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黄金城

  作者:一只小火腿

  文案:

  洛杉矶,欲|望之都。

  姚安来美国之前,就听说过这个称呼。只是对于她来说,无论是好莱坞的名流云集,还是比弗利豪宅里昼夜不停的派对,都显得遥远又陌生。

  但这一切在遇到钟浅锡之后,变得不一样了。

  钟浅锡是个很有耐心的男人,耐心到肯为姚安一点一滴搭建起一座黄金城——名车、名包、名表,或许还夹杂了一些爱的泡沫。

  四周华美绚丽,却踩不到底。终于有一天,姚安说:“我要走了。”

  “好。”钟浅锡语气随和,“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再回洛杉矶了。”

  钟浅锡笑了。隔了片刻,他温声说:“我想你会的。”

  阅读指南:

  1.HE。年龄差,男29,女20,sfc。不是by关系,是狩猎关系。

  2.微博@勤奋的小火腿,欢迎来找我玩

  内容标签: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姚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狩猎关系

  立意:树立正确的消费观

第1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姚安也不例外。

  上小学的时候,她特别痴迷《人与自然》。每天一到晚上六点,就拖着小板凳准时蹲守在电视机前面。

  好多内容看过就忘,唯独关于雪崩那一集,一直记到了现在。里面的每一帧、每一秒,几乎都能回忆起来。

  起初荧幕上的画面是静止的。即便有细碎的雪花飘落,也很快就融进了白茫茫的背景里,再看不出轮廓。但不知从哪个时刻开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画面突然动了。那些常年累日积攒下来的雪从高处齐齐坠落,轰隆一声,瞬间吞噬了登山者。

  当时的姚安还太小,并不清楚灾难发生的原由。她被吓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连去上学的路上都要仰着头。生怕老天突然破了个窟窿,落下大雪把她埋住。

  爸妈问她是怎么了,她觉得丢脸,一直没说。

  但人总会长大。

  很多年之后,当姚安重新审视自己和钟浅锡的相遇,她莫名又想起了那场雪崩。

  此时的她突然意识到,事情的起因也许并没有那么复杂。

  所有不可控的坍塌,可能都只是源于一小片细碎的雪花。

  *

  那还是2015年的1月。

  UA899次航班从首都国际机场出发,目的地洛杉矶。等待登机的人群中除了游客和商人,更多是才过完圣诞假期、赶着回美国上春季班的大学生。

  有个年轻女孩站在队伍末尾,正环顾四周。漂亮的圆眼睛里写满好奇,像只新生的小鹿。

  那一年,姚安刚满二十岁。

  这趟来北京,是她第一次离开老家松城。

  首都自然是壮阔的——和从小长大的江边小城不同,火车一路往南开,树枝上不再挂满白且沉的雾凇,触目所及之处变成了繁忙的环路和摩天大楼。

  就连偌大的国际机场等候区都坐得满满当当。一旦起身离开,座位立刻就会被占上。

  人多,温度就高。姚安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额头上有些冒汗。她干脆收回视线,拉开羽绒服拉链,坐在了自己的行李箱上。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

  远在洛杉矶的表哥发来消息:【还有多久起飞?我下午还得去送餐。】

  姚安抬头,扫了眼缓慢移动的队伍。头等舱和商务舱的乘客已经优先登机了,到经济舱估计要半个钟头。

  表哥:【没晚点就行,落地之后我去接你。】

  姚安回了句【好】,把手机重新塞回裤兜。微信发出去的瞬间,心情却像被绳子拽了一下似的,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为了洛城大学的短期交换项目,姚安已经准备了小一年。

  从语言考试,到学校的视频面试,再到去大使馆办签证。出发前行李都整理了好几回,榨菜和红烧牛肉面全都塞进箱子里,就怕到外面吃不习惯。

  但即将要踏上一片陌生土地这件事,直到这一刻才开始具有实感。

  突然冒出头的不安裹挟在兴奋里,来得仓促又没头没脑。

  就好像冥冥之中会发生点什么似的。

  而这趟旅行果真如姚安预感的那样,有一个很糟糕的开端。

  按照惯例,飞机起飞后选择了远东航线。在横跨白令海峡时意外遭遇严重气流,剧烈颠簸了接近四十分钟。

  机身终于恢复平稳,客舱内一团混乱。有乘客吐得不成样子,行李散落一地,还有的因为害怕哭泣不止。

  姚安的情况有些不同。她伏在前排椅背上,头发被冷汗黏住脖颈,一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

  “您感觉哪里不舒服?”空乘问。

  头晕、头疼。

  姚安很想这样回答对方,可根本讲不出话来。

  万幸的是,同机的乘客中有一名医生:“估计是刚才颠得太厉害,耳石脱落了。这样坐着不行,得给她找个地方平躺。”

  纷乱的脚步声过后,不知道是谁在说:“商务舱满了,扶她去头等舱吧。”

  姚安就这么被人搀着站了起来,昏昏沉沉地往前走。眩晕感像潮水,让时间和方向全都失去作用。

  好一通折腾下来,终于到了地方。她脑袋一挨到枕头,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因为冷。

  盖着的毛毯不知什么时候从她身上滚了下去,在地面上摊成一团。

  已经到了休息时间,整个头等舱除了偶尔响起的几下键盘敲击声,是全然静谧的。

  这个时候再去麻烦空乘,多少有点小题大做。

  姚安决定撑住座位旁的扶手,一点点坐起来,自己去捡地上的毯子。

  近了,更近了。

  眼瞅指尖就要够到绒布,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又开始头晕。栽回座位的同时,胳膊还“咣”得撞到了扶手。

  这下磕得太狠、太重,让人瞬间眼圈发酸。眼泪不听姚安的话,自顾自地往下流。头一次离家就遇到这样的糟心事,搁谁身上能不难过呢。

  泪水也许是无声的,刚才撞椅子的那一下并不是。

  有人听到了那点响动,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走向她的座位。

  在看到掉落在过道上的毛毯之后,沉稳的脚步停下。他俯身把毯子捡起,拍打两下,搭回到姚安的座位扶手边。

  问题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

  姚安感激之余,掩住脸,说了句:“谢谢。”声音放得小且轻,怕吵醒其他乘客,更怕对方发现她的窘迫。

  那个人似乎真的没有察觉出异常,脚步碾过地面,渐行渐远。

  一两分钟后,他却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什么,重新停在姚安的面前。

  姚安愣了一下,抬起眼睛。

  直到这一刻,她才看清对方的样子。

  眼前的男人比她要年长一些,三十左右,或者将将这个年纪。

  眉骨和鼻梁很高,英俊到可以印成海报。身材是不疏于运动的,肌肉匀称,简单一件白衬衫穿出了宽肩窄腰式的服帖。

  他站在过道上,目光垂下,专注地看向姚安。单单是这种注视,都从眉眼间透出贵气来。

  坐得起头等舱,相貌又好。

  这样的人天生被命运偏爱,少了很多见识人间疾苦的可能,看到年轻女孩满脸是泪,多半会居高临下地问出一句“有什么可哭的”。

  出乎姚安的意料的是,那个陌生人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伸出手,递给她一包没有开过封的纸巾,之后礼貌地点了下头,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没有指手画脚,没有高高在上的开导。

  和那些毛毛躁躁的男大生不同,这个男人分寸感拿捏得刚好,是一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张弛有度。

  仿佛遇上很坏的一天,是可以偷偷哭上一鼻子的,这不丢人。

  他懂她的心情。

  人走了,东西留了下来。

  姚安对着手里小小的一包纸巾,发了很久的呆。

  空气中沾染上一点男人衬衫上的味道,清淡的雪松香。湿漉漉的眼泪渗进纸面,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干。

  *

  这份来自陌生人的理解与善意,带来了好运气。

  原本要到洛杉矶市里才能找到治疗耳石症的医生,没想到机场旁边就有一家专科诊所。更巧的是有人在早些时候取消了预约,临时腾出一个空。

  下飞机之后,姚安被救护车火速拉了过去。简单复位了十来分钟,谈不上健步如飞,至少也恢复了直立行走的功能。

  “医学奇迹,绝对是医学奇迹。”来接机的表哥围观了整个过程,顺带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对了,你那个学校提供医疗保险吧?”

  姚安认真翻阅过一遍打印出来的文件,点了下头。

  “那就好,你是不知道在美国看病有多贵。上回你嫂子非说自己肚子疼,闹着去看门诊。医生瞅了一眼,连药都没开,就要了我200刀。妈的,肉疼!”

  姚安扫了一眼表哥膀大腰圆的体格,不知道该接什么,于是含糊地回道:“身体不舒服,总归要去看的。”

  “看什么看,净瞎花钱。算了,不说这个。”表哥拉起箱子催促道,“快点走吧,我还赶着去上工。”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医院。车停在棕榈树下,一辆保险杠摇摇欲坠的二手丰田。

  “你房子租在哪里?”表哥营养过剩,几乎胖成了个球,塞进驾驶位的动作都显得很吃力。

  姚安调出地址,把手机递了过去。

  “丹桂街136号……那边不太安全啊。”

  洛城大学所在的老城区,治安一向不太好。种族冲突还是其次,主要是枪支和du pin交易。学校对面倒是有高级公寓,自带门禁和安保系统,但一个月租金要接近3000美金,超过姚安的预算太多。所以她只能选择住得远一些,哪怕冒一点风险。

  其实不光是房租。如果不是拿了全额奖学金,就连短期交换的学费,姚家也是负担不起的。

  洛城大学是西海岸最贵的私立学校之一,读一年少说要几十万人民币。对于一个月收入只有几千块钱JSG的工薪家庭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回到车里,姚安努力把困难说得轻描淡写:“就住一年,问题不大。我会注意安全的,天黑就不再出门了。”

  表哥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一脚踩下了油门。丰田车抖动起来,震得座椅忽悠悠直颤。街景在混乱中一闪而过,模糊成一团虚浮的影子。

  四十分钟后,车子到了合租公寓。

  “有事就给我发微信。”表哥拿到姚安从国内带来的土特产之后,稍微客气了一下,“下个月我能清闲点,接你来家里吃饺子。”

  姚安嘴上不住道谢,却不打算麻烦他更多了。毕竟好几年没见,彼此的亲情来得十分有限。对方能来接机已经属于仁至义尽,怎么好意思再开口。

  挥手送别那辆四处漏风的丰田,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又只剩下姚安自己。

  她拎起沉重的箱子,沿着狭小的陡梯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五分钟之后,终于到了顶楼。

  钥匙被房东塞到了脚垫底下。门一打开,一股怪味涌出来。是柠檬清洁剂混上陈年的地毯、发霉的木头还有厚厚的尘土味,熏得人头晕,几欲作呕。

  姚安生怕没好利索的耳石症再次发作,赶紧推开窗透了透气。按医生嘱咐的,在单人床上平躺下来休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裤兜里鼓鼓囊囊装着什么。

  东西掏出来的瞬间,雪松香随之散开。安定、弥久,盖住了房间里刺鼻的空气。

  那是下飞机之前,她塞进去的纸巾。上面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已经完全干掉,此时拿出来看,倒像是一枚形状不大规则的雪花。

  哭都能哭出花来,怪神奇的,让那场小小的偶遇都蒙上层不可思议的色彩。

  至于那个堪称绅士的陌生男人,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偶然,怎么可能有交集。

  姚安想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把那包用过的纸巾丢掉,而是重新塞回了上衣兜里。

  新生活开始的太过狼狈,她需要一点好运气。

  时隔多年再回看。

  也许就是在那个黄昏将至的午后,那枚雪花落了下来。它无声且缓慢的,坠入静谧山林。

第2章 二合一

  美国的社区很有特色,大多以族裔和经济状况区分。穷人和富人住得地方天差地别,比象棋上的楚河汉界还分明。

  丹桂大街上基本就都是蓝领,多半是拉丁裔。

  南美洲的奔放作风被租客们带了过来,天一黑,音响就动次打次地响起。一群人拿着啤酒瓶在院子里又唱又跳,闹得比夜店还欢。

  木头老楼不隔音,震得姚安的床板嗡嗡直颤,耳石症躺到差不多第三天,才算是好得完全。

  能爬起来之后,姚安开始打扫卫生。

  别看租的单间不大,一张床就能填满,清理起来却花了她一天的时间。地毯上全是先前房客留下来的鞋印,窗台更不用说了,积了一层灰,苍蝇落下去都能崴了腿。

  这还只是生活。

  转过周开学,困难更多。

  老师讲课语速飞快,每句话黏在一起,用的还都是四六级超纲词。

  姚安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把阅读材料全都打印出来,恨不得走路的时候都读一读,才算是堪堪能够跟上进度。

  孤独、枯燥、寂寞。

  这样的感受讲给家里人听,他们是不会理解的。

  和每个严苛又不擅长安慰人的中国家长一样,姚安的爸妈总是在微信里说,多坚持一下。

  【怎么能刚出去就想家呢,多大的人了,要坚强。】

  【不会的问题就请教老师,不是还有表哥吗,不行就麻烦他帮忙。】

  【转发:《哈佛高效学习法》《三十天培养一个好习惯》】

  就好像励志鸡汤看过一百遍,就能百炼成钢似的。

  零零总总的不幸加在一起,姚安几乎要后悔起出国的决定了。

  但有个成语叫否极泰来。

  一切似乎在Rigney教授的课上,迎来了转机。

  姚安认识了一个叫做苏粒的亚裔女孩。

  那门课的期中考核是小组作业,分数占比30%。姚安听完教授的要求,环视四周,犯了难,不知道该去找谁。

  视线和邻座女孩撞到一起时,对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这位不仅在审美上西化得厉害,皮肤晒成小麦色、画着上挑的粗眼线,性格也是美式的热情。

  “嗨,我是苏粒。你要是没有组员的话,我们一起吧?”

  姚安立刻点头,跟着微笑起来:“好啊。”

  一篇论文竟然写出了一段革|命友谊。

  两个人在图书馆里熬灯拔蜡,做了不知道多少版ppt,喝掉不知道多少杯咖啡。赶不及吃饭,就坐在草坪上啃面包。来捡漏的松鼠被喂得油光水滑,姚安和苏粒也从同学迅速升级为了闺蜜。

  而苏粒从小在洛杉矶长大,精通此地的大事小情。

  她有一辆崭新的敞篷奥迪,能够带姚安去公交车到不了的地方。从学校附近寿司店,到能拍照的网红咖啡厅,再到星光大道边上的纪念品商场。

  “这些小金人雕塑都是骗游客的,别买,会掉漆。”

  “那家冰激凌好吃,意大利人开的,我请你。”

  每天起床,姚安的手机不再是静悄悄的,总是躺着各种未读消息。

  “《蜘蛛侠》你是不是还没看?”

  “今天好热,记得涂防晒!”

  苏粒是姚安孤独生活里的一根稻草,永远充满活力。

  洛杉矶这座陌生的城市因为新朋友的出现而亮起来,每天充满新的惊喜。

  她们会聊学习,聊明星,聊餐厅,聊一切可以聊的东西。

  相处得久了,苏粒看出姚安脾气好,也愿意和她分享些姐妹间的八卦。

  “杰西卡昨天倒了大霉,她去瑞恩办的游艇派对,结果喝得太多耍酒疯,把人家的香槟塔给推倒了。”苏粒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笑得幸灾乐祸,“瑞恩说不用她赔,但是3万美金呢。我倒要看看她好不好意思,背着一屁股助学贷款,还天天装样子。”

  故事里的主人公,姚安一个不认识。

  但这不妨碍她默默把数字换算成人民币,然后惊讶地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苏粒心大,没看出来,分享完八卦又随口建议:“对了,你不是说要买车嘛,我可以把我的销售推荐给你。”

  和洛城大学的大多数学生一样,苏粒家境富裕。姚安又不像她,没有做律师的父亲,哪里买得起奥迪。先前只是为了应付对方的追问,才胡乱提过一句自己也打算买车而已。

  眼看话题要朝控制不了的方向滑去,姚安赶紧指了指不远处的高级公寓:“把我放到这个路口就行。”

  “不用开进停车场吗?”

  “不用了,我走回去。”姚安说完顿了下,小声解释起来,“想运动运动,最近胖了好多。”

  “我也是!都是被这鬼论文给害的。好在终于结束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健身房……”

  姚安听着朋友的喋喋不休,没有吭声。毕竟才骗完人,总归是心虚。

  之所以撒谎,只是出于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杰西卡住得起学校边的房子,都要被人嘲笑。她租住的那间小阁楼,比杰西卡公寓的厕所还便宜。

  姚安太怕失去苏粒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

  怕到她宁可下车之后再步行三十分钟、小心翼翼藏好自己的秘密,也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住在落魄的丹桂大街。

  吱。

  奥迪按姚安说的,真的停在了路边。

  苏粒把车开走之前,探出头冲她喊:“亲爱的别忘了,周六我们可是说好要一起去马里布的,记得穿好看一点!”

  姚安努力保持微笑,用力挥了挥手:“知道了,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看着朋友远去,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了下来。

  苏粒口中说的“这周六”,指的是瑞恩的生日。那个名叫瑞恩的男生是兄弟会的成员,玩得很开。才办完游艇派对,又邀请大家去马里布的别墅过夜。

  本来这场聚会和姚安一点关系也没有。瑞恩是苏粒的朋友,又不是她的。但从洛杉矶市区开去马里布要一个多小时,苏粒嫌路上没意思,非要带着姚安一起。

  姚安当时同意了。周六没有课,能去看看海滩的风景,没什么不好的。

  但在知道香槟塔事件之后,姚安突然有点退缩。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些纸醉金迷的故事离她太远,让人本能地感到畏惧。

  要不到时候装病,不去算了?

  可已经答应了朋友。

  纠结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周六下午,苏粒一连串夺命消息发过来:【速速化妆,我来接你。】

  姚安到底是没能想出合适的借口,胡乱从箱子里翻出一条裙子套上,步行来到集合地点。

  “系好安全带,我们这就出发。”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快乐,苏粒兴致颇高地调大了音响,跟着广播哼唱起来。

  *

  出了城区,一路西JSG行。

  走10号州际公路先经过圣塔莫尼卡,再沿着1号公路拐过几个弯。左手边豁然开朗,一片蔚蓝的海。右手边则是山石耸立,矮山绵延起伏。

  太阳正往下沉,余晖毫无保留地倾泻,随着水面的波动裂成一块块玫瑰色的碎片。公路就夹在这山与海之间,蜿蜒向前,车子像是要直直地开进夕阳里面。

  姚安心里再不安,此时望着窗外的景色,也忍不住赞叹:“真美。”

  苏粒推了推墨镜,表情有点小得意:“是不是没白来?等到了马里布海滩你再看,绝对会更不一样。”

  她没有骗人,瑞恩家的景色确实更漂亮。

  那栋别墅建在临海的悬崖上,规模大到可以被称作是庄园。

  雕花大门打开,沿着车道往里开了足足五分钟,才看到房子的影子。建筑是标准的法属风格,廊柱雪白高挺。落地窗里透出通明的灯,和将暗的天光一起,点亮庭院里繁复的园艺。

  苏粒把车钥匙交给泊车的应侍,拉着姚安往里走。

  其他人来得早,已经喝过一轮。大厅里有人在跳舞,香水随着汗液和酒精蒸发,漂浮在空气里,让姚安一进去就咳嗽起来。

  “瑞恩呢?”苏粒随便抓了个人问。

  对方指了指远处走廊尽头:“在打牌。”

  套间的门半敞着,隐约能听到里面的低语。

  推门进去,房间当中一张铺着绿丝绒的长桌,边上围着不少看客。其中有个男生特别显眼,一头栗棕色卷发,轮廓比亚裔略深些,又比白人柔和。

  “圣诞节过得好吗?”苏粒主动和那个混血帅哥打起招呼,想来他就是瑞恩了。

  “马马虎虎。”瑞恩扔下扑克,抬头笑着问,“你们怎么才来,堵车?”

  “别提了,正赶上晚高峰。”苏粒推了下身旁的姚安,“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朋友。”

  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句话,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有好奇,有端详,大概还有一点自上而下的评判。

  相较于本地女孩热衷的美黑和丰唇,姚安漂亮得有些单薄。皮肤白得像官瓷,五官精致,是水墨画上才有的隽永。

  每个小群体都有自己隐晦的规则。圈子以外的人,最多只能成为狩猎对象,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张牌桌。

  这个道理直到很多年之后,姚安才懂。

  而时间拉回到2015年。

  坐在瑞恩身旁的金发女生“噗”地笑出声,低头翻动起扑克,弄出哗啦啦的响动。

  苏粒不满起来:“杰西卡你还有脸笑?这回不怕香槟洒了?”

  “你是什么意思?”杰西卡尖声问,“要吵架吗?”

  眼瞅两个人要真刀真枪地撕起来,瑞恩打了个圆场:“女士们,十分抱歉,今天恐怕只有威士忌,不如让我们把香槟这件事翻篇。”

  说完他的视线滑向姚安,在她身上停了很久,直白地称赞:“我很喜欢你身上的裙子,非常漂亮——我们正要开一局新的游戏,你也一起来玩吧?”

  不管在哪个国家,过生日的寿星都是最大的。

  姚安没有理由拒绝,见苏粒冲她点了下头,于是捡了张空椅子坐下。

  瑞恩脸上的笑容扩大了,示意边上的男生发牌。

  一张桌上八个玩家,打的不是斗地主或者升级,是另外的规则。大抵是下注-掀底牌-凑花色,倒不复杂,看过一遍演示,差不多就明白了。

  所有人坐好后,第一张底牌掀开,红桃4。

  “需要我教你吗?”瑞恩侧过脸,态度亲昵地询问姚安。

  苏粒一听,又要炸毛:“安很聪明的。她写论文厉害得很,你不要瞧不起人。”

  姚安怕吵起来,连忙冲瑞恩笑了笑:“没事,我先试试。”

  说完确认过手里的数字,谨慎地推出一枚筹码。

  瑞恩挑起右边的眉毛,跟了两枚。

  下一轮的底牌是黑桃3。

  杰西卡瞅见这张牌,立刻兴奋地大喊:“黑桃,再来一张黑桃!”

  只可惜好运气并没有眷顾她。

  接下来的几轮里,黑桃迟迟不出现。杰西卡气急败坏地把筹码砸向桌子,而苏粒玩了一会儿,输了个底朝天,干脆跑去外间跳舞。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往前走。挂钟上指针转动,滴答、滴答。

  不断有人退出,不断有人离开。

  姚安手气一直不错,竟然不知不觉地跟了下来。直到最后一轮,她一抬眼,才惊讶地发现台面上只剩下她和瑞恩两个人。

  塑料筹码越垒越高,已经到了稍微碰下就能“哗啦”一声倒掉的程度。

  “还要继续吗?”瑞恩眼珠的颜色很浅,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里多了一点兴致盎然。

  杰西卡凑过去看瑞恩手里的牌,之后放肆地笑出声:“放心吧,她赢不了你的!”

  姚安听了,重新审视过一遍自己的手牌。

  局面有些冒险。

  还缺一张红桃8,才能凑成Full House的花色。硬着头皮赌一把的话,不是不行。可桌上那么多筹码,每一枚都在告诉她:这不是属于她的游戏,她输不起。

  真要就此停下,又意味着刚才赢来的全都要拱手送人。书上说这是沉没成本。道理谁都明白,真陷在局中却爬不出来。

  退,还是不退?

  姚安后背上全是汗。

  正在焦灼,吱呀。屋门忽然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

  起初姚安以为是苏粒回来了,直到呼吸间浮起一层似曾相识的雪松香。

  电流从毛孔里熨烫出来,她被蛊惑着,蓦地回头。

  高大的男人背着光,就站在敞开的门边上。身上的西装穿得一丝不苟,十字袖扣在暗处闪闪发亮,严整得好像奉行禁欲主义的清教徒。

  他目光投向牌桌,只是一瞥,就让刚才的喧闹全都哑火。甚至连张牙舞爪的杰西卡都闭上嘴,变得老实起来。

  屋内静悄悄的,除了姚安。

  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

  不,一定没有认错。这个从走廊上进来的男人,就是在飞机上递给过她纸巾的陌生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几秒之后,瑞恩的问题给了姚安答案:“哥,你今天不是要去达拉斯吗?”

  “临时有事,改了行程。”男人简略地回复,扫了一眼摇摇欲坠的筹码,拿出包装好的表盒,“生日快乐。”

  瑞恩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谢谢。我们快结束了,最后一轮,你要来玩吗?”

  这段对话落在姚安耳朵里,被意外的重逢盖住,只剩下细碎的震荡声。

  她想她的脸色一定很惊讶,因为男人的视线在场内环顾一圈之后,最后停在她的身上。

  片刻后,他朝姚安走来:“好。”

  也许是飞机上小小的善意,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起、这个人身上就有的游刃有余,也许只是因为他看上去是整间屋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姚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在对方靠近的瞬间,她下意识就把手牌亮给了他。

  男人看过,指着面前的筹码,礼貌地询问姚安:“可以吗?”

  姚安以为他要帮忙丢掉其中的几枚,立刻点了下头。没想到对方抬起手,把筹码一个不剩地全部抛在了牌桌上。

  这是All in的意思。

  姚安被吓了一跳,连瑞恩也诧异地问:“哥,她的牌这么好?”

  男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向庄家:“掀底牌吧。”

  难道底牌真的是红桃8?

  负责坐庄的黑人男生左看看,右看看。伸出手,朝最后一张扣着的扑克探过去。

  姚安盯住即将被翻开的纸面,紧张到嘴里发苦。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砰,砰,砰,每一下都带动血流冲刷鼓膜。

  就在这个时候。

  “等等!”瑞恩明显是犹豫起来。因为按照规则,底牌掀开之前主动认输的话,可以少罚两倍积分。

  男人听到了弟弟的喊声,脸色依旧是平静的。或许在他看来,眼前这场惊心动魄的牌局,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

  瑞恩指尖捏着纸面,用力到颜色发青。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扔掉了手里的牌。

  “算了,我认输。”

  姚安竟然就这么赢了。

  一片哗然里,最后一张底牌掀开。

  方片3。

  瑞恩从座位上弹起来,去翻姚安的手牌。

  在看到那一串根本连不上的数字之后,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F**k!早知道刚刚不扔了,我是同花顺!”

  旁人在气急败坏些什么,姚安一概没有听清。

  此刻她被突如其来的胜利裹挟着,脑子有点发懵。隔了半晌,才小声和身旁的男人确认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在飞机上见过?”

  “是。”对方随手把散落的扑克拢在一起,越过满屋嘈杂,专注地看向她,“我叫钟浅锡。你呢?”

第3章

  “我叫姚安。”

  “很高兴认识你,姚安。”钟浅锡回得彬彬有礼。

  这一幕简直像是迪士尼乐园的保留曲目,兜兜转转,一个小世界。

  他乡JSG遇故知,总能让人心里升起一点微小的雀跃。姚安忍不住笑了,语速都快了很多:“真的好巧,我还以为不会再见面了呢。”

  停了下,又补上一句:“多谢你帮我,不然绝对赢不了的。”

  “是你手气好。”钟浅锡语气平和,“不用谢我。”

  “才没有。你也看到了,我的牌根本连不成花色。”说到这里,姚安不禁好奇起来,“你刚才……是知道底牌了吗?”

  仔细想想,或许不是。

  不然最后一张扑克应该出现红桃8才对,怎么可能是方片3。

  但如果压根不知道底牌,钟浅锡又怎么敢把筹码全部扔掉?

  “游戏都是这样的。”钟浅锡给了她答案。

  想赢,就得承受代价。不管是金钱,风险,或是其他。

  姚安听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

  哗啦。

  牌桌上有什么东西倒掉,打断了这场寒暄。

  瑞恩拨拉着散落的筹码,突然开口:“你是想要支票,还是兑换现金?”

  “你说什么?”姚安没听明白。

  瑞恩耸耸肩,指了指凌乱的桌面。他是惯于玩乐的,输了也不过烦恼一阵子,接受事实之后并不打算赖钱。

  姚安瞅了一眼高得吓人的数字,连忙摆手。这堆筹码算下来,恐怕比她一年的房租还多,她要是收了,怕不是会被警察找上门。

  “几千块而已,怎么了?”瑞恩不解。

  姚安被哽住,消费水平差得太多,没法解释。

  好在这个时候,钟浅锡把叠好的扑克放回台面上,站起了身。

  “钱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他嘱咐瑞恩,用的是兄长的口吻,“菜要凉了,带你的朋友们过去吧。”

  *

  瑞恩的这场生日宴规格很大,请了一家米其林的主厨坐镇。

  面包、橄榄油和鹅肝酱已经提前布置好。等人到齐,开始一道道上正菜。

  沙拉和蟹盛在雪白的瓷盘上。边上从小到大放着好几套餐具,沉甸甸坠手,全部是银的。

  姚安对着这么多刀叉,心里打鼓。怕露怯,偷偷观摩了一番,才学着身旁人的样子把餐巾搭在膝盖上,选了最靠外的那把。

  没人表现出异样,看来这么做没错。

  姚安松了口气,把蟹肉送进嘴里。

  浓郁的奶油伴着肉汁在唇齿间流淌开,几乎成了一条河。再复杂的形容词也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字:好吃。

  美国是美食荒漠,还不如沙县。

  到洛杉矶这两个月,除了苏粒有时候会带她去中国城改善改善生活,姚安几乎顿顿都在学校里食堂吃,被左宗棠鸡折磨得眼睛发绿。

  好不容易赶上一顿正经的,她简直想把舌头吞掉,头都顾不得抬。

  当然这样场合,吃什么不重要,聊天才是重头戏。

  苏粒尝了两口,突然记起因为跳舞错过的牌局:“对了,刚才是谁赢了?”

  黑人男生指了指姚安。

  这下可把苏粒乐坏了,放下餐具,一把搂住姚安的脖子,开始和旁人炫耀:“我就说安很聪明吧,你们都不信。她对数字很擅长,这是遗传。我之前是不是没有提过,她的爸爸是个金融家?”

  一石激起千层浪,宴会厅内顿时热闹起来,响起一片“真的假的”和“为什么不早说”。

  “你父亲具体是做什么的,期货?”瑞恩感兴趣地问。

  就连一向和苏粒不对付的杰西卡都瞪大了眼睛:“是在中国开了事务所么?”

  怎么可能。

  其实是个误会罢了。

  姚安的父亲在松城做财务,工资一个月只有四千多。但出于小小的虚荣心,她没有和苏粒明说,只提及父亲在一家公司里负责经济相关的工作。

  这话进了苏粒的耳朵,就变了样子。

  苏粒含着金汤匙出生,身边全是有钱人。能联想到的职业都是高层,“金融家”三个字自然脱口而出。

  朋友是好心,为了给姚安撑场子,没想到却把她架在了高处。

  宴会厅里一句接着一句的问询,几乎叫人手足无措。谁能想到当初的一点虚荣,能变成现在的骑虎难下呢?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说实话。

  但二十出头,正是最要面子的时候。对着苏粒都讲不出来的真相,又怎么可能和这么多人说出口?

  再次撒谎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有了苏粒的背书,姚安甚至不需要去额外编造什么内容,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大家只会当她谦虚,每个人知道,谦虚是东方那个神秘古国固有的美德。

  “你父亲的公司叫什么?我家也在扩展亚洲业务。”

  “安,你的牌打得这么好,不如下周末和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吧?”

  泡泡越吹越大,周围人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姚安脸上保持微笑,心里惶惶然。四下环顾时,发现钟浅锡在看她,隔着长长的餐桌。

  如果姚安再年长几岁、再多经历一些,也许她能读出对方眼里的玩味。但在那个时候,她满心都是期盼,盼望着大家快点转移注意力,把这一篇掀过去。

  天不遂人愿,好奇仍然在不断累积。

  直到。

  “原来你父亲这么厉害,怪不得你能穿Dimi做的裙子。”有个白人女孩打量过姚安,亲热地套起近乎,“那个意大利设计师从Dior离职之后,现在都不做公开贩售了。我姐姐跑遍了米兰和佛罗伦萨,也没有订上。”

  苏粒一听,惊到了:“天啊,你这件衣服是Dimi做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说完抻住姚安的袖口,开始耍赖:“不行,我也要买。你是怎么见到设计师的,快点推荐我。”

  惊讶的人不止她一个。

  姚安脸上的笑容僵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白人女生把手伸过来,想要凑近去研究裙子上的花纹:“不过你这件肩带上的印花,和我之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样。难道是亚洲的限定款?”

  啪。

  对方靠近的瞬间,姚安手里的叉子抖了一下。一小块奶油掉了下来,刚刚好落在裙摆上。

  餐桌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

  “天啊,小心!”

  “快去洗洗,一会儿干了就清不掉了,这么好的裙子!”

  姚安像是把建议听进去了,顾不得多说什么,匆忙起身。

  盥洗室在走廊的尽头。

  出了大厅,姚安越走越快。皮鞋碾过大理石地面,劈啪作响,最后干脆跑起来。

  一进盥洗室,她立刻反锁上门,靠在墙壁上大口喘气——刚才在那个白人女生和苏粒追问设计师的时候,姚安有一瞬间头皮发麻,差点忘记如何去呼吸。

  原因很简单。

  她的裙子是假的。

  活到二十岁,姚安连四位数的衣服都没买过,怎么可能认识什么高定设计师。至于这条裙子,是她出国前在淘宝上买的。当时只是单纯觉得样子好看,没想到是仿的其他人的设计。

  而在洛城大学这样的圈子里,穿假货可以算作是七宗罪,被人发现是要钉在耻辱柱上的。

  更重要的是,姚安不止这一件东西是假的。

  住址,甚至家庭。

  苏粒如果知道这些,朋友是百分百做不成了,姚安几乎不敢去想象那样的场景。

  空气沉甸甸压下来,变得很尖、很细,刺得人生疼。

  她可以继续撒谎。说裙子是家人送的,是亚洲限定,自己没有设计师的联系方式。或者干脆说自己被人骗了,花了高价,结果买到了赝品。

  但一个谎话要靠一百个来圆,雪球越滚越大,早就不是一条裙子的问题。

  盥洗室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愧疚挤占了食物的位置,让奶油在胃里翻滚。如果可能的话,姚安希望一闭眼就是明天,好把眼前的困境躲过去。

  手机震动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把人拽回现实。

  苏粒:【亲爱的,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

  朋友越是热情,姚安就越是后悔。午夜钟响,灰姑娘还有自己的南瓜马车可以逃离,她却无处可去。

  【不用了,我马上就回去。】总不能在洗手间过一辈子。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用凉水匆匆揉掉了沾着的污渍。推开门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混沌不清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而原本空荡荡的走廊里立着个人影。

  钟浅锡大概是为了透透气,不知什么时候从宴会厅里出来了。此刻正站在大敞的窗边,若有所思地往外望。指间夹着一点烟火,忽暗忽明。

  听见有人经过,他体贴地把烟碾灭,回过身。

  “衣服脏得厉害吗?”

  “还好。”姚安声音有点哑。

  她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顿了下,又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不用钟浅锡回答,巨大的轰鸣声已经告诉了姚安。

  他在看海。

  别墅建在悬崖上,窗外就是无尽的海。

  夜已经很沉,月亮升起来,投下虔诚又悲悯的影子,映在水面上。

  耳旁突然响起隐约的歌声。是与别墅一墙之隔的礼拜堂里,唱诗班在练习《奇异恩典》。

  Grace will lead me home,他们JSG唱。

  可家在哪里呢?

  姚安不知道,因为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就在浪花拍打礁石的震耳欲聋中。

  如果人有灵魂,大约也要被良心拷打得粉碎。

  一时没有人出声。

  “不打算回去么?”隔了一会儿,钟浅锡才问,“菜还没吃完。”

  是该回去的,去告诉苏粒真话。可那样做,会失去她在洛杉矶唯一的朋友。

  姚安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无数念头在身体里撕扯,把她像蝴蝶标本一样,定在了原处。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软弱。

  既然她不想回去,钟浅锡也就没有再提,反倒换成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们在的这栋房子,当年据说是一个法国商人建的。”

  姚安怔了下,不明白对方说起这件事的原因。

  “他和很多人一样,来到洛杉矶,是为了淘金。”钟浅锡说。

  这一段姚安在书上读过。

  洛杉矶确实是一座黄金城。

  19世纪中叶,淘金热曾经席卷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地区。大批移民怀揣着一夜暴富的美梦,蜂拥而至,占据了原本属于原住民的土地。血腥的争斗与肮脏的交易不断上演,为的只是一枚小小的金砂砾。

  “英国人,法国人,中国人。”钟浅锡平静地续道,好像只是在谈历史,“有的人倾家荡产离开,有的人赢了,留了下来——出身,家境,甚至诚实,在游戏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姚安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钟浅锡嘴里讲出来的。

  而钟浅锡读懂了她的惊讶,和初遇时一样。

  他笑了,温声说:“重要的,是你想要的东西。”

  钟浅锡知道她的秘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姚安猛地抬头。

  走廊的灯远比飞机上亮,有些东西离得近了,才能瞧得真切。

  比如钟浅锡虹膜的颜色,其实不是瑞恩那样的浅棕,而是纯然的黑。对视久了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陷进去,如同走进一场不会消散的雾里。

  姚安觉得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从那双眼睛开始注视她起。

  钟浅锡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教养极佳,谦和有礼。但在那个夜晚,姚安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好像窥探到了他的另外一面。

  他看着她,充满耐心。

  见过秋天的围猎吗?

  开枪之前,猎手就是这样伏在草甸上,一动不动,盯住小鹿柔软的脖颈。

  而钟浅锡的眼睛在告诉她。他可以帮她,只要她开口。

  就像那场不会输的牌局。

第4章

  海浪在窗外翻滚。

  风刮进来,把雪白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每一下抖动都是荆条,抽打起姚安脆弱的灵魂。

  “你怎么知道我……”话到一半,姚安停住。不用问下去,她自己也懂了。

  年轻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明明白白的。钟浅锡这样阅历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在撒谎呢。

  这让姚安本能地感到恐惧。

  即便钟浅锡证明过他是值得信任的,不止一次。

  姚安不开口,钟浅锡也就安静地站在她身旁,没有催促的意思。他一向很有涵养,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决定。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等待的。

  很快,叮铃铃。姚安的手机再次响起,划破沉寂。

  苏粒的名字在来电人那一栏上一闪一闪,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连短信都懒得发,干脆直接打电话过来。

  “我想你该回去了。”钟浅锡看见了,善意地提醒。

  见姚安没动,他随手解开西装外套,递给她:“披上,也许好些。”

  有了外套的遮挡,裙子的肩带就会被盖住。那些和正品不一致的印花,自然也就看不见了。

  这样的体贴,姚安没有在第二个男人身上见过。

  她醒过神,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衣服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

  钟浅锡冲她笑了笑,没言语。

  姚安好像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钟浅锡留在了走廊上,看着她走远。之后漫不经心地掏出烟盒,回过头,重又望向那片暗涌的海。

  *

  饭局接近尾声,宴会厅的椅子上已经空了一片。不少人去了露台,据说那里会有瑞恩精心安排的烟火表演。

  苏粒一见姚安回来,立刻埋怨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连电话也不接,担心死我了。”

  而在看到朋友身上的男士外套后,苏粒更是出离震惊:“这是从哪里来的?”

  “身上冷,借了一件。”姚安含混地说。

  苏粒刚要继续追问,先前的那个白人女生已经远远地朝她们走过来,看上去是要继续没完成的对话。

  姚安急忙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生怕对方看出裙子上的破绽。

  动作太大,这下连苏粒都察觉出不对了。

  “安,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怎么会在洗手间呆了那么久,一出来脸色白得吓人,还因为怕冷、借了旁人的衣服。

  “有点。”姚安随口说道。

  等等。

  话到这里,她忽然灵光乍现,好像找到了逃脱的对策:“我好像感冒了。”

  “天呐。”苏粒急忙摸了一把姚安的额头,又比了比自己的温度,“摸着不发烧?”

  “可我的头很晕。”姚安心虚地问,“我们现在……能回家么?”

  按照原计划,两个人是要在别墅里看完烟火、过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走的。但眼下这个地方,姚安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当然!”苏粒答应得很爽快,“身体第一,我去和瑞恩打个招呼,咱们这就回去。”

  姚安内疚之余,悄悄松了口气:“谢谢,那我先去外面等你。”

  说完和白人女生挥了挥手,连道别的话都顾不上说,就逃也似的穿过大门,往车道上去了。

  ……

  回程已是凌晨,路上不堵。苏粒怕姚安头晕吐在车上,愣是把奥迪开出了法拉利的架势。

  “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姚安怎么可能睡得着。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她被折磨得心慌,恨不得每隔几秒就要抬起手,试一试自己的鼻子有没有像匹诺曹一样变长。

  一路过弯加漂移,好险没被交警抓住,车子最终停在了高级公寓楼下。

  苏粒:“要不要我上去陪你?”

  姚安马上摇头:“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好吧。后半夜发烧的话,就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看急诊。”开走之前,苏粒想起什么,又嘱咐道,“Dimi的事情你先别着急,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说。”

  话虽如此,那架势像是已经一锤定音,只等姚安痊愈之后联系上设计师,就要买票去意大利了。

  可见所有的逃避,都只能是暂时。

  “好。”姚安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望着奥迪车开走。

  而距离她真正到家,还有三十分钟。她得从这处根本不属于她的高级公寓,回到丹桂大街上的那间小阁楼。

  洛杉矶老城的治安一向糟糕透顶。

  凌晨一点,年轻貌美的女孩独自行走在这样的社区,无异于一场噩梦。

  ——才到路口,一个流浪汉就裹着破被子从草丛里钻了出来,高举双手冲姚安挥舞。他嘴里胡乱喊着什么,口齿不清,像在发疯。

  姚安怕惹上麻烦,连大气都不敢喘,急忙加快步伐。

  没走出多远,又看见路灯下聚集了几个满是纹身的男人。

  他们正在吞云吐雾,空气里弥漫着da ma燃烧过后的焦臭味。兴许是吸嗨了,冲她吹起口哨:“嘿,美人!”

  姚安胳膊上每根汗毛都“唰”得竖了起来,干脆拔足狂奔。

  “跑什么,来吸一口!”身后传来不怀好意的大笑,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

  200英尺,500英尺,1300英尺。

  短短三四个街区,却比逃生电影里要恐怖的多。因为这是真实的生活,一旦被拖进暗处,根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快点,再快点。

  肺叶因为缺氧变得火辣辣的,腿上沉重得灌了铅。姚安只管往前跑,嘴里发苦。牙齿咬得太紧,隐隐透出血腥味。

  终于。

  砰!

  姚安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屋,慌乱地把门甩上,拴好链锁。她跌坐在单人床上,疯狂喘气,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流。

  “几点了,吵什么!Stupid B**ch……”隔壁住了一对脾气暴躁的夫妇,英语骂完又换成西班牙语。

  几乎是同时,放在兜里的手机也疯狂震动起来。

  【嘿!姚安,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劳伦斯,今天聚会上的女生。】

  【听苏粒说,你的身体不舒服?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我的姐姐想询问你,那件衣服……】

  英文字母每个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好像成片的蚂蚁在爬。

  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姚安把手机扔到一旁,整个人忽然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上下牙碰在一起,咯咯打颤。

  是她活JSG该,是她自作自受。

  但该怎么办?

  有没有人能帮帮她?

  姚安茫然地把额头抵在膝盖上,手指紧紧抓着身上的西装外套,像是抓住最后的稻草。

  高定面料很脆弱,轻易就被揉出了褶子。

  啪嗒。

  一张名片从衣服侧袋里掉了出来,伴着熟悉的雪松香,落在地毯上。

  月亮隔着玻璃窗,看到了这一幕。

  可惜它太小,太暗,照不亮一方陋室。最后只能叹了口气,背过脸,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

  钟浅锡是在一天后抵达沃斯堡机场的。

  达拉斯下着小雨,比洛杉矶要冷。老同学克里斯坐着新买的幻影,接他去高尔夫球俱乐部。

  “你要的那块地,在老施密特手里。那个德国佬知道下面有天然气,嘴硬得很,根本不松口。”克里斯从车上的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拔开木头塞子,“09年的阿尔巴利诺,来点吗?”

  钟浅锡拒绝了:“今天是礼拜日。”

  不能喝酒。

  “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学校的那些狗屁规矩。”克里斯被口水呛得咳嗽起来,“不会连莱特先生当时怎么说的,你也没忘吧?”

  “‘凡事我都可行,但不都有益处;无论哪一件,我总不受它的辖制。’” [1]

  “我的老天,你竟然还真记得!”

  钟浅锡当然记得。

  这是他学到的最好一课。

  “不过说真的,德国佬的硬骨头就别去啃了。”克里斯见钟浅锡不肯喝酒,干脆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手段很多,不少人吃过亏。”

  “总归要试一试的。”钟浅锡平静地说。

  “我真是搞不懂你。靠家族信托也能吃一辈子,为什么这么拼?”

  钟浅锡笑了,把酒杯从老同学面前拿走:“一会还要谈事情,我建议你也少喝一些。”

  克里斯简直要啧啧称奇。

  尽管从认识的第一天起,钟浅锡就克己得过分,好像把自律和禁欲印在了血管里。但遇上这样的时刻,克里斯还是不免觉得,钟浅锡才是个真正的赌徒。

  “所以你已经有办法了?”

  “是。”钟浅锡正要开口,手机屏幕亮起。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消息:【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能见一面吗?我想把外套还给你。】

  语气颇有点小心翼翼,像是怕他不知道来信人是谁,对方还郑重地空了一行用来署名:【姚安。】

  克里斯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钟浅锡放下手机:“有只小鹿要落网了。”

  “什么小鹿。”克里斯一脸懵,“你不是不打猎吗?

  “偶尔。”钟浅锡指尖滑过坚硬的十字袖扣,温声回道,“只是偶尔。”

  如果说飞机上递出一包纸巾,只是他出于教养的随手之举。那么姚安无声的泪水、牌桌上的坚持、圆不上的谎言,才是游戏开始的原因。

  钟浅锡喜欢看自尊的灵魂堕落。

  这让他觉得有趣。

  而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

  钟浅锡一向很有涵养,从来不会强迫任何人做决定。

  因为没有必要。

  ——只要足够耐心,他想要的,迟早会自己跳进网里。

第5章

  两天后,洛杉矶。

  “这件衣服我们干洗不了。”洗衣店里,老板操着浓重的越南口音对姚安抱怨道。

  “为什么?”

  老板翻出西装内衬上的标签,指给姚安看:“喏,不可机洗,不可干洗,不可手洗。”

  一连三个否定句。

  脏了连洗不能洗,难道是要直接扔掉?

  姚安拿起钟浅锡留给她的外套,从洗衣店里走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俗话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怎么可能是一次性的呢?

  她疑心是被骗了,于是按照标签上的品牌名,搜索了客服电话打过去。

  没想到客服说:“我们的客户大多没有清理衣服的需要。”

  还真是一次性的。

  姚安不可置信地挂断电话。原本她想着见面之前,总得把借来的西服弄得干净体面。这下可好,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想到这里,姚安退出通话页面,重又去查看短信的收件箱。

  最后一条是钟浅锡回复她能否见面。

  他说:【好。】

  怎么见面?具体哪天?

  没有定论。

  不知道是钟浅锡太忙,还是一件几千美金的外套对他来说,压根就无足挂齿。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姚安煎熬。

  过去的48小时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心她的“病情”。明明那天去参加瑞恩生日派对的只是个很小的圈子,传言却像是长草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

  有些仅仅是见过一面的同学也发来消息,拐弯抹角地试探起姚安的背景。至于那个白人女生,更是提出如果姚安有意愿加入姐妹会的话,她会投出一张赞成票。

  营销学里讲Word of mouth,这个概念姚安为了考试背过很多遍,一直记不清楚。等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口口相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就好像走在哪里,都有人在死死地盯着她。

  “杰西卡申请了好几次姐妹会,都没能进。要是被她知道了,估计得气个半死。”苏粒在姚安的语音信箱里留言,显得兴高采烈,“你身体怎么样了,明天的课能来吗?”

  这完全取决于谎话能圆上几分。

  街角起风,一片叶子被卷得飞起来,又被车轮碾过去。姚安抱着怀里昂贵的外套,仰起脸。

  天阴沉着。这在阳光明媚的洛杉矶不太常见,好像是要下雨了。

  *

  水珠顺着宾利车窗滚落,拉出一道淅淅沥沥的长线。

  “你是雨神吗?走到哪里下到哪里,从达拉斯到洛杉矶。”克里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和惊人的酒量比起来,这位老同学身上的幽默感实在贫瘠。

  “可能吧。”钟浅锡看着车窗外的雨景,若有所思地说。

  克里斯自顾自高兴了一阵,又把话题扯回生意:“这回多亏有你,我都没想到老施密特身上还有这么一笔烂账。瞧那份dna报告甩出来的时候,把他吓的,哈哈哈哈!”

  人活一辈子,图名或是图利。老施密特活到七十来岁,别的东西熬没了,就剩下一点政治野心。

  他计划明年竞选议员,机会难得,势必要把履历做得干净。这种关键时期要是冒出一个私生子,选区内的支持度一定会下降。所以他宁可出掉一块地皮,也不能惹上一身腥。况且钟浅锡是慷慨的,价格给的还算合理。

  “要我说,我们就应该多讹他一笔。”克里斯越讲越起劲,有点得意忘形,“谁叫他管不住裤子,生了一个不够,还非要再搞出第二个便宜儿子。快餐店的妞他都上,真不挑食……”

  话到这里,气氛微妙地凝滞。

  钟浅锡没有接下去。

  克里斯意识到不对,硬是把后半句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对不起,我不是在影射你的……”

  “没什么。”钟浅锡打断了对方,语气温和,“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克里斯讪讪地松了一口气:“对,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气氛重新恢复正常,直到事情谈完,电话挂断。

  钟浅锡靠在后座上,阖上眼睛。

  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并不讲究十全十美。

  克里斯做事鲁莽,在教会学校念书的时候就敢往床板下面藏酒。要不是有做级长的钟浅锡替他兜底,再加上那个在海军做中将的父亲,毕业恐怕都不大可能。

  不过钟浅锡并不介意对方愚蠢。他正需要这样的一个合作伙伴:头脑空空,有背景,又好控制。

  长久的忍耐,为的是更大的利益。

  钟浅锡有他的野心。

  ——那些可耻的、卑劣的、值得被鞭笞的野心。

  想想《加拉太书》上是怎么写的吧。

  “顺从罪恶本性而行的事显而易见……我从前警告过你们,现在再一次警告你们:行这些事的人,必不能承受上帝的国。” [1]

  钟浅锡自嘲地笑了。

  雨下得更大,雷声轰隆隆作响。仿佛天谴随时会降临,把车子劈得粉碎。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机开始震动。有人试探性的,发来一个小小的笑脸。

  姚安:【^-^】

  这样混杂在小心思里的天真,大概很少见。

  至少钟浅锡明知道姚安在担心什么,依旧无法阻止一种懒洋洋的愉快从他的骨头缝里泛出来。

  有欲望才会有弱点。抓住这样的弱点,利用它,是猎手的本能。

  但偶尔,钟浅锡也会欣赏这样的欲望。就好像漫漫长夜,有个陷落的灵魂陪着他,不止他一个人饱受折磨、承受孤单。

  电话回拨过去,年轻的声线出现在听筒中。

  “喂?”姚安说,嗓音脆而甜,像秋天新鲜的沙棘。

  “不好意思,我才从达拉斯回来。”钟浅锡诚恳地道歉,“如果有空的话,今天我们也许可以见上一面。”

  “现在吗?”

  “现在。”

  *

  姚安从来没有想过,再见钟浅锡,会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天气里。

  洛杉矶很少下雨,排水系统做JSG的稀烂。她撑着伞在街边等了一小会儿,凉鞋就被人行道返上来的水淹没,变得湿漉漉。

  “请问你有没有办法联系上Dimi……不对。”她自言自语着,“我听说你在时尚界……也不对。”

  草稿在肚子里打了几遍,又被全部推翻。卷好的头发沾上太多水汽,软趴趴地耷拉在肩膀上,更让人垂头丧气了。

  就在姚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辆深色宾利开了过来。后排打开,钟浅锡撑着一柄黑伞,走进滂沱的雨里。

  伞面倾斜,他替姚安拉开车门:“好久不见。”

  其实真要算起来,距离上一次见面,只过去了三天。但对于度日如年的姚安来说,这句话属实贴切。

  车子重新启动,载着两个人向前行驶。

  姚安清了清嗓子,乖巧地把怀里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西装递了过来:“对不起,找了两家洗衣店,都说不能干洗。”

  “没关系。”钟浅锡果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看着姚安。

  彼此肩并肩坐着,距离前所未有得近,呼吸都缠在一起。空气是粘稠的,承载着那些漂浮着的、暧昧不明的注视。

  男人高热的体温隔着衬衫传来,让人干渴。

  姚安隐约感受到了什么,涂了甲油的脚趾在凉鞋里蜷起,试图藏进湿漉漉的水汽里。

  钟浅锡微微笑了,移开视线。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神态是放松的。现在也许是个好时机,去问问他关于设计师的下落。

  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姚安咽了回去。她拿不准钟浅锡的想法,就好像看不穿迷雾构建的城墙。

  他和她认识的那些男大生太不一样了。

  机会宝贵,绝对不能搞砸。

  好在这个下午还很长。

  最终姚安只是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先去取个东西,然后吃饭。可以吗?”钟浅锡绅士地征求她的意见。好像只要她说不行,行程就理应被更改。

  姚安点了下头。

  当然可以。

  水花被车轮成片划开,又成片坠落。多半个小时后,比弗利山渐渐露出她高不可攀的影子。

  豪宅环映之下,是一处远比学校周遭要高级得多的寓所。车库电梯直接入户,钟浅锡打开了顶楼的门。

  地面和家具簇新,应该是刚买下来不久,还没有人入住过。

  姚安打量了一圈四周,觉得不是自己应该来的地方,于是老老实实在门廊处站定:“我在这里等你。”

  没想到钟浅锡回过身,示意她跟上来:“那件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是什么东西?

  在看到眼前出现的那扇高大衣柜之后,微妙的预感浮了起来。姚安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又不敢相信。

  因为即便钟浅锡是个百分百的好人,愿意帮她打圆场、给她推荐一些朋友,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但钟浅锡笑笑,拉开了柜门。

  香氛不可抑制地外泄,华美的裙子就这样跳进姚安的视线里。触目所及之处是蓬松的纱、细密的走线、闪亮的珍珠,和水一样的真丝内衬。

  是那条宴会上人人艳羡的裙子。

  真的裙子——设计师亲手缝制的裙子。

  只要看过一眼,就知道它和赝品之间的天壤之别,以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竞相追捧。

  “我托人问过,这条裙子Dimi说不会再做了。”此时钟浅锡开口,“但他下周有时间,可以见你的朋友,看看其他款式。”

  姚安听到了,又仿佛没有听清。

  她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美丽的事物吸引。

  “尺寸不知道合不合适,要去试试吗?”钟浅锡看出她在想什么,温声建议。

  很小的时候,姚安读过安徒生童话。

  那里面有一双红舞鞋,只要穿上就会不停旋转,直到生命耗尽。

  但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姚安还是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触碰。面料太滑、太软,在指间留不住,“呼”地溜走。

  这不光是一条裙子,也不光是一个联系方式。

  钟浅锡在纵容她的欲望。他在向她证明,他可以给她更多。

  窗外雨滴在落,淅淅沥沥,没有尽头。这些响动在姚安的耳朵里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怦然作响的心动声。

第6章

  这是一种姚安从未体验过的心动。

  就好像某个炎热夏日的午后,她满头是汗地在烈日底下奔走。这时有人递过来一杯桃子汽水,上面还泛着沁凉的泡沫。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尽情享受这份凉意,不用再废一点力气。

  没人会指责她,因为在这里,所有的娇纵都是被允许的。

  钟浅锡从房间里离开了,体贴地拉上门。

  偌大的空间独属于姚安,而那条裙子在说:“试一下吧,就一下。”

  你瞧,是它先开的口。

  有时候很多选择,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姚安没有犹豫太久,就换上了那条裙子。尺码刚刚好,不大不小。像是为她量身定做,腰线都贴合得完美。

  毕竟是少年心性,最后一枚纽扣缩紧之后,姚安忍不住踮起脚尖,在木地板上转了一圈。裙摆在空气中画成一个饱满的圆,带动细风落在手臂上,又凉又痒。

  就像做梦一样。

  再次推开房门时,钟浅锡在客厅里打电话,用的是法语。他看见姚安出来,把手机从耳旁移开一点距离,肃穆的表情化成欣赏。

  “很美。”

  两个字说得很浅,却又烫得惊人。

  至少姚安听了进去,脸颊开始一阵接着一阵发热,毫无原因。

  那天后来发生的一切,也都像是电影里才有的情节——穿上华丽的衣裳,坐进高级汽车里,去吃很好的一餐。

  钟浅锡和帆船俱乐部的老板相熟,一进门,两人被安排到了靠窗的位置。

  透过擦得透亮的玻璃,能看到停放得满满当当的码头。桅杆一排排耸立,彩帆被雨水打得震荡,意外显露出一种破碎的美。

  绵长的音乐声回荡,是侍者在拉小提琴,莫扎特G大调小夜曲。

  “尝尝这块蜂蜜奶油塔。”钟浅锡把盘子递过来,“他家的招牌。”

  他大概是这里的常客,介绍的每道菜品都很不错。酥皮浸泡在满是砂糖的淡奶油里,甜丝丝的,咬下去血糖恨不得要上升几个指数。

  这种不真实的幸福感托着人往上飞,简直要踩不到底。

  在一片陶陶然的喜悦里,姚安突然想到了什么。

  明明只是很小的一个念头,一旦冒出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你是不是经常带别人来这里?”她字斟句酌地试探。“别人”两个字说得模糊,藏在句子中间一带而过,可以指代任意的人。

  小鹿虽然年纪轻,却也有她的机敏。

  钟浅锡握着叉子的手停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脸,饶有兴致地问:“你希望我带其他人来吗?”

  是,或者不是。

  答案很简单,姚安却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它越界了。

  心脏有它自己的想法,跳得急促且响亮。姚安很担心对方会听见,万幸的是,钟浅锡很少让人难堪。

  等了一会儿,他见姚安不开口,于是换了话题:“需要再加一点汤吗?”

  姚安顿了下:“好,谢谢。”

  *

  那顿饭剩下的时间里,姚安见识到了钟浅锡的忙碌。

  每隔一小会儿,就会有生意上的电话和邮件进来。有些钟浅锡会挂掉,有些他会在征求姚安的意见后起身接听。

  他吃得也很少——这样的工作强度,吃得下才有鬼。

  再加上俱乐部是预约制的,大多是熟面孔。时不时就会有人看到钟浅锡,走过来打声招呼。

  “嘿,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最近都见不到你这个大忙人了呢。

  说话的白人男人大概五十出头,身旁站着他年轻的妻子:“听说达拉斯的那块地是被你拿下来了?”

  钟浅锡放下叉子:“赶上一点好运气。”

  “每次都这样说,我才不信。”白人男大笑着拍了拍钟浅锡的肩膀,“不然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从来没有赶上过?”

  “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打电话通知你。”

  “说好了,你可不能骗我。”白人男说。

  钟浅锡不置可否地笑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

  男人们在社交,女人们也没有闲下来。

  那个年轻的妻子转向姚安,视线在她的裙子上飞快滑过:“钟的眼光真好,交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下次我们俱乐部出海,你一定要和他一起来。”

  语气是亲昵的,无名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俨然一副豪门阔太太的架势。

  很显然,她误会了姚安和钟浅锡的关系。

  姚安原本想要解释,又没有说下去。

  因为在旁人眼里,她和钟浅锡自然不可能是朋友。除了情人,还能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礼物,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偏爱。姚安不傻,这个道理她懂。

  可她不懂钟浅锡的意图。

  要是图钱,她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图色的话,钟JSG浅锡这样的人,会缺女人吗?

  “在想什么?愁眉苦脸的。”

  姚安听到这句问话,回过神,才发觉白人男已经带着妻子走远了。

  “我在想……这条裙子。”她断断续续地解释起来,“虽然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了,但它太贵重了。”

  “所以?”

  “你一直帮我,欠了这么多,我还不起的。”

  “那就不用还了,没必要皱眉头。”

  像是要验证自己所言不虚,钟浅锡伸出手。

  姚安有那么一瞬间是怔住的,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眉间蓦地传来一阵温热,将皱褶抚平。触感被放得无限大,又缩成针尖的一点,全都停在了男人的指尖上面。

  那点碰触停了不过一两秒,就离开了。

  黑暗中,她听到钟浅锡说。

  “我没有带其他人来过这里,你是第一个。”

  *

  那天晚上,雨一直下到凌晨三点。

  姚安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失眠了。昂贵的裙子到底是被拿了回来,此时就躺在她的小衣柜里,占据了一大半地方。

  “我没有带其他人来过。”

  “你是第一个。”

  钟浅锡的话像是有魔力,不断在姚安耳旁响起。

  她是独一无二的,是特别的。

  这样的描述,远比夸赞一个人漂亮或是性感,来得更有杀伤力。

  姚安在单人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拿不准对方的话里有多少是真实。

  滴答的雨声盖不住床板的吱呀作响,直到天亮。崭新的太阳冒出来,迅速烤干了湿漉漉的地面。

  觉没怎么睡,课还是要上的。

  在拿到Dimi的联系方式之后,姚安的“病情”自然痊愈,终于能够出现在校园里。

  苏粒有多激动就不用说了,抱着她一连亲了好几口,口红印都擦不下去:“去意大利的机票我包了!”

  比起这些,姚安眼下有个更关心的问题。

  昏头涨脑地撑到中午,她坐在图书馆前的草坪上,询问起朋友:“如果有一个人。他从第一面起就在帮你,但好像又完全不需要你的回馈。这是为什么呢?”

  苏粒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吃了两口,开始喂松鼠:“你们之前不认识?”

  “不认识。”

  “他欠你钱?”

  “怎么可能。”说她欠钟浅锡的还差不多。

  “那我知道了。”苏粒得出了一个结论。

  “?”

  “很显然,你遇到了一个天使。”

  “苏,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姚安叹了口气,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整晚。

  “让我想想……等一下。”苏粒突然嗅出不对来,“你谈恋爱了?”

  “没有。”姚安急忙摆手。

  “那你为什么要纠结对方是怎么想的呢。”

  “那是因为……”

  “不用解释了。”苏粒拍了拍姚安的肩膀,换上了肯定的语气,“你爱上他了。”

第7章

  这是爱吗?

  相较于朋友的言之凿凿,姚安心里其实是迟疑的。

  她之前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和所有校园情侣一样,牵手上自习,中午吃食堂,晚上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地告别。最后再因为芝麻大的琐事,谁也不肯低头,大吵一架分手。

  平淡,但是可控。

  而与钟浅锡的相遇,却更像是一场无止境的坠落。加速度太大,风吹得姚安睁不开眼睛,看不清方向和尽头。

  “你还没回答我呢。”苏粒见姚安不出声,继续好奇地追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是洛城大学的学生?”

  一连串问题的终点:“你们上床了吗?”

  美国有一套自己的约会文化,和国内比起来开放很多。

  陌生男女之间一起出去玩过几次,吃饭、蹦迪或是看电影,就可以找间屋子Netflix and chill,睡过之后才考虑做不做男女朋友。

  “这也太快了吧。”姚安被哽住。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苏粒是这么解释的,“你忘了上次那个橄榄球队长了?”

