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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道女冠》作者:山伏大宝

  文案:

  平阳柴氏的女儿,一不想英年早嫁,二不想宫斗争霸

  在大唐长安,她选择,出家。

  从玄都观到太清宫,小女冠立下大功,深得圣心,

  圣人钦点,破格提拔,赴任岐州仙游观监斋一职,

  未料,半路遇劫,遭人顶替。

  *

  眼前闲坐的男子,吃着路边摊,熏着烟火气,

  谁还能想起,他坐镇大明宫的威仪?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信。

  赛祆节上,他拉着她在反派的追捕中,逃命,

  男人戴着红发傩面,还有心情唠嗑:

  如果,我说如果,我只是都尉李四,你只是民女阿枝…

  柴三妙:愿意。

  英雄皆寂寞,铮铮铁骨尚有柔情,

  万籁俱静,梦里有你。

  ~~~~~~~~~~~~~食用指南~~~~~~~~~~~~~~~

  +俗女子本无冠,唯女道士有冠

  +女主小语种达人,唐时粟特语、吐火罗语盛行西域

  +非后宫宫斗,男主皇帝,晚遇挚爱,心里很烦

  +架空李唐,民俗考据,唐风大炙

  *大唐女冠职场求生,独美,勿CUE,但是圣人不同意*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柴三妙,李雘┃配角:门阀氏族,贵女蕃将┃其它:唐朝,皇帝,女冠,西域,女道士,贵女

  一句话简介:唐皇遇女冠,真爱金不换

  立意:爱江山更爱美人

第1章 .冤家开会不作死不罢休的架势

  长安人都知道,城南崇业坊的玄都观,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进便进的。

  立秋刚过,监斋吩咐柴三妙赶在在九月之前,将十六王院夏天新赠的物资清点造册,挑了十几位年长的女冠,闷头在凤栖原上的庄子里,盘点半月有余。

  柴三妙天资聪慧,深得玄都观法主李太真看重,两年间学习主持观内常住事务(道观财产),已是监斋副手。①

  *一众女冠办完差事,才敢安心歇口气,于廊下席地而坐,剥婆淡果(巴旦木)。

  婆淡果是庄子的管事托人过碎叶路送来的。

  管事的儿子有出息,在北庭大都护府下的沙钵城做守捉副将,逢人便要请他尝一尝碎叶的特产。

  阳光透过枝头,漏在录册内页,柴三妙将细项检查再三后,才与女冠们一起,边吃边聊。

  话说,太常寺卿(正三品)高大娘子在玄都观小住多日,据说是离家出走,众人不信,高氏夫妇感情深厚,长安尽知。

  “难道太常寺卿要纳妾?”

  “倒不是这个原因。”女冠哄笑。

  玄都观女冠多为士族女子,消息绝对灵通。

  “高氏夫妇起争执,是为了他们的女儿高文珺,高文珺与河东柳氏的贵女在击鞠场上针锋相对,从将军夫人的击鞠局一路争到含光殿前,次次败北,回家就被高卿大骂一通争强好胜,不知天高地厚,母女俩这才跟高卿闹了别扭。”

  柴三妙不理解,“就凭高文珺的家世,怎么不能跟那河东柳氏争一争?”

  “河东柳氏并不可惧,奇就奇在,那日她们在含光殿前的击鞠竞技,竟然被圣人瞧见,赛后大赞河东柳氏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其后三月,常常招她入宫伴驾,一道击鞠呢。”

  女冠的话点到即止,让人细品。

  众人面面相觑,原来如此。

  太常寺卿这是怕女儿得罪了圣人的新欢,事情总要看得长远些。

  女冠难免感慨,“都说窦宣仪(嫔)年初诞下第一位小皇子,年纪轻轻就要晋升赞德之位(妃),盛宠之极,才多久呢,风向就变了。”②

  柴三妙拿起一颗婆淡果,砸开脆皮,“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男人温存未必就是体贴,自己过得自在,才是真的好。”

  女冠笑她,年纪不大,感悟还不少。

  将果仁挑出来吃下,柴三妙心想这可不是她说的,歌坛天后金曲,歌词应景。

  柴氏女及笄那年,生了一场重病,梦中尽说妄语。

  慌乱的柴氏一家托了平阳柴氏祖先的光,从大宁坊的太清宫请来紫衣袁天师。

  袁天师掐指一算,一指符箓纸放于草药中,煮沸,连饮三日,宝贝女儿这才清醒过来。

  病愈之后,柴氏女拜入崇业坊的玄都观门下,受了箓牒,于大唐宗正寺录入道籍,道号“三妙”。

  两年前的大病,不过浮生一梦,大梦千年罢了。

  当她醒来,告诉家人,大唐并不能千秋万代,双亲吓得立刻捂住她的嘴,警告她切莫出去胡言乱语,对外只说入了梦魇。

  所以,那些不可言说的奇遇,埋在心底便好。

  *

  侍奉从外院入内,呈上信函一封,玄都观监斋在信上催促她们返回。

  山庄的佃户将行装收拾妥帖,女冠依次登上宽大的骆驼奚车,她们要赶着节点,踏上归途。

  十月十五,下元节至。

  劲风掠过城南山庄,从凤栖原的上空,朝长安城奔去,一百零八坊宛若巨大棋盘,布局山河之间。

  ————

  崇业坊,家家户户用糯米粉做小团子,蒸熟后在大门外“斋天”。

  才从沙州敦煌迁居长安的阿郎,经营着胡饼铺子,眼观玄都观前香车宝马来来往往,便好奇地向武侯打听。

  武侯正吃着喷香的胡饼,嘲笑阿郎没见过世面。

  “这都城自南向北分布着六条高岗,象征干卦的六爻,宫室、官署、寺观、坊巷就分布在这六爻之上,其中城南的九五尊位,常人不可居,故置兴善寺和玄都观,分建于朱雀大街两侧,实则镇守之,贵不可言呀。”③

  武侯咧嘴,“阿郎,玄都观岂是你我等人高攀得起的?”

  玄都观红柱正门前,数队人马停驻,亲随开路,陆续从犊车上迎下帷帽女眷,只道华贵,看不清面容。

  大唐境内,道观须在下元节里修斋设醮,让民众祭祀祖先,祈愿神灵。

  武侯吃完胡饼,拍拍手,丢了一枚通宝在炉前,“入观祭祀之人,哪个不是长安城内入流的显贵。”

  入了观,世家女眷便将三纱罗的帷帽取下,显露出高耸繁复的义髻(假发),织纹精美的襦裙,个个艳光照人。

  玄都观园林宏大,近日祭祀密集,侍奉领着女眷穿越庑廊,前往中庭讲经堂,稍事休整。

  *

  回到玄都观,柴三妙事无巨细地汇报一遍。

  李太真觉得柴三妙思路清晰,大有可为,就让她协助筹备下元节斋戒活动,好好历练。

  柴三妙本来奉监斋之命,前往各殿督查下元节供奉之物,此刻被喧嚣声惊到。

  她蹙着眉,听这响动,明摆起了争执,一撩道袍正想避开。

  前方轩廊中,急急忙忙奔来一个侍奉,看见她,就像看见了救星。

  ……

  这浑水,不得不蹚了。

  柴三妙一摆拂尘,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透过窗棂,庑廊里人影绰绰,都是女子,果不其然,已经乱作一团,不乏拉扯,

  纷乱中有人发髻歪斜,有人襦裙污迹斑斑,有人肩头披帛掉落地面,地面上七七八八凌乱一团,更甚者,观内小侍奉跌坐在地,眼中有泪光。

  还没等柴三妙开口,女眷见她身着芷荷青的道袍,年纪轻轻便已头戴芙蓉玉冠,已知位阶不低。

  “你可是掌事的女冠?”

  柴三妙作礼,并询问贵女如何在观内起的争执,小侍奉很想回答,马上被女眷呵斥。

  额间翠绿花钿的贵女红唇细眉,面容娇美,却字字句句都在谴责:“侍奉举止冒失,于轩廊内冲撞女眷在先,毁了供奉之物,拒不认错在后。”

  侍奉称冤枉,“……我端的供品也掉了……”

  柴三妙定睛一瞧,心凉半截。

  掉落的供品,正是监斋命自己好生看顾的,事情办砸锅,难辞其咎。

  柴三妙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命人将小侍奉扶起来,却被对方拦下。

  “女冠是想和稀泥?”

  一甩拂尘,柴三妙也没了好脾气,“贵女勿恼,贫道一定会将今日争执上禀,请监斋定夺,还贵女一个公道。”

  这群女眷平日里就骄纵,此刻见她口气变得强硬,对方几人立刻将她团团围住,“想走?没那么容易!”

  人群中有几人忍不住动手,推了柴三妙个措手不及。

  她往后一跌,头上子午簪滑出,头顶的芙蓉玉冠瞬间掉落,在地面碎裂几瓣。

  人,幸亏被侍奉接住。

  “……”

  *

  混乱中,一声嘲讽,“噢哟,素心女社的贵女们好大的火气。”

  那人从轩廊的暗处现身,不知看了多久。

  柴三妙认出了这张意气风发的脸,前几日才碰见她来看望高家夫人,来者正是高氏嫡女——高文珺。

  高文珺对着面色奇臭的花钿贵女,亲热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柳善姜,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欺善怕恶。”

  河东柳氏?

  含光殿前,伴驾击鞠的那位?

  柳善姜不吱声,宿敌谋面,本就没有好脸色。

  高文珺身后另有一群人,前后簇拥而来,“好大的胆子,谁人敢在玄都观内喧哗!”

  众人寻声望去,一下惊了!

  小居观内的高家大娘子,陪着美艳少妇踱步而来,广袖襦裙,大鬓峨髻,来者不是寻常人,正是才诞下小皇子,风头正劲的窦宣仪。

  柴氏女身受欺凌,玉冠碎落的落魄模样,正正被所有人瞧见。

  众人朝宫妃行礼。

  窦宣仪命人上前关切三妙女冠是否有恙,不用其他人辩解,已认定领头者非柳善姜莫属,“河东柳氏?”

  柳善姜上前回禀事有曲折。

  窦宣仪那酒晕红妆上眉目舒展,温和地拍板定夺,“既然事出有因,便到法主李太真面前好好辩说,也不能一并责怪到柳贵女头上,你们说是不是?”

  好一副“公平公正,本宫对你并没有任何偏见”的样子。

  柴三妙扶着自己披头散发的额角,差点崴脚。

  得,今天这是什么群英荟萃,冤家开会?

  长安城里,坊间杂谈的红人齐聚一堂,不作死不罢休的架势。

  要闹哪样啊?

  注释:

  ①监斋、常住等唐代道教词汇参考《中国历史上黄金时期的宗教与帝国》。

  ②宣仪、赞德——唐代后宫典制(称谓)参照唐高宗时期改制。

  ③玄都观等长安道观、宫殿分布参考《长安志》、《唐会要》、《唐两京城坊考》。

  新屯涉唐书籍如下:

  《道教十讲》上海人民出版社

  《唐朝的想象力》中信出版集团

  《唐代都城管理若干问题研究》人民出版社

  《唐代行军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敦煌文书与中古社会经济》浙江大学出版社

  《汉唐外交制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商务印书馆

第2章 .新欢旧爱圣人面前耍花枪

  今日不见宫中仪卫,却不知宫妃如何到了玄都观中,世有传言皇家寺观必有暗门,以便贵人到访,柴三妙入观两年,今日才相信传言非虚。

  小侍奉、柳善姜、柴三妙和高家母女一行人,跟着宫妃的队伍入了后苑一座六柱偏殿,碧瓦歇山大顶。

  柴三妙识得此地是法主清修之所,历来不许旁人轻易打扰,才想着,监斋已从殿内现身相迎,节前事务繁多,没想到监斋现下在此。

  监斋行礼后,领着窦宣仪一众入内,转身之前,还特意盯了一眼仪态不佳的柴三妙。

  ?

  跟监斋已有默契的柴三妙很不解,那一眼里怎么有着“饭可以多吃,话不要乱讲”的警告。

  自己好歹是玄都观的人,窦宣仪将事情闹到李太真面前,该紧张的必然是柳善姜才对,不然柳善姜此刻一脸严肃又是为哪般?

  进了偏殿前厅,李太真端坐在宽榻上,手执一柄兽羽麈尾(zhǔwěi),自带魏晋清谈风骨,已不年轻,却保养的极好,只是神情冷淡,想来已从侍奉口中得知她们的来意。

  窦宣仪领着一众人朝李太真行礼,“太真。”

  李太真颔首,示意窦宣仪,高氏母女于左右两侧落座,剩下当事三人尴尬的立在大厅中央,小侍奉胆颤心惊地跪下。

  柴三妙与柳善姜对视一眼,没作声。

  “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太真没有点名,大家都听出来她问的是柴三妙。

  “庑廊转角处,视线不好,两方都端着供奉,正巧相遇,撞在一起,便有了后来的争执。”

  这个回答很巧妙,柴三妙既没说对方有错,也没说己方有错,如此听来只是个小误会罢了。

  柳善姜很配合,不反驳,想来也明白她的意思。

  虽身在玄门,李太真头顶鎏金莲花冠,它是玄都观法主的象征,更暗藏了背后更高贵的身份。

  金光耀眼,高不可攀。

  李太真听完后,对众人道:“下元节将至,前来观中祭祀的崇玄之家众多,小侍奉乃是我玄都观的人,熟悉地界,今日冲撞女眷,还跟众贵女起了争执,却是我玄都观安排不周了。”

  此话一出口,作为主持事务的监斋和柴三妙统统跪下领罚。

  柳善姜的面色反而不见轻松,想开口说些缓和的话。

  坐在柴三妙那边的高文珺起身,忍不住打抱不平,“太真,既在转角处,双方都不可见,碰撞本是意外,又怎会是小侍奉一方之错,您仔细瞧瞧小侍奉的脸!”

  “那些女眷欺人太甚!”

  高文珺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急脾气,倒见怪不怪了,高大娘子将监斋扶起身,顺便示意女儿切勿莽撞。

  “哦~是吗?怎么了?”

  李太真抬眼瞧着小侍奉脸上鲜红的印迹,让她说说怎么回事。

  柳善姜紧蹙眉心,大感不妙!高文珺果然是自己的克星!

  见有人仗义执言,小侍奉哇得一声哭出来,窦宣仪安慰道:“莫怕莫怕,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太真自然会为你做主。”

  小侍奉哽咽着,断断续续描述当时的场景,说自己一行人的确与女眷相撞,还未缓过神,就被对方一巴掌扇在脸上,推倒在地,混乱中,手上和腿上又被踢了数脚。

  柴三妙此时侧过脸,还有这事?

  她伸手撩开小侍奉的衣袖,果然青青紫紫,瞬间心痛。

  窦宣仪变了脸色,起身怒斥,“玄都观乃皇家御观,岂是尔等放肆之地!纵是受了委屈,也该由监斋处置,你们倒好,自己动起手,粗俗不堪,骄纵猖狂,枉称簪缨世家!柳氏贵女可还有话讲?”

  证据确凿,可还敢抵赖。

  柴三妙心下了然,窦宣仪今日这番姿态,拿住河东柳氏不放,其中缘由放不上台面,各人心里都敞亮着。

  柳善姜看一眼面色不虞的李太真,意识到自己反驳不得,随即也跪下,等候发落。

  ————

  众人都在等李太真发落柳善姜,等到的却是男子的低沉嗓音,“人,可是你柳善姜出手打的?”

  厅中怎会有男子?

  如此发问,显然已是听完全部对话。

  李太真坐榻处,嵌着绢本山水垂钓图的六开扇屏风后面,漫步行出一高大男子,宽肩窄腰,身形挺括。

  那人单髻上的乌骨簪发亮,神色自如地落座在李太真宽榻一侧,露出便袍下缝制精细的六合靴,姿态散漫,也掩不住周身气场。

  身后的内侍立刻递上茶盏。

  在场众人除了李太真、监斋和窦宣仪,皆大感意外,慢了许久,认出后男子后,又条件反射地惶恐问安:“圣人~安康。”

  此人便是当今天子,李雘(huò)。

  柴三妙细论起来也是见过天子的,年幼跟着家长入大明宫,远远的望见赤黄的身影,近距离看清面容,今日算第一次。

  天子与李太真几分神似,骨相又更显深邃。

  柴三妙并不敢细看,微微垂下眼帘。

  眼下可精彩了,本是贵女与小侍奉的争执,成了窦宣仪与柳善姜的对手戏,明明已占据上风,半路又杀出顶级大佬,新欢旧爱聚在场,也不知道最后做谁的靠山?

  “圣人……”

  窦宣仪伴君数年,已起身准备过去,却见李雘一摆手,让她稍安勿躁。

  天子只看着面前跪着的柔美佳人,再问了一遍,“人,可是你出手打的?”

  柴三妙暗自吐槽。

  一桩女子扯皮的小事,竟让天子出面询问,他本该正在和李太真论事,避在屏风后便是不想参合,如今又现身,看来,是舍不得含光殿前陪他击鞠的佳人受委屈呀。

  柳善姜见到天子在场,底气都足了,果然,她说:“不是我。”

  “好。”

  只有天子很满意这个回答。

  高氏母女转头望过来,李太真适时咳嗽一声,天子又问对方,“两方冲撞本是误会,女眷为何如此恼怒?想来事出有因。”

  得,又放上一步台阶。

  柴三妙暗叹高手。

  柳善姜一五一十地回答:“皆因被撞翻的供品乃是波斯香料,为着下元节祭祀精心准备,各家珍藏许久,女眷这才怒火攻心。”

  哪里是什么冲撞,毁了昂贵香料,才是女眷怒不可恕的缘由。

  天子抚摸着拇指上的射决(扳指),“波斯商人跨海东来,顺着东北季风走,行船从扶南国而上抵达大唐岭南道,远行数万里才得此物,确实难得。”

  所以,女眷恼火情有可原?这是什么偏心逻辑?

  柴三妙内心翻个大白眼。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天子处,借着玄都观的名义,都在等个交代,既然窦宣仪搬出李太真,这个面子,天子还是要给的。

  再怎样,世家贵女动手伤人都有失体统,更遑论还是玄都观的人,今日之错不可不罚。

  “今日与事众人皆向玄都观请罪,认捐供奉,并赔偿小侍奉伤药的花销。”

  天子开了金口,全了玄都观体面,众人虽然不悦,也不好再说什么。

  柴三妙眼见柳善姜立刻俯首称“喏”,认了罚,小侍奉一身淤青,委委屈屈都不敢哭出响动,自己的芙蓉玉冠也碎成了渣渣。

  如此不公!一口窝囊气,硬是吞不下!!!

  她也俯身在地,开口道:“三妙有错,请圣人责罚!”

  掷地有声,干净利落。

  ???

  众人不晓得柴三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适才看她禀告李太真的时候,说得一副和事老的口吻,现下又是作哪般?突然就转了性子。

  天子这边本来觉得处理完了,抬脚准备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李太真,又叫内侍重新上了新茶汤,问柴三妙怎么回事,并让其抬头说话。

  柴三妙挺直脊背跪着,披头散发,青袍乌发衬得肌肤如雪,她自认有错,眉宇间却不见一丝惶恐。

  李太真问她,“错在何处?”

  柴三妙说:“贫道本奉监斋之命,督查观内各殿供奉之物,今日冲撞导致主殿供品染污,不可再用,恐会影响玄都观下元节祭祀。”

  监斋实在不明白,柴三妙为何要自揭其短?本都敷衍过去了,事后弥补便可,现在说得如此严重。

  天子听出了重点,“哦~是什么供品?”

  柴三妙命小侍奉将庑廊地面上清理的碎冠和供品,放在托盘上一起呈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她揭开纱布。

  “大殿供品,乃是《上清含象剑鉴图》铜镜,上铸连山水波纹、周易八卦纹、星辰日月纹与金乌桂树纹,铭文为天地含象,日月贞明。太清宫袁天师经年打造,独一无二。”

  “……”

  托盘上,碎冠和香料屑沾满铜镜,那镜面上斑斑污迹,分明是脚印和泥土。

  柴三妙说这就是小侍奉倒地被踢打也要护住的所在,也是她之前不敢开口申辩的原因。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偏殿内诡异的静默。

  太清宫法主修为甚高,当今天子特赐银青光禄大夫(三品),世人称为紫衣天师,深得皇家尊崇,这铜镜该是世间何等的宝物。

  李太真一掌拍在榻几上,“混账东西!”

  天子对跪着的柳善姜呵斥道:“还不认错!”

  柳善姜重重叩首,不敢起身。

  太真一怒,贵女遭殃。

  天子发话,“凡是今日冲撞玄都观者,各家领回,闭门思过,至下元节结束,不得外出一步。”

  各方都选择战术闭麦。

  柴三妙的目光在厅里扫了一圈,看戏的,拱火的,天可见,河东柳氏的人缘是有多差。

  虽然是罚了,可这火,还灭得真快,呵呵。

  ————

  天子携宫妃自暗门低调离去,离去前关心了一下小居在观中的高家大娘子,大意是下元至,太常寺卿为着各式典仪忙前忙后,大娘子也该体贴些。

  这是命她归家了!

  高氏称喏,心里知道总有人嚼舌根,将高家的争执传到了天子跟前,说到底还是河东柳氏的事。

  高文珺送母亲回到观中居所,收拾细软后,又折返回来找柴三妙,说:“本以为你是个温吞的人,着实没看出来还是个有勇有谋的,圣人面前耍花枪,佩服佩服。”

  柴三妙客套道:“哪里哪里,高氏贵女,久仰大名,那些年曲江大宴上与素心女社的斗食大战,名扬长安城。”

  随后她表示自己要先行去看顾小侍奉,与高文珺结束了闲聊。

  后院居所里,监斋请了女医师诊治。

  柴三妙拿起药瓶子,将小侍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涂抹,小侍奉疼得咬牙切齿,可是她又有说不出的畅快,自己身份低微,打心底感谢柴三妙替自己“报仇雪恨”。

  柴三妙停下手上动作,认真道,“我还要谢谢你呢,你宁愿受气,也不说出铜镜受污,谢谢你本想保住我。”

  人和人的情谊就是如此,在困境中互相扶持,才更显得深厚。

  小侍奉说她家里是玄都观的佃户,家里人都唤她:阿鸳。

  柴三妙便向监斋讨了阿鸳做贴身女侍。

  监斋料理好小侍奉的伤势,当日又回到偏殿,向李太真回禀。

  “《上清含象剑鉴图》……”

  李太真手中正拿着铜镜碎片仔细瞧,瞧完将碎片放回托盘,和监斋对视,“将铜镜妥善处理掉,莫让圣人想起今日之事,以后还能找着它。”

  监斋说:“明白。”

  注释:

  ①、麈尾(zhǔwěi)——麈尾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隋唐仍在士大夫间流行,宋朝以后逐渐失传,像现代的羽扇,又不是扇。

  ②道士时常进献带有道教图像的器物,以期与李唐皇室进行交流,参考葛洪《抱朴子内篇·遐览》中《明镜经》。

第3章 .平阳柴氏眼皮跳得厉害

  消息传到外界,自然是隐去了关于天子的那部分,只道柳善姜不识时务,在玄都观中犯到了窦宣仪的手上,大败而归。

  世人八卦李太真所为何事震怒?

  有人传言是为了爱徒,是位名叫三妙的坤道,河东柳氏就是摔了人家的冠子。

  热衷于长安城坊间消息的人,觉得道号耳熟,有人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件奇闻异事,这才晓得这位女冠是指的平阳柴氏的那位。

  大明宫里的宫妃也在热议,窦宣仪逞一时之快,跟河东柳氏别矛头,日后入宫还不知鹿死谁手。

  只有身居高位的郭赞德(妃)笑而不语,伴君日长,虽说窦宣仪恃宠而骄,可圣人的宠爱却是真的,去玄都观的可不止窦宣仪一个人,她是知道的。

  她不知道的,只是圣人的那颗心罢了。

  李雘那日着便袍,陪着窦宣仪前往玄都观祭祀,本是低调看望李太真,却不知哪儿吹起的妖风,硬是遇上柳善姜一行在观里起了冲突。

  柳善姜在家族里也是被溺爱着长大,脾气有点,本心不坏。

  芝麻绿豆小的事情,争得不过一个颜面,李雘想着出手帮双方解围,倒末了,却被一个小孩儿抬出铜镜“将军”,好一招狐假虎威。

  李雘想起自己处理这些女人纠纷觉得无奈,又有点好笑。

  “这孩子在争执中被贵女摔了冠子,想来也是一口气憋着,最后硬是托了你道兄的威仪,逼得朕不得不对李太真做个交代,罚了柳善姜。”

  袁天师奉旨入宫,天子与他本讨论着下元节里太清宫的祭典,突然就聊到了玄都观的争执,袁天师听了半晌,“玄都观的三妙女冠?”

  “你认识她?”李雘侧目,没想到太清宫法主还认识一个小坤道。

  “两年前,这孩子忽染重疾,高烧不退,她的命还是贫道救回来的,岂会忘记。”

  袁天师说完,又开口问:“圣人可知她是谁家的子弟?”

  对方这样提示,李雘肯定得回想一下,不一会儿,就准确说出:“秘书监,柴灿之女。”

  世家奇闻人传人,传也会传到大明宫里。

  “论起来,朕和这个孩子也有些渊源。”

  袁天师没接话,他清楚天子说得是两年前的那件事情。

  大明宫内庭,文思院高处的望仙台上,抬首远望,浩渺太液池,尽收眼底。

  ————

  李太真说三妙为玄都观受了委屈,转手就赐了一顶软玉芙蓉冠给她,质地更加上乘。

  柴三妙一看便知是硬货,葱岭(帕米尔高原)高山河床里的籽料,价值连城,潜台词是在嘉奖她在争执中处理得当。、

  只是这软玉芙蓉冠保养得当,看上去更像是太真的珍藏。

  她将软玉芙蓉冠和子午簪收入沉香木盒里,知道总有戴它的时机。

  柴氏的侍从已经守候在侧门,柴三妙向监斋告假两日,换了便装,归家看望家中大人。

  柴氏的府邸说远不远,说近也并不近。

  牛拉的犊车,平稳缓慢,柴三妙端坐其间,浏览沿途街景。

  队伍从城南崇业坊出来,向北走完半个朱雀长街,到皇城朱雀门前,汇入东西横街,朝着长安城最金贵的东北角而去,这里北靠大明宫,皇子皇孙居住的十六王院也在此处,门阀豪族的高墙大院,皆在东北坊里中,地段一流。

  犊车行驶在两坊之间,一撩车帘,坊街尽头便是兴庆宫连绵顶檐,柴三妙知道安兴坊要到了,她的家到了。

  犊车停下,红柱大门,门前列戟的高阶仪仗(三品及以上),警告众人不可冒犯。

  侍从将柴三妙从正门迎进,庭院深深,才走几步,就见着了等候多时的母亲,柴三妙扑进柴大娘子尉迟氏怀中,母女俩亲昵一番才入了内苑。

  厨房里的七斗铛(金属炊具),圆耳平底,飘着烙饼的香气,咄笼里的蒸食,热气腾腾。

  尉迟氏已经在准备夕食。

  柴氏父子下了值,一前一后从皇城西朝堂的府司里回来。

  身着紫袍金带的柴灿,从腰间取下金鱼符递给侍从,刚见到女儿,便忍不住数落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尉迟氏赶紧打断,张罗起一家人好好吃饭。

  团盘、马头盘盛满食材,铺满食床,柴三妙乖巧的从瓮中盛汤,递给父亲,柴灿责备她给李太真添了麻烦事,柴三妙认为并没有,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讲。

  李太真是谁?

  高宗嫡女,瑞宗之妹,当今天子的亲姑姑,隆庆公主是也,就凭这些个世家黄毛小孩也敢在玄都观里张扬?

  只是恰巧当日天子暗访,又牵涉到河东柳氏,李太真不便发作,拂了天子脸面,最后倒是借着铜镜,将力打出来。

  天子倒也接的快,自己罚了涉事女眷,怕是担心李太真责罚更狠吧。

  柴灿听完,若有所思。

  李太真对柳善姜发难,背后是对天子亲近以柳氏为首的河东士族的不满,以天子现下对河东士族的笼络,柳善姜怕是真的要入宫了。

  “这对姑侄对弈,哪有你表面上看到的这般简单。”

  他再次告诫女儿,“莫要再跟柳善姜有什么瓜葛,这种风口浪尖的人物,最好避得远远的。”

  柴三妙正拿勺喝汤,明白了父亲的顾虑,看来柴家跟河东士族并不是一个阵营,她阿耶更倾向李太真。

  阿耶乃是当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如今入了凤阁,柴家又如何躲得开势力倾轧?

  看清形势,早做打算,留好退路才好。

  柴三妙很有孝心地想领着柴家人活到宫斗大结局,“阿耶让我避开柳善姜,我便躲着就是。”

  夜里,尉迟氏命人将苑中凉亭收拾出来,准备了父子俩爱喝的三勒浆,制法出自波斯。

  尉迟氏出身西域,柴家多有跟随而来的胡姬,三勒浆算是尉迟氏的秘籍之一,将庵摩、诃黎、毗黎三种药物酿成浆,色泽好像葡萄佳酿,味道温馨甘滑。

  又命侍从现做了巨胜奴(类似馓子),特意交待多加蜂蜜,女儿就好这一口。

  自女儿去了玄都观,协助监斋主持观中事务,难得归家一趟,一家人秉烛赏月,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柴灿突然想起什么,没头没脑问一句,“圣人见着你了?”

  “有何不妥?”柴三妙说完这句,发现父母、兄长都盯着自己看。

  柴灿说:“不妨事,你现在这样在玄都观里,很好。”

  见确实见着了,不过,圣人的眸子至始至终可都在柳善姜的脸上转悠呢。

  她兄长柴正觉在心里有点惋惜,惋惜妹妹豆蔻年华,却只能在青衫宽袍中度过。

  柴三妙完全没有这些多愁善感,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兄妹两个人在食床一边,悄声聊天,“之前托阿兄找的书,找到没有?”

  年岁渐长,柴三妙涉猎内容愈来愈广,多有域外风俗,有些时候,竟冷僻得连柴正觉都从未听说过,他觉得自己的妹妹也算是长安贵女圈中的奇葩,别人家的女儿聊的都是蛮锦、螺钿,只怕很难有人能跟她趣味相投。

  不过,妹妹身在玄门,又拜在李太真门下,耳濡目染,视野自然广阔些。

  自家父母历来开明,读书明智,乐见其成,特别是见多了隔壁世家吃喝玩乐的子弟,为妹寻书的任务就落在了柴正觉的肩上。

  “书,确实没找着。”

  不过,柴正觉又补充一句,“往常去的东市那家坟典肆(书店),托了他们去打听,晚些时候,派人给你捎话。”

  没有万能的淘|宝,不能包邮,生活果然要艰辛些,柴三妙叹息。

  ————

  柴三妙归家一天,第二日便有玄都观侍奉赶到柴府,急急忙忙,说是奉了监斋的命,让其速速返回。

  回到观中,她才晓得事出有因。

  太清宫将在下元节里做道场,结上三坛,为国家祭祀,天子率群臣亲祭,由紫衣袁天师主持。

  时间紧、任务重,主管寺院事务的宗正寺给李太真来了书函,请求加派人手前往太清宫相助。

  事关重大,李太真必然全力相助,遂即安排监斋统筹人手。

  柴三妙自然是躲不掉的。

  玄都观的坤道打理好行装,辎车和犊车同行,与其他道观的人马汇聚在大宁坊,其实离柴家居住的安兴坊很近,同处于长安城金贵的东北角。

  碧瓦晓晨,日月雕梁,卫门列戟,图壁绘龙。

  大唐高|祖早在立国之初,便尊奉老子李耳为李氏远祖,尊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供奉于太清宫圣祖殿内。

  太清宫,长安城内规格最高的皇家宫观。

  道观诸人陆续抵达宫门前,侍奉有序相迎,当报玄都观抵达时,众人自觉从中间分出一条路,翘首相望。

  只见一众坤道下了犊车。

  跟在玄都观监斋身后的女冠,年纪尚轻,姿态却沉稳,着宽袖青袍,持兽羽麈尾,发髻上一顶软玉芙蓉冠,脱俗清雅中透着一股雍容,眉目舒展,唇红肤白,让人过目难忘。

  太清宫的侍奉揖礼,道:“监斋命我等恭候门前,等候多时。”

  待他禀明,玄都观一众坤道便入了列戟红门。

  窦宣仪和柳善姜在玄都观角力,寺观中人,尽人皆知。

  柴三妙摔了冠子,立刻得了一顶更好的,公开亮相,再扫河东柳氏的颜面,提醒世人玄都观惹不起,李太真更是惹不得。

  纵使你蒙得天子青睐又如何。

  自柴三妙入了太清宫,眼皮就跳得厉害,本以为是众人在背后道她长短,结果,另有原因。

  前来支援的道观众人熟悉完太清宫殿宇分布,领了自己负责的任务,还没来得及歇息一口气,没几日,又接到宗正寺加急通传:圣人将提前月余驾临太清宫,为节修斋。

  注释:

  ①、铛、咄笼、食床、坐床等物什——参考莫高窟、榆林窟壁画。

  ②、三勒浆、巨胜奴等——参考《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③、宗正寺——官署,北齐设立,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唐代道教是国教,所以宗正寺还管理道士、僧侣,为九寺之一。

第4章 .皇家宫观该说看见,还是没看见……

  天子亲临,大驾卤薄。

  两队骑兵及六支步甲队组成“清游队”,在坊街清道,保障出行。

  士兵手持旌旗,引驾仪仗后是天子乘坐的玉辂,左、右威卫折冲都尉各率200名兵士,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作为掩后。

  仪仗自大明宫丹凤门而出,过了光宅坊和永昌坊,往东行便是大宁坊,距离很近,转眼就到了太清宫门。

  掌寺观事务的宗正寺、掌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官员,以及法主袁天师率众相迎。

  柴三妙跟随监斋立在人群中,见天子从玉辂下来,北衙禁军高级将领和宫内官随侍,在场民众高呼万岁,争相观望,得见天子圣颜,激动异常。

  日光照亮赤黄常服,让人睁不开双眼,看不清眉目。

  天子身姿伟岸,让众人平身,寥寥数语,与那日玄都观侧殿的气场,截然不同,又成了威仪四海的模样。

  没有多做停留,一行人阔步进了太清宫中。

  柴三妙品阶不够,没法继续跟随监斋陪伴圣驾,和其它人留在东西斋院中,等候吩咐。

  忙了半天,她感觉口干,阿鸳麻利地去取清水,柴三妙避开人群,一个人立在回廊里透气。

  帝王御极四方,今日的气势,已然将太清宫笼罩在一片高压之中,稍有差池,谁都担当不起。

  一阵脚步声靠近,是数名军士。

  军士也是没料到偏僻之处会有人,待柴三妙转过身与其对视,双方都沉默了半刻,军士身披金甲,柴三妙认得是北衙龙虎军的装备。

  领队军官右臂抱着兜鍪(头盔),上前向她询问,“叨扰女冠,请问东斋院前往东侧院可有捷径?”

  柴三妙几句答了,对方道谢,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她立刻明白圣人这几日将燕居东侧院中,龙虎军军士是在巡场布防,此后东侧院便是禁地,自有太常寺和太清宫的人亲自照看。

  东西南北四大配殿,其他人管理好各自辖区即可。

  天子到来,内侍省、太常寺、宗正寺的半个机构都围着太清宫运转。

  人员往来频繁,北衙诸军入驻,千牛卫和龙虎军的将士在太清宫各处巡防,人人都绷紧心里的那根弦。

  柴三妙跟其他人一样,谨慎细心地完成手上每一件任务,人人都关注着东侧院的喜怒。

  天子此次前来是为节前修斋,洁身清心,据说近日驳回了太常寺周到又隆重的安排,吩咐太清宫一切简单实用即可。

  这些消息都是从伴驾的内侍监口中传出来的。

  监斋回到南院后,又告诉柴三妙与玄都观众坤道,既然天子修斋一切从简,人们的压力立减一半。

  ————

  天子离了大明宫,政务断不了,日日都有三省六部、诸道州的奏折批改,也有朝臣觐见。

  偶然在前苑碰到认识的长辈,柴三妙也会上前作礼问安。

  这一次,长辈遇上了另一位紫袍大员(三品以上),寒暄了几句,便随口向对方介绍默默站在一边的柴三妙,“高卿,这是秘书省柴监的女儿。”

  太常寺卿将她好好打量,笑道:“玄都观的三妙女冠,久仰大名。”

  柴三妙说:“长辈取笑了。”

  太常寺卿,便是高文珺的父亲大人,他说高家大娘子与高文珺对她赞不绝口,柴三妙只好客气表示,“待下元节祭祀大典之后,再邀约高家贵女一道清谈。”

  不过一面之缘,这高家贵女也是个自来熟的人。

  几名内侍官从东侧院急匆匆追出来,才打断三人的闲聊。

  领头的内侍官将手中文书交到太常寺卿手中,直呼:“赶上了!”又将圣人的口谕传达到位。

  冯内侍便是玄都观当日伴驾的人,柴三妙是见过的,一碰面,倒是冯内侍一眼认出,先称了一声“三妙女冠。”

  柴三妙连忙回礼,内侍少监说起来也是从四品的要职,又常伴圣驾,没人不给几分颜面。

  几人散了,冯内侍回到东侧院复命,见天子在坐榻上单手按压眉心,小侍奉们站在一边不敢动。

  他赶紧上前替天子揉按太阳穴,手法老练,不一会儿,就见到天子神色舒缓下来,冯内侍轻声道:“圣人,二圣塑像的旨意,老奴已经向高卿交代清楚了。”

  李雘闻后点头,又问:“你匆匆去,速速归,高卿还在太清宫?”

  冯内侍说自己只追出东侧院,便碰见了太常寺卿跟坤道在谈话,他并没有说坤道是谁,可是天子已经猜出其人,“是玄都观的女冠?”

  冯内侍回答:“正是那位。”,李雘没有再问,只让他继续揉按。

  冯内侍奏请太医署的人来瞧瞧,被李雘阻止,“老毛病了,又不是这一两日,总归是一碗药,没什么好瞧的。”

  此刻,外面来禀称光禄寺卿求见,李雘挥了挥手,让冯内侍去传光禄寺卿将奏折留下,人就不见了。

  本以为从大明宫来到太清宫,天子得以休息,见着天子旧疾难愈,冯内侍也很心焦。

  ————

  前苑的交际场景被玄都观监斋瞧见,转头就通知柴三妙,“既然你与太常寺卿有点交情,就去配合圣祖殿内布置典仪。”

  不容拒绝,柴三妙称喏。

  只要不去东侧院,不用杵在天子眼前,不用让天子一见到自己的脸,就想起河东柳氏仍被禁足,让她做什么事情,她都是一百个乐意。

  因为有了和太常寺卿的这层关系,太清宫监斋对柴三妙格外属意,便让柴三妙点了一队人去准备典仪的法器。

  太常寺的人,该不会对她的工作过分挑剔了。

  质库在北院偏僻一角,柴三妙看了监斋梳理的清单,估算时间,至少也要十日。

  远离繁忙的南院、东院和主殿,还算乐得清闲。

  她换了轻便常服,领队入驻北院,侍奉简单打扫后,便开始工作,因为在玄都观常年协助管理常住,柴三妙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细列出事项,罗列出程序,再将人一划分进对应的格子里,分工完毕,配合行动,必然效率翻倍。

  北院的食宿都有侍奉专职打理,工作推动的格外顺利,柴三妙闲下来还可以安排一些自己的时间。

  几日前,她找到一处掉角又僻静的院落,走近一瞧,原来是座旧书阁,院内只留了一位老妪打理,能听会写,说不出话。

  没有让阿鸳跟着,柴三妙独自一人去旧书阁淘宝,书阁有两层,内院围合成一个天井,将天光引入,瓦檐精巧,环境幽深,清净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柴三妙逛了一圈底楼,顺着窄长的楼梯登上二层,眼前一道木门,她伸手推了一下,稍微带点手劲,也没有推开,又重新回到底楼。

  排排书架,这里的藏书已足够多,随便抽出一本,页面泛黄,万幸字迹仍然清晰可见,柴三妙定睛一看,被文字惊呆,这是一本粟特文撰写的《异域见闻录》,写书的人是胡商之子,常年跟随商队穿行在葱岭与长安之间。

  她看的入迷,就近一个案几坐下来,顷刻间就将对二层的好奇,抛在脑后。

  “……西域神僧勒那漫提能作悬空而卧,康居僧能可以坐火而不燃,炉火自发,使四天王顶上放五色光芒,他们都是阿胡拉·马兹达的信徒,是光明、秩序和真理的化身……”

  不败的火焰,是祆教[xiānjiào]的标志。

  一个粟特人将波斯信徒传道东方的筚路蓝缕,刻画得入木三分。

  细软的砂砾,被烈日炙烤,平坦的通途,被裂谷截断,入云的山峰,被积雪覆盖。

  柴三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化作一只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从长安始发,飞越连绵不绝的祁连山,飞越碧波万顷的蒲昌海(罗布泊),唯有自由的风,相依相伴。

  醒来的时候,柴三妙伏案而卧,睁开眼睛,缓了缓神,日已西坠,老妪跪坐在逆光的角落守候。

  柴三妙坐起身,防风大氅从肩头滑落,她将大氅收叠好,放在案几上,又将《异域见闻录》合上书页,放回到原来书架的位置,向老妪道谢后,离去。

  好似白日幻梦消耗了她的体力,柴三妙恍惚地出了书阁,行至院门,撞见一男子,背身而立,腰间蹀躞佩挂横刀,绯红的圆袍常服(五品以上)显示出他品阶不低。

  一回首,柴三妙已经认出来,他就是那日天子亲临时,问路的龙虎军将领。

  既是绯袍,不管他事职官职如何,武将称呼一声将军,没错了。

  柴三妙先问礼,“不知将军为何在北院,可是迷路了?”

  龙虎军将领尴尬地咳嗽一声,也是没料到又遇上这个女冠,“啊~熟悉熟悉地形。”

  女冠的表情告诉他,这个回答似乎有点蠢。

  将领望着女冠身后的方位,惊奇道:“女冠一个人从书阁出来的?没有其他人?”

  他如果不是睁眼瞎,何必多此一问,柴三妙点头,震得对方哑口无言,能他们两个沟通不在一个点上。

  柴三妙再次询问他,“确定没有迷路?要不要带你去东侧院的路?”

  武将声称自己还要逛逛,被拒绝的柴三妙便立刻告退了,他望着女冠离去的背影,又望向书阁的方向,不确定自己该说看见,还是没看见呢?

  旧书阁内,余辉透过方形直楞卷窗,斜着一道光,照在书架上,在柴三妙碰过的位置。

  高大男子将《异域见闻录》抽出来,手指修长有力,将书拿到手里,还能触摸到上一个人翻阅后的余温。

  翻开第一页写着《阿维斯陀》,神的赞歌。

  祆教的古经,难得的是这个女冠居然能看懂粟特语。

  男子离去之前,余光扫过案几上折叠一团的大氅,留下一句,“无妨,不用阻拦。”

  老妪跪在地板上,俯首,清晨与日暮,守着旧书阁,守着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注释:

  ①、太清宫建筑——参考《唐太清宫道教造像源流考略》。

  ②、内侍省——玄宗天宝十三载(754)置内侍监为长官,改内侍为少监,后另置内侍四员,与少监同为内侍省次官,皆以宦者为之。

  ③、祆教[xiānjiào]——琐罗亚斯德教,流行于古代波斯(今伊朗)及中亚等地的宗教,中国史称祆教、拜火教,参考《西域祆教文明》。

第5章 .书阁隐秘你,可是有喜欢的人

  柴三妙对《异域见闻录》心心念念,第二日又去了。

  这一次她自带了笔墨纸砚,给老妪表明了身份,道了句叨扰,说明来意想抄录旧书阁的珍贵典籍。

  老妪拿了毛笔,在天井的瓷缸里沾水,在青墨色的地砖上写字:请女冠自便,若有需求,但请吩咐。

  柴三妙选了个底楼临近天井,光线不错的位子,将文房四宝摆放在案几上,席地而坐。

  她找到昨天的书架,将书籍取下,发现昨天翻阅的标记不见了,明明记得折了一角,也没有多想,反正自己还记得看到哪个章节。

  柴三妙安静地坐下,找到昨天的段落,很快就沉浸在古老文字描绘的灿烂世界中,边誊抄边默念出声,一坐便是一整天,专心致志,只偶尔感觉肩颈或手腕酸疼的时候,起身活动放松。

  她扭了扭脖子,抬眼正好看见去往二层的扶手窄梯。

  尽头的木门依旧紧闭,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偶尔能听到二层轻微的响动。

  柴三妙想去再推门试一试,她迈开脚步,踏上第一步木阶,就被身后老妪含糊不清的呜呜声叫停。

  柴三妙尴尬的解释,“我只是好奇上面放的是什么?”

  老妪将她请回到案几前,附身写下:二层存放着太清宫历代法主的典藏。

  那便是极为珍贵了。

  柴三妙连声说:“给老妪添麻烦了。”

  柴三妙接连来了两日,早早便来,直到关闭坊门的鼕鼕(dong)鼓声响起,警夜长安,才会离去。

  到了第四日,老妪奉上茶具,见她读地认真,也没有打扰,将煎好的热茶和茶具放在方格木托盘里,摆在案几一旁的地板上,默默退出。

  拂面的风,撩拨少女鬓角的戎发,直到枯黄的树叶落到眼前,挡住了段落,她才回过神。

  风势渐长,叶子从屋顶打着旋,飘然零落,困在旧书阁天井的一方天地里。

  柴三妙起身,走到地板边缘,更靠近些,探出手掌,想去接,接住的却是一滴突如其来的雨滴。

  她也被这场急雨困在了这方庭院里。

  雨点敲击屋檐,坠落成帘。

  柴三妙回身热了风炉上的茶水,慢饮一盏,将茶盏把玩,老妪的这套荷叶盏,一盏一托,盏呈五瓣莲花状,盏托呈四片卷边荷叶状,厚薄适中,做工精巧,用指尖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响音。

  托盘里,还有数只空盏,柴三妙将空盏端到屋檐下,一字摆开。

  雨滴急切,无序却连贯地敲击茶盏,犹如珠落玉盘,声声清脆,婉转多变,生出莫名悦耳的节奏来,一听半晌。

  ————

  “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男声,伴随木质窄梯的脚步落点,敲进柴三妙的耳朵里。

  有人?见鬼!

  她回头首先看见的是窄梯上比例修长的腿,再是五色乌番锦制作的双领袍子,待看清来者的脸,心中哀嚎一片。

  天子怎么会在这里?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点,不合时宜的出现?

  最近,她是撞了什么大运?

  身体反应倒是比上次在玄都观里要快,柴三妙俯身叩拜,“圣人安康!”

  内心一团猫抓乱毛,恨不得此刻画一张符箓,遁地而去,如果她能。

  李雘走过去,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光落在雨中的荷叶盏,“你准备一直叩拜不抬头?”

  天子的意思是她可以平身了。

  柴三妙坐直身体,只见李雘探手从屋檐下合着盏托,拿起整个茶盏,瞧了瞧,“青瓷荷叶盏,越窑烧制。”

  听起来,是对各地窑场颇为熟悉的口吻。

  老妪听见二层的响动,及时现身,行礼,并送上木凭几,供天子凭依而用。

  一个看守旧书阁的老妪见到大唐天子,竟然面无惊恐,只能说明老妪是知道此处有人的。

  柴三妙此刻才明白二层的秘密,也不知道天子来了多久?

  李雘席地而坐,倚着凭几,斜靠着,舒服又慵懒。

  “你在做什么?”第二次问她同一个问题。

  “回禀圣人,贫道在听雨。”柴三妙说。

  “听雨?”李雘让她继续说。

  柴三妙不敢与天子对视,垂着目,天子要问,她便回答。

  “听雨是为静心,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庭院深寂,唯有秋雨淅沥。

  李雘品着这段话,喃喃道:“所以清静不能者,惟心未澄,欲未遣也。”

  见天子似乎若有所思,柴三妙延展了一句,“无痴无嗔,无舍无弃,无为无我,方得清静。”

  欲望太多,所以心绪难平。

  这便是他的症结,太医署医治不好的顽疾。

  李雘听她小小年纪,如是说,颇有一副老成姿态,觉得有趣,“旁人都说平阳柴氏的贵女受袁天师点拨,悟道玄门,将来要继承李太真衣钵,看来,传言非虚。”

  被天子点了名,柴三妙没吱声,她只能垂着头,不想面对眼前的男人,毕竟她在玄都观里做的事,并没有让天子感到愉快。

  天子不开口,就没有人说话,静默之后,李雘问她:“女冠在看什么书?”

  柴三妙将封皮展示给天子瞧,“是一名粟特人写得见闻录。”

  李雘表现得感兴趣的样子,说想听听,示意她念下去。

  ?

  柴三妙楞了神,李雘一个眼神扫过来,她赶紧翻开书,匆忙中胡乱找了个段落,就开始故作沉着的读出来。

  ……

  “阿奴伽(Wanūk)夫妇一直想要个宝宝,便时常向阿胡拉·玛兹达求子,得益于神的庇佑,二老终于得偿所愿,尉各伽(wirkak)顺利来到了人间,这名粟特青年,怀揣着《阿维斯陀》,跟所有昭武九姓的人们一样,天生就善于经商,跟着父亲,骑着骆驼探寻远方。”①

  ……

  李雘听得出来,这一段,她其实前天就念过了,这几日,他一直跟着她听粟特青年的故事,在二层的阁楼上。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少女竟然闯入僻静的领地,刚开始,他以为柴三妙只是好奇看看,四处探索之后,很快就会走,没料到她竟沉迷其中,进而得寸进尺,日日都来报道。

  她的行为,已经打扰到他了。

  李雘在二层楼上能听到她在楼下走动,碾茶烹茶,甚至翻书页的响动,可是只要她念读出声,就能让他内心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平和,难以言说,就是这么神奇地让他身心舒畅。

  于是,李雘接受了这种打扰。

  骤雨初停,黄昏已至。

  故事没念完,柴三妙请退,李雘没看她,只道让她明日继续来旧书阁抄录书籍。

  柴三妙走后,天子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一排字,老妪躬身接过,认真领会,示意自己看明白了。

  李雘起身,让老妪为他披上防风大氅,从书阁隐门走出去,守候在庭院隐蔽处的军士行插手礼,护送天子消失在夜幕中。

  悄无声息。

  ————

  天子下的旨意,一个女冠又岂敢抗旨,柴三妙隔日只有硬着头皮又去了。

  这一去,天子不仅还在,更是大大方方的端坐一楼天井边,身下是横织纹的羊毛方毯,身后是数个柔软的垫枕,不远处就是留给她的案几,旁边的地板上错金银的角鹿香炉,青烟缭绕。

  老妪跪坐一边,正在小炉前烹茶,天子说故事没完,让她继续念书。

  这明显是有准备而来。

  柴三妙吞咽下苦水,深感伴君如伴虎。

  ……

  大秦香料的味道飘至鼻尖,嗅之心神安宁,除了自己念读的声音,庭院里安静如夜,唯有虫鸣。

  柴三妙察觉出一丝诡异,异常安静让她微微地,只是微微地的抬眼,时不时往天子的方向,小心偷瞄。

  天子靠着凭几,闭着眼,神情舒缓,老妪目不斜视的碾茶,小风炉上茶汤滋滋作响。

  柴三妙收回目光,低头又翻开新的一页,继续读。

  “尉各伽(wirkak)的商队很庞大,不断有嚈哒人加入,时常带来新奇玩意儿,商队从东方购买丝绸,又从西方带来美玉和玛瑙,不畏艰险,险象环生,他们谙熟各种语言,走进匈奴首领的金鸡帐,帐内盘腿坐一男子……”②

  在段落的停顿中,柴三妙大起胆子再次打量。

  圣人好像是……好像是睡着了?!

  因为没有着赤黄常服,让他看上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模样,像某个簪缨世家里意气风发的郎君,眉眼长的好看,就算不是天子,在长安城中也是不缺爱慕者的男子吧,啧啧。

  李雘的一声“什么男子?”惊吓到目光放肆的某人。

  柴三妙很窘迫,“……贫道,不知圣人的意思。”

  他,到底睡没睡着?

  李雘依旧闭着眼睛,开口说:“我问的是匈奴首领的金鸡帐内,盘腿坐着的男子。”

  “哦……”他居然还记得她念的故事,柴三妙赶紧在书里找了找段落。

  ……

  “金鸡帐里的男子头戴宝冠,右手握一长杯,男子是匈奴单于,邀请尉各伽与其对饮,同时一队康国的商队前来拜见,其中的一位女子令他一见倾心,女子叫维耶维斯(Wiyusī)。两支商队一路同行,两人相谈甚欢,情感渐浓。

  他们抵达并定居在姑臧,按照粟特人的婚俗举办了婚礼。

  尉各伽和康氏相伴一生,86岁时,晚她一月离开了这方人间乐土,粟特人死后将遵从《阿维斯塔》的指引,在钦瓦特桥(ChinvatBridge)的桥头相聚。”③

  在短暂的数日里,柴三妙经历了《异域见闻录》里写书人的一生,不同于生活在长安城里的另一种人生。

  故事的结局让人沉默,也让人回味。

  尉各伽和康氏一定曾在一个有着葡萄藤的地方,会见三五好友,畅饮对酌,谈笑风生,那是一段难忘的甜蜜时光,当他们相见于地下时,对方早已两鬓斑白,年少的康氏在匈奴人帐外的回眸一笑,让尉各伽记忆了一生。

  柴三妙盯着最后的段落,“豆蔻相逢,白首偕老。”

  “……”

  李雘手中把玩着青瓷荷叶盏,品出她话中的感慨,瞧见柴三妙一副小女儿姿态,“你,可是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

  一个男人,怎么能问出这样逾越的问题!

  她的沉默就是一种回答。

  “红尘未断,灵台未清,如何甘愿入玄门,做坤道?”

  李雘慢饮一口茶汤,将荷叶盏放在手边案几上,目光落在照进天井的光亮中,明与暗,界限分明,世间事,却如何清晰两辨?

  “或则说,平阳柴氏的柴鈊进入玄都观中,只是因为两年前不愿意嫁给京兆韦氏的子弟?”

  柴鈊,正是三妙的本名。

  柴三妙俯身叩拜不起,她意识到眼前的男子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郎君,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庭院中,又起了风,吹得女冠冷汗淋漓。

  注释:

  ①②③尉各伽——西安博物馆真实文物,《一个粟特人的自述》来源:博物馆|看展览。

  ④鼕鼕(dong)鼓——街鼓,唐时设置在京城街道的警夜鼓,《新唐书*马周传》。

第6章 .树大招风想做个普通人

  京兆韦氏,关中郡望豪强,累世公卿,先帝忠宗皇后家族,长盛公主的母族。

  两年前,韦氏为其嫡长孙寻亲,借着长盛公主出面,去试探天子的口风,天子只道京兆韦氏联姻平阳柴氏,门当户对,是为一桩美事。

  让人解读出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消息从宫中悄悄传到平阳柴氏,柴灿夫妇忧心忡忡,隔天柴家的独女就离奇的大病一场,这才有了玄都观女冠柴三妙,至此,联姻一事也再没有人提及。

  “是京兆韦氏的子弟入不了三妙女冠的眼?”

  柴三妙俯拜在地板上,天子也不让起,仿佛看不见一般,只是指头敲击案面,示意在一旁侍奉的老妪重新添茶。

  “还是平阳柴氏看不上京兆韦氏?”

  长盛公主乃是忠宗独女,天子嫡亲堂姐,权倾一时,京兆韦氏就算求娶天家之女也是够格的,只是当今天子而立之年,膝下子女年幼。

  越是占据政治舞台中心,越是树大招摇。

  平阳柴氏一个清闲世家,并没有野心,唯恐避之不及,柴三妙自己也根本不愿意嫁给韦氏子弟。

  她怎么会忘记那一晚不眠之夜?她站在院子里吹的整宿凉风,自己遭的罪。

  原本只是想暴疾,毕竟豪门畏疾,不曾想弄假成真,差点丢了小命,半只脚踏进幽都。

  人醒来后,格外清明,说服父母、兄长,一不做二不休,自请入了玄都观,找到一方绝佳的庇护所。

  内里种种又怎么能摆在台面上讲,不过心领神会,委婉一点拒绝罢了。

  柴三妙俯身在地板上,平稳住气息,必须得回答天子质疑,至少场面上过得去。

  “柴鈊与韦氏子弟确无情谊,柴鈊自幼随父兄崇玄,尊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崇信道法自然,效仿李太真身入玄门,乃是求真我,寻本心,还请圣人明鉴。”

  道教,大唐国教,高门贵胄多有信奉者。

  李雘听笑了,只是柴家这小孩儿怕是对李太真入玄门的往事并不知情,他这个姑姑当初做坤道,内情只是不想去和亲,天后溺爱,也就随了女儿的心意。

  “罢了。”

  小女冠一番话里又是把老子搬出来,又是把李太真搬出来,叫人反驳不得,这种急寻靠山,狐假虎威的手段,她倒是练得精纯。

  李雘见她老老实实的叩拜,跟她嘴上的机锋完全不符,硬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叫她平身。

  柴三妙起身跪坐着,隐蔽地捏捏自己的腿,已经微微酸麻。

  天子的心情像深秋多变的天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不小心就怕送人头。

  对方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李雘的眼睛,他甚至是故意如此,敲打敲打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儿,也警告着背后的平阳柴氏。

  柴灿在站队,他没有选择京兆韦氏,可是,天家之意不可违,虽然李雘当初并没有最后下旨。

  李雘开口,又聊回了粟特人的故事,“你可知道,尉各伽和康氏死后要去的钦瓦特桥(ChinvatBridge)是座什么桥?”

  柴三妙摇头,的确不知。

  “钦瓦特桥,在祆教中被叫做审判之桥。”

  祆教的《阿维斯塔》,他看过。

  “如果人生前为善,过桥后就会升天,反之则会坠入桥下,淹没在湍急的河水中,比如生前谎话连篇。”李雘盯着柴三妙的脸,“你信吗?”

  “……”

  李雘见到小女冠吃瘪的表情,笑了,又打了个比喻,“好似大唐有奈何桥,一座桥联结着生死,沟通着时空,看过往,见来世。”

  联结着生死,沟通着时空……

  奈何桥,只怕她在两年前已经去过一回,所以,才能目睹千年后那个超凡脱俗的世界。

  “我信。”柴三妙的回答,有些突兀的冷静。

  李雘看向她,她说:“三妙相信有来世,惟愿做个普通人,如尉各伽和康氏,携手红尘,游历山河。”

  平阳柴氏的女儿,想做个普通人……

  李雘没有点评,目光看向案上的《异域见闻录》,柴家的女儿喜爱西域见闻,他并不感到意外,眼前少女故意低垂的眉眼让他想起另外一个人。

  “尉迟氏,镇守毗沙都督府,于大唐戍守边疆,于阗国王女与平阳柴氏联姻,亦有护国□□之功,尉迟大娘子可安好?”

  于阗王女正是柴三妙的母亲,她回道:“一切安好。”

  毗沙都督府,一举一动都涉及到安西都护府的稳定,正是她父母背后所代表的力量,纵然是京兆韦氏,也需要反复衡量,轻易奈何不得。

  柴三妙后来半天不吱声,没了话题,李雘正猜想是不是让小孩儿跪久了,正想寻个理由打发她,庭院外,匆忙入内一名便装小内侍,上前禀报:“圣人传召的人到了。”

  李雘:“宣他们入内。”也让柴三妙安心退下。

  柴三妙领命,想站起来,腿脚却不利索,崴了一下,老妪及时靠近扶住她,带她离去。

  庆幸着天子没有提及明日,这代表着在太清宫剩下的日子里,她也不用再来旧书阁为天子读书,哦,不,是伴驾,于是,内心欢喜地离去。

  ————

  老妪将柴三妙送至庭院回廊中,与迎面而来的两人相遇,对方见柴三妙一身素袍,被老妪从旧书阁里送出来,难掩诧异。

  这表情落在柴三妙眼中,她知道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天子隐秘在此处,能奉旨前来的人更是心腹。

  不料对方却看见了自己,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好像怎么都解释不通。

  来人是位年轻的郎君,身旁陪着的就是前几日问路的龙虎军将领,可见,来人身份不低。

  柴三妙顿步,准备问礼,谁知对方竟然也停下来,直接问她:“你就是玄都观的三妙女冠?”

  对方怎么认识她?

  柴三妙又想到身旁老妪是知情的,既然天子在此处,她的身份自然也瞒不过龙虎军。

  “正是柴三妙。”

  对方先介绍身旁的男子是龙虎军郎将吕元赤,从五品,正是着红袍的品阶,她之前没有猜错,再听到对方介绍自己叫卢祁,没有提到官职。

  卢祁只道:“听高文珺常常提及玄都观的三妙女冠,如雷贯耳,”又笑叹:“柳善姜打小傲娇,现如今困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如此一说,似乎他们都认识彼此,很是熟悉的样子。

  本来听起来卢祁是站在高文珺那一头的,结果一旁的吕元赤无奈摇头,讽刺一句,“柳善姜跋扈,还不是从小跟在你卢三和崔九身后仗势欺人,要不是你们几个惯着,如何生成现今这副脾气。”

  一句话,让故事峰回路转,把柴三妙说得晕头转向。

  自己比他们年幼几岁,不是一个圈子,这群长安城里的高门子弟,世家之间纠缠甚深,也分不清到底谁跟谁一伙了。

  柴三妙想到旧书阁里还有尊大神在里面,也不便耽误对方,客套几句,一心想着告辞。

  “请卢郎君代我向高氏贵女道一声安康。”

  卢祁道好,极其自然的接话,“贵女聚会的时候,可以叫上我,卢三一定为贵女们鞍前马后,安排妥当。”

  吕元赤听了,撞了卢祁的肩,“嘿,你这人把话说得!那必须也要叫上我,吕二做个护卫更不在话下。”

  柴三妙听完乐了,“若是如此,那我和高氏贵女聚会的级别可不低。”

  双方相视而笑,互道告辞。

  吕元赤领着卢祁进入书阁的时候,见天子斜依着凭几,坐在厚毯上,手中握着一册书,正翻阅着。

  两人行了插手礼,天子让他们也坐下,老妪送走了柴三妙,并没跟再入内,此刻唯有君臣三人。

  卢祁有条不紊地跟天子禀报事项,吕元赤默默听着,三人谈了很久,到末了,李雘提及一件要事,“五郎从洛阳回长安了?”

  卢祁称是,“下元节,祭祀先人。”

  见天子将书册合页,吕元赤道:“圣人可要见他一面?”

  他口中的“见一面”,并不是天子召见。

  李雘敲了敲书册的封皮,“告诉五郎,在老地方见。”

  吕元赤:“喏。”

  两人告退,吕元赤领着卢祁行至太清宫隐道,低调地将他送出去,走之前,卢祁觉得有趣,终是忍不住问出口,“平阳柴氏的贵女,还真是在旧书阁里陪圣人读书?”

  吕元赤扫他一眼,“不然呢?”

  大臣走后,老妪才从暗处现身,重新烹茶,为天子斟满,李雘单手端起茶盏来饮。

  风过雨又落,秋雨知寒,茶汤暖了胃,却暖不了心。

  长盛公主啊,他这个堂姐就算久居在洛阳,也能让关中郡望五姓联名上表陈情,将忠宗的雕像迎入太清宫圣祖殿中,与他的父皇一起供奉。

  李太真这次没有反对关中五姓,她怎么会反对呢,忠宗也是她的嫡亲兄长。

  雨势渐大,斩不断,理不清。

  李雘忽而起身,学着柴三妙,将荷叶茶盏放置在屋檐下,任由大雨敲击。

  听雨,静心。

  ————

  柴三妙在太清宫里收到兄长亲随送来的信笺,之前托柴正觉找的书有了渠道,柴正觉让她休沐日跟自己汇合。

  到了休沐这一天,柴三妙向监斋告假,一出太清宫便上了柴家的犊车,柴正觉就坐在里面等她,手上正把玩一支筚篥,待她坐稳,便吩咐驾车的亲随启程。

  犊车驶出太清宫所在的大宁坊坊门,一路向南,经过柴府所在的安兴坊,又从东西横街上往西行。

  的确不是往常去东市坟典肆(书店)的路,柴三妙问兄长,“我们要去哪里?”

  柴正觉故作神秘,“你跟着我一路去便是。”

  见柴正觉胸有成竹,柴三妙好奇打听他最后托了哪路厉害的神仙?靠谱吗?

  柴正觉“啧”一声,不满柴三妙的质疑,“为兄为了你这事儿,愣是费了好大的人脉,才问到大理寺的人,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跟宿卫长安、善侦查破案的金吾卫,多有联络,这才帮你找到了渠道。”

  “阿兄能干。”柴三妙口头上给他点个赞,“你找的大理寺谁啊?这么厉害。”

  柴正觉颇为得意,“大理寺正(从五品),范阳卢氏的三郎,卢祁。”

  卢祁,正是柴三妙那日在旧书阁迎面遇上的男子。

  注释:

  ①、粟特民俗——参考科学出版社《粟特人在中国——考古发现与出土文献的新印证》。

  ②、毗沙都督府——于阗(和田),唐代边境羁縻都督府,隶属于安西都护府,以于阗王尉迟氏为毗沙都督。

  ③、坟典肆——唐时出售古书的店铺,《太平广记·李娃传》。

第7章 .西市黑店今日有肥羊待宰

  原来还真没听兄长提及他认识卢祁,柴三妙也不再多问了,反正跟着柴正觉去便是。

  柴氏的犊车行驶在东西横街上,经过门楼高耸的朱雀门,去往城西长安县的辖区,再过光禄、太平、延寿三坊,坊街上载货的驼队开始接连不断。

  从沙州玉门关入关,经过陇右道来到长安的胡商,都是通过西面的金光门入城,坊吏在坊门前查验商队的过所(通关文书),逐一放行。

  柴三妙现下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长安西市,他们到了。

  犊车和奚车停在西市里的露天场地,牛、骆驼和马匹混在一起,风从远处刮来,味道刺鼻。

  下车后,柴正觉立刻掩鼻,柴三妙二话不说,硬拉着兄长便往里走,她出行时换了平织料袍子,戴上幞头,像个俊俏的少郎。

  西市里成井字划块,兄妹俩去的区域多是搭建的简易屋舍,其间充斥着大小不等毛毡帐篷,遮荫挡雨,货物堆放在一起,商品琳琅满目,稍显拥挤杂乱,果毅巡迣数人维持治安。

  兄妹俩走在前面,数名亲随跟着。

  柴三妙发现柴正觉前进的方向并没有很明确,更像是闲逛,皱眉问他,“阿兄你找不到地方吗?”

  柴正觉说:“不是我们找他们,是别人找我们。”

  柴三妙没听懂,柴正觉示意妹妹稍安勿躁。

  卢家三郎在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善于交际,朋友众多,各行各业,那日,柴正觉将自己要找的异域冷门书籍告诉大理寺正,拜托卢寺正想想办法。

  卢祁听后颇觉惊讶,自来心高气傲的柴正觉开口求人,倒也稀奇,他想了想,表示此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倒是有一人的确能帮助郎君,只是他脾气古怪,柴大郎君可愿付出代价?”

  “有能力者,往往脾气古怪。”柴正觉不介意,问:“要付出什么代价?”

  卢祁回答说:“需得三十匹质地精良的唐绢。”

  三十匹唐绢在互市上的实际价值,可不止一匹突厥良驹。

  见柴正觉犹豫,卢祁笑说:“三十匹唐绢买的可不是一本,是以后你想要这类书籍,便能找到的渠道。”

  柴正觉听完,拍板决定立刻支付,“何处寻他?”

  卢祁微抬手指向一处方位,目光望过去,那是长安城最繁华的西市,只听得卢祁开口,“以鄙人所赠筚篥为凭,自然有人将你带到他的面前。”

  受人钱财,替人排忧解难,卢祁做事情总选择给自己多留一条路,指不定哪天还能用上。

  ————

  柴正觉没走几个摊位,连连摆手说日头太毒,要休息休息,柴三妙念她阿兄几句不中用,从柴正觉手中拿过筚篥,仔细瞧,这就算卢祁的信物了?

  一个小厮从人群中穿出,笑脸相迎,“小店有冰镇的浆果饮子,贵人可要稍作休整?”

  柴三妙觉得自己也渴了,将筚篥挂在腰间蹀躞上,吩咐小厮带路,柴正觉无奈,心想坐在店里喝饮子,总比陪着小妹太阳底下到处晃安逸,勉强同意了。

  小厮领着贵客一行走过几家卖玉石籽料的帐篷,又经过两个铁器铺子,铺子里的匠人打着赤膊,大声对小厮说了几句,小厮笑嘻嘻。

  他们说的吐火罗语,可是柴三妙听得懂,匠人说的是:今日有肥羊待宰咯。

  难怪了,这小厮说的铺子离遇见他们的地方,并不近,这就能解释小厮揽客的原因,她和柴正觉这副打扮在西市里不正是肥羊吗?

  柴三妙也不担心,因为亲随带的足够,倒起了好奇,想看看黑店怎么个黑法。

  小厮带他们去的可以喝冰镇饮子的店家,是家不当道的食铺,主营汤饼。

  食铺不大,店内不到十桌,顾客皆是商贩走卒的打扮,兄妹两人落座显得格格不入,亲随立在身后,引来周遭之人探究的目光。

  小厮让客人们自己吃好自己的,转身送上两碗碎冰垫底的浆果饮子,又给亲随们地上白水,柴家的亲随受过训,出门在外,并不喝。

  小厮笑笑,也不劝,又去帮忙托盘送餐食。

  食铺里肉香扑鼻,汤食冒着热气,兄妹俩对看一眼,同时饿了。

  柴三妙便想招呼小厮来两份隔壁桌上的,她才探头,一个男声出现,“客人想吃馎饦?(bótuō)”。

  她抬眼看过去,声音的主人是个胡人壮汉,挽着衣袖,常年日晒让他皮肤黝黑,正收拾碗筷。

  柴三妙点点头。

  壮汉进了里间,不一会儿便端出来两碗热滚滚的馎饦,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急火煮沸,面皮不厚也不薄,恰到好处,几片肉片,表面撒上些许碎蒜、胡荽,很是提鲜。

