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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冷面将军的心头宠》作者:茕灯焕夜
文案:
上一世,叶淮允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心上人就被奸佞害死了。
重活一世,他高居储君之位,定要护褚廷筠周全。
可再见故人……曾经的白月光书生郎怎么变成了飞扬跋扈的大将军?
只是叶淮允发现这个将军唯独在面对他时,似乎并不太冷。
大难临头,褚廷筠表示吃串糖葫芦再说。
打入大牢,褚廷筠表示喝口小酒再说。
叶淮允被人诬陷了,褚廷筠当即拔剑出鞘,谁敢!
后来,褚廷筠替他平定四海。
叶淮允握着他的手:“朕早就说过,以将军之能,可居太尉。”
“你若不愿,做皇后亦可。”
---------阅读食用指南---------
褚廷筠:桀骜狷狂但独宠小受的吃货将军攻
叶淮允:心怀天下却处处护短的隐忍储君受
(我以江山为聘娶你,而你是我的天下。)
【避雷针】:三卷破案+一卷朝堂+一卷沙场
剧情很正很烧脑,文风很正不小白,感情很甜不带刀,介意者慎入。
第1章 重生
大辰国,西北边境。
肆虐着岭垣城的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未停。
襄王叶淮允站在桌边,手执一只紫狼毫笔,在宣纸上细细描绘。
他凭借记忆,勾勒出一张清秀儒雅的男子面庞,又用朱笔在画中人的左眼尾处,轻点上一颗樱色泪痣。
“十九年了……”叶淮允对着画卷,独自喃喃:“我还是没能找到你。”
“殿下!”正沉吟着,一名护军快步闯入大帐,“褚将军要杀战俘,末将们拦不住,殿下快去看看吧!”
叶淮允猛然回神,“杀战俘?”
“是!”护军道:“方才有个敌俘发了疯一样地攻击褚将军,将军本碍于交战不伤战俘的原则不敢与他交手,却不料退让间被那个疯子不慎打落了面具。”
“然后呢?”叶淮允问。
护军想起褚廷筠面具落地时,眉眼瞬间染上的煞气,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咽了咽口水道:“褚将军说,所有看了他脸的人,都该死。”
叶淮允眉峰顿时皱起,立马搁下手中紫狼毫笔,赶去关押战俘的营地。
当他赶到偏营时,营帐前站着一排阻拦褚廷筠的将士,而手持长剑的人已重新戴回面具,周身隐有杀气萦绕,似是随时都会燎原释放。
“住手!”叶淮允吼声。
褚廷筠听见他声音的一瞬,眼底显露的戾气立马敛去不少,转过头来神色古怪。
叶淮允脸色有些发黑,他早在朝中时就听闻驻守边陲的大将军褚廷筠善于用兵,所向披靡。
此番他身为主帅前往西北平乱,终于得见这位被传得神乎其技的褚大将军,却发觉此人武功高强是不假,但行事却有些过于任性。
便拿此时气冲冲就要杀战俘来说,也不知打落个遮容面具而已,又是招惹着他哪里了。
难不成一个大男人还怕自己相貌丑陋不成?
叶淮允眼见劝说无法,只得拿过一旁守卫士兵的长缨枪,另辟蹊径,“褚将军与孤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褚廷筠扬眉看来。
“赌这些战俘的性命。”叶淮允道:“只要将军打赢了,这些人就任凭将军处置,但如果……”
“好!”不等他说后半句,褚廷筠已截断他的话应下。
叶淮允掂了掂手中长缨枪重量,“倘若将军输了……”
“我不可能会输。”
他的话再度被褚廷筠抢过,与此同时,叶淮允抬眼就见迎面袭来一剑,只得赶紧执枪接招。
两人从战俘关押地打到了练武场,一路在雪中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叶淮允见招拆招,可几百招下来,他也未能找出褚廷筠的一个破绽,被动防守的颇有些费力。
眼见三尺青锋劈颈而来,叶淮允咬咬牙向后踉跄了半步,长矛在臂间一转,不避反进。
而下一秒,他的肩膀上就架了一把锋利长剑。
“你输了。”褚廷筠冷冷道。
叶淮允因吃力应对而紧抿的唇轻轻一勾,心道:还没有结束呢。
他趁褚廷筠开口之时,忽又反手回枪,枪头擦过发丝后,顺势绞落褚廷筠的面具。
自褚廷筠入朝以来,就一直用冰冷的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叶淮允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张面具下的容貌,是好奇的,可如今得见……
叶淮允脑中忽就炸开一片斑斓。
桃花眼尾点泪痣,淡朱薄唇蕴妖魅。
他恍然就将画上那张面容与眼前人重合在了一起,眼前人的的确确就是他找了十九年的人。
犹记得上一世,自己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心上人就被奸佞陷害而死。
重活一世,他步步走到储君高位,只愿护得那人平安一生。
可他找了十九年的白月光……怎么从一个温文儒雅的状元书生成了脾气暴躁的大将军?!
叶淮允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笼罩褚廷筠满脸的怒气,生生被左侧眼尾那点泪痣削弱去五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不会令人望而生畏,反倒透出一股难言的妖冶,还有惊人的漂亮。
但他目光痴迷,丝毫没注意到褚廷筠手背暴起根根青筋,似是极度愤怒,又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冲动。
若是寻常人,他定就一剑送人去见阎王了,可偏偏眼前站着的是叶淮允……
心中天人交战半晌,末了,褚廷筠终是收剑回鞘,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戴回,扭头离去。
徒留叶淮允一人在原地,良久复良久。
******
两月后,叶淮允与将军褚廷筠战胜回京。
打马从城门驶向宫门的路上,时不时便有花瓣从两侧楼阁撒下在叶淮允衣袖。
他被闺阁少女娇怯又热烈的尖叫扰得太阳穴生疼,下意识就侧头去看同行的褚廷筠。
只见身旁人桃花眸半眯,神色慵懒,似是丝毫不受周遭影响。叶淮允没忍住就脱口而出:“褚将军可有心上之人?”
褚廷筠提着马缰绳的手顿了一息,叶淮允见他看向自己的眸色复杂,以为是自己这问题太过狎昵,正欲收回,却意外惊觉素来冷若冰霜的褚大将军嘴角倏而扬起一道柔和弧度。
“有。”
叶淮允没想到他会回答。
“他原该是一尘不染的锦衣公子,却为了我沾染满身淤泥,沉没沼泽。”
褚廷筠像是陷入了回忆般,说的那样认真深邃,叶淮允蓦地就心头一跳。
原来他追寻多年的白月光,早已有了心头宠……
一种异样的情绪将叶淮允紧紧包裹住,以至于此后许多天,当他瞧过朝中大臣送来女眷画像期求襄王妃之位时,也依旧念念不忘褚廷筠当日话语。
叶淮允抬手揉了揉发胀额角,正欲出门散心,就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跨门而入。
褚廷筠依旧是用那张银色面具挡住薄唇以上的半张脸,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随意姿态。
“褚将军怎么来了?”叶淮允站起来,想要收一收桌上散乱的画卷招待客人。
褚廷筠一把拦住了他的动作,“我与殿下打个商量如何?”
叶淮允抬眼对上他的眸子,“什么商量?”
“合作。”褚廷筠指尖轻点在桌面,“断了这些人嫁女的心思。”
他说着又一抬手,身后侍卫立马走上前,递来似是同样纸质的一些卷轴。
褚廷筠将捆扎卷轴的红丝带一一抽开,画卷上之人……与东宫御桌上的那些名媛图,如出一辙。
他目光对上褚廷筠面具下眸子,叶淮允登时就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看来他俩是同时被京都未出阁小姐们当作如意郎君的人选了。
“褚将军想要怎么合作?”叶淮允诚心发问。
但褚廷筠并不马上回答,只是在殿内踱着步沉思,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叶淮允等了许久,才见他薄唇轻轻挑起,开口道:“不如就命人散播出你我喜好男色的谣言,一劳永逸。”
闻言,叶淮允嘴角猛地抽跳了一下。
喜好男色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是个褒义的……可他从此时蹊跷角度恰好能瞧见褚庭筠眼尾那点如血夺目的泪痣,想起前世遗憾,叶淮允觉得这其实也不算是谣言。
他假意纠结了片刻,而后点头应好。
褚庭筠见叶淮允答应,眼底晃过一抹狡黠,在随身侍卫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让他务必将消息传遍京城。
侍卫得命退下后,叶淮允张了张嘴,好奇想问他具体编排了些什么。可正巧有一御膳房宫娥在此时端着漆盘进来,上面摆着份热腾腾的饺子。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腊月廿八,依着辰朝习俗,是要吃饺子的。
叶淮允瞧见褚廷筠看向吃食的眼睛瞬间一亮,直接拿起筷子就开始下箸如飞,几乎要让他怀疑这人该不会几天没吃饭。
他索性也不出声打扰,直到褚廷筠突然抬起头来,唇角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叶淮允神色有些不自在,稍稍偏了偏头,就见一只蘸了醋碟的水饺被送到唇边。
“若是想吃就直说,我又不是不给你留。”褚廷筠仍是用的手上筷子,一脸坦然。
叶淮允:“……”
“张嘴。”他半晌没有反应,褚廷筠那股子较真的劲儿上来,连带着语气也刚硬不少。
“不出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我是分桃情意,喂你吃个饺子算什么大不了的。”
乍一品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叶淮允只好应声张开双唇,任由褚廷筠喂来一只又一只爽口水饺。
可直到盘中只剩下最后一只白胖子,褚廷筠倏地搁下了筷子。
叶淮允狐疑看他,却听这人得寸进尺道:“不如换殿下来喂我?”
他刚咽下的饺子差点就被这话呛在喉咙里,再三确定自己没有幻听。
活了两世,他还从没喂人吃过东西。
而他的犹豫又惹得褚廷筠十分可惜地叹了声气,再次强调:“殿下与我的断袖情意,可真堪比豆腐。”
一碰就碎。
打住打住,叶淮允真是怕了他,无奈妥协。
“我喂。”
【作者有话说:开新文啦!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呀!双洁,HE,1v1,甜宠剧情向!
划重点:进入第二三四卷 之后就是架空破案剧情流,从三个小案子剥丝抽茧出一个大阴谋,有那么一点点像剧本杀。
避雷针:剧情略烧脑,感情戏保甜,文风不小白,双男主强强,介意者慎入。】
第2章 说谎
午间休憩,叶淮允做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梦。
梦里依旧是那个他寻了十九年的白衣状元郎。
却见笑意盈盈的白衣书生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银色面具,缓缓戴在脸上。
“砰砰砰──”
屋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将叶淮允从梦中惊醒,也不知是谁这般毛躁。
他披衣起身,得了应允入内的东宫影卫跪在地上便是一句:“殿下!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叶淮允揉着额角,不疾不徐地走向桌边。
影卫憋了一路的双颊彤红,急忙道:“外头都在传您和褚将军是那种关系!”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叶淮允端起茶壶倒水的动作行云流水,他自然知道影卫口中的那种关系,指的是分桃断袖之情。
他忽又想起近日还是有些大臣不死心的送来画卷,叶淮允抿了一口凉茶后,淡淡道:“传孤密令,派人负责把传言再散的夸张些。”
“啊?”影卫显然一愣,想了想还是提醒道:“殿下,外面传的已经够夸张了,他们还说……”
说话人突然连耳根也飞上了火烧云,似是难以启齿的顿住,这倒有些勾起叶淮允的兴趣了。
“还说什么?”他问。
影卫闷着嗓子支支吾吾,“他们还说,殿下您年纪尚小定不知风流事,而褚将军驰骋疆场所向披靡,在床笫之事……必然也是在上的。”
“……”叶淮允平和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住。
他倏就想到褚廷筠那日吩咐侍卫时不怀好意的眼神,原来还蕴含着这层意思嘛。
叶淮允消化了一阵这个信息,又喝了口半凉的茶压压惊,他竟发觉自己对这般传言并不感到厌恶。
“褚将军确实英勇。”彼时尚且不知男子间如何行事的叶淮允如是道:“至于其他的,随他去吧。”
影卫闻言,脸上顿时转过一丝惊诧,复又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叶淮允注视着这个影卫复杂多彩的神情,脑子突然晃过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孤先前从没见过你。”
“属下谢岚。”影卫收了表情,一本正经地回话:“是上个月才入选东宫影卫的。”
叶淮允眯眸,“不错,日后就留在孤近身伺候。”
名叫谢岚的影卫双眼一亮,欣喜答应,而叶淮允看着他退下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人和那日褚廷筠身边的侍卫一样,右脖颈处有一鲲鹏状的纹身。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舒出一口气,几日不见那人,倒是莫名有些想知道褚廷筠在做些什么。
到了夕阳落幕之时,叶淮允换了身水绿色便装出宫,一路径直往征南将军府而去。可他刚敲响将军府铜锁,就被门童告知褚将军半刻钟前提着剑出门去了。
叶淮允遂问:“你可知褚将军去哪儿了?”
门童挠头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去清风楼吃什么新上市的吹雪梅花酥了。”
叶淮允闻言一笑,时刻离不开吃,果然是他的性子。但寻常人出门吃个点心,何以提剑?
他微仄了仄眉,又向门童打听了茶楼的具体位置,当即往那处而去。
这吹雪梅花酥似还挺有名气,一路上,叶淮允听到不少人在讨论清风楼门前人满为患,其间还有几个骂咧咧吐槽竟然有人插队的。
“西北蛮子就是不讲道理!”
“要我说,还是那个戴面具的侠士干得漂亮!对那种没素质的人,就该狠狠揍一顿。”
那俩人正好走在叶淮允前面,他恰能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西北蛮子……戴面具……
他隐约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方才叶淮允出宫时,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了那位被他们从西北俘虏来的皇子,又思及门童所言的提剑,叶淮允顿时加快了脚步。
该不会……人被褚廷筠揍了?
华灯初上,星子淡稀。
西北那扎着脏辫的皇子坐在茶楼桌边,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梅花酥。离开大辰皇宫,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忽地,一抹冰凉抵上右侧脖颈,那皇子下意识想要侧头。
“别动。”比剑刃更冰寒的男子声线传入耳廓。
嘴中糕点还没咽下的人骤然僵了一僵,眼尾余光瞥到一点银色,果然没敢再动。
“大辰的糕点好吃吗?”褚廷筠似笑非笑。
“好好好吃。”皇子结巴。
他在战场上亲眼见过眼前这个人杀红眼的模样,因此对这张冰冷面具下的主人不可避免存有恐惧和阴影。
“那就再吃一口。”褚廷筠压低了声音,缓声笑着。
皇子被他这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吓出了冷汗,四肢僵硬地把手伸向糕点盘,随便抓起一块往嘴里塞。
褚廷筠眸色渐深,“咽下去。”
皇子立马就停了咀嚼,囫囵把整块糕点吞下喉咙,自然被噎得不住干咳。
但不过一息,咳嗽声戛然而止。
唯有褚廷筠低缓却阴冷的声音在空荡房间里散开,“这是你的断头饭。”
长剑侧刃上沾了一点血迹,褚廷筠嫌脏般的用布巾擦了擦。而后一只再干净不过的素白玉手缓缓推开房门,他就这样撞进了门外眉峰紧缩的叶淮允眼中。
“人也是你杀的?”叶淮允语气不善。
也难怪他动怒,邦国皇子被人杀害于大辰京城,这消息一旦传出去,让辰国如何在边境邻国面前立足。
眼前这个人面对他的乍然质问,眸色只是不禁闪了闪,但又旋即敛去,有恃无恐地收剑回鞘,爽快承认:“不错,是我。”
叶淮允顿时觉得喉头干疼,明明是一样惊艳的相貌,隔着面具,他却像是看一个陌生的魔鬼般盯着褚廷筠。
重活一世,有时他总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叶淮允眼睫不住颤动着,最终只憋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褚廷筠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重复咀嚼过这三个字,忽又似受了刺激而狷狂地笑了出来,笑声桀骜,“殿下不妨去问问他们,十六年前为何杀我父母?又为何屠我燕北百姓!”
燕北……褚家……
这倒是让叶淮允回想起了什么,自从确认过褚廷筠就是他心头白月光后,他自是去查过他过往身世的。
“那你也不该就这样……”他眉间的褶子忽深忽浅,说到一半的话也随之顿住。
叶淮允想着同他说些杀人犯法的道理,可又觉得自己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论谁见着杀死双亲的仇人能一笑泯过。
而只是这相对无言的一会儿功夫,茶楼死人的消息已经惊动了京兆尹。
来现场勘查的京兆尹见着叶淮允和褚廷筠也在此处显然有些惊讶,草草施了个礼后道:“微臣接到报案特地赶来,敢问殿下与褚将军可有见到凶手?”
“不曾。”叶淮允不动声色地说着瞎话:“孤与褚将军也是在附近听到声响才过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说话间,还拉过褚廷筠的衣袖往侧边站了站,恰好能让京兆尹看见屋内情形。
叶淮允又道:“既然大人来了,那孤与褚将军就不妨碍大人办案了。”
音落,他已拽着真凶转了身抬步就走。
可笑方才他质问褚廷筠时,这人坦荡的不曾有过半点犹豫。这会儿被自己拉着往外走,叶淮允反倒察觉褚廷筠的脚步略微迟疑了起来。仿佛是万万没想到,素来在朝堂上中庸而处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交集并不深的人说谎?
叶淮允眼尾余光瞥见那双淡色薄唇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他在初春里温热的指尖此时轻擦着褚廷筠的掌心,透着如雪的冰凉。
天知道他面对京兆尹说谎时虽瞧着面不红心不跳,指关节却是在不受控制轻颤的。
直到拐入一条离驿站极远的小巷,叶淮允才松开拽着褚廷筠衣袍的手。
褚廷筠饶有兴致地侧头看来,似是揶揄:“殿下是第一次撒谎吧?”
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孤为何要常常撒谎?”
身旁人闻言低笑了一声,恰好巷口有卖糖葫芦的老伯还未收摊,褚廷筠顺手牵走两根,又信手抛了两枚铜板到老伯手中。
“吃吗?”褚廷筠把糖葫芦递来。
叶淮允懵懂看着这一串红彤彤的晶莹圆珠子,迟疑接过。
他听褚廷筠边把鲜红冰糖嚼得嘎嘣脆,边道:“这人呢,有时候和糖葫芦也差不多。”
“谎言就像外头那层光鲜的糖衣,如果不把自己包裹得紧些,就容易露出易嚼的山楂,被人捅了刀子。”
闻言,叶淮允方舒平了的眉头又浅浅仄起。
上一世曾说天道好轮回,好人有好报的人,到了这一世竟然告诉他祸害遗千年,教他要做个伪装者?
叶淮允抿了抿唇,“可你知不知道,今晚之事就算能唬弄过京兆尹一时,纸也是保不住火的。”
“我自然知道。”才几步路的功夫,褚廷筠已经吃完了自己那根糖葫芦,手指捻着竹签子,微一用力便化作齑粉散在空气中。
他唇边笑意随着动作冷下,“但左不过是个罢官或赐死的下场,总比眼见着杀父仇人在眼前吃香喝辣却还要处处隐忍来的爽快。”
他说的坦然,可赐死二字落在叶淮允耳中却仿若针扎穿耳膜般刺痛。
而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将军府门前。
微黄府灯打在褚廷筠脸上,让那张银色面具愈显冰冷,却照得那双藏在底下的桃花眼盈盈深邃。
往里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唇角似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浅笑,回过头来,“下次撒谎可别再手抖了。”
“还有,糖葫芦需得快些吃,像殿下这样拿在手上只看不尝,糖衣都该化了。”
叶淮允对上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就咬下一颗……还挺甜。
【作者有话说:话说……能看出是双向暗恋么?这本的感情线升温比起上一本的慢热而言,大抵就是畅通无阻高铁动车与十字路口拥堵轿车的区别。】
第3章 虚劫
第一次吃糖葫芦的人,直到品尝后才晓得当糖衣彻底化在舌间后,余下的就只剩酸味儿了。
就像褚廷筠替家人报仇那一刹确实心头畅快,待到东窗事发,却只叫叶淮允愁眉不展。
此时他正站在朝堂之上,听着查明事情原委的京兆尹弹劾褚廷筠枉顾王法,又听着几位臣子含蓄指责自己包庇元凶。
倒是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个人,叶淮允侧头看向站在武将之首的褚廷筠,只见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似是没有睡醒的倦怠,又像是无聊的不耐。
仿佛察觉到了叶淮允的目光,褚廷筠也朝他望过来,浅淡菱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叶淮允稍稍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嘴型说得好像是:要不要我帮你?
帮他?帮他什么?
反驳这群山羊胡老头借机参他意图培养势力的荒谬话么?
可还不等他对褚廷筠摇头表示莫要多此一举,那人就已经站出列,直接打断了正在说话的京兆尹。
“大人说这些话,莫不是没听过京中最近的传言?”褚廷筠掏了掏耳朵,在金玉朝堂上的姿态也并不规矩。
京兆尹被问的一愣,褚廷筠接着又道:“襄王殿下与我关系亲密,自然护着我些,否则倒显得我是床笫功夫不行,未能讨得殿下欢心了。但这与你说的结党营私有什么关系?!”
叶淮允双颊唰得一红,这种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怎是好当众说出来的。
但他倒也没想到,褚廷筠这两句话的效果竟是极好。他那原本已起了降罪之心的皇兄,转眼就禁止百官再妄议储君。
叶淮允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来褚廷筠就是吃准了他皇兄那耳根子软又极爱风流花与月的性子,才故意为之。
但这人入朝总也不过两个月,何以能将帝王的脾性莫得如此清楚?
叶淮允回头看去,褚廷筠被禁卫军压下去的时候,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步调依旧恣意。
倒是在他转身的一瞬,叶淮允看见那双薄唇再度动了动,似乎又是对自己说的话。
只是这一回隔得远了,叶淮允没有看清。
他想起上一世褚廷筠被权臣弹劾后,亦是相似的情形,紧接着没过两日皇帝就赐下了一杯毒酒。而当叶淮允赶到时,那人已再无起死回生的余地。
这晌下了朝,他也顾不得太多,当即穿过深长宫廊,朝大内天牢的方向走去。
当叶淮允下到阴暗地牢里时,褚廷筠正翘着二郎腿,拎着一壶酒优哉游哉地喝着,嘴里还轻声哼唱着什么,他瞬间松了一口气。
叶淮允命人打开牢门,走近去听。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是褚廷筠的唱词,听得叶淮允在沉重气氛中笑出声,“你还有唱曲儿的爱好?”
一身囚服的人抬起微醺眸子,纵然是阶下囚,褚廷筠身上也只有狷狂与懒散两种姿态,“就当来牢里过两天闲日子,自然要吃好喝好,享享清福。”
他说着又将酒壶高高拎起,在叶淮允眼前晃了晃,“喝吗?”
