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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今天争宠了吗》
作者:辛豆
文案:
永安县主温蹊喜欢了纪北临十年,好不容易才嫁给他成了纪夫人,可纪北临醉心政事,对她不闻不问,最后温蹊还被纪北临的政敌一把火烧成了灰
重生之后,温蹊表示,去他的纪北临,她,长公主之女,要什么没有?整片的森林不要,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纪北临一直觉得温蹊很爱他,重生到相识之初,他信心十足,认为温蹊依旧还会对他一见钟情
可是
纪北临:期期喜不喜欢我?
温蹊:纪大人在说什么胡话?
上一世,每次到二选一的时候,温蹊都会选择纪北临
这一世,每次到二选一的时候,温蹊都不会选择纪北临
纪北临:待我放火,烧了期期整座森林!
本书又叫《有本事就抱着你的首辅位置过一辈子》《首辅大人今天也没追到媳妇儿》
*高亮排雷:男主是狗,但是不换男主,不喜点叉,作者顶锅盖遁走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蹊,纪北临 ┃ 配角:温乔,楚季,苏青榭 ┃ 其它:天作之合宫廷侯爵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首辅大人每天都在争宠
立意:前世今生,始终如一
第1章 重归
落雪才停不久,大雪压枝,偶有鸟儿南徙,途经停留,再展翅时不经意晃动了枯老的枝桠,堆在树上的雪簌簌落下,仿佛又下了一场小雪。
穿褐色褂子的嬷嬷领着两个小丫鬟往明珠院里走,到了院门口,有个穿绿色袄裙的丫鬟在门外等着,单看发饰打扮就便比嬷嬷身后的两个丫鬟讲究许多。
“春雨姑娘,老奴奉公主之命给县主送汤药来了。”嬷嬷笑道。嬷嬷是长公主身边的老人,对上面前年纪不大的姑娘却带着几分讨好,原因无他,只因眼前这位春雨姑娘是永安县主的贴身侍女。
永安县主温蹊是端阳长公主的幼女,父亲温儒是太子太傅,舅舅是九五至尊,表哥是一国储君。
温蹊打小受宠,不说京中贵女,便连宫里的几位公主,除去那么一两位格外得宠的,旁的见着温蹊都得矮上一头。
就算得了嬷嬷称一声姑娘,春雨也不敢因此自矜,接了小丫鬟端着的汤药,对着嬷嬷微微一笑,“这天寒地冻的,难为嬷嬷跑这一趟,辛苦了。”
“哪里哪里,这不都是为了县主身体能早日好起来。”春雨会说话,哄得嬷嬷也开心。
同春雨告了辞,嬷嬷便带着两个小丫鬟往外头走,还不忘敲打两个入府不久的小丫头,“瞧见了吗?那是县主身边的侍女春雨姑娘,在县主面前可是说得上话的。瞧瞧人家多会说话,要想做主子身边的红人,光会做事可不行,还得会做人。”
等嬷嬷走远了,春雨才转身敲了敲门,温蹊身边的另一个侍女秋霞把门打开,侧身让春雨进来,然后又仔细地把门关紧了,免得寒风漏进来,吹着床上的小姑娘。
春雨将药放在桌上,低声问秋霞,“县主可起了?”
秋霞点点头,声音放得极轻,“起了,在醒觉呢。”
粉色的纱幔动了动,一双小巧白皙的脚从层层纱幔下伸了出来。
“秋霞。”许是才起的缘故,床上之人的声音软糯动听,甜的旁人一听心都软了一半。
“县主可还难受?”秋霞快步走到床边,将床帐掀开,语气关切。
床上的小姑娘有一张颠倒众生的好容貌,秀眉细长如柳,一双琉璃眸顾盼生姿,眼里好似星光流转,瑶鼻秀挺,樱桃唇不点自红。她只穿了件白色里衣,青丝散落,近些日子受了风寒,如今脸色看着并不太好,俨然一个瘦弱的病美人。
“好多了。”温蹊伸出一双秀足,由着秋霞替她穿上绣鞋,问道,“方才可是有人来了?”
“是公主身边的嬷嬷来给县主送药了。”春雨拿了件外衣过来。屋内虽说烧了几个炉子,可温蹊大病初愈,还是要仔细照顾着些。
温蹊皱了皱眉,“怎么又要喝药?”
温蹊的病将宫里的皇后都惊动了,连着几次派了太医过来问脉。永安县主何等受重视,太医也不敢马虎,开得都是最好的药,自然,也是最苦的药。
温蹊怕苦不愿意喝,春雨只能软声劝着,“良药苦口,喝了药,县主也能好的快些。”
温蹊摇头,“我已经好了。”
秋霞把装着药的砂壶打开,准备将药放凉一些。
“这是公主亲自派人送来的,县主把药喝了,权当为了让公主安心。”秋霞劝道。
温蹊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那端过来吧。”
上辈子温蹊一心扑在纪北临身上,连端阳长公主生病时都没注意到,长公主也让府里瞒着她,等她知晓了这事的时候,长公主也时日无多了,温蹊为此后悔了一辈子。重生后,她便下了决心,不再让长公主替她操心了。
温蹊捏着鼻子将药一饮而尽,汤药苦得她小脸都皱在了一起。春雨忙捧了一把蜜饯过来,温蹊接连吃了几颗,还是化不掉嘴里的苦味。
“我二哥在哪儿?”温蹊问。
温蹊的二哥温乔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风流成性,日日流连于秦楼楚馆,但对温蹊这个唯一的妹妹却十分宠爱。因为他总能淘到些有趣的玩意儿,所以温蹊从前最爱找他玩。
温蹊这几日一直闷在屋里,白日里昏昏沉沉,到了夜里还总被梦魇住,上辈子被纪北临的政敌困在茅草屋里活活烧死的场景梦了一遍又一遍。
她想出去走走,散散郁气。
春雨想了想,道:“二少爷昨日在蒲柳帐同李家公子起了冲突,驸马罚他抄书呢。”
温蹊下了床,打算去看看她这可怜的二哥,春雨同秋霞忙寻了最暖和的衣裳服侍着温蹊换下。
璞玉院里的书房,蓝衣少年坐在太师椅上往后仰着,两腿交叠着架在书桌上,一手拿着沾了墨的狼毫笔,一手拿着家训,轻佻的声音拖得老长,“温家家训第三十一条:温家子弟不得无端与人动武。”
“害,”少年放下笔,举着家训对一旁安静喝茶的白衣少年道,“我昨日那是无端与李家那兔崽子动武吗?那不是因为他对青书姑娘动手动脚?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白衣少年眉眼清冷,淡雅如雾,一双眸子似蕴着一潭古水一般平静无波,深不可测。他并未应温乔的话,只薄唇抿了一口茶,沾了茶水的唇色宛若温玉。
相比起吊儿郎当的蓝衣少年,白衣少年气质出尘,宛若高山雪莲。
温乔看着父亲的得意门生,此人是新科状元纪北临,生得比他好看也就罢了,还偏偏能力也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今日纪北临来拜访父亲,父亲直接让这位新科状元盯着他抄家训。
“啧,”温乔皱眉,“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趣?”
房门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开,人还未见,先闻其声。
“谁这么无趣呀?”姑娘的声音娇俏清脆。
温乔喜上眉梢,忙把脚放下来,起身看着进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件藕粉色的袄裙,外头罩了一件大红色的狐裘,半张小脸掩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精致可爱。
“外头风大,你怎么来了?”温乔快走了两步,把书房的门给关严了,免得冻着自家小妹。
温蹊伸出小手,揭了帽子,抬眼见着不远处站着的白衣少年,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
“愣着干嘛?见着好看的男子便走不动道了?”温乔见小妹愣愣地看着别的男子,尤其还是被父亲大夸特夸过的男子,一时有些不满地拨了拨温蹊的发髻。
温蹊捂着发髻瞪了温乔一眼。
“瞪什么瞪?你个见色忘义的小花痴,二哥还不知道你吗?”温乔回身拿了个暖手的炉子给温蹊捂着,“这是父亲的学生,新科状元纪北临。”
在纪北临的注视下,温蹊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一礼,“见过纪大人。”语气淡漠又疏离。
清俊的少年微微皱了皱眉。
他记得当年初见时,小姑娘面色通红却又壮着胆子仰头看他,满眼都是他,语气绵软又充满希冀,说:“你是爹爹的学生,那我可不可以叫你纪哥哥呀。”
绝不是如今这样,仿佛他只是个寻常的客人。
温蹊死后,纪北临手刃了政敌,尔后终日在温蹊房里喝酒,分不清昏昼。只是前几日醒来时,发现他回到了当年初登新科,还没见到温蹊之前。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温府找温蹊,难不成因为他提前见到了温蹊,所以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唔?”温乔看着自家小妹挑了挑眉,“今儿怎么这么乖啊?”
温乔这人,平日里没个正型,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拆温蹊的台。上辈子温蹊卯着劲儿追纪北临,偶尔玩个小心机,就连装个矜持都会被温乔拆穿。
“我就是来看看你,那你继续抄书吧,我去给爹娘请个安。”温蹊揪着狐裘的带子。
温乔见温蹊兴致不高便也不再逗她,弯腰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二哥,”温蹊朝温乔弯了弯眼睛,“你放心吧,我好多了。”
拍了拍温乔的手,温蹊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你好好抄书,我去爹爹那里给你求情了。”
其实温蹊只是不愿意见到纪北临。
还没忘记规矩的温蹊朝纪北临施了一礼,“纪大人慢坐,我就先走了。”
纪北临往前走了几步,却在到温蹊面前时,顿住了脚步。
“在下叨扰了二公子许久,也该告辞了。”
温儒让纪北临盯着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抄书,希望温乔能望而知耻,幡然醒悟,然后发愤图强。
纪北临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温蹊最爱同这个二哥一起玩,在温乔这儿见到温蹊的机会最大。如今温蹊要走,纪北临也不必留在这里了。
“不送。”温乔走回到书桌前,随意地摆摆手。
“县主不介意的话,可否与在下同行?”纪北临垂眸看着娇小玲珑的小姑娘,语气柔和。
温蹊咬咬唇,想拒绝却也没有好理由,只能与纪北临一道往温儒的书房走去。
天空不知几时又下起了雪,温蹊站在屋檐下仰头望着天空,慢吞吞地将狐裘的帽子戴好。
旁边的少年将手伸了过来,温蹊顺着那一尘不染的白袖子一直看向少年的脸。
同后来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纪首辅相比,眼前的人不过更稚嫩了些,样貌却丝毫未变。
温蹊在少年眼里见到一丝笑意,极浅,却是上辈子温蹊盼了十年都没盼到的。
少年声音清朗,“雪深路滑,县主牵着在下的手,免得跌着。”
“不必了。”温蹊摇摇头,不带一丝犹豫地拒绝了。
从前纪北临对她稍稍温柔一些,她便欢欣得不知所以,可如今她只愿离他远远的。
纪北临收回手,长睫一颤,掩去大半的失落。
温乔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伞,塞进纪北临手中,“外头下着雪,你给期期把伞撑着,别让她给雪打湿了。若是冻着期期,你再优秀我爹也得把你逐出师门。”
语罢,还朝着温蹊挤眉弄眼。
温乔此人,自己万花丛中过了一遍,便自觉熟谙男女之情,上辈子觉着温蹊喜欢纪北临,这辈子还这么觉着。
温蹊气闷,别过头不想再看这个蠢笨的二哥。
纪北临道了声谢,将伞撑起,同温蹊靠近了些。
“县主,走吗?”
温蹊无奈,低声道了句“有劳”。
天地白茫,唯独一柄碧绿的油纸伞同一抹红色的倩影是格外的颜色。
温蹊低着头往前走,并不打算同身边的人说话。那人也不在意,只稍稍将伞倾了些,大半遮着心尖上的姑娘,自己肩上落了半肩的雪花。
第2章 靠近
温儒的书房离温乔的院子有一段距离。
白雪绵厚,温蹊走起来有些吃力,纪北临刻意放缓了步子,一是为了温蹊好走一些,二也是为了能同温蹊多相处一会儿。
一路磕磕绊绊,温蹊一脚陷在雪中来不及抽出,眼见着要往雪里栽进去。
暗道一声糟糕,温蹊伸出手想撑住身子,却被人一把揽住了腰。
油纸伞被扔在一旁,温蹊被人揽在怀里,后背紧贴着少年温暖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少年沉稳的心跳。
“当心。”
温蹊一个激灵,从纪北临怀里挣脱出来,站在离了他几步远的地方,结结巴巴地道:“多谢纪大人。我步子慢,不好耽误纪大人的时间,纪大人还是先走吧。”
小姑娘的脸在冷风中冻得通红,纪北临立在雪中,良久才弯腰拾起扔掉的油纸伞,缓步走到温蹊面前,将伞递给她。
小姑娘抬头,眼里是茫然和不安。
“拿着伞,你病才好,要注意身体。”纪北临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为何与上辈子相差甚大,只是小姑娘明显很抵触他,他一时也不敢把人逼得太紧,免得温蹊离他更远。
“那我就先走了。”纪北临见小姑娘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伞,终于放心,转身便走。
纪北临一身白,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之中。
温蹊望着前路,鼻子一酸。
“温蹊,不能在一个坑里掉下去两次。”
温蹊告诉自己,然后举着伞缓缓向温儒的书房走去。
温蹊走到半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赶了过来。
“县主。”侍女接过温蹊的伞替她撑着,又将带来的暖炉交给温蹊。
捂着暖炉,温蹊冻僵的手渐渐恢复知觉。
跟着侍女到了温儒的书房,夫妇两人一见着宝贝女儿就都朝她走来。
“外头冷不冷?”大长公主心疼地捂着温蹊的手,问。
温蹊摇摇头。
“北临向你爹告辞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说你还在往这边来,让你爹派人去接你。怎么了?你同北临起矛盾了?”长公主问。
纪北临文兼武达,淡吐不凡,无论温儒还是长公主,都很喜欢他,这也是为什么温蹊前世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嫁给纪北临,因为整个温家都在推波助澜。
温蹊低下头,喏喏道:“我走的慢,怕耽搁了纪大人的时间,便让他先走了,然后,他把伞留给了我。”
温儒只当两个孩子都为对方着想,一时失笑,最后只嘱咐温蹊下次见到纪北临要记得道个谢。
温蹊应下来,抬眼见长公主常坐的书案上摆着一堆画像同名单,问道:“娘是在给二哥挑媳妇儿吗?”
提及不争气的二儿子,长公主
忍不住叹气,“我倒是想给你二哥娶个媳妇儿让他收收心。是太子如今年纪到了,皇上皇后打算给太子挑一位太子妃,叫我也帮忙相看一下。”
太子妃?温蹊记着前世的太子妃是王家的长女,只是后来病死了,太子即位后又迎了苏家的姑娘苏青榭为后。
太子同王家姑娘只是相敬如宾,但是后来太子继位,温蹊在纪府后院心灰意冷时却还能听见下人议论,说新帝独宠帝后甚。
想着,温蹊忍不住问:“有苏家的姑娘吗?”
“哪个苏家?”长公主问。
温蹊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似乎记起是“苏坚苏将军的女儿。”
长公主一脸迷惑,倒是温儒看向自家不爱和人打交道的小女儿,“将军没有,不过年将军手下有一位副将叫做苏坚。期期,你是从何知道的?”
温蹊微微一愣。上辈子年将军通敌叛国,是纪北临安排了内线,搜集证据让年将军锒铛入狱,年家满门抄斩。那个内线就是苏坚吗?
可纪北临此时还只是个初入仕途的少年,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了这么大的一盘棋?
温蹊突然发现自己与纪北临夫妻五年,竟是一点不了解枕边人。
“我,我之前和二哥出去玩的时候,在酒楼听见有人提了一嘴,不知道怎么就记住了。”温蹊扯了个谎。
好在温儒并不知道小女儿内里已经换了个芯儿,还当她是那个心思单纯的期期,也没有多怀疑。
长公主听温蹊提到苏家的姑娘,便问了一嘴,“那苏家的姑娘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温蹊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听说苏家有那么一个姑娘。”
但能宠冠六宫的人,必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吸引一国之君吧。
太子选太子妃一事温蹊并不操心,毕竟这事儿掺和不到温府身上。温蹊操心的是,前世温蹊日日跑去状元府都见不到的纪北临,如今日日往温府跑。
温蹊这日在璞玉院里逗温乔新得的八哥。从前蒙了心,只觉着这世上除了嫁给纪北临,世间再无有趣的事,如今却发现,除了纪北临,其他的东西样样都新鲜。
“我看我才是捡来的,那个劳什子纪北临怎么不干脆改叫温北临!”温乔骂骂咧咧地回到院子里头,看见小妹在喂八哥吃荷花酥,原本憋在胸口的那股子气险些没缓过来。
“期期啊,你在喂我的黑枭吃什么啊?”
“荷花酥啊,厨娘新做的,可好吃了,二哥要来一些吗?”温蹊把喂鸟的那一半荷花酥举到温乔面前。
看着小妹天真可爱的样子,温乔终是没法子朝她生气,只能极其头疼地向温蹊解释,“期期,黑枭吃的是专门的鸟食儿,你不要拿些随随便便的东西喂它。”
“厨娘做的荷花酥怎么是随随便便的东西呢?”温蹊撇嘴,“你的鸟食儿有我的荷花酥好吃吗?”
玩乐这方面,温乔不说是个中高手,也算是精通其中门道了,见温蹊如此对待他重金淘来的鸟儿,忙把笼子从架上取下来护在身后,忍不住抱怨,“你同那个纪北临都是来给我添堵的。”
提及纪北临,温蹊原本还明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纪大人怎么了?”
温乔倒是没怎么在意温蹊对纪北临的称呼,见有人问他了,便憋不住的对着温蹊大吐苦水。
“你是没见着那个纪北临,一天天地净往我们府里跑,昨儿个给爹带闫先生的真迹,今儿个给娘带江南的丝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温府才是他家,那个纪府就是他歇脚的客栈。这也就罢了,我权当咱爹娘白捡了个便宜儿子,但是!他这人日日同咱爹博古论今,闹得咱爹现在见我就得数落我,觉着我是个草包,比不得他纪北临半根手指头,我招谁惹谁了我!”
温乔越说越委屈,温蹊看着他那憋屈样乐得不行。
温乔捂着心口直骂温蹊是个小没良心的。温蹊便将半个莲花酥塞进温乔嘴里,权当赔罪。
温乔吃完半个莲花酥,突然觉着味道还不错,砸了砸嘴,又忧愁得不行。
温蹊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他,“怎么啦?又哪里不高兴了?”
温乔撑着下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生无可恋,“爹让我跟着纪北临一起学习。”
温蹊愣了下,笑道:“那是好事,二哥你再不长进些,娘就得给你找个媳妇儿管着你了。”
温乔睨她一眼,并不接温蹊这个无聊的玩笑,“那纪北临不是新科状元吗?官场不够他忙吗?还抽空来温府给我讲课,怎么就没累死他呢。”
温蹊觉着自己大概是幻听了,又问了一遍,“二哥,你刚刚说什么?”
温乔掐着温蹊的脸叹了口气,“我说,新科状元要来府里给我当教书先生。”
温蹊微微蹙着眉,心里惴惴不安,前世纪北临可没给温乔做过什么教书先生,为什么事情朝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发展了呢?
温乔见小妹皱眉,摸着她的脑袋坏笑,“但是呢,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看着温乔神秘兮兮的表情,温蹊压住心底的不安,勉强摆出一副期待的模样。
“二哥知道你喜欢那个纪北临,所以和爹说了,纪北临上课的时候让你在边上旁听,爹也答应了。”温乔说完,摆出一副等夸奖的表情。
大楚男女大防不严,温乔在场,温蹊和纪北临相处便算不得不妥当。
温乔没等到意料之中的一句甜甜的“二哥你真好”,温蹊不知怎么生气了,不但踩了他一脚,还指着他道“二哥最讨厌了”。
惹了温蹊生气的温乔只好讨饶,温蹊却不搭理他,独自回了明珠院。
这几日有太阳,旧雪融了大半,天气比落雪时还冷一些。
温蹊神色凝重,万万没想到温乔出了这档子鬼主意。
温蹊千解释万解释,说自己是真的不喜欢纪北临,可温乔偏觉着温蹊是害羞,非说自己是情场高手,一眼就能看出温蹊的心思。
温蹊想得出神,迎面来了人也未察觉。
纪北临得了温儒的话,来璞玉院找温乔,路上瞧见小姑娘低着脑袋走路。
小姑娘今日披了件红色的斗篷,纪北临立在原处看着她走过来,素来不笑的少年此时唇角扬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他的小姑娘尤其适合穿红色,张扬夺目,如朝阳热烈。
温蹊想着该如何避开纪北临,走着走着便看见一双皂靴,靴边用银线压了一层锦纹。
抬头,一眼撞进一双温柔眸。
温蹊往后退了一步,行礼,“纪大人。”
纪北临如今听着“纪大人”三字便烦躁得不行,这一切全拜眼前的小姑娘所赐,可纪北临又舍不得朝小姑娘发脾气,只能自己忍着。
“我是温太傅的学生,同县主的二哥年纪相仿,县主叫我‘纪大人’难免生疏了些,若是不嫌弃,县主可以叫我一声哥哥。”纪北临斟酌着开口,期待着小姑娘一如从前脆生生地喊他一声“纪哥哥”。
谁知小姑娘果断地摇摇头,脆生生地说了一声“这不合适。”
第3章 婉拒
“……是在下唐突了。”纪北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复又问道,“县主是刚从二公子那里出来吗?”
温蹊点点头,因为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便立在那儿低头不语。
纪北临看着小姑娘冻红的耳尖,温蹊向来是极怕冷的。从前到了冬天,温蹊最喜欢往纪北临怀里钻,仰头抱着他软软地说“纪哥哥怀里最暖和了”。
“外边风大,县主快回屋吧。”纪北临怕小姑娘冻着,便是心里再不舍,还是让小姑娘回去。
等确定纪北临看不见她了,温蹊原地跺了跺脚,小手收进斗篷里。
刚刚在纪北临面前站了一会儿,被风吹了一阵,可把她冻得不行。
回到明珠院,温蹊立刻脱了绣鞋爬上垫了鸭绒垫的贵妃榻上,怀里揣着装着热水的羊皮囊,接过春雨煨在炉子上的一小盅粉葛眉豆鲮鱼汤尝了一口。
“冬日里这样待着最舒服了。”一口暖汤下肚,温蹊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
温蹊眯眼蹭着靠枕的模样像极了小奶猫,春雨同秋霞看着自家姑娘可爱的模样,都忍不住笑起来。
“县主最是怕冷,往后的姑爷冬日里得是要日日抱着县主了。”春雨打趣道。
春雨秋霞自小跟着温蹊,私下无人时也能和温蹊说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瓷白的汤勺在汤盅里搅了一圈又一圈,温蹊微微笑着,心里想着的却是相公哪里有暖炉热水袋好用,抱了那么一会儿就会推开你,告诉你他有要事要忙。心都凉了,哪里还暖和的起来。
屋子里暖和,温蹊整个人便有些懒洋洋的,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便在贵妃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短短的时间里,温蹊还能做个梦。
梦里温蹊又到了首辅府,府内一片素白,下人们都穿着五服,来来往往之间,竟无一人敢高声说话。
温蹊心下好奇,又去了自己的院子。
别处皆是白绫高悬,唯独她的院子一切如常,她初初嫁给纪北临时栽的枣树已经结果,却无人去摘。温蹊感叹春雨秋霞暴殄天物,便打算自己去摘,伸手够时,手指次次穿过青脆的枣子……
她碰不到这里的东西。
几次尝试未果,温蹊也不再费劲儿了,又往屋里走。
她的屋子房门紧闭,温蹊穿过墙,入眼的先是一地的酒壶,四下散倒,她的床前,有个白衣男子背对着她,伏在她的床上,手里的半壶酒全洒在了床上。
温蹊恼得不行,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床被子,全弄脏了!
温蹊正要骂那人,突然有人叫她。
“县主!县主!”
温蹊是被春雨摇醒的,低低“唔”了声,“怎么了?”
“县主可是做噩梦了?”春雨掏出帕子细细擦着温蹊额头上的细汗,柔声问。
“没啊。”温蹊扶着秋霞的手坐起来,揉了揉眼,突然愣住。
看着手里湿腻腻的一片,温蹊茫然地眨了眨眼。
“奴婢看县主睡的不安稳,还在哭,担心县主做噩梦了,才把县主叫醒了。”春雨道。
温蹊接过秋霞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与手,又就着春雨的手含了一口水漱过口,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我刚才梦见有人把酒撒在我最喜欢的被子上,把我气哭了。”
春雨和秋霞万万没想到温蹊会是这个回答,相视一笑,笑容间带着对自家县主古灵精怪的无奈。
春雨蹲下身子替温蹊穿鞋,打趣得问道,“县主可看清了是谁这么坏,居然弄脏了县主最喜欢的被子?”
小姑娘看着春雨的发顶,缓缓地摇头说没看见。
“但肯定不是好人。”温蹊歪着头,语气坚定。
*****
将养了半个月,温蹊的身体才算完全好转。期间纪北临倒是来给温乔上了一回课,说是上课,但纪北临怎么说还比温乔小上两个月,也不可能真去做温乔的先生。
最后不过是两人在温蹊旁边的笔烟院聊了会儿天,接着温乔在这边屋子看他的奇谈异志,纪北临在那边屋子抽空处理他的公事。
但对温儒来说,纪北临在温乔面前晃晃,让温乔时刻意识到自己还有进步的空间就够了。
温蹊对此的评价是:温儒太不了解他的儿子了,更不了解他的学生。
温乔人蠢,一向胸无大志,纪北临心黑,才不做不赚钱的生意。
足尖一点一点,温蹊小幅度地晃着秋千。皱着眉头思考,那纪北临来温府的目的是什么呢?
“哎呦,小小姑娘想什么呢?皱着眉老气横秋的,生生老了五十岁。”
这般玩世不恭的语调,温蹊不抬头都知道是谁。
“你可比我先老!”温蹊抬头瞪温乔,不期然见着温乔身后跟着的两个少年。
温蹊一惊,忙从秋千上跳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锦袍少年眉眼温和,右眼眼尾下有一颗极小的泪痣,笑起来时,柔情似水。
“期期不必多礼。孤是微服出宫,别人不知道的,期期要保密。”大楚的太子楚季朝温蹊眨了眨眼,故作严肃。
温蹊笑着点了点头。
“那表哥来温府干什么呀?”温蹊温温软软地问,澄澈的双眼里具是笑意。
除了家中两位哥哥,温蹊与楚季最是亲近。楚季身为太子,在温蹊面前却没有一点架子,也的确是待她如亲妹。
“孤听说姑丈让新科状元给温乔上课,特意来看看热闹。”楚季道。
“看什么热闹,看笑话才是。”温乔低声抱怨了一句,之后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笑意渐起,揶揄楚季,“过几日皇后可是要给太子选妃,到时才叫热闹呢。”
楚季听了温乔的话,扬起的眉眼耷拉下去,连带着那颗泪痣都显着一股子忧伤。
温蹊歪着头想了想,问:“表哥可有喜欢的姑娘呀?”
小姑娘一脸好奇。
白衣少年见小姑娘自楚季来后一直盯着楚季,一口一个表哥,笑如蜜糖,心口闷的厉害。
“孤哪里认识什么姑娘,不就只认识你一个?”楚季随口那么一说,落在纪北临耳朵里可就变了味。
什么叫只认识他家夫人一个姑娘?
“那太子过几日可得多认识几位姑娘了。”纪北临沉着脸开口。
楚季扬了扬眉,父皇让他将这位新科状元收入麾下算着也有小半年了,平日里别说见个笑脸了,除了板着脸,别的表情都没在他脸上见过,如今这是在同他开玩笑?
“说起来,纪大人也过了弱冠之年吧?”楚季左右揽着温乔同纪北临,“不如你们两个也同孤一同去看看,万一有看上的,孤就去求母后给你们牵线?”
纪北临看了一眼小姑娘,小姑娘听了楚季的话,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高兴,反倒兴致勃勃地朝楚季建议,要给她的二哥找一个凶一些,能管住他的。
“多谢太子厚爱,”纪北临敛眸,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挑开,“臣的终身大事臣自己有打算。”
温蹊瞧了少年一眼,又无所谓的移开眼,纪北临哪里需要娶姑娘,抱着他的首辅之位过一辈子不是挺好的。
温乔打眼就瞧见小妹往纪北临那处看了一眼,自以为又读懂了小妹的心思,对着纪北临扬了扬下巴,“诶,纪大人。”
纪北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看我们家期期可能入的了你的眼啊?”
一句轻佻话,炸得温蹊心直颤。
温乔在说什么胡话!
小姑娘张了张口,又闭上嘴,脸上颜色实在精彩。一双水润润的眸子看着温乔,恨不得把温乔瞪出一个洞来。
“二哥,你别乱说话!”温蹊气鼓鼓,可碍于太子和纪北临在场,也不敢闹脾气。
纪北临轻轻咳了一声,目光清浅,望着气成河豚的小姑娘,眼尾沾染了些笑意,“县主金枝玉叶,温婉可爱……”
“纪大人抬爱了!”温蹊忙截过纪北临的话。
话被打断,纪北临看着一脸抗拒的小姑娘,停了一会儿,道:“只是纪某才疏学浅,身份低微,实在配不上县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楚季见左右无话,笑着出来调节气氛,“期期还小,现下谈论这些还早着呢。”
温乔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着打哈哈,“也是,我们可舍不得期期这么早嫁人呢。”
温蹊松了一口气。
“孤听说姑丈可是专门僻出来一座院子专门让温乔读书,不如带孤去见识见识?”楚季见温蹊脸色不大好,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温乔。
“哦,哦,”温乔难得会意,“走吧,太子这边请。”
侧过身子,温乔让楚季先走,又拍了拍温蹊的额头,“那我们就先走了。”
温蹊捂着额头,哦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三人出了院子。
那白衣少年踏出院子的一瞬间,身形微微一滞,温蹊以为他要回头,结果少年只是复又跟着楚季和温乔走了。
天气才晴了不久,这会儿温蹊觉着鼻尖有一丝凉意,抬头看天,天空不知几时又飘起了小雪。
“下完这场雪,应该就快到春天了吧?”温蹊喃喃。
小姑娘往屋里头走,屋内早已温暖如春。
温蹊吃了几口点心,
春雨用手遮着头,从外头跑进来,到了廊下,原地跺了两脚,抖落一身的雪花,这才进了屋子。
“喝口热茶,别把寒气过给县主了。”秋霞斟了杯茶给春雨。
春雨接过茶,又出了屋子,站在了她方才抖雪的地方,“我先散散寒气。”
温蹊瞧着她俩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的笑,“不至于,我已经好了,你们也没必要如此紧张。”
“还是当心一点的好。”秋霞严肃道,春雨也捧着杯子在外边认真地点头。
丫头太倔,温蹊索性也随她们。
“对了,奴婢方才碰见公主身边的嬷嬷,说是宫里来了人,过几日邀公主入宫,县主也要一同去呢。”春雨道。
温蹊歪了歪脑袋,哦了一声,应该是为了太子选妃的事情吧。
那日……温蹊回忆起前世太子选妃,嘴角显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可有趣了。
“明日我们去金台寺拜个佛吧。”温蹊从贵妃榻上下来,跑到梳妆台前翻箱倒柜。
“县主在找些什么?”秋霞凑着脑袋过来,“奴婢替您找吧。”
“找到了!”温蹊举起指尖勾着的白色络子,那络子看着很精细,中间缀了一颗粉色的珠子,看着不大值钱,但是温蹊笑得很开心。
第4章 永康
金台寺是京中最大的寺庙,庙里主持慧心大师据说佛法高超,金台寺的佛祖也很是灵验。平日里后宫嫔妃,诰命夫人若是要求香拜佛,也都会来金台寺。
温蹊从前是不信命的,只是遭了这么一趟,重生这事都落到她身上了,不信也得信了。
温蹊去金台寺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和春雨秋霞拉扯了许久,又是耍赖又是撒娇,才让两个小丫头把棉袄放回柜子里。
佛祖保佑世人从不分高低贵贱,金台寺虽然常见达官贵人,却也为平民百姓大开佛门。
挂着温家牌子的马车停在台阶下,车夫跳下车,拿出马凳靠着边放下,两个褐衣姑娘先下了马车。
有刚要进寺里的人看着豪华的马车停下了脚,或是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地往这边看。两位姑娘头上的珠钗都是好品色,丝绸制的衣裳,就连脚下踩的绣鞋都能抵普通人家整个春日的开销。
两个姑娘下了马车后并不往里走,而是弯着身子,对着马车伸出手。
马车里还有人。
厚重挡风的帘子晃了晃,一只白嫩的手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帘子逐渐被挑起,马车里的人露出脸来。
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额边碎发垂着,让原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显得更加小。她似乎是初来金台寺,一双澄澈的杏眼好奇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像林间不谙黑暗的幼鹿,确定了这里是个安全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嫩芽般的绿色是极挑人的颜色,但凡肤色暗上一些,都显得人黯淡无光。可马车上的姑娘穿着绿裙子,搭着马车外的人的手下来时,入了旁人的眼里,第一印象却是这是一个活泼靓丽的小姑娘。
上了台阶先入眼的是一个青铜打的香炉鼎,那鼎很大,莫约七八个孩子手牵着手才能勉强将它环住。鼎身上刻着温蹊看不懂的梵文,香炉鼎也才温蹊半身高,里边落了厚厚一层香灰,一柱柱檀香心香插在鼎内,带着信徒虔诚的心意在佛祖面前燃尽,成为又一层的香灰。
袅袅缭绕在空中的香雾将大雄宝殿的牌匾笼住,温蹊站在香炉鼎前,只勉强看见牌匾的一个角。
温蹊上辈子从没来过这座寺庙,也是,她从前觉得自己事事顺心遂意,何况日日往纪府跑,犹嫌时间不够,又哪里会分出心思来求神拜佛。是以温蹊望着这烟雾一阵阵地往上飘,居然茫然不知该要做些什么。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一道稚嫩清脆的童声响起,温蹊微微低下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
温蹊如今还未及笄,身量未长,个子还是小小的,但那小沙弥却才到温蹊的腰间。小沙弥的脑袋圆溜溜的如同他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一双眼睛极大,又圆又黑。
温蹊微微弯下腰,笑着看他,“你是这寺里的小师傅吗?”
“对呀。”小沙弥似乎是被温蹊所说的“小师傅”哄开心了,小光头用力点了点。
因为常有皇家人来金台寺祈愿,寺里接待香客的僧人都是有专门挑选过的,眼前的小沙弥恐怕是刚出家不久,童心未泯,师兄一个没看住,就让他从寺院里跑出来了。
“那,我想问一下,若是祈求家人平安康健该去拜哪一尊佛啊?”温蹊问。
“啊?为什么你不求姻缘啊?”小沙弥看着温蹊脱口而出。
温蹊失笑,“我为何要来求姻缘呢?”
“别的女施主都是来求姻缘的啊。”小沙弥理所当然道。
他出家的日子不长,却也看见过好一些与眼前的人年纪相仿的女施主,跪在佛祖前求一个好姻缘。
温蹊的嘴唇抿了抿,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我不求姻缘,我只求平安。”
小沙弥愣了一下,胖乎乎的小手摸着肉肉的下巴,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拧在一起,苦苦思索。寺庙里的佛祖他如今还不能认全,女施主的问题倒是难住他了。
温蹊见他思索的样子可爱,起了兴致逗他,“小师傅知道吗?”春雨秋霞在一旁掩着嘴笑。
“只要施主心诚,无论求的是哪位佛祖,都会心想事成。”一双布鞋行至温蹊眼前。
温蹊微微抬眼,眼前人穿着灰色的僧袍,双掌合十,指间捻着一串佛珠。他有一副好样貌,纵是剃度之后没了头发,也依旧是令人折心。这合该是让无数姑娘倾心的容貌,可他眉宇间透着的慈悲,却让人偏生兴不起一点无礼的心思。
“无厌,你怎么出来了?”僧人垂眼看着小沙弥。
小沙弥低下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师父。”
僧人摸了摸小沙弥的头,看向温蹊。
那双眼睛干净透彻,温蹊甚至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僧人在这一瞬间看尽了她的前世今生。
“师父。”温蹊双手合十对着僧人鞠了一躬。
僧人的笑容透着神秘,稍稍侧过身,仰头,阳光逐渐强烈,锐利的光线刺透烟雾,烟雾给光明让了路,金漆的大雄宝殿四个字闪烁着佛光。
“只要心诚,施主所求皆会如愿。”
别过僧人与小沙弥,温蹊走进大雄宝殿。
殿里很安静,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却不嘈杂。
当今天子初登帝位之时,特意吩咐工部修缮了金台寺,为殿里供奉的释迦牟尼佛重塑了金身。莲花台,佛祖盘坐于上,右手掌对外,左手捏指,慈眉善目,双眼合闭,笑容透着禅意。
春雨将点燃的檀香交给温蹊,温蹊跪在蒲团上,认真拜了三拜,又将檀香交由春雨插在香炉里,让在一旁,让佛祖接受下一位香客的诉愿。
温蹊此次来,不全是为了许愿。
问了引路僧人永康公主的住处,温蹊带着春雨秋霞两人往那边去。
“县主怎么想起要去看永康公主?”春雨好奇道。
温蹊从前是不太喜欢永康的,永康是贵人所出,母家只是一个地方县官,母妃也不得皇上宠爱,温蹊却是从小众星捧月。那时的小姑娘心里总是有些莫名的优越感,喜欢被人拥簇的感觉,那些母妃地位尚可的公主尚且还要讨好她,而永康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每次见到温蹊都站的远远的,也不与她说话。生辰时,旁人送金钗玉环,绫罗绸缎,唯独永康送她不值钱的络子。
后来永康的母妃病逝,她在宫里无依无靠,更受排挤,索性自己请命到金台寺带发修行,为大楚百姓祈福。
温蹊一直以为永康不喜欢她。一直到她被人绑架,那个与她交集不多的道姑尾随歹人追到茅草屋要去救她,结果和她一起被活活烧死。
“我喜欢永康姐姐。”温蹊道,停在院子外,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永康。
白色的布衣看着很旧,像是穿了好几年的成色了,别的姑娘在这个年纪哪个不是胭脂粉黛,红衣绿裳,可永康却未施粉黛,少女最爱花心思摆弄的青丝被她束起,用布条绑着,是再普通不过的道姑打扮。
“温,永安县主?”那一声温蹊咽进肚子里,永康见到眼前人,微微张着嘴,显然未料及来访者的身份。
“永康姐姐,是我。”永康如今还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遗传了她母妃的样貌,即使不打扮也清丽脱俗。温蹊对着永康弯了弯眼。
那双自来到金台寺带发修行后就静如死潭的眼睛在温蹊的一声姐姐后有了波澜。
永康手忙脚乱地让开身,把两扇老旧的木门打开,“你,你快进来。”
锦绣堆里长大的小姑娘两世都没见过这样简陋的环境。
一进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勉强够两人行走的样子,从门口一直通到主屋,两侧种着一些植物,不像是什么花草,温蹊认不出来。三间屋子的屋檐都不太高,若是换成温乔那样的成年男子要进屋,还要稍稍低下头。屋子的墙漆已经七零八碎地落了几块,露出里面垒起的红砖。
“这是你住的地方吗?”温蹊拧着眉头问。
永康原在前面领路,听见温蹊的话转过身来。
“是。”
“可你是一国公主,怎么能住这样简陋的地方?”温蹊看着她,“为什么来开门的是你,你出宫的时候他们连一个婢女都不给你吗?”
“到了寺里本就该清苦修行,何况这屋子只是小了一些,该有的物什都是齐全的。宫里也带了婢女出来,只是寺里今日需要人手,我便遣她去寺里帮忙了。”永康笑得恬静,似乎并不觉得一国公主住在这里有什么委屈。
温蹊鼻子一酸,眼眶红了一圈,小手伸过去牵住永康的衣摆,“永康姐姐,我们回宫吧,这里太苦了。”
永康一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红了眼,有些心疼。
打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温家的小姑娘,永康就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她就像永康在皇后宫里见过的那个琉璃娃娃,精致可爱。
永康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的母妃有时会拿着鞭子抽她,平日里打扮讲究的贵人如同一个疯婆子,一边哭一边骂她是个便宜货。对于母妃来说,一个公主怎么比得上一个皇子值钱呢。所以永康很早就知道,她是不配与众星捧月的温蹊玩的,她连叫她一声妹妹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她只好在心底里偷偷叫温蹊妹妹。
“你,你别哭,这里不苦的,为大楚祈福,是我的福分。”永康看着那双拉着她衣袖的小手,想触碰却又怕自己弄脏了小姑娘的手。
“什么福分!”温蹊吸了吸鼻子,“我去和皇帝舅舅说,我帮你回去!”
永康看着比她还低了半个头的小姑娘微微一哂,分明还只是个孩子,却学会了同情一个不相关的人,她喜欢的妹妹这样的心地善良。
第5章 青衣
屋子虽然狭窄,却还整洁,显然是屋子的主人打理的好。靠墙角摆设一张床,褥子枕头都是寺里一般僧人用的样式。这里算的上是永康的闺房,却连个梳妆台也没有。
“县主,你坐。”永康站着,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这里没有新茶了,旧茶你可能喝的惯?”
温蹊摇摇头,拍了拍旁边的凳子,“永康姐姐你不用忙了,我不喝茶,我就是来看看你。”
顿了顿,温蹊对着永康笑,眼睛明亮璀璨,“永康姐姐叫我期期就好。”
记忆里温蹊素来是看不上永康的,永康也有自知之明,如今发现记忆里的小姑娘陡然变了性子,倒是让永康有些无所适从。
目光落在温蹊腰间挂的络子上,永康讶了讶,眼底突然泛起一阵水光。
出宫的第一年,永康手头拮据,便是如此,喜欢的小妹妹生辰到了,她依旧想着要送她一点东西。这条白色的络子是她亲手打的,熬了一个月的时间,打费好多绳子,从十几条里边选出了最好看的那条。母妃留给她一小斛珍珠,她挑拣了许久,挑出最大最好看的那颗缀在了络子上,满心欢喜地让婢女送到了温府。
永康一早就做好了这条络子在温蹊的小库房里落灰结网的准备,毕竟,谁又会喜欢这样一条廉价的络子?
“好,”永康有些哽咽,那个在心里偷偷叫过成千上万次却一次不敢出口的名字,被她念得有些艰涩,“期期。”
温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
传闻说有些夙愿未了之人,执念太深,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留在这世上。他们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之事。可温蹊实在没什么执念。她向来事事如意,所意难平也不过不得纪北临喜爱,最惨也就是被纪北临的政敌烧死。可死之前她已经想开了,她也不是非纪北临不可,重生之后除了不爱纪北临,再无其他目标。
但总要做些改变才该不枉一次重生。温蹊想到了永康,她想,永康的这一辈子短暂又痛苦。
温蹊想改变她的未来。
只是要先问问永康的意愿。
“永康姐姐,你想回到皇宫吗?”温蹊问。
永康抬头,环视这间矮小的屋子,笑得极其勉强,“不了,我如今在金台寺,反而过得更舒畅一些。”无人排挤她,无人陷害她,不必在那些妃嫔与受宠的公主的眼色下卑微的活着,也不必遭受宫人暗地里的白眼。
“我是说,”温蹊握住永康的手。温蹊十指不沾阳春水,皮肤要比旁人还要细嫩些,因此永康手上薄薄的一层茧她都能感受得真切,“你回宫,拿回你作为公主应有的一切。”
永康愣了神。
出了永康的院子,春雨秋霞对视了一眼,眼里是真真切切的震惊。最后还是秋霞迟疑地开了口,“县主,那些法子,您是如何想到的?”
温蹊给永康规划了一条回宫的道路。春雨秋霞跟着温蹊这么些年,头一次见到自家县主这样运筹帷幄的模样。
食指轻轻点了点太阳穴,温蹊调皮地对两人眨了眨眼,“因为我聪明呀。”
不比温蹊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春雨秋霞如今也才是十几岁的孩子,很轻易地就相信了温蹊的借口。
温蹊是聪明的,太傅的女儿,又怎么会蠢?即便是上辈子,她所有的盲目与愚蠢都只是对着纪北临一个人罢了。何况,跟着那样心黑手辣的首辅大人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心思城府,也是会传染的。
不知金台寺是否真的如此灵验,温蹊坐在百年的榕树下,心情格外的平静。
树干摸着凹凸不平,树皮斑驳,仰起头来,看到脖子酸痛,才能勉强看到榕树的顶。树枝光秃秃的,冬日里的暖阳从树杈间打在温蹊身上。
“春雨,”温蹊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你回去温府说一声,就说我中午要留在金台寺吃斋饭。”
春雨应了是,便下了山。
温蹊身旁只剩一个秋霞跟着。
除去大雄宝殿,金台寺余外的屋子都大同小异,不当心看亦看不出什么差别,就连跨过荷花池的桥都是用一样的白石铺就,初春里池里还是一潭死水,尚且见不到荷花的影子。
原本还兴致勃勃地说要逛完整个金台寺的温蹊在逛了许久都没逛完半个寺庙时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于天真,就近钻进了附近的小院子,坐在了石桌旁。
“秋霞,我渴了。”温蹊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怜兮兮地看着秋霞。秋霞笑道:“那奴婢替您去煮茶。”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温蹊千万待在原地不要乱跑。
温蹊随手揪起一根狗尾巴草,捻在指尖转来转去。能熬过一整个寒冬的,除了被文人墨客赞扬不已的松柏红梅,还有这样被人随意践踏的野草。
闲人有多无聊永远不是正常人能够想象得出来的。当趴在石桌上,拔下狗尾巴草上第五十一个针芒时,温蹊听见了脚步声。
温蹊站起身,将手背在身后,把被她折磨的不成样子的狗尾巴草扔进身后的草丛里。
来的不是秋霞,而是一个高大的男子。
男子穿了一件素淡的青衣,墨青的颜色,落在温蹊的眼里,都觉得周身的空气也陡然冷了几分。他脸上戴着一副面具,白色的,没有繁杂的花样,只露出一张血色甚浅的唇和一双眼,眼尾有一颗痣。
那人见到院子里有人,脚步顿了顿,却也没离开,只隔着几步的距离,背着手,看着温蹊。
“抱歉,”温蹊往前走了两步离开石桌,“这是你的院子吗?”
他身上衣服的样式与住在金台寺斋戒的香客所穿的衣服一样,应该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香客。
男子没说话,温蹊觉着有些尴尬,微低着头往外走,迎面撞上了方才在大殿前见过的僧人。僧人托着托盘,上边有一把白瓷勾青花的茶壶和两只配套的茶杯,见到温蹊似乎有些讶异,接着对着温蹊微微一笑,“施主。”
温蹊连忙还了一礼,“打扰二位品茶了,实在抱歉,我这就走。”院子里两个外男,只她一个姑娘,若是被人知道免不了落人口实,温蹊便匆匆离开。
一脚才踏出院子,身后僧人对青衣男子道:“今日施主带来的明前龙井颜色倒是不错。”僧人像是与男子极为熟稔的样子,语气里明显有几分亲近。
温蹊这时已经出了院子,并未听到男子是否应了他的话。
怕秋霞寻不到人,出了院子温蹊也不敢乱走,便坐在院子前的石阶上,托着下巴望着天,等着秋霞回来。好在秋霞走前还特意让温蹊将厚披风披上,这一块地方四面有墙,风不是很大,她坐在外面也不会太冷。
秋霞回来时还带了一个小僧人,说是引温蹊去用斋饭。温蹊点点头,便借着秋霞的力起身。道谢时发现小僧人往半开的院门里看了一眼,温蹊也有些好奇,“小师父,里边那位师父是你的师兄吗?”
小僧人见自己偷看被人逮个正着,忙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十分骄傲道:“不是,里面是小僧的师叔慧觉大师。”
温蹊有些意外,里面的僧人看着不过二三十的模样,不成想在金台寺里有这样高的辈分。能让金台寺的慧觉大师亲自作陪,想必那男子也是佛缘深厚之人吧。
温蹊留下来用斋饭实在是好奇使然,觉着在这样静谧的寺庙吃全素的饭菜应该别有几分禅意,可才吃了两口,温蹊便有些后悔了,寺里的饭菜少油盐,尝在嘴里有几分寡淡,加上温蹊其实馋肉,这饭实在不合胃口。
“饭菜可是不合县主口味?奴婢这就将饭菜撤下去。”秋霞见县主失落的模样,便要上前将饭菜撤掉,温蹊抬手拦她,举着筷子去夹豆腐,“不用了,我们在寺里用饭,不好浪费。”说着又对她招招手,“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秋霞忙往后退了一步,“县主,这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温蹊拍着身边的凳子,“你快一起吃,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快点,这是命令!”看秋霞拒绝,温蹊有些强硬地把人拽着坐下。秋霞拒绝不得,只好依言拿了筷子,但是夹菜的时候还是很拘谨。
“这些菜我都不爱吃,但是我们一定要把它吃完。”温蹊认真道,秋霞闻言立马加快了吃菜的速度。温蹊才吃了不到小半碗的饭,面前已经没有菜了。
温蹊缓缓抬眼看着秋霞,秋霞苦着脸道:“县主,奴婢真的吃不下了。”
温蹊抿着唇放下了筷子。
怎么这么听话,吃不下就别吃了啊,全吃完干嘛?好歹给她留一点啊,她虽然不爱吃,可是她现在饿啊。
温蹊逛了一上午的寺院,到了中午其实是饿的,不过现在……
看着面前只飘着两片菜叶的汤汁,温蹊扶额,“准备马车,我们回府吧。”她还是回温府再找点吃的吧。
秋霞拖着吃撑了的身体站起来,收拾碗筷的动作看着都有些艰难,合上食盒挎在臂上,没忍住打了个饱嗝,才捂着嘴出了门。
温蹊双手捂脸,长叹了一声。
第6章 赏花
温蹊跟着长公主入宫那日恰好是立春。
替太子选妃自然不能明言,总得找个由头遮掩,而京中圈子里,结交朋党,相看亲事,都爱借个赏花的名头,花草诗情画意,又一年四季都有,春赏桃夏赏荷,秋赏菊冬赏梅,实在是不用费什么脑子就能聚集一群人的好理由。
温蹊侧躺在贵妃榻上吃果子,对入宫看选妃这事儿实在生不起兴趣。
“选一件不太起眼的颜色。”
果子甜腻,温蹊吃了两颗就停了手,拿起茶来解腻。
秋霞有些疑惑地看着温蹊,“县主往日里不是最爱穿鲜艳的颜色吗?”
“今日主角并非是我,我只是个陪衬,不好喧宾夺主。”温蹊道。上辈子选太子妃她在场,那时太自我,想要出风头,最后被人当了枪使,得罪了后来的太子妃王家长女王婉儿,惹得王大人同温儒生了嫌隙,屡次抓着温儒的一点疏漏弹劾不断。
两个婢女应下了,放下手里枣红的裙子,转而为温蹊挑出一件芽绿琵琶襟的锦裙。
温蹊起先有些嫌弃,这颜色太像小姑娘了,可转念一想,她如今才及笄,可不就是个小姑娘,穿着若是老气了些,见了太后,反而不讨她老人家喜欢,纠结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换上衣裳,又简单打扮了一下,长公主刚好来明珠院接她,见她这幅打扮,也有些意外,“怎么今日换了身打扮了?”温蹊素来爱红色,柜子里的衣裳一水儿的红,各式各样,看着很抓眼。
温蹊笑眯眯地靠过去挽上长公主的手臂,“女儿今日的打扮难道不好看吗?”
“我们期期天生丽质,穿什么不好看?”长公主笑着捏她的脸。温蹊自然是好看的,大楚皇室的人各个是顶佳的样貌,而长公主从前嫁给温儒,除去喜他温润谦和的性子,就是看中了他的样貌。温蹊集中了两夫妻样貌上所有的优点,往人群里一站,就是焦点,加上张扬明媚的性格,一张小嘴极会说话,不知多讨长辈欢心。
温蹊跟着长公主往府外走,道:“今日赏花宴的姐姐们才是主角,我就是陪衬她们的绿叶。”
“我们期期如花似玉,怎么就是旁人的陪衬了?”长公主道,心底却还是欣慰。两夫妻自小将这个女儿做眼珠子一般宠着,也担心姑娘被娇养坏了,却又不舍得教训她,如今见女儿拎的清场合,不免放下了一半的心。
马车辘辘往宫里走,温蹊自小就常进宫陪太后,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一手捏着腰间挂的络子发呆,长公主注意到她的动作,出声,“我这几日见你常戴着这条络子,可是喜欢?喜欢的话娘改日里寻宫里的匠人为你打几条。”
“这是永康姐姐亲手做来送我的生辰礼,我前几日在首饰匣里找到的,见它好看,且好配衣裳,就一直戴着了。”温蹊将络子尾部的穗捋了捋,两手交叠放在膝上。
“永康?”长公主听着这名字有些熟悉,却一时记不起是谁。
温蹊提示道:“是皇帝舅舅的六公主。”
长公主皱着眉想了会儿,“似乎记起来是有这么个孩子,我记得她的母妃只是个贵人吧?”皇上后宫的嫔妃众多,皇子皇女加起来也近二十个,除却受宠的那么几个,旁的长公主确实记不太起来,记得永康是因为这孩子自请出宫去金台寺为大楚祈福,放弃宫里的锦衣玉食去过寺里的清苦生活,实在难得。
“是啊,”温蹊答,“我前些日子去金台寺为娘祈福时恰巧见过永康姐姐,她住的屋子好简陋,看着好可怜,我看她的书案上放着许多佛经,她说是为了大楚誊抄的,听说我为娘祈福,还夸我孝顺,说要帮我为娘抄佛经呢!”
长公主闻言,点了点头,“是个好孩子。”又笑着点了点温蹊的额头,“永康是我的侄女儿尚且有这份孝心,你瞧瞧你。”
温蹊撇嘴,佯装委屈,“好嘛,那我也去金台寺为娘抄佛经去,保佑娘亲长命百岁,健康安乐。”
“说你你还委屈上了。”长公主掩嘴笑了声,将温蹊抱在怀里,“可不用你去金台寺那样的地方吃这个苦,娘心疼,可舍不得。”
母女俩说话间便到了宫门,进了宫门本该是要下马车步行的,可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自然有特权,便继续架着马车往里走。
宫道上马车行的平稳,只车上的帘子随着风掀起一个小角来,温蹊便捏着这一小角掀起来,往外瞧了瞧。
马车后边有几个打扮得极好看的姑娘结群往皇后所在的凤栖宫走去,应该就是这次赏花宴的主角们了。几位千金小姐看着相处得极融洽,可谁知这一份融洽底下是不是各怀心思。
温蹊放下帘子,怀的什么心思她倒也不在乎,只要她安分,总闹不到她头上吧。
跟着长公主进了凤栖宫,皇后身边的静衣嬷嬷已经恭候多时了,迎着两人入了里间,笑着对里面喊了声“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长公主与永安县主到了。”
温蹊跟在长公主身边行了礼,坐在凤座的太后便笑着对她招了招手,“期期快过来,到哀家这儿来。”
温蹊诶了一声,提着裙子小跑了上去,乖巧地伏在太后膝上。长公主坐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佯怒道:“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
“我们祖孙俩说话要什么规矩?哀家看着我们期期就高兴。”温蹊便拉长着声音娇娇软软地喊了声太后,叫得太后是眉开眼笑。皇后与长公主也在一旁陪着笑。
说不过两句家常便很快拉入到正题,温蹊充当着她装饰品的作用,乖巧地坐在一边吃点心,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太后几人的谈话。
其实皇后心底早就有了个大致的人选,便是王家的长女王婉儿。王大人是言官之首,王老大人又是皇上的老师,一家书香门第,王婉儿亦是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确有做太子妃的风范。
“可我瞧着,年将军也是有意将他的妹妹送入东宫。”长公主道。
温蹊咀嚼的动作慢了点,上一世就是这位年小姐年蜜,故意在她面前说王婉儿看不起温儒,说温儒不堪比她爹是言官之首。温蹊护短,当时便处处针对王婉儿,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还踩着她的裙子让她出了个大丑,转头王大人就上书参温儒教女无方。温儒虽说是极温厚知理的人,可就唯独一个温蹊是最不许别人说不好的,结果两人就这样结下了梁子。
太后见温蹊吃东西的样子可爱,顺手摸了摸温蹊的头,道:“哀家听说期期推荐的苏家姑娘今日也被邀入宫了?”
温蹊含着还来不及吞下的糕点迷惑地抬起了头,什么苏家姑娘?
“是,是年将军手下苏副将的女儿苏青榭,期期当时特意在长公主面前提起过她,长公主入宫时与本宫说过,本宫就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让期期记着了。”皇后笑着答。
温蹊愣了一愣,上辈子选太子妃时并没有苏青榭,现在皇后听了她一句话又加了个苏青榭进来,事情的发展就走偏了,万一出了什么别的岔子,她还怎么做好提前应对的准备。
温蹊闭了闭眼,怪自己太多嘴!
“对了,太子呢?今日选妃他不来吗?”太后问起楚季。
“阿季不愿意来,叫了鸿胪寺丞纪大人在东宫鉴赏字画呢。”皇后提起这个不愿意娶妻的儿子,头疼的样子与长公主如出一辙。
鸿胪寺丞就是纪北临。
“他年纪尚小,还不懂娶妻的重要,你是他母后,就多上点心。”太后道。
“儿媳记住了。”
谈话间,静衣嬷嬷道几位千金已经到了,皇后点点头,让她们进来,又转过头对着温蹊,“期期,过会儿赏花宴,你多同几位小姐相处,你们年纪相仿,谈得来些,替本宫摸摸几位小姐的脾性。”
温蹊点点头,道了声好。
这就是温蹊为什么要来赏花宴的原因,她不过是个皇后用来挑儿媳妇儿的工具罢了。
放下手里的糕点,温蹊拿出帕子擦擦手,终于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等着几位被皇后挑选的“大白菜”进来。
大楚皇室看脸这毛病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几位千金鱼贯而入,每一位生得都好看,站成一排实在是养眼。请安时齐整的声音清脆悦耳,听着都让人心情大好。
温蹊摩挲着腰间的络子心想,难怪皇帝舅舅广纳后宫,这么多美人,每日光看着就心情舒畅啊。
几位千金依次按着家中父亲兄长的官职高低请了安报了身份,最后温蹊听见一道格外清丽的声音,“臣女苏青榭,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给长公主请安,给永安县主请安。”
温蹊抬头看过去,看见一个长相英气的女子,打扮得简单又大方,似乎因为是武将之女的关系,举手投足都有那么一些洒脱,但又挑不出一丝不合规矩来。
温蹊看着苏青榭,捧着脸,她很中意苏青榭的长相,看着就像是可以安心依靠的大姐姐的类型,让人莫名想亲近。
座上三位立刻聚精会神地盯着座下的几位姑娘,恨不能立刻挑出一位各方面都是最优秀的姑娘,立刻拍板定为太子妃。
略坐了一会儿,皇后便提议去御花园赏花,太后借口年纪大了要睡午觉,就不掺和年轻姑娘的事了,走前还偷摸地给皇后递了一个眼神,皇后也回以一个“放心,一切有儿媳”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那本同人更完了,接下来要更这一本了,喜欢的老铁点个关注!!!
第7章 受伤
赏花宴设在御花园边上的暖阁里,里间烧着地龙,暖阁面向御花园那边开了一整面的墙,嵌着一大块完整的无色琉璃,既能挡风,又能将御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温蹊坐在长公主手下,有些不解为何几位千金面上看着都有庆幸之色,正好奇着,皇后突然叫她,“期期,外边春色正好,你不如陪着几位小姐出去玩一玩。”
“是。”温蹊答应着起了身,几位千金也跟着起来。
刚走出暖阁,迎面的冷风吹了温蹊一个激灵。温蹊不自觉地摸了摸身上的小夹袄,幸好长公主临出门前让她多穿一点。
看着另外几位千金在凛风里瑟瑟发抖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温蹊才琢磨出方才她们脸上庆幸的微笑是何意了。今日毕竟是要来争太子妃之位的,几位都默契地选择了穿着好看但轻薄的春衫,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臃肿。方才在暖阁,屋里暖和,大家应该是庆幸不用走到御花园里吹冷风,才松了一口气,露出那样的笑容。
温蹊回头透过琉璃墙看向皇后与长公主,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恶劣的微笑。
大人们太坏了!温蹊抱紧自己的小夹袄。
“县主,我方才过来时瞧见那一块的报春花开的正好,我们不如一起去看看吧?”
年蜜极其自然地挽着温蹊的手臂,看着与她极熟稔的模样。另外几位千金只笑着应和,她们家中的父兄不如年将军职位高,自然不敢与温蹊这么亲近。
太子若要去给皇后请安,走报春花园那处的路是最近的。年蜜不比温蹊常常进宫,她这样提议,要么,确实是见那里花开得好,要么,就是知道太子或许会走那一条路。温蹊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
面上不显,温蹊也没拒绝,又伸手去牵王婉儿的手,“婉儿姐姐,你站那么远干嘛?咱们一起去啊。”温家立于朝中,万不能得罪王家,言官群起而攻之可实在是不好应付的事情。
王婉儿不喜与人争,也自觉没必要上赶着讨好温蹊,是以从一开始便站在了最外围,这会儿听见温蹊主动叫她倒是有些惊讶。入宫前王夫人就叮嘱她,永安县主脾气骄纵,若是两人起了冲突,一定要让着她些,现在看来,县主并非王夫人说的那般不懂事。
“好。”王婉儿顺着温蹊伸来的手走到她身边,笑得极温柔。温蹊也亲昵地对着她笑,察觉到另一边年蜜的身子僵了僵。
想私下里挑拨她与王婉儿,她才不会让年蜜有这样的机会。
几个姑娘拥簇着到了报春花园,园里的花的确开得极好,鹅黄的花心,粉红的花瓣,远远看着就极为抢眼。边上种着的一片牡丹如今还只有光秃秃的枝,衬得那一簇报春花越发繁茂。
年蜜看着报春花笑吟吟道:“一见这花儿,我便记起来当年令狐楚写的一首诗——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将报春花写得最好。”
其余几位千金到如今也看出来太子妃应当就在王婉儿与年蜜二人当中产生,自然是点头附和,还夸年蜜博学,年蜜听着,觑着王婉儿,脸上有自得之色。
王婉儿倒是面色不变,对年蜜念出来的诗不置评价。
温蹊将目光移去别处,不予搅和进去。王婉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年蜜在她面前卖弄文采,实在是班门弄斧。说来以年蜜的性格和脑子,若不是碍着年将军位高权重,早不知要遭多少人报复。
目光一转,温蹊便见着起初也站在最外围的苏青榭已经离开了她们,在一片光秃秃的牡丹枝前弯着腰,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温蹊好奇,便凑了过去,“苏姐姐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株草。”苏青榭指着土里一点不起眼的绿色,春日里长出野草不奇怪,但这株有些不同,它是从一块完整的石头里钻出来的,柔弱的嫩草破开了石头,确实让人惊讶。
“好厉害。”温蹊微张着嘴有些吃惊。
“不过是一株杂草罢了,卑微低贱,若不是牡丹如今未开,它岂能与国色天香并立。”年蜜嗤之以鼻,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苏青榭,不知是在说杂草,抑或是说苏青榭。
“我只是在感慨杂草生命力顽强罢了。”苏青榭直起身,对于年蜜拐着弯的嘲讽毫无反应。
“能有多顽强?我让人拔了这株草,你看看它还能不能活下来?”年蜜招了宫女过来拔草。
宫女并未立刻行动,而是看了温蹊一眼,温蹊也不至于为了一株草得罪年蜜,毕竟年将军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离倒台还远着。
“年小姐都说了,就拔了吧。”
年蜜闻言得意洋洋地向苏青榭扬了扬眉,“杂草就是杂草,长在御花园里也是杂草,是杂草就不该与名花争艳。”
哥哥手下的女儿能与自己争太子妃之位,年蜜想也知道不服气,仗着年将军是苏青榭父亲的顶头上司才处处刁难苏青榭。
苏青榭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神色淡然。
年蜜见她这样,便觉着自己重重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怎么都不舒服。苏青榭凭什么能不把自己当回事!
这口气不出了,年蜜总觉得心口堵得慌,便对着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苏青榭,大家都在赏花,就你一人离群,你不觉得这很没有礼数吗?”年蜜道。
苏青榭咬了咬后槽牙,深吸了一口气,提脚朝她走来,却被人绊了一脚,身子往后一仰。温蹊原本跟在苏青榭身后走回来,见苏青榭往后倒,吓了一跳,往旁边迈了一步,一脚别在路牙石上,往旁边栽过去。
***
楚季皱着眉,背手磨磨蹭蹭地往御花园走。方才皇后派静衣嬷嬷过来传话,说是他若不去御花园,便让人将他库房里的扇子全部撕了。楚季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收集扇子,将扇子当宝贝一样存着,为了那些宝贝,只好不情愿地过来了,还顺便将纪北临带去。
万一那些个姑娘见纪北临好看,歇了做太子妃的心思,转而打起纪大人的主意呢?
纪北临听闻温蹊也在御花园,是以楚季说要请他一起去时,虽不合规矩,他也没有拒绝。
一脚刚踏进御花园就听见不远处乱哄哄的声音,听着像是谁摔倒了。纪北临记得温蹊上一世在赏花宴上让王家的长女摔倒出了丑,想来应该是王家的小姐。
楚季自然不知,听闻有人摔倒,便加紧了步子往那边去,纪北临也跟在他身后。
苏青榭会些功夫,被人绊了一下,原本是要往前栽的,好在调整好了重心往后仰了仰,错着步子好歹站稳了。倒是温蹊往边上一栽,直直倒进种着月季的花圃里,月季如今还未开,只有茎立着,温蹊倒在上面。
苏青榭回过头,忙将温蹊拉起来。
温蹊身上早被月季茎上的刺划破了好几处,手撑着地时,刺陷进了掌心,好在是当时背着倒下,脸上只有额角有一道一指宽的划痕。
“县主您没事吧?”苏青榭惊魂甫定,扶着温蹊问。其余人乱作一团,王婉儿尚且还算冷静,喊了一声叫太医,有宫女往外跑去太医院。
温蹊倒在月季丛里时脑子空白,等被苏青榭拉起来才回过神,身上的伤口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意,温蹊看见刺破的掌心流出血,后知后觉地涌上怕意,靠在苏青榭怀里放声大哭。
“这是怎么了?”楚季愠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接着温蹊就被兜头罩上一件披风,有人将她从苏青榭怀里抱过去,横抱抱起。
温蹊眼里蕴着眼泪,眨落后才看清抱她的人。
白衣少年脸色铁青地看着跪在石子路上脸色发白的小丫鬟,温蹊看见他绷紧的下颔线和爆出青筋的脖颈,瑟缩了一下才攥住了少年的衣领,“纪哥哥,好疼……”
小姑娘说这话时还在哭,纪北临低下头,看着小姑娘仰着脸眼泪汪汪的模样,神情柔和了许多,“太医马上就来。”
转头看了楚季一眼,楚季对着他点了点头,纪北临才抱着温蹊快步走出御花园。
楚季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也抬腿跟上纪北临。
纪北临将温蹊抱到床上,小姑娘还攥着他的衣服不松手,身子也在发抖。纪北临握着她的手腕低声哄她,“期期松手,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温蹊这才颤巍巍地松了手。
无暇顾及自己被血染红的衣裳,纪北临托着温蹊的手仔细检查,小姑娘白嫩嫩的掌心里还嵌着断刺,他只轻轻碰了碰,小姑娘就痛得将手往后一缩。纪北临的眼神暗了暗。
楚季到来不久,皇后与长公主也赶了过来。长公主见温蹊身上几处血痕,心疼地叫了一声“期期”,眼眶红了一圈。
“娘……”温蹊才刚止住哭,一见长公主,心底犯委屈,鼻子又是一酸。
“太医呢?怎么还没来?”楚季回头问身边的宫人。永安县主一向得宠,如今在宫里出了事,宫里最大的几位主子都动了怒,宫人也只能低着头,战战兢兢说一句“就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像是为了解救他一般,宫女道太医来了,屋内的人立马让出一条道让太医进来。
太医正要行礼,皇后就摆了摆手,“快给县主看看。”
月季的刺嵌进去了一半,需要用镊子夹出来,温蹊一听,连忙将手背在了身后,摇着头往墙边缩,“我不要!”方才纪北临只是碰了碰她就疼得不行,现下要夹出来,可能得要她的命。
“期期听话,这刺不能留着,拔出刺来才好上药。”长公主坐在床边,将温蹊抱在怀里,对太医使了个眼色。温蹊知道躲不了,只能将头靠在长公主肩上,闭着眼当看不见,好让自己不那么怕。
小姑娘身子打着颤,太医拔刺时还是没忍住叫了出来,叫得纪北临眉头一皱,内心的怒气又盛了几分。
皇后没有女儿,一直将温蹊当女儿看待,见温蹊哭得可怜兮兮,也极为恼怒,等温蹊上了药睡了过去,皇后走到外间,向来温婉的人也变了脸色,“到底是怎么回事?县主是怎么伤的?”
宫人齐齐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苏青榭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是臣女不当心滑了一跤,县主当时站在臣女身后,闪躲不及,才摔在了花圃里。”
苏青榭这话是将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皇后娘娘,苏小姐并非故意,而是年小姐身边的婢女绊了苏小姐。”王婉儿当时就站在年蜜身边,年蜜给婢女使眼色时她看得一清二楚。自幼祖父就教她百事坦直,她一直奉为圭臬,苏小姐是被牵连的,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年蜜万没有想到王婉儿会站出来为苏青榭说话,怒瞪了王婉儿一眼,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就将自己的婢女推了出去,“我见你老实本分才将你留在身边,可你居然去绊倒苏小姐,你说你是何居心!”
“小姐?”婢女显然也没料到年蜜转头就把锅全都推到她身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年蜜,在见到年蜜含着威胁的眼神时一瞬间明白自己是要被年蜜牺牲了。她家中还有兄长与父母在,她若是将年蜜供出去,她的家人怕也是活不长。
“奴婢是无心的,奴婢当时从那里经过,不当心绊住了苏小姐,还请皇后娘娘饶了奴婢。”婢女转身就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求饶,额头触地的声音听着王婉儿有些心惊,不懂年蜜为何能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婢女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
“明明就是……”王婉儿想说婢女这样都是年蜜指使,却被跪在她旁边的苏青榭拉住衣服。苏青榭对着她严肃地摇了摇头。
处理一个婢女自然要比处理一位官员的女儿容易得多,皇后摆摆手,命人将婢女拉出去杖毙。
“年小姐,本宫未经你的允许就处理了你的婢女,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皇后假意地问了一句,这些把戏都是她年轻时玩剩下的,她与长公主在这后宫多年,又怎会看不出来婢女是无心还是受人指使,只是如今年将军才立了军功,若要处理他的妹妹,不但会惹年将军不快,还会寒了武将的心。
“一切听凭皇后娘娘处置。”年蜜自然没什么意见,巴不得早早将婢女处死,以免她经不住拷问将事情泄露。
好好的赏花宴出了这档子事,选太子妃也自然不了了之,几位千金都被送出了宫。温蹊上过药睡了一觉,醒来后太后与皇后又过来看了她一回,长公主将一些闻风而来探望的嫔妃和公主回绝,婉拒了皇后提议的留在宫里住一晚的建议,带着温蹊回温府。
宫人扶着温蹊上马车时,纪北临从宫道上走来。
温蹊顿了顿步子,将踩在马凳上的脚收了回来。
“北临见过长公主。”纪北临交手对着长公主揖了一礼。纪北临是温儒的得意门生,又与温乔走得近,长公主倒是很喜欢他,微笑着道:“纪大人可是有事?”
纪北临看了一眼长公主身后站着的小姑娘,道:“北临正要出宫,恰好见到长公主的马车,记起今日县主受了伤,便想过来看看县主现下是否好了许多。”纪北临作为外臣,不好进后宫,又担心温蹊的身子,所以特意在温蹊上马车的地方等着这一场“偶遇”。
“期期,”长公主回头,“过来见过纪大人。”
温蹊重生还没有多久,上辈子无比依赖纪北临的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今日受了伤,后怕得紧,见了纪北临才不自觉地只敢依靠他,一声纪哥哥也是当时脑子不太清醒才会脱口而出。现在冷静下来,温蹊就有些不自在了。
“今日多谢纪大人伸以援手。”站在纪北临五步远的地方,温蹊福了一礼,语气也生疏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白天抱你的时候嘤嘤嘤叫我纪哥哥还哭哭啼啼不让我走,上完药翻脸就不认人,满口的纪大人,我不过是期期的工具人罢了
第8章 探望
“我听说今日是纪大人将你抱回去的?”长公主侧目,看着自家女儿。
“女儿当时吓得有些腿软……御花园里只有太子与纪大人两位男子,依太子的身份自然不好抱女儿。”温蹊说到此处就不再往下说,总之纪北临当时抱她确实是别无他法。
长公主也只是担心温蹊女儿家的名声,知道温蹊与纪北临之间清清白白,两人从前接触甚少,她自然不会再怀疑温蹊与纪北临有什么别的关系。
“伤口可还疼?”长公主看着温蹊手上缠着的纱布,心疼地问。
温蹊摇头,“太医上过药,已经好多了。”
摸了摸温蹊的发髻,长公主的眼神有些沉,“敢欺负娘的期期,娘不会放过她的。”
温蹊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手不吭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上一世明明是王婉儿摔在了草地上,这一世怎么变成她倒在了月季丛里?看来是最近运气不好,要寻个机会去拜拜佛,除去身上霉运。
温儒一早就听说温蹊在宫里受了伤,因为不能入宫,只能在府里坐立不安,等温蹊一回来,看见宝贝女儿包的跟包子一样的两只手,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到底是谁干的?我饶不了他!”温乔也一脸怒气,“期期,谁欺负了你,你跟哥说,哥帮你教训他!”说着就要小厮给他拿刀来。
温蹊看着撸袖子的动作如出一辙的父子俩,有些想笑。
长公主依次拍了拍父子俩的手臂,让两人将袖子放下,对着温乔道:“阿乔,送你妹妹回房休息。”
这父子俩向来疼温蹊,见温蹊受了伤火气一上来,不把两人分开,长公主怕父子俩过会儿就得不管不顾去将军府找年将军要说法。
温蹊也软着声音道:“二哥,我站不住了,想回去休息。”
温乔闻言,二话不说蹲在了温蹊面前,“来,期期,二哥背你。”温蹊与长公主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见到了笑意。
“二哥你真好!”温蹊甜甜道,双手环着温乔的脖子,趴在他背上,让温乔背她回院子。
温乔上回背她还是在她出嫁时,那时大哥在外地任职没法回来,是温乔背她上的花轿。二哥虽说成日里不着调,对她却是实打实的好。
“二哥,你好久没背过我了。”温蹊将头靠在温乔肩上,有些感慨。
前边温乔闷笑了一声,把温蹊往上颠了颠,声音疏朗,“那往后二哥天天背你。”
“我又不是不会走路……”温蹊小声嘟囔,却还是忍不住笑。
温蹊受伤的第二日,将军府派人送来一堆补品,温儒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黑着脸将东西收下,还给年将军送了几句话,毕竟能做太子太傅,温儒的话里带刺,偏偏在明面上还挑不出什么错。
伤口上的药是要每日都换的,伤口一撒上药粉,温蹊就开始哭,春雨秋霞两人,一个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躲,一个在旁边又哄又劝,比哄三岁小童还难。
温三岁仗着在自己院子里,哭得带劲,却不想这时候温乔带着纪北临进了她屋子,恰好温蹊冒出了一个鼻涕泡。
温蹊收住了哭声,看着温温润润的白衣少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丢脸!
纪北临倒是没将心思放在小姑娘的鼻涕泡上,只是看她哭的这么厉害,又往年将军头上记了一账。
“纪大人。”温蹊从榻上站起来,施了一礼。
“期……县主有伤在身,就不用如此多礼了。在下今日来只是受太子殿下之托给县主送伤药。”瞧见温蹊疏离的模样,期期二字在纪北临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纪北临拿出楚季送的药。
“多谢纪大人。”温蹊低着头道,脸上有两片红晕,也不知是因为方才哭的太厉害了,还是觉得太丢脸了。
温乔嬉笑着走到温蹊身边,压低声音对温蹊道:“我特意请纪北临过来的,怎么样,看见美男子是不是就没那么痛了?”
温蹊对着温乔磨了磨牙。这么没脑子的人究竟是为什么能在脂粉堆里那样如鱼得水?难不成那群姑娘只要脸好看就什么都不顾了?
温乔敏感地察觉到小妹的心情似乎突然有些不太好,反思了一下,一拳捶在掌心,懂了!小妹这是嫌他在这儿碍事儿了!
“那什么,我方才见苏家的二少爷也递了帖子入府,我去帮娘接待一下。”说罢,拍了拍纪北临的肩,“纪大人,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替我照顾一下舍妹,我过会儿再回来。”
离开前还对着温蹊一挑眉,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温蹊咬紧牙关才忍着没将温乔骂一顿,温乔那个脑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温家的孩子,八成是小时候被人调了包吧。
温乔一走,温蹊抬眼看向纪北临,后者唇角挂着礼貌的笑,温蹊才注意到他还站在门边。
“纪大人请坐。”温蹊道,回头吩咐秋霞,“给纪大人看茶。”
“有劳。”纪北临对着温蹊微一颔首,坐在离温蹊最远的地方,温蹊看在眼里,松了一口气。
温蹊坐在贵妃榻上晃着两条腿,不知道该与纪北临说些什么。以前喜欢纪北临的时候,不管纪北临有没有在听,温蹊都能在纪北临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在不喜欢他了,就连见面都觉得尴尬。
好在纪北临先开口,“在下听闻二公子说县主这里有一本棋谱孤本,在下好棋,一直想向县主借来翻阅……”不等纪北临把话说完,温蹊立刻点了点头,让春雨将她新得的棋谱拿来给纪北临。
只要纪北临坐在那里看书,她就不用和纪北临说话了。
纪北临一拿到棋谱果然就醉心其中。
温蹊捧着一碗温奶小口小口地喝着。纪北临喜欢下棋她是知道的,可能喜欢玩弄权术的人都喜欢这么费脑子的活动。她前阵子也喜欢上下棋,温乔为此特意为她寻来这一本棋谱,可惜以她的悟性,翻了两页看不懂就将它收起来了。
纪北临聪明,一定能看得懂吧。
温蹊想着想着便去看纪北临。
少年穿着一袭白衣,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握着书卷,从素白的袖子里露出一截削瘦的手腕,看书时微微收着下颔,长睫垂下,专注又安静。
温蹊顶爱他认真的模样,以前他在书案前看书,她就能坐在他身边捧着脸看他看上一下午。
低头喝温奶,却发现什么都没喝到,一看去,温奶早就被她喝完了。温蹊心里突然一咯噔,她居然又沉溺在纪北临的美色里了!
温蹊有些慌,自然地想依赖他,看着他的脸还是会入神,这些早已刻在骨子里习惯不能再维持下去了,跌过的坑不能再跌第二遍。
她要怎么样,才能不再喜欢纪北临?
纪北临其实一点没将棋谱看进去,他说要借棋谱,只是因为看出了温蹊根本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他不想让她尴尬。
他近来对温蹊有了怀疑。上一世他与温蹊的初见是缘于他救了温蹊,起先他以为是因为他将初见的时间提前了,少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所以温蹊才没有喜欢上他。可昨日她抓着他的衣襟叫他纪哥哥的模样那样亲近那样自然,分明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或许……
长睫颤了颤,纪北临心里有了猜测,或许像他一样,温蹊也是重生而来。可有一点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温蹊突然不喜欢他了?
温蹊咬着碗沿想着怎么样才能不喜欢纪北临时,温乔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去,把温蹊吓了一跳,手一抖,手中的碗就掉了下去,砸在了厚实的地毯上,转了一圈,奶渍洒在了地毯上。
温蹊捂着心口啊了一声,她最喜欢的地毯!
“温乔!”温蹊跳下贵妃榻,气呼呼地瞪着罪魁祸首。她生气的时候向来是直呼温乔大名的。
温乔一脚刚迈过门槛,被小妹一瞪,又把脚收了回去,“怎,怎么了?”难不成他回来早了,小妹还没和纪北临聊完?
“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吓到我了!”温蹊道。秋霞利索地将碗收了起来,免得绊着温蹊。
“期期别气,二哥错了。”温乔双手合十朝温蹊告饶,“二哥是被苏家的小子气着了。”
“什么苏家的小子?”
“苏青亭呗,他说他是来代他姐给你送补品的。”温乔道。
“他姐?是苏青榭吗?”温蹊问。
温乔冷哼了一声,“要不是苏青榭,你会摔倒吗?我不过说了苏青榭两句,那个苏青亭居然就敢骂我,他还倒有理了!”
温蹊看着温乔愤愤不平的样子,也没了脾气,“确实不关苏小姐的事,你当着人家的面指责他姐姐的不是,他这做弟弟的自然不乐意。”何况人家是未来的皇后,皇后都敢骂,温乔是嫌命长了。
“那个臭小子,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打他一顿。”温乔还是很不甘心,想他温二少爷巧舌如簧二十载,今天居然被个毛头小子骂得还不了嘴。
“你别闹,被爹知道你又得抄家规。”温蹊及时制止了温乔危险的想法。
纪北临听着两兄妹说话,他没见过温蹊这样气呼呼地直呼温乔名字的模样,温蹊在他身边,一直乖巧的不像话,但是看着她生气的模样,他觉着十分可爱。
温蹊好说歹说才打消了温乔要把苏家少爷套上麻袋打一顿的想法,往旁边看了一眼,才发现纪北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糟糕,她凶悍的模样全被纪北临看到了!
温蹊眨了眨眼,不对,她又不喜欢纪北临了,不需要再在他面前装的听话懂事讨他喜欢了。
温乔消了气,突然记起一件事,“对了,纪北临,我爹让你去他书房一趟,他有事找你。”
纪北临淡淡地应了一声,将棋谱合上,双手递给温蹊,“棋谱在下还没看完,等下次入府再来向县主借阅。”
温蹊闻言立刻抬起未受伤的手将棋谱推了回去,“没关系的,我棋艺差,这样好的棋谱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纪大人爱棋,这本棋谱就送给纪大人吧。”她可不愿意与纪北临再有接触。
“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县主割爱。”纪北临看着温蹊有些抗拒的神色,心下沉了沉,面上却丝毫不显。
等纪北临离开,温乔靠在门边啧啧两声,戏谑地看着温蹊,“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寻到的孤本,你转手就送给了纪北临。美色当前,我们期期还真是舍得。”
温蹊对于温乔误会她对纪北临心思一事早就无力反驳了,她都同温乔解释过许多遍了,可温乔就是认为自家小妹只是害羞。
第9章 青阳
在温府将养了近半月,太医才将温蹊手上的纱布拆下。揉了揉掌心,温蹊跳下床,喊候在外面的秋霞。
秋霞走进来,“县主可是需要些什么?”
“厨房可有玫瑰挞?”温蹊问。
“有的,县主爱吃玫瑰挞,厨房日日都备着呢。”
温蹊略一点头,转头钻进了隔壁笔烟院,留下渐行渐远的声音,“带上一份玫瑰挞,我过会儿要去金台寺!”
跳过笔烟院的圆拱门,温蹊一头撞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身子往前一倾,被人搂住了腰才避免了摔跤。
温蹊站稳脚,还来不及抬头,扶她的人便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白衣少年拱了拱手,视线落在地上,并没有看她,“县主当心。”
“纪大人。”温蹊慌忙地扯清了衣裳,也回了一礼。
温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最后落在温蹊身上,语带调侃,“期期怎么这么不当心,多亏纪大人扶住了你,不然你就又得摔一跤了。”
温蹊如今已经能泰然自若地忽视温乔说的一切调侃她与纪北临的话,歪了歪脑袋,“二哥要和纪大人出去吗?”
“今日的课上完了,我要送纪大人出府。”温乔说的有模有样,纪北临侧身站在一旁,垂着眼,没将温乔方才蹲在太师椅上看话本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事情说出来。还是要给二舅哥留点面子,毕竟这是现在唯一一个努力把他与期期凑一起的人。
“二哥,我记得笔烟院里有两本藤斋先生的地理志,我过会儿去拜访故友,想拿去做见礼。”
温蹊有些讨好地凑上去勾着温乔的衣袖。温乔闻言额角跳了跳,痛心疾首地举起三根手指,“期期,我花了三百两买的绝本啊,你说说我淘来的宝贝被你送出去多少了,你还送?”
“那你买来又不看嘛……”温蹊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摆摆手,“好啦,我不拿你的书了,我去另外寻几本书好了。”
说罢,朝着纪北临微一点头,往屋子里去。
“期期。”温乔叫住她。温蹊转过身子,发尾也跟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圆,看着活泼的紧,温乔见她那样子,温温地笑道:“只许拿一本。”
小姑娘睁大了眼,眼里满是璨璨的光,随着她弯起眼,细碎的光就溢了出来,“二哥你最好了!”说罢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子。
温乔摇头,对着纪北临道:“这丫头总是这么咋呼。”脸上的笑却是一点收不住。纪北临面上云淡风轻,只是心口有一些闷,小姑娘方才一点眼神都不曾分给他,好似他是个寻常客人。
记起方才隐约听见的软糯声音,纪北临凝神,要去金台寺吗?
***
永康喜欢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这事儿温蹊不记得是在哪里听了一耳朵,莫名其妙居然也记住了,藤斋先生是个风流名士,周游天下,寄情山水,所著地理志可谓是无拘大小地记载了许多异地习俗与传说,只是他本人并不打算以此牟利,故而市面上鲜少能见到他所著的地理志。
取了一本藤斋先生的地理志,又随手另外拿了两本,温蹊这才坐上马车去金台寺。
她此行主要是为了去寺里求个平安符,实在是近来太倒霉了,得防一防。
马车停下,惯例是秋霞先下马车,再扶温蹊下去,不过秋霞才下了马车,便隔着帘子道:“县主,青阳公主好似也在寺里。”
“青阳姨姨?”温蹊闻言讶了讶,“她不是应该在荥阳吗?”青阳公主是先帝最小的女儿,比温蹊也就大了七八岁,因着先帝老来得了那么一个女儿,虽不是皇后嫡出,却也宠的如明珠一般,后来更是将其许配给了荥阳赵家一辈才貌最出色的赵端,不过赵端早逝,青阳公主便守寡至今。
温蹊挑了帘子下马车,不远处的确是青阳公主的马车。温蹊是晚辈,知道长辈在此,自然不能故意不见,便对着秋霞道:“我们先去拜访一下青阳公主。”
青阳公主在寺里的厢房歇息,温蹊去时,一名男子在门外候着她。男子莫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样貌极其出挑,一身白袍,长发披散在身后,狭长的凤眼看人时有些冷清。
温蹊看着他,恍惚想起纪北临来,两人有些像,只是眼前之人看着更不好相与一些。
“见过永安县主,请随在下进去。”男子说话时倒是出乎温蹊意料的温和,转身推门时,动作优雅,像是世家大族的公子。他说话时自称在下,应该不是公主身边的下人,温蹊好奇他的身份,却也不敢贸然去问,只道了一句多谢,跟着男子身后进去。
“公主,永安县主来了。”
青阳公主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手边还放着一盘切好的苹果,那样子,要多享受有多享受。
男子走到青阳公主身边,青阳公主仰头对他笑了笑,抬手往他唇边递上一块苹果,男子张口叼住,冷清的眸子瞬间化为暖泉。
温蹊有些愕然,不是说她的姨夫早就病死了吗?
青阳公主收回手,看向温蹊,眼里亮了亮,忙将手上的叉子塞到男子手上,对她招了招手,“期期,快过来。”温蹊耷了眉眼,叫了声姨姨才磨蹭地走了过去。
青阳公主未出嫁时就是个极其恶劣的人,彼时温蹊年纪尚小,跟个团子似的,青阳公主每见她就要捏她的脸,说她是不是又胖了,温蹊那时也已经晓得要爱美了,一听她说这话就哭,哭完回去就不吃饭,气得长公主专程从温府跑到宫里训斥这个妹妹。
等温蹊走近,男子便退了出去。
温蹊有些好奇地看了男子一眼。一只涂着蔻丹的手将她的脸扳回来,“看什么看,那是你姨姨我的男人,不许你看。”温蹊倏然转头看向青阳公主,张着嘴,“可是姨夫不是……”
青阳公主勾着红唇,附在温蹊耳边说了句什么。
温蹊久久不能回过神,
惊骇于青阳公主的大胆。
大楚不比前朝那样封建古板,男子可纳小妾,女子若是要养几个外宠倒也未必不可,不过到底算不上多体面的事,也不敢将这些事拿到明面上来说,何况是青阳公主这样直接把外宠带到佛门清静地来。
“有什么好吃惊的,收收你掉的下巴。”面前的人挑着红唇,一手将温蹊的嘴合上。
温蹊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无礼,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是温蹊冒犯了,还请公主恕罪。”
青阳公主娇笑了一声,将温蹊拉过来坐在她身边,“不冒犯,我既敢将人带来,那就不怕旁人知道。”一手捏了捏温蹊的脸,青阳公主将下巴靠在温蹊肩上,“你是不是又胖了?”
都六七年不见了,居然还记得她胖没胖,可真难为她这样挂心了。
温蹊无奈,却也知道青阳公主是在开玩笑,不过这玩笑的确是将两人距离拉近不少。
“姨姨怎么回京了?”温蹊将青阳公主的手拉下来,问。
青阳公主松开温蹊,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拢了拢身上的毯子,“赵家那帮人不许本宫养外宠,那本宫就回京养呗。”
温蹊有些佩服青阳公主,看来先帝确实是宠她,都将她宠的这样随心所欲了,荥阳赵家是什么家族啊,她倒好,为了个外宠说和赵家杠上就杠上。
温蹊滞了滞,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青阳公主,“姨姨,恕我冒昧,您……养了几个嗯……”
看着青阳公主认真地掰手指,掰一根,温蹊的心就颤一次。
掰到最后青阳公主绞着手指,有些不耐烦,“哎呀,记不清了,反正都是子逸在管。”
可以,不愧是您。
温蹊心底有了猜测,却还是要求证一番,“敢问子逸是……”
“刚刚接你进来的那个。”青阳公主扬了扬下巴,示意温蹊把那盘苹果端给她,温蹊将盘子递过去,青阳公主就端着盘子叉苹果吃。
温蹊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像极了皇后统筹六宫的样子。
青阳公主吃着苹果嘴还不歇着,“养外宠多好啊,不用侍奉公婆,不用讨好夫君,也没人管你有没有子嗣,还有大把美男上赶着讨好你就怕自己失宠……”
说实话,温蹊听着,心动了。回想起上辈子自己为了讨好纪北临,学女工,学做饭,收敛性子学着贤良淑惠,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姨姨,你说得对!”温蹊两眼放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打青阳公主那里出来,秋霞明显感觉到自家县主心情特别好,以为是见到许久不见的姨姨才心里高兴,主子高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便也跟着高兴。
“县主,我们现在是要去上香还是先去永康公主那儿?”秋霞问。
“先去上香吧。”温蹊笑眯眯道,一定是佛祖让青阳公主给她指点迷津的,她得去感谢佛祖。
拐角出香客厢房时温蹊遇见了意外之人。
身边秋霞已经行了一礼。
温蹊现在心情好,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当即脆着声音叫了一声纪大人。
纪北临听她这样叫他,简直是受宠若惊,脸上立刻扬起笑,被他克制地敛了敛,还是没能完全收住。
“县主适才说要拜访好友,县主的好友可是在金台寺?”纪北临问这话时一脸正气,好似自己并不是因为听了温蹊的话才来的金台寺。
永康的事情温蹊不太愿意让纪北临接触太多,换句话说,温蹊不想让纪北临与她在任何事上有瓜葛。
寺院的梵钟敲响,悠远的钟声传入两人耳中,温蹊仰头看了一眼大雄宝殿,草草嗯了声算是回答,立刻转移了话题,“纪大人来金台寺可是有事要忙?我还要去殿内上香,便不打扰大人了。”语罢,挂着得体的微笑就要离开。
步子才迈出去两步,白色的衣料落在温蹊的余光里,是纪北临跟了上来。白衣少年眼里映着小姑娘有些不解的模样,跨步走在温蹊身侧,“可赶巧了,在下恰好也要去殿中为人祈福,不如与县主一并前去?”
如今已是三月的天,繁花灿锦自此时起,青山远雾,春水红英,纪北临眼里,哪哪皆是好景色。花格外的红,草格外的绿。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头顶也格外绿呢!
第10章 求佛
少年执香跪在蒲团上时,温蹊已然上过香了,稍稍侧着脑袋觑纪北临的样子。纪北临笑时总是只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偏偏只是这样,旁人看着一瞬想到的只有春山碧水,任他百丈冰山,见了都只会立刻消融。温蹊见他这样虔诚地闭眼,脸上还有少见的笑容,倒是有些好奇,等纪北临从蒲团上起来,将檀香交由僧人,温蹊便忍不住问:“纪大人求的什么?”
掸了掸落在衣上的香灰,纪北临笑容未减,“求佛祖佑一人平安。”
纪北临父母早逝,是由叔父带大的,他考取状元那时,叔父已经病重,得知他金榜题名后就安心去了,且纪北临这人性子其实孤僻,温蹊上一世鲜少见他有什么密友,温蹊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让他特意挂在心上。
不过这些温蹊也不在意,“我还要去见故友,就先告辞了。”
纪北临目送着人离开,心底略有些失落,温蹊怎么就不问他是在为谁求平安呢,那他不就可以顺着她的话说是为了心上人,还能看一看温蹊会不会吃醋。
***
温蹊自然没有闲心思去好奇纪北临为谁求平安,爱谁谁,干她何事。
从永康那里出来,温蹊便要打道回府,看马的马夫匆匆跑来,说是马儿受了惊,问她换其他的马车可好。
温蹊娇气,一般的马车她坐着总觉得颠,想了想,便叫人回温府再喊辆马车来,自己干脆在金台寺多等会儿。
等马车来的时间里总是要找些事情来消磨的,温蹊背着手溜溜哒哒地就到了寺里的一颗大榕树下,榕树下摆着一个架子,上边清一色的红绳栓的小木牌,一个白胡子僧人坐在架子边上,面前摆着一张紫红漆八仙桌。
温蹊乍眼看去,怎么看都觉得像个摆摊算命的骗子,不过能将摊子摆到金台寺里,应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吧。
“女施主要算命吗?”清亮亮的童声将温蹊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温蹊低头,竟又是上回见到的小沙弥,小沙弥倒也还记得她,拍着小手掌跳了跳,“啊!是没有求姻缘的女施主!”
温蹊微微一哂,她不求姻缘到底是让这小沙弥多记忆犹新啊。
“无厌,不得无礼。”有人将小沙弥的后衣领提起来往后带,温蹊才注意到这回小沙弥身边是跟了人的。
是院子里见过的青衣男子。温蹊不自知地盯了他半晌,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沙沙的,却又格外醇厚。
青衣男子似乎面皮有些薄,被温蹊这样盯着,无措地偏头咳了一声,温蹊这才发现她方才的举动不太合规矩。
“抱歉,我不是……”温蹊解释,青衣男子朝她摆摆手,“无妨,姑娘不必紧张。”
无厌一颗小脑袋在青衣男子手底下转来转去,他年纪尚小,两人间的话他听着是一头雾水,便举着两只小手费劲地将青衣男子的手从自己头上扒下来,“云公子,你带小僧来这里干什么?”
“求个平安符。”青衣男子拍了拍无厌圆圆的脑袋,往榕树下的摊子走,走到一半又像是还记起有一个姑娘,回过头来,道:“寺中的平安符很是灵验,姑娘倒也可以求几个。”
说罢便跟在扑棱着小短腿跑向白胡子老僧人的无厌身后,慢悠悠地走过去。
秋霞狐疑地看了那摊子一眼,悄悄与温蹊道:“县主,奴婢瞧着那摊子不太正经,可别是什么骗人的,那人指不定就是个托儿。”
温蹊:瞧吧,不止我一人觉着这摊子不正经。
虽这样想着,温蹊也知道金台寺常有王公贵族光临,正儿八经的寺庙,不可能将坑蒙拐骗的生意往里带,便往后仰了仰身子,目光却是落在扑在白胡子老僧人怀里的无厌身上,“莫胡说,我觉着应该是可信的,走,我们也去买几个。”
老僧人正从无厌手里把胡子抢过来,就见一容貌昳丽的姑娘走到了他桌前,迭声道:“无厌,快松开我的胡子,有人来了。”无厌回头瞧见是温蹊,觉着这是个熟人,用不着顾忌,就仍是不撒手。
温蹊看着这一老一小,又觉得这个摊子它确实不是什么正经摊子,这和尚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无厌,不要胡闹。”青衣男子淡声道,将无厌从老僧人身上提走,无厌倒是听这人的话,松了白胡子,短手短脚地在空中晃,也没敢挣扎。
老僧人这才有空将自己的仪容整理好,端坐在八仙椅上,一副慈眉善目,佛缘深厚的模样,“施主前来是算命还是求平安符啊?”
再慈眉善目,温蹊还是忘不了他上一秒还是个为了胡子和小沙弥打商量的白胡子老头。
“我想求平安符。”温蹊道,经历过重生这样的事,她对命运这种事便有些讳莫如深,怕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倒不如什么与她命运的猜测她统统都不听。
老僧人静静地看着温蹊,眼里平静又神秘,在温蹊以为他真的从自己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见他从桌下摸出了一个黄纸折的平安符,道:“见与姑娘有缘,这平安符就赠予姑娘了,只是要得平安符自然要有机缘,若是姑娘捐上二两香油钱,这机缘自然就来了。”
要钱还那么多借口,说个承惠二两不就完了。这个寺庙不太正经。
最后温蹊还是让秋霞拿了十两银子,老僧人面色自若地收下,摸出一排六个平安符,“贫僧与施主有缘,便再赠一枚平安符予施主。”
买五赠一,温蹊懂。
拿在手里的平安符它突然就觉得不那么灵验了。
温蹊看着旁边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比她矮,仰着头盯她,大的比她高,低着头看她。拿出两枚平安符,温蹊送给一大一小两个人,“我与你们有缘,这平安符就赠与你们了。”这世道,当个托儿也不容易。
无厌拿着平安符翻来覆去地看,青衣男子倒是将平安符收在掌心,将手背在身后,勾唇道了一声多谢。
与不太正经的摊子作别后,温蹊又到处逛了逛,温府里才派了人来递消息,说是府里的马车都用出去了,听闻纪北临纪大人也在金台寺,便请纪大人捎她一程。
温蹊额角跳得厉害,“这是谁说的?”
“回县主,是二少爷说的。”
这个捣乱的温二乔!
还不等温蹊将婉拒的话说出口,那人又道:“纪大人已经再马车里等着县主了。”
纪北临既在等她,她自然也不再好意思说自己不想与他共乘一辆马车,将帐算到温乔头上,温蹊才提起裙摆出寺,“我们走吧,别让纪大人久等了。”
纪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边上站着个灰衣的小厮,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温蹊知道他是纪北临的书童周正,温蹊从前总找他打听纪北临的消息,一来二去两人熟的很,是以温蹊现在见到周正倒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见到他面上不自觉带了三分笑。
周正听了自家大人的吩咐站在外边等永安县主,就见永安县主走了过来,对他笑的格外友善。呜……谁说永安县主骄纵跋扈,明明就是小仙子。
“大人,县主到了。”周正低声对马车里的人道,紧走了两步向温蹊施了礼
,将马凳放好,垂手站在马车旁请温蹊上去。
“多谢。”
眼见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挑起,大片的春光裹着娇小的身子渐渐现在纪北临眼里,小姑娘身后是白灼灼的光,显出尖俏的下巴时,纪北临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这样瘦。
纪北临看清了小姑娘的脸,亦看清她眼里的笑意消逝,疏离又礼貌地同他说,“麻烦纪大人了。”
淡声道了句应该的,纪北临捻着指尖,长睫落下时有些凄怆的落寞,温蹊真是如他一般重生了吗?可若真是如此,她为什么,突然不爱他?
