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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矜 作者:明月上西楼
文案:
听说我们八字不合?
冷峻世子 纪裴(字长陵)x刁蛮世子妃 薛矜(字竹清)
镇北侯家的世子纪裴,俊朗不凡,骁勇善战,可惜天妒英才,二十五岁的时候突患恶疾,卧床不起,宫里的太医看了都直摇头。
镇北侯夫妇哭的肝肠寸断,后来遇到一个云游的仙道,说世子是邪祟侵体,要找个和世子八字相克之人日夜贴身照拂,方能为世子驱祟。
镇北侯夫人便想起了闺中好友的幼子。
定文伯家的幼子薛矜,仗着上有父母兄弟宠爱,下有世家公子追捧,人如其名,很是骄矜,是京城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镇北侯夫人还在想法子如何让这个混世魔王答应救自己儿子一命。
没想到向来叛逆的薛矜听后竟然毫不反对,一口应了下来,只是提出了一个令众人震惊无比的条件……
不料等薛矜去了镇北侯府,才发现纪裴的病另有蹊跷……
*重要提示:能接受就看,一旦发现看不下去请直接退出,大家彼此尊重~
正文 生机
深秋,破晓时分,洛州城内还结着一层冷霜,街上行人并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商户推着车子出来出摊。
一辆马车飞奔而来,马蹄声在寂静的长街回荡,惊醒了晨起的人,随着车夫一声令下,马车在镇北侯府门口停下。
镇北侯府门口早已有小厮等候,躬身上前从马车上迎下来一个人,此人长须白发,已上了年纪,身形有些佝偻,脚步蹒跚,在小厮的搀扶下进了侯府。
“胡太医来了,侯爷,夫人,胡太医来了!”小厮进了二门,扯着嗓子喊起来。
不多时,从里面匆匆走出来一对夫妇,男人穿着藏青色长袄,戴着同色的头冠,腰封上镶着一颗拇指大小的蓝宝石,鬓边有些白发,面容却俊朗刚毅;女人则穿着简单的茶色长衫,裙摆上绣着朵朵盛开的海棠花,头上戴着满头的珠翠,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依旧不难看出少女时的容颜。
这两人正是镇北侯及其夫人。
两人面色皆是十分憔悴,镇北侯夫人眼角甚至还挂着泪痕,一看到来人,激动地差一点又要哭出来了,“胡太医,您是神仙妙手,求求您救救我儿!”
说着颤抖着朝胡太医伸出手,胡太医忙虚扶一把,道:“夫人言重了,老夫一定竭尽全力,世子殿下现在何处?”
镇北侯道:“在他的院子,我这就带先生过去,先生随我来。”
镇北侯南面的院子,和正院中间有个月亮门,月亮门后是个小花园,种着一些翠竹,穿过小花园便是镇北侯世子的沉风阁,此时院子里站着好几个丫鬟小厮,都是听说胡太医来了出来迎接的,见到镇北侯夫妇,忙低头行礼。
镇北侯夫妇径直带着胡太医走进寝殿,屋子里熏着香,但是仍能闻到刺鼻的药味,床上的帷幔挂在金钩上,帷幔后躺着一个人,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正在给床上的人擦着额头上的汗。
“画梅,世子醒过吗?”镇北侯夫人快步上前,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着的人。
名唤画梅的婢女忙回话道:“方才醒了一会,不过很快又睡过去了,世子精神很差,没有进食也没怎么说话。”
“胡太医,劳驾您给看看。”镇北侯道。
胡太医将随身携带的药箱搁在桌子上,走上前去,观察着病床上的人,脸色正常,只是嘴唇有些泛白,额头上覆着一层薄汗,这个时节他身上并没有盖着厚棉被,却依旧出了这么多汗,看来身子很是虚弱。
胡太医掀开病人的被褥一角,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凝神把脉。镇北侯夫人看着儿子这样一副病容,又急又心疼,牢牢抓着镇北侯的胳膊,希望从夫君身上获取一丝支撑。
胡太医把了很久的脉,脸色越来越凝重,随后又去看了病人的瞳孔和舌苔,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如何?我儿到底是什么病症?”镇北侯夫人焦急地问。
胡太医又是一声叹息,斟酌着道:“世子殿下的病症实在怪异,脉象和常人无异,根本看不出丝毫异常,瞳孔颜色也看不出蹊跷,不知殿下这种情况多久了?”
镇北侯夫人强忍住眼泪,对胡太医道:“没多久,前些日子一直跟着他父亲在军营,突然有一天就病倒了,总说身上冷,可是又冒汗,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我们将京中和宫里能请的大夫都请了个遍,他们诊断后的说辞竟和你一模一样。”
镇北侯夫人说着终是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拿帕子擦着眼泪,再也说不下去,镇北侯拥住她,脸色也十分沉重,他对胡太医道:“吾儿的病真的没法子可医了吗?”
胡太医不想伤了二老的心,所以并未直说,只是轻轻摇头,打开药箱,拿出纸笔,道:“世子的病实在奇怪,老夫这一生从未见过,我先琢磨着拟个方子,等我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争取能早日寻到症结所在。”
胡太医在纸上刷刷写着药方,镇北侯夫人已然哭成了个泪人,看到胡太医摇头那一刻她就知道希望渺茫。
从世子生病开始,她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情,听过太多这样的叹息,那些洛城的名医,宫中的太医,个个平时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可是到了这里,都只剩下摇头叹息的份。
胡太医是惠国最负盛名的老太医,早已告老还乡,这次不远千里将他从老家请来,原以为能有所转机,没想到竟也是一样的结果。
镇北侯夫人想着自己的儿子纪裴,镇北侯府的世子,惠国最有前程的少将军,继承了镇北侯骁勇善战的本领,从小便有惊世的军事才华,容貌亦是生的一等一的俊朗,平时为人虽不苟言笑,但是知礼明事,待人也谦和,深得陛下以及惠国百姓的喜爱,原是个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没想到天妒英才,居然让他折在了二十五岁这一年。
这一场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恶疾,一下子打倒了纪裴,也击垮了镇北侯夫妇。
他的病生的蹊跷,全京城的大夫竟然都闻所未闻,镇北侯也曾怀疑过中毒的可能性,可是患病之前纪裴一直跟着父亲在军营同吃同住,根本没有被人下毒的机会。
若是这病连胡太医也没法子,不知道还能去求谁了,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独子不治而亡吗!
想到这里,镇北侯夫人泪水再次汹涌而下,她噗通一声跪在胡太医面前,吓了所有人一跳。
镇北侯和胡太医忙去拉她,可是夫人执意不肯起来,她哭得肝肠寸断,“胡太医,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儿,我儿才二十五岁,我不能……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胡太医哪儿受得起侯爷夫人的如此大礼,吓得魂飞魄散,扶着一把老骨头,道:“夫人实在是折煞老夫了,我今日进宫召集往日的同僚和学生,一起研究世子殿下的病,一定争取早日找到病因,对症下药,夫人先起来,快起来。”
侯爷夫人几乎已经哭晕过去,被镇北侯和画梅合力扶起,瘫软在椅子上,看着病床上的纪裴,泪水止不住。
镇北侯心里也难受的很,却无法在人前表露,他长叹一声,见胡太医拟好了药方,便对画梅道:“你立刻吩咐人去按照药方抓药回来,再将夫人送回房去。”
画梅忙应下,镇北侯看了一眼昏迷着的纪裴,来到夫人身旁,附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夫人莫急,一定会有办法救长陵的,我去送送胡太医。”
镇北侯说罢带着胡太医往外走,侯爷夫人则边哭边自语道:“吾儿可怜,吾儿可怜啊!”
胡太医的药和之前每一位太医一样,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却没有丝毫好转,屋子里的药味倒是比之前更浓了。
这日,镇北侯携夫人前往京郊的普陀寺上香求佛,回来时下起了小雨,夫妇二人在门前下车,小厮和婢女举着伞替他们遮雨,镇北侯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侯爷夫人的脸色也越发憔悴,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
怕是纪裴若就此去了,他们二老也将生不如死。
两人刚下了马车,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铃铛声,濛濛细雨中,由远及近走来一个人,待走近了众人才看清他的长相,一身粗布衣裳,白发白须,头发梳的并不齐整,很是凌乱,此时被雨打湿后贴在头上,颇有些狼狈,他一手拿着一只铜铃摇着,另一只手拄着一张幡旗,上书“悬壶济世”四个大字。
此人走到镇北侯府门口停下了脚步,镇北侯看不上这样招摇撞骗之人,示意门口的侍卫将其驱赶,那人却突然道:“府中可有重病之人?”
镇北侯夫人眼睛一亮,还未说话,侯爷就沉声道:“本侯府中有病人已不是秘密,整个洛州城都知道。”
那人又道:“病人症候不明,时常喊冷,却又爱出虚汗,昏迷之时常有八九,清醒却不过二三,此病生于十日之前的戌时三刻,是否?”
镇北侯一听便惊住了,纪裴的病症只要稍作打听都能知道,可是他真正发病的时间却无人知道,当时纪裴正和他在一起,身边只他一人,突然昏迷后才被快马加鞭送回府的,回府时已经早过了戌时。
缘何这个人会知道的如此详细?
镇北侯戒备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那人一笑,“一个云游的仙道而已,专治疑难杂症,你若信我,不如让我进府瞧瞧,若能治好世子的病,只需侯爷赏我一壶好酒,若是治不好,侯爷也没有损失。”
侯爷正要说话,侯爷夫人已抢先一步开了口,她走上前,对着仙道眼中闪着希望,“仙道,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若能医好他,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甘愿啊!”
仙道摆着手,“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要你的命作甚?先带贫道去瞧瞧病人。”
看着夫人满怀希望的眼神,镇北侯也不好拒绝,只能让人将这个神叨叨的道士请进了府里。
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将人带到了沉风阁,纪裴一如既往昏睡着,仙道在床边探头看了一眼,又搭了脉,而后闭着眼睛掐指算起来,他算了好一会,镇北侯夫人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打扰,道士好不容易算完了,又拿手里的拂尘在纪裴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下,摸着胡须,沉思起来。
“如何?”侯爷夫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仙道捋着胡须,缓缓开口道:“令郎的病确实来势汹汹,且无迹可寻,不过也并非全然无救。”
镇北侯夫人眼神一下子亮了,自从纪裴生病以来,这是唯一一个说他有救的人,她忙追问,“如何救治?需要什么药材仙道只管说。”
仙道摇摇头,“令郎并非生病,而是中邪,药石是无用的。”
“中邪?”镇北侯夫人一时愣住了,惶恐不安去看自己的夫君,听到这种说法的镇北侯显然也不太相信,他皱起眉头,对着仙道说:“老先生莫要胡说,本侯一生光明磊落,从不做违背良心之事,我儿怎会中邪。”
仙道摇着脑袋,“并非善恶报应,而是前世因果,不过此等秘术,或也是贫道信口开河,侯爷不信便罢了,雨停了,贫道也该走了。”
仙道说着拂尘一扫,搭在手臂上,就预备离开,镇北侯仍有所疑虑,侯爷夫人却叫住了仙道,“先生留步,我们信你所言,还请先生指一条明路。”
“夫人……”镇北侯企图阻止。
镇北侯夫人眼中又溢满了泪水,“有一线生机总比没有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长陵离我而去。”
镇北侯轻叹一声,无奈只好开口请仙道留下,仙道停住脚步,并未转身,只是道:“若要除祟,需找一位和令郎年龄相仿且八字相克之人,日夜照拂两年,方能镇压。”
仙道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人走出了院外,声音却远远传来,“等令郎痊愈之际,贫道会再上门讨酒吃。”
仙道走后,屋内安静下来,镇北侯夫人走到夫君身旁,拽着他的胳膊,哀求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了,老爷,宁可信其有啊。”
镇北侯何尝不知道这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他也不想失去爱子,可是想到仙道说的话,有些为难,“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找和长陵年龄相仿又八字相克之人?就算有,人家也未必愿意自己的女儿过来受苦。”
镇北侯夫人拿帕子擦掉眼角的泪水,突然想起什么,激动道:“定文伯家的幼子,比咱们长陵小三岁,他便是生下来就和长陵八字极其相克,妾身和定文伯夫人一向交好,去求求她,或许能行。”
正文 条件
洛州城东的柳民巷内,一群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人群前方不远处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正对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拳打脚踢。
那汉子被打的惨叫连连,抱着头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看着很是可怜。
“行了,别把人给打死了。”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琥珀色锦袍的少年开口道。
少年一身明亮打扮,琥珀色外袍上面用暗金线绣着朵朵祥云,里头的长衫亦是价格不菲的蜀锦,腰封上并排镶着三颗宝石,腰间还垂着一块上好的蓝田玉佩,通身的气派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他一头墨色长发一半垂至腰上,一半在头顶用一顶白玉发冠束起,发冠上还插着一根白玉簪,面容很是清秀漂亮,可是脸色却不太好,看起来凶巴巴又有些不耐烦。
他一开口,那些打手立刻停了下来,被打的汉子蜷缩着身体半天动弹不得,少年冷哼一声,也不管那人死活,转头走了,身后浩浩荡荡跟着好些随从。
围观的人群迅速散开一条道,少年穿过时还留下一句,“谁都不许给他请大夫。”
待少年走远,众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同情看向被打的汉子,却谁也不敢施以援手,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人群三三两两散开,边走边议论,“哎哟,薛家的小少爷怎么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了,吓死人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惹着这位小少爷了,真是倒霉。”
“这个薛矜啊,可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得罪了他不死也要扒层皮。”
“作孽哦!”
而被人称作混世魔王的薛矜从柳民巷出来后,站在街上伸了个懒腰,对着跟在后面的小厮说:“我饿了,你去给我买栗子糕来,要多加点糖。”
小厮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薛矜站在街上左右看了看,身后另一个随从询问道:“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去满月楼喝酒还是去合欢楼听曲?”
薛矜下巴一扬,道:“回家。”
说罢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定文伯府走去,柳民巷离定文伯府有些距离,薛矜没有传马车,走回去后身上也暖和起来了,刚进了府门,一个丫鬟打扮的人就从旁边冲过来,噗通跪在了他面前。
薛矜吓了一跳,定眼看清来人,皱眉道:“你没头没脑撞过来干什么,吓我一跳。”
丫鬟伏在地上,边哭边道:“奴婢谢谢少爷为奴婢做主。”
薛矜从小厮手里接过一纸文书,丢在丫鬟手边,道:“这是你的身契,给你拿回来了,你那不争气的男人也替你教训了,从今往后你自由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原来方才打的那人正是这个姑娘的丈夫,他是个屠夫,攒了点钱将这个姑娘从定文伯府娶了出来,还拿来了她的身契,姑娘原以为能脱了奴籍好好过日子,没想到这个男人暴虐成性,喝了酒就对着姑娘拳打脚踢,下手之重,几次将姑娘打的卧床不起,后来更是打掉了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姑娘忍无可忍来到老东家求救,这事儿恰好被薛矜知道了,便带人去教训了那个屠夫一顿,并拿回了姑娘的身契。
丫鬟并未拾起身契,依旧对着薛矜磕头道:“少爷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奴婢无家可归,愿留在府里做最苦最累的活,以报少爷的恩情。”
薛矜看着她露出来的胳膊上还布满伤痕,紧皱着眉,道:“行了,你去找管家领一份差事吧,身契自己留好。”
说罢不顾丫鬟连连的道谢声,越过她走进了院子,迎面遇到了正在交代事情的管家,薛矜便把此事与他提了一句,说罢问道:“门口停着马车,今日有客到访?”
管家道:“回小少爷的话,是镇北侯夫妇前来拜访老爷。”
薛矜点点头,不再多问,回了自己的院子,半柱香之后,小厮将栗子糕买了回来,薛矜显然等的有些不耐烦,瞪着小厮道:“你这腿脚是刚长出来吗,这么慢。”
他的贴身小厮四喜被骂还嘿嘿笑着,“奴才是给少爷等着最新一锅出炉呢,少爷快尝尝,还热乎着呢。”
栗子糕金黄诱人,上面撒了满满一层糖霜,薛矜拿了一块放进嘴里,顺手丢了一块给四喜,四喜欢天喜地地接过,主仆二人吃完了栗子糕,薛矜又命令四喜去挖他春天埋在院子桃树下的酒。
四喜有些艰难地提醒道:“少爷,该作功课了,上回就被先生在老爷面前告了一状,可不敢再惹先生生气了。”
“他告他的,我顽我的,你怕什么,今儿天气这么冷,得喝点酒暖暖身子,快去!”薛矜轻踢一脚四喜的屁股。
四喜只好去拿工具,工具刚拿来,就有小厮脚步匆匆跑来对薛矜禀告道:“少爷,老爷在前厅,让您赶紧去一趟。”
前厅里,坐着定文伯夫妇和镇北侯夫妇,四人面露忧色,镇北侯夫人用帕子擦着眼角,定文伯夫人在一旁安慰她。
两个夫人从前是闺中密友,一个嫁了镇北侯一个嫁了定文伯,一个武将一个文官,镇北侯功勋卓著在朝堂威名赫赫,定文伯却只是个虚职,在朝中没什么实权,好在定文伯是个极其慵懒之人,每日观花逗鸟已经满足,两家没有利益来往,一直以来关系很近。
纪裴出生三年后,定文伯夫人生下了幼子薛矜,谁知两个孩子八字极其相克,监天司监正都吓得不敢看,说是就没见过这么冲的八字。
两家为了自家孩子着想,便不让他们往来,两家来往也渐渐不如从前多了。
可是往日的情分摆在这里,定文伯夫妇都是菩萨心肠的人,纪裴刚出生那几年,他们也常常抱在怀里逗弄,如何忍心看着纪裴就这样缠绵病榻,之前忙前忙后帮着寻医求药,收效甚微。
今日听了镇北侯夫妇的来意,起先很是惊讶,不知他们在哪儿遇到了这样一个道士,只听说过找八字相配之人冲喜的,哪儿有找八字相克之人驱邪的。
镇北侯夫人哭诉道:“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我是万万不会向妹妹提出这个要求的,我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无礼,可是我也只能寄希望于竹清了,若是真的能救长陵一命,姐姐下半辈子吃斋念佛,日夜为竹清祈福。”
定文伯夫人也忍不住落了泪,忙劝道:“姐姐言重了,长陵那孩子是妹妹看着长大的,那样乖巧懂事,妹妹也不忍心看他受此大罪,若是竹清此去真的能对长陵的病有所帮助,我们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只是姐姐有所不知,竹清是我们家的幺儿,被我们惯坏了,又因自小入宫伴读,颇得太子殿下恩宠,如今简直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此事若他不愿意,妹妹也实在为难。”
镇北侯夫人握着她的手,感激之情难以言喻,“谢谢妹妹,只要妹妹放心,竹清那里我去和他说。”
“你我情同姐妹,竹清你在府中和在家又有什么区别。”定文伯夫人道。
看着两个夫人商量着就把事情定下了,镇北侯不禁有些高兴,定文伯则很是担忧,他太了解他那个儿子了,无法无天惯了,哪儿会照顾人呢,也一定不肯去的。
正说着话,小厮禀告说小少爷到了,只见薛矜稳步走近,看到来客,站定后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见过侯爷,夫人。”
镇北侯夫人上前一步,拉起薛矜的手,满心眼都是欢喜,“瞧这孩子,生的真漂亮,还这么懂礼貌,乖得很。”
“他一向会装的乖巧。”定文伯夫人道。
薛矜也不在乎自己母亲拆台,对定文伯也施了个礼,道:“不知父亲找我有何事吩咐。”
四个大人相互看一眼,最后视线落在定文伯夫人身上,定文伯夫人只好开门见山将事情经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先是说明了两家如何交好,又说纪裴如何青年才俊,话里话外都是希望能帮纪裴度过这一关。
话说完,大家都紧张看向薛矜,镇北侯夫人更是紧张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心里琢磨着薛矜不同意的话该怎么继续劝说。
薛矜听后沉默片刻,当大家都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开口道:“我愿意去。”
这倒是惊呆了众人,尤其是定文伯夫妇,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家的小儿子这么好说话,往常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是薛矜不愿意的,哪回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还不一定能成功,没想到这次这么重要的事,他居然一口应了下来。
“你可听清楚了?是要你去镇北侯府生活两年时间,期间还要贴身照拂纪裴哥哥。”定文伯夫人又强调一遍。
薛矜道:“听清楚了,纪世伯一家对我疼爱有加,我自然是愿意去的,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镇北侯夫人听他答应了,早开心坏了,哪儿还管他会提什么条件。
薛矜看一眼四位家长,一字一句道:“我要以镇北侯世子妃的身份进府。”
语惊四座,两位夫人吓得定在原处,两个老爷更是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定文伯率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薛矜便又将刚刚说的话重复一遍,这次定文伯还没说话,他的夫人抢先开了口,“竹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去纪府住几年都没有问题,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罢了,可若是以世子妃的身份进府,两年后你还怎么议亲?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我没有开玩笑。”薛矜道,“我只以世子妃的身份去纪家,别的乱七八糟的身份我都不去。”
大家见他这么坚持,一时无话可说,他的性子别人不知道,做父母的却是知道的,定文伯夫人看他的样子便知他是认真的了,不免犹豫起来,让自己儿子去别人家住两年,照顾一下病人,她一百个愿意,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要他去给别人当男妻,她是不愿意的。
“妹妹……”镇北侯夫人开口唤道,“若是竹清愿意去救长陵一命,等长陵有所好转,我亲自送他回来,再进宫去求皇后娘娘给竹清定一门顶好的婚事,一定找全京城最好的姑娘……”
定文伯夫人和自家夫君对视一眼,沉默不语,镇北侯夫人突然屈膝跪下,吓得定文伯夫妇后退好几步,又忙不迭去扶她,“姐姐这是干什么,快起身!这不是折煞我们吗!”
“这是唯一的希望,妹妹,姐姐求求你……”镇北侯夫人泪水汹涌而下,镇北侯也对着他们又是哀求又是鞠躬的。
定文伯夫妇心肠柔软,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定文伯夫人看着薛矜,问道:“你当真愿意?”
薛矜点点头。
定文伯夫人征求了夫君的意思后,长叹一声,开口道:“既然如此,就让竹清去你们家看看吧,若真能帮助长陵,也算是功德一件。”说罢再次看向薛矜,“只是这是你自己选的,往后可别后悔。”
薛矜轻轻扬着下巴,“我薛小少爷做的决定,从不后悔。”
正文 成亲
送走了镇北侯夫妇,定文伯夫人一把将薛矜拉回自己的院子,让人关了院门,问薛矜,“你老实告诉娘,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有何不妥吗?”薛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点心吃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语出惊人的。
定文伯夫人皱眉道:“虽说惠国不禁男风,可是大多都把男宠当个玩意儿养着,你见过哪个公侯家的公子娶了男妻的?更没有说我们堂堂定文伯家的公子要去给人家当男妻的,你前途还要不要了!竹清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矜吃着点心,嘴角还沾着糖屑,不甚在意道:“就因为我是堂堂薛家小少爷,就算是去他们侯府,也要以最尊贵的身份去,侯府里除了侯爷、夫人、世子,便是世子妃了,我不觉得有何不妥。”
定文伯夫人作势拍打一下他的背,“糊涂!你去做了人家男妻,前途不要了?你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这些年依着你爱玩的心思你父亲和兄长没有给你安排事务,可是你总不能一直贪玩下去,你将来还要不要走仕途,你想一辈子守着侯府的内院,荒废度日?”
薛矜吃完了点心,拍拍手,看向自己的母亲,“怎么就一辈子了,不是说的两年吗,两年后我自然就回来了,纪夫人说要去找皇后给我求一门好婚事呢,皇后娘娘是纪夫人的长姐,我若真医好了她大外甥的病,娘娘还能亏待了我吗?”
“你真是这样想的?没有其他心思?”定文伯夫人狐疑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薛矜站起身,“我能有什么心思,不是您说的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母亲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去念书了。”
定文伯夫人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要去别人家给人家做男妻,虽说是协议上的,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然而这件事刚刚在正厅已经答应下来了,没有反悔的余地,她转念一想,薛矜确实是被惯坏了,将他拘在侯府两年收收性子或许并没有坏处,而且她也是真的心疼纪裴,若是薛矜此去真能替他驱除邪祟,也不枉她看着纪裴长大的情分。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既然是作为世子妃进入侯府,自然不能马虎,侯府为了早点让薛矜入府,找宫里的监天司算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就定在了十天后。
十天时间对于筹备一场侯府世子的婚宴实在是太仓促了,好在这次不是动真格的,只是走个流程,双方家长商议本想一切从简,不料薛矜却不同意,一定要侯府按照迎娶世子妃的大礼操办。
这可苦了镇北侯一家,临时买了好多丫鬟小厮,日夜不停歇的忙,还请了礼部的人过来督办,才总算在定好的日子前夜将一切筹备好。
十月初八,艳阳高照,黄道吉日,宜嫁娶。
洛州城半条街都铺满了红毯,红绸缎和红灯笼更是从长街这一边延伸到那一头,日出时分,仪仗队便开始在长街上吹拉弹唱起来,迎亲的队伍绕着长街走了两圈,喜糖喜饼铺天盖地地撒,老百姓纷纷上街看热闹,得知是镇北侯府迎娶世子妃时,都是惊讶万分,表示从没听说镇北侯世子定了谁家小姐,怎么突然要娶妻了,还有人说镇北侯世子重病多日,药石无医,这门亲事怕不是冲喜来的。
可当大家得知世子妃是薛家小少爷之后,纷纷捂住了嘴,就算心中再怎么好奇,也不敢大声讨论了,往日薛矜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行径大家都有耳闻,洛州城的百姓都明白一个道理,在洛州,得罪谁都可以,千万不能得罪薛矜。
迎亲的队伍从定文伯府出来,薛矜穿着一身大红色喜袍,胸前戴着一朵层层绸缎堆成的大红花,坐在棕色的高头大马上,日头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在他身上,照出他矜贵的身段,喜袍是上好的锦缎制成的,映着日头泛着淡淡金光,薛矜在大红色的衬托下,显得皮肤越发白皙,浓眉下一双杏仁似的眼睛目不斜视,越过喧闹的人群看向远处,黝黑的瞳仁在太阳底下格外明亮。
他微微扬着下巴,这场没有新郎的迎亲队伍,因为他耀眼骄矜的模样,一点也不显得冷清和寂寞。
这场婚宴排场大,宾客众多,薛矜入了侯府便开始忙前忙后应酬客人,一早上倒是把新娘和新郎的工作都做了,应酬到一半,门口小厮飞奔过来,说是太子殿下到了。
这一句话把在场的宾客吓得忙站起身,无论是划拳喝酒的,高谈阔论的,还是拿薛矜打趣的,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太子谢祯在镇北侯的护送下走进院子,他虽身穿常服,周身的气派仍让人不敢直视,大家齐刷刷跪下请安,太子一抬手,“本宫是来贺喜的,都起身吧,该喝酒喝酒,别坏了你们的兴致。”
说罢视线落在薛矜身上,薛矜笑着迎上去,拱手刚要弯腰行礼请安,被太子托着胳膊扶起,“成亲为何不告诉我?”
镇北侯世子成亲又怎会没提前通知太子呢,更何况侯府和皇后娘娘还是亲戚,宫里肯定是一早就知道了的,太子此时有此一问,是在质问薛矜没有亲口告诉他。
太子发难,镇北侯心头一跳,刚要开口解释,却见薛矜毫不在意,笑着对太子道:“我小小的婚礼,哪里敢惊动殿下您。”
太子板着脸瞪他一眼,一把拉起他的手腕,道:“进去说。”
镇北侯见太子并未生气,方才松了一口气,带着太子殿下往内殿走,内殿安静的多,太子在主座落座,侯爷和薛矜则站在下首,婢女上了茶和点心,太子看着镇北侯,关切问:“长陵表哥身子好些了吗?”
镇北侯道:“有劳殿下关心,还是老样子。”
“本宫听母后说竹清到你们家是为了给表哥驱邪来的?”太子语气非常平淡,在官场纵横这么多年的侯爷还是听出了一丝恼怒。
他忙道:“这只是个云游的仙道说的,下官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去定文伯家商议的,好在薛公体谅下官膝下只有一子,愿意相助。”
“所以你们就让竹清来给你们做男妻?”这回是实实在在的动了怒。
薛矜不等侯爷回答,上前一步,站到太子身旁,端起茶杯递上去,道:“殿下不是说来贺喜的吗,怎么还发一通脾气,世子妃这件事是我自己提的,跟侯爷无关。”
太子接过茶盏,用力搁在桌子上,望着薛矜,“尚书令的职位你不要了,做了男妻还如何入朝为官?”
“我又不喜欢当官。”薛矜索性在太子身旁的椅子坐下,继续说道,“我是没什么大志向的,在家里待久了母亲又要念叨让我入仕,我干脆趁此机会躲出来两年,做做世子妃,顺便救个人,不好吗?”
太子被他这样一番毫无志向的言论说的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偏薛矜还对着他笑,他一笑,右脸上就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配着他的杏眼,格外惹人喜欢,太子摇头,不再多说,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将多余的视线收回,藏进了无人看见的茶水里。
“你呀,何时才能不这么任性。”太子无奈叹气。
镇北侯站在那,看着一君一臣毫无规矩的对话,心里对薛矜又多了几分看法,看来却如夫人所言,薛家小少爷在东宫备受恩宠,他突然隐约有些担忧,这样一个风云人物进了侯府,侯府能不能吃得消。
太子没有久留,吃了一杯喜酒便回宫了,太子走后,薛矜也说自己累了,扔下一院子的宾客,径自离开。
这次随他一起入侯府的有两个婢女一个小厮,婢女分别是柳芽和柳枝,小厮则是四喜。
他离了人群在偏殿歇息,柳芽奉上茶水,薛矜问:“世子醒了吗?”
柳芽回道:“奴婢刚刚从沉风阁过来,世子还没醒。”
“走,过去看看。”
主仆二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去了沉风阁,沉风阁的大丫鬟画梅震惊之余,忙领着沉风阁丫鬟小厮跪了一院子迎接薛矜,“奴婢见过世子妃。”
薛矜嗯了一声,让他们都起了,抬脚往里走,画梅见状拦在门口,笑着对薛矜说:“世子妃,还没到洞房的时候,现在进去不合规矩。”
薛矜眉心一皱,“你觉得你们家世子像是能跟本少爷洞房的样子吗?”
说罢越过她直接进了屋,屋子很暗,门窗都关着,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缝隙照进来,落在屋子角落的琉璃香炉上,香炉里点着沉香,升起淡淡的白烟,纵然刻意掩盖了,薛矜还是闻到了药味,夹在沉香之中,有些苦涩。
一道厚厚的帘子后面便是寝殿,藏青色的床帘及地,床架上挂着一柄银白色宝剑,屋子太安静,薛矜下意识放请了脚步,走到床边,缓缓掀开了床帘。
纪裴躺在床上,仍在昏迷中,因为生病瘦了许多,脸颊有些凹陷,嘴唇也苍白没有血色,额头上覆着一层汗,将他鬓边的头发打湿了几缕,头发贴在脖子上,整个人看着毫无生气。
薛矜一手挑着帘子,低头看着,丫鬟和小厮们远远站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薛矜回头对画梅道:“怎么变得这么丑了,我能反悔吗?”
画梅一时愣住,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跪下,磕一个头,道:“世子妃别吓唬奴婢。”
薛矜没理会她,推推手让他们所有人都出去了,画梅走出房间还在提心吊胆,不知道世子妃刚刚说的话到底是玩笑还是真的。
众人走后,室内重归寂静,薛矜在床边坐下,看着纪裴,轻轻叹了一口气,拿起纪裴枕边的帕子替他擦起额上的汗水。
他的手指顺着纪裴苍白的脸颊轻轻滑下,对紧闭双眼的人道:“想不到我薛矜从今往后也要开始照顾人了,纪裴,你可真是好福气。”
正文 病因
婚宴忙了一整天,直到戌时才渐渐散去,宾客都知道侯府世子的情况,无人吵着闹洞房,薛矜坐在纪裴的床边,撑着下巴打瞌睡。
柳芽和画梅一起走进屋子,柳芽看着自己少爷劳累的模样有些心疼,上前轻轻唤道:“少爷,客人都走了,该歇息了。”
薛矜揉着眼睛直起身,回头看一眼床上的纪裴,问:“他醒过吗?”
画梅忙道:“回世子妃的话,世子殿下一直昏睡着,不曾醒来。”说罢补充道,“世子妃的院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按照夫人的意思,修葺的和您家里的院子一模一样,就在沉风阁旁边,世子妃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世子怕是今日不会醒来了。”
薛矜却道:“不必了,我就在这儿歇着。”
画梅和柳芽听到这话,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回答,按理来说成亲之夜自然是要同床共枕的,可是纪裴现在这个情况,又如何同床,画梅怕怠慢了新世子妃,不敢劝,柳芽就更不敢劝了。
薛矜吃了一杯茶,回头看两个丫头站着没动,眉心一蹙,有些不悦,“还愣着做什么,服侍我洗漱更衣啊,都困死我了。”
两个丫鬟忙低头应了,画梅出去吩咐人打水来,柳芽则留下来给薛矜宽衣,大红色的喜服一层层脱下来,显出薛矜窄瘦的腰身,贴身的衣服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碧色玉环,样子有些旧了,柳芽知道那是薛矜最宝贵的东西,小心翼翼取下来,用帕子包好了放在抽屉里。
趁着更衣的功夫,薛矜对柳芽吩咐道:“往后这个院子你看着点,除了画梅,其他不相干的人别轻易让他们进屋子,尤其是内室,世子现在昏迷着,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反而不好,至于柳枝,她性子比你凶一些,让她留在我的院子里管事。”
柳芽点头应下,顺口问道:“少爷的意思是,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薛矜想了想道:“大半日子应当都在这边,说的是日夜照拂,总不好丢他一个人在这里。”
“是,奴婢知道了。”
薛矜洗漱完换了一身素白的寝衣,独自进到内室,画梅留了一盏灯在窗下,撤掉其他的大灯,躬身退出去了。
薛矜坐在床边,静静看了闭着眼睛的纪裴一会,翻身上床,躺在了里面。
不知是他的动作惊动了纪裴,还是今日的喧闹声吵到了他,薛矜刚刚掀开被子,纪裴就醒了,他虚弱睁开眼,敏锐地发现身边多了个人,他十分警觉艰难抬起手想要去够床架上的那柄宝剑,薛矜突然开了口,“你总算醒了。”
纪裴的手脱力摔回床上,侧头去看薛矜,苍白的脸色阴沉,开口问,“你是什么人。”
他声音沙哑,有久病的虚弱,却依旧有一股摄人的气势,冷的教人害怕。
薛矜却不怕,他眨着眼睛,“我是你的世子妃。”
纪裴的瞳孔肉眼可见的放大了,整张脸一下子写满了震惊,他难以置信盯着薛矜看了许久,冷道:“放肆!现在马上从我的床上下去!”
薛矜不仅没有滚下去,反而直挺挺躺下了,他翻个身,面对着纪裴,手撑着头,笑道:“今日刚刚成亲,你看看着满屋子的装扮,若不是你的世子妃,我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纪裴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不对劲之处,几乎所有的床幔都换成了大红色,房梁上挂着系了红花的红绸子,床边的桌案上还燃着一对红烛,滚烫的蜡油从烛台上滑下来,结成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琥珀,所有的一切都在彰显今天的喜庆,唯独新郎本人不知情。
纪裴的心里一时惊涛骇浪,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却不知道除了成亲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本就虚弱的身体感受到薛矜陌生的体温后,更是完全僵硬了,他扬声冲门外叫道:“葫芦!”
“世子,您醒了!”外头守夜的人正是纪裴的小厮葫芦,听到纪裴的声音十分欣喜地回应,却碍着今日是洞房之夜不敢擅闯,只能站在门外问,“世子有何事吩咐?”
还没等纪裴继续问话,薛矜便扬声道:“无事,你下去吧。”
“是,世子妃。”葫芦的称呼像是一道雷炸在纪裴的脑中,他简直难以置信,转过眼冷冷盯着薛矜,薛矜在他这种骇人的目光下仍是丝毫不惧,甚至冲他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你到底是谁?”纪裴脸色愈发阴沉。
“我是定文伯家的小儿子,我母亲是前御史中丞嫡女,我大哥是礼部侍郎,我长姐是太常寺卿家公子的嫡妻。”细数完自己的来历,薛矜歪着头,“你说我配不配做你的世子妃?”
纪裴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般剧烈咳嗽起来,他本就虚弱,咳起来像是整个人都要散架似的,薛矜忙替他轻拍后背顺气,这才不得不起身下床,给纪裴倒了一杯水。
纪裴止了咳嗽,喝了一大口水,吃惊看向薛矜,“你是薛家小公子?”
薛矜一愣,“是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纪裴自然记得的,他母亲和定文伯夫人交好,三岁之前他也没少去定文伯府上玩耍,那时候他见到定文伯夫人高高隆起的肚子,还十分好奇地拿手去摸,问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定文伯夫人笑道:“婶婶也不知道呢,若是个妹妹,长陵将来娶她为妻可好?”
纪裴扬着头,稚嫩的声音不解地问,“为何是妹妹才娶她,是弟弟不可以娶吗?”
当时在场的大人都被他天真的问话逗笑,没人当真,谁知后来薛矜出生,生辰八字和纪裴天生相克,两家为了安全,就不再让两个孩子见面了,可是纪裴还是知道这个弟弟的,知道他叫薛矜,还知道他饱读诗书的哥哥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字叫竹清,再后来纪裴长大了便时常跟着父亲出征,甚少回家,但是只要回到洛州,总能在大街小巷听说薛家小少爷的“英勇事迹”,那些世家公子苦薛矜久已,每每和纪裴喝酒总要抱怨一番,说他如何霸道纨绔,仗着有太子撑腰在洛州肆无忌惮。
当然也有世家公子替他辩解,说他生的秀气漂亮,就是贪玩了些,这些世家公子平日没少跟在薛矜身后追捧。
纪裴从没想过,和他这样南辕北辙的一个人,居然有一天会进了他家的门,还做了他的世子妃。
知道薛矜是父母世交之子后,纪裴的态度好了很多,虽然依旧淡漠,但不至于像刚才一样冷漠逼人。
“我记得我们生辰不合,母亲怎么会……”纪裴轻咳一声,“况且,以你的身份,何至于斯。”
薛矜看着他道:“那就要问问你身上这个病了,到底是个什么疑难杂症,竟然连胡太医都没法子,后来遇到个道士,说要找个跟你八字相克之人朝夕照拂两年,方能驱祟,届时你就可痊愈,侯爷和夫人没办法才去找我的。”
听到这里,纪裴明白过来这桩婚事只是为了给他治病的权宜之计,瞬间松了一口气,却很快又皱起眉,“母亲怎可如此糊涂,江湖骗子的话如何信得。”
“怎么就是江湖骗子了,你又没见过那个道士,凭空这样说,非君子所为。”薛矜皱眉。
纪裴察觉失言,有些讪讪,还想再说什么,可身上突然没了力气,昏昏沉沉地睡意再次袭来,自从生了这个病,睡着的日子比醒着的日子多得多,身上的力气也在熟睡中一点点被抽去,纪裴痛恨这样的自己,却无能为力。
薛矜看出他累了,替他盖好被子,走到窗边吹灭了那盏灯,独留下仍在燃烧的那对红烛,背对着光,看着纪裴道:“先睡觉吧,有什么事等好些了再说,你放心,我只是尽我职责贴身照拂你而已,绝不会占你便宜,你不喜欢男人,我还不喜欢呢。”
纪裴听到这话说的离谱,却没力气和他辩驳,很快再次昏睡过去,这次薛矜没有再上床,经过这样的折腾,他睡意已消失大半,他看了纪裴一会儿,披了件披风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边那轮弦月,弦月如钩,皎洁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那些挂在树上和屋檐上的红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清冷。
突然靠近院墙的树枝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从院墙上跳下来,静悄悄落在院子里,薛矜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惊喜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跳下来的不速之客一抬头,赫然就是那个云游的仙道,他道:“我徒儿成亲的好日子,做师父的能不来吗。”
说罢从腰间解下一个酒壶,“玉山上埋了十几年的好酒,就当是为师的贺礼了。”
薛矜接过,道谢后却问道:“师父你那日看过纪裴的病,到底还能不能治?”
道士一挑眉,“怎么着,当初不是说只想在他身边陪他一段日子,这会子又想着给他治病了?”
“我是以为他没治了,若是真的只剩下一两年的光景,最后的日子我自然是要陪他度过的,可若是还能治好,当然要治,活着不比死了好?”
“他要活着,可就没你的份了。”道士盘腿在院中的大石头上坐下,解下另一小壶酒,倒了大半在嘴里。
薛矜陪他坐下,抬头看着月亮,缓缓道:“活着最重要,到底还能不能救了!太医没法子,我不信你也没有,老头子别转移话题。”
道士又喝一口酒,叹气道:“他这个病确实蹊跷的很,什么症状都没有,但就是起不来,气血两虚,像是凭空被抽走了精气一般,这种病通常来看,很像那些成天泡在窑子里的公子哥才有的,可是纪裴连个侧室都没娶,就两个姨娘,平时一大半时间不是在战场上便是在军营里,回家的时间都不多,哪有空去纵欲,所以才说奇怪。”
道士说着捋着胡须,继续说道,“我上次面诊之后,回去想了很久,将上几辈子的医书都翻出来看,觉得他这个症状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毒。”
“中毒?”薛矜一下跳起来,“中的什么毒?”
“我也不太确定,似乎像是西域的一种蛊毒,叫七星霜的。这种毒就是这样的症状,七星霜是个慢性毒药,无色无味,随着饮食一点点渗入到人体内,连续服用多年都不会有任何异常,但是会在某一天突然病倒,再也起不来,开始只是昏迷,出虚汗,到后面便会开始咳血,最多一两年时间,就会力竭而亡。”
“如何确认他到底是不是中了七星霜?”薛矜急道。
道士说:“中此毒之人,胸口会出现七个很小很小的红点,需要十分仔细才能看出来,你回去看看,若是纪裴身上有这一特征,便能确定是七星霜作祟。”
正文 喂药
薛矜来不及跟他师父告别,拔腿就往屋子里跑,仙道一甩拂尘将薛矜的手臂缠住,定住他,道:“急什么,你回去细细看了,若真确定是中了这种毒,三日后在钟鼎楼等我。”
薛矜胡乱答应下来,挣脱仙道的控制,跑回屋子里,纪裴仍和之前一样睡得安稳,薛矜冲到床边,掀开他的被子,又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因为生病,纪裴日渐消瘦下来,胸口的肌肉也有些消退,锁骨往下的一块肌肤是长年日晒后的古铜色,薛矜视线下移,在他胸口周围扫来扫去,终于发现在胸肌只见隐藏着七个小小的红点,像是个北斗七星的形状,那些小红点实在太小,薛矜的鼻子几乎触到了纪裴的胸口,才能看真切。
看到这个特征,便能确认纪裴是中了这种西域罕见的毒药,薛矜坐在床上,看着躺在那饱受折磨的纪裴,手握成拳,心里燃起阵阵怒火。
谁人如此狠毒,竟然将这种阴毒的毒药下在纪裴身上,而且依师父所言,竟是下了好多年。
若不是他缠着师父以这种骗局让自己进了侯府,这种毒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发现,若是不能发现,纪裴便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薛矜越想越气,只觉得那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实在烦心,刚想挥手将他们打翻,一瞧是一对红烛,记起来这是他和纪裴的新婚之夜,只好将心中那股怒火强压下去。
得知了这样一个天大的事,自然是没有睡好,快要天亮时薛矜才迷迷糊糊躺了一会,还没进入深睡,外头传来两声敲门声,紧接着柳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爷,该起了,按规矩今日要去给侯爷和夫人请安的。”
薛矜翻了个身,不理会她的话,柳芽又小声提醒了一遍,薛矜掏了个枕头丢在门框上,砸地门框晃了两晃,柳芽和画梅互看一眼,谁也不敢再出声,她们身后跟着一排伺候洗漱的丫鬟也都大气不敢出,静静候着。
快到巳时,薛矜才从里面打开门,他眼底有些乌青,显然是没有睡好,柳芽忙上前为他穿衣,一众丫鬟鱼贯而入,服侍他洗漱,收拾妥当后,另有好几个丫鬟端着早膳轻手轻脚地将早膳摆在外间。
画梅道:“夫人此前差人过来传话了,说世子妃照顾世子辛苦,免了请安,往后若是没有特别的事,也不用早早地去请安了。”
这话倒中薛矜下怀,他点点头,坐下用早膳,吃到一半,想起昨晚的事,便问画梅道:“平日谁伺候世子比较多?”
画梅道:“回世子妃的话,奴婢画梅是沉风阁的大丫鬟,世子的一应起居事务都是奴婢负责的,葫芦是世子的小厮,常跟着世子出门,沉风阁其他丫头小厮平时只在外间活动,没有世子的吩咐是进不了内室的。”
“世子的膳食是小厨房单独做的还是同侯爷夫人一起吃的?”薛矜又问。
“世子在家的时间不多,故而没设小厨房,都是府里的大厨房做好了送来的。”画梅恭敬站着回话,薛矜一面喝粥一面观察她,见她回起话来不卑不亢,很是稳妥,心头对她便有些好感,于是又问,“你伺候世子多久了?”
画梅微微低着头,“奴婢是家生子,从世子立了院子便被分过来伺候了,奴婢的娘是夫人院子里的管家嬷嬷。”
薛矜点点头,不再继续问话,看画梅的身世还算清白,但是不是真的清白他现在不敢下结论。
沉默着吃完一顿早餐,见纪裴没有清醒的迹象,薛矜打算去自己院子看看,临走之前特意吩咐画梅,“我不在的时候除了侯爷和夫人,任何人不许进来见世子。”
画梅有些为难,“那文姨娘和张姨娘……”
“我说的是任何人。”薛矜皱眉。
“是,奴婢明白了。”画梅忙道。
薛矜领着柳芽往自己院子走,果如画梅所言,侯府给他修的院子就在纪裴的沉风阁旁边,中间隔着一小片桃林,深秋时节,桃树上光秃秃的,或许是为了好看,上头系着好多红布条,微风一吹,便随着树枝晃动着,倒是给这个萧瑟的桃园添了些景色。
院子叫溪云斋,和沉风阁倒是相配,布局与他在薛府的院子几乎一样,薛矜喜欢牡丹,院子里便专门开辟了一个小花圃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牡丹,这个时节甚少会有牡丹开花,然而花圃里竟还盛放着几朵特殊品种的牡丹花,硕大的花朵在秋天的寒风中,孤独又耀眼。
柳芽提醒道:“听说这是皇后娘娘赏的名贵品种,夫人全都种在您院子里了。”
薛矜很是满意,心道侯爷和夫人果真是下了心思的。
刚踏进院子,柳枝便急匆匆过来,不安看一眼薛矜,很是小声地说:“少爷,两个姨娘一早就过来了,说是要来给您请安。”
“来就来了,你慌什么。”薛矜瞪一眼柳枝。
“奴婢没慌,只是……”柳枝一直在薛矜院子伺候,被薛矜养成了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后院的事知之甚少,见到纪裴的两个姨娘一大早就过来,以为她们是来给薛矜难堪的,毕竟薛矜虽担着个世子妃的名头,到底是个男人,男人在后宅,总没有女人游刃有余。
可她忘了,她家小少爷,不是个普通人。
“请她们到会客厅来,是该见见了。”薛矜道,说罢迈步朝会客厅走去,他心想,纪裴身边总共没几个人,军营的他暂时查不了,府里的除了沉风阁,最有嫌疑的便是这两个姨娘了。
两个姨娘一前一后走进会客厅,为首的穿着暗红色的衣衫,领子上还围了一小圈风毛,身材丰腴,丹凤眼,梳着挽月髻,头上戴满了朱钗,一进门就拿眼睛瞟薛矜;另一个身材偏瘦,着水蓝色衣裳,外头套着一件小袄,头发是温婉的燕尾髻,没有过多的配饰,只斜斜插着一支荷花点翠步摇,皮肤很是白皙,五官小巧精致,垂着眼睛站在那,端的是弱柳扶风。
薛矜座于主座上,端着茶杯冷冷看着她们,二人同时跪下,盈盈拜倒,以此说:“奴婢张氏、文氏见过世子妃。”
“张氏。”薛矜叫道。
丹凤眼的女子抬起头,直视着薛矜的眼睛,应道:“奴婢在。”
薛矜又看向另一个,“文氏。”
文氏仍是不敢抬头,非常恭敬地给薛矜拜了拜,道:“奴婢在。”
“你们二人谁进府时间早?”薛矜用杯盖一下下抹着茶盏,不经意地问。
张倩如忙道:“自然是奴婢,奴婢是惠明十三年夫人做主抬进侯府伺候世子的。”言语中带着得意。
惠明十三年,那便是七年前,纪裴才十八岁的时候,既然是夫人做主的,明面上的身份应当没有问题,只是背地里怎样还需细细查明。
薛矜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仍由她们跪着,饮完杯中茶,才道:“世子病着,夫人让我进府来就是照顾世子的,所以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吩咐,你们不得擅自出入沉风阁。”
两人显然没料到薛矜会出此言语,都有些吃惊,文荷香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倩如便抢先道:“世子病着,奴婢们理应轮番侍疾,且能劳烦世子妃一人照料。”
“需要你们的时候我自会吩咐,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每日早上的请安别迟了。”薛矜说着欲送客。
“可是……”张倩如还想再说些什么,文荷香在一旁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制止了她。
二人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她们走后,薛矜才回到内室换衣裳,虽然侯爷和夫人免了他的请安,但是作为一个读过圣贤书懂礼守礼的人,薛矜还是决定去一趟,毕竟这是刚来,以后去不去就看他的心情了。
两位姨娘刚刚走出溪云斋的院子,张倩如就一把甩开了文荷香的手,愤愤不平道:“你方才拉着我做什么,他那么专政独权,还不让我说了?”
文荷香拉着她紧走了几步,远离了溪云斋,才小声道:“姐姐这个急性子往后该改一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位世子妃的来历,惹不起我们还躲得起。”
“你怕他我可不怕,我是夫人做主的,他还敢对我怎么样?”张倩如瞪着一双丹凤眼,显然很是气愤。
“姐姐,此一时彼一时,世子现在病着,府里就是他说了算,好歹咱们先忍下,等世子病好了,再替我们做主也不迟,横竖他是娶进门冲喜的,一个男人又能如何。”文荷香提醒道。
“哼。”张倩如冷哼一声,甩手走了,文荷香回头朝溪云斋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低着头快步离开。
薛矜去到侯爷院子的时候,侯爷在外办公未归,夫人正在小佛堂礼佛,见到薛矜,忙由丫鬟扶着走出来,一把拉过薛矜的手,心疼道:“孩子,辛苦你了。”
薛矜甜甜一笑,露出一个小酒窝,“母亲,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这一声“母亲”叫的侯爷夫人直接傻了眼,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薛矜又叫了一声,夫人才忙尴尬应了一声,拍着他的手,直说辛苦了。
两人在桌前坐下,夫人问起纪裴的病情,薛矜想了想,没有将中毒的真相说出来,只是说纪裴还是老样子,夫人心里虽然着急,但是想着薛矜也不过才进府一日,就算真有效果也不会这么快,于是好言好语地安慰了薛矜半晌,也是安慰了她自己。
薛矜被夫人留下一同用了晚膳,从夫人院子出来,天色已暗,深秋的夜风带着浓浓的凉意,迎面吹来,薛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柳芽忙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披风给薛矜系上,关切道:“少爷昨晚就没休息好,今日回溪云斋好好休息下吧,世子那里奴婢和画梅会照拂好的。”
薛矜摇摇头,还是径直往沉风阁去了,画梅正熬了药要给纪裴端去,薛矜上前拦下,亲自接过,画梅等人只好退下。
薛矜端着药碗一人走进内室,坐在纪裴床边,先用鼻子闻了闻碗里青黑色的药汁,又拿勺子尝了一小口。
他跟着仙道学医多年,医术虽不及仙道厉害,这碗药的成分尝过后还是能分辨出来,里面只有些补气养神的药草,多是人参当归之类的,并无害处,薛矜才一勺勺喂给纪裴。
药汁不能完全送进纪裴的口中,一些顺着嘴角溢出来,一勺药要洒出来一大半,薛矜拿帕子一遍遍擦,最后不耐烦起来,将药汁一口倒进嘴里,俯下身,嘴对嘴往纪裴口中送。
这回药汁倒是不再洒出来了,药苦得很,薛矜的舌头被苦的发麻,他睁着眼睛看着熟睡中的纪裴,没忍住,用舌尖轻轻刮了刮纪裴的唇角,紧接着,他就看到纪裴缓缓睁开了双眼。
正文 算计
薛矜就保持着用嘴喂药的姿势和醒来的纪裴四目相对,他刚眨了眨眼睛,就被纪裴用力一把推开了。
纪裴病中体弱,这一下倒是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只把薛矜推得差点跌在地上,手中的碗拿不住,砸下来四分五裂,药汁溅在薛矜雪白的衣衫上,弄脏了一片。
“你!”薛矜气急,稳住身形后,指着纪裴开口就要骂,看着纪裴激动后越发苍白的脸,骂人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我好心喂你吃药,你讲不讲道理!”
纪裴躺着喘了半天气,冷冷看一眼薛矜,伸手指了指床边的桌子,薛矜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细长的小勺子,勺柄很长,头却很小,刚好能够塞进人的嘴里,看来平时画梅她们就是用这东西给纪裴喂药的。
薛矜拿起来看了看,嫌弃道:“这东西这么小,这一碗药得喂到猴年马月去,不如我方才的办法来得快,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别扭的。”
纪裴冷道:“你嫌麻烦,就让画梅来。”
“从今日起,除了你爹妈和我,谁都别想近你的身。”薛矜道。
纪裴听完眉心紧皱,抬眼满脸不解看着薛矜,眼神中似乎还带着隐约的怒气,“你想软禁我?”
“我……”薛矜开口想解释,纪裴打断他,怒气已消散,却多了份无奈,“薛矜,我知此事有违伦常,也对你不公,明日我清醒时自会跟母亲说清楚,让她许你回家,你不必这样。”
薛矜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自说自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直接走上去,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着实让纪裴又惊又怒,自他懂事起,还从未被人这样偷袭过,他下意识抬手想反击,被薛矜轻而易举按住。
“薛矜,放肆!”纪裴怒视着薛矜,体弱带来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头一回觉得病中的自己这样无用。
“你吼什么,你自己看。”薛矜说着指着纪裴的胸口,“你这里是不是有七个小红点点?”
纪裴气恼之余,顺着薛矜指的方向低头看去,起初没发现异常,细看之下,才发现自己的胸口确实有七个不起眼的小红点。
“这是何意?”纪裴问。
薛矜这才松开他,坐在床边,看着他道:“你如今这幅样子,并不是得了顽疾,而是被人下了毒,胸口的小红点便是证明。”
纪裴面露惊讶之色,随即沉下脸色,眸子也暗了下来,英俊消瘦的脸上震惊又严肃,“什么毒?”
“西域七星霜之毒,此毒无色无味,能悄无声息地留在你身体里好几年,待到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一朝发作,症状和你现在一样,体虚无力,昏睡多汗,脉象却诊不出异常,这种蛊毒会慢慢耗尽你的心血,不出两年便会让你虚弱而亡。”薛矜将仙道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说给了纪裴。
纪裴越听脸色越黑,手也不自觉紧握成拳,眼神冷的可怕,里面的情绪夹杂着气愤不甘和惊惧,他自认从小便是个谨慎之人,跟着镇北侯行军打仗的时候也懂得运筹帷幄的阵法计谋,而且他对待下属和随从虽然冷淡却从不苛责,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下了这么可怕的毒药。
原以为自己是长年在外奔波染上了什么恶疾,不料竟是被人算计了。
“你如何得知?”纪裴盯着薛矜,眼中的疑虑毫不掩饰。
薛矜咧嘴哼笑一声,“我师父告诉我的。”
“你师父是什么人?”
“就是那个说你中了邪,要找个八字相克之人驱邪的道士。”
“他既知道我是中毒所致,为何要这样诓骗大家。”纪裴仍死盯着薛矜,“你们串通起来,意欲何为?”
薛矜是见过纪裴身穿盔甲,冷面无情,威风凛凛的摄人模样的,但是此时面对着躺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的病秧子,他却一点儿也不怕,他嘿嘿一笑,替纪裴拉好衣裳盖好被子,“这是个秘密,总之他没有恶意,我也不会害你,等你好了或许我会告诉你的。”
纪裴陷入沉思,这个毒来的蹊跷,既然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那必定是在他身边长久之人所为,或是军营里的将士,或是府里的人,他看一眼薛矜,心知他不会是下毒的人,薛矜和他八字相克,自小两人便不被允许结交,除了这次荒唐的婚姻,他们之前并没有见过面,薛矜没有机会下手,也没有害自己的动机。
此人做的如此隐秘,想要找出来,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怎么想?”薛矜问,“是要大张旗鼓的查还是悄悄地查?”
纪裴道:“此事不可声张,我不知道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不可打草惊蛇。”
“我也是这样想的,你放心,这事我会替你好好查清楚的。”薛矜道。
纪裴却道:“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处理。”
“信不过我?”薛矜挑眉,“你如今躺在床上废人一个,怎么处理?还是说你要将此事告诉给你娘,她要是知道你被人毒害,恐怕早就吓晕过去了。”
纪裴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薛矜许久,才缓缓道:“薛矜,你到侯府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薛矜听后并不回答他,也静静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而后,薛矜不自在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目的,我闲着无聊,就想看看八字冲成我们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
薛矜顽劣任性是洛州城出了名的,他这话理论上没错,很像他的性子,或许他就是好奇想玩玩,说不定哪天就玩腻了拍拍屁股走人,可是纪裴却觉得薛矜没有说实话,他千方百计借那个道士之口让自己进到侯府来,一定有别的目的。
纪裴对他了解太少,一时间想不到他的目的,但是纪家和薛家向来交好,只要薛矜没有害纪家的心思,这个目的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你想怎么查?”纪裴问。
薛矜摇摇头,“还不知道,先静观其变,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敢在我薛小爷眼皮子底下玩花样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纪裴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说太多的话,这件事也暂时没有讨论出结果来,纪裴昏睡过去之前,对薛矜眼神复杂道:“以后喂药的事还是让画梅来,她是侯府的家生子,能信得过。”
薛矜撇撇嘴,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道都昏迷了还管别人怎么喂药。
不知道是不是纪裴这次说话太多的缘故,之后的三天他一直没有再苏醒过,三日后,薛矜按照约定到钟鼎楼找仙道。
道士一身破烂衣裳被钟鼎楼的伙计拦在外面,薛矜出现后才将他带到楼上的雅间,一见面还没坐定,薛矜就问道:“纪裴身上确实有七个红点,是中了七星霜无疑,怎么样,这种毒药该怎么解?”
仙道白他一眼,端起茶水喝着,慢悠悠道:“你师父我是神医,不是神仙。”
“那怎么办?你的意思是这种毒无药可解吗?”薛矜心里着急,人就有些坐不住。
“你坐下。”仙道嫌弃看着他,“如此沉不住气来日怎么接我的衣钵,我也没说无药可解,只是这毒药来自西域,解法自然也要去西域找。”
薛矜抓住一线希望,“那需要多久才能找到?”
仙道捋着胡子,神在在看着薛矜,并不回话,薛矜忙上前替他斟酒,又亲自给他把烧鸡片好,讨好地笑了笑,撒着娇叫了声:“师父,徒儿刚刚态度不好。”
仙道这才道:“此一去还不知要多久,少则几月,多则一年。”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瓷小瓶,从瓶里倒出几粒黑色的小药丸,对薛矜道,“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能解世间大多数的毒,虽不能解七星霜,但是能暂时压制住它的毒性,不让它进一步蔓延,你每隔一月给你夫君吃一粒,应当能安稳等到为师回来。”
薛矜伸手接过,看着躺在手心里的六粒药丸,又看着即将被仙道放回怀里的小瓶子,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将瓶子抢了过来。
“师父好生小气,哪儿有赠药只赠这么点的。”薛矜笑着将瓶子塞进自己怀里,牢牢护住。
仙道气的胡子眉毛乱飞,“兔崽子,这可是价值连城的稀罕东西,你省着点用!”
“多谢师父,就知道师父待徒儿最好了。”薛矜得了宝贝,十分殷勤地给仙道斟酒布菜,几壶酒下肚,仙道脸色飞起两道酡红,就开始带着酒意打趣起薛矜来,“来,乖徒儿,给为师说说,你怎么就看上纪家公子了呢,那个冷冰冰只知道打仗的人有什么好的。”
薛矜陪仙道喝了几杯酒,脸上也有些泛红,他不自在道:“师父莫要胡说,我才没看上他。”
“知道人家病了就巴巴儿地找到我,让我去给他瞧病,还千方百计把自己也卷进去,还嘴硬,你师父我见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说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仙道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烧鸡,可眼神已经花了,烧鸡半天喂不到嘴里去,最后掉在桌子上。
薛矜扬声叫来酒楼的伙计,帮他把仙道搬到客房,糊弄道:“我只是同情他,师父你醉了,好生休息,明日我让人给你送盘缠来。”
“我不要盘缠,给我送三壶好酒!”仙道被人架着走出门,挥着手大声吩咐。
仙道走后,薛矜坐回座位上,端起面前的酒杯又饮了一杯,醉意却渐渐消散,窗外暮色渐起,寒风将酒楼檐下挂着的幡旗吹得晃动不已,远处起了一道晚霞,薛矜站起身来到窗口,低头看着街景,街上人来人往,一副太平景象。
他从桌上拿起酒杯,倒满酒,眼前熟悉的街景,突然让他想起了和纪裴的初见。
正文 初见
那时候薛矜才刚十三岁,被拘在府里念书念得头都大了,便趁着先生不注意,带着小厮溜出了府。他敏锐地察觉出今日的洛州城似乎比往日要热闹许多,薛矜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节日,差小厮去打听后才知道,今日是纪家军回城的日子。
纪家军,如其名是纪家带领的军队,洛州城只有一个纪家,便是镇北侯府。
镇北侯纪献是当朝一等军候,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曾在皇上登基内乱时功不可没,带领纪家军消灭了谋逆的怀王;后又为平定边境之乱立下汗马功劳,纪献率领的纪家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将惠国的宿敌南蛮打的节节败退,退出三河湾。
纪家军在惠国百姓的眼中就是守护者一般的存在,这次便是他们又打了胜仗回朝的日子。
薛矜知道纪家,他们家原本和纪家交情很好,可后来因为自己和纪家公子八字相克,渐渐便来往少了,薛矜时常听说纪家的公子继承了纪献的英勇,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将军,却一直不曾得见。
想到这里,薛矜十分好奇朝着长街中心走去,在人群中挤了一阵,终于挤到前面,正好看到几匹战马从远处而来,为首的自然是纪献,薛矜认得他,薛矜伸着脖子朝他身后看去,看到了一个少年郎。
少年郎穿着银白的盔甲,头盔顶上有一缕红色的线穗,被风一吹,高高扬起,满是少年傲气,他有着一张英俊的脸,天庭饱满,鼻梁挺拔,眉眼在优越的眉骨上显得越发深邃,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上还有风吹日晒的晒痕,盔甲在阳光下反着光,照在少年郎的脸上,衬得他格外冷峻。
他是镇北侯府的世子,纪裴,也是那个和薛矜八字相克的人。
薛矜站在人群中,仰视着坐在马背上的纪裴,感叹于他浑身肃杀的气势,明明只比自己大三岁,可是相比起来,他已经是个大人了,英雄归来,坐着威风凛凛的战马,接受百姓的欢呼。
正感叹时,忽而从钟鼎楼二楼看热闹的人中掉下来一个酒壶,铜制的酒壶落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到一个小孩头上,周围的人来不及反应,只见纪裴速度极快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剑,白光一闪,剑身稳稳接住了那个酒壶,纪裴手腕一用力,将酒壶抛掷二楼,落在窗台上,自始至终,里面的酒没有洒出来一滴。
周围看呆了的人立刻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纪裴却并没有过多留意,将剑放回原处,头也不回地离开,似乎刚才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薛矜离那个小孩很近,甚至感受到了剑身从头顶扫过时带来的寒气,他的心因着这个变故骤然紧缩,又在众人的掌声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再回过神来时,纪裴等人已经走远了,薛矜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失了神。
那次回去后,薛矜便吵着要习武,任他怎么撒泼撒娇,定文伯就是不同意,后来薛矜才知道,因为自己是早产儿,自出身时身体便比常人弱一些,无法习武,成为纪裴那样受人崇拜的英雄梦还没开始便夭折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这个梦想,薛矜开始格外注意纪裴,何时在家,何时去了军营,何时出征打仗,何时归来,他们从无来往,纪裴的点点滴滴却一点点留在了薛矜的心里。
晚饭时分的钟鼎楼热闹非凡,小二扯着嗓子的迎客声将薛矜从回忆唤回来,如今太平盛世,南蛮很久不敢再有异动,纪家军在休养生息,惠国国泰民安,而纪裴,却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变成了个连身都起不来的废人。
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薛矜却知道,纪裴心里一定非常难受。
薛矜搁下酒杯,推门而出,快步走下楼上了马车,他得到了师父的答复,也拿到了压制毒发的药,他要赶快回去喂纪裴吃下,希望能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
回到侯府,就看到柳芽站在沉风阁门口,面色焦急,见到薛矜回来,忙迎上来,禀告道:“少爷,张姨娘晚膳时一定要进去看望世子爷,奴婢和画梅姐姐拦不住,让她闯进去了,现在画梅姐姐在里面服侍。”
薛矜在门口站定,由柳芽替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听着柳芽的话,脸色一沉,什么都没说,大步迈了进去。
张倩如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昏迷中的纪裴,诉说着相思之情,一面说还一面拿手帕擦着眼泪。
薛矜瞧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食盒,开口道:“画梅,将张姨娘带到暖阁来。”
骤然出声的薛矜吓了张倩如一跳,她忙站起身,想说些什么,薛矜却已经转身出去了,张倩如无法,只得跟在画梅身后来到暖阁。
薛矜坐着,张倩如捏着手帕站着,薛矜看着她,唇角勾了勾,“我是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世子?”
张倩如泪眼婆娑,“奴婢只是太挂念世子的身子,想来看一看世子。”
“你将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说你根本不把本世子妃放在眼里?”薛矜一拍桌子,张倩如吓得一抖,“奴婢不敢。”
薛矜不欲和她多说,对站在一旁的画梅吩咐道:“张倩如目无尊卑,即日起禁足十日,思过反省。”
“是。”画梅刚开口,张倩如猛地抬头,质问道:“我又没犯错,你凭什么禁足我!”
“二十日。”薛矜端着茶盏慢悠悠喝茶,不理会张倩如的愤怒。
画梅使了个眼色,站在室外的几个丫鬟忙上前,帮着画梅一起将挣扎不从的张倩如带了下去。
柳芽看着张倩如被带出房间,有些惴惴不安地走到薛矜面前,小声道:“少爷,是不是太过了些?您才刚到侯府,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您……”
柳芽一句话还没说完,薛矜冷冷看向她,吓得柳芽将剩下的半截话生生咽回肚子里,薛矜没有说话,起身走进了内室。
纪裴一如既往昏睡着,刚才的一切他全然不知,薛矜屏退众人,来到床边,拿出从仙道那里得到的药丸,取了一粒喂进纪裴的口中,他颠了颠小瓷瓶,里头大概有十几粒药丸,薛矜想,希望这些药丸吃光之前,师父能赶回来。
张倩如被禁足一事在侯府传开,薛矜善妒的名声也同时传开,侯府上上下下都道世子妃善妒不容人,平白无故发落姨娘,独占病中的世子不许他人探望。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侯爷夫人的耳中,张倩如是她做主抬为姨娘的,薛矜这么做多少有些不给她脸面,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一来薛矜身份尊贵,二来薛矜是自己求回来的,对此事也只能佯装不知,侯爷夫人的态度让侯府众人对薛矜越发不敢怠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处罚。
尤其是另一个姨娘文荷香,得知张倩如被禁足后,她就坐不住了,亲自去厨房做了七碟小菜,要拿给薛矜,以示自己的忠心。
她去溪云斋没找到薛矜,便小心翼翼来了沉风阁,很识分寸地不敢进去,站在院子外面等着通报。
画梅进去通报的时候,纪裴恰好醒了,薛矜正在给他倒茶,听到画梅的禀告,薛矜皱着眉,“不吃,让她拿回去。”
“文姨娘说您要是不收下,就不走。”画梅有些为难道。
纪裴躺在床上,觉得今日的精神比平日好了些,听着画梅的话,想着薛矜一个男人,以这样尴尬的身份来侯府,不知和其他人相处如何,于是便开口问了一句,“她何事得罪你了?”
薛矜将茶水递到纪裴嘴边,漫不经心道:“没得罪我。”
“既然没得罪你,何必如此苛待,外头天寒,收下东西让她早些回去。”纪裴道。
薛矜哼一声,看着他,赌气似的,“我偏不收,她爱等多久与我何干,居然还敢威胁我。”
纪裴默默看他一眼,颇有些无奈,转过头对画梅道:“你去把东西收下,让文姨娘回去。”
“是。”得了世子的吩咐,画梅才敢出去回话。
薛矜对纪裴的处理没有表示什么看法,只是把原本为纪裴倒的茶水一口送进了自己嘴里,纪裴看着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纵是调查幕后黑手,也该低调些,为此自己落个坏名声,我对你的亏欠又多一层。”
薛矜满不在乎道:“名声这东西,我早已没有了,又何必在乎,反正我不乐意看她们进你的院子。”
他这话说的暧昧,纪裴却没有多想,只当薛矜是谨慎,对所有人都留了个心眼,没有多说,转而又道:“今日感觉比平日好,你给我换了什么药?”
薛矜心道,也不知该说这药灵验还是纪裴聪明,才吃了一粒便察觉出来了。他将小瓷瓶递给纪裴,道:“这是从我师父那拿的好东西,他说能压制住你身上的毒不发作,我师父去西域找解毒的法子了,在他回来之前,这东西能保你的命。”
纪裴将小瓷瓶拿在手里端详片刻,抬眸看向薛矜,“此物贵重,有何条件?”
薛矜一愣,“你觉得这世上治病救人都是要有条件的?”
“我与尊师素昧平生,不该收这无价之宝。”纪裴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薛矜越听越不耐烦,一把将纪裴手中的瓷瓶夺过来,“俗话说,医者仁心,有救无类,我师父乃是仙医,天底下有病人找到他他都是要尽全力救治的,即便是乞丐生了重病,该用名贵药材他老人家一样会毫不犹豫,你这病他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知道了,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你怎么小小年纪,满心都是有来有往,难道你生平从不曾接受过别人的恩惠吗?”
纪裴听着薛矜的指责,发觉自己确实有些小人之心,略有些许羞愧,便道:“却不曾受过无故的恩惠。”
“那你以后受我恩惠的地方还多着,你好好记着,总有要你还的时候。”薛矜道。
纪裴看着薛矜说话时冒出的那股骄傲劲,忍不住轻抿薄唇,“你向来便是如此顽劣吗?”
薛矜一挑眉,突然凑近纪裴,笑道:“向来如此,怎么,你想管教我啊?自己先能起身再说吧。”
纪裴在心中无奈摇头,决定不和这个顽劣公子争辩,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正文 好转
不得不说,那仙道的药丸确实厉害,薛矜才喂纪裴服用了两粒,纪裴的状况已经大有好转。
进了腊月后,居然能坐起身来,如常人一样饮食了,有时候在旁人的搀扶下,还能下床挪动一两步。
侯爷和夫人知道后开心的什么似的,围在沉风阁,拉着纪裴的手,又哭又笑,夫人紧紧将薛矜抱在怀里,抹着眼泪只唤他:“好孩子,你可是我们纪家的救星啊!”
纪裴看着母亲激动的模样,心里头十分不好受,他靠坐在床上,对纪夫人道:“是长陵无用,累父亲母亲伤心。”
纪夫人拿帕子擦着眼泪,“这不怪你,命中有此一劫谁也无法预料,好在还有竹清,那仙道真乃神人。”
纪夫人说着将薛矜的手抓过来,覆盖在纪裴的手上,将两人的手紧紧按在一起。
薛矜眉心一挑,去看纪裴,发现纪裴也在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薛矜朝他笑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告诉他这是老夫人做的,和他无关。
纪裴抿抿唇角,听到侯爷道:“此前确实是我误会仙道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缘相见,定要好好谢谢他。”
“既是仙道,有缘自能相见。”纪裴边说边看着薛矜,话语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薛矜歪着头看他,对他的言外之意视若未见,他知道现在纪裴不会把这些事都告诉二老。
侯爷夫妇当天在沉风阁待了整整一上午,眼看着画梅服侍纪裴吃了半碗小米粥,才欣慰地离开,走之前夫人拉着薛矜,又是千恩万谢,薛矜将二老一直送出小花园。
回来的时候,纪裴还如方才一样靠坐在床头,手里不知何时将挂在床边的长剑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摩挲。
剑鞘是银白色,有交错的黑色花纹,在顶端还镶嵌着一颗三角形状的红宝石,剑柄上吊着一根鹅黄色穗子,剑穗和剑柄连接处系成一个同心结。
纪裴抽出剑,宝剑出鞘,寒光闪过,薛矜眼睛一亮,他认出来这把剑正是曾经在长街上纪裴用来接酒壶的那把。
纪裴痴痴看着宝剑,薛矜就靠在门口看着他,纪裴仔仔细细将宝剑端详了很久,才让剑重回剑鞘,他视线落在剑鞘上,开口道:“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薛矜摇摇头,“不知道,叫什么。”
“惊鸿。”纪裴似是轻叹一声,“它跟随我已有十二年之久,本是驰骋沙场的英雄,如今却同我一起困在这方寸之地。”
薛矜走过来,坐在床边的红木凳上,道:“英雄当久了,也该歇息一下,不然会累的。”
纪裴抬眼看他,冬日的阳光并不炙热,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二人身边,反而显得温柔,纪裴是借剑感慨自己,薛矜便顺着他的话安慰下来,纪裴淡淡一笑,笑容里看不出情绪,他抬手将惊鸿挂回原处,对薛矜道:“多谢。”
“谢我什么?”薛矜笑着问。
“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纪裴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薛矜的目的,但是这声谢谢他早该说了。
薛矜却道:“你往后要谢谢我的地方多的去了,先留着吧。”说罢又道,“这些药丸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你体内的毒,并未根除,所以还是不能大意。”
纪裴点头,“我心里有数。”
“下毒之人的身份,你心里有没有想法?我对侯府不熟,没头没尾的无从查起。”薛矜压低声音问。
纪裴凝神想了片刻,刚要说话,外头传来柳芽的声音,“少爷,四喜说宫里传了话出来,太子殿下召见您。”
薛矜和纪裴对视一眼,纪裴微微颔首,“去吧,一切等回来细说。”
四喜已经备好了马车,薛矜不敢耽搁,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宫中,到达东宫的时候是申时左右,太子在书房候着他,薛矜还在门口解披风,太子已经站起身迎了出来,“竹清,来的这么慢。”
薛矜拱手行了个礼,道:“殿下召见,哪儿敢怠慢,一路快马赶过来的,奈何进一趟宫繁琐的很,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这么说来还是本宫的不是了。”太子听薛矜这样说,不仅一点没生气,反而笑着拉过他的手腕,将薛矜带进书房,“下回我亲自派人出去接你,就没人查了。”
薛矜在太子下首落座,书房燃着两个地笼,暖烘烘的,薛矜问:“不知殿下召见有什么事吩咐?”
太子故作板起脸,“怎么,没事不能见你?你说说你,自从进了侯府,多久没来东宫了,我念书都没伴儿了。”
太子其实早已过了需要伴读的年纪,此前薛矜闲来无事,确实会常常进宫,继续陪太子念书下棋,可是如今有了更重要的事,就没空再过来,薛矜笑道:“殿下念书,竹清不敢打扰,回头皇后娘娘又该数落我了,说我带着殿下不务正业。”
太子无奈看薛矜一眼,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你啊,总有理。”说罢顿了顿,继续道,“我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长陵表哥的身体,我听母后说,表哥醒了?”
薛矜点头,“跟从前比起来,是好了一些,大约是胡太医的药起作用了。”
太子睨他一眼,“旁人可不会这么以为,就连母后都觉得是你的功劳,如今大家都道你是侯府的福星,驱除了表哥身上的邪祟。”
“子不语怪力乱神,殿下怎么信这个,我要是有这个通天的本事,早就去城东大街摆摊子算命了,当个赛神仙岂不快活。”薛矜捡了一粒果脯,丢进嘴里,果脯在腮帮子后面鼓起一个小包,撑起他白嫩的脸颊,格外可爱。
太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另一边的脸,“说正事,别开玩笑,我总觉得表哥这个病生的奇怪。”
薛矜一惊,原本慵懒的身子也坐直了,“此话怎讲?”
太子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道:“去年东宫出过一次事,那次事件中,我察觉出一丝不妥,怀疑东宫可能混入了细作,可我不知道这个细作来自何处,归何人差遣,便让表哥暗地帮我调查,调查刚刚有点眉目,表哥就病倒了,我很难不怀疑表哥的病是人为的,或是被谁下了毒也未可知。”
薛矜没想到里面居然还有这一层缘由,他忙道:“殿下可有查出细作来自何处?”
太子眸色一沉,眉心浮起一丝戾气,“是大哥的人。”
“豫王殿下?”薛矜大惊,豫王是陈贵妃的儿子,比太子大十来天,平时为人极为温和,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疼爱王妃,宽待下人,爱好琴棋书画,是人人称赞的好王爷,薛矜见过他很多次,对此人印象不错,在他看来,豫王更像是个对权势没有什么想法的闲散王爷。
“表哥只查出一点苗头,后来我根据表哥查到的线索细细追查下去,查到了豫王身上。”太子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殿下是怀疑豫王殿下发现纪裴在查他,所以下了毒手?”
“极有这种可能。”
“可是,豫王平时为人最为和善,他会下这种毒手吗?”薛矜仍有些不敢相信。
太子冷笑一声,“竹清,你不在宫中长大,太过天真,很多人并不如你眼见那样,我这个大哥,可不是一般人物。”
薛矜实在没办法把平日那个笑容温柔的翩翩公子和毒害纪裴的凶手联系起来,可是太子的话他又不得不信,他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纪裴中的七星霜是个慢性毒药,在人的身体内有很长的潜伏期,纪裴是去年才开始调查东宫细作之事,若真是豫王,那他难道在被调查之前就先下手为强了?
薛矜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先将七星霜的事对太子保密,他皱眉道:“胡太医并没有诊断出纪裴中了毒。”
“或许是查不出来的毒。”太子说着转过身,看向薛矜时候的眼神收敛了戾气,温柔下来,“竹清,你回去告诉表哥,一定要小心,我不知道侯府现在干不干净,万一真的是被人算计了,如今看他好起来,说不定还会有下一步动作。”
“那殿下宫里查出来的豫王细作,打算作何处置?你要和豫王殿下撕破脸吗?”薛矜问。
太子摇摇头,“现在还不到时候,大哥并不知道我已经查出来了,我会利用此人,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薛矜脑中灵光一闪,对太子道:“不知殿下能不能告诉竹清,这个人是谁。”
太子显然是没料到薛矜会有这个要求,他愣了片刻,笑道:“对你有什么不可说的。”说罢附身到薛矜耳边,小声说了一个名字,薛矜顿时大惊,因为太子说的这个人,是之前和他一起入宫伴读的人,三朝元老魏国公的嫡孙。
他虽不及薛矜受太子器重和喜爱,但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太子跟前亦是十分说得上话。
这一趟知道的信息量太大,薛矜一时有些无法消化,和太子不知不觉就聊了一个多时辰,晚膳时分,太子在夕照阁设了宴席,满满一桌子,都是薛矜喜欢的菜。
一改刚才书房话题的凝重,两人在夜色极佳的夕照阁,都放松下来,宫女给两人斟满酒,太子先举杯,对薛矜道:“你该不会以后就真的在表哥府里做世子妃了吧?”
薛矜扬杯,“有何不可?”
“你这么调皮,表哥才不会喜欢你,他喜欢温柔的女子。”太子笑着饮尽杯中酒,又亲自给薛矜夹了一筷子菜,凑近他,“所以,趁早离开,到东宫来,来日做我的尚书令。”
薛矜站起身给太子斟酒,巧妙避开他的亲密,笑道:“我要是真的来做了这个尚书令,恐怕皇后娘娘得扒了我的皮。”
两人一面说笑一面喝酒,晚膳用完,天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薛矜满怀心思离开东宫,太子纵然平时喜欢跟他玩乐,但薛矜知道,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又岂会是玩物丧志之人,太子心中的城府对薛矜而言从来不是秘密,薛矜惊讶的是豫王,他实在没想过太子和豫王兄友弟恭的外表下还藏着这么多暗涌。
那么给纪裴下毒的人真的会是豫王的人吗?
薛矜靠在马车里,脑袋一团乱麻。
正文 暗网
回到侯府早已是亥时,起了晚风,将沉风阁小花园的竹子吹得簌簌作响,薛矜紧了紧披风,在外驻足片刻,理清了和太子谈话的内容,才迈步走进去。
外间一些伺候打扫的丫头小厮本在闲聊,见到薛矜回来,立马停下,畏惧又恭敬地给薛矜行礼请安,薛矜心不在焉点了点头,走进内室。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少有的脂粉味,被地笼熏得香气宜人,在屋子里经久不散。
纪裴身后垫着鹅绒软枕,靠坐在床上,正在翻看一本书,见薛矜进来,抬头道:“这个时辰了,回去歇着吧,不用特意来一趟。”
薛矜没说话,走进跟前,一眼便看到了搁在床头上的一方锦帕,雪白的蚕丝帕子上面绣着一对并蒂莲,绣工精巧,并蒂莲像水里刚长出来一样,娇艳欲滴,锦帕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被压在被子底下,配合着纪裴灯光下的眉眼,说不出的旖旎。
薛矜伸手将锦帕扯了出来,轻轻一嗅,和屋子里的脂粉味一模一样,他抬眼看着纪裴。“你醒了后这屋子挺热闹啊。”
纪裴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锦帕,脸上有一丝意外,随后道:“晚上母亲来过一趟,张氏和文氏也跟着来了。”
“好一顿诉衷情吧?”薛矜带着点阴阳怪气。
纪裴放下书,抬头看着薛矜,薛矜背对着光站着,脸色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具体的表情,纪裴道,“只是查细作,若是连我这屋子都不让旁人近身,会不会太过草木皆兵?”