三句不离吃喝,叶淮允无奈从他手里接过酒壶。
褚廷筠却在他指尖碰到酒壶的瞬间,骤然收回了手,“家里人没教过你,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叶淮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掀眼皮哂了他一眼,“现在倒把自己当陌生人了,方才大殿上怎么没见你有这种自觉?”
褚廷筠没有回答他的奚落,只是问道:“你可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酒。”装在酒壶中的还能有什么,叶淮允觉得他这问题甚怪。
褚廷筠却摇了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酒。”
这人仿佛已然有些醉了,撑着地上干草站起来,俯身凑到叶淮允耳边轻轻吐气:“而是御赐的鸩酒!”
也不知是被他温热鼻息撩拨的酥痒,还是被鸩酒二字刺痛了耳膜,叶淮允像是乍然受到了什么刺激,身形一个不稳地往后趔趄了半步。
重活一世,他还是没办法护住这人吗……
褚廷筠又对着酒壶嘴儿喝了一大口,清澈酒液划过他凸出喉结,留下一道晶莹。
而后下一秒,随着酒壶白瓷碎了满地,褚廷筠亦是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山崩般倒下。
碎瓷片溅上叶淮允裸露在外的手背,划出一道殷红。
他赶紧将人接到怀里,慌乱地去探鼻息。
“廷筠……”叶淮允指尖不可抑制地一颤,失魂落魄地从喉间漏出一声又一声低喃。
再没什么比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更令人绝望。
而正当叶淮允悲恸得不能自已时,怀里人却突然睁开了一边眼睛,愣是让叶淮允差点就要掉下的半滴眼泪卡在眼睑将落未落,好不尴尬。
只见褚廷筠冲他挤了挤眼,低声道:“我与殿下打个商量如何?”
叶淮允听着异常熟悉的话语,他这下是彻底怔住了,“什么商量?”
“做出我饮下鸩酒后死而复生的假象。”褚廷筠道:“陛下最是信天命,我就是要告诉他,天不亡我,纵使他是皇帝也杀不了我。”
还是那般目空一切的话语,哪怕这人口中的皇帝是叶淮允胞亲皇兄,此时他都只剩下庆幸一种情绪,虚劫一场。
他按照褚廷筠说的,叫来仵作验尸。
叶淮允便站在一旁看了场戏,那待仵作斩钉截铁确认人已死时,躺在地上的人突然又坐起,迷蒙地看着眼前众人说自己方才做了一个环游地府的梦。
阎罗王不收他,所以他又活过来了。
若非知道真相原委,恐怕连叶淮允都要信了他的演技。
果然,仵作将此事回禀到御前后,皇帝没再杀他,只是小惩大诫的禁足罚俸半年。
“方才那壶酒……”叶淮允又狐疑地看了眼身后地上。
沾了酒液的干草无不发黑,俨然是毒酒无疑,而他是亲眼见着褚廷筠灌下一大口的。
“哦,你说那个啊。”褚廷筠顺着他视线看去,轻描淡写:“我百毒不侵。”
叶淮允:“……”
“忘了告诉你。”褚廷筠续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叶淮允目光正停留在他的唇上,恍然对上褚廷筠被压出大殿时的口型,好像那时他对自己说的也是这一句话,亏得他提心吊胆一场。
如此一想,他就觉得禁足半年的惩戒也挺好,他是当真怕这人再冲动惹出事儿了。而自己也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处理掉那些前世对彼此造成的威胁。
转眼,林花谢了春红,暮春匆匆。即见,初夏梅子黄时雨,布谷声声,风絮满皇都。叶淮允近日一直把自己关在东宫书房里,忙得焦头烂额。
谢岚端着茶水进来,将掉在地上的纸页札子捡起来,整好放在桌上,“殿下已经三日没出门了,也该散散心放松一下。”
叶淮允轻抬眼皮瞥了他一眼,复又垂眸头疼地揉着眉心,呵道:“你家主子惹出祸事后拍拍手躺将军府上享清闲了,孤不得替他处理妥当?”
他知道谢岚是褚廷筠安排进东宫的人,也不排斥,索性挑明了窗户纸。
谢岚闻言同样不诧异,唇角还存着丝若有似无的笑,说道:“殿下莫不是在哄弄属下?属下可听闻西北那边知晓此事后,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的。”
叶淮允终于抬头正眼打量起他,迎上那双不卑不亢直视着自己的黑眸,如夜似海,深邃仿佛要把人的三魂六魄都吸进去。
不对劲,叶淮允终于意识到,今天这个小侍卫不对劲。
他眉梢微扬,“哄弄孤的莫不是你吧?”
谢岚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叶淮允道:“褚将军的易容术不错。”
似乎没想到会被识破,谢岚,啊不,应该说褚廷筠脸上闪过一抹鲜有的窘迫,但旋即转瞬而逝,依旧是那副属于他的恣睢姿态。
“你怎么看出来的?”褚廷筠好奇问。
叶淮允又好笑又无奈,“敢这么对孤说话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他想了想,复补充道:“褚将军下次若再要演,记得谦卑一些。”
“哪来什么下次,我今天是来请你出去吃饭的。”褚廷筠翘起二郎腿,往他殿中的软榻上一坐,“城北窄巷新开了个酒楼,味道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叶淮允眸子眯起,状似提醒他:“孤记得褚将军的禁足尚未解?”
“所以我如今是谢岚的模样啊。”褚廷筠理所当然,催促道:“殿下快些决定,再晚些就要排队了。”
叶淮允侧头望了望窗外明媚天光,又低头看了眼手侧凌乱札子,最终站起身掸了掸袖袍,“走吧。”
出了宫门,叶淮允跟着褚廷筠一路又买了各式各样的吃食,才走到那家他口中的新开酒楼。
雅间中,褚廷筠一袭墨色轻衫,枕着窗边暖风,端着酒杯慢慢喝着。而叶淮允坐在他对面,每一样菜式都只尝一点,叫人半点也看不出更偏好哪个些。
半夏喧闹,柳梢知了吱吱啼叫,倒是舒了些他连日来被公文积扰的烦躁。
突然,街上渐有喧嚷声纷杂传入耳中,叶淮允与褚廷筠一齐往楼下看去。只见一队羽林军压着一辆囚车,囚车中关押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犯,正从城门缓缓驶来。
道路两侧瞬间聚集了众多百姓,纷纷朝着囚车里的人抛砸青菜鸡蛋。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块石头,囚车中的那人蜷缩着偏了偏头,却仍是没能躲过,一道殷红从额角渗出,沿着脸廓潺潺流污灰白囚衣。
“右扶风?”褚廷筠单手撑着下巴,挑眉得有些幸灾乐祸,“他犯了什么事?”
“附庸权贵,聚资敛财。”叶淮允淡淡答着。
褚廷筠旋即有几分了然,“你最近就是在忙这事儿?”
他点点头,不置可否,这个中牵扯复杂,实在是伤脑筋。
褚廷筠却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不屑低笑,“何必为了这等杂碎伤神。”
随着说话人音落的同时,叶淮允就见自己面前瓷碗中蓦地多了两块虾仁,像极了某人遇事不爽就先吃的风格。
叶淮允笑笑,正要执箸夹起,窗外倏而传来一声高昂雄浑的呼喊,生生截断了他的动作。
“来人!有人劫囚!”
【作者有话说:深谙主角吃个饭也能遇上事儿的准则……
褚廷筠:据说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且看本将军如何靠着带心上人吃吃吃,混成皇后。
叶淮允:其实你不必如此,纵使没有这些珍馐,孤的心也是在你身上的。
叶淮允:但孤现在更想减肥。
PS:这一章写的有点乱,可能之后会微修,如果我调整了,会给你们说的。
然后这里说一下,是架空设定,男男可婚但不生子。
另外,当今皇帝是叶淮允亲哥哥,却是个耳根子软相对昏庸的,男主攻对皇帝的态度是那种不屑不服不认同,甚至连做做样子的尊敬都懒,至于原因的话……看到后面就知道啦~
其实这一章节里有一句话还是蛮剧透的,“阎罗王不收他,所以他又活过来了”,所以你们懂吧……】
第4章 嫁祸
呼声响起的一瞬,叶淮允赶紧两步走到窗边,与褚廷筠一齐往楼下看去。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哄作鸟兽散,生怕被无眼刀剑殃及。
而道路正中,十数名武功招式诡异的黑衣人正与禁卫军混战作一团,胜负难分。
局势混乱之际,一名蒙面黑衣人从对面阁楼飞身向下,直奔囚车而去,显然是此番劫囚计划的主力。
叶淮允眼见形势不妙,正想出手,身边褚廷筠已仰头饮尽杯中酒液,在空酒杯上注入内力,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半空掷去。
不偏不倚,白瓷酒杯正好打在黑衣人的肩胛处,不稳地晃了晃身形。与此同时,被注内力炸裂开来的碎瓷片也如有了意识般,致命且准确地割破那人喉管。
经此变故,其余同伙气势登时弱了一截。叶淮允与褚廷筠同时纵身跃下酒楼,不过几招就制伏了那些人。
一共十九名意图劫囚犯的黑衣人,被官兵压制着跪在地上,眼睛赤红地盯着这两个从天而降的人。
他们在脑中飞快盘算着自己逃脱的可能性有多大,但又在抬眸触上褚廷筠冰冷眉眼时,不禁打了个哆嗦。
于是下一秒,所有黑衣人纷纷头一歪,嘴角渗出一丝黑色的粘稠血液。
叶淮允见状眉头一皱,想要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倒是跪在离褚廷筠最近的那人动作稍稍慢了些,牙齿还没咬下舌头,就被褚廷筠乍然伸手,毫不留情地卸掉了下巴。
一粒黑色药丸从他嘴中骨碌碌地掉了出来。
“是死士。”褚廷筠一脚踹在他胸口,“舌底都藏了毒囊。”
禁军统领彻底松了一口气,走到叶淮允身前躬身行礼,“微臣多谢襄王殿下!”
“不必谢孤。”叶淮允摆摆手,“都是……”
他蓦地顿住,本想说都是褚将军的功劳,但此时侧头瞧见这人顶着一张谢岚的脸,双臂抱剑环胸,眉宇间隐约显出些许烦躁。
咯噔一声,叶淮允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他那眉间褶痕戳了一下。
这是突然怎么了?方才吃饭时还好好的。
胸腔里似有酸软的情绪涌动,叶淮允暗叹一声,他本能地不想褚廷筠皱眉。
“还要再吃点什么?”叶淮允走出一段路后问他。
褚廷筠神色恹恹,“没胃口。”
叶淮允有些讶异,没想到竟也能从一个资深吃货口中听到没胃口这三个破天荒的字眼。
而这人又惜字如金道:“脏。”像是解释。
他边走边扯过叶淮允的锦缎衣袖,揪着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叶淮允看着被褚廷筠揉皱之后放回来衣袂,哭笑不得,又想起他方才出手卸掉那人下巴,才明白过来一个“脏”字是何意思。
“还当你早就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了。”叶淮允顺口说着,毕竟是在铁马冰河中出生入死的大将军,见什么都该是小场面才对。
褚廷筠却轻挑眉梢凉凉地道:“我又不是变态,喜欢成日里有事没事就和人打架。”
叶淮允停留在他侧脸上的视线忽而顿了顿,或许是褚廷筠大部分时候给人的感觉都太狂傲,锋芒毕露又桀骜不驯,因而容易就让人忘了他每每见到吃食时下箸如飞的幼稚心性。
一愣神的功夫,褚廷筠已加快了脚步,“回东宫吧。”
叶淮允默默收回视线,“你……不回将军府?”
“殿下这么着急赶我走?”走到前头的人缓缓回过头来,唇角轻勾着,“你我好歹是百官公认的断袖情意,月余不见,总得增进增加感情才是。免得殿下身旁莺燕诸多,忘了微臣。”
叶淮允听着他满是调笑的狎昵之语,仿佛方才所有烦闷情绪都只是自己的错觉,难辨孰真孰假。
褚廷筠又道:“方才酒楼那顿饭还没付银子,你记得让人补上。”
叶淮允狐疑问:“不是你请我吃?”
“是啊。”褚廷筠一脸理所当然,“我请你去吃,但是,你付钱。”
闻言,叶淮允难得的哑然失笑。
回到东宫,叶淮允脱下被褚廷筠当成抹布来擦手的外袍,甫一回头就见那人姿态懒散地歪倒在软榻上,毫不客气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府邸。
褚廷筠泯了一口新沏的上好春茶,复又搁下茶盏,在叶淮允开口前道:“我在这睡一会儿,你别出声。”
“在这里?”叶淮允一愣。
褚廷筠“嗯”了一声,“懒得换地方,在哪睡都一样。”
叶淮允正想说这里是他接见外臣的议事书房,随时都可能有人来禀事,但抬眼见褚廷筠已经闭上眼睛,还扯过薄毯盖在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也没再提出让他去自己卧房。
突然一只黑羽鸟停栖在窗前,仰头嘶叫了两声。
叶淮允眼睛一亮,是前些时日他派去查褚廷筠幼年经历的东宫影卫传信回来了。
褚廷筠,原是燕北人。
而燕北郡,在没被西北苍驽人占领之前,是大辰的领土。
直到十六年前,苍驽人进犯边境,彼时的郡守褚家家主随守城将士拼死抵御外敌,可惜最终也未能阻止苍驽人入关。破城后,苍驽人在城中肆意抢夺,烧杀屠戮,据说唯有一名八岁孩童逃出生天。
把信纸丢入烛台燃尽,叶淮允再回眸看向褚廷筠,眼底已然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复杂情绪。
难怪,这一世的他会成为一个武将。
软榻上的人嘴角粘着一片翠色茶叶,叶淮允便拿过布巾沾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轻声叹道:“明明是个习武之人,怎么睡着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尚未眠去的人听见他的话,心说就因为知道是他,所以才懒得多此一举去防备。
金乌暖日渐渐西垂,烧红半片天幕,如火蔓延。
叶淮允坐在书桌后批阅各地送上来的札子,掌灯时分,一名内侍端着红漆托盘推门而入。
瞥见托盘上的糕点和羹汤,叶淮允指了指软榻旁的小方桌,“放在那边吧。”想来某个人醒来又会想要吃。
内侍应了一声,搁下东西后道:“门外禁军统领求见殿下。”
许是听到点动静,褚廷筠微微蹙了蹙眉,转身侧了个方向继续睡。
叶淮允朝他看去一眼,见人依旧没醒,压低声音道:“出去说。”
禁军统领在这晌求见,想是从中午那个劫囚之人身上审出点结果。叶淮允掸了掸衣袖问:“情况如何?”
禁卫统领还没说话,就先惶然跪了下去。
叶淮允怔了一瞬,隐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简单,“回孤的话,到底审出了什么?”
禁卫统领低着头,抿了抿唇道:“活捉回来的那名黑衣人一口咬定说自己是殿下的死士,他们劫持囚车,营救右扶风,也是听从殿下的命令。”
叶淮允眉头一仄,果然有人盯上他了吗……
“卑职随之提审了右扶风。”禁卫统领续道:“他说御史台从府里搜刮到的赃物只是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在殿下手上。”
他愈说,叶淮允的眉峰愈紧。禁卫统领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从袖中拿出一卷画押过的供词递去。
叶淮允伸手接过卷宗,正缓缓打开,倏忽从书房传出一声不耐的“吵死了!”,堪堪截断了他落在供词上的视线。
他转身便见褚廷筠挪着惺忪睡眼,拖着踢踏脚步走出来。
一件玄色里衫被他穿的衣襟不整,像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裸露出胸膛一片素白。那头顶发冠也因睡姿不羁而歪斜,散下一半墨色青丝落在肩头,越发衬得他肤色白皙。
叶淮允被他此刻模样惊了一惊,喉头干燥的一时忘了眨眼。
待终于从不该有的肖想中回过神来,叶淮允不由分说便拽过褚廷筠的手腕,将人拉回了书房。
“把衣服穿好!”叶淮允头疼道。
“为何?”褚廷筠懒懒扬眉,“莫非殿下瞧着……动心了?”
刻意用低沉嗓音拉长的动心二字,听得人心头一跳,让叶淮允刚压下的那团邪火再度燃了起来。
活了两世,他却是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情念,甚至想要……叶淮允凝眸深深,他咽了咽口水,告诫自己虽外界传言火热,但那都是褚廷筠为了躲世家女寻着说媒才故意放出的,不可!
幸好,褚廷筠斜倚在书桌上,好似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幽幽转移开话题:“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叶淮允宛如哑巴吃黄连,默默敛目移开了视线,“右扶风和中午劫囚那人的供词。”
他说着就想把公文纸递给他,褚廷筠却没有接过,只是反问:“看不出来?”
叶淮允无比流利道:“桌上有糕点和羹汤。”
“……”褚廷筠难得愣怔一瞬,忽而明白过来他的言下之意,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也不是时常都在吃的。”
话音未落下,他顺手就抓过一块精致点心咬下一口,惹得叶淮允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褚廷筠清咳两声,“我是说招供的内容。”
叶淮允给他倒去一杯清茶,从善如流地正了颜色,“很明显,有人意欲挑拨孤和皇兄之间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叶淮允:(这该死的男人,是在玩火!)
褚廷筠:(瞧!我媳妇儿对我动心思了,且看我如何不动声色继续撩拨得他难以克制。)
叶淮允:(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若再有下次,孤定然不做君子。)
褚廷筠:(哦?是吗?我媳妇儿好像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看来是得好好调教一番了。)
PS正经话:官职上大体是沿用的汉代三公九卿制,但不考究!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都是官名。
另外呢,就是攻两世的身世和经历其实是不一样的,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所以导致他两世的性格大相径庭。】
第5章 动情
夜幕初垂,赤霞隐入薄云,一弯半圆弦月从东边缓缓爬上天际。
整座东宫中的气氛也随天色一点点沉寂,褚廷筠随意扫了眼那供词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今日有没有注意那些人的武功招式?”
叶淮允仔细回忆了一番,“所有人用的都是九节软鞭,且出手招式狠仄诡异,不像是中原正派武功。”
“是西北边境几个异族教派的功夫。”褚廷筠直接淡淡给出结论。
“你知道?”叶淮允有些意外,不过刚问完就又自己想起来,“孤怎么忘了,你原本便是西北人。”
话音敲在空气中,褚廷筠眸色骤变,如严冬寒风刮过,连带着蜡烛火光也冷了几度。
叶淮允察觉到他的脸色变化,低低道了声抱歉,看来他是真的极其介意别人提起当年屠城抢掠之事。
褚廷筠也晓得他是无心之言,敛去寒色,“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他又面无表情地续道:“所以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见过襄王,也没有认出今日出手打破劫囚计划的人,就是你。”所以才会在叶淮允阻止了劫囚后,仍旧依计划把脏水往东宫里泼。
不得不说,这出栽赃嫁祸的水准真够拙劣。
携着清淡花香的晚风入窗,吹得烛苗曳曳一晃,朦胧在褚廷筠眼中晕出一点澄澈。
叶淮允听他事无巨细地分析着,突然就盯着那张面容有些愣神。
直到褚廷筠语罢侧过头来,他才回神,假装若无其事地取过屏风上外袍递给他,“夜深了,小心着凉。”
未至盛夏,夜晚依旧有些凉意,叶淮允与褚廷筠墨色衣袍的指尖蓦然相触,眼睫不自觉一颤。
也不知是不是坐在窗边吹了风的缘故,褚廷筠皮肤的温度似乎比常人更低凉些,从手指传到血液,混合着熏风中的青草香,流入肺腑间一丝难言的清润。
“孤先回去休息了。”叶淮允像是被电触着了般,猛地收回手,“褚将军好眠。”
他话还说完,顿时大步流星走出书房,宛如落荒而逃。
叶淮允站在夜风中,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
明明是在谈论正事,怎么也会产生那些羞人的反应……叶淮允彻底意识到,他不对劲!
他动情了!
不是对前世的白月光书生郎,而是……叶淮允回头看了眼窗纸上倒映出的人影。
这个在战场上雷厉风行,在日常里嗜吃如命,甚至脾气不算太好的人。
“诶,你听说殿下与谢大人的八卦了吗?”
“听说了,可……殿下不是与褚将军关系斐然吗?”
东宫一角,两个扫地宫娥趁着清晨无人,偷着懒窃窃私语。
“嗐,这你就不懂了吧。”宫娥甲压低声音道:“咱们殿下是储君,日后就是要坐那位置的,身边定然需有三千佳丽伺候着。纵然褚将军再位高权重,也是不能独占殿下心头一亩三分地的。”
宫娥乙听了觉得甚是有道理,点点头但又忍不住多嘴地感慨一句:“褚将军真可怜,这么快就失宠了。”
方下了早朝的叶淮允,刚进东宫就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他负着手,轻咳一声,吓得那两宫娥登时一个机灵,跪下请罪。
“再被孤听到有谁敢嚼褚将军的舌根,定不轻饶。”
叶淮允并不多做停留,只道了这样一句话就抬步离去,惹得宫娥又是一番遐想,看来还是褚将军更得宠些!
他径直走到书房,门外侍卫两手一揣,极会看眼色地乐呵呵道:“谢大人在里头,而且似乎心情不大好。”
叶淮允推开门进去,果见旭阳浅照中,一人懒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眉头却是紧蹙。
“谁又惹你不高兴了?”叶淮允给自己倒了杯解渴凉茶问道。
褚廷筠言简意赅:“你!”
叶淮允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外头都在说,殿下移情别恋了谢大人。”褚廷筠用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他道。
他手拖着下巴,眼睫一掀间,偏生是被渲染出了三分委屈七分哀怨。
叶淮允:“……”
他蓦地明白这所谓的不高兴是哪来了,想来褚廷筠也是听见了殿外宫娥的八卦议论。
但这等无厘头飞醋也吃?何况外头传的谢大人到底是谁,这人心里没点数吗?
只是褚廷筠这会儿酸溜溜的态度,倒真要叫叶淮允以为他也喜欢着自己了。
下意识就抬眸多看了这张表情两眼,叶淮允像是在回答他,也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不会,孤只喜欢你。”
不会这样认移情别恋,真的话反而让褚廷筠有些愣怔了。目光在他脸上探究几分真假,最终视线汇聚在叶淮允眼下一圈明显青黑,“昨晚没睡好?”
叶淮允摇了摇头,也不算没睡好,只是单纯通了个宵。
他原以为的喜欢只是守护对方岁岁长安,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种情意竟然浓到想要得到回应,甚至执子之手的时候,该怎么办。
“怎么今天一大清早就来书房?”叶淮允敛眸,不动声色转移开话题。他可是记得依褚廷筠的性子,不到饭点是绝不下塌的。
“有一事想问问你。”褚廷筠信手拿过书桌最上面一本奏折翻开,面色有一丝漠然,“这样胡扯的奏折,也能准?”