纪北临走着神,温蹊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纪大人,你没事吧?”
闻声的纪北临猝然抬眼,对上她清澈坦荡的眼神。小姑娘的手指在他下巴处掐着距离地虚虚指了指,“你的下巴似乎是起红疹了。”
“许是近来是柳絮飘摇的季节,在下对柳絮有些敏感,上些药就好。”纪北临屈指蹭了蹭下巴,似乎是有些痒意,见温蹊有些探究地看着他,眸光闪了闪,指着下颔干净的地方问道:“是这吗?”“不是,还要往左一点。”温蹊虚虚一指,纪北临移着手指,又碰到另一块干净的皮肤,“这里吗?”
“不是!”温蹊有些急地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给他看,“这里。”
纪北临眉眼略略松着,有些无奈,“县主,这里没镜子,在下实在看不到。”
温蹊出门也不带镜子,便干脆隔着衣料抓着纪北临的手腕,带着他的手碰了碰他的下巴,“这里。”碰到就松了手。
纪北临不动声色地看着迅速收回手的小姑娘,手指无意识地摸着下巴,低笑了一声,“多谢县主。”“不用谢。”温蹊僵硬地别过眼去,听见小抽屉被拉开的声音才又转过头,纪北临手里已经拿着一个瓷白的药瓶,盖子一打开,就能嗅到淡淡的药香。
纪北临用食指沾了一点药膏涂到下巴上,暗自思忖,先不论温蹊为何不喜欢他了,如今不喜欢他,不如就再让她重新喜欢上他。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至今不知道期期为什么不爱他,还妄想期期重新爱上他,到底是谁给直男这样的自信(无奈)
第11章 清倌
东宫之内有一个校场,宫女太监分列两边,数十丈外定着几个箭靶。羽箭锃然没入靶中,白袍少年垂下手,有宫人上前将少年手中的银蟒胶漆弓接过。
少年转过身,对着紫袍男子拱了拱手,“北临技拙,在太子面前献丑了。”
楚季挑着眼看纪北临,拍了拍温乔的脚,“诶,温二,你说纪大人是不是藏招了,孤怎么觉着纪大人的箭法可不止如此。”
被拍的人没应他,楚季回过头,温乔横坐在太师椅上,两条腿交叠搭着扶手,神游太虚。边上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放眼这天下许多人,也就温二少爷在太子面前还能这样吊儿郎当了。
“啧,”楚季兜过去,扣着太师椅的椅背往后压,太师椅前脚翘起,温乔一骨碌滚了下来,捂着腰躺地上就不起来了,“太子爷您干什么啊!”
楚季将太师椅往别处一放,撩起袍子往温乔跟前一蹲,故意摁了摁温乔的腰,“想哪家姑娘想的这样入神呢?”
温乔扶着腰起来,没好气地往太师椅上一坐,“想我家期期呢。”
“期期怎么了?”楚季一屁股坐在扶手上,单脚点地,另一只脚悬在椅边晃荡着。纪北临亦看向温乔。
“太子爷可知道青阳公主回京了?”温乔问。
楚季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温乔扶额,“期期上回去金台寺碰见青阳公主了,回来就说她不嫁人了,要学青阳公主养外宠。”
晃着的脚定住,楚季看了一眼纪北临,收回眼,又看了一眼纪北临。纪大人方才是生气了吧?是吧?就是!
“姑父周正守礼,不会同意期期这样做的吧?”楚季一边问一边盯着纪北临的神色,一说完这话果真见纪北临面上也隐含一丝期待。
温乔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笑什么?别卖关子。”楚季拍了拍温乔的头。
温乔指了指自己,“爹说了,我常在歌楼舞馆厮混,便长点心替期期掌掌眼,看看有没有什么模样好看的清倌或是寒门书生,最重要的是上能与期期谈论诗词歌赋,下能与期期胡吃海喝。”顿了顿,温乔哼了哼,“我头一次知道我在我爹那里还能这么有用。”
楚季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孤确实没想到姑父宠爱期期居然到了如此地步。”
四书五经诗书理义浸淫的太子太傅,宠女宠到了主动为女儿挑外宠。
纪北临藏在袖中的手陡然成拳,生气,却也惶恐。温蹊怎么能这样呢?她去养外宠,是真的一点都不将他放在心上了是吗?
楚季瞧着纪北临情绪有些不太对劲,推了推温乔,“那大姑姑呢?大姑姑总会阻止吧?”
“我娘自然是不愿意期期养外宠的,现在都没同意呢。”温乔此话出口,纪北临的心松了松,还好,好在长公主还是反对的。
孰料温乔话锋一转,“我娘为这事儿气得去找青阳公主,结果事情被太后知道了,太后金口玉言,说期期若是要养外宠就养,还让青阳公主这个过来人一起帮忙挑。”
说完,还遗憾地看了一眼纪北临,“唉,我原想着期期与纪大人凑一对也好,可惜若是期期要养外宠,纪大人的身份实在不行。”
楚季站起来,用力推了一把温乔,还嫌刺激纪北临刺激得不够是吗?温乔一个不防,连人带椅子翻了个个儿,栽了一个大跟头,护着压到的脖子哀嚎,“太子爷您今儿什么毛病啊!”
楚季挑着桃花眼睨着温乔,“辱骂太子,不怕孤来定你的罪?”
“你还殴打大臣之子呢!”温乔干脆理了理衣摆,坐在地上就不起来了。
“行了,”楚季踢了踢温乔,“孤同纪大人还有要事商量,你个闲散公子就走吧。”
温乔拎的清轻重,也知道两人谈政事,他无官无职不能参与,一骨碌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离开东宫。
摒退宫人,楚季坐在椅上翘着二郎腿喝着茶,见纪北临神色不虞,才放下茶盏,“纪大人不必如此担心,见了纪大人这张脸,旁的清倌书生还有谁能入得了期期的眼。”
纪北临微微抬眼,瞧见楚季饶有兴味的笑,对于楚季一眼勘破他的心事并没什么情绪。
“不过……”楚季支肘撑着脸,桃花眼眯了条缝,“孤倒是很好奇,期期自小对好看的人天然有三分亲近,可是对纪大人似乎颇为疏离呢,这究竟是为什么?”
“臣若知道,如今也不必烦恼县主养外宠的事了。”纪北临紧着眉头道。难得见清冷自矜的纪大人有这样丰富的表情,楚季在那儿抖筛子一般笑了半晌,笑得纪北临心愈发往下沉,自重生后再见到温蹊,这样的慌乱在渐渐扩大,纪北临甚至都不顾君臣之别,语气微冷,“太子所谓与臣商量的要事就是这个吗?”
“说正事。”楚季揉了揉笑得有些酸的脸,道:“纪大人可知两月后就是大楚国宴,届时大楚周边国邦都要来朝贺。孤同父皇争取了一番,决定这事儿交由你来办。”
“外宾之事向来由鸿胪寺卿负责,臣不过一个鸿胪寺丞,太子爷未免太抬举臣了。”纪北临知道楚季一直想让他加入太子/党,上一世他扶持楚季上位,这一世也不想再另寻个皇子徒添麻烦,不过如今楚季仍在试探他,他若直接应承,反而会让楚季起疑心。
“鸿胪寺卿如今年迈,孤这样善解人意的太子自然不好辛苦老人家,何况……”楚季扣了扣手指,显得很漫不经心,“纪大人也知道,外宾来朝,京内必然要整顿,尤其是那些烟花柳巷,妓院倌楼,得严查不是?”
纪北临默了半晌,低低笑了声,“太子言之有理。”楚季这话,倒是扼住了他的命门,既然楚季有心帮他与温蹊的事,他自然不会推脱。
***
明珠院内,温蹊盘腿坐在贵妃榻上,叼着春雨送到嘴边的葡萄,拧着眉头叹了口气。
“县主莫气,外宾要入京,京内的声色之地是要严肃整顿的,待国宴结束,倌楼便能开了。”春雨道。
前两日温蹊兴冲冲跑去倌楼,孰料刚到门口就见京中巡衙军在门上贴封条,接下来温蹊又寻了几处,大一些的全部关门整顿,小的自然全部查封。
“我见蒲柳帐不是依旧开得好好的?怎的?就许男子寻欢,还不让女子作乐了?”温蹊恨恨嚼碎葡萄。
“哎呦我的县主!”秋霞听她这话,忙示意她不要再说,“寻欢作乐的话哪是您能说的话呀!”
温蹊闭了嘴,上一世还撺掇她找纪北临生孩子呢,现在她说句寻欢作乐都不许了。
伸直了腿,温蹊蹬着穿罗袜的脚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是谁惹了我们期期?”
温蹊转过头,瞧见倚在门边的温乔,青衣玉腰带,半收的折扇拎在手上。
秋霞春雨见过礼。
“二哥……”温蹊怏怏地喊了一声。
温乔也没进去,同她挑了挑眉,“换身衣裳,二哥带你去茶楼。”
“喝茶?不去。”温蹊平日里爱喝糖水果汁儿,对品茶没有兴趣。
“谢三昨儿跟我说,茶楼新来了个琴师,弹得一手好琴,模样也顶顶的好,你不同我一起去看看?”
贵妃榻上的人一骨碌坐起,娇声大喝,“替我更衣!”
将络子挂上压着樱桃色梅花锦裙的裙脚,温蹊穿上绣鞋开了门,门外却不是温乔,而是温乔的书童。书童道:“县主,二少爷被叫去老爷书房里问功课了,让您稍等片刻。”
温乔同纪北临在笔烟院压根没学东西,温儒问他功课他基本是答不上的,过会儿子肯定又要去祠堂跪着了,哪里还能陪她去茶楼。温乔决意不等他,自个儿去茶楼。
君山庄说是庄,其实不过一栋二层楼罢了,但因着茶好,文人墨客,无论是好茶或是附庸风雅,楼中客人总是络绎不绝。
温蹊才下了马车,就见到二楼窗户里探出个脑袋来,金灿灿的发冠晃得温蹊眼花,那人小白脸上抿出个酒窝,“县主!”
温蹊上了二楼,入了小白脸在的包厢,那人双脚搭在旁边的矮椅上,金色外衣上挂着个串着不少宝石的璎珞。温蹊一进来,小白脸就把脚放了下来,招呼小厮,“快,给县主上茶!”
温蹊坐在小白脸对面,“谢少爷怎么来了?”对面正是皇后母家大哥的儿子谢嚣,人如其名嚣张的很,京中两大纨绔,一是温乔,再就是这位小少爷。温儒严格,温乔还有所收敛,可谢国舅就这么一个儿子,宠的那叫一个不学无术无法无天。不过温蹊倒不讨厌他,谢少爷虽说纨绔,杀人放火的歹事还是不做的,且待她一直不错。
“我听温二说县主近来在选美男子?”谢嚣问。
纨绔总是相投,温乔每每出去寻欢作乐身边必定还有一个谢嚣,这事儿温乔同谢嚣说过也不足为奇。
“是。”温蹊点了点头。
谢嚣闻言拍着大腿,“这你来巧了不是!我跟你说啊!”谢嚣一脚踩在矮椅上站了起来,一手搭在膝盖上,“君山庄最近来了个顶好看的琴师,当然,比起少爷我那还是略逊一筹,你想见见吗?”说完也不等温蹊开口,就喊起了人,“快去,把那个琴师带过来,就说少爷我要想听曲儿。”
温蹊本意就是想见琴师,自然没有异议。谢嚣和温乔哥俩好,顺带着也把温蹊当做自家妹子,一股脑把点心全往温蹊面前推,“县主,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可得多吃。”
温蹊捏着点心往嘴里送的手顿了顿,不能因为她矮就都忘了她已经及笄了,长的慢是她的错吗?她如今十五了好吗?她十六岁的时候会疯长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我还能长!(我和我最后的倔强)
第12章 迷弟
镐京西街一色的茶馆酒楼,是从鸿胪寺去纪府的必经之地。捏着暗线传来的消息,纪北临眼里一片寒霜,年蜜伤了温蹊,这笔账也是时候该算了。上一世临楚季登基前,纪北临才手握充足证据将年家扳倒,如今有现成的证据,处理起年家自然轻而易举,只是,总要找个由头将事情引到年家头上。
“大人,温家的马车在君山庄前停着。”周正在马车外道。
马车里看字看久了有些头晕,纪北临靠着车壁闭着眼休息,淡淡地应了一声。温蹊不爱喝茶,君山庄里应该是温家其他的人。
“我还瞧见了谢家的马车。”周正又道。
谢家的马车,在茶楼这种地方,多半就是谢家的三少爷谢嚣了。
凤眼忽地睁开,“停下。”
谢嚣常与温乔玩在一块儿,谢嚣若在这茶楼,那马车有可能是温家小辈的,而温乔素来喜欢骑马……
纪北临下了马车,走进君山庄,立刻有伙计迎了上来。镐京是大梁国都,天子脚下,各处店铺迎来送往,大人物一抓就是一大把,何况君山庄这种专供贵人服务的茶楼,从掌柜到伙计各个都是人精,自然认得纪北临。
“纪大人来喝茶?”伙计鞠着腰,脸上笑容洋溢。
“温家三小姐可在?”纪北临问。
比起永安县主这样的名头,温蹊作为温家三小姐的名声更广为人知。
伙计小心地觑着眼前的人,少年天才,状元及第,头一年就官至寺丞,太子同窗,太傅学生,与温家的关系自然不言而喻。君山庄原是不透露客人消息的,但纪北临与温家关系亲密,伙计也就敢大胆地道:“三小姐同谢小少爷在雅间喝茶呢,方才还请了店里的琴师上去奏曲儿。”
这几日温蹊要养外宠的事实在让纪北临心绪不宁,单听“琴师”二字他都能猜测到这琴师怕是成了温蹊的目标。纪北临敛了眸子,压下心底的不安,上楼寻人。
伙计在楼下看着,这纪大人今儿个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啊。
***
温蹊捧着脸看着认真抚琴的琴师。这琴师的确生的一副好样貌,面容清癯,五官端正舒服,一袭白衣落在他身上也自有风骨。
只是。
温蹊收回眼,琴师虽好看,可她总觉得不太喜欢。
谢嚣凑到她耳边,“县主,怎么样?够好看吧?”
一曲抚毕,琴师落手,带着微浅的笑意看着温蹊。
顶着谢嚣期待的目光,温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句“好看。”话音才落,雅间的门被人推开。
谢嚣抬起头,“谁呀,不知道少爷我在……纪,纪大人。”
谢嚣登时站得笔直。
谢嚣有个小秘密,鸿胪寺丞纪北临是他的偶像。谢嚣每回在学堂考了个倒数第一回 家后,谢国舅就会数落他,谢国舅自然是不敢打他的,一动手,谢嚣的娘加三个姨娘就会在谢国舅耳边哭哭啼啼说他不疼孩子,孩子还小。每回谢国舅训谢嚣,必然会以纪北临为例子。说来也怪,旁人天天听父母念叨别人家的孩子都会嫉妒不满,偏谢嚣就爱听谢国舅夸纪北临,每次一夸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纪北临清隽的脸上隐隐有怒意,温蹊一对上他那双眸子,恍然生出一种红杏出墙被夫君逮住的心虚感。接着再一想,她如今又不是纪北临的妻子,有什么好心虚的,挺了挺背,温蹊又有了底气。
余光瞥过坐在一旁的琴师,纪北临语气淡淡,“纪某来君山庄喝茶,听闻县主与谢公子在此,贸然到来,没有打扰二位吧。”
“没有没有!”
还不等温蹊开口,谢嚣的脑袋摇的人眼花缭乱,“纪大人请坐,来。”说罢拉出摆在自己和温蹊中间的凳子,扯着上百两一件的衣服袖子擦了擦凳子,一双大眼睛笑得只剩下一道缝。
“多谢谢公子。”纪北临微微颔首,在温蹊身边坐下。
谢嚣亲自斟了茶,双手捧着递到纪北临面前,一对酒窝深深,“纪大人要吃点什么?这顿我请。”
“多谢谢公子好意。”纪北临接过茶,抿了一口,放在桌上,凤眼微微挑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端坐在一边的琴师,“在下听闻君山庄来了一位琴师,琴技精湛,慕名而来,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吧。”
自纪北临进来,琴师便觉着有股似有若无的冷意环绕着他,分明是暖春,却硬让他觉着依旧是凛冬。
温蹊歪着脑袋看了纪北临一眼,纪北临师从素有“仙琴”之称的九音子,琴技能堪与纪北临相比的这世间屈指数数也不多于五人,一个普通的琴师能让他慕名而来,这话说出来恐怕连谢嚣都不信。
纪北临似对她的目光有所察觉,偏了偏下颔,长睫微垂着,看向她,眼中笑意带暖。温蹊有些僵硬地别过头,只手撑着脸装作看琴师,脸上微微的烫意传至掌心,她虽是下定决心不喜欢纪北临,可是这么好看的人对着她笑,试问有谁能不脸红。
温蹊闭了闭眼,温蹊你争点气!
“纪大人的琴技世间尚无几人能比,犹如高山流水,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动人心弦,令人如痴如醉,宛如天籁之音,让人久不能忘啊。又岂是一个小小琴师所能比拟的,纪大人实在是抬举他了。”
温蹊又默默地转回脸,谢国舅若是此时在场,一定会激动到老泪纵横吧,不学无术的小儿子忽然蹦出来那么多成语,简直是祖宗显了灵。
“谢公子谬赞。”纪北临面无表情,“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听一曲才不枉此遭,不知纪某可能有幸听的一曲?”
琴师慌忙站起来对着纪北临拱手施了一礼,“在大人面前献丑了。”说罢重新坐回去,兀自镇定地压着琴弦,手心早已浸出了汗。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纪大人似乎对他怀有敌意,明明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
琴弦一动,琴音流出。
世家大族的嫡子嫡女,琴棋书画自然是必学的东西,温蹊虽说对这些算不上太感兴趣,却也是略通音律的,故而不难听出一首曲子了有好几处错了调。狐疑地看了一眼纪北临,只见他似乎是专注地听着曲子。真是奇了怪了,这琴师平日里为这么多贵人抚过琴,不至于因为见到一个鸿胪寺丞而紧张吧?
目光稍偏一些,温蹊看见谢嚣双手捧着脸,双眼不错地看着纪北临,一双酒窝甜腻腻的,像极了上辈子温蹊看到纪北临的样子。温蹊惊恐,有点毛骨悚然,只能喝口茶压压惊。
边上骨节分明的手复又替她重新斟了一杯,温蹊的目光从茶杯里浮沉舒展的茶叶移到那张白玉温润的脸上,不期然撞上他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温柔贪恋,转瞬即逝,犹如水月镜花。
温蹊还以为自己眼花,再看向纪北临,他依旧是平日里见到的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转眼,突然看见谢嚣钦羡的表情,大眼睛闪亮亮地盯着纪北临斟的茶。温蹊轻咳了一声,以袖遮脸,啜了一口茶。
一曲毕,琴师战战兢兢地看着纪北临,纪北临并未理会他,侧首偏向温蹊,呼出的气息带着茶香沾湿的温蹊的耳廓,“县主觉得此曲如何?”
温蹊浑身一颤,无措地抬头看着纪北临,却见他眼底清明,不免觉得方才是自己多了心,其实纪北临方才的动作是无心的吧。
“还,还好。”温蹊扣着凳子往后挪了挪,垂下头不敢看他。
“县主,这哪里好了?连拍子都乱了,就这样的琴技还好意思拿出来混饭吃。”谢嚣翻起白眼,宽袖被他舞地哗哗响,“滚滚滚,什么货色也配给爷弹曲儿。”
琴师自来了君山庄一直被各处贵人追捧,自矜高傲,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偏偏对方又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一点惹不得,只能咽了一肚子气,连礼数都忘了,抱着琴面色铁青地离开。
“害,自打听过纪大人一曲后,再听这样的琴音都觉得是杀鸡一般污了我的耳朵。”谢嚣托着下巴深情款款地看着纪北临。
温蹊看着谢嚣痴迷的模样有些好笑,纪北临见她这样笑,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温蹊难得见纪北临有这样的表情,越发忍俊不禁,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一双杏眼却弯的像天边月,溢出清辉。
看温蹊的模样,大抵对这里的琴师也没什么想法了,纪北临松了口气,见温蹊愿意对着他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听过曲吃过茶,天色渐晚,大家自然也各回各家。
临在君山庄门口,街边的小贩也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与家中妻儿团聚,天边的晚霞烧的旺,大团大团,遮着夕阳,铺着艳艳的光,一直从天上流下,在天地交接处,将青黛色的瓦片镀上一层琉璃彩。
纪北临似有些为难地看向温蹊,“在下来时并未坐马车,县主可否捎在下一程?”他来时就已经想好要去蹭温蹊的马车好有与她独处的时间,故而早就让周正驾着马车先回府去。
“纪大人要回府吗?我捎大人一程吧,我的马车宽敞,且我们两家住在一条街上,多顺路啊!”谢嚣立刻殷勤地邀纪北临同坐,眼含期盼,若是此时他身后有一条尾巴,那一定欢快地摆着如同小飓风。
纪北临脸上的懊恼一闪而过,怎么就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谢嚣。
温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离纪北临远了些,仰起头浅笑着,“纪大人与谢少爷顺路,坐谢少爷的马车自然更方便些。我就先走了。”说着,与两人告了别,由秋霞扶着上了马车。
纪北临别无他法,总不能徒步走回家,只好上了谢嚣的马车。
马车走在街上,谢嚣坐的端正,时不时还要关心一句,“纪大人,您觉得马车坐的晃吗?要不我让车夫再慢点?”
“纪大人,你饿吗?我这马车里还有点心呢。”
“纪大人,你觉着挤吗?要不您坐我这儿,我这儿宽敞。”
“纪大人……”
纪北临紧着眉,压着心里的烦躁,咬牙切齿,“不必,纪某这样就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嚣追星日记》
永嘉十年三月廿二日,晴
今日有幸遇见纪大人,纪大人坐在了我身边,还喝了我给他斟的茶,幸福!
纪大人果然很好看,凑近了看更好看!
君山庄的琴师琴技不如纪大人万一,这世上怎么会有纪大人这样好看又多才多艺的男子,简直让别人无脸活在这世上!
纪大人还给县主倒了茶,啊!多么幸运的县主啊!我想魂穿那个茶杯!如果纪大人能为我斟一杯茶,那我此生就死而无憾了!
和纪大人同坐一辆马车回了府,感觉马车里的空气都好了很多呢!
今天是成功追星的谢三!
第13章 失窃
国宴虽设在六月初,可如今镐京城内已陆陆续续能见到些外邦人的面孔。自上回君山庄之后,温蹊暂时歇了养外宠的心思,恰逢温乔最近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只小白猫,白绒绒如一团毛球,一双眼睛比得上温蹊屋里收着的黑曜石,耳朵折着,轻轻喵一声,温蹊心都化了。
这猫到温乔手里的第二天,已经成了温蹊的宠物了。
温蹊蹲在石阶上捧着脸看小猫喝牛乳,余光瞥见一抹白衣从明珠院的门前一闪而过,步履匆匆,是刚从笔烟院出来,接着温乔也跟着出来了。
小猫团子软乎乎的脚掌一脚踩着碗沿,小半碗的牛乳全都洒在了自己脸上,温蹊低呼了一声,掏出自己的帕子将小猫团子包住,一边笑一边替它擦去毛上的奶渍,目光略略往上一抬,看向门边,“秋霞,去问问怎么了。”
能让纪北临走得匆匆的,应该是什么重要的政事。
秋霞诶了一声,出去问消息。
将团子身上的奶渍擦干净后,温蹊抱着团子挠它的肚子,团子冒出咕噜噜舒服的叫声,惹得温蹊也笑弯了眼。
石子路上有脚步声渐近,身边的春雨施了一礼,“二少爷。”
温蹊抬头,见温乔拧着眉,问:“二哥,怎么了?”
“皇上把爹和纪北临叫入宫里去了。”温乔掀袍坐在温蹊旁边,伸手摸了一把团子。
“出什么事了吗?”温蹊将团子交给春雨抱回屋内,心里有些不安,上一世的国宴并没有出什么差错才对,怎么会……
“似乎是……”温乔记得刚进温儒书房听见传旨的公公说了一句,“国库失窃。”
嫩绿的藤蔓从泥土里蜿蜒爬上石阶,蔓顶立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小拇指的指甲盖大小,有风过来,藤蔓轻轻吻了吻温蹊的脚踝。
***
御书房金穹顶上盘着一条金龙,双目怒瞪,口中衔着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将御銮宝座照得通亮。光滑的地砖上整整齐齐跪了一圈的人,御书案后,皇帝披着明黄色的龙袍,将折子往地上一扔,龙颜大怒,“国宴在即,突蕃修书说希望在宴上见到海晏河清珠,结果如今告诉朕海晏河清珠失窃了!国库由千乘卫重兵把守都能丢了!朕是养了一群饭桶吗!”
“查!”皇帝在书案后来回踱步,忽地双手拍在御书案上,“给朕查!”
“陛下,”温儒出声,“如今宝物失窃,届时突蕃若要看海晏河清珠又该如何?”
皇帝坐在御銮宝座上,盯着楚季,目光如鹰,“太子,你说该当如何?”
楚季垂头看着地砖上自己模糊的影子,“海晏河清珠本就是我大楚的宝物,只是先帝为稳两国邦交才送给了突蕃,突蕃要在国宴上看到海晏河清珠,那便给他们看。”
“海晏河清珠失窃,还能给他们看什么!”皇帝从座上起来,走到楚季面前。
楚季抬头,“国宝出现在国宴上,突蕃使臣自然不敢拿于手上细看,大楚能工巧匠众多,若要仿造一颗珠子,自然不难。”
父子俩目光相撞,皇帝背着光,整张脸一片阴翳,良久,大笑,“不亏是朕的儿子,果真有胆识。”
“父皇过奖。”楚季复又垂下头。
“行了,”皇帝挥了挥袖子,“都走吧,纪北临,你留下。”
御书房的门再次被关上,地砖上只余一个白色的身影。
***
“县主,王府拜了帖子,王家大小姐邀您去王府一聚。”春雨刚从外面折了新鲜的桃花枝回来,粉嫩的桃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顺着碧绿的枝茎流下。
“什么时候啊?”温蹊趴在桌子上,从春雨手中抽出一枝桃花枝,逗在软垫上舔爪子的团子,团子原还在专心致志地舔爪子,见了有什么东西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很快就被吸引,伸出爪子去抓花枝,温蹊就将桃花枝抽走,如此往复。
“说是今儿个下午。”春雨将桃花枝插入青釉花瓶里。
团子被温蹊捉弄的有些烦,凶凶地对着温蹊喵了一声,温蹊便老老实实地将花枝摆在它面前,任它玩耍。
“知道了。”温蹊遮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上回的事她也听说过,王婉儿的确是极正直的姑娘,她倒是挺喜欢王婉儿这样的性子,何况王大人是言官之首,她与王婉儿多亲近总归是没坏处的。
“对了,王小姐有没有什么爱好,我去拜访应该送点见面礼才对。”温蹊见团子将花枝咬在嘴里,忙去将花枝拿开,轻轻地拍了拍团子,“什么东西都敢乱吃。”团子不满地对她连声喵喵。
“听闻王小姐爱书。”秋霞提醒道。
温蹊点点头,“也是,才女嘛,是爱书。”
下午温蹊上了马车往王府去。
温乔照例带着纪北临进了笔烟院,不久,院子里传来怒吼,“我的梦溪孤本呢!”
温蹊下马车时是王婉儿亲自来接的,见了她,先是行了个极标准的礼,“见过县主。”温蹊弯着眼拉着王婉儿的手,“婉儿姐姐不必多礼,叫我期期就好。”
温蹊生得好看,偏偏稚气未脱,笑起来就格外讨喜,只消对旁人笑一笑,见到她的人少有不喜欢她的。王家家风严谨,家中小辈各个都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王婉儿很难见到温蹊这样活泼可爱的妹妹,对她格外喜欢。
“突然邀你来,没有耽误你的事情吧?”王婉儿微笑着牵着她往府里走。温蹊摇头,“不会,我在家本来也无事可做,而且婉儿姐姐找我玩儿,我无论几时都是有空的。对了,我还给婉儿姐姐带了礼物。”说着,让秋霞将书拿过来。
王婉儿看见书的封皮,眼里有了喜色,“是梦溪先生的书!”温蹊看她的模样便晓得这投其所好是投对了。
王婉儿此次邀温蹊来是为了上回温蹊受伤的事,她本就觉得上回温蹊受伤时她在旁边,所以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不过此前温蹊在府里养伤,她不好去探望免得打扰了温蹊休息,又加之自己每日都要学琴棋书画,一时也就将此事忘了,还是近几日才记起。
王婉儿带着温蹊在府里转了一圈,又兴致勃勃地同她分享自己的藏书,最后还热情邀请她留下来吃晚饭,还是温蹊再三推辞,说今日与家中定好了要回去用晚饭才得以脱身。
温乔回到马车上,整个人都萎了下来,“他们这些才子才女可活得太累了。”王婉儿平日里压根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除了读书就是作诗,对温蹊而言实在太过枯燥。秋霞替她捶着腿,笑道:“可奴婢见您同王小姐聊的很合拍啊。”
温蹊没什么形象地靠着车壁,眉眼有些无奈,她上一世为了与纪北临有共同话题,逼着自己看了许多书,故而今日与王婉儿聊天倒也什么都能聊上一聊,王婉儿甚至隐隐有将其引为知己的意思。
回到温府恰逢开饭,温蹊回屋换了身衣服便去了饭厅,不期然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愣了一愣,这纪北临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同纪北临打过招呼温蹊便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她辈分最小,坐在下位,而纪北临是客,自然坐在温儒手边,这样两人恰好坐在了对面。
温蹊在桌底下偷偷踢了温乔一脚,夹鸡腿的人收回筷子,疑惑地看了温蹊一眼。
温蹊稍稍偏过头见温儒与纪北临正在说话,低声道:“纪大人怎么会在这里?”温乔虽不明白温蹊问个话为何要弄得这么神秘,却也莫名被她带入到了这样的氛围,还煞有介事地用手遮住了嘴,“他今日一来就与爹在书房议事,一直到了现在,爹便邀请他留下来吃饭。”说完还颇为幽怨地看了一眼温儒,温儒就从来没有这样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过话!
纪北临专注地听温儒说话,似乎是察觉到了两兄妹的目光,略略偏过头,对上温蹊的眼睛,温温地笑了笑。温蹊被人抓了包有些尴尬,赶紧埋头扒饭。温乔在一旁揶揄她,“看你两眼你就害羞,啧啧,期期你可真没出息。”温蹊暗暗踩了他一脚,对着他皱了皱鼻子。
“期期,怎么只吃饭不吃菜?”温儒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替她夹了一筷子虾,“你平日里不是最爱吃醉虾,爹今日吩咐厨房特意给你做的。”
温蹊捧着碗笑眯眯地接过,甜甜地说了一声“谢谢爹”。
纪北临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定定地看着温蹊碗里的醉虾。
“北临,不要客气,就当在自己家,放松点,想吃什么自己夹就好。”一旁的长公主微微笑着对他道。“是,多谢长公主。”纪北临捏紧了筷子,夹了一筷子时蔬,垂下头,目光有些晦涩。
他居然从来不知道温蹊爱吃虾,他吃不得河鲜,一旦吃了就会起疹子,故而纪府的饭桌上从来都不会出现河鲜,温蹊嫁他之后也没有。细想起来,自温蹊嫁他后,似乎一直是温蹊在跟着他的饮食习惯,温蹊总是能清楚他爱吃什么,可到如今他却依旧对温蹊的喜好一无所知。
他上一世究竟为温蹊做过什么?
他一心扑在他的政事上,鲜少去关心温蹊,他总想着等他的抱负实现后他就能陪着温蹊,他想,他都娶了她了,她就在他府里,也不会丢,他和她的时间那么长,有一辈子,不用急。可是不是所有的一辈子都很漫长,他的规划也不是丝毫不差,他还来不及陪她,她就被火海吞噬了。
纪北临抬头,看着和自家二哥争最后一只虾的小姑娘,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可她已经不是他的了,她可能会爱上其他人,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会有别的人陪着她度过漫长的一辈子。他甚至不敢去想,好似密密麻麻的银针扎在心上,告诉他,你从前的心安理得,现在狗屁不如。
此时在饭桌上与温乔抢菜的温蹊还不知纪北临心里的滔天巨浪,“我是妹妹,你要让着我!”
“我是哥哥,你要尊重我!”温乔毫不认输。
温儒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温乔!你还有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醉虾本就是为期期准备的,你不许吃!”
温乔悻悻地收回筷子,温蹊朝他得意洋洋地扬了扬眉,却将虾夹入了温乔碗里,“好啦,二哥吃吧。”温乔失笑,忍不住揉她的头,“没白疼你。”
纪北临心里忽然如充满海水一般咸涩,这样被千娇百宠却又善良的期期,他怎么就弄丢了呢。
第14章 海晏河清珠(一)
明珠院的院门口蹲着两个人……和一只猫。
“你确定吗?”温蹊拧着眉严肃地问。
“我可以打包票。”温乔竖起三指。
“消息可靠?”温蹊问。
“我亲自去探的。”温乔郑重保证。
“这消息没别人知道吧?”温蹊突然压低了声音。
“不可能,他平时很少露面的。”温乔重重点头。
“那我寻个时间过去看看,若是真的好看,我就把他收了。”温蹊认真道。
温乔有些犹豫,“他如果不从你千万不要强迫人家,毕竟不是谁都乐意当外宠的。”
团子扫了一下尾巴,扭头跑去折腾院子里的花,两个愚蠢的人类,不就是养外宠么,搞得和交流国家机密一样。
倌楼封了许多后,温蹊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记不起还有养外宠这件事情了,偏偏温乔倒是把自己的使命记得牢牢的,一直都在给温蹊留心好看的男子。
前些天谢嚣看上了蒲柳帐新来的姑娘,嘚嘚地上赶着给人姑娘一掷千金,还纡尊降贵去衣裳铺子里给人买衣服,温乔由于品味太好,被谢嚣拉去挑款式,恰巧就见到了铺子的掌柜,相貌堂堂,好看!
温蹊回头就撸着团子一脸担忧地问秋霞,“秋霞,你说我二哥是不是断袖啊,怎么老对好看的男子念念不忘呢?”
秋霞木着脸摇了摇头,奴婢就是个下人,奴婢不想知道你们有钱人家的秘闻。
将温蹊要养外宠的事情牢牢记在心上的温乔头顶一个冤。
温蹊隔了两天才记起还有这么一件事,日日闷在家中亦无聊,索性唤了秋霞与她一起去衣裳铺子瞧一瞧,去看看能让温乔夸赞的人究竟有多好看。
这衣裳铺子京中有名,许多达官贵族都是这里的常客,温蹊的衣裳都是宫里的绣娘制的,是以这次还是头一回来。这衣裳铺子的名字也奇怪,就叫衣裳铺子,温蹊下了马车,看着这铺子上的招牌失笑,起这样的名字,铺子的掌柜倒也有意思。
秋霞先去里面看看情况,温蹊留在外边盯着招牌看,忽然听得一阵慌乱,不远处一匹马疯了似的往这边冲了过来,后边还追着一个人,整条街的人都吓得四处乱窜,唯恐疯马踩到自己。
温蹊脸色一白,拔腿要跑,只是她一个瘦弱的姑娘,跑得哪里有疯马快。温蹊心一凉,她才重生多久,居然就要这样滑稽地再死一遍吗?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街边用力一带,温蹊一头撞进那人的胸膛。
身后的马凄厉地嘶鸣了一声,而后温蹊听见纪北临发颤的声音,她由一个完全陌生的怀抱落入一个有些陌生的怀抱,那怀抱淌着的婆律香她却最是熟悉不过。
“期期,你有没有事?”纪北临惊惶未定,将温蹊紧紧摁在自己怀中,温蹊甚至能听见他如擂的心跳。
听着纪北临的心跳声,温蹊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轻轻拍了拍纪北临的背安抚他,“我没事。”
纪北临的身子僵了僵,温蹊温声道:“你先松开我。”纪北临将人松了松,温蹊抬头,瞧见纪北临一双泛红的凤眼,别扭又可怜。
“我没事了呀,疯马不是被制伏了吗?”温蹊微微笑着想去看被制伏的那匹马,纪北临伸手将她的眼睛覆住,声音微哑,“别看,它已经死了。”
纪北临来时温蹊已经被人救下,只是疯马还未被控制住,纪北临担心它伤了温蹊,情急之下便选择了最直接的法子,一刀将疯马劈死。
温蹊的睫毛带着湿气,轻轻地扫过纪北临的掌心,有些痒意。小姑娘轻轻“哦”了一声,抬手抓住纪北临的手腕,“我不看。”
纪北临这才缓缓将手放下。
“县主无事就好,幸好纪兄及时将疯马制服。”温蹊身后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温蹊回过头,瞧见一张儒雅隽秀的脸,眼尾有一颗痣。
温蹊拧着眉,丝毫记不起眼前的人。
“哦,在下陆谦,乃翰林院编修。”男子一袭白衣,扬起一抹笑,礼貌又大方,让人极容易升起亲近感。
眼前人虽未见过,可陆谦这个名字温蹊却是耳熟的,此人正是与纪北临同年及第的榜眼,虽然名声不比纪北临,却也同样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多谢陆大人的救命之恩。”温蹊对着陆谦福了一礼,虽是纪北临制伏的疯马,可却是陆谦在马蹄下救下了她,陆谦将功劳全给了纪北临,温蹊却不能真这样以为。
“举手之劳罢了。陆某还有事,县主,纪兄,告辞了。”陆谦似乎只是路过,对着二人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温蹊的目光追随着陆谦而去,身后的纪北临皱了皱眉,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上一世温蹊喜欢他有极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救了温蹊,如今救温蹊的却是陆谦。
“县主,您没事吧!”秋霞原打着买衣裳的幌子去铺子里为温蹊打探掌柜的是否在店里,孰料才上二楼,透过大开的窗子就看见自家县主险些丧命于马蹄之下,吓得她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好在县主无事,否则她便是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没事。”温蹊面色还有些发白,对着秋霞笑得有些许艰难。
受了惊的温蹊自然也无心再去看什么美男子,转过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的白衣少年,白衣少年看着不大高兴的模样,一双眸子巴巴地看着她,活像被抛弃的小狗。温蹊被自己的形容吓了一跳,纪北临像被抛弃的小狗?他明明就是要吃人的豺狼。
只是……
如今的纪北临也不过十□□,面容尚且还带着些稚嫩,半大的少年,干干净净,脸部的轮廓都未完全明朗,看着真容易让人心软,温蹊也不例外。
“纪大人来此可是有事要办?”温蹊犹豫着问。
“没有,”少年语气硬邦邦的,盯着温蹊一错不错,别扭的可爱,“路过。”
温蹊总觉着哪里怪怪的,一时却琢磨不出。
街边有商贩看着砸碎的瓦罐,拍着大腿痛呼,“哎呀,我这上好的陈醋啊!”
温蹊皱了皱鼻子,嗯,确实是好大的醋味。
“纪大人可要去哪儿,不如我捎你一程?”温蹊实在见不得白嫩嫩的少年一副可怜样,就算知道他以后是个绝情冷意的人,现在总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子吧。
“当真?”少年有些怀疑。
“当真。”温蹊无奈地弯着唇,小屁孩还挺多疑。
“在下想去一趟郊外,麻烦县主了。”白衣少年噙着笑对温蹊施了一礼,弯腰时凤眸里浮起狡猾的光。
两人上了马车一同去往郊外,白衣少年坐的端方,合眼假寐着。温蹊看了他一眼,这一点倒是和后来的纪北临一模一样。
一路上倒也没说话,只是走了许久还未到目的地,温蹊才突然记起,从镐京城到郊外要花足足一个时辰。纪北临难不成是故意的?
说起来,她两次遇险,纪北临都是脱口而出叫的“期期”,那一副紧张心疼的模样不似作假,可细想来两人接触其实并不太多。一个诡异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被温蹊立刻否定了,不可能的,纪北临根本不喜欢她,也不在乎她,若是他也跟着重生了,肯定巴不得早早摆脱她,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她。
可面前这个纪北临明明就是一副喜欢她的样子,难不成是因为温蹊对他太过冷淡,反而吸引了他?温蹊再次否定自己,她又不是首辅之位,可没那么大的吸引力。
温蹊揉了揉眼睛,不愿再细想,反正纪北临原本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
等到了纪北临在郊外的别院,纪北临下了车,苍树青草,对着温蹊笑得有些明朗,“多谢县主捎在下一程。”温蹊呐呐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开口,“不用客气。”纪北临似乎真的就只是想来郊外,在马车里一直在闭目养神,也不同她说话,怎么看都不像是别有用心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温蹊有些乏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秋霞便立刻拿了靠枕垫在温蹊身后好让她能舒服地小寐一会儿。温蹊眯了会儿,忽然睁开了眼。
不对啊,郊外与城中相去甚远,纪北临既然是要去郊外,为何不备马车?若不是遇上她,他岂不是要步行离城?他到底是不是要去郊外?
***
纪家的别院不大,还是祖上留下的一处宅子,纪北临初登科时,温儒为了嘉奖纪北临,让自家大儿子温秦给纪北临备一份礼,温秦是个武将,性子也直,不晓得该送些什么。纪北临回府后,下人说温府送了贺礼来,纪北临打开一看,一封银子。
温儒知道这事儿后啼笑皆非,头疼地让纪北临把银子收下。纪北临也无奈,恩师发话了,也就只好收着,恰好纪家的别院过于破旧,纪北临便用这笔银子将别院修缮了一番。
别院只有一个管家秋伯,眯着眼翘着二郎腿在摇椅上正晒着太阳,就听见有人敲门,起身开了门,见了面前君子端方的白衣郎吓了一跳,“少爷,您不是说明儿来吗?”
“许久未来了,想着早一日来,也好多待一天。”纪北临微微笑着,眼尾夹起一道浅浅的褶皱。
秋伯也算是看着纪北临长大,小少爷打小就是个不太将喜怒外露的人,哪里见他笑得这样开心过,也忍不住跟着笑道:“少爷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今日蹭了一回马车。”纪北临进了院子往里走,秋伯在身后摸不着头脑,他们少爷几时这样抠了,蹭了个马车也能高兴成这样。
第15章 海晏河清珠(二)
纪家的别院第二日便来了一位客人,秋伯将人迎进纪北临的房间后便将别院的各处都锁上了,窗户也关的极为严实。
客人坐在纪北临对面,“你来的倒是早。”
“昨日到的。”纪北临站在书案前,沉手提笔,笔下是一名女子,墨迹勾勒出一个轮廓,却也能看得出画者的用心。
那人踱步行至书案前,纪北临笔下依旧未停。
“没想到纪大人也会为相思所苦。”那人笑道,无意压着了宣纸的一角。
纪北临拂开他的手,语气冷淡,“你如今美人在怀倒是惬意,也不知是谁从前借酒消愁,在我书房里涕泗横流。”
不过那人倒也并不在意纪北临的嘲讽,双手拢进宽大的袖摆里,往太师椅上一靠,“作为皇帝安排在温太傅与太子身边的眼线,却对温家的女儿动了心,纪大人实在不应该。”
笔毫沾着饱满的墨,准备添上五官时却不知从何下笔,从前娇艳甜美的笑脸一浮上心头,转眼就被一副生疏僵硬的表情压了下去。一时无心再画,纪北临紧了紧眉,将笔搁在笔枕上。
那人移开白釉的杯盖,斜眼往里头看了眼后又将盖子盖上。
扯了张空白的宣纸将画压着,纪北临注意到他的动作,语气淡淡,“我府里的茶已经入不了你的眼了,你还是趁早走吧。”
指尖碰了碰杯身,那人不甚在意纪北临的语气,支着脑袋看纪北临在他面前坐下,从袖中抽出一根小竹筒递给纪北临,“若非这东西实在重要,我确实不会亲自前来,在府里抱着我夫人不是更惬意?”
这人明显是故意在戳他痛处,纪北临将小竹筒夺过,下巴往门边扬了扬,语气淡漠,“不送。”
“罢了,我今儿得闲,就大发慈悲帮你解解惑,否则就依你这脑子,再过个百来年莫约就能学会讨永安县主的芳心了。”那人换了个姿势坐着,翘着二郎腿,十指交叉搭在膝上,说是为纪北临解惑,看着却更像是想看纪北临的笑话。若放在往常纪北临大抵已经摆手让人滚了,可偏偏温蹊的模样实在刺得他心里又酸又疼,眼前之人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想办法的人了。
***
黄纸折的平安符被人从小匣子里全数倒了出来,除了前些日子被温乔顺去的一枚,还剩下三枚。
温蹊双手托着下巴,将三枚平安符上系着的红绳勾在指尖上,符纸轻飘飘的,在空中摇摇晃晃。
“我怎么觉着金台寺也没有旁人说的那般灵验。”温蹊盯着那上头朱砂画的图案,道。
温乔恰好在温蹊的院子里,闻言不大赞同地摇了摇头,“大楚历位皇帝都在金台寺行祭天大典,想必也是有可取之处的。”
说罢从碟里抓了一把炒瓜子,边磕边同温蹊继续之前的话题,“期期,你就借我点吧。”他近来行事过于浪荡,昨儿个和宋家公子为了一幅山水画竞相叫价,最后画是到手了,可月钱和从前攒的那些私房钱也是一个子儿都没了,今日谢嚣约他出去玩,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找温蹊借钱。论有钱,温府除了主持中馈的长公主,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温蹊有钱的人了。
春雨已经去温蹊的私库里取了一封银子来,温乔丢掉手里的瓜子喜笑颜开地双手去接,一截嫩藕似的手臂就如同王母娘娘用玉簪划过的银河,将他与他心爱的银子无情地分开。
“不是说好借给我了吗?期期,这可不带反悔的。”温乔道。
温蹊拿过银子放在桌上,温乔的目光也黏在上头一直落到桌上。
温蹊将装银子的小箱打开,白花花的银子看着人心里就舒坦。温蹊拿出一锭银子在温乔眼前晃了一圈又放了回去,重新将箱子合上。“自然是要借给二哥,只是二哥必须要写借条才行。”
温乔闻言眉梢一垮,有些讨好地看着温蹊,“期期,咱俩这么亲,就不必算的这样清楚了吧。”
温蹊努着嘴摇头,“亲兄弟才要明算账。这样吧,你毕竟是我二哥,我也不要你还银子,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答应了我就将银子给你。”
“行。”温乔答的爽快,他自小答应温蹊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微抬着手掌勾了勾食指,秋霞立刻送上纸笔,温蹊将纸笔放到温乔面前,“口说无凭,立字据。”
将笔拿了过来,温乔有些气郁地嘟囔,“答应你的事情哪件没办成过,居然还这么信不过你二哥。”
话是这样说着,字据却极快地就写好了。温蹊拿过来看了一遍,才满意地让春雨收着,将箱子往温乔那儿一推,抿着一边的唇角,“给你了,二哥,我知你爱收集绝迹孤本,可也别这样大把地往里砸钱啊。”
温乔忽然就极松快的笑了声,温蹊看着他眼底有一些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他往后一靠,坐的轻松又惬意,有种不落骨的风流。
“父亲总望我们能继承他的衣钵,做个笔安天下,言定四海的博士,可大哥自小痴迷武学成了武将,而我甚至比不得大哥,好歹他可以去安天下,我不行。期期,你二哥我没什么志向的,我就喜欢看些闲书,赏赏字画,没事儿逗猫遛鸟,做个闲散二世祖。”他这话说到后面,忽然就抱着装银子的箱子跑了,“现在我这个二世祖要去找另一个二世祖玩了。”那贼贼的表情,哪里还有方才那嬉靡落拓的样子。
春雨将字据收好后走过来,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县主,二少爷素来疼您,您让二少爷立这样一张字据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你不懂,我二哥迁就我那是因为他愿意,可他不可能事事都会答应我,何况这张字据用不上也不打紧,我折腾了他那么多孤本,就当是我赔他的好了。”温蹊双脚落了地,转头又脱了绣鞋爬上贵妃榻,“大哥和二哥都有喜欢做的事情,我喜欢干嘛呢?”
春雨同秋霞对视了一眼,齐齐保持了沉默,她们家县主爱吃还爱瘫着。
温乔直到傍晚才回,温蹊寻他有事,便让秋霞在温乔回来时告诉她一声。
秋霞进门时温蹊正搬着绣墩坐在春雨旁边看她绣手帕,团子咬着线球在针线筐里打滚,花花绿绿的丝线缠了一身,脱又脱不开,张着嘴急躁的喵喵叫。
“县主,二少爷回来了,不过刚入府又被老爷叫去了。”秋霞道。
温蹊寻温乔的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温乔去了温儒那儿,她便也没管了。只是晚间用饭时,温蹊听下人来说,温乔被罚跪去祠堂了,长公主现下还在温儒那里求情。
温蹊搁下筷子,唤秋霞将她的披风拿来。温家的规矩,没犯什么要紧事都是不必入祠堂的,往日里温乔犯事儿都是抄一抄家规禁几天足就过去了,这得是闯了什么祸才让温儒这样动怒。
温家的祠堂设的偏,夜里也没护院守着,就两盏灯笼挂在檐角。
吩咐秋霞与春雨在外边守着,温蹊提着裙子入了祠堂。
温乔原是靠着香案坐着,两条腿还枕在蒲团上,听见院子里有动静,眨眼便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
“二哥。”小姑娘小声唤他。
来者不是温儒。温乔松了口气,瘫坐在蒲团上,一条腿曲着垫在另一条腿下,侧着脑袋,咧嘴时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你怎么来了?”
“二哥,”温蹊在他面前蹲下,紧张地看着他,“你犯了什么事情让爹这样生气?”
“不是我,”温乔无奈地耸了耸肩,“犯事的是谢嚣,我是被牵连的。”
“谢嚣怎么了?”
“我今日去了谢嚣家,他那小妹恰好在办诗会,还请了王大人家的千金,我们两个就跑去凑热闹,谢嚣说要去茅房,我等他半天没等到他回来,结果听说他在自己房里。”顿了顿,温乔有些犹豫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给她听。
温蹊显然不乐意温乔这样说话说一半,催促道:“你快接着说。”
“谢四小姐去谢嚣房里寻他,发现他躺在床上,”温乔看着温蹊单纯的脸,咬了咬牙,快速道,“王小姐也在床上。”
“你说什么?”温蹊脑子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炸的脑子一片空白。
“期期你先淡定。”温乔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抚她。
“谢嚣是混蛋吗?”温蹊气坏了,捏着粉拳愤愤道。
温乔眉头紧锁,“我觉得这事有蹊跷,谢嚣后来同我说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可他并没喝酒,不至于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房,王小姐那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谢嚣房里。再说,你也知道谢嚣那小子,王小姐说起来有些古板过了头,谢嚣一向对这样的人避而远之,又怎么会在自己家里做这样的事。”
“二哥,你是说有人故意为之?可是,为了什么?”温蹊不解。
温乔耸了耸肩,“不清楚,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这事情对王小姐的伤害极大,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自缢以示清白,要么嫁给谢嚣。”
温蹊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是一言未发。王婉儿不出意外本该是要做太子妃的,如今却不得不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名声尽毁,前路泥泞。
温蹊近来与王婉儿也算是走得颇近,自然了解那是一个怎样高傲的姑娘,却被设计得这样狼藉。
自谢府回来温乔便到了祠堂罚跪,连晚饭都未来得及吃,温蹊吩咐秋霞偷带点吃食进来,顺便再拿一床被子,省的温乔在这空荡荡的祠堂待一晚上还冻坏了身子。
直到上床休息时,温蹊依然拧着眉记挂着王婉儿的事情。
秋霞将屋里的灯吹灭后便退了出去,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铺着清辉,温蹊翻了个身,决定调查究竟是谁设计了王婉儿。实在是近来发生的事与原先的轨道偏差了太多,若她并非重生或许还不会这样害怕,可她偏偏是重生而来,眼看着事情的发展与记忆不符,她过的每一日都仿佛踩在悬崖边上,不知哪一步就直接坠入浩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呀!
温期期把二乔的苹果偷过来送你们啦!
第16章 海晏河清珠(三)
直到后半夜温蹊才伴着忧思睡过去,一醒就匆匆跑去祠堂准备从温乔那里问出些线索。
温乔在香桌底下头垫蒲团裹着被子睡的正香,温蹊二话不说将他连人带被往外拽,小姑娘力气小,没把温乔拽动,却扯着了温乔的头发。
“疼疼疼疼,疼,松手。”温乔眼还未睁开,伸出手将温蹊的手按住,呲牙咧嘴地叫疼,温蹊这才注意到自己拽到温乔的头发,立刻松了手。
从温蹊手里把自己的头发抢了回来,温乔揉着脑袋爬起来,“干什……”
砰的一声,温乔一脑袋顶到桌沿,又抱着脑袋蹲了下去。那声音太响,温蹊听着都觉得疼。
“二哥,你……没事吧?”温蹊咬着下唇轻轻揉了揉温乔的发顶。
“没事。”温乔慢吞吞地从香案底下爬出来,由着温蹊帮他揉着脑袋,盘腿坐在蒲团上抬起头,“一大早的咋咋呼呼,怎么了?”
将手收了回来,温蹊曲起食指绞着裙子,问:“二哥,你还记得昨日有哪些人参加了谢家的诗会吗?”
温乔将额头贴在膝盖上,拆了自己的发髻,揉着头,勉强半睁着眼看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就告诉我嘛。”温蹊蹲下来,食指戳了戳温乔的膝盖。
扒了扒头发,温蹊靠着桌脚坐直,眯着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也没往里凑,就远远看了一眼,那群小姑娘我也不认识几个,应该就是和谢国舅走得近的那几家……”
“对了!”温乔一拍大腿,“还有上回害你摔倒的那个年蜜。”
温乔虽说是风流了些,但也是有分寸的,与世家小姐一直都保持着君子的距离,从他的那里也寻不到多少线索,但温蹊心里好歹有了些底。
出了祠堂温蹊便撇开春雨同秋霞,独自一人上了街。
如今已是将近中午,日头高悬,大街上正是车水马龙热闹时。往时在马车里倒不觉得,如今少了一层车板的阻挡,鼎沸的喧嚣霎时如潮水般朝温蹊涌来,叫卖声,砍价声,小孩脚上戴着铃铛,三五个,举着糖葫芦从她身边跑过去,红色的糖衣闪着晶亮亮的光。
这样的热闹里,温蹊倒是能沉下心来思考王婉儿的事情。
依王婉儿的身份,一般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会去下她的套,王婉儿那样的脾气又不容易树敌,若真是要从诗会的那群人里拎一个嫌疑大的人出来,那就只有年蜜了。王婉儿非但是她太子妃之位的有力竞争,上一回还指证了年蜜婢女绊倒苏青榭之事。
不过这也只是个猜测,若要证实还要证据,温蹊也不能溜进将军府偷听年蜜说话,可在大街上碰见年蜜大概也就比温乔决定奋发图强的可能性高一点。
低头揉了揉鼻子,温蹊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看见有人进了不远处的酒楼。
温蹊的眼睛亮了亮,回去就告诉长公主,温乔有朝一日真的会痛定思痛,好好做人的。
加紧步子跟在年蜜身后进了酒楼,年蜜已经上了楼。
酒楼小二认识温蹊,摆好了笑脸迎了上来,孰知县主骄矜地对着他摆了摆手,“不必管我,你去忙你的。”说罢,提着裙摆跑上二楼。
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搭,摸着后脑勺往后厨走,“上头没雅间了啊。”不过兴许县主早同人有了约呢,他们这些贵人不就爱请客嘛。
温蹊瞧准年蜜进了雅间,留意到隔壁的雅间门半开着,偷偷往里觑了一眼,没人。
纪北临进门时便看见一个红衣小姑娘背对他站在凳子上,双手扒着窗框,耳朵贴着墙。
纪北临先是神色一凛,再看上一眼时便微讶又好笑。他倒不至于连小姑娘的背影都认不出,但这是什么动作?听墙角吗?
雅间临窗还开了一个小露台,温蹊想偷听年蜜说话,却又怕自己探出身子被街上的人看见,只能死死地扒着比她还高一些的窗框,将身子尽量往屋里缩。
纪北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温蹊的肩。温蹊正全神贯注听墙角,冷不防被人一拍,吓得抖了抖,一脚蹭在了凳沿上,眼见着就要往露台倒。
纪北临搂着她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小姑娘就如同麻袋一般被他扛在了肩上。
温蹊看着眼前花纹简单的地砖瞪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被人抓到听墙角和被人扛在肩上哪个更丢脸。
“你放我下来。”温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呐呐地揪着纪北临的腰带。
纪北临的眼尾压出温柔的弧度,无声地笑了笑,扛着小姑娘到桌边,将小姑娘放在干净的凳子上。
上回在纪北临面前哭出了鼻涕泡,这回被纪北临扛在肩上,温蹊实在是脸上挂不住,眼睛四处乱瞟想借口,最后还是先发制人,“纪大人不知道随便闯入别人的雅间不合规矩吗?”
温蹊坐着,纪北临要低头才能同她说话。指了指门边,纪北临稍稍歪着头,一脸无辜,“县主,这是在下定的雅间。”
这确实是自己理亏。温蹊悻悻地站起来,“实在是抱歉,我这就走。”
“县主是想听隔壁在说什么吗?”纪北临忽而问,他问的倒是含蓄,只是迎着他带着些促狭的眼,温蹊还是有些窘迫,拨着自己的手指,偏过头不敢看他,“下次不会了,还希望纪大人不要说出去。”
还晓得要面子。
纪北临没应她,而是兀自走到墙边,雅间的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画,寻常雅间都会挂上几幅字画以昭风雅,这几幅看着也并无什么不同。
温蹊正等着纪北临答应她,却见他抬手将那幅兰花图从墙上取了下来,那画原本的位置上露出个杯口大小的洞来。
温蹊看得瞠目结舌。这洞那边正是年蜜所在的雅间,平日里也不会有人闲得发慌取下墙上的普通字画,有了这个洞,若要偷听些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看纪北临的模样,显然早知道这个洞的存在,联想一下一向清贵端方的纪北临听墙角的模样,心底像是有一尊完美不可方物的玉像逐渐裂开。
不知温蹊如今想法的纪北临随手将画搁在一边,对着她招了招手,“县主这样会方便些。”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温蹊问着,脚步却是诚实地往纪北临那边走。
等走到墙边温蹊才发现了问题所在,这洞的位置比她高,她还是听不到,踮了踮脚,依旧差了一截。
温蹊窘迫地看向纪北临,从他眼里看见一闪而过的笑意,便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
纪北临虚握着拳轻咳一声,将温蹊方才踩的凳子搬了过来,“县主踩在这上面便可,在下可以替你扶着。”
温蹊恼得差点要打他,但实在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板着一张小脸扶着纪北临的肩膀踩上凳子。
纪北临垂眼看到云锦的衣袖上隐约的小手掌印,脸上露出了点暖意,又将凳子扶稳,一手撑着小姑娘身边的墙免得她摔了。
若是温蹊此时能回过头,就能看见青松疏朗的男子目光暖融,落在她身上是何等的眷恋。
不过温蹊如今没有闲暇功夫去管纪北临。她方才攀窗窃听,因着酒楼雅间隔音,又临着闹街人声喧嚣,是以竖直了耳朵也未能听到一点声音。这会儿贴着墙洞,隔壁的说话声倒是一清二楚。
年蜜来此似乎是为了见人,不过客人到如今还未出现,大约从没人让她等过这么久,这会儿她便有些不耐烦。
“人还没来吗?”
“小姐,说是还在路上。”
那边传来杯子重重敲在桌上的声音。“不过一个术士,竟也敢让我这样等他?”
“小姐,将军说了,府中上下都要对六先生以礼相待。”
“那珠子未必有用,他也未必有什么真本事,也不明白哥哥怎么就这样敬重他。”年蜜的语气陡然一转,慢悠悠的,“靠别人倒不如靠自己,如今唯一能与我相争的王婉儿已经声名狼藉,太子妃之位唾手可得,母仪天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小姐可慎言。”
“怕什么,我在这屋子里说话旁人可听不见。”
心中猜想得到了确认,温蹊拧着眉转过身。她如今站在凳子上,纪北临仰着头看她,“县主可听到想听的消息了?”
温蹊凝重地点了点头。见她依旧心事重重的模样,纪北临问:“县主可是还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在下或可为县主解决一二。”
温蹊对上纪北临的眼,她也不知为何,每每望向他的眼,总觉得里面蕴着苍穹碧海,旷远辽阔,让人莫名就想信任他。
“纪大人不用忙吗?我听二哥说纪大人如今还在查国库失窃一事。”温蹊借着纪北临的手臂爬下凳子。查王婉儿的事情说到底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也清楚自己没有立场去麻烦纪北临分心处理她的事情。
“我原邀了人,不过那人临时有事,突然不来了。县主若不介意,可与在下共用午饭。”纪北临道。
雅间微敞的门悄无声息地被关上,那位纪北临口中临时有事来不了的客人站在二楼的走廊默默地翻白眼。他方才正要进去,纪北临一个眼神过来让他离开,都是为了套路小姑娘,真是见色忘友。
既是原本就空出来的时间,那温蹊也不算打扰,略微思忖了一会儿,温蹊道:“多谢纪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复习去辣,再不复习就真的没有快乐寒假了,寒假不快乐字就码不出来了,所以小天使们我们一月七号见!七号之后我日更!我保证!如果不日更,就让纪大人追不到媳妇儿!
第17章 (修)海晏河清珠(四)
小二上楼送茶时那幅兰花图已经原封不动地挂回墙上。看见永安县主和纪大人共坐一桌,小二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难怪县主不用他伺候就熟门熟路地上了雅间,合着还真是早有了约,约的还是纪大人。
镐京城里若论娇贵,就连宫里的公主都不能出永安县主其右,论清贵各家公子都不及纪大人之万一,是以京里百姓茶余饭后都会扯着家常聊着谁能娶的了永安县主,谁能嫁的成纪大人,偏偏少有人将二人拉作一对。
看到此情此景,小二如醍醐灌顶,一个是太傅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太傅的得意门生,这二位成一对不比其他人机会大多了!
前辈诚不欺他,跑堂小二果真是镐京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工作。
自觉得到了第一手新闻的小二镇定地上了茶,将客人点的菜一一记下,弯着腰走出门,在确定门关紧后撒开腿跑下楼。
掌柜的在柜台后算账,见新来的小二将楼梯踩的噔噔作响,忍不住出声呵斥,“干什么你!毛毛躁躁的!冲撞了客人我可饶不了你!”
小二缩了缩脖子,将托盘夹在胳肢窝下,神秘兮兮地扒着柜台,“掌柜的,我知道了些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掌柜警惕地往周边看了一圈,走出柜台拉着小二去了后厨,将帘子拉实了才压低声音问他,“你知道什么了?”
“我跟您说,”小二也跟着压低声音,一双小眼睛透着闪亮的光,“我方才上去给纪大人送茶,你猜我瞧见了啥?”
掌柜的皱眉,“瞧见了什么?”
“纪大人和永安县主坐在了一起。诶,屋里就他们两个,永安县主连个婢女都没带,你说这镐京城里各个都在猜永安县主属意谁,没成想她与纪大人早对上眼了。”小二看着掌柜的逐渐震惊的表情,嘿嘿笑着,难怪那些妇人总爱到处说八卦,那种旁人不晓得就自己晓得的感觉可太美了。
“此事当真?”掌柜的神色微凝。
“千真万确!”小二信誓旦旦,“那屋里四张凳子,两人偏要挨着坐,那不是想挨着近点是什么,总不能是另外两张凳子脏了坐不了吧。”
掌柜的沉吟了半晌,严肃地拍了拍小二的肩,“这事儿可不能往外说,若让贵人知道你将此事泄露出去,丢了饭碗是小,你当心丢了你这条小命!”
“晓得的,晓得的,我晓得分寸。”小二紧张地搓着自己的脖子,虽是遗憾不能向别人显摆他得来的八卦,但还是小命要紧。
“行了,出去干活吧。”掌柜摆了摆手。
等小二离开后厨,掌柜立刻双手合十,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满足欣慰的笑,若是走近一点还能听到他念叨:“老爷夫人在天有灵,我们少爷可终于开了窍了,纪家后继有人了。”少爷太争气了,一出手就是京里最矜贵的姑娘。
***
温蹊瞥了眼被她踩脏的两张凳子,默默地坐的端正了一些。
纪北临替她斟了一杯茶,声音温润,“县主现在可以说了。”
双手握着茶杯,温蹊偏过头问:“纪大人可知道谢嚣与王家大小姐的事情?”
“有所耳闻,”纪北临顿了顿,“县主是怀疑年将军的妹妹?”
不怪温儒偏爱纪北临这个学生,和他说话实在是能省不少力气。
“如今不是怀疑,是确定。”温蹊回想起方才偷听到的话,秀眉微微蹙着。许是自己两世都被保护得太好的原因,温蹊虽也知道高门大户里总有些腌臜手段,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手段,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
“所谓善恶终有报,县主倒不必为此耿耿于怀。”纪北临缓声道,小姑娘单纯不谙世事,那些脏污的东西都不该入她的眼,她就该天真地过一世。
温蹊怔了怔,抬眼时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纪北临,“纪大人还信善恶终有报吗?”
纪北临端着茶杯才堪堪碰到唇,见到小姑娘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也太单纯了吧”。似乎是他把小姑娘太想当然了。纪北临有些无奈地放下杯子,道:“无论信与不信,将军府大约也风光不了多久了。”
“唔?”温蹊疑惑。
纪北临神秘地对着她眨了眨眼,“秘密。”
温蹊倒也没再追问,纪北临一向如此,很多事情都不会让她知道,她倒也习惯了,没再追问。
笑了笑,温蹊托着下巴,忍不住感伤,“便是年蜜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可王姑娘受过伤害却不能当做没有发生。”
说罢,温蹊停了一下,止住了话题,总和一个外男聊女子之间的事情也不妥当。温蹊将伤感的情绪撇开,坐直身子,“国宴在即,宝物如今仍没有下落,纪大人就不急吗?”
她从温乔那里听了个大概,也知道皇上将寻回宝物之事交由纪北临负责,可眼见日子将近,纪北临看起来却并不着急。
门外响起敲门声,纪北临道了声进,温蹊转过头,发现送菜的不是原先的小二,看打扮,应该是酒楼的掌柜。
掌柜对温蹊笑得格外和善,那目光仿佛在看自家亲闺女,温蹊对长者素来尊敬,抿着唇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纪北临看着二人的动作不解,直到掌柜将菜端上桌时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纪北临失笑,身边的小姑娘还一无所知地笑得极甜,殊不知掌柜已将她做自家少夫人一般看待了。
掌柜原是纪家的管家,受过纪家的恩惠,后来纪父纪母相继去世,纪北临被叔父接去抚养,纪家原来的家仆也全都被遣散,掌柜在镐京开了个小店,纪北临回到镐京后偶然得知他曾是纪家的管家,索性出了钱让他建了如今的酒楼。一来能让掌柜过得舒适些,二来酒楼人来人往,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地方,也好收集情报。
掌柜至今是孤身一人,纪北临打小性子又闷,掌柜推己及人,就怕少爷和他一样要打一辈子光棍,少爷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以有打光棍这样的污点!
还好,少爷现在依旧可以做一个完美优秀的人。
掌柜离开时眼睛已经红了一圈,纪北临无奈扶额,看了眼温蹊,好在小姑娘一心扑在菜式上,并未注意到异样。
桌上的菜大半都是温蹊点的,纪北临鲜少动筷,一边喝着茶一边留心着小姑娘爱吃的菜,默默记在心里。有人教他,若要讨好姑娘,先要从她的喜好入手。
“对了,我听闻皇上为了宝物失窃一事龙颜大怒,究竟是什么宝物?”温蹊放下筷子道,顿了顿,又补充,“若是不能说纪大人也可以不说,我也只是好奇而已,并非一定要知道。”
“也没什么不能说。”纪北临淡淡道,“不过是一颗珠子罢了,因是突蕃进献,又指名要在国宴上看到它,论它本身,倒也没什么稀罕。”
“珠子?”温蹊揩嘴的手一顿,连忙放下帕子,往纪北临那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方才听见年蜜说起过什么珠子,说什么‘那珠子未必有用’,还提及术士之类的话,或许是……”
纪北临手掌朝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说话。小姑娘不解地眨着眼看他,模样可爱的让纪北临心下一阵柔软,声音也就格外和煦,“县主也只是听了句模糊的话,这话同我说自然没问题,只是不要与旁人说起。”
温蹊的脑袋往后仰,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若说出去岂不是就让别人知道我听墙角的事情啦……”她说这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又怀疑地看着纪北临,“纪大人不会将我的事情说出去吧?”
纪北临微微一哂,对着小姑娘眨了眨眼,“县主不也知道在下的秘密了?”他指了指墙,含笑,“如今在下与县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县主自可放心。”
若说重活一世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大抵就是纪北临的性格了,温蹊这些日子与他的相处总觉得这一世的纪北临不再那么高高在上,让她只能抬头仰望,似乎沾了点人味儿。
这样于温蹊而言并无不好,纪北临往后位极人臣,有了些人情味,温府与他交好日后也就又有了一层保障,这样想来,温蹊对他的疏离倒是没有必要了。
思及此,温蹊对着纪北临粲然一笑,“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纪大人可要记住这句话。”
“自然。”得了小姑娘一个笑脸,纪北临眉眼舒展。
等用过饭,纪北临便打算送温蹊回去,两人才起身,透过露台听得大街上一阵喧闹。
几匹骏马自西街疾驰而来,马上是几个锦袍少年,似乎是在比谁更快,几人在大街上毫无放慢的意思,路人纷纷避之不及,街侧的箩筐都被踢翻了好几个。
大楚律例,不得闹市纵马。不过这律例对公子哥们显然毫无约束力,巡街的护衙卫自楼下而过,非但不阻拦,反而将百姓驱逐到两边,让纵马的公子哥畅通无阻。
纪北临只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目光自渐远的骏马移到对着尾尘点头哈腰的护衙卫。
自上回差点被疯马踏伤,温蹊一直对闹市纵马一事颇为厌恶,看清了纵马为首之人的脸,有些不满地嘟囔:“又是这个李捷。”纪北临微微侧眼看向她,温蹊道:“李捷就是个纨绔,为人极其恶劣,上回二哥被爹罚抄家规就是因为与他打架。”
就是纨绔也分种类,有如温乔谢嚣那般挥金如土游手好闲的,也有如李捷这般仗势欺人,强抢良家还草菅人命的,奈何官家子弟面前,普通百姓的命比草都轻贱,李捷还是淑妃的亲外甥,护衙卫在他面前也就是个清理街道的。
“无妨,我替二少爷报仇。”轻敲着栏杆,纪北临噙笑道,语气在温蹊听来竟是莫名的纵容。
温蹊点头,“嗯,二哥怎么说也算是纪大人的学生,纪大人可千万不要让他被人欺负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我是在为我的学生报仇吗?当然不是,我是在为我二舅哥报仇
我回来啦!小天使们你们还爱我吗?
第18章 海晏河清珠(五)
温乔被温儒罚跪了三天,又跟没事人似的跑去东宫找太子玩了,楚季近来也心情好的很,上回出的那档子事虽然让温蹊受了伤,也让皇后暂时歇了给他立太子妃的心。
王婉儿听说是闹过几次自杀,好在每次都被丫鬟及时救了下来。王家虽说家风严谨,可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活着总比死了有念头,王夫人背地里哭过好几场后决定让王婉儿嫁给谢嚣。
好在谢国舅也不是什么混人,压着谢嚣用了一遍家法又关在房里饿了三天,最后押着人进宫请婚。原定好的儿媳妇儿忽然成了侄媳妇儿,皇后叹了口气也答应了。
温乔打东宫回来,转着腰间玉佩,哼着小曲儿,乐颠颠地进了温蹊的院子。
温蹊正让春雨秋霞给团子洗澡,猫怕水,在装着浅水的木盆了可着劲儿的挣扎,沾了水的毛一撮撮地竖起,溅了两个丫鬟一身的水。
“抓住它,可千万别让它跑了。”温蹊站在台阶上蹦跶着嘱咐道。
见春雨秋霞将团子抓牢了,温蹊才跑下台阶,“二哥,今儿遇见什么喜事了,这样高兴?”
温乔哼哼笑了两声,“我今儿去东宫寻太子,太子同我说有言官上书李捷闹市纵马,听闻皇上大怒,依律法打了他三十大板,可惜我那时不能在场,不过这事儿光想想就让人心情畅快。”
不知怎么的,温蹊听了这消息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便是纪北临。镐京城中公子哥纵奢风气重,一个纨绔掀不起大风浪,背后又有家族撑腰,言官倒也不常拿这些事情摆到皇上面前,而前几日李捷闹市纵马时纪北临也在场,还同她说要替温乔报仇,想来除了他也无第二人选了。
温蹊笑吟吟道:“善恶终有报,二哥你看,李捷遭报应了吧。”
温乔赞同地点点头。
到手的儿媳妇没了,自己的侄子还闯了祸,皇后的心情也不好,而每每皇后不顺心,总要逮着温蹊入宫陪她,这边接了旨,温蹊稍作打扮便入了宫。
才到凤栖宫门口,温蹊就听见里边传来放肆的笑声。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嬷嬷,嬷嬷忍不住笑道:“是青阳公主在陪娘娘说话呢。”
温蹊走进去时就见一身华服的青阳搬着个小板凳坐在皇后腿边,凤座的搭手上放着一盘瓜子,两位堪称大楚身份最高贵的女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得花枝乱颤。
作为一个晚辈,看见两位长辈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现在该不该进去,温蹊很是犹豫。她倒也没犹豫多久,皇后先看到了她,将手里的一小握瓜子往盘里一扔,对她招招手,“期期,快过来。”
温蹊依次问了好,才走到皇后面前,宫女搬来一把椅子让温蹊坐下。青阳磕着瓜子上下打量温蹊,道:“改日我真要去看看温府的厨子手艺有多好。”
温蹊:……感觉有被冒犯到。
毕竟是时常要摆出端庄样子的六宫之主,皇后嗔笑着拍了青阳一下,“期期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好。”
“呐,这可是皇嫂说的,我可没说过期期吃得多。”青阳笑着就把锅往皇后身上甩。
温蹊颇为无奈,她实在是不想听见她吃得多这样的话了,便转移话题,“皇后娘娘与青阳姨姨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也没什么,”皇后笑着扶了扶步摇,“就是听青阳说些她在荥阳听说的家长里短,妇人们之间的争斗许多时候也是挺有乐子的。”
温蹊默了默,一时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一国之母本该端庄得体才是,偏偏从太后到皇后,都爱极了打听八卦。
皇后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保养得体,垂眼时眼尾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纹。“本宫这六宫之主有时做得也没意思,本宫要做表率,不能与某些妃子走的太近以免落了偏心的口舌,旁的妃子都有小姐妹陪着玩儿,本宫这儿想打马吊都凑不齐人。”
“我与期期可以陪您啊。”青阳道。
“那也不过三个人,三缺一呢。”皇后遗憾道。
“不能寻其他娘娘,那便寻个公主吧。”温蹊建议。皇后摆了摆手,“不好,她们太爱表现了,总争着在本宫面前表现自己有多孝顺,太子是本宫的亲儿子都没她们那么上心,演得有些过了。”
青阳磕完了手里的瓜子,拿出手帕擦了擦手,随口道:“我在金台寺碰见皇兄的六公主,那孩子看着挺不错的,怎么跑去寺里受苦了?”
皇后也是略一回想后才知道青阳说的是谁,轻轻拍了拍额头,“本宫都快忘了这孩子了,这孩子脾气倒是不错,就是母妃身份卑贱,在宫里受了不少欺负,前些年永州大旱,这孩子自请为大楚祈福才去了金台寺。”
温蹊原就打算多在皇后皇上面前多提及永康,好让他们记起还有这么一个孩子,为日后永康回宫铺路,既然青阳引起了这个话头,也不用温蹊再费心该如何提起永康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我去金台寺时亦见过永康姐姐,她住的屋子太破旧了,看着好可怜。”温蹊皱了皱鼻子,扯着皇后的裙角委屈道。
原本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再加上母妃地位不高,是以永康离宫后皇后也没再关心过她,这会儿子听见温蹊描述得这样惨,蹙着眉,“好歹是一国公主,金台寺怎么也不会太过苛待吧。”
“我也去看过,破旧倒不至于,但确实是寒酸了些,平屋矮房,院子也小。”青阳道。
温蹊加紧道:“对了,我见到永康姐姐时她正在为陛下与皇后娘娘誊抄佛经祈福,我看着那抄过的佛经叠在书案上好厚一沓。”温蹊边说着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个厚度,一双杏眼瞪得极大以表示自己的吃惊之情。
皇后换了个姿势坐着,将袖子平铺好,笑吟吟地看着温蹊,“期期怎么忽然同永康关系这样好了?都约着见了面了。”
“我那日去金台寺给母亲祈福,忽然记起永康公主也在金台寺,便寻了过去,公主那时在抄佛经,见了我倒是吓了好大一跳。”温蹊道。
“你倒是也有心。”皇后道,一双美目流转,又看向青阳,“永康虽孝顺自请祈福,可好歹是一国公主,也不能一直在外头吃苦,寻个日子,本宫同皇上商量一下,也该接她回宫了。”
青阳正磕着瓜子,闻言收了手,点头,“皇后娘娘说的是,也别失了我们皇家人的体面。”
皇后斜弋了她一眼,“说什么呢,你好歹是人家的姑姑,你不心疼你的侄女儿?”
“心疼心疼。”青阳敷衍。
有了青阳在,温蹊倒也不用给皇后逗趣儿了,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青阳说一些八卦。她虽从前也是做过人妇的,不过纪北临平日甚少与人往来,她也不大管纪府的事情,夫人间的聚会去得少,倒是没听过这么有声有色的八卦趣闻,跟皇后二人只会啧啧惊叹。
临傍晚温蹊与青阳才准备出宫,走前皇后还拉着青阳让她在宫里歇一晚,对趣闻渴求的眼神尤其直白,在青阳保证明天一定再来时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静衣嬷嬷送二人到凤栖宫外便回去了,青阳毫不顾及公主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揪了揪温蹊发顶的簪花,“永康回宫,高兴吧?”
她这话说的有些含糊,温蹊做贼心虚,总有种心思被青阳窥破的感觉,捂着自己的簪花往后退了一步,“永康姐姐是公主,回宫自然高兴。”
青阳笑了笑,先迈出步子,“回家逗美男去咯!”
望着青阳的背影,温蹊按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她与永康的来往并不密切,青阳公主又是才回镐京,不可能看出她要让永康回宫的想法。
走宫道时,温蹊远远望见有人从东宫出来,一袭白衣,除了纪北临再无第二人选。
想起李捷挨罚一事,温蹊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了上去,“纪大人!”
“县主。”纪北临转过身,唇边噙笑。
“纪大人这是要出宫?”温蹊跑的急,披风的带子绞进了里头的衣裳,只好把带子扯了出来捋清。
“是,正准备回府。”纪北临礼貌地错开眼,余光瞥见温蹊放下手,才又转回眼来。
“我恰好也要出宫,不如一道吧?”温蹊踮踮脚,道。
纪北临微愣了愣,旋即侧过身子为温蹊让出路,“县主请。”
宫道上素来人少,只有巡逻的侍卫经过,见到两人,行了礼后又目不转睛地离开。
“我听二哥说李捷挨了罚,可是纪大人帮的忙?”温蹊抬头问。
“国宴在即,镐京城中已来了不少外邦人,李捷这时闹市纵马实在有损我朝风貌,皇上自然不允。何况国宴一事交由我来负责,若是出了事,我难辞其咎,这也是为我自己。”纪北临道。
他这番话言下之意是让温蹊不必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可温蹊却抓错了重点,“原来国宴是由大人负责的啊?”
“是。”
“我听闻镐京如今大大小小的倌楼琴馆都在整顿,自然,这为的是我大楚的面子,只是,”温蹊顿了顿,抿着唇,幽幽道,“我瞧蒲柳帐还开得好好的,大人不能按自己的喜好办公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就许你去蒲柳帐,不许我进小倌楼,纪大人你无耻
第19章 海晏河清珠(六)
去金台寺的路上,春雨掀起马车的窗帘往外头瞧,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温蹊被她吸引过去。
放下帘子,春雨转回身子,道:“县主,我瞧见护衙卫围着蒲柳帐,看着像是在盘问什么。”
“估摸着是在整改吧。”温蹊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上回和纪北临提了一嘴,这会儿就心虚地来查个蒲柳帐掩饰掩饰。
逢初一十五,金台寺的香客就要比平日里多上一倍,温蹊到时,远远瞧着大雄宝殿前的烟雾都浓郁得散不开。
温蹊不愿与其他香客挤,就先去别处逛了逛,不期然又碰见上回卖给她平安符的老僧人,想起上回差点被疯马踏死,便摸出身上的平安符走了过去。
想必是这平安符确实不灵验,温蹊走过去一路都只看见香客向他买祈愿用的红绸带,没人买平安符。
“大师。”温蹊站在八仙桌边,老僧人正给香客递绸带,等香客走了才回头。
“是女施主啊。”
温蹊默了默,时隔许久还依旧记得她,果然只有她傻乎乎地买了平安符是吗?
“我听闻金台寺的平安符最是灵验,可方才看着怎么没什么人来求呢?”温蹊委婉道。
老僧人捋着白花花的胡子,看着倒有那么几分高深莫测,“这平安符啊,得看有缘人。”
“这样啊,”温蹊取下腰间挂的平安符放在手心,“可我前几日戴着它上街,还差点被马踏伤了,如此看来,它也不算灵验嘛。”
老僧人笑着摇头,“施主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施主戴着这平安符,所以才免于被踏伤。”
“这么说就是这平安符让我逢凶化吉了?”温蹊扯出一个笑。
“正是。”
说得有理有据,她差一点就信了。
温蹊倒不是心疼钱,那么点小钱让她打赏下人都不够,只是佛门重地,尤其是被皇家倚重,年逾花甲的老僧人却这样骗人,实在不好。不过老僧人非说这平安符有用,温蹊也不能同他争,就算是讨个吉利,还是把平安符重新又戴了回去。
去殿内上了两柱香,温蹊便去后院寻永康,同她说了皇后有意让她回宫的事情,没有温蹊料想中的那般高兴,永康只是浅笑着同她道:“期期,多谢你了。”
“只要永康姐姐高兴就好。”温蹊笑道。
目光落到永康身后书案上高高摞起的佛经,饶是温蹊知道永康近来都在抄书,也还是吃了一惊,那样多的数量,换成她,不眠不休恐怕都抄不完。
“永康姐姐,你不必抄的这样勤快的,意思到了就好。”温蹊道,这是她同永康商量好的,为在皇上皇后面前表孝心,多抄点佛经,好让人信服。
“既然做了,自然是要做最充分的准备才是。”永康道。
温蹊有时觉着永康是极无欲无求的人,甚至有时候会怀疑让永康回宫只是她自己单方面的想法,而永康其实并不在乎能不能回宫,但她偏偏抄佛经却又抄的这样认真。
温蹊此次来金台寺就是为了告诉永康这个好消息,说完了自然也要离开。
踏出永康的院子没几步,远远就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温蹊主仆二人走近,见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站在大树底下哭。
“春雨,去看看怎么了。”温蹊道。春雨得了吩咐,跑去询问了一番才回来,“县主,那小女孩与家人走散了。”
“今日香客众多,确实容易与家中人走散。”温蹊道,走过去,摸出自己平日里装零嘴的锦囊放到小女孩手里,“别哭啦,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
小女孩眼见有个精致漂亮的姐姐给她送糖吃,一时也忘了哭,犹豫地道了声谢。
温蹊笑了笑,“春雨,你带着她去寻她的父母吧。”
“可这样县主身边就无人照顾了。”春雨道。
“我就在此处待着,哪儿也不去,你寻到她的父母便回来,我又不小了,还会走丢不成?”温蹊对着她摆了摆手,笑着催她,“快去吧。”
春雨犹豫了一阵,但毕竟是主子的命令,只好牵着小女孩去寻她的父母。
在原地站了会儿,温蹊打量四周,发现此地似乎是初次遇见那名青衣男子的地方,盯着半开的院门,温蹊好奇心起,索性往院子走,看看能不能碰上那人。
温蹊从木门后探出脑袋,上回来时还是凛冬才过,院里草叶枯黄,这时已是满院青绿,不过倒是没见到那人。
“不在啊……”温蹊嘟囔了一声。她上回只当这是间空置院子才贸然踏了进去,但未打招呼进旁人院子并不礼貌,温蹊抠下木门上一块松动的木屑,抿着唇转身,不期然一头撞进一人胸膛。
婆律香?
温蹊愕然抬头,眼前人却不是纪北临,而是青衣男子。
“姑娘是在寻我?”青衣男子松开温蹊往后退了一步。
温蹊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要比纪北临高一些,壮一些,声音也要低一些,虽戴着面具,却还是能看见眼尾的一颗痣,怎么看都不可能是纪北临。温蹊掐灭脑中的猜疑,婆律香虽名贵,看青衣男子的衣着布料亦是上乘,也不是买不起。
青衣男子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眼角微往上扬,“姑娘好奇我的样貌?”
温蹊自然不会把自己没头没脑的猜测同他说,又确实好奇他为何总戴着面具,便点了点头。
青衣男子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轻轻笑了笑,“在下样貌丑陋,姑娘还是不要好奇了,在下怕吓着姑娘。”
“啊……”温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呐呐地低下头,“抱歉。”
“无碍。”青衣男子淡声道,“相逢即有缘,姑娘可愿进去喝杯茶?”他问的礼貌,温蹊也不知道春雨几时回来,便点了点头,“打扰了。”
温蹊坐在石凳上,双手放在膝上,坐姿极其乖巧,一双澄澈的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青衣男子煮茶。
青衣男子的手极好看,骨节分明,手中拿着一个白色敞口的瓷瓶,等炉中山水沸至冒出鱼目大小的气泡时,便见他从瓷瓶里倒了一点白色的东西进去。温蹊好奇道:“你加了什么东西进去?”
“盐。”青衣男子淡声答。
“煮茶要加盐吗?”温蹊不好喝茶,偶尔喝茶都是下人煮好送上来,倒是真的不清楚煮茶的工序。
“加盐可去除茶的涩味,亦可让茶更清香。”青衣男子一边解释一边拿起盘中的舀勺舀了部分水出来,这水他也未弃,而是将其放在一旁,等他往炉中倒入茶叶,又等了会儿,茶水沸得厉害,他便把方才舀出的水又倒回去。
温蹊见他将水上的沫撇去,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温蹊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啜了一口,也不知是因为她现在觉得这茶煮的有意思,又或是青衣男子煮茶手艺了得,她竟觉这茶比她往日喝的清香许多。
青衣男子瞧着她一脸新奇的模样,低低笑了声,温蹊疑惑地看着他。
“你也不怕我在这茶里放了东西。”
温蹊闻言瞪大了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茶杯,而后把茶杯放下,警惕地看着他。
“姑娘不觉得自己的警惕性来得太晚了些?”青衣男子倒了杯茶给自己喝,温蹊见他举动,才放下心来,又捧起茶杯,“公子这样捉弄人可不好。”
“对了,”温蹊道,“我来金台寺几次都见到了你,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青衣男子执杯的手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姑娘常常问男子的名姓?”
“我这是第一次,”温蹊道,“你常在金台寺,莫非是俗家弟子?”
“并非俗家弟子,不过是心有所求,便常常来寺里罢了。”男子摩挲着杯沿,眼中缱绻,温蹊猜想他这求或许并非为他自己。
“至于我的名字,姑娘就叫我问期好了。”
“问期?”温蹊重复着这个名字,倒是与她的名字有几分相似,“问哪个期?”
问期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尽如所期。”
“我叫温蹊。”温蹊道。
问期看着她又笑了一声,“你这么老实,不怕我告诉你的是假名?”
温蹊鼓着腮帮子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问期忍俊不禁,偏过头压着声音笑。
温蹊两辈子加起来几十载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捉弄,不免有些恼,原想着拍个桌子壮一壮气势,看着石桌,到底没敢狠下心,便只好气呼呼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问期咳了一声忍住笑,面具下的眼睛却还是弯着的,“你是谁?”
“我可是!”温蹊忽然顿住。问期对她并无恶意,她拿县主身份去压他不太好,可能还会让问期有压力。
温蹊摆摆手,“算了,不和你说了,我怕吓到你。”
“好,你可别吓到我了,”问期话里带笑,“以后对旁人可不要这样诚实,问什么就答什么,要保护好自己。”
温蹊睨了他一眼,这人还挺絮叨。
“我看你一身打扮不俗,为何要给金台寺的僧人当托?”温蹊拧眉问。
“当什么托?”问期不解。
温蹊解下平安符给他看,“那老僧人卖的平安符啊,我今日来时见他,其他香客并没有买他的平安符,想来你们是看我小姑娘,来金台寺来的少,就骗我一人。”
问期眼尾压着些许无奈,又有些好笑,“没骗你,这平安符的确灵验,因为不俗,所以才只卖给有缘人。”
温蹊显然不信他,一双杏眼里明晃晃写着“你继续编”。
问期只好道:“无论灵验与否,你带着总没什么坏处。”
作者有话要说: 问期,一个尽职尽责的托(不是)
温蹊,一个说啥信啥的崽(是的)
煮茶参考的是陆羽的《茶经》
第20章 海晏河清珠(七)
好歹是自己花钱买的平安符,总要物尽其用,温蹊还是把它重新戴好,捧着空杯看着问期,“我还能再喝一杯吗?”
问期摇头,“余下的茶已失了最好的味道,不宜再喝。”
温蹊默默盯着茶炉,一炉茶水,能喝的居然只有两三杯。
“我再替你泡。”问期看她如此失落,道。
温蹊闻言摆了摆手,“不必了,那样太麻烦你了。”温蹊往门口望了一眼,“我的丫鬟该来寻我了,我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寻你喝茶好了。”说罢,将茶杯放回托盘里,同问期道别。
温蹊出院子时春雨恰好回来。
“寻到那孩子的父母了?”
“寻到了,”春雨扶着温蹊下了台阶,“那孩子的母亲去买木香,一时未顾到她,正着急寻她呢。”
“那我们回去吧。”温蹊道,走了几步,又道,“你替我准备一套煮茶的工具。”
“县主要煮茶的工具做什么?”春雨好奇,她家县主可是连茶都不常喝。温蹊杏眼微弯,“忽然觉着煮茶也挺有趣。”
温蹊才回府,就见长公主拧着温乔的耳朵往府里走,可怜温乔人高马大,比长公主生生高了一个头,却只能弯着腰迁就着长公主的手。
“娘,二哥!”温蹊下了马车追上他们。
长公主听见温蹊的声音才松了手,转过身,“期期,你这是又去哪儿了?”
“去了一趟金台寺。”温蹊弯着眼睛在长公主面前站定,瞥了一眼温乔,后者呲着牙在揉发红的耳朵。
“二哥你又惹娘生气啦?”
温乔苦着脸对她耸肩。
长公主提起这个二儿子就恼火,白了他一眼,“你瞧瞧,谢嚣年纪比他小,这会儿都成亲了,你再看看他,这么大个人了,没一点长进,说是成家立业,业没立成就算了,连家都没成。”
“那您总不能让我干出谢嚣那档子事吧。”温乔说着捂住耳朵往后退了两步,生怕长公主再来拧他的耳朵。
“二哥确实该找个二嫂了。”温蹊点头,上一世到温蹊死了温乔还是孤身一人。
“嘿!”温乔指了指温蹊,“白疼你了!”
长公主打了一下温乔的手臂,“嘿什么嘿!你爹今日可又要问你的功课了,你还不快去读书!”
温乔连声应和,“这就去这就去。”走之前还不忘拽一下温蹊的小辫子,在温蹊反应过来之前一溜烟跑了。
“温乔!”温蹊捂着头发恼得跺脚,长公主也跟着训斥他,“臭小子又欺负你妹妹!”
理了理被温乔揪得有些乱的头发,温蹊挽着长公主入了府,瞧见她手里红底烫金的帖子,有些好奇,“娘,这是谁家的帖子?”
长公主将帖子递给她,“是谢家与王家的喜帖,皇后赐的旨已经下来了,不日便要完婚。”
温蹊打开帖子,饶是知道这样的事一定是要越快处理越好,可见到婚期还是吃了一惊,“半个月后就要完婚?不是比国宴还要早?”
“快一些解决就能少一些闲话,对王小姐也好。”长公主道,又仔细地看着温蹊,“期期你平日里也要当心,谁若敢害了期期,为娘定不饶他!”
“娘放心,我会注意的。”温蹊道,“我都听了不少婉儿姐姐的流言蜚语了,京中夫人暗地里都在编排婉儿姐姐,看她的笑话呢。”
“王小姐无辜,京中夫人自己家宅里的事情未必都能处理干净,便也多少见不得旁人好。”长公主拍拍她的手,“好在谢嚣虽说是浑了些,人倒也不算坏,谢家有愧,对王小姐想必也不会差。”
***
笔烟院西角的屋子里种着一盆凤羽兰,是温乔从自己的院子里搬到这边来的,说是读书时看看花草可以使心旷神怡。温乔是不是心旷神怡温蹊不知道,反正书是一定一点没读。
温乔蹲在太师椅上仔细擦着兰花叶,还得闲问坐在一旁看书的纪北临,“纪大人,这宝物尚未寻回,您倒还挺有空按时来温府。”
纪北临翻了一页书,坐得端正,“老师之命,岂能不从。”
“行,那我就当纪大人已经胸有成竹了。”温乔耸了耸肩,继续擦他的兰花。
“二哥!”外头传来温蹊清脆的声音,吓得温乔身子一歪,差点从太师椅上栽了下来,不过他人倒是没事,那盆凤羽兰却是被他一拽,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的兰花啊!”温乔捂着心口只来得及哀嚎一声,转头就跳下椅子,一脚踩在了窗台上,扒着窗户还不忘叫上纪北临,“赶紧走!”
纪北临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来不及解释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说罢翻身从窗户爬了出去。
温蹊捧着茶壶进来时,只看见一盆残花,一扇大开的窗户,还有一个纪北临。
“纪大人,”温蹊福了一礼,环顾四周,“我二哥呢?”
纪北临放下书,从她手里拿过茶壶,“二少爷出去了。”
“哦,”温蹊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到纪北临身上时又亮了亮,“对了,纪大人您喝茶吗?”
纪北临掂了掂明显装着茶的茶壶,压下唇角扬起的弧度,“县主要请我喝茶?”他从温乔那里打听过,温蹊几乎不爱喝茶。
“我亲手煮的茶,”温蹊骄傲地指着纪北临手中的茶壶,“大人喝吗?”
“既是县主亲手煮的茶,那在下一定要喝一杯。”纪北临道。
温蹊来笔烟院原是想让温乔尝尝她煮的新茶,温乔虽不在,请纪北临喝也是好的,和纪北临打好关系总不会错。
“大人先请坐。”温蹊立刻积极地从纪北临手里拿回茶壶,寻了茶杯,倒茶的模样小心又认真。
纪北临撑额盯着小姑娘的动作,若不是那摔坏的兰花太碍眼,这样的场景还会更温馨。
温蹊将茶杯送到纪北临面前,素白纤细的手指映着雨雾青瓷的茶杯,格外赏心悦目。
纪北临温声道了句谢,接过茶杯。
“我煮茶放盐总把握不好度,不知这次可还合适?”
温蹊说这话时纪北临恰好啜了一口,便知温蹊这话并不是谦虚之词,所谓海水,大抵不过如此。
可看着小姑娘无比期待的目光,纪北临将茶咽下,将茶杯放在一旁,“县主煮的茶很好。”
“是吗?”温蹊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励,“那我自己试试!”说罢还不等纪北临阻拦,给自己斟了一杯。
来不及顾及自己将茶吐回茶杯的动作是否粗俗,温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纪北临,“纪大人,您的味觉,是不是……与常人不太一样?”就说他上辈子怎么吃什么都不太挑,合着根本就是味觉异于常人。
纪北临失笑,倒了一杯早些时候下人送来的茶递给温蹊,“我怕打击县主的信心。”
温蹊喝下一大口才勉强将口中的咸味压下去,幽幽地看着纪北临,“大人您这话说出来才是打击我的信心。”
纪北临的手背贴着脸别过头轻咳了一声忍住笑意,而后才一本正经道:“县主多练习几次就好了。”
温蹊摸着茶杯凸起的花纹,垂下头,“我都练习四五日了,罢了,风雅的事情我好像都没什么天分。”弹琴好难,下棋好难,煮茶也好难,做才女真的好难。
“县主现在这样就很好。”纪北临道,如今细想起来,温蹊上一世的确是为他勉强学了许多东西,不喜欢的事情学起来确实折磨,他从前却鲜少注意到她的用心,“县主不必为了谁去学什么。”
温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没为谁学,我就是忽然来了兴致。”
纪北临哽了哽,怪他自作多情。
温蹊屈起食指摸了摸鼻子,有些头疼地拿起茶壶,“还是不煮茶了。”
话音刚落,温乔突然出现在门边,手里还抱着团子,笑得格外热情,“期期,你怎么来了?”
团子的尾巴勾着温乔的手腕,尖牙咬着温乔襟前的带子往下拽,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纪大人说你出去了,原是去偷我的猫了啊。”温蹊觑着他,放下茶壶去抱团子,温乔趁她不注意,偷偷向纪北临竖起大拇指,好兄弟!
纪北临没理会他,而是看着温蹊抱着小猫,小猫到了温蹊怀里乖上许多,由着温蹊替它顺毛,发出舒服的叫声。
“对了,纪大人,”温乔道,“鸿胪寺来了人寻你。”
“多谢。”纪北临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到温蹊身上,“县主,在下先告辞了。”
温蹊抱着团子往旁边退了一步为纪北临让道,“纪大人慢走。”
等纪北临离开,温乔拨了拨被团子咬坏的带子,背着手进了屋子,“二哥特意给你和纪大人腾出地方独处,怎么样,二哥够好吧?”
温蹊扯了扯嘴角,“你可真好。”
温乔顺手撸了一把团子,惹得团子弓着背对他喵喵叫唤,“我瞧着纪大人对你可是格外不同,想来对你也是有意的。”
温蹊哼哼笑了一声,纪北临对她有意?纪北临的真爱可只有首辅之位。
“二哥,”温蹊目光一转,“你方才是不是为了躲我才出去的?”
温乔收回撸团子的手,一本正经,“没有,我怎么会躲着你呢?”