  这个故事还是两个人刚成为朋友不久,苏粒讲给姚安听的。

  具体内容过不了审。简而言之,是一段身高190cm,体重90kg,长度只有9cm的悲伤往事。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相信男人的肌肉了。”苏粒嘟囔着,从三明治上又掰下一大块面包,塞给松鼠。

  “别喂了。”姚安同情地把三明治从朋友手里夺走,“它要被撑得翻白眼了。”

  肥松鼠深表赞同,赶紧抱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溜烟跑远。

  “反正听我的,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多了解了解总没有坏处。”苏粒拍了拍手上的面包渣,说得很轻松,“开心一点。怕什么?”

  话乍一听没问题,但有个道理苏粒不懂。

  ——有钱人才不怕试错,因为哪怕失败了,只要换条赛道重新开始就行。

  就像苏粒完全可以为了一条裙子,买张机票去意大利潇洒两周。而姚安只能老老实实地留在洛杉矶,把课上完。

  她没有挥霍的资本。

  *

  “真的不跟我去吗?”

  “不了。”姚安指了指电脑,随便找了个借口,“论文还差一半。”

  苏粒瘪着嘴,拉起行李箱走了。

  学校里少了唯一的朋友,空气骤然安静下来。上课,写作业,天黑之前回到狭小的阁楼,一切如同才到洛杉矶一样,重又变得孤单。

  当然和初来时相比,现在不是没有其他人主动接近姚安。姐妹会抛来橄榄枝,愿意让姚安跳过初审,直接进入pledging环节,通过试炼考察就能宣誓入会。

  这是个扩大社交圈的好机会,也是一张打入洛城大学核心圈的入场券。

  但姚安含糊了过去,表示还要考虑一下。因为机会虽然诱人,归根结底,对方还是为了她的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金融家父亲”。

  无限度的谎言让人感到疲惫,不如先学习。

  休息的空档里,姚安会去看手机。

  Instagram上是热闹的,苏粒已经到了热那亚,圣洛伦佐大教堂的风景照占据了整个页面。

  这让姚安想到了钟浅锡。

  他大概也在出差,达拉斯,纽约,抑或是巴黎。地点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帆船俱乐部回来之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过。

  钟浅锡是很忙的,这点姚安清楚。

  或许应该主动发一条消息。

  姚安相信钟浅锡只要看到,就会回复。因为那天分别前,他撑着伞站在雨里,是这样温声对她说的。

  在这件事上骗人,没有意义。

  可一旦意识到自己在想他,发出短信的举动又变成了一场角力。甚至和钟浅锡本人没有关系,是姚安自己在和自己较劲,独属于二十岁的矜持。

  手机拿起来,又放下。

  她必须抓住点什么,让坠落的速度更慢一些。

  叩,叩,叩。

  图书馆窗户的玻璃在震动。

  姚安回过神,侧脸看出去。她今天来得早,占到了一个视野很好的座位,正对着户外草坪和喷泉。

  此时有个男生站在窗户外面,正一下接着一下,慢悠悠地敲击玻璃。

  姚安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对方竟然是有阵子没见的瑞恩。

  除了手腕露出来的百达翡丽,瑞恩今天完全是一副纯良大学生的打扮。身上套了件印有大学校徽的卫衣,棒球帽随意反戴,卷发不听话地从帽子底下支棱出来。

  他隔窗对姚安比出一个口型,大意是喊她出去。

  户外阳光明晃晃的,姚安一出门就用手遮住眼睛:“有事找我?”

  “你一直没有回我的短信,我以为你还在生病,结果看到你在图书馆。”瑞恩冲她挥了挥手机。

  姚安听了,低头去检查收件箱:“什么短信?我没有收到。”

  两个人对了一下通讯记录,才发现是做中间人的苏粒一时手滑,转发号码时错了一位。

  “怪不得,我还以为你连支票都不要了。”瑞恩说。

  那场牌局蓦地被拽回到记忆里,姚安第一反应是拒绝:“都过去多久了,不用给我了。”

  没想到瑞恩直截了当地反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人身上有点西式的直白,简直要把问题掰碎了揉烂了直接甩到别人眼前。

  姚安愣了一下:“没有,怎么可能。”

  讨厌是谈不上的。当然见识过这人在牌桌上的疯狂,她确实有点想躲着点这位花花公子,只是出于礼貌,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

  “那为什么我哥让我不要来烦你。真是搞不懂,给张支票也是烦人么?”

  空气在这一刻收紧了。

  姚安敏锐地抓住关键词,顿了下才问:“钟浅锡是这么说的?”

  “对,去达拉斯之前。”瑞恩随口答道,说完自己也觉得好奇,“不过你是怎么认识我哥的?之前都没听他提起过你。”

  这事说来话长,姚安不知道怎么解释。

  “不想说就算了。”瑞恩耸耸肩,没有追问的意思,“所以钱呢,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姚安回得干脆。

  瑞恩笑了。

  他上下打量起她,鼻梁皱起点褶子,像只波斯猫:“你JSG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

  这句话钟浅锡也说过。

  但一模一样的措辞,不同人讲出来简直有天壤之别。钟浅锡是斯文有礼,瑞恩说,就像是玩咖在搭讪。

  姚安和对方实在没有共同语言,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段对话上,于是说:“我得回去了,电脑还放在座位上,丢了就麻烦了。”

  兴许是她离开的意愿表现得太明显,瑞恩有点不满:“就这么着急吗?我本来还想和你吃个饭呢。”

  “下次吧。”

  寒暄到此为止。

  姚安走出两步,脚步却又渐渐变慢。一些问题迫不及待地往上拱,瞬间占满了脑海。她思考了几秒,最后还是决定回过身。

  瑞恩还没走,手插在裤兜里:“改主意了?我知道一家塔可店……”

  “不是,是我有件事想问。”

  “?”

  “你刚刚说,你哥嘱咐过,让你不要来找我。”

  “对,怎么了?”

  “那他还有没有提到过别的?”姚安说得很慢,试图让自己听上去随意一些,“关于……我。”

  “让我想想。”瑞恩打量起她来。

  隔了片刻才说,“没有了。”

  “哦,谢谢。”姚安开口,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

  瑞恩好像看出点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个,你对他很感兴趣?”

  “没有,只是随便一问。”

  “那就好。”

  话里有话,让姚安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一眼。

  瑞恩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没什么,单纯是作为同学,给你一个小的建议。“

  “什么建议?”

  “很多人都对我哥感兴趣,也都试着去接近过。但是最后的结果呢,你也看到了。”

  瑞恩浅棕色的眼珠眯起来:“你玩不过他的,最好离他远一点。”

第8章

  有一种话不中听,但是真实。可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法否认的真实,让它和藏在粥里的砂石一样,都能够轻易划伤人的自尊。

  所以姚安不能承认,为了她的面子。

  “你误会了,我对你哥不感兴趣。”

  “好吧。”瑞恩耸了耸肩,“那就当我没说,对不起。”

  “我得回去了,作业还没写完。”

  姚安的理由无比正当,只是转身的动作有点僵硬。

  回到图书馆,在电脑前坐下,手重新放回键盘——一连串动作尚算自然,甚至和户外比起来,四周也是绝对安静的。

  姚安的注意力却一直不能集中,时不时从论文上滑走。

  难道所有的心动,在旁观者眼中都只是玩玩而已吗?

  这不公平。

  姚安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给钟浅锡发一条消息,去证明一切只是瑞恩的胡言乱语。

  【今天好像不会下雨。】

  手比理智快了一步。开始后悔之前,这条短信已经发了出去。

  图书馆空调开得很大。冷风不要钱一样呼呼直吹,让人骨头缝里冒出凉气。

  姚安打了个小小的哆嗦,用胳膊环住自己。

  *

  等待是漫长的,从天亮到天黑。

  手机中途震过几次。有社交软件的推送,有教学平台的提醒,有母亲转发的心灵鸡汤,还有苏粒从意大利发来的美食照。

  唯独没有钟浅锡的回信。

  快到晚上八点,姚安不打算再等了。

  她拎起塑料框子去公共浴室,决心要把所有的纠结都冲得干干净净。热水沿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淌,沐浴露搓出的泡泡浮起来,连带思路都变得清明。

  理不清的感情,不如放下。过一段时间没准自己就会解开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心理建设做了一层又一层,信心满满地回到阁楼时,姚安的手机屏幕却在不断闪烁。

  命运好像特别喜欢开玩笑。

  有人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姚安看到来电人上“钟浅锡”那三个字,下意识就要把手伸出去。临要碰到接听键的前一秒,指尖又忽然蜷起。

  不行,不能接。得让他也多等一会儿才行。

  多么天真的孩子气。

  屏幕暗了下去,姚安把手机扣在胸口上,靠在床头发呆。发梢没来得及擦干,水珠滴滴答答地坠落,不知不觉就打湿领口。

  时间在潮意和静默中流逝,变得清晰可闻。

  应该过去了十多分钟,差不多了。

  结果屏幕翻过来再一看,竟然才过去三分。

  相对论充分发挥作用,这样的感受未免太磨人。姚安盯着未接来电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任自己,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来。

  “今天没有下雨,要出去透透气吗?”钟浅锡礼貌地邀请,用的是姚安白天发过的话题。

  他没有质疑姚安为什么不接电话,仿佛这是他和她之间的一点默契。

  去,还是不去?

  选择直白地摆在面前,姚安却陷入犹豫。

  理智上是应该把关系拉远一点,可情感上呢。

  都知道的,情感是最靠不住的狗东西。

  天平在心里左右摇摆,发出叮铃铃的动静。姚安迟疑着开口:“我……”

  话到一半,窗外传来刺耳的鸣笛声,是街区上巡逻的警车驶过。而让人意外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声响。

  “等等,你在附近?”姚安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道。

  钟浅锡好像笑了:“是。”

  姚安想到什么,抓着手机,冲到窗户旁,“呼”地把百叶窗拉开。

  果然。

  从阁楼往下望去,街边停着一辆宾利轿车。车灯正亮着,高大的身影靠在门边,英俊的脸上沉了些明暗交织的影子。

  是钟浅锡。

  而看到他的一刹那,所有的抵抗都化为乌有。

  “我马上就下去。”姚安对着楼下喊。

  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嘱咐:“不着急,海上冷,穿暖和一些。”

  *

  钟浅锡说要去透透气,指的自然不是随便找间不打烊的麦当劳、两个人坐在塑料椅子上吃一块2美元的香芋派。

  他指的是出海夜钓。

  钟浅锡有一艘船。

  这是姚安抵达码头之后,才知道的事情。

  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船长和大副正一遍遍检查舱体。光洁的甲板上面,月亮静悄悄垂下来,被水浪震得斑驳。

  姚安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边是还没有褪去的纠结,一边是满眼的新奇。她怀着矛盾的心情,站上扶梯:“我们要去钓什么鱼?”

  钟浅锡扶她上船:“这个季节,恐怕只有鳕鱼了。”

  要钓这种海鱼,近岸是不行的,至少要开二十多海里。

  洛杉矶虽然暖和,但夜里毕竟温度低。海风很紧,在甲板呆上一会儿,衣服就被寒意打透。

  幸而钟浅锡准备得完全,带来了毯子和热巧克力。

  姚安听他的话,用毛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固定在椅子上,只露出一双手,捧起马克杯小口啜饮。

  “你经常出海吗?”身子暖和起来之后,她问。

  钟浅锡在她身边坐下:“不忙的时候。”

  “这样啊。”姚安想了想,轻声开口,“我还以为你最近都很忙。”

  ——不然怎么会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

  姚安说完,眼睛垂下来,盯住热气腾腾的杯子。

  她疑心自己有点过火,因为钟浅锡看着她,一直没有出声。

  是该找补一句的,坐在人家的船上,没必要把气氛搞僵。

  姚安正准备再讲点什么,对方却突然开口了。

  “是很忙,但是也想见你。”钟浅锡说,措辞简单,却直接有力。

  姚安惊讶地抬起头。巧克力卡在嗓子里,呛了一口,狠狠咳嗽起来,满嘴都是意料之外的甜蜜。

  钟浅锡也想见她。

  这句话是从他嘴里实打实说出来的,不是臆想。

  噗通,噗通。是姚安轰然作响的心跳声,动静大到钟浅锡好像都能听到。

  他笑了,递过纸巾:“慢点喝,没人抢你的。”

  姚安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涨红了脸,清了清嗓子:“我没事,真的。”

  她没有在撒谎。

  因为不安和纠结都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雀跃,快乐在胸口吹起来,像一只圆鼓鼓的气球。

  一阵海风刮过,温度有些下降。

  “冷吗?”钟浅锡问,“可以开炉子。”

  “不冷,我没有那么娇气。”姚安是一点心事也藏不住的,心情一好,语气都立刻变得明快。

  话音刚落,又补上一句:“其实我家里比洛杉矶冷多了,冬天河上会结冰呢。”

  她很想多和钟浅锡聊几句。

  “你的家在哪里?”钟浅锡看上去很感兴趣。

  “松城。你去过吗?”

  话匣子一旦被打开,就关不上了。见钟浅锡摇头,姚安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

  人民公园的喷泉,大学时最常去的麻辣烫店。炼钢厂喷出的一团团浓厚的烟,矗立在北方沉默大地上的风车和水塔。

  当然少不了雪原,无穷无尽的雪原——那是她的故乡,姚安的故乡。

  “想回家吗?”钟浅锡侧过脸,温声问。

  想。

  但在中国人的概念里,只有衣锦还乡这一条路是光彩的。

  不然父母也不会天天转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姚安,让她好好把握留学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做出点有头有脸的成就,不要花了钱又JSG无功而返。

  期许总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钟浅锡是一半中国人,这个道理他应该明白。

  可他却回道:“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呢?”

  话有所指,让姚安抬起脸。

  她的目光撞上钟浅锡的眼睛。纯然的黑里,姚安看到了一个迷惘的自己。

  在那一瞬间,姚安眼前闪过了很多张面孔。父母,国内的同学,苏粒,瑞恩,甚至是尖刻的杰西卡。

  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怎么想?

  “鱼来了!”船员的喊声打断了对视。

  “走吧。”钟浅锡率先起身,结束这场对话,“我们去看看。”

  吊杆是被固定在船身上的,走过去的时候,末端正快节奏地上下震颤。鳕鱼在水下疯狂又无望地抖动,任凭它怎么挣扎,都甩不开专门为它准备好的鱼线。

  “已经上钩了,要试试吗?”钟浅锡问。

  姚安想试,但手里有点出汗,握不住滑溜溜的吊杆。

  “这样,转动轮|盘,再用力提起来。”

  “我不行的。”姚安说得很小声。

  “不要怕,试一试,我会帮你。”钟浅锡站在她身后,用手臂环住了她。

  掌心叠握,雪松香弥漫开来,藏在无尽的热里。

  一,二,三。

  起!

  咬钩的鳕鱼是无法逃脱的。

  它甩着银白的尾巴,被两人合力提了起来,“啪”地一声重重跌落在甲板上。

  姚安激动极了,忍不住笑着回头:“你看!”

  钟浅锡正望着她。

  “我看到了,你做得很好。”他说,眼神里含义不明。

  姚安突然感觉干渴,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抵在冰凉的金属围栏上,再没有地方可退了。

  “小心。”钟浅锡温声说着,俯下了身子。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气氛在彼此的对视中,从起初的帮扶,渐渐变得暧昧起来。

  男人的身体滚烫,又饱含着力量。甲板上水汽弥漫,一切都浸在雾里。

  塞壬开始歌唱,盈盈绕绕,就在不远处的礁石。

  它们在渴望着一个吻。

  如果姚安想,是可以拒绝的,钟浅锡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他是个绅士。

  但钟浅锡说的没错。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呢?

  他也想见她,不是吗?

  姚安被这歌声蛊惑着,闭上了眼睛。

  那个吻顺势落在了她的唇上,掠夺了她的呼吸。

第9章

  和钟浅锡一向克制的外表比起来,他的吻又凶又狠。大抵掠夺才是人类的本性,斯文不过是丛林潜伏时演化出的保护色罢了。

  背后是无尽的海,前襟紧紧贴着钟浅锡的衬衫。姚安觉得自己要被揉碎了,嵌进栏杆里。

  唇齿被陌生的气息完全占据,口腔的每一处都好像被湿热的触感触及。被侵占的感觉太鲜明,对方身上的温度又太高,几乎要灼伤姚安,让她不安地颤栗。

  钟浅锡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适。

  像是要安抚她似的,他揽住姚安的后背,把她带离了栏杆,抱得更紧。

  很久之后,或许也没有很久——缺氧的时候,时间已经算不得数了。

  钟浅锡松开了她。

  姚安大口喘气,而钟浅锡恢复了温柔与克制。

  “还好吗?”他餍足地退开一点,审视起她的神情。

  缱绻的空气没有褪去,依旧漂浮在海风里。

  姚安想要说她还好,活着呢,没断气。话没讲出来,开口成了个小小的喷嚏。

  甲板上风大,又能怪谁。

  钟浅锡笑了,伸出手,帮她紧了紧肩上披着的毯子:“这里冷,我们进屋吧。”

  *

  钓上来的鳕鱼已经被送去船上的厨房,厨师把它当场开膛破腹、料理干净。

  再没有什么比午夜时分坐在摇晃的船舱里,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鱼汤更惬意的事了。

  “会很烫,小心。”钟浅锡说。

  姚安当然会小心。

  先前被热巧克力呛了那么一下,已经用完了她今年的丢人指标,说什么也不能再在钟浅锡面前露怯。

  这回她不急着喝,先是用勺子在汤里绕圈,一点点吹出热气。银勺柄上被熏出一层雾,消散之后又映出两个面对面坐着的人影。

  ——她的脸,钟浅锡的脸。

  姚安看着看着,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怎么了?”钟浅锡问。

  “好像每一次见面,我们都在吃东西。”

  钟浅锡回忆了一下,也笑了:“确实。下次约会,也许应该换个方式。”

  他说这场海钓是约会,也说了还有下次,好像给这段关系盖上了一个暧昧不明的戳子。

  姚安理应是快乐的,她不否认这一点。

  但这是一种放纵的、让人不安的快乐。

  就好像两个身份迥异的人,只是恰巧相遇在茫茫夜海。出于寒冷,分享一点属于情人之间的亲昵。

  钟浅锡爱她吗?

  姚安不确定。

  无数念头在年轻的心脏里鼓动着,又被压了下去——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夜晚啊,姚安舍不得破坏它。

  汤的热气在袅袅上升,给钟浅锡的眉眼蒙上一层柔软的滤镜。雾气还在,但疏离褪了一些。

  关于爱的话题不敢去触碰,有些问题还是可以问的。

  姚安突然想到了苏粒的建议。

  她把勺子放下,胳膊支在餐桌上,身子前倾了一些:“我们聊一聊天,好不好?”

  “当然。聊什么?”

  “给我讲讲你吧。”

  “我?”

  “嗯。”姚安的圆眼睛里写满好奇,“我刚才说了好多好多自己,但是一点都不了解你。”

  停了几秒,钟浅锡温和地回道:“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但是我想听。”

  吻的余韵还没有消散,再任性的要求都显得理直气壮起来。

  钟浅锡笑了,纵容姚安,像在纵容一个孩子:“你想听什么?”

  “所有关于你的事。”

  短暂的停顿后。

  “我在路易斯安那长大,念到高中。大学去了芝加哥,一直都是教会学校。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还有一个弟弟,你也认识,瑞恩——好像就是这些了,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钟浅锡开口,意外地诚实。

  而且他说的没错,和姚安想象中那些堪比古墓丽影的神秘经历比起来,钟浅锡的过去其实要枯燥很多。

  “这样啊。不对……路易斯安那?”姚安捉住了关键词,诧异地问,“瑞恩说他是本地人,我还以为你也是在洛杉矶出生的呢。”

  “瑞恩是,我不是。”

  老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不得他们明明是亲兄弟,性格却像指南针上的两极。

  “你和瑞恩关系不好?”钟浅锡看出她的讶异。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呢,瑞恩是苏粒的朋友,也算是我的半个朋友了。”当着对方亲人的面,话总归要委婉一些,“他人很热情,就是有时候太直接。”

  “比如?”

  “上次他来图书馆找我,硬要把支票塞给我,吓了我一跳。”说到这里,姚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急忙捂住嘴,“对不起,我不是在告状。”

  “我知道你没有。”诱导这段对话发生的钟浅锡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指了指她的瓷碗,温声提醒,“你的汤要凉了。”

  话题被丝滑地扯开,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姚安自觉说错了话,不再问东问西,老老实实地开始喝汤。碗底快清空时,一抬头,才发现钟浅锡只是看她,并没有动餐具。

  “你不饿吗?”姚安愣了一下。

  钟浅锡看了一眼表,距离礼拜日过去,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

  “我不能吃。”他解释道。

  食欲和性|欲不可饶恕,索多玛就是因为这样的罪行,被降下的天火覆灭。

  “可被钓上来的鱼已经死了。”姚安疑惑,“这难道不是罪吗?”

  单纯也是一种力量。

  钟浅锡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些意外,有那么一会儿没出声。

  而很多年之后,姚安才意识到,那是认识对方以来,她说过的最聪明的话。

  因为在那一刻,她触摸到了一点真实的钟浅锡——那些他所遵循的、抗拒的、自相矛盾又束缚着他的东西。

  只可惜姚安摸到的太少了。

  只有一点点,不够当时的她理解,也不足以留下痕迹。

  就好像钟浅锡眼里的意外很快消失,重新微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我一会就开始。”

  *

  船在一个小时后抵达码头,那碗汤放到最后,也没有被解决。

  像所有体贴的情人一样,钟浅锡在分别前吻了姚安的额头。很轻,很浅,羽毛似的。

  “晚安。”他绅士地说。

  阁楼上的灯亮起,又熄灭。钟浅锡目睹着这一切发生,在路边抽完一支烟,才重新上了车。

  那个晚上,他睡了四小时。

  因为纽约和洛杉矶有三小时的时差,证交所交易的准备要赶在七点半前完成。除开这些,当天还有两场重要会议,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一刻不停。

  达拉斯的那场买卖只是开端,他有更大的计划要做。

  “我想钟老先生如果知道这些,可能会不高兴的。”晚些时候,秘书米勒送来合同,说得很委婉。

  当一个美国人JSG都学会绕着圈子讲话,那就充分证明这件事很棘手。

  钟浅锡指尖敲击桌面,抬起眼睛:“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你说对么?”

  秘书米勒会意地点头。离开办公室之前,想到什么,又再度折返:“对了,瑞恩先生一直在休息室等您结束会议,已经过去差不多一个钟头。”

  钟浅锡把静音的手机翻过来,满屏幕果然都是来自弟弟的短信。

  他粗略看过一遍,开口:“让他进来吧。”

  短短一分钟之后,一头小卷毛就“呼”地闪现在了办公室里,语气委屈极了:“哥!”

  “怎么?”

  “你为什么要停我的信用卡!刚刚想买双鞋,结果都刷不出来了!”

  钟浅锡笔尖没停,把一份文件签完,才回答:“因为你不听话。”

  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训诫的。就像蜜糖之后,总是跟着荆条。

  瑞恩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憋屈地大嚷:“我只是觉得姚安有意思,逗一逗她,这样也不行吗?”

  钟浅锡把纸张翻到下一页,慢条斯理地整理合同,没有回答。

  “求求你了,给我的卡解封吧。我都和杰西卡说好了,要给她买双鞋的!”

  “哥,你对我最好了,不能让我没面子,对吧?”

  “哥!!!”

  一连串哀求无果,瑞恩急了,眉毛皱起来,威胁道:“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去找父亲!”

  “去吧。”钟浅锡这次抬起头,平静地回道,“替我向他问好。”

  “真有你的!”瑞恩怒气冲冲地重又出去,门被“啪”地甩上。

  木门震荡,带动阵风袭来。很凉、很润,就像昨晚一样。

  办公室重新恢复安静。

  钟浅锡停下笔,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那个比他计划中提前了几个小时的吻。

  原本那个吻是要在分别时,才落下的。

  但姚安说,她想家了。

  而她口中的故乡,哪怕是数九寒冬的一串冰糖葫芦,抑或是燥热操场上的一片树荫,都在回忆里闪闪发亮。

  那是一个和路易斯安那满是尘土和苍蝇的小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让钟浅锡短暂地失去了耐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年轻的身体里,去掠夺那一点爱与希望。

  而失去自制,是比死亡还要糟糕的事情。

  钟浅锡把钢笔放下,抬起手,松了松领带。

  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想。

第10章

  苏粒是在一个多礼拜后回到洛杉矶的。

  落地第一件事,是给姚安打了个电话:“宝贝,我们必须见一面。立刻,马上!”

  这趟意大利之行,她有太多的惊喜值得分享。

  “你真应该逃两周课,和我一起去的。Dimi很亲切,不光帮我定了衣服,还说这次没能见到你,他很遗憾。”苏粒拉着姚安,在她那间豪华公寓的沙发上坐下,兴致勃勃地描述起来。

  参观设计师的工作室、量体裁衣、参加时尚圈的私人酒会,苏粒这次的行程确实足够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还有。Dimi说下次米兰时装周会邀请我们一起去看秀。我当时还以为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那可是米兰时装周,你敢信吗?”

  姚安虽然惊讶,却本能地选择相信,因为是钟浅锡介绍苏粒去见的Dimi。

  钟浅锡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把梦境变为现实。

  他有这样的能力。

  就比如那晚船上分别之后,隔了两天,一个自称是钟浅锡秘书的年轻人出现在姚安的家门口。

  “实在抱歉,钟先生最近比较忙,原本约好下周末和您见面,恐怕要更改行程。”米勒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不仅带来了安抚的话语,还带来了大捧鲜花和一条Graff的满钻项链,“这是来自钟先生的一点歉意。”

  面对那些闪闪发亮的钻石,姚安不得不承认,她一瞬间有些迷失。

  它们实在是太漂亮了。

  哪怕是在阁楼黯淡的灯光下,每一颗都晶莹剔透、闪烁着耀眼的火彩。

  但首饰盒里的价签翻过来,看过一眼,姚安立刻又心惊肉跳地被扣了回去。

  如果一个吻也可以明码标价,那它几乎能抵上一台汽车了。

  这样贵重的礼物,姚安是不敢要的。

  不然以物换物,成了什么?

  犹豫再三,最后只有鲜花留了下来——满满的大一捧,玫瑰、百合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品种,简直要把整间屋子都堆满。

  姚安给花束拍下照片,用手机仔细去查,才知道那些不认识的是铃兰。网上说属于天门冬科,花期在五六月。

  【现在是二月,为什么铃兰也能开?】她忍不住好奇地给钟浅锡发去消息。

  几个小时后,手机震动。

  钟浅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喜欢这种花吗?】

  当然。

  谁会不喜欢呢。躺在床上,呼吸间全都是甜蜜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香气。明明是现实,却又像是躺在伊甸园的梦境里一样。

  【那就好。】钟浅锡回道。

  也是从这句话开始,每天清晨姚安出门去上学,都能在门口发现一束盛开的铃兰。

  钟浅锡是个慷慨的情人,从来不吝惜金钱。

  即便遇上再坏的天气,连户外的棕榈树都打蔫,那些脆弱的铃兰花瓣上也始终带着水珠,饱满、新鲜、娇艳。

  *

  时间一晃,过去两周。

  春季班的课程从一月上到五月,三月末会有几天休息时间,类似于国庆小长假。

  苏粒最近减脂,用叉子扒拉着盘子里的沙拉,吃得异常痛苦:“你下个礼拜打算怎么过?”

  姚安正在查看手机,想看一看有没有钟浅锡的消息,半晌才把视线抬起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刚才问,你春假有安排了吗?”

  “要去见一下我的亲戚。”

  “亲戚?”苏粒好奇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家人在洛杉矶?”

  姚安“唔”了一句,没有细说。

  其实是她那个来接机的表哥。

  原本这两个月,大家各过各的,没有太多走动。但架不住父母还是老一辈思想,家族观念特别强,总觉得沾上一点血亲就亲如一家了。

  【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人家忙,你就多主动一点。】姚安的父亲在微信里催促。

  姚安还能怎么办呢,只能听话了。

  这显然不是苏粒想要的答案。

  “好不容易过节,应该放松一下才对,怎么还能和不熟悉的人应酬。”

  姚安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视线忍不住又往手机上滑去。

  ”你是在等谁的消息吗?“这下苏粒看出来了,说着说着,就凑过来要看屏幕。

  姚安吓得赶紧把电话塞回兜里:“没有没有。”

  和钟浅锡的这段关系牵扯的太多,又太模糊不清,她还没做好交代的准备。

  朋友否认,不影响苏粒激动:“别嘴硬,我都看出来了。是不是又是上次那个天使,快给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呢。

  她和钟浅锡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钟浅锡很忙,工作时好像竖起高墙,除了从来不断的礼物,是不会和姚安分享细节的。

  所以姚安只有抱着她小小的爱恋,默默等待。

  就像贝克特的荒诞戏剧里演的一样。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站在路口,等待戈多。

  谁是戈多?什么时候会来?没人知道。

  吻的热度散去之后,迷雾又聚拢了回来。

  钟浅锡和她谈过的每个男朋友都太不一样了——如果他算是男朋友的话。

  苏粒套不出话,便拉起长声:“你之前不是在纠结,天使为什么关心你么。现在搞清楚了吗?”

  不完全。

  “都过去这么多周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总该了解了吧?”

  只有一点点。

  “他带你见过朋友没有?”

  除了秘书米勒,姚安甚至不清楚钟浅锡有哪些朋友。

  “你们真的在交往吗?”连苏粒都震惊了,把沙拉塞进嘴里,嘟哝了一句,“糊里糊涂的,这样怎么行。”

  不知道是说打蔫的菜叶子,还是在说姚安。

  *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姚安思索了很久。躺在床上,父亲的话和苏粒的脸叠在一起,意外地融合出了一个不成熟的念头。

  于是当钟浅锡终于腾出时间、联系姚安要不要去尝一家米其林时,他听到了这样的回复。

  “不是说,要换个方式约会吗?”姚安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

  “你想去哪里?”钟浅锡一向是耐心的。

  “我也不知道。”姚安一边说,一边慢慢思考措辞,“你平时会做什么呢?……和朋友们。”

  她主动往前迈了一小步,想要靠近他的社交圈。

  这样的试探未免太过拙劣。对于现在的关系而言,也有点越界。但姚安想试一试,毕竟钟浅锡是个多么绅士的男人。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钟浅锡听懂了姚安的诉求。

  可他说:“我们的活动,会很没意思。”

  姚安咬着下唇,轻声坚持:“我想去。”

  “你确定吗?”

  “嗯。”

  听筒的呼吸声似乎沉了些。

  就在姚安以为对方会再次拒绝时,JSG钟浅锡竟然答应了:“好,周六俱乐部有个聚会,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们。”

  通话结束,姚安甚至愣了几秒,不敢相信这么轻易地就成功了。反应之后,她火速从床上爬起来,给苏粒发了条短信。

  【急。我该穿什么?】

  *

  周六。

  钟浅锡很守时,比约定中提前了一点来接姚安。

  “早上好。”他温声说。眼神扫过姚安今天的装扮,微笑着没有做评价。

  为了看上去不那么学生气、成熟一点,姚安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连衣裙,甚至换上了自己仅有的一双高跟鞋。

  OOTD发给苏粒,对方评价:【就这件,很有气场,像一个毒杀三任丈夫的寡妇。】

  长滩市在洛杉矶的南部,著名的海滨疗养地,驱车前往要接近一个小时。

  这段车程里,姚安很少说话,只是直挺挺地坐着,也很少换姿势。

  一方面是新衣服太紧。另外一方面,是心里不安。

  明明是姚安自己提出来要去见钟浅锡的朋友,可这一刻真的到来时,还是紧张得让她的胃蜷缩起来。

  “今天到的人,都是做什么的呢?”姚安想提前做做功课。

  “一些老相识,有地产,也有石油。”钟浅锡侧过脸,回答得意外很简略。阳光穿透玻璃,在他眉骨上留下一点看不透的影子。

  交谈的时间里,车停了下来。

  林荫下的别墅颇具西班牙风情,门口有个圆弧形喷泉,涂漆是米黄色的。

  地上铺满地中海庭院偏爱的白碎砂砾,高跟鞋走在上面,一踩一个坑。姚安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急忙抓住了钟浅锡的袖口。

  这个短暂的触碰,让男人前行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是暗示,现在走还来得及。

  但姚安当时为了保持平衡,满心都在细细的鞋跟上面。雪白额头上沁出汗珠,哪里还顾得上察觉身旁人的异动。

  就这样,两个人到底是进了别墅的大厅。

  屋子里人不算很多,十来个,正围着长桌聊天。年纪多半比钟浅锡还要大些,大约四五十出头。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比如在帆船俱乐部用餐时见过的那对白人夫妇。

  “亲爱的,我们又见面了。”年轻的妻子显得很高兴,亲热地拥抱了姚安。

  “钟,你终于带女朋友来了!”

  气氛是无比热情的,和马里布别墅的聚会完全不同。没人质疑姚安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没有人为难她,全部都是欢迎。

  多么好的一群人。

  姚安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几乎要为自己先前的惴惴不安而愧疚了。

  饭局开始之前,男士们提议去抽雪茄,女士们则留在花厅里喝下午茶。

  钟浅锡和其他人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回过身。

  他看向姚安,只是很短暂的一瞬。

  姚安正高兴,不明所以,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他便转身离开了。

  有人开始上下午茶的点心架子,高高的五层摆在琉璃桌上。从蜜瓜火腿到草莓司空,种类琳琅满目。

  “你刚刚说,你在哪个大学读书?”邻座的米歇尔太太和善地开口。

  姚安接过茶杯,清了清嗓子:“洛城大学。”

  “非常好的私立学校,钟的弟弟是不是也在那里?”有个红头发女人问。

  “是。”

  “怪不得你们能认识。”

  气氛看起来和谐到不可思议。

  直到谈话真正开始。

  和洛城大学喜欢炫富的年轻人不一样,这群太太们不聊爱马仕,也不聊香奈儿。他们谈慈善募捐,谈新购置的油画,谈航海旅行,英语里夹杂着法语。

  说起大都会博物馆最新展览时,米歇尔太太喝了口茶,点评道:“Ugh, such a cliche.”

  说完体贴地把话题交给姚安:“亲爱的,你觉得呢?”

  cliche是什么意思?

  姚安好多单词都听不明白,又不能掏出手机现查,太丢人。

  她只能说:“我也觉得是。”

  女士们听了,莫名大笑起来。

  “宝贝,你真可爱。”有人称赞,但语气听上去并不单纯。

  姚安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讲得不对,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地方,只能慌乱地把嘴闭上。

  愉快的空气在渐渐收紧,成了一道柔软的锁链。

  “上个月那场拍卖,是不是有你要的爱德华·霍伯?”红发女人问年轻的妻子。

  “不是《夜莺》的话,我不感兴趣。”年轻的妻子耸耸肩。

  爱德华·霍伯又是谁?《夜莺》又是什么?

  米歇尔太太转向姚安,蓝眼睛里闪过一点狡黠:“钟是很懂现代艺术的,想必你一定也有了解?”

  这才是最尴尬的——想想四周那一双双笑吟吟的、等待她回复的眼睛吧。

  直到这时,姚安才突然意识到,先前那层热情只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膜。水面下的,才是真正的暗潮涌动,软刀子似的磨人。

  插不进话,别人扔过来的话头也接不起来。

  她后悔来这里了。

  阳光被彩绘玻璃切割成一块块,照得姚安的膝盖受热不均。斑驳的亮点晃得她头晕,渐渐开始走神。

  “你还好吗,亲爱的?”米歇尔太太很会做主人,很快察觉出她不对。

  “我还好……只是想去下洗手间。”

  “当然,亲爱的,叫阿曼达陪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姚安拒绝了那个名叫阿曼达的女佣的陪伴,把餐巾从膝盖上移开,急匆匆地从花厅出来,寻找起一个人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需要钟浅锡。

  别墅太大了,吸烟室不知道在哪里。姚安不敢乱逛,只能一边走一边问。

  庭院里早没了其他人的身影,只剩一个在整理草坪的墨西哥裔园丁。听到姚安的问题,他操着一塌糊涂的英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最后指了指上面。

  姚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真的在二楼露台看见了她要找的人。钟浅锡正倚在栏杆边上,对着手机说着什么。

  而当姚安气喘吁吁出现在他面前时,这通电话刚好结束。

  “怎么了?”钟浅锡端详起她的神色。

  如姚安所想的那样,他很快就理清了眼前的情况:“感觉不舒服?”

  “有点。”尽管姚安不愿意承认,事实确实如此。

  她以为钟浅锡会顺势提议说,那我们走吧,回家去。

  他一向是体贴又善解人意的,不是吗?

  但这次出乎她意料。

  钟浅锡只是伸出手,理了理她跑乱了的衣领,温声回道:“抱歉,我还有点事情没谈完。”

第11章

  是啊,这是成年人的社交,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不可能因为一丁点的不愉快,就抽身离开。

  姚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直直地站在太阳下面,有那么一会儿没动。脸被晒得发烫,额头红了一小块,连带血管都胀鼓鼓。

  钟浅锡明明说过了,他们的活动会很没意思。是她读不懂暗示,也听不懂提醒,只管一腔热血往前冲。

  是她的错。

  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哗啦,哗啦。是风拨动棕榈叶,扰乱了四溅的喷泉。细碎的声响不绝于耳,一下一下砸在姚安的鼓膜上,叫人心慌意乱。

  圆眼睛抬起来又落下,神情渐渐从期待变成落空。

  隔了很久,姚安低声开口:“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缓慢地往那间令她窘迫的花厅走。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刺眼,给姚安离开的背影蒙上一层金边。

  踢踏,踢踏。高跟鞋一步一晃,踩在砖石上不大稳当。

  小美人鱼第一次上岸,兴许就是迈着这样不熟练的步伐,想要去见识大人的世界。没想到那个世界里遍布着不宣于口的台词与规则,一旦读错,就要承受代价。

  可姚安明明没有坏心思。

  她只是想多了解钟浅锡一点。

  这样也要被规则责罚吗?

  *

  花厅里,太太们的闲聊仍在继续。

  “亲爱的,你去了很久。”米歇尔太太见姚安回来,看似一脸关切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

  姚安挤出一个笑脸,重新在扶手椅上坐下:“没有,去补了个妆。”

  话题在她身上虚虚地停留了几句,就继续朝着姚安完全插不上话的方向划走。

  马术,帆船,艺术。

  姚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脑子里是空的。人坐在椅子上,只剩下一点对自己的思考。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坐在这张不属于她的椅子上呢?

  是一条裙子、一些鲜花、一个火热的吻,让她冲昏了头脑。

  姚安越是挣扎,就越觉得眼前的情景荒唐,甚至生出一点不甘心了——她很想向其他人证明自己,她能做到。

  不然钟浅锡和屋子里的人又会怎么看她?

  一个自不量力的失败者。

  太丢人了。

  沮丧之中,再去看花厅里坐着的贵妇。一个个嘴一张一合,谈话间脸上挂着饱满又程式化的微笑,好像是游戏里才有的提线木偶。

  人的一生里,大概都会经历几个顿悟时刻,往往都是在心灰意冷的时候。

  年JSG轻人虽然见得少,但是学得快。

  至少姚安在这间空气逼仄的屋子里坐得越久、听得越久、思考得越久,逐渐抓住了一点课本上不会教的内容。

  比如在社交之前,要先观察。

  一圈人里,米歇尔太太显然是那个领导者的角色。

  从下午茶伊始,她就在以主人公的姿态牢牢把握着对话的节奏,像坐拥在蛛网中间的蜘蛛。

  其余人即便是参与对话,也是围绕着她提出的话题展开。此时她正在讲下个赛季的马术表演,那些词语离姚安的阅历太远,所以才会融入不进去、也听不懂。

  得到米歇尔太太的正视,才有开口的可能。

  该怎么办呢。

  姚安的视线从一圈人身上滑过去,最后落在了那个年轻妻子的身上。

  对方正一边听米歇尔太太讲述,一边用戴着绿宝石戒指的左手端起茶杯,放下后又捻起一块茶点。赶上皮包震动,才临时换回右手,从里面拿出手机。

  看样子明明是右利手,却好像在下意识展示她的左手。

  而上次在帆船俱乐部见面的时候,对方戴的不是这枚绿宝石,是一枚造型夸张的钻戒。姚安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钻石实在闪得惊人。

  一小丛灵感被“唰”的点亮了。

  既然现在没人能帮她,那姚安得自己试一试。

  只是试一试,结果不会更坏了,不是吗?

  于是在米歇尔太太喝茶的间歇,姚安抓住机会,询问那个年轻的妻子:“还记得上次见面吗?”

  “当然。”对方态度热情。

  “那天从俱乐部回来,我对你的印象特别深,还和钟专门聊过呢。”姚安想起马里布别墅的晚餐,便学着苏粒为她那个“金融家父亲”做背书的样子,把钟浅锡扯了进来。

  她需要一枚强有力的筹码。

  那个女人的态度果然一下子更积极了:“真的?”

  “真的,因为你的审美太好了。”姚安指了指对方的左手,提高了一点音量,措辞夸张地回答,“尤其是这枚祖母绿,和你的衣服很搭,造型也别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式的戒指,我想钟肯定也没有。”

  其实见没见过,并不重要。

  就像钟浅锡说过的那样,如果把一切看做是游戏,谎言也是一个部分。

  重要的是姚安想要什么。

  ——她想要让茶桌上的注意力,从米歇尔太太夫人身上移开,进入由她开始的新话题。

  这一招似乎奏效了。大家纷纷看过来,视线全都集中在了那个妻子的手上。

  有人好奇地开口:“这个款式我也没见过,是中古?”

  而那个年轻的妻子像是一直在等待别人发现她的新戒指,立刻自豪地把手抬起来:“对,是中古款。而且是嘉宝戴过的,我是上周才拿到。”

  “嘉宝?演默片的那个嘉宝吗?”姚安努力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道,“这怎么能买到,想必故事一定很精彩。”

  年轻的妻子被戳中了痒处,心花怒放。再顾不上旁人的眼光和主人的暗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这枚戒指的来历。

  一片赞叹声里,被剥夺了话语主导权的米歇尔太太扭过脸,真正意义上地看了姚安一眼。

  姚安拿不准对方的态度,心里在打鼓,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用先前对方抛给她话头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抛还给了米歇尔太太。

  “真是一枚漂亮的戒指。”她说,“您觉得呢?”

  *

  吸烟室。

  “想不通老施密特为什么要去竞选议员。就他那个年纪,撑死了也就在州内打转。”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德州毕竟地方大,还是有前途的。”

  政治是中年男人的春|药,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时事,激情四射,不知道的还以为屋里不是商会的成员,是参议院。

  而这些生意场上随便应酬一下的伙伴,在单纯的姚安看来,都可以算作是钟浅锡的朋友,所以她才坚持要来。

  有人递过雪茄盒,送到坐在沙发上的钟浅锡手里。

  钟浅锡笑着摇头。

  屋子的空气算不上很清新。不用抽烟,在蒙蒙的烟雾中,他也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背影。

  姚安宁可失望地离开露台,也不打算继续撒娇或是哭着央求。

  她是个特别要强的女孩。

  当初引起钟浅锡兴趣的,恰恰也是这一点。

  他不介意姚安虚荣,甚至希望她虚荣,因为这是最好控制的弱点。

  他也不仅仅看中了她的脸。

  姚安是漂亮的,眼睛长得好,弧度很钝,黑眼仁又大,看人时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执拗。

  但再美丽的事物也会凋亡。

  肉|体的欢愉转瞬即逝,远远没有比狩猎一个倔强的灵魂来得有趣。

  至少钟浅锡是这样认为的。

  “听说你的叔叔也在为明年参选做准备?”白人男打断了钟浅锡的沉思。

  “才二月,已经开始考虑贿选了吗?”钟浅锡回过神,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把话题从身上移开。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很少给出答案。

  白人男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们这样的关系,提前告诉一下又怎么了!”

  “你这个问题问得时机不对。”有人笑着对白人男说,“钟现在明显没有在关心这件事。”

  米歇尔先生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怎么,难道是在担心我的太太会吃了你美丽的朋友?”

  钟浅锡适时地露出了微笑。

  或许是那天太阳大,他靠窗坐久了,身上有些燥热。西装被晒得发烫,连带捆着良心的绳索都化了一些。

  他抬手看了一眼表。

  距离姚安回到花厅,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刚才和姚安说有事情要谈、不能离开,其实都是借口——钟浅锡是一个慷慨的情人。他可以给姚安钻石,给她鲜花,给她一切美好的物质。

  但他也是个分寸感极强的人,会温柔地绞杀所有越线的行为。姚安主动迈出的这一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踩到了那条红线。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诫姚安。自不量力地干涉他的社交圈,后果只会有难堪。

  不过惩罚从来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他并不打算让姚安难堪太久。

  “你这样说的话。”钟浅锡找了个借口站起身,“也许我是该去看看了。”

  去看看他可怜的小鹿。

第12章

  从吸烟室到花厅,要先下楼,再经过一道满是彩窗的长廊。

  刚才烤得人发热的日光,此时被割裂,栅格状投下来,盖住了一连串马赛克地砖。这样的装饰风格在整个西班牙地区都很常见,甚至辐射到了多半个西欧。

  有些曾经被法国殖民过的地方也会沿用,比如路易斯安那州的一间小快餐店。

  钟浅锡一路前行,回忆冒出头,就跟在他的身后。像一条长了疮的尾巴,挥之不去。

  那间餐厅的地砖,价格虽然比不上别墅的百分之一,颜色却更鲜艳。樱桃红和柠檬黄交错出一排排细密的格子,赤|裸裸的辣眼。

  白天的生意总是很冷清,镇子上的居民手头拮据,大多不会去外面用餐。临到日落时分,开长途货运的卡车司机才会途径小镇,把车停在这家快餐店的门口。

  他们会坐在吧台边,吃上足足一磅重的奶酪汉堡。酒足饭饱之后,一巴掌拍在女服员的屁|股上,开些下流的玩笑。

  女服务员会选择把账单摔到卡车司机的脸上,或是跟着一起放声大笑。

  这完全取决于小费的多少。

  那些粗俗的笑声在回忆里不断响起,又被钟浅锡沉稳的步伐碾碎,成了捡不起来的渣土。

  ——已经过去的事情,没必要再想。

  直到一路走到在花厅门口,他再次听到了一阵笑声。

  不过这一次,是一个清亮的、少了一点城府的笑声。

  准确来说,是姚安的笑声。

  钟浅锡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往屋里看去。

  和离开前一样,姚安依旧坐在花厅圆桌的右角。但和预想中不一样,她并没有两只手绞在一起、局促地一言不发,而是在和米歇尔太太聊天,脸上带着笑意。

  “当代艺术馆真有那么好吗?那春假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和钟一起。”

  诚然姚安的声音里有一点虚张声势的成分在,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钟浅锡的预判。

  姚安很聪明,出乎他意料的聪明。

  她也许没有完全融入太太们的圈子里,但至少她在努力地学着表达观点,别人在认真地听。

  这对于一个还没踏出过校门的女生来说,已经很不简单了。大人们很少会真正平等地和孩子对话,就算面子上和气,实际上也不会听进去。

  而姚安做到了,不管用的是什么办法。

  “说起春假,亲爱的,你是不是该……”米歇尔太太和姚安聊到一半,一抬头,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姚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钟浅锡来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姚安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刚刚过去的十五分钟,气氛看似和谐,实则JSG只有她清楚,全靠硬撑。

  戒指的讨论结束之后,米歇尔太太确实把姚安纳入了交谈范围。会有意抛给她一些跟得上的话题,甚至开始试探性地询问姚安的校园生活。

  首战告捷,姚安却不敢松懈。

  因为她还背着个一穷二白的秘密,不能暴露。

  每一句话都说得字斟句酌,精神高度紧张,聊天聊到后背都出汗了。黑裙子本来就吸热,潮乎乎地贴在皮肤上,像块狗皮膏药似的。

  而钟浅锡的出现,终止了这场堪称酷刑的社交。

  “是不是男士们饿了?”米歇尔太太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都怪我,聊得太入迷,忘记晚餐应该开始了。”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那天剩余的时光对于姚安来说,变得骤然轻松起来。

  钟浅锡话不多,但擅长处理社交场的一切问题。

  有他在身旁,哪怕旁人问姚安一些她答不上来的,钟浅锡也能三言两语地挡回去,把她解救出来。

  “下个帆船季,确实不能再押法国队。”他一边回答对方,一边绅士地替姚安展开餐巾,铺在她的膝盖上,“刚刚听米歇尔先生说,今天的星鳗很新鲜。”

  说话时目光停在姚安身上,温柔又多情,充分满足少女小小的虚荣心。

  女士们看向姚安的眼神里,立刻多了一点羡慕。

  “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年轻的妻子嘟囔着,摆弄起左手的绿宝石戒指,瞥了忙着切牛排的大肚子丈夫一眼。

  姚安被看得不好意思,举起葡萄酒杯,试着喝了一口。

  酒液入口微有些艰涩,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发酵,迅速变成了甜。

  *

  饭局结束,姚安和钟浅锡坐上回程的车,一路向北。

  光影在窗外闪动。

  气氛乍看上去是浪漫的,甚至还维持着餐桌上的和谐。但有大概半个小时,他们都没有交谈过。

  快到市区的时候,姚安才倚着椅背,轻声开口:“刚刚在花厅里,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来找我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一种预感。

  钟浅锡看她:“你因为这件事生气了?”

  “没有。”姚安说得冠冕堂皇。

  “你生气了。”钟浅锡再次开口,用的是陈述句。

  好吧,可能是有那么一点。

  毕竟独自在花厅里的那段时光,实在太难熬了。

  钟浅锡看懂了姚安的小心思,修长的指头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缓慢的、安抚似的摩挲,耐心哄她。热度传到姚安心里,一下又一下,把那些不快渐渐抚平了。

  反思精神好像被刻在了中国人的骨子里面。凡事要先想想自己做的对不对,有理也能变成没理。

  至少姚安是很擅长反思的。

  是她非要跟着来,人家最后还想办法给足了她面子。要是再继续耍小孩脾气,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姚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手抽回来。最后只是动了动膝盖,撒娇似的嘟囔了一句:“好累啊。”

  刚刚在别墅里殚精竭虑,还不觉得。这会儿彻底松懈下来,才感到高跟鞋穿久了,脚疼。

  钟浅锡建议姚安脱了鞋,闭眼休息。

  “算了,一会儿就到家了。”姚安哪好意思在车上光脚。

  她把腿朝前伸,试着缓解小腿肚的肿胀:“和朋友吃顿饭都跟打仗似的,提心吊胆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厉害。“

  真心实意地崇拜完,又投来担忧的眼神:“不过说真的,你也不要太拼了。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怎么办。天天消化不良,非得闹胃病不可。”

  明明才虎口脱险,又开始关心始作俑者。

  多么聪明,又多么天真。

  越是矛盾的特性集中在一起,就越迷人。

  不管钟浅锡承不承认,这一天里,姚安都给了他太多的惊喜。

  久违的惊喜。

  这让钟浅锡停了一下,侧过脸,身子前倾。

  姚安愣住,却并没有躲开。

  于是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起初是安慰意味的,因为这个夜里,彼此那一点一闪而过的共鸣。但随着津液在唇齿间交换,喝下去的酒精在血管里被“轰”地点燃,让空气变得燥热不堪。

  钟浅锡摸索着按下一个按钮,后排的隔板升了起来,阻隔出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束缚着理智的西装外套被脱了下来,从车座上滚下去,又被高跟鞋不小心踢到了前排座椅下面。

  钟浅锡牢牢地压住姚安,把她抵在椅背上。

  吻重重地落在唇上、脸上、脖颈上,逐渐往下蔓延。

  而姚安搂着钟浅锡的脖子,像是飘荡在水面上的浮萍。风刮过来,她往下沉,不由自主地被池水吞没。

  直到某个间隙,风似乎慢了一点。她突然清醒,一些矜持和羞涩冒出头,占据了燃烧着的渴望。

  “不行。”姚安气喘吁吁地侧过脸,“不能在车里。”

  其实在他们接吻的时间里,车子早就到了地方,就停在黑暗的丹桂大街上。司机和保镖已经下去了,守在车旁,根本没人会在意车里发生些什么。

  但姚安说不行,钟浅锡是不会继续的。

  他喘息着后撤开一点距离,伸出手,替姚安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你要回去吗?”钟浅锡问,声音有点哑。

  星夜低垂,全都落在他眼睛里。

  她不能走。因为空气里的热还在涌动,仿佛一把火不烧完,就停不下去似的。

  只剩下一条路了。

  钟浅锡看着姚安,等她开口,邀请他上楼坐一坐。

第13章

  姚安租住的房间在整栋楼的最顶层。

  廉价公寓是鲜少有保洁的,地上积了灰,空气里满是尘土味。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去,一路都是租客扔在楼道里的玻璃酒瓶和纸屑。

  临到门口,姚安把钥匙从包里掏了出来。抵住锁心的时候,她回过头,看了站在身后的钟浅锡一眼。

  怎么会突然头脑发热,答应对方上来坐一坐的呢?

  这件事直到现在,姚安也说不清楚。

  硬要找一个原因的话,大概是酒精在作祟——身体和头脑被燥热烧着了,化成灰。欲望伸出手,从灰里抓起一把,捏成了她和他,两个伊甸园里渴望着禁果的小人。

  热度死死笼着姚安,临到门口,要面子的本能才重新冒出来。

  贫穷是一种病,让人不自觉地变矮。即便对方早就知道她的经济状况,实地造访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姚安握着钥匙,突然变得迟疑,腿上发沉。

  钟浅锡看出了姚安的窘迫。

  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英俊的脸被暗遮住大半,耐心地等她开门。

  他知道她一定会开,就像她会邀请他上楼一样,只是需要一点额外的时间。

  果然。

  几秒过去,理智退让给情感,门真的“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阁楼空间狭窄,不过几平米。

  一张桌子,一张床,一眼就到头。打扫得还算干净,就是地上躺着一只用来接水的塑料盆——房子老旧,防水层做得糟糕。前阵子洛杉矶下雨,天花板有点渗水。

  姚安局促地拖了张椅子给钟浅锡。自己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床边。

  她担心钟浅锡会抱怨环境糟糕,但对方是很有涵养的,不仅在椅子上坐下,还说了一声“谢谢”。

  空气安静下来。

  钟浅锡的视线很快地扫了一圈,从姚安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到她还没读完的课本,最后停在了窗边。

  窗台上摆着一只玻璃花瓶。超市里买的,最普通的那种。架不住屋主人细心,在里面灌满清水,把修剪好的铃兰花一枝枝插|进去,摆放得错落有致。

  “你一直养着它们。”钟浅锡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有多久没见,花就养了多久。

  两周,还是三周?

  具体日子钟浅锡记不清,忙于工作的时候,情|爱都是次要的。

  明明离开土的花往往很快就会枯萎,姚安却固执地想要让它活得久一些。想尽一切办法,不管是加水,还是加营养液。

  又或者用她的话说:“按网上的教程,还需要光照八小时。”

  这不是车,也不是表,仅仅只是几朵花而已。

  在钟浅锡送过的礼物中,无论是价格还是稀有程度,都排不上前列。但姚安的重视,却让这份微小的礼物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冬天尚未走远,初春又堪堪要来。

  偶尔遇上这样一个夜晚,坚硬如钟浅锡,也会觉出一点柔软。

  他看向姚安,眼光专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多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显得更加紧凑。

  姚安被盯得坐不住,干脆站起身,硬要拿出点待客之道,来缓解干渴:“家里好像还有一个苹果……你要吃吗?”

  开口又觉得不对。

  才从长滩饱餐一顿回来,吃什么呢。

  果然钟浅锡说:“我还不饿。”

  “那要不要喝点水……”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钟浅锡突然走了过来。

  姚安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小步,腰刚刚好卡在木桌的边缘。

  这像是提醒了钟浅锡。

  他伸出臂JSG弯,很轻松地把姚安抱到桌子上面。少女的裙角卷上去一点,皮肤挨上冰凉的桌面。

  姚安打了个哆嗦,身子朝后仰,背不受控制地绷直。右脚上的高跟鞋没穿稳,虚虚地挂在脚背上,晃了两下,跟着男人的动作掉了下来。

  啪嗒。

  坠落在灼热的空气里。

  钟浅锡听到了响动,松开姚安。俯下身,正要帮她去脱另外一只碍事的鞋。

  就在这个时候。

  咚!

  一阵巨大的甩门声传来。

  紧接着,啪!啪!

  是酒瓶子摔在地上的炸裂声。

  姚安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是从钟浅锡怀里跳出来的。动静来得太突然,就连一向沉稳的钟浅锡也抬起了眼睛,看向传来声响的墙壁。

  “为什么又出去喝酒!这么晚才回来!”

  “要你管我,Bi**h!”

  是邻居那对拉丁裔夫妻又在打架。

  大抵是丈夫溜出去鬼混,回来时被妻子抓了个正着。两个相互一顿输出,老房子不隔音,西班牙语和英语混在一起,脏话听得一清二楚。

  而一墙之隔。

  姚安赤脚站在地上,咳嗽了一声。不敢去看钟浅锡,红着脸低头。

  一个晚上接连被打断了两次,再热的火也被浇灭了,只剩下木柴上青烟徐徐。

  能怪谁呢。

  只能说,这是一个不恰当的夜。

  事已至此,钟浅锡理了理衬衫下摆,直起身子。

  气氛实在太尴尬,姚安试着解释:“我的邻居人不是很坏,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上次见面还给了我一个玉米饼,说是墨西哥的特产。”

  见钟浅锡没出声,她便又干干巴巴地续道:“这个街区其实白天的时候还好,就是晚上……”

  “换个地方住吧。”钟浅锡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搬家这么伤筋动骨的一件事,他却表情平静,如同在谈论今天的苹果甜不甜。

  以至于姚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搬过来吧,和我一起。”

  *

  钟浅锡离开了。

  留下姚安一个人躺在床上,思索起这道选择题。

  搬去和钟浅锡一起住,出入都有豪车接送,再不用考虑安全问题。也不再需要挤在狭小的阁楼里,和其他租客共享洗手间。

  巨大的诱惑就摆在面前,跟白送的奶油蛋糕一样,不吃上一口都觉得可惜。

  可一旦真的住过去,又相当于坐上一辆不可控的列车。除了承诺,这段感情进展得太快,让人失重。

  姚安左思右想,没有结果。

  空气里浮着的雪松香越发浓烈,清冽里带着点苦。

  ……

  一纠结,转眼就是春假。

  钟浅锡有耐心、不去催促她。姚安干脆也就做起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面,决定先把父母交给她的事情完成。

  春假的第一天,姚安按照和表哥约定好的时间。拎着从超市买来的礼品,坐上了开往圣盖博的公交汽车。

  和洛杉矶主体城区不大一样,圣盖博是个华裔为主的卫星城。街边基本都是亚裔面孔,餐馆招牌用的也是繁体中文。小楼林立,街道簇拥,颇有些像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

  表哥家住的社区不好,但和丹桂大街比起来,也不是特别坏。一栋平房,外墙发黄,看着有点年头。前面带着个小小的院子,面积不大,四周围着一圈木栅栏。

  门铃按下去,姚安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人出来。

  改成敲门,屋里也没有响动。

  就在姚安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地址时,一个爽朗的声音隔着栅栏响起来。

  “这家人刚才出去了。”

  姚安顺着说话人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男生。他正在给隔壁的院子浇水,黑发黑眼,笑容灿烂。

  姚安向这个好心的男生道过谢,转而拿起手机。打了两三次,表哥才接起来:“喂?”

  “表哥,是我。”姚安换成中文。

  “你是今天放假吗?”对方显得比姚安还诧异。合着是压根没把见面这件事放在心上,记错了日子。

  “对,我已经到了。”

  “不好意思啊,我和你嫂子刚出来,还得一会儿才能回去。你能等吗?”

  从洛杉矶坐公交车过来,单程四十分钟。路况不好,屁|股都被颠散。姚安实在不想白折腾一趟,宁可在街边多站一会儿。

  “我不着急,您慢慢过来。”

  通话结束,姚安收起手机。

  “你是中国人?”浇水的男生围观了整个过程,此时关了水管,好奇地开口。

  “嗯。”

  对方一听,立马换成中文:“你不早说,憋死我了,我也是中国人。”

  那副被松了绑的表情,活脱脱就跟讲英语是上刑似的。

  姚安被逗乐了:“你也没有早问我啊。”

  “我这不是怕乱认亲,说错话么。”对方特别自来熟,又问道,“你是松城来的?”

  这让姚安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男生得意起来,恨不得拍起胸口:“咱们是老乡,我能听不出来么。”

  “好巧。你是留学生?”姚安开始好奇了。

  “哎,别提了,这事说来话长。”这位估计是憋久了,性格又外向,话特别多,“我本来在国内上大二,结果我妈瞅着外面的月亮圆,非让我出国。好不容易到了姨妈家里,才知道得办了身份才能念书。结果现在只能先家里蹲,偶尔帮忙送送货。”

  “哦对了,我叫祁航。”男生把一大串故事讲完,才想起介绍自己。

  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相逢就是缘。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小老乡?”

第14章

  自从来了洛杉矶,姚安就因为机缘巧合、被不属于她的圈子网住。每天抱着谎话的生活,过得提心吊胆。现在骤然见到一个和自己境况相仿的同龄人,自然觉得亲切。

  “好呀。”她立刻答应了祁航的请求,调出手机二维码,递了过去。

  微信加上,两个人开始隔着栅栏聊起天。

  先是聊两条街之外的香锅店——祁航最近就在那里送餐。

  “今天店里不开门,不然一定带你去大吃一顿。我发誓,他们家是整个圣盖博,哦不对,是整个大洛杉矶地区最地道的。鸡翅又香又辣,炖得那叫一个烂。”祁航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整条街上都在咕嘟咕嘟地冒香气。

  姚安条件反射地咽了下口水——她太久没吃麻辣香锅了。

  祁航乐了:“等你再来圣盖博,我请你。”

  “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对方理直气壮,“我们可是老乡啊。”

  姚安是不想让别人白花钱的,找了个借口搪塞:“我住得挺远的,下次过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住哪里,市区吗?”

  “对,我在那边读书。”

  而在听到姚安的学校之后,祁航的眼睛都睁大了:“洛城大学?”

  “别误会,我是拿了奖学金来交换的,不是富二代。”兴许是刚才的对话太顺畅,一直藏着的秘密竟然不知不觉间说了出来。

  姚安心里坠了一下,侧脸去看对方的神情。

  好在祁航毕竟不是苏粒,也不是瑞恩。

  他和姚安一样,是个裤兜比脸还干净的穷光蛋:“这有什么,我也没钱。不过我在存呢,想买车。”

  对方坦然的态度让姚安松了口气,她顺着往下问:“买车?”