叶淮允并没有意识到擅动储君公文的罪过,接过在折子上一扫后道:“这是孤还没看的。”
褚廷筠伸手指了指空白页上的几字墨红,“那上头的朱批是谁写的?”
“……”叶淮允无奈,“那是丞相批的。”
从郡县往京上递的札子,到都城后需先经过丞相审批,待细细整理后才送到东宫,再由叶淮允挑出值得上奏的军国大事,批掉千篇一律的纯粹问安文,最后呈进御书房。
褚廷筠不带语气地“哦”了一声,难怪那几个字丑成那样。
叶淮允在心里好笑摇头,好歹也是个大将军,怎么连最基础的奏章流程都不知道。
褚廷筠却不以为意,“我又不给时常写折子,为什么要知道。”
早习惯了他的言辞作风,叶淮允笑笑,继续细读那份奏章,问他:“就是普通的邀功折子,也没要额外的请赏,为何不能准?”
这封札子洋洋洒洒地写了厚厚十几页纸,但除却恭请圣安,真正实质性的内容用一句话就能概括清楚:峙阳城外横行霸道多年的山匪,在近两个月内尽数消失!峙阳郡丞及一众属官沾沾自喜,都奉承太守治理有方,以仁爱感化了土匪蛮子,才能让百姓过上不用担心劫匪的安稳日子。
“你觉得这封札子没问题?”褚廷筠问得含混。
“确实有些夸大喜功的成分在里面。”叶淮允想了想,回答道:“但山匪尽除,也算是好事一件。”
“山匪尽除?”褚廷筠哂笑,“你真这么认为?”
叶淮允稍偏头看过去,他总觉得褚廷筠自拿起这份奏折后,整个人就有些奇怪。
但他一时并未看出到底哪里有问题,于是道:“山匪是否还在作乱,只要派监察刺史一查就明,地方官员不可能拿这种事欺瞒谎报。”
“不是谎报。”褚廷筠道:“而是那些山匪因为某个契机,去了别处。”
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叶淮允想了良晌,却仍有困惑,“可近来并未有其他郡县上奏说在周遭地界出现匪患。”
褚廷筠“啧”了一声,再开口,话里行间似乎添上一份冷意,“我说的去了别处,可不一定还是做土匪。”
叶淮允凝眉沉吟,“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褚廷筠低眉剥了颗果盘中的新鲜荔枝,微抬下巴问他:“吃不吃?”
叶淮允摇了摇头,他素不喜在思虑公事时被吃食分了心。但这晌抬眼正撞上褚廷筠瞧着他眸色深深,恍有一瞬被摄了神魄,又矛盾地接下了那颗饱满莹白。
入口清甜,余韵似有淡淡的花香。
荔枝甘甜犹弥散在舌间,叶淮允问:“你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个?”
“没什么。”褚廷筠又捻起一颗的荔枝,“就是想起一桩往事。”
艳红水盈的荔枝在他指尖,轻轻一用力,白润果肉便破壳而出,细看之下倒显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更素白些。
叶淮允疑惑看他,“什么往事?”
甘甜荔枝登时顿在褚廷筠的唇边,清香依旧,眉间笑意却忽而不在,连眼尾朱红似也暗下几分。
“幼时燕北郡的事?”叶淮允觉出些端倪。
沉默一瞬,褚廷筠道:“嗯。”
知道燕北郡是他心中不愿触及的阴影,叶淮允自觉止了话题。
谁知,褚廷筠语声平淡地低低续道:“燕北郡外原来也有山匪。”
燕北郡地处大辰与西北边境,百姓的生活难免穷苦艰难些。再加上加上大辰兵弱,西北各部又不安分,维持不了生计的人家比比皆是,这些叶淮允向来是清楚的。而民不聊生的日子一久,难免有人心生歹念,贪图不劳而获从而落草为寇。
但这晌他从褚廷筠口中听到的,却是另一桩故事了,直叫人在初夏也瑟出满掌心的冷汗。
第6章 出京
到西北部族攻破燕北郡的前一年,匪徒越发猖獗,甚至连衙门和地方官员的府宅也敢抢。
褚家家主作为郡守,联合了周遭的几个小门派,一同派出人手上山剿匪。
这场剿匪进行得很是顺利,名号刚打出去,土匪下山抢劫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又一个月,群山尽空,城中百姓纷纷来到褚家门前,表示感激,可郡守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
听他说到这里,叶淮允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那些山匪不是褚伯父剿灭的?”
“嗯。”褚廷筠点头,“父亲说那些山匪是自己逃走的,而且逃去了西北外邦境内。”
边境战祸连连,百姓与官府都心知肚明地从不逾越那条分界线,现下人逃去了外邦境内,也只能放任其为。
“然后呢?”叶淮允追问。
褚廷筠却道:“没有然后了。”
叶淮允微微仄眉,这个故事怎么听都只说了一半,如何就没有然后了?
“半年之后,西北部族大破燕北郡。”褚廷筠嗓音压着凉凉低笑反问:“这算不算然后?”
隐约明了,叶淮允仍是想听他确认:“那些土匪被编入了苍驽军?”
“差不多。”褚廷筠道:“他们早就被外邦人利诱收买,当了奸细。明面上是抢衙门里的银粮,实则盗取的却是城中布防图,并且将粮草储备情况全部透露给了西北部族。”
“城破后,你猜他们做了什么?”说话的人忽而从桌后站起身,嘴角勾出一个诡谲阴戾的弧度来。
叶淮允对着他这幅模样有些不寒而栗,分明是极漂亮妖冶的眉眼,却没有一丝温度,只如刀刃般凌厉,与在西北军营初见时的神情别无二致。
“屠城。”褚廷筠双手撑在桌面,俯身一点点侵视进他眼里,“都不用外邦军队再动手,大辰的人自己都会屠城,都会杀死生身父母和血肉妻儿了!”
叶淮允悚然一惊,轻搭在桌面上的手指也随之一颤。
抬眼看去,褚廷筠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得能嗅到一丝蘅芜香幽然,由淡渐浓,但叫他蓦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叶淮允想起他每一次阴冷地拔剑出鞘,有些恍然,“所以,你入朝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褚廷筠仍保持着倾身的动作,闻言,散去面上寒霜陡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似笑非笑,“也不全是。”
叶淮允抬手挡住他还欲俯近的身子,就见眼前人眉目盈盈,“还有为了殿下呀。”
“早在戍边之时就听闻襄王殿下皎如玉树临风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自也是想一睹殿下姿容的。”
他话语说得轻佻狎昵,活似个去秦楼楚馆寻欢好的公子哥儿,叶淮允却并无半点不适,反而饶有兴致地反问:“那褚将军见过之后呢?”
褚廷筠煞有其事地思虑半晌,继而道:“胜过传闻,但比起我还差了点。”
叶淮允:“……”
这人哪是夸他呀,分明是想夸赞自己吧。
但话虽如此,他在褚廷筠那不似作伪的灼灼目色凝视下,脸皮子不争气就发起烫。遂重新拿过那封峙阳郡丞的邀功札子,用力在眼前人胸口一戳,示意他继续说回奏折的事。
褚廷筠会意,说起旁人的事来嘴下丝毫不留情,“这个丁寄水调任峙阳郡守六年,庸碌浑噩,无功无过。”
“他要真有本事能让土匪迷途知返,早就感化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
“你怎么知道丁寄水庸碌浑噩?”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
诸等地方官员的行径,应该同大将军半点也不相关才对。
褚廷筠面色难得闪过一抹不自然,复而敛眸一指桌上的两摞奏章,“刚随手翻了翻札子,猜到的。”
他侧头重新看向叶淮允,“信不信,这些札子里至少有五封是他写的。”
叶淮允从众多折子中随意抽出一本翻开,嘴角一抽,还真是。
褚廷筠在他没注意看的角度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这峙阳郡守丁寄水是个写折子成瘾的,在他上一世的印象中,就连城里某家老母过个寿辰,媳妇生个儿子,都能七扯八扯拽上十几页字。否则,面对叶淮允方才的质问,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圆。
褚廷筠瞥去一眼问:“这份写了什么?”
叶淮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总结道:“城西木匠李氏家里丢了两只鸡。”
折子的最后,以遥祝圣上龙体金安,大辰昌明泰平结尾。
“亏他想得出来。”褚廷筠撇嘴,“丢了两只鸡,还昌明泰平?”
叶淮允被他逗笑。
褚廷筠又道:“他但凡有点为百姓做事的心,就不会闲着没事一天写两三封家长里短的请安折往京中递。”
他说话时,叶淮允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侧颜,带着点探究。
有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褚廷筠丝毫不像是个武将,而更像……充斥着上一世锐眼断案影子的文臣。
直到褚廷筠语罢看过来,叶淮允才挪开视线,“你若觉得有疑点,那我们便去峙阳郡看看。”
“我们?”这次反换成了褚廷筠愣怔。
“自然。”叶淮允坦然点头,“左右你的禁足期还有五个月,以谢岚的面貌跟孤出去,无人会怀疑。”
褚廷筠摸了摸下巴,“如果是去查案,我没兴趣,但是……”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引得叶淮允不得不追问:“但是什么?”
“但如果是殿下单独邀请我,出京约会。”褚廷筠微微歪头,将他看进眼底深处,“臣幸矣。”
叶淮允:“……”
芒种暖融融的夏风吹过,送来栀子芳香扑鼻,素淡银朵艳阳骄,在宫廊洒出一地斑斓花树影。
******
晓色苍苍,雾气薄薄。
一辆简约朴素的马车驶出皇宫,行经熙攘早市,缓缓出了城门。
叶淮允看着倚在车壁闭目休憩的人,他觉得自己真是败了,两世都败在了这人手上。
偏偏这一世的褚廷筠还如此燎人,是当真把他当做柳下惠了么。
如是心想着,马车猛然颠簸了一下,轻搭在褚廷筠肩头的薄毯滑落到叶淮允靴侧,还有小桌上一个被啃了没几口的野果子磕碰上车壁,滚砸出一声闷响。
“怎么回事?”叶淮允身形随之一晃,褚廷筠也皱了皱眉睁开眼。
“出了点小意外,殿下受惊。”驾车的东宫影卫掀开车帘,解释道:“马车后轮不小心陷到了泥土里,属下立刻就把车推出来。”
处理淤泥需要一段时间,两人只得先下车等候。
这一片地域的土质疏松,加之连日多雨,林路难免泥泞。叶淮允回头一看,他们走过的路上,一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子明显。
他只见褚廷筠嫌弃地瞥了眼地面,又稍稍运了功位移到树下,才使得自己的玄色鞋面不染一尘。
叶淮允今日穿了一双荼白色锦靴,也学着他的样子站过去。
树荫下,褚廷筠依旧是阖眼倚着树干,好一副困极的样子。
叶淮允偏头看去,日光熠熠,照在他脸上清晰出一张堂堂面容,“还真有些像约会了。”
他低声自喃的话音极轻,身侧人却突然睁眼开过来,“殿下说什么?”
“孤说,这车轮怕是陷得有些深。”叶淮允信口胡诌。
他转而眯眸去看几名影卫,好巧不巧,还真是被他一语成谶。
不远处东宫影卫咬紧牙费劲许久,也未将下陷过深的车轱辘推出来,于是又跑去林中寻结实的木桩想着能把车轮子翘出来。
但褚廷筠已然将他的掩饰归结成欲盖弥彰,“是吗?”
随着他拉长尾音,倏而微风乍起,树影摇曳,飘落一片绿叶于叶淮允发顶。
褚廷筠蓦然凑近伸手,拂掉他头顶叶子,指腹又顺势滑过鬓间,将他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
叶淮允陡然全身僵硬,仿佛在某一瞬,听见阵阵波澜跌宕自心底深处迭起。
一阵呼吸可闻的寂静,褚廷筠的指尖仍停留在他耳廓。叶淮允不禁抬眸,正对上他一瞬不瞬的黑眸,隐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却并没有躲开,只是略显慌乱地转眸将视线落在身旁绿树浓荫。
鬼使神差地,褚廷筠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他唇上。
像是千般思绪凝滞无声,在暖阳下融成了一点浅淡的缥缈。
“……褚廷筠?”错愕清润的声线突兀响起。
褚廷筠指尖一顿,四目相对,这才发现咫尺间的距离几乎就要贴上他的双唇。
叶淮允惊醒般退开一步,又假意抬手按了按昏沉额穴。
“殿下!”正当这时,一名影卫急匆匆地跑过来。
叶淮允深呼吸,敛了敛眸中神色,“何事如此慌张?”
影卫道:“属下在林中发现一具尸体。”
“什么?!”叶淮允猛然一怔,褚廷筠也瞬间转过头来。
暗卫带着二人往树林中走去,脚底草叶沙沙。
丛中野草杂乱如蔫,似是被人踩过后留下的痕迹,用锦靴随意踢两下拨开,褚廷筠眼尖地发现上头有不少深色痕迹,像是干涸后的血液。
“就是这里!”暗卫停下。
【作者有话说:褚将军也是重生的,这一章点出来了。
前面提到过,他上一世是被奸佞联名弹劾下狱冤死的,而那个时候叶淮允是唯一一个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也是在他下诏狱后,还在四处奔波,费力为他洗冤屈的人。所以褚廷筠重生之后入朝,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报仇,另一部分就是为了追叶淮允。
褚廷筠是叶淮允心头的白月光,叶淮允亦是褚廷筠生命中唯一的光!双重生双向暗恋实锤!
再有两章,褚将军就正式表白了,从此一路开着小车车加速加码,甜甜甜。
划重点……凡事它都有个重点:我建立了一个读者群(783315606,青灯百物语,验证问题是书中任意一个角色的名字),群里会放上一些不能开上高速的车车,以及不定期小番外附赠!所以……欢迎看文的小可爱加群呀~】
第7章 命案
尸体腐烂的恶臭遮盖过雨后青草清香,率先刺入鼻中,叶淮允下意识用手指抵了抵鼻尖。
一具女尸仰面躺着,拨开周围茂密杂草和落叶,可见死者脸部皮肤已经溃烂了大半,面目全非,只大致能看到眼眶中放大的瞳孔。
褚廷筠上前两步,蹲在尸体旁,神色没有丁点变化。他粗略检查了一下后道:“死了三四天。”
“你还会验尸?”叶淮允看着他动作,微微惊讶。
“义父会。”褚廷筠道:“跟着学了些。”
他的义父?可还不等叶淮允细想,褚廷筠又续道:“四肢和背骨上有较明显的鞭痕和淤青,但致命伤口在后脑,应该是被钝器砍伤。”
果然,片刻之后,就有影卫在不远处找到一把铁锄。
才刚出京畿两日,就碰上人为恶意抛尸野外之事,叶淮允不可遏制地皱了皱眉。
“此地隶属于桐彭城辖区,把尸体和物件都交给桐彭县令处置。”他特意叮嘱:“不要暴露身份。”
“是!”几名影卫脱下自己的外袍包裹住尸体,先行往桐彭城方向策马而去。
因方才检查过尸体,褚廷筠此时正在用水囊中的凉水一遍遍洗手,饶是叶淮允瞧着也觉得有些浪费。
“我们也在前面桐彭城歇脚吧。”叶淮允侧头对他道。
“嗯。”褚廷筠丢掉空水囊,“顺便吃饭。”
叶淮允和他一先一后上了马车,车厢内比树荫下要闷热些许,无端就蒸红了脸。
见身侧人又有靠着车壁小憩之势,他便从角落捡起方才马车倾斜时掉在底板的书卷,用袖摆轻轻掸了掸灰,一点点翻开。
书页内是为一幅画,画中有两人皆为男子,正以某种暧昧姿势交叠在一起,似是在做着不可言喻之事。
他下意识就把手中竹简甩了出去,声响惊动了褚廷筠抬眼看来,“殿下不喜欢这卷书?”
叶淮允:“……”
他要喜欢就有鬼了,这人真是越发地没相。
“世人皆道殿下日后是坐拥佳丽三千的,我不过一个小小将军,自是得学着些如何才能更讨殿下欢心,以固荣宠。”褚廷筠一脸无辜地歪头看着他,分明说着浑话,却愣是叫双颊已涨得通红的人一句斥责都说不出来。
叶淮允遂低了低头,目视着自己鞋面,强装淡定地捡起竹简绕成一卷,塞到了座椅最下头。
“将军还是多看些兵书与国策的好。”叶淮允咽了咽口水,最终只憋出这样一句话。
又趁褚廷筠没再说出其他无厘头的话之前,叶淮允赶紧抽了本不知是什么书卷挡在脸前,遮住某人的目光。
只他一静下心,便是方才树荫下的那幕。
有那么一瞬,他竟是也想就顺从内心地吻上去,不顾一切。
许是他的呼吸重了些,褚廷筠突然开口:“你很热吗?”
“什么?”叶淮允心脏扑通扑通跳着,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很热是何意。尽量忽视脸上不由自己控制的滚烫热度,慢声道:“五月夏至,任谁都会觉得热吧。”
“也是。”褚廷筠缓缓笑了一声。
叶淮允仿若未闻地侧首低头,真就想耐心看会儿书来转移注意力。
可这一瞧才发现,手中这本书写的竟是九州奇闻。
映入眼帘的就是几个大字:上古妖剑——玄翼,亦正亦邪,剑气宛如凤凰涅槃。
照理说这些民间奇闻都做不得真,但叶淮允骤然想起昔日战场上,褚廷筠拔剑横扫千军时,剑光一片赤红,以及那日方了结去西北质子,未归鞘的长剑上有凤凰图腾若隐若现。
莫非……褚廷筠的那把剑就是传闻中的妖剑玄翼?
“殿下,我们到桐彭城了。”正沉吟着,驱车影卫在外头道。
叶淮允这才回过神来,将书册压平合上,下了马车。
不论哪朝哪代,越靠近皇都的地方便越是繁华,桐彭城临近京畿不过百八里,虽是个占地不大的小县城,但显贵富户之多不胜枚举。
瓢泼夜雨后的半夏正午,天朗气清,少了骄炽的躁热多了湿润的凉爽,街上货郎贩夫的吆喝声萦耳不绝,行人熙来攘往,处处烟火喧嚷。
叶淮允和褚廷筠两人寻了处路边茶棚里吃茶,腾腾热茶在眼前氤氲出一层雾气。
先行来向县令报案的东宫影卫已然等候多时,这时立马有一人走进茶棚,向叶淮允回禀道:“按照殿下的吩咐,属下已经把那具女尸交给了衙门。”
“嗯。”叶淮允点头问:“县令怎么说?”
影卫道:“县令说他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不必专门立案。”
“知道?”叶淮允狐疑,指了指一旁椅子道:“坐下说。”
据桐彭县令所说,就在不久之前,城南潘家的闺女与一个名叫钟桂的农民私奔出城了。
俗话说得好,坏事传千里,尤其是清白姑娘和家中有妻有子的男子私奔这种不检点的事,没两天时间就在桐彭城中传了个遍,几乎成了百姓茶余饭后议论最多的话题之一。
而他们在林中发现的这具女尸正是潘家闺女——潘绣绣,县衙中仵作验尸的结果与褚廷筠当时说相同,后脑被铁锄重伤而致死,除了农民无人会用铁锄,所以桐彭县令王向山觉得定然就是那钟桂所杀。
“不对。”褚廷筠倏而插话。
叶淮允问他:“哪里不对?”
“说不上来,只是直觉。”褚廷筠左手轻摇晃着茶碗,薄唇吐出的话语难得有些迟疑,“这县令王向山的为官处事,你熟悉吗?”
“马马虎虎。”叶淮允想了想,又补充道:“和峙阳郡守丁寄水差不多。”
“写折子上瘾?”褚廷筠脱口而出。
叶淮允哑然失笑,“孤的意思是,和丁寄水一样无功无过。”
“在外头还自称孤?”褚廷筠单手托腮,目色专注地瞧着他。
叶淮允讪讪改口:“我。”
若说这桐彭县令王向山是个断案清明的,叶淮允自也无暇插手太多,可偏偏此人对待命案如此敷衍,他自然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叶淮允当即带着褚廷筠往衙门而去,走在身旁的人对此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啧啧评价道:“这王向山也真是个倒霉催的,被你撞到这样一桩大案,县太爷的官路算是做到头了。”
“咚—咚咚—咚咚咚——”东宫影卫把桐彭县衙门前的鸣冤鼓敲得穿云裂石。
鼓槌子每敲一下,鼓面都会扬起一层厚厚的灰,呛得褚廷筠拉过叶淮允的手腕,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又是你们?”振聋发聩的击鼓声惊得或偷懒,或闲散的衙役们集体一震。
“我们要报案!”影卫挺直腰板,心说这回万人之上的自家主子,以及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人的褚将军都来了,可得底气足些。
衙役有些不耐烦,“刚才不是报过了吗?”
影卫拔声回道:“这次是我家公子要报案!”
由于方才的击鼓声太过惊天动地,吸引来不少周遭百姓,而大辰律中又有击鼓报案不得推诿拒受的规定,衙役只得不甘不愿地把这群二度报案的人带进了公堂。
“你们公子是谁?”县令王向山坐在堂上张口就问,明显是听到了他们与衙役的对话。
几名影卫齐刷刷地往边上站成一排,为正中让出一条路,乍一看比两侧敲着水火棍衙役的威势还高。
王向山莫名就觉得有点胸闷,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势汹汹站在公堂上的人。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他这点胸闷只是一个开头。
“是我!”叶淮允和褚廷筠并肩走上前。
王向山又问:“你是谁?”
“是他们的公子。”褚廷筠顺理成章接话。
王向山:“……”
叶淮允险些也被他逗笑,再看身侧人一脸正经的无辜,好容易才憋住笑意,清咳两声道:“我二人是途径桐彭城的商人,意外在城外林中发现一具被人恶意掩盖的女尸,还望王大人能秉公查案。”
当了这么些年官,王向山虽然毫无作为,但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此时见眼前两人气宇轩昂又锦罗玉衣,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这桩案子本官方才已经同这几位说清楚了,潘绣绣就是钟桂所杀,不用再特地立案查证。”
“王大人能有几成确定?”褚廷筠双臂环胸反问他。
“十成。”王向山回得极快。
“那好,我且问你。”褚廷筠这样在一隅公堂上,踱起步说道:“男女私奔,至少能说明二人感情笃厚,既如此男子为何还要杀害女子?”
王向山面不改色,“可能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执。”
“可能?”褚廷筠毫不掩饰眼底嫌弃地瞥他一眼,“那就不是十成。”
“这……”王向山猛然被噎了一下。
但褚廷筠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又趁机追问:“王大人方才说这二人私奔了已有十日,除却死者死后的四日,还余下六日,按理他们早该远离了桐彭城,为何尸体会出现在城外十里?”