  柴正觉几口吃完,连带把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毫无矜持,他说:“没想到遇上一家宝藏小店。”

  眼看跟其他汤饼店是一样的香料,味道却不太一样。

  柴三妙端详半响。

  他们来的时辰不是饭点,店里人不算多,壮汉也不算忙,从里间出来后,便坐在门口,懒懒地晒太阳,也不搭理人。

  柴三妙清了一下嗓子,“这馎饦不对!”

  壮汉瞄见柴三妙的表情,“贵客觉得哪里不妥?”

  柴三妙捞起一块碎肉,“你用的肉不一样。”

  壮汉点了头,“贵女觉得我用的是什么肉?”

  “总不会是人肉吧。”柴三妙冷笑。

  一句话把壮汉和小厮说得大笑不止。

  店外正巧步入一男子,戴皮帽,着皮袄,左手提着布袋,背着角弓一把,布袋上侵染污迹,仔细一瞧竟然像血。

  壮汉接过布袋,付了通宝,那人走后,壮汉将布袋提到柴三妙案前,打开,血腥扑鼻。

  柴三妙掩住口鼻后退。

  他将布袋内的东西取出几样,摆在案几上,是些野兔、野雁等小猎物,说:“游猎的猎人每日猎得什么,店里便卖什么肉,现下贵客相信不是人肉了。”

  原来小小店铺卖的是野味,所以味道有所差异。

  柴三妙拿出几枚开元通宝结账,看来店客人聊天的熟悉程度,多为常客,也觉得的确不像黑店。

  壮汉过来收钱,他们客套几句好吃得很,壮汉也没有自谦,兄妹俩起身准备离去,柴三妙蹀躞上挂的筚篥撞到案角,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壮汉俯身将其捡起,看了一眼,递回来,“贵客的筚篥做工精巧,甚是少见,我的朋友也有一只相似的。”

  柴三妙接过,小厮突然介绍说:“贵客,这是我家安掌柜。”

  安掌柜?筚篥!

  卢祁说的人原来是他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柴三妙忽而将筚篥放在案几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贵店经营有方,敢问安掌柜可认识熟悉陇右道地理地貌的胡人。”

  “如何才算得上贵客口中的熟悉?”安掌柜问她。

  柴正觉注意到他俩对话,怎么回事,他妹妹不是再找书吗?

  只听柴三妙说道:“沙州敦煌城,过大沙海,经由迪坎儿,熟悉前往西州的道路。”

  大沙海?

  安掌柜挑眉,长安城的小子知道得还不少,“贵客说得路可是前往安西都护府治所,西州交河城?”

  柴三妙肯定,“正是大海道。”

  安掌柜拿起筚篥握在手中端详,再看向柴三妙的时候,回答倒很干脆,“客人明日晌午后来,也许能遇上你们想找的人。”

  有了安掌柜一句话,柴三妙高高兴兴地和柴正觉一起,打包了一份雁肉馎饦带走。

  柴正觉问妹妹,“怎么回事?什么大海道?”

  柴三妙才对他兄长说,“如果胡人走过大海道,必然能找到她要找的书了。”

  大海道,常流沙,乏水草,四面茫茫,道路不可准记,惟以六畜骇骨,及驼马粪便为标记,若下大雪即不得通行,兼有魑魅,后世商贾往来,多取道伊吾路。

  是为禁忌之路。

  ————

  第二日兄妹俩再次出现在西市里,柴正觉依旧忍不住以袖口掩鼻穿行集市,跟着幺妹如约进店。

  晌午后,店里稀稀拉拉几位客人,散落坐在各处。

  小厮招呼兄妹一行人入座,柴三妙在想一会儿如何分辨出要找的胡人,才跨入店门,一位壮硕男子的背影落入眼中。

  安掌柜正从内间端着托盘出来,将餐食送到男人案前,男人点了一份水盆羊肉,配着胡麻饼,独自一人占了一张食案,高帽红须,一副莫来招惹的气质。

  柴三妙直觉眼前的胡人就是安掌柜说的人。

  她拉着柴正觉快步过去,一屁股坐下,对着胡人好言说道:“店里人多,拼个桌。”

  柴正觉一脸懵然,微微侧头观察四周,哪里人多?

  安掌柜默默看了兄妹俩人一眼,径自走了,继续在后厨忙碌。

  对方并没有回应,不吭声就代表不拒绝,柴三妙吩咐亲随就近坐到其它桌去,柴正觉询问小厮今日是何野味后,已经催促其速速做来。

  柴三妙不言不语,盯着胡人观察半响。

  常年风吹日晒的粗糙皮肤上,细纹满布,端碗喝汤的指头老茧层层,三两口已将面前的水盆羊肉和胡饼吃下,份量与他而言,明显是不够的。

  小厮将兄妹俩的加足了料的馎饦端上矮桌,柴正觉迫不及待地拿起木著搅合起来,胡人看向同桌的两人。

  柴三妙立刻将自己的馎饦端到胡人面前,这才客气说道:“近日想猎野物,眼看壮士一副好身手,若是愿意指点一二,这月余的汤饼钱,我还算付得起。”

  柴正觉瞄了眼妹妹,野物?不知道她小脑袋瓜子里又在盘算什么。

  注释:

  ①、唐绢换马——《新唐书·回鹘传》。

  2、西域香料蔬菜——北魏《齐民要术》。

  3、大海道——源自敦煌文书中唐代《西州图经》残卷。

第8章 .微服出巡抱歉,手滑了

  柴氏兄妹等了小一会儿,胡人终究动了著,开口是口音浓重的安西方言,“贵人想猎何物?”

  “鹰隼。”她说。

  胡人摸着红须,略不屑道,“鹰隼,鹰隼,贵人可知鹰与隼是不同的飞禽?”

  柴三妙洗耳恭听,胡人继续说:“如果从远处看,根据翅膀的形状便可以区分两者。隼的翅膀尖,羽毛并拢而不分开,胜在高速飞行,而鹰的翅膀多较宽圆,末端的翼指分开,胜在高空升力。”

  “贵人,可想好了是哪种鹰?哪种隼?”胡人问。

  如此在行,柴三妙心想成了!“一种纯白色的矛隼。”

  “纯白色的矛隼?这可难咯。”

  一个纤瘦的男孩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身上的粗布袍子磨损得不轻,在关节处缝着补丁,颜色不一。

  小厮招呼他要吃什么,男孩摸着下巴,晃到柴三妙他们的矮桌前,一屁股坐下,对小厮笑道:“今日有人请我吃饭咯。”

  柴正觉不高兴男孩的做派,亲随已然起身准备轰人,被柴三妙阻止,她让小厮再上一份馎饦来,男孩斜眼扫她,觉得她会为人。

  柴三妙的指尖落在食案上,“小郎君也知道白色的矛隼?”

  “哦~~”

  男孩扣扣耳朵,“矛隼灵敏矫健,其飞极高,能袭天鹅、搏鸡兔,世家贵族子弟甚是喜爱,根据羽毛颜色被粟特商人称为波黄、三年龙,其中纯白色的最为珍贵,商队的人叫它玉爪。①”

  听语气,这男孩像是常年混在西市里的小浮浪子,都是道听途说的信息。

  小厮将馎饦端到男孩面前,柴三妙问他,“哪里能猎得?”

  红须胡人道一句,“玉爪本是葱岭以西的留鸟,冬候时偶尔现身西州与沙州。”

  男孩凑近闻香,吃之前最后说:“商队走南闯北,都说玉爪极为罕见,听说有人在大海道猎到过,得来全靠缘分咯。”

  红须胡人也看向男孩,没有质疑,说明男孩此言非虚。

  果然,那边的地理,胡人熟悉。

  柴三妙想跟红须胡人进一步交流,那胡人却从皮衣翻出钱袋,将几枚通宝放在矮案上,大步离去。

  他付了馎饦的钱,没有领柴三妙的情。

  柴三妙顾不得还在细嚼慢咽的兄长,领了两名亲随便追出门去,若不是半路冒出个小浮浪子,她已经完成了今日的正事。

  柴正觉走之前对狼吞虎咽的男孩道:“道听途说,也拿出来显摆。”

  男孩一抹嘴皮,“喂,月余的汤饼钱,不如请我。”

  柴正觉扭头没搭理他,抬脚出了门,才发现柴三妙一溜烟跑不见了。

  ————

  人来人往,阳光照出空气里的浮尘。

  小商小贩们在西市偏僻的角落上占位设摊,扬声叫卖,佃农也把自家生产的瓜果、蛋禽、羊只、手工制品之类拿到西市上兜售。

  柴三妙和亲随跟了几条支路,还是跟丢了人,回身才发现柴正觉并没有跟过来,她想待会回了太清宫,让人传话就妥了,也不着急。

  午后炙热,柴三妙额角出了汗。

  正巧遇上转角处的一排饮子摊位,她领着亲随过去,摊位卖的是羊奶、骆驼奶制成的酪浆,店家招揽客人,嚷着“酪浆配上自家养的蜂巢蜜,酸甜可口。”

  晶莹润泽的蜂巢蜜,融进绵白的酪浆里,色泽诱人,柴三妙随即点了三碗,亲随跟着柴三妙立在摊位边畅饮。

  才放下土碗,柴三妙便发现了动静。

  人们在毛毡布搭建的饮子摊位间,穿梭自如,熟悉西市的人可以借此遁去,悄无声息,而那个红须胡人正是熟悉西市的那种人。

  柴三妙示意两名亲随跟上,撩开毡布,窜了进去。

  横列的饮子摊位后,露天堆放着各家盛满原料的土罐,大小不一,七零八落。

  饮子铺的小厮挽着袖子,露出双臂,正在搬运货品,路过时让柴三妙一行让让道,只一个转角,之前跟丢了的红须胡人便出现在柴三妙眼前。

  柴三妙本来十分高兴,可是,眼下的场景却有丝道不出的古怪,胡人并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汉子,正在交换什么物什,正巧被她打断,此刻,对方也看向柴三妙一行,双方都顿住动作。

  红须胡人的朋友脸上有了怒色,盯着柴三妙,胡人不得不开口:“贵人在找谁?”

  柴三妙开诚布公道:“壮士熟悉鹰隼,知道大海道,我想请你为我寻一本书。”

  “什么书?”

  “《绝域图志》。”

  胡人瞄了一眼手中物件,忽而诡异的笑了。

  “《绝域图志》?是谁告诉你我有安西的舆图?”

  脸上就差写明“我是反派”四个大字!

  !!!不妙!!

  这场景,明显是自己撞破了别人正在进行的秘密交易,不可告人的那种。

  《绝域图志》是为禁书,其中详记西域山川河流,烽燧、驿道,以及诸多如大海道一般绝域秘径,若是被有心人掌握,绘制成舆图,乃是城防大忌。

  都怪自己莽撞!

  柴三妙反手握住腰后蹀躞上挂着的短弩,另一只手在身后示意亲随撤退,口头上拖延时间,“哦,原来壮士不是我要找的人,是我误会了,告辞。”

  “跟都跟了,不如坐下一叙。”

  红须胡人的身后,从饮子铺的毛毡里,相续窜出数名汉子,他们撇着袍角,皆是行武的粗人。

  表明邀请不管柴三妙愿或不愿,今日都是走不掉了。

  柴家的亲随拔出横刀,挡在柴三妙身前。

  柴三妙有些吃惊,吃惊在红须胡人的确是个角色,只是并不在自己需要的剧情线里。

  ……

  远处,毛毡摊位的暗角,站在汤饼铺的安掌柜。

  这小孩儿虽冒进,终是拿着九孔筚篥寻来的人,他不放心地一路跟来,小孩儿果然捅了篓子。

  安掌柜观察了半刻形势,面无表情地放下毛毡,退了回去,转身离开,自他来到这个西市从来不惹事,不出头。

  现下不用自己帮小孩儿解围,因为,他发现已经有人准备出面接手。

  ……

  柴三妙不害怕是因为见识过柴家亲随的战斗力,长安城里大族门阀都有自己的一套武训体系,世家鼎盛时的魏晋前朝,这些都叫作私兵,对付几个市集粗人,不在话下。

  两个亲随的确能战,击退数名汉子,落败者仓皇逃散。

  柴三妙觉得胡人行为蹊跷,不必节外生枝,正想退走,红须胡人拔出腰间横刀,阴恻恻说道:“人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那就送你们一程。”

  “快送贵女离去。”

  一名亲随立起刀刃,决意死战,倾身而上,跟红须胡人战在一起,很快见红。

  柴三妙绝不可能放弃保护自己的亲随,瞄着短弩,击发,却三箭未中,因是两人纠缠,难以瞄准。

  亲随连战数人力竭,眼看抵挡不住。

  忽而从毛毡里闪出一物,正中红须胡人眉心!

  胡人被打蒙立在原地。

  众人看见胡人脚下一地碎片,竟然是饮子摊位上的土碗。

  这力道非常人所及,不免心惊。

  毛毡被撩开,慢悠悠步出一名男子,红须胡人盯着来者,不吭声,那人微微抬手,只道:“抱歉,手滑了。”

  “……”

  红须胡人盯了半晌,收刀,径自退走。

  柴家的亲随想追,被来人伸臂拦下,“切莫再追,无须让你家贵女身陷险境。”

  音调沉稳,不容人反驳,隐隐带着威压。

  亲随纷纷看向柴三妙,询问是否认识?

  男人的声音,柴三妙再熟悉不过!

  再一次惊掉了下巴,手滑的人是……是让她在旧书阁里跪了半响,本应该在太清宫修斋的天子!

  这算怎么回事?

  天子怎么会在西市里?

  柴三妙盯着李雘的背影,已经是第三次了,天子出现在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还让她撞见。

  柴三妙慌乱的收拾心情,往李雘身后瞧,他怎么独自出现在西市里,侍卫呢?定是有暗卫藏在角落!

  天子一身粗织皂袍,散发编着胡人的发辫,眼瞧着并不想被旁人认出身份,古里古怪。

  角色扮演?

  天子微服出巡,逛在西市中,想来是大明宫住腻了,偶尔换换口味?

  只是这些问题还轮不到她来问,她也不想李雘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事情。

  大眼瞪小眼,柴三妙愣了半天,赶紧行插手礼道谢,“诚谢圣……大家②出手相救。”

  做戏做全套,他不认,她就不认,看她的情商多高,该有礼节却不能省去,大家,既泛指,又尊重,不会出错,非常合适。

  李雘满意点头。

  柴三妙检查了亲随身上的皮外伤,倒也不重,简单包扎后便要走,好让亲随回家疗伤,便恭敬地对李雘告辞,“就不打搅大家出游的雅兴了。”

  一直被晾在一边的李雘出声打断,“三妙,不打算感谢刚才的救命之恩?”

  “……”

  柴三妙莞尔,“原来大家不是恰巧手滑?”

  李雘双手环抱,盯着柴三妙悄声说:“不晓得柴监知道自己女儿在西市里险象环生,作何感想?”

  一招掐住某人的咽喉。

  当然不能让父亲知道今日的状况!她本已想好与亲随统一说辞,只道遇上浮浪子,亲随英勇退敌。

  不就是个感谢吗?

  柴三妙朝着李雘慎重作礼,“多谢大家搭救之恩,三妙铭记在心。”

  李雘望了眼红须胡人退走的方向,目光转回来,“不必铭记在心。”

  ?

  柴三妙觉得眼前的男子幺蛾子是真的多。

  “现在报答就好。”李雘微笑。

  ???

  柴三妙属实没料到李雘索要的报答,竟然是让自己请他吃饭,他说耽误了他进食的时间。

  地面阴影横斜,日头西去,正是临近夕食的时辰。

  柴三妙内心暗暗觉得李雘在刁难自己,可是又拿不出证据,也许,刁难别人正是他的嗜好,她已经领教过天子的古怪。

  离开饮子摊位前,李雘还让柴三妙将砸碎的土碗赔偿给店家。

  加了蜂巢蜜的饮子铺里,迎来送往,没有人发现毛毡背后发生的斗殴,以及莫名消失的数人。

  注释:

  ①玉爪——对鹰、鹫等猛禽脚爪的美称。唐,杜甫《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取未得赋》之二:万里寒空祗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

  ②大家——宫中近臣或后妃对皇帝的称呼,也可以各家对家主。唐,刘肃《大唐新语·酷忍》“初令宫人宣勅示王后,后曰:愿大家万岁。昭仪长承恩泽,死是吾分也。”

第9章 .地道风物天子格外清新脱俗

  西市里,每逢赶集日,便是人山人海。

  长安人逛西市很简单,吃和买,在西市你可以买到所有吃、穿、住、行的各类用品,无论新旧好差,只要有时间慢慢淘,总能买到。

  李雘领着柴三妙一行东窜西窜,在西市里找到一家龟兹人开的医馆,其实就是个简易的夯土屋子,跟长安医馆万万不能比较,随说条件简陋,门口寻诊的人却不少。

  治病的龟兹老头却有几分脾气,让李雘他们站在门口去排队。

  柴三妙诧异万分,今日算见了世面,李雘遭受这般待遇,他也不见气,真领着他们站在门外排起队来。

  “……”柴三妙无语,想必龟兹老头肯定不知道李雘的身份。

  她探头查看夯土屋里的状况,龟兹老头看病的速度很快,也不多话,一张简单的药方递给患者,嘱咐数日后复诊。

  轮到柴家的亲随,只消看一眼,便熟练地做了包扎。

  高大的李雘站在低矮的夯土屋里,显得空间有点局促,他附身观察着墙边木架上的干草药,自然地展示出一副熟客的姿态。

  龟兹老头边处理伤口,边念叨“少惹是非,少打架。”

  竟然是地道的洛下音(唐代雅言)①。

  显然,这句话并不是说给柴三妙他们听得,李雘点头,没接话。

  一行人走的时候,李雘留了几枚通宝。

  几人站在医馆外,柴家亲随向李雘行插手礼,慎重道谢,李雘道:“无妨。”

  柴三妙心想她可不能委屈了天子,就说邀请大家去西市内最好的馔坊。

  李雘的目光扫过夯土屋巷的尽头,又悄无痕迹地收回来,他顿住脚步,对柴三妙说:“倒也不必。”

  ?

  柴三妙内心正在疯狂吐槽他又要怎样?

  但是明面上,只是向李雘投去一个“大家有何旨意”的征询眼神。

  李雘昂起下巴朝不远处点了点,“论边州美食,西市里的食摊才是最地道的风味。”

  炙烤羊肉一直是陇右一绝,现宰的羔羊,一排排挂满多个摊位,浓重的烟雾几乎吞没半个西市。

  一家挨着一家,一炉拼着一炉,甚为壮观。

  许是临近夕食,食摊前人头攒动。

  肤色不同,打扮迥异的异域来客汇聚在此处,不讲族群姓氏,不分富贵贫穷,人们或站着,或坐着,只为满足口腹之欲,目的纯粹。

  食摊的店家大声吆喝,此起彼伏,招揽食客。

  李雘就近选了一家还有空矮凳的,他率先坐下,柴三妙跟着落坐在他右手的一侧。

  既然天子今日微服私访,亲近百姓,柴三妙回头就叫两名亲随也坐下,亲随本不敢,柴三妙说:“今日若不是二位尽职,我怕是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吃烤肉了。”

  再推却便是负了好意,亲随终是坐在她身边。

  在柴三妙的随意和柴家亲随的拘谨之间,李雘的目光来回打量,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

  食摊上没有讲究的摆盘造型,更没有精致的金银器皿,烤羊排,烤羊肉串都是现串现烤。

  案板上有血,炉架里有炭,店家用柳枝串起来,羊肉在炉火上烤得滋滋冒油,而后盛装在土窑烧盘里端到食案上。

  柴三妙拿出短匕首,在三个男人的注视下熟练地分割大块羊排。

  李雘瞄见她腰间配挂蹀躞七事,比起世家少郎来得还齐整,再探手掂量蹀躞上的槃囊(小皮包),鼓鼓的,也不知道这小孩儿放了些什么,“腰上挂得这么满,不重吗?”

  柴三妙分割完羊排,正在擦手,“不重。”

  “圣……”

  柴三妙立刻住嘴,瞟见自顾忙碌的食摊店家,西市里不太稳妥,人多嘴杂。

  她改口说道:“郎君出入在外,随手物什能用上的,当然越多越好。”

  李雘弯了一边嘴角,“也不尽然,出入在外,有时也讲究便宜行事,比如突袭行军。”

  柴三妙已经悟到了,只“嗯”了一声,便顺手将分好的羊排推到他面前,客套道:“大家请用。”

  李雘没有动口,他的目光又落在柴三妙的蹀躞挂件上,“没想到三妙长在长安,竟会吹筚篥。”

  柴三妙点头,听见李雘笑说:“还是九孔的。”

  八孔常见,而九孔难得,它需要更娴熟的吹奏技艺。

  柴三妙随便找了个理由,“前段时间跟着阿兄在乐坊大善才身前习乐。”

  “哦~乐坊。”李雘说。

  柴三妙想乐坊在长安城内多如牛毛,不足为奇,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却听见李雘提道:“筚篥声调悠扬,在高山深谷间回荡,很远很远便能听见它的召唤。”

  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她又没在高山深谷间听过筚篥,融入不了李雘描述的场景。

  再这么闲聊下去,肉都要凉了。

  柴三妙从羊排开始吃,还没咬下去,又被一只大手拦住,身旁的李雘向店家要来一碗粗盐,用右手指抓取一小撮,碾撒在羊排表面,“尝一尝。”

  羊排外焦里嫩,脆皮上的盐粒极大的激发了羊肉的鲜美,味道简单又层次分明。

  柴三妙多咬了几口嚼着,不吝赞美,李雘问她,“好吃吗?”

  “好吃呀,还用说吗。”但凡这么提问,必有蹊跷,柴三妙品了品,“诀窍是在这盐粒里。”

  她肯定,“口感跟以往的盐味道似乎不太一样。”

  李雘吃完匕首刀尖的一块肉,点头,算柴三妙说对了答案。

  “上都长安、东都洛阳的市场里份额最大的,是产自蒲州的安邑池(现运城盐池)、女盐池和六小池,即河东道的池盐,也是两都庶民桌上最普遍的口味。②”

  柴三妙才“哦”了一声,李雘又说:“可是三妙平时吃的并不是河东池盐。”

  “那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盐和盐还有这么大的差别。

  “世家大族更偏爱淮南道、岭南道等临海五道出产的海盐,像柴氏这般有资格门前列戟(三品以上)的高门,更是挑剔,食用的是剑南道(四川盆地)的贡品,产量少、获取难得的井盐。”

  柴三妙看向眼前闲散坐着的男子,手里握着匕首,并不用木箸,一口一口吃着羊排肉,胃口很好的模样,粗布皂袍穿着,连皮靴上都带着泥垢,时不时用胡语跟商贩摊主唠叨几句,倒像这个市场里最常见的贩夫走卒。

  吃着路边摊,熏着烟火气,融进芸芸众生,毫不违和。

  谁还能联想到他坐镇大明宫的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信。

  这天子当得格外清新脱俗。

  “眼前这一碗粗盐,既不是河东池盐,也不是剑南道的井盐,是产自安西沙州之外的蒲昌海(罗布泊),是大漠戈壁滩里的湖盐。③”

  李雘的一番话打破了这份低调,他一字一句说的是盐,听在柴三妙耳朵里绝不仅仅是盐。

  沙洲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李雘贵为天子却对大唐两都的交易市场、世家习惯,了如指掌,其中自有门道。

  少不了长安、洛阳城里的眼睛和耳朵。

  ————

  食摊的店家正为他们端来四份烤物,放在矮案上,李雘问店家,“用的可是今年新采的湖盐?”

  店家是个中年男子,张嘴一口陇右方言,“那不正是咧,郎君好舌头嗄,寒食节前才入的阳关,从蒲昌海拉到甘州,再到长安来啲呐,可中?”

  柴三妙也学着陇右话回答:“可劲儿得很咧!”

  逗得憨厚的店家哈哈大笑,柴三妙说:“确实不知安西还出盐货。”

  店家用抹布擦手,盯着柴三妙在市场里显得格外白净的脸,真俊,“听两位贵客的口音,想是长安人,都没见过安西的盐湖?”

  李雘开了口,“盐湖下的盐晶形状奇特,象珍珠宝石花,也像宝塔、星斗,开采过的卤水,几年后又重新结晶成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店家称赞李雘说得极对。

  柴三妙盯着一碗盐,好似从这一小碗里看到另一个世界。

  风静时,湖面无波,将天上的日月星辰都融进水中,水天一色,炫丽斑斓,这是她曾经在书里见过的景象。

  “安西湖盐,集上天精华,甚妙!”

  李雘:“不只丝绸、马匹、香料,安西盐货亦是互市上大宗货品,西陲诸国多求之。”

  蒲昌海的盐晶成了安西的地道风物,如此一说,显得美食更加不可辜负。

  柴三妙拿起土瓷盘中的红柳烤物,咬上一口,软糯绵香,“好吃。”

  凑近仔细瞧,手掌大小,嫩白似豆腐,店家在其内开了花刀,一经烤炙,像花似的绽开,再撒上胡椒,喷喷香,她在长安还从未吃过。

  “这是何物?”她问地一脸真诚。

  柴家的亲随纷纷望着李雘,欲言又止,李雘觉得很平常,“哦,这叫羊宝。”

  见着柴三妙又咬了一口,他笑得很愉快,这小孩儿倒是有副好胃口,不若其它世家女眷多有挑剔,“羊宝可是大补之物,好东西。”

  柴三妙点头,既然是好东西,自己倒是很愿意分享给兄长和好友,她抬头对忙碌中的店家招呼,“再来五份羊宝!打包带走。”边说边念叨,“带回去给她们尝尝。”

  柴家亲随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看柴三妙在兴头上,只能默默禁声。

  李雘看着柴三妙很是大方的付给店家通宝,还不用找补,不禁莞尔道:“甚好。”

  柴三妙出手大方,食摊店家感谢连连,热烈欢迎他们再次光顾,柴三妙笑说:“一定一定。”

  亲随从店家手中接过打包的美食,在店家目送下,一行人起身离去,行至市场的边街,前方坊门可见,李雘顿住脚步,柴三妙回首,他说:“感谢三妙盛情款待。”

  柴三妙受宠若惊,“大家言重了。”

  李雘说自己还有事务处理,就不送三妙归府了,又吩咐柴家亲随好好护送,亲随称“喏”,倒像是李雘的人。

  双方告别。

  天子要作甚,她可管不着,真真重要的是,今日遇险可不能让家里人知晓太多,否则以后便不自由了。

  柴三妙对亲随冷脸,“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讲,所以,你们如何受的伤?”

  亲随熟悉自家贵女的秉性,若不随她的意,怕被报复,亲随正色道:“偶遇浮浪子,歹人已被呵退。”

  远观柴氏一行出了西市坊门,李雘双手环胸转过身,重新没入喧嚣中,杂乱依旧。

  李雘步伐懒散,漫无目的地闲逛,至偏僻巷末,终于站定,身后立刻多出一道身影。

  他背对着黑影,活动了一下肩颈,说:“一路跟了这许久,现在瞧我落了单,终于敢出头了?”

  李雘所在的曲巷,乃是死路一条。

  注释:

  ①洛下音——《切韵》隋文帝时期编写,以南迁到金陵的那一支洛下语音为基准,参考留在洛阳本地的口音。

  ②唐代食盐参考《新唐书.食货志》、《太平寰宇记》。

  ③蒲昌海湖盐——罗布泊有全中国最丰富的钾盐矿藏资源,北部钾盐储量2.5亿吨以上。

第10章 .圣人安康算她命大,遇到自己

  黑影恍神,这个男人已经发现他们在跟踪他?绝不简单。

  “你们来了多少人?一起上吧。”

  李雘说话嚣张霸道很不客气,这句话惹恼了黑影。

  黑影吹哨,数条人影闪出,将李雘包围在角落,退无可退,黑影叫嚣让他插翅难飞!

  李雘笑出声,转过身来,横扫眼前众人,“是什么秘密,值得你们这般紧张?”

  数条黑影拔出匕首,朝着被包围在中心的男子,一拥而上。

  ……

  吕元赤带人赶来的时候,群架已经结束,李雘一个人站着,皱着眉正在拍皂袍上的泥,发现了衣袍被割破的地方,很不满意的样子,“久不动手,生疏了~”

  众卫骇然。

  吕元赤单膝跪地行礼,李雘低着头问了一句:“你那边如何?”。

  吕元赤回答,“一个没跑。”

  他蹲下身,撩开刺杀黑衣人的面巾,正是在饮子铺毛毡后,跟胡人交易的另一方。

  吕元赤让着便袍的军士将人统统带下去,从怀中摸出羊皮卷递给李雘,“安西舆图,制作精细。”

  “就这?还以为是多大的宝贝。”

  李雘将舆图拿到手里敲了敲,“将这些人秘密交给金吾卫,让崔湃好好查一查,谁这么大的胆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犯案。”

  吕元赤率领暗卫今日便衣伴驾,是因为李雘要在西市里与五郎密谈。

  此次下元节祭祀,五郎借由着祭拜祖先的名号,带回了关中五姓氏族在洛阳的动向,五郎身份特殊,现下情势不明,不宜公开宣召。

  密谈恰好结束的时候,李雘在阁楼上瞟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西市内街里急切地追赶一名胡人,那胡人步伐敏捷,一看便是行武好手。

  小孩怎么可能是胡人的对手?

  李雘立刻领了吕元赤跟了上去,丢下搞不清状况的五郎一人。

  饮子铺毛毡后,双方的交易被柴三妙意外登场打断,而李雘的身手让对方警觉,深感他不寻常,有古怪!

  对方便在西市一路跟踪,想要斩草除根,生怕他们的秘密暴露。

  李雘领着柴三妙一行在市场里闲逛,将自己当饵,钓着暗处的人,让吕元赤反跟踪在后,直到送柴氏女安全离开西市,这才将其一网打尽。

  小女冠莫名其妙纠缠上胡人,牵涉其中,算她命大,遇到自己。

  李雘想到小孩儿兴高采烈打包美味的模样,算算时间,已经安全地回到太清宫中,也不知道她将美食分享他人没有?

  吕元赤对李雘嘴角的浅浅笑意,感到错愕,“大家?”

  “作甚?”李雘招呼他一道离去。

  吕元赤瞧着往前走的背影,“大家是要走路回去?”

  前方声音传来,“吃撑了,散散步。”

  吕元赤无语哽咽,他们又没吃夕食。

  远处暮鼓声声,坊墙高筑,日落尽,烛火起,秩序之外的世界,总有光明驱散黑暗。

  ————

  闭城的鼓声响彻长安城内,各坊的门吏也忙碌起来。

  柴正觉在西市里找得满头大汗,压着时点归家,坊吏知道是柴氏的郎君,也不敢阻拦。

  才入了正门,柴正觉便接到妹妹回归太清宫的消息,以及她托人打包的美食,他常松一口气,自己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己的妹妹倒是悠哉!

  ……

  带着美食回到太清宫的柴三妙,咋呼着让阿鸳将监斋和其它女冠请来,坤道齐聚偏厅,她已迫不及待献宝,“今日寻得一美味。”

  女冠们说:“再过两天,就要节前食斋,远离荤腥,今日必须有副好胃口。”

  晃晃悠悠后来的监斋,入了偏厅见到女冠们聚在食案前大快朵颐,走近一看,惊呆!

  “柴三妙!你可知吃的是甚?”

  女冠们心里一凉,望向柴三妙,“你带回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羊宝啊~”

  柴正觉没好气的坐下来,用箸夹起一个,咬下一口,烹调得当,没有膻腥。

  监斋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此物~益肾填精,强身壮体,对男子阳痿遗尿甚有效用。”

  众女冠石化状,“羊宝是什么?”

  监斋道:“公羊才有的蛋蛋。”

  “……”

  柴三妙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吃下了雄性生物的睾|丸,还命人送了一份给自己的兄长……

  天雷一道,她裂开了。

  柴府那边,等柴正觉打开包裹,大冒肝火!

  柴三妙这是什么意思?觉得为兄不行,让他好好补补是吗!?

  ————

  寻书的正事没办成,反倒差点遇险,平安回到太清宫后,柴三秒反省自己当时寻书急切,的确是莽撞了。

  可是,谁让事情这么巧合,红须胡人不仅深知猎鹰,知道玉爪,最关键还晓得在大海道能捕猎到。

  所有要素都核对上了。

  说起来,实在也怪不得自己冲动。

  危险过去了,以后谨慎些便是,硕大的西市,交易成百上千万,总有见不得人的污秽。

  柴三秒想起救自己脱险的男人,感叹西市是真正的“龙蛇混杂”呀。

  他应该也平安回来了吧?

  不过,在太清宫里,其他人也不知道他出去过,关于这一点,就跟旧书阁一样,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心领神会,绝不公开。

  太清宫监斋交办的任务,悉数完成。

  柴三妙领着女冠和侍奉将祭典礼器,清点归类,打包登记,中途被一个老侍奉叫走,说是整理出一些物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能请她去库里看看。

  到了库里,被老侍奉整理出来,摆放规整的是一堆青铜构件,难怪他们要请示她,青铜构件不是必须,却十分贵重。

  柴三秒探手拿起一个仔细瞧,又与另一个拼在一起,才看出原来是几组精美的连枝铜灯。

  她蹲下身,翻开组件,其下压着的是规格不一的铜镜,样式繁多,有些年头了,便吩咐将这些青铜器造册,放在一边便好。

  将清理仓库的任务收尾,让阿鸳收拾好私人的起居物品,北院落了锁,走之前,柴三妙望向东北角那处隐秘之地,旧书阁。

  她是没有机会再去了,只可惜了一院子的藏书,无缘再见。

  柴三秒朝着监斋的处所行去。

  面对眼前整理清晰,归类得当的质库存货,太清宫监斋对眼前的小女冠刮目相看,难怪年纪轻轻,便深得李太真看重。

  玄都观监斋也面上有光,忍不住夸赞几句能干。

  太清宫监斋大大松了一口气,说:“该准备的都安排妥当,下元节至的最后五日,就是修斋,进斋食了。”

  柴三妙这边汇报完,本想静心休息几日,没料想接到通传,法主袁天师将太清宫和玄都观的监斋招去布置工作。

  太清宫监斋派人传话,让她随行,也算是对她业务能力的认可。

  跟两位监斋汇合后,一路去了东侧院,北衙禁军守卫重重,柴三妙才惊觉会见他们的人,恐怕不仅仅是袁天师。

  内侍官让他们三人等候在外苑,期间陆续有三省六部的大臣出来,其中监斋认识的,路过时互相致意。

  太常寺卿高氏也在人群中,看见他们候在一边,特意走过来,三人向高卿问礼,高卿嘱咐道:“圣人近来食斋养心,下元节事物繁多,挑精要的简单说。”

  监斋道谢,称明白。

  高卿其实说得很委婉了,从早到晚一天开不完的会议,是人总会疲倦,哪里还想听你事无巨细,东芝麻西谷子的讲,柴三妙想难怪天子要忙里偷闲,藏在旧书阁里。

  等了好一会儿,内侍官才领着他们入了内庭。

  柴三妙跟在两位监斋身后,行了礼,天子端坐胡榻上,赤黄圆领袍,头戴金冠,面无表情地让冯内侍伺候着茶汤。

  袁天师坐在天子左下侧的胡塌,开始询问两位监斋关于典礼的一些具体事物,这样的场合根本轮不到柴三妙发言,她老老实实地站在当个工具人就好。

  都是袁天师在问,全程没有听见圣人的声音,也许他根本就不关心,只是流程上需要太清宫法主将典礼筹备工作当面过一遍。

  询问的时间不算长,除了常规的流程,主要讨论供奉今年新塑的两位先帝的圣像,天子的父王瑞宗和先帝忠宗并立,于圣祖大殿内太上玄元皇帝身前,相伴左右。

  到最后,柴三妙和天子都没有眼神交流。

  只是她发现天子的情绪不高,使得前来东侧院的臣工都感受到一股低气压,格外明显。

  事情讲完,袁天师领着三人一道告退,内侍官领着他们离去,待几人转身后,李雘才抬首看了一眼。

  第二日,留在南侧院居所里的柴三妙,本来正在制香,又接到内侍官通传,东侧院有宣召,袁天师正在该处。

  柴三妙迅速整理着装,手持拂尘,跟着去了,今日没有等候,径直入了东侧院内苑,七拐八绕,去了一个侧厅,并不是昨日的那间。

  冯内侍站在门口迎她。

  柴三妙见礼之后,一进门就发现哪里有什么袁天师的身影?

  天子依着凭几,侧靠在胡床上,闭目休憩。

  冯内侍轻声道:“圣人,三妙到了。”

  胡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柴三妙做了礼,“圣人安康。”

  “并不安康。”李雘睁开眼,看向她,又往右侧示意。

  “……”柴三妙很认命的发现,右侧小案上书籍几册,等着她来伴驾催眠。

  庭院幽静,又成了旧书阁内,她熟悉的模样。

第11章 .为何很甜巨胜奴和蜂巢蜜

  冯内侍极有眼力地向右侧倾身,请柴三妙入座,又过去将她手上的拂尘接过,退到一边。

  柴三妙跪坐在案前,膝下是一张连枝纹圆毛毯,柔和温暖,她将案几上的书册排开,才看清楚名录,原来是崇玄馆“四子”,《老》、《庄》、《文》、《列》。

  “待贫道熟读“四子”,请圣人让三妙入崇玄馆做个女生徒,参加明年春日的道举①,定会从明经科和进士科中脱颖而出,一击中举,来日参加曲江游宴,人生大圆满,不知圣人意下如何?”

  科举,科举,取士各科,从未有过女子。

  闻言,立在一旁的冯内侍偷瞄了一眼端坐胡床的天子。

  李雘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揶揄,不过是嫌弃案面上尽为经学教材,了无意趣,如此不走心的准备,当然是公事公办的冯内侍的手笔,李雘也不怪他,谁让自己突来的兴致。

  “做个女生徒岂能配的上三妙,不如做崇玄馆大学士,兼职宰相,与柴监当同僚,也算一段佳话,如何?”

  你怎么不上天呢?

  柴三妙垂目,露出一副纠结表情,“谢圣人恩典,到底去崇玄馆还是国子监?容贫道再想想。”

  冯内侍盯着女冠看了半天,跟河东柳氏在玄都观里起争执那一日比较,柴氏女依旧是伶牙俐齿,眼神却不同了。

  那是一种故意的收敛,她其实并不害怕眼前的天子。

  而天子也由着她。

  伴君日常,他能明显感受到天子的些微好心情。

  李雘招手,朝冯内侍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三个小内侍官相续走来,将托盘里的各类馃子(油炸小面点)放置案几上,其中就有柴三妙最爱的巨胜奴(馓子)。

  她叫住最近的内侍官,“此处若有蜂巢蜜请取些来用,最好不过。”

  小内侍点头,很快去了就折返回来,呈上一小罐。

  李雘适才就发现柴三妙悄没声息地在说什么,现下看见她握着蜂巢蜜,如获至宝,掰了一块巨胜奴沾着蜜来吃,一脸人生无憾的幸福。

  他自己手里的馃子突然就不香了。

  柴三妙的胃口很好,并不挑食,从上次在西市的小食摊上就能看出来。

  几块巨胜奴都吃得如此香甜,食斋期间必然是很难过,想到小孩还在长身体,李雘让冯内侍又给她加了一碟馃子。

  柴三妙谢恩,大方接下。

  内侍省照顾天子起居,帝王级特供果然不一般。

  李雘想起什么,这才有时机问她,“那日你带着亲随去西市追个胡人做甚?”

  还是被天子问到了……

  总不能说自己到处托人买禁书吧,她已经想到一个更无错处的理由,“胡人是猎户,那日在汤饼铺子里遇到他,聊了几句安西的鹰隼,便想从他手里买只矛隼。”

  李雘挑眉,意思是没听过女儿家家养矛隼。

  “年幼时常见郎君们纵马猎场,很是快意。”

  柴三妙特意看了一眼天子,“含光殿前贵女击鞠,还被圣人夸赞英姿飒爽,既然女儿能击鞠,为何鹰猎就不行?”

  拿他的话来堵他,李雘笑了,“不是不行,你可知道鹰隼本为天空之主,生来桀骜,就算捕来,不会听命于人,这其中是一段漫长艰难的熬鹰之路,枯燥且残酷,甚至不能结果,要么鹰死,要么驯服,女子还能有多少兴趣?”

  柴三妙目的并不在鹰隼,她只是为了以后继续去西市寻书找个理由,正大光明的那种。

  “熬鹰艰难,学海无涯,人生海海,千万件事也并不轻松,万事贵在恒心,无关男女。”

  柴三妙抬头看向天子,李雘没说话,她只好给步台阶自己下,“三妙愚见,圣人恕罪。”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信了。

  李雘坐正身体,冯内侍将水盂端上,李雘洁了手,开口,“那日的胡人不过是个市井浮浪子,三妙不必再去寻他。”

  柴三妙将洁手的绢帕递还给小内侍,她当然知道不能再去找那个胡人,她又不瞎,那日是判断有误,待下元节后得空,还要去趟汤饼铺子的。

  李雘看看她,转头提了一句,“不过一只矛隼,日后有的是机会。”

  的确,柴三妙也知道一只鹰隼对于大唐的天子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鹰猎的话题就这么过了。

  厅外有内侍官来禀:“袁天师和两位监斋求见。”

  他们来了,是不是自己就可以走了?柴三妙很高兴。

  李雘闻后,眼都没抬,也不废话,“不必见了,既然已经商讨完,就按袁天师的意思办。”

  “喏。”

  商讨完?

  原来袁天师和两位监斋,只是在另外一处庭院。

  希望告吹。

  只需要李雘瞧她一眼,柴三妙很自觉地翻开道家经典,用极平常的语速念诵。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侧厅里只剩下冯内侍退到角落,李雘闭上眼睛,在胡床上打坐,静心。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

  舒缓的节奏,被内侍官的步点打断,冯内侍不得不上前跟天子禀报:“圣人要见的人来了。”

  李雘点头,扶着冯内侍的手臂起身,让柴三妙就在原地等着,自己去了另一个厅。

  李雘走后,留了一个小内侍,柴三妙盯着他看了许久,搞的人家耳根子红得不敢抬头。

  她无聊地起身活动,四处看了看,走到天子胡床边,立着一个镶嵌硕大蓝宝石的小香炉,圆顶透雕,她嗅出来是蜜香木,浓郁醇厚,乃是南海郡的沉香贡品②。

  揭开香炉盖,碳火加热太过,香气扑面而来,咳嗽好久下,才缓和,柴三妙吩咐小内侍拿来碳夹,减了一半的碳,才达到她认为的最佳效果。

  等了好久,她又不敢走,终于等到天子那边传来口信,小内侍领着柴三妙从庭院小径离开,又遇上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上次那个卢祁。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人家的官职,“卢寺正安好。”

  卢祁也道,“三妙安好。”

  柴三妙对卢祁帮她提供寻书渠道致以谢意,卢祁问:“可找到安掌柜了?”

  她回答:“三日前已经去了一趟安掌柜店里,但是找错了卖家,下元节后会再去。”

  卢祁身边的男子打断两人对话,“三日前女冠也去了西市?”

  他的声线很冷,人更冷。

  怎么了?柴三妙莫名的望着卢祁。

  卢祁立刻出来打圆场,介绍说:“某身边这位是金吾卫中郎将,行武之人,聊天生硬些,三妙莫见怪。”

  轮到柴三妙震惊!

  “清河崔氏的九郎?”

  男子不语,卢祁大笑,“正是崔湃,九郎果然名声在外!”

  柴三妙退了一步做礼,“长安世家谁人不知,谢潺崔湃,一文一武,乃是簪缨翘楚。”

  崔湃很不爽,“女冠为何要将谢潺的名字,放在我前面?”

  “……”

  “莫见怪,莫见怪。”

  卢祁托柴三妙转达对柴监和柴正觉的问候,便拖着崔湃走了。

  门下侍中与郡主的独子,少年入得千牛卫,执羽御前,不到而立之年就升任金吾卫中郎将,去岁又破吐火罗蹀马队行刺重案,乃是圣人的左膀右臂,大明宫新贵。

  柴三妙今天亲眼所见,清河崔氏的九郎果然脾气不好。

  哦,不,是很臭!

  回廊转个弯,崔湃立刻推开卢祁的手,卢祁道:“哎!你吓到小孩儿了。”

  “你见她哪里怕我了?”崔湃挑眉,“她去找过安掌柜?”

  “怎么了?”卢祁回头,崔湃顿了一下,说:“只怕这个小女冠牵涉到了安西舆图的案子里。”

  卢祁停下脚步,安西舆图的案子是圣人钦点交办给金吾卫的,正棘手,“你查到了什么?”

  崔湃摇头,“如果只是纯粹的黑市交易倒简单了,端了这条线,只怕要扯出更多魑魅魍魉。”

  卢祁沉默后,正色道:“圣人可有向你提过她?”

  “未曾。”

  他拍拍崔湃的肩,“那不就结了,圣人都没提,你提来做甚。”

  崔湃抠着下巴,那日护驾的吕元赤描述的场景并不完整,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掌握在圣人口中。

  一股浓浓的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的不对劲。

  ————

  李雘见完崔湃和卢祁,又处理今日堆积的文书,才回到侧厅,小内侍本本分分地守在原地。

  其实他知道,柴三妙已经走了。

  没有缘由的,他就是想回来看一看,这一回来还真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李雘站了半晌,是空气里的味道。

  敏锐的帝王冷声质问,“谁动了朕的香炉?”

  居心叵测之人加几分毒料,都不是什么新鲜故事。

  罪名之大,大到小内侍跪下来,匍匐在地,“圣人饶命,是三妙女冠动了香炉,奴才不敢阻止。”

  “女冠为何要动香炉?”冯内侍上前问。

  小内侍因为紧张,结结巴巴,“女冠,女冠说南海上贡的蜜香木,不易……炭火不宜过热,隐隐芳香,方才……镇静安神。”

  呵,还有份奉香的才艺。

  “起来吧。”李雘重新坐回胡床上,想了想,“要一份一样的。”

  不仅是小内侍,冯内侍对天子的交代,也是一头雾水。

  李雘重新说了一遍,“去取一份跟柴三妙一样的巨胜奴来。”

  小内侍拔腿就走,他再追加一句,“对了,还要蜂巢蜜。”

  待一模一样的摆盘送到李雘眼前,他掰开一块沾了蜜吃。

  为何很甜?

  满足地吃完甜蜜的巨胜奴,他又叫住冯内侍,“李太真明日就到太清宫了,让柴三妙来陪着。”

  冯内侍惊讶地忘了回“喏”,圣人可是从来不喜甜的。

  注释:

  ①道举——唐代设立崇玄馆和道学校,考试形式和明经科相同,合格及第者称道学举士,《新唐书·选举志》。

  ②蜜香木——瑞香科沉香木,法门寺地宫出土实物,《新唐书地理志》。

第12章 .玄之又玄谁为你执剑(修订)

  监斋和柴三妙在太清宫的居所,接到冯内侍的传旨后,监斋立刻着手指挥将太清宫西侧院主苑收拾出来,供李太真短暂小住。

  对李太真的好恶,监斋无所不知,现场安排事无巨细,忙忙碌碌大半天,才整理妥当。

  已至深夜,监斋累得不想说话,柴三妙将其送回居所,监斋也让其好生休息,“明日一定要精神饱满的迎接李太真。”

  柴三妙回到屋内,阿鸳伺候她盥洗,李太真来太清宫,袁天师将亲迎,以表敬重,面对这样的重大场合,柴三妙临睡前倒想起一件事。

  她让阿鸳去将新制的道袍取来,又亲自去找出柜底的沉香木盒。

  阿鸳问:“盒子里面是什么?让三妙如此宝贝。”

  柴三妙拍了拍盒盖子,“我想,明日定能派上用场。”

  阿鸳为她铺好床,留了一盏小夜灯,又将窗户关好,就转身去了外室,让她早些安寝。

  柴三妙躺在被子里,盯着木盒一直瞧,太真到底有何意图?总之特意赐给她,就是想让她戴出来展示人前,这条思路是不会有错的。

  小夜灯的莹莹烛火,忽闪忽闪,慢慢地显了重影。

  夜更深了,阿鸳悄悄探身来内间查看,柴三妙已经进入梦乡。

  ————

  李太真从城南的崇业坊,往东北角大宁坊去。

  仪仗扈从,前拥后簇,车乘相衔,穿城而过,一路旌旗招展,生人回避。

  那个张扬肆意的天后爱女,又回到了老长安人眼前,让人真切的意识到她不仅是玄都观的法主,依旧是大唐的隆庆公主,天子的亲姑姑。

  当今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柴三妙与众女冠随监斋守候在太清宫正门,跟在太常寺和宗正寺官员身后,袁天师立在首位,一行人将李太真恭迎进门。

  太清宫监斋随行,“圣人在东侧殿内等候太真。”

  李太真颔首,远远望了一眼玄都观监斋,监斋立刻叫上柴三妙,赶到太真身前。

  她盯着柴三妙,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很是满意,“风华正茂,羊脂白玉很是衬你。”

  聪明的孩子就是省心。

  袁天师顺着李太真的目光望过去,也定在柴三妙头顶的软玉芙蓉冠上,不语。

  李太真一挥羽瓴麈尾,“走吧,莫让圣人久等。”

  *

  东侧殿正厅,李太真向天子问礼,李雘上前将太真扶起,内侍官们伺候着太真、袁天师分坐左右胡床,两位监斋分立法主身后,李雘端坐中央。

  一列侍奉手托茶盘入内,伺候左右。

  李太真与天子闲聊,仔细询问了天子在太清宫的饮食起居,见李雘神采奕奕,才放心,“圣人的顽疾,秋冬偏头疼可渐好了?”

  柴三妙抬首望向李雘,天子原来有头疾困扰,平常也看不出来。

  “自打来了太清宫,清心修持,今岁症状减轻不少。”李雘回说

  李太真将冯内侍唤来,表扬他,“照顾得当,该赏。”

  冯内侍谢恩。

  李太真清嗅一下,说出正厅内熏的是南海蜜香木,冯内侍回禀正是,李太真摇头,唤来一名玄都观侍奉。

  侍奉手捧托盘上前,李太真对李雘说:“特意为圣人寻来海外扶南国的羯婆罗香,性微寒,请圣人试试有效用否。”

  冯内侍上前想接过,被李太真阻止,“此香奇特,莫要糟蹋了,我倒有更合适的奉香人选。”

  李雘道:“谁人能得太真看重?朕倒想见见。”

  “圣人见过的。”

  李太真笑了,她回头寻了寻,将站在人后的柴三妙唤出来,“正是在玄都观里摔了冠子,受了委屈的柴三妙。”

  “……”

  这一茬还没揭过去呢?

  柴三妙站在众人眼前,晓得此刻无声胜有声,李太真和天子之间的哑谜,一点都不想参与。

  她很被动。

  李雘也瞧见了柴三妙的新冠子,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袁天师,目光又转回来。

  “能蒙得太真青睐和关爱,是柴三妙的福气,朕都羡慕不已。”

  “瞧圣人说的话,羯婆罗香可是专门给圣人寻来的。”

  李太真让柴三妙速速奉香,又嘱咐她按照她自己的方法来,让众人好奇扶南国的香料到底如何不同。

  侍奉将对花葡萄鸟纹银香炉搬到大厅中间,柴三妙上前,不直接点燃香品,而是用炭粉做的炭饼作为热源,在炭火与所熏香品之间隔上一层传热的薄片。

  慢慢熏烤香品,免于被烟气熏染,香气又释放得更加舒缓。

  自然清冽的幽香,如清风拂面,使人恍然达到神秘冥想的境界。

  李太真问李雘:“如何?”

  李雘又问柴三妙,“炭火中所用何物?这又是什么奉香之法?”

  柴三妙一回答:“炭火与香品之间用的是云母片,乃是一种精巧的熏香方法——隔火熏香,只要操控炉中炭火的热度,利用温度的变化,使香木在不着火出烟的情况下,就能挥发迷人香气。”

  凭借宫中多年熏香经验,李雘又嗅出不对,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香味,还有一股特别的存在。

  “香料里面加了什么?”

  柴三妙觉得李雘不简单,他嗅出来了,这料味道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特意加的辅料是南蓬砂一两。”

  李雘:“南蓬砂?”

  李太真让她把话完整说完,柴三妙说:“羯婆罗香二两,南蓬砂一两,主解风热上攻头目,清热去躁,比蜜香木更针对圣人的症状,坚持使用,天长日久,必有缓解疗效。”

  “赏。”

  李雘指了指柴三妙,对李太真一番夸赞,“太真慧眼识珠,果然得了一个妙人。”

  柴三妙作礼,谢恩。

  *

  袁天师陪着天子和李太真,品了奇香,吃了茶汤,说是因为要处理圣祖殿典仪布置的事务,领着太清宫监斋,告退离开。

  圣人也没有挽留。

  行至殿外,监斋越想越不明白,还是问出疑惑,“圣祖殿典仪已经处理妥当,法主为何重提此事?”

  袁天师顿住脚步,回首望向东侧院高悬的飞檐,高处不胜寒,今日他特意留给那对姑侄一个谈心的空间。

  “明面上算是处理妥当,心里一点都没放下。”

  那,典仪处理得到底是妥当?还是不妥当啊?

  或则他们本来就说得不是同一件事情?

  太清宫监斋觉得自己家法主常常说得玄之又玄。

  ————

  袁天师走后,李雘清退了正厅内所有的侍奉,身边只留下冯内侍,而李太真则吩咐监斋去处理她从玄都观带过来的物件。

  柴三妙原本已经起身,准备跟着监斋去,却被李太真留在身边伺候。

  清退众人,这对姑侄这是要谈心呀。

  柴三妙内心并不愿意知道些什么皇家秘闻,在自己生活的时代,知道的越少,命越长。

  李太真让她留下,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毕竟老道的冯内侍已经伺候多年,她又不能干站着,所以,她故作自然地又去奉香。

  李雘眯着眼,姿态放松。

  柴三妙发现李雘在李太真面前,不用端着帝王的姿态,好像,好像也并不介意让她看见。

  姑侄俩沉默了一会儿,室内唯有茶汤在风炉上嘟嘟冒泡的声响,冯内侍为他俩盛好茶汤。

  李太真单手扇了扇麈尾,先开口,“这些年,夜里可睡得着了?”

  李雘牵动嘴角,算不上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近日身在太清宫,的确比在大明宫里睡得安稳些。”

  柴三妙侧目,没有多少人知道当今天子习惯性失眠,到底偏头疼和失眠,熟因熟果,也难分辨了。

  如此,他在旧书阁里所有的古怪,都可以解释通,他真的只是想睡个好觉而已。

  一夜好觉对失眠的天子而言,竟然是世间难得的奢侈。

  李太真问起关于下元节祭祀的典仪是否安排妥善了,李雘说:“袁天师亲自处理的,圣祖殿坐北朝南,圣祖像正对大殿之门,面向朝谒者,二宗先帝真容塑像相伴,瑞宗在西,忠宗在东。”

  李太真闻后不语。

  连柴三妙都察觉出一些什么,大唐以东为尊,而忠宗,是长盛公主的父亲。

  李雘垂着目,这次真的笑了,“关中郡望五姓联名上书,奏请祭祀二宗,他们想说什么?京兆韦氏是在提醒朕,就算去了洛阳,东都的这位皇太女,身份也比朕尊贵。”

  蓦的,冯内侍立刻伏地叩首,柴三妙见状也跟着做。

  天子动了怒。

  “河东、河北、河南,此三道皆为他们掌控,安插亲信,多年来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也算相安无事。若不是他们纵容,安东都护府岂敢私屯战马,平卢节度使镇抚室韦、靺鞨,治营州,年年送去洛阳的珍宝,车载船装,辖兵三万余众,他们想要的只怕是含元殿上的那把椅子。”

  大明宫含元殿,万人之上的椅子,天下仅此一把。

  “瞧圣人把他们吓得。”

  李太真让冯内侍和柴三妙平身,听完后,只说了一句,“圣人动了平卢节度使,便是触了他们的逆鳞,长盛公主乃本朝第一位先皇太女,你这个堂姐从来就不是平常人。”

  听到此处,柴三妙在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平阳柴氏拒绝与京兆韦氏的联姻,他们站对了边,所以现下她才有资格让李太真留在厅内。

  可是她听到的帝国秘闻,让她心惊胆战,并不是自己这个层级能触碰的。

  李太真将柴三妙唤至身边,让她奉茶,李雘的目光落在柴三妙的冠子上,他说:“三妙头上的这顶软玉芙蓉冠可是太真旧物?”

  “难为圣人还记得这些小物件。”李太真的口气好似平常。

  果然,这冠子不简单,有讲究。

  只听得李雘讲:“朕怎么会忘记,先皇太子早逝,长盛公主仗着京兆韦氏势大,欺压十六王院诸王,那些年里,太真一身道袍,头戴玉冠,只身守在李家子孙身前,遮挡风雨,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朕永远不会忘记太真的家国大义。”

  “阿雘~”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唤起这个名字,她只是想说:“姑姑一直都在你身边。”

  *

  后来,柴三妙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李太真赐给她的这顶软玉芙蓉冠,实属珍贵。

  太真年幼时顽劣,常常摔坏玉冠,又深得天后宠爱,天后便下旨用边州进贡的珍稀玉料,特制十顶玉冠。

  斯人已去,见冠如见人。

  玉冠背后是高宗与天后的盛宠,是隆庆公主的不凡,更是李雘和他父亲身居十六王院时,风雨飘摇的记忆。

  李雘御极十年有余,文昌武盛,海清河晏。

  隆庆公主已经老去,人们更多的尊她一声“李太真”,可是只要旧物重现,携手走来的人,总会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荆棘之路。

  她让李雘看见柴三妙头顶的玉冠,只是想提醒身为天子的李雘,记得谁为你执剑,记得该对谁好。

第13章 .异想天开古今第一奇葩

  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乃道教三元,大庆。

  下元节至,三品水官扶桑大帝,下凡巡查人间善恶,录奏天廷,为人解厄。

  民间祭祀亡灵,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

  长安城中各坊居民屋前,外竖天杆,杆上挂黄旗,旗上或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写“消灾降福”等字样。

  大宁坊太清宫,设坛供斋蘸神,仰仗神明的力量,为国家祭祀。

  天子下敕天下诸州禁屠三日,令百姓是日停宰杀,禁渔猎,甚至延缓囚徒死刑执行的日期,他本人则在太清宫内斋戒,不饮酒,不吃荤,以求外者不染尘垢,内则五脏清虚,洁身清心,以示诚敬。

  *

  卯时(5一7点),天刚蒙蒙亮,李太真让玄都观监斋领着柴三妙去往圣祖殿,协助太清宫完成最后的典仪布置。

  由于之前分配的工作任务在北侧院清库,来到太清宫的月余时间里,柴三妙还是第一次踏入圣祖殿的大门。

  太清宫主殿本就修得重檐宽柱,气势斐然,殿内四壁彩绘精美,多为《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里的内容。

  此刻,仍有能工巧匠数名,搭在竹架上,在壁前做细节修饰。

  两位监斋在一边论事,柴三妙忙里偷闲行至壁画前,细细品鉴。

  画中天官,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携带五个童子,童子手中各捧仙桃、石榴。

  真真可谓:风云将逼人,鬼神若脱壁。

  “女冠在画前静立许久,可是画作不妥?”

  柴三妙身旁行来一位老画工,衣着质朴,袖口袍角上还沾染了颜料。

  她连忙道非也,目光又落在老画工握笔的手上,有点不敢置信彩绘出自他手,“这画作可是出自老师傅笔下?”

  老画工反问她,“为何就不能出自在下之手?”

  柴三妙觉得自己话里有失,作礼后解释,“这画作笔势圆转,外柔内刚,粗壮者挺拔有力,精细者委婉柔丽,在线描与晕染等技法上,能达到此等境界,我只晓得一人。”

  老画工问:“哦?是谁?”

  “圣人亲招入内供奉,内教博士吴道玄。①”

  “吴道玄又如何?只因为圣人的喜好,他就比旁人了不得?”

  老画工抬头盯了一眼小女冠,又低头去挽袖口,并不认同她的说法。

  老画工自持画功不凡,也有几分桀骜,柴三妙也不跟他强争,也不恼,真心实意的建议。

  “您可以去看看景云寺的《地狱变相》图,图中无刀林、沸镬、牛头、阿房之像,而变状阴惨,使观者汗毛耸立,不寒而栗,长安人观之,纷纷畏罪修善,连两市的屠沽,鱼肉都不想售卖了。②”

  老画工又问她:“所以,高在何处?”

  “高就高在画中无刀林、沸镬的恐怖形象,却表现出了比神灵鬼怪更能感动人心的力量,妙绝当今!”

  柴三妙回答的语气,就是一定要让他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吴博士并不是浪得虚名。”

  “三妙?”

  两位监斋从远处行来,见柴三妙与一老翁对聊。

  待老翁转过脸,太清宫监斋赶忙上前几步作礼,问好,“太清宫怠慢,吴博士今日如何亲自在执笔?”

  ???

  柴三妙指指身前平平无奇的老画工,“吴道玄本人?”

  太清宫监斋炸毛,打断她,“三妙!不得无礼!”

  “无妨,小道友事先并不知情。”吴道玄笑道:“后日下元节祭祀大典,最后再来现场瞧瞧,某才能放心。”

  吴道玄转过身对柴三妙一番感慨,“某一生执笔,能得小道友一句妙绝当今,吾心甚慰,敢问道友高居何处?”

  “贫道出自玄都观中,吴博士唤我三妙即可。”

  柴三妙镇定的笑了笑,这是什么运气,拍马屁拍到正主跟前。

  吴道玄说:“原来是李太真门下,难怪见多识广。”

  *

  壁画的插曲告一段落,吴道玄和两位监斋又在复核殿内典仪的事务,柴三妙立在一边听着。

  太清宫监斋越谈,眉头越紧锁,原来还是为瑞、忠二宗两位先帝塑像的事情。

  昨日在东侧院,她也亲耳听李雘提到长盛公主的父皇忠宗塑像在东边,更显尊贵。

  既然无法改变,还有何事可愁?

  因是为祭祀典仪加班值守,日出之前,圣祖殿内也是灯火通明,太清宫监斋远远瞄见漏壶计时,一脸愁容地让吴道玄和大家都等等。

  柴三妙本不知道他们要等什么,直到卯辰交替,日出云巅。

  旭日之光照亮了太清宫东侧院,再从圣祖殿东边的直木楞格窗探入,晨光正正笼罩住忠宗的塑像。

  威仪盛大,金光闪耀,如临人间。

  而当今天子的父皇瑞宗,则深陷暗影中,模糊难辨。

  “……”

  完犊子了!!!柴三妙仿佛已经能看见李雘后日的臭脸。

  东与西,明与暗,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现象问题,在现场祭祀的高门豪族眼中,是当今天子和先皇太女骨子里的血脉之别。

  若不是先皇太子弱冠早夭,大唐江山又怎会兄终弟及,最后落到并不受宠,势力薄弱的文王一脉手上,倒让年幼的皇孙李雘成了最大受益人,荣登帝位。

  冥冥之中,忠宗的金光加持。

  一定会让所有人记起,当年若不是隆庆公主联手文王,如今坐在宝座上的,该是东都洛阳的那位先皇太女。

  至少,从她听到的李雘和李太真的谈心里,柴三妙深深知道李雘内心其实很介意,介意这些崇玄尊道的门阀在背后非议,议论他本不是天选之子。

  她深深感到袁天师和太清宫监斋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啊……

  吴道玄也是首次见到眼前的场景,他说:“主要的矛盾在光线。”

  太清宫监斋怎么会不知道呢,“就算贫道提前布置侍奉,于殿内点燃大批灯烛,在面对晨昏交替的自然之力时,依旧一败涂地,烛光根本照不亮高大雕塑的脸。”

  问题出在光源上,烛火光照有限。

  在数量上,监斋已经努力,如果能放大烛光,问题才能迎刃而解,可是此时并没有功率强大的射灯……

  放!大!烛!光!

  柴三妙猛得想起一个画面,她愣了半刻,惊觉自己似乎想到了办法。她对吴道玄和两位监斋说请让她放手一试!

  其它三人摸不着头脑,小女冠还有办法让烛光对抗日光?

  柴三妙也并不能确定行不行得通,“古人云,人定胜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她眼里的光,感染了在场的人,他们居然就这样轻易的相信了她。

  柴三妙果断向太清宫监斋要了几队人手,待人员到位,将人员分配到不同的任务小组,一声令下,各小组风风火火地按照分工忙碌起来。

  他们将柴三妙清点的物资整箱整箱搬运进圣祖殿内,又请太清宫监斋下令清退所有不相关的人,以防泄密,若是失败,也不至于过于丢脸。

  他们将正门关闭,搞了一番大动静,貌似在殿内搭建支架。

  侍奉进进出出,神神秘秘,又纷纷闭口不提。

  ————

  太清宫内口口相传,玄都观的女冠异想天开,监斋不管,还让她胡来。

  甚至惊动了正在东侧院跟天子对弈的袁天师,小侍奉不清不楚的讲完,袁天师没开口,倒是坐床上的天子先侧过脸,“谁?哪些人?”

  小侍奉弱弱地说:“两位监斋,吴博士,还有玄都观的三妙女冠。”

  天子下棋的手顿住,黑色的棋子夹在指间,“这群人要做甚?”

  听到柴三妙的名字,他预感就不会简单。

  果然,那小侍奉也是犹犹豫豫的回答,他也完全不能确定是否听错了传闻,他说:“他们都传,三妙女冠将监斋和吴博士叫在一路,要……造个东西。”

  李雘将黑子握在手心,“要造什么?大胆说。”

  小侍奉叩拜在地,“他们说,三妙女冠要破解晨光之憾,她要,她要造日,造个人工太阳……”

  “什么!”

  简直为所未闻!古往今来,第一次听到要人工造个太阳!

  李雘抛开黑子,黑子打乱了棋盘阵局,袁天师无语,眼前自己胜券在握,天子不地道啊,一粒黑子便破解了黑白对阵的战局。

  李雘大笑不止,“柴三妙实乃古今第一奇葩!”

  袁天师也笑着认同,的确如此。

  是夜。

  袁天师陪着李雘站在东侧院二层的阁楼上,远眺中殿。

  从白天到晚上,圣祖殿内仍不消停,灯火通明,时不时有闪光照亮窗棂。

  他脑海中浮现出柴三妙灵动的眼睛,聪慧、机警,将出身高门不谙世事的单纯,和见俗世而知世故的老练,矛盾地杂糅在一起,就那么不和谐地印在她的那双眸子里。

  一双难得的、美丽的眼睛。

  袁天师整理着拂尘,“圣人觉得三妙女冠这般异想天开,能成功吗?”

  天子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袁天师转头看向他。

  入夜的风将天子明黄的袍角撩动,天子目不转睛,他看着圣祖殿,好似能看清里面所有的场景。

  忽而,殿内欢呼四起,惊醒了深沉的夜晚。

  远处点亮暗夜的光,也照亮了李雘深邃的眉眼,他说:“莫要让我失望啊,柴三妙。”

  袁天师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连天子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这个小小的女冠如此特别,就像一粒本不起眼的黑子,却突如其来地闯入长安和洛阳的对弈。

  但愿,但愿一切如愿。

  注释:

  ①吴道玄——吴道子,公元713年左右,被唐玄宗召入长安,唐代著名画家。

  ②吴道子景云寺《地狱变相》图——参考《东观馀论》北宋黄伯思。

第14章 .双日凌空撑住背后的皇权高贵

  圣祖殿的动静也传到李太真这边,监斋和柴三妙到底是玄都观的人,李太真不放心,派人去探,很快,打探的女冠匆匆回来。

  女冠遣退四下,悄声将殿内的情景一描绘,又将柴三妙的办法复述出来。

  李太真站在回廊里,轻摇手中麈尾,抬头朝东侧殿的方向看去,弯了嘴角。

  柴三妙若成功,在世人眼中亦是玄都观的成就,柴家的女儿,她还真没看走眼,果然是员福将。

  下元节祭祀的大戏,无数双眼睛盯着,只待帷幕大开,各路优伶登台。

  ————

  十月十五,寅时(3一5点),太清宫内外,燃灯如白昼。

  左右金吾卫披青色兜鍪甲胄,手持弓箭、刀盾、旗帜,于大宁坊内各街巷入口列队,核验群臣代表官职的鱼符,并指引世家仆从将车马有序通行。

  大宁坊坊门,金吾卫校尉拦下一辆犊车,认出车前灯笼上范阳卢氏的族徽,作插手礼,“卢寺正请。”

  端坐车内的卢祁撩开窗帘,递出银鱼符,笑说:“可不能破例,该验还得验。”

  待校尉将核验流程走完,卢祁吩咐仆从将犊车停到一边。

  正在坐镇指挥的金吾卫中郎将崔湃,远远就看到了范阳卢氏的灯笼,他骑着大马过来,卢祁身着礼服,行动不便,就坐在车内跟他说:“九郎,你可曾听到圣祖殿内的传闻?”

  崔湃一脸“老子在办公,没事赶快滚”的不耐烦,根本不想搭理他这颗八卦的心。

  “唉唉唉,别走啊,我可听说有人要在圣祖殿内打造双日凌空。”卢祁不再卖关子。

  崔湃果然回头,“双日凌空?这是在映衬两位先帝,能放此言者,世间唯有袁天师。”

  卢祁摆手,“非也非也,我听说放话的人名不见经传。”

  “谁?”

  “正是玄都观的小女冠,柴三妙。”

  “太清宫里的事,都逃不开大理寺的眼线,卢寺正的消息灵通得很。”

  崔湃握了握马鞭,倒是小瞧了平阳柴氏这个女儿。

  “非也非也,我不过是听吕二多说得两句。”

  卢祁放下帘子,与崔湃分别之际,道了一句,“盯着太清宫的人可不少哟~”

  *

  祭祀礼服,上衣下裳,宽衣大袖,再戴齐配饰,比平日的圆袍常服厚重许多,各家车马不得入内,文武百官只得拖着步子进入太清宫,于圣祖殿前按照品阶列队就位。