  “对。我现在是骑自行车送餐,太慢了,总被投诉。”祁航解释起来,“反正暂时也念不成书,我也想开了。干一行爱一行,送外卖也是事业,得争当’南波湾’。”

  还挺有拼搏精神,就是英语说得稀烂。

  “是Number One……算了。”姚安纠正不过来,干脆放弃,回到正题。

  之前为了应付苏粒,她在网上看过一段时间的车价。别说奥迪了,就是03年的四手现代,也得□□千美金。

  “那可是好大一笔钱。”

  “对。不过我已经攒了四个多月了,手头差不多三百……”

  姚安看祁航那个信心满满地样子,于是问:“还差三百美金?”

  “不是,是存了三百。”

  姚安:“……”

  好家伙,还差八千。

  真是个人才。

  就在姚安思考是不是该挤出句话来夸赞一下对方时,隔壁房子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喊声。

  “祁航!你要是不浇水,就快回来把碗洗了!”

  “来了来了!”祁航提高音量回道,转过头又对姚安说,“我姨在催我了。”

  “你快去忙吧。”姚安看了一眼时间,不知不觉,竟然也聊了快二十分钟了,“我表哥应该也要回来了。”

  “行,那我先走了。”祁航把水管子一扔,跑回屋之前,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机,“没事也要常联系啊!姚安!”

  脚步声乱糟糟地消失,街道重新安静下来。

  怎么说呢。

  真是一场神奇的偶遇。

  *

  又在街边站了十来分钟,后背被太阳烤到出汗,姚安才看到表哥和嫂子的丰田车出现在视野里。

  表哥下车之后,第一件事是把姚安手里的购物袋接过来:“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还是JSG嫂子向姚安提了个醒:“不知道你今天要来,家里有点乱。”

  屋子里何止是乱。

  这两口子简直把日子过得一团糟,餐桌上摊着麦片盒,没洗的碗全都堆在水槽里,苍蝇绕着打转。

  姚安捡了沙发上唯一一小块没被衣服占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表哥打开水龙头,随手冲了冲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递给姚安:“等了挺久吧?”

  “也没有。正好遇见邻居家的男生,就聊了一会儿,感觉时间过得挺快的。”

  “哪个男生,隔壁那个姓祁的?”

  “对,祁航。”

  “没出息的小子,你理他干什么。”

  姚安愣了一下,决定为刚认识的老乡说句话:“他人挺热情的。”

  “热情有个p用,得有钱才行。”表哥回了一句,“你还是学生,不懂。等到了社会上就知道了。”

  姚安刚要开口。

  刺啦——

  是嫂子放好了姚安带来的礼物,拖了张餐椅到客厅:“哎,听你哥说,你那个学校是私立的?”。

  辩驳表哥的话被咽了回去,姚安点了一下头:“嗯。”

  “那太好了。”嫂子笑了,马上跟了一句,“你哥正想从餐馆出来单干呢。你多认识点同学,能上这个学校的肯定都本事大,他们嘴里漏一点,就够咱们吃一年的。”

  表哥对老婆的想法嗤之以鼻,似乎是觉得对方目光短浅:“光认识管什么用。不如趁着年轻,一步到位,嫁一个。”

  “就是,学生签证就一年吧,得抓紧时间。”嫂子附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姚安握住满是水渍的玻璃杯,没有吭声。

  她不是没有见识过金钱的力量——闪闪发亮的钻石,华美的高定裙子,出入劳斯莱斯和宾利接送,堆满鹅肝酱和鱼子酱的餐桌。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年轻人总是把爱情看得很理想化。

  至少姚安认为自己对钟浅锡的动心,不应该是因为钱。退一万步说,不能单纯只是因为钱。

  表哥见姚安不出声,以为自己把对方说服了。看了眼表,打开电视。

  嘈杂的节目声响起来。

  屏幕上双色球哗啦哗啦闪动,主持人正在播报本期大□□的中奖结果。

  【23,39,66……】

  “老婆,快快快。”表哥急着催促,双下巴一颤一颤,“咱们上周买的彩票呢。拿出来,要开奖了。”

  *

  “胃口不好?”钟浅锡问。

  从长滩回来之后,他似乎闲下来一些。至少能够赶上春假的尾巴,和姚安见上一面。

  “没有。”姚安明显有点言不由衷。对着一盘子鸡胸肉吃了半小时,磨磨蹭蹭还剩一大半,水倒是咕咚咕咚喝了不少。任谁看,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有话要讲的样子。

  “说说吧。”钟浅锡把叉子放了下来,做出倾听的姿态。

  姚安吭哧了一会儿:“你有没有看过《千与千寻》?”

  钟浅锡没看过。

  “是一部动画片。有个叫千寻的小女孩,和爸爸妈妈无意间闯进了一个神明掌管的镇子。”

  镇上有条美食街,食物就摆放在摊子上,无人看管。千寻的父母没有禁得住诱惑,自顾自大快朵颐起来。最后被神明惩罚,变成了猪。

  “所以呢?”钟浅锡问。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随口说的。”

  虽然在国内的时候,姚安和表哥不算特别熟悉,也没什么走动。但她还记得好多年前,有一次过年,亲戚们约着一起回老家。

  那时还没有发胖的表哥会带着几个小孩上山摔炮仗。一阵劈啪作响后,雾凇颤巍巍地往下落,空气里全是笑声。

  在那个时候,没人在乎交朋友是不是要先考虑对方有没有钱,也没人在乎彩票的中奖结果。

  为什么会变了呢?

  姚安把叉子挪到鸡肉上,又移开,最后吞吞吐吐地开口:“我这两天想了想……要不还是先不搬了吧。现在的公寓,我住习惯了。”

  她不太擅长拒绝别人,回得很慢、很小声。

  之所以纠结了好几天,还是下了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洛杉矶这座黄金城,仿佛和动画里的那条美食街有点相像。

  住久了,有的人难免会被迷住心智,只顾得往钱眼里钻。而现在居住的阁楼虽然简陋,却是姚安最后的堡垒。

  她不想变成猪。

  钟浅锡沉默了几秒,没有开口。

  就在姚安以为他会生气的时候,他却笑了:“当然,听你的。”

  没有再去追问原由,也没有逼迫。甚至好心询问了一下姚安,如果鸡肉不合口味的话,要不要换成牛排。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仿佛姚安这些天的纠结全部都是多余的。

  姚安松了一口气。

  刚才憋着一肚子话,又不知道着怎么讲,只能不停喝水。现在终于松快下来,得立刻去趟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刀叉和手机都在原位。

  而钟浅锡已经吃完了盘子里的食物,举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边。

  “你的电话刚才响了一阵子。”他见姚安坐下,开口提醒,“在你去洗手间的时候。”

  “是吗?”姚安擦干手上的水渍,解锁了屏幕。

  她以为会是苏粒汇报春假行程。没想到一连串微信,都是新认识的祁航发来的。

  【哈喽小老乡!怎么好几天没有消息,在干什么呢?】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出发去送餐。】

  【帅哥与自行车.jpg】

  【好无聊啊啊啊啊,都没有人跟我说中文。你最近是不是都不打算来圣盖博了?】

  【春假放到什么时候,忙不忙,要不我去找你玩?】

第15章

  几天没见,这位老乡的话是一点没少。

  姚安一条条微信读下来,忍不住弯起嘴角。就在她思考应该如何回复的时候,突然听见钟浅锡开口。

  “你的朋友?”

  姚安从屏幕上抬起头,笑着回道:“算是吧,他也是从中国来的,人挺有意思。”

  “他有急事找你?”

  “没有,这不是春假后天就结束了么,他问问我明天做什么。”

  钟浅锡倚在椅背上看她。

  隔了一会儿,他说:“不急的话,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这份提醒来得及时,让姚安回过神。消息什么时候都能回,鸡胸肉凉了就发腥,没法下咽了。

  手机放回到桌面上,一阵刀叉的响动。

  姚安切了一会儿肉,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明天你有时间吗?”

  “怎么了?”

  明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姚安想再见钟浅锡一面。

  “当代艺术馆有个抽象画展览,好像快结束了,听说特别好——不是我说的,是之前米歇尔太太说的。要不要去看看?”她试探着邀请,像是怕被拒绝,还特意拉上了钟浅锡的朋友作保。

  圆眼睛抬起来,睫毛茸茸的,让人心软。

  只可惜希望还是落空了。

  钟浅锡放下餐巾,想了一下,抱歉地回道:“对不起,我明天有一点安排。”

  “好吧。”睫毛垂下来,小鹿伤心了。餐刀把鸡胸划得一条一条,碎得提不起来。

  钟浅锡把姚安的沮丧看在眼里:“实在吃不下就算了,我们换一家店。”

  “不用了,怪麻烦的。”姚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泄愤式的咀嚼起来,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是在耍小脾气,“你这么忙,怎么好意思再耽误你的时间。”

  *

  姚安身上有一种少女的直觉,但在这件事上,她误解了钟浅锡。

  他并不是随便找个借口搪塞她,第二天故意不去约会。

  ——除非必要,钟浅锡其实很少撒谎。

  他是真的已经有了安排。

  隔天天一亮,钟浅锡就从马里布出发。车子一路前开,目的地是一间山顶的别墅。房子建在视野最好的一块地方,四周掩映着茂密枝蔓。无边泳池的水里波光粼粼,比马里布庄园还要豪华。

  到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

  “先生在等您。”菲裔管家接过他的西装外套。

  钟浅锡点了下头,迈步走进客厅。

  瑞恩刚放假回来,皮肤被晒黑了两个色号。正大咧咧地躺在沙发上,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抱怨着什么。

  看见哥哥进来,他哼了一声,把脸背过去。有意不去看钟浅锡,显然还在为姚安的事情生气。

  “不要这么任性。”那个白人女人教育了儿子两句,站起身,走过来欢迎钟浅锡。

  “亲爱的孩子,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她和瑞恩一样,长了一头栗棕色卷发。

  “抱歉,来晚了一些,路上堵车。”钟浅锡回道。

  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补上一个称谓:“母亲。”

  “你的父亲在楼上。这几天有点返潮,爱德华医生让他去医院治疗,他不肯……”

  “我会去劝劝他的。”钟浅锡开口。

  钟太太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只听你的。”

  简单客套完,钟浅锡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脸上浮起自嘲的微笑,转瞬即逝,又被收了回去。

  二楼最大那间套房,门是虚掩着的。

  一推开,一个六十出头的亚裔老JSG人正躺在高脚床上。天气燥热,羊绒毛毯却高高拉着,一直盖到了胸口,像是在害冷。

  “父亲,是我。”钟浅锡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试着呼唤对方。

  老人掀起眼皮。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

  屋子里挂着老时钟,银色秒针滴滴答答往前滑,没有尽头。

  钟浅锡安静地等待着。

  许久后,老人终于开口:“听说你把瑞恩的卡停了,为了一个女孩子。”

  “是的。”

  “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亲弟弟?”老人嗓子里有痰,一阵咕噜噜的响动,“愚蠢。”

  仿佛只有瑞恩才是他的孩子。

  钟浅锡道歉之后,就没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对方今天叫他过来,除了心疼最喜爱的小儿子,还有别的事要说。

  隔了快有五分钟。

  老人率先丧失耐心,续道:“还有人说,你在达拉斯买了一块地。”

  他果然在董事会里安插了眼线,钟浅锡想。这只狡猾的老蜘蛛躺在床上动不了,依旧不死心,贪恋着权柄。

  “是克里斯的建议。”

  “少拿那个蠢货来搪塞我。”老人尖刻地笑了,“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忘记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眼前的屋子挑高差不多五米,地面铺满大理石,通体雪白。装修的时候请了著名设计师,专门在朝南的墙上开了一面巨大的拱形玻璃窗。

  每到正午时分,日光就会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映出一地金黄。

  第一次到这里的人,多半会被蔚为壮观的景象震撼,紧张地捏着衣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头和太阳是看不出年纪的,熠熠生辉,和十多年前一样。

  但那个从路易斯安那乡下来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

  “我当然记得。”钟浅锡说,“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您给我的。我会永远感恩,永远忠诚。”

  “不要让我失望。”老人得到了承诺,最后一次警告。

  钟浅锡拿起桌上的玻璃杯,试了一下温度:“父亲,我想您应该喝一杯水了。”

  老人这才借着钟浅锡手里的水,润了润嗓子,把眼睛闭上。胸口一上一下起伏,发出风箱一样的响动,贪婪地呼吸着氧气。

  病人住的屋子里,总有一股死亡将要来临的气息。为了盖住这股味道,管家被迫在角落里全都摆满鲜花。

  而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坐久了,难免会渴望一点轻松的空气。

  钟浅锡把杯子放下,目光扫过那些玫瑰、百合和郁金香。

  热烘烘又张扬的香氛满溢,姹紫嫣红里,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他的铃兰,钟浅锡想。

  *

  “我到了,快下楼!”

  和钟浅锡分别后第二天,姚安是被祁航的电话吵醒的。迷迷糊糊一看表,竟然已经快到中午。

  她吓了一跳,胡乱洗了把脸,套上T恤和牛仔裤就跑下楼。

  “对不起对不起,我昨天晚上看电视剧看过头……”道歉的话说到一半,姚安发现对方是开着车过来的,愣了一下,“哎,你买车了?”

  “没,是和我姨借了一天。怎么样?”

  实话实说,这辆本田已经属于战损级别了,五金件和把手都要盘出浆。

  但小狗在摇尾巴的时候,旁人是没办法说坏话的。

  “……还不错。”姚安说。

  祁航笑了,拍了拍副驾驶:“快上车。”

  “你技术能行吗?”姚安指的是开车,她可不想撞上路桩,明天上社会新闻网。

  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

  祁航瘪了下嘴,转动方向盘:“胡说什么呢,出发!”

  电影一点半才开始,在那之前还有点时间,来得及吃顿麦当劳。两个穷光蛋用光了身上所有的优惠券,买了大薯条、大可乐和大汉堡。

  浅显的幸福浮起来,把肚子塞得鼓鼓囊囊。

  “我还以为开学之前,你都没空见我了。”祁航笑着开口。

  本来是的。

  但谁叫钟浅锡没有时间呢。

  姚安虽然沮丧,却也获得了自由,可以见一见新认识的朋友。

  想到这里,她低头去看手机:“我们是几号厅来着。要不要提前取票?”

  话题被不小心岔开,祁航倒也没太在意:“放心吧,我已经取好了。”

  ……

  两个人把薯条和汉堡吃得精光,剩下的可乐被带进了影厅里。

  电影是祁航选的,用他的话来说:“今年最佳。”

  音乐声徐徐响起,四周暗了下来。出乎姚安预料,祁航选的不是枪战谍战,不是惊悚悬疑,也不是喜剧片。

  是一部颇为文艺的爱情电影。

  男主为了营救他人,离开家几个小时。没想到自己的恋人在这个时候也出了意外,身陷火海。而这场错过导致两人天人永隔,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爱。

  男主一辈子都没能释怀,也没能原谅自己,孤独终老。

  最后一幕中,镜头拉远,夕阳落下。男主走向大海,被浪花吞噬,只剩一个细而长的背影。

  一阵细碎的抽泣声响起。

  不是来自电影里,而是来自隔壁的座位——祁航一抽一抽的,已经潸然泪下了。

  姚安本来是想哭的,结果看到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突然有点哭不出来了。

  她从包里抽出纸巾,默默递过去。

  “对不起。”祁航愣了一下,接过来,小声说。

  男子汉大丈夫还哭鼻子,实在太丢人了。

  “这有什么,谁说男生不能哭了。”为了安慰朋友,姚安拍了拍他的肩,“你要是介意的话,就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好了。”

  为了避免对方尴尬,姚安体贴地把视线重新投向屏幕。

  往往一点微小的碰触和理解,都能给青春期的尾巴带来一点心动。

  ——就如同钟浅锡之于姚安一样。

  如果姚安把目光多留一秒,她也许会发现,从这一刻开始,祁航看向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变得甜蜜又沉甸甸的,像焦糖苹果上挂着的粘稠的霜。

  而爱情电影总是很长。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两个半小时。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了。”姚安看了一眼时间,“明天开学,我得提前预习一下功课。”

  “哦,好,都听你的。”祁航磕磕巴巴地回道。目光撞上姚安,又飞快移开。

  对方从口若悬河到突然社恐,不过一部电影的时间。任谁看了,都得觉得好奇。

  “你怎么了?”姚安坐上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疑惑地问。

  “咳,没什么。”

  祁航莫名红了脸,脚踏踩过两次,发动机“轰”地一声,车子愣是呆在原地没动。

  姚安指了指刹车:“点火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踩油门,应该踩这个?”

  祁航的脸更红了:“对哦。”

  ……就说吧,他的技术堪忧。

  一路提心吊胆,好歹是没出现什么大的纰漏,终于成功到了丹桂大街。

  祁航把车停稳,跟着姚安一起推门下来。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见面吗?”这话问出来,颇有点可怜巴巴的意思。

  姚安回过身,忍不住笑了:“当然可以啊。”

  都是老乡,聊天又投缘,有什么不能再见的呢。

  祁航立刻高兴起来,把刚刚哭的那一鼻子都抛在脑后了:“那我还给你发微信!”

  “好。”姚安答应了,正准备上楼。

  就在这个时候。

  “姚安。”

  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一个低沉的、不属于这里的男声——至少声音的主人昨天才说过,他很忙,今天不能见面。

  姚安怔住,朝街角望过去。

  一辆和这个街区格格不入的宾利,就停在不远处。

  而钟浅锡靠在车边。

  他安静地看着姚安和祁航,英俊的脸被将暗的天光罩住。

第16章

  几秒之后, 姚安才反应过来。她没有认错人,钟浅锡是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你不是说今天有安排吗?”姚安惊讶地问。

  “是有,但提前结束了。”钟浅锡从车边直起身子, 朝她走来。

  临到跟前,黑沉沉的眼珠移向祁航:“这位是?”

  姚安刚想开口介绍, 祁航那边因为年轻气盛,已经一点就着:“我是祁航。你呢?你又是哪位?”

  少年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起这位不速之客。从钟浅锡剪裁得当的西装、到男人手腕上的江诗丹顿手表、再到他身后那辆闪闪发亮的宾利轿车——无论从哪一点看,祁航自认为都比对方更适合出现在这条街道。

  钟浅锡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 是不会浪费精力在这样幼稚的挑衅上面的。

  他压根没有回应对方的打算,只是示意姚安:“我们走吧。”

  去哪里、去做什么?

  也许并不重要。

  钟浅锡总有他的理由。

  “等等。”祁航见姚安真的要上车,愣了一下, 跟着跑了过来, “你不是、不是说,还要回去预习功课的吗?”

  十八九岁的男生,喜欢和焦急都写在脸上,一点也藏不住。

  钟浅锡停下脚步, 若有所思地回望。他是个压迫感很强的人,尤其是在不笑的时候。

  空气微妙地JSG紧缩起来,长满了刺。

  姚安也跟着止步, 像是被两股绳子同时扯住。

  在某个瞬间, 她隐约看到野兽露出它雪白的獠牙。可很快,尖刃被收起来, 一切只是她眼花。

  因为钟浅锡再次开口时, 语气是十分温和的。

  “小心碰头。”他绅士地拉开车门, 右手挡住车门上缘, 另外一只手握住姚安的腕子。

  体贴中夹杂了一点暧昧。根本用不着姚安自己开口, 他是她的谁,关系就已经不言自喻了。

  祁航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你看,旁人是不会理解的,哪怕是刚刚还一起吃过麦当劳的老乡——年轻貌美的女孩和出身富裕的男人之间,大概是很让人相信,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的。

  姚安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自己和钟浅锡的关系,又有点惧怕朋友失望的眼神,只能扭脸不去看祁航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晌午没什么风,叮嘱的话也跟着干巴巴的。

  宾利蓦地向前启动,喷出一串苍白的尾气。

  初生的爱情还没露出个模样,就碎了一地。祁航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好久没有挪动过地方。

  *

  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景色几乎是一晃而过。

  钟浅锡修长的指头握住方向盘,视线停在路面上,空气异常安静着。

  如果眼前的沉默发生在任何一任男朋友身上,都应该被理解为是在吃醋。可钟浅锡的神情偏偏又是平和的,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姚安的错觉。

  姚安拿不准他的意思,也担心是自作多情。清了清嗓子,才试探着解释:“祁航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老乡。正好假期快结束了,我们都有空,才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好看吗?”钟浅锡看上去并不在意,甚至还能接着话题往下聊。

  “还可以。”话到这里,姚安想了想,小声开口,“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来找我呢?”

  钟浅锡没有带司机,也没有带保镖,是自己开的车。这很不寻常,更像是一场临时起意的行程。

  姚安很聪明,说的是无心之语,却戳中一点隐匿的事实。

  钟浅锡确实更改了原本的计划。

  这还要从那间病气沉沉的卧室说起。

  “没有我,你什么也不是。记住我说的话。”父亲留下警告,喝了口水,又躺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钟浅锡坐在床边,注视着盖在老人胸口的那条克什米尔羊绒毯。

  它随着病人的喘息落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停滞不动,像是要断气。隔了一会儿,呼噜噜,肺部的湿啰音再次响起,毛毯才重又艰难地升上来。

  而在对方呼吸卡住的那一两秒里,钟浅锡是真诚地感到了一点愉快。

  多么恶劣的愉快。

  多么公平的报复。

  再坐下去,也许要被天谴劈了。钟浅锡淡漠地笑了笑,站起身,拉好房门,从二楼走下来。

  客厅里只剩正在读书的钟太太。瑞恩已经不见了,多半是因为不想和钟浅锡见面,干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的父亲怎么说?”看见钟浅锡出来,钟太太问。

  “我尽力了,但他不愿意去医院。”

  钟太太信以为真:“天啊,看来我们得想想其他办法了——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留下来做什么呢。

  手拉着手坐在餐桌前祈祷,感谢被赐予的食物,宣誓不会背叛父亲、不会背叛兄弟,就好像彼此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似的。

  钟浅锡不是不能演戏。

  只是在那间气氛沉闷的卧室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再善于伪装的人,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不了,我还有点急事要去处理。”

  钟太太明显对这样的借口松了口气,却又要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亲爱的孩子,一定多回家看看。”

  “当然。”如果这栋房子算是他的家的话。

  从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

  这一天才过了一多半,钟浅锡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公司、俱乐部、甚至到船上去钓钓鱼。

  他也有很多人可以见。

  米歇尔先生在电话里说:“有个做贸易的丹尼尔先生一直想要认识你,为了南边的生意。要是正好有空,不如今天来家里坐坐。新到了一批新鲜的牡蛎,我的太太为此还专门请了一个厨师。”

  但车开到一半,钟浅锡改变了主意,决定掉头往南去。

  因为他忽然感到空虚。

  不是肉|体上的饥饿。

  少吃一顿饭、少喝一点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他经历过更久的拷打与禁食——有利于维护灵魂的纯洁,洗刷罪恶,他们是这么说的。

  这是一种长久的、精神上的空虚。

  如同走在烈日覆盖的沙漠里,四周全是路,没有一条是他想要去的。

  比起在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浮、钓上一两只鳕鱼,钟浅锡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看那双圆眼睛,听她讲讲遥远的故乡和过去。

  也许只是一时兴起。

  “我自己开车,你们不用跟着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钟浅锡对司机和保镖说。

  可一路南下抵达丹桂大街,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他的小鹿从一辆破车上跳下来,身边围着那只不停发消息的马蜂。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滋长,渐渐突破藩篱。

  钟浅锡说不出那是什么。

  是嫉妒么?

  他不确定,只知道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很小的时候,也许有过。

  *

  “Chink!”

  “黄皮猪!”

  一些尖利的叫声,在钟浅锡的回忆里响了起来。

  大概四五岁起,钟浅锡就知道,自己和镇上的其他小孩是不一样的。

  在一个全是白人的保守小镇上,混血的肤色抑或是东方的姓氏,都显得格格不入。

  钟浅锡。

  这个绕口的、旁人念不出来的亚裔名字,据说是父亲给他起的。那个男人留下了他,却不肯带走他,把他扔在无穷无尽的审判中。

  “你没有父亲,是个孤儿!”

  “你的母亲是不贞洁的,死了会下地狱!”

  “你长得和我们不一样,是个怪物,迟早要被烧死!”

  小孩们最残忍,总是怪叫着嘲弄钟浅锡。本应落在地上的篮球,弹过几次,总是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打他不要紧,不能把课本弄脏。哪怕狼狈地扑在土里,也要把书包护住。

  母亲对教育和洁净有着执念,考不好试,就要挨打,就要被禁食。

  “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呢?”钟浅锡那时候年纪还小,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追问。

  没有人想要承受那些被打翻的墨水、课间的白眼、操场上的推搡,和满是歧视含义的侮辱词。

  “你要听话、要有教养、要干净,父亲才会喜欢你。”记忆里那个黑头发女人,操着浓重的法国口音,是这样对钟浅锡说的。

  你是带着罪出生的孩子。

  苦难看起来没有尽头。唯一让钟浅锡稍许安慰的是,书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带着原罪出生的。

  只要洗刷掉它们,父亲就会来接他了。

  “去那个流淌着蜂蜜与奶的地方。”[1]

  以色列人可以逃出埃及,奔向迦南地,他也可以。

  于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有时间,钟浅锡就会一遍接着一遍,去背诵那些能洗刷他罪恶的东西。

  直到它们成了本能,长进骨头里。

  终于有一天。

  也许只是某个很平常的午后,钟浅锡记不清了。

  他真的得到了那个宝贵的机会。

  “你父亲刚刚打来电话。”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放下手机,激动地咳嗽,“这个周末……就是这个周末。他可以见你。”

  钟浅锡整整一夜没睡。他跪在窗前,发誓有那么一瞬间,看见了加百列雪白的羽翼。

  隔天天一亮,他就换上了最好的白衬衫,坐在快餐店的门口等车来接。小小的衣领被浆洗得笔挺,就连手都洗过很多遍,搓得快要掉皮。

  指甲缝里不能有一点脏东西。

  父亲只喜欢干净的孩子。

  无数次默念中,送机的车终于在一片尘土中,开进了满是苍蝇的小镇。

  母亲已经病得的太久,没有办法离开路易斯安那。所以那次是钟浅锡一个人坐上飞机,独自去洛杉矶看望父亲。

  而洛杉矶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和闭塞的小镇完全不同。

  眼前的一切都让钟浅锡感到新奇。

  这里有高大的棕榈树,有鳞次栉比的摩天楼,有数不清的汽车,有彻夜长明的灯火。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面孔。

  混血的面孔。

  他不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终于到了属于他的迦南地。

  这种感觉像是做梦,整个人都浮在空气里,最好永远也不要醒。

  钟浅锡一路扒在劳斯莱斯的车窗上,贪婪地往外看去。

  终于,他下了车,见到了陌生的父亲,见到了那间华美壮阔的别墅,见到了金光闪闪的大理石厅。

  却也见到了草坪上踉跄学步的瑞恩。

  一个两岁出头的孩子后面,身后竟然能跟着四五个佣人。

  “他是你的弟弟。”父亲说。

  瑞恩不用挨饿,不用去思JSG考书上那些晦涩的句子。他的生活里没有教条、训诫和守则,只有爱与牛奶蛋糕。想什么时候吃都行,吃到牙痛也可以,不管是礼拜一还是礼拜日。

  无知无觉的人最幸福。

  有了对比,才会感到痛苦。

  钟浅锡不自觉地把手缩进兜里。

  虽然下飞机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很多次,指甲缝已经洗到完全雪白。但有些东西就是清不掉,牢牢地黏在身上。

  在那一刻,荆棘蓦地生长起来,捆住了他,尖刺往深处勒。

  直到现在,三十岁的钟浅锡依旧能够清晰得回忆起,那种滋味是如何在身体里翻滚的。

  它们前所未有的强烈——疼、痒、窒息。

  那是什么呢?

  它可以是所有的情绪、任意的情绪。

  唯独不能是嫉妒。

  因为书上说了,嫉妒是七宗罪。

  是必须被洗刷的罪。

  *

  “所以。”姚安见钟浅锡陷入沉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头,轻轻地戳了他胳膊一下:“你是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找我的?”

  钟浅锡从回忆中回过神。

  他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撤下来,握住姚安的左手,抬起来,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我需要你。”

  用的动词不是miss,是need,让这句话的含义天差地别。

  姚安看不透对方的心思,却不影响她的脸“轰”地一下子发热。

  钟浅锡笑了,没有松开她的手。

  红灯变绿灯,车辆前行。

  姚安故作镇静地咳嗽了一声,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转移话题:“当代艺术馆是不是要关门了?”

  “我们不去那里,去一个更有意思的地方。”钟浅锡说,“我想你会喜欢的。”

  *

  County Fair。

  姚安把视线从市集那块花花绿绿的招牌上移开,惊讶地看向钟浅锡。

  偌大的平地上支起一排排小帐篷和烧烤摊,香味徐徐地散开。有人在看杂耍表演,有人在排远处临时搭建的游乐设施,摩天轮、海盗船和秋千。

  还有小孩子举着风车,嬉笑着跑过去,大人跟在后面大喊:“嘿,慢一点!”

  比起什么也看不懂的当代艺术馆,姚安确实更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

  只是很难想象这样的约会行程,会是钟浅锡这样的人安排的——不去海钓、不去应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一样,随便逛一逛,消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钟浅锡察觉出她的惊讶,拉起她的手。

  姚安一边兴奋地四处张望着,一边跟着向前。走了一会儿累了,脸颊胀得红彤彤,像只新鲜的桃子,只等着人咬上一口。

  吃人犯法,吃肉是不会的。

  在集市里买上一只比脸还大的烤火鸡腿,雪白的犬牙撕开丝缕状的肉,就像咬破猎物柔软的喉咙。

  钟浅锡感受到了一点饱足。

  路过水果摊时,他问姚安:“还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好撑。”姚安拍了拍胀鼓鼓的肚皮,摇了摇头,“再说这种雪梨我在超市买过,肉很粗的,不如冻梨。”

  “冻梨?”

  只需要一个鼓励的眼神,年轻的灵魂就会开始讲话了。

  “对呀,你是不是没见过?”姚安兴致勃勃地描述起来,“冬天最冷的时候,把鸭梨放在阳台一个晚上,隔天就会变得硬邦邦的。吃之前要先把梨拿进屋子,在凉水里泡上一阵子。把冰敲碎,撕开皮……”

  “味道很好么?”

  “当然,果汁可多了!”

  更多的故乡从她的嘴里跳出来。

  正月里满是鞭炮纸屑的院子,桌上热气腾腾的扣肉和红烧鱼。松城的春天是会飘柳絮的,缠缠绵绵,吹进鼻子里很痒。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打出来,纸巾都不知道用掉多少。

  “鼻子红得像小番茄一样。”姚安嘟囔着。

  钟浅锡听着,听着。

  空虚的身体和精神在同时膨胀,突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充盈感。家是一个意象,只存在于单词里。但它又好像真的出现了,活在讲述中。

  此时集市上,有人哼唱起乡村小调。

  歌里的男人抱着班卓琴,从阿拉巴马出发,去寻找他心爱的姑娘苏珊娜。

  My true love for to see. 歌词是这么写的。

  钟浅锡对爱情不感兴趣。

  但他承认,今天把开去应酬的车调头、去寻找他的小鹿,也许是他今年做过的最好的选择之一。

  说话的时候,人流挤着他们不断向前。

  “前面有个谷仓!”姚安眼尖,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木头垒起来的谷仓里,堆满稻草。不少农场动物正趴在上面懒散地打盹,有马、绵羊、兔子,还有一只戴着蝴蝶结的粉红色小猪。

  花两美元,就可以喂它一点苹果。

  “猪也会吃苹果吗?”姚安很好奇。

  “它们什么都吃。”钟浅锡回道。

  他说得没错,苹果才凑到小猪嘴边上,就被它呼噜噜一口闷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浅锡笑笑,没有回答。

  姚安正要追问,一个小朋友冲到戴蝴蝶结的小猪边上,和它一起合了张影。

  这个举动完全吸引了姚安的注意力。她也想照,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嘴,毕竟这样很幼稚。

  好在钟浅锡看出来了,递了台阶过来:“要去拍张照片么?光线很好。”

  姚安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用我的吧,有美颜相机。”

  钟浅锡接过,目光顺势扫过手机的屏幕。

  不知道因为什么,很短暂的停顿了一下。脸上依旧保持微笑,只是手指滑动,快速进行了几个简单的操作。

  “是找不到拍摄键在哪里么?”姚安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开始照相,于是疑惑地问。

  “没有。”钟浅锡抬头,示意姚安微笑,“我找到了。”

  咔嚓。

  灿烂的笑容被记录了下来。

  *

  姚安还有课程预习没有做,不能在集市上停留太久。

  八点刚过,这场和谐的约会宣告结束。姚安一路小跑着上楼,又忍不住推开窗,冲楼下的钟浅锡挥手。

  窗户关上,人在课桌前坐下。书看了两页,英文连成一片,意思都读不懂了。

  她把手机重新翻出来,在相册里找出那张钟浅锡给她拍的照片。欣赏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感到害羞,扑倒在了被子上。

  今天的钟浅锡很不一样。

  他们明明没有说很多话,甚至也没有接吻。只是在热闹的集市上随意走一走,转一转,和其他人一样。

  但就是因为和其他人一样,让姚安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了他。

  要是能天天这样见面就好了。

  一个不应该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放弃最后的堡垒,和钟浅锡搬到一起,变成美食街上的猪又怎样呢?

  要知道谷仓里粉红色的小猪,每天都有苹果吃,也是很快乐的。

  ……

  回到楼下。

  钟浅锡和姚安分别之后,没有立刻把车开走,而是坐在驾驶位上,思考了一阵,给秘书米勒打了个电话。

  “有两件事。”他开口。

  第一件是关于董事会里的眼线。

  最近谁接触过他的父亲,无论是医生、护工抑或是钟太太的朋友,钟浅锡都需要名单。

  “不好查的话,就放出点假消息,钓一钓。”

  “好的。”米勒熟练地回道,“那另外一件事情呢?”

  另外一件。

  是源于那几条愚蠢的微信。

  【姚安,今天那个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祁航从丹桂大街回到圣盖博,在姨妈家的小床上直挺挺躺了一个小时,外卖都没有去送。

  青涩的感情才冒出头,一下子就被人踩得粉碎,搁谁身上都很难接受。唯一的一点侥幸,就是姚安没有亲口承认,那个男人是她的男友。

  要死也得死个明白,所以祁航思前想后,还是发出去了这样的一条微信。

  一个小时过去,他没有收到回复。不知道是姚安在忙,还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对方不是姚安的男朋友,又为什么会和她那么亲昵?

  酸溜溜的滋味在胸口翻腾,祁航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朋友对吗?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消息发出去,眼眶酸了,失恋的滋味可太难受。

  其实真说起来,姚安不是故意不回祁航的。

  是这几条微信发过来的时候,手机在她包里,没有被看到——先前在电影院里,她把电话调成静音了。

  再之后,手机就到了准备拍照的钟浅锡手上。

  和之前在饭馆时不一样,钟浅锡这次没有再置之不理。

  他面色平静地动了动手指,选择把信息直接删除。

  小鹿不肯搬过来,是因为身边多了只马蜂。知难而退都学不会,是该受一些教训的。

  钟浅锡认为这算不得下作。

  他给过那小子机会了。

  想到这里,钟浅锡对米勒说:“有个人,要麻烦你去处理一下。”

  “处理到什么程度?”米勒很上道。

  “做得漂亮一点。”钟浅锡回道,“毕竟是姚安的老乡,不是么?”

  “好的,先生。”

  最近太热,为了JSG透风,宾利车窗开了条小缝。打电话的功夫里,一只小飞虫顺着光源爬进来,落在方向盘上,慢吞吞地往爬。

  不碍事,就是招人烦。

  钟浅锡看了一会儿,伸出手。

  啪。

  虫子被他随手碾死,又漫不经心地丢出窗外去了。

第17章

  春假开学的第一天, 姚安抱着电脑,早早就到了教室。

  她几天没见到苏粒,攒了太多的故事想对朋友说——春天是个万物生长的季节, 姚安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就在她和钟浅锡的这段关系里面。

  而和垂头丧气的苏粒打过照面之后, 相互看了一眼状态,彼此都有点惊讶。

  “你怎么红光满面的?”苏粒说。

  “你怎么瘦成这样?”姚安问。

  “哎,别提了。”苏粒长叹着趴回到桌上,一张小脸蜡黄, “我这趟去拉斯维加斯,吃坏了肚子,瘦了足足六磅。”

  吃沙拉都能没成功的减肥, 结果靠拉肚子一步到位, 姚安十分同情地拍了拍朋友的肩膀。

  这个时候是不能落井下石的,浪漫的春假看来只能之后再分享。

  没想到这么一拍不要紧,震得苏粒又要去洗手间。

  就在这个时间里,Rigney教授走进教室。

  她是六十多岁的白人老太太, 精力充沛到使不完,可以从打铃一口气讲到课间。

  上她的课,必须得全神贯注。稍微走一点神, 就会云里雾里, 再也听不明白。

  “出于被孤立的恐惧,人们往往会尽量发表和大众观点相近的言论。”教授的PPT翻得比日历还快, “而这种意见的传播方式, 会呈现出类似螺旋的形状。在这个过程中, 少数派的声音往往会被多数派覆盖, 这就是伊丽莎白·诺尔-纽曼所说的’沉默的螺旋’……”

  “啊?什么意思?什么旋?”苏粒才从洗手间回来, 把手头那本《大众传播与消费者心理学》教材翻阅得哗啦啦直响,一脸大写的懵,“每个单词我都懂,怎么组合在一起就理解不了呢?”

  姚安也没有听明白。

  因为英语不是她的母语,她得花比苏粒还要多的时间思考。

  有句话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就在姚安一个字一个字努力研读的时候,苏粒这边已经大大方方地开始摸鱼了。

  “哎,你看了杰西卡的Ins没有?”苏粒捅了捅姚安。

  “我没加她。怎么了?”

  苏粒眉飞色舞地把手机递了过来:“那你可错过了一场大戏。”

  姚安看过一眼,惊讶地眉毛都要挑起来了。

  ——杰西卡的主页上,竟然明晃晃地挂出了一张她和瑞恩在海边热吻的照片。看来两个人是春假一起去了一趟坎昆,皮肤晒得黝黑。下一张,是Dior的最新款高跟鞋,配字是一个礼物和一个爱心的emoji。

  “他们交往了?!”姚安被呛得咳嗽起来。

  动静太大,Rigney教授听见了,一记眼刀甩了过来。

  苏粒和姚安赶紧收起手机,同时闭嘴。

  那节课结束,苏粒才说:“谁知道呢,估计是各取所需。”

  姚安收拾课本的手停住:“没准杰西卡和瑞恩是真的互相喜欢呢?”

  “怎么可能?”苏粒几乎要翻白眼了,“拜托,杰西卡?瑞恩?这两个人和相爱有一毛钱关系吗?”

  “可万一是我们误会他们……”

  苏粒不解:“安,你怎么回事?今天为什么老是替杰西卡说话。”

  不是替杰西卡说话,是替那些春天里正在萌芽的爱情。

  姚安的爱情。

  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全部咽了回去。她不敢说,怕被孤立,或许这就是沉默螺旋的现实意义。

  最后姚安只是拎起背包,指了指走廊上的洗手间:“吃午饭之前,你还要再去一趟吗?”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苏粒又皱起眉头。

  “嘶——肚子又开始疼了,要去!”

  *

  课上听了个八成懂,下课就得按时复习。笔记越做越多,占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其中就包括和钟浅锡打电话的时间。

  “在做什么?”傍晚的时候,男人在电话里问。声音和晚风混在一起,平静里多了一点温柔的意味。

  “学习。”姚安用笔戳起窗台上的铃兰花瓶。

  “听上去不是很开心。”

  “是稍微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又好像有点思路了。”

  “要说说吗?”

  原本姚安是不爱诉苦的。

  但从County Fair回来之后,她承认自己有些依恋钟浅锡。那些软绒绒的感情在心里徘徊,让空气都蒙上一层粉红色滤镜。

  就像小猪身上的蝴蝶结。

  而瑞恩和杰西卡的例子,给了她一点突破口。

  理论看着复杂,其实结合实践,就好理解得多。

  “我刚才在一直想,既然书上说,沉默的才是大多数。那么把人群比作是一群山羊的话,想要引导舆论,光靠牧羊犬盲目地追,是不够的。”她慢慢地回道,“我们还要驱赶头羊,让他们发声。头羊,也就是意见领袖。比如……”

  “米歇尔太太。”钟浅锡一针见血,把问题简化了。

  姚安愣了一下,突然意识自己和对方想到一起去了:“是的。”

  姚安之前尝试过在茶话会上引导话题,之所以能够成功,都是因为得到了领导者米歇尔太太的正视。其余的人见风倒,气氛才热烈起来。

  “我其实还想到了别的,但就是这个意思。”姚安忍不住笑了,因为这一点默契与巧合。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

  钟浅锡似乎是想到什么,开口问:“在去花厅之前,你已经学过这一课了吗?”

  没有。

  姚安只是依靠一些本能。

  这些年轻的本能,如果稍加修饰,也许会有更大的用处。

  这是在狩猎开始之前,连钟浅锡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美貌和智慧结合在一起,对姚安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而时间回到2015年。

  钟浅锡似乎开始从这段对话中,逐渐体会到了一点别样的乐趣。他坐在书桌旁,腰板挺直。钢笔尖点在纸张上,一下、两下、三下。

  “喂?”姚安以为是信号不好。

  哒,哒,哒。

  思考仍在继续。

  半分钟过去,钟浅锡理顺了思路,开口说:“过段时间会有些活动,在达拉斯。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不是“陪我”,是“一起”。

  钟浅锡的社交圈向姚安敞开了一条小缝,这次不再是她贸贸然闯入,是来自对方的主动邀请。这是几周前,甚至一天之前,姚安都不敢想的事情。

  “真的吗?”姚安的语气是惊讶的。

  诱惑也是巨大的。

  可上次的难堪还历历在目,她怕自己做不好。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钟浅锡是这样回答她的迟疑的,“不要浪费你的天分。”

  对于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来说,有时候承认她有潜力,甚至比钻石和鲜花来得还要珍贵。

  短暂的沉默后。

  姚安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我们什么时候去?”

  *

  那不是酒肉朋友间的聚会,是一场真正的生意,光靠观察是不够的。

  在那之前,姚安还有很多准备要做——要按照社交规则,打磨出一个精致又得体的轮廓。就像修剪花枝一样,往往需要一点时间。

  也许是该趁着这个空档,看看另外一边。

  时间倒回到四个小时前。

  米勒正坐在一辆银灰色的福特轿车里面。

  他是个很稳重的年轻人。凡是认识他的,都这样称赞过。

  每到这个时候,作为钟浅锡秘书的米勒都会抻一抻衣领,很谦虚地说上一句:“不如我的老板。”

  他是真心认为,钟浅锡先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和那些喜欢在比弗利豪掷千金的暴发户不一样,钟先生有想法,有耐心,有手段。

  最重要的是,慷慨。

  米勒为钟浅锡做过很多事情。干净的、体面的,每一次都顺利完成,从来没有被亏待。

  今天也会是很好的一天。

  正值晌午,圣盖博的街上不算繁忙。车辆零星几个,路人几乎没有。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在柏油路上投下一团团刺眼的光斑。

  再也没有比这样的日子里,更适合出一场意外的了。

  “抱歉,警官先生——太阳实在太大,我没有看清,不小心撞到了人。”

  你瞧,借口都是现成的。

  想法一旦拟定,气氛就骤然变得松快起来。米勒坐在驾驶位上,吹了一声口哨——老板不在的时候,这样的放松是被允许的。

  半个小时后,他等待的身影从街角的香锅店走了出来。

  祁航一边给自行车解锁、往前推去,一边低头查看手机。

  短信还停留在他昨天发出的最后一条。

  【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过了整整一天,姚安都没有回复过,像是没看见。

  被放置不理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冲动褪去,后悔和反思开始逐渐冒出头。祁航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冒进了。

  毕竟才认识不久,就去询问对JSG方的感情生活,多少有点鲁莽。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再发一条微信,向姚安道歉的时候。

  吱——

  从不远处驶来一辆福特。拐弯时车辆突然急速变道,把祁航连人带着自行车挂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人滚了两圈,自行车翻倒在地,轮子咕噜噜直转。

  福特车又开过几米,才停下。

  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简单查看过祁航的情况后,他真诚地道歉:“很抱歉,我刚才没有看清路上有人。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疼,疼,疼。

  过了快有三分钟,祁航才在对方的帮助下,撑着地坐直身子,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

  还好。

  多亏他带了戴了安全头盔。身上擦破了皮,骨头没事。

  倒是自行车经过这么狠狠一摔,轮子全都变形。

  “天啊,这太糟糕了。车子坏成这样,我想您一定需要一笔赔偿金。”

  祁航心大,事情很少往深处想。他试着掰了掰轴承,见没有完全松动,于是回答道:“我可以先自己修一修……”

  话还没讲完,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打断了他:“这笔赔偿款,刚好可以用来买一辆崭新的汽车。我认识很多出色的品牌销售,可以介绍给您。克莱斯勒、凯迪拉克,或者Mini cooper——祁先生,都是不错的选择。”

  这下就算是心大如祁航,也愣住了。

  这人认识自己。

  他是故意撞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祁航顾不得浑身疼痛,咬牙从地上站起来:“你是谁?”

  米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眯眯地开口:“拿下这笔钱,离一位女士远一点。或者我可以压断您的一条腿。祁先生,您觉得呢?”

第18章 二合一

  “我觉得。”店员亲热地说, “这条裙子很适合您。”

  Fendi的VIP室里灯火通明。

  姚安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裙子立体剪裁,腰线掐得刚刚好,下摆垂在膝盖上面, 衬得小腿修长笔直。露出来的皮肤像刚泼出来的牛奶,白皙、新鲜、诱人。

  好看是好看, 就是不知道衣服要多少钱。

  姚安想去翻看标签,被店员抬手拦住了:“钟先生说了,这些都不是问题。”

  不光是成套的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包和鞋。

  Hermes, Chanel,Saint Laurent,Gucci。

  15年洛城大学最流行的Peekabo皮包, 一只足足五千多美金。负责前来刷卡的米勒在询问姚安时, 语气却是轻快的:“鳄鱼皮和蜥蜴皮,一样一只?”

  越来越多的东西挤进那间狭小的公寓,不仅占据了衣柜,连床上堆得都是。

  姚安忍不住阻止钟浅锡:“够了, 不要再买了,太多了。”

  钟浅锡却微笑着回她:“还差一点。”

  ——他似乎决心要按照社交规则,打造出一个和谎言中一模一样的豪门女孩。

  姚安能够见到钟浅锡的次数也变多了。他越来越愿意腾出时间, 带她去更多的地方。

  比如会员制的高尔夫球场。

  “安, 你不去打两杆吗?”米歇尔太太掀起遮阳帽,用球童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 眼神探寻地问。

  姚安这辈子就没摸过球杆, 怎么能上场呢, 一打非得露馅。

  钟浅锡接到了她求助的眼神, 默契地把话题岔了开去:“她之前骑马的时候, 腰受过伤,还在恢复。”

  “我儿子前段时间也是扭到了,复建了好一阵子。这可不是小事,真要好好休息。”米歇尔先生做出个夸张的手势,又询问起钟浅锡,“钟,那你也不打了吗?”

  “是的。”钟浅锡在姚安身旁的长椅坐下,温声回道,“不然安会很没意思。”

  米歇尔太太艳羡地嘟囔起来:“这让人神魂颠倒的爱情。”

  而当人群走远,钟浅锡的讲述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打□□,10杆制。米歇尔先生如果这一杆进不了洞,就得换人了。今天西风大,应该调整一下角度才对——我猜他这一杆不行。”

  钟浅锡说的没错。

  隔了一两分钟,远处果然传来米歇尔先生沮丧的声音。

  钟浅锡笑了笑,回过头问姚安:“规则是不是不难?”

  对着场地实况一条条听下来,确实比光看文字解说要清楚得多。

  姚安点了下头。

  “明天什么时候放学?”钟浅锡示意球童递给姚安一杯沁凉的果汁,“我再带你去一场拍卖会。”

  高端拍卖会之前,往往要先验资,贵宾会被邀请着提前看展品。

  “能看清吗?那些笔触上的裂纹。”钟浅锡指着保险框后面的一副中世纪油画,对姚安讲解,“法语叫它们Craquele。”

  “Craqele。”姚安轻声复述,发音有点怪。

  钟浅锡听了,却没去嘲笑什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Craquele。”这次姚安读对了。

  男人立刻鼓励道:“说得非常好。”

  ——如果需要,钟浅锡可以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他深谙一切规则,有着无比的耐心和涵养。即便姚安有领悟不到的地方,他也从来不会发脾气。

  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魅力。

  大抵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渴望遇见这样一个老师。像灯塔一样,指引着迷失的船只,去穿过一团团蒙蒙的雾。

  而姚安又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课上记不住的,她就会回来额外花功夫复习。艺术史、金融书和法语入门,翻过一遍又一遍,直到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

  姚安渴望证明自己。

  这种渴望和对钟浅锡日渐增长的迷恋一起,在年轻的身体里熊熊燃烧。

  每次见到钟浅锡,每次把一点小小的进步抛出去的时候,她都能从对方的眼神里觉察出一点额外的惊喜。

  这点惊喜,也成了她前进的动力。

  她开始有意识的遗忘一些事情。祁航已经两三周没有联系过她了,这在热情的小老乡身上,恐怕不太常见。

  也许上次的分别造成了一些误会。

  姚安认为她应该去联系一下对方、解释一下。可真接通了电话,又该说些什么呢?

  圣盖博太远了,她最近又太忙,没有时间过去。

  钟浅锡为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个世界内里金光闪闪,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姚安只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她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看过《邦妮和克莱德》吗?”某天午后,钟浅锡握着叉子问。

  他说的电影很老,这回轮到姚安摇头了:“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男人微笑着切开一小条牛排。

  肉只煎到三成熟,利刃下去,鲜血顺着刀尖流出来:“只是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

  夏天来临之前,姚安给教授写了一封邮件,请了三天假。

  【我有个远房亲戚生病了,我要去探望一下他。】

  【Sorry to hear that. Wish you all the best.】Rigney教授回复。

  这一点点撒谎的愧疚,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兴奋所淹没。

  姚安是在一个炽热的午后,和钟浅锡一起抵达的达拉斯。

  和洛杉矶不同,达拉斯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气候。夏天闷热得像蒸炉,呼吸间都是湿漉漉的水蒸气。

  来接机的人自称叫克里斯,是钟浅锡的老同学。

  “老施密特听说你要来,专门定了一间总统套房。位置不错,就是离机场远点,过去要四十多分钟。”他对钟浅锡说。

  一听这距离,姚安决定先去趟洗手间,免得路上想去厕所。

  而等她走远,克里斯立刻兴奋起来:“钟,你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会带这么个美人过来!”

  “小声点,不要吓到我的小鹿。”

  “说真的,你从哪里搞来的,给我也整一个……”

  钟浅锡听了,没说话。而是抬起手,把烟按在了身旁那辆属于克里斯的幻影上面。

  嗤。

  烟火熄灭,在车身昂贵的漆面上烫出一圈小小的黑。

  “抱歉,手滑了。”钟浅锡慢条斯理地回道,“要不换个漆吧,我赔你。”

  克里斯哪见过对方这阵仗,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续道:“不用,不用……都是朋友……一点小钱而已……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不说这个了。”

  “那就说说晚上的安排吧。”钟浅锡微微笑了,气氛这才重新流动起来,“听说老施密特包了一整栋酒店?”

  *

  晚上的鸡尾酒会,是施密特为了接下来的竞选办的,商圈和政界受邀到访的人都很多。

  原本有了上次争夺地皮的那件事,钟浅锡是不应该出现在邀请名单上的。但架不住克里斯有个中将父亲,在德州利益纠葛得太深。老施密特心里再不情愿,也只不能绕开他们。

  鸡尾酒会八点开始。

  七点五十,姚安跟着钟浅锡坐电梯下去。

  宴会厅和总统套房在同一家酒店,倒是方便。只是临JSG到门口,姚安轻轻地扯了钟浅锡的袖口一把。

  对方停住步,回望过来。

  姚安指了指墙角,钟浅锡了然。他对克里斯留下一句“你先过去”,拉着姚安,走到了那个没人的角落。

  “怎么了?”钟浅锡问。

  “我有点紧张。”姚安轻声说。即便排练过一百次,临上阵前总归还是心虚。万一别人知道,一切就都完蛋了。

  而钟浅锡说:“不会有人怀疑的。”

  “真的吗?”姚安想从他的话里抓到一点确信。

  “当然,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钟浅锡抬起手,帮她把碎发别到耳朵后面去,“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伪装到你成功为止。

  说完,他吻了她的额头。温热转瞬即逝,留下的是信心。

  “我们该走了。”钟浅锡温声开口,“没人盯着克里斯可不行,鬼知道他会说出些什么东西。”

  宴会大厅的门推开,里面是一圈圈摆放的圆桌。地毯柔软细密,灯光和鲜花覆盖了每一处角落。

  钟浅锡一进去,就被人团团围住。

  “欢迎,我的朋友!”老施密特主动走过来,给了钟浅锡一个热烈的拥抱。仿佛之前扯出的私生子事件,已经被彼此吞进了肚子里去。

  生意就是生意,谁也不会在面子上破坏规则。

  隔着人群,微笑的钟浅锡朝姚安远远地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往左边去。

  议员和他的妻子就坐在那里。

  这也是姚安此行的目的。

  场子太大,钟浅锡没有办法照顾每一个人。是时候来验收一下,姚安这一个多月以来速成的培训结果。

  就好像参加一场准备已久的考试。

  紧张当然是紧张的,每个毛孔都在紧缩。可又很奇妙,是一种要交卷前的亢奋。

  这里没人知道姚安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一个聪明、漂亮、有教养的女孩,有一个远在香港的金融家父亲。钟浅锡爱她、重视她,才会所有的场合都带她去,哪怕是从洛杉矶到达拉斯。

  姚安从侍者手中的托盘上,端起一杯香槟酒,让自己看上去合群一些。然后努力露出微笑,走向议员所在的沙发,找个靠边的地方坐下。

  不要贸贸然开口,先观察,想一想他们需要什么。学着他们讲话的方式,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

  她能做到,这没什么难的。

  她必须做到。

  桌上在谈现代雕塑,特别是米瑞特的一款大理石人像。这门课姚安刚刚恶补过,她耐心听了差不多五分钟,觉得是时候了。

  得找到一个适当的切口,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上次和那款雕塑真的是失之交臂,就晚了一天,被一个中国商人买走了。”议员太太说。

  就是现在。

  “我之前在叔叔家里见过它。”半真半假的话掺在香槟里喝下去,姚安用了一种随意又开朗的语气,“我指的是那款人像。”

  议员太太愣了一下,把视线投过来,有些审视的意味。

  “听说他想要转手呢,不过我也好久没回香港了。”姚安有意笼络议员的太太,“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现在就去问问。”

  说着就拿起手机,装作要编辑短信的样子。

  出身优渥、长相天真。这样的人往往是不会被戒备的,毕竟谁会想到一个年轻的女孩,满身都是谎言呢?

  议员太太这下信以为真,连忙拦住:“亲爱的,回头再说,不用着急。”

  ——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要人家东西的,太不体面了。

  而桌上的话题也从现代艺术,渐渐转向了姚安。

  她一连回答过旁人的几个问题,才开口说:“对,我是在洛城大学读书——学校的课程还好,就是安排得太紧,连去打高尔夫的时间都没有了。”

  议员先生很喜欢打高尔夫,来之前,钟浅锡和姚安说过。

  “你打哪种?”议员先生果然开始感兴趣。

  “□□。”

  “我也是。”

  有了这样一个顺利的开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香港吗?上个月我去过一次……”

  “亲爱的,我很喜欢你今天的穿搭,非常有艺术感。”

  姚安笑眯眯地把杯中酒喝下去,又从侍者手里拿了一杯。

  当然了,钟浅锡带姚安来,并不只是为了一些赞美。雕塑、高尔夫都只是幌子,甚至连画大饼和谈合作也是。

  重要的是,一旦被认定是无害的、被纳入进一个小群体里,人们在交谈时往往会放下戒备。

  姚安太年轻了,看上去还是个招人喜欢的学生。她有教养、懂社交,却又不懂政治。少了很多世故,浑身都是可爱与天真。

  所以旁人在交谈时,并不会有意避开她。甚至在无意间,偶尔提到一些人名。例如麦克和小唐尼,还有西部的铁道和页岩气。

  凡是出现过的名字和地方,姚安都按钟浅锡说过的那样,默默地记在心里。

  遇到不明白的,她就会用一种特别无辜的语气,挑起眉毛反问:“真的吗?”

  大人们往往会笑一笑,简单解释一两句。

  有时候弱点,也可以是优势——这完全取决于你如何利用它。

  直到谈话接近尾声。

  钟浅锡终于抽出空,状似随意地走了过来:“亲爱的,你们在聊什么?”

  “你的女朋友真可爱,特别懂高尔夫和艺术。”议员太太拉起姚安的手,“我们刚刚还说,如果你们在达拉斯呆久一些,我们应该一起去打一场高尔夫的。亲爱的,你觉得呢?”

  “当然。”

  随着钟浅锡的到来,场面变得更加热情。但于此同时,话题却也变得更加谨慎,往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偏去。

  ——有狐狸出现,兔子们的警惕会不自觉上升,没人想被当场咬住脖子。

  钟浅锡像是什么也没看出来似的,依旧游刃有余地交谈着。

  而太多秘密在姚安心里叫嚣。

  她忍不住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偷偷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我都记下来了。】

  钟浅锡从燕尾服内兜拿出电话,瞥了一眼之后,不动声色地看过来。

  你做的很好。

  他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她得到了钟浅锡的认可——姚安一想到这里,掺了酒精的血液就开始翻滚,呼出的气都变得热辣辣的。

  姚安承认,她有些沉迷于现在的气氛。

  穿最好的衣服、戴最闪亮的钻石、穿最昂贵的鞋,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

  所有殷勤的目光都能让虚荣心膨胀。

  钟浅锡说得没错,她好像是有一种本能。她根本就不属于那间狭小的阁楼,也不应该属于松城。

  她很聪明,很年轻,很漂亮。

  她属于一个更大、更好的舞台。她属于洛杉矶,属于这场鸡尾酒会。

  突然涨起来的信心和快乐是泡泡,把人牢牢包裹。这一切都太好、太美了,就像是辛德瑞拉的舞会,最好跳到天亮也不会结束。

  而手机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亲爱的,有人找你。”议员太太听见响动,侧过头,笑着对姚安说。

  姚安起初以为是钟浅锡发来消息,没太在意地举起手机。没想到看过一眼屏幕之后,笑吟吟的脸却僵住了。

  因为屏幕上,一个不合时宜的名字出现在那里。

  一闪一闪,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来电人:父亲】

第19章 二合一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 姚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按下了锁屏键。

  手机屏幕迅速暗下去,震动停止,仿佛空气都跟着安静。

  “为什么不接这个电话, 亲爱的?”议员太太看到这一幕,疑惑地问。

  姚安怎么可能解释。

  她的喉咙莫名干渴, 声音有点迟疑:“是……保险打来的。”

  “哎,那些销售员,真是的,一天到晚都不停。上次有个人为了让我给家人办重疾险……”

  旁人不清楚内情, 话题也就自然沿着其他方向散开。

  至于为什么要下意识挂掉父亲的电话呢?

  恐怕在当时,姚安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虽然成功地糊弄了过去,座位上却好像长出刺, 让她坐立难安。兴许是会场人多, 有空调也不管用,皮肤上冒出点潮乎乎的汗。

  酒杯握在掌心,拿起来又放下,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钟浅锡因为这点响动, 察觉到了姚安的异常。

  他偏过脸,状似随意地递了个话头过来:“我刚才来之前,遇见了米勒。他在找你,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本来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结果一聊天就忘记了,是我的错。”

  借口来得刚刚好。

  姚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 顺势清了清嗓子:“是吗,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好像在顶楼, 我也不清楚——能麻烦你去找他一下吗?

  “当然。”姚安抓住这个气口, 火速站了起来, 转身向桌上的其他人致歉,“不好意思,我得先走了。”

  其他人纷纷笑道:“这有什么,快去吧,我的孩子。”

  姚安抓起桌面上的手机,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高跟鞋有七厘米,好在练过一段时间JSG,走起来不那么摇晃了。一步、两步、三步,尽量要把脚步控制得沉稳一些。

  心里再慌,也不能露出端倪。

  此时整场鸡尾酒会已经临近高|潮,老施密特紧了紧领带,准备上台演讲了。

  大厅、走道里全都是人,欢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是一个通话的好场所。

  所以姚安干脆上了电梯,直奔顶楼的总统套房而去。

  房卡一刷开,体感灯随着她的步伐一盏盏亮起,照出一条通明的长廊。

  门严丝合缝地在身后闭拢,空气安静地往下落。

  姚安在高床边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按下手机的回拨键。

  短暂的嘟声后。

  父亲的声音隔着太平洋响起来:“刚才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爸爸对不起,我才看到手机。”姚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下的情况,只能回答得含混。

  “一天到晚在忙什么呢,糊里糊涂的。”父亲的语气有些不满,“最近怎么都不和家里联系?”

  其实刚到洛杉矶的时候,姚安每周都会主动和家里人打一通电话,或是视频一会儿。说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多是生活和读书。

  只是这段时间为了准备达拉斯之行,眼花缭乱的事情太多,不知不觉间,松城竟然被她遗忘在了脑后。

  此刻套房里吹着冷气,凉爽干燥。

  在床上坐久了,姚安胳膊上汗珠都被冻住,成了一张张细小的嘴,紧巴巴地扒在皮肤上面。

  有些事情,父母不懂,也没办法和他们细说。

  姚安清了清嗓子,试着把话岔开:“没忙什么,就是学习呢——家里还好吗?”

  “还凑合。你姥姥这两天来松城看病了,说是胃不舒服。你妈请了假,带她去人民医院看了看,开了点药。”

  姚安的背瞬间挺直了:“很严重吗?”

  “没什么大事,老人嘛,有点小毛病也正常。”父亲续道,“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学习就行了,知道吗?”

  那口还没来得及松下来的气,又被提了起来。

  姚安哽住,回得很小声:“知道了。”

  “成绩要保持好,这样回来才能找好工作。你二姨家的孩子,从北京回来就去了省城的律所,一个月能挣八千多。你这个出过国的,可不能比他差了。”父亲说到这里,顺嘴问道,“哎我那天听你表哥说,你这个学生签证,转一个什么pt的话,毕业之后也能留在美国?”

  “OPT,但是短期的,之后还是要抽H1b工作签证。”

  “我不懂这些,反正能留在美国,肯定比在国内有前途。”

  也许是,也许不是。

  姚安正想辩驳。

  咚,咚,咚。

  套房的门被有节奏地敲响。

  “这么晚了,谁来找你?”