“我草木皆兵?”薛矜气的语调都变了,“我看你就是躺久了,想着你那两个娇滴滴的姨娘了吧!”
他这话说的重,却也奇怪,纪裴一个正常男人,守着两个温柔姨娘,要肖想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薛矜,只是受纪夫人所托进来为纪裴治病的,虽说有必要防备下毒之人,但是这话怎么看都有点像是吃醋撒泼。
纪裴也愣住了,他眉心轻蹙看向薛矜,“在东宫受什么气了,这么大气性。”
薛矜把那方不知道哪个姨娘落下的锦帕丢在纪裴身上,哼了一声,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勉强压制住了心里突然冒出来的醋意。
本来一路上心里都压着事,就想着回来跟纪裴商量一下,哪曾想回来就见到这样的画面,他刚才不在,还不知道两个姨娘是怎样诉衷情的,有没有什么亲密举动,只要一想,薛矜就觉得有股莫名的火气往上冒。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些过了,可他忍不住,薛矜终于明白从前在家里父亲多去了姨娘院子两次,母亲就心情不好的原因。
一大口茶水下肚,薛矜冷静了下来,这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他现在生闷气也解决不了,于是把茶杯一搁,没好气地说:“太子殿下让我带句话,说你之前暗中调查的东宫细作已经有眉目了,让你自己留意侯府是不是干净的,殿下已经怀疑你这病来的蹊跷,恐怕是被人下了毒。”
纪裴这下是实实在在大吃一惊,他调查东宫细作之事是谢祯暗中吩咐的,这事只有他和谢祯知道,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道,没想到谢祯居然将这件事告诉了薛矜,可想而知,薛矜在谢祯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纪裴上下打量一下薛矜,薛矜此人生的唇红齿白,身段纤细,一双杏眼冒出鬼点子和淘气的时候就爱咕溜溜乱转,鬼灵精怪,纪裴想,这样的人从小在谢祯身边伴读,一定很讨谢祯欢心,怪不得谢祯如此宠爱他。
既然谢祯愿意将这件事告诉薛矜,至少证明,薛矜是值得相信的。
于是纪裴正色道:“殿下查出细作是谁了?”
薛矜点点头,走过去,一把抓住纪裴的手,纪裴被猝不及防地一拽,手中的书都掉到了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薛矜便低着头,用手指在他手心写起字来。
薛矜的手指有一点点指甲冒出头,划在纪裴的手掌心里,痒痒的,他低着头的角度,纪裴正好能看到他的鼻尖,在烛光下,小巧圆润,看起来乖巧极了,跟薛矜张扬跋扈的性格一点都不搭。
薛矜在纪裴手心写下一个人的名字。
纪裴大惊,“魏国公的嫡孙?他不是从小和你一起在东宫伴读吗?”
薛矜点头,“殿下说的时候我也吃惊呢,咱们一块儿长大的,他不像我这么贪玩,功课又好,对谁都有礼貌,就连皇后娘娘都格外喜欢他,没想到居然是殿下身边的细作,殿下这么信任我们,不知他将东宫的消息漏了多少出去。”
纪裴敛眉沉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薛矜握在手中,沉思片刻,他凝神问:“此人归何人差遣?”
薛矜看了看纪裴,沉默一会,才开口道:“豫王。”
纪裴的脸色越发沉了下来,但是听到豫王的名字时却并没有像薛矜在东宫听到时一样震惊,想来他心里早已有数,“居然真的是他。”
“那你的毒,是不是就是豫王安排人做的?”薛矜问。
纪裴摇头,“不确定,但不排除。”
“那咱们先朝着这个方向查吧,如果是,就斩草除根,如果不是,也算排除一个可能性。”薛矜道,说着动了动手指,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纪裴的手,他一愣,下意识握的更紧了些。
他的动作提醒了纪裴,纪裴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先是一怔,而后很果断将手抽了出来,薛矜的手心一下子落了空,略有些失落将手收回。
纪裴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休息,这事还需细细查来。”
薛矜站起身,想起什么,冲他抬抬眼角,“那我就从你的两个姨娘查起,我怀疑她们很久了。”
纪裴叹气,他不明白薛矜怎么总是跟两个女人作对,但他也没有阻止,他知道,这件事越阻止,薛矜越来劲,他想做的事还是让他如愿去做比较好,更何况,查一下两个人的身份,对纪裴来说,并非坏事。
薛矜有些舍不得离开沉风阁,然而如今纪裴已经恢复意识了,他不能再趁着他昏迷不醒,赖在他身边过夜,只能先回了溪云斋。
柳枝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又是上点心又是奉茶的,薛矜抻着腿坐在暖阁里,一面吃点心,一面琢磨这些事,该从哪里下手查。
一盘点心吃完,他拍拍手,叫来四喜,四喜欢天喜地来到薛矜跟前,笑得讨巧,“少爷您都多久没找奴才了,我还以为您忘了奴才呢。”
“油嘴滑舌。”薛矜拍一下四喜的脑门,勾勾手让他靠近,四喜忙凑过来,薛矜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几句,四喜边听边点头,薛矜交代完,四喜行了个跪礼,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夸张道:“少爷放心,奴才保证完成任务。”
“臭德行,滚吧。”薛矜被四喜逗笑,用脚轻轻踢了下四喜的屁股,躺回去继续琢磨事了。
沉风阁这边,纪裴听了东宫的真相后,也毫无睡意,纪裴生在侯府,又和皇后有一层亲戚关系,他知道皇室之中没什么兄弟情可言,一母同胞的尚且还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更何况是同父异母的,在皇位面前,多得是兄弟相残弑兄弑父的例子。
他虽然不似薛矜那样不谙世事,但他从小在军营长大,对皇宫中的尔虞我诈了解也并不算多。
此前查到豫王这一层的时候他也震惊过,没想到表面云淡风轻识权利为无物的人暗地里竟然也在肖想太子之位,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自己先着了道。
这件事是不是豫王做的,他现在没办法确定,毕竟太子的位子牵扯的太多。
想了一会,纪裴扬声叫来葫芦,交给他一块令牌和一封信,低声嘱咐他,“你将信送到军营,交给蒋统领,一定交到他手中,不许出差错。”
葫芦收好令牌和信,道:“奴才领命。”
葫芦走后,纪裴才躺下来,屋内燃着的烛火在夜风下轻轻晃动着,忽明忽暗,纪裴觉得侯府像个被人细细包裹住的网,他们所有人都是那人的网中之鱼。
或许不止侯府,整个纪家军也成了刀俎上的鱼肉。
对侯府和军营的调查兵分两路,都在暗中进行着,被压制住毒性后,纪裴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侯府迎来了表面上的一派祥和。
除夕就是在这一派祥和中悄然而至。
往年的除夕,宫里都会举行夜宴,宴请皇亲国戚和公侯伯爵,今年也不例外,镇北侯府身份尊贵,必然在受邀之列,此前,是镇北侯携夫人及世子一起赴约,今年情况不同,纪裴仍在病中,又多了个身份特殊的世子妃,侯爷思虑再三,决定将纪裴和薛矜留在府中,自己和夫人前去赴宴。
谁知纪裴知道后,却自请前往,他现在能下床,但是不能走太多路,在沉风阁活动一下没有问题,一旦出了沉风阁,去到较远的地方,都需要坐轮椅。
侯爷劝阻道:“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必去了,陛下和娘娘也不会怪罪。”
纪裴却坚持道:“这种场合,我本该在场。”
纪裴言语坚定,纪献也知道他的心思,纪裴病着的这些日子,往日那些与纪家不睦的人,一直在看笑话,纪裴此举意在震慑他们,人人都道他病重时日不多,他便要让那些人看看。
纪献了解自己的儿子,正因为了解,才不想看他受委屈,还想再劝,纪裴已经转身走了,画梅推着轮椅,主仆二人朝沉风阁去,纪献长叹一声,只能罢了。
薛矜不知在何处听说纪裴要去赴宴,早早等在了沉风阁暖阁里,纪裴一进来,便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理论上来说,世子成亲后进宫赴宴,是要携妻同去的。”
正文 除夕
除夕夜,洛州城比往日都要热闹,灯笼早早就挂满了长街,家家户户从下午就升起阵阵炊烟,街上叫卖的声音也铆足了劲儿,比平时高出三四倍的音量来,小孩子们今日被家长格外开恩放了出来,三三两两在街头巷尾追逐打闹。
镇北侯府两辆马车稳步从这些人群中穿过,挂在马车头上写着“纪府”字样的灯笼,也由从前的琉璃色换成了喜庆的大红色。
纪裴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马车很大,车里围着一圈毡毛,阻隔了外头的寒气,非常暖和,身下垫着厚厚的羊毛毯子,纪裴斜倚着,手里翻看着此前未看完的那本书,原本盖在膝盖上的薄毯已全数被身边人扯了过去。
薛矜将薄毯紧紧裹在身上,掀开马车的车帘,一面探头往外看,一面搓着手哈气,寒风从掀开的一角源源不断灌进来,吹得薛矜脸颊通红。
“既然冷,就安分坐着。”纪裴看不下去,淡淡开口。
薛矜却不听他的,仍趴在窗口往外看,不知道看到什么,他用力拍了拍车身,对赶车的葫芦道:“葫芦,停一下。”
葫芦不知发生什么,忙一勒缰绳,将马车停下,“世子妃,何事吩咐?”
薛矜并不答他,亲自拉开车门,跳下车去,不一会儿又爬了上来,手上多了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他举着糖葫芦上了车,很大方地递了一根给纪裴,“给,送你吃。”
纪裴抬眸看着他,“你刚才趴在窗户上吹着冷风看了半天,就为了这个?”
薛矜点点头,一口在属于自己的那串糖葫芦上咬下一大个山楂,纪裴有些无语,“临出门时,侯府门口便有卖的,那时候为何不买?”
薛矜嘴里被糖葫芦塞得满满的,说话就有些不利索,“那个不好吃,洛州城的糖葫芦还是要吃王老头卖的,又大又甜!”
他说着话,唇角沾到了一些糖浆,薛矜伸出舌头舔干净,他唇色本就红润,此时浸了糖浆,越发饱满,衬着脖子上雪白的狐毛围脖,更显得他脸小白净,他咽下口中的糖葫芦,咧嘴一笑,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冲纪裴晃了晃那串糖葫芦,“拿着啊,不信你尝尝。”
纪裴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薛矜看太久,忙移开视线,看一眼薛矜手里的那串糖葫芦,确实又大又红,但他从小不爱甜食,摇头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薛矜用一种他不识货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收回手,又在这串上面咬下一颗,“宫里头的除夕夜宴,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根本没办法安心吃饭,肯定吃不饱,你现在不垫垫,待会等着饿肚子吧。”
薛家也是世袭的伯爵府,薛矜自小又在东宫伴读,没少参加过除夕夜宴,看来已经摸索出一套规律来了,纪裴听着只觉得好笑,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薛矜一人去宫里的夜宴是为了吃东西去的。
“既然吃不饱,为何偏要跟着来。”纪裴捧着书,头也不抬,神色却是放松的,细看下仿佛还带着笑意。
薛矜凑到他身边坐下,啃着糖葫芦,口齿不清道:“我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妃,不陪在你身边,别人还以为我们感情不睦呢。”
纪裴哑然失笑,心道这个薛矜果真是个厚脸皮,什么话都毫不顾忌往外说,这话说得仿佛他们是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夫。
入宫过程繁琐,等他们过完一道道检查,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由太监领着,往宴会的地方走去。
和往年一样,今年的除夕夜宴依旧设在望月台,御花园旁边的一座山峰,蜿蜒向上,是汉白玉铺成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座八角的楼台,专门用于宴请,此地地势高,有月亮的时候,硕大的月亮仿佛就挂在楼台檐下,故名望月台。
这地方风景虽好,高高的石阶对如今的纪裴来说却犹如登天,好在皇后娘娘一早考虑到了纪裴的情况,提前在石阶旁边修好了斜坡,方便纪裴的轮椅行动。
侯爷和夫人先行上去了,葫芦推着纪裴沿着斜坡慢慢往上,薛矜也就放满了脚步,亦步亦趋跟在纪裴身后,一路上纪裴都没有说话,快到的时候,薛矜朝葫芦使了个眼色,接过葫芦手里的轮椅扶手,亲自将纪裴推到了席间。
赴宴的人基本都到了,陛下和皇后还没到,大家便比较随意地聊天喝酒,薛矜和纪裴刚到他们的位置,太子殿下就来了,众人立刻起身行礼,太子免了大家的礼,径直朝他们二人走来。
“表哥,身体如何了?”谢祯问纪裴。
纪裴恭敬道:“有劳殿下挂念,好多了。”
谢祯作故板起脸来,“今日是家宴,表哥不要如此见外。”说着揽过薛矜的肩膀,“本宫和竹清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得很,他是懂些医术的,他照顾你,我很放心。”
薛矜乐呵呵地陪笑,太子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也不好躲,见纪裴视线扫过了一瞬,之后听见纪裴说:“我的病确实是有劳他了。”
太子捏了捏薛矜的肩头,对纪裴无奈道:“只是竹清的性子顽劣了些,都是本宫把他宠坏了,表哥多担待点。”
薛矜听着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从前太子虽宠爱他,但也不至于说的这么露骨,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薛矜倒是无所谓,他主要是害怕纪裴误会,谁知纪裴却笑道:“的确顽劣,表哥会好好管教的。”
“那个,不如来说说正事?”薛矜借着弯腰取酒的功夫躲开了太子的怀抱,小声转移了话题。
谢祯和纪裴对视一眼,方才玩笑的神色也收敛了,谢祯没有说话,纪裴谨慎道:“人多耳杂,不宜多说。”
话音刚落,陛下携着皇后和几位娘娘到场,所有人都站起身行大礼,太子也辞了他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座位。
今日到场的都是京城响当当的家族,镇北侯一家仅次于几位亲王之下,可见其地位,皇上更是一坐下,就关切地询问起纪裴的病情,对纪家的宠爱和重视有目共睹。
皇后看到坐在纪裴身边的薛矜,笑着对皇上说:“没想到薛家出名的小魔头,到了侯府,居然安静了许多,老老实实跟着来赴宴了,从前哪次宫宴能看到他坐的这么本分。”
皇上听后抚着胡须大笑起来,“薛公最是个清净文雅之人,怎得生个小儿子却是个小魔头,长陵,你可有的受了。”
皇上开了玩笑,在场人都捧场地笑起来,定文伯和夫人听着皇上看似打趣实则恩宠的话,又无奈又好笑,只能频频摇头,薛矜被打趣,也不脸红,反而仰着脖子对皇上说:“陛下,从前您去东宫,不是最喜欢竹清了吗,常常被我逗得直笑,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竹清坏话,陛下你要罚一杯。”
在场敢这样大言不惭罚皇上酒的恐怕也就只有薛矜,皇上笑呵呵端起酒杯,“好,今日除夕,朕说了竹清的坏话,该罚。”
众人随着皇上一起端起杯子,陪他满饮了一杯,宫女们斟酒的空隙,纪裴对着皇上和皇宫恭顺道:“陛下,竹清在侯府乖得很,做事稳重,很有薛家小公子的风范。”
“那就好,说明竹清终于长大了。”皇上颇为欣慰,皇后看向纪裴的眼神中却带着怀疑。
薛矜突然被纪裴夸奖,一时间愣在了当场,连太子冲他扬杯都要纪裴提醒才反应过来,陪太子喝了一杯酒后,薛矜扯扯纪裴的衣袖,脸上的笑意藏不住,“你下次当众夸我的时候提前打个招呼,我刚差点笑出声来。”
“你自己也知道这声夸赞很可笑。”纪裴唇角微微勾起,饮了一口茶。
“不是。”薛矜道,“我是开心的差点笑出声,世子殿下,你别不是心悦我已久吧?”
纪裴一口茶还没咽下去,直接呛在了喉咙里,害得他咳了好几声,薛矜忙帮他轻拍后背顺气,好在他是病人,也没人会责怪他殿前失仪。
酒过三巡,酒量不好的人已经有些许醉意,皇上和皇后说着话,底下坐着的人也比最开始放松了些,薛矜喝得不少,脸有些红,趴在桌子上剥着葡萄,纪裴招手唤来葫芦,推他离开座位。
“去做什么?”薛矜直起身问。
“更衣。”纪裴答。
薛矜便又趴回去,没有跟着去,纪裴由葫芦一路推出宴会厅,却并没有往更衣的方向去,而是去了旁边花园的一个角亭,太子谢祯正等在亭子里。
二人密谈,葫芦远远候着,太子看着坐在轮椅中的纪裴,长叹一声,道:“表哥,是我害了你,要是我不让你调查东宫的事,你也不会被人盯上。”
纪裴抬手制止他,“此事与你无关,树大招风,侯府一直都是旁人的眼中钉,父亲性格又耿直,这些年在朝中也得罪不少人,只是殿下,此事当真会是豫王殿下所为吗?”
太子沉着脸,轻轻摇头,“不知道,本宫这个大哥,藏得太深了。”
“我已经让蒋天冬在外面暗中调查了,若是能查到豫王殿下屯兵的证据就可确定他有反心。”纪裴说着看向谢祯,“不知殿下能否将魏国公的嫡孙交给我审一审?”
太子道:“他的身份我并未揭穿,暂时不能审,我有别的用途。”
太子拒绝,纪裴也没有坚持,“那殿下一切小心。”
两人谈到这里,太子的贴身太监来叫他,说是皇后娘娘在找他,谢祯便先行一步走了,纪裴一个人待在角亭,这里四面透风,夜晚的寒风吹过来,带来刺骨的寒意,从角亭的一面看下去,能看到灯火通明的皇宫,视线再远一点,便能看到宫外的长街,纪裴心中感慨,这偌大的洛州城,不知何时已变得暗潮汹涌。
正文 雪夜
在角亭吹了会风,直吹到周身泛起凉意,纪裴才唤来葫芦推他离开,葫芦将羊毛毯搭在纪裴腿上,手刚扶上轮椅,就看见一个人走近。
人还没走到亮光处,声音先传了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小侯爷平时不是威风的很吗,怎么现在连身都起不来了?”
纪裴不用看他的脸,就认出来人,这人是嘉定侯府的二公子,平时很喜欢赛马耍枪,之前有一回在京郊的马球场打马球,此人用卑劣的手段故意伤了对方球手,恰好被纪裴看到,狠狠教训了一顿,他便自此恨上了纪裴,又因为平日骑射功夫不好被太子殿下数落,处处拿他跟纪裴作比较,埋在他心中的恨意更多了一层。
纪裴没有病倒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处是纪裴的对手,向来是躲着走的,如今纪裴病重,他便自以为得了势,开始耀武扬威起来。
纪裴不愿和这种人一般计较,没有理会他,目不斜视欲从他身旁走过,谁知这人手一伸,拦住纪裴,“小侯爷,上回大家说好了一起赛马,你怎么爽约了呢。”
纪裴抬眸冷冷看他一眼,还没等他开口,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呸,你是瞎子还是傻子,约一个病人去赛马,说出去也不嫌丢人,你说你输给常人也就罢了,要是万一连个病人都比不过,以后还怎么舔着脸在洛州活下去啊。”
来人正是薛矜,他端着一碟水晶葡萄,走过来站在纪裴身边,张口一顿讥讽,将韦公子气的面红耳赤,他指着薛矜便骂,“薛竹清,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以为你还是薛家小公子啊,你现在不过就是他纪裴的附属品,一个男人,跑去给别人做什么男妻,真是不要……哎哟!”
话还没说完,三颗灌了内力的葡萄势如破竹齐刷刷打在韦公子的脸上,纪裴脸色骤黑,挥袖一扫,薛矜手中的葡萄腾空飞起,顺势而出,化身强有力的暗器,打在韦公子的膝盖上,韦公子吃痛腿上一软,单膝跪在了薛矜面前,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膝盖,疼得直叫唤。
“这大过年的,韦公子你给我行这么大的礼,我还得给你一份压岁钱。”薛矜看着狼狈的韦公子,笑得明目张胆。
纪裴下手重,韦公子半张脸已经高高肿起,他恼羞成怒道:“纪裴你给我等着!殴打嘉定侯之子的罪过我看你怎么跟陛下交代!”
纪裴冷笑一声,“我不过是替韦侯爷教导一下逆子,他该感谢我才是。”
“晚宴上舞姬舞姿优美,尔等怎么在此处喧闹。”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执,薛矜转头去看,只见豫王款步走了过来,今日晚宴,他一改平日的闲散打扮,穿着亲王的华服,暗金色的衣裳在宫灯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彰显出他周身的贵气,他朝身后跟着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忙上前扶起韦公子,豫王谢恒看一眼薛矜,又看一眼纪裴,轻抿唇角,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新婚燕尔的世子和世子妃在这里说悄悄话。”
纪裴和薛矜忙给他行礼,韦公子也囫囵行了个礼,就开始状告起纪裴的“罪行”,谢恒听完不置可否,轻叹一声,无奈摇头,“谁让你这样没有眼力,打搅他们的私房话,世子可不得教训你?行了,快入席去,好好的除夕,别去父皇跟前找不痛快。”
韦公子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纪裴行一个拱手礼,道:“长陵莽撞,还请豫王殿下责罚。”
“你这幅模样,本王怎好责罚,还是等你好起来,再来本王这里领罚吧。”豫王笑着说,他的笑容和平时一样,和煦温暖,短短的几句话,就化解了一场矛盾,还暗地里维护了纪裴和薛矜。
薛矜看着眼前儒雅温和的豫王,想起太子说的话,一时间分辨不出来,豫王到底是真无辜还是藏得太深。
“殿下怎么离席了?”纪裴问。
谢恒笑道:“喝多了酒,出来醒醒酒,没打扰你们说话吧。”边说还边拿暧昧的眼神来回看。
薛矜不知道怎么面对豫王这种正邪难辨的人,成了个没嘴的葫芦,老老实实站在纪裴身边,听纪裴和他寒暄,“殿下说笑,我们也是出来透透气,离席时间有些久了,我们该回去了。”
“去吧。”豫王颔首,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小壶酒,径自去了远处。
葫芦推着纪裴往回走,薛矜跟在旁边,忍不住回头去看,昏暗的宫灯下,已经看不见豫王的身影。
除夕夜,侯府的四位主子都进宫赴宴了,侯府便显得比平日更加自在,丫鬟小厮们凑在一起吃酒赌钱,乐得逍遥,门房也就没有平时看得紧,漆黑的夜色下,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闪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她一路脚步轻盈,没有留下一点声音,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篷下面,悄无声地在长街上行走,最终进了侯府后街的一个小茶楼。
大过年的茶楼没有营业,二楼一个隐蔽的雅间却亮着一盏灯,里头坐着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他蓄着胡子,五官比常人要更加深邃一些,瞳色略淡,听到门口响起两声特别的敲门声后,他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外站着那个穿斗篷的人。
两人落座,男人开口低声问道:“突然找我,所谓何事?”
神秘人低着头,答道:“纪裴的情况有变,需要当面和你说。”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男人皱眉,“怎么了?”
“他的毒似乎被人解了,最近他日渐恢复,我上次悄悄试探过,他体内的毒竟只能探到三分之一,我们的计划是不是暴露了?”神秘人问。
男人紧捏着手中的茶盏,陷入沉思,许久,他道:“我想不会,就算他被人诊出是中毒,一时半会应该查不到你身上,而且这种毒药并不容易解,知不知道是何人为他医治的?”
神秘人道:“纪裴的情况是从世子妃入府后开始好转的,听说此人颇通医术,不知是否故意引他入府替纪裴解毒。”
“世子妃?”男人好似不常在京城活动,并不知晓纪裴的世子妃是何许人。
“世子妃名叫薛矜,是定文伯家的小公子,自从他来了,所有人都不允许靠近纪裴的屋子,事情变得棘手了许多。”
男人听后轻捻指尖,眼底露出些许狠戾,“碍事的人,除掉就是。”
神秘人拉了拉斗篷的兜帽,垂下眼睛,没有说话,男人见状,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柔地抚摸,“晃儿,再辛苦你些时日,咱们的胜利就在眼前了。”
神秘人秀眉轻蹙,抽出手,冷道:“我有我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做什么都算不得辛苦,我先走了,出来时间太长会惹人怀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自然不会,我许你的一切一直牢记于心。”神秘人站起身后,男人抬眸看向她,眼底有赤裸裸的痴迷。
神秘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沿着来时路,潜回了侯府,就像从没有出来过一样。
夜宴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往外走,不知何时落起了雪,拇指大小的雪花打着旋落下,地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纪裴的马车里面早已准备好了暖炉,暖烘烘的,他先上了车,薛矜还在外头和定文伯夫妇说话,纪裴撂开帘子看了一眼,定文伯夫人正心疼地摸着薛矜的脸。
等了片刻后,薛矜打开车门钻了进来,藏蓝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就连头发上也有星星点点的雪花,他解了大氅搁在一边,凑到暖炉旁取暖,脑袋瓜就在纪裴眼前,鬼使神差地,纪裴伸手替他弗掉了头上的残雪。
薛矜抬头,冲他甜甜一笑,饮了酒的脸色带着些许醉红,“多谢夫君。”
纪裴的手因为这两个字僵在了半空中,好半天才落下来,他瞥一眼薛矜,“你平日就这样口无遮拦吗?”
薛矜烤暖和后歪在车里,看着纪裴笑,“这怎么是口无遮拦,我说的不对吗,你不是我夫君吗?”
论耍无赖纪裴是敌不过薛矜的,便决定不再和他争论,想起方才定文伯夫人依依不舍的样子,便道:“抽空回家看看吧,几个月了你还从未回去过。”
“那你同我一起回去吗?”薛矜仰着头问。
纪裴本打算拒绝,话还未出口,看着薛矜亮晶晶的眼睛,在口中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他避开视线,靠在一旁假寐,回道:“明日再说。”
因着雪天路滑,马车行的格外慢,回到纪府的时候已经快要子时,薛矜喝了酒,在马车上就困意来袭,便没有再跟着纪裴回沉风阁,只是叮嘱了他几句一定要随他一起回去,之后打着哈欠回了自己的溪云斋。
纪裴被葫芦推进屋,绷了一整天的弦松下来,疲惫感从身体的各个角落袭来,他体内的毒并未清除,身体仍是虚弱的,平时只在府中活动还未觉得有何不适,今日进了一趟宫,才发现很是力不从心。
画梅替他更衣后,刚扶他躺下,外头的丫鬟禀告说文姨娘求见。
纪裴倚靠在床头,让人将文荷香引进来,文荷香抱着一张琴,身后的丫鬟提着一个食盒,她屈膝给纪裴行了个礼,将琴放在一边,接过丫鬟手中的食盒,对纪裴温柔道:“这盅山参鸡汤奴婢文火炖了一整天,算着世子回来的时间,晾了晾温度,此时入口正好。”
正文 姨娘
纪裴看着她,灯下的文荷香,身材婀娜,体态风流,姣好的容颜带着恰到好处温柔的笑意,许是在外头等了一段时间,肩上的雪融化后,打湿了一小片衣领。
她垂着眼,但是眼底的期待和渴望纪裴还是能感觉到。
纪裴定定看了片刻,道:“这么晚怎么来了。”
文荷香肩膀微微一僵,依旧低着头道:“世子每次进宫赴宴回来都要用些点心,奴婢不敢怠慢,而且今日是除夕,往年除夕夜,奴婢都会为世子弹一首曲子。”
“往年回来的早,听你一曲倒也无妨,今日已过了子时,不用麻烦。”纪裴淡淡道。
文荷香手中还拿着食盒,进退两难,她抬头饱含失望的眼神看了纪裴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她小声道:“世子今日不愿再听奴婢弹琴,是因为世子妃吗?”
纪裴眉心轻蹙,似有些不满文荷香僭越的话语,他道:“与世子妃无关,荷香,我当初留你在府中,是为了让你过的安稳,这是我欠你的,我也说过,你若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
文荷香听了这话,突然激动起来,泪水不受控制一涌而出,“世子,奴婢错了,请世子不要赶奴婢走。”
这厢还哭得梨花带雨,溪云斋那边已然得到了消息,薛矜刚沐浴完准备入睡,柳枝便急匆匆进来回禀,说文姨娘进了世子的院子,到现在还没出来。
“什么!”薛矜惊得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拉开床帘,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什么!”
柳枝便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薛矜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他迅速爬起来,套上鞋,连外袍都没穿就往沉风阁去,柳芽跟在后头,好歹给他披了一件大氅。
外头雪还没停,越下越大,院子里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薛矜刚冲出屋子,就觉得寒气来袭,他顾不了这么多,只觉得自己大意了,原以为除夕夜又这么晚了,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没想到还真有用心的人。
从前纪裴身边有些什么人,他如何处理都和薛矜无关,但如今既然已经进了纪府的大门,又担着世子妃的名声,他觉得自己有资格管好纪裴。
沉风阁那边,画梅等人守在外间,看到薛矜,大吃一惊,忙上前迎他,再看一眼薛矜的装扮,越发惊讶,“这个时辰,世子妃怎么突然来了。”
薛矜不理他,径直往内室去,画梅也不敢拦,和柳芽对视一眼,只能默默在心里为文姨娘祈祷。
薛矜走到屏风外,听到里面传来纪裴的声音,“行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早还要去给世子妃请安,你的东西收好了,下回这样的小心思不必动了,你也知道世子妃的性子,何必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惹他。”
薛矜转过屏风,看到纪裴拿着上回被他捡到的那方锦帕,递到文荷香手中,纪裴闻声抬头,看到薛矜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再去看跪在自己身前哭得泪眼朦胧的文荷香,不知为何,莫名有一种被捉奸的错觉。
“我是什么性子,世子别在背后说我坏话啊。”薛矜听话只听了一半,看着两人暧昧的模样,醋从中来,语气便不怎么好。
纪裴唤了一声“画梅”,画梅立刻进来,领着文荷香出去了,擦身而过的时候,文荷香还不忘屈膝给薛矜行了个礼,她人走了,琴也带走了,鸡汤却留在了桌上。
薛矜走过去闻了闻鸡汤,故作夸张道:“好香啊,大雪天喝着美味的鸡汤,听着小曲儿,世子殿下倒是会享受。”
纪裴不明白薛矜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语是为哪般,但是他今日很累不愿和他纠缠,于是开口道:“这么晚你衣衫不整冒雪前来,有什么重要的事?”
“大过年的,我的夫君和姨娘在一起卿卿我我,难道我作为世子妃不该出现吗?”薛矜蛮横道。
纪裴听着一句又一句的质问,心头也起了些许怒气,他看着薛矜,冷道:“荷香是我带入府的,我同她说说话也无可厚非,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薛矜急了,“你该知道侯府有细作吧,你没忘记自己身上的毒还没解吧,旁人送来的东西,不查验一下就吃,难怪被人下毒这么多年也毫无察觉。”
纪裴当然知道如今该谨慎,他根本并没有打算吃文荷香送的鸡汤,然而被薛矜以这种语气说出来,心里越发生气,语气也冷了下来,“薛矜,适可而止。”
薛矜一着急,说话就不过脑子,平时跟人吵架从来不会被反驳,现下听着纪裴冷漠的语气,气的恨不得给他一拳,胸膛气得起伏了半天,只骂出一句,“纪裴,你没良心!”
骂完怒气冲冲地走了,柳芽小跑着跟在身后替他披大氅,被薛矜推开,冒着雪回了溪云斋。
他走后,纪裴让丫鬟收拾了文荷香带来的食盒,觉得身心俱疲,再也没有精力去琢磨薛矜行为的原因,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薛矜哪里睡得着,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碎碎叨叨把纪裴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直骂到祖宗十八代,柳芽和柳枝站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要是被侯爷知道了,还不拔了少爷的皮?
薛矜骂累了,端起茶水一口饮下,转头问柳芽,“我对纪裴不够好吗?替他治病,帮他管着侯府,前前后后为他操心,他居然凶我!他还是不是人?”
柳芽哪儿敢接话,只能含糊其辞,“少爷自然是世上顶好的少爷,世子殿下会明白少爷的心思的,殿下长年征战沙场,脾气本就硬朗,如今又在病中,难免古怪了些,少爷大人有大量,何必跟个病人计较呢。”
薛矜听着觉得柳芽说的有几分道理,纪裴自毒发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兵器了,更遑论去军营,此前在皇宫,还被一个下三滥挖苦,心里肯定难受,薛矜想,自己没能抓住机会陪他解闷,让旁人钻了空子,他还跑去大闹一番,确实不太应该。
这样想着火气便渐渐消了下来,可他心里不服气,不想服软,听柳芽说世子已经睡下了,自己又琢磨了一会,困意来袭,也就歇下了。
睡得太晚,第二日自然没能起来,张倩如和文荷香早早便来了溪云斋,给薛矜请安,薛矜还在睡着,两个人只好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张倩如手边的茶水都换了三盏了,开始坐不住,抱怨起来,“大年初一,世子妃要想磋磨我们,也不该这么过分!”
文荷香向来胆小温顺,又想着自己昨夜得罪过薛矜,更是不敢出声,小声劝张倩如,“姐姐耐心等等吧。”
“等什么等,你乐意等,我可不乐意,你继续等着,我去给老夫人请安去了,来日世子妃要是怪罪下来,我自有我的道理!”张倩如说罢,果真站起身走了,文荷香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低下头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柳芽才出来说世子妃免了她的礼,让她回去。文荷香站起身恭敬屈膝,手心里的帕子却被攥的紧紧的。
薛矜快到中午才醒,醒来后第一时间去给老夫人请安,本以为能碰见纪裴,不料纪裴却和侯爷去了前院见军营中的副将,薛矜便在纪夫人处用了些点心,而后叹着气回了自己院子。
他想,照这种情况,明日回家,纪裴定然是不愿意一起去了。
用过午膳后闲来无事,薛矜找了个话本子躺在暖阁里看,雪早就停了,地面和屋檐上厚厚的积雪将天空照得亮堂堂的,柳芽带着几个小丫鬟在院中堆雪人,柳枝站在一旁伺候,不知是屋子里地笼太过暖和,还是昨夜睡眠不足,薛矜觉得头昏昏地,话本子看了一半,四喜提着衣衫小跑着进来,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才掀开帘子进屋。
他捧着一个青瓷的食盒,笑嘻嘻对薛矜道:“少爷,玉酥斋刚出锅的栗子糕,加了两份糖霜,热乎着呢。”
薛矜拿了一块喂进嘴里,就听到四喜凑近他,小声回禀道:“少爷,奴才按照您的吩咐去查了府里两位姨娘的身世,已经有些眉目了。”
“说来听听。”
“张姨娘是洛州城最大的米商的次女,有一回在京郊普陀寺上香的时候,偶遇了夫人,好像还顺手救了身体不适的夫人,夫人感激她,又看她生的不错,知书达理,便做主让她进了侯府,做了世子的姨娘。”四喜道,说到这里停了一瞬,再次压低声音,“张姨娘的长姐,嫁给了豫王妃堂弟做妾。”
薛矜眉心一挑,手里的栗子糕也不香了,“消息确切吗?”
四喜道:“确切,只是张姨娘和这个长姐并非一母同胞,她长姐好似嫁人前就和张家没什么联系,故而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一层,奴才辗转查了好久。”
薛矜敲着桌面,陷入沉思,之后又问,“那另一个呢?”
四喜道:“另一位,文姨娘,身世不是秘密,她本是边境一个农户家的女儿,有一年边境战乱,她的父母为了帮纪家军送粮食死在了南蛮人的刀下,世子可怜她成了孤儿,又对她心怀愧疚,便将她带回京城,本来只是侯府一个洒扫的丫鬟,后来不知为何被世子抬了姨娘的身份。”
“一个是夫人做主的,一个是世子做主的,看来世子更喜欢文姨娘了?”薛矜问。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奴才听画梅说,世子没病倒之前,常年在军营,甚少回家,对两位姨娘说不上更宠爱谁一些。”
“行了,你下去吧。”薛矜打发了四喜,自己歪在软榻上琢磨两个姨娘的身份,没想到张氏居然和豫王府还有这样一层关系,这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她会是豫王安插在侯府的细作吗?
正文 断箭
雪后悠闲,暖阁里地笼又烧的旺盛,薛矜琢磨两位姨娘的身份,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仍觉得头有些昏沉,看一眼天色,已不早了,便叫了四喜备车,他要回薛家。
今日初二,是该回薛家拜年的日子。
柳芽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的丫鬟端着燕窝粥和七碟小菜,预备服侍薛矜用早膳,薛矜看着那些膳食,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摇摇头,有些厌恶,“不吃,撤了吧。”
柳芽帮薛矜净手,劝道:“少爷昨晚睡得早,晚膳都没用,今日早膳多少吃一些,饿坏了可怎么好。”
薛矜听着柳芽的话,只觉得头突突地疼,一摆手,“说了不吃,端走端走。”
见薛矜发了脾气,柳芽也不敢再劝,只能让丫鬟们把早膳撤走,她听着薛矜声音有些不对,给他准备衣裳的时候便拿了最厚的那套狐毛披风,披风上有个兜帽,帽檐一圈上好的白狐狸毛,将寒风挡的结结实实。
薛矜包裹严实走出溪云斋,雪后的太阳晃眼,他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就不太稳当,幸好柳芽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柳芽也吓坏了,忙道:“少爷身子不适,要不今日就先不回去了吧?”
“没什么大碍。”薛矜坚持,扶着柳芽的手走出来,四喜小跑着过来说马车已经备好了,柳芽仍有些放心不下,小声提醒道:“世子殿下是不是要一起回去?”
薛矜一想,从除夕之后,纪裴再没理过他,连差人来问候一声都没有,自己又何必去自讨没趣,于是冷着脸嘴硬道:“谁稀罕他跟我一起回去,柳芽你再多话,我就罚你去花房照顾侯爷的那只鹦鹉。”
柳芽立刻噤声,紧闭着嘴巴,扶着薛矜出府上马车。
马车前垫着小凳子,薛矜迈上去的时候突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踉跄了一下,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从凳子上跌下来,柳芽吓得魂飞魄散,忙要去扶,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将薛矜扶住,薛矜歪倒下来,稳稳靠在那人怀里。
柳芽一看,接住薛矜的竟然是纪裴,可他并没有坐轮椅,而是站的笔挺,柳芽惊得长大了嘴巴,“世……世子殿下。”
薛矜听到纪裴的名字,挣扎着站稳,轻轻推开他,也不说话,还想上马车,被纪裴一把捏住了手腕。
纪裴是习武之人,就算现在体内有毒,手劲也比薛矜大得多,薛矜被钳制地动弹不得,转过头怒视着他,“做什么!还不许人回家了?”
“我同你一起。”纪裴定定看着薛矜,不由分说。
薛矜怔愣片刻,没有反驳,却也没理他,自顾自上了马车,纪裴紧随其后也坐了上去,刚坐定,画梅掀开马车帘子,递进来一个食盒,纪裴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黑黑的药汁。
纪裴端起药,递到薛矜面前,“喝了。”
薛矜闻着直皱眉,“这什么东西?你想毒死我?”
纪裴装作没听到薛矜的胡言乱语,淡淡道:“治疗风寒的药。”
薛矜看一眼纪裴,又看一眼他手中的药,还是不肯喝,他今日确实有些不适,想来应当是除夕冒雪受了风寒,他自小身体就弱,只要受寒总会病倒,可药汁太苦,薛矜亦是从小就不爱吃药。
纪裴看出他的心思,道:“你若不喝,我就灌你喝,我手底下可没轻重。”
薛矜手腕上还留着方才被纪裴捏红的痕迹,可不想再被他摧残一次,不情不愿端起药碗,像是英勇就义般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喝完碗还没放下,手先伸了出来,掌心朝上,弯了弯手指,纪裴先是不解,后反应过来,薛矜是在要蜜饯。
他道:“没有蜜饯。”
“没有蜜饯?!”薛矜大叫,“你准备药却不准备蜜饯,纪裴你是不是故意整我,怪我那天气走了文姨娘?”
“男子汉大丈夫,吃药何须蜜饯。”纪裴道。
薛矜想都不想,道:“我又不是大丈夫,我是世子妃,凭什么不能吃蜜饯。”
纪裴彻底无语,但是手边确实没有准备蜜饯,只能听着薛矜噼里啪啦抱怨了一路,快要到定文伯府的时候,才卸了力气,停止了对纪裴的控诉,许是药力发挥作用,歪在马车上无精打采,“你怎知我病了?”
纪裴瞧着他生病的样子,轻叹一声,不和他计较,“今早你院子里的柳枝过来回禀的,本来你病着,父亲是不同意你今日回家的,怕薛公见了你这样子,以为我们纪府苛待与你。”
“侯爷不同意,难道我就不回来吗。”薛矜道,即便病着,脸上也带着傲气。
“是啊,谁能拦住薛小公子。”纪裴顺着他的话说。
薛矜得意哼笑一声,“那你干嘛要跟着来,你那天不是说不来?”
“父亲担心你,让我同行。”纪裴道。
“哦。”薛矜轻轻哦了一声,言语中有些许失望,之后不再同纪裴说话,安安静静靠在马车里,一路上聒噪的声音突然没了,纪裴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享受了难得的片刻宁静时间,见身旁没了动静,转头去看,薛矜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
他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睫毛很长,闭着眼的时候,就像蝴蝶的两扇翅膀静静落在眼下,俊秀的脸此时看来像个良善的贵公子,光看着,一点也想象不到他的骄矜和刁蛮。
纪裴伸手,将滑落到腿上的毯子拉起来盖在薛矜身上,谁料下一秒,薛矜一把又将毯子掀到了脚边。
纪裴没想到薛矜醒着,愣了一下,随后轻扬薄唇,有些无奈摇摇头,再次伸手将毯子拉起来,这次薛矜没有再掀开。
马车在京城中不能跑的太快,快到中午时才到了定文伯的府上,纪裴一掀开帘子,看到定文伯夫妇连同薛矜的兄长、嫂子,薛矜的长姐,姐夫,齐齐站在门口迎接,大为震惊,一丝不敢怠慢,忙叫醒薛矜,同他一起下车。
刚一下车,众人立刻围上来,薛矜兄长和长姐先跟纪裴见了个礼,就围到薛矜面前,嘘寒问暖,定文伯夫妇虽然是在同纪裴说话,纪裴也能看得出,他们的心思早已到了薛矜身上。
原来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为的并不是自己,纪裴在心中失笑,与众人寒暄一阵后,进了薛府。
“长陵,竹清在府中没给你们添麻烦吧?”薛夫人问。
纪裴恭顺笑道:“没有添麻烦,竹清很乖巧。”
薛夫人知道这话肯定不真实,但是听着依旧开心,笑着拉过纪裴的手,语重心长道:“竹清这孩子顽皮任性惯了,要是闹起来,让侯爷不用客气。”
定文伯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纪裴,摸着胡子道:“这可真是神了,难道我们家竹清真有这样的本事,这才几个月,长陵的病竟然真的好了。”
纪裴不能说出原委,只能笑着回应,“都是托了竹清的福。”
薛矜在一旁听到,转过脸来得意洋洋道:“那还不把我供起来,就知道惹我生气!”
薛夫人忙拉了薛矜一把,笑容中带着溺爱,“小东西,胡说八道什么,你才多大,把你供起来那还了得。”
说罢大家笑作一团,从进门到现在,短短时间,纪裴已经完全看到了薛矜在薛家受宠爱的程度,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过分,上有父母溺爱,下有兄姐疼爱,在外又有个太子殿下偏爱,难怪薛矜是这样的性子。
纪裴忍不住又开始纳闷,这样备受宠爱的薛矜,到底为何偏偏要入侯府甘为他的男妻呢。
这件事一直到用完午膳,纪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午膳薛矜吃的也不多,刚吃完就吵着要睡午觉,丫鬟领着他回了自己院子午歇,纪裴陪着薛公和薛白去书房聊天,剩下的女眷则去说体己话。
薛公年岁已高,却不似朝中那些老臣子一样端架子,有些微胖的脸总是挂着笑意,对谁都和蔼可亲的,在纪裴面前也没仗着自己是长辈拿大,对他很是亲切,下人上了茶,薛公对纪裴道:“尝尝这茶如何?”
纪裴喝了一口,细细品了品,道:“茶叶是雨前龙井,可这茶水有些与众不同。”
薛公捋着胡子笑,薛白在一旁道:“泡茶的水是家父前几日亲手收集的树叶中间的一层雪,家父就爱做这些风雅闲散之事。”
纪裴听到是薛公亲取的雪水,受宠若惊,忙道:“那长陵这杯茶可价值连城了。”
薛公大笑,品完茶后,话锋一转,到了纪裴的病上,“此前收到侯爷的信,说是你身子大好了,怕叨扰你们,一直不曾去拜访,没想到真是大好了,可见那个仙道有些来头。”
纪裴顺着薛公的话道:“仙道确有些许神通,不过说到底还是托了竹清的福。”
“你与竹清相处如何?今日瞧你们的样子,像是十分要好。”薛公不似薛夫人,他对这些事没有薛夫人看的那么重,他觉得只要孩子过得好就行了。
薛白听着父亲的话,有些坐不住了,他与纪裴同年所生,又不受八字相克之说,故而少年时常常玩在一起,后来纪裴入了纪家军,长年不在京城,二人才渐渐少了往来,如今看着小时候的玩伴成了自家的“姑爷”,娶得还是自己的弟弟,薛白心里别提多别扭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到了朝堂上,“长陵,这些时日你在家中养病,不知边境情况如何?”
“边境尚算安稳,隆冬时节,南蛮粮草不足,一般都会休养生息,不会来犯我边境。”纪裴道。
薛白颔首,看着纪裴身上常年征战带来的凛冽之气,不由赞叹道:“惠国这几年多亏了纪家军,将南蛮子挡得严严实实,没让他们跨过边境一步。”
纪裴笑着说了句过誉了,丫鬟们上来换茶水,三人就着朝堂上的一些小事继续聊起来。
一聊便聊到了日落西斜,管家通知要用晚膳了,纪裴出了书房,得知薛矜还在睡,便决定亲自去叫他。
管家将他引到薛矜的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伺候的下人,房门开着,门上用来挡风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纪裴掀开帘子走进去,正对门放着一个白鹤形状的香炉,白鹤栩栩如生,淡淡的烟雾从白鹤的口中袅袅升起,纪裴闻出,这个香居然和他常用的一模一样。
碧纱橱后,是薛矜的寝室,床幔都是材质上好的月影纱,薛矜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纪裴环视一圈,打量着他屋子的陈设。
一册的书架上有很多书,但大多是话本子,四书五经被束之高阁,另一侧的架子上摆着花瓶和摆件,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居多,居然还有两只用草编的巨大的蝈蝈。
纪裴哭笑不得,好奇地上前去拿那对蝈蝈细看,不小心碰到蝈蝈旁边的一个盒子,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摔出来,纪裴忙蹲下去捡,看到从盒子里掉出的东西,整个人就愣住了。
那是一枚断掉的箭头,银色的箭头锋利,光洁如镜的金属箭头上,刻着一个“陵”字,这是纪裴的弓箭,无论是打仗、狩猎,他都用这种专属于自己的箭。
这枚断掉的箭矢木头部分泛黑,显然是曾经沾过血,但是箭头却洗的干净,还用布包着,可见主人保存的很仔细。
薛矜怎么会保留着属于他的一枚箭头?
纪裴还来不及深想,床上传来动静,薛矜揉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问:“柳芽,你又把什么东西打翻了?”
正文 相处
纪裴将箭矢收回盒子放好,开口道:“是我。”
薛矜很是吃惊,揉着眼睛从床边探出半个脑袋,瞧见纪裴,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纪裴面不改色道:“摆饭了,薛公让我来叫你。”
薛矜听后笑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只穿着长衫,好在屋子里暖和,他背着手走到纪裴面前,故作夸张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纪裴,笑得两个眼睛弯弯,“我爹好大的派头,竟然把堂堂镇北侯府的世子殿下当做小厮使唤。”
纪裴被他打趣,面色如常,也不与他争论,看一眼薛矜的脸色,问道:“可好些了?”
薛矜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睡了一觉,好多了,倒是有些饿了。”说罢瞅着自己身上睡得皱巴巴的长衫,抬手脱了,纪裴见他要换衣裳,原想出去,后又一想,他们都是男子,这样做反而刻意,到时候还不知道又要被这个薛小公子如何打趣,于是大大方方在红木圆桌旁坐下,只是略转过了身。
薛矜一面脱衣裳,一面扬声唤人,“柳芽!”
叫了半天,外头也没人应,他这才想起来纪裴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寝室,也没有人上茶,脸色就板了起来,“这些小蹄子们,又到哪里去偷懒了!”
纪裴没有接话,将视线落在那两只草编的大蝈蝈上,心里头想着那个盒子里的半只箭矢,越想越好奇,就预备问问薛矜,侧过身子刚要开口,看到薛矜正在跟自己腰间的腰封作对,他自己套上了新的长衫,奈何腰封却扣不上,像他这种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矜贵少爷,能自己套上长衫已是不错了。
眼看着薛矜的脸色越来越黑,即将迎来一场狂风骤雨,纪裴走上前去,抬手接过薛矜手中的腰封,修长的手指一拨一挑,腰封上的暗扣就嵌上了,湖蓝色的长衫陪着暗金色的腰封,腰封上三颗并排的蓝宝石,衬得薛矜腰身窄瘦,纪裴手心宽厚,十个手指又修长,肉眼看着,像是能一双手握住薛矜的腰身似的。
他替薛矜系好腰封,一抬眸,看到薛矜睁着一双杏眼,直挺挺看着他,因为比纪裴要矮上大半个头,便有些仰视的模样,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的全是纪裴的身影。
纪裴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忽地一跳,忙避开,退开一步,道:“平日挂的玉佩呢,自己挂上。”
薛矜还没回过神来,门帘被人掀开,柳芽蹬蹬跑进来,脸色已然惨白,噗通一声跪在薛矜面前,“世子殿下、少爷!”
薛矜刚压下去的怒气又升了上来,冲柳芽怒道:“小蹄子,一个不留神就跑得没影了,明儿这屋子里也不用你伺候了,吃喝拉撒我一应自己对付了!”
听着薛矜的斥责,柳芽吓得不敢抬头,唯唯诺诺道:“奴婢看少爷睡着,想着很久没见府里的姐妹们,就到桃红姐姐那说了会话,奴婢有罪,请少爷责罚。”
她伏在地上,身子有些颤抖,显然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薛矜看着她的模样,瞪她一眼,不耐烦道:“还趴在那里做什么?玉佩也要本少爷自己系吗,养你们有什么用!”
柳芽一听这话,忙从地上爬起来,给纪裴见了礼,扬声叫了跟着她的小丫鬟给纪裴上茶,才慌忙去拿薛矜时常佩戴的蓝田玉佩,跪在他身前,系在薛矜的腰间。
纪裴在一旁看的微楞,薛矜在人前常常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人人都道他脾气大,侯府下人也多畏惧他,没想到对待下人如此宽厚,柳芽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薛矜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没有半分要处罚的意思。
纪裴不知薛矜是格外看重自家的丫鬟,还是本就是这样面恶心善之人。
柳芽服侍薛矜穿好衣裳,又服侍他净手净面,打点妥当一切后,薛矜和纪裴走出房门,刚走到院子门口,迎面碰到了薛夫人身边的丫鬟彩霞。
彩霞见到二人,忙俯身请安,“奴婢见过世子殿下。”说罢又对薛矜道,“夫人让奴婢来看看少爷可好些了。”
“好多了,正要去吃饭。”薛矜答。
彩霞便躬身退到一旁,跟在纪裴和薛矜身后,送他们一路去了前厅,看着纪裴和薛矜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薛矜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晚膳吃的就格外多,吃了好几个火腿水晶包子,还喝了三大碗芦笋鸡汤。
一席无话,用过晚膳后,纪裴和薛矜便要回去了,薛夫人很是舍不得,一直将他们送到了薛府的大门外,眼看着就要抹眼泪了,薛矜忙拉了她的手,道:“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两天闲下来了,母亲来侯府找我玩。”
薛夫人被他孩子气的话语逗笑,勉强送他上了马车,马车走远,薛夫人才转身进屋,薛矜的姐姐薛慧云还没走,扶着薛夫人的胳膊,小声道:“方才听母亲身边的彩霞说,晚膳时分世子和二弟从二弟的院子出来,亲密的很,会不会……”
薛夫人脸色一白,摇头道:“不会,不许瞎说,竹清只是去侯府住段时间,长陵是知道分寸的人,不会乱来。”
“可是,二弟总担了这么个名头,女儿是怕……终究委屈了二弟……”薛慧云隐约有些担心。
薛夫人没有说话,扶着女儿的手沉默往回走,慧云想了想,提议道:“瞧着世子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是不是寻个由头让二弟回家来?”
薛夫人轻叹一声,“当初说好了两年,况且瞧着长陵那孩子的气色,也不像是痊愈了的,这个时候去要人,说出去不好听,你别瞎想了,长陵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还是信得过,况且他是纪家唯一的男丁,又是世子,至今膝下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纪夫人也不会看着他乱来。”
薛慧云听母亲这样说,才放下心来,不再多说。
薛矜下午睡多了,回去的路上反而精神了,在马车上一刻也坐不住,一会儿让柳芽去看看王老头的糖葫芦收摊没有,一会儿让四喜去玉酥斋买栗子糕。
纪裴被他吵得头疼,“这个时辰,玉酥斋早已打烊。”
薛矜就有些失望,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昨天四喜买回来的栗子糕都没怎么吃,这时候倒是怪想的。”
纪裴下意识看一眼他撑得浑圆的肚子,“晚膳用了这么多,还能吃得下?”
薛矜摸摸肚子,冲纪裴一笑,“装栗子糕的是另一个肚子。”
纪裴听得哭笑不得,也不知他哪儿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言论,说到这里,薛矜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正色起来,略凑近些纪裴,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张姨娘和豫王是有关系的。”
纪裴听得一怔,表情落在薛矜眼中便是不知情的样子,薛矜接着说:“我让四喜暗中查了你的两位姨娘,发现张姨娘有一个姐姐,嫁给了豫王妃的堂弟做妾室,这联系可不浅呐。”
纪裴淡淡道:“张氏这个姐姐和她关系并不亲密,而且三年前病逝了。”
“啊?”薛矜惊得张大了嘴,“原来你知道啊?”
“我只是没想到,你能查到这一层。”纪裴道。
薛矜轻哼一声,做着他标志性的扬下巴的动作,“小瞧人了,我查到的可多了,不过就算张姨娘的这个姐姐不在了,也不能说明张姨娘就和豫王府没联系啊。”
纪裴不置可否,合上眼睛靠在马车上厚厚的鹅绒靠垫上,没有回答薛矜的话,薛矜说的话得不到回应,就很焦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追问纪裴,“你快说啊,是不是你还查到别的什么了,我总觉得这层关系还是有说法,你平时有没有见张姨娘和那边走动啊,喂!”
薛矜见纪裴纹丝不动,以为他睡着了,伸手去推他,被纪裴一把钳住了手腕,纪裴并未睁眼,只是道:“等蒋统领在军营那边的调查有结果了再说。”
他始终觉得,如果这一切真的是豫王所为,那他的目的在于谢祯的太子之位,而要得到那个位置,光在背后使这些小手段毫无用途,若没有兵权,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用功,要知道谢祯的背后,可是有整个镇北侯和纪家军的支撑。
这些给薛矜说了他也未必明白,说不定又要缠着自己问半天,纪裴索性就只说了个大概,薛矜听得一知半解,但是他想着既然纪裴知道这些关系,那就不用他太过操心了。
于是噤了声,不知是担心薛矜继续在车里折腾,还是纪裴忘了,总之他扣住薛矜手腕的手并没有松开,力道不大,手掌微凉的触感覆在薛矜温热的皮肤上,令薛矜心跳脸红,他看着纪裴的手,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悄悄挨到纪裴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
被薛矜这样一闹腾,精神不济的纪裴也忘了问箭矢的事。
两人回到侯府,已是酉时三刻,薛矜和纪裴先去前院见过了侯爷和夫人,略说了说今天的情况,才往沉风阁走,丫鬟在前面掌着灯笼,穿过抄手回廊,刚走了没两步,天上打着旋儿落下雪来,薛矜兴致正好,笑嘻嘻地站在回廊边上,伸出手去接雪,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大氅外面。
纪裴皱着眉道:“风寒刚好些又如此贪玩。”
薛矜便收回手,柳芽上前给他理了理大氅,薛矜突然把方才接雪的手按在纪裴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惊得纪裴浑身一凛,薛矜笑得开怀,“我瞧你都快睡着了,给你提提神。”
不知是否今天强撑着出门累到了,纪裴确实觉得有些疲惫,也没力气去和薛矜闹,沉默着迈步往前走,薛矜看着纪裴挺拔伟岸的身姿,讨了个没趣,朝他后背做了个鬼脸,小跑着跟上。
到了沉风阁,画梅早已备好了热茶热水,跟几个丫鬟一起服侍纪裴和薛矜宽衣,用热水擦了脸之后,薛矜道:“我今晚就歇在这儿。”
纪裴脸色一怔,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那天薛矜给他喂药的场景,沉下眉头,道:“胡闹。”
“天寒地冻的,我不想走了。”薛矜开始冲纪裴撒娇。
谁知纪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竟咳出了一口血,吓了薛矜一大跳,满屋子的丫鬟也吓得不轻,画梅和柳芽忙又是拿帕子又是倒水的,薛矜扶着纪裴在床上坐下,画梅替他擦拭干净唇角的残血,纪裴又喝了一口茶漱口,才勉强缓过来。
薛矜遣了丫鬟们出去,掏出瓷瓶喂纪裴吃了一粒药丸,搭了一下纪裴的脉象,担心道:“恐怕是今日累着了,引得毒发,你以后还是别到处跑了。”
纪裴沉默着吃了药,没有说话,这几日他感觉还不错,不用轮椅也可以自己走一些路了,就有些松懈下来,然而今天的突发情况提醒着他,他和从前不一样,他体内还埋着要人命的毒药。
纪裴瞬间就有些烦闷,眉宇间浮上阴霾,薛矜扶他躺下,叫来画梅和常服侍的另一个丫鬟,叮嘱她们好好照顾纪裴,又把柳芽留在沉风阁,随时留意动静。
之后走到床边,对纪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明日过来我们堆雪人玩。”
纪裴没有应答,薛矜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柳枝早已等在院外,见薛矜出来,忙上前来给他撑伞,另有一位丫鬟翠儿在前面掌着灯笼。
薛矜看着满天洋洋洒洒的雪花,在心里长叹一声,不知师父何时才能回来。
之后几天,连着下雪,路上的积雪都到了小腿处,大家也都不怎么出门了,纪裴在屋里歇了两日,精神好些了,开始整日坐在书房看书。
薛矜被大雪困住,闲的无聊,又静不下心来在书房待着,倒是真的拉着柳芽四喜开始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冻得两个脸蛋通红,纪裴进来,就看到主仆三人笑作一团的场景,他道:“也不怕冻着。”
柳芽和四喜吓得一抖,忙跪下给纪裴请安,薛矜停了手,一直候在旁边的柳枝忙塞了个手炉在他手里,薛矜对纪裴道:“你来瞧瞧,这雪人像谁?”
纪裴过来定睛看了一眼,隐隐约约看出点自己的影子,模样虽不太像,神韵倒是有两三分,怪不得柳芽和四喜吓成那个样子,纪裴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无奈看一眼薛矜,“母亲叫我们过去吃锅子。”
“太好了!”薛矜拍手,“这大雪天的就该吃锅子!你容我去换身衣裳。”
他手上还沾着雪,拍手欢呼的时候雪花乱飞,溅了些在纪裴的身上,画梅忙伸手替他掸掉,纪裴看着薛矜的背影,暗自摇头,画梅却惊讶地发现,一向冷峻的世子居然轻笑起来。
两人往前院侯爷住处去,路上薛矜小声跟纪裴说:“我已经给师父传了信,让他尽早回来。”
纪裴想着自己的情况,心有不甘却无能无力,只是淡淡说:“不必勉强。”
“当然要勉强!老头儿可是答应过我的,要是解不了你的毒,我岂不是要守寡?”薛矜不过脑袋的话脱口而出,纪裴被惊得脑袋一黑,险些栽倒,后在心中暗想,真不知道诗书世家的薛家怎么教出来这么个小东西。
天气直到元宵节前才晴朗起来,大雪初霁,被困在家里多日的人们终于可以开始出门应酬,元宵节是个大日子,镇北侯府要摆席面,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柳芽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薛矜听,说自从老侯爷仙逝,纪献袭爵,纪家几房兄弟或是去了外省为官,或是经商,没多久,纪家就在皇后娘娘的主持下分了家,平常偶有走动,逢年过节会聚一聚,除夕因着侯府举家在宫里赴宴,团聚的日子就定在了元宵,每年元宵,各房亲戚都会来到侯府热闹热闹。
薛矜听着有趣,这样热闹的日子他是喜欢的,况且又要见纪裴的亲戚,便一早吩咐柳枝给他穿了好看的衣裳,银红色的锦袍外头配着一件雪白的披风,漂亮又可爱,薛矜很喜欢。
还没等到侯府摆席面,薛矜先等来了一个邀约,四喜说魏国公的嫡孙约了几个好友在满月楼吃酒,特来邀请薛矜,若是换成旁人,薛矜一定不去的,可是魏国公的嫡孙……
薛矜想起太子殿下的话,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豫王安插在东宫的细作,薛矜决定去会会他,自从他进了侯府,确实很久没见过他了。
正文 风波
薛矜换了一套宝蓝色的衣裳,没有通知纪裴,就独自去赴约了,他知道如果告诉纪裴自己是去见魏国公的嫡孙,纪裴一定不会让他去,毕竟这人现在牵扯的事情不明不白,他怕薛矜闯出祸来。
坐在马车上,薛矜想着往事,说起来,他能进宫做太子伴读,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曾经在皇帝还是幼年皇子时给他做过几天老师,皇帝欣赏父亲的才学,想着薛家诗书世家,薛矜又生的玉雪可爱,所以让他进宫给太子做伴儿。
而魏朗……听父亲说,魏国公在圣祖爷的时候也是战功赫赫手握重兵的,后来随着朝代更迭,再加上子孙不肖,渐渐落寞下来,权柄旁落,没了从前的微风,到了当今皇帝这一代,为了安抚这个三朝元老,见他们家的嫡孙和太子年龄相仿,便许了他入宫伴读。
薛矜和魏朗,一动一静,一个活泼一个沉稳,很得太子欢心,薛矜只是想不通,一起长大的情分,怎么魏朗说变就变了。
一直到入了席,坐到魏朗对面,薛矜也没想通,不由得就盯着魏朗看,他今日穿着一套湖蓝色衣裳,端正坐在那里,连饮茶的姿势也是规规矩矩的,和平时一样是个小正经,发现薛矜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抬眸,“你瞧什么呢?”
薛矜一愣,忙移开视线,魏朗微笑着调侃道:“在外面这么赤裸裸地看别的男子,小心回去世子不高兴了。”
薛矜下巴一扬,望着他,不屑道:“谁要看你,你还没我们世子一半好看。”
魏朗也是洛州出了名的美男子,听薛矜这样诋毁自己,面色如常,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含笑看着薛矜,“嫁了人,开始护食了。”
薛矜不和他一般见识,又听魏朗继续说:“今日可不是我请客,另有人做东。”
说罢站起身来,薛矜不明就里抬头,看到谢祯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薛矜吓一跳,忙放下茶盅,站起身惊道:“太……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谢祯负手走进,笑道:“我这不是想你了,特要子慎约你出来。”
薛矜有些不好意思,“您说的哪里话,有什么吩咐派个人来说一声,我自去见您。”
谢祯入座,对着二人点头示意,薛矜和魏朗才敢坐下,魏朗从跟着的宫人手里拿了太子常用的茶盏,给太子泡了茶,谢祯对薛矜道:“是父皇要我出来看看这次大雪京中有没有受灾的地方,我想着今天元宵,便叫你出来看灯。”
薛矜惊喜道:“看起来今年的花灯格外好看,连殿下都有了兴致。”
谢祯看着他,“那也要看同谁一起看。”
言语暧昧,眼神温柔,魏朗在一旁吩咐宫人看着小二上菜,对太子的话视若未闻,薛矜讨巧笑笑,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这可不巧了,今日侯府几房亲戚都要来,我一会还得回去见客,花灯怕是没福气欣赏了。”
谢祯表情淡下来,眼神却仍看着薛矜,眼底的情绪晦涩难明,“现在在竹清的心里,表哥比谁都重要,真叫本宫伤心。”
薛矜敏锐察觉到谢祯可能生气了,他赔笑两声,乖巧地给太子斟了一杯酒,撒娇道:“殿下说笑了,殿下是将来的天子,谁能比得过殿下的分量,只是我出门的时候答应了侯爷夫人,作为晚辈,总不能失信于长辈。”
谢祯脸色稍霁,端起薛矜给他倒的酒,饮了一口,问薛矜,“从前也没见你和表哥走得近,怎么感情这样深厚?”
魏朗坐在对面,抬头看一眼薛矜,补充道:“竹清和小侯爷八字不合,从小并没有往来。”
“还不是为了他的病,说起来我还当了一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薛矜透出小小的骄傲来,漂亮的脸变得生动明媚起来,谢祯看了欢喜,笑道:“那我岂不是得了个便宜,让个菩萨陪我长大。”
说罢三人笑起来,薛矜想着今日是在魏明身上查不出什么了,眼看天色不早,便好言跟谢祯辞行,“殿下,眼看着到了晚膳时间,我该回去了,不然待会侯夫人会担心的,或许是她当初答应过我母亲要好生照顾我,对我格外上心。”
谢祯点点头,“是不早了。”又侧脸对魏朗道,“既然竹清没空看灯,本宫也没兴致了,不如你跟我去东宫喝酒吧。”
魏朗哪里敢拒绝,忙应了,两人起身,恭送谢祯出门,谢祯对跟着他的宫人道:“护送竹清回侯府。”
薛矜甜甜一笑,“多谢殿下。”
因为之前下雪,路面湿滑,薛矜紧赶慢赶,到家还是晚了些,眼看着晚宴就要开席,他一路小跑着回溪云斋换衣裳,却迎面在沉风阁门口碰到了纪裴。
纪裴看着慌慌张张的薛矜,眉心微蹙,“这是去哪儿了?”
薛矜眼看着瞒不过,只好如实相告,“魏朗约我出去喝酒。”
纪裴果然很震惊,朝他们身边的丫鬟小厮使了个眼色,下人们立刻退开远远候着,他压低声音道:“你去见他做什么,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薛矜忙道:“没有没有,其实是太子殿下相邀,怕让宫人来侯府传话引起轰动,才借了魏朗的口。”
纪裴一怔,“太子殿下找你做什么?”
薛矜这就有些为难了,不知该怎么对纪裴说,难道说太子殿下约他赏花灯吗,虽说现在纪裴对他没什么想法,但是薛矜不想让纪裴误会自己和太子的关系,支支吾吾半晌,道:“也没什么事,就是陛下让他出来办差事,闲来无事约我和魏朗喝一杯。”
纪裴看着薛矜飘忽的眼神,想起上次除夕宫宴,太子那些话,心里的猜想又清晰了几分,想来太子应当是很喜欢薛矜的,见他这么久没入宫,想看一看他,又不想惊动侯爷和自己,所以才出此下策。
不知为何,纪裴心里略微有些不痛快,尤其是看着薛矜对自己闪烁其辞的样子,脸色微微变了,语气生硬道:“在宫外,又是满月楼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万一太子殿下有什么闪失,你我如何担待的起,以后注意些。”
薛矜着急回去换衣裳,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罢带着柳枝回了溪云斋,管家已经差了人来叫他,小丫头正等在溪云斋门口,薛矜打发了柳芽去回话,对柳枝道:“快帮我更衣,这衣裳不好看,还沾了酒味。”
柳枝一面帮薛矜宽衣,一面吩咐外面的丫鬟,“翠儿,把早上少爷试过的那套银红色衣裳拿来。”
翠儿应了一声,忙捧了衣裳来,柳枝服侍薛矜穿上了,终于没误了时辰,可也是最晚到的,好在纪裴等着他,两人到前院的时候,亲戚们都已经齐了。
之前成亲礼的时候见过一回,那时候薛矜也没怎么记住,纪夫人便又领着他一一见了一遍,“长陵一直病着,就没带竹清去你们府上请安。”
几房亲戚倒也好说话,知道纪裴的身体情况,并没有介意,还给了薛矜见面礼,薛矜收礼物收到手软,笑得越发开心。
之后几位长辈在一起聊起纪裴的病来,纪夫人少不得又落了泪,几位婶婶安抚着她,薛矜坐在纪裴身边,用胳膊捅捅他,“今日元宵节,元宵过完,年就到尾声了。”
纪裴不知他是何用意,嗯了一声,薛矜又朝他展示自己刚刚收到的见面礼,“你怎么不给我礼物?除夕那夜母亲还悄悄给了我一份大大的压岁钱。”
“你又不是小孩子。”纪裴淡淡地。
薛矜白他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小气鬼。”
用完晚饭后,侯爷陪着男人们去了外院说话,夫人陪着女人们在内院看戏,薛矜原是该去外院的,但是夫人留下了他,纪裴随着侯爷去了外院。
戏班子过来给纪夫人请安,纪夫人先让亲戚们点了戏,又招呼薛矜,让他去点戏,薛矜忙小跑着上前,点了一处热闹的《白蛇传》,回身的时候,脚被凳子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他眼疾手快扶住了一旁的太师椅背,吓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薛矜一挥手,笑道:“没事没事。”
一个白色的物件随着他挥手的动作飘飘扬扬落在了戏台子上,众人也被吸引了目光,定睛一看,那是一条手帕,白色的蚕丝面料,上面绣着精美的合欢花,隐隐飘出点香气,场面瞬间安静下来,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这条手帕一看就是女人的东西,还绣着合欢花,却从薛矜的袖子里掉出来,而薛矜目前的身份是侯府的世子妃。
无论这门亲事是为了什么,但是担了这样的名头,就该依规矩行事,如今从他身上遗落了女人家用的东西,这事说出去,是纪家的丑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中早已波涛汹涌,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纪夫人也傻了眼,半天说不出话来,薛矜走上前去,拾起那条手帕,拿在眼前细看了看,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柳芽和柳枝对视一眼,皆是大骇,柳枝心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念头,有人要陷害自家公子。
眼看着在场所有人的表情越来越精彩,柳枝心一横,冲上前去,跪在纪夫人面前,哭道:“夫人饶命,少爷饶命,是奴婢在给少爷整理衣裳的时候不小心把帕子落在了衣服里,奴婢罪该万死,请夫人饶命!”
她将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保全了薛矜和纪家的颜面,不管在场的人信不信,至少不会传出去不堪的言语。
纪夫人正为难着,一边是亲戚妯娌,一大堆丫鬟婆子的眼睛,一边是自己求回来的“儿媳妇”薛矜,这种事她倒真不知道怎么处理最妥当,眼看柳枝揽了下来,立刻沉下脸来,呵斥柳枝,“糊涂东西!怎么服侍主子的,这些东西也是能浑放的?”
薛矜看着趴伏在地上的柳枝,又看一眼手中的帕子,看出来上面的刺绣并不像柳枝的手法,而且柳枝一个丫鬟,用不起这样好的料子,于是开口道:“母亲,这事……”
纪夫人道:“你不用管,你房里的丫鬟,合该治治,不然她们仗着你性子好,无法无天了!”
说罢吩咐她的贴身嬷嬷,“将她带下去,打十板子,让她长长记性!”
“是!”嬷嬷立刻叫人准备拖柳枝下去,薛矜上前一步,拦在前面,“母亲,这事有蹊跷,不管柳枝的事……”
纪夫人为难看着他,薛矜突然意识到今日还有很多外人在场,剩下的半截话咽在了喉咙里,柳芽小心走过来,扯扯他的衣裳,示意他冷静。
薛矜无奈,只能握紧了拳,眼看着嬷嬷们把柳枝拖下去,纪夫人让丫鬟收了那条帕子,笑着跟众人道歉,“竹清好性儿,纵的身边的丫头们不知天高地厚,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恍若什么都没发生,笑着寒暄几句,锣鼓声响起,戏开场了。
正文 审问
薛矜哪里还能听得进去戏,他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拦住一个小厮问他,丫鬟打板子一般在哪里,小厮道在后花园。
薛矜忙不迭往后花园跑,柳芽焦急跟出来,只瞧见了薛矜的背影,她一跺脚,灵光一闪,往前院跑去。
纪裴陪着男宾客们在喝茶,聊着朝堂上的琐事,柳芽叫了葫芦,把事情捡要紧的和他说了,葫芦吓一跳,忙走上前去,伏在纪裴耳边跟他回禀。
纪裴一听,脸色就变了,站起身对着众人道歉:“家母找我有事,长陵先失陪了。”
大家不疑有他,笑着寒暄了几句,纪裴快步走出,边往后院走,边问柳芽,“怎么回事?”
柳芽急的满头是汗,“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从少爷的袖子里掉出了一条帕子,上头还绣着合欢花,当时那么多人在,柳枝姐姐为了保全少爷的颜面,主动认了下来,现在被拉下去打板子了,少爷去找她了,少爷是个急性子,万一起了争执就不好了。”
纪裴思虑片刻,吩咐道:“你去把晚上服侍过薛矜更衣的丫鬟小厮都扣下来。”
柳芽虽不知纪裴意欲何为,却立刻答道:“是。”说罢朝着溪云斋而去。
纪裴则和葫芦一起来了后花园,刚转过一座假山,就听到了薛矜的声音,“我说住手你是聋了吗!”
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回话,“世子妃恕罪,可这板子是夫人罚的,奴才不敢懈怠啊。”
“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薛矜撸了袖子,转身唤了四喜,就准备强行抢过掌罚小厮手中的板子,纪裴走出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掌罚的小厮一看到纪裴,忙跪下来,将纪夫人要打柳枝板子和世子妃要阻拦的事禀报了一遍,纪裴视线扫过,看到柳枝趴在长凳上,应该是已经挨了好几板子了,身后有血迹沁出,整个人冷汗淋漓,奄奄一息。
薛矜看到纪裴来了,不再跟小厮纠缠,对纪裴道:“你来的正好,这件事跟柳枝无关,不能打她。”
纪裴凝神思虑片刻,深深看一眼薛矜,道:“此事我会处理,方才接到薛府的口信,说薛夫人想你了,你先回去看看。”
薛矜一听愣住了,脸色慢慢沉下来,难以置信道:“你要赶我走?你不信我?”
纪裴没有回答他,避开他的视线,吩咐葫芦,“去备车,送世子妃回家。”
葫芦也被纪裴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到了,但他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匆忙下去备车,薛矜看着纪裴的态度火冒三丈,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纪裴!我再说一次,那手帕不是我的,也不是柳枝的,谁知道它从哪儿冒出来的,你现在让我回家,不就是想说我在大家面前丢了你们纪家的脸吗!你有没有良心!”
无论薛矜怎么骂,纪裴就是不答话,等薛矜骂完了,纪裴又吩咐一旁的小厮,“送世子妃。”
小厮们看着剑拔弩张的薛矜,一个也不敢上前,薛矜怒目圆瞪,骂了一通,见纪裴态度强硬,气愤中慢慢生出一些失望来,他手一甩,“不必送了,本少爷自己走!”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纪裴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叹了一声,回头看着受伤的柳枝,对掌罚小厮道:“到此为止,再打就出人命了。”
掌罚小厮回了个是,收了板子,恭敬退下,画梅已然叫了几个丫鬟过来抬柳枝,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往溪云斋送,之前领了吩咐的柳芽也回来了,看到如此重创的柳枝,眼泪一涌而出,碍着纪裴在场,不敢哭出声来。
纪裴问她:“有逃跑的吗?”
柳芽忙拭了泪,答道:“溪云斋今天服侍过世子妃的丫鬟小厮都已全数扣押,无一遗漏。”
纪裴点点头,也朝溪云斋走去,柳芽没见到薛矜,想问,然而看着纪裴黑的可怕的脸色,又不敢开口。
画梅安置好柳枝,派了人专门照顾她,还做主请了府里略通医术的嬷嬷来给她看伤,趁着无人注意,画梅小心翼翼询问纪裴,“世子是真的怀疑世子妃吗?”
她服侍纪裴这么多年,多少摸清了一些纪裴的性格,他不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下决定的人,纪裴眉心一凛,对着画梅倒也不隐瞒,“有人想对他下手,侯府对他来说不安全。”
画梅松了一口气,请示道:“扣起来的那些人如何处置?”
“你去仔细地审,务必要问出真东西来。”纪裴眸色深沉,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冷道。
画梅不敢耽误,叫了几个得力的小厮朝着关押的柴房去了,柳芽给纪裴奉了茶,纪裴刚坐下,纪夫人就在贴身丫鬟的簇拥下走来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纪夫人瞧出溪云斋气氛不同,小声质问着纪裴。
纪裴起身扶住纪夫人,解释道:“溪云斋不干净,让画梅查一查。”
纪夫人自然知道是为哪般,她长叹一声,让丫鬟把那条帕子拿过来,递到纪裴眼前,“这东西的面料瞧着也不是丫鬟们用的起的,长陵,从前府中只有两位姨娘,你争我斗的我权当看不见,但是竹清是别人家的孩子,你得护好了。”
纪裴垂着头,恭顺道:“长陵明白。”
既然纪裴出了面,纪夫人便决定不再插手,又嘱咐了两句,转身离开。纪裴坐在暖阁喝茶,等着画梅审问的结果,顺便打量了一下溪云斋的布置。
之前他几乎没有迈入过这里,从来都是薛矜往他的沉风阁跑,溪云斋布置的和薛矜在薛府的结构差不多,华贵精巧,只是少了薛府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多的是寻常的摆件,他刚放下茶杯,手一摸,在软塌旁摸到了一本书,拿起来一瞧,是个话本子,纪裴无奈摇摇头,将书放回原地。
刚放下书,葫芦火急火燎跑过来,噗通跪在纪裴面前,纪裴下意识以为薛矜在回府的路上出了岔子,猛地站起身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葫芦摇摇头,还没等开口,薛矜气势汹汹迈着大步子冲了进来,怒视着纪裴,纪裴不解看向他,微微皱眉,“你怎没回去?”
薛矜瞪他一眼,又气又恼,语气就非常嚣张,“我想过了,我是你娘到我家跪在我爹娘面前求回来的,你凭什么赶我走?要我走也行,你让你娘亲自来和我说。”
说罢一屁股坐下来,招呼柳芽,“人呢,都去哪儿了,上茶上点心,饿了!”
柳芽欢喜答了一声,小跑着去给薛矜准备茶水和点心,薛矜环视一圈,这才发现溪云斋比平时要安静许多,他斜着眼睛看纪裴,“你把我的人都弄哪里去了,柳枝呢?”
纪裴万万没想到薛矜居然这样混不吝,自己都要送他走了,他竟又折回来,还说出那样一番言论,纪裴自然是不可能让纪夫人来说的,一下子没了招,他从小到大,就没遇到过像薛矜这样不按套路来的人。
薛矜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柳枝呢?不会被你打死了吧,纪裴你要是打死了她,我可就……”
“回房了,嬷嬷正在医治。”纪裴很是无力地打断薛矜的话。
“这还差不多。”
薛矜说罢,柳芽已拿了茶水和点心上来,那厢画梅也审完了,由两个小厮押着一个头发凌乱的丫鬟来到纪裴面前,画梅看到薛矜微微愣了一下,惊讶的表情稍纵即逝,她对纪裴复命道:“奴婢按照世子的吩咐细细审了溪云斋的下人们,从一个叫翠儿的丫鬟口中审出了端倪。”
被押上来的人想必就是翠儿,纪裴扫了她一眼,翠儿似乎是受过刑,两个眼睛哭得肿起来,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薛矜乍一见,吓了一跳,他深皱起眉头,却没有多问,只听画梅喝道:“翠儿,还不将你的罪行一一交代清楚!”
翠儿伏在地上,一个劲给纪裴磕头,边嗑边哭着说:“世子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将今天发生的事如实交代了出来,她说她前几日被张姨娘身边的丫鬟玉珠拉过去说话,原以为只是问些绣花样子,没想到玉珠却塞给她几个金叶子,说张姨娘想让她帮着办一件事,若是事情办成了,还有更多的赏赐等着她。
翠儿月俸本就不多,每月领了钱还要全数送回家去,自己一分钱都攒不下来,在侯府的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家里的父亲和弟弟还每每嫌弃她赚的钱太少,说什么要到侯府来闹一闹。
翠儿很害怕父亲真的到侯府闹起来,到时候自己的差事和面子就丢光了,说不定还会因此被打发到庄子上去,或是随便许了人嫁掉,所以她对张姨娘的赏赐动了心,小心地问是什么差事,玉珠便说要她在元宵这日,把一条帕子塞到世子妃的衣裳里,其他的不用她操心。
翠儿想着只是这样简单的事便能拿那么多钱,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元宵前一日,玉珠悄悄把那条绣了合欢花的帕子交给翠儿,翠儿便在薛矜回来着急换衣服的时候趁机塞了进去。
翠儿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小下去,哭声渐大,头都磕破了,还在不停喊着自己知错了。
纪裴把那条帕子扔到她面前,冷道:“可是这条?”
翠儿胡乱看了一眼,点头如捣蒜,“就是这条。”
纪裴还要问话,薛矜抢先一步问道:“那你可知道,这帕子是谁的?”
翠儿摇摇头,“奴婢不知,玉珠并没有说。”说罢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但奴婢瞧着上面刺绣的针法,有些……有些……像是文姨娘的。”
正文 祸水
天色已暗,侯府各处都点上了灯,因是元宵节,灯盏的数量比平时多出一倍来,将整个侯府照的如同白昼。
文姨娘坐在暖阁里,面前放着一盏素色的纺布灯盏,她借着灯火,在纸上写着什么,面色沉静,十分投入的样子,她的丫鬟阿七快步走进,文姨娘听到声音,笔下微微一顿,没有停笔,继续写着。
阿七知道世子曾教过文姨娘认字念诗,往常世子不在的时候,文姨娘就自己学着写字,慢慢的也能抄录一些诗词了,阿七不识字,但她知道,这是文姨娘对世子的情感寄托,想到这里,阿七不由得在心里轻叹一声。
“姨娘,世子让您现在过去一趟溪云斋。”阿七小声回禀。
文姨娘放下笔,侧过身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个时间去溪云斋做什么?”