温蹊杏眼一弯,“那好呀,我煮的茶还是热的,你喝一杯吧。”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首辅是什么,期期你听我解释,我的真爱真的只有你
第21章 海晏河清珠(八)
五月十三,宜求嗣,求财,嫁娶。
正是大晴,自王府至谢府送嫁要经过温府,喧天的锣鼓声由近及远。
温蹊在明珠院里更衣,一碗冰块就放在梳妆台上,秋霞替她梳妆,春雨扇着冰块上的冷气。
“县主近来是不是瘦了?”春雨端详温蹊半晌,道。
温蹊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
“县主苦夏,许多吃食都吃的不多。”秋霞心疼道。
温蹊倒是不甚在意,“瘦些好,瘦些好看。”她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人忽然瘦了,个子也渐长,长辈怜惜她觉着她吃不好,温蹊却挺乐意。
梳过妆温蹊便跟着长公主去了谢府。谢家夫人亲自迎接,一路将长公主与温蹊迎至花厅。
花厅里早有人在,见了长公主起身福了一礼,“皇姐。”温蹊亦福身,“青阳姨姨。”
青阳见了温蹊,艳丽的脸上便绽开笑,一把抓过温蹊,掐着她的脸,“这肉还是没少啊。”
温蹊默了默,回头看向自家母亲。
长公主瞪了青阳一眼,“你这做长辈的怎么还没个正形。”青阳嘿嘿笑了两声,像个怕长辈批评的孩子,装模作样地捏了捏温蹊的手,“期期近来出落的越发好看了。”
青阳公主嚣张跋扈二十余载,胆子大到敢揪先皇的胡子,却最是怕她这个一本正经的皇姐。
温蹊看着两姐妹,自觉找到了对付青阳公主的方法。
王谢两家结姻亲,宾客来此不过是送份贺礼吃个宴席。席分男女,温乔作为谢嚣一众狐朋狗友之首,自然是跑去闹新郎了,温蹊跟着长公主,因着公主身份尊贵,同青阳一起,与谢家的夫人共坐一桌。
妇人之间聊天左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子女儿孙,话题便不自觉地往家中孩子上带。
“你们也替本宫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温乔年纪不小了,也该是时候成家了。”长公主近来最忧心地便是温乔,到哪儿都不忘给温乔说亲事。温蹊都能想象得出温乔头疼的样子,正偷乐着,青阳忽然道:“对了,期期也及笄了,也是时候说门亲事了吧。”
温蹊愕然,盯着青阳,却见青阳像是无视她一般,只笑吟吟地看着长公主。若论坑晚辈,长辈中青阳称第二,绝对无人称第一。
温府一屋三个男人,连远在京外的温秦都赞同温蹊在温府养面首,长公主素来循规蹈矩,自然见不得他们胡闹,让温蹊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
“既然长大了,亲事也是时候提上议程了。”长公主摸着温蹊的发髻道。
“娘,我还小。”温蹊苦巴巴地瞪着眼看长公主。
“十五岁不小了,娘十五岁时早与你爹议亲了。”长公主道。
妇人之间永远消息最灵通,很快长公主为家中公子女儿相看亲事的消息在宴席之间不胫而走,温蹊埋头吃饭时都能感觉到一茬茬的夫人往她们这桌来。
长公主与太子太傅的子女,又颇得宫里宠爱,光这两点就足以让家中有适婚年龄子女的夫人们趋之若鹜。
温蹊看着各家夫人一边向长公主夸赞她,一边像看宝贝一般看着她,嘴里的八宝鸭都不香了。哀怨地看向始作俑者,青阳却毫无负罪感地对她勾着艳唇一笑。
温蹊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氛围,寻了借口说吃饱了想四处逛逛,立刻逃也似的离开宴席。
独自一人晃了半天才晃到湖边,温蹊有些热,便打算去湖边凉亭乘凉,才迈出一步就听见不远处有脚步声渐近,温蹊立刻收回步子,躲在了山石后边。
“你可打听清楚了?”
“奴婢都打听过了,小姐放心,太子爷定会经过此处。”
温蹊听着声音耳熟,扒着山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想看看是谁,突然肩膀被人一拍。温蹊做贼心虚,吓得一激灵,险些叫出声来,下一刻就被人压在山石上捂住了嘴。
一张俊颜在眼前放大,温蹊瞳孔骤缩,眼眶红了。被吓的。
“你……别哭。”纪北临愕然,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将小姑娘吓到了。
“你小点声!”这回换温蹊捂住纪北临的嘴了。
温蹊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见外边的人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微恼着看向纪北临,“纪大人这样吓人有意思吗?”
“没吓你。”意识到温蹊可能又在听墙角,纪北临也自觉压低了声音,因着二人身高有差,纪北临要弯着身子才能让温蹊听清自己的声音,“县主又在偷听?”
温蹊皱了皱鼻子,“纪大人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又在偷听,我这是不巧撞见。”
纪北临失笑,压着嗓子笑得闷闷的,“好,不巧撞见,县主这回撞见了什么?”
两人挨得近,纪北临说话时气息洒在温蹊额上,从温蹊的角度还能看见纪北临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温蹊一时色胆横生,差点没把持住,但一想到面前这位叫纪北临,就又很快将色心收回。世间男子形色,温蹊能选的人海了去了,何必在同一棵树上吊死两回。
山石间缝隙本就窄小,纪北临与温蹊站在一块,身子几乎是贴在了一块,温蹊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朵,开口想叫纪北临让开,却不妨被纪北临摁住后脑勺往他胸膛一带。
温蹊:……以前怎么没发现纪北临还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呢?
“县主莫要说话,有人来了。”纪北临低声道,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换了个姿势后,纪北临说话间薄唇蹭着温蹊的耳廓。
耳尖烫得温蹊注意力涣散,心跳如擂。暗暗握着拳用指甲掐了掐自己,温蹊才能定下神,听见外面的对话。
“蜜儿,你在此处做什么?”
“等太子爷。”
“六先生不是已经替你安排好了?”
“让我替皇上挡刀吗?这是什么破计划!我怕疼,我不要!凭我的姿色何必还要受那样的苦。”
“皇上生性多疑,六先生的计划最易博取皇上信任,也能保护你。”
“都让我挡刀了也叫保护我?那个六先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大哥你怎么就这样信任他?”
“蜜儿不许胡说!”
偷听到惊天大秘密,温蹊有些慌乱地抬起头看向纪北临,后者对着她摇了摇头,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几个字。
要说上一世温蹊与纪北临的婚姻里还有没有一些夫妻间的玩趣,恐怕只有这一个在掌心写字给对方猜的小游戏了。
温蹊知道纪北临写的什么。
“别怕。”
两人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不动,直到外面说话的人离开,温蹊才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由于太过紧张,一直攥着纪北临的衣袖,此时松了手,手心的汗全都擦在了纪北临的衣服上,被她攥过的地方又湿又皱。
完蛋!温蹊心虚地别开眼,纪北临有严重的洁癖。
正琢磨着怎么不动声色地将纪北临的衣袖整平,头顶传来纪北临低低的笑声,“县主可真是在下的福星,上一回听到了海晏河清珠的下落,这一回又听到了有人要刺杀皇上。”
温蹊拽着纪北临的袖子往下拉了拉,忧心忡忡地仰头看着纪北临,“纪大人,如今该怎么办?要告诉皇上吗?”
“此事我有安排,县主不必担心。”温蹊拽着他衣袖的模样过于依赖,纪北临不自觉就放缓了声音。
温蹊余光迅速瞥了一眼纪北临的衣袖,不行,还没拉平。
温蹊又将纪北临的衣袖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方才说话的,是年……”她的话收的快,两人却心知肚明说的是谁。
纪北临安抚性地看了温蹊一眼,“我说过的,将军府风光不了多久,我一向言而有信。”
温蹊垂下眼,对于纪北临的话不置可否。上一世也不知是谁,回回承诺要回府陪她用午饭,却等到她睡着都不见人,纪大人的人生里,言而有信四个字最不值钱。
看着纪北临的衣袖差不多平整了,温蹊松开手,“我该回去了。”纪北临跟在她身边,“在下陪县主一道。”
温蹊没有拒绝。
两人走了不远,远远看见墙角处蹲着两人。纪北临看了一眼温蹊,他们温家听墙角是祖传的吗?
温蹊站在原地,看着自家二哥同一个年纪看着稍小的公子扒着墙角不知在偷听什么,温乔为图舒服,还将一只胳膊搭在小公子的头顶上。
“二哥。”温蹊走过去,听墙角的两人齐齐对着她比划了一个“嘘”。
温蹊有些茫然,回头看向纪北临。纪北临含笑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温蹊好奇地探出脑袋,立刻被小公子拽着腰带拉了回来,“当心被他们发现。”
纪北临寒了脸,将温蹊往身后一带,“苏青亭。”
小公子原和纪北临认识,听见纪北临冷声,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贴着墙,有些发怵地看着纪北临。
温乔没了依托,一下脸朝下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草。
“哎呦,苏青亭你干什么?”
温蹊护着自己的腰带,从纪北临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向那位叫苏青亭的小公子,看着年纪比她还小。
“青亭,怎么了?”苏青榭忽然出现,身后还跟着一人。
“见过太子。”纪北临,温蹊与苏青亭行礼。温乔连呸了几声吐出嘴里的草,“太子爷,拉我一把。”
楚季的目光在纪北临与温蹊的身上转了一圈,才笑着去拉温乔,“温二,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不必对孤行此大礼。”
温乔也不搭理他占嘴上便宜,揉着脸埋怨苏青亭,“你小子起来之前先和我说一声啊。”
“青亭,怎么了?”苏青榭问。
苏青亭垂着头支吾半天不说话。
纪北临冷声,“你问问他方才做过什么?”
“苏青亭。”苏青榭猜到苏青亭许是犯了错,语气有些严肃。
苏青亭一会儿抓抓耳朵,一会儿挠挠脖子,才道:“我刚刚……不小心拽了一下那位姑娘的腰带。”
温乔闻言炸毛,推了苏青亭一把,“你这人真是人小鬼大啊,看着挺老实,连我家期期的腰带都敢拽啊!”
“二哥!”温蹊急急唤了温乔一声,许是看着苏青亭比她还小,她也不忍责怪苏青亭。
苏青榭先是拧着眉对温蹊施了一礼,她施礼的姿势与京中女子不同,更像是军中姿势,道了歉后又偏头,“苏青亭,向永安县主赔礼道歉。”
小公子依言乖乖道了歉。
温蹊摆摆小手,“没事的。”
“小孩子无心之失,纪大人就不必太介怀了。”楚季对着纪北临眨了眨眼。这里有温蹊的兄长,也有苏青亭的姐姐,楚季这话说的便极有意思。好在温蹊正专心整理自己的腰带,而温乔还在吐草,唯一听出一些弦外之音的只有苏青榭。
“太子不如问问这两人在做什么?”纪北临道。
楚季与苏青榭齐齐看向温乔与苏青亭。
“我们就是路过。”
“我们在这儿乘凉。”
两人对视一眼。
“我们在这儿乘凉。”
“我们就是路过。”
楚季将折扇一收,双手环胸,眼睛半眯,“听孤的墙角,你们好大的胆子。”
第22章 海晏河清珠(九)
温蹊盘腿坐在藤椅上,只着一件薄薄的碧色纱衣,手里捧着白瓷碗,里头盛着装了冰块的酸梅汤,冰块上放着莲蓬桃仁杏仁菱角藕,温蹊将藕咬得咯嘣脆,听着春雨从外头听了一耳朵的消息。
“听闻王小姐与谢少爷昨夜未能圆房。”
秋霞瞪她一眼,“在县主面前说这些东西做什么!”春雨闻言悻悻地闭上嘴。
温蹊芯子里可是个为人妇多年的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听不得,便摆了摆小手,往前又挪了些,“不碍事儿,春雨你继续说。”
春雨觑了秋霞一眼,见秋霞没再阻拦,便接着道:“听说是王小姐不愿意。”
“愿意才怪呢。”谢嚣虽顶着皇后亲侄子的身份,但也就想攀关系的人家才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王婉儿何等傲气的人,又怎会看得上不学无术的谢嚣。
***
国宴将近,温儒也常常忙得来不及回府吃饭,何况纪北临这样的主持,已经大半月没来过温府了,温乔倒是乐得自在,不用上课,父亲也不会来抽查他的功课。谢嚣被锁在谢府禁足的日子里,他倒是找到了新朋友,和苏青榭家的小公子苏青亭来往甚密。
国宴前,天子需于金台寺天坛高台上祭拜天地先祖,皇室之人与正四品以上官员皆要参加。温蹊虽是大臣之女,挂着一个正二品的县主头衔,亦要参加。
温蹊穿着繁琐的宫装跟着长公主一同前往金台寺,祭天之前,皇室嫡系需先祭拜供于金台寺内皇祠里的先祖,温蹊并非皇室嫡系,没有资格祭拜,心下一转,便去了永康的住处。
国宴当即,皇上自然无暇管自己是否还有个女儿尚未回宫,永康若要回宫,怎么也要等到国宴结束。
温蹊此行便是告诉永康在祭天期间千万不要出去随意走动。
那日在谢府听到年将军与其妹妹的谈话,纪北临回去后很快便查出年将军想借祭天的机会刺杀皇上,金台寺的护卫不比皇宫,下手会方便些。因温蹊亦要参加祭天,纪北临便派人传了消息,让温蹊当心。
金台寺中的梵钟敲响,祭天大典即将开始,温蹊匆匆作别永康便要去天坛。
未免时间来不及,温蹊抄了小路,所幸她近来常来金台寺,走的多了,不至于迷路。
转过石子路,温蹊迎面便撞上一人。
那人衣着打扮不似大楚人,头发编成了数股小辫,皮肤偏黑,五官深邃硬朗。
“姑娘。”那人的大楚话十分生硬。
温蹊捏着裙摆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有些懊恼方才就不该抄小路,眼前之人也不知有没有威胁。
“姑娘你不要害怕,”那人似乎是看出了温蹊的警惕,忙摆着手咧开嘴对着她笑,一口大白牙尤其憨厚,“我,没有恶意,我迷路了,你,知道,天台怎么走吗?”
眼前之人看着憨憨傻傻,温蹊稍稍放下心,却还是不敢离他太近,“你是说天坛吗?”
“对!”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摸着后脑勺,“天坛。”
“我也要去天坛,你跟我走吧。”温蹊提着裙摆走在那人前面,不放心道,“但是你不要离我太近了。”
“好,谢谢。”那人也没在意温蹊的提防,憨憨地跟在温蹊身后,像是怕她害怕,连话都不与她搭。
温蹊一路戒备地走出了石子路,看见不远处榕树下的白色身影,暗松了一口气,小跑着过去,脆声叫了一声“纪大人”。
纪北临原在吩咐手下一些事情,听见小姑娘的声音,紧蹙的眉头松了松,眼底溢出几丝笑意,在看清温蹊身后还跟着人后又恢复严肃的表情。
“县主。”纪北临低头看着因小跑过来发间步摇还叮当作响的小姑娘,又对着温蹊身后的人一拱手,“三王子。”
温蹊愕然转头,发现身后的人对着纪北临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纪大人。”
温蹊张了张嘴,她原还以为这就是周边哪个小国带来的随从,谁能想到一国王子身边居然一个人都没带,还在大楚的地界上迷了路。
“卓提大人正在四处寻找三王子。”纪北临偏过头,吩咐手下,“带三王子去太和殿。”
三王子道了谢,对着纪北临道:“大楚的女孩很漂亮,热情。”眼神却是落在温蹊身上。
纪北临眼神陡然一变,却极快地敛在长睫之下,“三王子慢走。”
三王子走前还特意对温蹊眨了眨眼。
纪北临注意到三王子的动作,往温蹊身边迈了一步,将三王子的视线隔绝。
“原来是三王子啊,”温蹊个子不及纪北临,踮起脚才能从纪北临肩膀后探出半个脑袋,盯着远去的高大身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
纪北临木着脸转过身,温蹊站稳,仰着脑袋看他,“他说他迷路了,让我带他去天坛。”
炎炎夏日,纪大人心里咕噜咕噜往外冒着酸泡,却在看见温蹊额间密布的细汗时一下将醋坛子盖上。
纪北临不动声色地换了位置,挡住落在温蹊身上的阳光,“在下送县主去天坛。”
“多谢纪大人。”宫装里外几层,捂得温蹊不停出汗,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往纪北临身边靠。纪大人冬暖夏凉,待在他身边最是舒适。
纪北临看着小姑娘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小动作,唇角忍不住往上扬,思及将要发生的事情,道:“在下已经派了人保护县主,过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县主千万不要慌乱,记得一定要跟紧青阳公主,不会有事的。”
温蹊不知年将军是想如何行刺,也不知纪北临做了什么安排,心里并没有什么底,但纪北临既然说了会没事,虽说纪北临在她这里已经毫无信誉可言,可温蹊还是选择相信他。
“好。”温蹊点头,又仰起头对纪北临道,“纪大人也注意安全。”
纪北临看着眼前认真让他注意安全的小姑娘,眼神微动。
有风来,纪北临柔声应了声好。
天坛庄严,千乘卫守在外围,将天坛严密把守。
温蹊随长公主站在西面,身边还有青阳公主。
因知晓接下来或许有一场刺杀,温蹊心里总是有些打鼓。有一只素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温蹊偏过头,看见微笑的青阳。祭天严肃,青阳并未如平常一般打扮艳丽,妆面素淡了许多,轻启朱唇,“期期,别害怕。”
长公主闻声回头慈爱地看了温蹊一眼,“你还是头一回参加祭天,可是紧张了?”
温蹊捏着手指摇头,“不紧张。”
庄重的祭祀礼乐响起,天子着龙袍戴冠冕,一步步迈上天坛东面的台阶,身后是太子。天坛共八方台阶,登顶一共六十四步,天坛祭台早有太常寺的官员候着。
钟鸣一声,跪拜昊天上帝牌主位,再鸣,行上香礼。而后天子下天坛,在东面祭台进俎。
期间除去太常寺的官员,余外大小官员皆要垂头以示敬重。
温蹊一直悬着心,忽听噌然刀响,有太监尖声叫了一声“有刺客”,天坛乱作一团。温蹊慌乱抬头,却被青阳一把拉住,“皇姐,期期,跟我走!”
“青阳,这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被青阳拉着往外跑,问。
“安全之后我再向皇姐解释,总之先离开此地!”
温蹊稍稍落了底,想必青阳早就知道了这一场刺杀。
才出天坛,便有一队千乘卫护送三人至偏厅。长公主惊魂甫定,看着瘫在椅子上直呼“吓死我了”的青阳,摁着心口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要借祭天刺杀皇兄,不过皇姐不必担心,皇兄早有安排。”青阳喝了一口茶,又恢复成平日里散漫的模样。
长公主蹙着眉,“你怎么都不同我商量?”又将温蹊抱在怀里,“期期,吓着没有?”
越过长公主的肩膀,温蹊能看见青阳看热闹的表情。
“娘,我没事。”温蹊呐呐。
接着千乘卫又陆续护送了几位公主过来,她们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慌乱得紧,连发簪都歪了。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一身官服的纪北临出现,“各位公主受惊了,刺客已全部被拿下,诸位不必担忧。”
一厅之人以长公主为长,又与纪北临相熟,长公主便紧紧牵着温蹊的手走上前,“北临,皇上可安好?”
“长公主放心,陛下龙体无恙。”纪北临拱手道。
温蹊紧贴着长公主,眼尖地瞧见纪北临宽袖之下露出的一小截白色纱布,刚要说话,长公主便道:“劳烦你带本宫去见皇上。”
“陛下御审刺客,长公主此时前去,恐有不便。”纪北临道。
“罢了,”闻言长公主轻轻摆了摆手,“得知皇上安全本宫也就放心了。”
“纪大人,”温蹊道,“我爹没事吧?”
“县主不必忧心,老师无事。”
温蹊扯了扯长公主的袖子,“娘,我想去看看爹。”
长公主皱着眉摇头,“不行,现下还不安全。”
青阳从椅子上坐起,踱步过来,“皇姐,刺客都被拿下了您还怕什么,何况有纪大人和千乘卫在,不比这里还安全?期期牵挂姐夫安全,如此孝心,您让她去便是。”
长公主踌躇半晌,见温蹊一双杏眼巴巴看着她,只好应允,“北临,就麻烦你保护好期期。”
“是。”
训练有素的千乘卫正在处理尸体,台阶地板已经被洗刷过了,却还能看得出打斗场面之惨烈。
纪北临一直落在温蹊半步之后,有危险亦能立刻发现。
“纪大人受伤了?”纪北临正担心一地的血迹会不会吓到小姑娘,却听见小姑娘突然发问。
愣了愣,纪北临不自觉地将手背在身后,“一点小伤,不碍事。”
温蹊问:“这次是只抓到了刺客,还是一并抓住了背后主谋?”
没想到小姑娘会问这个,纪北临沉吟了一会儿,笑道:“县主的仇可以报了。”
那便是连年将军也逃脱不了了。
一路将温蹊护送到大臣所避之处,温蹊推开门一脚迈了进去,忽然又转过头,“纪大人记得上药。”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本着人文主义关怀了纪大人一下
纪大人:感动,期期关心我了
第23章 海晏河清珠(十)
“爹爹。”
祭天大典的官员皆在屋内,或坐,或在屋内来回踱步。
温儒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见温蹊的声音立刻睁开了眼。
“县主。”二品以下的官员皆起身为温蹊让出道。
温蹊走过去一一谢过。
“期期,你怎么来了?”温儒站起来,“怎么样?可有受伤?”
“女儿无事,”温蹊摇头,“爹爹可有受伤?”
温儒上下打量了一番温蹊,见她还算镇定,应该没有受什么惊吓,才放下心,“放心,爹没有受伤,你娘可还好?”
“娘只受了些惊。”温蹊道。
父女俩正说着话,皇上派人将温儒叫走,温儒不在,温蹊也不好再留,干脆自己回去。
佛门重地见血,天坛之下设了法阵,慧觉大师带着一众僧人在此处诵经。
温蹊站在不远处看着,炎炎夏日,却直至手脚冰凉才回过神来。她偶尔会觉得上一世过得十分混沌,像被与世隔绝,一无所知,靠着庇护活了二十余载,平白比人多活了这么久,却是一点长进没有。捏了捏拳头,温蹊转过身,她不能总躲在他人给她的保护圈里。
大殿下的红墙被苍松翠柏掩映着,苍林尽处,青阳被一男子背在背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不知道在与他说些什么,男子微微侧着头,含笑听着。
温蹊有些尴尬,便想躲到一边,却被青阳先看见,唤了她一声。温蹊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姨姨。”
那男子对着温蹊微一点头,“县主。”温蹊听这声音耳熟,多看了那男子两眼,才发现竟是上回遇见的人,青阳公主好像是叫他子逸,他这回束了发,她倒是差点没认出来。看来青阳公主应该是最喜欢这个外宠。
子逸没将青阳放下来,青阳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勾着子逸的脖子晃着脚,“从姐夫那里回来了?”
“是。”才发生一场刺杀,青阳转头就如此高调地和外宠旁若无人地玩闹,温蹊都怕她被一状告到皇上面前。
不过青阳似乎也不欲与她说太多,只道:“永康替皇兄挡了一刀,现下被安排在后院厢房,你要去看看吗?”
温蹊愣了愣,蹙着眉道了声谢便匆匆往后院走。
明明与她说过不要随意走动,怎么还受了伤?
永康暂住的厢房外留有一支千乘卫,温蹊抬步要往里走却被拦了下来,“县主,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永康公主休息。”
“我不进去,”温蹊看着千乘卫腰间挂的刀,往后退了一步,还是忍不住问,“永康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永康公主性命无虞,县主请放心。”千乘卫道。
知道永康性命无忧,温蹊放了心,原地站了会儿,便回去寻长公主。
因着早有防备,这场刺杀处理得轻而易举,并无太大损失。
温蹊被长公主以受了不小的惊吓为由,摁在床上灌了三日的补汤,闹得温蹊日日晚上睡觉不停地蹬被子,口中还起了疮,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又喝了几天的藿香水。
五日后,昭毅将军年雄,叛国弑君,诸罪并察,于午门斩首,首级挂于城墙示众三日,五服以内,腰斩,五服以外,成年者,男子发配,女子充为军妓,未成年者,贬为奴籍。
纪北临一来温府就被温乔拉进笔烟院给他讲近日发生的事情,温蹊同温乔一人捧着一碗绿豆汤,听得极为认真。
“纪大人,永康公主没事了吧?”温蹊问。
“年雄原就计划若是刺杀失败,就安排一人假意刺杀皇上,让年蜜为皇上挡刀,以求保全年蜜,所以下手留了分寸,孰料永康公主突然挡了上去,幸好如此,是以并未伤及要害。”
温蹊愣了愣,“所以年将军,不是,年雄才说这样才能保护年蜜……”她抬起眼与纪北临对视,“他居然还为年蜜留了后路。”
“年雄起于草莽,自幼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妹妹,未得势时便对其百般纵容,年蜜在府里,哪怕是年雄的夫人都要让她三分。”纪北临叩着桌沿道。
一无所知的温乔迷茫地看了看温蹊,又看了看纪北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无人搭理他。
温乔自讨了个没趣,便换了个话题,“年雄为何突然要刺杀皇上?他已是昭毅将军,若是再打一次胜仗,依旧可以加官进爵,何况他的妹妹亦有可能成为太子妃,再说即便是他刺杀成功了也名不正言不顺。”
温蹊听完温乔的问题,也看着纪北临点了点脑袋。
“二少爷博览群书,可曾知道海晏河清珠?”纪北临不答反问。
“这个我知道,”温乔把绿豆汤往身边的矮几上一放,跑到书桌后,掀起袍子一脚蹬在太师椅上,以笔洗做板,往书桌上一拍,“这故事我曾听说书人说过。”
温蹊觑着自家二哥,生得挺好看,可惜是个傻的。
“二哥,说重点。”
“且听我慢慢道来。”
“当年前朝皇帝无道,高祖顺应天命起兵讨伐,殷皇后武将世家出身,被殷老爷许给高祖,这殷皇后有个故交名叫晏忌,”温乔说着,看了纪北临一眼,见纪北临面无异色,才压低了声音,“据说殷皇后原是与晏忌两情相悦,原本是要嫁给晏忌的。”
“乱世之中,晏忌靠着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为高祖起兵提供了不少钱财,大楚建立后成了开国首富。殷皇后某次生辰,晏忌寻了一名巧匠,将大楚山河全部收于一拳头大的珠子里给殷皇后做了生辰礼,殷皇后为其取名海晏河清珠。殷皇后逝世后,这颗珠子就被收入国库,□□当年为表与突蕃交好,便将这颗珠子当做和亲公主的嫁妆之一带去了突蕃,不过先帝时突蕃又将这颗珠子当做寿礼送了回来。”
温乔说得口干舌燥,端起绿豆汤一饮而尽,绿豆汤里的冰早被放化了,喝起来过分甜腻。
温蹊一脸震惊地听完皇家辛秘,然后不解地看着纪北临,“所以,为什么年雄要造反?”
“年雄说,”纪北临支肘撑着头,“他祖上原本是姓晏。”
“你的意思是,”温乔不可置信,“年雄觉得当年晏忌与殷皇后有染?□□其实是……”
温乔的话戛然而止,纪北临靠着椅背,勾唇,似笑非笑地看着温乔,“二少爷聪明。”
温乔咳了一声,伸手把路过的团子捞进怀里,低头去顺团子的毛,“平日里的话本不都是这么写的,我看多了,也就那么随口一猜,没想到还真被我猜中了。”
温蹊托着脸琢磨了半天,才抬起头瞪大了眼看着纪北临。
纪北临将食指放在唇边,对她摇了摇头。
若是□□本是殷皇后与晏忌的孩子,那这大楚,确实是晏家的天下,年雄如果真是晏家后人,也就有了造反的理由。
温蹊越发觉得她上一辈子的二十余载简直是白过了。
***
听闻永康已被接回皇宫,温蹊借入宫看望太后之名见了永康。
确如纪北临所言,永康的伤势不重,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温蹊被宫女引着进了康宁宫,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地的礼物,才见到一袭华服的永康。永康见了她,从椅子上起了身,笑着迎上来拉住温蹊的手,“期期,你来啦。”
“公主,淑妃娘娘派人送来一对红玉手钏。”宫女进来。
永康扫了一眼,淡淡道:“收入库房吧。”
等宫女离开,温蹊拉着永康,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不是同你说过祭天之时不要随意走动吗?”
永康坐在垫了冰丝垫的卧榻上,摸了摸肩上的伤,苦笑了一声,“若祭天那日我没有替父皇挡那一刀,便是我回了宫,依旧是当年那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可我若替父皇挡了那一刀,一切就会不同。”
“可若是那一刀要了你的命呢?”温蹊急道。
“我为父皇而死,父皇感念我,母妃盼了一辈子的嫔位,或许就有了着落,父皇子女众多,若能因此记着我,也值了。”永康盈盈抬眼。
温蹊紧了几步到永康面前,“可死后的虚名,值什么呢?”
“可你看我赌赢了不是吗?”永康粲然一笑,起身拉着温蹊的手,“期期,你别怕,如今我有父皇宠爱,往后不必你来帮我,我也可以帮你了。”
“你别……总为了我啊……”温蹊呐呐,上辈子因她而死,这辈子还要为她考虑。
“永康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温蹊问。
宫殿外阳光正好。
“冷宫呆的久了,自然一心向阳。”
抱着永康硬塞给她的一堆点心,温蹊再次暗下决心,她决不再被人护着一辈子懵懵懂懂了,她也想,能护着旁人。
“哟,这是谁啊,小个子连人都看不见了?”
温蹊停下脚步,手捧最顶上的食盒被人拿走。
“宁王殿下。”温蹊无奈。
面前男子身着皇子的衣服,身形高大,却生了一张娃娃脸。
第24章 (修)国宴
永康回宫,温蹊也没有再去金台寺的必要,转念想想,却记起还未与问期正式地道个别,好歹也算新交的朋友,总要告知一声。恰好上回她学煮茶时,纪北临送了她一些茶叶,纪北临也是好茶之人,想必送来的茶叶应该不差。
去院子寻问期的时候他恰巧在,烈日下唯榕树荫浓如盖,倒是凉快,问期在树下看书。温蹊走近时瞄了一眼,看清了书封,楷书写的“闲晏随笔”四个字。
“你可真悠闲。”温蹊道,问期见她来,将书合上放在一边,“你怎么来了?”
“寻你喝茶啊,”温蹊把怀里抱着的铁茶罐放在石桌上,“这罐茶叶是送你的。”
问期闻言将盖子揭开,看了一眼,又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内面金黄,外层白毫完整,包裹坚实,是‘金镶玉’,这可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温蹊不懂茶,只好胡乱地点了点头,“不是好茶也不能拿来送你。”
问期将盖子盖上,“你可不像会挑茶的人,这茶是你挑的?橘子”
温蹊原也没打算瞒,问期问了,她便老实回答:“这是一位客人送给我的,我对茶没有研究,留在我这儿用来练手也是暴殄天物,还不如送给懂茶之人。”
问期闻言顿了顿,幽幽地看着温蹊,“别人送你的东西你转手就送给了我,也不怕那人知道会生气?”
“我这叫物尽其用,何况你与送我茶叶之人也不认识,我也不会同他说,他怎么会知道。”温蹊道。
问期用指尖敲了敲铁罐,侧过头看她,“这样上好的银针送来给你练手,想来他应该很重视你。”
榕树底下虽阴凉,久坐却还是热,温蹊原本又是冬日里怕冷,夏日里怕热的体质,坐了一会儿就耐不住出汗,心里也有些不耐烦,“他送我东西不过是因为我爹是他的老师,他那人从不对什么人看重,只重权势罢了。”
“你怎知他只重权势?你很了解他?”问期笑道。
同床共枕好几年,多少了解一些。
温蹊只觉得问期刨根问底得让她很不舒服,便将脸一沉,“你又不认识他,问那么多做什么?这茶叶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要,这么好的茶怎么不要,”问期抿着唇笑了笑,“我这人闲散久了,对什么东西都有些好奇。”说着,却也知趣儿的没有再问。
问期照旧为温蹊煮茶,温蹊托着下巴看了会儿,道:“问期,我以后可能不会常来找你喝茶了。”问期手下动作丝毫未停,道了句好。温蹊手腕一抖,左脸压在手掌里看着他,“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问期无辜地眨了眨眼,“方才我就多问了一句你就凶我,我哪敢再问。”
温蹊努了努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时务啊?”问期没忍住,手背贴着脸偏过头轻咳了一声,肩膀却一耸一耸的。温蹊恼得敲了敲桌子,他这才一本正经地转过头,“你为什么不来了?”说罢,又忍不住笑起来,“你别敲桌子把手敲疼了。”
温蹊傲娇地哼了一声,“现在不想告诉你了。”
“你不愿意说就不说。”问期好脾气道,挽起衣袖将新煮的茶送到温蹊面前。
温蹊盯了他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问期,若你生得好看,我一定把你纳入府。”
青色的衣袖一抖,一角浸入了茶炉,一壶新茶就要不得了。问期将茶炉从小火炉上提下来,“只要好看你就纳入府?”温蹊并未向问期隐瞒自己的身份,何况只要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永安县主名叫温蹊。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温蹊碰了碰茶杯的杯壁,夏日里茶凉得尤其慢,也是温蹊图新鲜,才喜欢在这么热的天里寻人给她泡茶喝。
“寻常女子不都要寻如意郎君,怎你偏不同?”问期问。
温蹊突然弯着眼睛,“你这话,无厌也曾问过我相似的一句话,”温蹊想起小沙弥憨头憨脑的模样,“我第一次来时,无厌问我为何不求姻缘。”
“为何?”
“我不喜欢在深宅里日日巴望丈夫能回来与自己吃一顿饭的日子,可养外宠就不一样了,我想让他陪我吃饭他就会陪我吃饭,我也不必考虑他喜欢吃什么,他也没别的事要忙,只要陪我就够了。”温蹊对着问期扬了扬眉,“这样的日子多自在。”
“你又没嫁过人,怎知嫁人之后是何等情况。”问期道。
温蹊转着茶杯小声嘟囔,“我就是知道。”
告别问期后温蹊回了温府,恰好遇见从外面回来的温乔,两兄妹一进门就被长公主叫去。
“二哥,你身上怎么一股酒味?”温蹊捏着鼻子嫌弃地离温乔两步远。
“年雄问斩后,他手下的副将苏坚苏将军就暂代年雄的事务,苏青亭的爹升了官,那当然要让他请我们吃饭了,这么高兴的事喝点酒多正常。”
“过会儿娘定要骂你。”
两兄妹进了长公主的屋子,温乔果不其然被长公主掐了一把,疼得他嗷嗷直叫唤才松了手,“你一天天的不着五六也就罢了,现在带得你妹妹也不着家,你看看你是怎么做哥哥的!”长公主没好气道。
天大的一口锅!温乔委屈,“怎么是我带的了,我也没带期期出去鬼混啊!”
“你也知道你是在外面鬼混啊!”长公主没好气道。温乔立刻笑嘻嘻地替长公主揉着肩膀,“娘,您是长公主,注意一下形象,要有长公主的风范。”
“自打生下了你,我都被你气成了泼妇,还有什么公主风范。”长公主白了他一眼,却对他的讨好手段极为受用。
由着温乔给她捏了会儿肩,长公主才道:“明日国宴,你和期期都要参加,记得做好准备。”
“我去做什么?”温乔不解。
“你不是会突蕃语?都这么大人了,也该会做事了。”长公主道。
温乔变了脸色,苦着脸道:“我能不去吗?”
“不能。”长公主往贵妃榻上一靠,扶着头摆摆手,“去吧。”
从长公主房里出来,温乔情绪就不太高,温蹊好奇地凑过去,“二哥,你怎么了?”温乔挥了挥袖子,声音恹恹,“我没事。”
“平时娘让你赴宴你不是都没意见吗?为何明日国宴你却不愿意去?”温蹊想他是为了国宴一事,不解道。
“没见过大世面,我害怕。”
温蹊弋他一眼,“你这谎撒得可不太好。”
“小姑娘哪里这么多问题,”温乔送温蹊回明珠院,将人往院子里轻轻一推,“你明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宴会就好。”
当今天下,大楚独大,附近的国家无论实力版图都不能与大楚相比,所谓国宴,也就是大楚为显国威,接受四方来贺的一个由头。
温蹊是镐京城内唯一的县主,虽品级不比公主,却因为得宠被安排在公主位席中,永康因尚未痊愈,皇后便没有让她参加。
皇上未到,国宴不开。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入席,温蹊也没太关注,漫不经心地剥着橘子。
“期期。”身边的位置有人坐下,温蹊偏头,看见一脸笑意的永宁公主。比温蹊年长的公主都只称她乳名,温蹊对着永宁微一点头,“永宁公主。”
“本王送你过来了,你老实一点,照顾好期期。”
男子声音响起,温蹊这才注意到宁王也在。宁王与永宁皆是淑妃所生,永宁平日里喜欢黏着宁王,这次应该是缠着宁王送她过来的。
永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皇兄,到底谁才是你的妹妹?你待期期倒是比我好。”
宁王笑着睨了她一眼,“期期年纪比你小,你是表姐,难道不该照顾她?”
“晓得了晓得了。”永宁想来是被宁王絮叨多了,推了推他让他赶紧走。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永宁倒是一直在找温蹊说话,东聊西扯的,没话也要找话说。
淑妃得宠,永宁也算公主里为数不多得皇上宠爱的女儿。淑妃恃宠而骄,这个女儿也不遑多让。上一世温蹊也骄纵,你有皇上宠爱,我有太后撑腰,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就各自跋扈,谁也不冒犯谁。这一世温蹊性子好了许多,对永宁这样的刁蛮公主依旧唯恐避之不及,是以永宁忽然对她这样热情,温蹊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永宁爱说,温蹊也就随口应两声,手下动作不停,碟里的橘子已经被她吃了大半。
一边叽叽喳喳地声音戛然而止,温蹊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永宁正愣愣地往某个方向看,温蹊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身着官服的纪北临。
鸿胪寺的官服皆是一水儿的青色,竹青的衣服将纪北临往日里的清冷柔和了几分,因为是招待外宾,鸿胪寺的官服也有意模仿外族的打扮,袖口皆是窄袖束袖,又带上了几分潇洒。他正在与外族使者交谈,一众皮肤黢黑身材矮小的外族人里,犹显得他格外抢眼。
温蹊托着下巴,突然记起自己刚剥过橘子,立刻拿起几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不动声色地看着永宁。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永宁还喜欢纪北临?
正感慨着又有懵懂少女被纪北临的表象所迷惑,面前忽然投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温蹊抬头,看见一张俊朗憨厚的脸,能有人长得好看又让人觉得蠢蠢的,也的确是一种本事。
“是你!”那人声音惊喜又浑厚,将席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温蹊有些尴尬,却还是没忘礼数,起身福了一礼,“三王子。”
“啊,原来你是大楚的公主。”三王子笑道。
“三王子。”温蹊正要解释,纪北临听见这边的动静已经走了过来。
三王子继续道:“上次走的时候还没有问你的名……”话未说完,纪北临打断了他,“三王子,您的座位在那边,卓提大人在等您。”
三王子似乎很怕纪北临口中的卓提大人,闻言情绪都低了许多,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温蹊笑道:“再见。”
温蹊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谁要与你再见。
纪北临看了温蹊一眼,温蹊无辜地与他对视。她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是那位三王子不懂规矩走过来,可不关她的事。
纪北临收回目光,看着往自己的位置上走还不忘对着温蹊招手的三王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第25章 亲事
丝竹管弦声停,舞姬也都纷纷退下,皇上御前的大太监手里拿着一份礼单,声音尖细地念着各国的贺礼。
作为大楚人,大楚地大物博一直是温蹊的骄傲,大楚不缺奇珍异宝,各国送上来的东西温蹊看了一眼就没什么兴趣,唯一有点意思的是突蕃进献的东西,说是东西,其实是人。
两位异域风情的美人,腰肢柔软,面上戴着薄薄一层面纱,似掩非掩,要遮不遮,倒是有那么几分撩人的风情。
这礼送得大胆,宴席上一时议论纷纷,温蹊瞄了一眼位上的皇上,却知道突蕃的确是用了心思,投对了皇上的喜好。
皇上好美色,从日渐充盈的后宫便可见一斑。温蹊自小常往宫里跑,是一路目睹着皇后从得知皇上对新人宠爱有加而黯然神伤,到能够面不改色的在每月初一十五听宫人来禀皇上已在其他地方歇下了。按祖先规矩,初一十五帝后在一起本该在一起。
皇上对温蹊一直很慈爱,就像普通人家的舅舅对待外甥女一样,可温蹊依旧怕他。当今圣上脾气乖戾,生性多疑已是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了,这样才让温蹊每每看见皇上对她笑,都会不自觉脊背发凉。
皇后听闻有人进献美女,抬眼看了会儿便没什么兴趣地收回目光。皇上眯着眼,晃着盛酒的金樽玉龙杯,良久才摆了摆手,“下一个。”这是默认收下的意思。
永宁公主显得并不高兴。淑妃是后宫中为数不多圣宠经久不衰的妃子,为皇上生了一对儿女却圣眷依旧,就连淑妃的娘家都是在淑妃得宠后才渐渐起势,可以说圣宠就是淑妃的一切,若是皇上有了新宠,淑妃得到的宠爱自然会少。
突蕃之后便是西覃,西覃的领土大半是草原,送来的东西不过是一堆牛羊,温蹊提不起兴致,干脆在一边剥葡萄吃。
“我王仰慕大楚文化已久,敬重大楚皇帝,一直想向大楚学习。臣此次前来正是想转达我王之意,与大楚结为姻亲,以表两国友好邦交。”使者道。
说这种话的都是想从大楚拐个公主走的,温蹊抬头,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眼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抬眼却对上三王子投过来的友善目光。
一颗未剥完的葡萄从指尖掉下,滚了两圈落在一堆橘子皮里。
温蹊匆忙错开眼,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三王子不会是看上了她吧?
皇上转头问一旁的皇后,“朕的公主里,有谁是正值适婚年龄的?”后宫皇子公主众多,可能在皇上眼前晃让皇上记得住的却并不多。那些记不住的都不得宠,便是随便指一个出去和亲皇上也绝不会犹豫。这大概也是后宫的悲哀。
“尊敬的皇上,我想冒昧地请问一下,您的这位公主可曾婚配?”三王子突然指向温蹊。
温儒,长公主与温乔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皇上看清三王子指的人,哈哈大笑,“这可不是朕的公主,这是朕的外甥女,你若是喜欢她,可要先问问温儒大人是否同意。”
听了这话,温蹊放了一半的心。温儒是二品大员,长公主又是皇上的亲妹妹,温蹊的大哥温秦还在边疆驻守,要拿温蹊的婚事做利益交换,皇上还是要考虑考虑的。
问题抛给了温儒,温儒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小女顽劣平庸,年纪又尚小,没有定性,臣还打算将她留在府里拘几年性子再嫁出去。”
皇后膝下无女,一直将温蹊当半个女儿看,也道:“永安县主还小,不急着嫁人。”
皇上端着酒杯贴在唇边,半眯着眼看向三王子,“朕的爱卿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三王子想夺爱恐怕不易。”温儒看着三王子,目光如炬,想娶他的女儿,门都没有!
三王子仍不死心,看向温蹊,“县主怎么想的?”
温蹊压着把桌上的橘子皮全部榨汁糊他脑袋里的冲动,低着头,“我还小,考虑婚姻之事未免太早了。”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还是青阳打破了这个氛围。
“西覃要与我大楚联姻,看上的却是我大楚的县主,怎么,是我大楚的公主入不了你们的眼吗?”
西覃使者卓提本就对三王子节外生枝不满,青阳此话一出,更是担心三王子此举会影响两国邦交,三王子得大王宠爱倒没什么,界时所有的锅都让他一个人背了。
“我们绝无此意!”卓提立刻跪下,见三王子不动,使了力气让他也跟着跪下。
皇后此时出声提醒道:“我记得永寿也是到了适婚的年纪了。”
“嗯,那孩子不错,也懂事,卓提,你看如何?”皇上道,其实并未记起谁是永寿。
卓提自然毫无疑义。
***
国宴一事虽是平安揭过,却给长公主提了个醒,温蹊的确到了适婚年龄,她的身份摆在这儿,若要派出去和亲也是合体统的,皇上虽然如今宠温蹊,可帝心原就变幻难测,保不齐哪天就将温蹊随手指了出去。温蹊想着不嫁人养外宠,可只要温蹊未出嫁,拖到后面或许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温蹊自己也想通了,与其被指去哪个边陲小国和亲,还不如趁着如今自由的时候,选个称心的男子嫁了。
楚季邀温乔与他鉴玩折扇时,温乔顺口提了一嘴,楚季挑着桃花眼看了眼面无异色的纪北临,含笑往椅背上一靠,“期期可说了有什么标准,孤也好帮着掌掌眼。”
“人老实,家里长辈要和善,脾气好,生得好看就行,家世倒不重要,我们温家的女儿自己养得起。”温乔敲着头叹气,“原想着多留几年,可我娘如今草木皆兵,连我爹都同意了。”
楚季翘着二郎腿,缎面锦靴在地上一点一点,示意温乔看纪北临,“温二,你看纪大人如何,纪大人双亲早已仙逝,期期也免了伺候公婆的麻烦,何况纪大人又是太傅学生,亲上加亲岂非美谈?”
闻言温乔仔仔细细将纪北临打量了几遍,他平日里虽总将温蹊与纪北临撺在一起,可临了真要找他做妹婿,又觉得哪哪都不称他心,沉吟半晌才无奈地耸了耸肩,“这要问我娘了,我可无权定夺。”
“哦,对了,还未恭喜纪大人升迁。”为缓解尴尬,温乔又道。
海晏河清珠一案,纪北临立功,升至大理寺丞。大理寺,鸿胪寺以及其他三寺虽说地位上并无区别,可大理寺掌管刑狱,论权力其余四寺却远不及大理寺。
楚季将头转到一边偷笑,笑够了才揉了揉脸准备讲正事。
“纪大人,那颗海晏河清珠你可研究出什么端倪来没?”
两人一提政事,温乔自觉站了起来,“那你们两聊,我就先走了。”
“别走啊,”楚季将人拉回来,“坐下。”
温乔道:“你们聊这些事情,我在这里不合适。”
“太傅同父皇与孤商量过了,觉得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时候在朝里谋个职位,但你还没什么经验,就先跟着纪大人学学吧。”
“又要跟他学?”温乔一脸郁闷,“跟他学学问不算,现下还要跟他学手段,我看我爹把他捧得跟亲儿子似的,还养我干什么啊。”话是这样说,温乔还是重新坐了回去。
三人重新说回正事。
“珠子并无不同。”纪北临道。
楚季的食指点在扶手上,“倒是奇了,不过就是一颗好看点的珠子罢了,便是晏忌当年留下来的东西,年雄至于为这个冒这么大的险去盗国库吗?”
“你是觉得我们手里的海晏河清珠是假的?”温乔奇道,“可国宴之上突蕃人不是看过了,若是假的,岂能看不出?”
“年雄早与突蕃有勾结,做个伪证并非难事。”纪北临道。
温乔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干脆将此事暂且搁置,“我一直想问,年雄为什么突然要刺杀皇上?金台寺刺杀这法子是真的蠢。”
纪北临抵了抵下颔,“我审讯过年雄的手下,据说年雄坚信不疑金台寺刺杀一定会成功。”
温乔闻言默了默,“年雄靠打仗一路升官,光长力气他是不长脑子是吗?”
楚季忽然将折扇一收,“对了,那个所谓的六先生找到没有?”
纪北临摇了摇头。
“六先生是谁?”温乔好奇。
“据年蜜说是一个方士,似乎有点本事,年雄相当信任他,晏家后人的事也是六先生告诉年雄的,据说还算出来金台寺刺杀万无一失呢。”楚季笑道。
温乔轻笑,“那年雄还为年蜜铺后路,看来年雄也没有多信任这个方士嘛。”
“只能说年雄对这个妹妹确实是十分重视。”楚季道。
温乔沉默了一会儿,同为兄长,年雄对年蜜的保护的确让人动容。
“对了,”温乔忽然神秘兮兮地凑到楚季身边,“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究竟姓楚姓晏?”
点着扶手的指尖一顿,楚季缓缓抬起头,似笑非笑,“温二,你可知单凭你这一句话,孤就能灭你九族。”
温乔立刻坐了回去,捂着嘴,“我可什么都没说。”
看他那憨样,楚季叹了口气,“这话莫要再说,若是落入父皇耳里,十条命都不够你受的。”
第26章 议亲
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温蹊当初嘲笑温乔被长公主撵着相亲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走到这一步。
她,身份尊贵的永安县主,现下被长公主压在房间里看男子画像。画像铺满了桌子,连她的点心都没地方放。
温蹊看着面前摊开的画像,一脸萎靡地听长公主如数家珍地从画中男子的出身一直说到他舅舅的妻弟从前可是中过状元的人。
“不就是个状元,娘,爹手底下一溜的状元榜眼探花,看都看厌了吧。”温蹊扁着嘴说完这一句,立刻得到了长公主一记眼刀。
温乔趁长公主不在的时候过来看了一眼,蹲在窗框上笑她这副模样像极了去蒲柳帐的公子点花魁。
“你见过哪个公子是被逼着去蒲柳帐的,找姑娘要自愿才有乐子。”温蹊如是答,惹得温乔从窗户里跳下来敲她的头,说她小小姑娘也不晓得害臊。难为他说她像寻欢作乐的公子时偏没想到她还是个小姑娘。
“这个不好?”长公主盯着温蹊的表情,又给她换上另外一幅,“你瞧瞧这个,他父亲与你爹可是同窗好友。”
温蹊托着脸,怏怏道:“娘,您从前也是这么逼着,不是,操心哥哥们吗?”
长公主哼了一声:“你大哥可比你们两个省心多了,不用我操心就将你们大嫂娶了回来。”
温蹊闻言竖起大拇指,没看出来,三兄妹里边看着最不聪明的那个居然自力更生找到了媳妇,大哥真是深藏不露。
这边正被长公主荼毒着,宫里遣了人来,说是太后想念温蹊,让她进宫。温蹊从未有任何一刻比如今更喜欢进宫,还不等长公主说话便喜滋滋地跟着传旨的宫人入了宫。果真还是太后疼她。
待入了宫,温蹊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太后的宫里摆了一周的画像,比长公主要讲究许多,都用画框裱了起来,底下还用小字记下了画中人的家世。见她来了笑眯眯地与她招手,“哀家听闻长公主在为你挑选婚事,哀家的老姐妹多,阅历足,想来挑人的眼光要比你母亲还好些,你来瞧瞧,看看可有称心的。”
温蹊吸了吸鼻子,她委屈,“太后,您当时不是一百个支持我养外宠吗?”
太后笑着摆摆手,“哀家自然支持你,但是招个夫君也不影响你养外宠不是。”
“您可真心大。”温蹊小声嘀咕了一句,她的心态可还没有好到理直气壮地给正牌夫君戴绿帽子。
太后没听到温蹊的话,指了指最近的一幅画像给温蹊看,“期期,你看这个叫陆谦的怎么样?哀家看着一表人才,据说脾气也十分温和。”
“太后,不必了,我也就与他见过一面。”温蹊苦笑道。
“那这个?温家温乔,哦,不对,这个不是给你准备的。”太后摆了摆手。
温蹊嫁温乔,那确实过于惊世骇俗了。
温蹊却瞧出了点端倪,笑着挽着太后的手,“太后是把我二哥准备给谁了?”
“宫里还有许多待嫁公主呢,哀家也不能只偏心你一个外孙女不是?”太后点了点温蹊的鼻子,又带她看下一个,“这个……纪北临,纪北临怎么样?哀家常听太子夸他,又是你父亲的学生,说实话,这些人里边,哀家最属意的就是他了,你瞧瞧,长得多好看。”
大楚皇室看脸说得果然没错。
“纪大人不属意我呀。”温蹊道。
太后道:“期期如此可爱,怎会有人不喜欢呢,何况感情都是要培养的,培养着培养着不就有了。”
温蹊用力眨了眨眼,她培养了,培养了十年都没成功啊。
应付过太后,温蹊站在宫道上长舒了一口气,被长辈操心婚事的感觉委实过于糟心了。正准备打道回府,半路上又被人截了去。
“永安县主,淑妃娘娘有请。”宫女道。温蹊微微迟疑了一会儿,温蹊同皇后亲近,与淑妃娘娘却只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私底下一点交集也无,淑妃娘娘忽然请她做什么?总不是也想操心她的婚事吧。
可毕竟是一宫娘娘,温蹊也不能不去,便转了个步子往淑妃宫里去。
甫一入宫,淑妃娘娘便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极其亲热地拉住温蹊的手,仿佛温蹊就是她的亲女儿。
若说淑妃娘娘圣宠经久不衰也是有道理的,饶是两个孩子都比温蹊大了,这样貌身段,与新入宫的美人相比,也丝毫不逊色。温蹊暗自琢磨,也不知道是怎么保养的。
淑妃娘娘将人拉着与她同坐,笑吟吟道:“听闻太后召你入宫,本宫许久未见你想念得紧,便早早派宫人在宫道上等着你,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温蹊微笑,她又不是圣上,盼她做什么。
“本宫打你小的时候就喜欢你,聪明又懂事,生得也好看,不知比本宫家的永宁好到哪里去。”
温蹊微笑,说她懂事也不怕昧良心,怕不是忘了早些年温蹊当着皇上的面把她送的珍珠手串扯断了当弹珠玩。
“淑妃娘娘哪里的话,永宁公主待您一向最孝顺。”
“想本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在宫里同宁王永宁一起玩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一眨眼也要议亲了。”
温蹊微笑,这话像极了上一世她出嫁,温儒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地说“你当年还是那么大一丁点,怎么就长这么大了”的样子。
“说起来,宁王也是年纪议亲了,你说怎么就没人看得上他呢。”
温蹊终于觉察出一些不对劲来,却也只能道:“宁王殿下文武双全,一表人才,怎会无人喜欢。”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淑妃娘娘眼睛一亮,“本宫瞧着宁王那孩子平日里也很关心你,你俩站在一起也颇是登对,若是能成一段姻缘,亲上加亲,可非更好?”
后招原是藏在这里。
“宁王殿下待我有如亲妹,我一直将他与太子殿下视作我亲哥哥一般喜欢。”温蹊继续微笑,宁王自小也颇照顾她,可让她对自己的表哥动什么心思,决计不可能。嫁给有血缘关系的人温蹊总觉得膈应。
听了温蹊的话,淑妃娘娘的脸色变了变,却依旧道:“你想想,本宫这样喜欢你,你若是嫁了旁人,兴许还要应付公婆,婆媳关系最难调理,但是嫁给宁王,本宫却会将你视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那她嫁给双亲逝世的不是一了百了。
“宁王殿下如此优秀,想必愿意嫁他的姑娘一定有许多,我娘近来也在替我二哥相看亲事,娘娘或许可以同我娘多交流交流心得,指不定就挑出个好姑娘来了。”温蹊道。
“母亲叮嘱我早些回家,晚了就该训我了,我就不多留了,娘娘,下回入宫再来看您。”温蹊干脆搬出长公主,说来也奇怪,长公主不但在青阳那里好用,在太后和后宫嫔妃里也一样有效,淑妃娘娘闻言又与温蹊客套寒暄了几句就将人放了。
回府就又要被逮去看画像,温蹊想了想,还不如在街上瞎逛。一瞎逛,温蹊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回温府。
“纪大人。”温蹊垂着脑袋认命一般走到纪北临面前打招呼。
恰好遇见小姑娘,纪北临眼底便浮起一丝笑意,道:“县主可是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准备回府。”温蹊随口答。
“可是,”纪北临稍稍弯了弯唇,指向与温蹊所走相反的方向,“温府应该在那边才是。”
“……”温蹊道,“回府前我打算去买些点心吃。纪大人这是要去哪儿?”总不能也是去买点心吧。
“恰好在下也准备去买些点心。”面前的人道。
温蹊抬起头来,扯了扯嘴角,买点心?一块糯米糍都能从早吃到晚的人买什么点心,摆着当花看吗?
“纪大人不爱吃点心,买点心来做什么?”
纪北临噙笑,“县主怎知道在下不爱吃点心?”
温蹊梗了梗,脑子转得飞快,“纪大人看着不像爱吃点心的样子。”
“哦?”纪北临挑眉,“那县主觉得在下应该像爱吃什么的样子?”
温蹊:……像不吃不喝原地成仙的样子。
“这我怎么会知道。”温蹊尴尬地笑了笑。
见小姑娘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纪北临见好就收,立刻道:“既然县主也要去买点心,不如一道吧。”
一道就一道吧,谁让她嘴欠说要去买点心呢。
两人并肩往点心铺子去,温蹊走在街内侧,余光之处总见一角白袍,便忍不住好奇问:“纪大人似乎独爱白衣。”
纪北临今日一袭白衣,玉冠束发,清清冷冷宛如谪仙。听了温蹊的话,问道:“县主不喜欢白衣吗?”
“我喜欢青衣。”温蹊最近被相亲一事扰得烦不胜烦,看见纪北临莫名就有些火大,想都不想就和他唱反调。
纪北临微愣,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当初就是因为小姑娘笑着同他道他一袭白衣像天上仙人,他才一直穿着白衣,再未换过颜色,现下又说喜欢青衣,纪北临思考了一下,现在去换还来得及吗?
自然,到最后纪北临也没去换衣服。
两人走进点心铺子,立刻有伙计迎了上来热情地问他们要买些什么,温蹊不大习惯挑东西时有人在旁边啰嗦,摆摆手说要自己挑。伙计也知趣儿,麻利地闪到了一边。
温蹊扫了一眼店铺,回头看向纪北临,“纪大人不是要买点心吗?一起挑啊。”纪北临原就是寻个借口与温蹊相处,走到她身边装作看点心的模样,道:“县主随意挑,今日在下请客。”
温蹊也不同他客气,温乔有一句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看了一会儿温蹊便把纪北临忘在了脑后,开始兴致勃勃地挑点心,纪北临跟在她身后见她跳来跳去,这里拿一点那里拿一点,眉眼便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在一边给她递油纸袋。
“这个白云片大人吃过吗?”温蹊举着手里的点心问纪北临,纪北临垂眸看着她白嫩的小手捏着的糕点,笑着摇了摇头。
“白云片薄如棉纸,入口极脆,要属金陵做的最地道。”温蹊一提到吃的就如数家珍,“还有这风枵,入口即化,要属杭州人做的最好……”
温蹊说了半天,看着纪北临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笑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见到吃的就忘乎所以,居然还在纪北临面前说得这样起劲。
不敢看纪北临的眼,温蹊错开脸,随便挑了几样点心往纪北临怀里一塞,道了一句“我买完了”,匆匆跑到门边等他结账。
等两人出了门,纪北临手里已经提满了点心。
温蹊正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在纪北临面前得意忘形了,旁边的人突然问:“县主于吃一样上倒是颇有研究。”
温蹊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纪大人,说一个姑娘会吃可不是什么好话。”
“嗯,”纪北临闷闷笑了一声,“不过县主可爱,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很可爱。”
被人夸了可爱的温蹊完全忘了害羞,而是一脸震惊地看着纪北临,纪北临吃错药了?居然会夸她?上一世可从未见他夸过她。
“怎么了?”小姑娘吃惊的模样让纪北临想起小姑娘养的那一只白色的猫,一双眼润润的,教人如何不欢喜。
“没什么,”温蹊咳了一声,“我原本也不晓得的,只是二哥每每给我带点心都会说些他在书上看到的东西,说得多了,我也就记得一些。”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快到温府时纪北临忽然叫住温蹊,温蹊转过身,仰头看他。
“县主近来可是为亲事烦恼?”纪北临问,纪北临面无表情时总给人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温蹊也看不出他是不是认真地在问这话。歪了歪头,温蹊无奈,“连纪大人也知道了啊。”
纪北临微微弯下腰与温蹊平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可不可以想想我?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温蹊愣神,对上纪北临的眼睛,是纪北临真的认真了,还是她在自作多情?一直把他眼底的冷漠误当做深情。
“纪大人,我到了。”温蹊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温府大门,转身拔腿就往温府跑。
“县主。”纪北临叫她,温蹊转过身,纪北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举起两手的点心,“你的点心。”
温蹊站在台阶上,红色的裙摆在风里飘,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像是委屈,说:“纪北临,我不要了。”
晚了,我不要了。
第27章 情敌
这几日被逼着看了许多画像,温蹊心里郁郁,温乔又被赏了个大理寺都典簿,成天跟在纪北临身边忙进忙出,温蹊连唯一的乐子都没有了,居然渐渐瘦了。长公主见状便放了她几天让她歇息。
温蹊蹲在台阶上顺团子,见温乔的身影打院门前经过,将团子随手往秋霞怀里一塞,便追着温乔出去了。
陪着纪北临处理完事情,温乔的任务总算告一段落,回到自己院子里打算休息一会儿,就见温蹊追了上来。
“二哥!”
“怎么了?”温乔散漫地给鸟喂食儿,他忙起来后,逗鸟养鱼都许久没做了。
“二哥今日忙了什么?”温蹊往温乔面前一坐,温蹊近来也是有打算的,要成长总不能是说说而已,她得要了解发生了什么才能想法子一步步地走,朝局的变化她虽不能做到了如指掌,基本的却要知道一点。
“也没干什么,”温乔翘着二郎腿,“就是去抄了户部郎中晏统才的家。”
“为何要抄他的家?”温蹊问。温乔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将手里鸟食放回碟子里,“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温蹊扁着嘴推了推温乔的胳膊,“我这几日都快被娘拘在府里拘坏了,你就说给我听着解解闷吧。”
“贪污了十万两的赈灾款,”温乔道,“说来也奇怪,十万两白银数目虽不小,却也不至于罚这么狠,圣上这回可是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将其满门抄斩,倒是吓了我一跳。”
“就这些吗?”温蹊问。“就这些,”温乔摊手,“我一个典簿,说白了就是给纪北临打下手,事情虽繁杂,也就那么大点事。”
“哦。”温蹊失望地应了一声。
两兄妹逗了一会儿鸟,温乔的书童走了进来,“少爷,纪大人遣人来,说是驿舍那边突蕃人生了点事,请您过去帮忙翻译翻译。”
温乔皱眉,“纪北临不是会突蕃语吗?让我去干吗?”
“小的不知道,要不小的现在就回绝了?”书童询问。
“算了,他是我顶头上司,我不听他的话,他回头向我爹告状我是吃不了兜着走,你去说一声,说我就来。”温乔虽然不乐意,还是站了起来。
陪温蹊解闷的人走了,温蹊自然也不多待,又百无聊赖地回了自己院子,一进院子就见春雨从外边跑来,见了温蹊,眉眼笑开来,“县主,奴婢订到了俱全楼的位置了。”
西街的俱全楼近来聘了一位金陵来的厨子,金陵菜和点心做的一绝,本就宾客满座,加上国宴期间,又有许多外族人来,吃饭的位置更是要靠抢。温蹊想去许久了,奈何一直没订到位置。
温蹊闻言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带着春雨秋霞去了俱全楼。
酒楼统共才两层,楼下大厅已是坐满了人,许多还是外族人。温蹊订的是二楼靠窗的位置,不想一上二楼就见到了不愿见到的人。
“县主!”
温蹊看到三王子那口大白牙就头疼,是她疏忽了,俱全楼离外族使者住的驿舍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温蹊想绕道走,可不去打个招呼,破坏两国邦交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她可受不住。
“三王子。”温蹊福身。
与三王子一桌的还有一个中年男子,温蹊见他面熟,应该是西覃的使者,似乎是叫卓提,卓提也向她行了西覃特有的礼。
三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温蹊面前,兴奋地像个孩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本王刚想去找你你就出现了,我们真是有缘分,你也是来吃饭的吗?我们一起吧……”
温蹊听着他啰嗦了一堆,按着不耐烦打断了他,“三王子,我订好了位置,就不打扰你们了。”
“那我和你坐一桌吧!”三王子眼睛亮了亮。
温蹊默了默,“您不是有位置了?”
“我没有,他们把位置占满了。”三王子对着原本站在卓提身后的四个侍卫瞪眼睛,四个侍卫面面相觑。三王子见状,又瞪着眼睛,这回还带着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坐下,四个侍卫犹豫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三王子咧开大白牙,“县主你看,我没地方坐了。”
温蹊无语,西覃要是落到这三王子手里迟早得完。
一旁一直一言未发的卓提咳了一声,看向三王子,“三王子。”
三王子似乎很怕卓提,立刻耷拉着脑袋往回走,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温蹊,眼神委屈至极。
等三王子落座,温蹊毫不留情地转头往自己订的位置上走。
等菜的时候温蹊心里还在琢磨,听温乔说过,这个三王子很得西覃王的宠爱,一个得宠的王子却十分听臣子的话,是三王子脾气太软了还是卓提太厉害了?温蹊想着又看向三王子那一桌,抬眼就是三王子对她咧着大白牙,温蹊立刻将眼神收回。
温乔赶到驿舍,除了纪北临,还见到了宁王,宁王道自己是来随便看一看的,宁王喜欢研究外族文化,从前他俩还一起探讨过外族文化。等温乔问纪北临寻他来是做什么,居然是让他给突蕃进献的那几个美人做翻译。皇上后宫纳人也不是看上了就直接送上龙床的,就算是册一个贵人也要过内务府走程序,程序走完之前美人还是要待在驿舍。
“突蕃使团里不是有翻译吗?”温乔问。
“突蕃使者今日入宫,将翻译带走了。”纪北临答。
温蹊忍了忍,“那大人您不是会突蕃语吗?”
“我是男子,多有不便。”纪北临淡淡道。
温乔差点没跳脚,“大人您看我难不成是个女人吗?”
“我见她们似乎是想要什么东西,恐怕是女子所需,这些东西你应该比我懂。”纪北临依旧淡然道。一边的宁王没忍住笑出了声。
温乔憋着气,他是常流连秦楼楚馆,但纪北临说这话他听着怎么那么膈应呢?
毕竟是顶头上司,温乔就算气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翻译,结果一问,是要月事带,突蕃民风开放,美人说这话时丝毫不害羞,倒是温乔红了一张脸。
解决完一堆破事后温乔就想离开,宁王拦住他,“都到饭点了,一起吃顿饭吧。”语罢不由分说就将他与纪北临拉走了。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位置……”温乔嘟嘟囔囔地上了二楼,话音刚落就看见靠窗坐着的温蹊,一身红衣,实在引人注意。
宁王也见到了温蹊,笑道:“那不就是有位置了。”
温蹊低头吃菜,面前忽然笼上一片阴影,身边的春雨秋霞依次喊了人。温蹊咽下菜才抬起头,“二哥,宁王殿下。”顿了顿,“纪大人。”
温乔自然不必与自己的妹妹客气,二话没说就坐了下来,宁王含笑道:“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没位置了,不介意一起吧?”
温蹊摇了摇头。
小二上了三副碗筷,宁王又点了几个菜。
温蹊左手边坐着温乔,右手边坐着宁王,对面还有一个纪北临,尴尬之际三王子还跑了过来拍了拍纪北临的肩,语调生硬又大声地喊了一声“纪大人”。
出门该看黄历的,她今日就不该为贪这一口吃的出了门。
“真是太巧了,”三王子爽朗大笑,“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们,中原有句话说得好,叫相逢不如相遇,要不我们一起吃吧!”说着就要往纪北临旁边坐。
纪北临抬了抬手,“三王子,将卓提大人一人留在那边可能不太好。”
巧妙无误地掐中了三王子的弱点。
温乔对这位公然想抢他妹妹的外族人也没有什么好感,轻蔑地哼了一声:“三王子,那叫相逢不如偶遇。”
三王子和卓提其实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卓提走过来客套地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三王子离开。三王子依旧不死心,对着温蹊笑眯眯道:“县主,我们有缘再见。”
等三王子离开,温乔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有什么好见的。”
宁王端着酒杯坐在一旁笑,“温乔你这么疼期期,往后期期若是嫁人了,做你的妹婿可不好受吧?”
“自然,我的妹婿岂是这么好当的。”温乔道。
宁王看了眼温蹊,又道:“那若是本王做了你的妹婿呢?”
此言一出,桌上另外三人皆是一顿。
纪北临将茶杯放在桌上,拢在袖里的手却是突然握紧。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温乔脸色凝重。
宁王突然哈哈大笑,“不必如此紧张,本王母妃有意让本王娶期期为妃,不过想来期期并不属意本王,因此拒绝了母妃。看你如今模样,本王若真成了你的妹婿,岂非被你背地里咒个半死。”
“殿下说笑了,我哪里敢啊。”温乔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殿下从小看期期长大,也知道她的脾气,她若是做王妃,恐怕殿下的王府都要被她掀了去。”
宁王挑眉,“可本王觉得期期这样的性格正是她的可爱之处。”
“那是殿下没见过她撒泼的样子,我都快被她折磨死了。”温乔笑着抱怨,又指了指桌上的菜,“殿下您尝尝这道菜,金陵的厨子就是不一样,味道的确与镐京有很大的不同。”
“是吗?本王试试。”宁王去夹菜,也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话题中心的温蹊一直悬着心,直到温乔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温蹊蹙着眉抬头,却对上纪北临一双幽深的眸子,静若寒潭。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三王子这个憨憨和宁王离我媳妇儿远点吗?要不干脆杀了一了百了,永除后患。杀害外族使者和皇子犯法?没关系,我大理寺的
过小年呢,纪大人,咱不至于
第28章 文字狱(一)
纪北临惯例半月要去一趟纪家别院, 大家都称赞纪大人孝顺念旧,即便双亲已逝,依旧不忘根基。
此时孝顺的纪北临就在纪家别院, 上回来的人面上嘲笑丝毫不掩, “纪大人难做啊, 姑娘还没看上你,背后还有一堆情敌虎视眈眈。”
“赵端, 你少说风凉话。”纪北临面沉如水。
纪北临面前所站之人正是传闻中青阳公主那早逝的夫君赵端, 可顶着的那张脸却是青阳公主身边的外宠子逸的样貌。
子逸, 抑或说是赵端, 掸了掸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 往椅子上一靠,“你是老皇帝派去监视温太傅与太子的奸细, 偏偏喜欢上温太傅的宝贝女儿,你便是娶了她,若哪日身份暴露了,她难道不会记恨你?”
别院久无人住, 没什么人气,酷暑里还依旧阴凉。纪北临盯着受潮的墙角,“她不会知道的。”
赵端没心没肺地同他瞎出主意,“不如你也学我诈死, 换个样貌去永安县主身边做个外宠,日日陪着她多好。”
纪北临抬眸看他,眸中淡淡, “我不会逃避。”
“行,纪大人义不容辞,那你想想怎么解决掉宁王,哦,还有三王子。”赵端道。
“我要娶她。”
“你怎么娶她?她又不喜欢你。”赵端道。
“先放在我身边,至于感情,总能培养出来。”纪北临心中已有定数。
赵端敷衍地与他拱了拱手,“那就先预祝纪大人马到成功。”
赵端来别院自然不是给纪北临做感情指导来了,聊了几句便进入正题,“晏统才满门抄斩,晏攸之午门斩首,看来年雄死前说的那番话果真是把老皇帝吓得不轻啊,保不齐他还真信了自己是晏家后人,这天下他如今觉得坐的名不正言不顺吧?杯弓蛇影,只要姓晏的都赶尽杀绝?”
“他生性多疑,亲自册封的太子都要防,老师当年护他登上皇位,如今只是一个文官,他依旧不放心,将温秦遣往边疆驻守,实则是钳制温秦。”纪北临端着茶盏,用茶盖撇去上面飘着的茶沫,却没有喝。
“其实你都已经叛变了,为何不与温儒坦白呢?”赵端问。
“老师忠良,不到皇帝让他彻底寒心,我自揭身份并无好处。”
“也是,你如今是温儒最得意的门生,还能借着给温乔上课的理由接近永安县主,讨了温儒的嫌恐怕连永安县主的面都见不上了。”赵端调侃他。
纪北临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替我多谢青阳公主上次在国宴上为期期解围。”
“青阳挺喜欢这个外甥女,道谢就不必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当年青阳知道我为老皇帝的爪牙,我费了多少工夫才与她重修旧好你也是看见的,青阳性格豁达尚且如此,你与永安县主,你还是再掂量掂量吧。”
纪北临不言。赵端见他并未动摇,也不再多说。
***
“呀!团子!”
温蹊去给长公主请过安回来,进门就见团子身手矫健地跃上桌子,一爪子踩进温奶里,自己反倒被烫了一下,喵呜一声把碗用力扫开,一碗温奶洒了出来,将温蹊摊在桌上的书全部打湿了。
“完蛋了,我从二哥那里借来的书。”温蹊捂着脑袋叹了一声,罪魁祸首却悠哉悠哉地蹲在桌子上舔爪子上的奶渍。
秋霞赶忙将团子抓住抱在怀里,团子却大爷一般伸出奶猫腿一脚蹬在秋霞的袖子上。
“春雨,”温蹊看着团子幽幽道,“今晚叫上我二哥一起吃猫肉火锅吧。”
团子喵呜一声,浑身炸了毛。铲屎官里不是棱,我这么可爱里居然要吃我!
温蹊最后也没有把团子煮了尝鲜,吩咐秋霞把团子关进笼子里,断了它的小鱼干。
“我这回要被二哥骂死了。”温蹊抖了抖书,溅了一桌子的奶。
春雨早把桌子擦干净了,温蹊支肘撑着脸,看着面前散发奶味的书,思考该怎么和温乔解释。
平日里把温乔的书送人也罢了,温乔倒不至于太计较,但毁了温乔的书又是另一回事了。
“秋霞,告诉团子我保不住它,把它送官查办吧,希望它下一世谨记今日教训,不要再为非作歹了。”温蹊抿着唇道。
听见温蹊说话的团子愤怒地往铁笼子上挠了一爪子,秋霞与春雨皆低着头偷笑。
温蹊思索了一下午该怎么与温乔解释,到了傍晚温乔从大理寺回来,进门便直冲温蹊院里。
“二哥?”温蹊见温乔气势汹汹,心虚地站了起来。
“期期,你前日问我借的书呢?”温乔急问。
“我,我……”温蹊支支吾吾。
温乔弓着腰连连拍桌,“快点,二哥现在很急!”
“书被,被团子,被团子弄脏了。”温蹊低头小声道。
“弄脏了?”温乔愣了一下便对着温蹊摊开手,“弄脏了也给我。”
“二哥,怎么了?”温蹊察觉出温乔似乎有些异常,立刻吩咐秋霞去拿。
温乔拧着眉,“期期你可知这本书的撰者是谁?”
这本书不过是一本鬼怪异志,温蹊从温乔书架上找来解闷的,翻开书的时候打眼看过一眼,回想了半天才犹豫地说出一个名字。
“晏楚?”
“就是这个晏楚,坏了事了。”温乔重重叹了一口气。
像是事态紧急,温蹊也忍不住跟着急了起来,“怎么了?”
“圣上说晏楚有反心,所著之书皆为反书,若有藏者,一律视为同党处理。”温乔道。
温蹊愣了愣,“一个写书的?反什么?”
“因为他叫晏楚。”温乔神色严肃地叩了叩桌子。
温蹊依旧不解,“不就是一个瞎编的笔名吗?”
“因为,姓晏,名楚。”
“期期可还记得年雄为何造反?”
温蹊懵了一瞬,而后惊恐地瞪大了眼,“就因为一个名字?”
“旨意上说是书中内容有反意,其实不过是因为名字罢了。”温乔道。
秋霞已经将书拿过来了,温乔将书交给自己的书童,嘱咐道:“这本连同晏楚的其他书全部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书童应了诺,麻利地去办事。
晏楚,皇上是觉得这名字在暗讽什么吗?暗讽大楚原来冠的是晏姓?
“可晏楚这名字不是早就有了?”温蹊问。
“早或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认为他有反心。”温乔说道,“对了,这事以后不许再提,记住了?若是记不住你最近都不要再看书,什么书都不要看。二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走了。”说罢又步履匆匆离开。
不用再看书,温蹊按理应该觉得高兴,可就是觉得心里闷闷的。
刀剑伤人,文字诛心。文字的风浪有时比硝烟烽火更使人心惶惶。
晏楚不过是一个引子,只要皇上的猜疑之心不消,文字的枪林弹雨便一刻停不了。
温蹊抱着团子坐在门槛上,歪着头问温乔,“二哥,今日又是查封了哪家啊?”
温乔倚着门框,抬手疲惫地摁了摁眉心,“文章的罪过,遭罪的自然是文官。”
温蹊没说话,听着温乔继续往下说。
“不过是一句打油诗,‘清楚不清楚’,有什么意思?怎么就被解读成大楚的天下归属不清呢?”温乔淡笑着从温蹊怀里抱过团子,侥幸逃过一难的团子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早不记得自己前些日子刚糟蹋完温乔的书,此时依旧嚣张地挠着温乔的衣领,衣领上的丝线被尖利的爪子勾了出来,团子喵呜挣扎,爪子偏偏勾在线上挣脱不开,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不悦的声音。
“二哥。”温蹊轻声叫温乔。温乔抬眼,“怎么了?”
“我觉得你变了。”温蹊伸手去帮团子把线扯开,把它解救出来。
“我哪里变了?”温乔问。
温蹊收回手,托着脸看他,“我觉得你变得稳重了。”
温乔闻言笑了笑,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我这不是稳重,我这是累的,你是没有跟在纪北临身边做事,他简直就是一个铁人,不知道累的,他自己累也就算了,他还见不得我休息,你说他是不是不是人?”说到纪北临,温乔简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这个样子就像温蹊熟悉的二哥了,温蹊忍俊不禁地附和他,“对,简直不是人。”
“不过二哥觉得,若你真要嫁一个人,嫁给纪北临也挺好的。”温乔嬉皮笑脸地说。
温蹊无语,“二哥,聊这个那我们没法聊了。”要聊这个是不是?聊这个就伤感情了。
“又害羞了,”温乔把团子放下,起身伸了个懒腰,“不说了不说了,二哥要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被纪北临奴役啊!”
温乔说着晃晃悠悠地往院子里走,大理寺玄色的交领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渐渐隐在灯笼照不进的黑夜里。
夜里有些凉,温蹊听着耳边聒噪的知了声和蛙声,将身上披着的外衣紧了紧。
团子不知道从哪里逮来一只青蛙,用爪子左推推,右逗逗,青蛙慌得往外跳,它也跟着后面蹦跶。
温蹊原打算抱着它回去,见状往后退了一步,头皮发麻,“团子你是狗吗?什么都抓来玩,恶心死了,我不抱你了。”
最后还是秋霞将团子抱了回去,在团子暴躁的叫声里又压着它洗了个澡。
第29章 文字狱(二)
国宴结束后, 各国使者亦要返回自己国家,温蹊收到三王子送来的礼物,一把精致小巧的刀, 刀身光亮, 刀刃锋利, 刀鞘上还镶着彩色的宝石,无论什么东西, 只要好看, 都能讨温蹊喜欢。
温蹊把玩着这柄小刀, 听秋霞说三王子还说了一句话, 说是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温蹊笑了笑, 让春雨把小刀收了起来。“学会一句有缘就随便乱用。”
前些日子长公主入宫遇见永康,回来便道永康很是想念温蹊, 让她得了闲去宫里找永康玩。温蹊想想确实是许久不见永康了,便去了一趟康宁宫。
甫一进去,永康摒退了所有宫人,拉着温蹊坐下。
“永康姐姐, 怎么了?”
永康一脸严肃,道:“淑妃娘娘请父皇指婚,有意要将你许给宁王。”
“不是拒绝过她了,怎么还不死心。”温蹊闻言蹙眉。
“父皇眼下看着应该还未将事情定下, 总之你提前做好防范。”
温蹊为难,“我如何防范,皇上若真赐婚, 我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要么你在赐婚之前先找个人嫁了?”永康出主意。
温蹊无奈,全让她嫁人,她才十五,至于这么恨嫁吗?
拍了拍永康的手,温蹊道:“不用这么自己吓自己,说不定有转圜的余地呢。”
“我猜想淑妃娘娘不会作罢,她知道我与你关系不错,前些日子还让永宁过来问我你的喜好。”永康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如实告诉她。”
“淑妃娘娘怎么忽然之间看上我了?”温蹊奇道。
“不是看上你,是看上温家了。”永康道。
温蹊最近想事想得多,脑子很快就转了过来,“她要借温家的势?”
永康点头。
温蹊大概能猜出淑妃娘娘的用意。温儒虽是文官,手里并未握有太大的实权,可朝里大半的官员具是温儒门生,温儒威望高,自古尊师重道,老师说话,门生少有不敢听,有温儒支持,换句话说就是有了朝中一半官员的支持。淑妃娘家地位不显,空挂着一个侯爷的虚衔,娘家支持不了宁王,就想找个厉害点的岳家。
“她要个厉害点的亲家是想做什么?储君之位可是早就定下来了。”温蹊轻哼了一声。
温儒是亲皇派,皇上亲选储君交由他教导,他便尽心竭力,丝毫不敢懈怠。换句话说,刨去亲皇派,温儒也是太子一党,是以温蹊深知,她若要嫁,所嫁之人不是太子一派也会是中立派,绝不可能是其他皇子一派。
有宫女走进来附在永康耳边说了些什么,永康点了点头,眼里划过轻蔑,“我就知道,”她看向温蹊,“淑妃娘娘听说你在我这里,着人来请你过去。”
“这一去未必有什么好果子等着你,我替你回绝她。”永康说着便喊宫女来传话,温蹊压了压她的手,“不用,我去就好。淑妃娘娘得宠,你在宫里,还是少得罪她好。”
“不怕,她凭的是父皇的宠爱,我凭的也是父皇的宠爱,我为父皇舍过命,父皇心里我未必比不过她。”永康胸有成竹道。
温蹊有些好笑,“比得过也没必要得罪她,何必非要树敌呢,我去也没关系,我堂堂县主,二品大臣之女,她还敢害我不成?”
温蹊到了淑妃宫里,除了淑妃还有宁王与永宁公主在,宁王见了她,和善地同她笑了笑,倒是让温蹊一头雾水。
“期期,来,本宫近来胃口不佳,本宫娘家人听闻特意寻了一个江南厨子送进宫来,所做点心的确很不错,本宫便立刻想到你平日里最爱吃点心,还想着你什么时候入宫便让你一起尝尝,才想着你就入了宫,真是巧了。”
淑妃使了个眼色,边上的宫人鱼贯而入,送来一碟碟的点心,点心模样精致,看着便很可口,若是放在往常,温蹊一定会开心,只是送点心的人别有用心,温蹊也没了尝点心的兴致。
淑妃见她不动,装作伤心的模样,“怎么了,可是不合你的胃口?本宫盼你来尝可是盼了许久呢。”
永宁在一旁道:“期期,这点心我方才想吃一块母妃都不准我碰,说是要留给你的,你好歹给个面子吧。”
宁王轻咳了一声,警告地看着永宁,“永宁,不许无礼。”
“期期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撤下去吧。”宁王抬了抬手吩咐人撤下去。
淑妃娘娘捏着帕子掩嘴叹了口气,失落的样子摆得十足,“罢了,本宫宫里的厨子你不喜欢也就罢了,撤了吧。”
“没有,我刚才就是看着点心太过精致,一时不忍下口。”温蹊忙道,再拒绝就该成她的不是了。
淑妃娘娘登时眉开眼笑,亲自举著夹了一块点心放到温蹊面前的小碟子里,“点心再好看也是吃的,不吃做得好看也无用不是?”
温蹊笑着应了声是,只好硬着头皮夹起点心。
宁王用力咳了一声,淑妃娘娘立刻回头看着他,“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是不是受了凉?要不要寻个太医给你瞧瞧?”一连迭声好几个问题,果真是对宁王十分关心。
“没事,母妃不必担心,儿臣就是喉咙有些不舒服。”宁王道,见温蹊也抬头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对她摇了摇头。
温蹊的目光落到碟子里的点心上,想了想,用袖子掩住嘴当做吃点心的样子,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宁王身上,将点心藏进袖口。
淑妃娘娘回过头时只见碟子里的点心少了一块,温蹊正用帕子擦着嘴。
“味道如何?”淑妃娘娘温柔地问。温蹊道:“还好今日进了宫,才能吃到这样好的点心。”
淑妃娘娘满意地笑了笑,突然轻轻地一拍脑袋,“本宫差点忘了,今日可是要去给皇上送补汤的,正好永宁也该去给她父皇检查功课了。”
“不是昨天才检查完功课的吗?怎么又检查啊?”永宁不满道。
淑妃娘娘没好气地戳了戳永宁的额头,“检查你的功课是为你好,快同本宫一起去。”
永宁扁扁嘴。
“期期,你爱吃就多吃点,本宫让宁王陪着你,本宫去去就回。”淑妃娘娘道。
温蹊心里有了一个猜想,却没有胆子相信,便装作不经意道:“可我听说纪北临纪大人今日似乎是要来寻宁王殿下,殿下有时间吗?”
永宁闻言眼前一亮,兴奋道:“母妃,我就不去了,我是女孩子,在这里陪着期期还能同她说说话。”
“你去给本宫找你的功课去。”淑妃娘娘柳眉倒竖。永宁还是害怕母妃,委委屈屈地跟在淑妃娘娘身后离开,还不死心地问:“母妃,检查完功课我就能回来了吧?”
淑妃娘娘离开时将宫内大半的宫人都带走了,宫里只剩几个人,宁王摆了摆手,将所有人都屏退。
等屋内只剩下温蹊与宁王,宁王站直了身子,同温蹊施了一礼,“期期,母妃糊涂了,本王代她向你道歉。”
温蹊梗了梗,“点心里面,放了……什么?”出声时温蹊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是颤着的。
“是……”宁王看着尚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些说不出口,“是……催情的药。”
温蹊倏地握紧了拳。
难怪非要让她吃点心,难怪非要把永宁带走。
王婉儿之事,温蹊就见过这样下作的手段,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母妃只是一时糊涂,本王会去劝告母妃不要再提你我的婚事,你,莫要追究她。”宁王诚恳道,“母妃总望我能大成,觉得是她的娘家将我拖累了,才让我没法当上太子,可我从未想过与三弟争这太子之位,我只想做个闲散王爷而已。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往后若有事需要我帮忙,我自当竭尽全力,只希望你不要将此事告知父皇。”
温蹊咬唇看着宁王,宁王生了一张娃娃脸,总让人忘记其实他才是皇长子,连楚季也要叫他一声皇兄。因为淑妃娘娘的娘家的确无势,即便有皇上的宠爱,宁王在朝中也不过是挂了一个名声响亮的虚衔罢了。
“我知道了,”温蹊垂着头忍住委屈,“殿下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本王送你出宫吧。”宁王往前走了一步。
温蹊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可以的。”
宁王看着温蹊,心里满是歉疚,这是他看着长大的表妹,知道她现在心里肯定还是不舒服,怕自己若坚持送她出宫可能会适得其反将她惹哭,便只目送着温蹊离开。
楚季近来为了皇上大兴文字狱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同纪北临从宫外回来时仍在与他讨论此事,远远就看见温蹊走来。
楚季用胳膊捅了捅纪北临,让思考文字狱一事的纪北临回过神来,对着前方扬了扬下巴,“孤听闻淑妃娘娘有意让期期做宁王妃,父皇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态度,你若喜欢期期,动作可要趁早了。”
纪北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了温蹊,只是温蹊脸色似乎并不是太好,纪北临心下一紧,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期期,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温蹊走到纪北临二人面前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直直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楚季忙拦住她。
温蹊回过神,抬眼看见笑得一脸温柔的楚季,转眼见纪北临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似乎隐隐含着关切。
纪北临今日穿了一件竹青色的便服,如芝兰玉树,多了几分柔和的书生气。
方才压下去的委屈忽然尽数涌了上来,温蹊一时没忍住,眼眶红了一圈。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孤,孤替你做主。”楚季问。温蹊虽然娇气,却绝不是爱哭鼻子的人,想是的确受了天大的委屈才至于红了眼。
温蹊摇头,瓮声瓮气道:“没有人欺负我。”
“你这像是没有被欺负的样子吗?”楚季拧眉,“期期,你别怕,有表哥在,你告诉表哥,表哥替你做主。”
“真的没事,我该回去了。”温蹊道。
楚季转头看向纪北临,后者的目光钉在了温蹊身上,眉头紧锁。楚季沉吟了一会儿道:“纪大人,你送期期回去之后再来东宫吧。”
“不用,你们有事忙,不必管我的。”温蹊也知道近来为了文字狱的事情,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她也不敢因为自己耽误了他们的事情。
楚季道:“你这样子孤能放心你自己回去吗?太傅与温二近来也在忙,你若是有什么差池,让太傅与温二分心,岂不是更耽误事?”
温蹊说不过楚季,只好看着纪北临道:“有劳纪大人了。”
第30章 文字狱(三)
马车在街道上行的四平八稳, 周正驾着马车,还能分心注意马车里的动静。
温蹊身上落着从窗外投进的一点光,随着帘子的晃动忽闪忽闪。
纪北临仔细地盯着温蹊的侧脸, 他记得上一世莫约也是这个年纪, 温蹊渐渐长开, 模样浓艳明丽,一身红衣踏过镐京城, 漫城风雪都能开出花来。
他不打算问温蹊发生了什么, 温蹊一副闭口不谈的样子, 想也不会说。
温蹊自皇宫出来, 想必是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一个得宠的县主,宫人自然不敢得罪, 宫里的主子,太后皇后真心疼她,那就只有后妃。
马车停了下来,周正道:“大人, 县主,到了。”
温蹊下了马车,纪北临跟在她身后唤住她。
“大人有事?”温蹊情绪仍是不高。
“天大的委屈,”纪北临顿了顿, “也还有我。”
没得到想象中的感动或是错愕,温蹊拧着眉,良久才不确定道:“纪大人, 您是不是喜欢我?”
收马凳的周正手一颤,马凳从手上滑落,“咣”的砸在了脚上。周正顺势抱着马车的横木,强忍着不敢喊出声打扰了两位主子的对话。
一记直球反倒打了纪北临一个措手不及,温蹊眼见纪北临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尖,抿着唇就是不说话。
两辈子才见到了这么一次奇景,温蹊还以为纪北临就是一个冰雕呢。
“我,我说的是胡话,纪大人权当没听过,赶紧忘了吧。”温蹊后知后觉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着纪北临摆了摆手,“我先进去了,多谢纪大人送我一程。”
温蹊小跑进温府,迈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一跤。
周正眼见自家大人镇定自若地打算上马车,暗暗佩服大人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于永安县主的问题依旧面不改色,一时竟忘了将马凳摆好,下一秒就见他家大人抬起腿,踩在空气上,然后一脚踏空。
“大人!”周正急忙将马凳移过去。
纪北临拂了拂袖子,装作无事发生,上了马车。
马车上落下一块点心。纪北临的马车上并未备过点心,应该是温蹊无意落下的,可温蹊身上偶尔带些糖,从来没带过面粉做的点心。
纪北临问周正要了帕子,将点心收好交给他,“去查查这是哪家的点心。”
***
明珠院墙上的爬山虎疯长,碧绿的叶子一直从墙顶蜿蜒到地上,远远看去,不见青灰色的墙壁,只见一道绿屏。
县主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秋霞替她打着扇子,忍不住问:“县主可是有什么心事?”
“秋霞我问你,”温蹊一脸困惑,“若是有个男子,一直对你百般冷待,突然有一天转了性子,说他喜欢你,你说这是为什么?”
“奴婢不知。”秋霞摇头,这个问题超纲了。
“春雨呢?”温蹊转过身问春雨。
“秋霞姐姐都不知道,奴婢就更加不知道了。”
温蹊摆了摆手,上辈子到她死这两个丫头都还没找到人家,她就不该问她们。
“我二哥呢?回来了吗?”温蹊问,今日纪北临同楚季去东宫了,温乔不必跟着纪北临,按理来说也该回来了。
“二少爷还未回来。”
晚间也不见温乔,吃饭时才知道温儒也未回来,连长公主也说身体不适,并未用晚饭。
温蹊念着长公主的身体,特意去看望,却被嬷嬷拦在了门外,“县主,长公主已经睡下了。”
“娘亲身子可还好?有请太医来看过吗?”温蹊问。
“县主放心,已经请过了,太医说长公主是近日忧思过重,才致身体虚弱,休息几日便好。”嬷嬷道。
到了要睡觉,温蹊还念着长公主的身体,上一世长公主病逝已经是她的一个心结,让她不得不担心。
“秋霞,娘是不是为了我的亲事才如此担忧的?”
“县主不要多想,长公主身子一直很好,怎会为此累倒。”秋霞劝慰她。
温蹊忧心忡忡地睡下,总觉得心口慌得紧。
秋霞将灯熄了,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一个晚上温蹊睡得都不大安稳,第二日少见的鸡叫一声便醒了,坐起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唤秋霞拿水进来。
秋霞早在外间候着,听到温蹊的声音便冲了进来,“县主,驸马与二少爷被打入大牢了!”
“什么?”温蹊从床上站起,起得太猛,两眼一黑,重重朝地上栽过去。
秋霞惊呼一声,忙来扶人。
温蹊等眼前清明,也顾不上手上那点擦伤,紧紧抓着秋霞的袖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进了大牢?”
文字狱闹得人心惶惶,朝中上下人人自危,皇上手段狠辣,凡有嫌疑者,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朝堂之上日日阴翳,乌烟瘴气,温儒不忍见忠臣被戕害,便上书请皇上莫要大兴文字狱,稳定朝局。皇上大怒,当即将折子甩在温儒脸上,道温儒也是包藏祸心,下旨将温儒关进大牢,温乔与太子前去求情,结果温乔也被关进大牢,楚季禁足东宫。
长公主听到消息,一早就进了宫。
温乔坐在前厅,命管家每过一刻钟就来传一次消息。
一直到晌午,宫中仍未有好消息传来,秋霞在一旁细声劝道:“县主,您自起来后就没吃过东西,还是吃点东西吧,奴婢命人去准备午饭。”
温蹊摆了摆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秋霞,备马车,我要出门。”
纪北临从朝中下来便一直紧着眉,皇上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温儒的案子交给他来办,纪北临担心皇上是在试探他是否忠诚,温儒的其他学生求情时纪北临并未说话。
一进府,周正告知他温蹊在前厅等候,纪北临面上一凛,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下,大步往前厅走。
怕耽误时间,温蹊一直守在前厅的门边,只要纪北临出现,她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他。
朝中官员大小无数,能帮得上忙的温蹊只认识一个纪北临,她知道纪北临聪明,只能来寻他帮忙。
“纪大人!”大理寺的玄色官服出现,温蹊朝纪北临跑去,到了跟前一时刹不住脚,纪北临伸手扶着她的肩膀。
“求大人救救我父亲和二哥。”温蹊顺势紧紧攥着纪北临的衣袖,眼眶晶莹,长睫轻颤,泪水便溢出眼眶。
“你不要担心,老师与二少爷现下还很安全。”纪北临甚少见温蹊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哄,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抬手替她拭去眼泪,只是小姑娘的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直擦不尽。纪北临索性按着温蹊将人抱进怀里,让她在他怀里哭。
“没事,我在,不会有事的。”纪北临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背。
温蹊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你救救我爹和二哥好不好?只要你救救他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在想办法,你乖乖的不哭了好不好?”温蹊的泪水打湿了纪北临的衣服,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心脏扛不过来。
温蹊抿着唇听话不敢再哭。
“期期你听我说,”纪北临屈起食指将她的眼泪擦去,“老师毕竟是二品官员,朝中大半官员是他的学生,皇上若真的要罚他,也要掂量掂量轻重。昨日老师下牢不过是皇上一时怒气,等他冷静下来自然会找一个由头将老师和你二哥放了。”
纪北临耐心解释,温蹊渐渐冷静下来才发觉纪北临说的是有道理的,只是她过于担心温儒与温乔的安危,自己乱了阵脚。
“不哭了?”纪北临见温蹊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抽抽搭搭,这才放下心。
“纪大人,我想见我爹和二哥可以吗?”温蹊小心询问,就怕纪北临不答应。
“好。”
“现在就去可以吗?”温蹊试探着问。
“现在恐怕不行。”纪北临道。
温蹊双眼暗了暗,却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失落地点了点头。
纪北临见她这般模样,可怜却又有些可爱。
“我换身衣服再带你去。”纪北临无奈道。
温蹊闻言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纪北临的朝服已经被她刚刚哭得皱巴巴的了。对上纪北临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温蹊又羞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见她总算不那么难过,纪北临终于松了眉眼,弯下腰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不许再哭了,乖乖等我回来。”
温蹊呐呐点头。
“周正,吩咐人打盆水来让县主洗脸。”更衣前纪北临还不忘吩咐周正。
纪府的马车早已备好,纪北临先上了马车,转身对温蹊伸出手,温蹊愣了一瞬便将手交了出去。纪北临的手掌宽厚,温蹊的手在他手心里显得格外娇小。纪北临收了手指,将温蹊纤细的手腕握住,轻轻使力将温蹊拉上去。
待进了马车,纪北临并未立刻让周正驾车,温蹊虽急,却也不敢催。
不消一会儿,周正从帘子外送进一个食盒。
马车里安着一张小几,原是纪北临用来看书的地方,此刻却摆着几道菜,都是温蹊平日里爱吃的菜式。
温蹊向纪北临投去疑惑的目光。纪北临从不在马车里吃东西。
“听你身边的婢女说你今日都不曾进食,我让厨房做了几道菜,你吃一点。”纪北临道。
温蹊的目光在桌上的菜和纪北临的脸上来回逡巡,“可这是你放书的地方。”纪北临有个规矩,绝不许在放书的地方吃东西。
纪北临有些好笑,温蹊虽一直谨慎不想将重生之事暴露出来,却总是不经意间说出一些只有婚后才知道的纪北临的习惯。
“无妨,”纪北临将筷子用帕子擦拭过后放在温蹊面前,“你一日不吃东西,脸色这样差,老师见了也会不放心。”
温蹊捏着筷子,几番偷看纪北临,确定他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愿意让她在马车上吃东西,才敢举筷。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悄摸看纪大人一眼:他是真的心甘情愿让我在他的马车上吃东西的吧?
再悄摸看一眼:真的不是因为我是县主,他迫于我的身份不得不让步吧?
再悄摸看一眼:他会不会脸上笑嘻嘻,心里星星星?
再悄摸看一眼:他可能回去之后就把这张小几烧了,说不定连马车都一起烧了。
最后再悄摸看一眼:就算是不乐意,这样善解人意的纪北临可太好了T_T,相比之下上一世的纪北临简直不是人!啊,有求于人的我是如此卑微。
纪大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莫名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第31章 文字狱(四)
记挂着温儒与温乔, 温蹊并没有多少胃口,一碗饭吃了不到小半碗便将筷子搁下。
马车很快到了大理寺用来关押犯人的牢房。
纪北临接过周正递来的黑色斗篷,抬手抖开, 替温蹊系上。
温蹊疑惑地看着他。
“皇上不许人探监, 你一身红衣, 容易引人注目。”纪北临与她解释,将带子系好后又替她戴上兜帽。
“那我若是进去岂非会连累大人?我只要知道父亲与二哥安全就好, 大人不必为此犯险。”温蹊闻言想将披风解下, 纪北临扣住她的手腕, “我已经命人打点好了, 只要低调一些, 不会连累我。”
温蹊颇为动容,“多谢纪大人。”
“跟着我, 莫要说话。”纪北临松了手,转身朝大牢走去。
温蹊望着他穿着大理寺官服的背,脊梁挺直,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兜帽扯低了些, 温蹊垂下头快步跟上他。
纪北临甚至不必亮出腰牌,牢门外的守卫见了他,恭敬地弯着腰,退至两旁为他让路。
期间纪北临连眼都未曾抬过, 面色清冷地走了进去。
大牢昏暗。两侧的墙壁弥着湿气,旧水积在地面的凹槽里,照明的火光奄奄一息, 像是很快要被潮气扑灭一般。
这样的环境,牢里的犯人也恹得见了人进来都懒得喊一句冤枉啊。
温蹊的目光从一间间牢房里扫过,却不见温儒与温乔的身影。
纪北临带着她绕过阴暗的牢房,过了天井,来到了干燥一些的一排牢房。
“这边阳光充足,我将老师安排在了这边。”纪北临迁就着温蹊的步子,走得并不快。
温蹊抓着斗篷轻声道了谢。
两人在其中一间牢房前停下。
夏日蚊子多,温儒还在睡,温乔蹲在床边轻手轻脚地替温儒赶蚊子。
“二哥!”温蹊揭了兜帽,抓着栏杆轻声叫他。
温乔刚拍死一只蚊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期期?你怎么来了?”
温儒听见温乔的声音也醒了,“期期?”