  姚安也不知道门外是谁。此时此刻,撒谎反倒显得容易一些:“好像是我的同学来了。”

  “别光顾着跟同学胡混!就一年交换,要抓紧读书……”

  来自家人的鸡汤又灌了足足两分钟,最后是嫌网络电话太贵,才挂断了。

  空气僵硬地挺着,和人专门作对。

  姚安从刚刚的对话中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站起身。

  原本以为门外的人应该走了。拉开房门时,对方意外地没有离开。

  “姚小姐,钟先生给您叫了客房服务。”酒店管家穿着笔挺的套装,手上端着雪白的银盘。

  罩子掀开,是一小碟奶芙蛋糕,一杯热牛奶,还有一些芝士和苹果片。

  钟浅锡大概以为姚安刚才急着离开,是因为空腹喝了酒,胃不舒服。既然他不能从应酬上脱身,就特意给她点了餐点。

  这份温柔很宝贵,却又好像让人无法承受。

  因为方才和家里的那通电话,像鞭子一样,“啪”地把姚安心里膨胀起来的泡泡劈得粉碎。

  肥皂沫飞溅,蛰得眼睛发酸。

  餐盘被放在了桌面上。姚安没有去动那些奶酪和蛋糕,重新坐回了床边。

  她抱住蜷起的膝盖,侧过脸,望向落地窗。

  总统套房在酒店的顶楼,可以俯瞰整个达拉斯辉煌的灯火。景色是壮丽的,只是脚下这座城市,实则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酒会的欢欣还没落下去,强大的割裂感就扑面而来,混杂着黏糊糊的自卑和愧疚。

  她的母亲在陪姥姥看病,她的父亲在朝九晚五地工作。

  他们都希望她有出息,有本事,给他们长脸。

  而她逃了三天课,坐在这间不属于她的顶楼。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硬要说的话,像是在公共澡堂里洗澡。眼瞅就要洗出个不属于她的雪白模样,混着沐浴露的水却从隔壁冲过来。黏腻的泡沫覆住她的脚面,又沾上脏污。

  姚安有些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几乎是凭着一股冲动,把真丝长裙和高跟鞋一股脑地脱了下来。

  可换回常穿的白T恤和短裤之后,心情却也并没有踏实很多。

  还是空泛,还是悬浮。

  她重新坐回了床上。发了不知多久的呆,思考不知道多久。

  直到,咔哒。

  房门再次被打开。

  这次身后的步履沉稳很多。

  是鸡尾酒会结束,钟浅锡回来了。

  他脱下外套,一边走往衣柜走,一边抽开领带——总统套房虽然有很多张床和很多个衣柜,但酒店的专职管家不清楚情况,把姚安和他的衣服放在了一个房间。

  燕尾服压在吊带真丝裙上面,堆叠出不堪的褶皱。

  雪松香蔓延开来,绵长的苦。

  “你怎么什么都没吃。”钟浅锡瞥见桌上连动都没动过的餐盘,解开衬衫袖扣的动作顿了一下,“胃不舒服吗?”

  姚安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不舒服。

  “那是有人找过你了?”钟浅锡问,语气平和。

  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似乎在暗指某个消失的朋友。

  只可惜姚安没有听懂。

  自从重新坐回床上以来,她满脑子就都被一件事情困住。

  此刻窗外的天空滚着雷。雨下不来,聚集成一团团云,群鸟就徘徊在这样湿热的水汽里。茫然,又不安的。

  姚安需要一些落下来的理由。

  “你爱我吗?”

  开口的瞬间,少女自己也愣了一下,呼吸仿佛都停滞了。这个在海上没有问出来的问题,竟然因为一些冲动,在此刻脱口而出。

  ——如果钟浅锡爱她,那么一切就是正当的、是可以被接受的。

  不用愧疚、也不用自卑了,不是么?

  踩在春天的尾巴上,那些毛茸茸的感情长得足够大,在叫嚣着一个出口。

  姚安的心脏因为这份隐秘的期待,开始砰砰地剧烈跳动。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好像失去了计量的意义。

  很久后,钟浅锡才说:“为什么会问这个?”

  他脸背着光,表情看不真切。

  啪。

  钻石袖扣被他解下了来,轻巧地放在桌面上,一对小小的十字架。

  钟浅锡没有给她回答。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回答了。

  轰——

  雷声掉了下来,连同闪电一起。

  姚安突然觉得心脏被劈中,不再会跳动。它生理上还在泵血,但心理上又凝固着,尖锐的疼。

  而钟浅锡回过身,借着头顶的一点亮光,端详起姚安的神情。

  她的嘴唇抿着,咬得太紧,有点干裂。

  于是他去冰柜里拿了一瓶水:“你需要喝一点。”

  姚安没有接,也不打算喝,只是一动也不动。

  钟浅锡便也不再坚持,把水瓶放在桌上。

  这一次和花厅不同,倒不是他故意想让姚安痛苦。

  爱的定义对他而言,实在太宽泛了。

  上一次和这个词产生联系,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国男人,为了一桩生意,从洛杉矶驾车往南部去。回程的时候,路过路易斯安那的一个小镇。

  给汽车加加油,顺便吃点东西,那个男人是这样想的。

  在镇上的唯一的一家快餐店里,那个男人遇见了一个年轻又性感的女人。一点点法语口音,调皮的黑色卷发,一点点迷人的异域风情。

  他爱上了她,简单又自然的事情。

  为了这份熊熊燃烧的爱情,那个男人愿意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住上一个或是两个月,随手给那个法国女孩买一栋房子。

  他们去湖里游泳,去隔壁镇子的旱冰场滑旱冰。在每个礼拜日、女孩应该去教堂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跑出去,开车到新奥尔良约会。

  谷仓里,汗淋淋的爱欲交织。月亮升起来,害羞地闭上眼睛。

  可等夏天结束了呢。

  那个男人留下一笔钱,离开了。哦对了,还有女孩涨大的肚子。那里面装着一个杂种,肮脏的混血儿——镇上的孩子们是这样叫的。

  “用这笔钱,去把孩子打掉吧。”男人说。

  那只老蜘蛛做过很多精明的决定,但他低估了一个女孩对信仰的虔诚。那个孩子不可能被打掉,教会不允许这样做。于是钟浅锡被留了下来,跟在母亲身边,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

  父亲爱过母亲吗?

  钟浅锡曾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思考过这个问题。JSG

  他认为是爱过的。

  但浪荡的假期一旦结束,是时候该回归正常生活。

  高中都没读过的快餐店员?英语都说不利索的欧洲移民?

  绝对不可能娶她,那太不上档次了——那个男人需要一个会社交的、出身体面的妻子。

  爱情只是多巴胺的分泌。它太短暂,堪堪够维持过一个酷热的夏季。

  只有利益,能够把两个人真正捆绑在一起。

  所以回到达拉斯的酒店。

  钟浅锡对姚安说:“我们可以一起做更有用的事情,我也可以给你更多。”

  金钱,权力,地位,野心。

  除了爱情。

  可姚安需要的,就是爱情。

  “你打算给我什么呢?包吗?手表?房子?”姚安因为失望,变得有些激动起来,“我不要这些——这些衣服还有首饰,从达拉斯回去之后,我都可以还给你!”

  黑眼睛里有执拗,有坚持,还有一点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借题发挥。仿佛把怒气和沮丧全都冲对方甩过去,自己就不用再背负那些来自家乡的、沉甸甸的压力。

  床垫沉了一下。

  是钟浅锡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来。

  他读懂了她,手指穿过少女蓬松的头发。

  片刻后他开口,眼神里有悲悯:“你太年轻了。”

  “我已经二十岁了——你之前还说过,我很聪明!”

  这种话能说出来,就已经很孩子气了。

  让人意外的是,钟浅锡并没有嘲笑姚安这样幼稚的行为。

  因为她的神情让他感到熟悉。

  他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从洛杉矶探亲结束,又被送回路易斯安那的自己。

  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再重新被扔到闭塞的小镇,一切变得无法忍受起来。

  但父亲却对他说:“长成一个有用的大人,你才能再回来。”

  钟浅锡只有忍耐着,学习着,等待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成长总是残酷的。不是么?

  他的小鹿也需要一点时间。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钟浅锡问。

  姚安当然记得。

  钟浅锡说过,他和她是天生一对。

  “我们都会迷恋一些自己讨厌的东西。”钟浅锡站起来,语气斯文。就像他其实很讨厌南部,讨厌这里闷热的空气。但每次回来,又会感觉放松似的。

  他的根在这里,在这块干涸的土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姚安有些茫然。

  “我的意思是。”钟浅锡回道,“这些衣服和包,不要把它们当成是考验,把它们当成是奖励。”

  “晚安,亲爱的。”男人话音落下,门随之关上了。

  套间里只剩下姚安。

  枕头分明是松软的,可她趴下去时,却连呼吸都要窒息。人躺在床上,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脱离开,直直地往下坠去。

  姚安觉得,钟浅锡说得不对。

  这和课本上讲的完全不一样——做人不应该虚荣和拜金,要珍视爱情。

  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反驳对方。

  因为从她撒出的第一个谎开始,她的灵魂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和魔鬼做了一笔交易。

第20章

  雷滚了一夜, 雨没有落下来。

  姚安一直躺到快凌晨两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眼睛一闭上,四周挤满了人。头顶聚光灯闪耀, 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舞会。

  而她脚上正穿着一双闪亮的水晶舞鞋,脖子上挂着一串豪华的珍珠项链。提琴演奏声响起, 在旁人艳羡的目光里,她尽情跳了起来。

  起初是快乐的,裙摆波浪似的飘舞。

  不知跳了多久,鞋子突然越来越紧, 项链也越来越重。水晶和珍珠勒破了血肉,姚安咬牙想把它们摘下来,那些蠢笨的玩意却纹丝不动。

  汗珠一滴滴往下淌, 疼痛变得剧烈, 几乎无法忍受。

  再然后,咔嚓。

  那些珍珠和水晶,压断了她的骨头。

  姚安被吓得豁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 脸上和脖颈上全是汗。

  急促的呼吸声中,眼前是一片阳光——达拉斯纬度靠南,七点不到, 窗户外面已经全亮了。

  还好, 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隔壁隐隐有水声传来, 是钟浅锡起得早, 已经在洗漱。

  姚安觉得嗓子很干, 咳嗽了一声,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

  屏幕上躺着一条提醒短信。

  【姚小姐, 今天上午的行程九点开始。】米勒说,【商务早餐在18楼,我帮您和钟先生预定了靠窗的位置。】

  是的,比起昨晚那场冲动的对话,更让人觉得糟糕和尴尬的是,达拉斯的行程还远远没有结束。

  算上回程,姚安要和钟浅锡再朝夕相处两天。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钟浅锡。

  当然硬要是装病,或是说学校有急事、麻烦米勒买一张回洛杉矶的机票,不是不可以,钟浅锡多半也会放她走。

  但彼此心知肚明,这不是周末去海边散心,不是朋友之间小聚,也不是一场说离开、就能离开的旅行。

  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等着她和他出错。

  这就像是在拔河。越是下一秒就要过线,就越不能先松手。

  至少得先把这两天熬过去,之后再说。

  姚安用力搓了搓脸,刺痛带来了一些清醒。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她从床上跳下,开始换衣服。

  叩门声也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要去一起去吃早餐么?”钟浅锡听见屋内的动静,走过来,隔着门问。

  语气温文尔雅,仿佛昨夜的对话只是梦一场,无事发生。

  *

  德克萨斯州的饮食豪爽,颇有点山东菜的风格,量给得特别足。一大早,自助吧台就堆满了各式烤肉。要不是放不下,恨不得能端上半只牛到餐桌。

  餐点繁复,姚安却没吃几口。

  钟浅锡也是。

  他坐下来不过五分钟,就起身去接工作上的电话。直到克里斯带着司机和助理赶来,大呼小叫了一通,钟浅锡才回来。

  而此时姚安的盘子上,除了那一点可怜的苹果消失不见,其他和钟浅锡走之前,一模一样。

  钟浅锡的目光飞快扫过,没说什么。只是在路过米勒时,低声嘱咐了一句。

  一行人上了克里斯的劳斯莱斯。

  达拉斯之行的第二天,是要去一处工程。

  和老施密特的地皮交易在上个月已经基本完成,对方参与投建的勘探项目却还没有收尾,刚好趁这个机会去验收。

  车子驶出市区,在高速上狂奔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全是克里斯在喋喋不休。

  “你说老施密特会不会因为心里憋屈,故意给我们使绊子?要是哪个井下得不合理,咱们还得再找人弄。”

  “机器呢,你说机器怎么办?”

  “哎呀今天真是热,运气不好,非得挑这么一天去工地。结束之后去喝两杯吧?”

  嗡嗡嗡,比苍蝇还要吵。

  钟浅锡在专注地阅读文件,并没有闲聊的意愿。只有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抬起头,回复克里斯一两句,让气氛不至于难堪。

  姚安插不上话,更没什么想说的。干脆把目光投向窗外,看向郁郁葱葱的树木,嘴紧紧抿着。

  天气很热,人与人之间却闹起倒春寒。

  真是怪事。

  克里斯是不清楚前因后果的,左看右看,疑惑地抱怨:“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呢。”

  片刻后,钟浅锡笑笑,把话岔开:“和老施密特约的是几点?”

  “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对方立刻跟着跑偏。

  一来一往间,那块钟浅锡新买下来的地皮终于到了。

  这是一片炎热又干燥的红土地。

  地势平坦开阔,越过被晒枯的草杆,远远就能看到一台台钻探机。那些机器矗立在旷野下,矗立在毒辣的阳光里。一下接一下往地底摆动,溢出巨大的轰鸣声。

  “Holy Sh*t。”克里斯忍不住对钟浅锡感慨,“上次来还没到这个进度,施密特这老头说话算话,看来真是被你捏到了软处。”

  钟浅锡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了对方的吹捧。之后他回过身,向姚安递了一顶安全帽过来。

  进场之前,要遵守施工工地的要求,先佩戴保护措施。

  “谢谢。”姚安接过来,语调有点僵硬。

  咔哒,卡扣搭上了。只是安全帽戴上去有点大,摇摇晃晃,好像她的心情。

  姚安摸索着抽绳,还没找到接口的地方,手背就被男人指间的热覆盖。

  是钟浅锡伸出手,帮她把安全帽扣死:“要系紧才行。”

  高大身影挡住阳光。姚安扭过头,有意不去看他。

  钟浅锡没说什么,黑沉沉的眼睛依旧停在她身上,并没有因为她的抗拒而挪动分毫。

  空气缩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

  “我是不是来晚了?”带着德国口音的英语打断了这场对峙。

  老施密特从车上下来,态度算得上热情。

  钟浅锡这才把目光移开,微笑着回答生意上的伙伴:“我们也是才到。”

  人既然到齐了,就可以往工地里面去。

  技术员边走边讲解:“目前粗略地看,这块地的地下储量是在……预计完工时间……初步开采量是……

  姚安从来没有接触过能源领域JSG,对天然气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加紧了步伐,跟在技术员的身后,专注地听起讲解。一方面觉得新鲜和好奇,另外一方面,是本能地想离钟浅锡远一些。

  而她的态度,吸引了老施密特的注意。

  “你的小朋友好像对做生意很感兴趣。”老施密特对钟浅锡说,有点试探的意思。

  “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钟浅锡回道,“她马上就毕业了,从洛城大学。”

  “毕业之后,是去你的公司上班吗?”

  钟浅锡笑笑:“她值得更好的机会。”

  克里斯跟了上来,顺嘴问了老施密特一句:“哎,你是不是前段时间在洛杉矶开了家事务所?”

  老施密特是很听得懂暗示的,马上回头,示意助理过来:“如果不嫌弃的话,姚小姐这学期就可以去我那边实习。”

  钟浅锡转向姚安:“我相信未来五年,能源领域的发展前景会很好。你觉得呢?”

  这是他带姚安过来的目的。

  ——今天的行程本来可以不用姚安参与,但钟浅锡从早上开始,就察觉到对方的抗拒。于是他决心利用这个机会,展示一些诚意。

  【我们在一起,可以做更多、更有用的事情。】

  既然姚安不想要现成的皮包和表,他就会给她一些别的。就像书里写的那样,for the greater good。

  在同龄人还在为实习和opt发愁的时候,在表哥还在跑着送餐的时候,在省城做律师的亲戚为了八千块钱到处炫耀的时候。

  姚安不用通过面试,就可以获得一个留在美国的机会。

  施密特的名片被塞进姚安的手里,她没有做声。

  钟浅锡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工作伙伴。她从他身上可以学到很多,不仅仅是待人接物。

  但他给不了她爱情,也根本不打算要她的爱情。

  钟浅锡想要的到底什么,姚安似乎知道,又不太完全。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在她的面前,摆着一道由财富造就的鸿沟。少了爱情这个正当的理由,她想要跨过去,就必须丢掉体面和尊严。

  钟浅锡看出她的踟蹰,笑了笑,移开视线,继续去谈他的生意。

  名片被姚安捏得很紧,渐渐被掌心的汗打湿。

  *

  事情谈得很顺利。

  既然确定地底下有天然气,钟浅锡也愿意再给老施密特让一点利。

  “都是朋友,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他是这样说的。

  “当然。”

  宾主尽欢,以至于一行人离开的时候,老施密特专门走到车边去送,态度比来时还要热情。

  克里斯心里也跟着高兴。

  一上车,他就扇着外套说:“我还以为要多花一点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都饿了吧,不如去吃点什么,喝上两杯啤酒?”

  已是午餐时间,是该去吃饭的。

  钟浅锡看向姚安。

  这让她下意识回道:“我还有作业没有完成。”

  “天啊,现在的学生可真是不得了,请了假也要念书。”克里斯被逗笑了,“我们读书那会儿可没有这么认真……哦不对,钟是很认真的。除了级长的工作,他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学的!不过这小子毕业的时候,拿了straight A,全优。你敢相信吗?”

  见姚安不吭声,克里斯又感慨:“你们两个可真像。”

  说完,难得有眼力见一回:“既然姚小姐要去学习,那我们也别去打扰了。钟,不如我们单独去吃?”

  *

  钟浅锡同意了。

  他在酒店餐厅吃了很好的一餐,和克里斯聊了一些过去,没有喝酒。

  看了一眼表,过去四十分钟。

  其实出发去工地之前,钟浅锡已经叫米勒准备了金枪鱼三明治,放在姚安的房间。刚刚在用餐的时候,他又帮她点了客房服务。

  算一下时间,姚安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钟浅锡这才起身,坐上电梯。刷开卡,走向姚安所在的套间,敲了敲门。

  等了几秒,推门进去。

  姚安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屏幕上播放着课件,荧光打在她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木头面具。

  餐盘上是空的。

  毕竟饿久了,那些东西被姚安吃了个干净,塑料袋进了垃圾桶里。

  钟浅锡解开领带,在床边坐下,朝姚安靠近。

  在他看来,是时候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冷战。

  拥抱和吻落下来的同一刻,姚安却突然往后撤了一段距离。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哪怕是在夜钓的船上。

  钟浅锡坐直了身子。

  他脸上是微笑的,纯黑的眼珠却微微眯起来,里面没有笑意。

  姚安第一次见到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那种狩猎接近尾声时,猎手从灌木丛中起身,不紧不慢地拍掉身上的草杆,露出真面目的样子。

  姚安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冷战是没有用的。之所以能够耍上一天两天的脾气,也不过是因为对方纵容而已。

  钟浅锡当然可以跟她耗下去,他有的是耐心。

  但只要他愿意,他也有无数办法让自己服软。

  ——他捏着她太多把柄。

  呼,吸。呼,吸。

  喘气声变得紧凑且沉重。

  随着对方逐渐靠近,巨大的压迫感袭来,姚安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像是被野兽叼住喉管。

  她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带着香气的热扑面而来,下一秒,就要把她吞噬。

  肩带从身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臂膀。姚安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等待命运的审判。

  几乎是鼻尖挨着鼻尖的程度,钟浅锡却停了下来。

  再之后,热气退开了。

  姚安惶惶然睁开眼,刚巧对上男人晦暗不明的眼神。

  未知的恐惧最磨人,姚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只能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谁也没有说话,许久的安静。

  嗡。

  放在床头柜上手机,忽然没头没脑地响了起来,划破了寂静。

  是苏粒的来电。

  姚安没准备去接——眼下不是和朋友聊天的好场景。

  可对方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显然苏粒是有急事找姚安,见不到人,就不准备停止拨叫。

  姚安看了一眼钟浅锡。对方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要出声、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姚安犹豫了一下,最终把电话接了起来:“喂?”

  “天啊,安,你终于肯接电话了。你的远房亲戚还好吗?”

  听到姚安回复“还好”之后,苏粒又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洛杉矶?”

  “应该是后天。怎么了?”姚安听出异常,反问道。

  苏粒好像是在学校,和身边人说了什么之后,那边突然变得很乱。脚步和议论声夹杂在一起,刺刺拉拉的:“有个男生……今天来…一个中国人……英语说的不好,开了一辆……本田……”

  姚安以为是听筒出了问题,把手机换成免提,音量调高:“你说什么?能不能重复一遍,我听不清。”

  “我刚刚说。”苏粒从混乱中走出来,声音这才变得清晰起来,“有个男生今天来学校找你了。他说他叫祁航——你认识他吗?”

第21章

  祁航。

  这个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的名字, 此时骤然冒出来,让姚安一下子愣住。

  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跑去学校找她,连个招呼都不打?

  奇怪的预感浮起来, 泥鳅似的,滑溜溜的抓不住。

  就在姚安思索的时候,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是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追上了苏粒:“你已经联系到姚安了吗?快把手机给我。”

  苏粒怎么肯把自己的手机让给祁航:“安还没说她认识你呢,谁知道你是什么人,万一是个跟踪狂呢。再说你没有自己的电话吗, 为什么非要用我的?”

  “我刚才都说过了,我是姚安的朋友,也是她的老乡。”祁航顾不得解释更多, 提高了一点音量, 明显是着急了,“不信你问……”

  眼见误会在扩大,姚安不能再坐视不管。

  她刚准备开口,没想到话还没讲出来, 苏粒已经像连珠炮一样、先一步冲祁航开火了:“你别骗人了!我刚刚看见你在外面停车,你开的那辆本田都要报废了。还有你身上的工作服——你不会是在外卖店工作,中途溜出来的吧?安怎么可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别当我好糊弄。”

  这番质疑一说出来, 立刻把姚安所有的话都憋回去了。

  苏粒说得没错。

  从她的角度看,祁航这样的人, 确实不可能是姚安的朋友——住在圣盖博的穷小子, 靠送外卖为生, 太糟糕了。但苏粒不知道的是, 姚安也是这样的人, 甚至早早就把灵魂卖给了恶魔,要恶劣得多。

  真相在姚安的胃里燃烧,烟顺着喉咙往外涌,卡住她所有的辩白。

  沉默蔓延开来,隔着漫漫电波。

  “安,你怎么不说话?”粗线条如苏粒,也开始隐约感受到了朋友的异常,不解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只需要说出JSG一句“我不认识什么祁航”,就可以摆脱掉所有的怀疑了。美丽的女孩身边,总会有一些自不量力又疯狂的追求者,这再正常不过。

  可这句话,姚安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说出来呢?

  祁航不是跟踪狂,他就是她的朋友。一杆子否定这段友情,无异于在对方胸口捅刀。而那些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是多么的沉重,日复一日压在姚安心上,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姚安的沉默和迟疑,显然给了祁航鼓励。

  他憋了一肚话,哪怕苏粒不给他手机,也要提高嗓门主动开口:“姚安,你现在在哪里?我……”

  语气里有一点惶惶然的思念,再硬的心肠也会软化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姚安露出了一点动摇的神色。她嘴唇微张,想要说点什么去安抚对方。

  但就在这个时候。

  有人伸出手,把手机从她手里抽走。

  “不要再打过来了。”是钟浅锡开口,对祁航说。

  嘟,通话结束。

  这个世界蓦地安静了。

  姚安愣了一下,急忙抬起脸。视线上扬,刚巧和钟浅锡撞在一起。

  此时对方按下她手机的关机键,英俊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连之前伪装出来的笑意都消失殆尽。眼里黑蒙蒙一片,无尽的雾。

  房间里的紧绷感在不知不觉间加剧,甚至比通话开始之前,还要让人窒息。手机被钟浅锡随手抛在柔软的床垫上,滚了两圈,顺着被子滑向地毯。

  钟浅锡在嫉妒。

  ——这是姚安被对方视线牢牢盯住时,产生的荒谬想法。

  怎么可能呢。

  钟浅锡说了,他是不会爱她的,不是么?

  空气干渴,有差不多一两分钟都没有响动。直到钟浅锡开口:“不好意思,刚才觉得有点吵。”

  说话间,神情和语调都恢复了正常:“我给你倒点水。”

  你看,这才是钟浅锡。

  他是不会吃醋的,也不应该吃醋。

  “不用了,我不渴。”姚安拦住对方,清了清嗓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想要去捡自己的手机,“我得给他们打回去,不然苏粒没准会和祁航吵起来。祁航知道我的秘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姚安没有捡成手机。

  因为俯身的刹那,钟浅锡再次朝她靠了过来,把她扯进怀里。

  两个人对视时,男人的瞳孔快速收缩了一下,却又好像是姚安眼花。炽热的拥抱落了下来,他吻她,快要窒息的程度。

  姚安再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祁航为什么要到学校找她、又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手机和她联系了。

  因为这次钟浅锡没有再松开她。

  而在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姚安被拖进了一片海里。

  水花四溅,钟浅锡却按着她,不给她呼吸。

  他坏透了,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衣领上的扣子,像是在拆一份等候已久的礼物——一小块奶油蛋糕,或是沾满栗蓉的水果塔。

  丝带坠落下来,钟浅锡牢牢地握住属于自己的那块蛋糕。雪白的、丰腴的奶油从指间溢出来,柔软得失去了形状,带着铃兰的馨香。

  纠缠中,滑落的领带不知不觉捆住了姚安的手腕。她试着甩开,却越缠越紧。

  钟浅锡离开了一点距离,跪在床边。

  姚安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想要欠起身子,去看看正在为她服务的男人,却又对方被按了回去。

  钟浅锡仰起头,黑沉的眼珠抬起来,从下往上看她。

  他在确认她的神情,确认她是否抗拒。而姚安紧紧闭着眼睛,大口喘气。纤细的脚踝摇晃了两下,最终垂在了床边。

  就好像五月害起热病,把她烧死在了一场火里。

  很久之后,钟浅锡重新站了起来。

  “把灯关了吧。”姚安哑声说。

  灯关上了。

  尖利的犬齿撕开锡箔纸包装,心满意足地、刺入姚安的脖颈。

  *

  夜已深。

  钟浅锡离开卧室前,回望了一眼。

  他的小鹿正沉沉睡着。雪白的肩膀袒露,睫毛簌簌颤抖。

  她大概在做梦,不是很好的那种。

  这让钟浅锡重新走了回去,帮姚安把被子往上提了一点。中央空调很凉,不是感冒的好时候。

  当然了,今天也不是一个合适的日子。

  赶上礼拜日,规则和戒律都要被严格遵守,肉、酒和性都是不被允许的。所以钟浅锡之前曾被热病蛊惑着靠近了,又被理智束缚,选择离开。

  可那种奇异的情绪回来了,就从姚安关心那只愚蠢的马蜂开始。

  钟浅锡不认为姚安会放弃她的谎言。

  即便他不插手、不去挂断那通电话,结局大概也是一样的——姚安会张开聪明的嘴唇,随便编上一两句话,哄好她的朋友和小老乡。

  但是想想那种滋味吧。

  它汹涌而来,从内部啃噬钟浅锡,外面看着钢筋铁骨,里面却全是窟窿。让他迫不及待出手,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

  嫉妒,丈夫。

  这两个词光是想想,都觉得陌生。

  姚安总是带给他一些新的可能。

  而这次意外的破戒,感觉却并不糟糕。和预想中沉重的负罪感比起来,反倒是从内到外的餍足更多。甚至钟浅锡愿意花上一两分钟,去回味一下他刚刚犯下的罪。

  如果克里斯知道这件事,估计要啧啧称奇,拍着大腿赞叹一声:“This f**king world.”

  一个规则的建立往往需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倒塌却只是一念之间。

  这狗**的世界,说得没错。

  只可惜钟浅锡是不能骂人的。

  于是他坐在隔壁套间的吧台前面,挽起衬衫袖口,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这个不应该喝酒的日子里。

  等待威士忌冰球化开的时候,钟浅锡想起什么。

  他侧耳确定姚安还在睡着,于是拿出手机,给外出中的米勒拨了个电话。

  “我记得我说过,做得漂亮一点。”兴许是刚才的那一点饱足,让钟浅锡能够语气平和地询问对方,“你是怎么做的?”

第22章

  还能怎么做呢。

  当然是在阳光很好的一天里, 开车去找叫那个祁航的穷小子,提供一笔钱或是一点口头上的恐吓。

  原本软硬兼施,总能解决问题。

  只可惜穷小子不识趣, 偏要梗着脖子和米勒硬刚。

  “我不会要你的臭钱,你也别想威胁我!”祁航从街上爬起来, 忍着疼痛,大声喊道。

  米勒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眉头都皱起来了。

  他自认为修养没有老板好,遇上这种愣头青, 是很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的。

  如果是平时,这点颜色估计也就给了。但这次钟先生嘱咐过,穷小子是姚小姐的朋友, 做事要温和。

  所以放狠话归放狠话, 并不能第一次见面就真的碾断人家一条腿——为此米勒感到非常遗憾,耸了耸肩:“那我恐怕只能去找你的家人了。”

  祁航怔住:“你说什么?”

  米勒不打算再和他废话,跳回福特车上。一脚油门,直接开到了两条街外。祁航愣了一下, 扶起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车,一路叮铃桄榔地追着汽车屁股后面跑。

  两条腿毕竟比不上四个轱辘来得迅速。

  等气喘吁吁地到了家门口,祁航才发现不如不回来。

  一张支票搞不定祁航, 却能搞定他的家里人——米勒已然站在门廊上, 满脸笑意地和姨夫姨妈握上手了。

  “回来的正好。”姨夫一看见祁航,拎住他的耳朵就往屋里走, “你这臭小子, 一点不学好。送个外卖, 也能跑去挖人家墙角!”

  米勒笑眯眯地顺势提醒:“还有姚小姐的联系方式, 恐怕也需要删掉。”

  姨妈果断交出了从祁航手里没收的手机:“都听你的。真没想到这孩子会到处惹事, 我们一定看住他,不让他乱跑。”

  戏剧圆满落幕,耗时不过半个钟头。米勒离开那栋小房子时,心情是十分满意的。

  整个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唯独有一点:米勒没见识过初恋的力量。

  那股子劲儿在身体里翻腾,一刻不停。让人即使被关进小卧室,心里也不安生。

  祁航一晚上没睡着,渐渐用他智慧的小脑瓜领悟出了一个道理:姚安身边的那个男人,随手就能干出贿赂和威胁的事,肯定不是什么好货。姚安那么单纯,多半还蒙在鼓里。要是被那货骗了,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不行,他必须得去告诉姚安,去揭露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童话书里的骑士,是可以为了公主赴汤蹈火、深入龙窟的。而祁航没有了姚安的联系方式,又等不到她主动联系自己,只能耐下性子装乖。憋到足足快要入夏,才让姨妈放松看守。

  借着送外卖的由头,祁航偷偷开走了家里的那辆破本田车。一路八十迈狂奔,直接跑去洛城大学告状。

  只可惜姚安不在,他扑了个空。再加上吃了英语不好的亏,和苏粒也解释不通。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清楚了。

  “实在是抱歉,钟先生,都是我的失误。”JSG米勒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道歉,“您看……现在该怎么办呢?”

  钟浅锡没有立刻回答。

  指尖捏住吧台上的水晶酒杯,转了两圈,看着金黄的、琥珀一样的威士忌在杯中流动,一点点侵蚀冰球。

  之后他抬起手,抿了一口。

  酒精度数很高,一入口,舌尖瞬间燃烧起熊熊热意,连同争斗的本能也被一并点燃了。

  明明那只马蜂还是个孩子,吓唬一下也就完了,没必要下狠手。可钟浅锡想到了此时躺在床上的雪白臂膀,馨香的吻,和少女酣睡时微微张开的嘴唇。

  有些东西是刻在基因里的。

  咬进嘴里的猎物,就不可能再松口,也绝对不能被第二个人觊觎。

  半晌,钟浅锡把杯子放下,微微笑了,对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

  姚安醒来的时候,屋内一片暗沉。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一丝光也透不进来,空气中浮着暧昧的香和热。

  床垫微微震动。

  是钟浅锡在她身边重新躺下,整理了一下枕头。

  “你刚才去了哪里?”姚安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面向钟浅锡。身体上的疲惫还没有完全褪去,动一下都觉得肌肉酸痛。

  钟浅锡没有回答她,吻落在姚安的额头上,带着一点酒精的灼烧感。

  “怎么喝酒了?”姚安好像清醒了一点,在枕头上蹭了蹭——她睡出了汗,乌黑的发贴着脸颊,有些刺痒。

  “只喝了一点点。”钟浅锡温声回道,帮她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

  “骗人。”姚安嘟囔着,眼睛并没有睁开。

  身体上的亲密,总是能营造出一种短暂的假象。就好像只要肩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此的灵魂就能够无比贴近,对于爱的分歧都不复存在似的。

  至少在天亮之前,是这样的。

  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色,让心底隐秘的渴望,能够毫无顾忌地生长。

  钟浅锡是个精明的商人,决心充分利用这一点宝贵的时间。

  他欠起身,再次吻了姚安。

  在赌城拉斯维加斯,有一句很出名的宣传语。

  What happens in Vegas, stays in Vegas.

  大意是那座疯狂的城市可以包容一切放纵。不管所作所为有多么荒唐,只要天亮准时离开,所有事情就都会恢复正常。那些湿淋淋的欲望,也可以被一并遗忘,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姚安在苏粒春假带回来的马克杯上,曾经见到过这句话。

  当时她好奇地多瞅了两眼,苏粒就大方地把杯子送给了她:“早知道你喜欢,我就再买几个钥匙链和T恤给你了,那边纪念品店里印的全是这个。”

  而此时此刻,在这间总统套房里。

  姚安突然觉得,这句话对于达拉斯也同样适用。

  Let it stay in Dallas.

  她短暂地找到了理由。

  钟浅锡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绅士,非常讲究女士优先的原则,每次都先让姚安快乐。

  这又是一种姚安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她被一根绳拽住,忽悠悠往上飘,甩到最高处。为了避免掉下来的时候粉身碎骨,姚安只能紧紧抓住被单,像脱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

  夜是这么温柔,这么长。

  灵魂颤抖的某一刻,姚安甚至产生了一点点卑劣的、不符合道德的想法。

  她希望天不要亮。

  *

  天还是亮了。

  和太阳一同回来的,是略显紧绷的理智。

  姚安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涂遮瑕,试图盖住她一夜没怎么睡的黑眼圈。而钟浅锡站在她身旁打领带,动作一丝不苟,看上去心情很好。

  两个人各忙各的,房间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当然谈不上冷战——冷战一点用都没有,姚安现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点对昨晚放纵的羞耻,还有一点无法面对钟浅锡的尴尬。

  偌大的日头照在梳妆台上,让这些情绪都无处藏身。

  好在这已经是达拉斯之行的最后一天了。

  离开之前,老施密特专门抽出一个上午,组织了一场简短的告别宴。钟浅锡西装笔挺,一边微笑地应酬,一边在姚安腿软的时候,适时地扶她一把。

  这一点新增的亲密,显然提醒了旁人。

  老施密特举着香槟杯,亲切地对姚安说:“关于实习的事情,随时可以联系我的秘书。”

  姚安看了一眼钟浅锡,对方笑了笑,等她回复。

  蝴蝶开始在姚安的胃里扑腾。杯子里的酒咽了下去,半天没有吭声。

  克里斯是耐不住安静的,没心没肺地插话进来:“喂,钟。下个月再来达拉斯吧,我们一起去打高尔夫!”

  橡皮筋扯开来,又松了回去,“啪”地打在手上。一来一往,除了姚安,似乎没有其他人觉得疼。

  飞机滑行,起飞,又落地。

  从闷热的南部,一路到达阳光普照的天使之城。

  钟浅锡依旧体贴,车子送到姚安的公寓楼下才离开。

  姚安一路爬上去,推开阁楼的门。进家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给祁航打电话——既然从达拉斯回到了现实,也该解决一下历史遗留问题。

  漫长的嘟声过去,无人接听,可能是祁航在忙。

  姚安想了想,干脆给对方发了一条微信:【听说你来学校了,是不是有事找我?】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红色叹号。

  祁航竟然把她拉黑了。

  姚安对着屏幕,整个人都愣住。淡淡的不安升起来,不知不觉占满了胸口。

  她犹豫了一下,转而拨打苏粒的手机。

  这次电话接通了。

  “哈喽?”

  “亲爱的,我已经到洛杉矶了,明天就回学校上课。”

  “哦。”苏粒说,“那明天见。”

  没有用“太好了”、“太棒了”这样的形容词,绝对不是平时的态度。

  不安在扩大,姚安笑着问:“你是被作业逼疯了么,怎么听上去这么沮丧。”

  “没有。”苏粒是憋不住话的,突然直截了当地问,“认识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请我去你家做客?”

  姚安头皮瞬间发麻,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难道苏粒知道了她的秘密?

  从语气上看,又好像不是。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她离开的时候。

  冷静,必须冷静。

  姚安默默深吸了口气,等待肺部针扎一样的触感过去。

  片刻后,她开口,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是我太懒了,不爱收拾,怕你嫌弃我。等收拾干净了,一定请你过来。”

  兴许是姚安的语气太过笃定,苏粒终于松了口气:“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嫌弃你的,我们是朋友!”

  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姚安的心依旧悬着,试着用最轻盈的语气试探对方:“所以到底是怎么了,突然想起这个?”

  “别提了,你这两天不在,我都要气死了。”苏粒嘟囔着抱怨,“学校里有人造谣,说看见你住在丹桂大街上。”

第23章

  “丹桂大街”四个字出现得有些猝不及防。

  电话里安静了一下。

  “喂?”苏粒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 疑惑地问道,“能听到吗?”

  “能。”姚安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反问, “那个谣言……是谁说的?”

  “不知道,反正传得到处都是, 连姐妹会的人都在讲。”苏粒越说越来气,“绝对是有人嫉妒你,在背后胡编乱造,害得我解释了好半天。”

  朋友无底线的信任, 反倒让人觉得心里坠得慌。

  隔了半晌,姚安小声回道:“谢谢你帮我说话。”

  “你跟我客气什么。”苏粒聊着聊着,又想起之前那通被挂断的电话, “不过那个叫祁航的人, 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啊。”

  眼下对方不在场,这件事显得好处理很多。

  “是一个同乡,之前在圣盖博偶遇过。”姚安解释道。横竖祁航已经把她拉黑了,这件事也算不上说谎。

  “原来如此, 我就说你也不会有这样的朋友。”苏粒重又高兴起来,“哎呀,好几天没见,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好。”

  “那先我去洗澡啦。”

  “快去吧, 明天见。”

  通话结束。

  屏幕暗下去,姚安握住手机, 在床边坐了差不多有十多分钟, 一直没动。

  苏粒的电话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

  ——有人发现了她真实的住址, 并且把消息散播了出去。

  是谁, 祁航吗?

  他去过学校, 一个不小心讲漏了,确实有可能。但如果是那样,苏粒应该知道才对,她是和他说过话的。

  不是祁航,还能是谁呢?

  一个谣言的产生,总归要有源头。

  认真思考下来,丹桂大街虽然距离学校有点距离,但走路也不过半个多钟头。如果有认识姚安的学生在无意间经过,又恰巧看到她上下楼,不是不可能。

  范围一旦被扩大到这个程度,就没有办法再排除了。无数念头浮起来,连不成线,最后蜷缩回乱糟糟的一团。

  更可怕的是。除了地址,对方手上,会不会还有她的其他把柄?

  姚安JSG想到这里,突然感到寒冷,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眼前的小阁楼,明明是她最后的堡垒,可它已经不再安全了。四面墙不断朝里挤,把人压成扁扁的一条,连喘息的空间都没有留下。

  不行,得搬家,越快越好。

  这是姚安本能的想法。

  搬家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钱,这偏偏又是姚安没有的东西。

  等一下。

  姚安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停在了钟浅锡送给她的包和衣服上。只要找家二手店,随意卖出一两件,大概就能凑够高级公寓一整年的租金。

  可在达拉斯的时候,她信誓旦旦地对钟浅锡说,等回了洛杉矶,这些东西都会还给他。

  因为她想要的是爱情,不是包、表和珠宝。

  她不想要他的奖励。

  啪。

  阁楼的灯泡忽然闪了一下,咻地灭了。老楼夜里供电不稳,偶尔是会遇上这样的情况。

  隔壁邻居的骂声隔着薄薄的墙壁传来,好像就贴在姚安的耳朵底下:“F**K,又停电!就这么个破地方,还好意思收钱,我明天非得去投诉……”

  视觉被黑暗剥夺,嗅觉似乎变得更加灵敏。

  铃兰花四溢,却盖不住屋子里弥漫开来的、独属于Fendi和Chanel的皮革香味。

  *

  那天晚上,姚安短暂地睡了三四个小时。天一亮就再也躺不住,简单洗漱了一下,背著书包出了门。

  七点钟的丹桂大街,连辆车都没有。

  姚安走得很快、很急,每过一两个路口,都要停下来,回一次头。

  身后破败的小楼掩映在晨雾里,黑黢黢的窗口没有点灯。就像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专门注视她的行踪。

  姚安心跳加速,深吸了一口气,干脆跑了起来。

  她害怕会在这条街上,碰到熟悉的面孔。

  一路提心吊胆,终于到了学校。时间太早,教室还没开门,只能去咖啡厅坐着。

  中杯拿铁喝了半小时,来买早餐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在交谈,有人路过姚安,看了她一眼。接着拿起手机,像是要传递信息。

  或许只是无意,姚安想。

  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姚安端起纸杯,往教室走去。在这样的神经敏感日子里,她特别想避开来自旁人的注视。

  只可惜,今天大概不是很顺利的一天。

  才进教学楼的大门,姚安就迎面遇见了两个老熟人。

  杰西卡穿了一身迪奥,金发高高地束起。正一边和身旁的瑞恩交谈,一边时不时发出尖锐的笑声。

  这种时候,最好当做没看见。

  姚安静悄悄地继续向前。擦身而过时,却被对方一把拦住了。

  是瑞恩抬起手,懒洋洋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嗨。有日子没见面了,最近过得还好么?”

  话都问到了脸上,不能再装听不见。

  姚安只能停下脚步,含混地点了下头。

  而杰西卡在看到姚安之后,笑声立刻停止,和瑞恩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听说你前几天去见亲戚了。”杰西卡上下打量了姚安一番,别有用心地问,“是住在丹桂大街上的亲戚吗?”

  轰。

  这句话点燃了整条走廊,就连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币的同学都停下动作,跟着大笑起来。

  学校的情况远比姚安预想中要糟糕。

  怪不得苏粒会那么生气——即便替朋友辩解过很多遍,流言依旧蔓延开来,像无根的野草。毕竟谁会不喜欢八卦呢,尤其主人公还是那个穿过Dimi高定、却又有一个送中餐外卖老乡的姚安。

  矛盾的秘密,才会鲜美多汁。

  眼睛越来越多,越来越紧。每一双都沉甸甸、直勾勾、兴致盎然,刺得人无法呼吸。

  姚安被这些目光钉在了原地。

  她需要解释,她必须解释。

  他们在等她回应。

  但在这之前,有人替她开了口:“你们在笑什么?”

  好巧不巧,是苏粒抱着电脑,从身后走来了。

  杰西卡和苏粒是老仇家,从申请姐妹会开始就互相看不对付,见状干脆耸了耸肩,露出一脸“你懂”的表情,挽起瑞恩的胳膊转身要走。

  苏粒一把扯住了杰西卡的袖口:“等一下。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别在背后嚼舌头。”

  “我怎么嚼舌头了。”杰西卡挑起眉毛,尖声问道,“开学这么久了,你的这位朋友一次都没有在家里办过派对,难道不奇怪吗?”

  确实。

  在洛城大学这样每周都要聚会的圈子里,姚安的行为太过低调,也太过异常了。

  苏粒一下子哑火,捅了捅姚安,示意她来。

  ……难道要说家里不整齐,才不能待客吗?

  这事苏粒会信,杰西卡和瑞恩绝对不可能。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高级公寓里举行一场派对,彻底堵一堵这些人的嘴,把流言捏死腹中。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再简单不过。

  “所以呢,我们什么时候能去你家坐坐?”杰西卡问得挑衅,“不会要拖到学期末吧?”

  “才不用那么久。”苏粒急了,扭过头问姚安,“要不就这周末吧。安,你看行么?”

  能怎么办呢。

  不行也得行了。

  *

  奢侈品二手店。

  老板接过姚安递去的爱马仕皮包,仔细检查过后,隔着柜台把视线投了过来:“喜马拉雅皮很罕见,成色也很好……这只Kelly的收据,你有吗?”

  “收据?”姚安愣了一下。

  当时是米勒刷卡付的钱,还配了很多额外的陶瓷和珠宝,她完全没想过要购买凭证。

  老板见她摇头,解释道:“单价这么高的东西,没有收据的话,我们不能直接收,需要先拿去验一下真伪。”

  “大概要多久?”姚安问。

  “三到五天。”

  姚安算了一下时间。

  眼下是星期三,距离周末还有几天。但她还要找中介看房、签合同,打包行李再搬家。这么一算的话,无论如何都赶不及了。

  “我可以先拿一半定金。”姚安试着和对方交涉,“包押在你这里,剩下的等验完真伪再付。”

  老板一脸遗憾被拒绝了:“要不你去别的店看看?”

  不怪对方谨慎,遇上这么大一单,是谁都得掂量掂量。

  其他店也一样。

  姚安一连跑了好几家,热得浑身是汗。满怀希望地走进门面,又失望地走出来。

  股票、房产、奢侈品,哪个听着都比现金高大上。但真遇到经济危机,哪个都比不上一摞摞钞票来得实在。

  就在姚安走投无路的时候,一通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

  “我听瑞恩说,你周末要举办一场派对。”钟浅锡似乎在外面开会,背景有点嘈杂,“怎么回事?”

  “因为……一些原因。”姚安不想仔细解释,太尴尬。

  好在钟浅锡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说:“地方有了吗?”

  “还没有。”

  几秒后。

  “如果你愿意的话。”钟浅锡的语气带出一点循循善诱,“我之前的提议还奏效。”

  快要入夏,阳光烤得柏油路面软塌塌,发出一股刺鼻的沥青味。

  姚安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脚边的橙色购物袋。

  那是本应该还给钟浅锡的礼物,在对方拒绝给出爱的承诺之后。

  也许是出于一点年轻人的自视甚高,姚安始终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有属于自己的堡垒,只要抓得够紧,就不会无底线的下滑。

  但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什么也没有抓住过。

  “搬过来吧。”

  在那通电话的结尾,钟浅锡是这样说的。

  不再是一个提问,甚至也不是建议,而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第24章

  隔天下午, 搬家的卡车开到了丹桂大街。

  钟浅锡有事去了法国,要周末才能回来。虽然老板不能亲自到场。秘书米勒也不打算偷懒,带着司机还有四五个工人准时登门, 干劲十足地帮姚安打包。

  工人们训练有序,不过半个钟头, 姚安就连人带箱子坐进了车里。

  米勒从奔驰副驾驶回头,笑眯眯地自卖自夸:“我来之前才叫菲佣清理了泳池,一切都整洁漂亮,您肯定会喜欢新家的!”

  他口中的新家, 并不在学校边上。

  车子一路前行,两旁的景色从破败变得精致。山上树木高大挺拔,枝芽修建得笔直。草坪郁郁葱葱, 道路就更不用说了, 干净得连张废纸也没有。

  这里是比弗利,洛杉矶最出名的富人区。

  来美国之前,姚安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因为早些年电视台曾经播过一档真人秀,就叫《比弗利娇妻》。讲的是一群阔太太挥金如土的狗血生活, 剧本虽然糟烂,有钱的名声倒是打出去了。

  思索的功夫里,车子停了下来。

  眼前这处豪华公寓格外眼熟。顶楼、挑高设计、位置最好的penthouse, 每一处都似曾相识。

  而当大门推开, 见到那排高耸的衣柜之后,姚安终于确定了。

  她之前确实来过这里。

  这是第一次和钟浅锡单独约会时, 他送她Dimi裙子的地方。

  姚安当时赤着脚, 穿上了那件属于她的高JSG定。在光洁的胡桃木地板上转了一圈, 第一次听到心动的声音。

  比起上次来时的空空荡荡, 眼下这间宅邸, 已经按她的喜好重新装饰过了。

  餐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插满铃兰,壁炉上挂的油画也是。沙发是姚安最喜欢的浅色系,洗手台上,成套的名牌护肤品和香水都还没拆封过,带着薄薄的一层塑料包装纸。

  “这里是您的衣帽间,钟先生的在隔壁。前面是主卧室,泳池可以从侧门出去。”米勒一间接着一间介绍,笑容可掬,“您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告诉我。哦对了。钟先生说,您最近打算办一场派对。有没有什么我能帮您的?”

  姚安原本想说没有。

  但她之前只参加过聚会,并没有自己办过。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琐碎得很。

  甜点、餐品、装饰,每一样都要花时间、花心思。

  客人们讲究多,有的要吃全素,有的又要无麸质饮食。更别提要蹦迪的话,还得请DJ来家里。喝什么就更发愁了,应不应该供应酒精?

  最终求助的目光还是投向了米勒。

  对方真诚地建议:“夏天快来了,不如办个泳池party。”

  姚安有点迟疑:“会不会很麻烦?”

  “一点也不。”米勒眨了下眼睛,“我办事,您放心。”

  *

  周末转眼就到。

  姚安被米勒安排着去美容沙龙做了个头发,回到新家的时候,地方已经被布置好了。

  泳池边支起阳伞和躺椅,服务生穿着雪白的套装。楼是依山而建的,露台面向山谷,DJ的混音台已经靠着栏杆架了起来,一切井然有序。

  “天啊,真好。”姚安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轻声感慨。

  留给她惊讶的时间并不多。

  因为很快,客人们就到了。

  “亲爱的,谢谢你邀请我来!”姐妹会的劳伦斯说。

  “我带了一瓶香槟,快拆开。”苏粒亲热地拥抱了姚安。

  杰西卡是最后一个进的门,一路挑着眉毛东看西看,从不应季的铃兰,再到奢华的衣帽间。

  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依次亮起。

  那些曾经和阁楼格格不入的Lady Dior皮包和Jimmy Choo高跟鞋,如今都找到了它们合适的居所。一只只、一排排、一双双,整齐地罗列在展示柜后面,被灯光照得亮闪闪。

  至于衣柜呢。

  门一拉开,香氛四溢,全部是实打实用美元堆砌起来的。

  赞叹声响了起来。

  杰西卡挑不出错,只能悻悻地问:“你怎么不住学校附近的公寓了?”

  “天气太热,这里有独立的泳池,就搬过来了。”姚安早就想好了答案。说完看向瑞恩,心里有点小小的紧张,生怕对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资产。

  她显然多虑了。

  钟浅锡既然能让聚会在比弗利举行,一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瑞恩什么也没有发现,环顾了一圈,兴致缺缺地说出一句:“挺不错的。”

  苏粒这下彻底扬眉吐气,腰都挺得特别直:“这哪里是不错,分明是好极了——我看以后谁还再胡说八道。”

  姐妹会的女生相互看了看,一张张尴尬的脸。

  劳伦斯走过来,主动挽起姚安的胳膊:“之前都是误会,你也知道,这个世界糟糕透了,总是有乱传话的小人。”

  姚安笑了笑,露出理解的表情:“要去露台吗?DJ已经开始表演了。”

  ……

  啪。

  穿着比基尼的女生跳进泳池,和或陌生或熟悉的男生拥抱在一起。水花四溅,荷尔蒙随着有节奏的音乐律|动,浮荡在顶楼的空气中。

  “你怎么不下来游泳?”苏粒游过一圈,趴在泳池边,累得气喘吁吁。

  “我今天不大方便。”姚安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钻出来,终于找到了个休息的机会,赶紧在躺椅上坐下,喝了下午的第一口水。

  理由正当,苏粒没有多想,重新钻回水里。

  每个人都忙着娱乐,没人注意姚安。

  她趁着这个机会,偷偷把脚从红底鞋里抬起来一点。Christian Louboutin的设计虽然好看,但是鞋底硬得像石头,称得上反人类。

  而之所以不下水,也不是因为不方便。

  是笑的太多,姚安感到疲惫。

  *

  聚会一直闹到晚上十点多才散场。

  “这是我今年玩得最好的一次!”同学们兴高采烈的称赞。

  “那就好,有时间的话,欢迎随时再来。”姚安踩着那双红底鞋,把客人一个接着一个送到了楼下。

  重新回到屋里时,眼前一片狼藉。

  泳池边因为才举办过水球比赛,到处湿漉漉的。用过的酒杯摊在吧台上面,摞成小山。厨房里就更不用说了,菲佣们正忙着打扫,头都顾不得抬。

  姚安习惯性地拿起抹布,想要帮忙收一收吃剩的盘子。

  她这一动不要紧,把菲佣们吓了一跳。

  “太太,您快去休息吧,我们来打扫就行。”

  姚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我不是太太。”

  菲佣们笑了,操着磕磕绊绊的英语,叽里咕噜比划了半天,姚安才看明白。

  ——和先生一起住在这里的,就是太太。

  逻辑简单又直白。

  而在姚安愣神的功夫里,佣人们一股脑地把她往外推:“休息,休息!”

  姚安插不上手,只能换了衣服和鞋,冲了一个澡。身上劳累,头发懒得吹干,就打开了电脑。

  课件看过几页,脑子里又浮现旁人对她的称呼。

  先生和太太。

  多么讽刺,又多么般配的形容。

  两个词就像钟浅锡口中的《邦妮和克莱德》一样,是“天生一对”。

  在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姚安忽然对这个定义感到好奇。她找出了那部男人屡次提及、自己却一直没来得及看的老片。

  电影的内容不算复杂。

  一对名叫邦尼和克莱德的雌雄大盗,沿着达拉斯出发,持枪洗劫了多半个南部,试图用游戏人间的方式来对抗这个虚伪的世界。

  反叛、欲望、流浪。

  影片里所讲的内容,几乎是钟浅锡的反义词了——很难想象这是他会感兴趣的议题。

  而在经济危机蔓延的三十年代,整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都濒临崩塌,个人英雄主义是没有出路的。

  至少在卧室门被人推开的时候,屏幕上的邦尼正被警察用乱枪射|死。

  “怎么想起看电影了?”有人温声问。

  姚安抬起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钟浅锡。

  今天是他从欧洲回来的日子。

  “聚会结束的早,就看了一会儿。”姚安把电脑合上,“出差累吗?”

  “还好,除了想你。”钟浅锡走过来,吻了她。

  唇齿间传来温热,极尽缠绵。

  几天没见,热情“呼”地一下燃起来。

  在亲昵变得无法控制之前,姚安侧过了脸。

  钟浅锡笑了,松开她,直起身开始解扣子:“新家住得还习惯吗?听米勒说,他想给客厅添一点家具,但你没要。”

  姚安看着钟浅锡把脱下来的西装挂进属于他的、空空如也的衣柜,轻声回答:“东西已经很齐全了,不用再买了。一切都很好,只是……”

  话停在这里,余音袅袅,理应还有后面一半。

  “只是?”钟浅锡回过身,温声问。

  姚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只是这两天,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这套房子……是不是刚买的?”

  ——钟浅锡之前并不住在这里。

  这是姚安搬过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的事实。对方常用的衣服和鞋帽都不在,不仅如此,屋子的装潢也是崭新的,压根不像有人居住过。就连亲兄弟瑞恩,都不知道这套房子是他哥哥的资产。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套顶楼豪宅才购入不久。

  是什么时候呢?

  稍微捋一下,就能得出结论:恐怕就是和姚安第一次约会之前。

  在那个时候,姚安甚至还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对钟浅锡心动。而鱼线却已经早早拉好,擎等着一桩愿者上钩的买卖。

  事实是如此显而易见、又是如此□□|裸,因为钟浅锡压根就没有试图隐瞒。

  他不担心她发现,甚至希望她发现。

  彼此靠得越近,那些来自钟浅锡的笃定和占有欲,就变得越密不透风。

  姚安不敢再往下细想了。

  而钟浅锡的动作顿了一下,偏偏要问:“为什么关心这个?”

  “没什么,只是好奇。”姚安回答了对方的问题,神情有些疲倦。

  钟浅锡合上衣柜的门,目光停留在姚安身上,沉甸甸具有重量。

  半晌后,他真情实感地笑了。眼角皱起一点点细纹,融进英俊的眉宇间。

  他知道姚安很聪明,可每一次重新发现这一点,都让他感到真实的快乐。

  “那部电影,你觉得怎么样?”钟浅锡走过来,环住姚安的腰。

  姚安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好像乘着一辆摇摇晃晃的汽车,在末日来临之前,沿着满是尘土的公路向前狂奔。

  尽头在哪里呢?

  某个路障,或是一颗子弹,她也不清楚。

  是钟浅锡JSG把她绑上了这辆车。

  这么说或许不对——因为和邦尼一样,是她自己跳上来的。

  卧室的窗户敞开了一条缝,晚风顺着往里涌。

  窗帘上下摆动,露台上的景象看得真切。佣人们很能干,刚刚还乱成一团的泳池边,此刻已经洁净如初。

  楼建得太高,云彩被踩在脚底下,挨不着地。月亮攀在窗边,人成了小小的一个。

  钟浅锡把姚安压进被子里。他吻她,低声说:“这是我们的新生活。”

  床垫摇晃。

  半晌后,男人续道:“我们会很快乐。”

第25章

  洛杉矶的夏天来得很快。

  前一周还有点春天的影子, 转眼就烈日灼灼,气温直逼100华氏度。

  苏粒怕热,已经先一步换上了抹胸和短裤, 一边舔着奶油冰淇淋,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下周的草地音乐节, 一起去吧?”

  “不了,我到时候有点事。”姚安想了想,拒绝了。

  她还要跟钟浅锡出去应酬。

  “你怎么最近变得这么神秘。”苏粒心里不满,连带嘴上嘟嘟囔囔的, “自从搬到比弗利,一放了学,人就见不着了。”

  姚安没办法解释, 只能把话岔开:“你有时间关心我, 不如发愁一下期末论文。”

  这话属实。

  春季学期眼瞅就要结束,Rigney教授的课也只剩下最后一个尾巴。期末占比足足有30%,能不能拿A,成败在此一举, 确实让人头秃。

  而苏粒是最听不得上课的,一听就要犯困。

  她打了个哈欠,把剩下的冰棍塞进嘴里:“那句中国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之前讲过……车什么什么, 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波属于文化输出。

  “所以作业到时候再说吧, 总会有办法的。”苏粒留下这么一句,就跳进敞篷奥迪里, 溜之大吉了。

  姚安无奈地摇摇头, 人站在校门口, 视线往街角看去。

  等候已久的奔驰立刻就开了过来, “吱”的一声, 稳稳地停在她面前。

  戴白手套的司机为她拉开车门。

  车里冷气吹得很足,设施豪华。不仅配有屏幕,甚至还能放得下便携木桌。赶上道路拥堵的时候,笔记本电脑往上面一摆,就能在回新家的路上把作业完成。

  不用顶着大太阳步行,不用一身汗地挤公交,出入都有专人接送。

  甚至也不用再为一日三餐发愁,纠结是奢侈一把、吃一顿麦当劳,还是去学校的食堂凑合凑合——新家有专门的厨师,每天都会提前询问姚安,她想要吃些什么。

  中餐、法餐或是日式料理,只要她开口,都能被满足。

  钟浅锡对她很纵容。

  大抵花了一番心力才到手的猎物,是值得最精心的照料的。就像那些插在花瓶里的铃兰,珍贵又娇嫩,要大量的光照和营养液才能存活。

  姚安唯一需要做的,似乎只剩下应酬。

  大多数情况下是陪钟浅锡一起外出,去参加一场演讲或是鸡尾酒会,就像在达拉斯一样。

  她会倾听、微笑、再状似无意的把话题扯向需要的方向,获取一些钟浅锡也许会用得到的信息。

  作为回报,钟浅锡会送给她越来越多的礼物。

  椭圆形的坦桑尼亚蓝宝石、长方形的祖母绿,一颗颗坠在年轻的手指上,格外耀眼。

  “真美。”人们目光掠过时,往往会直白地称赞。

  说不清是在夸奖那些珠宝,还是在夸奖姚安。

  *

  赶上天气很好的一天,钟浅锡邀请朋友们来比弗利的新居小坐。

  “听说前段时间,你和钟一起去了施密特的鸡尾酒会?”米歇尔太太坐在泳池边,好奇地询问姚安。

  有钱人的小圈子里,消息总是传得飞快,姚安已经领教过了。

  而在见识过更大的场面之后,再次面对帆船俱乐部的太太们,她显得熟练很多。

  “对。那场活动非常成功,城市景色也很美。”姚安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语气自然地抱怨,“就是天气有点热。”

  户外太阳大,姚安带了一顶阔边草帽。水滴状的钻石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摆,从乌黑的发间闪出来,又荡了回去。

  米歇尔太太瞅了一眼那颗硕大的钻石,颇有些感慨:“确实。我前年去了一趟达拉斯,用掉足足两罐防晒霜。”

  谈话间,头顶投下一小片阴影。

  “女士们,你们在讨论什么?”米歇尔先生问。

  姚安仰起脸,望向人群中漫步走来的钟浅锡,又转向米歇尔先生,微笑着回答:“我刚才和您的太太说,这次去南部,我晒黑了不少。”

  “健康也是一种美。”钟浅锡笑了。

  他从不吝惜赞美姚安,尤其是在其他人面前。因为她是他所有藏品中,最宝贵的一枚。

  男人们纷纷附和钟浅锡,表现出对小麦色皮肤的欣赏。

  而当他们离开之后,姚安顺着先前的话题,随口说了一句:“要不是地底下的那些天然气,南部是比不上西海岸的。”

  太太们相互看了一眼,立刻跟上。

  “亲爱的,你说得太对了。”

  “加州确实更宜居。”

  一句接这一句,就好像姚安的意见是值得追捧的,是比米歇尔太太还要正确的典范。

  ——在太太们的社交圈里,一个女人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和这个男人对她的重视程度。

  很显然,姚安取得了其他人没有预想到的成就。

  原本大家以为,这个从中国来的年轻女孩,和钟浅锡不过是一场露水情缘。可她竟然成了比弗利新居的主人,开始协助钟浅锡进行社交了。

  就凭这些,姚安也值得一些额外的尊敬。

  阳光照在粼粼的池水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姚安在一片赞美声里,把草帽压低了一些。

  钟浅锡说的没错。

  如果把眼睛蒙起来,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的话。

  这样的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算得上快乐。

  只是那些笑容挂在姚安脸上,并呆不久。随着其他人的注视离开,就渐渐落下去了。

  *

  入夜。

  一张名单被递到了钟浅锡的办公桌上。

  “看来董事会的内鬼,是通过安德森医生,把达拉斯的消息传给钟老先生的。”米勒陈述完调查结果,耐不住性子,急着发问,“真是太可恶了,我们要不要现在动手?”

  钟浅锡没有立刻发表意见。

  他认真审视过名单,反复琢磨了一阵子,才拿起钢笔,在上面圈出几个名字:“其他人先不要管。这两个,要重点关照一下。”

  “好的。那安德森医生那边呢,该怎么办?”