  因为通宵未眠,走了好长一段路,难免气喘吁吁,同僚见面互相寒暄,有的还热心地帮对方整理礼服。

  太常寺卿高氏于圣祖殿台阶高处一揽全局,统筹典礼,见眼下一副同僚情深的场景,心里冷笑。

  同祭两位先帝的奏请,明面上看着敬重,其实关中五姓大族的心在何处,谁人不晓?

  不过是借着下元节斋祭,重提洛阳那位的存在。

  长安各道观的法主和道士站在群臣前的第一方阵里。

  就算今日是袁天师的道场,也掩盖不住李太真的气场,她只是气定神闲的立在原地,就能让群臣各有所思,时不时打量曾经风光无限的隆庆公主。

  传闻今日有大事发生,必然跟这位公主脱不了干系。

  正殿前,左右骁卫以黄旗队和胡禄队守在东西廊,做警卫;而左右武卫则是披白色兜鍪铠甲,充当仪仗。

  袁天师与高处的太常寺卿遥遥对望一眼,吉时已到。

  高氏来到圣祖殿高台前方,按章程宣布下元节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红柱正门通往圣祖殿的主道上,大唐天子现身,身后是数十人组成的华丽仪仗。

  柴三妙立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天子着十二章纹饰衮冕礼服,日月星辰纹绣作服面,头顶垂珠十二旒,挺拔的身形,撑住礼服背后的皇权高贵,每走一步都是统御天下的威严庄重。

  他是霸道不容侵犯的九州之主,四海之王。

  被鸿胪寺邀请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臣、宗教领袖现场目睹了中央帝国的繁盛,叹为观止。

  天子就位,立在圣祖殿前,太清宫法主上前开坛作法,持诵祭炼,在钟馨声声和香烟缭绕中,愿列祖列宗保佑大唐太平昌盛。

  卯辰交替,日出破晓。

  圣祖殿殿门大开,天子亲率群臣叩拜太上玄元皇帝。

  殿内烛光奕奕,看不出所以。

  当东方升起的第一缕光越过重檐,穿透直楞窗棂,人潮中那些各有心思的人都在等待,等待亲眼见证忠宗圣像被金光环绕。

  不会的,绝不会再出现那样的场景。

  柴三妙冷静地握紧拂尘,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辰光照进大殿,瞬间璀璨耀眼。

  明晃晃的闪花了众人的眼睛,群臣抬起宽袖避开,弄不清状况,待适应了亮度,才敢抬眼。

  瞬间,人潮骚动,此起彼伏。

  辰光,让太上玄元皇帝和两位先帝的圣像,一清二楚!

  完全没有阴影死角,圣祖殿内明亮得能清晰看见壁画上的每一笔走线,让人惊愕万分。

  众人环顾四周才发现蹊跷。

  一丈来高的饕餮纹连枝铜盏围绕一圈,枝头不再是灯盏,而是数百面打磨平滑的铜镜高挂其上。

  铜镜列阵,闪闪发光。

  反射出来自东方的光亮,让圣祖殿内的光线再也辨不出东西,分不清明暗。

  它们便是柴三妙打造的太阳,和长安城外的旭日一道,双日凌空。

  亦如瑞、忠二圣,同耀大唐。

  这才是天子想要的祭祀大典。

  她成功了!

  柴三妙站在离天子很远很远的角落,依旧捕捉到李雘在垂珠十二旒下浅藏的笑意,他是高兴的,她能感受得到。

  想起他在西市食摊上对各地盐货如数家珍,想起他因为繁琐政务而长期失眠,藏在北院旧书阁里睡觉。

  除了威仪四海,她见过这个男人普通又真实的另外一面。

  柴三妙觉得李雘是个好皇帝,只是偶尔有些古怪。

  谁能想到,前日神神秘秘整箱搬运的,居然是北院质库中偶然清理出来的铜灯与铜镜,这些被视作废料的陈旧铜器,只是表皮被氧化。

  柴三妙命人速速请来工匠,用细木屑、麦麸子和在一起,倒入米醋,调成浆糊涂在铜器上,风吹干后,铜锈脱掉,再着人连夜打磨,即刻焕然一新。

  如此,才解了太清宫燃眉之急。

  柴三妙心底也很高兴,因为自己帮到了他。

  大典礼毕,已是午时日正,人潮散去,群臣私下里传言“双日凌空”的妙计出自玄都观中,只叹李太真还是那个李太真,果然不负众望。

  *

  太清宫外,大宁坊丙巷转角处,两辆犊车并排停在一起。

  也没有撩窗帘,只听见其中一辆车厢里的人说:“下元节祭祀的情况,后日就会传到洛阳那位手中,事前还说李太真因为天子亲近河东士族,两人有了间隙,借着柳氏贵女在玄都观里的争执,警告河东士族,实际看来,李太真依旧站在天子那边,他们一步步紧逼不放,后面又当如何?”

  “一个安东都护府的人事变动,无法撼动多年的经营,只是,平卢节度使的位置决不能让与长安的人把持。”

  另一个车厢里的人明显稳重许多,“贤弟莫要忧心,贵主自有思量。”

  两辆犊车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汇入大宁坊今日拥挤的车流中。

  ————

  祭祀顺利完成,前来太清宫支援的寺观人手组织有序离开,离开前依次跟袁天师道别。

  柴三妙负责在太清宫暂居的收尾工作。

  物品该打包的打包,该扔掉的扔掉,忙碌了两日,结束前接到阿鸳来传监斋的口信,让柴三妙赶紧去西侧院正厅,李太真有请。

  柴三妙一路小跑赶过去,至院门却被守卫的军士拦停。

  龙虎军会在西侧院只有一个原因,天子亲临。

  柴三妙手上没有凭据,正愁着进不去,就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龙虎军郎将吕元赤。

  她立刻把他叫过来,军士见眼前女冠直呼上峰大名,难以置信。

  “女冠怎么在外面?”吕元赤问她。

  柴三妙反问吕元赤,“圣人在里面看望太真?太真唤我,这该如何是好?”

  吕元赤挥了挥手,把柴三妙放入西侧院内,三妙道谢,转身便去了。

  亲眼见证双日凌空盛景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奇思妙想,竟然出自无名女冠,包括卢祁和崔湃。

  玄都观的小女冠,现下可是圣人身前的大红人,其中内幕,吕元赤是知道的。

  *

  柴三妙劳驾厅外守着的内侍官通传,内侍官不情不愿的去了,没一会儿,竟然是冯内侍亲自出来将柴三妙迎接入内。

  值守的内侍吓得跪倒一片,冯内侍敲在他们脑门上,“小兔崽子,一个两个眼里没活!”

  柴三妙进去的时候正好碰到玄都观全员跪拜,李雘端坐中央,看起来心情不错,李太真陪在一旁,正在说些什么。

  不明所以的她被监斋拉进队伍,跟着一起谢主隆恩。

  李太真将柴三妙唤至身边的胡床来坐,却见她一鼻子薄灰,“怎么还是只花猫?”

  引得天子也看过来。

  柴三妙尴尬地抬起袖子捂住脸,从怀中摸出随身的小铜镜照了照,“刚刚走得太急,没注意查看仪容。”

  小侍奉端水盆来,为她洁面。

  李太真对天子说道:“祭祀大典,三妙功不可没。”

  就算是她的主意,众目睽睽之下,柴三妙哪里敢独占功劳,是不想混了吗,她连忙道:“三妙不敢贪功,是在监斋和吴博士的指挥下,全体通力合作才能完成。”

  因为离得近,她都能听见自己说完后,李雘极轻的笑声,笑她的客套太假。

  柴三妙更不便抬头了,李太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女冠柴三妙,敏而好学,慧心巧思,协助玄都观监斋主持常住经年,工作井井有条,现充任仙游观监斋一职,望尔勤勉,不负皇恩。”

  她这是连跳三级,升职了?

  冯内侍在一旁提点她,三妙,“还不快谢过圣人与李太真。”

  柴三妙才反应过来,作礼谢恩。

  原来因为“双日凌空”,天子钦赐长安西方岐州(宝鸡)太白山附近的仙游观一座,交与玄都观统辖,以示褒奖,涉及土田百余顷充作庄产,下辖两百佃户,免租税,长充扫洒户。①

  如此观庄田园、僮仆尽入于常住(宫观财产),所以才有之前谢恩的场面。

  天子出手,手笔不凡。

  柴三妙终于看向李雘,正好李雘也在看她,眼神玩味,好似在问:如何?可还满意?

  她心满意足的表示:老板大方。

  果然,思老板所思,解上峰之急,才是职场生存千古不变的真理,她GET到了。

  注释:

  ①扫洒户——食实所属的封户、封丁,道观经济参考《唐六典》。

第15章 .谎话连篇连天子都骗

  玄都观新得仙游观一座,李太真心情舒畅,李雘不经意地跟她提及想在下月间搞场击鞠竞技,就定在西内苑含光殿前的球场。

  一场击鞠本是寻常事,天子特意提及,李太真肯定要问一句,“圣人是为何人办赛?”

  李雘摸着拇指的射决,“为京兆韦氏,为关中五姓士族,为那些在太清宫祭祀礼想看热闹又没看成的人。”

  听圣人的口气,这哪里是击鞠,明明是要搞事情啊。

  冯内侍已经清场,柴三妙如今已经有品级跟玄都观监斋一同留在厅内,凡是这对姑侄聊天,总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八卦。

  天子邀请太真出席,明说也是请她来瞧瞧热闹,李太真好奇,“什么热闹?”

  李雘说:“年初册授(三品以上官职)河南道青州刺史柳墨为安东都护府大都护,自他去后,剿灭渤海世子叛乱,安抚忽汗州诸部落①,清理内政,安东都护府进奏官近日上表,收获颇丰。”

  去岁渤海小世子于长安谋逆,鸿胪寺官员与其里应外合,朝野震怒,天子明令彻查,清除余党,镇守北境的安东都护府也被牵连,以至府司人员大换血,显赫一时的平卢节度使监管不力,难辞其咎。

  那安东都护府历任大都护皆为关中五姓豪族子弟,实乃忠宗一脉之旧部。

  惊天巨变,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除乱辅国有功,朕就是要以此为名,广邀世家大族击鞠庆祝,让各州、各都护府的进奏官大写特写,将消息传回自己的老窝。”

  圣人不仅在实权上扇了关中豪族的耳光,还要让天下人都知晓,绝!

  柴三妙在心里啧啧有声,李太真和李雘作为帝国顶流,随便说一说都是爆炸级的新闻。

  “如此热闹,不亲眼见证,岂不遗憾。”

  算是认可了天子的想法,李太真低头盯着手中麈尾,轻轻理顺兽羽,“如果我没记错,河南道青州刺史柳墨,出身河东柳氏东眷吧。”

  李雘点头,事实的确如此,李太真又说:“河东柳氏西眷与河东道太原王氏联姻,如此,柳氏东西眷的势力已遍布河东、河北、河南三道。”

  而这三道,恰恰是长盛公主的命脉所在。

  柴三妙已然听得周身冒汗。

  姑侄两人聊着政治斗争,云淡风轻,遍身无甲胄,却像久经沙场的战士。

  理了半晌,终于将麈尾兽羽抚平,李太真笑了笑,对天子好言道:“圣人办击鞠,这样的热闹难得,让郭赞德(妃位)下旨将各家高门女眷都请来,同场竞技,也是美谈。”

  只见李雘向后方的凭几倾身,露了笑意。

  高门女眷,同场竞技,还能有谁呢?那不就是指的含光殿前伴驾击鞠的柳善姜吗。

  柴三妙知道柳善姜的禁足令现下已解,河东柳氏势不可挡,李太真是自己给自己搭了一步台阶下。

  难怪贵为太常寺卿的高氏不让高文珺去招惹柳善姜;

  难怪自己的父亲也命令自己莫要与柳善姜多生矛盾;

  难怪诞下第一位小皇子的窦宣仪如临大敌;

  长安世家的女儿不仅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着背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政治能量。

  柴三妙偷偷望着天子的侧颜。

  那日在玄都观中天子对柳氏处处维护,那种溢于言表的偏袒和满眼的关爱,都模糊成一片,道不透真假。

  至少她现在真的看不出来。

  唯一可以明确的是,柳善姜若入宫,必定盛宠无疑,天子俊朗,仪表堂堂,世间有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这样想来,柳善姜是不是心里也能感到少许安慰。

  端坐高处的李雘,观察到柴三妙细微的神情。

  这些政治斡旋,柴灿是不会告诉她的,哪个父亲都希望女儿活得轻松自在吧,只是,柴家的小女儿着实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也对,不然又如何能在及笄之年甘愿入道,逃避联姻。

  ————

  李太真领着玄都观女冠当面向天子辞行。

  李雘遣吕元赤分派龙虎军,护送女冠一路从大宁坊离开,去往长安城南的崇业坊。

  临行前的一眼,他瞧见队伍中的柴三妙长松一口气,眉开眼笑地跟着众人离去,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什么让她如此开心?

  太清宫又回归往日的平静,所有人都在等待天子回宫的旨意,只有冯内侍感觉出天子似乎没有返程的心思。

  李雘依旧住在东侧院,跟袁天师时而清谈,时而对弈,三省六部官员的奏折,都托冯内侍转呈。

  是的,他不想回到大明宫,不想面对宫里的人心叵测。

  下元节祭祀并没有让关中五姓士族如愿张扬,而李太真背后所代表的势力,也没有因为河东士族在大唐东北境的扩张,而跟自己割裂。

  事情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还有什么不如意?

  他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以至于让他避在旧书阁里都不再踏实,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也没想。

  李雘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了?

  也许真的应该像冯内侍说得那样,请个太医署的医门来号脉。

  冯内侍领着内侍官在旧书阁的天井下寻到天子,他们将吴道玄及时创作的《下元斋祭图》呈上,供天子审阅。

  吴道玄笔力深厚,于画中重现“双日凌空,二圣护唐”的精华,在场内侍官皆叹绝笔。

  李雘看了半响,心中一处地方,突然被触动,他问冯内侍,“吴博士现在何处?”

  送画来的内侍官回禀:“吴博士怕工匠伤着壁画,现在圣祖殿内协助监斋拆除典仪礼器。”

  李雘闻言起身,招呼冯内侍随他走一趟。

  *

  天子没有提前通知,直接现身圣祖殿,惊到了殿内施工的工匠和侍奉。

  吴博士迎上去作礼。

  李雘到了现场,饕餮纹连枝铜盏大多被拆成了组件,散在地面,枝头大大小小的铜镜也被取下,堆放在竹编的篮筐里。

  他让冯内侍去拿了几个铜镜过来,翻到背面,挨着一个一个地看,看了半晌,递给吴博士,问他可认识铜镜纹式?

  认识倒是认识,吴道玄不明白天子是何用意,“且让某试试看。”

  铸造铜镜,乃是修道之人修炼层级的凭证,更是信奉者供奉的灵物之一。

  吴道玄将铜镜式样简单介绍,诸如绘制姮娥奔月,蟾蜍与兔子捣药的,叫做月宫菱花镜,七曜通灵的叫天象镜,讲竹林抚琴的则是真子飞霜镜。

  又从冯内侍手上接过一个,纹样繁复,他仔细瞧了瞧,“这面铜镜讲究些,将阴阳、五行转化为纹样,铸有连山水波、周易八卦、星辰日月,铭文乃是……”

  “铭文乃是天地含象,日月贞明。”

  李雘道出铭文。

  “……”吴道玄哑然,圣人竟然知晓,“此镜纹样正是《上清含象剑鉴图》。”

  现实与记忆贴合。

  玄都观争执那日,小女冠跪在地上,自请有罪,将碎冠和受污的供品一起呈上,她说:大殿供品,乃是《上清含象剑鉴图》铜镜……

  李雘敛眉,让冯内侍去将太清宫监斋传来。

  监斋赶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差池居然惊动天子,未料,天子只拿了个铜镜,问道:“此物是否为太清宫所造?”

  有何不妥吗?

  监斋接过来仔细分辨,道家认为光具有无穷能量,用铜镜吸收光并将其储存,可在修行时获得光的力量。

  “的确是,法主修行日长,太清宫所铸铜镜无可计数。”

  李雘听完,忽而笑了,他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小女冠那日说得铿锵有力,她说:……此镜乃太清宫袁天师经年打造,独一无二。

  李雘将《上清含象剑鉴图》铜镜收回手中,让监斋转告袁天师,此物算作献礼。

  好个柴三妙!真是小瞧了她!

  面不改色,谎话连篇,连天子都敢骗!

  天子即刻下旨,摆驾回宫。

  ————

  因为下元节大大小小的祭祀,玄都观上下忙碌许久,李太真开恩,宣布观中女冠轮流休沐,七日为限。

  柴三妙当然要回家看望父母兄长,也顺道给阿鸳放了假。

  阿鸳感激涕零,说要做牛做马来报,柴三妙噎住,“倒也不至于。”

  本来开开心心地被柴家管事接回府邸中,又是一顿好吃好喝等着柴三。

  结果,柴灿又在夕食时问到:“太清宫圣祖殿的奇景是怎么回事?怎么听说有你参合其中?”

  柴三妙肯定要把事情推说出去。

  “第一铜镜都是太清宫经年累月铸造的,本来就一堆,跟我没有关系,第二清理北侧院质库也是太清宫监斋吩咐我去做的,我又不能反驳,我将青铜灯和铜镜清理装箱,也没有错啊,明明是听令行事,不知如何就传成了我在里面出主意。”

  兄长柴正觉插嘴,追问她,“像你说的什么都没有关系?那为何你连升三级,能做什么仙游观的监斋之职?”

  哟~听起来怎么还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怎么?羡慕嫉妒吗?你妹妹我聪明伶俐,办事稳妥,还不配当个监斋?”

  柴三妙边回答,还边夹菜,父兄的质问,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大口啃着鲜美的鸡腿。

  柴家大娘子尉迟氏见不惯女儿满手油腻,让侍从赶紧递上绢帕,给她擦手。

  柴三妙必须说出一个让父兄说不得理由,“十月十五,李太真与袁天师皆在太清宫中,什么时候轮到我一个小小女冠来指挥了,阿耶您说是也不是?”

  好像他们信了。

  柴灿清了清嗓子,警告她,“别自以为是,你以为李太真是好惹的?她母族武氏和王氏在太原斗的厉害,两大氏族谁也不服谁,太原王氏支持的可是圣人,目前不过是因为要笼络河东柳氏,对抗关中五姓,姑侄俩将武王争斗暂时搁置而已。”

  真相这么复杂吗?

  柴三妙听得头大,原来父亲什么内幕都知道,真是只老狐狸,她摆了摆手,只道:“你们安心,我且当好我的仙游观监斋,做个逍遥散人就好。”

  眼看警告达到目的,柴氏父子也不再念叨。

  柴三妙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正事没办,她的《绝域图志》可还没消息,必须再去一趟安掌柜店里。

  她邀请兄长一道,谁知柴正觉估摸着时间,拒绝了,“近期为了含光殿击鞠竞技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圣人下旨让鸿胪寺邀请各国使臣观赛,你阿兄牵头做事呢。”

  晓得内幕的柴三妙也不好批评兄长不耿直。

  因为上次去西市遇险,父母对柴三妙独自出行很反感,正忧愁着如何是好,高文珺就自己送上门来。

  高氏贵女送上邀请函一张,请柴三妙参加她们的女社小聚。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问题迎刃而解。

  注释:

  ①渤海国——713年,唐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统辖忽汗州,为东北地区一个羁縻州。

第16章 .眼皮底下男未婚,女未嫁

  跟家人报备后,按照约定时间,准备出门。

  参加女社聚会,柴三妙换了石榴红高腰襦裙,外罩宝相花半臂,佩披帛,母亲还亲自为她将头发挽了个椎状的回鹘髻,她不爱戴金玉配饰,新选了双翘头软锦鞋,觉得足够。

  柴府的阿嬷们赞不绝口,都夸贵女长大了,人比花娇。

  被出门加班的柴正觉瞧见,柴三妙问她兄长,“美不美?”

  柴正觉戴好头上的幞头,回她,“臭美!”

  柴三妙追着他捶了几下,柴正觉问她去哪里,柴三妙说:“女社约在东市聚会。”

  柴正觉说反正他也要出门去皇城西朝堂的府司,既然顺路,干脆好人做到底,就送她半程。

  柴三妙嫌弃他一点不大方,柴正觉迈开步子,往大门走去,回头催促妹妹搞快点。

  望着女儿轻快赴约的背影,尉迟大娘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怀疑当初和丈夫的抉择是否是对的?

  从长安城东北角的安兴坊出来,穿越东西横街,往东市,路上有段时间,柴三妙拉着兄长坐在骆驼奚车里。

  柴正觉近两年升任鸿胪寺丞(从五品),也算仕途得志,愈渐忙碌,柴三妙问他一天在忙些什么?

  柴正觉睇她,“大唐幅员辽阔,管辖边州万里之遥,设置羁縻州数以百计,民族不同,语言各异,风俗百态,掌握这些都是鸿胪寺日常事务,渤海小世子谋逆大案后,圣人对各藩属部落更是看重,想以诚意化解心结。”

  柴三妙听出话里有话,“心结?所以渤海小世子被人利用了,谋逆案背后有人挑唆?”

  柴正觉瞪眼,就你聪明!

  前方侍从上报馔坊到了,柴正觉先一步下车,再扶住妹妹。

  东市里,远道而来的吐火罗人,安息人,大秦人肤色各异,川流不息,异域商品琳琅满目,长安人脸上的自信和笃定,道出国家的欣欣向荣。

  “当今圣人可不简单。”

  柴正觉催促着妹妹快点进去赴会。

  *

  高文珺定的馔坊在东市以贵闻名,北至忽汗州,南到岭南道,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小厮见柴三妙从豪华奚车上下来,很有眼力地迎上去,领着去了阁楼二层,二层是隔了屏风的包席,也是士族大家最爱的聚会场所。

  胡姬在一层的中央毛毯上跳胡旋舞,二层望之,毫无遮挡。

  高文珺热情的介绍柴三妙与花枝招展的女社众人认识,一圈都是谁家的谁谁谁,柴三妙其实最后也没记住谁是谁。

  馔坊聚餐,美食品鉴。

  高文珺深谙此道,柴三妙头次参加,听着就好,本来皆大欢喜,店家却来道歉,说高文珺指定的一道“蒸豚搵蒜”没了。

  席中有才去了盥洗的贵女纳闷,没了

  刚见到小厮送上楼来,贵女立刻起身追过去,将托着蒸豚搵蒜的小厮叫住,大冒肝火。

  柴三妙觉得一道蒸蒜泥猪肉而已,不至于。

  哪知女社都从包席起身,高文珺最恨被人骗,店家连声道冤枉,说:“最后一份早已被人定下。”

  她让店家好好说说是谁这么大的能耐,她都没能定到。

  二层起了争执,各个包席的人都从屏风后面探头看热闹。

  柴三妙去劝了没劝下来,只听见好大声一句,“哎哟,多日不见,巧工女社好大的火气呀。”

  隔着二层栏杆,从对面包席传过来。

  抬头一看,就有这么巧,出言语的人正是解除禁足的素心女社一伙,柳善姜站在中心,已经瞧见柴三妙跟巧工女社站在一起。

  她盯着高文珺笑的艳若桃李。

  是我定的,如何?

  有句话怎么讲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就凭你?

  高文珺一声冷笑,根本不信。

  巧工女社的人给柴三妙讲,馔坊是她们的聚点,她们来此消费的时候,素心女社哪里有这般品味,怎么会知道蒸豚搵蒜。

  何况今日是特意宴请柴三妙,显得特别没面子,还没轮到柴三妙表态自己并不介意,柳善姜那边又来一波挑衅,“别人帮我定的,也是为了我而定的,不如一起吃,反正你也认识。”

  高文珺蹙眉,问她:“是谁?”

  柳善姜摆明了等着她来问,“范阳卢氏的三郎,我的祁哥哥啊。”

  高文珺,你输了。

  巧工女社哑言,范阳卢氏与河东柳氏乃是世交,谁人不知。

  高文珺点点头,好好好,好得很。

  不再执着一道蒸豚搵蒜,她招呼众人回到包席,席间面色如常,柴三妙觉得哪里不对劲,高文珺已经叫来店家,吩咐道:“今日包席的一切费用,计在范阳卢三郎账上,报我名号。”

  世家计账,倒是常事。

  柴三妙望望对面得意的柳善姜,又看看心满意足的高文珺,意思是最后都是卢祁来买单,这是什么神奇的朋友圈?

  *

  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大明宫殿中内省,卢祁与吕元赤等在回廊上,吕元赤用眼神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听说三郎近日在东市出手阔绰。”

  卢祁无语,“柳善姜解了禁足,本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天晓得高文珺那天也在馔坊,罢了罢了,都欺负我。”

  “我瞧你被高文珺欺负得开心的很。”

  卢祁挑眉,看破不说破,“说来也怪,那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就要生出事端。”

  这句话被走近的天子听见,瞧两人聊的开心,“哪三个女子竟能让爱卿如此焦心。”

  卢祁和吕元赤作礼,“臣说的是柳善姜,高文珺,柴三妙,吃个饭都能争到一处。”

  真是不消停。

  李雘问:“谁赢了?”

  卢祁答:“都赢了,输的是臣。”

  ————

  高文珺说请柴三妙的那顿饭局,吃得很不愉快,不作数,还要请一次,正好合了柴三妙的心意,她抓住时机说带高文珺去个宝藏店铺。

  高文珺当即答应。

  翌日,也没有再叫女社其他人,高文珺在柴府跟柴三妙汇合,各自骑马,领着随从去了西市。

  柴三妙轻车熟路的在西市里穿行,过了最繁华的十字巷道,拐弯进了偏僻的区域,安掌柜的汤饼铺子就在此处。

  背街小食肆,挑剔的高文珺历来是瞧不上的,硬着头皮跟柴三妙进去,也不说话。

  柴三妙跟店里的小厮打招呼,找到老座位坐下,隔壁是一对老夫妇带着小孙女,小孙女爱吃菱形的小面饼,长的喜气可爱。

  店里的人都在逗她,他们讲的方言,柴三妙听出来是回鹘人。

  略显嘈杂的环境,高文珺一直忍着,直到吃到汤肉鲜香的馎饦,她才满意,也不抱怨了。

  柴三妙带了朋友来,忙完的安掌柜坐到她们这一桌,柴三妙也不耽误他赚钱,“像那天一样熟悉沙州狩猎的人,还有吗?”

  她没提那日遇险,安掌柜只提供渠道,不管人。

  规矩她懂。

  “有。”安掌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

  柴三妙???

  “原来有,现在人不在长安了,贵客以后再来吧。”

  安掌柜讲完这句,端起高文珺吃空的陶碗,进了内间厨房。

  高文珺问她还有没有其他宝藏小店,柴三妙决定带她去李雘跟她吃烤肉的食摊。

  她多放了几枚通宝,让小厮不用找补,提脚迈步,邻桌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他们的小孙女被一块面饼卡住喉咙。

  咳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

  孩子太小,情况紧急,老夫妇慌了神,又听不太懂长安话,柴三妙说要带小孩赶紧看医门,让侍从领着老夫妇跟上来

  她一把抱起小孩,上马就奔了出去,高文珺赶紧打马追在她后面。

  两匹马,前后在西市的街巷里驰骋,扰乱次序,惊动到果毅巡迣。

  西市高处,旗楼瞭望的武侯,挥旗示警,有人闹市纵马,得了。

  休沐的吕元赤从铁器铺子出门,握着新得横刀爱不释手,被眼前飞驰而过的女子身影吓了一跳。

  他翻身上马跟着追,眼见追到一处夯土房子停下来。

  柴三妙和高文珺抱着小孩跑进去,万幸找到了那日李雘带她来看的医馆。

  龟兹医师很是老道,抓住脚踝,将小孩倒提,用力拍背。

  卡住的面团从小孩口中吐出来。

  吕元赤赶到的时候,正好瞧见这副场景。

  柴三妙感激万分,行叉手礼,“多谢老医师。”

  龟兹医师当然记得她,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可从来没带过女子来见他。

  侍从带着老夫妇赶到,行大礼感谢。

  管理西市治安的果毅巡迣也到了,旗亭示警甚至还惊动了巡防的金吾卫,果毅巡迣让开道。

  金吾卫一身甲胄,领队的队正很冒火,“谁人敢在西市在作乱?闹市纵马,按唐律,鞭笞二十!!通通给老子带回衙司里去。”

  柴三妙和高文珺一瞧队正品阶,很有默契地看向吕元赤,靠你了,兄弟。

  吕元赤瞬间觉得自己是第二个卢祁。

  ————

  天子在延英殿的武馆里久等半天,崔湃姗姗来迟。

  冯内侍心道也只有清河崔氏的九郎,才有这般待遇。

  李雘让崔湃绑好皮护臂和护胸,扔一把横刀给他,“什么事能让崔九郎误了时间?”

  崔湃哼笑,说:“今日卖了吕二一个天大的人情,划算。”

  来日方长,总要还的。

  李雘问是什么人情,手中的横刀已经攻出去,崔湃处于防守位,“让吕二在高氏和柴氏的贵女眼前,当一回英雄。”

  人被带到金吾卫府衙,正要罚,吕元赤才拿出银鱼符,让他们去把崔湃叫来。

  什么时候他们成了熟识?太清宫里?他眼皮子底下?

  李雘的刀,招招见狠,“吕二看上的是谁?”

  崔湃避开一顿攻击,反攻,“男未婚,女未嫁,臣下如何知道吕郎将的心思。”

  几日后,龙虎军的军士都在北衙军营里传,吕郎将从西市才取回的横刀,在延英殿的武馆里,被圣人砍裂了刀刃。

第17章 .唐皇爱击鞠(上)李雘到底几个意思……

  柴三妙想要的《绝域图志》本来看到点希望,又破灭了,不过她心态不错,本来这类禁书在长安就不好弄来,时间还长,总会让她找到。

  亲眼见证柴三妙在汤饼铺子里救人,沉着果断,遇事不慌,让高文珺深深服气,她就做不到,当时见小孩卡住,自己都吓傻了。

  高文珺将柴三妙的事迹在贵女圈大肆宣传,完全忘了闹事纵马犯了唐律,还是吕元赤走的后门,找来崔湃,才将几人从金吾卫里提溜出来。

  贵女们有意与她交好,就派高文珺去邀请柴三妙跟她们一起击鞠。

  柴三妙一个喜静不爱动的人,击鞠从来就不在行,只能凑凑热闹,但是高文珺的热闹,她觉得很有价值。

  她判定在卢祁心里,高文珺的话比柴正觉管用的多。

  书还没找到,卢寺正暂时很重要。

  柴三妙去了高文珺她们练击鞠的光禄坊,也上场试了试,身手不咋地,却找出了女社战术上的漏洞。

  高文珺说柴三妙让她思念起女社的小军师,汝南袁氏的贵女。

  柴三妙问:“既然是军师,为何又不在了?”

  高文珺说:“她怀孕后,夫家将她捧在手心都怕她化掉,在家养胎呢。”

  女社为含光殿击鞠竞技加急训练,柴三妙为巧工女社少了一员大将,感到可惜,毕竟柳善姜的战绩,贵圈无人不晓。

  高文珺故作神秘的说:“我们可还有个高手没登场呢。”

  另一边,北苑御马场里,拉着卢祁和吕元赤一起击鞠的柳善姜,听到柴三妙去了巧工女社,特别不高兴。

  她挥起一杆,狠狠打向两个男人,“叛徒!你们都喜欢柴三妙是不是!”

  西市救人的事,她也知道。

  “???柳善姜,我们可是在陪你练球!”

  吕元赤于半空接球,再打给卢祁。

  “……”卢祁对于柳善姜的酸言酸语,从小到大不搭理就对了。

  ————

  长安城北的龙首原。

  被邀请观赛的藩国大使,宗教领袖,留学大唐的宾贡生,从朱雀门入皇城,一路经过左右骁卫,左右威卫警戒的恢弘宫殿,至见到银甲军士,方知龙虎军戍卫的大明宫西内苑到了。

  规模宏大的含光殿击鞠场里热闹非凡。①

  十几组宫内官在夯实的鞠壤上洒桐油,防止灰尘漫天,另外几组人在搬运场边的筹旗,并清点数目。

  数十匹高头大马整齐列队在鞠场外围,体态健美,匹匹细尾扎结,这是驭马官在天厩院里训练的顶级良驹,来自遥远的萨珊波斯。

  含光殿筑建于高台上,一览鞠场全貌,殿内有主次观台,异域藩国诸人于左侧就坐。

  柴正觉作为鸿胪寺接待官员之一,正与吐火罗使者交谈,殿内喧嚣声起,太清宫袁天师,玄都观李太真被众人簇拥,步入主看台。

  祆教、景教、佛教、婆罗门教等大德、萨宝上前寒暄。

  柴三妙升任仙游观监斋,紧随李太真身后,远远就看见左侧看台的兄长,点头致意,仪态万方。

  柴正觉颇为得意的告诉吐火罗使者,“这是柴某的家妹。”

  唐国内臣和家眷落座右侧看台,宫内官报天子驾临,众人见礼。

  冯内侍伴着天子来到主位,两位高阶宫妃随侍左右,窦宣仪瞬间成为全场焦点,不是因为她年轻貌美,而是她今日抱来了未满周岁的小皇子。

  牙牙学语,可爱至极。

  柴三妙坐在李太真身后,因为离得近,做了一个斗鸡眼逗小孩儿,小孩儿直盯着她,笑的灿烂,甚至伸出短手手,要抱抱,小身子扭啊扭,闹腾起来。

  宫女不知如何是好。

  李雘原本正在跟袁天师说话,转过头看见,瞧了一眼柴三妙,吩咐宫女,“将小皇子抱过去给太真瞧瞧。”

  小孩儿给了李太真,柴三妙这才光明正大地逗他,摸摸小手手,小脚脚,一脸傻乐。

  李雘见了,又回头与诸大臣交流。

  藩国诸人都说小皇子深得天子喜爱,窦宣仪必然母凭子贵,端坐宫妃首位的郭赞德笑而不语。

  龟兔赛跑,焉知输赢。

  她觉得窦宣仪就很像那只兔子。

  *

  唐皇爱击鞠,世人皆学之,上至中央,下到边州,鞠场成了重要的社交场地。

  宫内乐坊伎人演奏鼓点强劲的龟兹乐,为鞠场竞技的健儿加油助威。

  第一场是各州进奏院联队和方国藩属联队,正面对抗。

  藩国多为牧马之民,生在草原,占了优势,各州进奏院僚臣不甘示弱,技术不行,气质来凑。

  场边筹旗翻飞,比分咬得很近,藩属联队略胜一筹,粟特人再进一球,奔至鞠场中央,朝着他们口中的天可汗,行礼。

  李雘大手一挥,“好球!赏!”

  一场三轮,进奏院联队换人上场,赛场局势骤然改观,比分追平,藩国大臣都在打听,“是哪个州的僚臣如此厉害?”

  柴三妙已经瞄见柳善姜从看台起身,冲到场边,为进奏院联队助威。

  进奏院再得一球,赢下比赛,内侍官及时报赛况,“替补的人来自安东都护府。”

  答案揭秘,河东柳氏的人。

  天子笑意盈盈,“如今安东都护府面貌焕然一新,人才济济,朕看大有作为,很好,赏!”

  看客的笑容底下,人心各异,天子赏的安东都护府,更是赏的河东柳氏。

  以京兆韦氏为首的关中五姓氏族,默不作声。

  *

  第二场竞技,最是精彩,天子亲令北衙四军与南衙十六卫对垒,军中悍将登场,人们翘首以盼。

  连柴正觉都忍不住激动,寻了个理由从看台溜到鞠场边,他的小动作被柴三妙发现,跟着兄长溜了出去。

  人到场边发现不只是她,卢祁、高文珺、柳善姜一干人等早已等待良久,柴三妙才从高文珺口中得知,原来是金吾卫中郎将崔湃领头,对战龙虎军郎将吕元赤。

  世家儿郎谁人不知,这两人少年时同在千牛卫,已经是棋逢敌手,互不相让。

  只见双方策马挥杆,于球场内西东突围,快如风,迅如电,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他们脚下哪里是小小的鞠场,分明是万里驰骋的疆场,有悍将如斯,定能护大唐太平永昌。

  天子所为,便是让天下人见识大唐好儿郎,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中场休息,两支队伍到场边补水。

  柳善姜从吕元赤身边掠过,吕元赤叫她,她也不搭理,开开心心跑到崔湃身边去关心。

  高文珺一脸鄙夷,她告诉柴三妙,“柳善姜击鞠厉害,就是得了崔九郎的真传。”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吕元赤朝他们走来,他的羊皮水袋,还是卢祁给的,他撇着嘴,很受冷落。

  把柴三妙看笑了,安慰他,“吕郎将身姿矫健,完全不输崔九郎,世家女子怕是在看台上望穿了眼。”

  吕元赤大笑道:“你倒是第一个夸我好的,不如当我的好徒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盛情难却,柴三妙说好啊。

  击鞠乃是军中常戏,吕元赤说:“圣人常说击鞠之戏者,盖用兵之计也。”②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柴正觉把话翻译了一遍,告诉妹妹,“击鞠要求人马合一,从骑兵作战这层意义上来讲,挥杖击球与挥刀杀敌的作战方式,惊人相似。”

  柴三妙一点就懂了,“击鞠既能强化单兵身体素质,又能磨合团队战术配合,而战马必备的迅猛,矫捷,耐力,也能在天厩院培养良驹中,摸索方法。”

  吕元赤夸了一句徒儿好聪明!又悄声道:“定能赛过柳善姜!”

  卢祁无奈摇头,高文珺抱着柴三妙的手臂,哈哈大笑,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含光殿高高的主看台上,李太真身后的席位空空如也。

  李雘的目光不经意的搜寻,发现鞠场周边的众人,从笑颜如花的柴三妙身上扫过,再转回来,眼中一如往常沉静,让旁人看不出所以。

  不论是他身边的窦宣仪,还是李太真,都没发现李雘走神。

  男未婚,女未嫁,柴三妙这小孩儿是不是忘了自己了断红尘,入了玄门?

  北衙四军与南衙十六卫的竞技,以平分收场,更像是一场炫技的表演。

  人们经历了一场盛宴后,含光殿最后一场女眷们的击鞠竞技,完全是走个过场,大家开心就好。

  高文珺和柳善姜多年宿敌,也是贵圈皆知,无论高文珺如何变阵,柳善姜始终技高一筹,将她死死压制。

  柳善姜的英姿飒爽不仅刻在看客眼里,也留住了天子的目光。

  唐皇爱击鞠,而柳氏善之。

  连方国藩属的诸人都看得出来,深得天子心意的不仅是河东柳氏,还有在击鞠场上如宝石闪耀的柳氏贵女。

  这一点,让有的人倍感心慌。

  一场毫无悬念的女眷击鞠,因为窦宣仪请旨下场,而人心沸腾,在人们心中扑腾起浪花,从含光殿的中央,直奔鞠场。

  圣人没有拒绝。

  窦宣仪换下广袖襦裙,摘掉发髻簪花,鬓边还带着娇艳的斜红描绘,换一身爽利鞠袍,策马入场。

  自玄都观争执后,这是第二次新欢旧爱聚在场,正面刚。

  柴三妙望着含光殿前的突发状况,又看向志得意满的高文珺,原来隐藏的高手,是窦宣仪。

  她怀疑这是一场提前安排好的狙杀。

  柴三妙立刻看向李雘,顶层的天子,眼中不见怜悯,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真的,她搞不懂李雘到底是几个意思?

  不管是对柳善姜,还是窦宣仪。

  注释:

  ①击鞠场地及相关参考《长安志》

  ②军中击鞠典故参考《资治通鉴》

第18章 .唐皇爱击鞠(下)大明宫5星好评……

  窦宣仪下场,高文珺一方立刻变阵,成双前锋攻击阵型,气势汹汹。

  柳善姜退至中场,选择避开锋芒,在中场摆开阵型夺球,你攻我守。

  一个果断指挥,显示出柳善姜经验老道。

  不过,退守并没有阻挡窦宣仪凌厉的进球,退到场边的柳善姜正在和队友们商量对策。

  一个小内侍官麻溜跑过柴三妙身边,去往柳善姜的方向,说了几句话,柳善姜听后直接看向含元殿中央的高位,遥遥致意。

  ……

  柴三妙有点嫌弃天子给柳善姜打小抄的行为,而这一幕同时也落在了窦宣仪眼中,她扔掉手中的水袋,策马回到场中,挥杆等着。

  纵然有天子的小抄,柳善姜还是被气势如虹的窦宣仪再进一球。

  窦宣仪高举弯月鞠仗,接受看台上经久不息的掌声,她看向天子,也只在意天子。

  李雘与门下侍中讨论政务的间隙,才抬头注意到窦宣仪又进了球,随即也为她鼓掌。

  高文珺队里临时遇上麻烦,竞技过于激烈,有女眷身体不适,她想起柴三妙。

  “你懂我们的战术。”

  高文珺请柴三妙当替补出场,柴三妙觉得自己就是看个热闹,高文珺连说好话,“窦宣仪必胜无疑,无需担心,只当做个人情给我,”

  她必然铭记于心。

  这句话管用,柴三妙也不扭捏。

  队伍换了替补队员,旁人也不会过于关注,又不是什么人物,柴正觉还是被卢祁提醒,才发现自己妹妹要上场。

  上一轮赛完的南北衙军士在场边观赛,吕元赤打马过去,将柴三妙招到身边,好心提醒自己的好徒儿,“你技巧不精,别让对方看出短板,守大本营即可。”

  柴三妙用手势比划记住了。

  高文珺揽住柴三妙的肩膀,“你们打什么暗语?”

  三人打打闹闹。

  *

  鞠袍束腰窄袖,玲珑有致的身形让李雘一眼就认出柴三妙,吕元赤在指点她击鞠。

  李雘几句话结束与门下侍中的论政,端坐主位,认真观赛。

  小孩儿很聪明,窦宣仪和柳善姜都是正面对抗型选手,只要柴三妙不出挑,反而能将她技术不行的劣势最小化,此刻的进攻主路线并不在她这边。

  这就是吕元赤教她的?

  李雘将冯内侍唤来,用酒在他手心写下二字,小内侍宫又风风火火地从含元殿跑下楼去找柳善姜。

  李雘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作弊,让柴三妙很窝火。

  自接到小内侍的明示后,柳善姜立刻调整了打法,柴三妙隐隐觉得不对头,柳善姜以自己牵制了高文珺和窦宣仪,让两名队员腾出空来,直接朝着柴三妙一路奔袭。

  他们在杀边路!

  柴三妙仰头用目光扫射天子,李雘嘴角有了弧度,他知道她慌了。

  冯内侍的手心,酒印还未干透,正是边路二字。

  高文珺折返回营驰援三妙。

  眼看此球胜券在握,柳善姜哪会善罢甘休,也杀向边路。

  窦宣仪紧随其后,众人乱战在一堆。

  高手近身肉搏,柴三妙被卷在中间,退不出,避不开。

  李雘蹙眉,场边看热闹的吕元赤、崔湃脸色微变。

  场面逐渐失控,争抢中谁人狠狠地一杖,直接敲飞了柴三妙的鞠杖!

  一声惨叫!

  柴三妙抱着手腕痛苦不已,小小的身影从高大马背上跌落。

  天子骤然起身,乐坊龟兹鼓乐猝停。

  含元殿里交际的人们才发现鞠场出了意外,吕元赤和崔湃已策马奔至混乱的中央,女眷们慌了神,惊声尖叫。

  柴三妙陷入昏迷前,看见兄长柴正觉忧心忡忡的脸,她甚至对他笑了笑,说不是很疼,都不知道她这样惨淡的笑容多么可怕。

  *

  竞技比赛中意外负伤,乃是常事,若是儿郎,找来医师包扎一下也就完事。

  可是亲眼见到小孩儿软糯无力地躺在兄长怀中,面色惨白,右手腕骨折,肿成猪蹄,天子面露不虞。

  含光殿里鸦雀无声,众人也不瞎。

  落马之人是平阳柴氏的女儿,玄都观李太真的爱徒,尉迟氏已经落泪,心疼女儿遭了罪,方国藩属都认识她,她不仅是柴家大娘子,还是于阗王女。

  参与击鞠的女眷杵在殿前,心里没底,有人重伤,恐觉此事无法善了。

  太医署的人火急火燎赶来,天子下了旨意将柴三妙留在大明宫,暂居宫内苑大角观,由太医署全力医治。

  如此厚待,算是安抚平阳柴氏和于阗王女。

  让众人出乎意料的是,最后受罚之人却是窦宣仪,天子叱责其争强好胜,难为后宫表率,令其思过。

  也许是母子连心,安分乖巧的小皇子,颤声大哭,窦宣仪想去哄哄儿子,天子的态度冷漠又疏离,“任性妄为,又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窦宣仪握紧了手心,只剩沉默,她的儿子是她的软肋。

  而柳善姜却在变故中,全身而退。

  看戏的人私底下眼神交汇。

  李太真全程没有发表意见,全凭天子处理。

  散场时,卢祁安慰着高文珺。

  柳善姜心有余悸,面色也好不到哪里,指尖抖得厉害,吕赤元和崔湃亲自送她离开,劝道:“我打听了,太医署的人说并无大碍,安心。”

  含元殿前的击鞠场里,人们见证了一场竞技,又不只是一场击鞠场里的竞技。

  巍峨殿宇下,高耸宫墙内,暗流涌动。

  ————

  太医署的太医令亲自看诊,确定柴三妙只是右手腕轻微骨折,但是正骨时把柴三妙疼得肝胆俱裂。

  柴三妙右手腕抱了纱布,挂在胸前,她很关心以后会不会留下残疾。

  太医令温和表示,“后期好生休养,月余便能消肿。”

  也算是安抚了平阳柴氏高悬的心。

  柴三妙留在大明宫内苑养病,吃穿用度由内侍省亲自调度,而大角观里伺候她的侍奉,也是由袁天师特意打过招呼。

  她倒很乐观,还让父母兄长早些回家休息,“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柴家人留在宫里也毫无用武之地。”

  住在大角观里的日子,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来看望她。

  李太真领着玄都观监斋来过,阿鸳很想留下来,因为不想给李太真添麻烦,柴三妙将她劝回去,让阿鸳好好在玄都观里等她。

  高家大娘子向宫里递了帖子,领着高文珺也来过,高文珺说全怪她,不然柴三妙也不会遭此一劫,看在高文珺带来各类稀世补药的面子上,柴三妙收下礼物,大气地表示不怪她,大家还是好朋友,高文珺请客的那种。

  卢祁和吕元赤的问候关心,则是通过内侍官传来小纸条。

  柴三妙第一次见到都惊了,宫中内苑私相授受,乃是大忌,她还想多活几年,柴三妙选择撇清责任,拒绝看。

  哪知道内侍官沉着冷静,他说:“吕郎将是托得冯少监带信。”

  吕元赤和卢祁在信里说,听说她在宫里过得很滋润,应对自如,让他们刮目相看,本来以为小女孩儿会想家,会闹腾的厉害。

  他俩还能认识什么小女孩儿?

  柴三妙用左手提笔回信:贫道又不是柳善姜。

  柳善姜,大于等于作精。

  冯少监正在太液池左岸的麟德殿,伺候圣人,内侍官按规矩将信笺交给少监过审。

  李雘从成小山一般的奏折里,抬头问了一句,“他们聊些什么?”

  冯少监将信笺递给天子过目,信笺上一排小楷:等你病好回来,为你接风洗尘。

  李雘挑眉,吕元赤的笔迹,他认得。

  *

  就这样安静了几日,小纸条又来了。

  专程托关系传信,柴三妙开始认为是必须让她知道的紧要事情,哪知道每次打开,都是些鸡毛蒜皮。

  什么大角观里习惯吗?

  她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给大明宫5星好评。

  什么手腕还肿不肿?

  她写肿得像假肢,只能挂在脖子上当装饰。

  感觉还痛不痛?

  她写你又没断过,说了你也不明白。

  在这个没有朋友圈的世界,柴三妙一边吐槽吕元赤一天是不是很闲?尽说些废话,一边又对毫无逻辑的尬聊上瘾。

  可能是在宫里养病的确无聊吧,大角观里的侍奉规规矩矩,话都不会多讲两句,柴三妙将每天的乐趣寄托在小纸条上。

  她开始分享一些宫里生活的新发现,她说她去了大角观里的阙楼登高望远,也想去烟波浩渺的太液池里桂楫兰桡,目测走小路去湖边,也不算远。

  她认为吕元赤身在龙虎军,出身千牛卫,宿卫禁内,熟悉地形,就让他推荐宫里其他好玩的去处。

  依旧还是麟德殿内,冯内侍在一旁磨墨,李雘写完放下笔,又仔细看了一遍,细心折好,交代遣人送去。

  待冯内侍步出大殿,李雘拿出一个雕刻精美的小木盒,里面是柴三妙亲笔信,字迹歪歪斜斜,李雘隔着纸都能看出她用左手握笔的别扭。

  他将纸条翻出来,句句回复都自带柴三妙不饶人的语气。

  自柴三妙入住大角观养伤,每日情况都有内侍省专人呈报,可是李雘就是想听她自己说,说什么给大明宫5星好评。

  她的字,带有她的气息。

  柴三妙这边收到回信:文思院的望仙台才是内苑最高处,视野最佳,去清辉阁里可以听到隔壁教坊习乐的妙音,太液池北岸的自雨亭,离你最近。

  自雨亭。

  柴三妙将这三个字勾出来,从来只得书上闻,人生能有几回见?

  决定这是她今晚的目的地。

  日暮时分,侍奉领路,柴三妙高高兴兴地前往太液池北岸的自雨亭,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她怎么都没料到,居然碰上自含元殿击鞠后多日不见的天子。

  “好巧啊圣人,您来看日落吗?”

  “……”

  “我也是哎。”

  “……”

第19章 .大明宫词疼吗?手臂,还是心

  天子说他不是来看日落的,他是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三妙也认识,是内教的吴博士。”

  柴三妙听到李雘讲他约了吴道玄在此处会面,感叹自己运气不好,只有改日再来自雨亭,自称不便打搅圣人,做礼向天子告退。

  李雘盯着她瞧。

  白银如意冠衬得她面容小巧白皙,清风徐来,撩动藕色的广袖道袍,右手腕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柴三妙等了半晌,等来一句“还疼吗?”

  李雘在关心她的手腕?柴三妙偷偷地撇嘴角。

  疼,疼还不是拜你所赐,当初是谁给柳善姜打小抄的?

  谁让自己成了对方猛烈攻击的破绽?

  还不都是你干的!

  假惺惺。

  反正都是场面上你来我往的客套话,柴三妙也很懂行地叩谢隆恩,大赞一番太医署医官医术高超,“全靠圣人的恩典,自己才能在大角观里得到顶级的照料。”

  李雘心里透亮,柴三妙撇着的嘴角,说明她心里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柴三妙再次想告退,李雘直接在亭中的胡凳上坐下,示意她也得坐下。

  冯内侍将柴三妙带来的大角观侍奉,招呼到离亭子不远的地方等候,亭子里只剩柴三妙和李雘,尴尬的对坐着。

  内侍端着托盘过来,送上各类御膳房的馃子和饮子。

  一定是李雘在等吴博士觉得无聊,才把她留下来陪着,这种事情李雘在太清宫里就干过。

  李雘让她尝尝,又发现柴三妙绑着纱布的右手极为不便,便亲手为她挑了几个花样,送到面前。

  吃人嘴短,内心也少了一丢丢埋怨。

  柴三妙点评御膳房做得西域风味的馃子口感不对。

  李雘想起她母亲是于阗王女,问她,“哪里有正宗的口味?”

  柴三妙说:“我母亲就爱吃西市里老阿提的馃子。”

  李雘说他记下了,“有机会去尝尝。”

  柴三妙随口就答:“好呀,我请你。”

  突然住嘴,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请大唐天子?

  整个长安城都是他的。

  李雘笑了:“一言为定。”

  大明宫太液池的湖水,引自长安北边的龙首渠,落日熔金,流淌进波光粼粼的广阔湖面,温柔荡漾。

  “朕的右手骨折过。”

  柴三妙怔住,李雘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臂,握在记忆中受伤的地方,很疼。

  “怎么弄的?”柴三妙问他。

  李雘说:“少年时打架。”

  少年,就是他还是文王世子的时候,李雘陷入久远的回忆。

  小时候皇子皇孙都住在十六王院,时常跟随父母进宫看望高宗与天后,皇室子孙多,李雘年纪小,常常被作弄。

  堂姐小时候就霸道,扬言自己虽为女儿身,却是男儿志。

  那个时候她有跋扈的资本,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太子。

  柴三妙知道李雘口中的堂姐是身居洛阳的长盛公主,“后来呢?”

  后来宫中生变,太子两废两立,天后于神都洛阳称帝,李雘跟随并不受重视的文王外放州县。

  龙遇浅滩。

  柴三妙问他,“还疼吗?”

  手臂,还是心?

  李雘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都过去了。”

  那些年的苦难艰辛,跟他骨折过的手臂一样,埋入记忆的黄沙中,不愿提及。

  夕阳镶嵌在水天交接的地平线,映照出四方的歇山重檐,惶惶大殿。

  李雘着赤黄常服,昂首静立,环视湖面,如今他回到大明宫,成了九重宫阙的主人。

  柴三妙站在天子身后,衣袂翻飞。

  太液池上,起了风。

  李雘唤来冯内侍,命侍奉替柴三妙披上防风大氅。

  *

  早已抵达池畔的吴道玄,被眼前的场景深深吸引,不忍打破。

  灿灿金辉,波光粼粼,天子与柴三妙相向而立,宛如嫡仙。

  柴三妙走后,吴道玄进入自雨亭,李雘询问《明宫七十二景图》的创作进度,吴道玄一作答。

  天子摆驾麟德殿后,吴道玄对于自雨亭中的小食,感到诧异,他认识的天子可并不爱吃这些,他也不爱吃。

  所以谁爱吃?吴道玄后知后觉。

  ————

  柴三妙觉得遇上李雘很不自在,于是换了个能愉快玩耍的地方,她让大角观的小侍奉帮她准备好木舟,选在太液池北岸的一小块水域泛舟。

  小侍奉担心她的安全,柴三妙摆摆手,“我可是游泳健将。”

  两年前自她醒来,更加珍爱生命,学了不少保命技能。

  北岸的水域种有南国天竺来的莲叶,又圆又大,撑开在水面,柴三妙时常将小舟划入莲叶丛中,小憩。

  内苑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脱冯内侍的掌控,他将荷莲水域的动向报给天子,李雘才明白为何自雨亭中再也没能碰见她。

  他让冯内侍暗中安排水性好的去盯着。

  近日,吴道玄频繁地被圣人召入太液池边伴驾,宫人都道吴博士的新作一定深得圣心。

  只有冯内侍晓得,吴博士每次伴驾的地方,定能远远望见荷莲水域。

  *

  李太真入宫论道,郭赞德在太液池西侧的拾翠殿设游宴款待,宫内外的氏族女眷皆被邀请,也将柴三妙从大角观里请出来。

  尉迟氏见到柴三妙在宫里养得面色红润,右手腕只绑了一层薄薄的纱带,才放下心来。

  高家大娘子和高文珺也在,柴三妙走过去跟高文珺多聊了几句宫里的乐趣,高文珺说:“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一般人还没机会见识呢。”

  柴三妙四处找了一圈,“柳善姜怎么没来?”

  高文珺悄声在她耳边,“听卢祁说,柳善姜那日在含光殿鞠场上也受了惊吓,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整日在家调养。”

  柴三妙闻后,也不再多问。

  宫人来报,圣人驾到。

  李雘陪着李太真,入了筵席,郭赞德身后跟着久未露面的窦宣仪,云髻高耸,却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游宴开始,乐坊的十二乐伎乐怀抱乐器,鱼贯而入。

  列队落座后从左首起,依次是凤首箜篌,莲花大阮,五弦琵琶,葫芦琴,排箫,以及用公羊皮两面蒙皮的羯。

  箜篌起势,乐队合奏一曲古谱《急曲子》。①

  技法娴熟,引人入胜。

  席面上觥筹交错,正合着拍子听曲的柴三妙,被李太真突然点名。

  李太真让她站到自己身前去,询问手腕恢复得如何,柴三妙回答的很是体面,既谢了天子隆恩,又全了后宫主持郭赞德的颜面。

  窦宣仪忽而起身,让宫中女官呈上自己特意准备的礼物,并当着天子的面,向柴三妙表达慰问,说:“当日怪我莽撞,连累女冠受伤。”

  柴三妙连忙称是自己技不如人,窦宣仪多虑了。

  李太真笑着让柴三妙坐到自己身边来,三妙的右手已能为太真布菜。

  窦宣仪对柴三妙的当众关切,不仅让尉迟氏满意,也让天子满意,郭赞德敛了眉头,她设的筵席,竟让窦宣仪讨了便宜。

  柴三妙伤势渐好,郭赞德也时不时邀请柴三妙于御苑小聚,多聊些女眷的话题。

  她听到贺兰氏的命妇与宫内女官议论窦宣仪又重获盛宠,皆因为小皇子生病,郭赞德日日派人去麟德殿前,盼圣人垂怜。

  这样的手段,让郭赞德瞧不上。

  “窦氏这些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才几年的光景,窦宣仪就换成了柳善姜,扶风窦氏也换成了河东柳氏,大明宫里不过是东风吹罢,西风起,哪里还有新鲜事,哪里还有什么与众不同?”

  柴三妙知道了一则往事。

  窦宣仪当初为何能蒙得圣宠?因为,她尤善击鞠。

  那些年里,还没有柳善姜,在清思殿前、在跑马楼下,伴驾击鞠的是扶风窦氏的贵女。

  柴三妙感到一阵难受,为窦宣仪,为柳善姜。

  天地广阔,而有些人将终身困在宫墙内,不得逃离。

  突然的,她想回家了。

  柴三妙托冯内侍给吕元赤去了信:师傅可以为徒儿接风洗尘了。

  *

  短短的一排字,让李雘注目良久,冯内侍说女冠在宫内过得并不开心,天子恩准女冠出宫。

  阙楼高筑的麟德殿上,朝臣往来,于忙碌间隙,李雘时常手握一盏荷叶青瓷走神。

  太清宫的旧书阁里,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仰着头,探着手,迎着雨,自在又安逸。

  她告诉他,她在听雨。

  龙首原上,铅云浓厚,急雨倾盆。

  李雘立在飞檐下,将手中的荷叶盏放在雨幕中。

  听雨,静心。

  独自一人,面对长安熙攘。

  ————

  柴三妙在延政门前见到了来接自己的人,柴正觉因为政务到不了,请托吕元赤顺路来帮个忙。

  当值的金吾卫中郎将崔湃,将柴三妙从大明宫东内苑一路护送出来,吕元赤骑在马上,命人将柴三妙扶上犊车。

  柴三妙站在犊车头,对吕元赤道:“我去了你信笺上提的自雨亭,果然奇妙。”

  吕元赤一头雾水,“是吗?喜欢就好。”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提过?

  两人向崔湃告辞,吕元赤护送柴三妙去往安兴坊的柴府。

  吕元赤和柴三妙互通信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如果跟柴三妙通信的人,不是吕元赤,还能有谁?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崔湃抱着手臂,遥望含元殿,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提醒吕元赤些什么?

  最后决定,绝不提醒!

  *

  吕元赤挑了一个吉日,兑现接风洗尘的承诺,地点定在东市最贵的馔坊,以表诚意。

  柴三妙到的时候,卢祁也来了,她见到卢祁,判断高文珺也会来,当入席的贵女揭下遮面的幂篱,柴三妙才看清三纱罗下的面容,来的人是柳善姜。

  吕元赤和卢祁的表情说明,他们都知道是谁会来。

  柴三妙跟吕元赤确认,“是你请客吗?”

  吕元赤回答:“准确的说,是吕某出钱。”

  柳善姜清瘦了许多,行至柴三妙身前,开门见山地问她,“右手腕好了?”

  柴三妙朝她挥了挥手,表示无碍了。

  她看着柴三妙,用平稳的语调,说:“你的手腕,是我打的。”

  柴三妙直视对方的眼睛,“我知道。”

  这句话震惊了在场三人。

  含光殿前,柳善姜杀红了眼,她脑海里只有八个字,河东柳氏,决不认输。

  不管是在长安城,还是在万里之外的安东都护府。

  柴三妙一直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注释:

  ①《急曲子》——敦煌藏经洞,唐五代乐谱。(b站上面有古曲复原)

第20章 .大明宫词2盘上棋,手中刃

  吕元赤和卢祁见二人对峙,连忙出声缓和气氛,“三妙,善姜并非故意为之。”

  以青梅竹马的了解,卢祁敢为柳善姜作证。

  柴三妙再说了一遍,“我知道。”

  “手腕已伤,既成事实,那日不是柳善姜,也会有李善姜,赵善姜,是谁挥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的手腕经过太医署诊治,已经无碍,事情结束了。”

  柴三妙的语气里的确没有任何情绪,客观且直白。

  柳善姜落坐对席,卢祁让吕元赤赶紧招呼小厮上菜,美食珍馐都是卢祁亲自推荐的。

  卢祁聊了些长安世家的八卦,提到扶风窦氏的子弟在山南道做长史,河道监管有失,洪水淹没良田,灾民流离失所,亏得窦宣仪今岁为圣人添丁,免去长史官职,保得性命无忧。

  吕元赤:“扶风窦氏近些年罕见成才子弟,眼见没落了。”

  柴三妙见柳善姜一副“如此她还凭什么跟我争”的表情。

  柳善姜和窦宣仪,视对方为劲敌。

  柴三妙直接问她,“你真的想入宫?”

  这让柳善姜很不高兴,卢祁和吕元赤禁声。

  没人说话,柴三妙就自己说:“世人总是喜新厌旧,河东柳氏在北方三道,如日中天,所以你觉得胜券在握,定能压倒窦宣仪,曾几何时,扶风窦氏也是窦宣仪在大明宫里的倚仗,圣人心,不可测,他有过诞下长公主的郭赞德,有过诞下小皇子的窦宣仪,就能有其它千千万万的女子。”

  柴三妙又问她:“你想做柳善姜,还是大明宫里千千万万的其中一个?”

  话听起来极度不客气,柳善姜瞬间冷脸,“我今日来,只是为了澄清含元殿鞠场的误伤,不是来听女冠说教,三妙入了玄门,善姜仍是红尘俗人,你我,各走各的路。”

  她的事,与她何干。

  “窦宣仪击鞠在你之上,曾经是她,如今是你,往后是别人,话已至此,言已道尽。”

  柴三妙起身,道了告辞,直接走出馔坊。

  吕元赤追出来,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就翻脸,却看见柴三妙的目光落在东市坊街的尽头,北方正是龙首原所在。

  她说:“大明宫就那么好吗?”

  *

  吕元赤送走柴三妙,折返回来,见柳善姜落泪,卢祁陪在一边。

  圣人青睐,谁人敢言。

  柳善姜在吕元赤心里就是一个矛盾体,傲娇又敏感。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六王院的鞠场边,个子小小,踮着脚,扯着嗓子给崔湃加油。

  河东柳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乃是世交,柳善姜打小就跟在卢祁和崔湃的屁股后头,是长安世家中出名的小尾巴。

  弱冠入仕,那个时候他与崔湃在千牛卫里是死对头,整日别矛头,两人领了一帮弟兄,各立山头。

  南衙十六卫里出了名的一山不容二虎。

  矛盾终于在崔湃出手爆揍了吕二的兄弟后,彻底激化。

  吕元赤约崔湃单挑打架,却被尾随而来的小女孩儿阻止,小女孩儿抱着他手臂不放,大骂他助纣为虐,伤天害理。

  原来崔湃爆揍的是人渣。

  他所谓的兄弟不敢惹崔湃,就在鞠场里欺负柳善姜。

  崔湃在柳善姜心里,是正义唯一的化身。

  就算吕元赤和崔湃化敌为友,柳善姜也不怎么搭理他,他对她笑,她也会立刻转过头。

  她生在河东柳氏,身边不缺朋友,总是许多人围着她,等她再长大一点,在十六王院的鞠场上纵马驰骋,英姿飒爽,他也只是远远的望着。

  柳善姜对他仅有的亲近,是因为崔湃成亲,清河崔氏的九郎身边有了汝南袁氏的贵女。

  那一天,她哭得格外伤怀。

  她说从小到大,照在她心里的光,没了。

  吕元赤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女孩,他只能拍拍她的背,我还在。

  柳善姜越长越明艳,击鞠越来越出彩,圣人当众夸奖她,她成了含光殿前最耀眼的存在,引人注目。

  没有什么认可,比圣人的青睐更值得。

  她又成了贵女圈中骄傲的河东柳氏,这是她选的路。

  你真的愿意吗?

  吕元赤只敢在心里问,眼前的她。

  ————

  秋雨朦胧,笼罩长安,地面始终干不透。

  柴三妙回了平阳柴氏,就再也没有出过安兴坊,她总有很多事情要干,行程安排得还很满,足足写满了一张纸,每做一项就划掉一项。

  柴正觉跑到书房来看妹妹在做什么,回到家里还忙碌不停。

  柴三妙连忙捂住,赶他走。

  她亲自下厨蒸羊头,款待从西朝堂下值归来的父兄,犒劳他们勤于政务,忧国忧民。

  柴正觉立刻怀疑她是不是有所图谋,又一直没有等到她开口,于是战战兢兢地接受了美味的犒劳。

  她陪着父兄谈玄,也陪着他们下弹棋,尽管她技艺不佳,输得惨烈,也很开心。

  一家人选在休沐日,乘车骑马穿越东市,途径慈恩寺,去往城南郊外的曲江池,游宴野营。

  池畔,林木环绕,水泽丰盈。

  柴家的侍从搭建帐篷,置好胡床毛毡,亲随在十几丈外,划界警卫。

  柴三妙将自己与父兄一下午钓鱼的收获,尽数上交给母亲,与侍从准备的食料一起料理,尉迟氏说给他们整一盘西州盐炙的烤鱼。

  夕食后,柴三妙跟着柴正觉乘小舟,荡在池水中央。

  柴正觉给她讲那些年曲江大会的精彩,春闱后的新科进士乘着楼船游湖,长安城内的民众闻风而动,聚拢在曲江池畔一睹风采。

  门阀豪族纷纷出动,世家女眷们光明正大的前来挑选心仪的夫婿。

  宝马香车,才子佳人。

  柴三妙从微微波动的池水中,窥见长安城的盛世浮华,意气风发。

  这是不属于她的长安,她的长安停留在玄都观列戟的红门里,轻烟缭绕的三清大殿中。

  自柴三妙离开大明宫,她做了两年来想做,但没有做的琐事,弥补那些生活中日常的与家人相聚的缺失,细微的幸福,暖了心。

  *

  入夜,外围值守的柴氏亲随拦下一列人马。

  那列人马黑氅披身,匆匆而行,赶着夜色入城,行进的路线正好被宿营的柴氏阻挡。

  世家亲随多年受训,类比私兵。

  领头的亲随握住横刀刀柄,上前询问来者何人,对方未答,亲随将印有族徽的灯笼向对方展示,“平阳柴氏在此,诸人回避。”

  对方人马齐列,依然纹风不动。

  亲随诧异,长安高门众多,互亮身份即可,却也没碰到过这样不吭气的怪事,握刀的手不由得警惕。

  只听见一道低沉男声从暗处来,“绕路。”

  众人答:“喏。”

  黑氅人马,动作整齐划一,调转马头,绕道远处。

  长安城门已闭,门吏见人马靠近,大声呵斥。

  黑氅人马奔至门下,为首之人亮出一枚闪闪金鱼符,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千牛卫。

  执宿御前,大内禁卫。

  人马进城,入长安东夹城,一路朝北,朝大明宫奔去。

  曲江池畔,篝火簇簇,萤火点点,欢声笑语隐约可闻,亲随说平阳柴氏在此。

  柴三妙跟着她的父母兄长在池畔宿营,李雘都能想象她开心的笑脸,和家人在一起的快乐,很久之前,他也曾拥有。

  无忧的星夜,才是她该过的生活。

  夹城甬道里,月光照亮黑氅下的冷峻面容,李雘抽响马鞭,冲入暗夜的宫,义无反顾。

  *

  月朗星疏,雀音了了。

  柴三妙裹着睡毯,躺在尉迟氏怀中,帐篷内烛火燎亮,倒映人影,柴三妙难得跟母亲谈心,问尉迟氏喜不喜欢长安。

  尉迟氏说:“阿娘不喜欢长安。”

  她爱深秋成金的胡杨,风一吹,漫天起舞,她爱连绵雪峰下冰冻的湖泊,像大地深邃的眼眸,她爱雄鹰展翅,辽阔无边的天穹。

  沙海的尽头,是她朝思暮念的故乡。

  柴三妙默默听完,“阿娘,可曾后悔远嫁长安?”

  “可曾后悔……”

  可曾后悔嫁入平阳柴氏,困住一生。

  她不忍说完。

  尉迟氏亲吻女儿的额头,眼里皆是温柔。

  “阿娘不喜欢长安,可是长安有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夫君,我从不曾后悔,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长安有柴三妙想守护的家。

  郭赞德的话犹在耳边,窦宣仪并不是圣人心里的与众不同。