阿七沉默了片刻,抬头觑了文姨娘一眼,忐忑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晚宴的时候世子妃落下了什么物件,似乎……似乎和您有关。”
文姨娘忙站起身,脸色有些慌乱,“知道是什么物件吗?”
阿七摇摇头,“奴婢不知,只是听说。”
文姨娘眉心紧蹙,犹豫片刻,对阿七说,“服侍我换衣裳吧,我去看看。”
在去往溪云斋的路上,文姨娘偶遇了张姨娘,两人皆是一怔,张姨娘看到文姨娘,显然有些猝不及防,“你怎么在这?”
文姨娘恭敬给张姨娘曲了曲膝,“姐姐安好,妹妹是收到世子的传唤,让妹妹去溪云斋走一趟,姐姐也是吗?”
张姨娘不自在点点头,文姨娘便笑道:“那刚好结伴同行,妹妹想着,或许是今日过节,世子有什么赏赐也未可知。”
往常多话的张姨娘却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着迈步就走,文姨娘讨了个没趣,只好缓步跟上。
溪云斋灯火通明,纪裴和薛矜坐在暖阁的软榻上,一人一边,薛矜捧着一盘干果吃着,纪裴端着茶盏若有所思,屋子里除了画梅和柳芽,再无旁人,文姨娘和张姨娘施施然给二位主子见了礼,纪裴没有让她们起来,扫了她们一眼,问文姨娘,“你屋子里近日来可有丢什么东西?”
文姨娘被问得云里雾里,想了想,缓缓摇头,“奴婢屋子里东西少,似乎并没有丢什么要紧的东西。”
纪裴听罢朝画梅使了个眼色,画梅便拿着那条帕子上前,对文姨娘说:“姨娘仔细瞧瞧,这条帕子可是出自你的手里?”
文姨娘接过帕子,细瞧了瞧,道:“这是奴婢的帕子,只是奴婢平日闲来无事绣过得东西太多,不知何时丢了这样一条帕子,竟没有察觉,奴婢行为有失,还请世子恕罪。”
文姨娘一瞧见帕子上面的合欢花样,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这帕子她原本是打算绣来送给纪裴的,只是收尾的时候针脚错了位,便弃之不用了,可这东西要是落到了旁人手里,却是极为不妥当的。
纪裴见她认得快,又诚恳,目光越过她落在张姨娘身上,张姨娘跪在那,垂着头,手里下意识绞着手里的手绢,看起来有些紧张,纪裴遂开口道:“张氏,你可知这帕子从何处而来?”
张姨娘忙道:“奴婢不知。”
“是不是你指示的玉珠,买通了溪云斋的翠儿,将这条帕子放在世子妃的衣裳里,想要诬陷世子妃的清誉?”画梅受了纪裴的委托,质问张姨娘。
张姨娘抬头快速看了纪裴一眼,视线扫过薛矜,见薛矜抱着干果碟子目光直直盯着自己,吓了一身冷汗,忙低下头去,道:“奴婢冤枉,奴婢从不曾做过这种事,还请世子明察!”
“可是要将翠儿和玉珠叫过来和你对峙?”画梅道。
张姨娘的手藏在袖子里,紧握成拳,面上装得震惊,“世子,奴婢真的冤枉,请世子明察!”
纪裴虽然平日和两位姨娘相处不多,但对她们还算了解,张姨娘从前就喜欢动些小心思与文姨娘争宠,这件事他已经可以确定是张姨娘所为,她现在不肯承认不过是嘴硬罢了,纪裴看着天色不早,不愿再和她多纠缠,沉声道:“张氏对世子妃不敬,即日起罚去三年月钱,禁足房中,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玉珠和翠儿欺上背主,拿了身契打发人牙子撵出府去。”
张氏的脸一瞬间变了,眼底滑过两行泪,仰头对着世子哭道:“世子,奴婢冤枉啊!”
纪裴冷冷看着她,“念在你是初犯,暂且只是禁足,你若还不知悔改,便送你去庄子上,安度余生。”
张姨娘吓得半句话梗在了喉中,纪裴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可言语中的冰冷像寒冰一样刺在张姨娘的心上,她再也不敢哭诉,眼睁睁看着画梅叫进来几个嬷嬷把她带了下去。
嬷嬷将张姨娘拖到院外,她才后知后觉哭出声来,只是很快被捂住了嘴巴,只留下呜咽声。
屋子里重归寂静,文姨娘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看起来小心翼翼地,纪裴问她,“此事你可知情?”
文姨娘忙道:“奴婢不知。”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还带着点颤抖,显然是被吓到了。
纪裴沉默半晌,道:“你先回去吧,马上入春了,府里事务多起来,无事就不要出来了。”
文姨娘身子一僵,头埋得更深了一些,唯唯诺诺答道:“是,奴婢遵命。”
之后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她刚走出门,薛矜就把吃光了的干果碟子丢在桌上,斜着眼睛看纪裴,“你这两个姨娘,一个胆小如鼠,偏偏还想着去害人,做了坏事藏都藏不住,一个心思深如海,看着人畜无害,心里头想什么没人知道,你可真有眼光。”
纪裴不理会他的嘲讽,下了软塌,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站住。”薛矜叫住他,“这事儿算完了,咱们俩的事还没完呢,你那时候为什么赶我出去,你是不是觉得我丢了你的脸?”
纪裴脚步顿了顿,背对着薛矜,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静了片刻,抬脚走了,掀开暖阁帘子的时候,听到薛矜在身后骂他混蛋。
一路沉默着回到沉风阁,纪裴有些体力不支,画梅忙扶他坐下,让小丫鬟上了参茶,犹豫着劝道:“世子许是又发病了,要不要奴婢去通知世子妃一声,让他来瞧瞧?”
纪裴摇摇头,饮尽了参茶,轻叹一声,“服侍我更衣吧。”
画梅不敢再劝,依言为纪裴更衣洗漱,纪裴擦完脸后对画梅道:“你安排一个机灵点的丫头去盯着文姨娘,看看她平日都在做些什么。”
画梅微微一惊,“世子是怀疑文姨娘吗?”
纪裴道:“张氏是个蠢的,这事虽是她做的,但我总觉得文姨娘摘得太干净了些,先留意着,若有异常及时报我。”
“是。”画梅服侍纪裴睡下,吹了灯,依旧和往常一样留下一小盏夜灯,退了出去。
夜灯微弱的灯光照在床帘上,纪裴枕着胳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后宅为了争宠而起的风波吗,这件事跟幕后黑手到底有没有联系,随后又想到薛矜的话,他认为自己赶他回去是因为不信任,纪裴也没有解释,很多时候,他觉得不必解释的那么清楚,话说的太透,反而变得苍白,他还不想让薛矜觉得自己有了顾虑。
长叹一声,纪裴缓缓闭上了眼睛。
子时已过,洛州城中早已宵禁,更夫提着灯笼穿梭在大街小巷,敲更的声音惊起一阵犬吠,更显得夜深人静。
一间茶楼的二楼,还是之前那个雅间,燃着一根手臂粗的蜡烛,蓄着胡子的男人手中拿着一封信,信上乍一看写着一首闺怨诗,然而在字里行间却隐藏着另一种文字,是南蛮国的文字,将这些文字抄录下来,翻译过来,是一句话:
“祸水已东引,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男人看完信,拿在鼻尖嗅了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男人笑了,随后将信收进怀里,一个穿着客栈小二衣裳的人推门走进,对男人道:“少主,冬天快过去了,我们是否要启程回国?”
男人歪在软塌上,冷笑一声,道:“自然要回去,来年春天的战争,可不能让哈克独领风光,我斩下了他们惠国的一支臂膀,是该回去跟父王领赏了。”
低低的笑声从茶楼传出,消失在黑夜里。
元宵过后,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张姨娘被禁足,文姨娘也称病不出,早上没人来给薛矜请安,他反而乐得自在,搬着椅子坐在廊下,看柳芽和四喜踢毽子,柳枝端着茶水走来,薛矜对她道:“身上还没好全,好生歇着,这些事不用你做。”
“柳芽只顾着玩,少爷的茶都凉了也不知道换,奴婢身上没大碍了,躺了这么些日子,是该出来走动走动。”柳枝说着看一眼薛矜的神色,薛矜虽然看两人踢毽子看的津津有味,神色却不怎么开心。
自从元宵之后,薛矜再没去沉风阁找过纪裴,每日都只派人去打听一下纪裴的身子,听说一直没有大碍,这几日更是天天待在前院书房,和侯爷以及蒋统领商量驻守边关的事。
往年这个差事都是纪裴的,侯爷虽然从前骁勇善战,毕竟年纪大了,身上又带着旧伤,自从纪裴成年,他便独自镇守边关,让侯爷留在京郊的大营中,休养生息。
可今年纪裴病着,镇守边关的事只能再次落在侯爷身上,纪裴担心侯爷的身体,这些日子就一直在讨论这件事。
薛矜对这些是没兴趣的,瞧了一会踢毽子,兴致缺缺,正要回屋子睡觉,画梅领着个小丫鬟笑着朝溪云斋来了。
柳芽和四喜停了下来,忙迎上去:“画梅姐姐怎么过来了?”
画梅朝她们笑笑,走到薛矜面前,屈膝行礼,“奴婢给世子妃请安,奴婢是特意给世子妃送玉酥斋的栗子糕来的。”
正文 点心
薛矜看一眼画梅手中精致的食盒,故作不屑道:“谁让你买的?”
画梅笑道:“是世子殿下吩咐奴婢送过来的。”
画梅说话时察言观色,看到薛矜脸色果然松了下来,忙走上前,边打开食盒的盖子,边道:“世子妃这几日怎么没往沉风阁去了,也不出去玩,总闷在家里有什么趣儿,后花园的迎春花都发花苞了,世子妃可以叫柳芽摘一些回来插瓶。”
薛矜对她说的这些花花草草没兴趣,盯着食盒里诱人的栗子糕发问,“你们家世子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本少爷送吃的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世子妃真会开玩笑。”画梅笑着回答,“世子殿下想着世子妃爱吃,特意吩咐葫芦去买的,其实世子一直是关心世子妃的,上次还担心府里有人要对世子妃不利,故意让您回家去避避,可世子没想到,您又自己回来了,后来世子还后怕了好一阵呢。”
薛矜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没想到纪裴那个冷面罗汉赶自己回去居然是这个原因,画梅觑着薛矜的神色,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于是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啰嗦,屈膝行礼道:“世子妃慢用,奴婢先行告退。”
画梅走后,薛矜从食盒里拿出一块栗子糕,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这一份栗子糕是玉酥斋的没错,可是并没有像他平时吃的那样多加一份糖霜,纪裴还不知道他这个习惯,薛矜咬了一口,金黄色的糕点软绵甜腻,入口即化,栗子香甜的味道充斥在整个口腔,薛矜心情瞬间大好,吃完几块后,拍拍手,就往外走,柳芽忙要跟上服侍,薛矜却道:“让四喜服侍吧,我去前院瞧瞧。”
四喜应了一声,将毽子丢给柳芽,小跑着跟上去。
去前院要路过花园,冬雪消融后,花园渐渐染上了春色,绿油油的叶子经过雪水的洗刷,越发干净澄明,在太阳底下生机勃勃,倚着墙根种着大片大片的迎春花,果如画梅所说,已经结了花苞,嫩黄色的小花苞藏在叶子中间,将整面墙点缀的十分好看,薛矜看着也心生欢喜,他吩咐四喜折了几支迎春花。拿着朝前院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有两个小厮值守,薛矜问:“世子可在里面?”
小厮点头道:“回世子妃,世子在里面和蒋统领议事,说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扰。”
薛矜眉头皱起来,有些不满,“本世子妃也不能进去?”
小厮虽在前院当差,也早对薛矜的坏脾气有所耳闻,见他变了脸色,不敢硬碰,互相看了一眼,支支吾吾道:“这个……奴才……”
刚说着,葫芦出来了,看到薛矜大吃一惊,“奴才见过世子妃,您怎么来了?”
“来见纪裴,他们不让进。”薛矜开始告状。
葫芦忙笑着赔了个罪,进去通传了一声,而后又出来,躬着身子请薛矜进去,“世子说让您进去。”
薛矜让四喜候在外面,接过他手中的迎春花枝,走进了书房,书房很大,比后院沉风阁那个书房要大得多,铺着木色的地板,四面墙做成书柜的样子,上面摆满了书,中间是个长条书桌,书桌前摆着两把方椅,书桌左侧有个软塌,右侧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一人高的山石摆件,摆件做的精致,山石上还有涓涓流水,落在盆底,给这个稍显严肃单调的书房添了一些景致。
纪裴和一个男人坐在软塌上,他们面前摆着一副棋盘,正在对弈。
男人看到薛矜,忙站起身,恭敬道:“卑职蒋天冬,见过世子妃。”
薛矜颔首,算是回礼,之后让他坐下,走过去看他们的棋盘,黑子呈包围之势困住白子,显然纪裴略胜一筹。
纪裴对薛矜的到来也略感惊讶,他原以为薛矜这场气还要发作几天,没想到只是一盒点心就哄好了,他不由问道:“你怎么来了?”
薛矜把迎春花拿到他面前晃了晃,“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送我好吃的,我回赠一束花。”说着便在房间里找花瓶,纪裴看了一眼薛矜抱着的迎春花,眼底流出一丝轻快来,没有说话,回头自去落子,蒋天冬坐在对面,将纪裴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在了眼中,又斜着眼角偷偷去看薛矜。
自从纪裴成亲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世子妃,匀称到略显纤瘦的身形,矜贵的打扮,秀气好看的脸上神采飞扬,满是骄傲,蒋天冬最初对于小侯爷娶了个男人的事还耿耿于怀,如今见了,反倒明白了几分。
他有些尴尬站起身,想要告辞,“卑职不打扰世子和世子妃,先行告辞了。”
“不着急,留下用了晚膳,还要细细商讨去边关带的人马。”纪裴道。
他发话了,蒋天冬倒不好推辞,复又坐下,刚坐下,就看到世子妃花瓶没找到,找到了一份食盒,“喂,纪裴,这里怎么还有一份点心?”
蒋天冬一看,那是下午时东宫宫人差人送来的,说是太子送给薛矜解馋的,葫芦来请示纪裴,纪裴就留下了,后来蒋天冬隐约听到纪裴吩咐人去后院给世子妃送点心,他便以为是将东西送过去了,怎么还留在这里?
纪裴眼神闪烁一下,看了一眼,道:“别人送的。”
“有栗子糕欸,还有翡翠糕,芙蓉卷,水晶糖酥,珍珠粉圆,这水晶糖酥和珍珠粉圆可是宫里头的点心,是不是皇后娘娘送的?”薛矜如数家珍。
纪裴没承认,也没否认,垂着眼眸道:“你拿去吃吧,这些东西太甜,放我这里也是浪费。”
薛矜将食盒放下,颇为可惜,“皇后娘娘赏赐给你的,我怎么好霸占,再说你刚刚给我送了一份去,我吃饱了,现在吃不下,早知道你这儿有这么多好吃的,刚刚我就不吃那么多了。”说着将迎春花插在一个琉璃花瓶里,将花瓶摆在书桌上,“你看,放在这里好不好看?”
薛矜回头问纪裴,笑得露出小酒窝,西下的斜阳从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薛矜脸上,将他整个人照的发光,纪裴看的有一瞬的愣神,而后唇角轻扬,“好看。”
蒋天冬头都不敢抬,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棋子一动不动,觉得刚才自己选择留下来吃晚饭就是个错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纪裴,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一呼百应的少年将军,竟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晚膳摆在前院,用过膳后,纪裴和蒋天冬回到书房商议镇守边关人员安排的事,薛矜也跟着去了书房,闲来无事,便在书架上翻书看,书架上的书或是些兵法古籍,或是些四书五经,都是正经书,薛矜选了半天没选到称心的,却见葫芦走过来,手上捧着一份请柬,对纪裴和薛矜说:“豫王府派人送请柬来了,豫王生辰在家设宴,宴请世子和世子妃,来人转告了豫王殿下的话,说这次生辰没有大办,只请了年轻一辈的朋友们聚聚。”
纪裴和蒋天冬对视一眼,之后又看向薛矜,薛矜已走过去将请柬接了下来,葫芦退下后,薛矜想起上回纪裴对他说过的正在着人调查豫王是否屯兵一事,不知道是不是安排蒋天冬调查此事,所以谨慎地没有问出口,不料纪裴却主动说:“天冬细细查过,目前豫王还没有屯兵的迹象。”
薛矜有些不解,“他若真的屯兵,是不是就能证实他的谋逆行为?”
“也不一定,历年来亲王屯兵不在少数。”纪裴道,亲王屯兵确实不在少数,虽然不合规矩,但若是没有实际证据也不能证实就一定是为了谋逆,纪裴往这方面查只是想知道豫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若他没有屯兵,那他在东宫安插眼线意欲何为?纪裴始终想不通。
既然他要过生辰了,不如就前去拜访一下,也好多接触接触。
豫王的生辰在三月底,当天薛矜起了个大早,满脸疲惫,其实昨夜他一整夜都没睡好,师父临走时留下的药丸只剩下两粒了,今日要去豫王府,以防万一肯定要吃一粒,若是师父再不回来,剩下的一粒药丸,薛矜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这件事他并没有告诉纪裴,收拾完自己后,他来到沉风阁,让纪裴服用了一粒,有些担忧地嘱咐道:“宴会嘈杂,又多有应酬,你若是感觉到不舒服,我们就马上回来。”
纪裴颔首,看着眼前的少年,穿着一身青碧色衣裳,腰带是亮眼的银白色,上面镶着碧绿的猫眼石,挂着一个蓝田玉佩,活泼明亮的颜色衬得薛矜面容更加白皙,也更显俏丽。
薛矜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话,纪裴低着头洗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脑海里自然而然便浮现出了薛矜说话的模样,下巴微扬,语速很快,偶尔还会露出小酒窝,是话多却不让人厌烦的样子。
他突然想起来,这是他和薛矜第一次作为一对眷侣出席宴会,不知为何,一向处事稳重的纪裴,心里小小地跳动了一下。
“你好了没啊,怎么这么慢,你这出门的速度都快赶上我娘了。”薛矜开始抱怨。
纪裴轻扬唇角,擦干净手,笑看他一眼,“好了,走吧。”
正文 生辰
到达豫王府的时候天色尚早,却已经来了不少宾客,马车在门口停下,立刻就有小厮迎上来,纪裴掀了车帘子躬身走出来,踩着脚凳下地站定,薛矜紧随其后,他刚从马车里冒出头,豫王就亲自迎了出来,“长陵,你身子可大好了?”
纪裴拱手行了个礼,道:“有劳殿下记挂,好多了。”
正说着话,薛矜踩上脚凳,一面下车一面和豫王打招呼,“殿下生辰快乐呀。”嘴里说着话,脚下就没留意,脚凳一歪,薛矜整个失去重心,朝前栽去,一个胳膊从旁伸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腰身,才堪堪将他固定,薛矜转头,纪裴的侧脸近在咫尺,感受着扣在腰上的手掌,薛矜脸上微微一红,借着纪裴的力道下了地。
豫王看着他们,笑容可亲,“谢谢竹清。”
纪裴适时放开了薛矜,腰上的温热转瞬即逝,薛矜下意识靠近他,两人相伴朝里走去,葫芦跟在后面,已经奉上了贺礼,豫王引着他们进了院子,迎面看到了魏朗,薛矜大惊,脱口而出,“子慎,你怎么在这?”
魏朗轻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殿下能邀请你就不能邀请我了?”
薛矜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魏朗是魏国公府的人,自然是有资格出席这个宴会的,自从上次听谢祯说东宫的细作是魏朗后,对于他和豫王出现在同一处,薛矜就下意识地紧张。
他忙笑着找补,“第一次看你这么早出席,从前咱们的聚会,哪次你不是最后一个到场。”
魏朗嘴角含着笑意,和纪裴见了礼,对薛矜无奈笑笑,“从前是因为你们太闹腾,今日豫王殿下生辰,岂敢怠慢。”
几人寒暄着,自有丫鬟奉了茶水,他们到了厅中坐下,陆陆续续来了些其他人,都是洛州城说得上名字的官宦世家子弟,果如此前豫王说的那样,这次的生辰宴,只请了同辈人。
薛矜从前是洛州城的小霸王,自从进了侯府,就很少再和这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如今见了,自然要说笑一番。
纪裴端着杯茶,细细观察着着来往的宾客,薛矜见状低声问他,“在看什么呢?”
纪裴道:“你看今日的宾客中,可有看出什么门道?”
薛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将所有人扫过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摇摇头,纪裴抹着杯盖,饮一口茶,道:“所到的宾客几乎涵盖了洛州所有的官宦子弟,上到公侯伯爵,下到四品小员,豫王府的招待只论品级,不讲亲疏,竟看不出哪些平时和豫王走的近些。”
薛矜瞬间明白了,豫王素有贤王的名声,在朝中颇有声望,可人缘再好的一个人,对人也该有亲有疏才对,然而豫王好似没有,这实在是令人奇怪。
两人讨论片刻,也没得出个所以然,只能静观其变。
隅中时分,门口处传来一阵骚动,门童大声通报道:“太子殿下驾到!”
在庭院中休息的人全都站起身来,恭候太子大驾,薛矜扶着纪裴起身站定,一身蟒袍的太子殿下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来,豫王领着大家上前见礼,太子微微抬手,笑道:“都平身吧,今日是大哥的生辰,别拘束。”
说罢又单独对豫王道:“对不住大哥,我来晚了,一会儿自罚三杯。”
豫王笑道:“以你的酒量,三杯怕是不够。”
说罢,兄弟二人相视笑起来,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太子虽然从进门开始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但是薛矜依旧看出来他的脸色不太好,豫王引着太子来到纪裴和薛矜这一桌,薛矜的视线免不了在太子脸上多停留了一下。
太子暗中给他递了个眼神,坐下便问起纪裴的病来,“表哥的身子可大好了?”
纪裴道:“还算凑活。”
薛矜发现太子听完这句话后眉心微微皱了一下,但是转瞬即逝,之后话题就没继续留在这上面,豫王招待完客人后,也坐到了这一桌,菜已经上的差不多,他提议大家同饮一杯。
他们坐在厅里,其余人坐在院中,除了太子,所有人都站起身,面朝着他们这一桌,对豫王道:“祝贺豫王殿下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
第一杯酒就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饮尽,第二杯酒还未斟满,门童快步跑过来,给太子和豫王行了个礼,禀告道:“陛下派常公公送贺礼来了!”
太子和豫王忙站起身走到庭院里,纪裴和薛矜也紧跟着站起来,门童的声音不大,余下众人见二位主子都站起来了,齐刷刷跟着起身。
院中一下寂静下来,常公公拿着一把拂尘走进来,身后跟着一溜的太监,抬着两箱贺礼。
常公公见到太子,脸上微微一变,立刻又笑起来,“太子殿下也在,奴才给殿下请安。”
常公公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平日太子见了他也多有尊重,于是虚扶了一把,笑道:“公公来的不巧,席面刚开了。”
常公公笑得两个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褶子都堆满了慈祥,“殿下说笑了,是奴才没福分,奴才来,是给豫王殿下送贺礼来了,陛下惦记着豫王殿下的生辰,特叫奴才跑一趟。”
常公公说话时眼神是对着太子的,虽是场面话,两人之间的气场却有些不同,薛矜从小在东宫伴读,对于察言观色已经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他瞧出常公公眼神中似乎有无奈和某种提醒。
显然太子也接收到了这一信息,顺着常公公的话笑着看向他身后的贺礼,纵然是被常公公暗示了,有了些心理准备,在看到贺礼的一瞬间,太子的身子明显僵住了。
太监抬着的两箱贺礼后面,还跟着一个重头戏,是一座十寸大小的金鼎,纯金打造,造型精致,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常公公适时开口,堆着笑容对豫王道:“奴才借着陛下的光,给殿下贺寿了,祝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儿臣谢父皇。”豫王朝着皇宫的方向磕头谢了恩,站起身对常公公致谢,“有劳公公跑一趟,厅下摆了酒菜,公公略吃一些。”
常公公笑着拒绝,“不了不了,陛下还等着奴才回话呢,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玩的开,奴才一个老东西,就不打搅了。”
太子早已在两人的对话中恢复如常,和豫王一起送了常公公出门,之后又坐下继续喝酒,就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薛矜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自古以来,鼎是帝王的象征,今日若是太子生辰,这座金鼎出现的并不突兀,但是豫王只是个亲王,陛下送这样大一份礼,是何用意?
薛矜偷瞄一眼桌上的众人,言笑晏晏,一派和谐,坐在身旁的人也端正有礼,好像大家都没有察觉到一丝不妥,薛矜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用腿轻轻碰了碰纪裴的腿,后者无动于衷,薛矜急了,用力踩了他一脚,下一瞬,他的手便被握住,纪裴的手心很干燥,捏了捏薛矜的手,似是安抚,薛矜这才放下心来,两人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口下,无人看见。
之后豫王敬酒,纪裴才将手抽回去,以茶代酒,满饮了三杯。
宴席散去已是暮色西陲,太子吃完饭就走了,纪裴和薛矜一直留到现在,以纪裴身子不适要回家服药为由婉拒了晚膳,豫王将纪裴和薛矜送至门口,有些遗憾道:“长陵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多留你们,等长陵身子好全了,再将今晚的酒补回来。”
纪裴道:“一定。”
薛矜在纪裴身后探出头,笑嘻嘻道:“殿下府上厨子的手艺真好,今儿那道醉香鸭真真是好吃。”
“馋猫。”豫王笑得十分温和,“你这么爱吃,过几日我让厨房做几份送到侯府,准叫你吃腻。”
“一言为定,殿下可不准食言哦。”
薛矜的玩笑很能调节气氛,二人上了车,豫王本想安排府中护卫护送他们回府,纪裴笑着回绝了,豫王也没有坚持,一直目送他们出了街口,才转身进屋。
马车里,纪裴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对赶车的葫芦道:“去清平茶庄。”
葫芦应了一声,一鞭子抽在马儿身上,驾着马车极速朝清平茶庄赶去。
清平茶庄外表很不起眼,内里却大有乾坤,他们并不是从正门进去,而是从后院的另一个门直接上了二楼,二楼装修的比一楼雅致很多,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点缀,楼梯口守着两个带刀侍卫,想来是不对外营业的。
侍卫见到纪裴和薛矜,直接放他们进去,最里面的茶室里,太子谢祯果然已经等在了那里,脸色阴沉地可怕。
纪裴在对面坐下,顾不上寒暄,开口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子却道:“表哥你的身子到底如何了,武功恢复没有?”
纪裴眉心紧皱,“发生什么事了?”
太子手握成拳,眉心几乎拧成了一条绳,冷着声音道:“陈贵妃怀孕五月,突然小产,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母后。”
薛矜听得后背起了一身的汗,纪裴也吓得不轻,惊道:“怎会如此?我从没听母亲提过此事。”
“姨母是个急性子,母后怕姨母担心,还瞒着他,侯爷也不知道,我只告诉了你,回家千万别说漏嘴了。”
“陛下是什么意思?”纪裴追问。
“不知道。”太子脸色阴郁,“父皇虽然暂时还没有处置母后,但是他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这样一份大礼给谢恒,意欲何为?难道父皇还想易储不成?”
纪裴脸色一暗,忙出言制止他,“慎言。”说罢思虑片刻,安抚道,“你也别太担心,侯爷马上要去边关镇守,春夏两季是南蛮最爱进犯的时候,皇上不会在这个时候和皇后娘娘生出龃龉,这件事只要没有实质性证据,对皇后娘娘不会有什么威胁。”
“实质性证据自然是没有,陈贵妃不过是诛心罢了。”太子冷道。
“你先暗中修书一封去楚国,让淑柔写一封家书回来,淑柔很受楚国国君的宠爱,有她和楚国做后盾,任他人怎样诛心,也无济于事。”
太子叹道:“多谢表哥提醒,给长姐的信我已经送出去了,只盼着表哥能早日痊愈,和侯爷一起,重振纪家军的雄风。”
正文 金鼎
与此同时,豫王府。
送走所有宾客后,豫王谢恒看着眼前那座金鼎,面露忧色,今日这一场变故是他始料未及的,皇上这个礼太重,以至于他当时都险些乱了分寸,如今细看,这金光灿灿的金鼎,对他而言却如芒在背。
书房很安静,王妃悄然而至,走到谢恒身旁,伸手抚上他的手臂,满心担忧地叫了一声,“王爷……”
谢恒握住王妃的手,长叹一声,将王妃拥进怀里,似乎想在她身上寻找一丝宽慰。
王妃紧紧靠着谢恒的胸膛,温柔道:“无论王爷做什么决定,妾身都会陪在王爷身边。”
谢恒摸了摸她的头顶,“我进宫一趟。”
“是。”王妃没有问他去做什么,只是乖顺应了一声,出门吩咐王府管家备马车,谢恒却道:“不必套车了,我直接骑马去。”
天色已不早,谢恒径直去了毓秀宫,宫里很安静,一进门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几个小宫女在外间洒扫,见到谢恒,忙去禀告,陈贵妃的贴身宫女听到禀告后走出来,将谢恒迎进去。
内室的药味更浓,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一盆娇艳的芍药花,给满屋子的沉闷添了一些生气。
陈贵妃倚靠在塌上的大迎枕上,身上盖着一层薄毯,未施粉黛的脸上稍显苍白,透着虚弱,饶是如此,也端的是一副弱柳扶风的绝世之姿。
谢恒上前拜倒,恭敬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陈贵妃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眼底流露出喜悦,“今儿是你的生辰,母妃不能给你庆贺了。”
“母妃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谢恒说罢对大宫女双华使了个眼色,双华会意,立刻带着其他的宫人退了出去,替他们母子关上门,待人走后,谢恒眉心皱起来,问陈贵妃,“母妃,您小产一事可是牵扯到了母后?”
陈贵妃见他问的突然,道:“可是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谢恒便把皇上今天大张旗鼓给他送了一座金鼎的事情说了,陈贵妃听完,先是诧异,而后欢喜地笑起来,言语中也满是得意,“好啊,她沈悦蓉也有今日!”
听着陈贵妃对皇后直呼其名,谢恒提醒道:“皇后如今尚且位居中宫,并未有所损伤,母妃还是谨慎些好,儿臣听闻,害母妃小产的慧嫔已经被打入冷宫了,为何又会牵扯出皇后娘娘来?”
“呵。”陈贵妃冷笑一声,“慧嫔不过是沈悦蓉身边的一条狗,她哪有残害皇嗣的胆子,不过是做了沈悦蓉的替死鬼罢了,如今陛下送了你这样一份大礼,岂不是说明他已经相信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就是沈悦蓉,这是在警告她呢。”
谢恒听后沉默半晌,斟酌再三,开口劝道:“母妃,这么多年您盛宠不衰,说明父皇心里有你,您又何必一定要处处争得头筹,儿臣只愿母妃能身体安康,至于什么金鼎……”
“糊涂!”陈贵妃还没等谢恒说完,便厉声打断他,“当初我拼了命在沈悦蓉分娩前生下你,替你挣了个皇长子的名头,可不是让你如今畏畏缩缩的!而今这一胎落了以后,我大概是不中用了,此生再不能有孩子,所有的指望全在你身上,惠国讲究立嫡立长,他谢祯是嫡子,你却是长子,轮身份,你一点都不比他差,你若不想要那金鼎,这些年贤王的名声要拿去喂狗吗!”
谢恒听着陈贵妃的教训,沉默不语,看在病榻上的母亲,如此虚弱却还在步步为营,他实在心有不忍。
当初陈贵妃和皇后几乎是同时怀孕,若算时间,皇后应当在前面生产,后来陈贵妃提前用了催产药,硬生生提前半月生下了一位皇子,占据了皇长子生母的名分,因为这个,她也落下了病根,之后二十年来再无身孕,如今年近四十,竟然再次有孕,无论是她还是皇上,都喜出望外,谁料却被一碗安胎药打了下来。
这件事,谢恒是有恨的,他命人细细调查,查出是慧嫔买通了太医院的人下的手,一向贤德的他,听闻慧嫔被打入冷宫后,更是动用自身在宫外的力量,将慧嫔的家人全部入狱,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他原以为事情到此就是结束,却没想到还牵扯出了这么多。
“我知道,你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跟我这个母妃不亲,可是恒儿,你该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你心里那个谢祯再不是小时候单纯善良的弟弟了。”陈贵妃叹着气说。
谢恒上前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手,动容道:“母妃别这样说,即便儿臣是被祖母养大的,心里也是最心疼您,儿臣只是不想看您如此劳累。”
“你有出息,就是对母妃最大的宽慰。”陈贵妃轻轻抚上谢恒的脸,眼底尽是慈母之情。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时辰不早,宫门就快要下钥,谢恒才起身告退。
谢恒走后,陈贵妃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她叫来双华,嘱咐道:“我明日写一封家书,你暗中交给丞相大人,宫外的一切让他多操些心,恒儿贤德有余,然野心不足,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双华替陈贵妃掖了掖被角,道:“是,娘娘休息一会儿吧,不要太过忧思了,小心身子。”
陈贵妃叹一口气,躺下来却如何都睡不着,她觉得这偌大的皇宫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她若不往前走,就只能等着陷下去。
清平茶庄里,纪裴和太子的谈话已告一段落,发生了这样的事,派去边关的人手又要重新斟酌了,纪裴原想着侯爷身上旧伤太多,身子大不如前,他本预备把精锐都随侯爷一起派去边关,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京中少不得要放一些精锐了。
这件事怎样安排才不让侯爷起疑,却是个大问题。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纪裴一直眉心紧皱,薛矜在旁边看着都觉得惆怅,忍不住伸出手指抚向纪裴的眉心,“都皱成个老头子了。”
纪裴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别闹。”
薛矜叹着气,“你说,皇上真的相信皇后娘娘是害贵妃小产的人吗?”
纪裴摇头不语,这件事太大,他对皇上的了解远没有侯爷对皇上的了解多,此事若能回家和父亲商议一番就好了,但是一想到母亲急躁的性子,知道皇后出了这样的大事,肯定担心的睡不着觉,既然皇后有心瞒着,纪裴也不能让二老烦心。
“哎呀,别想那么多了,皇后娘娘在凤位上坐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我看看王老头还在不在,给你买一串糖葫芦吃吃。”薛矜说着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天色已暗,外头已经快要看不清人影,仅剩的几个摊位也开始收摊了,哪儿有卖糖葫芦的。
薛矜心下失望,刚要放下帘子,余光一扫,看到了街巷转角处一张熟悉的招牌幡旗,他眼睛一亮,猛地拍了拍马车,“葫芦!停车!快停车!”
葫芦吓了一跳,忙勒住缰绳,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停了下来,纪裴不解道:“怎么了?”
薛矜已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扬声对纪裴说:“你先回去,不必等我,我一会儿自己回!”
话说完,人就不见了踪影,葫芦不知如何是好,转身询问纪裴,纪裴扶着额头道:“先回去吧。”
薛矜跑得快,在第二个街口抓住了招牌的主人,冲上去就一把抱住了他,“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仙道被薛矜蛮横地冲撞退了好几步,“哎哟哎哟!我的腰,臭小子滚下来!”
薛矜放开仙道,看着他眼睛闪闪发光,下一秒又沁出一些湿润来,就像是要哭了,“师父,你出门这么久,徒儿想死你了,呜呜呜……”
“得了吧,你这哪儿是想我,你是想我救你夫君的病,怎么,为师那一瓶子药丸快吃完了?”仙道一路走到一个湖心亭,坐下按揉方才被薛矜冲撞的老骨头。
薛矜在他旁边坐下,呵呵一笑,“就剩下一颗了,您再不回来,就该断粮了。”
“什么!!”仙道气的胡子都快竖起来了,“我那么多灵药,你当糖丸吃呢!作孽啊!”
“师父~”薛矜对着仙道撒娇,“师父的药丸好生厉害,纪裴现在都能下地行走了,和常人无异。”
“那当然。”仙道被夸后,捋起胡须洋洋得意,“对于普通毒药,那可是起死回生的功效。”
“那这个七星霜,师父找到解法了吗?”薛矜小心翼翼地问。
仙道看他一眼,自顾自摸着胡子不说话,薛矜了然,笑道:“今儿太晚了,明日徒儿一定一早就去玉山上替您把从前埋得酒全挖出来拿到您面前。”
“还要满月楼的醉月红,一百年陈酿的那种!”
“没问题!包我身上了,我就是把满月楼砸了也给您找出一百年陈酿的醉月红。”
仙道哼哼两声,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篓,放在石桌上,竹篓上用布包的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薛矜急不可耐的打开封口,突然钻出来一个蛇头,朝着薛矜吐着蛇信子,那蛇信子差一点点就伸到薛矜脸上了,薛矜尖叫一声,跳起来,吓得语无伦次,“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你夫君的解药啊。”仙道摸出腰间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这解药怎还是活的,吓死人了,就算要取蛇胆,师父你也别故意吓唬我啊。”薛矜隔着距离观察竹篓中的蛇,手腕粗,身上的颜色一半白一半红,眼睛成绿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
“什么蛇胆,这条活蛇才是解药。”仙道将蛇拿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蛇乖乖盘在他手上,冲薛矜吐着蛇信子,仙道说,“这蛇叫红霜蛇,体内的蛇毒能解七星霜的毒,必须得让活的红霜蛇咬上中毒之人,将蛇毒送至中毒之人体内,蛇毒和七星霜毒在体内相互消耗,最终完全被化解。”
薛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离奇的解毒方法,不由问道:“那,这蛇毒对人有害吗?”
“既然是毒,自是有害的,只不过红霜蛇的蛇毒对人来说只是折磨,在人体内存留时间也短,不至于要人性命。”仙道说,“解毒初期,蛇毒和七星霜毒相互消耗,中毒之人只是昏迷,不会有特别明显的反应,到后期,七星霜毒慢慢解除,蛇毒占了主导地位,折磨便开始了,蛇毒会在人体内留存三四个时辰,期间中毒之人时而犹如坠入冰窖,浑身奇冷,时而如同置身烈火,酷热难耐,如此反复,心智不坚之人往往受不了这种折磨,就自行了断了,但如若扛过这几个时辰毒发,便不会再有危害。”
正文 解毒
薛矜听着这个解毒的法子就觉得浑身开始难受,他忍不住问,“那这种痛苦要经历几次?”
仙道神在在道:“一直到蛇将七星霜毒尽数吸出来,到那时,蛇也会死在七星霜的毒性下,自然就不必再受苦,你的夫君也算痊愈。”
“世上只有这一种解法吗?”薛矜不想看纪裴经历蛇毒的煎熬。
仙道听完白他一眼,“你以为七星霜是什么寻常的毒吗,能有解药已算万幸,爱要不要!”
仙道说着将蛇放回竹篓,作势就要站起身,薛矜忙按住他,讨好撒娇,“师父莫急,您的医术徒儿再信不过了,只是这蛇看着怪吓人的,我害怕嘛~”
“你不招惹它,它便不会伤你,好生养着,它只吃新鲜的白鼠,你若是养死了,你夫君可就彻底没救了。”
“是是是,徒儿一定好生养着。”薛矜说着去看那个装了蛇的竹篓,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蛇的影子,心里还是有些后怕,花一两银子在街上找了个乞丐,让乞丐去侯府把四喜叫了过来。
四喜提着蛇篓子,薛矜对着仙道千恩万谢后,带着四喜离开,走出湖心亭好一段距离,还听到仙道在身后的叫喊,“一百年陈酿的醉月红啊,要是敢忘了,我就把你的蛇宰了炖汤喝!”
路上,四喜提溜着竹篓,好奇问道:“少爷,这蛇是拿回去炖汤喝的吗?”
薛矜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这是本少爷的新宠物,回去后你给我看好了,若是它死了,我就让你给它陪葬。”
“啊?”四喜苦着一张脸,“少爷,四喜对您忠心耿耿,怎么还要比不上一条蛇啊,少爷好狠的心。”
薛矜被他的俏皮话逗笑,“那你就别让它死了,也别让别人知道。”
主仆二人提着蛇偷偷回了侯府,薛矜直接将蛇拿到了沉风阁,纪裴还在书房思考皇后娘娘的事,他坐在檀木长条书桌后面,手撑着头,满脸愁容,愁容底下还有无法隐藏的疲惫。
薛矜走过去,劝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纪裴长叹一声,叹息中是满满的无奈和自责,“也不知我何时才能再上战场,外有南蛮,内有豫王,阿祯面临的局势实在艰难。”
薛矜在他对面坐下,两只手托着下巴,看着纪裴,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毒马上就可以解了,等解了毒,你和你的惊鸿剑就可以和以前一样继续做英雄了!”
纪裴眼中一闪,“可是尊师回来了?”
薛矜点点头,扬声唤进来四喜,说:“方才在路上,我就是看到他了才让停车的,我师父已经找到解毒的法子了。”
说着,四喜将那个装蛇的竹篓拿进来,打开口子,红霜蛇吐着蛇信子探出头来,浑身的颜色艳丽又诡异。
薛矜把解毒的办法给纪裴说了一遍,末了,他有些担忧道:“只是要解了七星霜的毒,你难免要受些折磨。”
纪裴听着只觉得惊异,世上竟还有这种蛇,他看着那条蛇的眼睛,伸出手去,想要将蛇拿出来,没想到那条蛇朝着纪裴吐了两下蛇信子,张嘴一口咬在了纪裴的手腕上。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坏了薛矜,他站起身就要让四喜捉蛇,却见回过神来的纪裴朝他摇了摇头,薛矜冷静下来,细细看去,才发现那条蛇一直咬着纪裴的手腕不放,有丝丝黑血顺着伤口处流出来,这蛇显然是正在吸取纪裴体内的毒素。
薛矜这才明白过来,七星霜毒素有着致命的危害,但是对于红霜蛇来说,亦是抵抗不了的诱惑,它们会情不自禁地上前吸食,直到最后毒发身亡。
薛矜忍不住唏嘘,一时间不知该说这蛇是太傻还是太呆。
红霜蛇吸了一会,纪裴体内原本被药丸压制住的毒性重新被激发,他明显地虚弱下来,支撑不住倒在了书桌上,薛矜忙让四喜把蛇带走,上前扶起纪裴,踉踉跄跄往内室走去。
之后,纪裴就一直昏迷着,侯爷和夫人知道后,吓得脸都白了,急匆匆赶来,看到躺在床上宛如生病初期的儿子,纪夫人一下子哭起来,“这是怎么了,不是有好转了吗?”
薛矜上前扶着纪夫人,安抚她,“母亲不必伤心,我认得一个世外神医,他给了方子能彻底治好世子的病,服用那个方子,是有些痛苦,不过往后就好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纪夫人拿帕子擦着泪,“是何方神医?让他来我瞧瞧,我儿到底是什么病,也该说出缘由啊。”
薛矜道:“一个云游的神医,性格孤僻的很,不愿与人交际,母亲相信竹清吗?”
纪夫人一怔,“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那竹清向您保证,一月内,世子一定痊愈。”
纪夫人怔怔看着薛矜,被他眼底的坚定影响,再看向昏迷着的纪裴,心里头似乎也没那么伤心了,她握住薛矜的手,“竹清,我的好儿,为了长陵的身子,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薛矜摇摇头,“那世子医治期间我就留在沉风阁日夜照拂了,母亲身子不好,也不必日日过来,免得看了伤心,等世子好了,我和他一同去给母亲请安。”
纪裴从前在那些太医口中是必死无疑的,如今有了一线痊愈的希望,纪夫人自然对薛矜深信不疑,擦干净眼泪,静静在纪裴床边坐了好久。
与此同时,侯爷将薛矜叫了出去,在沉风阁的偏殿里,侯爷沉默良久,开口问薛矜,“今日我回来的晚,回来时长陵就已经昏迷,所以没来得及问一句,你们在豫王生辰宴上发生了什么?”
薛矜一愣,“不知父亲说的是哪方面?”
侯爷的脸在岁月的摧残下横生了几道皱纹,鬓发也有些花白了,身形却很是挺拔,眉宇间满是愁容,“听闻今日豫王生辰,陛下特意送了一座金鼎作为贺礼,可有此事?”
薛矜垂着头,轻轻点了点头,“当时太子殿下也在场……”
侯爷的手下意识握紧了,眼神不自觉看向了内室的方向,薛矜想,侯爷肯定很想和纪裴商量一下,可眼下纪裴再次病倒,他也无奈,看一眼薛矜,原本严肃的表情略微松懈下来,对薛矜道:“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先进去陪着长陵吧。”
“是。”
之后薛矜便在沉风阁住了下来,日日守着纪裴,每三日让蛇咬上纪裴一口,初期并没有什么变化,许是纪裴体内七星霜毒素深入血脉,蛇毒倒没在他身上有什么反应,只是昏迷。
后来有一回一个丫鬟进来送水,一不小心踢翻了装着蛇的笼子,蛇一溜烟跑出来,把那丫鬟吓得昏死过去,四喜和葫芦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蛇抓回来,世子妃在沉风阁养了条蛇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薛矜顾不上那么多,眼看着纪裴一日日昏迷,心急如焚。
这一日他照旧将红霜蛇拿来为纪裴清毒,将蛇放回去后,听到一声闷哼,转过身去,看到昏迷中的纪裴眉心紧锁,整个人仿佛陷入极大的痛苦中,薛矜忙走过去,伸手一探,只觉纪裴浑身冰凉,薛矜的手触碰到他的额头,宛如碰到冰块。
薛矜大骇,知道这是蛇毒发作了,忙叫画梅燃上炭盆,又是加被子又是准备汤婆子。
已然四月,春暖花开的时节,沉风阁内室却热烘烘的,薛矜坐在床边,往纪裴的被子里塞了三四个汤婆子,又把两个炭盆搬过来放在床边,他被热的浑身冒汗,也顾不得,只一味地去摸纪裴的体温。
画梅和柳芽看在眼里,满是心疼,柳芽劝道:“世子妃去歇歇吧,我们一定好生照顾世子。”
薛矜摇头,将自己的手在火盆上烤热后覆在纪裴额头替他取暖,纪裴就在这种痛苦中缓缓睁开了眼。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薛矜大喜过望。
“……”纪裴感觉并不好,可谓是十分痛苦,身上虽盖了厚厚的被子,还有汤婆子和炭盆,浑身仍是寒冷刺骨,像是有无数的冰锥子往他骨头里面钻,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思绪混沌,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强撑起精神,看一眼薛矜,生生按压下身上的痛楚,缓缓道:“我无事,辛苦你。”
薛矜摇头,察觉自己手温度降了下来,再次将手烤暖,重新覆在纪裴的额头上。
纪裴颤抖着伸出僵硬的手,握住薛矜的手腕,痛苦道:“你出去歇着。”
“我不,我陪着你。”薛矜说着伸出另一只手将纪裴的手臂塞到被子里面。
纪裴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闭上眼,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躺在无尽的冰川底下,周围全是寒冰,一寸寸往他骨子里蔓延,将他四肢都锁住,剧痛由内而外,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冻得人几乎要失去意识,好在头顶有细微的热度传来,源源不断,只是这一点点温暖,叫他有了挣脱而出的希望。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纪裴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他醒来的时候,薛矜趴在床边,已然睡着,手还覆盖在纪裴的额头上,手心早已被纪裴冻得冰冷。
经此一遭,纪裴觉得身上好似轻快了些,他侧过身,看着睡梦中的薛矜,细长的睫毛在梦中微微抖动着,显得他格外安静。
正文 涟漪
纪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薛矜的脸,只轻轻一碰,薛矜立刻就惊醒了,下意识就去摸纪裴的额头。
纪裴一把抓住他的手,“已经没事了。”
薛矜才松了一口气,这一夜守着纪裴,又是被炭盆烤着,又是着急,他衣裳全都汗透了,叫了柳芽和画梅打水服侍他沐浴,浴盆就放在一个屏风之隔的暖房,纪裴靠坐在床上,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对薛矜道:“没想到这蛇毒这样厉害。”
“你也挺厉害的,我师父说,但凡心智不坚定者,受到这种折磨,就是生不如死,你昨夜竟一声不啃,只是把我的手拽得紧紧的,若不是你力道太重,我都不知道这个蛇毒这样厉害。”薛矜隔着屏风回话。
“可有伤到你?”纪裴担心地问。
薛矜轻轻一笑,“没有,趁着你神志不清,我揍了你好几拳呢!”
纪裴被他说的勾起唇角,听着屏风那边的水声,一时有些恍惚,于是转移话题道:“昨夜的痛苦倒叫我想起了几年前在祁山剿匪的经历了。”
“什么经历,说来听听,我最爱听故事了!”薛矜说着从屏风后走出来,沐浴后的他只穿着中衣,一头黑发散开披在肩上,垂至腰际,被水汽熏染的湿润黑亮,雪白的中衣衬着黑发,更显得薛矜唇红齿白,眼神亮晶晶的,他好奇地看着纪裴笑,等着听纪裴讲故事。
纪裴看着眼前的人,闻着他带出来的沐浴香气,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讲什么。
直到薛矜走到他面前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是不是现编的故事还没想好?”
纪裴下意识去抓他的手,碰上了却像是抓了个火球,忙又松开,避开视线不去看薛矜,道:“几年前祁山土匪横行猖狂,常常下山伤人性命,当地的官府无能,恰好我当时在那附近,太子便命我带兵过去剿匪。恰逢冬天,祁山山顶又长年积雪,我带着一队兵十来个人将那些土匪赶至深山中,预备一网打尽,不料却被暗算,掉进了一个雪坑里,被雪埋住,动弹不得,那群土匪守在边上,想把我们活活冻死。我们被困在里面整整三天,身子都冻得僵住,险些以为就折在那里了,所幸增援的官兵及时赶到,才将我们救出来,那一回我就领教了什么是寒冷彻骨。”
薛矜听得入神,他长这么大,连洛州都没出去过,最远也只去了京郊的几处园子,像这种事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更是没想到纪裴还有过这种时候,他想了想问道:“几年前的事?”
“大约是六年前吧。”纪裴道。
“难怪我不知道,六年前的冬天,我碰巧染了风寒,生了一场大病,在屋子里浑浑噩噩过了两个月。”薛矜回想起当年的日子,除了满满的药味,再也没别的记忆了。
纪裴却听得奇怪起来,“你又不行兵打仗,这些事如何能都知道。”
薛矜察觉失言,眼神转了转,就将话题扯开了,“那你说掉在雪坑里和中这蛇毒,哪一个更冷?”
真要算起来,其实昨夜的蛇毒发作更冷的难受,在雪坑受冻,是由外而内的寒,这个蛇毒却是先从最里头寒起,还好是只有一夜的折磨,若是再多上一日半日,纪裴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挨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瞥过,落在薛矜的肩膀上,只见他湿漉漉的发尖上还沾着一片花瓣,纪裴心中一暖,想起昨夜薛矜用手心给自己热敷的场景,默不作声。
薛矜推他一下,“我问你话呢!”
“自然是雪坑里更冷。”纪裴轻勾唇角,雪坑里同他一起被埋的都是些糙汉子,自顾不暇的,可没人会贴心地替他做这些。
薛矜瞧着纪裴聊天的兴致缺缺,轻哼一声,没想到自己却先打了个哈欠,昨夜直到下半夜他才迷糊睡去,这回子困得很。
“你回去歇着吧,我觉得好多了。”纪裴看着薛矜眼底的乌青,有些心疼。
“我就在旁边暖阁的软榻上睡,回去又要走路又要让她们铺床,麻烦的很。”薛矜说着,叫了画梅给他拿毯子,转身去了暖阁。
纪裴依旧靠坐在床上,取下惊鸿剑,拿在手里摩挲,想着方才薛矜的话,又记起上次在他家里看到的那支断掉的箭矢,总觉得薛矜似乎有事情瞒着他。
另一面,后院的房中,文姨娘歪在塌上假寐,听窗户外头,她的丫鬟阿七和另一个小丫头的对话,阿七的声音柔和,带着细微的惊恐,“世子妃怎么养这么可怕的玩意儿,咬着人可怎么是好?”
另一个小丫头声音尖细,刻意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吗,还养在世子屋子里,沉风阁的姐妹们都不敢进屋子伺候了,你说世子殿下也真是的,怎么这样纵着他。”
“谁叫他是夫人心尖尖上的人,世子最有孝心,自然事事都依着夫人,只是苦了我们主子,自从世子妃嫁进来,世子竟没有一日和我们主子独处的。”阿七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是怕文姨娘听到后伤心。
“文姨娘也太好性了,就该学着张姨娘,闹一闹才好呢。”
“我们姨娘哪里能和张姨娘一样,张姨娘好歹还有娘家,我们姨娘孤苦伶仃的,如今世子妃养了个长虫在那,姨娘竟是连去看一看世子都不能够了,哎。”
两个丫头说话的声音低下去,应当是走远了,文姨娘睁开眼睛,眉心紧蹙,好端端的,养一条蛇做什么。
又想起近日听说纪裴的病又严重了,整日昏迷不醒,文姨娘一时倒迷惑了,他这“病”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想到这里,实在放心不下,坐起身来找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细细的塞在绣品里,晚上等阿七回来的时候,连同其他的绣品一起交给她,道:“这是这些日子做的,你照旧拿出去卖了。”
阿七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接过绣品,叹着气说:“要我说姨娘你也该警醒起来,从前被张姨娘压着便罢了,如今怎么还要被一个来冲喜的男人压着呢,他又不能为纪家生个一儿半女的。”
文姨娘侧坐在灯下,秀丽的容颜上挂着淡淡的愁容,“虽是个男人,到底是主子,你以后别再说这些浑话,被人听去了反而不好,我如今这样有吃有穿已经很是知足了,只盼着世子早日痊愈。”
“哎!”阿七不再多劝,收起了绣品,打来水服侍文姨娘睡下,这才拿着东西找到门房,塞给他一把铜板,顺便把绣品交给他,托他拿出去换钱。
文姨娘侧躺在床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冲喜的男人么?她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如若不是这个叫薛矜的生生闯进来,也不会多出这么许多事。
又想起张姨娘,文姨娘不由在心中骂她愚蠢,当初自己暗地里挑拨了她和薛矜,原想着借张姨娘的手将薛矜赶出去,没想到张姨娘想出那样一个拦招,还妄想一石二鸟,结果自食其果。
夜里的侯府,静的很,文姨娘翻一个身,盯着黑漆漆的屋子,久久未能入睡。
春日的傍晚,连空气都是清新的,院中的花草树木在夜风的摇曳下,吹来阵阵花香,薛矜坐在沉风阁的廊下,抱着一碟糕点吃着。
距离上一次解毒已经过去三天,今晚又到了给纪裴解毒的时候了,想起上次的折腾,薛矜心有余悸,咬下最后一块糕点,他一咬牙拍拍手里的糕点残渣,走进了内室。
纪裴显然已经准备好了,薛矜唤了四喜进来捉蛇,蛇咬上纪裴的时候,薛矜还是不敢看,下意识别过了头。
今日他特意让画梅提前备下了冰块,也将屋子的窗户都打开了,架上了摇扇,他想着上一回是寒冰刺骨,这回估计就是烈火焚身。
蛇完成它的工作后被四喜送回笼子,提着下去喂食,薛矜坐到床边,问纪裴感觉怎么样。
纪裴刚要摇头,忽觉胸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和上次一样的刺骨寒意由内而外迸发出来,他顿时觉得自己的五脏都被冻住了,一张口,却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薛矜自然也察觉出来了,伸手一摸,发现纪裴的体温正飞速下降,脸上一下就没了血色,连嘴唇都变得惨白,薛矜吓傻了,手忙脚乱把纪裴扶进被子里,扯着嗓子喊人上炭盆和汤婆子。
他没想到,两次蛇毒发作居然都是寒毒,这次看起来比上次似乎还要更严重一些。
炭盆和汤婆子很快被呈了上来,薛矜还给纪裴加了好几床厚被子,可是手摸上去,纪裴仍是冰凉的,就连塞了汤婆子的被窝里面,热度也低的很,纪裴体内的寒毒已经不是这些汤婆子和炭盆能抵抗的。
薛矜看着陷入昏迷,眉毛上都结了一层薄霜的纪裴,心里揪心地疼起来,他让画梅准备了滚滚的姜汤,自己含在口中,顾不得烫,俯下身去,贴在纪裴的唇上,一点点喂给他喝。
然而收效甚微,薛矜纵然有一肚子医术,却不知道这红霜蛇带来的寒毒该怎么减轻,急的团团转,身上就热出了一身汗,他来回迈了两步,一摸自己的额头,热烘烘的,再看一眼床上冻得发抖的纪裴,忽而想到一个办法。
他知道,人体内的温度是最有用的取暖剂,他又没有寒毒,若是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纪裴,一定比汤婆子这些死物件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他也没有顾虑,脱了自己的衣裳就钻进了被窝里,将汤婆子抱在怀里,贴近纪裴,倒是把自己捂了一身汗,热度却根本传不到纪裴身上。
薛矜想着,或许是两人都穿着中衣的缘故,须得坦诚相待才有效果,他于是坐起来,脱了中衣和亵裤,可是等到要去脱纪裴衣裳的时候,反而有些不敢了。
纪裴昏睡着,眉心紧锁,俊朗的面容此时像是结了一层冰,看起来越发冷峻,皱起的眉心在薛矜心中惊起一阵阵涟漪。
薛矜伸出手去,难得的害羞起来,之后像是下定了决定般,一把扯下床帘子,将整张床牢牢罩住,烛火被挡在床帘子外面,视线一下子昏暗起来,薛矜犹豫半晌,重新躺进被子里,小心翼翼去解纪裴的衣带。
正文 火炉
纪裴是被热醒的。
他觉得自己身上仿佛抱了个火炉,热滚滚的,还压得他喘不上气,他皱着眉睁开眼,眼前视线很昏暗,落下的床帘隔绝了外头的光线,只能从缝隙里看到微弱的烛火跳动。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火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圆的脑袋,压在他的胸口处,头顶着他的下巴,墨色的头发在身后散开,铺在二人身上。
纪裴大惊失色,整个人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想着昨晚寒毒作祟他都昏迷了,怎么还会和人同床共枕,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小心翼翼低下头去,看到了薛矜的睡颜。
纪裴惊惧万分,下意识动了下手脚,想要和薛矜挪开一些距离,不想他的动作似乎引得睡梦中的薛矜不满,嘟囔着拱了下身子,下一瞬,纪裴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只因薛矜胡乱的动作中,原本压在纪裴膝盖位置的腿往上移了寸许,骤然蹭到了纪裴的大腿处,这个敏感的触碰瞬间让纪裴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薛矜未着片褛,自己也一样。
纪裴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一滴汗从额头滑落,他不敢动弹分毫。
寒毒过后的他,意识格外清醒,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紧抱着自己的这个人身上,他能感受到薛矜的头埋在他的颈窝,能感受到两人的胸口靠在一起,能感受到腰部以下亲密的接触,甚至能感受到薛矜身上滚烫又细腻的肌肤。
屋子里烛火旖旎,床帐里热气腾腾,纪裴流了一脑门的汗,他觉得十分口渴。
就这样僵着身子睁着眼睛过了许久,久到纪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才隐约感觉到外头天色渐明,从小习武的他听力极好,听到外头已经有丫鬟小厮说话走路的声音,他实在渴得难受,想要开口要一杯茶,一想到两人的姿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心里挣扎半天,他决定先起床,也不知是解毒有了效果,还是纪裴起床意志过于强大,昨日还虚弱地不能下床的他,这时候倒是有了力气。
他极其小心地掀开被子,先把薛矜那令人脸红的腿挪开,再努力把自己从薛矜的身体下面解救出来,不料刚动了两下,薛矜便很是不耐烦地踢了几下腿,越发压紧了纪裴,口中迷迷糊糊就骂开了,“别打扰本少爷睡觉!再烦我杀了你!”
纪裴脸都黑了,这人光着身子睡在别人床上,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起床气倒是不小,他皱起眉头,轻轻拍了拍薛矜的脸,打算叫醒他。
薛矜被拍烦了,伸出手胡乱去抓,抓住纪裴的手牢牢抱在了怀里,嘟嘟囔囔,“我再睡一会儿就起来,母亲来了就说我病了。”
偏他说话的时候腿还乱动,膝盖擦过纪裴的腿根,纪裴一下子热气上涌,脸彻底黑了下来,他稍稍用力,一把推开薛矜,又迅速拉上被子给他盖上,沉声道:“薛矜,醒醒。”
薛矜被这一下掀得从梦中醒过来,睁开眼睛揉了揉,像是看不清眼前的场景一样迷茫,直到他眼睛中倒映出纪裴的身影,整个人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脑海中白光一闪,薛矜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昨夜纪裴身上寒毒太甚,薛矜怕他挺不过去,就用了自己来给他取暖,为了能达到更好的效果,他把两人的衣裳都脱了,所以此时此刻,他们,全都,一丝,不挂!
这个信息冲进脑海,险些没让薛矜当场昏厥,昨夜事态紧急,纪裴又昏迷着,所以薛矜纵使害羞也没觉得尴尬,他原想的是等纪裴情况好转,他就给他穿上衣服,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过去。
空气似乎都静止了,薛矜缓缓滑进被子里,将自己整个埋住,咬了咬下唇,解释道:“那个,你昨晚差点冻成冰块了,我怕你冻死,所以给你取暖来着……”
他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纪裴反而觉得被窝里更热了,正愁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葫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世子,世子妃,辰正时分了。”
纪裴看到两人的衣裳都落在床尾,伸手捞了过来,边穿边道:“进来吧。”
说着已经穿好中衣,撩开了床帘子,很快,房门被推开,画梅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入,低眉顺眼地服侍纪裴洗漱更衣,纪裴漱完口,坐在椅子上一连喝了四杯茶,才道:“备水,我要洗个澡。”
“是。”画梅应了一声,带着丫鬟们下去准备沐浴的东西,还没走出门,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我也要洗。”
画梅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薛矜半个脑袋露在被子外面,看着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纪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那个……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纪裴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
“生气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脱光了。”薛矜小声说。
纪裴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用力控制住自己不失态,背对着薛矜,轻轻捏紧了手中的白瓷茶杯,“事急从权,无碍。”
“不过你放心,我可是正人君子,从不趁人之危,我一点儿没占你便宜!”薛矜信誓旦旦地说。
纪裴哑然失笑,他没想到薛矜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他到想问问怎么不怕他自己被占便宜,但这种轻浮的话纪裴是问不出口的,只是说了句,“两个大男人,什么占不占便宜的。”
“那可不一定。”薛矜嘿嘿一笑,掀开被子坐起来,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恰好纪裴坐着的位置旁边的红木柜子上有一面小小的铜镜,照出了薛矜的体态,纪裴眉心微皱,“把衣裳穿好。”
薛矜不愿,“好热啊,出了一身的汗,我要洗完澡再穿。”
“不穿不许下床来。”纪裴沉着声音说。
听到他声音里有了明显的不悦,薛矜不敢造次,哼哼唧唧拿了自己的中衣套上,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看到桌上的茶水,一时觉得口渴,扬声道:“柳芽,倒杯茶来。”
外面却并没有人应,想来柳芽应当是和画梅一起去预备两人沐浴的东西,薛矜又提高了一分音量,“四喜!本少爷要喝茶!”
纪裴轻叹一声,倒了杯茶,站起身送到床边,递到薛矜面前,薛矜仰头看着他,很是开心地笑了,两个小酒窝搭配着弯弯的眼睛,甜的可爱,“多谢夫君。”
四喜刚好进来,听到这么一句,又看到这样温馨的一幕,左脚就拌上了右脚,一下子摔在地上,“少爷,您叫我?”
“没事了,滚吧。”薛矜心情好的很,骂起人来也笑嘻嘻的,四喜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两人沐浴完,坐在一起吃早饭,薛矜咬着筷子盯着纪裴看,纪裴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冷冷地眼神警告他一眼,“看我干什么,好好吃饭!”
薛矜凑过头去,小声说:“你身材果然很好,之前就想着你这种武将,定然很魁梧,却一直没机会亲眼见识一番,没想到病了这么久,还这样……”
“薛矜!”纪裴眼神利剑一样扫过来,“你若吃饱了就出去。”
“我还没吃饱呢,我才不出去,如此秀色可餐,我还回味无穷呢。”薛矜舀了一勺子燕窝粥喝了。
纪裴被他这种轻浮又带着调戏的话语和眼神勾起一肚子火,堂堂一个世家公子,活像个浪荡登徒子,恨不得罚他在外头站上一个时辰,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清晨的一幕,顿时越发觉得有些燥热,三两下吃完了碗里的东西,站起身就要走。
“欸,你去哪儿?你现在身子还没恢复,不能乱跑。”薛矜叫道。
纪裴还没回答,葫芦小跑着过来禀报道:“世子,侯爷让奴才来告诉您一声,他下午去军营点兵,两日后就出发去边关了。”
“侯爷现在在哪儿?”纪裴忙问。
“在前院书房,说您知道就行了,他心里有数,让您不必操心。”
纪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跟着葫芦出了门,要去见侯爷,走到门口,想了想,停下来对薛矜交代了一句,“我去去就来。”
“好的,夫君慢走。”薛矜笑得眉眼弯弯。
纪裴后悔自己多嘴一句,迈开腿就走了,葫芦看看薛矜,又看看纪裴,偷笑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我打算带三万五人马去边关,让蒋天冬留在京郊的营中,以备京中不时之需。”侯爷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边关地图和纪家军的名册。
纪裴眉心微蹙,隐约有些担心,“一万五会不会太少,且天冬是目前纪家军最出色的将领,父亲还是带他一同前去吧,京中应当暂时不会有什么变故,中宫到底没受到牵连。”
侯爷额上的川字纹深邃,浓浓地剑眉在他脸上显出几分肃杀之气,“你一个人在京中,我放心不下,况且,我听闻丞相府也不太平。”
“陈家有动作了?”纪裴惊道,“我一直让天冬密切留意着豫王,他那边并没有什么异常,难道丞相还能越过他自己谋划?”
侯爷摇摇头,“不好说,贵妃娘娘在宫中得势,丞相府也如日中天,他们要扶持豫王殿下的意图可谓司马昭之心,不得不防,东宫式微,祯儿和皇后娘娘处境也很是艰难,蒋天冬留下来,我能安心一些。”
纪裴默然,脑海里却思绪沉浮,他始终不相信陛下真的会易储,也不相信豫王殿下会明目张胆地谋反夺嫡,可是侯爷说的不无道理,如今边关尚算安稳,倒是可以先派三万五过去,等他痊愈,再做打算,于是站起身朝着侯爷躬身行礼,“一切凭父亲安排。”
正文 热毒
两天后镇北侯带着三万五兵马出城,往边境合川州而去,合川是与南蛮相距最近的边城,往年都是南蛮进犯的重要地点,冬季休牧,合川只留了五万兵马驻扎,纪献这次去,便是镇守在那以备不时之需。
队伍离开洛州的时候,纪裴没能去相送,一是他身上的毒解到关键时刻,薛矜不让他乱跑,二是纪献怕他去了徒增伤感,毕竟他现在还拿不了刀剑。
纪裴坐在沉风阁的小书房里,拿着合川边境图和探子送回来最新的南蛮兵力查看,眉心紧锁,他发现这次探子送回来的情报,和之前的差不多,心里不免有些纳闷。
南蛮是个非常骁勇且狡猾的游牧民族,几乎不可能一年过去,兵力部署却没有变化。
纪裴想,要么是探子被对方收买,要么是对方有所察觉故意隐藏。
他不由得想起了去年初次上战场和他交锋的南蛮二王子,漓阳,有勇有谋,手段狠辣,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知南蛮今年的兵力部署是不是他在负责。
书房门被推开,手里的纸张被风吹起一个角,薛矜倚着门探出半个身子进来,“该解毒了,蛇都喂得饱饱的了。”
纪裴手一顿,想起了上次解毒的场景,抬头去看薛矜,薛矜眨着两个眼睛看着他,看起来很是无辜。
纪裴无奈,只得站起身往内室走,薛矜跟在后头,难得的安静下来,已经被蛇咬过好几次,纪裴做好了心里准备,知道蛇毒的厉害。
这次红霜蛇咬过纪裴之后,却没了之前的活力,就连四喜拿了活蹦乱跳的小白鼠过来,红霜蛇都没抬头看一眼,怏怏地趴在笼子里,吐着蛇信子。
薛矜蹲在地上,拿一根棍戳戳蛇头,红霜蛇竟没露出攻击的姿态来。
四喜苦着脸问:“少爷,它看起来像是要死了。”
薛矜一听,高兴坏了,冲到纪裴面前,抓着他的胳膊摇着,“纪裴纪裴,你听到没有,蛇快死了,我师父说了,红霜蛇死的时候就是你体内的毒全被清出来了,纪裴你快好了!!”
纪裴被他摇的头晕目眩,一团火苗直窜胸口,他忙按住薛矜,难受的很,“别动我。”
“是不是冷?”薛矜一下子不敢动了,伸手去摸纪裴的脸,却和之前两次都不一样,不是冰凉的触感,而是滚烫的,薛矜大骇,看来这回的蛇毒是热毒了。
“你快躺下,快躺下。”薛矜扶他躺下,扬声唤了画梅和柳芽备下冰块和蒲扇,又准备了好几盆凉水,打湿了毛巾,敷在纪裴的额头替他降温。
热毒来的凶猛,纪裴觉得自己宛如被架在火上烤一半,无数团火球在他体内翻滚,钻进血液里,骨头里,冰块一靠近他的身体,就冒出一股白气。
偏生他还不像之前一样昏迷,人是清醒的,身上的难受被放大十几倍,越发明显。薛矜一面给他换擦汗的毛巾,一面心疼地说:“你要不睡一会吧,睡着就不难受了。”
纪裴咬着牙,“……睡不着,我没事。”
“你就别嘴硬了,你说这要还是寒毒,我倒可以替你暖一暖,这热毒该怎么办,只能硬抗了,你要是实在扛不住了就告诉我,我把你打晕。”薛矜用毛巾包了冰块,贴在他的脸上。
体内太热,冰块又太凉,贴在一起更是不舒服,纪裴伸手拿下冰块,靠着超强的意志力克制着体内的痛苦,可是越克制,被火炙烤的痛苦就越清晰,他瞧一眼忙碌的薛矜,哑着声音道:“你陪我说说话吧,转移一下注意力。”
“好啊,你想说什么?”薛矜坐在床边,看着备受折磨的纪裴,眼底的心疼毫不遮掩。
这份心疼也被纪裴实实在在看在了眼里,他眯着眼睛,眼中的神情因为热毒的缘故也变得有些炙热,“你刚来的时候我问过你,为何要到侯府来照顾我一个将死之人,当时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现在我想再问一次,薛矜,你因何而来?”
薛矜被他看得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走到一旁替他浸湿帕子,低着头道:“这个问题重要吗?”
“重要与否,全在个人。”纪裴身上的火滚过一阵又一阵,看着烛火下薛矜的身影,背对着他,烛火的光照在他身上,静谧又温暖,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纪裴缓缓开口,“或者,我换个问题,你家里的书架上,为何会有我的半只箭矢?”
薛矜听到这个问题,猛地转过身来,手中的帕子也忘了拧干,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打湿了他的衣袍,薛矜惊道:“你怎么知道?!”
“上次陪你一起回家,去你房间叫你起床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
薛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手忙脚乱拧干了手中的帕子,也不敢走近纪裴,看一眼自己被打湿的衣袍,顾左右而言他,“我衣裳湿了,我去换,让画梅进来服侍你。”
“竹清。”薛矜刚要走,纪裴突然开口唤他,这是薛矜的小字,纪裴从没有叫过这个小字,薛矜当即怔住。
这个小字是他大哥给他取的,希望他像翠竹一样坚韧清雅,薛矜总觉得这个字不配他的性子,从来也没觉得好听,可是此时从纪裴口中叫出来,薛矜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变得好听了,有一种眷念的亲密感。
他停在屋子中央,迈不动步子,纪裴又道:“竹清,过来。”
鬼使神差的,薛矜走了过去,纪裴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处,那里的温度烫的吓人,薛矜的手刚一碰上,就像是被烧着般往回缩,却被纪裴牢牢按住,“那天醒来,你趴在我身上,就是这个温度。”
“胡说,我又没有中毒,怎么会烫成这样。”薛矜耳根不由得红起来,手心贴在纪裴的胸口,还能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竹清,你是不是喜欢我?”纪裴问。
薛矜忙要缩回手,不小心撞上纪裴的视线,灼热滚烫,直击薛矜的内心深处,薛矜觉得自己也快要烧起来了,他支吾半天,心想都到了这一步了,索性心一横,仰着脖子道:“是啊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才来照顾你,喜欢你才藏着你的箭,我做的事儿多了,还有好多你不知道的呢,怎么着,是不是吓死了?”
薛矜破罐子破摔,一口气说了一串,停下来后才敢去看纪裴的表情。
纪裴听得震住了,却又仿佛意料之中,他眼神灼灼,透着平时没有的情绪,薛矜看着奇怪,刚要继续开口,纪裴突然用力一拉,将薛矜拉到自己身上,吻住了他的唇。
正文 眼泪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把薛矜当场吓成了个木头。
他直愣愣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纪裴睫毛不算长,却很浓密,炙热的视线藏在睫毛底下,迷离又致命,高挺的鼻梁让他整张脸显得格外俊朗凌厉,此时隔得近了,凌厉少了几分,倒多出一份温柔来,他的鼻子摩擦着薛矜的脸颊,像一个热源,让薛矜整张脸顿时涨的通红。
感觉到纪裴开始舔舐自己嘴唇的时候,薛矜如梦初醒,挣扎着就要去推他,却被纪裴按得动弹不得,纪裴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握着薛矜的手,就这样轻而易举撬开了薛矜的牙关。
舌尖攻城略地,薛矜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呜咽,拼命眨眼,纪裴察觉到他的害羞和抗拒,握着薛矜的手就伸向了被窝里面。
纪裴身上温度极高,整个人像个火球,薛矜仿佛就是那一汪甘泉,他的手所到之处,是纪裴解渴的良药。
薛矜察觉到纪裴的变化,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蛇毒的威力,原来热毒竟是这样的效果,他看着纪裴,纪裴也看着他,薛矜的眼神清醒,纪裴眼神却已然朦胧。
薛矜用力拉开一点彼此的距离,贴着纪裴的脸,小声问,“纪裴,你是不是真心想和我好?”
话问出的时候,薛矜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一声,在黑夜里,尤为动人。
纪裴将他的手按在胸口,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再次吻上他,用实际行动诉说着自己的迫不及待。
薛矜认命了,抱着他的是他从小到大藏在心里的人,他有什么好拒绝的,索性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回想从前看过的那些话本子,依照上面的描写来青涩回应着纪裴。
床帐之中,热浪翻滚,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只剩下叹息阵阵。
耳鬓厮磨间,薛矜听到纪裴叫他的名字,竹清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吐出,是触人心底的温柔缠绵,不知为何,薛矜突然落了泪。
泪水毫无征兆从薛矜眼中涌出,无声淌下,顺着脸颊流进了纪裴的脖颈,纪裴并没有全然失了意识,泪水甫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他便察觉了,带着薛矜体温的眼泪,落在纪裴滚烫的身上,就像一滴泉水滴在了烧红的岩石上,转瞬即逝却刺痛无比。
纪裴抚过薛矜的脸,用手指擦拭掉他的眼泪,“竹清别哭,都是我不好。”
薛矜摇头,想说不是他的错,可是眼泪像是决堤一样,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自然是没有成事,纪裴哄着薛矜用手助了他,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体温渐渐降下来,恢复如常。
薛矜累极了,趴在纪裴身上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尚早,微弱的晨光落在窗棱上,还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
纪裴还没醒,薛矜闻着床帐里的气味,清晰记得昨夜的荒唐,他掀开被子下床,给自己披了一件衣裳,唤了柳芽备水沐浴,洗掉一身的黏腻后,他穿了件寻常的袍子,回了溪云斋。
柳枝守在溪云斋,吩咐了小丫鬟们例常洒扫,自己坐在偏厅里打盹,骤然听到薛矜回来了,忙打起精神迎上来,却看到薛矜红肿着双眼,脸色十分不好,一言不发进了屋子,把自己埋在了被窝里。
柳枝带着疑惑的眼神询问柳芽,柳芽满脸的难过,凑到柳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柳枝惊得瞪圆了眼睛,惊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这样,咱们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啊,你怎么不看着点!”
柳芽也委屈,“主子们在里面,我怎么敢轻易打扰,再说我想着世子病的那么重,哪里知道……等我听到动静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当时还不是很确定,今早少爷醒来要水沐浴,我进屋子后,才确定的……”
“那世子呢,怎么让少爷一个人回溪云斋了?”柳枝问。
“世子……还没醒。”
柳枝一听脸就黑了,“世子怎么如此对待我们少爷,不行,我要去问一个说法!”
柳芽忙拉住她,“姐姐别忙,一切等少爷睡醒再说吧,少爷若是不追究,咱们做奴婢的,怎好过问。”
“哎!”柳枝唉声叹气一阵,让柳芽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自己去小厨房给薛矜炖百合粥去了。
纪裴是中午醒的,窗户开着,外头的春风吹了一上午,屋子里的味道已经散了,他只看到被子上斑驳的痕迹,坐在床上,脸色很是难看,可是头却闷闷地疼,恍惚能记起什么,却总是记不真切,只知道昨夜十分难熬。
洗漱完仍没看到薛矜,他便问了画梅,画梅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纪裴皱着眉追问,“有什么就说什么。”
“世子妃一大早醒来叫了水沐浴,之后就回溪云斋了,再没来过。”画梅低着头回禀。
纪裴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看着画梅,肃然危坐,“昨夜,发生什么事了?”
画梅头垂得更低了,小声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昨夜世子您顽疾发作,世子妃吩咐了谁都不许进来打扰,奴婢们只敢远远候在外头,大约子时三刻的时候,听到屋子里有动静,怕是主子们要茶,所以就和柳芽走近了些,听到……”
画梅说到这里,窥一眼纪裴的神色,不敢再说下去,纪裴冷脸看着她,画梅无法,只能继续道:“听到……屋子里是世子和世子妃的动静,奴婢们越发不敢靠近,立刻远远地走开了,早上世子妃醒的很早,要柳芽服侍他沐浴之后就回了溪云斋。”
纪裴一颗心沉到谷底,终于记起了昨夜薛矜的眼泪,他手握成拳,坐在桌边,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区区一个蛇毒,竟然就扰乱了他的心智,让他做出了如此无法挽回的错事,脖子上仿佛还留着眼泪烙印下的刺痛感,薛矜泪眼婆娑的模样更是让纪裴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纪裴午膳也顾不得吃,起身就往溪云斋而去。
刚穿过竹林,就见到葫芦朝着他急奔而来,在他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说:“世子,太子殿下着人传话,说让您速去一趟东宫。”
纪裴停住,“可有说是什么事?”
“来人没说,是快马来的,想来很着急。”葫芦道。
纪裴停在竹林外面,再往前走过小径,过了月亮门,便是溪云斋了,他踌躇一下,对葫芦道:“你去将传话的公公请进来喝杯茶,说我稍后就来。”
葫芦应下,还未转身,门房的一个小厮疾步走来,到纪裴跟前躬身回禀道:“世子,东宫的公公来传话了,让世子速去东宫一趟。”
短短时辰,催了两次,想来确实有紧急事情,纪裴不好耽误,只能折返回去,随着小厮往外院走,边走边吩咐葫芦,“你不必跟我去,回溪云斋守着,世子妃若是醒了,就说我去东宫一趟,回来有话对他说。”
“是。”葫芦恭敬道。
正文 惊涛
东宫,气氛很凝重,纪裴在掌事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书房,太子谢祯坐在书桌后面,撑着头,春末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子照进来,洒在他身上,可是他看起来依旧很颓废。
太监小声回禀,“殿下,镇北侯世子到了。”
听到声音的谢祯这才抬起头,纪裴看到他眼下的乌青,一看就是昨夜没怎么休息。
谢祯朝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识趣退下,谢祯看向纪裴,“表哥,你来了。”
声音里满是疲惫,他叫了纪裴表哥,纪裴也就没有闹那些虚礼,点头算是请安,走过去关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祯脸色青黑,语气很是沉重,“母后被禁足了,父皇还收了她管理后宫的职责,现在由陈贵妃暂时管着后宫事宜,父皇还给陈贵妃赐了个封号,叫瑾。”
这个消息宛如一个巨石,在纪裴心中激起千层浪,他难以置信道:“上次那件事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陛下怎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谢祯缓缓摇头,“不知道,母后被罚,或许是父皇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是她害了瑾贵妃的孩子,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父皇厌弃了母后,到底什么原因,只有父皇自己知道。”
“那殿下预备怎么办?”纪裴问,“岂能坐视陛下这样对待皇后娘娘。”
谢祯扶着额头,从书桌后站起身走出来,踱步到侧面的窗口前,看着窗外开得旺盛的海棠,眉头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愁绪,他道:“母后坐东宫之位这么久,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人轻易的拉下,本宫担心的是侯府和纪家军。”
纪裴站在他身后的位置,静静听他说着,脸色也不由得变了变,但他没有说话,只听谢祯继续说道:“当年姨丈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平西孥,驱北鞑,灭白国,壤内乱,助父皇登基坐稳皇位,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可如今,天下稳了,只剩下个南蛮子掀不起大浪,姨丈年纪大了身上又有伤,你也病了不能再上战场,难保父皇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岂不知他是借着惩罚母后来打压侯府呢?”
谢祯这一番话听得纪裴惊心动魄,他忙出声制止,“太子殿下慎言。”
谢祯轻轻一笑,“难道表哥没有这样想过吗?”
纪裴沉默下来,说他没这样想过是假的,从上次豫王生日会上,皇上送了金鼎开始,纪裴就有隐约的担心。
皇上登基二十几年来,他们纪家确实风光无限,手里握着兵权,享受着高官厚禄,侯爵荣光,这些是皇上给予的嘉奖,同时也是皇上心上的一根刺,自古以来的帝王,没有一个愿意看到臣子功高震主。
豫王的外祖是丞相府,丞相手中虽暂时没有兵权,但不代表一直没有,侯爷去边关前提醒过他,丞相府不安分。
“表哥,今日的早朝上,父皇提到要派人前往边关督军,有人上奏提议大哥前往。”谢祯见纪裴不说话,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纪裴眸色一暗,沉声问:“陛下如何回答?”