  这确实有点棘手。安德森医生不是公司的人,没办法通过商业手段处理,要麻烦得多。

  钟浅锡沉吟片刻,边思考边说:“之前是他建议父亲上的靶向药。如果……我只是说如果,父亲按照他的医嘱服药,健康情况却变得更糟糕的话,事情恐怕会很有意思。”

  老蜘蛛是最多疑的。

  多疑到不肯去医院,只肯留在家里接受治疗。

  一旦父亲失去对安德森医生的信任,甚至误以为是对方陷害,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狗咬狗的好戏了。

  米勒复盘了一遍,虽然跟上了老板的思路,却没有理清解法:“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钟浅锡微微笑了,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记得安德森医生上次来面诊的时候,带了一个助手。那样年轻的孩子,身上多半会背着助学贷款,很难拒绝一些资助。”

  “我明白了。可以通过那个助手,去换一下药……只要一笔钱就行了!”米勒这下心领神会,立刻回道,“我马上就去办。”

  钟浅锡却说:“不用着急,明天再去处理。”

  做这种事尤其不能显得急切,不然会被人坐地起价,抓住把柄。

  “好的,听您的。”一件大事搞定,米勒开始和老板确认当天接下来的行程,“那您呢,一会儿是去马里布,还是去长滩?”

  这个夜晚对于忙碌的人来说,才刚刚开始。

  钟浅锡在回答之前,想到什么,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上有一条短信,是姚安发来的。

  【今天会回家吗?】她问。

  姚安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

  住在一起之后,钟浅锡才知道,她有很多奇怪的小爱好。

  比如她会收集燕麦盒里廉价的小玩具,把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整齐地摆放在壁炉上。壁炉被摆满了,那些怪模怪样的玩偶没地方放,又会出现在毛巾架上。

  某天洗漱的时候,钟浅锡看到,随口问:“这是什么?”

  “甜饼小怪物,《芝麻街》里的。”姚安从门边探出头,看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于是问道,“特别有名的动画啊,你没看过吗?”

  “没有。”

  “你连《邦妮和布莱德》都看过,竟然没看过《芝麻街》???”姚安一脸诧异。

  毕竟后者在美国家喻户晓的程度,相当于是国内的《黑猫警长》和《海尔兄弟》。

  但问题就出在,钟浅锡其实没看过JSG什么动画片。

  不是因为和姚安在年龄上有代沟,而是因为娱乐是可耻的——小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讲。

  为了证明这一点、为了惩罚自己在年轻时的娱乐和放纵,母亲会自虐式的工作,每天在快餐店忙碌12个小时。

  钟浅锡放了学,就会去帮忙。

  炸薯条、炸鸡。

  作业都是在闲下来的功夫里,趴在吧台上完成的。纸张浸满汉堡肉饼的油腻味,每次交上去之前,要扇很久的风,确保一点也闻不出来,才不会被其他孩子笑话。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钟浅锡其实对电视没什么兴趣。

  ——除开在芝加哥念大学的时候,某天克里斯突然发疯,非要拉着他,翻墙去录像厅看一部老电影。

  “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是的,要是被莱特教授抓到的话,奖学金会泡汤,会被通报批评,甚至可能被开除。但是你相信我,那部电影超级棒。为了一对奶|子,冒险是值得的!”克里斯完全听不进钟浅锡的劝,只顾大声嚷嚷。这傻子在教会学校里憋久了,两只眼睛恨不得泛出绿光。

  是的,克里斯要去看电影的动机十分单纯,只是为了邦妮那对丰满的乳|房。

  而钟浅锡之所以一同前往,目的也很单纯:克里斯的中将父亲可以为他提供一封推荐信,帮助他在洛杉矶站稳脚跟,向父亲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大人。

  作为回报,钟浅锡要保证中将的蠢货儿子不要被抓到违纪太多次,至少能够顺利毕业。

  “不要翻墙了。”钟浅锡最后叹了口气,退了一步,给克里斯指了一条明路,“可以等天黑,走食堂的后门。”

  哪怕是在十多年前,芝加哥冬天的夜晚也是很冷的。

  两个年轻人脚步飞快,踩着满街的雪,赶在晚间祈祷的间隙,溜进了录像厅里。

  让钟浅锡没有想到的是,克里斯竟然也有靠谱的时候。

  那部电影确实很迷人。

  钟浅锡指的不是乳|房。

  是尘土飞扬的公路上,那辆载着雌雄大盗的汽车,尽情驰骋。

  往前开,再往前开,向着无尽的夕阳进发。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束缚邦妮和克莱德,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如果有的话。

  砰。

  那就开枪!

  一路向前,逃离路易斯安那。

  逃离那片燥热的土地,逃离那些被压抑的渴望。

  ……

  电影结束。

  散场的时候,钟浅锡没有动。一幕幕画面刻在脑海里,久久不能褪去,如同亢奋的浪潮。

  “我们再看一遍?”他侧过脸,貌似平静地问。

  克里斯完全误解了钟浅锡的意思,满脸口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巧了,老兄,我也是这么想!”

  那部电影,两个年轻人看了三遍。直到时间上不再允许,才匆匆离去。

  岁月流逝。

  来到比弗利的高级公寓,来到2015年。

  姚安见钟浅锡一直沉默,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要是不喜欢这些芝麻街的玩具,我可以把它们从毛巾架上拿下来。”

  钟浅锡回过神,温和地回答:“不用,它们很可爱。”

  他没有撒谎。

  这是一种很琐碎的可爱。

  它们融入在他的生活里,一点一滴,就像姚安一样。

  起初,钟浅锡只是在周末才会留宿。

  他的世界太大,豪华如比弗利的宅邸,也不过是一个短暂停留的场所罢了。

  但某一天傍晚,姚安突然给他发来这样一条短信:【晚上回家吗?】

  她的初衷,是厨房问她钟先生今天回不回来,要做几个人的饭。

  姚安不想浪费食物,于是决定大着胆子问一下对方。

  钟浅锡收到短信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复。

  “回家”这个概念,在他看来,是全然陌生的。

  他想了一下,才回道:【好。】

  消息发出去,钟浅锡有意遗忘了这件事。快到凌晨,才起身上车。

  到楼下时,顶楼的灯,却意外是亮着的。

  钟浅锡抬起手,按下门铃。隔了一阵,屋里响起拖鞋的踢踏声。

  姚安出现在走廊里,捂着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估计是等得太久,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子:“你回来的好晚。饿不饿,饭都凉了,我去热一下。”

  “不用,我吃过了。”钟浅锡说。

  姚安还迷糊着,点了下头,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

  被褥很温暖,沁满另一个人的体温。

  躺了一会儿,床上忽然响起细细索索的动静——大约是错过了睡觉的最佳时机,姚安反倒逐渐精神了。

  “你睡着了吗?”她小声问。

  “没有。”钟浅锡说。

  姚安听了,便借着月光撑起身子,开始和他分享一些白天得到的信息:“我今天听朗格太太说,她的丈夫会去下一场夏季拍卖会。我们要去吗?”

  丝绸睡衣的材质过于柔顺,挂不住肩膀,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滑下来,露出纤细的锁骨。

  这样的姚安很迷人。

  她有自己的天赋,却又完完全全属于他,是他最好的战利品。

  电影里的场景重现。回家带来的陌生感,渐渐变成了兴奋。钟浅锡探身,亲吻姚安的脖颈:“你想去的话,我们就去。”

  也是从那天开始。

  这间顶楼公寓里,属于钟浅锡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了。一件西装、一块手表,工作时会用到的笔记本电脑。

  没有明确的征兆和节点,钟浅锡彻底住了下来,和姚安一起。

  这场再普通不过的狩猎,似乎让他找到了属于他的邦妮。

  *

  回到办公室,夜还在继续。

  关于安德森医生的商谈刚刚结束,米勒问道:“钟先生,一会儿您打算去哪里?”

  此时才过晚上八点,时间还很宽裕。无论是去长滩应酬,还是马里布交际,都是足够的。

  钟浅锡回复完姚安,放下手机,想了想。

  短暂地安静后,他吐出了那个对他来说,依旧新鲜的字眼。

  “回家。”

第26章 6.3重修-建议重看

  家的概念可以是具体的。

  比如一间暧昧的卧室、一张堆满食物的餐桌、一个碧波荡漾的泳池、或是一排盛放着奢侈品的衣柜。

  家的概念也可以抽象的。

  比如在写论文的间隙、在某个出差回来的午后, 彼此目光对视,不自觉地靠近,分享一个绵长的吻。

  姚安和钟浅锡就是这样, 共同度过了一个亲密的五月。

  兴许是受厄尔尼诺的影响,抑或是其他原因导致的全球气候变暖。总之在姚安的记忆中, 五月的那三十一天里,洛杉矶热得出奇。

  房间的中央空调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开着。

  日照太强,窗台上的铃兰被菲佣们移走,免得被阳光烤焦。

  “高温预警明日仍将持续, 出行时请注意及时补充水分……”天气预报播到一半,钟浅锡伸出手,摸索着关掉了卧室墙上的电视。

  啪。

  遥控器从枕头上滚落, 掉到地毯上。

  “等一下, 我还没有听完呢。”姚安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惊人,“万一明天要出门怎么办?”

  她说着就想要俯身,去把遥控器重新捡回来。

  人才堪堪挪到床边, 又被男人重新拖回到被子里。

  “明天我们留在家里。”钟浅锡把姚安的话音吞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容抗拒,“哪里都不去。”

  吻是如此热切, 让少女的脖颈遍布齿痕。

  樱桃被盛在雪白的器皿里, 放在抬手就能够到的床头。犬牙咬破果肉,殷红的果汁顺着唇边流出一点, 又被蹭上另一个人的鼻尖。

  人的感官具有阈值, 这和往玻璃瓶里倒水是一个原理。一旦越过了瓶口的线, 哪怕多一滴, 也会溢出来。

  姚安觉得自己要被装满了, 一点极其轻微的触碰,都能让她光洁的臂膀颤抖。

  他们交换体温,达成一种默契。

  没人再去触碰关于爱的议题。

  四周缠绕起绵密的金线,织出一座华美的城池。

  姚安就住在这座黄金城里,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她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管。只需要接受旁人的侍奉,浸泡在无尽的艳羡与赞美中。

  相应的,钟浅锡会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她。只要他在洛杉矶,每一天他们都会见面。

  快乐吗?

  当然。

  不光是姚安,连钟浅锡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段近乎癫狂的时光。

  与其说这是快乐,不如说这是一场末日降临前的狂欢。

  陌生又来势汹汹的热情点燃了钟浅锡。每多过一天,他都能从姚安身上,多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契合。

  理智几乎要被燃烧殆尽,一晃就是一周。

  某个傍晚,姚安游完泳,有一点饿。厨房端来琳琅满目的餐点,而她趴在泳池边,从漂浮的餐盘里,捏起一小片粉红色的熏肉。

  “你不吃吗?”姚安仰起脸,询问坐在岸上的男人。

  钟浅锡惯常摇了摇头。

  相处这么久,姚安始终不大明白这一点:“为什么一定要去遵守这些规则呢?”

  夏风熏熏然,很适合分享一些书上的内容。

  钟浅锡看着姚安JSG,看着那双天真的圆眼睛。

  他像是心念一动,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索多玛覆灭的故事。

  传说中,索多玛是一座矗立在摩押平原上的城邦。那里曾经极其富裕,遍地绫罗。其间的人民却也因此变得自满,耽于欲望。

  最终正是这些肮脏的欲望,招来了审判。天火降下,把整座城市烧成一片红海。

  只有少部分信仰坚定的人,能够从索多玛逃脱。

  而逃离的过程并不轻松。

  哪怕心里有一点对索多玛的不舍,想要回过头、去望一望那座黄金铸成的城邦,就都会被惩罚,变成一动不能动的盐柱。

  “那些盐柱将永远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垮塌的城墙,和城内被烧焦的尸体。”钟浅锡语气平静,措辞却形象极了,“这就是纵欲的代价。”

  故事结束,夕阳应景地垂下一小角,染红了泳池的水面,鲜血似的。

  姚安听完,整个人都僵硬了。

  薄薄的熏肉捏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半晌磕磕绊绊吐出一句:“你在吓唬我。”

  洛杉矶的气温太高,即便泡在清凉的水里,她的鼻尖依旧被热出一点亮晶晶的汗。

  钟浅锡笑了,伸出手,替她抹去汗珠。

  “也许是吧。”他温声说。

  *

  兴许是钟浅锡白天的讲述太过惊悚,让姚安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那天晚上,她睡得不大踏实,又开始做奇怪的梦。

  梦里除了能够压断脖子的珍珠项链、脚上脱不下来的水晶舞鞋,这下可好,还多了一场大火。

  烈焰烧在身上,皮肤蜷缩起来,先是变得焦黑,又一片片脱落。

  姚安大汗淋漓地惊醒,喘起粗气。

  钟浅锡一向睡得很浅。她一动,他便也跟着醒来。

  “做噩梦了?”他问。

  恐惧就蹲在床脚,死死地盯着姚安。她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点头。

  钟浅锡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搂住了她。一下接着一下,安抚式的轻拍姚安的后背。

  彼此额头抵在一起,分享一片炙热的呼吸。

  钟浅锡低声说:“你会习惯的。”

  就像很多年之前,小小的他蜷缩在墙边,全神贯注地背诵书上的内容,去习惯那些恐惧一样。

  ——钟浅锡并不是故意要吓唬姚安。这么做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只是作为信仰的克制和作为人的本能,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两者拧成一股绳,从内而外地撕扯着钟浅锡。经年累月下来,早就把他扯得千疮百孔。

  而在这个被称作是“家”的地方,在属于他的小鹿面前,或许可以展露一点不堪的伤口。

  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已经足够。

  温柔的夜色里,两个失落的灵魂相拥。姚安藏不住事,高兴或是恐惧,心跳声总是会蓦地变大,每一次钟浅锡都能够听得清楚。

  噗通、噗通。

  声响渐渐变得沉稳,逐渐和他的融合在了一起。

  “睡吧。”钟浅锡这才开口,“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他的话好像具有魔力。

  姚安的眼皮开始不自觉地开始发沉,过了不知道多久,真的睡着了。

  这次她没有再做梦。

  每当有火光靠近时,就有更暗沉的影子盖了过来,把她拖进黑黢黢的水里。

  *

  不管夜里发生过什么,天亮之后,狂欢依旧会继续。

  五月的第二周,那些空洞的渴望,似乎随着体力的耗尽,变得不再那么狰狞了。

  钟浅锡继续带姚安外出,去越各式各样的场合。

  在进场之前,他甚至不用再额外嘱咐姚安什么。姚安已经学会自己环顾四周,准确地找到要接近的人,微笑着走过去。

  一番交谈过后,她侧过脸。

  钟浅锡身子笔挺地站在她身旁,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赞赏的神情。

  “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做灵魂伴侣,soulmate。”米歇尔先生把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嘴上吹捧,手里也不闲着。说着说着,就递了装着牛排的盘子过来:“要来一些吗,亲爱的?”

  刀尖扎进肉里,殷红的血漫出来,像是梦里烧不尽的火。

  姚安急忙摆手:“不用了。”

  在米歇尔先生狐疑的眼神中,她补上一句:“我最近在减肥。”

  “我的上帝,你都已经这么瘦了!”旁人语气夸张地回应,转向钟浅锡,“你真应该劝劝她的!”

  往往在这个时候,钟浅锡会像个绅士一样,纵容地笑笑,亲吻姚安的额头。

  吻是印记,烙在猎物身上,烫出一个绝对驯服的戳子。拥抱、鲜花、热吻和钻石变得越来越密集。

  就像期末将近的功课一样。

  苏粒终于从音乐节回来,人坐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上,头发被抓得乱糟糟。显然是车到山前了,路却没有找着:“亲爱的,Rigney教授的那篇论文,你最后打算写什么,能不能给我一点思路?”

  “我还没有想好。”

  “?”苏粒疑惑,“这可太不像你了。”

  毕竟姚安总是作业一布置下来,就开始学习的。

  是应酬占据了姚安太多时间。

  她没有办法推掉和钟浅锡的外出——不是不行。如果她开口,钟浅锡一定会答应。

  是不能。

  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为钟浅锡做的事情了。

  不仅要做,还要做好。

  姚安精疲力竭,只有赶上那些熟悉的场合,比如帆船俱乐部的太太局,她会把学校的ppt提前存进手机里。

  趁着其他女人去补妆或是去洗手间的空档,她可以找一张靠边的椅子坐下,顺手翻一翻课件,加深一下记忆。

  “你在干什么呢?”有人好奇地开口。

  姚安蓦地抬起头。原本想把手机收起来,免得被人嚼舌头。但在发现对方是那个年轻的妻子的时候,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相较于太太团的其他成员,眼前的这位,和姚安关系还算不错。之前就是靠着对方手上那枚祖母绿戒指,她才获得了在花厅和米歇尔太太对话的机会。

  所以姚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在复习功课。”

  “复习功课?”年轻的妻子一脸惊讶,“为什么要这样做,是钟对你不好吗?”

  这和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姚安起初是不解的。

  两个人鸡同鸭讲了好一阵子,她才明白对方的思路——读书不过是锦上添花。哪怕是常青藤学历,也不过是履历上的加分项,是社交场上的谈资。

  人生道路的真正顶点,是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

  姚安眉毛微微皱起来,看上去是不大赞成的。

  “亲爱的,这件事上,你真的要听我的。”年轻的妻子见说服不了她,于是从皮包里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找了一阵,给姚安展示了一副剧照。

  照片上的女人化着很浓的舞台妆,手里夹着香烟,穿了一身仿三十时代的丝质长裙。年纪要比现在更轻一些,和姚安差不多,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是你吗?”姚安惊讶地问。

  “是我。”年轻的妻子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这是我念戏剧学校的时候,第一次登台表演。”

  可很显然,演员的梦想并没有进行下去。

  因为。

  “毕了业,才知道遍地都是演戏的。想要在好莱坞混出头太难了,A roll拿不到,剧组还拖了我两个月薪水,差点连房租都付不起。”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遇见了比尔,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年轻的妻子抬起手,有意无意间展示她无名指上亮闪闪的戒指——做不成嘉宝,丈夫会给她买嘉宝戴过的祖母绿。

  “有本事的男人,是不会让女人吃苦的。钟那么爱你,为什么还要努力?”

  捷径就摆在眼前,不走才是傻子。

  姚安怔了下,刚要开口,其他人已经从洗手间回来了。

  “你们在聊些什么?”红头发女人好奇地凑了过来。

  自从姚安搬进比弗利,每个人的态度都变得格外热情。甚至比起对米歇尔太太,还要更热情一些。

  在这样功利的态度下面,那些关于成功的讨论,只能暂时被搁置。

  年轻的妻子虽然不爱念书,但是应酬的功夫很好,不该说的话一句不会多说:“我刚刚和安讲,我最近在学插花。”

  说完亲切地挽起姚安的胳膊,把话岔了开去。

  直到分别之前,她才小声对姚安讲:“下次见面,我们再聊。”

  *

  这场未尽的讨论,带来了太多思考。

  站在年轻妻子的立场上,她的观点和例证充分自洽。即便姚安觉得不对,想要去反驳,也很难找到入手的地方。

  清晨的太阳稍微小一些。

  驱车前往小城圣芭芭拉,坐在西班牙风情的露台边,叫上一客早午餐,是难得悠闲的时光。

  “你看上去有点苦恼。”钟浅锡说。

  姚安用叉子轻轻戳一下盘子里的水波蛋。蛋液流淌出来,把面包染得金黄。

  “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她说。

  “在担心接下来做什么?”

  其实不完全。

  但姚安还是点了下头。有些事,是没有办法和钟浅锡JSG分享的。

  男人笑笑,温声道::“一会儿吃完饭,我给老施密特发条消息。”

  达拉斯抛出的橄榄枝,在这个五月,被重新捡了起来。

  眼下已经没有拒绝的借口。

  姚安沉默了片刻,转而惦记起那个年轻的妻子:“这周我们还去俱乐部吗?”

  她有话想和那个女人说。

  钟浅锡望向姚安。少女红艳艳的嘴唇一张一合,里面的滋味火热。他舔舐过那些轮廓,他比谁都清楚。

  “这周恐怕不行。”半晌钟浅锡收回目光,非常遗憾地回道,“我有点事要去做。”

  “工作吗?”

  钟浅锡想了想,微笑着点了下头:“工作。”

第27章

  离开越来越舒适的家, 去处理一只老蜘蛛的怒火。在钟浅锡看来,当然算是工作。

  【医生和董事会都已经处理好,随时可以启动下一步。】

  收到米勒传来的这条消息之后, 钟浅锡等了一天,才驱车前往山上的别墅。

  阳光依旧灿烂, 铺满华美的卧室,只是眼下地板上一片狼藉。

  啪!

  玻璃杯再次被人从床头柜上扫了下去,咕噜噜往前滚,水花四溢。

  “我不喝……不喝。你们别想再害我!”

  这场爆发耗尽了父亲的全部力气。老人跌回床上, 胸口吃力地上下起伏。

  瑞恩被吓得直往后退。

  看到钟浅锡走进来,便再也顾不上之前那些小矛盾,连忙跑着喊了一声:“哥哥!”

  钟浅锡止住步。

  之后俯下身, 把破碎的玻璃一块块捡起来, 扔进垃圾桶:“这是怎么了?”

  钟太太脸色苍白地递过来一张检验报告,声音颤巍巍的:“都怪那个愚蠢的安德森医生。可能……情况……不大好。”

  病人就在跟前,即便对病情彼此心知肚明,她还是含糊了所有关于死亡的词语。

  而这张化验单, 钟浅锡其实早就看过了。

  但这不影响他花了两分钟,重新阅读一遍,伪装出一点惊讶的表情:“药有问题?”

  父亲正激烈地咳嗽, 一阵接着一阵, 没办法回答。

  瑞恩和钟太太惶惶然望向钟浅锡,这间别墅里, 他是唯一能做决定的人了。

  “我想和父亲单独聊几句。”钟浅锡说。

  卧室门被关上。

  “如果安德森医生不值得信任。”钟浅锡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缓慢地开口, “我们可以换一个医生。”

  老人闭上眼睛, 没有回答, 只有痰卡在嗓子里的喘息声。

  直到钟浅锡又说:“公司最近出了一点小问题。有人带走了我们的客户,去做西边的铁路项目。”

  这下老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谁?”

  钟浅锡停顿了片刻,抛出一个名单上的人。

  老人听到心腹的名字,神态变得狐疑起来,浑浊的眼珠里写满不信。

  钟浅锡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照片。那上面拍的是老蜘蛛在董事会的亲信,正和对手商谈。

  这就是他之前安排米勒去做的事情。

  放出风声,给心腹一点甜头。再设一场局,给对手一个机会——钟浅锡宁可损失掉一个项目,也要让病重的父亲看到,无论是医生还是董事会,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除了我。

  我才是您的儿子。

  疾病会削弱理智,至少老人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思考太久。很快,老蜘蛛就喘起粗气,胸口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响动:“必须要……报复他们。必须……一个都不能少!”

  “我完全同意。”钟浅锡语气平和。顿了下,他续道:“但我现在的实力还不够,我需要您签一份表格。”

  他要从老蜘蛛手里拿到更多的股份。

  老人的眼睛圆睁,泛着血丝,直勾勾地看向了钟浅锡。

  钟浅锡却像不害怕似的,平静地回望。

  漫长的对视后。

  他收回视线,握住了父亲的手。把它抬起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您一定会康复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相信我。在那之前,我会为您的健康祈祷。”

  黑头发,黑眼睛。鼻梁高挺,语气虔诚。

  从某个角度看过去,钟浅锡很像那个已经死去的法国女人。

  也许是那个夏天太热,让空气里带出路易斯安那的尘土味。

  父亲咳嗽了两声,没有把手抽回来。

  很久之后,卧室里响起三个字。

  “拿笔吧。”

  ……

  “工作结束了?”

  顶楼的门推开,姚安听到钟浅锡回来的动静,随口问道。她正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不知在写些什么。

  和父亲瘦骨嶙峋的手截然相反,姚安那些在键盘上滑过的指头,是健康又充满活力的。

  气氛轻盈,绝对放松,不用再做任何伪装。

  这是属于他的家。

  想到这里,钟浅锡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一些。

  “我还在写引言部分。”姚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整个人朝靠垫仰去,“如果你要给我讲故事的话,现在可能不是一个好时候。”

  她是真的被索多玛的毁灭给吓怕了,也不想在这段写完之前,被拖到床上。

  这一点诚实的可爱,让钟浅锡忽然笑了。

  如果姚安抬起头,她会发现此时此刻男人脸上浮现的,不是嘴角牵动肌肉的微笑。

  而是他们认识以来,最真挚的笑容——差一点,就会出声的那种。

  “你忙吧。”钟浅锡没有再去打扰她,“我去洗澡。”

  他走进浴室,开始换衣服。解开领带的时候,快乐依旧留在脸上。

  坏事做尽的人,撒谎连眼睛都不眨的人,理应受到惩罚。

  可这个五月太过甜美,给了钟浅锡太多奇迹,他几乎要真诚地感恩了。

  他喜欢这里。

  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

  浴室里响起水声。

  姚安没有离开沙发,而是继续抱着电脑,去写她的论文。

  ——错过一次帆船俱乐部的活动,她反倒获得到了一些独处的时间。终于能够坐下来,开始思考期末的选题。

  左思右想,教材快要翻烂,才算是勉强找出来一个。

  “消费主义的传播?”苏粒听到之后,嘴张得大大的,“我们之前学过这个吗?”

  姚安把教材从书包里掏了出来,指给朋友:“喏,367-385页。”

  《大众传播与消费者心理学》一书翻开,词条赫然在目。

  苏粒顺着一行行往下念,没过多久就开始摆烂:“神啊,救救我。与其让我写这些干巴巴的玩意,还不如放我去跳舞。”

  这个想法倒是和年轻的妻子不谋而合。

  毕竟比起枯燥的学习,一旦掌握了社交诀窍,应酬这件事显得要轻松得多。被人簇拥、有意追捧着,虚荣心能够被充分满足。

  而一想到那个妻子,她手上那枚大大的钻石也一同跳到了姚安的脑海里。卡顿了很久的思路,好像在这一刻被理清了。

  “等等,你这就开始写了?”苏粒睁大了眼睛。

  姚安顾不得回答朋友,新建了一个文档,飞快地敲击起键盘。

  书上是怎么说的呢?

  姚安匆匆翻到380页:【对物质的追求,本质是对价值的超越性的追求。】

  所以年轻的妻子要去炫耀她手上的钻石,这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

  【而大众媒体的普及,尤其是广告的高度传播,促成了这样的结果。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消费主义得到广泛认同。】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每个人都听过这样的广告词。电视里天天播,到了快要洗脑的程度。

  怎样能够证明一个男人是真的爱一个女人?

  给她买一枚闪闪发亮的钻戒,跪在地上,向她求婚。

  一块无色晶体和一些多巴胺的分泌,这二者原本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概念,却又被资本通过营销的方式,成功地捆绑在了一起。

  于是我们每次想到钻石,就会下意识联想到忠贞不渝的爱情。

  喜悦、爱恋、感恩——所有这些人类最基础的情感,统统被资本符号化,和某种商品和消费模式绑定。

  在鲍德里亚这样的后现代主义学者看来,这是拟像的泛滥。

  【资本称消费者是上帝。这种称呼的构建,就是强化在消费者的身份,神化购买行为。】

  ……

  这篇关于消费主义的论文,从五月的第二周开始,一直写到了七天后。

  点击发送到Rigney教授邮箱的那一刻,姚安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反驳那个年轻妻子的理由。

  对方把珠宝、婚姻和人生混为一谈,不过是坠入了消费主义的陷阱。姚安完全可以用整理好的理论去说服对方,把那个年轻的妻子从陷阱里拉出来。

  所以当钟浅锡提出再去帆船俱乐部的时候,姚安莫名有些激动。

  她牢牢记着那场未完成的对话,一迈进大门,就有意寻找起那个年轻妻子的身影来了。

  俱乐部里,一切看起来和之前一样。

  桌面上摆放着精美的点心,窗边立着香气扑鼻的鲜花。着装精致的男女正小声交谈着,空气里漂浮着程式化的话题,和悠扬的小提琴声。

  可很快,姚安却发现了异常JSG。

  往常米歇尔太太的右手边、红发女人再过去一点的位置,会坐着那个年轻的妻子。

  而现在,那张椅子上是空的。

  有人没来参加聚会,原本不是什么稀罕事,毕竟谁家还没个忙碌的时候。蹊跷就蹊跷在,对方的那个白人丈夫正坐在沙发上抽雪茄。

  “亲爱的,你上周怎么没来?”米歇尔太太拉着姚安的手,亲切地问。

  “有一点事。”姚安回过神,笑了笑。嘴上敷衍完,顺便指向那张空椅子,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她怎么不在?”

  倒不是姚安健忘,记不住年轻妻子叫什么。而是在社交场上,这些已婚的女人们没有名字。

  她们是米歇尔先生的妻子,是议员先生的伴侣,是一个男人姓氏的附属品。

  “你在问谁?”米歇尔太太想了想,才说,“莫妮卡吗?”

  “对。莫妮卡是今天有事吗?”

  “不是的,亲爱的。”米歇尔太太抿嘴笑了,“莫妮卡以后应该都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姚安品出对方话音里隐晦的暗示,正要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哦对,你上周没来,所以不知道。”米歇尔太太终于抓回了话语权,笑容格外灿烂,“有一个很糟糕的消息:比尔前几天提出和莫妮卡分居了,资助方面估计也停了。”

  私人俱乐部的入场券,一年要六位数。

  如果名叫比尔的丈夫决心不再支持妻子,那么在法院把离婚判决下来之前,恐怕莫妮卡都支付不起这项费用。

  姚安听完这段话,一下子愣住。

  茶水在杯中晃了两圈,和她脑子里准备好的大道理搅成一团。

  而在她走神的时候,红发女人已经巧妙地把话题岔开:“说起来,市中心最近的展览……”

  俱乐部里气氛依旧祥和,甚至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我家之前请的那个厨师,做牡蛎确实不错。”米歇尔太太笑成了一朵花,“比尔,你有机会一定要来。”

  白人男夹着雪茄,一边点头,一边吐出一个烟圈。

  再没有人提起莫妮卡了。

  一个好莱坞不出名的小演员,一个拍卖会的常客,一个喜欢收藏钻石和祖母绿的珠宝鉴赏家——莫妮卡是谁根本不重要。

  一旦她不再是“比尔的妻子”,那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不属于这个社交圈了。

  上周还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一下子消失不见。好像这个人和她的钻石戒指,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事实如此直白,甩在姚安脸上。

  啪。

  没有人打她,姚安的皮肤却渐渐胀起来,热辣辣的疼。

  她沉默了,一直持续到这场活动结束。

  *

  夜晚来临之前,宾利驶离了帆船俱乐部。

  为了避免热气渗入,车窗被严丝合缝地关上。空调呼呼往外吹,让姚安的裙摆鼓起了一个很小的包。

  钟浅锡坐在她身旁,正在安静地阅读一篇报道。

  快到比弗利的时候,姚安轻声开口:“估计以后都见不到莫妮卡了。”

  “真是让人感到遗憾。我也是今天才听说,比尔在考虑离婚这件事。”钟浅锡放下手机,措辞很礼貌,语气是不大在意的。

  反倒是在发现姚安的裙摆被空调吹起来之后,他显得更关心:“冷吗?”

  钟浅锡不在乎莫妮卡,只在乎姚安。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爱的泡沫。

  如果在今晚之前,姚安也许会感到心动。这距离她渴望的爱情,实在太近了。

  但刚刚在俱乐部的场景,很难不让她换一个思路思考问题——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的话,钟浅锡在意姚安,是因为她对他有价值,而莫妮卡是没有的。

  所以那篇期末论文,理应还有后面一半。

  【与其说人们喜欢钻石、喜欢路易威登的logo,不如说是需要它们来证明自己。穿上它们,佩戴它们,才是成功的、是被认可的。】

  【而一旦当我们把财富和人的价值联系在一起,人本身,也成为了一件商品。】

  【我们会去衡量交往的对象,为我们带来多少利益。这是一种类比物物交易的等价交换……】

  就像那些富太太们,会在暗中端详姚安。认定钟浅锡短期之内不会抛弃她之后,才开始热络地联系。

  对她们来说,姚安是一只绩优股,仅此而已。

  莫妮卡比姚安要更深谙社交规则,在这个圈子里呆得也更久,甚至获得了婚姻的保护。

  即便这样,都能被随手抛弃——只要是商品,就能被抛弃。

  钟浅锡体贴地关掉了空调。

  风骤然变小,胀鼓鼓的裙摆落在了姚安的膝盖上。车里的温度理应上来一些,她却依旧觉得寒冷。从骨头缝里面往外冒风。

  “你是独一无二的。”第一次来到这家帆船俱乐部的时候,钟浅锡对她讲过。

  姚安还记得当时自己怦然作响的心跳声,和血液里饱胀的幸福。

  她可以用无数道理去劝诫别人,好像那样就能划清一条界限,保证自己是安全的。

  但无论是消费主义也好,第二性也罢。书看得再多,都是苍白的。只有当理论血淋淋地投射在现实里,通过旁人的遭遇,才能摆脱掉一点当局者迷的悲哀。

  卡在五月的尾巴上,堪堪要到家的时候,姚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为什么要试图去说服莫妮卡呢?

  该被说服的,明明是她自己。

第28章

  洛杉矶下了一场暴雨, 从五月的倒数第三天开始。

  这是事情发生之前,谁也没预料到的。

  姚安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晚上, 卧室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忘记关上。她整夜未眠, 于是真切地听到凌晨的第一滴水珠砸到泳池的栏杆上。

  噼啪,噼啪,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到了早上, 泳池的水已经漫出一些,到了露台上。

  工人们穿着雨披检修,说的是西班牙语。

  卧室里, 钟浅锡看了一眼窗外:“天气不好, 我会让司机早一点来接你。”

  和往常一样,傍晚有一场应酬。

  钟浅锡要先去公司处理业务,之后再回家接上姚安,两个人一起前往会场——这样的节奏贯穿了整个五月, 彼此都已经很熟悉了。

  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

  姚安沉默了一小会儿,开口说:“我今天没办法去应酬了,得去学校一趟。”

  这是五月以来, 姚安第一次拒绝钟浅锡。

  男人佩戴钻石袖扣的手顿住, 把视线投了过来:“论文不是已经交了吗?”

  “是交了。”姚安清了清嗓子,“但我有其他的事要做。”

  Rigney教授在前天结课的时候, 给同学们群发了一封邮件。里面提到新项目要招聘临时助手, 时间不长, 占用暑假的一个月。

  姚安决定去试一试。

  苏粒听说了这件事, 三明治卡在嗓子眼里, 整个人咔咔咳嗽起来:“你疯了?”

  毕竟上了一学期的课,傻子都能看出Rigney教授做事的严格程度:迟到五分钟就要上花名册,更别提那些blackboard上没完没了的作业和阅读任务了。

  一般人上完这门课,是论文一交,恨不得原地就和这位教授说上一句“再见了我的朋友”。结果姚安还要上赶着去受虐,在苏粒看来,这属于是纯纯发疯。

  姚安用力拍起朋友的后背,没有解释原由。

  因为这是她从俱乐部回来,熬过几个失眠的夜,最后思考出的结果。

  诚然陪钟浅锡出席酒会、或是去他的朋友那里实习,会有很多收获,也算得上是一条坦途。

  但是姚安怕了。

  莫妮卡的例子就摆在面前,她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

  她需要一点靠自己就能抓得住的东西——除了钟浅锡以外的东西。

  如果能在Rigney教授那学习,这段经历以后无论是写进简历,还是单纯充实自己,都有益处。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了拒绝去施密特公司的正当理由。

  而来到这个被暴雨席卷的清晨。

  相比起苏粒,钟浅锡倒是没有那么惊讶,只是在目光里多了一些端详的意味:“你之前没有说过,想要换一家实习去做。”

  “也是临时才有的想法。”姚安回得很谨慎,“再说了,学校那边要先去面试,还不一定能够成功。”

  顿了下,她又问:“你觉得呢?”

  窗外雨声轰鸣,快要浇灭连日的焦渴。

  钟浅锡没有回答,而是俯下身子,想要去补回一点本该属于他的热。

  呼吸打在鼻尖,姚安下意识地侧过脸。

  那个吻便从唇上滑开,落到了颊边。

  彼此错开的一瞬间,姚安的眼神有点闪躲:“对不起,我突然想要打喷嚏。”

  说着鼻子皱起来,耗了两三分钟,眼圈发红,喷嚏也没有打成——明明已经很擅长说谎了,可在被钟浅锡直视的时候,她还是不自觉地选了最糟糕的那个。

  雷滚在云里,一阵接着一阵。

  最后还是钟浅锡笑笑,松开了姚安:“和教授约的几点?”

  “十点。JSG”姚安清了下嗓子,“我该走了。”

  “去吧。”钟浅锡说,“等你的好消息。”

  话音贴在耳垂边,从骨膜传到心里。又痒又麻,让人由内而外打了个很小的哆嗦。

  *

  好消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等来的。

  ——那个大雨滂沱的上午,姚安在Rigeny教授的办公室里,充分体会到了“如坐针毡”四个字怎么写。

  办公室里的墙上,时钟滴答作响。

  从姚安进屋,才刚刚过去十五分钟。教授一口气问了七八个问题,她只回答出了一半。老太太看上去不大满意,用那双严厉的蓝眼睛盯着姚安,让她觉得座位快要长出刺来。

  “最后一个问题。”Rigney教授开始收拾桌上的纸张了,“你之前参与过类似的项目吗?”

  这个暑期的新项目,是要做大洛杉矶地区,二十至二十五岁年轻消费者的行为模式研究。

  主要是做定量分析,这意味着要做大量的数据采集和整理。

  姚安之前在国内学过统计课,但那些都是纸上谈兵。她从来没有实际利用过软件,去处理一个切实的议题。

  “我知道了。”教授最后点了一下头,“谢谢你花时间过来,我会用邮件通知结果。麻烦你走的时候,关一下门。”

  面试就这样结束,在干巴巴的气氛里。

  姚安拎起书包,走到门口。手扶到把手上,没有立刻拧下去。

  因为就这样离开的话,估计教授的邮件,八成会以“很遗憾地通知,你没有被录用”为开头了。

  不行。

  不能这样——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兴许是社交场上的磨炼,让姚安比起刚来洛杉矶时,多了很多勇气。

  她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硬着头皮再次开口:“教授。”

  “是还有其他事情吗?”对方问。

  “我确实在很多方面上,还有欠缺。”姚安讲得很慢,很认真,“但是之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我都愿意学。两个礼拜……不,一个礼拜,您可以定一个期限来考察我。在达到要求之前,我不需要报酬。能不能让我先来帮忙呢?”

  Rigney教授抬起眼睛。

  姚安没有避开对方的审视,坚持道:“我是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

  停了下,又强调:“真的。”

  不过是一份暑期工,很少有人会这么当回事——尤其是在洛城大学这样富二代遍地的地方。

  Rigney教授把老花镜摘了下来,一针见血:“你是在经济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姚安摇了摇头。

  钱当然是问题,但这已经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你是这个学期才从中国来的?”教授忽然换了话题。

  “是的。”

  “我看过你的论文,里面有一些例证,不是书本上的。”

  姚安愣了一下,才回道:“对。那些是我……从其他地方学来的。”

  “从哪里?”

  名利场。

  简单三个字,姚安却没有办法回答。

  空气被雨水打湿,沉甸甸的,再次沉默下来。

  既然回答不出问题,谈话理应结束。

  就在姚安以为对方会拒绝她的请求的时候。

  Rigney教授重新把老花镜戴上,开口说:“三天。”

  姚安起初没反应过来,重复了对方的话:“三天?”

  “整理问卷、数据,包括spss这些软件,三天内都要学会。”

  这是同意姚安加入的意思。

  幸福来得太突然,姚安顿时激动起来,话音都发颤:“谢谢您!”

  “不用谢我,如果做得不好,一样也留不下来。”

  “我知道。”姚安在离开前保证,“我一定会努力的。”

  “还有。”

  姚安听到对方开口,于是顿住步,回过身。

  “不是因为你恳求我,我才松口,是因为你的论文写得还不错。”Rigney教授依旧一脸严肃,推了推眼镜,“现在,你可以走了。”

  这个嘴硬心软的老太太。

  *

  雨还在下,已经是第三天。

  新闻里正在报道这场连绵的雨势。说要感谢降水,让近期加利福尼亚地区肆虐的山火终于得到了控制。

  “您怎么看待洛杉矶最近的天气变化?”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气象学专家。

  “非常异常。主要是近二十年碳排放的增加……”专家的发言冗长,让人昏昏欲睡。

  钟浅锡关掉了车上的电视。

  宾利正朝比弗利开去,车轮碾起一片水花。有趣的是,动身之前,司机没有询问钟浅锡的去向,而是默认他会回家。

  大概一个流程走过一个月,任谁都应该习惯了。

  可顶楼的大门推开之后,客厅却是空无一人的。

  原本沙发上姚安常坐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浅圆形的印子,触感微凉。

  他的小鹿并不在家。

  “太太还没有回来。”菲佣解释道,“一早就走了。”

  钟浅锡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

  姚安在躲他,从一个吻开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钟浅锡在沙发上坐下来,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隔了很久,对面才接起来。

  “喂?”姚安清脆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吃饭了吗?”钟浅锡问,像所有合格的丈夫一样。

  “还没有,一会儿就吃。别提了,今天收了很多线上的问卷,还没有整理好——千万不要动D盘的表格,我刚整理过!”姚安说到一半,音量骤然提高了。不是对着钟浅锡,是对着办公室的其他人说的。

  她听上去很忙碌,却很充实,在没有他的地方。

  安顿好工作,姚安又抱歉地说:“对了,我今天要晚一点才能回去。”

  钟浅锡温声回道:“不着急。”

  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向是得体的。

  “你一定要记得吃饭。”挂断电话之前,姚安嘱咐道。

  钟浅锡笑笑:“好。”

  通话结束。

  尽管窗外雨声喧嚣,客厅却安静得惊人,仿佛能听到男人缓慢的心跳。一下,两下下,三下,让他想到了在静默室禁闭的时光。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寂静了。

  灯开着,又像浸在黑暗里。

  直到菲佣来问:“钟先生,晚上想吃点什么?”

  “不了。”

  钟浅锡不饿。

  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情绪填满了。

  食欲消失殆尽,他打开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火光在指间忽明忽暗,又被随手碾灭。

  他重新拨打了一个号码。

  这次不是姚安,而是米勒。

  在等待电话被接通的时候,钟浅锡想,这个五月要结束了。

第29章

  钟浅锡猜得没错。

  姚安确实是在躲他。

  一部分是出于摇摆的内心。另外一部分, 是Rigney教授提供的这份新工作实在太忙。

  到什么程度呢?

  毫不夸张的说,姚安早上到了办公室,一屁股坐下。再一抬头, 天都已经黑了。

  对于这样的工作强度,姚安是不打算抱怨的:教授提前讲过, 她心里早就有预期。

  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懂得太少,被旁人看不起。

  所以第一天去上班之前,姚安按照社交礼仪, 主动给新同事们带去了咖啡和贝果,想要增进一下感情。

  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其他人面对这份小小的礼物, 没有理所当然地收下, 反倒显得有些惊讶:“谢谢。”

  一个意大利小哥溜达过来,貌似一脸严肃:“我们这里不流行接受贿赂。”

  姚安愣了下,想要开口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尔科,你的幽默感真的太糟糕了。”眼见姚安要把玩笑当真, 身旁越南裔的女博士急忙站了起来,冲小哥翻了个白眼,“快闭嘴吧, 不要吓坏我们新来的朋友。”

  说完她转向姚安, 笑了起来:“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心意。但其实组里就跟一家人一样,你呆久了就知道了, 不用这么客气的。有不懂的就随时问我们, 欢迎你加入!”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电脑椅咕噜噜往后滑, 有人从屏幕前面探头, 拿了一杯咖啡, 询问姚安:“咖啡我喝啦。今天中午我去买三明治,你要吃什么?我请客。”

  马尔科瞅了一眼姚安,也耸了耸肩,真诚地道起歉来:“对不起,我好像是不太会讲笑话。”

  没有刁难、没有自上而下的评判。

  这完全出乎了姚安的意料。

  眼前这些人,和她之前接触过的洛城大学的圈子,太不一样了。

  “组里除了几个勤工俭学的研究生,剩下的都是因为在学术上有想法,才来Rigney教授这边学习。”女博士一边走,一边介绍,“不然谁会愿意占用暑假时间,挣这么少的钱,来做这样枯燥的工作呢?”

  是这份对于共同理想的追求,让大家留了下来。

  也怪不得他们会对新面孔的加入,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在洛城大学这样浮躁的氛围里,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实在是困难。

  “你的座位在这里。”女博士拉开靠窗的椅子。

  任务很快安排下来,马尔科负责给姚安讲解软件。

  一谈到做研究,他变得认真起来,JSG也不展示自己那糟糕的幽默感了:“点击这里可以进行输入,下拉就能生成列表了。线性回归分析是用这个模块做……”

  很多内容姚安都是刚刚接触,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学习。

  为了节省时间,她午休的时候也不出去。

  电脑在跑数据,她就守在一旁,随便啃个三明治应付一下。实在坐得腰疼,最多起来走两步、活动一下,又会回来继续工作。

  “你真的好拼。”组里的印度人是懂一些玄学和轮回的,每到饭点,就踱着步过来观察这位新人,“你是被Rigney教授夺舍了吗?”

  善意的笑话开过一两轮,时间也像是长了腿似的,嗖嗖往前跑。

  最初的手足无措过去之后,姚安逐渐适应了这里的节奏。

  一天,两天,三天。

  还没怎么来得及细想,就到了试用期结束的时候。

  能不能留下来,全在这一天。

  一大早开始,姚安心里就变得很忐忑。人坐在办公桌前面,时不时看一眼Rigney办公室的门,生怕教授会随时走出来,说上一句:“明天你不用来了。”

  晚上八点,她终于等来了宣判。

  教授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老太太在姚安的座位前停下。

  姚安吞了一口口水,抬起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也许是因为这一次,全都是靠她自己的缘故。

  心脏被人握住,使劲往里捏,艰难地泵血——

  然后她听到对方说:“你做得不错。下周起跟着马尔科,过一下问卷这部分。”

  教授走后,办公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有人过来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太好了!”

  姚安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努力藏住笑意,一脸严肃地看向屏幕。

  “有什么可害羞的。”其他人看上去更高兴了。

  热闹了好一阵子,再一看表,已经接近九点了。

  雨依旧在下。

  干渴的大地吸满了水,诚然饱胀起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让树木抽出新的枝丫,却也导致交通拥堵,不好打车。

  “这么晚了,大家赶紧回家吧,一会儿车该没了。”越南姐姐叮嘱起身旁的人。

  姚安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看向窗外。

  一辆奔驰打着双闪,正停靠在校门口。漆面被雨水洗刷得闪闪发亮,看来已经等了有些时候。

  意大利小哥好奇地凑过来,吹了声口哨:“这是谁家的迈巴赫,我下午就看见了,现在竟然还没有开走。”

  兴许是夜太深,雨太密,四周一片黑沉沉。

  从高处俯瞰时,豪华的车厢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盒。与其说是坐进去,不如说是被关住。

  姚安雀跃的心情渐渐落了下去。

  办公室的其他人开始收拾东西,经过她座位旁时,顺口问了一句:“还不走吗?”

  “我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走,就差一点了。”姚安回道。

  “别熬夜——那明天见!”

  “明天见。”

  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依次暗了下去。

  姚安等其他人全部离开,缓了一阵,才起身下楼。

  “太太。”司机远远看见她出来,早就撑起一把伞,站在车边,“先生已经到家了。”

  这件事姚安比谁都清楚。

  一个多小时之前,她和钟浅锡通过一次电话。她嘱咐对方要按时吃饭,对方说好。

  啪。

  车门被司机带住,自动落上了锁。

  *

  回到家的时候,夜在延续。

  大概是为了透气,窗户是开着的。新鲜的风夹着雨点往客厅里卷,沾湿了玻璃前的一小方地面。

  客厅很暗,只有一盏小灯。

  沙发上坐着个修长的影子。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是在等待什么。

  姚安很轻地咳嗽了一下:“我回来了。”

  钟浅锡放下手机:“工作顺利吗?”

  “还可以。就是要处理的数据太多了,中午电脑卡了一次,我忘记设自动保存,差点被吓个半死。”

  钟浅锡一边听,一边把沙发上的靠垫挪开一点,示意她靠近。

  姚安看懂了他的暗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她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然后呢?”钟浅锡问。

  他似乎有聊天的心情。

  “还好只是卡了三四分钟,电脑自己就好了。”姚安说,“不然我真的要……”

  “要什么?”对方说着,环住她,呼吸暧昧。

  姚安一下子不吭声了。

  沙发布面和床单比起来,略显粗糙。赤|裸的脖颈摩擦在这样的布料上,好像在沙地上滑行,拖出一串热辣辣的火花。

  动作在逐渐失控。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密过了。

  “等等。”姚安侧过脸,喘着粗气,“不是要聊天吗?我还没有说完呢。”

  钟浅锡微微笑了,并没有停:“你说。”

  ……这个道貌岸然的混蛋。

  姚安心里憋了股气,脸上发热,真的开始讲起来了:“我今天才知道,意大利人是不吃夏威夷披萨的。”

  这话太不着边际了,和眼下的情形八竿子打不着。但马尔科一天能念叨十遍,已经属于办公室的日常。

  “他说美国人一点文化没有,就爱糟蹋美食。搞出水果披萨的人,统统应该被判刑。我本来觉得加点菠萝,有什么不行的呢。马尔科就问我火龙果馅的饺子怎么样,我一想,确实有点恶心。”

  “还有。昨天午休的时候,越南姐姐给大家发榴莲糖。结果隔壁办公室的人闻到味,以为是煤气管道泄露了,拎起包就往外跑。”

  “组里的印度同学买了五件一模一样的T恤,从周一到周五轮着穿,他管这叫循环经济。”

  姚安开始分享起一些办公室琐事,气息断断续续,却又很坚持。

  她很擅长描述一个场景,或是一些人。这一点,在海钓的时候,钟浅锡就已经知道了。

  炼钢厂、雪原、鞭炮纸……姚安给他讲过很多东西。

  交流是远远比性更亲密的事情。

  它能够带来更多的刺激,不单纯是感官上的,而是心与心的贴近。《一千零一夜》里,国王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听着故事,陷了进去。

  不知不觉间,钟浅锡停了下来。

  他从身后牢牢地抱着姚安。像干枯已久的树木,渴望新鲜的水源、

  他在近乎贪婪地倾听。

  客厅不再像独处时那样安静了。

  有人在说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柔软的心情从硬土里长了出来,一点一点,开始蔓延。有那么一瞬间,钟浅锡质疑起自己刚刚打过的电话,和才做过的决定。

  也许他应该给姚安多一点时间。

  她太年轻,很容易受别人影响,这不是她的错。

  是祁航和莫妮卡的问题。

  而他不该逼她太狠,总有更好的方式。

  思虑中,故事从沙发,一路讲到了床上。

  钟浅锡是真的一度准备拿起手机,给米勒发一条消息:【等一等再说。】

  直到。

  姚安钻进被子里,把话题扯到她真正想要说的话上面去。

  “我最近回来的时间,可能都不固定。”她试探着往前推了一步。

  “你的意思是?”钟浅锡问。

  “要不以后别叫司机等我了吧,我坐公交回来就行。”

  “送你去学校呢?”

  “也不用了。”

  柔软的心情凝固了,重新变得僵硬。

  姚安还是想躲,甚至开始有计划的远离——明明他们已经这么亲密。

  台灯的光映在钟浅锡的脸上,投下一片暧昧不明的影子。

  姚安抬起眼睛,去看钟浅锡的表情。

  兴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片刻后,钟浅锡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

  他说:“好。”

  *

  第二天,持续了几日的雨终于不再下了。太阳试探着冒出头,地上的水分正在迅速蒸发。

  姚安从办公室的窗户往下望,街角一片空荡荡。

  按她说的那样,钟浅锡的车果然没有来接。

  松了口气之余,姚安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似的。

  钟浅锡太平静了,在自己不断试探他底线的情况下。

  当然他一向是平静的,让人捉摸不透。可雨刚停,空气里含氧量不够,姚安控制不了胡思乱想的心情。

  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可能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匍匐在草丛里,等着蹿上来,咬她一口。

  这样微妙的心情,持续到了下班。

  越南博士看了一眼天气预报,建议道:“天气这么好,要不今天不吃三明治了,去街角那家披萨店聚个餐吧?”

  全票通过。

  哦不对——有一张反对票,来自意大利小哥。

  马尔科义正辞严,说什么也要守住亚平宁半岛最后的尊严:“我死也不吃美国披萨!”

  有人挑起眉毛:“行啊,没问题。那你今天请客?”

  “哦,我的上帝。”意大利小哥一听,火速改变主意,三个手指头捏在一起,在嘴边“叭”了一声,做出个经典的表示“好吃”的手势,“我突然觉得美国披萨还不错,也许夏威夷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吧。”

  变脸速度堪比川剧,这下办公室里笑成一团。

  气氛太过欢乐,云彩似的浮着,姚安的心情也不自觉跟着放松了。

  为JSG什么要多疑呢?

  今天明明是很好的一天。

  想到这里,姚安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她从座位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和人流一起往外走。

  还没到门边,就听见走在前面的同事回头喊她。

  “安!”

  “怎么了?”姚安随口问。

  “有人来找你。”

  走廊上,确实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正等在那里。他腆着肚子靠在墙边,不耐烦地滑动着手机,时不时抬头看两眼姚安是否出来。

  而在看清不速之客的面孔之后,姚安惊讶地开口。

  “表哥?”

第30章 三合一

  办公室的人看到这一幕, 跟着停了下来。

  “安,这是你的亲戚吗?”马尔科好奇地问。

  见姚安点了一下头,这位便又带着一点意大利人特有的自来熟, 主动邀请:“你好表哥,我是姚安的同事。我们正要去吃可怕的菠萝披萨, 你要不要一起?”

  马尔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也没有什么眼力见。

  因为很显然,表哥现在并没有吃披萨饼的心情。

  在看到姚安出现的瞬间,他沉着一张脸, 几乎是立刻开口,言语里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怎么没有接?”

  姚安愣了一下, 低头去看手机。

  屏幕上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 在她刚刚开会的时候。

  “对不起,电话静音了,没有听到。”姚安急忙道歉,“是有什么事情吗?”

  不然怎么会专程从圣盖博跑过来, 到学校找她呢。

  哗啦啦。

  表哥抬起手,冲她扬起了拎着的纸袋子:“你嫂子今天难得包了点饺子,我正好有事要进城, 就说来看看你。结果呢, 去了一趟丹桂大街的合租公寓,白跑一趟, 根本就没有见到你的人影!”

  话题在朝意料之外的方向展开, 姚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而在她开口之前。

  表哥继续大着嗓门嚷嚷道:“听邻居说, 你搬家了, 还是被一辆迈巴赫接走的。搬去比弗利?这么大的事情, 怎么都不告诉家里人一声?”

  紧接着:“就咱们家这个经济条件,要不是你拿了奖学金,连学费都负担不起,怎么可能租得起那边的公寓?”

  最后:“是谁给你的钱?你和对方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早就准备好的问题,直挺挺地甩在姚安脸上,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回答的契机。

  这不是询问,这是质问。

  表哥恐怕已经猜到了答案,于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长辈的身份训诫姚安,让她难堪。

  而当“比弗利”这个单词紧跟着“丹桂大街”抛出来之后,周围人的脸色微妙地改变了。目光在从那个摇晃着的饺子盒,转向谈话中的两个人。

  同事们在等待一个解释。

  来自姚安的解释。

  只不过这一次和之前面对杰西卡时不同,姚安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站在走廊里,大脑一片空白。

  空气全部往下压,压得她粉身碎骨,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秘密会暴露。

  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个样子。

  ——太猝不及防、太直接。经由亲人的口里说出来,一字一句讲得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钟表停摆,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姚安甚至没有感觉到这回自己的头发发麻、心跳加速、或是脸上一阵接着一阵发烫。

  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人是麻木的,呼吸不过是自主神经在运作——呼气、吸气,再呼气。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尝试打破极度尴尬的气氛:“安,你表哥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就不打扰你们聊天了。”

  “就是就是。”同事们这才回过神,纷纷附和,“披萨什么时候都能吃,你们先聊吧。”

  脚步声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兴许是场面太过惨不忍睹。

  马尔科离开之前,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像是在安慰。

  姚安听到了所有的话语,也感受到了这些触碰。

  但她整个人一动不能动,成了钟浅锡口中,那个矗立在索多玛城门旁的盐柱。

  人群离开了,眼睛留了下来。

  一双双、一对对。

  它们盯着她,审判着她,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钉穿,直到时间尽头。

  *

  于此同时,私人俱乐部里。

  墙壁上垂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灯光悠长,颇有点百老汇的风格。

  “这里环境不错。”老施密特品了口红酒,称赞道。

  显然钟浅锡挑选的地方,很对他的胃口。

  “之前在达拉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难得你过来洛杉矶一次,当然要好好做回东道。”钟浅锡笑笑,把菜单递了过去,推荐道,“可以试一下他们家三分熟的小牛肉,味道很可口。”

  “好,听你的。”

  在熟客的建议下,菜很快就点好了。

  谈话继续进行,两个人聊了一阵子政治,又聊了一阵天然气方面的合作。

  “听说这次竞选,众议院那边……”

  盘子被清空,酒杯续过两次。

  老施密特酒足饭饱,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身旁那些端着盘子穿梭的年轻侍者,忽然生出一些感慨:“还是洛杉矶的女人好些。”

  狗改不了吃屎。

  私生子的问题才刚被按下去,这人又开始蠢蠢欲动,重新惦记起漂亮的服务生了。

  钟浅锡随手把烟头碾灭。

  再开口时,他尽量让自己的建议听上去不那么尖刻:“既然分公司开起来了,你可以考虑多来洛杉矶。不过在加州宿妓的话,我恐怕会帮忙报警——你知道的,我最近在尝试做一个好公民。”

  “哈哈哈,钟,你真是风趣。”老施密特大笑起来,没听明白钟浅锡的暗示,心里还挂念着共和党内的参选,“不过偶尔过来放松一下还可以,常驻肯定不行。这里是民主党的大本营,在政治上是行不通的。”

  “说的也是。”钟浅锡随口附和,喝了一口水。

  聊到洛杉矶的分公司,老施密特倒是想到什么:“你的那个小朋友,今天怎么没有来?”

  钟浅锡把杯子放下:“她最近有点忙。”

  “对了,你不是说,她会来我的分公司实习么,为什么又没有下文了?”

  短暂的停顿后。

  “她会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面对老施密特探寻的眼神,钟浅锡抬起头,平静地回道:“很快。”

  *

  姚安在往前走。

  纸袋沉甸甸的,提手陷进她的掌心,在皮肤上勒出一道鲜红的印子。那盒饺子随着胳膊的摆动,不断撞击塑料餐盒,也许已经从内部成了一团烂泥。

  姚安不知道,因为她没有打开查看过。

  时间回到三十分钟之前。

  同事们离开了,表哥的语气反倒跟着缓和下来,甚至开始解释:“其实我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找个有钱人过日子,没什么可丢脸的,这是好事。咱们是亲人,我和你嫂子是真心盼着你幸福。”

  对于这样态度上的骤变,姚安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只能沉默。

  于是表哥又说:“哎,我刚才就是着急了,才慌着问你。谁叫你都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

  一顶大帽子照头扣下来,全都成了姚安的问题。

  表哥说完,还非要再强调一下,杀人诛心:“对了,我这一着急,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叫你的那些同事看了热闹,明天恐怕会议论你。真是对不起,这可怎么办才好?”

  话到这个地步,姚安还能怎么办呢。

  人家说得全都在理,又都是事实,总不能和亲人打一架吧。

  姚安只能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

  留下一地狼藉,表哥倒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了:“我还得回圣盖博送餐,饺子你千万记得吃,是你嫂子的一片心意。”

  于是姚安拎起那袋满是“亲情“与“善意”的饺子,目送表哥远去。

  然后她离开了学校。

  校门口已经没有了那辆迈巴赫,如果想要回比弗利,势必要做公交车。

  但经过车站的时候,姚安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走。

  背后被汗水打湿,脚走得火辣辣,人是茫然的——事情的发展几尽荒诞,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让她没办法做回应了。

  直到二十分钟、或是三十分钟过去。

  忽然有人喊她:“姚小姐!”

  姚安反应了几秒,才缓慢地回过头。

  福特车窗降下来,一张熟悉的面孔探出头。

  “好巧。”米勒冲她招手,“您怎么在这里?”

  姚安没有出声。

  “难道是司机没有来接吗?他也太不负责任了,我一定会告诉钟先生的!”米勒义正辞严,说着就把副驾驶的车门顺手推开了,“天这么热,要是不嫌弃的话,坐我的车吧,我送你回家。”

  隔了一会儿。

  姚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只是很沙哑:“谢谢,但我不想回去。”

  米勒不解:“为什么?”

  姚安摇了摇头。

  没有理由。

  她单纯就是不想回到那间让人窒息的顶楼。

  空JSG气陷入僵持。

  米勒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事实:“可您也不能住在大街上啊。”

  是啊。

  圣盖博是不可能去的,表哥那边她短期内都不想再见到了。至于苏粒呢,一放暑假,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丹桂大街上的堡垒,又已经成为过去式。

  仔细想想。

  偌大的城市里,除了钟浅锡的庇护所,姚安竟然真的无处可去。

  “每个人都会遇上很坏的一天。”米勒真诚地建议,“但不管遇到什么事,钟先生都会帮您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天晚些时候,姚安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家门被从外往内推开。

  钟浅锡走了进来,黑眼睛里有真诚的关切:“米勒说,你遇到了一些事情。”

  只要姚安开口,他就会满足她的需求。

  之前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初遇时就是。

  在很坏的一天里,他会递过来一包纸巾,擦干她的泪水。他送她裙子,送她鲜花,送她钻石,给她撒谎的勇气。

  甚至当流言在洛城大学莫名其妙传播的时候,他为她提供了一间豪华的庇护所。

  姚安是应该感恩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

  当钟浅锡出现在视野里的瞬间,那种不安——美好午后即将被打破的不安,又再次在姚安的心里冒出头。

  硬要找一个理由的话。

  这一切都太巧了,不是么?