  她在含光殿前跟窦宣仪组队击鞠,在拾翠殿游宴上接受窦宣仪的示好,触到郭赞德的逆鳞。

  柴三妙有平阳柴氏的出身,又有玄都观李太真的信任,郭赞德不得不上心。

  这长安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大明宫里的小皇子,就有多少人押上身家性命,赌未来。

  将窦宣仪视为最大威胁的,并不是风头正劲的柳善姜,而是苦心耕耘的郭赞德。

  郭赞德是在警告她,莫要选错边,误入深渊,以致万劫不复。

  九重宫阙,高处不胜寒。

  思虑再三,柴三妙睡前告诉母亲,不日,她将自请去岐州仙游观,住观修行。

  尉迟氏望着女儿释然入睡的稚嫩脸庞,喃喃道:“离开,也好。”

  不想入危局,就不要做他人的盘中棋,手上刃。

第21章 .太液神女像她倒过得挺不错(修订)……

  柴三妙自请去仙游观履职的书面申请,上呈到李太真面前。

  李太真看一眼便猜到背后真实的意图,大明宫里有人催逼甚急,好像两年前远在洛阳的那位。

  帝国边境,尉迟氏家族历代镇守毗沙都督府,掌控大漠南道。

  天子想的,也许正是自己所想,平阳柴氏的女儿,李太真自认没有看错。

  御赐仙游观,李太真遥领观主之位,柴三妙此去,独立履职监斋之职,那里,绝不是谁去都能胜任的地方。

  三百里外的太白山,故事并不比长安城少。

  柴三妙是她千挑万选的人,她又怎会让其折戟在别人手中。

  李太真批准了柴三妙的申请,玄都观监斋上报宗正寺存档,柴三妙将在冬月间(11月)奔赴岐州。

  ————

  履职的日子敲定,柴三妙便在玄都观里安心准备,太白山下多离宫,仙游观相伴而生,乃是中等规模的皇家御观。

  轻忽不得。

  李太真划拨了一批玄都观里得力的侍奉给她,又命监斋全力相助。

  柴三妙请托监斋去宗正寺借出仙游观部分文书,让她提前熟悉事务,做到心底有数。

  柴三妙询问了阿鸳的意向,向其承诺,“阿鸳不愿走,就留在玄都观里,继续做小侍奉,也能保住活计。”

  阿鸳说:“当然愿意跟着三妙去!”

  没有一丝迟疑,去了仙游观,她可是一等侍奉,月钱翻倍,小算盘打得震天响。

  可是柴三妙心里清楚,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离开长安城的似锦繁华。

  阿鸳动作麻利地收拾细软,她自己的,柴三妙的,把能带走的全打包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柴三妙咋舌,“……倒也不必将锅碗瓢盆,熏炉烛台统统带走。”

  她表示仙游观虽然比不上太清宫、玄都观,也不是寂寂无名的偏僻小观,条件还没差到需要搬家的地步,选些做工精细的即可。

  “哦~好吧。”

  阿鸳考虑的很仔细,想让柴三妙去了新的环境,也能生活舒心。

  柴三妙知道后,十分庆幸自己能遇上阿鸳,得她照顾。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柴三妙的心里甚至有点小小的雀跃,西去三百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

  平静的日子被监斋的急传,打破。

  柴三妙火速赶往西配殿静室,第一眼便看见负手而立的天子。

  监斋恭敬地站在一旁,柴三妙上前,还没道出圣人安康,行礼的流程没走完,天子一摆手,免了。

  李雘微服私访玄都观,恰逢李太真被袁天师请去太清宫论道,也是不巧。

  监斋不敢怠慢,也不敢张扬。

  李雘也没看她,问了监斋李太真近日的行程,饮了茶汤,让监斋径自去忙,留下三妙女冠伺候即可。

  监斋称喏。

  离去时,柴三妙听到监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

  静室里,李雘的目光落在柴三妙身上,看了半晌。

  别来无恙,她倒过得挺不错。

  “三妙之前的承诺,请吃西市老阿提的馃子,可还作数?”

  ……

  哪里有正宗的口味?

  我母亲就爱吃西市老阿提的馃子。

  有机会去尝尝。

  好呀,我请你。

  柴三妙原本想说也就随口一说,被李雘一眼憋回去,他脸上的神情告诉她,回答只能是“作数。”

  李雘朝她招招手,“去换身便服,去西市。”

  ???

  柴三妙:“怎么去?”

  李雘:“当然是,走暗门。”

  柴三妙换了件翼马联珠纹的翻领袍,再站在李雘面前的时候,十足一个俊俏少郎。

  李雘吩咐冯内侍去老地方等他汇合,自己领着柴三妙从佛像后的密道离开。

  眼前一黑,柴三妙本能的抓住李雘后背的衣角,李雘感觉她离他很近,就在自己手臂边,他抿一下唇,“跟着我。”

  在黑漆漆的密道里通行,完全不符合危机逃命的逻辑。

  柴三妙探出手,在两边的墙上摸索,果然摸到了暗盒里的荧光石。

  高级。

  她拿出两颗,一颗递到李雘手上。

  李雘:“……”

  天子怎么会操心这些琐事,一定都是由冯内侍在打理。

  她晃晃萤石,“可以走了。”

  弯弯绕绕,玄都观密道的出口,在崇业坊一户人家的后宅,住户看守多年。

  李雘要了两匹马,两人打马往西市去。

  *

  老阿提的馃子铺很小一个,开在一间粮铺和肉铺的北巷夹角里。

  柴三妙每次来的时候,都能见到老阿提在夹角的一线阳光里,晒太阳。

  他很满足。

  让于阗王女称赞的铺子,简陋至极。

  柴三妙想看李雘脸上的意外表情,但是李雘没有表情,选了个空位坐下,挺拔的身形让他在陋店里显得格格不入。

  老阿提热情地招呼三妙进来,问候她母亲安康,他只知道尉迟氏是于阗人,不清楚其它,他的家乡在高昌,算在同一个方向。

  柴三妙特意点了一份特色“见风消”,李雘尝了一点,口感浓厚。

  他问怎么做的,老阿提也没有保留。

  “把糯米捣成粉,跟蜜汁、酒酿、糖和在一起,压成薄薄的皮,烤过以后晾起来风干,吃的时候用油轻轻炸一下就出锅。”

  屋檐影子的角度,显示此刻是长安朝食的时间,顾客渐多。

  给城西光德、延寿两坊送完火炭的卖炭翁,只能与李雘和柴三妙拼桌。

  他擦着染灰的手,只点了一份小点心,柴三妙用“见风消”请他,卖炭翁见两人气质不俗,问他们,“打哪里来?”

  李雘张口就回:“从北边的灵州来,到长安找事做。”

  卖炭翁说:“长安好,长安容易活,虽说免不了起早贪黑,但是知足,他的家乡在山南道,年年水患,活不下去了,才来的长安,老阿提也一样,十几年前突骑施年年抢掠西州,都是逃难来的。”

  民生艰难,李雘和柴三妙都没有接话。

  “现在好了,朝廷整治水利,撤了渎职的窦长史。”

  卖炭翁吃着见风消,悄声道:“那窦长史是宫中窦宣仪的兄长,小皇子的舅舅。”

  柴三妙尴尬地都不敢看李雘的脸色,吃瓜吃到自己头上可还行。

  “遇上明君,百姓有饭可食,有屋可住,便是好世道。”

  卖炭翁盯着李雘拿馃子的手,说:“郎君一副好身手,莫要浪费,当为大唐好儿郎,保家护国。”

  李雘称老翁说得是。

  柴三妙才发现李雘的手指头,细看全是薄茧。

  夹角的馃子铺里,没人知道卖炭翁和唐皇坐在一起。

  三个壮汉来找老阿提,简单明了地要钱,卖炭翁习以为常,他说:“这是小乙巷的浮浪子,损失点通宝,能保平安。”

  柴三妙的不满写在脸上,李雘压住她的手腕,“你能看顾老阿提几时?”

  路过的年轻武侯,叫住拿钱的浮浪子,浮浪子嚣张至极,围上去殴打武侯。

  卖炭翁笑武侯是新来的,不晓得小乙巷的规矩。

  李雘挑眉,“小乙巷是什么规矩?”

  卖炭翁说:“浮浪子收的钱,也是孝敬上头。”

  双拳难敌四手,浮浪子拳拳打在武侯要害。

  李雘双手环抱,盯着他们看,看处于劣势的武侯如何自救,他在一边点评,“群殴的要义就在如何脱困。”

  看来这个武侯并不懂。

  柴三妙攥紧了拳头,“光天化日,聚众殴打武侯!”

  这就是卖炭翁口中,好活的长安!?

  李雘问她,“是不是想好好教训这伙人?”

  柴三妙完全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嗯。”

  手起,陶盘飞,挨个砸在三个浮浪子的后脑勺上。

  李雘出手。

  见要打架,老阿提的客人一哄而散,李雘让柴三妙跟着老阿提和卖炭翁退得远远的看。

  三个浮浪子明显不是李雘的对手,李雘脚踩在其中一个脸上,他们吹了哨子。

  柴三妙并不是很担心,她想在暗处一定有亲卫跟着。

  寻着哨子过来的人是几个武侯,手上拿着棒,他们看了一眼现场,浮浪子指着李雘,“张头,是他!是他打我们!”

  几个武侯对着李雘就是一顿棍棒伺候。

  柴三妙幡然醒悟,他们就是浮浪子的上头。

  柴三妙第一次见识男人打架这么勇猛,李雘以一打十,气势如虹,打碎了馃子铺的陶器,砸坏了本来就没几个的桌案和木凳。

  接到西市旗亭的挥旗警示,巡游金吾卫赶到小乙巷的时候,武侯躺了一地,队正命人将站着的男子带回衙署。

  男子拧了一下手腕,说:“去把崔湃叫来。”

  队正记得,上次用这种口气说这句话的人,是北衙龙虎军五品郎将,今天又是哪个大人物?

  队正拿着李雘的信物,请来金吾卫中郎将。

  崔湃到现场见到李雘,也见到了柴三妙,又有这个小女冠?

  李雘点点地上,“人,我都给你抓着了,九郎你自己收个尾,角落那个年轻人,本事差点,弄去金吾卫好好练练。”

  李雘拉着柴三妙走之前,还嘱咐崔湃赔偿馃子铺的钱。

  卖炭翁激动地握住老阿提的手,“老兄你看!我就说我没看错!是个英雄!”

  崔湃领队回衙署的路上,陷入回忆。

  如果,那个男人不姓李,该是自己的同行,他们一起打过架,一起拼过刀。

  *

  一直到他们从小乙巷出来,都没有一个暗卫现身,柴三妙认识到李雘根本没带暗卫。

  跟街头小流氓打架的,可是李唐之主。

  柴三妙处于群殴的震惊中,完全没意识到李雘拉着她的手腕。

  “还想去哪里?”李雘问。

  柴三妙抬头正巧对上李雘侧转的脸,距离近得让她注意到李雘耳下的红肿,该死,他被打到了。

  去哪里?

  “去龟兹老医师那里!”

  “好。”

  西市的坊街上,人流如梭,运货的辎车交叉穿行,柴三妙一路盯着李雘的耳背,李雘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她。

  运货的人一阵吆喝,挤开人群,眼见撞到柴三妙,李雘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扣入怀中,她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肩膀,好痛。

  柴三妙不吭声,李雘将她拉到路边,很关切,柴三妙摆摆手,让走快点。

  将马拴在一边,他俩又站在夯土房子门前排队。

  维持次序的小哥瞧了一眼天色,在柴三妙他们身后拉了布条,示意今日看诊到此结束。

  病患离开医馆,大喜大悲,只有馆中龟兹医师见惯百态,不悲不喜。

  龟兹医师一见到李雘就知道又打架了。

  他让李雘把圆袍领子拉开,柴三妙也不知道回避,她很关心李雘的伤势,李雘看了她一眼,抬手慢慢把袍子解开。

  红红的印迹从耳后到肩颈。

  柴三妙有点紧张,“严重吗?”

  龟兹医师手上正拿着外敷的药膏,反问李雘一句,“严重吗?”

  李雘:“……”

  龟兹医师给他边上药,边说:“皮外伤,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若不是她带李雘去老阿提的馃子铺,就不会遇上小乙巷的浮浪子,更不会让李雘故意找打,揪出做地头蛇的武侯。

  李雘可千万不能有事,若是惊动了太医署,柴三妙觉得她肯定走不出长安城。

  万幸。

  龟兹医师的眼睛不太好,柴三妙自请为李雘上药膏,认真上完后,还轻轻吹了吹。

  龟兹医师偷看李雘一本正经的端坐着。

  借以让柴三妙去前柜拿药的档口,他问李雘今天怎么回事,李雘扣好圆领常袍,撑撑肩膀,“长安一百零八坊,难免藏些蛇虫鼠蚁。”

  他对李雘说:不轻不重,力道刚刚好。

  李雘笑了。

  临别之际,龟兹医师嘱咐李雘,“好好照顾自己。”

  李雘挥挥手,不置可否。

  回玄都观的路上,柴三妙全程都在重复用药的注意事项,李雘突然问她,“哪天启程?”

  柴三妙将药包递给李雘,“后日。”

  崇业坊已到,李雘与柴三妙分别,他说:“太白山的雪很美。”

  李太真从太清宫回到玄都观中,监斋将天子亲临的情况禀报李太真。

  奇了,袁天师请她去太清宫,正是商议天子吩咐的事情。

  ————

  吴道玄将潜心大作《明宫七十二景图》于麟德殿上呈天子。

  于组图中,单独有一得意小作,吴道玄称此图堪于东晋神作《洛神赋图》相媲美,名曰《太液神女像》。

  那日,天子拿着《太液神女像》,登至麟德殿阙楼高处,向西远望。

  长安城西的金光门,模糊成一道地平线,柴三妙领着玄都观的车队,朝岐州而去。

第22章 .往何处去太白山下,岐州

  秦岭巍峨,渭水潺潺。

  骆驼拉的奚车,载货的辎车组成的队伍,出了长安城后,沿着渭水一路西行。

  随行的侍奉考虑到柴三妙出身豪族,受不得长途奔波的辛苦,途中时常宿营小憩,并不赶行程,阿鸳询问柴三妙,“身体可有不适,感觉如何?”

  柴三妙说:“神清气爽,好得不行。”

  队伍过了西渭桥,两日便到了京兆府兴平县境内,又行二十三里,到第三日傍晚时分,抵达官道上西行的必经之处,马嵬(wéi)驿。

  马嵬驿位置当道,规模不小,设有食宿的大驿馆,对出门在外的旅人而言,称得上条件优渥。①

  阿鸳扶着柴三妙从高大的奚车上下来,向驿丞出示大唐宗正院发放的文牒。

  小个子驿丞见到新任仙游观监斋一词,心里直道难怪女冠气质不俗,立刻安排好馆内最向阳的上等厢房。

  侍奉们在辎车前收拾行李,将托物的驴赶进厩棚里,喂了草料。

  阿鸳陪着柴三妙在驿馆内坐下没一会儿,就听见馆门外众人在高声喧哗,驿丞领着人急急出门,前去处理。

  去了半天,声音没降下来,反而更高了。

  柴三妙用绢帕沾热水,擦净脸上的浮尘,起身,招呼烹茶的阿鸳,一道出了驿馆。

  驿馆大门外,聚集几队人马,起了冲突,看装扮是过路的商队。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场不足,小个子驿丞协调半天,几方都没谈拢,越争越厉害。

  忽然,众人见柴三妙头戴银箔如意冠,手持拂尘,缓步而出,淡泊眉眼间透出一股道不明的雍容。

  争执的队伍里,有人不自觉的揉眼睛,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就让小小驿馆有了大宅豪邸的画风。

  驿丞行插手礼,向柴三妙禀明,原来今日多支队伍同时抵达马嵬驿,超出了驿站接待的上限,连厩棚里面和周围的空地,都被各队的牲畜和车辆占得满满当当。

  来人众多,厢房更是不够住,食物也不够。

  驿丞就是在婉拒,说后来的队伍接待不了,让其自行离去,可不巧的是,平地起了大风,一副风云突变,今夜不宜赶路的预警,让后来的队伍也不打算离开。

  领头的队首让队伍拥堵在驿站大门,他们进不了,那就谁也不要进。

  不讲道理,十分蛮横。

  对方着窄袖紧身白袍,夹绿花纹样,头戴卷檐虚帽。

  “尊驾可是自陇右来,往长安去的粟特商队?”

  柴三妙用的粟特语沟通,让对方大感意外。

  她判断这是支粟特商队,粟特人重商逐利,不存在服色等级的差别,爱着素衣,其余花色各凭喜好,尖帽则是葱岭诸部族的遗俗,便于遮阳远视,宜于长途。

  众人见驿丞对女冠的恭敬,便晓得女冠地位不一般,语言亲近,态度自然也有点转变,队首单手行礼,坦言,“我等并不想在驿站闹事,实在是赶路日久,人困马乏,需要补给。”

  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们的问题必须解决,不然都别想好过。

  不过一日夜宿,柴三妙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夜里起大风,不宜赶路,粟特商队不远万里,东行长安,是大唐远方的朋友。”

  她对驿丞吩咐,“将各队人数清点后,把驿馆厢房分给各支队伍,多人同宿一间,克服困难,若是房间再不够,便将大堂拿出来供人打地铺,大家也莫要嫌弃,片瓦也能遮风挡雨。”

  并对玄都观的侍奉下令,率先将车马骆驼规整在一处,让出厩棚前更多的空地,供他人使用。

  各支队伍朝女冠诚心实意地感谢。

  之前驿丞拒绝,就是担心人多嘴杂,打扰到高品阶的女冠,如今女冠亲自处理掉难题,驿丞赞扬:“女冠有善心。”

  *

  房间不够,阿鸳和几个女冠搬入柴三妙的厢房,搬开胡凳、食案,在地面铺上毛毡,打地铺,收拾好后,一行人去了堂屋前厅。

  厅里人满为患,落夜点满了烛台,行路的人聚在一起吃饭,大口喝酒,高声聊天,放松心情,赶走疲劳。

  放眼望去,没什么空位。

  粟特队首朝她们挥手,热情地邀请女冠与他们拼桌,将就吃一餐。

  女冠们本不想过去,柴三妙说:“人家也是好意照顾,我们该拿出长安人的气度来。”

  领着人大方地过去拼桌,粟特人为她们挪出位子,也不挤。

  队首拿出自己的皮囊,将酒倒在陶杯里,递给柴三妙,说要敬酒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阿鸳本来想阻止,告诉他们女冠不喝酒,谁知柴三妙端起陶杯,看了看,一口饮尽。

  队首称赞好酒量,又给她重新斟满。

  柴三妙说:“闻之甜香,入口回甘,真是好酒,在长安不曾饮过这样的酒。”

  一顿夸,让女冠们也端杯尝试。

  队首笑说:“承蒙厚爱,只是自己的酿的米酒,不值钱。”

  柴三妙说天下美酒皆有名号,就为队首的酒取了一个名字,叫:“绿蚁新焙。”

  原来新酿的米酒未过滤,酒面上漂浮的一层微绿酒渣,细小如蚁。②

  队首拍手称妙。

  驿站的小厮送来迟到的肉食,炙烤羊排和汤饼,队首抽出匕首,将羊排剔骨后,从自带的盐袋里撒上盐粒。

  柴三妙脑子里想起李雘在西市食摊上的手法。

  如出一辙。

  队首将一小盘肥瘦相间的剔骨肉,递给她。

  柴三妙只吃了一口,就唤醒了味蕾,“这是,这是沙州蒲昌海的晶盐!”

  她很肯定,羊肉的味道跟李雘那日的味道一模一样,记忆犹新。

  粟特商队众人一脸意外,都没料到柴三妙会认出蒲昌海的盐,他们看向队首,队首提起盐袋晃了晃。

  “葱岭到长安,越雪山,穿大漠,盐湖晶盐轻易可取,安西商贾多用其佐餐,女冠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柴三妙举杯,阿鸳想劝,她摆了摆手,道:“无论开怀畅饮还是浅斟细酌,都不以灌醉别人为乐,也不以牛饮酗酒作为逞强的本钱,粟特商队请我等入席,不见外,我等就以此酒祝愿你们一路平安。”

  *

  把酒言欢,双方愉快散场。

  粟特人扶着队首往厢房走,欲语还休,“队首……”

  队首摆摆手,“我知晓你心里想的什么,无妨。”

  夜里起了风,卷着飞沙走石砸在屋顶窗框,惊醒了马嵬驿中的赶路人。

  阿鸳起身,见柴三妙饮酒后睡得安稳,她小心翼翼的避开打地铺的女冠,去将透气的窗户关严实。

  从缝隙中晃眼瞧见厩棚前的动静。

  几名粟特人小心翼翼的整理货物,忽而于大风中回头,朝自己看过来。

  阿鸳被吓得立刻吹灭烛台,关窗睡觉。

  ————

  天刚蒙蒙亮,几路人马早早起身整队,刮了一夜的风,人们都打算趁着不坏的天气赶路。

  柴三妙跟队首在队列前告别,却看见粟特商队的货品外包上侵染了污迹,想他们不愿万里而来,也无法讲究。

  出发之前,队首问她,“女冠往何处去?”

  柴三妙说是岐州。

  双方互道保重。

  各支队伍离去后,忙碌整晚的驿馆众人坐在大门口,剥婆淡果吃。

  婆淡果是收拾房间时,女冠厢房里找着的,赶路的队伍又怎会为了一包干果折返?

  驿丞将好东西分享。

  他时不时抬头观察天气,每逢入秋,关中平原都会刮起陇右来的大风,朔风刺骨。

  更甚者,黄沙漫天,让远行的旅人陷入迷途。

  马嵬驿外的官道,笔直向西,消失在远处成堆的乌云中。

  *

  马嵬驿往西再过一百来里,地势有了显著变化,成阶梯断层式黄土台原,原上地势平坦,而东西皆深沟,形势险要。

  玄都观的队伍抵达五丈原的时候,情况很糟。

  乌云中电闪雷鸣,柴三妙决定找个地方暂避恶劣的天气,可是哪有这么容易,黄土台原廖无人烟,还未等队伍找到躲避的场地,远方狂风骤起,黄沙漫天,滚滚袭来。

  他们遇上了沙尘暴!

  柴三妙紧急命令队伍聚拢在原地,将骆驼和车马圈在外围,众人躲在内圈,将毛毡披在头上抵抗风沙。

  一时间,嘶鸣声、尖叫声混在一起。

  慌乱中,东边马蹄阵阵。

  还有人?

  柴三妙命阿鸳挥动队伍旌旗求救。

  人马在黄沙中狂奔,毫无避让的意思。

  柴三妙越看越不正常,定睛一瞧,她冲上去扯下阿鸳手上的旌旗,丢开,拼尽全力在狂风中嘶吼,“散开!快逃!快逃!”

  狂奔的人马黑衣黑面,手握脱鞘的横刀,泛着嗜血寒光。

  尽是亡命劫匪!

  玄都观的队伍在风沙中四窜,黑衣人冲进队伍中,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哀嚎被风声掩盖。

  三妙拖着阿鸳拼命的跑,鞋子掉落都不知道。

  她躲开了京兆韦氏的联姻,躲开了大明宫里的拉拢,她甚至逃出长安城,躲到太白山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五丈原上?

  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

  一直跑,不停跑。

  分不清方向,看不见前路。

  一脚踏空,柴三妙在失去意识前,听到阿鸳撕心裂肺地叫她的名字。

  急雨倾盆而下,冲散了风中的黄沙。

  黑衣人将尸体聚集在一处,清点剩下的骆驼、车马和物资,一人将从女冠身上翻找到的文牒,递给为首的男子,“头领。”

  文牒上写着:岐州仙游观,监斋,女冠柴三妙。

  落款:宗正寺。

  头领将文牒交给属下,命人速将此物送达岐州,不可耽误。

  黑衣人给堆积的尸首泼上石脂,付之一炬。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将血迹冲入泥土。

  从魏蜀到隋唐,数百年战场喋血,五丈原上,了无痕迹。③

  *

  柴三妙醒来的时候,阿鸳在帐篷里给她喂水,阿鸳说她撞到了头,阿鸳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

  她俩命大,被一队吐火罗商队搭救。

  柴三妙问商队里的玛夏阿嬷,“商队何处去?”

  阿嬷说:“太白山下,岐州。”

  注释:

  ①长安至岐州,参考《元和郡县志》。

  ②绿蚁新醅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白居易。

  ③五丈原——三国时诸葛亮北伐曹魏、屯兵用武、死而后已的古战场。

第23章 .谁是柴三妙以阿枝的身份活下来

  沙尘暴严重干扰视线,柴三妙跌落黄土台地间的沟壑,阿鸳顺着坡爬下去,见到柴三妙落在一堆干草上,手脚没断,撞破了头,流着血。

  阿鸳扯下袍边替她包扎。

  大雨中,她陪着她躲过了截杀,熬过漫长的黑夜,在启明星升起的方向,吐火罗商队经过河边,救下两人。

  阿鸳说玛夏阿嬷对身处窘境的她们关怀备至,在柴三妙昏迷期间精心照顾,像亲人一般,不求回报。

  柴三妙道谢,玛夏阿嬷温柔的注视她,“贵人可还记得老朽?”

  阿鸳吃惊地看向一脸茫然的柴三妙,柴三妙捂着额角,“阿嬷你是……你是西市里那个回鹘女孩儿的祖母?”

  玛夏阿嬷说:“阿胡拉保佑好人有好报,让我有机会报答,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报答贵人那日的救命之恩。”

  阿鸳这才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柴三妙记得小女孩儿的名字叫塔塔,问她现在如何,听见贵人清醒的消息,老翁多恰已经抱着塔塔走进帐篷,塔塔手舞足蹈地抱住柴三妙亲一口。

  玛夏说在她昏迷期间,阿翁天天抱着塔塔来看她。

  夜里篝火烤肉,众人围坐一团,空中繁星点点,一扫狂风暴雨下的胆战心惊。

  多恰问她们为何会在五丈原上遇险,阿鸳又看向柴三妙,柴三妙说:“我们离开长安,本来要前往陇右投奔远亲,路上遭遇劫匪,盘缠尽失,现下只有另作打算。”

  柴三妙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出口成章。

  “她叫阿鸳,我的妹妹,我是阿姊,我叫阿枝。”

  柴三妙刻意隐瞒身份,眼下局势不明,玄都观失散的队伍不知去向,隐瞒是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吐火罗商队,怕因为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

  当柴三妙说出“阿鸳,我的妹妹。”,阿鸳的心在颤。

  她是平阳柴氏的贵女,她在圣人面前替自己的委屈打抱不平,而自己只是道观里服役的小侍奉,低到尘埃里。

  何德何能让柴三妙说出我是她的阿姊。

  既然无处可去,多恰和玛夏就让她们两人留下来,跟着商队一路走。

  *

  京兆府西,岐州,下辖九县,治所在太白山下雍县。①

  雍城难与长安相抵,却也有一番雄州治所的景象,位置险要,处于关内道前往大唐西域陇右道的咽喉处,西临散关,大震关,关中平原西门户。

  再加上本地物产丰富,往来东西的商队均在此交汇,市集繁茂,他们按照西域的习惯,把市集叫作巴扎。

  吐火罗商队的买卖是酿酒,无论走到何处都有自酿的一门好手艺,原地就能做生意。

  商队在雍城巴扎的角落里,租了一间夯土院子。

  上一个主人生意破产,唐人挑剔风水不好,空置许久,正好遇上了这队不信风水的吐火罗商队捡漏。

  众人将院子收拾出来,前店后厂,生产销售一条龙。

  商队开始采买物资,为开办酒肆做准备。

  柴三妙因为在玄都观里主持常住(财和物),很有经验,也就跟着采买的人经常出门办事,每每路过岐州府衙前,都要探看良久。

  阿鸳不明白她们为何不直接入内,表明身份?

  柴三妙问她,“我们可有凭证信物?”

  她俩都清楚宗正寺颁发的文牒已经丢失。

  “堂堂三品大吏凭什么相信咱们?一张嘴吗?”

  阿鸳说:“我们可以说明路遇劫匪……”

  柴三妙打断阿鸳,“自我们到雍城数日来,可曾听到一点关于仙游观新任监斋遇袭的消息?”

  问题就出在这里!

  除了她俩,玄都观外派失散的队伍,再没有人抵达岐州。

  雍城仙游观大门敞开,众善信拜神敬香,络绎不绝,偌大的皇家御观哪有任何异常的状态?

  柴三妙怕阿鸳慌乱的神情引起州府前守卫的注意,拉着她往回处走。

  “再等等吧。”

  *

  吐火罗商队在巴扎里安顿下来,晚上会在院子里讨论制酒的方向,柴三妙的母亲尉迟氏是酒酿的高手,从小耳濡目染,柴三妙也算半个内行。

  “兰陵美酒,清香远达,色复金黄,饮之至醉,不头痛,不口干。”

  “关内人在年节里爱饮屠苏酒。”

  “若说保健,则要数加入松膏酿造的松醪酒。”

  她和多恰老翁时常摆谈各道州的名酒,这让商队的人感到意外。

  岐州乃关中粮仓,谷物众多,秋收后宜酿酒,这也是吐火罗商队前来岐州经营的原因。

  柴三妙甚至给出自己的建议,她说:“黍子产量大,市场收购价格低,最适合出量产酒。”

  商队的人笑说:“你想得到,别人都能想到,大家一样,如何赚钱?”

  “我的黍子酒不一样。”

  众人问:“如何不一样?”

  “多了一道奇妙的味道,易寻好得,原料管够。”

  “哦?还有这等的好物?”

  柴三妙也不慌,起身去了厨房,将手上端的土陶碗放在众人眼前,“就是它。”

  众人一看,竟是做胡饼,吃羊肉的胡麻籽。

  “赎麻子二升,煮熟略炒,加生姜二两,龙脑薄荷一握,同入砂器细研,投以煮酒五升,滤渣去。”

  柴三妙说将胡麻籽入酒,清香辛辣,“就叫它胡麻酒。”

  在多恰和玛夏的支持下,商队开始按照柴三妙的方法酿酒。

  *

  州府前的那句“再等等”,应验了,没过两天,柴三妙就等来了让她凉透心的消息。

  那日一早,巴扎里热闹非凡,商户都在宣传仙游观开粥铺救济灾民。

  半月前的沙尘暴,席卷岐州全境,眼看到了丰收的秋季,郊外佃农损失惨重,受灾的民众往各县城聚集,找活计,讨一口饭吃。

  前来雍城的人数最多。

  恰逢仙游观新任监斋履职,立刻打开道观私庄的粮库,应急。

  “什么?仙游观新任监斋?是谁?哪里来的?”

  阿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住隔壁打铁的阿郎,问了半天。

  阿郎说:“听说新任监斋自长安来,乃是玄都观女冠……叫什么来着……”

  “……柴三妙。”

  柴三妙和阿郎同时答出名字。

  柴三妙将袍角掖在皮革上,迈步就跑,阿鸳立刻追上去。

  旁人问她们去哪里?这么着急。

  阿郎耸肩,“可能是去凑热闹,瞧瞧长安来的仙游观监斋吧。”

  柴三妙和阿鸳来到仙游观粥铺前,已经被人群阻挡在外圈,灾民成群结队。

  粥铺里几口大锅,不停熬煮去壳的粟米。

  民众说这是仙游观私田产的救济粮,仙游观的女冠子是慈航大士降世,普度众生。

  柴三妙终于见到了人们口中的慈航大士。

  仙游观大门前,女冠头戴白玉芙蓉冠,着青荷色道袍,一手持拂尘,站在众道簇拥的中心。

  同是豆蔻年华,晃眼一看,让阿鸳都觉得像极了某人,“她是谁?”

  人群中有人热心回答:“别瞧女冠年纪轻轻,她可是仙游观新到任的监斋,三妙女冠。”

  柴三妙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恍惚出神。

  如果仙游观前的女子是女冠三妙,那么,自己又是谁?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阿鸳捂住嘴,若是如此,玄都观的队伍,以及前来赴任的柴三妙,就此在五丈原上凭空消失。

  在旁人眼中,仙游观前“柴三妙”并无不同。

  消息出不去,长安城里一概不知。

  京畿辖地,遭人劫杀,被人顶替。

  有人不想她来岐州,准确地说,是有人不想玄都观所代表的宗正寺的势力,插手岐州。

  是谁?

  才出火坑,又入泥潭。

  她们该怎么办?

  “活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柴三妙拉着阿鸳,快步走入喧闹的巴扎,没入人海中。

  以阿枝和阿鸳的身份,活下来。

  活下来,才有调查真相,揪出凶手的时候。

  *

  太清宫,小内侍满头大汗,战战兢兢地回禀上峰,说圣人找不到了。

  适才明明跟袁天师在东侧院里下弹棋,一晃眼,人就不见了。

  小内侍以为自己会受到责骂,冯少监听后只是拿过他手上的东西,让小内侍哪里凉快去哪里待着,好好反省。

  最后,果然在旧书阁里,冯少监寻到了闭目养神的李雘,他轻轻跪下,试探地说:“圣人,岐州新上的折子……”

  长安到岐州,算起来,柴三妙已经去了两月有余。

  斜靠着凭几的李雘,没有动,“念。”

  冯少监将折子打开,折子里岐州马刺史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政绩,将自己讴歌完毕,顺笔提到宗正寺新任的仙游观监斋。

  女冠在沙尘暴后开仓救济灾民,赢得唐藩民众交口称赞,并于雍城会见当地祆教萨宝,景教祭司。

  岐州新招译语人数名,供监斋差遣。

  “马刺史说三妙女冠赢得岐州百姓的心,做的好呀。”冯少监脸上也有喜悦。

  李雘睁开眼,让冯少监将仙游观的内容再念一遍。

  ……

  岐州新招译语人数名,供监斋差遣。

  李雘的目光落在案几上,冷了几分,粟特语写成的《异域见闻录》纤尘不染,保养甚好。

  柴三妙,还需要差遣译语人?

  十日后,正在灵州办公的关内道巡察使,被一道圣旨,指去岐州。

  注释:

  ①岐州——北魏太和十一年(487)置,治所在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隋改曰扶风郡,唐初复曰岐州。

第24章 .译语人看上了阿枝

  打铁的阿郎给吐火罗商队的人说,自从阿枝和阿鸳去仙游观看了新来的监斋,回来就闷闷不乐,也不知晓什么原因。

  商队的人过来问她俩,“是不是现场人多,丢了重要的东西?”

  柴三妙摇摇头后,又点头,对,她是丢了重要的东西,“我弄丢了我自己。”

  可不可笑?

  除了阿鸳,偌大的岐州没有人能为她作证。

  吐火罗人摸摸脑壳,表示自己没听懂,他想一定是阿枝的吐火罗话,不够好。

  他将阿枝古怪的回答偷偷告诉玛夏,玛夏看向院子正在清点黍子的阿枝,表示知晓了。

  玛夏给了几串文钱,让阿枝去巴扎里买只大羊腿,阿鸳嚷着跟着一路。

  自打柴三妙从仙游观回来,每天都把事情安排的很满,让自己没有空去专牛角尖,直接屏蔽掉外界的声音。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不想听见,越会到你耳边。

  羊肉摊的店家认识她是吐火罗商队家的阿枝,挑选了一只今天现杀的羊腿肉,在一边称重,对面卖鸡鸭的老伯揶揄羊肉店双标,说店家是看见姑娘家长得漂亮。

  羊肉店的伙计反呛回去,“阿枝就是漂亮,白白净净的不像岐州的姑娘,倒像是长安城里的。”

  老伯也承认,“晃眼一瞧,阿枝真跟仙游观里的女冠几分神似。”

  柴三妙和阿鸳听得蹙眉,对街两个铺子的人聊得火热,说:“仙游观的监斋人美心善,就是画上走出来的仙女。”

  阿枝付了钱,和阿鸳一起把羊腿提走。

  *

  玛夏决定今晚要做最拿手的胡辣羊腿。

  吐火罗商队的人砍柴的砍柴,洗碗的洗完,阿鸳在逗塔塔,玛夏叫阿枝去给她打下手,阿鸳想换她,被柴三妙拒绝。

  柴三妙制作食物的动作很不利索,尽管很努力。

  玛夏极有耐心的教她,备好料,将一碗碗羊肉上蒸笼,有了空闲,就和柴三妙站在一起,看院子里的热闹。

  “塔塔不是我和多恰亲生的孙女,三年前,我们在西州交河城捡到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她的哥哥带着她躲避漠北的战乱,差点饿死。”

  交河城,安西都护府所在,三年前正是大唐与突骑施对战的前沿。

  玛夏说小男孩儿将塔塔托付给他们,就走了,偶尔会送回一两封书信,确认人还活着。

  吐火罗商队里大多是康国,石国人,她和多恰是回鹘人,他们都是被商队所救,就留下来生活在一起,帮忙打理。

  柴三妙有点震惊,“商队的主人在何处?”

  “不知道,很多年没见了,那位贵人会在他想去的地方吧。”玛夏很释然。

  蒸笼在寒夜里冒着热气,玛夏招呼大伙过来,趁热吃。

  胡辣羊蹄,加入大量香料,被煮得酥烂的羊蹄,撒上胡麻,入口即化,还带着浓浓胶质口感。

  柴三妙端起陶碗来,吃得很香。

  玛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她穿着缠枝蛮锦的袍子,坐在安掌柜的铺子里吃馎饦,她为了救塔塔,闹市纵马,触犯唐律,一脸不在意地让他们安心。

  那个时候,长安城里的她,还不叫阿枝。

  不知道是怎样的变故,让她成了阿枝。

  玛夏过了半辈子,觉得只要本心不变,她还是她。

  一个名字并不重要。

  柴三妙此生最落魄的时候,在岐州雍城一座夯土院子里,一群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他们毫无条件的接受了作为阿枝的她。

  巴扎里的每一盏灯火背后,或是颠沛流离,或是居无定所,所以才会聚集在此地,重组家园。

  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

  遇见吐火罗商队的阿枝,是幸运的。

  *

  柴三妙献计的胡麻酒面市,水花都没溅起一个。

  巴扎里酒肆众多,竞争激烈,吐火罗商队初来乍到,谁也没有把它放在眼里。

  夯土屋子本来也在巴扎的边边角落,不当道,前店的人一坐就是一天,也没几单生意。

  柴三妙偶尔去瞧瞧,看店的人还在打瞌睡,只有街坊邻居来尝过之后,称赞滋味不错。

  柴三妙拉上阿鸳,带上幂篱,罩住全身,用几天的时间,将巴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都喝完一遍。

  商队的伙伴看她俩忙碌,不知道做甚,只见阿枝在小册上涂涂画画。

  各家酒肆各有千秋,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经营多年,名声在外,老客能带新客。

  柴三妙首先想到一个吸引人流的办法,她让玛夏去巴扎里置办了两套胡璇舞服,她和阿鸳换上,以波斯美酒的噱头,博眼球。

  这还远远不够。

  头七日,她让商队的人四处去宣扬:来自波斯的胡麻酒一口就醉。

  店家全城寻求高手挑战,真来了不少酒林好汉,他们对胡麻酒评价颇高,名头自此打响。

  老酒肆的店家们依旧不上心。

  后七日,柴三妙又放出话去:胡麻酒甘甜可口,妇孺孩童都可饮用。

  巴扎里炸了锅,一口就醉和人人可饮,自相矛盾。

  人们纷纷前来尝试,一探究竟,不管是老酒鬼还是寻常人,都能找到合适的口感。

  吐火罗商队的小酒肆,一炮而红。

  其实,柴三妙只做了一件事,她让多恰在酿酒过程中,保证一种口味,多种度数,自此,老少皆宜。

  细化产品分类,让市场饱和最大化,这就是柴三妙喝遍巴扎得出的结论。

  有了排队的人,就引来更多排队的人。

  多恰和玛夏负责在前店招呼生意,柴三妙就在后院里数开元通宝,一日,阿鸳将正在做账的柴三妙拉走,“阿枝,快去看看吧,前店被人围上了。”

  店里的酒坛堆满一个墙面,多恰和玛夏跟柜台前的客人不断解释,客人是两个身型壮硕的男子,虽未动手,光凭嗓门就足够吓人。

  围观的人也不知道他俩在闹什么,不敢贸然上前,感叹多恰气运不佳。

  语言不通,各说各话,当然说不清楚。

  柴三妙听出两个男子的口音来自葱岭的朅盘陀国①,旋即上前,劝阻了两人的怒喝。

  她说得简单的朅盘陀语,它跟疏勒语相近,两地约600里,而疏勒就在于阗的西边。

  两个壮汉听到熟悉的家乡话,略微震惊,放低了音调,指着酒坛的封口,向柴三妙说了许久。

  柴三妙凑近酒坛封口闻了闻,向多恰问了几句,立刻吩咐阿鸳取来酒盏数个,将柜台上卖给朅盘陀人的酒倒入盏中,分发给了在场看客。

  看客不知所谓,都不敢喝,只有人群中一位面若冠玉的少郎,轻摇酒盏,举盏饮下。

  朅盘陀人见少郎一口饮尽盏中酒,瞪大双眼。

  柴三妙道:“如何?”

  少郎很肯定,“满口甘洌纯香,佳酿。”

  众人听后,才跟着饮下。

  柴三妙向围观看客解释:“两位壮士来自万里外的朅盘陀,朅盘陀出名驹,盛产马奶,而关中酿酒惯用的是谷物和草药,原料不同导致酿造的工艺千差万别,朅盘陀的壮士显然是误会了。”

  阿鸳将众人的空盏收回柜台,放到朅盘陀人面前,两人哑然,面露囧色,连忙从衣衫中掏出银制的指戒递给多恰。

  多恰没收,将新启的酒坛扎好,交于朅盘陀人,两个人满意离去。

  柴三妙几句朅盘陀语解除误会,保下酒肆的招牌,在场众人刮目相看,少郎问她,“朅盘陀人误会了什么?”

  因为少郎适才的配合,柴三妙对他悄悄解释,“小店的酿酒之法有一道与众不同的工艺,初酒制成后,会将酒坛封口,用以发酵,为了密闭效果,小店用的干草混合的湿牛粪。”

  少郎秒懂,大笑:“所以他们误以为有诡异气味的酒坛,是你们售卖变质的劣酒,才气愤难抑。”

  柴三妙点头。

  *

  少郎走后,吐火罗商队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姓马名佩玉,正是岐州刺史的嫡亲侄女,扶风马氏乃前隋显赫世家。

  州府的主薄通知多恰,他家贵女看上了阿枝,如今刺史在雍城招募精通藩语者,阿枝就很合适。

  贵女一纸书涵,将她推荐去府衙做个译语人。

  柴三妙去了译馆后,工作谨慎又细致,翻译确保精准,少失误,业务能力得到上下同僚一致好评。

  马佩玉很为自己的眼光得意,她时常来译馆找阿枝,次数多了,又嫌麻烦,便去请求伯父马刺史,让阿枝做她的私人教席,刺史对侄女甚为疼爱,便准了。

  马佩玉不仅请柴三妙入府教学,也经常带她一路出席一些社交场合。

  柴三妙有了见到仙游观监斋的机会。

  马佩玉的伯父将为驾临岐州的关内道巡察使,举办一场游宴,地点定在城南郊外。

  圣人钦点的关内道巡察使,事职御史中丞,乃是陈郡谢氏的五郎,谢潺是也,正是与清河崔氏的九郎并立世家榜样的那位。

  柴三妙年幼时见过。

  只是,不知道谢五哥还能不能认出平阳柴氏的女儿?

  注释:

  ①朅盘陀——公元8世纪初叶,渴盘陀国王降附吐蕃,国亡,唐为阻抑吐蕃势力进入塔里木盆地,于此置葱岭守捉,《新唐书·西域传》。

第25章 .御赐姓李人人都戴着面具

  岐州刺史举办游宴的当日,柴三妙意识到自己高估了谢潺。

  这位记忆中永远儒雅睿智的谢五哥,完全没有认出她。

  马刺史领着岐州僚佐早早出了雍城,在南郊的官道上恭迎关内道巡察使的队伍。

  郊野局帐搭在一片茂林下,四周设置横帷,地上铺满毛毡,其上再置织毯,宾客席地而坐。

  侍人穿梭席间,忙碌不停。

  巡察使谢潺赞一句岐州风景如画,率众人入席。

  女眷被安排在主|席位的下首,由刺史娘子领着女眷向谢潺作礼,敬酒。

  柴三妙跟在马佩玉,站在刺史娘子身后显眼的位置。

  谢潺一番客套的寒暄,目光扫过,落在马佩玉鬓边盛妆的斜红,“扶风马氏的贵女生得面赛芙蓉,这般姿容,就算在长安城里也找不出几个。”

  巡察使根本就没正眼瞧多余的人,更不提柴三妙心里期盼的多年重逢的场面。

  失望,无语。

  柴三妙的缺袴袍在花样繁复的华服堆里,瞬间被淹没。

  更糟糕的是,当仙游观监斋三妙女冠持拂尘出场,全场相迎,谢潺也根本没有发觉对方有何不妥。

  柴三妙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她,容貌清丽,从问礼到落座,礼数周全,姿态大方,就连柴三妙本人都挑不出任何差错。

  自岐州刺史到州府长史,对仙游观监斋赞不绝口。

  长史更是向谢潺上禀:“续开仓赈灾之后,在三妙女冠的主持下,仙游观出钱出力,举办义诊,灾后隆冬,为防民众聚集,寒盛热微,仙游观熬煮柴胡桂姜汤,为民众辛温祛邪,有重症者则到观内接受艾叶熏炙治疗。”

  三妙女冠在雍城的善举,让谢潺连连夸赞。

  连柴三妙都觉得对面端坐的年轻女子,带三分玄门高阶女冠的淡泊从容,好似仙游观监斋之职,本就该是她的。

  她坐在那个位子,天经地义。

  如果她不是抢了“柴三妙”的身份,仙游观监斋谁来做,柴三妙本身并不在意。

  也许,这个女冠真的比自己更合适。

  顶替的柴三妙成为游宴上的焦点,而真正的柴三妙坐在宴会的角落,默默无闻。

  *

  日上中天,立竿无影。

  侍从踱步到马刺史身后,按照主官的吩咐,将一行人请入筵席。

  “行军司马到——”

  一列男子入帐,身高体壮,步履矫健,腰间的蹀躞上挂短刃、鞶(pán)囊,皮护臂上架着鹰,行至主|席位谢潺身前问礼。

  器宇轩昂。

  岐州所发生的事情,走向意料之外,本已让人措手不及,游宴上最后入席的武将,让柴三妙眼前的整个世界显得荒诞又离奇。

  领头之人,顶着一张李雘的脸,堂而皇之地入了宴席。

  与居主位的谢潺问礼,与岐州官吏谈笑风生。

  柴三妙的目光几乎黏在对方脸上。

  这张脸,她在玄都观偏殿意外见过,在太清宫旧书阁意外见过,在长安西市的窄巷里见过。

  她怎么都没想到,此刻还能在岐州见到。

  武将的到来,现场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常年训练成就一身勇武之气,就连落座的姿态都要比旁人硬朗,原本能说会道的女眷们顿时收敛,大娘子们在不动声色的观察,贵女们脸上则浮上一层莫名的娇羞。

  武将们反而坦然,任由打量。

  想问领头武将是谁的,不止柴三妙,还有在场诸位女眷。

  谢潺善解人意地让领头的武将向马刺史敬酒,才介绍出此人事职千牛卫都尉,“圣人钦点,检校关内道行军司马①,助某一臂之力。”

  郎君们坐在一起,三句话不离朝堂政事。

  提起南衙十六卫,有好事者聊起去岁千秋节大案,吐火罗蹀马队于圣人寿辰在兴庆宫前舞马行刺,最后查出是渤海郡王之子勾结互市牙侩,买通安东都护府番上府兵作乱。

  圣人震怒,吓得渤海郡王削发明志表忠心,献上十数军府兵源,又治罪安东都护府监管不力,撤换半个府司官员,平卢节度使连夜入京,负荆请罪。

  好事者感慨平卢节度使权倾一时,此次算凉了,只是安东犯的错,就怕引起圣人对其它边州都护府的无端猜忌……

  话题被马刺史一个适时的咳嗽打断。

  言多必失。

  人们暗地里打量主座上的谢潺,马刺史已经换了话题,“勤政务本楼前瓮中捉鳖,清河崔氏的九郎想来前途无量。”

  谢潺身边的都尉轻笑一句,“崔九郎,熟得很。”

  分量不轻。

  岐州僚属交换眼色,连连附和道:“长安尽出才俊。”

  能入选千牛备身者,非簪缨世家不可。

  岐州长史敬问都尉是哪家的子弟?

  还没等对方回答,谢潺已开口,“灵州拓跋氏,太|祖赐姓李,名四官。”

  谁人不知,灵州拓跋氏祖上随太|祖南征北战,逐鹿中原,乃是天策府中功勋将领。

  岐州众人莫不恭维,叫李四官的男子倒没什么表示。

  听到此处,柴三妙抬头看他,李四官的目光却落在仙游观监斋那边,他走过去,站在三妙女冠身前作礼,“听闻监斋自来长安玄都观?”

  三妙女冠亦起身,认可。

  李四官微笑道:“年幼时,承蒙李太真照料,铭记在心,多年未见太真,甚是挂念,此前在灵州寻得康国猧子数只,想请监斋托人送回长安,必能让太真解闷。”

  康国猧子②,机灵可爱,深得边州贵女欢心,多为爱宠首选。

  众人都认为李太真必然心喜,可三妙女冠却拒绝了李四官的心意,她微摇头,“怕是要浪费李都尉的一番心思,太真从不养爱宠。”

  李四官恍然大悟,说道是他草率了,就此作罢。

  她竟然知道李太真的生活习惯?!

  太真有哮症,常年饮药,只有近身之人知晓。

  她竟然知道?

  柴三妙被震在原地。

  三妙女冠应刺史邀请,已经露了脸,寻了个理由,向巡察使谢潺告辞,谢潺也不挽留。

  对面的女冠在岐州官场应付自如,对答如流,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她从何处来?到底是谁?何为要假冒自己出任仙游观监斋?

  这一切事件的背后,藏着谁?

  李四官又是不是自己心底想的那个人?谢潺又岂会不知他的身份,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他们为何而来?

  五丈原上截杀玄都观的黑衣人,又跟岐州有什么关系?

  局帐里觥筹交错,好生欢喜,人人都戴着面具。

  *

  马刺史邀请武将们展示边州鹰猎的绝技,再加上与席人群的鼓噪,武将们来了兴致。

  马佩玉拉着阿枝起身,嚷着要跟武将们一同前去,在场的子弟纷纷迎合,都不想错过。

  马刺史不得不命军士跟随,吩咐看顾好世家子弟。

  李四官从毡毯上起身,领着一众武将,架过鹰隼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潇洒,浩浩荡荡一行人,策马奔向河滩深处。

  茫茫河滩上,依水系而生的片状湿地,丛丛红柳和梭梭草焕发嫩芽,时不时有小动物觅食其中,寄居于此。

  众人来到小丘顶上,武将们手架鹰隼,一字排开。

  正中间便是李四官,他手上架着的竟是一只纯白矛隼,嘴上齿突,尖羽长翼,如王者巡游,俯看沙丘下的低矮世界。

  马佩玉来到柴三妙身侧,问见没见过鹰猎,柴三妙摇头。

  众人取下鹰隼的眼罩,解开脚链。

  李四官吹响鹰哨,鹰隼张开巨翅,窜入空中,几个回旋,俯身冲向湿地里的灌木丛,很快就发现了目标。

  尾巴暴露出来,竟是数只红狐!!

  鹰隼发现了红狐的窝,正在盘桓围剿,沙漠红狐敏狡猾,借着灌木丛东躲西闪。

  李四官反手取来角弓,开弓便是三箭连发,阻断了红狐群的退路,鹰隼凶猛敏捷,将其困住,狐狸群拼死反扑。

  鹰隼出击,干净利落。

  柴三妙的视线落在白隼身上一刻不离。

  到了收获猎物的关键时刻,众武将驾马狂奔,子弟们慢了一拍,亦冲下小丘,有人喊了一句,“唉,你们别靠太近!”

  兴奋的子弟哪里还听得见。

  李四官骑在马背上,见太阳西斜,鸣沙山镀金,正欲下令收队,一道红影死里逃生,突出重围,朝着贵女的方向,扑去!!!

  空中,硕大的白隼振翅追捕,贵女们瞬间失声尖叫。

  “不好!”

  众武将救援不及,李四官沉稳拉弓,远远一箭,便将飞扑向贵女的红狐射飞一丈有余。

  就在同时,另一只箭镞凌空飞旋。

  生生贯穿白隼的翅膀,鲜血飞溅,白隼于半空坠落。

  “……”

  众武将错愕,是谁射下了李四官的宝贝白隼?!

  抬眼望去,惊魂未定的贵女群中,译语人阿枝手持精致短/弩,挡在众人身前,瓷白的小脸,满是血迹,甚是骇人。

  小姑娘闯了祸,众武将都说:“……看样子是吓着了,误伤了白隼。”

  吓着?

  策马趋近的李四官,一点不信。

  那孩子于慌乱中神情镇定,一双眸子分明在说,射得就是这只隼!

  拙劣的演技,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

  一场游宴,最后以译语人阿枝提走李都尉宝贝白隼而结束。

  阿枝自知创下大祸,自愿救治鹰隼,再双手奉还,马佩玉很仗义地替她求情,说要帮她,众人都道李都尉看在岐州刺史的面子上,同意了。

  宾客散场,巡察使谢潺与李四官并行,“李都尉真大方,这一给,只怕白隼是回不来了。”

  小孩儿闯了祸还骗了隼,绝了。

  斜阳渐没入山丘,已经掠过谢潺的男人,向西逆着光,冒出一句,“不亏。”

  返程途上,骆驼奚车里端坐的马佩玉独自在唠叨,“那个李都尉好生厉害,竟有只稀有的玉爪。”

  马廉正闭目养神,没有接侄女的话头,小小白隼又算得了什么。

  刺史马廉早在数日前就接到贵主的密函,只言谢潺一行,不可怠慢。

  始入岐州地界,关内道巡察使团的一言一行便已在州府掌控之中。

  注释:

  ①检校——唐中前期,加“检校”官职虽非正式拜授,但有权行使该是事职,相当于“代理”官职。《资治通鉴·唐纪十五》记载“以叠州都督李绩(李世绩)为特进、检校洛州刺史、洛阳宫留守”。

  ②康国猧子——中亚小狗《酉阳杂俎》。

第26章 .寻衅滋事我差点信了你的眼泪

  对于这只翅膀上有贯穿伤的珍禽,柴三妙一刻不敢怠慢,马佩玉很热心,将白隼养在州府的译馆里,托了表兄独孤淳,命人寻来雍城里最有名的凉州医师为其疗伤。

  侍人为凉州医师引荐是刺史家的贵女。

  马佩玉对凉州医师颇为客气,几句赞美恭维久仰大名后,又命人上了茶汤,凉州医师饮下热茶,方才气顺,想来也是贵女喜爱珍禽,病急乱投医,才找到了自己。

  他放下药箱,围着鹰隼观察半刻,木架上鹰隼体态健壮,爪勾有力,他开了几幅药方交给侍从,吩咐说:“皮肉之伤,未伤本元,将药沫外敷创伤处,先行止血。”

  自医师看过鹰隼,柴三妙放心些许,可不能死,她还有大用处。

  马佩玉又命专人照看,她的表兄独孤淳常常来邀功。

  *

  为款待关内道巡察使团,岐州重崖折冲府都尉和佐将,在市场的食肆里订了筵席,炙烤渭河的冷水鱼。

  武将们正聊天,谢潺和李四官办完公务,到了包席,问他们:“在聊什么?”

  折冲府都尉正在亲自给烤鱼抹香料,边说边笑他近日听来的传闻。

  “马佩玉和她那个阿枝先生,居然请了凉州医师去疗伤,据说匆匆赶来的凉州医师眼见是一只鹰隼,气不打一处来,好歹他在陇右数州也算颇有名气,病患众多,心高气傲,如今却被请来救治一只猛禽,若不是身处州府,凉州医师必然拂袖离去。”

  “这也信?”

  “深信不疑!”

  凉州医师傲气老头,都有耳闻,想到这场面,众人也觉得好笑,谢潺问:“谁给她们出的主意?”

  折冲都尉顺了顺气息,“还能有谁?”

  听她口气,武将觉得不意外了,一定是独孤家那位献的宝。

  “马佩玉那个稀里糊涂又爱逞能的淳表哥。”

  淳、蠢不分,听上去像是折冲都尉的陇右口音。

  李四官吃着都尉特意为自己烤的一碟鱼肉,“不错。”

  ?

  谢潺问他什么不错?

  李四官答一句,“外酥里嫩,烤鱼不错。”

  夹起一块鱼腹肉,喂进嘴里,他又道,“技艺纯熟的老厨子才能掌握火候,恰到好处,新手不懂装懂,最后只会外焦内糊。”

  谢潺也夹起一块鱼脸肉,“李都尉,你说老厨子烤鱼的绝技是什么?”

  “当然是熟悉食材,小火,慢炙。”

  李四官笑得开怀。

  得到认同,折冲都尉赶紧表示自己还有更多佳肴推荐,日后还邀请他们。

  武将里有人纳闷,明明在谈论独孤淳献宝两女子,怎么就说到老厨子烤鱼上去了?

  ————

  独孤淳不知道从巴扎哪里打听出来,鹰隼本不食蚬鸭,马佩玉和阿枝的喂养方式不对,“现下出了问题,当然该找那医师说道说道。”

  柴三妙也很生气,独孤淳表示凉州医师不懂装懂,毫无医者之心,仅为钱财,往后还要害人。

  “要让凉州医师长个教训,再不敢胡来。”

  岐州城的里坊不比得长安,相隔不远。

  独孤淳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医馆所在的里坊。

  看门的坊吏连忙将此事禀报给坊正,凉州医师在本坊也算一号人物,多有世家大族寻他问病医治,今日这群子弟带着亲随冲去,眼看不是善茬。

  坊正领着人刚到附近,对方的随从把守住大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医馆内起了争执,独孤淳兄弟嚷着:“因食鸭肉,才导致白隼萎靡不振。”

  凉州医师一把年纪,被徒弟搀扶着辩解,“禽畜与人不同,能保证充足的肉食即可,何来欺骗之说。”

  独孤淳哪里要听这些,直说他毫无本事,尽想着用珍稀药材骗钱。

  争论之间,竟然动手砸了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引得凉州医师一阵哀泣。

  柴三妙此刻也觉得独孤淳的戏做的有点过了。

  对于跋扈的独孤淳,马佩玉习以为常,她闲闲的站在一边,余光瞄见闪退的人影。

  坊正一眼认出人群中的岐州刺史的侄女,哪里还敢冒然出头,赶紧跑去通知县尉前来,生怕出大乱子。

  医馆徒儿悲愤问道:“你们到底要如何?”

  独孤淳做了决定,“将治疗的鹰隼的所有费用统统退还,停业月余,好生整顿。”

  凉州医师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徒儿只觉这些纨绔子弟欺人太甚,正要据理力争,大门处便传来打闹声。

  独孤家的两个亲随,被人连人带刀丢入院内,半脸红肿。

  独孤淳怒道:“敢打我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两列皂袍官兵冲入医馆,将院子整个包围,与独孤家的亲随,执刀对峙。

  青袍男子跨步入内,正是岐州城县尉。

  柴三妙一见官袍青色,预估着从九品的县尉来也无用。

  县尉上前行插手礼,“敢问独孤参军为何事恼怒?”

  独孤淳道:“岂敢惊动县尉,我不过是整治庸医罢了。”

  医馆的徒儿跪地一片,大喊冤枉。

  独孤淳很不耐烦,“这庸医对马刺史家的白隼救治不当,出了问题,可是县尉来管?”

  言下之意,问你敢与不敢。

  柴三妙对独孤淳很失望,临到头来,居然推了刺史的名号出来威压,此间人品倒是希望马佩玉能看得透彻些。

  众人皆等着静默的县尉说卑职不敢,就此作罢。

  谁料,回答的却是另一道男声,“白隼什么时候成了马刺史家的?竟没人通知我。”

  声音惊得众人汗毛倒立,抬首望去,来人单手握着马鞭,缓步踱入,绯袍银鱼袋,脚蹬六合靴,格外扎眼,正是白隼的主人——李四官。

  简直了,柴三妙觉得这个男人每次出现,都是惊吓。

  *

  李都尉身后跟着关内道巡察使,他俩怎会到这里来?

  独孤淳行礼,县尉退到一边,谢潺笑了一声,“贵女们也在,到得真齐,今日可是赶上了热闹。”

  李四官扫视一圈,庭院里的药材狼藉一片。

  晾晒用的簸箕已被打砸过,给矛隼疗伤的凉州医师和徒儿们跪在地上,惊魂未定,满院子的世家亲随,柴三妙和马佩玉站在独孤淳身后。

  能言的独孤淳将前因后果摆出来,气得凉州医师面红耳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能食,鸭肉?

  好似听到一则奇闻异事,李四官听笑了,手中的马鞭轻敲在袍侧。

  “鹰隼生来便是天空之主,翱翔万里,越雪山过戈壁,乃是猛禽,狂风暴雪中与陆兽争食,时刻都在为生存而战斗,别说是鸭肉,就算是死尸腐肉都是它活下去的希望。”

  在场众人默了声音,哪里敢反驳。

  他让县尉过去将凉州医师扶起来,“如今到了贵女手中,矛隼竟然成了不能食鸭肉的细鸟,闻所未闻。”

  点明鹰隼驯养之责绝不在凉州医师身上,糟糕,柴三妙在李四官口中无中生有,反倒成了罪魁祸首,话锋不对。

  独孤淳蹙眉看向李四官,眼神相触,电光火石。

  不服?

  纨绔子弟总要被狠狠毒打一次,才晓得什么叫痛定思痛。

  李四官将马鞭抵在独孤淳的右肩,生生高出对方半个头,陡增几分威仪,“肆意妄为,砸人医馆,独孤参军不清楚寻衅滋事按唐律该当何罪吗?”

  按唐律,当鞭笞四十。

  被李四官揪住把柄,无人呛声,也不敢看他,独孤参军见状,立刻单膝跪地表示愿意道歉,并赔偿今日医馆所有损失。

  生怕这个李都尉深究,闹到县衙去丢人现眼。

  凉州医师明白日后还要在岐州经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结局,无奈只能接受独孤淳的提议。

  可是,李四官没有放话,事情便没有了结。

  独孤淳单膝跪在地上,李四官却没理睬,转身走到院落里被打翻在地的簸箕旁边,弯腰捡起一片晒干的大黄,站直,拿到鼻子边嗅了嗅。

  “告诉他们,打翻的中药材是何物。”

  医馆中年轻的徒儿看了一眼师傅,小声回答,“是晾晒的大黄。”

  柴三妙不知道李四官此举何意?

  大黄也算不上名贵药材,独孤淳兄弟自然也没有放在眼里。

  柴三妙的质疑被李四官捕获到,他将大黄对着太阳照了照,“大黄,味苦而微涩,攻积滞、清湿毒,多出陇右与吐蕃交界地界,行军有大用。”

  众人没能理解他的意图,李四官挑眉,回转身来,走到独孤淳身前三步,直接坐在了院中地面上,与跪着的人平视。

  他单手拿着药材,在独孤淳面前摇了摇,“大黄不如南山雪莲,吐蕃虫草,也需要陇右的药工爬上山峰雪线,初春发芽前采挖,在经医馆除去细根,刮去外皮,切瓣成段,绳穿成串,晾晒干燥,终可入药,你们瞧不上,却是多少人的救命良药。”

  庭院悄无声响,李四官起身,将大黄亲自交到凉州医师手中。

  “大唐西境聚集了多少南来北往的客,有人过路,有人选择留下来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朝廷命官,恣意妄为,毁得是西境百姓安居乐业的信心,和对大唐的期待。”

  医馆众人眼中有了泪意,在场的军士对这位李都尉有了不同的看法,而呆呆站立的参与者被说得汗颜。

  李四官的声音低沉而不容反驳,“捡起来。”

  独孤淳愣住,亲随们立刻上前,将满地的中药材一个一个拍掉尘土,捡回簸箕里。

  完了,李四官给独孤淳扣了这么大顶帽子,柴三妙晓得今日不好糊弄,这个李都尉凶起来还真有官威,架势还挺唬人的。

  县尉也摸不清这位红袍大员的意图。

  说起来今日也是凑巧,坊正来禀的时候,两位上峰正在衙内查询存档的过所,都是经年累月商队通关的备份记录,只听得坊正提及独孤淳齐刷刷围了凉州医馆,怕是要出大事。

  两位上峰便拍板随他一道前往,实话告诉他,“你一个人处理不了。”

  来了才知道,他的确处理不了。

  谢潺瞧着李四官敲着马鞭,故意僵局,是要让参与滋事的子弟们长记心。

  柴三妙感觉出李四官认定她才是始作俑者,独孤淳只是替她出头的替罪羊。

  马佩玉也察觉出其间微妙,“怎么办?”

  话音刚落,柴三妙一声惊呼,就接住了马佩玉昏倒的身体,自己也被惯性带着跌坐在地上。

  贵女有恙!

  柴三妙将马佩玉抱在怀中,泪声俱下,“贵女”。

  周遭众人慌作一团,独孤淳两步过去将马佩玉从柴三妙怀中捞出来,打横抱起,急急步向内厅。

  柴三妙知道今天医馆的事情结了。

  谢潺心道马佩玉这时间也是卡得妙。

  独孤淳被留在医馆收拾残局,马佩玉和柴三妙在李四官和谢潺的护送下折返。

  到了州府门前列戟的仪仗处,柴三妙走在最后,李四官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揶揄她,“见你挤出几滴眼泪,我差点信了。”

  “……”

  柴三妙提起裙摆,快步冲进州府。

  谢潺好笑,“你就不怕小孩儿报复你,毒死你的矛隼?”

  李四官挑眉,“她不会。”

  *

  两人自州府离去,骑行在坊间大道,谢潺又想到什么。

  “四郎此次前来岐州准备待多久?”

  李四官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着远处天空。

  城外石头滩,风卷起黄沙,弥漫天际,顷刻便要笼罩整座雍城。

  他看了半响才说:“会待一段时间,直到冬季的沙尘暴完全过去。”

  朔风扬尘中,一支商旅驼队收起查验通关的过所,迅速地装点好货物,从雍城向更西边的陇右道行去,最终消失不见。

第27章 .她的心思他都懂

  独孤淳领着人大闹凉州医馆被李都尉训斥,传遍整个雍城官场,事情的起因,还是那只珍贵的白隼。

  衙司里的僚臣佐将都晓得,李都尉与阿枝不睦。

  下值的时候,碰巧遇上阿枝在前面走,有好事的僚臣拦下她,李都尉第一次叫她名字,“阿枝先生。”

  他站在人群里,一副要看她笑话的模样,阿枝问李都尉,“有何贵干?”

  僚臣笑说阿枝先生有脾气。

  李四官摸着下巴,走到阿枝身前,逼得身形娇小的她,倒退一步,“我有一块心头肉,如今在阿枝先生处,劳烦先生好生看顾,日后还需还与我。”

  李四官说完,邀约起僚臣去巴扎里看胡旋舞,独留阿枝站在前院中。

  上值的时候,李四官偶尔跟着僚臣一起开她玩笑,她适时反击两句,就作罢。

  她和这个李都尉并没有过多的接触,跟其他人并无不同。

  马佩玉关心白隼恢复情况的间隙,也会关心阿枝做了随团译语,有没有被他们欺负,还让阿枝别忍着,她会想办法将阿枝调出来。

  马佩玉其实跟高文珺的性格很相似,带一种从未经风雨的横冲直闯,待自己很真诚,柴三妙内心有一丝惭愧,她利用了这份真诚。

  因为马佩玉,阿枝才能接触到核心的州府。

  *

  关内道巡察使团在府衙里办公,涉及到藩属的事务,译语人也会出席,阿枝的席位在不起眼的后排,隔着几道背影,能插缝看清她和主位谢潺的距离。

  提到边境羁縻州民族众多,谢潺聊起在灵州巡察时的一件趣事。

  耀光寺乃是灵州最大的一座珈蓝,寺内辩经却是一名波斯僧拔得头筹,萨珊波斯本是祆教发源地,是无限光明照耀的世界,受阿胡拉·马兹达所庇护,一个波斯人却信了迦毗罗卫国的国教。①

  独孤淳侧头问一旁的柴三妙,“阿枝觉得波斯僧崇佛,可是真的?”

  柴三妙悄声跟他说些什么,两人都侧着头,靠得很近,却不自知。

  谢潺本来正和僚臣闲聊,身旁的李都尉突然不再言语,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后排落座的独孤淳和译语人有说有笑,聊得火热。

  这小子什么跑到后排去了?

  谢潺用酒杯底座敲击在方形盘边缘,“独孤参军在聊什么有趣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分享与众人。”

  突然被点名的独孤淳立刻就答没聊什么,敷衍的回复。

  谢潺微笑望两人,李四官只是又满了一杯酒,大厅里闲聊的人都禁声,只有独孤淳没感受到异样。

  柴三妙清了下嗓子,对谢潺行插手礼,“巡察使在灵州的见闻,放在陇右道不算稀奇。”

  所有的人都在安静地听,听一个来自吐火罗商队的小小译语人侃侃而谈。

  “陇右边州民族混居,信仰自由,多教派传教,沙州敦煌城郊外,有一石窟,名曰莫高,本是佛教大德所创,石窟壁画也尽为本生故事,可供养人不仅有崇佛的优婆夷、优婆塞②,亦有信仰祆教、婆罗门的大漠商旅,我唐长安城有大宁坊的太清宫、崇业坊的玄都观,也有布政、醴泉、普宁、崇化、靖恭五坊的祆祠。”

  她身处不起眼的角落,可又让人不得不对其侧目,她说:“每一个人在大唐的土地上,能信仰自己的神,也尊重别人的神,不排他,不视作异端,大唐如海,能纳百川,这便是我心中盛世的模样。”

  独孤淳从来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一个女子能带他领略不曾涉足的远方,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他是如此地喜欢听她说话,怎么都听不厌。

  李都尉饮了酒,朗声问她:“阿枝先生可是亲自去过沙州敦煌?”

  “未曾。”

  柴三妙也不做作,大方表示,“莫高窟是我从求法高僧见闻录里看来的。”

  李都尉笑了一声。

  独孤淳觉得李都尉这番话是故意挑刺,立刻挺身维护,“阿枝小小年纪,所知甚多,枉我多长几岁,却不如你,惭愧。”

  柴三妙让他不必介意。

  李四官看见两人私下的小动作,“参军倒有自知之明。”

  的确不配。

  主位上,谢潺默默饮酒,压住嘴角边止不住的笑意。

  ————

  柴三妙将白隼从州府衙司里带回吐火罗商队,自己来照看。

  这个消息,还是其它僚臣告诉李都尉的。

  玉爪很是精贵,重涯折冲府的武将都晓得这类品种价值不菲,和李四官吃酒的时候,经常也会聊起鹰隼的习性和训练,这日聊到兴头上,就起哄说要去见识见识。

  李四官一口答应,让亲随打探到吐火罗商队的落脚处。

  一行人策马去了巴扎。

  吐火罗商队以波斯胡麻酒闻名,在巴扎里很好打听,折冲府的武将说既看了隼,又能品酒,甚好。