“父皇没有当场同意。”
没有当场同意,却也没有反对,说明皇上心里已有此心,纪裴看向谢祯,眼中情绪晦暗不明,却能清晰感觉到冷意,他道:“殿下放心,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了,行军打仗这种事,豫王殿下恐怕没有经验。”
听到纪裴这样说,谢祯的眼中总算卸下了一些沉重,他带着疲惫的笑意拍拍纪裴的肩膀,“有表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纪家军总是要在你手里才算数,不然还叫什么纪家军。”
纪裴顺势覆了谢祯的手背,颔首却坚定,“太子殿下所言极是。”
谢祯一笑,仔细看了看纪裴的脸色,叹道:“表哥,你的气色确实看起来好多了,是用了胡太医的方子吗?”
纪裴摇摇头,“是竹清,他师父医术颇高,替我开了些方子,吃着倒有些效果。”
谢祯略显惊讶,眉心一挑,“哦?竹清还有这么厉害的师父呢,本宫从前只知道竹清会些医术,还以为他自学的呢,如此神医,竹清怎么不引荐给本宫认识认识,请进宫来做个太医令也算不辜负他一身好本事。”
纪裴笑道:“自古神医性子都古怪,这位老先生也不例外,恐怕不习惯受约束。”
“说的也是。”谢祯笑笑,走回书桌后,从桌上翻出一本书,递给纪裴,“这是之前竹清吵着要看的一本地理通史,本宫刚找到,你拿回去给他吧,免得他下次又对着本宫甩脸子。”
纪裴看一眼谢祯手里的书,是一本很常见的通史,他书房就有一本,只是谢祯的是黄封精装,而他家那本只是普通的,但他从未听薛矜问他借过。
这个思绪只在纪裴脑子转了一圈,他伸手恭敬接过书,刚要开口道谢,却听谢祯说了句,“侯府多事之秋,表哥病好了之后,最好还是让竹清到东宫来,更加安全妥当。”
纪裴手一顿,地理通史险些掉在地上,他反应极快翻过手腕,将书本牢牢接在手中,抬眸看了看谢祯的眼睛,谢祯眼中含笑,如往常一般看着他,纪裴也淡淡一笑,道:“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微风轻起,将窗外的海棠花瓣随风吹下,也送进阵阵清风,吹散了书房此前凝重的气氛。
歪在溪云斋软塌上的薛矜对这番惊心动魄的谈话丝毫不知,他一手拈起一个葡萄,放进嘴里,之后酸的皱起眉头,很快又拈起另一个。
从晌午醒来,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四喜跪在软塌旁边,手中捧着装葡萄的水晶碟子,乐呵呵地给薛矜讲笑话听。
薛矜听得兴致缺缺,吃到最后一颗葡萄的时候,柳芽走进来回禀,“少爷,葫芦又来了,说有话跟您说。”
“让他滚。”薛矜面带怒容,一想到醒来这么久纪裴连个影子都没出现,他就一肚子气,昨夜受的委屈全转化成了怒气,对着三翻四次求见的葫芦便没有好脸色。
他翻身坐起,瞪着柳芽,“不是说了让他滚!怎么还不滚!滚滚滚!”
柳芽知道自己主子在气什么,她也气,可她是个奴婢,葫芦又是世子殿下的贴身小厮,她哪儿敢说出让他滚这种话,只是出去好言相送,可葫芦偏不走,说什么都要见到薛矜。
柳芽小声劝道:“或许是世子殿下有话传来,少爷不如见一见吧。”
“不见!纪裴有话说怎么不亲自来,叫个小厮来打发我是什么意思!”薛矜气鼓鼓。
“听说世子刚醒就被太子殿下紧急叫进宫里了,许是有要事商量,少爷不看世子的面也要看太子殿下的面儿啊。”柳芽仍劝着。
薛矜眼一横,哼了一声,“谁的面子都不好使,本少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正文 道歉
纪裴刚走进溪云斋的院子就听到了这一句话,他看着站在院子中间愁眉苦脸的葫芦,问道:“世子妃醒了?”
葫芦一见到纪裴,宛如见到救星,苦哈哈回道:“醒了,可是无论奴才怎么说,世子妃就是不让奴才进去。”
纪裴颔首,“我进去看看。”
柳芽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瞧见纪裴出现,立刻就进屋子跟薛矜汇报,原本还歪在软榻上气势汹汹、火冒三丈的薛矜一听说纪裴回来了,像一只惊弓之鸟,从软榻上一蹦而起,连鞋都顾不上穿,哒哒跑进内室,把自己摔进了被窝里。
纪裴进门,柳芽和四喜恭敬给他请安,垂着头不敢说话,纪裴看到薛矜遗落在暖阁的鞋子,环顾四周,问柳芽,“世子妃呢?”
柳芽低着头小声道:“世子妃……身体不舒服,睡下了。”
纪裴听得眉心一皱,忙快步走进内室,看到床上鼓着一个包,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纪裴想起昨晚薛矜的眼泪,心里到底有些心虚,他缓步走过去,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身子如何了?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
被窝里的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纪裴耐心等了一会儿,见薛矜还是没反应,立刻担心起来,怕自己手底下没轻重,真的伤了他,于是伸手就要拉被子,没想到薛矜却死死挡住,不让他掀开。
看薛矜还有和自己挣扎的力气,纪裴反倒放下心来,他松了手,在床边坐下,思虑片刻,谨慎开口道:“昨夜……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若心里有委屈只管说,我也会抽空上门去跟令尊谢罪,无论什么责罚,都一一领下,绝不违抗半分。”
纪裴说完话,被子动了动,掀开一条缝,露出两个眼睛,亮晶晶看着纪裴,声音还闷在里头,嗡嗡的,“你知道你昨夜做了什么?”
看着薛矜小兔子受惊般的眼神,纪裴心里的罪孽更深了一层,他在心里叹一口气,点点头,“害你受委屈,是我不对。”
“那你还记得我们说了什么吗?”薛矜又问。
纪裴这下倒是被问住了,昨夜意识太混乱,他只记得他难抒的欲望和薛矜满脸的泪水,两人具体说了什么话,他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不由得陷入沉默。
薛矜一见到他这样子,猛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指着纪裴叫道:“你全都不记得了?!”
纪裴不语,可那表情分明是不记得的,他心虚看向薛矜,薛矜的脸红彤彤的,也不知是气的很是闷的,眼中盛满了委屈和羞愤,仿佛纪裴忘记了什么山盟海誓一般,“纪裴!你混蛋!你王八蛋!你没良心!”
骂声噼里啪啦从薛矜口中蹦出,纪裴做了亏心事,只能受着,薛矜骂得急了,被自己呛到,猛地咳嗽起来,纪裴忙凑过去,抚上他的背,轻拍了两下,薛矜作势要推开他,可是手抬起来顿了顿又落下,只是将脸别过去,哼了一声。
“是不是说了什么要紧事?”纪裴替薛矜顺气,薛矜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就像是被他揽在怀里。
“没什么要紧事,全是废话!忘了也好。”薛矜突然低下头来,轻叹一声。
叹声极轻,却砸在了纪裴的心头,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黑亮的头发下一张脸蛋精致小巧,由于激动带着微红,身上还有隐隐的皂香传来,纪裴的手停在薛矜的后背,一时间没办法移开。
他们昨夜做了最亲密的事,可今天一早自己却撇下他一个人,也难怪他这么生气。
想到这里,纪裴微微收紧手臂,将薛矜半搂住,柔声道:“我知道你生气,要打要骂,都由你,只要你高兴。”
“我干嘛要打骂你。”薛矜被搂着,后背贴着纪裴的胸膛,结实又温暖,说话的语气就软了下来,小声嘟囔。
他卸下了一身的娇蛮,看起来很是惹人疼,纪裴望着他的鼻尖,心底蓦的一软,手不由自主抚上薛矜的肩头,感觉到手底下的人身子实在太过单薄,便低下头,小声又问了一遍,“真的没有受伤吗?”
薛矜大窘,他想说只是那样怎么会受伤,下意识抿住嘴巴,用力的摇头来掩饰自己的害羞,谁知离得近了,摇头幅度太大,重重嗑在了纪裴的下巴上,纪裴吃痛闷哼一声,下意识按住薛矜的头,“撞哪儿了?”
薛矜侧过身仰头看他,见纪裴被自己撞的牙齿嗑破了嘴唇,溢出点点血迹,他一下慌了,手忙脚乱去翻找手帕,为纪裴擦拭伤口,“怎么也不知道躲开,你是个傻的吗?”
纪裴轻笑,“可不是个傻的,被世子妃骂傻了。”
薛矜没忍住,嗤笑出声,用力在伤口上一按,纪裴疼的倒吸一口凉气,看到眼角带上笑意的薛矜,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觉得自己嘴上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
纪裴在溪云斋待了一个多时辰,被蒋天冬派来的小厮叫走,从溪云斋出去的时候,嘴上那个明晃晃的伤口惊住了一屋子下人,大家面面相觑一眼,等纪裴来到前院,世子和世子妃白日宣淫的传闻已经在后院小丫鬟的口中传开了。
蒋天冬见到后也是一愣,随后移开视线,拳头抵在嘴上轻咳一声,开始汇报工作,“京郊大营的巡逻和换防都已经安排好了,请世子过目。”
蒋天冬把详细资料递给纪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纪裴的嘴,心里头万马奔腾,真没想到他们威风凛凛的小侯爷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纪裴细细看过,颔首道:“安排的不错,之前让你留意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蒋天冬立马收起自己乱飞的思绪,恭敬道:“豫王府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倒是丞相府,似乎和淮安王有些书信往来。”
淮安王是一个世袭几代的诸侯王,偏安一隅,手下有不少兵权,向来是只归陛下管辖,除了陛下手中的虎符,没有任何人有调兵的权利。
圣祖爷在世时,淮安王为了表达自己对圣祖爷的忠心,主动将自己的嫡子送到京城,由皇上照看,名为照看,实则把柄,这么多年来,淮安王也一直有这个传统,现任王爷的嫡子仍在京城,身无一官半职,整日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很舒坦。
可是从圣祖到现在,经过几代人,很难保证淮安王还和以前一样忠心。
蒋天冬见纪裴不说话,问道:“是否需要截获他们来往的书信?”
纪裴制止他,“不可打草惊蛇,先留意着,若有异常,再来报我。”
“是。”
纪裴想了想,没有将纪家军的处境告诉蒋天冬,他决定一切等他病好了再做打算,视线一偏,扫到了从东宫带回来的那本地理通史,他这才想起太子交代的事情。
正文 傻子
傍晚时分,纪裴本以为薛矜会和往常一样来沉风阁用晚膳,不料薛矜却没有出现,纪裴一个人吃完,去看了一眼笼子里的红霜蛇,见那蛇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的样子,想了想,拿着从自己书架上取下来的地理通史去了溪云斋。
薛矜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一面喝汤一面啃着包子,纪裴突然出现,倒叫他颇为意外,“蒋统领不是有事找你吗?”
“谈完了。”纪裴在他对面落座,看着桌上的膳食,含笑道,“很丰盛。”
薛矜咽下口中的包子,眨着眼,“你不会没吃吧?我还以为你要在前院吃。”说着就扯着嗓子要喊柳芽加菜,纪裴打断他,“吃过了。”说罢将那本地理通史放在了薛矜面前。
薛矜看看地理通史,又看看纪裴,不解其意,纪裴道:“今日去东宫,太子殿下说你对这本书有兴趣,我那里正好有一本,拿来给你解闷。”
“害!”薛矜摆手,“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就是猛地瞧见了,好奇多嘴问一句,早就不记得了,不过既然是你送的,那我还是要好好看看,省的你觉得我不学无术。”
“薛公子看过那么多话本子,怎么能算不学无术。”纪裴打趣他。
不知薛矜想到了什么,脸突然红了,含羞带娇,“谁看话本子了!”说着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深入,转而问道,“对了,那条蛇怎么样了?上次见它就没精打采的。”
“估计不太好,就是不知道我体内的毒解干净没有。”纪裴道。
薛矜咬着筷子想了想,“这样吧,明日我请师父进来帮你看看。”
“这样也好,那就麻烦尊师了。”
“不麻烦的。”薛矜笑道,说话间他已经吃完了晚膳,漱过口后,和纪裴到暖阁喝茶,顺手拿起纪裴带过来的书翻看,兴趣缺缺,看了几页便看不进去了,于是打听,“太子殿下叫你去有什么事?”
纪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抬起眼眸看一眼薛矜,见他捧着茶杯喝茶,嘴角不由牵起一抹微笑,“太子殿下提醒我,病好了之后莫要忘记把你送回东宫。”
“噗——”薛矜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尽数喷了出来,他慌慌张张用袖子去擦水渍,言语间都满是慌乱,“太……太子殿下没头没尾说这个做什么,我早就过了伴读的年纪了,都是从前他无聊的时候叫我去东宫玩,他定是跟你开玩笑呢。”
纪裴凝视着薛矜,又缓缓饮一口茶,“竹清不愿去吗?”
薛矜没留意到称呼的改变,忙着替自己狡辩,“当然不愿去,皇后娘娘本来就对我颇有微词,我何必去讨不痛快!”
“皇后娘娘为何对你颇有微词?”这回纪裴是真心好奇,毕竟上次除夕夜宴,他看着皇后和皇上一样,对薛矜很是宠爱,而且薛矜能以世子妃的身份进侯府,纪夫人显然是经过皇后娘娘同意的。
薛矜低着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告诉纪裴,当初太子闹着跟皇后说,要收了薛矜为侧妃,被皇后娘娘大骂一顿,这件事太子说过两次,两次都被皇后骂出来了,连带着见到薛矜就如临大敌,仿佛薛矜是魅惑太子的妖精似的。
可是这事薛矜也委屈,这全是太子的一厢情愿,根本就没经过他的同意,他反倒庆幸皇后娘娘的阻止,否则他倒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薛矜的沉默和之前太子的种种行为,已经让纪裴猜到了些许端倪,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太子对薛矜的意图从未掩饰过,会不会有一天,自己身体痊愈,再也不需要什么八字相克之人陪伴左右的时候,薛矜真的会履行当初的约定,从此离开侯府呢。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纪裴就觉得心上似乎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难受,从前不觉得,此时才突然发现,若是眼前这个人从此不在自己身边,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下意识想去握薛矜的手,可是又怕自己唐突了他,于是捏了捏手中的茶盏,想说让他一直留在侯府,又想起太子殿下说的话,侯府如今确实是四面楚歌,难保不会牵连到薛矜,于是只能沉默。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就诡异起来,薛矜一口喝完了杯中剩下的茶水,扬声唤柳芽添茶,勉强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纪裴顺势站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薛矜应了一声,送他到门口,纪裴以为他会跟着一起回去,然而薛矜却停在了溪云斋的院子里,对他说:“明日我和师父约好了时间,再通知你。”
纪裴脚下一顿,迎面晚风拂过,他觉得身边有些空荡荡的,转过身点头道:“早些休息。”
回去的路上,晚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纪裴走在竹林里,葫芦掌着灯笼跟在旁边,微弱的灯光照出面前一小块景物,墙根处的夏菊含苞欲开,纪裴才后知后觉,快要入夏了。
想起冬天的时候,他和薛矜从往外面赴宴归来,两人站在廊下,薛矜伸手接雪的模样,原来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只是自己如同感知季节更替一样,总是后知后觉。
沉风阁的床上少了一个人,纪裴反而睡不着了,床单被褥已换了新的,可他总觉得隐隐约约还能闻到薛矜的气息,他稚嫩的身子,皮肤光滑细腻,哭起来我见犹怜。
纪裴觉得自己魔怔了,忙叫了画梅替他燃上安神香。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薛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动静之大,都惊动了外面守夜的柳芽,柳芽点着烛台,披着衣裳靠近内室的门,小声询问薛矜是否要用茶。
薛矜长叹一声,“你燃上安神香,陪我说说话。”
“是。”柳芽掀开帘子进来,往香炉里放了一把安神香,跪坐在床边,陪着薛矜,“少爷是不是白日睡多了,所以现下睡不着?要不奴婢给少爷说故事吧。”
“不想听故事,柳芽,你说我现在过去沉风阁,会不会吓到纪裴?”薛矜问。
柳芽不知道会不会吓到纪裴,她反正是吓了一跳,“都过了子时了,少爷有急事找世子殿下吗?”
薛矜在黑暗中摇摇头,“也没什么急事,哎,算了。”
柳芽听着薛矜的长吁短叹,猜到自家少爷的心思,轻声说:“晚上世子殿下走的时候,少爷怎没有一同去,这些日子,奴婢陪着您都有些在沉风阁待习惯了。”
“我觉得……”薛矜想说觉得尴尬,想了想换了个词,“我觉得有点别扭,他本来也没想过和我好,昨晚不过是蛇毒作祟,对我有了愧疚,我现在穷追不舍,反倒叫他难做,其实他也没对我怎么样呀,却一直道歉,想来他也不愿意的。”
柳芽心说他都那样了有什么不愿意的,可这种话只敢在心里吐槽,口中却劝道,“少爷受苦了,世子殿下心里一定有您的,少爷长得这么好看,性子又好,没人会不喜欢您。”
薛矜听了这话,得意嗯了一声,“就是,不喜欢我的都是傻子,纪裴是傻子!”
柳芽又顺着他的话夸了几句,听到薛矜没动静了,探头一看,发现他已经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睡着了,于是起身替他盖好被子,拿着灯盏退了出去。
第二日,薛矜醒来就出府去找师父,辗转多地,终于在一个小酒楼见到了他,仙道拉着一个年轻小姑娘,正神叨叨给人家算命,薛矜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把小姑娘吓得立刻跑了。
“臭小子,又砸我生意!”仙道瞪一眼薛矜。
薛矜笑道:“从来只知道您老人家好酒,怎么如今还好色了呢?”
“说什么呢!为师瞧着那姑娘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要助她破了这个灾祸,就被你小子给毁了,回头那姑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是你的错。”仙道吹胡子瞪眼。
薛矜附和着,“我的错我的错,徒儿给您赔罪了。”
说着叫了两壶好酒,笑嘻嘻送到仙道面前,仙道捋着胡子,睨他一眼,“憋着坏!”
“没有~”薛矜倒了酒,陪着仙道满饮一杯,“你送的那条蛇,快死了,但是又没死透,不知道还能不能解毒,也不知道纪裴体内还残留了多少毒,想劳烦您给看看。”
仙道掐指算了算,“约莫也快成事了,下午你让你那夫君来一趟,我给瞧瞧,既然是经我的手医治的,总不能砸了我的招牌。”
“太好了!谢谢师父!师父您就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师父!”薛矜说起恭维的话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仙道斜看他一眼,“我都把你夫君的病治好了,你怎么谢我?”
“师父您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一定全给您找来!”薛矜拍着胸脯说。
仙道看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昨日还是晴好的天气,今日就乌云密布,恐有大雨将至,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道:“不如你随为师回神医谷吧,那儿比京城好多了。”
薛矜没料到仙道提了这样的要求,很久以前,仙道提过一句要薛矜跟他回神医谷,可后来他到处游历,薛矜又在京城混的开心,就再也没有提过了,不知为何如今突然又提起来,薛矜微楞片刻,笑着说:“师父莫要开玩笑,你徒儿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才不要去什么神医谷呢。”
仙道听后长叹一声,拄着幡旗走了,边走边感慨,“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薛矜没去理会这一声感慨,扯着脖子说:“师父下午记得来啊!”
正文 师父
雨是中午开始下的,春末夏初的雨水,不似狂风骤雨般激烈,淋淋漓漓的,一下起来就没了个头。
侯府的花花草草被雨水洗刷得纷纷弯下了腰,文姨娘小院里种着一排茉莉花,谢了一半,余下的几朵残花在雨水的打击下,也终于从枝头坠落。
文姨娘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手里握着一封信,上面是苏轼的一首诗,诗中藏着南蛮的文字,是给她上次那封信的回应。
上回听说薛矜在沉风阁养了一条诡异的蛇之后,文姨娘便写了信送出去,问已经回到南蛮的那个男人,七星霜是不是真的无药可解。
如今那人回信过来,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七星霜绝对无药可解。
文姨娘捏紧手中的信,眼神穿过雨幕看着落败的茉莉,脸色很冷,若当真无药可解,为何之前明明已经病入膏肓的纪裴,现在又可以行动自如。
“这个漓阳!”文姨娘把信在手中揉皱成团,觉得南蛮的二王子是靠不住了,薛矜显然是已经找到解毒的法子,她不能再坐以待毙,想到这里,文姨娘心情无比烦躁,几年来暗中筹划,就为了让纪裴悄无声息地病逝,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她把这团纸顺势丢进香炉焚了,唤了丫鬟阿七进来替她更衣。
阿七进来闻到糊味,扇了扇,不由问道:“姨娘烧了什么东西,呛得很。”
“一首诗,写的不好,就随手烧了,替我找一件衣裳出来,我要出去一下。”文姨娘撑着头靠在迎枕上,懒懒地说。
“下着雨呢,姨娘要去哪里?”阿七嘴里问着,打开柜子替文姨娘找衣裳。
文姨娘长叹一声,“姐姐被关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她。”
张氏性格飞扬跋扈,从前在府里仗着自己有娘家支持,没少给文姨娘眼色看,这个时候文姨娘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记挂着她,阿七摇摇头,都不知该说她是太单纯还是太傻。
服侍文姨娘更衣后,阿七撑着伞,陪文姨娘去张姨娘的院子,远远的,瞧见葫芦和门房专管马车的小厮从雨中跑过,文姨娘便随口问了一句,“下这么大的雨,谁要出门?”
“好像是世子和世子妃。”阿七应道,至于两位主子冒雨出门所谓何事,她们做丫鬟的是不能知道的。
文姨娘定定看了看,提着裙子,转过假山,朝着张姨娘的院子走去。
小茶楼的包厢里,纪裴坐在仙道对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神医的真面目,此前仙道给他把脉的时候,纪裴还昏迷不醒。
纪裴站起身恭恭敬敬给仙道行礼道谢,仙道摸着胡子,一甩拂尘,“别闹这些虚礼,坐吧,老夫瞧着世子的气色好多了。”
纪裴恭敬道:“托老人家的福,若不是您神医妙手,长陵此时也不能安然无恙了。”
被人夸奖医术,总是令人高兴的,仙道捋着胡须颇为得意,薛矜戳戳他的肩膀,“师父,您给把把脉,看纪裴体内的七星霜毒素还剩下几成?”
仙道瞪他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薛矜气鼓鼓地和他回瞪,纪裴忙拱手替薛矜道歉,“竹清一直以来有劳老人家照拂,他如此调皮,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长陵替他给您赔不是了。”
仙道听得眉毛一挑,“哟,这就成一家子了,你若是以他夫君的身份说这些,那就该换称呼了,老夫允许你随他一起叫一声师父。”
薛矜一听急了,红着耳朵去拽仙道的衣裳,“师父!你干什么呀,到底还治不治病了,老了老了,怎么还如此不正经。”
“怎么着,我爱徒成亲不请我喝酒,我这一声师父还担不起吗,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仙道跟薛矜拌起嘴来。
纪裴看着师徒二人一个比一个能说,觉得有趣,他这回明白薛矜的脾气从哪儿来的了,一部分是被大家宠出来的,另一部分便是被这个老顽童师父教出来的。
他坐直身子,微微弯了弯腰,毕恭毕敬叫道:“师父说的是,竹清无意顶撞您,长陵以茶代酒,敬师父一杯。”
纪裴的这一声师父叫的十分轻松,仿佛就是个寻常的称呼,却惊住了两个人,薛矜一下子没了主意,直愣愣看着纪裴端起茶杯,意识到纪裴这声师父是认了仙道口中的夫君,脸肉眼可见地红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仙道反应很快,乐呵呵地举起酒壶,“还是世子懂事。”
两人一茶一酒,相继饮下,不再多费口舌,仙道示意纪裴,“你坐过来,我给你瞧瞧。”
纪裴坐近了些,伸出手来,仙道却摇头,“你这个毒,把脉是没用的。”说罢一把扯开纪裴的衣裳,纪裴结实的胸膛上有一层薄汗,仙道仔细瞧了瞧,上面并没有七个小红点。
他对薛矜说:“孽徒,你来看,你夫君身上的红点点消失了。”
当初是薛矜亲眼所见纪裴胸膛上有七个并排着的红点的,那是七星霜的主要特征,这时候仙道又叫他看,三个人六只眼睛,青天白日的,他们二人不久前又刚有过肌肤之亲,薛矜心里头正别扭着呢,哪里肯去看,“师父您好好看病就是了,叫我做什么。”
“传你医术,爱学不学!”仙道也不理他,继而去看了看纪裴的眼睛,沉思片刻,让薛矜倒了一杯清水过来,取下一枚银针,抓过纪裴的手,用力刺在了纪裴的指腹上,血珠子很快冒出来,滴在清水里。
大约滴了五六滴,仙道端起清水晃了晃,认真端详片刻,最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如何了?”薛矜问。
仙道欣慰地说:“体内的残毒不足两成,还最后解一次毒,应当就能痊愈了。”说着看向薛矜,“那蛇还没死吧?”
“没死没死,不过也快了,最后一次解毒什么时候进行,依着以前的日子就是明晚。”薛矜道。
仙道摇头,“先好好养着那蛇,让他恢复些力气,十日后,我去侯府,协助世子解毒。”
之前几次解毒,仙道从没说过亲自主持,并且这次还要等十天,薛矜下意识就觉得不寻常,小心翼翼问,“最后一次解毒,是不是很艰难?”
仙道沉凝半晌,缓缓道:“九死一生。”
薛矜心里一沉,心想之前那种痛苦还不算九死一生吗,那这最后一次该是什么程度的折磨,下意识就去看纪裴,纪裴脸上也隐隐有担忧,但更多的是坚定,他道:“有劳师父。”
“既然叫了老夫一声师父,那我定然不会让你死。”
两人从茶楼出来,雨势小了些,却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葫芦和四喜一人撑着一把伞,护送二人上马车,薛矜的肩膀上落了雨,打湿一片,他眉头深锁,一点也没有留意。
纪裴看着他,“在想什么?”
薛矜轻叹一声,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脸,“听师父说的,总觉得最后一次解毒危险重重。”
“再怎么危险,总要去试试的。”纪裴道。
薛矜想了想,仰头对纪裴说,“要不然不要解了,反正你现在体内的毒素不足一成,可以行动自如了,那一点点毒素留在身体里,肯定也不会危及性命,何必要去冒一次险。”
纪裴知道薛矜是担心他,他现在确实行动自如,可是体内残留着这一分毒,他的武功就不能恢复,不能上前线杀敌,侯府和太子处境艰难,他如何能做一个无用之人。
薛矜期待看着纪裴,眼中的担忧一览无余,他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像小鹿一样,惹人爱怜,被他这样看着,纪裴的心不禁一软,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薛矜的头发,“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薛矜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暖,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他懂得纪裴的雄心壮志,他只是不想看他难受。
雨水落在马车顶上,滴滴答答作响,一门之隔是葫芦和四喜赶车的声音,马车里温度适宜,连空气都是暖烘烘的,纪裴的手只在薛矜头顶停留了一会便移开了,薛矜却莫名觉得有点热,他不去看纪裴,小声问:“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叫我师父?”
纪裴怔了怔,道:“你是我的嫡妻,我原该这样称呼。”
这不是薛矜真正想听的答案,可是依旧让他很高兴,纪裴似乎从没有在他面前承认过自己的身份,嫡妻两个字更是没说过,这桩婚事是他投机取巧得来的,如今走到这一步,薛矜已经很开心了,即便纪裴承认这件事或许是为了那晚的愧疚,但这总算是个好的开始。
毕竟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娶男妻,根本不喜欢男人的人,也开始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薛矜坐直身子去看他,向往常一样微微扬起下巴,矜贵傲慢,“这可是世子爷亲口说的,往后想休妻可不能够了!”
纪裴很喜欢看薛矜这样的表情,既不可一世又可爱的紧,他含笑,“看小少爷这个架势,我若敢休妻,小少爷岂不是要踏平了侯府?”
薛矜点点头,“那是必须的!”
正文 震慑
两人的马车刚走到侯府所在的长街,迎面驶来一匹快马,马儿在马车前被勒住缰绳,仰天嘶鸣一声,一个小厮从马背翻身下来,半跪在马车前,禀告道:“世子,世子妃,大事不好了,夫人被一条大蟒蛇吓昏过去了!”
薛矜一听猛地推开马车门,惊道:“你说什么?!什么样的蟒蛇?”
那小厮垂着头回忆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一条红白相间的蟒蛇。”
薛矜心头一跳,暗道不好,和纪裴对视一眼,纪裴沉声颔首对小厮说知道了,给了葫芦一个眼神,葫芦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马车朝着侯府呼啸而去。
画梅焦急站在侯府门口翘首以盼,顾不得打伞,头发和衣裳都淋透了,见到纪裴二人回来,急匆匆上前请罪,“世子,是奴婢疏忽,还请世子责罚。”
纪裴看她一眼,径直往里走,“母亲在哪儿?”
“夫人在衡芷院内,太医正在诊治。”画梅忙道。
“蛇呢?”纪裴又问。
“让小厮捉住关起来了,放在衡芷院的花园里,派人看顾着。”
听到蛇没被打死,薛矜总算松了一口气,跟着纪裴往侯爷和夫人住的衡芷院走去,屋子里似乎是刚燃了香,闻着很是舒缓,暖阁的地上打碎了一个青瓷花瓶,有小丫鬟正在清扫,纪夫人躺在软塌上,昏迷着,一位年轻的太医在一旁的桌子上写方子,看到纪裴和薛矜进来,忙放下笔预备请安。
纪裴抬手免了他的礼,走过去看一眼纪夫人,而后小声问太医,“我母亲如何了?”
太医恭敬道:“夫人是惊吓过度导致昏迷,并无大碍,下官燃了百合香,此香能静心凝神,夫人在睡梦中会慢慢缓和心绪,下官同时也开了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服用两三日就没事了,世子不必担心。”
“有劳大人。”纪裴朝着太医颔首致谢,太医回过话仍去继续开方子,纪裴上前,摸了摸纪夫人的手,见她的手心温度正常,才放下心来,和薛矜出来在东暖阁坐下。
薛矜担忧地问:“母亲没事吧?”
纪裴安慰他,“没事,不必担心。”
小丫鬟奉上茶水和点心,画梅跟随其后走进来,跪在他们面前。
纪裴并不看她,缓缓端起茶杯饮一口茶,之后将茶盏稍稍用力放在桌子上,茶盏和桌子发出的碰撞声吓得画梅不敢抬头,纪裴沉声道:“怎么回事?”
画梅始终垂着头,趴伏在地上,道:“奴婢下午无端觉得头昏眼花,想着世子和世子妃出门去了,就躲了个懒回房间躺了一会,让五二他们好生看着院子,可谁知躺下还不到一个时辰,院子就吵闹起来,奴婢这才知道世子妃养的那条蛇不知怎么跑出去不见了,奴婢不敢声张,只能让叫了柳芽柳枝和几个本分的小厮去寻,寻了有一炷香左右,惊闻夫人受了惊吓,这时候奴婢才知道那蛇跑到了衡芷院,奴婢匆匆赶去,管家抓了那蛇,正要处置。”
“好端端的,它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下午在沉风阁当值的是谁?”纪裴问。
“是五二和东官儿。”画梅话音落下,葫芦就十分伶俐的差人将五二和东官儿叫了过来,两个小厮十五六岁的模样,平日都只是在院子外头干些杂役,出了这么大的事,骤然被主子召见,早已吓得腿软,还没走到跟前,就双双跪了下来,哭道:“奴才有罪,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哭着想起那蛇是世子妃养的宠物,又朝着薛矜猛地嗑了几个头,“请世子妃恕罪!奴才不是有意的!”
“何人指使你们这样做的?”纪裴的声音冷的可怕,薛矜侧过头去看他,纪裴脸色青黑,隐隐浮着怒气,他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五二一个劲儿地磕头,“无人指使奴才,奴才真的是无心之失啊!请世子殿下明察!”
纪裴凝视着东官儿,“你呢?”
东官儿磕头比五二还要用力,他是当真不知情,趁着主子们不在正在厨房偷吃躲懒,哪曾想会遇到这样的变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边哭边说:“奴才真的无人指使,奴才知罪,请世子世子妃明察啊!”
纪裴沉默靠坐在椅背上,端起茶水,淡淡对候在一旁的丫鬟说:“茶凉了,换一杯来。”
小丫鬟忙小心翼翼地下去了,之后纪裴一直没有说话,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十分压抑凝重,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喘,跪在下面的三个人更是不敢抬头,东官儿的肩膀止不住地发抖。
薛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纪裴,盛怒却沉默,静静坐在那就足以让人畏惧,此前的他,纵然有时候冷峻,但从未有过这样压迫的时候,瞧着这样摄人的纪裴,薛矜却越发欢喜,这才是那个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挥剑斩敌的将军。
丫鬟换了茶来,静谧的空间,只有茶盏细碎的碰撞声,时间静静流走,五二和东官儿面前流了一滩水,不知是汗还是泪。
纪夫人近身伺候的嬷嬷从内室转过来,喜极而泣地回禀,“世子,夫人醒了!”
纪裴和薛矜一听,忙站起身,走到门口之时,纪裴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五二和东官儿各打三十大板,找人牙子发卖了,画梅罚跪四个时辰,罚没三个月月钱。”
两个人一听这样的惩罚,脸色瞬间吓得煞白,纵然三十板子后还有命活下来,被发卖出去也是死路一条,他们哭天抢地地求饶,然而纪裴和薛矜已经走远了。
纪夫人脸色还有些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看到纪裴,颤颤巍巍朝他伸出手,纪裴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母亲受惊了。”
“侯府怎会有这么大一条蟒蛇,朝我竖起身子,实在是吓人的很。”纪夫人提到那蛇还心有余悸,“快快命人将那蛇杀死,侯府上下撒上雄黄,如今才刚入夏,哪里来的蛇?”
“母亲,那蛇……”薛矜刚要说话,纪裴暗中按住他的手,开口道:“母亲,那蛇是用来给我治病的药引子,一直养在我的院中,不知今日怎么跑出来让母亲受了惊吓,我已经命人将它抓回去了,母亲不必害怕。”
“用蛇做药引子?”纪夫人极为惊讶。
纪裴点点头,纪夫人面露狐疑,她之前分明听说世子妃似乎养了一条蛇当做宠物,只是不知真假,此时听纪裴这样说,颇有些维护薛矜的意思,但无论这东西是不是薛矜的,到底是没伤到她,薛矜又是她千辛万苦求回来的,纪裴有意维护,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怅然道:“既是药引子,就让人好好看着,可别再乱跑,若是伤到人就不好了。”
“母亲教训的是。”纪裴恭顺道。
二人陪了纪夫人一会儿,见她精神不济,才起身告辞,从衡芷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
稀微的暮色洒下来,给侯府笼罩上一层昏黄的光,纪裴和薛矜并肩往后院走,丫鬟小厮在他们身后几步的距离亦步亦趋跟着,薛矜看着沉默的纪裴,忍不住道:“那两个人,会不会罚的太重了些,万一他们真的只是玩忽职守呢?”
纪裴直视着前方,抬手拨开拂面的柳条,缓缓道:“无论是不是玩忽职守,也要叫那个拿蛇做文章的人看看,将手伸到沉风阁一次是我失察,岂能容他再伸来第二次?”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直接将蛇弄死岂不方便。”这个问题薛矜想了一下午,没有想通,这人既然有本事将蛇放出来,为何不干脆弄死一了百了。
“妄想一石二鸟,这蛇名义上是你养的,若是伤到母亲半分,不仅蛇活不成,你也难辞其咎。”纪裴道。
薛矜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同情起那个躲在后面的人来,费尽心思结果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此时不知道躲在哪里恨得牙痒,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纪裴侧身看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今日若是出了一点纰漏,你预备怎么办?”
薛矜歪着头,“我怕什么,出了再大的纰漏,不是还有夫君你吗,今日你那一出铁面无私的审问真真是威风极了!”
“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真不知在伯爵府和东宫如何生存下来的。”纪裴叹着气摇头。
“因为我总是有人护着呀,在家我爹娘和兄长护着,在东宫嘛,太子殿下对我也是极好的。”薛矜颇有些得意,眉飞色舞细数着如何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纪裴听得脸色微变,方才还说笑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沉默往前走,淡淡说了句,“我怎么忘了,薛小少爷总有人疼。”
薛矜看他古怪的样子,有些疑惑,总觉得纪裴的这句话莫名有些酸酸的,于是凑上前去,笑嘻嘻道:“可是从今往后,只有你能护着我疼我了,你可不能辜负我。”
纪裴侧头,看着暮色中薛矜的笑颜,明媚可爱,小酒窝像是盛满了极甜的蜜,连带着他整个人也甜美起来,纪裴心头微动,伸手抚上薛矜的脸,静静看着他。
薛矜脸一下子红了,语无伦次道:“那个……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回去记得看下那条蛇,那可是你的解药!”
纪裴微怔,之后僵硬点下头,看着薛矜带着四喜快速进了溪云斋的院子。
他在原地驻足很久,才轻叹一声,回了沉风阁。
薛矜一路跑回溪云斋的暖阁,趴在软榻上就开始哼唧,柳芽不明所以,询问着看向四喜,四喜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柳芽于是给四喜打了个眼色,让他先下去了,走到薛矜面前,递了一碟子点心,关切道:“夫人不是没有大碍吗,少爷这是怎么了?”
薛矜抬头,拿一块点心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说,纪裴到底喜不喜欢我?”
柳芽一愣,还未说话,薛矜又道:“他刚刚摸了我的脸,我一紧张,就说先回来,结果他居然同意了,难道不应该邀请我去他院子里一起睡觉吗?”
柳芽被薛矜这番豪言壮语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想了想,道:“世子殿下肯定是喜欢您的,他都……”
柳芽还没说完,薛矜坐直身子,下定某种决心般道:“没错!是我太害羞了!我堂堂薛家小少爷,有什么可害羞的!明日我定要搬到他院子去住!”
正文 想念
薛矜说起来豪言壮阔,信誓旦旦,然而还没等他有所行动,纪裴就不在府里住了。
第二日一早,薛矜还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太子就派人传了消息到侯府来,说南蛮子屡屡骚扰边境,或许不日便会交战,皇上已经同意让豫王谢恒前往合川州,为督军,和镇北侯纪献共同抗敌。
纪裴听后二话没说,更衣后便去了东宫,在东宫和太子谢祯议事到晌午,午膳亦是在东宫用的,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之后纪裴径直去了京郊的大营中。
薛矜在沉风阁等纪裴等到日落西斜,也没见他回来,快要摆晚膳的时候,葫芦匆匆跑回来禀告了一声,说世子要留在军营,这几天都不回府。
薛矜一听急了,“留在军营?那怎么行,他身子还没好全呢!”
葫芦道:“世子知道世子妃会担心,特要奴才回来传话,他只是和蒋统领安排一些事,顺便练兵布阵,不会累到自己,世子请世子妃不用担心。”
薛矜怎么可能不担心,可是纪裴人已经去了军营,想来事情比较严重,他也没法子,想了想,唤了柳芽为他更衣,说他也要去军营。
葫芦听后吓得脸色都变了,噗通一声跪在薛矜面前,“世子妃千万使不得啊,京郊大营离城区二百多里,而且环境简陋,条件艰苦,又都是男人,世子妃万万去不得。”
“怎么?我不是个男人吗?”薛矜皱着眉问。
葫芦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世子叫奴才回来好好照顾世子妃,若是世子妃去了那地方,出什么岔子,世子怪罪下来,奴才万死也难辞其咎啊,还请世子妃可怜可怜奴才。”
葫芦说的恳切,打自己的两个耳光也是用了全力的,薛矜看着就有些不忍,昨日纪裴发落那两个小厮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可见纪裴是个铁血手腕,葫芦纵然是他的贴身小厮,但是难保他会不会手下留情。
想到这里,薛矜重新坐回去,摆摆手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那种荒郊野外的地方我还不乐意去呢,纪裴在那真的不会受伤吗?”
葫芦忙道:“那是纪家军的军营,驻扎、屯兵、练兵、巡逻所在,不会受伤的,世子妃请放心,这两日豫王就要前去点兵了,世子少不得要安排一下,等豫王殿下带兵离京,世子应当就回来了。”
“好吧,到时候他若还不回来,我一定亲自去请。”薛矜等了半天,早已饿了,打发了葫芦,径自回了自己院子,纪裴既然不回来,他也没必要留在沉风阁了。
坐在溪云斋用晚膳的时候,薛矜还在想,为什么皇上会同意让豫王殿下前往督军,惠国人人都知道,纪家军骁勇善战,战无不胜,豫王去了,在纪家军的协助下,肯定会挣一些军功的,他本就贤名在外,若是再有了军功,太子将如何立足呢?
薛矜搅着碗里的汤,不由长叹一声,这些事他都能想明白,太子肯定比他更难过,薛矜想了想,还是决定明日要去一趟东宫,就算帮不了什么忙,安抚一下太子也是好的,毕竟从小到大,太子殿下对他一直很好。
太子对薛矜的到来很是惊喜,又是让宫女上最好的点心,又是让厨房准备他最爱吃的饭菜,笑着对薛矜说:“你都多久没来了,本宫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薛矜笑着跟太子进了书房,开着玩笑说:“竹清怎敢,您是储君,未来惠国的天子,竹清当然要好好巴结住您啊。”
听到储君和未来天子几个字,太子脸色微变,但是很好的隐藏起来了,对着薛矜,笑得温和,所有的烦心事都收进了心里,“你还用巴结我?什么时候东宫的好东西不是先送给你了,上回还跟表哥说起呢,等表哥病大好了,你也该回来为我做事了吧。”
薛矜讪笑两声,将话题掩过去,“纪裴昨日去京郊大营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我知道。”太子收了嘴角,道,“是我让他去的,大哥马上要去合川州,带的兵不可马虎。”
薛矜觑着太子的神色,乖巧上前为他续上茶水,道:“惠国是最重视嫡庶尊卑的,殿下您的身份无人可以取代,侯府也一定不会让您有后顾之忧,我们定文伯府,我大哥的礼部,还有我姐夫家也都指着殿下呢。”
薛矜的乖巧模样有效的抚平了些许烦闷,太子抛开那些烦心事,带着薛矜来到偏厅,偏厅已摆了膳,太子道:“你好容易来一趟,不说这些事,好好陪我吃一顿饭最为要紧。”
“东宫厨子的手艺可太久没吃了,馋得很,嘿嘿。”薛矜主动要了果酒,陪太子饮了两杯酒。
吃完饭后又手谈了几局,见太子脸上明显有了笑模样,薛矜才稍稍放下了心,他一直在东宫待到晡时才起身告辞,太子将他送至宫门口,特意派了侍卫护送薛矜回去。
薛矜上马车的时候,太子拉住他的手腕,看着薛矜,十分郑重地说:“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卷进这旋涡里来。”
薛矜愣神之时,太子已然松开了他的手腕,薛矜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殿下快回去吧,等有空竹清再来同您下棋。”
坐在回侯府的马车上,薛矜掀开车帘子往窗外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将落未落的日头挂在山腰,照出人间的惬意时光,薛矜仰着脖子往城外看去,他知道京郊大营就在那个方向,可是却什么也看不到。
也不知今晚纪裴会不会回府,薛矜放下车帘子,轻叹一声,他发现他有点想念纪裴了。
纪裴一直在军营待到临近最后一次解毒的时候才回来,从前他在外比这时间长得多,侯府众人已经习惯,对薛矜来说却仍是太长太长了。
他一天要往沉风阁跑三趟,那条蛇都被养的又恢复了精神,沉风阁的主人还是没回来,薛矜翘着腿歪在躺椅上听四喜给他说笑话,一颗心没了着落,觉得吃进嘴里的点心都不甜了。
所以这日听到门房通报世子回来了,薛矜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跑着穿过几个院子来到前院。
纪裴已经下了马,正往里走,身后半步的距离跟着蒋天冬,蒋天冬身后是两个没见过的将领,他们几人穿着盔甲,纪裴着常服,一件墨黑色的交颈长衫,外头罩着稍深一些的外袍,周身没有其他的装饰,就连腰带也是寻常的款式,上好的锦缎上绣着一些云纹,干净整洁,但是在太阳下已经失了光泽,一看就是蒙了灰。
纵然是穿着蒙了灰的常服,纪裴的气势也一点儿不输穿着盔甲的部下。
他的头发全梳起来,用一个褐色的玉冠束着,边走边和蒋天冬说着话,眉宇间有愁容,有沧桑,更多的是肃然。
薛矜站在原地,跑的急了骤然停下,心跳的厉害,他喘着粗气看着纪裴,明明只有几天未见,却像是隔了大半年似的,导致薛矜一下子不敢上前。
是蒋天冬先瞧见的他,顿了顿,说话的声音就慢了下来,看一眼纪裴,而后朝着薛矜所在的位置拱手低头,行了礼,“卑职见过世子妃。”
他身后两个没见过薛矜的将领也忙跟着行礼,纪裴顺着他们的话语看过来,原本凌厉的眼神在看到薛矜的一瞬间柔和下来,漾出些许温柔的光,随后眉心一皱,“这么大的日头跑这么急做什么?”
薛矜眼眶一热,冲上去一把抱住纪裴,把毫无准备的纪裴撞得后退了一小步,忙伸手揽住他的腰,“这是怎么了?”
薛矜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喃喃道:“怎么才回来,知不知道我很想念你啊!”
自从来了侯府,就没有经历过这么久的分别,更何况此前两人之间已有了些许暧昧,薛矜确实想念的紧,不管不顾就直接说出来了,他说的坦然,却惊了众人。
蒋天冬不敢看抱在一起的两人,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明晃晃的太阳,身后两个低一级的将领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景,面面相觑,挺大两个老爷们,闹了个大红脸,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纷纷低着头偷笑,纪裴僵在那,觉得烧的厉害。
他哪儿能想到,上一次摸摸小脸就害羞跑掉的世子妃,如今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投怀送抱。
可他从小是个极为循规蹈矩的人,私底下如何暂且不提,这青天白日还当着下属的面,实在有失体统。于是他轻咳一声,将薛矜推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眉心蹙着,想责备却又忍了,“……只是五六日而已。”
“已经很久了!你不觉得吗?”薛矜反问。
说实话,纪裴并没有觉得,一来他从前离家是常态,二来这几日忙得很,协调好各方将豫王送出城,他还亲自送了一千多里地,折返回来,又因太久没去军营,别的事务堆积如山,简直分身乏术,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
纪裴抿唇,伸手替薛矜理了理压皱的衣裳,泰然道:“我还有事要谈,你先回去换身衣裳,若是不嫌无聊,就到无竹居找我。”
无竹居是前院的大书房,听他这样说,薛矜才后知后觉他身后还跟着议事的下属,想到刚才自己放浪形骸的举动,一下子脸红了半边,忙道:“好。”
纪裴想抬手拍拍他的头,意识到周围的人,还是忍住了,侧过身朝书房去,蒋天冬紧随其后,走到薛矜身旁,笑着说了句:“世子妃,一会儿来书房玩。”
另外两个将领头都不敢抬,匆匆走过,在战场上英勇无比的人,头一回遇到一个男人慌了神。
正文 星星
几个人在无竹居谈了半天事,不知是因为之前的事感到害羞,还是觉得书房无聊,薛矜并没有出现,一直到晚膳时分,他才派了柳芽前来通知他们吃饭。几个人在前院用餐,薛矜坐在纪裴身边,两人衣裳一深一浅,面容一个俊朗一个清秀,看起来很是般配,蒋天冬一面埋头吃饭一面拿眼睛偷偷地打量,瞧得正欢,突然有一双筷子落在他面前的碗檐上,清脆的声响吓了蒋天冬一大跳,一抬眼,发现纪裴拧眉看着他,“好好吃饭,贼眉鼠眼的没规矩!”
蒋天冬被训,满桌子的人都看热闹,他尴尬地讪笑两声,再不敢偷看,薛矜不明就里,问道:“蒋统领,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蒋天冬窥一眼纪裴,见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抓抓头,笑道:“没有,饭菜很合胃口,我只是在看您和世子。”
薛矜更加不解了,“看我们做什么?”
“看你们一对璧人,天作之合。”蒋天冬竖起大拇指夸赞。
薛矜突然被调侃,有些羞赧,他瞄一眼纪裴,纪裴仍不动声色用餐,他却欢喜极了,放下碗筷,对蒋天冬的笑容也更灿烂了些,“你爱吃什么菜,我让厨房再去做,还有爱吃什么点心,让他们买来你带回去吃!”
蒋天冬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就是觉得羡慕,世子妃,您也帮卑职找个媳妇儿吧,卑职也想回家的时候有人等候。”
他这话一出,大家都想到了下午薛矜对纪裴投怀送抱的场景,两个小将领恨不得把头都埋到碗里去了,薛矜也不由得红了耳朵,但是依旧大大方方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除了公主郡主,全京城的姑娘随你挑。”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公子也随你挑!”
话音刚落,薛矜就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偏头去看,纪裴皱眉看着他,语气不善提醒道:“食不言,安静吃饭。”
说罢转头又对蒋天冬训道:“吃个饭如此没规矩,看来平日对你们的训练还不够。”
两人被骂,不敢继续讨论,偷偷隔着桌子交换了个眼神,薛矜就差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儿包他身上了。
晚膳之后,三人没有多留,喝了一杯茶就起身告辞,薛矜喜欢听蒋天冬夸他和纪裴,对蒋天冬笑着说,“蒋统领没事常来玩。”
客人散去,薛矜和纪裴并肩往后院后,侯府的壁灯将两人拉成长长的两道影子,交叠在一起,忽明忽暗,纪裴开口道:“他们都是军营混久了的,不懂规矩,你以后别和他们学,不成体统。”
“大家一起吃饭说说话多热闹啊,我以前在家我们家里人吃饭的时候就会聊天,有什么不规矩的。”薛矜反驳,说罢用胳膊撞一撞纪裴,“欸,你觉得柳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纪裴被问得一愣。
“柳芽虽说是个丫鬟,但是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的,身份和普通的丫鬟不同,模样生的好,性子也好,我觉得很配蒋统领。”薛矜夸起自己的人来毫不吝啬。
纪裴听得眉心一皱,“胡闹,婚姻大事岂容你乱点鸳鸯谱。”
“怎么是乱点鸳鸯谱了。”薛矜嘟囔,“我就觉得他们挺般配的,你瞧我们俩,之前也不熟,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薛矜说着蒋天冬夸他们的话,嘴角不自觉翘起来,纪裴侧头看到,面色也不由变得柔和,两人正穿过竹林,环境清幽,身边只跟着画梅为他们掌着灯,纪裴忍不住笑道:“今日怎么突然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薛矜听着他话里的笑意,似有取笑之意,却不似之前那样慌乱,轻扬起下巴,“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纪裴一挑眉,“决定什么?”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①”薛矜停下脚步,仰头看着纪裴,“从此以后,我就长久在沉风阁住下了,行使我身为世子妃的使命!”
他这番豪言壮志,说的纪裴瞠目结舌,他看着眼前的薛矜,仰视的一张脸小巧精致,眼睛在壁灯的照耀下熠熠发光,带着满满的骄矜和一点隐藏着的羞怯。
纪裴缓缓道:“什么使命?”
“自然是霸占世子一切的使命啊。”薛矜说着话,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纪裴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知不觉漾起一丝笑意。
薛矜的日常用具早已趁着下午纪裴议事的时候搬到了沉风阁,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毕竟从前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留在沉风阁照顾生病的纪裴,现如今只是从暂居变成了长住。
柳芽、柳枝和四喜都被他调过来了,此时跟沉风阁原有的下人们齐刷刷站在院子里,见两位主子回来,忙俯下身请安行礼,纪裴见他们来的这么齐整,倒是没表现出惊讶,停下脚步,环视一圈,道:“从今日起沉风阁以及侯府后院的一切事务,都由世子妃做主,其他的规矩以前如何以后仍是如何,都散了吧。”
“是。”众人行礼后退下,只留下贴身服侍的丫鬟,跟着两人进屋。
明明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可今日的内室气氛似乎并不同往日,纪裴和薛矜进去后都没有说话,由各自的丫鬟服侍洗漱更衣后,薛矜先上了床,纪裴进屋的时候,看到薛矜正伸手拿挂在床边的惊鸿剑。
纪裴擦干了手,走过来坐在床边,“喜欢这把剑?”
薛矜点头,“小时候我也想习武的,可是身子不争气,只好作罢,我很羡慕你们能习得一身武艺上战场杀敌。”
边说边皱着眉头想要拔出惊鸿剑,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是徒劳,惊鸿剑就像是和剑鞘长在一起,纹丝不动。
纪裴笑着接过薛矜手里的剑,轻轻一拨,宝剑便出鞘了,借着月色在墙上划过一道银色的剑光。
“拔这把剑是有技巧的,不能使用蛮力。”纪裴将剑重新送回剑鞘,对薛矜笑道,“想不到我们竹清也有一个做将军的梦想。”
“大好男儿,谁不想做将军。”薛矜道,说罢叹一口气,“只可惜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但愿下辈子能做一回英雄。”
纪裴站起身把剑挂回原处,掀开被子,半个身子坐在床上,摸一摸薛矜的头,安慰道:“并不是做了将军才算是英雄,做一个普通人,勤勤恳恳,快快乐乐,在人群中发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抹光,也是英雄,更何况,你并不是普通人。”
薛矜抬眸,定定看着纪裴,“那我是什么?”
纪裴的手移到薛矜的眼睛上,将他亮晶晶的一双眼睛遮盖住,附身在他耳边小声说:“普通人是烛火,而你是星星。”
说罢,悄无声息地吻住了薛矜的唇,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是从薛矜的发丝上散发出来的,萦绕在二人之间,温柔又动人。
纪裴的手覆盖在薛矜的眼睛上,能清晰感受到薛矜不停地眨眼,纤长的睫毛扫在他的手心,就像羽毛一下下拂在他的心上,将他的心化成一滩汪洋。
这个吻很轻,辗转在唇边,细腻地舌尖并不像之前那次一样攻城略地,而是细细地描摹薛矜的每一寸情绪,薛矜终于不再眨眼,他抬手环上纪裴的脖子,牢牢抓住了纪裴颈后的一小块衣料。
桌上的蜡烛“噼啪”爆出一个灯花,纪裴终于松开了薛矜,两人抵着额头,薛矜还拽着纪裴的衣裳,眼神闪躲又雀跃,小声提醒道:“明日师父还要进府为你解毒呢。”
“若不是因为这个,今日你就该知道世子妃的使命了。”纪裴哑着声音说。
薛矜慌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使命是指在你心中的地位!”
“一个意思。”纪裴拥着薛矜躺下,一下下抚摸着薛矜的头发,道:“竹清,等所有的事情都结束后,我就去府上亲自跟你父母提亲,上一次的婚礼算不得数。”
薛矜只觉得自己心脏砰砰跳,在被子里转一个身,让自己靠在纪裴怀里,“可是,咱们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有什么关系,你方才不是说了,一对璧人,天作之合。”纪裴说话的时候,胸腔发出共鸣,嗡嗡的震在薛矜的耳朵里,薛矜眼睛一热,伸手抱住纪裴,眼泪悄然划过脸庞。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薛矜就醒了,他惦记着今日的解毒,心里忐忑不安,用过早膳就站在院子口翘首以盼,然而师父没有等到,却等来了文姨娘。
文姨娘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礼,“奴婢见过世子妃。”
薛矜心情好,就不和她为难,点点头让她起来了,“你有什么事?”
他感觉已经很久没见到两位姨娘,转念一想,才想起来张姨娘因为上次的事件还被禁足着,连带着文姨娘也不常出来走动了,今日突然出现,倒令薛矜有些意外。
文姨娘屈一屈膝,“今日是奴婢母亲的忌日,奴婢想去京郊的上善寺为母亲上香祝祷,还望世子妃行个方便。”
薛矜眉心一皱,还没等他说话,纪裴从身后走来,看着文姨娘,想起他派去暗中观察文姨娘行踪的人前几日的汇报,说并没有发现文姨娘有什么异常,只是偶尔会送些绣品出府换钱,那人也悄悄查看过绣品,内无玄机。
纪裴默然看了她片刻,今日确实是她母亲的忌日,她的父母曾经为了协助纪家军运送军粮而牺牲,文姨娘来到京城后,就在上善寺给他们设了灵位,每年这个时候,都回去上香祭拜。
纪裴收敛神情,开口道:“你去吧,我让葫芦找两个得力的小厮跟着,早去早回。”
“是,多谢世子。”文姨娘谢恩后退下了。
薛矜不解看向纪裴,论理来说,姨娘一般是不能擅自出府的,纪裴给他解释了原委,既是常态,薛矜也就没说什么,两人说完话,四喜小跑着进来禀告,说仙道来了。
*注①:“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出自《古兰经》,因为是架空时代,就当做当时已经传到中原了,随便一用,大家不要考究。
正文 突发
这次的解毒不同以往,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仙道先去看了那条蛇,见它精神尚可,遂点着头捋了捋胡子,将带来的药箱取下,搁在桌子上,命令无关人员全都出去。
薛矜依言将画梅和柳芽等丫鬟都遣了出去,仙道看他一眼,“你也出去。”
薛矜眼一瞪,“我不出去!”
仙道神色凌然,“此番解毒很费功夫,不允许半分差错,你性子这样急,留在这里,看到世子受苦,定然耐不住,到时候误了我的诊断,纵是神仙也回天乏术,所以为了你夫君的性命,你还是出去候着吧。”
薛矜凑上去一把抓住仙道的胳膊,哀求道:“我保证不出声,乖乖待在这,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法子,我一定不会打扰你。”
“我还不知道你?”仙道斜他一眼,“快点滚出去,你若是再纠缠,为师可就走了。”
薛矜嘴一撇,委屈极了,晃了晃仙道的袖子,可是仙道不动声色,薛矜对师父撒娇未果,就把目光抛给了纪裴,一双眼睛耷拉着,苦苦望着纪裴,希望他发话挽留自己。然而纪裴现在是病人,病人自然要遵医嘱,他也不愿薛矜守在这里看自己受苦,于是走过来,捏捏薛矜的肩头,安抚道:“你出去候着,若是觉得无聊,就带四喜和葫芦上街去逛,等你回来,我就无事了。”
“我哪儿有心思去逛街啊!不看着你我的心都落不到实处,好纪裴,你就让我留下吧。”薛矜扑在他怀里。
仙道回身丢给纪裴一个眼神,纪裴轻叹一声,摸着薛矜的头,“听话。”
两个人都不让他留下,薛矜没有办法,只能悻悻不乐地出去,走到门口,忍不住趴在门框上往里看,一双眼睛含着湿意,对纪裴道:“我就在偏殿候着。”说罢又对仙道说:“师父,徒儿求您,一定要让纪裴没事。”
“啰嗦。”仙道丢给他这样一句,掌心往外一推,用内力将门关上了。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剩下仙道和纪裴两人,纪裴坐在凳子上,看着一根根检查银针的白须道人,突然有些紧张,他定了定心神,开口打破这份沉默,“有劳师父。”
仙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一改往日的随意洒脱,变得郑重起来,他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是纪裴仍感觉到了一丝压迫,仙道看他看了半晌,缓缓开口道:“从你中这个毒开始,就意味着你们侯府已经被卷进纷争旋涡了,你可明白?”
纪裴点头,“晚辈明白。”
“侯府和宫中关系盘根错节,迟早会卷入其中,但是竹清不同,他生长于无忧无虑的环境,定文伯是虚爵,无论朝堂如何动荡,本来都不会波及到他们,可是如今竹清自愿和你站在一起,等于无形中也卷入其中,他是个单纯的性子,不适合这样步步惊心的日子,你可明白?”
仙道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纪裴听得心绪万千,仙道说的在理,如今东宫和豫王的争夺暗潮汹涌,侯府早已深陷其中,而薛矜和他绑在一起,意味着以后侯府是什么结果,薛矜乃至整个定文伯府便会是什么结果,成王败寇,谁都不能预测未来。
纪裴垂下眼眸,淡淡道:“晚辈明白。”
仙道不再说话,晌午的日光落在窗棱上,雕花的木窗透过寸寸光线,仙道示意纪裴脱了上衣躺在床上,亲手提过装蛇的笼子,解开蛇笼的时候,他再次开口,“等你痊愈,就让竹清离开吧,他对你有意,可你终究不适合他,让他做回从前那个纨绔小少爷,或是跟我回神医谷,才是最安全的。”
纪裴没有回答,仙道也没有想要听他的回答,红霜蛇和之前一样,咬上了纪裴的手腕,冰冷尖锐的牙齿刺进肉里,带去一阵刺骨的寒意,纪裴觉得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疼,体内的血液惊涛骇浪般翻滚,急速从心脏处抽离,纪裴很快就感觉到不适,身体忽冷忽热,冷起来就像是长了寒冰骨刺,一寸寸往他身体深处钉,只钉得他骨头都碎了,搅在肉里,生生冻成冰;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冻死的时候,一团烈火从心底升起,很快席卷全身,将他体内的冰瞬间融化,之后就是烈火焚心,焦灼难受。
这样冰火两重天的痛楚轮番上演,纪裴纵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支撑不住,很快便晕了过去,仙道在他晕过去后就开始施针,将他唤醒,银针扎在穴位,没有减轻丝毫的痛苦,反而让纪裴变得清醒,仙道皱着眉说:“老夫今日之所以要守在世子身边,就是要保证世子不能晕过去,世子必须醒着挨过这一番苦楚,若是晕了,恐怕就醒不过来了。”
至此,纪裴终于明白这个七星霜的阴毒之处,一般人中了这种毒,即便千辛万苦找到了解毒的法子,怕是也受不了这种折磨。
薛矜在偏厅来回踱步,手指甲都快被他抠掉了,心里的煎熬并不比纪裴少,急得头顶冒烟,也无济于事,他想偷偷去看看,又怕真的打扰到医治,害了纪裴,只能在偏厅转圈。
柳芽看着他着急,心里也不是滋味,终于在薛矜转了五十圈之后,开口劝道:“少爷,要不然您带四喜出府去玩玩?待在这里等的格外难受。”
“不去不去。”薛矜摆着手。
“那不然,奴婢去给您买点心来您垫垫肚子?”
“不吃不吃。”薛矜走到桌子边,端起茶水一口饮尽,又开始转圈,柳芽无奈,叹一口气,替他换上新茶。
刚端了新茶进来,沉风阁的二等丫鬟雅青快步走进来,对着薛矜屈膝行礼,垂首恭敬道:“启禀世子妃,张姨娘意欲潜逃,被门房小厮抓了回来,现在吵着要见您。”
“她疯了!好端端的逃什么逃?”薛矜不由得停下脚步。
雅青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张姨娘的丫鬟在门口候着,世子妃要去见见吗?”
“不见不见!”薛矜烦躁一挥手,“我没那功夫!”
雅青答了声是,退身将出,薛矜叫住她,“算了,我去瞧瞧,若真让她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薛矜说着出门来,看到等在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是张氏身边贴身伺候的,自从张氏被禁足后,身边只有这个丫鬟照料,薛矜此前见过她几次,却没什么印象。
他走过去,不悦道:“你家主子发什么疯?”
小丫头死死低着头,小声道:“主子说想见世子妃一面,可是负责关押的小厮们不放她出来。”
阳光耀眼,薛矜眯着眼睛,理了理衣袍,回头看一眼纪裴治疗的房间,对小丫鬟说:“我去看看。”
侯府的院子修的很雅致,植物众多,每个院子之间几乎都修有小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涓涓流水的池塘,初夏时节,走在其中,一点儿也不觉得炎热,薛矜烦躁的心情稍稍缓解,随着小丫鬟来到张姨娘的院子。
姨娘们住的院子规格较小,只有一进,一间主殿并着两间耳房,禁足期间,其他的丫鬟小厮都被分配到别的地方了,所以院子稍显冷清,只正殿门口站着两个劲装的小厮,见到薛矜,忙拱手行礼。
薛矜问他们,“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小厮忙道:“奴才们是两班,本来今日该另外两个人轮值,可是昨夜他们饮酒吃坏了肚子,两人频频内急,所以叫了奴才来换班,张姨娘就是趁着换班的间隙跑出来的,说是要回娘家,被门房拦下,奴才失职,还望世子妃恕罪。”
人既然被抓了回来,薛矜也不想再追究,冷着脸骂了他们两句,随后走进室内。
外头明明是大太阳,屋内却很是阴冷,门窗都紧闭着,只有些许的缝隙能漏进一点阳光,细碎的阳光中,薛矜看到飞舞的细小灰尘,可见这里很久没有认真打扫过,屋子中间的青铜镂空熏炉里燃着香,幽幽烟雾袅袅升起,浓重的有些刺鼻。
碧纱橱后走出一个女子,正是张氏,她见到薛矜,不管不顾就扑上来,薛矜吓了一跳,忙闪身躲开,用力一掀,将张姨娘掀翻在地,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握着一柄匕首。
“张氏!你当真疯魔了!”薛矜骂道。
张氏冷笑两声,眼底的恶毒毫不掩饰,她跌坐在地,指着薛矜咒骂,“都怪你!你这个不要脸的狐媚子,你一来我就没了好日子!你该死!”
薛矜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你咎由自取怪得了谁,不必再纠缠了,你安分守己,这院里还留有你一席之地,若再作妖,那就休怪我了。”
薛矜后退一步,拍拍自己身上沾到的灰,转身欲走,张姨娘开口道:“你以为一个不能生孩子的男人能得宠几时?世子爷只不过是暂时被你迷惑了双眼,你的下场说不定还不及我们!”
薛矜气笑了,懒得和她废话,也终于明白她今天吵着要见自己,就是为了发泄,大概实在是在这里关的太久,心里扭曲了。
薛矜都快走到门口了,张姨娘冲他大叫道:“我家是洛州城最大的米商,我爹有的是钱,他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薛矜道,“那就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你好自为之吧。”
话说完,却不见回应,突然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薛矜好奇转过身去,看到张姨娘双手按在肚子上,整个人躬呈一个虾米状,表情极其痛苦,薛矜吓了一大跳,跑回去抱起张姨娘的头,伸手搭她的脉搏,发现她的脉搏极其紊乱,又捏开她的嘴,看到张姨娘舌尖发黑,薛矜心头一沉,暗道不好,张姨娘恐怕是中了毒,具体是什么毒,还需要银针将体内的毒素引一些出来才能做判断。
他回头叫人,屋子里除了他们两再无别人,薛矜将张姨娘放下,张姨娘痛苦地想去抓薛矜,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薛矜一把打开门,对守在门口的小厮说:“张姨娘出事了,快去叫大夫!”
两人听完应了一声是,好奇望屋子里看了一眼,双双瞪圆了眼睛,眼中满是惊惧,薛矜不明就里转身,却见张姨娘躺在那,手边落着一把匕首,胸膛里插着一把剪刀,鲜血从她的胸膛流出,染红了衣裙。
正文 惊心
薛矜站在门口,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张姨娘就躺在他眼前的地上,细长的剪刀刺进她的胸口,鲜血蜿蜒而下,一直流到他脚边。
薛矜知道自己躲不掉了,或许从张姨娘私自出逃又被抓回来开始,他就已经踩进了这个坑里。
薛矜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对着那两个吓得目瞪口呆的护卫小厮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来!”
那两个人这才恍然大悟,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
薛矜来到张姨娘身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片寂静,毫无生气。薛矜一颗心彻底坠入谷底,一是感叹设计此事之人心思之缜密,二是为张姨娘感到唏嘘,她虽跋扈了些,但是罪不至死。
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薛矜回过头,看到张姨娘的贴身丫鬟站在门口,瞪着眼睛,一脸惊恐看着屋内的情景。
丫鬟春儿的一声尖叫划破宁静的午后,院子一下子聚了很多人过来,看到张姨娘的惨状,无一不震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薛矜在这些人的议论声中沉着脸走出来,那两个护卫已经请了大夫过来了。
大夫背着药箱,跑的一身的汗,见到薛矜,忙躬身就要请安行礼,薛矜朝他摆摆手,“劳烦大夫跑一趟,人已经死了。”
人群中又是一阵轻呼,大夫搓着手,为难站在原处,不知该如何行动,也不敢往屋子里看,薛矜让小厮请大夫下去喝茶,画梅和柳芽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见到薛矜的样子两人面上一白,上前一左一右扶着薛矜,“世子妃可有受伤?”
薛矜摇摇头,见她们一块儿来了,不由问道:“怎么都来了,谁守着纪裴?”
画梅道:“葫芦守着,奴婢已经嘱咐过了,消息传不到世子那里,不会耽误他治疗,世子妃放心。”
薛矜无力点点头,冷着眼扫一圈众人,对着画梅厉声吩咐道:“通知下去,将侯府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出去请京兆尹和仵作来,再去小佛堂通知夫人,若有人趁乱想出府或是传递什么消息,立即打死!”
“是。”画梅领命,即刻转身去办。
柳芽遣散众人,扶着薛矜到旁边空着的院子休息,薛矜坐在红木小几旁边,撑着头不说话,柳芽为他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小声道:“少爷喝杯热茶压压惊吧。”
薛矜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脑海中不断浮现张姨娘的死状,从小到大,他第一次遇到这样血淋淋触目惊心的场景,心里头又惊又惧,幕后黑手专门挑这一天下手,又嫁祸给他,就是要引得侯府骚乱,若是影响到纪裴的医治,便是一石三鸟,好阴毒好缜密的心思。
薛矜再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侯府如沼泽一般的阴暗面。
京兆尹和纪夫人前后脚到,纪夫人显然已经听画梅说了事情经过,步履匆匆,一看到薛矜,忙上前抓住他的手,惊道:“竹清,你无事吧?”
薛矜笑着摇摇头,“我没事,母亲放心。”
京兆尹穿着官服,带了两个衙役和一个仵作,俯身要和薛矜行礼,薛矜摆摆手,没心思应付他,“大人免礼吧,先去看看张姨娘。”
“是。”京兆尹忙带着衙役和仵作去了案发现场,纪夫人年纪大了,不愿去看那种场景,便和薛矜留在隔壁院子等消息,看着薛矜惨白的脸,纪夫人满脸惊愕,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
薛矜轻叹一声,“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张姨娘想要出逃,怕她闹出什么事来影响纪裴医治,所以过来看看,谁知她早已身中奇毒,待我要叫人找大夫的时候,她就被刺死了,当时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纪夫人深吸一口气,拍拍薛矜的手,安抚道:“竹清是好孩子,这事定然是有人想陷害你,等京兆尹查清楚后就好了,孩子你受委屈了。”
薛矜听到纪夫人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眼眶一热,反握住纪夫人的手,“不委屈,这件事本来就是我大意了,才让人有机可乘。”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太阳一点点朝西边移去,院中的树影也换了个方向,干燥无风的午后,夏蝉在树枝上扯着嗓子叫唤,叫的人愁绪如麻,茶水换了一盏又一盏,直到日落西山,京兆尹终于前来复命。
他朝着纪夫人和薛矜行了个拱手礼,道:“屋子已经仔细搜查过,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亦没有暗道,尸体的具体情况还请仵作来为夫人和世子妃说明。”
仵作也行一礼,躬身低头,恭敬无比道:“尸体只有一处致命伤,便是胸口的剪刀所致,剪刀刀口长约三寸,入体约两寸半,直扎入要害,死者生前舌尖和嘴唇发黑,是因为种了一种青毒,这种毒不会要人性命,但是会让人神志不清,产生依赖,慢慢疯癫,在死者死前食用的食物和屋里的用具都没有发现这种毒素存在,但是死者的症状又显示她分明是一直在服用这种毒药,且死前一个时辰内仍服用过。”
“也就是说,张氏是死在毒药和剪刀之下?”纪夫人问。
仵作斟酌片刻,道:“毒药只是诱因,死因是利刃穿透要害所致,准确的说,或许正是因为死者服用了毒药导致心神错乱,所以误伤了自己。”
京兆尹在一旁补充道:“所以下官推断,张氏乃是自杀。”
“简直胡说八道!”薛矜皱眉道,“她那时候毒发站都站不住,哪里有力气去自杀,况且她手里现拿着一把匕首,若真是自杀,何必舍近求远,用不在手边的剪刀刺死自己,当时我与她谈话的地方,并无剪刀存在。”
“这个……”京兆尹眼珠子迅速转动,额头冒出一层汗,心想当时只有世子妃和死者在一起,这也明显不是自杀,若要查下去,世子妃很难洗清嫌疑,他只能说是自杀,谁知世子妃竟自己较起真来。
京兆尹拿袖子擦一擦汗,道:“此案颇为复杂,还需细细查明。”
“留几个衙役在此,封锁现场,你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不然我摘了你的乌纱帽!”薛矜道。
“是是是,下官一定查明。”
京兆尹领命去了,眼看天色已暗,纪夫人带着薛矜回到她的院子用晚膳,发生这种事,两个人都没有吃饭的心思,席间,纪夫人差人去问纪裴的情况,伺候她的嬷嬷去了半注香,回来回话道:“那位神仙道人说是已经无事了,只是世子现下在他的药物催动下睡熟着,要到明日才能醒来,等世子爷醒过来,就万事大吉。”
“阿弥陀佛,当真是个神医,怎得不将他请过来,我要好好感谢老先生!”纪夫人道。
嬷嬷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老神仙说咱们家乌烟瘴气,不愿意多留,已经走了。”
纪夫人在一旁叹气,薛矜却没有多想,他师父本就是这种来无影去无踪不受约束的性子,定然是被这事闹的烦了才没来和他打招呼的,想到这里,薛矜也吃不进东西,放下筷子,恭敬朝纪夫人鞠了一躬,道:“母亲慢用,我想去看看世子。”
纪夫人颔首,“去吧,你守着他我也放心些,今日天色已晚,明日等他醒过来,我再去看他,张氏的事你莫要放在心上,官府会查清楚的。”
“是,竹清告退。”
薛矜从衡芷院出来,柳芽跟在他身后,侯府发生了命案,夜色仿佛也比平日更浓了,脚步声回荡在回廊水榭之间,薛矜突然想到什么,问柳芽,“文姨娘说今日要去上善寺为她母亲上香,可回来了?”
“回来了。”柳芽道。
“什么时辰回来的?”
“酉正归家,当时少爷您正和夫人在衡芷院说话,文姨娘回来便听说了张姨娘的事,十分震惊,要去看张姨娘,被守在那里的衙役拦下了,听说文姨娘在院子里哭了好久。”
柳芽是个极聪明的丫头,府上出了这样的事,知道第一时间派人留意文姨娘的动作,薛矜赞许了她几句,满怀心思来到沉风阁,葫芦守在门口,见到薛矜,忙将他迎进去。
屋子里窗户关的紧紧的,密不透风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味,纪裴仰面躺在床上,眉心舒展,看起来像是并不痛苦,薛矜四下看了看,发现关蛇的笼子不见了,问道:“那蛇死了吗?”
葫芦忙道:“死了,被仙道带走了,说是要泡酒喝,世子妃,那蛇中毒而死,还能泡酒吗?”
“他是老神仙,他说能,那定然是能的,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葫芦和柳芽依言退下,薛矜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纪裴,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眉宇、脸庞,纪裴的体温还有些凉,鬓角被汗水打湿了些许,下唇有一道浅浅的血痕,想来是解毒的时候太过痛苦,自己咬伤的。
薛矜俯下身子,趴在纪裴的胸口,长叹一声,喃喃自语,“纪裴,你小老婆死了,但是真的和我无关,你醒了可别怪我。”
正文 闹事
虽说事发后薛矜就命人封锁了消息,可是之后报官验尸一系列的事情,难保消息外泄,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张姨娘的娘家便得知了消息,来到了侯府讨个说法。
薛矜被从睡梦中吵醒,黑着一张脸爬下床,看到纪裴还睡着,一面穿衣一面来到外间,问柳芽,“到底怎么回事?”
柳芽面露愁容,小心翼翼道:“张家不知道听了哪起子小人嚼舌根,说是少爷您……杀了张姨娘,堵在侯府门口要见少爷呢,管家已经前去交涉了。”
“我去看看。”薛矜更衣净面后,就要往外走,柳芽拦住他,“夫人说,让少爷不要管。”
薛矜皱着眉头,“我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躲,若是管家交涉不好,难道还纵容他们在侯府这样闹?”
说罢,不顾柳芽的阻挠,径自往前院走去,柳芽忙知会四喜跟上。
刚转过前院和后院相连的花园,薛矜就听到了吵闹声,他加快脚步走出去,门口已经围了一小圈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站在侯府正门口,义愤填膺地向围观的老百姓指责侯府的世子妃如何娇纵跋扈,吃醋善妒,害死了他妹妹。
管家见到薛矜,使了个眼色让人拦住那人,来到薛矜面前,悄声回禀道:“世子妃,这是张氏的哥哥,名叫张成益,平时极爱赌钱,常流连于风月场所,是个实打实的败家子,这次不知道听了谁人的蛊惑,以张姨娘的名义闹事,不过就是想讹诈些银子。”
薛矜不解,“张家是洛州最大的米商,家里的生意做得这样大,他还缺银子花?”
管家叹一口气,“这再大的家产,也架不住赌场这个无底洞啊,张家老爷对他的银钱花费管教甚严,从不多给一分,从前张姨娘暗地里也接济了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不少,世子爷都只当做没看到,这回估摸着这个张少爷又囊中羞涩了,趁着张老爷不在京城,拿着这件事做筏子呢,世子妃您就别出去了,这人混账惯了,恐冲撞了您,老奴会处理好的。”
听完这些事,薛矜明白了来龙去脉,他原以为是张家授意来闹事的,现在看来只是个纨绔少爷瞒了父亲借着名头前来讹诈,薛矜不由得一声冷笑,也不打听打听,他薛矜是何许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闹纨绔,当真是不想活了。
薛矜叫来四喜,在他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四喜点点头从侧门出去了。
管家还欲阻拦,薛矜已经迈步走出去,恰巧那张成益说得正起劲,“我妹妹,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儿,才嫁到侯府几年,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侯府不能仗着他们位高权重就欺压我们小老百姓,俗话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薛矜杀了人就该偿命!”
“原来张公子知道我的名讳啊。”薛矜负手走出,笑着开口,围观之人见到薛矜出来,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张成益大概是没料到薛矜会亲自出来,愣了一愣,立马虚张声势道:“你还敢出来!你这个杀人犯!还我妹妹命来!”
薛矜收敛嘴角笑容,直直看着他,眼底的寒意尽现,“张公子这个罪名薛矜可不敢当,我们昨日就已经报官了,府尹大人都没定我的罪,张公子倒先给我定了罪,难不成张公子比府尹大人还高一级?”
张成益冷哼一声,“京兆尹哪儿敢跟侯府作对,还不是胡乱定案糊弄去过,我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当时只有你和我妹妹在一起,凶手不是你又是谁?”
薛矜笑了,笑容冰冷,步步逼近张成益,“你对侯府的动向倒是了解的很清楚,不知道张公子此次前来是想要讹诈我多少银钱去填补你那个天大的亏空?”
“你!”张成益骤然被人点名目的,脸色涨得通红,他指着薛矜,骂道:“我才不要什么银钱,我只要我妹妹的命来!”
“既如此,那不如张公子随我一同去京兆尹问个清楚,若是张公子不信任府尹的断案能力,我可以陪张公子去大理寺,去刑部,甚至去御前告御状。”
薛矜一串话说的张成益瞠目结舌,他只是想要钱,若是跟着薛矜一路告上去,这件事闹大,对他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少狡辩,告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偏袒你罢了!”
薛矜震惊道:“张公子可不敢胡说,你污蔑我也就罢了,怎么还污蔑起陛下来了!”
“你!”张成益自觉说错了话,迟钝如他这才明白过来薛矜是故意引他往这上面说的,轻易当着众人说皇上处事不公,可是不小的罪名,张成益一下子慌了,看着薛矜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气急败坏就要冲上来打他,被侯府的护卫死死拦住。
他破口大骂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做别人男妻的孬种,嫉妒我妹妹,将她逼死,我要为我妹妹报仇!”
张成益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却被护卫拦的死死的,眼看薛矜就在自己眼前,坏了他的盘算,恶向胆边生,抄起腰间挂着的一把匕首就朝薛矜丢过来。
薛矜不料他竟然还带了刀具,躲闪不及,只听到管家在身后大喊一声,“世子妃小心!”那匕首已经越过护卫朝他面门飞来,离他堪堪三寸之时,被一阵强劲的力量踢飞,飞出去的匕首牢牢定入侯府旁边的树干上,震得树叶簌簌往下落。
薛矜一回头,纪裴站在他身侧,一身青白锦袍,俊朗的脸上寒气森森,他一出现,场面立时静了下来,围在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噤了声,方才还在咒骂薛矜的张成益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生生斩断了言语。
“好生热闹。”纪裴扫一眼众人,目光落在张成益身上,“张公子好大的气势。”
纪裴说话的语气平平,却像冬日的冰锥般摄人,张成益见到他,吓得脸都白了,“世子殿下……您……您不是病着吗?”
“有人要欺负我的世子妃,我岂能坐视不管,张公子不如进府好好谈谈?”纪裴凌厉的眼神直视着张成益,张成益哪里还敢放肆,赔着笑说:“世子爷说笑了,在下只是想为妹妹讨一个公道。”
“既然是讨公道,总不好让你白跑一趟。”纪裴说罢,一抬手,葫芦忙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听命令,纪裴道,“送张公子去京兆尹府,让他好好讨个公道。”
“世子爷!我妹妹的死或许还有隐情,是我鲁莽了,府尹大人公正廉明,一定能还妹妹一个公道,我就不去打扰了,此前对世子妃多有得罪,还请世子和世子妃不要放在心上。”张成益说着就要走,被侯府的护卫一把按住。
纪裴凛声道:“张家公子企图恶意伤人,人证物证俱全,交由京兆尹查办。”
“是!”葫芦指挥着侯府的护卫将张成益扭送至京兆尹,张成益走远了还在不停地求饶,可是根本没有人听。
那些围观的群众虽然有的对薛矜往日的骄纵颇有微词,可是却是十分信任侯府大小侯爷的为人的,围观在此也不过是瞧热闹,见张成益被送去了官府,大家齐齐对着纪裴躬身行礼,“世子英明神武。”
“纪府的家事让大家见笑了,事情自有京兆尹处理,大家都散了吧。”管家上前说着客套话。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薛矜这才找到机会和纪裴说话,“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久。”纪裴摸摸薛矜的头发,“画梅已经和我说了详情,委屈你了。”
薛矜摇头,“算不得委屈,是我不小心入了别人的坑,只是张姨娘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纪裴拧住眉心,“此事我会查清楚。”
“你身子感觉如何了?”薛矜拉着他,两人一同往里走,上下打量着纪裴。
纪裴笑笑,“怎么?方才那一把匕首还不能说明吗?”