  姚安不傻,能够看清一些事实。

  每次当她想要尝试去改正那些错误、想要去远离钟浅锡的时候,就会受到惩罚。旋涡不肯放过她,硬是要扼住她的咽喉,把她往下拽去,让她离不开他。

  当然,这一切只是无端的猜想。

  姚安没有证据。

  有句话叫疑罪从无,所以她只能轻声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确实是她的错。

  从一开始就是,至少撒谎这件事,赖不到别人头上去。

  可事情一旦传到Rigeny教授的耳朵里,甚至开学之后,消息从项目组流出来的话。好不容易拿到的机会、好不容易在洛城大学维持住的名声,都会因为流言蜚语而失去了。

  钟浅锡是有办法的。

  他能让流言不再扩大,止步于此。

  但那也意味着,姚安必须要开口求他,仰仗他的鼻息。

  兜兜转转,又走上了莫妮卡的老路。先前所有的挣扎,都只是白费力气。

  她逃不脱的。

  这是猎物的命运。

  沙发在轻微地下沉。

  是钟浅锡在姚安身边坐了下来,掌心覆住她的手背:“这不是你的错。”

  他没有在安慰她,他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是吗。”姚安反问,声音有点干涩——难过、沮丧、愤怒抑或是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钟浅锡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继续建议:“工作不顺利的话,不如休息一下,我们可以出去散散心。”

  一定是洛杉矶这座城市太窒息,才会让姚安感到不安,想要逃避。离开这里,去换一换环境,他们就能重拾五月的甜蜜。

  虽然工作很忙碌,但如果把不那么棘手的事情推一推,是可以勉强腾出几天,陪姚安去一趟巴黎的。

  “这个季节正是塞纳河最美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卢浮宫看看,或是左岸的咖啡馆坐一坐。赶在换季之前,给你买一些开学后会需要的包和衣服。”

  钟浅锡的提议一向让人动心,手背上绵延不绝的热,彰显了他的诚意。

  很久之后,姚安终于哑声开口:“我还有一些东西落在办公室。”

  “明天去一趟学校,把它们取回来吧。”

  又隔了一会儿。

  “嗯。”

  姚安答应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空气沉寂。

  钟浅锡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通过给姚安的表哥一笔钱,安排一出小小的邂逅,戳穿一些被精心维持的谎话——就像之前为了诱导姚安搬家,让米勒散播出的流言一样。

  这样的胜利钟浅锡经历过太多次。只要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生意场上就几乎没有失败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在听到姚安那一声小小的“嗯”之后。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他想象中来得快乐。

  为什么呢?

  答案钟浅锡其实心里清楚。

  因为姚安回答过他之后,雪白的脖颈垂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些轻微的颤抖在提醒钟浅锡,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确实和姚安很像,五月开始之前,钟浅锡就隐隐有这种预感了。

  他们在很多方面都类似。

  贫穷的出身,聪明的头脑,骄傲的个性。愿意为了野心去承受一些风险,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从教会学校离开之前,莱特教授曾经这样对钟浅锡说。

  毕竟建校以来那么多优秀毕业生,不是每个从能从入学开始,就维持straight A这样的成绩。

  而这样出众的智慧,可以用在很多方面。

  比如。

  “这两个月,我已经帮克里斯减免三次体罚。”钟浅锡在电话里暗示朋友的那位中将父亲,“我很想帮克里斯更多,也可以帮他更多,只是……”

  “只是?”

  “只是下个学期,我需要经常去西海岸的话,学校这边可能就会顾及不到了。”

  “为什么要从芝加哥去西海岸?”

  “我的父亲在洛杉矶。他最近很发愁西边那个铁路项目,我是他的大儿子,他需要我的协助。您也知道,竞标太激烈了,很多信息拿不到,让人发愁。”

  需求被递到眼前,中将问:“他想要知道些什么?”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消息。”钟浅锡语气诚恳地回道,“只要一两条,帮他拿下项目,我就能留在芝加哥——留下来帮助克里斯了。”

  或者。

  瑞恩一脸愁苦地经过钟浅锡的门口,被他温声拦下:“怎么了?看上去不开心。”

  瑞恩警惕地看着钟浅锡,不肯说出实情。

  那还是钟浅锡大学毕业,来到洛杉矶的第一年。瑞恩本能地抗拒这个突然从乡下冒出来的杂种——他管自己叫哥哥,呸,他也配。

  可钟浅锡的眼神又是多么诚恳:“说出来吧,或许我可以帮你。”

  瑞恩挑起眉毛:“说什么。难道你有钱帮我吗?”

  钟浅锡打开钱包,翻出那张因为铁路项目竞标成功、父亲刚刚给他批准的信用卡,微笑着递了过去。

  瑞恩愣了一下,火速接了过来。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开始吐露不满:“爸爸刚才和我说,让我不要再打牌了。才输了2000块钱,真小气。不光如此,他还叮嘱市里的老板,说看见我就不让我进去……”

  “洛杉矶不行,换个地方不就可以了?”钟浅锡提出解决方案,“我认识一个朋友,可以帮你办新的ID。”

  这样瑞恩就可以借用成年人的身份,大摇大摆混进拉斯维加斯的赌场了。

  瑞恩一听,激动极了,马上改口:“哥!还是你对我好!其他人都不是真心的!”

  钟浅锡愿意去纵容那些游艇派对和香槟。

  一点点金钱上的牺牲,就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既然瑞恩不喜欢商科,也没必要勉强他。快乐对一个孩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申请大学之前,他顺着弟弟的意思往下说。

  瑞恩高兴地搂住了钟浅锡的脖子,像找到靠山一样,冲父亲大喊:“哥哥说得对。爸爸你要是爱我,就应该支持我!”

  “至于生意这方面。”钟浅锡温声续道,“瑞恩不感兴趣的话,我多操心一点就可以了。”

  又或者。

  “我不相信这份协议,钟老先生是不会在这上面签名的。”董事会上,父亲的心腹愤怒地咆哮。

  “可以验笔迹,也可以去求证这上面的律师公证,我都不在乎。但在那之前,我建议你先把嘴擦干净。”

  “你是什么意思?”

  钟浅锡回道:“铁路上偷吃的钱,恐怕不是这么好咽下去的。”

  心腹满脸是汗,变得迟疑:“你没有证据。”

  “我有没有证据不重要。这些话,你可以去和父亲找来的审计讲。”钟浅锡笑笑,“我建议你现在就开始找律师——你知道的,父亲一向有他的办法。”

  ……

  如此种种,例子不胜枚举。

  同样也是在大学毕业之前,同样也是莱特教授。

  对方还讲过一句话,钟浅锡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智慧,不要用来走弯路。”

  钟浅锡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走弯路,因为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

  就像姚安准备出国一样。

  “其实想从大一开始,我就想来洛杉矶看看了,因为他们说这是天使居住的地方。”五月的某个晚上,姚安躺在钟浅锡的臂弯里,侧过脸看他,“但家里拿不出钱,也不太支持我来。好在我努力了三年,GPA有3.9,申上奖学金了。”

  他们都渴望证明自己,渴望抓住命运。

  如果非要挑出点不同的话,姚安比他要年轻得多。

  她对这个世界JSG依旧充满好奇,对一些东西也抱有憧憬,其中就包括故乡和爱情。

  那是钟浅锡早就不相信的东西。

  姚安是他的小鹿。

  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是他死去的天真。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一个人可以杀死猎物,可以杀死对手,可他没有办法杀死年轻的自己。

  藤蔓捆住了姚安,不知不觉间,也捆住了钟浅锡。

  痛苦是会传染的。

  至少在这间被夜色笼罩的客厅里,钟浅锡真切地体会到了这种情绪。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搂住姚安。

  紧一些,再紧一些,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骨头里去。

  *

  人最恐惧的时刻,往往是最坏的结果还没有发生、你又知道它随时可能会发生的时候。

  一旦坏消息被板上钉钉,屠刀落下,心里反倒踏实了。

  那天晚上,姚安以为自己会失眠。实际上她没有,甚至还靠着钟浅锡的肩膀,在沙发上糊里糊涂睡了一觉,连梦都没做。

  隔天醒来,她人躺在床上,钟浅锡已经不见了。

  属于他的枕头和被子都被摆放得整齐,维持着前一天菲佣整理好的样子,像是没有被用过。

  钟浅锡昨晚没有睡。

  想到这点,姚安掀起被子,往卧室外走去。

  客厅的地板上,多了几只敞开的行李箱,菲佣们正在打包旅行需要的东西。

  “太太,要带几件纱裙?”他们见到出来,七嘴八舌地问。

  “五件还是六件呢?到了肯定还是要再买的,要不少带一些——洛杉矶哪里比得过巴黎,那里可是时尚之都。”

  “想想都觉得浪漫极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旅行,旁人比当事人要兴奋得多。

  姚安在餐桌前坐下,打开冰箱,吃了两口亲情味的剩饺子。饺子皮干干巴巴,馅料糟糕透顶。

  她实在没有心情伪装出一份喜悦,干脆站起身,往外走。

  “太太,您要去哪里?”

  答案只有一个。

  去学校,辞职。

  *

  洛城大学。

  Rigney教授的项目组,在学校塔楼的拐角处。那间办公室姚安来过很多次,起初是忐忑的,后来又是充实和喜悦的。

  现在是什么滋味呢?

  姚安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停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手握在把手上面,没能立刻按下去。

  隔着一道门,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哎,这段数据好像不对,怎么多了个零?”是意大利小哥马尔科在问。

  越南的博士姐姐提高了嗓门:“拜托,这是定量O。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披萨吃多了,看什么都是圆的。”

  “说起昨晚。那个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比弗利?”

  “对啊。她表哥说的那段话,是我们猜测的那个意思吗?”

  “恐怕是的。看来之前楼下停着的迈巴赫,也是来接她的。”

  “天啊,她之前还撒谎,说自己要坐公交车回家……”

  和姚安预想中一样,仅仅一个晚上,传言已经蔓延开了。这种感觉太过似曾相识,每一次出现,都一刀一刀,笔直地扎进她心里。

  即便心里清楚,在面对这样的现实的时候,身体还是痛苦的。

  姚安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近乎自虐式地听着,直到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越南姐姐原本就是出来上个洗手间,没想到迎面撞上话题里的主人公,被吓了大一跳:“安!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屋?”

  办公室的其他人一听这个名字,脸色立刻变得尴尬起来。背后说闲话被当场捉住,这下再没有人闲聊了,办公室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键盘敲击声。

  片刻后,姚安开口,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我是来找Rigney教授的。”

  “哦,咳咳。”马尔科咳嗽了半天,指了指里间,“那个,教授在屋里回邮件呢。”

  ……

  从办公室的入口,到教授所在的单间,不过短短十米。

  每一步姚安都走得很慢、很艰难。

  经过窗边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只是经过那个位置时,这一次,她没有能够停下来。

  即便再慢、再不情愿,单间的门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姚安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传出老太太的声音。

  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和面试时一样,墙上挂着老式钟表,电脑桌后面的架子上堆着摇摇欲坠的书籍。

  开口之前,姚安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清掉声带上的砂砾:“我昨晚给您发了一封邮件。”

  “我看到了。”Rigney教授没有抬起头,而是对着电脑屏幕继续打字,“你说你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是因为昨天晚上那件事吗?”

  教授果然已经知道了。

  而这件事想要承认,实在是太困难,姚安没办法说出口。

  好在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ok,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教授眼睛都没抬,“实验室的电脑交给马尔科,他会帮你注销群组邮箱的。”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一切这样就结束了。

  如此平淡,如此漫不经心,甚至没有一点点多余的问询。

  以至于姚安愣了一下,突然感到不甘心。

  她忍不住开口解释:“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但不是我自己想……”

  打字声忽然停止。

  “不是你自己想中途退出的?”教授抬起眼睛,言语犀利地问,“那是因为什么,其他人议论你?”

  质问扑面而来,姚安僵住了。

  “他们当然会议论你,也会评判你的言行,这是他们一定会做的事情。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她撒了谎。

  “是,也不是。”Rigney教授说,“因为他们不是你。”

  见姚安立着不动,教授又问:“书上是怎么说的?”

  好像一切无关流言蜚语,无关诚实,只是课堂提问。

  姚安愣了一下,开始断断续续地复述教材上的内容:“在缺乏客观标准的情况下,人们倾向于通过评判他人,来获得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

  社会比较,是Festinger在1954年提出的社会心理学理论,也是《消费心理学》中一个重要的章节。

  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人们需要依靠评价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来找到一把衡量自己的尺子。

  “还可以。上学期的课算是没白上,我还以为你一点都有没记住。”Rigney教授敲了两下键盘,“所以明白这一点,你还在乎他们怎么看吗?”

  姚安当然在乎。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教授根据她的回答,给出了一点提示:“还记得吉洛维奇和佐夫斯基提出的,聚光灯效应吗?”

第 八 章,79页。

  在社交环境中,人们会高估自己在群体里的分量,过于在意他人的评价。

  但其实旁人议论、不理解、甚至辱骂,往往都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很快,注意力就会被转移。

  只有你自己,会和自己长久地共处。

  所以这个世界怎么看待你,其实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待你自己。

  “我不会为了你犯过的错、撒过的谎,而去安慰你——那是想哄你上床的男人才会干的事情。”Rigney教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门,语气严厉,“你当然可以选择放弃,可以为自己找借口逃避。你也可以随时走掉,出口就在那里。”

  短暂地静谧后。

  “但我需要你知道。”教授收回手,摘下老花镜,蓝眼睛看向姚安,“你今天从这间办公室里离开,就永远都是逃兵。”

第31章

  Rigney教授的这番话落了下来。

  没有落在地上, 而是落在了姚安的心里。一个个单词连在一起,成了一把锋利的斧子。狠狠一下,劈开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这条路会很难堪, 甚至对于一个年轻又骄傲的灵魂来说,称得上痛苦。

  但同样的, 它也是自由的、不被牵制的。

  这是属于她的路。

  房间里,有很久都没人再开口,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姚安站着、站着,耳旁充斥着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脑海里浮现出书本上各种各样的道理。

  在某一个瞬间,她突然生出了决心和勇气。

  于是姚安说:“我去处理一下昨天的数据,争取下午之前发给您。”

  教授的眼神里带出一丝欣慰, 嘴上一点没松:“好, 不要太晚,等你的消息。”

  *

  啪。这是水杯被从书包侧兜拿出来,放到窗台上,发出很轻的震动。

  咕噜噜。这是椅子被从办公桌前拉开, 发出的摩擦声。

  叮叮叮叮。这是电脑开机键被按下,屏幕亮起来时的Windows经典音乐。

  ——以上这些再细碎不过的声响,在此刻安静的办公室里, 显得格外刺耳。

  姚安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 一边尽量降低噪音,一边硬着头皮、努力去忽略身后那些探寻的眼睛。

  很快就会过去的, 很快。

  一天不行就两JSG天。两天不行, 就一个月。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 就要坚持下去。

  而如果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煎熬, 不如先从拆解时间开始。注意力陷进具体的事务里, 也许会稍微好一些。

  第一个小时,去把昨天没有做完的工作收尾。第二个小时,去设计繁琐的调查问卷。第三个小时,把视线集中在不断闪动的数据上面。第四个小时,打电话安排被试来实验室。

  时间在缓慢地流淌,里面夹着碎玻璃。一点一滴生生熬着,才算是到了下午的组会。

  这也是一天当中,姚安最害怕的时候。

  想想吧,一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要脸对着脸、迎接那些意味深长的打量。

  不管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对于姚安来说,都太难了。

  所以当轮到姚安不得不发言时。

  她手上点击鼠标、打开PPT,脸却朝电脑屏幕后面缩过去,避免和其他人对视:“我对昨天的数据反馈进行了截取。按照性别划分的话…”

  发言结束,心情前所未有的忐忑。

  但等待她的,并不是疾风骤雨,而是一场学术讨论。

  “我觉得这样截取不行。”马尔科说,“昨天的数据里,年龄和教育背景的权重明显应该更大一些。”

  这句话一出,立刻有人认真地反驳:“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安目前的算法是最保险的,因为上周我们一起讨论过的那篇综述里,是这样写的……”

  似乎一旦开始认真工作,大家的重点就偏移了,不再去关心年轻女孩的秘闻。

  也是在这个时候,姚安终于能够鼓足勇气,从笔记本屏幕后面抬起头。

  她突然发现,事情也许没有她感受中那么糟糕。

  就像Rigney教授说过的那样,并没有人真的花时间在看她:礼拜三的傍晚,课题组忙得要死。大家急于在组会上讨论出一个结果,好分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工作。

  八卦从来都只是作料,不是正餐。反倒是桌上电脑的风扇在呼呼散热,闹出的动静更大一些。

  那些背负着的眼睛里,当然有其他人留给姚安的。

  但更多的,是从姚安心里自己长出来的。

  想通这一点,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变得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加班结束。

  越南博士姐姐清了清嗓子,询问起大家:“这么晚了,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还去街角的披萨店?”有人问。

  马尔科第一个抗议:“不是吧,那家破店要连吃两天?”

  “你有意见?”越南姐姐挑起眉毛,“你昨天可是干掉八块披萨饼。”

  一阵哄笑声里,同事们纷纷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姚安在一旁默默整理起背包,准备随时回家。

  没想到马尔科走了两步,停在她的桌子前,拍了一下她的显示器。

  姚安怔住,抬起头。

  马尔科咳嗽了一声:“那个,咳,一起去吃饭吧。”见姚安想要拒绝,他又补上一句:“刚才组会上你说的内容,还没有讨论清楚呢。”

  有人附和:“就是,愣着干什么——都听我的,今天谁也别想先溜走!”

  ……

  马尔科虽然在笑话上没什么品味,在鉴赏美食方面倒是颇具建树。

  他说的没错,美国人的披萨确实不怎么样。菠萝有点干,黏在火候欠佳的芝士上面,边缘都被烤焦了,面饼也梆硬。

  但那天晚上,姚安坐在桌前,吃了整整三大块。甚至在聚餐的末尾,喝了一点啤酒。

  麦芽味略显苦涩,刚好中和了一点点沉默。

  餐桌上的气氛算得上和谐,却也不是没有过尴尬的时候。

  有那么一两次,姚安从洗手间回来,发现大家突然默契地闭上嘴,开始猛喝水。明显是趁她不在、议论过什么,又不方便当着她的面直接说。

  但只要不是被问到脸上来,不管心里多难过,姚安都会努力当做没有发生。

  她在学习忽略那些来自旁人的评判。

  这是在教授的办公室里,才上过的一课。

  “这家的啤酒好苦。”姚安一边转移话题,一边用纸巾擦干手上的水渍,“我想要换成无糖可乐。你们呢?”

  其他人本来就再因为说坏话而心虚,顿时松了一口气:“真的,味道太糟糕了,给我也换一杯吧。”

  成长是一个不断磨炼的过程。

  磨掉那些敏感和脆弱,蒙上一层壳子,变成一个坚硬的大人。

  是好是坏,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所有可乐和披萨被清空之后,有人问。

  越南博士看了一眼手表:“老板,麻烦给我们账单!”

  而即便很多年过去,姚安依旧清楚地记得。

  那天从披萨店走出来之后,她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太阳早就下山,满地银灿灿的月光。棕榈树影婆娑,一片一片随风摇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马尔科喝多了,忽然指着天空大喊:“快看,钱!”

  姚安停下脚步,跟着抬起头。

  月亮很大、很圆,无论从颜色还是形状,都很像一枚25美分。它俯瞰人世间的悲喜,无情且冰冷,就连这点都和硬币类似。

  越南姐姐见姚安停住不动,于是扭过头,好奇地问:“你不走吗?”

  姚安回过神,尝试着自嘲:“走着太累了,我准备等迈巴赫来接。”

  自嘲永远是最受欢迎的美德。

  其他人果真爆发出了今天最响亮的笑声,主动和她道别:“姚安,明天见!”

  姚安冲同事们挥挥手,看着他们离开,却并没有立刻给司机打电话。

  她站在街边,想了很久。

  夏天的风很热,吹在胳膊上,带走黏腻的汗水,留下一阵沙沙的痒。酒精在血管里燃烧,冲动在身体里翻滚。

  之后姚安掏出手机,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给苏粒发了一条消息。

  【亲爱的,你是不是还在欧洲?】

  苏粒回复得很快:【对,还在马德里。下周才回洛杉矶,怎么了?】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能不能见一面?】

  【当然。不过为什么问得这么突然,是有什么事吗?】

  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隔天多半就会后悔。

  但在当下,姚安回道:【是。】

  【什么事什么事?】苏粒好奇起来,【为什么不能在短信说,非要搞得这么神秘。】

  这是必须当面说的事,姚安坚持。

  苏粒自卖自夸:【哎,好吧。谁叫我这么有魅力,一周不见,你就想我想到不行。】

  和苏粒发完消息,姚安没有立刻收起手机。而是翻出通讯录,滑动了一阵,找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名字。

  祁航。

  对方早就已经把她的微信删掉了。八成是因为在达拉斯的时候,钟浅锡挂断了他的电话。

  而此时,姚安的指尖终于滑到“申请好友”那一栏。

  她停了下来。

  以姚安的性格,一旦被对方删掉,是绝对不可能再加回去的——她不知道该怎么拉下面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和朋友解释事情的始末。

  但这是一个理应修正错误的夜晚。

  她需要为之前耻于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向祁航道个歉。

  最终犹豫再三。

  哒。

  食指半是不小心、半是有意,抖了一下,触碰到了屏幕上的发送键。

  *

  “我认为达拉斯的天然气开采,浪费了我们太多资源。上个季度的财报想必大家都看过了……”

  一个区域主管话音未落,又被另一个主管打断:“哈,你现在倒是记起财报了。上次开会聊到你管的洛杉矶大区业务,怎么就能装死,不谈预算呢?”

  会议室里,激烈的辩论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企业结构越复杂,管理起来就需要越多的智慧。每个部门、甚至每个人之间都有利益纠葛,光是听上一小会儿,就足够让人疲累。

  但钟浅锡必须耐心听完。

  不仅如此,他还要理清盘根错节的关系、给出合理的答案——即便在昨晚几乎没睡的情况下。

  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生活。

  自从接手公司业务以来,两者早就长在了一起,密不可分。疲惫和压力一日日累积,如同□□一点点拉满,不能松开。

  当然,现在他的生活里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让他多了些期待。

  散会之后,米勒一路小跑跟了上来:“支票已经给姚小姐的表哥送过去了。”

  钟浅锡点了一下头,脚步没有停顿,大步向前。

  他还要赶着去和另外一些客人见面。

  只是在拉开车门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停了一下。

  “去巴黎的机票。”钟浅锡回过头,“订早一些,下周一就走。”

  米勒有些惊讶:“这么快?”

  钟浅锡承认,在这件事上,他是有些急切。

  只是每次想到那些落在空气里的吻、想到姚安抗拒的眼神,被压抑的饥饿感就会再次冒出头,仿佛只有把她完整地吞下肚去,消化殆尽,才能缓解。

  钟浅锡去过很多次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卢浮宫、圣母院早就丧失了新鲜感,没什么稀奇。

  但JSG对姚安来说,这是第一次。

  钟浅锡能够想象,飞机落地之后,姚安环顾四周时,流露出的好奇眼神。

  “街上竟然有马车,好像在拍中世纪的电视剧。”她会兴奋地摇晃钟浅锡的胳膊,指给他看,“还有那里,快看,埃菲尔铁塔!”

  而他会低下头,噙住那副殷红的嘴唇。

  这将会是一次很好、很值得期待的旅行。

  想到这里,钟浅锡疲惫了一天的心情似乎平顺了一些。能够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在面对会议室里的那些蠢货的时候,维持一些基本的礼貌与理智。

  如此折腾过一圈,到家已经是凌晨。

  客厅的墙边,立着一排整整齐齐的行李箱。箱子把手上缠着女主人可能会用到的阔边草帽,衣架上挂着漆皮迪奥手包。

  铃兰花香漂浮着,成了家的同义词。

  说不清的满足感在心中生长起来,直到钟浅锡走到卧室门口,发现从门缝里透出暧昧的光线。

  往常这个时间,姚安早就应该睡了。但是今天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漫长的一天。

  可怜的小鹿,一定经历了很多难堪。

  如果不是为了腾出时间去巴黎、导致行程都挤在一起,钟浅锡是准备今天早点回家,好好陪一陪她的。

  好在他们还有很长的一生,会有很多很多个五月。

  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去弥补她今天的痛苦,用包、表、抑或是兰博基尼。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敞开了。

  果真如钟浅锡所想的那样,姚安正坐在床边。

  她看见他进来,整个人依旧是僵硬的,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而和钟浅锡所想的不一样的是。

  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要抱怨刚刚过去的一天有多么艰难。仔细审视之下,更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愤怒和不满。

  姚安可以是快乐的,是沮丧的,是伤心的,但她从没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样尖锐的神态。

  这让钟浅锡靠近的动作停了下来。

  嗅一嗅,空气里还带着一点意料之外的味道。

  “你喝酒了。”钟浅锡说,眼珠微微眯起。

  姚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颤颤巍巍地开口,嗓音嘶哑:“我想和你聊一聊。”

  姚安这么晚没睡,确实是在等钟浅锡。

  不是抱怨,是她有话要对他说——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目睹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钟浅锡太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姚安的潜台词。

  她不打算去巴黎了。

  又或者,她根本不打算再要一个和他共度的五月。

  而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所有的期待顿时碎成一片片,扎穿了钟浅锡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钟浅锡回过身,朝姚安走了过来。

  一步。

  两步。

  三步。

  高大的身影最终停在床边,投下一道密不透风的阴影。

  “你想要聊什么?”钟浅锡问,用的是他本来就低沉的嗓音。

  解下来的领带握在他手里,顺着腕子垂了下来。软绵绵地像蛇,像枷锁,或是一切让人喉咙收紧的东西。

  这样的钟浅锡,远比在达拉斯时还要让人恐惧。

  姚安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嘴里开始发苦。

  明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过去几个小时。明明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把质问排练过很多次。

  可当真的面对对方那双深渊似的黑眼睛时。

  姚安能说的只有:“我都知道了。”

  这才是她愤怒的原因。

  半晌,钟浅锡蓦地笑了。

  他俯下身,沉重的呼吸喷到姚安脸上,要灼伤娇嫩的皮肤:“知道什么?”

  他心里明明清楚,却还要逼迫她说出来。

  因为他料定她不敢。

  强烈的压迫感和突然涌起来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战胜了爱意。如果可以,姚安想要立刻、马上离开这间卧室。

  钟浅锡察觉出她的退缩。

  他满意地直起身子,后撤开一点距离,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太晚了,我们都累了。不如早点睡吧,下周还要去巴黎。”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

  一句话蓦地在姚安的脑海里浮起:“你今天走了,就永远都是逃兵。”

  她不是逃兵。

  她能做得到——刚刚在办公室里,她已经做到了。

  漫长又刺痛的呼吸过后。

  姚安抬起眼睛,直视钟浅锡:“我知道了,你对祁航做过的那些事情。”

第32章

  空气缩成密实的一团。

  钟浅锡的瞳仁是纯黑色的, 这是姚安第一次和他对视时就知道的事情。此刻这双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剩下少女苍白但坚定的脸。

  “你怎么可以对我的朋友动手?”姚安提高了一点音量, 想要钟浅锡给她一个解释。

  这样的姚安很新鲜。

  新鲜到足以让钟浅锡开口:“你指的是什么?”

  威胁、贿赂、驱赶。

  他这辈子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多,如果要一桩桩列举, 一时根本说不明白。

  既然这样,不如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四个小时之前。

  姚安当时站在披萨店旁边,向祁航发送了好友申请。一切做完,刚巧迈巴赫也开到了眼前。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洛杉矶街景不断闪过,又被抛在了车子后面。

  及到罗迪欧大道时,嗡, 手机震了一下。

  姚安低下头, 发现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新提醒:【祁航已经通过您的好友申请】。

  看来这位老乡是真的做事敞亮,哪怕先前闹过不愉快,也愿意给她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

  于是问题回到姚安这边: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之前在达拉斯的时候,我……】

  【实在不好意思……】

  【挂断电话的不是我……】

  措辞犹犹豫豫, 删了又改。

  就在这个时候。

  嘟——

  兴许是对话框里显示了太久的“正在输入”,祁航等得不耐烦,干脆主动给她拨打了语音电话。

  姚安顿了一下, 接起来。

  按照常理, 她应该听到一通冷嘲热讽,比如:“哎呀, 您老人家现在过得这么好, 还有空记着我呢”。

  可万万没想到, 祁航说的却是:“天啊, 姚安, 真的是你?谁来掐我一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祁航在找她。

  这和姚安预想中太不一样。明明是对方不想再联系,才先删掉了她,为什么在电话接通之后,显得这么激动?

  “拜托,怎么可能是我不想理你。”祁航憋久了,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为什么还要跑到洛城大学去?”

  这个问题姚安从来没有想细过。如今重新拎出来,彼此再把时间线对上一遍,那些发生在达拉斯之前的故事,就渐渐浮出水面了。

  “是一个叫米什么的狗秘书来威胁我,姨妈才被迫清空了你的号码。我只能借用你朋友的手机,给你打电话。”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米勒吗?”姚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秘书明明是个乐观又正直的青年。

  可祁航很肯定:“对,就是这个名字。”

  话到这里,一切并没有结束。事态依旧在恶化。眼见贿赂和威胁都不管用,那些惩罚也随之升级了。

  “后来,又有人找了我。”

  是的,祁航前脚离开洛城大学的校门,后脚就被警署的人找到家里,带去调查了。

  简单的询问后,对方声称他违反了多项人身限制,为香锅店送餐也不合规,于是给他开具了一纸遣返令,让他回国。

  “都是借口,这帮人肯定是拿了钱、替人办事——洛杉矶这个鬼地方,从根上就烂掉了!”一阵义愤填膺过后,祁航又解释道,“前段时间也是因为要去抗诉,折腾了好久,我才没能再去学校找你。”

  姚安听到这么悲惨的遭遇,一下子急了,连忙问:“所以事情解决了吗?”

  “上诉的官司没打赢。法律援助的律师不太靠谱,好多材料都有没准备齐,最后只能离境。”

  是的,这通电话打来的时候,祁航本人已经回到了松城,不在洛杉矶。

  姚安越听,身上就越僵硬。

  这套路太熟悉,熟悉到沸腾的酒精逐渐变冷,凝在她的血管里。

  直到对方在电话里“喂”了一声,姚安才喃喃地回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这又不是你的问题。”祁航听出来她的低落,于是扬起声调,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架势,“反正我早就想回国呢,洛杉矶那个破地方,学又上不成,呆着也没意思。这下正好,我妈没办法说我了。”

  不管祁航怎么看回国这件事,姚安还是低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在她享受名利场带来的快乐时,祁航正在焦头烂额,处理这些本来不属于他的麻烦。

  一切只是出于钟浅锡让人恐惧的占有欲。

  回到比弗利顶楼的那间卧室。

  姚安竭力克制自己想要逃走的冲动,抛出了那个困扰她几个小时的问题。话音里除了有对朋友的愧疚,还有压抑不住的愤怒。

  而钟浅锡安静地听完了整段故事,回望姚安。

  之后他抬起手,揉了一下太阳穴,像是感到疲累似的:“你相JSG信那个小子说的话?”

  姿态太自然,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只是被陷害而已。

  姚安的呼吸收紧了。

  在这短暂的迟疑里,钟浅锡把她拉得更近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我和你,才本该在一起。

  姚安的嘴唇上,有一点菠萝和酒精的味道。钟浅锡只尝到了很浅的一下,远远没有达到饱足的程度,姚安就一把推开了他。

  “祁航不会撒谎。”她说得肯定。

  轰。

  这句话像野火,迅速点燃了那些对钟浅锡来说陌生的情绪。

  在去County Fair的路上,他思考过这个问题。

  是嫉妒吗?

  当时的他还不确定。

  但现在,钟浅锡忽然觉得,也许是。

  因为这种滋味像刀绞一样,让五脏六腑泛起柠檬水。

  马蜂被赶走了,叮出来的疤却被留了下来。姚安依旧无条件地信任那个小子——钟浅锡几乎要后悔起自己的仁慈。早知道,就应该做得更彻底一些。

  那些翻滚的情绪,最终被压了下去。

  再开口时,钟浅锡的脸色是平静的:“每个人都会撒谎,但我不会这样对你。”

  有那么一会儿,姚安没吭声,好像没听到似的。

  然后她抬起眼睛:“克莱德是邦妮最值得信任的人,对吗?”

  电影里是这样演的。

  钟浅锡意识到什么,变得沉默起来。

  姚安没有停下,一字一句,继续问道:“那么学校里的那些流言,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些没有证据的怀疑,被一股脑说了出来。

  眼前的帘子已经被掀开,再想装作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彼此心知肚明。

  钟浅锡当然可以继续装下去,或者随便说点什么应付一下,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但他没有这么做。

  在这个夜晚,他预感到一些情绪在发生,在突然涨起来的痛苦里,想要保持一份诚实。

  “我会补偿你。”钟浅锡说得诚恳,“我发誓。”

  姚安听到这句话,一动没有动,仿佛呼吸都停止。

  钟浅锡抬起手,手指陷进少女的头发里。

  领带缠住了她和他,把彼此牢牢捆绑在一起。咸的汗珠往下滚,砸在被洇湿的床单上。而他撑在她身子上方,雨点似的吻压下来,再也不给姚安思考的时机。

  他太渴,太饿。不能,也不敢去看姚安绝望的眼神。

  抚摸是几近狂热的,用来压抑那些他说不出口的愧疚。只是这些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尖锐的疼痛打断。

  血腥味在蔓延——姚安用力咬破了他的舌头。

  钟浅锡没有喊疼,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血液激发了原始的本能,仿佛只要彼此唇齿相依,所有愧疚、怨恨和失望,就能统统化为乌有。

  这一切只是幻想。

  因为当气喘吁吁地分开时,钟浅锡再看姚安的眼睛,里面只有一片冰冷。

  ——姚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爱过的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世间所有的人和事,于钟浅锡而言,都是可以被利用、被控制的。这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习惯,是猎手的习惯。

  跟在他身边久一些,或是那些被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灵魂。即便不会被抛弃,也会长出两幅面孔,米勒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她又爱钟浅锡什么呢?

  相貌,教养,财富,地位。又或许只是在初次离家时,一小张柔软纸巾所带来的、远超同龄人的体贴。

  其实爱的原因并不要紧。

  一开始,她就根本没有读懂过钟浅锡。只是站在很低的地方仰视对方,去看那个雾里的影子。

  姚安心里清楚,这是一场无止境的下坠。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把朋友也拖下水。

  是她对不起祁航。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愧疚在一点点蔓延,和失望一起。这些失望是对钟浅锡,也是对她自己。

  被单包裹着赤|裸的身体,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从温暖的子宫出生,掉落在冰冷的夜里。于是新生的生命开始渴求氧气,张开嘴,艰难地呼吸。

  顶楼的窗大敞着,窗帘上下飞舞。

  “你听见了吗?”姚安忽然问。

  钟浅锡看她:“听见什么?”

  雪崩的声音。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下来,起初声响全无,坠入静谧的山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轰隆一声,从高处齐齐坍塌,捂得人窒息。

  钟浅锡曾经说过,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那么如同那些被埋在雪下的求生者一样。

  姚安开口,话里含了刀片,吐出来的时候很疼,却很坚定:“我们的游戏,就到这里吧。”

  她想要呼吸。

第33章

  这句话像是利刃, 划伤了钟浅锡的平静。

  他欠起身,借着台灯昏暝的光,端详姚安的神情。和初见时一样, 年轻的心思都写在少女的脸上,明明白白, 一看便知。

  姚安是真的想要离开。

  不管是离开他,还是像她再开口时说的那样,等到下学期结束、交换期满,就离开洛杉矶。

  钟浅锡不认为会有人愿意放弃, 这座黄金铸成的城市。

  洛杉矶有太多值得留恋的东西。无论是阳光、海滩,还是大把的赚钱机会。

  很多年前,当钟浅锡第一次从飞机上下来, 第一眼看到那些高大的棕榈树和湍急车流时, 他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属于这里。

  姚安和他很像,那么她也理应属于洛杉矶。

  所以钟浅锡思寻片刻,留下一句“早点休息”, 就从这间卧室走了出去。

  姚安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去平复她的愤怒,他也愿意表示出一点歉意。

  空气静下来。

  门被掩上的瞬间,姚安忽然觉得有点恍惚。

  她掐了掌心一把, 回过神。比起沉浸在失败的感情里,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找房子是件体力活,尤其是在预算吃紧的情况下。

  熬到接近天亮, 姚安总算是粗略选定了几处地方。她向教授发了一封邮件, 请了半天的假, 然后从床上爬起来, 准备实地去看房。

  路过客厅时, 姚安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有个人,早早就在那里等她。

  “早上好,姚小姐!”米勒热情地冲她挥手,“司机今天生病了,钟先生让我送您去学校。”

  自从知道了祁航的遭遇,姚安是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金头发的青年了。

  她当做没有看见对方,继续迈步向前:“我不需要别人送我。今天不用,之后也不需要了。”

  对方却像没听到似的,依旧跟了上来:“可是钟先生说……”

  “我不关心钟先生怎么说。”姚安停了下来,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你再跟着我,我会报警。”

  米勒立刻举起双手,十分诚恳地道歉:“我没有想要干涉您的人身自由,我只是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很明显,提议没有被采纳。

  当天晚些时候,米勒的电话打到了钟浅锡手机上。

  “太太找到了一个短租公寓。她收拾了一只箱子,准备搬出去,谁也拦不住。”米勒主动请缨,“需要做点什么吗?”

  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联系姚安在国内的家人、通过表哥施压,要不就是从她的同学朋友入手。无论哪一条,都一定能逼迫姚安留下来。

  但当那些愤怒的质问、冰冷的眼神重新在回忆里浮起来的时候,钟浅锡也一并被拽进了姚安的痛苦里。

  握着钢笔的手顿住,笔尖在一个地方停留的太久,纸面被洇出一小团墨渍。

  他好像失去了绞杀的能力,对姚安,也是对年轻的自己。

  “老板?”米勒又问。

  钟浅锡回过神:“先不用了。”

  他相信姚安是一定会回来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她会认清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很聪明。

  在那之前,他决定等待。

  *

  六月将尽的时候,苏粒终于从欧洲坐飞机回了洛杉矶。

  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催促姚安:“之前到底是为什么找我,快点说,我都要好奇死了。”

  两个好朋友一个月没见,好不容易能够凑在一起聚一聚,哪怕不去吃慕斯蛋糕,至少也应该约在比弗利的咖啡厅。

  可姚安发消息说,如果苏粒方便的话,希望她能来短信上的地址。

  “为什么要约在这里见面?”苏粒从奥迪车上跳下来,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好奇地问。

  眼前的这个街区,离学校差不多三四公里,落魄程度堪比丹桂大街,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单独跑一趟。

  问题落进耳朵里,姚安困难地清了清嗓子。答案就在嘴边,她却突然有点说不出口了。

  苏粒见姚安不吭声,也没多想,递过手里的购物袋:“喏,我给你买了礼物。我知道你肯定有了这个牌子的眼影,但这款是地区限定……”

  姚安顿了一下,没有接,而是把购物袋推了回去。

  “怎么了?”苏粒从她脸上读出点什么,十分不解。

  不能再懦弱下去,这是必须要坦白的事情——姚安深吸了一口气:“JSG我搬到这条街上住了。”

  苏粒起初是一点也不信:“开什么玩笑。”

  在看到姚安掏出来的钥匙之后,她才愣住了:“真的?”

  “真的。”

  “是你家的生意出了问题吗?”

  姚安摇了摇头。

  苏粒急着补上一句:“哎呀,我们之间就不要不好意思了。有话直说,需不需要帮忙?差多少资金周转,快告诉我,我去找爸爸想办法。”

  朋友赤诚的关心,反倒让姚安的眼圈变得很酸。泪水摇摇欲坠,几乎要淹没那些不堪的讲述。

  “没有出问题,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些东西……其实都不是我的。”

  苏粒:“……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有个金融家父亲吗?”

  不存在,是松城的会计。

  “Dimi的裙子?”

  网购的赝品。

  “那顶楼的公寓呢?”

  也和姚安无关——眼前这间还没有比弗利衣帽间大的陋室,才是她真实的居所。

  苏粒眉毛拧了起来,依旧是一脸难以置信:“你骗我?”

  是的。

  从一开始,不管姚安的本意如何,一切就都是假的。

  在得到这样的答复之后,苏粒沉默了很久。

  风停了,树叶都不再被吹动。

  再之后。

  苏粒爆发式地大喊:“骗子!你是个骗子!”

  姚安一声不吭地听着,承受来自朋友的怒火。哪怕对方一句接着一句,措辞锋利得像一把刀子,每一下都扎得人鲜血淋漓。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苏粒最后气急了,推了姚安一把,重新跳上了车。

  啪!

  车门被甩上,敞篷奥迪被迅速开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留下一串尾气。

  灰土扬起来,又落下去。

  姚安被呛得咳嗽了两下”,又呆呆地站了五分钟,才独自爬上了短租的公寓楼。人在狭小的单人床上坐下,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那天她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到发不出声。

  身体上的发泄,并没有减轻心理上的压力。坦白局过后,对开学的恐惧反倒变得更加强烈了。

  她开始害怕再次面对苏粒,那个再也不会和她讲话的好朋友。

  这样的担忧,被Rigney教授看出来了。

  老太太没说什么,只是在暑期项目结束的时候,喊姚安进了办公室。

  “您找我有事?”

  教授指了指墙角书柜最底层的抽屉,示意她去那里取东西。

  姚安原本以为那里面装的是书或打印纸,没想到。

  哗啦。

  抽屉一拉开,是一打Blue moon。

  “啤酒?”姚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头来询问教授。

  “你可以拿一罐。”Rigney教授板着脸如是说,“作为坚持下来的奖励。”

  每个人都有秘密,用英文的俗语来说,这叫橱柜里的骷髅。即便是严厉的Rigney教授,也会在抽屉里藏上几罐啤酒。遇上很坏的一天,小小的畅饮一通。

  “有助于缓解压力。”教授是这样说的。

  这罐啤酒,姚安后来没有喝。

  因为在炎炎夏日里,冰凉的锡铁罐子握在手里,似乎能给人一点勇气,让她去面对残酷的新学期。

  唯一的朋友消失之后,秋季班开学,校园生活变得异常单调。

  没有人和她一起去图书馆,没有人和她分享午后的饼干,也没有人和她一起去祸害草坪上的肥松鼠了。

  孤单席卷了姚安。

  她清楚这是她活该,唯独有一点她没有想到:学校里并没有人去议论她的秘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苏粒似乎没有泄露姚安的家境。

  这给了姚安希望。

  有那么一两次,她觉得苏粒是愿意和她和好的。

  但当她尝试着买上两杯拿铁咖啡,在课间朝苏粒走过去的时候,对方又都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找一个离姚安最远的座位坐下,和其他同学高声谈笑。

  咖啡是苦的,喝多了失眠,和姚安的心情一样。

  “这是诚实的代价。”Rigney教授说。

  也是成长的代价。

  只有时间能够磨平裂痕。就像洛杉矶的秋天不会落叶,日子却依旧一天天往后滑过一样。

  夏末到秋末,转眼两三个月。

  最难熬的时候,姚安会不自觉地想起钟浅锡。这是难免的事情,因为他并没有从姚安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只要从公寓的窗户往下望,就能看到他的痕迹。

  姚安从来没有告诉过钟浅锡,她的新住址在哪里。但这对于钟浅锡来说,不是问题。

  傍晚将近的时候,公寓楼下会停着熟悉的车。宾利和迈巴赫交错出现,司机坐在驾驶位上等候,顺便把车灯打开。

  天光正暗,这点光亮成了附近唯一的光明,像是诱惑着虾米上钩的鮟鱇鱼。

  姚安需要做的,只有拎起小小的箱子。走下楼,就能回归黄金窟里。

  比弗利于她而言不过咫尺之遥,只是拉开一扇车门的距离。

  唰。

  想到这里,姚安会从玻璃窗边收回视线。抬起手,把百叶窗被拉起来。视线一旦被遮挡,等候在楼下的宾利就再也看不见了。

  陷阱是诱人的,只是她摔过一次,不打算再跳下去。

第34章 三合一

  2015年的秋天对于钟浅锡来说, 称得上异常忙碌。

  那些从肥沃土地里新鲜冒出来的天然气,略加加工,就变成了一张张颜色鲜亮的美钞。它们点燃了第三季度的财报, 也点燃了更大的野心。

  当然相应的,钟浅锡也不得不付出一些额外的代价。

  比如休息的时间。

  他每周都要飞一次达拉斯, 很多个夜晚都是在飞机或是车上度过的。

  “不如在这边常驻算了,购置一套房子,再买上几辆车。”俱乐部里,克里斯被威士忌辣得眯起眼睛, 熏熏然地说道,“省得两头折腾。”

  对于老朋友的建议,钟浅锡没有回答, 只是摇晃起手里的玻璃杯, 冰块哗啦啦响动。

  克里斯嘟囔了一阵,突然福至心灵:“为什么不肯搬来,难不成是为了你的小鹿?”

  一阵清脆的撞击声过后,钟浅锡笑笑, 把话题岔开:“你父亲那边和议员先生谈得怎么样了?”

  “托了军方的人,算是有进展。不过你想要参加18年州内竞选的话,光是把能源的份额让出一些, 恐怕还不够。”

  从政需要更多的献金, 尤其是共和党内部。

  钟浅锡了然地点了一下头:“铁路那边的股份,我也拿到了一些。”

  克里斯从酩酊酒意里清醒了一点, 瞪大了眼睛:“你父亲肯放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不久。”钟浅锡回得简略。

  说完他举起酒瓶, 帮克里斯把杯子倒满——利用母亲的影子, 和父亲达成的协议, 钟浅锡不是很想和第二个人分享。

  好在克里斯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再想一想办法,找些老家伙收割一圈,总能凑够你需要的数字。”

  杯子放下来的时候,这位老同学又眉毛蹙起,询问钟浅锡:“不过你是真的要往政治上走吗?那玩意是个顶无聊的东西,看看老施密特就知道了。一旦被绑住就没办法脱身,远没有做生意快活——有钱花难道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

  克里斯有酒喝、有女人睡就行,但钟浅锡想要的不是这些。

  从老施密特嘴里夺肉的计划开始之前,就说过了,钟浅锡有他的野心。

  那些野心在路易斯安那的小镇上冒出头,一点一点生长,不断溃烂,如今已经长到钱和股份都填不满的地步。

  政治上的诉求甚至也不是终点。

  钟浅锡这么做,只是因为他需要爬得更高、抓得更稳。这样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才能在那些烈火焚烧的噩梦里,浅浅地睡上一会儿。

  这种把控命运的渴望,克里斯是不会理解的。

  这位老同学从小就被关爱着长大,这辈子就没摸过小面额的钞票。估计连25美分上面是哪个总统,都不知道。

  同样的道理,除了钟浅锡的小鹿,恐怕连亲兄弟瑞恩也不会懂。

  新学期伊始,瑞恩的赌瘾越来越大。经常连洛城大学也不去,彻夜泡在牌桌上。

  每次回到马里布山庄,棋牌室的灯都是亮着的。

  瑞恩看到钟浅锡出现,会红着眼珠举起扑克,嗓子嘶哑地问:“哥哥,要一起打牌吗?”

  往往这个时候,钟浅锡会随和地回道:“不了,你自己玩就好。”

  筹码声响起,盖住了一切烦恼。

  “要不要限制一下瑞恩先生的消费?”财务送来厚厚一摞信用卡账单的时候,表情有点忧心。

  钟浅锡扫过一眼,不大在意地摇一摇头。

  他知道对方是为什么失控。

  不光是因为自己这几个月来忙于生意、少了对瑞恩的看管,更是因为家里的每个人都清楚,父亲活不过今年了。

  不管老人是如何抗拒医生,他的健康程度都已经到了不得不被强制送进医院的程度。病弱的身子上插满管子,钱流水一样的花,勉强维系着生命体征。

  瑞JSG恩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只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格外耽于玩乐。

  钟太太也不在社交场上抛头露面了,成了教堂里的常客。

  “道尔神父说,如果我们能够出资新建一座礼拜堂的话,你父亲的病情一定会得到更多庇护。”钟太太泪眼婆娑地央求。

  钟浅锡是很希望那只老蜘蛛尽快死掉的。

  但他还是要彬彬有礼地回道:“好的。”

  等一等,现在还不到时候。

  大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太多潜规则。

  就像他握着小鹿脖子上的绳子,却不能立刻去勒紧似的。

  *

  洛杉矶的初冬,依旧延续着秋天的炎热。

  临到最后一次期末考结束,新学期已近尾声。rigney教授的办公室里,一场关于前途的对话正在进行。

  “16年春季学期的研究助理,名额已经满了。”教授说,“但鉴于你上次实习表现得不错,如果想留下来的话,我可以先推荐你去其他实验室,再帮你申请后半年的。”

  姚安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之后摇了摇头:“我准备回国了。”

  教授的眉毛扬起来:“你确定吗?”

  这件事姚安其实想了很久。

  之前和钟浅锡对峙时,这句话讲出来,多少还有点上头的成分在。事后又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算是真的下了决心。

  对于姚安这样的决定,父母是不理解的,微信一条接着一条发过来,催命似的。

  【为什么不留在美国?有亲戚照应,不是很好吗?】

  【听你表哥说,洛杉矶的工资要比松城高很多……】

  表哥当然希望让姚安留下,这意味着他可以获得来自钟浅锡的、源源不断的支票和现金。

  在这样一个地方,亲情都能被金钱绞得不成样子。

  姚安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体,对抗不了整个环境,甚至没办法报复钟浅锡。

  但她可以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去做欲望的筹码。就像那些逃离索多玛的人一样,坚定而勇敢。

  于是回到Rigney教授的办公室,姚安轻声说:“我确定。”

  教授看出她的坚决,便也没有再勉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给你写一封中国可以用的推荐信。”

  说完点了下头,示意她可以离开。

  姚安依言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觉得心里有点发酸。颇为不舍地回过身,正要开口。

  没想到教授先一步冲她摆了摆手,老花镜一戴,谁也不爱:“快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中国又不是在外太空,需要联系的话,随时可以发一封email。”

  ……这个拒绝感动的老太太。

  姚安憋到一半的眼泪被迫收了回去,最后变成了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您。”

  “不用谢我。”教授推了推眼镜,给她上了最后一课,“这是你的选择,你的人生。”

  从单间走出来,其他人还是老样子。

  越南博士在看到姚安的时候,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没见了。”

  马尔科从电脑后面探头:“晚上有没有空,还去吃菠萝披萨么?”

  ……

  而就像书里写得那样,一旦经过某个节点,消息在群体中的传播速度,就会呈现指数级地上升。

  在洛城大学,这个道理特别适用。

  很快,同学们就听到了姚安要回国这件事。

  “所以下学期见不到你了?”旁人一脸惊讶地开口。

  姚安点了下头。

  “真是太可惜了。”劳伦斯推了一把姐妹会的朋友,脸上控制不住八卦的神情,“怎么会这样?”

  其他的同学跟着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回中国也很好,以后我去找你玩,你一定要接待。”

  “就是就是,我明年夏天确实打算去香港……”

  姚安正打算在讨论越发激烈之前,把话头及时掐断。

  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感觉背上沉甸甸的,好像是有人在看她。

  视线是来自教室的另外一端。

  苏粒就坐在那里。

  在发觉姚安回过头之后,苏粒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移开。鼻子里哼出一声,拎着包站了起来。临到门口,却又别扭地停下,像是在等着人跟上来。

  姚安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立马站起身。

  走廊是沉默的,草坪也是。

  两个昔日的朋友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往前走,谁也没有出声,一直到校门口。

  苏粒大概是没找到学校里面的停车位,奥迪停在了两条街外。

  及到那辆敞篷轿车出现在视野里,苏粒才突然一个急刹,转过身:“你要回国了?”

  姚安愣了一下,很慢地点了点头。

  “怎么都不告诉我?”苏粒提高了一点音量,见姚安要开口,突然又梗着脖子嚷嚷道,“算了,我根本就不关心。”

  姚安:……

  眼下好像只有一种回答了。

  过了半晌,她说:“对不起。”

  “用不着你道歉,大骗子。我是不会去中国看你的,想都别想!”

  “好。”姚安艰难地回了一句。

  “这样就完了?一个字:好?”苏粒挑起眉毛,“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了吗?”

  “对不起。”

  苏粒跳进车里,狠狠按了一下喇叭:“都说了,不要再讲对不起了!!!”

  滴滴——

  车子停的位置不大好,紧挨着一栋公寓楼。

  这么一闹,音量喜人。

  公寓楼上有人被吵得推开窗,探头骂道:“F**k!小声一点!”

  围观了全程的姚安终于找到机会,语气十分钟真诚地建议:“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被人扔垃圾了。”

  苏粒再气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姚安是对的。

  于是这位粗声粗气地说:“大骗子,上车!”

  “我们要去哪里?”

  苏粒只管板着脸,一言不发。

  姚安犹豫了一下,拉开车门。时隔几个月,又坐进了那辆敞篷车的副驾驶。

  车子在苏粒的愤怒中启动,两旁的街景却变得越来越熟悉。

  学校周围的寿司店,可以欣赏洛杉矶全貌的格里菲斯天文台,好莱坞大街上专门骗游客的纪念品商店。

  那些她和她曾经去过的地点,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就和刚来洛杉矶的时候一样。

  就好像回到了2015年初春,两个女孩刚刚认识的那天。

  那阵子春光很好。

  她们会在洛杉矶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消磨所有不上课的时光。当时姚安的英语还很蹩脚,听力也不过是六级刚过的水平,经常连苏粒吐槽Rigney教授的话都听不大明白。

  “你说什么?”她会小心翼翼地询问一遍。

  “on a short leash,意思是管得太严。”苏粒倒也不嫌烦,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大大咧咧地再重复一遍。

  要是语言解释不清,就会上手比划:“星巴克的Grande杯子这么大,Venti的这么大。记住,一杯咖啡里千万不要加超过4个shots,不然就能看见走马灯了。”

  苏粒懂得洛杉矶的一切,教过姚安很多东西。

  姚安也教过苏粒不少:“线性回归要用这个方法去算,还有P189页的练习题,你这样做恐怕不行,得换一个解法。”

  作为好朋友之间的认证,学习过后,苏粒会眉飞色舞地分享一些八卦:“前天杰西卡去了瑞恩的游艇派对,结果把人家的香槟塔撞到了……”

  这是一段充满谎言的时光,却也是一段充满友谊的时光。

  好的、坏的、酸的、甜的。有欢笑,也有吵闹。林林总总混在一起,很难让人说出其中滋味到底是什么。

  姚安不可控制地陷入回忆。

  于此同时,奥迪继续在洛杉矶的大街上飞驰。

  吱——

  直到路过某个路口,汽车的方向盘忽然朝右打急打。在一片鸣笛声里,奥迪骤然停在了马路旁。

  “你会不会开车!”后面的司机气得降下车窗大嚷,“是不是有病!”

  姚安也被吓了一大跳。

  她急忙侧过脸,想要询问苏粒是出了什么事情。但在看到对方的面孔那一刻,突然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因为苏粒哭了。

  睫毛膏不防水,糊成一团被眼泪冲下来,在下眼睑堆出黑黑的一圈,从洛杉矶辣妹变成熊猫。

  “怎么了?”隔了好半晌,姚安才找回自己的语言。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掏出纸巾,要递过去。

  苏粒没接,用手背狠狠蹭了一把眼睛:“要你管。你赶快走,立刻走,一天都别多留,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条件反射似的,姚安的眼圈也跟着酸了。泪珠一个接一个往下淌,那些苏粒没用上的纸巾,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场面其实有点可笑。

  繁华街边,敞篷奥迪车里。

  赶在交警过来给违章停车开罚单之前,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隔着中控台抱头痛哭,泪水打湿了彼此的T恤领口,睫毛膏蹭的到处都是,谁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哦,不对,苏粒说了。

  “我最近特别难过——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姚安吸溜起鼻子,“对不起。”

  “都说了不是因为你JSG了,不要道歉了。”

  “我之前应该说实话的。”

  “现在晚了,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苏粒……说真的,我很后悔。”

  “你最好是。”

  空气时而吵闹,时而安静。

  最后,在一片皱巴巴地吸鼻子声里。

  苏粒别过脸,掏出手机,开始在谷歌上查起航班信息:“不是关心你这个大骗子——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坐哪趟飞机回去,洛杉矶直飞北京,要多少个小时?”

  *

  同样是在2015年的那个初冬。

  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钟浅锡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哥哥,快来中心医院,爸爸要不行了!”瑞恩在电话那头哭喊。

  钟浅锡急匆匆赶到私立医院时,来做临终祈祷的神父已经到了。

  “我们给病人打了一针吗啡。”走廊上,医生对钟浅锡解释道,“主要是想缓解病人的疼痛,钟老先生想要多撑一阵子。”

  瑞恩抹着眼泪,附和道:“是的,哥哥。爸爸刚刚说,他想要见你。”

  钟浅锡握住病房门的把手,拧了下去。

  屋子里的味道算不得清新。尽管护理人员想了很多办法,但死亡的腥臭气依旧徘徊不去,眼下连鲜花都盖不住了。

  老人躺在病床上,眼睛是睁着的。

  他已经瘦成一把骨头,瞳孔在药物作用下,泛起死鱼一样的颜色。要不是心电监护还有微弱的起伏,看上去和一具尸体差不多。

  “父亲,我来了。”钟浅锡靠近了一些,温声开口,“您想要对我说什么?”

  老人听到钟浅锡的话,眼珠很轻微地动了动。鼻饲管插得太深,嘴都快张不开。

  钟浅锡只能走到对方身边,俯身把脸凑过去。

  很久之后,微弱的气流伴着腐臭味传来。

  “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父亲气若游丝地开口。

  钟浅锡一向平静地眼睛里,闪过一点惊讶:“礼物?”

  怎么看,这都不像是老蜘蛛会干出来的事情。

  可顺着父亲眼珠转动的方向,钟浅锡看到了柜子上的那一摞纸张。

  走过去翻开,读了一点之后,钟浅锡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

  那摞纸竟然是遗嘱的复印件。

  为什么要把遗嘱大咧咧地放在这里?

  为什么又说它是礼物?

  钟浅锡望向病床上的人,隐隐有了一些预感。

  一张张纸页滑动,一条一条细细看过去。直到最后一页,钟浅锡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这份遗嘱里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父亲什么都没有留给他。

  无论是一栋房产、一辆车,甚至连客厅的那副橡木象棋,都没有——“钟浅锡”这三个字压根就没有在纸面上出现过。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骗我……我早就……清楚……”生命的最后一刻,病床上的老人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提高了音量,嘶声呐喊,“我最恨……背叛……所以我的……儿子……只有瑞恩……”

  如果说钟浅锡的相貌是遗传了母亲。

  那么他的智慧,某种程度是遗传了狡猾的父亲。

  一个从中国漂洋过海白手起家、获得巨大成功的商人,当然有过人的智慧。

  是的,哪怕是在昏昏沉沉的病中,老蜘蛛也一直都知道,他聪明的大儿子想要些什么。

  从来都不是金钱。

  ——这么多年过去,钟浅锡已经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足够多的股份和现金。即便遗嘱里没有被提及,他在经济上的损失也不大。

  钟浅锡想要的是别的。

  不管承认与否,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那个从路易斯安娜来的小男孩,一直都在渴望着一件事。

  小时候他想要做一个对父亲有用的大人,成年之后,他想要取代父亲、剥夺对方的权力。

  归根结底,钟浅锡渴望来自父亲的认可,不管通过什么方式。

  老蜘蛛心里清楚这一点。于是临终前,他在遗嘱里彻底抹杀了对方的影子。

  他不承认有钟浅锡这个儿子。

  这么多年父与子之间相互厌弃,相互防备,相互利用。直到一个人濒临死去,还要给对方致命一击。

  多么可笑又荒谬的角力。

  老人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场报复,得意极了,嘴角抿了抿,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也是在这个瞬间,监控开始尖锐的报警。心电图从轻微的起伏,变成了一条直线。

  钟浅锡的父亲死了。

  顿时。

  病房的门被人从来推开。哭声、脚步声、电极刺激心脏的砰砰声混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快来人,快来抢救——”

  “一,二,三。Start!”

  恍惚间,有人开始拉扯钟浅锡的袖子:“哥哥,哥哥!”

  但钟浅锡没有回应。

  胸口的洞越扩越大,填不满似的。

  金钱、权力和野心都无法让它愈合,放眼望去,整间屋子里全是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理解钟浅锡。

  甚至没有人真正需要他。

  遗嘱上明明白白写着,是父亲抛弃了钟浅锡。

  他没有家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可他想要回家。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钟浅锡挥开了拉扯着他的人群,迈步向前。

  “哥哥,你要去哪里?”

  “钟,你不能离开,这里需要你!”

  可钟浅锡需要回家。

  不是回马里布、不是回山上的别墅,甚至也不是回比弗利那间已经没有人居住的顶楼——客厅的铃兰已经枯萎了。菲佣们浇了太多的水,反而让花枝彻底干掉。

  姚安不再需要那些花,那里就不能再称之为是家了。

  少了赋予房子意义的人,再豪华的居所,也不过只是一间冷冰冰的建筑。

  他要去有姚安在的地方,去把他的小鹿接回来。

  立刻,马上。

  ……

  宾利一路南行,衬衫的领口被男人不耐烦地扯开。

  “还有多久到洛城大学?”钟浅锡问。

  旁人从来没见过老板露出这样饥饿的神情,几乎要瑟瑟发抖了:“还有……十分钟,哦不对,十五分钟。”

  油门被踩到底,终于,那间破败的合租公寓出现在眼前。

  但属于姚安的屋子里,灯却是暗着的。不仅如此,钟浅锡还从负责盯梢的司机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姚小姐坐车去机场了,带着两只行李箱。”

  “什么时候?”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负责盯梢的司机磕磕巴巴地解释起来,“我给米勒先生打过几次电话,但他说您有要事,正在医院,没有时间……”

  命运拉起号角,是它不让钟浅锡回家。

  留给钟浅锡的选择只有一个。

  于是他说:“去机场。”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从未有过的焦躁感和失控感在蔓延。

  钟浅锡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从洛杉矶出发的CA988次航班,要到接近六点才会起飞。眼下是五点十分,开得快一些的话,算上从市中心到LAX国际机场所用的时间,和堵车的功夫,差不多能够堪堪赶到。

  只要快一点。

  快一点。

  再快一点!

  车子感受到了主人的渴望,在拥堵的街道上绕行,又在州内公路上飞驰起来。越开越快,越快越急。

  钟浅锡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一些东西拉回到他身边,牢牢锁住,再也不松开。

  呼吸达到急促的顶点,理智游走在溃散的边缘。

  就在这个时候。

  嘟。

  拨打给姚安的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Hello?”少女的声音在电波的另外一端响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

  那些焦虑和失控好像也都缩了回去,统统消失不见。

  长久养成的自制终于重新浮了起来。

  “我来看你,发现你不在家。”钟浅锡开口,尝试去平复呼吸。相较于电话那头的人来人往,这句话听上去平稳极了。

  反倒是姚安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对……我走了,今天的飞机。”

  背景里有航空楼的广播。还有行李箱滑过大理石地面时,发出的咕噜噜响动。

  “什么时候回来?”钟浅锡问。

  姚安顿了一下,才回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男人握着手机的指间收紧。

  碎发垂了一点到钟浅锡的额头上,留下些柔软的阴影,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坚无不催。

  即便对方看不到,钟浅锡依旧像平时那样,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不,你会的。”

  姚安是一定会回来的,因为她是年轻的自己。

  只有在洛杉矶,在这座黄金城里,他们才能完成属于他们的梦想和野心。

  他们有更多、更大的事情要去做,就像克莱德和邦妮要劫富济贫、去洗劫美国南部,就像在达拉斯的雨夜说过的,for the greater good。

  目标达成之前,谁也不能从这辆车上跳下去。

  可姚安却轻声重复道:“这个手机号到月底就停了,我也不会再回洛杉矶。”

  为什么不回来?