狱卒将钥匙交给纪北临便出去把风,纪北临开了牢房的门,温蹊立刻跑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温儒起身。
温蹊看着温儒与温乔,好在看起来两人并未受苦,牢房中的床虽窄小却也整洁,牢房也还干净,想来也是纪北临特意关照过。
“女儿不放心您。”温蹊道。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看爹不是好好的?”温儒笑道。温乔在旁边附和着点了点头,“期期,你放心吧,爹好着呢,昨晚进来的时候还有空考我的功课呢。”
温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没事就好,”还能考温乔的功课,想必温儒心里是不慌的,“爹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此事你不必操心,爹自然会处理,回去告诉你母亲,说我一切很好,让她也不要太挂心。”
“可是娘一早就去宫里为您求情了。”温蹊道。
温儒向来和煦的眼睛愈发温和,眼尾的皱纹压着,“她一向自称是楚家最冷静的人,居然也这样冲动。”
温蹊与温乔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齐齐偷笑,娘亲不在这恩爱都能秀起来。
仔细问过府里的情况后,温儒才将纪北临叫过去。
“老师,”纪北临道,“皇上命学生来审理您的案子。”
温儒重重叹了一口气,“为难你了。”
“老师放心,皇上一定会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还老师清白。”纪北临道。
两人不好久留,纪北临吩咐狱卒好生照顾温儒与温乔后便带着温蹊离开。
前后不过一刻钟,周正还驾着马车在巷子里等着。
“今日多谢纪大人帮忙。”温蹊道。
“待老师无事,你再谢我也不迟。”纪北临将温蹊解下的斗篷随手扔给周正,灿烂浓烈的小姑娘还是红衣最好看。
大街上锣鼓喧天,纪北临与温蹊纷纷转过头,一支送亲的队伍从巷口敲敲打打着过去,隔着围观的人群,只看见红艳艳的轿顶与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新郎。
待那吹打声远去,纪北临才道:“温府出事,想来淑妃应该消了让宁王娶你的心思。”
提及淑妃,温蹊身子僵了僵,看纪北临神色无恙,之前丢的那块点心应该没有被他捡到。
淑妃暂时是歇了心思,可温府未必会倒,来日淑妃保不齐又会重提此事,即便没有淑妃,也会有贤妃德妃。她的婚事,无非是个利益枢纽。若真就将她的婚事当做一场利益交换……
温蹊忽然抬起头,一脸认真地问纪北临,“纪大人可有心上人?”
纪北临怔了怔,摇头。
“那,”温蹊斟酌着如何开口,“我若想让纪大人娶我,纪大人可愿意?”
她这话实在问的突兀至极,连纪北临都没有料想到。
温蹊有自己的考量,现如今她的婚事拖延的越久就越有可能变成一个交换筹码,可要她现在找一个情投意合的男子实在不切实际。竟然是交换筹码,让温蹊来选,如果嫁给纪北临,所有的事情都能按上一世的发展一样,温府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结果。至于纪北临再如上一世一般待她,总归她如今也不再纠结于纪北临的真心,反正除了感情,纪北临也从不在其他地方亏待她。
其实即便温蹊不说,纪北临也早已有办法娶了温蹊,只是他自己施手段,好歹还能自欺欺人,道温蹊不曾表露心迹,或许还是喜欢他的。而如今,温蹊是明明白白地将她的婚事当做一场交易,想来若面前不是他,换做任何一个人成了未来首辅,她这交易都会往下做。
“好。”纪北临应的有些晦涩。
但总归,温蹊愿意嫁他。
纪北临并不喜悦,温蹊看着他,想来他对她也并没有多少真心可言。温蹊放心许多,若是纪北临对她真有情意,她怀着对上一世的纪北临的怨恨,倒不知该如何接受他这一世的情感了。
“成亲一事,交由我来安排。”纪北临道。
纪北临做事自然比她稳妥,温蹊并无异议,照听照办。
将温蹊送回温府,纪北临盯着马车上的小几看了会儿,吩咐周正,“入宫。”
御书房里的奏折扔了满地,太监总管洪公公弯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殿外大臣跪了一地,皆是为太子与温儒求情。
皇上倚着龙椅,重重哼了一声,“这是都来威胁朕来了,好一个民心所向,好一个人口称赞的太子,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太傅!他们不是要跪吗?那就都跪着吧!”
殿外的小太监畏畏缩缩地走进来与洪公公耳语了一番,洪公公小步行到皇上面前,伏低了身子,“皇上,纪大人求见。”
纪北临是自己安插在温儒身边的探子,完全是自己人,皇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门外纪北临长身玉立,负手而站,有官员劝他,“纪大人,没用的,皇上不见任何人。”
话音刚落,洪公公便走了出来,对着纪北临一弯腰,“纪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纪北临微微颔首,“多谢洪公公。”
见纪北临顺利进了御书房,底下跪着的乌压压一片起了不小的骚动。
纪北临目不斜视地穿过一地的奏折,单膝跪在地上,“臣纪北临参见皇上。”
皇上依旧靠着龙椅,烦躁地摁了摁头,“可是温儒那边有什么消息?”
“温儒自关进大牢后一直安分,臣此次来,是为永安县主。”纪北临道。
“期期?”皇上终于看了纪北临一眼,抛去做给温儒看的几分面子,皇上对这个外甥女还是有一些喜欢的。
“臣想请皇上为臣与永安县主赐婚。”纪北临垂着眼,语气波澜不惊。
皇上坐了起来,眯着眼,“你看上了期期?”
“并非是臣看上了永安县主,而是永安县主心悦臣。”
“期期心悦你?”皇上眯着眼重复了一遍,笑了笑,“也是,论样貌出身,那丫头看上你也是人之常情。可朕为何要替你俩赐婚?”
皇上从杂乱的御书案上端起稳妥放着的玉龙杯,“淑妃可是在求朕将期期赐给宁王。”
“若期期嫁给宁王,朕想知道温儒究竟是帮太子还是帮女儿。”
“皇上是想让宁王与太子相互制衡?”
见皇上眯着眼不说话,纪北临道:“臣早前在宫中遇见永安县主,自她袖中掉出一枚点心,臣见县主魂不守舍,便让人去调查了一番,这枚点心中掺了催情的药物,而这点心,是淑妃娘娘为县主准备的。”
“淑妃手上如何有这类禁药?”皇上脸色渐渐发青。
“臣亦好奇,便继续往下查,淑妃此举与当初罪臣年雄之妹陷害王家小姐王婉儿所用方法相同。”纪北临特意顿了顿,提及年雄,皇上果真将玉龙杯往御书案上重重一砸,“继续说。”
“此等药物在宫中早就被禁,淑妃娘娘的药物是从娘家人手中得来的,臣顺势查了查李家人,发现李家于绩溪私开铁矿,铁矿一直由官府把管,李家许是想私贩生铁以牟利。”
私开铁矿未必是为了钱,还有更严重的一种原因,皇上生性多疑,纪北临不说出最严重的原因,让皇上对李家有所猜忌。
“他们哪是想牟利?他们这是想造反!”皇上果然震怒,“利用温儒收买人心,私造兵器,李家好大的野心!”
“皇上息怒,如今并无证据证明李家有反心。”纪北临劝道。
“没有证据就去查!”皇上随手将玉龙杯甩在纪北临头上,玉质的杯子砸在纪北临头上,顺着眉骨流下鲜红的血,纪北临垂睫,任鲜血入眼也不曾动。
“是。”
皇上大怒过后疲惫了许多,抬眼看向纪北临,好似没见到他脸上殷红的血迹,问:“你又为何要娶温蹊?”
“温儒将臣视为得意门生,何况又爱女如命,臣只要能控制永安县主,温儒为了女儿的将来,也不得不拉拢臣。”
皇上沉吟了一会儿,似是被纪北临说动了,“也好,温儒如今在朝中声望依旧颇高,朕现在处置他恐怕会引起朝堂骚乱,改日寻个由头在把他放了吧,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只是,期期当真喜欢你?”
“皇上大可一查。”
第32章 文字狱(五)
烈日当头, 早有身体差些的大臣禁不住日头灼烤晕了过去。
纪北临自御书房内出来,站在檐下,“皇上道会再重新考虑温太傅一案, 日头正盛, 诸位大人还是先请回吧。”
此时无人在意纪北临说了些什么, 而是齐齐看向他的脸。
纪北临神色平静,并不在意他们的目光。
大臣们见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又的确跪的难受了, 纷纷搀扶着起来了。
陆谦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青色的衣摆处已经跪出了两个灰扑扑印子。陆谦一瘸一拐地走到纪北临面前, 关切的问他, “纪大人这伤口,不要处理一下吗?”
纪北临用指腹擦了擦额头, 血早就干了,只在指腹上留下了血痂。捻了捻手指,纪北临不甚在意地将手袖在身后,“一点小伤, 不碍事。”
“多亏大人在皇上面前为太傅求情,事情才得以转圜。”陆谦道。
“并非我的功劳,是皇上宅心仁厚。”纪北临淡淡地说着体面话。
陆谦闻言笑道:“朝中许多大臣皆为太傅求情,可只有大人成功了, 自然是大人的功劳。”
“陆大人还是尽早回府请大夫看看,当心久跪,膝盖落下毛病。”纪北临还有事情要办, 便也不与陆谦太客套,“在下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洪公公小心地收着奏折,皇上一直阖着的眼忽然睁开,“你说,纪北临忠心吗?”洪公公忙抬了抬身子,“皇上有恩于纪大人,纪大人一定是忠心于陛下的。”
“朕又何尝亏待过李家?”
皇上声音幽幽,“貌美的女人蠢一些才好,在后宫里耍一些心思也就罢了,怎的还想将手伸到前朝来呢。”
“洪全德,今日去储秀宫吧。”
洪公公诺了一声,出去吩咐。小太监多嘴问了一句,“今日不是应该去淑妃娘娘那儿吗?”
“圣意岂容得你我揣测?”洪公公瞪他。
***
自宫里回来,长公主面色并不见好。
“娘,宫中可有消息?”温蹊迎上去。
长公主蹙眉摇头,“皇兄不见我,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娘娘也在为太子担忧,我与皇后娘娘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法子来。”
“娘放心,朝中诸多官员都在为爹求情,皇上顾念爹在朝中的影响,不会怎么样的。”温蹊宽慰道。
“期期你这话是打哪听到的?”长公主忽地看着她,眼神锐利让温蹊都有些害怕。
“是,是纪大人同我说的,”温蹊道,“纪大人还带我去见了爹和二哥,他们都很好,爹让您不必担心他。”
听到温儒与温乔无事,长公主放下了一半的心,又问温蹊,“期期,北临为何会带你去牢里?”
“是我求他的,”温蹊自知此事自己做的不妥,心虚地低着脑袋,“我当时太担心爹和二哥了……”
“往后不许这样冲动了。”长公主教训她。温蹊讪讪地摸着鼻子,相较起长公主天还未亮就匆匆进了宫,她一直耐心等到中午才去求纪北临可谓是十分冷静了。
“听闻北临为了给你爹求情被皇上用玉龙杯砸伤了,你同我一起去看看那孩子。”长公主说着起身。温蹊连忙按住她,“娘,你近来本就身体不适,就不要再操累了,我代您就好。”
文字狱起时,温儒就一直挂心此事,长公主见他忧心,不免也跟着忧心,劳心费力,因此这几日才身体不适,加上今日都一直绷紧了神经,方才听说温儒并无大碍,弦一松,反而更加疲惫。是以长公主并未坚持,只嘱咐温蹊一定要以礼相待,不能冲动。
甫一回府,周正见大人满脸鲜血,立刻去拿了伤药,打了水先将纪北临脸上的血迹擦干,正要上药时,下人来禀,道永安县主来了。
“县主不是才回去不久?”周正一边嘀咕一边将药瓶的塞子拔了。
纪北临的目光略略往药瓶上一扫,抬手止住了周正上药的动作起了身,“我这就去。”
“大人,您这伤还没上药呢!”周正举着药瓶在后边喊道,见大人头也不回,收回手,“万一留下疤可怎么好。”
温蹊手里拿着长公主特意准备的伤药,斟酌着待会儿该与纪北临说些什么,思考间纪北临已经到了。
“县主。”
温蹊起身,目光落在纪北临的额头上,暗红的伤口很难不引人注意,尤其纪北临本就样貌清隽,今日入宫穿的衣服又沾了血,此时换上了一件竹青色的便服,一副病弱书生的模样,添了伤愈发可怜。
“娘让我来看一看纪大人的伤,”温蹊走到纪北临面前,见他面色苍白,眉头微紧着,便不自觉地也皱起了眉,“纪大人没事吧?”
“劳县主挂心,我没事。”纪北临扯着唇角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怎么会没事呢?”温蹊忙给他让出路,催他坐下,“纪大人快坐下吧。”
纪北临看了一眼椅子,点了点头,举步有些费力地走了过去,温蹊不忍,伸出手扶住了他,将人扶着坐下,忍不住道:“纪大人怎么没有上药?”
“一些小伤,上药倒是不必。”纪北临道。
温蹊抿紧唇看着纪北临头上的伤,“看着伤口磕得挺深的,我带来了宫里的伤药,纪大人还是赶快上药吧。”
“多谢县主。”纪北临将伤药接过,却是放在了一边的小桌上。
“纪大人不去上药吗?”温蹊见他并不上药,将药瓶往他面前推了推。
“周正出门了,待他回来再上也不迟。”纪北临道。
纪北临身边服侍的人不多,日常近身负责的只有周正,温蹊一直知他并不喜欢旁人过多的触碰。
“可是,”温蹊虚虚指了指纪北临的额角,“早些上药,莫要留下伤疤才好。”
好歹是以后要看一辈子的脸,留下了疤那多不好看。
纪北临为难地看着她,“可我身边没有服侍的人了。”顿了顿,又道,“何况男子有伤疤倒也无碍。”
有碍,不好看的人有伤疤无碍,生得好看的人有了疤不是糟蹋了一张好脸嘛。
“不若我举着镜子,纪大人自己上药?”温蹊认真提议。
没将温蹊引入套的纪北临再接再厉,面不改色道:“我府中没有镜子。”
“连镜子都没有?”温蹊疑惑。
纪北临镇定自若,“没有。”
这伤口在这样一张脸上实在有碍观瞻,温蹊皱了皱鼻子,就义一般拿起药瓶,“大人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替大人上药。”
编了这么多谎的纪北临等的就是这句话,假装为难了一下便对着温蹊道谢,“有劳县主了。”
揭了盖子,温蹊用指腹蹭了些许白色的药膏,药膏凉凉的,温蹊盯着纪北临的伤口,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因是从未替人上过药,温蹊怕下手没有轻重,索性力气都用得小。
伤口上除了些微的痒意和凉意,并不疼。纪北临稍抬眸便能见到温蹊一脸纠结得可爱的表情。为了给纪北临上药,温蹊的身子需得往前倾着,身上带着淡甜的香气,纪北临盯着她,眼底淬着稠艳的笑意。
温蹊此时全心全意只有眼前这一块伤,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叫上好了药,本着多涂点指不定能好得快一些的想法,不知不觉竟用了小半瓶。仔细看纪北临的伤口处,药厚得都有些反光,温蹊这才估计应该差不多了。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伤口被温蹊一口气吹得微痒,一直痒到了纪北临心里。将窃喜掩饰得极好,纪北临一本正经地同温蹊道了谢。
温蹊将剩下的药交给纪北临,“那药就留给大人,我就先告辞了。”
“县主且慢,”纪北临叫住她,“关于与县主的亲事,在下有些事情想同县主商量。”
“哦,那大人请讲。”温蹊完全一副谈生意的模样。
“近来可能要麻烦县主多来府上几趟了。”纪北临道。
“为何?”温蹊不解。
“便是成亲,也需得互相喜欢才好,县主需要让旁人相信你是真心喜欢在下,如此旁人便不会怀疑这场婚事的目的,方可使亲事顺利定下。”见温蹊有些犹豫,纪北临道,“且借你我二人相见的机会,我也好将老师的情况及时告知于县主。”
这理由实在有说服力,温蹊立刻就被纪北临说服,对着纪北临粲然一笑,“还是纪大人想的周到。”
“县主谬赞。”若不是为了多见见心上人,谁知道有朝一日他会将脑子用在这上面呢。
“我爹与我娘一直很喜欢大人,想必我若是嫁给大人他们也不会反对。我也会表现得十分心慕大人,这个……”温蹊歪着脑袋笑了笑,“我应该会挺擅长。”
温蹊的话将纪北临的思绪拉回到上一世,他每日从朝中回来便能见到温蹊蹲在纪府门前,看他回来了便蹦到他面前同他甜甜的笑,从状元府到纪府再到首辅府,他虽搬过几次家,温蹊的笑却没变过。
纪北临看着温蹊公事公办的模样,唇角弯了弯,当初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与亏欠给她的关心,等成亲后一定会一点一点地给她找补回来,现如今,还是先骗着她把亲成了吧。
“那便辛苦县主了。”纪北临起身,“在下送县主出去。”
“你有伤在身,就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出去就可以。”温蹊摆摆手。
“县主莫非忘了在下方才说的话了?”纪北临走到她面前。
哦,对,要做戏,要表现得互相喜欢。
温蹊懊恼地点了点头,“是我疏忽了,那就麻烦纪大人了。”
迁就着纪北临的身体,温蹊步子放得极慢,两人并肩走了许久才到纪府门口。
温蹊站到纪北临面前,杏眼忽地一弯,声音又脆又甜,“纪哥哥,我下次再来找你好不好?”
“好。”纪北临眼尾上扬,艳艳生光。
马车上,温蹊忽然皱着眉,心情看起来并不愉快,秋霞问道:“县主,怎么了?”
“好气哦。”怎么又是她追着纪北临天天守在人家门口?她都重生了,都那么洒脱了,怎么卑微的还是她?难道她和纪北临之间她真的比较像倒追的那一个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纪府下人甲:大人趔趄着走向县主时,我还以为皇上对大人用了刑
纪府下人乙:县主扶着大人坐下时,我还以为大人伤的是腿
纪府下人丙:听到大人说府里没有镜子的时候,我回屋看了一眼我屋里的镜子,还好,还在
纪府下人丁:还好县主给大人上药上得及时,再晚一点伤口就自己好了
被“出门”的周正:大人怎么还不回来上药?
肺炎流行,大家最近多多注意,记得要戴口罩勤洗手哦
第33章 文字狱(六)
“母妃您这是胡闹!”宁王匆匆进了宫, 将一封信扔在淑妃娘娘面前。
“怎么了?怎么一来就对着本宫发脾气。”贵妃榻上,宫女正给淑妃娘娘护理指甲,淑妃娘娘懒懒地睁开眼。嬷嬷将地上的信拾起来, 恭敬地交与她。
淑妃娘娘微坐起来, 立刻有宫女拿了抱枕让她靠着。淑妃娘娘将信拆了, 展信时面色忽然一变。
“你们都先下去。”
宫人皆袖着手离开。
“就为此事你就对本宫发脾气,本宫这不是为了你好吗?”淑妃娘娘起身。
“母妃, 我说过多少遍了, 您不能这样纵容舅舅他们, 迟早会出大事的!”宁王愤然甩袖。
“本宫和你舅舅不是都为了你好?”淑妃娘娘道, “你想与太子争, 就需要财力支持,李家不比谢家底蕴深厚, 不如此,又从哪里得钱呢?”
“母妃,我说过了,我不想与太子争, 太子德才兼备,他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何况私采铁矿是犯法的!万一被父皇知道了就都完了!”
“可你才是皇长子,论能力,论才气, 你哪点比不上楚季,楚季不就是多了一个好舅家吗?这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淑妃娘娘情绪激动,却又因害怕隔墙有耳, 声音不断压着,美艳的脸上越发狰狞,“何况你舅舅只是为了求财,当初兄长私开赌坊被人弹劾,皇上不一样没有重罚?皇上喜欢本宫,这一次也不会有事的。”
宁王颇为头疼,“万一父皇怀疑舅舅是为了私铸兵器造反呢?母妃说是为了求财,那也要看父皇信不信!”
淑妃娘娘从未想过这一层,一时被问在原地。
“母妃,您伺候父皇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天子的宠爱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触犯了父皇的逆鳞,没有人会有好下场!”宁王苦苦相劝,其实他还有更伤人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一早就看出,父皇对母妃肆无忌惮的宠爱就是因为李家没有势力。
美貌,不聪明,没有背景,又会讨人欢心,这才是皇上放心纵容淑妃娘娘的原因。平衡后宫,需要一个恩宠不衰的妃子。后宫的许多妃子代表的是前朝的势力,嫔妃间的争风吃醋往往容易引起其背后势力的纠缠,嫔妃之间有了共同的敌对目标,彼此的冲撞自然会减少,而淑妃娘娘母家无势,越被群起攻之就越必须依附皇上,这样的妃子远比家世显赫的妃子容易掌握。
宁王很早就明白,母妃也好,他与永宁也罢,看似恩宠加身,其实不过是父皇喜欢的几只宠物罢了。
只是私采铁矿的事情一旦被皇上知晓,以皇上多疑的性格,恐怕是凶多吉少。
被宁王一番训斥,淑妃娘娘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捏皱了手里的信,“那该如何是好?”
“告诉父皇,说舅舅在绩溪发现一处铁矿,立刻上交给朝廷。”宁王沉声道。
“那么大一处铁矿……”淑妃娘娘有些不舍。
“母妃觉得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
“本宫这就写信告诉哥哥!”
宁王疲惫地闭了闭眼,“母妃往后记着,莫要将手伸到前朝去,也莫要再想着让儿子当太子的事,儿此生志向不大,当个闲散王爷足矣。”
***
过了三五日,温儒与温乔安然无恙地回了家。
长公主早领着府里上下等着,等父子二人回来,又是跨火盆,又是用柚子叶熬的水沐浴。
“在大牢里苦了你了。”长公主看着温儒的面庞心疼道。
温乔瞧着,拉过温蹊,“期期,你也心疼心疼你二哥。”
温蹊仔细端详他半天,认真地点了点头,“牢房里的伙食看着应该还不错。”
“你个小没良心的!”
温乔从大牢里被放出来的消息传得快,下午谢嚣便邀了他,说要为他洗尘。
接到消息时温蹊恰好在场,随口问了句“在哪洗”。
“在俱全楼。”
温蹊一双眸子充满祈盼地看着温乔。
“去去去,一起去,顺便叫上苏青亭,都去都去。”温乔忙不迭道。
温蹊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倒不是因为许久没订到俱全楼的位置而嘴馋,主要还是为了给她二哥洗尘。
见到温乔身后还跟着温蹊与苏青亭,谢嚣倒也没不满,反正请几个都是请,也不差这点钱。
“来来来,温二坐,县主与苏小公子都坐。”谢嚣招呼几人,他身上仍是一身金灿灿,脖子上挂着那串据说是他娘与三个姨娘一起设计出钱打的璎珞,看着同成亲前也无甚区别。
温乔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调侃他,“看来婚后的小日子过的倒是不错啊。”
“你就别取笑我了,那王婉儿现在就是个祖宗,我可一点惹不起。”提到自己的亲事,谢嚣蔫了些。
“怎么会,”温乔大刀阔斧地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温蹊和苏青亭点菜,又取笑谢嚣,“谢少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温婉贤淑。”
“这亲事是迫不得已,也的确是我混账对不起她,可事已至此,我也将房里的妾室都赶出去了,连我娘和三个姨娘都帮着她来教训我,我在她面前都快成孙子了,她还是给我脸色看。毕竟是女人,我总不能欺负她吧。”谢嚣说着自己先委屈上了,闷闷地喝了一杯酒。
“女人是麻烦,你忍着……”温乔正打算开导谢嚣,话说到一半,左右脚同时被人狠狠碾了碾。
“二哥,你说谁是麻烦呢?”温蹊挑眉看着他。
“我,我,我是麻烦。”温乔扭了扭被踩疼的脚,愤愤地瞪了苏青亭一眼,“你又踩我作甚!”
“女儿家温柔似水,你却说女人是麻烦,难道不应该挨揍吗?”苏青亭毫不客气道。
谢嚣仔细打量了苏青亭几眼,好奇道:“苏小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比期期还小一岁呢。”温乔在一旁搭茬。
“不得了,十四岁就会心疼姑娘,温二,苏小公子将来可比你我更有出息啊。”谢嚣啧啧几声表示佩服。
温乔嗑着瓜子,闻言瞥了苏青亭一眼,“什么出息?讨姑娘欢心的本事就没有能比得过我温乔的。”
“能将这本事引以为傲,这我属实比不得。”苏青亭对他拱了拱手。
温乔与谢嚣聊了会儿闲话,久等菜还未上,便催了催,“这菜怎么上得这么慢?”
“不急,还有人没到呢。”谢嚣道。
“你还请了谁?”
“自然是纪大人,听闻这次是纪大人求了情,你与温太傅才得以顺利释放,由我做东,你该当面好好谢谢纪大人才是。”谢嚣道,“能于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能不惧生死富贵给师长求情,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皇上,放眼全天下,也就纪大人能够做到了。”
苏青亭与谢嚣并不相熟,听完他这一番话,问道:“谢公子很是欣赏纪大人?”
“不是欣赏,我怎么配欣赏纪大人呢?我这是仰慕,是钦佩,是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永不停息的崇拜,是……”
“是卑微的溜须拍马。”温乔截过他的话,白了他一眼。
“你可以说我卑微,但你不能说纪大人是马。”谢嚣正色道。
温乔又白了他一眼。
听说纪北临要来,温蹊内心有些紧张,她这些日子常往纪府跑,重新扮演上一世的自己,觉得特别尴尬,当初到底是什么蒙蔽了她的心智让她如此不要脸?
不等她寻到答案,纪北临已经到了。
“纪大人!”谢嚣蹦起来迎他。
纪北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转眼看着温蹊,目光柔和许多,“县主。”
“纪哥哥!”
“噗!”
温乔与苏青亭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用袖子抹去脸上的茶水,侥幸躲过一劫的谢嚣拍了拍胸口。
“期期,你叫他什么?”温乔不可置信地指着纪北临。
“纪哥哥呀!”温蹊几乎是哭着扯出了一个笑脸。
温乔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就坐了个牢,我妹妹就成傻子了?纪哥哥?我二十年来就没听你喊过我一声二哥哥,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温蹊正为接下来说自己仰慕纪北临做心里建设,却听纪北临道:“是我心慕县主。”
温蹊疑惑地看向纪北临,后者对她温温一笑。
缓了许久温乔才消化完这个信息,“行吧,我早就该有心理准备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温乔回头,看见傻了眼的苏青亭,“可我没有这个准备啊。”
谢嚣现下心里有点复杂,偶像有喜欢的姑娘了,神仙下凡找对象了,谢嚣一边告诉自己纪大人有喜欢的姑娘很正常,一边又觉得匪夷所思,纪大人怎么会喜欢姑娘?
局外三人各怀心思,而纪北临只是极其自然地坐在了温蹊旁边。
等温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赶纪北临走,却看见他家小妹在给人倒茶。
温蹊别扭地给纪北临倒了茶,回忆了一下上一世的温蹊,然后甜甜地看着纪北临,“纪哥哥,刚好我点了你最爱吃的糖醋鱼呢!”
纪北临脸上得逞的笑僵住了,温蹊莫约是演戏演得不高兴了,连带着要报复他,她明明知道他吃不得河鲜。
“多谢县主。”纪北临只好无奈道谢。
温乔在一旁看得眼红,忍不住戳了戳温蹊,“期期,你怎么从来不点我爱吃的东西呢?”
“二哥你别想了,我绝不会吃芹菜炒肉的。”温蹊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他们三兄妹,温乔最爱吃芹菜炒肉,可温蹊与温秦偏偏最讨厌吃芹菜,是以只要温蹊与温乔同桌吃饭,桌上基本上见不到芹菜炒肉。
等菜上齐了,原本话最多的谢嚣却一反常态尤其沉默,温乔与苏青亭一边吃饭一边偷偷注意温蹊与纪北临的动静。纪北临并未吃东西,只是将糖醋鱼的刺挑去后夹到温蹊碗里。
唯独温蹊在认真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谢嚣:我现在就像一个知道偶像谈恋爱的女友粉,不对,男友粉!……似乎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第34章 糖画
“期期, 二哥有话问你。”温蹊正准备回明珠院,温乔忽然叫住她。
“二哥问你,你是真心喜欢纪北临?”
“我一直都喜欢纪大人啊, 二哥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温蹊看向温乔, 她说不喜欢纪北临时, 他非要说她喜欢,她如今装着喜欢纪北临, 他又出来质疑, 实在难应付。
“原先是以为你喜欢他的, ”温乔小声嘀咕, “可今日见你与纪北临相处, 却不似从前那般……”温乔止住话,笑着拍了拍温蹊的头, “也罢,只要是你真心喜欢,二哥都支持你。不过既然你与纪北临已经互表心意,也该与爹娘去说一声, 商议一番将亲事定下,不然你与纪北临孤男寡女见面,对你的影响也不好。”
温蹊怔怔看了温乔半晌,呐呐点了点头。
虽说是利益关系, 可温蹊毕竟是姑娘家,与纪北临之事还是由温乔说出了口。
“你同北临?”长公主有些诧异,“期期, 什么时候的事情?”
温蹊垂着眼掩饰眼底的心虚,到:“大概半个月吧……”
“半个月?”温儒算了算时间,“不正是我刚被打入大牢时?”
温儒朗声笑道:“难怪北临冒着风险也答应你来探望为父。”
长公主经温儒一提醒,也轻声笑道:“我道那段时间你为何总往纪府跑,原以为你是去打听你爹的消息,没想到是去见北临。”
“我真是去打听爹的消息的!”温蹊委屈。
温儒与长公主相视一笑,也不知信没信。
温儒与长公主这关温蹊是完全不担心的。纪北临自幼便是温儒的学生,温儒看着他长大,早当半个儿子一样看待,若说真要选一个人当女婿,纪北临一定会是二人心中的最佳人选,加之温蹊喜欢,上一世温蹊能嫁给纪北临都是长公主主动去宫里请的旨。
温儒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期期,可否告诉爹你们两人之间谁是主动的那个?”
“你瞧瞧北临的性子,再看看你女儿,还需问吗?”长公主在此事上一点不给温蹊留情面。
温蹊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想反驳,却又记起如今的情况,的确是她主动,忍了忍,还是低下了脑袋装害羞。
自国宴之后,温蹊的婚事就一直是长公主心中的一块大石,如今纪北临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加之温蹊也中意,长公主便动了尽早完婚的念头。
“期期,你与北临当真是两情相悦?不是你一人单相思吧?”
成天夸她是个完美无缺的贴心小棉袄,一到这种时候又怀疑旁人究竟看不看得上她,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家人吧。
温蹊幽怨,“您要是不信我,要不去问问纪大人?”
“信你信你,怎么会不信你呢。”温儒信誓旦旦。
两日后温蹊去纪北临府上时才晓得,温儒背着她又偷偷找纪北临确认过究竟是不是温蹊单相思。
相比起上一世温蹊一天往纪府跑三趟还要留下来蹭顿饭,如今她隔三差五已经是十分收敛了。
麻烦守门的小吏进去通报,温蹊看了会儿街道上的人流,纪北临很快便出来了。
“县主来了直接进去就可,我吩咐过下人,不必再通报。”纪北临不知在忙些什么,低头同她说话时鬓角还挂着汗。
“还是要的。”温蹊答。
纪北临没再说什么,侧过肩陪着她往里走。
温蹊上一世从来不需人通报,她来的太频繁,守门的小吏见了她都会自觉地推门让她进去,而纪北临也从不出门来接她,更多时候都是温蹊跑去他的书房,见他在忙什么。
来寻纪北临说白了就是掩人耳目,温蹊进了纪北临的书房,便熟门熟路地往坐榻上一坐,仰着脑袋同面前的纪北临道:“纪大人去忙吧。”
纪北临清咳了一声,或许是上一世给温蹊的印象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忙人。温蹊每回来寻他,都是进了屋自己找乐子,然后催促他去忙。一旦他说不忙,温蹊便会一脸歉疚地看着他,软乎乎地同他道:“大人,您不必在意我,你公务繁忙,尽管去处理便是。”
当初犯的罪都是现在流的泪。
纪北临悔不当初。
“县主,我今日不忙,不如一同出去走走,权当散心?”纪北临提议道,温蹊一向不爱待在书房,这几日为了演戏陪他待在书房,常常无聊到睡着,让纪北临很是心疼。
温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依旧不信他不忙的话,纪北临只好道:“你我一直待在书房,外边的人又怎知你我之间的事情。”
纪北临这话说得有理,温蹊点了点头,有些好奇道:“当初我冒昧问过纪大人可否娶我,纪大人毫不犹豫便答应了,我一直想问纪大人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
她是为了温府,那纪北临又是为了什么?
“若纪某要娶妻,就应当是县主。”
他眼底有深海,碧蓝的水色下急流涌动,海底的珍宝熠熠生辉,温蹊还未看清,卷过一捧海浪,海面依旧平静。
“正好县主急需这门亲事,纪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纪北临温吞地将后半句话补上,才看见温蹊立刻安心的眼神。
秋老虎刚过,天气不冷不热,温蹊行在纪北临身边,两人之间只差了一拳的距离。
若说温蹊喜欢市井,未免是说笑了,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只需张口,要什么东西自然有下人跑去买,何须自己在街上转悠,偶尔上街买点东西,在她那儿只能称之为雅兴。
但是纪北临似乎不同。
温蹊侧目,见身旁之人步履从容。
见过纪北临的人无一不认为他应该是个清冷出尘到近乎是谪仙一样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是最难以想象他该如何与世俗的浊气染在一起的。可他似乎很适应街道的热闹。
纪北临带温蹊走的是大街,喧哗热闹,但依旧干净。
糖葫芦裹着晶红的糖衣,路边的小摊冒着馄饨的热气,挂在木架上的布匹五颜六色,老妇人兜售的簪子质朴粗糙。
但这并不妨碍温蹊的新奇。她一向是个买东西都要往大铺子里跑的人,从前也没打眼看过路边的小摊。
温蹊扯了扯纪北临的袖子,低声指着小孩子手里拿的糖画问他,“那是什么?好吃吗?”
“那是糖画,吃起来与麦芽糖的味道无二。”纪北临道,“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去买一个?”
温蹊用力点了点头,倒不是没吃过麦芽糖,主要是没吃过这样的麦芽糖。
卖糖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手指粗糙,可却心灵手巧。温蹊瞪大了眼睛,看他手腕抖了抖,一只老虎就牢牢地黏在了竹签上。
小孩子喜滋滋地举着老虎跟上了伙伴的步伐。
老人拿过挂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见到温蹊与纪北临二人却是有些无措。
二人的打扮显赫异常,通身气质不凡,怎么看也不像是该到他这种小摊子上来的人。
“老人家,麻烦您替我画个糖画。”温蹊天生对老人有三分亲,弯着眼睛同老人道。
鲜少有人架得住这样的笑容,老人心底的慌张也被这一笑冲散了不少,搓着围裙笑道:“小姐想画些什么?”
这温蹊倒没想过,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纪北临。
“想画什么都行。”
温蹊第一次看到糖画,便小心问道:“老人家,您都会画些什么?”
“男女老少,花草虫鱼,只要小姐想要的,我都会。”
温蹊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想要的,便只好道:“老人家,您随便画吧。”
老人家瞧了面前两人一眼,便兑着糖浆开始作画。消不得半刻,便举着两支糖画递给温蹊。
这画看得出来是两个人,应该还是一男一女,温蹊福至心灵,笑着问老人,“老人家画的可是我们?”
老人家笑着点头,面前的两位郎才女貌,应该是一对。
“像吗?”温蹊将女孩的糖画往自己脸边一比,兴奋地问纪北临。
纪北临含笑点头,扔给老人五两银子。
老人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激动了一会儿才道:“公子,要不了这么多。”
“赏你的。”纪北临盯着前面注意力已经被其他玩意吸引的温蹊。
如此有眼力见的人,值得五两银子。
两支糖画在温蹊手上举了许久,纪北临出声提醒,“再不吃糖就该化了。”
温蹊颇为纠结地皱起眉头,“可是吃了我自己我有些舍不得。”
纪北临哑然失笑。
可温蹊还是考虑了半天,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将女孩的糖画递给纪北临,“不如这样吧,你吃我,我吃你,这样我也不会舍不得了。”
看着眼前的糖画,一向不爱吃甜食的纪北临忽然想折回去再寻那位老人。
五两银子够吗?不,十两银子都不够!应该给他一百两!因为他值得!
糖浆勾出来的线条含在嘴里很快就化了,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麦芽糖,可因为换了种新新式,温蹊依旧吃得很开心。
纪北临小心抿下一块糖,舒心地弯了弯唇,这世上没有比糖画更好吃的东西了!
温蹊含着吃了一半的糖左右观望,忽然目光一定,瞧见熟悉的两人进了首饰铺子。
“是谢嚣和婉儿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生意的最喜欢的就是纪大人这样出手阔绰的人!
新年快乐吖大家!
第35章 寿宴(一)
虽说是温蹊先叫住的谢嚣夫妻二人, 可尴尬的也是她自己。
谢嚣一早在看见纪北临时,一双大眼睛就闪闪地盯着纪北临,倒显得温蹊和王婉儿有些多余了。
王婉儿见了温蹊与纪北临, 微微惊讶了一瞬, 却还是得体地同二人打了招呼。她较之上一回温蹊见她时更瘦了些, 两侧的颧骨都有些突出,整个人憔悴异常。出门时府里姨娘将王婉儿的侍女拦下, 推着谢嚣陪她出来买东西。谢嚣手里提着两三个包裹站在她身边, 王婉儿却刻意离得他远了些。
王婉儿傲气, 原是天之骄女, 要成太子妃的人, 却被人用下作手段不得不被迫嫁给了谢嚣,她这样书香礼仪, 家教严格的姑娘,又哪会瞧得上不学无术的谢嚣。
温蹊也看出王婉儿不愿与谢嚣待在一块,便挽着王婉儿的手臂同谢嚣道:“我们女儿家挑首饰,你们男人站在跟前就是碍眼, 要不谢少爷你就与纪大人在此地等着吧。”
谢嚣本就是不情愿被姨娘掐着肉威胁出来的,自然没有异议,倒是纪北临看了温蹊一眼,再见谢嚣对他笑, 身上就不自觉带了些冷意。
温蹊推着王婉儿往楼上走,忽然记起来自己手里还有未吃完的糖画,快速吃完后四处寻不到地方扔。
纪北临见状便将竹签接了过来。
温蹊微一点头就又拉着王婉儿甜甜地叫婉儿姐姐。
铺子与外边的小摊自然不同, 做工样式讲究得差了好几个价位。金银玉器单个的摆在垫了丝锦的红木盒子里,柜台上高低摆着也有讲究,产地不同,成色有殊。
“婉儿姐姐怎么想着来买首饰了?”温蹊对首饰了解不多,但能戴在她身上的都绝非凡品,见多了也能一眼看出个好劣来。
王婉儿声音微微带着些哑,“不久就是太后寿诞,届时我也要入宫,想着挑一些首饰,也不好叫人看了笑话。”
温蹊奇道:“谢府不给你准备首饰吗?”依他们这些得脸的皇亲国戚,自然有上门的手艺师傅,何需自己亲自来挑选。
“准备了的,”王婉儿一双眼睛如同死水,“只是我不想用。”
她虽折不过母亲答应嫁给谢嚣,心里却从未接受过他,打从一入府就将自己与谢家摘的干干净净。
温蹊瞧着她憔悴虚弱的模样,王婉儿上一世嫁与太子不过两三年便病逝,依她如今模样岂非连两三年都熬不过。
“谢府可有委屈过姐姐?”温蹊问。王婉儿怔了会儿,摇头,“没有。”
“姐姐想,谢家老爷夫人待姐姐极好,而谢少爷虽说浑了些,我看待姐姐也是千依百顺,都愿意陪你出来买东西,为了你将房里的人都遣了,这样的日子京里多少人羡慕不来,姐姐又何必怨艾。”
“我虽不曾惦念过太子妃之位,可我本该要嫁的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少年郎啊,我原想过,不是太子,或许我该嫁的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自幼严守女德,琴棋书画无不刻苦钻研,凭什么,凭什么如今嫁的却是这样的人。镐京的第一才女如今不堪至此,有多少人在看我的笑话……”
温蹊虽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却也理解她的苦处,但总自怨自艾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他人笑你,你便要狠狠打他们的脸,那些看戏的人家里未必不是一摊子烂事,你若公婆疼惜,夫妻恩爱,旁人就只有眼红的份。再说谢少爷人虽是浑了些,但是……”温蹊但是了许久也没但是出一个谢嚣的优点来。
“婉儿姐姐与他多多相处说不定就能发现他的长处呢?”
这话温蹊说得尤其没底,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谢嚣依旧是个顺风顺水的纨绔,没惹什么大事,也没办什么大事,唯一成功的也就是个吃喝玩乐了。
“也是!”王婉儿似乎是被温蹊说动了,将原本拿在手上的金钗又放回去,眸光坚定了许多,“他们想瞧我的笑话,我就偏不让他们瞧,我王婉儿从前能胜过他们,往后也要将他们踩在脚下。”
温蹊被这忽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她就想劝王婉儿放下对谢嚣的偏见好好过日子,可王婉儿这气势怎么着?是要驯夫?
纪北临与谢嚣在掌柜安排的椅子上坐着喝茶,对于谢嚣的一切笑容与搭茬皆回应得不冷不热,任谁看见眼前娇软可爱的心上人换成一个笑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还废话很多的大男人都不会高兴的。
而谢嚣丝毫感受不到偶像的嫌弃,在他心里,偶像的冷冰冰都是因为偶像是神,神一般都不爱与他们这些凡人说话的。但好比金台寺的菩萨虽然不会说话,却并不妨碍信徒们对着它倾诉,谢嚣见了偶像,嘚吧嘚就是停不住。
“女人买东西就是麻烦,一挑就是好几个时辰,但这家掌柜却要比其他家有眼色得多,还知道安排椅子给陪夫人买东西的人坐,不怪乎他能生意兴隆……”
“谢公子说什么?再说一遍。”纪北临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下。
“哦,我说,这家掌柜知道给陪夫人买东西的男子安排椅子休息,难怪生意兴隆。”谢嚣不疑有他,重复道。
陪夫人买东西。
陪夫人。
夫人。
纪北临眸里染上笑意,终于正视了一回谢嚣,“谢公子说的是。”
虽然不知为何得到了偶像肯定,总之谢嚣觉得无上荣耀。
还欲再和纪北临聊天,王婉儿忽然从楼上下来,直直地奔到谢嚣面前,“相公,我们回家!”
谢嚣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一圈,一脸茫然地抬头看她,“你叫谁?”实在不怪他没有反应过来,嫁给他许久,王婉儿连话都与他少说,基本都是不带搭理他的,这一下如此主动,还叫的是相公,谢嚣属实没能适应。
“不买了,”王婉儿将谢嚣拉起来,“姨娘准备的首饰已经很好了,我们回去吧。”
掌柜的巴巴看着谢嚣与王婉儿离去,那一步步离他远去的,是金子,是银票,是希望!
纪北临抬头看温蹊一脸错愕地从楼上下来。
“我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温蹊有些心虚,“我觉得,我好像把谢嚣害了……”
王婉儿态度的转变纪北临也注意到了,想来也是温蹊与她说了些什么,至于那些话会不会害了谢嚣,人各有命,与他何干。
街上的玩意儿也就图个新鲜,温蹊逛了一圈,新奇也抵不过腿酸,纪北临索性就送了她回府。
长公主见纪北临将温蹊送了回来,极热情地邀他进府里坐坐,被纪北临以还有事情要忙婉拒了。
“期期,娘已经进宫替你与北临请过旨了,太后与皇后听闻是北临,倒也都满意,想来不日便能下旨赐婚了。”
温蹊由着秋霞将她头上的珠钗一点点卸下,对此并无异议。
“娘不担心是我强逼纪大人了?”
长公主笑得极温和,语气亦很是欣慰,“你爹问过北临了,北临说”
——年少初见,心慕已久
***
太后寿宴并不想大办,但皇上作为儿子,也自然不会草草过去,远在领地的亲王被准许回京为太后祝寿。
温蹊与纪北临的赐婚圣旨昨日就下了,今日进宫还被太后打趣,温蹊只好佯装害羞。
“哀家瞧纪北临就很好,当初还说他不喜欢你,你看看人家,初见时便对你情根深种了。”
温蹊也没明白纪北临演得是哪出,她尽心尽力演了一个苦苦纠缠终于打动心上人的痴情女,孰料纪北临反手就给自己立了一个一见钟情,千帆不忘的深情男子的形象,一下博取了好多人的喜欢。
费解!委实是令人费解!
“哀家听说理亲王也回来了?”太后忽然问皇后。
温蹊正讨好着给太后捏肩,听到这号人物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理亲王是先帝第一位皇后的儿子,论年纪比皇上还要长十余岁,不过自他母后去世后先帝也不怎么重视他,当初夺嫡时更是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理亲王脾气倒还温厚,亲王妃人也能干,也是太后寿宴,理亲王带来一个小姑娘,皇后很是喜欢那姑娘,温蹊记着是将她许给了谢嚣。
不过谢嚣如今娶了亲,也不知道这小姑娘要配给谁。配给太子做个侧妃还行,做正妃身份上差了点。若是配给温乔……
温蹊看着翘着二郎腿剥花生吃的温乔,嗯,二哥也是时候娶亲了。
“太后娘娘,淑妃娘娘带永宁公主来请安了。”宫女进来道。
“让她们进来吧。”
太后听见淑妃娘娘四字,面上有些恹恹,一个没有背景还恃宠而骄的妃子实在不大讨老人家喜欢。
淑妃娘娘今日打扮不比往时张扬,自打绩溪的铁矿交与了皇上,她听宁王的话,行事低调了许多。
温蹊只看了她一眼,便乖巧地依在太后身边。淑妃娘娘那般下作的手段,她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
太后待淑妃娘娘素来没有什么好脸色,摆了摆手赐了座。毕竟是后宫里最大的主子,淑妃娘娘再怎么不高兴,一张脸就是僵了笑还得挂上。
“还未恭喜期期,觅得好郎君。”淑妃娘娘像是忘了自己使的手段,笑吟吟地祝贺温蹊。
这后宫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果真是生存的基本技能。
温蹊撇过眼,连一丝回应都不做,她还没有大气到这种地步,与想害她的人,最表面的虚伪她都不想维持。
淑妃娘娘的表情在看见温蹊冷漠地撇开眼后有了一瞬的狰狞,但也只有一瞬,快得无人注意。
“本公主也要恭喜期期了。”永宁忽然冷不丁道。她的脾气甚至不如淑妃娘娘沉稳,眼里的怒气丝毫不加掩饰。温蹊能理解,毕竟她要嫁的是永宁钦慕的男子。
放在早些时候淑妃娘娘没有用过下作的手段,温蹊或许还会有些歉疚,可如今温蹊却眉眼弯弯抿唇同永宁道:“多谢公主的祝福。”就凭她是淑妃娘娘的女儿,纪北临的妾都不可能让她当!
永宁愤恨地看着她,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
“哟,永宁这是牙疼么?牙疼趁早寻太医瞧瞧,小小年纪怎么就落这毛病。”青阳不知几时进来的,吊梢的美目睨了永宁一眼,又给太后请了安。
第36章 寿宴(二)
如今青阳才是太后与皇后跟前的大红人, 太后与皇后都欢喜见她,主要还是想听她讲一讲家长里短的故事。八卦是女人的天性,饶是一国之母与一国之母的婆婆也避不过。
永宁被青阳冷嘲热讽了一番, 却也敢怒不敢言, 还是要乖乖叫一声姑姑。
温蹊亦软着声音叫了声姨姨。
“方才入宫撞见了太子殿下与纪大人, 期期不去见见?”青阳挑眉看她,语气揶揄。
温蹊默默盯着她, 她这姨姨实在是从来没个正经。
长公主好笑地拍了青阳一下, “成日逗个晚辈像什么样子。”
青阳怵了怵, 立刻老实地坐了下来。
来了青阳, 太后宫里热闹了许多, 都围在一块说话。
期间无人搭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面上挂不住, 可今日来却是有事的,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臣妾今日来是有事想请太后与皇后做主。”
青阳恰好讲到谁家夫人拎着棍子打开了夫君安置外室的院子,陡然被人打断,就连长公主都有些不满地看着淑妃娘娘。
皇后到底还是要保持一下国母的形象, 摸着指甲淡声道:“同在后宫,大家都是姐妹,有事情本宫自然会帮忙。”
“是这样,宁王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身边却一直没个体己人照顾着,臣妾年岁大了,如今就盼着能过个含饴弄孙的日子, 想请太后与皇后做主,给宁王指门亲事。”
“算算年纪,也是该娶妻了,”皇后对着太后微微一笑,又转过头看着淑妃娘娘,“淑妃心里可有人选了。”
“臣妾瞧着苏坚苏将军家的长女苏青榭温婉体贴,知书达理,就很不错。”
皇后闻言,眸子稍抬,含笑看着淑妃娘娘却不言语。
温蹊在一旁默默听着。自年雄处斩后,年雄的一切事务皆交由苏坚负责,苏坚原也是骁勇善战,只是之前一直在年雄手下,被年雄刻意打压并不显露,如今边关连连大捷,龙颜大悦,颇为倚重他,苏坚节节高升,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该爬到年雄原本的位置了。
苏坚如今手握重兵,淑妃娘娘这一门亲事倒是挑得好。
“苏家的姑娘确实温婉贤淑,不过毕竟苏将军如今远在关外守卫我大楚疆土,苏小姐的婚事自然还是要问过苏将军。”皇后不咸不淡地应付过去,“不如这样,待来日苏将军回来后再商量。淑妃,应当没有意见吧?”
淑妃脸上一僵,喏喏答应。
温蹊眼观鼻鼻观心,连太子的人都想抢,淑妃娘娘可真是心大。
宫内众人都不待见淑妃娘娘,她便是再厚脸皮也不得不离开。
“淑妃在宫里也这么些年了,一点没长进过。”太后的身子略略侧倚着,面上露出些许不喜之色。太后是高门贵女出身,而淑妃不过一个小官的女儿,是从前皇上还是王爷时纳的一个妾,是以太后一开始便轻贱了其几分,加上她得了宠却不知低调,愚蠢到太后连提点她都不愿意。
说到底以淑妃的身份,宁王与永宁在太后这里都讨不到几分面子。宁王往后注定就只是一个王爷,苏家手握兵权,又岂能与他结亲。
“提起宁王的婚事,太子和温乔的婚事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了?”太后忽然间问道,转向温乔时表情已一如寻常人家慈爱的奶奶,“温乔啊,你瞧你兄长与妹妹皆有了着落,怎就你还单着?”
吃花生吃得兴起的温乔忽然被问话,立刻将手里花生一扔,嬉皮笑脸也没个正形,“哪有姑娘能看得上我啊。”
“长公主你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多上点心。”
长公主乖顺地受了太后的话,回头瞪了温乔一眼。
皇后几人似要有事情商量,青阳便知趣地带着两个小辈出去了。温乔今日约了苏青亭,与青阳告了声罪便出了宫。
“帝王家最是无情。”
一道红色宫墙蔓延至触目不及的远方,连着一条看着像是走不到头的路。不知哪宫栽了一棵树,葱郁的叶子悬在清冷的宫墙上,压着琉璃瓦。
温蹊不知道青阳说这句话的意思,只好默不吭声听着。
“我想你比我要幸运些,你一生无忧无虑,不知黑暗,这很好,我很羡慕。”
世人皆知青阳公主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可宫墙之内,谁知道真心能不能经得起揣摩。
相比起所有人都希望她无忧无虑,温蹊宁愿自己知晓的多一些,他们或许有他们的难堪,温蹊又未必没有自己的苦处。
说完这段不知道为什么有感而发的话,青阳捏了捏温蹊的脸,“一段婚姻最重要的是相互信任,”青阳挑起红艳的唇,“所以若是你的夫君瞒了你什么,不必多虑,打他。”
温蹊头疼地拍开青阳的手,一个经历了一段失败的婚姻还养了一群外宠的人究竟为什么这么自信地给她传授婚姻之道?
青阳没有在意温蹊的没大没小,事实上温蹊因为她是长辈已经给足了她面子,换成长公主,早不知道训了她多少遍了。直起身,青阳的眼里浮起促狭,“你的未婚夫来寻你了。”
温蹊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穿着大理寺的玄色官袍的纪北临,身边还有楚季。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问了礼,青阳翘起涂着蔻丹的手往太子身后的宫道上一指,“说起来本宫与太子姑侄二人也是许久未见了,不如一起去叙个旧?”楚季何其上道,立刻笑着道:“姑姑说的是,许久不见,侄儿也甚是想念姑姑。”
等两人走后,温蹊才注意到这一条宫道,外臣不得入后宫,臣女不得进东宫,她与纪北临在宫里的相遇,每一次,都在这条宫道上。
“县主从太后宫里出来的?”纪北临先起了话头。
“纪大人是刚从东宫出来的?”温蹊点了点头,又问纪北临。
这样的对话,无聊,无趣,且尤其尴尬。
纪北临先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纪北临如今常笑,许多时候温蹊并不懂究竟有什么令他开心的事情,上一世也不见他有这么多笑容,这一世却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温蹊耐心等他再次先说话。
“婚事我已经着手在办了,”纪北临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温柔像云端的曜阳,一点不遮掩,就灿烂着,直铺着,落在温蹊脸上,“你可有喜欢的,我去命人添置。”
温蹊惊讶于他毫不掩饰的温柔,一时分不清这温柔是给她的,抑或是只是单纯对婚礼的憧憬。女子素来对自己的婚礼满怀期待,男子或许也是,这种期待不在于新娘是谁,成家立业本就是男子生命中极具仪式感的两个时刻。
“一时想不起来,想起来再告诉纪大人吧。”纪北临问了,温蹊也不打算装懂事说什么都不需要,她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再怎么说总要自己过得舒适才好。
“好,时间还足够。”
婚期还有一段时间,足够纪北临给温蹊准备一个令她欢喜的纪府。
他特意挑的大喜日子,不是那种掐指一算宜嫁娶的吉日,而是要钦天监反复推算夜观星象好几日才能定下的那种,能相携一生,白首到老,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吉日。
温蹊想起方才在太后宫里提到的苏青榭。苏坚应该是纪北临的人无误了,回忆起当时在谢府,纪北临只要一冷脸,苏青亭立刻像猫见了老鼠一般,她一时琢磨不透纪北临与苏家是利益关系或是还有情分。
“纪大人与苏家早就认识了吗?”温蹊问,上一世苏坚取代年雄,苏青榭成为楚季的皇后,这些是不是全是纪北临安排的,温蹊有些好奇。
“早些年曾经救过一次苏小姐。”过于详细的内容纪北临并不想让温蹊知道。
可就这么含糊的一句话,实在是给足了人肆意遐想的空间。
英雄救美一见倾心,女主角为了家族荣耀毅然另嫁他人,男主角痴心一生,默默守护。与殷皇后和晏忌的故事莫名契合。
温蹊脑补完一整段故事,最后把自己脑补生气了,心上人另嫁他人,而她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替代品。她现在觉得自己头顶上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楚季头顶上也是。
纪北临早过了对温蹊一无所知的茫然阶段,看着温蹊的眼神从感动变成恼怒,虽不知道他这一句话到底让温蹊多想了些什么东西,但是以他莫名觉得脊背一凉的感觉看来,温蹊可能是想歪了,且歪过去的角度对自己十分不利。
“我救的不是苏青榭。”纪北临认为自己很有必要解释。
这个解释苍白,且无力,因为苏坚家只有一个女儿。
“我救的是苏青亭。”纪北临无奈道。
苏青亭又不是苏坚的女儿,那可是人家的小公子……
“嗯?”温蹊回过味来,一双杏眼睁得极大,犹嫌无法将自己的震惊表达出千万分之一。
“我救她时她才八岁大,还是个小孩子……”纪北临仍在解释,但是这对于温蹊而言并不重要了。
方才温乔说要找谁玩去来着?
温蹊抬手掩住自己因吃惊而微张的唇,就她看到的几次,温乔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都干了多少下流事了。
第37章 寿宴(三)
“县主?县主?”
温蹊在纪北临的声音里回过神来, 抬头见纪北临板着脸同她一脸认真地解释,“我与苏青亭之间很清白。”
谁管他和苏青亭清不清白,现在是温乔和苏青亭不清白。
温蹊含糊应过去, 有些费解地问纪北临, “苏小……小姐为何又常做男子打扮呢?”
“苏坚将军膝下无子, 只有两个女儿,苏青亭出生时便一直将其当做儿子教导, 才有苏青亭如今这样。”纪北临同她解释, 苏坚虽说对两个女儿并无亏待, 可毕竟还是想要一个男丁传宗接代, 膝下无子, 就只好将苏青亭当做儿子养,也算是弥补了少许遗憾。
“她年纪比我尚小, 如今还是个未及笄的孩子,也是可怜。”温蹊很是同情苏青亭的遭遇一个姑娘家,成日被压着舞刀弄枪,穿不了好看的衣裳, 戴不了精致的首饰,心里应该也委屈。
纪北临瞧出她的心思,有些失笑,“你也不用心疼她, 她是更喜欢刀枪棍棒一些的。”
“纪大人知道的很清楚。”
纪北临的笑容僵在脸上,让他多嘴!
这话温蹊是故意的,纪北临抬了她的杠, 她就一定要刺回去,就是如此睚眦必报。
“我不清楚,”纪北临认真道,“说不定她或许还是喜欢胭脂水粉。”
温蹊恍惚生出种错觉,这一世的纪北临与上一世并非同一人,因为实在太不像了。
温蹊原是被青阳带出来玩的,现下青阳去和太子叙旧,温蹊也得回长公主身边了,纪北临便送她回去。
宫墙下站着一个女子,是永宁,见了温蹊与纪北临,她先是一愣,目光久久停留在纪北临脸上,温蹊便也跟着她看向纪北临,后者目不斜视,只将眼神放在温蹊身上,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
永宁自然也看清了纪北临的动作,收回目光,自嘲一般扬了扬唇,提步朝温蹊走过去。
“见过永宁公主。”
温蹊的身份比永宁低,按规矩需得向她行礼。等温蹊行过礼后,纪北临才像后知后觉发现了永宁,跟着行了礼。
几乎是抱着决绝的心情,永宁将目光从纪北临身上撕下来,抬眼看向温蹊时已经没什么情绪了。
“温蹊,我有话与你说。”
永宁没有问温蹊,反而抬头征询纪北临的意见,“纪大人,我与你的未婚妻私下说几句话,纪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纪北临眼神一凛,一如往常般清冷,“公主与县主有话要说,只要县主愿意,臣自然不敢有意见。”
现在是在宫中,温蹊并不担心永宁万一因爱生恨,妒火中烧害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才跟着永宁走。
永宁并未领她走多远,过了一个拐角后便停下了步子。
“公主想说什么?”
“我喜欢纪北临已经喜欢了整整一年了。”
不知从哪处飘来的桂花香,香气浓郁得让温蹊忍不住蹙了蹙眉。
“我与纪大人已有婚约,公主与我说这个又是何意?”
“我曾想过,再过些时日我就与母妃说,说我心慕纪大人,我想嫁与他为妻,母妃疼爱我,一定会答应的。”永宁一脸憧憬地自顾自说话,似乎并不在乎温蹊有没有再听。
这样的心情温蹊也曾有过,她能理解永宁,但如同她唾弃自己的自作多情,她也没有耐心去听永宁的自作多情。
“我已与纪北临有婚约,皇后亲自赐的婚,公主又何必再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是想让我内疚,还是想让我吃醋?”
永宁的表情像黏在了脸上一动不动,转而看着温蹊,眼里起了火。她近乎是强压着怒气,咬着牙,“我只想告诉你,我欢喜他,我比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欢喜他,可你比我好运,你可以嫁给他,陪伴他左右。我别无他法,只想你能代我好好照顾他。”
温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轻蔑又不屑。她的样貌如今越发昳丽,抬眉看向永宁时有一股艳媚的嚣张。
“我要对纪北临好,自然是我愿意对他好,而绝不会是为旁人代劳,何况公主是以什么身份让我代你好好照顾纪北临?”
永宁像是被温蹊这一番话气到,嘴唇都忍不住在抖。
“纪北临还在等我,我就先告辞了。”
温蹊折回宫道,纪北临早在她衣角露出时便抬步朝她走来,唇角浅显的弧度将冷漠的玄色外衣都柔去了几分。
温蹊索性不动了,就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动作极小地磨了磨牙。
红颜祸水!
纪北临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温蹊心里已经是个祸水,走近了看温蹊面上并不委屈,知道永宁没有欺负她,终于放下了心。
温蹊随着长公主回家后便迎来一个噩耗。按照大楚的习俗,女子出嫁前都要为自己缝嫁衣,温蹊身为县主,倒也不必全事亲为,好歹束腰的腰带是要自己亲自缝制的。
上一世温蹊是特地为纪北临专门学过女红的,缝腰带并不算难,但却十分费时间与精力。
温蹊仰面躺在床上蹬腿耍赖,“太难了,我不会!”
“女子嫁人这一生只有一次,你怎么能不缝呢。”长公主紧着眉训她。
温蹊瘪了瘪嘴翻身,她这都是嫁第二次了,还这么讲究作甚。
“还有给夫君的香囊,记得一并缝了,你若不会,为娘便请宫里的掌衣司绣娘来教你。”长公主道。
“我会,我会,我一定缝,不用旁人教。”温蹊闻言立刻坐了起来,阻止长公主去掌衣司请绣娘教她的想法。
上一世温蹊求长公主请个掌衣司的绣娘教她作女红,这才见识到掌衣司的人教习起来究竟有多严厉,又有多挑剔。
长公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吩咐秋霞将材料备好。
香囊要比腰带简易些,温蹊执着绣绷,细如牛毛的绣花针扎进布里,有些为难,“秋霞,你说我绣点什么好?”
“鸳鸯戏水,莲花并蒂,这都是好寓意。”秋霞道。
寓意的确是好寓意,就是图样太繁琐了。
回针,温蹊压着藏蓝色的布先打出一个样式,“绣个北字吧,简单又大方。”
最后温蹊也没有如此潦草,虽说她如今待纪北临不比从前真心,却也不能这样应付纪北临,这一世的纪北临是无辜的。
着人按照温蹊的要求画了图样,将“北”字与竹子巧妙的结合在一起,温蹊端详着图样,竹子寓意节节高升,想必纪北临一定会喜欢。
大楚男女在成亲前虽无不许见面的规矩,但都默认不见面会吉利些,温蹊也就不用三天两头地往纪府跑了,加之手里的针线活未完,反倒是日日窝在明珠院里。
针线筐里已经成了团子的窝,春雨早将针收走免得伤了它,团子便越发放肆,将丝线扯得一团糟,但凡春雨拿来新的,它也一定要上爪子去扯,两个丫头只能将乱了的线团理清。
温乔打大理寺回来,惯常到了温蹊院子里坐了会儿。
秋霞去备茶水,温乔瞄了眼温蹊手里的香囊,忽然伸手夺过,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啧啧称奇,“不想你的女红手艺居然有如此进步了。”
这一世的温蹊并未认真学过女红,温乔见这针脚还算好看,不免一顿夸赞。温蹊弋了他一眼,又将香囊夺了回来。
“对了,有东西给你。”温乔从袖里袋摸出一样东西。一个鹿皮盒子,看着不像是镐京的东西。
“大哥让人送来的东西,我替你拿过来了。”
一听是温秦送的东西,温蹊喜上眉梢,立刻放了香囊改去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一颗白色狼牙,上头刻着一些温蹊看不懂的符号,用小拇指指头粗的黑绳穿着。
“大哥也是,一个小姑娘,送什么狼牙啊。”温乔甩着狼牙,温蹊拍了他一下,将狼牙抢回去。
盒子底下还压着一封信,温蹊将狼牙挂在脖子上,接过秋霞递来的小刀将火漆小心划开。
字迹娟秀,是大嫂的笔迹。
信中道温秦不能参加温蹊的婚礼,无法亲自背温蹊上轿,自己躲在屋里偷偷哭了一场。盒子里的狼牙是温秦亲手打死狼王的战利品,上面的北疆文字是大嫂特意请北疆支琊族的族长夫人刻的字,说是将温蹊与纪北临的生辰八字刻在上面,请北疆最德高望重的喇嘛祈福诵经了七日。
温乔在一旁将信看完,再去看温蹊,小姑娘眼眶都红了一圈。
上一世与温秦便聚少离多,这一世到如今更是还未与温秦见过一面,因两世温蹊成亲的日子不同,这狼牙上一世温蹊并没有收到。
将信仔细收好,温蹊握着胸口的狼牙,唇角抿得极高。
“哦,对了,有件事情忘了同你说。”温乔见温蹊心情颇好,自己亦是忍不住笑,“听了这件事情你会更开心的。”
依照往日里温蹊对温乔的了解,他这样信誓旦旦的,多半又是他自以为她想听到的纪北临的事,不过她现下心情好,听一听亦无妨。
“什么事情?”
“大嫂给娘的那封信里说……”温乔故意拖长了声调想逗她,果不其然让温蹊跺着脚催他不要卖关子。
“大嫂已有了两月多的身孕了。”
第38章 寿宴(四)
大嫂的身孕让温府喜上加喜, 长公主甚至想将长媳接回来。
温蹊如常入宫陪伴太后。
太后宫里,皇后早就到了,一旁还有一男一女, 男人莫约五六十岁的模样, 面庞清癯, 身上的蟒袍似乎都有些撑不住,一双眼睛却很温和。妇人比男人小一些, 体态丰腴, 却也只是恰到好处的富态。
温蹊跟在长公主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两人, 不出意外, 这二位应该就是理亲王与亲王妃了。
陌生的长辈面前温蹊多少有些拘谨, 倒是亲王妃见了她仿佛很熟络一般同她招招手,唤她过去。上一回有人如此对她还是淑妃娘娘, 给温蹊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温蹊乖顺地低着脖子,声音极轻地叫了一声“亲王妃”。
“期期胆子小,王妃莫怪。”长公主道。
“不打紧。”亲王妃将人拉到面前仔细打量,而后笑着同长公主夸赞她, “期期如今出落的越□□亮,同你那时候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这样的话无论是否是客套话,总让人爱听。
“说起来,我当年见期期的时候她还才两三岁吧, 我记得当时下着雪,她裹着兔毛玫红的披风,圆滚滚一个, 站在雪地里实在是讨喜。”
讨论孩子的小时候总让长辈有许多话要说,亲王妃很快就与一屋子的人将话匣子打开了。
聊的正热络,亲王妃忽然往皇后身边看了一眼,道:“我们在这说话,小辈们也插不上嘴,思絮初来镐京,不如让期期带她随处逛一逛吧?”
温蹊这才注意到皇后身边还有一个姑娘。
姑娘一身水蓝色的长裙,身材高瘦,面容清秀,笔挺的鼻子倒是让温蹊很是羡慕。她一直站在皇后身边,安安静静也不出声,是以温蹊起初并未注意到她。
思絮?应该就是谢嚣上一世的妻子了。
思絮见到温蹊看她,略显局促地同她笑了笑。
皇后也发现了她的紧张,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们在这里也无聊,让期期带你出去走走也好。”说罢示意温蹊主动去拉思絮。
后宫虽大,能自由走动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左不过御花园或是一些观景的园子。
温蹊抬起下巴让宫女替她系好披风带子,眉眼弯弯地看向思絮,“思絮姐姐,我们去御花园玩可好?”
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不断摩挲,思絮低着眼,“都听郡主的。”
“姐姐冷吗?要不要再加一件披风?”温蹊眨眨眼。
“谢县主关心,民女不冷。”思絮的肩膀往前缩着,含胸驼背,将自己的身子压得越来越低。
温蹊终于能确定,思絮是在害怕。
温蹊带着疑惑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她的样貌一向最讨人喜欢,她也没有发过脾气,思絮是在怕她吗?
“思絮姐姐,你怎么了?”温蹊拉着她的手,歪着脑袋对她眨眼睛。装作天真是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心的方法。
“我……”思絮左右乱瞟,眼神飘忽,极难为情道,“我,我紧张。”
“紧张什么?”温蹊费解,面对她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为何要紧张?
温蹊天真的表情的确让思絮放松了一些,可声音细听之下却还是发着颤,“我初来镐京,从前,也没有进过宫……我怕做错了事情被人笑话……”
她的声音极轻,温蹊需要认真侧耳才能听清。
温蹊留心到思絮手中的帕子都快被绞坏了。
“思絮姐姐别怕,没有人会笑话你的,”温蹊主动挽过她的手,带着她往御花园走,“对了,思絮姐姐和理亲王是什么关系啊?”
“我……我寄住在亲王府里。”
“为何寄住在理亲王府里,姐姐的父母呢?”
“我爹过世几年了,爹过世后,家里光景就不如从前了,我娘她……改了嫁,我无依无靠,是理亲王收留了我……”
家道中落,寄人篱下,难怪如此小心翼翼。
“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温蹊松了手,一脸歉疚地同思絮道歉。
回府后温蹊与长公主提及此事,颇有些奇怪,“我见皇后娘娘似乎是很喜欢思絮姐姐。”
“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孩子。”
温蹊闻到了八卦的味道,精神一振。
被温儒压在房里抄书的温乔立刻扔了笔,搬着他的小板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了长公主面前,两兄妹动作一致地掏了一把瓜子在手上,一本正经,“娘您接着说。”
长公主笑着睨他们。
“皇后未嫁给皇兄为妻前曾与郑家的大少爷是青梅竹马,当时也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后来皇后被谢家送进了宫,郑大少爷也另娶她人,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郑思絮就是郑大少爷的女儿,不过郑大少爷英年早逝,郑府后来逐渐衰败,他娶的夫人将郑府剩下的钱财全部带走,把郑思絮丢下了。理亲王叔与郑家有些交集,见郑思絮可怜,便收留了她。”
“毕竟是故人之女,皇后关心些也是人之常情。”
“虎毒尚且不食子,没想到思絮姐姐的娘亲居然如此心狠。”郑思絮的身世让温蹊很是同情。
温乔握着一把瓜子,两眼涣散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长公主唤了他几声不见他回神,索性拍他,“阿乔,你在发什么呆?
“娘,”温乔将手里的瓜子握紧了,身子微微往前倾,笑容促狭,“在遇见我爹之前你有没有这样的青梅竹马啊?”
“你个混球!”长公主用手里书本扇他,笑骂。
相较起纪北临与苏青亭的伪版,看起来皇后与郑大少爷的故事倒更像从前的殷皇后与晏忌。
太后寿宴如期而至。
温蹊如常坐入公主席中,此次寿宴上大半是皇亲国戚,温蹊又是定了主的人,终于可以放心吃东西而不必担心又有人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永宁见她来,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温蹊并不在意,转头热络的与永康说话。
永康的席位靠皇上最近,连宫人上瓜果菜盘都是先紧着永康,听闻早些日子皇上还将永康的生母追封为妃,对永康的疼爱程度可见一斑。
能为了父亲牺牲生命的女儿,永康的确用此举得到了皇上稳固的疼爱。
“永康,身子可大好了?”宴席开始之前,皇上特意关切地问永康。
“回父皇的话,儿臣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多谢父皇挂心。”
“装模作样。”永宁翻了一个白眼,小声嘟囔。她这话自然不可能是在说皇上,永康恍若未闻,神情自若地坐下。
王婉儿跟在谢夫人身边坐下,对面男席正对着的就是谢嚣。
宴席一开,气氛便自由了一些,谢嚣又坐的不算太近,为图舒服,干脆两脚大喇喇地叉开,端着酒杯与旁边蹲着的温乔划拳。
温蹊自王婉儿一进来便在关注她,她比上回见面时气色好了不少,眉眼也一扫阴翳,透着几分笃定。见了谢嚣的举动,王婉儿将手中的象牙箸搁在筷枕上,接过宫人的帕子动作优雅地擦了擦嘴,然后神色平静地看向谢嚣。
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谢嚣不自觉头皮发麻,转头恰好对上自家夫人的眼睛,立刻收回比划出去的拳头,将酒杯往案角上一放,收回两条腿规规矩矩地跪着,还讲究地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最后才正襟危坐,心虚且害怕地看向王婉儿。
王婉儿收回目光,复又举起象牙箸夹了一筷时蔬放进谢夫人的小碟子里,“婆婆,儿媳觉着这道菜味道不错,婆婆可以尝尝。”
目睹自家儿子正襟危坐全过程的谢夫人笑着夸她,“还是婉儿体贴。”
婆媳如此和睦,让周围想看爱子如命的谢夫人训斥王婉儿的好事者大失所望。
划拳划到一半,与他划拳的人忽然将手收了回去,接下来的一系列举止都让温乔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嚣你什么毛病?”
“王婉儿正看着我呢,”谢嚣目不斜视,唯有稍稍张开一点点的嘴巴几不可察地在翕动,“让她抓到我坐姿不正,回去又要抄一遍《礼记》。”
“你几时这么怕她了?她让你抄,你往你娘与姨娘身后一躲不就好了。”
“不行!”谢嚣咬牙切齿,“也不知道王婉儿给我爹娘和姨娘灌了什么迷魂汤,上回她让我罚抄,我去寻我娘和姨娘帮忙,她们居然都把我关在门外,我爹更是放言,若我不抄书,那就改挨鞭子。”
宴席上不容放肆大笑,温乔只好一边笑一边掐自己的大腿才不至让笑声太大。
“若哪日你考上了状元,那可一定要感谢你的夫人。”
“去去去,一边去!”
席中忽然起了一点骚乱。宫人斟酒时不当心将酒洒出酒杯,立刻跪了下来,“请姑娘恕罪!”
郑思絮看着另外的宫人动作麻利地将酒擦掉,摆着手结结巴巴道:“没,没事的,不,不打紧。”
“思絮,怎么了?”皇后听到动静,关切地问。
“皇后娘娘对一个平民姑娘倒是很上心。”淑妃娘娘冷不丁道。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众人皆知,淑妃娘娘如今已经失宠,往常都是伴君左右,如今却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妃子席位上。
皇后冷冷地看她。郑思絮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也慌乱地看着淑妃娘娘。
“郑姑娘如今多大了?”淑妃娘娘突然调转话头,郑思絮猝不及防,揪了揪手中的帕子,小心道:“今年二十二了。”
“二十二,倒是与太子年纪一般大。”淑妃娘娘笑吟吟地看着皇后,“诶?细看之下,郑姑娘眉眼间与皇后娘娘倒有些相像。”
第39章 寿宴(五)
丝竹管弦依旧。
淑妃娘娘那句话并未惹起多大的反应。
酒过三巡, 皇上有些疲累地靠在龙椅上,手上叩着酒杯,黄金的杯底一下一下, 慢悠悠地敲在御案上。他抬起醉的有些沉的眼皮, 目光模糊不清地落在郑思絮身上。
“那是谁家的女儿?”
“是理亲王的养女。”皇后道。
“说来郑姑娘的亲生父亲从前与皇后娘娘亦是故交呢。”淑妃娘娘满脸堆笑, 特意将故交二字咬得极重。
“故交?”皇上将这两个字反复念叨,仿佛要念叨出什么意味一般, 而后转头看向皇后, 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与太子年纪一般大, 倒也巧了。”
楚季离得近, 听了皇上的话,眉间拧出一股疙瘩。
“朕有些乏了, 过会儿你们好好陪太后听戏。”皇上的目光从皇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收回,搭着洪公公的手离了场。
恭送皇上离开,皇后的视线遥遥与淑妃娘娘讥讽的眼神对上。
***
温蹊手中的香囊快要完工,只差最后一点收尾。
秋霞与春雨寻来了香料备着, 香料是宫里的东西,气味留香,少说可以维持七八年。
温蹊捻了捻干枯的叶子,将香料塞进去, 原本瘪下的香囊立刻鼓囊了起来。
“县主可要往里面放一些其他的东西?”秋霞提议。
“放什么?”
香囊不就是用来放香料的?
“毕竟是夫妻之间的东西,县主可以将您与姑爷的生辰八字放在里面。”秋霞提醒。
温蹊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脖子上的狼牙,抬手将狼牙往衣领里藏了藏, 不可能送给纪北临的,想都别想。
察觉到温蹊动作的秋霞默了默,“奴婢的意思是,将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放进去。”
温蹊思考了一阵,起身去翻自己的妆奁,三层的妆奁,最底下一层里还有一间小格,温蹊幼时戴过的长命锁下还压着从金台寺买来的两枚平安符。
温蹊拿出其中一枚平安符塞进了香囊里。
“县主,您这是做什么?”
“我把平安符放进去应该也可以吧。”比起长长久久,温蹊更希望纪北临平平安安,纪北临平平安安,温府也就平平安安。
“可……”秋霞迟疑,“您不是说卖平安符的和尚是骗子吗?”
温蹊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香囊,黄白色的平安符在一撮香料里冒出了一个角。
将香囊口迅速一收,温蹊抬头,神情自若地将香囊封上。
“金台寺毕竟是镐京大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是真的不走心……
温蹊已将香囊封上,秋霞也不好再说什么。
“县主,长公主今日嘱咐过,让您去一趟金台寺拜拜送子观音。”
原本长公主要亲自带温蹊去金台寺,只是太后近日身体不适,长公主忧心太后身子,日日入宫照料,也顾不得温蹊这头。
人还未嫁过去就开始为她操心子嗣问题了。
温蹊上一世原怀了一个孩子,只是后来长公主病逝,温蹊忧伤过度,最后小产还伤了身子,这之后一直不曾怀上。温蹊急过,纪北临却不甚在意温蹊还能不能怀孩子,不过倒也从未有过其他女人。
纪北临不在意子嗣,所以温蹊觉得这并不打紧,但长公主的话她却是要听的。
每逢初一十五金台寺的香客都会比往常多,据说是到这个时候,菩萨会下凡听凡人的愿望。
“那平常的日子里拜菩萨不就没用了?”听完秋霞的话温蹊颇有些好奇。
秋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寺中香客往来摩肩接踵,送子观音像下当属女香客最多。子嗣永远是已为人妇的女人心里最大的记挂。
温蹊依着前一位妇人的样子上香磕头,囫囵将词过了一遍,什么“一举得男”,什么“三年抱俩”,还有什么“子孙满堂”。温蹊应付了个形式,倒是旁边的秋霞,听见温蹊的碎碎念,笑容在脸上是愈来愈大。
走到金台寺的梵钟前,温蹊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一堵白墙,白墙后是香客们暂歇的院子。
问期多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来金台寺,温蹊忽然想起他,干脆调转步子往院子走。
将秋霞打发走,温蹊才小心将掉漆的门打开。
问期果然在,还有一位僧人,是慧觉大师。
对于温蹊的忽然到来,问期倒是吃惊不少。
“我听闻县主近来在准备亲事,怎么忽然到金台寺来了?”
温蹊如今是定了亲的人,不好再单独与男子相处,故而也没坐下,只是站在桌边与他们说话。
“我娘让我来上柱香。”温蹊将拜送子观音的事情含糊过去。
“大师在品茶?”
慧觉大师与问期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品茶,温蹊从前来问期这儿蹭茶喝,偶尔也会遇见慧觉大师。
慧觉大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温蹊来寻问期不过是一时兴起,见两人相谈甚欢,她一个定了亲的人在此久留也不好。
“有缘相逢,祝县主与纪大人百年好合。”问期笑着对她举了举茶杯。
“女施主的命格有福,想必夫妻一定会恩爱相守,白头偕老。”慧觉大师忽然也道。
温蹊闻言愣了愣,旋即对着二人点头,“那就借二位吉言了。”
往外走了两步,温蹊突然顿足回过头,“对了,问期,也祝你得偿所愿。”
秋日里白昼一寸比一寸短,温蹊回府时分明还早,天色却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云团压在一块,挥也挥不开。
到家时长公主已经回府了。
“娘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长公主这几日常常要到点灯的时间才会从宫里回来,这一回却格外的早。
“皇上与皇后吵了一架,我再待在宫里也不好。”宫里温府两头连轴转的日子让长公主渐显消瘦,连带着脸色都有几分憔悴。
温蹊替长公主捏着肩,颇是心疼,“娘在照顾太后的同时也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
长公主生母早逝,一直养在太后膝下,早将太后视作亲生母亲一般,虽说宫里的宫人太医不少,长公主还是更愿意亲自照顾太后。
“你这几日少往宫里跑,也不要与郑家的姑娘来往太密,恰好你婚期在即,就在家中好好准备吧。”
“思絮姐姐怎么了吗?”温蹊问。
“这你不用管,”长公主摆摆手,显然不愿让温蹊知道其中详细,“对了,让你去金台寺拜送子观音,拜了吗?”
“拜了拜了。”
“嫁过去后要听话懂事一些,北临父母早逝,家中又无其他长辈,也免了你晨昏定省的麻烦,正因如此,你更要好好待北临,纪家就他一根独苗,你嫁过去后要为他开枝散叶……”
“娘,一口一个北临,北临是您孩子还是我是您孩子啊……”温蹊委屈地扁嘴。
“……北临懂事,想来不会苛待你,但你若真的是受了委屈,千万别忍着,一切有爹娘给你撑腰。”长公主继续道。
温蹊皱了皱鼻子,“知道了。”
“对了,你二哥呢?我前几日遇见武阳侯夫人,她家姑娘也到了适嫁的年纪了,我瞧着模样周正,也识大体,选个日子让两人见见也好。”
“不知道,二哥今日休沐,许是又去找朋友玩了吧。”温蹊摇头。
婚期在即,皇上特意给纪北临留了时间准备,纪北临手上的事自然就被分摊给底下的人,温乔到大理寺不久,各项业务还有些手生,办起来比别人要费劲一些,平时苦不堪言。好不容易逮了个假期,自然要出去放松放松。
临吃过晚饭温乔才回来,温蹊抱着团子在石子路上消食时恰好撞见他,一身的脂粉味冲得温蹊直皱眉头。
“二哥,你又去哪里厮混了?”温蹊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温乔嘿嘿笑了两声,“蒲柳帐新来了个姑娘,琴音曼妙,我今日特意去听了一曲。”
“宫里如此多琴师,也不见你有多喜欢。”
“这不一样,宫中琴师弹的曲子太过板正,有时倒不如靡靡之音。”
“难得的休沐你却往蒲柳帐去,被爹娘知道了你就完蛋了。”温蹊警告他。
温乔掸了掸衣服,不正经地笑道:“我这不是特意绕过了爹娘嘛,你乖乖的,不要告诉爹娘,这样他们就不会知晓了。”
“娘这回是正经要给你找亲事了,我看二哥你也逍遥不久了。”温蹊轻轻哼了一声。
温乔眯着眼睛挠头,“又找,娘真是,事情这样忙,怎么还有时间操心我的事啊。”
“你快回去把衣服换下吧,臭死了!”温蹊嫌弃地推了推他。
温乔连声应好,低声嘟囔,“我这不是带苏青亭见见世面嘛。”
步子才迈出一步,温蹊将人拉了回来。
“二哥,你说你将谁带去蒲柳帐了?”
“苏青亭啊,”温乔咂咂嘴,“他今儿十五的生辰,我想他这么大了还没进过青楼也是一大憾事,便邀他一同去了。”
“不过你别说,到底是第一次进,我看他浑身不自在。”
温蹊将团子举到温乔面前,“团子,挠他!”
团子果真听话地挥过一爪子,温乔偏了偏脑袋堪堪躲过。
“二哥,人家姑娘才及笄,你就将人往青楼带,你实在太过分了。”
温乔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温蹊说的是谁。
“谁?苏青亭?”
“苏青亭是个姑娘。”
上回从纪北临那得知苏青亭是个姑娘后,温蹊原本打算告诉温乔,只是后来温乔忙了起来,温蹊见不到他,一时就把事情忘了,没想到温乔居然将人带去青楼过生辰。也不知道苏将军知道后会不会快马加鞭回来打断温乔的腿。
第40章 寿宴(六)
一直一起喝酒吃肉的小弟忽然变成姑娘了怎么办?旁人温蹊不知道, 总之温乔是撞树上了。
次日温蹊去给温儒与长公主请安,推门时听见温儒说太子被软禁了。
自上回楚季从东宫解禁不过一月,如今不知为何又被软禁了。
见温蹊进门, 温儒与长公主立刻住了嘴, 显然是不想让温蹊听见, 温蹊并没有追问,如同往常一般与温儒长公主闲叙一番, 等出了门, 立刻让秋霞备了马车。
“县主是要去哪里?”
“去纪大人府上。”
秋霞脸上显出几分促狭, 却仍不忘道:“县主出嫁之前还是少与姑爷见面的好。”
温蹊打算去问问纪北临是否知道楚季被软禁的内幕, 听了秋霞略带调侃的话也没否认, 而是顺势道:“我许久没见他了,我这回偷偷去见他,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
长公主和温儒一直想将温蹊隔离在争斗之外,温蹊去找纪北临的事情就不能让他们知晓。
马车停在纪府偏门,温蹊将头上帷帽往下压了一些,才搭着秋霞的手下了马车。
拉着衔环叩了叩门, 偏门被打开一道小缝,里面透出半张脸,尚是个孩子的样貌。
“请问纪大人可在府上?”
府上的人都认得秋霞,知道这是永安县主身边的人。小厮往秋霞身后瞧了一眼, 秋霞身后还有一个戴帷帽的姑娘,一袭白衣,就站在不远处。
小厮有些奇怪, 他分明记得永安县主喜欢穿红衣,现在秋霞姑娘带的人是谁?若是永安县主,为何不走正门而是走偏门?
大概看出了小厮的疑惑,秋霞压低了声音道:“不必好奇,这确实是我们县主。”
“大人不在府里,”小厮道,“我们大人半月会去一趟在郊外的别院,县主若是想见我们大人,不如在府里坐坐,等大人回来。”
秋霞看向温蹊状作询问,温蹊摇了摇头。
“算了,”一到马车上温蹊便摘下了帷帽放在一边,“等纪大人回来再说吧。”
马车行了段路,到了大街上,秋霞透过跳起的帘子恰好见纪北临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进酒楼。
“县主,奴婢看见纪大人了。”
温蹊闻言立刻让车夫停了马车,复将帷帽戴上。
“原以为见不到,不曾想在这里碰见了,县主与姑爷真是有缘。”秋霞眉开眼笑。
还不到未时,街上来往的人极多,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路边自然引人注意,尤其是马车上下来的女子还戴着一顶帷帽将容貌遮掩了去,更让人升起几分好奇。
“大人,那好像是县主身边的秋霞姑娘。”
纪北临先进了酒楼,周正在他身后稍微落后了一点,一瞥眼见到了秋霞,便赶着上去同纪北临道。
纪北临转过头,秋霞已经将一名白衣女子搀扶下来。虽不同于往日红衣,路上许多人未必能确定这就是永安县主,纪北临却是认得出的,身形动作,就是温蹊。
温蹊如此打扮想必是要遮掩些什么,纪北临略了略,没有出去接温蹊,而是到了二楼拐角等着。
这时早过了午饭时间,二楼并没有什么客人。
一楼大堂里的客人都寥寥无几,温蹊主仆二人进了酒楼却不见纪北临,四处张望时见到周正正从二楼下来。
“周正,你家大人可在楼上?”秋霞拦住他。
“县主是要寻我家大人?”周正愣了一下,“我家大人就在楼上雅间。”
秋霞道过谢扶着温蹊往楼上去,在转角遇上纪北临。
纪北临原以为温蹊是有事情要办才来了酒楼,却不想是为他而来,一时眼底的笑意便有些藏不住。
二人进了雅间,依旧是上回偷听年蜜说话的那一间,温蹊一进去便想起上回的窘态,一时有些羞赧,好在隔着帷帽,纪北临看不见。
主子见面,秋霞与周正自然识趣地退下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
摘了帷帽,温蹊额角的发丝沾了汗濡在脸上,纪北临极自然地将她的帷帽接过,抬手理了理她的鬓角,温蹊下意识地去拦,两只手恰好碰在了一起。
温蹊怔愣地抬起头看他,纪北临眼角弯了弯,依旧自顾自地将她的头发理好,动作自然,倒是让温蹊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太大了,讪讪地垂下手。
“县主今日的白衣……”纪北临垂眼看她,语气顿了顿,却莫名让温蹊心下一紧,以为自己今日的打扮不好看。
“美若天仙。”纪北临笑着道,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温蹊这才知道他是故意逗她,便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颇有些恼地瞪他。
纪北临见好就收,也不敢真把温蹊逗怒了,如今的温蹊可不好哄,他见温蹊生气的模样可爱,却也不想为了看这点可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又给赔进去。只是温蹊红衣时如人间姹紫嫣红,泼天富贵娇艳,穿白衣依旧艳艳灼灼,竟不曾将她的娇媚掩去多少。
“县主寻我可是有事要说?”纪北临问,他素来清醒,也知温蹊如今寻他定不是要见他,多半是有事要问,或是寻求帮忙,不过他也不在意,温蹊能见他,要他做什么都得。
“啊,我是想问,”温蹊记起正事,正要开口,忽然没了声音,有些关心地问纪北临,“纪大人用过午饭了吗?”这个时候进酒楼,多半是用饭。
纪北临没想到温蹊竟还注意到这一点,抿唇微勾着,“我从别院回来,还不曾用过午饭。”
“纪大人先吃饭吧,我的事可以暂且放一放。”
温蹊的关心,纪北临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邀请温蹊一起,“县主不如一起用饭吧?”
“我吃过了。”
“店里有一道黄芽菜煨火腿,上口甘鲜,肉菜俱化,汤亦美极……”
“那我就陪纪大人吃一点。”
温蹊爱吃,他特意留心过各处的美食,如今恰好派上了用场。纪北临闷笑一声,命人上菜。
上菜的依旧是掌柜,见了温蹊,一颗高悬的心才放下。他不认识秋霞,原见纪北临领着个白衣女子单独进了雅间,以为少爷是带了其他的相好,还担心着此事若是被永安县主知晓了少爷会不会有危险,如今一见,好嘛,还是永安县主。想来这是年轻孩子之间的一点小情趣。
掌柜的痛哭流涕,他们少爷非但开了窍,娶上了媳妇儿,现在还会玩小情趣了!
温蹊来了两回这酒楼,掌柜的每回都对她笑得和善又慈爱,温蹊一头雾水,却还是礼貌的笑回去。
待掌柜的离开,温蹊才问起正事。
“我听闻太子殿下被皇上软禁了,纪大人可知是为何事?”
纪北临闻言,举箸的手伸出了一半又收了回来,“县主为何问这事?”他私心里并不想让温蹊过多参与这一滩浑水。
“我想知道。”温蹊没什么底气道。
纪北临将筷子放下,单手搭在桌沿,“县主不必担心,此事很快就能过去。”
温蹊抿了抿唇,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火腿放进纪北临碗中,双眼巴巴看着他,“往后我们是夫妻,自然是要互相扶持,互相依靠,有了问题要一起面对才是。”
“我不想做一只被安全圈养的金丝雀,什么事情都不知,万一旁人设计我,我什么都不知,傻傻的上了套该怎么办?”温蹊说着竟有些委屈。
上一世便是如此,纪北临所做的事情,他的亲信是谁,他的政敌是谁,朝局究竟如何,她统统不知,所以当有个脸生的小官员告诉她纪北临被人刺杀时她深信不疑,最后却被骗到了茅草屋中被火光吞噬。那人并非想用她威胁纪北临,他被纪北临折磨得太惨,已经疯了,只想将纪北临身边的人一个个折磨致死,而她,一无所知的纪夫人,首当其冲。
纪北临的胸口忽然像被压着千万斤的大石,沉重,钝痛,一直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场景像一把锈了的小刀,反复发狠地在心脏上来回划过。
原来是他对她刻意的保护害了她。他怕他在朝局中的举动会让她担心,怕她一往无前的天真被诡计侵蚀,正因如此,却也让她失去了判断,失去了防备之心。
“皇上怀疑太子并非他亲生。”
“昨日淑妃娘娘邀嫔妃听戏,皇上到时恰好唱的是一折狸猫换太子。”
“皇上觉得皇后与郑思絮的父亲有染,太子乃皇后与郑家的孩子。”
那些宫闱秘辛就被纪北临语调平淡地说了出来,温蹊甚至听不出纪北临在此事中究竟持何看法。
温蹊觉着有些匪夷所思,“证据呢?没有证据就将太子殿下软禁,这样岂不是会伤了帝后和气?”
“若有了证据,岂是软禁这么简单。”纪北临的手指屈起叩在桌上,眉眼淡淡,似乎并不关心楚季如今的状况。
温蹊闻言不吭声,依皇上爱猜忌的性格,宁肯错杀不肯放过,毕竟事关皇嗣,此事上只软禁已经算是留了情的。
“夫妻父子之间的情谊就如此脆弱。”温蹊皱眉,忽然道,“可皇上为何会突然起这样的疑心?”
“因为淑妃的一句话。”
那日太后寿宴上温蹊离得并不近,没有听见淑妃娘娘说的话,纪北临亦是事后打听才知道,眼下一五一十说与温蹊听了。
温蹊咬着下唇想了想。
“淑妃娘娘几时这么聪明了?”
纪北临闻言默默地看了温蹊一眼,一个小姑娘,颇有些老成地评论一个比她长了二十几岁的长辈人物“不太聪明”,确实莫名有些可爱。
不过温蹊的确也说到了关键,就凭淑妃娘娘敢明目张胆地在自己宫里给温蹊下药,这样的脑子大抵也想不出拿皇嗣一事离间帝后感情的法子,她身后必然有人帮忙。
纪北临记起年雄一案中于人间蒸发的六先生,这一人尚未查明,又来了一个关键人物。
第41章 寿宴(七)
一顿饭下来两人并未吃多少, 饶是温蹊,原本特意为了黄芽菜煨火腿而坐下,最后也没有吃上几筷子。
即便未入宫前皇后真的与郑大少爷有过什么情感, 也绝不会做出与郑大少爷勾结的事情, 温蹊不了解郑大少爷, 却相信皇后的为人,那是谢家女, 永远将家族的荣誉看得比自己更重。
“有办法让皇上打消怀疑吗?”温蹊问。
纪北临摇头,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底种下了, 就会生根发芽, 很难拔除。”
“花都能有办法养死, 这个也一定有办法的。”温蹊诚恳道。
纪北临手背贴着脸偏过头轻咳了一声才将笑意忍住,回过头来又是一本正经。
“县主说得对, 只要有办法证明此事是淑妃故意为之,目的是陷害皇后,即便皇上仍有疑心,却不会如现在这般重了。”
本就是私下见面, 纪北临不好将温蹊送回温府,好在温蹊倒也不在意,临上马车前倒还记得纪北临被她这一通打扰并没有吃多少东西,反倒嘱咐纪北临回府后再吃点东西。
打酒楼回去, 马车停在大门边,温蹊与秋霞下了马车过了回廊,正见两名身材魁梧的大汉将一人往马车上绑, 温蹊先是吃了一惊,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如此目无王法在她温府做这样的事情,差点让温蹊尖叫出声,待温蹊看清马车边上还有长公主,这才将喊声又吞了回去。
“娘。”温蹊小跑过去,拉着长公主的衣服有些怯怯地看着两个壮汉,等看清壮汉绑的人时,倒是忘了害怕。
“娘,您绑二哥做什么?”
“去和武阳侯府的千金见面。”长公主淡声答道,又叮嘱绑人的汉子,“把他绑紧些,别让他半路上跑了。”
鉴于温乔往前相亲逃跑的种种劣迹,长公主“迫于无奈”只好使用非常手段。
温乔的嘴被布团塞住,双手双脚都被布条绑紧了,瞪着原本就大的眼睛,呜呜地看着温蹊求救。
“娘……”温蹊软着声音摇了摇长公主的手。
“难得有人看得上我二哥,这回一定要让他成功啊。”
听见妹妹“有情有义”的话语的温乔呜呜的声音更大了。
平日里再疼她,一到关键时刻还是白眼狼。
目送着温乔离开,长公主转头问温蹊,“你这又是去哪儿了?”
温蹊面不改色道:“听闻酒楼最近出的一道黄芽菜煨火腿不错,我去尝了尝鲜。”
自家女儿平日里有多爱吃长公主心里自然是有底的,并未多加怀疑。
“今日怎么想着穿白衣了?你往日里不都爱穿红衣?”
温蹊继续面不改色地乱编,“我看纪北临穿白衣好看,所以我也想试试。”
撒谎这样的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做得多了也就唯手熟尔。
这样明目张胆地表示喜欢是温蹊的风格,长公主也只是笑着点了点温蹊的额头,“这么喜欢他,嫁过去岂不是天天任他欺负。”
温蹊嘻嘻笑着不搭茬,上一世都没被纪北临欺负去,这一世就更不可能,欺负她?惯得他给脸了!
***
淑妃娘娘宫内。
宁王对于淑妃娘娘如今的行为越发看不过眼。
“母妃,您为何要如此造谣?”
“本宫何时造谣过?本宫是一个人,连有自己的猜测都不行吗?她皇后若是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怕谣言呢。”淑妃娘娘满不在乎地剥着橘子,将其中一瓣抬手递给宁王,宁王眉头紧锁扭过头,并不接。
“郑思絮若不是她的女儿,她何必对一个死了爹娘的孤儿如此上心,还偏偏郑思絮与太子同岁,本宫的猜测难道就没有可能吗?”淑妃娘娘将手里的橘子往桌上一拍,压出的汁水浸上她手指上的蔻丹,“本宫是你的母妃,本宫生你养你,事事为了你,你为何总将心偏去皇后与太子,太子可是你的敌人!”
这样的论调宁王已经在淑妃娘娘口中听过无数遍,只能不耐烦地道:“母妃告诉我,这主意是谁替你出的?”
知母莫若子,自己的母妃能想出什么招宁王一清二楚,抓着皇上的疑心重做文章这一定不是淑妃娘娘能想出来的主意。
淑妃娘娘霎时露出被戳破的狼狈,拒不承认,“这是本宫自己的主意!”
宁王的声音陡然一沉,“若是李家人出的主意或是母妃身边宫人出的主意,母妃不必隐瞒,如今母妃隐瞒背后出谋划策之人,可是因为他的身份见不得光?”
“母妃,您不要为了扳倒皇后与太子而做了傻事。”
淑妃娘娘脸色一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旁观战两母子吵架的永宁终于忍不住出声责怪宁王,“皇兄,母妃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总是不领情。上回若是你按照母妃的安排成功娶了温蹊,母妃还用如此为你劳心劳力吗?你看铁矿一事,母妃都受父皇冷落多久了。”
“你是想让我娶期期,还是想着纪北临娶不了期期就能娶了你?”宁王瞥了永宁一眼。他这妹妹与母妃一样,没有坏透都是因为脑子不好使。
“皇兄你什么意思!”永宁气得直跺脚。
宁王的目光在母女俩身上过了一圈,留下一句,“母妃,收手吧,我并不会因此感念您。”
血浓于水的母亲,宁王做不到狠心割舍。
宁王自成年后早已在宫外建府,出宫时恰碰见纪北临。
对于纪北临,宁王与其并不算太相熟,先不论纪北临明显是太子一党,单就纪北临的出身,性格与其广为人知的名声,一向不是他结交的目标。
宁王平日里与人结交只看志趣是否相投,为了不惹皇上猜疑,鲜少与朝中重臣打交道,遑论纪北临这样一看就知道能扶摇直上的人。
“纪大人。”宁王一张娃娃脸笑起来十分讨喜,但对于一个差点害了温蹊的人,即便是皇子,纪北临也没有好脸色。不过朝中知道纪北临素来就待人冷清,宁王倒也不在意。
“宁王殿下。”
往纪北临的来路瞥了一眼,宁王心下了然,“纪大人是从父皇的御书房出来的?”
“是,秋闱名单出来,我替老师将名单送来。”
宁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纪大人受父皇与太子的重用,可是让多少朝中大臣羡慕不来。”
纪北临微垂下眼,将神色敛去大半,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为皇上效命是做臣子的职责。”
“那本王倒是好奇,”宁王盯着纪北临的脸,“此番太子殿下被父皇软禁于东宫之内,纪大人觉得太子殿下可是无辜?”
“此乃皇上的家事,皇上圣明,自有判断,又岂是我们能妄加断议的。”纪北临神色自如。
宁王无意皇位,虽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但其心思之深,连纪北临都有些揣摩不透。
两人对视许久,宁王先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本王想知道,若是太子殿下之事是造谣,纪大人觉得父皇会如何处置?”