薛矜心中的大石头终于彻彻底底落了地,方才纪裴踢走匕首的功力之大,显然体内的毒素已经全然清理干净了,那把匕首嵌在树干中,估计一般人是拔不出来了。
正文 荷香
二人回到沉风阁,薛矜将昨日发生的事一字不漏给纪裴说了,纪裴沉凝片刻,道:“显然是有人要故意害你,费尽心思设了这样一个局,引君入瓮。”
“你猜会是谁搞得鬼?”薛矜在纪裴对面坐下,撑着头看他。
纪裴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个答案,眉头深锁,“你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不能请她来审一审吗?我们若是问不出,就让太子殿下去掖庭找个嬷嬷来审,掖庭的嬷嬷做惯了审讯的事,宫里头的人都逃不出她们的手心,我就不信审不出来!”薛矜道。
纪裴听后没有说话,似是陷入了沉思,手中握着青瓷的茶杯,无意识地细细摩挲,薛矜就静静等着,见纪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杯子,不悦道:“你就这么喜欢她!审一下都舍不得?”
纪裴无奈轻叹,眼见薛矜又要醋意大发,只好解释,“并非是喜欢,只是歉疚,荷香入府以来,一直恪守本分,从不生事,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贸然严审,恐怕不太好。”
薛矜此前调查两位姨娘的时候对文姨娘的身世略有耳闻,似乎是边境一户老百姓家的独女,父母皆死在边境,然而就算有愧疚,何至于如此深刻,薛矜入府至今,亲眼所见纪裴对她的宽和,心里越发琢磨不透,“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裴视线平移,虚虚落在窗前,想起那年的事,遥远却记忆犹新,他缓缓开口,给薛矜讲了文姨娘从前的经历。
那一年纪裴不过才十二岁,刚随侯爷上战场不久,当时北鞑子蛮横肆虐,纪裴和父亲带领纪家军在边境和北鞑子苦战好几个月,粮草即将用尽,可是唯一一条运送粮草的官道被狡猾的北鞑子抢先设下了埋伏点,纪家军前去接应粮草的将士受到埋伏,小队全军覆没,粮草运不进来,军队便无法继续迎战。就在纪献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年迈的老人找到纪献,说他长年在山上打猎,知道一条小路,可偷偷绕到伏军的身后,将粮草分批次从那条小路运进来。
这个老人就是文荷香的父亲,纪献大喜过望,马上召集人员,跟着这个老人前往所说的小路,老人为他们开路,趁着夜色将粮草一点点运过来,可是等运送到最后一批的时候,不知为何暴露了行踪,引来大量的敌军,那里地势险要,易攻难守,只有三个人拼死逃了出来,老人却被北鞑子残忍杀害。
文荷香母亲身体本就不好,得知这一噩耗,急得喷出一大口鲜血,也随着丈夫去了,只留下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
文家家境不好,十岁的文荷香比寻常孩子瘦得多,骤失双亲的她似乎被吓傻了,忘了哭泣,一双眼睛怯生生的,躲在角落里,看谁都充满了防备,纪裴心有不忍,再加上她父亲算是为了纪家军而死,于是在撤军的时候,请示了纪献将文荷香带回了京城。
纪裴在京郊寻了一户人家,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代为照顾文荷香,还承诺以后每三个月都会送银子来,然而之后纪裴在军营练兵,上战场作战,一忙起来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连续一年多都没有送银子去。
纪裴讲到这里,长叹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沉默下来。薛矜听得正入迷,见他停下,便推他一下,“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年轻,识人不明,我以为那户人家是个老实本分的,未曾想到他们却是利欲熏心,当初答应收养荷香只不过是看在了银子的份上,后来我忘了继续送银子去,他们便翻脸不认人,以为我食言,他们不愿继续养着她,又见荷香生的有几分颜色,于是起了贪念,偷偷将荷香卖到了香满楼,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香满楼待了三年。”说起这个,纪裴显得很痛苦,眼神中亦满是自责,似乎是将杯中的茶水当成烈酒,又饮了一杯。
薛矜混迹洛州这么多年,自然知道香满楼是什么地方,那是洛州城的一处风月场所,虽不是最大的,但是在洛州也极为出名,只因为香满楼里面的姑娘,对待客人有求必应,很会讨客人欢心,薛矜没想到文姨娘居然还有这样的经历,也终于明白纪裴为何对文姨娘有这么深的愧疚之情,看着纪裴自责的模样,薛矜不免心疼起来,伸手扶上他的肩膀,“所以你才为她赎身,将她带回侯府的?”
纪裴点头,“你知道侯府和宫里的关系,我最初想过将她收为义妹,可是这件事需要皇后娘娘同意,她有这样的经历,皇后娘娘必定不会同意,后来同父母商议过后,只能将她收为姨娘,虽不是什么好身份,到底算半个主子,不用再受罪。”
纪裴还告诉薛矜,文姨娘当时在香满楼因为不愿意接客,被打得差点连命都没了。
话已至此,薛矜明白此前纪裴为何不愿贸然提审文姨娘,确实是他的失误,间接导致文姨娘不堪的经历,若说文姨娘对纪裴有恨,也是正常的,可是这份恨意不至于让她下这种阴鸷的毒药,况且在薛矜看来,文姨娘不像是对纪裴有恨的样子,说不定她心里还是仰慕纪裴的,那就更不会对他下毒。
难道张姨娘的死当真和她无关吗?
薛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着纪裴对文姨娘的愧疚,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开心,毕竟能让一个人永远留在另一个人心里,除了爱恨,便是愧疚。
“那就不审了吧,再查查别处。”薛矜道。
纪裴却道:“可以不审,但不可不查。”
“你的意思是?”
纪裴看向薛矜,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我对她是有愧意,可也并非全无怀疑,上次锦帕事件之后,我便派人在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却一直没有什么收获,这次她也不是没有嫌疑,我会继续查,若是真有证据证明一切和她有关,我亦不会轻饶。”
“那让我来查吧,你别管了,我保证没有查到蛛丝马迹绝对不动她。”薛矜说着举起一只手来发誓,纪裴无奈笑笑,将他的手按下来,“从你进府到现在,侯府一片乌烟瘴气,就没有一天舒心过,竹清,辛苦你了。”
薛矜笑着摇摇头,慢慢凑近纪裴,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很舒心,一点儿都不辛苦。”
看着薛矜明媚的笑颜,纪裴突然想起仙道和他说的那些话,侯府确实已经深陷泥沼,薛矜留在这里,只会被带进泥沼之中,那不是纪裴愿意看到的场景,纪裴想薛矜还和以前一样,过被众人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要他真的如仙道所言,放薛矜离开,他却做不到。
纪裴将薛矜抱进怀里,暗暗想着,或许,他可以拼尽全力护住薛矜,不让他走进这一片泥潭之中。
薛矜顺着纪裴之前埋得眼线查下去,也并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文姨娘确实很安分,平日多数时间都只待在自己院子里,唯一做的不合侯府规矩的,就是私自绣了绣品拿出去卖钱,然而这种事大多数丫鬟姨娘都做过,连宫里都有人私自送了绣品出来还钱,更遑论一个侯府,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薛矜却不想就这样放弃,他总觉得文姨娘并非他看到的那样干净,或者说,他觉得文姨娘太干净了。
他让四喜派人装成买家,偷偷将文姨娘送出去变卖的绣品买了回来,堆满一桌子,有手帕,络子,香囊,腰带,皆是寻常用得上的物件,用的布料有好有次,看不出什么名堂。
薛矜盯着那些绣品唉声叹气,还没等他查出苗头,前线传来了八百里加急的情报。
消息是先传到宫里去的,太子殿下知道后第一时间派人来侯府传话,说合川州的战况胶着,侯爷劳累过度,旧伤复发,豫王缺少领兵的经验,南蛮即将突破三河湾。
这一消息无疑是震惊朝野,前几年,纪家军耗尽不少兵力才终于将南蛮子赶出三河湾,这才几年,居然又打了过来,若是让他们再次占据三河湾,那合川州的十几座城池便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皇上连夜请了肱骨大臣进宫议事,纪裴也在此列,听到纪献旧伤复发的消息后,纪裴的脸色就一直很不好,薛矜看在眼里,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这种时候任何话语都显得无力,只能在侯府焦急等待纪裴回来。
从宫里回来已是后半夜,薛矜没有睡着,听到脚步声便急匆匆从屋子里跑出来迎接纪裴。
纪裴脸色极差,见到薛矜,稍稍缓和一瞬,他握住薛矜伸过来的手,轻声问:“这么晚怎么不睡觉?”
“我在等你。”薛矜仰头看着纪裴,问出一直不敢问的话,“你是不是……要去合川州?”
这是必然的,纪献年纪大了,纪裴早已成为纪家军的核心,他病了一年,如今痊愈,本就该去到他该去的地方,薛矜以为这一天会晚一点来,却不曾想还没和纪裴温存几日,边境就出了这样的事。
纪裴点头,眼中情绪晦涩不明,“今夜我就要去京郊大营点兵,最迟明日下午出发,蒋天冬他们还在外面候着,我回来,是跟你交代一声。”
薛矜一把攥住纪裴的衣裳,“我要和你一起去!”
纪裴脸色一变,少见的严厉,“不行!”
正文 离别
“边境鱼龙混杂,常有敌方探子潜入,你心思如此单纯又不懂武功,到时候我军务繁忙,也不能时时看顾你,你待在那里太危险,你就留在京城,乖乖等我回来。”纪裴皱眉苦口婆心说了一大段,无论薛矜怎么撒娇撒泼,他就是不松口,薛矜瞪着他,对纪裴不让自己跟着表示非常不高兴。
纪裴无奈笑笑,伸手摸着他的头发,“我知道侯府也不消停,但总归比边境要好一些,等我走后你就搬回家去住,想来伯父伯母也很挂念你,你也好抽空多陪陪他们,蒋天冬此次会留守京城,若有什么紧急事情可去找他,听话。”
纪裴很少说这么多话,也甚少对一个人这样耐心,薛矜听着他句句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不好反驳,终于不再纠缠,不情愿点了点头,拉着纪裴的胳膊,担忧道:“那你一个人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纪裴一笑,“怎么说的我像个瓷器一般,生这场大病之前,我可算是住在边境的,不必担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面进来一个将士,询问纪裴何时出发,薛矜知道他们这次事态紧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只好依依不舍放开纪裴的手,眷念看着他,“你快去点兵吧,明日定下具体出发时间记得通知我一声,你不让我跟过去,我总要去送一送吧。”
“好,明日让天冬来接你。”纪裴深深看着薛矜,摸了摸他的脸,也生出许多不舍来,从前每回上战场,总是说走便走了,有时候匆忙起来连纪夫人都来不及叮嘱几句,如今心里有了割舍不断的牵挂,才明白过来,那些有家室的下属口中的“舍不得”是何含义。
然而再多的舍不得,也不能误了正事,纪裴勉强按下心头的思绪万千,起身往衡芷院去了,跟纪夫人辞行后,他就要赶去军营。
薛矜想着母子二人或许有些体己话要说,没有跟着去,纪裴走后,夜风骤起,明明是夏夜,风吹在脸上却仍感到了凉意。
这一夜薛矜都没怎么睡好,夜里醒来几次,摸着身旁空空的被窝,他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站在窗前看天边的那一轮明月。
晨曦刚刚落到院子里的时候,蒋天冬就来了,说是纪裴带领五万将士前去支援,今日午时一刻出发,他朝薛矜拱手道:“卑职是特意来接世子妃的。”
从京城到京郊大营骑马还得走一个多时辰,薛矜早就穿戴整齐,一刻也没耽误,忙跟着蒋天冬往京郊大营赶去。
火球一样的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热浪一阵阵从面上拂过,过了城门之后,官道上的尘土多了起来,随着马蹄被震起来,模糊着前路,薛矜已经很久没骑过马,可是却一鞭子又一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生怕错过了纪裴。
幸而还是赶上了,他们到的时候纪裴正在整顿军队,五万将士黑压压站满了校场,个个身着黑色盔甲,身姿挺拔,鸦雀无声。纪裴站在高台上,身上的盔甲是银色的,头发高高束成马尾,头盔被他拿在手里,头盔上的红色线穗在微风中轻摆着,那把惊鸿剑斜斜挂在他的腰间,剑鞘上的红宝石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薛矜在校场门口勒住马,骑在马背上遥遥看去,纪裴风姿卓越、傲然挺立的样子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是惠国的英雄,也是薛矜心中的英雄。
纪裴说着振奋军心的话,最后把惊鸿剑解下高举起来,振臂高呼,下面的将士们附和着发出呐喊声,一呼百应,夏风像是能听到呼唤一样,卷地而起,尘土被风吹得扬起,漫天的尘土中,薛矜只看到了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临行之前,纪裴来到薛矜身边,薛矜翻身下马,毫不犹豫扑进了纪裴的怀中,纪裴身上的盔甲很冷硬,薛矜却抱得死死的,相拥无言,纪裴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之后一跃上了马,带着将士们狂奔而去。
薛矜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一点儿人影后才回过神来,心中的牵挂走了,把他的精气神也一同带走了,薛矜耷拉着肩膀,牵着马往回走。
蒋天冬跟在他身后,原本想了一肚子的俏皮话,这时候也说不出来,他从不知道,离别是一件这样苦的事,光是看着他都觉得难受了,他想以后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一定不会让她来给自己送行。
薛矜当天禀明纪夫人后就搬回了伯爵府,太久没回家,薛公夫妇高兴的什么似的,张罗了一桌子好吃的,薛慧云竟然也回了娘家,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冲淡了一些薛矜心头的难受。
薛慧云的女儿也跟着来了,蹒跚学步的年纪,见到什么都觉得有趣,又和薛矜格外亲密,缠着他陪着她玩,在小丫头天真可爱的欢笑声中,薛矜也不由得笑起来。
薛慧云看着玩在一起的两个人,给薛夫人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母亲你瞧竹清,魂都恨不得跟着长陵飞走了,以前哪里见过他这幅模样。”
薛夫人面色凝重,十分担忧,“我没想到竹清竟深陷至此,现在想想,当初他执意要以世子妃的身份去纪府,恐怕是早就对小侯爷存了心了,难怪早几年给他说亲他一个也瞧不上。”
“母亲你也真是的,怎么阿弟去了侯府你就不闻不问了,你若早管管,或许也不止于此。”薛慧云抱怨着。
薛夫人也是无奈,“既然答应了让竹清过去,我又怎好总是过问,叫纪家怎么想,倒显得我们怕被怠慢一样,横竖如今长陵身子好全了,等他们回来我就去说清楚,接竹清回来。”
薛慧云点点头,“这样最好,我们薛家的男儿,岂有做人男妻的道理。”
小丫头玩的累了在乳母怀里睡下,薛矜也总算解脱,陪小孩儿玩开心是开心,累也是真的累,他回到房间歪在软塌上,一连喝了四杯茶。
柳芽见屋子里没人,悄声走进来,将门半掩,对薛矜道:“方才夫人和姑奶奶叫奴婢过去,问了奴婢一些话。”
薛矜端着茶杯看她,疑惑道:“她们有什么话不能直接来问我?”
柳芽窥一眼薛矜的神色,小声说:“姑奶奶问奴婢,少爷您和世子殿下……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薛矜越发糊涂了。
“有没有……同房……”柳芽还是个大姑娘,这话说出来脸颊已然飞红,头恨不得低到了胸前。
薛矜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他坐直身子,惊异道:“她们问这个干嘛!你怎么说的?”
柳芽忙道:“奴婢当然说没有,奴婢是站在少爷这边的。”
薛矜哼哼一声,“这还差不多。”柳芽交代完事情后过去帮他整理床铺,薛矜望着窗外,今晚的月亮没有昨日明亮,只能依稀看得见窗外的树影,薛矜枕着头,又开始想念纪裴了,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做什么,是扎营休息呢还是连夜赶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念自己。
伯爵府的日子突然变得无聊空虚起来,往日和薛矜交好的公子哥听说薛矜回来了,纷纷上门邀约,薛矜一概推脱不见,魏朗也来了,给薛矜带了一筐新鲜的荔枝来,奉了太子殿下的命,来请薛矜去宫里听曲。
“殿下说太乐司新来了个戏班子,特意请你去听个新鲜。”魏朗道。
薛矜兴致缺缺,“我中暑了,去不了,你帮我跟太子殿下说一声,等我好了再去请罪。”
魏朗瞧着薛矜的模样,蔫蔫的,确实不太精神,但是伯爵府又不是穷苦人家,薛矜屋子里该放的冰一点不比别人少,怎么就中暑了,“你可别唬我,回头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殿下若是怪罪,我自去领罚,真的不舒服,出不了门。”
魏朗摇摇头,也不好强求,看他一眼,揶揄道:“我瞧着你不像是中暑,像是相思成疾。”
魏朗也走了,院子彻底安静下来,丫鬟小厮都静悄悄地各司其职,夏日的午后,只有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四喜立在一旁给薛矜剥荔枝,薛矜百无聊赖,翻了两页书,又把之前从文姨娘那里买来的绣品拿出来看。
不知是太过无聊还是心灵所致,薛矜手里头绞着一个月白色丝帕,不小心扯到了一个小线头,这一扯不得了,将丝帕边缘缝合的丝线扯断了,竟然露出一个夹层,薛矜这才知道,这个丝帕布料另有乾坤,外头瞧着是一层,其实是两层,两面的布料绣图一模一样,在绣图的中间夹着一张纸。
薛矜和四喜双双傻眼,忙把那张纸抽出来,展开来看,娟秀的字体写着一首秦观的词。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薛矜起初以为是文姨娘与人有私情,借着绣品传达心意,细看下来发现不对,这首诗每个字下笔轻重都不一样,对着烛光细看,还能看到部分被描红的痕迹,这些痕迹看着很熟悉,像是另一种文字,有些眼熟,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薛矜把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到底是什么字,他将那些奇怪字符抄录下来,决定去问问他博学多才的哥哥。
正文 密函
这日薛白一回府,就看到薛矜候在他院子里,诧异无比,由夫人服侍他脱下外袍,打趣薛矜道:“今日倒是稀奇,什么风把咱们家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吹到我寒梧居来了。”
薛矜也不恼,笑着迎上去,接过嫂嫂的差事,亲自为薛白上了一盏茶,道:“我是有事情想要请教大哥。”
薛白端着茶水坐下,狐疑看着薛矜,在他看来,这位混世魔王般的弟弟自小不爱念书,更是极少会主动来向他请教问题,“我今日出门瞧着太阳也不是打西边儿出来的啊。”
“大哥!”薛矜瞪他,薛白看出他是真的着急,也笑着收敛起打趣的心思,喝一口茶,道:“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薛矜抓过薛白的手,在他手心划了一个字,问:“这是哪里的文字?”
薛矜怔愣半晌,眉心轻皱,像是努力在回忆,“你再写一遍我瞧瞧。”
薛矜于是又写了一遍,薛白将手心握起,眉心也展开了,笃定道:“这是南蛮的文字。”
“你确定吗?”薛矜大惊。
薛白点点头,没有注意到薛矜的神情,刚下朝的他肚子饿的很,吩咐丫鬟上早膳,回过头嘱咐薛矜,“还没吃饭吧,就留在我这里吃吧。”
薛矜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文姨娘那里发现的密函居然是南蛮的文字,说不定文姨娘是南蛮的细作,潜伏在侯府这么多年,这可是天大的事,他现在急需弄清楚那封密函写了什么,但是又不能直接拿给薛白看,薛白若是知道一定会担心,万一闹到宫里去,事情可就大了。
“大哥,你这里有关于南蛮文字的书籍吗?”薛矜问。
薛白不解,“好端端的,你学这些做什么,有这个时间,倒不如读些正经书。”
薛矜开始撒娇,“纪裴不是去边境和南蛮子交手了吗,我对这个异族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呢,想学习学习,回头等纪裴回来,也能说得上话。”
他抱着薛白的胳膊,眼巴巴看着,薛白无奈叹气,他从小对这个弟弟疼爱有加,这样简单的要求自是没有道理不答应,况且薛矜想看的虽然是敌国文化,到底也算是肯看书了,于是用指头点了点薛矜的额头,带着他来到书房,亲自挑了几本介绍南蛮和其他异族的书籍给他,“你不会当真喜欢上纪长陵了吧?”
薛矜收了书,听此一问,坦然道:“有何不可吗?”
薛白摇头,“喜欢谁是你的自由,我并不会干涉,只是母亲和惠云对此好像有些不同意见,你若真是有这个想法,还是抽空和她们好好说说。”
“我知道啦!谢谢大哥!大哥你就是惠国最英俊最有文化的人!”薛矜对薛白夸张地一顿恭维。
直说的薛白无语至极,也懒得留他吃饭,将他赶了出去。
薛矜抱着书回到自己房间,对着书上一点点认着密函上的文字,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认全了那封密函的内容:
“裴已痊愈,薛未除掉,你实无用,枉我信任。”
薛矜对着光看了许久,这十六个字包含的信息实在太多,很显然文姨娘对纪裴的病情一直很关注,说不定她便是那个暗中下毒之人,她还想除掉自己。可是薛矜想不到收信之人是谁,从后面两句话看来,这一切都是这个幕后之人在暗中指点。
这人会是南蛮的什么人?文姨娘究竟是不是南蛮的细作?
薛矜躺在床上,想破了脑袋也不敢轻易下决定,这件事太大了,他没有一个人敢商量,思来想去,还是只能去问纪裴,可是纪裴已经远在合川州,飞鸽传书不安全,唯一的办法便是亲自去一趟。
想到这里,薛矜一跃而起,脸上隐隐洋溢着兴奋,这难道不是一个去找他的绝佳借口吗!
说干就干,薛矜立马起身叫来四喜,帮他偷偷收拾行囊,柳芽女孩子家,平日他出个门都担心不已,更何况是去这么远的地方,定然不能叫她知道。
四喜也劝,薛矜根本不听,还威胁他若是敢透露出去一个字就要了他的脑袋。
行礼收拾到一半,京兆尹那里来了人,说是之前张姨娘的命案有收获了。
来的是师爷,一个上了年纪,蓄着短须,气质颇为儒雅的读书人,和薛矜在偏殿见面,略行了个礼,道:“侯府那里已经去回过话了,想来这件事还是该让世子妃知道,于是冒昧拜访。”
“可是发现了什么?”薛矜问。
师爷身后还跟着一个小衙役,他示意小衙役将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在桌子上,是几个大小形状一样的黑瓷小瓶,瓶身光滑,没有半点装饰。
薛矜看了又看,没瞧出端倪,“这是何物?”
师爷道:“张氏在京城有一间自己的胭脂铺子,这是在她铺子里搜出来的东西,找人验过了,其中两瓶是毒药,一瓶鸩毒,一瓶普通的迷香,还有另一瓶里面的透明液体查不出来,应当不是中原之物。”
薛矜大惊失色,仍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张姨娘居然藏着毒,这最后一瓶查不出来的毒,很大可能便是纪裴所中的七星霜,难道当真是张姨娘给他下的毒?
薛矜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张姨娘性子太直,瞧着不像是有这种心机的人,结合那封密函的内容,薛矜想张姨娘极有可能是文姨娘找的替罪羊,把所有的罪名推到她身上,再将她杀死,死无对证。
三个黑色瓷瓶在桌子上排成一排,看起来有些诡异,师爷见薛矜听明白了其中利害,便道:“府尹大人不敢擅自拿主意,特意要我来讨世子妃一个示下。”
夏风传堂而过,薛矜察觉出后背泛起一阵凉意,他觉得所有的一切似乎就快要真相大白了,思虑片刻,决定不要打草惊蛇,对师爷道:“张姨娘意图谋害本世子妃,被告发后畏罪自杀。”
师爷有一瞬的愕然,之后忙道:“下官明白了。”
这个案子查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定为自尽,张家不敢再说什么,将张姨娘的尸体领回去好生安葬了,薛矜做主,以侯府的名义给了张家一大笔补偿金。
三日后,薛矜收拾好行李,差了四喜去买两匹上好的马,又亲自去父母亲那里告别,说他可怜纪夫人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打算回侯府去陪她。
薛夫人听了斜他一眼,轻轻拍一下薛矜的头,“臭小子,你才在家陪我们几天,就想着别人的母亲了,你这颗心是不是早飞了?”
薛矜笑道:“怎么会呢,您和父亲还有个伴儿,哥哥嫂嫂也都在家,不至于寂寞,纪伯母一个人多可怜呀,儿子去住一段时间就回来陪你们。”
“等长陵从边境回来,我就去纪家把你接回来,本来就只是为了他的病去照顾一下,如今他都痊愈了,你也该回来了。”薛夫人道。
薛矜当然不愿意回来,但是此时不是争论这个的时机,他只想让薛夫人快点答应放自己出府,于是敷衍道:“此事等他回来再议不迟。”
纠缠了半日,薛夫人终是松了口,让薛矜去住几天再回来,薛矜抱着行礼小心出了门,在街角下了马车,四喜牵着两匹快马候在那,看到薛矜,都快要哭出来了,“少爷,咱们真的要去吗?”
“自然是真的,你怕了?”薛矜白他一眼。
四喜苦着脸,“少爷,四喜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保护您啊,要不然咱们还是去找蒋统领要一批护卫吧,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奴才就是一百条命也赔不起啊。”
“有什么事自有我担着,我们是偷偷的去,你去跟蒋天冬一说,大家不是都知道了,我还怎么出的去!”薛矜说着翻身上了马,一扯缰绳,马儿便顺着这条街的后巷朝城门方向而去。
四喜在原地挣扎半晌,仍是放心不下,趁薛矜不留意,招手叫来一个小乞丐,给了小乞丐一把铜板,让他去伯爵府找柳芽报个信。
柳芽收到信儿的时候,薛矜已经出了城,她吓得魂飞魄散,和柳枝急的抱头痛哭,又不敢去跟薛夫人说,思来想去,柳芽决定兵分两路,她去京郊大营找蒋统领求助,柳枝到礼部去找薛白。
柳芽几年前跟薛矜学过一些马术,但是骑得并不好,等她好不容易骑着马赶到京郊大营的时候,一双手已经被缰绳勒出了血,她被守军营的将士烂在门外,急得冲里面大喊蒋天冬的名字。
蒋天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狼狈的女子,纱裙被踩在脚下,沾满了尘土,头上简单的发髻被风吹得歪在一边,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是薛矜的贴身侍女,见她焦急的模样,忙快步走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柳芽哭道:“我们少爷一个人出城了,说是要去找世子殿下!”
蒋天冬也吓得不轻,片刻不敢耽误,对着马棚吹了个口哨,唤来他的坐骑,一匹黝黑发亮的高头大马,对柳芽道:“别着急,黑煞速度极快,我们现在去追他,或许还能追上。”
说罢他一跃上了马,伸手去拉柳芽,柳芽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抓住蒋天冬的手,被他拉上马,蒋天冬这才看到柳芽手心全是血,他眉心一皱,将柳芽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用力一夹马肚子,黑煞破风而出。
正文 离京
蒋天冬和柳芽出发的同时,柳枝也在礼部找到了薛白,把情况跟薛白一说,薛白也唬了一大跳,“怎么突然就跑去找他了,这孩子就这么等不及吗?”
柳枝急的都快哭了,“奴婢也不知道,大少爷这可怎么办啊?”
薛白安慰她:“别急,我现在就派几个得力的护卫去追,能追回来最好,即便追不回来,也能一路护送过去,但是这件事一定不能让母亲知道。”
“是,还好有大少爷,不然奴婢们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薛白立马叫下属找了几个护卫,循着方向追出去,急得礼部的公务都没心思处理。
和他一样着急还有太子谢祯,他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下属来报告的时候,谢祯震惊无比,从书桌后面直直走出来,难以置信问下属,“你说什么?”
下属躬着身子战战兢兢道:“奴才以为薛少爷只是出城游玩,后来才发现不对,又见薛家的丫鬟着急忙慌的样子,这才赶着过来禀告殿下,薛少爷似乎是一个人朝合川州方向去了。”
谢祯脸色瞬间变了,对着那个下属厉声斥责道:“废物!都发现了还不第一时间去追回来!你这一来一回的他都走出去多远了?立刻派十个一等护卫前去把薛矜追回来!”
“是!”下属应了一声,转身要走,谢祯思虑片刻,待他走出门口,又叫住他,沉声道:“本宫一同前去。”
就这样,三波人分了三批人马顺着官道追出去,城外的官道宽敞平整,可是走了没多久,离开京城一百里路左右,道路就变得窄了许多,路上人烟也稀少起来,除了偶尔路过一两个茶寮有三三两两歇脚的人,路上几乎见不到其他人。
谢祯的马是极品的汗血马,跑起来比其他人的脚程快了一倍,他手下的十个一等护卫骑得也都是好马,将谢祯围在中间,狂奔而过之地,带起一阵阵尘土飞扬。
只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谢祯便在路边的一个茶寮追到了薛矜,他和四喜坐在简陋的茶桌上,四喜正在用茶水给他洗茶碗,洗过的茶碗仍旧不算干净,薛矜拿它喝了一大碗茶水,看到谢祯下马走过来的时候,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他忙站起身,预备请安,一想到这里是城外,旁边桌子上还坐着一队商户,于是隐晦行了个礼,心虚笑道:“公子您怎么来了?”
谢祯脸色奇差,阴沉沉的,甩着马鞭走到薛矜面前,声音微冷,“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带着这么一个小厮就敢跑出来,是生怕自己不会出事吗?”
薛矜自知理亏,被骂后也不敢反驳,垂着头,老老实实地道歉,“公子息怒,是竹清的错。”
“你就这么离不开他?才分开几天就犯了相思病?”谢祯看着薛矜的样子,重一些的责骂也说不出口,但是心里仍是含着满满的怒气,他和薛矜认识这么多年,虽然知道薛矜的性子有些骄纵,但从小到大从未做过这样不顾自身安危的举动,一想到薛矜奋不顾身就是为了去见纪裴,谢祯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你别告诉我你离了他活不下去了!堂堂男儿怎可如此儿女情长,你将你父母兄弟放在何处?你若有事,让他们如何自处?”
薛矜听在心里,知道谢祯是真的在为他担心,否则不会亲自从东宫追出来,若不是碍着在外面,薛矜就要行跪拜大礼,他躬身拱手,深深鞠了个躬,道:“公子息怒,竹清此去不单是因为儿女私情,实在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当面跟纪裴商量。”
谢祯将马鞭递给身后的随从,托着薛矜的手扶起他,冷眼看着他,“什么大事,要你这么拼命。”
薛矜感受着手腕处谢祯的体温,看着谢祯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心,思绪转了又转,决定还是将那件事告诉他,毕竟若是不说实话,谢祯不一定会允许自己过去,而且,谢祯是和纪裴是站在一起的,他可以知晓。
于是,薛矜凑在谢祯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侯府好像有南蛮的细作。”
谢祯眸色一变,沉声问:“可有证据?”
薛矜点点头,“但是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况且这个人和纪裴还有些渊源,我实在不敢自己拿主意,一定要亲自问问他才行。”
谢祯听后沉默半晌,而后狐疑看薛矜一眼,“你可别编瞎话骗我。”
薛矜一笑,“竹清哪儿敢呀。”又压低声音小声说,“您可是将来的天子,欺君之罪竹清可不敢犯。”
谢祯看着他调皮的模样,一路上的怒气总算消散了些许,却还是皱着眉道:“非要亲自去吗?你若信任我,我可派死士前往,这样大的事,不可疏忽。”
薛矜拽着衣角,坚持道:“我想自己和他说。”
他的表情坚定中带着一丝羞怯,谢祯全然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过来,薛矜所说的细作之事是真,他想去合川州见纪裴也是真,他大约是对纪裴动了真心了,谢祯心里五味杂陈,他很不想放薛矜离开,恨不得现在就让随从将他直接绑回去,可谢祯也知道,即便他现在把薛矜绑回去,薛矜也还是会想方设法逃出去,到时候更会脱离他的掌控,倒不如现在顺着他,反而让薛矜记得他的好。
“既如此,我让人护送你去,你一个人去断然不行。”谢祯扶着薛矜的肩膀,妥协道。
这件事既然让谢祯知道了,这便是最好的办法,薛矜冲谢祯甜甜一笑,“那就太感谢太……公子了,有了您的护卫,这一路我岂不是可以横行霸道。”
“胡闹!”谢祯作势瞪他一眼,一扬下巴,站在原处的十个护卫立刻走上前来,谢祯对薛矜道:“这十个人都是功夫极好的一等护卫,让他们陪你一起去。”
“多谢公子。”薛矜又朝着谢祯行了个礼。
事情说清楚后,谢祯也不再多言,让薛矜带着护卫去了,他站在茶寮边上,望着远去的人马,眼睛落在薛矜的背影上,俊朗的脸上阴晴不定,身后两个随从也不敢出声,良久,谢祯道:“去查一下侯府,我要知道所有人的行动轨迹。”
“是。”
蒋天冬终究是没能追上薛矜,却遇到了返程的谢祯,从谢祯口中得知他已派了人护送薛矜,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同谢祯告别后,蒋天冬骑马送柳芽回府,柳芽万分感激地要给蒋天冬磕头感谢他。
蒋天冬忙一把搀起柳芽,“姑娘言重了,你是世子妃的贴身丫头,我岂敢受你这么大的礼,姑娘放心吧,我会通知沿途的驿馆,留意世子妃的动向,世子妃一到合川州,立刻来告诉姑娘,也好叫姑娘安心。”
“谢谢蒋统领。”柳芽屈膝行礼。
蒋天冬拉着马儿的缰绳,看一眼柳芽的手,转身从马背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白瓷瓶子,手足无措道:“这是金疮药,我们练兵有时候会受点小伤,所以常备着,姑娘的手要早些擦药,留疤可就不好了。”
柳芽惊异抬头看向蒋天冬,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脸一红,低下头去,接过药瓶,又说了声谢谢,转身快步走了。
蒋天冬拍拍黑煞的背,傻笑着站了半天,才返回军营。
远在合川州的纪裴还不知道有一个大惊喜即将到来,他站在一个营帐里,脸色很是凝重,营帐的床上躺着的是他的父亲,镇北侯纪献,此时已经昏迷,身上有多处伤口,又深又长,三个军医围在床边替纪献缝合伤口,清洗伤口的血水换出来一盆又一盆。
“报——”一个将士冲进来,单膝跪地,对纪裴道,“小侯爷!抓到一个敌方探子!”
纪裴担忧看一眼纪献,脸色阴沉走出来,问报信的将士,“人在哪儿?”
“豫王正审着,让属下来叫小侯爷。”
纪裴一言不发,迈着大步朝右边一个营帐走去,那是他们的议事厅,外面站着四个守卫,整个营地扎了十来个营帐,五队巡逻守卫交叉游走,见到纪裴,纷纷站定行礼,纪裴停下脚步,看向西边渐渐落下的太阳,对巡逻领队说:“多派两队人,重点注意西面的河道,堤防敌人趁夜潜入。”
“是!”
纪裴掀开厚厚的帘子走进,昏暗的营帐里,豫王坐在椅子上,他前面跪着一个人,身上的衣裳和纪家军的一样,只是帽子被打掉了,头发是一缕缕的小辫子,他显然是受了刑的,脸上有伤,精神也不怎么好,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向纪裴的眼神却倔强的很。
豫王站起身朝纪裴颔首示意,纪裴道:“殿下身上还有伤,怎么不好好休息?”
“怕你担心侯爷伤势分不过神,就想着自己问一问,没想到此人十分顽抗,什么都问不出来。”豫王无奈摇头。
纪裴走过去,站在那人身前,低头看他一眼,淡淡道:“让我来猜一猜,你是为二王子漓阳做事的,对吗?”
那名探子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就像没听到一样,纪裴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就可以全身而退吗,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怕不怕全家都活不成?”
那人身体一抖,总算有了点反应,他抬头阴沉沉看着纪裴,用蹩脚的中原话问道:“你想做什么!”
“漓阳能派探子过来,焉知我们没有派探子过去?实不相瞒,我们早已将南蛮的行军部署和粮草部署摸清楚了,此前一直没有动手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如今我只需要把你被抓的消息放出去,再派人神不知鬼不觉烧掉你们的粮草,你觉得你们那多疑的二王子会不会认为是你干的?他岂能咽下这口气。”纪裴缓缓道。
他眼看着那名探子双手紧紧握拳,脖子上也爆出几根青筋,却仍嘴硬道:“你们中原人向来狡猾,若真是这样,岂有不早早烧掉粮草的道理?”
纪裴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下点着椅背,好整以暇看着那探子,笑道:“看来你熟知我们的文化,那不知你有没有听过欲擒故纵。”
正文 惊喜
营帐里气氛很凝重,纪裴和豫王谁都没有说话,那个探子跪在两人面前,脸色煞白,方才纪裴的话他听进了心里,但他不知道纪裴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若真如纪裴所说,漓阳王子必定会以为是自己背叛了他,自己的家人也活不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已经彻底落山,营帐里渐渐陷入黑暗,有侍从躬身进来点灯,纪裴耐心用够,看一眼探子,站起身正欲说些什么,只见那名探子突然横倒在地,七窍流血,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豫王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探他的鼻息,可那人已然死去。
“他的牙齿间藏了毒药,罢了,我料想他也不会招。”纪裴道。
豫王有些不解,“既然知道他不会招,你说那番话是何用意,咱们并没有掌握南蛮的粮草部署。”
纪裴笑笑,“试试而已,万一招了呢。”
说罢他唤来王都督,问他抓获此名探子的时候还有谁在场,王都督忙道:“只有我带的几个人在场。”
“很好,将此事先隐瞒下来,我想你必定是已经察觉了他们传递消息的法子,今夜你便冒充此人,依旧给漓阳传信,就说我军元气大伤,休养生息,适宜夜袭。”纪裴吩咐。
王都督半分没有犹豫,抱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安排。
豫王瞧着纪裴的做法,挑一挑眉,缓步踱到他面前,赞赏道:“长陵此计甚妙,以漓阳多疑的性子,定然要怀疑这封密信的真实性,不但不会贸然夜袭,说不定还要严阵以待防止被我军偷袭。”
纪裴回以微笑,“我们确实是元气大伤,今夜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殿下还有伤在身,务必好好休息。”
“哈哈哈,好,那今夜本王就一觉睡到大天亮了。”豫王与纪裴说笑两声,负手回了自己的营帐。
纪裴独自留在这里,他展开地图,看着双方的局势,如今他们扎营在三河湾,遥河相望的便是漓阳率领的南蛮子,南蛮生性狡诈凶残,一直以来对惠国的土地都虎视眈眈,一个不留神恐怕就要被他们占了上风。
当年纪献率领纪家军苦战三个多月,才将南蛮子赶出了三河湾,可如今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居然又让他们逼近了这里。
三河湾位于三条河流的交汇处,是一处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能守住三河湾,惠国的边境便能保住,一旦三河湾失守,合川州必然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所以接到那份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时,大家才会那么紧张,以至于纪裴身子刚刚好全就派他前来支援,纪裴也庆幸自己来的及时,他赶到的时候,纪献带领军队正和南蛮陷入苦战,纪献一时不察,陷入了对方的圈套,被他们围困在一处山坳,带去冲锋的五千兵马,到最后只剩下不到一千,纪献困兽之斗,身上多处受了重伤,几乎支撑不住。
然而却没有一人能突围成功,最后是豫王谢恒亲自带兵,一路从营地杀到此处,拼劲全力才撕出一条血口子,将纪献救了出来。
那一仗他们损失惨重,若不是纪裴及时赶到,恐怕当时南蛮子便已经顺势占领了三河湾。
纪裴一马一剑,从人群中飞奔而出,越过千军,直逼南蛮的将领,最终一剑将那将领的人头斩落在地,大煞敌方军心,才扭转局面,即便如此,纪家军仍是惨胜。
纪献身上多处深而见骨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军医抢救了两日,才总算脱离险境。
经此一役,纪献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以后恐怕上战场都艰难。
营帐的窗子开着,夜风吹进来,烛火晃动的厉害,明暗交错的光线闪烁在地图上,纪裴面色凝重,来之前的情景他一概不知,唯一见到的场景便是豫王谢恒浑身是血,率领将士将纪献救出重围。
谢恒是第一次上战场,周围基本上都是纪家军,若这一切真的是他设计的,那此人心思之可怖,令人胆寒。
若不是他设计的,那他以堂堂皇子的身份涉险去救一个对自己并无益处的人,当得上贤王的名声。
纪裴坐下来,半个身子隐藏在暗处,他想起来之前太子谢祯对他说的话,“谢恒此人城府极深,如今你们都在边境,该怎么做不用我细说,战场上刀剑无眼,父皇也只会后悔派他前来。”
这一夜,因着那封伪造的密信,南蛮那边果然不敢有什么动作,本该是安稳的一夜,纪裴却辗转反侧,这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为难过。
第二日,纪裴料想南蛮子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夜,此时定然十分疲累,于是他派了一队精壮将士,偷偷从侧面过去骚扰他们,他嘱咐他们不要恋战,恶心恶心他们便是了。
再次来到纪献的营帐,发现纪献已经醒过来,纪裴大喜,忙走上前,关切问道:“父亲感觉如何?”
纪献缓缓点头,“无碍。”
他唇色苍白,眉心深锁,一看便知是伤口极痛,纪裴犹豫半晌,问道:“当日是什么情景?”
纪献纵然受了伤,谈到这个话题,眸色依旧阴沉,可是在阴沉中也透出一丝悔意和自责,他轻叹一声,道:“是我太过轻敌,导致中了他们的圈套,我没想到这个南蛮的二王子一年不见,长进这么多,看来他是认真研究过我们的兵书,作战风格和以前大不相同。”
纪裴静静听着,思虑良久,还是没有将太子说的话告诉纪献,他了解自己的父亲,自小习武的缘故,练得一身正气,虽说是站在太子这边的,也对豫王有所忌惮,可是像这样没有真凭实据暗害他人的行为他一定是不会苟同的,说不定还会写信将太子大骂一顿。
纪裴隐下此事,亲自替纪献换了药,才被纪献催着出来查看军情。刚刚从纪献的营帐走出来不远,一个将士小跑着过来,半跪在纪裴面前回禀了一句话,纪裴当即脸色大变,震惊无比问道:“你说什么?!”
“世子妃已经到达合川州,属下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刚刚路过离合川州最近的一个驿馆,此时应当已经到了。”
纪裴一句话都还没听完,吹个口哨唤来了自己的马,一扯缰绳,朝着合川州的方向狂奔而去。
薛矜到达合川州城门,坐在马上仰头望着高耸的城墙,示意四喜去叫门,守城的将领不认得薛矜,现在特殊情况,自然不会让他过去,薛矜累得很,懒得和他计较,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牌,那是太子的御赐之物,守城将士看到金牌,吓得噗通跪下,慌慌张张地道歉,薛矜一扬手,免了他们的礼,坐在马上低头问:“纪裴纪小侯爷现在可在城里?”
守城将士回道:“小侯爷在离合川州五百里的三河湾扎营,现下不在城中。”
“还有五百里啊!”薛矜哀嚎一声,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动了,话音刚落,薛矜听到了一声高过一声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城里穿成而过,最后停在城门那边,随着城门被人用力地打开,薛矜看到了让他日思夜想的人。
纪裴破风而至,看着近在咫尺的薛矜,一身灰褐色锦袍早已蒙了厚厚的灰,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还有汗珠从发间流下,薛矜整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又狼狈不堪,可就是这样的他,坐在马背上,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
纪裴翻身下马,快步行至薛矜面前,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薛矜就这样看着他,还没回话鼻子一酸,先红了眼眶,他吸吸鼻子,侧过身子就要下马,突然身体腾空,竟是被纪裴抱了起来。
纪裴抱着薛矜下了马之后就将人圈在怀里,眷恋看着他,伸手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和尘土,用极轻柔的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这么远,也不嫌累。”
薛矜相思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溢满了眼眶,他不想让纪裴看见,于是把脸埋在纪裴身上,偷偷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眼泪,喃喃道:“你不想见到我吗?”
“怎会!”纪裴环抱住他,感受着紧贴在胸口处薛矜的心跳声,笑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城门口到底不是诉衷情的好地方,纪裴吩咐下属牵着薛矜的马,自己则和薛矜同乘一匹,进了城。
合川州边境之地,城中景象和京城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到处感觉都是雾蒙蒙的,街上摊贩也不多,两人骑马从城中走过,老百姓都认识纪裴,纷纷朝他点头致敬,薛矜觉得自己有些狐假虎威,不好意思地把头压低。
纪裴道:“一路走来累坏了吧,要不要先在城中歇息一番。”
“不用了,不是说你在五百里外的地方扎营吗,我们直接过去吧,免得你下属有事汇报还跑这么远,再说我也要去见过豫王和侯爷。”
纪裴一想也是,于是不在城中多做逗留,抱紧了薛矜,一扯缰绳,马儿便奔跑起来。
边境的风夹杂着细细的沙砾,吹在脸上,刮得人细细的疼,薛矜的头发也随风吹起来,拂在纪裴的颈边,像羽毛一样轻扫他的心尖,纪裴手下不由得用了些力道,将薛矜牢牢锁在怀里。
夏风之中,薛矜回过头,看着自己俊朗的夫君,一时情难自己,用力扬起下巴,贴上了纪裴的唇,纪裴心头一颤,低下头去,含住薛矜的唇,一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托着薛矜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识途的千里马不需要主人牵引,自顾自朝着来时路而去。
正文 月色
两人回到营地,豫王已经得了消息,命人将纪裴的营帐收拾了一番,站在外面笑着迎接薛矜。一个亲王亲自迎接自己,薛矜很是惶恐,马儿还未完全停下,他就挣扎着要下去,纪裴只好先下马,扶了他一把,让薛矜稳稳落地。
薛矜快步走向豫王,屈膝就要行礼,豫王一把拉起他,视线在纪裴和薛矜身上扫过,笑道:“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长陵才离京多久,世子妃这就追来了。”
薛矜羞赧笑笑,对豫王道:“我从未出过远门,在京中也无事可做,便想着出来见见世面,殿下别打趣我。”
豫王大笑两声,拍拍薛矜的肩膀,“好,竹清脸皮薄,本王不打趣你,这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多谢殿下关心,太子殿下派了护卫护送,一路倒还算安稳。”薛矜如实相告,他一路经过各地驿馆,身边有太子护卫这件事已然不是秘密,没必要隐瞒豫王。
豫王眼神微变,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笑容温和,“那便好,瞧你这灰头土脸的,快去洗个澡歇息一下。”
“方才听纪裴说殿下受伤了,不如让竹清为殿下把个脉瞧瞧?”薛矜关切道。
豫王一听,眉心抬了抬,眼中流露出些许欣赏,“好啊,早就听说竹清医术不错,你把个脉,也好叫长陵放心,不然他总不让我出门。”
说着将人迎进自己的营帐,在厅里坐下,下属上了茶,薛矜静静替豫王把脉,又看了一眼豫王身上的伤口,恭敬道:“殿下的伤口都不深,未伤及根本,已经在慢慢好转,按照之前军医开的药内服外敷,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了。”
“有劳竹清。”豫上套上外袍,笑着对纪裴说,“你这可算是又给咱们招了个军医来。”
纪裴附和两声,有人来报,说侯爷醒了,二人便跟豫王告辞,来给纪献请安。
纪献伤的重,营帐里有浓浓的药味和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他躺在床上,瞧见薛矜,很是吃惊,“竹清怎么来了?”
薛矜上前在床边跪下,请罪道:“竹清擅自前来,有违军规,还请侯爷恕罪。”
纪献看看薛矜,又看看跟在他身后的纪裴,心里明白过来,平日在生活上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很少留意两人的感情,并不知道从何时起两人竟如此要好,想到他们的身份和关系,纪献眉心微皱,但是到底没说什么,对薛矜道:“快起来,你突然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侯府有细作的事此前并没有告知纪献,薛矜决定还是先和纪裴商量之后再做决定,于是乖巧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担心纪裴,母亲也担心您,所以我过来看看你们。”
“胡闹。”纪献板起脸来,拿任性的薛矜没有办法,“山高路远,一路危险的很,以后不许这么任性,你父母会担心的。”
“是,竹清记住了。”薛矜装成一个乖宝宝。
纪献伤的这么重,薛矜自然是要诊治一番的,他给纪献把了脉,又询问了那几个军医开的药方,微微颔首,抬眼见到那几名军医疲惫的模样,便对纪裴提议道:“不如侯爷这里就交给我来照料吧,我看外头受伤的人也不少,军医们大概忙不过来。”
纪裴询问过纪献的意思后,点头应下,“有了正经差事,也不算擅闯军营了。”
两人陪着纪献说了会话,纪献疲意渐显,二人遂起身告辞。
一走出纪献的营帐,薛矜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卸下一身的力气,将整个身子靠在纪裴身上,嘟囔着,“累死我了,总算可以回去歇着了。”
军营里来来往往都是巡逻的人,纪裴轻轻推开薛矜,看他一眼,“好好走路。”
薛矜看着一本正经的纪裴,想着方才在无人的马背上亲吻自己的人,可真是判若两人,薛矜调皮心起,就想看着纪裴在众人面前出丑,于是当即停下,对纪裴撒娇,“走不动了,你抱我回去。”
纪裴脸色一暗,皱眉道:“就几步路,自己走回去,这里是军营,不成个样子。”
“军营怎么啦,你刚刚不是还在你的战马上对我那样了,你这人,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假的很。”薛矜笑着揶揄。
两人站着说话,来往的将士已经往这边看了,纪裴被戳中心事,一言不发走过来拉住薛矜的胳膊,将他拽着往营帐走,他力气大,薛矜的手腕被捏的生疼,薛矜一面走一面挣扎,“疼死了,你放开我!”
一直到回了营帐,纪裴屏退左右,才将薛矜放开,薛矜还来不及说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已被纪裴推倒在了床榻上。
纪裴覆在他身上,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捏着薛矜的下巴,面色阴沉,看起来很不好惹,“故意招惹我是吗?”
薛矜一点儿也不怕他,轻哼一声,“世子好不知羞,在外人面前端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只敢躲起来耍威风。”
“怎么?你还想让大家都看着你被欺负?”纪裴道。
薛矜盯着纪裴的眼睛,逞强道:“对啊,我又不怕什么,我就是要让这些将士们瞧瞧他们小侯爷虚伪的一面。”
薛矜说着,还闹起来,竟真的大喊起来人,纪裴手下一用力,想也没想俯身下去,堵住了薛矜的嘴,把薛矜剩下的半句话拦截下来。
亲吻落下来的猝不及防,薛矜还想着闹纪裴,挣扎着呜咽,纪裴哪里肯给他机会,将他牢牢禁锢在床上,唇齿间攻城略地,气势汹汹。
薛矜的劲头渐渐弱了下来,亲到后面,玩闹的心思早已被消磨干净,只剩下纪裴粗重的呼吸和胸膛滚烫的心跳。
薛矜一颗心都融化了,整个人动弹不得,化成一滩软泥,老老实实被纪裴抱在怀里,亲吻由唇边起,一路越过脸颊,下巴,锁骨,薛矜没了叫人的力气,只能无力地轻哼,双手攀附着纪裴的脖子,贪恋吸取他身上的每一寸热度。
纪裴将人亲的七荤八素,才堪堪放开他,抵着他的额头,轻笑出声,声音性感又温柔,“还闹不闹了?”
薛矜抱着他,在他脖颈处蹭了蹭,脸色绯红,声音甜腻,“还想亲。”
纪裴深深看着他,眼神像是要将他吞没,薛矜屈膝碰了碰他,纪裴倒吸一口凉气,强忍着道:“先洗澡,这里条件有限,你别乱动,回头受伤了又哭。”
“那你同我一起洗吗?”薛矜眼巴巴地问。
纪裴此时真是苦于军营艰苦的条件,早知如此,刚刚就应当在城里歇息一夜,至少城里能买得到东西,他摸着薛矜的头,“乖,你自己洗。”
薛矜哼哼两声,并不乐意,但是一想到自己一路走来身上脏兮兮的,也不想让纪裴瞧见,只能自己先去洗干净。
纪裴叫了下属替薛矜备好水,薛矜在屋子里洗澡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去了军营后面的河里,泡了个冷水澡。
回来的时候,薛矜已经梳洗完了,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纪裴的床上把玩着纪裴的头盔和惊鸿剑,看到纪裴回来,立刻把这两样东西放回原处,从床上跳下来,一下子跳到了纪裴身上。
纪裴忙用手抱住他,下意识颠了颠,“瘦了。”
“岂不闻相思成疾。”薛矜学着老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说罢凑近纪裴的耳朵,小声说,“我洗干净了。”
纪裴闻着薛矜身上的皂香,喉结滚了滚,抱着薛矜走到床上,“洗干净了就睡觉。”
薛矜见纪裴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把脸一横,指着纪裴,“你是不是不行?我都这么大老远来了,面子脸皮全然不要了,你就让我睡觉?”
纪裴搂住他,心下叹气,难得他这个从前一味害羞的世子妃主动大胆了一次,可偏偏是在这种地方,他实在是怕弄伤了他,于是安抚道:“过一日,我带你回城里歇息,今日先睡觉,你赶路定然累了。”
薛矜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眨眨眼,侧身掀开枕头,从下面摸出一个琉璃小盒,在纪裴面前晃了晃,“我不累。”
看见那东西,纪裴傻了眼,“你怎还带着它?”
“我来见夫君,自然要带的,我出发前特意去找月下居的老板要的。”薛矜半含羞意,半含得意。
月下居也是洛州城的一处欢场,不同于香满楼,月下居是专门做小倌生意的,纪裴脸都黑了,眸色越发深沉,他夺过薛矜手里的香膏,逼近薛矜,终于露出了骨子里的那份恶劣,“既然我们竹清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为夫也不可辜负这份月色。”
……
这一夜极为漫长。
边境的月亮比京城看起来大很多,晚上的风也比京城强烈,夜风夹着边境的萧瑟吹开营帐的帘角,月色便趁机溜进来,洒在地上、桌面、床榻,缠绵缱绻,广袤的星空下,夜风吹得帐篷顶上的幡旗猎猎作响,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谁人细密的低吟,一声又一声,辗转片刻,又被夜风带走。
正文 通敌
第二日,薛矜起的很晚,他从营帐里出来,太阳已经挂在正当空。炎热的夏季,边境气温尤其高,干燥的土地被太阳一照,巡逻的将士路过都能扬起一阵灰,薛矜呛了一口灰,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四下望了一圈,没看到纪裴的身影。
问过守营帐的将士才知道,纪裴带着小队去勘察敌情了。
薛矜走到营帐边上伸长脖子看了又看,也没见到勘察小队的踪迹,只好悻悻地回了营帐。昨夜纪裴太过疯狂,薛矜现在简直站着也不适,坐着更不适,他索性趴在床上,又无聊,便只能拿过纪裴的兵书翻看。
许是纪裴特意吩咐过,下属见他醒了,端了一些清粥小菜过来,薛矜吃了东西,感觉体力恢复了些,于是来到纪献的营帐替他换药。
纪献醒着,见到薛矜,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点慈爱来,“这边条件艰苦,比不得京城,你在这里少不得要受罪了。”
薛矜忙道:“侯爷说的哪里话,你们待得,我自然也待得,况且我觉得这里并不算艰苦。”
纪献从前一直以为薛矜是个纨绔骄纵的娇少爷,如今看他说话的神情,不像是说谎,心里头倒对薛矜有些刮目相看了。
薛矜小心翼翼替纪献拆了伤口上的布条,细细查看了伤口,又亲自替他换了一种药敷上,做起这些来神情认真,得心应手,纪献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轻松了许多,于是笑道:“还不知道竹清医术这么高明。”
薛矜不好意思笑笑,“哪里高明,只是学了些皮毛,侯爷您身上的都是外伤,我尚能应付,再重些的就不行了。”
薛矜这话有自谦的成分,纪献很欣赏薛矜谦逊的态度,又瞧他生的唇红齿白的,自己伤了这些日子,每日见到的不是少言寡语的军医,便是一本正经的纪裴,也没个人陪他说话,便留了薛矜陪他。
薛矜自是乐意的,纪裴的父母都喜欢他,对他来说很重要。
一老一少从京城趣闻一直聊到用兵之道,薛矜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知道的逸闻趣事装满了一肚子,哄得这个长年在外征战的侯爷笑得脸上皱纹又深了几道。而侯爷纪献说起用兵之道也非常引人入胜,薛矜听得一愣愣的,再一次体会到了镇守边境的不易。
爷俩聊得正起劲,有下属来禀报侯爷说小侯爷带队回来了,薛矜眼睛一亮,下意识站起身,突然意识到是在侯爷面前,又立刻坐下。
纪献把他这个小动作看的一清二楚,对着薛矜笑道:“去吧,我瞧你担心一整天了,去跟他说,若没有特别的事,不用到我这里来回话了。”
薛矜得了允准,笑嘻嘻地跟纪献行了个礼,小跑着出去了,纪裴去了议事厅议事,薛矜就先回营帐等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纪裴终于回来了。
他穿着普通将士的黑色盔甲,头盔也是黑色的,一进营帐,就将头盔取下,头发全束起来,绑着黑色的发带,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装扮,仍掩盖不了他俊朗的神姿。
薛矜冲过去抱住他,纪裴揽住他的腰,轻轻揉了揉,关切道:“什么时候起来的?”
“嗯……大约是午正时分吧。”薛矜笑着仰头看纪裴,两个眼睛弯弯的,小酒窝里也装满了爱意。
纪裴低头吻了吻薛矜的唇,又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薛矜摇头,“刚起来的时候可能有点肿,我在床上趴了会,下午好多了,我去陪你父亲聊了一下午,把老爷子哄得开开心心的,心情好了,伤自然好得快。”
“竹清真乖。”纪裴摸了摸薛矜的脸,浓情脉脉看着他,薛矜轻轻踮起脚,跟纪裴接吻。
两人靠在营帐进门的桌子上,吻得缠绵悱恻,忘乎所以,下属进来回禀军情,吓得立马退了出去。
纪裴不得已放开薛矜,意犹未尽用大拇指按了按他的唇角,又走了出去。
薛矜知道他还有事情要商议,很乖的没去打扰,一个人躲在营帐回味方才的吻,撑着脑袋直笑。
纪裴再次回来,已是晚膳时分,两个人,四菜一汤,算得上是不错的伙食,小桌子撑在营帐中央,薛矜还是只能吃白粥。
吃饭的时候,薛矜掏出之前从文姨娘那里截获的密函,递给纪裴,纪裴一眼认出是南蛮的文字,凝神道:“这是哪里来的?”
薛矜道:“你的娇滴滴的文姨娘可真不是简单人物,明面上是绣了绣品拿出去卖体己钱,其实用这些绣品传递消息呢,幸亏我机智发现了,不然你还不知要被瞒在鼓里多久。”
纪裴听得脸色骤变,他此前想过文姨娘或许不干净,他一直以为文姨娘是同京中之人有勾结,或是丞相,或是豫王,甚至可能是其他人,没想到她居然和南蛮的人沆瀣一气。
纪裴将密函死死捏在手里,恨恨道:“她竟通敌卖国。”
薛矜扒拉着碗里的白粥,“我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我发现的时候都吓傻了,又不敢找别人商量,就怕给你们惹上祸事,毕竟谁要是利用这个大做文章,还是很可怕的。”薛矜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京兆尹也查出了张姨娘的一些事情,他们从张姨娘外面的铺子里搜出了几瓶毒药,其中一瓶很可能就是你中的七星霜,我总觉得此时蹊跷,张姨娘心思单纯,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你说会不会是文姨娘故意陷害她,其实暗通敌国和给你下药的都是同一个人。”
纪裴面色阴沉,他又看了一眼密函上的内容,上面竟然还提到除掉薛矜的事,心里怒火更甚,思虑良久,他道:“这些事应当都是文氏做的了,我只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去相助敌国,要知道从前她的父母便是死在了敌国手中。”
虽然杀死文氏父母的是北鞑,可是北鞑与南蛮都是蛮荒外族,都是惠国的敌人,文氏面临着杀父杀母之仇,到底是什么利益驱使她去做这种事。
正文 私语
眼看着纪裴陷入沉思,薛矜心生不忍,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安慰道:“这些事岂是你自己能想通的,反正咱们手里现在有证据,等你回去把她关起来问一问不就行了。”
纪裴欣慰看着薛矜,淡淡一笑,“多谢你,找到关键性证据。”
“口头表扬我可不接受。”薛矜得意地望着纪裴,咬着筷子,笑得狡黠。
纪裴对他的小心思了然于心,宠溺看着他,“真是个小馋猫,也不知昨晚连连求饶的是谁。”
薛矜被他说得脸上一红,低头扒拉了一口稀粥,不自觉就回想起了昨夜的情形,他方才只是想逗逗纪裴,要是纪裴当真再来一夜,他可吃不消。
这样想着,他就把话题转向别处,问纪裴道:“对了,此前太子殿下很是担心豫王和纪家军扯上关系,不知豫王在军中表现如何?”
说起这个,纪裴的脸色突然变了,薛矜敏锐地察觉出来,忙问,“怎么了?”
纪裴道:“你来之前,太子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薛矜摇头,“没有啊,是豫王发生什么事了吗?”
纪裴放下筷子,沉凝片刻,轻叹一声,对薛矜道:“我来之前,太子殿下把我召去东宫谈了很久,他让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太子说,合川州山高路远,且战场上刀剑无眼,豫王便是战死沙场,陛下也无处可查。”
纪裴说话的语气平淡,薛矜却听得心惊肉跳,后背起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太子居然这样迫不及待的想对豫王下手。薛矜知道太子之位不容易,可是这样狠毒的招数来对付亲兄弟,薛矜还是第一次看到,在他眼里,谢祯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薛矜定然会为太子反驳,可这话是纪裴说的,薛矜便知道,太子是真的起了杀心了。
“那你预备怎么办?”薛矜握上纪裴的手,关切地问,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办砸了,纪家会背上残害皇子的罪名。
纪裴反握住薛矜的手,放在手里捏了捏,稍稍稳了稳心思,缓缓道:“我来的时候,父亲被困,险些丢掉性命,是豫王拼死将他救了出来,况且豫王平日的所作所为,确实贤良,我私心是不愿这样做的,可是我也不能看着阿祯日夜因为豫王悬心,所以现下我很为难,此事又不能同父亲商量……”纪裴说着,看向薛矜,定定地问,“竹清,你说我该如何?”
这问题分量太重,薛矜顿时觉得握住自己手的力量有千斤重,但他并没有退缩,也没有犹豫很久,答道:“我觉得你该依着你的心去做,这样才能不让自己后悔,阿祯已是太子,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纪裴听完眼神亮了,看向薛矜的时候也充满了欣慰和赞赏,他道:“你总能和我想到一处。”
“谁让我们是一家人。”薛矜笑道。
这件事的解决方法纪裴其实早已深藏于心,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支持他,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选择,如今薛矜坚定站在他这边,纵然回去后会因为办事不利被太子责罚,纪裴也觉得问心无愧了。
两人刚用完膳,外头突然喧闹起来,有下属站在营帐外高声回禀:“禀小侯爷,南蛮子来突袭了!”
“果然来了!”纪裴站起身就要穿盔甲,薛矜不明就里,吓得脸都白了,“怎么突然来袭?危险吗?”
纪裴一面套上盔甲,一面笑着对他说:“不用担心,这是我们设下的圈套,你安心等着,不要出来。”
说罢顺手拿起惊鸿剑,一把掀开营帐,走了出去,薛矜跟在后面,趴在营帐往外看,黑漆漆的营地里,灯全都灭了,只能听见人群奔跑声和马蹄声,薛矜在心里暗暗为纪裴祈祷,在房间里坐卧不安。
一直等到天快亮了,外头总算又热闹起来,薛矜正在打盹,忽而被惊醒,冲到营帐外,一下子跟纪裴撞了个满怀,他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纪裴被两个人架着,身上沾满了血,薛矜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脚底下险些站不稳,他怔怔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将士说:“南蛮的二王子漓阳被逼急了,想要鱼死网破,小侯爷为了救人,受了一刀。”
纪裴朝薛矜笑笑,“皮外伤,不碍事,你替我包扎一下就行了。”
薛矜看着纪裴身上的血不说话,将士们把纪裴扶进房间,跟薛矜致意后退了出去,薛矜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不敢上前。
纪裴叫他,“竹清,过来。”
薛矜握紧双拳,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却始终低着头,纪裴去拉他的手,“怎么了?”
“我不敢看,你身上全是血,我不知道伤口有多深,我怕我受不了……”薛矜喃喃自语,看起来又害怕又紧张。
纪裴哄他,“你是医者,怎么能害怕,不管受伤的人是谁,你都不可以害怕,过来,替我包扎,不然我可能就流血而亡了。”
“不许胡说!”薛矜冲纪裴叫,只能上前去查看纪裴的伤口,纪裴伤在后背,盔甲已经全然破了,好在有盔甲的阻拦,伤口不深,有小臂长,所以纪裴身上的血大约也不全然是他的,薛矜的心这才终于落到实处,眼泪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他胡乱擦了一把,让下属打水进来,替纪裴清洗缝合伤口,之后上药包扎。
薛矜的手很轻,上药包扎的时候一点都不疼,纪裴光裸着上身,侧头看着烛光下一丝不苟替他处理伤口的薛矜,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珠,无奈道:“怎么这么爱哭。”
“我就哭,不爱看你转过去!”薛矜心里头心疼难过,语气就凶巴巴的。
纪裴轻笑一声,掐他的脸,“谁说我不爱看的,我可喜欢的紧,我原以为我娶的是个大少爷,没想到竟是娶了个大小姐。”
听着纪裴的取笑,薛矜手底下一用力,将布条最后打上了结,纪裴吃痛闷哼一声,借力使劲掐了一把薛矜的脸,将他的脸扯得鼓起来,“你可知在惠国谋杀亲夫是重罪。”
“谁让你不好好照顾自己,竟然负伤回来,不知道我会心疼吗!”薛矜瞪着他,哭过的眼眶红红的,毫无威慑力,倒是像撒娇。
纪裴将他抱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道:“上战场受伤是常事,我若伤一回你哭一回,那岂不是换我心疼死了。”
薛矜忙按住他的唇,“不许说这个字!”
“好!不说。”纪裴吻了吻薛矜的手心,笑道:“虽然负伤了,但是南蛮被我们打的溃不成军,落荒而逃,照这个架势,大约过不了多久,又可以将他们赶回去,届时我们就可以回京了。”
“你好厉害。”薛矜崇拜看向纪裴,“你就是惠国的神,也是我的神。”
“那竹清说说,我是几时就成了你心里的神的,嗯?”纪裴伤口药效发作,疼痛袭来,又因着快要天亮,索性不睡觉了,拉着薛矜聊天,说着说着就想起了曾经在薛矜房间里看到的那支箭矢,“那支半截的箭,你保存多久了?”
两人已然这么亲密,这些往事薛矜觉得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于是想也不想就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陛下身体不适,由太子殿下组织秋狝,我不会武功,这种活动往往没我的份,那年我苦苦哀求太子殿下,让他许我跟着去了,你们在前面打猎,我就负责为你们记录猎物。”
纪裴回想须臾,想起了这回事,“我记得,当时我和太子猎了个平手,都是十一个猎物,但我分明记得我放了十二支箭。”
薛矜心虚低下头,“是我私藏了你一支箭。”说罢又抬头理直气壮道,“本来嘛,你作为一个臣子,怎能超过太子殿下,你该谢我,不然那天太子殿下定然不高兴。”
“竹清真聪明。”纪裴笑道,“所以你就把那支箭私藏了?”
薛矜仰起头,不可一世的样子,“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要是早些跟我说,我可以送你一把新的,何必要那沾了猎物血污的。”纪裴感念薛矜对他的一片心,圈着他的腰,柔声道。
薛矜叹了一声,“我本来是想直接去你家提亲的,可是还没等我告诉家里,就听说你纳了姨娘,我就想着你大约是不喜欢男孩子的,你我两家要好,我父亲爵位也不低,我若是贸然去提亲,岂不让你为难,便只得罢了,谁想到,你竟也是个荤素不忌的,哼!”
“胡说,那两位姨娘,一位是母亲做主娶的,一位是心存愧疚纳的,我若有真心喜欢的人,自然是要娶为正妻的,在你之前,我从未对什么人动过心,定然是上天早已注定,命中注定便是你了。”
“那我若是个女子呢?你也喜欢?”薛矜开始耍无赖。
“无论男女,只要是你。”纪裴抵着薛矜的额头,眼中盛满了情意,直直映在薛矜眼底,薛矜一颗心都要被他瞧化了,他从前怎么不知道,镇北侯府的小侯爷说起情话来也这样撩人。
正文 返程
纪裴的伤口因不深,薛矜又极细心的照料,所以很快就痊愈了,他伤好之后,又开始忙碌起来,很多时候薛矜醒来纪裴已经出去排兵布阵或是上场杀敌,等到夜晚才回来,带回一身的尘土血污和肃杀之气。
纪裴晒黑了,也更壮了些,他手心有长久拿剑后形成的老茧,摸在薛矜身上,粗糙又酥麻,薛矜爱极了这样的抚摸,越发赖在军营不肯走。
第一阵秋风刮起来的时候,南蛮已经被纪家军打退了数百里,连连的败退让他们军心大散,后来的几次交战,纪家军几乎不用出力便可以大获全胜。
南蛮已然没有胜算,但是漓阳就是不肯退兵,纪裴只能陪他们耗着,薛矜在边境逗留月余,原本白嫩的肤色也渐渐变成了小麦色,他以为他能陪着纪裴一起收班回京,没想到却收到了一封急信。
信是他的姐姐薛慧云寄过来的,说是母亲生病,茶饭不思,吵着要见薛矜。
家母病了,这是大事,就算薛矜再留恋纪裴的温存,也不得不返程。
纪裴为他打点好了一切,给他和四喜两匹快马,还找了个小队一路护送,纪裴亦是亲自将他送出合川周三百里地,在驿馆外的长亭上,两人分别,薛矜抱着纪裴不肯撒手,纪裴摸着他的头,柔声安慰,“你先回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薛矜看着他,恋恋不舍。
“好,你回去好好陪着伯母,等我回来再去看她。”纪裴附身在薛矜唇边印下一吻。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薛矜骑上马,频频回望,直到长亭在他眼中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纪裴,他才一扯缰绳,狂奔起来。
纵使快马加鞭,回程也走了半月有余,到家后,薛矜将马鞭丢给门房小厮,顾不上梳洗,就直奔薛夫人的院子,一面跑还一面叫着:“母亲!”
薛夫人院子和平日没什么不一样,依旧是那几个洒扫丫头,见到薛矜,忙跪下请安,薛矜一把掀开帘子冲进去,扑鼻是淡淡的熏香味,并没有药味,黄昏光线照射下,薛夫人斜倚在贵妃榻上,身旁坐着薛慧云。
薛夫人脸色虽然看上去不太好,但是并无病态,薛矜一下子傻眼了,小心翼翼唤了声,“母亲?”
“跪下!”薛夫人突然开口,语气是少见的严厉。
薛矜不明所以,见母亲生气了,只好愣愣跪下,不忘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姐姐不是说你生病了吗?”
“不这样说,你肯回来吗?”薛夫人坐起身子,脸上怒气未散,还有隐约的悲伤,“我竟不知道你瞒着父母私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若不是你大哥说漏嘴,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竹清,你不能仗着我们疼爱你,就胡作非为!”
薛矜自知理亏,低着头乖巧道歉,“此事是竹清的错,母亲要打要骂竹清都受着,只要母亲别气坏了身子。”
“哎!都怪我平日宠坏了你!”薛夫人痛心疾首地说,说罢看一眼薛矜风尘仆仆脏兮兮的样子,到底还是于心不忍,长叹一声,“自从知道你去了合川州,我没有一夜睡过好觉,如今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和你父亲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薛矜听到薛夫人松了口,忙站起身走到薛夫人身边,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出门知道照顾自己的,而且去的时候是太子派人护送的,回来是纪裴的人送的我,一路又有太子殿下的金牌可用,哪里会有什么危险,母亲就是自己吓唬自己。”
薛夫人瞪他一眼,嫌弃道:“脏兮兮的,别靠着我,你也知道自己需要人护送,你若不闹这一出,也不必麻烦这么多人。”
“竹清知错了,娘,从进门您就开始骂我,我这肚子还饿着呢,都快饿死了。”
薛夫人一听这话,忙叫来服侍的大丫鬟,让她去安排晚膳,嘱咐道:“跟厨房说少爷回来了,让他们做少爷爱吃的菜,再去烧水,让竹清好好梳洗一番,瞧他脏的,跟个猴儿似的。”
“是。”大丫鬟躬身退出去准备。
薛矜笑道:“还是娘最心疼我,那我先去洗澡啦,洗干净后再来陪娘和姐姐吃饭。”
得到薛夫人首肯后,薛矜一溜烟跑了,他走后,薛夫人脸色又沉下来,薛慧云见状忙安慰她,“好歹是平安回来了,您就权当他是出去涨了见识。”
“可他去的那是普通的地方吗,他瞒着父母,私自出城,麻烦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去见纪裴,这孩子,当真是疯魔了!”薛夫人说起来就觉得气恼难耐。
薛慧云也觉得荒唐,小声问,“那母亲打算怎么办?”
薛夫人撑着头想了半晌,叹着气道:“横竖长陵病已经好了,过些时日是姐姐的生辰,届时我过去和她说说,正式把竹清接回家来,这桩乌龙婚事就到此为止。”
薛慧云有些犹疑,“若是……纪夫人不肯呢?”
“她为何不肯,长陵可是独子,承担着继承香火的责任,他和竹清在一块,终归不是好姻缘。”
薛慧云还是有些担心,但是既然薛夫人已经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多说,留在府里陪全家人一起用完晚膳,她方回到自己家。
晚上,薛矜躺在自家舒服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军营的床榻又窄又硬,起初睡着非常不舒服,后来薛矜慢慢也适应了,最重要身旁还有纪裴,被他抱在怀里,便是露天席地,薛矜也能一夜好梦。
如今和纪裴相距千里,只能对月相思,窗外的月亮被花园里的树遮住了半边,一点儿也没有合川州看着明亮,薛矜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碧绿的玉环,玉环是上好的蓝田玉,已经有些陈旧了,可见薛矜戴了很多年。
纪裴只知道那半只箭矢,却不知道这块玉环,薛矜却永远记得,那年宫宴,一群世家少爷小姐无事可做,便叫太监支了场子,玩起投壶来。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英气明媚,他们的热闹引来了皇上,皇上一高兴,命人从库房拿了许多好东西作为彩头,这枚玉环便是其中之一。
薛矜向来不在这些事上下功夫,况且那时候他还小,跟在父母身边,又因着和纪裴的八字之说,不被允许参加,只能远远看着。
十几岁的纪裴已经颇具小侯爷的风采,英俊潇洒,往那里一站,便是人群的焦点,薛矜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他至今记得那天纪裴穿着暗红色绣了金线的锦袍,他甚少穿这样明亮的颜色,这一眼就在薛矜心里藏了许多年。
最后自然是纪裴拔得头筹,一口气赢下了所有的彩头,他大方豪爽,顾及着那些世家公子的面子,笑着将彩头与大家一起分了,独独剩下这枚玉环,许是太小,被落在了暗处,薛矜趁人不注意,走过去悄悄捡了过来。
抚摸着玉环光洁的表面,薛矜忍不住笑了,自己当真是个傻子,痴痴恋着一个人这么久,要是早一些表明心意,也不至于错过这么多年。
在府里的日子又回到了百无聊赖,不过薛矜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而是到处参加聚会,每到一处,都要对大家夸耀一番纪裴如何英俊神武,令人着迷,渐渐地,大家听腻了,都不同他聚会了。
这日,是镇北侯夫人的生辰,因着侯爷和纪裴都在边境,所以没有大办,只请了相熟的好友一起吃一顿家宴,薛矜带着薛夫人前去,纪夫人亲自在门口相迎。
他们被安排在上桌,和纪夫人同坐,席间,皇后娘娘也派人送了赏赐过来,听着来送礼的宫人的语气,薛矜想,皇后娘娘的危机大约是解除了。
饭后,闺中密友在一起聊天,说起这件事,纪夫人感叹道:“陛下这几年身子越来越不好,需要皇后娘娘主持后宫事务。”
薛夫人颇感意外,“陛下年纪也不大,怎就身子不好了?”
纪夫人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早年在白国做质子的那几年,忧思太过。”
薛夫人也跟着叹息,“皇后娘娘也不容易,既然娘娘事务繁忙,咱们也不好去打扰,姐姐,今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纪夫人握住薛夫人的手。
薛夫人斟酌许久,才笑着开口道:“你看长陵身子也好全了,不再需要竹清照料,况且竹清今年也不小了,早过了议亲的年纪,我想把竹清接回去,给他说一门亲事。”
纪夫人大惊,忙站起身,道:“是不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怠慢了竹清?”
“没有没有。”薛夫人拉着纪夫人坐下,“竹清说你们待他极好,实在是他年纪大了,该成亲了,此前姐姐说请皇后娘娘指婚,宫里事多,也不好劳烦娘娘,横竖我家老爷还认得一些人,寻个端庄的官家小姐应当不是难事,还请姐姐不要多心。”
纪夫人听着薛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面露难色,踌躇道:“我是实在喜欢竹清这孩子,但是妹妹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强留,只不过他们爷俩都不在,这么重要的事我不好私自做主,要不然等侯爷和纪裴回来,我们商量过后再亲自去你家答复,如何?”
“姐姐肯行方便再好不过,妹妹以茶代酒,多谢姐姐这一年对竹清的照顾。”薛夫人端起面前的花茶,饮了一口,心中暗自惴惴,分明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送出去如此容易,要回来却这样难。
正文 事发
此时的薛矜还不知道两位母亲的谈话,他吃完饭见两位母亲有私房话要说,便自己去了后院,几个月没回来,他倒是很想念沉风阁的一切。
画梅见到他,开心的什么似的,又是上牛乳茶,又是上点心,还差小丫鬟出府去买玉酥斋的栗子糕,薛矜笑她,“怎么,才两个多月未见,就把本世子妃当成稀客了?”
画梅恭顺道:“瞧世子妃说的,奴婢这是见到您高兴,您出去这么久,奴婢们可想念您了。”
“撒谎!”薛矜喝一口牛乳茶,对画梅笑道,“你想我还有几分相信,她们几个小蹄子往日最怕我,见到我跟耗子见到猫一样,我不在她们不知道多自在。”
画梅拉过那几个小丫鬟,“您让她们自己说,她们前几日还跟奴婢念叨呢,说最喜欢同世子妃抹骨牌了。”
“好啊!原来不是想我,是想我的钱了。”薛矜指着那些丫鬟的头,故作恼怒。
那些丫鬟也瞧出薛矜今日心情不错,于是大着胆子和他说话,薛矜在宴席上吃了点酒,这会儿正无聊着,又在沉风阁,闻着往日熟悉的气息,人就有些懒懒的,于是他吩咐道:“既如此,还不快快把牌支起来,今日我要把你们赢走的钱都赢回来,看你们再猖狂!”
纪裴不在家,众丫鬟乐得清闲,立马支起了牌九的桌子,薛矜、画梅再并两个小丫鬟抹起牌来,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小丫头围观,着看牌的比打牌的还多,薛矜视线一扫,在人群中看到了文姨娘屋里的丫鬟阿七,薛矜眼珠子骨碌一转,对画梅道:“今儿这么热闹,不如把文姨娘叫来一起抹牌,免得她整日拘在屋子里闷得慌。”
阿七一听,忙回话道:“回禀世子妃,文姨娘病了,正睡着呢。”
薛矜故作惊讶,“病了?病多久了,可有请大夫来瞧?”
阿七回道:“女儿家身上的病,请嬷嬷来瞧过,开了药正吃着呢。”
“那就好,好生照顾着,别到时候世子回来了,说我苛待她。”薛矜手上抹着牌,头也不抬,阿七瞧他分明不是关心的样子,咬了咬牙,只能应下。
抹了几圈牌,天色渐暗,薛矜打了个哈欠,将剩下的几串钱分给了在场的丫鬟,起身说要去溪云斋看看。
溪云斋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如今正是秋菊盛开的时节,薛矜没让人跟着,一个人慢慢踱步到溪云斋,夜幕下的秋菊开的正盛,金灿灿的花朵看着都喜庆。
薛矜直起腰环视一圈,看到了更远处姨娘们住的院子,他想着阿七的话,文姨娘病了?薛矜冷笑一声,怕是心病吧,自从知道她用绣品传递消息之后,薛矜就一直暗中留意着,她消息传不出去,可不得急病了。
薛矜突发奇想,决定去找她谈谈。文姨娘的院子很小,布置的却很雅致,月亮门后面种着一颗垂柳,细长的枝条随风飘荡,院子没点灯,出奇的安静,她身边就阿七一个丫鬟,此时正在外面躲懒贪玩,薛矜站在院子中央,从窗户瞧了瞧屋内,也是一片漆黑。
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薛矜还是决定先去叫个人来点灯,刚一转身,忽觉一阵劲风吹过,只见一个黑影从柳树后面窜出来,一掌就劈向了薛矜的胸口。
薛矜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的后退一丈,摔在地上,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个黑影迅速闪身到他面前,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然抵在了薛矜的颈前,薛矜定眼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文姨娘。
薛矜捂着胸口,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虚弱道:“你……你竟然会武功!”
“我会的还多着,可惜世子妃没机会一一领教了。”文姨娘眼神阴狠,一手按着薛矜,一手拿着匕首朝他又凑近几分,薛矜甚至能感觉到匕首刺骨的寒意。
文姨娘恨道:“你我本无恩怨,可你却屡屡坏我的事,我只能除掉你以解心头之恨。”
薛矜心里怕得很,面上却装的镇定,一面飞速思考着如何求救,一面跟文姨娘周旋,“可是纪裴和你也无冤无仇,他可怜你孤身一人,你为何害他?”
“你怎知我们没有仇怨?”文姨娘眼神寒冷,已然全是杀意,“有些事,你死了,自会知道!”