  钟浅锡很聪明,很少遇到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眼下,这件事偏偏正在发生。

  “CA988 is now boarding. Passengers fJSGrom Los Angeles to Beijing, please come to Gate 35……”

  在他思考的时间里,航站楼的广播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类似的播报,钟浅锡曾经听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感到这样焦急。

  他察觉到对方随时可能会挂断通话,语气不自觉变得强硬起来:“我很快就到,我们聊一下,你先不要登机。”

  姚安察觉出了钟浅锡的异样。呼吸静了片刻,脚步真的停了下来。

  但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好。

  而是想了想,开口道:“还记得在达拉斯的那个晚上,我问过你什么问题吗?”

  钟浅锡当然记得,那是一场关于爱的讨论。

  他以为姚安会旧话重提,询问他是不是爱她。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对方这次说的是:“我爱过你。”

  姚安用的是过去式。

  I used to love you, but the feelings are gone.

  刺痛传来,荆棘在生长,就长在钟浅锡空洞洞的伤口里。

  姚安的讲述还在继续。

  “是不是有点幼稚?”她甚至很轻地笑了一声,“明明大家都知道,一切只是游戏而已,可我还是很傻地陷了进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能力,也有很多手段。但是我要走了,请不要再来找我。”话到这里,姚安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爱过你。”

  而随着姚安讲出留给钟浅锡的最后一句话。

  嘟。

  电话被挂断了。

  2015年的初冬,洛杉矶一片晴朗。阳光铺满柏油马路。没有下雨,没有下雪,再好不过的一天。

  钟浅锡坐在宾利的后座,却像是被一场雪崩盖住,久久没有动过一下。

  在无数个辗转不眠的夜里,2015年,2016年,2017年……2020年。

  他都曾不止一次想起过,姚安留给他的那句话。

  这句话从前没有人对他说过。

  之后也没有。

  “洛杉矶也许是你的城市。”通话结束的前一秒,姚安对钟浅锡说,“但它不是我的。”

第35章

  2020年, 北京。

  八月末,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

  柏油路被太阳晒出刺鼻的烘烤味,树叶缩成皱皱巴巴的一卷。灼灼烈日照在写字楼的玻璃上, 闪出一片炫目的光斑。

  而在国贸33层的会议室里。

  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气氛却像是被户外的燥热感染了似的。

  一场争论正在进行, 异常激烈。

  “我昨天专门花了一些time(时间)和energy(精力),去看了一下你们这个广告方案。我认为里面存在着很大的problem(问题)。”名叫Tim Wong的甲方客户代表把PPT一页一页往后翻,鼠标点得劈啪作响,“首先呢, 是Slogan(标语)设计得不够有新意,you know(你知道的),太俗了。”

  长桌对面, 坐着乙方。

  市场专员小楚翻了一下白眼。

  身旁的同事张姐咳嗽了一声, 示意他克制。

  而那个王Tim见没人反驳,继续发表他中英参半的演讲:“更重要的是,一会儿online(线上),一会儿又on site(线下), 整个企划弄得乱七八糟。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回头钱花掉了,看不到result(结果), 又该怎么办?”

  这么一通无端指责下来, 再好的耐心也听不下去了,况且小楚还是个爆脾气。

  “什么叫怎么办?”小楚忍不住了, 梗起脖子回怼客户, “我们公司在行业内很有口碑, 又是专业做广告策划的, 肯定有办法啊。只要不是外行指导内行, 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句话不说还好,说了就是火上浇油。

  王Tim顿时提高了嗓门,也顾不上飙什么英文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说我是外行呗?我可是剑桥的硕士。”

  小楚:“哟,那怎么敢。您可不是外行——您英语说得这么好,是外宾。”

  意思大家都是中国人,别因为进了外企,就在这里放洋屁。

  气氛登时僵住。

  张姐看出不对,赶紧拉了这个愣头青一把:“小楚,你少说两句。”说完又转向甲方,陪起笑脸:“王先生,您不要着急。针对您刚刚说的那些问题,我们有自己的方法……”

  晚了。

  王Tim这边已经出离愤怒,“啪”地合上了电脑:“Nonsense(一派胡言)!我实在没办法和你们这群文盲communicate(沟通)!!”

  眼瞅就要谈崩,就在这个时候。

  叩叩叩。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片刻后,一个女人从外面走进来,带来一阵清凉的风。

  “实在不好意思。”她露出歉意又得体的微笑,“和总部的会刚刚结束,让大家久等了。”

  “姚经理,您来也没用。”王Tim站起身,示意一起来的同事收拾东西走人,“我们已经决定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和你们公司继续合作这个项目了。”

  他口中的姚经理,就是姚安。

  26岁的年纪,波浪卷发盈盈地披在她的肩上,丝质衬衫柔软服帖。和二十岁时比起来,少了一些天真,多了一点智慧,妆容和仪态都趋近完美。

  而姚安之所以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家著名的广告公司,就不能不提到Rigney教授。

  大学毕业之际,无数道路曾经在姚安面前展开。

  回松城也好,去首都也罢。

  只要能够找到一个学以致用的地方,对姚安来说,就是一份好工作。刚好北京某业内大佬是洛城大学的校友,于是凭借Rigney教授的那封推荐信,加上一篇充实的简历,姚安成功获得了一份实习。

  实习来得虽然容易,但真正想要在这家公司留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广告公司基本把人当牲口使,业内生态糟糕透顶,加班到凌晨也是常事。一起竞争转正岗位的各个又都是名校海归985,卷得风生水起。

  每个熬夜的晚上,父母都会打电话过来,念叨的往往也都是同一件事:“让你留美国,你不留。让你回松城,你也不回。要我看,女孩子就应该找份稳定点的工作,早点把婚结了……”

  他们越说,以姚安这样的性格,就越不可能回去。

  咬着牙也要坚持。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直到实习期满的那天,一群实习生坐在会议室里,等候转正名单的公布。

  心跳怦然作响,紧张地浑身发冷。

  再之后,人力念出那个名字:“姚安。”

  听到这两个字时,姚安的嘴都张大了些。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能够在一大群人里脱颖而出,成为那批实习生里,唯一留下来的一个。

  为什么会是她?

  她有什么特殊?

  在旁人羡慕又酸溜溜的目光里,姚安捏着一张薄薄的转正评价表,激动地有点手抖。

  她从会议室出来,找了个借口落在人群后面。站在走廊里,忍不住一字一句读起来,希望能找到幸运的缘由。

  在那份表格上,顶头上司是这样写的:【相较于其他实习生,姚安展现出了超出同龄人的观察能力。她能够较为准确地领悟客户的真实需求,并创造对话场景,与其进行有效沟通。比如在和独立设计师厂牌的合作中,她提出……】

  读到最后,颤抖止住了。

  不是姚安不再激动,而是这份激动里,多了一些五味杂陈。

  无论她多么想要否认,那段洛杉矶的生活——更准确点说,是与钟浅锡共度的一年,给她留下了一些抹不去的影子。

  “想一想他们需要什么。”钟浅锡曾经站在她身旁,挽住她年轻的臂膀,无数次这样温声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抓住它,利用它,就能成功。”

  钟浅锡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教给过她很多东西,带她见各式各样的人,去各式各样的场合。

  社交场上每一条,在职场上都适用。

  于是在面对客户的刁难时,姚安几乎是下意识的去运用那些她已经熟练的技巧。

  而就像钟浅锡说过的那样,每一次,她都能成功。

  想到这里,姚安心里忽然冒出一点怨恨。大约是因为男人臂膀的温度回来了,几乎要烫伤她的皮肤。

  她把那页评价表折好,塞进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又蓦地回过头。

  走廊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钟浅锡并不在那里。

  可他又好像一直都在。

  每次当那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记忆里,空气就会随之漂浮起影影绰绰的雪松香,鬼魅似的,挥之不去。

  姚安只能用被子蒙住脑袋,在床上翻一个身,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忆。

  不应该回头,不能回头,她也不允许自己回头。

  时光荏苒,一晃五年。

  从最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想到钟浅锡,到后来,这个名字沉JSG在光与影的尽头,不再浮起,甚至变得有些陌生。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工作又是忙碌的,占据了人全部的精力。

  姚安从最基础的市场专员,一点一点往上爬,做到了市场经理。这些职场上的历练,足够如今的她从混乱的场面里,理出一点头绪。

  时间来到2020年,33楼的会议室。

  姚安再开口时,没有强留王Tim,而是温声和对方说:“我们对合作的态度一向是开放的。既然合同还没有签,如果您觉得不愉快,当然可以再考虑考虑——现在回去的话,需不需要帮您叫车?”

  “不用,我们自己开车来的。”王Tim扬起鼻子。

  姚安听到对方的回复,点了一下头,拿出手机。扫过导航殷红的线路图后,叹了口气:“哎,真是糟糕。”

  “怎么了?”

  “太不巧了,刚好赶上晚高峰。北京的交通您也知道,国贸这边都堵死了。”姚安把手机递过去,语气真诚地建议,“天气这么热,在车上晒着多难过。要不留下来喝两口水,等堵车过去再走?”

  停了一下,她补充道:“最多半个小时,总比在车上耗着强。”

  王Tim还是不肯松口:“那怎么行……”

  而他说话的功夫里,姚安已经推开会议室的门,示意前台多送一些冷泡茶进来。

  “休息休息,不碍事的。合作不成,做个朋友也好。”姚安的笑容里多了一点甜,“这个茶是我们老板从云南带回来的,专门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您一定要尝一尝。”

  夏日里的一点凉意,吹捧到高位的欣欣然,再加上堵成一锅粥的手机导航——甲方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原本就不大坚定的表情,显得更犹豫了。

  姚安捡了张椅子坐下,示意其他人也落座。

  哗啦啦,一片椅子的拖动声。

  普洱喝上,一杯喝完,又续过一杯。

  “这茶真不错,回头我也去买一点。”

  “这是特供吧?没有门路估计不好搞……”

  “你们广告公司够拼的啊。平时加班到几点,六点半了也不走吗?”

  ……

  拉家常的时间里,气氛重新从僵硬变得和缓。

  姚安觉得时候差不多,于是示意小楚把笔记本电脑推过来。

  数据线接上,投影再次亮起。

  “我刚刚进门之前,恍惚听到,您是对线上+线下的投放模式有顾虑?”姚安问。

  王Tim一边喝茶,一边点了下头。

  “其实这次广告投放,听上去复杂,结果是可控的。线上我们会充分衡量ROI,保证UV点击率和PV点击率在预测范围内。这样的案例我们之前做过很多,您可以参考B厂牌的夏日祭……”

  姚安开始针对甲方的疑问,一项接着一项讲解。

  回答完全部问题之后,她又抬起眼睛,看向甲方:“贵公司在业内是标杆,我相信预算方面肯定是充裕的。但出于对客户负责,每一分钱我们肯定都要花在刀刃上。如果觉得双线联动略显冗余,我们完全可以考虑削减一部分,这样经费也能节省一些。”

  这番说辞,狠狠地戳中了王Tim的痒处。

  他刚才一直兜圈子挑刺,说到底就是之前吹牛吹大发了,预算没跟上。所以只能通过贬低眼前的方案,想用小钱办大事:“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公司不缺钱,缺少的是innovation(创意)——当然,budget(预算)如果能够节省一些,再好不过了。姚经理,还是您懂我们的需求。”

  “那就好。不过方案做得简单一些,效果也会相应地降低。”姚安笑着问,“贵公司能接受的范围在哪里?我们碰一碰,一定能找到一个中间点。”

  好一番你来我往的沟通,嘴皮子要磨出火,新的方案总算是确定下来。

  临到晚上八点,终于把这帮瘟神们给送走。

  小楚摊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精疲力竭地对姚安说:“你是没看到。我刚刚真的差一点就要和那个傻X同归于尽了。就没见过这么能装X的人,呸。”

  小楚之所以能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没见过洛杉矶的太太局。

  王Tim这样的假老外,论起装X程度,和米歇尔太太比的话,简直连提鞋都不配。后面那位是每句话里必带法语,就连聊天的话题都跟谪仙似的,马术、艺术和拍卖,双脚完全悬空、生怕沾上一丁点地气。

  不过这样的经历,姚安不能分享。

  说了,就要带出那段被她刻意遗忘的往事。

  于是姚安端起水杯,润了润干渴的嗓子,只是回道:“没必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比他还虚伪的人。”

  “就是,小楚你还是年轻气盛,应该跟姚经理多学一学。”张姐随声附和,“业内一共就那么几个大厂,把关系搞僵的话,之后再想要合作,麻烦得很。”

  小楚一听,长长叹出口气。

  叹过气,他又把电脑椅拖了过来,好奇地凑到姚安身边:“不过姚经理,你是怎么知道那帮孙子其实是钱不够了的啊。那个假老外绕了那么半天,把我都给整懵了。”

  姚安正在收起电脑的动作顿了一下。

  能怎么说呢?

  经验?直觉?

  或者。

  “这是天赋。”没等姚安想好如何开口,张姐已经先一步替她说了,“所以人家安安能当上经理,你不行。原因就在这里,懂不?”

  “懂。”小楚心悦诚服,狠狠鼓了两下掌,表示听懂掌声。

  办公室里顿时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少了甲方的摧残,下班之前的气氛总是轻松又活泼。

  “今天的工作餐都点好了吗?”此时前台过来,挨桌询问。公司经常加班,晚餐是报销的,所以大家本着薅羊毛的精神,经常一起订餐。

  “我要西红柿鸡蛋盖饭。”立刻有人跟上。

  “我要小炒肉。”

  临到姚安时,她把挎包背起来,看了一眼手机:“我今天不定了。我有个朋友要来,得早点走。”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工作标兵姚经理突然要提前离开公司,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下办公室更热闹了,迅速提取关键词。

  “什么朋友,男朋友?”

第36章 二合一

  “不是男朋友, 是好朋友。”姚安反驳完,微笑着站起身,把同事们那一片“才不信呢, 快讲讲”抛在后面。

  北京的夜是热闹的。

  从公司大楼走出来,空气热烘烘, 带着一股鲜活劲儿。街边乱七八糟停满车,什么地方的牌照都有。

  姚安再次看了一眼手机,按照微信上发来的照片,开始沿路去找那辆挂着松城牌照的越野。

  还没等看清, 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喊她:“别找了,我在这里。”

  ——祁航降下车窗,从驾驶位探出头。

  姚安立刻笑了, 冲对方挥起手:“好久不见。”

  祁航跟着露出一口白牙:“先别说这个了, 快点快点,冷气要跑光了。”

  姚安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了车。在副驾驶坐定,一边系安全带, 一边问:“吃饭了吗?”

  “还没,开了八个多钟头,快饿死了。”

  “想去哪里, 我请客。”

  “这么好?”祁航熟门熟路地转动方向盘, “那去簋街吧,行吗?”

  当然。

  夏天正是吃麻辣小龙虾的最佳季节。每一只龙虾都肥美异常, 红嘟嘟、胀鼓鼓, 特别值得下油锅。

  饭馆门口排起长队, 姚安从取号机上拿了号, 在等候区的塑料板凳上坐下。

  “这次打算在北京待多久?”她侧脸问祁航。

  “三四天吧, 把新的供货商谈下来再走。”

  说起祁航的事业,不能不把时间往回倒几年。

  当初被钟浅锡赶回了国,祁航倒是因祸得福,把大学顺利念完了。毕业拿到文凭,正赶上就业市场萎缩。好在这位小老乡脑子灵活,重拾洛杉矶的老路,决心把餐饮事业做大做强,在松城开了一家西餐厅。

  起早贪黑干了两年,生意还算红火。

  “咱毕竟是留过洋的人,手艺不一样,味道绝对地道。”祁航拍着胸口保证。

  认识了这么多年,姚安已经对老乡吹牛皮的功夫有点免疫了。

  她笑了一阵,顺口回道:“说得这么好,等我回松城,一定要去尝尝。”

  明明只是一句客套话。

  祁航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追问:“什么时候回去呢?”

  兴许是对方的态度太过热切,让姚安愣住。

  她想了想,决定回得认真一些:“暂时还不清楚,得等手头的事情结束。今天才和总部开了个会,有个国外的广告项目要去谈合作,估计得出差一阵子。”

  这番话说完,不知道为什么,空气有点尴尬。大约是姚安开始为接下来的工作烦心,而祁航被属于他的心事挂住。

  其实祁航在刚得知姚安回国的时候,是想过要去表白的。

  为了这件人生大事,他还专门对着镜子练了好几天。

  “我中意你……”

  有点浮夸JSG。

  “我爱你……”

  太严肃。

  “咱俩在一起,我天天给你做饭吃。”

  完蛋,更土。

  最后祁航决定,准备是不可能准备的,还是临场发挥算了。

  喷上半瓶香水、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他揣着忐忑的心情上了一辆绿皮慢车,从松城一路站到北京。

  结果见到姚安,祁航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时机。

  ——那阵子姚安正为了实习转正的事情发愁,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心情。

  公司前的长椅上。

  二十出头的姚安耷拉着脸,用竹签子一下接着一下戳起塑料杯里的关东煮:“考核结果还没出,但是组里一共六个人,我猜我是倒数第二。”

  萝卜被戳烂了,碎成一块一块,就像那些尚未说出口的表白。

  祁航能怎么办呢。

  一肚子心里话被咽了回去,最后拍了拍姚安的肩膀:“别太担心,你肯定能行。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

  “嗯。”姚安心不在焉地回道,顺带打了个喷嚏,“你今天怎么这么香。”

  祁航眉毛耷拉下来:“家里蚊子多,抹了点花露水。”

  少年和少女肩并肩坐着,愁眉苦脸了一个多小时,这篇就此掀过。

  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因为再后来,姚安的工作成功转正了。

  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陆陆续续有其他男生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祁航毕了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年,也逐渐开始学会掂量自己。他觉得那些男生哪个看着都比他好,比他有能力。

  于是有些话一拖再拖,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讲出来了。

  所以还是做朋友吧,朋友最安全不过。

  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那个圣盖博的热血笨蛋,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等待了呢?

  恐怕祁航自己也想不明白。

  倒是餐馆的叫号声响起,把这段回忆彻底打断:“小桌33号,小桌33号,请进店用餐。”

  姚安瞅了一眼手里的纸条,站了起来:“到我们了。”

  ……

  卖小龙虾的店面不大,人又多,几乎是肩挨肩坐着。空气里满是辣椒和香辛料的味道,混在冷气里,格外呛鼻子。

  姚安一进屋,就开始不间断地打起喷嚏。

  祁航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顺便捡起之前的话头:“你这是过敏,累的。要我说就应该少出点差,休息休息。”

  “没办法。”姚安也有点感慨,“本来是想这个月休假的,人力都批了。但今天和总部开会才知道,之前参与投标的项目有了新进展。”

  这件事说起来,纯纯的天上掉馅饼。

  原本参与竞争的公司很多,日本和韩国都投了策划方案。不光姚安以为进不了下一轮,连老板都没抱太大希望。

  结果。

  “可能是我们在设计里用了一些亚洲的传统元素,甲方很喜欢,选中了我们。”

  祁航听不懂姚安的工作。

  不过这不影响他拍彩虹屁:“既然这样,就不叫天上掉馅饼,属于是人家慧眼识珠。”

  姚安把纸巾团起来,露出红红的鼻头:“你太会说了,应该转行做销售。”

  祁航得到了心上人的夸奖,夹了一筷子菜,尾巴都要竖起来:“你刚刚说到国外……这次出差,要出国?”

  “对,去美国。”

  空气微妙地收缩。

  祁航愣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去那里了。”

  回国的头几年,姚安确实是这样打算的,也在竭力避免北美的行程。

  她本能地抗拒洛杉矶,害怕那座黄金城。

  但五年过去,一些东西理应被时间磨平。那只脆弱的小鹿不复存在,爱与恨自然也都变得不那么明晰。

  所以现在的姚安能够回答朋友:“为了工作。”

  祁航的表情还是不可思议的,筷子握在手里,一动不动。

  姚安指了指新端上来的小龙虾,带着一点过敏的鼻音,嘟嘟囔囔地说:“你要是不吃,我可全都吃了。”

  *

  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

  北京的夜,是达拉斯的上午十点。

  棒球场里聚满亢奋的人群,蓝色横幅和装饰彩带在飘舞。

  “今天来了好多人。”米勒扒着门边,往会场看了一眼,激动地在后台踱起步。

  相较于旁人的忐忑,米勒身旁站着的男人看上去要平静很多。

  这是一次以少数族裔为受众的演讲,也是钟浅锡首次为州内竞选的同僚站台。

  两年前,老施密特身体熬不住,从区域内退了下来。钟浅锡接过这一棒,彻底从洛杉矶搬到达拉斯,开始走进政治舞台。

  对于他的出现,德州方面产生过很多争议。有保守派认为,钟浅锡关于少数族裔的政治主张过于激进。还有的认为,他这样的混血面孔,应该留在洛杉矶。

  但钟浅锡赶上了属于他的好时机。

  全球经济都在下行,美国内部种族冲突也日趋紧张。尤其是在保守派居多的南部,失业率骤升,枪击案迭出。

  白人在强调他们的诉求,相应的,少数族裔也在做着同样的努力。

  钟浅锡的混血身份曾经是掣肘、是歧视的来源,如今却成了选区内少数派的身份认同。恐怕父亲死之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给最痛恨的儿子,留下这样的政治财富。

  “议员先生,该您上台了。”团队的工作人员提醒道。

  高大的身影整了整领带,迈步向前。

  按照早就写好的演讲稿,钟浅锡开始讲述一个关于爱与认同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闭塞的小镇……”

  一双双眼睛在看他。亚裔、拉丁裔、非洲裔。

  而钟浅锡的每一句停顿,都让会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He is one of us.

  这些听众需要这些。

  对于这样的认同,钟浅锡理应感到自豪。这是他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的:受到外界的认可、受到尊敬,站在最高处,尽情品尝权力的果实。

  可如今他真的站在这里。

  就站在他规划好的台子上,心里却仿佛空了一个洞,依旧血淋淋的。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钟浅锡在讲爱,但他并不懂那是什么。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尝试去寻找答案。

  最接近的解释,也许是在五年前的忏悔室里,道尔神父给他的。

  “爱是恒久忍耐,是恩慈,是凡事相信、凡事盼望,是不嫉妒。” [1]

  但这和钟浅锡小时候背诵过的内容别无二致,他看不出帮助在哪里。

  于是神父又问:“我的孩子,你在为她的离开感到沮丧——你爱她吗?”

  钟浅锡难得陷入了迟疑。

  因为如果按书上说的,爱是不嫉妒的话。

  他做不到。

  当那些从北京传来的照片、清清楚楚地显示姚安走在其他男人身旁时,钟浅锡依旧会想要去摧毁、掠夺,想要去控制。

  这种灼烧人的本能,和书上写的“爱”,是截然相反的两件事。

  “所以你更需要更克制。”神父如是说。

  克制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受这样的折磨?

  绳子捆在心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也许没有尽头,我的孩子。”神父眼睛里有怜悯。

  因为就像哥布林前书里说的那样。

  爱是永不止息。

  ……

  棒球场里。

  即便思潮翻滚,钟浅锡依旧有条不紊地讲到了最后。并且能够在收尾时微笑着,把手指向台边的同僚:“这就是我今天出现在这里、为乔治发言的原因。现在,让我们把时间交给他。”

  在全场爆发出的浪潮似的欢呼声中,钟浅锡从台上走了下去。

  “讲得太漂亮了!”老朋友克里斯围观了全程,从等候的人群中冲过来,“乔治这次要是能在州议会站稳脚跟,我们后面几年就都有指望了。”

  钟浅锡点了下头,顺手松开领带。

  绳子系得太紧,他需要空气。

  休息室的门关上。

  克里斯一屁股陷进沙发里,心情一愉快,立刻唾沫星子横飞,开始提馊主意:“晚上去喝一杯吧,放松一下。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店,姑娘特别性|感。”

  和过去五年的每一天一样,钟浅锡照例拒绝了。

  自从开始实行更严格的戒律,即便不是礼拜日,他也不会饮酒、抽烟、暴食、自渎,不为别的,只是试图保持肉|体和精神上的纯洁。

  “我真不理解。”克里斯嘟囔道,“我当初只是建议你搬来达拉斯,又不是要你绝育。”

  钟浅锡并不需要对方理解。

  因为能够理解他的人,已经被他搞丢了,无处可循。

  休息室里安静下来。

  隔了半晌,钟浅锡忽然开口:“你觉得犯过的错误,可以被弥补么?”

  “啊?”克里斯有点懵,“你犯了什么错?偷税漏税还是贿选赌博?快点说,我帮你想想办法。”

  都不是。

  算了,和这个蠢货是讲不通的。

  于是钟浅锡笑笑,换了话题:“没什么。过段时间,我要离开达拉斯两天,有些事情要麻烦你盯一下。”

  “去哪里?”克里斯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又到了祈祷的日子JSG吗?”

  钟浅锡摩挲起十字袖扣,几秒后,才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许吧。”

  *

  一周后。

  飞机正在下落,姚安坐在靠边的位置,透过舷窗往外看。

  云层缓缓劈开,时隔多年,一座熟悉又陌生城市逐渐展露出它的身影。

  棕榈树冠郁郁葱葱,繁忙的街道上行驶着一辆辆小盒子似的汽车。远处山上,富人区的别墅鳞次栉比,浸在美轮美奂的日光中。

  洛杉矶就在眼前。

  不管过去多久,不管经历过什么,它依旧那么美丽、依旧那么骄傲。

  原住民、淘金者,墨西哥人、西班牙人、美国人——无数人驻足又离开,无数历史在这里更迭。对这片土地来说,一切都只是过客。

  而对于姚安。

  她曾经无数次构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重新回到这里,会不会觉得五味杂陈。

  实际上,有,却并不多。

  “这段视频是PPT讲完之后再播,还是放到中间起展示?”

  “我做的竞品分析,要不要再过一遍?”

  ——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斩断了姚安所有胡思乱想的可能。

  出差行程太过紧凑,前往洛杉矶的一路上,团队几乎没有人休息过。方案一遍遍修订,为了做见客户前的最后准备,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

  飞机滑行,起飞,再降落。

  一万公里的距离听上去遥不可及,但就像苏粒第一次来北京看望姚安时,感慨的那样:“我还以为有多远呢,才12个小时,一下子就到了!”

  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啪。

  飞机停了下来。

  接机的汽车早就等候在了国际到达的出口。

  此行的甲方是一家跨国设计公司,参与建设过不少北美以及欧洲的很多地标性建筑。

  “未来五年,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开辟亚洲市场。”负责接待姚安一行人的区域总裁说,“希望包装出一个本土化的品牌形象,是我们和贵公司合作的初衷。”

  甲方需求明确,乙方的方案准备得也周全。

  双方一拍即合,自然谈得顺利。

  从品牌搭建再到概念包装,一项项策划过完,对方几乎没有提过什么苛刻的要求。

  直到详细询问落地计划时,区域总裁看着PPT上的过往案例,像是想起什么,才开口问道:“你们有没有亲眼看过我们之前做的项目?”

  “暂时还没有。”姚安和同事对视了一眼,给出一个得体的回答,“这次来洛杉矶,也是希望有机会能够实地造访。”

  “那太好了。离公司差不多七公里就有一处,是我们前年和米洛大师合作的。”区域总裁边说,边打了个电话,“方便的话,晚餐之前正好可以去走一走,我叫助理安排一下。”

  而到了地方,姚安才发现对方口中所说的建筑,不是商场或者体育馆。

  是一间礼拜堂。

  由著名设计师米洛操刀,15年开始施工,18年落成。整体呈钢化玻璃结构,就建在高耸的海岸上。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时间几近傍晚。

  海上垂着低且密的云,夕阳从云彩间露出头,点亮了整间玻璃教堂的尖顶。光被无限折射,像是一片火烧在了无尽的水上,把四周焚烧殆尽。

  矛盾但壮丽,一种近乎残忍的美。

  “天啊。”小楚这边,惊讶地嘴都合不拢了,“绝了。”

  一片赞叹声里,姚安莫名晃了下神。

  漫天遍布的火光,让她很短暂的想起了索多玛的覆灭。

  可这太荒谬了。那个故事和眼前的建筑明明毫无关联,一定是长途旅行,让人精神疲惫。

  姚安集中精神,继续听助理讲解。

  “这个创意是出资人提出的。”陪同前往的助理唐妮介绍道,“据说是为了纪念他故去的亲人。”

  从停车场往前走上几十米,才能看到礼拜堂的入口。

  即便是工作日,那里依旧排起了长队,来参观的人不少,乍一数,足足有十二三个。

  “这里算是新晋的网红打卡地了,因为夕阳和建筑物交错的效果特别别致,在Ins上很火。”助理带着姚安他们绕开了正在摆姿势的人群,按下员工通道的对讲键。

  “我是A&Q建筑公司的唐妮,提前打过电话预约。”

  片刻后,哔。

  侧门应声而开。

  “再往里,就能进入礼拜堂的内部。”助理唐妮说,“那里的结构更迷人。”

  她说的没错。

  站在花园的小径上,已经能够透过玻璃,隐隐看到礼拜堂内矗立的圣母像。雪白的大理石被夕阳燃尽,流下血泪。哪怕与那双悲悯的眼睛对视一秒,都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美得让人屏息,惊心动魄。

  就在一行人克制不住、想要上前观赏的时候。

  礼拜堂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们,十分抱歉地解释道:“实在不好意思,议员先生还在里面。他在祷告,不过应该快要结束了,大约还需要五分钟。”

  据对方介绍,这位出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达拉斯专程飞过来,独自哀悼他逝去的亲人。任谁听了,都要感叹一句爱的伟大,和对信仰的虔诚。

  一行人不敢再打扰,于是乖乖在庭院里站定。

  等候的功夫里,议论声却没有止住。

  猜测愈演愈烈,多半是针对这位神秘又富裕的出资人的。

  “死去的是不是他的爱人?”有同事好奇,又怕犯了忌讳,干脆用中文小声问道。

  毕竟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

  还有人犹自惊叹:“什么样的人能够想出这样的创意?”

  对于这个问题,姚安比旁人先一步有了答案。

  因为不久后,礼拜堂的门就被从内部被打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熟悉的香气蔓延。清冽、微苦,是生长在高寒地带的松木。

  时隔五年未见,那个男人依旧是英俊的。

  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的系到喉结下面,下摆服帖地收紧腰线。肩宽腿长的好体格,只是和先前比起来,略显瘦削了一些。

  当然,时间还是在他的眉眼间留下了一些痕迹,存下几道很浅的皱褶。

  ——钟浅锡。

  ——这间礼拜堂的出资人,竟然是钟浅锡。

  在看到对方的瞬间,这个蛰伏已久的名字,从姚安脑海最深处蓦地跳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男人,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可一旦这三个字重新在心中浮现,它们依旧咆哮、尖叫、呐喊起来,几乎要撕裂姚安的灵魂。

  不是她懦弱,不是她天真。

  这是本能的生理反应。

  她僵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越走越近。

  而钟浅锡看到姚安一行人之后,脚步顿了一下,也停了下来。

  惊讶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一晃而过,很快就被压了下去。钟浅锡开口,彬彬有礼地和众人道歉:“不好意思,是来参观的吗?让你们久等了。”

  话毕,纯黑的眼眸转向姚安,目光多了一点额外的温存。

  一如初见。

第37章

  有那么一瞬间, 姚安觉得对方要开口,说出一句“好久不见。”

  可钟浅锡并没有,只是笔挺地站着, 注视姚安。

  几秒之后,毫不知情的无关人士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打断了这场对视:“议员先生,您为什么要道歉呢。”

  “就是就是,明明是我们先打扰了您。”

  人多口杂,一句接着一句, 让钟浅锡回过神。他把目光抽离,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工作人员抓住了这个信号,立刻抬起手, 冲人群示意:“大家不要耽误时间了, 请继续参观吧。”

  人流开始重新朝前涌,鱼贯进入礼拜堂的内部。

  姚安被裹挟在队伍里,跟着向前。

  圣母像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的同时,震惊也在逐渐褪去。大脑一旦接受了与钟浅锡的重逢, 她突然觉得自己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

  甬道狭长,及至门口时,姚安和钟浅锡擦肩而过。

  就像最合格的前任那样, 谁也没有开口。

  沉默中, 雪松香浓了又淡,最终失去了轮廓。

  *

  一个小时后, 参观结束。

  从礼拜堂离开, 甲方专门设宴, 由区域总裁的助理唐妮出面, 招待大家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牛排、龙虾还有盐焗扇贝, 个顶个的新鲜。

  不仅如此,对方还为整个团队预定了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

  姚安下了车,看着酒店奢华的Logo,脚步没动:“这超出我们的差旅标准太多了。”

  唐妮笑道:“老板嘱咐过,休息得舒服,工作才能有精力。您说对吗?”

  “对!”小楚立刻没心没肺地接上。

  不光是他,团队的其他同事也连声称赞:“能遇上这样的合作方,真是太幸运了。”

  大家一边往酒店里走,一边不忘回头喊:“姚经理,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

  旁人的催促声里,姚安被迫拎起了拉杆箱。

  办理完入住,领到房卡,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太阳落了山,空气里依旧浮着暑气,让皮肤冒出黏糊糊的汗。

  姚安和张姐被分配到了同一个房间。

  门一推JSG开,张姐一屁股在床上坐下,就着高级床垫的弹性,颠了两下:“这趟真没白来。项目谈得顺利,吃得这么好,住得也宽敞。”

  高兴过后,又从包里翻出相机,兴致勃勃地查看起下午拍的照片:“瞧瞧,这个尖顶的设计把光影切割的多漂亮。下次我们和欧洲客户对接的时候,也可以出一版类似的封面。”

  “好。”姚安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随口答应下来。

  之后她从敞开的箱子里拎出一件衣服:“我去冲个凉。”

  “现在?洗澡?”张姐一听,不解地抬起头,“刚刚那个叫唐妮的助理不是说,把行李放下,还要带大家去星光大道转转吗?”

  难得出一次国,旅行当然要被见缝插针地穿在工作间隙里,排得满满当当。

  “我不去了。”姚安轻声回道,“有点累。”

  张姐也没再勉强:“那一会儿我走的时候,把房卡给你留一张。”

  “好。”姚安道谢,走进浴室。

  淋浴喷出细密的水珠,蒸汽雾蒙蒙地罩着,她闭上了眼睛。

  黑暗和缺氧都有助于思考。

  很快,姚安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张姐果然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姚安自己、

  而像是为了验证刚刚冒出来的猜想,姚安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电脑。人坐在床边,开始等待起什么。

  过了十分钟,抑或是十五分钟。

  叮铃铃。

  床头柜上的电话真的如同预料的那样,响了起来。

  姚安伸出手,掀起听筒,放在耳边。

  对方没有表明来意——大家心里都清楚的事情,没必要再浪费口舌。

  如同窗外的月亮一样,空气是沉默的。

  哦不对,那里面或许混了一点有节奏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充满炽热,充满渴求。

  最后姚安开口:“我们见一面吧。”

  低沉的男声回道:“我在36楼。”

  *

  酒店36楼的VIP Lounge,需要刷卡才能进入。

  厚重的橡木大门推开,右手边是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包厢里越暗,窗外洛杉矶的灯火就被衬托得越闪耀。星星点点连成片,像无数坠入尘间的钻石,景象蔚为壮观。

  姚安跟在应侍生的后面,一路向前。

  在靠窗的位置,她再次看到了钟浅锡。对方依旧是下午的打扮,衣衫严整,侧脸被氛围灯勾勒出一道锐利的线。

  姚安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钟浅锡才说:“好久不见。”

  分开的这些年里,他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在姚安的同事面前保留一些距离感,不再让她感到不自在。

  但姚安是不打算夸奖对方这份体贴的。

  她翻开菜单,抬脸对应侍说:“一杯马丁尼,谢谢。”

  “好的。”应侍询问钟浅锡,“先生,您呢?”

  “柠檬水就可以。”

  服务生训练有序,很快端着酒水上桌。之后拉上沉重的橡木门,整个休息室里,就只剩下姚安和钟浅锡了。

  空气略显沉闷。

  姚安低下头,避开沾了盐的杯缘,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酒精浓烈,瞬间在舌尖炸开。她随口问道:“今天不是周中么?”

  按照钟浅锡之前的生活模式,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为什么不喝酒。

  话音刚落,姚安立刻把嘴抿住了。

  倒不是马丁尼的味道不好,而是一股奇怪的感觉冒出头。

  她知道对方的太多习惯,就好像那些断掉的时间被接了起来,坐在她面前的不是五年未见的陌生人,是一个分享亲密时光的伴侣。

  这样的错觉不仅姚安感受到了,钟浅锡的眼神也明显变得柔软。

  “我已经戒掉了。”他一边说,一边试探着看了过来。

  那些温柔的视线在尝试拆解姚安。

  一点一点,从骨骼开始,想要从坚硬的壳子下面,剥出一段属于他们的回忆。

  钟浅锡失败了。

  因为姚安再次开口,用的是和客户谈话时,公事公办的语气:“为了健康着想,确实应该戒酒。”

  说完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我一会儿要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还有两个会。大家都很熟了,就不要绕圈子了……找我什么事?”

  四下安静。

  就在姚安以为对方不会回答她的时候。

  哗啦啦。

  钟浅锡转动起手里的玻璃杯:“我想和你聊一聊。”

  “聊什么?”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你离开前说过的话。”

  姚安微微蹙起眉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我说了什么?”

  隔了这么多年,谁会把分手时放的狠话记清楚,她早就不记得了。

  钟浅锡看上去有些失望,手上的动作止住:“你告诉我,你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洛杉矶不是你的城市。”

  空气静止。

  “所以呢。”姚安觉得自己终于弄明白了对方的初衷,略带讽刺地笑了,“隔了这么多年,你废了真多心力,搞出这么大一个项目,帮我把年终奖翻倍,就是想要证明我说过的话是错的?”

  早在得知甲方是洛杉矶的大型公司、合作又进展得异常顺利时,姚安就应该提高警惕。这个世界上当然有巧合存在,但更多的是处心积虑。

  啪。

  她放下手里的酒杯,语气尖锐起来:“是的,我食言了,又滚来了洛杉矶。所以这场游戏你赢了,彻彻底底、大获全胜——现在我能回房间了吗?”

  眼瞅姚安要起身,钟浅锡拦住了她。

  “这不是一场游戏。”他说。

  那是什么?

  “你离开的那天,我的父亲去世了。”

  姚安没想到对话会这样展开,愣了一下,不自觉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光是葬礼就折腾了小半个月。”钟浅锡说。

  下葬那天,不知是防腐出了什么问题,父亲的棺材冒出一股怪味。腥臭无比,连小窗都没办法打开。

  来吊唁的男男女女衣着华丽,在说客套话的时候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拿面纸掩住口鼻,场面十分滑稽。

  “律师当众宣读遗嘱,这是父亲临死前的主意。他想要羞辱我,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读到一半,瑞恩突然开始抽搐,遗嘱没有念完。”

  瑞恩前一晚抽了过量的大|麻,有些延迟性神经中毒的迹象,被送去了医院。钟太太因为着急,一下子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作为唯一清醒的成年人,我留下来给烂摊子收尾,即便遗嘱上没有我的名字。”

  “葬礼结束之后,我回到比弗利。管家问我,下个月的铃兰还要不要续订。”

  钟浅锡语气一直是极度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讲到这里,他才忽然顿了一下,把话题岔开:“你说洛杉矶是我的城市。那我有没有和你讲过,当初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姚安稍微收起了一点尖利,摇了摇头。

  “小时候,母亲总是说,你的父亲在洛杉矶。那里和路易斯安那不一样,有很多钱,很多车,很多种可能性。年轻的时候,人都有一股傲气,我觉得我很聪明,应该去一个能证明自己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洛杉矶就是那个地方。”

  “可那一天,当管家问我,要不要继续订铃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洛杉矶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于是。

  “我去了纽约,在股市里赚了一笔钱。可那里除了冬天冷一些、会下雪,和洛杉矶没有区别。”

  之后。

  “我又去了巴黎。母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一间叫做奥德洛的首饰店,就在铁塔下面不远。她说小时候,家里拮据,她只能趴在橱窗上看那些钻石项链,直到店家骂骂咧咧地出来驱赶。后来是来到美国、意外遇见了父亲,他带她去新奥尔良,母亲才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条项链。足足三克拉,小镇上根本没人见过那么大的钻石。那也许就是沦陷的开始——对不起,扯远了。我只是想说,我去了巴黎,那家首饰店早就倒闭,换成了一家内衣店。”

  再后来。

  “老施密特退下来,我又搬去了达拉斯。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政治家,而不是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商人。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时候,为此还去做了级长——是的,不光是为了照顾克里斯。但在达拉斯过了两年,忙是很忙,也获得了一些成绩,可我依旧会觉得不满足,会一夜夜的失眠。”

  姚安沉默地听着,没有发表过哪怕是一点看法,直到对方说:“我也去了北京。”

  这让姚安抬起眼睛:“什么时候?”

  钟浅锡没有回答。

  这不重要,也不是他今天要说的议题。

  他要说的是:“姚安,已经五年了。”

  你可以认为一个人衰老的标志,就是开始怀旧。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哪怕一天一个故事,《天方夜谭》也早该讲完了。

  属于钟浅锡的折磨却没有尽头。

  火一直在烧,皮肤蜷起来,一片片脱落。

  钟浅锡语气平静,眼神却是近乎哀伤的。

  “我去了很多地方,试了很多办法。JSG”他说,“可我找不到我的城市。”

第38章

  姚安曾经和钟浅锡共度过一年的时光。

  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帆船俱乐部, 鸡尾酒会,或是乡村集市。

  他们也分享过亲密的呼吸,炽热的拥抱, 和对索多玛共同的恐惧。

  但无论上述哪一样,姚安觉得都远没有刚刚过去的五分钟, 让她更贴近钟浅锡。

  坚无不催的外表裂开,露出满是血和肉的、不堪的内里——钟浅锡第一次向另一个生命,袒露出他脆弱的心脏。

  它也是活的,就藏在他的肋骨间。一下接着一下跳动, 触手可及。

  这是姚安从没有见过的景象。

  巨大的冲击感击中了她。

  姚安有那么一阵子没有开口,过了很久,才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钟浅锡顿了一下, 意外地很听话, 把胳膊隔着桌子向前伸。

  衬衫袖口朝上卷过两下,坚实的小臂上露出来,上面还带着一点荆条留下的痕迹。红色印记虽然已经变淡,但尚未完全褪去。

  刚刚对方在举起玻璃杯时, 姚安就注意到钟浅锡手上有些异样。此刻真的确认过,她还是感到震惊。

  “这也是你试过的办法?”

  “是的,其中之一。”

  早在路易斯安那的时候、早在更小的时候, 钟浅锡就接受过类似的训诫。因为有人说, 只要□□上足够疼痛,就能代替精神上的折磨, 让日复一日的灼烧停止。

  所以钟浅锡明知道没有用, 仍然愿意再次去尝试。

  他不想放弃任何一点可能性。

  但很显然, 这并没有奏效。他依旧痛苦、挣扎, 无助地渴望一些东西。

  回到酒店的休息室里。

  姚安对着那副满是痕迹的胳膊, 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这是苦肉计吗?

  有可能。

  但仔细想想,不至于。

  钟浅锡犯不上为了骗她,搞这么一出大戏。商人最讲究投入产出比,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手段达到目的,不需要为此承担身体上的拷打。

  抛开这一点不谈,又有谁会把一个二十岁女孩、在分手时说过的气话当真呢?

  就连姚安在审视过去的自己时,都认为那是不够成熟的,太过天真。她甚至已经不记得在离开前,自己和钟浅锡说过些什么。

  可钟浅锡却把那些话全部记了下来,一字一句。足足五年,不断去尝试。

  他也许是真的没有在骗人。

  既然这样的话。

  姚安低声问:“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答案很简单。

  我希望你能够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钟浅锡甚至不需要说出这句话,眼神里的期待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

  不管对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原因是什么,这样的对视都太具有蛊惑性。

  那双黑眼睛凝视着姚安,让姚安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走进了雾里,成了那个初到洛杉矶的少女。

  说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

  钟浅锡很有魅力,是她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男人,这毋庸置疑。即便几年没见,有过太多不堪的过去,姚安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而答应对方、留下来,就可以大大方方赖在床上睡到自然醒。不用再去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再开早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当“早会”这个不属于青春期的概念,在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

  姚安像是被一道闪电劈醒了。

  她再去看钟浅锡。

  这次对方瞳仁里映出来的,不再是那个仓皇的、稚嫩的自己。

  而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半干的卷发披在肩上,没有化妆,也不需要化妆,依旧很美。因为年龄和阅历撑起了她的自信,姚安不再需要仰仗一只名牌唇膏,去给她底气。

  姚安长大了很多,已经不是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了。

  她拥有了沟通的勇气,可以放弃沉默,缓慢地开口:“既然决定摊开了讲,我也应该诚实一些。说心里话,我为你父亲的死亡感到遗憾,也很同情你的遭遇。情感上来说,我也愿意相信你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但是。

  “理智上,我又忍不住去想。你刚刚的那番剖白里面,有多少是新工作带给你的影响?无意冒犯,但政治家通常都很会演讲、很会调动旁人的情绪,这是常识。”

  清亮的酒液在杯中晃动,姚安举起杯子,把最后一口马丁尼喝掉,被辣得眯起眼睛:“你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

  “即便你说的都是实话,即便我也愿意相信它们是真的,我依旧会忍不住去怀疑你。这样太糟糕了,我不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所以。

  “你想要的,我恐怕不能给你。”

  姚安说完,把酒杯放了下来。

  啪。

  这一点微弱的响声,碾碎了钟浅锡长久的渴望和期待。他脸上最后一点表情也一并褪去,掌心紧紧握住十字袖扣,像感觉不到疼似的,锐利的边缘陷进肉里。

  隔了好一阵,他才说:”我们可以先做回朋友。”

  “你真的需要我这样的朋友吗?”姚安叹了口气,戳穿一点她看到的事实,“钟浅锡,你只是不甘心,因为之前没有人拒绝过你。”

  话说得如此明白,一丁点谈下去的必要都没有了。

  姚安站起身,有礼貌地回道:“对不起,我真的得走了,明天早上还要和国内开会。”

  这次钟浅锡没有拦她。

  他说:“好。”

  姚安转身离开之前,脚步微微停顿。

  最后停留在她视网膜上的,是黑沉沉的包厢,和玻璃外无尽的夜。

  钟浅锡就坐在原地,面前摆着那杯几乎没有被动过的柠檬水,孤身一人。

  *

  五星级酒店也可能卖假酒。

  没有在开玩笑:不然该怎么解释,和钟浅锡重逢的那个夜里,姚安躺在酒店的床上,会整夜失眠呢?

  她明明已经不再爱他了。

  可血管里又被一根火柴点燃,心脏像是被攥住,时不时抽一下,沙沙的疼。整个身子都跟着隐隐发烫,翻出体温计一量,36.7度,并不发烧。

  “喝点水,没准能好一dia……”隔壁床的张姐迷迷糊糊地说。

  话音未落,这位的小呼噜声就冒了出来,拖拉机似的震天响。星光大道附近的景点很多,张姐他们一行人边拍照边看风景,走走停停,逛到接近晚上12点才回酒店,实在是累坏了。

  血管里的燥热和耳旁的噪音联起手折磨姚安,超级加倍。

  既然一时半会睡不着,姚安干脆听从同事的建议,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冰镇矿泉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冷水咕咚咚下肚,她胀出一个饱嗝,打了一个哆嗦。

  温度降下来,理智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有时是会放松戒备——也是在这个时候,姚安才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做了一件后患无穷的事情。

  就在刚刚。

  她再次拒绝了钟浅锡。

  这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拒绝一段不适合自己的感情而已。

  但对方不是别人,钟浅锡是一个残忍的猎手。

  按照姚安对他的了解,一切不会这样轻易结束。不听话的孩子要接受惩罚,这是钟浅锡惯常的手段。很多年前,姚安已经领教过了。

  诚然她不再是那只小鹿,但恐惧是人的生理本能。它在心里慢慢生长、日渐膨胀。跨过一夜,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和国内的视频会。

  姚安洗了把脸,定了定神,打开电脑:“昨天和甲方见面之后,初步得到了以下这些建议。第一点,关于落地……”

  一条条对着记录讲完,北京方面很快给了反馈:“前三点需求可以接受……哦对了,姚经理。”

  姚安被点到名字,一下子抬起头。

  对方要说什么?

  是不是针对她的拷问?

  不安的预感冒了出来,压也压不住,让人喉咙发紧。

  时间在等待中一点点艰难前行。

  北京的同事终于再次开口。

  但和姚安预想中不一样,对方说的是:“关于第四点分歧,要麻烦你今天和甲方开会的时候,再强调一下。”

  姚安起初愣了下,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回道:”好的。“

  “那我们继续吧。第五点是什么?”

  有问有答。一个小时后,视频被挂断,会议结束。

  嗡。

  合上电脑的瞬间,工作群里同事发来消息。

  【当日会议纪要V2.0,请市场部、公关部查收。】

  后面跟着一排:【辛苦/鲜花】和【收到/点赞】

  一切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就连上午和甲方的会议也是。

  进入具体问题的商议环节,区域总裁不再出现。新来的市场部对接人,倒是很好沟通。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对方说,“关于第四点,我也没办法自己做决定,要拿到会上去讨论,争取今天晚一点给你答复,最晚在你们回北京之前,把问题敲定。”

  “好,辛苦。”

  商议继续,一项接着一项完成,转眼就是中午。

  “午餐来不及出去吃的话,可以去尝尝我们的食堂。新上了亚洲JSG菜,味道很好。”市场部对接人如是说。

  美国人可能没长味蕾。

  鸡胸肉被裹在厚厚的面糊里,糊里糊涂炸了一圈,蘸上糖醋汁,咬一口血糖上升八十个点。不能说它难吃,也不能说它不是中餐,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张姐为了生存,勉强吃了小半盘,一脸嫌弃,咕咚咚喝水:“这只鸡死的好可怜。”

  姚安是习惯这样的饮食的,一边吃,一边状似随意地询问对方:“确实可怜……对了,姐,你今天有收到什么消息吗?”

  除了中国联通的漫游提醒,张姐的电话屏幕上,别的一概没有。

  “为什么这么问?”张姐不禁好奇。

  姚安笑笑,心里的不安在扩大:“没什么,是我搞错了。”

  整整一天,没有人说过什么,也没有人做什么。

  气氛异常祥和,甚至称得上出乎意料的顺利。

  可每次当姚安四下环顾,看着甲方公司里往来的一张张陌生面孔。

  她却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同一个问题:这些人里,有哪个是钟浅锡的手下呢?

  “哪个”也许都不合适,应该用“哪些”才对。

  因为钟浅锡在此地的根基太深,只要他愿意,危机随时都可以发生。

  这种铡刀掉在头顶、悬而未决的感受太难熬,还不如直接落下来,给个痛快。

  就在姚安思考无限种可能性的时候。

  终于。

  临近傍晚,她的手机开始不断震动,带着一股不接就不罢休的劲儿。

  姚安屏住气,解锁手机。

  消息并不是来自钟浅锡。

  是苏粒说:【你已经到洛杉矶了?太好了,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第39章

  二十分钟之后, 崭新的轿跑“吱”地一声停在酒店楼下。

  苏粒人还没下车,大嗓门已经隔着车玻璃响起来了:“亲爱的,好久不见!”

  ——上次和苏粒见面, 还是两年前。

  对方当时借着研究生毕业的假期,来北京转了一圈, 故宫看遍、烤鸭吃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后面姚安的工作忙,苏粒又脑子一热、跑去做自己的时尚品牌,两个人只能偶尔在网上聊聊天。

  老同学难得再次相见, 格外亲热。

  苏粒和前两年比起来,晒得更黑了一些。画了时下流行的雀斑妆,嘴唇上全是亮晶晶的唇蜜。

  和姚安紧紧拥抱了一遍, 这位墨镜一戴, 油门一踩,把轿跑开出了滑翔机的架势:“走,我带你去快活快活。今天晚上先去一家新店吃饭,明天再去……”

  短短一两句话, 俨然已经把下一周要干什么都安排出来了。

  姚安被车速推得往前窜了一下,赶紧系好安全带,顺带打断了对方:“明天去不了了, 我早上九点的飞机回北京。”

  “行, 那我们……等等。”苏粒话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 眼睛都瞪圆了, “这么快就回去了???我还以为你会呆到下周。”

  本来就是为了出差, 又不是真的要旅游。时间紧任务重, 事情办完就得走。

  “不能请两天年假吗?”苏粒听了, 颇有点不满,嘴嘟起来。

  姚安遗憾地摇了摇头,见朋友耷拉着脸,于是补上一句:“干嘛这么难过,以后还有机会的。”

  “你一直这么说,五年都没回来过!不行,晚上必须得吃点甜的,不然我今天都不会好了。”

  姚安说不过朋友,只能无奈地笑笑:“听你的。”

  苏粒推荐的这间网红甜品店,离酒店有些距离。要先开车上10号公路,一路向南,几乎快到海边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苏粒停好车,颇有些得意地开口:“怎么样?”

  一家网红店能火遍ins和推特,自然有它的道理。

  装饰亮眼,走的是最近流行的火烈鸟主题。墙面一水的粉红色,挂着彩色线圈灯。餐厅边角立着翠绿的芭蕉叶,旁边垒起一个水池,里面贴满亮蓝色瓷砖。水面上浮着很多泡泡球,还有一只独角兽游泳圈。

  “有点吵。”姚安指的是眼睛。

  “拍照好看着呢,不信一会儿你试试。”苏粒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着捡了个位置坐下来,熟门熟路地点起菜:“你要喝点什么?果汁,咖啡,鸡尾酒?”

  “果汁就行。我昨天……”

  姚安原本想告诉苏粒,昨晚她失眠,头疼得很。结果话还没说完,叮铃铃,对面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

  苏粒随手点开,一边把电话往耳旁放,一边等待姚安把话说完:“昨天怎么了?”

  姚安顿时说不下去了。

  初见朋友时的兴奋瞬间褪去,不安感涌了上来。她盯着朋友手里的iPhone,呼吸变得急促且艰难。

  一秒,五秒,十五秒。

  直到苏粒说:“我知道了,那明天吧,我这会儿正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呢。”

  电话挂断。

  姚安端详起对方的神色,清了清嗓子:“有人找你?”

  “对,劳伦斯。就是之前推荐你去姐妹会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她吗?我最近不是在做一个时尚品牌嘛,她想借一点衣服去拍照。”

  又是虚惊一场。

  姚安松了口气,提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而再次提起洛城大学的一些人和一些事,恍如隔世的同时,也点亮了姚安的思路——她好像找到了验证事实的方法。

  “我还记得她。”姚安用叉子卷起一小撮意面,试探着问,“对了,我刚刚突然想到,瑞恩最近过得怎么样?”

  “应该还活着,其他的情况不知道,我们蛮少联系的。”苏粒耸了耸肩,“不过前几年他家出了点事,倒是在学校里闹得很大。”

  “听说是他的父亲去世了?”

  “对,瑞恩为此抽大了,还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不得不延期毕业。杰西卡从他身上捞不到钱,就分了手,跑去纽约了。啧啧,这个女人。”

  后半句关于杰西卡的话,姚安一概没有听清。

  她的注意力全都在一件事上:所以钟浅锡说的全部是真的。

  他没有骗人。

  而苏粒回答完上述一通,又有点好奇,“是谁告诉你,瑞恩的父亲去世的?”

  之前因为瑞恩和杰西卡在学校的走廊里给过姚安难堪,苏粒对这两个人简直深恶痛绝,上次去北京,都没和姚安提起过这件事。

  姚安不方便解释,含混地回了一句:“一个朋友。”

  “好吧。”苏粒用汤匙挖下蛋糕的一小角,“说到这里。他家建的那个礼拜堂最近也成了景点了。回程走i10的话还会路过呢,你要去看看吗?”

  姚安才参观过,自然是不打算再去。

  但那天深夜,她和朋友聊到嗓子发哑,被苏粒拖着拍了一百张合影,Ins上传了满满的九宫格。欣欣然从餐厅里走出来,轿跑一路飞驰,准备返回酒店的时候。

  她们又经过了那间玻璃教堂。

  谁也没有想到,凌晨时分,礼拜堂本该暗沉的灯却是亮着的。

  尖顶折射出的灯火点燃了附近的水面,波光粼粼,像是无数萤火虫在飞舞。又或是星星坠了下来,停留在温柔的海里,不肯离去。

  眼前的景象美得惊人,让人无法呼吸。

  不光如此。

  苏粒像是发现了什么,把车靠在公路边停了下来。

  “怎么了?”姚安愣了一下,问道。

  苏粒关掉了广播,把车窗降了下来,指了指外面:“你听。”

  公路建在悬崖的下面,头顶往上几十米就是礼拜堂。里面好像有人在歌唱,隐约能捕捉到一些动静。

  如果仔细侧耳的话。

  那些歌声是真实存在的,就混在层叠的海浪声里。徐徐落下,轻盈地罩住大地。

  “他们在唱《奇异恩典》。”苏粒好奇心特别旺盛,一边跟着拍子哼唱,一边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难道周四还在搞什么纪念活动吗?”

  姚安没出声。

  因为她觉得,她知道原因。

  钟浅锡一定在那里。

  这首歌远在马里布山庄里,姚安就听到过。歌词上讲,海上的风暴终将停止,罪恶和绝望都会被赦免,无助的灵魂会返回属于他们的家乡。

  当时的姚安还很年轻,才刚刚从一场赌局里逃脱。

  她以为,那首歌是在说自己。

  但多年之后,钟浅锡却对姚安坦白。他用了漫长的时间、试过无数办法,却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现在回头再看看,这首歌,也许并不单是姚安一个人在听。

  回忆被唤起的同时,姚安看向仪表盘。车载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十二点零一。

  今晚之后,她就会回国。如果钟浅锡真的想要对她做点什么,洛杉矶无疑是最合适的场所,今天也是最合适的时机。

  可这一天已经过完。

  钟浅锡却放弃咬断猎物柔软的脖颈,而是独自留在这间礼拜堂里,把最后的二十四个小时用尽。

  也是在这一刻,姚安开始确定。她原以为随时会发生的惩罚,不会再降临了。

  那些歌声仍然在继续。

  缓慢的、坚定的,却也是悬浮的、无助的。

  钟浅锡曾经无数次对姚安JSG说,她是他的邦妮。

  姚安以为那是指身体上的契合,或是对野心的渴望。

  是,也不是。

  有那么很小的一段时间,或是很小的一个部分,姚安想,她确实误解了钟浅锡。

  无数涌现的思绪里,一首歌听完。

  苏粒醒过神,重新点燃了发动机:“天啊,不知不觉竟然停了这么久。我们走吧,免得又被交警抓住。”

  上次姚安回国之前,两个女孩子违章停车,结果被罚了足足300美金。这件事不管过去多久,都还显得触目惊心。

  车子继续前行,车里的广播也重新放了起来。开始播一些Billboard榜单上的烂大街口水歌,动次打次,特别适合深夜蹦迪。

  姚安反倒沉默了,没有跟着一起摇摆。

  她把头抵在震动的玻璃上,想了很久。然后轻声开口:“苏粒。你说,人是不是不会改变?”

  “为什么这么讲?”

  因为中国有句古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些坏东西刻在骨子里,洗掉比登天还难。

  可她把这句话讲给苏粒,对方却不认同。

  “怎么不会变。”苏粒指了指自己肉嘟嘟的嘴唇,反问道,“我觉得,我就比上大学的时候漂亮多了。这些玻尿酸可不是白打的——是不是很好看?”

  “是很好看。”姚安对着朋友的香肠嘴,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变化。”

  “大半夜的,你和我讨论哲学问题?”苏粒故作惊讶。

  “对。怎么,不乐意?”姚安学着朋友的样子,挑起眉,嘴角忍不住跟着扬起。

  一阵笑声过后,话题越跑越远,车厢里的气氛却变得轻松起来。

  “如果要讲什么精神的话,各有各人的看法。”苏粒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回道,“你刚刚说的没错,本性难移。但还有句话叫“Things change, people change”呢,是不是也挺有道理?”

  姚安没有回答。

  手段用尽的猎人也会改变的吗?

  她不确定。

  海边公路蜿蜒,只有阑珊的车灯照亮前方。歌声早就停止,却又好像一直在脑海回响。

  他们唱:Grace will lead me home.

  恩典领我长途跋涉,终有一日,我们将返回故乡。

  *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团队在酒店大堂集合完毕。短短一趟出差,又是工作又是玩,一群人脸上全挂着黑眼圈,蔫巴巴地打着哈欠。

  “检查一遍,有没有少什么行李?”负责送机的助理唐妮微笑着询问。

  一件件行李清点完毕,被拖进了等待的大巴车里。

  姚安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在张姐酣畅淋漓的小呼噜声里,低头查看手机。

  显示屏是空的,钟浅锡没有再来打扰她。

  他可以,但他没有。

  一次也没有。

  大巴车缓缓启动,经过酒店门口的减速坎。

  姚安靠在座椅上,调出通话页面,断断续续地输入了一个号码。

  十位数,213开头,标准的洛杉矶区号。即便换了手机卡、删掉联系人,时隔这么多年,姚安也还是记得。

  如果打不通,就算了。如果打的通,那就是昨晚歌里唱的那样,是命运做了一个决定。

  嘟,嘟,嘟。

  眼瞅要转到语音信箱,姚安正准备挂断。

  “喂?”电话那头却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我。”

  对方愣了一下,像是没有意识到姚安会打来似的。隔了片刻,才回了一句:“你好。”

  场面有点僵硬,姚安也并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上面。

  “你前天说要做朋友。”她直截了当地问,“具体指的是什么?”

  电话对面的呼吸声变沉了。

  很久后,钟浅锡斟酌着给出了一个答复。

  偶尔联系,或是偶尔见面——在姚安觉得合适、觉得舒服的时候。

  姚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拖着行李箱走下大巴之前,她才回道:“我知道了,让我想一想。”

第40章

  时间一晃, 三个月后。

  “十分抱歉,克里斯先生。”米勒坐在办公室里,左手的遥控器把空调调到最大, 右手的马克笔在行程表上圈出一堆红圈,脖子上还夹着一部手机, “钟先生这周不在达拉斯,可能没办法和您一起出席宴会了。”

  对面呜呜噜噜说了什么,很是不满。

  米勒长叹一声,把金发抓得乱蓬蓬:“好的, 我明白,我一定把您的意思转达给老板。”

  这头好不容易刚刚挂断。

  叮铃铃,那头电话又响了起来。

  米勒看了一眼来电人, 发现是钟浅锡的政治伙伴, 于是立刻用最饱满的声线回道:“早上好,乔治先生!”

  而在听到对方诉求之后,对话变成了:“我刚刚和克里斯先生说过了,老板真的不在——是的, 我知道,州长先生今天也会到场。但是非常不凑巧,钟先生家里有要事, 必须得离开一阵子。”

  乔治听到是家里的事情, 领悟到了错误精神:“他回洛杉矶了?”