“这……”王向山再度答不上来。
看他面色窘迫不已,褚廷筠终于大发善心地没再为难他,只是一脚踩在台阶上,一手撑在桌案上,气势凌凌地把堂堂县令逼得不断往后仰身子,“王大人现在还不肯立案?”
王向山呵呵干笑,却是连句话都说不出了,只得执起笔墨,誊抄下一份立案文书,交到褚廷筠手上。
他也说不上来,分明自己才是秩俸百千石的县官,为何要向这二个小商人点头哈腰,可面前人偏就给他一种道不明的压迫感。
“如此甚好。”褚廷筠接过文书,嘴角虽是勾着的,但笑意却丝毫没有深到眼底。
他走到叶淮允身旁晃了晃手后,这才真心地弯眉笑起来,“发什么呆呢?”
“无事,走吧。”叶淮允嗓音清润地应着。
回去的路上,叶淮允始终心不在焉的。
从方才入公堂起,他就一直盯着褚廷筠细细分析、步步紧逼的样子,那副模样他在上一世见过太多次。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熟悉到宛如篆刻入骨。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问道:“褚廷筠,你相信重生吗?”
【作者有话说:因为褚将军也是重生,他上辈子就是个断案文官,所以对案子的直觉特别高也特别准,叶淮允主要就是凭着这一点怀疑到的。
二三四卷分别是一个大案子,这一章进入第二卷 之后就有很多破案情节了……有一说一,这个案子烧脑系数没有五颗星也有四颗星,有点像是剧本杀,到第二卷最后一章结束的时候,我会用最简洁的语言统一解释的。
隔壁古耽文《穿越后每天都想反攻》正文已完结,喜欢的小可爱们可以码起来了!】
第8章 疑窦
叶淮允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只等他回答,却听褚廷筠云淡风轻地把问题又抛了回来。
“殿下呢?相信世上有重来一次的弥补或报复吗?”
“是孤……”叶淮允顿住,看了眼褚廷筠复又改了口:“是我先问你的。”
“你先问的,所以自然是你先回答呀。”褚廷筠惯会信口拈来地胡说八道。
叶淮允嘴皮子说不过他,只好道:“我信。”
褚廷筠忽就一笑,“那我也信。”
他这话好像是在说,因为是你说的,所以我信你,叫叶淮允再度难辨依稀。
正沉吟着,“啊——”身后几名百姓惊恐的尖叫倏而刺入耳膜。
叶淮允尚且有些愣怔,脚下反应难免慢了半拍,刚欲侧身回看,他便觉着腰上一紧,整个人都被褚廷筠揽在了怀里飞速退到路边。
温热夏风盈满广袖衣袍,散出咫尺间极淡的蘅芜香,叶淮允没忍住凑近轻嗅了一下才退开褚廷筠握在自己侧腰的微凉手掌。
他抬眸看去,方才自己站着的道路上,一匹黑色骏马载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疾驰而过。行人纷纷避让到两侧,摊贩也护着自己家当的往边上搬挪,脸上表情却有些见怪不怪。
“这人有点意思。”褚廷筠朝马蹄奔走的方向望去一眼。
叶淮允皱眉看着自己鞋面上一层灰扑扑的灰尘,“哪里有意思?”
褚廷筠察觉到他的目色停留,当即蹲下身用自己墨色衣袍替他拍了拍灰,“当街纵马这种事,连我都不敢干,他竟然敢这样有恃无恐,可见是个背后有台子的。”
“你……”叶淮允低头见他动作细致,一时有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人分明是有洁癖的……
褚廷筠便在他的诧异中慢慢抬起头来,眉宇间丝毫没有半分仄痕。
叶淮允与他四目相对,仿佛连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没缘由就胡说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怪我没能给你撑腰?”
闻言,褚廷筠还故作糊涂地点点头,煞有其事道:“你如果肯的话,我也带着你沿街奔驰一次?”
叶淮允:“……”不,他不肯。
这叫知法犯法,与庶民同罪。
两人的对话正好落在身旁一货郎耳里,那人出于好心提醒:“二位公子啊,这话可不能瞎说。”
叶淮允奇怪看向这个突然出声的人,“为何?”
“两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货郎一脸老成模样,说道:“咱这桐彭城中,除了方才那位贾家大少爷,可没人敢这般张扬跋扈。”
叶淮允面露疑窦,那货郎也是个自来熟的,不等他们追问又继续道:“就单拿城内来说,有将近三成商铺都是贾家开的,再加上城外百亩农田,可谓是家财万贯,连县太爷也得敬上七分。所以啊,二位公子可千万别学那些个贵人行径,小心惹祸上身。”
闻言,叶淮允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以财压人,褚廷筠就极讽刺地翻了个白眼,“官商相护。”
“谁说不是呢!”货郎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吐苦水,越发滔滔不绝:“公子再往前走一段路还能看见一个赌坊,那也是贾家的,不知道坑害了多少百姓的血汗钱,贾少爷这会儿该又是往赌坊去的。”
私设赌坊是犯了大辰律的,叶淮允神色终于不再如起先那般轻松,点了点头,“多谢小郎告知。”
货郎摆摆手,表示不必言谢。
叶淮允一身水绿色绸衣,腰间佩玉,走在街市中发出清脆的琳琅佩响。他已然忘了探究褚廷筠是否有上一世的记忆,脑子里此时乱得宛如一团浆糊。
自己虽然当了两世的皇亲贵胄,但上辈子委实属咸鱼一条,什么事也不懂。这辈子长进了些,学着宵衣旰食地批阅札子,也知晓大辰国力并不强盛,却不知原来一棵大树的腐烂,其实是从根部开始的。
重生回来后,他总想着整顿朝堂势力,可从没看见民间。
褚廷筠看着走在身边的人步伐时大时小,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便启唇道:“天色还早,要不要去别处逛逛?”
“都行。”叶淮允回得心不在焉。
褚廷筠想了想:“那就去城南潘家看看。”
这下叶淮允倒是把神思从九霄拉回来了,“你怎么会想到要去潘绣绣家?”
“因为你想去。”褚廷筠侧头,眸光落在他脸上,道得干脆。
叶淮允有些吃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褚廷筠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情,“自然是用眼睛看出来的。”
晓得他闲散时信口言说惯了,叶淮允偏了偏头,目光柔和如细雨,落在那掩住朱红艳艳的桃花眼角,好似悄然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藤生蔓长。
又听褚廷筠走在前头续道:“连死者身份都不找家属确认就妄断结论,看得出来,你也信不过那个王向山。”
“嗯。”叶淮允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不随心绪粼粼波动。
城南的一条狭窄小巷中,矮平房破旧简陋,一看便知是贫穷人家的居处。
潘绣绣的家很好寻,就在这条巷子最深处,叶淮允轻轻叩了两下门,半掩着的木门就自己打开了,发出一声陈年老旧的“吱呀”声。
一眼看去,甚至连片空地也没有,两间相连的瓦片屋就算作是一户人家。屋内阴暗潮湿,靠墙一侧晒着几件带补丁的粗布麻衣。
木桌上,趴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是死者的父亲潘汉。
听见人声,潘汉猛然抬起头,警觉地问:“你们是谁?”
“朝廷的人。”褚廷筠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他在对除叶淮允以外的人素来面若冷霜,懒得给什么好脸色。
桌上的陶瓷碗中剩了点酒液,酒却不是什么好酒,散出来的酒香有些刺鼻。
听说他们是朝廷的人,潘汉坐在板凳上的身型惊慌一晃。
直到叶淮允开口,他那清澈的声音才让气氛稍稍缓和一些,“老人家莫怕,我们来只是想询问一下关于你女儿的事。”
“绣绣?”潘汉宿醉迷离的眼底明显写满戒备。
叶淮允将那具女尸尚能看清的衣着和面貌大致简略地描述了一遍。
“是我家闺女。”潘汉打了个酒嗝,“她怎么了?”
叶淮允没忍心,放缓了语气,“我们在城外发现了她的尸体。”
“尸体?”潘汉乍然清醒酒意,试探地喃喃问:“死……死了?”
叶淮允对上他悲戚的目光,泯灭希望地点了点头,“我们初步怀疑潘姑娘是被与她私奔的钟桂所杀。”
潘汉张了张嘴,良晌,捂着脸呜咽出声:“绣绣啊——”
似是情绪有些失控,潘汉反手抓住离他最近的褚廷筠的胳膊,叶淮允微微皱眉,素来不喜被人触碰的褚廷筠更是直接一掌拍开。
“老人家节哀,官府定会查明真相的。”叶淮允这时候只能这样宽慰他,但潘汉仍旧泣不成声。
正当这时,里屋突然传来几声虚弱的女子咳嗽,“咳咳……咳……”
叶淮允下意识侧了侧头,潘汉赶紧闷声解释:“屋里是家中贱内,身子骨弱,常年卧床。绣绣的事还先不要告诉她,我怕她承受不住打击。”
叶淮允十分理解地说了声“好”,又见潘汉家徒四壁,痛失独女又有妻患病,实在是于心不忍,掏出一个绣着仙鹤纹的荼白色锦缎钱袋,放在潘汉面前,算作给他贴补家用的一点绵薄心意。
一切处理妥当,他便与褚廷筠双双告辞。
走出潘家窄巷,光线豁然明亮了许多,褚廷筠随手从路边歪脖柳树上折下一截柳条捻着把玩,先开了口:“怎么?觉得事态不对,想留在峙阳郡把命案查清?”
叶淮允迟疑着摇了摇头,“这倒也不是,官府既然写了立案文书,自会进一步查明。”
他这话引得褚廷筠好一阵揶揄发笑:“你如果信得过王向山能查清楚,刚才就不会答应我来潘家。别告诉我是因为揣得钱太多花不完,特地来送安慰的。”
叶淮允闻言亦是好笑,“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的心思了?”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但他又不等褚庭筠回答,立马接过自己的话头,愣是堵上了跟在身后的人刚刚张开的薄唇。
他现在好像已经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这人会说出些什么不着调的话。
褚庭筠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眼逐渐西沉的日头,“你既然决定不了,不如先请我吃顿饭?”
叶淮允对他会这样说,丝毫也不意外,很是习惯地问:“想吃什么?”
褚廷筠道:“佛跳墙。”
叶淮允问:“还有?”
褚廷筠道:“一品锅。”
叶淮允问:“还有?”
褚廷筠道:“糖焖莲子,玉带虾仁,什酿豆腐,煎酿三宝,清羔羊肉,烧子鹅,荷叶粉蒸肉......”
“等一下!”叶淮允不得不打断他道:“这里是地方县城,不是皇宫,你说的这些大抵都不会有。”
“那可不一定。”褚廷筠一挑眉,说着就拉过叶淮允的手腕,像极熟悉桐彭城街巷的样子,穿梭于宽街窄巷间,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表就表白!二倍速进度条的感情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9章 怜子
叶淮允心想,褚廷筠要带他去的地方,十有八九是酒楼饭馆。
事实证明,还真被他猜中了。
浮世居,这家酒楼的门匾上清清楚楚写着这三个篆体大字。
小二瞧见两位衣裳不凡的客人走进门,立马堆着笑脸热情上前招呼,然而嘴里说的却是两人来的不凑巧,今日二楼雅间全都已经被预订完了。
这种情况叶淮允在京中也不是没遇到过,很是熟练地大方往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
“这……”小二万分为难,终还是把银两推了回去,“这位爷,实在抱歉,我们老板规定了不能插队。”
倒是个性子刚毅的老板,叶淮允也不为难他,正要退而求次说大堂亦可,褚廷筠唇边忽然缓缓露出一丝浅淡笑意,伸手将那锭银子收了回来,而后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递到小二眼前。
看清玉令上的“鸾”字,小二迅速道:“少宫主稍等,属下这就上去游说。”
叶淮允虽涉世不深,但那“鸾”字令牌,他还是认得的。兼之能有财力和权势将商号酒楼开在京畿周围的,也只有江湖第一门派鸾霄宫了。
而方才那小二称呼褚廷筠为少宫主,叶淮允便已然猜了个大概,想是当时少年逃出燕北郡劫后重生,是鸾霄宫宫主江展收留他,做了义子。
不过刹那,小二就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恭敬地将二人请上了楼。
叶淮允刚想推开雅间的门,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叫骂声,令他微微皱眉。
这浮世居也算是桐彭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背后还有鸾霄宫撑腰,竟也有人敢来闹事?
“真不是小的刁难您。”酒楼小二拦在一名华服男子身前叫苦不迭,“实在是今日客满,腾不出空余的雅间了。”
男子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伸手朝二楼一指,“为什么他们两个就能上去?”
蓦地被人点到名,叶淮允默默收回推门的手,褚廷筠亦是悠哉哉地倚在栏杆上朝楼下看去。
这一瞧,两人却都认出来了,这华服男子与昨日当街纵马的是同一人──贾家大少,贾濯忌。
小二冷静道:“那两位客人包下了本店最后一间雅间。”
贾濯忌霍地就往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
似曾相识的动作,褚廷筠无声闷笑。
叶淮允:“……”
那小二心知褚廷筠定然在看,有少宫主在此撑腰自然也硬气了许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银子推了回去,正义道:“咱浮世居讲究个先来后到,贾少爷来得晚些,自然就没有了,多少银子都不好使。”
但他这话让贾濯忌自然而然地理解成是给的银子不够,随之又掏出一个钱袋托在掌心掂了掂。
钱袋的绑绳末尾串着一颗白玉珠子,荼白色锦缎面上则用金银线交织绣着仙鹤和祥云,底部沉甸甸的,惹来不少看热闹的食客直了眼。
而叶淮允也和身侧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因的自然不是钱多,而是那只钱袋,正是他方才给潘汉的那个。
才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刚给醉汉贴补家用的银两就连带着钱袋一并到了纨绔少爷手里,任谁都能看出这中间的交易,怕是不简单。
他索性卖个人情给这位贾家大少。
“这位公子既如此想要雅间,我二人也乐得成人之美。”叶淮允走下楼,对小二道:“我们坐在大堂就行。”
闻言,贾濯忌朝他看去一眼。
约莫是瞧着叶淮允气度翩翩,姿容俊秀,贾濯忌立马就猜到对方同是富家公子,怕是不好招惹,便很有眼力劲儿地收了蛮横态度,“多谢。”
小二在僻静窗边收拾了光线最好的一张桌子,褚廷筠撩袍坐下后,评价着那位贾家的纨绔:“懂得说谢,还不算太跋扈。”
叶淮允看了眼楼上雅间关上的门,“他自然该对我们说谢。”
“啧──”褚廷筠翘起二郎腿,“换我就不会说。”
叶淮允:“……”那是你。
虽说桀骜不驯了些,但本就与寻常人不同,何必要什么刻意谦逊礼让的姿态。
他心想,世间仅此一个褚廷筠,便是最独一无二的。
浮世居厨子的手艺丝毫不逊于宫中御厨,叶淮允却是没太大心思细品。
“在想什么?”褚廷筠剥着夏日莲子,问自己对面至今没动筷子的人。
叶淮允正走神得严重,没听见他的话,便是此时……一丝凉清泠裹挟着极淡蘅芜,倏而点上绛唇,叫吟游太虚之人悠然回神。莲子倏而抵在他舌中,漾出褚廷筠指腹的温热。
藕实清甜心带涩,直到那一余苦韵在舌根漫开,叶淮允才终于反应过来褚廷筠方才在与他说话。
“我在想──”
“你想的无非是留在桐彭城将命案查清楚,还是不停留地继续前往峙阳郡。”褚廷筠替他说出后半句。
叶淮允赶紧收回不正当的心猿意马,笑了笑,“你还真是,把我的心思猜了个透彻。”
“也并不全都能猜中。”褚廷筠又攒了一把莲子,往桌侧瓷碟中放去,说道:“就比如我至今猜不透你为何会在这两者之间犹豫。”
叶淮允垂着眸,仿佛也在思考着他这个问题,而后道:“皇兄的疑心。”
他在朝堂上力保褚廷筠的态度,劫囚匪徒和右扶风的一盆脏水,都说明了有人在离间他和皇帝的关系。
虽然叶淮允凭借上一世的记忆暂且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但倘若他在桐彭城逗留太久,不免京中又有些官员拿此做文章。
褚廷筠听完他分析的这些却啧啧感叹:“你这就是想太多了。要我说,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够了。”
“可什么才是对的事?”叶淮允苦涩笑笑,这个问题他活了两世都没活明白。
褚廷筠还在顾自剥着莲子,“事情本身的对错与否不重要。”
叶淮允追问他:“那重要的是什么?”
“我觉得对!”褚廷筠眼底神色有一瞬的傲然呼之欲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可──”叶淮允仍在犹豫,“不会后悔吗?”
“不会。”比起他的迟疑,褚廷筠尤显果断,仿佛将每一个都说的斩钉截铁,“反倒是不去做才会觉得遗憾,就像我遗憾曾经没有能力护好心上人一样。从那以后,我便发誓再也不会了。”
闻言,叶淮允微微一怔,再抬眼看他,雕花窗外暖融日光映出那双桃花眼中一丝难以言明的笑意。看得人心尖一紧,原来他想起心上人也会这样目色柔和吗。
在他思绪复杂间,褚廷筠又道:“还有这莲子,想吃便吃,也莫要迟疑。”
以为他是转移话题,叶淮允也趁机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到堆积满碟的莲子,但又委实不解:“你方才说的,与这莲子,有什么关系?”
褚廷筠低眼笑了笑,“没有吗?”
他上扬尾音似乎拖出一丝旖旎,不等叶淮允琢磨出几层含义,褚廷筠就骤然伸手,指尖将他的下颔微微抬起。
“看着我──”褚廷筠俯身凑近。
低沉的声音满是磁性,和呼吸交错落在颊侧,惹得人头皮一阵酥麻。叶淮允隐在袖袍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收拢了手指。
褚廷筠难得神色认真,慢悠悠地问:“决定了吗?”
对上他眼底如潭幽深,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叶淮允故作自然地错开他视线答道:“留下查案。”
“啧,我问的不是这个。”褚廷筠似是有些不满。
“那是什么?”叶淮允明知故问。
褚廷筠便又捏起一颗莲子在指尖,轻轻用力,白嫩饱满的莲肉便从青涩莲壳中破出,叶淮允那点不欲人知的暧昧心思便也随之破壳而出。
莲子……怜子……
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他的心思,这个人曾道。
──我的心上人原该是一尘不染的锦衣公子,却为了我沾染满身淤泥,沉没沼泽。
有些事情就像窗户纸,轻轻一碰,就破了。
叶淮允幡然,原来他口中的那个锦衣公子从来都是自己,辗转了两世欲说还休。
许是他沉默了太久,忽而一声戏谑低笑入耳,声音的主人平静问道:“没想明白?”
叶淮允极慢地摇了摇头,他确实没想明白。甚至在褚廷筠紧了想的指尖力道下,显出些不知所措。
浮世居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连满堂食客的咀嚼嘬酒声也停在了半晌前。
他确实没想明白,曾臆想过种种,却独独没想过褚廷筠从上一世就对他动了心,如此剖白。
“你──”叶淮允缓声开口。
“没事,你慢慢想。”第一个字刚出口,褚廷筠就打断了他,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微挑了眉梢,笑眼眯眯道:“我不着急。”
夏日正午的天幕干净得仿若洗过一般,唯有耀眼金乌四射着它独到的光芒,好似一匹湛蓝的缎子上镶嵌了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笼罩着心头的那点茫茫然。
“义兄!”
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唤回了叶淮允心底一缕空白。
他抬眼看去,窗户望正站着一个左手持剑,右手拎包的少年,咧嘴笑着朝他们用力挥手。
叶淮允一脸茫然,义兄?这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让大家久等了!我绞尽脑汁,想把这一章表白写的很唯美又很委婉,又像是褚将军爱了他两世,所有的情意都欲说还休,欲休还说……虽然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好像有点实在太绕了o(╥﹏╥)o
稍稍解释一下:暗搓搓用了一个莲子的梗,莲子=怜子=喜欢你。
然后……末尾出场的是男二,很重要的角色!】
第10章 风月
少年笑容阳光,两手一摊就半趴在窗台上。
褚庭筠淡淡介绍:“这是江麟旭,义父的亲子。”
听他说着,江麟旭又是嘻嘻一笑,“义兄,你离开鸾霄宫那么久,我好想你!”
褚廷筠:“……我不想你。”
江麟旭闻言也不挫败,又将目光投向坐在褚廷筠对面的叶淮允,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这是嫂子吧?”
“咳——”叶淮允一口清茶险些从喉咙里呛出来。
江麟旭似乎丝毫不觉他的窘迫,还在一旁啧啧称赞:“我在路上就听说义兄搞定了襄王殿下,原来是真的啊!”
褚廷筠抬眸瞥了眼叶淮允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的手,纠正他:“是未来的嫂子。”
“懂的懂的,嫂子害羞嘛!”江麟旭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叶淮允觉得如果此时有面镜子的话,一定能倒映出他的脸颊胜似熟透的红虾,他从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褚廷筠一脚,算作警告。
褚廷筠便对着他盈盈挑唇一笑,识趣闭嘴不再调侃,但在偏头转向江麟旭时又是瞬间目色冷淡,“别贫了,先说说看,来桐彭城之后都听说了什么。”
江麟旭把长剑往窗台上一搁,“嗐”了一声,“别提了,没到这桐彭城之前我沿途听得都是义兄和嫂子的绯闻八卦,进了城就只有民女和农民私奔的芝麻屁事……没劲。”
叶淮允:“……”
江麟旭撇了撇嘴,又道:“更没意思的是,我本来以为能听到一桩狗血的三角恋纠葛,结果竟然一大群人鼓掌那姑娘私奔的好,说什么再也不用被她那混账老爹打了。世风日下,八卦难求啊!”
虽然话是不着调了些,但听他说起相关案子,叶淮允终于是从被褚廷筠剖白心意的神思荡漾间正了颜色。
潘绣绣的混账老爹,指的自然就是潘汉了。
褚廷筠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关于她爹的事情,你听到多少?”
“那可多了去了。”江麟旭换了个姿势,“我能进来说吗?”