  弯弯绕绕到了酒肆前的一个转角,一行人骑在马上,远远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他们的同僚。

  独孤参军正在酒肆里帮忙,他挽着袖口,将织锦的袍角扎在腰间蹀躞里,徒手抱起一大坛胡麻酒从后院出来。

  武将们对视一眼,“今日是府衙休沐日,没料到参军却在胡麻酒肆上值。”

  李四官没有笑。

  他看着独孤淳忙里忙外,跟吐火罗商队里的人格外熟络,看着阿枝数着算筹,登记入账,独孤淳守在一边陪着她,看着阿枝问他累不累,又笑着给他倒水净手。

  他们靠的很近,近到独孤淳红了耳廓。

  武将说:“可惜咯,可惜了这样的美貌,阿枝先生未能生在世家,当不了独孤氏的大娘子。”

  另有人说:“做个小娘,一辈子也衣食无虑,足已,总比跟着商队风餐露宿来的强。”

  他看能成。

  街坊注意到这群骑宝马的郎君,过来跟阿枝通风报信,两人才抬头望过来。

  独孤淳整理仪容,率先迎出去,阿枝跟在他身后。

  双方问了礼,李四官沉默地看着阿枝,场面显得几分尴尬,折冲府的武将说他们专程来看李都尉的白隼。

  阿枝便将一行人请进院子。

  体型硕大的白隼在阳光下只懒洋洋立着,偶尔抖动翅膀,精神不佳。

  李四官以指节吹哨,白隼嗖地凌空腾起,顷刻间落在李四官皮制护臂上,它认得他。

  白隼翅膀上被弩/箭洞穿的伤口已经结痂,恢复得很好。

  柴三妙说其实凉州医师用的药方很见效,一旁的武将好奇是什么神丹妙药。

  “一种长在草甸盐土上的白花补血草。”

  多受外伤的武将怎会不识此物?

  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通常长在祁连山山麓,采药人偶然得到数株,都是好运所赐,在药材市场上价格不菲。

  如此好药,竟用在鹰隼身上。

  折冲都尉领头夸赞阿枝照看细致,李都尉可以安心矣。

  众人嘴上附和,心照不宣,若不是独孤氏对她特别关照,凭她又如何买得起此等好药。

  独孤淳邀请众人品鉴波斯胡麻酒,说他请客,招呼一众人在院子里坐下,热情地像是这里的主人,让阿枝赶紧给大家斟酒。

  轮到李四官时,他问她,“阿枝先生到了岐州,过得可还习惯?”

  武将揶揄道:“有独孤参军在,阿枝先生不习惯也会习惯。”

  独孤淳憨憨地笑。

  李四官侧头饮尽杯中酒,辛麻,刺喉,入口难忘,三饮消愁。

  重涯折冲府的校尉邀战,说想见识白隼捕猎的场面,李四官说好,便定下三日后城北河滩打野。

  武将告辞,独孤淳不好再多留,也跟着一路走,一众英武郎君策马远去。

  此刻,柴三妙才敢认真打量那道修长的背影。

  眼下很好,有独孤淳和重涯折冲府的武将当掩护,没人会猜忌。

  谢潺和李四官的到来,绝不寻常,让身处绝境的柴三妙,重逢生路。

  五丈原遇袭案迷雾重重,关内道巡察使团使得局面进一步复杂,没有必要此刻相认,打草惊蛇,这是聪明人之间的默契。

  只要仙游观里的三妙女冠坐的稳,其背后的势力就不会离场。

  她还有时间。

  柴三妙决定潜伏下来,暗做调查,在关键之处,助他们一臂之力。

  眼前要做的,是如何让一个译语人与巡察使团建立关系,自然而然的走近,不让人多心起疑。

  在岐州刺史的游宴上,柴三妙敏锐地抓住时机,她射下白隼,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此和李都尉有了交际。

  她的心思,他都懂。

  *

  关内道巡察使在岐州雍城的日子单调又充实。

  谢潺在衙司里处理公务,会晤本地军政主帅和各级僚佐,与关内道其它州县、与长安的公函,往来不断。

  每当下值或者休沐日,本地官吏又轮番宴请谢潺和李都尉,邀约其郊野游玩。

  众人得知谢潺喜静,便安排渭河泛舟垂钓居多,谢潺很满意,他说这些安排倒很适合自己深入了解岐州的风土人情。

  在看似平常的交流闲谈间,刺史马廉已密函贵主,推测关内道巡察使团将在雍城巡察数月之久。

  注释:

  ①迦毗罗卫国——印度次大陆佛陀时代国家,梵文音译,尼泊尔与印度的交界处,为古代释迦族的国都,是释迦牟尼佛的故国。

  ②优婆夷、优婆塞——在家信佛、行佛道并受了三皈依的男子叫作优婆塞;在家信佛的女子叫优婆夷。

第28章 .天衣无缝李雘与李四官

  过了大寒,万物蛰藏,岐州的冬天比长安冷上许多。

  从西边陇右道入大震关进入岐州的商旅,带来了安西的消息。

  大漠下了雪,覆盖住一望无际的沙海,行路艰难,以至大量商队滞留沙州玉门关口,顺利入关的商旅沿着祁连山下驿站官道,零零散散行进在甘、凉二州。

  经岐州中转,东去长安的商贸经营受到严重影响。

  大唐西境的近况,随着南来北往的商队,以吐火罗文、粟特文的文书传到岐州府衙中。

  柴三妙将文书上的语句翻译,誊写。

  陇右道遭了风雪,岐州府衙里灯火通明,僚臣聚集在厅堂里,关内道巡察使与岐州刺史联合主持会议。

  一是在能力范围内,帮助陇右道赈灾,同时做好本州各县防灾准备。

  二是梳理陇右雪灾对岐州商贸经营的负面影响,并形成对策。

  译馆众人也被要求参会,与会内容经整理后,由译语人翻译成多种文书,再下放至州内各族聚落。

  巡察使谢潺强调将陇右的信息,命驿站八百里加急报往长安。

  连续几日紧急会议,柴三妙没见到李四官,僚臣们议论纷纷,禀告到谢潺那里,谢潺却道李都尉告了病假,风寒发热。

  “州县政务诸事,与李都尉也并不相干,无妨。”

  柴三妙私下里听到的可不是这样,僚臣们怨声载道。

  “李都尉哪里是什么病假,明明是邀约了折冲府的武将在城北的河源上打野,三天三夜,根本是故意不回来,重涯折冲府的都尉也在替他隐瞒。”

  她回想起几日前,李都尉领着一群武将,来巴扎里接走白隼,他当着武将的面,问她:阿枝想去吗?

  柴三妙只能站在原地,故作冷漠地拒绝。

  我们不熟。

  ————

  数九隆冬,因为胡麻酒的盈利,吐火罗商队给诸人分下丰厚的报酬。

  玛夏让对街上的布店给大家量尺寸,每人定制一身新冬袍,袍子内衬夹了一层厚厚的西州棉絮,轻便又保暖,隔壁邻居都羡慕得紧。

  玛夏说阿枝个头小,身体畏寒,又单独给她制了一套厚风帽和棉靴。

  布店将吐火罗商队的定制送来,检查数量后,多恰付了几大袋子开元通宝,招呼玛夏把人都叫来。

  众人在院子里试穿,人人喜笑颜开,带着迎接新岁的朝气,期盼正月十五,上元节至。

  大唐尊道的善信在上元节前,成群结伴前往各大寺观,进香祈愿。

  等到休沐日,马氏的骆驼奚车准时停在夯土院子门口,马佩玉专程来接阿枝,陪着自己去巴扎里的香料店选购香料。

  柴三妙简单挽个单髻,一身素棉袍出来,站在身穿回鹘高领连身袍的马佩玉身边,普通又寻常。

  就是这般普通又寻常的阿枝,在岐州雍城规模最大的香料铺里,替马佩玉从参差不齐的香料中,挑选出成色最佳的。

  连铺子的店家都对阿枝的眼光,心服口服。

  马佩玉又拉着柴三妙陪她去皮料铺子,她要在新岁里做一件防风大氅,店家给马佩玉留了一批安西的好料。

  在一堆毛料里,柴三妙一眼就挑中一块长毛狐狸皮,马佩玉看不出所以,她说:“这是波谜罗川①的皮料,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安西的皮料以波谜罗川的最是厚实保暖。”

  马佩玉时常觉得阿枝的品味比自己高出几丈远。

  得了心仪的好料子,马佩玉连声邀请阿枝去食苑里吃古楼子。

  *

  骆驼奚车上两人闲聊,连马佩玉都听说李都尉谎报病假。

  纸包不住火,马佩玉悄悄告诉阿枝,有人将事情告到她伯父那里,她才知晓的。

  柴三妙问她,“马刺史怎么说?”

  “伯父还能怎么说?”马佩玉撇嘴角,那李都尉可是跟着关内道巡察使来的。

  “别人的下属,关岐州什么事,人家的主官都愿意当瞎子聋子,你去指出来,岂不是讨人嫌。”

  马佩玉觉得她伯父不管不问,处理得对。

  衙署内事,不宜私议过多,柴三妙只好以玩笑应她,“这都被你打听到了,厉害。”

  马佩玉“一副这算什么,本贵女还晓得更多秘闻”的得意神情,她让柴三妙靠得近些,告诉对方,“当今天子膝下唯一皇子的母妃,窦宣仪,人人都道母凭子贵,连带着扶风窦氏荣宠不尽,窦氏子弟嚣张至极。”

  是了,窦氏与马氏皆出自前朝扶风郡。

  窦氏凭借窦宣仪,在长安城里狐假虎威,让其它世家退避三舍,更何况近畿的岐州,马氏必然吃了不少暗亏,马佩玉免不了愤愤不平。

  “有道是人在做,天在看,风水轮流转,也该着让扶风窦氏尝尝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

  马佩玉突转的话风,让柴三妙疑惑。

  “扶风窦氏怎么了?”

  马佩玉神神秘秘地附在她耳边,“长安来的风说,窦宣仪如今被禁足在内苑大角观,面壁思过,由郭赞德亲自监管。”

  自柴三妙离开长安,大明宫也起了风波。

  她知道郭赞德与窦宣仪终会决裂,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以古楼子做招牌的食苑到了,小厮小心翼翼地将两人从奚车上扶下,领着往内走。

  马佩玉说到兴头上,停不下来,她抓着柴三妙的手腕,“据说天子震怒,李太真已奉旨入宫代为照看小皇子。”

  窦宣仪还能为何事触怒天子?不外乎争夺储位。

  窦宣仪盛宠多年,诞下唯一的皇子,迟迟未能晋升位分,又遭遇家族子弟在山南道履职不利,难怪窦宣仪乱了阵脚。

  前有主持后宫的郭赞德,后有如日中天的河东柳氏,前所未有的威胁,让窦宣仪终于冒险豪赌,赌她们母子在天子心中的份量。

  柴三妙只觉短短一生,女子将毕生的依靠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可悲可叹。

  窦宣仪恃宠而骄多年,她似乎忘了,生在帝王家,子弱母强,自古为天家忌惮,前朝汉武帝有钩弋夫人赵姬,乃汉昭帝生母,武帝恐赵姬乱政,遂立子去母。

  李雘少时登基,从外放皇孙,一步一步坐稳含元殿宝座,脚下踏过的白骨不计其数,天家相争,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又有几两真心?

  那窦宣仪却信了天子情深。

  马佩玉以为阿枝不言,是因为听到了绝密而震惊,她笑说:“窦宣仪前途堪忧啊,龙虎军伴驾,圣人秘密去了法门寺礼佛修行,对扶风窦氏的一概求情,避而不见,”

  “什么时候的事情?”柴三妙反握住马佩玉的手。

  “月前。”

  *

  她两人迈步入了食苑堂内,就被熟人认出来,也是巧,遇上独孤淳,他兴高采烈地招呼她们一起夕食。

  马佩玉一边说省了通宝,一边拉着阿枝,朝包席走去。

  独孤淳邀约了一群武将。

  堂中龟兹鼓乐震耳欲聋,柴三妙再也听不见旁人跟她说什么。

  越过舞姿翩迁的胡姬,她的目光锁定在人群中的一处,他曲起一只腿坐在毛毯上,晃着手中圆环凸纹玻璃杯。②

  这双柴三妙再熟悉不过的眼眸,也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席中,独孤淳热情替她布菜,“阿枝吃啊~”

  其实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李都尉吩咐小厮将食苑的名品古楼子,传到阿枝面前,加了胡麻的羊肉碎塞入圆而大的烤饼,喷香扑鼻。

  “灵州古楼子,阿枝尝一尝。”

  武将们说玉爪在猎场的凶猛,他们都见识过了,皆因阿枝先生③照看白隼有功,李都尉亲赏美食,以为奖励。

  柴三妙觉得不是,武将都说错了。

  ……

  西市的烤肉摊上,这个男人用右手指抓取一小撮安西的湖盐,碾撒在羊排表面,那时他也说的:尝一尝。

  月前,李雘离开长安,而李四官随关内道巡察使来到岐州,时间重合,天衣无缝,无隙可寻。

  柴三妙在这一刻,才真切的意识到,李雘真的来了,大唐的圣人就在自己眼前。

  李都尉笑得格外开怀。

  我们很熟。

  *

  岐州府衙里常期见不到李都尉的身影,会议缺席,不是忘了,就是宿醉未醒。

  各种荒缪的理由已经让僚臣见怪不怪。

  巡察使谢潺说州县政务与李都尉无关,行军司马统筹军需,可真到了督察重涯折冲府军备军需的那天,他依旧没有到场。

  折冲府的佐将也就笑笑,都晓得李都尉昨晚在酒肆里搂着胡姬欢喜,还为佳人动粗打架,当了英雄,现下只怕是困在温柔乡里起不来。

  人家命好,御赐姓李,平常人就莫去攀比。

  门阀世家的荒唐子弟,总是一浪压倒一浪,从来就不会让看客失望。

  窃窃私语的僚臣走过,听进阿枝耳朵里,笔尖的一滴浓墨侵染了整片文字段落。

  柴三妙握着笔在译文上画了一把大叉。

  她见过他在西市的支巷里打架,也见过他在玄都观偏殿里周旋在女人堆中,她眼前甚至浮现出舞伎胡姬扑在他怀中,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果然得心应手,应对自如。

  好,好得很。

  译语人阿枝重新翻译后的文书,被僚臣上呈至刺史马廉处,岐州长史将听到的传言,复述一遍。

  李都尉跟重崖折冲府的武将混在一起,成了雍城各大食苑里的豪客,挥金如土。

  马廉翻看文书,圈出重点,满意道:“谢潺身边有如此得力的佐将,甚得我心哟~”

  长史打住碎碎念的口,幡然醒悟。

  山南道下辖州县土地肥沃,平原千里,多出鱼米之乡,税赋可观。

  扶风窦氏因治河不利,灾情失控,丢了苦心经营多年的重镇,失去势力所辖的半壁江山,不得不将厚望寄托在年幼的小皇子身上,扶风窦氏一半的血脉便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赌注。

  墙倒众人推,扶风窦氏失势,让观望长安城的各大氏族重新选边站。

  可悲可叹。

  大明宫里风起云涌,长安城内波谲诡秘。

  扶风马氏百年世家,历经前隋,走到大唐,守住岐州,守住大震关,威吓陇右,便是掌握大唐半臂江山,扶风马氏不用去长安,长安的风也会吹到岐州。

  风儿啊带了话来,它说让拦路的人,永远留在岐州。

  注释:

  ①波谜罗川——即今新疆西南之帕米尔高原,唐玄奘《大唐西域记》。

  ②唐凸纹玻璃杯——唐代文物,现收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③先生——年长有学问的人《孟子·告子下》“宋牼将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将何之?’赵岐注:“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

第29章 .屠苏美酒为你酿酒

  针对陇右道的风雪灾情,岐州在境内提前部署,文书下放至各县衙,各部族,起到良好的防灾效果。

  收到反馈的关内道巡察使将州府上下僚属赞扬一番。

  这日由李都尉相伴,谢潺前往刺史宅邸探望马廉,重点是表明他要上折子将马刺史的政绩报送大明宫。

  马廉直言,“马某以残躯守疆土,多年未能进京朝圣,承蒙圣人关爱,已无憾亦,必将肝脑涂地,以身报国。”

  李都尉坐在一边的胡椅吃茶,神情散漫。

  岐州刺史以腿疾不便,十年未入长安,当今天子以扶风马氏早年追随太|祖,于社稷有功,特下圣旨免去马廉入京颠簸之苦,所以马廉并没见过天子成年后的模样。

  这件往事,谢潺是知道的。

  直到他来到岐州,才亲眼见到马廉受风湿折磨的双膝,已然变形。

  侍奉送上小暖炉,外面包裹一层厚罩布,谢潺二人看着马廉接过,将其放置在膝盖上。

  “隆冬时节,是每年最难挨的时候,风湿痛起来,夜不能寐,日不能行。”

  谢潺询问他,“可要请医师来瞧瞧?”

  马廉笑着摇头,瞧了一旁事不关己的李都尉,又对谢潺说道:“腿疾已无药可治,马某倒有一心病,需得向御史中丞求一味良药。”

  谢潺:“马公,但说无妨。”

  像是避嫌,李都尉起身晃到窗边观景,心照不宣。

  马廉将暖炉放在胡榻上,朝着谢潺慎重一礼,低声说:“御史中丞奉旨巡察岐州,某恳请五郎为扶风马氏正名,绝无京中所传扶风窦、马二氏沆瀣一气,朋比为奸,某愿参奏窦氏子弟在岐州家乡结党营私,图谋不轨,马氏绝无涉及皇储之争,望圣人明察。”

  窦氏在长安搅起的波澜,在世家中层层传递,都怕波及到自身。

  谢潺将马廉扶回坐好,答得爽快,“好,马刺史为我唐殚精竭虑,谢某愿为扶风马氏上书一封,以证清白。”

  谢潺拿到窦氏僭越的铁证,而马廉则交换到谢潺的支持,各取所需。

  事毕,马廉命主薄将谢潺和李都尉一路送出宅邸,又重新拿起暖炉放在膝盖上。

  这位钦定的巡察使来到岐州,也不是全无坏处,至少他陈郡谢氏的出身,就能让他在大明宫中有一席之地,谢五郎能自愿为马氏发声,再好不过。

  马廉锤着病腿,只要有他马廉在一日,任谁都无法动摇扶风马氏,他要为马氏的子弟扫清障碍,铺好路。

  第一件事情,便是坐实老对手的违逆行径,让其再无翻身之日。

  *

  谢潺与李四官出了府衙,两人并肩骑行在坊街上,一语不发。

  李四官说他要去办件事,谢潺多问一句何事?

  李四官回头睇他,“买酒。”

  “哦~是去巴扎胡麻酒肆。”

  谢潺目送李四官打马远去,这个男人果决的挥鞭,一鞭抽断了多少世家的前程。

  谢潺抬头望着雍城上空盘踞的浓云,这里是前隋的扶风郡,也是窦氏的故乡。

  扶风窦氏以皇子要挟,长安终究容不下它,原本有夫有子的窦宣仪,困在大角观中,可曾有一刻悔不当初?

  ————

  柴三妙依照唐人在正月间的习俗,在夯土院子里教吐火罗商队的人自酿屠苏酒①。

  世有言道:屠苏乃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是为去瘟佳酿,新岁必备。

  今日闭店,所有人在院子里捣鼓,传来一阵敲门声,阿鸳去查看,好言告知前来买酒的客官,胡麻酒已售罄,来年请早。

  对方却立在门外不走。

  商队的人以为有谁来闹事,都围上前去,见一蛮锦袍郎君负手而立,阿鸳不得不回头唤来阿枝。

  自从上次他来取隼时见到,阿鸳就一直很怕这张脸,在玄都观偏殿的匆匆一面,让她觉得毫不相干的两个男人,竟然几分神似。

  柴三妙举着一双和料的手,过来瞧,就瞧见平日在府衙里见不到的李都尉,此刻立在自家门口,还赶不走。

  “没有胡麻酒了。”

  他安静地注视她,“我知道。”

  没等吐火罗商队反应过来,李四官闪身进了夯土院落,自在悠闲地逛了一圈。

  多恰和玛夏告诉众人这位是李都尉,红袍大员,商队的人拿他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其闲晃。

  李四官手中打着马鞭,“你们在做甚?”

  柴三妙朝他走过去,展示双手,“在酿新岁的屠苏酒。”

  “这不就有酒了。”李四官说得义正言辞,将众人“将军”。

  强词夺理,柴三妙呛声,“屠苏酒酿好后乃节日自饮,概不外售,不卖了就是不卖了。”

  李四官细瞧她的眉眼,她都不知道自己一冒火,眉尾会倔强地挑起来,让他很是忍不住想探手抚平。

  李四官握紧马鞭,又松开,“不卖便不卖。”

  他将马鞭放置在一旁的矮桌上,挽高袖口到手肘处,“李某人跟你一道酿酒,节日里便能喝上一口屠苏酒了吧。”

  柴三妙觉得哪里不对,想拒绝,李四官看着她笑得灿烂,“李某以劳力讨酒喝,并不没有以文钱买酒,不算买卖。”

  一席话竟让吐火罗商队众人毫无反驳之力。

  的确不算买卖。

  再也没有给柴三妙反应的时间,李四官拉住她的手腕,让她赶紧教自己酿屠苏酒的步骤,让众人也各忙各的,不必在意他。

  李四官瞧着柴三妙熟练的在矮桌上将材料分门别类,都是些寻常的药材,他说:“虽在大明宫里常喝,却从不曾知道屠苏酒如何酿造。”

  这句话很小声,只有他身旁的柴三妙能听见,好似下一句就能听见他叫自己“三妙”,就像大明宫太液池自雨亭中那样。

  “阿枝,哪里寻得的屠苏酒的方子?”

  柴三妙缓过神,“哦,是跟着太真……”

  她顿住,“是从长安的一位女冠手中拿的方子,此方乃是白山药王孙思邈《千金要方》所出②,添加了令人不染瘟病之方。”

  柴三妙让李四官净了手,指挥他抓药配方,仔细称重。

  “大黄(十五铢),白术、桂心(各十八铢),桔梗、蜀椒(各十五铢),乌头(六铢)。”

  配好十数份配料,柴三妙让李四官以三角绛囊盛之,依次悬挂于院中水井。

  事情都被李四官包揽,搞得吐火罗商队众人空闲在一旁,玛夏和多恰相视而笑,让众人收拾院落,没事也要找些事做。

  至于酿酒的步骤,就让那二人好好交流去吧。

  小塔塔闹着要跟阿枝玩,阿枝见李四官已逐渐熟练,便抱起塔塔在他身边指点,其实她心里已经在夸他反应敏捷,上手快。

  李四官忽而扭头与她对视,眼中盛满笑意,好似听见了她的心里话。

  柴三妙惊得抱起塔塔转开身,塔塔玩了一会儿困地眼皮打架,伏在阿枝肩头,阿枝就轻轻地拍塔塔的背,哼唱起一首长安的童谣: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③

  ……

  骨玉石一般硬朗,杜家小郎生得好模样~

  东邻有一位娇美的小姑娘,他大笑着拒绝,因为另有主张~

  杜郎哟~远志向大,将来功业定辉煌~

  阿枝正好背对着李四官,所以没看见他驻足聆听的模样。

  不一会儿,阿鸳担忧阿枝累着,上前将塔塔抱进屋子里休息。

  站在不远处的多恰侧头对玛夏说:“阿枝在刺史的游宴上误伤了李都尉的鹰隼,自他上次来取鹰,便对阿枝不一般,我们的阿枝聪明又能干,只可惜,只可惜这位李都尉乃是红袍大员,据说出身灵州拓跋氏,乃是豪族,就怕委屈了阿枝。”

  阿枝聪慧,又岂愿做小,过来人总会将现实的一面看得更残酷些。

  玛夏安抚多恰,“老头子,你瞧那两人多般配,缘分自有天定,我们只需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

  玛夏回想起长安城里的阿枝,那样意气风发,如今遭遇变故,也许李都尉这样的家世,反而能护她平安。

  名分终是身外之物,玛夏觉得阿枝在意的并不是做豪门妇,她在意的是那颗最贵重的真心。

  李四官将悬在水井里的吊绳检查一遍,再问柴三妙,“几时能取?”

  柴三妙见他下颚挂着汗珠,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丝荒谬,大明宫里的人怕是永远都不会相信,这个男人会亲自酿酒,在冬日里忙得一脸汗。

  她取来一盆清水让他洗洗,又倒了一盏茶让他饮下解渴,才道:“至上元节前,取出配料,再置于酒中煎煮,待酒水数次沸腾,便大告成功。”

  *

  准备工作做完,天色已晚。

  玛夏已为众人做好羊肉馎饦,大家围坐矮桌一圈,边吃边聊。

  李四官自然是自己坐到柴三妙身旁,向玛夏道声谢,吃得几口,品了品,他悄声对身旁人道:“这味道似曾相识,像极了西市里我吃过的一家馎饦,面宽大指许,二寸一断,急火煮沸,几片野物肉片,表面撒上些许碎蒜、胡荽,那滋味甚是鲜美。”

  柴三妙停住木著,“是哪家店?”

  李四官想了想,“无名汤饼铺,掌柜姓安。”

  柴三妙不知如何回应,他竟然也去过安掌柜的店,她那日于西市遇上坏人,被他所救,她一直都没问过,突然很想问他,为何你那日会在西市?

  柴三妙没有顺利问出口,因为李四官先问她:“谁是三妙的杜郎?”

  是的,他叫她“三妙”。

  吓得柴三妙呛住喉咙,猛然咳嗽!

  玛夏过来关心她怎么了,她只挥手,说:“被一口汤呛住了。”

  商队的人收拾碗筷,李四官向玛夏和多恰告辞。

  柴三妙将他送至坊街,她说:“杜郎与我并无关系,那是指的邠国公的少郎,响响奉礼郎李长吉常作干谒诗与他,显露文采,响响以求仕途升迁。”

  京中文人尤爱干谒诗,一朝扬名,受大员提携,少奋斗十数载。

  李四官牵着马,站在她身边,“我知道。”

  ???知道还问?

  李四官没在说什么,翻身上马,走之前告诉她,“煮屠苏酒的时候,我会再来。”

  ————

  李四官跟着谢潺住一个府邸,他回来的时候,谢潺正在院中品酒,问他:“要不要同饮?”

  他接过谢潺递过来的酒杯,嗅了嗅酒气,又放下,“我现在想喝的是屠苏酒。”

  谢潺觉得他说话奇奇怪怪,明明是去买胡麻酒,两手空空归来,又道自己想喝屠苏酒了。

  李四官落座谢潺对面,“杜相之子年岁几何?”

  谢潺掐指一算,“杜少郎,人在国子监求学,未及冠,怎么,想撮合哪个世家与京兆杜氏联姻?”

  李四官用指节敲击案几。

  “氏族姻缘能有几对两厢情愿,不过生在世家,身不由己,杜少郎志向远大,待功成名就之时,也许娶回东郊的娇美小姑娘,才是他的心愿吧,朕成全他。”

  他说得明明是世家门阀,可听在谢潺耳中,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四郎,可想好了凭借扶风马氏的证据,一举端掉集结在窦氏周边的势力?如此,窦宣仪和小皇子又该如何自处?”

  母族谋逆,小皇子身上有了污点。

  李四官终成了李雘,眸中的一丝暖意,退成薄情寡义,“扶风窦氏谋逆,皇子过继宫妃名下,窦氏废为庶人,流放漠北,此生与子,不得相见。”

  那些用奇珍异宝堆积的盛宠,那些用繁华虚梦铸就的溺爱,统统化作云烟,只是深陷其中的苦命人不愿醒来的浮生一梦罢了。

  在谢潺的记忆里,扶风窦氏的女儿曾是那般明艳骄傲。

  若她没有花萼相辉楼上的相遇,若她没有含光殿前的击鞠,何至于此?

  心有执念的人,最终没能挡住命运的摆布。

  经年相伴,李雘还是留了她的性命。

  注释:

  ①屠苏酒——酒名,旧俗在正月初一喝屠苏酒以避邪。

  ②孙思邈——唐代医药学家、道士,被后人尊称为药王。

  ③唐儿歌——李贺。唐儿:杜黄裳之子,李贺初入长安任奉礼郎,杜黄裳为宰相,李贺写歌颂他的《沙路曲》,爱屋及鸟,《唐儿歌》吟咏杜黄裳的儿子。

第30章 .为何在此来见你(补充1500字细节……

  独孤淳时常在马佩玉和阿枝面前,赞扬三妙女冠如何仙风道骨。

  仙游观,皇家御观,圣人钦赐李太真遥领法主之位,李太真乃大唐隆庆公主,身份尊贵,座下三妙女冠亲赴岐州,出任监斋,替李太真,更是替宗正寺管理皇家御观观内常住。

  足见仙游观监斋特殊的地位,让岐州属臣都要礼让三分。

  对于众人言谈话语间对这个假冒替身的认可,最开始柴三妙内心是拒绝的,到后来她有了活在岐州的清晰目标,又更想从别人口中多知道一些三妙女冠的信息,供自己判断。

  如今以小小译语人的身份,实在难以接近这位高高在上的仙游观监斋。

  世家子弟重道崇玄,乃是官场同僚之间结交的资本。

  独孤淳和马佩玉这对信道的表兄妹,便成了柴三妙收集替身女冠消息的最佳人选,胸无城府,话多聒噪,毫无秘密可言。

  如此,柴三妙对独孤淳时不时的盛情邀约,从不拒绝。

  这让独孤淳心底美滋滋,更是接二连三的借着表妹马佩玉出面,将阿枝一道请出来。

  独孤淳献宝一般带着她俩去了一家饮子铺,是他偶然发现,不能堂食,门前几张矮凳,铺面不大,滋味却很妙。

  马氏的犊车停在铺子前,几乎挡住了整个铺面,柴三妙和马佩玉下车后,独孤淳身边的亲随赶走了几名喝饮子的力役。

  柜台后的小厮抬头看清来人是独孤家的郎君,立刻迎出,行至三人前,目光一顿。

  独孤淳挺身挡在马佩玉和阿枝身前,“瞧什么!”

  小厮多看得几眼,讨好道:“小娘子眉眼生得像极了画上的神仙,小的今日算是开了眼。”

  说得马佩玉眉开眼笑,表示要打赏小厮。

  独孤淳与马佩玉衣着精美,是世人都能看得出的富贵,柴三妙觉得几句恭维话,随口那么一说,不过是小厮察言观色,琢磨的生存经营之道而已。

  独孤淳回身打量,马佩玉一身忍冬蝶纹衫裙,堕马髻间缀满绿松石宝钿,他原先觉得表妹一直都生得美,直到见到了阿枝。

  说来也是奇怪,牙色花棱半臂,毫无点缀的双螺髻,素雅的装扮却让阿枝穿出一身清贵,连马佩玉自己都时常感叹,阿枝比她有品位。

  小厮说他们这家饮子铺是按时令,调制时饮。

  春有扶芳桃花饮;夏有乌梅姜汁饮、加蜜谷叶饮;秋有莲房香茅饮;如今入冬,便是白草枸杞饮、苏子朱佩饮。

  独孤淳直接点了三杯白草枸杞饮。

  三人坐在适才力役离开的矮凳上,一口热饮子下肚,果然甘美异于他处。

  小厮骄傲他家的枸杞产于陇右。

  柴三妙给他作证,“此话不假,连白山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都称枸杞以甘州者为真。”

  见独孤淳一副熟客的自在模样,她问独孤淳怎么找到这家店,独孤淳朝三妙指了指十字街角,那边正是古楼子食苑,他说:“一次酒局后头昏脑胀,便在这家店喝了白草枸杞饮,顿觉回魂。”

  独孤淳说这家店主冬月里才到雍城讨生活,老家在陇右遭了雪灾,也不容易,所以白草枸杞饮才能有陇右的地道口味。

  小厮多谢独孤郎君照顾小本买卖。

  说到灾情,独孤淳不得不提起仙游观的那位监斋,“不管是岐州的沙尘暴,还是陇右的暴风雪,投奔雍城的灾民和商队都得到过仙游观的救济。”

  又大赞一番三妙女冠如何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马佩玉说:“仙游观要在上元节里开坛斋祭,阿枝已经帮我挑好了供香,到时候大家一路去求福。”

  如柴三妙所料,借着马佩玉和独孤淳的关系,果然更容易接触仙游观里的那个人。

  独孤淳正要回话,就被儒雅的男声打断,“李都尉,我就说过这家饮子回味无穷,你还不信,快瞧瞧,来到都是些什么客人。”

  *

  柴三妙闻言抬头,目光和迎面而来的李四官撞在一起,让她呛了一口饮子。

  瞧见她的窘态,李四官好笑道:“我以为岐州府衙正月间正是忙的时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独孤参军和阿枝先生。”

  自那日去吐火罗商队的院落酿酒,李四官时不时路过巴扎,寻些理由也去找过她几次,不巧的是每次都是玛夏出来接待他,阿枝不是跟马佩玉在一起,就是去赴了独孤淳的约。

  总之,他没能见着人。

  搞半天李都尉还想起来为府衙查岗?

  谢潺余光从其脸上瞟过,玩味地落在阿枝脸上。

  对面三人已经站起来行叉手礼,谢潺出面打个圆场,“时值年节,忙碌整年,该是劳逸结合。”

  他笑问他们为何在此处,阿枝回说:“独孤参军请喝饮子。”

  别人只是请她喝个饮子,却不像某些人,被别人请去搂着胡姬。

  谢潺夸独孤参军大方,独孤淳立刻吩咐店主再来两碗白草枸杞饮。

  李四官横抱双臂,一眼扫过去,并没有接过独孤淳送上的饮子,柴三妙知道这个男人作起幺蛾子来是副什么面孔。

  李四官故意不接,让独孤淳手上的饮子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谢潺一句话化解掉尴尬场面,“参军不知,李都尉历来不爱食甜。”

  不爱食甜?

  柴三妙瞧瞧李四官的侧脸,那是谁在自雨亭里吃下一盘加蜜巨胜奴?又是谁非要她领着去老阿提那里吃“风见消”馃子?

  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他干的出来。

  李四官知道某人在偷瞄自己,算是多日不见的一丝安慰,方才面色稍霁。

  谢潺问他们刚才聊什么这么开心,马佩玉又说了一遍要去新岁祈福。

  “我倒是有个心愿要许。”难得的,李都尉表达出浓厚的兴趣,谢潺一口应下来,到时候由他出面向仙游观监斋请些的祛灾降幅的符箓。

  喝完饮子,也没有更多的话聊,跟着谢潺和李四官干坐着,让独孤淳极为别扭,遂即起身结账,被李四官展臂拦下,他将自己腰间鞶囊里的一袋子文钱丢给小厮。

  “告诉掌柜的,你家饮子,谢公和两位小娘子甚爱,以后日日送去,不可怠慢。”

  小厮连声称喏。

  阿枝和马佩玉向谢潺和李四官告辞,谢潺道好,独孤淳骑马,护送坐犊车的女子归家,站在饮子铺里的两名男子,没有走。

  小厮自觉又送上一份苏子朱佩饮,“大家,请用。”

  李四官没有动,此刻才拿起矮凳上白草枸杞饮来慢慢喝。

  他听见柴三妙说它好喝。

  谢潺和颜悦色地抱怨,“是啊,是我爱喝百草枸杞,须得日日享用。”

  李四官头都没抬,“不然呢,是五郎自己把话说在前头,说我不爱食甜。”

  嗯,果然好喝。

  谢潺:“……你说得都对。”

  所以他就不该出头挡枪,尴尬就尴尬。

  ————

  仙游观是雍城中香火最旺之地,将在正月里设坛斋祭,规模跟长安太清宫虽不能比,但在岐州算宗教大事。

  岐州刺史马廉邀请关内道巡察使谢潺一道,亲率僚臣祭祀,世家女眷在列。

  译语人阿枝穿得一身府衙小吏的粗织皂袍,站在官僚队伍的末尾,跟着同僚排队进入仙游观。

  三妙女冠作法设坛,已清场,没有平日里的闲杂人等,吵闹喧嚣,只有仙游观的坤道和侍奉,低阶官吏列队站在前院两边,中间让出主道。

  身着盛装的女眷经过。

  在一群金钗峨髻、斜红额钿里,柴三妙看见马佩玉,马佩玉朝她指了指,意思是要跟着女眷去往队伍的前列方阵,等会儿再来寻她。

  女眷之后,她又瞧见队列里的李四官,谢潺和马廉率领高阶官吏入场,恭迎代替李太真斋醮法事的仙游观监斋。

  法坛前米酒、香烛等祭物齐备,笔墨、朱砂、黄纸伺候,众坤道做唱礼。

  上供、焚香、升坛,头戴玉清芙蓉冠的三妙女冠聚精会神,清除杂念,掐诀运笔,步罡踏斗,念动咒语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一鼓作气,符箓无数。

  众坤道上前,将各式符箓悬挂在坛场内外。

  上祭天地、下致万神、禳灾祷福、兼利天下。

  鸣鼓、发炉、降神、迎驾、表章、诵经、斋醮法事毕。

  马佩玉的侍女来请阿枝,阿枝跟着去了侧院,看见谢潺、李都尉已随马刺史来此休憩,独孤淳等世家子弟和女眷们也在。

  她悄悄站到马佩玉身后,马佩玉侧身告诉她,“谢公请了三妙女冠赐符箓给众人。”

  符箓可以遣神役鬼,镇魔压邪,治病求福。

  女冠领着坤道入内,当面将灵符依次装入符袋,并用秘法封锁,使其灵力不外泄。

  马佩玉帮阿枝也领了一个。

  柴三妙握在手心里,女冠所画符箓无论是符头,还是符脚,要素齐整规矩,所书云篆,即模仿天空云气变幻的形状而作,在道家视为天神显现的天书,若无多年修行《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根本不知所以。

  这个三妙女冠颇有章法,玄门修行日久,让人挑不出错处,绝非常人可以效仿。

  女冠邀众人于偏殿吃茶汤,各家女眷此时将敬奉的香料送上,轮到马佩玉,其选的龙脑香倒让三妙女冠赞了几句。

  偏殿角落置鎏金团花银香炉,银白之上闪烁金灿光芒。

  女眷们都道仙游观中的释道用香甚为讲究,并非寻常的石叶香和乳香。

  女冠让坤道奉香上前,展示于众人,果然让柴三妙心底一沉,她与闲谈中的李都尉隔空对视一眼,又转开。

  女冠开口道:“此乃扶南国所产的羯婆罗香,太真亲赐,圣人尤爱。”

  柴三妙岂会不识,那是太清宫里李太真送给圣人安神的扶南香料。

  就连仙游观中奉的茶都是玄都观里最常饮的岩茶,女冠说:“茶是李太真月前命人送来的,是玄都观坤道最爱的口味。”

  众人都道女冠深得李太真看重,女冠笑而不语。

  女冠知道的细节如此多,就像常年跟李太真一起生活,可是,柴三妙并没有见过她。

  李都尉随手拿起偏殿里饮茶的茶盏,五瓣葵口,薄胎,通体施青釉,“越瓷青而茶色绿,长安世家尤爱。”

  “李都尉好眼力。”三妙女冠轻摇起麈尾,轻描淡写,“这些葵口青瓷盏,正是吾家兄长托人送来的。”

  女冠又说上元节至,欲修书送回长安,并捎带特产赠与双亲大人与兄长,马佩玉便热心推荐了岐州产物,得到她伯父马廉的赞赏,马廉还请托女冠代问柴公一句安康。

  柴三妙立在偏殿中,寒从心生。

  很难想象,若无精心筹谋,如何能有近乎完美的替身?

  五丈原遇袭被封锁住消息,无论是远在长安的玄都观还是平阳柴氏,女冠应对自如,完全替代了真正的柴三妙。

  就算关内道巡察使莅临岐州,对方也不惧怕被揭穿,似乎在赌,赌定出仕经年的谢五郎,认不出平阳柴氏的小女儿。

  兵不厌诈,步步为营,这次连李四官和谢五郎都觉意外。

  ————

  柴三妙握紧手中符箓,面色晄白,谢潺都意识到其状态不妙。

  应付刺史马廉的间隙,谢潺睇见与三妙女冠谈笑的李都尉,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男人又岂会想不到。

  法会散场,柴三妙跟着马佩玉走在女眷后,独孤淳过来跟她们说话,关心阿枝,“怎么了?”

  阿枝只说:“许是站的久了,精神不佳。”

  独孤淳便自请将阿枝送回巴扎。

  马佩玉也颇为担心,让表兄仔细些,牵了一匹马给阿枝。

  归程中,独孤淳一直唠唠叨叨说些什么,柴三妙一句都没能听得入耳,行至巴扎内街却被人拦下来,原来是遇上谢公和李都尉。

  独孤淳作礼。

  为何在巴扎?

  柴三妙的眼睛在说话。

  谢潺说自己想喝冬日饮子,正巧碰上独孤参军,便和善的邀约参军同去。

  堂堂御史中丞,独孤淳本想推辞,又不好推辞,犹豫间,柴三妙自己开口,“已至巴扎,我自己回去,多谢独孤参军相送。”

  免得独孤淳为难。

  她又向谢潺和李四官告辞,策马走了。

  独孤淳领着谢潺一行人去饮子铺,临了,李四官却不去了,他对谢潺不耐道:“既然有参军相伴,也并不必我来作陪。”

  调转马头,打马走人。

  独孤淳时常对李都尉的为人处世感到无语,谢潺反而安慰独孤淳,“无妨,李都尉本就不爱食甜,莫管他。”

  对于独孤淳而言,谢潺是决计不能得罪的,必须陪好。

  柴三妙才回院子,拴住马,又有人找她。

  一出院门,便见到本来该去饮子铺的李都尉骑在马上,立在门前。

  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对视半晌。

  李四官翻身下马,过来牵住柴三妙的手,拉着她朝支巷尽头走。

  牵着她的手修长有力,反而成了自己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唯一的支撑,柴三妙内心明白今日若不是李四官和谢潺在场,她内心的防线已被豁然击穿。

  行至无人背巷,李四官才停下脚步,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土墙斜角的阳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形,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柴三妙问他:“为何在此?”

  李四官回了三个字:“来见你。”

第31章 .上元安康你在等我

  她的手握在他手中,柔弱无骨,到了背巷,他也没有放开。

  柴三妙的指尖很凉,像是站在阴影里失了温,脸上的血色也不好,他握得更紧些,想用自己的掌温捂暖她。

  巷墙下照不到阳光的影子里,柴三妙的唇角轻轻开合,挤出个笑来。

  “那个女人好生厉害,斋醮法事,无有错处,赈灾济世,百姓称赞,她根本就比我更适合做仙游观的监斋。”

  男人的头更低了一些,似乎想看清楚她隐藏在暗影里的微妙神情。

  知道他在看,柴三妙努力撑住笑意,听见他平淡地道一句,“仙游观监斋,那个女人的确干的不错。”

  “哦~”柴三妙声音带着想掩饰的哽咽,“不止仙游观监斋,连做平阳柴氏的女儿,她也能让长安的父兄也分不出真假。”

  她垂下头,让他看不清自己的脸,男人没有再接腔。

  仙游观监斋只是柴三妙玄门生涯的一个头衔,而平阳柴氏是她的家。

  她困在雍城数月有余,与长安了无音讯,那个替身当着她的面用着柴正觉送来的葵口越瓷,与长安家书往来,嘘寒问暖。

  在正月里,在上元节前,在本应该家人团聚的年节,拥有着本该属于柴三妙的一切。

  他知道小孩儿面上的坚强,终于绷不住了。

  “那个女人能替代你做仙游观监斋,却永远不能成为平阳柴氏的女儿,她之所以能骗到你父兄的关怀,正是仗着他们毫无保留地爱你。”

  她抓紧他的手,似乎在从他身上汲取一点点力量。

  男人沉了目光,一把将柴三妙拉入怀中,让她跟他一起站在斜角的光线里,她还不到自己的下巴高,纤细的颈项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孩儿,面对命运的重创并没有低下头颅,没有认输。

  当他赶到雍城时,她已在吐火罗商队扎根,凭借着胡麻酒的经营,养活了整个商队的人,她甚至以一名译语人的身份打入岐州府衙内部,几乎接触到岐州最高的决策核心。

  她没有第一时间冲动的与他们相认,而是沉着又耐心的潜伏下来观察,寻找线索。

  “你依旧是那个玄都观中为了小侍奉打抱不平的柴三妙,是太清宫中造就双日凌空盛景的柴三妙,是平阳柴氏聪慧又骄傲的小女儿柴鈊,世间唯一的你,没有人可以替代。”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掌下从紧绷到舒缓。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微仰头,能看见男人利落的下颚线,再问:“为何在此?”

  他是李雘,是本该在法门寺里礼佛的天子,为何以李四官的身份在雍城?

  他为何在此?

  李雘认真想了很久。

  小孩儿的略微抬头,让他看清她眼里的晶莹,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男人站在阳光里,将她也拉出晦暗的角落,李雘忽而笑了,单指轻弹她的额头,柴三妙捂着头。

  “你在西市遇险那次的胡人,并不是个普通猎户。”

  对着她,李雘没想过隐瞒,可是小孩儿却不老实,他还记得她以前告诉自己的话,“你那日真的只是去找猎户求购鹰隼?”

  柴三妙也清楚那个胡人不单纯,“不是,我是想从胡人手中求购《绝域图志》。”

  李雘问她如何判定胡人能有《绝域图志》?

  柴三妙说:“以鹰隼试探,那胡人熟悉荒废已久的大海道。”

  “你还知道大海道?”

  李雘不得不说这小孩儿着实聪慧,让他刮目相看。

  柴三妙想起当日的情景,后知后觉,“你知道他们在交易安西舆图,当日并没有放走这群人。”

  他那日在市场里领着自己四处闲逛,是做诱饵,在他送自己离开西市之后,才行动。

  李雘嗯了一声,“尽数抓捕,无一漏网。”

  于无声中布局,让她根本感觉不到。

  柴三妙哑然,难怪她在太清宫回廊间与崔湃相遇,崔湃一脸惊讶自己当日去过西市,找过安掌柜。

  “所以,你将这群人交给金吾卫中郎将暗中调查,查出了他们暗地里经营,那经营事关岐州。”

  这就是李雘出现在岐州的原因。

  他赞她一句聪明,“这群人假借商队之名,暗地里买卖安西都护府的情报,事关大唐西北的军情,而岐州正是他们数道暗网交汇的中心。”

  “你与谢五哥以关内道巡察使团的身份前来岐州,对假冒的女冠并不惊讶,这该如何解释?”她一直想不明白,毕竟消息已经封锁在岐州。

  “岐州府衙来报仙游观监斋需要译语人,自露马脚。”

  李四官瞧她一眼,反问她,“岐州就不能有我的人?”

  既然他已派人探查出异样,柴三妙再次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臂,沉重道:“玄都观的队伍在五丈原上遇袭流散……”

  可还有生还?

  后面一句她没有问出口,但是他懂。

  “打斗痕迹被沙尘暴覆盖,我已派人于五丈原周遭暗中寻访,安心。”

  李雘最终不忍心将真相告诉眼前人。

  柴三妙说她一定要找出凶手,这便是她留在岐州的目的。

  他难以想象她如何死里逃生。

  柴三妙并没有发现眼前男人内心的煎熬,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暗网,五丈原遇袭,假冒女冠,这一切脱不了干系。

  “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谁?”

  李雘重新握住她的手,“长安城中。”

  事情越牵扯越深,网在一团,理不清头绪,可是眼前的男子,从容又笃定,他说:“我到岐州,便要做个捕鱼翁,将之一网打尽。”

  柴三妙问如何捕?

  李雘淡然道:“以谢潺为饵。”

  关内道巡察使,御史中丞,陈郡谢氏的五郎,乃为重饵,将藏在岐州这潭深渊里的魑魅魍魉,尽皆引出。

  李雘将柴三妙送回夯土小院,又特意向她讨了一份翻译后的文书,站着没动。

  柴三妙问他,“还有何事?”

  李雘低笑一声,翻身上马,才说:“屠苏酒,等着我。”

  扬鞭离去。

  *

  还不知道自己成了鱼饵的谢五郎,在饮子铺里打了个喷嚏。

  小厮递上绢帕,谢潺捂住口鼻,蹙眉,不知是谁又在背后道他长短,真是人红是非多。

  他慢悠悠地续了两壶饮子,独孤淳实在磨不过他,托词告退,谢潺瞄了一眼日光打在展棚上倾斜的角度,料定李都尉该说的都该说完了。

  时间用在刀刃上,才是那个人的作风。

  谢潺放走独孤淳,独坐休息,回想起李雘这次亲临岐州就觉得好笑。

  虽然年少时微服私访的把戏,已玩得烂熟。

  崔湃查出胡人在岐州的暗网,又恰逢大明宫窦宣仪逼宫,谢潺最开始以为如此,李雘才将自己支来岐州。

  谁知等他到了雍城,见到仙游观监斋,才知道柴家的小女儿也被牵涉在内。

  谢潺将小厮唤过去,付了几枚文钱,附耳问他,“你和你们掌柜如何探得仙游观监斋被人调了包?”

  小厮从暗柜里抽出一张小笺,塞给谢潺,“贵客下回再来。”

  谢潺领着亲随策马回到府邸,于茶室内,才将小笺打开,上有小像一副。

  嘿,这画中仙人跟吴博士所绘《太液神女像》一模一样。

  仔细看来,分明是柴家女儿的容貌。

  “原来如此。”

  谢潺嘴角挂着笑,用烛火将小笺点燃烧尽,笺上笔迹他岂会不认得,正是李四郎亲笔。

  离开长安,借口法门寺礼佛的圣人,此刻亲探岐州,就显得颇为微妙了。

  李四郎啊李四郎,原来也有他沉不住气的时候。

  ————

  东都洛阳城,商船通过漕渠,行至立德坊旁的新潭,码头上船队排列,人流往来不绝。

  戴着风帽的一队胡人上岸,低调进入立德坊中的祆祠,一路行至偏殿,推开门,殿中立一人影,头戴幂篱,辨不清面容。

  胡人单膝跪地,递上密函,“贵主。”

  幂篱里的人翻开瞧见,只闻其声,“马氏反手一击,与谢潺联手重创扶风窦氏,真是有趣,告诉长安的那位,让扶风马氏的家主递了投名状,位子才能坐得稳,所有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陈郡谢氏的五郎,笑里藏刀,在洛阳城里还奈何不得,如今正好。

  幂篱里的人说:“陇右的雪要刮到岐州咯,瑞雪兆丰年。”

  胡人原路返回至新潭的船上,驶往西方的漕渠,那是长安的方向。

  新潭边商户生意红火,人人笑意盈盈,互道上元安康。

  ————

  正月十五,大唐全境放假三日,共度上元佳节。

  岐州刺史马廉在府邸于节日里设局,宴请巡察使团与核心僚佐欢聚。

  羯鼓声声,马廉亲自演奏,道:“李都尉来自灵州,必然能跳灵州鼓舞。”

  众人起哄让妖娆胡姬邀请李都尉共舞。

  “这有何难?”

  李都尉饮酒摔了盏,起身将袍角扎入蹀躞里,行至堂中,拉开架势,身姿挺拔。

  胡姬将之团团围住,踏着鼓点,伴着音乐,你缠我,我绕你,舞姿火辣而暧昧。

  让四处观客好生艳羡,羞于舞技,又不敢上前。

  聚到兴起处,马廉邀请巡察使团一行于上元节后春猎,地点定在雍城西北方,陇山监牧地。

  谢潺道好,“都说陇山林木繁茂,草原肥美,定要好好领略陇山风情。”

  李都尉一脸“什么陇山风情老子根本不感兴趣”的不屑,搂着娇媚胡姬,你侬我侬,大步离去。

  没有向主位告辞,毫无礼数。

  谢潺一个老好人的姿态,“无妨无妨。”

  马廉也陪着笑。

  堂中看客悄声嘲讽,“说是姓李,改不了拓跋部边民的粗俗,色令智昏,放肆狂悖,烂泥扶不上墙哦~”

  *

  李雘搂着胡姬嬉笑入了府邸。

  胡姬攀住男人的脖子,便要亲上来,李雘瞬间收敛笑意,于她颈后一个手刀。

  胡姬顷刻倒地,失去知觉。

  李雘拍了拍衣袍,招来亲随将胡姬安置到偏房内,再交代女侍去掉其衣衫,“让胡姬一觉睡醒,自然离去。”

  他本想换身衣袍,又觉得时辰已至,命亲随速速送上黑氅,遂,翻墙离去。

  上元入夜,宵禁已解,雍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李雘穿越人潮,行至夯土小院,院内吐火罗商队众人欢声笑语。

  他轻叩木门。

  只一下,木门打开。

  柴三妙立在他身前,兜帽内的男子笑弯了唇,“你在等我。”

第32章 .上元安康2共饮屠苏酒(一更)……

  夯土小院的门楣上挂着辟邪的桃符,旁边挂着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节日的喜庆氛围浓浓。

  趁夜而来的男人,眉眼染笑的少女,静静对视,见她傻站着,李雘提醒,“不让我进门?”

  柴三妙侧身让男人通过,跟在他身边。

  院子里各人都在为过节忙碌,阿鸳陪着塔塔在玩打竹簇,李雘跟众人打了招呼。

  柴三妙发问,“今日马刺史不是在府邸设宴款待僚佐吗?”

  李雘拉下兜帽,边走边解大氅的扣结,“没错。”

  “那,你怎么来了?”

  柴三妙好奇他找了个什么理由从局宴上脱身。

  手上解扣的动作流畅,李雘歪着脑袋对她道:“我给他们说我喝醉了,要睡觉,你信不信?”

  她怎么不信,“以李都尉放荡不羁的个性,的确说得出口。”

  李雘干笑两声,将他离开的过程简化,那些不重要的细节不必让她晓得。

  他说:“反正马廉想请的是关内道巡察使,他想邀约的狩猎,谢潺也答应了,李都尉在与不在并不重要,应酬的场合,也就是走个过场就好。”

  柴三妙自然地踮起脚尖,伸出手,将大氅从他肩上揭下,遇上李雘自己也在伸手,两人的手便碰到一起。

  像是被刺了一下,柴三妙立刻道,“大氅,我替李都尉拿好。”

  她将其抱在怀中,瞬间一股酒味冲鼻,混合着浓烈的香气,独有的,女子的脂粉香。

  “……”

  局宴那种场合是什么画面,她闭着眼也能想象到,少不了男子寻欢作乐。

  曾经僚佐之间闲谈李都尉花天酒地的过往,此刻统统涌入柴三妙的脑子,既然乐在其中,又何必走?

  李雘见她抱着大氅不说话,察觉风头不对,自己抬起衣袖闻了闻,那些胡姬扑在他身上,防不胜防,果然还是该换身袍子再来。

  李雘咳嗽两声,“局宴饮酒,污渍染到外袍上,商队可有袍衫可以替换的?”

  柴三妙抬头瞄他,像是审视,李雘就大大方方任其打量。

  不远处的玛夏从他俩打院门走来就一直瞧,开始好好的,忽然就不语了。

  她靠近他们,关心怎么了?

  柴三妙将李雘的诉求重复一遍,玛夏笑说:“李都尉身形高大,骨架像个萨珊波斯的男子,商队里的波斯外袍多得是,李都尉不嫌弃才好。”

  又扬声将院子里的多恰唤过来。

  李雘对玛夏行个插手礼,跟着多恰去了内屋换衣服,不一会儿,多恰又出来叫上玛夏和阿枝进屋,原来李雘换了波斯袍,头上还是唐人的单髻。

  李雘坐在铜镜前,从镜子里看柴三妙,“可会梳波斯的发辫?”

  柴三妙想说玛夏梳得一手好头,却被玛夏推出去,“波斯发辫对我们阿枝来讲,不在话下。”

  唉?

  柴三妙回头,玛夏将多恰一把拉走,对她说,“帮李都尉收拾好了再出来。”

  夯土屋子里只剩下两人,一个端坐着,一个干站着。

  李雘将烛台挪位置,放在铜镜前,抬手拔下乌骨簪,黑发披散,是柴三妙不曾见过的模样,他让她过去。

  柴三妙心一横,既然他都不怕她手艺差,自己还不好意思作甚。

  她几步走到李雘身后,让李雘打开木漆双层妆奁(lián),从一堆女子的梳妆工具里,将梳篦递给她。

  “这是你的?”李雘问。

  柴三妙点头。

  认真梳头的她没有瞧见男人小满意的表情,没梳几下,李雘再也笑不出来,他捂住鬓角,喊停。

  小孩儿下手不知道轻重,扯得他头皮疼。

  “……”

  他这表情逗笑了柴三妙,她拿起梳篦晃了晃,她可没说她技术高明。

  “李都尉,还要我伺候梳理吗?”

  怪他自己忘了,一个平阳柴氏的贵女,无论在府邸,还是玄都观中都有小侍奉伺候,的确不能指望她有什么好手艺。

  熠熠烛光,铜镜里两人都在笑,好似靠在一起。

  曾几何时,英姿少年也曾幻想过未来为自己梳头的女子,芳龄几许,家住何处,此刻又身在何方?

  他们又将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相遇相知相恋。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运相伴,遇到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他遇到了无数的女人,却没能等到想等的人,慢慢地,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也许至始至终都没有他梦里的女子。

  如今,她跟他站在一起,那么稚嫩,还是个孩子,他已不在年轻,不再是意气少年的模样。

  时光手上握着斧,在每个人身上凿刻出岁月的痕迹,经年累月,一道比一道来得深。

  李雘呢喃一句:“轻一些……”

  轻一些,慢一点,再等等,再给他多些时间,也许他快要找到她了。

  “我尽力我尽力,李都尉是知道的,我的手艺岂能跟冯少监相提并论……”

  柴三妙偷瞄见男人的无奈,她憋着笑。

  想他在大明宫,能伺候他的人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如今只能落到将就的地步,实在滑稽。

  按照印象里波斯男子的模样,柴三妙在他鬓角两侧辫发,在脑后用皮绳扎成一束。

  “紧吗?”

  “还好。”

  柴三妙道好了,李雘起身,左右照照镜子。

  团狮纹的交领右衽翻领袍,配上宽皮革带,突显了宽肩窄腰的好身段,他插着腰转一圈,不好指出来柴三妙梳个辫子都看起来歪歪扭扭。

  柴三妙反而主动夸他像个波谜罗川的阿郎,“只怕是冯少监站在身前,都不敢认了。”

  她比他还满意,李雘只好笑笑作罢。

  *

  一番打理后,两人来到院子。

  玛夏带领大家准备豆粥糕糜用以民间祭祀,李雘跟在柴三妙身后,一道参与。

  玛夏让商队里年轻的小伙子按照民俗,端着豆粥登上屋顶,在上边边吃边念咒:“登高糜,夹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①

  驱鼠去疫,使得桑蚕养殖不受损害,丝路商队才能生意红火。

  待祭祀完毕,供品便可取来分食。

  柴三妙想到李雘在局宴上饮酒,定然没有吃好,跑去为他取来一碟丝笼和一盘食糕②。又招呼李雘到院中一角坐下,将盘碟推到他面前,“尝尝,我的手艺。”

  塔塔也被食糕吸引,闹着也要吃。

  李雘招手让阿鸳将塔塔抱过来,喂了她一块,玛夏赶紧过来将塔塔和阿鸳叫走,说她来陪着她们玩打竹簇。

  李雘在柴三妙的注视下,吃了丝笼,尝了食糕,回味品鉴,“味道很地道,不错。”

  柴三妙说:“年幼时爱吃丝笼和食糕,母亲便托人从洛阳寻来一位师傅,学着做,等我及笄之后,母亲就将做法教给我,没想到第一次独立完成,却是在岐州,却是在无法团聚的上元节里,没有人吃到。”

  说到后面,音量越来越小声。

  她想家了,很想。

  一个人成熟与否,即是在面对既成事实时,能否心平气和地接受,并在最短的时间分析应对之法。

  柴三妙知道多说无益。

  “既然如此牵挂家人,当初为何要走?”李雘问地认真。

  为何毅然决然的离开长安?为何要自请至仙游观履职?

  她抬头看向他,答得坦然,“因为,不想成为他人的盘中棋,手上刃。”

  为何要走?

  因为不想卷入大明宫的明争暗斗,因为不想卷入长安城的腥风血雨,因为想自己与家人都平安康健地活着。

  他明白,他都明白,她的困扰和取舍,这些路,他都走过。

  他还记得那夜的曲江池,她与家人欢声笑语,快乐无忧。

  柴家的女儿自入玄门,躲开京兆韦氏的拉拢,小心翼翼地在玄门修行,已是主动避开了核心争斗,又有谁在逼她,将她逼得不得不远走高飞?

  “你做的糕点,我吃了,岐州的上元节,我陪你过。”

  李雘拿起最后一块丝笼,掰开,分她一半。

  柴三妙几分恍惚,她没有告诉他,那些年母亲说的是,鈊儿学会了做丝笼,以后成家,便能在上元节里年年做给夫君吃。

  可是,世事难料。

  平阳柴氏的小女儿没料到自己会自请入玄门,了断红尘,更没料到自己第一次在上元节做的丝笼,吃下它的人是唐皇。

  总之,那个只存在于尉迟氏口中的女儿的夫君,无论如何都是对不住了。

  柴三妙在心里默默祝愿对方能有段好姻缘,伉俪情深,白头偕老。

  多恰招呼大家将不久前悬挂于井中的屠苏酒配料拉上来。

  李雘自己挽起袖口去帮忙,将数袋配料交给柴三妙,柴三妙将草药配料加入老酒中煎煮,大火转小火,又转大火,数次沸腾后,倒入陶罐中自然冷却。

  吐火罗商队的人在院中朝东列队,从少至长,次第饮之。

  以表示对年小者加岁的祝贺,与对年长者留住时光而增寿的祈愿。

  柴三妙为李雘斟满一盏酒,李雘却递给她,自己又斟满另一盏,与她对饮,他说饮起自酿的美酒,格外舒心爽口。

  待分完罐中屠苏酒,柴三妙将罐底的药滓重新投入井中,对众人道:“长安有俗语,一人饮一家无疫,一家饮一里无疫,岁饮此水,一世无病。”

  *

  上元放夜,无宵禁。

  雍城内灯火通明,彻夜喧嚣,巴扎里做了灯会,正是人声鼎沸时。

  良辰已至,高张灯火,里坊遍开,汉家祀太一,今人张灯是遗其事,雍城灯会虽比不上长安城,也有一番自己的热闹。

  玛夏嘱咐众人上街观灯多穿戴些保暖。

  柴三妙让李雘等等,转身进了屋内,将他的大氅抱出来给他,李雘接过,展臂抖开,反手将大氅披在她的肩头。

  大氅太大太长,将她整个人严实包裹住。

  李雘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去追赶先行离去的大家。

  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雍城的夜空,放眼望去,八街九陌,人潮涌动,一片火树银花。

  柴三妙摸着这身大氅,触感格外熟悉。

  她披过,不是第一次。

  记忆告诉她,太清宫的旧书阁里,她阅读《异域见闻录》伏案而眠时,包裹她的也是它。

  那次偏僻的、偶然的相遇。

  她看见自己朗读着粟特文写的文字,而紧闭的二层阁楼上,一个小憩的男子靠着凭几,默默听完,从头到尾。

  原来自己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他一定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柴三妙望着李雘的背影,她还记得,《异域见闻录》上翻开第一页写着《阿维斯陀》,神的赞歌。

  注释:

  ①《荆楚岁时记》中记载,在南北朝时期,每逢上元节,各家以豆粥糕糜祭之。

  ②《集韵》:丝笼,饼属。洛阳岁正月十五日,食食糕。

第33章 .上元安康3送你一只狐狸灯(二更)……

  太清宫一角僻静的书阁,历代法主珍藏的典籍,沟通古今,纵观寰宇。

  让困在长安城里的她得见远方的新奇,也让深陷大明宫繁琐政务的帝王,找到一处心灵休憩之所。

  历经时光的沉淀,蕴藏抚慰人心的舒缓,这本是李雘独有的一处圈禁地。

  她贸然闯入而不自知,甚至一度想探索二层阁楼的秘密,堂而皇之地占有了旧书阁的安逸。

  她记得照顾自己的老妪,也记得值守在庭院外的吕元赤,原本该被警告驱逐的人,在第二日毫无阻拦地入内,只能是旧书阁的主人默许了她的行径,接纳了她那样冒失的打扰。

  于是,她才能在那里遇见唐皇。

  “怎么了?”

  李雘察觉出身后人的异样,回过头关心,“你再不快些,怕是只能跟丢玛夏他们。”

  柴三妙回说:“今晚巴扎里人太多。”

  李雘闻言,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嗯,跟紧些。”

  旧书阁中,他与她一起从书中文字经历尉各伽和康氏的一生,他与她一起听骤雨敲击荷叶青盏。

  她完全不曾想过,在岐州雍城的上元节里,依旧是他与她游走在喧嚣的巴扎。

  一次次地位悬殊的、本不该发生的交际,统统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眼前的男子卸下帝王的威仪,只做自己,竟能让她感知麻痹,让她道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好似李雘真的只是李雘,于大唐千万人之中,一个普通男子。

  *

  巷街两边,张灯结彩,经营的门市前燎炬照地,趁着节气再大赚一笔。

  人影充街塞陌,成群结伴而行,李雘和柴三妙被困在人群里,吐火罗商队众人在前方不远处。

  玛夏和阿鸳回头就看见了他们,柴三妙指着两方人流之间,骆驼奚车和牛拉犊车堵在中间,进退不得。

  导致李雘跟她也暂时无法跟商队汇合。

  人潮推搡,缓慢移动,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

  阿鸳很着急地想过来陪着柴三妙,被玛夏拉住,玛夏思考一刻决定朝柴三妙讲明他们的去向,她指了指巴扎十字街口的方向。

  柴三妙从玛夏讲话的口型看出答案,他们要去看天灯法轮,在那里等着她和李都尉。

  柴三妙点头,表示自己一会儿就去跟他们汇合。

  如此约定好,心里也就有了底,不用慌乱地你找我,我找你。

  她安心下来才发现李雘一直将自己护在身前,用他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阻挡后方人群的冲撞。

  他跟巴扎里的莽夫挤在一起,并无不悦,他只是在关心她有没有被挤着。

  “你笑什么?”

  “我哪里笑了。”

  柴三妙不承认,却又实在控制不住弯起嘴角。

  李雘也不揭穿她。

  说出来真的没人会相信,这个男人在长安出行时前呼后拥的仪仗,百米之内生人勿近,金甲银士追随。

  何曾见到眼下这份窘迫?

  深陷人群,也不是办法。

  柴三妙左右四顾,发现一处躲避人潮的好去处。

  “劳驾诸位,请让一让,让一让。”

  她反手拉住李雘,往左手边的方向去,偏离了前进的主道。

  李雘问她何意?

  柴三妙直到将他带出人群,才道:“挤来挤去,着实对不住李都尉的千金之躯。”

  李雘面上一晒,“既然觉得对不住李某,只盼你不止嘴上说说,总该拿些实际的以示诚意。”

  柴三妙啧啧有声,当初在西市里被他搭救,立刻就要她请客报答,将有恩必讨,视作理所应当。

  “好呀,我就送给李都尉一件上元节的礼物。”

  柴三妙招招手,领着李雘往街巷边走,行至一间铺子前,停住。

  李雘问她:“作甚?”

  柴三妙得意道:“送你的礼物呀。”

  “就这?”

  “就这!”

  他俩身前的灯笼铺子,就是她发现的绝佳躲避之所。

  扎灯笼的店家叫老张头,常来酒肆买胡麻酒,是吐火罗商队的老主顾,她很熟。

  *

  铺子门前铺满大大小小的手扎灯笼,人们聚在门面选购,生意火红。

  小厮认识阿枝,便将两人带进柜台后间去见店家,领着手艺人赶工的老张头,远远瞄见一对男女走近,脸还是认得,招呼道:“阿枝和独孤参军怎么来了?”

  “唉!你什么眼神?老张头!”

  柴三妙纠正他,“哪来的独孤参军,这位郎君是我的一个朋友。”

  “……”

  李雘斜眼睇她,“看来阿枝跟独孤参军走得很近啊~”

  近到能到让人觉得成双成对的地步。

  “误会误会。”柴三妙摊手,老张头来买酒的时候,正巧独孤淳在店里帮忙,被他瞧见。

  老张头擦着手起身相迎,柴三妙对他说自己想送朋友一只手提花灯,便来瞧瞧。

  “那款式可多着。”老张头让他们从地上堆放的灯笼里随便挑。

  李雘蹲下身,花灯绣有各种图案,花鸟景观,人物动物。

  上元花灯,女儿家尤爱,每逢年节,长安城里的能工巧匠莫不上贡一批精品,供贵人挑选。

  自小到大,李雘在大明宫中也是阅历颇广,他扫视一遍,老张头手艺尚可,只是款式老旧了些,都是长安、洛阳几年前的样式。

  柴三妙见李雘一直不选,随手拿起一只玉兔灯,精巧可爱。

  李雘嫌弃地瞄她一眼,起身对老张头询问:“可有影灯?”

  老张头震惊郎君居然知晓影灯,“那是去岁毛顺大师敬献大明宫的贡灯,我也只是有耳闻,却未见过。”

  柴三妙顿觉李雘如此说,确实是在难为人,想帮衬几句,李雘却开口,“某倒是在长安城见过,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法,只是用了巧思。”

  他想借用店里的半成品,自己试一试。

  这下连柴三妙也惊了,唐皇还会这个???

  老张头倒对他颇为赞赏,将两人领到手艺人身前介绍。

  “我家的灯笼将苇篾作为手扎的主要材料,在秋天割下芦苇去除叶鞘,经过精心挑选后,切成小段,再用破蔑工具将苇子分出几股苇篾,由于破好的苇子缺少水分,还要在水中浸泡,待到苇篾泡的柔软时,才可以扎灯笼皮。”

  店里的手艺人正在用工具将苇子分出几股苇篾,两两一对,交织编错。

  老张头让李雘接过来继续做,教他通过“压一挑一”的方法,将原本散着的长长苇蔑编成菱形的小格子。

  柴三妙守在一边看得聚精会神。

  李雘悟性高,手速极快,等三道腰都编好之后,一只小灯笼的雏形就出来了,只是,收尾时他被苇篾划伤手指。

  真是表扬不得。

  李雘本来想说无妨,柴三妙嚷着伤口见血,让老张头取来酒水替他消毒,又风风火火地四下找了布条来,仔细替李雘包扎。

  一道细小的伤口,硬是被她包住了整个手指头。

  李雘莞尔,也由着她。

  老张头立在一边,关注二人。

  他原来以为独孤参军在酒肆里忙里忙外,只是阿枝不懂独孤参军的心意,如今看来这位郎君比起独孤参军,更得她的心意才是。

  阿枝并不是无动于衷。

  老张头将花灯接过来套在特制的楦子上“整形”,把苇篾拨到适当的位置,如此保证灯笼的规整。

  出形后的最后一道工序便是糊灯笼皮。

  李雘说:“所谓影灯,就是在灯笼上贴上各种剪纸,用光和影制造奇观,只是这道灯笼皮颇为讲究。”

  涉及工艺,老张头虚心讨教。

  李雘问老张头知不知道大唐造纸各地不同,“益州盛产白麻纸,均州产大模纸,蒲州产细薄白纸,而毛顺大师影灯诀窍,便是用了衢州产的黄状纸,在染黄纸的基础上,均匀涂蜡,使得纸张光泽莹润,纸质半透明,透光效果极佳。”①

  眼下寻不到染黄纸,老张头利用青檀皮、桑皮造的杂纸替代。