“天子的心思,我们作为臣子怎敢揣摩,不过,”纪北临抬起眉头,眸色飒然,“以皇嗣之事造谣,想必造谣之人早就将后事准备好了。”
“我府上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纪北临微微颔首。
迈出几步,宁王忽然叫住他。
“届时纪大人成亲,希望还能喝到纪大人的一杯喜酒。”
***
皇上培养的一批探子里能到纪北临如今地位的并不多,或许这朝中亦还有如纪北临一样的人,不过具体有谁,纪北临并不知晓。他们每个人都直接听从皇上的命令,纪北临与赵端的相识只是偶然事件。
所谓“狸猫换太子”一案,皇上表面上直接让大理寺卿审理,暗地里却还吩咐了纪北临去查。
大理寺查案一向如同它在镐京城中的地位,大张旗鼓,毫不掩饰。谢家那样百年的簪缨世家,一样排场颇大的将谢府上下都搜了个遍,自皇后如今身边的宫人,到皇后未出阁前服侍过她的人,事无巨细地一一盘查。连远在京外的郑家,如今破落到以摆摊为生的郑家后人,加之郑思絮的母亲,无一幸免。
自有上次文字狱一案中的教训,温儒没有再冲动地进宫劝谏,如今的皇上满心猜忌,任何求情都只会加深他的猜忌。
“你相信太子不是太子吗?”事出特殊,赵端没有按照两人半月一见的约定,而是提前与纪北临见了面。
“不是也得是。”纪北临捻了捻指尖,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扶持楚季上位,即便不是,他也必须要让楚季是,这已经不是楚季真实身份的事情了,保住楚季,远比纪北临再去寻一个目标扶持简单得多。
“青阳相信楚季是皇上亲生。”赵端道,他这不时总要将青阳拉出来显摆一下的毛病纪北临如今并不在意,毕竟比起一个在青阳身边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宠的赵端,他再过不久就是温蹊名正言顺的丈夫。
赵端问:“你打算从何查起?”
“太子是真的太子,那就往造谣的人那里查。”纪北临眉间皱起,“查淑妃。”
“淑妃在皇宫之内,我的人渗透不进,恐怕无法帮你,”赵端道,“不过青阳可以入宫。太后在病中,皇后时刻照顾,为了瞒着太后,皇上并没有将皇后软禁。我看如今的大理寺卿也不过是个饭桶,赶在他前面将事情摆平,应该不为难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赵端:???我帮你做事,你居然还敢讽刺我!成了未婚夫了不起啊,你看温蹊喜欢你吗?
楚小季要在东宫长蘑菇了,我也快长蘑菇了……
第42章 寿宴(八)
秋闱已经让温儒忙得脚不沾地, 长公主与皇后演着戏照顾太后,温蹊在备嫁,温乔在养伤, 上下惶惶却忙碌着。
温蹊隔着很远就能听见温乔的哀嚎, 一般这个时候, 多半是温乔的书童在替他上药。
他这伤要从上回被绑着去与武阳侯的千金相亲说起。据温乔口述,武阳侯千金亦是不愿意相亲的, 被家中长辈逼来, 说起父母的呵斥时难免忍不住潸然泪下, 温乔向来怜香惜玉, 便免不了安慰一番, 武阳侯世子来时温乔恰好在拍着武阳侯千金的背,被世子误以为温乔在轻薄他的妹妹, 兄长护妹心切,手下一时没留情。
温乔喊冤,但介于他平日里的浪荡形象太深入人心了,温府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温乔是无辜的, 也没有追究世子的行为,毕竟将心比心,若有人轻薄了温蹊,他们估计能把人手脚卸了再剁成烂泥。
温蹊做腰带做累了, 打算做些其他事情放松一下,便去了温乔的院子。
温乔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柄铜镜, 左右端详自己的脸,哭丧着道:“我这张再世潘安的脸呐!”
鼻青脸肿,确实有些过于惨了。
书童打外面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交到温乔手里,“少爷,东西又给退回来了。”
“什么东西?”温蹊好奇地探过头。温乔似乎是有些低落,将盒子随手往温蹊那边一推。
温蹊开了盒子,里边是一罐精致的胭脂。
“砚罗斋的‘顾影自怜’,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二哥你把它送给哪家姑娘了?居然还会被退回来。”从前在女人面前无往不利的温乔近来似乎频频在女人身上吃亏。
“我不是之前误以为苏青亭是男人嘛,后来知道她是女人我就给她道歉了,我想着她既然是个姑娘家,少耍点刀枪,玩点胭脂水粉挺好的,所以就拿这盒胭脂当做赔礼咯。”温乔说话时容易扯着嘴角的淤青,说几个字还要停下来按按嘴角。
温蹊重新将胭脂合上,“二哥你就没想过人家压根就不爱打扮吗?”
“怎么可能,姑娘家哪有不爱打扮的。”
“苏青亭不就是。”
温乔放下铜镜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下回我给她淘点兵器去?不过这方面我没什么研究,可能要费点功夫。”
温蹊托着下巴盯着温乔,她二哥似乎毫不介意自己从前对苏青亭动手动脚的行为,居然还能如此自然的与苏青亭打交道。
***
“大人,自淑妃失宠后,李家安分了许多,近来与淑妃并无来往。”周正进了书房。
“若并非李家帮忙,给淑妃出主意应是另有其人。”纪北临抬手将管家方才送来的礼单搁置在一旁,“那便从淑妃身边的人开始查。”
“淑妃身边?可我们在后宫里并没有人手……”周正忽然眼前一亮,一拳捶在掌心里,“或许可以请县主帮忙。”
“不行,”纪北临想也未想,一口否决,“此事风险太大,不能将她拉进来。”
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敲响。纪北临的书房平时除了周正只有管家能进,而管家进门前一定会出声。
纪北临与周正对视了一眼,冷声道:“谁?”
门外传来一声极细微的,“我,温蹊。”
不等纪北临说话,周正便极有眼色的将门打开了。
“县主。”
温蹊对周正点头示意,而后怯生生地看向纪北临。纪北临方才冷声一问确实有些吓人。
“大人,我先出去了。”周正挂着一脸“我懂得”的微笑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将门关上,志满意得地背着手离开。
“你怎么来了?”纪北临绕过书案,站定在温蹊面前。
“我二哥的伤势比预期的要严重些,恐怕还要多告几天假,我就借机来找你。”按原本预期,这几日温乔就能重返大理寺复职,孰料武阳侯世子下手太狠,温乔有几处伤在看不见的地方,温乔好面子,瞒着不说,直到今天还下不了床才不得不坦白。
“对了,我方才在书房外面听说有事需要我帮忙,是什么事情?能帮得上我一定帮。”
“无事,”纪北临本想让温蹊不必担心,只是垂眸看着温蹊抿着一边唇角坚持想知道的模样,最终只能举手投降,“我怀疑是淑妃身边人在为淑妃出谋划策,只是我是外臣,无权进入后宫,若要调查淑妃,需要宫中之人的帮忙。”
外臣禁入后廷。温蹊拧眉思索了一阵,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纪北临,“可以找永康姐姐,她一定愿意帮我们。”
“我们”二字直戳得纪北临心软得一塌糊涂,不自觉眉眼越发柔和下来。
于纪北临而言,永康公主算是较为可靠的人,单凭上一世她敢只身犯险去救温蹊,纪北临相信至少她不会害温蹊。
“此事可与永康公主商量,只是县主千万记得不要自己去调查淑妃。”纪北临认真叮嘱道。
温蹊想要成长,他可以一步步领着她慢慢来,前提是保证温蹊安全。
“纪大人放心,我有分寸。”温蹊胸有成竹。只是温蹊越如此,他反而越担心,不忍挫伤她的自信,纪北临只好应了一声,打算再与赵端叮嘱一番,让青阳公主也照顾一些。
次日温蹊借着与长公主一同进宫探望太后寻机会与永康见了一面。
皇后与皇上争吵一事让整个后宫都人心惶惶,唯独永康在这样的氛围下居然还分出了心思替温蹊打络子。
“期期,我瞧以前送你的络子都旧了,这几日为你新打了一个,你看好不好看?”一见着温蹊,永康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分享她新打的络子。
温蹊偶尔觉着永康往后若是嫁了人,必定是一位贤妻良母。虽比她大不了几岁,可永康看温蹊那目光看着莫名像是母亲看孩子。也不知是永康性格使然亦或是温蹊看着太过于像个孩子了。
“永康姐姐,不必麻烦了,你从前送的络子就很好。”温蹊拉着她在罗汉床榻上坐下,“我此次来是有事请姐姐帮忙。”
永康见温蹊神色认真,直起身将宫人悉数摒退。
“这些宫人皆是各宫娘娘送来的,辨不出是否忠心。”永康解释。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温蹊并未将来意直接挑明,只是问永康,“永康姐姐觉得皇后娘娘如何?”
“皇后娘娘温良贤淑,端庄大方,”永康挑出一丝略带苦涩的笑,“若是说这皇宫里有人待我是没有目的性的,也就只有皇后娘娘了。”后宫的女人,尤其是没有子嗣傍身的妃子,无一不想拉拢她这般得宠又没有生母的公主。
“那永康姐姐相信近来宫中关于皇后娘娘的流言吗?”温蹊小心试探。
永康摇头,“自然是不信。”
“那若是能证明皇后娘娘的清白,永康姐姐可愿意帮忙?”
永康愣了愣,很快便坚定道:“你想让我怎么帮?”
温蹊将纪北临告诉她的计划与永康说清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意将纪北临隐去,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同永康说完整通计划的温蹊神清气爽,要离开时又被永康拉着,吩咐宫人为她准备了一堆点心带回去。这感觉,就好像她幼时回儋州见祖母,等到要回京时,祖母便会大包小包的送她回京。
温蹊就被永康拉着,见桌子上的点心盒子越摞越高,御膳房的点心味道是不错,能让皇上赏给永康的点心更是不必说,只是。
温蹊颇有些为难,“这么多点心,我一人恐怕拿不完。”
“无妨,”永康摆摆手,“我命几个宫人替你送去府上。”
“公主,袁侍卫来了。”应门的宫人进来。
永康微微颔首,“他有什么事吗?”
“袁侍卫道皇上召您去明乾殿。”
“知道了,我这就去。”如今皇上正为楚季之事心烦不已,相比起宫里其他各怀心思的妃子与公主皇子,永康这位“一心只为了父皇好”的公主就成了皇上的小棉袄,解语花。
永康去了明乾殿,温蹊让人将点心直接送去温府,自己则去了太后寝宫。
偌大的寝宫充盈着淡淡的药味,闻着便极苦。自寿宴过后,太后染上风寒,卧病在床已经许久,身子虚疲,太医院的太医轮班上阵,太后至今也不见好转。温蹊算了算日子,按照上一世,太后只能撑到明年开春的时候。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可生老病死,从未因什么改变过。
长公主与皇后服侍着太后用药,今日理亲王妃亦来了,两人谈论往事,似乎因为如此,太后脸上的气色倒是比往常好上许多。
郑思絮也许久没有过消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在皇家面前,最终有什么下场甚至都不用猜想。
“期期,过来。”太后喝完药便看见了温蹊,笑着招手叫她过去,声音飘虚,让温蹊心中一紧。
“太后。”温蹊走到床边,摆出极甜的笑容。
太后半靠着靠垫,拉着温蹊的手,如同每个向亲戚朋友夸赞自家孙儿的老人家一样,笑着与理亲王妃称赞,“哀家这么多孙儿孙女,除了太子,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外孙女儿,嘴甜,懂事,又孝顺,生得顶好看,如今觅得如意郎君,哀家喜欢得紧,亦十分满意。不过,”太后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哀家这身子是大不如前了,也不晓得还熬不到得到看见太子成婚,毕竟是一国储君,挑未来太子妃可马虎不得。”
“太后可别说丧气话,我瞧您身子骨硬朗得很,可是千岁的人。”理亲王妃不赞同道。
温蹊亦将头靠在太后肩上撒娇,“太后您福如东海,待我日后有了孩子,还需得您来抱一抱才能沾上福气呢,除了我,太子殿下,二哥的孩子,你可都要抱的,可不能厚此薄彼,让二哥说您又偏心我一人。”
第43章 寿宴(九)
永康如今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 她若是与谁亲近,旁人可谓求之不得,尤其淑妃已经失宠许久, 心里总也惶惶不稳, 一朝得了永康抛来的橄榄枝, 立刻喜得眉眼开笑攥住了。
温蹊更加确信淑妃身后必定是有人为她出谋划策。
伤病要养,温乔近期都无法回大理寺复职, 温蹊原想着通过温乔打听大理寺消息的想法破灭, 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长公主与温儒, 私下里去找纪北临见面。
习惯总是被惯出来的, 自温蹊上回一时没当心, 自个儿也不通报就进了纪府,守门小吏也没抬手拦她, 温蹊后边几次去寻纪北临就再没让人通报了,自己驾轻就熟,甚至不用人引路就自个儿摸去书房寻纪北临。
书房无人,温蹊敲了几下门见无人答应, 便试探着将书房的门推开了一条缝,往里面觑了一眼,果真是没人。
纪府下人不算多,也是纪北临爱静的缘故, 怕下人多了会吵着他。这就导致温蹊背着手跳下书房的台阶,一直兜到院子外都不见人。
按理说来,这个时间纪北临没有上朝, 他平日里做事又素来很有计划,都是依着早定的计划步步行事,这个时间不在书房又会是在哪儿。
从前纪府里的景观便如同这府上的主人一般,古板,单调,清冷,可今日温蹊一路走过,景色却大不同前,秋日里其实也见不到多少花草树木,可温蹊就是觉着,这府宅,有生机了一些。
洒扫的下人刚从一间空置的院子里出来,纪北临爱干净,即便是无人居住的院子,也见不得落灰。温蹊终于见到了人,上前将人拦住。
纪府上下都识得温蹊,知道这是纪府未来的女主人。
“你可知道你们家大人在何处?”温蹊问。
下人恭敬道:“大人现下应该是在在玉暖阁。”
这个熟悉的名字将温蹊封存的记忆牵动了一下,上一世温蹊嫁给纪北临时,纪北临已是刑部尚书,彼时皇上已经赐了一座新宅子,玉暖阁并非温蹊和纪北临为院子题的名,而是那院子原本就叫玉暖阁。温蹊念旧,后来纪北临官至首辅又换了府邸时,她的院子依旧叫玉暖阁。
如今哪里来的玉暖阁?
下人觑着温蹊有些茫茫然的神色,以为温蹊是不认识路,便自告奋勇道:“小的带县主去玉暖阁吧?”
“有劳。”温蹊皱着眉,也想知道现在这个玉暖阁又是什么地方。
院子前是一条几丈宽的青石板路,不知是被什么打磨过,又或是上头铺了些什么东西,总之不同于一般的青石,踩上去竟一点也不滑脚。
青石板路直通过圆形拱门,纪北临吩咐过闲杂人等不得踏入,下人将她送到院门边,同她说明缘由便打算离开。
温蹊将那人叫住,有些好笑地指了指自己,“我也是闲杂人等,恐怕也不好进去。”
没想到那人正色道:“县主是纪府未来的夫人,大人的心头好,又怎么能算是闲杂人等。”
温蹊啧啧,倒不想纪北临居然如此尽职尽责,连在自己府上都依旧保持着高超的演技,连自己人都信了他是一个痴情的郎。温蹊不禁反思自己平日里演得是不是太不走心了。
院墙之内只通了个圆形拱门,并没有门板,所以温蹊只消站在门槛边上就能一眼看见院里的景色。
青石板路穿过了整个院子,两侧左右各种了四颗梨树,秋日的季节,树苗细小一棵,怯生生地立在院里,枝上无叶,茎间无芽,光秃秃的并不好看。
温蹊有些好奇地往里走,梨树遮着的地方还树了一架秋千,旁边挨着一座小亭子,红瓦白柱,檐角高飞,亭内四角立着高脚灯笼,无色琉璃做遮板,里边放着手腕粗的红烛,白日里并未点上。
亭子边还有一棵枣树,也是才移过来不久,温蹊目测着枣树与房门的距离,心一截截地往下沉,只是又一直落不到实处,失重感让温蹊胸口滞闷。
太像了,这景致,连分布,距离,都和上一世她住的玉暖阁太像了。
纪北临与管家检查过屋内的摆设,出门便看见了温蹊。温蹊一袭淡粉色的长裙垂摆至脚踝,外头云纹的朱色外衣被秋风吹得有些鼓囊,她如今身量已长,仰头盯着枣树时发丝顺着她削瘦的肩膀垂下去,没在交叠的衣领里。
听见动静,温蹊缓缓偏过头,眼里茫然惶恐的神色扰得纪北临一阵慌乱。
他原没打算瞒温蹊多久,从他决意将新屋一如温蹊从前的院子那般布置时,他就做好了告诉温蹊,他也是重生而来的打算。只是不是现在,他想,成亲之后,他能将温蹊拴在身边了,到时候温蹊怀疑起他的来历,他就告诉她,打他骂他咬他,他都受得住。他不想瞒她,他不想让温蹊一直觉得上一世的纪北临不爱她,他想告诉温蹊,这两世,他都只爱她。
可如今不该让温蹊知道的,温蹊一旦反悔,纪北临觉得这辈子他都抓不住她。
纪北临迎上温蹊的目光。
管家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微妙,识趣地默不作声离开。
“县主怎么来了?”纪北临当机立断,无论温蹊怀疑什么,他只需装傻充愣,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纪北临脸上风轻云淡一如往常的模样倒真把温蹊唬住了,温蹊原都打算质问纪北临是否是同她一样重生而来,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盯着纪北临,妄图从他脸上看出几分端倪来。
“这里……”温蹊虚虚指着周围,试探着开口,“是什么地方?”
“县主嫁过来后,”纪北临坦然自若地与她对视,眼里浮着笑意,细看却不达眼底,“就住在这里可好?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趁着这段时间还能再改改。”
温蹊眉间一凛,提问的声音越发晦涩,“为什么要种梨树?”
“我见县主院子里也种了梨树,想来县主应该很喜欢,怎么了?县主可是不喜欢?”
“喜欢。”温蹊点头,又问,“那秋千呢?”
“我问过府里有女儿的人,他们说姑娘家都喜欢秋千。”这一点上纪北临并未骗温蹊,他的确是让周正打听过寻常的姑娘家都喜欢什么东西,他想着他的小姑娘应该也会喜欢。
“那枣树呢?”温蹊问,明珠院里可没有枣树,也没有哪个寻常姑娘会喜欢枣树。
纪北临偏过头虚掩着唇干咳了一声,一抹绯红自他白皙的脖颈处往上勾缠,一路蔓延至耳尖,将日光照的半透的耳朵晕上红色。
“老人说,枣树有早生贵子的意思。”
温蹊用贝齿蹭过唇沿,抬眼望天,妄图让脸上的烫意散得快一些。上一世的纪北临分明不在意子嗣,大抵还真不是重生的,只是,纪北临原来最初的时候是想要孩子的吗?那他当初说他不在意是什么意思?长睫颤颤盖住大半目光,温蹊借着余光偷看他,是怕她伤心吗?
温蹊还是不能完全放下怀疑,上回怀疑只当是自己多心,可一而再地怀疑,温蹊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便不是重生,纪北临也有问题。
留了个心眼,温蹊将话题转移,与他说起正事,“我刚收到永康姐姐从宫里递出来的消息,说淑妃有些异常,她最近好像特别痴迷道教,就连宫里都摆了一尊无量天尊像。”
大楚信奉佛教,从金台寺是国寺便可窥见一斑。大楚国境内但凡寺庙,多半香火鼎盛,连穷乡僻壤里都是如此,但道观在大楚却少,偶尔有那么几座道观,香火寥寥,门可罗雀,所以淑妃娘娘信道教就有些不正常。
“永康姐姐说起道观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六先生,他一个方士,会不会……”温蹊的猜测并未说完,纪北临的手掌朝下一压,示意她不要说话。
“进去说。”纪北临神色一凝,拉起温蹊的手腕将她带进屋。温蹊垂眼,她怕冷,秋日里人家穿薄衫她要穿薄棉,即便如此还是会冷。纪北临的手掌宽大而温暖,贴在她的手背上,即便温蹊知道不合礼数却也不想撒开。月青色的宽大衣袖与朱色衣袖交叠在一起,硬生出缠绵明亮的感觉。
纪北临没有带她去正屋,毕竟没有过门,正屋要留做新房之用。两人进的是偏房,温蹊仔细打量,这应该是一间书房,温蹊思来想去,这件书房大概是给她准备的,书架上还没有书。
见温蹊打量得认真,纪北临站在她身侧,手并未松开,小姑娘的手指纤细白嫩,皮肤肌理细腻光滑,手掌娇小,收在手里恰好能包住,若非现在还不是时候,纪北临甚至想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一番。
“你看要不要添置些什么?”纪北临与她挨得近,衣袖交缠在一起,温蹊只要稍稍歪头,就能靠到纪北临的手臂。
“这里摆张大一些的榻,我看书看累了还能歇一歇。”
纪北临点头,届时累了要拥着温蹊在此小憩,坐榻是要摆张大一点的。
“书桌应该大一点,可以供我放点心。”温蹊煞有介事地指着书桌。纪北临脸上一僵,他阅卷在案时她陪伴左右,这样的日子自然和美,可一想到温蹊吃点心时碎屑或许会沾到他的书,他便有些不自在。
“博古架就不必了,我对此并无研究,万一不当心打坏了就不好。”纪北临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些意思,侧过头问温蹊,“你知道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不是我的书房?”
喉结滚了滚,纪北临自嘲一般扬了扬眉,原来她以为这是她的天地,并没有将他划进来。
“县主不是要谈正事吗?”纪北临压下心底的异样情绪,道。
第44章 寿宴(十)
“我怀疑淑妃忽然信道或许和那位六先生有关。”温蹊说出自己的猜测, 她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只是直觉告诉她应该如此。
纪北临没有否定温蹊的猜测。相比起永康,青阳探听消息更为老道, 加之青阳能自由出入皇宫, 得到的消息要比永康更多一些。
淑妃娘娘身边有个叫碧桐的宫女, 是自李家带来的人,淑妃娘娘很是信任她, 连上次给温蹊下药都是一手交给了此人。青阳去内务府转了一圈, 翻看过宫人出入皇宫的记录, 此人近来出入皇宫次数尤其频繁, 理由是碧桐家中老母病重, 淑妃娘娘体恤宫人,特批她五日出一次宫照顾老母。纪北临派人查过, 这碧桐家中的确有一位病重的母亲,而派去跟踪碧桐的人也证明碧桐出宫之后去药铺买完药就直奔家中。一切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妥。
青阳之事纪北临自然在温蹊面前隐去,只将碧桐之事告知温蹊。温蹊也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想不起来, 索性也不想了。
“纪大人可有太子殿下的消息?”温蹊关切道。此事一出,朝中已有不少大臣上奏折,言语之间虽并未直接表明要求废太子,却也表示楚季身世存疑, 为了大楚的正统皇室血脉,还是另立太子为好。
“太子殿下应该无碍。”
虽说千乘卫忠于皇上,筛选严格, 安插人手不易,但费些麻烦安插一两人于楚季与纪北临而言算不上太难。原先安插人手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在此之前楚季甚至都没有考虑过启用这些人,但到底还是用上了。
无数双眼睛盯着,楚季无法调派人手,何况如此只会让皇上怀疑楚季有反心,索性什么事情都不做。安插的人传来的消息是楚季每日自己同自己下棋,没事喝喝茶,看看画,不用早起上朝,日日大梦天光,比谁都自在逍遥。
好歹是温蹊的表哥,纪北临给他留点面子。
离开纪府,温蹊面上一沉,招手让秋霞过来吩咐,“春雨,你去查查,我去年冬天生病的时候纪大人可也有身体不适。”
早在这一世初遇纪北临时她就觉得不太对劲,细想想,万一真是重生,二人多半是一道时间来的。
根本不明白其中内由的春雨一头雾水,“县主,您那时还不曾与姑爷见过面,是不可能把病气过给他的。”
过什么病气!她就不该带春雨出来,她带个脑子灵光一点还话少的秋霞出来不好嘛!
温蹊无奈扶额,对着她摆摆手,“你别管我过没过病气给他,去查就是了。”
自纪府回来,温蹊惯例去请安,恰好收到温秦的信,信里道大嫂胎象未稳,受不得舟车劳顿,恐怕短时间不能返京。
长公主看完信后将信折起来,忽而笑了一声。温蹊疑惑地看着自家娘亲。
“按你大嫂的身子与月数,胎应该是稳了的。”
长公主怀过三胎,这方面她是权威,温蹊相信她。“可为何大哥信中说大嫂胎象未稳呢?”
“是你大嫂舍不得温秦,”长公主满眼欣慰,“你大哥离家已久,一人在边本就孤单,她这是怕她回来了没人伴着温秦。”
“也是我过于操心了,边境虽苦,可你大嫂毕竟住在城中,想来也算安稳。”
温蹊闻言也满眼羡慕,“大哥同大嫂感情可真好。”
“你与北临情投意合,还羡慕你大哥?”长公主笑睨着拍她的手。
温蹊讪笑两声,“不羡慕不羡慕。”
出门时听长公主说苏将军家的小公子到了府上探望温乔,温蹊嗅出了一丝不正经的意味。长公主是还不知道苏青亭是个姑娘家的,不然也不会放苏青亭去见温乔,要是让长公主知道她这个缺心眼的二儿子带人家刚及笄的小姑娘进了青楼……造孽哟!
担心万花丛中过的温乔把邪恶的双手伸向娇嫩欲滴的小白花身上,温蹊加快了脚步往璞玉院走,及推门时听见一身凄厉的哀嚎,吓得温蹊手上脱力,整个人跟着顺势打开的门板往里栽,险些没站稳。
床上锦衣玉面的“小少年”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跨坐在温乔身上,身下压着的人只穿了一件白色里衣,趴在床上。
多么活色生香的一幕!
如果苏青亭没有绞着温乔的手。
温蹊很是懵懂无知地往后退了一步,温乔龇牙咧嘴,见了她忙大喊:“期期快救我!”
“打扰了。”温蹊迅速往后退,在准备贴心关上门时,苏青亭从床上稳健地跳了下来。
“县主坐啊。”
……这是你家还是我家?
温蹊摸了摸鼻尖,将迈出门槛的腿收了回来,顺手还是将门关上,然后才在苏青亭面前坐下。
“你们……刚才是在干嘛?”
温乔捂着腰骂骂咧咧地翻了一个身躺正了,才道:“她非说我被武阳侯世子将手肘骨头打歪了,要替我正骨。”
这哪是小白花,这分明是霸王花!
“我常在军营,这样的骨伤见得多,你这骨头分明就是歪了。”苏青亭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温蹊,一杯递给温乔。温乔现下是连手都抬不起来,还记着苏青亭下的狠手,翻了个白眼把头一扭。苏青亭也不管他,反手自己将茶喝了。
“对了,近来怎么不见苏姐姐?”温蹊好奇道,苏坚及夫人不在京内,按理道苏青亭及笄时应是苏青榭主持,可既然苏青亭能被温乔拉去蒲柳帐,可知苏青榭自那时便不在。
“我外祖母病了许久了,我姐拉上药去探望她了。”苏青亭大刀阔斧地坐在凳子上,左脚搭在右膝上。
这模样属实不像个姑娘家,一向觉得姑娘家就该有个姑娘家的样子的温乔忍不住出声道:“能不能好好坐着不抖腿,你是中风了还是中邪了。”
苏青亭斜他一眼,“反正没有半身瘫痪躺在床上起不来。”
温乔气结。
这两人的交往一如温乔不知道苏青亭是姑娘家之前的模样,温蹊见他俩拌嘴也习以为常,只是好奇其他事情,“为何要带药回去?”
“我外祖母家住在朗州,算不上有多富裕,药材也少,镐京中有好药,那自然是从镐京城里带药。”苏青亭解释。
温蹊捧着茶杯喔喔了两声,然后手指僵住了。
扔了茶杯,温蹊忽然提着裙摆往外跑,还不忘吩咐春雨,“春雨,备马车,去纪府!”
温乔扭过浑身唯一能动的脖子,目光杳杳送温蹊离去,眼中不无惋叹,“当初静若处子的小姑娘,自打喜欢上纪北临后,动如疯狗啦!”
勉强打消温蹊怀疑的纪北临才松了一口气,周正跑进来道温蹊又回来了。纪北临先是眉梢一喜,又担心温蹊莫不是来质问他重生之事,不然也不会一日之间来纪府两次。虽忧心着,还是起身往外走去迎她。
红艳艳的身影一路飞奔而来,如同云上红霞,热烈铺张,纪北临心下一动,微张着手臂迎她。
温蹊一路跑到纪北临面前站定,见纪北临张着手臂,目露疑惑。纪北临面色如常地摆了摆袖子,将手往后一背,才垂眸看着温蹊因跑步而绯红的两颊,“县主怎么来了?”
“那个碧桐有问题!”温蹊道,一手拽着纪北临的袖子拉着他往屋里走。
等将纪北临往屋里一推,温蹊将门关了,回头时纪北临已端了一杯茶到温蹊面前。
温蹊接过茶道了谢,喝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甜的?”
“蜂蜜水。”纪北临知道温蹊不爱喝茶,倒是喜欢喝一些甜水,他不爱甜味,但是想迁就温蹊,所以这几日都在喝蜂蜜水,起初只加一点点蜂蜜,自己慢慢适应。
记挂着碧桐的事情,温蹊并未多想,喝了两口蜂蜜水后便道:“我知道是哪里出问题了。”
“我起先没有想起来,碧桐是淑妃自李家带进宫里的人,在淑妃面前得脸,想必也是个不小的女官。我记得我曾在皇后娘娘身边的静衣嬷嬷那里听说过,皇宫内的宫人,尤其是贵人身边的领头女官,是有权利到太医院领药给自己用的,便是不给自己用,要给旁人用,只要能出得起钱财,亦能到太医院买药。淑妃打赏下人一向大方,碧桐手里想必也有不少各宫主子给的赏赐。太医院的药自然要比外面铺子里的药好上许多,若是她家中母亲生病了,依她隔五日便回一趟家的孝心,会舍不得去太医院买药吗?”
纪北临接过她喝完的杯子,听完她说的话,眉间先是一凝,尔后渐渐松开,肃容道:“我这就派人去调查那家药铺。”
那家药铺想来就是问题所在,碧桐恐怕是借买药之名,与幕后之人暗通消息。
温蹊应了一声,“事情说完了,我就先走了。”她原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事情说清楚了,又没旁的事,也不打算久留。
未婚妻特意来一趟为的是旁的男人的安危,虽说楚季对温蹊无心,温蹊也对楚季无意,但纪北临就是膈应,知道不应该,但还是膈应。他两头忙活,明面上在皇上面前演着忠心不二的暗探,内里还得费心思将楚季救出来,到了温蹊这里还要当给她仗势的工具人,他怎么这么难。
眼见温蹊这样聪明,他如今还得更费心思将自己的秘密遮掩起来,更加劳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我太难了!
第45章 寿宴(十一)
掌衣司送来绣好的喜服, 一式送去纪府,一式送来温府。
成婚的日子在秋末,天气是渐渐变凉, 所以喜服的料子还算厚, 万一秋寒也抵得住。除了皇后, 寻常的贵女只有出嫁那一日才能穿凤纹,尾羽如焰的凤凰自及地的裙摆一路展翅到肩线, 实打实的都是用的金线。里衣也是正红色, 就连贴身的小衣都是并蒂成双。
触及小衣时温蹊干咳了一声, 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当初要和纪北临成婚时并没有想到这件事, 毕竟哪个正经姑娘家一想到成亲就往床笫之上想。
所有衣饰之中,唯有温蹊缝的腰带手艺最差, 摆在掌衣司送来的喜服当中,孰优孰劣一眼就能看得清。温蹊抿着唇,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团子见到没见过的衣裳就想上去挠两爪子,喵呜两声, 弓着身子蓄势待发连爪子都磨尖了,下一刻被人抱了起来。
喵喵喵?哪个铲屎官这么大胆?
秋霞抱着生气的团子同春雨道:“将县主的喜服收起来,省得被团子抓坏了。”这一爪子就是几百金,可抓不得。
长公主近来照顾太后不得空, 原本该是她来教新妇该学些什么,没法子只能请人来。
请的是王婉儿。
在温蹊的印象里,长公主是一个极稳重的人, 拎的清,撇的开,有事总是先一步避开,从不给温家和自己沾上任何麻烦,可就是这样的长公主,却主动请了此时站在风口浪尖的谢家儿媳来教导温蹊。这不能不让温蹊吃惊。
王婉儿来的时候神色如常,笑吟吟地拉着她的手与她在院子里坐着,似乎并没有被皇后的事情所影响。倒是温蹊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就怕她的笑意都是强装出来的。
“你别担心,我没事。”王婉儿看出温蹊的心思,反过来直接开口安慰她。王婉儿既不在意,温蹊顺势问她,“你不担心吗?”
“皇后娘娘贤淑大方,一定是清白的,肯定会没事。”王婉儿正色道。
先不论贤淑大方怎么和一定清白搭上边,就是清白了也不一定会没事。王家真是会养人,养出这么个正义善良的姑娘属实不易。
“那谢少爷呢?他不担心吗?”
“公公告诉过谢嚣,说皇后娘娘会没事的。”
“所以谢嚣信了?”温蹊咂舌。
王婉儿点头。
谢府也很会养人,养出这么个天真无邪的儿子属实也不易。
想着温蹊忽然笑了笑,这样一看,王婉儿与谢嚣简直是天生绝配,若王婉儿按上辈子那样嫁给了楚季,面对那些个暗地里的下作手段,估计只有束手无策的份。
如温蹊王婉儿这样的贵女嫁到旁人家做正妻,该学的东西不算太多,也就是掌掌府内中馈,管管府中下人。谢府还有谢夫人坐镇,纪北临生母早逝,温蹊嫁过去就是纪府唯一的女主人。
管账这件事温蹊上辈子是用心学过的,旁的东西只要努力,温蹊就能学得一二皮毛,但算账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温蹊永远过不去的两道坎,一是丈夫,二是账本。
才女如王婉儿可能理解不了这种痛苦,在给温蹊粗讲、细讲、画图、掰手指花了快一天的功夫,而温蹊还是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之后,王婉儿破罐子破摔道:“不然我还是教你的贴身侍女吧,干脆让她替你管账算了。”
温蹊的目光在春雨与秋霞的脸上转了一圈,当机立断地把秋霞推了出来。
“……”
王婉儿说的是气话,但是温蹊当真了。秋霞自然不敢当真,连连摆手说着使不得又退了回去。
王婉儿只得放弃。
天色已晚,王婉儿同温蹊约定明日再来教她。
送走王婉儿,温蹊回了明珠院,将摊开的账本随手合上,闭了闭眼,这样费神的事情上辈子一直是纪北临在做,这辈子也就让他做好了。
“春雨,上回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温蹊躺在贵妃榻上闭眼让春雨替她按肩,有些疲累地问。
“真是巧了,县主病时,姑爷恰巧也染了风寒,似乎还不轻,在床上卧了三五天。”
温蹊倏然睁眼,心脏重重地沉了一下。
临睡前温蹊考虑着是否寻个机会试探一番纪北临,第二日却不得不将此事撂下再说。
大理寺卿不分昼夜地调查,严刑拷打之下,郑思絮的生母,后来改嫁的阴氏经不住拷打招了供。
阴氏的供词上写楚季并非皇后亲生,而是郑大少爷与阴氏之子,郑思絮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皇后怀胎诞下一名女婴,恰好阴氏早不久亦诞下一名男婴,皇后欲用龙子保住地位,便伙同郑大少爷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皇上看了阴氏的供词后龙颜大怒,要亲自审理此案。三司会审公堂,皇上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墨。
阴氏与皇后跪在中间,楚季与郑思絮跪在两侧。
阴氏显然怕极了,一到公堂之上整个人身子都瑟缩着,抖动得厉害。郑思絮自立案之时便被关在大牢里,她本也胆小,惶惶终日,竟瘦的脱了相。
相较于此二人,皇后卸了凤钗,只着素衣,面上平波不惊,楚季更是低着头,长睫将眼角泪痣都掩了去,背脊却挺得笔直。
皇上将阴氏呈上的供词揉作一团在手中捏的死死,语气冷厉,“阴氏,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民,民妇所,所言,句句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阴氏一被提问,身子整个颤抖了一下,攥着衣袍结结巴巴道。
这样不得体统的样子实在很碍皇上的眼,皇上转过眼看着皇后,“皇后,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楚季是臣妾十月怀胎所生,也是皇上的亲生儿子,臣妾与郑公从无勾结。”皇后面无表情。
皇上的面色愈发阴沉,一眼扫过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立刻躬身道:“启禀皇上,臣调查过从前为阴氏接生的产婆,其中一人已经病逝多年,还有一位如今还活着,但不接生已经许久了。”
“将人带上来。”
来人是个貌约六七十的老太,如阴氏一般,一上殿,当即腿软地跪在地上,只一个劲地磕头,重复着一句“民妇见过皇上”。
皇上被扰得颇有些不耐烦,示意大理寺卿处理。
接着产婆便说了与阴氏无二的话,道阴氏生的本是个男孩,生下来只给阴氏看了一眼便匆匆抱走,郑大少爷还道了一句“若是她生下的是儿子,你很快便能见到你儿子”。
一旁原一声不吭的楚季忽然冷笑了一声,抬起头,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产婆,“难为你这老太这么大年纪了,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居然还将郑公的一句话记了二十余年。”
产婆顷刻变了神色,支唔了半日才结巴道:“当时那话实在诡异,民妇才没能忘记。”
等了半日也就这一点似是而非的信息,皇上瞪了大理寺卿一眼,点了纪北临的名,让他来。
纪北临微一颔首,背手行至阴氏面前。他一身大理寺的玄色官袍,阴氏抬头时正见他腰带上怒目圆瞪的狴犴,往后一仰便跌在了地上。纪北临并未理会,他一身玄色本就阴沉,加之面容冷寂,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薄唇冷情地抿着,睥睨阴氏的模样宛如阎面修罗。
“阴氏,你道太子殿下是你亲生,可有实证?”
“他右臂上有一颗指甲盖大的绯红胎记,我记得的!”阴氏激动道。
纪北临偏头看向楚季,一时所有人都看着他,楚季面上一冷,点了点头。
纪北临忽地嗤笑一声,声音薄凉,“可方才产婆明明说你只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孩子便被匆匆抱走了,可想你连孩子都未碰着,又怎知他身上有胎记?”
“我,我苦苦哀求夫君将我的孩子还我,他于心不忍,后来便将孩子抱来给我看了一眼。”
“既然你知道太子殿下右臂有一处胎记,那你可知他胸口上也有一块胎记?”纪北临盯着阴氏,嘴角扬起一个阴森的弧度,“在左,还是在右?”
“在,在,在左!”阴氏笃定道。
“猜错了。”纪北临弯了眼,眼尾却泛着冷。
“我记错了,是在右,右!”阴氏连忙改口。
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纪北临转身对着皇上拱手,一脸无奈,“皇上,臣可没见过太子殿下的尊躯。”
座上之人忽然朗声大笑。
阴氏与产婆自上堂时便瑟瑟发抖,可见心中害怕,纪北临此问,若是聪明人,兴许会知道说一句太子身上根本没有这样的胎记,但阴氏不会。纪北临一身气势硬逼在她面前,咄咄追问,反倒让她露了馅。
“孤是身上长了个胎记,又不是胎记上长了个身子,哪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胎记。”楚季冷笑。
一朝露了馅,阴氏对上皇上森冷的目光,以头抢地,“民妇没有骗人,太子的确是民妇所生,夫君将我的儿子抱走,后来又抱回一个女婴,就是郑思絮,我十月怀胎的孩子叫了别人娘,我却要为仇人养女儿,我不甘,所以夫君死后我才立刻改了嫁,我再也不要帮别人养女儿!”许是惊吓过了度,阴氏此番话语速流利甚至十分快。只是这般快反而有背词的嫌疑了。
跪在阴氏身后不远处的郑思絮不可置信地看着阴氏的背影流下了眼泪,她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可自小疼爱她的阴氏,她敬爱了二十几年的阴氏,言语中对她没有一丝疼惜,甚至只有恨意,这让她无法相信。
皇上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厉声问纪北临,“朕让你替朕查案,你在这儿给朕耍嘴皮子,你是一点证据都没找到?”
“臣寻到了一点东西,不过恐怕要牵涉一点别的事情。”
第46章 寿宴(十二)
“查到了就快说!少在朕面前卖关子!”
“臣亦寻到了一个人。”纪北临含笑道。
“那还不快将人带上来!”纪北临这般拖延让皇上更是烦的厉害。
眼见皇上的怒气已然高涨不少, 纪北临才抬起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微微勾了勾, 便有手下人得了令下去, 不一会儿将一名穿着宫内女官制服的女子拖了上来。
那女子自上来便磕着头求皇上饶命, 一口一个奴婢是冤枉的。皇上听她声音熟悉,偏偏一直磕着头, 头发也将脸掩去大半, 怎么也看不清脸, 差点又要发怒。
赶在皇上开口前, 纪北临同手底人使了一个眼色, 手下立刻蛮横地抓着女子的头发,硬生生将女子的脑袋往后掰, 好让皇上能看清此女的长相。
“这是宫里的人?”皇上见人眼熟,偏偏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启禀皇上,此人是淑妃娘娘宫里的碧桐。”
忽然再掺进来一个淑妃,皇上眼神一变, 手掌青筋暴起,却还是示意纪北临继续。
“碧桐近来以家中母亲病重为借口,频繁出宫,且每次出宫都会先去一趟药铺再回家。”
“家中母亲病重, 去药铺买药不是很正常吗?”大理寺卿问。
“买药自然正常,但一个女官去宫外买药就很是蹊跷。按照宫里的规矩,女官登记之后可以从太医院购药, 太医院中的药材与普通药铺的药材相比,孰优孰劣,寺卿大人想必知道吧。”
“自然是太医院的药材好。”
“碧桐做出如此蹊跷之事,臣便怀疑那药铺有问题,故而特意派人前去调查。”
“有何问题?”皇上皱眉道。
“药铺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药铺后门的墙。碧桐五日出一趟宫,昨日刚好是出宫的日子,臣派人在药铺周围守着,见碧桐从墙中拿出了什么东西。臣亲自察看过,药铺后院砌的是红砖墙,其中有一块砖能够抽出来,是碧桐与人交换信息之处,这是臣从里面找出的纸条。”
纪北临将手中纸条交给洪公公,再由洪公公交给皇上。
纸条上并未署名,上写一列小字——郑棺中已放谢女银钗,可诱皇上滴骨验亲。
皇上将纸条扔在案上,双手撑额,良久,忽然抓起手边的惊堂木砸向碧桐,“给朕说实话!”
惊堂木份量本重,边缘棱角尖锐,一下刺入碧桐眼中,只听见哀嚎一声,碧桐捂住了眼睛,汩汩的鲜血从指缝间流了下来,将绿色的宫裙染红。
郑思絮与产婆眼见这样的惨状,登时昏了过去,阴氏吓得全身伏在地上,偏偏连装晕都做不到。
纪北临冷漠地扬了扬下巴,立刻有人强行将碧桐的双手绞在身后,掐着她的脖子往后一掰。
“皇上让你说实话。”纪北临走过去,微微弯下腰,目光冷然,不复平时谪仙样。
“我说,我说,一切都是淑妃娘娘的命令,是她命我出宫,是她命我买通阴氏和产婆,说太子殿下并非皇上亲生!”
碧桐语气激动,身子挣扎间有血溅在了纪北临身上,纪北临厌恶地皱了皱眉,直起身,很快有人递来一方帕子。用帕子擦了擦早已隐在玄色官袍中的血迹,纪北临仍旧觉得有些不舒服。
“阴氏,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纪北临耐着性子,一想起自己身上溅了脏污的血,只想尽早结束回去换一套衣裳。
“是,是宫里的娘娘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说只要我做一个假人证,就能得到很多钱,还能让我儿子做官,太子身上的胎记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求大人饶命,求皇上饶命!”
“拉下去,统统拉下去!严刑拷打!继续给朕问!”
皇上自案前站起,来回踱步,最后如同疯魔了一般疯狂拍打桌子。
纪北临背过身,吩咐将人拉下去,唇角微微扬起。
他故意卖关子蓄足了皇上的怒气,等碧桐阴氏等人坦白真相时,原就暴躁的皇上只会被无尽的愤怒席卷头脑,对淑妃的恨意自然滔天。他虽无法插手后宫,但青阳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大礼。
纪北临甚至都忍不到回府换衣服,直接让周正取了他的衣服来到偏殿换上。
如今事情还不算完全结束,楚季依旧要回他的东宫关着,临走前二人连眼神都未对上。
“大人,若真要开棺验亲,万一郑公的尸骨被人动了手脚,太子殿下岂不是冤枉了?”周正问。
“纸条已经明摆在皇上面前了,依皇上的性子,自然会怀疑到郑公尸骨被人动了手脚。何况都已经过了十几年,这样一副尸骨,任谁的血都能与之相融,太子的血若能融,你的自然也能。”
将衣袖褶皱抚平,纪北临微微眯着眼。若非温蹊提醒,他们没有发现淑妃与人暗中勾结,事情顺利发展下去,其实楚季究竟是真皇嗣亦或是假皇嗣并不重要。淑妃引导皇上开棺的目的并非要证明楚季不是皇嗣,而是证明皇后与郑大少爷各自婚嫁后仍旧情未了,藕断丝连。皇后不贞,皇后,太子,乃至整个谢家,都得倒。
背后策划之人很懂得皇上的心。
听罢纪北临的分析,周正长舒了一口气,“好在县主聪明,发现了关键的线索。”
提及温蹊,纪北临阴鸷的神情顷刻烟消云散,转而化为万般温柔。此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他们的婚期也快到了。
***
温蹊再得到消息是从苏青亭口中,温乔的四肢终于可以活动了,三个人便挤在温乔房里,听苏青亭说这一场闹剧的后续。
之前的消息封锁的紧,并未传入宫内,淑妃犹不知情,所以皇上突然审问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得知碧桐与阴氏等人已全部招供,淑妃起先仍然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碧桐在背着她做下了所有的事情。而皇上也心狠手辣,直接以宁王与永宁的性命作威胁,让她说出实话。淑妃此时仍还知道说出实话,他们母子三人恐怕都活不下去,依旧不肯说。
直至千乘卫抓到一个抱着元始天尊像想要逃跑的小宫女,继而从淑妃宫里寻到一个神龛,神龛后竟还有一个暗龛,里面供奉的是一尊玉雕的青衣男子像,红木龛后刻着神尊六先生。
“六先生?”温蹊忽然瞪大了眼。
苏青亭喝了一杯茶继续道:“对,就是那个骗年雄造反的六先生。”
“那个小宫女跑的时间还真是巧。”温乔嘀咕。
“淑妃到这时不得不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那个叫碧桐的宫女为她引荐了六先生。起先淑妃是不愿意相信六先生甚至想把六先生交出去给宁王邀功的,不过这个六先生还真有点神,在县主与纪大人两人苗头还没出来的时候就算出来你们两个会成亲,还算出来太后寿宴理亲王会回京,还会带回来一个姑娘,而且皇后娘娘一定会特别喜欢这个姑娘。甚至宫里欣贵人会突然得宠升为嫔妃都算到了,所以淑妃对他深信不疑,以为这是神尊降世来帮她的。
之后说郑家姑娘生的像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从前与郑大少爷青梅竹马,还有故意在皇上来的时候点一折《狸猫换太子》,这些种种都是六先生教她的。”
说罢,苏青亭一脸激动,“你们说这个六先生当真有那么神吗?”
温乔嗤了她一声,坚强地抬起手臂戳着苏青亭的脑袋,“你用脑子想想,原本年雄还好好的当他的大将军,淑妃也好好的当她的娘娘,结果这个六先生一替他们出谋划策,直接往死刑一路狂奔了。这是个什么神?瘟神?”
“指不定是因为纪大人文曲星转世,神通比那个六先生大呢!”苏青亭不服气道。
“噢,状元都是文曲星转世,合着文曲星还是个多胞胎不成。”温乔反唇相讥。
两人又快在温蹊眼前掐起来,温蹊连忙拉开两人,转头问苏青亭,“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六先生之事都快成皇上心上一把悬而未掉的刀了,这些隐秘事情,苏青亭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姑娘怎么知道的。
苏青亭对着温乔做了一个鬼脸,才道:“纪大人告诉我的,她说县主您一定会很好奇,让我记住了之后来讲给你听。”
温乔与温蹊两兄妹齐齐沉默。
温乔啧啧摇头,佩服道:“这种秘密都能拿来讨期期欢心,多亏他只是个臣子,若是个君王,这么个搏美人一笑法,国家都得亡,到时期期就是祸国妖妃咯。”
话音刚落,温蹊“啪”的一掌扇在温乔嘴上,神情严肃地瞪着他,“二哥你不要命了!你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
温乔疼。
***
明乾殿内,皇上躺在榻上,一脸疲惫仿佛一夜老了十余岁,永康正为他揉肩。
“永康,你说太子殿下是朕的亲生骨肉吗?”
永康手上的动作未停,依旧力度适中。
“儿臣幼时最羡慕的便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以日日有父皇陪伴他读书写字,有皇后娘娘悉心照顾他。”永康忽然没头没脑地提起另外一件事,“儿臣记得有一年父皇染了风寒,在床上卧了一阵,太子殿下日日下了学就往您的寝宫跑去看您,皇后娘娘也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您,儿臣只能在心里默默希望父皇龙体康健。”
“皇后娘娘爱着你,太子殿下孝顺您。儿臣在宫外见过许多夫妻父子,父皇与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是儿臣见过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是吗?”皇上苍老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个和蔼的笑,半阖着眼睛,似乎是在回忆从前的种种。
第47章 成亲(一)
当成了弃子, 过往种种毫不相干的小事都能成为压死人的稻草,一时间淑妃的罪行之多罄竹难书。自得了消息,宁王在明乾殿长跪了三日, 只求皇上饶淑妃一死, 自己甘愿放弃皇子身份, 贬为庶人,带着淑妃隐于集市。
彼时一连下了五日的雨。
连永康都于心不忍, 为淑妃求情, 皇后甚至领着楚季一同求皇上饶淑妃一命。
还不等皇上松口, 淑妃已于宫中自缢, 留下血书一封, 只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上,莫要疏远宁王与永宁。
次日全镐京百姓都知道宫中的淑妃娘娘身染恶疾去世, 宁王诚孝,自请为淑妃守陵,而永宁公主也为家国大义,远赴突蕃和亲, 给六十多岁的老可汗做继妃。
宁王离京那日是一个阴天,镐京城外方圆无木,只有秋风扫起的黄土。
马车简陋,宁王仍在孝中, 身披绫素。楚季已然被解禁,亲自来送他。
风沙迷的楚季有些睁不开眼,他一手挡着沙, 一手递给宁王一壶酒。
“这是纪大人托孤送你的酒。”
宁王伸手接过,拔开塞子放在鼻端闻了闻,娃娃脸上露出一丝笑,“陈三白,这酒好。”
“此去一别,路途遥远,万往珍重。”楚季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板板正正地同宁王行了一礼。
宁王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了一两岁的弟弟,一双与楚季三分像的眼睛弯了弯,“皇陵不错,我终于可以写字画画做个真正的闲散人了。这大楚的山河社稷,就望太子殿下与纪大人共同匡扶,沉疴肃清,还盛世太平。”
周遭无人,这话只有楚季听的清清楚楚,他抬起头,神情肃然。
宁王提着酒上了马车,背影清瘦渺渺,再未回头。
***
迎亲那日温蹊起的极早,坐在梳妆台前还揉着眼打了个哈欠,任由婢女给她梳妆打扮。不单自己的婢女,长公主身边伺候的,皇后差来的,太后差来的,若不是温蹊阻止,永康甚至都想派些人手来。
原本宽敞的明珠院一时拥挤异常。
实在是已经成过一次亲了,嫁的还是同一个人,温蹊连一丝新鲜感都没有,一如平常的模样,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是全福太太拿着红线为她绞面,实在是太疼了,疼的温蹊直闪泪花。
大楚的喜服向来繁琐而复杂,温蹊就站着,由婢女为她穿上,眼见两个婢女在她面前往左转两圈,又往右转两圈,转的温蹊直头晕,索性闭上了眼睛。后来又是金钗金簪金步摇,压的温蹊脖子酸。打扮好后满屋子的人都夸温蹊好看,温蹊也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戴着一头的金子,温蹊实在想不到自己能好看到哪里去。
春雨从外面跑进来,脸上扬着笑,“姑爷到门外了!”明珠院里立刻热闹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喜色。
温乔作为二舅哥,自然是要刁难刁难纪北临,自己闹腾还不够,还将自己那一帮狐朋狗友全都叫来起哄。这群纨绔子弟平日里最精的就是玩,花样层出不穷。温乔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是要考考眼前人是否真值得温蹊嫁过去,还因为平时处处被纪北临压一头,这一次一定要报复回来。
清贵端方的纪大人这一日好说话的很,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皆依着温乔来。
谢嚣看自己的偶像成个亲如此困难,但偶像不愧是偶像,处理的游刃有余。谢嚣既骄傲又看不过眼,拖着因为激动嗓门一声比一声高的温乔道:“算了算了,差不多行了,让纪大人过去吧。”温乔烦的赶他,“去去去,我叫你来是给期期撑势的,是让你给纪北临当内应的吗?”
等闹的时间都有些晚了,长公主派人来让温乔消停点,不要耽误了吉时,温乔和一众纨绔才放了纪北临过去。
热闹的动静越来越近,一直到温蹊的闺房门口。门外同纪北临一起迎亲的人都在催新娘子快些出来。喜娘掐着时辰,见时辰差不多了,才让人去开门。
喜娘与秋霞一左一右扶着温蹊出来,龙凤呈祥的盖头盖着,透着隐约的光线温蹊勉强才能看出面前站着的人是纪北临。
两人去了前厅拜别温儒与长公主,又敬过茶,平日里让温蹊嫁过去多对纪北临好一些的长公主却是仔仔细细叮嘱纪北临要照顾好温蹊,温儒更是直接,让纪北临若是让温蹊受了一丁点委屈,往后也不必再叫他老师了。
温蹊听着鼻子有些酸,轻轻吸了吸鼻子。
手忽然被人紧紧攥在一只温厚的手掌中,温蹊听见耳边的声音清晰而又郑重,“请岳父岳母放心,既得期期,自然以一生珍而重之。”
自府内到轿门前的路是由新妇兄长背着走的,温秦不在,由温乔顶上。温乔先是百般嫌弃地将纪北临赶去府外,才背着温蹊慢悠悠地走。和温蹊说送嫁的话时一如既往的不正经,“别听娘的说什么体贴丈夫,关心纪北临,你到了纪府继续该怎么快活怎么来,他若是不把你当个祖宗供着咱就回来,嫁过去的日子过的还不如家里舒坦,那嫁过去做什么。他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帮你欺负回去。”
温蹊被他逗笑,“二哥你能打得过他吗?”纪北临文兼武达,即便是论打架温乔都不一定能胜过纪北临。
“那就将大哥叫回来,总之不能让他欺负我妹妹。”
“二哥你真好。”温蹊将温乔的脖子搂紧了些。温乔傲娇地哼哼了两声,“你才知道。”
一路将温蹊送上了轿,温乔自觉颇有气势地看着纪北临,语气很是不善,“你莫委屈了我家期期,你但凡委屈她一次,我就打上你府里将期期接回来。”
纪北临上了马,目光温和地往红帘隔住的喜轿里看了一眼,唇边笑意明显,而后才看向温乔,“那怕是二舅哥这辈子都没有到我府上的机会了。”
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到了纪府,跨火盆,过马鞍,行天地,最后将两位新人送入了洞房。
温蹊坐在床上,伸手往周围一摸,全是花生桂圆之类的果子。
喜娘说过吉利话,温蹊的盖头被挑开,突然明亮的光让温蹊忍不住眯着眼,过了一会儿才能适应。入眼便是纪北临那张笑的让人有些心悸的脸,他应是真的高兴,那笑是不加抑制的,直白地告诉温蹊,眼前之人娶了她,心底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温蹊有些慌乱地别过眼,待看到屋内的布置时突然愣住。
屋子里还站着喜娘与一干侍女,温蹊几乎是恍惚地与纪北临喝了合卺酒,剪了一缕发丝与纪北临的头发挽在一起。
纪北临该去外面招待宾客,屋内只剩下温蹊一人。
婴儿手臂粗细的龙凤烛静静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温蹊缓缓站起来环视着整个房间,目光越来越沉。若说院子里的布置与上一世一模一样叫巧合,可连屋内的布置都与上一世分毫不差,再信这是巧合除非温蹊是傻子。
纪北临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
她的脑袋一时混沌得理不清思绪,只觉得乱糟糟的。
纪北临为何重生?他是否知道她也是重生?他为何仍要娶她?他将新房布置成从前那样又是何意?
纪北临推门进来时便见温蹊站在桌前,面前是一杯喝完的茶。
听见动静,温蹊转过身,头上的步摇相撞,清脆铃琅,她盯了纪北临半晌才开口,“我有问题想问你,或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的。”
纪北临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反身将门关上,只敢站在原地,害怕自己前进一步都会让温蹊讨厌他。
“和你所猜到的一样。”
“重生?”
纪北临点头。
“那你早知道我也是重生而来?”
纪北临默然不语,却是默认。
“骗子!”温蹊怒道,伸手将头上发饰拔下,步摇流苏与青丝缠在了一起,温蹊怎么拔也拔不下来,反而把自己扯疼了,越疼就越是生气,红着眼和步摇较劲,看的纪北临心慌,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将温蹊的手按住。
“纪北临你松手!放开我!”温蹊抬头冲他吼,纪北临白着脸,手不敢松开,温蹊气急,抬脚去踢他,纪北临也生生受着,只是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姑娘家的力气毕竟没有男人大,温蹊挣脱不开索性也就不挣扎了,冷哼了一声自己先流下眼泪来,“你对不起什么?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本来是极有气势的一句质问,却因为温蹊一边哭一边抽搭,看起来像很没有底气一般。
“重生之事,我不该瞒你。”纪北临哑着嗓子,轻轻将温蹊握着步摇的手指掰开。
“你对不起我的是这件事吗?”温蹊推搡着纪北临的胸膛,冲他大声嚷嚷。
纪北临无措地看着她,并不知道温蹊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其实早在纪北临还未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温蹊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捋了一个大概,也让自己冷静了下来。纪北临所说的答案其实并不是温蹊生气的原因,毕竟她自己也瞒了纪北临,让她生气的是纪北临明知道她也是重生而来却依旧装作什么都不知,看着她在他面前演独角戏,活脱脱像个戏台子上的丑角。
温蹊吸了吸鼻子,想想心中仍是愤愤,索性一把拽过纪北临的袖子,将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全往上面糊。纪北临一瞬间绷紧了身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强忍着才没敢将袖子拽出来,拽出来他就完蛋了。
等发泄完毕,温蹊才松了纪北临的袖子往后退了一步,两眼如兔子一般却偏偏凶的很,“我问你,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重生而来,为何不告诉我?”
“我怕你不要我。”
纪北临眸里映着烛光,将他眼底的紧张照的无处躲避。
听了纪北临的话,温蹊的眉间皱成一个结,到底是谁不要谁?她从前怎么不知道纪北临还喜欢倒打一耙呢?
“算了,”温蹊抿着唇将喜服解了,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如释重负,“到了如今地步谁都不要再演了,我明日会让我娘进宫请旨,我们和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大型自爆现场
第48章 (修)成亲(二)
“不可能, ”几乎是温蹊话音刚落,纪北临坚决道,“我不可能与你和离。”
“上一世是我死缠烂打才让你被迫娶了我, 这辈子我不嫁你了你不该高兴才对吗?你还想怎么样?”温蹊渐渐被逼出了一点怒意, 声音也不自觉的跟着拔高了一些。
“我不高兴, ”温蹊厌恶的目光将纪北临的心整个刺穿,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 拉着温蹊的衣袖, 声音低到几近听不清楚, “我没有被迫娶你, 期期, 我爱你,一直都是。”
“呵, ”温蹊冷笑一声将袖子抽回来,“纪北临,你说这话当哄谁?哄十五岁的温蹊吗?你所谓的爱就是过年的时候丢我一人守岁,生病的时候想见你你说你公务忙, 我过生辰你连陪我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你爱谁?你这么爱你的权利地位,你怎么不抱着你的首辅位置过一辈子呢!”
那些被冷落忽视的日子,谁能相信那叫爱。
纪北临眸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温蹊解释, 因为那的的确确都是他做过的事情。
“和离吧,纪大人,我祝你前程似锦, 平步青云。”温蹊将大红色的喜服脱下,转身去寻自己的衣服。
纪北临盯着那道背影,手指都僵硬的抬不起来。
“期期,你不是想守住温家吗?我们不和离,我帮你守住温家好不好?”纪北临道,眼里复又燃起希望。
这句话显然把住了温蹊的命门,温蹊终于转过身,正眼看着纪北临。
“纪北临,你拿温家威胁我?”
“我没有。”温蹊一瞪眼,纪北临瞬间没了底气。
可这话温蹊听进心里去了,她当初想嫁给纪北临本来就是为了能借纪北临的手保护温家,这也是温蹊唯一能想到的能保住温家的人。
鼓了鼓腮帮子,温蹊反身把装衣服的箱子重重合上,无视了纪北临,自顾自地坐在了梳妆台前,将头上发簪一一卸下,偏偏缠住的步摇最不好卸。纪北临默默走过去,看着镜里温蹊冷着的一张脸,抬手将步摇接过来,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将温蹊缠在上面的头发解开。
温蹊没拦他,等纪北临将步摇取了下来,又径直去耳房用早就备好的水洗漱,一切完毕后便脱鞋上了床,当着纪北临的面将喜帐拉了下来。
纪北临心中一喜,站在床边低声问:“期期,还和离吗?”
回应他的是被子“呼啦”摊开的声音。
纪北临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今晚该睡哪儿?
成亲第二日新妇本应早起向公婆敬茶,由于纪北临父母早逝,倒免了温蹊这点麻烦。
心中有事,温蹊睡的不深,次日天才将将亮便醒了,掀了床帘,抬眼便见纪北临睡在对面的坐榻上,他本就生得高大,此刻蜷在坐榻上睡着有些憋屈。
温蹊顿了顿才将床帐挂在银角勾上,穿着绣鞋下了床。
纪北临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温蹊。温蹊并未搭理他,直接唤了春雨秋霞进来服侍。
两个侍女端着脸盆与毛巾进来时纪北临已经在穿衣服。秋霞打眼见到床上与坐榻上各放着一床被子,又想起昨儿个等到半夜也不见纪北临唤水,登时脸色便有些紧张,却碍着纪北临在场不敢说话。
纪北临素来不习惯有人近身服侍,自己穿衣束发惯了,早准备好了在一旁等温蹊,待温蹊洗漱穿戴完毕才传了早膳。
桌上摆着小米粥与几碟小菜,玉兰片,人参笋,皆是偏甜的小菜。温蹊垂眼看了一会儿,复又抬眼看着坐在她身边的纪北临,“大人今日不用上朝吗?”
纪北临正为温蹊盛小米粥,闻言道:“皇上准了我五日假,可以在家好好陪你。”
“五日假是否长了些,大人公务繁忙,不要为我耽搁了公事。”温蹊淡淡道。秋霞见温蹊明显赶人的话语,心立刻悬了起来,连向来心大的春雨都觉得县主今日似乎心情不算太好。纪北临也听出温蹊话里有话,心里苦笑,面上却依旧不显,陪着温蹊一道用饭。
县主一嫁过来便与姑爷不对付,夫妻感情不睦是婚姻大忌,秋霞原想着私下与县主说一说,虽不知夫妻二人昨夜发生了什么,但县主总想着赶姑爷走,往后在纪府的日子可就难过。
可一整日了秋霞也未寻到机会,因为县主一直与姑爷待在一起,准确些说来,是姑爷一直跟着县主。
跟着温蹊一同到纪府的嫁妆里还带着团子,温蹊用过早饭便抱着团子在院里玩,纪北临在温蹊身边陪着。
不同于温乔,团子对于纪北临却是格外亲近,总是温蹊刚把它抱走,过不了多久它又在纪北临脚下转悠,时不时一小朵梅花印踩上去,然后喵呜一声抬头看着纪北临。
中午两人一道用过午饭,温蹊依旧是没有正眼看过纪北临,遑论与他说话。恰逢周正按例府上的账本送来给纪北临过目,纪北临随意翻看了几页,偏头看温蹊,“期期,府上的账目你可要一起看看?”
“还是你管吧。”温蹊替团子顺着毛道。她到底知道分寸,她和纪北临的矛盾是两人的私事,当着下人的面却不好落纪北临的脸。
“好。”见温蹊终于肯同他说话,纪北临才终于显出一点笑意,温和地应下。
纪北临从中找出了一点诀窍,于是专找有下人在的时候与温蹊说话,总能得到温蹊的回应,扰得温蹊烦不胜烦,到了晚间睡觉时终于忍不住爆发。
“纪北临你烦不烦!”玉暖阁的房门一关上,温蹊便忍不住冲坐在桌边的纪北临道。
“期期,我们二人新婚第一日就冷战,若是传到岳父与岳母耳中,他们该担心了。”纪北临道。
温蹊僵着脸,听了纪北临的话语气虽仍是不好,却还是有些收敛,“那你想如何?”
纪北临闻言将唇角的笑意压住,一本正经道:“不如这样,往后没有外人时你不理我骂我都可以,可在人前总要有夫妻恩爱的模样,我们婚前扮了那么久的相互倾慕,好歹要维持住一段时间。你也不想岳父岳母每日都为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问题而操心吧?”
“谁跟你是夫妻!”
“签过婚书,拜过天地,我们怎么不是夫妻?”
温蹊没好气地弋他,却不得不承认纪北临说得对,温儒与长公主已经为她操心太多了,温蹊不愿自己出嫁了还要成为父母的烦心事,何况温蹊也不想自己一嫁人就传出夫妻不睦的消息让人笑话,最终还是冷着脸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纪北临轻咳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床边,“那我今日可否到床上睡觉了?我见今早你身边的侍女见你我分床而睡,似乎很是担心你。”
“这是你的府邸,你爱睡哪儿睡哪儿,关我什么事。”温蹊虽是如此说着,却往墙边滚了滚,一张床上留出了大半的位置。
得了默许,纪北临才将整颗心放了下来,洗漱过后便上了床,掀开被子时温蹊又往里面挤了挤。
今日十六,窗外圆月高悬,清辉透过窗棂,穿过床幔时只剩星点,落在拱起的被子上。
能上床已是意外之喜,纪北临也不敢再得寸进尺。看着背对着他的温蹊只露给他一个后脑勺,纪北临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好在日子还很长,这一回绝不会重蹈覆辙了。当初欠她的,这辈子要全部给她补足。
“纪北临。”小姑娘突然叫他的名字,因为半张脸窝在被子里而声音闷闷的。
“嗯?”
“我方才想过了,其实现在是我为了仗你的势保住温家而嫁给你,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我以后不会了。”
“期期,”纪北临幽幽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免得闷着温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弯下脖子,将额头贴在温蹊的后颈上,“岳父是我的老师,即使你没有嫁给我我也会尽力保住温家,你不必觉得自己有求于我。是我有求于你,我求你爱我,所以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对我都可以。在我这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谢谢你。”
纪北临眉间皱了皱,揽臂将温蹊搂住,感觉到怀中的身子一僵,却没有挣扎。她还是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他害怕的就是如此。她烦他骂他都好,好歹愿意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可她打算敬着他,打算掩藏天性当个百依百顺的贤良妻子,就是彻底的不愿意爱他。
那他宁愿温蹊如今天一般给他脸色看。
“期期。”纪北临叫她,温蹊只是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连头也没回。温蹊身姿纤细,便是躺在被窝里也只能拱出一个算不上太明显的弧度,让她的冷漠又带上几分脆弱的坚持。
纪北临害怕温蹊的这种冷漠,让她哪怕生气到骂他打他也好,好歹还能让他看到希望。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温蹊的身子僵了僵,毫无动作。
“期期,我想要你。”纪北临贴着她的耳朵低低道。他以为温蹊现在该是会反抗了,可温蹊仍旧没说话,仿佛纪北临如今对她做的每一件事情她都不会在乎。
“温蹊。”纪北临皱着眉将温蹊一把掰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满腔的怒火在见到温蹊咬着嘴唇眼眶泛红的时候被一把熄灭。
将人往怀中带了带,纪北临克制隐忍地闭上眼,终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温蹊的背,“睡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是谁说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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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成亲(三)
次日清晨, 温蹊是在纪北临怀中醒来,睁眼就对上男人微敞的里衣里露出的一片精壮胸膛。
她睡在了纪北临怀里。
温蹊怕冷,上一世睡觉的时候就喜欢往纪北临怀里钻, 这一次, 不用想也知道又是自己一骨碌滚进了纪北临怀中。温蹊懊恼地皱着眉, 额头还与纪北临的锁骨相贴着,这样的姿势甚至能感觉到自纪北临胸口传来稳健的心跳。
见纪北临还未醒, 温蹊轻轻动了动, 想从纪北临怀里脱出来, 双手才碰到纪北临的胸膛, 男子将她又揽紧了些, 一手搭在外面,将温蹊脖子处的被子掖了掖便压在上面不动。温蹊以为纪北临醒了, 提心吊胆地缩着不敢动,等了许久也不见纪北临再动,才敢小心地抬起头,却见纪北临闭着眼, 呼吸平稳绵长,显然还在睡。
从温蹊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和长的让人过分羡艳的睫毛。
温蹊才醒,没有睡意,又被纪北临箍着不能动弹, 只能盯着纪北临的脸看,甚至无聊到去数他的睫毛,数了几遍没得出一个结果, 却是让自己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纪北临已经不在床上,温蹊支起身子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户上发了会儿呆,等回过神才叫了秋霞与春雨进来。
不用温蹊问,秋霞便主动提起纪北临,“县主,姑爷在书房,让您用早饭的时候叫他。”温蹊随意地拨着匣里的珍珠玩,由秋霞为她挽发。
“他没用早饭?”
“姑爷说往后三餐都陪您一起用。”
南海珠一斛十金,等梳妆打扮完毕,温蹊随手将一盒南海珠给了秋霞,“这些珍珠你替我赏给府里下人吧。”入府的第一要紧事是将府里上下的忠心握在自己手里,这是出嫁前王婉儿教温蹊的。秋霞见温蹊能有此意识,很是欣慰,欢欢喜喜地准备去办事,温蹊又叫住她,“去告诉大人,就说我已经起了。”
纪北临的心情看着并不好,温蹊并未在意,见他用完一碗便问:“大人可要再吃一点?”
那般淡漠又公事公办的语气,纪北临放下碗筷,接过春雨递来的帕子擦过嘴,仍坐着不动,“不必了,你多吃一点。”说着动手为温蹊盛了一碗粥。
温蹊拧眉看着面前的白粥,让她喝两碗粥确实是喝不下,可是她自己说要做一个贤良淑德,千依百顺的妻子。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成拳,温蹊纠结了半晌终是端起了粥碗,她原想着等纪北临走了她就不喝了,孰料他今日却是像非要看温蹊喝完一般,坐在凳子上并不动。
“大人不用处理公务吗?”温蹊捧着碗问。
“待你吃好了我再去也不急。”
一直到温蹊强迫自己喝完了粥,纪北临的目光才从温蹊的脸上移开。
温蹊擦了擦嘴,道:“大人有事就先去忙吧。”
纪北临也并未久留,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让温蹊多吃一点。温蹊爱吃,但止于尝鲜,只是尝两口,吃的却不多,就连温儒叮嘱他都不忘提起要看着温蹊好好吃饭,让她多吃点。
“县主今日胃口真好,平日里都只吃半碗呢。”春雨高兴道。
秋霞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虽说她也愿意看见县主多吃一些,但县主绝对不是因为胃口好才吃了两碗。
纪府不比温府,少了温乔同温蹊玩,温蹊能用来打发时间的只有看话本。
带来的嫁妆中除了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和一些铺子的房契,应温蹊的要求,还有好几本话本子,温蹊寻了出嫁前还未看完的那本,拿在手里便往邻间书房走。
甫一推开门,正对着的便是占满了一半的书架,其中不乏砖头一般厚的政论,温蹊心下存了疑,接着往里走,透过垂下的珠帘隐约能看见宽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人,青衣便袍,正是纪北临。
听到动静,纪北临抬了眼,见是温蹊,将手里文书放在一旁,起身朝她走来。
“你,大人怎么会在这里?”温蹊下意识地把话本往身后一藏,这里不应该是她的书房吗?纪北临自己的书房呢?他为什么不去自己的书房?
以纪北临的身高,轻易能看到温蹊身后藏了东西,露出的一角应该是书,依温蹊的爱好,多半是话本。他看着她这样心虚的模样便觉好笑,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这是书房,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你不是有自己的书房吗?”
“自玉暖阁到那间书房并不方便,我便搬到了此处,早先不是与你一同商量过吗?”
“你哪有与我商量?”温蹊立刻反驳道,突然记起来早些时候是和纪北临一起商量过书房该如何布置,继而小声嘟囔,“我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书房。”
“那我就不打扰大人办公了。”温蹊往后退了一步。纪北临拉住她的手,温蹊手中的话本子明晃晃地亮在纪北临眼前——《风流公子俏小姐》
风流公子?期期喜欢这样的?
温蹊立刻用没被抓着的手将话本又藏在身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眼,脸却红得过分。
纪北临偏过头,待强压下唇角的弧度后才转过脸来,“这本就是你我二人的书房,我已经命人将书架空出一半,往后你的话本就放在书房里,你若想看话本便可以来书房看。”
温蹊默默将手抽回来,“这恐怕不太合适。”
“你我是夫妻,有何不合适?”纪北临收回手。
书桌够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也的确摆着两张椅子,纪北临只占了一小半的桌子,文书摞了厚厚一沓叠在一起。
似乎是为了证明温蹊在这里并不会打扰到他,纪北临一直专注在文书上,并未看向温蹊。温蹊便放心大胆地打量纪北临。
这张脸即便是如今的她见了依旧会心动,上天总是格外垂怜他,容貌,家世,才能,前途与野心,无怪乎大家都说最让人羡慕的人一定是纪家北临。
温蹊将目光收回,垂下眼看着面前摊开的话本,可惜她如今实在是有点爱不动眼前的人。
在一个办公务的人身边看话本实在是煎熬,看到话本中的主人公终于互表心意拉上了小手,温蹊此时此刻只想捂着脸打滚,她盼这一刻盼了太久了!
可她不能,她不能影响到纪北临。
纪北临只用稍稍偏过头就能看见温蹊涨红了脸咬紧牙关双手握拳的模样,像是在极力忍耐一些什么。她这样难受着,落在他眼里却又平添了一些可爱。
“我出去一趟。”
纪北临起身离开书房,在温蹊看不到的门边停了下来。下一刻就听见书房内传来温蹊激动的声音,“在一起了!终于在一起了!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纪北临看着门前光秃秃的枣树,眼里无限柔和,他只要站在这里,即使看不到温蹊,都能想到她现在该是怎么一副手舞足蹈的激动模样。
思及此,纪北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和温蹊什么时候才能终成眷属啊。
估计着温蹊现在正在兴头上,纪北临不愿扰她,索性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吩咐秋霞将温蹊的话本摆进书房。
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温蹊立刻捂着嘴将笑意收住,见来人是秋霞才放下心来。
“县主看什么这么开心?”秋霞笑着问,一边将装着温蹊话本的包裹打开。
“在一起了!李公子和林小姐终于在一起了!”温蹊激动地握拳。温蹊看话本总要与秋霞春雨一起讨论,秋霞也知道其中的故事,笑着应了她。
同秋霞分享过自己的喜悦后温蹊才奇道:“你怎么到书房来了?”
“姑爷让奴婢将您的话本收拾到这里来,往后您想看什么话本也方便些。”
“哦。”
提起纪北临,温蹊的情绪淡了许多。
秋霞原还想劝温蹊对纪北临热情一些,可看着门边隐约露出的青色衣角,终是没有说话。县主忽然对姑爷有了心结,秋霞不知这心结从何起,自然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
手边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处理的,纪北临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还是要回书房。温蹊见他进来便站起身,礼数周全的挑不出差错。
“你接着看,不必理会我。”纪北临道,揉着眉骨解了疲,又认真地去看文书。
“我看完了,就不打扰大人了。”温蹊将话本合上。
纪北临批文的手顿了顿,纸上晕出一块浓重的墨迹。他抬眼,眼底隐隐浮着些温蹊看不懂的东西,“你留下吧,就权当陪陪我。”
“大人需要我陪着,那我自然要陪着。”温蹊低眉顺眼,挽起的发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乖顺的很。
但只要这一点他就满足了。
纪北临将温蹊的椅子拉近了些,与他几乎是挨着。他牵起温蹊的手,后者下意识地挣了挣,却被纪北临攥得更紧。
除了牵手,纪北临没有再多的动作。
左手提笔,他看着楚季交给他的南方旱灾的情报,灾情严重,只寥寥几句就足以让人想象出南方如今的状况,纪北临心神俱疲,只能从温蹊手里获得一点安定。
温蹊不能随意翻看纪北临的文书,只能将已经看完的话本又重新看了一遍,纪北临察觉到她的无聊,温声安慰:“我马上就处理好了,处理完最后一点,明日陪你回门。”
新妇出嫁三日后回门,温蹊听说能回温府,心情才好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上一世的我有多高贵,这一世的我就有多卑微T_T
第50章 成亲(四)
纪北临是被温蹊拱醒的, 晨光熹微,进了屋子里也只是雾暗暗的一片。温蹊跪在纪北临身边轻声叫他,“大人, 该起了, 该回门了。”
温蹊其实有些急, 出嫁女想家的心情异常迫切,可碍于自己说好要做一个贤良妻子, 温蹊强忍着将纪北临推醒的冲动, 只能轻声叫他。
“好。”纪北临鼻音浓浓地应了一声好, 抬手揽了一下温蹊, 温蹊没有防备, 歪了歪身子伏在他身上,纪北临顺势拍了拍她的背, 又睡了过去。
“大人。”温蹊在内心挣扎了一番,终是想家的情绪战胜了她想要维持一个虚假外壳的心,便装作无意将冰凉的手塞进了纪北临的衣服里。
纪北临被冻的一激灵,闭着眼摸到温蹊的另一只手一起揣到自己身上暖着。
温蹊咬着唇愕然地看着纪北临, 没敢再吵他,倒是纪北临将温蹊的手捂热后自己起了床。
其实出嫁不过第三日,温蹊活泼兴奋的模样却像是许久不曾回过家的人。纪北临坐在一旁有些疲倦地撑着额头看她准备东西,唇角还带着笑。
温蹊先一步指挥着府里的下人将准备送给温儒和长公主的东西搬上马车, 大家其实都在镐京城内,准备的东西也常见,主要还是温蹊的心意。
一边嘱咐着下人放东西的时候轻点不要磕坏了, 温蹊歪了歪头低声问秋霞,“大人怎么看着精神不太足的模样?”
“县主昨夜睡下后不久,姑爷又去了书房处理公务,到了后半夜才回的。”
因为今日要回门,温蹊昨夜睡得很早,纪北临与她同时就寝,温蹊倒是没想到纪北临后来还去了书房。
上马车时温蹊特意留心了纪北临的脸色,眼底果真有一片淡淡的乌青。
“我听秋霞说大人昨夜去了书房?”
“想起还有些事情未完,便去处理了一下,不打紧,今日能在温府住一晚上的。”纪北临闭了闭有些沉重的眼,声音都带着倦意。
所以为了腾出在温府住上一晚的时间,纪北临昨晚才熬了夜。
温蹊记起自己今天早早地把纪北临叫了起来,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愧疚,“其实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公务重要,大人不必要同我一道回门。”
纪北临靠在马车壁上假寐,嗯了声,唇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是我想陪你在温府住一晚。”
他说完这句话便朝温蹊招了招手,温蹊不明所以,还是坐到了他身边。
“乖乖的让我睡一会儿。”纪北临的声音有些疲态,将头枕在温蹊腿上,呼吸很快就趋于平稳。
纪北临的肤色偏白,长睫落在眼底的阴影与黑眼圈相叠,连唇色都很淡,看起来脆弱又不堪。
温蹊终是没忍心把他推开。
哒哒马蹄声戛然而止,透过微微掀起的帘子能看见温府门口的石狮子。温蹊正犹豫着如何将纪北临叫醒,却见纪北临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却是先揉了揉她的腿,接着下了马车,站在了车边等她。
温儒与长公主站在门口,温乔蹲在石狮子旁边,温蹊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朝她伸出手的纪北临,终是伸手搭在纪北临手上,纪北临稍使了些力气带着温蹊下了马车。
在纪北临面前,长公主与温儒一个端的比一个稳重,关怀慈爱的模样让落在后面的温乔说“纪北临是不是咱爹娘的私生子”时得到了温蹊赞同的眼神。
离用午饭时还有一段时间,温儒与纪北临作为朝中官员加师生加翁婿,一同去了书房谈事,温乔虽然不在朝中,但是大小是个官,最后被温儒也一并带走。留下长公主与温蹊说体己话。
人走之后长公主便忍不住问温蹊,“北临待你可好?”
“他待我很好。”
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后,长公主忽然又忧心道:“我刚瞧着北临精神不太好,这本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新婚燕尔感情正是浓时也正常,可还是要把握分寸,不要过了度。不过这才几天,北临就这么累了,是不是身子不太好?不然我过会儿吩咐厨房熬些补汤吧……”
温蹊原本还敷衍地听着,越听到后面就越是不对劲,连忙红着脸打断长公主的话,“娘,您在说些什么啊!”
纪北临哪里身子不好了?
不是!
纪北临精神不好不是因为这件事啊!
长公主笑着昵她,“好,我不说了,都是过来人,娘懂。”
不,您不懂。
温蹊不能将两人压根没有圆房的事情告诉长公主平添担心,只能立刻生硬地转了话题。
温府的书房内,温儒同纪北临谈论过秋闱一事,忽然颇为凝重地看着纪北临。这样的表情纪北临很少见过,温乔却是常见,接下来温儒可能就要与纪北临谈谈人生了。
“成亲之后期期没有对你耍过性子吧?”
纪北临想起温蹊这几日疏离的举动,内心苦笑,若她真愿意对他耍性子他一定求之不得。
“没有,期期很好。”
“那大概是她与你还有些生分。”
一旁的温乔噗嗤笑出声。
“但毕竟是要过一辈子,她那点小脾气你迟早要见到,我只想同你说一声,若她生气了,你多迁就她一下便能过去。这孩子不记仇,天大的事情,你让她发过脾气后就能好,只是哄她或许要费些力气。”
纪北临认真应下,暗自盘算,依照温儒的话,他岂不是要先惹得温蹊生气了才能得到她的原谅。
在饭桌上见到十全大补汤的那一刻,温蹊的脸色比桌上的菜色还要丰富多彩。
不愧是长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
“北临,你多吃一点。”长公主殷切招待,勾着宽大的袖子指了指摆在纪北临面前的十全大补汤,道,“要不饭前喝碗汤?好开胃。”
汤碗中飘着浓郁的川芎人参的气味,纪北临大概看出来这是什么汤,微一挑眉看向身边埋头吃饭的温蹊,头发挽起没了遮挡的耳尖红彤彤得如同她碗里的虾。
被质疑了?
纪北临轻咳了一声,连温儒和温乔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古怪,温乔眼里甚至还有几分鄙夷和同情?
一口气忽然堵在了胸口顺不下来。
纪北临几乎是咬着牙将汤给喝完的,之后再也没有吃过东西,而是一直沉默着替温蹊剥虾,温蹊余光注意着纪北临剥虾的动作,优雅且残暴,虾头和虾身分开的相当利落。
温蹊与纪北临今晚要宿在明珠院,下人早就将屋子打扫布置过,吃过饭后温蹊要随温儒与长公主去祠堂祭拜温家祖宗,纪北临独自一人先回明珠院。
说是祠堂,供奉的不过是温蹊的祖父与祖母罢了,温家族中的大祠堂并不在此。
依着长公主的指导跪拜了祖宗又上了香,温儒又叮嘱了一遍让温蹊一定要好好待纪北临。
“爹,怎么是我好好待他不是他好好待我?分明是我嫁进了纪家才对。”温蹊被温儒多次叮嘱的有些不高兴。
温儒看着香鼎中落下的一截灰,似乎是在回忆什么,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是希望你能代为父好好补偿北临。爹的命,是北临的父亲换回来的。”
温蹊第一次知道了纪北临完整的身世。
当今皇上夺嫡时并非一帆风顺,朝中大臣分站了好几位皇子,而温儒因为与皇上同是好友,彼时的皇上还心怀天下,胸襟旷远,温儒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站定了皇上。
纪北临的父亲也与温儒同在皇上手下谋事。
纪家是显赫的书香门第,家中状元辈出,纪北临的父亲与温儒同届,一位是状元,一位是榜眼,彼此之间也惺惺相惜。
彼时温儒因为刚娶了长公主,一时成了其他势力眼中势必要拔除的一根刺。一次刺杀之中,同坐一辆马车的纪大人为温儒挡下了一支毒箭,不久不治身亡,纪夫人当时怀着纪北临,哀恸过甚,生下纪北临不久后就去世了。纪家一时倾颓,奶娘只能带着尚在襁褓的纪北临去寻纪北临在外地做官的叔父。
温儒正是因为这份愧疚,在纪北临七岁返京后才主动收纪北临为学生。
“其实若是换了纪兄来教他,教的一定要比我好。”温儒的脸上少见的带着愧疚。
温蹊隐约知道纪北临的父母是当年党羽之争的牺牲品,却不清楚其中细由,如今想想,温儒与长公主对纪北临过分的关心就有了解释。
她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纪北临还在寄人篱下。
温蹊回到明珠院,纪北临坐在她的小书桌前翻看她的话本,他连看话本的姿势都极端正,背脊笔挺,长睫半垂,话本鲜白的纸张与他白皙修长如梅骨的手指相得益彰。
他看到她的那一刻便开始笑,笑得温温和和仿佛被暖阳包裹。
他起身迎她,低着头同她道:“我们明日回家的时候将你屋子里的话本全部带回去吧。”
“大人想看?”
“我见你这话本里的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行周公之礼时的描写颇为细致,我想着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也让期期看看我究竟行是不行。”纪北临的语气陡然变得危险,一双丹凤眼半眯着,流着艳的过分秾稠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他行!他可太行了!他就是巍巍太行山!
第51章 成亲(五)
温蹊吓了一跳, 伸手夺过纪北临手里的书,见到封面后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就这一本艳书, 藏的十分隐秘, 连春雨秋霞都没发现, 他是如何找到的?
手忙脚乱的将书藏在身后,温蹊后退了两步, 结结巴巴道:“这, 这是我二哥藏在我这里的书, 不是我的。”
纪北临以拳抵着鼻尖笑了笑, 在温蹊从脖子蔓延到耳尖的绯红中按平了自己的嘴角。也不知道温乔自己知不知道还藏了这么一本书在他妹妹这里。
***
自两人成亲后, 温蹊一直安安静静,鲜少主动同纪北临说话, 是以温蹊主动开口问要不要寻时间去祭拜纪父纪母时,纪北临倒是看着温蹊认真的神情愣了一下。
“不必了,郊外山野泥路难行,不去也可。”
纪北临是有名的孝子, 为父母和抚养他长大的叔父修缮陵墓,半月去一趟别院祭拜父母,却鲜少带上温蹊。泥路难行这话骗骗上一世的温蹊还行,指不定还能让温蹊暗自感动纪北临体贴关心她, 可这一世不行。
温蹊犹豫地开口,“大人是不是不愿意带我去见你的父母?”
“没有,你别多想。”纪北临道。
这话就很难不让人多想。
温蹊没有再问, 洗漱过后便上了床。纪北临躺在她身侧,两人都不说话,半晌,纪北临才近乎试探地伸手揽住温蹊的腰,稍稍使了些力气将温蹊抱进怀里,温蹊能感受到从后背传来的属于纪北临的有些凌乱的心跳。纪北临有秘密,他的秘密绝对不仅只有重生,温蹊能感觉到纪北临害怕她的疏离,却更怕她知道他的秘密。
第二日醒后温蹊还在纪北临怀里,纪北临醒的比她早,垂着眼专注地把玩着温蹊脖子上挂着的狼牙。见温蹊醒了便抬眼看她,“醒了?”
温蹊顺着他的手看着自己的狼牙。
“这是什么?”纪北临难得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似乎手上是一个有趣的玩具。
“狼牙,我大哥送我的。”
“这上面还刻了字。”
“……刻的是你我的生辰八字。”
纪北临神色未变,转着狼牙仔细看上面的纹路,淡淡唔了一声,然后指尖敲了敲穿着狼牙的线道:“狼牙毕竟是凶物,还是不要常戴在身上,不如收起来,免得不当心掉了。”
这番话说的有些道理,温蹊点了点头,“我等会儿就让秋霞收起来。”
五日的假算不得长,纪北临还未摸到哄温蹊的方法便要回大理寺复职。等纪北临照常上朝,温蹊也完全放松下来。
纪北临上朝不久温蹊便醒了,在玉暖阁的亭子里呆坐了半天只觉得无聊。以前在温府还有温乔陪她解闷,到了纪府连个乐子都没有。
上一世嫁给纪北临是怎么打发时间的?温蹊托着下巴想了半天,去厨房做新菜式等纪北临回来?给纪北临打扫书房希望纪北临夸她?检查纪北临的衣服款式是不是时兴,够不够穿?
她以前究竟是为什么能如此乐此不疲?
“秋霞,我好无聊啊。”温蹊趴在石桌上,侧脸压着手臂,委屈又可怜。
“县主要看话本吗?奴婢给您拿来。”
“不看,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想再看到话本!”温蹊立刻摇头。明明只有纪北临上回发现的那本话本有过于香艳的描写,其他话本都单纯的只能拉拉小手,可温蹊现在一看到话本脑子里就会想起那本艳书,再想起纪北临的虎狼之词,就再也静不下心看话本。
“奴婢找人来陪县主解闷?”秋霞提议。温蹊又摇头。纪府的下人被管教的极严,每一个都规矩得一个字不敢多说,无趣的性子和这府上的主人如出一辙。温蹊上辈子不是没试过找府里的一些小丫头玩,可她们连踢个毽子踢歪了都要求温蹊恕罪。
不过找人解闷却不是不行。
温蹊一拍桌子站起来,“许久未见过皇后娘娘了,我们去宫里看看她吧。”
自淑妃一案过去后温蹊已许久不曾见过皇后,倒是偶尔听说皇上忽然对皇后的态度大为改变,常常无事时便去凤栖宫坐坐。温蹊到凤栖宫时就听皇后与青阳在谈论此事。
“没事就往凤栖宫来,每次他一来本宫就要又拜又跪,还要费心思给他准备吃的。本宫不就是带着太子去为淑妃求了一次情?若不是为了显示本宫一国之母的气度与太子作为一国储君的胸襟,谁愿意为一个想要本宫死的女人求情。”
温蹊往前迈的脚步收了回来,一脸无措地看着身边的静衣嬷嬷,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静衣嬷嬷见她这模样透着可爱,忍不住笑道:“娘娘这是同青阳公主拉家常呢,县主不必惊慌。”
青阳如今与皇后倒是从姑媳成了密友,许真是如皇后所说,一国之母太高高在上,平日里也没人陪着解闷,宫里的日子实在太难打发了。
皇后见到温蹊便没再继续对皇上的抱怨,而是转而同青阳道:“嫁了人后期期的气色都好了不少,果真是夫妻恩爱,如胶似漆。”长辈可能都喜欢这么打趣刚成亲的小辈,无论他们是不是真的如胶似漆,甚至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圆了房。
青阳倒是一如既往的挑着她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美目看着温蹊,看得温蹊有些发毛,总觉得青阳知道了一切,明明她与纪北临也不相熟。
“两情相悦就是好。”皇后突然叹道,眼睛分明是看着温蹊的,却又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温蹊不知道皇后想到了谁,或许是郑大少爷,又或许是皇上。
即便是嫁了人,皇后也一如既往的将温蹊当做小孩子看待,她一来便准备了许多的点心,还让静衣去她库房中挑几匹布来给温蹊裁衣裳。
“皇上之前赏了本宫几匹料子,本宫年纪大了,穿不得这么娇嫩的颜色,前几天听说婉儿有喜,赏了她几匹,还有几匹留给你正好。”
“婉儿姐姐有喜了?”
“是,前几日婉儿与谢嚣吵架,吵着吵着婉儿昏了过去,太医一把脉才知道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本宫的哥哥听闻是谢嚣把婉儿气晕的,又让谢嚣吃了顿家法。”皇后想起自己不成器的侄子挨了打,居然只会幸灾乐祸的笑。
谢嚣与王婉儿的事情温蹊也算有所耳闻,谢嚣本就被王婉儿欺负的死死的,如今王婉儿有了身孕,恐怕谢嚣只会更惨。
“期期也该加把劲给纪家添个香火才是。”皇后看着温蹊平坦的小腹,笑道。
温蹊默默抬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她才成亲,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这女人啊,要嫁了人之后与丈夫相处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自己嫁了个什么东西。期期你也别急着生孩子,好歹要了解了解纪北临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你为他生孩子,没了孩子,以后和离也方便些不是?”青阳欣赏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道。
刚成亲就说和离,可真是亲姨姨。
皇后轻轻推了她一下。
“皇嫂,我可没说错,你看赵端,我嫁过去之前能知道他是一个衣冠禽兽的伪君子吗?满口谎话,连自己的枕边人都骗,要不是他死的早,我与他连和离书都签了。”提起自己已逝的夫君,青阳毫无尊重,甚至还想再骂两句。
“我这是前车之鉴,期期你也要当心,不能与你坦诚相见的丈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蹊想起纪北临对于他父母的事情百般遮掩,纪北临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后看着青阳如此痛快淋漓地骂自己的亡夫,笑道:“低嫁的确是有低嫁的好处,本宫也想这么骂自己的夫君,可惜骂不得。”
一国之君,九五至尊,这谁敢骂?
皇后倒是真不怕这话被有心之人传到皇上耳中。
温蹊提心吊胆的陪着皇后听她如何痛骂皇上,青阳还在一旁添油加醋,世人大概想不到,这就是大楚最尊贵的女人的模样。
“娘娘,纪大人听闻县主在娘娘这儿,在宫外等着县主一道回去呢。”静衣进来道。
皇后正骂到皇上独宠某个妃子闹的其他妃子哭哭啼啼来她面前告状,闻言笑道:“期期才来本宫这里多久,就上赶着来要人了,行吧,小夫妻如胶似漆一刻分离不得,本宫也不留着你了。”
温蹊辞别皇后与青阳。
晚秋最是萧肃,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暖晴天,温蹊在宫门外看见了长身玉立的纪北临,却没见到马车。
“今日天气好,我们四处走走可好?”纪北临凝着眉,见到温蹊才难得露出一点暖色,温蹊愣了愣,终是点了点头。
两人如镐京城内所有的普通百姓一般走在大街上。温蹊走在稍前面一些,纪北临落在她身后半步,周正跟在最后面。
天子脚下却并非一片繁荣祥和,琳琅满目的摊子横列在街道两侧,阴冷潮湿的巷子里隐约冒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乞者。听闻南方旱灾严重,秋收的日子颗粒无收,大量难民北逃,即便是镐京城都流进了不少难民。
温蹊走了两步,发觉纪北临没有跟上,回头见他站在街上,目光蔓延进阳光照不到的深巷。
不远处的包子摊前蹲着一个干瘦的小孩,身上和脸上都脏的很,一双眼睛却干净明亮,盯着热腾腾的蒸笼一眨也不眨。有几个难民靠在别人的店铺墙边睡觉,店家立刻拿了扫帚出来将人打走。瘦弱的妇人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婴儿啼哭的声音微弱如同猫叫。
这还是在天子脚下。
温蹊招过周正,“你去将那铺子里的包子都包下来分给那些难民吃吧。”
周正立刻去做。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纪北临抬眼看着温蹊,温蹊抿了抿唇,走到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看周正分发包子。
“南方旱灾严重,颗粒无收。”
“大量难民北逃,逃进了镐京,皇上下旨,三日内将难民全部赶走。”
“地方官员谎报灾情,道旱灾只是部分地区,并不严重,连赈灾的拨款都少的可怜。”纪北临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朝中有大人,这样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温蹊道。
为国为民纪首辅,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可眼下却没法立刻好起来。
“期期,你怕这些难民吗?”纪北临看着所有人经过难民时都小心翼翼地绕道走,只怕会沾上晦气,而温蹊却是看着狼吞虎咽吃包子的小孩笑。
“他们又不会害我,到了如此地步并非他们自愿,天灾人祸,官员不作为,他们才是受害者。”温蹊忽然道,“我们可以在城外布粥吗?或者再支几处简易的屋子供他们栖身。”
“我已同太子殿下商议过,难民的安身之处很快就能安排妥当。”
“我有钱,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温蹊认真道。
“嗯,我知道期期是个小财主。”纪北临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可以帮忙!”
“好,那我们先回家清点一下小财主的身家。”
第52章 成亲(六)
地方官员瞒报灾情的消息落到了皇上耳中, 皇上大怒,派户部侍郎亲自南下查看灾情,国库也拨款三十万两白银, 十万石粮食做赈灾款。
温蹊在书房里同纪北临下棋, “这是大人告诉皇上的?”
“不是我, 我不过帮忙递了一本折子罢了。”纪北临落下一子。单是隐瞒灾情未必能让皇上上心,他不过是收集到证据证明南方自巡抚至太守上下百余名官员把持南方盐运。盐运本就是朝廷管辖, 说白了是国库的来源之一, 南方官员将国库的钱充入自己的私库, 让皇上没钱花, 皇上又怎么会不生气。而他不过是借旁人之口将这件事告诉了皇上而已。
温蹊拿着白子举棋不定。她本是在院子里陪团子玩, 纪北临非要将她拉来书房,说要同她说说朝廷上的事, 结果两人见了棋盘先来了一局。
温蹊不爱同纪北临下棋,她棋艺本差,可纪北临的棋艺便是在温儒的一众学生里都出类拔萃,上一世倒是为了能与他亲近一些而拉他一起下过几局棋, 不过都以惨败收尾。
纪北临手中执着棋子也不急,看着温蹊犹豫不决。
温蹊小心翼翼选定了落子的地方,纪北临微挑着眉,抬手准备落子, 温蹊看清他要落的地方,原本跪坐着倚着小几,忽然就直起身来, 瞪大了眼有些后悔地等纪北临落子。
黑子在空中停下,纪北临笑道:“不如你再想想这棋该如何下?”
“还能悔棋吗?”
“别人不行,”纪北临看着她的眼睛,“但是你可以。”
纪北临这一子落下就是死局,温蹊垂眼看着棋盘,摇了摇头,“落子无悔。”
紧接着,纪北临的黑子落在了另一个地方,这盘棋还能活。
温蹊叹了一口气,伸手把棋局打乱,“大人让子让的这么明显,这棋就没办法下了。”
纪北临皱眉,赵端只告诉他若是温蹊要悔棋的话就让她悔,却没教过他如果温蹊不悔棋该怎么办。什么下棋的时候故意输是最好哄姑娘开心的办法,赵端这个狗头军师!
“我听秋霞说施粥布米的棚子已经在城外架好了,大人不用去看看吗?”
温蹊将棋子收进棋盒,开口便是赶纪北临走。
“我不过是大理寺丞,没有那么忙。”
自帮楚季与皇后证明清白之后,皇上待楚季比从前亲近,却开始对他起疑,如今纪北临已经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帮楚季,只能暗地里帮楚季出谋划策。
在皇上面前,施粥布米一事只能是楚季一人的主意,此等得民心的事情,楚季作为一国储君可以去做,但是一旦储君名声过盛,皇上心中必有芥蒂,若知道自己安排的暗探也参与其中,皇上必会怀疑纪北临是否早已投靠太子。
“我今日约了婉儿姐姐,现在该去谢府寻她了。”温蹊下了坐榻,又是礼数周到地同纪北临行了礼,转身头也未回地离开。
她温顺的样子实在让纪北临心烦意乱,纪北临仰头往后一倒,抬起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嘴角扯起一个说不出是喜是悲的弧度。
即便是日日同榻而眠,可只要纪北临不开口,温蹊永远在他视线之外,她总有各种理由不见他,不陪他,在温蹊的所有选择里,他永远是最后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以为有机会补救,是不是还是太晚了些?
***
秋末冬初,天气转变永远猝不及防,明明昨日团子还在秋日曜阳里打滚,今日就要和温蹊一起窝在烧了地龙的屋子内。温蹊畏寒,地龙永远烧的要比一般人早上许多。
温蹊窝在贵妃榻上,膝上盖着毯子,双手捧着一盅汤,耳边是寒风擦过窗户纸的声音。
“好冷。”温蹊小声嘟囔。
秋霞叠着衣服,往外面看了一眼,也忍不住道:“天气变得这样快,这时节最是容易感风寒,奴婢过会儿让人煮点姜汤,县主喝了好暖暖身子。”
午间秋霞来问温蹊在哪儿吃饭,门窗关的严实,将温蹊闷的神色怏怏,靠着软枕含含糊糊道:“去饭厅吧。”
休寝之室,不沾油烟,这又是纪北临的规矩。
温蹊说完这句话便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闻见食物香气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屋内的圆桌上早已摆了午饭。
跳下贵妃榻,温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皱着眉,“不是说摆去饭厅吗?”