褚廷筠:“不能,说完再进来。”
对于他的无情,江麟旭也不在乎,撑起上半身子探入窗口,伸手抓过一把花生米就往嘴里丢。
他边把花生米嚼得咔咔脆,边继续道:“据说这潘汉就是个老无赖,自己不打工功贴补家用就算了,还把吃喝赌嫖的前头三项占了个遍,日日拿着自家女儿辛苦挣来的钱去赌坊挥霍。”
一个赌徒外加酒鬼,叶淮允心照不宣的同褚廷筠对视了一眼,这倒是能解释得通为何那只钱袋,会到了贾濯忌手上。毕竟,两人先前听货郎提及过,这桐彭城中唯一一家赌坊,便是贾家开的。
褚廷筠突然对趴在窗台的人道:“交给你个任务。”
“什么任务?”江麟旭还在吃着花生米。
褚廷筠道:“暗中盯着潘汉。”
“小问题,包在我身上。”江麟旭信心十足地拍拍胸脯保证,但旋即又话音一转,“不过有一件大事。”
说着,人已经从窗外蹩手蹩脚地翻了过来,在桌边没人的那一侧坐下,“我还没吃饭。”
都不用叶淮允唤来小二替他添碗筷,江麟旭就自己从包裹里拿出一双筷子用茶水冲了冲,下箸如飞起来。
叶淮允不禁怀疑,难不成从鸾霄宫出来的人,都一看见吃的就走不动路?
等到正菜吃得差不多了,江麟旭又将筷子伸向那碟莹白圆滚的莲子。
褚廷筠迅速伸手,将青瓷小碟生生从他手底抽走,令顿时停在半空中的筷子显得有几分尴尬。
“除了这个,其他都能吃。”褚廷筠道。
“为什么?”江麟旭嘴里嚼着东西,迷茫抬眼,不就是一碟普通的莲子吗?
“没有为什么。”褚廷筠态度淡淡,下一秒将瓷碟端到叶淮允面前。
叶淮允垂着眸无声笑了笑,抬手抓起一小捧,一颗一颗地慢慢吃。分明是同一个莲蓬上剥下来的藕实,却偏就觉比刚刚那一颗要甜上一些,再入喉,又被他品出几分说不出的味道。
江麟旭咽了咽口水,朝褚廷筠瞪去一眼,有了嫂子忘了兄弟,差评!
是夜,一道墨色身影潜入暗夜,与浓稠的黑融为一体。
夜晚的窄巷比白天更加阒寂,江麟旭很快便找到了潘汉家中,甫悄无声息地落在房顶,就听屋内传来零碎的陶瓷碎裂声。
他小心翼翼掀开屋顶瓦片,隔着老远就有一股浓烈酒气扑鼻而来。
“老子的酒啊!”紧接着碎裂声,潘汉心痛怒吼,“你竟然?!”
一个身形瘦弱的妇人半坐半倚在床头道:“把你的渣滓收拾掉,呛死人。”
江麟旭没忍住皱了皱鼻子,深有同感地在心里点头。
“你敢说老子的酒是渣滓?”潘汉拔声,舌头却因喝了不少酒而有些弯绕打结,“这可都是花银两买的!”
“拿着绣绣辛苦挣的钱去买酒,你也好意思说道。”妇人的声音如身形般虚弱,但其中的厌恶之意不减。
屋中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气氛越来越紧张,江麟旭则坐在屋顶上犯困地打了个哈欠,这种家长里短的吵架简直无聊琐碎。
另一边,褚廷筠同样倚在屋顶,不过是悠哉哉地翘腿枕着手臂,神色懒散,边上还有一笼店小二送来的糖花糕,和一壶时令特有的青梅酿。
叶淮允打开窗子,就见对面一人身影俊逸,衣袂随风,目光正落在天的尽头。
叶淮允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
褚廷筠笑道:“赏月。”
“今夜哪有月亮?”叶淮允怀疑地抬头。
今日是月底廿九,漫天繁星璀璨,渺渺似一条闪亮发光的缎带星河,却是半点月亮的影子都没有。
褚廷筠朝他看来,“我心里有。”
叶淮允自然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心头白月光……他索性也纵身跃出窗外,身姿轻盈落在对面屋顶。
“想明白了?”褚廷筠开口就问,没有任何的过渡和铺垫,让叶淮允未站稳的身形险些一踉跄。
“看来还没有。”褚廷筠抬手扶住他手腕,又随即规规矩矩地松开。
“难得也有你猜错的时候。”叶淮允一撩衣袍在他身侧坐下,抿了一小口青梅酿,低声笑道:“我虽然没完全想明白,但已经有决定了。”
言罢,不等褚廷筠回味什么,叶淮允便抬手覆上他的掌。
这次轮到素来狷狂不羁的褚廷筠愣住。
叶淮允弯唇笑笑,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够了。这是褚廷筠教给他的,而他清楚知道喜欢这个人,想要同这个人经历千帆,这便够了。
夏日温高,掌心下的温度却是一如既往的透着点寒凉。
叶淮允侧头看向身旁人,撞上他一双盈盈澄澈的桃花眼在夜空下极好看,像是被星辰落满。
褚廷筠突然坐直身子,倾身缓缓靠近他,抬手的动作像是要将人搂入怀中。
“等一下。”叶淮允及时挡住他俯近的身子。
“嗯?”褚廷筠弯眼对着他笑,“怎么了?”
隔着一层薄薄空气的距离,叶淮允道:“其实我刚刚开窗是想来找你聊案子的。”
褚廷筠:“……”
叶淮允果然一本正经起来,“方才傍晚忘了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潘汉的。”
褚廷筠保持沉默,花前月下两心同,他并不是很想回答。
“快说!”叶淮允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心。
嗐,褚廷筠无声叹了口气,不相拂了他的意,就只好在良辰美景下说起命案:“潘汉的反应和情绪,一直就不对。”
寻常百姓见到官府中人应是抱着恭敬的态度,但他全程都只有惊恐,如果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战兢忐忑的?
再说一个父亲骤然听到自己女儿横死,应该难以置信才对,可潘汉却没有这个情绪,只表现出过分的悲伤。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无所知,反而更似临时的表演。
后来当叶淮允又提到人是钟桂所杀时,他作为父亲却丝毫没有对凶手带的愤怒和恨意,种种不合理,都能说明潘汉是这件事情的知情者。
褚廷筠宛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判断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而后道:“我讲完了。”
叶淮允还想再问,可下一秒,未张开的唇就被覆上一片微凉。带着点糖花糕的香甜和青梅酿的甘涩,惹得人无端就想要一点点地,贪婪地品尝更多。
熏风徐徐,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左心房像是被蜜糖填满般。
“义兄——”
正当这时,江麟旭快步冲进院子,声音穿过半空,扰了树上鸣叫的知了。
刚品尝到金风玉露燎人的褚廷筠不得已松开怀里人,不满朝屋下投去一眼,“什么事?”
莽撞冲进来的江麟旭乍然朝上看去,却被屋顶上那幕惊得话语结巴:“潘潘家娘子子子,不不不是,义兄过过过来救救人……”
叶淮允拿掉褚廷筠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舌尖不自觉舔了舔嘴角那点濡湿,继而淡定转头,见江麟旭背上背着一名妇人。
瞬时明白过来,潘家出了情况,两人脚尖借屋瓦之力,落在庭院之中。
第11章 线索
叶淮允同褚廷筠脚尖借屋瓦之力,落在庭院之中。
江麟旭背着的妇人被披散糟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容,但仍旧能看出脸色枯槁苍无,身上的素色麻衣也不知被从哪处伤口流出的血液染红了一块。
叶淮允当即喊来东宫影卫,命他们速速去请城中大夫。
浮世居明面上的李老板早先年也是鸾霄宫下的弟子,褚廷筠一行人既准备留下查案,自然不适合再住在客栈当中,便都搬进了李家宅子。
下人将昏迷不醒的潘家娘子放到客房床榻上后,叶淮允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麟旭把他看到的事情始末原委大致说了一遍。
晚间,潘汉夫妻二人陈芝麻烂谷子地吵骂着,他本都快要听得睡着了。突然,潘家娘子哭着问:“绣绣到底去哪儿了?”江麟旭想起褚廷筠交给他的任务,赶紧打起了精神。
面对她的质问,潘汉不耐烦道:“早就跟你说过了,在大户人家做活,日子好着呢。”
“你休要骗我!”潘家娘子不信,“她都已经有两个月没回来了。”
“爱信不信!”潘汉呸骂道:“不然哪来的银子给你这个病秧子抓药。”
就这样,声势愈演愈烈,两人从口角争执发展到了手脚推搡,潘汉一个用力,失手将潘家娘子推倒在地,后脑正好撞到了床角。
殷红鲜血流了一地,潘汉以为自己闹出了人命,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踩着歪歪扭扭的脚步就往外跑。
“跑了?”叶淮允听完之后,有些莫名其妙。
江麟旭点头,“大概是喝多了酒,头脑不大清醒。”
“那现在潘汉人呢?”褚廷筠插话。
“啊?”江麟旭愣愣反应过来这茬,抓了抓头发有些尴尬,“我让暗卫去跟着!”
半夜三更,医馆早就已经关门,影卫几乎跑遍全城,才请来一位愿意上门看诊的心善老大夫。只是在诊脉施针喂药之后,也未见潘家娘子的脸色好转。
老大夫叹息着摇头,“这位夫人本就体弱,又突然间受了惊吓和重伤,老朽实在无能为力啊!”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叶淮允微了皱眉,“救不活了?”
“八成是,但也说不准。”老大夫伸出食指,往房梁上指了指,“得看天意。”
再三酬谢送走了老大夫,已不知更夫打过了几轮。
江麟旭十分懂脸色地道:“潘家娘子由我来照顾,义兄和嫂……咳,殿下快些去休息吧。”
他边说,边将两人往门外推。
而褚廷筠一脚刚跨出门框,又突然顿住转过头来,朝江麟旭歪头笑得有几分欠抽,“辛苦──”
江麟旭:“……”身为好兄弟,这种时候难道不该说你也早些休息,把人交给暗卫照看就行?
他“啪”地拍上了房门,鉴定完毕,他义兄顶顶是个见色忘友的。
褚廷筠见状笑得越发张扬,放肆地伸手搂上叶淮允的腰,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屋中,叶淮允点亮蜡烛,褚廷筠顺势拉过他的手用拇指蹭了蹭手背,摩挲出一阵如电酥麻。
这人便又得寸进尺地道:“方才在屋顶,我们还有事没做完。”
叶淮允没来由就耳根一烫,仿佛唇上至今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褚廷筠目色专注,一点点俯身侵近他,叶淮允便带着脸颊两片绯红一点点仰头往后倒。
直到他的如缎长发就快要擦到身后跳动烛火,褚廷筠突然一把揽住他的头,将人按进了怀里。
叶淮允此时才留意到,自己的身量竟然只到褚廷筠的耳根处,都不需低头,这人就能在他脸侧落吻。
而褚廷筠确实也这么做了。
夜深寂寂,叶淮允听着他稳健心跳,正想就这样放松去一整日的疲惫,却倏而夹杂进一阵叩门声。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看来今晚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得到两人的应允后,房门被轻缓地推开一条缝隙,进来的人正是浮世居的李老板。
叶淮允已然猜到了,张口就问:“把人跟丢了?”
李老板当即内疚地点点头。
其实也不算是跟丢,潘汉重伤其妻后落荒而逃,江麟旭当时急于救人便没顾得上他,待回到李府之后才派人去寻,但暗卫找遍全城也没找到人。
“赌坊呢?”叶淮允问:“找过了吗?”
“找过了。”李老板回答:“但赌坊管事说今日并未见到人。”
叶淮允刚展平的眉毛又再度仄起,以鸾霄宫的势力,在全城都没找到人,极大概率人已经不在桐彭城内了。
而深更半夜,城门早已下钥,一个醉汉是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的。
这一次他留下查案的选择,怕是决定对了,这事儿……可不简单。
只是今晚运气好像有点背,先是潘家娘子重伤,后是潘汉失踪,乍一下把所有可怀疑线索都搅断了。
叶淮允温温和和地开口:“可否再麻烦李老板一件事?”
“公子客气了。”李老板揖身道:“请说。”
叶淮允道:“烦请李老板动用在城中的人脉,查一查潘绣绣在与钟桂私奔前,是被哪户人家雇佣去做工?”
“潘绣绣?”李老板想了一会儿,“我倒是知道些关于她的事,不过并未听说被什么大户人家雇佣去。”
叶淮允眼睛一亮,听李老板的意思,潘绣绣人如其名,因为一手出色的绣活,先前一直在城东绣房当绣娘。
但大概在两个月前,她突然辞掉了绣房的工作,原因说的是家中母亲病情恶化,需要在日夜塌前侍疾,抽不出时间再来做工。
可刚过一个多月,城中就传出潘绣绣和钟桂私奔之事,本来城里大伙儿都不相信一个性情温和又孝顺的姑娘怎么会跟一个有妇之夫跑了,但偏偏有不少百姓都在那段时间里看到过两人在街上说说笑笑。
送走李老板后,叶淮允又在脑子里将近两日经历的所有事串了串。
潘家娘子说女儿已经两个月没回去,潘绣绣却在两个月之前以侍奉母亲为由辞掉绣房工作,潘汉又说女儿是去了大户人家做工,这其中必然有不止一个人在说谎。
叶淮允轻晃着一盏芽色香茶,盏中茶水由热转温,由温转凉,褚廷筠突然将冰冷的瓷杯从他手中抽走。
沉沉思索的叶淮允侧过头去,便听褚廷筠道:“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
“你先去睡吧。”叶淮允疲惫按揉着额角,“我想再理一理这件案子。”
褚廷筠自然不会答应,只是反问他:“想了这么久,可有理出头绪?”
叶淮允失落摇头,他是当真混乱了。
可下一秒他的眼前便是一片漆黑,褚廷筠用手掌挡在了他的眼睫前,遮住微弱烛光。
“我已经想到了另一条线索。”褚廷筠低缓声音落下后,乍然俯身抬手,揽过叶淮允的脖颈,将后半句未尽的话逐渐淹没在交接的唇瓣。
缱绻吻毕,叶淮允气息微微不稳,抬眼问他:“是什么?”
“怎么还记得案子。”褚廷筠笑意忽而深了,“莫不是嫌我吻的不够?”
语罢,他眸光熠熠,再度倾身贴近上去,却是吻上了叶淮允忽然抬起的掌心。
褚廷筠:“……”
叶淮允错开他的视线,“如果这半晌的功夫就能忘事,估计我得找大夫来看看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褚廷筠拉下他的手握住,“今晚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告诉你。”
说巧不巧,屋外传来街巷上更夫的敲锣打更声。
叶淮允抿唇一笑,“过子夜了。”
所以现在已经是他方才口中的“明天”。
褚廷筠:“……”
叶淮允趁机追问:“你刚刚说的线索,是什么?”
“有吗?”没有片刻迟疑,褚廷筠淡定否认,“我说的是明日中午。”
叶淮允正义凛然地与他对视,褚廷筠便毫不心虚地回视。
他几乎要佩服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甘拜下风地收回目光,默默走到床边,准备沐浴。
下人送来烧好的热水,倒进浴桶。褚廷筠却仍旧坐在桌边,单手支额瞧着他褪下外袍挂上屏风,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惹得叶淮允刚碰上衣带的手又放下。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自己房中?”叶淮允问。
褚廷筠歪头看着他,一脸坦然,“我为何要回去?”
叶淮允道:“因为孤要沐浴休息。”
“那我就更加不能回去了。”褚廷筠挑着笑,眸子里跳跃出火光。
叶淮允一口气闷得胸口有些疼,这是明晃晃的耍流氓吗?
好在褚廷筠没有再语出惊人,反而替他拉开屏风,挡在了两人之间。
叶淮允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虽说这人行事风格跳脱了些,但到底是个君子,应当不会做出小人之事。于是解下最后一件贴身罗衫后,安心赤脚踩进木桶。
屏风后沐浴水声哗哗,褚廷筠踱步走到窗边,对面屋顶上还放着两人方才留下的糖花糕和青梅酿,唇角无端就有些……柔和笑意。
片刻之后,叶淮允和衣在床榻上躺下,顺手放落纱帐。褚廷筠也绕过屏风,用他剩下的热水洗漱了一遍。
不经意间,余光瞥见平静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庞,褚廷筠遽然恍惚。良晌后,拿出擦卸易容物的药粉倒在手中,又鞠了一捧水,将覆盖在脸上那层不属于自己的皮相清洗干净。
大抵是天色过晚,待他收拾完走到床侧,叶淮允的呼吸已是均匀而绵长,褚廷筠笑了笑,将那只露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
【作者有话说:前段时间打了好几个架空剧本杀,导致我写着写着……忍不住就把案子串复杂了,每天拿着小黑板在画疑点关系图,有哪里没懂的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呀!?( ’???` )比心】
第12章 散心
夏日的夜本就很短,卯时天刚亮,叶淮允就朦朦睁开了眼睛。
“早!”褚廷筠坐在床边与他道安。
叶淮允眼露疑惑,“你一夜没睡?”
“调理内息。”褚廷筠站起身,给了这么个回答又帮他将纱帐勾起。
叶淮允掀开被子准备起身,转头的瞬间眼睛却骤然睁大,嘴巴也自然而然地微微张开,宛如丢了魂魄一般。
“怎么了?”褚廷筠伸手合上他半张开的嘴。
这受惊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半夜睡觉见了鬼,被吓傻了。
如果叶淮允能听见他内心想法的话,定会说傻还不至于,但吓倒真的是有些被吓着。
他是万万没想到褚廷筠会主动卸下易容,且不说当初在西北岭垣城,这人曾因为面具掉落就怒气冲冲地险些杀了战俘,这一路走来褚廷筠也都是顶着谢岚的脸的。
“我倒是有件事一直没问过你。”叶淮允启唇,问出他心底许久的困惑:“你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闻言,褚廷筠面色僵硬了一瞬,连语声也变得淡淡的,“大仇未报,无颜以顾。”
大仇。
叶淮允想起当初在京中,他一意孤行杀了西北部族的皇子,是为了报当年燕北郡之仇,除此之外……于是他又问:“你的仇是什么?”
褚廷筠道:“曾经以为是帝昏,后来才知……是国弱。”
叶淮允比谁都清楚他说的曾经是何时。
仇在国弱,所以上世清官被奸佞所害。
仇在国弱,所以这世满门遭外族所侵。
叶淮允缓缓抬手触上他的眼角,那里是一点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朱红泪痣,好似有胭脂晕染,比雪地里灼灼绽放的红梅更渲烈,却见证了他两世艰难。
而褚廷筠看着他直勾勾对自己的相貌痴迷不已,说出一句:“你这是在犯花痴?”
叶淮允:“……”
真要这么说的话,也算吧,他目光所落处,那狭长眼角微勾流露出浓烈笑意,是当真十分的好看。
得了叶淮允的默认,褚廷筠心情大好,“那便只给你一人看。”
说着,他就从自己的随身包袱中去了个金属面具戴在脸上,拉过叶淮允的手腕出了房间。
“现在可以说线索了吧?”叶淮允始终对这事念念不忘。
褚廷筠一个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就顺势把叶淮允搂进了怀里,“马上你就知道了。”
骏马驶出城门,褚廷筠甩了甩马缰绳,通体纯白的马立刻就疾驰狂奔起来,速度快如追风逐电遁入云霄。
跑了一段路,有潮湿草香和浓浓麦香飘入鼻中,两人正停在一片田垄旁。
“农田?”叶淮允看了一圈周围。
“嗯。”褚廷筠道:“我派人打探过,钟桂的家就在前面。”
叶淮允登时明白过来,人人都说潘绣绣是与钟桂私奔,人也是钟桂所杀。但从他们察觉出的端倪来看,事实似乎并非如此,所以钟桂也是一条重要线索。
“我竟没想到这一点。”叶淮允颇有些懊恼。
“所以说你心里不要放那么多复杂的事。”褚廷筠抱着他下马,“不然反而想不到这最简单的。”
叶淮允被他拉着手在田间小径上走着,两侧尽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一望无边。
城外曝晒的太阳比城里酷烈许多,素来在皇宫中养尊处优的叶淮允,脸上立马汗如雨下。
褚廷筠见状抬手,用宽大衣袖替身边人挡了挡,“再坚持会儿,很快就到了。”
叶淮允笑笑,“还不至于这么娇弱,连点太阳都晒不得。”
“你晒不晒得是一码事,我容不容你晒得是另一码事。”褚廷筠平平常常地说道。
叶淮允心里蓦然涌上一股暖流。
走出田垄就是一片农舍,几个老伯摇着大蒲扇在茅草檐下乘凉。
叶淮允走上前,问其中一人:“老人家可知道钟桂的家住在哪里?”
“钟桂啊?”老伯伸手往前一指,“就是那家。”
叶淮允正要道谢,老伯突然又道:“这位公子怎么问起钟桂了?他家中早就没有人了。”
褚廷筠跟过来正好听见这一句,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啊!”老伯突然惊叫一声,身体本能往后缩了缩。
乡野老农没见过太多世面,显然是被褚廷筠遮住半张脸的银黑面具吓了一跳。
老伯颤巍巍地问叶淮允:“公子这朋友是人?还是鬼?”
叶淮允:“……”
褚廷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冷冰冰道:“是鬼,专门来索命的。”
于是,意料之中又是一声惊叫。
鬼可不得了啊!还是个高大威武手上拿剑,会开口说话的鬼,幸亏叶淮允及时扶住了他,否则这老农差点就要被吓晕过去。
为了能继续打探事情,叶淮允只好轻拍了拍褚廷筠的肩,“不如你先在一旁歇会儿?事情就交给我来问。”
褚廷筠撇嘴“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不悦了,悠哉哉走到一颗大槐树下靠着纳凉。
老农仍旧惊魂未定,叶淮允又宽慰了他半晌,才继续问方才的事,“老人家刚刚说钟桂家中已经没人了?”
“是啊!”老伯道:“钟桂和人私奔了这事,公子知道吧?”
叶淮允点点头,他自然知道。
老伯叹了声气,“自从这件事在城里城外传开,钟四娘就疯了。”
“疯了?”叶淮允反问。
“嘴里只会絮絮叨叨地重复说不相信钟桂会和人私奔这一句话,可不是疯了嘛?”老伯惋惜道:“大伙儿都劝她看开些,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可没过两天人就不见了,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被她抱去了哪里。”
叶淮允再三向老农道谢后,就去槐树下把事情与褚廷筠大致说了一遍。
“这条线索也算是断了。”叶淮允又要皱眉。
褚廷筠两指突然就抚在他眉心,将皱起的眉痕熨平,“这可未必。”
他的体温不论一年四季都比寻常人低些,叶淮允抬眼看去,就听褚廷筠续道:“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能走多远。别忘了,鸾霄宫的商号可是遍布全国各个郡城,寻个人还不容易嘛?”
“开的都是酒楼?”听他这样说,叶淮允脱口而出。
褚廷筠顺口回答:“还有茶馆和客栈。”
叶淮允认真地点头表示理解,都有厨子,都能吃。
但褚廷筠似乎没听懂他的言下之奚落,打了个口哨,将在不远处吃草的白马召到身旁。
这白马名叫风归云,是叶淮允最喜爱的一匹。
这会儿他揉着风归云头顶雪白鬃毛,揶揄它竟才半天不到,就任凭褚廷筠使唤了。
褚廷筠对此笑笑,“因为你也是我的。”
风归云再度奔驰送来暖风阵阵,蒸发掉身上粘腻汗液,带来夏日里难得的一丝凉爽。
叶淮允站在一条山涧清流旁,问褚廷筠:“来这里做什么?”