  柴三妙让老张头做个玉兔的剪影,被李雘打住,“玉兔常伴桓娥,桓娥孤寂于广寒宫,寓意不好。”

  “那什么寓意好?”

  李雘想起第一次在太清宫偏殿见到柴三妙的情景,“剪个狐狸!狐假虎威,逢凶化吉。”

  ???

  还有这种说法?

  老张头闻所未闻,难道这也是长安城里时兴的祝福?

  “……”

  柴三妙觉得这个男人可恶起来,依旧可恶。

  老张头做好影灯,说送给阿枝,李雘直言:“那怎么行!”

  柴三妙立刻明白李雘是让她来付钱,因为这是她要送给他的,岂能假借他人心意。

  她掏出文钱递给老张头。

  老张头顿悟,郎君的意思,他懂,要送也是郎君来送。

  反正两个人的心理活动,南辕北辙。

  从灯笼铺里出来,李雘心情愉悦地提着狐狸灯,侧头瞄见柴三妙。

  “我手指头见了血,你来帮我提着吧。”

  “……”

  柴三妙将狐狸灯提在身前,越看越来气,在心里吐槽自己为什么要领他去灯笼铺,多此一举。

  他摆明在讽刺自己当初于偏殿里假借紫衣袁天师之名,用铜镜反击柳善姜一事。

  不对!

  如此一说,李雘岂不是知道了铜镜的真相?知道自己诓骗了他?

  一面小小的铜镜而已,什么时候被他发现的?他怎么发现的?

  算了算了,他不提,她又何必去提,不如就此翻篇。

  小孩儿半刻惊慌的神情,尽收眼底,李雘笑得咳嗽,某人可不就是玄都观的一只小狐狸吗。

  夜已深,人潮涌去同一个方向,十字街口。

  法|轮人间转,梵音天上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②

  斜晖耀眼,倒影成鲜。

  注释:

  ①唐代造纸参考《新唐书·地理志》。

  ②法|轮原型参考《朝野佥载》中记载:唐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在安福门外做一巨型灯轮。

第34章 .天官赐福不期而遇的人误了红尘

  重新汇入人流,李雘的大氅极不合身,过长过大,穿在柴三妙身上,生生拖在地上。

  她赶紧伸手去提一提,就这样一手提着大氅,一手提着狐狸灯笼,跟着前进的人流走走停停,时不时垫垫脚,打探前方拥堵的状况。

  李雘瞧她小矮个又偏要逞强,故意弯腰跟她找齐高度,以她的视角看去是黑压压一片人头,不禁蹙眉,“你瞧得见什么?”

  “……”

  李雘站直身体,笑了,“你怎么不问我?”

  他转头朝前望去,“再过一个巷子,就是十字街口,已能隐约看见灯火。”

  柴三妙只哦了一声,算个回应。

  李雘个子高,四下看得更清楚,他突然拉过柴三妙往街边走。

  又怎么了?

  还没等她问出来,已经瞧见李雘的目标,街边立着卖糖人的小摊,一群带小孩儿的大人围着。

  小孩儿要求很多,要这要那,一会儿神仙,一会儿神兽,摊主脾气不太好,他只卖他会画的,也是赶上上元节里不缺生意,大人纷纷掏了腰包。

  小孩儿闹着必须买,听得柴三妙觉得十分好笑。

  柴三妙问李雘,“你想要?”

  李雘挑眉,“不行吗?”

  “当然,可以。”她今日高兴,格外大方。

  轮到他俩,摊主让他们转轮盘,抽图样,李雘举起手指头,说自己受伤,让她替他抽一个。

  柴三妙将灯笼递给他,上手一个转轮,指针悠悠停在一只蝴蝶上。

  摊主拿起糖勺一阵挥毫,将凝固的糖人用竹芊穿好递给她,柴三妙付了文钱,“这是何物?”

  摊主很不耐烦,“龙,你看不出来?”

  啊,歪歪扭扭,还真的一点看不出来。

  “可是……我抽的是蝴蝶……”

  “画不来。”

  “……”

  这个理由让她无话可说。

  “下一个。”摊主在赶人。

  李雘自然牵过她转身离开,柴三妙拿着糖龙,又瞧瞧李雘,抿嘴笑,“很是配你,还不快尝尝。”

  李雘向她展示自己一手提灯笼,一手包扎着,让她帮忙拿着糖龙,直接从她手上咬了一口,心情大好。

  柴三妙很好奇,“谢五哥说你不爱食甜。”

  李雘顿了下,“神龙十三年,重返长安后,我的确不爱食甜,年少时是爱吃的,记得那时住在在十六王院,祖母总会特意将天竺进贡的蔗糖,留下一份给我,那些时光,只是五郎不知道罢了。”

  神龙十三年,正是忠宗驾崩,传位皇弟文王的年份,柴三妙不知道李雘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岁月改变了少年。

  圣后下旨,文王一家外放灵州,十年边州苦寒,已经让少年忘记了曾经如蜜甜的日子。

  李雘瞧她闷着,笑说:“你来试试甜不甜?”

  柴三妙想着事情,也没多想,低头就咬了一小口,好像没品出味道,续而又咬上一口。

  李雘问她,“甜吗?”

  “还行吧。”她觉得。

  可是李雘笑着说:“我觉得很甜。”

  迈步往前方走。

  柴三妙顿觉怎么自己吃完了李雘的糖龙,尴尬地朝他追去。

  糖人摊上,摊主双臂抱胸,斜靠着夯土墙面,遥观人海中消失的身影。

  一波新来的小男孩带了文钱,吵着要一条大糖龙,摊主收了文钱,“画什么龙?不会!”

  他随手画了一把青龙偃月刀给他们,男孩儿们开心惊呼。

  摊主嗤笑,男人真是容易满足,不管大的,还是小的。

  *

  十字街口,欢闹的中心,百戏乐伎汇聚此处,越是靠近,越是欢喜。

  彩灯成链,条条高悬于街巷半空,照耀巴扎灯火通明。

  李雘依旧将柴三妙护在人群里,看胡姬在二层的阁楼横弹琵琶,踩着高跷的优伶穿梭在人群的头顶,技高人胆大,东摇西晃,要倒不倒,吓的看客惊叫连连。

  一晃眼,玛夏、多恰和抱着塔塔的阿鸳,在不远处露脸。

  柴三妙踮起脚尖,挥动手臂,唤阿鸳!

  顷刻间被周遭的惊呼压制。

  他们根本听不见她的呼喊,聚精会神的观看百戏表演。

  柴三妙有点着急,拉着李雘就想从人群中穿过去,人群岂会让她,正巧高跷优伶路过,阻断了她的去路,李雘眼疾手快拉住她,“当心!”

  待柴三妙站稳,再看,吐火罗商队众人又不见了身影。

  “快,找找他们!”

  她摇着他的手臂。

  李雘昂头四望,柴三妙着急,“看见了吗?”

  李雘说没有,拉着她往右手边的方向走,绕开高跷表演,他觉得不安全。

  柴三妙试着呼唤阿鸳,声沉音海,听不到回复。

  阿鸳将塔塔交给多恰,玛夏问她怎么了,阿鸳左右四顾,“我好像听到了阿枝的声音。”

  玛夏也瞧了瞧,没找到人,遂即安慰阿鸳无须担忧,阿枝由李都尉陪着,安心。

  阿鸳每每想起李都尉的脸,都能回忆起天子在玄都观里的偏心,怎么能让她感到安心呢。

  李雘回首看了几次渐行渐远的人影,低头告诉柴三妙,“再往前走走,也许他们已经先行去观灯。”

  柴三妙信了他的话。

  *

  慢行的人流并不着急,闲散地聊天,畅快地大笑,很是享受着一年来难得的悠闲,家人团聚,呼朋唤友,柴三妙站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聊着一年的经历,聊着天南地北的趣事。

  人群里的柴三妙和李雘远远就能看见盛大的场景。

  十字街口中央的硕大灯轮,二十来丈,五万盏小灯,簇之如花树,蔚为壮观,灯轮千影合,金阙万重开。

  能工巧匠以竹木做骨架,以麻纸塑形,外绘粉彩,画的是天宫仙境,画技虽远不如吴道玄笔下栩栩如生,也带几分原生野趣。

  柴三妙感叹此灯轮可比长安,被她身旁的看客听见,“今岁雍城的灯轮来头不小,建造者乃是毛顺大师的徒儿。”

  难怪了,柴三妙侧头看向李雘,李雘对她说:“毛顺手很巧,以缯采结为灯楼,高达一百五十尺,有风吹过,灯楼上悬挂的金玉之物便发出清脆的声音,十分悦耳。”①

  长安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前的灯楼,便是出自毛顺之手。

  “明年带你去花萼相辉楼瞧瞧。”

  柴三妙也去过花萼相辉楼,远远地赏过灯。

  她避开李雘的注视,“哦,我去过的。”

  她去过,也亲眼见过作为圣人的李雘领着重臣和宫妃登楼。

  李雘瞬间读懂话里有话。

  那时陪在他的身边还是风头无两的窦宣仪,也不过去岁的时候,无法辩驳。

  他是李雘,不仅有窦宣仪,还有郭赞德,未来还会有无数个柳善姜。

  柴三妙盯着手中的狐狸灯笼,也不知道他曾经做了多少个!

  她将灯笼递回到他手中,李雘无言。

  “走吧。”她说。

  小小雍城的灯轮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可看的,他是花萼相辉楼的主人,只要他想,就能让长安暗夜如昼。

  柴三妙在人潮中逆行,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来。

  午夜子时,天官赐福,吉庆有余。

  灯轮转动,烟火喷薄,一层二层三层,火焰之花绽放,人潮沸腾,如潮水涌来,迎福祈愿。

  柴三妙逆向根本站不住脚,眼看自己失去平衡,若是摔倒,便是千人踩踏而过,慌了神色,刹那间,被身后高大的身躯揽入怀中。

  李雘将她护在臂弯里。

  看客如洪流席卷,而保护柴三妙的男人如磐石,稳立湍流,坚定不移,以自己的身躯承担所有的冲击。

  柴三妙仰起头,空中花火绚烂,璀璨夺目,照亮一座城池的盛世繁华,也照亮了一个男子坚毅的眼神。

  他要自己守护的人安然无恙,纵然逆向而行,我亦随你而往。

  大明宫中,宫阙巍峨,太液池里,仙岛瀛洲,世间多少人苦苦追寻的梦境,入不了她的心。

  他懂得她的不快,他放她走。

  她想要曲江池畔无忧的生活,他看得见。

  他不愿禁锢一颗自由之心,困住她,她一定不会感到快乐。

  他甚至让她离开长安,可是,这个决定酿成大错。

  他几乎失去了眼前的人。

  临到危时,方知珍贵。

  他的心在颤,他调动暗线去岐州,万幸,她还在。

  他迫不及待的乔装而来,直到她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李雘明白自己再也不想失去她。

  命运的眷顾,请再给他一点点时间。

  “李……”

  此刻,她竟然不知该称他为李都尉还是圣人。

  李雘将她抱紧,贴面附耳,“上元节后,春猎之前,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城,吕元赤将在五丈原接应,你随他去法门寺小住,等我。”

  “可是……”

  没有可是。

  柴三妙从男子眼中看出不容辩驳,渔翁收网,于惊涛骇浪前,要将她送往安全之地,护她周全。

  男人用下颚抵着她的额头,轻抚她的背,“怎会让你亲赴岐州,身陷险境?都是我的错,便由我来了结。”

  柴三妙终于辨清,眼前的男人只是李雘。

  帝王岂会犯错?

  假作真时,真亦假。

  真作假时,假亦真。

  不期而遇的人,误了红尘。

  灯轮流转,吐火罗商队众人,终于与阿枝和李都尉汇合。

第35章 .风雪已至只有她是他的例外

  人们欢聚一起,共度佳节,火焰绚烂,更衬出女子描摹的斜红艳丽,额间的花钿娇俏,精心打理的云髻乌黑浓密。

  中年夫妇携儿带女,老少尽出,少时情侣含情脉脉,暗表心迹。

  因为吐火罗商队众人的到来,阿枝与李都尉隔开了两个身位,阿鸳搂着阿枝的手臂兴奋观灯。

  柴三妙没有回头去看,可是她能感觉到李雘站在她身后。

  塔塔在多恰的怀抱里吵闹着要求举高高,玛夏批评塔塔越来越任性,李雘弯腰对塔塔说:“塔塔的阿翁累了,让李叔叔来举高高。”

  李叔叔的个头比阿翁更高,小孩儿更喜欢。

  玛夏觉得不妥,“塔塔,不可如此,李都尉……”

  李雘表示无妨,上前两步,将手中的狐狸灯笼递给柴三妙,“劳烦阿枝先生替我提着灯笼。”

  适才被柴三妙塞回李雘手中的灯笼,又自然地回到她的手中。

  柴三妙看看灯笼,看看李雘,男人只是笑,转身从多恰手中接过塔塔,举高到自己肩头坐着。

  塔塔欢天喜地的拍着小巴掌。

  夜到丑时,忽而降雪,起初微小,落在女子繁复的发髻上,如糖霜,慢慢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人潮又开始沸腾。

  这是雍城的初雪。

  老人说明晨早起,便能见到雍城郊外山巅覆雪,农地里厚而疏松的雪,给种子盖了一床御寒的棉被,又能冻死地表越冬的害虫,俗语有云:“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面饼睡。”

  人们纷纷新岁祈愿。

  柴三妙:“瑞雪兆丰年。”

  “嗯。”李雘颔首,“一定如此。”

  惟愿山河多娇,四海升平,百姓安乐。

  *

  刺史官邸的局宴临近尾声。

  伶仃大醉的关内道巡察使要靠侍从在身边搀扶,才能勉强从矮榻上起身,一个扶不住,又多唤来一个侍从。

  重崖折冲府的武将没逮住李四官拼酒,就围着谢潺进攻,喝到兴头上,还要嚷着上酒,不让谢潺走。

  谢潺嘟嘟囔囔指责他们,“你们就是不敢去找李四官!”

  折冲都尉端着酒杯好言道:“哎呀,李都尉软玉温香在怀,此刻怕是楚王梦神女,共赴巫山云雨,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等岂敢打扰。”

  武将们哄堂大笑,只剩单身的汉子自娱自乐。

  “最后一杯。”谢潺指指他们,喝下折冲都尉敬来的酒,“待春猎行围之时,定要李都尉叫你们好看。”

  武将们说他们候着。

  马廉命亲随将谢潺谨慎护送回府。

  步伐轻飘的他,已经骑不了马,被侍奉送上犊车,行至半路,突然被叫停,只见谢潺从车上快步下来,弯腰呕吐半天,小侍奉仔细照顾着。

  该死的李四官,让本官撑着,他自己倒好,假公济私幽会。

  他是吐得真耐受。

  刺史府的亲随全程目睹,待谢潺归府,便向上峰复命,“关内道巡察使醉得不轻。”

  消息很快传到马廉耳中,马廉看着高颈酒壶,思索,这陈郡谢氏的五郎看来果然如长安世家传言,中看不中用。

  他让折冲府都尉坐到身边来,讨论春猎行围的行程安排,人员保障,折冲都尉道明白。

  *

  局宴仍在继续,通宵达旦,独孤淳在马廉的下首位子,于席毯上时不时起身又坐下。

  马廉早已注意到侄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是见不得,“怎么,想去见什么人?”

  独孤淳不敢回答,马廉瞧着他,恨铁不成钢,“世间女子千千万,独孤的姓氏岂能容下寂寂无名的女子。一个平民女子,以你独孤氏的出身,就算关中世家的女儿也配的!”

  小小译语人何德何能蒙他青睐?纵使饶有天赋,又能如何?

  他就是见不得年轻侄儿为情所扰的沮丧脸,荒唐!

  “世家子弟既受家族庇护成长,便也该为家族尽责,佩玉一个女子都能为家族挺身而出,淳儿已经不是轻狂少郎,如今也该沉下心,做一番事业才是,好好想想姑父的话,独孤家的子弟,大好前程等着,纠结些小情小爱,何苦来得。”

  独孤淳被姑父教训得颜面上一阵青红,一阵煞白。

  马廉读出了他的心思,也戳到了他的心肺,他不敢再提早退的打算,如空壳一般不停敬酒,直到局宴收尾的最后,方才解脱。

  亲随跟着他出了官邸,却见独孤淳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

  街坊地面有了薄薄一层积雪,亲随跟在后面,无聊地数起郎君的脚印,突然停住,差点一头撞到独孤淳背后。

  待亲随抬头看清四周,独孤淳已经站到了胡麻酒肆的门口,院内熄灯,没有一丝亮光。

  独孤淳反应过来商队众人一定出门观灯,他错过了时辰,碰不见阿枝,他心里满是空虚失落。

  在刺史官邸的宴会上,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她的笑脸,反反复复。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马佩玉组局的乐坊里,她在跟西域的乐师畅聊,古曲背后透露的地域风俗,独孤淳从来不曾觉得一个女子如此有趣,不仅有趣,还格外美丽,那种不浓不艳却眉目精致的高级。

  他找尽各种借口来找马佩玉,上天都助他一臂之力,阿枝于鹰猎中射下李都尉的矛隼,这使得他有了用武之地。

  至此,接触越频繁,走得越亲近,他以朋友的身份与她结交,他到胡麻酒肆帮忙。

  他对她的明里暗里的好,她都没有拒绝。

  独孤淳想,阿枝内心也是喜欢自己的,但是女子含蓄,不会轻易讲。

  这是阿枝在雍城的第一个上元节,他曾经问她想要如何度过,阿枝说观灯就好.

  他也想与她畅游在灯会中,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为家族立下功劳,是不是就能得到姑父的认可,是不是就能有足够的底气,去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他想留下阿枝,为自己,也为了给喜欢的女子一个名分。

  独孤淳独立于雪夜,以寒冷醒酒,心狠手辣,也需要日积月累。

  马氏的主薄为马廉亲手送来醒酒汤,“家主,趁热饮下才好。”

  局宴散尽,重归静谧.

  马廉从厅中走到庑廊上观雪,静默良久,寒冷激发他的腿疾,风湿入骨,主薄扶他坐下,并拿来厚毯搭在马廉的双腿上保暖,又再去取来小暖炉。

  包裹好,才递到马廉手中,马廉抚着暖炉,从温热中汲取力量,“人老咯,不中用咯。”

  主薄俯身,“家主永远是扶风马氏的顶梁柱。”

  他为扶风马氏,为这个家族,遮风挡雨的日子,越来越短了,马廉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为马氏子弟,一切皆须从长计议。

  他的努力已经有所回报,于长安城中除掉宿敌窦氏,扶风马氏只需要再向前走一步,便能站在煌煌帝国政治的中心。

  这一步危机重重,若是踏空,便是万劫不复,只能由他下场,亲手执棋。

  飞散的雪花飘入庑廊中,落在小暖炉上,顷刻融化。

  马廉观察半响,雪,是个好东西,来来去去,了无痕迹。

  他命主薄取来那日仙游观监斋亲笔所绘平安符箓,将符箓烧化后溶于醒酒汤中,再直接端起,一口饮下。

  马廉告诉主薄,“将我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淳儿,成大事者,最忌心慈手软。”

  陇右的风雪已至,岐州,要变天了。

  ————

  谢潺第二日醒来只觉头疼欲裂,他揉着额间阳白穴,似乎稍微和缓了一些。

  “命人拿水来。”

  小侍奉来禀,李都尉求见,谢潺没好气的说让他进来,没想到,走进屋的李雘亲自端了一盘方托,里面是肉糜粥和热酪浆。

  见他一副诚心诚意想照顾自己的模样,气就消了一半。

  李雘放下方托,观察谢潺的面色,“又不是长安的灞陵酒,怎么醉得这般厉害?”

  谢潺又被气到,“对,是谢某酒量太小。”

  李雘不再去惹他,让谢潺快将方托里的食物吃下,谢潺吃了一会儿,觉得暖胃,人才舒服,方才有了聊天的兴致,“那胡姬处理妥了?”

  “妥了。”李雘回答。

  讲来荒唐。

  风尘女子素来爱财,偏这胡姬醒来,哭闹着要找李都尉。

  李雘以为是钱给的不够,又加了一份,谁知胡姬不要钱,她要人,她说自己爱慕李都尉,惟愿留在身边伺候,并不在乎名分。

  门阀豢养乐伎舞姬并不罕有,若是遇上好家主,日子必然比留在乐坊里安逸,

  可是让胡姬奋不顾身的,的确是李雘的一身好皮囊,胡姬觉得这般英武的男人可遇不可求,为了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必须搏一搏。

  “你说你喜欢我?”李雘俯身,蹲在她面前。

  “嗯。”胡姬倾身过去,妖娆妩媚。

  李雘笑问:“昨夜,可还满意?”

  “美妙绝伦,再也没有谁能比你更好。”

  “你房间里的男人,不是我,不止一个,你要跟谁走?”

  一句话击溃胡姬的心里防线,她还记得翻云覆雨中的契合,刺激。

  她以为自己攀上了高枝,天亮后,才知道高枝折断,底下是深渊,最后一刻,胡姬抓住了救命绳索。

  眼前的男人,心够狠,绝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她聪明地选择及时止损。

  谢潺听完,质疑李雘,“她是那边的人,你不怕她把你不在房内的真相说出去?”

  李雘斩钉截铁,“不会,我说房间里不止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女子本能中决不愿承认的事情。”

  谢潺觉得李雘对女子看得透彻。

  因为,李雘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女子,在他心里,她们都是窥探自己生活的不速之客。

  只有,她是他的例外。

第36章 .女冠离城李雘的暗桩

  遥至高|祖,今于天子,唐皇爱狩猎,太|宗曾说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弓不虚发,张乐高宴。①

  门阀贵族皆受熏染,以驰驱野兽为乐。

  四季皆宜,狩猎成了上流世家圈层里悠闲享乐的常态。

  岐州刺史打着春猎献祭的幌子,邀请关内道巡察使团众人,成了上元节后岐州府衙首要任务之一,各司僚佐忙于筹备狩猎事项。

  岐州长史去了书函与陇山监牧使,通传辖地春猎一事,又命各司通知岐州境内各族酋首,诚邀同乐。

  不同语言的文书复函,相续传回州府译馆。

  经由译语人阿枝经手转录的文书中,部族纷纷表态酋首将起身随行。

  既有部族众人,少不了译馆派出精干力量同去,保障沟通。

  译馆的上峰点到阿枝,阿枝以家乡长辈染疾,需要人手看顾为由,特意告假,拒绝本次狩猎同行。

  对于译馆业务,阿枝历来尽职尽责,尽孝乃是人伦,上峰表示理解,并没有将任务强行指派给她。

  府衙里,柴三妙偶尔与李雘遇见,也只是站在角落,远远地看着人群中的李都尉,两个人没有正面交流,却明白对方在关注彼此。

  上元夜的灯轮下,他说他的人会将她带去安全的地方,她虽然不清楚他的计划,可是,她信他。

  她要做的只是耐心的等待。

  此次离开,雍城便再没有译语人阿枝。

  柴三妙在府衙里整理为数不多的私人用品,她将文书归类,将自己的席位收拾妥帖。

  她手握住刻有阿枝名字的竹牌,在最后的日子里,认真地跟雍城人和事告别。

  译馆同僚被通知去往前厅,接待为春猎而来的各部酋首,只留阿枝一人照看空旷的馆所。

  独孤淳进来的时候,瞧见她手握竹牌出神,“听馆丞说你在晋州的亲人有恙。”

  他知道阿枝告假,他很关心她。

  柴三妙转过身说是的。

  独孤淳从怀中提出一袋通宝,塞到阿枝手中,“岐州东去晋州数百里,盘缠备得足些,回到家乡也不至于慌乱。”

  晋州,前朝平阳郡,柴氏故里。②

  回到晋州,也就是阿枝回归平阳柴氏。

  柴三妙对独孤淳道谢,又不知道还能多说什么,自己一直在利用他套取消息。

  独孤淳欲言又止,叹息一声,“告假也好,远离岐州,回到晋州好好待着,待我春猎回来,便去寻你。”

  “寻我做甚?”

  柴三妙问得对方哑口无言,“独孤参军,出身士族,你我天差地别,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好吗?莫要徒增烦恼。”

  不如就此作别。

  独孤淳只是纨绔,并不坏,可是不论是阿枝还是柴三妙,都不可能。

  独孤淳脸色大变,摔门而去。

  柴三妙摇摇头,将通宝收入包袱,关门准备走,不料在译馆前遇上重崖折冲府的武将一行,他们也是今日前来商讨春猎事宜,显然撞见独孤淳一脸怒容。

  阿枝上前问礼。

  身处中心的李都尉双手抱臂,看笑事,“听闻阿枝先生告假归乡,一路顺风才好。”

  阿枝没多搭理这群人,告辞离去。

  武将们啧啧感叹,“独孤参军,有缘无分哦~”

  阿枝与等候在府衙外的阿鸳一起登上犊车,阿鸳接过她肩上的包袱,柴三妙对阿鸳坦白,“御史中丞是大明宫的人,我们要离开雍城了。”

  阿鸳询问如何离开,柴三妙闭上了眼睛,“耐心等待对方接应我们。”

  *

  回到夯土院子,在一次夕食聚餐上,阿枝慎重地将告假的理由告诉吐火罗商队,说自己的家乡本是长安东边的晋州,从长安前来岐州谋生的路上遭了变故,如今联系上晋州家人,得知家中长辈有恙,不得不回家。

  “在岐州的日子,多谢诸位照顾,阿枝必然铭记一生。”

  事情来得突然,大家都很舍不得。

  玛夏和多恰不管她的家乡真的是不是晋州,还是长安,地点并不重要,他们知道阿枝这是要走了,在跟大家告别。

  玛夏说她要在阿枝回家之前,再做一次胡辣羊蹄。

  翌日,清晨就起床去赶早市,阿枝陪着玛夏一路去买羊蹄,玛夏全程都没有多余的话问她,温和如同往日。

  回到院子,玛夏和阿鸳进了厨房处理食材,阿枝在院子里布置碗筷,忙碌间隙听到敲门声,她过去打开门。

  原来是送时令饮子的小厮。

  自那日李都尉在饮子铺请客,小厮果然如约,日日准时送来白草枸杞饮,“阿枝先生,小厮将饮子递上,小心烫手。”

  柴三妙取来粗布包裹住陶壶身,近身接过,小厮面上带笑,却变了语调,“大家命我前来接应,两日后,巴扎车行寻我,女冠切记。”

  原来他是李雘的暗桩。

  所以李雘当日以送饮子为名,让他日日前来,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地与她有所交集,方便传递信息,而不暴露。

  毕竟,小厮送饮子的对象,还有扶风马氏的贵女和关内道巡察使,

  一切安排,严丝合缝。

  小厮送了饮子,小跑着离开,就像巴扎里所有跑腿送货的伙计,赶时间挣钱。

  玛夏和阿鸳已经将热络的胡辣羊蹄端上长案,招呼大家吃饭。

  柴三妙抱着陶壶入内,说:“正好将白草枸杞饮子分了,请大家。”

  众人吃完,阿枝去帮玛夏清洗餐具。

  夜幕落下,星辰初升。

  柴三妙接过玛夏洗干净的陶碗,擦拭,“阿嬷和多恰以后有何打算?吐火罗商队可还待在岐州?”

  待她处理好私事,可需要她来接他们?

  玛夏从柴三妙未尽的话尾中,读出意思。

  “我没有看错,阿枝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无论你是何身份,我们都是真心相待。”

  玛夏和多恰一直没有对她的过往刨根问底,柴三妙感恩这份体贴与包容,当她回到长安,回归平阳柴氏的女儿,她当然有能力照顾他们。

  岐州疑点诸多,将他们留在此处,她并不能放心。

  玛夏替她擦干净手,“我与多恰承受贵人搭救,自加入商队以来,四方游走,早已习惯四海为家,商队在何处,何处便是家,这是我们选择的生活方式,我们亦为贵人看顾好吐火罗商队。”

  夜空无云,星辰可见。

  玛夏嘱咐阿枝,“天亮前后,东方地平线上会看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晨星,愿启明星领着阿枝平安回到家乡。”

  岐州的东方,也是长安的方向。

  五丈原昏暗无光的逃命路上,是启明星将她们带到吐火罗商队的脚下。

  如今,它也将照亮柴三妙回归人生的正途。

  ————

  商讨完春猎事务,谢潺说顺路请重崖折冲府武将们喝饮子,就在巴扎四时饮子铺。

  李都尉领骑在前,一行人到了地方,点了饮子,来过的武将觉得哪里没对,小厮问:“是不是本人手艺还不行,做出的饮子味道不地道?”

  他这一问,让武将认出来店里换了小厮。

  新来的小厮说:“原来的那个手脚不干净,被掌柜的赶走。”

  武将说:“倒看不出来他是那种人。”

  武将几口喝完,便坐不住,纷纷告辞,铺子前只剩谢潺和李都尉慢慢饮着,谢潺的亲随立在展篷外戒备。

  “御史台里,察院已接手调查扶风窦氏在山南道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旧案,只待岐州事务了结,大家回归大明宫,台院便着手弹劾。”

  谢潺上完力保扶风马氏的折子,马廉便邀请他春猎,明面上讨其欢心,实则将谢潺一行引离雍城,亦或者是为了掩盖雍城里见不得人的秘密。

  不管马廉是何居心,李雘都不想放过对手抛出来的钩子,顺着钩子就能扯出岸上的执杆人。

  借着这次春猎,还能让李雘将潜伏在暗冰里的鱼,一网打尽。

  只是,辛苦谢潺现身来做醒目处的饵。

  “此次让五郎深陷险境,于心不忍。”

  李雘看向谢潺。

  谢潺给他一个你也知道本人以身犯险的表情,“能替大家分忧解难,乃是五郎的荣幸,只是……”

  李雘就知道他有后话,果不其然,谢潺抱怨:“都说金吾卫中郎将力破兴庆宫谋逆大案,前途无量,只盼圣人公平些才好,日后长安世家议论起来,也有微臣的位子。”

  李雘喝下热饮,呼出一口热气,“御史中丞忠心耿耿,擢升尚书省左仆射如何?”

  一句哽住讨官的御史中丞。

  谢潺的亲亲姑父,汝南袁氏的家主,正是尚书省左仆射是也。

  新来的小厮为他们续了一壶,“两日后,春猎启程日,女冠离城,已安排稳妥。”

  又继续忙里忙外。

  李雘从鞶囊里抽出仙游观女冠所绘符箓,将之于小泥炉中点燃。

  符箓燃尽,化为烟雾散去。

  平安符箓,平安便好。

  谢潺旁观,好奇身旁的男子将如何安置柴家这个女儿,继续放在道观里?

  总之,是再也不会放任其远离身旁了,他想。

  只是,平阳柴氏的女儿并不是个好安排的,她的骨子里流着先祖平阳公主的不羁骄傲。

  呵呵,能让李雘无可奈何的女子,他十分期待。

  亲随护卫着两人策马而过。

  巴扎街巷角落,小小糖人摊上,摊主起身收摊。

  买糖的小孩儿说明日还来照顾他的生意,摊主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这是最后一把青龙偃月刀咯。”

  两日之后,他手上握的不再是糖刀,而是开刃的三尺横刀。③

第37章 .去而复返帝王没有心肠

  在柴三妙走之前的最后一天,夯土小院有贵客到访,阿鸳将阿枝请到门口,豪华奚车停在门前,马佩玉探出脑袋,招手让阿枝跟她走。

  她将阿枝请去古楼子食苑,说今日前来特意为阿枝送行。

  雅席里,马佩玉跟阿枝聊着晋州,然后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柴三妙可以随口说句两三月后,到那时,就算没有兑现又如何。

  可是,当她与马佩玉的目光对视,她撒不了这个谎,她从马佩玉的眼中看出关心,看出真切,看出扶风马氏的贵女真心实意的把自己当做知己,不在乎阿枝身份低微,也不在乎她俩阶层悬殊。

  这是柴三妙在长安城内不曾经历的感受。

  她从来没有这种困扰,当别人知道她是平阳柴氏的女儿,就从没缺过朋友。

  马佩玉把阿枝当好友,而阿枝一直都在骗她,最后一次,柴三妙不想再骗。

  她的沉默就是回答。

  “你要走了,一去不回。”

  马佩玉读懂了,她甚至以替阿枝布菜,来掩饰情绪。

  柴三妙觉得马佩玉今日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马佩玉低着头,分切圆盘里的古楼子,她说:“我自小与淳表哥一同长大,历来觉得他万事不过心,稀里糊涂的,可是自从遇到你,就变了,他老是从我的口中打探你的喜好,小心翼翼地处处帮衬你,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阿枝,你难道看不出淳表哥的心意?”

  “看的出,又如何?去独孤家做小?我不愿意。”

  柴三妙看着马佩玉将古楼子切的歪歪扭扭,直接接过她手上的匕首。

  “人生在世,已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人不能选择出身,却能选择如何活在人世间。”

  皇城帝都,九重宫阙,天子却寻不出一处安睡之所。

  边州市井,烟火缭绕,玛夏和多恰打造出一片安稳的小天地。

  “富有富的艰难,贫有贫的自在。”

  这一刻,柴三妙似乎都忘了自己身在玄门,“阿枝不求富贵,不求显达,惟愿一心人,携手度余生。”

  阿枝的表态镇住马佩玉,她捂着胸口,在消化一个平民女子对于婚姻、对于感情的执拗。

  她让侍从取酒来饮,数盏下肚,一壶见底,绯红的脸上,很快生了醉意。

  柴三妙本以为马佩玉只是来做独孤淳的说客,眼下却不太对,她过去阻止马佩玉凶狠的灌酒。

  酒盏掉落席面。

  马佩玉忽然抱住阿枝,“春猎之后,我要去长安了,以扶风马氏贵女的身份。”

  笑里有泪。

  柴三妙愣住神,长安,“你要入宫?”

  马佩玉点头,还是哭出声,“叔父告诉我,这是最好的安排,大明宫是多少世家贵女的梦,窦氏倒台,留出的位子便是我的,不止叔父,长安的人也会帮我,帮我获得天子宠爱,一旦诞下皇嗣,便是扶风马氏的荣耀。”

  柴三妙听得汗毛倒立,眼前活生生的人,成了男人们手中政治的祭品,送上帝国最高的祭坛,这是一条不归的路。

  眼泪滴落在柴三妙肩头,马佩玉说她害怕,“怕落得窦宣仪一般的下场。”

  “……窦宣仪……怎么了?”

  “废为庶人,流放边州,终生与子……不得相见。”

  含光殿前,策马飞驰、娇艳如花的美人,落寞离场。

  柴三妙内里凉透,仿佛回到那日的击鞠场上,回望主殿中高高在上的唐皇,冷漠疏离,根本没有心肠。

  柴三妙安抚一阵,马佩玉哭着睡着,马氏亲随将之送回。

  *

  夯土院落中,阿鸳陪着柴三妙收拾包袱,岐州一切荒缪离奇的经历,明天就将终止,她们将重回正轨。

  是啊,回到长安,做回平阳柴氏的女儿,做回玄都观的女冠,不食人间烟火,远离红尘。

  她真的可以吗?

  扪心自问。

  河畔游宴上重逢李雘的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上元节的灯会巷陌里,你在想什么?

  承认吧,你想过。

  可是,那个男人并不是都尉李四官,他是李雘,大唐之主。

  是你绝不该在生命里招惹的角色。

  柴三妙将小狐狸灯笼扯掉皮,拆了骨,将竹篾扔进废柴。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戛然而止,重归平和。

  ————

  金轮跃出地平线,暮鼓声声,北门大开。

  猎猎旌旗下,岐州僚佐、关内道巡察使团、重崖折冲府以及各部族酋首和亲兵,春猎的队伍集结。

  岐州刺史一声令下,队伍浩浩荡荡往陇山牧场行去。

  在围观的民众中,李雘发现暗藏的身影,对方示意进展顺利:女冠在同时会于南边的城门出城。

  李雘骑在高大的突厥良驹上,回望,身后的城池越来越小,只剩下逆光的剪影。

  无论是岐州,还是扶风马氏,都必须拿下。

  *

  玛夏抱着还未睡醒的塔塔,与多恰站在一起,吐火罗商队众人与阿枝和阿鸳告别。

  蒙蒙亮的清晨,两人头戴长纱幂篱,罩住全身,徒步前往巴扎车行。

  骆驼和马匹混杂,泥土与粪便,混合的味道刺激难闻,挽着袖子的车夫抱起一捆干草料,撒在食槽里,畜禽发出嘶鸣。

  长途远行的人聚集在这里,等待出发。

  饮子铺的小厮,一副车夫模样,躺在角落,假寐。

  他们计划在出城的高峰,跟着大队伍一道离开。

  柴三妙拉着阿鸳也找了个偏角休息,是个堆放草料的回廊。

  坐在捆扎成团的草料上,柴三妙靠着阿鸳闭目养神。

  角落里的静谧被男人的低语打破,是阿鸳听不懂的胡语。

  低沉的蕃语像催眠的吟诵,困意袭来,半梦半醒间,对方的对话隐约传到柴三妙耳朵里。

  “……你们来了多少人?”

  “50个勇士……”

  “……以你们的异域相貌,混入部族的队伍,真假难辨……这是部曲的名牌。”

  一大袋子竹牌摩擦的声响。

  “你家主人答应我部的事情可能做到?”

  “当然,我家主人对安西都护府的动向了若指掌。”

  柴三妙豁然睁开眼睛,阿鸳察觉出她的异样。

  “地点?”

  “陇山牧场。”

  “谁的命?”

  “关内道巡察使,谢潺。”

  阿鸳想问她怎么了?柴三妙捂住阿鸳的嘴,示意她千万别出声,她俩此刻身陷险境。

  脚步声远去,柴三妙惊出一身汗,她分辨出方才对话的蕃语,是跟疏勒语发音极像的朅(hé)盘陀语。

  她认出这个声音,也认出了接受任务的一方,那是胡麻酒坛前闹事的朅盘陀汉子。

  暗处的人要谢潺的命,而李雘他们不知道朅盘陀人将潜伏在部族部曲里。

  车行开了门,旅客纷纷登车,停满院坝的骆驼奚车、马车吆喝着启程。

  到了离开的时候。

  柴三妙命令阿鸳跟着小厮走,事不宜迟,“一定要将消息传出去。”

  阿鸳问:“你呢?”

  柴三妙放下幂篱的长纱,说她不能走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头戴幂篱的女子登上骆驼奚车,车夫挥鞭,骆驼奚车汇入车流,与远途的车队一起,从南门离开。

  柴三妙提着裙摆在坊街间奔跑,终于看见前方护送的队伍,她冲过去,被侍卫拦下。

  这是最后出发的,女眷的春猎队伍。

  喧闹中,马佩玉的侍女认出她,柴三妙说她有要事求见,遂即被带到马佩玉车前。

  “阿枝?怎么是你?你没走?”马佩玉惊奇道。

  柴三妙撩开幂篱,露出面容,“我后悔了,请你带我去见独孤淳,我有话要对他讲。”

  马佩玉不顾侍女反对,立刻让柴三妙登车。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忙,她帮定了。

  ————

  马佩玉原本想让阿枝改头换面,藏在自己的侍女中蒙混过去。

  柴三妙觉得不妥,她说自己已经被多人看见,与其躲躲藏藏跟着她,被旁人告密,不如大大方方面见马刺史。

  “如何见得?”马佩玉知道阿枝一定有妙计。

  马佩玉私带阿枝的事情没两日就传到马廉耳朵里,马廉正要数落,马佩玉自己领着阿枝求见,入了大帐,坦诚是自己硬扭了译语人来。

  马廉问:“胡闹!带她作甚?”

  马佩玉昂头,“阿枝在长安待过,我请她多聊些长安风俗,待侄女去了长安,也不至于被人说道乡野粗人,没见过世面。”

  这理由足以让马廉责问作罢,随了她的心意,“你要带便带着吧,只当陪你解个闷。”

  阿枝顺理成章地跟在马佩玉身边出入营地,现身局席。

  无数双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她能捕捉到其中最炙热的那一个,他在问:为什么没走?为什么现身此地?为什么已经脱险,却去而复返?

  独孤淳终于在营地里堵住他朝思暮想的人。

  马佩玉捂着嘴笑,直嚷着让表哥好好感谢她,主动退避开,让他们自己聊。

  独孤淳傻傻地站在柴三妙面前,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来春猎?”

  柴三妙瞄见并没走远的马佩玉,“因为我有话要问你。”

  “你问。”

  “那日在译馆,你为何说要来晋州寻我?”

  独孤淳忍不住双手握住阿枝的肩膀,认真又紧张,他不想再错过,“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想你留在我的身边,你可明白?阿枝。”

  马佩玉笑着回头,开心出声,成功!

  柴三妙也跟着笑了,她说:“我明白。”

  明白独孤淳又成了她浑然天成的掩护。

  *

  远处帐篷后,与重崖折冲府武将赛马归来的李都尉,在腿侧轻拍马鞭。

  武将们玩笑说:“没想到峰回路转,一路见证了独孤参军的坎坷情路,现在觉得有些甜,是怎么回事?”

  柴三妙脸上的笑容那样刺眼。

  她说她明白独孤淳的喜欢,她说她明白独孤淳想将她留在身边。

  那日在驿馆,独孤淳愤然离去,原来是在挽留。

  她到底为何在此地?难道,真是反悔了?

  独孤淳何时重要到让她连长安都可以舍弃?

  男未婚,女未嫁,崔湃的话一直在李雘的脑海里,盘桓不去。

  ————

  在五丈原的平谷上等候数日的吕元赤,终于等来暗桩驾驶的骆驼奚车。

  他领着亲随迎上前,奚车上步下一幂篱女子。

  吕元赤也知道女冠遇袭,数月未见,见她安然无恙,有些激动。

  未料,女冠撩开幂篱,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容。

  “她是何人?三妙女冠在何处?”吕元赤震怒,质问跪地的暗桩。

  “他也是奉命行事,与他无关。”

  “奉谁人命令?”

  “仙游观监斋柴三妙。”

  阿鸳对吕元赤慎重行礼,将柴三妙的话一字一句带到,“师傅,你见到阿鸳的时候,我已前往陇山牧场,有人买凶朅盘陀人,欲取谢潺性命,危及圣人安危,速来救场。”

  吕元赤握紧了拳头。

第38章 .狩猎行围1是不是对窦宣仪也用过……

  行进的路上,柴三秒本来一直跟在马佩玉身边,在女眷的队伍里,译丞得知阿枝被马佩玉拉来狩猎,立马来寻她,好言好语劝说因为随猎的蕃部众多,译馆人手吃紧,请阿枝加入译馆的队伍。

  阿枝爽快应下。

  从雍城一路北上,翻山越岭,庞大的队伍前前后后耗费十日行程,终于抵达陇山山脉深处的森林草场。

  牧监领着队伍前来汇合,推荐一处向阳的平谷,让大部队扎营。

  成片的杉树分布在山脉的迎雨坡,高山草场连绵起伏,零星残雪。

  陇山,岐州与泾州交界之地,历代都是军马牧场。

  部曲和亲随分工合作,埋头搭建营地。

  侍奉将攒尖顶的主帐布置出来,于中央铁炉里点燃炭火,将关内道巡察使团和岐州僚佐、部族酋首迎进帐内,安置妥当。

  重崖折冲府武将拉着李都尉巡查营地,督导警卫,李都尉慢腾腾不是很想去,旁人也知道他勉强不得。

  马刺史说:“李都尉累了,让独孤参军去。”

  这句话让李都尉很不爱听,谁说他累了,他还非去不可。

  一行人上马,正准备从营地出发,迎面遇上马佩玉领着女眷闲逛,独孤淳很高兴,因为阿枝也在队伍里。

  女眷得知他们要巡营,便说跟着一路四处看看。

  武将不敢擅作主张,都盯着李都尉,知道李四官是个随意的。

  果然,他应下。

  不符合规矩在他眼中算个屁。

  马佩玉岂会看不出表哥的开心,特意将他叫来身边闲聊,如此,他便能陪着阿枝。

  李都尉骑着马从他们身边经过,问女眷们,“是否多带了水囊?”

  他们走的急,没带,现下口渴得厉害。

  马佩玉连忙吩咐侍奉送上数只羊皮水囊,递给武将。

  “多谢贵女。”

  李都尉看向马佩玉身旁的人,“没想到还能在狩猎场碰见阿枝先生。”

  柴三妙向他行叉手礼,“阿枝现在弭秣贺部中任译官。”

  李都尉点头,见武将们饮了水,招呼大家该巡场了。

  独孤淳关心阿枝行围的生活习不习惯,缺不缺生活所需,马佩玉怼他,“哪里还需你来操心。”

  柴三妙的余光时不时扫过前方,领队的方向。

  他们骑马上了山腰,俯瞰平谷中搭建成型的野外营地,帐中炊烟缭缭,侍奉们在准备夕食。

  目光的尽头,远山叠雪,草坡上牛羊成群,骏马成片。

  劲风呼啸,冷得众人缩了脖子,捂着脸庞。

  马佩玉急嚷着:“莫要站在风口,快些回去吧。”

  前方领队的男子迎风而立,丝毫不惧。

  独孤淳问阿枝,“冷不冷?”

  尽管耳朵冻得通红,柴三妙说:“不冷。”

  她借助马佩玉来到来到狩猎场,不仅要寻求时机将谋害谢潺的讯息传递给李雘,更要揪出暗藏在部曲中的朅盘陀人。

  没有比她在蕃部里任译官更好的机会。

  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

  跟随各部酋首而来的部曲上千人,装扮各异,要找出同是出自安西的朅盘陀人,仅凭外貌着实很难。

  朅盘陀国地处葱岭要道,国人多语,纵使柴三妙仔细分辨口音,仍旧毫无线索。

  因为阿枝精通粟特语、疏勒语,很快就跟弭秣贺部众熟络,弭秣贺人遇上什么困难,有些什么需求,都会第一时间找她。

  弭秣贺人①和萨末鞬人②在宿营地的划分上有争议。

  高山草甸上分布溪流,宿营地都围绕着水源,方便生活。

  萨末鞬人先到,抢占了溪流沿线,让弭秣贺人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扎营,两部众为了水源地争得厉害。

  他们叫来译官阿枝,请她主持公道。

  柴三妙对萨末鞬负责建营地的队正作了插手礼,客气商讨,“请贵部腾出些位置出来,让弭秣贺部众也好取水。”

  萨末鞬队正冷笑一声,说:“草原上跑马圈地,谁跑的远就是谁的。”

  “这个牧民的规矩,大唐的译官不知道,你们难道也不知道?”他问弭秣贺人,“晚到的狼,吃不到早起的羊,怪得了谁?”

  根本不搭理她。

  弭秣贺人觉得萨末鞬人欺人太甚,开始只是动嘴,后来动起手来。

  柴三妙被挤到边边,一个译官哪里管得下来。

  两方人马乱做一团,耳边忽然一声巨响。

  于混乱中,人群身旁的大幄帐轰然倒塌,惊散了动手的男人们。

  柴三妙捂着耳朵,瞧见人群外,李雘领着折冲府武将骑在马上,高高地俯瞰部众,他手上的马鞭正是拔掉幄帐支架的始作俑者,他也不说话,仅仅是看着。

  一个参军将阿枝从部众中请出来,“先生可有伤着?”

  柴三妙看见李雘转头看过来,她摇了摇头。

  两方部族的队正过来见礼,臭脸地站着。

  李雘让译官阿枝将聚众斗殴的前因后果讲一遍,李雘嗤笑,“还以为多大个事情,也不用争了,就按照牧民的规矩来。”

  两方问:“怎么来?”

  “跑马圈地。”李雘说。

  双方各派出十人,已经站到出发位置,李雘却叫停。

  柴三妙瞧见李雘在点将,“李都尉?”

  李雘侧看她,“你猜谁会赢?”

  柴三妙:“我不知道。”

  李雘指了指自己。

  在众人的错愕中,李雘带队参赛,理由是哪方赢了听哪方的,他赢了就该听他的。

  比的是实力,大家都没有话说。

  等跑马开始,柴三妙才知道此跑马非彼跑马,跟她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李雘的跑马,是要动手的。

  三支队伍在缓坡草原上飞驰,互相阻击,拦截,不断有人被掀翻,摔下马背,退赛。

  部曲虽骑技精湛,却抵不过武将之间的团队配合,最后突围的人,是李雘与一名萨末鞬汉子。

  一对一单挑。

  李雘被对方套住了马头,眼看要败,却见他飞身一跃,踢飞对方,硬生生抢下别人的马。

  李都尉胜了!

  折冲府的武将欢呼,在柴三妙耳边炸锅,李雘从远处飞奔返回,目光锁定人群里的她,如何?

  不如何。

  柴三妙没见过李雘击鞠,如今见他马上英姿,立刻明了窦宣仪为何执迷不悟,飞驰的男子俊美硬朗,也许窦宣仪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已深陷其中。

  李雘成了跑马圈地的胜利一方,部众不得不服气,只能听从他的安排,萨末鞬和弭秣贺各占溪流的两边宿营。

  *

  事情传遍整个牧场,僚佐们议论说关内道巡查使让李都尉去巡营,他倒好,跑去赛马,营不好好巡,尽不干正事。

  巡营时分,独孤淳时常在营地里碰见李雘,李雘让他莫要做声,径自抱着酒壶躲在幄帐里,偷懒。

  独孤淳并没有多少空闲去找阿枝,他手上的事情很多,他告诉阿枝,耐心等到狩猎结束之后,他就能对她许诺。

  阿枝说好,让他安心。

  柴三妙根本不想因为应付独孤淳而让自己分心。

  部曲里的细作还没找到,她也没有机会好好跟李雘和谢潺详说。

  她花了大量的时间跟部众待在一起,试图打探有用的信息,她主动帮他们在溪流边搭建营地,依旧毫无斩获,难免心里有些急躁。

  “小心!!!”

  柴三妙手里的扎绳被旁人一把夺过,瞬时大风吹翻了幄帐,吹乱她的鬓发。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严肃又凶狠,“没长脑子是不是?迎风搭幄帐,鼓风的幄帐会拉住扎绳绞断你的小胳臂小腿,你信不信?”

  是李雘。

  柴三妙想立刻告诉他有细作,可是李雘身后跟着部众,她把到嘴边的话忍回去,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部众安慰道幄帐倒了没事,齐齐上前帮忙,柴三妙搭也不是,走也不是,干站着,有点委屈。

  李雘挽起袖子,整理扎绳,招手让她过来,让她站在自己身旁先看着他弄。

  他将木质组件分类摆放,将凹槽叠压扣合、承插进销孔固定,边示范,边给她讲解,“你搭的是四阿式顶方形幄帐,帐内不设立柱,顶盖采用桁架,便于拆装,又不失牢固。”③

  搭好帐架,穿好帐幕,李雘扯住绳端,再让她上手打结。

  又起一股妖风。

  柴三妙没站稳,撞在男人胸前。

  李雘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后腰,帮她平衡站稳,柴三妙感觉到他炙热的掌温,瞬间后背僵直,她甚至不敢看李雘的脸。

  他的脸离她很近,她听见李雘的声音带了笑意,“打结学不会吗?”

  柴三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绳结已经搅成一团。

  “我教你。”男人的语气温柔又宠溺。

  这样的语气,李雘是不是对窦宣仪也用过?在击鞠场、在大明宫御苑,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手尖,柴三妙厌恶似的猛然收手,躲开。

  李雘看着她,没说话。

  幄帐搭建好,部族女子提着铜壶送上热酪浆,少女低着头递给李雘,红了耳朵。

  李雘道声多谢,接过陶碗,顺手递给柴三妙喝。

  柴三妙问他:“怎么在弭秣贺营地里?”

  李雘饮下自己的热酪浆,“各部族今日要搞一场训鹰人比试,弭秣贺人晓得我养了一只矛隼,便请我来瞧瞧,看有没有合适的训鹰师。”

  才休息一小会儿,部曲④上前来请李都尉去训鹰赛场。

  “一路去看看吗?”

  李雘问她,他记得她在太清宫里说过她对训鹰感兴趣。

  柴三妙说好,翻身上马,随他去了。

  训鹰人比试的场地选在一处略高的山丘顶,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围了不少闻风而来的看客。

  众人给李都尉让出一条路,走到内圈,原来独孤淳和马佩玉,以及折冲府武将也被邀请观赛,他们也看见了李雘和阿枝。

  蕃部的队正宣布比赛规则,说本次训鹰优胜者将得到酋首重用。

  武将起哄让众人掏出通宝来打赌,猜猜谁是最后的胜者,独孤淳押注外表粗狂,马佩玉押注长相略佳、看得顺眼的。

  最后只剩李都尉迟迟没下注。

  他抬头晃了一眼训鹰人队伍,他说他身上没带钱,就将自己大拇指上的白玉射决,作为押注。

  李雘押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准确的说,是个瘦瘦巴巴的小男孩儿,差点被周围的训鹰人挡完。

  那小男孩儿被李雘点到,毫不惧场,他昂着头,“还算有点眼力。”

  这双不羁的眼睛,柴三妙记得。

  在安掌柜的无名汤饼铺子里,他跟她聊鹰隼,她请小孩儿吃馎饦,她以为他是个西市里的小浮浪子,满口都是道听途说。

  没想到他以训鹰人的身份,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第39章 .狩猎行围2小孩儿~要换气

  折冲府的武将都不理解李都尉为何选个小孩,年纪最轻,资历最浅,看上去没有一点经验,连马佩玉都在阿枝耳边嘀咕,“可惜了李都尉的白玉射决,一看便知是陇右雪山上的好货。”

  武将问李都尉要不要换人,李雘充耳未闻,对小男孩很感兴趣,问他,“小子,你能赢吗?”

  “能赢。”

  小孩儿兴口开河,引来训鹰人一片群嘲,只有柴三妙暗暗觉得这小孩儿这句能赢,像极了某人说话的口吻。

  李雘说:“我就选你了。”

  抬手示意队正训鹰比试开始。

  训鹰人站在山丘顶上,排成一列,皮质护臂上架着戴着眼罩的鹰隼,蓄势待发。

  男孩抬起手臂,于空中感受风的速度,身旁年长的训鹰人仅仅凭借被风吹动的飘带和袍角,就能读出同样的信息。

  独孤淳点评说:“李四官选的人不行。”

  柴三妙的目光又瞟到李雘的方向,被他一回头抓到现行,他勾了一边的嘴角,跟跑马圈地时一个神情。

  你猜谁会赢?

  不知道。

  我。

  部曲抬出笼子,里面是一只饥饿而毛燥的狼獾,鹰隼嗅出猎物的气息,兴奋地拍打翅膀,急不可耐。

  队正以指做哨,部曲打开笼子,狼獾一头扎进起伏的草坡。

  训鹰人揭开眼罩,一声令下,鹰隼出击,振臂飞驰,极速扑向草坡下的狼獾。

  只有男孩的鹰偏离了方向,一跃窜入空中,迎风高飞,脱离了男孩儿的掌控。

  柴三妙看不懂了,李雘也不着急。

  训鹰人密切关注着自己的鹰隼,鹰隼于山丘顶上一路俯冲,几乎贴地飞行,争先恐后的追赶狼獾。

  狼獾在草坡中左右横跳,闪躲变换,竟让鹰隼群乱了方向,怎么都抓不住。

  众人聚精会神,早已遗忘空中盘旋的另类,只见男孩吹响了骨哨,高飞的鹰隼猛然俯冲,从半空中锁定草坡上的目标,极速逼近。

  一击擒获蹦哒的狼獾。

  看客骇然,难以置信,男孩高举着手臂,他赢了!李雘赢了!

  鹰隼好似一支离弦的箭,正中了靶心。

  李雘半阖着眼眸,像是一个老道的射手,展示了一场百步穿杨的好戏。

  于沸腾的人群中,李雘与柴三妙远远的对视,如何?

  柴三妙豁然转头,她不想承认,一种纯粹的、属于男人的优秀。

  李都尉将男孩召唤到身前,说要奖赏他,男孩儿朗声说:“我叫法滋,现下是弭秣贺部的训鹰人。”

  李都尉问法滋愿不愿意做他的训鹰人,“以后跟着我,我有一只西州的玉爪。”

  法滋单膝跪地,行礼,“喏。”

  重金押注的武将们连连哀叹,说是损失了半月的月钱,这下不知如何跟夫人交代,马佩玉嚷着:“愿赌服输,可别这么小气。”

  只有独孤淳一语不发,冷观众人恭喜李四官是最后的赢家。

  最后的赢家,是吗?

  李都尉一人赢下重注,表示邀请在场众人今晚篝火烤肉,就在弭秣贺部的营地,见者有份。

  武将起哄,“李都尉大方。”

  李都尉说他要活动活动筋骨,领着武将去打猎,再猎些野物,给晚上聚餐加菜。

  独孤淳也跟着去了。

  日影西斜,下午又起了风,马佩玉受不了凉,要先回营地,问阿枝跟不跟她回去,柴三妙看见远处独自照顾鹰隼的法滋,说:“我还想再看看他们狩猎,贵女先去。”

  柴三妙漫步朝训鹰人走过去,她叫住法滋,法滋在人群中回首,旁人给他介绍这位是译官阿枝。

  法滋问好。

  他记得她。

  草丘上,打猎的郎君们满载而归,武将得意,“全靠李都尉和独孤参军打配合,我们一举端掉一个野兔子窝。”

  男人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独孤淳手上单邻了一只给阿枝,“这只小圆尾最可爱,特意送给你。”

  李雘瞟见,插一句,“这只的确不错,煮了肉最嫩,入口留香。”

  柴三妙没理他,接过兔子抱在怀中,收下独孤淳的礼物。

  李都尉瞧了眼,扬起手中马鞭,对众人道:“归营。”

  ————

  弭秣贺部的营地里,搭建起烤架铁锅,族里的女子将羊肉洗净,炖煮下锅,烧烤上架,男子就近砍树劈柴,成捆运回。

  草地上置下毛毡,其上再置织毯,毯上放小案,围着中央的篝火摆。

  柴三妙随着李雘他们回来的时候,众人已就位,弭秣贺的少女们盛装打扮,迎上前,为大家送上下马酒。

  她用左手接过酒碗,按照牧民喝酒的习俗,用右手的无名指沾一下酒弹向空中——敬天,再沾一下酒弹向地下——敬地,再沾一下酒抹到自己的额头——敬祖先,最后用双手捧起一口喝下。

  弭秣贺部众对李都尉的好感,源自他那日跑马圈地,替他们出头赢下宿营地,他要训鹰人便给他训鹰人,他要烤肉请客,便给他安排篝火野餐。

  李都尉位高权重,弭秣贺部酋首也乐于与之结交。

  李都尉当然位居主位,其他人分坐于四下,柴三妙坐在马佩玉一边。

  弭秣贺酋首请李都尉在烤羊上割下第一刀,聚会正式开始。

  五人乐队凑响鼓乐,六弦琴师技艺娴熟,将氛围烘托得欢快热烈。

  弭秣贺酋首领头唱起祝酒歌,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献酒的依旧是盛装的弭秣贺少女,武将们目光发亮,喜笑颜开,接过酒来,爽快的一碗又一碗。

  站在李都尉面前的少女身材婀娜,格外艳丽。

  马佩玉附耳阿枝,偷笑,“哟,醉翁之意不在酒,弭秣贺部今晚是打算用美人计拿住李都尉呀。”

  瞧那女子的小蛮腰,马佩玉好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实能让男子魂牵梦萦。

  “……”

  柴三妙无语,等马佩玉入了大明宫,见了圣人,她很好奇,到那时,马佩玉还能不能像现下这样当个八卦的看客,置身事外。

  李都尉就着美人的手,饮下酒,少女坐在李都尉身边近身伺候。

  隔着篝火腾起的火焰,柴三妙看清对方被火光照亮的俏脸,她记得,这是下午给李雘送热酪浆的那个。

  少女给他布菜斟酒,李雘看上去舒心又自在。

  离了大明宫依旧莺莺燕燕,少不得女人,近处新添了马佩玉,长安城里还有河东柳氏。

  柴三妙实在看不下去,觉得连到嘴边的烤羊排都不香了,起身避开。

  篝火内圈太热,走到外围空气清新,隐隐还能听到欢歌笑语。

  “译官怎么一个人在此处?”

  唤她的人,是法滋,他端着一盘羊杂碎骨肉,说要去喂鹰。

  柴三妙看向他,也不掩饰,“你认得我。”

  “当然,你可是在长安请我吃过博托的贵人。”

  “我那日从胡人手里没买着矛隼。”

  “你当然从他手里买不到隼,他卖的是安西的舆图。”

  他果然知道他们暗地里的买卖。

  柴三妙想问的,正是这件事。

  在西市里讨生活的人,最清楚来快钱的生意,他年纪虽小,却格外精明。

  法滋说:“西市里的那群胡人已经被金吾卫拿下,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

  “你既然知道线索,为什么不报金吾卫?”柴三妙立刻问他。

  法滋笑她怎么如此幼稚,“敢卖安西舆图的人,又怎么会是几个普通的胡人,他们的背后不知道藏着何人,西市的水可深着。”

  他说他知道他们的事情,就是不想被牵连,所以才离开长安,来到岐州讨生活。

  柴三妙想至少她为李雘找到了一个知道线索的人。

  法滋问她:“要不要跟我去喂鹰隼?”

  柴三妙远远瞧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篝火,不愿回去看见李雘,跟着法滋一路去往营地边缘的鹰笼子。

  越走,光线越暗,只能借着营地里零星火盆中微弱的光亮,照路。

  法滋回头瞧见柴三妙在想事情,本来想提醒她,没来的急。

  一个硕长的黑影窜出,将柴三妙从身后抱住,捂住她的嘴。

  柴三妙惊慌的眼神隔空控诉男孩:你这个骗子!故意引我过来!

  法滋端着手上的碎骨肉,摊开手,“我也是被逼的,我又能怎么办?”

  黑影轻松抱起柴三妙,就往暗处去,弭秣贺营地的边缘,是半山的密林。

  *

  救命!救命!柴三妙在心里闪过李雘的姓名。

  她挣扎地厉害,奈何与黑影力量悬殊,被拖入杉林。

  密集排列的杉树,隔绝营地的喧嚣,彻底吞没人影,柴三妙感觉出绑架自己的人身形高大,心里惊慌地闪过一百种可能,她要自救,保命最关键。

  她不再挣扎,避免激怒对方。

  察觉黑影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危机关头争取一线生机,柴三妙冷静发声,“我们可以谈一谈,你想要什么?”

  黑影搂着她的手臂收紧,让她不适。

  他将她转过身,让她从自己的眼睛里找出他此刻想要的东西,男人墨黑的眼瞳中全是她的身影。

  李雘!!!

  “是你!”

  柴三妙闻到浓烈的酒味。

  李雘低下头,几乎贴到她的额角,怀中人的亲近,让男人动了念想,他靠的更近。

  柴三妙反手抓紧男人的双臂,她要通知他们,“部曲中有细作,谢潺有危险!”

  这个时候,她跟他提谢潺?

  “这就是你跟来狩猎的原因?”

  柴三妙赶紧将自己在巴扎车行的那天复述一遍,“朅盘陀人派来五十名刺客,巡察使团成了明晃晃的标靶。”

  李雘搂着她,细看她的眉眼,“你在担心谢潺,还是我?”

  如今他和谢潺都成了别人刀俎下的鱼肉,他却没有关心朅盘陀国的刺客?

  “……你,是不是醉了?”

  柴三妙侧目,他从弭秣贺美人手上喝了那么多酒,贪图美色,活该。

  “你放弃离开雍城,只身追到陇山牧场,到底是为了谢潺,还是李雘?你告诉我。”

  男人催逼甚急。

  柴三妙犹豫了。

  最后,她说:“李都尉可以以身犯险,但是李雘不可以,我来到陇山牧场,不仅是为了关内道巡察使,更是为了圣人,大唐不可一日无主。”

  她说是为了唐皇而来,而不是为了他,说得冠冕堂皇。

  李雘嗤笑她,“是吗?”

  “是!”

  柴三妙昂首,未料,被男人擒住唇。

  突袭让人措手不及,柴三妙来不及抵抗,已被李雘攻下城池营垒,他吮的极重,逼迫她一退再退,缴械投降。

  纵使投降,他也不会饶过。

  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她口中索取甜蜜的滋味,蚀骨销魂,在寒凉的夜里,无尽回味。

  柴三妙动手推了李雘,却被他锁得更紧,间隙中,他给她时间,他在她耳旁提醒,“小孩儿~要换气。”

  月儿弯弯,潜入林梢,窥视林间双影,缱绻缠绵。

  手里满盘的碎骨肉喂完,法滋无聊得守在鹰隼旁,注视营地里的动向。

  夜,还长。

第40章 .狩猎行围3月色撩人,帐篷更妙

  李雘吻着她的眉,她的鬓角,描摹她的轮廓,像在耐心安抚一只毛躁的小兽,将她拥搂在怀中,不舍得放手。

  他亲吻她的耳廓,柴三妙缩了一下肩,李雘又轻拍着她纤薄的背,附耳道:“我知道了。”

  “嗯?”

  柴三妙的嗓子有些哑,让李雘听得分外悦耳。

  他知道什么?知道她是为李雘而来,还是唐皇而来?

  她自己都没有答案。

  李雘在笑,他有耐心,也有时间陪着她。

  “我说我知道部曲里有朅盘陀人的细作,会告诉谢潺,会有部署,会提高警惕,你无需担心。”

  柴三妙抬头看向他,一双清透的眼眸。

  李雘问:“怎么?你不相信我。”

  柴三妙毫不犹豫,“我相信你。”

  他们一定会平安。

  李雘轻啄她的眉心,她的信任来之不易,他必须小心呵护在心底。

  月色撩人,给亲昵的两人镀上一层未有点破的暧昧。

  李雘说要带她去个地方,柴三妙望了一眼暗中密林,露出怀疑,男人的发言很危险。

  “去哪里?干什么?不合适吧?”

  她有了警惕。

  李雘面上一晒,认真道:“杉林里,你不愿意,要不,去我的帐篷里……”

  柴三妙想一拳锤爆他,“登徒子!”

  李雘忍不住大笑,“你这小脑袋里都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小小年纪,男女之事知道得还不少。”

  柴三妙嘲讽他,“哦,那还是没有您多!”

  李雘站在原地,不敢动,没摸清小孩儿的脉络,怎么就说翻脸就翻脸,开始还乖巧着。

  “人在岐州,都还能招惹上马佩玉!你怎么说?”

  原来被她知道了这一茬。

  李雘叹口气,认命,该来的总会来,“你知道让马佩玉入大明宫是谁牵的线?”

  “谁?”

  “正是你的谢五哥。”

  怎么会是他?

  柴三妙百思不得其解,扶风马氏于谢潺不利,他为何还要帮他们?

  *

  雘再次提出要带她去个地方,慢慢解释给她听,柴三妙这才妥协跟他走,没走两步就崴了脚,踩在林下的碎石头上。

  李雘蹲下身替她揉脚踝,动作娴熟,力度恰好。

  柴三妙身体往后仰,鄙视正在帮自己揉脚的男人,“熟能生巧,看来练习过不少。”

  李雘起身就给她一记爆栗,“动动脑子,天子会给谁人揉脚?!首先冯内侍就不答应。”

  也对。

  柴三妙着实想象不出来,一身赤黄常服的李雘替女子揉脚的样子。

  李雘说夜里林下不好走,他蹲下来背她上山。

  “天子会背女子走路?”柴三妙站在不动,拿他的话,笑话他。

  “……”

  最后,李雘背着柴三妙,仿佛感觉不到重量,穿越带状的杉林,又稳又快。

  她说,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兄长背过她,年幼时。

  “以后不需要柴正觉背你。”

  因为有他可以胜任。

  带状杉林腹地很浅,穿出密林,山腰上又是一片开阔的草坡。

  李雘背着柴三妙站定,能看见山脚下密林另一边的营地篝火,李雘说到了,将她放下地。

  夜风呼啸,掠过山腰,带着山巅积雪的刺骨寒凉。

  李雘将身上的大氅展开,将身前的她裹入自己怀中,从背后搂着。

  目光所及,山丘绵延起伏,大地层叠交织,平谷密林间或接壤。

  远峰尽头,高悬一轮上玄月,天地之间镀上温柔的银辉,月夜中的陇山山脉清晰可见。

  李雘说这就是他想带她来看的月亮,“皎洁明亮,照进人的心里,给暗处也带去光的力量,让人不再畏惧暗夜的路,跟长安城的不一样。”

  陇山牧场乃是太仆寺下直管监牧地,是关内道规格最高的几处牧场,涉及军马两万匹,这些数据于李雘而言,信手拈来。①

  “马廉组织狩猎行围,竟然能调动陇山牧监,扶风马氏的影响在岐州无孔不入,看来比我预估的还要深。”

  柴三妙听出寒意,而李雘的拥抱给了她不畏惧的温暖。

  “军马,战备物质,若有反心,便是一只强大的骑兵,离长安咫尺之遥。”

  李雘认可她的话,“若你不是女儿身,倒也可以让你南北衙军卫里任个大将军。”

  柴三妙拍了他的手背,“你和谢潺同意陇山狩猎,是给对方机会,好钓出扶风马氏对不对?”

  李雘在大氅里握住她的手,又小又软,“我们不过是顺势而为,要让马廉露出利爪,只有给足甜头。”

  马佩玉就是李雘给的甜头。

  让她去长安,让她入大明宫,让扶风马氏以为自己能在政坛中心拥有牢固的地位,让谢潺与扶风马氏联手扳倒扶风窦氏,让马氏展露锋芒,激发出更大的野心,他势必将以更大的诚意,换来与支持他的长安势力结盟。

  对长安的势力而言,拿下谢潺,拿下帝王心腹,便是扶风马氏最大的诚意。

  李雘借由谢潺的手,不动声色的完成了陷阱。

  马佩玉到不了长安,更进不得大明宫,于一个注定不得帝王心的女子而言,是幸运的,可是对于出身扶风马氏的贵女而言,又是不幸的。

  世家女儿,在出生伊始,便注定跟家族牵绊一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雘说他们已经早有谋划,柴三妙也将陇山牧场里有细作的信息,借阿鸳传递给吕元赤。

  她仍旧不放心。

  李雘说他的确失算了一处。

  “是什么?”

  李雘从身后埋首在她肩头,“我没算到平阳柴氏女的勇敢,只身敢闯虎穴,我没算到她会来到我的身边。”

  李雘在柴三妙的脖颈之间留下细密的吻,酒意让男人不再收敛,他熟悉着她的每一道曲线。