说罢,她抬起手,匕首在夜色中银光闪过薛矜的脸,薛矜急忙大叫救命,可这地方偏僻,哪里有人,眼看着文姨娘就要手起刀落,刺在薛矜的脖子上,突然两人感觉到什么物件破风而来,文姨娘下意识一个翻身躲过,下一瞬,一把长剑直直插在文姨娘方才待过的位置。
剑身如雪,剑穗飘逸,是惊鸿剑!
薛矜眼睛一亮,还没等他出声,一人越墙而过,冲到文姨娘身边,想要将她擒住,文姨娘身子瘦弱灵活,在纪裴手里居然过了三招,最后终是不敌,被纪裴拿下。
很快,葫芦带着小厮冲进来,把文姨娘五花大绑起来,薛矜捂着胸口,想要站起身,被纪裴眼疾手快扶住,薛矜惊喜万分,“你怎么回来了!”
纪裴看着薛矜的模样,心疼不已,“前方战事结束了,我想着母亲生辰,就先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幸好回来的及时,你怎能把自己置身这么危险的境地?”
薛矜弱弱道:“我不知道文氏会武功,要是知道,我绝不会送上门来。”
纪裴掏出怀里的藏青色手帕,替薛矜擦拭嘴角的鲜血,按一按他的胸口,关切问道:“有没有觉得不舒服?若是伤到内里就不好了。”
薛矜握着他的手摇头,“没有内伤,只是她这一掌打的突然,力气又大,我有点受不住,调养两日就好了。”
薛矜自己是医者,他说没事,纪裴才放下心来,他一手揽着薛矜,一面回身去看文姨娘,文姨娘已然被小厮们制住了,捆得结结实实的,纪裴脸色铁青,极力忍耐着怒气,对文姨娘道:“我自认待你已算不薄,你何苦害人,暗中勾结蛮夷,给我下药,如今居然还想杀人,没想到这么多年我竟被你骗的死死的,当真以为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文姨娘被捆住,无法挣扎,眼神却依旧倔强,没有半分服软的样子,她对着纪裴,也再没有往日温柔娇弱的模样,她直直盯着纪裴的眼睛,神色凛然,“是我技不如人,如今既被你发现,也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着她判若两人的举止,纪裴心里除了愤怒,还有难过,他是真的想不通,明明是个极好的女孩子,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样,他神色复杂道:“我只问你,是谁指示你这样做的?”
文姨娘脖子一梗,倔强道:“无人指使。”
正说着话,葫芦瞧见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发着亮光,走上前去拾起来,仔细一看,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他忙将玉佩拿到纪裴面前,“世子,这东西似乎是方才从文姨娘身上掉下来的。”
文姨娘一瞧见那块玉佩,本来任人捆押的她突然猛烈挣扎起来,奋力地想要靠近纪裴,脸上也露出焦急的神色,冲纪裴囔道:“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纪裴接过玉佩拿在手里,细看了看,玉佩材质乃极品,是无价之宝,应当是皇室才用得起的东西,他们纪家都不配用这样的物件,更遑论是个姨娘,心里头不免怀疑起来。
薛矜也凑上来看,眯着眼睛道:“这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可记得在哪里见过?”纪裴问。
薛矜摇头,“突然让我想,我也想不起来。”
还未等他二人想到什么,纪夫人和薛夫人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看见这场景,两人吓得半死,齐齐凑在薛矜面前,哭天抢地的,薛矜好一顿安抚,才让她们消停下来。
纪夫人扭头狠狠一巴掌甩在文姨娘脸上,恨道:“下作的小娼妇!是谁教你背主忘恩的!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文姨娘被打的脸上生生多出一道巴掌印来,却也顾不上恼,只惦记着那枚玉佩,对纪裴道:“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遗物,还给我!!!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叫喊声让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枚玉佩上,纪夫人看见后,诧异道:“这不是陛下身上那枚玉佩吗,怎么在这里?”
纪裴大骇,忙追问道:“母亲,您说什么?”
纪夫人拿过玉佩,又看了一遍,笃定道:“没错啊,这就是陛下常常佩戴的那枚玉佩,一模一样。”
薛矜一拍脑袋,也道:“对对对,我记起来了,是陛下的,之前在东宫伴读,陛下偶尔会过来,我见过几次,难怪如此眼熟。”
纪裴心中犹如五雷轰顶,将他炸得一片空白,他立刻定下心神,让葫芦屏退了所有下人,又把文姨娘带到祠堂,牢牢关上了门,走到文姨娘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这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文姨娘冷笑一声,“怎么?一枚玉佩就把世子爷吓成这副模样?若是我把这玉佩的来历说了,世子爷岂不是吓死了。”
纪裴没工夫同她纠缠,将纪夫人拉到一旁,小声嘱咐她道:“母亲,你寻个由头递牌子进宫去见皇后娘娘,暗中打听一下玉佩的事。”
纪夫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去了,薛夫人见状,也不好多留,起身告辞,纪裴将她送出门外,薛夫人想带薛矜一同走,薛矜坚持要留下,当着纪裴的面,薛夫人不好生气,只能随他去。
二位夫人都走后,祠堂只剩下纪裴、薛矜和文姨娘三人。
纪裴坐在正厅的太师椅上,神色肃然看着跪在地上的文姨娘,知道从她口中问不出东西来,便静静等着,只等纪夫人从宫里头带消息出来。
文姨娘视线扫过纪裴和薛矜,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猖狂又阴冷,着了魔一样,笑罢,她道:“何必去问皇后,世子爷不就是想知道这玉佩的来历吗,荷香告诉你就是了。”
文姨娘说着,顿了顿,视线仍是看着前方的,眼神却没有焦点,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头发在挣扎中已经散了大半,发丝拂在脸上,越发显得她面容姣好,体态风流,她冷漠勾起的唇角带着一点讽刺,缓缓道:“不知道世子爷记不记得,你们的好皇帝,当年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在白国做了五年质子的事。”
正文 旧事
多年前,惠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上有大楚虎视眈眈,下有白国势均力敌。
彼时惠国皇上为了国家安稳,同白国互相约定,彼此结盟,为表诚意,双方要各送一名质子到对方国家去。
现如今的皇帝谢毓在当年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皇子,非嫡非长,他自请前往白国为质子,皇上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便一口应了下来,封谢毓为安王,前往白国。
谢毓在白国生活了五年,两国相安无事,大楚也不敢同时对两个国家发难,所以一直还算安稳,后来,楚国国君驾崩,太子继位,新旧朝更替,更是没空管惠国和白国,于是两个国家便商议着让质子返回自己国家。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纪裴还未出生,纪献也还未封侯,只是个二等将军,是他护送谢毓前往白国,之后又将他从白国接回来,所以此事纪裴多少听纪献提过一两句。
谢毓回国后,惠国撕毁了同盟的协议,一举灭了白国,国力大大扩张,成了能和大楚并驾齐驱的国家。
谢毓和纪献在吞并白国的事上立了大功,没过多久太子病故,谢毓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纪裴能知道的信息都是来源于纪献的讲述,他不明白文荷香作为一个闺阁女子,怎会突然提起几十年前的旧事来,不仅面露疑惑之色,“此事又和白国有什么干系?”
文荷香冷笑一声,脸上表情充满了讥讽,“是了,你是被保护的极好的世子爷,侯爷又怎会将当年那些腌臜事告诉你呢。”
听着文荷香这话,一种隐约的猜测慢慢浮现在纪裴的脑海中,可是这个猜测太过大胆,他不敢深想,不由就握紧了双拳,薛矜却是个急性子,见不得文荷香这样阴阳怪气地绕圈子,冲上前来就对着文荷香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说就说,若是等母亲去宫里见了皇后娘娘回来,你再想说可就迟了。”
“你觉得我会怕你们的皇后吗?”文荷香眼神古怪,死死瞪着薛矜,“我说出来只是不想你们之后做一对糊涂鬼!”
文荷香顿了顿,继续说道:“皇家是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你们两家,现如今看着威风凛凛,又岂能料到以后,呵……”
不知为何,文荷香的声音无端让纪裴感觉到了一股凄凉之意,之后,文荷香用极冷静的声音给他们讲了一段往事,一段时隔二十余年的往事。
当年安王谢毓前往白国为质子,虽说是质子,但是白国国君宅心仁厚,对他的一切都是皇子待遇,谢毓在白国生活水平丝毫不比在惠国差,只是不能出宫,也没有差事可做。
整日闲来无事的谢毓,机缘巧合下,结识了白国的公主白静菀,两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一来二去便渐生情愫。
静菀公主生的明媚动人,生性善良单纯,见谢毓俊朗,又温柔体贴,早将一颗心全然送了出去,只盼着和谢毓约定,来日娶她为妻。
谢毓在白国的五年时间,同静菀公主情深意浓,自然也从静菀公主那里得知了许多白国的情况。谢毓要回国之前,静菀公主十分不舍,几次想要去求白国皇帝,许她和谢毓一同回惠国,被谢毓劝说下来,说是这样同他回国不合规矩,恐惹人非议,等他回去禀明父皇,定大礼来求娶。
静菀得了心上人的许诺,只能依心上人所言,两人情到深处,又面临分别,一时难耐,便越了界,静菀公主伏在谢毓的身上,同他许下三世之约。
只是静菀公主万万没想到,她苦苦等来的,并不是心上人的喜轿,而是一场灭顶之灾。
谢毓回国后,拿着从静菀公主这里得到的和自己苦心收集的白国信息,打了白国一个措手不及。他带着骁勇善战的纪献,一路所向披靡,直逼白国皇城,最终一举歼灭白国,将白国数百座城池全部吞并。
静菀公主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皇城,离开皇城之际,静菀于匆忙中远远见了谢毓一面,他志得意满的骄傲模样,和从前那个温柔谦逊的君子判若两人。
那时,静菀便知道,这人不可能再记得她了。
她站在远处的山巅上,看着皇城燃起的熊熊大火,看着蔓延在视线里惠国安王的旗帜,锈红色的旗帜,宣扬着谢毓的成功和自己的愚蠢。
静菀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指甲恨不得陷进去,她死死盯着昔日祥和的国家变成满目疮痍,眼底却没有一滴泪,布满血丝的红眼眶,盛满的全是恨!
之后她隐居在两国边境,静菀从边境百姓的口中得知,谢毓因为吞并白国这件事在朝中立了大功,深得皇上喜爱,他更是迎娶了一位已故国公的嫡长女,在太子死后,成功上位。
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静菀在一户普通农户家生下孩子,是一个女儿,长得乖巧漂亮,几乎是另一个她,静菀看着女儿天真可爱的模样,隐忍了几个月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泪水滴在女儿的襁褓上,她的女儿也只是呆呆看着她,丝毫没有被吓坏,竟还伸出手来,咿咿呀呀想要去抓静菀的头发。
也几乎是那一刻,静菀明白了上天赐予她这个女儿的意义,这是谢毓的骨肉,用她来为自己和白国报仇再合适不过。
这个故事本该很长,文荷香却讲的很简短,只是寥寥数语,已足够震撼纪裴和薛矜,两人听完后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文荷香幽幽道:“你们现在这位皇帝,可真是好手段,只怕当年那位太子的死也蹊跷的很。”
在她的话语中,纪裴终于回过神来,他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惊恐万分,然而面上却只能稳下来,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便是静菀公主的女儿?”
文荷香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含笑看着她,这一抹笑容,生生让纪裴后悔起来,他再也问不出多余的话,回想着那枚出现在她身上的玉佩,纪裴已然信了八分,无论她的身份如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再绑着她确实不太合适,于是纪裴上前解开捆在文荷香身上的绳子,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事若是真的,文荷香便是公主,一个公主,嫁给纪裴做正妻都只能算下嫁,居然在他们家做了这些年的姨娘,这么大的事,纪家如何担当得起。
文荷香端端坐下,将散在脸上的头发挽到耳后,薛矜醒了这么久的神,也早已明白过来,他瞧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没有主意,只能走到纪裴身后,轻轻拉扯他的袖子,“她果真是白国那位公主和陛下的孩子吗?”
纪裴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却听文荷香道:“我长到五岁的时候,我娘亲就生病去世了,她临死前,将那块玉佩交给我,告诉了我所有的事,纪裴,你说我该不该恨你们?”
薛矜忍不住小声嘟囔:“又不是纪裴负了你娘亲,冤有头债有主,你凭什么害他!”
这话牵扯的是当今皇上,纪裴忙斥责道:“竹清,慎言!”
薛矜抿着嘴,不再说话,文荷香道:“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我该去找谢毓,可是你们惠国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同纪家脱不了干系,当年给谢毓当武器灭我白国的人,不正是你父亲纪献吗,所以我从你们下手,也算不得报错了仇。你是纪家唯一的儿子,纪家军的将来全在你一人身上,若是你死了,纪献必定大受打击,惠国没了良将,纪家军变成一盘散沙,届时要攻入还不是轻而易举。”
“所以这就是你同漓阳勾结的原因?到时候攻入惠国的定然就是他们南蛮了吧。”纪裴深感痛心,“可是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惠国的血脉,岂能勾结外敌?”
文荷香突然激动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喝道:“我从始至终都是白国的人!”她说着绕到纪裴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凛冽,却又隐藏着一种别样的情愫,“其实,纪裴,我曾经真的心软过,我差一点就放弃报仇了。”
文荷香长叹一声,行至窗边,看着漆黑的夜色,缓缓道:“当初你将我从边境带回来,一路照拂,又为我找了生存之地,我那时候想,若我放弃报仇,从此留在你身边,便是做个丫鬟,也不错。”
她突然凄然一笑,笑声中满是自嘲,“我多傻啊,我竟然信了你说会常常来看我这种话,结果你也和那个臭男人没什么两样,说过的话如风过无痕,从我被卖进香满楼,备受折辱开始,我终于再也没有心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你们所有人,每一个人,都该为我娘和我的国家偿命!”
纪裴愧疚万分,对文荷香道:“当年那件事确实是我的错,你合该恨我。”
“我不恨你,怪只怪你生在纪家,我只能从你入手。”文荷香转过身,她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竟是明媚异常,薛矜看着,仿佛隐约看到了白国那位公主的绝世风姿,文荷香继续道,“漓阳是我在香满楼认识的,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我就开始引诱接近他,和他达成协议,你身上中的七星霜之毒也是漓阳给我的,我以为一切万无一失,你病重而亡,纪献骤然失子,心力自然大不如前,到时候我和漓阳里应外合,总能找到突破口,可终究,还是我轻信了他,以为他有这个能力,事实证明,他也是个草包。”
正文 荷殁
文荷香说完话后,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一直站在窗边,将半个身子都隐藏在暗处。纪裴和薛矜面对她站着,薛矜紧紧握着纪裴的手,小声询问,“怎么办?”
纪裴捏捏他的手心,以示安抚,看一眼文荷香,心头五味杂陈。
沉默让这个夜晚显得越发漫长,后来,文荷香来到桌边坐下,许是累了,端起一杯茶细细喝着,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安静的文姨娘,纪裴从未想过,一直以来与世无争的文姨娘,心里头居然藏了这么深的仇恨。
纪夫人是快到子时的时候回来的,直奔祠堂而来,脸色十分难看,见到文荷香被松了绑,像是松了口气,朝她复杂看了一眼,来到纪裴身边,把那枚玉佩交还给纪裴。
“如何?”纪裴问。
纪夫人又看一眼文荷香,压低声音说:“请皇后娘娘看过,说确实和陛下那枚玉佩是一对,只是皇后娘娘也不知道另一枚怎会出现在我们府中,要我务必将此事弄清楚。”
听到皇后娘娘认下玉佩,此前文荷香说的话大概是真的了,毕竟这样重要的玉佩,不可能轻易送人,纪裴在心里轻叹一声,悄声将文荷香说的故事告诉给纪夫人,末了,问道:“母亲可听父亲说过这些往事?”
纪夫人闻言大骇,惊得瞪圆了眼睛,视线扫过文荷香全身,继而跌跌撞撞扶着椅子坐下,“我只知道他当初帮着陛下攻下白国,别的事他没有多说,但是陛下初登基的那段日子,我确曾听皇后娘娘提过几次,仿佛陛下有几次夜里呓语,叫过一个叫静菀的,皇后娘娘以为是陛下从前的孽缘,只是跟我抱怨了几次,再没下文,我也没有多想,原来……竟是如此……”
纪夫人的声音不大,但屋子实在太多安静,文荷香还是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谢毓呓语叫了静菀的名字后,她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来,“大概是亏心事做的多了,夜里梦见我娘亲觉得不安生了吧。”
纪夫人忙转过身去看她,走上前,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一番,紧皱着眉头问:“孩子,你、你真是陛下的血脉?”
文荷香白她一眼,没有答话,端起茶杯将最后一口茶饮尽,站起身对纪裴冷道:“事情既然已经败露,我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任凭你处置。”
纪裴唤了丫鬟进来为她添上茶水,丫鬟退出去后,他才道:“你如今是金枝玉叶的身份,我怎敢轻易处置,此事还是要通知陛下。”
“对对对,没错。”纪夫人道,“皇后娘娘最是宽厚,若是得知陛下还有个女儿流落在外,定然要做主认回你的身份的,方才送我出宫的宫人还在外间候着消息,我这就叫他来!”
纪夫人说着忙走出去,让人去唤那名宫人说明情况,文荷香想要阻止,却没来得及,见纪夫人走出去,文荷香脸色骤变,她转过身狠狠望着纪裴,“这就是你对我的处置?”
“这不是处置,既然你是陛下的女儿,就是我们惠国的公主,你做的那些事,我们现在早已无权处置,一切还要等陛下的示下。”纪裴郑重道。
文荷香眼神瞬息一变,覆上一层寒意,她逼近纪裴,直勾勾看着他,“我宁愿你处死我!我这样算计你,你为什么不处死我!”
纪裴看出她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企图安抚,“你别激动,你做的这些事只有我和竹清知道,你若不想让陛下知道,我们亦不会说,从此后你可安稳做个公主,不会再受从前那些苦,背负着那些仇恨。”
文荷香愣了一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凄然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悲伤,她笑声很大,一声声回荡在整个屋中,薛矜紧张拽了拽纪裴的衣角,纪裴借着烛火,看到了文荷香眼角滑落的一滴泪,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突觉寒光一闪,纪裴条件反射冲上前去,然而已经晚了,文荷香拔下了头上的一支素银簪子,用力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笑声戛然而止,纪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胳膊,藏青色的衣袖上染上了喷溅而出的点点鲜血。
文荷香下手极重,银簪子生生扎进去一大半,她在纪裴怀中慢慢倒下,因为疼痛,表情都扭曲了,却还极力保持着大笑的模样。
这个变故来的太过突然,薛矜吓得大叫一声,忙冲过来,撕下一块衣裳,用力缠在文荷香的脖颈上,扬声唤外面的小厮赶紧拿参片来,又伸手摸到她几个重要的穴位,让纪裴用内力封住穴道。
纪裴看着源源不断流在自己手臂上的鲜血,痛心道:“你这又是何必!”
簪子还插在喉咙里,文荷香说起话来就不太利索,她断断续续道:“什么公主的身份,我不……稀罕!我绝不会……认他!他……不配……不配做我爹!”
纪裴只余下深深地叹息,见薛矜在为文荷香把脉,用眼神询问他情况如何,薛矜苦着脸摇头,文荷香下的是死手,一点生的意愿都没有,就算是封住了那几处穴位,现下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纪裴眼中流露出一阵悲伤,伸手缓缓擦掉文荷香脸颊上溅到的血,“你不认他,也不该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或许他心中有愧,你也该替你娘亲听一听。”
文荷香惨然一笑,或许是太疼,咬破了舌头,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她声音已经变得虚弱,却仍用力道:“我娘亲……也不稀罕!”
说罢她突然感觉到眼前黑成一片,她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了两下,抬手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攥住纪裴的衣襟,看着纪裴,涣散的眼神中带上了明媚的痴恋,含糊不清道:“若我……只……只是文荷香……那该……该多好……”
话音落下,她的手也重重垂下,再没了气息,她去的并不安详,灰暗的眼中仿佛还余有仇恨,纪裴心中顿觉悲凉,伸手替她合上眼睛,将她抱起,走出祠堂,送回她的小院。
薛矜跟在他们身后,觉得心里头像是堵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从他来到侯府开始,他就不喜欢这两个姨娘,后来得知纪裴的毒可能是文姨娘下的手后,更是对文姨娘厌恶至极,他想等证据确凿真相大白那天,一定要亲手治文姨娘的罪,替纪裴出气。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始料未及的发展一下子打乱了薛矜的步伐,看到银簪子刺进文姨娘喉咙的那一刻,薛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活她!可到底是他医术不够起死回生,文姨娘死了,薛矜觉得自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心里反而压着浓浓的难过。
文荷香的一生是个悲剧,她在仇恨中长大,从未得到过他人的爱意,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薛矜却不敢想,或许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本来就是没有心的吧。
一点点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探出点头,不足以照亮整个夜晚,侯府各处的宫灯微弱,将三人的影子拉的老长,这样的夜晚,似乎总是适合掩藏各种秘密,光亮到不了的地方,人心明暗,没有一个人知道。
薛矜抬头看向天幕,心想,不知道宫里那位若是知道这一切,会是怎样的感想。
文姨娘的死只传到了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娘娘深感唏嘘,她说娇滴滴的公主,本来应当在宫里养尊处优的,没想到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皇后试着旁敲侧击跟皇上提了提旧事,说最近正在预备追封从前去了的那些嫔妃,问皇上有没有特别的吩咐,或是有没有特别记挂的旧人,也好追封一些高点的位份。
然而皇上像是根本不在意,轻描淡写说了句一切由皇后做主,便去听曲儿了,看着皇上的背影,皇后终是没有提起文荷香的事。
一来这属于皇上最隐晦的心思,他自己不提,就意味着不愿想起;二来此事涉及到纪家,文荷香以一个公主的身份在纪家委屈这么多年又死在纪裴眼前,难保皇上不会借此发难。
思来想去,皇后将此事瞒了下来,私下叮嘱纪夫人,好生筹办文荷香的葬礼。
用了纪家能做到的最高规格,纪裴做主将文荷香的骨灰送回她从小长大的边境,让人葬在了她养父母的身边,既然静菀公主是在那对农户家里生下的文荷香,那她的墓穴定然也不会远,就当是全了她们母女的团聚之心。
葬礼办完那天,豫王和纪献才带着浩浩荡荡的纪家军回到京城,这次又是打了胜仗,自然风光无限,那天太阳很好,照在城楼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纪裴因是先一步回京的,所以骑着马去迎接,跟父亲和豫王寒暄了几句,同他们一起在宫门外卸了武器,进宫面圣。
死了个姨娘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在这种场合提起,只是跪在能照出人影的大殿里,听着高高在上的皇上高兴的赞扬声,纪裴却始终没有抬头。
薛矜在府里命人收拾文姨娘的遗物,准备一并送去边境,看到了文姨娘悉心留着的一个香囊,香囊很旧了,料子也不好,上面绣着一朵荷花,并两个字:白念。
正文 闲言
文荷香的死并没有在纪家掀起什么大波,打了胜仗的喜悦很快在整个洛州城蔓延开,老百姓都道纪家军骁勇善战,就没有一次战败而归的,这次战争唯一的遗憾便是纪献受了重伤,身子虽然已经慢慢恢复,但之后恐怕很难再上战场杀敌。
豫王因为这次的督军之功也受到了皇上的嘉奖,在朝堂上更加炙手可热起来。
皇上为他们在熙和堂举行了庆功宴,除了纪献和纪裴之外,豫王是这场庆功宴上最大的主角。太子坐在属于他自己的座位上,端着酒杯和来往的官员应酬,还亲自上前去敬了豫王一杯酒,恭喜他得胜归来,豫王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他满杯饮下太子敬的酒,道:“你身为太子,不可轻易离京,否则你要是上了战场,定然比大哥有作为。”
谢祯笑得明朗,“大哥又取笑我了,来,我再敬大哥一杯,往后大哥可要多教教我马上的功夫。”
“你马上的功夫哪里还用我教,你若有空,咱们去猎场跑跑马倒是不错。”谢恒笑道。
“好,一言为定,下次我去给大哥下帖子,可不许不来。”
兄弟二人站在一处说说笑笑,在外人看来好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臣子们连连恭维皇上,说两个皇子个个龙章凤姿,气质卓绝,皇上高兴的喝了一大杯酒。
纪裴看着谢祯和谢恒,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心,他在合川州没有依谢祯的意思办事,想来谢祯现在心里头一定有气,于是他寻了个空隙,让人将谢祯叫出来,在熙和堂外面的角亭里,纪裴作势就要给谢祯跪下,谢祯忙一把扶住他,不解道:“表哥这是做什么?”
纪裴依旧是请罪的姿势,道:“当日我赶到合川州,侯爷正好被敌军围困,生死关头,是豫王殿下舍命相救,故而殿下吩咐的事情,我实在是没办法做到,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谢祯拍拍纪裴的肩膀,视线望着远方,淡淡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我是不想让大哥活着回来,可如今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又何必再提,豫王和表哥之间,终究是表哥你更重要。”
纪裴听着谢祯轻描淡写将这件事揭过,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放下心来,当着谢祯的面没有表现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多谢殿下宽宏。”
庆功宴之后,太子和豫王好像都安静了下来,一个尽着太子的义务帮皇上处理朝政,一个本着臣子的本分并不僭越一步,纵然朝堂上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但并未有什么争端。
蒋天冬循例来跟纪裴汇报工作,说起之前与丞相来往密切的淮安王,似乎也一直没什么异常,蒋天冬坐在书房内,道:“属下派人一直暗中盯着淮安王,他们一直在封地,不像是有什么行动的样子,不过听说今年除夕夜宴,淮安王会进京赴宴。”
纪裴捏着手中的书本,想了想,道:“皇上身子这些年越发不好,今年既然淮安王要进京,到时候一定要加强京中的守卫,你提前摸清楚淮安王要带多少兵马过来。”
“是。”蒋天冬应下,他看了看纪裴,请罪道,“先前世子妃前去合川州寻您,是属下办事不利,未能将世子妃追回,害您担心。”
纪裴笑笑,“无碍,他那个骄纵的性子,连太子的话都不听,又岂是你能追回的。”
纪裴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帘子被人掀开,薛矜探进来半个身子,指着纪裴,“好啊,你又在背后偷偷说我坏话。”
蒋天冬忙站起身请安,纪裴瞧着薛矜,招手将他唤道自己身边,温柔看着他,含笑问,“不是说要午睡,怎么跑过来了。”
薛矜看一眼蒋天冬,故意长叹一声,“我倒是想歇着呢,可是我屋里那个丫头,听说有个英俊潇洒的蒋统领来了,在屋子里坐卧不宁的,瞧着脑袋都快生烟了,我想着横竖也睡不好,不如来替她问问蒋统领是否安好。”
纪裴听着有些不解,蒋天冬却闹了个大红脸,害羞和喜悦一时间不知道显出哪个好,恭敬跟薛矜行礼,“世子妃说笑了。”
“柳芽都和我说了上回的事了,我替她感谢你。”薛矜走到蒋天冬面前,笑着看他。
“世子妃言重,属下不敢当。”蒋天冬神情是恭顺的,但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隐约的笑意来。
“哎呀!”薛矜突然叫道,“我来的时候柳芽说要出府去给我买栗子糕呢,也不知道这会子走到哪里了,我忘告诉她多买一份玫瑰饼,得快让四喜去告诉她。”
“四喜——”薛矜对着门外象征性叫了几声四喜,外面却没有人应,蒋天冬在旁边跃跃欲试半天,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刚好要回去,不如让属下去替世子妃传个话吧。”
“那太好了。”薛矜笑道,“你去告诉柳芽,栗子糕要双份糖霜,玫瑰饼要刚出炉的,撒一份糖霜就行,若是有新鲜的翡翠糕,也买一份回来,纪裴爱吃,就不要另外加糖霜了。”
蒋天冬边听边点头,在薛矜交代完后,辞了纪裴,脚下生风一样走出了书房。
他刚一出去,薛矜就撑不住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身,纪裴看着他笑,虽不知道薛矜在笑什么,脸上也跟着有了笑意,他抓着薛矜的手腕,将他带到怀里,问道:“你说这么多,天冬哪里能记得住,回头再误了你的事。”
薛矜笑得喘不上气,“你真是个傻子,我哪儿能指望一个武夫去买糕点,这些话我早交代给柳芽了。”
“那方才你又为何说忘了嘱咐。”纪裴越发不解了。
“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一根筋。”薛矜贴在纪裴怀里,用手薅了一把纪裴的头,“你没瞧见你那个蒋统领听到柳芽的时候,整个心都飞走了吗,我这是在给他制造机会呢。”
纪裴惊道:“难道,他们?”
薛矜点头,把此前他们二人的故事给纪裴讲了一遍,讲完后,抱着纪裴的胳膊晃了晃,“当初我说撮合他们俩,你说我乱点鸳鸯谱,现在怎么样?”
纪裴笑着掐一把薛矜的脸,“还真让你梦想成真了,既然他们彼此都有意,回头我们就为他们做个主。”
“不急不急。”薛矜道,“我还要观察观察蒋天冬呢。”
纪裴将薛矜抱起来,分开腿坐在自己身上,顺手就解开了薛矜的衣带,手滑进去,在腰上用力一掐,故作狠意道,“我带出来的人,你还不放心?”
薛矜被掐的软了半边身子,腻腻的歪在纪裴身上,攀着他的脖子就要亲他,“你说话就说话,干嘛招惹我,白日宣淫,你小心被侯爷知道!”
纪裴却仍往里摩挲,含住薛矜的唇,“我欺负自己的世子妃,谁敢说嘴。”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透过窗子照进书房,又变得暧昧旖旎,两人抱着温存了一会儿,有小厮在外面回话,说是柳芽求见。
薛矜还以为她是为了和蒋天冬的事,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和纪裴出门来到沉风阁,却见柳芽脸色阴沉,眼睛肿肿,似乎有哭过的痕迹。
薛矜一下子急了,过去问道:“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柳芽一见到薛矜,又忍不住哭了,柳枝在旁边回话道:“回少爷,没人欺负柳芽,只是她方才出门买东西,听了许多闲言碎语,气不过,回来哭了一场。”
“什么闲言碎语?”薛矜问。
柳枝抬头窥一眼薛矜,又看看纪裴,不敢说话,薛矜见她们支支吾吾的,更是着急,骂道:“到底听见什么了,还不快说出来,就知道回来哭!”
柳芽这才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外头的人,都说少爷您手段残忍,刚进府一年,就先后害死了两位姨娘,还说……还说少爷善妒,脾气大,不容人……”
薛矜听后也气的不轻,撸着袖子就嚷嚷,“谁说的!看我不打烂他的嘴!”
纪裴拉住他,对柳芽和柳枝道:“行了你们下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
柳芽和柳枝退下,薛矜仍是气不过,就想出去一探究竟,纪裴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让他乱来,叫来葫芦,冷着脸,沉声道:“你出去查查,是谁在外头嚼舌根,把那些最先说闲话的寻个由头交给京兆尹,我看他们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葫芦忙依言去办,薛矜叫道:“光交给京兆尹怎么够,他们这么污蔑我,我定要打的他们站不起来,你干嘛拦着我,你的姨娘怎么就都是我害死的了,气死我了!”
纪裴看着情绪激动的薛矜,伸手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此事都是我不好,我会给你补偿。”
“怎么补偿?”薛矜仰头问。
纪裴摸摸他的脸,看向他的眼睛,含情道:“当时成亲,我并不知情,也没有出现,是你一个人完成了整个婚礼仪式,这对你来说也不公平,我早该给你补一个正式的婚礼,等过两日皇上的寿诞过了,我亲去你家提亲,给你一场浩荡的婚礼,好不好?”
正文 赴宴
听着纪裴的话,薛矜眼睛都亮了,里头像是映着两个小小的星辰,他跳起来一把抱住纪裴,欢喜道:“你说话算话,可别骗我!”
纪裴拥住他,宠溺道:“我哪儿敢骗咱们的薛小少爷。”
薛矜越发开心了,搂着纪裴的脖子就亲上去,唇齿相触,两人的情愫在彼此之间萦绕,旁边的一切仿佛都入不了他们的眼。
皇上的寿诞在深秋,一月前,礼部就开始筹备了,纪家作为皇亲国戚,定然要备一份好礼,不在乎多么贵重,但要心思别致,能获圣心。
纪裴寻到了一块极大的翡翠,在全国找了手艺最好的工匠,将翡翠雕成一整条龙的形状。
这个主意是薛矜出的,他说皇上一定会喜欢的,纪夫人笑道:“竹清说陛下会喜欢,那就一定不会有错了。”
在筹备这个寿礼期间,蒋天冬带来一个令人惊讶无比的消息,他们竟然在洛州城中发觉了南蛮二王子漓阳的踪迹。
如今天气已然转凉,况且南蛮刚刚经历过一次败仗,应当不会这么快卷土重来,那漓阳出现在洛州意欲何为?
纪裴不敢掉以轻心,让蒋天冬小心应对,“暗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趁其不备将他抓获。”
“是。”蒋天冬领命而去。
没过几天,蒋天冬来禀告说抓住了漓阳,关在京郊大营中,消息传来已是亥时,纪裴连夜去看,薛矜也吵着要一起去,纪裴便带上了他。
漓阳被关在大营的牢房中,他穿着惠国百姓的衣裳,盘腿坐着,闭着眼睛,脸上表情非常难看。
蒋天冬小声对纪裴说:“我们审问过他一次,问他探听到什么情报了,可他却一直说他只不过是来替晃儿收尸的,还问我晃儿在哪,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属下怀疑他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纪裴脸色微变,站在远处,看着牢中漓阳的身影,沉默着没有回答蒋天冬的话。
薛矜拉一拉他的衣裳,小声问:“谁是晃儿?”
纪裴也没有回答薛矜,他轻轻按了按薛矜的肩膀,安抚道:“你跟着蒋天冬去外面候着,我问他几句话就来。”
薛矜看着纪裴严肃的表情,想了想,点头跟着蒋天冬出去了。
在外头的房间,薛矜坐立不安,他不知道漓阳突然来洛州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纪裴听到晃儿这个名字会变了脸色。
军营的条件远比不上侯府,夜风呼啸,薛矜站在窗边,看着外头漆黑的夜色,头发被风吹的飘起来,他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之后就听到了脚步声,他忙回头去看,纪裴已经出来了,只听他对蒋天冬沉声道:“将漓阳送去大理寺,并将此事禀报给太子殿下。”
蒋天冬一愣,忙道:“是。”
交代完后,纪裴拉着薛矜往外走,两人骑上马,秋风乍起,纪裴扯过披风,把薛矜牢牢护在怀里,马儿在风中驰骋,往城中方向跑去。
薛矜从披风中探出头来,望着纪裴,道:“那个晃儿,是不是文荷香?”
纪裴缓缓点了点头,薛矜又问,“那他是什么意思?”
纪裴道:“晃儿是文荷香在香满楼的花名,她就是在香满楼的时候结识的漓阳,他们彼此交易相互利用,文荷香是这样以为的,但是漓阳对她好像并不止是利用,就凭他这个时候敢一个人潜入洛州,大概他对荷香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他想要走荷香的骨灰。”
“那怎么行!”薛矜惊道。
“自然不会给他,我已将他交给大理寺了,以细作之罪处置他。”纪裴瞧着薛矜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又紧了紧披风,一扯缰绳,加快了速度。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纪裴却有些唏嘘,他说没想到在战场上看起来那么冷酷无情诡计多端的人,居然会为了文荷香做出这样的举动。
“如果她早知道漓阳对她的心思,大概心里的仇恨也不会这样大。”薛矜叹着气说。
纪裴道:“世事难料,或许她早就知道,只是不肯相信罢了。”
夜色寂静,两人的交谈声渐低,月上树梢,照出一院子的清幽,从前文荷香住过的小院,柳条在夜风吹拂下,恍如人影。
之后连着好几日,闹了寒潮,薛矜在这种天气下,又染了风寒,每日只能关在屋子里吃药,不能出门吹冷风,所以皇上的寿诞他也不能去了。
纪裴原想着在家里陪他,但是侯爷说他此前才得了皇上的嘉奖,如今皇上寿诞他却不去实为大不敬,纪裴无奈,只能和薛矜约好了子时前一定回来。
侯爷夫妇和纪裴都走了,薛矜一人在府中,闲来无事又不能出门闲逛,于是仍唤了画梅柳芽她们几个小丫头一起抹骨牌。
一连输了好几把,天色也渐暗,薛矜皱眉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的缘故,总觉得心神不宁的,牌都不会打了。”
柳枝听了,忙站起身将窗户关严实,薛矜制止她,“留个缝透透气,我这心里头闷得慌。”
柳芽给他上了一杯参茶,“少爷瞧着脸色不好呢,要不奴婢服侍您去歇着吧,世子约摸快回来了。”
薛矜摇头,“睡不着,再玩两把,等他回来再去休息。”
可是一直等到接近子时,纪裴还没有回来,连同侯爷夫妇,也没归家,按理说这个时辰宴席早该结束了,即便纪裴被世家公子缠着有别的应酬,暂时脱不了身,他也该遣葫芦回来说一声。
况且他答应过薛矜,要早些回来的,必然不会轻易答应旁人的应酬。
越等越焦心,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时,薛矜彻底坐不住了,他穿上风毛衣裳,披着披风,来到侯府大门口,问门房小厮有没有见到纪裴回来。
门房小厮躬着身子回话道:“世子爷还没回来,侯爷也没回来。”
薛矜望着门口的长街,已过了宵禁,街上空无一人,黝黑的长街一眼望不到头,薛矜想着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心神不宁的自己,突然心头一跳,浮上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他忙差四喜去临近的几个世家询问,看看他们家中入宫赴宴的人回来没有,四喜踏马而去,不多久回来复命,说都没回来,也没传话回来。
与镇国侯相邻最近的是一个老伯爵,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平常有宫宴,都是吃了饭便回家,从未耽误这么久过,他们家的家眷也正着急呢。
同一时间,定文伯家的小厮也赶到了纪府,说定文伯夫妇入宫赴宴,一直不见回来。
这些反常现象证实了薛矜心里不详的预感,他猛咳嗽两声,转过身,吩咐门房,“去套车,我要进宫一趟。”
柳芽忙上前阻止,“奴婢知道少爷心里着急,可是少爷风寒未愈,况且现如今宫里不知是什么情形,少爷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薛矜厉声斥责,“这叫我如何等的下去!快去套车!”
薛矜发了脾气,无人再敢忤逆,门房小厮忙去套车,柳芽不敢再劝,只好吩咐小丫鬟回沉风阁去拿更厚实的披风来。
一切准备就绪,薛矜正要上车,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门房伸着脑袋看了看,喜道:“是世子爷,世子爷回来了!”
正文 风雨
纪裴一勒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他顾不上安抚马儿的情绪,翻身下马,薛矜忙冲上去,纪裴伸手扶住他,替他拢了拢披风,关切道:“夜里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薛矜急得砸了纪裴一拳,“你们都不回来,我心里头着急啊,出什么事了?”薛矜说着朝纪裴身后望了一眼,并没见到纪府的马车,不禁问道,“侯爷和夫人呢?”
纪裴拉着他的手,往屋子里走,“进去说。”
两人携手走到前院正厅,纪裴只留了画梅和柳芽服侍,画梅上了一杯茶,纪裴仰头饮尽,才对薛矜道出原委,“……前头还好好的,吃完饭我正要去向皇上告辞,却突然听闻皇上去更衣的路上晕倒了,事发突然,皇后娘娘恐宫宴中混入了刺客,所以下令太医的诊断没出来前,谁都不许离开。”
纪裴只是寥寥数语,薛矜却听得惊心动魄,他拍拍胸口叹一口气,“阿弥陀佛,现下你既然能回来,那说明陛下没事?”
纪裴摇头,眉头深锁,“后来是太子过来说不是刺客所为,才让我们走,我怕你等着急了所以先一步回来,母亲去见皇后娘娘了解情况,父亲等着她一同回来。”
“既然不是刺客所为,那会不会是陛下旧疾发作?此前不是说陛下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吗。”薛矜问。
“不清楚,还要等母亲回来才知道,我在这里候着爹娘,你若困了,就先回去歇着。”纪裴拉过薛矜的手,轻轻捏了捏,“今日害你跟着担心。”
薛矜笑着回握住他的手,“我不困,我陪你一起等。”
窗外吹进的缕缕夜风将正殿桌子上的灯盏吹得微微摇晃,琉璃灯罩上的镂空图案随着烛火跳动映在地上,像是此刻两人紧张的心情,画梅和柳芽屏息凝神,静悄悄地给二位主子上了茶水点心,打着十二分精神伺候在旁,薛矜撑着头半趴在桌上,一个哈欠又一个哈欠。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头终于传来了动静,有小厮来回禀说侯爷回来了,正在门口下车。
纪裴和薛矜忙迎出去,纪献正扶着夫人下马车,两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好看,纪裴见此情形,只能将想问的话咽进肚子,扶着母亲往里走,几人一路来到正殿的偏厅,纪献沉声屏退了所有下人,又让纪裴关上门,屋子里一时就只剩下镇北侯府的四个主子。
纪裴见爹娘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忽地一跳,关好门后小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纪夫人愁容满面,缓缓道:“还没醒过来,恐怕情况不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晚宴的时候还好好的同我饮了半杯酒,何以突然晕倒?”纪裴问。
薛矜站在一旁,为侯爷和夫人倒了两杯热茶,很乖巧的一言不发,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
纪献脸色幽青,眉宇间的愁绪让他的皱纹又深了几道,他环视一圈,见屋子里确实再无旁人,这才长叹一声,纪夫人得了夫君的首肯,抬头看向纪裴,压低声音道:“是豫王殿下。”
“豫王?”纪裴大惊,“他对陛下做了什么?”
纪夫人叹着气摇头,拿帕子按着嘴角,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道:“不是他对陛下做了什么,是他对莹主子做了不该做的事。”
纪裴听得有些怔愣,“莹主子是谁?”
“是陛下的新宠,原是太乐司的一名舞姬,深得陛下喜爱,册封为莹美人,最近几乎独得圣宠。”纪夫人简单的说明却足以让纪裴和薛矜大惊失色,莹主子既然是皇上新晋的嫔妃,那豫王殿下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是何意思?
纪裴不敢再问下去,只觉得京城里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惊涛骇浪终于在这一夜翻出了水面,将原本一片和谐的局面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陛下……”纪裴斟酌着开口。
纪夫人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勉强按下心中的恐惧,缓缓道:“陛下去更衣,亲眼撞见了他们不堪的一幕,生生气的晕倒了,至今还未醒来。”
纪裴捻着衣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面色凝重道:“可是豫王殿下不像是这样孟浪不知分寸的人,他一向最为守礼,即便是真的对这个莹美人有心思,对方已是皇上的人,他是定然不会下手的,况且,豫王和王妃的感情很是深厚,府里连个侧室都没有,又怎会糊涂至此?”
“谁说不是呢,可是事情已然发生了,当时除了皇上,还有服侍他的宫人都见到了,皇后娘娘赶去的时候,豫王和莹主子衣衫不整躺在一起……”纪夫人顺着纪裴的话感叹道。
“好了,别再说了。”沉默了半晌的纪献突然开口,“此事无论真相如何,都已成定局,等皇上醒来势必要处置豫王,此事你们在外头若是透露出半个字,咱们全家人头落地,近日若没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许出府!”
纪献说完就站起身往外走,纪夫人对着纪裴和薛矜摇摇头,忙跟上去,两人离去后,纪裴心情复杂在椅子上坐下,薛矜凑过来,满脸后知后觉的惊愕,“怎会如此?那豫王殿下现下是什么情况?”
纪裴用力抓着茶盏,闭着眼道:“恐怕情况并不好。”
他想,不止是豫王,那位莹主子怕是已经被处置了,皇后没资格处置豫王,现下一定是将他关押起来,等皇上醒了发落。
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真真是出乎纪裴的意料,本来上次蒋天冬说淮安王除夕前会带兵回京,纪裴也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除夕夜,以防着丞相借豫王的名义对太子发难,没想到变故这么快就发生了。
若要说这件事是豫王色胆包天,纪裴是断然不信的,就凭他平日接触了解到豫王的人品,他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相信是豫王做的吗?”薛矜问纪裴。
纪裴缓缓摇头,没有说话。
薛矜道:“我也不相信,我跟豫王殿下见面这么多次,我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
纪裴伸手按住薛矜的嘴,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深深看着他,谨慎道:“此事出了这间屋子,绝不可再讨论,咱们信不信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事皇上怎么看。”
薛矜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用力点了两下头。
窗户外边已经有熹微的亮光传来,折腾一夜,天都快亮了,纵然二人现下都没有睡意,但是他们依旧遵守着侯爷的指示,回到沉风阁歇息。
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见太阳出来,整个天气都闷闷的,丝毫没有秋天的清爽,反倒像是回到了闷热的夏日,薛矜翻了个身,叫人将窗户打开透气,画梅推开窗户的一瞬间,外头炸起一声惊雷,不多时,天色又暗下来,瓢泼的暴雨应声而至。
正文 太子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这是入秋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雨,大家都被暴雨困住,街上也见不到几个人。
薛矜和纪裴坐在沉风阁用膳,开着的窗户外头雨水落在竹林里,听得人心里时而宁静时而慌乱,薛矜搅着碗里的蟹黄粥,吃到一半的时候,葫芦出现在院子里。
他在门外卸了雨具,跺脚将身上的雨水抖在门外,这才躬身进来回话,“回世子,豫王府大门紧闭,门口站了两排御林军,没有一人出入,奴才悄悄问了他们的马夫,豫王也一直没回府。”
“知道了,你下去吧。”纪裴淡淡发话,他说罢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遮天的雨幕,心里思绪繁杂。
此事若不出意外,一定是太子谢祯的手段,他一直对豫王想除之后快,此前纪裴在边境未办成的事,如今他自己动手了,那名舞姬也一定不是他们从边境回来才安排的,谢祯应当很早就开始谋划了,他果然准备了两套方案,若纪裴能在边境除了豫王,那名舞姬便只是皇上的一个新宠。
纪裴双手负在身后,手在袖中紧握成拳,他此时担心的除了豫王的处境,还有纪家的处境,万一皇上这次没能挨过去,谢祯顺利登基,他会以怎样的态度对纪家。
袖子突然被人按住,纪裴回身,薛矜已站到他身旁,关切道:“别太担心了。”
纪裴露出一个笑容,摸摸薛矜的头,拥着他,两人一起在窗前观雨。
宁静的时刻总是短暂的,午膳刚过,就有宫人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召见纪裴。纪裴换衣裳的时候,薛矜吵着要一起去,跟出来后那名宫人却道:“太子殿下说了,只召见世子一人,还请世子妃留步。”
这是太子猜到了薛矜的意思,所以才有此交代,薛矜无奈,只能留下。
纵然是用了最好的雨具,纪裴来到东宫的时候,仍打湿了半边衣裳,太子谢祯仿佛已等候多时,见到纪裴,笑着起身,道:“已经备好了表哥最爱喝的雨前龙井。”
纪裴站在门口,看着谢祯,他的身子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谢祯的面容显得明暗交错,纪裴觉得,自己从没有看懂过他。
他走过去,品了一口雨前龙井,确实是上好的茶,若是寻常的雨天,有这样的好茶,他是很乐意陪谢祯下几盘棋的,可如今,他却只有一个问题,“豫王的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剔透的甜白釉茶盏被谢祯拿在手中把玩,茶水透出莹莹的青绿,谢祯扬起一边嘴角,夸道:“表哥果真聪慧过人,你不肯帮我做的事,本宫只能自己做了。”
纪裴皱起眉头,看着谢祯,痛心道:“你这又是何必,豫王的势力根本威胁不到你,就算丞相私下里联络了淮安王,他们到底还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你敲打敲打也就罢了。”
谢祯笑了,他将茶盏轻轻搁在桌面,站起身,道:“原来表哥知道丞相和淮安王沆瀣一气,若我不先下手为强,等他们发难的时候,就晚了。”
听着谢祯毫不在意的语气,一些往事在纪裴脑海中一一闪过,几年前四皇子在猎场坠马摔断了腿,还有更早的时候刚出生没多久的六皇子不慎坠落池塘早早夭折,这些原本是意外的事件,纪裴如今想来只觉得后背发凉,他抬头,怔怔问谢祯,“四皇子和六皇子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谢祯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一死一残的人并不是他的兄弟,他道:“没错,是我干的,四弟性子太张扬,六弟嘛,因为长得最像父皇,一生下来就深受父皇喜爱,我自然要防范于未然。”
纪裴站起身,对着谢祯惊骇道:“你已经是太子,又何必赶尽杀绝!”
谢祯转过身,直直看着纪裴,眼中射出寒光,“太子又如何?父皇的亲兄弟,从前也是太子,还不是死在父皇手中,父皇从一个不受宠爱的皇子一步步成为储君最后坐上皇位,这样成功的例子,焉知不会变成他们学习的榜样?表哥,你只看到我做太子的风光无限,可曾看到我惶恐不安?我若是太过仁慈,来日死的不明不白的人就是我了!”
纪裴听着谢祯的话,长久的沉默了,皇室的残忍他虽有所耳闻,可是如今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番心情。谢祯,他的表弟,比他小不了几岁,小时候常常跟在他身后,每每他从军营回来,谢祯总要拉着他比试一番,谢祯身上的骑射功夫,有七成都是纪裴教的,纪裴从前就知道他心思重,可他没想过,他的心思居然已经重到了这种程度。
双手沾满亲兄弟鲜血的谢祯,还是从前那个天真可爱的弟弟吗?
可是无论如何,谢祯终究是太子,而他纪裴,从出生在纪家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和皇后以及太子拴在了一条绳上。
纪裴虽然痛心,但也无权置喙,他只能失望道:“殿下有殿下的打算,是长陵僭越了。”
谢祯看着窗外的雨,缓缓道:“父皇中午醒了一次,说了一句话:逆子,不可放过。之后又晕过去了,现在大哥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大牢中,瑾贵妃被褫夺封号,禁足宫里,豫王府很快也会被封锁起来,表哥,我们不动一兵一卒,大获全胜。”
“恭喜殿下。”纪裴淡淡道。
“一直以来若不是有表哥做我坚实的后盾,我也不会这么成功,表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该为纪家的香火着想,总不能一直拘着竹清,竹清天真烂漫,不适合在侯府生活了。”
谢祯的语气很轻,甚至还带着往日的亲近感,就像是劝导表哥早日成婚的普通人家孩子,纪裴却听得心头一震,寒意自后背生起,很快遍布全身,谢祯的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纪裴躬身行了个礼,道:“谢殿下关心,若殿下没有别的事,长陵先告辞了。”
谢祯没有留客,最后这番话才是他今日见纪裴的真正目的,纪裴径直走进雨中,葫芦撑着伞小跑着跟上,雨水淋在纪裴浓密的睫毛上,将他的前路变得模糊一片,纪裴看不清雨中的道路,亦看不清纪府之后的路。
回去的马车上,纪裴凝神想了很久,这一次谢祯的话,和前几次的试探都不一样,他是下定决心的,纪裴将最坏的打算想了一遍,最后重重闭上了眼睛。
回到家的时候,薛矜第一时间来迎接他,见他无恙,遂松了口气,纪裴隐藏起心中繁杂的愁绪,对薛矜笑道:“我是阿祯的表哥,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吗,别紧张。”
“特殊时期,怎能不紧张。”薛矜说着拉着纪裴的手走进去,边走还边吩咐画梅拿干净衣裳来给纪裴换。
纪裴看着薛矜的侧脸,还如初见是那样可爱,一双杏眼永远灵动,黑宝石般在纪裴心里留下深刻的光芒。
谢祯说的话,纪裴去找纪献谈了,谈话中言及纪府目前的形势,无非三条路,一是自动卸去兵权,二是等着谢祯发难,第三条路,就是拥兵谋反。
最后一条路是断不能走的,纪献首先就否定了,他说纪家世代忠良,怎可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况且纪夫人和皇后娘娘是亲姐妹,再怎么样,也不能剑指皇城。
虽然还不知道谢祯何时会发难,但是以他的性子,夺取纪家的兵权是早晚的事,纪裴和纪献一致决定,走第一条路,主动辞官。
这件事爷俩没告诉自己的家眷,由纪献前去面见皇上,然而皇上病重,太子监国,谢祯听了纪献的请求后,亲自走下来朝纪献拱了拱手,道:“侯爷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要辞官。”
纪献恭敬道:“先前和南蛮交手中,我受了重伤,虽然好些了,但怕是再难上战场,如今惠国人才济济,殿下招几个武状元也不是难事。”
谢祯乖巧一笑,“姨丈说的哪里话,你即便不上战场,还有表哥呢,他那么骁勇善战,是惠国不可替代的良将。”谢祯说罢,顿了顿,看一眼纪献,继续道:“况且,纪家军也不是谁都能带的,他们可唯你们之命是从呢。”
纪献碰了个软钉子,无功而返,对纪裴心情复杂道:“我竟不知道,阿祯手段这样强硬,他是怕我们骤然自动辞官,无法服众,会引起将士们的不满。”
“那他还想如何?”纪裴道。
纪献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大雨过后,阳光明媚,纪府后花园的秋海棠和金菊开的旺盛,湖边的橘子树还结了几个黄橙橙的果子,一切如旧,可纪裴心里知道,这一切很快就要没有了。
他瞒着薛矜,私下见了谢祯,只问了他一句话,““战场”无眼,祸福难料,若表哥有什么不测,殿下可能保竹清无虞?”
谢祯道:“只要他仍是从前的竹清,我定可保他万全。”
纪裴明白了,只要薛矜不再和纪府沾上关系,谢祯就不会为难他。
正文 婚事
平静的湖水中蕴藏着惊涛骇浪,然而这一切薛矜并不知情,他只知道最近纪裴和侯爷都很忙。皇上刚醒,尚不能理政,朝政一律交由太子代理,豫王因为这件事一直被关在大理寺牢中,听闻豫王妃苦苦哀求想要入宫见皇上一面,皇上也没有允准,朝中有些明里暗里站队豫王的大臣一时也不敢出头,京城中皇城里,草木皆兵。
薛矜整日拘在府里无事做,又因着侯爷的嘱咐不好出门乱晃,只能一天三趟的往纪裴的书房跑,问他宫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形。
纪裴面容看着很是憔悴,消瘦了不少,看着薛矜,眼底暗藏着涌动的情绪,他走过来扶着薛矜的肩膀,道:“这些时日宫里和府中都乱的很,你要不然回家住段时间吧。”
薛矜眉头一皱,不悦道:“每次一有什么事你就让我回家,是不是怕我耽误你的事,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纪裴避开薛矜的眼睛,劝道:“其实昨日薛夫人就上门来了,说要接你回家,母亲借口拖延着,我原是想,这些日子又不好出门,你在府中也闷得慌,不如回家陪陪薛公和薛夫人。”
听见纪裴这样说,薛矜的表情才缓和下来,他仔细一想,自从来了侯府,回家的时间确实屈指可数,况且纪裴说过要重新上门提亲的,薛矜想自己若是一直赖在侯府,那他如何上门提亲,于是便点头道:“那也好,那我就回家住段时间,你要来接我哦。”
薛矜说到“接我”的时候还冲纪裴挤了挤眼睛,提醒着他别忘了提亲的事,纪裴哪里能忘,可如今这种情形,又如何答应他,只能含糊其辞,“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就去找你。”
两人说完话的当天下午,薛矜就收拾了行囊,带着柳芽柳枝和四喜回了薛府,薛夫人翘首以盼好久,见到薛矜,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忙把他拉进去,让厨房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好吃的,一个劲儿往薛矜碗里夹,“你回来了娘的心就放到肚子里了,来来,多吃点。”
薛矜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对薛夫人道:“瞧您说的,跟我在侯府被人虐待似的,我在那过得可好了。”
“娘知道你过得好,再好还能好过自己家?小没良心的!”薛夫人作势轻轻拍了下薛矜的头。
薛矜见薛夫人疼爱自己的模样,怕她心里不好受,就没有把纪裴要来提亲的事提前告诉她,准备先在家里玩一段时间再说。
他哥哥薛白刚得了个大胖儿子,薛矜成日逗弄他,倒也有趣。
薛矜离开后,纪裴几乎就住在了书房,他将纪家军各个军营兵力部署重新摸排了一遍,找到纪献,说:“既然自动辞官行不通,不如我们试试第一条路,横竖太子和豫王已经撕破脸了,他将我们逼到这个份上,我们又何必继续为他保驾护航。”
纪献一听这话,脸色立时变了,他十分谨慎地让守在外间的小厮出去,又关上门窗,黑着脸斥责纪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纪裴眼神坚毅,“长陵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这件事身后的危险,那是万劫不复的,你以为豫王那么好扶持?他若那么好扶持,淮安王也不会到现在还态度暧昧,没有行动,况且淮安王最是狡猾,他与丞相豫王一党的交往都是暗地里的,从没摆在明面上,现如今豫王落难,淮安王定然第一个倒戈,岂不知他或许早已和太子联络上了。”纪献沉声道,“阿祯心思那么重,必定早做过谋划,咱们现在出兵,就等于往他的圈套里面撞,到时候不仅不会成事,所有纪家军都会背上谋逆的罪名,有灭顶之灾。”
纪裴如何没想过这种可能,但他实在很不甘心,“难道我们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坐以待毙吗?”
纪献叹一口气,“阿祯想要的不过是理由充足的收回兵权,我想他应当不会对我们有所伤害,毕竟还要看看皇后娘娘的面子。”
纪裴冷笑,“就怕他连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顾。”
话虽这么说,纪裴也知道出兵谋反是下下策,就像纪献所说,谢祯定然等着这一幕,到时候纪家丢掉的可不止是兵权了,纪裴想了想,将这个计划暂时搁置,转头叫来蒋天冬,让他挑选一批心腹士兵,加强训练,以备来日。
豫王最后被判了削爵幽禁,有御史趁此机会上奏豫王谢恒平日里广交善缘,似有结党之嫌,皇上一波怒气未平,一波又起,让大理寺顺着豫王深挖,看看他平日到底都和些什么人在交往,朝堂之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太子借此机会清除了许多异己,在朝中的势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这些事传到薛矜耳中已经过了四五天,薛矜听着四喜汇报情况,心里不禁为豫王感到可惜,他始终不相信豫王会做那样的事,但是大理寺的调查毫无破绽,无人能替他翻案。
薛矜长叹一声,算算日子,他从侯府回来已经快一个月了,进了腊月,天气转凉,他晚上一个人睡觉冷得很,于是就想让四喜回侯府问问,纪裴什么时候来接他。
还没等四喜动身出门,薛夫人先来了薛矜的住处,抱着一堆画轴,笑容满面地拉着薛矜在桌前坐下,“来,竹清,你自己来挑挑,看看喜欢哪个?”
薛矜不明所以,眨着眼问,“娘你这是要给我送名画?这东西我可不喜欢,你还是拿去送给哥哥更……”
一句话还没说完,面前的画轴被薛夫人一一展开,哪里是什么名画,画上全是妙龄少女,端的是绿肥红瘦,各有千秋,薛矜一下子傻了眼,“这是什么?”
“姑娘啊!”薛夫人将少女的画像在桌子上摆放整齐,“这都是现在京中未出阁的小姐,家世品性都很不错,我就拿来让你自己瞧,总得你自己看着喜欢才行。”
“我瞧她们做什么!”薛矜急了,“娘你什么意思?”
薛夫人也跟着急,“什么什么意思,你都多大了,从前由着你的性子乱来耽误了婚事,现在可再耽误不起了,我和你爹商量过了,找到合适的,今年过年前就上门去提亲,明年办喜事。”
薛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忙道:“娘你说什么呢,谁要娶亲啊,我都已经嫁到镇北侯府做世子妃了,娶哪门子亲?”
薛夫人一下子站起身,十分认真看着薛矜,“那件事算不得数,你现在仍是我们薛府未娶亲的小少爷。”
“怎么就算不得数了!堂堂正正过了门的,哪儿能反悔,那咱们成什么了,再说,纪裴说了,他过几日还要来提亲的,他要坐在高头大马上,将我风风光光迎回去!”
薛矜的话让薛夫人变了脸色,她秀眉轻蹙,看着激动的薛矜,片刻后,居然落了泪,她拿帕子擦了擦,背过身去,无声的哭了起来。
薛矜吓一跳,忙过去轻抚薛夫人的后背,安慰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傻孩子!”薛夫人拿帕子按按眼角,“我是看你太傻了,一门心思载进去,被人伤害了都傻乎乎的不知道。”
“谁能伤害我?我不伤害别人就不错了。”薛矜接过帕子帮薛夫人擦眼泪。
薛夫人缓缓道:“那个纪长陵,都开始物色正经世子妃了,全京城的媒婆都知道,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不敢和你说,就希望你能……”
薛夫人话说到一半,薛矜打断她,“你说什么?纪裴在物色什么?”
“世子妃,正经世子妃,他都二十六了,又是独子,这种事是迟早的。”薛夫人长叹一声,去看薛矜的神色,不料薛矜却嗤笑出声,“定是那些媒婆胡编乱造,纪裴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正文 断交
看着薛矜的笑容,薛夫人才知道自己儿子对纪裴是何等的信任,心里越发不忍起来,可再怎么不忍心,也该告诉薛矜真相了,再让他这样痴傻下去,最终只会越伤越深。
于是薛夫人拉过薛矜的手就往外走,薛矜被拉得脚下一个踉跄,忙道:“娘,干什么去?”
薛夫人也不回话,扬声唤了门房小厮套车,将薛矜塞到马车里,对着车夫报了个地名,车夫一鞭子轻轻打在马儿身上,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薛矜古怪看一眼薛夫人,见她神情严肃,也不再问,兀自掀开帘子朝外看,马车行驶的方向并不是去镇北侯府的地方,正在纳闷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薛矜跟着薛夫人下马。
面前的宅邸不大,看起来就是普通人家的规格,守在门外的小厮瞧见定文伯家的马车,忙上前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将薛夫人和薛矜迎进去。
里头的主人大约也听到了通报,赶出来迎接,一看到那名妇人丰满的体型和喜气洋洋的面相,薛矜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薛夫人这是带他来找媒婆了。
薛矜停下步子,不愿再往里走,拉一拉薛夫人的衣裳,别扭道:“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都说了我不娶亲!”
“我是要你自己看清楚。”薛夫人道。
两人刚说完话,媒婆已然走到跟前,脸上堆满了笑容,对薛夫人寒暄道:“哟,什么风把伯爵夫人吹来了,您交代的事妾身正办着呢,保管给小少爷寻个全京城最好的姑娘。”说罢看到跟在薛夫人身后的薛矜,笑容越发深了,“小少爷越来越俊俏了,定然是好多闺阁小姐的梦中情郎。”
媒婆惯会说好话,薛夫人露出含蓄的笑,同媒婆道:“我今日是想来看看,给镇北侯府选的世子妃都是哪些人选,虽说咱们两家有些交情,但到底他们爵位高我门一等,两家又同时选妻,别越过他们去才好。”
薛矜听后脚下一顿,就要开口说话,被薛夫人看了一眼,不情愿闭上嘴,可是心里却比来时多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媒婆一面吩咐丫鬟们上茶,一面亲热拉着薛夫人往里走,边走边道:“这个夫人尽可放心,妾身在洛州城说了这么多年的媒,这点规矩还是懂的,镇北侯府不拒世子妃的家世,只说品性端正即可,妾身送到镇北侯府的画像,绝不会再送到您府上。”
薛矜跟在二人身后,把媒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媒婆说的诚恳,不似作假,如此说来,纪裴果真在相世子妃?
他是个急性子,一下子没忍住,两步跨上前,走到媒婆身前,拦住她的去路,“你说什么?纪裴选什么世子妃?”
媒婆被骤然发难的薛矜唬的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可不是,要不说你们两家是世交呢,婚事也赶在一块儿!”
“你难道不知道我才是他的世子妃吗?”薛矜突然提高了音量。
“竹清!”薛夫人在一旁企图制止他,薛矜却甩掉了她的手,怒视着媒婆,“你们为了利益,真是什么事都肯干,纪裴已经有一个世子妃,还给他说什么亲,小心我砸了你的招牌!”
媒婆从前也是听说过薛家小少爷纨绔的性子的,被这样一威胁,吓得脸都白了,忙鞠躬道:“薛小少爷息怒啊,这件事是侯府自己找来的,若不是他们授意,妾身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随便给他们说媒啊……”
“你胡说!”薛矜瞪圆了眼睛。
媒婆简直有苦说不出,“妾身可不敢胡说,您不信可以去问问东边的冯阿婆,她也是受纪家所托,在为他们家物色世子妃呢……”
薛矜听后怔愣在原地,半晌一动不动,媒婆担忧看一眼薛夫人,薛夫人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见薛矜迈开腿朝门外跑去。
“竹清!回来!”薛夫人想要去追,奈何脚程慢了,眨眼间薛矜就已消失在门口,媒婆傻了眼,这这那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修养良好的薛夫人此时也顾不上跟媒婆道别,拉了个媒婆家的小厮让他赶紧追出去,而后步履匆匆离开了。
薛矜并没有去问东边的冯阿婆,他在街上朝另一面狂奔而去,他从小身子不好,从未有过什么剧烈的运动,此时跑起来不管不顾,仿佛街边的一切都成了虚景,路上撞到了几个人,撞翻了几个小摊他也丝毫不觉,一直到跑到镇北侯府门口,才停下来。
停下来后才知道这一路有多远,薛矜弯着腰站在侯府门口,大口大口喘着气,跑的太用力,胸腔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将吸进去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连带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侯府的门房认出薛矜,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上前搀扶他,一个转身进去通报,薛矜穿过二门刚行至庭院,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纪裴。
这么久没见,纪裴瘦了很多,黑发束成个高马尾长长垂在身后,穿着墨色的长袍,显得身姿愈加挺拔,也愈加沉稳,他看到薛矜的一瞬间,眼神中立刻蔓延出难以言说的情绪,忙快步走上来,搀住薛矜的胳膊,“跑这么急做什么?”
薛矜抬头看他,眼前的人依旧是他心上的人,可是薛矜却不敢确认,自己还是不是对方的心上之人,他用力抓住纪裴的胳膊,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问:“她们说镇北侯府在选世子妃,我来问问这个谣言是谁传出去的。”
纪裴眼神一暗,手下力道不禁重了些,薛矜跑的面红耳赤,眼神却明亮炽热,纪裴不敢和他对视,堪堪移开视线,说不出话。
薛矜急了,发狠道:“去查查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合该乱棍打死!”
纪裴长叹一声,缓缓道:“这不是谣言。”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纪裴明显感觉到薛矜的身子僵住了,他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腕,似乎稍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一样,可握的再紧,他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能想象得到,薛矜此时的神情,定然满是震惊诧异和难以置信。
长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起了北风,将庭院的松柏枝丫吹得乱晃,薛矜鬓边的头发也被吹起来,遮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事物,纪裴身上的温度依旧温暖,薛矜却觉得那样陌生,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沉声问:“纪裴,你是何意?”
纪裴终于抬眸看向薛矜,他伸出手去,想要拨开薛矜脸上的发丝,却被薛矜一把将手打开,薛矜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你们家到底什么意思?我好端端的还没死呢,找什么世子妃?你不是说过些时日要上门提亲吗,这就是你提亲的方式?”
纪裴手腕被打的生疼,心也一样,听着薛矜的质问,他多想把真相告诉他,可他知道不能说,以薛矜的性子,若是知道一切,定然会不顾一切留下来和他一起面对,纵然太子有些喜欢薛矜,纪裴也不敢保证,将来纪家真的有难,太子会不会放过作为纪家世子妃的薛矜。
他只能狠下心来,闭着眼道:“此前和你说的话不过是权宜之计,你我都是男子,又如何结成连理,且我是纪家的独子,身担传宗接代的重责。”
“你胡说!”薛矜将纪裴的另一只手也推开,大叫道,“我不信!!你明明喜欢我的,为何一夕变卦,我不信你是这样朝三暮四的人,纪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薛矜的声音引得侯府的丫鬟小厮都躲在远处偷看,也将纪献夫妇引了出来,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纪夫人一时心生不忍,就要走上前去,纪献一把拉住她,朝她摇了摇头。
纪夫人小声急道:“竹清是个好孩子,何必这样伤他的心,我瞧着实在难受。”
“就因为是个好孩子,才不能跟我们绑在一起,纪家前路未卜,放这孩子一条生路吧。”纪献叹着气。
纪夫人不再说什么,掏出帕子,伏在纪献怀里,小声抽泣起来。
第一句伤害的话说出口后,纪裴觉得撒谎变得容易多了,他索性背过身去,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喜欢自是喜欢的,然而有些时候并不是喜欢就够了,很感谢你替我医好了顽疾,你在侯府生活的一年多时间,我会补偿你。”
薛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大笑起来,“补偿?你拿什么补偿?你觉得本少爷稀罕你们家的东西吗!纪裴,你真是个没有良心的王八蛋!”
笑着说完这句狠话,薛矜的神情又落寞下来,他上前,轻轻拽着纪裴的衣裳,轻声道:“纪裴,只要你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就和上次手帕事件一样,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想赶我走,那我可以原谅你刚刚说的话。”
薛矜极轻的拉拽,像一根弦牵扯着纪裴的心脏,一丝丝,顿生生的,让纪裴有些呼吸困难,他长吸一口气,冷言道:“没有苦衷,薛矜,是我负了你,你要如何怨我,都随你。”
薛矜缓缓松开拉着纪裴衣裳的手,看着那一片衣角被他拉的皱起来,一眨眼,一滴眼泪不自觉滴了下来,薛矜忙用力擦了一把,再抬头,已是红了眼眶,泪盈于睫,却再不落下一滴,他目光中有怨恨,但更多的是委屈,视线中纪裴的身影慢慢变得模糊,薛矜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
模糊的画面中,是谁焦急的高呼,是谁托住了他的身子,是谁的哭声,薛矜全都听不清了。
薛夫人碰巧赶到,看到吐血的薛矜,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哭着跑进来,大喊一声:“我儿!”
薛夫人命令四喜从纪裴手中接过薛矜,哭着指着纪家的三个人,用尽了此生最冷硬的语气,一字一句道:“记住你们今日做的孽!从此,咱们两家,不必再来往了!”
正文 欲雪
薛矜一直到晚上都昏迷着,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他剧烈运动后又急火攻心,导致的吐血昏厥,没有大碍,服药后静心休养即可。
薛夫人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可是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儿子,她又忍不住落泪,薛矜吐血晕倒的画面就像烙印一样印在她的脑中。
薛白听闻此事,特意请假赶回家,薛慧云也从婆家赶回来,一家子齐齐围在薛矜的屋子里,薛白瞧着薛矜的样子,急的直打转,说:“长陵平日瞧着是个很稳妥的人,怎得突然变成这般。”
薛慧云在一旁替薛夫人擦眼泪,轻哼一声,“你们男人惯是如此,轻易得到手的总是不懂的珍惜。”
薛白怕了这个妹妹,只能恹恹守在一旁,不敢再替纪裴说话。
定文伯气的要去宫里告镇北侯府的御状,被薛白拦下,“陛下病重,宫里头正乱着呢,父亲就不要再去添乱了,再说皇后娘娘和纪家是亲戚,还能不帮他们家说话吗,罢了罢了。”
薛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定文伯只得长叹一声,一甩袖回到书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请安折子,在奏折里拐弯抹角把镇北侯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从皇上病重后,送进宫的奏折都由太子批阅,他拿着定文伯的这份请安折子看了又看,之后面无表情将折子搁到一旁,对站在他身后的魏朗说:“纪裴倒真狠的下心来。”
魏朗方才已看到折子的内容,他低着头,恭敬道:“这下殿下不必再有顾虑了。”
“是啊。”太子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看向窗外,道,“要不然竹清在他们家,我总还念着他的安危。”
说罢侧过头,对魏朗吩咐道:“眼看着入冬了,那件事可以着手准备了。”
“是。”魏朗躬身回应,华丽的大殿中,静谧非常,只有太子的脚步声,一声声回响。
薛矜是第二日中午醒过来的,窗外阴沉沉的,狂风卷着落叶呼啸,院子里的花草被吹得七零八落,柳芽掀开厚厚的门帘子走进来,手里抱着薛矜平日最喜欢的一盆花,她将花放到门后的矮几上,一回头,瞧见薛矜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柳芽忙快步走过来,惊喜道:“少爷,您醒啦?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薛矜看也不看她,缓缓摇头,柳芽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扶起薛矜,将水杯递到他嘴边,“定是口渴了,奴婢喂您喝点水。”
薛矜就着柳芽的手,喝了一小口,便摇头不再继续喝,之后躲开柳芽的手,重新躺回去,闭上眼道:“你出去吧。”
柳芽担忧看他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转身小跑着去禀告薛家其他人,说是薛矜醒了。
薛矜屋子里重新围满了人,薛矜却将床帘放下来,不肯见人,薛夫人隔着床帘子劝道:“好歹让大夫看一眼你身体如何了,也好让我们放心。”
薛矜的声音从床里传出来,病恹恹的,一点儿也没有从前的朝气,他道:“我身体无碍,你们不必担心。”
薛夫人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朝着薛白使了个眼色,薛白会意,上前道:“前些日子有使臣前来慰问陛下,送了几只孔雀来,好看的很,要不要跟哥哥去瞧瞧?”
“孔雀而已,有什么稀罕的,大哥,我能睡一会吗。”薛矜闷闷道。
大家都不再说话,考虑到薛矜此时的情绪,又不敢劝的太狠,只能在他床边略坐了坐,之后吩咐了柳芽和柳枝小心照看,各自回屋去了。
薛矜躺到晚上,才起床吃东西,一大桌子好吃的,他只喝了半碗燕窝牛乳粥,柳芽看着心疼,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被薛矜看到后,狠狠骂了一顿,“我又不是死了,有什么好哭的,没出息!”
柳枝冲柳芽挤了挤眼睛,将她拉出来,姐妹二人站在檐下,看着昏沉沉的天,柳枝长叹一声,小声道:“世子怎么是这种人,咱们少爷多可怜啊。”
柳芽瞪她一眼,“不许再提这个人,背信弃义,没有良心!”
柳枝又叹一声,“可是我看着少爷的样子,好像并没有放下。”
“哪里那么容易放下,只希望过完年以后少爷能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柳芽叹着气,抬头看向天空,“这鬼天气,瞧着像是要下雪,却又一直不下,闷得很。”
两人正说着话,四喜领着一个人快步走来,行至院子中央,四喜咧着嘴对柳芽和柳枝道:“太子殿下给少爷送东西来了。”
柳芽问道:“什么东西?”
四喜接过身后那人手里的笼子,凑到柳芽和柳枝面前献宝,“一只金丝鹦鹉呢,会说人话,可好玩了。”
四喜说着掀开盖着笼子的布,里面传来翅膀的扑腾声,柳芽低头去看,只见笼子里确实关着一只鹦鹉,鹦鹉从脖子往下的羽毛是金黄的,头部确实橘粉色的,毛色鲜亮,看着十分漂亮,那鹦鹉一点儿也不怕人,看到柳芽,开口便道:“姑娘吉祥!姑娘如意!”
柳芽一下子笑开了,拍着手道:“哎呀,这小雀儿,真有意思,快拿进去给少爷。”
说着掀开帘子,跟着四喜一起将鹦鹉送进屋子,因为是太子殿下赏赐的东西,薛矜没权利拒绝,便仍由四喜将它挂在架子上,那鹦鹉叽里咕噜说个没完,吉祥话不重样地往外蹦,原本沉闷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
连着好几日的阴天后,第一场冬雪姗姗来迟,今年的雪来的晚一些,却猛烈的很,只一夜,外面就落了厚厚一层雪,天上的雪花还打着旋儿往下落,一点儿都没有要停的趋势。
柳芽和柳枝在地笼上放了番薯和花生,烤的满屋子香喷喷的,薛矜穿着厚毛衣裳,斜靠在软塌上,手里百无聊赖翻着一个话本子。
柳芽剥了烤好的花生放在小银蝶子里,对薛矜道:“少爷,晚上咱们支架子去花藤下面烤羊肉吃吧。”
这些日子薛矜精气神好了许多,闻言捡了一粒花生吃了,懒懒道:“就你嘴馋。”
柳枝在一旁附和,“是呀,少爷,天儿这么冷,在雪地里烤羊肉,再煮一壶黄酒,岂不快活?”
“你们若不嫌麻烦就去准备,反正我是吃不了几口。”薛矜道。
见薛矜答应下来,柳芽开心地说:“只要少爷赏脸吃一口奴婢们烤的肉,就是奴婢们的荣幸了。”说罢欢天喜地跑出去让小丫鬟通知厨房备菜。
晚上的时候,雪渐渐小了,丫鬟们果真在院子的花藤下面支了架子生起火堆来,腌制好的羊肉装了一大盆,火架子旁边放着一个小炉子,小炉子上煮着酒,肉放在架子上烤出香味,配着酒香,引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只叫。
薛矜披着大氅,怀里被塞了个汤婆子,走到花藤下,闻见香味,竟也饿了,他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来,对柳芽道:“臭丫头,你倒会吃,等一会这府里的馋虫都要被你给引过来。”
从纪家回来后,这是薛矜第一次笑,柳芽越发有动力,很快烤好了一份,拿碟子装好后,服侍薛矜吃了,羊肉软嫩,腌制过后少了膻气,吃在口中,又香又劲道,再佐着一口温酒,实在美味。
薛矜倒也有了兴趣,坐在花藤下,亲自烤起肉来。不一会,从礼部归家的薛白听到下人们的回禀,也来到了薛矜院子里,站在院门口笑道:“好生热闹,我在家门口就闻到香味了,你们竟关起门来吃独食。”
“你瞧,馋虫来了。”薛矜道。
说完站起身迎了薛白进来,大家一起在花藤下入座,吃着羊肉,喝着黄酒,赏着雪景,再美的时光也不过如此了,酒过半酣,薛白一时兴起,要考薛矜的诗词,薛矜不肯,兄弟二人闹了好一阵。
笑声透过雪夜,声声飘在定文伯府的上空,这场迟来的大雪,终于驱散了一些郁闷人心的阴霾。
薛矜喝多了酒,被扶着上床休息,一晚上睡得十分安稳,第二日醒了个大早,柳芽进来的时候,薛矜已经起床了,穿着中衣站在鹦鹉笼子前面逗着鹦鹉,嘴角还噙着笑意。
自那之后,薛矜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每日招猫逗狗,横行薛府,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只是和从前唯一不一样的是,以前薛矜会打听纪裴的情况,会偷溜出府,到薛夫人不让他去的场合,如今薛矜再没有过问过一句纪家的事。
有一回他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书架上的一个盒子,里面掉出来半支箭矢,薛矜愣了好半天,之后冷冷对柳芽道:“把这东西放到库房去。”
冬至那天,太子传话出来,说是在满月楼备了酒席,邀请薛矜去吃酒,薛矜已有一个多月未曾出府,想了想,还是应了约。
太子邀请了五六个人,都是洛州城叫得上名号的侯爵公子,薛矜家的爵位并不是最高的,却最受礼遇,他的座位安排在太子身旁,在场的人都是薛矜以前的玩伴,太久不见,寒暄起来也有不少话说。
“这么久不见,你瘦了好多。”太子对着薛矜,有些心疼地说,说罢亲自为他夹了菜。
薛矜要站起身谢恩,太子按住他的手,“都说了不用和我闹这些虚礼。”
薛矜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端起酒杯,对太子道:“冬天太冷,胃口不好,就有些瘦了,等入了春一定会胖回来的。”
太子满饮一杯,笑道:“是要胖回来,你还是胖点好看,瘦得连酒窝都看不到了。”
他们的厢房在临街的窗户旁,二人说着话,有人趴在窗户上冲下面卖糖葫芦的小贩说要他送几支糖葫芦上来,正说着,一人又探出半个身子,对楼下大叫一声,“纪裴!快上来,我们吃酒呢!”
薛矜夹菜的筷子一顿,一只鲜虾差点掉在桌子上,他忙用碗接住,太子恍若未见,站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笑道:“表哥,你怎在此?不如上来喝一杯。”
薛矜坐在那,只觉得浑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不必了,今日还要带兵巡逻。”
听他这样说,太子便不再强求,只是对身旁的人说了一句,“让那个卖糖葫芦的赶紧送上来,竹清最爱吃他家的糖葫芦。”
他声音不小,在场的人包括窗外的人都能听见,薛矜听到原本的马蹄声停了下来,但是很快,又渐渐远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站起身。
正文 罪名
卖糖葫芦的很快将糖葫芦送上了楼,太子买下了整个架子,放在薛矜身后,笑道:“全都是你的,管你吃个够。”
薛矜挤出一丝笑容,回道:“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你全包圆了,反倒让其他想吃的人买不到了。”
“合该他们运气不好。”太子满不在意地说,说着在薛矜身旁落座,又替薛矜夹了一筷子菜,状似不经意道,“方才看到表哥在楼下巡逻,喊他上来喝一杯也不肯。”
薛矜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从小镇北侯世子也不喜同我们玩在一起。”
“说的也是,表哥最是一本正经。”太子说着端起酒杯,带着深意的眼神看向薛矜,问道,“你和表哥之间是怎么回事?”
薛矜一只手捏着酒杯,一只手在袖中握成拳,情绪却仍没有表露出来,说出的话依旧是漠然的,“我们没事啊,本来当初说好了是去替他驱祟的,他身子好了我的使命自然就完成了。”
说罢朝太子举起酒杯扬了扬,笑道:“殿下请竹清出来喝酒,怎么总说别人,怪没意思的,这杯该罚你。”
太子哈哈大笑两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好好好,我该罚,罚的好。”
另外几人见太子高兴,也都凑上来敬酒,大家说着京中的趣事,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薛矜表面同他们谈笑风生,心里却泛起阵阵苦意,之前好不容易放在了脑后的人,今日只不过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和心上,痛苦和思念像潮水一样,一阵又一阵,在薛矜心中荡起涟漪,心里有事,喝下去的酒就变得越发醉人,后来薛矜是被人抬上的马车,送回薛府的时候,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纪裴站在街角,远远看着薛矜被人抬下马车,薛白和薛家小厮将他搂抱着进了家门,门房牵着马车绕到后院,大门再次关上,自始至终,他都一动未动。
大雪过后的天气尤其寒冷,纪裴穿着单薄的外袍,立于雪中,身上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心底生出一丝丝痛楚来。
他清楚薛矜的酒量,平日在家,两三杯酒就红了脸,要是喝一壶,定然要醉倒的,薛矜酒品好,喝醉后不哭不闹,只是睡觉,但是夜里会惊醒。
现如今他在自己家,以薛家人对他的疼爱,自然是会照顾的无微不至,可是纪裴还是担心,他在想,午夜于梦中惊醒的薛矜,该会是什么心情。
又在街角站了很久,直到天空再次飘起雪花,纪裴才转身离开。
蒋天冬已经在书房等候多时,见到纪裴回来,立刻走过来道:“小侯爷,你此前安排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纪裴眼神一亮,顺手关上门,邀蒋天冬来到里面的书桌前,才开口问:“有证据了?”