“带你散心。”褚廷筠拉过他,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山涧泉鸣叮咚,四周又环绕着茂林修竹挡去骄阳的侵扰。叶淮允在浓浓绿意和淡淡槐花香间,闭上眼睛,心头的烦闷果真散去不少。
褚廷筠突然问:“吃过烤鱼吗?”
“你饿了?”叶淮允立马心领神会。
“……”褚廷筠干咳一声,“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真的没那么会吃。
“其实吃得多也不是什么坏事。”叶淮允十分善解人意地接话,“哪怕一日顿顿山珍海味,孤也养得起。”
他说话间笑声格外清朗,融入潺潺脆响里。褚廷筠听着喜欢,便也不解释了。
褚廷筠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注入内力往水下劈去,顿时两条肥美活鱼被震得腾水而起。
他又飞去玄翼剑贯鳃穿尾而过,鲜鱼瞬间便掉在了两人脚边,而抓鱼的人连衣摆都没有被溪水沾湿。
叶淮允看着他,“你用上古妖剑来抓鱼?”
“物尽其用。”褚廷筠态度随意,甚至边说边用玄翼剑将鱼开膛破肚。
待他动作完,叶淮允替他把沾了血的剑刃擦拭干净,又去林中捡来不少干树枝生起一堆火。不消片刻,架在火上的鲜鱼便冒出滋滋声,色泽金黄,散发着诱人香气。
褚廷筠用手指撕下一块烤好的鱼,递到叶淮允唇边。
轻轻咬下,叶淮允表情顿然有些一言难尽,满脸纠结地将那口鱼吐了出来。
“不好吃?”褚廷筠迟疑地问。不应该啊,他从前在鸾霄宫时日常摸鱼烤着吃,从没有哪一次味道不好过。
叶淮允抿着舌苔那苦中带涩,涩中带酸的奇怪味道,不知该该打击他。
褚廷筠便又撕下一块鱼肉,想着自己尝尝看。
“等一下!”叶淮允骤然喊出声,抬腕用力拍向褚廷筠拿着鱼的手。
他极少这般紧张,褚廷筠手腕吃痛,烤鱼猝不及防就掉在了地上,沾满灰土。
“这鱼有毒。”叶淮允瞪大眼睛道,说着动手摘下了褚廷筠脸上面具。
就着他的手看去,那面具靠近嘴巴的边沿,一片黑沉,显然是褚廷筠刚刚准备吃鱼时,不小心揩到一点油,结果纯银制的面具瞬间变了色。
“你没事吧?!”褚廷筠第一反应拉过叶淮允的手腕,指尖紧张地搭在脉上,这人方才是咬了一口的。
“我没事。”叶淮允拍了拍他的手,“都已经吐出来了。”
再三确认他的脉象正常平稳,褚廷筠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眉头皱着,山涧溪流中的河鱼怎么会有毒?
【作者有话说:画了整个黑板的线索点又双叒叕蹦出来一条……好像有点太复杂了……下一章就开始慢慢剖线索了。】
第13章 撩拨
叶淮允随手捡了根长树枝,伸入水中焦了两下。
褚廷筠看着他的动作,“你这是做什么?”
“抓两条活鱼回去,找医馆大夫检查一下。”叶淮允道:“如果这条溪里的鱼都有问题,就该让官府贴出公文封锁此地,以免上山的百姓不慎误食。”
褚廷筠点了点头,余光却瞥见某种黄色的生物正从水底快速窜上来,朝着叶淮允脚边而去。
他眼疾手快,赶紧拉着叶淮允往后退了两步。
赤红微芒闪过,褚廷筠手中的玄翼剑今日第二次出鞘,当即劈向那不知名之物。
一条黄黑相间的小蛇被长剑斩成两截甩在岸边,连着头的上半身仍在艰难吐着信子,有些瘆人。
“水蛇?”叶淮允蹲下看了看,蛇的腹部有些许金色斑纹。
褚廷筠摇了摇头,他在山野间的经历比叶淮允多些,水蛇大多无毒,无毒蛇身上便不会有彩色斑纹,于是道:“不是普通水蛇,应该是某种毒蛇。”
他正说话间,突然有一个个小水泡从溪底冒起。两人警惕地看着水面,而下一秒,他们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成群的毒蛇正朝着他们所在地方游来,数量之多宛如能铺满整条溪涧,令人心底发麻。
褚廷筠深知和这些毒物较劲讨不到任何好处,拦腰抱起叶淮允,运着轻功飞跨上了风归云。
直到跑出山林一段路,风归云才缓下了速度。
叶淮允心想,难怪那河里的鱼有毒,多半就是被那些毒蛇污染的。他虽一时间想不通,山涧中怎么会聚集有成群的剧毒蛇,但不论如何,当务之急都是先让王向山派官兵把整座山封起来。
进了城,两人把风归云交给暗卫牵回去,自己则悠闲地走在街市散步。
叶淮允想到身边这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甚是善解人意地提议:“去浮世居吃点东西?”
褚廷筠想了想道:“换一家吧。”
叶淮允自然依他,紧接着便被褚廷筠拉着右手穿过一条小巷,又拐入另一条街,最后进了一家门面朴素的小饭馆,显然是已经打探清楚哪里有好吃的。
未正时分,早已过了用午饭的点儿,因此整个饭馆几乎没有其他食客,很是安静。
两人方挑了个阴凉角落坐下,老板娘就热情送来一壶大麦凉茶。
褚廷筠倒出一杯喂到叶淮允唇边,粮食炒出的清茶满是麦香气,两人眉目含情,眼波脉脉,却突然被门外传来的争执打破了这份恬静中的温柔。
“怎么又是你?”饭馆伙计不耐烦地赶人,“快走快走!”
叶淮允转头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孩,泣声哀求着:“我的两个孩子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求您,行行好吧,有一个馒头就行。”
“可你也不能回回来我们家要饭呀,这谁能顶得住。”伙计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你且先等着,我去问问老板娘。”
叶淮允眼神流眄间放下大麦茶,喊住了往后厨而去的伙计,“烦请小哥把门外的那位女子带过来,这顿饭我们请她吃了。”
伙计朝他们看来,“两位公子有所不知,她就是个叫花子。”
“无妨。”叶淮允笑笑,“只管带过来就是,饭菜的银子绝不会少了。”
妇人蓬头垢面的,对着两人鞠了一深躬,激动不已地连连道谢。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叶淮允把羹汤推到她面前,待她吃得差不多了,才继续开口:“敢问这位婶婶如何称呼?”
妇人抬起头,擦了擦嘴道:“公子叫我四娘就可以。”
四娘……
叶淮允和褚廷筠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果然是啊……他从方才就怀疑这女子是钟桂那“疯了”的发妻,看来没有猜错。
简单用过饭后,叶淮允假借见她可怜的名义,将人带回了李府做事。待下人替她梳洗完毕,换上干净衣裳后,那钟四娘已是对二人深信不疑。
叶淮允便趁机道:“婶婶虽是我二人带回来的,但李府到底是大户人家,有些基本的规矩还是得遵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身份要清楚明白。”
钟四娘闻言抿了抿唇,面色顿时为难不已,但心里也知道这委实合情合理,于是慢慢开口。
她的丈夫传出与人私奔,钟四娘自是不信的,她便想着进城恳求官府查明缘由。可谁知城中百姓众口如一,官府也拒不受理此等鸡毛小事,将她赶了出来。
钟四娘无奈之下又回去城外家中,却不料家里的屋子被地主以租金上调为由收了回去。她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为了两个孩子只能沿街乞讨。
乍一听,这一部分的事情没有任何疑点,叶淮允指尖轻敲着桌面,又问:“钟桂与潘绣绣传出私奔绯闻之前的事,可否也请婶婶详细说明?”
“那些也要说吗?”钟四娘显然有些不愿提往事。
褚廷筠干脆从叶淮允的怀里拿出一本名牒,打开在她面前。
这是叶淮允出宫前向他皇兄讨来的官牒,为了在外查案便宜行事,特地拟造了个正四品御史中丞的身份。钟四娘虽说不认识几个字,但也能看出上头印有的玉印出自官家。
“我们是朝廷的人。”褚廷筠言简意赅,“可以帮你查这件事情。”
钟四娘果然眼睛一亮,连连道:“我说,我说。”
“我们本是城外务农为生的农人,直到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城外那片农田的地主轰然抬高地租,远远超出了他们靠卖粮食获得的收入。由于钟桂家境贫寒,交不上地租,地主便狠心收回了田地。
抬租涨税,剥削百姓,叶淮允在不知不觉间皱了眉,“地主是何人?
“除了贾家,还有谁会做出这种恶霸事?!”钟四娘提及此事就愤恨不已。
又是贾家……
“还不止田地。”钟四娘续道:“就连村庄旁的那座山,也被贾家霸占了,不准我们再去砍柴摘野果。”
山?!褚廷筠的眸光瞬间兜入澄澈光亮,如鹰锐利。
叶淮允侧头凑近褚廷筠,压低声音道:“你也想到了?”
“嗯。”褚廷筠顺着他这一动作,抬手就将叶淮允揽入自己怀里,呼吸和低哑语声轻扫过他的耳侧道:“那些毒蛇明显是人为放进去的。”
钟四娘被两人宛如耳鬓厮磨的亲昵姿势惊了一惊,喉头的话卡住,红透了耳根斟酌开口:“两位大人……”
“你继续说。”褚廷筠神色坦然,手却把人箍得更紧,完全没有要放开叶淮允的意思。
叶淮允索性也默许他的动作,靠在褚廷筠胸前不由自主勾了勾唇。
“没了地,但日子还得过呀!”钟四娘续道:“我们就只能另找活干。”
叶淮允猜测:“然后钟桂便进了城务工?”
“大人真乃神人也。”钟四娘听他一语中的,心中越发佩服,“他给我说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做工,给的工钱比种地多得多,可谁知——”
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钟桂就与潘绣绣“私奔”了。
“大户人家?”叶淮允敏锐抓住重点,问道:“婶婶可知道他去的是哪户人家?”
“他从没提起过。”钟四娘摇摇头,“我也不曾问过。”
线索再一次断在了一个大户人家……
钟四娘走后,褚廷筠立即把被蛇毒污了一片的面具摘下来,对叶淮允道:“会易容吗?”
“略懂些皮毛。”叶淮允说着,从柜子里拿出易容需用之物。
褚廷筠就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任由他在自己脸上涂抹。轻轻摩挲过侧脸的指尖柔软而温热,两人的唇角几乎在同时上扬起弧度。
到后来,叶淮允与他越凑越近,仿佛连呼吸都要相融在一起,惹得褚廷筠心底如同被猫爪挠过一般,燃起了一团无名的火。
“还没好吗?”褚廷筠深吸一口气问。
“好了。”叶淮允把即将落在眼角的拇指收了回来。那一点朱砂痣实在太过魅人,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似书中能勾人魂魄的狐妖,他想了想便没掩去,给留下了。
褚廷筠睁开眼见眼前人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才晓得自己是被他耍弄了,奚笑揶揄:“我竟不知,瞧着一本正经的襄王殿下,也学会撩拨人了?”
恶作剧后的叶淮允匆匆错开他视线,略显生硬地转开话题:“你觉得钟四娘和潘家娘子口中的大户人家,有没有可能就是贾家?”
褚廷筠略微有些敷衍地点头,“兴许。”
“我们再找李老板问,唔——”叶淮允续道。
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身边人捏住下巴,堵住了双唇。
这一吻,比昨夜的更急切,更热烈,几乎让叶淮允有些喘不过气来。
褚廷筠暂且放他呼吸,自己也趁机笑道:“问自然是要问的,但不急着现在。殿下既捉弄了我,就总得付出点代价来还不是?”
音落,便不由分说再一次掠夺了他嘴中空气。***交缠间,褚廷筠揽着他肩头的手慢慢下移,最后辗转着停在了腰间。
从褚廷筠身上散出的蘅芜香悠悠淡袅,萦绕身侧,如星火燎原。叶淮允心头也乱了分寸,下定决心后,手臂环过他的脖颈,闭上眼,喘息声重,换得他微凉指尖挑开衣带。
“咣当——”
倏而,一声巨响,惊得二人同时睁开眼。
“什么声音?”叶淮允气息仍旧有些不稳,却已能冷静地退开一些。
凝神细细去听,屏风后传出嗡鸣颤响不断。
玄翼剑沾过毒蛇血的锋刃浮起隐隐红光,那一声响便是从桌上掉到了地上,似要挣脱什么禁锢般疯狂颤动。
叶淮允皱眉看着这一幕,“怎么回事?”
“无碍,妖剑总得有些脾气。”褚廷筠淡定从地上捡起剑柄,玄翼剑立刻安静了下来。
叶淮允这才点点头,安下心来。
两人再度对视,似乎都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方才之事。
但不等谁先动作一步,房门忽地被人打开,“义兄!潘家娘子——”
第14章 拨云
别问他为什么话说一半突然顿住,问就是眼前的一幕太惊人好嘛。
襄王殿下嘴唇红肿,衣衫凌乱从内室走出来,而他义兄的样子看上去也并没有好多少,这……这……这……光天化日的,要不要这么奔放,简直不敢多想。
“什么事?”褚廷筠挡在叶淮允前面,方便他把衣带系好。
江麟旭清了清嗓子,他方才要说什么来着?被这一打断,给忘了……
叶淮允整好衣冠,提醒他:“你刚刚说潘家娘子,怎么了?”
“啊对!”江麟旭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道:“潘家娘子醒了。”
叶淮允瞬间惊中带喜,对褚廷筠道:“去看看?”
牖外镶金落日圆,透进绮窗,晕开在叶淮允脸上一片绯红。褚廷筠侧头看他,有些事讲究的是水到渠成,即兴而欲,不巧两度扰了兴,便也暂且作罢,应了一声。
走在路上,三人恰好遇上了正要去找他们的李老板。
叶淮允迫不及待就问:“李老板可是查探出了什么?”
“是查探清楚了。”李老板道:“但可以肯定近半年来,桐彭城中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新雇佣过下人。”
“贾家呢?”叶淮允特地多问了一嘴。
李老板果断摇头,“也没有。”
话虽如此,但叶淮允在心底已经认定,这件事多少与贾家脱不了干系。正好潘家娘子醒了,他们倒是可以问一问。可惜妇人到底是脑部受了重伤,神志仍旧有些不清楚。
叶淮允费劲与她说了半天,才算是勉强听懂要表达的意思,气若游丝地吐出三个字——卖身契。
他当即就派了影卫去潘汉家中找。
夕阳残光被渐渐暗沉的天幕吞下,幽蓝色天空中点缀起无数星斗。
夜晚的风有些凉丝丝,江麟旭推搡着两个人,热切希望他们能赶紧回屋,毕竟自己无意之中打搅了情人之间的好事儿,总得弥补些不是。
褚廷筠无语看他一眼,冷冷地问道:“谢岚到了吗?前两天传信让他带着鸾霄宫暗卫速来桐彭城。”
“已经在偏院歇下了。”江麟旭耸了耸肩。嘴上虽这样答着,眼底却写满了“这种时候你难道不该想着和襄王殿下如何缠绵,怎么能够关心其他男人”的强烈谴责。
褚廷筠快步拉着叶淮允走出房间,并非是因为心猿意马的心思,绝对是江麟旭的眼神太过烦人,让他头疼。
派去取卖身契的影卫很快就回来了,潘汉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出现过,也包括了自己家里,因此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翻找东西也就异常容易。
叶淮允从影卫手上接过一张皱巴巴的藤纸,粗略一扫,哼道:“果然是贾家。”
褚廷筠也随他视线顺着银淡星光看去,卖身契右下角的落款印章是……
——天官坊。
天官坊,仅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赌坊。也正是他们先前打探到的,桐彭城中唯一的赌坊,隶属于贾家产业。
叶淮允将卖身契叠起收好,奚落道:“连自家亲闺女也能往赌场里卖,这潘汉简直是无可救药。”
他随即召来东宫影卫,询问起他们从昨日就盯在赌坊周围所见的情况。
“属下无能,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暗卫想了想,又道:“只是偶然间听几位赌客说起赌坊规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叶淮允追问:“如何不可思议?”
影卫道:“据那些赌徒说,似乎只要能赢了天官坊的少东家,就可以随意提一个愿望。”
随便提一个愿望……叶淮允若有所思,这就有意思了。
如此狂妄之语,绝不是一个商贾赌坊能做出来的承诺,这背后别说是一县之令王向山,就算有身为储君的叶淮允这般身份之人撑腰,也怕是难轻易办到。
叶淮允转而问褚廷筠:“接下来有什么想法?”
褚廷筠故意戏谑他:“襄王殿下查处庸官,肃清民政,怎么反问起我来了?”
叶淮允指尖点在他胸口,“因为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褚廷筠本不过是句随口玩笑语,不料叶淮允竟回答得如此直接剖白,反叫他愣了一愣。
而叶淮允忽又想起他的身世与心结,复又在褚廷筠没启唇之前添了下半句:“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褚廷筠见他回眸冲自己淡淡一笑,眸光潋滟衬着星光,越发痴了神。
——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他竟一时有些答不上话来。
“怎么不说话了?”见他沉默着,叶淮允问。
“没事。”褚廷筠道:“不如我们明天亲自去天官坊看看,没准能发现什么。”
“好。”叶淮允笑笑,他也是这样打算的。
星穹无尽,灯盏悬廊,照得庭院明亮。
两人正好走到门前,褚廷筠替他推开房门,又轻轻捏住叶淮允的下巴,凑近亲了一下,而后道:“在外走了一天,早些休息。”
但他却没有像昨日那般进门。
末了,褚廷筠看着叶淮允颀长的身影渐渐掩在房门后,眼底情绪复杂难辨,他立在原地静默片刻,忽而极轻地笑了声,将眉目转为温柔,方才抬步走了。
另一处院落里,真正的谢岚坐在一片漆黑当中,眼瞳似有墨汁晕染,似乎在等着什么。
“吱呀——”一声,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响。
谢岚猛地回过头去,语调关切,“师兄?你还好吧?”
“不太好,否则也不会匆忙叫你赶来。”褚廷筠拿起火折子点上烛火,淡淡道:“今日是月底三十。”
刚燃起的火烛曳曳晃动,谢岚有些迟疑,“襄王殿下不知道这事儿?”
褚廷筠径直走到他的床边坐下,“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特意告诉他。”
谢岚点点头,没再多问其他,只是陪着褚廷筠,一夜无眠。
曙色蒙蒙透轻纱,霞彤徐徐显东方。
盛夏的天亮得比任何季节都早,褚廷筠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着再眯一会儿。可甫绕过屏风,就见桌边软榻上倚着一个人,身着水绿色轻薄罗衫,手上正翻着一本书看。
听见脚步声响,叶淮允回过头来看他。
褚廷筠敛去眸中转瞬即逝的慌乱,不动声色地问:“怎醒的这么早?”
“夜里睡不着,就想来找你说会儿话。”叶淮允道。
结果房中空无一人,便更没了睡意。百无聊赖地从屉格里随意抽了本书,翻着翻着,清晨的光就在不知不觉中洒进来了。
“我出去处理了一些鸾霄宫的事。”褚廷筠解释道:“事情紧急,忘了给你说。”
叶淮允瞥见他手上拿着玄翼剑,且神色略有些疲惫,也就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
褚廷筠把剑搁在桌上,蹲到他身旁,“看了一夜书,要不要再睡会儿?”
被他这么一说,困意瞬间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叶淮允没什么神气地“嗯”了一声,任由他横抱起自己平放到床上。
“我陪你?”褚廷筠轻声问。
叶淮允往床里侧挪了挪,算是默许。
他刚闭眼不久,就听见被子掀开的窸窣声响,有人褪去外袍钻了进来,动作极轻。
褚廷筠伸手将人拥入自己怀中,叶淮允睁眼就正对上他带了笑意的桃花眼,微暖晨曦擦过鬓角,迷蒙在那眼角朱红泪痣。
“睡吧。”褚廷筠声色低哑。
他说话气息吐在耳畔,叶淮允直觉一阵酥痒,险些就误会了什么,扭头躲了躲,“今日还要去天官坊。”
“那种地方都是到了晚上才最热闹。”褚廷筠笑着,“现在先好好睡。”
叶淮允低低应下一声,主动在他胸前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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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已过,行人渐少,路边货郎陆续收了摊铺。
桐彭城垂垂沉寂,在更夫打梆报时中安静下来,准备养足精神迎接明日的熙攘喧嚣。但满城渐熄灯火中,仍有一处金碧楼阁兰膏明烛,华灯错些,好不热闹。
天官坊。
“天官总主诸天帝王。”褚廷筠抬头看了眼门匾,哼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叶淮允脚步缓了缓,“我们就这么进去?”
褚廷筠反问:“不然呢?”
叶淮允问他:“你可会赌钱?”
褚廷筠如实道:“不会。”
“一丁点儿也不会?”叶淮允又问了一遍。
“押大押小之类的,倒是能猜着试一试。”褚廷筠道:“但其余就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了。”
叶淮允:“……”
褚廷筠问:“怎么了?”
还能怎么,叶淮允心想:两个半分不通此道的人进赌坊,只怕一上桌就输了个精光,连里衬裤头都难剩下,还如何进一步查探内部端倪。
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褚廷筠屈指刮过他鼻梁,胸有成竹道:“我们不会赌钱没关系,有人会就行了”
叶淮允问:“谁会?”
褚廷筠答:“麟旭。”
“江少宫主人呢?”叶淮允转身回头。
找了一圈,身旁身后并没有熟悉的身影。褚廷筠这才想起来,好像忘记叫他了。
叶淮允:“……”
为何突然变得如何不靠谱?
于是乎,两人只得站在拐角处,等着影卫叫来江麟旭。
半晌后,巷子中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绛紫锦衣的年轻男子,头束金冠,腰缠玉带挂满琳琅佩饰,每走一步都是玉石碰撞的叮叮当当。
待男子走进,细瞧去,手中摇着一把金漆玉骨折扇,双手大拇指上各套了一个翡翠扳指,明晃晃地比星光还绚烂,就差把“有钱”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褚廷筠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你脑子进水了?”
“不是要去赌坊吗?”江麟旭理所当然。
出入遍地纨绔的地方,自然要表现出有钱!