  柴三妙扯住不规矩的大手,“我瞧你记性并不好,在你身边的可不是我,弭秣贺部的美人呢?也许还在篝火旁等着你呢,你不回去瞧瞧吗,阿?男人怎么说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李雘收紧双臂,扳过她的下巴,“什么美人,很美吗,我都不记得,你还记得,怎么,你一直在偷看我?”

  “乱讲!谁偷看你!”

  脸皮厚!柴三妙转身就在推他。

  李雘借力拉起她的双手圈在自己腰侧,大方承认,“对对对,你没偷看我,是我一直在偷看你。”

  吻急而密,大手还在她腰间猖狂,故意逗得她应对不及,乱了气息。

  曾经在太清宫里淡泊自持的小女冠,此刻在他怀中慌乱无章,他喜欢她幼稚又赌气的反应,怎么办,他想将她藏起来,藏在大氅里,只让他一个人细细品鉴。

  成片杉林迎风而动,枝叶于风中纠缠难分,沙沙作响,掩盖住诱人的低吟。

  看什么月亮?李雘很苦恼,还是帐篷更好。

  月色,撩人心。

  在李雘不加掩饰的放肆亲昵中,柴三妙还留有最后一丝清醒。

  暗藏在部曲里的那些朅盘陀人,她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确保李雘和谢潺在陇山牧场万无一失。

  时辰已到,李雘将她背下山丘,送回营地,在她回帐之前,不肯松手。

  柴三妙上前主动拥抱他,李雘忽而动情,“舍不得我是不是?或者去我的帐篷,他们不敢进……”

  果然还是个登徒子!柴三妙用手肘给他一记,果断地转身闪人。

  他有一丝丝庆幸,庆幸柴鈊及笄之后入玄都观做了女冠,心无杂念,崇玄论道,如此,在他遇到她时,她不曾有过什么少时杜郎。

  三十载岁月,李雘觉得上天终于眷顾到他。

  他目送她安全回到她的帐篷,敛住笑容,重回暗夜中。

  一道暗影相随,李雘说:“狩猎之时守着她。”

  暗影本是为守护唐皇而来,李雘拍了他的肩,“护她周全,我相信你能办到。”

  暗影称喏。

  帝王之命,不可违。

  *

  跟折冲府武将们喝了一圈酒回到坐席,弭秣贺酋首遍寻不到李都尉的身影,主|席位上,浓妆的弭秣贺少女醉倒在矮案上,酣睡。

  酋首摇头,难堪大任,任务没完成,还把自己喝醉了。

  酋首落座,冷眼旁观篝火中的喧嚣。

  李都尉这样的男人,并不是每个女子都能有缘遇见哦,可惜了。

  马佩玉照顾完醉得一塌糊涂的独孤淳,才想起来找先前去透气的阿枝,正好遇上喂鹰归来的法滋,他说他看见译官朝自己帐篷去了,想来是休息了。

  马佩玉方才作罢。

  ————

  柴三妙第二日起床,脖子酸疼,她握拳捶了捶,想起昨夜李雘很是霸道,逼着她一直仰着头,等他尽兴了,才送她回到营地.

  她下次一定要告诉李雘,这个姿势她不舒服.

  ???什么下次?

  她在想些什么?

  柴三妙立刻起身让部曲为她送来洗漱的水,才撩开长发,颈项间满目伤痕,触目惊心,全是李雘作的孽。

  她赶紧换上夹棉圆袍,围上皮毛围脖,幸亏是冬季,如此,才敢大步出门,跟马佩玉汇合,前往营地大帐。

  各部的男子在为正式行猎热身.

  陇山下群马奔腾,蹚过平谷溪流,激起水花四溅,一往无前,将前方的障碍,视若无物。

  营地的四方顶大帐中,马廉、谢潺正观看牧场骑射,李雘与独孤淳各自领队赛了几轮,返场休息,于喝水的间隙,李雘瞄见柴三妙坐在马佩玉身侧,看上去气色不错,目光又落在柴三妙故意遮掩的脖子上。

  陇山牧监命人牵上一匹骏马,膘肥身健,四蹄坚韧有力,头微微后仰,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接收到马廉示意,牧监上前做插手礼,向关内道巡察使献上宝马。

  大唐高门皆爱良驹,世家子弟颇有研究,柴三妙见那金马走在太阳底下,每一根毛发都在发光,看得出神,就听见对面的李雘笑说:“波斯金马②,就算进贡于含光殿前,也不输分毫气质,陇山牧监甫一出手,便是大手笔,大明宫中也找不出第二匹金毛的。”

  众人都道李都尉过分夸赞,听得柴三妙心惊。

  李雘都说找不出第二匹,那是大明宫真的没有,现下,岐州却有。

  陇山牧场可还听命于太仆寺?

  谢潺挑眉,收下牧监美意,转首对马廉说:“既然大明宫都找不出第二匹,谢某人又岂敢领回长安,图遭非议,如此,这匹波斯金马便作为本次陇山行围的彩头,奖励给最猛厉的勇士。”

  牧监脸色微变,马廉脸上看不出异样,“御史中丞说得是。”

  得一极品彩头,马刺史命人吩咐下去,组织各部联欢,将波斯金马好好展示,提振行围士气。

  蕃部爱酒,弭秣贺部负责酒水筹备,人手紧张,部曲询问阿枝译官能否帮忙。

  酒吗?

  柴三妙突然开窍,她想到一个找出朅盘陀细作的好办法,待她一试。

第41章 .狩猎行围4有人睡梦香甜,有人一夜无……

  篝火局宴设在主营帐前,巡查使团作为岐州刺史坐上宾,列上席,各部酋首领衔出席,依次落座。

  关内道巡查使与岐州刺史,陇山牧监相续入场。

  柴三妙随着马佩玉坐在女眷席位。

  众人行礼后发觉谢潺身边的坐席空空如也,很是扎眼,难免好奇,私下里交头接耳,果然是那个荒唐的李都尉缺席。

  独孤淳将巡查使团里的人扫了一遍,对方已经对李四官的出格,见怪不怪。

  纨绔的世家子弟,独孤淳也不是没见过,像李四官这样不给上峰情面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陇山牧监不知道这个李都尉之前在岐州的做派,出言关心,“李都尉为何不在?”

  这一问,让主位的谢潺骑虎难下,是谁听了都要道一声尴尬,众人都等着看好戏。

  谢潺脸上还挂着笑,维持体面,他让折冲府的佐将去瞧瞧李都尉所为何事缺席,“是不是忘了时间?叫他速来。”

  马佩玉听完觉得好笑,拉过阿枝嘀咕,“灵州拓跋氏好大的脸面,能让御史中丞替李四官打圆场,铺台阶,谢御史都说了李都尉是忘了时间,那便是忘了时间,旁人无须多话。”

  在众人的非议中,李四官大步而来,公然领着弭秣贺美人进入与会人的视野,他只道:“些许事情耽误了,自愿领罚。”

  马廉望向谢潺,谢潺的目光在美人身上流转,“那便请李都尉自罚三杯。”

  看客们挤眉弄眼,嘲讽李四官轻浮。

  有酋首开着弭秣贺部的玩笑,说弭秣贺部美人容貌不俗,拿下了李都尉的心,道一声恭喜。

  李四官也不恼,大方招呼美人坐在自己身侧伺候。

  众人已经认定,迟到也是因为他与女人鬼混。

  柴三妙在人群里旁观,像个看客,事不关己。

  岐州刺史宣布局宴开始,侍奉鱼贯而入,献酒端盘,各部的舞姬和乐师入内,上演绝技热场。

  直到胡腾女衣袂翩跹上场,轻薄的衣料于寒冬里挑逗着酒后的欲望,胡腾女敬酒,李四官竟然拉着人家扯入怀中,干出一件众人想干而碍于颜面没干的举动。

  马廉大笑,“自古英雄爱美人。”

  挥手示意让胡腾女近身伺候,顺了李四官的意。

  僚佐们忍不住羡慕李四官肆意洒脱,哪个男人内心里不想拥有。

  柴三妙能从独孤淳的脸上看出对李四官出格的鄙夷,能从马佩玉的眼中看出对边州氏族的嫌弃。

  马佩玉说:“边州男子野惯了,俗不可耐,哪个世家女子嫁给李四官这样的花心人,真是受不完的鸟气!白瞎了长的好看的脸。”

  柴三妙睇她一眼,提醒她,“长安城含元殿上端坐的那位,富有四海,宫中女子成百上千,什么倾城佳丽没见过,御极自今从未立后,早已挑花了眼,又能好到哪里去,天下乌鸦一般黑。”

  马佩玉噎住,阿枝说得人可是她要寄托终身的对象,她心里也清楚,但是,“那不一样,那是圣人,他还没见过我……”

  “有何不同?圣人在女子面前也不过是个男子,皆有欲望,只是名分好听罢了。”

  马佩玉辩不赢阿枝,气得不再讲话,她想不明白阿枝明明跟李都尉有间隙,为何隐隐觉得是在替他说话。

  *

  胡腾女,弭秣贺美人,李四官左拥右抱,嬉笑玩乐,一副浪荡模样。

  柴三妙饮着热酪浆,用掌心感受陶碗的温度。

  他做李四官的样子,他做李雘的样子,她都看在眼底,像马佩玉一样,每个女子都希望自己在男人心里是显于众人的独一个,她也一样,不能免俗。

  李雘待她特别,她有感觉,只是,她能不能相信自己的这个感觉?

  李四官为何晚到?并不是跟弭秣贺美人厮混。

  她知道。

  在弭秣贺部筹备酒水的角落,他在暗夜中寻她。

  帐篷背后的僻静处,李雘说法滋告诉他,她在部里帮忙。

  柴三妙小心探视四下,“为何冒险来找我?”

  李雘将她拥入怀中,用力抱紧,“想见你,就来了。你不想?”

  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很介意。

  柴三妙闷笑出声,“不想。”她强调一遍是真话。

  气得男人勒住她的细腰,柴三妙不敢闹出太大响动,只能捂嘴憋着,李雘亲了她的手背,将之拿下,得寸进尺想吻唇。

  她立刻埋头在他胸前。

  李雘晒笑,“罢了。”挨着她的额头,抱着摇了摇。

  如果说霸道的亲吻是男人的占有欲,此刻简单的肢体接触却是呵护甜蜜,让柴三妙难以坚守防御。

  李雘说给她听,“我想你在岐州安然无恙,正式狩猎之时,你只需跟在马佩玉身旁,自有人护你周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等我回来。”

  柴三妙听出重点,“会发生什么?”

  李雘捧住她的脸,“你好像在担心我?”

  她郑重摇头。

  李雘捏了她的脸,“我会将你平安带回长安。”

  回长安后呢?

  两人对视,不点破。

  柴三妙扭头催促他快走,“被人发现李都尉摸黑潜伏在弭秣贺营地里,可不好解释。”

  李雘放开她,摸着下巴,让她好好看着,然后直接越过她,大大方方地迈步进了弭秣贺营地。

  惊动了弭秣贺的酋首。

  他说自己为篝火那晚的美人而来,要带她出席局宴,酋首不敢推却,立刻命人替忙于备酒中的美人换装。

  柴三妙远观惊喜万分的美人,无话可说。

  *

  局宴会场里,酒过三巡。

  侍奉拉着波斯金马溜圈展示,蕃部众人上前围观,都说神骏难得,此驹便是千年早已名扬天下的汗血宝马。

  关内道巡察使说将之奖励给狩猎的勇士,部曲男子蠢蠢欲动。

  有人替谢潺可惜,错失宝马。

  谢潺说:“宝马配英雄,我对李都尉有信心。”

  李四官动了动肩颈,让美人上手揉揉,“御史中丞可别指望我,我可担不起厚望。”

  谢潺点评他妄自菲薄,转而对众人道:“往昔,圣人于京畿猎场行围,世家子弟驰骋于猎场,少年从猎出长杨,禁中新拜羽林郎,李都尉可是被圣人钦点入选千牛备身,臂鹰金殿侧,挟弹玉舆旁,实乃佼佼者。”

  原来李都尉背后还有圣人这层渊源,难怪关内道巡察使待他不同,格外宽容。

  柴三妙知道谢潺为何如此说。

  千牛卫中皆为勋贵后裔,常年相伴帝王左右,帝王也会于亲近之人中,多番考察,培养成心腹,如此,南北衙军卫大将多出身千牛备身。

  众所周知,长安城中金吾卫中郎将崔湃,如今炙手可热,便是从千牛卫入得仕途。

  经由谢潺一番点拨,会场众人算是摸到脉络,又吹捧起李四官如何如何好来,竟说汗血宝马于李都尉而言,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愉快。

  马廉说:“狩猎之时,李都尉必要一展英姿,与岐州诸将好好切磋。”

  李四官摇动手里的银刻六瓣莲酒杯,“不急不急,狩猎之后,便能知道到底是谁的囊中之物。”

  独孤淳随马廉一同端起酒杯,众人共饮佳酿。

  空中玄月在他眼中,好似弯刀,锋利尖锐。

  筵席上,酒酣耳热。

  马佩玉已经不胜酒力,搂着阿枝借力靠着。

  男人们在席中豪爽畅饮,歪的歪,斜的斜,各个昏了头,连话都抖落不清晰。

  早些时候,当柴三妙在弭秣贺部帮忙准备酒水的当口,李雘调走了弭秣贺美人,歪打正着,留给她一个找出朅盘陀人的楔口,让她不急不忙地打入一个楔子。

  柴三妙仔细观察会场众人细微的变化,想从中找出她想要的答案,却未能如愿。

  马廉将巡察使团热情款待,给足颜面,他们越是吹捧李四官,她越是内心不安。

  侍从搀扶着马佩玉回帐篷休息,柴三妙相送,遇见立在帐篷前的独孤淳,独孤淳吩咐侍从好生安置马佩玉后,拦下阿枝,将她带到一边。

  柴三妙自觉退了一步,保持恰当的距离。

  独孤淳慎重嘱咐她,“狩猎时,跟着马佩玉,切记乱跑,听到了吗?”

  他也让她跟着马佩玉,他们要做什么?

  但是她不能问,于是巧妙地说,“我不能跟着你吗?不能亲眼看你狩猎吗?”

  独孤淳顿住,握住她的手,“听话,此次狩猎为汗血宝马竞争,必然激烈,弓矢无眼,各支队伍混战,我怕伤了你,等着我将汗血宝马送到你身前。”

  他和李雘赛过马,交过手,互知对方的实力,为什么他如此自信能赢下汗血宝马?为什么他如此肯定能赛过李四官?

  只有一个理由。

  独孤淳提前做足充分的准备。

  柴三妙点头,表明自己会听他的话,会待在马佩玉身边。

  独孤淳一定有动作,她会牢牢盯住他。

  *

  山峦间的平谷草原降下碎雪,纷纷扬扬,先是挂满林梢,然后盖住草尖。

  丑末时,细细密密,急落如絮,填平了山涧沟壑,冻结了溪流平谷,马群牛羊早已归圈,值夜的军士跺脚搓手,靠近火盆取暖。

  马廉于帐篷中撩开一角,营地外一片素白清冷。

  正如牧监所料,分毫不差。

  谢潺命该如此,不要怪他。

  暴雪,便是马廉筹谋良久的必杀。

  有人睡梦香甜,有人一夜无眠。

第42章 .狩猎行围5长风万里,为你而来

  积雪成峰,陇山下银装素裹,天地间骤然换了颜色。

  唐人狩猎喜在秋冬,秋冬里飞禽走兽往往膘肥体壮,野外木凋草枯,便于追寻猎物。

  狩猎的队伍换上冬袍,头戴风帽,护耳防寒,唤口气便是团团白雾。

  柴三妙身着皮毛长袍混在女眷阵列,朔风凛冽,刮红了女眷娇养的肌肤,柴三妙端坐马背,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坦谷中的动向。

  马佩玉手握暖炉,想问阿枝要不要,见她看得专注,便跟着她远望。

  狩猎的主力队伍驱马架鹰,气势汹汹奔向前方,劲风之下,男子们单手持弓,腰间的胡禄囊(箭囊)上皆挂着一只好看的豹韬(皮毛装饰)。①

  那独孤淳正跑在一支人马的最前方。

  马佩玉豁然明了,阿枝原来是在看心上人。

  “淳表哥此次狩猎,必有斩获,阿枝只需静待佳音。”

  柴三妙观察独孤淳指挥队伍变换队列,演练围捕阵形,认真严谨,跟她在雍城认识的世家子弟模样,迥然不同。

  她问:“你觉得你表哥骑射如何?”

  马佩玉老实回答:“淳表哥在雍城玩在一起的子弟,哪个勤于骑射?哪个认真?都是玩乐罢了,驱鹰猎兔,他倒没有输过。”

  可是,柴三妙将独孤淳的队伍与重崖折冲府的变阵对比,根本看不出差距。

  唯有训练日久,才能达到如此水平。

  远处谢潺和马廉还聚在一起闲聊,李都尉慢条斯理的列队清点人头,还没有预热动作。

  今晨出发,柴三妙找到他队伍里巡鹰的法滋,已经寻机将独孤淳的异样托付滋转告他们多加小心。

  李雘调转马头,远远看向柴三妙的方向,人影已然模糊,依旧一眼找到她所在。

  戒备独孤淳。

  我知道了。

  安心。

  柴三妙蹙眉,番部酋首聚在场,众目睽睽之下,马廉如何敢对谢潺下手?

  主猎队伍响起号角,谢潺一声令下,李都尉扬起手中马鞭,率领队伍,打马冲入坦谷,该来的总会来。

  女眷队列在亲随的护卫下,守在山腰的大帐前,观望。

  狩猎者伏背勒缰,驰骋原野,饲禽者臂上架鹰,骏马上卧踞细腰猎狗,鸣哨诱敌,策马布围。

  大部队以包围圈的方式,开启规模庞大的正规攻猎,很快就猎获四只公鹿以及雉兔数十只。

  首战告捷。

  正在兴头上的男人们嚷着一鼓作气,他们点燃火把,以火攻烟熏的方式想要逼出躲藏在密林间的大型猎物。②

  待猎物不断窜出,飞奔于雪坡,再用索套和网捕。

  号角声、马蹄声、射箭声、呐喊声混合一起,震撼山野。

  坡地高处的法滋吹响鹰哨,雪白的玉爪直冲云霄,鹰眼环视,巡游陇山。

  伴随着声声鹰哨,各部猎鹰纷纷高飞,细犬狂吠,只见李都尉醒目的白隼往密林深处冲去。

  彼方必有猎群!

  李都尉率先策马而去,骑从簇拥、人马喧闹,领头开展灵活应变的多点打猎,搜山爬树、人墙围猎,突杀困兽。

  *

  女眷于远处观战,柴三妙亲眼目睹独孤淳追着李雘而去,果然是为对付他。

  表面上两支队伍逐鹿射兔,横刀箭矢寒光森森,她知道独孤淳的目的可不是野兽。

  此时,萨末鞬部也卷入其中。

  萨末鞬部意外入局,柴三妙着实没有想到。

  观战的看客看个热闹,女眷们在押注谁是最后的赢家,马佩玉说萨末鞬部让她刮目相看。

  “原来以为他们剽悍无脑,是些酒足饭饱之流,昨日局宴上还听到他们赌酒,有几个醉汉非说局宴上用的胡麻酒……”

  什么!

  “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咕哝说什么自己喝过胡麻酒,就是这个味道,却不知胡麻酒正是阿枝的独有经营,哪里能随处可见,弭秣贺的备酒恰有几分像罢了。”

  马佩玉说完见到阿枝脸色大变,“怎么了?”

  阿枝说自己受了凉,要去后面大帐里避风,喝点热酪浆,策马走远。

  高山草原上又起风雪,落在眼前,缭乱思绪。

  那晚,柴三妙在酒里做手脚,蒸煮胡麻溶于酒水中,备酒的确不能达到胡麻酒的精酿,却足以找出饮过此味的朅盘陀人,他们正是在吐火罗商队的酒肆买过胡麻酒。

  这些人,藏在萨末鞬部!

  他们追的不是谢潺,而是李雘。

  也许他们原本就计划好了,解决掉巡察使团内最大的阻碍,分而击杀,最后谢潺也跳不出掌心。

  她必须要将危险告知李雘。

  眼下,谢潺与马廉的主力队伍,往远山的方向追击猎物,后勤和女眷留在山腰高处,波斯金马被侍奉小心牵在中心。

  柴三妙眼疾手快,从腰间取下短|弩,于观望的人群中,朝着金马后臀,一击即中。

  波斯金马痛苦的嘶鸣,挣脱侍奉的缰绳,撞开挡路的人群,朝坡下狂奔。

  “快!快抓住金马!”

  柴三妙大吼,趁乱驾马追去。

  众侍奉见状,立刻翻身上马跟随。

  一路雪尘惊动女眷这边,女眷们看看热闹,又被骤降的风雪逼回大帐里取暖,只有马佩玉见到阿枝跑在最前面,匆匆打马赶去相助。

  狂追的侍从纷纷拿出套马绳,柴三妙岂能让他们如愿,一路紧追波斯金马,逼迫它往谷底密林深入。

  那是李雘消失的方向。

  ————

  密林雪深,林下潜行。

  独孤淳、李雘、萨末鞬部三支队伍搅在一起,争斗激烈,相互为敌,三方牵制,让围猎的形势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

  谁也不让谁,谁也占不到谁的好处。

  李雘的目光在另外两方之间流转,似乎都在等待最好的时机,只是猎物为何,人心各异。

  独孤淳左手在身后比划进攻的手势,萨末鞬部曲的弯刀隐隐出鞘。

  刹那间,马蹄阵阵,奔马嘶鸣。

  一道金色的光从密林窜出,腾空而起,惊散了相峙的三方。

  套马的侍从相续追来。

  萨末鞬部曲以为密谋暴露,拔刀相向,侍从受到攻击,即刻拔刀,双方陷入混战,伤亡一片。

  突来的波斯金马,坏了独孤淳的计划,给了李雘防备的时间,独孤淳命令弓箭手射杀暴起的金马。

  再对向李雘的方向,却见到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放下弓箭!独孤淳!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手上的人是谁?”

  密林高处,白雪反射日光,柴三妙押着马佩玉现身,手中的短|弩抵着马佩玉的咽喉。

  她到来的时候,正见独孤淳以两倍人马,困住李雘。

  李雘亦抬首望去,看见她纤细的手臂押着马佩玉。

  她来了,在最危机的时刻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让她待在马氏贵女的身边,却没料到马佩玉竟然成了她的人质。

  胡来!谁给了她熊心豹子胆!

  他很生气!

  慌乱中的马佩玉声音颤抖又惊讶,“阿枝,你为何要如此?”

  柴三妙朗声道:“问问你的兄长,他要干什么?刺杀关内道行军司马在先,谋害关内道巡察使在后,扶风马氏行同谋逆,其罪当诛!”

  独孤淳盯住陌生的阿枝,先是惊愕,转而目光狠绝,“你是谢潺的人。”

  他对她所有的关怀都显得那么可笑,她对他所有的回应都是早有预谋,她利用了他对她的好,她利用了自己的感情!

  他竟然愚蠢至斯,他竟然还想立功换她!

  谢潺早已布局。

  马佩玉望着眼下一片肃杀场景,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在单纯的捕猎。

  “谢潺推荐我入大明宫,不是站在扶风马氏这一边的吗?”

  为何如此?

  她用眼神问独孤淳。

  独孤淳望着至始至终不明真相的妹妹。

  “傻妹妹,近十年里,扶风马氏若不投靠长安的力量,早已被窦氏撵出故土,哪里还有岐州可居,哪里还能让你我无忧成长?氏族相争,你死我活,马氏只有成为最锋利的刀,才能让自己活下来,才有价值,谢潺为何来岐州?正是要斩断我们的活路,大明宫岂会容忍扶风马氏与长安的世家结党,你可明白?”

  “独孤淳,命你的人放下弓箭,方能保马佩玉无虑!”

  柴三妙的弩|箭箭头已刺破马佩玉颈项的皮肤,她在赌,赌独孤淳心里最后的不忍。

  独孤淳定定地看着阿枝,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马佩玉。

  “回不去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杀不杀李四官,谢潺都活不了,你们以为如今谢潺在哪里?”

  李雘冷了面色,柴三妙瞪大双眼,独孤淳狂笑,扭曲了面容,“算时辰,谢潺已被埋在雪崩的山谷之下!断了气息!”

  柴三妙大骂他混账。

  *

  山间坦谷来到雪山脚下,逐渐收窄成峡谷,猎物已被驱逐入谷。

  马廉恭请御史中丞先行,客套礼让,谢潺毫不推却,领队追击,行至谷口,岐州亲卫擂鼓助威。

  鼓点阵阵,声齐如雷,呼啸山林。

  陡壁上轰隆作响,雪堆倾覆而下,成碎块掉落,瞬间吞噬人马,是雪崩!

  避无可避,谢潺扬鞭,极速冲入窄谷中。

  居然让他侥幸逃脱!

  马廉立刻号令队伍包围大雪封堵的谷口。

  依照牧监所绘陇山地形,窄谷的尽头乃是隆起的断崖,崖高千丈,谢潺插翅难飞,大雪封山,他们只需要守住谷口,困住他们,不出十日便成尸首。

  瓮中捉鳖,依旧死路一条。

  *

  李雘的强弓与独孤淳对射,独孤淳举起手中角弓对准柴三妙,咬牙切齿,“放箭!”

  岐州亲随举起弓弩,目光所及,尽皆射杀。

  “趴下!”

  李雘手中箭矢极速而去,与独孤淳的强箭擦尾而过。

  强箭迎着光,直接穿透马佩玉的肩膀。

  只听一声凄厉哀嚎,马佩玉伏地,飞溅出鲜血,柴三妙皮袍上满是血迹,肩头亦被强箭洞穿,又拔出,血糊糊一片。

  李雘肝胆俱裂。

  顷刻间,密林林巅、林下雪海,嗖嗖飞羽密集射出,将独孤淳的人马重创。

  不好!有埋伏!!!

  马下扬蹄,李雘骑在骏马之上,林间透光,照亮男人冷峻的容颜,抽紧的下颚线,他挥起马鞭,于空中爆响。

  “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李雘竟然藏有伏兵,在扶风马氏联合牧监布网的陇山牧场中。

  中箭的独孤淳扭转马头,想跑。

  迎面一壮汉,手持偃月刀,挥刀将之斩落马下,“伤女冠者!罪不可赦!”

  断了一只手臂的独孤淳,于血泊中哀嚎挣扎!

  输得彻底。

  柴三妙受了伤,意识还很清醒,她第一时间检查中箭的马佩玉是否伤了要害。

  马佩玉一掌推开她,望向血泊里的兄长,痛哭。

  李雘冲上来抱起柴三妙,检查她的伤势,柴三妙还安慰他,“我没事,只是箭头扎进去一点点。”

  “闭嘴。”

  李雘很想收拾眼前的小孩儿,不知天高地厚!抱着便要走,柴三妙喊住他,“马佩玉一无所知,也是牺牲品,世家女儿身不由己,留她一条性命!”

  她非要他许诺,李雘拿她没有办法,她的伤口需要处理,“依你。”

  马佩玉闻后,坐在地上笑出眼泪,“我乃堂堂马氏贵女,需要你来可怜我?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好心收留的贱民!”

  李雘有动怒的趋势,柴三妙拍拍他,示意将她放下来。

  她蹲在马佩玉身前,告诉她真相,做个了结。

  “在我成为阿枝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当朝秘书监柴灿是我父亲,于阗王女是我母亲,玄都观李太真是我恩师,你说我是谁?”

  “你是……你是!??”

  马佩玉当然知道她说的谁。

  柴三妙平和道:“没错,你知道的那个人,平阳柴氏贵女柴鈊,岐州仙游观监斋柴三妙,正是你眼前的我。”

  马佩玉连遭刺激,“可笑之极!如你所言,那雍城中仙游观的三妙女冠又是何人?”

  “问的好!”柴三妙拍拍手上的雪,脚下趔趄,李雘探手扶她起身,站好,“我能成为你眼前的阿枝,就是想搞清楚雍城仙游观中的女冠,到底是谁?”

  *

  藏身密林的暗卫队伍留下来处理现场,掩护李雘一行下山离去。

  李雘将柴三妙搂在大氅中,共乘一骑,她已然精疲力尽,可是李雘没有打算放过她,他就是要弄明白,“你为何前来,为何不去救谢潺?”

  “因为我要来告诉你,朅盘陀人藏在萨末鞬部曲中,他们的直接目标并不是谢潺。”

  柴三妙讲的义正言辞,让人挑不出毛病。

  “小骗子,从雍城追到陇山牧场,说什么为了唐皇而来!”

  李雘俯视她肩上简单处理过的伤口,心疼,“此刻,你还敢说你的心里没有李雘?没有我?”

  她为了他来到陇山,是因为他有危险,她为了他来到密林,是因为他是她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

  “嗯,有。”

  人间匆匆,为你而来。

  柴三妙终于得以好眠,在李雘细心呵护的怀抱中。

  大雪纷扬,雪过无痕。

  遮掩骇人的杀戮,洁净淋漓的血腥,抹去丑陋的恶灵。

  密林如初,一片寂静。

  唯有白隼翱翔于天际,法滋吹响鹰哨,探路在前方。

  长风万里,鹰眼疾,猎客狂。

第43章 .良辰好梦共用一个帐篷

  柴三妙醒来的时候,四下漆黑,她想一定是宿营休息了,又重新闭上眼睛。

  受伤失血对她影响不小,一路行来浑浑噩噩,浑然不觉走到哪里,她也无须关注这些,因为李雘在她身边,那些血腥和暴力都离她远去。

  她甚至模糊记得他在耳边喃喃低语,她很安全。

  她也记得男人怀抱的温暖,将她紧紧包裹,如同此时。

  如同此时?

  感知已醒,柴三妙展开手心触摸温暖的来源,触感清晰的肌理线条,包藏力量又散发热量。

  霍然睁眼,她已经适应黑暗的光线,看得清影像,被她压在身|下的躯体,紧致有型,藏无可藏。

  “你醒了?”

  毫无意外,李雘的声音,带着熟睡后翻醒的慵懒,听得柴三妙头皮发麻。

  眼下,李雘将她搂睡在胸|前,让她枕着自己的肩颈而眠,她的左手放在他一侧的臂膀,掌下的温度突然炙热,几乎烫伤她。

  柴三妙红了耳廓。

  李雘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背脊,“嗯?”

  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开口。

  “渴了吗?”他更关心的贴近。

  浑噩的睡眠里,的确有人一直在照顾她。

  “是你亲自在照顾我?”

  柴三妙不敢相信这个人是李雘。

  眼前简易帐篷的角落,还放着铜制的烧壶,她闻出草药的味道,又抿出舌尖的苦涩。

  “不然你以为是谁?此处又没有女侍。”李雘不以为然。

  “法滋。”柴三妙昂头,报出一个名字。

  法滋?李雘跟她对视,直接忽略她的话,探手撩开中衣的衣襟,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臂。

  柴三妙哽住。

  她的伤口在右肩甲处,岂可让他人窥视。

  李雘借着帐篷口透进的火光,查看她的伤口,确认已经止血结痂,的确伤得不深。

  用毛毯将她裹紧,李雘起身,伸手去取泥炉上温着的铜壶,为她倒水,又递到她嘴边让其饮下,柴三妙喝完一碗。

  第二碗剩下一大半,被李雘喝掉,李雘放了碗,转身又要抱她,柴三妙裹紧毛毯。

  “你受伤了,需要多多休息养伤。”他劝道。

  “为何要与我共用一个帐篷?”她从未跟一个男子同寝而眠。

  面对小孩儿的指责,李雘双手环胸,泰然自若,“你这副模样,照顾你的人只能是我。”

  黑暗中,男人的双眸明亮,留恋她优美的肩颈线,气得柴三妙拉高毛毯将自己从头裹住。

  两人就这样僵持地对坐,帐外不远处熊熊篝火,噼啪作响。

  男人读懂她在害羞,所以闹着别扭。

  “睡够了,是不是?睡够了,就聊会儿天。”

  *

  李雘打破沉默,先问她,“你是如何判断出朅盘陀人潜伏在萨末鞬部?”

  柴三妙脸上露出狡黠的浅笑,“我在局宴当晚做了手脚,朅盘陀人将那晚的酒当做了胡麻酒。”

  “朅盘陀人怎会跟胡麻酒有关联?”

  “你知道马佩玉是如何挑中我去州府做了译语人?朅盘陀人来巴扎里采购胡麻酒闹事,她亲眼目睹我以朅盘陀语调解。”

  柴三妙因朅盘陀人成了译语人阿枝,而译语人阿枝又破解了朅盘陀人的阴谋。

  让李雘不得不感慨,世间事,环环相扣,最终成了一个又一个密闭的圈。

  提到朅盘陀人,柴三妙才反应过来一个人,“谢五哥!?”

  李雘一脸“你现在想起来还有谢潺这个人”的取笑。

  他们倒是脱险了,按照独孤淳的描述,马廉设置了陷阱,不知谢潺此刻如何?

  柴三妙见李雘神情并不担忧,想他自己都能在云杉林中提前安排伏兵,谢潺那边一定有所应对。

  果然,李雘说:“五郎身经百战,马廉的算计岂能困住他,你着实小看了你这个谢五哥,长安城里明枪暗箭,岂是岐州可比的,那马廉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马前卒,妄他操劳一生,还是做了弃子。”

  弃子?

  是了,陈郡谢氏数百年门阀,累世公卿,从来都是江山的执棋人,与谢潺和李雘对弈的,一直都是藏在扶风马氏背后的那只手。

  李雘告诉柴三妙,他已命人以独孤淳与马佩玉为人质,隐在山中,于关键时候再向马廉亮出这步棋。

  他相信谢潺已然脱险,此刻正按照他们事前商量的策略,完成计划。

  空间狭小的帐篷里,李雘平淡地陈述着岐州的惊天动地,好似真的只是在下一盘棋而已。

  柴三妙如今十分确信,“你在密林埋下伏兵,早已计划生擒独孤淳,所以你让法滋训导白隼,故意飞往密林的方位,让独孤淳相信你是为狩猎而去,豪不警觉,就算出了朅盘陀人的意外,我来与不来,他们都会进入你的埋伏圈,事情都会是你想要的结果。”

  好生厉害!

  眼前的男人,是怎样强大的心理,把他自己都当做是盘上的棋子。

  “不,你低估了你自己。”

  李雘轻抚毛毯下的手臂,火光映衬她单薄的身形,勾出他心底的爱怜,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是这双纤细的手臂押着马佩玉,为他而来。

  借着巧力,李雘连人带毛毯扯入怀中,抱紧。

  “能一箭双雕,擒住马佩玉,多亏有你。”

  无论是太清宫里的二圣同祭,还是陇山牧场中的绝命狩猎,她都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又犯毛病了是不是!”柴三妙感受到压迫。

  “深山老林,我只是想取暖而已,你不冷吗?”他摸了摸她的前额。

  “不冷!”

  “不不不,你冷!不然就不会裹着毛毯,我也冷得很。”

  柴三秒的双臂卷在毛毯里,感觉李雘笑得好不得意,笑她作茧自缚。

  李雘顾忌她的肩伤,只敢在她唇上啄几口,轻而快,生怕停留久了,超脱自己的控制力。

  他将她抱在怀中,蹭着她的头,“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将她放在睡毯上,又重新将她搂在胸前。

  柴三妙当然觉得压在他身上让她别扭,李雘制住想起身的她,“你的右肩有伤,躺平会压到伤口,听话。”

  柴三妙不再挣扎。

  夜鸟啼鸣,困意来袭。

  睡到深夜,一股寒风扫了她的脸,忽而转醒。

  毛毯都卷在自己身上,怕仅着中衣的李雘着凉,柴三妙迷糊中起身扯开毛毯,将两人一起包裹。

  男人体温高,像抱着冬日的暖袋。

  这次,李雘没有阻止她乱动。

  她终究不忍心让他凉着,事先还有毛毯隔着,如今仅着中衣相拥,软玉温香在怀,夫复何求。

  *

  柴三妙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见她还只是柴鈊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玄门的清心寡欲,对长安城的热闹满是稀奇。

  她以告发为名,威胁还在国子监求学的兄长带她一起,柴正觉本来约好了一群兄弟,去城南的乐游原玩乐,不得不捎带个拖油瓶。

  乐游原上乐百戏,踏青的游人摩肩接踵,柴正觉一伙少郎心心念念想着的歌姬许合子,转身就弄丢了身后的小尾巴。

  柴鈊自己倒玩的开心。

  她挤在人群中看傩戏,彩绘的面具伴着羯鼓表演。

  英雄打败了妖物,拯救天下黎明百姓。

  围观众人欢呼雀跃,为精彩的表演慷慨解囊,纷纷打赏。

  柴鈊摸出一串波斯金币抛出去,英雄接住了金币。

  他向她走来,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他停在她面前,逆着光。

  他取下傩面,少年俊朗,他问她,你是哪家的小孩儿?

  小柴鈊咬牙不回答。

  少年俯下身,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会找到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少年竟然长了一张李雘的脸!!

  ……

  柴三妙睁开眼,天光大亮,身旁空空如也,李雘已经早起,洗漱完毕。

  他瞧见她醒了,用温水为她净脸。

  离得那么近,柴三妙盯着他瞧,目不转睛,把李雘看笑了,“怎么?昨晚梦见我了?”

  “……”

  她怀疑李雘是不是对她下过黔中道(贵州)的蛊,连她做什么梦都知道。

  “我只是没有见过你有胡子。”

  “不好看吗?”李雘摸摸下巴,已有青影,“她们可都喜欢得紧。”

  “她们?”呵呵。

  “谁?窦宣仪、郭赞德,妖媚的舞姬还是部曲的美人?”

  一顿质问,李雘立刻闭嘴,哪里还敢继续这个话题。

  柴三妙觉得不用他回答了,她请他出去,她要更衣。

  “等等。”李雘让她别急,他说要请医师进来给她瞧瞧伤口,顺带换药。

  李雘撩开帐篷唤了两声,法滋在外面通传。

  不一会儿,提着药箱的医师弯腰进了帐篷,看着帐中男女,笑容满面。

  “以往都是给大家疗伤,没想到这次竟成了小姑娘你,听闻你是为救大家脱险受伤,真乃有勇有谋也。”

  柴三妙看见来者,惊得从毛毯上坐起身,“龟兹老医师!”

  龟兹医师作礼,“多日不见,正是老朽,唤我图翁便是。”

  图翁查看创面后,表示伤口恢复良好,创面比预料的还小,只是可惜了会留疤。

  柴三妙说:“没关系,旁人也看不见。”

  李雘握了拳,图翁笑说:“用了我去疤痕的方子,定时保养,恢复之后的疤痕会很浅很浅,再用海珠磨粉覆盖,也看不出多大的异样。”

  算是安慰旁边不开腔的男人。

  图翁重新配好内服和外敷的药,将使用的注意事项告知李雘,到末了,想起什么,悄声嘱咐他,“……克制些……”

  李雘扫了柴三妙一眼,表示自己有分寸,图翁点头离开。

  柴三妙有口难辨,分外憋屈,“请你也出去!”

  处理好伤口,收拾妥帖,着便袍的柴三妙走出帐篷。

  临时宿营地已然清理干净,法滋看见她,关心了几句,柴三妙询问李都尉在何处?法滋领着她走到侧面的灌木后。

  李雘正在跟暗卫布置任务,看见他俩走近,将柴三妙唤到身边,李雘给她介绍为首的暗卫将领。

  将领比划个动作,“贵人可还记得在下?”

  “你是……你是糖人摊的摊主!”柴三妙认出他的脸。

  难怪上元节那晚他要画条龙,暗搓搓的指李雘。

  将领哈哈大笑,“在下拓跋宏,糖人摊主正是我,左千牛卫将军也是我。”

  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御前。

  拓跋宏,暗卫之首,长安人言:神龙见尾不见首。

第44章 .兵不厌诈心底生出爪子,一直挠着……

  从高山草原进入阔叶山林,法滋一直领路走在最前面,离开陇山牧场三日有余,他们从未遇到过可以歇脚的村落,或者冬季上山的猎户。

  柴三妙发现法滋选择的是一条极其偏僻的路径。

  还是个男孩儿的法滋,一丝不苟,经验老道地将整支队伍带出危险的包围圈,李雘很信任他。

  “原来法滋是你的人。”她问。

  “算是吧。”他答。

  李雘的暗桩接二连三地在她意料之外。

  那李雘岂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买禁书,她还当面撒谎,他也不揭穿,故意看她演戏,“你一直都知道我去西市的目的。”

  大氅下,他握住她的手,“你要寻的那本图志跟安西舆图密切相关,西市胡人的案子,我不希望你牵涉其中,你说自己是去找猎户买鹰隼,便是买鹰隼,正如我意。”

  他让崔湃侦查西市舆图案,直接隐下她现身现场的细节,就是想将她彻底摘个干净。

  李雘在保护她。

  当日也是他的出现,才从歹人手中救下自己。

  “你那日为何在西市?”柴三妙终于问出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李雘说:“我本是去见谢潺,讨论关中五姓的最新动向,一眼就看到你在坊街上追赶一个胡人,也巧,由胡人牵扯出安西舆图的暗网,也算你的功劳。”

  崔湃查出西市里安西舆图的交易跟岐州有关,法滋于数月前先行至岐州,以训鹰猎手的身份,在各个部族聚居地暗访,如此有机会熟悉到陇山地形。

  暗桩这门活计,柴三妙觉得法滋年纪不大,却入行多年,想来生活不易。

  “他不是为了钱,他是在报恩。”

  “你救过他?”

  李雘淡淡地笑,“不是我,他的恩公另有其人。”

  柴三妙与他共乘一骑,前方雪地塌陷,一道暗沟,李雘单手持缰,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

  夹腿马腹,骏马腾跃而起,跨过暗沟,着地。

  大氅下两人曲线贴合,撞在一起,李雘的身体并不柔软,清晰地肢体接触,让柴三妙意识到自己等同于跨|坐在他大腿上。

  她尴尬地往前挪动,想留出空间,李雘在她身后沉声制止,“莫要乱动,雪深路陡,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本来就不好走,忍耐一下。”

  “坐好。”一声提醒,男人驾着骏马小跑,踏入浅流冰溪,飞溅起冰花。

  马下河床碎石的颠簸,让柴三妙不得不抱紧男人手臂,真怕自己跌进冰河。

  罢了。

  李雘弯了嘴角,即刻下令全队提速。

  这样就很好嘛。

  法滋选了处背风的宿营地,侍卫们极快搭起过夜帐篷,柴三妙喊累,表示自己要先休息一下,李雘说也要休息,跟脚走到帐篷里,没过一会儿,就被柴三妙毫不客气的轰走,李雘一直笑。

  远处的拓跋宏见到这情形,惊了。

  也不是没见过李雘和美人出双入对,只是处处打别人主意的模样,还真是第一次见,怎么跟初尝情爱、死缠烂打的小子一个路子?

  想他昔日在灵州当李四官的时候,可是万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潇洒。

  图翁放好百宝药箱,一抹胡须,不觉稀奇,柴家这孩子,是李雘第一次带到他前面的女子。

  *

  一路奔波,柴三妙真累了,一觉睡到太阳落山,篝火燃起。

  李雘不得不进帐篷叫醒她。

  她睡得极香,长发披散,娇弱的模样让李雘坐到毛毯上就起不了身,挨着她躺下。

  像是习惯了男人的亲近,睡梦中的柴三妙自动搂住他的脖子,李雘的喉结动了,低头亲吻梦中小孩儿微启的唇,感受到她本能的回应,忍不住加深力度,索要更多。

  柴三妙在李雘吻中醒来,“天黑了?”

  “嗯。”李雘在她身边,用手描摹她的轮廓。

  她像只慵懒的猫,舒展身体,引得李雘倾身而上,忘了他本来的目的,完完全全沉迷于毛毯里的温存,他很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入帐来陪她。

  感官在暗夜里显得敏锐,勾连起白天共骑的回忆,那些琐碎的喘息和触碰,在心底生出小小的爪子,一直挠着,李雘蹙眉,他想,他一直都想。

  他不断的警告自己,她肩上还有伤。

  柴三妙毫无招架之力,呜咽讨饶,“……我,饿了”

  李雘叹息,躺平,放她翻身坐起,他轻抚她后背的长发,乌丝从指间穿过,缠绕住指尖,也绕住了他的人,无数个夜里,患得患失的滋味纠缠难去,是他从未有过的不可控制。

  柴三妙简单梳个发髻,回身对上李雘幽深双眸,他不说话,也道尽了所有的想法,可是,不该在陇山山野,不该在撤退的路上。

  现在,不是时候。

  李雘拉着柴三妙起身,“走吧,出去夕食。”

  她这副小身板必须补充体力。

  营地里升起大大小小数堆篝火,各自围着篝火烤炙食物。

  柴三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猎到山兔和河鱼,柴三妙跟着李雘、图翁、拓跋宏坐在一起,唯独没看见法滋的身影。

  “法滋哪去了?”

  拓跋宏正从亲卫的手中接过一包窝窝馕,边打开边说:“法滋办了正事就回来。”

  他瞧了眼天色,“快了。”

  拓跋宏将窝窝馕首先递给李雘,再分给其他人,柴三妙拿在手里下意识就咬了一口,硬得崩了牙齿,她捂了嘴,看笑了一圈人。

  “这可比不得长安城里芝麻香饼,行军干粮,重在管得久,制作的时候水分就少,方便保存携带。”

  李雘将窝窝馕撕成碎块,放进土陶碗装的山雀汤里泡着,直接递给身边的柴三妙,将她的饼子拿到自己手里。

  柴三妙理所应当的享受李雘的服务,看得拓跋宏目瞪口呆,李雘何时伺候过女人?闻所未闻。

  他揶揄道:“女冠手里的山雀汤香不香?”

  柴三妙喝了一口,“香啊。”

  李雘拿碎饼块扔他,“吃你的。”

  拓跋宏一个壮汉,一脸谄媚的笑,将碎饼捡起来,“谢‘大家’赏赐。”

  柴三妙正吃着山雀汤饼,李雘从腰间蹀躞上取下匕首,又将兔肉分割成小块,串在削尖的枝条上,插在篝火边的土里烤炙。

  “为何不直接放在篝火上方,像西市的食摊那样?”

  “篝火火大,火焰上方温度太高,容易烤糊,立在火堆旁,反而受热均匀,口感更好,边州多见此法。”

  李雘说这是少年时在灵州(银川)学的,不过那个时候是在沙漠戈壁滩里烤。

  贺兰山下的灵州①,是少年李雘成长的全部记忆。

  她好奇他是怎么过的,“跟谁学的?”

  李雘用枝条点点对面啃肉的糙汉。

  文王一家外放去了灵州,人生地不熟,少年李雘根本没有朋友,受冷落的皇子皇孙,空有名头,本地氏族根本不会热络。

  拓跋宏不一样,他爱跟李雘玩,拓跋宏说当初还不是看到李雘得脸好看,灵州找不出第二个五官像李雘一般精致的少年郎。

  玩熟以后,才知道李雘打起架来如何凶悍。

  他们一路打野玩耍,一路刀枪剑戟,他陪着李雘重回大明宫,以左千牛卫将军的名号守在帝王侧。

  难怪李雘化名李四官,要说自己出身灵州拓跋氏,背后藏着这层渊源。

  肉串滋滋冒油,不断滴落,李雘熟练的换面,又从拓跋宏鞶囊里要来孜然、胡麻、湖盐,撒在肉串上,觉得时候已到,提起一串放在宽叶上递给柴三妙。

  肉香混合着料香,扑面而来,柴三妙边吃边听他们聊灵州的过往。

  图翁也是李雘在灵州认识的。

  他登基后本想让图翁进太医署安享晚年,可是图翁不愿意,他说大明宫里并不缺医师,自己还有些手艺,希望能留在长安城的街巷里,让付不出文钱的百姓有处可去,也算替‘大家’看顾着大唐黎民。

  李雘准了,图翁不愿入大明宫,李雘就时不时溜出宫去看望他。

  柴三妙第一次觉得李雘其实是个长情之人,所以他们才会愿意陪在他身边。

  可另一方面,他又对大明宫里的女子很薄情,这很矛盾。

  图翁又聊起李雘和拓跋宏少年时每次都弄得一身伤口来找他医治。

  难怪,柴三妙回忆起第一次在夯土医馆见到图翁的场景,他苦口婆心的规劝李雘:少惹是非,少打架。

  拓跋宏替李雘开脱,“男儿打架、狩猎,绝非无用。”

  当今天子登基后不仅爱击鞠,更以呼鹰逐兔为乐,柴三妙在长安时便屡次听闻,圣人常于渭滨狩猎,多邀善猎者作为“猎师”,与他一道偕马臂鹰。

  世家子弟莫不锦衣鲜华、手擎鹰,朝野市井狩猎声势极盛。

  如今李雘亲口告诉她,狩猎并不简单。

  “要求猎者要懂得骑术、箭术、刀术、武术,更甚者,与猛兽较量时隐蔽布阵的战术。狩猎是个人武艺与集体竞技的综合发挥,禁军卫队在围猎时的大规模出动,乃是练兵的重要途径,综合训练士兵的体能耐力、胆略战术、抓捕技巧。”

  狩猎,犹如行军布阵。

  拓跋宏信心十足,“这一战,扶风马氏输了。”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莫要轻敌,”李雘忠告拓跋宏。

  法滋从暗夜里显身,手上架着一只鹫雕回来,他径自走向李雘,递上鹫雕爪子上取下的信笺。

  信笺上报,留在杉林里的暗卫探得马廉的动向。

  马廉那方因暴雪与独孤淳和马佩玉断了消息,已加派人手四处寻找,并向雍城传信,抽调守军上山搜寻。

  拓跋宏问御史中丞还能扛几日,李雘估算最多顶十日。

  柴三妙这才明白三日来为何没有追击他们的人?

  因为谢潺拖住了马廉的主力。

  就算独孤淳与马佩玉遇险,马廉宁愿远抽雍城守军,也不愿放弃围剿谢潺。

  *

  陇山峡谷,地白雪色寒,飞鸟难越,更何况是人。

  折冲府参军将行军干粮分派到士兵,已经所剩无几,他忧心忡忡地将现状禀告上峰,佐将们来到御史中丞帐篷前,看见谢潺竟然自己跟自己对弈。

  这位神仙怕是不知道他们即将物资耗尽。

  谢潺听了众将领的汇报,只道一句,“慌什么?”

  当然慌,众将皆知军需不足乃兵家大忌,“不知御史中丞有何良策?”

  谢潺抽出一张羊皮卷,丢给他们,“尔等各自领队,按照图上所绘地点去挖。”

  佐将们摸不着头脑,还是领命去了。

  待找到地方,真挖下去,没想到竟然从雪地里挖起来各类食物,药物,以及防寒保暖的军需用品。

  显眼一瞧,便知是有人提前做了筹划,知道自己将进入陇山峡谷。

  佐将纷纷对谢潺崇拜起来,“御史中丞真料事如神也。”

  谢潺起身走到幄帐外,立在苍茫雪色中,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密报传来马廉调动雍城守军的消息,他要为李雘争取更多的时间。

  *

  篝火旁,拓跋宏起身,“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雘却递给他一串肉,气定神闲地表示,“十日足已。”

  李雘下令暗卫兵分两路,一路散在陇山里,截断马廉搜寻独孤淳和马佩玉的信息传递,另一路跟着他和拓跋宏前行。

  柴三妙:“你们要去哪里?”

  “不是你们,是我们。”李雘纠正她,并给出答案,“重返雍城。”

  “雍城?”

  柴三妙本以为他们将一路东去法门寺,与吕元赤汇合。

  “不仅是牵涉岐州的安西舆图大案,仙游观里的女冠到底是谁?你不想知道吗?”

  她当然想,“怎么回去?李都尉的身份此刻并不好使。”

  李雘让她无须忧心,去了便知。

  原来李雘不仅仅是为了逃离马廉的圈套,返回雍城调查真相,才是他的目的。

  马廉不会料到,李雘调虎离山,杀出一记回马枪,直捣扶风马氏的老巢。

  兵不厌诈,这才是李雘冒险以谢潺做重饵的意义。

  万里云淡,风雪满路,山回路转,踪迹难觅。

  马廉期盼的暴雪,最后成就的却是李雘。

第45章 .重返雍城不存在的梦中人

  李雘的作息时间比柴三妙意料的有规律,他总是起的很早,安静地洗漱,等他跟拓跋宏晨练对抗完毕,再回到帐篷,正好等到她睡够起来,帮她更衣洗漱,时间恰好。

  他之前都没有叫醒过她,今日却一反常态,天没亮就开始腻歪。

  柴三妙闭着眼睛略微抱怨,“天还没亮呢。”

  李雘在她颈项间闷笑,“天亮了就没意思了。”

  他拉她坐起来,替她着外袍,也不知道他要做甚,半梦半醒间,柴三妙已经披上大氅,连人带氅被李雘抱出帐篷。

  山风寒冷刺骨,刮脸生疼。

  柴三妙清醒几分,被李雘单手抱着往山林深处去。

  “做什么?”她问。

  李雘压低嗓子,“是要对你做些什么。”

  柴三妙瞪他一眼,逗笑了李雘,“帐篷里都不怕,现在倒怕了,把你卖了换些上路盘缠。”

  柴三妙手上发力,搂近他,突然就亲了李雘的嘴角,“我怕什么?就怕某人舍不得。”

  李雘心情愉悦,拍了她的腿。

  密林尽头,是绝壁断崖。

  山谷迎风,晨光微启,李雘寻了一块凸起的巨石坐下来,将柴三妙抱在怀中,又将大氅的兜帽替她带好,避风。

  眼前山峦叠嶂,云海飘渺,山川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之中,人仿佛向前迈出一步,便能临空虚步,御风而行。

  “道家仙境或在天上﹐或在海中﹐或在幽远之名山洞府。”

  柴三妙感概《云笈七签》里说得正是眼前这副模样,美不胜收。

  “我修行在玄都观中,以往也只能从道家典籍的书页里、宫苑御观的壁画上见得,吴博士一定在入宫前便已游历山河,所以才能将山河壮丽描绘得鲜活。”

  李雘说他昨日就发现这处断崖,想她一定会喜欢,便想带她来看看。

  他从腰间蹀躞取下筚篥一支,问柴三妙,“记得在西市的食摊上,你说跟着乐坊的大善才学过筚篥。”

  柴三妙哪里认真学过,当初是柴正觉说筚篥是卢祁交给他与安掌柜联络的证物。

  柴三妙说:“我学艺不精。”

  李雘让她试一试,她只有硬着头皮吹了首最简单的小调,在静谧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李雘在她身边撑着脸笑,“是不怎么样,你以后也不用去跟着什么乐坊善才学了。”

  “怎么?你要教我?”

  “我教你也不是不够格。”

  李雘从柴三妙手里接过筚篥,起了个势,吹奏一首西州的曲子,乐调舒缓,在山谷间回荡。

  雄鹰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留恋盘桓,好似在寻觅伙伴。

  柴三妙回想起在西市食摊上,李雘告诉她筚篥声调悠扬,很远很远便能听到它的召唤,原来是真的。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梦里,你不是圣人。”

  李雘吹完一曲,停下,“梦里,我是谁?”

  “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柴三妙想起梦中他的样子,她告诉他,“梦里的你,只是个年轻的长安少郎。”

  “哦~是吗?”李雘说。

  “嗯。”

  她的眼睛里有喜悦,好似真的遇到多年前的他。

  梦里的那个少郎,是平阳柴氏的女儿一见钟情的男人。

  李雘轻抚她的眉眼,竟然开始嫉妒她口中的那个男人,“你喜欢他吗?”

  他问得很认真,严肃地跟她讨论一个不存在的梦中人。

  柴三妙没有回答,他却说:“那个人,没有束缚在大明宫里,没有困在含元殿的那把座椅上,不用活在门阀倾轧的斗争里,不必利用自己的婚姻当做筹码,只是单纯的为自己而活,娶自己想娶的女子,育一双儿女,建一间陋室茅舍,终南山下良田几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粗茶淡饭,美酒瓜果,冬观飞雪,夏听蝉鸣。”

  他已经断定,“你一定喜欢他吧。”

  这是李雘求而不得的生活,无论他在长安,还是在灵州,都没得选择。

  陇西李氏,享受着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尊荣,也是这个家族所有人终其一生都逃不掉的枷锁。

  *

  “你心里可曾有过柳善姜?”柴三妙就这么问出口。

  李雘没有逃避,“我想,你知道答案。”

  “好。”

  柴三妙点头,“如果说圣人对柳善姜的偏爱是对河东柳氏对抗关中五姓的褒奖,仅仅是权力平衡的技巧,那产下皇嗣的窦宣仪呢?含光殿击鞠场上窦宣仪全力一搏是为了谁?那些大明宫角落里的黯然神伤,圣人可曾知晓?经年的恩爱,毫无真心实意?圣人没有,她也没有吗?圣人是她的丈夫,是小皇子的父亲,却让她落得个流放边州,此生与子不得相见的下场。”

  薄情寡义之人,就是眼前的男人。

  她曾经那样告诫过柳善姜,如今悉数奉还到自己身上,实在是荒谬又可笑。

  她隐隐害怕,因为,就算李雘如此恶劣,她还是动心了,可是她内心抗拒成为大明宫里芸芸众生的一员。

  李雘清楚是马佩玉告诉她的,这是柴三妙获取长安信息唯一的渠道。

  她的神情很不好,流露出替窦宣仪不值的怜悯。

  她在质疑他。

  她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缘由,李雘问她,“你知道我铲除扶风窦氏,严惩窦宣仪所为何事?”

  柴三妙说:“世人皆知,宫妃勾结外戚争夺储位。”

  “那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李雘的问题,柴三妙的确不知道,是啊,窦宣仪到底做了什么,竟让李雘下旨母子此生不复相见。

  “窦宣仪设局捏造郭氏结党,欲立长公主为皇太女,效仿洛阳的那位,构陷郭赞德于大明宫中勾结宫人企图毒杀小皇子。”

  李雘眼中清冷,回忆当时的场景。

  “你可知晓,我赶到时,小皇子周身痉挛,面色惨白,耳孔流血,他还未满周岁,还不会叫父亲,太医署的人会诊,他们说皇子将终身有疾,难以痊愈,半聋半哑,李雘的皇长子竟不能健全成人,他就躺在我的臂弯里,身为人父,却没有庇佑他,你可知道我的悔恨?”

  “他若是投生在平常人家,断不会毁掉这一生,我后悔让那个女人生下他,后悔让他拥有一个心如毒蝎的母亲。”

  “难道!下毒之人是窦宣仪!?”柴三妙震惊无语。

  李雘冷笑,“为了铲除宫中劲敌郭赞德和长公主,为了皇储之位,扶风窦氏已入疯魔。”

  柴三妙如今才真切的感受到他的痛。

  “小皇子,至少还有父亲爱他,不再成为世家争夺权力的工具,再也没有谁能伤害他了,他会平安长大。”

  “我已为他想好退路,幼时养在李太真处,长大后离开长安入玄门修行,不必面对大明宫中的嘲讽,安稳度过一生。”

  留下他母亲的性命,已是李雘最后的顾念,窦氏将在悔恨中煎熬余生。

  李雘说他曾经以为这些入宫的女人,跟他是同一种人,“不过各取所需,各有所求,她们想要富贵,便给她们富贵,她们想要尊荣,便给她们尊荣,我要的也不过是她们所代表的门阀权势。”

  到最后,他才惊觉大明宫会吞噬人心,楼宇千间,却无一处安心之所,他累了。

  柴三妙有些哽咽,只能抱着他。

  *

  重山尽头,蔚蓝渐变成薄粉,染上云海雪峰,好似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天地之间骤然多了颜色。

  粉色愈浓,加了赤红。

  云海翻涌,红日初升。

  柴三妙拉下兜帽,李雘跟她一道远望。

  他说:“少时离开长安,才真切体会到何为江山多娇,那个时候住在灵武城中,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去贺兰山下跑马,从清晨到日暮,看雪山巍峨,看戈壁壮阔。”

  “山的那面是无尽的大漠,是大唐儿郎镇守的边疆,埋葬无数英雄魄的百年战场,青山留忠骨,风雪祭残碑,也许人们会忘记他们的名字,却永远记得他们的风骨。”

  柴三妙握住李雘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保家卫国,健儿不退,他们守的便是这片山河。”

  李雘望着她的眼,“每每想到他们,眼前的挫折便不再让我畏惧。”

  柴三妙从这双眼眸中读出坚毅和决然。

  旭日东升,大道其光,驱散晦色。

  雪峰映照金辉,闪烁圣洁的光。

  李雘拥着柴三妙起身,迎风而立。

  他问她,“通往大明宫的路注定不会是平坦大道,害怕吗?”

  柴三妙踮起脚尖,只能吻到他的下巴,“不怕。”

  眸中终是染上暖意,李雘揽在她腰侧,低头,“你找不到嘴吗,嗯?”

  她仰着头,笑弯了眉眼,“嗯,找不到。”

  将她锁在怀中吮吻,放任感情宣泄,李雘不再允许她丝毫的退却,不再接受她任何的反悔。

  贺兰山下,粗粝的沙尘,凄厉的风,旷古的孤寂,都离他远去。

  外放灵州的少年从此不再是一个人,她是他的爱人。

  长路漫漫,崎岖坎坷,携手相伴。

  *

  两人观日出而归,拓跋宏已列队静侯。

  法滋送上蛮锦织样的蕃袍,待两人换好行装,李雘扬鞭,队伍开跋。

  骁骑已过万重山,断崖莽谷的尽头,渭水灌溉的平原上,良田阡陌,旭日之光照亮四方城池的轮廓。

  雍城再现。

  于柴三妙而言,它已不再是五丈原劫后余生的避难之所,满是未知和恐惧,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它将是她和他联手打下的一场战役。

  队伍的人分散开,分批入城。

  拓跋宏、图翁、法滋跟着李雘与柴三妙一道,等到李雘想见的人。

  那人皮肤黝黑,领着商队,骑着骆驼,寻到李雘身前,赶来行礼,伸出双手,慎重接过李雘拿出的筚篥。

  宽檐皮帽下露出一双灰绿的眼睛。

  柴三妙立刻认出对方,只听李雘说道:“别来无恙,安掌柜。”

  她还记得他挽着衣袖,收拾碗筷,问她:客人想吃馎饦?

  她还记得筚篥撞到案角,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俯身将其捡起,递回她手中,他说:贵客的筚篥做工精巧,甚是少见,我的朋友也有一只相似的。

  没想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唐皇李雘。

第46章 .神的祝福大结局篇01

  封冻的溪水初融,卷着冰渣,郊外的野生槐树林下,远道而来的骆驼商队在雪地里休整,烤火取暖,分食馕饼。

  尖角虚帽,露着卷发,一身胡商队首装扮的安掌柜向李雘再行大唐叉手礼,“恭候‘大家’多时,一切安排稳妥。”

  李雘环视一圈骆驼商队,认可道:“有你在,我放心。”

  拓跋宏上前,一拳击在安掌柜的臂膀,“你这一身队首的袍子挺不赖。”

  安掌柜笑着跟拓跋宏、图翁等人寒暄后,又摸摸法滋的脑袋,“你做的很好。”

  法滋像个小大人儿一样,“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安掌柜转向盯着他一直看的柴三妙,“女冠安好。”

  柴三妙在李雘和安掌柜之间来回瞧,李雘告诉她,“安掌柜不仅是长安西市无名汤饼铺的店主,还是雍城时令饮子铺的主人,两个月前正是安掌柜带人潜进雍城,找到寄居在吐火罗商队、化名阿枝的你。”

  时令饮子铺,就是李雘安插在雍城的眼睛和耳朵。

  从陇山牧场返回雍城的路上,柴三妙一直在想李雘要如何揪出岐州的暗网?

  以谢潺为饵吊住马廉主力的时间极其有限,可是李雘却说十日足以,直到安掌柜现身,她才明白李雘早已布局。

  骆驼伏在雪地上吃草料,体型巨大。

  柴三妙站在一边,其实不知道怎么上坐鞍,她一靠近,骆驼嚼着草料回头嗅她,吓得她又收回扶鞍的手。

  李雘在不远处跟安掌柜、拓跋宏交代完事情,回头就看到柴三妙和骆驼滑稽的对峙。

  他走到她身后,问她,“没骑过骆驼?”

  柴三妙瞟他一眼,“长安城里哪家贵女骑骆驼?骆驼拉的奚车倒是经常坐。”

  李雘碰碰她的手臂,领着她另外找了只格外壮实的骆驼,驼背上是四方的鞍子,可载四、五人,宽大许多。

  他将她抱上去,递给她一把五弦琵琶,自己坐在她身后,手持筚篥,又将法滋叫来,三人一驼。

  李雘唤了一声,伏地的骆驼先起前腿,再起后腿,驼背的坡度让柴三妙倒入身后男人的怀中,她赶紧重新坐正,他以手扶在她的腰侧,“坐稳了。”

  法滋抱着羯鼓,揉揉鼻子,侧过脸,只想原地遁去。

  安掌柜吹响骨哨,驼队整队出发。

  雍城外,驼队汇入等候通关的商队中,驮载物千奇百怪,有丝捆、兔皮、长颈瓶、织物、毛毯,还有飞鸟和活禽。

  柴三妙发现每个队伍的驼囊各有不同,李雘告诉她,“商队以驼囊为区别,有的是花鸟纹,有的是神话故事,我们身下的是兽面驼囊,驼囊两边挂着水瓶和银盘,方便路途上生活。”①

  排队等了很久,行至城门,矮个子粗腿的门吏查验商队的过所。

  “葱岭以西,条支都督府来的?②”

  “正是。”安掌柜作礼。

  条支都督府,安掌柜的家乡,因为熟悉,旁人问起,便不会露出把柄。

  门吏领着两小兵检查货品,打开一箱,安掌柜向他们展示大秦来的银制牛角杯,鹦鹉螺杯,顺手拿了一个递给门吏,“小物件。”

  门吏左右看看,收入怀中,路过柴三妙和李雘、法滋共乘的骆驼,停下来盯着瞧。

  李雘蹙眉,视线扫过来。

  安掌柜立刻上前解释说:“他们是于阗的乐师。”

  柴三妙用于阗语向门吏问好。

  门吏让他们将蒙面尖帽取下,安掌柜又递上一只钵勃城的八曲银长杯,好言道:“苏幕遮帽③,祆教徒,信祆神,赛祆节不是到了吗,尊驾行个方便。”

  雍城里有祆祠,信仰祆教的胡人不少,赛祆节里的确有重大祭祀活动。

  门吏挥手,让守门的兄弟放他们走。

  入城队伍的前方,担着糖人摊子的拓跋宏,背着草药箱子的图翁早已顺利通关,回头瞧了他们一眼,便散在街巷的人潮里。

  柴三妙问身后的李雘下一步干什么,李雘跟她咬耳朵,“去商队该去的地方,做商队该做的事情。”

  *

  李雘没有打妄语,驼队去的地方,的确是巴扎里蕃商聚集的商栈。

  正院中,粟特人、吐火罗人、拂菻人,皆为祆神信众,众胡身穿黑衣,民众祭祀祆神以紫色为尊④,围坐在油烛盆边,油烛由浸过羊油的棉,缠在草茎上制成,插在满是砂砾的盆内,人们跟随火正(大祭司)祈祷,然后燃起油烛,祈福辟邪。

  柴三妙、李雘、法滋跟着安掌柜混在祭祀的人群中,完成祭礼,信众散场。

  安掌柜领着他们几人左拐右拐,来到一间偏房前敲门,门开后,迈步进入,见二人立于房内。

  那二人向安掌柜行单膝大礼后,方才取下礼袍,现出脸。

  “多恰阿翁,玛夏阿嬷,怎会是你们?”

  柴三妙上前与他们相拥,二人笑看柴三妙,又向其身后的李雘问礼,“李都尉安好。”

  轮到法滋的时候,玛夏朝他招手,“法滋,你长高了,塔塔很想念你呢。”

  “我也很想你们。”倔强的男孩儿,终于露出温柔。

  曾经的夯土院子里,玛夏教柴三妙做胡麻羊蹄时给她说,塔塔的哥哥带着妹妹躲避漠北的战乱,差点饿死,小男孩儿将塔塔托付给他们,就走了,偶尔会送回一两封书信,确认人还活着。

  柴三妙:“原来多恰和玛夏在西州交河城搭救的逃难兄妹,是塔塔和法滋。”

  多恰和玛夏现下才向柴三妙坦诚,“我们当初从长安到岐州,便是奉安掌柜之命,先遣雍城,打探消息,在途中救了你和阿鸳,却不知李都尉和安掌柜是旧识。”

  李雘与安掌柜对视,道:“此事说来话长,先说说你们在雍城的收获。”

  多恰和玛夏探得陇右道过来的商队聚集在祆祠周围,想要找出岐州的情报暗网,首先要加入商会,建立关系网。

  安掌柜问:“如何入会?”

  玛夏:“借着燃灯祭祀供养,萨宝会牵线搭桥。”

  李雘说这个法子很妙,“在萨宝面前展示实力,成为大卖家,自然有人会寻来,想挣钱。”

  安掌柜默半刻,他在想,“只是如何才能引出长安的人?”

  李雘拍了他的肩,“自然是手上有让长安求而不得的好货。”

  众人:“好货?在何处?”

  李雘让大家稍安勿躁,“我们恰恰有现成的抢手货要出售。”

  安掌柜瞬间看向法滋,李雘说了四个字,“安西舆图。”

  柴三妙突然开窍。

  安掌柜的汤饼铺里,她请法滋吃了一碗馎饦,她问玉爪哪里能猎得?

  玉爪本是葱岭以西的留鸟,冬候时偶尔现身西州与沙州。

  那个时候,她以为眼前的西市小浮浪子胡说:有人在大海道猎到过。

  原来法滋就是安掌柜口中掌握大海道路径的人,他从西州来,他就是一本活的《绝域图志》,当然能默画出安西舆图。

  李雘命金吾卫断了长安西市里的暗网交易,长安城中扰乱陇右道的手,岂肯善罢甘休,必然会寻机而动。

  安西舆图,事关安西都护府军事布防。

  所以,对方一定想要。

  ————

  是夜,蕃商街巷里,南来北往的商贾点燃篝火,围着火堆欢歌起舞。

  祆教徒坚信点燃篝火能驱散黑暗,孩子呱呱坠地时,要在门槛上燃起烟火,牧民转场时要在棚圈周围燃起三天三夜的羊油灯,庇佑转场顺利。

  李雘牵着柴三妙在坊街漫步。

  柴三妙从之前的话语中得出结论,“他们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仍尊称你为李都尉,但是安掌柜和法滋是知道的,并没有选择告诉二老。”

  李雘捏捏她的手,“这是安掌柜在保护他们,所有的秘密并不是知道得人越多越好,知道得越多,他所要面临的危险也就越大。”

  若说金吾卫中郎将崔湃和龙虎军郎将吕元赤,是李雘放在台面上最锋利的刀,那统辖暗卫的千牛卫将军拓跋宏,以及暗桩头目安掌柜,便是李雘藏在身后的致命匕首。

  那种信任和默契,绝非一两日轻易就能取得。

  跟其他三位身着绯袍,身居五品以上要职的显赫地位相比,安掌柜近在帝王侧,却是平民身,隐在俗世里,不可谓不传奇。

  李雘给柴三妙讲起他和安掌柜的相识,那是一段在灵州的奇遇。

  “外放边州的皇子皇孙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意外,非正常死亡并不是孤案,一次郊野狩猎,一群人悄无声息地绑架文王世子,他们将他捆到沙漠,想让他消失无踪。”

  柴三妙听得心惊,“是谁如此大胆?”

  要将李雘置于死地。

  回忆过往的劫难,李雘反而平静,像是讲述的不是自己的遭遇,“那些不想让文王一家安然无恙回到大明宫的人,多得是,在长安之外,也在长安城内。”

  李雘示意柴三妙认真听完自己的故事。

  贺兰山下荒无人烟,那时,他自己都觉得也许命绝于此,当黑衣人举起屠刀,却被一羽飞箭穿胸而过,紧接着,一箭一人,箭无虚发,应声倒地。

  救他的人是一对夫妇,男子桀骜,女子俏丽。