  “哦,不, 钟先生没有回洛杉矶。”空调冷风呼呼直吹, 也缓解不了米勒的焦头烂额, “他去了北京。”

  *

  横跨数个时区, 太平洋的另一端。

  达拉斯的夏天尚未结束, 北京的秋天已经开始。

  傍晚的温度微有些凉,姚安从写字楼出来的时候,刚好遇上一阵疾风,于是紧了紧衬衫衣领。

  她拿出手机,给一串号码发去短信:【你在哪里?】

  很快,嗡。

  屏幕振动:【我在一家商店门口,但我看不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能不能拍张照片给我?】

  【稍等。】一张蓝白色相间的便利店招牌图发了过来。

  【我知道了。】姚安辨认之后回道,【给我五分钟。】

  顺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前行,绕过SKP商场,树荫的尽头是一间小便利店。

  钟浅锡就站在商店前的台阶上。

  “我以为你会半夜才到。”姚安开口,声线稍微有一点点僵硬。

  “飞机提前了一点。”钟浅锡笑笑,从台阶上朝她走来。

  他身形修长,天生的衣服架子。即便不穿西装,换成风衣,一样显得服帖妥当。

  这是自从洛杉矶回来之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试一试做朋友,只是试一试——当这样的协议达成,一些对话也终于得以重启。

  钟浅锡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并不会经常打扰姚安。即便是问候,也只是从很小的话题开始,比如天气。

  【我看了一下天气预报,北京明天会降温,记得多加衣服。】赶着去下一场会议的间隙,钟浅锡坐在车里,发出这样一条消息。

  一个小时,或者多半天——时间不是固定的。

  姚安忙完了,回复他:【好的,谢谢。】

  信任的崩塌往往只是一瞬,建立却需要漫长的时间。就像触碰贝壳里的软肉,碰一下,就会警惕地缩回去,只能等它自己慢慢长回来。

  一天接着一天,一个月接着一个月。

  钟浅锡一向充满耐心,可有些事情等到一定地步,也需要一些推进。

  所以上周末,姚安接到了这样一通电话。

  “我最近要从欧洲转机回美国,路过北京。”钟浅锡说,“如果你有时间,我们或许可以坐下来,一起吃一顿晚饭。”

  他以为姚安会拒绝,甚至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辞,诸如很想尝一尝传统小吃、又找不到地方之类的。

  但让钟浅锡意外的是,姚安听完了他的发言,却并没有向他索要更多的理由。

  她想了想,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具体哪天?”

  ……

  便利店前。

  北方的空气里有一点点灰尘的味道,夹杂在晚高峰拥堵的噪音里面。

  姚安感受到来自钟浅锡直白又热烈的注视,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没带助理,也没带保镖。”

  “私人行程,我就让他们先回去了。”钟浅锡笑笑,“况且北京很安全。”

  也是。

  “那我们走吧?”姚安指了指南边。

  钟浅锡点头,两个人肩并肩向前。

  到了换季的时候,树叶子断断续续往下落,在人行道上垒出厚且软的一小层。走在上面像踩住云朵,偶尔遇上一两片已经干透的,又会发出噼啪脆响声。

  这是洛杉矶见不到的风景。

  经过红绿灯的时候,钟浅锡侧过脸:“还有多远?”

  “几个路口就到。”姚安问,“走累了吗?”

  “没有。”

  钟浅锡只是感到了一些久违的愉悦。

  他希望这条路能够长些,再长些,没有尽头。

  *

  传统小吃店的店面通常都不大。

  店里人多,坐不下。桌子板凳干脆摆到了外面,贴着砖墙摆出长长一溜。来吃饭的大多是胡同的老街坊,经常有推着自行车的路人停下来、和食客聊起天,也算是一种奇观了。

  “坐树荫底下吧,晒不着。”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递了菜单过来。

  钟浅锡把那张塑料纸转给姚安,心情很好地说:“你来吧,我看不懂。JSG”

  而在熟悉的地方,姚安果真也放松了一点:“你不是要吃传统小吃么,那就点炒肝和焦圈吧。”

  “好。”

  点好菜,姚安拿出手机,发了一阵微信,然后抬起头:“有一个朋友马上就到。”

  “谁?”钟浅锡微笑着问。

  “祁航。”

  这个名字冒出来的瞬间,钟浅锡顿了一下,看向姚安。

  对方同样回望过来,圆眼睛里意有所指。钟浅锡读懂了,那些心里微小的欢欣也就跟着落了下去。

  怪不得姚安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和自己见面。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场约会。

  这是姚安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是一场道歉局。

  而在对视的功夫里,吉普车八百里加急、轮胎快磨出火星子,“吱”地停在了胡同口。

  祁航从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赶来了。

  他看了一眼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立刻喊老板加了把椅子,拖到了姚安边上。

  一张四人桌子,明明只坐了三个人,却挤得要命。

  “人都到齐了?”此时最高兴的应该属饭馆老板娘,“那我把菜上啦。”

  啪。

  炒肝被盛在脸大的瓷碗里端了上来,焦圈颤颤巍巍堆成一摞小山。

  姚安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钟浅锡。

  她在等他开口。

  钟浅锡不是说要做朋友吗?那就得拿出做朋友的风度。

  这是考验,也是诚意的象征。再说现在他和祁航大家半斤八两,谁也没占着男朋友的宝座。

  半晌后。

  钟浅锡从塑料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净嘴角,这才看向祁航,开口说:“对不起。”

  又过了几秒。

  祁航不想在姚安面前显得小气,于是勉强“呵呵”了一声。

  按道理,这应该是大团圆的结局。

  可气氛却越发焦灼,分明赶上是要斗鸡了。

  这样下去不行,姚安想了想,说道:“我去店里拿点饮料。你们要喝点什么?”

  话音刚落,祁航和钟浅锡颇有绅士风度地同时开口:“我去吧。”

  “我去就行。”姚安坚持。也许第三个人不在,和解就能顺利一些。

  离开之前,她特意给钟浅锡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谁污染谁治理。

  钟浅锡点了点头,像是完全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在社交上是有一些技巧和天赋的,于是姚安稍微松了口气,真的起身走了。

  胡同里只留下两个男人。

  祁航脖子一扭,根本不打算再看钟浅锡一眼——他十分不理解姚安为什么要和这狗男人做朋友。对不起辱狗了,钟浅锡连狗都不如,满肚子坏水!

  钟浅锡对着那个后脑勺,倒是什么也没说,继续一脸认真地吃起眼前的那碗烂糊糊。

  直到最后一小勺炒肝舀净,他抬起眼睛,从风衣内袋里,掏出支票本:“之前的那张你没有收。既然又见面了,我可以再给你写一张。”

  听上去是道歉,可祁航从里面品出一点不一样的含义:“我要你的臭钱干什么?”

  果然。

  钟浅锡听了,语气淡了下来:“我已经在尝试做一个好人了,别逼我。”

  空气瞬间变得冰冷,沉甸甸压了下来。

  祁航豁然站起身:“你又想干什么?”

  钟浅锡不出声,只是拿纯黑的眼珠望向他。单是这样的注视,足够让人脊梁骨发麻。

  祁航环顾四周,刚巧看到远处有个蓝色指示牌,底气一下子足了:“看见了吗?那边就是派出所。这里是中国,跟我念,中——国。你要是再干坏事,警察叔叔会把你抓起来的。”

  一番热血言论发表下来。

  钟浅锡蓦地笑了,眼角牵起很浅的纹路,笑意却并没有到达眼里:“是么。”

  祁航挑起眉毛:“怎么,你不信?”

  “没有,我信。”

  “那你笑什么?”

  钟浅锡没回答,站起身,拍了拍毛头小伙子的肩膀。

  呼。

  一把火被拱到了天灵盖。

  ——祁航原本就憋了满满一肚子陈年老醋,在姚安面前努力维持大度。这下彻底忍不住了,抬起胳膊,一把将对方的手挥开:“别碰我!”

  可没想到,就是这么轻轻一下。

  让钟浅锡捂着肩膀往后退了两步,眉头紧蹙,表情十分痛苦。

  祁航:……?

  自己根本没用多大力气,对方还是个接近一米九的男人。

  什么意思。

  在这里搞无实物表演呢?

  对于这个疑问,祁航很快有了答案。

  因为几乎是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怎么了?”姚安怀里正抱着三只饮料瓶子,急匆匆跑过来。明显是没听见刚才的对话,只看到了争执的动作。

  “没什么。”钟浅锡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皱着眉回道,“被推了一下,好像是扭到了。”

  姚安愣住,开口问:“严重吗?”

  “有点疼,但是不要紧。我能理解祁先生的愤怒,之前的事情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挨两下打也是应该的。”

  祁航这才醒过味来,感情自己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于是急忙开口:“姚安,你千万别听这人胡说,刚刚是他先骂我的来着!”

  钟浅锡竟然很有涵养地再次向他道起歉了:“是的,对不起。祁先生,都是我的错,你应该动手。”

  晚风吹过,残存的树叶哗啦啦直响。

  祁航同志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只有如下六点可说:“……”

  姚安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也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最后她叹了口气:“要不,还是先去医院吧?”

第41章

  姚安的提议一抛出来, 祁航立刻表示赞同。因为他认为眼前这一幕根本就是钟浅锡自导自演。等去了医院,一切真相大白,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可让他没想到得是, 钟浅锡竟然语气平和的回道:“好的。”

  看上去半点没有在撒谎似的。

  这是什么情况?

  祁航吃一堑长一智,干脆闭上嘴, 决定看看这个老男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一行人出了饭馆,问题变成了:去哪家医院?

  附近有家公立二甲,但按钟浅锡的医疗保险,是去不成的, 只能去外资办的私立。而私立医院看个病,价格高得惊人,门诊就要接近四位数。好处是人少, 医生会讲英语, 沟通起来比较方便。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除了患者,旁人都不能进诊室。

  姚安和祁航在等候厅里干巴巴坐了十来分钟,钟浅锡捏着医嘱走了出来。

  上面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软组织损伤”。

  祁航把这张中英双语的诊断报告看过好几遍, 上下打量起钟浅锡,简直要出离震惊了:“你真的受伤了?”

  难道自己习得了什么隔山打牛的功法,轻轻一推, 真给人家推出毛病来了?

  医嘱是做不得假的。

  祁航摸了摸鼻子, 忽然有点心虚。

  另外一边,钟浅锡听到了祁航的问题, 却没有回答的意思。

  黑沉的眼珠转向姚安, 他笑了笑, 表现很得体:“既然骨头没事, 我拿了药自己回酒店就行。时间不早了, 你早点回家休息。”

  说完便要伸手去够风衣的内兜,只是胳膊不大方便,眉头微微蹙起。

  姚安下意识拦住钟浅锡,再开口时有了一点叮嘱的意思:“小心点,别再扭到了。要找什么,我帮你。”

  “要找手机。”钟浅锡抬起眼睛,解释道,“我不太认识路,得查一下怎么回去。”

  姚安一听,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人家大老远来了,在她组织的饭局上受了伤,好像她也有一份责任似的。

  “你的酒店叫什么?”她从钟浅锡的衣服里拿出电话,语气也跟着放轻。

  站在一片的祁航听出话里的意思,急忙插了句嘴:“我开车了,可以送……”

  话音未落,女人的圆眼睛扫过来。祁航自知理亏,只能讪讪地闭上了嘴。

  姚安看过地址之后,犹豫了一下,对钟浅锡说:“我送你回去。”

  *

  出租车开得飞快,二十分钟后,洲际酒店。

  电梯一路上行,房卡一插上,暗沉的屋内瞬间亮起灯来。

  进了门,钟浅锡想要脱掉外套,动作略显吃力。姚安叹了口气,拽住一只袖子。

  “你从右手边脱。”她指挥道,“我拽着这里。”

  衣服绵软,像是条绳子,把两个人越扯越近。钟浅锡着实是废了一点功夫,才从风衣里挣脱出来。

  “谢谢。”他回过身。道谢之余,定定地看向姚安。

  顶灯从上往下倾泻,照亮男人高挺的眉骨,又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沦陷。

  咔哒。

  也是在这个时候,身后的磁吸门自己合拢起来。

  门闭着,窗户没开。

  整个套房成了一个绝对密闭的空间。

  少了聒噪又多余的第三个人,夜忽然变得很沉。

  只有她和他的存在。

  偏偏钟浅锡的视线又是焦灼的。即便他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暧昧依旧顺着心跳蔓延。

  渴望一寸一寸沿着小腿往上爬,从身体内部燃起来,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热吗?”几秒后,钟浅锡问。

  热。

  原本室外的温度已JSG经降下来了。可折腾了这么一通,脖颈上出汗,发梢都细碎地贴在耳朵后面。

  彼此又被那件该死的风衣缠住,站得太近,几乎是面对面贴着。

  那些独属于五月的记忆几乎瞬间重现。

  汗淋淋的床单、紧绷的脚背、密集又热切的吻。

  指尖陷进男人宽阔的后背里面,抓得深一点、再深一点,刺穿皮肤、刺穿骨骼,直到战栗过后,发出一声餍足地长叹。

  时间被抻得很长、很细、很软。这是一种主观上的感受,一些感情被压抑了五年,亟需迸发的出口。

  空气是粘稠的,带出一点旧日的腥和甜。

  兴许是赶上生理期的中间,姚安觉得乳|房发胀,胸衣的尺寸不大合适。搭扣是紧的,就勒在她的第四根肋骨上面。

  书上说,亚当抽出一块肋骨,变成了夏娃。于是从那一刻开始,男人与女人赤|裸相对,爱与欲纠缠不清。

  ——可随他们怎么说,随他们怎么写。

  姚安是不打算再轻易地坠进雪堆里面了。

  她受够了窒息的滋味。

  回忆被硬生生斩断,姚安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如果没有,她要走了。

  空气停滞。

  钟浅锡看出姚安的抗拒,顿了下,最后主动移开了视线:“能不能麻烦你给前台打个电话,订一份餐?”

  气氛随着他的退让,开始逐渐松懈下来。

  “好。”姚安说到这里时,嗓子有点干,咳嗽了一声,拿起电话听筒,“你想要吃什么?”

  “都可以,听你的。”钟浅锡回道。

  他不懂中国美食,于是姚安做主,点了热粥和广式点心。

  挂断电话的时候,耳旁响起电视机的动静。是钟浅锡用他能活动的左手,调了一部英文电影出来。

  姚安心里烧了一把火,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拿起背包,正准备离开。

  “能不能等餐到了再走?”钟浅锡没有拦她,只是扬起脸,目光诚恳,“我怕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合情合理,要是拒绝,显得少了一些人味。

  短暂的停顿后。

  啪嗒。

  姚安的背包落回到了办公桌上。

  她环顾四周,最后隔了一点距离,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像是为了彻底扫清暧昧的空气,把目光固定在了屏幕上面:“这是什么片子?”

  “我也不知道。”钟浅锡很诚实。

  屏幕上,一群人正在密林里穿梭,去找一个古墓、或是什么上古遗迹之类的。剧情稀烂,根本连不上,全靠特效硬撑。一忽冒出条喷火龙,一忽又是僵尸、木乃伊和蜘蛛,晃得人眼睛疼。

  姚安看了一小会,捂住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累了?”

  “有点。”

  姚安确实累了。上了一天班,身体上的疲劳还是其次,主要是精神。

  “是因为洛杉矶那个项目吗?”

  姚安摇头。

  钟浅锡侧过脸,露出一点倾听的神态,用的是朋友的身份:“那是什么,要讲讲吗?”

  都是一些和甲方鸡毛蒜皮的缠斗。

  讲出来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可独自一个人闯荡久了,家里人不懂工作上的事情、只会劝她回家。同事们关系虽然不错,却也不能深交。祁航呢,又是个热血的没头脑青年。

  姚安偶尔也想倾诉。

  “是和王Tim的那个项目。本来已经退了一点,尽力在控制预算了。”隔了很久,她犹豫着开口,“可新的Logo设计给到那边,对方又提出……”

  钟浅锡耐心听完,回复道,“可以延期,或是用第三方施压。不要立刻满足对方的需求,不然胃口只会被养得越来越大。”

  “合同都签了,怎么能延期?”姚安继续提问。

  “可以先去找一份……”

  如果不谈感情,不谈过去。

  钟浅锡其实是个很好的老师,尤其是在给出解决方案上面。

  欲望消弭,跷跷板一头被压下去,默契浮了起来。

  就好像时光倒流,他们讨论的不光是姚安的工作。而是洛杉矶的一场鸡尾酒会,或是一些社交场上的应对。

  姚安明明已经不是钟浅锡的小鹿了,身旁的男人却依旧愿意分享他的经验。

  “对不起,光聊我的事情了。”隔了好一会儿,姚安才晃过神,忽然记起留下来的原因,“你是不是还疼着?先去把药涂了吧。”

  钟浅锡倒是不着急,打算先吃饭。

  他笑笑:“就是扭了一下,已经不太疼了。”

  伤员的意愿总是最大的,姚安也就没有再坚持下去:“那我去催一下客房服务。”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她视线扫了一圈,随口问:“你自己住,怎么订了这么大的房间?”

  “是米勒订的。”钟浅锡说,“下次我会叮嘱他订单人房,不要这么浪费。”

  下次。

  这个词夹在句子里,一晃而过,彼此却听得真切。

  姚安嘴微微张开,正要回答。

  “您好,这里是前台,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电话被接通了。

  “请问我刚刚点的那份……”

  在姚安的叙述中,钟浅锡扭过头,继续去看那部糟烂的电影。荧幕的光打下来,晕出暧昧不明的心情。

  ……

  洲际酒店的客房服务很慢,即便催过几次,一部电影堪堪播完,餐食才被送了过来。

  不过慢工出细活,菜做得不错。

  雪白的粥被乘在高级器皿里,上面撒了翠绿的葱末和油酥碎。肠粉里裹着整只肥美的大虾,肉质晶莹易透、圆润可爱,看着就特别甘甜。

  香气扑鼻而来。

  可钟浅锡并不打算动筷子。

  “刚刚在炒肝店里闹了那么一出,你还没有吃完晚饭。”像是怕姚安觉得尴尬,他主动站起身,拿了药膏往洗手间走,“我先去涂药,你慢慢吃。”

  所以这是专门给姚安点的。

  即便姚安自己都忘了她还饿着,钟浅锡也记得。

  客厅随着他的离开,变得空下来。

  咕噜噜。

  鼻子闻到久违的饭香,姚安的肚子立刻开始工作。只要一点热粥,就能把蜷缩着的胃烫得服顺。

  她起初是没有吃的。

  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拿起了汤匙。

  一勺又一勺,好像把那份从来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的体贴,也一并咽了下去。

第42章

  不知不觉间, 一碗粥和一份肠粉全部吃完。

  肚子里饱胀,身上发暖。

  姚安放下汤匙,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分钟, 钟浅锡竟然还没有回到客厅。

  涂个药怎么会过去这么久,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 姚安站起身。快步穿过套房的走廊,停在了洗手间门前。

  隔着磨砂玻璃,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高大的身影。

  姚安抬起手,敲了敲门:“需要帮忙吗?”

  回答她的不是一句“好的麻烦了”, 或者“不用了谢谢”,而是一阵低沉的法语——钟浅锡正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语气严谨。

  姚安立刻收住声, 但对方已经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片刻后, 谈话被迅速收尾,洗手间的门开了。

  钟浅锡站在灯下,手从门把上收回来,衬衫没有完全理好。肩膀才上过药, 领口半敞,余了几颗扣子没系。少了衣衫的遮挡,雪松香气愈加浓郁。

  那些气息仿佛长出一只暧昧的手, 捏得人喉咙发痒。

  姚安移开眼睛, 清了清嗓子:“我看你一直没出来,还以为是你的药没涂好。”

  “没有, 已经好了。刚刚有点生意上的事情, 就留下来打了个电话。”钟浅锡仔细解释过后, 又问, “饭吃完了吗?”

  “吃完了。”顿了下, 姚安补充道,“味道很好,谢谢你。”

  “那就好。”

  钟浅锡一边说,一边单手去扣那些开着的扣子。毕竟不是左利手,精细操作总归不大灵活,纽扣从他指间一次又一次溜走。

  姚安等了一阵子,没听见什么响声。目光挪回来时,发现这一幕,看不下去了。

  “我帮你吧。”犹豫了一下,她提议道。

  钟浅锡立刻笑了,点点头:“麻烦你了。”

  纽扣小小一枚,沾染了对方的体温,捏上去是烫的。

  随着她的靠近,,对方的呼吸就打在她的耳廓。

  姚安的指尖灼烧起来,需要找点话题,缓解逐渐蔓延的热:“这么晚了,怎么还有生意要谈呢?”

  “不是我的生意。”钟浅锡说。

  那是谁的?

  “是祁航的。”

  姚安听到这个名字,抬起头。

  手还停留在对方的胸口上,男人的话音带出细密的震动:“祁航不是在松城开了家西餐厅么?我的一个法国朋友和蓝带有合作,能为他的餐馆提供一些供货。这件事不经过我,他不会发觉,接受起来估计就不像支票那样困难了。”

  道歉这件事,并不单单只是口头上说一说而已。

  钟浅锡是真的思考过了,准备用实打实的行动去弥补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这超出姚安的预期太多。

  以至于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你知道原因的。”钟浅锡说。

  姚安的呼吸紧了一下。

  这绝对JSG不是她先前以为的不甘心——没人会为了一份被拒绝的不甘心,做到这样的地步。

  “你是为了把你的邦妮找回去,对么?”隔了一会儿,她说。

  钟浅锡不否认这一点。

  于是姚安又说:“我承认,我们是有一些地方相像。但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是邦妮。”

  种族、收入、甚至是对世界的看法,都天差地别。

  钟浅锡开口,眼光柔和:“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非姚安不可?

  “因为你很珍贵。”

  类似的甜言蜜语,姚安早就已经不想再听。

  既然如此,那就听一听实话吧——钟浅锡没有试图让姚安去硬生生地接受这份赞美,而是从一段过去开始讲起。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出生在一个小镇。那里交通不算便利,只有一条公路穿行。”

  “生活实在太乏味,大人们吃过晚饭,就会坐在门廊上乘凉。小孩子们在道边玩耍,守着货车驶过,一辆、两辆、三辆。”

  无数尘土伴着车轮飞起来,又落下去,组成不断变化的光影。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去猜下一辆路过的货车的颜色,是蓝的还是红的。”钟浅锡说,“为此打上一品脱啤酒的赌。”

  “但我从来不会参加这样的游戏。”

  不光是因为打赌会浪费念书的时间,更是因为属于钟浅锡的车迟早会来,会带他去那座西海岸旁、流光溢彩的城市。

  单是想到这一点,苦闷的日子就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以至于钟浅锡曾经认为,这是所有饱含野心的年轻灵魂,共同的诉求,姚安也会如此。

  可五年前,姚安却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洛杉矶。

  “于是在和你分开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能放弃那一切?”

  这是二十出头的钟浅锡,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起初我不能理解。后来我走了一些地方,见了一些人,才渐渐开始明白。”

  姚安确实和他有相似之处,可她并不是邦妮,因为她的内里不是空的,有她的坚持。

  她比他更有勇气,无论是直面自己的弱点、尝试去弥补那些曾经的错误,还是放弃物质上的诱惑,不再任由自己无止境地坍塌下去。

  这些勇气,是远比野心和欲望更闪闪发亮的东西。

  所以钟浅锡欣赏姚安,脱离了单纯的肉|欲,脱离了年龄的界限。

  这不是帆船俱乐部的一时敷衍,不是话筒前的一场政治演讲,或是为了狩猎而说的谎言。

  他是真的认为,姚安很珍贵。

  一番话讲下来,钟浅锡不再开口,洗手间里只有呼吸起伏。

  姚安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咔嚓,咔嚓。

  她的耳旁渐渐响起这样的细微破碎声,是建在沙地上的城墙生出一条狭长的纹路。

  就像钟浅锡无法否认他对姚安的渴求,姚安也无法否认那些来自钟浅锡的吸引。

  这是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冲动。源于对方远超同龄人的体贴、丰富的阅历,和近乎完美的涵养。

  在过去的五年里,姚安短暂地交往了一些男生,也有过一些甜蜜的时光。越是如此,她才越清楚的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钟浅锡了。

  他和她从前见过的、以后将要见的人,全都不一样。

  抗拒和依恋搅成一团,根本分不清彼此。

  这种感觉太复杂,就好像她和钟浅锡明明一个从路易斯安那出发,一个驶离松城,看上去是如此不同。可他们又在同一辆车上,旅程的起点都是出生,终点是死亡。

  在这条路上,他们渴望陪伴、渴望理解、渴望被认可。

  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货车摇晃着前行,钟浅锡已经三十五岁,姚安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生。一辈子很长,也很短。意外随时会到来,不应该无限度浪费在考验和怀疑上面。

  总得有个结束。

  现在是那个时刻吗?

  姚安理顺思路,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她决定抬起眼睛,直视钟浅锡:“我可以相信你吗?”

  换言之。

  你是值得信任的吗?

  是,或者不是。

  她只要一个坚定的答案。

  钟浅锡读懂了姚安的表情。

  他收回视线,沉思片刻,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抬起本应受伤的右手,把衬衫重又掀起一点来,露出背上暗红色的、交错的瘢痕。

  姚安在看到那些一条一条、像是死去蛛网的伤疤之后,怔住了。

  一张医嘱能被开出来,自然有它的道理。

  钟浅锡也的确是受了一些伤,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可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痕,姚安曾经在钟浅锡的胳膊上见到过,就在三个月前、在洛杉矶重逢的夜里。当时的钟浅锡对她说,那是来自忏悔的拷打,是他尝试解脱精神上苦痛的方法之一。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今天的医院之行,压根和祁航一点关系也没有。

  钟浅锡不过是利用旧伤,随手把情敌支开,博取姚安的同情而已。

  这个老奸巨猾的骗子。

  姚安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再开口时,她说:“你坏透了。”

  “是的。”钟浅锡承认,“我坏透了。”

  丛林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杀死对手,就可能被对手反扑。他只能竭尽所能地伪装,避免暴露太真实、太丑陋的面孔。

  虚伪吗?

  当然。

  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又要亲手拆穿自己搭建好的完美骗局?

  在这个问题上,钟浅锡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也许比起无休止的设网、捕猎、等待,他偶尔也会希望煎熬结束得早一些。

  又或者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也期待一些勇气和改变。

  所以他把绳子交给了姚安。

  行善者获福,为恶者得祸。

  勒死他,或是赦免他。

  全看姚安。

第43章

  房间里时间静止。

  姚安的视线停在钟浅锡脸上, 迟迟没有开口。

  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人,理应接受惩罚、接受天谴才对。

  可那条荆条扭成的绳索太过粗糙,一端把钟浅锡抽打得遍体鳞伤, 一端却也刺穿了姚安紧握的掌心。

  太疼了。

  疼到姚安忽然开始发抖,不得不伸出手, 抓向男人的肩膀。指尖用力,向下压出尖锐的印子。

  原本接近干涸的伤口开始重新渗血,钟浅锡却没有闪躲。

  他不惧怕疼痛,甚至不打算催促姚安做决定——审判理应是漫长的。

  眼前的场景就和书上写的一样。

  末日来临之前, 死人从坟墓中复生,与活着的人列成一排。天地以此为界,再无可见之处。或是升入天堂, 或是堕入地狱, 全在神的审判。

  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浴室的镜子旁,安静地望向姚安。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钟浅锡好像从对方的瞳孔里,逐渐剥离出了一个年幼的身影。

  那是曾经坐在小镇教堂的第一排、坐在母亲身旁, 双手交握,认真地聆听神父讲述的自己。

  讲坛上的故事——那些自相矛盾的、让人害怕又着迷的故事,时至今日, 每一个钟浅锡都记得。

  烈火焚城的索多玛, 流淌着奶与蜂蜜的迦南地。天启四骑士带来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东方来的三博士呈上装满黄金、乳香和没药的匣子,给人智慧和启迪。

  “去恐惧应该恐惧的, 去遵守应该遵守的, 一定会获得解脱。”每次从教堂走出来, 母亲拉起他年幼的手, 都会这样说。

  解脱是什么?

  母亲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 就病死了。死的时候瘦骨嶙峋,眼珠凸起、几乎脱眶。

  钟浅锡用手试了三次,才勉强帮她阖上眼睛。

  之后他环顾四周。

  床头柜上堆满杂乱的药瓶,亚麻床单汗洇洇的,皱起难堪的皱褶。阳光艰难地挤进狭小的花窗,把尘土照亮。那些灰尘一条一条漂浮在路易斯安那干燥的空气里,又缓慢地落下。

  这是解脱吗?

  不,这是把命运交给别人的下场。

  所以钟浅锡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把选择权交给另外一个灵魂。这意味着完全失控,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可眼下,在这间灯火通明的浴室里。

  钟浅锡的伤口因为姚安的抓握而感到疼痛,心脏的跳动声却意外地变得安稳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它持续泵出血液,一点点填满空洞的内里。

  钟浅锡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解脱。沉甸甸的束缚被甩了下去,毫无原因,毫无道理。

  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早一些坦白就对了。

  而绳索的另一端。

  姚安的每一下呼吸,却又都像刀割似的。

  她第一次和真实的钟浅锡贴得这么近。不单是看到他血淋淋的心脏,还看到了那些被手段掩盖的、肮脏的疮口。

  这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到姚安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样崭新的钟浅锡。

  她没有办法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一个骗子,也没有办法完全信任对方。

  但她又觉得疼。

  共情真的是一种无用又糟糕的本能,这种疼痛是如JSG此真切、如此明确,把她牢牢捆绑在原地。

  呼。

  恰逢停了一阵的中央空调重新开始工作,冷风一下子溢出,吹打在□□的胳膊上。

  凉意使人清醒。

  直到这时,姚安才终于回过神。在意识到自己还抓着钟浅锡之后,她松开了对方。

  足足十几秒钟,谁也没有开口,沉浸在彼此的对视里。

  见姚安不准备交谈,钟浅锡便说:“我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回达拉斯。”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双方繁忙的日程,两个人能够见上一次面实属不易。所以如果姚安愿意,他可以把会议推一推,努力在北京多留几天,下周二再回去。

  又或者。

  “如果这些不是你希望的。”钟浅锡退了一步,语气却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开口,“我不会再打扰你。”

  也就是说,一旦姚安默认他离开。那么按照钟浅锡承诺的,他会就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

  随着这句话落定,滴答、滴答,时钟朝前走,几乎带出了分秒必争的紧迫感。

  如同先前的选择一样,他把姚安架在高位,任凭她的眼神垂落。

  姚安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用绳索勒死钟浅锡、该宽恕他的罪责、还是该开口让他留在北京一样。

  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要仓促做决定。

  这几年职场经验教给姚安最宝贵的守则之一。

  于是姚安什么也没说,犹豫片刻,干脆转过身,推开了浴室的门。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门后的走道狭长,通往未知的命运。

  *

  离开洲际酒店的时候,天色已晚。出租车一路西行,驶进暗沉的夜里。

  “这条路平时可没有这么堵。是不是前面有城管抓人?”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是出了名的嘴碎爱唠嗑。

  不过眼下姚安没有闲聊的心情。

  她随口应付了两句,扫码、交钱、下车。动作是机械性的,整个人被含混的思路包裹。

  她在思考钟浅锡刚刚说过的话。

  是不是应该让对方留下?

  直白的问题在脑海里浮荡,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一辆停着的吉普车灯蓦地亮起。

  姚安看到驾驶位上那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愣了一下,脚步顿住:“你怎么在这里?”

  祁航推开车门:“刚刚给你发微信,你没回。”

  姚安从包里翻出手机,发现上面果然有一条未读信息。

  是对方在二十分钟之前询问:【那个家伙伤得重吗?】

  “我是想去看看钟浅锡的,但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祁航心肠很好,就是嘴硬,非得补上一句,“那个家伙还活着吧?”

  落叶忽悠悠飘下来,从路灯顶上滑落,砸在马路边。

  姚安踩上去,轻声回道:“还活着。”

  祁航松了口气:“那就好。”

  姚安不想继续关于钟浅锡的话题,于是把话岔开了:“你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么,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祁航是因为前车之鉴,害怕电话打过去,接起来的是钟浅锡。但这种事不能讲,讲了显得自己小气。

  于是他说:“也没到多久,才半个小时。”

  姚安听到这里,想起一些漫长的等待,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祁航问。

  “没什么,有点烦心。”

  月亮很圆,照得树影婆娑。绳子缠死了,磨得皮肤生疼。她自己解不开,迫切需要来自朋友的建议。

  祁航一向是热情的,立刻顺着话题往下走:“那还不跟我讲讲,憋着干什么。”

  姚安犹豫了很久,最终缓慢地开口:“如果一个决定,你知道它可能是错的,以后也可能会后悔,但不做的话,又疼的要命。这样……还要去做么?”

  这段话指向性太明确,即便祁航脑子不太够用,也足够他听懂。

  所以他一度没有出声,隔了一阵才说:“这里太吵了,恐怕不合适聊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

  姚安同意。

  比起回到空气沉闷的家,小区广场的露天长椅似乎更合适一些。

  此时已经入夜,不仅椅子是空的,广场上乘凉的人也已经散去。两个人肩并肩坐下,祁航随手打开了刚刚路过小卖部时买的啤酒。

  他递了一听给姚安,自己举起剩下的那罐,闷了一口:“是不是那个家伙说了什么?”

  “嗯。”

  姚安握着铝罐,三言两语,就把钟浅锡的提议交代完全。

  “你要跟他和好?”

  姚安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麦芽发酵的味道很苦,涩得祁航皱起眉毛。

  姚安以为他会抱怨啤酒不好喝,可对方再次开口时,轻声问的是:“所以我没有机会了,对吗?”

  认识这么多年,对于祁航的心意,姚安有过猜测。

  只是对方不表明态度,她也不可能上赶着去拒绝。不然要是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连朋友都做不成。

  眼下告白被摊到台面上,广场终于有风刮过。

  “对不起,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朋友。”隔了一阵子,姚安很抱歉地开口,语气无比真诚。

  是的,即便没有钟浅锡,他们也只是朋友。

  祁航听了,没吭声,

  很久后,他环顾四周:“你觉不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像你刚回国、我从松城来找你的时候?”

  是有点像。

  当时的姚安正为了工作转正而发愁,也是这样和祁航肩并肩坐在公司门口的长椅上,各有各的担忧。

  “我当时对你说,你肯定能行。”

  姚安仔细回想那段经历,得出一个结论:“你对我太有信心了。”

  “不是有信心。”祁航把剩下的啤酒快速喝完,“是事实就是如此。”

  在他心里,姚安一向是正确的。

  那现在呢?

  她的决定还是对的吗?

  姚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祁航的暗示已经足够明确。,即便他可以替她回答,真要让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给出情感的建议,未免太过残忍。

  姚安独自陷入了沉思,一直到祁航走了。她躺在床上,满脑子都还是刚刚钟浅锡留给她的坦白局。

  一座城市,三个煎熬的灵魂。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

  回到洲际酒店。

  啪。

  钟浅锡听到了姚安离开之后、门页发出的开合声。

  他没有去拦她。停了一阵,抬起手,把衬衫纽扣一点点扣好,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

  电视上,那部糟糕透顶的冒险电影已经结束。中央六正在播放一些更无聊的广告,沙发上摆着遥控器,茶几上是姚安才吃空的餐盘。

  一切就好像此间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随时会回来。

  钟浅锡坐了下来。

  属于他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手机一旦开机,电话就一个接一个响起来。

  “老板,救命,可算是联系上您了。”米勒焦头烂额地打来国际长途,“关于下周一的会议,克里斯和乔治先生已经催过我十几次。您明天一定会回达拉斯的,对么?”

  钟浅锡想了一下,没有把话说死:“我先把邮件回复完。”

  他承认自己有一些侥幸,因为姚安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提议。

  希望的泡泡越涨越大。

  一件件工作处理到最后,一夜未睡的钟浅锡起身,望向窗外。太阳冒出一小角,已经隐隐泛起鱼肚白。

  整点报时,七点。

  客房管家来电叫早,提醒钟浅锡不要错过今天的航班。

  服务生已经等在门口,按照提前安排好的行程,开口询问道:“钟先生,请问需要打包行李吗?”

  钟浅锡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手机。可上面并没有姚安的来电,甚至没有一条微信。

  “钟先生?”旁人说。

  钟浅锡抬起眼睛:“再等一等。”

  七点十五,七点十八,七点二十。

  “钟先生,再不出发就赶不上飞机了。”司机在停车场呆不住,也跑上来劝说。

  毕竟不是小孩子。做到钟浅锡如今这个位置,日程密集极了。一项被打断,后面的全都要重新协调。

  钟浅锡最后确认了一次屏幕。

  那一点侥幸破灭了。

  是啊,根本不应该期待太多。不当面回绝,已经是姚安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和解了。

  眼瞅七点半,到了不能再等待的地步。

  钟浅锡最终揉了揉太阳穴,坐进车里:“走。”

  *

  一个多小时后,城市的另一端。

  姚安赶在去国贸的路上,手里握着正在通话的手机。

  “我正要去办公室,大概十五分钟能到。”

  对面说了什么,于是姚安一边招手示意街边的出租车停下,一边保证:“合同上午一定做好,发到您的商务那边。”

  一通交涉下来,姚安挂断电话。

  手机锁屏之前,她确认了一下时间。

  八点半,钟浅锡已经登机。

  就像当初她离开洛杉矶一样,眼下是他要走了。而就这样分别,下次能否再见面都是未知。

  想到这里,姚安的手指不自觉滑向短信页面。

  还没来得及打下些什么,很快又有新的电话进来:“喂?是的,方案我们已经做好了。什么时候?中午就可以。我会让小JSG楚发给您……”

  ——广告业的清晨,总是能让人忙到脚不沾地。

  开会、修改方案、整理合同,一样样挤占了姚安全部的精力。等她终于能够起身、去饮水机那里接一杯水润润嗓子的时候,已是接近上午十点。

  钟浅锡的飞机应该已经起飞半个多小时。

  一切尘埃落定,姚安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松了口气。那些沉甸甸的情绪依旧压着,反倒让她开始迟疑。

  也许应该和他说一句【再见】,至少是一句【一路平安】,哪怕心里还没有拿定主意。

  那至少是她的青春。

  咕噜噜。

  是小楚把电脑椅滑过来,瞥了一眼姚安的黑眼圈,好奇地问:“昨晚睡得不好?”

  姚安不想解释自己失眠的原因,把话岔了过去:“方案呢,给甲方发过去了吗?”

  还没。

  电脑椅再次滑走,颇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事已至此,纠结没有意义。姚安放下手机,正准备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前。

  也是在这个时候,办公室响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卧槽,看热搜没有?”有人说。

  什么热搜?

  八成是些明星八卦,谁又上了新剧、谁又艳压了谁。

  原本姚安没打算去看。

  可很快,她又听到同事们说:“怎么又有飞机出事了,真实太糟糕了。上个月西班牙不是才有一架失联的么?”

  飞机,失联。

  这两个关键词让姚安愣了一下。

  明明每天从首都起落的航班有数千架,可偏偏就在那个早上,她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不安。

  屏幕解锁,点开微博。

  热搜第一条:【UA81A次航班】

  这架飞机始发地北京,中途转机洛杉矶,目的地是达拉斯的沃思堡国际机场。

  UA81A。

  姚安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航班号。

  因为此时此刻,钟浅锡就在这架飞机上。

第44章

  机舱剧烈抖动, 自由下落了几百米,又被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猛地拉起。

  氧气面罩从头顶掉了下来,呼啦啦晃动。尖锐的哭泣声和叫喊声响成一片, 完全盖住了广播的声音。

  有人颤抖着摸出手机,想要录遗言, 没说两句就牙齿咯咯作响,根本吐不出话来。

  还有人失去理智,恐惧地解开安全带,不顾一切地朝前跑, 好像这样就能逃出去时的。只可惜还没从座位上站起身,就被颠簸重重甩到机舱壁上,失去意识。

  金钱失去了效力。

  无论是头等舱还是经济舱, 在死亡面前, 都显得无比平等。

  而如果高度往下、再往下,视线回到国贸的33层。

  姚安握着手机,一动不能动。

  屏幕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当新闻完整拼凑在一起时, 又好像根本读不懂似的。非得反复看过好几遍,才勉强有个轮廓。

  怎么可能?

  钟浅锡这样一切尽在掌握的人,怎么可能会出意外呢?

  姚安的大脑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明明还没到冬天, 血管却一寸寸冻结成冰, 连带身体都变得僵硬。

  “姚经理?”小楚疑惑地喊了一声。

  见姚安没有反应,又问:“你怎么了?”

  外力敲碎冰封的壳子, 哗啦啦, 这下姚安终于动了。

  她蓦地抓起背包, 电脑都顾不上关, 转身就走:“麻烦你帮我向人力请个假。”

  “好啊, 没问题。不过你要去哪里?”

  姚安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她三步并做两步,冲向电梯间。写字楼层数太多,电梯停在1层,上来估计还要几分钟。

  姚安等不及,干脆推开楼梯门,脱了高跟鞋,一路赤脚往下跑。

  33,28,16。

  呼吸随着步伐变得沉重,拉起风箱似的。手抓着楼梯的不锈钢把手,一层层转弯,掌心摩擦得火辣辣。

  向下,再向下。

  大脑被简单的指令占据。

  十点零八分整,姚安已经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拦住了第一辆进入她视线的出租车。

  眼下再没有矜持或者怀疑——座位都还没有坐稳,姚安就掏出电话,开始拨打钟浅锡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not available……】

  一遍不通,就再来一遍。

  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机械音。

  啪嗒。

  手机一个没抓紧,从姚安耳旁滑落,在膝盖上磕了一下,又弹到车厢的地面上。

  姚安被巨大的悔恨撕扯着,根本没有力气俯身拾起。

  如果昨天晚上。不,哪怕是今天早上。

  只要她答应钟浅锡的提议,甚至表现得迟疑一点,对方可能都会留在北京。

  钟浅锡本来不用走的。

  他完全可以不上那架飞机。

  可姚安明明心动了,却没有给他回应。

  “这tmd都是些什么事,一天天的,没点好消息。”出租车司机听完广播里的新闻,一边感慨,一边回过头来问姚安,“美女,你要去哪个航站楼?”

  姚安看着路旁红绿灯闪过,哑声回道:“都可以。”

  确实是都可以。

  其实连去机场有没有用,她也不清楚。到了地方该怎么办,更是没有定数。

  可比起所有的不确定,姚安更不能待在办公室,任凭噩耗降临。

  悔恨扯出一个大洞,就敞在姚安胸口。血淋淋、透着风。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去把它填满。不然日后夜半惊醒时,将无法从梦魇中逃脱。

  咔嚓。

  如同一道闪电劈过。

  此时此刻,姚安坐在出租车里,却忽然理解了钟浅锡层层谎言背后、最底层的逻辑。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之前的共情,不过是出于说不口的爱恋与心疼。只有把两个人真的活生生扔进同一个坑里,烧上同一把火,让他们走同一条路,才能真正明白另外一个人的恐惧与渴求。

  姚安真正理解了钟浅锡。

  可现在这些还重要吗?

  根本就不重要了。

  姚安什么都不想要,她只希望钟浅锡活着。

  人难过到一定程度,从头到脚都是木的,反而哭不出来了。哀大莫过于心死,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出租车在姚安的茫然与自责中朝前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

  嗡。

  躺在地面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不是客户,也不是外卖和快递。

  姚安低下头,在看到来电人的名字时,起初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屏幕亮起、暗下去,又再次亮起。

  姚安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捡起,像害怕戳破一个梦。

  就连开口时,她的声线都在抖:“喂?”

  这不是做梦,她也并没有看错。

  因为低沉的声音就出现在电话的另一头:“刚刚看到你来电,回拨了两次,都没有接通,可能是信号不大好。”

  是钟浅锡。

  他还活着,他没有上飞机!

  “你在哪里?”姚安手捧着电话,呼吸急促地问。

  “中心医院。”

  *

  距离机场3公里,中心医院急救大厅。

  人群拥挤,进了三层,才算好一些。走廊上有一排塑料椅子,高大的身影就坐在那里。西装外套敞开,露出略显凌乱的衬衫领口。

  姚安一步步向前,随着熟悉的面孔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被压抑了一路的情绪也开始一股脑往外涌,连带着无数问题一起井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没走?”

  “发生了什么,衣服怎么乱成这个样子?”

  钟浅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擦了一下身旁的椅子,示意姚安坐下。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其实今天早些时候,钟浅锡是上了飞机的。

  头等舱和平时一样,安静无比。

  他准备利用这趟旅程稍作休息,没想到登机刚刚结束,空姐就领了一个独自旅行的小男孩过来。

  看年纪,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穿着一件白衬衫,拘谨地绞着手,四处张望,估计是要去美国探亲。

  “钟先生,实在抱歉,经济舱和商务舱卖超员了,能不能让他暂时坐在您的隔壁?”

  当然。

  钟浅锡礼貌地点了下头。

  男孩欢呼了一声,在座位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趴在舷窗上,好奇地往外望。

  钟浅锡坐在时间的这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

  窗外是路易斯安那,是洛杉矶,是达拉斯,是一切他终将逃离的城市。

  命运衔成一个环,看上去就要周而复始。

  但等等。

  一切并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起飞之前,空姐给了那个孩子一小袋零食。

  “那个孩子不知道自己对坚果过敏,吃了两颗,就犯了哮喘。”钟浅锡讲到这里,抬起手,指了指急救室的绿色标识牌,“我抱着他上了救护车,衣服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弄乱的。之后不是很放心,还是更改了行程。”

  哪怕是独自出行,未成年人也应该由机场的工作人员看护,根本轮不上一个中文都不会说的陌生人送他过来。

  既然如此,钟浅锡为什么又要跟到医院?

  面对姚安的质疑,JSG对方很坦诚地回道:“没错。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也许……是我并不想离开北京。”

  顿了下,他把探寻的眼神投过来:“那你呢,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个好问题。

  回答钟浅锡的,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

  而是一阵急促的抽泣。

  钟浅锡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一直待在急诊室,根本没有看新闻,不清楚那架飞机发生了什么。看到姚安哭了,只能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抽出两张,帮她拭去泪水。

  “怎么了?”他问。

  姚安摇了摇头,没吭声。

  劫后余生的后怕、重逢的幸运、对命运的感恩——种种情绪交织,她描述不出来,也不想再重复自己刚刚经历的恐惧。

  不如就让他们这样安静地相处一会儿。

  她把额头抵在男人身上,泪水太多,纸巾也不管用。不仅打湿了钟浅锡的肩膀,还蹭得他昂贵的衬衫皱皱巴巴。

  钟浅锡倒是没有嫌弃的意思。

  就像在相互依偎着的五月里,每一天他都会做的那样。钟浅锡环住姚安的后背,一下一下,安抚似的轻拍着。

  半晌后,他想起什么,忽然开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时也是飞机遇上气流颠簸,姚安的耳石症发作。委屈、难过、惊恐,狼狈不堪,和现在差不多。

  姚安回忆起那一幕,脸有些发热,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许再提那件事了。”

  “好的,不提了。”钟浅锡只是感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说完低下头,把姚安搂得更紧些:“时间过得真快。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是我老了。”

  “你才三十五,也没有很老。”姚安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点小小的护短,让钟浅锡衷心地笑了。

  所有怀疑与恨意,都化成了一声长途跋涉过后,终于能够休息的、满足的喟叹。

  *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关于爱情,大抵也是如此。

  比如秋天过去。

  入冬的第一周里,苏粒在交友软件上划到了一个理想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恋爱。

  “我简直一天都离不开他。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他,吃饭的时候也要给他发消息,看见什么都想给他买。哦对了,他住在纽约,我现在把手机时间都调快了三个小时,过的是纽约时间。”苏粒在电话里幸福地冒出粉红色泡泡,一路从洛杉矶飘到北京。

  一番描述下来,听得姚安都开始好奇:那个男生能把身经百战的苏粒迷得神魂颠倒,是不是长了十八块腹肌?

  结果对方的照片发过来一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长得很干净,但和苏粒之前交往的健身教练比起来,模样上相去甚远。

  “你懂什么,这是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苏粒如是说。

  姚安只能感叹情人眼里出西施,古人诚不我欺。

  又比如十二月末,圣诞节来临之前。

  达拉斯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米勒抬起头,看到西装笔挺的访客之后,立刻站起身,试图把抓得乱蓬蓬的金发理顺:“很抱歉,乔治先生。老板这两天没在达拉斯,是的,他刚刚又去了北京,恐怕下周才能回……”

  没想到话没说完,乔治先生就打断了他:“我不是来找钟的。”

  那是来找谁?

  “找你。”乔治先生说着从背后变出一捧玫瑰花,含情脉脉地看向米勒,“有空的话,要一起吃个晚饭么?我知道一家很好的俱乐部,圣诞节会有特别表演。”

  米勒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又低下头瞅了瞅自己的□□:“……???”

  再比如,隔开数个时区的同一天里。

  临下班之前,公司的同事问姚安:“我刚刚看系统里,你申请了下周的年假?”

  姚安穿好羽绒服,背上挎包,把椅子推回到电脑桌下:“对,我想休息一下。”

  “去旅游吗?”

  姚安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往下望,看到公司门口停着的车之后,很快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那个孩子脱离生命危险,钟浅锡就回了美国。

  这是时隔三个月,他再次来到北京。

  达拉斯的任期没有做满之前,出于时间和政治上的考量,他们并不能经常见面。甚至忙起来,一天才能通一次电话,问的也大多是“晚餐吃的是什么”。

  钟浅锡有他要做的事情,姚安也有自己的难处。两个成年人只能在年底挤出一周,拼凑出一个共同的假期。

  经历天差地别,信仰也不同,甚至都没有生活在同一块大陆——很难说这是普通的恋爱关系。

  可谁规定地球上七十亿人,都要按一种模式相处呢?

  多少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条被子,还要趁伴侣睡着、翻过身来偷偷给出轨对象发信息。

  和日夜相伴比起来,相互理解对于姚安来说,也许是更弥足珍贵。

  钟浅锡从来不会干涉她的生活,那么相应的,她也不会强迫他去选择。

  说到这里。

  姚安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明天松城的老乡们要聚餐。”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钟浅锡说,“你要来吗?”

  钟浅锡探身,在她的唇上留下一个吻:“祁航会到场吗?”

  姚安点了一下头。

  男人思考了一下,认真回道:“那我不去了。我很讨厌祁航,怕再见到他,又会做坏事。”

  话说得不中听,但好歹是实话,也算是一点微小的进步。毕竟诚实对于人近中年的钟浅锡来说,是一门崭新的功课。

  饭局讨论不下去,姚安干脆换了话题:“下周放假的话,你想去哪里?”

  出国要办签证,来不及。国内转转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可以去松城,或者往南边走,去更暖和一点的地方。

  钟浅锡踩下油门:“我没有意见,都听你的。”

  “怎么能听我的呢?”姚安不解。明明是钟浅锡之前自己说,要去找他的城市。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唰唰的细响。

  钟浅锡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挪下来,和姚安十指交握:“我已经找到了。”

  姚安睁大了圆眼睛:“什么时候?”

  钟浅锡笑笑,没有回答。

  爱的表达和诚实一样,都需要他一点点去学习、去摸索。

  那个字虽然没有明确讲出来,可当她和他驶向无尽的街道的时候,握着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去哪里都无所谓,再多的地方,都不过只是一个代名词。

  繁花似锦的巴黎,冰雪不化的赫尔辛基,坚定的伊斯坦布尔,黄金铸成的洛杉矶。

  在一座座恢弘的城池面前。

  穷人,富人。男人,女人。虔诚的教徒,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管存在多大的分歧、秉承着怎样的立场,都是最渺小不过的个体。

  和永恒的土地比起来,人们终有一日会死去。

  但是在那之前。

  只要姚安在他身边,哪里就是钟浅锡的城市。

第45章 If番外-笼中鸟

  【免责声明:是平行世界的番外, 剧情接在34章结尾处,姚安要离开洛杉矶的时候。假设的情形是钟浅锡因为姚安的离开而黑化,姚安没有逃脱。不喜欢小黑屋剧情、不喜欢看强致爱的姐妹千万不要往下看, 会踩雷。】

  2015年的初冬,洛杉矶一片晴朗。阳光铺满柏油马路。没有下雨, 没有下雪,再好不过的一天。

  钟浅锡坐在宾利的后座,却像是被一场雪崩盖住,久久没有动过一下。

  “老板?”米勒隔着听筒, 窥探到了一点秘辛,忍不住大着胆子发问,“那我们还去机场吗?”

  钟浅锡起初没有回答, 半晌醒过神, 温声回道:“去。”

  “可是姚小姐说……”

  “我听到她的话了。”钟浅锡笑着打断了米勒,摩挲起钻石袖扣。十字架锋利,几乎要割伤他的皮肤。

  姚安说她要走。

  他们每个人都要走——曾经是母亲,之后是父亲, 现在是他的小鹿。

  一遍遍被抛弃、一遍遍地被背叛,在自己最需要他们的时候。

  他没有家了。

  这个事实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钟浅锡心里长久拉着的那一根弦, 终于“啪”地一声崩断。

  米勒被老板反常的态度吓了一跳, 打了个磕巴,小心翼翼地确认:“如果继续去机场的话。您的意思是说……?”

  “拦下她。”

  钟浅锡脸上在微笑, 眼睛里却沉着扭曲的影子。兽爪从胸腔里伸出来, 撕开一个填不满的口子, 非得把猎物生生吞下去才行。

  谁都别想走。

  尤其是他的姚安。

  *

  前往北京的飞机已经登机完毕, 还有十五分钟就要起飞。

  姚安坐在过道靠右的位置, 侧脸往外看。舷窗外阳光灿烂,暖融融地让人犯瞌睡。

  不舍、紧张、对于前途的担忧,或许还有一点点对于这座黄金城不该有的留恋。种种心情交织,需要几个月去平复。

  不过这些都不是姚安现在该考虑的事情——长途飞行最耗体力,不如好好睡一觉,补充精力。

  于是姚安用毯子把自己裹紧,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JSG多久,一句呼唤叫醒了她:“姚小姐?”

  姚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是空乘在询问:“有点事情,能麻烦您跟我过来一下吗?”

  对方穿着制服,态度十分礼貌。

  姚安没太多想,回了一个“好”字,解开安全带,跟着往前走。

  穿过狭长的过道,前面是头等舱的方向。

  走着走着,姚安无意间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应该起飞的时间已经过去10分钟,飞机却并没有按照计划推离跑道,还停在停机坪上。

  是晚点了吗?

  问题抛出去,空乘却只是笑笑,没有给出答案。

  “那现在是需要我去做什么呢?”姚安忍不住又问。

  “您马上就知道了。”

  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淡淡的不安蓦地在姚安心底涌起,没有原因。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姚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脚步刚要停下,胳膊却被人猛地拽了一把,推进一个私密的空间。

  唰。

  头等舱的帘子在身后闭拢,过道上正站着一个不属于这里的身影。

  “米勒?”姚安讶异地问。

  “是我。又见面了,姚小姐。”米勒热情地开口。

  声音在姚安的嗓子里卡了一下,才艰难地吐出来:“你为什么在这里?”

  米勒不答,笑着转身,示意她往出口走:“我是很想和您聊天的,不过时间比较紧张——您知道,已经比预定的晚了一些。耽误大家起飞总是不好的,所以先跟我走吧,车就停在下面。”

  姚安是不可能跟上的。

  米勒虽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那么事实只可能有一个:钟浅锡不打算让她离开。

  姚安警觉地开口:“他要做什么?”

  “钟先生认为,您和他恐怕有一些误会。如果您方便的话,应该和他回比弗利,把误会解开。”

  “我已经和他分手了。”姚安一动不动,“再说我们根本没有误会……我要回家,是不会下飞机的。”

  米勒颇为无辜地指了指停机坪:“可您的行李已经被卸下去了。”

  姚安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这才发现运着她行李的小车已经开远。

  “不,你们不能这样做。”姚安起初僵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掏出手机,想要拨打报警电话。

  米勒两手一摊,没有阻拦她,而是非常和气地回道:“您当然可以报警,这毕竟是一个法制国家。但我的建议是,如果您不希望中国的家人出事,最好不要这么做。”

  姚安听到这里,动作蓦地停住:“你是什么意思?”

  米勒笑了笑。

  姚安父亲的身份证号、母亲的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松城的工作单位……一项接着一项的隐私信息,被他随口报了出来。

  越听,寒意越是刺骨,让人手指打颤。

  啪。

  姚安的手机再也握不住,掉在了地上,又被米勒体贴地捡起。

  “我想我们以后是经常要见面的。”米勒亲切地开口,“所以没必要把事情弄得这么难堪。您说对么,姚小姐?”

  保镖在他身后聚拢,越靠越近。

  阴涔涔的影子投下来,挡住了所有退路。

  姚安之前一切关于自由的设想——比如她要走、对方就会欣然允诺,都是基于“钟浅锡是一个绅士”这样的事实上的。

  是的,九成的时候,钟浅锡确实是一个绅士。

  但今天恰好就不是那么一天。

  在绝对的资本面前,个体的力量是极端渺小的。只要对方愿意,抬一抬手指,就能把她和家人碾成碎末。

  “他疯了。”许久后,姚安喃喃地说。

  对于老板的决定,米勒一向不会发表评论。他只是热情地笑笑,示意姚安跟上:“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

  迈巴赫就停在一出停机坪的地方,铁盒子一样,密不透风。

  行李早就被装进了后备厢,车门被保镖拉开,那个许久未见的影子就坐在车里。

  钟浅锡冲姚安伸出手。

  姚安没有动。

  直到身后的保镖提醒似的咳嗽了一声,她才避开钟浅锡的碰触,僵硬地坐进车里。

  空调太冷了,冷到姚安开始发抖。

  这次钟浅锡没有关掉空调,而是抬起胳膊,把姚安紧紧搂进怀里。少女的脸贴着坚实的胸膛,被雪松香压得几近窒息。

  车子朝前开去。

  姚安挣扎着侧过脸,找到了一个气口,说出心里的疑惑:“我不明白。”

  钟浅锡不需要她明白。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彼此呢?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她,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钟浅锡倾身,试图在姚安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没想到对方抗拒至极,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一点距离,别开脸,看向窗外。

  车子隔音效果太好,要是没人说话,空气几乎是绝对安静的。

  半分钟过去,一声很浅的叹息声响起。

  是钟浅锡说:“不要逼我。”

  “我逼你?”姚安到底是年轻气盛,一听到这句话,骤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是你无耻,畜……唔。”

  话音未落,对方的眼神暗了下来。

  钟浅锡把她用力抵在车厢壁上,火热的吻落下,再也不给她逃离的契机。

  他是无耻,是畜生,可他不能没有姚安。

  这是钟浅锡最接近爱的表白了。

  *

  “听说了吗?”

  别墅的花厅里,米歇尔太太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放下时陶瓷和桌面撞击,发出清脆的一声:“佳士得那颗8克拉的粉钻,前天被钟拍下来了。”

  “他是给谁买的,又是那个叫做安的中国女孩?”有人好奇起来。

  “可不是么,说是为了庆祝她下个月的生日。上次那副油画,应该也是给她买的。”

  “真是大方。”

  一片虚浮的艳羡声里,红发女人续道:“不过安大学毕业之后,是不是就不再出来社交了?感觉好久没见到她了。”

  “是啊,真的好久了。”

  一年,或是两年。

  旁人记不清具体的年头,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姚安自己也记不清了。

  此时此刻,她坐在比弗利顶楼的落地窗前,脚下是阑珊的灯火。洛杉矶在下雨。街景被笼罩在水花里,雾蒙蒙看不真切。

  那颗硕大的粉钻就挂在她的脖子上,沉甸甸几乎要压碎骨骼——大约是太久没有出过门的缘故,姚安整个人白得透明。骨骼都变得纤细,好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梳妆台上的手机难得震动,是管家来电:“太太,要不要续订下个月的铃兰?”

  姚安听了一句,随手挂断。

  订或者不订,有什么差别?

  那些花迟早会出现在窗台上。就像每天夜里,房门都会被人从外推开一样。

  而当“吱呀”的门轴转动声响起时,姚安没有抬起头,脸上是木然的。

  “管家说,你没有吃晚饭。”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钟浅锡一边随手解开领带,一边低下头,在她雪白的颈子上印下一个吻,热气烧穿皮肤:“不开心的话,就出去走一走。”

  大门上并没有落锁,姚安想要出去的话,随时都可以。

  但姚安知道,不管她走去哪里,都会有钟浅锡的眼线盯着她。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吃过的每一顿饭、甚至看过的每一件商品,都会被原封不动地报备上去。

  ——那些她曾经在橱窗前停留了十几秒、下午就出现在衣柜里的名牌包,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长时间过来,姚安不是没有试过逃离。

  可自从祁航出事之后,姚安已经被自责击垮,认清了事实。

  是的,祁航出事了。

  那是某一天逛街时,姚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在洗手间里借路人的手机给对方发了一条消息。

  一个小时后,等待她的不是祁航的回复。

  而是祁航出了车祸的新闻: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才好。恰逢路口监控失效,肇事者至今都没有找到。

  你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但姚安知道它不是。这次可以发生在她的朋友身上,下一次就是她的家人。

  它是悬在头顶的剑,随时会落下来。这场狩猎游戏在猎人玩腻之前,不可能结束,永远看不到天日。

  卧室里,脚步声再次响起。

  是钟浅锡走过来,开口打断了她的回忆:“下个月不是要过生日了么?卡就在抽屉里,想买什么都可以。”

  那些自责与恨意徘徊不去,姚安哑声说:“我什么也不想要。”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叮铃一声,钻石项链落地。

  姚安扯得力气太大,颈子上被拉出一条细密的血线。

  精心挑选的礼物就这么被扔在了地毯上,是个人都会愤怒——姚安也在等待着来自钟浅锡的怒火,那样至少能让她好受一些。

  但钟浅锡是不可能对她发脾气的。

  他有的是耐心和克制,只会爱怜地吻上她脖颈的伤痕,把血迹一丝不苟地舔净。

  “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去换一颗。” 之后他开口,语气平和。好像随手购置这样昂贵的礼物,再随手丢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啪。

  卧室门随着JSG他的话音闭上,留下一室熏熏然的风。

  。。。

  很久后。

  姚安趴在床边,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头发汗洇洇地贴在额头,颈上全是不堪的吻痕。

  她眼睛紧紧阖着,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失去了。

  一天比一天苍白,一天比一天瘦弱。他的铃兰正在枯萎,钟浅锡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让他低声叹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包、表、首饰。

  无论哪一样,都不能让姚安低头。

  他只能使出手段和花样,那些领带会缠在姚安的脚腕和脖颈,临到窒息前一秒,才堪堪松开。

  姚安到底还年轻,听到钟浅锡的问题,忍不住开口:“让我走吧。”

  钟浅锡从她身边坐起来,温柔地抚平姚安凌乱的头发:“你想要去哪里?”

  姚安嘴动了动,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地点——其实任何地方、任何角落都可以,只要远离钟浅锡。她是怕极了他的,每次看到高大的影子时,身上都要打寒战。

  窗外,雨还在下,劈啪作响。

  越来越猛、越来越急。水线唰唰垂落,砸得泳池满溢,把人溺毙在池水里。

  这样无望的折磨,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钟浅锡不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为什么要走呢。”

  铃兰香和雪松缠在一起,他承认,身体上的快乐是压不住心里的苦痛的。

  可姚安不能走。

  因为。

  “这里是我们的家。”

  也是他唯一的家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