不止是褚廷筠,叶淮允也难得觉得头疼,“不如江少宫主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为什么?”江麟旭嚯地合上折扇,自以为十分潇洒。
但真的只是自以为而已,配上这一身浮夸似招蜂百花丛的打扮,再飘逸的动作也能透出一股乡土气息。
“显财不是靠穿着招摇。”叶淮允尽量委婉道:“何况少宫主这幅打扮,显然与我二人样貌不符。”
江麟旭看看他们两人,又低头看看自己,好像的确差别甚大,只好摸了摸鼻子道:“我这就回去换。”
可结果他一转身,又是一阵嘈杂的叮铃哐当,宛如打仗。
“不用那么麻烦。”褚廷筠撇嘴,“脱了就好。”
要不要这么简单粗暴?!江麟旭顿时大惊失色,凑到他义兄耳边压低声音道:“襄王殿下还在边上呢,你怎么好想着扒我衣服?”
“……”隔这么近的距离,叶淮允表示自己什么听到了。
江麟旭冲着他讪讪一笑,褚廷筠便趁这间隙直接一掌,不怎么用力地拍在他胸口。
江麟旭毫无防备地倒退了两步,身上佩饰却在一瞬间就都握在了褚廷筠手上。
叶淮允看着江麟旭如今朴素的模样,点点头表示:“果然这样好多了。”
江麟旭则捂着心口咳嗽,“出手要不要这么重?!”
“活该。”褚廷筠凉凉道,拉着叶淮允往天官坊走去。
江麟旭站在原地大喊:“至少把腰带还给我啊!”
良晌,无人回头理他……
【作者有话说:褚将军虽然有些些邪魅,但两个男主相对都还是很正的性格,所以搞了个逗逼男二活跃活跃气氛,日常助攻,日常搞笑,日常掉链子……但是,凡事都有个但是,男二的戏份重要性绝对不是因为助攻,继续往下看就知道咯~】
第15章 天官
三层高的楼阁雕栏玉砌,飞阁流丹,门前小厮一见着三人走近便小跑着迎了上去,“欢迎光临天官坊!三位爷想玩点儿什么?
褚廷筠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
“那可多了去了。”小厮侃侃道:“小赌有单双骰子,大赌有六博牌九番摊马吊牌,再厉害点的,只要您有钱有本事还可以上楼和我们少东家赌一把。”
“哦?”褚廷筠假意来了兴致,“如果赌赢了呢?”
“只要能赢了我们少东家,您就可以随意提一个愿望。”小厮越说越得意,“但不是我吹,咱天官坊开了这么多年,还没人能赢到最后过。”
褚廷筠面露不屑,“那今日,我们便和你家少东家玩玩。”
“这可不成。”小厮道:“咱们天官坊是有规矩的。”
褚廷筠挑了眉梢问:“什么规矩?”
“三位爷请看,咱天官坊有三层。”小厮伸手往上一指,“一层水官,二层地官,最上头那层才是天官。”
叶淮允瞬间理解,问道:“所以我们需要先赢遍前一层才能够去到上面?”
小厮殷勤拱手,“这位爷说得不错。”
“呵,那就试试看。”褚廷筠随手抛了一锭银子到小厮手上,算作打赏。他语声轻蔑:“只是不知道你家少爷有没有本事满足我们的愿望。”
小厮将三人引到一桌牌九局旁,叶淮允细心看了看周围。在一层赌的大都是像潘汉那般的普通百姓,下注的筹码也不算太多。
眼见庄家已经开了盘,褚廷筠满不在乎地掏出几张银票让小厮去换筹码,惹来其他赌徒看直了眼。
“这么简单的局,何劳义兄亲自出手,交给我就是了。”身后的江麟旭看准时机出声:“等到了楼上天官,才能显出义兄的真本领。”
“哈哈哈——”褚廷筠似是心情极好得笑出声,拿着从江麟旭那里抢来的折扇敲了敲他的肩,“那便交给你了。”
楼道口的角落里,有名始终盯着一层水官动静的小厮,忙不迭跑去楼上,在他们口中少东家的耳旁道:“好像来了几位大人物。”
而此时,江麟旭已经在赌场一层玩转了各种赌局,手到擒来,无一败绩。
叶淮允这才算是彻底明白褚廷筠说的江麟旭会赌钱是什么意思,不仅仅熟悉各式各样规则,更重要的是会出老千,且手法格外高明,至少没被各桌的砌牌荷官看出一点破绽。
大半个时辰内,从一层水官赌到二层地官,只要赌桌上庄家翻手亮了牌,江麟旭就能站在一群吵闹富家子弟中,呼啦啦收了又一桌筹码。
“砰——”坐庄的那名纨绔气得甩手拍桌,险些爆出粗话。
其余输了几把钱的人也纷纷怨声载道:“哎,怎么又是他赢。”
站在一旁看热闹许久的褚廷筠,终于借着机会不屑对跟在后头的小厮道:“现在可以带我们上去了?”
“自然,自然。”小厮忙哈腰恭敬道:“三位爷楼上请!”
不比下面两层的鱼龙混杂,沸沸扬扬,名为天官的第三层仅在整层楼的正中央摆放了一张赌桌,而四周是落了竹帘的数个雅间,乍一瞧,竟还有几分风雅。
“你家少爷呢?”褚廷筠表现出些许不耐。
“这位爷别急。”小厮道:“您还得先赢了我们老板,才能见着少东家。”
褚廷筠低骂了声:“麻烦。”
不消片刻,一个中年男人从楼梯缓步走上来,相貌平平无奇,身形却是臃肿肥胖异常。
而叶淮允清楚察觉到,来人在见到他们三个转过身去时,有一瞬间的愣怔。目光亦是有意无意间停留在褚廷筠和他的脸上徘徊,直走至跟前才垂了眼自我介绍:“在下姓向,是这天官坊的老板,不知三位爷如何称呼?”
褚廷筠傲慢接话:“是即将赢你的人。”
向老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三位爷的本事我也听说了,但话可不要说得太满。”
“呵,向老板也是,只有试过才会知道谁说的是大话。”褚廷筠撩袍在桌边坐下,闲闲把玩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江麟旭站在边上不忿地暗暗咬牙,凭什么不准他戴,却抢去自己玩,他义兄简直不公平。再说那可是上好的翡翠,很值钱的!
叶淮允瞧着向老板,“我听说按照天官坊的规矩,只要上了天官,赌什么……就可以由客人决定?”
向老板点头,“是有这个规矩。”
褚廷筠单手支额,“那就赌点简单的。”
向老板又问:“不知三位想赌什么?”
褚廷筠随意道:“投壶。”
“这……”向老板的面色顿时为难起来。
“怎么?”褚廷筠冷冷朝他扫去一眼,“不行?”
小厮见状赶紧上前解围,“三位爷有所不知,这赌法虽说是由您决定,但也需得从楼下有的赌局中选才行。”
叶淮允显然不认同,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边摇头边道:“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
“就是!”江麟旭也把手往腰上一叉,俨然一副邻里街坊吵架的大好妇女形象,“你明明说赌法任由我们决定!”
自家义兄和襄王殿下对赌钱之道一窍不通江麟旭是清楚的,而这个向老板一看就是个高手。
他跟底下那些小喽啰出出老千也就罢了,可一旦遇上横纵赌坊的精明人,与其承担手法败露的风险得不偿失,不如让他义兄发挥所长去投壶!
江麟旭据理力争:“任由!任由两个字不明白吗?”
“这不合规矩。”向老板被他们逼得有些骑虎难下。
“可规矩是人定的。”叶淮允温和笑了笑,眼底却不见柔和的温度,“向老板手下的人怎可出尔反尔?”
生意人旁的不说,最讲究的就是诚信,岂能容人有机会在这上面做文章。向老板咬碎一口银牙,他这下是再不愿意也得答应了。
而他方一点头,就是“咚”的一声铜锣响。
小厮站在栏杆处,一手拿锣,一手敲槌,嘴上还喊嚷着:“天官开坊!十两一位!”
褚廷筠凑到叶淮允耳边,揶揄道:“这钱挣得可真够黑的。”
“如果它挣得清白,又怎会引来我们在这。”叶淮允不置可否。
“也是。”褚廷筠斜靠在赌桌上。
瞬间,底下两层的赌客脚底似抹油生火般,蜂拥往上涌,银两砸上铜锣的锵锵声盖过了人声嘈杂。大抵真如小厮所说,能赢到天官开盘的人少之又少,三人站在正中央,这赌桌顿时更像是一出戏台。
赌坊中赌的投壶,与富贵子弟在演武场玩的不同,自是不会让褚廷筠和向老板亲自上场比拼,而是随机选人抛投,两方进行押注。
“三位爷可有合适的人选?”向老板先行询问,做足礼数。
叶淮允道:“并无。”
“那便由在下选了。”向老板往围观人群中随手一指。
被蓦然抽中的几人受宠若惊,小厮上前对其道:“请各位爷跟我去更换窄袖骑服。”
叶淮允三人则被请进了雅间,褚廷筠当即就问:“你猜他们去做什么了?”
“这还用猜?”江麟旭抢话:“肯定是花钱收买,做手脚去了。”
褚廷筠啧啧夸道:“难得有脑子一回。”
什么叫难得有脑子?!江麟旭顿怒,明明一直都有!
叶淮允在一旁喝着茶,被这俩性格大相径庭的义兄弟逗得掩嘴偷笑。
六个换好骑服的人不消片刻便回到了场中,围桌而立。有帮佣将一个三口青铜壶放在赌桌正中央,一人面前分配三支箭。敲着铜锣的小厮口中也换了语词,这次喊得是押注规则:
赌客,也就是褚廷筠三人需得押注每一位投壶者分别投入几箭,是第几箭中壶,又入了三口中的哪一口。场中一共六人,一人三问,共需要下十八次注。猜对十二次,则赌客赢,反之,则庄家胜。
“为什么是十二次?”江麟旭愤愤不平,“十八的一半分明是九。”
叶淮允两人恍若未闻,这黑心无良赌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褚廷筠更是大方下注。
一次注押一千两,十八次就是一万八千两。他出门带的银票自然不够,加上在楼下豪赌赢来的,也仍旧差了点,便把从江麟旭身上抢来的金银玉器拿来当底注,惹得江小公子在一旁直跺脚。
千百双眼睛之下,六人各执一箭瞄准壶口,一同抛出。而叶淮允和江麟旭只感觉竹帘后的一隅之地中真气涌动,在心口汇成无形的压迫感,是褚廷筠在暗中操控投箭的轨迹。
想来他方才在上楼看清这雅间构造时,就已经盘算好了如何赢。
三轮后,又是声声铜锣震响,“十八注,全中!”
周围赌客呼声激动,仿佛比自己赢了钱还兴奋。唯有向老板脸色难看至极,怒斥身边人:“怎么办事的?”
小厮一脸惶惶然,他分明是与那六人说好的。
向老板冷着脸朝雅间走去,在竹帘卷开的瞬间,脸上又立马兜了笑道:“三位爷请稍微,少东家立马就到。”
叶淮允点点头,趁机又问:“听说只要能赢了你们少东家,我们就可以随意提一个愿望?”
“是有这个规矩。”向老板道:“只是不知这位爷想提什么愿望?”
“我提了你们就能办到?”叶淮允对此表示怀疑。
“自然。”向老板顿了顿,又补充道:“只要不是太难办的……”
叶淮允环顾了一圈,面露质疑,“你们这儿不过是个赌坊,哪来那么大本事?”
“瞧您这话说的。”向老板挤眼反驳:“世人的愿望无非两样,升官或是发财,这有什么难的。”
再升官就只能去篡位的叶淮允眉心跳了跳,“升官也能办到?”
向老板下意识就悟错了他的意思,“几位爷是想要升官?”
在叶淮允开口之前,褚廷筠凉凉接话:“不想。”
向老板试探:“那是?”
“我们来桐彭城之前,去京城走了一遭。”褚廷筠道:“沿途听闻当今皇太弟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我若是想跟他……睡上一觉,你们能不能办到?”
“噗——”闻言,江麟旭很不厚道地喷出一口水,眼神悄悄看向叶淮允。
褚廷筠口中的皇太弟则默默端起茶盏,强做淡定地不发一言。
雅间中的四个人表情各异,半晌,向老板才反应过来,江麟旭刚刚的那口水是吐在了自己身上,赶紧站起身拿了布巾,边擦边问:“这位爷说的可是真心所求?”
褚廷筠道:“自然。”
向老板还没来得及反应,叶淮允拿着茶盏的手就先微乎及微地抖了一抖,褚廷筠趁机转口:“……不是。”
“……”叶淮允不动声色地朝他白去一眼。
向老板正要开口再说什么,竹帘外登时传来一阵极为熟悉叮铃咣当响。
【作者有话说:1.有收到小可爱的私信问男主名字的读音,褚廷筠的筠字是多音字了(jun第一声和yun第二声),这里以[jun]为准。
2.天官,地官,水官,是引用了道教神话中的三官大帝。道经称: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3.虽然这一章写了赌坊,但不论是文中主角三观还是作者本人三观都是全程批判态度,包括后面会整个查封。
4.多说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这本文呢,也很快就能上架入vip了,很感谢每一个看文小可爱的喜欢,也希望后续的章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网站订阅。因为每一个章节每一个字不论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是好或坏,都是作者的心血和精力。相信每一位作者大大,都不希望陷入自主心底不可遏制的创作欲望与世俗势力压制的可表达范围之间的矛盾。
所以,呼吁并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第16章 纨绔
褚廷筠抬起眼皮看去,“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因为和我穿的一样。”江麟旭很有自知之明,隔着竹帘能看见来人绛紫锦衣,叮铃咣当同样是因着身上佩饰量多。
“也不是全一样。”褚廷筠评价道:“走路样子比你骚包。”
叶淮允哑然失笑,解释道:“我们先前见过他,贾濯忌。”
贾濯忌掀帘进来的同时,向老板便退了出去,叶淮允自然没漏过他出了雅间后,顿时松出一口气。
“怎么是你们?”贾濯忌看着叶淮允二人,显然还记得浮世居那一面。
叶淮允看着他由惊转喜,又由喜转为一拍桌子,而后道:“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叶淮允有些愣怔地一头雾水。
“教我出老千啊!”贾濯忌激动道:“我在楼上都看到了!”
叶淮允瞬间怀疑自己是否会听错了,这贾家开的赌坊,而他们在少东家眼皮子底下作祟,不揭穿也就罢了,竟还要学?
紧接着,他又见贾濯忌伸手在空中胡乱抡了一大圈,继续说道:“还有那个能让箭投进壶里的武功,也教教我呗?”
闻言,褚廷筠蓦然皱了眉,他方才那招虽说不算太高明,但对于这场子里武功泛泛甚至根本没有底子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察觉的。
贾濯忌见他们两个神色变化,又是一拍桌,“原来真的有啊?我刚刚是猜的!”
褚廷筠:“……”他这是被猝不及防地套路了?
“所以,你们教教我吧!”贾濯忌还在孜孜不倦。
褚廷筠已经快对这个草包失了耐心,毫不含混地一口拒绝。
贾濯忌摆摆手“嗐”了一声,“只要你们肯教我,我立马向外宣告是你们赢了。”
叶淮允万万没想到,他们从水官到地官再到天官,一路费劲赢过来,结果到了贾濯忌这最后一关,竟会如此轻松。但他更好奇的是,这天官坊既是贾家所开,贾濯忌为何还要学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他问出心里疑惑后,贾濯忌支支吾吾半天,“是我家开的,又不是我开的。”
叶淮允瞬间就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贾少爷先得答应我们的条件才行。”
“你们想要什么?”贾濯忌没听见他们方才与向老板的对话,想也不想就问道:“升官?还是发财?”
“发财。”褚廷筠这次倒是很干脆,没有再开玩笑。
但贾濯忌比他更干脆,“这个容易!”
“贾少爷别急着答应,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叶淮允喝着茶,每一句话都说得慢条斯理,“我们是想发财不错,但法子……是想要分一碗天官坊的羹。”
“啊?”贾濯忌立即摇头,“这肯定不行,我爹不会答应的。”
他这样说,叶淮允倒也没坚持,站起来拍拍衣袖,似要准备走人,“不行也就罢了,只是贾少爷想要学的东西,恕我们无能为力了。”
“等等!”眼见叶淮允的指尖就要撩开竹帘,贾濯忌赶紧出声。
“怎么?贾少爷改变主意了?”叶淮允好整以暇地回头。
“嗯。”贾濯忌咬咬牙下定决心,“我想办法说服我爹!”
叶淮允和褚廷筠则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勾唇笑笑,颇有几分伎俩得逞的味道。
桐彭城中最有财力的富户贾家家主,名叫贾吏,不巧这几日去了外头处理商号之事,不在城中。叶淮允三人便应景地给自己编造出一个“想要摆脱家族,独立出门谋生而寻求财路”的商人身份。见天官坊有利可图,而且是不可限量的财路,动心不已。
贾濯忌听得他们一番说辞,立马就高呼起知己!
见他还有上前勾肩搭背之势,褚廷筠赶紧拉着叶淮允默默退开了两步,又把江麟旭推出去做挡箭牌。
这草包……无可救药。
月黑不见一孤萤,微微风簇两行袍,满星河照得。
半夜三更,家户门前的灯笼也已燃完,一片乌漆嘛黑。
叶淮允走在路上,还颇有几分担心,“留江少宫主一人在那里,当真妥吗?”
“没什么不妥的。”褚廷筠逻辑新奇,“衣品一样的人,必然聊得来。”
叶淮允闻言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只等贾濯忌完全信任了江麟旭,他们也好方便进一步探查天官坊。
“对了。”叶淮允忽又想起来问:“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向老板很眼熟?”
不知为何,他总直觉那向老板有些熟识,可细看之下,又完全想不起来认得之人当中有这般相貌的。
叶淮允正好侧头瞧了身旁人一眼,星光披洒下的皮肤,白皙得仿若有几分不真实,脑子里恍然就闪过点什么。
“会不会和你一样?”叶淮允狐疑猜测:“易了容……”
虽乍一听荒谬,却也不无可能。褚廷筠道:“这个容易,明日寻个机会试他一试便知。”
他音落,在叶淮允点头间又道:“不过比起天官坊,我现在更关心另一件事。”
“什么?”叶淮允抬眸对上他的眼,褚廷筠就这般骤然倾身笑看过来。
叶淮允的下巴被他用指尖一点点挑起,紧接着,一声轻笑压在耳际,颈发后便清晰回响起他低低的嗓音。
李府客院内阒寂无声,如豆火光照不穿夜里过暗的廊道,却偏生映亮了叶淮允眼角点点光华和脸颊倏而泛起的一片绯红。
叶淮允闪躲着他的耳语避而不答,转眸将视线落在地上斑驳竹影,“夜深了,你的房间在前面。”
“你觉得能逃得掉?”褚廷筠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紧了紧,含笑反问。
他语调拖出长长笑意,叶淮允保持十分的冷静道:“嗯,能。”
“嗯?”褚廷筠垂落目光的一双桃花眼如夜似渊,只一个眼神便能瞧得人心上一窒。
叶淮允极近地正对着他眸子里潋滟生光,犹豫着想要张了张口,却又羞于启齿。
等到褚廷筠终于松开他,似是妥协:“行了,不闹你了,早些休息。”
叶淮允甚至忘了同他道晚安,就匆匆合上房门,用背抵住大口呼吸着。
末了,他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根,那里还残留着褚廷筠的些许温度,以及那人咬在他耳垂的话音。
——我在天官坊提的愿望,不是玩笑。
次日清晨,江麟旭顶着浓浓的一圈眼底青黑,没精打采地出现在庭院中。
叶淮允甫走出房间,就被他的憔悴模样惊了一惊,“江少宫主这是什么了?”
哎,江麟旭绝望叹了口气,别提了,说多了都是泪!
他被贾濯忌一会儿要学这个,一会儿好奇那个,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整个晚上,每回好不容易逮着空合衣躺下,结果刚眯上眼,就又被拖了起来。
江麟旭几乎要咆哮骂街,他不要睡觉的吗?!
叶淮允颇有些同情他,“江少宫主辛苦了。”
“殿下以后叫我名字就好。”江麟旭摆摆手,“那些名号是给外人叫的。”
毕竟按名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嫂子呀!
恰好褚廷筠从隔壁一间房里出来,听到了两人对话,张口就是一顿反讽:“贾濯忌那个纨绔熬得住一夜不睡,你就不行了?”
江麟旭拒绝回答这种伤自尊的问题,挪近叶淮允一步问:“殿下和我义兄怎么了?”
“什么?”叶淮允没懂他的意思。
“就是……”江麟旭朝他挤眉弄眼的,又刻意压低声音:“吵架那种之类的。”
“并未。”叶淮允越发困惑。
江麟旭却明晃晃的不信,还道:“没有吵架你们为什么分房睡?”
叶淮允:“……”
褚廷筠站在一旁,哪怕他声音再轻,也都悉数入了耳,当即慢悠悠地勾起了一边唇角,要笑不笑,“再多说一句,现在就把你送回天官坊。”
别介!一句话吓得江麟旭赶紧捂上嘴,“我不说了,我回去补觉。”
恰巧有下人端着漆盘送来早点,叶淮允顺势就道:“忙了一整夜,用过早饭再补觉不迟。”
江麟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早点就不用了,天官坊里厨娘做的点心还算好吃,我在回来之前已经用过了。”
他说着就往自己屋子走去,而褚廷筠则像是赌他方才瞎说的气般,在叶淮允侧脸亲了一下,才拉着人进屋。
屋中,叶淮允拿着汤匙搅着一碗银耳莲子粥,可半天不见喝一口。直到褚廷筠夹了一只油腻腻的锅贴喂到他嘴边,叶淮允才猛然回神愣了一愣。
“张嘴。”褚廷筠态度强硬,语气却不生硬。
叶淮允咬下那只锅贴的一半,又见他把另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咽下后问自己:“在想什么?从方才见了麟旭起就心不在焉的。”
“我也是突然有的思路。”叶淮允放下汤匙道。
他们昨日在天官坊看到的所有佣人都是小厮,没有见到一个女子。而潘绣绣的卖身契,清清楚楚写着天官坊。
本来叶淮允还想不通一个姑娘在满是男人的赌坊中能做什么,直到刚刚江麟旭说了一句“天官坊里厨娘做的点心还算好吃”,他忽就福至心灵……厨娘。
【作者有话说:五万字大关了!继续冲鸭!】
第17章 后厨
两人再次到天官坊的时候,贾濯忌面前正摊着数张骨牌,摸着下巴专注沉思,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琢磨什么。虽然同样一夜没睡,免不了眼下显出青黑,但过分饱满的精神和江麟旭的颓靡截然不同。
贾濯忌一看到两人,立马抬起头问,“你们怎么来了?”