“姑爷说天冷,午饭在房里用。”秋霞摆着筷子道。
“大人呢?”温蹊接过春雨端来的水漱过口。
“姑爷许是换衣服去了。”秋霞道,“外边下着大雨,姑爷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温蹊慢慢哦了一声,早朝是在大殿里,纪北临从哪里淋的雨?
纪北临进来时已经是一身竹青常服,头发半湿,应该是才沐浴过不久。惯例是盯着温蹊吃完一碗饭才去书房办公。
待纪北临离开,秋霞才附在温蹊耳边道:“听说理亲王向皇上进献了一个美人,皇上昨日留宿美人宫中,今日未能早朝,有官员长跪宫外劝谏,皇上大怒,让所有的官员都在雨中跪了两个时辰。”
“我爹没事吧?”温蹊立刻关切道。
“老爷有长公主照顾,应是不要紧的。”
“那就好。”温蹊点了点头。
耽溺美色不上早朝,这昏庸的速度倒是比上一世还快了不少,大有当年商纣伊帝辛的样子。
不过上一世理亲王在镐京并未久留,太后寿宴之后便返回了其封地,也没闹出过郑思絮与美人的事情。这一世他的存在是否太足了些?
正思索着,余光却瞥见秋霞还在身边,温蹊抬头,“怎么了?”
秋霞道:“县主不去关心一下姑爷吗?”
“他身边不是有周正?周正跟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还照顾不好他?”
“可县主毕竟与周正不同。”
“我又不会照顾人,去了也是平添麻烦。”温蹊轻飘飘道,转身拿着一根羽毛去逗团子。
晚间纪北临吩咐了人过来,让温蹊不必等他用饭,温蹊没问原因,没有纪北临在身边看着,如愿以偿只吃了半碗饭。
倒是秋霞一如既往打听着纪北临那边的情况,得了消息立刻向温蹊报告。
“县主,周正请了大夫来,说是姑爷染了风寒,现下还发着烧。”
温蹊翻话本的手顿了顿,烛光将她的手影打在有些泛黄的纸张上。
“让周正好好照顾他。”
这样的毫不关心连春雨都能察觉出来,“县主不去看看姑爷吗?”
“我又不是大夫,去了他就能好。”暖黄的烛光晃得温蹊眼睛疼,外边狂风呼啸,树影在窗户上张牙舞爪。
***
将大夫送走后,周正去厨房将药端来。纪北临躺在床上,听见动静转头看着门边,见是周正,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自与温蹊同住玉暖阁,纪北临原先住的院子已闲置了许久,没了人气,屋内比外面还要凉上几分。屋内的炉子还是请过大夫后才匆匆忙忙备的,烧的时间不长,屋子里仍旧不暖和。
纪北临半靠着床头,皱眉将药饮尽,似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夫人呢?”
“应该是睡下了。”周正特意让人将纪北临染了风寒的消息告诉玉暖阁那边,那边自得了消息却是连半个字都没送过来。
温蹊冷漠的态度让周正颇有微词,“大人,夫人到如今都不来看您一眼……”
纪北临皱了皱眉,虽在病中,可眼神冷下来却依旧慑人,“她身子弱,不来也好,免得我将病气过给她。”
“您就自欺欺人吧。”周正小声嘀咕,将药碗收拾过后便退了出去。
床上的承尘一尘不染。纪北临有些发愣,像是回到了温蹊去世后的那段日子,浑浑噩噩,但却清醒的知道她不在了,就像现在,清醒的明白,想要挽回或许是一段遥遥无期的路程。只是一想到终将成为她的路人,便觉得,前路荒凉萧索,灵魂陷入混沌。
知道自己所做无法原谅,或许他应该看着她奔向其他比他更好,更爱她的人,可他就是觉得,除了自己,谁都配不上他的期期。
大雨过后的日子阴郁得如同在每个人的心头裹上一层沾了水的棉布,湿腻,难受,带着些悲观的绝望。
温蹊坐在廊下,细雨在瓦檐上汇聚成水滴,打在没有生机的枯草上,细长干枯的叶子一头陷进泥泞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廊下虚浮的脚步声渐近,温蹊慢吞吞地转过头,纪北临站在廊下不远处。虽然发着烧,他却还是坚持上了早朝,玄色的官袍沾了雨水显出更深的颜色。
他站在那里,唇色浅的几近见不到血色,看见温蹊发现了他,双手垂在身侧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温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抬头看他微微红着的眼眶,“大人怎么来了?”
纪北临伸手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高大的身躯弯的很难受。温蹊能感受到颈窝与他的额头处相贴的皮肤传来灼人的热度。
“想见你。”纪北临的声音哑的厉害,带着脆弱的委屈。
“你昨天没来看我。”
“可我在梦里见到你了。”
“你骂我,说不想见到我。”
“可我还是想见你。”
在温蹊的记忆里,纪北临从来不会如此脆弱,即使兵荒马乱,他也比所有人都镇定。
“大人……”温蹊张了张口,声音有些迟涩。
纪北临把她推开,声音低低的,“你离我远点,我生病了。”
不是他主动抱住自己的?
温蹊皱眉,拉住他的衣角,“你烧糊涂了?”
“没有。”纪北临伸手把温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生病了,你别碰我,你是要长命百岁的。”
“再烧人就傻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温蹊叹了口气,牵着他的手带他往房里走。
“躺下。”温蹊拉着纪北临坐在床边。
纪北临慢吞吞地把鞋袜脱了,一点一点解身上的衣服。见他都烧成傻子了还记得爱干净,温蹊一时不知是气是笑。见他同腰带做拉扯,温蹊干脆上手帮他将外衣都脱了,催促他上床。
“我去找大夫。”温蹊道,转身要走,却被纪北临拉住。
“你还回来吗?”床上的人委屈地问。
“回来。”
“你还要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不要了!
第53章 成亲(七)
温蹊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是欠了纪北临。
“不要你了。”温蹊有些泄恨地道。
“哦。”纪北临又慢吞吞地将手收了回来。
“那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要我了, 你再回来吧。”
说完这句话,纪北临已经安静地闭上了眼,整张脸烫得发红, 就连因为难受皱起来的眉也带着委屈的意味。
***
南方盐运一事不知怎么在京中传开了, 越传越玄乎, 过不了几日便成了——南方官员为躲避朝廷官员的调查,将原本该贩卖出去的盐藏了起来, 如今供往北方的食盐紧缺。
即便朝廷已经颁布了公告澄清这是谣言, 可百姓们眼见别家疯狂屯盐, 便觉得自家岌岌可危, 京中食盐一时空了库, 价格也被哄抬的水涨船高。
朝廷颁了法令禁止私抬盐价,却还是防不住有些盐商私下高价售盐。
所谓的物价紧张其实不过是一些不法盐商想借此圈钱, 消息是他们放出的,最先开始屯盐的那一批人也是他们请来演戏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这样一场随波逐流的动乱,好浑水摸鱼, 从中牟利。
大理寺已经抓住了几个盐商的大头,得来的消息却是有人教他们这样做,可所有人并不知道那人是谁,没有长相, 没有名字,只一个“六”字。
多半又是六先生。
皇上大发雷霆,纪北临的病并未痊愈, 却不得不返回大理寺加紧审理。
午间倒是依旧赶了回来陪温蹊用饭。
自那次病后两人的相处便有些反常,除去三餐与就寝,纪北临几乎是避着温蹊,而温蹊依旧如常,被秋霞苦口婆心劝过几句后,倒是偶尔会意思意思关心一下纪北临。
“你公务繁忙,不用特意回来吃饭的,来回反而耽误时间。”温蹊放下筷子,接过秋霞端来的药递给纪北临。纪北临神色未变地喝完药,“我说过要陪你。”
“大人今日可还要去大理寺?”温蹊问。
这几日纪北临日日在大理寺,温蹊从未过问,今日忽然问起,倒是让纪北临有些意外,“怎么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温蹊认真道。
两人进了玉暖阁,将秋霞与春雨都打发了出去。
病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纪北临烧得昏头的那一段,纪北临躲着温蹊,实则是怕温蹊重提那件事,如今见温蹊特意把人都遣走,未免有些不安。
“我近来一直在想,会不会那个六先生也如我们一般,是重生而来?”温蹊坐在贵妃榻上道。
原来是这事。
纪北临松了一口气之余竟还有些许失落。
纪北临点了点头,“我也曾经想过。”
按照年雄与淑妃的供词,他们起先并不相信这位六先生,是在六先生先后预言中了几件事后,他们才认为这六先生有通天的本领。纪北临曾翻看过他们详细的供词,虽说重生之后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但还有许多事情的发生轨迹依旧保持原样,而让年雄与淑妃对六先生深信不疑的几桩预言,正是两世都未改变之事。
换句话说,只要是重生而来,知道这些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做这种预言,他与温蹊也完全可以做到。
“我想知道,”温蹊顿了顿,纠结了许久才问,“上一世,把我烧死的那个人,怎么样了?”上一世的死亡于温蹊而言是一道难以触碰的伤疤,每一次揭开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纪北临的目光沉了沉,“死了,我亲手杀的。”
“那,会不会,他也重生了?”温蹊猜测,“或许他就是六先生。”
“不会,”提及那人,纪北临的声音发寒,“他已经死了。”
重生后不久,纪北临就已经随便找了点罪名将那人打入大牢,在牢中将人毒死了。已有的威胁,再来一次,自然要在还未萌芽时立刻掐灭。
“那,你是因何而死?”
屋内安静得能听清外面呼啸的风声。
纪北临的眼神闪了闪,想起一室的火焰,上一世的玉暖阁应该只剩下灰烬,连同他的尸骨一起。他只是想知道,被困在茅草屋的期期,当时究竟有多痛。
“树敌太多,被人害死了。”纪北临轻描淡写道。
温蹊梗了梗,“哦。”
相顾无言,纪北临垂眸看着温蹊晃着的两条腿,细白的脚踝裸露在外,莹白的脚丫娇小玲珑。纪北临转身去衣柜中取了新的罗袜,单膝跪在温蹊面前。
修长的手指托着温蹊的脚掌时,温蹊惊得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却被纪北临牢牢握住了脚腕,仔细地为她穿上罗袜。
温蹊只能看见他束发的白玉冠,莹泽温润。
等纪北临松了手,温蹊才讪讪地缩回脚,拉过一边的毛毯将脚盖住,心虚地找话题。
“关于六先生,你有头绪吗?”
“能接触到年雄与淑妃,多半是一名官员,南方盐运之事只有朝中大臣知道,这位六先生,若不是朝中重臣,也一定与朝中重臣关系匪浅,能让大臣将此等事情告诉他。”纪北临道。
温蹊眨了眨眼,抱着膝盖,“那是不是只要找到朝中哪位大臣在去年冬日病过一段时间,就能找到六先生?”
“为何是去年冬日?”
“你不也是那时重生的吗?”
纪北临闻言一愣,“期期知道我是几时重生而来?”
“见到玉暖阁的院子时让春雨调查过。”温蹊如实道,并不觉得自己调查纪北临有什么不妥。
纪北临忽然将身子往下弯了弯,压低了眉头看着温蹊,眼里分不清是希冀亦或是欢喜,“期期既早已知道,为何还愿嫁我?”
迫近的气势将温蹊笼在其中,温蹊往贵妃榻上靠,偏过头只给纪北临留下一边侧脸,“我当时只是猜测,并未确定。”
“若是期期当时已经确定了,可还愿嫁我?”纪北临又往前靠近了些。
“皇上都已经赐婚了,我还能抗旨不成?”温蹊皱着眉头将整个身子都团在一起。
纪北临将落下的毛毯往温蹊膝上拉了拉,直起身来,眼神黯淡,“若是可以抗旨呢?”他问这话实则已经不抱希望,问过之后又道:“我还要去大理寺,许是赶不上与你一道用完饭,我若回的晚,你自己先歇下。”
温蹊睡着时纪北临果真还未回来,第二日醒时秋霞告诉她纪北临已经出门了。
后来数日皆是如此,纪北临偶尔会回来陪温蹊吃一顿饭,却一直是睡时人未归,醒时人已去。
***
赵端与楚季一人坐在一边,相互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窗边的纪北临。
“纪大人这是又怎么了?”楚季奇道,“听说这几日他在大理寺强硬得很,温二同孤说纪大人像个阎王一般,看一眼都能把人吓死。”
“我猜是为了永安县主。”赵端十分肯定。
纪北临收回目光,冷漠地看了赵端一眼,“你避过众多眼线来此就是为了关心别人的家务事?”
赵端立刻敷衍地点了点头,“行,我不好奇,说正事。”
“我的人查过了,那个王美人就是一个单纯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理亲王那边也很正常,就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进献了一个美人。不过能让皇上为了她连早朝都不上,荣宠可比当年的淑妃还要盛。”
纪北临与楚季如今都是皇上的重点监视对象,自己的人手轻易调动不得,只有已经“过世”的赵端才能自由行动。
“淑妃的荣宠不过是皇上立的一个活靶子,和王美人的盛宠自然不同。”纪北临走到桌边,看着小火炉烹着翻滚的茶水,往其中加了些许盐。
“这位王美人的手段可不是淑妃所能比拟的,能让父皇日日溺在温柔乡,连朝中大臣的弹劾都至于不顾,可是真本事。”楚季随手取下托盘上的一只茶杯,反扣在桌面上,指尖敲着杯底。
“哦,差点忘了,”赵端忽然道,“有一点,那位王美人,从前似乎去过突蕃。”
纪北临将撇去茶沫的茶水分倒进三只茶杯中,抬眼看向楚季。
“啧,这眼神确实能把人吓死。说起突蕃,苏将军来信说近来有一队突蕃士兵时常出没于腾蛇湾附近,并非是巡逻,也不像要奇袭,不知道耍的什么诡计。宫里新来的美人曾去过突蕃,边境又有动作,也不知道是巧或不巧。”
“哦?”赵端端着茶杯,“太子殿下与苏将军私下通信,不怕被皇上知道。”
“消息夹在送给青榭的家信之中,再由青榭传于孤,苏家有专用的暗语,旁人并不知道。”楚季道。
“一口一个青榭,叫的可真亲。”赵端揶揄。
楚季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纪北临不耐烦地屈指敲了敲桌子,赵端双手合十,“不说了,不说了。”
“户部侍郎被派去南下了,京中贩盐一案是谁在主事?”赵端突然好奇。
“陆谦。”纪北临道。
“陆谦,和你同年及第的那位榜眼?”纪北临考中状元那年风头无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纪北临身上,榜眼与探花倒是少有人记得。
“这陆谦倒是极有能力,父亲不过是个地方乡绅,全凭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看着像是个中立党,倒是哪边都不沾,”楚季说着自己先笑了一声,“这朝中的官员,哪里有这么干净的,你瞧瞧我们纪大人,清高矜贵,不也一样是走后门上来的。”
纪北临扫了他一眼。
第54章 成亲(八)
寒风刮了几日, 也接连下了几场雨,温蹊越发喜欢赖在贵妃榻上,如非必要, 简直能赖上一整日。
手边放着一张红字烫金的邀帖, 是谢府送来的。谢夫人邀了一些适龄的夫人前去赏梅, 说是赏梅,其实是怕王婉儿在府里养胎太过无聊, 寻些人陪王婉儿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大人今日回来吗?”温蹊摩挲着帖子的边缘, 懒懒打了一个哈欠。
秋霞与春雨对视一眼, 迟疑道:“应是……不会回来了吧。”
“不回来便不回来, 你们丧着脸做什么?”温蹊晃着脚下了榻, “我也许久未见婉儿姐姐了,算算日子, 应该也显怀了。”
临到谢府,下人将温蹊往花厅引,花厅里已经坐了一些人,都是些成婚不到三年的夫人, 自官员夫人到王侯夫人都有。
毕竟是皇后弟媳亲邀,无论是谁都要给几分薄面。
纪北临的官衔算不得太高,可温蹊永安县主的身份摆在那儿,大半的夫人见了她还是要上前行礼。
未出阁前, 温蹊就鲜少出席这些夫人小姐的聚会,一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有些夫人上前与她寒暄两句, 温蹊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脸上挂着笑。
夫人们的视线都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京里的女人多多少少总爱同人比较,未出阁前比谁名声大样貌佳,嫁人后又比谁嫁得好,若说相比之下有谁值得羡慕,那一定会有一个温蹊,出身优越,早比众多贵□□秀,家中捧着如同掌上明珠,如今样貌也越发明艳,单单坐在那里笑就足以酥了大半男人的魂,嫁的又是名动镐京的纪北临,如今官衔虽低,但平步青云也是迟早的事情。
温蹊刚应付过一位夫人,远远就见谢嚣扶着王婉儿过来,身后跟着一排丫鬟倒是毫无用武之处。
众夫人闻声看过去,这又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女子,书香世家,德才兼备,原先出了丑闻不知有多少人幸灾乐祸,现如今见人家夫君听话,公婆体恤,嫁来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大家脸上笑着,心里又有谁不拈酸。
“你坐好不要乱动啊,有事吩咐下人,这大冷天千万别想着出去玩,万一冻着就不好了……”谢嚣一路无视了同他问好的夫人,扶着王婉儿坐下,见到温蹊时才算有了点反应。
“县主也来了?纪大人来了吗?”谢嚣眼睛一亮往门外看。
“……没来。”温蹊同王婉儿对视一眼,后者对着温蹊笑了笑便推着谢嚣让他离开,“你快走吧,啰啰嗦嗦的。”
“就走就走,”谢嚣连连应声,看着温蹊笑道,“麻烦县主帮我照看一点我夫人。”说完上下打量了一下温蹊,眼里隐约透出一些不信任,“呃,我不放心你。”说罢转头去寻花厅里有过孩子的夫人,拜托她们照顾王婉儿。
温蹊:……
等谢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王婉儿才歉意的同所有人笑了笑,“实在抱歉,我夫君太过紧张,扶我过来时慢吞吞的,耽误了些功夫。”
温蹊坐在王婉儿身边,闻言摸了摸鼻尖,这话怎么听怎么带着一股炫耀的意味。
其他人自然是笑着说不打紧,趁机说几句谢嚣体贴诸如此类的话。
说是赏梅,最后还是一群人拉家常。王婉儿在温蹊印象中向来清冷,后来虽说改了点性子变得强硬了些,但温蹊还是没料到,面对这些夫人,王婉儿一个人居然能处理的如此游刃有余。
其他夫人聊天时,王婉儿回头看了一眼温蹊,便忍不住笑,实在是她脸上佩服的表情明显得过于可爱。
“婉儿姐姐,你也认识太多人了吧?”
“来往多了自然也就认识了,你往后也要认识的。”王婉儿道,“你看,那边那位是平乐侯的夫人,那边那位是雍国公夫人……”王婉儿压低声音同她介绍那些夫人。
温蹊的目光落在左边最后面的那位夫人身上,那位夫人似乎并不与花厅中的任何一位夫人交好,一个人冷着脸坐在那里,看着很不好相与。
王婉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那是武阳侯世子的夫人,是将门之后,听说最近为了世子的妹妹在与世子吵架。”
温蹊认真点头,武阳侯的千金?不就是温乔上回相亲的那位姑娘,温乔后来还被武阳侯世子打得下不来床。
“为什么会因为世子的妹妹吵架?”
“这我便不清楚了,不过世子一向疼爱妹妹,比温家大少爷二少爷疼你还甚,听说每回夫人与妹妹起冲突,世子都是帮着妹妹。”
温蹊大概有些明白太后与皇后为何这么喜欢听青阳说八卦。倒真挺有意思。
回府时途经点心铺子,温蹊忽然有些嘴馋,便让秋霞去替她买些点心,自己则在马车里等着,挑帘往外看时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温蹊愣了愣,同车夫说了一声让他等着,便下了马车去追那人。
那人进了酒楼,温蹊跟着进去,上楼时那人忽然转过身。
“陆大人?”温蹊一手搭着楼梯的扶手,看着眼前一袭青衣的男子,是陆谦。
陆谦显然也很意外,不过很快便恢复温文尔雅的模样,“县主怎么在这里?”
“呃……”温蹊眨了眨眼,道,“我听闻这里的黄芽菜煨火腿不错,便想着来试试。”
这家酒楼正是纪北临上回带她来的那一家。
她方才还以为是问期,身形,青衣,实在很像。原来是认错了人。
温蹊目光一低,落在了陆谦的手腕上,上面挂着一串佛珠,看样子像是金台寺的东西。
“县主喜欢这个?”陆谦见温蹊的注意力一直落在他手腕戴着的佛珠上,笑着晃了晃手。
“不是,”温蹊摇头,“我只是在金台寺见过这样的佛珠。”
“这的确是陆某在金台寺求来的。”
“陆大人常去金台寺吗?”温蹊问,忽然注意到陆谦眼尾有一颗痣,她记得问期的眼尾亦有一颗痣,只是太久未见他,问期又一直戴着面具,她一时记不起来两人的痣是不是在同一个位置。
不过问期的身上总有一股婆律香,陆谦身上却没有熏香的味道。温蹊又有些不确定。何况若真是陆谦,他为何要装作问期去骗她也值得存疑。
“纪大人没有陪县主一道出门吗?”陆谦笑问。
“他在忙公务。”温蹊还在想问期与陆谦之间的关系,心不在焉道。
陆谦点了点头,“陆某正要去吃饭,就先走了。”
温蹊已为人妇,即便实在好奇也不好同其他男子单独居于一室,便打算回去,下了两阶楼梯,忽然发现大厅里来了一对男女。
两人交臂相挽,女子头顶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可她手上那对金钏温蹊刚刚才见过。方才在谢府见到的平乐侯夫人就戴着这对金钏,她记得王婉儿同她说,平乐侯最近得了一个姬妾很是疼爱,这两天去别庄泡温泉也只带着姬妾,将侯夫人留在了府中。那她身边与她如此亲密的男子是谁?
两人往二楼走,温蹊吓了一跳,怕与侯夫人撞见,转身便往上跑。
眼见那两人快到了二楼,温蹊便下意识地躲进了纪北临素来爱待的雅间。
雅间内站着一人,一手背在身后正看着墙上那幅兰花图。又是陆谦。
温蹊原以为纪北临既然知道这雅间有个偷听的暗口,想必这是纪北临私人的雅间,这才躲了进来,此时和陆谦的笑眼对上,一时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县主怎么来了?”
“躲人。”
“躲人?”
“撞上了不该撞上的人。”温蹊听见隔壁关门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却有些蠢蠢欲动想偷听。
温蹊看向那幅兰花图,不过纪北临并未说过可以将那个暗口告诉别人,温蹊也不知道这个暗口算不算纪北临的秘密,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的好奇心摁下。
“撞上了谁?”背后陡然传来声音,吓得温蹊一趔趄往后仰了仰,落入了一个满是婆律香的怀抱。温蹊抬头,对上纪北临有些冷淡的眸子。
陆谦见了纪北临,同他点头示意,“纪大人。”
“嗯。”纪北临抬眼看向陆谦的笑脸,眼神在他穿着的青衣上划过,有些冷淡。温蹊只觉得腰间一紧,是纪北临的手臂收了力。
“陆大人来此有事?”纪北临箍住温蹊想要挣脱的身子,淡声问。
这语气实则已经算是质问,陆谦却一点也不恼,点了点头,“县主说这里的黄芽菜煨火腿不错,我便想着来试一试。”
腰间力道又是一收,让温蹊有些痛的皱起了眉。
“陆大人慢用。”纪北临抛下一句,甚至头也未点,几乎是半拖着将温蹊带走。
离开酒楼时,温蹊的马车已经不见了,只有周正驾着纪北临的马车等在路边。温蹊还未来得及跟上纪北临的步子,纪北临已经将温蹊打横抱起,周正立刻摆好马凳,纪北临沉着脸上了马车,冷声道:“回府。”
上了马车,纪北临将温蹊放下,双手却依旧箍着她的腰,将她困在双手与车壁之间。温蹊的抱怨在对上那双沉得过分的眸子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来酒楼做什么?”
纪北临同她说话一直都极温柔,忽然这样凶狠,温蹊有些被吓住,莫名瑟缩了一下。
“车夫说你追着一个男人下了马车?是陆谦?”纪北临继续冷声问。
这话问起来如同温蹊是个不检点的人。
“你说你喜欢青衣,是因为陆谦?”
“纪北临你在说什么?”温蹊有些恼火,用力推他却是一点也推不动。
“我与陆大人不过是偶然撞见,何况我们两人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那你为何追着他下了马车?”纪北临迫近了一些。
“我认错人了。”温蹊皱着眉解释。
“你以为是谁?”
“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纪北临你疯了吗?”
那模样属实陌生的让温蹊害怕。
“谁?”纪北临紧着眉头,语气重了些。
“你是不是又发烧了?”温蹊伸手去探纪北临的额头,半路被扣住了手腕,纪北临倾身,一把扯下她的外衣,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纪北临!”温蹊吃痛地叫了一声。
马车似乎是震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纪北临松了口,额头却是贴着温蹊的肩,有些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抱歉。”
肩上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并未出血。
他不过是一时有些失控。
他知温蹊不喜欢他,连亲事都是他半哄半骗而来,所以他尽量不出现,尽量不惹温蹊的厌。每次见玉暖阁的灯熄了,还要在外面站半个时辰再回去,天未亮又离开,他怕温蹊见他的次数多了,很快就会厌烦,甚至连表面的平和都不愿意再做。
只是,躲得越远,怕得越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是真的狗
第55章 成亲(九)
马车停在纪府门口, 纪北临低着头替温蹊将衣服穿好,等温蹊进去之后,又折回大理寺。再此之后, 温蹊已有一个月未见过纪北临。
纪北临搬回了从前的院子, 也再没陪温蹊一起用过饭。迎晨露而往, 披星月而归。
镐京开始落雪,素白一片, 高宅低房, 都被压在雪下。
北境冰灾, 听闻已冻死了百余人, 山路被冻住, 积雪压满了隧洞,连朝廷的赈灾物资也难送进去。
太后的病越发重, 如今躺在床上,整日里昏昏睡睡,偶尔才能清醒。
温蹊闷在屋内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出了门, 夹袄穿了几层,兔毛披风系着,一脚踩在门前绵软的雪上,又缩回脚转身回了屋子。
这种时候, 青阳的造访倒是在温蹊的意料之外,毕竟,大雪的日子待在公主府, 美男环绕,左拥右抱,美酒佳肴,应是最舒适。
“你这院子比我府上可差多了。”青阳环视了一圈,很是嫌弃。
温蹊撸着团子,对此早已习惯,“论享乐,我自是比不上姨姨。”
“你家纪大人不在?”
“他忙。”
“将近年关,为非作歹之徒都收心准备过年了,他居然还能如此之忙,也实在难得。”青阳笑了笑,“我可不是来寻你玩儿的,太后这几日一直念叨着你,我来讨个功,将你带进宫去陪陪她老人家。”
“太后身体如何了?”温蹊问,按照上一世,这年冬天莫约是最难熬的日子,开春之时太后稍有好转,多少人放下心来,其实只是回光返照。
青阳摇了摇头,虽未说话,看表情便知道不乐观。
温蹊很快跟着青阳入宫。
马车是青阳的,驾车的马夫披着蓑衣避雪,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让温蹊有些好奇他这般打扮当真能看的清路吗?
上了马车青阳便如同街市之中好打听的妇人,凑上前好奇道:“我听闻你近来同纪大人感情十分不好?”
外人看来,纪北临不过是忙于公务不得暇回家罢了,任谁也不会想是一对新婚夫妇感情不好,纪府上下嘴严的很,温蹊不知青阳究竟是从何打听而来。
“感情不好就和离吧,拖着也不好。”青阳道。
帘子拉得严实,温蹊实在弄不明白青阳这幸灾乐祸的表情究竟是为何。难不成是自己曾被赵家公子骗了,就见不得别人好?
“我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告你。”青阳煞有介事。
温蹊反问:“那姨姨您当初为何没与赵端和离呢?”
“他死太早了,没来得及。”
温蹊:……
“那您为何想与他和离呢?”
“他骗了我啊。”青阳倚着车壁,姿态慵懒地很。
“骗了您什么?”
“这世上有一种组织,他们专门培养一些孩子,然后把他们与一些达官贵族家的孩子调换,成为在达官贵族身边安插的眼线,而所有人都以为那还是自己的孩子,对他们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可比什么暗探都好用。”
温蹊听的有些费劲,暗自梳理了许久,忽然瞪大了眼,“赵端是……”
“可是,那些达官贵族不会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吗?”温蹊压下惊疑,又问。
“打个比方,就如纪大人那般的人,父母双亡,他又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被奶娘带去投奔他叔父,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吧?”
温蹊默了默,“姨姨怎么什么都知道?”
青阳得意地挑眉,“那是自然,我是谁,我知道的多了去了。”
“你想,纪大人自出生后镐京城中无人见过他,七岁之后再回京,期间若是换了个人,又有谁知道。”
“可婴儿不是一早送到了纪叔父身边吗?组织培养孩子需要时间,再调换时孩子想必也大了,纪叔父总会发现吧。”温蹊不解。
“若是纪大人的叔父也是组织里的人呢?”青阳忽然道。
温蹊怔住。
马车快到皇宫,青阳慢吞吞地坐起来,懒懒打了一个哈欠,“自然,我就是拿纪大人打个比方,你别信以为真,真当纪大人真是那个组织里的人了。”
“我自然不会。”温蹊还处在吃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又想起另一件事,“姨姨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青阳骄矜地哼了一声,“自然是我聪明,不过我好心好意替赵家处理了这个祸患,赵家还觉得我克夫,实在是不知好歹。”
两人下了马车,温蹊还在琢磨那个恐怖的组织,一头往前走,青阳落在身后,下马车时车夫低声道:“公主将主子的秘密告诉县主,不怕坏了事?”
“怕什么?我不过是提前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罢了,何况我被你主子骗了一遭,总不能眼见着我的外甥女再被骗吧。”青阳斜睨了车夫一眼,“赶你的车去。”
两侧宫墙雪压红梅,宫道上时有宫人扫雪,青阳端的一副目中无人的公主样,无视了所有人的问安。温蹊忍不住道:“姨姨将此秘密告诉我,不怕我说出去吗?”
青阳美目一睨,艳唇扬的嚣张,“你知道那个组织是什么吗?知道它背后的势力有多大吗?知道抖出去是什么结果吗?”
温蹊一哽,兜头的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莫名有些害怕,“是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光明正大抖出去过,所以我还好好活着,至于抖出去之后还能不能活着,我亦很好奇,不如你去试一试?”青阳笑着凑近。温蹊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抿着唇摇头。
***
寿康宫仿佛不在此间寒冬,极目之处,尽是姹紫嫣红,树上含英满枝,地上无雪,便连琉璃瓦上都不见雪尘,踏入便是暖春之景。
细看却能发现端倪,枝上花是彩色箔纸,地上但凡显出些白雪,立刻有宫人拿着扫帚来将雪扫去。
宫厅之内皆是少年人,公主皇子,世子郡主,几几或坐或站,脸上具是笑容,或有几个太后极为喜爱的小辈,皆乖顺地跪坐在太后膝边或手边,紧挨着太后仰头与她说话。
太后看着精神极好,面上有些活色,坐在凤座上听着小辈说话,不时会被小辈的话语逗着笑出声。论谁看着都觉着这依旧是一位身体硬朗的老太太。
近来只要太后精神好一些,皇后便会寻几个小辈来陪陪太后让她高兴。
青阳一路走过去,小辈们都要尊敬地称她一声姑姑或姨姨。
青阳只微微颔首算是应过了,到了太后面前却乖顺了许多,“太后,我把期期给您带来了。”
“期期来了?”太后直了直背,目光在一群小辈中到处寻找,温蹊便走上前跪在太后身边握住她的手。
“太后,我在这儿。”
太后眯着眼,仔细地辨别着眼前人,“你多久没来看哀家啦?”语气中竟含着小孩子一般的委屈。
“我这不是来了吗?”温蹊笑道,哄孩子一般哄她。
“祁阳。”太后低喃了一声,极陌生的名字,温蹊下意识地看向青阳,后者抬眼看着厅内的人,“太后该歇息了,你们都散了吧。”
厅中很快便只剩下青阳,温蹊,太后和几名宫人。
人散的时候太后恍若未觉,拉着温蹊一直絮絮叨叨:“你和承奚是不是又吵架了?都嫁人了就不要耍性子了,别总欺负他……腹里的孩子可还闹你啊?”
安静的大厅里只有太后绵软无力又絮叨的声音。
“承奚是不是又在宫外等你呢?你乖乖的,你看他都这么可怜了,就跟他回去吧。来人呐,快把驸马叫进来。”
一直随侍太后的嬷嬷一时有些为难地看着青阳。
“去把纪大人找来。”青阳低声吩咐。
纪北临来时还穿着大理寺的官袍,见了温蹊,目光一滞,又极快地收回来。
“带纪大人去换件白衣。”青阳吩咐人,了。
不出半刻,纪北临出来时已是一身白衣。
“太后,宋大人来接皇姐了。”青阳俯身在太后耳边道。
太后略显浑浊的目光落在纪北临身上,仔细分辨后才道:“承奚是不是瘦了?”
纪北临快步走到太后跟前,蹲下身子,眉眼温和,音色都与往常不同,略低了些,又醇了些,“许是臣近日公务繁忙,是以瘦了些。”
“这样啊,皇上也真是,祁阳有了身孕,怎么还让你做那么多事,应该让你有时间陪陪祁阳才是。”太后皱着眉抱怨,“祁阳被本宫宠坏了,脾气是骄纵了些,你要多多包容她。”
“臣知道。”
自太后提起祁阳起,青阳、纪北临与所有宫人的反应便让温蹊难以理解,但太后应该以为自己还是皇后,祁阳,大概是哪位公主。
思忖间,太后抓着她的手放进纪北临手中,温蹊下意识地看向纪北临,纪北临将她的手虚虚握着,没有看她。
“握紧些啊,夫妻携手便是一辈子,这一路要走那么久,可不能松手。”太后很是不满意,嘟囔着掰着纪北临的手紧紧握着温蹊的手。
纪北临没有动,只是余光看着温蹊,动作带着些小心。
温蹊反手将自己的手伸入纪北临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没去看纪北临的神情,仰头看着太后笑眯眯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耍性子了。”
这样的举动让太后眉开眼笑,“这才对嘛。”
哄着太后喝药睡下后,三人出了寿康宫,温蹊才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姨姨,祁阳是谁?”
“我的皇姐,太后的亲生女儿。”
祁阳公主与宋承奚的亲事,从前亦是一段佳话,不过后来宋承奚被查出谋逆,满门抄斩,祁阳公主作为皇上胞妹本可饶恕一命,却是自裁于宋家祠堂。
嫁给谋逆之人的公主在当时很快便成了禁忌,太后痛失爱女,祁阳二字更是谁也不敢提起,到后来渐渐也就被人遗忘了。
“至于你为何如此得太后欢心,除去你的确讨人喜欢,亦是因你的样貌与祁阳皇姐有几分相似。”青阳道,忽然看着满园的“春景”长叹了一口气,“太后说想看看春日风景,应是能看得到吧。”
辞别青阳,长长的宫道上只剩温蹊与纪北临二人。
纪北临重新换上了大理寺的官袍,沉默着跟在温蹊身后两步远。
宫道上又铺着一层薄雪,行过的地方落下一串脚印。白雪将前路照的光明坦荡,温蹊停了下来,转过身。
“纪北临。”
纪北临看着她。
“雪路难行。”温蹊没头没脑道。
纪北临不知何意,只能嗯一声。
温蹊面无表情道:“你蹲下。”
纪北临依言蹲下。
温蹊绕到他身后,纪北临忽然觉得背上一重,一双手自身后环住他的脖子。
“你背我走。”
心脏重重一跳,纪北临立刻转过头,蹭到一圈茸茸的兔毛,一双晶亮亮的眸子瞪着他,“你背是不背。”
“背。”纪北临从喉间溢出一丝笑,双手环住温蹊的腿弯,站起身,将背上的人颠了颠。
“我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原谅你,”温蹊环着他的脖子,“不过,太后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们要一起过一辈子,同在一个屋檐之下,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避而不见。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讨好我?”
“好,我该如何讨好你?”纪北临眼尾盛着笑,不带一丝犹豫。
“我想吃黄芽菜煨火腿。”
“好。”
“我想吃杏酪。”
“好。”
“让你吃虾呢?”
“好。”
“我觉得你穿白衣更好看,你往后还是穿白衣吧?”
“好。”
“我们和离吧?”
“不行。”
“……你怎么不上当啊?”
作者有话要说: 虐不动了,都让一让,我要放大了……不是,我要放糖了!
第56章 成亲(十)
看到桌子上成堆的孩子的衣物, 纪北临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
温蹊坐在桌边同春雨商量霞色好看还是鹅黄色好看,连纪北临进屋都未注意。
“怎么如此多小孩的衣物?”纪北临随手捡起一件红色的小肚兜,小肚兜上绣着一颗粉色的桃寿, 看着很是可爱。
不当心掉在地上的衣服让团子叼走垫了窝, 温蹊看着它那四条小短腿迈得飞快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才道:“给大嫂腹中的孩子准备的, 边境的布料不比镐京精细,花样也没有镐京的好看, 我让秋霞跑了好几趟衣裳铺子与布庄, 挑了好些孩子的衣物, 你觉得是这件霞色的好看, 还是这件鹅黄的好看?”
两件衣裳除却颜色有异以外, 款式布料皆没有区别,纪北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 盯着看了半晌才指着鹅黄色的那件道:“这一件吧。”
温蹊回头将霞色的那件交给秋霞,“那就这件吧。”
纪北临微微一哂。
“我若是没有记错,你大嫂应还没到临盆的日子,你现在准备这些, 会不会过于早了些?”
让秋霞与春雨将衣物都收拾了,温蹊起身,抱着被衣裳盖住视线而横冲直撞的团子爬上贵妃榻,“不是说北境冰灾?我怕天寒地冻的, 东西送过去许要比平时慢上很多,我早些送去,指不定恰好就在大嫂临盆时送到了。”
团子在温蹊腿上转了两圈, 趴在她腿上,尾巴顺势勾着温蹊顺毛的手腕,用脸蹭了蹭温蹊的小腹,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安逸睡下。纪北临看着团子做完全部的过程,目光落在它贴着温蹊小腹的脑袋上,很久之后才收回眼。
团子睡下后,温蹊说话的声音都轻了许多,“对了,我上次见到陆大人……”
纪北临从桌边起身,听见温蹊提起陆谦,神色淡漠地嗯了一声,走到温蹊身边把团子抱起放在脚榻上,自己坐到了温蹊腿边。
团子睡的正酣,忽然被人扰了清梦,立刻炸了毛喵呜直吼。
“你干嘛啊,团子睡觉又碍着你了?”温蹊伸直腿轻轻踹了他一下。纪北临无动于衷,“碍着我了。”
“碍着你什么了。”温蹊小声嘀咕,又接着自己未说完的话继续,“上回见到陆大人的那家酒楼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纪北临一早就料到温蹊会发现这家酒楼的不同,也没打算瞒她,“那家酒楼是我的,不过并未挂在我名下。”
“那间雅间是你的私间吗?”温蹊接着问。
“是。”
温蹊记起那日陆谦站的位置,“如果是你的私间,那陆大人为何会进去?”
“你那日想追的人是谁?”纪北临忽然问。
温蹊曲着腿,“这与我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关系,”纪北临又与温蹊挨近了些,“是谁?”
“一个朋友,”温蹊随口应付了一句,继续道,“我那日见到陆大人……”
“是男是女?”
“……”温蹊抿着唇瞪他,“纪北临,我在与你说正事。”
纪北临垂下眼,低低嗯了一声:“你那日见到陆谦。”
如今问期的身份并未明朗,温蹊并不打算提起问期,以免徒生事端,便不打算告诉纪北临,“我那日见陆大人站在兰花图前,颇有兴趣,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画后的暗洞。”
无缘无故进了旁人的私间这本就有问题。
赵端的人手已经在调查陆谦,由于此人除去处理公务在其余方面过于深居简出,许多东西都查不出来。而镐京不比荥阳,赵端的人手在重重布线下想要展开调查有些困难,是以到如今还没查出东西。
“陆谦此人不简单,你离他远一点。”纪北临皱眉。
一个嫁做人妇的女子与男子的接触机会本就少,温蹊倒也没放在心上,“上一世他是你的政敌?”
朝堂之事温蹊上一世几乎不了解,就连陆谦这个名字她也不曾听说过。
“不是。”
上一世纪北临与陆谦的确不是敌对阵营,纪北临成为首辅后,陆谦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吏部尚书。当时与楚季定下陆谦继任,是见他的确有才能,摸过底细的确是位清官。可温蹊死后的那段时间,纪北临虽是浑浑噩噩,却并非一点朝堂之上的消息都不知道,他几乎放手不管的时候陆谦倒是有许多动作。
两人一番分析后,纪北临盯着温蹊忽然叹了一口气,倒让温蹊有些莫名,“怎么了?”
“我如今总觉得你嫁我只是为了首辅之位。”
温蹊想也未想,“本就是为了首辅之位啊,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如此直白,让纪北临更是郁闷,却还是忍不住挣扎道:“太子往后是一国之君,你又为何不借他做靠山?”
“皇后娘娘原本也动过让我嫁给太子殿下的念头,不过爹娘怕我心思单纯,在后宫难行,不愿我卷入宫斗之中。但凡我爹娘点个头,我上一世都不可能嫁给你,何况这一世。”温蹊说的极其坦然。
听完其中缘由的纪北临眯了眯眼,心里对楚季便有了几分敌意,“那倒是多谢岳父岳母了。”
提及温儒与长公主,温蹊想起纪北临的父母,便忍不住起身,跪坐在纪北临身边,“说起来,你为何总不肯带我去祭拜你的爹娘?”
“你身子不好,山路……”纪北临面色如常地想用上回的借口打发温蹊,温蹊听他老生重谈,将脑袋扭到一边,“不说就和离。”
“不行。”
纪北临将温蹊揽入怀中,额头与她白皙的脖颈相抵,“说好的要我讨好你,如今才不过五日,不许和离。”顿了顿,又带着些恳求意味地同她商量,“我向你保证,等时机成熟,我定会告诉你其中缘由,只是现在还不行。”
“这个时机很重要吗?”温蹊依旧不放弃。
“事关我的性命。”
这牵连实在太过严重,温蹊不敢再追问下去,靠在纪北临身上认真思考究竟是什么原因居然能牵累到纪北临的性命。
“期期,”温蹊思考之际,纪北临忽然又开口,“你那日认错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温蹊:……
温蹊一把将他推开,直起身恶狠狠地瞪他,“你还提那日之事,你可知你那日将我咬的有多痛?你是狗吗?”
纪北临从善如流,长指一勾,将便服的衣襟勾开,偏过头露出脖子上白皙得令人艳羡的皮肤,“期期咬回来?”
温蹊万万没想到纪北临变的如此不要脸,哽了哽,却是气势不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吗?”
纪北临笑着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来咬。温蹊一时头脑发热,当真扑上去对着纪北临的脖子重重咬了一口。
温蹊敢保证她真的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可纪北临仿佛感觉不到痛,双手箍着她的腰免得她掉下去,却是笑得胸腔都在发颤。
没达到预料之中的效果,温蹊直起身来,很是恼怒。
纪北临勾开另一边的衣襟,又笑着将脖子凑过去,“可有解气?若是不解气这一边也让你咬。”
温蹊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脖颈处已经有一圈清晰可见的牙印,凤眸一挑笑的有些风流,穿着白衣也不像仙人,反倒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怎的就忽然这么如此不要脸了?”
纪北临笑着松了衣襟,反身将温蹊压在贵妃榻上,两人鼻尖相碰时,纪北临道:“有人教我,夫人与脸只能要一个。”
婆律香将温蹊兜头笼住,纪北临笑意更深,目光游移到温蹊微微张开的唇上,粉嫩的唇瓣尤其诱人,纪北临将身子往下压了压……
“啪”的清脆一声响,让抬头看铲屎官亲吻的团子都吓了一跳,一下窜进了贵妃榻底下。
纪北临捂着被扇红的半边脸坐起,始作俑者抿了抿唇,也跟着坐了起来,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之中辩解道:“如今是你在讨好我,讨好我的第一点便是知道尊重我。”
纪北临哭笑不得,“期期,你好歹给也我一些甜头。”
温蹊不服,“你从前也不曾给过我甜头啊。”
纪北临失笑,“期期以为自己为何总能不当心摔入我怀中?”
温蹊回忆起自己从前在纪北临面前假摔,每回都成功了。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演的好。
“又为何总能畅通无阻地进我的书房?”
他的书房秘密太多,真的能轻易进入的只有温蹊一个。
温蹊看着纪北临清隽的左脸上留下一个红手印,一时有些过意不去,“那你以后也可以直接进玉暖阁。”
纪北临看着温蹊十分郑重地同他说出这话,心里五味杂陈,他进玉暖阁原也不用与温蹊商量。
“就这样吗?”纪北临不死心。
温蹊纠结了一番,犹豫地伸出手揉了揉纪北临的脸。一张俊脸留下这样一个红印子确实有碍观瞻。
就这样?纪北临失笑,纠结这么久只是在纠结要不要替他揉脸?
室内温暖如春,团子早在贵妃榻下睡着了,娇艳的女子抬着头认真为清隽的男子揉脸。
男子忽然抓住女子的手,偏头在她的手腕内侧落下一吻。
温蹊怔愣了一下,两颊迅速染上绯红,连揉脸也忘了。
面前的男子又将自己的脸往温蹊的手上贴了贴,“继续,我还疼。”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那再来一巴掌吧,我喜欢对称美
第57章 成亲(十一)
年关将至, 许是过年的气氛太过热闹喜庆,有些事情也眼见着有了好转。
北境冰灾处理的还算顺利,南方盐运一事亦揪出了不少贪官污吏, 赶在年前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
明里暗里都忙的脚不沾地的纪北临也终于有了时间休息, 除夕那日早晨出乎意料地起的比往常都要晚。
雪早停了几日, 地上却是积了厚厚一层,即便是摔上去也不会觉着疼。白色的雪将天地照亮, 红色的身影在白茫一片中更为明显。
温蹊难得愿意在大冷天出来, 仰着脑袋看府中的下人挂灯笼, 灯笼每一只都足有小半个温蹊高, 艳的仿佛不用火光亦可发亮。
温蹊看着府里的人来往匆忙, 行动之间生疏仿佛从未过过年,便忍不住同周正抱怨, “你们纪府的下人也太笨手笨脚了些。”
周正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大人不爱热闹,往年过年都是早早将下人遣回家去,自己一个人在书房过的。”
上一世纪北临虽忙, 却还是能陪温蹊过年,是以温蹊一直以为纪北临是过年的。
红灯笼底下的黄色流苏被风吹的缠在一起,温蹊看了会儿,将秋霞与春雨叫来, 语气之中很是嫌弃,“你们快去教教他们年该怎么过。”
两个婢女立刻娴熟地给府中的下人分工。
纪北临出门时便看见温蹊踮着脚往梨花树上绑红色的丝带。
他站在檐下,被温蹊在尾巴上绑了一条红色丝带的团子出来在纪北临脚边转了一圈, 嫌天气太冷了,又钻回屋子里睡觉。
往上一些的树枝温蹊够不着,正打算叫下人来帮忙,一只手从她身后绕过来,拿过她手中的丝带,绑在了稍高一点的树枝上。
闻着婆律香,温蹊都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冷不冷?”纪北临一边问一边将温蹊的手握住。温蹊在外面跑来跑去,倒是真的一点也不冷,反倒是还有些热。
是以温蹊又将手抽了出来。
又往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了些。
纪北临眉眼一沉。
温蹊忽然看着他笑,“纪北临,你若再戴个白色的兜帽,就能藏在雪里了。”
纪北临一袭白衣,的确与这雪景很相衬。
没用早饭的纪北临又将温蹊磨进了房里一道用早饭。
如今连春雨都能看出温蹊的地位比纪北临高出了一大截,虽然秋霞一直都觉得温蹊的地位本就比纪北临高。
不用强迫自己做一个贤良的妻子之后,温蹊能够理直气壮地只吃半碗饭,在纪北临不赞同地皱眉时一眼扫过去,纪北临立刻没了声音。
就是苦了厨房的厨子被自家大人逼的开始研究怎么将米饭做成好吃的点心。
纪府不算小,此前纪北临一直忙着,温蹊对府里的事务也不上心,两位主子都没吩咐,府里的下人也就没有布置纪府。到了今日温蹊后知后觉发现,才让人赶紧布置。
光是一个暖玉阁就要布置许久,好在纪府的人手也算足,虽然手忙脚乱有些乱哄哄的,倒也算热闹。
不过这丝毫打扰不到两位主子在书房下棋的闲心。
在温蹊的记忆里纪北临并没有什么朋友,是以她不知道教纪北临找她下棋的那位军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纪北临,别玩了,你放弃吧。”温蹊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看着面前的男子,良久,露出一个略有些嫌弃的表情,“你让子让的也太刻意了。”
“教你用让子哄姑娘的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是那位老师教的不好还是你这位学生学的不好。”温蹊戳穿他。
纪北临皱了皱眉,对于赵端出的主意很不满意,抬眼看着温蹊笑道:“我亦觉得这老师教的十分不好,不若你教教我该如何哄夫人。”
“我才不教,你讨不了我的欢心又不是我的事。”温蹊哼哼了两声。
书房外忽然一阵骚动,接着有人道:“这灯笼不挂这里。”
又有人道:“这灯笼就该挂这里。”
温蹊听着外面的吵闹声,托着下巴问纪北临,“纪北临,你知道过年要做什么吗?”
“吃饺子,放鞭炮,守岁?”纪北临循着记忆里的除夕思索道。
即便是上一世,热衷于过年的也是温蹊,纪北临除了陪着温蹊做这三件事,对其他的事情倒是没什么了解。
温蹊往书房四周打量了一圈,道:“纪北临,我们来写对联吧。”
虽是问句,却丝毫没有征询纪北临的意见便让人准备了红纸与笔墨。周正送这些东西来的时候颇为不解,还提醒道:“夫人,府里已经买过对联了。”
“买的对联有你们家大人的字好看吗?有你们家大人写的有文采吗?”温蹊反问。
这……好像确实没有。
温蹊的夸赞让纪北临的心情颇为愉悦。
周正替纪北临研墨,研的差不多了便垂着手站在一边等纪北临动笔,纪北临抬眼有些凉薄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府上没有其他事要做了?”周正对上纪北临冷淡的眼睛,又看了看兴致勃勃在一边等着的温蹊,懂了。
“小的这就去忙。”
写了大约三四副,温蹊又将新的红纸递过来。纪北临失笑,“期期,你想要写多少?”
“把纪府上下的门边都贴上啊。”温蹊理所当然道。
大理寺丞的府邸规格虽不大,却也有十几空院子,每空院子里又有几间屋子,屋子还分正门与侧门,若是都在一日之内写完,纪北临的手恐怕也受不住。
“期期,”纪北临有些无奈,“是不是太多了?”
纪北临写对联时站在书桌前,为了好起笔,身子与书桌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温蹊矮身钻进书桌与纪北临的两臂之间,抬头同他道:“那我也来写一半吧?”
她的书法虽然比不上纪北临,倒也不至于拿不出手。
纪北临垂眼看着她晶亮亮的眼睛忍不住笑,左手环住她的腰,身子微弯了弯,与温蹊贴近了些,右手又将毛笔拿起,“不必了,就这样写,让我写一辈子亦可。”
感受到身后男子的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温蹊红了红脸,却没挣扎。
再写了两副,温蹊按住纪北临的手臂,道:“好了,玉暖阁的对联写完了,其他院子就贴买来的对联便好。”
“不写了?”纪北临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不写了。”这双手未来可是要匡扶天下的,总不能为了写几副对联而糟蹋了。
“好,待我写完横批。”纪北临说着抬笔写下四个笔力遒劲又缠绵的字——吾爱期期。
后来玉暖阁正门贴着的对联没有横批。
晚间二人去了饭厅,虽只有两个人,桌上却是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的菜。
温蹊吃虾时纪北临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替她剥虾剥螃蟹,自己倒是不怎么吃。
温蹊索性起身将饭桌上的每样菜都给纪北临夹了一些,一碗装不下便再来一只空碗,然后将两只装的堆成小山的碗推到了纪北临的面前,一脸认真同他道:“你太瘦了,要多吃一点。”也让他感受一下她平时被逼着吃太多是什么感觉。
纪北临的吃相极其优雅,仿佛碗里不是荤腥的饭菜,而是仙花玉露。纪北临解决完一碗后明显开始皱眉,却还是继续吃下去。
“行了行了,别吃了。”温蹊怕纪北临再吃会把自己撑坏,连忙拦住他,“吃不下就别硬撑,知道你平日逼我吃饭我该有多难受了吧。”
晚饭过后纪北临确实是捂着胃有些难受,但他的难受也不显出来,只是坐在椅子上休息,眉头微拧着,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后来的饺子他也未吃,倒是温蹊还吃了两个,接着才发觉纪北临大概是撑的有些不适,让人煮了山楂茶来。
“难受也不说,你怎么什么都喜欢藏在心里呢。”温蹊盯着他喝完山楂茶,忍不住嘟囔。
“走,我陪你去消食。”温蹊拉他的手往外走,纪北临起身,顺势与温蹊十指相扣,后者下意识想挣脱,纪北临立刻捂着胃开始皱眉。除去让棋的时候,纪北临的演技都极吓唬人,温蹊立刻不敢再动,又颇有些怀疑的任纪北临牵着她走。
其他院子里有些年纪颇小的下人丫鬟聚在一起点炮仗玩,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烟花棒。
温蹊与纪北临站在院门口,里面的下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到里面绚烂的火光。
纪北临墨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温蹊抬起头看他,“纪北临,年是这样过的,不是在书房过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纪北临目光依旧在花火上,却将温蹊的手握紧了一些,“年是有期期一起陪着过的,不是我一个人过的。”
温蹊扭过头看着院门口挂着的大灯笼,忍不住切了一声,小声嘀咕,“不要脸。”脸却染上一抹绯色,也不知是不是被灯笼照红的。
两人散过步便回到暖玉阁守岁,屋外的炮仗声此起彼伏。
团子到了冬日便几乎一直待在屋子里睡觉,连尾巴上绑着的红色丝带都未取下来。
温蹊起先还嚷嚷着要守岁,到后来却是坐在椅子上止不住的打哈欠,一双杏眼雾气蒙蒙,看人都湿漉漉的。
“期期,困了?”纪北临温声道。
温蹊强自打起精神,摇头,“不困。”
“困了便去睡,我来守岁就好。”
“不行,我也要守岁。”温蹊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纪北临有些好笑,走过去准备将她抱去床上,温蹊反手拦住他的手,倾过身子抱住纪北临的腰不许他动,“我不,我要守岁。”
她应该是困迷糊了,居然主动往他怀里钻,到最后竟是坐在了他怀中,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低头抠着他的腰带企图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后来还是熬不住睡了过去。
纪北临看着温蹊安静的睡颜,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热闹的炮仗声,千家百户都在放鞭炮。
温蹊皱着眉在纪北临怀里拱了拱,纪北临抬手捂住她的耳朵,眉眼缱绻如同一江春水,在她额间落上一吻,“新年快乐,期期。”
作者有话要说: 饼,纯甜饼,不含面粉只含糖的纯甜饼
第58章 大理寺卿(一)
大理寺官衙之内, 温乔快步走进大理寺丞的厅堂,也未打招呼,双手撑在案牍上, 声音压的很低。
“案卷馆丢失了许多犯人的案卷。”
纪北临停下笔, 抬头看着温乔。
“方才我去案卷馆调罪犯的案卷, 发现每一格架上都少了四五份档案。”
案卷馆内存放案卷的架子每一格少说也有五六十份案卷,便是丢失了一部分, 寻常人也不会看出来。
纪北临看着温乔严肃的神情, 虽说温乔自来了大理寺后每日都无所事事, 不过他的这位二舅哥实在不像一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丢的什么案卷?”纪北临问。
温乔摇了摇头, “这我倒记不太清, 不过有两份我年前翻阅过,罪名各不相同, 但都是南锡孤雁山人士。”
“我知道了,”纪北临微微颔首,又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温乔,“二哥倒是记性好, 年前的案卷,连他们的户籍都还记得。”
“我无事便去案卷馆找看门的老头喝茶,那些案卷可比民间故事有趣,我不过是看个乐呵, 恰好就记住那两件罢了。”温乔不自在地转了转眼睛,“看看时辰,我该放班了, 就不打扰大人了。”
纪北临扫了一眼案上的公文,站起身,他也该回府陪夫人了。
往外走了不到两步,大理寺卿忽然走了进来。
“大人。”依照官阶,纪北临要向大理寺卿行礼。
“纪大人这是要回去了?”大理寺卿笑着问道。
纪北临点头。
大理寺卿将近五十,笑着同他打趣,“是该回去陪陪夫人。”停了停,又道,“我寻你也没什么事,就是谢国舅想着为小谢少爷谋个一官半职,托人送进了大理寺。本官想着小谢少爷与温二少爷是好友,你手下既然带了温二少爷,再带一个小谢少爷也不多,纪大人觉得呢?”
回府后温蹊听说了这件事,乐的直笑,“大理寺丞纪北临纪大人居然沦落到带孩子。”
温乔是不是孩子还有待商榷,这谢嚣……恐怕是真的扶不上。
看着幸灾乐祸的温蹊,纪北临微一挑眉,稍稍靠近了些,“期期几时也生个孩子让我带一带?”
温蹊扭过身子一把将纪北临的脸推开,“梦里有。”
虽是重新搬回暖玉阁,可温蹊却要与他分被而眠,纪大人时常因此感到焦虑。
将纪北临无情推开后,温蹊忽而记起一件事,同他道:“我的那位表姐要来镐京了。”
“谁?”
“温柔。”
这个名字让纪北临忍不住皱眉。
温柔只能算温蹊族亲的表姐,比她大上半岁,其父只是一个地方小官。此女容殊艳丽,同温蹊的明艳不太相同。
温蹊的长相,男子见了心生欢喜,女子见了亦不禁爱惜,温柔却不同。她那样貌会让见过她的女子都下意识将自己的夫君与温柔隔的远远的。难听一些的说,一副狐媚样。
温柔也没打算浪费她的容貌,她这番来镐京的目的无他,就是要嫁高门,做贵夫人。
温蹊对好看的姑娘总是多几分亲近,上一世偶尔还会带着温柔与纪北临见几面。纪北临见识过她倒贴的本事,虽说后来温柔因温蹊太过喜欢纪北临而识趣地转移目标,纪北临对此女却依旧心生厌恶。
“你高兴?”纪北临看着温蹊的笑脸忍不住道。
温蹊毫无察觉地点头,“为何要不高兴?”
“上一世她是如何待我的你都忘了?”纪北临凤眸半眯。
那模样就差在脸上写着“你就不吃醋不担心我被人抢走”。
上一世温蹊对于温柔想嫁给纪北临的确十分不悦,不过如今温蹊倒也有些佩服她。
温柔从不遮掩自己要嫁高门的野心,就连上一世温柔将纪北临定为目标时,亦光明正大地同温蹊坦白,后来放弃也只是因为温柔觉得温蹊这个表妹远比嫁给纪北临重要。后来见纪北临是块木头,她索性放弃了,不久后又转移了目标,成功爬上了明远侯的床榻,最后甚至被扶为侯夫人。
“可是你不觉得她很厉害吗?”这般野心昭昭的女子。
“你不怕她将我抢走?”纪北临声音微沉。
温蹊坐着,同纪北临说话只能仰着脑袋,杏眼一弯,“那你倒是让她抢了去。”
纪北临有些头疼,又有些无奈,看着温蹊明艳又得意的笑容,认真道:“不行,我是你的,永远都是。”
***
大理寺官衙内,一身靛蓝色长袍的男子大喇喇地坐在太师椅上,脖子上挂的璎珞亮的晃眼,颇有些趾高气扬地同记录官册的小吏道:“谢嚣,嚣张的嚣,写清楚了。”
温乔倚着门框看谢嚣扬威耀武,在谢府跟个鹌鹑似的,也就能在外面显显威风了。
纪北临寒着脸从门外进来,温乔等他进去,跟在他身后。
“纪大人。”登记官册的小吏站了起来。接着,原本懒在太师椅里的谢嚣也立刻从椅子上蹿了起来,站的笔直板正,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纪北临,“纪大人!”
纪北临扫他一眼,淡淡应了,“谢嚣的档案记录好了吗?”
小吏立刻将册子双手奉上,“记录好了,请大人过目。”
“不必了,”纪北临抬脚往厅堂走,“谢嚣往后就跟在温乔身边做事吧。”
也不是他的儿子,没必要太上心。
“诶,不是……”温乔下意识地要抗议,谢嚣却抢在他面前对着纪北临不做停留的背影大声道:“纪大人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谢嚣忽然踌躇满志,转过身来准备给温乔一个大大的拥抱,温乔侧身躲开,很是嫌弃,“滚。”
案卷馆有一间单独的院子,位置有些偏,院子经久无人打扫,连门上都落了一层灰。
纪北临背着手,有些犹豫该如何将门推开。
“纪大人?”看门的老头刚从外面吃完饭回来,见纪北临站在门前。
纪北临转过头,对上老头的脸,“本官来调一份案卷。”说罢也不进去。
老头起先还莫名,看到门的那一刻立刻明白了,他们这位纪大人虽是在大理寺就职,却是个十足爱干净,若非必要连牢狱也不会踏入半步的人。
案卷馆积满了灰尘,老头每日进出,只管馆里的案卷不要受潮或是遭了虫蛀,也不曾打扫过,唯一干净的恐怕只有门把。
老头立刻站在纪北临前面将门打开,躬着腰让到一侧,“纪大人请进。”
案卷馆内一股沉压着的灰尘味,纪北临屈指抵着鼻尖,紧着眉站在门边没有进去,“本官记得年前有两份案卷,罪犯是南锡孤雁山人士,烦你替本官找一找。”
“孤雁山的案卷都被寺卿大人调走了。”老头道。
“寺卿大人?他调这些案卷做什么?”
“这……小的也不清楚,寺卿大人亲自来调的案卷,小的也没敢问。”
孤雁山?
“那本官便去问问寺卿大人。”
回到厅堂后纪北临还在想孤雁山一事。孤雁山在边境,地势险峻,环境艰苦,庄稼种下都极难有收成,是以山内居民并不算多,近年已有许多百姓迁至离孤雁山不远的腾蛇湾居住。
大理寺卿是镐京人士,要这么多孤雁山的案卷究竟做何用处。
屋外吵闹的声音渐近,温乔咬牙切齿又有些暴躁,“你就是一个大理寺都典簿,下什么大牢,审什么犯人,老老实实誊抄你的案卷不好吗?”身后跟着的是兴致勃勃的谢嚣。
“纪北临,你能不能换个人带他,我带不动。”温乔嚷嚷着进来。
纪北临置若罔闻,反倒问他,“你对孤雁山了解多少?”
温乔一怔,还未开口,谢嚣先抢过话,“我知道我知道,高祖当年起兵就是在孤雁山!”
“高祖起兵不是在向阳城吗?怎么变成了孤雁山,这两地可是差了足足千里。谢嚣,你又乱说。”温乔道。
谢嚣信誓旦旦,“史书里就是这么说的。”
“哪本史书?”
“……野史。”
温乔一脸苦大仇深地转过头看着纪北临,“我带不了他。”
“你得闲,有何带不了?”纪北临头也未抬。
“这样吧,”温乔纠结了一番,咬咬牙下了狠心,“案卷之事,我帮你查。”
“你如何查?”
“我自有我的方法,你等着就是。”温乔道,又将谢嚣从一边拉过来往纪北临面前一推,“谢嚣就归你管了。”
说完像怕纪北临反悔似的,立刻跑了出去。
谢嚣站的板板正正,目光炯炯有神,“纪大人。”
这是等着纪北临给他分配任务。
“令夫人近来如何?”纪北临问起其他事。
提起王婉儿,谢嚣脸上带了些亮色,“婉儿近来身体很好,大夫说孩子也很好,懂事,不闹他娘……”
纪北临本意并非是想听谢嚣说他的夫人和孩子有多好,他不过是想以此为理由让谢嚣尽早回谢府,不要在他面前晃。只是听着谢嚣手舞足蹈地讲他与王婉儿相处的有多高兴,纪北临改变主意了。
“转运司知事一案,大理寺与京衙对此案的归属有些争执,劳烦你跑一趟将此事解决。”纪北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打断了谢嚣的侃侃而谈,谢嚣得了任务,精神十足地应了声好便马不停蹄地去办事。
纪北临看了看时辰,放班了,该回府去陪期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大人:上司还没圆房,属下竟敢连孩子都有了,好大的胆子!
第59章 大理寺卿(二)
纪北临如常放班, 回府却不见温蹊,听周正来报,说温蹊回了温府。
“夫人回温府做什么?”纪北临的心没来由的一慌。
“说是夫人的表姐来了。”周正答道。
原是去见温柔了。
纪北临松了一口气, 往玉暖阁走, 周正跟在他身后继续道:“夫人说今日就不回来用晚饭了。”
脚步微顿, 纪北临调转步子往书房走,“知道了。”
温府之内, 温蹊同长公主坐在一块说话。长公主仔细看着她, 忍不住笑道:“胖了些。”
温蹊立刻紧张地摸向小腹上的肉, 嘴上却依旧倔强, “我没胖。”
“胖些好, 你就是太瘦了,可见北临将你照顾的很好。”长公主欣慰道。
温蹊的饭量依旧不大, 纪北临倒是没再逼她吃饭,可温蹊的手边眼前却多了许多点心,温蹊看话本时闲不住便喜欢拿一些点心吃,想想应该就是这般胖的。
温蹊耷拉着耳朵碎碎念, “我没胖。”
正待温蹊纠结于要不要少吃一点点心,下人来报说是表小姐到了。
不过是表了几表的亲戚,家中也无人在朝做官,长公主对温柔并没有多上心, 能让温柔在温府住一段时间也只是因为温儒从前受过温柔祖父的照拂。
温柔上镐京是为了解决亲事,其父母的来信里,话里话外希望长公主能为温柔牵线搭桥, 寻一户富贵人家。
于长公主而言此事并不难,却让长公主对这一家人,连带着未见过面的温柔也喜欢不起来。
下人很快引着温柔过来。温蹊远远看见一位婀娜娉婷的女子缓缓走来,一袭白衣,妆容素淡却依旧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媚艳。
即便上一世已经见过,再见时温蹊仍不免被惊艳到。
温柔的礼数十分周到,除去有些姿势不甚标准,余外挑不出一丝差错来,可见家中的确是花了心思在培养她。
长公主同她关心了两句家中父母与祖父的情况,便遣人将温柔带去她的住处。
温柔住在西厢,与温乔的璞玉院相隔甚远。长公主却还是不放心,“她这模样,万一将你二哥迷了心可该如何是好。”
温蹊觉着长公主许是想多了,温乔不喜欢美艳的姑娘,上一世两人同在屋檐下也不见有多少交集。
同长公主坐了会儿,温蹊便寻了借口去西厢见温柔。
两人虽是表姐妹,且温柔还是表姐,但按规矩温柔仍是要向温蹊行礼。
“表姐觉得这间房间如何,可还要再添一些东西?”温蹊问。
长公主虽不大喜欢温柔,但待客之道却做的十足周到,早前就特意命人布置过西厢。
温柔的目光在轻扬的帐幔与柔软的地毯上划过,看向温蹊的眼中艳羡之色丝毫不掩,“锦绣成堆,我在阆城从未见过如此好的房子。”温柔的父亲是个边陲小官,阆城里乡绅财主的宅子虽也气派,可到底与高门大户无法比拟。
“对了,”温柔吩咐自己从阆城带来的婢女,“我听闻县主成婚不久,特意备了一份礼,礼物虽轻,却也是一点心意。”
温柔送的是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玉的品质算不上太好,但对于温柔而言也算价格不菲。温蹊看了一眼又还了回去,“在镐京之中的日子免不了要花些银钱,这镯子贵重,表姐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打紧,我往后也一定会有许多这样的镯子。”温柔眼中满是势在必得,“这是我的心意,县主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
温蹊张了张嘴,也没办法推辞,只好呐呐地点了点头将镯子收下。
“我初来镐京,多有不懂,还望县主能多多提点我,免得让我闹了笑话,我自己自是不打紧的,只是害怕辱了表叔与长公主的名声,让他们一番好心反倒牵累了自己。”温柔这番话说的漂亮,不由分说就将自己的名声与温家的名声绑在了一起,温家想不对她上心都不行。
温蹊听的咋舌,看着温柔那张过分艳媚的脸含含糊糊应了,她如今是纪家妇,温柔的事情也轮不到她来管,至于温柔,依温蹊对她的了解,也不是什么不知分寸的人,再说即便真是要翻了天,长公主完全能将其制住。
临晚上温蹊回了纪府,进屋就吩咐秋霞为她备水沐浴,秋霞让人将水送去耳房,同温蹊道:“县主,姑爷今日未用晚饭。”
温蹊在梳妆台前由春雨替她将发饰卸了,“没用晚饭?”
“是,姑爷听说县主回了温府便进了书房,到如今还未出来。”
“应是公务繁忙忘了吧,”温蹊起身往耳房走,“让人将饭送过去就好。”
等温蹊自耳房出来,秋霞道纪北临依旧没用饭。
“还没……”温蹊将半湿的头发自外衣领中折出来,忽然记起来纪北临的规矩,“忘了他不在书房吃东西了,算了,我去看看他。”
书房点着灯,将书房内的摆件影影绰绰剪在窗户上。温蹊敲了敲门,屋内无人回应,温蹊索性自己开了门。
书案后的男子伏在案上,似是睡着了。
书案上的文书虽多,却摆的齐整。
温蹊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轻轻将纪北临压在手底下的书抽了出来,无意扫了一眼,是一折戏文。
没听说过纪北临爱听戏。
将戏文往案头一搁,温蹊支肘撑在案上,伸出手推他,“纪北临。”
纪北临紧了紧眉,却没动。
温蹊叫不醒他,目光落在纪北临松松握着拳的手上,他的大拇指指腹上似乎有一道红痕,不深,不长,更像是一道胎记。温蹊升起兴趣,伸手想将他的大拇指掰开看仔细一点。温蹊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与食指圈着纪北临的手往外掰,食指刚塞进纪北临的掌心,就被反手将整只手捉住。
“纪北临你装睡!”温蹊被吓了一跳,怒道。
“没有。”纪北临半睁开眼,睡意朦胧,嗓子还带着久睡之后的微哑,笑起来的时候尾音往上扬。将温蹊的手往自己脸边带了带,纪北临依旧保持着枕在手臂上的姿势,“是有人将我弄醒了。”
“怪我?”温蹊骄矜的抬了抬下巴。
“怪我。”纪北临长长的闭了会儿眼,才慢慢坐起,手中却还是抓着温蹊的手未放。
“下人说你未用晚饭?”温蹊看着纪北临眯着眼克制地打了一个哈欠,一双清寒的凤眸此刻却沾着水汽,透着一股莫名脆弱又可怜的味道,让温蹊一时有些不忍心将手收回来。
“你不在,我忘了。”纪北临难得卸了一身的规矩礼仪,慵懒地靠着椅背,垂着眼把玩温蹊的手指。
“去吃饭吧。”温蹊催他。
“陪我。”纪北临看着温蹊摊开的手,放在他手中,小的可爱。
“我吃过了。”
“那我不饿。”
“……陪你陪你。”温蹊咬着牙将手抽出来改抓着他的衣袖让他起来。
纪北临得了逞,见好就收,自然不敢再得寸进尺。
“你喜欢听戏吗?”温蹊双手托着下巴看纪北临吃饭,好奇道。
“不喜欢。”
“可我刚见你的书案上有一折戏文。”
“应该是谢嚣交文书时无意夹进去的。”
“哦。”温蹊点点头,纪北临又撒谎。
***
青阳说撒谎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温蹊对此深以为然。
坐在贵妃榻上撸了会儿团子,温蹊忽然跳下去带着秋霞与春雨往厨房走。
“县主要吃什么让奴婢们去拿就好。”秋霞不解。
“我不是要吃东西。”温蹊看着渐近的厨房眯了眯眼,“纪北临今日回来吃饭吗?”
“应是回的。”秋霞道,纪北临一日三餐基本都会回来陪着温蹊用。
温蹊哼了一声:“那就行。”
女主子忽然出现在厨房,厨房的下人皆是一惊,担心可能是近来的饭菜不可口惹得主子不高兴了,一时皆战战兢兢地垂首站在两侧,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还是厨房的管事鼓着勇气站了出来,有些不安地搓着腰上的围裙,小心谨慎地赔着笑,“夫人身子金娇玉贵,有什么吩咐遣人来说一声便好,厨房满是油烟,夫人亲自来倒是脏了夫人的鞋裙。”
温蹊摆了摆手,踮着脚去看灶台上摆着的刚出锅的菜,“那是中午要吃的菜吗?”
“是。”
温蹊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稍后整个厨房的人都看着女主子随手往菜里面倒了小半罐的盐,怕太明显,还又放回锅里再炒了炒。
炒菜的姿势还十分娴熟。
“县主……”秋霞有些迟疑。
温蹊用春雨端来的清水洗了洗手,吩咐厨房中的人,“不许告诉你们家大人。”
厨房的人面面相觑,有胆子小一些的人带着些忐忑问管事,“这……被大人知道了会不会罚我们啊?”
四十岁的厨娘笑出一脸褶皱,“嗨呀!你们难道没看出来,这是咱们大人同夫人之间的小情趣呢,大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罚我们呢。”
年纪稍小一些的人半信半疑,这情趣新奇倒是新奇,就是太过于费盐了一些。
温蹊刚从厨房回到暖玉阁,就听说纪北临回来了。温蹊立刻让人去催厨房上菜,自己提着裙子往前院跑。
纪北临面色微寒地走下阶梯,抬眼见小姑娘朝他跑来,艳红色衣摆扬起,热烈的如同一轮骄阳。
眉眼的寒冰瞬间融化,纪北临扶着她差点站不稳的身子,笑道:“怎么了?”
温蹊两手拽着他的衣袖就要往饭厅走,“我们去吃饭吧,我等你好久了。”
“好,”纪北临笑着应好,将她的手牵着,“不过,今日府上还来了客人。”
门外进来一个锦衣男子,眼角的泪痣在笑眯的眼底。
“期期,孤来蹭一顿饭你应该不介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我介意
纪大人:我也介意,介意的很
第60章 大理寺卿(三)
“自然是不介意。”温蹊弯着眼睛, 声音却是一重,用力从纪北临手里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太子殿下同纪大人先聊着, 我去厨房让人加菜。”
“不必了, 孤不挑, 也用不着加菜这样麻烦。”
“要的,不麻烦。”温蹊笑道, 转头便懊恼地闭了闭眼, 带着秋霞往厨房跑。
“啧, ”楚季慢悠悠地走到纪北临身边, 看着他还来不及收回的手, “不是与期期相处的十分融洽?孤怎么看也看不出是哪里融洽了。”
“既是来蹭饭的,话便不要太多。”纪北临袖手背在身后, 冷着脸往书房走,也不管楚季跟没跟上。
楚季一进书房便四处环顾,“听闻你换了一间书房,怎么不带孤去那间?”
今日下了早朝, 楚季当着皇上的面揽着纪北临的肩说要去他府上吃饭,皇上倒是看了两人一眼,又被洪公公搀扶着离开了。
纪北临掀袍坐下,也没有给楚季上茶的意思。
楚季倒也没在意, 翘着二郎腿,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半开玩笑地看着纪北临, “你今日见到父皇的脸色了吗?醉溺温柔乡,脸色都蜡黄了许多啊。”
年后皇上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是偶尔上朝,眼神常常也是飘浮着,不时还会走神,看着已经大不如前了。
“母后前两日不过训斥了王美人两句,父皇立刻收了她的凤印,到如今只能日日在太后面前侍奉汤药。”楚季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讽,看着桌沿的花纹神色莫辨。
他的母后是谢家女,天下人人称赞的贤后,却只因训斥了一个妃子,被冠以无能善妒的罪名,连掌管六宫的权利都要被收去。
这后宫,如今只被一个女人把控着,连带着前朝都被搅做一滩浑水。
“太子可听说过孤雁山?”纪北临抬眼。
“孤雁山?腾蛇湾附近那座山?”楚季隐约记得大概的位置。
“之前大理寺卿从案卷馆调走大量的孤雁山籍罪犯的案卷,温乔说,这些案卷统统送到了理亲王手中。”纪北临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那么一点笑。
而就在前不久,理亲王上旨请皇上赐他一块地,让其与亲王妃能在晚年享受一下归园田居的乐趣。皇上原打算赐理亲王一块富庶之地,孰料今日早朝却又改了口将孤雁山赐给了理亲王。
孤雁山与其他赐地相比,除了占地大了些,瓜果蔬菜之类的作物根本养不活。
理亲王却是谢了恩后立刻启了程。
孤雁山有秘密。
“温二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楚季意外。
“他同大理寺卿的儿子是酒友,一壶酒下去什么都说了。”
“他倒是有办法。”楚季笑了笑,“说起来他幼时亦算个小神童,不过后来不知怎的,这脑子就越发不大好,记东西总记不太牢,背书也是丢三落四的。最开始那段时间不知道被太傅骂过多少回。”
纪北临眯了眯眼,温乔可不太像记不牢东西的模样。
在纪府蹭过饭后,纪北临一个眼刀过去,楚季识趣走人。
“大理寺卿那边你查一查,孤会让苏坚去孤雁山看看有何蹊跷。”楚季临走前拍了拍纪北临的肩。
温蹊幽幽地盯着纪北临的背影,决定下一回一定要整到纪北临。
***
纪北临晚间被大理寺卿叫出了门,原说好睡前一定会回来,却不想温蹊一直等到后半夜依旧不见人。
玉暖阁内烛火通明,温蹊的脸色越发凝重,镐京城内有宵禁,纪府的人手根本派不出去,遑论去找纪北临。
“县主莫忧心,许是姑爷事务繁忙耽搁了时间,就近歇在大理寺的官署了。”秋霞宽慰道。
温蹊点了点头,却没信,即便是忙,如今的纪北临也绝不会连消息都不递一个回来。
烛尽天明,温蹊坐了一夜,等解禁时分立刻派周正出去寻人,还未出门,消息先回来了。
纪北临入狱了。
周正看着温蹊的脸,吞吞吐吐地告知她打听到的消息。
“他们说大人,大人杀了武阳侯府的,的千金。”
“杀害武阳侯府的千金?”温蹊皱眉,“他与武阳侯府无冤无仇,为何要杀害武阳侯府的千金?”
“因为……”周正越发吞吐,秋霞急的不行,催他赶紧说。
“他们说大人,对武阳侯府的千金行了不轨之事,”周正觑着温蹊的脸色,“怕被揭发,索性,将人杀了。”
秋霞与春雨具是一惊,下意识地看着温蹊。
温蹊忽然笑了一声,“证据呢?”
“大人被寻到时是在同西巷内,衣衫不整,一身酒气,侯府千金的尸首就在他身边,仵作验过,的确已非……处子之身。”
“我要去大牢。”温蹊愤而站起,因久坐了一夜,猛然起身,头晕的有些站不住。
春雨同秋霞上前扶住她,“县主,您别生气,大人许是被人陷害的。”
“什么叫许是被人陷害?”温蹊尽量让自己的心神定下来,“这明摆着就是有人陷害他。”
武阳侯痛失爱女,得知消息后当场晕厥过去,醒来后立刻上书,只求能将纪北临立刻处死,一命偿一命。
温蹊正准备去大牢,温乔先一步赶到纪府。
“爹娘担心你的状况,让我来看看你。”
“二哥放心,我没事,我要去见纪北临,你带我去吧。”温蹊抓着温乔的衣袖。温乔立刻应了好,宽慰着她,“你不用担心,其中或许有误会,我看纪北临并不像如此放荡之人。”
一个二个都觉得温蹊会因此生气,倒是让温蹊有些哭笑不得,“二哥,我知道,我相信他。”
温乔还欲再劝,却被温蹊这句话全给堵上了,一边碎碎念着“那就好”一边吩咐人备马车。
自温蹊上一回来大牢还不到一年,第一回 是她的父兄,第二回是她的丈夫。
这一次不比上次,无人替纪北临打点,他被关押的地牢阴潮,算不上太干净。温蹊看着纪北临端坐在干燥的稻草上,竟不合时宜的觉着有些好笑。
温乔利用他那一点点的职务之便支走了守卫,让温蹊能与纪北临独处。
“纪北临。”温蹊抓着栏杆轻声唤他的名字。他穿着囚服,面色有些苍白,闭着眼,紧着眉头,额间还浸着汗。
听见温蹊的声音,纪北临立刻睁开了眼走上前,“你怎么来了?”又愣了一下,“期期,你听我解释,我什么都没有做,你要相信我……”已经紧张到语无伦次。
他只怕温蹊误会。
“行了,你别解释了。”温蹊冷声打断他。
纪北临立刻噤了声,看着温蹊欲言又止,抓着栏杆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信你。”温蹊说着忽然笑起来,“毕竟你可是为了处理公务能将夫人一人丢在房间里的人。”
“期期,我不是……”纪北临紧张地想解释,温蹊又将他的话打断,“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不行。”纪北临几乎是想也未想地立刻拒绝,“这件事情背后错综复杂,你不能被卷进来……”
“纪北临,”温蹊忽然抬起手,食指戳在他的眉心上,要抬起头来才能看他,“你永远不会向我坦诚,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也不管你瞒着我的目的是出于什么,就算是为了我好也罢,可我不愿意。我从嫁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卷入其中。所以,纪北临,你不要总瞒着我,这一次,我救你出去。”
纪北临垂着眼看着那张即便是闭着眼都能描绘出来的脸,那张脸上认真的表情于纪北临有些陌生,却好看过星河万里。
“好。”看了半晌,他终于低下了头,额头贴着温蹊的手心,表情近乎虔诚,“等解决完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那你等着我。”温蹊卸下一身的力气,半靠在栏杆上。
“期期,你记住,不要迎难而上,但凡会威胁到你,就不要做。我还有其他办法,你不用逞能。”纪北临不放心的叮嘱道。
温蹊点头,“我知道,若是做不到,我会去寻太子殿下帮我。”
纪北临想起温蹊所说差一点就嫁给了楚季,忽然不是很想她去寻楚季帮忙。
可毕竟顾及到她的安危,纪北临只能点头。
“昨夜不是大理寺卿寻你?怎的又到了同西巷?”温蹊不解,大理寺官署与同西巷隔了两条街,何况从纪府至大理寺完全无需经过同西巷。
纪北临拉着她的手捏了捏,才无奈道:“被大理寺卿摆了一道。”
他昨夜被大理寺卿叫去,原以为是有紧急的公务要处理,孰料他才到官署,大理寺卿就拉着他大吐苦水,说是与家中夫人吵了架。若是放在往常,纪北临自是不会理会转身就走,偏偏大理寺卿还拉着他剖析女人究竟为什么会生气,他便久留了一会儿。
两杯酒后便没了知觉,第二日醒来已在牢内。
与温蹊说时自然隐去了与大理寺卿的谈话。
“你同他结仇了?”
掌心被纪北临挠的有些痒,温蹊要把手收回来,却又被他牢牢抓住。
抓着犹嫌不够,纪北临又转而与她十指相扣,漫不经心道:“我在调查他,应是被发现了。”
温蹊看他倒是一点不在意自己下了大牢,忍不住道:“大牢脏乱,你又一身酒气……难受吗?”
原本纪北临同温蹊说话,已经忘了这件事,温蹊又提起,纪北临眉眼一松,颇为无奈,连嗓子都压着,“很难受。”
温蹊被他这副模样逗乐,踮起脚尖去擦他脸上灰扑扑的印子,“我见你倒是自在的很。”
“好了,大牢脏乱,空气污浊,你不要久留,快些回去。”纪北临将她的手拉下,道。
温蹊嗯了一声,“那你等着我。”
第61章 大理寺卿(四)
温蹊回府时与温乔同坐一辆马车, 见温蹊神思疲倦,温乔拍了拍她的背,“不必担心, 会没事的。”
“二哥, 你不觉得蹊跷吗?”温蹊道, “武阳侯府的千金阳柔未出阁,大半夜为何会出现在同西巷?再之一个闺阁姑娘, 缘何出门不带一个婢女在身旁?”
温乔眯着眼睛听她说话, 兀自沉思了半晌后啧了一声:“你还记得武阳侯世子吗?上回我不过碰了他妹妹一下, 他就将我打的下不了床。纪北临这事儿干的可比我过分, 他倒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武阳侯府有问题。”听了温乔的这番话, 温蹊越发笃定。
“是挺有问题,”温乔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忽然嗯了一声看向温蹊,“期期,你莫要冲动,那是武阳侯府, 你别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就去调查。”
温乔满脸紧张地斟酌用词,试图在警告她不要妄图没头没脑地孤身犯险时还能不伤到她的自尊心。
“我知道,纪北临让我若是有事一定要记得先同你商量,”温蹊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自然不会觉得凭自己一个人就能替纪北临洗脱罪名。不过纪北临让她有事要与温乔商量,就让温蹊很是不解,“虽然我不太懂为什么。”
这些弯弯绕绕计谋手段, 温蹊尚不能完全看懂,而温乔向来是只会养鱼逗鸟,两兄妹平时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管事,温乔估计也是弄不明白的。
对于纪北临的信任,温乔也是始料未及,脱口而出便是“我也不太懂……”话说一半,忽然卡了一下,看着温蹊的脸挠了挠头,“算了,你就听纪北临的话,有事记得与二哥商量,没我同意,不许轻举妄动。”
那副模样,认真、严肃,恍惚让温蹊生出可以完全信任他的感觉。
温蹊并未回纪府,而是径直去了温府,当日下午,长公主就带着温蹊进宫,说要让温蹊与纪北临和离。
皇上半靠在榻上,神色萎靡,枕在美人膝上。
美人生的好看,看着比温蹊也大不了多少,一双秋水剪瞳楚楚动人,是男人看了便会心生爱怜的模样。她看着温蹊,微微笑着,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第一眼近乎能将人骗过。
上了年纪的男人大多都会喜欢这样灵动天真的小姑娘,总是认为自己阅历丰富,能一眼看透小姑娘单纯的内心,即便是皇上,也免不了有这样糟糕的自信。
温蹊没有看王美人的眼睛,低着脑袋,克制地小声啜泣,一双眼睛早在马车上的时候就被她用手揉的通红。
长公主跪在殿前,双手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语气冷漠却带着强忍的愤怒,“请皇兄做主,准许期期休离纪北临!”
长公主说完这句话,温蹊啜泣的声音更大了些,小姑娘身子娇小,克制着委屈的模样更是让人心生怜悯。
皇上看了一眼温蹊,有些犹豫。
他近来已经在怀疑纪北临是否早就背叛他投靠了太子。若真是如此,让温蹊休离纪北临自是没有问题,而且此一案,他自然能看出是有人陷害纪北临,却刚好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斩草除根。可若纪北临依旧忠心,当年将纪北临安插在温儒身边实在是费了不少功夫,这一枚棋子,随便就弃了,未免可惜。
这样一想,皇上由王美人扶着坐了起来,和善地看着温蹊,“期期啊,你是真要与纪北临和离吗?”
“我不和离,”温蹊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我要休了他!”
偌大的殿宇,小姑娘语气决绝。
这样的决绝倒让皇上生出几分纪北临或许并未投靠太子与温儒的想法。
“期期,此案还有疑点,兴许是误会了也未可知。”皇上思及此,反倒更加不愿意让温蹊与纪北临和离。
“有什么疑点,我从前看他光风霁月,却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温蹊两手一抹眼泪,哭的十分厉害,“舅舅,我要休了他!”温蹊两眼泪汪汪地看着皇上。
皇上近来身子不太好,被温蹊的哭声扰得有些头疼,还要再劝时,洪公公进来道武阳侯跪在殿外请赐纪北临死罪。
温蹊皱了皱眉,又伏在长公主肩上啜泣。
皇上更加头疼,摆了摆手,“朝廷命官岂是他说定死罪就能定死罪的?朕看此案还有疑点,待证据确凿之后再议不迟。”语罢握着王美人的手,丝毫不顾及长公主与温蹊在场,“美人啊,朕这头疾又犯了,快将药给朕拿来。”
王美人笑着伸出一双纤纤玉手为皇上按摩,对着洪公公笑的甜,“劳烦公公去将药取来。”倒真像是善良温柔的小白花。
回了温府,长公主即刻让人取了暖水袋来,让温蹊枕在她腿上为她敷眼睛,“方才在大殿之上,你哭的那么厉害,娘还真当你是铁了心要与北临和离。演的倒还真像那么回事。”
温蹊闭着眼,眼上一片温热,抿着唇笑道:“这样皇上才不会起疑。”
“你就不怕皇上真的答应了?”
“纪北临说以皇上的性格是不会答应的。”
“那你就未怀疑过北临?”
“青阳姨姨说过,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她虽然总是逗我,但这一点,我觉得她是对的。”
“你能认清楚这一点是再好不过。”长公主摸着温蹊的头感叹了一声。温蹊忽然回到温府要她与温儒帮忙,说完整个计划后他们夫妻二人都有些惊异,有些心疼他们一直想保护的属于温蹊的单纯最终还是没成功,却也高兴温蹊脱出了庇佑圈懂得了思考与面对。
“期期,你记着,你想要做什么,我同你爹都会支持你。”长公主道。
为了让这场戏更加真实,温蹊索性带着秋霞与春雨住在温府。在外人看来,温蹊对纪北临大失所望,铁了心要和离,不愿再住在纪府。
不出多时,消息传遍了整个镐京,大家都知道温蹊要休离纪北临。
立刻有人找上门来。
温乔给温蹊送吃的,苏青亭忽然闯了进来,一来就拉着温蹊的手,让温蹊不要休离纪北临,温乔拦都拦不住。
“县主,纪大人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他对你是一片赤诚,他这一次绝对是被陷害的,他不可能背叛你,你要相信他!”苏青亭的语速极快,仿佛慢一些温蹊就会打断她赶她出去一般。
温蹊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摆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想将手抽回来,却不想苏青亭的力气大的吓人,让温蹊丝毫动弹不得。
“我意已决,苏姑娘不必再劝了。”温蹊用力给温乔使眼色。
温乔上前抱着苏青亭的腰往后拽,“小祖宗你别捣乱了,赶紧走吧。”
“不行,我不走。县主,纪大人喜欢你很多年了!你要相信他,他的心里除了你再没别人了,他也绝对不会去碰其他女人的!”苏青亭一只脚往后胡乱蹬,试图将温乔蹬开,一边抓着温蹊还是不放。
温蹊被她拽的生疼,听了她的话倒是愣了一下,纪北临哪里来的喜欢了她很多年?纪北临不是上一世在和她的相处过程中才慢慢喜欢上她吗?
“等一下,”温蹊叫停苏青亭和温乔的拉锯战,“苏姑娘说纪北临喜欢了我很多年是什么意思?”
被苏青亭蹬的腿疼,温乔几乎是一听到温蹊喊住手就立刻撒了手跳到一边去揉自己的腿。
看温蹊终于肯听她说话,苏青亭放开她,把自己被温乔拽皱的衣服扯清楚了,“纪大人喜欢你很久了,我小时候跑进他的书房玩,他的书房里有好多你的画像,我不小心弄脏了一幅,他转头就告诉我爹让我爹罚我。”
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苏青亭,温蹊问:“你小时候是多小?”
“十二岁。”
彼时温蹊也才十三岁,那时候温蹊还不认识纪北临才对,纪北临又是如何喜欢上她的?
还待思索,苏青亭又唠唠叨叨地劝温蹊,“县主,你要相信纪大人的真心天地可鉴,你可千万别与他和离,他肯定受不了的。”
温蹊又给温乔使了一个眼色。
下一秒,苏青亭只觉得天旋地转,温乔直接把苏青亭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苏青亭对着他是又打又叫。
温乔可能又忘了苏青亭是个姑娘。
温蹊目送着他们消失,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茶杯。纪北临一早就喜欢她,上一世还如此冷待她,什么毛病?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靠近,温蹊抬头想夸温乔速度快,看见的却是温柔。
“表姐?”温蹊起身。温柔立刻拉住她让她坐下,“县主你坐,我就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温蹊看着她艳丽的脸,忽然出了事,温府上下现在都围着温蹊转,恐怕是没有人会有心思再管温柔的婚事。
“你没事吧?”温柔关心道,“没关系的,男人本就靠不住,你这样好看,身份又尊贵,根本不必为了一个男人伤心,会有更好的。”
看着温柔一脸认真且诚恳的表情,温蹊犹豫了半晌,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温柔身上似乎自带香气,温蹊吸了吸鼻子,好奇道:“表姐,你身上好香啊。”
“我曾与南疆巫医学过一些皮毛,研究出了一种香丸,沐浴时放入一颗,可使身上的香味经久不散。县主想要吗?我可以送一些给县主。”
温蹊摇了摇头,她现在没心思研究这一些东西,不过温柔会一点药理,兴许能给她解惑。
“表姐,那你知道有什么药能将一个男人迷的神魂颠倒,非她不要吗?”
温柔看着温蹊一脸好学的模样忍不住笑,笑起来的模样媚艳得如同一只狐狸精。
“这世上哪有什么药能迷的男人神魂颠倒,非卿不要,若是有,我早就成了贵夫人了。”温柔的话直白到令温蹊咋舌,“从前倒是听说有一些药能使人神思混沌,会让服用者过分依赖用药者……不过这种药一般都有毒性,还会伤身。”
第62章 大理寺卿(五)
温柔的话给了温蹊极大的启发。
两世之中, 有一点温蹊是最清楚不过的,那就是皇上多疑。他的枕边人,孩子, 臣子,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全心全意信任。一句寻常的话落到皇上耳中估计都要在他肚子里反复琢磨三四遍。这样的人, 即便真是美色惑人,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喜欢上一个女子, 遑论为了她大有废乱朝纲的意思。
可若是王美人给皇上下了药, 这些奇怪之处便全部都能说得通了。
温乔恰在此时回来, 见院内还有人, 先是脚步一顿, 然后走到温蹊身边,看了一眼温柔。温柔笑着唤了他一声“表哥”。
对于这位表妹, 温乔没有太多热情,淡淡应过后便推着温蹊到石凳上坐下。
为了纪北临的事情,温蹊近几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原本食量就小, 现下更是连吃饭让人都看着心急。温乔在纪北临手底下做事,上司出了事,他们这些手下也就半强迫着待在家中,刚好让温乔腾出时间盯着温蹊吃饭。
温蹊在温乔的注视下拿起筷子, 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又放下筷子转过身对着温乔, “二哥,你现在能去见太子殿下吗?”
“可以,但你要我见太子殿下做什么?”温乔是个纨绔,没有人会浪费人手盯着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即便是多疑如皇上也不觉得有必要花费这个功夫,是以温乔的活动自由比谁都大。且他与楚季素来交好,隔三差五就去东宫打秋风,若是他去找楚季也少有人会怀疑。
“我……”温蹊张了张口,下意识地看向温乔身后的温柔,温柔毕竟是一个外人,有些事情不好让她知晓。
温柔倒是很有眼力,对上温蹊犹豫的目光,神色从容地与二人告了辞,出了温蹊的院子。
“我怀疑皇上被人用药物控制了。”温蹊严肃道,将温柔的话与自己的猜想一五一十地告诉温乔。温乔原本还神色淡淡,越到后面脸色越发凝重,等听完温蹊的话之后立刻站了起身。
“这事若是证实了,便是株连族人的大罪。我会将你的想法转告给太子殿下,你切记,此事不能再与旁人说起,爹娘也不行。”温乔同温蹊仔细交代过后便大步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又折返回来,点着桌上的饭菜,“把饭吃了。”
苦于无法接近武阳侯府探听消息,温蹊连吃饭也只不过是草草应付了两口,然后坐在秋千架上想了一下午的办法。
长公主来时便见她垂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坐在秋千架上晃着脚,长睫颤颤,连裙摆沾了一圈的泥也没有注意。
“在想什么?”长公主叹了一口气,进了院子。
温蹊依旧想不出辙,又听闻武阳侯已经在皇上面前闹了好几日,连带着朝中好些大臣不知是否掺了私心,也一并跟着弹劾纪北临,请求还武阳侯一个公道,如此更是心急。她的手段心思毕竟嫩了些,无人教她如何做,一时便寻不着方向。
“娘……”温蹊跳下秋千架同长公主施了一礼,长公主抬手将她拦住,“在替北临想法子?”
温蹊点了点头,“我总觉着武阳侯府有蹊跷,可我如今的身份,自是没办法前去武阳侯府寻线索。”
她毕竟是纪北临的夫人,她的夫君现下还是杀害武阳侯爱女的“凶手”,去了恐怕只能遭人赶出来。
“何需你亲自去,”长公主理了理袖口,一手抚着上头凹凸不平的花纹,“这些事吩咐秋霞春雨去做便好。”
“我尚不能进得了武阳侯府,她们两个丫鬟又如何能进得?”温蹊并不甚理解。
“消息永远不是从夫人小姐嘴里流出来的,而是那些个下人。他们知道的秘密可比宅子里的主人知道的多,也是最好套话的人。”
温蹊被长公主一番提点,有如醍醐灌顶,立刻喊了秋霞与春雨去武阳侯府打听消息。正如镐京中夫人小姐有自己的手帕交,他们这些下人,亦有自己的圈子。
***
大牢潮湿,好在温乔事先打点过,牢中狱卒倒还特意日日为纪北临换过干燥的稻草,只是依纪北临素来麻烦到极点的洁癖,依旧无法在牢中安睡。
湿腻的墙壁,污浊的空气,无一能让纪北临舒适。自进了大牢,他已几日不曾合过眼。
武阳侯将皇上烦的紧,誓要让纪北临一命偿一命,皇上未免节外生枝,索性禁止所有人到大牢里探望纪北临。
纪北临如今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唯一知道的消息还是皇上未封牢前,楚季带给他的一张纸条。
赵端终于查出了一些关于陆谦的消息。
陆谦有问题,他表面上虽是清风霁月一派正直,谁也不站,暗地里与理亲王的来往却是十分密切。
陆谦的陆字,正好是六。
纪北临从前起过疑心,但因细查过年雄一案与淑妃一案,发觉陆谦并未参与其中,甚至可以说是撇的一干二净,才让纪北临暂时放下疑心。
若陆谦当真是六先生,身份都对的上,只是他知道的那些事,莫不也是重生而来?纪北临身死后,陆谦应会顺风顺水,不出大乱子是可以颐养天年才对,重生的契机又是什么?
理亲王早在领了孤雁山一地时便即刻启程前往孤雁山。孤雁山之中究竟藏的是何秘密又是一个疑点。
纪北临一只腿伸直,一只腿曲着,手肘支在膝盖上,食指抵在唇边,凝神思考,想将六先生出现的第一案到如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一件件全部串联起来,试图在其中寻出什么端倪。
“纪大人。”牢外忽然出现一名小狱卒,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纪大人。毕竟如今事情尚未尘埃落定,狱卒在大牢里这么些年,不是没见过打入大牢之后又能风光无限的人物,自然还不敢怠慢纪北临。
又见纪北临虽是一身囚服囿于这方狭窄破烂的牢房,却依旧端正自持,清贵矜骄。虽于落魄时依旧从容不迫,就连身下垫着稻草都好似坐着观音的百莲台一般,怎么也无法让人相信此等仙气飘飘的人是能玷污女子清白还将人辱杀之人。
纪北临的思绪被打断,横过眼神睨着扰他思考之人,眸色略带冷淡。
分明里面的人才是牢犯,狱卒却被这一眼扫的有些腿软,拿出一包粗布帕子来,穿过栏杆给纪北临递去。
“纪大人,这是……这是永安县主命人送来的,说是往后一别两宽,这方帕子也就物归原主了。”狱卒说话间觑着纪北临的神色,连拿着帕子的手都在抖。
纪北临神色冷漠地接过,那层靛青色的粗布帕子里包着一条水蓝色的绣帕,一角绣着一支兰花。
狱卒见纪北临没什么表情,猜想他大概是对永安县主心如死灰,方才如此波澜不惊,不免又觉得有些同情他。站在牢外看了纪北临一会儿,摇了摇头,暗暗叹息一声,才去干自己的事。
水蓝色的绣帕不大,也就比纪北临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纪北临微微垂着眼。他从未送过温蹊什么东西,这方所谓的“物归原主”的绣帕,纪北临一眼便能认出,是温蹊平日最喜欢的那条。
纪北临一展眉尾,不自觉地牵起嘴角,这是怕他见不到人思念太重,特意将手帕送来,让他睹物思人以解相思之苦?