“是。”蒋天冬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谨慎道:“豫王殿下自己心里其实有数,事发的时候他确实是感觉到被下了药,他留了个心眼,自己也收集了有力的证据,只是事发之后,皇上就病倒了,殿下见不到皇上,他身边的心腹和王妃也见不到他,派去审讯他的又都是太子殿下的人,豫王殿下便没有为自己伸冤,此次属下悄悄潜入天牢,见到了豫王殿下,他便将证据交给了属下。”
纪裴很是意外,意外的并不是豫王留了一手,而是豫王居然愿意相信他,不由道:“以我和太子的关系,豫王殿下怎么肯将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交给你?”
蒋天冬摇摇头,也很疑惑,“属下不知,但是豫王殿下让属下给小侯爷带句话,说希望您不要勉强,尽力而为。”
纪裴心中大为触动,若说此前还有些摸不准豫王的品性,此时却是再清楚不过了,豫王此人,身陷囹圄,自身不保,还担心着别人,确实担得上贤王的名声。
纪裴收好证据,算了算日子,道:“此前要你部署的事情依旧按原样部署,很快就是除夕夜了,到那时我会当着众大臣的面将此事揭露出来,阿祯手上沾了太多人的鲜血了,希望能让他有所醒悟。”
“属下领命。”
蒋天冬走后,纪裴独自站在书房,窗外的雪吓得不大,落了薄薄一层在窗棱上,窗户上也结了雾气,朦朦胧胧,看不清远处的景物。
纪裴心里百感交集,他们家同皇后娘娘是至亲,他原本也是坚定站在太子身后的,可是这一年来,他渐渐觉得太子和他之间就像隔着这扇结了霜的窗户,一个在寒冬中越走越远,一个却拉不住。
纪裴明白自古以来的帝王大多心狠,手里沾了兄弟鲜血的也不在少数,可是那些靠算计和陷害得来的皇位,坐起来也多半惶恐多疑,寝食难安,最终变成谁也不信任的孤家寡人,纪裴不想让谢祯变成那样。
帮助豫王洗清嫌疑,之后再扶持谢祯继位,一来可以减轻些谢祯身上的孽障,二来有了豫王和他相互牵制,谢祯也不敢轻易再对纪家下手。
纪裴是这样想的,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结局,不想坐以待毙,只能先下手为强。
可他万万没想到,谢祯的速度比他还要快,甚至没等到除夕到来,谢祯就抢先一步对纪家发了难。
起初只是一桩小事,督京卫在夜间巡逻的时候抓了个小贼,那个贼恰好是纪家军一个千夫长的亲戚,千夫长做了人情,督京卫便放了人,可没想到这件事被新上任的督京卫使知道了,不肯就此放过,导致千夫长也受了连累,审讯之中,千夫长居然供出了许多震撼人心的信息。
案件第二日就被刑部接手,纪裴得到消息的时候,东宫已经派人来请他了。
来者不善,纪裴心中不安,但是东宫的宫人就候在门外,他没有办法通知其他人,只能暗自对葫芦交代了一声,让他转告蒋天冬,“若我未归,自行保重,见机行事。”
依旧是东宫的书房,依旧是和谢祯面对面,但这一次,谢祯没有此前那样的好脸色,书房外面也多了很多御林军。
“知道本宫为什么叫你来吗?”谢祯缓缓道。
纪裴余光看到御林军关了书房的门,心里升起强烈的预感,却道:“不知。”
“你手底下的一个千夫长,因为伙同弟弟盗窃被抓,审讯中他供出了好多大事,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太子声音阴沉,在阴冷的天气中,令人遍体生寒,他看向纪裴,走近道,“那人说,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一直和南蛮有所勾结,暗中利益往来,很多次明明可以一举歼灭南蛮,却总在关键时候放他们一马,导致惠国长年遭受南蛮的骚扰,边境民不聊生,表哥,你真让本宫失望。”
纪裴震惊无比,可只是一瞬,他又平静下来,谢祯要对纪家发难这件事他早就想到过,只是他一直以为总要等到谢祯真正坐上皇位才会出手,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
纪裴抬眸看向谢祯,眼神凛然,“殿下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本宫也不愿相信,可是人证物证俱在,本宫也不得不信啊。”谢祯说着拍了拍手,屏风后面闪出一个黑衣影卫,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谢祯将盒子放在纪裴面前的桌上,示意纪裴打开,纪裴犹豫一瞬,伸手打开了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有书信,也有绣品,那些书信纪裴从未见过,多半是伪造的,但是绣品他却是见过的,那都是文姨娘曾经绣了拿出去卖钱,之后又被薛矜发现她在借着这些绣品传递消息。
当时薛矜只查获了一批,文姨娘事发之时,慌乱仓促,导致他们一时都没有留意其他绣品的下落,没想到居然全落在了谢祯手中。
谢祯看着纪裴渐渐变了的脸色,道:“你的姨娘长年借着卖绣品为由,同南蛮互通消息,此前抓获的南蛮二王子漓阳也交代了,他一直和文氏有所来往,此事你定然是知情的。”
纪裴只觉得像是有无数根细针自脚底升起,一点点遍布全身,能收集这么多绣品,说明谢祯从很早就开始留意了,那他不可能不知道文姨娘的身份,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这些都拿出来作为指认纪府的证据,纪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此事我确实知情,但这都是文荷香一人所为,与纪府和我无关。”纪裴直视着谢祯,语气低沉平静。
谢祯逼视着他,“她是你的姨娘,没有你的授意,能有胆子通敌吗?纪裴,你当本宫是三岁小孩。”
纪裴眼中寒芒闪现,握紧了双拳,一字一句道:“你当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谢祯被他的气势震得怔愣片刻,旋即咧嘴一笑,漫不经心道:“什么身份,本宫只知道,她是你的姨娘,镇北侯世子上不得台面的小妾罢了,还有别的什么身份吗?”
纪裴一颗心坠入寒潭,话已至此,谢祯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是断定了纪裴不会告诉皇上文荷香的真实身份才敢拿此做文章的。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尽,纪裴知道今日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他闭上眼,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祯,你一定要逼我们至此吗?”
谢祯的声音从纪裴身后传来,却令纪裴感觉遥远又空灵,“不是本宫要逼你至此,表哥,只是本宫不得不这么做。”
说罢,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谢祯沉默半晌后,提高了几分音量,对门外的御林军道:“传本宫谕旨,镇北侯府勾结外敌,证据确凿,将纪献夫妇和纪裴分别缉拿归案,交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理,纪府所有财产暂封,纪家军编制交归御林军管辖。”
正文 惊闻
纪家落难,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镇北侯府周围围满了御林军,两张盖了官印的封条交叉贴在大门上,一群不知发生什么的老百姓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有人不解说镇北侯一家向来待人宽厚,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
有人说他们通敌了,也有人说他们和豫王有关系,你一句我一句说什么的都有。
四喜站在人群最外面,看了好久,震惊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御林军过来驱散人群的时候,四喜才回过神来,拔腿就往回跑。
等跑到薛府门口,他却又犹豫起来,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少爷,此前少爷在侯府受了好大的委屈,伤心难过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若是知道这件事岂不是又要跟着着急上火。
想到这里,四喜没有第一时间去告诉薛矜,而是先去问了薛府的大少爷薛白。
薛白在朝为官,此事已经有所耳闻,但他也只知道太子关押了纪献夫妇和纪裴,至于为什么关押却不得而知,四喜去的时候,薛白正和薛公和薛夫人谈论此事。
听了四喜的话,薛夫人眉心紧蹙,叹道:“纵使两家已经翻了脸,但他们家沦落至此也确实是未曾预料的,白哥儿你在朝中若是有可走的门路还是去打听打听,到底因何犯事,若是误会也该劝说太子殿下早日查清才好,同他们交好这么多年,我实在是想不到他们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薛白闻言点点头,只听薛夫人又道:“这件事就不要让竹清知道了,我瞧着这孩子还对长陵没有死心,他又是个急性子,到时候闹起来反倒对我们家不好,这段时间府里头的人都看管严了,不许她们在竹清面前瞎说话,下午请个大夫来给竹清把脉,就说他旧疾犯了,让他在家安心休养,无事不必出门,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薛白虽然觉得此事不应当对薛矜隐瞒,但想到薛夫人的顾虑,也只好应下,薛夫人尤其叮嘱了四喜一番,才放他走。
四喜心事重重回到薛矜的院子,薛矜蹲在院子里拨弄两珠被埋在雪里的秋菊苗,秋菊被大雪掩埋,垂着叶子,看起来奄奄一息,薛矜看到四喜回来,不耐烦道:“出去买个东西去这么久,是不是又跑哪里躲懒去了。”
四喜忙压下心里头的事,小跑着上前把薛矜需要的草药递给他,笑嘻嘻道:“什么都瞒不过少爷,我就是在街角看到他们赌钱,看迷了眼,忘了时间,该打该打。”
薛矜接过草药,拿在鼻子边嗅了嗅,将它们埋在秋菊苗的根部,哼一声,数落道:“手里头又没几个钱,还爱赌博,我看你明儿拿什么娶媳妇。”
四喜蹲在薛矜身边,谄媚道:“这不是还有少爷嘛,少爷定然会给奴才找个漂亮姑娘。”
“滚一边儿去,少在这碍本少爷的眼。”薛矜骂道。
四喜心中大舒一口气,欢喜应了一声,一转身消失在薛矜身前,他真担心会露馅,看来之后要尽量少在薛矜面前晃悠了。
下午,薛夫人果然以请平安脉为由,找了个大夫进府给每个人把脉,给薛矜把过脉之后,大夫说今日天气严寒,薛矜身子骨弱,体内旧疾又有复发的征兆,需要静养,无事最好不要出门。
薛矜听后懒懒地答应下来,他自己也通医术,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到冬天总是不好,纵然大夫不说他也会注意,况且如今一出门怕是又在街上的什么位置遇到巡逻的纪裴,他更是不想出去了。
过了一日又下起雪来,薛矜依旧和丫鬟们在院子里支了烤肉摊子,外头暗潮汹涌,他丝毫不知情,被瞒在鼓里的薛矜在府里过着安稳的日子。
原以为这件事会一直被这样隐瞒下去,没想到蒋天冬居然找到了柳芽。
自从薛矜离开纪府,柳芽为了避嫌,也不再和蒋天冬来往了,但她心里装了这么一个人,少女无人诉说的心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越发明显,她克制着礼数,可再怎么克制,也敌不过心里的那份思念。
所以这一日,蒋天冬托一个小乞丐给柳芽传话,说想见她一面的时候,柳芽内心挣扎了好久,还是去赴了约。
打着购买胭脂水粉的名头和小姐妹出了门,到了胭脂铺子又寻了个理由自行离开,蒋天冬就候在胭脂铺子的后院,他脱了盔甲,穿着寻常人家的长衫,看着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柳芽远远看着,不敢上前,眼泪不受控制就溢满了眼眶,为了不在蒋天冬面前落泪,她故意用冰冷的语气说道:“找我什么事,赶紧说吧,我时间不多。”
蒋天冬走过来,看到柳芽的眼泪,也是久久说不出话,彼此相看泪眼,无语凝咽,蒋天冬拿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给柳芽擦拭眼泪。
柳芽再也忍不住,一把拍掉他的手,背过身去,哭得无声,“你若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有事。”蒋天冬忙叫住她,“想见你是第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世子妃的……”说到这里,蒋天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我是说,关于你家少爷的。”
柳芽依旧背着身,道:“我家少爷已经和你们世子没有关系了,你往后有事不必找他。”
“可是这件事只有他能办到,如果他不救世子,世子可能就没命了。”蒋天冬急道。
柳芽猛地转过身,惊道:“你说什么,世子怎么了?”
蒋天冬这才知道薛矜和柳芽还不知情,于是四下看了看,将柳芽带到后院一间屋子,小声同她说了纪府的情况,柳芽听得瞪圆了眼睛,震惊又难以置信,这么大的事,她在薛矜的院子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回想起这几日府里的异常,柳芽才后知后觉,原来竟是如此。
“世子作为男人确实是个混蛋,辜负了我家少爷,可是他那样英勇的一个将军,怎么会通敌呢,太子殿下是不是搞错了。”柳芽不由问。
蒋天冬眼中射出些许恨意,“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姑娘家都知道的道理,太子殿下又怎会不知道呢,他不过找个罪名处置纪家罢了,纪家功高震主,又因为豫王殿下的事情和太子殿下生了异心,殿下这才急着下手。”
柳芽听得心惊胆战,这种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事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理解的,她担心的只是薛矜,“这样大的事,你们不去找皇上,找我们少爷做什么,他又不懂。”
蒋天冬警惕地观察了四下的环境,才压低声音对柳芽说:“世子被抓之前,已经查出了太子殿下诬陷豫王殿下的证据,他本打算在除夕夜宴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为豫王殿下伸冤,没想到竟被太子殿下先下手为强了,我官职太低是不够资格参加除夕夜宴,如今只有薛少爷能做到此事了。”
柳芽紧紧捏紧了衣袖,犹豫道:“可此事太过冒险,万一不成,恐怕会给少爷和薛家也带来灾难,这……这我不敢说。”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你只需要回去将这些事告诉你们少爷就是,至于他要不要做,权在于他,他若不肯,也是理所应当的,我只是想多为世子寻一条生路。”蒋天冬说着,想了想,又道,“另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千万只能告诉薛少爷一人,再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性命堪忧。”
听蒋天冬说的这么郑重其事,柳芽心里不禁害怕起来,听到的这些事已经是杀头级别的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些事更大的,她心里有种强烈的呼唤让她拒绝继续听下去,可是就是迈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她才微微点下头,道:“你说。”
蒋天冬微微凑近,却并未触碰到柳芽的身体,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在她耳边说:“世子还查到了太子殿下偷偷对陛下用药的证据,他本不打算揭穿的,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就自己做主,将这些证据一并交给薛少爷。”
柳芽听完早已动弹不得,脑袋里像是突然炸开了,一片空白,她无法思考,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蒋天冬见了,不免心疼,忙走到一旁的桌前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担忧道:“我知道这些事对你来说太过震撼,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你回去和薛少爷说,若他肯相助,明日我在城郊的茶肆等他。”
和蒋天冬的会面是怎样结束的,柳芽完全不记得了,她只知道等她有了神识,已经是和小姐妹在回府的路上,她手里多了两盒胭脂,小姐妹一面走一面说着话,说这两盒胭脂颜色太艳,又贵,不知道柳芽怎么偏偏挑了这个。
回府后,柳芽把自己关在房间,茶饭不思,柳枝见她脸色煞白,主动替了她的差事,去薛矜屋子里伺候薛矜用完晚膳,回到下人的屋子,见柳芽还呆愣愣坐在床头,傻了一样。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出了趟门怎么跟中了邪一样,别不是撞了什么脏东西了。”柳枝又是给她熬姜汤又是给她找符纸。
热热的姜汤喝下去,柳芽才堪堪止住了心里的恐惧,长这么大,她在薛府最多也就见见薛夫人和姨娘斗气,哪里经历过这种大事,蒋天冬说的话像大山一样,死死压在柳芽心中。
到底要不要告诉薛矜,成了现在最大的麻烦,不说,世子可能就此没命,说了,薛家可能招来灾祸。
柳芽捧着碗,感受着碗中传出来的阵阵热气,看一眼满屋子忙碌的柳枝,她问道:“柳枝,你觉得少爷从侯府回来后开心吗?”
柳枝忙碌的背影一愣,之后轻叹一声,道:“少爷那么喜欢世子,怎么可能真的开心呢,今日晚膳,厨房准备了一道金丝火腿羹,少爷看了一眼手里的动作就停了下来,这是世子爱吃的菜,少爷都记得。”
柳芽将姜汤碗放到床头的矮桌上,掀开被子下床,柳枝忙问:“你脸色刚好了一会,干什么去?”
“我去瞧瞧少爷。”柳芽说着掀开门帘子,看着正屋昏黄的灯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走了过去。
正文 劝谏
柳芽把蒋天冬告诉她的事情一字不落的全给薛矜说了,薛矜听后惊惧万分,他一来没想到纪家居然入了大狱,二来不相信谢祯会做下这许多恶事。
他严肃看着柳芽,道:“这些话当真是蒋天冬告诉你的?”
柳芽点头,“奴婢想了好久要不要禀报您,后来还是决定来和你说一声,不管少爷您做什么决定,至少应当知情。”
薛矜沉凝半晌,道:“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我必须知情。”
说到这里,薛矜想到此前纪裴那些决绝的话语,当时纪裴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薛矜的心上,薛矜早已发誓绝对不会再理会他,现在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已经隐约有些明白,当时纪裴大概是早预料到纪家的结局,为了不牵连自己,所以才用这些话将自己赶走。
知道归知道,薛矜心里依旧有恨,纪裴总是这样,用着自以为对别人好的方法来处理事情,他从未问过薛矜,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受苦,薛矜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轻视和不信任呢。
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由得就浮现出了那日和纪裴决裂的场景,薛矜只觉得胸口又涌上一股浊气,他握紧了拳头,恨不得立时冲进大牢里给纪裴一拳。
可是气归气,他还是做不到独善其身,他不能看着纪裴就这样被冤枉,也不能看着太子一步错步步错。
思考良久,薛矜对柳芽道:“这些事你就当从未知道,明日我去见蒋天冬,之后就由我处理。”
“可是……”柳芽有些担心,“少爷若真的插手了,会不会牵连到薛府?”
薛矜朝柳芽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不必担心,我不会让这件事牵连到薛家的,就算万一牵扯到了,老爷夫人若知道真相,也一定会做和我一样的选择,你先下去吧。”
听薛矜这样说,柳芽只能暂时将心中的忧虑阁下,心事重重回到了自己房间。
这一晚,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柳芽实在撑不住,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却被噩梦惊醒,她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掀开门帘子就往外冲,迎面撞上从外面进来的柳枝。
柳枝被撞得一个趔趄,叫道:“哎哟,柳芽你这两天是怎么了,做事风风火火的,魂儿被勾走了,大清早的忙什么?”
“少爷呢?”柳芽忙问。
柳枝愣愣道:“一大早带着四喜偷溜出去了,让咱们帮忙瞒着老爷夫人,你可别说漏嘴了,哎,少爷被拘在府里这么久,定是闷了,就让他出去散散心吧。”
柳枝说完,揉了揉被撞疼的脑袋,自去忙自己的事了,柳芽倚在门上,将门框生生抓出一排指甲印出来,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希望一切安好。
薛矜出门不算晚,到京郊茶肆的时候,茶摊子才支出来,蒋天冬已然候在了那里,见到薛矜,他立刻远远地迎上来,躬身请安,“卑职就知道一定能等来世子妃。”
薛矜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同他一起无声走到茶肆中落座,此时尚早,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茶肆里也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伙计上了茶水后就躲到一边打瞌睡去了,薛矜看一眼蒋天冬,面色冷漠,语气同样冷漠,“你安的什么心?”
蒋天冬微微一愣,还来不及说话,只听薛矜又道:“那些杀头的大事你竟然告诉柳芽,你是想害死她吗?”
蒋天冬忙道:“我对柳芽姑娘一片痴心,怎舍得害死她,我在薛府门外等了好几日都见不到世子妃出门,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去找柳芽的,将来这件事若牵扯到柳芽身上,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护她周全。”
“算你还有良心。”薛矜白他一眼,顿了顿,压低些声音问,“你说的那些事可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世子都已经查出了证据,太子殿下给陛下用的药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刺激心脉的药物,再引导用了药的陛下撞见豫王殿下的事,一时急火攻心,才病重的,这件事也有证据。”
“太子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破绽,纪裴如何能查到证据?”薛矜问。
“此事有一个宫女知情,她本以为事成之后能得到名分,谁知太子居然要杀她灭口,她临死之前拼力将证据传了出来,原本是给到丞相府的,丞相在豫王殿下的授意下,将证据一同交给了世子。”蒋天冬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封信件,一份血书,还有一包药粉,递到薛矜面前,郑重道,“这就是所有的证据。”
薛矜看着这些证据,有些不敢伸手去接,极轻的几样东西,在他眼里却似乎有千斤重,这件事一旦沾手,必然没有回头路,若是不能扳倒太子,薛家或许会和纪家一起覆灭,可若要扳倒太子,薛矜想着往日同太子的情分,又觉得太过残忍。
最终,他长叹一声,接过那些证据,好生收起来,对蒋天冬凝重道:“事情交给我吧,若有任何需要,我会和你联系。”
“是!”蒋天冬站起身抱拳道,“卑职在此谢过世子妃,请世子妃尽力而为,若有危险,及时收手,万不可伤及自身,否则世子一定生不如死。”
“呵。”薛矜冷笑一声,拿眼睛斜斜睨了蒋天冬一眼,“你那个世子啊,没良心的,死了才好呢。”
说罢也站起身,转身欲走之时,蒋天冬极小声地叮嘱了一句,“世子妃务必除夕夜再行动,届时淮安王会回京述职,我们已同他达成协议,他们的军队将成为世子的支撑,此事太子殿下还不知情。”
薛矜惊道:“淮安王不是一向只听皇命吗,你们怎么做到的?”
“一个手握兵权的人,不可能几辈子都只听皇命,他之前能同丞相联系,世子自然也能想办法投其所好,再者,淮安王的嫡子还在京中留作质子呢。”
薛矜心里突突地跳,他没想到纪裴居然还留了这么多后手,这样看来,太子确实是太心急了些,倘若他不急着动纪家,这些后手纪裴一定不会用在他身上。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薛府,薛矜食不知味,算算日子,离除夕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了,让四喜打听过,淮安王连同他带回来的五万兵马已经到了秦州,大概还有五六天时间就能抵达京城。
薛矜坐在窗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盒棋子,窗外景色淡淡,未完全融化的雪将花草树木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入眼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又仿佛能看到一切。
思来想去,薛矜决定先去见一见太子谢祯,毕竟他算计了所有人,从未算计过自己,若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也并非要兵刃相见。
东宫的大门永远向薛矜敞开着,自从上次薛矜说进一趟宫太过繁琐,谢祯就吩咐了所有守门的侍卫,见到薛矜,一律放行。
皇上病重后,太子异常忙碌,薛矜在东宫等了半个多时辰,太子谢祯才急匆匆地回来,一看到薛矜,就笑起来,“也不知是哪阵风将你吹来了,宫人通报的时候,本宫还以为听错了。”
薛矜如常一样同他说笑,“瞧殿下说的,倒是竹清的不是了,竹清在这里给殿下赔罪。”
谢祯扶起他,捏捏他的脸,“本宫同你玩笑罢了,前些日子不是听说你旧疾犯了,在家静养吗,今儿这么冷,怎么出来了。”
薛矜叹道:“在家闷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不知陛下身体好些没有?”
谢祯脸色寻常,拉着薛矜到暖阁坐下,道:“这些时日换了个太医照料,精神倒是好了很多,方才还和我说了好半天的话,眼看着除夕了,父皇精神好了,大家也能过个好年。”
薛矜观察着谢祯的表情,见他不似说谎,心中不免猜测,这个太医会不会也是授了谁的意来为皇上医治的,见谢祯说起皇上病情的样子不似作假,薛矜明白谢祯大概也不想让皇上这么早就驾崩,毕竟还有豫王和纪家没处理,若不借着皇上的手料理掉,等他登基再去处置,难免落下个不容兄弟的名声。
薛矜握着手里的茶盏,斟酌半晌,才开口道:“殿下,我听说纪裴被殿下抓起来了,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薛矜话一问出口,谢祯的脸色就变了,方才还欢喜着的脸瞬间沉了颜色,他冷冷看着薛矜,“原来你大冷天的跑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薛矜放下茶盏,恳切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还请殿下告知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谢祯神色阴冷,看着薛矜,沉默半晌,才淡淡道:“纪献和纪裴通敌,出卖惠国利益,不知这个罪名够不够?”
薛矜急了,忙道:“不可能的,侯爷和纪裴都是忠勇之士,怎么可能通敌呢,殿下一定是弄错了。”
“本宫弄错了?”谢祯激动地站起身,附身凑到薛矜面前,居高临下逼视着他,“人证物证俱全,本宫怎么会弄错,你见过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是,此前我在合川州待过一段时间,我是亲眼所见的啊。”薛矜仰视着谢祯,急着辩解。
谢祯看着眼前清秀可爱,着急上火的薛矜,突然勾起唇角,冷笑一声,一只手抚上薛矜的脸,道:“纪裴都不要你了,你还替他说话,为他求情?”
薛矜强忍着拍掉谢祯手的冲动,一字一句道:“他怎么对我是他的事,我只为我的心。”
正文 凉夜
谢祯听了薛矜的回答,先是一愣,之后突然笑起来。
其实谢祯生的很好看,俊朗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再加上天之骄子独有的尊贵气质,往那里一站,便是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尤其是平时对薛矜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那些冷漠全都被他掩去,只剩下脉脉温柔。
可现在,谢祯的笑干冷生硬,笑得虽开怀,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令他整个人看上去越发冷漠,也有些可怕。
薛矜暗暗握住椅子的一角,心生恐惧,他担心是不是已经惹恼了谢祯。
谢祯笑过之后,定神直直看着薛矜,脸上带着明显的嘲讽,“为了你的心?薛矜,你这颗心也就在本宫这里值点钱,你以为纪裴多稀罕你这颗心吗?”
薛矜同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我只是不想看殿下犯下错事,纪家真的是无辜的,殿下若处置了他们,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我从不做后悔的事。”谢祯道,说罢又伸出手来,用食指和中指沿着薛矜的眼睛,一路慢慢向下摩挲,指腹划过薛矜的脸颊,落在他的脖颈上,之后,他手指轻轻一挑,将薛矜脖子上狐毛围脖剥开,摸向了他的锁骨,眼神也渐渐暗了下来。
谢祯的手很凉,摸在锁骨上,冰得薛矜一个激灵,他向后偏了偏脖子,避开谢祯的抚摸,他躲闪的动作打散了谢祯眼底的情欲,谢祯一把掐住薛矜的脖子,却只是轻轻捏着,并未用力。
他和薛矜一站一坐,谢祯低着头,鼻尖几乎要触碰到薛矜的鼻尖,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薛矜的温度和脖子上的脉搏,谢祯眼中流露出贪恋,他缓缓问:“你当真想救纪裴?”
薛矜被禁锢在座椅上,退无可退,他僵在那里,沉默看着谢祯,他的身体和眼神中传出来的戒备深深刺在了谢祯的心上,谢祯收起情意,手稍稍用力,掐住薛矜的脖子,冷道:“你既然这么想救他,不如你跟了我,让我快活了,我就放了他,如何?”
薛矜浑身的血液一瞬间变得冰凉,脸色也变得苍白,他抬起手,用力推开谢祯,弯腰猛咳了两声,道:“我不过是来提醒你一声,你不想放人就不放,我早已和他没有关系,他们下场如何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何必拿这些话来羞辱我!”
谢祯捻了捻手指,看着气急败坏的薛矜,心满意足地笑了,丝毫没有怀疑他话里的恨意,他只当薛矜是因为不忍心才来求情,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薛矜的背,放柔了声音,“竹清,今日便是要你明白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我自有我的考量。你放心,只要你安心在薛家做你的小少爷,我保证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平安喜乐,谁都不能动你一根手指头,就算你不想跟了我,来日你想娶妻,我也会帮你找一个全惠国最好的千金小姐。”
薛矜站起身,只觉得谢祯陌生的令人害怕,他的那些手段,薛矜从前并不全然知道,他心里感激谢祯对自己的一份心,却也恐惧他对权欲的执念,或许不知从何时起,谢祯早已不是年少时候那个阿祯了。
薛矜站起身,因为太过紧张,脚底下踉跄了一下,谢祯忙一把扶住他,薛矜不动声色避开,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和平相处了。
从东宫出来,天气很好,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薛矜将自己蜷缩在马车里,脑袋突突地疼,这一年多发生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闪过,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走到了这一步,好像所有人都变了,他嫁进侯府之前的日子,像是一场久远的梦境。
梦境中,纪裴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谢祯在他身后,周围是家人和朋友,他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亦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唯一苦恼的便是怎样才能让纪裴多看自己一眼。
薛矜看着空荡荡的马车,想起了上次和纪裴一块儿回薛府,他正生着纪裴的气,一把掀开了纪裴给他盖上的薄毯,纪裴无奈轻叹一声,又重新替他盖上,那一次,他真切感受到了纪裴手心的温度,厚实熨帖,带着让人想要靠近的温暖。
薛矜一生下来就拥有所有人的爱,可他却固执的想要得到根本不可能之人的爱,他想,会不会是这一份固执害了所有人。
一行眼泪从薛矜的眼角滑落,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可是现在没有人再来给他擦眼泪了,薛矜哭了一会儿,自己胡乱擦干净眼泪,下了马车。
之后的日子,他安安分分待在薛府,没有再出门,也没有派人打听纪家的案子,谢祯听说后放下心来,让人给薛矜送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淮安王在除夕前两天到达洛州城,他带的兵马停驻在距离洛州三百里的地方,只带了十来个亲近之人进城。
接待淮安王的工作交由礼部负责,薛白忙的看不见人影,薛矜暗中联系了蒋天冬,得知他们已经和淮安王碰过头了。
除夕前一夜,薛矜毫无睡意,静谧的夜晚漆黑一片,一点儿月亮的影子都没有,薛矜躺在床上,心跳的厉害,对于除夕夜的行动,他十分紧张。
突然,院子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薛矜刚坐起身,就有一个人翻窗而入,薛矜只看到一个轮廓便认出了来人,他惊道:“师父?”
仙道稳稳落地,还未说话,先拿拂尘用力敲了敲薛矜的头,骂道:“兔崽子,多久不去找为师了!”
薛矜想笑,奈何心里装了太多事,只能扯出一个苦笑,他忙给师父倒茶,赔罪道:“是徒儿的错,只是事情太多了,一时抽不开身。”
“快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仙道接过茶,瞪他一眼,“什么事情太多,不就是遇见负心人了吗,男人都这样,你以后习惯就好了。”
“师父!”薛矜叫了一声。
仙道看到爱徒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再忍心打趣他,长叹一声,问道:“明日的事,你已经决定了吗?”
薛矜大惊,“师父你怎么知道……”
“为师什么不知道?”仙道一甩拂尘,“不然你以为谁有那么大的本事给老皇帝诊断出病因的?我早说过了,皇宫里的那些太医都是庸医,偏偏他们还不承认。”
“是纪裴找的你吗?”薛矜激动地抓住仙道的衣裳。
仙道幽幽道:“是啊,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助他的,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负了你,我要是知道,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那他还有没有说别的?”薛矜着急地问。
“哎呀,没有没有,你能有点出息吗!”
薛矜松开仙道的衣裳,失望地垂下眼睛,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仙道又用拂尘打了他两下,恨铁不成钢道:“瞧你那小媳妇的样子,人家都不要你了,还巴巴儿地问。”仙道说罢顿了顿,又继续道,“他走的时候说,等所有的事情完结了,就要把你娶回去,和你一起去药王谷隐居。”
薛矜后背一僵,仍垂着头,声音倔强,“哼,他想娶就娶?当我是什么人,滚远些吧,谁要和他去隐居。”
仙道摇摇头,抬头看一眼天色已不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递给薛矜,“为师今日来不是听你发牢骚的,这东西给你,明日若是遇到紧急的情况,服了它可以护住心脉,保住性命,药丸只有一颗,你自己斟酌。”
薛矜郑重收好,感激看向仙道,道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仙道打断了,“别谢了,这辈子我听你说谢谢都听腻了,我走了,乖徒儿,我在药王谷等你们。”
仙道越窗而走,只留下一地药香,薛矜行至窗前,看着外头沉沉的夜色,用力捏紧了手里的白瓷小瓶。
正文 反击(上)
除夕夜,如同往常一样,宫里设了宴席,邀请达官显贵进宫赴宴,算是犒劳他们一整年的辛苦。
薛家自然在受邀名单之中,薛夫人原还在犹豫要不要薛矜去,定文伯说薛矜在家闷了这么多天,是该出去透透气,于是他们便带着薛矜一块儿去了。
宴席摆在观星殿,皇上也出席了,脸上带着病气,精神却好了一些,太子成了宴会上的主角,来往应酬,好不热闹。
淮安王坐在太子下首的位置,留着络腮胡子,身材魁梧,他站起身,率先朝着皇上举杯,“太久没到京城来给陛下请安了,臣先干为敬。”
皇上还不能喝酒,笑着举起清茶,朝着淮安王举了举杯子,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对淮安王很是客气道:“既然来了,就多留些日子,等过了惊蛰再走。”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淮安王说着又饮了一杯。
薛矜在下面坐着,安安静静吃着东西,瞧着宴会过去一半,众人酒也半酣,他朝着身后跟着的四喜使了个眼色,四喜便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不一会,四喜重新回到薛矜身后,朝他点头示意,再之后宴席中间跳舞助兴的宫女一曲终了,谢恩退下后,缓步走上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恭敬磕了个头,对皇上和太子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宫中的驯兽师说前些日子养了几只孔雀,想带它们上来给大家助助兴。”
驯兽是个新鲜事,宫中虽有驯兽师,但平时多在马场训练御马,还从未有过训练孔雀表演的先例,皇上听了显然很感兴趣,笑道:“准了,若是训得好,重重有赏!”
这件事太子是知道的,孔雀华丽,但是稀有,在座的很多人都还从未见过,碰巧此前筹办宴会的人提起那几只进贡的孔雀,太子便答应让驯兽师好好养着,等除夕夜带上来给大家长长见识。
小太监得了令,轻轻拍了拍手,立刻从门口扬手阔步走进来两只孔雀,头顶翠绿,尾羽极长,十分的鲜艳美丽。
那两只孔雀见到人类,丝毫不畏惧,走到中间的舞台上,高高扬起头,像一个高傲的贵公子,跟在它们身后的驯兽师朝着众人行了个礼,紧接着拿出一些食物,开始指挥孔雀依着他的指令去行动。
在场的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异禽,先是被它们华丽的外表感到惊叹,之后又见他们在驯兽师的指挥下翩然起舞,更是叹为观止,掌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
皇上看着也很是欢喜,坐直了身子,跟着大家一起拍手叫好,精气神又好了许多。
薛矜坐在矮桌后面,见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只孔雀身上,将手掩在桌子下面,悄悄展开宽大的衣袖,在他衣袖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珐琅香炉,从里面飘出淡淡的轻烟。
不多时,原本乖巧听话的孔雀突然显得有些焦躁,它们对驯兽师的指挥也不那么言听计从了,迈着步子在场中来回踱步,且步子一步比一步急,突然,其中一只孔雀尾巴一抖,划拉展开了尾屏,华丽夺目的扇形尾翼一下子惊呆了众人,大家还未从孔雀开屏中回过神来,另一只孔雀也紧随其后开了屏。
驯兽师傻眼了,他本是将开屏的表演安排在最后,却没想到被孔雀自行提前了,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发当做这是自己训练的结果,递给孔雀食物以示奖励,不料两只孔雀看也不看,抖动着华丽的尾屏鸣叫起来。
鸣叫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孔雀的情绪在叫声中愈发焦躁,开始失去控制,往台下走去,高昂着脖子,鸣叫不止。
大家虽然惊异于孔雀的华美,可到底是禽兽,又是从未见过的种类,见到孔雀失控,都吓得不轻,生怕它走过来啄自己一口,更何况现在的两只孔雀看起来脾气大的很。
太子忙站起身质问驯兽师,“这是怎么回事!”
驯兽师满头大汗,支支吾吾道:“奴才也不知道啊,瞧他们的样子,像是……像是发情了……”
“荒唐!还不快控制起来带下去!”太子斥责。
驯兽师唯唯诺诺点头,用尽浑身解数呼唤两只孔雀,可根本无济于事,后来,他不得不冒充雌孔雀的叫声,又拿出一些雌孔雀的羽毛,一面引导一面将两只发情的孔雀引出了宴会厅。
孔雀走后,众人长长松了一口气,皇上方才也受了些惊吓,脸色很不好,他咳嗽两声,对太子便没有好颜色,“以后不许再弄这些劳什子,成何体统!”
太子垂着头恭敬回应。
经过这一出,皇上没了继续喝酒的心思,正要起身离席,薛矜忽而站起身来,对着皇上鞠了个躬,朗声道:“陛下,竹清有事回禀。”
薛夫人一听脸色煞白,她坐在妇人的席面上,和薛矜离得远,拼命给薛白使眼色,让他制止薛矜,可是已经迟了,皇上听了薛矜的话,重新坐回去,饶有兴趣地问:“哦?小竹清有什么事回禀,说来听听。”
薛矜款步走到中间,施礼跪下,道:“竹清知道方才这两只孔雀为何突然失控。”
众人一听,也不由得来了兴趣,心想薛矜乃是个贵族公子,何时还揽去了驯兽师的工作,停止了交头接耳,静静听着薛矜说话。
皇上又哦了一声,“那你倒说说,为何?”
薛矜端正跪在地上,声音明朗,“孔雀的发情期原在春天,现在是隆冬,突然发情只有一个原因,乃是药物所致,竹清方才问过驯兽师,孔雀上台表演之前,曾使用过鸢尾草,这种草本身没有催情作用,可若是同玉茴和豆蔻同时使用,便有巨大的催情作用,十分不巧,今日出门之前,竹清用来熏衣裳的香料里面正好加了玉茴和豆蔻两味香料,孔雀是鸟类,嗅觉较为灵敏,大约是嗅到了竹清身上的味道,同它们体内的鸢尾草起了作用,才导致失控的,所以这件事同驯兽师没有关系,还请陛下不要惩罚他,若有罪,就怪竹清好了。”
薛矜是会些医术的,他说的这些话有理有据,皇上没有怀疑,又想到他是为了替那个驯兽师解围才站出来,对他的善良和勇敢很欣赏,含笑点头道:“没想到竹清还懂这么多知识呢。”
太子却不似皇上一样高兴,他听完薛矜的话,脸色就变了,直直盯着薛矜,待皇上说完话,立马开口对薛矜道:“看来那位驯兽师真该谢谢竹清,替他免了一顿杖责,好了,大庭广众的,不要再讨论这种事了,竹清,回去喝酒吧,父皇不会惩罚驯兽师和那些太监的。”
他想阻止薛矜继续往下说,薛矜却仿佛听不懂一样,继续开口道:“陛下,您可知道这几种香料混合在一起,是极为浓重的催情药物,不仅对动物有效,对人亦是十分有效。”
太子急了,出声喝止:“竹清!”
皇上此时已听出些端倪,他收起笑容,问薛矜,“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
薛矜便磕了个头,进入正题,他面色肃然,稍稍提高了音量,一字一句道:“竹清要为豫王殿下伸冤。”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薛公夫妇和薛白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唤薛矜的名字,太子脸色铁青,也命令薛矜不要胡说八道,唯有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面容隐在暗处,看不清具体的情绪,但是薛矜还是真切感受到了来自皇帝身上那股骇人的压力。
皇上沉默着,众人小声讨论着,薛矜跪在当中,心脏狂跳,这时候,淮安王突然开了口,他道:“我说怎么今日发觉这宴席上少了些什么,原来是豫王殿下不在,陛下,不知豫王殿下有何冤情?”
皇上抬眼看了薛矜一眼,声音低沉阴冷,对薛矜道:“你倒说说看,他有什么冤屈?”
薛矜丝毫不被外界因素所影响,压下心里头的紧张,仍旧不卑不亢道:“那日宴会,豫王殿下赴宴之前,先是由他的侍女在他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放进了玉茴香及豆蔻,之后在宴会上,豫王面前的膳食也被动了手脚,加了些旁人没有的东西,便是鸢尾草制成的翡翠糕,豫王殿下吃了翡翠糕,配合着腰间玉茴香和豆蔻的作用,脑袋开始发昏,便由宫人扶他下去休息,宫人受人指使,将豫王殿下扶到早已有人等候的偏殿之中,接下来再找个借口引陛下前往,如此,证据确凿,豫王殿下百口莫辩。”
薛矜这话像一颗炸弹,在宴会上炸开了,豫王被囚禁的原因其实早已在世家贵族中传开了,但因为涉及皇家秘辛,无人敢提,谁也没想到薛矜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了出来,大家吓得不敢说话,生怕天子一怒,殃及池鱼。
薛夫人差不多快要吓晕过去了,由侍女搀扶着,歪倒在座椅上,薛白也将衣袖拽的生紧,眼睛都不眨地留意着皇上的表情,想着着万一皇上盛怒,他好第一时间冲出去为薛矜求情顶罪。
太子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他脸色泛白,瞪着眼睛看着薛矜,满脸的难以置信,无论是什么结果,他从未想过这件事是由薛矜来拆穿的,虽然薛矜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太子,可这件事背后之人是谁,但凡不傻,都能猜到。
像是有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一起扎向心脏,太子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原以为薛矜即便对自己失望,即便因为纪裴的事对自己有怨恨,至少还是顾着从前的情分的,可今天这一幕,将他所有的自以为完全斩断。
薛矜跪在那,挺拔坚韧,面容在明亮的宫灯照射下,清秀异常,也冰冷异常。
太子闭上眼,不愿再看,在他身后,沉默了半晌的皇上,并没有震怒,反而显得尤其平静,他缓缓开口,语气是帝王不容忽视的凛冽,“薛矜,你可知你说的这些都是死罪。”
薛矜道:“微臣知道,微臣有证据证明豫王的清白,还请陛下过目。”
说罢从怀中取出证据,呈给御前太监,这些证据,有些是豫王自己留下的,有些是纪裴查到的,即便不能百分百证明豫王的清白,但至少能证明豫王此事确有蹊跷,只要皇上开口重新调查,一定能查出更深的证据。
况且,豫王平时的名声在外,他到底是个什么性子,皇上并非不清楚,此前大发雷霆,只是亲眼所见不堪一幕,难以接受,加之又因被此事气得病倒,更是失去了理智,现在皇上平息过来,薛矜不信他私下没有重新琢磨过这件事。
正文 反击(下)
御前太监把薛矜呈上来的证据捧着交给皇上,皇上不动声色翻看着,脸色越来越沉,宴会上的大臣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皇上抬头看了薛矜一眼,之后侧头问谢祯,“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的双手隐在袖中,紧握成拳,他后背挺得笔直,一股寒意由内而外生出,面上却不露分毫,斟酌片刻后恭敬回道:“儿臣对于大哥的人品向来是相信的,但是兹事体大,父皇还是要调查清楚才行。”
皇上又看向薛矜,沉声问:“薛矜,你为何要为豫王申冤?”
薛矜回道:“事有冤屈,自然要申,豫王贤良,不该蒙受不白之冤。”
皇上不再问话,宴会厅一时安静下来,无人敢大声喘气,太子站在皇上身侧,目光没有从薛矜身上移开过,灼灼的视线似乎要将薛矜的心看穿。
薛矜则始终端正跪在中间,身上是少见的凛然之气,薛白看着自家弟弟,眉心紧皱,随后轻叹一声,站起身走出来,来到薛矜身旁跪下,行礼请安道:“竹清莽撞,还望陛下恕罪,但豫王一案,微臣也觉得尚有颇多疑点,还望陛下彻查。”
薛夫人看到大儿子也牵涉其中,脸色愈发白了起来,一颗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却听到上头传来皇上沉闷的声音,“你说说,有何疑点。”
薛白道:“一则,豫王不是那样品行不端之人,他与王妃情意甚笃,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又如何会做出那样的事。二则,即便殿下吃醉了酒,也断然不会选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行为不受控制。其中细节,陛下细想,全都有迹可循。”
在座的人中不乏有支持豫王的,豫王出事后,他们为了自保不敢出头,此时有薛家两兄弟打头阵,他们也纷纷出声附和,表明豫王一事还需彻查。
皇上在看过薛矜呈上来的证据后,心中就起了疑虑,加之冷静之后的心中的猜想,致使他对豫王的事已经有了九分的怀疑。
听到底下七嘴八舌的附和声,皇上猛地合上手中的证据,沉声道:“传朕旨意,豫王谢恒一案疑窦丛生,命薛白为钦差大臣,代朕彻查此案,大理寺主审,刑部协理,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薛白先是一愣,随即立刻俯身接旨,“微臣领旨!”
皇上发了话,大家神色各异,无论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此时都毕恭毕敬站起身高呼:“陛下圣明!”
这件事交给薛白,而不是交由太子处理,皇上的态度已经暗示了很多东西,那些隐藏在大理寺和刑部听命于太子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一场变故,皇上精神开始有些不济,起身让大家尽兴,自己则转身离开,临走之时,对薛矜道:“你跟朕来。”
薛矜本来也还有事要回禀,被皇上单独召见,正好说话。薛公夫妇却吓坏了,以为皇上要对薛矜发难,急得哪里还能在宴会上待的下去,急匆匆就去找小太监打听。
太子一手执着酒杯,一手负在身后,走到薛白面前,笑容冰冷,“恭喜薛大人。”
薛白躬身行礼,“微臣不敢当。”
“你和你弟弟,唱的一出好戏啊,恐怕连洛州最有名的莲云班都自惭形秽呢。”
“殿下惯会说笑,微臣一介书生,哪里懂唱戏。”
太子深深看了薛白一眼,转身走了,薛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松了一口气。
勤政殿里,皇上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疲惫撑着头,薛矜跪在他面前的地上,一动不动。
御前太监进来给皇上奉了一盏参茶,看到皇上疲惫的模样,想要替他按摩头部,被皇上打了个手势支出去。
御前太监应了一声,将伺候在屋子里的所有宫人都领了出去,之后关上了殿门。
除夕之夜,星月稀薄,勤政殿里燃着明亮的琉璃宫灯,照出薛矜面前的一小片区域。
皇上于沉默中开了口,“此事不像是你策划的,是不是和纪裴有关?”
皇上如此一针见血,倒令薛矜很是吃惊,短暂的惊讶之后,薛矜如实承认了,“陛下英明,此事确实是纪裴暗中调查的。”
“他和纪侯入狱,是因为此事?”皇上沉凝片刻,继续问。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纪裴没有将他调查出来的证据告诉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薛矜没有点破,皇上心知肚明。
“你还知道什么?”
薛矜抬头看了一眼皇上,缓缓道:“陛下,纪家是冤枉的。”
皇上手拿参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之后将参茶送到嘴边,饮了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如何知道,还这么肯定。”
“太子殿下指认的文氏确实是纪裴的姨娘没错,也确实通敌了,但她的行为皆是为了她自己,纪裴也全不知情,并非是纪裴指使的。”
皇上轻拂茶盏,“既然是姨娘,若没有主子的指使,如何敢做出这种杀头的大事。”
“因为文氏并不是普通的姨娘,她的身份大有来历。”
“这便是竹清想要禀告您的另一件事。”薛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双手捧上头顶。
勤政殿宫灯明亮,皇上很容易就看清了玉佩的样子,他脸色惊变,猛地站起身,手不小心碰到了茶盏,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御前太监在门外听到动静,警惕地询问,“陛下?”
皇上目光死死盯着薛矜手里的玉佩,对门外道:“无事,都退下。”
说罢他急步走到薛矜面前,想伸手去拿那块玉佩,却在要触碰到的时候又犹豫了。
薛矜的余光看到皇上的手居然颤抖起来,他的声音也隐隐颤抖着,“这东西你从哪得来的?”
薛矜道:“这是文氏的东西,她说是她娘亲留给她的遗物。”
皇上脚下一软,踉跄后退,眼看就要站不稳,薛矜顾不得君臣之礼,忙起身一把搀扶住皇上,皇上顺势拿过他手里的玉佩,用力抓住薛矜的肩膀,“她到底是谁?!”
薛矜忍着肩膀上的疼痛,一字一句将文姨娘的故事讲给了皇上听。
时光如水,在严谨肃然的勤政殿娟娟流淌着,薛矜声音不大,讲起故事来娓娓动人,皇上听得呆了,也愣了,目光望向没有焦距的远方,表情也满是痛苦,薛矜知道,他回想起了最不堪,同时也是最难忘的那段往事。
“……这件事直到文……直到白念公主去世,我们才从她口中知道真相,纪裴若早知道是这样,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委屈公主殿下的。”故事讲完,薛矜犹豫着替纪家开脱,毕竟擅自迎娶公主为妾实在是大不敬,但是所谓不知者无罪,连皇上都不知道这个亲生女儿的存在,又怎么能以此降罪纪家。
“她叫白念……”皇上喃喃自语。
“是。”
皇上不再说话,握着那枚玉佩重新走回到书桌后坐下,手指下意识轻轻摩挲着玉佩,眼中印出浓浓的悲伤,“她是何模样?”
“容貌娟丽,清新脱俗,眉眼动人,丹凤眼尾有一颗小痣。”
“同她母亲一模一样。”皇上牢牢握住玉佩,眼底氤氲出淡淡的水汽。
但他始终没有落泪,沉默了好久,他抬头,眼底的氤氲已然不见,他声音低沉沙哑,“这件事太子可知情?”
薛矜想了想,回道:“皇后娘娘知情。”
若文氏是这样的身份,那她私自联络外敌给白国报仇确实说得通,此事必然也不敢让纪家知道,但是皇后娘娘既然知情,太子还以此事为由监禁纪家,是何居心可想而知。
皇上凝视着手中的玉佩,想着方才薛矜说的话,当初他和白国的静菀公主之事他谁都没告诉,纪献即便知道一些,也从没见过白静菀,薛矜更是不可能知道白静菀的模样,就算一切是凭空捏造,如何得知其中细节以及静菀的面容。
时间再次静止下来,薛矜觉得膝盖跪的开始疼起来,像针扎一样,细细地钻到皮肉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开口道:“你先回去吧。”
薛矜不敢问皇上会如何处置,只能乖乖跪安,拖着酸疼的膝盖走出殿外。
已经快要子时,御前太监站在廊下,看到薛矜出来,上前略行了个礼,笑道:“薛少爷,薛大人他们还在外面等您呢。”
薛矜朝他鞠了个躬,“有劳公公。”
夜风拂过,吹起薛矜的衣袍,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吹来,薛矜紧了紧衣领,冒着寒风走着,刚走出宫门,拇指大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在薛矜肩上落了薄薄一层。
大雪下了半夜,落满了街头巷尾,大年初一一大早,人人都嚷着,瑞雪兆丰年。
薛矜从宫里回来就病倒了,昏沉沉的,发着低热,大夫来看过后说是忧思太过加上染了风寒,开了药煎着,薛夫人坐在床边抹泪,一颗心还没收回肚子里,想着薛矜在除夕宫宴上的举动,恨不得伸手揍他,可见他这幅病恹恹的模样,哪里舍得。
过了几天,宫里隐约出来消息,说是皇上复了陈贵妃的位份,还重新给了她协理六宫的权利。
薛矜已经好了很多,披着一件大氅,呆坐在窗边,薛白审案很忙,薛矜跟他打听过皇上有没有授意他一并审理纪家的案子,薛白摇头。
薛矜轻叹一声,摸着手边温热的茶盏,不知道皇上到底对纪家持什么态度。
突然看到四喜急匆匆从外面跑进院子,看到薛矜,大叫道:“少爷!好消息好消息!”
说着掀开帘子冲进来,气还没喘匀,就忙道:“少爷!好消息啊!侯爷和世子被放出来了!”
正文 出狱
洛州城街上的雪还未化尽,北风掠过,冷气擦在脸上,像刀割似的难受,纵是如此恶劣的天气,天牢门口还是围了好些人,他们有的是之前承恩于纪府的,听说纪家人被放出来了,高兴前来迎接;剩下的多是些看热闹的,毕竟镇北侯纪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兴衰起落都够得上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矜坐在临街一个茶楼二楼的雅间里,窗户正对着天牢大门,他捧着一杯热茶,倚在窗口,有一下没一下喝着,视线却一直停在楼下,一动不动。
不一会,天牢门口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几个官兵打扮的人护送着几个人从天牢里走出来,走在前面的是纪献夫妇,纪献揽着夫人的肩,步履有些蹒跚,薛矜看到往日极爱打扮的纪夫人头上什么珠花都没有,头发也有些蓬乱,整个人缩在纪献的怀中,遮着脸,看起来并不想让人瞧见她的模样。
纪献面容淡淡,没有什么表情,不知是不是身上旧伤发作,他眉宇间有痛苦,走路也不怎么稳当,他们二人很快上了候在旁边的一辆马车。
纪裴跟在他们后面五步的距离,身上藏青色的锦袍蒙了灰,看起来有些破旧,头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额前有零碎的头发胡乱搭着,被风一吹,遮住了他一半眉眼。纵然是衣衫褴褛,他身姿依旧挺拔,俊朗的面上有愁容,对着问候他们的老百姓,纪裴耐着性子朝他们微微颔首,之后停下来对着人群说了几句什么话,才撩起衣袍下摆,上了另一辆马车。
薛矜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窗外了,也没有意识到手中的茶盏被自己越捏越紧,从看到纪裴出现的那一瞬间,薛矜的心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地揪住了,他喝了一大口茶,企图掩盖住心里的慌乱和心疼。
纪裴乘坐的马车行驶到茶楼窗下,纪裴突然撩开了马车的车帘,心有灵犀般朝上望去,薛矜吓了一大跳,猛地缩回身子,茶盏却一不小心从窗口掉了下去,薛矜听到“哐啷”一声,大概是砸在马车顶端的声音。
薛矜暗道一声不好,忙让四喜去吩咐茶楼小厮,不许任何人进他这件屋子,又悄悄躲在窗户后面,聆听楼下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楼下一片安静,并没有任何人上楼,再探出头去看,发现街上的马车早已离开,薛矜这才坐下来缓神,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隐约冒出一点失落来。
皇上放了纪家人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明显打了太子的脸,薛白这边重新调查豫王一案也有了不小的进展,皇上有旨意下来,所有的一切都直接跟他汇报,平日风光无比的太子党在朝堂上一下子偃旗息鼓了,据说东宫都像是笼罩着一层黑云,无人敢轻易靠近。
薛矜是始作俑者,除夕之后,陆陆续续有豫王党上门递拜帖,想要结交薛矜,就连陈贵妃和丞相大人也朝薛矜抛来了橄榄枝,薛矜一律拒之门外,做这件事是无奈之举,并不代表着他就成了豫王党。
薛矜一直在等着太子传召,他知道谢祯一定恨死他了,这笔账他总要讨回来的。
可是没等来太子,却等来了纪裴。
那是纪裴从天牢出来后的第三天,薛矜正因为偷跑出去被发现而被禁足在家,消息是四喜传回来的,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冲到薛矜面前,说纪家的马车停在薛府门口,纪裴正站在外面敲门求见。
薛矜从软榻上一跃而起,手里的话本子都掉到了地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激动,于是又重新歪到软榻上,漫不经心地问:“他来做什么,母亲一定不肯见他。”
“是呀,门房去传话,夫人气得脸都白了,连声说不见,可是世子好似并没有走,依旧站在门口。”四喜替薛矜将话本子捡起来。
薛矜下意识瞟了一眼窗外,今日是个阴天,呼呼刮着北风,院子里的树都被吹弯了腰,薛矜问:“他有说什么事吗?”
四喜摇头,“不曾说,不过奴才想着应当是想来感谢咱们的吧,毕竟若不是少爷您说出豫王的真相,又怎么会引出纪家的冤屈呢。”
薛矜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从四喜手中接过话本子,翻到先前看的那一页,书上的字却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薛矜眼前飞来飞去,就是落不到实处。
“少爷,要不要偷偷溜出去见世子一面?”四喜小声提醒着。
薛矜眉心一皱,冷道:“不见,我见他做什么,我同他早没关系了!别打扰我看书,滚出去!”
四喜耸耸肩,悄声退了出去,薛矜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书页,心里想着不知道纪裴在牢里有没有受刑吃苦,随后又被自己的想法气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以示惩罚。
那天纪裴在薛府门口站了一整天,薛家没有一个人出来见他,之后他托门房送了一封书信给薛公,才悄然离开。
信中写了什么薛矜是没办法知道的,薛夫人好似怕薛矜会再次偷跑出去,以养病为由加重了对薛矜的禁足,连四喜想偷溜出去也变得艰难。
薛矜只能从薛白口中知道一些朝堂上的消息,说皇上似乎是相信了豫王的清白,但是还没有下旨将他释放,又说皇上虽然免了纪家的罪名,却并没有将兵权交还给纪献,如今纪献的镇北侯之位虚有其表。
薛白坐在薛矜的屋子里,看着眼前放着的茶点,犹豫半晌,还是如实相告,“竹清,今日我见了长陵,他说有几句话想让我转告你……”
“我不想听。”薛矜拿糕点的手一顿,忙应道。
薛白看着自己弟弟的表情,分明是想听的,于是不管不顾继续道:“长陵说,要你在除夕夜做那件事实在是蒋天冬走投无路的选择,他已经严惩过蒋天冬,同时他还想向你表达歉意,他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非常严重的错事。”
“呵。”薛矜冷笑一声,“他做错的何止一件事,哥哥,你下次再见到他和他说,他的歉意我收到了,但我不接受。”
薛白担忧看着薛矜,企图从中调和,“竹清,长陵他是个武将,从小在军营长大,没经历过什么感情,所以遇到这种大事第一反应是护你周全,虽然方法选错了,但是他的心是好的,他也不想你跟他一起受苦。”
“大哥!”薛矜出言打断薛白的话,“我当时被纪裴伤害的时候你不是也快气死了,怎么现在反而开始帮他说话了,你还是不是我大哥。”
薛矜说着,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薛白轻叹一声,摸摸薛矜的头,宠爱道:“我当然生气,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你心里分明还放不下他,何苦折磨自己,你为了他不惜拿自己、拿薛家来冒险,如今人家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又连面都不肯见,你傻不傻?”
“救他是一回事,原不原谅是另一回事,反正我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他的,算了,你心肠这么软,以后你也别见他了。”薛矜赌气似的说,边说还边把薛白拽起来往外推,“你出去,别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好好好,兄长错了,我再不替纪裴说话了,你好歹让我把点心吃完,我饿着呢。”薛白笑着说。
两兄弟正在拉扯玩闹,突然外院的小厮走进来躬身回禀道:“禀小少爷,东宫的宫人来传太子懿旨,说要您即刻往东宫一趟。”
正文 决裂
薛白听到小厮的传话,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看着薛矜,下意识道:“不能去。”
薛矜苦笑道:“他如今仍是太子,我怎敢抗旨。”说着就站起身唤了柳芽进来为他更衣,薛白眉头紧皱,“若真要去,让府里的护卫护送你去,或者我陪你去。”
薛矜按了按薛白的手,摇摇头,“不必了,太子要是起了杀心,哥哥就算安排再多的人陪我去也是一样的,但我想,他不会的,哥哥放心吧。”
听着薛矜的话,看着他的表情,薛白不再说话,心里的担忧却没有消减半分,薛矜换了衣裳后上了东宫的马车,为了不让薛夫人担心,还特意叮嘱薛白帮忙隐瞒,要是母亲问起来,就说是姐姐叫他过去。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的背影,薛白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思来想去,他叫来四喜将此事通知给纪裴,希望他能想法子护薛矜周全。
从薛府去东宫的路薛矜从小到大走了无数遍,却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心事重重忐忑不安,他跟薛白说相信太子还未对他起杀心,其实也只是安慰薛白的话,对于谢祯的心思,薛矜现在实在是摸不透。
平日里觉得遥远的距离,今日似乎变短了,薛矜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思绪,马车就停了下来,宫人在外恭顺道:“薛少爷,东宫到了。”
薛矜下车,抬头,是东宫的侧门,朱红色的大门还是那样雄伟壮观,门口的宫人却不再对他微笑,垂着头不敢看他,悄无声息将他引进去。
薛矜跟在宫人后面,穿过回廊,往太子的书房走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来往宫人脚步落地没有声音,回廊边种了许多翠竹,经过冬雪的洗刷后看起来愈发翠绿,薛矜环视一圈,院中景观很是雅致,毓秀天成,充斥着水石清华之意境。
薛矜突然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去观赏东宫的花园了,从前每次来的时候,要么在和谢祯聊天,要么便是提着衣袍加快了脚步,甚少有这样规规矩矩走路的时候,以至于他对东宫的一花一草这样模糊。
转过一个曲水亭,东宫的书房就在眼前,宫人行完礼后退下了,薛矜站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心情,之后才踏进去。
书房没了笑着迎接他的谢祯,安静的落针可闻,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满了一地和煦的光影,角落里的孔雀釉蓝莲花香炉里升着袅袅淡烟,薛矜四下看看,没发现谢祯的身影,正欲转身询问宫人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竟还敢来见我。”
薛矜回首,谢祯从屏风后面负手走出,面色沉静,眉宇轻蹙,眼神复杂看着薛矜。
薛矜心头一跳,忙道:“殿下是君,竹清是臣,竹清不敢抗旨。”
谢祯走过来,逼近他,死死看着薛矜的眼睛,冷笑一声,“你就不怕本宫杀了你?”
薛矜垂下头,不敢和谢祯对视,“君要臣死,臣不敢不从。”
“你还当我是君吗!”谢祯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捏住薛矜的下巴,强迫薛矜仰头看着他,怒目圆瞪,吼道,“薛矜!本宫自认待你不薄,从未将你视作臣子,你为何要背叛本宫!为何!”
薛矜的下巴被捏的生疼,他觉得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了,可是他不敢叫疼,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谢祯,“我从未想过背叛您,我只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不能看着纪裴死,我之前来问过您,如果您那时候肯放他一马,我决计不会走到这一步。”
“哈哈哈哈哈——”谢祯突然大笑起来,眼中浮上一层阴霾,“所以说还是我的错了?薛矜,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恨不得将你捧在手心里宠着,在东宫,你说一,谁敢说二?没想到到头来为了个男人,你竟如此对我。”
“殿下,一步错步步错,您已经是太子了,又何苦要赶尽杀绝。”薛矜眼中含了泪,痛心地劝道。
“你懂什么?你从小被所有人护在身后,连个小风浪都不曾见过,你凭什么来教育本宫!”谢祯说着松开了力道,转而变为抚摸,他的大拇指轻轻擦过薛矜的嘴唇,眼神变得深沉起来,“不过你说得对,一步错步步错,我当初就应该坚持将你娶进东宫来做我的侧妃,成了我的人,你还有什么资格去谄媚纪裴?”
随着谢祯的话语渐落,薛矜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浑身开始发软,像是周身的力气全被抽走了似的,竟然连站都要站不稳,他踉跄一步,勉强扶着椅子坐下,头昏昏地疼,视线不经意瞥向了那个香炉,他猛然惊醒,“你……你在香里放了什么?”
谢祯扬唇一笑,“加了点东西而已,你不是医术很好吗,怎么没发现呢。”
薛矜这才知道方才进来的时候心里太过紧张,没有预想到谢祯竟会对他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招式,一时不察,着了谢祯的道。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脚底下却像是踩了一堆棉花,软得很,根本站不住,一个不留神,歪倒在了谢祯的怀里,谢祯一把揽住他,凑在他耳边暧昧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薛矜,既然我是君,你是臣,那不如让本宫见识见识你的忠诚吧。”
说罢双手一抄,将薛矜打横抱起,一步步迈向屏风后面的软塌。
薛矜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屏风,拼命地摇头,心里顿感一片绝望,他用尽全身力气拽住谢祯的衣领,一字一句道:“谢祯,你不能这样做,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我不差这点仇恨。”谢祯说着将薛矜放在软塌上,一下子扯开了薛矜的腰封,青碧的外袍立时衣襟大开,谢祯俯下身来,用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薛矜的脸颊,“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
薛矜瞪大了眼睛看着谢祯,想要挣脱,浑身再无一点力气,他看着谢祯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自己的鼻尖,心上一直绷着的弦彻底断了,他感觉自己仿佛躺在绝望的黑夜之中,沉沉坠去。
他不挣扎了,也不再开口求饶,他索性闭上眼,不愿再去看谢祯熟悉又陌生的眉眼。
时间仿佛静止了,薛矜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谢祯的呼吸还在耳畔,亲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突然,一个有些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拭去了一滴眼泪,薛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谢祯的叹息声极轻,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却重重砸在薛矜的心上,他听到谢祯冷着声音说:“从小你便是如此,说不过我的时候就会哭,我被你的眼泪骗了不知道多少次,可下一次依旧被骗,薛矜,竹清,为什么偏偏是你!”
谢祯一拳砸在旁边的矮桌上,薛矜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书房外突然传来了喧闹声,很快,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纪裴站在门外,身后是被他打趴下的东宫护卫。
“殿下,奴才们拦不住……”护卫捂着肩膀,颤颤巍巍地说。
谢祯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朝那个护卫使了个眼神让他们退下,站起身走出屏风,“表哥好大的威风。”
“太子,你把竹清怎么了?”纪裴背着光站着,面容隐在暗处,挺拔的身姿带着肃然之气。
谢祯绕到桌后坐下,慢悠悠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口,“竹清已经和纪家没关系了,我把他怎么了和表哥有什么相干,你这样急匆匆跑来,还打伤我的护卫,又该怎么说?”
“僭越冲撞之罪,稍后我自会领,还请殿下将竹清交还给我。”纪裴沉声道。
“我凭什么把他交给你?纪裴,你是不是天牢还没待够?”谢祯失去了耐心。
纪裴定定看着谢祯,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他也不再客气,他两步走到谢祯身前,垂眸看着他,“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吗?你被竹清揭穿的罪行都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但是若那件事被陛下知道,且不说太子之位能不能保住,你的性命恐怕都堪忧。”
谢祯一愣,随之想到什么,脸色忽然大变,他站起身,难以置信道:“不可能!那件事的证据我已经全都处理干净了,你绝不可能发现蛛丝马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祯,你做错的事太多了,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我和竹清将这件事压下来,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惠国的将来是你的,你本不该如此偏执。”
纪裴的声音低沉诚恳,仿佛有一种奇怪的能力,让人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谢祯也知道,他这个表哥性子向来严谨,不会凭空胡说,他会这样说,手里就一定握有证据。
谢祯一瞬间说不出话,他走的太急,每一步都急切想要成功,没想到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两人对峙着,谁都没有说话,时间缓缓流淌,纪裴似乎是发现熏香有些不妥,倒了一杯茶将香炉浇灭,与此同时,他听到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我在这里。”
纪裴忙放下茶盏,冲到屏风后面,看到了衣衫不整的薛矜,他脑袋嗡地一声,眼底立时浮上心疼和歉疚,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薛矜身上,将他抱起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路过谢祯的时候,纪裴停下来看了他一眼,谢祯也看向他,视线最终落在薛矜的身上,谢祯苦笑一声,眼神渐渐变得凌厉,发出一道冰冷的指令,“薛矜,从即日起,你迁出洛州城,永远不可踏入京城半步,否则,我定要薛府全家为你陪葬。”
正文 道歉
纪裴抱着薛矜一路走出东宫,踏出大门的时候,纪裴用力裹紧了披风,以防怀里的人被风扑到,葫芦牵着马车等在门口,看到二人出来,忙迎上来帮忙。
纪裴冲他扬扬下巴,葫芦会意,掀开马车帘子,纪裴抱着薛矜上了马车。等坐稳后,他才稍稍松手,薛矜的脸从披风里露出来,面上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悲伤。
纪裴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脸,心疼问道:“可有受伤?”
薛矜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避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纪裴轻叹一声,看着薛矜的样子,也不敢送他回薛家让家人担心,只能先派了个小厮回去告知薛白一声,之后让葫芦驾着车往镇北侯府走去。
薛矜窝在纪裴怀里,纪裴吩咐葫芦的话他一字不落全听见了,却也没有发表意见,就那样静静待着。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纪裴仍将薛矜抱在怀里,不让他受到一点儿颠簸,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有一点地热,忙从马车上的小桌下面拿出水壶来,喂薛矜喝水。
薛矜身上没有力气,只能就着纪裴的手喝了一小口,不料却呛进了喉咙里,猛地咳嗽起来,将喝进去的一口水尽数咳了出来,纪裴忙不迭拿衣袖替他擦拭,看着怀中之人憔悴哀伤的模样,纪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仿佛被放在火上烤。
若他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对薛矜说那些残忍的话。
这样想着,手掌就不自觉抚上了薛矜的脸,他的手是拿惯了刀剑的,手心结着一层薄茧,摸在薛矜光滑的脸上,粗粝干燥,带着纪裴温热的体温。
这一次薛矜没有躲,任由他抚摸着,他抬眸看一眼纪裴,眨眼的瞬间,却有一滴清泪从眼角落下,他慌忙转过头去,在披风上蹭掉了。
纪裴吓了一跳,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
他不问还好,一问,薛矜便觉得心上有无尽的委屈源源不断涌上心头,鼻尖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往下掉。他不想哭的,尤其是不想现在在纪裴面前哭,可是越这样想,情绪越是收不住,他索性抬起手臂来盖住脸,挣扎着要从纪裴怀里下来。
纪裴怎么能让他离开,用力环住他,低下头来,额头抵在薛矜的额头上,连连道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薛矜没有说话,就这样哭了一路,不肯让纪裴给他擦眼泪,也不肯让纪裴再碰他,马车在镇北侯府门口停下,薛矜总算止住了眼泪,一双眼睛却红彤彤的,他怕丢人,拿披风将自己遮起来,纪裴摸摸他的头,抱着他下了马车。
纪献夫妇已经得了消息,双双站在门口等他们,见薛矜是被纪裴抱着下来的,吓得脸都白了,纪夫人抢先一步问道:“这是怎么了,竹清受伤了?”
纪裴安抚她,“无事,只是有些累了,回房间休息一下就好,母亲不必担心。”
看到薛矜的脸藏在披风里,纪夫人不禁用眼神询问纪裴,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纪裴也不好回答她,缓缓摇了摇头,抱着薛矜回了自己院子,留下纪献夫妇面面相觑,满心愁绪。
将薛矜放在床上,纪裴又探了一下他的体温,还是低热,想着薛矜身上中的迷香,纪裴怕有什么其他的危害,扬声叫来画梅,让她去请大夫来。
画梅应了一声,还未转身,薛矜终于开了口,“不必了,你去药店抓一副药来就好。”薛矜说着报了几味药材的名字,画梅一一记下,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出去抓药。
薛矜开了口,纪裴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他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薛矜,问:“除了身上没有力气,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薛矜缓缓摇头,纪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场面瞬时安静下来,纪裴看着薛矜红肿的眼睛,心头浮上阵阵心疼,他不自禁牵起薛矜的手,捏在手中,像是要无声地传达自己的歉意。
薛矜往回抽了抽,无济于事,反而被纪裴抓的更紧,他索性由他去,闭上眼睛不去看纪裴的表情,却听到纪裴又说:“对不起,竹清。”
薛矜沉默片刻,闭着眼开口,“第三遍了,纪裴,无论你说多少遍对不起,我都不会原谅你,不必再费口舌。”
他感觉到纪裴的手顿了顿,转瞬又将他牢牢握住,微不可闻轻叹一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你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可是竹清,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犯的错。”
“不给。”薛矜毫不犹豫道,“我已经对你没感觉了。”
“你可以欺骗我,但你能骗过你自己吗?”纪裴也是毫不犹豫,他眼中的薛矜纵使是闭着眼,纪裴觉得自己也能看出他对自己满腔的情意,正因为如此,想着此前的种种,纪裴更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他只顾着护薛矜周全,却选错了方法,也忘了问薛矜,需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纪裴索性躺下来,一把将薛矜抱进怀中,薛矜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睁开眼就要躲开,奈何他身上还中着迷香,软绵无力,面对纪裴的禁锢,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被纪裴抱了个满怀。
薛矜气道:“纪裴,你怎么如此不要脸,你若现在不滚下去,等我好过来,绝不放过你!”
“那等你好了再说。”
薛矜听着这话,简直傻了眼,他从不知道纪裴还有这种混不吝的时候,简直像个市井无赖,他恨得牙痒痒,可是纪裴的体温却紧紧贴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纪裴强有力的心跳,就和从前他们每一次相拥而眠一样,纪裴的呼吸声打在耳畔,双手环在他的腰间,这种阔别已久熟悉的感觉,让薛矜所有的狠话全堵在了嗓子眼。
他闭上眼,不再出声,纪裴拥着他,两人默默躺了很久,直到画梅在门外回禀说药已经煎好了。
纪裴再不舍,不也能耽误薛矜吃药,不得不站起身来,他接过画梅手中的药,一勺一勺喂给薛矜喝,温柔的样子就像从前他们恩爱的那段时光,恍惚间,薛矜险些以为他们并没有决裂。
药入口很苦,薛矜眉心紧皱,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开口要蜜饯,待最后一口药咽下去,嘴里却被塞了一个东西,丝丝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很快将药的苦味冲散,薛矜抬头去看,纪裴眼神中盛满了温柔,毫无保留地全投射在薛矜的瞳仁中。
薛矜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忙垂下视线,掩饰自己的慌乱和心动。
那个曾经说着男子汉大丈夫吃药何须蜜饯的纪裴,和现在这个温柔体贴的纪裴,无论怎样改变,薛矜都无法不对他动心。
薛矜讨厌这样的自己,他怕再和纪裴相处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轻易原谅他,于是当药效开始起作用,恢复了一些体力的薛矜,便吵着要回家。
纪裴不敢阻拦,纪夫人前来相劝,被薛矜以家母会担忧为由挡了回去,纪夫人想着自己儿子把薛矜气吐血的场景,也很是心虚,见薛矜坚持,只能派人将他送回去。
纪裴要护送他,被薛矜手脚并用地赶下了马车,无奈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直到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才收回视线。
纪夫人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责怪道:“早知道这样放不下,当初又何必说那些话,竹清这样骄傲的一个孩子,未必会回头。”
“他会回头的。”纪裴又看一眼薛府的方向,定定道。
纪夫人摇着头回了院子,纪裴袖中的手轻轻握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让葫芦备马,他要进宫面圣。
既然已经让太子知道自己掌握了那件事的证据,那就不能不禀告皇上了,无论他以前念了多少次旧情,这次也是该放手的时候了,皇家的纷争,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卷进去。
没有兵权的镇北侯府,已经不能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没必要再将这样一个催命符放在自己身上。
薛矜回到家中,薛公和薛夫人还是知道了他去见太子的事,看到他平安回来,薛夫人拍着胸脯只念阿弥陀佛,紧紧抱住薛矜,哽咽道:“你吓死我们了,怎么一个人去东宫,你若是回不来,我和你父亲该怎么活!”
薛矜拍拍薛夫人的后背,笑道:“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太子殿下虽然生气但是并没有为难我。”薛矜说罢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薛夫人摸着薛矜的手腕,觉得有点热,忙吩咐下人又是熬药又是准备姜汤,“一定是出去受寒了,你这身子本就不好,大冬天的还这么折腾,快回去歇着。”
“不忙。”薛矜咳了一阵,拉着薛夫人到偏厅坐下,视线在薛公和薛夫人之间扫了扫,突然屈膝跪在二老身前,薛夫人震惊地去拉他,薛矜却不肯起来,对着二老磕了一个头,说:“孩儿自知从小顽劣,害父亲母亲操心,如今孩儿已经这么大了,却还不能替父母分忧,反而累的父母常常因为孩儿担惊受怕,竹清在此先给父亲母亲赔不是。我想着,如今京中是多事之秋,而我身子又一直不好,不如就让我随着师父去药王谷住一阵子,也好让我避开这些琐事,顺便让师父替我调理调理身子。”
正文 离家
薛矜的话让薛公夫妇愣在了当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薛矜说的是什么意思,薛公皱着眉道:“那怎么行,你从未离开过我们,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如何放心,在家里一样可以养身子,让仙道来咱们府上住下就是。”
薛夫人忙附和道:“是啊,这可不能胡闹,你走那么远,我和你父亲岂不是天天为你担心。”
薛矜道:“可若是我继续留在京城,难保不会再被太子殿下召见,或者是纪裴天天来府上拜访,届时我也再找不到好理由拒绝他们,这样伴君如伴虎的生活岂不更让你们提心吊胆吗?药王谷是个极清幽的地方,风景也好,师父跟我提过好几次,他老人家一个人膝下寂寞,我也该去陪陪他,尽一下孝道,若父亲母亲实在不放心,我可以把四喜一并带去,照料我的日常起居。”
薛矜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他给太子殿下使了这么大的绊子,太子这次放过他,难保下次不会再发难,留在京城终究是不能让人安心,要是去了药王谷,一来可以远离太子殿下的视线,二来有什么事也可以他身子不好为由搪塞过去,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薛公夫妇互看一眼,犹豫了好久,也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薛矜的师父是他小时候重病之时救过他性命的一个仙道,当时仙道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收薛矜为徒,这么多年他的人品薛公也看在眼里,让薛矜跟着他,薛公是放心的。
事到如今,薛公再不舍也只能应下了,薛夫人一想到捧在手心的小儿子要离开,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拿帕子擦了又擦,伏在薛公怀里抽泣。
薛矜忙走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母亲别哭,孩儿这么大了,也是该出去见见世面,我会常常回来看你们的。”
母子二人免不了抱在一起哭了一阵。
父母这关过了,薛矜连夜给师父飞鸽传书说了此事,仙道来的也很快,三日后的一大早便出现在薛矜的院子里,胡须似乎又长了一些,拂尘甩得衣袂翻飞,他坐在桌边,拿眼睛斜斜看着薛矜,哼一声,“早就说过让你随我一同去,你偏不肯,如今变成孤家寡人,想起为师来了,哼。”
薛矜凑过去,笑着哄他,“师父是孤家寡人,徒弟自然也要效仿才是,嘿嘿,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急什么,我还没答应让你去呢。”仙道抚着胡子道。
薛矜伸手一把拽过他的胡子,瞪着眼撒娇,“你若是不让我去,我就把你这胡子都拔光!”
“放手放手!兔崽子!”仙道把自己的胡子解救出来,拿拂尘狠狠打了薛矜两下,故意道,“你就这么走了,你那夫君怎么办,此前他可是说过,等事情结束了,要同你一起去药王谷隐居的,你不管他了?”
“谁要管他!”薛矜脖子一横,“我早不要他了。”
仙道啧啧两声,很是怀疑地回道:“你最好是。”
薛矜的行李早已收拾好,柳芽和柳枝两个小丫头一边收拾一边哭,哭得薛矜心烦意乱的,又不能把她们都带走,只能是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勉强止住两个小丫头的眼泪。
事情定下来后,他心想着已经在京城逗留三天了,担心太子追究,所以决定当天下午就动身。
薛府大大小小的人都来送行,薛慧云也大老远跑回娘家,跟薛夫人抱在一起抹眼泪,薛白则满脸愁容和担忧,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拉过薛矜,压低声音严肃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去药王谷?”
薛矜不好瞒他,只能把太子说的话一五一十跟薛白说了,末了叮嘱薛白,千万不能告诉父母,免得他们伤心难过。
“此番离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归家,家里一切都辛苦大哥了。”薛矜说着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涌出,他忙眨了眨眼,生生忍住了。
薛白怜爱摸摸他的头,心里明白太子殿下留下薛矜一命算是格外开恩,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放心吧,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就算人不能回来,也要多给家里写信。”
“我会的。”
两人说着话,薛慧云过来拉薛矜,对着薛白娇嗔,“阿弟就要出远门了,你还念叨他,让阿弟去跟爹娘告别。”
薛矜走过去,再次跪在了父母亲面前,薛夫人简直要哭成一个泪人,将薛矜搂在怀里,迟迟不肯松手。
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斜,不得不动身,薛矜才跟着师父上了马车,四喜在前面赶车,一扯缰绳,马车便驶出去,薛矜掀开车帘子,不住地跟家人挥手告别。
马车渐行渐远,随着距离拉开,薛府门口的人群也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薛矜才放下帘子,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泪流满面。
他靠在马车里,哭得伤心,仙道看着有些不忍,难得没有打趣他,心疼道:“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掉眼泪,男儿流血不流泪。”
薛矜抹了一把眼泪,泪眼婆娑看着仙道,问:“师父,你说我还能回来吗?”
“怎么不能?”仙道说,“那个太子之位还能坐稳几时尚不可知,况且就算他没有被废,以后事情越来越多,他哪儿还记得你,过几年你便可回来了。”
就算这话是安慰,薛矜也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正想着闭上眼睛假寐一会,免得再去胡思乱想,突然听到马车后面传来阵阵马蹄声。
薛矜起初还以为是有人路过,可是细听下来,那马蹄声由远及近,分明是在一步步朝着他们的马车靠近。
薛矜心头猛地一颤,突突跳动起来,仙道显然也听见了,他掀开眼皮看一眼薛矜,幽幽道:“不看看是谁来送你了?”
薛矜按住自己的手,强压住去掀开车帘的冲动,索性一闭眼,道:“有什么好看的,或许是过路人,我又不是人见人爱,还能谁都来送我。”
他话音刚落,马儿已经追上了马车,马蹄声也在车窗边缓下来,四喜在前面道:“少爷,是世子爷来了。”
薛矜开口就要骂人,马车车帘被人从外面撂开,纪裴弯腰看向里面,和薛矜打了个对面,两人视线在空中相交的瞬间,薛矜心一下子顿住,慌忙移开视线。
“竹清,为何不等我?”纪裴问。
薛矜冷道:“我为何要等你。”
“我曾和师父许诺过,要同你一起去药王谷隐居。”
“管我什么事。”薛矜说着就去扯帘子,纪裴却不让他得逞,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只看得薛矜浑身不自在,他羞愤不已,骂道,“你怎么如此无赖!”
“正人君子做了这么多年,当一回无赖也未尝不可。”纪裴温柔看着薛矜,道,“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和师父先去,过一天我来找你们。”
“谁要你来!”薛矜怒视着他。
纪裴却扬唇轻笑,笑容里漾着十二分的温柔,他将手伸进马车,手掌心覆在薛矜的头上,轻轻揉了揉,薛矜本来想躲开的,可是纪裴的手心太过温暖,薛矜像是一下子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剩下一颗心扑通直跳。
纪裴说罢,放下帘子,一夹马肚子,指挥着马儿往回走,等薛矜反应过来探出头去看的时候,纪裴已经跑出去好远,薛矜气红了脸,冲他的背影大喊:“你不许来——”
正文 入谷
药王谷位于清溪山山腰的一处凹陷之地,距离洛州城六百多里,清溪山山清水秀,森林茂盛,适宜的气候使这里生长着许多奇花异草,药王谷面积不小,六间小竹屋依山而建,竹屋前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便种着清溪山中的花草,都是难得一见的药材,院子旁边有一汪碧潭,碧潭右侧的羊肠小径是唯一通往山外的道路。
这地方薛矜从未来过,初见便觉得惊艳,站在碧潭旁边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虽是冬季,谷中却不见凋零凄凉之景,竹屋周围的翠竹和山间片片红梅衬得这里清幽雅致,院中的草药也都绿意盎然,两个小药童在弯腰查看草药的长势,看到仙道回来,直起身行礼之后又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
仙道捋着胡子看着看呆了的薛矜,笑道:“如何?为师这地方不错吧?”