  他们知道他是文王世子,要他许诺有朝一日成了含元殿的主人,一定要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含元殿在那个时候对于李雘而言,根本遥不可及。

  夫妇身边跟着一个少年,至此,少年便一路伴他入主大明宫。

  “那个少年就是安掌柜。”

  柴三妙猜出来答案,“那对夫妇才是创建暗桩网络的头目,是安掌柜身后神秘商队的主人,后来呢?”

  李雘笑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是知道世上有他们这样一对默默守护大唐的神仙眷侣。”

  李雘说自己已不知道躲过多少劫难,也算命大。

  柴三妙说那是当然,“你是天子,紫微星降世,天命所归。”

  李雘揉了她的脑袋,笑她幼稚,“什么天命,不过是讲给旁人听罢了,我记得你在陇山牧场告诉我,大唐不可一日无主,只是这唐皇,在门阀世家心中却不一定非要是李雘,还有太多选择。”

  柴三妙蹙眉,“你是明君,他们奈何不得。”

  李雘顿住脚步,让她转过身,直面自己。

  太清宫旧书阁里,她说过尉各伽和康氏一定曾在一个有着葡萄藤的地方,会见三五好友,畅饮对酌,谈笑风生,她说过羡慕他们豆蔻相逢,白首偕老。

  他当时问她:你,可是有喜欢的人?

  现在,他第一次清楚地告诉她:“在你面前,我只是李雘。”

  回到商栈,李雘帮柴三妙将特大的油烛火把点燃,替她插到屋顶,信众告诉他们此为天灯。

  他与她一道在院中肃立,仰望天灯,共同祈福。

  火光的力量非同寻常,那是来自神的祝福。

第47章 .神的眷顾大结局篇02

  雪盖百里,陇山山脉中,雪崩封堵的山谷毫无一丝解封的迹象。

  岐州刺史马廉领着陇山牧监,带着一群僚佐,在山谷口安营扎寨,陇山牧监在幄帐内百般马屁,好话说尽,他说:“谢潺在谷内插翅难飞,马刺史好一计瓮中捉鳖,这鳖足够份量,能炖煮出一锅好汤。”

  马廉也就笑笑看向他,陇山牧监连忙拜伏,“某全力相助,只盼能分到一口热汤喝。”

  马廉让他起身,“陇山监牧地太小,的确不适合你。”

  牧监大喜,他怎会不懂得,马氏与窦氏本同为扶风百年门阀,如今目睹窦氏将倾,马氏就成了他最好的靠山,若不是长安授意,马氏又岂敢拿下关内道巡察使团。

  那位可是陈郡谢氏的出身。

  马氏背后之人,不敢揣测。

  如此困了二三日,有亲卫来报:狩猎的各支队伍在密林中遭到暴雪重创,都尉李四官,参军独孤淳和贵女马佩玉下落不明。

  马廉蹙眉,着令加派人手搜寻,陇山牧监宽慰道:“许是为避风雪,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

  再二日,搜寻未果,情况不妙,牧监不敢再多言。

  时值围困谢潺的关键时刻,五日对于山谷中的巡察使团也是生存大限。

  马廉决不能此刻分心,着令抽调雍城守军上山搜山,又派遣身手矫健的军士潜入山谷侦查。

  只用再多几日,谢潺必死无疑,绝不能放其生还。

  此刻,不能前功尽弃。

  ————

  雍城里,糖人摊的生意向来不错,成天到晚总是一群小孩儿围着,吃完又叫自己的伙伴来买。

  糖人摊并不总在一个地方,家当简单,挑在肩头,穿街走巷的四处叫卖,走累了就找处遮阴的地方歇着。

  拓跋宏才将摊位摆好,周边小孩儿闻风而来。

  城西门外搭着木架子,工人上上下下忙碌,到了放饭休息的时间,有几个工人端着碗朝着糖人摊所在的街角来。

  技工们一屁股坐在拓跋宏身旁,大口吃饭,吃完拍拍肚皮发呆,瞧见糖人摊的小生意,发觉摊主画糖人的手艺粗糙,可是人地道,用料很足,所以生意不错。

  老技工笑问他,“这么壮的汉子,怎就干个卖糖人的营生,赚的了几个钱?”

  拓跋宏挽起衣袖,一道狰狞的伤疤,“原来在山里打猎,倒能卖些皮货,差点去了半条性命,如今手废了,卖卖糖人捡几个钱养活自己。”

  难怪画糖人手艺不精,技工感叹也是个苦命的人。

  拓跋宏画了几个糖人递给他们吃,说请他们尝尝,“这城门修修补补怎么了?”

  技工抿口糖,“冬日里遭了雪冻,裂了硕大的口子,墙都垮了个缺缺。”

  拓跋宏闻言,看向城门方向,“这工赶得急。”

  技工抱怨,“那可不是,军爷正暴躁着,州府抽了守军去陇山随猎,守门的兵倒班都倒不过来呢。”

  话没说完,城门下的军爷把技工召唤回去。

  拓跋宏在街角坐了一下午,换地方经营,路过巴扎的时候,去了一处游医的摊子,他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就想好好睡个觉,旁人叫不醒的那种。”

  老医翁号完脉,点头,让他明天来取药。

  糖人摊满城闲晃,晃到蕃商客栈那条街上。

  李雘陪着柴三妙走在坊街上,身着翻领胡袍,下穿高靿皮靴,腰挂圆柄短剑,两人行过生意火爆的糖人摊前驻足,李雘让柴三妙去转一个。

  柴三妙还真转了一只飞龙,但是糖人摊主没有画龙,他依然自我地画了他想画的图样。

  寥寥数笔,大约是个男子的半身,双翼,日盘,鸟尾。

  “阿胡拉。”柴三妙认出拓跋宏画的是祆神。

  阿胡拉,无限光明的化身,分辨善恶,净化万物。

  李雘与拓跋宏对视,拓跋宏笑道:“神主自西方来,愿天下人皆能得到神的眷顾。”

  ————

  赛祆节,祆教信徒举行拜火祭祀的大聚会,雍城蕃族祭礼以酬神。

  祆神信众手提油灯,充街塞巷,无数星火汇聚成一条移动的光之河,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那是赛祆的中心祭坛。

  游行的队伍中,卷发蓬松的胡人,足穿无后跟软鞋,面带微笑,翩翩对舞,他们双手合拢,插指窝腕,两臂高举头顶,扭腰撅臀,抬脚踢腿,跳起胡旋舞。

  伴奏的乐队有吹排箫者、弹琵琶者、吹胡笛者、吹筚篥者、拍腰鼓者,乐器齐鸣。

  雍城里的百姓也参与进来,搅动了一座城池的夜晚。①

  各个商队的队首骑着盛饰之马,束鬃成缨,攀胸缀满花珠,整套马具来自遥远的波斯。随从中一人高举四个采结的华盖,另一人手举羽葆长扇,其余人或骑马或步行簇拥向前。

  李雘站在柴三妙身边,跟随商队一路前行,穿行在酬神的人潮中。

  他直视前方,被灯火照亮半张脸,蓄着的短须遮住半张精致的俊颜,不同于长安郎君俊雅,带着西方勇士之风。

  他将柴三妙护在身边,“跟紧我。”

  她回握他的手,决战在即。

  在整排出行队伍的最前面,助司祭司擎举连珠纹火炉,使其高过头顶,敬畏恭敬,步行引导众胡前进。

  事火祭司双手托捧方座尖顶圆壶,与前者相对,旁边堆有檀香木等高级木料,引燃圣火并不断加入供奉。

  满脸须髯的老者,戴着“派提达那”,他是主持祆祠的火正,右手持杯,面对火坛唱诵大段《阿维斯陀》。②

  “火是清静、是光辉、是活力、是敏锐和圣洁的象征……”

  安掌柜领着一列人献上点灯的羊油,代表条支商队,上呈登记祭品羊皮卷,祭祀们翻看后,派人递送给火正。

  祭坛上的火正目不斜视,继续祈祷,最后选定用条支商队的羊油谨献主祭坛。

  人群爆发欢呼,头部供养人选出,正是来自条支都督府的商队,羡慕的,恭贺的,人潮将商队围住庆贺,安掌柜被高高抛起。

  有祭祀挤进人潮,请安掌柜随他去。

  火正一边敬献火坛,一边向诸神贡献不死之药——豪麻(Haoma),向圣火淋洒豪麻。

  现场参与献祭的信徒也依次饮用豪麻,人们坚信豪麻是神赐的饮料,使人精神焕发,拥有智慧、勇气和健康。③

  信徒们环绕在火坛拜火,净化灵体、拯救灵魂。

  谁也没有注意到悄悄离去的几人。

  *

  祭坛后的街巷七拐八弯,远离祭坛周遭的人山人海,背街角落,祭祀让安掌柜一行三人披上苏幕遮,盖头遮面,去了一间陈旧的小院落。

  平日里看着是转运囤货的仓库。

  祭祀敲了门,门内有回音:“西北连天一片云。”

  祭祀答:“黑云白云皆是云。”

  门内的人问做什么的,祭祀说:“订货。”

  “订什么货?”

  祭祀从腰间取下羊皮袋递过去,“佳酿。”

  对方凑在鼻尖嗅,开了门,放一行人进去。

  这是一间酒行,做的酒水买卖,空气中飘散浅浅的酒香,不是中原酒酿的味道。

  院子里有工人在劳作,对外面入内的人,视而不见。

  李雘和柴三妙一行人被领进昏暗的内院,帷幔下悬挂着装饰漂亮的风铃,这种室内采结垂饰常见于粟特。

  厢房正中镂空壸门的方榻上,斜靠着一个蛮锦袍男人,戴花冠头饰,冠上套小方软帽,他手持水杯盘腿坐着,显出心醉神迷、自负得意的神态。

  地上放着长颈水壶和圆钵,一个年轻胡人双手举起,等待接杯续水。

  祭祀朝他作礼,讲的粟特语,“尊敬的主人,人带到了。”

  柴三妙瞄了一眼李雘。

  男人对他们道:“听说是条支都督府来的商队,家乡是何处?”

  “迦色尼。”安掌柜行了一个标准的吐火罗单手礼。

  “原来是吐火罗叶护国的旧人。”④

  故国已去,语气中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男人手里正在把玩一个银制酒壶,“火正告诉我了,你们很有实力,跟着我,赚大唐的通宝,波斯的金币,如何?”

  黑暗里的男人才是控制雍城,乃至岐州境内商会的头目。

  柴三妙刚才已经明白这个男人正是粟特商会的萨宝。

  安掌柜行着表示尊敬的礼,请身后的男人上前,李雘并没有动,只是极淡然的表述:“我要做的生意,一座小小的雍城接不下。”

  祭祀上前斥责,“大胆!”

  萨宝一手持酒壶,一手指压嘴唇边,以粟特经典的手势表示赞赏,“好好好,我就喜欢有脾气的,雍城接不下,那长安又如何?只是,得让我瞧瞧你们的势力能不能配上你们的野心?”

  李雘无言抬手,安掌柜从怀中抽出羊皮卷呈上,“就凭此物,可有资格跟长安做买卖?”

  羊皮卷摊开在萨宝面前,其上描绘的烽燧、守捉城之间的隐秘道路精细无比,清晰地标注出穿越沙漠戈壁的捷径。

  安西舆图,精妙绝伦,堪比行军制式。

  “你这买卖,我很有兴趣。”

  萨宝大喜,他说要带他们去见个人。

  在商会萨宝的授意下,李雘和柴三妙、安掌柜登上高棚顶犊车,离开旧仓库,头戴小毡帽的胡人左右牵引驾辕的壮牛,前方有两骑胡马护送,穿越街巷上密集的人潮。

  李雘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瞧,傩面技人伴着揭鼓人群里穿插表演,赢得阵阵喝彩。

  柴三妙也看见了这处街景,“这是!?”

  是她本该最熟悉的地方。

  李雘颔首,示意她不用慌张,随机应变即可。

  到了地方,众人下了犊车,人潮拥挤的门楣上,方正三个楷书——仙游观。

  兜了一圈,原来粟特商会竟然将岐州城内的暗网藏在御观中,皇家背景竟成了暗网最大的保护伞,让人不敢去动。

  柴三妙握了拳头,惊出冷汗。

  萨宝手上的银壶雕刻,一个男子刚从狂欢中退出,手提鸭嘴胡瓶,头顶有光环,那是异域的酒神,醉拂菻。

  拂菻国,虽离长安万里,却在安西都护府的西方大地。⑤

  李雘倒要好生看看他们如何做得买卖。

第48章 .神的赞歌(大结局篇03)

  雍城百姓都想着夜半子时进香,求取一个好兆头。

  道观前院人满为患,柴三妙明白萨宝选在此处联络的意图,南来北往的人,陌生的面孔,谁也不会显得突兀,谁也不会留心擦肩而过的过客,喧嚣嘈杂更能掩盖不能见人的交易。

  为表诚意,民众皆会自带贡品,鲜果,酥油品类诸多,献给坤道,登记,敬奉各路真君。

  轮到萨宝,他从腰间取下醉拂菻酒壶,递上去,坤道瞧上一眼,自然收下,却没有记录在册。

  不一会儿,从后院中走出品阶更高的坤道,将他们一行人从侧门领入侧院。

  额外优待的做法,柴三妙并不陌生,对于供品贵重的供养人,道观历来款待不薄,只是隐隐察觉那一壶酒必有玄机。

  坤道领他们去的是一座四柱歇山顶偏殿,让他们稍事等候,约莫半刻,极轻的脚步声从《朝元仙仗图》的屏风后传来。

  萨宝带头行礼,“女冠。”

  “萨宝匆忙寻我,所为何事?”

  标准的洛下音,带着吐词清晰的长安声韵,在雍城里还能有谁。

  柴三妙不用抬头已认出声音的主人,号称另一个自己的仙游观监斋。

  也许是夜里偏殿的烛火不够亮,也许是苏幕遮的遮挡,女冠的目光仅仅是从他们身上扫过,又落回到眼前的商会萨宝。

  萨宝展开羊皮卷上的安西舆图,女冠神情微变,并没有轻易相信眼前所见,长安城中暗网交易被金吾卫阻断。

  “风口浪尖还能带来最新的舆图,萨宝好生厉害。”

  女冠此刻才正眼看向跟来的几人,“来者何人?”

  柴三妙在想李雘下一步要如何跟她谈,才能让她自己暴露。

  只见李雘仅仅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安掌柜,安掌柜两步上前,呈现在女冠面前。

  手中物件金光闪烁,让女冠眼前一亮。

  “女冠可识得此物?”安掌柜沉声道:“此乃条支都督府大都督鱼符,吾等受大都督所遣,何止区区一张舆图,条支下辖九州兵力亦能奉上,愿以此为凭,结交长安世家,请女冠引荐,共谋大业。”

  条支都督府乃安西十六都督府之一,部族拥兵,镇守葱岭西门户,势力可撼动安西都护府统辖,不容小觑。

  萨宝深感意外,出乎意料。

  柴三妙知道李雘再下重饵,势必钓出长安的大鳄。

  女冠挥动拂尘,命侍奉送上符箓数个,让安掌柜将其展开,“这符箓不仅是西东往来商队所求的护身符,也传达着长安贵主的意图。”

  李雘目光锐利,接过符箓放在烛火上烤,只见端头的图案下方浮现一处古老族徽,柴三妙和他都识的,世代簪缨,门前列戟的高门豪族。

  “京兆段氏,关中五姓。”

  终究被他抓住了把柄。

  利益交换的联盟达成,女冠命侍奉送上美酒,酒盘上托的正是萨宝的醉拂菻银壶,女冠亲自执壶斟酒,与君共饮。

  柴三妙握着酒杯,眼见酒面上漂浮的一层微绿酒渣。

  马嵬驿中,粟特商队的队首拿出自己的皮囊,为她斟满美酒,闻之甜香,入口回甘。

  她记得这种酒,因为在长安不曾饮过,新酿的米酒未经过滤,所以漂浮微绿酒渣,细小如蚁。

  她当初为这酒取了个名字叫:绿蚁新焙。

  女冠与萨宝举杯饮下,李雘握着银杯,慢慢将酒水倒向地面,笑容凝结在女冠的嘴边,萨宝不解,“这是作甚?”

  李雘微眯起双眸,笑看二人,“敬你二人为大唐立下大功,若不是你们,怎么找出京兆段氏与拂菻支持的粟特势力勾结的铁证。”

  女冠握住鱼符,大感不妙,“条支都督府的鱼符是假的!”

  “不不不,鱼符是真的。”李雘揭开苏幕遮,让其好好辨认他的脸。

  “怎会,是你?”女冠大惊失色。

  萨宝拔出腰间弯刀,对着李雘。

  “怎么?我该在陇山牧场中了马廉的埋伏,不该出现在雍城是吗?”

  插手腰间,李雘面对萨宝拔刀一点不慌。

  “让你失望了,马廉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你们盼不来救兵。”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柴三妙在想那些躲在暗处,控制岐州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李雘之前没有告诉过柴三妙,他本不想将血淋淋的世界摆在她面前。

  “岐州暗网交易的军备信息落在了突骑施手中,今年来安西都护府与之对战连连受挫,折损将士成千上万,下辖羁縻州动乱不断,民心不安,百姓流离失所,动摇了安西的根基,这些势力扰乱西境,妄图掣肘长安,想分割的是大唐百年的基业。”

  不只是安西的舆图,扶风马氏卖的是大唐半臂的江山!

  柴三妙惊觉,难怪朅盘陀人会勾结扶风马氏刺杀谢潺。

  西陲诸地早已受人蛊惑,遭人蒙蔽。

  不管是谁,手伸得太长,只会等来唐皇拔剑。

  扶风马氏为了扳倒宿敌窦氏,以岐州为礼勾结京兆段氏,利用仙游观作为与西陲叛|乱势力互通情报的暗网核心,受拂菻国支持的叛|乱势力暗中帮助突骑施扰乱边境羁縻州,掣肘安西。

  这些势力岂能让长安宗正寺新派的监斋接管仙游观,岂能让关内道巡察使团查出他们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他们联手策划在五丈原截杀新任监斋,在陇山牧场除掉谢潺。

  “绿蚁新焙,这酒的名字是我取的。”

  柴三妙扬起酒杯倒在地面,愤怒道:“马嵬驿中,因避狂风同宿驿站的粟特商队,就是五丈原的凶手!!!”

  “是又如何?”

  萨宝猖狂,持刀攻向柴三妙。

  李雘闪身冲向他,避开萨宝的挥刀,从腰间拔出圆环匕首,反握手中,凭借冲撞的力量,刺透对方的肩胛骨,将之钉在内柱上。

  速度碾压,大殿内只剩下痛苦哀嚎。

  安掌柜上手将殿内侍奉解决倒地,柴三妙拿出藏在袍内的短|弩,一箭箭瞄准妄图逃跑的女冠,最终将她拦截在殿内。

  女冠站着不动,与柴三妙对峙,“你是谁?”

  “我是本该在五丈原上死于截杀的人。”

  柴三妙脱下苏幕遮,让她看清楚自己的脸。

  女冠如何都没料到这张脸是译语人阿枝,原来如此,“纵然你出身平阳柴氏,是真的柴三妙又如何?”

  “岐州谁人知晓,在世俗眼中,仙游观监斋是一页宗正寺发的纸,谁能将它握在自己手中,谁就是真的,真以为自己是慈航普度天尊降世,救苦救难吗?你在雍城里可曾看见你要渡的这些人,是如何拜服在我脚下。”

  柴三妙其实从来就不在乎仙游观监斋这个位子。

  “你我同为玄门中人,自我来到雍城亲眼目睹你开仓放粮,扶危济贫,陇右道雪灾,灾民流离失所,仙游观挺身而出,稳住民心,有功于岐州,平心而论,你本来是位有作为的好监斋,更胜于我,这个监斋谁都可以做,并不是非柴三妙不可。”

  对手平静地陈述攻破了女冠的防线。

  自己苦心经营多年才奢求的位子,在对方眼中竟然只是可有可无的虚名。

  这就是门阀,含着金汤勺出生,那些别人奢望的尊荣,地位,簪缨子弟触手可及,因为太容易,从不曾体会缺失的欲望,所以这些于他们而言,什么都不是。

  让她忍辱负重攀上的高位,受万人推崇的荣耀,显得荒唐又可笑。

  “你以为你们赢了?敬香的民众挤满前殿,你以为你们走的了?”

  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怜悯是对强者的践踏。

  “扶风马氏扶持仙游观数年有余,极密之地岂能豪不设防,尔等也太高看了自己,你们以为当真就没有人潜入探查过?只是从无活口站着出去罢了。”

  女冠并不是顾及短|弩而不敢动,她是为了触发壁柱的机关而靠近。

  机械联动,撞响暗藏在屋顶精美藻井内的警铃,接着整座偏殿飞檐下铃声大作,此起彼伏,响彻仙游观。

  “原本用于木构件防火的警铃,今晚让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女冠癫狂大笑。

  *

  李雘动了动耳朵,侧殿外有暗卫潜入。

  事不宜迟,李雘命令安掌柜将其他人转移,自己杀到殿外,拖延时间。

  安掌柜打晕了女冠和萨宝,可是,眼前的情形根本走不了。

  内院的大动静源源不断引来更多的侍卫,如何才能掩护安掌柜转移?

  柴三妙想到一招,以乱制乱。

  “你将他们藏在殿内隐蔽处,待我和“大家”引开追兵,你再趁乱将二人挪走。”

  安掌柜看见柴三妙眼中的冷静,她说得是对的,此刻并无其他选择。

  柴三妙冲出偏殿,只见李雘凭一把匕首与数名暗卫对战,不落下风,漆黑的夜里,满院血腥。

  李雘昂身立在血泊中回首,“你怎么不走?胡闹!”

  柴三妙二话不说牵着他的手,“相信我,我有办法让所有人平安离开。”

  她拉着李雘窜入前殿,前殿香火正旺,对后院的动荡一无所知。

  于一处角落,柴三妙掀翻一排油灯,烈焰腾起,她拉着李雘冲入人群大喊道:“走水了!大殿走水了!”

  混乱的人群惊慌失措,四处逃命,尖叫声此起彼伏,反而撞到了更多的油灯。

  仙游观大殿冒出浓烟,陷入火海,只听到坤道和侍奉拼命求救灭火。

  众人被大殿火情吸引,无暇他顾,柴三妙和李雘随着四散的人群,撤出仙游观。

  “凭安掌柜的本事,亦能趁乱脱险。”

  李雘说他事前已命法滋前往接应。

  柴三妙摸出多余的符箓问他,“如今手握铁证,现下该做什么?”

  李雘忍不住亲她的脸,“做一对亡命鸳鸯如何?”

  柴三妙气他紧急时刻还在玩笑,他们当然也要尽快脱身才好。

  混乱里,她已经瞄见追兵在仙游观门前兵分几路,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偏殿里动手的现场。

  李雘却笑问她,“怎么办?他们追我们呢,你刚才不是胸有成竹,说你有办法脱险吗?”

  一副看戏的模样。

  柴三妙慌了神,目光落在不远处巡游的傩面队伍,此时,她真的可以说:“我的确有办法。”

  李雘挑眉,眼前的小姑娘总是不断给他惊喜。

  嘈杂的赛祆节夜里,度夜的人潮拥挤。

  戴着木面红发的傩面伎人队伍,拿着盾和戟在街上大叫作战,踏着步点迎接白泽神兽前来驱魔。

  羯鼓擂动,震耳欲聋。

  混在傩面伎人队里的柴三妙,望着傩面后的男人出神,李雘长在灵州,跳得一支好鼓舞,身姿舒展,气度潇洒。

  大漠男儿的粗犷,摄人心魄。

  遥远的梦境里,长安乐游原的百戏上,跳傩面舞的男人转过身,眼前的李雘和梦里的李雘,重叠成一个,挑动起她心底的一根弦。

  好似他们早已相识,在很久很久以前。

  柴三妙受到蛊惑,抬手揭开木面,露出李雘的笑眼,里面装的都是自己。

  在反派的追捕中,男人戴着红发傩面,还有心情唠嗑:“如果,我说如果,我只是都尉李四,你只是民女阿枝……”

  “愿意。”柴三妙说。

  李雘兀地握紧她的双臂,“你,愿意……什么?”

  一队官兵冲入人群,朝着傩面队伍而来。

  远处,领兵的将领骑在马背上冷眼注视,察觉到不妥的李雘转头,立刻与马背上的将领对视。

  马背上的人是留守的雍城县尉,他见过李雘的脸,在独孤淳领着柴三妙、马佩玉大闹凉州医馆,寻衅滋事的现场。

  关内道巡察使团的人此刻该在陇山狩猎,绝不该出现在雍城的街上,扮做傩面伎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仙游观的大火,县尉推断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李雘冷笑一声,愚忠,拉住柴三妙反方向穿越人潮,随手从看热闹的路人手中抢下一匹马,翻身上马,再拉柴三妙坐在身前,“兄台!今日借马,来日重谢,决不食言。”

  打马绝尘而去。

  留下愣愣的路人迷惑,“唉唉唉~仁兄贵姓啊?何处寻你呀?”

  *

  李雘将柴三妙小心护在怀中,朝着西门狂奔,这是拓跋宏暗示接应的方位。

  县尉立刻调转马头,率领军士追捕。

  熊熊烈焰,照亮半座城池。

  赛祆节上不止仙游观大火,西门亦陷入火海,不明就里的百姓们奋力救火。

  追击的路上,县尉号令,“将前方二人射下马去!活捉!”

  箭矢铺天盖地,连片打击。

  柴三妙忧心忡忡,侧看李雘,他护着她,却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李雘只提醒她,“莫要分心。”

  烈火中的西门大门洞开,是黑暗尽头最明亮的光。

  柴三妙祈祷再快些,再快些。

  骏马凌空跃起的瞬间,焚烧的门楼轰然倒塌,火焰四溅。

  李雘调转马头,县尉已然追上,“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同时,布控良久的拓跋宏挥舞偃月长刀,率领暗卫从四巷窜出,半路截断追捕的军士。

  李雘借柴三妙的短|弩,朝空中射出鸣箭,响彻天际。

  刹那间,雍城西门外杀声震天,似有千军万马之象,轰隆如雷鸣。

  金甲军士驾马踏平火焰中的废墟,冲入雍城,击退街巷上的守军。

  拓跋宏于乱战中只身擒住县尉,勒令住手。

  县尉被押至李雘马前,见李雘身后金甲粼粼,不容侵犯,县尉不敢置信,眼前是黄金山纹锁子甲?

  北衙龙虎军竟然现身雍城?他们本该在数百里之遥的长安。

  望着骏马上红发傩面背后的男人,他颤声询问,“你们……你,到底是何人?”

  “放肆!!”

  吕元赤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策马上前,他宣布:“扶风马氏谋逆,雍城县尉为虎作伥,一并拿下!”

  龙虎军郎将亲自护卫的人,在大唐还有何人?

  多年后,雍城民间盛传当年扶风马氏谋逆,唐皇亲率龙虎军讨伐,红发傩面,像极了《阿维斯陀》古经中赞咏的双神。

  阿胡拉与娜娜女神,于半城火海中,降临显圣。

  焚尽世间的肮脏不堪,让人间在炙焰中,浴火重生。

第49章 .神的旨意大结局篇04

  围困山谷的第八日,马廉率部枕戈待旦。

  潜入山谷刺探的探子,无一归来,谷中有变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

  军士在雪崩处堆起篝火,化开雪壁,浓浓黑烟腾空而起,在山峦的极远处就能看见。

  这是总攻的信号。

  若是谢潺没死,他必然知道。

  大火燃烧了整整两日,雪壁融化崩塌,露出楔口。

  山谷楔口,人马齐整,旌旗猎猎,不见一丝深陷困顿的模样,谢潺身披银尖大氅,立在队伍前,笑问:“马刺史可是来救谢某人?”

  “关内道巡察使注定死在陇山狩猎的暴雪中。”

  马廉冷哼,扬声道:“奸佞谢潺勾结窦氏,污蔑岐州谋逆,马某今日便要诛杀奸臣,清君侧,众将听令,取谢潺首级者,便是扶风马氏的头等功臣。”

  “杀奸佞,清君侧!”

  岐州军士士气大振。

  马廉挥手准备强攻,半山上放下飞箭阻止军士闯入山谷,只见高高的崖壁上,一列黑衣人现身。

  押在他们手上的,正是失踪数日的独孤淳和马佩玉。

  “马廉,你往山谷踏一步,马氏子孙即刻命陨此地。”

  马佩玉落着泪,断臂的独孤淳麻木地注视眼前黑压压的人。

  马廉骑着马立在军士前,“玉儿,淳儿,别怪叔伯,除掉谢潺,扶风马氏才能活,你们先走一步,雍城的守军即刻便至,谋害你们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谢潺抚掌大笑,将马廉打断,“雍城的守军,为何还没到?”

  马廉握紧横刀。

  谢潺:“让我来告诉你为何。”

  绑着炮仗的信号箭头齐齐射入空中,刹那间,战马嘶鸣。

  宽谷尽头,卷起雪尘,马蹄如雷,滚滚而来。

  飞扬的军旗下是万千泾州守军,驰援陇山。

  陇山牧监想偷跑,被谢潺的亲卫一箭射落马下。

  陇山牧场正是岐、泾二州交界山脉,马廉调遣的雍城守军在路上已被泾州部队拦截。

  功亏一篑,马廉垂目。

  泾州刺史骑马过来跟他打个照面,“好巧,顾某也是来陇山狩猎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单单一个关内道巡察使岂能调动泾州的军团?

  谢潺着令,“岐州刺史马廉勾结陇山牧监谋逆,将相关人等押解回雍。”

  *

  马廉怎么都没料到,当自己重返雍城时,会成为阶下囚,岐州已经变了天。

  谢潺没有将一干人等关入囚车押运,已然给足了扶风马氏最后的颜面,马廉铁青着脸坐骆驼奚车中,雍城的城池清晰可见,金甲卫士在城墙上巡游,城头旌旗猎猎。

  跟军中日月旗、字旗截然不同,太常旗上画三辰,旃画青龙,清晰可见。①

  唐旗,金甲,乃是圣人亲临。

  马廉定睛远望,终是叹出一口气,难怪泾州刺史驰援谢潺。

  坐镇雍城指挥,与他对弈的,是这个帝国最强大的男人。

  逃不过了,这该是扶风马氏的劫数。

  天子入住雍城以东的离宫,九成宫乃历代唐皇避暑燕居之所。

  宫门外,从奚车下来的马廉,推开老仆的手,整理好圆袍,一步一步挪往正殿。

  他是百年马氏的家主。

  正殿内,谢潺和泾州刺史分立左右,龙虎军将领着甲上殿。

  着赤黄常服的伟岸男子端坐中央,那是当朝天子,马廉十年未见,记忆中初登帝位的黄毛小儿,成了威压九州的君王,顶天立地。

  马廉行叩拜大礼,天子让他平身的低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马廉抬起头,静观圣颜。

  “你?”

  天子竟然长了一张李都尉的脸!

  灵州拓跋氏,御赐姓李。

  马廉笑出眼泪,笑自己自诩聪明,到头来竟被他人戏弄于股掌之间。

  什么法门寺礼佛,从一开始就是天子潜伏岐州的幌子,借由马氏之手给予窦氏最后一击。

  他输得彻彻底底,棋局复盘,“马某想不到是哪步棋引来天子怀疑,抛出关内道巡察使的大饵,让我上钩。”

  李雘令内侍监宣仙游观监斋上殿。

  头戴如意冠,着广袖青袍,手持麈尾,柴三妙缓步入内,姿容清贵,气韵娴雅。

  李雘问马廉,“现在可知错在何处?”

  马廉看清了女冠的脸。

  五丈原劫杀,真正的女冠,逃过一劫,他以为天衣无缝的真假女冠,害得自己满盘皆输。

  柴三妙立在马廉身前,静穆地端详,命侍奉呈上仙游观符箓数支,“眼前的符箓,马刺史该是熟悉无比。”

  马廉清楚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直视天子,他还有最后的价值。

  李雘挥手让在场侍奉退下,亲颁口谕,“扶风马氏追随先帝,戎马倥偬,从龙有功,今受奸人蛊惑,犯下大错,以戴罪之身清除奸佞,将功补过,着马氏九族罚没家产,流放黔中道,钦此。”

  “谢主……隆恩。”

  马廉阖目而笑,“微臣必当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天子想要的,不过是让他以一人之力咬死京兆段氏,这是他为扶风马氏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

  马廉供出仙游观地下密室,吕元赤查获更多密函,铁证如山。

  长安城内,金吾卫中郎将崔湃领兵拿下段氏上下两百余口,涉及旁支千人有余,勾结岐州的谋逆大案交由大理寺主审。

  世家屹立百年,谁家没有点筹谋,私底下串联都不干净,豪族人心惶惶。

  年节里圣人去法门寺礼个佛,窦氏、马氏、段氏三家门阀相继倒台,让豪族中人见识到李雘的雷霆手段。

  人不在京中,亦能遥控长安,让门阀大族俯首称臣。

  李雘坐镇九成宫指挥长安行动,啃下关中五姓这个硬骨头,帝国核心的风云变幻通过各大都护府的留后院,消息很快传遍边塞各州,威吓住某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插旗的传令者,八百里加急,往来岐州和长安,消暑避寒的离宫,成了权利的中枢。

  连日批改奏折的李雘,有几日没有见到柴三妙,于饮茶间隙,时不时向冯内侍询问柴三妙的近况,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去了哪些地方?

  冯内侍根据暗卫的消息一回禀,“马氏流放前,女冠备了些钱财,托人带给马佩玉,让其在西南群山的清苦中,能过得好些,近日人都在雍城主持仙游观的事务。”

  李雘点头,握住狼毫的手在折子上批下已阅,又念叨,“仙游观遭了大火,住宿不便,派人去将女冠接回宫里住,白日再送去雍城。”

  九成宫在雍城郊外的山腰,路程不远。

  冯内侍答喏,心想有一种不便,是天子觉得不便。

  仙游观遭遇偌大的变故,身为宗正寺任命的正牌监斋,柴三妙去收拾残局,责无旁贷。

  她有玄都观协助理事的经验,整理大火后各殿残骸,清点损失,重建尚需时日,也急不得。

  她仔细询问观中几位资深的坤道,仙游观观庄资产几何?她还记得当初圣人下旨玄都观管辖仙游观时,新拨了土地和佃户。

  本来想去郊外观庄瞧瞧,却被告知冯内侍派了接她回宫的人来。

  柴三妙告诉对方自己留宿在仙游观并无不妥,来的人伏身在地,只说女冠莫要为难奴婢,接她回宫是圣人的旨意,才让她无话可说。

  御苑水榭处,谢潺陪着天子手谈对弈,拓跋宏、吕元赤站在一旁观战。

  天子面上看不出异样,实际心不在焉,谢潺已连赢三局,也不知道这盘棋下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只等到冯内侍将柴三妙迎进水榭,谢潺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天子打发无聊的工具。

  棋也不下了,李雘让柴三妙与自己共坐胡榻,命人端上水晶皂儿,柴三妙边吃边听李雘和他们的闲聊。

  谢潺提起京兆段氏的案子让长安世家收敛不少,“据说东市和平康坊的酒肆食苑里,一时间难觅各家子弟的踪迹,都怕谁说过往与段氏交好,想摘个干净,关中五姓其它世家也没了声音。”

  李雘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听完,“甚好。”

  谢潺讪笑,“只是崔九郎的抱怨可不小。”

  柴三妙好奇,“中郎将怎么了?”

  谢潺透露原来是清河崔氏的嫡孙降生,崔九郎再破大案,送礼的人差点踏平了崔氏的大门。

  拓跋宏一脸羡慕崔湃的幸福生活,李雘允诺他看上哪家世家贵女,便替他做主。

  拓跋宏连连摆手,“长安的贵女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在场男子哄笑,柴三妙指责他们对长安女子是有多大的偏见,笑声里,只有吕元赤一语不发。

  *

  众人告退后,独留柴三秒跟李雘两个人,柴三妙手上水晶皂儿的吃得极慢,李雘也不催她,就静静地看着她被日光晒红的脸颊,看了半晌,“一天忙得见不到人影,比朕这个做天子的还忙。”

  柴三妙应声附和,“圣人事必躬亲,乃天下人之福,我又岂敢叨扰。”

  李雘面上一哂,她在抱怨他忙?

  “岐州的事告一段落,朕这两日得空,你就留在九成宫中。”

  柴三妙还在想仙游观许多事情还等着她,李雘已经驳回她未出口的理由,表示仙游观有何处困难就告诉他,为了仙游观的长远福祉,柴三妙选择乖乖留在天子跟前。

  她陪伴在李雘身旁,整日同处偏殿,对外只说天子与女冠谈玄,只有守在外面的冯内侍知道,这是属于两人的静谧时光。

  谢潺一干人等都知道若无要事,不去打扰。

  偏殿内,李雘斜躺在矮榻上,靠着抱枕,柴三妙在炉前调好安神的香,拿起经卷自觉坐到李雘身前,像在太清宫旧书阁的雨后时光,他在她的轻声低语中入眠。

  李雘睡得很踏实,浅浅均匀的呼吸,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闭着眼让他不再锐利,也让她敢探出手指头,抚触他的下颚线。

  他净了面,做回仪表堂堂的天子,她抽回手,被李雘一把拽住,放在唇边亲了几口,依旧闭着眼,觉得不过瘾,又搂过人,拥在怀中。

  柴三妙由他抱着,很快进入梦乡。

  李雘这才睁开眼,打量眼前人,皮肤细腻像是白瓷,鼻尖散着淡淡馨香。

  避开她的唇,他亲了她的额头,下巴,来到肩颈徘徊许久,沉迷其间,终是一路往下。

  动静惊醒了浅眠的人,怔愣中的柴三妙见到李雘手臂上挂着自己的腿,被诡异的姿势吓到,她推着男人浑厚的肩,看向殿外,警告他,“冯内侍守在外面呢。”

  李雘伏在上方,顿住,人已经醒了,只能重新抱着,蹭她的脖子,然后闷闷地笑,手臂锁住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和她相拥而眠。

  “睡吧,一会儿就好。”

  冯内侍安排柴三妙入住清风殿,离天子所在的泰极殿连着一处回廊,距离很近。

  这让李雘心情愉悦,从朝食到夕食,都会将柴三妙宣入泰极殿一道用餐,准备了她爱吃的干果小食。

  有时候谢潺他们汇报政务,李雘也会邀请他们同食,闲聊时,好几次李雘叫吕元赤,他都没有反应,很明显有心事,但是吕元赤不提,李雘也全然当做没看见。

  这样可不行。

  柴三妙还顾念着她和吕元赤之间的师徒情谊。

  选了一个午后,趁着李雘午休未醒,柴三妙在宫苑回廊里拦下吕元赤,问他:“近日为何情绪不佳?”

  吕元赤也不回答,无言的望着宫墙飞檐。

  等得柴三妙无聊地剥起绢帕里的婆罗果仁,吕元赤终于袒露心事,他说:“长安来信中,卢祁告诉我,窦宣仪盛极而衰,扶风窦氏全族倾覆,善姜知道后,闷闷不乐。”

  毕竟窦氏在大明宫中鼎盛时期,大家都亲眼目睹过,如今河东柳氏崛起,仿佛是第二个窦氏,而柳善姜自己也将背负家族的责任,踏上窦宣仪同样的路。

  柴三妙想起柳善姜在鞠场上的傲娇与倔强,“怎么,她怕了?”

  “嗯,卢祁说窦宣仪出事后,她就将自己关在宅子里,柳家请了太医署的人,说是心病。”

  吕元赤左手锤在回廊木柱上,眼看着她消沉,又无能为力。

  柴三妙默默剥开几粒果仁,吃了问他,“看在你我鞠场师徒的情谊上,若是你真心想帮她,我倒有个办法让她不用入宫。”

  吕元赤回头盯着柴三妙,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只是这个办法只能用一次,要你豁出去。”

  吕元赤以为柴三妙的下一句会问他,你敢吗?他当然敢!

  可是,柴三妙问得是,“你喜欢柳善姜是吗?”

  柴三妙决定要帮人,必然帮到底,她不求柳善姜的感谢,反正吕元赤会报答自己。

  筹谋一番后,柴三妙径直去找到在岐州立下奇功的谢御史,也不磨叽,开门见山地表示,谢五哥能在陇山牧场脱险,她出了力,先贤都道知恩图报,如今她便来要谢五哥的报答。

  注释:

  ①太常旗——太常,掌宗庙礼仪之官,由他负责画旗,画出来的叫三辰旗,又称太常旗。《隋书·礼仪志》。

第50章 愿得一心人大结局篇05

  在柴三妙去找吕元赤的那个午后,李雘睁开眼,目送她离去,笑得像只狐狸。

  选了一个吉日,谢潺宣称自己寻得几味方国好香,请圣人品鉴,正巧遇上吕元赤在宫苑水榭内汇报接管岐州军务,谢潺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李雘说公务已经谈完,知晓谢潺的来意后,李雘让冯内侍去把女冠请来一同品香。

  香案上,柴三妙用香匙将香盒子里的香料勺到云母片上,放入宝珠盖香炉,不直接点燃,而是放在作为热源的炭饼上,隔火熏香,使香气免于被烟气熏染。

  柴三妙行香,谢潺夸奖她蕙质兰心,并说他能于陇山脱险,全靠三妙想办法通知了吕二郎。

  调香的柴三妙说:“我可不敢居功,那日从雍城前往法门寺,本就是圣人安排好的,我不过是让阿鸳把消息带到,真要论起来,还是吕郎将救了谢五哥。好似这胶白香,前调只是引子,主调才让人惊艳,促使它成了天下名品。”

  斜靠着凭几,悠哉品香的李雘,品了半刻,“的确是好香。”

  谢潺作礼,又接着道:“如此,谢某人诚谢二郎,多亏二郎处置得当,在马廉破谷围困的最后一刻,泾州部队提前抵达,阻击雍城调来的守军,力保关内道巡察使团毫发无损。”

  被频繁点名的吕元赤回谢潺的礼,“吕某亦不敢居功,圣人去雍城之前,早已留下调遣秘令,如此,微臣才能调动泾州部队,一切尽在圣人筹谋之中。”

  现下按吕元赤的话,岂不是功劳都成了李雘一个人的?

  柴三妙连忙对谢潺使眼色,谢潺倒是一点没慌,“陇山谷口,泾州大军若是晚一日抵达,待雍城守军与马廉人马汇合,不仅控制陇山,还能反攻雍城,谢某纵是抵死顽抗,也只能以身殉国矣,为将者,当的是临机决断,吕二郎对谢某的救命之恩,谢某记下了。”

  若不是吕元赤及时调动泾州大军,不仅是陇山上的巡察使团,连雍城的圣人都将陷入危机。

  谢潺几句就将话递到李雘嘴边,所有人都等着李雘的态度。

  李雘依旧斜躺着,单手撑着下巴,笑容满面,“吕二郎不必自谦,本次岐州大捷,龙虎军居功甚伟,赛祆节上大破雍城更是护驾有功。”

  吕元赤已经单膝跪下,李雘问他,“朕要重重地赏赐大唐的贤臣,二郎心中可有稀罕之物,尽管开口。”

  吕元赤不说话,只是头低地更低,看得柴三妙捏把汗。

  李雘已经许诺,事情完美的按照她的计划推进,像在鞠场上,就差临门的一脚。

  吕元赤挺直腰,再行叉手礼,朗声对李雘说:“恕臣斗胆,末将想娶河东柳氏女柳善姜为妻。”

  水榭内,鸦雀无声,一旁伺候的一干人等全部跪下。

  世人皆知,河东柳氏女是要进大明宫的人,吕郎将如此,岂不是在圣人手中抢人,危矣。

  柴三妙也盯着李雘,倒不是觉得他对柳善姜放不下,而是河东柳氏由他亲手扶持上位,柳善姜受宠于御前,戏都是他亲自演的,如今却不好收尾了。

  李雘抿着笑,扭扭手腕,问吕元赤:“为何单单要娶柳氏女?”

  吕元赤答:“龙烁三年,自十六王院的鞠场上见到她,她便是臣的心上人。”

  青梅竹马之情从男人口中道出,竟让柴三妙听得心悸。

  李雘答应了吕元赤想要的赏赐,很干脆,只是坦言,婚,他可以赐,柳善姜的心只有吕元赤自己去抓住。

  吕元赤幸福地微微颤抖,他说:“穷此一生,我待柳氏一心一意。”

  这世间女子最大的幸福阿,不就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吗。

  柳善姜拥有了让柴三妙羡慕的人生。

  “……女冠?女冠?”

  神思出游的柴三妙才听到冯内侍唤她,她木然地看着水榭里众人,不知道适才他们聊了什么,都在看自己。

  谢潺笑说:“三妙,圣人道你功不可没,亦要嘉奖你呢。”

  李雘坐正身体,目光落在柴三妙身上,几分期待她为自己的讨的赏赐。

  柴三妙与他对视。

  你,给的起吗?

  她俯下身作礼,“侍奉阿鸳于五丈原于贫道有救命之恩,在雍城有相护之情,甘冒风险有通传之功,贫道请圣人赐三妙重返玄都观修行,仙游观监斋一职由阿鸳充任。”

  “三妙……”谢潺不好当场多言。

  她说这话岂不是要继续当坤道?

  这小孩儿竟然断了自己的路,天子安排的可不是这样,天子想听到的更不是这个,泼天的富贵,盛极的专宠,只要她想要。

  柴三妙一直不起身,好似在逼着李雘下旨。

  李雘慢慢地收敛了笑,抬手招来冯内侍,起身离去,走之前留下一句,“准了。”

  也留下水榭内错愕的众人。

  *

  自水榭中不欢而散后,柴三妙依旧要去泰极殿陪侍左右,依旧是朝夕同食,只是柴三妙往往看了一圈,动筷甚少。

  李雘冷眼旁观,也不管她,“既然不合胃口,冯内侍筹备菜品时,自己又不说。”

  柴三妙倒答得理所当然,“内侍监侍奉的是大唐最尊贵的人,哪有贫道多话的余地。”

  眼看她小鸟啄食一般,胃口不好,李雘开始担心她吃没吃饱,让冯内侍悄悄去盯着。

  冯内侍满脸笑意的回来禀报,原来柴三妙回了清风殿,有阿鸳亲手做的小食伺候,哪里需要李雘来担心。

  午间依旧伴读小憩,柴三妙再不上榻,她说她不困,刻意坐在毛毯圆垫上,离了一段距离。

  李雘也没说什么,自己脱靴上榻,闭目养神,睡没睡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

  两人在殿内相处,不像以往天南地北的聊天,现在时常是人在一起,却各干各的,冷清的氛围让冯内侍都在思考要不要在殿内加个火炉子。

  柴三妙按时报道,到点就走的态度,刺到了李雘,终于在某一个徬晚柴三妙告退的时候爆发,他说:“明日起,若如宣召,女冠无须再陪侍。”

  谁知,柴三妙轻轻答喏,转身就离开了泰极殿,头都没回,只隐约听见殿内传来茶盏砸碎的声响。

  一声,两声,无数声。

  吓得阿鸳心惊肉跳。

  回廊上,柴三妙不仅不怕,还吩咐阿鸳,“连夜收拾行囊,明早天一亮就走。”

  阿鸳疑问:“有何事需要这般急切?”

  柴三妙说:“在我回长安之前,当然要把仙游观的事物梳理出来,不能留下一堆烂摊子让阿鸳独自面对。”

  阿鸳听得落泪,柴三妙以为阿鸳压力大,连忙安慰,“仙游观乃皇家御观,如今清除掉扶风马氏,在岐州是一等道观,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仙游观监斋,况且背靠玄都观,以后若有大事,上面还有李太真撑着呢,别怕。”

  阿鸳怎么会不知道,她哭的是为她筹谋好下半生的除了她爷娘,就是柴三妙了。

  柴三妙知道她家里拮据,自小便卖到玄都观中当小侍奉,如今一家人后半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

  阿鸳心里的感恩,说再多也说不尽。

  柴三妙抹去阿鸳的眼泪,“你忘了吗,你是妹妹,我是阿姊,五丈原上,若不是阿鸳舍命救下阿枝,哪里还有柴三妙活在世上。”

  晨光微熹,柴三妙和阿鸳领着随从,大包小包带着,出了宫门,登上高檐犊车,去往雍城。

  送行的小内侍一路小跑,将消息禀告守在回廊上的冯内侍,冯内侍转身便走,去的却不是泰极殿,而是柴三妙离去的清风殿。

  殿外侍奉跪满一地,冯内侍迈步入殿,李雘立在殿中。

  冯内侍回禀,“女冠出宫了。”

  李雘没什么指示,只是那背影让人想起孤家寡人四个字。

  清风殿内收拾得干净整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冯内侍明白女冠这是没打算回来。

  李雘没有在清风殿内待很久,回了泰极殿照常批改奏折,召见要员,天子的公务一点没耽误。

  暮鼓晨钟,女冠去了雍城一月有余,天子只字不提,问都不问,旁人也配合他当做不知道。

  午间时分,李雘不再小憩,一直忙碌着,不想让自己空闲下来。

  哪怕是一点点时间,无边的思念都会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只有冯内侍能看见,李雘又活成了他初登帝位的模样,没有人能轻易靠近。

  ————

  赛祆节一战后,安掌柜和法滋将粟特商会萨宝和假女冠,交给龙虎军审理。阿昏

  由于民间的身份不便进入九成宫,安掌柜便和吐火罗商队众人都住在仙游观中,同时也以供养人的身份帮助道观清理残破。

  柴三妙回到仙游观,主持事务,有意识的教导阿鸳多看多学,将道观常住当着阿鸳的面核对清楚。

  她不知道李雘什么时候回长安,在有限的日子里,只想教会阿鸳更多。

  偶来闲暇,她便会跟安掌柜和吐火罗商队众人聚会。

  玛夏阿嬷又为大家做了胡麻羊蹄,安掌柜不服输,也献上一手野味馎饦,都是柴三妙舌尖熟悉的味道。

  他们聊家乡,聊安西都护府下辖数十个都督府,聊长安之外大唐的边境线,崇山峻岭,大漠如海,聊柴三妙没去过的远方,没见过的人,佛、道、祆、景的神祇看顾着同一片大地。

  柴三妙说她曾经无意中见过一本奇书,粟特人写的。

  安掌柜问她,“书名是不是叫《异域见闻录》?”

  柴三妙觉得安掌柜厉害,他只是笑笑,又问她,“是不是在太清宫的旧书阁里见的?”

  安掌柜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旧书阁果然不简单,她让安掌柜莫要再吊人胃口,好生说说。

  安掌柜陷入回忆,“太清宫的旧书阁跟我的故人有一段往事,话说起来就太长了。”

  柴三妙并没有如愿听到安掌柜的往事,她很快又被另外一件异闻吸引。

  仙游观重建筹募善款,出了一名虔诚的信众,前前后后出资,所捐数额巨大,造册上却只记为无名氏。

  柴三妙为这位慷慨的供养人单独做了法事,燃了高香油灯,护他平安顺遂,无疾无忧。

  不久后,安掌柜说自己找到了这位做善业的无名氏,他领着无名氏进了仙游观的北配殿,立在柴三妙面前。

  大氅的兜帽下,露出李雘的脸。

  “你们!?”

  柴三妙有点恼火,以无名氏的把戏,安掌柜将李雘神不知鬼不觉的领到自己跟前。

  人带到,安掌柜便退了出去,留下许久不见的两人。

  柴三妙问眼前人,“你来做什么?”

  “看来你还不知道。”

  李雘单手解下大氅,抬头看她一眼,“明日,安掌柜和吐火罗商队就要走了,我来为他们送行。”

  也来看看你。

  大氅挂在李雘的手臂上,后面这一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烛光微漾,人影绰绰,柴三妙仅仅是站在李雘身前,便将他月余的思念抚平。

  他如此想她,她不想吗?

第51章 白首不相离

  安掌柜和吐火罗商队要离开雍城,柴三妙必然送行,李臒料定能见她一面。

  柴三妙想到安掌柜适才关门的神色,那是属于他和李臒之间多年的默契她和李臒的关系,安掌

  柜从来没有多问一句,可是心底什么都明白,李臒对她的亲密举动,可从来没有回避过安掌柜。

  所以,两个男人联手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李臒向前进一步柴妙就后退一步气势上被李臒压制地死死的。

  柴三妙责问他,“做什么?"

  李臒将大氅抖了抖,才露出另一只手上提着的漆器小食盒,他将大氅放在胡榻上,”九成宫皂荚树

  结出的果子,冯内侍守着小侍奉们剥皮去掉绿芯,再用蜂巢蜜煮过,知道你爱吃七晶皂儿,特意给你带

  的。”

  柴三妙心道谁要领你的好,眼前的男人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搞得好像闹别扭的人,自始自

  终都是她一个。

  她抱起大氅将他往外推,李臒晒笑,“这么狠心,天色晚了,还要赶我走?”

  柴三妙没有好脸色,“仙游观遭了火灾,留宿不便。”

  看他一眼,这可不是她说的。

  李鹱恍然点头,突然一个俯身,单手扣住她的腰,将柴三妙扛在肩头。

  门外守着的阿鸳听见动静大了,进来瞧,李臒一个冷醍,阿鸳只能立在原地目送柴三妙被男人扛

  着,往北配殿的厢房去了。

  最后忍不住捂着嘴笑。

  阿鸳还记得当初在玄都观内,他俩人第一次见面,堂堂天子被小女冠糊弄在手心里,发不了火。

  一定会幸福的,这两个人。

  厢房里,李臒守着柴三妙吃完了小食盒里的七晶皂儿,不过,他没说这是他煮的。

  安掌柜和吐火罗商队赶着骆驼,出了雍城,要往大散关去,路径陇右道,穿戈壁,过绿洲,去往

  安西。

  李臒和柴三妙一行送到雍城外三十里,图翁和拓跋宏都来了。

  寒风凛凛,大地萧瑟,前往远方的路并不清晰。

  到了临别时分,塔塔赖在柴三妙怀中不肯放手,玛夏和多恰上前安抚,将哭泣的稚子抱走,跟柴

  三妙道声珍重。

  李臒让拓跋宏将一身白羽的玉爪送给法滋,男孩儿受宠若惊,李臒让他收下,"这是奖励。”

  拓跋宏拍了法滋的脑袋,“好好长大,以后到南北衙来。

  法滋倨傲的示意,”那要看安掌柜舍不舍得放开我。”

  众人大笑。

  法滋来到柴三妙身前,从怀中掏出个书册,塞到柴三妙手中,封页四个小篆《绝域图志》。

  “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最后还是得靠我,你请我吃的那碗傅饪,可没有白花钱。“

  柴三妙握着书册,“以后还请你吃馎饪,等你回到长安的时候。”

  法滋答应,“一言为定。”

  图翁将自己准备的应急药包拿给多恰,他说:“老伙计,山高路远,各自珍重。”

  多恰和玛夏的年纪渐长,图翁的药包里单独为他们备了一份,有些老朋友,见一面便少一面了。

  最后,少言的安掌柜来到李臒和柴三妙身前,他递给柴三妙一个锦袋,让她稍后再看,又转向李

  臒。

  李臒亲手递上银酒壶,安掌柜慎重接过。

  柴三妙看见银酒壶上分明雕刻着异域的酒神,醉拂秣。

  她终于明白商队此行何处,安西都护府的尽头,帝国最西境,粟特商会暴露出的线索,李臒一定

  想要获取更多,以醉拂秣为暗号,打入对方内部。

  唐皇要掌握西方大国的动向,安掌柜便是最勇猛的战士,奔赴最动荡的前方。

  “凯旋。”

  “喏。”

  淡酒入喉,笑论春秋,英雄一去数万里,唯留丹心照山河。

  他们是不着甲的勇者,他们是不握刀的战士,隐于红尘凡俗,散在五湖四海,可是心里记得长安

  升起的太阳,那一道道光,照亮一面面唐旗,高高飘扬。

  他们跟大唐的千万铁骑一起,守护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守护着黎民安家乐业的希望。

  商队远去,李臒将柴三妙扶上青鬃马,随后翻身共乘一骑,他勒住马缰,让拓跋宏和图翁领着人

  先回雍城,无需跟着他。

  柴三妙错愕地问:“要去何处?”

  李鹱只说:“带你去散心。

  根本不给柴三妙反应的时间,将人掠去。

  图翁摇头,摸了胡须,“如此恣意妄为,只能靠将军你了。”

  拓跋宏觉得自己永远都是替李臒扫尾的那个,小时候是,现在还是,保护周全了,天子扫兴,保

  护疏忽了,天子问责,这让人进退两难啊。

  拓跋宏招来暗卫,仔细吩咐道:“远远的盯梢就好,别靠近。”

  幼时在灵州,李臒的鬼主意就多,往往打赌输给他,拓跋宏一肚子委屈,心底并不服气,直到他

  亲眼见证李臒周璇在各大势力之间,助拓跋氏揪出内奸,肃清外部势力的渗透,挽救氏族存亡于危难

  之中。

  拓跋宏心服口服,发誓视李臒为兄弟。

  他记得那个时候李臒对自己说往后的路,他们一起走,荣辱与共,肝胆相照。

  彼时,李臒还只是外放边州、遭人打压的少年。

  历经磨难,少年终成唐皇。

  拓跋宏没有看走眼。

  良田阡陌的尽头,平原台地远处,重山隆起,绝壁万仞。

  自莽莽秦岭发源的渭河之水,灌溉关中平原,滋养出青草湖滩,细看青草地上发了嫩芽,蚬鸭在

  浅泊中觅食,有了春的意思。

  李臒载着柴三妙过了渭河的浮桥,一路策马往南,神神秘秘,柴三妙问了几次,都不谈目的地,

  她也由他去了,突然想起一件事,“安掌柜说他的故人与太清宫的旧书阁颇有渊源。

  “他的故人的确来历不凡,那对夫妇啊~是上一代人的传奇。”

  李臒揭开一则隐秘,“你可知道旧书阁的主人是谁?

  “是谁?"

  “我的祖母,大唐最耀眼的女人。”

  他说会将所有的故事都告诉她,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

  草滩_上羊群散落,偶有几个牧人的毡帐。

  李臒觉得柴三妙应该累了,决定稍作休息,寻一处毡帐,很客气地向主人讨口水喝。

  毡帐的主人是一对夫妇和一双儿女,热情好客,他们邀请李臒和柴三妙坐在帐外的毛毯上,女主

  人端上托盘,里面是宝相花纹的小食子和小油馕。

  男主人在案边的泥炉上煮羊奶,一口小食子,一口鲜奶,搭着吃,柴三妙直夸好吃。

  小女孩儿围着柴三妙好奇的打量,说她又白又漂亮,柴三妙想了想,将孩子唤过来,从发髻上拔

  下一支银钗,样式简单,钗头一粒硕大的珠子,转手就叉在女孩的小髻上。

  “你看,你也又白又漂亮了。”

  女孩欢喜地扑进阿妈怀中,女主人可急坏了。

  眼前这对男女气质不凡,女好衿袖窄小的翻领胡袍下,穿着波斯裤及金棉小蛮靴,小孩儿不认

  识,她可知道,“太贵重了,这可是海里来的蚌珠。”

  柴三妙表示这是对他们一家热情款待的回礼,一点小心意。

  李臒让夫妇收下,只道:“我们自岭南道来的商旅,临着海,蚌珠多的是,不稀奇。”

  夫妇不再婉拒,关心他们要赶路去何处,“陇右的春来总是来得晚些,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我

  们久在野外,眼见这天气坏对,不易再赶路。

  空中浓云翻涌,地上风压劲草,果然奶没喝完,下起了碎雪,转瞬就变大了。

  李臒握住柴三妙的手,对夫妇笑道:“天气恶劣,看来只有叨扰一晚了。”

  柴三妙这才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跟着李臒要在野外过一夜。

  夫妇撑开毡帐的展蓬,他们在展蓬下,就着火炉,烤着肉,赏着雪,把酒言欢。

  男主人拿出纯酿的奶酒,为李臒和柴三妙斟满,他说:“我们本是陇右的牧民,冬月遭了雪灾,

  逃难入的关中,遇上好世道,才活下来。”

  他对着天,行叉手礼,“圣人坐镇雍城,除奸佞,保民生,天佑大唐,圣人安康。”

  李臒举杯与之对饮,“天佑大唐。”

  男主人喝红了脸,侃侃而谈,柴三妙知道李臒很是高兴,他喜欢听百姓吐真言。

  男主人说:“托了世道的福,一双儿女在城郊鸣远寺上寺学,家里也算出了读书人。”

  小男孩很骄傲,柴三妙问他,“长大了想干什么?”

  男孩说:“小儿骑竹马,成人做都头,保家卫国。”

  李臒拍拍男孩的脑袋,“儿郎赤诚金不换。”

  夫妇将平时不用的毡帐清理出来,仔细铺上毛毡垫和毛毯,供他们留宿。

  草地上积了雪,李臒将微醺的柴三妙抱进毡帐,女主人点燃中心的泥炉,气哄暖,女主人瞧着

  李臒照顾柴三妙小心又细致,用沾湿热水的布为她擦拭,又伺候她饮水。

  一个男子的真心疼爱,真是藏都藏不住哟。

  女主人笑着退出了毡帐,替他们掩好厚实的毡帘。

  牧民自用的毛毯终显粗糙,李臒将自己的豹子毛黑氅铺在柴三妙身下,再拉过毛毯给她盖上。

  柴三妙的脸颊透着醉人的粉,眼眸却清亮李臒将大氅给了她,“你不会冷吗?”

  李臒抱着手臂,“会冷。”

  柴三妙拍了拍自己身边,李臒躺下去跟她挤在一张毛毯里,面对面躺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于无声中,帐外的风雪呼啸更衬得此刻温馨舒缓。

  李臒并没有触碰她,只是以眼神就让她避无可避,“睡不着吗?”

  “嗯。”柴三妙想他靠近又怕他靠近,她想起白日里安掌柜的礼物,支着李臒去将小锦袋拿来。

  她坐起来将锦袋里的精致纸卷打开,看了半晌没有动。

  “安掌柜留给你的是什么?”李臒倾身来看。

  纸卷上烟波浩渺处,神女降世,身姿轻盈,面容清贵。

  柴三妙当然认识吴道玄的笔法,“这是?”

  李臒在她身侧,”《太液神女像》。”

  柴三妙不敢置信。

  大明言内,太液池边,自雨亭内,李臒那日给她说,他在等吴道玄画明宫七十二景图。

  “此图为一人所绘,画的是你。

  李臒笑了。

  “自你去岐州赴任,我就将《太液神女像》收在身边。”

  为何如此?

  因为每当思念的时候,他就会瞧一瞧,好似某个人就站在他的眼前。

  直到她在雍城遇险,李臒将画卷交给安掌柜,命他暗中潜入寻她。

  柴三妙的睫毛在颤,在那么早那么早之前,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时候,他已将她放在心上,在她一

  心一意计划逃离长安的时候,他放她走。

  偶访玄都观的李臒,陪她去吃西市老阿提的踝子铺,为她出手打架,他那天微服出宫,是来送她

  的啊。

  柴三妙捂着眼睛,浓重的鼻音,“我可能喝醉了,你不要看我。”

  李臒戏谑道:“气了我四十六个日夜,现在才知道我的好?”

  他可是天天扳着手指头数着,册子上记着,筹谋着有朝一日讨回来。

  ”你以为大明宫里关心你吃喝玩乐的真是吕元赤?"

  柴三妙呆愣的模样,几分娇憨,“那个时候跟我写信的人,是你?自雨亭里,你还骗我说你等的

  是吴道玄!!!"

  她朝着李臒扑过去,李臒直接将人锁在怀中,承认,”是我。

  炉火炙烤的浓烈长夜,雪肤滚烫,黑氅衬出夺目惊心的蜜粉色,像大漠绿洲中沐浴在阳光下的成

  熟石榴籽,盼人采摘,娇养她的人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慢慢品尝,甜蜜似梦。

  男人的手掌温暖而有力量,与她十指交握,鼓励她,“看着我,鉍儿。”

  他第一次叫她本名的时候,是在质问她为何不愿意嫁给京兆韦氏的子弟。

  她想,他现在已经知道答案。

  属于男子的原始力量让她畏惧,她感受到危险,她有了退意,可是人已被钳住,李臒吻在她的眉

  心,安抚慌乱的少女,她手足无措地像只掉入陷阱的小兽,被猎人捕获,猎人不愿放手,小兽越是挣

  扎,越是刺激猎人心底难言的寂寞,只想将小兽圈养,占为己用,再不让旁人觊觎。

  她的喜怒哀乐,都只能与他有关。

  李臒停不下来,中了蛊,入了魇,今日他势在必得,他用了力,他逼着她,“叫我的名字,鉍

  儿,别忍着。”

  暴躁的风雪撞击着毡帐,像发怒的怪兽,嘶吼着要闯入两个人的世界,支撑毡帐的原木骨架咯吱

  作响,几近散架。

  柴三妙的脑子里嗡嗡回响起风的咆哮,无法抵御的强势,席卷而来,李臒一直小心翼翼地安抚,

  让她撑着自己的肩膀借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落泪,泣不成声,涣散地呢喃:“阿臒....阿臒.

  旧书阁的那个午后,唐皇高高在上,他问她:你,可是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吗?

  .就是你.啊...呵臒.

  李臒横冲直撞,千里奔袭的战士必须要赢下攻坚的战役,摘取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汁液甘甜,

  果肉鲜美,一口都不能放过。

  风雪席卷的暗夜,毡帐和黑氅守护着有情人的小世界,无人打扰。

  光影摇曳,炉火映在柴三E妙的眼眸,将她从外到内,整个吞噬。

  翌日清晨,柴三妙害羞得卷成一只小兔子,炉内仍有星火,像她体内尚未退去的情绪。

  李臒热了水,帮她清理,处理干净黑氅和毛毯上恼人的痕迹,最后检查了一遍,再伺候她穿戴。

  一切收拾妥帖,柴三妙才松了一口气,直接看笑了李臒,”昨晚你扑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小

  心。”

  李臒和柴三妙与夫妇一家告别,临走时送给他们的不是通宝,而是李臒拇指上的玉石射决,他

  说:“日后若是遇上难事,就来长安,将射决交给西市馎饪铺子,自然有人能帮你们。”

  夫妇诚心谢过,目送这对男女策马远去,消失在茫茫雪地。

  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他们遇到了人生中的贵客。

  柴三妙问他,“那射决见你常年戴着,为何舍得送人?”

  李臒答得坦然自若,“风雪一夜,毕生难忘。”

  一夜暴雪已停,转瞬又入隆冬,草滩似雪原,漫无边际。

  柴三妙埋首在李臒颈项间,藏在李臒的黑氅里,李臒勒停马缰,拍了拍她的背,提醒她到了地

  方。

  雪原的尽头,千峰峻秀,万壑藏云,岩崖奇绝,太白盛雪。

  "眼前便是太白山。

  李臒翻身下马,探手将柴三妙抱到地上,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马缰,在雪原上漫步。

  本来好好的,李臒突然顿下,柴三妙回头,李臒问她:“鉍儿,你看我是谁?”

  凑近他的脸瞧了瞧,柴三妙笑的很甜,”你是李臒呀。”

  李臒握着她的手心,说要给她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你遇到李臒的时候,他已经登基+载,从弱冠走向而立之年,他没料到会有一个小女子毫无预

  警的降临到他的世界,曾经一度,他以为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只是一个眼神,就能霸占他整颗

  心。他摁灭了心底的期盼,接受真实的现状,女人爱他的好皮囊,他便风流多情,女人爱他的权利光

  环,他便赐给她们虚浮荣光。“

  “时光不能倒退,所有的过往造就了今日的李臒,他身上流着陇西李氏的血,注定不能成为一个

  洒脱的少年郎,他的一腔抱负,一腔热:血,都献给了他爱的土地,他的身后不是含元殿内御极四海的

  宝座,他的身后是煌煌大唐安居乐业的万家灯火。”

  炙热的夜里,浓烈情长,李臒触摸她右肩甲上的伤痕,一遍又一遍,发誓要将她护在翼下。

  “他想守护江山,也想守护心爱的姑娘。”

  ”紫塞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望中天阔,振兴唐土,路漫漫。

  李臒看向柴三妙的目光,深情又严肃,不容玩笑。

  “关中五姓还盘踞在长安,洛阳的势力虎视眈眈,大明宫如今是明晃晃的靶子,太过危险,再给

  我一点时间,来日迎你入宫,你愿意等吗?'

  等了半天,等来柴三妙一句,“如果我说,我不愿意等呢?"

  李臒静默着,只是紧箍的手掌表明男人不会退让的决心。

  柴三妙故意不看他,“我不愿意入大明言,高墙巍峨,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鉍儿!”

  李臒在警告她,他已经放任她离开过一次,他为曾经的心软后悔,绝对不会有下次。

  柴三妙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他,坦言心里话,“我不是柳善姜,更不是窦宣仪,从来就不在意宫里

  的名分。”

  她那么特立独行,总让他无计可施,那些平常女子看重的,仙游观监斋的品阶,大明言的名分,

  在她眼里都是浮云,一吹就散了,哪怕她现在成了他的人,只怕也能说走就走。

  这种不确定感像手里握着砂砾,心底并不踏实,他要如何才能抓住她的心?

  李臒拂开少女额前的碎发,认真地问,“那鉍儿在意什么?"

  “我在意谁能陪在李臒身边?荆棘前路,坎坷人生,他愿意与谁同行?东海翻涌的浪,岭南润泽

  的雨,漠北苍凉的雪,西域滚烫的沙,这些瑰丽奇景,他愿意与谁共赏?我在意,谁能成为他的妻

  子?”

  柴三妙蹭蹭李臒的衣襟,难得撒娇,“平阳柴氏有个女儿,你考虑看看?”

  是妻子,而不是大唐的皇后。

  男人潸然情动,从鬓角吻到颌角,笑她是个没志向的小孩儿,柴三妙握拳锤他。

  笑归笑,他拉着她面对太白山巅,捂着心,“李臒在此立誓,此生只娶柴鉍一人为妻,天地可

  鉴。”

  缕缕晨曦掀开层层雾帐,大地陡然变得宽广,太白主峰气势雄伟,百里可见,冠绝秦岭。

  柴三妙发自肺腑称赞,"太白山的雪,真美。”

  这是李臒一直想带她来的地方。

  骏马踏雪风尘过,天地逆旅远行客,一双人影,奔赴山海。

  当今天子御极以来,不立后位,门阀世家皆道此举为防后宫干政,牝(pin)鸡司晨,杜绝天

  后、韦后、皇太女的乱象再生,动摇朝纲。

  长安东北角,兴庆宫,大兴土木。

  宫内新建紫极观一所,与勤政务本楼遥遥相望,钦定法主,竟是个小小女冠,谣言四起,传说太

  清宫紫衣袁天师曾算出女冠命格惊人。

  勤政务本楼上,星辰交相辉映。

  李臒用风帽裹住柴三妙冻红的耳朵,问她:“哦~如何惊人?'

  女冠眨眨眼睛,"据说勾陈得位,贵,不,可,言。”

  勾陈星,在紫微垣内,天帝常居处。

  你和我,三杯两盏淡酒入喉

  情缘化不朽

  繁星入你眼,而你却入我眼眸

  不如拿一生来赌

  在黄昏孤霞中,在灯火阑珊处

  愿岁月,把你我白了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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