纪北临将绣帕按在心口,低下头,嘴角扬的厉害,忽然觉着这脏乱的大牢也没那么令人生厌。
明珠院内,温蹊翻遍了妆奁与包袱,问道:“秋霞,我那条水蓝色的绣帕呢?”
秋霞与春雨刚从外面回来,闻言帮着她一起寻,却是遍处找不见。
“县主莫急,许是不当心落在了纪府。”秋霞劝道。
温蹊索性也不寻了,下意识去抱团子一转身才记起她将团子扔在纪府让周正照看了。
“你们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回县主,武阳侯世子自出事后一直没有出过门,说是一病不起,但期间世子妃竟一直未去见过他。”秋霞道。
“世子与世子妃分房睡?”温蹊撑着头问。
秋霞点头,“据说已经分房许久了。”
“还有一点奇怪的是,武阳侯千金的棺椁还在侯府前厅停灵,似乎并没有要下葬的意思。”秋霞道。
温蹊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按照大楚风俗,死者停灵七日便要下葬,可如今已经过去近十日,武阳侯千金的棺椁仍旧摆在厅中,是武阳侯太舍不得女儿了,还是武阳侯本就不愿让逝者安息。
“武阳侯疼这个女儿吗?”温蹊抬头问。
春雨似乎对武阳侯颇有意见,闻言立刻接话道:“这位千金亦是可怜,整个侯府上下都极为苛待她,武阳侯与侯夫人也似乎不将她看作亲生女儿,就只有武阳侯世子护着她。”
牙齿轻轻划过唇沿,温蹊的一双杏眼弯了一下,“生前不管她的死活,死后知道为女儿讨回公道了,武阳侯倒真是慈父。”
“对了,”温蹊忽然想起一件事,“知道武阳侯千金出事那日为何一个姑娘家在半夜出了府吗?”
“侯府的丫鬟说是世子妃将人赶了出去。”
“赶人?”温蹊有些意外,虽说武阳侯千金不得宠爱,可毕竟是侯府的人,世子妃如何能将人赶了出去,“世子没有拦着她?”
“没有,听说世子妃赶人时武阳侯让人架着世子去祠堂了。”春雨老实道。
女儿与儿媳相争,武阳侯一家选的居然是维护儿媳,倒是有趣。
一旁久未说话的秋霞忽然两手交握,似乎有些紧张,连说话也吞吞吐吐,“县主,奴婢有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说说看。”
秋霞仍是决定不了该不该说,“这个猜想,兴许有些大逆不道。”
“你先说。”温蹊道。
“县主可还记得从前在二少爷那里看过的一本野史……关于文姜与其兄诸子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陆谦就是六先生!
第63章 大理寺卿(六)
皇后的凤印虽被褫夺, 却仍是一国之后。
温蹊拜托楚季,希望能借皇后之名,将武阳侯世子妃传唤入宫。
皇后以宽慰为名, 将世子妃传唤入宫, 希望世子妃能与温蹊和解。
温乔与楚季守在凤栖宫外, 温蹊进去之前仍不忘嘱咐她,“世子妃乃将门之后, 你莫要将她惹急了, 若觉察出有何不对, 便马上往宫外逃, 你一摔东西, 我们便立刻进去。”
温蹊攥着衣袖,重重地点了点头。
楚季依旧有些不放心, “期期,不如还是换一种方式吧?这样过于危险,若真有个好歹,孤无法同纪大人交代。”
“太子殿下放心, 我有分寸。”温蹊看着不远处凤栖宫的匾额,深吸了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世子妃的脸色很是苍白,与年前见到的她相比,几乎是瘦到脱了相, 两颊没有肉,往里凹着,面色蜡黄, 繁琐的宫装穿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像是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勉强吊着一口气。
温蹊上前行过礼。
皇后虚虚实实地说了几句希望二人和解的话,便借着要去服侍太后的借口留两人在凤栖宫独处。
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寂静的能听清人的呼吸。
“世子妃。”温蹊先开了口。
世子妃抬起手,制止了她的话,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温蹊,眼神空洞,说话的声音仿佛都没有人气,“不必再说,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温蹊用力握了握拳,抬眼看着世子妃笑:“那与谁有关呢?”
世子妃倏然盯着她,目光森冷的让人心下发寒。
温蹊稳了稳心神,一手抓住椅子的扶手,假装若无其事,“我回到温府的这段日子,闲来无事总爱看些书,前几日看到一则故事,不如讲与世子妃听吧。”
说罢也不管世子妃要不要听,自顾自道:“说的是齐喜公之女文姜,才貌出众,稍大些时,齐喜公为文姜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郑国世子姬忽,然姬忽觉得齐强郑弱并非良配,便将这门亲事退了。文姜为此深受打击,终日郁郁寡欢,忧思成疾。文姜的兄长诸子见妹妹日渐消瘦,于心不忍,便每日对文姜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久而久之,二人之间渐渐有了一些不属于兄妹之情的情愫……”
温蹊一边说,一边将腿往后一踩,若是世子妃暴跳而起,她也有逃跑的机会。
“他们不是兄妹!不是!”世子妃忽然面目狰狞地一把抓住温蹊的手腕,吓得温蹊立刻挣扎。温蹊原以为自己挣脱不了,却不想手一甩,世子妃竟被她甩在了地上。
温蹊未料及她的反应会有这么大,抚着心口往后急退了两步,心有余悸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世子妃。
“不是,他们不是兄妹……”世子妃口中只反复这一句话。
“世子妃,”温蹊试探着往前走近了些,尽量让语气和缓一些,“你莫要激动,冷静一些。”
“是否是武阳侯府骗了你?你别怕,告诉我,我帮你。”温蹊按照温乔与楚季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轻轻拍着世子妃的背。
“我不能说,说了会死的。”世子妃的身子猛地一瑟缩。
“不会的,你如今在皇宫,在皇后娘娘宫中,没有人敢动你。”温蹊循循善诱,“你看,武阳侯骗了你,武阳侯世子亦辜负了你,你又何必再去维护他们是不是?”
“你能保护我?”世子妃转身,几乎是熊抱住温蹊一双手臂,身子贴在她的手臂上,还在瑟瑟发抖。
“我能保护你,你别怕,说吧。”温蹊强忍着害怕,表面上依旧是鼓励地看着她。
温蹊在世子妃断断续续,颠来倒去的话语中拼凑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武阳侯千金阳柔并非武阳侯与侯夫人的亲生女儿,侯夫人原先怀了一个女孩,可惜生产之时出了意外,生下的是一个死婴。然那时武阳侯仍是世子,已经快要袭承爵位,彼时其二弟亦对爵位虎视眈眈。老侯爷迷信,若让他知道武阳侯夫人怀了一个死婴,必然会认为不吉利,是天意不让武阳侯继承爵位。是以夫妻二人才临时起意,去抱养了一个女婴,正是如今的阳柔。
夫妻俩不愿让人知道家门丑事,对外依旧宣称是自己的亲女儿,待她却并不好,唯有世子自小照顾她。世子已知这并非他的亲妹,二人相处过程中便相爱了。
这感情于外人看来便是武阳侯府家风不正,武阳侯也不允许二人在一起,便以阳柔的性命做要挟,逼他娶了能有助力的将门之后。
可阳柔与世子依旧藕断丝连,世子妃嫁来后也渐渐发现这个秘密。
“那日并非我将阳柔赶了出去,是公公,公公将她推了出去,他觉得阳柔活着,永远是一个祸患,会污了侯府的名声。”世子妃的声音透着绝望,她无法想象她嫁的居然是这样的一户人家。
这样可怕的事情,温蹊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任由世子妃握着她的手,尖利的指甲陷进她肉里都仿佛感觉不到疼意。骄阳明媚,却让她从头到脚窜出一股寒意。
“你……”温蹊压着有些颤抖的嗓子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抬眼看着桌上的茶杯,用力将它扫在地上,茶杯应地而碎。
温乔与楚季几乎是立刻冲了进来。
“期期,你有没有事?”温乔蹲在温蹊身侧扶着她,温蹊脱了力,往温乔怀中一倒。
楚季扫了一眼战战兢兢有如疯状的世子妃,又看向温蹊,语气温和许多,“问出来了?”
温蹊十指僵硬,艰涩地点了点头。
“温二,你带期期回去,接下来的事情孤来处理。”楚季沉声道。
温乔点了点头,将温蹊抱起往宫外走。
马车摇摇晃晃往温府走,温乔看她煞白的脸色,将帘子掀了,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晒着她。温蹊总算找回一点知觉,转着有些呆滞的眼珠看着温乔,“二哥,你是我二哥吗?”
温乔先是被她问的一愣,半晌从鼻间嗤出一声,“我不是你二哥是谁?温蹊你是不是被吓傻了?”说罢还是有些记仇地瞪着她,却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用茶水润了润唇,温蹊才算清醒了一些,又关心起武阳侯府的事情,“可为何武阳侯要陷害纪北临?”
“去年武阳侯的妻弟贪污,是纪北临一手揪出来,亲自监的斩,你说他为何要陷害纪北临?”温乔将温蹊喝完的茶杯又拿回来倒扣在桌面上。
阳柔摆在前厅的棺椁,只是为了造势逼迫皇上处死纪北临的工具罢了。
“待世子妃供认不讳,纪北临就能出来了吧?”温蹊小声问。
温乔靠着车壁抬眼看她,虽是不忍却也实话实说,“一个精神看着不太正常的女人,她说的话,谁信?”
“那当如何?如今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温蹊这几日原就费了许多神,连安生觉也未睡上一个,如今告诉她花的这么多功夫全是白费,难免有些火气。
“办法自然是有的,”温乔抬臂搭在小窗上,二郎腿一翘,靠着车壁摇摇晃晃,“两个办法,”温乔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找到武阳侯陷害纪北临的确凿证据。”
“依世子妃所言,武阳侯最多便是将阳柔赶了出去,其后发生的事情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哪有确凿证据?”温蹊当即否定,此路不通。
温乔见她果断否定的模样,略往前坐了坐,直起身子,坐的大刀阔斧,双手支在膝上,“倒也不是没有证据,比如你让武阳侯自己承认或是让武阳侯世子自己承认。”
将这个可能性说完之后,温乔往后仰了仰,自己先否决了,“不过武阳侯定是不会承认此等丢脸至极的事,至于武阳侯世子,或许还会在世子之位与心上人之间权衡一番。”
温蹊忙问:“那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自然是让皇上将纪北临放了。”
温蹊险些要被温乔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气着,若是能让皇上放了纪北临,他们这一干人也就不必费那么大的周折兜圈子。
“二哥你直说救不了不就好了。”温蹊没好气道。
温乔但笑不语。
楚季那一边亦将世子妃送了回去,但不知楚季用了何种方法,又兴许是与世子妃达成了某种约定,世子妃回府时倒是并无异常。
相比起温蹊来,长公主近段时间更是心力交瘁,一头是女儿与女婿的事情,一头是太后渐重的病症,让长公主仿佛忽然间苍老了好几岁。
温蹊心中半是歉疚半是担忧,怕长公主将自己的身子也一并熬坏了,去请安时还特意吩咐厨房熬了一盅鸡汤。
如今连长公主与温儒的院子里都是焦灼的氛围。长公主自是担心太后,依太医所言,太后怕是熬不过这个夏日,可太医院说话本就是往好听了说,说是熬不过夏日,恐怕是连春天的尾巴也看不着了。
温儒除去关心妻儿,看着日渐萧乱的朝廷亦生出一股无能为力的感觉。
“爹怎么了?”温乔将一盅鸡汤分盛了三碗,一碗给长公主,一碗给温蹊,还有一碗送去温儒手中。
温儒端详着温乔的脸,半晌幽幽道:“如今的皇上与我记忆里的那位胸怀家国大义的皇子是越发遥远了。”
“爹要慎言。”温乔不赞同道。
第64章 大理寺卿(七)
镐京被乌云笼罩, 大雨并未将轻尘洗去,反倒是让尘埃裹着湿气,像是要将整座城困住。
轰隆的雷声将睡梦中的温蹊惊醒, 温蹊猛然坐起, 裹紧了锦被竟觉得有些冷。
她梦见了一个白衣少年, 端坐于温儒的书房之中,然后她跑了进去, 是四岁的她。
头上梳着双丫髻, 穿着一件玫红色的小夹袄, 撅着嘴推开门, 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嬷嬷。
“这是皇后娘娘给我的糖, 就是不给永宁吃!”温蹊看见爹爹书房里的人,愣了一下便没理他, 手脚并用地往椅子上爬。奈何人小手脚短,偏偏怎么也爬不上去。少年看她费力的模样,没忍住托了她一下。
“小姐素来不爱吃这糖,何必与永宁公主争呢?”嬷嬷同少年行了一礼, 苦口婆心地劝温蹊。
温蹊坐上了凳子,低头解开腰间放零嘴的荷包,一把放到了少年面前,理直气壮地同嬷嬷道:“我给这个哥哥吃!”
说罢, 又将荷包往少年面前推了推,“你吃!”
少年看了一眼荷包,又看着温蹊。
温蹊气呼呼地晃着两只脚催促他, “你快吃!”
站在一旁的嬷嬷为难地看着少年,“纪少爷……”
温蹊本就是在气头上,她与永宁公主一直不对付。皇后赏的这糖温蹊本是不爱吃的,原本打算还给皇后,可永宁却直接伸手找她要,语气很是无礼,温蹊一生气,就把糖当着永宁的面直接收了起来。这糖少,皇后宫中已没有了,永宁当即就在凤栖宫闹了起来,温蹊却是说什么也不给她。
少年依言从荷包中拿出一颗糖放入口中。温蹊对着嬷嬷哼了一声,又将荷包整个硬塞进少年手里才算完。
后来那少年渐渐长大,成了一国首辅,站在玉暖阁内,拥着一坛骨灰,亲手放了一把火。
温蹊用微凉的指尖碰了碰脸,指腹沾上一片湿润。
屋外的秋霞忽然焦急地叩了叩门。
“进来。”温蹊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
“县主,武阳侯世子死了!”
秋霞今日依旧去武阳侯府探听消息,武阳侯府的浣衣丫头却告诉她武阳侯世子自戕于阳柔房内。可武阳侯府对外宣布的消息却是武阳侯世子因兄妹情笃,妹妹过世后忧思成疾,见其妹身死却不得公道,终将自己拖垮了。
武阳侯相继失去两个孩子,悲从中来,长跪于宫外不起。
而世人见此,只觉纪北临衣冠禽兽,丧心病狂,只巴不得他能受千刀万剐,下锅烹油。
据温儒所言,请求立刻处斩纪北临的折子已经将御书房的书案堆满。
皇上似乎本还在犹豫,可王美人进了一趟御书房后,皇上立刻下旨半月后处斩纪北临。
温蹊身子一晃,若非秋霞眼疾手快,差一些便要从床上栽了下去。
“县主!”
秋霞将温蹊扶稳,赶忙同刚进来的春雨道:“快去请二少爷来!”
不多时温乔大步走来,蹲在温蹊面前轻声唤她名字。
“二哥,”温蹊攥住温乔的衣服,“怎么办啊……”
温乔一脸严肃,轻轻拍了拍温蹊的背,“期期,你还记不记得二哥同你说过,要救纪北临的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温蹊勉强将杂思撇去,道:“让皇上放了他。”
“我有一计许能让皇上放了纪北临,”温乔的语气稳重得惊人,“王美人能让皇上下旨处斩纪北临,我们便也送一个美人进宫救纪北临。”
“我们现下去哪儿寻美人?”温蹊道。
“温柔。”
“太子殿下与纪北临早就动了此心思,不过一直未寻到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温柔就很好。”温乔面无表情,不紧不慢道,“依温柔的姿色,入皇上的眼并无困难,只要成功,届时只需比一比究竟是谁的枕头风吹得更厉害。”
“可这不是推表姐入虎口?”温蹊不忍道。
“你不问问她,又岂知她不愿?”温乔微微笑着,似乎志在必得。
“可即便表姐愿意,王美人本就给皇上下了药,皇上现下什么都听她的。”王美人以药物控制皇上,皇上对她可谓言听计从,未必就会喜欢上温柔。温蹊觉得成功的几率并不大。
“下的是药,并非是蛊,只是让皇上神思混沌,愈加沉溺声色罢了,色令智昏,指不定温柔比药还厉害呢?”温乔勾唇笑了笑。
窗子被风吹开,冷风争先恐后地灌了进来,温蹊盯着温乔脸上的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忽然觉得温乔有些陌生,但这些陌生并不让她害怕。
“二哥……”温蹊愣愣地看着他,“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温乔的眼皮颤了颤,忽然挑了挑眉,脸上挂着一贯不正经的笑,“是不是觉得我方才那样十分睿智!万分聪明?太子殿下教的方法果真是有用,连你也被唬住了。”
温蹊没看他,穿着鞋下了床,走到门边才略带嫌弃道:“你和纪北临一样,演戏演得极差。”
蹲在床前的温乔低头无声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温蹊身后,“此事我去找温柔谈一谈,你好好休息。”
外头大雨才停,细雨不断,沾不湿身子,却能在身上笼一层水汽。
“我也去。”温蹊低声道。
西厢之内,温柔在绣凳上坐的端庄。温乔不便入女子闺房,便斜靠在门边,开门见山同温柔讲了所有计划。
温蹊觉得温乔太过利益,默默盯着温柔的表情,想在温柔露出一丝抵触时立刻打断温乔。可温柔并无抵触,在温乔讲计划全盘说出之时,温柔的双眼亮得惊人。
几乎是温乔才说完“往后你便是宫妃,富贵荣华,锦衣玉食,还有太子与整个温家助力”,温柔拢了拢鬓边的乌发,挺直了脊背,高昂地抬起了下巴,“我愿意。”
“我需要提醒你,皇上如今已五十六岁,这岁数,连你的祖父亦是当得。”温乔偏过头道。
“只要富贵荣华在身,便是七十岁又如何。”温柔唇角的笑媚得厉害。
温乔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同太子殿下准备一下,不久会有人来教你宫里的规矩,待时机到了便会送你入宫。”
语罢转身往外走,走到半截,见温蹊没跟上,又折了回去,对着温蹊招手,“期期,回去了。”
“我……”温蹊转了转眼睛,“我再坐会儿。”
温乔侧着身子看了她半晌,摆了摆手,“那你坐吧。”
目送温乔离开,温蹊回头,恰好对上温柔一双笑眼,温蹊有些羞赧的将眼睛别开。
“表姐,你想清楚了吗?”温蹊总觉得温柔的决定过于草率。
温柔将发间的一根银簪子取了下来,摩挲着它不甚光滑的表面,“县主你看,这根银簪子,算得上是我身上较为值钱的首饰了,可若是给你,你怕是瞧不上眼的。我这副模样,嫁给寻常人家便是白费了,情情爱爱我素来看不上,那些玩意儿抵不了几个钱,何如用这张脸换一生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她这话说的云淡风轻,根本不在意温蹊如何看她,“如今我能入宫为妃做主子,还能送太子一个人情,往后太子即位,我便是太妃,届时,恐怕县主也要向我行礼。”
这个表姐的确野心昭昭,年纪不大,目标却明确的很,温蹊不得不佩服。
楚季私下派来的嬷嬷很快便到了,在西厢里住下,每日教习温柔宫中礼仪。这事要在几日之内速成,温蹊见识到了温柔的毅力。她亦每日抽空去西厢,将皇后与三妃,还有宫中得脸的一些公主的爱好详细告诉她。
五日之后,温蹊以探望太后为由带温柔入宫。
两人同去凤栖宫。
皇后坐于凤座之上,将温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
“的确是个标致的美人。”皇后笑了笑,招手让温柔到她身边,又吩咐静衣赏了她一套纯金的头面。温柔的目光自那套精细的头面上扫过,神色如常地谢礼。
不多时,青阳与永康二人亦相携着来了凤栖宫。青阳看了一眼温柔,略挑了挑眉,便往温蹊身边一坐,“眼光不错。”
这话落在温蹊耳中,让温蹊霎时提起心,她不明白青阳这句话的意思,明明青阳应该什么也不知道才对。
温蹊悄悄用余光打量青阳,青阳只低头欣赏自己的指甲。
“母后,父皇过会儿许是会来凤栖宫用膳。”永康笑道。
皇后并无惊讶,点了点头,“知道了。”吩咐了人下去备膳。
永康又笑吟吟地坐在了温蹊的另一边。
这殿上三人,每一个都气定神闲,让温蹊一头雾水。
偷偷扯了扯永康的衣角,温蹊小声同她咬耳朵,“永康姐姐,皇上是谁叫来的?”
永康正在打量温柔,闻言朝温蹊那边歪了歪脑袋,“我啊,我帮你叫来的。”
永康又是如何知晓他们的计划的?
明明自己清楚的知道这个计划的全部,温蹊却依旧生出一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她尚不能理清内里的纠缠,洪全尖锐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皇上大概是被永康劝来的,脸色蜡黄,行步略有些吃力,脸上带着十分不情愿的表情。皇后倒也没在意,依旧是得体的笑容,挑不出丝毫差错。
皇上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原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要与皇后说话,看见皇后身边的温柔时却定住了。
半身几乎隐在柱子后的青阳仗着无人注意到她,讥诮地扬唇。
“这姑娘是……”皇上坐上主座,抬手虚指着温柔。皇后笑道:“这是期期的表姐,今日与期期一同入宫探望太后。臣妾见她乖巧懂事,颇是喜欢。”
温柔一直乖顺地低着头,微宽大一些的领口露出一截细腻的颈脖。
皇上看着温柔,因温柔低着脑袋,只能看见光洁的额头,“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温柔。”
皇上眯了眯眼,朗声笑道:“温柔,果真是人如其名。”
“对了,皇后,朕许久没吃过你宫里的南炒膳了,忽然念得紧,今日便在你宫里用膳吧。”皇上说这话时目光却是黏在温柔身上。
青阳恰在此时站了出来,“皇兄,皇嫂,你们既要用膳,那我同期期她们便不打扰了。”
温蹊要走,温柔自然是要跟着走。皇上脸色一凛,“朕许久未关心你这个妹妹了,期期也是许久未见,便留下来一道用膳吧。”
青阳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按身份,温柔自然坐在下方,却是正好对着皇上。期间永康表现得对温柔极为有兴趣,不停地拉着温柔问东问西,温柔一律温柔又耐心地答了。
等用过膳,永康便抓着温柔不放,同皇上撒娇,“父皇,女儿与温柔很是投缘,不如让温柔在宫里留几日陪陪我吧?”
此话正合皇上心意,却还要做做样子,问温柔的意见。
温柔求助似的看向温蹊,温蹊无奈道:“永康姐姐喜欢表姐,表姐便在宫里待几日陪陪永康姐姐吧。”
温柔只好犹犹豫豫地应了。
同青阳离开凤栖宫后,青阳终是光明正大地冷哼了一声心情却明媚许多,“我看着,那个王美人怕是斗不过你这位表姐。”
温蹊没应话。
最好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温期期:我明明拿了剧本,为什么却什么都不知道?
第65章 大理寺卿(八)
两日后, 宫中传来消息,温柔承宠,封美人。
听到消息后, 温蹊终是松了一口气, 却不敢完全放下心。温乔见她这副模样, 嘲笑了她一番便又出了府。他近来似乎很忙,总与楚季在一起, 温蹊能看到他身上的意气风发, 和从前腐朽的纨绔模样大相径庭。
温蹊已经无事可做, 她的能力有限,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楚季他们在宫外奔走, 温柔她们在后宫游说。
再过三日,温柔已然是盛宠, 风头压过了王美人。枕头风或是真的有用,温乔带来消息,皇上已经被温柔说动,有想要收回赐死旨意的意思。
还有五日, 纪北临就要被问斩。
温蹊的觉睡的越来越浅,第一声钟响起时便醒了。
温蹊有些缓慢地下了床,推开窗,钟声自皇宫传来, 一共二十七声。最后一声带着余颤消弭在空中时,秋霞与春雨捧着缟素进来,齐齐跪在温蹊面前, “太后薨了。”
连下几日的雨停了。一缕光落在温蹊脸上,天将晓。
春雨秋霞为温蹊穿上丧服,低声道:“长公主已经入宫了。”
温蹊觉得胸口闷得慌。她早已知晓太后熬不过这个春天,可即便是如此,在事情到来的时候,依旧不能平静的接受。
那个慈爱的太后,在她幼时总爱抱着她,无论是与谁起争执也永远护着她,便连几日前已经昏沉迷糊了,还记得让她与纪北临好好过日子。
马车行的急,不当心轧过一颗石子,颠了一下,将温蹊满腔的悲伤一并颠了出来,悉数化作眼泪。
宫中已是白绫高悬,来往的宫人分明个个匆忙,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临近寿康宫,哭声越来越大。宫前乌压压跪了一片低位分的嫔妃,每人都面露哀凄之色,真心假意,未可而知。
温蹊几乎是被扶着进了殿,殿内除去三妃,几个嫔,便只有青阳与永康。
永康还被宫人扶着,双眼通红,捂着心口哭得厉害。青阳显然亦是哭过,两眼通红,却上前沉默着将温蹊扶着坐下。
“皇后与长公主方才哭晕过去,太医已经过去了。”青阳同温蹊道,嗓子晦涩的厉害。
温蹊一直跪在灵前,一片哭声里神情呆滞地望着太后的棺椁,一跪便是一整日。还是温乔强将她带回府,让她回去休息。
长公主作为养在太后名下的女儿,要为太后守灵七日,温儒为二品大臣,皇上未退,自然也不能退。
偌大的温府亦挂上了白绫。温乔将温蹊送回温府后又离开。
温蹊坐在窗前,远远望着皇宫的方向呆坐。
门被人打开,温蹊以为是春雨秋霞,并未回头。直到脚步声渐近,停在不远处。低哑的声音叫了一声期期。
温蹊呆愣地扭过头,看见了本该在牢中的纪北临。
他要比上一回见他瘦了许多,眉眼却依旧温和。
那些浓郁的悲伤忽然又涌了上来,温蹊的眼眶渐渐深红。
纪北临走上前,弯腰将她拥入怀中,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哭吧,我陪着你。”
温蹊仿佛得到指令,抓着纪北临的衣襟开始放声大哭。纪北临一言未发,只将她抱着,任她哭。
放肆宣泄过后,温蹊窝在他怀中,抽抽搭搭,长睫上还挂着一颗悬而未落的泪,被纪北临抬手擦去。
“你怎么……怎么会来?”温蹊哭得嗓子嘶哑,开口艰难。
“太后薨逝,你必然伤心,我又怎能不在你身边。”
“可你此时应该在大牢里才对……”
纪北临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转身为她倒了一杯茶,“我想长公主与老师在宫中,你一人在府里,我不放心。”
那杯茶递到温蹊唇边,温蹊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
纪北临将茶放在床边矮凳上,站在床边握住温蹊的手。温蹊忽然压过身抱住他的腰,可怜又委屈,“纪北临,怎么办啊,再过四日你便要被处斩了……”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纪北临,“不如你逃吧,离开镐京,隐姓埋名的生活。”她脸上有希冀之色,是真心想要他逃。
纪北临低头看着她,指腹在她脸上留下的泪痕处轻轻按了按,“你在这里,我往哪里逃?”
温蹊皱眉,她不知该如何救纪北临。
“我向你保证,”纪北临牵起唇角安慰她,“这一世,我定陪着你长命百岁。”
二人一站一坐安静了许久,纱笼内的火光跳跃,将相拥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墙上。
温蹊慢慢直起身,揉了揉哭得有些干的眼睛,将纪北临往外推了推,“你快回去吧,若是让人发现你不在牢中,必然又会生出祸患。”
自温柔入宫后,皇上改变了态度,大牢之中对纪北临的看管放松了许多。纪北临担心温蹊,才在楚季的帮助下深夜出牢,自然不能让他人察觉。
纪北临点了点头,“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说罢转个身,却被温蹊牵住了衣角。纪北临嗯了一声,尾音上翘,回过头看她的那只白嫩的手。
“我送你吧。”温蹊松了手,温吞吞地下床穿鞋。
“你好好休息,不用送我。”
“我就送你出府,然后就回来。”温蹊仰着脑袋,声音轻轻。
纪北临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半蹲下身子拿起脚榻上的绣鞋替她穿上。
素灯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照在温蹊脸上的灯光也明灭不定。温蹊一时有些害怕地牵住纪北临的袖子。
拇指与食指将一小块布料揉皱了。纪北临停下脚步,“期期,回去吧,你稍后自己一人回房会怕。”
温蹊僵着脸摇头,“这是温府,我不怕。”
“……跟紧我。”
纪北临拗不过她,将她揪着衣服的手牵着,二人一同到了后院。
温府后门无人看守,到了傍晚都自里面拴上。因是国丧,每个院子都挂上了素灯,白绢面映着惨白的火光,无月的夜晚,再加之时有的微风,倒是有些瘆人。
纪北临披上玄色斗篷,将兜帽戴上,正欲让温蹊回去,兵刃破空啸然而至,正对着温蹊的后背而来。纪北临脸色一凛,一把将温蹊拽开,二人对调了位置,刀刃没入纪北临的脊背。
纪北临眉上一寒,自腰间蹀躞抽出一把匕首反手刺向对方中庭,一击毙命。
温蹊的脑袋被纪北临摁在胸前,隐约能听见兵刃声响,却见不到发生何事,一时悬着心失声叫纪北临的名字,“纪北”二字出口,又意识到此时纪北临本该在牢狱之中,立刻将话吞回。
纪北临收回匕首,微微松开温蹊,温蹊无法看清院内的场景,只能看见纪北临宽大的兜帽遮挡下瘦的棱角越发分明的下巴。
“没事。”纪北临说罢又将温蹊的视线遮住,单手拎着匕首,看着庭院内落下的七八个黑衣人。
纪北临自兜帽边沿露出看不甚清楚的一双凤眸,牵起唇角,自素绢中透出的光线将他的脸色照得煞白。
黑衣人并无言语,一起冲向纪北临。
纪北临单手解了斗篷盖住温蹊,将她往后藏。又抬臂架住面前之人的手腕,反手将他的腕骨扭断,另一只手接住落下的刀,旋身刺向另一人的咽喉。
自院门忽然出现一列身着温府护院布衣的人,瞬间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留一个活口。”纪北临一脚将扑来的黑衣人踹开,冷声道。
兜头被斗篷遮住视线时,温蹊清晰的闻到了血腥味,布料湿黏,沾了新鲜的血。还不等温蹊反应,纪北临已将斗篷掀了,换成手去遮她的眼睛。
“没事吧?”温乔匆匆赶来,见纪北临单膝跪地抱着温蹊先是一愣,目光又落在纪北临背后豁开的长口子,“你受伤了?”
“纪北临?”温蹊闻言身子一震,拽下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纪北临不甚在意地安慰她,“一点小伤,不打紧。”
血迹将玄色布料染得更深,温乔将他架起来,“不打紧,你在期期面前除了丢了命其他都叫不打紧是吧?”
将纪北临扶到就近的房间,因不好暴露纪北临,温乔不得不去楚季那里寻了个大夫为纪北临包扎伤口。
大夫看过之后认真同温乔道:“这伤口颇深,需得好生休养才是,近来就不要让他移动。”
温乔有些为难,“这恐怕不行。”
为让大夫看伤,纪北临此时是趴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汗涔涔,上身裸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自右边的肩胛骨一直到左腰。
“大夫,烦您为我止住血。”纪北临道,“只要血不渗出衣服便好。”
“你现下这副样子是止血能处理的问题吗?”大夫姓袁,年逾五十,是楚季三顾茅庐请出山的妙手,看着瘦小,遇见纪北临此等不听话的患者,脾气也是硬的很。
纪北临勉强笑了笑,“我还有事未完成,待事成之后我一定听您的,好好休养。”
袁大夫暴躁地跺了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万一出了意外,让外边那个姑娘怎么办?”
纪北临原穿着衣服,伤口深浅看不明显,纪北临却知必然不轻,担心吓着温蹊,并未让温蹊进来。
“那个姑娘可蹲在外边望了好久了。”
“大夫,实在抱歉,”纪北临说话便会牵到伤口,是以开口都有些困难我,“我必须回到大牢,否则会牵连许多人。”顿了顿,勉强露出一个笑,“麻烦大夫了。”
袁大夫僵着脸瞪着纪北临,纪北临只温温笑着,最后终是袁大夫先败下阵来,一边为纪北临上药一边愤愤道:“赶紧让人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再在牢里待上十天半月,你干脆直接让人帮你收尸算了!”
屋外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温蹊蹲在门边,愣愣地看着指尖上干涸的血迹,那是从斗篷上沾染的,纪北临的血。
门很快打开,温乔赔着笑同袁大夫一并出来,袁大夫用力摆着手,哼了一声,“你们都是不要命的人。”
“是是是,您说的对。”温乔替袁大夫顺毛,使了眼色让温蹊进去。
纪北临已经穿好里衣坐在床边,见了温蹊便同她笑,好似无事发生过一般。
温蹊站定在两步外,“你没事吧?”
“大夫来过,已经没事了。”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北临双手撑着床沿,将背挺直不让温蹊看出端倪,“他们的目标是我。”
这场打斗本就是一个陷阱,以身为饵,请君入瓮。
因温柔入宫承宠,楚季一早便将皇上有意放了纪北临的传闻放出去,且保证能让武阳侯夫人听见。
武阳侯夫人只一个儿子,如今儿子没了,世子之位要被庶子继承,加之亲弟从前亦是死在纪北临手上,早就对纪北临恨之入骨。而世子妃被侯府上下骗婚,又因武阳侯的威胁活的战战兢兢,心底恨着他们却无能为力,楚季便与她合作。世子妃回到武阳侯府后刻意在武阳侯夫人面前提起纪北临加深她的怨恨。
今日纪北临私自出狱之事亦是世子妃有意告诉武阳侯夫人。纪北临若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武阳侯夫人的仇这辈子也无法报。世子妃以此为由撺掇武阳侯夫人偷了武阳侯的令牌,将家养的府兵派了出来,务必要让纪北临死无葬身之地。
纪北临与温乔原都准备妥当,只是温蹊忽然要送他,这才出了些差池。
好在温蹊并未受伤。
“今晚之事会传到皇上耳中,明日温乔会将人送去皇上面前。”
“可若是将人送到皇上面前,你私自出大牢的事情亦会暴露。”温蹊道。
“不会,因为那些杀手是来刺杀你的。”纪北临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因你知道了世子与阳柔的苟且,武阳侯为家丑不外传,才对你动了杀心,选在长公主与老师不在,温府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准备对你下杀手,却被温乔带着温府护院制服。”
“单凭我一面之词,皇上怎么会信?”温蹊走过去,纪北临抬手圈着她的手腕,将额头贴在她小臂上,在温蹊看不到的地方才咬紧牙关露出痛苦的表情。
“明日武阳侯世子妃会出面作证,她会有证据,你只需将事情揭发,让武阳侯自乱阵脚便好。”纪北临双眼紧闭,语气却很稀松平常。
温蹊垂首,纪北临的鬓角晶亮。她垂下手抚上纪北临的侧脸,一手的冷汗。
“你呢?你怎么办?”纪北临想骗她伤的不重,那她就当不知道。
纪北临微微侧过脸,闭着眼吻了吻她的指尖,“我自然不能白白挨他这一刀,有来有往,我便顺势送他一份礼。”
第66章 大理寺卿(九)
永安县主被刺杀的消息传的极快, 很快便传到皇上耳中。太后尸骨未寒,却有人已经盯上了她生前最疼爱的外孙女。
皇上尚未除丧服,坐于高座之上, 目光沉静地看着坐在下方的温蹊。温蹊脸色煞白, 身子发颤, 双手抓着长公主,眼神惶惶, 显然是吓得不轻。
皇上转而又看着愠怒的温乔,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 臣昨日送期期回府之后, 忽然有一群杀手闯进府上后院, 意欲杀害期期。所幸臣当时恰好去寻她,才不至让期期遇害。”温乔语气一重, 恶狠狠道,“可惜最后只留下了一个活口!”温乔脸色铁青。
“县主……”一旁的王美人娇娇弱弱地开口,才说出两个字,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冒犯, 抬手掩住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皇上。
“美人想说什么?”皇上见她有话要说,示意她继续。
王美人温柔地同笑了笑,才盈盈转过头, 一脸懵懂地看着温蹊,“县主为何会在后院呢?”
温蹊犹豫着松了手,想跪下回答。皇上见她如此, 抬了抬手,“你坐着说便好。”
“是。”温蹊垂着脑袋,声音细如蚊呐,“后院朝北,我想着待在后院,便能离太后近一些……”永安县主与太后祖孙情笃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温蹊此举并无任何问题。
青阳昨夜在宫内守灵,今日之事自然亦来旁听,看着王美人那张白净的脸,勾唇道:“王美人一直跟着皇兄,少在太后跟前服侍过,恐怕不知道太后与期期向来感情深厚。”这话是嘲讽王美人作为后宫嫔妃,只会在皇上面前邀宠,却丝毫不关心皇上生母。
王美人的脸色白了白,双眼瞬间盈出泪光,委屈地看着皇上,“皇上,臣妾并无此意……”
“青阳只是随口一说,她说话素来不过脑子,你在意这些做什么?”皇上摆摆手,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王美人噎了一噎,喏喏道:“是。”
温柔行至温蹊身边,安抚性地捏了捏温蹊的手,一脸紧张又关切地看着温乔,“究竟是谁要害县主?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罢了。”
“是武阳侯。”温乔咬牙道。
“武阳侯?他为何要害期期。纪北临已判了死刑,他派人杀期期是为何?”皇上问。
温蹊一脸迷惘,在皇上看她时适时的瑟缩了一下,像是知道武阳侯为何要对她动手。皇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并未发问,吩咐了洪全,传武阳侯入殿。
此般时候,武阳侯应是也跪在宫内守灵。
殿内好几人都在温声安慰温蹊,若非温蹊脑中不时闪过昨夜后院里令人发呕的场景,恐怕真会觉着有些好笑。
温蹊余光一瞥,看见王美人皱眉沉思的模样。手指被人捏了捏,温蹊收回目光看向捏她的温柔,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有我。
武阳侯很快便到了,看见殿内的女人对他几乎都是怒目而视,一时莫名。想来是还未发现自己的令牌被侯夫人拿走惹了大祸。
“武阳侯,你可知罪!”皇上沉声,虽说如今身体每况愈下,上位者的气势仍在,依旧不怒自威。
武阳侯心中没底,被皇上重重一问,立刻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臣惶恐,实是不知所犯何罪。”
“你不知所犯何罪!”温乔抬脚便往武阳侯身上一踹,“你想害我妹妹的性命,还说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武阳侯一个不防,又年纪大了,遭了温乔这不留力气的一脚,立刻侧歪着身子趴在了地上。
温蹊借着低头擦眼泪的动作,用宽大的袖子掩住自己的笑意。
大家都知温乔是随心所欲的纨绔,尤其又疼爱唯一的妹妹。妹妹差点丧命,他气急了,对加害者踹上一脚,其中没有丝毫不合理之处。何况在皇上面前,武阳侯便是想拿身份和年纪压温乔都不方便。
武阳侯一把年纪,又是长辈,哪里被晚辈如此折辱过,堪堪爬起,怒瞪温乔,“温二少爷,本侯不知所犯何罪!又不知哪里惹到了二少爷,让二少爷如此糟践本侯这把老骨头!”
“本少爷糟践的就是你这把老骨头!”温乔一边说着又往上补了一脚。
“温乔,朕还在这里,容不得你放肆!”皇上脸一沉。
温乔的脸色比他还沉,收回脚退到一边,“臣知罪。”反正他踹都踹了。
温府上下有多宠爱温蹊,皇上自然明白,见温乔无礼,亦觉得正常,训斥两句,也并未过分怪罪。
温蹊稍稍放下心,她怕温乔再踹上一脚,她能公然笑出声来。所幸皇上叫停了他。
“皇上……”武阳侯扶着被温乔踹疼的腰爬起,“温二少爷此举未免太过分了!”
皇上并未理会,“永安县主昨日在温府遇刺,你可有何要说的?”
武阳侯转头看向温蹊,温蹊立刻瑟缩着往长公主身后躲避。
显然是温蹊怕极了他。
武阳侯更是茫然,为了表达自己的关心,问道:“不知是谁如此大胆,敢刺杀永安县主?”
“你派的人你不知道是谁!”温乔骂骂咧咧地又上去踹了一脚。
“温乔!”皇上脸色发黑,“把温乔给朕带下去!”
立刻有两名千乘卫进来将温乔架走。
温乔被架走了还依旧骂骂咧咧,说着一定不会放过武阳侯之类的话。
“昨日在温府刺杀永安县主的刺客经查是你府上养的府兵,对此你又该如何解释?”皇上有些疲倦地撑着头。
“臣冤枉!”武阳侯以头叩地,“臣与永安县主无仇无怨,何故要派人刺杀她。”
“说不定是因永安县主乃纪北临的夫人,你迁怒于她呢!”王美人忽然义愤填膺地开口。
温蹊垂着眼,王美人不可能会帮她,此问不过是给武阳侯一个开脱的台阶罢了。
“臣承先祖遗训,持身端正,誓不辱先贤名声。虽臣一双儿女先后离臣而去,然永安县主亦是被纪北临蒙骗,何尝不是受害者。臣虽对纪北临恨之入骨,也自认爱憎分明,又岂会迁怒无辜之人!”武阳侯的话掷地有声,说罢又以头抢地。
听罢武阳侯的话,皇上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又看向温蹊,“期期,你可知武阳侯为何要害你?”
长睫颤了颤,温蹊小声道:“我不敢说。”
“县主,皇上是这世上最公正无私,通情达理之人,有皇上在,你不用怕的,皇上一定会为你撑腰。”温柔鼓励地看着温蹊。
这番话皇上显然十分受用,眯了眯眼,语气缓和不少,“期期,有舅舅为你撑腰,你不必害怕。”
温蹊迟疑了一会儿,从椅子上站起,跪在地上,先是磕了一个头,才道:“因为,我知道了武阳侯的秘密。”
“什么秘密?”
“武阳侯世子与其妹……有私情。”温蹊的声音越来越低,武阳侯却是猛地一震。
“期期,斯人已逝,可莫要拿死者造谣。”青阳“警告”。
“我没有造谣,是,是世子妃告诉我的。”温蹊认真道。
武阳侯赶紧道:“皇上,县主此言简直荒谬!”
“是否荒谬,将世子妃带来问一问便可知。”青阳靠着椅背,不看武阳侯,倒是笑吟吟地问王美人,“王美人说是吧?”
王美人显然未料及青阳会问她,迎着她锐利的目光,很快败下阵来,“公主说的是。”
“传世子妃。”事情越发错综复杂,皇上懒得费神,让洪全将世子妃传来。
世子妃穿着一身素服,形销骨立,来后并未看武阳侯,而是直接对皇上行跪拜礼。
“永安县主道你丈夫与其妹私通,此言可是你告诉她的?”
“臣妇恳请皇上为臣妇主持公道!”世子妃双手交叠贴额,重重一拜,声音拔高,“武阳侯世子与其妹阳柔私通多年,败坏门风,有辱门楣。臣妇的公公武阳侯明知此事却私瞒不报,欺骗臣妇与臣妇家人,骗娶臣妇,以致臣妇落入如此窘迫难堪之境,名声尽毁,牵连娘家与臣妇一同受辱。还望皇上明察!”
“李氏,你休要胡说!”武阳侯激动得要站起来,奈何方才挨了温乔不留余力的三脚,才起身又按着腰重重栽了下去。
武阳侯趴在地上,老迈的声音颤巍巍,“皇上,李氏素来与臣的女儿不和,处处为难柔儿。正是因其将柔儿赶出了门,才让柔儿遭此不测!她心中有鬼,又死了丈夫,如今已是癫狂,疯言疯语,半字不可相信啊皇上!”
“阳柔是被武阳侯赶出侯府!侯夫人的胞弟被纪大人查办,武阳侯怀恨在心,又忧心阳柔留在侯府一日便是祸患,故而特意与大理寺卿勾结,想一箭双雕,永绝后患!”
“李氏你休要信口雌黄!”
公媳二人,当场反目。
世子妃自宽袖的暗袋中取出两封信,双手呈上,“臣妇于武阳侯的书房寻到两封信,乃武阳侯与大理寺卿私下勾结的证据!”
洪全将信呈与皇上,信上笔迹的确与大理寺卿的笔迹无二。
皇上看着信上的字,脸色越发狠厉,不多时将信纸揉成一团,砸向武阳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武阳侯战战兢兢地将信纸展开,信上提及了将纪北临迷昏,再命人将阳柔奸-污杀害,一同扔进同西巷一事。信中还提到,纪北临是因发现案卷失踪才被诬陷入狱。
一张轻飘飘的信纸坠如千斤,武阳侯拿信纸的双手具在发抖。
“臣是被冤枉的!这信绝对不是大理寺卿写的!皇上明鉴!”
青阳怒而拍桌,“你有何证据证明不是大理寺卿写的?”
武阳侯的身体僵住,信中所言之事句句属实,然他与大理寺卿的书信早在看过之后便烧为灰烬了,可他不能说。
“臣绝未与大理寺卿勾结!”
“那这些账本是从何而来?”楚季从殿外进来,手中拿着两本账本,站定在皇上面前行过礼,“父皇,儿臣在大理寺卿府内搜到了一箱子的账本,其中记录了大理寺卿所收受的贿赂,此人收钱判的冤假错案不少,一一记录在册,其中尤属武阳侯最厉害,一人便占了一本账本,可见平日里没少坑害无辜。”
楚季随手让洪全将账本递上去,“对了,儿臣刚听闻有人潜入大牢给纪大人下了毒,且怕他死不了,还补上了一刀,事情可谓做的十分稳妥。只可惜被今日去牢中当值的谢嚣抓了一个现行。”楚季脚步一错,对武阳侯笑的万分和煦,“不知道武阳侯认不认识此人。”
楚季拍了拍掌,千乘卫押着一人进来,武阳侯见了来人,瞪大了眼,“阳胜!”
“这是侯爷府上的管家吧?”楚季眼尾上挑,眼底的泪痣看着都有些恶劣,“不如让管家说说看,侯爷可有与大理寺卿勾结,令爱又是谁杀的?”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的都说,小的都说。”阳胜连连磕头,武阳侯强撑着站起来一脚踹在阳胜肩上,“你想胡说八道什么!”
阳胜一边战战兢兢地磕着头,一边将武阳侯与大理寺卿勾结陷害纪北临,贪赃受贿,草菅人命等一并交待了。
人证物证具在,武阳侯辩驳无门。
纪北临终是洗清了嫌疑,而失踪的大理寺卿亦被通缉。
温蹊松了一口气,手脚冰凉。
“纪北临怎么样了?”温蹊扯着温乔的衣角。
“伤口裂了,估计正在挨大夫的骂。”
“我想去看看他。”
温乔搭着温蹊的肩推着她往前走,“他现在很狼狈,不想让你看见,你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你们究竟是如何找到的证据?先前不是寻不到吗?”
“纪北临想的法子。”
昨夜纪北临离开大牢并非只为了看温蹊与引君入瓮。
“以纪北临对大理寺卿的了解,大理寺卿一向胆小精明,与其他官员私下勾结想必也会留下证据,若是自己马失前蹄,才好将其他人一并拖下水陪他共沉沦。所以只要守着寺卿府便一定能找到二人勾结的证据。
我们之前一直盯着武阳侯与侯夫人,想从他们身上找线索,纪北临让我们多派些人手盯着整个侯府,倒真让我们抓到了管家的把柄。昨夜纪北临受伤,未免他私自出牢的事情暴露,我们干脆让管家以武阳侯之名去牢中刺杀纪北临,纪北临身上的伤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武阳侯怕夜长梦多,提前下手,以绝后患,只是不当心失了手罢了。”
温乔嘿嘿笑了两声,“至于那两封信,是纪北临模仿大理寺卿的笔迹写的,真假半掺,吓一吓武阳侯。”
大牢之中,武阳侯被打入纪北临先前所住的牢房。楚季站在走道上,勾着唇角,“对了,纪大人有一份礼物托孤送给侯爷。侯爷准备立的新世子,实是侯爷的姨夫人与管家之子。嗯?管家姓阳,那也算未断阳家的香火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青阳:我负责牵制王美人
温柔:我负责给皇上吹彩虹屁迷惑他
温期期:我负责演戏博取皇上同情,占据道德制高点
楚季:我负责出其不意
纪大人:我负责掌控全局
温二:踹人就完事儿
第67章 大理寺卿(十)
自大牢出来, 为免麻烦,纪北临不得已又重搬回原来的院子。每日伴着汤药,挨着袁大夫的骂, 连睡觉都得趴着, 纪北临对此只能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也罢了, 偏偏还有一个小没良心的,时不时来闹他。
捉住温蹊对他的睫毛作乱的手, 纪北临半睁开眼, “又不让我睡?”
“你睡你的, 我玩我的。”温蹊理直气壮, “再说你每日都躺在床上, 再睡该睡呆了。”
纪北临失笑,他倒是不想待在床上, 奈何伤势本重,上一次为了掩人耳目,又是实打实的再挨了一刀。连袁大夫见后也气的直喊不救了。
“大夫说你这伤少说也要养上两个月。”温蹊看着隔着里衣亦能看见的纱布的形状,后悔道, “早知如此,我当时不该执意去送你,扰乱了你们的部署,或许你也不会因此而受伤。”
纪北临看着她, 拇指压着她往下弯的唇角,“你愿意送我,我很开心。我受伤是我防范不周, 并非你的问题,不该是你自责。”
“不过你若实在过意不去,”纪北临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脸,“亲一下就当补偿我了。”
温蹊被他逗笑,红着脸推他,“想得美。”
她这动作有些大,不当心牵扯到了纪北临的伤口,纪北临倒吸了一口冷气,吓得温蹊立刻站了起来,“你没事吧?”
“有事,”纪北临吃痛地皱着眉,“这回真要亲一下才能好了。”纪北临有些委屈的看着她,加上他趴着的姿势,活脱脱像个要不到糖就躺下耍赖的小孩。
白色的里衣已经有血渗出来,温蹊有些慌,赶紧去寻袁大夫。
纪北临养伤期间,袁大夫一直住在纪府。袁大夫板着脸又替纪北临重新包扎了伤口,忍不住训斥纪北临,“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再有下次就别来找我了。”
温蹊难得见纪北临挨训,偷偷笑了笑,还是老实承认,“大夫,是我不当心碰了他才扯着了伤口。”
袁大夫又瞪着温蹊,可看着这张怪讨喜的脸,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哼了一声,“夫妻之间也要注意分寸,这是什么时候,能干这种事吗?”说完又收拾医箱回去看他的医书,留下涨红了脸的温蹊。
“我……他……”温蹊结巴了许久,一句完整的话未说出,脸倒是越涨越红。
纪北临闷闷笑了一声,“期期,你在想什么?”
“他……你还笑!”温蹊气的直跺脚,她不过就是推了纪北临一下,袁大夫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北临见她要生气,立刻咳了一声收住笑,只是眼里总是抑不住有浅浅笑意,“不笑了。”
“你分明就还在笑!”温蹊指着他眼底的笑意,纪北临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上眼。
脸上落下一点温软的触感,纪北临迅速睁开眼,温蹊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床边摆着的小凳上,耳尖红透。
“期期,”纪北临又闭上眼,“方才没仔细感觉,我觉得需再来一次。”
想象之中的又一个吻没有落下,温蹊一把掐住了纪北临的脸,“还要再来吗?”小下巴高傲又骄矜地抬着。
纪北临道:“这样过一辈子也行。”
“在床上趴一辈子?”温蹊收回手,双手支着下巴问。
这话完全就是逗趣,纪北临却认真思考了一番,“若是有你陪着,也行。”
他的眼里满是她的倒影,盛满的爱意干净纯粹,像要把她藏在里面藏一辈子。
温蹊将食指搭在唇边,目光自他的眉眼一路描摹到下巴,无一不是令她心动的模样。眯了眯眼睛,温蹊幽幽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你答应我的承诺也该兑现了。”温蹊坐直,“说吧,你到底瞒了我一些什么?”
每次在纪北临以为已经临门一脚的时候,温蹊都会清醒地将自己拉回现实。
她不否认她心里对纪北临仍留有残存的念想,十年从不是说放就放。一直只爱过一个人,懵懵懂懂的一辈子里半辈子都是他,总要知道他还值不值得爱,能不能用力割舍。
“你让我想想该如何同你说。”纪北临没有躲避,答应了温蹊要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她,他就没想再瞒下去。连最基本的坦诚也做不到,他的确是没有资格再爱温蹊。
门外不合时宜的响起敲门声,将纪北临刚开的口又堵上。
“县主,青阳公主递了帖子邀您一同出去。”秋霞站在屋外道。
温蹊莫名,“邀我做什么?”
“奴婢不知。”
温蹊沉吟了一会儿,青阳鲜少会约她,或许是真的有事,“我知道了。”
温蹊起了身,纪北临伸手堪堪拉住温蹊的手指,“你不听了吗?”
他有些紧张,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又被人略过,一口气憋在心里呼也呼不出,咽也咽不下。
“你瞒我那么久,想必是怕我知道了会生气,我若生气了,又不好带着火气去见青阳姨姨,所以还是等我回来再听吧。”温蹊一本正经的同他商量,“不然在我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你好好想想怎么说我会少生气一点?”
***
若非看见了属于青阳公主专有高调的马车,温蹊万万不会想到青阳居然会约她来这种地方。
敞开的大门里能看见各色衣着的美男子,风流媚态者有,清冷谪仙者有,娇憨可爱者亦有。
这是小倌楼。
如今还在孝期,青阳却约她来此种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县主,这……不太合适吧,万一被姑爷知道了,该发脾气的。”秋霞看着有一衣襟微敞的男子从她面前经过,脸红的转过头。
纪北临生气温蹊倒觉得没什么。青阳约在此地,也算是满足了她出嫁前的心愿。
“你还是个未嫁人的小姑娘,进去不合适,就在外面等着吧,我一人进去便好。”温蹊拍了拍秋霞,提着裙摆往楼里走。
秋霞在后面半天叫不住,看着温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小声嘀咕,“嫁了人更不合适啊……”
小倌楼有三层,底下大厅有一个极大的圆台,上面有几位衣着飘逸的男子抚琴吹箫,座下观看的,有男有女。
温蹊轻咳了一声,默默寻楼梯要上去。
有个短褐打扮的小厮走了过来,小白脸嫩生生的,笑起来极讨喜,“县主,公主在三楼等着您。”温蹊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期间闻到了各色的脂粉香。原来不止姑娘才会搽香抹粉,只是闻着还是有些俗气。
三楼与底下两层不一样,看着更气派一些。过了木楼梯,长长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绵软又悄无声息,各个厢房房门紧闭,隐约见得着屋内的人影,却是听不见里边的声响。
小厮带温蹊走到最里边那间,抬手敲了敲门,立刻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温蹊以为会见到一副糜烂的场景,再不济,也该是衣衫不整,酒倒茶香。
里面只有青阳与一个侍卫,青阳坐在桌前,侍卫站得笔直,表情亦很正经。
等温蹊走进去,侍卫便立刻目不斜视地出去,将门关上。
温蹊一边打量着房内的布景,一边朝青阳走去,“姨姨为何约我来此?”
“太后生前清醒之际,有些东西嘱咐我一定要转交给你。”青阳招呼她坐,自空着的矮凳上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并非是如今宫里的样式,这种样式温蹊只在长公主的陪嫁中见过,少说也有二十年。盒子大概常常被人抚摸,上面的花纹已有些模糊,红漆亦褪了一些,只有上面的锁,生了铁锈,锈迹深,像是从来没打开过。
“这是什么?”温蹊好奇。
“你打开看看便晓得了。”
温蹊指了指锁,“可我没有钥匙。”
“生了这么重的一层锈,拽开不就好了。”青阳说着将锁一拽,锁体裂成了两截。
温蹊目瞪口呆。
盒子里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有一把金子打的长命锁和一双虎头鞋。
大概是因盒子从未打开过的原因,虎头鞋还像新的一样。温蹊拿起来看,做的很粗糙,不像是能出现在宫里的东西。
“送这个为何要约我来这种地方?”温蹊不解,她还当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要寻个地方掩人耳目。
“这是祁阳公主的东西。”
温蹊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那位与反臣夫君殉情的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真正的天之骄女。
青阳拿起那一小块长命锁,“这个应该是皇姐与宋承奚吵架后回皇宫准备的。”怀了身孕的女人脾气总要大些,尤其是祁阳自小被娇纵惯了,一有不顺心便喜欢回皇宫等着宋承奚来哄她回去。待在皇宫时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准备了礼物,回去的时候却忘了带上,最后却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青阳小的时候见过祁阳皇姐做虎头鞋的模样,娇生惯养的公主笨拙地捏着针线,格外认真。
“祁阳公主的东西,还是不要让皇上知道的好。”青阳摩挲着桌上的布,“想来太后是将你当做她思念女儿的依托,才会送这些东西给你,你好好收着吧。”
虎头鞋圆的有些憨,温蹊伸出食指戳了戳,又将它放回盒子里,“我会好好收藏的。”
空气中忽然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温蹊吸了吸鼻子,“姨姨,你这香味道好生奇怪。”
“我没点过香,”青阳亦跟着吸了吸鼻子,眼中一凛,猛地站了起来,“这香有问……”青阳忽然往旁边一栽。温蹊眼看着青阳倒下,伸手想扶,自己却也眼前一暗,软着身子往旁边一倒。
第68章 大理寺卿(十一)
温蹊失踪了, 与青阳一起,在小倌楼消失不见。
消息传到纪府时袁大夫才刚给纪北临换过药。纪北临猛的坐了起来,伤口因这极大的动作又重新裂开, 血迹染红了半件里衣。
“伤口又裂了!”袁大夫急道。
纪北临浑然不觉, 寒着脸问因着急连行踪都未隐藏便直接找来纪府的赵端, “你说什么?”
“两个人在小倌楼一起失踪了,应是被人先用迷香迷晕了再从窗户掳出去了, 守在外面的侍卫没有听到动静, 直到两个时辰还没见人出来才发现人不见了。”
小倌楼是赵端用以掩人耳目的据点, 三楼用来议事, 怕有心人偷听, 便用特殊的材料将声音隔绝,却不想正是如此, 才让对方有机可乘。
“让人去找!”
纪北临皱着眉起身,“去小倌楼。”
周正看着鲜血慢慢浸染了纪北临整件里衣,忍不住道:“大人,您的伤……”
“备车!”纪北临咬着牙冷声。
“是, 小的这就去!”周正不敢再出言阻拦,立刻跑了出去准备。
屋内残留着迷香,临湖的窗户大敞着,应该是先将二人迷晕了再从窗户将两人掳走。
纪北临半靠着桌子, 强打起精神找寻屋内的线索,可除却一个装着长命锁与虎头鞋的盒子,并无任何发现。
消息传到楚季耳中, 对于纪北临与赵端二人如此光明正大暴露行踪并无微词,然他自己的确不好出面,便将温乔推了过来帮忙。
“先不要告诉我爹娘。”温乔进门便嘱咐,看见一个据说是青阳男宠的陌生男子,倒不意外。
武阳侯一案才收尾,有许多事情仍是谜团,大理寺卿亦还在逃,温乔道:“是不是大理寺卿将人抓走了?”
背后的伤口时刻刺激着纪北临的神经,他摇头否定,“他没有这个本事,他如今自身难保,何况又胆小如鼠。若是他抓了期期,为了拿她做筹码保命,必然要将消息放给我们。”
温乔凝眉思考了一阵,“不是为了谈条件,那是为了什么?报复?”
纪北临闻言一振,单手握拳不自觉收紧,“陆谦呢?”
温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人,“你在牢中那几日,陆谦上了折子丁忧去职,说是家中高堂去世。”
了解内情的赵端看了纪北临一眼,“你怀疑是他?”
养伤这几日,纪北临将大理寺卿、武阳侯、理亲王与陆谦之间的关系梳理过一遍。
武阳侯记恨他许久,要陷害他并无不对,却偏偏是他查起孤雁山一事时才设计让他入了牢。而理亲王前往孤雁山不久,陆谦又恰在此时丁忧,像是不愿意他调查孤雁山,借此阻拦他,最好是让他永不能翻身。
温乔双手撑着桌沿,“虽不明白你二人之间有何瓜葛,可明面上陆谦已不在京中,我们该去哪里寻人?”
上一世之事依旧历历在目,纪北临只觉心脏跳得愈发缓慢,大有停止的迹象。这一次,不能再寻不到她了……
纪北临忽然抬头,“城外五里以内可有久年无人居住,且门窗都用木板封死了的茅草屋?”若真是要报复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温蹊在他面前如上一世一般再死一次,让他再一次救不了她。
***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奇特且难闻的味道,像是留了许久的生肉,又被浇上了一桶火油,然后扔进了久无人居住的屋子,滚了一圈尘埃。
温蹊觉得脑袋有些沉,连睁眼也很费劲,有人推了推她,温蹊朦朦胧胧看见青阳在眼前放大的脸。
“姨姨?”
“你许久未醒,险些将我吓坏了。”青阳松了一口气。
温蹊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粗麻绳绑着动弹不得。温蹊抬眼打量整间屋子,身子陡然僵住。
她怕是永远都会畏惧茅草屋。
“我们好像被人绑架了。”青阳扭了扭被反绑在椅背上的手腕,皱着眉想办法脱身,转头想与温蹊商量,却见温蹊小脸煞白,如同见鬼一般。
她抖的厉害,连青阳也能明显看出来。
青阳还当她只是害怕,安慰她,“别怕,绑架我们的人可能只是求财,我们应是没有危险。”
自钉上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星点的阳光,照得温蹊浑身冰凉。这并非是求财,抓她们的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她们死。
温蹊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纪北临说上一世害她的人已经死了,那如今绑架她的又会是谁?
“期期?期期?”青阳见她脸色苍白的厉害,神情恍惚,连声喊了她三四遍才将人叫回神。
温蹊无措地眨了眨眼,看着青阳,“对不起,姨姨,连累你同我一起死。”
“什么叫连累我同你一起死,指不定是我连累了你呢,”青阳说到一半又自己呸呸呸,“什么一起死,死不了的,放心吧。纪北临见不到你一定会来找你。”
麻绳绑的紧,将温蹊纤细的脚踝也勒出印子。温蹊小小的摇头,“他找不到。”上一世他便没有找到她。
“他会找到的,”青阳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只是笃定道,“便是他找不到,还有赵端。”
忽然提起已逝之人的名字,温蹊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只愣愣地看着青阳。
青阳注意到这法子能转移温蹊的注意力,便继续道:“赵端没死。”
“你还记得我身边那个男宠吗?”
温蹊只见过两面,隐约记得他名字里带着一个“子”字,“子……”
“子逸,”青阳道,“那就是赵端,假死后易容守在我身边的赵端。”
“可你不是说他骗了你吗?”温蹊不解。
提起赵端,青阳素来高傲的脸上显出几分少见的温柔神态,“所以他现在在补偿我。”
温蹊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他看着你养外宠?”
“那只是掩饰,我府里的外宠都是他的手下,我只能看,吃不着。”语气里满满都是遗憾。
温蹊只是一时吃惊,却并不特别好奇,此时依旧是害怕压过了一切。
青阳见赵端并不能完全分散温蹊的注意力,想了想,决意将纪北临卖了。
“你还记得我与你说的赵端的真实身世吗?我拿纪大人来打比方,那个比方是真的,纪北临与赵端是一类人。”
果然比赵端的秘密有用许多,温蹊抬眼看着青阳。
“他是皇上安插在你父亲与太子身边的人,”怕他们夫妻二人失和,又补充道,“但是他从未害过你父亲。”
青阳索性往椅子上一靠,“但他怕你知道之后会恨他讨厌他,所以一直瞒着你。”
青阳看着屋顶,自顾自的,最后也不知道在说谁,“你知道他们的身世吗?下九流耍艺娼,他们的父母就是这类人,生下他们后,要么卖了,要么扔了,然后被组织捡回去。他们会被训练,十几个孩子,学着去做真正的赵端,还要学着怎么杀人,怎么防止被其他的‘赵端’杀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
声音逐渐飘渺。温蹊想起纪北临不愿意带她去拜祭父母,看到刻着她和纪北临生辰八字的狼牙让她收起来……是因为那都不是他的。
真正的他,一无所有,是个没人要的弃儿。
“期期,你恨他吗?你若恨他便打起精神来,逃出去之后狠狠报复他。”青阳突然凑到她耳边道。
温蹊转过头看着她,青阳大概以为这样能让她忘记害怕,打起精神逃出去。
可是看着眼前的茅草屋,温蹊无论如何也生不起能活着逃出去的信心。
二人被绑在椅子上,双手反剪着。青阳盯着两人的手思索了许久,忽然道:“期期,我与你背靠背,我帮你将手上的绳松了。”
温蹊摇了摇头,“没用的,门窗全都封了,解了绑我们也逃不出去。”上一世她与永康未尝没试过这个法子,只是依旧是无用功。
“总要试试,赵端欠我的还未还清呢,我不想死。”青阳说着扭着腰一点一点地挪着椅子。椅子老旧,早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晃动间发出吱呀的叫声,像是濒死前的哀嚎。
温蹊看着她。纪北临欠她的也未还清,她还未见过大嫂的孩子,还未好好陪陪父母,她也不想死。
好在绑架她们的人大概觉得两人只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绳结并未打死,过程虽费劲一些,好歹也成功了。
屋外渐响起谈话声,温蹊与青阳贴着墙壁仔细听。
“就这么烧死未免太可惜了。”
“雇主说了必须要烧,赶紧放火!”
“你看那两个姑娘生的这么好看……”
“那是什么身份!你别色心冲了脑袋惹出事!赶紧的,放火!”
“那总得赚点什么吧,你看她们的首饰,卖出去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你前儿个不是还欠了一屁股债吗?反正雇主都出京了,也没人盯着咱,咱俩收个首饰又花不了多少功夫。”
另一人似被说动了,半天不应声。
“你想想,脱手卖出去又是一大笔钱,有了那些钱不就又能过一段逍遥日子了。”那声音像在循循善诱。
温蹊与青阳听见开锁的声音。
温蹊贴在门后,两人默默将发簪取了下来,握在手上。
木门打开时洋洋洒洒落下一片灰,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进来,看见空荡荡的两把椅子先是一惊,转头寻人时温蹊与青阳冲了出来,举起手将簪子刺过去。
青阳动作稍快些,已将金钗刺进一人的后颈,那人捂着脖子哀嚎了一声,却让另一人有了防备。温蹊还来不及动手,先被人粗蛮地抓住了手腕,反手抢了她的簪子抵在她的脖子上,“他娘的臭娘们,还想偷袭!”尖锐的簪子刺破了温蹊的皮肤。
被袭击的男人反手用力挥臂将青阳甩开。
温蹊被人勒住脖子,男人的臂力几近要让温蹊窒息。温蹊被他勒的连视线也一片模糊,凭着本能与男人作抗争,指甲掐进男人的手臂上,留下血淋淋的印子,却越发激怒了男人。男人粗鲁地骂了几句,又将手臂收紧了一些往上抬,温蹊便悬在空中,胸腔内的空气一点点消失殆尽。
温蹊觉得这可能就是她的宿命,不得善终,还要连累别人。
男人忽然哀嚎了一声倒在地上,身子近乎被斩成了两半。
温蹊跌倒在地,捂着胸口,连眼前的事物都是一片昏花。隐约只听见青阳忽然娇娇柔柔地对谁嗔了一声“你怎么才来啊”,与她方才发狠挥起金钗的气势判若两人。
待她喘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还站着人。
纪北临站在她面前,横刀被他支在地上,白皙的脸上有一道殷红的血迹,未干的血顺着他眼角滴落,眼眶发红,眼神狠戾得让人心惊。
纪北临忽然笑了一下,身子一晃,单膝跪在地上,伸手将温蹊揽入怀中,埋首在她脖颈处,“还好,找到了。”
说完这句话,温蹊感到身上一重,纪北临松了手,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温蹊抬手去拍他,在他背后摸到了一手的血。
还活着的男人突然乘人不备将火折子往地上一甩,火舌滚过火油眨眼间变得嚣张。
温乔夺过侍卫的刀一刀将人劈了,刀往地上一甩,“赶快出去。”说罢立刻让人将昏迷的纪北临背起来,自己也将温蹊抱了出去。
第69章 大理寺卿(十二)
纪北临刚回府时一身的血, 气的袁大夫一边骂人一边寻自己的药箱,扬言将纪北临治好之后就隐居山林,再也不给这群不把命当回事的叛逆病人看病了。
伤口裂了三五次, 一次比一次深。袁大夫施针救人时纪北临也毫无知觉, 一昏迷便是五日。
楚季与温乔二人四下遮掩才算将事情瞒住, 大家都当纪北临伤好的慢,许是大夫没请好。
听到这传闻的袁大夫立刻撸起袖子要去与人争辩他的医术哪里差了, 好在是被周正连拉带拖拽住了, 一堆人又是夸又是哄才让袁大夫消了气。
纪北临醒时温蹊正拿着湿帕子为他擦脸, 见他睫毛颤了颤立刻去叫了袁大夫。袁大夫刚在院子里打了一套五禽戏, 闻言哼了一声才跑回去拿药箱。
检查过后除了久未进食身子虚弱了一些也没有什么问题。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床上就没有生命危险。
秋霞与春雨立刻依照医嘱去厨房熬粥, 温蹊趴在床边皱着眉,“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纪北临没有答话, 指腹摩挲着温蹊脖子上的伤疤。
习武者的指腹带茧,薄薄一层却很粗糙,蹭的温蹊有些痒。温蹊按住纪北临的手,“皮外伤而已, 袁大夫说过一两个月就会好。”
纪北临眨了一下眼没说话,他如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药送来的比粥快,周正极有眼力,将药放下后立刻退了出去, 把喂药的事交给温蹊。
伤在背上的确尴尬,躺着不行,扶着坐起也不行, 只能趴着,连张嘴的动作都有些施展不开。纪北临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姿势并不雅观,想坐起来又被温蹊按住,“袁大夫不许你动。”
纪北临无可奈何,只能一边不满意一边妥协,喝着温蹊送到嘴边的药。喝完药之后他依旧情绪不高,的确很介意这样的姿势。
温蹊看他像小孩一般抓着她的手不肯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她稍稍有要想走的意思,他便将手收紧了一些不让她走,像是怕她再次失踪。
“青阳姨姨把你的秘密都告诉我了。”温蹊用未被纪北临抓着的手托着下巴,语气平常的让纪北临一时听不出温蹊对此的态度。
纪北临想解释,发出的却是一些不成段的哑声,反而牵到伤口自己先皱了眉。
“我没有生气。”温蹊道,“我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是迫不得已,你也并未做过伤害我们温府的事情。”
“这样,我问你话,你若要答是,便眨一下眼,若不是,便眨两下好不好?”
纪北临眨了一下眼。
“你的……生身父母是戏子吗?”
眨一下眼。
“你瞒着我是怕我知道之后讨厌你?”
纪北临犹豫了一下,眨一下眼。
“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
纪北临看着她,喉结滚了滚,没有眨眼,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呢?”温蹊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我配不上你,可我想要你。”纪北临一字一句说的艰难且缓慢,“我是下九流生的野种,”他直白且平静地形容自己,“你不一样,你生来就该众星捧月。他们说纪北临与温蹊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我不是纪北临。”
那些冷漠是他的自卑心在作祟,他贪恋她的喜欢,却又提心吊胆不敢接受。他宁愿在她生病时为她寻许多药许多方子,也不敢出现在她面前。自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这个高不可攀的姑娘,他每年都为她准备了生辰礼,只是都藏在他的书房不敢送出去。
他偷偷摸摸地看着她心生欢喜,又小心翼翼地与她隔开距离。他想他若是能位极人臣,功垂青史,能让他的功绩掩盖住他身世的污点,那时他能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爱她,不是纪北临爱她,而是他爱她。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的接受温蹊所有的喜欢,有资格受得起她的爱。
不过上一世他努力了一辈子,依旧是配不上温蹊,反而因他让温蹊丧命。
或许见过太阳的人都害怕回到黑暗。当他们以光鲜的身份接触到放不下的权利或是遇到忘不掉的人,便不会再愿意直面自己不堪的出生。而这或许就是皇上如此信赖这个组织的原因,他掌握着他们的生死,掌握着他们不愿被在意的人了解到的不堪。
“可我初初喜欢上你并非是因你的身份。”温蹊道。
“但我能遇见你却是因纪北临的身份。”纪北临将她的手握紧了些,“期期,不和离好不好?只要不和离,怎么样都好。”
“怎么样都好?”温蹊反问。
纪北临迟疑着点点头。
“我养十个八个外宠也好?”
纪北临垂下眼,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无助的只能抓着温蹊的手,尾音带着故作坚强后浓浓的失落,“那我做大可以吗……”
“你做……”温蹊一时不知道是气是笑,收回手改去掐纪北临的脸,“你怎么这么有志向呢?”
纪北临任她掐脸。
“做唯一不行吗?你纪首辅的雷霆手段呢?说一不二呢?”
“那些不会用在你身上。”纪北临道。
温蹊叹了口气,往他面前凑近了一些,“纪北临,你很好,你唯一的不好就是总拿你自己来揣度我的想法,后来的结果你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了,还要再来一次吗?”
纪北临的眼睛在温蹊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亮的惊人,“不要。”
温蹊忽然被他托着后颈往面前一带。纪北临半撑起身子,含住她的唇瓣,眼尾染着秾稠的红,撩人心弦。
唇齿相依。
待温蹊几近喘不过气,纪北临才将距离松了松,却仍是格外缱绻地轻轻吻着温蹊的唇角。
“纪北……”温蹊耳尖通红,连瞪着他的眼里都是滟滟的水光。
纪北临抬手捂住她的眼,视线黑暗之下听觉越发敏锐。纪北临蹭着她的唇角,声音蛊惑人心,“期期,疼。”
温蹊眉梢一跳,即便纪北临早就多次同她撒娇博取同情,已经完全颠覆了他从前的形象,温蹊仍是有些不适应。
为了一个吻,纪北临付出了代价。温蹊又将袁大夫找了过来,并且告了他的状,道他养伤也不老实。纪北临毫无意外又挨了一顿训。
挨训时温蹊便站在袁大夫身后,抿着过分红润的唇朝他得意又傲娇地扬了扬下巴。
纪北临失笑。
等老老实实挨完训,纪北临又拉着温蹊的手不放。
“做什么?”
“怕你丢了。”
简直黏人的过分。
起先温蹊还并未在意,后来才觉察出不对劲来。纪北临这撒娇卖惨又无赖的劲儿,和她上一世简直如出一辙。
半个月后纪北临终于可以坐起来,却是连看书都要腾出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温蹊看着他渐渐有血色的侧脸,空着的手托着下巴感叹:“原来我上一世居然如此烦人。”
“不烦人,我很喜欢。”纪北临将书放下,翻了一页后又重新拿起。
养伤期间纪北临实在是悠闲的过分,连温蹊都有些不大习惯,奇怪道:“太子殿下为何都不来寻你?那个六先生不是还毫无音讯吗?”
纪北临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脸。
这还要同她谈条件。不过温蹊如今已经聪明了许多,扬着唇同他笑道:“你还是做小吧。”
“六先生差不离就是陆谦了。”纪北临立刻老实。橘子
“你们不去查他?”
“陆谦丁忧去职,赵端的人却未查到他在家乡的踪迹,孤雁山那边也没有动静。”纪北临虽一直在府中养伤,各方动静却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对了,你还记得我上一次将陆谦认错的事情吗?”温蹊忽然道。
纪北临自然记得,此事都快成为他的心病,“男的女的?”
“……男的。”
“谁?”
“我在金台寺认识的一位朋友,名叫问期,身形与陆谦相似,也是爱穿一袭青衣,故而我那时才会认错。但我见陆谦手上有一串金台寺的手串,又有些怀疑这二者其实就是同一人。”
纪北临问:“那个问期为人如何?”
“脾气极好,性子也温和,煮的一手好茶。总之同他待在一起很舒适。”温蹊老实道,“不过他自称样貌丑陋,一直戴着面具,我未见过他的真容,不知其言真假。但从谈吐举止与衣着打扮来看,应是非富即贵。”
“有我富贵吗?”
温蹊见他一脸醋样,忍不住笑,“他与你一般,身上常有婆律香,大概同你不相上下。”
纪家虽然在夺嫡之中折损不少,但家底深厚,加之纪北临经商头脑亦不错,所以纪北临的身家倒是的确庞大。否则以大理寺丞的俸禄,是万不会以婆律香熏衣。
“我见他与金台寺的慧觉大师来往倒是密切,你若有怀疑,可以去金台寺查一查。”温蹊建议。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让我查他?”纪北临勾着她的指尖认真把玩。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并不能排除他是别有用心地靠近我。”温蹊认真道。
第70章 孤雁山(一)
好在纪北临平日倒也习武, 伤口愈合的极快,莫约两个多月便能下床活动。然这变化于温蹊而言并无益处。
原先纪北临只能坐在床上,过分一点便是拉拉手, 或是趁其不备偷亲一下。如今却是越发嚣张, 只要走路便一定牵着温蹊的手, 只要坐着便一定要抱着温蹊。
“你怎么这么黏人呢?”温蹊被他圈在怀里,忍不住转过头去拽他的耳朵。纪北临丝毫不抵抗, 顺势吻了吻她的耳尖, 将书翻过一页道:“怕你一离了我的视线便去找小的。”
这段时间里, 二人的相处话题总少不了做大做小, 温蹊倒也习惯了, 往后一靠窝在纪北临怀里,摸出一本话本挡在纪北临的书上。
纪北临立刻将自己的书一合, 双手揽着温蹊的腰,下巴靠在她肩上,陪她一起看。
起先温蹊对于纪北临和她一起看话本这件事还颇为尴尬,后来看入神了也就忘了此事。反正纪北临只要抱着她就能一言不发坐一下午, 并不打扰她看话本。
只是这一回纪北临实在不□□分,一会儿摸摸温蹊脖子上的伤疤,一会儿将脑袋埋在她颈窝处蹭,一会儿又亲亲她的侧脸, 让温蹊烦不胜烦。
“干什么?”温蹊无奈地放下书看着他。
“你换本话本看吧,这本写的不好。”纪北临道。
温蹊低头看了看话本作者的名字,风靡全镐京的作者, 哪里写的不好了?
“你上回看的夫妻没有误会和和美美的那一本便比这本好。”纪北临认真道。
眼下这一本写的是我爱你时你不爱我,你爱我时我已经离开。
温蹊放下书,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扯着纪北临的衣襟吻了上去。纪北临眉梢一扬,立刻反客为主。
良久过后,温蹊才将下巴搁在纪北临的胸膛抬头看他,“还拦着我看吗?”
纪北临低低笑了一声,将温蹊的书拿给她,又继续安安静静地做她的靠垫。
***
五月廿二日,夏日酷暑。
玉暖阁里已经摆上好几盆冰块,一小盆冰块摆在温蹊面前的桌子上,春雨拿着小团扇轻轻将冷气往温蹊那边扇。
温蹊拆了手中的信,一列列看下去,眉眼越发明朗,扬着手中的信同秋霞春雨分享喜悦,“我大嫂生了,是个男孩儿,我要做姑姑啦!”
春雨秋霞自然还记得大少夫人,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对底下的下人亦很宽和,如今喜得麟儿,自然也发自内心为她高兴。
“什么事情如此高兴?”纪北临还在门外便听见温蹊的笑声,含笑推开门走进来。
春雨秋霞极有眼力,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离开,还不忘贴心地将门关上。
纪北临走过去弯腰将温蹊抱入怀里,温蹊举着信双眼晶亮,“我大嫂生了,我要做姑姑了!”
“嗯,那我也要做姑父了。”
温蹊嫌热,又将他推开,爬到贵妃榻的另一头,“皇上今日入宫寻你有何事?”
养了足足三月,纪北临的身体才算大好,袁大夫亦检查过没有大碍。大理寺卿一职空缺,皇上便将纪北临拔擢上去,不过虽给纪北临升了职,却显然不如从前信任他。便连温蹊都能察觉近来有不少监视的视线。是以皇上忽然召纪北临入宫,温蹊倒有些意外与不安。
“皇上命我去一趟腾蛇湾。”纪北临伸手将她因贪凉而不穿罗袜的脚搭在自己身上。
“腾蛇湾?”温蹊蜷着脚趾。
“多亏温嫔帮忙。”温柔自进宫后一路圣恩扶摇,身后有皇后与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助力,倒是处处都能压上王美人一头,前几日又被太医脉出了身孕,晋升为嫔。
听青阳说宫里三人日日变着法的欺负王美人倒是过得很高兴。
赵端为绑架一事光明正大在纪府出现过,未免皇上调查,纪北临养伤之时已经动身前往孤雁山。
但因幕后六先生身份有怀疑,加之差一些又失去了温蹊,纪北临并不放心,仍是决意要亲自去一趟一探究竟。
纪北临是借着去腾蛇湾之名探孤雁山的底。
纪北临在镐京便免不了与楚季接触,皇上自认为将纪北临派去北境,分个削弱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几时动身?”温蹊问。
“五日后。”纪北临抓着温蹊的脚踝将人拽过来抱在怀里,“趁我离开前让我抱一抱。”
温蹊抬头看他,“那你带我一起去便好了。”
纪北临想也不想立刻拒绝,“不行,太危险了。”
孤雁山如今是理亲王的地盘,北境又时有突蕃侵扰,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温蹊缓缓哦了一声,推开他往后一靠,语气云淡风轻,“不去便不去吧,就留我一个人在镐京,万一哪日出门又被人绑了去,你人远在孤雁山,我孤立无援,你也来不及救我,届时我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温蹊越说越可怕,听得纪北临额角直跳,俯身将人揽住,“带你一起去。”
二人动身那日恰好下着小雨,纪北临怕温蹊淋雨,让她先上了马车。
温乔谢嚣几人特意来送,皆站在屋檐下避着雨。
温乔嘱咐纪北临,大意也是让纪北临好好照顾温蹊,话未说完,苏青亭插了过来,“纪大人,你们先行,再过几日我们腾蛇湾见。”
温乔瞥她一眼,“你要去腾蛇湾?”
“我爹五十大寿,我与姐姐自然是要赶去给他庆生。”苏青亭道。
温蹊见纪北临久不上马车,掀了帘子半探着身子往外看。纪北临背对着她并未看见,倒是一直想插话却插不上的谢嚣头一个注意到她,咧着嘴同她挥手。
这人当了父亲看着也并无什么长进。温蹊瞥了一眼同苏青亭说话的温乔,说好大家一起做纨绔,现在就只剩下谢嚣一人还傻愣愣着。
谢嚣的动静引起了纪北临的注意,待纪北临回头看温蹊将脑袋探了出来,前额的碎发也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又冒雨过去将温蹊的脑袋摁了回去。
坐回去的温蹊拿着干毛巾垫着下巴,撇着嘴老老实实等纪北临上来。
不多时纪北临便上了马车,见她光拿着干毛巾也不动作,索性从她手里将干毛巾拿了过来,食指与拇指固定着温蹊的下巴,细细将她脸上的水汽擦去。
纪北临此番去腾蛇湾借的是监军押送粮草之名。毕竟是办公差,带上温蹊已经是破例,身边下人已不能多带,为了照顾温蹊,纪北临让温蹊带上秋霞与春雨,自己则是连周正也留在了镐京。好在他一向不爱人近身服侍,倒也没有不适。
说起来温蹊两世加起来也未出过一次远门,最远也就是去镐京城郊外的别庄小住,故而此次一出门便是大楚边境的北境,难免有些新奇,一路上总兴致勃勃地跪在座上掀起帘子看外边的风景。偶尔见到什么新鲜事情便转过头同纪北临分享,纪北临倒是博学,问什么都能答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这样的新鲜到底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就被马车长时间颠簸的难受所取代。温蹊本就身子娇弱,也从未这样长途跋涉过,摇了摇有些涨的脑袋,胃里一阵一阵的犯恶心,却一直憋着不说。还是纪北临见她神情难受,托着她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又倒了一杯热茶让温蹊压一压腹内的不适。
“我让人停车,我们下去休息一下?”纪北临见她依旧怏怏,索性让她枕在他腿上休息。温蹊随手扯着他腰间的香囊,软绵绵的香料里还能摸得出温蹊从前放进去的护身符。
“我还好,别因我耽误了粮草送达的时间。”温蹊摇了摇头,又往他怀里钻了一点。她身子虽不适,却也还撑得住。纪北临虽是以押送粮草之名行调查之实,但粮草于北境将士无异于生命,若能早些送达,便不要为了她一人而耽搁了。
她过分懂事倒让他越发心疼。
好在大约是纪北临的怀抱足够熟悉亦足够舒适,温蹊很快便睡了过去。纪北临扯了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抬手敲了敲车壁。
“大人有何吩咐?”赶车的马夫恭敬问道。
“让队伍行慢些。”
马车立刻慢了下来,连颠簸也缓了许多。温蹊睡梦中蹙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了一些。
纪北临一手护住温蹊的脑袋,又将披风往她脖颈处掖了掖,脸上是温蹊素未见过的冷漠。并非是那样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冷漠,而是残忍且暴戾的冷漠。
连他自己伤了温蹊都得死,又何况是其他人。
温蹊的伤已经好了,疤也褪了,只剩下与周围白皙的皮肤不相称的一点粉色,在温蹊交缠的乌发间格外显眼。
他灰暗的人生中笼统就温蹊这一缕光,叫他这在泥泞中腐朽到芯子里的枯木重又逢了春,任谁伤了她也不行。
温蹊睡前玩着他腰间的香囊,睡着时手便虚虚地拢着它也未松开。纪北临垂眸看着她绣的香囊,针线算不得太精细,布料也已经半旧,却仍旧比他其他的香囊好看许多。
一路上只有车轮辘辘与马蹄声,押送粮草的军队离了城又重新行在郊外的官道上,静的莫名诡异。
第71章 孤雁山(二)
自镐京至北境, 便是天气晴朗,大道通畅,亦要花费十日的光景。温蹊身体不适, 车队在她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纪北临吩咐了慢行, 磨磨蹭蹭一直到六月十二傍晚才进了腾蛇湾内。
腾蛇湾由苏坚苏将军守着城, 纪北临带着夫人一并来腾蛇湾的消息提前几日到达。既带了家眷,何况纪北临又是见不得脏的性子, 苏夫人便早早将二人的住处安排了下来。
院子是腾蛇湾一位小将军名下的一处别院, 宅子不大, 但胜在干净整洁。
温蹊遭了十五日的罪, 一进城便直接去了别院休息, 纪北临则先押着粮草交给苏坚。
等别院里外都点上了灯,温蹊才醒过来。纪北临站在她不远处看墙上的地图, 温蹊看见地图右上角标的孤雁山三字。温蹊进屋时并未见到这幅地图,想来是从苏坚苏将军那里拿来的。
温蹊坐起来,纪北临像是有感应一般立刻转过头,昏黄的烛光下, 半张脸露在暖黄的颜色中。
“醒了?”纪北临大步朝她走过去,看着她清瘦的脸庞很是心疼,“我吩咐人送吃的来?”
十五日的行程温蹊的确没有好好吃过东西,闻言点了点头。纪北临出门对守在门外的秋霞吩咐了一声, 才扶着温蹊下了床。
温蹊睡觉时只穿着里衣,纪北临便从木施上取下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替她穿好。温蹊只需要抬抬手, 连转身都免了。
他这服侍人的手法实在是熟练的过分了。
温蹊忍不住道:“你从前是不是服侍过谁,怎么这般熟练。”
纪北临正低下头为她系腰带,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带笑意,“服侍过小祖宗。”温蹊茫然的啊了一声。
纪北临也未解释,将人带到桌前坐下。
每次欢好过后,温蹊是累的动也不愿意动,皆是纪北临抱她去沐浴,又为她换衣服。彼时温蹊早就又睡了过去,纪北临便练出了如何在温蹊不动弹的情况下替她将衣服穿好。不过每次温蹊都已经睡着了,对此并无记忆。
秋霞送来的是一锅小米粥与北境特色的小菜。温蹊近来进食少,若吃些大鱼大肉,胃反而会受不了。
温蹊嫁给纪北临的这些日子,最大的改变便是让纪北临的洁癖一点点没了。如今纪北临已经能泰然自若地与温蹊在房里吃饭。
腾蛇湾与镐京不同。虽说腾蛇湾是大楚与周边各国通商的要塞,商人多,生意多,城内亦很繁华,但是布置却大相径庭。
烟纱软帐,桃红柳绿的娇娆繁华在这里自是见不到的。这里处处透着边塞的粗犷,连床上的帘子都是厚重的布帘,无论红绿都极深,鲜少见到轻飘飘的淡色。
连墙上都少有挂字画的,都是一些胡人弯刀,刀鞘还包着不知何种动物的兽皮。
纪北临见温蹊盯着墙上的弯刀,眉梢一挑,“想玩玩吗?”
温蹊摇了摇头,“不想,我只是忽然记起来三王子从前也送过我一把小刀,同这个的样式相似,不过要比这个精致许多。”
纪北临眯着眼睛回忆了许久才记起来温蹊说的应该是西覃的三王子,那个在国宴上光明正大想娶温蹊的人。没想到国宴结束过后他居然还与温蹊有来往。
“那把刀呢?”纪北临问。
温蹊道:“此次来北境,我也将它带来了,应该是还收在箱子里。”
纪北临沉默,娘子还收着别的男人送的东西该怎么办?他又不能对娘子发脾气,但是真的好酸。
隔日温蹊起床时见桌上堆了一堆东西,各式各样的小刀,当地妇人绑头发的丝巾,发簪,首饰。一打听,全是纪北临送的。
温蹊起先还不明所以,直到秋霞过来同她说纪北临将她带来的小刀拿走了,温蹊才知道他这是醋了。
好好休息了一天,温蹊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因对腾蛇湾人生地不熟,也不敢贸然出门,便带着春雨秋霞二人在院子里逛。
即便是一处别院也处处透着主人的风格,粗犷简单,没那么多花花草草,倒是一堆的大石头,走两步便是一座假山。亭子也就是水泥砌的亭子,没有雕花,没有彩绘,连块匾额也没有。别院还有几个下人是苏夫人特意挑选后调过来的,一个个皆老实的很,都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无事都不轻易出现在温蹊面前。
别院不大,温蹊也逛不了多久,听守门的小厮通报说是苏夫人来了,便带着春雨秋霞去前厅见客。
前厅坐的夫人穿着一身极方便行动的短袍,头发高高束起,皮肤是风吹日晒后才有的黑黄,可远远一看就知道精神头十足。
据说这位苏夫人是苏坚苏将军的继室,苏青亭的生母,是个双刀使的极漂亮的女英雄。
温蹊倒是有些佩服她。对自己的亲女儿如儿子一般对待,对苏将军的原配夫人所生的苏青榭却如寻常大家闺秀一般教养。对内镇得住家宅和谐,对外还能与苏将军并肩作战,实在是值得敬佩。
温蹊走过去乖顺的唤了一声苏夫人。
苏夫人见了她,眼前一亮,站起身迎她,“纪夫人。”
乍一听这个称呼,温蹊还有些不太习惯。镐京城内,除了纪府的下人会称她一声夫人,旁人更愿意叫她县主。
温蹊腼腆地与她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坐下,春雨立刻去沏茶。
“我今日来是想看看纪夫人住在这里可还习惯,可还要再添置一些东西?”苏夫人问道。
“一切都好,不必再添什么,多谢苏夫人。”
“常在青亭的来信里听她夸纪夫人如何好看,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纪夫人实在是生得特别好看。”
温蹊不是没听旁人说过她生得一副好样貌,但旁人夸赞她常常是一长串的成语或是诗句,如苏夫人这般不加任何修饰,直接夸一句好看的倒是从未遇见过。如此直白倒让温蹊有些不好意思。
“北境风沙大,纪夫人兴许会不习惯,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寻我便是。”许是在腾蛇湾待久了,太久不曾见过如此水灵的姑娘,苏夫人便一直极高兴地看着温蹊的脸。温蹊呐呐两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纪北临清晨便去了军营同苏将军议事,具体聊些什么温蹊自然不会知晓。同苏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将军府派了人过来说是有些事情需要苏夫人去处理,两人这才道了别。
春雨看着苏夫人英姿飒爽的背影,忍不住道:“苏夫人看起来好厉害。”
温蹊亦怔怔地点点头,她对巾帼英雄素来崇拜得紧。
纪北临晚间回来见温蹊坐在凳子上晃着脚,歪头见到他便吩咐秋霞准备上菜。
北境的饭菜算不上多细致,一大块一大块的羊肉,量却是足的很。温蹊夹了一筷足有她半个手掌大的肉,看了看,又将它放了回去。
实在无从下口。
纪北临见她有些不满地抿了抿唇,立刻让人拿了一把剪刀来,将羊肉剪成小块才放进温蹊碗里。温蹊看着他按此办法剪了两块羊肉,对羊肉没什么兴趣,倒是蠢蠢欲动想玩剪刀。
看着温蹊晶亮亮的眼睛,纪北临无奈道:“这剪刀很重。”这类剪刀是北境一带专门为剪大块肉食所制,不比寻常剪丝线剪窗花之类的金剪轻巧,拿起来有些分量。
温蹊却不甚在意,“再重也不至于拿不起,我想玩。”只需可怜兮兮地看纪北临一眼便够了。
纪北临将刀头递给她,温蹊初初接过,手腕跟着一沉,险些将剪刀松了。她单手倒是可以拿起这把剪刀,就是有些费力。
见温蹊依旧一副不放弃还想玩的模样,纪北临只好夹起一块羊肉送到温蹊面前,让温蹊好双手拿着剪刀玩。
果然也只是玩,肉被剪的极碎,温蹊玩的高兴,剪了一堆,最后一点没吃。
两人看着一碟的碎肉,温蹊先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送到纪北临嘴边,弯着眼睛,“啊——”
纪北临又吃撑了。
温蹊作为始作俑者,自然被拉着与他一起散步消食。
北境的月亮同镐京的不一样,更圆更大也更亮一些,流光一泻千里,流出一种气势磅礴的恢弘。
温蹊与纪北临沿着石子路走,温蹊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踩着他的影子走。孰料纪北临突然停住转身,温蹊兜头撞了个满怀。
温蹊捂着额头抬头看他,想谴责他为何停下也不说一声。后者忽然弯下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吻,然后牵着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带着她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你今日去军营做什么?”温蹊好奇,他一个押送粮草的监军,应该也不用参与北境的战事。
“突蕃近来行动鬼祟,苏将军怀疑这段时间之内他们会有动作。”
在纪北临这里,自然没有瞒着温蹊的事情,有问必答。
行军打仗之事温蹊一窍不通,拧着眉担心道:“他们会攻打北境吗?”
纪北临紧了紧她的手,“不必担心,无论如何,万事有我。”
此等事情上温蹊不了解,自然只有完全相信纪北临。
二人消过食后便回了屋子。温蹊卸钗沐浴,自耳房出来便见纪北临正站在她的梳妆台前。
“你在寻什么?”温蹊凑过去。
女子沐浴过后的馨香勾勾缠缠。纪北临抬手,将她揽在双臂圈出的一片天地中,蹭着她的颈窝,声音略有些闷闷不乐,“我今日送你的首饰呢?”
天气炎热,温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纪北临微热的鼻息便在说话间洒在温蹊身上,惹得温蹊偏了偏身子,“我让秋霞收起来了。”
“为什么不戴?”纪北临察觉到她的动作,又故意同她挨近了一些。
“我觉得不太好看,”温蹊缩了缩脖子,抬手推他的脑袋,“你别动,痒。”
话音刚落,纪北临便极其恶劣地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折腾出一点红印。“西覃的三王子送的比我送的好看?”
“三王子远在西覃你也醋?”温蹊笑着推他。
“我是陈醋精。”纪北临坦然自若且极其不要脸地将温蹊掉了个,低头吻住温蹊。
起先倒还只是一如往常,后来纪北临的手便开始不安分起来,温蹊吓得立刻摁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我们做妖怪的都得吃人。”纪北临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声音低哑的好似蛊惑。
温蹊还记着纪北临背后的伤,“你身体还不好……”
纪北临索吻的动作一停,幽幽对上她的眼睛,“等会儿你便知我身体好不好了。”
第72章 孤雁山(三)
纪北临身体很好, 且纪北临真的不是人。
温蹊开始怀念从前那个虽然冷漠但是节制的纪北临。
温蹊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是被纪北临吻醒的。温蹊迷迷糊糊,反手就甩过去一巴掌。清脆的声音让温蹊彻底清醒, 她睁开眼, 愕然的看着脸上浮起一个红印子的纪北临。
大拇指摁了摁被温蹊扇过的脸, 纪北临拉着温蹊起来,取了衣服替她穿上, “看来期期从前喜欢我定不是因为我这张脸。”
温蹊乖顺地将手伸进袖子里, 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
纪北临替她穿好衣服, 将人横抱到桌前, “喜欢扇便扇吧。”
好似扇的不是他的脸一般。
两个侍女上菜时不期然看见纪北临脸上的巴掌印, 对视了一眼,又齐齐看向温蹊, 温蹊安安静静地吃饭。再看向纪北临,纪北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替温蹊去鱼刺。
难不成这是什么小情趣?
纪北临今日倒不去军营了,见温蹊在别院待的无聊,便带着她去街上逛一逛。
毕竟是各国通商要塞, 此地民风极其开放,女子也没那么含蓄,多的是露出胳膊与大腿的女人。若是戴个帷帽出门反而会引人注目,是以温蹊并未戴帷帽, 一边红着脸一边打量那些有着蜜色皮肤的女人。
她偷偷打量别人,别人倒是光明正大地看着她。腾蛇湾日照足,无论男女, 皮肤皆是健康的蜜色,人又生的高大,一时见到一个细白娇小又水灵的小姑娘,又加之她旁边的男子器宇不凡,身姿挺拔,眉眼不同于北境男子那般过于深邃。两人牵着手走在一起,难免引人注意。
温蹊还当是自己偷看别人被发现了,挪着步子往纪北临身后躲了躲。
酒楼的空地前还有杂耍的人,光着膀子,短裤头,露出健硕到狰狞的肌肉。喷火吞剑胸口碎大石,什么表演都有。温蹊看了一眼便被人捂住了眼睛。
温蹊视线全黑的被纪北临带走,等到了一家铺子前才重见天日。
温蹊状似疑问的看着他,纪北临一本正经,“你若想看,看我便行。”
“……”温蹊反驳他,“你能看姑娘,不许我看男子?”
纪北临语气认真,“我没看。”
大家眼睛都是睁着的,谁知道看没看。
“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你没看怎么知道她们不如我好看?”