薛矜连连点头,“真想不到你平日不修边幅的,居然还有这么清静的住处。”
“什么不修边幅,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仙道说着推薛矜一把,“别愣着了,快回去烧水做饭,为师饿了。”
“啊?”薛矜眨着眼,“要我烧水做饭?”
“不然呢,你以为你是来享清福的。”仙道说着自顾自望院子里走。
薛矜紧跟上他,诧异道:“那我此前没来的时候,总有别人做饭吧。”
“你没来的时候他俩可以做饭,但是你也瞧见了,他们现在忙着呢,而且你是他们的师兄,没道理师兄来了还要师弟下厨的。”仙道边说边走向了最大的那间竹屋,站在门口回头对薛矜笑,“这间是我的,最远那间是你两个师弟的,余下的你自己随便挑一间住下。”
仙道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回了自己房间,剩下薛矜一个人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四喜抱着薛矜的行李站在身后环视了一圈,指着右手边的一间竹屋道:“少爷,那间是第二大的,您就去住那间吧。”
薛矜点点头,推门而入,屋子不小,住一个人绰绰有余,里面虽然陈设简单,却胜在干净整洁,大约是有人提前打扫过,靠窗的桌子上还摆着一个青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刚折下来的红梅,屋子中央青铜香炉里燃着淡淡的熏香,细闻下来,能嗅出来是用几种药草调出来的香,让人心神平静。
薛矜很喜欢这个地方,打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回头对四喜说:“别忙着收拾了,你先去准备一下今日的午饭,吃过饭后再出谷去镇子上买几个小厮回来,总不能以后真的让咱们主仆烧水做饭吧,我可不会。”
四喜一一应下,把薛矜的床铺好后就出去忙活了,薛矜简单休息了片刻,散步到院子里的草药地里,和两个师弟见礼,两个师弟看着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一个叫川贝,一个叫当归,薛矜哑然失笑,问道:“这是师父给你们取得名字吗?”
川贝性子活泼,话也多些,笑着回道:“是师父取的,我和当归都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师父便取了这样两个名字,说是好记。”
“确实挺好记的。”薛矜蹲在两人面前,看着地里的草药,又问,“这些看着不像寻常草药。”
川贝道:“这些都是药王谷才有的草药,师父用来炼丹用的,贵重的很。”
薛矜恍然大悟点头,接着从衣袖里掏出两个形状别致的玉佩,分别递给川贝和当归,道:“作为你们的师兄,初来乍到,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一对玉佩不值什么钱,但是样子好看,送你们玩吧。”
川贝开心接过玉佩,对着薛矜乖巧说了声,“多谢师兄。”
当归却不为所动,并不伸手接,仍旧只是一心查看着药草,从薛矜出现,他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川贝见状用胳膊碰了碰当归,当归才转过头,面色淡淡,礼貌又疏离,“多谢,当归心领了,只是药王谷用不上这种名贵的礼物,还请薛公子收回。”
叫的是薛公子,而不是师兄,可见当归并不认可薛矜。薛矜有些尴尬,摸摸鼻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川贝见状忙接过另一个玉佩,对薛矜赔笑道:“当归性子冷淡,师兄别见怪,我替他收着,谢谢师兄。”
“没事。”
两人说着话,四喜过来通知他们可以开饭了,薛矜又亲自去请了师父,师门一家子第一次聚齐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除了薛矜,其余几人对吃的东西要求都不高,席间,不知是不是川贝当归太安静,薛矜也难得的没有多说话,仙道只是为他们师兄弟互相介绍了两句,就自顾自喝酒了,大家倒也随意。
之后四喜从镇子上买回来三个小厮,两个负责厨房,一个负责杂务,仙道知道薛矜吃不了苦的性子,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药王谷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仙道对薛矜比在外时更严苛些,会让他一大早起来和两个师弟一起做早课,之后便是照顾谷中的花花草草,偶尔会有人来谷中求医,通常是仙道和当归去出诊,日子过得平淡而寂静。
薛矜本以为自己会适应不了这样寂寥的时光,没想到真正住下来后反而静下心来了,他最常做的事便是捧着一本医术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一面看书一面晒太阳,谷里的时间过起来都仿佛比外面慢得多,第一支迎春花开的时候,薛矜已经读完了半本医术。
这日仙道出门问诊,薛矜躲在屋子里按着医术上的方法配制药剂,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川贝的声音,似乎在高声问着什么,薛矜以为是来求医的人,便没有在意,直到一个再熟悉无比的声音,透过窗户直达薛矜耳中。
“我来找薛矜。”纪裴的声音深沉厚重,只听声音便知道是个长身玉立之人。
薛矜手一抖,手中的草药就掉到了地上,他跑到窗户边一看,纪裴一身墨色长袍,腰间戴着佩剑惊鸿,头发全梳起来,用一个白玉冠束着,远远看去,身形俊郎,惹眼的很。
川贝将他拦在门口,戒备质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没有一个叫薛矜的。”
薛矜来这里的理由仙道告诉过川贝和当归,川贝看着纪裴明显不是求医的人,又见他带着剑,以为他是宫里的人,来找薛矜麻烦的,所以提高了警惕。
纪裴朝川贝微微颔首,抱拳道:“在下名叫纪裴,是薛矜的夫君,我同他约好了在此相聚。”
他这一番自我介绍显然是令川贝意料不到,呆愣愣张嘴发出一声“啊”,不知该作何反应,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当归显然也很意外,他停下手里的活,深深看一眼纪裴,走到川贝身边,问纪裴,“你真是薛矜的夫君?”
纪裴点头,“是,还请两位通融通融。”
薛矜一把拉开门,气鼓鼓冲出来,指着纪裴道:“谁是你夫君,我不是说了不许你来吗!你怎么如此无赖!”
纪裴看到薛矜,脸上立刻显出温柔的笑意,眼里再没了旁人,对薛矜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拜过堂的,我们又没写和离书,怎么就不是夫君了。”
“谁和你拜过堂!分明是我一个人拜的堂。”薛矜没留神,就这样落入了纪裴的言语陷阱。
果然,纪裴一听这话,笑意更甚了,“是我的错,一定再补一次大婚给你。”
“你——”薛矜这才意识到纪裴是故意的,又气又羞,涨红了脸,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都骂不出来,只能转身就走。
有了这样一段对话,川贝也信了纪裴和薛矜的关系,心想着应当是小两口闹别扭了,可他着实没想到薛矜这样一个世家少爷居然会嫁给人做男妻。
正在愣神的时候,纪裴朝他们兄弟二人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追着薛矜去了,川贝站在原地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当归也同样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薛矜跑的急,像是逃离,纪裴步子稳健,却渐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一阵风过,吹起纪裴的一角衣袍,他腰间的惊鸿剑在夕阳中泛着光,背影看上去那样矜贵,当归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一把大青叶。
薛矜把纪裴关在门外,对着门嚷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纪裴隔着门说。
薛矜听得一愣,下意识以为太子又对纪家发难了,惊道:“你什么意思?”
“你把门打开,我慢慢同你说好不好?”纪裴哄道。
薛矜这次才不会再上当,他轻哼一声,“你休想骗我,我才不会开门,你没地方回去随便你去什么地方,反正不能继续留在这,药王谷不欢迎你。”
纪裴不再继续敲门,像是妥协了,他道:“无论欢不欢迎,既然来了,至少要等师父回来打声招呼,你先歇着,我在外面等着师父。”
说罢外面脚步声渐渐离开门口,薛矜从门缝看了一眼,见纪裴确实走到了院子中,端坐在藤架下,一副等人的姿态。
薛矜哼了一声,懒得理他,继续去调制药剂,可是原本熟记在脑海里的配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他眼前乱飞,他一个都抓不住,目光总是不自觉想往窗外看,他烦的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薛矜将自己烦躁的心情一股脑发泄出来,对着门吼道:“我都说了不见不见不见!你真烦人!”
门外却是四喜的声音,“少爷,是我,给您送点心来了。”
薛矜“哦”了一声,打开门,四喜端着几碟子点心,薛矜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玉酥斋的,里面还有他最爱的栗子糕。
四喜笑着说:“少爷,这都是世子爷带来的,不知道他用什么装的,都还温热着呢。”
越过四喜的肩膀,能看到纪裴仍坐在院中,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一杯茶水,薛矜心中含着一股燥火,很想一把抓起点心朝纪裴狠狠砸去,可是手触碰到点心,却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他不争气地想:这些可是京城玉酥斋的点心啊!
正文 酒香
那些点心最终也没能变成武器砸向纪裴,薛矜到底还是舍不得,他觉得砸坏了纪裴事小,浪费了这些点心罪过可大了。
但他也没有吃,他认为作为一个有骨气的人,是不能吃自己讨厌之人送来的点心的,那一碟子点心放在屋子里,薛矜瞪着眼睛看着它,心里又把纪裴骂了一百遍。
傍晚的时候,仙道回来了,他看到纪裴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十分平淡说了句,“来了。”
纪裴恭恭敬敬拱手行礼,“长陵见过师父。”
仙道将药箱丢给川贝,上下打量一眼纪裴,勾唇笑道:“这声师父可不敢当,竹清说了,你已经不是他的夫君,你自然也不能随他叫我师父。”
他们的对话薛矜在屋内全然听见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师父此前一直拿这个事打趣他,薛矜以为师父对纪裴并没有意见,没想到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他将脸贴在门缝上,竖起耳朵继续听他们说话。
纪裴碰了个软钉子,但他面色如常,对着仙道又鞠一躬,谦卑道:“师父教训的是,是长陵对不起竹清,这次是特意来跟他赔罪的。”
仙道边走边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掺和,你若想留在这里,便不要再同外界有什么联系,如若不然,药王谷也不欢迎你。”
说罢看到薛矜的房门紧闭,冲着薛矜叫道:“孽徒!为师回来了也不出来迎接,越发没规矩了!”
薛矜听到师父同意留下纪裴,心情很是复杂,似乎有些懊恼,却又隐约冒出些欢喜,来不及去理清楚思绪,薛矜一把拉开门,小跑到仙道身边,装作不知情笑道:“哎呀,我在屋子里配药呢,都不知道师父回来了,师父出诊累不累啊?”
“哼!”仙道横他一眼,吹着胡子负手回了自己屋子,留下薛矜和纪裴二人立在院子里。
薛矜回过头去看纪裴,纪裴也正看着他,夕阳下的纪裴身上仿佛都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使本就贵气的人显得格外温柔,纪裴走到薛矜身边,垂眸看着他,眼神灼灼,饱含深情叫了一声,“竹清。”
“哼!”薛矜也横他一眼,学着仙道的样子,负手去了药房。
纪裴看着薛矜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宠溺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先前简直是疯了,这样乖巧可爱的一个人,他怎么忍心那样对他。
药王谷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小小的餐桌坐满了人,川贝从未出过谷,薛矜的到来已让他有些意外,但薛矜好歹是师兄,为人又和善,和川贝聊得来,川贝倒没显得多拘谨,现下多了个纪裴,瞧着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不像薛矜这样好相处,川贝也不敢多说话,束手束脚起来。
当归还是一副冷淡的性子,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默默埋头吃着饭,可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他的眼神会在纪裴和薛矜之间停留片刻,之后又恢复如常。
纪裴带了满月楼的好酒,亲自给仙道斟满,举杯道:“长陵敬师父一杯。”
仙道轻轻一嗅,便闻出了醉月红的味道,他满足地眯起眼睛,端起酒杯同纪裴碰了一下,之后一饮而尽,餮足道:“还是醉月红的滋味最得我心啊!”
薛矜拿筷子戳着碗里的菜,嘟囔道:“一壶酒就把你收买了,还为人师表呢。”
仙道悠哉哉道:“我和他又没仇,你俩有什么误会晚上回去关上门自己解决,别耽误我喝酒。”说完又是一杯酒下肚,纪裴没来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喝,虽也惬意,但到底没有两个人喝来的有趣,薛矜气得抿起嘴,恨不得要将那个酒壶看穿,最后一咬牙,一把夺过纪裴手里的酒壶,囔道:“我也要喝!”
纪裴忙道:“竹清别闹,这个酒烈的很,明日我陪你喝米酒好不好?”
“不好!”薛矜说着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了,在纪裴要抢夺酒壶的时候把酒壶牢牢护在怀里,“你们喝得,我凭什么喝不得!”
纪裴看着他闹,也无能为力,好在这里是药王谷,即便喝多了也没什么事,只能由着他去。
最后三个人喝完了两壶酒,仙道和纪裴尚能正常说话,薛矜已然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再来!满上!”
纪裴抓住他的手,哄道:“不喝了,你醉了。”
“胡说!我没醉!”薛矜闭着眼睛说着胡话。
仙道看着他摇摇头,对纪裴道:“他都把自己灌醉了,这样好的机会,回去好好把误会解除了,这孩子心里有你,我瞧着他死鸭子嘴硬也不好受。”
“是,多谢师父。”纪裴说着给仙道鞠了个躬,搀扶着薛矜往外走,薛矜酒量差,今日又喝得多,整个人醉成了一滩软泥,纪裴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朝他房间走去。
薛矜整个人骤然腾空,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环住纪裴的脖子,皱着眉嘟囔,“纪裴,别晃,头晕的厉害。”
“好,不晃,我们回家。”
月色下,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像是交颈的鸳鸯。
川贝帮着收拾完厨房的活儿,回来的时候看到当归站在他们的房门口看着薛矜房间的方向出神,川贝不明所以,叫了一声,当归才回过神来,朝他淡淡道:“忙完了?”
“你瞧什么呢?”川贝点了点头,顺着当归的方向看去,薛矜的屋子还亮着灯,窗户边偶尔走过一个高挺的人影,川贝知道,那是纪裴在照顾喝醉的薛矜,可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当归答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薛矜的酒品很好,喝醉了酒就乖乖躺在床上,兴奋的劲儿过了后,不吵不闹的,乖巧的很。
纪裴接过四喜打来的热水,沾了热毛巾挺他擦脸,喝过酒后的薛矜脸颊红彤彤的,在烛光下,如玉石般剔透,他睫毛很长,浓密的睫毛衬着醉红的脸颊,精致的不像话。
纪裴小心翼翼用毛巾给他擦了下巴脖子,之后又把毛巾盖在薛矜的眼睛上替他热敷,热敷缓解了薛矜的醉意,让他觉得很舒服,他动了动胳膊,张着嘴说:“还要喝!”
他的唇比脸色还要红上几分,带着艳丽的色泽,让纪裴移不开眼,纪裴轻叹一声,大拇指按在薛矜的唇瓣上,轻柔地碾了碾,薛矜居然下意识伸出石头舔了一下纪裴的手指。
纪裴脑中瞬间炸成了一片空白,再也忍不住,附身下去吻住了薛矜的唇。
唇齿间还有醉月红的香气,带着桂花和香梨的甜味,纪裴的舌尖扫过薛矜的唇,薛矜的唇便自觉微微张开,同他吻在了一起,彼此间流转着是对方最熟悉的气息,这个阔别已久的吻,唤醒了两人心中从未消失过的情意。
薛矜的手环住了纪裴的脖子,覆在眼睛上的毛巾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一旁,薛矜微微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含糊不清叫了声,“……纪裴?”
纪裴的吻流连到薛矜的耳边,柔声回应,“是我。”
薛矜却似乎没听到般,又一遍一遍叫着,“纪裴,纪裴,长陵哥哥。”
纪裴捧着他的脸,额头抵在薛矜的额头上,不厌其烦一遍遍回应,“是我,我在这里。”
薛矜定定看了他片刻,泪水突然一涌而出,他屈膝一脚踢上了纪裴的肚子,哭着骂道:“你个王八蛋!你是坏人!你为什么不要我!我对你那么好!”
他这一脚踹的不轻,纪裴吃痛,却也顾不上,只能用力抱住薛矜,心疼又悔恨,“我是坏人,我没有不要你,我如何舍得不要竹清呢。”
他轻轻替薛矜擦着眼泪,薛矜一转脸,又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纪裴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却纹丝不动,任由薛矜咬着,直到闻到了丝丝血腥气,薛矜才猛地醒过神来,松开嘴一看,纪裴的手上留着两个小虎牙的牙印,正往外冒出一点血珠子。
薛矜吓得酒醒了一半,挣扎着站起身,慌里慌张道:“出血了,我给你找止血的药。”
然而他脚下没力气,刚迈出一步,就摔在了纪裴的怀里,纪裴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道:“没事,一点都不疼。”
薛矜直面纪裴,一颗心似乎堵在嗓子眼,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眨眼,落下两滴泪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无声地哭着,手却不自觉攀上了纪裴的肩膀,懊恼道:“你这样没良心,可我还是放不下你,我怎么这么没用!”
纪裴吻掉他的眼泪,闭着眼,觉得薛矜的眼泪全都流进了自己的心里,浸得他整个心酸涩地疼起来,他握住薛矜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哑着声音道:“竹清,对不……”
一句道歉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薛矜堵了回去,薛矜尖细的虎牙擦过纪裴的唇,带着一点酥麻,青涩又霸道,薛矜吻得凶猛,纪裴回应的也认真。
慢慢的,纪裴转守为攻,引导着薛矜,将这个缠绵的吻一步步深入,从唇角,到下巴,到喉结,再到锁骨。
薛矜挎着腿坐在纪裴身上,两人衣衫堆叠在一起,难耐的低吟中,漾过阵阵酒香,纪裴一手解开薛矜的衣带,一手蓄力,隔空灭了烛火,屋子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彼此的呼吸愈发清晰,近在耳畔,一寸一寸,都诉说着久别重逢的疯狂。
正文 小别
薛矜是半夜醒的,宿醉之后头闷闷地疼,口渴难耐,他张了张嘴想要四喜给他送一杯水,却觉得嗓子哑的厉害,翻了个身正预备自己起身,突然摸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薛矜立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借着窗外稀薄的月光,他看清躺在身边的人正是纪裴。
薛矜当即怔住,脑子里飞速闪动着昨晚的画面,只有断断续续的片段,已足够让薛矜震惊,他稍稍一动身后某处传来的隐秘不适和屋子中间放着的那个大木桶,都宣告着昨晚的一切并不是做梦。
薛矜的脸都黑了,要是早知道喝醉酒后会闹这么大的笑话,打死他都不会碰那个酒壶。
纪裴睡得安稳,一只手还呈环抱的姿势放在薛矜的枕头下,俊朗的面容在月色下浮着一层冷光,薛矜瞧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抬腿一脚将纪裴踢下了床。
好在纪裴是习武之人,反应非常迅速,腰间用力一个转体,稳稳站在了地上,下意识问:“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薛矜拿枕头砸他,气道:“谁让你睡在这里的!”
纪裴穿着中衣,抱着枕头,站在床边,被自家夫人骂得有些茫然,“你啊。”
“胡说八道!”薛矜指着他,“我还没原谅你,怎么可能和你睡一个被窝,定然是你趁着我喝醉酒非礼我,你这个流氓!”
纪裴哑然失笑,“怎么还倒打一耙,流氓这个名声我可不敢当。”
“那你就是说我是流氓了?难道还是我主动勾引你的不成!”薛矜无理也不饶人,他反正记不得了,所以一定是纪裴引诱他的。
纪裴在床边坐下,含情看着薛矜,“竹清自然也不是流氓,只是你醉酒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
薛矜耳根一红,脸色却还板着,“少在这里油嘴滑舌,你就是说上一车好话我也不会原谅你!”
薛矜说罢,推开纪裴就要下床找水喝,奈何腰间酸软,刚站起来就哎唷一声,又坐了回去,纪裴忙搂住他,关切道:“好好躺着,我去给你倒水来。”
薛矜指着纪裴的背影,又羞又恼,“你你你!你昨晚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腰都快要断了。”
纪裴倒了一杯水,扶着薛矜的肩膀想喂他喝,却被薛矜一把夺过,自己慢慢喝起来,纪裴轻扬唇角,抚着薛矜的背,替自己鸣不平,“世子妃可冤枉我了,昨晚结束后,我本来要了水要帮你清洗的,是你自己在浴桶里不安分,闹的洒出来半桶水,还囔囔着什么要把亏欠你的都补回来……”
“噗——”薛矜一口水全喷了出来,慌忙去捂纪裴的嘴,“住嘴住嘴,不许说了!”
纪裴说的事薛矜隐约有点印象,他记得纪裴抱他去清洗,是他一把将纪裴一起拽进了浴桶里,还主动伸手去脱他的中衣,说什么要洗鸳鸯浴,还要让纪裴把这些日子亏欠他的都补给他,两人在浴桶就闹起来,水洒出来一大半,剩下的也都凉透了,没有办法,纪裴只能让四喜重新上了一桶水,半亲半哄得才给薛矜洗干净,抱上床去。
这些画面一股脑涌进了薛矜的脑海,他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红晕从耳根蔓延到了脸颊,从回忆里醒过神来的薛矜觉得手心温热,这才发现他还一直捂着纪裴的嘴,忽觉手心像是燃了一团火,他猛地收回手,一把将被子扯到头顶,钻了进去。
纪裴被他害羞的模样逗笑,轻轻拍了拍那鼓起来的被子,“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你不许再说了,不然我就把你赶出谷去!”薛矜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瓮声瓮气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要是被赶出谷了我可就没地方可去了,还请世子妃开恩。”纪裴也躺下来,把薛矜圈进怀里,柔声道,“还要不要喝水?”
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喝水,薛矜没动,也没回答他,纪裴便就这样安静拥着他,过了一会,伸手扒拉被子,“好了,出来吧,躲在里面会闷坏的。”
薛矜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看纪裴一眼,很快翻了个身,背对着纪裴,似是赌气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纪裴摸摸薛矜的耳垂,欢喜之情都快要溢出来了,“好。”
等薛矜再次醒来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身旁的被窝空了,纪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薛矜揉着眼睛坐起来,纪裴刚好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洗脸盆,看到薛矜,笑容温柔的像晨曦,“醒了?来洗脸了去吃早膳。”
薛矜不解道:“你怎么做起这种事了,四喜呢?”
“是我不让他来的,为了让你早些原谅我,我要好好表现才是。”纪裴说起讨好的话来一点儿也不别扭。
薛矜却别扭的很,他抖抖肩膀,挽起袖子洗脸,“我可不敢劳烦世子爷伺候,担待不起。”
“从前都是你照顾我,以后换我来照顾你。”纪裴说。
薛矜迅速擦了脸,套了件外衣就往外走,他很不习惯纪裴这样献殷勤的样子,可是一想到他这样都是为了讨好自己,又觉得自己对他甩脸色很过意不去,于是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回头冲纪裴叫道:“不是要吃早饭吗,不赶快去,一会儿都被川贝吃光了。”
纪裴迎着光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朝薛矜伸出手,薛矜见了,一巴掌用力拍在纪裴的手掌心中,转身朝厨房旁的餐厅跑去。
大家都已入座,薛矜来晚了,想到来晚的原因,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对大家点了点头,又十分乖巧叫了声,“师父~”
仙道睨他一眼,“嗯,气色不错,果真是小别胜新婚。”
“师父!”
仙道捋了捋胡子,不再继续逗他,“今日起晚了,错过了早课,吃完早饭后补上,多上半个时辰。”
“是。”薛矜垂着头乖巧地答。
川贝坐在薛矜对面,想问问他脖子上为何会有个红印,他此前分明种过一种驱蚊的草,效果一直很好,没理由这才三月就有了蚊子,但想了又想,觉得这个问题好像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中问出来。
纪裴坐在薛矜左手边,帮薛矜倒了一杯热茶,当归坐在门口的位置,主动起身帮着小厮替大家盛粥。
是用药王谷自己种的小米熬成的粥,放了一点百合,香气扑鼻,本来不饿的薛矜闻着香味也觉得饿起来。
当归先给师父盛了一碗,又给纪裴盛了一碗,第三碗端到薛矜面前,薛矜刚要伸手去接,当归身子突然一歪,一碗滚烫的粥全部淋在了薛矜的肩膀上。
薛矜出来的急,穿得单薄,被粥烫得一下子跳起来,纪裴也慌了神,推开当归,去查看薛矜的伤势。
肩头烫红了一片,在薛矜娇嫩的皮肤上尤其渗人,薛矜疼的整张脸都扭曲了,纪裴回头看向当归,因着他是仙道徒弟的缘故,没有责骂他,但是眼神中透出的冷漠还是吓得当归后背一凉。
“抱歉,师兄,我不是故意的。”当归低着头道歉,声音和平日一样,淡淡的,第一次叫了师兄。
薛矜忍着痛,还不忘安慰他,“没事,一点儿都不疼,下回注意点。”
仙道凑过来看了一眼,摆摆手,“无碍,拿薄荷叶敷一敷就好了。”
仙道说完,川贝已经捧着一把薄荷叶跑进来了,随手拿起一旁的小石臼捣碎了,覆在薛矜的肩头。
薄荷叶的清凉渐渐缓释了痛感,薛矜拉上衣裳,对大家说:“一点小事,害得大家担心,我没事了,快吃饭吧。”说着,还特别带着安慰的眼神看了当归一眼。
“好了,吃饭。”仙道发话,大家重新坐下来吃饭,薛矜肩头不舒服,吃进去的百合粥也没了味道,只吃了半碗便放了筷子。
因为这件事,仙道免了他今日的早课,薛矜回到房间,拉下衣裳查看自己的伤,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不会的,就算留疤了也好看。”纪裴跟着他进屋,安抚他。
说完看着铜镜中皱着眉头的薛矜,思忖片刻,开口问道:“竹清,你同当归可有恩怨?”
薛矜摇头,专心查看自己的伤势,“我们之前都没见过面,哪里来的恩怨,今日的事他也是不小心,不是针对我。”
纪裴不再说话,他直觉当归并非不小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有敌意,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尤其是像当归这样藏不住心思的,从纪裴第一天到药王谷来,他就对当归印象不好,没有理由,就是无端端的不喜欢,但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告诉薛矜,他心思单纯,当川贝和当归都是师弟,纪裴不想挑拨他们师兄弟的关系,他只能更加留心薛矜。
中午换了一次药,伤口的红肿也消下去了,薛矜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纪裴端着命四喜去镇上买的点心,关心问:“还疼吗?”
薛矜摇头,“早就不疼了。”
说完看到纪裴手中的点心,想起了他来的时候带的玉酥斋的点心,顺而想到他那天说的话,于是问道:“你那天说,你无处可去,是什么意思?”
正文 求婚
纪裴视线侧扫了一下,见周围没有别人,才对薛矜道:“我把阿祯对陛下下药的事告诉陛下了。”
“什么?!”薛矜惊得跳起来,察觉到自己反应太大,忙又坐下,小声说,“你疯了?这样好的筹码不好好握在手里,说出去做什么,万一到时候谢祯再对你发难你拿什么制约他?”
纪裴道:“是筹码更是催命符,我将这事告诉陛下,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自己去定夺,亦是向陛下表明一个态度,纪家不再掺和宫里任何事了。”
薛矜听得有些心惊,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搞不好谢祯连性命都会丢掉,而他们纪家,也不是说抽离就能抽离的,不免担忧道:“那陛下怎么说?”
纪裴回忆起那天去见皇上的场景,皇上坐在勤政殿里,背有些佝偻,两鬓的头发也斑白了,面容是帝王独有的威严肃穆,可眼角的皱纹还是泄露了他的老态。
其实皇上年纪并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却因为长年的劳累拖垮了身体。
他听到纪裴的回禀后,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就像是早已猜到一般,只是迟迟没有说话。
纪裴端正跪在桌前,略垂着头,不敢再看皇上的眼睛,过了许久,皇上才开口,语气中居然少了皇家的威严,反倒多了一份慈祥。
“平身吧。”他语气平缓,继而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前,缓缓道,“这扇屏风,是太子在朕四十寿辰上送的,屏风上面的万寿图,是他亲手画的,画了足足半年。”
纪裴顺着皇上的话语看去,万寿图屏风乍看上去恢宏壮观,仔细看来,却不乏精致用心,纪裴知道谢祯向来在绘画上有些不足,但这扇屏风丝毫看不出瑕疵,可见他当时有多用心。
本该父慈子孝的关系,因为生在皇家,渐渐也变得疏远淡漠。
“他是最像朕的,无论性情还是手段,也是最适合继位的人。”皇上声音低沉,听得纪裴掌心起了一层冷汗,后面的话皇上没有继续说下去,纪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再次跪下,代表着镇北侯府表明自己的态度,“陛下,父亲年纪大了,身上又有旧伤,还望陛下恩准父亲和母亲回祖籍养身子。”
“是该回去养养了。”皇上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纪裴,声音微沉,“那你呢,来御前做个一等带刀侍卫如何?”
纪裴始终低着头,凌然自持道:“长陵多谢陛下抬爱,只是长陵此前大病未愈,大夫说静养为宜,待长陵身子好全了,定然继续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上默默看了纪裴良久,最后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如此也好,镇北侯的爵位仍为你们保留,既然你父亲要回祖籍,那便由你袭爵,将来你的孩子成了世子,再让他来替朕领兵作战。”
“是,长陵遵旨。”
纪裴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日头还高高挂在天上,纪裴仰头看一眼太阳,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日头照耀下的红墙绿瓦,一层层将人们围困在里面,纪家被无形的高墙困了半生,希望以后能永远不再见这些红墙。
大拇指摩挲了一下手心的茧子,以前心心念念最为自豪的战场生活也随之一去不复返,纪裴在心里轻叹一声,无论如何,这样已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薛矜听得出了神,他没有想到皇上居然是这样的态度,“你的意思是,陛下不会处置太子吗?”
纪裴沉凝,“不知道,从入谷那天开始,我已经不再过问外面的事,是否处置太子,已经与我无关。”
薛矜撑着头想了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要是阿祯没这么心急该多好,他明明已经是太子了,还怕什么呢。”
纪裴没有回答薛矜,谢祯怕什么,不过是怕历史重演,他的父皇非嫡非长,凭借一己之力成功拉下太子,夺得皇位。而现在他身边,有个贤名能干的皇长子,他如何能不怕,就像他自己说的,太子之位得来容易,守住却难,所以他急切的想要除掉一切隐患。
纪裴想,皇上大概是不会废太子的,一个国家连续两年经历易储,只会引得人心动荡,不利于国家安定,也会继续给后世留下兄弟相残夺嫡争位的隐患。
况且,谢祯确实要比谢恒更适合做皇帝,皇位冰冷彻骨,需要同样冰冷彻骨之人来镇压,谢恒过于仁慈,只适合当个贤王。
这些纪裴没有告诉薛矜,他希望薛矜永远不懂这样的人心权衡之术。
“镇北侯府已经成了个空壳子,所以你若将我赶出谷去,我可不就无处可去了吗。”纪裴开起玩笑,结束了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
薛矜哼哼两声,拿眼睛斜斜看他,“你现在都是正经侯爷了,还会没有你的一席之地吗,你是怕回京后被太子找麻烦吧。”
“竹清怎么如此聪明。”纪裴说着拉起薛矜的手,握在手心捏了捏。
薛矜想要抽回来,奈何纪裴握的太紧,他只能用力踩了纪裴一脚,瞪着纪裴,骂人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圈,说出来却带了些不自知的娇嗔,“你烦不烦啊。”
纪裴紧紧拉着他的手,将头凑过去,贴在他耳边柔声说:“竹清,我们让师父做主,替我们再举行一次婚礼,如何?”
“谁要同你再举行一次婚礼啊!”薛矜急得站起来,耳朵却红了,甩了几下都没甩掉纪裴的手,眼看着川贝他们端着晒药草的竹筐往外走,薛矜慌了神,一口咬在了纪裴手上,才趁机挣脱他,跑回了药房。
纪裴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手一边一个牙印,无声地笑了。
过了几日,吃过晚饭大家坐在院中喝茶聊天,四喜小跑着过来,欢喜道:“少爷,大少爷来信了。”
薛矜忙夺过四喜手里的信,拆开来看,这是薛白第三次来信,他的信件每一个月来一次,跟薛矜说着家里的事,还有薛父薛母的身体情况,除了家事其他的一概不谈,这次的信件也一样说着家长里短,信的结尾向薛矜报了个喜讯,薛矜的嫂嫂又有喜了,胎像很稳,让薛矜不用担心。
薛矜看完信,开心地什么似的,兴高采烈跟仙道和纪裴转述了这一份喜讯,又跑回房间拿了一个木盒子递给四喜,吩咐四喜,明日抽几天回一趟洛州城,将盒子里的金镶玉长命锁送给大嫂,就当是提前给孩子的见面礼。
仙道懒洋洋靠在摇椅上,端一杯茶细细抿着,瞧着薛矜开心的模样,忍不住打趣他,“你大哥生孩子,你这么开心做什么,什么时候你自己生一个给为师逗逗乐?”
“师父!”薛矜下意识看向纪裴,纪裴也正看着他,薛矜闹了个大红脸,又要伸手去扯仙道的胡子,被仙道一把擒住手腕。
川贝一面剥着花生,一面看着纪裴和薛矜,见他们一个沉稳一个闹腾,心里免不了好奇,趁着大家心情好,便大胆问了出来,“师兄,你给我们讲讲你和纪公子的故事吧,你怎么会嫁给他做男妻呢?”他虽很少出谷,却也知道,极少会有世家公子去做男妻的。
薛矜刚歇下来,又被问了这样的问题,立马反驳,“谁是他男妻!我才不是。”
“可是刚刚师父让你生个孩子给他玩,你明明看了纪公子一眼。”川贝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一根筋,说的薛矜哑口无言。
薛矜气得一跺脚,指着他们,“川贝你跟师父学坏了!”
说罢跑回了房间,纪裴笑着给仙道又倒了一杯茶,当归漠然站起身,对仙道躬身行了个礼,恭敬道:“师父,我先回去休息了,您也早点歇着。”
仙道点点头,见当归走了,川贝也不得不站起来跟他一起回屋。
小院里只剩下仙道和纪裴,以茶代酒,对坐而饮,月朗星稀的夜晚,周围是药草散发出的植物清香,纪裴站起身,对着仙道深深鞠了个躬,郑重道:“师父在上,请受长陵一拜。”
仙道缓缓坐直身子看着他,不解其意,“何事相求啊?”
纪裴道:“还请师父做主,为长陵和竹清重新主持一次婚礼。”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总要小竹清自己同意才行。”仙道摸一摸胡子。
纪裴笑道:“他会同意的。”
“我这药王谷如此简陋,你就不怕怠慢了我的乖徒儿?”
“二百八十抬聘礼我会送到薛府,药王谷是我们将来要一起生活的地方,自然要在这里举行婚礼,师父对我和竹清有恩,是最好的见证人。”
仙道这些日子看着,纪裴和薛矜早已交心,此时纪裴又说的诚恳真切,仙道也乐得成全他们,于是站起身扶起纪裴,语重心长道:“你有此心,我可以成全你,但是你往后一定要好好待我的徒儿,不然我一针扎废了你。”
纪裴坚定道:“谨遵师父教诲。”
仙道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房间,纪裴踏着月色,来到薛矜的房间,轻轻一推,房门就打开了,薛矜坐在软塌上,晃着两条腿,在翻看一本医书。
说是看医书,眼睛却瞟向门口,见到纪裴进来,忙低下头去装作用功,漫不经心问:“你和我师父在外面聊什么呢。”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纪裴走过去,抽掉薛矜手里的书,一手撑在软塌的矮桌上,俯下身去,吻住了薛矜的唇。
正文 聘礼
纪裴的亲吻亲密游走在薛矜的唇边,薛矜伸手想推开他,却又迟疑,纪裴扬唇轻笑,咬住薛矜的上唇瓣,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舌尖相触时,他们听到彼此毫无保留的心跳声。
“竹清,镇北侯府可能没有以前风光了,我也没了实权,但我还是会让你做最有派头的世子妃,你愿意再同我举行一个婚礼吗?”纪裴抵着薛矜的额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
薛矜被纪裴这样深情的眼神看的一颗心噗通直跳,纪裴眼底的爱意太甚,连烛火都变得温柔起来,无论此前薛矜心底有多少气,也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他的心里眼里,只剩下眼前一个人,和一颗心。
薛矜抓着纪裴的衣襟,缓缓摇了摇头,纪裴没想到他会拒绝,微微一愣,还没等他开口,薛矜就拽着他又贴近了几分,眨着眼睛说:“你不是说已经袭爵了吗,那我还做什么世子妃,我应该是侯爷夫人。”
纪裴心头涌上满腔的欢喜,堵满了他的嗓子眼,使他除了笑,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定然是他上辈子上上辈子拯救了万民苍生,上天才会在这一世恩赐给他这么一个人,见过他所有的风光,守护着他最难的低谷,包容他无奈的过错,照亮他整个前路。
纪裴紧紧拥住薛矜,薛矜双手攀上他的脖子,主动送上自己的吻,就像从前每一次一样。
纪裴二百八十抬聘礼送到薛府的时候,薛夫人差点直接昏过去,挂着红绸缎的箱子从长街这头一直排到另一头,薛白先是命下人把受惊吓的薛夫人扶进去,又让小厮赶紧腾个空院子出来把这些东西抬进去。
薛白扶着额头,一向温文儒雅,知书识礼的他,在心里用能想到的脏话把纪裴骂了个遍,他搞这一出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对于薛家来说简直是平地一声惊雷。
薛夫人喝了安神茶才缓过来,脸色依旧煞白,她指着来来往往搬聘礼的小厮,对薛白道:“这是什么东西!都丢出去!丢出去!”
薛白忙安抚她,“娘,纪家敢送这个来,定然是阿弟同意了的,整条街的人都看着呢,丢出去我们两家以后还怎么在洛州城生活。”
“他们纪家欺人太甚!之前那样对我儿,现在又送来这些,这不是明抢吗!我不同意!矜儿肯定也不会同意!”薛夫人骂道。
薛白犹豫半晌,不得不从怀中掏出薛矜的信,小心翼翼说:“前日阿弟来信,说准备和纪裴在药王谷再举行一次大礼,这件事我怕您伤心,就没敢告诉您,可我不知道纪裴会送东西来,是我不好。”
薛夫人大惊,从薛白手中抢过信来,一字不落看了一遍,又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痛心疾首,“我儿啊!怎么又和纪长陵搅和到一起去了,他傻不傻!纪家有什么好的!我堂堂定文伯家的嫡子,居然真的要去给纪家做男妻!”
薛夫人说着就哭出来,薛白见母亲伤心,心里也不好受,蹲在薛夫人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劝道:“阿弟自小就对纪裴青睐有加,他就是一颗心扑在纪裴身上了,咱们即便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到时候平白惹得阿弟伤心,母亲,阿弟已经长大了,他会为自己做的选择负责的。”
“可是……那是男妻啊!没个一儿半女的傍身,万一纪长陵以后辜负了他,娶了妾室,生了孩子,咱们的矜儿岂不是要备受冷落?”薛夫人抹着眼泪,哭湿了半条帕子。
薛白道:“不会有这一天的,纪裴是母亲看着长大的,他的人品母亲还信不过吗。若是万一真有这一天,我定然杀到镇北侯府,亲自押了纪裴来给您请罪。无论如何,有我们在,阿弟吃不了亏的。”
薛夫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哭,自己放在手心捧大的珍珠,一朝被人窃走,那种难受,她说再多,薛白也不会懂。
薛白又安抚了一阵,叫来夫人带着孩子,一起围在薛夫人面前开导她,薛夫人才渐渐止住了眼泪,想了想,又责怪道:“矜儿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就写封信,怎么不回来亲口说,我难道还能绑了他不成。”
薛白见薛夫人松了口,心里的石头这才落地,让夫人细细清点了聘礼单子,琢磨着要不要依着这个分量送一份嫁妆过去,可是心里又不太甘心自己的弟弟是嫁过去的,所以犯了难。
最后是薛夫人拍板决定的,“送什么嫁妆,我又不是嫁儿子,不送!他敢看不起我们矜儿试试。”
薛白哭笑不得,将这些事写在信里,原原本本讲给了薛矜听,薛矜拿着信,在纪裴面前晃了晃,笑着说:“怎么办,我没有嫁妆,你还愿意要我吗?”
“别说没有嫁妆,便是再给你们家送上二百八十抬聘礼,我也愿意。”纪裴道。
“可别。你们镇北侯府本就一落千丈,东西全送我家了,到时候我跟着你吃糠咽菜吗。”
纪裴捏着薛矜的鼻头,“哪里敢让夫人吃糠咽菜,还不得把玉酥斋的点心师傅请到府里供起来才是。”
两人说笑一阵,四喜进来回禀,说是薛府送东西来了,薛矜心下纳闷,拉着纪裴的手出去看,是一个方寸大的木盒子,来人说是奉了薛夫人的命送来的。
薛矜忙接过来,打开一看,木盒子里放了厚厚一叠纸,有房契、地契,还有京城最大的三间绸缎庄,加起来价值万金。
薛矜看着这些东西,抿着嘴,心里暖烘烘的,薛矜认得,这些大多不是薛家的产业,定然是母亲当初的嫁妆,大姐成亲的时候送了一半,余下的这一半本是她的傍身钱,现在全给了薛矜。
母亲口中说着逞强的话,可到底还是怕薛矜在纪裴这里落了下风,这是给他底气。
薛矜忍住想哭的冲动,把盒子牢牢抱在怀里,朝着京城的方向磕了个头,如果可以,他多想回家亲口告诉母亲,他和纪裴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
纪裴陪他一起磕了头,揽着他回房。
婚礼在药王谷办,一切从简,只在外面挂了红绸缎,买了红蜡烛,也没有请什么宾客,所有的一切都是仅有的几个小厮在忙碌,薛矜看着挂在檐下的红灯笼,笑得眉眼弯弯。
大礼在明日,今晚依礼他和纪裴要分开住,纪裴站在对面房间的檐下,薛矜看着灯笼,纪裴看着他。
薛矜被看得不好意思,冲他大叫了一声,“看什么看!再看我后悔了!”说罢跑回房间关上了门。
这一次成亲的感觉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是抱着绝望的心去的,以为只能陪纪裴几个月,忐忑和难过盖过了喜悦,长长的街道,他一个人坐在马上,仿佛走不到头。
而这一次,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前呼后拥,只有他和纪裴,一生一世一双人。
薛矜抱着被子躺在床上,欢喜的睡不着觉。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纪裴,他错过了一次亲自迎娶薛矜的机会,这一次,他想记下每一个瞬间,包括夜晚的月色。
他跃至屋顶,看着四下的景色,药王谷的夜灯在红绸的衬托下,充满了喜气,这一个小小的山谷,隔绝了外头的喧嚣,让一切变得更加纯粹和珍贵。
突然,纪裴看到一个人影缓缓靠近了薛矜的屋子,待他即将推门而入的时候,纪裴脚尖轻点屋檐,飞身而至,惊鸿剑在月光下闪过一道白光,已然横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当归吓得一抖,手里的东西就掉在了地上。
纪裴冷眼看着他,“果然是你。”
当归感受着脖子上传来的惊鸿剑的冰凉触感,一动不敢动,纪裴扫了一眼掉在地上的东西,剑锋又贴近他的脖子几分,“你想对他做什么?”
当归仍是不说话,纪裴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害怕吵醒薛矜,用剑逼着当归离开,顺势将地上的纸包踢起来,握在手中。
押制着当归来到药房,纪裴才松了些力道,他凌厉看着当归,沉着脸问:“谁派你来的?”
当归这才开口,语气和平日一样淡漠,却隐约透出一丝颤抖,“没有人派我来。”
“那你为何屡次对竹清下手,他初来乍到,同你无冤无仇。”纪裴把捡到的纸包拍在桌上,厉声问,“这是何物!”
当归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大竹草粉末。”①
“有何用处?”纪裴逼视着当归,眸中的寒芒令人胆颤,“你想毒害他?”
当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手缩在袖子里轻轻颤抖着,忙解释道:“不,大竹草不会要人性命,只是对容颜有损。”
“他是你师兄,你居然这样恶毒想要毁他容颜,你们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纪裴手中的惊鸿剑还没有插回剑鞘,银白的剑身透着嗜血的寒意,当归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抵在墙角,不敢说话。
纪裴再要逼问,药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仙道背着月光,负手走进,一改平日慵懒慈祥的模样,面色阴沉的可怕,他突然伸手,一掌拍在当归的胸口。
当归吐出一口鲜血,脱力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痛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注释①:“大竹草”其实是“大猪草”,是一种有毒的植物,对人的皮肤有损,也会损害眼睛,重则导致失明。这里改了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大猪草不好听。这玩意儿我也是百度来的。
正文 吉时
纪裴没想到会惊动仙道,看他已经给了当归一掌,这才不得不收起惊鸿剑,朝着仙道点头道:“师父,吵到你了。”
仙道看当归一眼,缓缓道:“不是你们吵到我,是我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
纪裴显然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
仙道没有回答他,而是将视线再次移到当归身上,当归受了一掌,跪坐在地,嘴角溢出的鲜血滴在他胸前的衣裳上,染红了一小片,他目光中愧疚恐惧,躲避着仙道的眼神,仙道沉声道:“为师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做这种事,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纪裴听后紧皱起眉头,方才问当归,他说他去害薛矜的事并无人指使,可是听仙道这话,他分明是受人指使的,那躲在当归身后的人会是谁,谁和薛矜有仇,又不远万里追杀到这里?
思前想后,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纪裴瞳色一紧,右手下意识抚上惊鸿剑柄,呈防备的姿势,如若真的是那个人,那他绝不可能只派当归一人前来。
“师父……我……”当归叫了一声师父,其他的话却如鲠在喉。
仙道目光如炬,“是不是上回同我一起去出诊的那户人家?当时男主人单独将你叫了过去,说是有隐疾想私下询问,可我瞧着那人面色红润,精神良好,并不似有隐疾的状态,是他交代你对自己师兄下手的吗?”
当归一只手紧紧拽着袖口,垂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大约是知道自己躲不过去,终于点了点头。
“是……谢家人吗?”纪裴隐晦问着仙道,仙道是见过太子的,不可能认不出来。
不料仙道却摇摇头,“不是,那家姓魏,据说是魏国公府的远亲。”
“魏朗?”纪裴惊异,仙道也不清楚,纪裴蹲下来,掐住当归的脖子,质问道,“是一个叫魏朗的人指使你这样做的吗?”
当归被掐的脸色通红,视线落在纪裴的鼻梁上,又迅速移开,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魏。”
“他为何要对薛矜下手?”
“他说……他的一个哥哥厌烦薛矜,厌烦至极,知道薛矜去了药王谷,所以找到他,让他以求医为借口,给了我毒药,要把薛矜……一了百了……”
纪裴听到一了百了几个字,眼神又黑了几分,手底下也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你今日预备的药粉,便是他们给你的吗?”
当归挣扎着微微摇了摇头,“他们给我的是……是……鹤顶红,今日的大竹草……是我……私自更换的。”
鹤顶红是极其残忍的毒药,一旦服下,药石难医,没想到魏朗居然要对薛矜下此黑手,难道他是替谢祯出面的吗?
可谢祯,真的会想至薛矜于死地吗,他若是想,早在当时薛矜去东宫的时候就下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纪裴的手下力道越来越重,眼看着当归已经憋得脸上血红,仙道拍一拍纪裴的肩膀,示意他松手,纪裴一松开,当归就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
纪裴站起身,拿过桌上那包大竹草粉末交给仙道,“师父您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毒?”
仙道只闻了一下,便回道:“这确实是大竹草,它原本是一味药材,但是对皮肤有损,若使用不当,会损毁容颜,也有可能致人失明。”
仙道说罢看着当归,“算你还有点良心,没有真的使用鹤顶红。”
当归还在咳嗽,似是要把整个肺咳出来,他做出这样的事,就算是没有对薛矜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纪裴仍不想轻易放过他,可他是仙道的徒弟,纪裴只能等仙道处置。
仙道在药房的椅子上坐下,神色肃然,他对当归厉声道:“抬起头来。”
当归用力咳了两声,总算缓过气来,他慢慢抬起头,神情紧张看着仙道。
“你好好看看眼前的这间屋子!”仙道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这大大小小的柜子里装的,桌上摆着的,哪一样不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就算是你今日拿的大竹草,在这里,也只能用来治病,你身为一个医者,居然拿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药草害人,你还记不记得为师教你们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当归垂着眼睛,身子有微微的颤抖,他小声说:“医者仁心,有救无类。”
“那你做到了吗?你今日能毁人容颜,明日就能害人性命,你对得起医者二字吗?你这双手,从拜入我门下的那一刻起,就只能用来救人!”仙道的声音切切,在安静的夜里犹如钟鸣。
当归突然朝着仙道嗑了一个头,哭着说:“师父,徒儿错了,徒儿是一时糊涂,还请师父不要将徒儿逐出师门。”
他边说边猛地磕头,额上很快嗑出了一道血痕。
仙道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看在你还尚存良心,为师给你一次机会,你便去山上的茅屋中思过三年吧,三年后,想明白了再下来找我。”
茅屋在山上的林中,深居偏远,只有一条路通往药王谷,再无其他下山的途径,那是仙道平日用来修行的地方。
当归听后,忙又磕了个头,感恩着抽泣,“多谢师父开恩。”
“现在就上山去吧,别让川贝瞧见你这幅样子。”
“是。”当归应了一声,拖着身子站起来,低着头踉踉跄跄走出了药房,纪裴看着他的背影,对这个惩罚不置可否,只是问仙道:“他为何要针对竹清?上次将那碗滚烫的热粥洒在竹清身上,应当不是受人指使的吧,竹清才刚来,和他并无仇怨。”
仙道无奈轻叹一声,“大约竹清拥有的一切对他而言就是一种仇怨了吧,你要知道,有时候,嫉妒和不甘是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
“那他能想通吗?”纪裴很是担心,万一三年后他还是这样的情绪,薛矜岂不是仍是他的眼中钉。
仙道捋一下胡子,“放心吧,我的徒弟,我心里有数,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成亲,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说完负手离开,纪裴却还一直站在药房里,他在想,魏朗是什么时候对薛矜产生了敌意的,是小时候谢祯对薛矜的偏爱,还是长大后薛矜对谢祯的背叛。
这个一直藏在谢祯身后的人,成了所有人都忽略的存在,纪裴的手腕轻轻一动,惊鸿剑在月色下闪出一道寒光。
“纪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门口突然传来薛矜的声音,他穿着中衣,外头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袍,揉着眼睛,似是刚刚睡醒。
纪裴忙收敛起眼神中的杀意,走到薛矜面前,笑道:“今日月色好,我在赏月。”
“来药房赏月?”薛矜面色茫然。
纪裴牵起他的手,两人走到院中,一轮硕大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仿佛触手可及,他看着薛矜的侧脸,道:“因为太兴奋睡不着觉,想来药房找找助眠的药物,可惜我一个也不认得,不敢乱吃。”
薛矜脸色微红,在月光的照耀下神色奕奕,他掐一下纪裴的手心,笑着骂了一声,“傻子。”
此时的气氛实在太好,纪裴也顾不得规矩,牵着薛矜的手,站在院子的桂树下,迎着月光,细细地亲吻,他们的影子长长的交叠在一起,是比月色更浪漫的存在。
第二日,薛矜还没起床,四喜就在外头哐哐敲门,说是吉时到了,催薛矜起床梳洗。
薛矜昨夜本就没睡多少,被闹得瞌睡全无,坐起身就要骂人,一想到今日是大喜之日,生生将骂人的话咽下去,冲着门口没好气地说:“进来。”
四喜推门,身后却跟着两个人,一进门,薛矜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香,还没等他细看,柳芽柳枝的声音就平地响起,“少爷!”
薛矜大喜,惊讶道:“你们怎么来了?”
柳芽再见到薛矜,哭得泪眼婆娑,根本回不了话,柳枝比她稳重些,毕恭毕敬朝着薛矜行了个礼,道:“大少爷知道今日是少爷的好日子,特意安排奴婢们来服侍少爷。”
说着就服侍薛矜净了脸,又按着他在梳妆台前坐下,给他梳头,薛矜从铜镜看到柳芽还在抹眼泪,说:“大少爷是吩咐你们来伺候我的,还是让你们来哭给我看的?”
柳芽忙擦干了眼泪,拿过薛矜的喜服熨烫,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少爷,奴婢是太挂念少爷了嘛,您离家这么久,身边也没个细心的人伺候,奴婢不放心。”
四喜听了老大的不高兴,哼哼两声,“怎么没人伺候了,我不是人吗?”
“你那样粗心,又贪玩,怎么能伺候好少爷。”
“好了。”眼看着两人又要打嘴仗,薛矜出声解围,“四喜比以前懂事多了,有他在就行了,这里事情少,用不了做什么。”
柳芽本来还想说让自己和柳枝留下,见薛矜这么说,也不好再提,安静地熨好了喜服。
喜服熨完,薛矜的头发也梳好了,所有的头发都梳上去,用一个金色的发冠束着,发冠上两颗白玉坠子的发饰从两鬓坠下,薛矜五官生的极好,杏眼樱唇,是偏女气的长相,可偏偏浓眉入鬓,又衬出几分英气,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看着可爱又机灵。
大红的喜服上用金线绣着金竹,袖口和内衬则是鸳鸯,量身定做的喜服穿在薛矜身上,越发显得他矜贵无比。
他站在铜镜前,转了个圈,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咧嘴笑起来,“我真好看。”
柳芽和柳枝听后也笑了,两人为他整理着衣服,笑道:“少爷真好看,可哪有人自己夸自己的。”
“怎么了,好看还不让说吗。”薛矜伸长脖子望窗外看,边看边嘟囔,“也不知道纪裴穿着大红色好不好看,他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
他话音刚落,四喜便在门口大声道:“吉时已到!少爷,新郎官儿来接您了!”
正文 礼成
四喜这一嗓子,把本来还倚镜自照的薛矜给叫得慌了神,他又是摸衣服又是扶帽子,紧张的问:“柳芽,快瞧瞧我衣裳都整理好了没有,还有头发,乱没乱?”
柳芽笑着按住薛矜的手,“我的好少爷,都很好,一点儿都没乱,已经很好看了。”
门口传来两声轻敲,随后从外被人推开,薛矜抬头去看,纪裴站在门口,背着晨光,一身耀眼的红,随着阳光洒入薛矜的眼中。
纪裴身材挺拔高大,腰身窄劲,大红色喜服裁剪合身,越发衬得他器宇轩昂,他立在门口,俊朗的面容上浮现些许痴恋,视线落在薛矜身上,移不开眼。
薛矜被他瞧的红了脸颊,一低头,半含羞怯地不理他。
四喜看了看自家少爷,又看了看纪裴,轻咳一声,纪裴才如梦初醒,含笑走到薛矜面前,执起他的手,柔声道:“竹清,吉时已到,我来接你了。”
薛矜由他拉着手,却不抬头看他,“接我做什么?”
“拜堂成亲。”纪裴轻轻捏了捏薛矜的手,薛矜仍是不看他,也没有和他走的意思,纪裴一挑眉,弯腰将薛矜横抱了起来。
薛矜骤然被抱起,唬了一大跳,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纪裴的脖子,余光看到柳芽和柳枝在身后捂着嘴笑个不停。
薛矜羞急了,一拳砸在纪裴的胸口,“放我下来,哪有人这样去拜堂的!”
“你不肯跟我走,我只能抱你去了,不然误了吉时就不好了。”纪裴说着将薛矜抱出门。
薛矜将头埋在纪裴的脖颈,没脸见人,哀求道:“我跟你走,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晚了。”纪裴轻笑一声,迈着步子往正厅走去,薛矜靠在他的肩上,不知道看哪儿才好,最后只能垂下眼睛,眼中尽是纪裴身上火红的喜服,衣摆随着他的行动,一下一下晃进薛矜的心里。
仙道看到薛矜被抱着进来,先是一愣,随即假咳一声,故意横着眉毛,“不成体统!”
薛矜这才挣扎着从纪裴身上下来,指着纪裴就告状,“师父,是他非要抱的,不成体统的是他。”
仙道瞅了他的爱徒一眼,哼哼两声,不说话,纪裴拉一下薛矜的手,两人在仙道面前跪下,纪裴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师父在上,今日长陵有幸娶得竹清为妻,与他许下白头誓约,此生定全心全意对竹清好,永远爱他、敬他,绝不欺他、负他。”
薛矜看着纪裴的侧脸,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一字一句,毫不犹豫,薛矜鼻尖一酸,眼睛就湿润了,这些话,是从前他做梦都想听的,今日终于听到了,可是他却觉得好像已经听过很久一般,那样熟悉,又真切。
薛矜下意识握紧了纪裴的手,察觉到纪裴手心起了一层薄汗,这才发现,原来纪裴和他一样紧张。
“那你呢?”仙道问薛矜。
薛矜一愣,“我也要说吗?我看我大哥成亲的时候,只有他说,我大嫂什么都没说。”
仙道胡子一抖,“你大嫂没说那是因为她的话都藏在心里,就是不说你大哥也都知道,而且你大嫂那样贤淑,你能同她相比吗,你这么顽劣,不发个誓怎么行。”
“啊?”薛矜傻了眼,“可我说什么呢,我……我不会啊。”
纪裴想要开口解围,仙道却抢先道:“你就说,我薛矜自愿嫁给纪裴为妻,从此只愿被他管教,只听他一人的话,让师父三年抱两个孙子。”
薛矜大约是太紧张了,仙道还没说完,他就跟着念起来,“我薛矜自愿嫁给纪裴为妻,从此只愿被他管教,只听他一人的话,让师父三年抱……”念到一半才回过味来,一抬头,大叫一声,“师父!!!”
仙道早已笑的眉毛胡子一起颤抖起来,“行了行了,礼成,送入洞房吧。”
“师父!!还没拜堂呢!”薛矜此时此刻真的很后悔请这个老顽童来给他们当主婚人,他除了逗自己,正事一点儿都不干。
仙道只想让他们赶紧洞房,本想省了那些步骤,见薛矜坚持,只好摆摆手,“好好好,先拜堂。”说罢清清嗓子,大声道,“一拜天地!”
薛矜和纪裴面对着门外深深鞠了个躬。
“二拜高堂!”
薛矜和纪裴朝着洛州城的方向深深拜了拜,算是拜过双方父母,之后又对着仙道鞠了个躬。
“夫妻对拜——”仙道的声音浑然,惊得落在屋檐上的几只喜鹊扑腾着翅膀一飞而起。
薛矜和纪裴面对面站着,双手相牵,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面对着看了无数次早已刻在心中的面容,心中仍荡起阵阵涟漪,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弯下腰来,因为离得太近,脑袋撞在一起,砰的一声,疼的薛矜哎哟直叫。
“礼成——送入洞房——”仙道迫不及待喊出来。
薛矜揉着脑袋,被纪裴牵着回到属于他们的房间,整场婚礼只有他们几人,并无宾客,也没有仪仗队,但薛矜却觉得欢喜极了,回去的路程很短,他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
他们二人从出门到拜完堂一直是牵着手的,这原不合规矩,可是在这里,没有人在乎规矩,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一对璧人,才貌双全,天作之合。
关上门来,外头还是艳阳高照,薛矜坐在床上,又尴尬又忐忑,“怎么这么早就入洞房?”
“若是寻常婚礼,夫君将妻子送进洞房后还需要出去应酬宾客,可是咱们今日没有宾客。”纪裴捏着薛矜的手,解释道。
“那咱们也出去应酬宾客吧,不是还有师父、川贝和四喜他们吗,对了,方才怎么没见到当归……”薛矜视线飘飘荡荡,就是不肯落在纪裴身上,脸上的红晕却遮盖不住。
纪裴扬唇轻笑,“竹清又害羞了?”
“谁谁害羞了!我只是觉得白日宣淫不是君子所为!”薛矜梗着脖子囔囔。
“好,不是害羞。”纪裴哄着他,边说边贴近薛矜,唇印在薛矜的唇边时,薛矜伸手推他,“做什么!还是白天呢!”
纪裴堵上他的嘴,轻轻一推,将薛矜推到在床上,手轻挑着薛矜的耳朵,亲吻一下下辗转在唇边,待薛矜松了口,又悄无声息地深入,两人吻得动情,薛矜也渐渐没了反抗的力气,整个人缩在纪裴怀里,任他亲的自己七荤八素。
窗外的微风吹进来,满床的红帐随风轻舞。
吻到两人呼吸困难,纪裴才堪堪放开了薛矜,到底还是白天,需要顾着彼此的体面,纪裴笑着捏了捏薛矜的鼻尖,“你的小虎牙又把我的嘴咬破了。”
薛矜眼中含着春情,眨眼间眼波流转,“不喜欢你可以不亲。”
“那可不行,等敬了酒回来,我们再来讨论要不要亲。”纪裴整理一下薛矜的衣裳和头发,将他拉起来,薛矜睨他一眼,拽着他出门,去给仅有的几个宾客敬酒,分享喜悦。
当晚,不胜酒力的薛矜醉的一塌糊涂,人事不省被纪裴扛回了房间,一晚上吐了两回,纪裴忙前忙后帮他擦脸,换衣裳,一直到卯时才得片刻歇息。
两人成了亲以后,薛矜亲自给父母亲以及纪裴的父母各写了一封信,十分详细地描写了婚礼的情形,准备让四喜送回去,纪裴却说他亲自去送,刚好去拜见一下岳父岳母。
薛矜将信收进信封,嘟着嘴闷闷不乐,“为什么谢祯不让我回京,却还允许你回京,这不公平!”
纪裴摸摸薛矜的头,“我会替你好好给父母问安的。”
他也不知道谢祯为什么还允许他回京,他想,谢祯不让薛矜回京,大抵是不想再看见他,但是奇怪的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二天,药王谷的小厮便收到了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是一对罕见的夜明珠,东西就放在山门口,上面写着薛矜亲启,再没有其他信息。
这样的夜明珠是无价之宝,除了皇家,不会有别人能拿得出手。
纪裴将东西收起来,没有告诉薛矜,谢祯的心思,纪裴虽然很少说,并不代表不介意。
“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一并带回来。”纪裴将信收进怀里。
薛矜掰着指头数起来,“玉酥斋的栗子糕、芙蓉饼、翡翠糕、蒸糖酥,还有满月楼的松鼠鱼、东坡肉、鳕鱼鸡汤,迎客轩的火腿肘子,钟鼎楼的虾仁豆腐……”
纪裴听得哭笑不得,忙打断他,“你这是打算在药王谷开个酒楼吗?”
“可是我都很想吃啊。”薛矜喜欢药王谷的清幽,同时也真的想念京城的美味珍馐。
“好,我都给你带回来。”
纪裴骑着快马,从药王谷到京城,往返只需要五六天的时间,然而这一次他却去了十日才回来,薛矜以为他是被自己爹娘留着住了几天,便没有细问,纪裴信守承诺给他带了玉酥斋的点心,其他的菜肴却没有带,而是直接带了个厨子回来,让他负责以后药王谷的膳食。
这个厨子是从御膳房退下来的,烧的一手好菜,吃了他的菜,薛矜再也没有念叨过京城的香满楼了。
而薛矜不知道的是,一直在东宫炙手可热的魏国公嫡孙魏朗,从那之后就再也没上过朝,说是病了,太子谢祯亲自去见过一次,魏朗以面巾敷面,躲躲闪闪说自己饮食不当,容颜有损,羞见天颜。
谢祯派了太医去给他诊治,因为宫里皇上再次病重,忙碌起来谢祯也就顾不上魏朗了。
正文 美梦
药王谷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迎春花都谢了好久,春天似乎还没有过去,漫山遍野依旧开着很多红红绿绿的花,多半叫不上名字,薛矜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把它们采回来,插瓶放在屋子里。
他不知野花爱招蚊虫,房间里花儿多了,蚊虫自然多,每每睡得正酣时,总是被蚊虫闹醒,那些小蚊子在薛矜身上叮上一口,很快就鼓起一个大红包,偏那些蚊虫像是故意和薛矜为难似的,专挑他的脸上叮。
薛矜气得半夜坐在床上发脾气,狠狠一脚踢在纪裴身上,让他帮忙抓蚊子。
纪裴看着满头包的薛矜,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能披上衣服,一把抽出惊鸿剑,在空中比划一阵,惊鸿剑收回的时候,雪白的剑身上面落了四只蚊子的尸体,皆被分了尸。
薛矜这才肯重新睡下,纪裴将他捞进怀里,按住他的手,以防他去抓自己的脸,“再抓就破了。”
“可是好痒啊。”薛矜在纪裴怀里扭来扭去,被蚊子咬过的地方又疼又痒,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纪裴用指腹替他轻轻揉了揉,哄道:“明日去药房拿点止痒的药膏抹上,下回别再把什么花都往屋子里带了。”
“这么好看的花怎么招蚊子呢,哼,果然是臭蚊子想吃天鹅肉,还想觊觎本少爷采的花。”
“很好看吗?”纪裴问。
薛矜在他怀里仰起头,额头抵着纪裴的下巴,眨着眼问:“你觉得那些花不好看吗?”
纪裴在他眼角吻了一下,含笑道:“野花哪有家花香。”
薛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纪裴话里的意思,他一害羞,就喜欢拿脚踹纪裴,纪裴抓住他的脚踝,继续逗他,“怎么成亲这么久还这么爱害羞?”
薛矜被他禁锢地动弹不得,嘴上却不服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正经,简直就是个臭流氓。”
“现在发现也不晚。”纪裴说着,亲吻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横竖两人都已经清醒了,不如来做些该做的事。
外头挂着一轮弦月,清冷的月光照在窗棱上,一只夜飞的雀鸟落在月光里,又被屋子里传出的嬉笑声惊得扑腾飞走。
春去春来,一转眼,在药王谷已过了三年光载。
这三年里,薛矜没别的事可做,每日出门见药草,回家进药房,个头没怎么长,医术倒是飞升了一大截。
入冬了,风寒的人渐渐多起来,来谷里求诊的人也比平日多些,薛矜已经三年多未出谷了,仙道便决定带他一起出诊。
说实话,薛矜虽然喜欢药王谷的清幽,但生性好热闹的他也有些想念集市的热闹,反正出诊向来只在外头的镇子上,谢祯只是不许他回京,又没不许他逛街。
纪裴也跟着一起去,三人骑了两匹马,纪裴披着墨狐大氅,把薛矜紧紧裹在怀里,让他不沾染一点儿风雪。
药王谷外面的小镇不大,民风淳朴,基本上都认识仙道,对药王谷出来的人也都很尊敬,这次需要出诊的有好几户人家,仙道便和薛矜分开去。
进了集市后,薛矜和纪裴双双下马,牵着马在人群中慢慢走,三年多不曾见热闹的薛矜看到这样的小集市开心的不行,一会儿要买这个,一会儿又要买那个,可走着走着,他脸上浮现一丝疑虑,于是问纪裴,“这个镇子怎么回事,为何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了白幡?是有什么重要的人去世了?”
纪裴一进镇子就留意到了,他心里隐隐浮上一丝预感,面对薛矜的问题,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牵着他快步走向出诊的人家。
那户人家门口也挂着白幡,引路的小厮肩膀上还缠着白布条,等进了府,薛矜才发现,所有人身上都缠了白布条。
何人去世会让全镇为之戴孝,纵然是一州之长也没有这个权利,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人死了,才会举国哀悼。
薛矜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猛地顿住,惊惧看向纪裴,纪裴轻叹一声,扶着他的肩,小声道:“先看诊。”
身为一个医者,一切以病人为先,薛矜只能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走到屋中问诊,生病的是府上的小少爷,贪玩落水,大冬天的池水都是结了冰的,掉下去冻得不轻,捞起来就开始发热,浑身烧的滚烫,奄奄一息。
薛矜替他施了针,又煎了药给他服下,没过几个时辰,小孩儿的高热就退了下来,小孩的爹娘高呼阿弥陀佛,恨不得把薛矜当菩萨供起来。
薛矜开了药方,往外走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我在药王谷闭关三年多,今日才刚出谷,见到你们家家挂了白幡,不知是何缘故?”
那家的主人一听,脸上浮现一丝忧色,朝着京中的方向拱手行了个礼,对薛矜说:“一月前,先皇驾崩了。”
薛矜用力抓住纪裴的手,用来掩饰自己的震撼,他感受着纪裴手上传来的温度,强忍住难过,又问:“那不知继位的是哪位皇子?”
那人道:“自然是太子殿下继位,早在一年前豫王殿下就去了封地豫州了,不过这些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无论谁继位,该交的税还不是一样不少,真希望新帝继位后能减少些赋税就好了……”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薛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街上,他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
自从他进了药王谷之后,薛白的书信就再没有提过朝堂上一个字,以至于薛矜完全不知道宫中所有人的去留,他没想到豫王居然去了封地,虽然豫州并不远,可相比从前留在京中,还是大不如前了。
不知皇上用了什么法子制衡太子和豫王,想要让这两兄弟相安无事,恐怕皇上下了不少功夫,但这些都不是薛矜关心的事,他只关心谢祯继位,薛家会迎来怎样的结果。
“我想回家看看。”薛矜道。
纪裴站在他身侧,揽着他的肩,道:“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夜半无人的时候,纪裴骑马带着薛矜往洛州城奔去,快马加鞭,用了三日来到城门,特殊时期,城门戒严,没有手令一律不许出入,纪裴和薛矜只能坐在城外的茶肆,稍作歇息。
纪裴找人去给蒋天冬传话,让他想办法弄来手令,蒋天冬还未到,倒是先来了一个官员,官员一身常服,骑着马出城,薛矜遥看一眼,便认出来人是薛白,他忙冲出去,对着薛白大叫:“哥哥!!”
薛白闻讯看过来,惊讶万分,立刻翻身下马,跑到薛矜面前,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京中大变,担心你们,所以回来看看,但是城门戒严了,我们进不去。”
薛白拉着薛矜的手,笑道:“我们都无事,走,先回家。”
只见薛白走到城门口,不知给守门的将领说了什么,将领便毕恭毕敬将薛矜和纪裴迎了进去,一进城,遇到了巡逻的官兵,为首的人从前是纪裴的下属,见到纪裴,忙要请安,纪裴虚扶了一把,问到纪家军的现状,那人说纪家军改了编制,如今叫金甲军,大家都很好,纪裴这才放下心来。
薛府还和从前一个样,就连守门的小厮都没换,骤然见到薛矜,激动地失了规矩,手舞足蹈的冲过来叫少爷,薛夫人夫妇得了消息,小跑着出来,还没开口,先哭了起来,“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薛矜还不太敢张扬,连忙让大家都进屋,关起门来说话,薛夫人哭得喘不上气,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薛矜看了个遍,见他安然无恙甚至还长胖了,哭声才渐渐小下来,“臭小子!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不要娘了?”
薛矜生生忍住眼泪,露出一个大笑脸逗薛夫人开心,“娘这么漂亮,我哪儿舍得不要,我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还给您带了个好儿子回来。”
说着朝纪裴使了个眼色,纪裴走上前来,跪在薛夫人面前,“长陵给母亲请安。”
薛夫人对他拐走了自己宝贝儿子的事还耿耿于怀,轻哼一声,没给他好脸色,但想到两人都已经这样了,她还能如何,到底还是让纪裴起身了。
两人陪着薛夫人说了会话,薛矜不敢久留,找了个借口把薛白叫出来,问及现在薛家的情况以及他在朝中的处境。
薛白安抚薛矜,“家中一切都好,父亲去年就不上朝了,但是依先皇的意思,爵位仍留着。”
“那你呢?”薛矜问,“太子……不是,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薛白笑笑,“没有,不仅没为难我,还升了我的官。”
“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
薛白摸摸薛矜的头,“我骗你做什么,好了,你就别担心了,我们一切都好,你和长陵把你们的小日子过好就行了,等到时候陛下消气了,你就可以回京了。”
薛矜追问薛白升了什么官,可薛白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瞧见时间不早,薛矜不得不走,这才作罢,未免薛夫人伤心,薛矜只能偷偷离开。
出城时,月上梢头,薛矜坐在马背上,后背靠着纪裴的胸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看着月亮,长长叹了一声,“纪裴。”
“嗯。”纪裴双手环住薛矜的腰,拽一下缰绳,马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尤为明显。
“纪裴,这几年感觉像做梦一样。”薛矜又叹了一声。
纪裴拢了拢大氅,将薛矜裹紧了些,下巴贴着薛矜的头顶,“若是做梦,那一定是个美梦。”
薛矜不解,“这样惊心动魄,怎还是美梦?”
“再怎么惊心动魄,你终是留在我身边,就算是美梦。”夜风将纪裴的话吹在耳畔,经久不散。
薛矜心动,看着月色下道路两边的积雪,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一人从京城到合川州,只为去见心上人的一腔孤勇。
又想起当时马背上的那个吻,苍茫大地,漫天黄沙,他和纪裴在飞驰的马背上紧紧相拥,那一刻,薛矜便已经下定决心,此生、来生、生生世世,他都要和眼前这个人永远在一切。
这样想着,薛矜不由得转过头去,纪裴的脸镀着一层月光,俊朗无比,温柔如水,薛矜再次凑上去,吻在了他的唇上。
纪裴双手箍住薛矜的腰,将他抱起来转了个方向,面对着自己,盖上大氅,深深和他亲吻。
无论是京城,还是药王谷,无论将来还会面临怎样的局面,纪裴想,只要眼前人能一直在他身边,那他就有了千倍万倍的勇气。
后记
平昭二年,长公主谢芙在楚国病逝,又一年,楚国国君撕毁同惠国的交好协议,举兵攻打惠国。
惠国军力薄弱,缺乏良将,两军交战,屡战屡败,金甲军骠骑将军蒋天冬于战争中牺牲,至此,金甲军溃不成军,被楚国逼退直燕合关,丢失五座重要城池。
惠国皇帝谢祯御驾亲征,行军途中,横冲而入一匹千里马,马上之人穿着一身银色盔甲,头盔上一缕红色线穗,手执长剑,气势如虹,来势汹汹。
众人正要阻拦,谢祯抬手阻止,他一眼认出了来者何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另一匹马,薛矜穿着同样的银色盔甲,眼神如炬。
-“你当真要去?谢祯曾经那样对你,你难道不怕他再次赶尽杀绝吗?”
-“我并不是为了他,我只是不能眼看着惠国一步步落入楚国手中,不能看着我们惠国的百姓被楚国欺辱。”
-“好,那我陪你。”
正文 番外一:过分(纪裴x薛矜)
薛矜很讨厌算命的,尤其是算出他和纪裴八字不合的那位道士。
每年同薛夫人上山烧香的时候,碰到那位道士,薛矜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给人家甩脸色。
自从那日在长街上看到胜仗归来的纪裴后,薛矜就对这个俊朗的小侯爷上了心,先是跟父亲要求想要学武功,被父亲以他身子骨太弱为由拒绝了。知道两家是世交,薛矜又哀求母亲带自己去镇北侯府串门,可母亲总挑着纪裴不在的日子带他去。
时间长了,薛矜才知道是臭道士胡言乱语作祟,他趁着烧香的功夫,让四喜抓了两条蚯蚓扔进了道士的衣服里面,报仇雪恨。
他整日被拘在府里,纪裴又常常在军营,只有宫里的除夕夜宴才有机会见面。
他们跟着各自的家族,一个坐在宴席的左边,一个坐在宴席的右边,中间隔着翩然起舞的宫女。
纪裴不似薛矜这样没规矩,十几岁的他已经站如松坐如钟,挺立的身姿和冷峻的面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要年长一些,薛矜遥遥看着纪裴举杯同太子敬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和他一样的酒水,抢着要和谢祯干杯。
谢祯自然是高兴的,打趣道:“竹清你才几岁,喝什么酒,回头醉了可要出丑了。”
薛矜看到纪裴应声看了过来,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有一瞬的脸红,忙梗着脖子道:“殿下别小看人,我可是千杯不倒。”
谢祯被他的话逗笑,举起酒杯,将他们二人敬的酒一起喝了。
美酒下肚,薛矜才知道有多厉害,比他平日在家里喝的米酒劲儿大得多,他看到纪裴又倒了第二杯,于是也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
父亲和大哥忙着应酬,母亲又不和自己坐在一起,无人管他,不知不觉间,薛矜就喝了好几杯。
酒喝得多了,憋出内急,他搭着四喜的手,摇摇晃晃走出宴会厅,往更衣如厕的地方去,可是眼前像是蒙着一层雾,怎么走都走不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少爷,净房在那边。”四喜拉着薛矜往前走。
薛矜偏不听他的,迈着虚晃的步子就要往另一个方向去,“那里好看,我要去那。”
“少爷,那是千鲤池,可去不得。”四喜用力拉着薛矜,不料醉酒后的薛矜力气极大,一下就挣脱了四喜,朝千鲤池的方向跑过去,四喜尖叫声冒出了嗓子眼,连忙伸手去抓,还是晚了一步。
“噗通”一声,薛矜一头栽进了千鲤池里,四喜吓得脸都白了,还没等他跑上前,只见一个人影从旁边一闪而过,又是“噗通”一声,黑影跳进了池塘里。
薛矜被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又是大冬天,冻得直打颤,四喜对着同样浑身湿透的纪裴不停地道谢,“多谢世子爷救了我家少爷。”
纪裴拧一把衣服上的水,从随身小厮的手上拿过自己的大氅,披在薛矜身上,对四喜道:“快寻个暖和的屋子,让宫人抬了炭盆进来。”说罢又命令自己的小厮,“葫芦,快去请太医来。”
这样一阵折腾,大家都知道了,薛家人和太子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看到薛矜冻得脸色苍白,薛夫人也吓得手抖起来,却顾着仪态,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
薛矜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府上了,他听了四喜的讲述,一颗心开心地都要飞起来,抓着四喜不停地确认,“当真是纪裴救我上来的?”
四喜一遍遍点头,“是的,少爷,你把世子爷的脖子都快箍断了。”
“那他给我的那件大氅呢,拿来给我瞧瞧。”薛矜笑得眯起两个眼睛。
四喜抓了抓头,道:“夫人说那个老道士说的果真没错,你和世子爷凑一块就是不详,所以她亲自将那件大氅给世子爷送回去了,说是……”
“什么!”薛矜急得几乎要原地跳起,“送回去了?!”
“是的。”四喜不懂自家少爷为何反应这么大。
薛矜泄了气,瘫倒在床上,之后好几天,都不同薛夫人说话。
再见到纪裴,已是盛夏,小暑时节,御花园莲韵池的荷花开得极好,谢祯做主叫了世家公子小姐进宫赏荷,这种热闹薛矜自然是要参加的,碰巧纪裴在京城,于是也来了。
向来最能闹腾的薛矜那日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出奇的安静,全程就坐在亭子里面吃点心,无论外头的少爷小姐玩什么有趣的游戏,他一概不理会,目光却时不时会落在那个一袭暗红色锦袍的纪裴身上,他站在池边,长身玉立,同另一家的少爷聊着天,仅仅只是个侧影,就已经让薛矜移不开眼了。
“竹清,他们要投壶玩,你来不来?”太子谢祯走过来邀请薛矜。
薛矜一怔,忙收回视线,笑着摇头,“我又不会,就不玩了。”
“你不会就在旁边给我加油好了,父皇命赵公公拿了好些赏赐过来,等我赢了全都给你。”谢祯说着一把拉起薛矜,将他拽至投壶的地方。
没过多久,纪裴也来了,他是习武之人,又上过战场,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强一些,那枚小小的箭在他手里仿佛活了一样,无论多么刁钻的角度,总能准确无误投到壶中,更是有“贯耳”“骁箭”等高难度的操作。
最终自然是纪裴拔得头筹,谢祯颇为失望,对薛矜道:“彩头都被表哥赢走了,等宴席散了你随我去东宫,喜欢什么随便挑。”
能看到纪裴这么精彩的投壶表演,薛矜哪儿还想要什么彩头,于是对着谢祯笑道:“不用了,殿下平日给我的赏赐已经够多了。”
两人正说着话,那厢有世家小姐红着脸走到纪裴面前,向他讨要一支点翠步摇,那也是彩头里的一件,众人瞧见这个场景,都笑嘻嘻的起哄,让纪裴把步摇送给那个小姐。
纪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将步摇挑出来送给了那位小姐,薛矜笑容一暗,只见下一瞬,纪裴便把其他的彩头也都拿出来,笑着对所有人说:“这些东西原是陛下拿出来助兴的,我平日都在军营,也用不上,你们若喜欢什么,就拿去玩吧。”
得了步摇正开心不已的那位小姐,笑容一时僵在了脸上,看着大家都从纪裴那得了东西,自己手中这枚步摇反倒显得有些烫手。
薛矜没有去拿,等众人前往宴会厅,他才从地上拾起一个小小的玉环,这也是彩头之一,不是很起眼,所以被遗忘在了角落里,薛矜将他藏在袖子里带回去,从那之后,日日贴身挂着,从不离身。
薛矜坐在营帐的床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这枚充满回忆的玉环,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纪裴掀帘而入,看到穿着中衣乖巧等他的薛矜,战场上一天的劳累瞬间烟消云散,他走过去将薛矜搂在怀里,下巴蹭蹭他的肩膀,“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薛矜把那枚玉环举到他面前,“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纪裴哪里会记得,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眼看着薛矜就要生气,纪裴眼疾手快从怀里也掏出一枚玉佩,举到薛矜眼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你记不记得这个东西?”
玉佩是蓝田玉的材质,上面雕刻着薛矜的属相,薛矜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一拍脑门,“这是我的东西,我百岁宴的时候母亲送我的,我还以为早就丢了,怎么在你那?”
他拿过玉佩,上面能清晰看到一道划痕,是他小时候不小心摔得。
纪裴笑道:“不知是哪个小酒鬼喝醉了酒要跳千鲤池,被我捞起来的时候,这玉佩就落在了我身上。”
“那你怎么不还给我?”薛矜被提起丑事,又羞又恼。
纪裴把薛矜按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唇,笑的温柔,“你藏了我那么多东西,我藏你一件,不过分吧。”
“过分!过……”薛矜有再多的过分也说不出口,尽数被纪裴堵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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