从来没有人能在与女子的争辩中占得上风。
纪北临牵着她往铺子里走,“这世上无人比你好看。”
腾蛇湾街道两旁的商铺前皆挂着一面灰扑扑的旗子,但上面的图案却各不相同。有些还能勉强辨认出来是老虎豺狼一类,有些便是一些扭曲的符号,看着什么也不像,倒像是某种文字。
温蹊与纪北临进的这一家门口的旗子上绘的便是一条蛇。
里面看着应是一家酒庄,棕色的木台子上摆着一列酒壶,什么形状材质的都有。浓烈的酒香让温蹊闻着都觉得有些醉醺醺的。
酒庄的老板是个极其粗犷的汉子,里面是一身墨绿色的短打,外面还裹着一层兽皮,手臂粗壮,肌肉贲张,满是横肉的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从他光秃秃的脑袋上一直划到鼻梁,看着十分凶狠。
温蹊吓得直往纪北临身后躲。
纪北临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同老板交谈起来,说的是温蹊听不懂的语言,但是听语气,两人应该很熟。老板不时还会发出极爽朗的笑声。
不多时,纪北临将温蹊带到身前来,老板看着她笑了笑,转身去酒台上拿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壶送到她面前。
温蹊茫然地抬头看着纪北临。
“老板送你的酒,放心收下吧,是果酒,不醉人。”纪北临道。
酒壶不大,温蹊双手捧着道了谢。原以为纪北临要带她离开了,纪北临却接过她的酒壶,空着的手牵着她往后院走。
后院有一座两层的小木楼,楼下放的是一堆酒,往上走便看见青阳扒着窗户往窗外看。
“姨姨?”
温蹊对于在此见到青阳颇是意外。
青阳听见她的声音,扭过身子同她招手,“期期你来了啊。”
温蹊见赵端对她点头致意,大概明白他们与纪北临应是早就在这里约好了。
走到窗边,温蹊学着青阳往外探出身子,窗户正对着的恰好是温蹊方才见的杂耍的那一帮人。
“好看吧?”青阳颇为得意。温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就被人拽着坐下了。纪北临面无表情地揽着她的腰,一手用勺将煮着的茶上冒出的茶沫撇去。
赵端与青阳来腾蛇湾已经有小一月,虽说孤雁山如今作为理亲王的私人领地,寻常人想要进去并不简单,但并非密不透风。
等杂耍的人散了场,青阳才重新坐了回来。
纪北临先将第一杯茶倒给温蹊,便收回手听赵端说他得到的消息。
赵端自然只能自力更生。
“理亲王以开垦荒地为由,雇了好些山下的壮丁,那些壮丁上了山便住在山上,再也未回来过。”赵端道。
“亲人未归,他们没有起疑?”纪北临瞥了一眼温蹊见底的茶杯,又在炉上换了新水。
赵端摇了摇头,“每月都会有人往那些人家中送去银钱,说是垦地得的工钱,故而并无人怀疑。”
温蹊大致了解过孤雁山,有些好奇道:“不是说孤雁山不宜农作吗?那些农户去了也是无用功吧。”
“地又不是他们的,他们只要能拿工钱就行。”赵端道。
“所以是要调查理亲王为何雇人开垦?”温蹊好学道。
纪北临拿过放在一旁的小盐罐往茶水之中撒了些许盐。温蹊盯着他的动作,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锄地并非一定是为了种庄稼。”纪北临道。赵端笑着接过他的话,“也有可能是为了寻找东西。”
“孤雁山有宝藏?”温蹊问。
纪北临见温蹊脑子转的极快,不免生出一股与有荣焉,唇角微弯,“或许有。”
坐在一旁一直不吭声的青阳忽然问道:“所以下一步你们想怎么做?”
“上山。”纪北临替温蹊又倒了一杯茶。
“如何上?”
“递拜帖,光明正大的上。”纪北临手腕一沉,将温蹊伸出来的手避过去,“当心烫。”
二人离开时,老板特意将送温蹊的酒壶上绑了一截红绳,好让纪北临方便提着,另一只手恰好腾出来牵着温蹊。
腾蛇湾不比镐京有宵禁,越近晚上越热闹,街上的人流也大了起来。纪北临怕温蹊被人流挤到,索性揽臂将温蹊圈入怀里,为她隔开人群。
“你先前认识酒庄的老板么?”温蹊好奇道。
“尼买是西覃人,原是从西覃贵族府里逃出来的奴隶,偷入大楚被抓,是苏将军将他救下,给了他一个新身份让他在腾蛇湾卖酒,顺便也收集一些情报。”
“苏将军在谢雄手底下也有许多年,你究竟是几时开始就想着反水了?”温蹊问出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纪北临将温蹊往怀里带了带,避开擦过去的行人,笑着道:“在你还小的时候。”
被安插在温儒身边,纪北临得到的并不仅仅只有温蹊。温儒心怀国家大义,纪北临拜在他门下,学问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明白了高位者弄权是最浅薄的思想。为万民立命,开太平盛世,或许才算是不枉此生。
况且做一个下棋的人远比当一颗棋子有趣许多。
薄暮冥冥,各家店铺都有人出来点上了灯笼,还将灰扑扑的旗子换下,挂上了另一种会发光的旗子,但上面的图案并无变化。
温蹊扯了扯纪北临的衣袖,指着那些旗子,“那上面的图案有什么含义吗?”
“腾蛇湾有许多外邦商人,为了避免彼此之间因习惯不同起了冲突,破坏国家之间的邦交,各家商铺便在店前挂上这种旗子。旗子上的图案代表不同的国家,客人见了旗子,便知道该如何同店家打交道。”纪北临解释的极耐心,温蹊点了点头,又问:“那些旗子为何会发光?”
“北境有一种特殊的月光草,汁液呈荧光,将布料在其中染泡五日,晾干后的布料亦能发光。北境人认为月光草在晚上能镇吓邪灵,祛除霉运,是以店铺到了晚上便会换上染过月光草的旗子。”
温蹊喔了一声,“那若是我们穿上了月光草染的衣服,是不是就万邪不入了?”
这跳脱的思维让纪北临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愣,才道:“你想要吗?”
温蹊立刻摇头。若是在晚上穿这样一身衣裳出门,浑身发着光,莫说吓到别人,她能先将自己吓坏。
两人回了别院后,温蹊先回屋沐浴,等从耳房出来,纪北临却不在房内,也不知又去忙些什么。
温蹊正准备上床,秋霞恰好敲了门进来。
“县主,姑爷让人来拿官印。”
今日纪北临提起过要给理亲王递拜帖,想来拿官印就是做此用。
两人的东西一并放在房内,温蹊点了点头,让秋霞去里间拿。顿了顿,自己也往里间去。
纪北临的东西极少,除了衣物与官印,几乎什么也没带。
装官印的盒子底下还有一个小盒子,温蹊心下好奇,便拿起来打开看。里面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只有一把钥匙同一张护身符。
温蹊拿起那张半旧的护身符左右看了看,眯起了眼睛。
第73章 孤雁山(四)
纪北临看着像小狗一般皱着鼻子在他身上东闻闻西闻闻的温蹊, 抬手一揽,压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怎么了?”
温蹊没答他的话,低头将他腰间的香囊拽了下来, 用力揉了揉。
纪北临不明所以。
温蹊又伸手将纪北临的脸挡住, 只从指缝中露出他一双微弯的凤眼。
似乎也有哪里不对。
“我问你, ”温蹊转过身正对着他,双手拽着纪北临的耳朵, 一脸严肃, “问期问的是哪个期?”
眼尾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 纪北临将人往自己这边一带, 抱着她, “期期。”
“你怎么又骗我?”温蹊有些恼,泄愤一般扯了扯纪北临的耳朵。
纪北临防着她坐不稳摔下去, 双手拢住她的腰,“问期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身份,并不重要。”
“但与我而言他是我的朋友,”温蹊顿了顿, 狐疑地看着他,“你扮成问期,不会是为了接近我吧?”
纪北临一哂,“以问期的身份遇见你实是个意外。”
他很早便以问期的身份出现在金台寺, 未免熟悉他的人发现端倪,他还特意乔装打扮过。起初遇见温蹊,纪北临反而有些慌, 不过好在温蹊并未认出他来。
第二次以问期的身份与她相遇也是意外。不过纪北临发现温蹊在问期面前似乎格外放松与健谈,才刻意隐瞒了身份。
“你信佛吗?”温蹊意外,从前也不见纪北临供奉神龛。
纪北临笑着摇了摇头,“不信。”
“那你去金台寺是为何?”
“为了纪北临。”
这话听着居然有几分玄妙。温蹊并不是很懂。
“为了真正的纪北临。”纪北临打量着温蹊的神色。
没有意外,没有吃惊,温蹊只是更迷惑了。“什么是真正的纪北临?”
“慧觉才是真正的纪北临。”
到镐京后,纪北临曾为了办公差去过金台寺,偶然发现了慧觉的真实身份。原本在取代原主之前,组织都会将原主杀掉,好确保伪装者的身份万无一失。不过或许是纪北临的叔父还念及一点亲情,真正的纪北临并未被杀死,而是被弃置在破庙。
大概是原主有佛缘,被路过的金台寺主持捡到带回了金台寺抚养长大。纪北临偶然发现慧觉身上有一块与他一模一样的胎记,不同的是纪北临身上的胎记是烙铁印上去的,而慧觉身上的胎记是真的。
“慧觉大师知道吗?”
纪北临沉默着点了点头,同慧觉成为好友后,他便把慧觉的身世告诉了他。慧觉只是淡然一笑,说了一句命运就是如此,倒也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人取代了。
温蹊松了他的耳朵,改去捧着他的脸,“说吧,你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瞒着我的?”
“这回真没有了。”
“真没了?”
“真没了。”
“可是我隐约记得问期应该比你高一些,壮一些,还有,”温蹊点了点纪北临的眼尾,纪北临不自觉地眨了眼,睫尾扫过温蹊的指腹,“这里应该有一颗痣。而且声音也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我多穿了一些衣服,”纪北临说着又扎了一下眼,仿佛在逗温蹊的手指,“以免有人揭了我的面具,面具之下的脸也特意易了容,至于声音……”纪北临的声音陡然一沉,贴着温蹊的耳廓,“是这样的声音吗?”
是问期的声音。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倒是样样做得周全。
“夏天里还穿那么多衣服,你还真是不怕热。”温蹊一边嘟囔着,目光落在纪北临的肩上,那上面有一个胎记,到今天她才知道那是烙铁留下的伤疤。
温蹊伸手将纪北临的外衣连带着里衣一起拽了下去,脑袋凑近了些去看那块“胎记”。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如今看倒真的像与生俱来的胎记,任谁也不会怀疑这是人为添上的印记。
“疼吗?”温蹊伸手戳了戳那块地方,抬起头问纪北临。
胎记是七岁上镐京之前烙上的。烧的通红的铁“滋拉”贴在小孩子的皮肤上,为了让印记不易消除,反复了几次。纪北临也记不太清究竟疼不疼。
“疼。”纪北临有些委屈道。温蹊拧着眉,她光是想象烙铁印在身上的画面便觉得肩膀一阵刺痛,何况纪北临是亲身经历过。
她将衣服替他重新往上拉,纪北临骨节分明的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别穿了,一会儿还要脱。”
温蹊立刻警戒了起来,“纪北临,你别胡闹,这可是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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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的温蹊想也未想便抓着床上的枕头砸向不远处穿衣的人。
纪北临单手接住,又拎着枕头朝她走来,将枕头往床上一放,连着被子将人抱住,“我今日要上孤雁山,你可要去?”
温蹊浑身酸痛,没力气同他说话,只点了点头。
穿衣服时温蹊看着镜中衣领遮不住的吻痕,又气得瞪了纪北临一眼。
孤雁山从前亦是有人居住,是以从山脚到山顶还有一条颇为宽大的道路,只是因为山体陡峭,硬石也多,坐马车上去十分颠簸。
纪北临担心温蹊坐的难受,将温蹊抱在自己腿上。除了不时揩会儿油,总体还算得上老实。有了更过分的在前,这点程度温蹊还能接受。
理亲王的宅子建在半山腰,说是宅子,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自外面看,与一般的富贵人家的院子并无什么不同。门前还栽着几棵果树,辟了一小块菜园子,看起来倒真有那么几分归园田居的意思。
宅子里的下人也不多,引着夫妇俩去了前厅,理亲王与亲王妃在那里等着。
“贸然打扰,还请王爷不要怪罪。”纪北临不卑不亢。
“纪大人说的哪里话,纪大人既来了腾蛇湾,孤雁山又在附近,本王自然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便是纪大人不来,过两日本王亦会拜帖邀请的。”理亲王乐呵呵地笑着,“还未恭喜纪北临升为大理寺卿。”
“承蒙皇上厚爱罢了。”
两人的官腔打得有来有回,温蹊站在纪北临身边。温蹊鲜少见纪北临与理亲王这般身份的人打交道,平日里对一些小官小吏,他看起来都不怎么近人情。她还以为他待所有的官员皇亲都是这般态度,原来也是分人的。
温蹊正走着神,亲王妃忽然同她说起了话,“自上次皇宫一别,我也是许久未见过县主了。”
温蹊眨了眨眼,立刻笑着道:“我也是许久未见王妃,颇有些想念,才缠着我夫君让他带我上山来看看王妃。”
听到夫君二字,纪北临微微侧了眼,眼底带上三分笑意。
纪北临与理亲王打官腔,温蹊便与亲王妃打太极。
侍女送上来一盘切好的红梨,亲王妃将果盘往温蹊那边推了推,“这是北境的特产红梨,自家种的,味道极好,县主也尝尝。”
盘中的红梨果皮带红,果肉细白且肥厚,看着便汁水饱满。温蹊也未推辞,道了一声谢便拿起签子扎了一块梨肉咬了一口,赞不绝口。
亲王妃笑眯眯道:“县主若是喜欢,下山时我让人准备一篮让县主带下山去。”
温蹊没有推辞,“那就多谢王妃的好意了。”
不多时,理亲王先开了口邀请纪北临与他一起去看看开垦的地。纪北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他此番上山本就是为了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孤雁山的土壤浅,底下几乎是一整块巨大且坚硬的石头,翻土的工程十分麻烦。且因为地形的原因,孤雁山的土地并非辽阔的一整片,而是这里一小块土地,那里一小块土地,中间被各种石块与陡坡隔离开,连引水灌溉也十分麻烦。
纪北临先下了一阶,转过身伸出双臂,让温蹊扶着他的手臂下来,这才牵着温蹊的手状似不经意地问理亲王,“孤雁山土壤贫瘠,王爷为何选在此处隐居?”
对于小两口的黏糊,理亲王只当没看见,“大楚虽说幅员辽阔,但有肥沃的土地,自然还是要先给农户去种植养家糊口。本王一个闲散王爷,也不靠种庄稼为生,在孤雁山种一点东西满足本王与王妃的一点小乐趣便足矣。”
这话有理有据,还显得理亲王关爱民生。
“那王爷大可寻一处平整的土地种些瓜果便好,倒也不必雇许多工人将整个孤雁山都翻一遍,未免太多此一举了。”纪北临道。温蹊觉得他这话有些太直白,忍不住挠了挠他的掌心,纪北临面色如常,将她的手指抻开,与她十指相握,看起来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娇妻一般。
顶着亲王妃促狭的眼神,温蹊脸红的低下了脑袋,借着宽大的袖子用指甲掐纪北临的手背。
纪北临脸上一派镇定。
“孤雁山的土地开垦过后要照顾许多年才能适合种庄稼,老百姓们都指着赚眼前的钱,哪里愿意等上这么长的时间。本王费些心将土地开垦了,百年以后也算为后人造福了。”一番话说的十分仁义,旁边被雇来垦荒的人听了,看着理亲王眼里都充满了感激与佩服。
倒是十分懂得抓住人心。
在半山腰转了一圈,除了看到一群垦地的人,并没有什么异常。理亲王主动提出带纪北临参观,肯定也是有信心不会让纪北临察觉出异样。
四人又回理亲王的宅子里喝了杯茶叙了些闲话,纪北临才以温蹊身子弱,该回去休息为由与理亲王告了辞。
“谁身子弱了,我的身子可好的很。”上了马车的温蹊不忿道。
纪北临的目光扫过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与纤细得似乎只有骨头的手腕,从善如流地将人拉进怀里,“昨夜是谁说受不住了哭着喊停?”
“……”温蹊用力推他没有推动,恼羞成怒,“纪北临,你今天睡书房!”
还能再逗一逗,纪北临得寸进尺,“我昨夜不是已经睡在书房了?”
纪北临已经渐渐往厚颜无耻的方向发展了。
“我要与你分房睡一个月,不对,一年!”温蹊恼得去掐他的脸。纪北临立刻收敛,亲了亲温蹊的唇角,“娘子,为夫错了。”
“谁是你娘子。”
“自然是你,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过门一生一世的娘子。”纪北临说着,自己先将头搭在温蹊肩上笑了起来。
温蹊别过眼,等脸不再发烫时才掰着纪北临的脑袋让他看着她,“理亲王与亲王妃一定不是真心来此隐居。”
“为何?”纪北临自然知道所谓隐居只是一个幌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他的夫人聪明。
“今日亲王妃给我吃红梨,说是自己种的。但红梨结果要三年,他们来孤雁山却还不到一年,说要亲身体会农家生活,连果树结果的时间都不知道。”
若是早就种在孤雁山的也罢,可亲王妃偏偏说是自己种的。
亲王妃出身于簪缨世家,根本不了解如何种植瓜果,才露出了马脚。
“若非我从前也种过红梨,差一点就发现不了了。”温蹊颇为自得。
纪北临见她这副骄傲的小模样,笑道:“不是没有种活?”
温蹊上一世在纪府种过红梨,可惜还没等到三年结果,由于温蹊过分积极地浇水,将树根淹死了。
“你怎么知道?”
纪北临但笑不语,温蹊从前种过树,栽过花,可惜没有一样是养活的。
温蹊忽然就记起来眼前之人只是从来不在她面前出现而已,暗地里未必不是对她所有的动向了如指掌。
温蹊挣脱了他的怀抱,往旁边一坐,“分房,两年!”
纪北临以为她只是说笑,直到晚上回房睡觉,温蹊从房内扔出来一个枕头,然后将他关在了门外。
守夜的春雨和秋霞同情地看了纪北临一眼,然后纷纷转过头。
纪北临抱着枕头,有些头疼地握拳抵住额角,最后认命去了厢房。
纪北临开荤的第三天,重回吃素。
第74章 孤雁山(五)
腾蛇湾往北是虎跳峡, 那里正是温蹊的大哥温秦所驻守的地方。
温蹊同纪北临一道来北境,有部分原因便是想看看许久未见的温秦。同纪北临表示过自己想去虎跳峡,纪北临沉默了半晌, 点了点头。
“我只是去看看小侄子罢了, 又不是不回来。”温蹊好笑道, “何况我去了虎跳峡,你也好专心去调查孤雁山的事情。”
纪北临与赵端二人应是极忙, 纪北临每日除去休息, 剩下的时间便都是待在书房。纪北临与赵端的交流一直靠的手下人传信, 纪北临很少出门, 就连在书房也要带着温蹊一起。
同上一世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像是觉得不抓着她眨眼间她就会消失不见。
腾蛇湾离孤雁山太近,的确是危险了些, 若是温蹊能去虎跳峡,倒是要比在腾蛇湾更安全,纪北临虽不舍,亦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何况温蹊若能与她大嫂一起住在将军府, 也比她住在别院要稳妥。
“明日我送你去。”纪北临道。
他这副失落的模样倒让温蹊有些歉疚,当晚主动让纪北临回了房睡。纪北临倒是十分安分,除了抱着温蹊不撒手以外,没有其他动作。
虎跳峡距腾蛇湾有二十余里, 近乎是一座沙城,唯独城内是一片绿洲。
城墙以红土砌就,远远望去像一团火。
相比之腾蛇湾, 虎跳峡距离西覃更近一些,过了漠河便与草原上的西覃遥遥相望。
温秦一早便收到了温蹊抵达北境的消息,却没有得到温蹊要来虎跳峡的具体日期。是以马车到将军府时,守门的小厮并不认得温蹊,让他们在府外候着,这才进去通报。
虎跳峡虽在沙漠之中,但却比腾蛇湾还要凉快一些。温蹊坐在马车里也不觉得热,看着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纪北临,伸出食指勾住他的尾指,迎上他的目光弯着眼睛笑。
纪北临哪里不知道她这是刻意讨好他,想让他不至于如此不舍。无奈叹了一口气,纪北临将她的手整个握住。
守门小厮进去时不急不忙,出来时却是连喘带汗,连连告歉,“县主请进,姑爷请进。”
毕竟是两国交界处,又入的是将军府这般敏感的地方,谨慎些才更好。看着小厮一脸冲撞了贵人的紧张表情,温蹊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将军府的布置与温蹊在腾蛇湾住的别院布置无二,不过或许是有女主人在的缘故,将军府给人的感觉倒是温馨许多。
温秦不在府上,在前厅等着二人的是大嫂齐氏。
温蹊乍一见到齐氏,还当自己眼睛花了,这眉眼英气,坐的大刀阔斧的女子当真是她那个温温柔柔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大嫂?
“期期。”齐氏眉开眼笑地唤了她的乳名时,温蹊才敢确定这真是她的大嫂。
温蹊待亲人一向是分开再久,只要见了面,便会立刻亲近。笑逐颜开地拉着齐氏的手开始说自己有多么想念他们,若非齐氏眼尖看见了温蹊身后的纪北临,温蹊都快忘了她还带了一个人来。
纪北临垂着眼睛叫了一声大嫂。
齐氏自然知道温蹊是与丈夫一道来的北境,看着眼前人的容貌气度,便知道这就是纪北临。
纪北临虽是温儒的学生,在入朝为官之前却不常去温府。齐氏早些年在镐京时,早听过纪北临的名字,却并未见过真人。此时打眼一看温蹊与纪北临站在一起,倒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笑着应了这声大嫂,喝过两盏茶后温蹊便想去看看小侄子,恰好这时孩子也醒了,齐氏便叫奶娘将孩子抱过来。
孩子也才不到两个月大,包在墨蓝色铜钱纹布里,一双大眼睛像极了齐氏。看着素未谋面的小姑姑也不怕生,咧开没牙的嘴就同温蹊笑,笑的温蹊心也化了。
齐氏见她如此喜欢小侄子,便鼓励着温蹊去抱他。温蹊看着襁褓里小小的一个孩子,从未抱过孩子的她有些蠢蠢欲动,却又怕伤了孩子而不敢上前。
乔氏干脆将孩子往温蹊手里一塞,温蹊吓得一哆嗦,双手僵直不敢动,怕不当心摔了孩子,哭丧着脸看着纪北临,“纪北临……”
在此之前也从未抱过孩子的纪北临硬着头皮将孩子接了过来。一贯从容的人双臂环着,僵硬得不行。
始作俑者倒是放松了下来,踮着脚看着纪北临抱着的孩子,戳了戳他的脸,一脸新奇地看着纪北临,“他好软啊!”
纪北临像个木头一般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这种时候已经无心关注孩子软不软了。
齐氏看着夫妻二人别扭的抱孩子的姿势,忍俊不禁,上前调整纪北临的手臂,“这里抬高一些,托着他的头,这边托着他的腿……”
纪北临毫无意识的照做,温蹊分明也没经验,却也装模作样地调整纪北临的手。
“连孩子也不会抱,往后你们要是有了孩子该怎么办?”齐氏玩笑道。
温蹊与纪北临对视了一眼。
温秦最近常待在军营,齐氏便总亲自为他送饭,刚好留下纪北临与温蹊夫妇二人照顾孩子。
孩子小名叫忠儿,一听便是忠君爱国的温秦取的名字。
温蹊照顾了一会儿便顺利上了手,拿着拨浪鼓在忠儿眼前晃来晃去,逗的小床上的忠儿两条腿只乱蹬,嘿嘿的笑。温蹊玩的兴起,还要拉着纪北临一起看。
纪北临起身弯腰从后面抱住温蹊,眼带笑意地看了一眼忠儿,“期期,你想要个孩子吗?”
摇拨浪鼓的动作一顿,温蹊回头看着他,“我还小。”纪北临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伸出食指,忠儿立刻紧紧抓着他的食指,笑得直流口水。
温蹊想纪北临大概是失落了,将拨浪鼓塞回他手中,抬起头吻了吻纪北临的下巴,“我是真的觉得我还小,等再过两年再生好不好?”
“好。”纪北临一手揽着温蹊的腰,拿着拨浪鼓去逗忠儿。其实他对于要一个孩子并没有多大的想法,他一出生便是孤儿,学会爱人就已经磕磕绊绊摸索了许久仍不得要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准备充当一个父亲的角色。
孩子不是温蹊,可有可无,他不过是记起温蹊从前有多期待一个孩子,才问了这一句。得到一个吻倒是意外之喜。
纪北临只在将军府住了一个晚上,温秦没有回来,两人没有见到面,第二日用过午饭后纪北临便赶回了腾蛇湾。
如这般压着边界线的城池,把守要严密许多,光是将军府外便有一圈府兵。
温秦不知在忙些什么,温蹊来虎跳峡两日都没见到他人,只能陪忠儿玩一玩。
齐氏见她无聊,便趁着忠儿睡觉的时候带着她出了门。
与腾蛇湾稍有不同的是虎跳峡内的商贩大多是女人,据齐氏的解释,她们的丈夫都参军了。
虎跳峡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座极大的军营。住在此地的男子皆是大楚的将士,这里是他们的驻扎地,也是他们的家。
温秦虽说是将军,却并非总领。虎跳峡里最大的是镇远将军胡善威,自幼长在虎跳峡,一生未去过镐京,低调的连镐京的官员们不仔细想都记不起这号人物。尤其是皇上登基之后,虽然皇帝当得越来越糊涂糟糕,但边境还算安稳,没有仗打,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个手握重兵堪称坐拥一座城的胡善威。
温蹊此番跟着齐氏出来是为了帮忠儿买几尺布裁衣裳。孩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温蹊从前寄来的衣服已经没法穿了。
温蹊看着齐氏在布庄游刃有余地同布庄的老板娘一边叙家常一边一起挑布料。老板娘似乎很喜欢齐氏,直接将店里最好的布料拿了出来,还外赠了一块百家布说要送给忠儿。
“大嫂与布庄老板娘是朋友?”温蹊好奇道。
齐氏带着她去茶楼歇脚,笑眯眯道:“算是吧,她的丈夫在你大哥手底下办事。”
温蹊喔了一声,原来是讨好上司的夫人。
两人进了茶楼,温蹊发现茶楼的老板娘对齐氏似乎也十分热络,便凑到她耳边低声问:“她的丈夫也是大哥的手下?”
齐氏摇头,“不是,她的丈夫直隶于胡将军。”
似乎是看出她心里的疑惑,齐氏微微笑道:“大家的丈夫都是将士,家中没有男人帮忙,彼此之间都相互照应着,关系便也如同亲姐妹了。”
温蹊发了会儿愣。许是她在镐京每日看到的都是该如何算计,如何勾心斗角,看到虎跳峡里和谐淳朴的关系,居然还会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她扭头看着与茶楼老板娘叙话的齐氏。齐氏跟着温秦来虎跳峡时温蹊还小,但还记得齐氏是个胆子小,娇弱温顺的女子,同人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却不想如今是如此爽朗。她将虎跳峡恶劣的环境适应的很好,甚至这里的生活让她过得极为开心。
北境的气候养不出娇嫩的小姑娘,妇人们要自己操持家中事务,皮肤也不见得有多好,即便是温秦这样心疼媳妇儿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齐氏也免不了被风沙刮糙了一点皮肤。
温蹊在这一众妇人当中便尤其出众。分明也已经嫁做人妇了,别的夫人看她倒想看个精致的瓷娃娃,喜欢的不得了,照顾起她来仿佛她还是个小孩子。
虎跳峡里每个女子都是直率爽朗的性子,温蹊在这儿住了几日,倒是格外舒心,一时也想不起来腾蛇湾还有一个纪北临。
第75章 孤雁山(六)
三日后温秦才从军营里回来了一趟, 一身未卸的盔甲,皮肤黝黑,身子高大, 若非这张脸还是好看的, 怕是能让人当做悍匪。
温秦回来后, 齐氏便一如温蹊印象中一样变得温柔可人起来。似乎只有在温秦面前她才是从未改变过。
算起来,温秦离开镐京时温蹊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眨眼及笄还嫁了人, 温秦见她第一眼先愣了一下, 然后才哈哈大笑着去揉温蹊的头。
“大哥……”温蹊扁着嘴把温秦的手拽下来, 揉头这样的动作在她小时候做做也就罢了, 长大了还揉她的头未免让人有些头疼。
温秦也并不与温蹊生分,饭桌之上同温蹊聊了许多话题, 多半是温儒与长公主的身体可还安康,温乔可还老实,温蹊与纪北临夫妻可还和谐。他远在虎跳峡,连这些最寻常的家长里短的小事情都极难打听得到。温蹊把握着分寸, 将一些勾心斗角的腌臜部分略掉,只挑一些高兴的事情同温秦说。
温秦听着她慢悠悠地一件一件说,忽然笑着道:“期期的确是长大了。”温蹊不明所以,看向温秦, 才惊觉温秦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像以前一般,一看便知道眼前人是个藏不住心思的莽夫。他如今看起来似乎更沉稳内敛了一点。
用过午饭后温秦自然要看看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据齐氏所说,温秦已有小半月未回家了, 忠儿大概也不记得自己的爹长什么样子,却也不认生,一到温秦怀里便咯咯咯的笑。
一家三口玩闹的场景很是温馨,但这份温馨并未持续多久。
府兵进来附在温秦耳边说了些什么,温秦原本带笑的脸便立刻沉了下来,将忠儿交给齐氏,吩咐了府上加强守卫,又嘱咐齐氏与温蹊注意安全,才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齐氏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并没有什么反应,让奶娘将忠儿抱走后,立刻叫来管家问地窖里储备的粮食可还够,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面色如常。
温蹊毫不知情,一头雾水,“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齐氏笑着安抚她,“没事,大概又要打仗了吧。”她说的云淡风轻,好像说明天要下雨一般平常,倒把温蹊吓得够呛。
“打仗也没事吗?”
齐氏这才记起来妹妹是个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小姑娘,解释道:“不必担心,虎跳峡经常会被攻城,不过一般都只是流匪或是邻国的某支军队蓄意挑衅,有你大哥他们守着城,没事的。家中储粮充足,近段时间只要不出门便好。”显然齐氏已经十分适应这样突发的状况。
虎跳峡城破,将士们的家便彻底没了,是以附近的几座城里,虎跳峡堪称固若金汤。
温蹊起先还提心吊胆,看着府里上下一个赛一个的冷静,心里的害怕也少了许多。于她而言不出门并非是难事,将军府多的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边境荒凉僻远,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温蹊每天便靠着府里的老妈子讲故事打发时间。
这一回说的是殷皇后与开国皇商宴忌的二三事。果真是天高皇帝远,北境人传着始皇后的绯闻完全没在怕的。
“这殷皇后啊,原本与宴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谁知道殷皇后的爹看上了祖皇帝,非要把殷皇后嫁给祖皇帝,硬生生地拆散了这一对苦命鸳鸯。”老妈子的话语里,殷皇后的爹与祖皇帝就是棒打鸳鸯的坏人。
“原本该是恩爱和睦的小两口,殷皇后的爹却看不上宴忌家里穷,这下宴忌看着心上人另嫁他人,心如死灰,发愤图强,终于靠着自己白手起家成了当时的第一大富商。”
这一段其实有些扯,作为大楚的开国皇商,宴忌有自己的传记,其中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宴忌原本就是富家子弟,但算不得顶富,还是跟着祖皇帝开疆辟土的路上寻到了商机,赚得盆满钵满,反过来为祖皇帝提供起兵资金。
不过原本就是听故事,温蹊也没打算去掰扯这里面的详细。
“当时殷皇后在孤雁山起兵……”老妈子继续说,温蹊忽然皱着眉将她的话打断,“大楚起兵伊始不是在向阳城吗?”大楚最基本的历史温蹊还是了解一二,向阳城与孤雁山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为了增添北境的传奇色彩,连兴兵之地都占了就有些过分了。
“是啊,祖皇帝在向阳城起兵,与此同时,殷皇后与宴忌在孤雁山起兵。”老妈子言之凿凿,仿佛真把传说当成了事实。
“为何要分开起兵?”温蹊撑着脸无奈道。
“那当然是因为殷皇后想与宴忌单独相处,借这个理由说服祖皇帝嘛。”老妈子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而且听说孤雁山是殷皇后与宴忌的定情地,宴忌的钱财都藏在孤雁山内的某个地方呢。”
传记上记载宴忌出海航行,想发展海上买卖,孰料遇上了风暴,整只船都沉入了海底。他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会想到将所有家产全部藏进山里。温蹊闻言笑了笑,笑到一半却觉察出有些不对劲,若是这传说是真的,那理亲王古怪的行为也就有了解释。
可所有人都知道殷皇后是与祖皇帝一起在向阳城起兵,这个所谓的殷皇后与宴忌在孤雁山起兵的传闻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您是从哪里听说了这个传说?”温蹊问。
“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她祖上就是孤雁山的。不过二十年前孤雁山上忽然爆发瘟疫,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了。”老妈子遗憾道,“我还打算去孤雁山上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金子呢,谁知道那个劳什子王爷居然要在山上种菜。”
温蹊没搭茬,老妈子没读过书,不识字,听到一个故事便当了真这无可厚非。但是有大量史料佐证祖皇帝与殷皇后是一起在向阳城起兵,而宴忌的发迹也是在祖皇帝起兵之后,宴家也是逐渐没落,不存在宴忌死前将家产藏起来的说法。温蹊听到这里都不会完全相信老妈子嘴里的传说,若理亲王当真是为了这传说中的财富而到了孤雁山,难不成也是人老糊涂了?
但毕竟这也算一条线索,虽然不可靠,也聊胜于无。温蹊打算待虎跳峡的事情过去后,便回腾蛇湾将此事告诉纪北临。
然而此次并非小打小闹,府兵传来的消息是,突蕃举兵进攻大楚。三十万大军,分别自腾蛇湾,虎跳峡,鸡鸣岚三处发起进攻。
此番阵势颇大,没有引火索,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突蕃忽然向大楚发兵。
好在虎跳峡所处位置宜守难攻,由于胡善威每年都会加固城墙,加之与西覃呈犄角之势,若要攻打虎跳峡,唇亡齿寒,西覃懂此道理,自然亦会发兵援助。是以虎跳峡远比其他二城安全许多。
若论慌乱,大概还要属腾蛇湾。作为经商要塞,腾蛇湾之内还有不少的突蕃人,从前好歹表面上是和平共处,互不打扰,可忽然一下撕破脸,面对着城内的突蕃人,自然提防怀疑,一时人心惶惶,猜忌陡生。
纪北临与苏坚坐在军营之中,赵端站在一边,桌案上是一张铺展开的羊皮地图,绘着北境的详细地形。
纪北临长指一点,落在腾蛇湾三个字上,又点了点虎跳峡与鸡鸣岚,“你们看突蕃攻打的三处地方有何问题?”
赵端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弯腰点了点三座城包围着的地方,“孤雁山。”
西覃与虎跳峡遥遥相望,突蕃若是要攻打大楚,从虎跳峡下手很难讨得了好,可他偏偏还是选择了虎跳峡,那其目标或许并非是要攻下大楚。毕竟皇上如今虽然昏聩无能,大楚国力不如以往,但若真要对抗,突蕃绝对讨不了好。
纪北临的目光沉静如水,“我猜他们此次发兵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讨要孤雁山。”
突蕃人口不多,三十万大军并非小数目,若真要直举镐京,粮草亦是巨大的耗费,还不能保证成功的几率。所以此时发兵只有一个可能,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只是威慑,目的是要大楚能与突蕃和谈,突蕃好借机朝大楚讨要一些东西。
早在镐京之时,苏坚给的消息说有突蕃军队在腾蛇湾附近出没,他们原以为针对的是腾蛇湾,其实并不然。腾蛇湾与孤雁山离得最近,苏坚所发现的突蕃军队其实是在观察孤雁山。
“他们要孤雁山做什么?”苏坚不解。
纪北临与赵端对视一眼,纷纷想起今日自伙头营的一名老兵口里听到的故事。这个故事与温蹊所听到的故事一模一样,却又多了一些能让突蕃愿意冒险发兵得到孤雁山的理由。
这些理由似乎是可以印证,宴忌的大批财富,极有可能不是在后世一点点被挥败,而是藏在了孤雁山的某一个地方。
第76章 孤雁山(七)
来往的士兵步履匆匆, 辎重一批一批地往营内送。突蕃兵临城下,虽说依纪北临的猜测,此战未必能打起来, 但是苏坚手底下只有不到两万人, 相较之突蕃的十万大军, 若真要打起来,必然吃力。
纪北临坐在营帐之中, 自挑开的帘子能看见外面的动静。
他担心温蹊, 然自腾蛇湾至虎跳峡的唯一道路已经被突蕃大军拦住, 去虎跳峡的风险极大。
突蕃已经来过一轮攻城, 此时号角暂歇, 不少受了伤的军士皆从城墙之上被送了下来。
苏青亭也才从城墙上下来,银白色的盔甲上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拎着一杆银枪指挥着军士们包扎伤口。她原本是来给苏坚祝寿,最后却上了战场。
“没受伤吧?”苏青榭见到她,拉着她转了一圈仔细看她身上有没有上。苏青亭特别豪迈地摆了摆手,“没事, 我好着呢。”她如今这副模样,更加让人看不出她是一个姑娘。
苏坚大步走进营帐内,“我已经请旨求援了,想必不多时朝廷的援军便能来了。”
纪北临抬眼看他, “若是突蕃当真大举进攻,腾蛇湾能扛多久?”
“战至最后一刻,可以扛一个月。”苏坚抹了一把粗粝的脸, 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最坏的情况。
一个月。若从镐京快马加鞭传旨,再从最近的山北一带调兵支援,少说也要十日。
赵端坐在另一边,闻言敲了敲桌子,“若是突蕃当真为了孤雁山而来,会不会留下一个空档向皇上索要孤雁山,让我们能有休整的机会?”
三十万大军充气势,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威胁大楚割让孤雁山,那自然是突蕃最愿意选择的。
单论耗人数,突蕃恐怕耗不起大楚。
苏坚搓了搓手,担忧道:“皇上会同意突蕃的要求吗?”
北境寒苦,土地也不算肥沃,于皇上而言根本赚不了多少东西。除了疆土所属大楚,其余的并没有任何价值,若能以这样一块土地换取安宁,如今的皇上,未必不会答应。
纪北临勾起唇角,“那要看看是谁更厉害了。”
一月前王美人蓄意害温嫔小产,如今已经被打入了冷宫,至少在明面上,理亲王在皇宫之中已经没有了助力。
温柔一如既往地不择手段,为了彻底扳倒王美人,直接干脆的牺牲了腹中的孩子。
现下楚季与温乔,皇后,永康和温嫔都在镐京,这北境让是不让,这场仗打是不打,就全靠他们了。
纪北临的猜测没有出错。连续三天三夜的炮火轰炸之后,虎跳峡的将士们精疲力尽之时,突蕃选择了停手,并向大楚皇帝致信,只要大楚将北境割给突蕃,突蕃就收兵。
趁着暂时得以喘息的空档,纪北临与赵端再次盯上了孤雁山。
依照伙头营的老兵所说,宴忌的财富藏在孤雁山里,而找到财富的方法,宴忌亲手交给了殷皇后。
纪北临和赵端很快便想到了海晏河清珠。
纪北临大致照六先生的思路捋了一番。
他们起先便是利用年雄盗取海晏河清珠,然而年雄自认为自己是宴家后人,宴忌留下的财富也应该属于他,这一点冒犯到了理亲王与六先生。加之纪北临当时对海晏河清珠追的紧,他们要阻止追查,便利用年雄将假的海晏河清珠还回去。或许早在那时理亲王就已经勾搭上了突蕃,才有突蕃使者在国宴之上将伪品指认成真品。
而后理亲王借太后寿宴入京,起初是想借淑妃之手扳倒太子与皇后,利用文字狱的余势引起皇上的疑心,却不想被纪北临解决了。
送王美人的目的大概就是想要孤雁山,却没料到无意被温乔发现案卷馆里关于孤雁山的资料全部消失了,让纪北临有所察觉,开始调查孤雁山的事情。为了阻止纪北临,才将其诬陷入狱,如果能顺利一点,或许直接能让纪北临在世上消失。可惜又让温蹊发现了武阳侯世子与其妹妹的苟且,让纪北临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重生而来的六先生为了继续拖住纪北临的步伐,才又有了绑架温蹊,想直接击溃纪北临的举动。
“他们找到宝藏了吗?”赵端架着脚倚着墙。
纪北临眯了眯眼睛没说话,若是找到了,理亲王何必还要大费周折雇一群人去翻土。恐怕他们除了怀疑海晏河清珠与宝藏有关,余外一点头绪都没有,才想借突蕃之手,阻拦所有的试探,专心寻宝。
“我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赵端坐下,“当年宋承奚之死是因为他造反失败,若说他是为了掩盖孤雁山有宝藏一事才在孤雁山人为制造了一场瘟疫,又为何还要留下竹简?”
按伙头营老兵的说法,当年宋承奚因公到孤雁山,发现了孤雁山的秘密,后来因谋反一事被人揭发,便将孤雁山的秘密掩藏了起来,只留下几根竹简,记载了如何找到孤雁山的宝藏的方法。
至于老兵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全因他从前是宋承奚的手下。
“若是宋承奚当真找到了孤雁山的宝藏,又如何会谋反失败。”纪北临往椅后一靠,屈指叩着木桌。
赵端身子往前倾,“你信吗?孤雁山有宝藏?”
纪北临嗤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若是真的有呢?”
“太子殿下若想要,那便找,太子殿下若是不要,那便不找。”纪北临淡淡道。此种宝藏若是真的存在,即便找到了也是要充交国库,自然看的是国君的意思。当然,现在的皇上并不属于纪北临心中的国君。
***
镐京城中传来两条消息。
皇上驾崩,新帝登基。
新帝拒绝割地求和。
得到消息时纪北临正站在孤雁山的山脚下。楚季选择了最痛快的一种方法。
早在皇上听信偏言相信皇后与赵公苟且,楚季并非皇嗣之时,楚季就已经不把皇上看作父亲了。
父子之间只有谁能算计得过谁。
先帝在此时驾崩未免招惹众议,但却无人敢当众质疑,因为拥新帝上位的是温儒温太傅,那个一直忠于先帝的老臣。
温儒一直相信先帝只是一时糊涂,纪北临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让老师改变了主意。
赵端跟着纪北临一起望着半山腰的亮光,“理亲王现在大概是急了。”
突蕃大约也没料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亦或者说,他们原本准备的是面对先帝,却不想要对付的居然是新帝。先帝昏庸慕权,如果割让北境能断绝突蕃直冲镐京的可能性,昏沉的老人极有可能会选择割让求和。但新帝不会。
大楚国土,半寸也不会让。
突蕃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
自山北调援军还需再等上几日,突蕃只能趁着这几日猛攻北境。
苏坚手下的将士不多。年雄造反之后,皇上受到警示,将年雄手下的兵一分为二,到苏坚手上只剩下一半,而这一半里,还有年雄的亲信,无法完全为苏坚所用。
纪北临与赵端上过一次城墙,城墙之上大楚的旗帜七零八歪,垛口与地砖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刚过一场防战,不少动不了的将士只能靠着女墙,等着军医来处理。
苏青亭半靠在城墙上喘气,垂下来的手中还握着一张足有她半人高的弓,脸上血迹未干,眼里猩红一片。
纪北临走过去,垂眼看她,“可有受伤?”
苏青亭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摆了摆手,盯着脚下的血迹,眼睛又红了一点。鲜血随着地砖的缝隙呈十字型蔓延开来,那是将士的血。
就在方才,有个弓箭手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突蕃人的箭。她还记得那人比她高了半个头,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上战场之前苏青亭与他们一起喝壮行酒,这个弓箭手高兴的说等他挣着了军功,就能回乡里娶隔壁家的柳三娘了。
苏青亭曾经无数次陪着她娘等苏坚回来,她知道战场就是死别,从来没有生离,可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目睹了死别。听说永远没有亲眼看见来的震撼。
纪北临抬眼,望着漫天狂沙里嚣张的突蕃旗帜,脸色阴沉。
狗急了跳墙,突蕃大概是想在临死前再多拉一些人下水。五日来,进攻的势头一波猛过一波。
大楚极其被动,然而这种被动在援军还未到来之时,无异于干坐着等死。
突蕃的军队又增至四十万,大概是想在援军到来之前攻破北境。
此番攻势倒真的让腾蛇湾有些招架不住。
沙盘之上用几面彩色小旗插在了拢起的土堆上,各色的旗帜代表着不同的阵营。
纪北临拿着一柄小刀,细看应是西覃三王子送给温蹊的那一把。他用未脱的刀身点了点突蕃驻扎在腾蛇湾前面的营地,偏过头问苏坚,“苏将军,若是自腾蛇湾出去,夜袭突蕃营地的粮草,可行的概率有多大?”
“纪大人是想奇袭粮草营?”苏坚问。
纪北临点头,“人数上我们不占优势,但正因突蕃兵多,粮草与他们而言尤为重要。若是能烧毁粮草,他们内部便定会大乱。”
苏坚沉吟了一会儿,“若是挑选一队身材矮小,身手敏捷的小队,等无月之夜奇袭突蕃,成功的几率应该会大一些,只是这支小队多半是要有去无回。”
众人沉默,所有决策在“牺牲”二字上停步不前。
“我带人去。”清朗的声音传来,有人掀了帘子走进来,是苏青亭。
“青亭,你胡说些什么!”苏坚立刻喝止她。
苏青亭还未长足身量,脸上也依旧带着稚气,神色却十分认真,“我没有胡说,爹,我个子小,身手也敏捷,我自认是最佳人选。”
“爹不会同意的,你这一去就是送命!”苏坚黑着脸拒绝。
苏青亭极冷静,“可我若不去,只会有更多的人送命。”
“你是我的亲女儿,我怎么能让你去!”
“正因我是您的女儿,”苏青亭拔高了声音,“将帅的孩子躲在城内苟且偷生,让别人的孩子死在前线,爹,没有这个道理!”
“你!”
这是父女之间的僵持,纪北临与赵端无法干涉。
纪北临的目光又落在沙盘上,从腾蛇湾到西覃,大概要花两日的时间。纪北临手中的小刀无意识地戳着代表西覃的土丘,敛着眉眼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赵端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去试试,孤雁山交给我。”
纪北临微一挑眉,抬头看着赵端,忽然勾起唇角。
第77章 孤雁山(八)
虎跳峡的男丁几乎都在城墙之上, 城内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冷静。
温蹊与齐氏在将军府内坐着,齐氏还抱着忠儿, 脸色严肃, 目光一直盯着门外。
自将军府外墙一直到她们坐的内院, 每一圈都有府兵守着。
温蹊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却也不知道为何, 居然也生不出太多害怕的心思。但众人脑子里的弦依旧是紧绷着的。
一府人干坐了一天, 连水都没喝过一口。
喧闹的喊声一直从城墙之上遥遥传来, 号角声连绵不绝。
“不好!突蕃人杀进城来了!”街道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不久便有一个府兵快步跑了进来, “夫人,突蕃人杀进城来了!”
“怎么回事?”齐氏猛然站起, 却还算得上冷静。
“突蕃带着一支小队从漠河潜了进来!”
漠河是虎跳峡的饮水河,从城外流入城内。
虎跳峡的军队主力都在城墙之上,虽对漠河也有防范,兵力却并不十分充足。孰料把守漠河的军队里还出了叛徒, 让突蕃有机可乘。
“请夫人下密道!”府兵道。
齐氏并未犹疑,立刻率着府里所有的仆役一起躲入了密道。
因是几国交界处,若是国家之间起了冲突,烽火起处必然先是虎跳峡之类的边缘城池。故而城中每家每户都设有密道, 其中常年备着粮食清水,地方足够,得以在危难之时藏身。
密道两旁早已点起油灯, 昏黄的灯光将快速移动的人影拉长,生出几分窒息的惧意。
全府的仆役皆安安静静地或蹲或坐,便连忠儿都像是受了这般气氛的影响,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家娘亲,却乖的连个哭声也没有。
没过多久,自头顶隐约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若是细听,还能听到兵戈相见,冷锋铮然。
温蹊单手按着胸口,连呼吸声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短兵相接的声音渐渐消失,不知赢的是哪一方。
忽然从前方隐约模糊地传来一人的声音,“夫人,府里安全了,可以出来了。”
齐氏正欲起身,却被温蹊一把拉住。齐氏回头看了一眼温蹊,温蹊咬着唇摇了摇头,附耳同她道:“当心有诈。”
齐氏皱了皱眉,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夫人,已经安全了,请尽管放心出来。”
齐氏身子一震,抱着忠儿往后退了一步。
府兵之中有几个亲信知道密道位置所在,若是安全了,定然是来密道里接她们。除非说这话的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在哪儿,想让她们主动出去。
恐怕赢的是突蕃人。
那声音依旧不放弃,渐渐变得越发清晰,正往密道这边来。
密道之中的仆役们因恐惧变得有些慌乱,温蹊皱了皱眉,将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噤声。
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恐怕已经到了密道口,见无人回应,不知道与谁在说话,语言并非是大楚官话,倒更像是突蕃语。
温蹊握紧了拳头,心脏在噼啪的火星迸溅声中跳的越发缓慢。
那脚步声又远了。
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松一口气,忠儿忽然呜咽了一声。孩子的声音总是嘹亮一些,清亮的声音在密道之中还有回音,将所有人都吓得心肝一颤。
齐氏立刻伸手将忠儿的嘴死死捂住,将忠儿的哭声闷了进去。
温蹊一惊冲上去要掰齐氏的手,声音又低又急,“大嫂,你疯了,这样会把忠儿闷死的!”
密道外的脚步声还未走远。齐氏面上似有痛苦不忍,却仍未将手松开一点,“这里有百来口人,哭声会将所有人暴露。”
“可你若再不松手,忠儿会死的!”温蹊越发着急。
齐氏一手死死抓着襁褓,脸色煞白,咬着唇几近将下唇咬破,眼眶通红,无声流着眼泪,因不忍只能闭着眼睛不看忠儿,可捂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动。
温蹊掰不过她,眼见着忠儿的挣扎越发细微,心中凉了半截。
密道外终于没了动静。
温蹊抓住齐氏的手,“大嫂,他们走了,你快松手!快松手!”
齐氏立刻脱了力,温蹊顺势从她手中将忠儿接了过来。襁褓里的婴儿几乎没了呼吸,连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见。
“怎,怎么办?”温蹊抱着孩子,急得身子跟着发颤,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让奴婢来!”奶娘立刻从扎堆的人群里跑了出来,从温蹊手上接过孩子。手脚麻利地解开了襁褓,拎起孩子的双脚,一边使了些力气拍打孩子的背。
众人屏住呼吸时,拍打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连温蹊的脸上也失了血色,奶娘手里的孩子终于动了一下嘴,放声大哭了起来。嘹亮的啼哭声像是给了密道之中的所有人一线希望。
齐氏一直死死黏在忠儿身上的目光终于松了松,身子一晃,吐出强吊着的一口气,倒在了地上。
温蹊连忙去扶她。
密道之中百来号人,齐齐沉默着跪在齐氏面前磕了一个头。
奶娘将忠儿交到齐氏手上,齐氏看着差一点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孩子,抱紧了一些,低着头小声啜泣。
她选择用亲生孩子的命去换一百多条生命,她在捂着忠儿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自杀。
温蹊跪坐在一边,看着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忠儿。他早就忘了自己方才还在生死一线,现在还依旧一无所知地喝着奶。等他长大了,若是知道今天的事情,是会感慨他母亲的大义,还是会记恨他母亲的狠心,未得而知。
忠儿饱了之后便睡着了。密道之中的所有人都沉默着啃着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小心翼翼的,没有人敢发出声响。
打斗的声音时远时近,火光将影子与恐惧一并拉长。
见不到天光的地方连日子也算不清,尤其温蹊对时间原也没有什么估算的能力,像是在密道里过了好几年。偶尔睡着了做了梦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日梦。
密闭总是更容易长出不安。
好在忠儿再也没有在来往的脚步声里发出过声音,大人们更是每日都安安静静,仿佛从来也不会说话。
密道门再次从外面被打开时温蹊还在睡觉。搭的简易的木床,盖着一件外衣。
她在充满着欢欣的嘈杂声中醒来,睁眼看见纪北临坐在她身边时还当是在做梦。
“我来了。”纪北临拉着她放在外面的手,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
所有人走出密道时恰好是晚上,将军府早被人打扫过一遍,并没有温蹊想象中的尸横遍野的可怕景象。
沐过浴后,温蹊从耳房出来,看见坐在床边的纪北临,走过去脱了绣鞋便钻进纪北临怀里。
这样的主动倒是让纪北临有些意外,却不妨碍他顺势将温蹊抱紧了一些。
“结束了吗?”温蹊问。
纪北临搂着温蹊的腰,已经瘦了一圈,“快了,援军明日便到了。”
“那你今日是怎么到虎跳峡的?”
“我向西覃借了些兵。”
“西覃?”温蹊有些疑惑,“他们怎么会帮忙?”温蹊并非什么都不懂,对于西覃来说,看大楚与突蕃鹬蚌相争,再从中渔翁得利应该是更优的选择。
“我同三王子做了一笔交易。”纪北临摸了摸温蹊的脸,低头仔细看了看,“你饿不饿?我让厨房做些东西给你吃?”
“我不饿。”温蹊笑着将他的手拨开,“那个三王子……和他能做什么交易?”在温蹊印象中,只能记起三王子憨厚得有些犯蠢的笑脸和那一口大白牙,纪北临怎么会选择和这样的人做交易。
“能在西覃可汗的三十几个儿子里得到可汗的青睐,这样的人怎么会如他所表现的那般憨傻。”
“那你答应了他什么,他才愿意借你兵?”温蹊接着问。
“让大楚助他夺得可汗之位。”
西覃可汗子女众多,得重用的除了三王子,还有大王子、五王子和十二王子,四人当中三王子的母亲身份最低,能得到的母族支持也最少。得不到母族支持,那就只能靠外力。
温蹊愣了一下,“你就这么空口白牙许他了?也不用和皇上商量?”
“三王子若是靠着大楚坐上可汗之位,至少在三王子在位期间,大楚都能与西覃和平相处。皇上的志向便是止战太平,海晏河清,何况这件事情,皇上在还未即位之前便已经打算这样做了。”
温蹊默了默,“你们这一步一步,算的可真好。”
纪北临低低笑了笑,才认真道:“我看你又瘦了些。”
“密道里只能吃干粮,又不能开小厨房,瘦些是自然的,何况你不也瘦了许多?”温蹊伸出手指戳了戳纪北临瘦的有些凌厉的下巴。
“让你受苦了。”纪北临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
温蹊笑眯眯的也不在乎。她原先以为自己从小娇生惯养的,恐怕是一点苦也吃不了,但是当真到了要吃苦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我没觉得苦,这样的经历难得也难忘,我与你虽说一个在虎跳峡,一个在腾蛇湾,勉强也算是共过患难了,就差同生死了。”
话音刚落,纪北临便低头恶意地咬了咬她的唇。
“你干什么?”温蹊按着被咬痛的唇角瞪他。
纪北临用大拇指按着方才被他咬过的地方轻轻地揉,“你不能与我同生死,我长你几岁,去的也该比你早,你与我同生死岂非是自折了寿命。”
温蹊看着纪北临一本正经地和她分析同生死对她而言有多不划算,抿了抿唇没说话。纪北临偶尔破坏气氛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打他。
第78章 孤雁山(九)
三王子带来的军队在将突蕃军队驱逐出十里之后便驻扎在虎跳峡外。城内军营之中的将士都四下分散着各自休整。
纪北临带着温蹊穿过一列营帐, 径直往军中主帐走。
主帐之中人不多,温蹊只认识温秦和三王子,还有一个看着五大三粗, 没有左臂的男人, 大概就是胡善威胡大将军。
对于忽然来了一个女子, 大家似乎并不意外。
温蹊原也不打算来,但大概是每次与纪北临分开后总会出一些意外, 纪北临如今也不敢让她离开他眼前, 宁愿自己带在身边。
“永安县主!”三王子看见温蹊倒是一脸兴奋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操着一口蹩脚的大楚官话迎了上来。
下一秒纪北临就站在温蹊身前将三王子的视线隔开。
“内人胆小怕生, 三王子不要吓到内人了。”
三王子耸耸肩, “内人是什么?我果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大楚的语言。”但到底还是老实地停下了脚步。
“我来给你解释,纪大人的意思是, 这是纪大人的婆娘,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人离他婆娘远一点。”
温蹊从纪北临身后探出头看向充当翻译的胡善威。
胡善威一向不太喜欢外族人,对于他来说,除了大楚人, 其他的人都叫蛮夷。虽然不得不承认此次他们的确是靠着西覃人的帮助才守住了虎跳峡,他感激归感激,还是不妨碍他不喜欢蛮夷。何况这个三王子还公然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公然表现出对别人夫人的兴趣。
常年在北境军营里,胡善威面对的都是一些汉子, 说话也不管含蓄不含蓄,都管夫人叫婆娘。温蹊不曾听过这么直白的称呼,收回脑袋默默靠着纪北临的后背, 觉得耳尖发烫。
背上被人轻轻一靠,纪北临也知晓温蹊大概是害羞了,反手握住温蹊抓着他腰间衣服的手,同胡善威道:“胡将军,说正事吧。”
既是说正事,这样的场合温蹊自然不好再留,同纪北临说了一声后便到营帐外面待着。胡善威身边的亲卫机灵又有眼色,很快将温蹊往隔壁的营帐引过去。
隔壁的营帐看着有些特别,处处透着一股细腻的温柔,地方很干净,不像普通士兵打扫的那般粗糙,连桌脚都不见灰尘。
亲卫为温蹊泡好了茶便离开了。
军营中的茶说不上有多好,要比之龙井六安瓜片之类自然是不够看,也就是城中百姓自己种的茶叶,从漠河打来的水。
温蹊抿了一口,味道有些发涩。
营帐的帘子是卷起来的,自窗口能看见外面的景象。温蹊转过头,见一个穿着灰色劲装的女子从远处走来,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样貌。
两旁的士兵倒是对她恭敬有加。
女子渐渐走近,温蹊才看清楚了她的样貌。样貌普通,胜在一双眼睛足够锐利,仿若苍鹰,因脸上带着笑,才将眼神的凶狠弱化许多。
她隔着营帐恰好与温蹊的目光对上,脚步略顿了顿,朝她这边走来。
温蹊不认得她,但让士兵们如此尊敬,或许是哪位女将军。
女子站在营帐门口时温蹊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女子走近,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从前被什么东西伤过嗓子。“你是温将军的妹妹?”
温蹊与温秦的样貌是有几分相近,能认出他们二人是兄妹也不足为奇。
温蹊点了点头,“是,我是温将军的妹妹温蹊。”
亲卫在主帐前守着,见女子走进隔壁的营帐,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将军在同人谈事,这是温将军的妹妹,也是纪大人的夫人,将军让我带到您的营帐里暂坐。”
“我知道了,你走开吧,这里用不上你。”女子连头也未回,没看亲卫,抬了抬手示意他离开。亲卫还没来得及向温蹊介绍女子,得到夫人的命令,也只能立刻往外走。
其实不必亲卫介绍,自亲卫喊出那一声夫人,温蹊大概就知道眼前人便是胡善威的结发妻。
胡夫人其人也算一个传说。听闻她从前只是大户人家里的一个小丫鬟,跟着主人家来到北境,偶然救下中毒的胡善威。彼时胡善威中的毒还在左臂,大夫说若是不将左臂截了恐怕毒素会蔓延至全身。胡善威善使双刀,断了左臂无异于拿不了武器,说什么也不肯。孰料胡夫人直接拿起胡善威的刀,眼也未眨,将胡善威的左臂砍了。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北境的人都知道胡善威将军的夫人善使双刀。
北境有许多的奇女子,但胡夫人无疑是最传奇的一位。
“胡夫人。”温蹊同她点头致意。
胡夫人站在门口看了她半晌,才大跨步走到温蹊面前,“纪夫人请坐。”
温蹊对这样能上阵杀敌的女子总是多几分敬佩,而胡夫人似乎对她也极为感兴趣,“听闻突蕃人潜进城的时候纪夫人也在城内,没有被吓着吧。”
温蹊摇了摇头,“承蒙夫人关心,没受什么惊吓。”
“没吓着就好,”胡夫人点了点头,又问,“纪夫人是与纪大人一道来的北境?”
温蹊点点头。
“温二公子可有一起来?”
胡夫人问起温乔,温蹊倒也不意外,想来是温秦提起过他还有一个二弟。
“没有,我二哥在镐京。”
“二公子可有娶妻?”胡夫人又问。
温蹊愣了一下,摇头,“还不曾。”
温蹊不太明白胡夫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难不成是要给温乔说亲?可据她所知,胡夫人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加之她在嫁给胡善威之前只是一个卖进主人家的丫鬟,应该也没什么亲戚才对。
“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娶亲,长公主与温大人也不着急吗?”
“我娘催他成亲也催了两三年了,是我二哥不愿成亲。”
胡夫人单臂搭着桌子边缘,拧着眉嘟囔道:“怎么能不成亲呢?”
温乔从未出过镐京,可胡夫人却表现得十分关心温乔。温蹊正要问胡夫人与温乔可是有什么关系,纪北临已经进来了。
“胡夫人。”同胡夫人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纪北临同温蹊招了招手,温蹊走过去仰头看他,“事情都讨论完了?”
“嗯。”
二人同胡夫人告过别,纪北临牵着她离开军营。
实在是因胡夫人的态度过于奇怪,让温蹊也不得不起疑心。“纪北临,胡夫人以前去过镐京吗?”
“听闻胡夫人从前的主家是镐京人士。”
“是什么人,认得我爹吗?”温蹊追问。
纪北临脚下微顿,笑道:“怎么会觉得胡夫人认识老师?”
“方才胡夫人与我说起我二哥,话里话外对他都十分关注,还操心他的婚事。”温蹊将与胡夫人的对话仔细原本地同他说了。
纪北临垂眸想了会儿,“想是见大哥与你都已成亲,便觉得温乔未成亲有些不妥吧。”
温蹊歪了歪脑袋,“当真是这样吗?”她总觉得这理由并不足以服人。
纪北临笑了笑,又将她的手握紧了些,“此次朝廷派来援军,监军的是温乔,昨日刚抵达腾蛇湾,你可想去见见他?”
“二哥是监军?”温蹊微讶。温乔似乎不知从几时开始,由一个呼卢喝雉、斗鸡走犬的纨绔子弟变成楚季的得力手下,总像是也藏着什么秘密。
“皇上根基未稳,不好御驾亲征,只能让温乔代他前来。”纪北临道。
“还是代皇上前来?”温蹊微张着嘴,一脸吃惊。
纪北临笑着将她的下巴往上一抬,顺势摸了摸她的脸。温蹊回过神来,没被纪北临牵着的手抓住纪北临的手,身子往前倾,靠着纪北临的手臂往上攀了攀,连声音也压低了一些,“纪北临,你觉不觉得我二哥有秘密?”
温蹊这一靠,近乎把一半的重量全都移到了纪北临身上,纪北临索性带了她一下,让她完全靠过来,免得着力不稳还摔了自己,“人多少都有些秘密。”
“喔,”温蹊抬头,“所以你还瞒了我一些什么?”
这一问猝不及防将纪北临噎住。纪北临反应极快,“没有,我是例外,我于你没有秘密。”
温蹊骄矜地抿了抿唇,才又重新将话题扯回到温乔身上,“二哥从前以不学无术的纨绔示人,连爹也恨铁不成钢。可他陡然变得如此厉害,像是从前的不正经都是装出来的。”
她分析的一本正经,纪北临也就安静地听,等温蹊说完之后以目光征询他的意见,才开口,“我们明日便动身前往腾蛇湾,亲自去探一探温乔的秘密?”
温蹊点了点头。
***
二人回到将军府,便瞧见齐氏站在门外,屋内奶娘和两个小丫头正陪着忠儿玩。
自打密道里出来,齐氏对忠儿满心愧疚,竟到了连抱他都不敢的地步,每每只远远地看着忠儿,也不靠近。
此事温蹊亦同纪北临提起过,可毕竟二人皆未做过人父母,也不知该如何劝导齐氏。
温蹊拧着眉,思索着该如何解开齐氏的心结,不自觉地便掐着纪北临的掌心。纪北临看着对此一无所知的温蹊,为了护好自己的手,弯腰同她出主意。
听过纪北临的主意,温蹊仍是半信半疑,“当真可行?”
“总归要试一试。”
温蹊点了点头,拉着纪北临进了屋子,从奶娘怀里将忠儿抱了过来,又寻了借口将奶娘与小丫头遣走。
这段日子里温蹊抱忠儿的次数多,动作也熟练,同纪北临得意了一会儿提议道:“你也来抱一抱吧。”
纪北临眉尾一松,“我不会。”
“不会就要学。”温蹊将忠儿往前一送,“快伸手。”
纪北临无奈,只好伸手将忠儿接过。他抱孩子的姿势依旧生硬,连带着身子也是僵直的,温蹊难得见他手足无措,没心没肺地嘲笑他。
“期期,他动了,快将他抱走。”孩子总是好动一些,不一会儿忠儿便开始摆动着手臂,在纪北临怀里便有些不稳。
温蹊忽然捂着手臂轻轻叫了一声,“我的手好像抽筋了。”
“那忠儿……”纪北临看着渐要往下栽的忠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蹊捂着手臂转向门边,急道:“大嫂,大嫂你快来帮忙!忠儿快摔了,纪北临抱不住他的!”
眼见忠儿半边身子都快悬着了,齐氏心下一惊,立刻冲了进来从纪北临怀里将忠儿抱过去。
纪北临扶着温蹊的手臂同齐氏道:“大嫂,期期手抽筋了,我带她去看大夫。”
二人一路回了房,关上门,温蹊先忍不住笑出声,纪北临见她笑,亦忍不住跟着笑,“手抽筋?还好大嫂心急,才信了你的话。”
温蹊不满道:“你只让我寻个借口不抱忠儿,我当时也想不出其他的借口,只好说是手抽筋了。”
纪北临微微偏过头笑了笑,转过脸来时已经一本正经。
“方才我见你把忠儿半个身子悬在了外面,可把我吓坏了。”温蹊道。
“我掌握着分寸,伤不了忠儿。”
温蹊忽然盯他半晌,同他招手,“纪北临,你低头。”纪北临不明所以,却仍旧依言低下头。温蹊一把扯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在他脸上落下一吻,然后迅速松了手站直身子,弯着眼睛同他笑,“这是给你出主意的奖励。”
脸上还留有湿濡濡的触感。纪北临挑眉,低下头同她额头贴着额头,眸子幽邃,眼尾弯起撩人的弧度,“只有这么一点奖励?”话语间温热的气息贴着温蹊的脸。
温蹊丝毫不羞涩,抬起脸又亲了亲他的唇,“那这样?”
“奖励我一个孩子?”
第79章 孤雁山(十)
第二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上马车的温蹊一进马车便踹了纪北临一脚。
白袍上留下一个明晃晃的脚印, 而温蹊坐的离他远远的,也不看他。
纪北临自然是选择先哄人。
“期期,我只是怕你腿软走不动道。”
温蹊嗓子不舒服, 也不欲与他争辩, 哼了一声又别过头。
纪北临有些头疼地屈指抵了抵眉心, 颇自觉地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送到她面前, “你咬一口解解气?”
那白皙的手腕上面还有一圈极浅的牙印, 是昨晚温蹊咬了之后还没消的。
温蹊脸上更烫, 愤愤之下当真又对着纪北临的手腕咬上一口。才咬上,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温蹊心一慌,下口不自觉重了些。
被纪北临抱在怀里的温蹊一坐稳便赶忙松了口, 纪北临的手腕已经被她咬破了皮。
“纪北临你干什么!”温蹊用袖子抹去他手上的口水,忍不住斥他,“万一当真被我咬出血了怎么办?”
“路上颠簸,我怕你坐的不舒服, 坐在我怀里会舒服些。”纪北临毫不在意地将袖子一抖,宽大的袖子落下,遮住了他的手腕。
温蹊嘶了一声,瞪着他。
“腿可还酸?”纪北临抓住她的一只脚踝, 手掌隔着布料贴着她的小腿替她揉腿。
纪北临的力度大小正好,温蹊原本还要同他生气,见他揉的舒服, 兀自撇了撇嘴,往后一倒靠着他,发顶贴着他的下巴,眯着眼睛有些犯困。
“困了?”纪北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温柔之中带着催眠的力量。
温蹊低低唔了一声,揉了揉眼小小的打了一个哈欠。
“睡吧。”纪北临揽住温蹊的肩头。
马车里很快只能听见温蹊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小几上的熏香自铜炉里冒出袅袅白烟。
又过了一段路,马车忽然停下。车夫的声音自车外传来,“大人果然没有猜错,他们的确在此地设了埋伏。”
纪北临抬手捂住怀里人的耳朵,声音虽轻却很沉稳,“动作轻点。”
车外的人应了一声是,很快便有断断续续的刀身相碰的声音。
怀里的人大概睡的有些不舒服,眉尖一直蹙着。纪北临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她才渐渐舒展开眉,脸颊在纪北临的衣襟上蹭了蹭,又安然睡了过去。
***
温蹊再醒来时已经在腾蛇湾的别院里,屋内的摆设依旧是温蹊离开之前的模样。
刚醒的温蹊脑子还有些懵,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慢吞吞地掀了被子下床,扯了一件外衣披上便揉着眼睛往外走。
春雨恰好端着一盆水往这边走,见到温蹊立即笑逐颜开,“县主醒了。”
温蹊点了点头,松开手。
“听说突蕃人潜进了虎跳峡,可把奴婢担心坏了,好在县主平平安安的。”春雨道。
温蹊笑了笑,“知道你最忠心了。纪北临人呢?”
“姑爷在书房同二少爷议事呢。”春雨道,又露出一副促狭的表情,“县主方才是姑爷一路抱回来的,连苏将军都看着呢。”
温蹊闻言默了默,自己被众目睽睽地抱上马车,又被众目睽睽地抱下马车,也不知被苏将军看见了会作何感想。
温蹊两手贴着脸颊,说了一句“我去找纪北临”便匆匆离开。
别院统共没多大,书房离温蹊住的房间也不远。
温蹊推门时恰好听见纪北临说了一句“留了一个带路的”。
“什么带路的?”温蹊奇道。
温乔原坐在椅子上,被这猝不及防的推门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看清是温蹊才又坐了回去,“期期你怎么进来也不敲门?”
温蹊进纪北临的书房从来不敲门,一时也习惯了,讪讪地将原本半阖上的门又重新打开,一只脚跨在门槛外,“我再敲一次门?”
“算了,你进来吧。”温乔摆摆手,忍不住嘀咕,“真是被纪北临给惯上天了。”
纪北临与温乔离得不远,听见他这一声嘀咕,神色未变,招招手让温蹊过来。
温蹊走过去。温乔便看见纪北临手指十分灵活地将温蹊系得有些歪的腰带重新系好,娴熟的动作,显然做过不少遍了。而温蹊就低着头乖乖地看着纪北临为她系腰带,神色自然,仿佛也不别扭。
“这已经是被惯的连衣服也不会穿了?”温乔咋舌。
温蹊扯了扯衣摆,略过温乔的话,“二哥,你怎么成了监军了?”
“那自然是因为我与皇上关系好。”温乔嘴皮子一碰,脱口而出,一点犹豫也没有,显然是睁眼说瞎话已经成了习惯。
“你猜我信不信呢?”温蹊假笑。
温乔双臂环胸往椅背上一靠,“小姑娘关心这个做什么?”
“你一个还未娶妻的管我一个嫁了人的叫小姑娘?”温蹊反驳他。
温乔脸上一僵,却不像从前一般直说“成亲有什么好的”,倒是哼哼了两声小声反驳,“成了亲有什么了不起的。”顿了顿看着温蹊,“你便是成了老奶奶,在二哥这里也是小姑娘。”
温蹊挖不出温乔的秘密,便踢了踢纪北临的鞋尖拉他一块帮忙。
这两兄妹各怀心思,纪北临压着唇角那一点笑,拉着温蹊坐在他身边,拇指揉了揉她的虎口以作安抚。
温蹊好整以暇等着纪北临给温乔套话,纪北临却反而提起孤雁山的事情。
温蹊听二人说了半天才大概理清楚,大意是理亲王应是与突蕃里外勾结,温乔和赵端到孤雁山抓人时人已经逃走了,只留下一座空山,连带着从前雇上山的人也一并消失不见了。好在纪北临手上有一个理亲王派出的杀手,或许能用这个杀手找到理亲王。
温蹊撑着脸好奇开口,“你们是怎么抓到人的?”
温乔扫了她一眼,状似疑问地看着纪北临,后者只是垂下眼勾了勾唇,以温蹊的角度一点也看不见。
“自然是设了圈套诱他们上钩。”温乔翘着二郎腿。
两人东拉西扯也没谈什么正经事,温蹊后知后觉发现许是自己在场,有些事情不好让她知道。政事她当然不好插手,便用食指抠着纪北临衣袖边上细线绣的云纹。
纪北临原和温乔在讲苏青亭的伤势,感受到温蹊的动作,转过头看她。
“我先出去了。”温蹊指了指门。
自书房出来,温蹊无所事事,又想起方才纪北临与温乔提及的苏青亭受伤的事情,便想去看看她。
温蹊还不大认得全别院里的人,便让秋霞寻人去备马车。
听闻早几日苏青亭带着一支不到二十人的小队夜袭突蕃的粮草营,火光惊动了突蕃的士兵,十几人浴血杀出重围,却也只护住了苏青亭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小少年回来不过多久就因伤口化脓不治身亡,而苏青亭现在还昏迷着。
温蹊同秋霞一道上了马车,途经药材铺子时问秋霞,“我是不是该带些东西去才好?两手空空总有些失礼。”她不曾当过家,人际处理上尤其生疏,只好求助秋霞。
奈何秋霞虽然能干,但一直跟在温蹊身边,主人待人接物方面的事情也见的少。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日,秋霞才迟疑道:“探望伤患,是不是要带些补品较好?”
温蹊眨了眨眼,“那买一些?”
“买吧。”秋霞越发迟疑。
主仆二人互望良久,然后叫停了马车。
药材铺子的老板不像是大楚人,但却说得一口流利的大楚官话,竟是一点口音也无,应该是在大楚做了许久的生意了。
在温蹊表明自己是想要送给伤患时,老板便热情地同她推荐了一堆的人参燕窝等等,将功效吹的天花乱坠。
这种话,十分里面顶天了只能信六分。不过温蹊倒也不在意,总归是好东西,对苏青亭好便行,当即便让老板替她包起来。
主仆二人抱着一堆的补品又上了马车。
马车行了一段不见到苏府,温蹊嘟囔了一句“苏府真远”,又同秋霞说起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事情。
相比起固若金汤的虎跳峡还让人钻了空子,腾蛇湾倒是还算安全,尤其是温乔带兵第一个支援的便是腾蛇湾,是以城内除了粮食紧缺了些,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提及温乔领兵,秋霞说的更多。倒不是说温乔有多出风头,是温乔到的那日,恰好是苏青亭夜袭突蕃军营之时,得知此消息的温乔站在城墙的垛口从白日守到残星,据说浑身是血的苏青亭还是被他一路抱回了苏府。
温蹊看着秋霞一脸兴奋的表情,还有些不解,“所以呢?”
“您不觉得二少爷对苏小将军尤为上心吗?”秋霞反问。
“他们两个是好兄弟,自然会上心一些。”温蹊理所当然。
“可好兄弟会像姑爷抱您一样抱着苏小将军吗?”
温蹊沉默了,良久才自牙缝里吐出一句,“苏青亭她还那么小……”
“县主,您比她大了才不到一岁,你现下都已经嫁人了。”秋霞提醒。
温蹊重生而来,一直下意识地将自己当做二十几岁的老姑娘来看,倒是差点忘了她这一世到现在年纪也不算太大。
“可我二哥和苏青亭……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温蹊拧着眉仍是半信半疑。
马车里安静了一会儿,秋霞小声道:“其实奴婢也是这么觉得的。”
主仆二人又干坐了一会儿,发现苏府还未到,便忍不住挑了帘子看看究竟到了哪儿。只是沿路风景越发荒凉,温蹊虽不曾去过苏府,也该知道便是寻常人家的宅邸也万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马车忽然停下。
温蹊手心不自觉地冒汗。
帘子被人挑起,温蹊尚未看得清车夫的脸,便被一块黑布兜头套住。
第80章 孤雁山(十一)
温乔带来的兵马就守在山脚下, 炎炎夏日,阳光灼人。山脚下的林子里偶然窜出几只鸟,扑棱着翅膀离这群带着血煞的人远远的, 只剩下纤细的枝桠还留有余颤。
纪北临神情阴鸷, 手里还攥着一张纸条, 上面让他孤身来孤雁山,否则就再让纪北临尝试一番心爱之人被活活烧死的滋味。
纸条上的字纪北临熟悉得很, 正是陆谦的笔迹。
新帝登基, 突蕃节节败退, 陆谦和理亲王已然是退无可退, 临到悬崖边上, 只能放手一搏,显然温蹊就是他们最后的筹码。
孤雁山本就长不出多少东西, 山头被翻遍之后目光所及皆是黄泥沙石,更是荒凉异常。
陆谦给他的地点是在一个山洞里,山洞的洞口被错落的蒺藜掩着。纪北临皱了皱眉,伸手将一大片的蒺藜全部拽了下去, 蒺藜子上带着的尖刺将他的手心手背连带着衣袖都划出几道痕。
山洞显然是人为开凿的,路足够宽敞,两侧石壁打磨的极光滑,裹了油的火把插在石壁上, 将前面的路照得半明半灭。洞内安静得听不到任何人声,只有从幽邃的洞里传来的风声,从深渊巨口里传出来, 既狂妄又阴森。
再往里走就有三条岔路,皆有火把引着前路,显然是陆谦想要再戏耍他一番。手段虽然简单,但纪北临想尽快找到温蹊,这样拖慢他的速度便有些折磨人。
纪北临按捺住心底的浮躁,沉下心观察着三条岔路的区别。三条岔路便是在大小上也没什么格外显著的不同,火光跳跃在壁上,扬威耀武。
纪北临的目光一一扫过去,终于落在了火把上。
左边与中间的火焰皆是往洞内的方向摇摆,唯独右边的火焰左右跃动,显然是一条活路。
纪北临抬步往里走,走了不知多久,前路终于明朗起来,还能听见细碎的说话声。
内里凿了一个格外大的穴,纪北临走进去,第一眼望见的是被绑在柱子上的温蹊。温蹊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依旧昏迷着。
纪北临的眸色一暗,快步走了过去,手还未触到绳子,从旁忽然刺出一柄剑来。纪北临迅速转过手腕空手接了那柄剑,以防它伤到温蹊。
锋利的刃将纪北临的掌心划伤,殷红的血立刻顺着剑刃一直滴到地上。纪北临没太在意,抬眼神色冷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眼前之人依旧穿着一身青衣,脸上挂着惯常温和的笑脸,只是将手上的剑一转,剑身跟着转了半圈,像在绞纪北临的肉。
他身后还站着二十来个看着训练有素的人,在此之后,还有一对夫妇,正是理亲王夫妇。
“纪大人,好久不见。”陆谦噙着笑,连眼角的痣看着也平易近人。
“六先生。”纪北临未松手,声音冷淡地开口。
陆谦笑,脸上温和的伪装一点点变成高高在上的得意,“我就知道,只要抓到了永安县主,你就一定会来。”
纪北临脸色渐寒,“你究竟是哪个陆谦?”
陆谦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自然是那个借了狄昊之手烧死了永安县主的陆谦。”
“你什么意思?”纪北临眸色愈发冰冷,向前走了一步,手上的血抹了一截剑身。
“狄昊那个蠢货,早就恨你入骨了,我就教他打蛇得打七寸,得抓住要命的地方一击毙命。”陆谦看着纪北临紧咬牙关的样子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都说纪首辅狼心狗肺,可谁知道那位被纪首辅冷待的纪夫人才是被纪首辅放在心尖上的那一位呢。”
“我也实在好奇,能为永安县主顶撞皇上差点废了双腿的纪首辅,为何又做出一副冷待永安县主的样子?你可知她那日听闻你遇刺,为了去看你走的有多慌张,上马车时跌了一跤也没哭,也不知道你见了心不心疼。”陆谦的眸光一点一点的放亮,纪北临的眸色却一点一点变沉。
“我又不疼。”身后的声音响起,纪北临转头,才发现温蹊不知几时醒了,眸子清亮,看着纪北临,“纪北临,松手啊,你不疼吗?”
纪北临依言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温蹊面前,语气还有些委屈,“特别疼。”手却是背在身后没让她看见一点。
“六先生,别磨蹭了,快拿他们换我们出去!”亲王妃见温蹊与纪北临还自在地说起话来,便有些心急。
他们用海晏河清珠与突蕃人做交易,想里应外合,届时得到的宝藏平分,再让突蕃助他们得到皇位。孰料先帝忽然驾崩,里应外合的计划未成,反让苏坚与温乔带人将他们困在城内,像见不得光的老鼠待在黑暗的洞穴里。宝藏没了,现在只能靠温蹊来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永安县主可以换,但是纪大人必须死。”陆谦看着纪北临的眼神像淬了毒。
“陆谦,你为什么这么恨纪北临?”温蹊不解,依照纪北临的话,他与陆谦应该是毫无瓜葛才对,何况陆谦连成为尚书都是靠纪北临一手提拔。
“自然因为他叫纪北临!”陆谦抬手,手中剑直指着纪北临,“你生来就是高门望族,老师是当朝太傅,自小结交的都是镐京的高门子弟。我与你同年及第,可世人只记得你纪北临,你一路平步青云,处处压我一头,便连我的老师都说我才能不及你一半,就连我的尚书之职,还是你不要的。”
“你比不上纪北临优秀,不知道反思自身,倒还心胸狭隘怪纪北临比你厉害了。”纪北临还未说话,温蹊倒是第一个不服气。
纪北临听了温蹊的话却是忍不住失笑,颇为无奈地偏过头看了一眼温蹊。总说温蹊胆小,现在却敢在与他被团团围困之时还理直气壮地骂陆谦。
能登科及第之人,多少有傲气,自然受不了处处低人一头,何况是连诸如恩师之类的亲近者都要说他比不上另一个人。陆谦自小被人以神童才子之称吹捧着,最后发现他卯足了劲却赶不上别人一丝一毫,对方更是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他偶然重生,自当是上天有意给他机会,让他能扳倒纪北临,所以他选择了依借重生的优势获取理亲王的信任,扶持理亲王。他要证明他也有本事将人送上皇位。
起先他见纪北临与温蹊的相处与上一世大不相同,怀疑二人多半也是重生而来,便让人放出惊马,果真将纪北临与温蹊试探了出来。而后一步步与年雄,淑妃合作,明明每次都要将纪北临扳倒了,可纪北临依旧安然无恙,甚至一路升官加爵。宴忌的宝藏是他最后的筹码,他千方百计阻止纪北临,却依旧被他坏了好事。
他在暗纪北临在明,却还是没有赢过纪北临。
“他不过是有了一个好身世,能得到太傅教导,才能处处压我一头罢了!”陆谦显然被温蹊的话惹怒了。
关于纪北临的身世,如今提及,温蹊只会心疼。连睡觉都要防着别的孩子背后捅上一刀,没有朋友没有陪伴,只有无尽的训练与猜忌,不堪的身世永远会成为一个不知几时就会捅出来的刀子,若是可以,纪北临未必不愿意就当一个普通乡绅的孩子。
“你只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因为你自知自己的确没有纪北临的天赋,可又不愿意承认你比不上他,所以才会拿纪北临的身份当借口,事实是即便你能得到我爹的教导,你还是依旧不如纪北临。”温蹊越说越冷静,明明是被困的一方,底气却十足。
“期期。”纪北临低声唤她,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步子一错,将温蹊挡住。
或许陆谦起初并不想要温蹊的命,可温蹊接二连三的话,无疑是一刀一刀地往陆谦的心口插,又怎么让陆谦不记恨。
“王爷还想活着吗?”纪北临看着理亲王,“放了我们,有人会给你们准备马车和盘缠。”
“六先生!”理亲王和纪北临自然是没什么要同归于尽的仇怨,原本他就是听了陆谦的话,相信孤雁山有宴忌留下的宝藏,想要招兵买马,借当今皇上昏庸之名起兵,自立为王。如今宴忌的宝藏没有了,好歹要保住这条命。
陆谦置若罔闻。
“对了,之前突蕃人掳了世子,还好被苏将军救了下来,现在还客居在苏府。”纪北临的目光紧紧盯着剑尖,话却是对着理亲王说的。
理亲王脸色一变,亲王妃更是差点站不住。他们早先时候为了保护儿子,将儿子秘密送去突蕃,孰料赵端几人早就有准备,带人在城门口将人截住了。
理亲王妻妾虽不少,可惜子嗣稀薄,只有那么一个宝贝儿子可以传承香火,一府的人都将其当成眼珠子。
“你们在胡闹些什么!还不快把六先生拦住!”理亲王急道。
陆谦头也未回,声音拔高了一些,“我看谁敢!”
一时间一支队伍分成了两拨,短兵相见。
理亲王见状骇然,“六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王爷,成大事者需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贪生怕死又岂能成就大事业!”陆谦脸色严肃。
纪北临抬起未受伤的手将剑身推开,淡淡笑道:“如今你与王爷撕破脸,可谓腹背受敌,陆大人想做什么,可得仔细想清楚了。”
“无非就是同归于尽,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死第二次吗?”陆谦咧开嘴笑,“何况永安县主身上还中了毒。”语罢他便一剑刺向纪北临的心窝。纪北临面上一凛,立刻抓住剑身抬脚踹向陆谦的腹部。
陆谦毕竟只是一介文人,也不知纪北临的真实身份,还当纪北临同他一般只是个文弱书生。
只是陆谦虽说习了点功夫傍身,却比不得纪北临是靠着打斗才能活命,单打独斗陆谦根本不是对手。
纪北临将剑往回一抽,使了巧劲从陆谦手里夺过剑柄,挽了一个剑花,剑尖便直指躺在地上的陆谦。
洞穴里的胶着之势瞬间变成了陆谦一方的颓势。
纪北临转身将温蹊身上的绳子割断。被绑了太久,温蹊手脚发麻,身子一软,被纪北临抱住。
温蹊借着纪北临的力勉强站住,看着陆谦道:“纪北临为的是天下,你为的却是胜负欲,从一开始你就连和他比的资格都没有。”
陆谦手肘撑地,笑得极其轻蔑,“可是你现在中了毒,他若想解毒,就得求我。”陆谦抬着下巴看着纪北临,“跪下来求我。”
纪北临眸色一暗,剑尖刺进陆谦的肩头一寸,痛得陆谦惨叫了一声。
“解药。”
“求我啊……”陆谦一头的冷汗,依旧嘴硬。
“期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纪北临微收着下巴与温蹊说话时语气温和了许多。
温蹊不明所以,却依旧照做,转了个身,脑袋抵着纪北临的胸膛,捂住耳朵。
纪北临收回剑,眼也未眨,甩手将剑垂直刺进陆谦的手腕。陆谦的身子猛然弓起,发出凄厉的惨叫,手却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目睹一切的理亲王与亲王妃脸色煞白。
温蹊并非什么也听不到,吓得又往纪北临怀里一缩。
“解药。”纪北临神色未变,一手安抚性地摸着温蹊的后颈。
“你求我啊……”剧痛过后的陆谦依旧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不如你跪着求求我。”纪北临漠然,又将剑刺入陆谦的膝盖,似乎觉得这样不够,转着手腕将陆谦的膝盖骨错开。
凄惨的叫声让温蹊索性放弃了捂耳朵,而紧紧地抱住了纪北临的腰。
“解药呢?”纪北临像哄孩子一般拍着温蹊的背,看着陆谦的眼底却是猩红一片。
“没有解药!没有!”陆谦终于忍不住剧痛,吼道。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纪北临勾起唇角,在陆谦眼里无异于阎罗。
“失了提笔的手,再也站不起来,不如连咽喉也替你锁了吧。”纪北临用力将剑拔出,血溅在他白色的衣袍上。
“我在孤雁山埋了炸药!”剑落下来的那一刻,陆谦忽然道。
纪北临的手顿住。
陆谦继续道:“很快就要炸了,大家,一起死。”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诡异。从一开始,他想的就是同归于尽。
“纪北临,快跑!”温蹊闻言立刻抬头扯着他的衣袖。
慌乱的不止温蹊,理亲王与亲王妃立刻往外跑,要杀他们的人和要保护他们的人也在往外跑,这种时候,无人愿意作陪葬。
纪北临反手将剑刺进陆谦的心脏,带着温蹊往外跑。
温乔顶着烈日,汗水已经将后背打湿。
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孤雁山的山体塌裂。
第81章 尾声
细碎的灰尘还扑嗽嗽的往下落, 空气中都是粉尘的味道。
巨石堆叠着,将狭隘的空间堵得密不透风,连一丝光亮也见不到。
逼仄的空间里, 温蹊缓缓从纪北临怀里抬起头。眼前一片漆黑, 温蹊能感觉到纪北临将她护在怀里, 却没法看见他如今的情况。
“纪北临?”温蹊一开口便让粉尘呛着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听见纪北临低低应了一声, “我在。”过了一会儿, 又问, “有没有受伤?”
黑暗之中温蹊只能感觉到纪北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 双脚错插在她双脚之间。
“我没受伤。”
巨石砸落的那一刻, 纪北临将她推到了石壁边,巨石与石壁恰好架出一点地方, 能容下二人。
“你没事吧?”温蹊伸出手想抱他,可纪北临的背紧紧贴着巨石,甚至留不出一个能让温蹊将手伸进去的缝隙。
“没事,”黑暗之中, 纪北临的声音虽轻,却很自在,“不怕,我们可以出去。”
温蹊转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像是与他近一些,害怕就能少一分。
贴近一些便能闻到铁锈的腥气,温蹊立刻转过脸, 脸颊蹭到纪北临冰凉的耳廓,“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
温蹊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笑,笑得云淡风轻。
“可我闻到了血的味道。”温蹊将纪北临的衣襟抓紧了一些,“纪北临,你别骗我。”
“没骗你,”纪北临侧过脸,吻了吻温蹊的脸颊,干裂的嘴唇在温蹊的脸上摩挲了一下,刮得温蹊有些疼。纪北临贴着温蹊的脸颊说话,“我手上的伤口还未好,你闻到的大概是这个味道。”
漆黑的空间里一片寂静,温蹊鼻尖闻到的血腥味越发浓烈。温蹊鼻子一酸,转过头,嘴唇与纪北临的唇相碰,开口说话都带了一点哭腔,“纪北临,你说好的不再骗我了。”
与她相贴的唇像是弯了一下,微微张开将她的下唇瓣轻轻含住。温蹊立刻回应,可纪北临却显然不打算深入,很快便松了口。
“纪北临……”
“期期,我爱你。”纪北临重新靠着温蹊的肩,语气轻松,甚至带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窃喜,像是只要能同她说出这一句话都是值得暗自高兴许久的事情。
温蹊抬手能摸到纪北临的脸,布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手指摸到他的眼睛时,还能感到他密而长的睫毛软软地划过她的掌心。
他闭着眼睛,眉头锁着。
“纪北临,你别丢下我。”温蹊的声音有几分委屈,“你总喜欢丢下我。”
“没有。”贴在温蹊掌心的眼睛没有睁开,纪北临的声音有些晦涩,“我怎么舍得丢下你。”
“那你要等着二哥他们来救我们,”温蹊将他眉间的深川揉开,“你还得带我去解毒,我二哥的秘密我们还没找到。你说你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想要功垂千古,你要活着才能做到。”
纪北临闻言低低笑了两声,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口,温蹊又摸到了他眉间的皱起,“我这一世只想要你,已经做到了。”
“纪北临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温蹊哑着声音,“反正你必须活着,你还欠我一条命你知不知道。你不和我一起出去,那我就改嫁,嫁给别人,叫别人夫君,给别人生孩子……”温蹊的话戛然而止,肩上的人已经埋首咬在了她颈边。
“不管你嫁给谁,我做鬼都不放过他。”
“那我就在门上贴上桃符让你进不来。”温蹊梗着脖子。
“你想现在就气死我?”纪北临又咬了咬她,语气愠怒,却是一点没弄疼温蹊。
“那你倒是活着啊。”温蹊说话,尾音带着故作坚强后浓浓的无助,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顺着温蹊的脸颊滴在了纪北临的下巴上。
纪北临废了些力气才能从逼仄的空间里勉强抬起头,细密的吻走过泪水划过的地方,最后落在温蹊的眼睛上。
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调笑,“只要你爱我,我就能活着。”
他在火中重生,靠性命与执念换得的这一生,本就只是为了爱怀中之人而来。
“纪北临,我爱你。”
所以你得活着。
良久的静谧里,若不是温热的鼻息还洒在温蹊额上,温蹊甚至怀疑纪北临是否还活着。
然后纪北临像是长松了一口气,重新抱着她,带着无比的兴奋与满足。
“我也是。”
封闭的地方总让人分不清白昼黑夜,日月长短。潮气越积越深,冰冷从皮肤里一路穿过,然后攀着一节节的骨头像是在骨髓里都布上一层寒冰,能互相取暖的只有彼此无比靠近的体温。
但慢慢的,温蹊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皮肤正在一寸寸的凉下去。起先隔一段时间温蹊叫纪北临的名字,纪北临还会应一句我在,后来是一声嗯,再后来只有微弱的气音,最后无人回应。
原本二人十指相扣,最后只有温蹊不放手。
***
镐京城外的山上立着一座碑,镐京城的人都知道这里埋的是纪家的人。
三月细雨微微,让女子素白的裙摆沾上泥泞。
山上种着几丛竹,细竹碧绿,有雨水顺着竹叶落在油纸伞的伞面上。
女子面容艳丽,眼角眉梢都是让人心动的风情。
墓前站着一灰袍僧人,并未撑伞,生了一副让许多姑娘折心的好样貌,只是眼底的慈悲让人生不出无礼的心思。
“慧觉大师。”温蹊双手合十对着僧人施了一礼,慧觉亦敛着眉目还了一礼。
“纪北临以前告诉过我,大师每年到纪大人与纪夫人的忌日都会来,可惜我之前倒是从未与大师碰上过。”温蹊笑道。
“僧人虽脱离红尘,只是贫僧佛法缘浅,于俗世仍有挂念,放不下罢了。”慧觉看了一眼墓碑,收回目光同温蹊道,“贫僧该回金台寺了,如此就先告辞了。”
温蹊点了点头,目送慧觉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温蹊转过身,垂下眼看着墓前端正摆放的舍利子。
春雨臂弯处挎了一篮纸钱,温蹊将伞接过去,让春雨将纸钱烧了。
雨不大,将纸钱沾湿了一些,却还能烧得了,灰烬在这烟雨中却是很快沉了下来。
“娘亲。”身后传来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温蹊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青色小褂子的孩子正哼哧哼哧地爬着青石台阶。
青石台阶每一层都有半尺宽,于孩子而言得要先手脚并用爬上一层台阶,再迈着小短腿往前走几步,然后接着哼哧哼哧地爬下一层台阶。
温蹊被救出孤雁山后便被查出来有了身孕,陆谦下的毒让吕大夫解了,好在除此以外温蹊并无大碍。没有丈夫的陪伴与照顾,温蹊独自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叫纪忆。
春雨见状哎呦了一声,立刻将在爬最后一层台阶的纪忆抱起来。纪忆的手上已经是黑乎乎的一片。
温蹊拿出帕子将纪忆的手仔细擦干净了,才将脏帕子往慢悠悠蹭到她身边的男人身上一扔。
“纪北临,这是你亲儿子!”
温蹊瞪着眼前眉眼疏朗的男子,男子气质出尘,被扔了一条脏帕子只是反射性地僵了僵身子,立刻将帕子叠好,低下头,一脸委屈,“我说过抱他上来,是他想要自己走上来。”
温蹊转头看向纪忆,孩子同她咧着嘴笑,“纪忆,棒。”
温蹊忍俊不禁,“嗯,纪忆自己走上来,真棒。”
纪北临凑了过去,“期期,我也是自己走上来的。”
温蹊抿着唇看着他。
温乔等人从孤雁山寻到二人时,纪北临的背上已是殷红一片,连骨头也断了几根,命悬一线之际,是吕大夫不眠不休两天两夜,才将纪北临的命救了回来。再之后,昏迷了整整一年才醒。
苏醒之后便成了一个孩子,确切的说是在温蹊面前变成了一个孩子。在外他依旧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纪首辅,只是在温蹊面前就喜欢赖。索抱索吻已经是日常,对温蹊的占有欲一点也不掩饰。温蹊即便是喜欢一盆花他都要争个宠,遑论每天与纪忆争风吃醋,对儿子已经严防死守到纪忆想来和爹娘睡都要被纪北临赶回房。
一家三口祭拜过纪大人夫妇,纪忆吵着要吃糖画,被春雨抱着先下了山。
纪北临与温蹊走在后面。
“纪北临你能不能对纪忆好一点?”温蹊不满道。纪北临对纪忆是少有笑脸的,纪忆犯了错,他总是严苛多于教育。如同纪忆这次自己爬台阶,纪北临很少会去帮纪忆的忙,更多的时候是让纪忆一个人费劲。
小孩子被春雨逗得咯咯笑,笑声从下面传上来。
纪北临垂下眼看着温蹊,“可我属下都是这般教孩子。”纪北临掌管六部,六部尚书皆是严肃古板的老古董,教导孩子推崇的一向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纪北临便也这样教孩子,好在还不至于动手打纪忆。
温蹊抬头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学谢嚣呢?你看谢嚣待孩子多温和。”
“谢嚣家的是个姑娘。”
王婉儿头胎生了个姑娘,谢府上下并未因王婉儿未生男孩而不满,倒是都将孩子好生宠着。尤其是谢嚣,活脱脱的女儿奴,自打有了女儿,狐朋狗友与他是彻底绝了迹,每日从府衙出来便是直奔府中陪女儿。
“哦,你是怪我没给你生个女儿?”温蹊脸一板。
“没有。”纪北临立刻摇头。他于有无子嗣一事并不上心,他自出生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也没有为了家族传承香火的必要。孩子于他,起初只是他与温蹊之间的联系,如今是一个与他争温蹊的时间与空间的敌人。
早知道孩子会夺走温蹊的注意力,纪北临绝对不会让温蹊生孩子,何况怀胎本就是对温蹊的折磨。
可如今他与温蹊的的确确是有了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父亲。”纪北临道。
温蹊有些不忍。纪北临没有父亲,没有人告诉他父亲该是一个怎么样的角色,他也只能从身边的人身上一点一点地学。
“总之你不要待他如此严格,你得同他多笑一笑,别让他怕你。”
“知道了。”纪北临牵着她的手往山下走,“你若是亲他一下后亲我两下,我便待他好一些。”
“纪北临!”
纪北临忽然停下步子,弯着腰粗喘了一口气,原本气的跳脚的温蹊立刻紧张地攥住他的手,“怎么了?又疼了?”
纪北临虽被吕大夫救了回来,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旧疾添新伤,到底是落下了病根,偶尔背上便会发痛。
“怎么了?纪北临你说话啊!”温蹊凑近了仔细观察他的神情。
纪北临长臂一揽,将人揽入怀中,俯身同她唇齿交缠,良久才罢休。纪北临退出来,亲昵地吻着温蹊的唇角,“疼,要夫人亲一下才能好。”
温蹊有些脱力,靠着纪北临才能站着。纪北临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拿伞,面对温蹊毫无威慑力的一瞪,勾了勾唇角,“青石板湿滑,我背你下去?”
“会不会碰到你的伤口?”温蹊皱眉。
“期期是说你昨夜挠的那几道?”纪北临微一挑眉,趁温蹊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将伞放在她手中,转身在她面前蹲下。
很快背上一重。
温蹊环着纪北临的脖子,纪北临双手抄在她腿弯处站起来往山下走。
“为了增进你和纪忆之间的感情,你今晚就去陪儿子睡吧。”
“……期期。”
“明晚也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end
接下来大概会有一个介绍温二秘密的番外和几个其他的番外?
第一次写完一本原创,自知缺点多如牛毛,也在慢慢改进,谢谢所有小可爱的指正与包容,给小可爱们砰砰砰了!
然后专栏《化敌为妻》支持一下?大概在开学的时候开吧,先努力存个稿。
当然如果有喜欢养成的小可爱也可以顺便收藏一下专栏,我会努力不长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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