褚廷筠言简意赅:“来蹭饭。”
贾濯忌闻言一愣,但旋即又想起两人昨日曾说的欲摆脱家族,自立门户。他便猜测这晌约莫是身上银两不够了,于是十分大方道:“我这就让厨房送饭菜上来,保证管够。”
叶淮允谢过他的好意,“不必劳烦,我们自己去厨房就好。”
“这怎么行?”贾濯忌劝阻道:“君子远庖厨,哪有让客人去厨房的道理。”
原本还漫不经心的褚廷筠听他这样说,立马嗤了一声,“我素来不是君子。”
贾濯忌:“……”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诋毁自己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不过他本来就只是出于客套,这会儿听褚廷筠这样讲,遂派人带他们去后厨,自己则继续摸索那几张骨牌。
后院树色青肥,海棠红瘦,完全没有赌坊中铺满的铜臭味。
叶淮允突然道:“自诩为君子的人往往都不是真君子。”
褚廷筠对此很是认同,比方说楼上那位要学出千的纨绔,就是个顶顶的草包。
叶淮允汗颜,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想说的,其实那些不以君子自称之人,往往才更是人们眼中的君子。
只不过于身旁人而言,上一世的风光霁月却落了个含冤而死的下场,这一世他宁愿随心所欲了,无畏君子或小人,但始终坦荡。
两人跟着小厮往后院走去,“这里就是后厨。”
推开木门,呛鼻的油烟味迎面扑来,冲得叶淮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厨房太脏,我去问吧。”褚廷筠抬起衣袖遮着他鼻子。
“没事。”叶淮允深呼吸着,拿下他的手,“多待一会儿就习惯了。”
这个点早膳刚过,离午膳还有段时间,厨房里暂时并没有人。两人随意翻了翻,诺大的厨房,菜篮子里放着诸多新鲜果蔬,木桶内还游跃着几条鲫鱼,让人看得颇有几分食欲。
当然,这个人绝对只有褚廷筠而已。
只见他随手从箩筐里拿起几颗荸荠,在手心掂了掂后放在台子砧板上,又挑了把趁手的菜刀,似是准备亲自切菜下厨。
叶淮允看着他的动作,微微讶异,“你会做饭?”
褚廷筠拿着菜刀半天没想好如何下刀,而后如实道:“不会。”
但大概是使惯大刀长剑的缘故,乍然用起菜刀来也不算太生疏,荸荠被他三两下削了皮,只不过……原本椭圆的形状丑成了棱棱角角的畸形。
褚廷筠:“吃吗?”
叶淮允自然不会拂他面子,抿抿唇下了一口。
如果不看品相的话,口感其实还可以……
褚廷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叶淮允,唇边忽然就有些笑意,“我有没有说过,你一脸纠结的样子很可爱。”
“……”叶淮允猛地被这话噎了一下。
褚廷筠瞧得越发想要捏他脸,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手感还挺软。
叶淮允有些无语,默然扯下他的手,但又因抬眼正对上那双眉眼弯弯,不禁也笑出了声。
四目相对,褚廷筠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唇上,胭红的唇瓣似乎比脸颊更软些,渐渐俯近身去,不过分毫距离,正欲抹去……
“吱呀——”
小厮恰在这时推开门,身后还跟着一名厨娘,惊得叶淮允立马错愕退开。
“慌什么?”褚廷筠笑他。
叶淮允颇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去。
虽以蹭饭为理由来后厨,但贾濯忌自然会找来厨娘,不可能真让他们自己蒸炒炖烩。只是两人方才都因对方乱了心神,这才重新想起此行来天官坊的目的。
走进来的厨娘身形高壮,手脚却利落,很快将篮中果蔬清洗干净,一看就是做惯家常事的,而听她自己说平日里旁人都唤她张婶。
“两位公子想吃些什么?”张婶问。
“都行。”褚廷筠完全不挑食。
张婶往灶子里丢了一把柴火,半晌后,一笼新蒸的槐花糕便热乎出炉了,花香伴着蜂蜜香,叶淮允边拿起一块吃着边趁机问:“婶婶在天官坊多久了?”
张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两年多了。”
时间足够久,叶淮允续道:“我可否冒昧问婶婶几个问题。”
比起褚廷筠即便扬着唇角,眉宇间也自带点望而生畏的阴翳邪气,叶淮允相貌本就生的温温和和,眉清目秀,说话又有礼貌,自然格外讨各大年龄段的女子喜欢。张婶乐呵答应一声,果断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叶淮允便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就问:“婶婶可认得一位叫潘绣绣的姑娘?”
“绣绣啊——”张婶显然认得,面色染了点担忧地问道:“她的病好些了吗?”
生病?
叶淮允在心里暗暗揣摩着,编织道:“大夫说情况不大好。”
“可惜了——”张婶叹了声气,“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精神出了问题……”
“虽说情况糟糕,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治,只是要知晓病因才更好对症下药些。”叶淮允继续胡编:“所以我二人特地来问问婶婶,潘姑娘是因为什么缘由生的病?”
张婶毫不迟疑地就和盘托出。
据她所说,起初潘汉在赌坊里欠下太多的赌债,就丧心病狂地卖了女儿抵债。
只是潘绣绣刚来天官坊没几个礼拜,原本脾性乐观的姑娘突然就变得恍恍惚惚的。每天进了厨房,菜也不敢切,鱼也不敢杀,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也不肯回房睡觉,一旦有人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嘴里只会一个劲地说“太可怕了……”
更吓人的是,这姑娘一旦单独待着,还会莫名开始尖叫,其他具体的原因张婶也不清楚。
叶淮允问:“后来呢?”
张婶道:“后来她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向老板说这是身体里住进了邪祟导致的。怕传染给大家伙儿,就把人送到外面去治病了。”
褚廷筠边听边吃着槐花糕,笼屉中的点心很快就只剩下一半不到。他坐在椅子上,看似津津有味且漫不经心,但眼尾却隐隐暗含着一丝犀锐精光。
见他这副神情,叶淮允便知晓这人已然有了想法,于是道:“婶婶能否带我们去潘姑娘先前住的房间看看?”
“这……怕是不行。”张婶犹豫着回答,又把灶火生旺了些,开始捯饬其他糕点,“自从绣绣染病后,向老板就把那间屋子封了,说是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会附到人身上。”
张婶声音越说越轻,好心提醒两人:“公子还是不要去的好,小心沾上邪祟。”
叶淮允也没有强求,只笑道:“婶婶给指个方向就好,我们只远远地看一眼,保证不进去。”
张婶私心里也忧着潘绣绣的病情,便站在窗边给两人指了指。但言里话外都不忘叮嘱,千万不要靠的太近,万一引来邪祟上身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出了厨房,褚廷筠就问:“你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敬,而不信。”叶淮允冷静回答,又问:“你呢?”
“呵。”褚廷筠仿若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将讽刺冷冷地写在脸上。
不干净的东西?哪怕真是鬼邪,还能比这家赌坊更不干净?
两人又往张婶指的方向走了几步,但立马就被职守在那附近的护院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再往前。
叶淮允二人这下越发确信是有人在搞鬼,封掉房间只是想要遮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如我们晚上再来夜探?”叶淮允提议。
“嗯。”褚廷筠也正有此意,道:“现在先去试试那个向老板。”
“向伯伯?”贾濯忌正好迎面走来,听到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贾少爷怎么下来了?”叶淮允随口问道。
贾濯忌道:“见你们许久没上来,还以为是下人招待不周,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刚刚是在说向伯伯?”
叶淮允尽量不把狐疑表现在脸上,“嗯,向老板在坊中吗?”
贾濯忌摇了摇头,“向伯伯一般只有晚上过来,你们有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那便恕我直言了。”叶淮允道:“我二人想讨要方才做点心的那个厨娘。”
“嗐,这有何难。”贾濯忌大方摆手,“一个下人而已。”
话音刚落,他身后就有两名小厮把张婶连人带行李打包送去了褚廷筠和叶淮允名义上住的客栈,简直不能再痛快。
回到李宅,褚廷筠问:“你为什么把张婶要过来?”
叶淮允笑笑,看向褚廷筠手上还捻着两块从厨房顺来的槐花糕,不言而喻。
“咳——”褚廷筠刚想说话,却先打了个饱嗝。
叶淮允哑然失笑,伸手用拇指擦掉他脸上的点心屑。
夏日无云,碧空晴朗,铺天盖地的明媚光线倾泻而下,给眼前近得呼吸可感的人,脸庞镀上了一层碎金,煞是好看。
江麟旭仰头伸着懒腰走近,挪了挪刚睁开的眼睛,又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过来!”褚廷筠余光瞥见人,厉声呵道。
“我什么都没看到!”江麟旭双眼真诚,赶紧摆手道:“你们继续,继续!”
褚廷筠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拎到了跟前。
江麟旭愁眉苦脸,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天可怜见,真不是他要故意撞上两人含情脉脉的,只是回回都非常地不凑巧而已。
叶淮允笑着拉过褚廷筠的手,“麟旭生性天真烂漫,你就别为难他了。”
趁着褚廷筠松开他衣领的瞬间,江麟旭转身就跑,溜得极快,最后还不忘从门缝里冲叶淮允投去感激的一眼,果然还是嫂子好呀!
“……天真烂漫?”褚廷筠微眯起眼眸,脸上挑着的笑妖冶明艳,“你喜欢那款的?”
叶淮允没多细想就道:“只是有些倾羡罢了。”
“那不如我也学个天真烂漫给你看看?”褚廷筠似是醋了,倏而揽过他的肩,轻咬住耳垂。
吐息如蝶羽轻扫过颈侧,叶淮允身形陡然一僵。
似有躁动在心底蔓长,主动吻上了他的侧脸。
【作者有话说:我知道我每次总是在卿卿我我好戏的时候,突然安插进一段正经剧情,把廷允cp的好事生生掐断,特别不厚道!所以呢,就在下一章……春风一度呀,红烛帐暖呀,全部给安排上,期不期待?】
第18章 情意
当夜子时,成群结伴的赌客稀稀疏疏散了大半,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更多是早已被劣赌麻木了心性的纨绔。
四下阒寂,叶褚两人身着黑色夜行服,轻车熟路地潜入天官坊中。踏瓦无痕,直奔后院那间被严加看守的小屋而去。
这间屋子被锁了半个月之久,也从不会有外人感兴趣来此。因此几名护院早已放松了警惕,在人人好眠的夜晚,也倚在角落里偷懒瞌睡。
屋子的门上落了一把铜锁,积了不少灰尘。
褚廷筠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铜丝,熟练地三两下就撬开了锁。
叶淮允进门时吸了吸鼻子,隐约有一股恶臭散在空气中,“什么味道?”
褚廷筠皱着眉摇了摇头,他也闻到了,说不上来具体的但又觉得有些熟悉。
分给佣人住的房间本就不大,两人花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已细细搜找完一遍,可除了那股恶臭味,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叶淮允正要开口说话,褚廷筠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起跃上了房梁。
“有人来了。”褚廷筠压低声音。
叶淮允屏住呼吸,果然,下一瞬外面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来人斥责护院偷懒的责骂声。
“怎么回事?!”来人拿着门上被打开的铜锁,震怒。
“这……”护院怕自己玩忽职守被惩罚,于是道:“应该是上次取东西后忘记落锁了。”
来人词严令色地训斥了他们几句,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叶淮允和褚廷筠两人蹲在房梁上,清楚地看到火光曳曳一摇,是两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进来吹亮了火折子。
褚廷筠轻轻动了动手指,无声打落下一块木屑。
小厮乙突然吃痛一声,“你打我作甚?”
“我没打你啊!”小厮甲奇怪看他一眼。
小厮乙捂着后脑勺,“这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除了你还有谁会打我?”
他话音未落,忽觉背后一阵恻恻阴风刮过,在静得针落有声的夜里,令胆小些的人不禁竖起了汗毛。小厮甲缓缓回头,身后分明空无一人,却好似在转头的刹那眼角瞥见了一晃而过的白色。
“会不会是……”小厮甲往同伴身边靠了靠,“那个女的回来了?”
“瞎说什么?!”小厮乙立马瞪他一眼,“人早就死了!”
“可……”小厮甲越想越怕,甚至捏住了同伴的胳膊,“我小时候听邻里老人说,死人的魂魄会回到地上找凶手索命。我们不仅害死了她,还嫁祸给……”
“闭嘴!”小厮乙怒吼一声打断他,“快些把主子要的东西取到,你我也好交差回去睡觉,别成天自己吓唬自己!”
叶淮允侧头跟褚廷筠对视一眼,心下几分了然。
果然,他们猜得不错,潘绣绣的死是被凶手嫁祸给钟桂的。
小厮走到床榻前,蹲身掀起某块木板,那股恶臭味骤然浓了许多。两人不知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只半晌的功夫就匆匆退了出去,几乎是小跑着逃走。
待脚步声远去,叶淮允两人才跳下房梁,屈指敲了敲地面。
很明显有几块木板是空心的,极容易就找到了隐于其下的暗格。
虽然因为那股恶臭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但当木板打开露出下面的东西时,两人仍是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暗格很深,底部和板壁有数不胜数的毒蛇相互缠绕,纷纷吐着信子啃食被投喂进去的幼小毒虫,而分泌出的黏液则在四壁上滴滴答答。
纵使叶淮允曾在西北战场上浴血猎风,也有些受不住这呕心的血腥味。
这群蛇和两人前日在城外山涧里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腹部的金色斑纹更大些,眼睛是特异的绿色,一双双在暗夜里如鬼魅幽灵般,瘆得人毛骨悚然。
叶淮允从袖里掏出一瓶液体,也来不及经过太多思考,打开后一股脑就倒了下去。
奇异的是,那些毒蛇竟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蔫头蔫脑地瘫在一边。
“你倒下去的是什么?”褚廷筠很是狐疑。
叶淮允沉默着将瓶子重新塞好盖子,揣回袖中。
确定他是听到自己讲话了,褚廷筠又问:“怎么不说话?”
叶淮允敛目开口,声音难得小如蚊喃,“咳,是……助兴的药”
褚廷筠:“……”什么药?他没听错吧?
“你为何会随身带……媚药?”这两个字眼,就连褚廷筠都有些难以启齿。
“是助兴药,不是媚药。”叶淮允纠正他。
褚廷筠反问:“有何区别?”
叶淮允:“……”好像的确没有太大分别。
“就算两者不同,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何会随身带助兴药?”褚廷筠步步追问,显然不准备放过这个问题。
叶淮允垂眼沉默着,纵使在星光下也能看见他耳际泛起一层淡淡的红。
天地良心,真不是他想带着的。
只是今日晚上出门前,突然被江麟旭强行拉着塞了这两瓶东西,还眉飞色舞地说了一些“月黑风高夜,有情人独处,最是深入交流的好时机,只要两情相悦的人互相嗅到一点点,效果立竿见影”之类的虎狼之词。
而江麟旭说完,就一溜烟蹿了出去,连半点拒绝推辞的机会都没给他。
更不巧的是,江麟旭前脚刚走,褚廷筠后脚就推门进来了,情急之下,他只得顺手揣进了怀里,谁知竟会在这人面前闹了如此尴尬的大红脸。
见他依旧羞得不答话,褚廷筠瞧着越发觉得可爱,“不如我陪你试试?”
“我还是把另一瓶也倒下去吧。”叶淮允终于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上好的助兴药用在这些毒物身上多浪费。”褚廷筠一把握住他的手,瞬间就把瓷瓶过到了自己手上,歪头瞧着叶淮允笑得万分兴味,“更何况,自然要你我之间亲自试试,才算不负麟旭的好意。”
叶淮允假装没听见他的话,顾自将木板复原后翻窗出了房间。
褚廷筠嘴角一扬,紧走几步跟上,只留下几名影卫在附近监视情况。
一路上,叶淮允脚步飞快,始终不肯回头看一眼。而褚廷筠就这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保持着一段不会让他觉着别扭的距离,眉眼间无不显露出柔情欣喜。
熟悉褚廷筠的人都鲜少甚至从未见他露出过这幅神情,以至于方踏入李府大院,正在和暗卫闲聊的江麟旭就上前来打量着他道:“捡到钱了?”
要是换作往常,褚廷筠定会十分无语地翻他个白眼。而今日他只是拍了拍江麟旭的肩膀道:“多谢。”
江麟旭立刻心领神会,冲他挑了挑眉捎。
叶淮允合上门之前,突然感觉自己的腰肢被人一把揽过。
“孤要休息了。”叶淮允躲开他的气息,故作镇定。
褚廷筠立马松了手,“好。”
叶淮允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由分说就答应,反倒叫他愣了一愣。
“怎么?”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褚廷筠一扯嘴角,“不想我走?”
“你想多了。”叶淮允才不会掉入他的圈套。
褚廷筠笑笑,“那我可就走了?”
“嗯。”叶淮允心说,快些走。
末了,褚廷筠真就依言出了房间,听话的让叶淮允觉着有点不像他。
屋内,叶淮允绕过屏风,就见着木桶内已经装满了烧好的沐浴热水,水面上还铺着一层花瓣。
温热洗浴水委实舒服得紧,他全身放松地靠在桶避,再闭上眼睛,就能险些昏昏欲睡过去。
过了许久,唇瓣上忽然传来湿热的触感,叶淮允蓦然睁大眼睛。
近距离放大在眼前的面孔熟悉而漂亮,是卸去了易容的褚廷筠。
浅浅一吻后,叶淮允问:“你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但没说不再回来。”褚廷筠笑笑,蹲在木桶一旁伸手拨了拨浮在水上的嫣红花瓣,狭小浴桶里瞬间漾起层层波纹。
手指波动间,有馥郁香味入鼻,他清楚记得叶淮允上次沐浴时木桶里既没有花瓣,也没有花香,便甚是好奇地问道:“你在浴水里加了什么?”
“啊?”叶淮允下意识道:“没加——”
他话说到一半,又忽而想起了什么,叶淮允赶紧站起身。
被水浸透的轻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将修长矫健的身形勾勒于眼前,褚廷筠不由自主就多看了一会儿。
而叶淮允才跨出浴桶,果不其然就感到小腿一软。
褚廷筠赶紧伸手接住他,捞入怀中。听着他呼吸愈渐凌乱,想也明白了,大抵是浴水在被送来之前被过动手脚加入了那所谓的助兴之药。
“难受吗?”褚廷筠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叶淮允摇了摇头,除了身上提不起力气外,倒也没有其他症状,他尽量平复气息道:“睡一觉就好。”
褚廷筠虽不知道他是这晌怎样的感觉,但傻子也晓得这种药绝不是睡一觉就能好的。
“让我帮你解了药性……”褚廷筠对着他耳廓吹出口气,又捻起他一绺发丝,压在脖颈缓缓往下滑。
从单薄的锁骨游移到心口,指尖便从湿透的衣襟探了进去,轻轻摩挲着划了个圈。
褚廷筠低笑着的尾音起伏了几个调子,转出迤逦的暧昧。叶淮允靠在他胸膛前,鼻间便盈满皂荚清香,瞬间明白这人方才走了的那一盏茶时间,是回去自己屋沐浴了。
他被褚廷筠拦腰抱起放在了床上,再没有丝毫反抗。
眼前人本就是心系了两世之人,即便没有药物助兴,也难止住因情而生的欲念,更何况是如今。
叶淮允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呼吸交换间突然想起江麟旭今日送药来时说的话,还真是印证了那句立竿见影。
而罪魁祸首此时正在屋外,看着着轩窗上剪出的烛火跳动,人影交叠,略显激动地搓搓手,大辰的储君殿下,是他嫂子呀!
这沾亲带故的关系,可值得吹嘘炫耀一番。
到了后半夜,叶淮允枕在褚廷筠臂弯里,他想兴许这就是君颜入我心,心遂悦君兮;相思唯君解,风流独君纾;情脉脉,意忡忡,纱幔滑落,帐暖生香,一眼碧落至黄泉,鸳鸯绣被翻红浪。
【作者有话说:1.其实这是我把初稿删减之后的了,想看全版的指路读者群吧,群号:七八三三一五六〇六。
2.至于为什么不放微博了,其实也是前两天说过的,因为被如同小强般杀不死的盗版气着了肝。所有的附送小片段呢,都是作者想给看文小可爱的福利(划掉,其实就是写着写着刹不住车,水出来的字数),而绝不是给盗版分子的便利!
3.最后,发文今天是圣诞节,祝大家圣诞节快乐呀!】
第19章 蛇祸
清晨,草叶上凝积了一夜的露珠如南海珍珠般斗大,晶莹生辉,在地上溅开一片晨光绚丽。
江麟旭使劲升了个懒腰推开房门,好像沾个皇亲国戚的虚名,连觉都睡得香甜多了。
可怜他这神清气爽的懒腰还没升完,庭院半月门后,就走来一个他最不像见到的人。
江麟旭很想假装没看见他,转身就打算溜回房间继续补个可有可无的回笼觉,但他还没来得及跨出一步付诸行动,贾濯忌就已出声与他打起了招呼。
“贾少爷怎么来了?”江麟旭讪讪与他寒暄。
贾濯忌倒是没在意他并不热情的态度,只说道:“我是来找叶公子的,他们在吗?”
江麟旭回头看了看房门,在那必然是在的,只不过昨晚动静闹腾到后半夜,什么时候能起就不一定了。
贾濯忌又道:“我爹昨晚回来了,听我说完合作之事,想和叶公子聊一聊。”
他的言下之意很简单,那便是叶淮允提出想从天官坊分一杯羹的事,有戏。
江麟旭摸摸下巴,“那你要多等一会儿了,义兄他们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原本贾濯忌不是来找自己的,对江麟旭来说就是极好的事,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一切妄想打扰到他义兄和嫂子缠绵的人和事,都应该被赶出去。
褚廷筠耳力是何等之好,自然听见了两人在外面的对话,却丝毫不想理会,只想安静守着身边这个埋首在他肩窝里熟睡的人。
晨光熹微,叶淮允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下,鼻梁挺直,嘴唇水润如暖玉沁血,几缕碎发凌乱在额前和颈侧,再往下是衣衫遮不住的绯红痕迹。
褚廷筠瞧着瞧着便吻上了那两片水润的唇。
牙关一点点被撬开,叶淮允纤长的睫毛随之颤了颤,从鼻腔溢出一声模糊的“唔——”
漂亮的眼睛睁开,褚廷筠慢声笑问:“吵醒你了?”
叶淮允抬头看向他,眉目含笑,摇摇头道:“该起床了。”
“急着起来做什么。”褚廷筠手掌轻轻抚过他的发丝,“再睡会儿。”
“贾濯忌不是来了吗?”叶淮允从他怀里起来一些。
“听见了?”褚廷筠将锦被往上拉了拉,掩了他不着一缕的肩颈。
叶淮允点了点头,桐彭城中的事还是越早查明解决越好。
穿衣早饭又折腾了好一会儿,幸好褚廷筠没有太荒唐,将他用银冠束起的墨发散下一些,整齐地拢到前面,掩住某些若隐若现的遐想红痕,便一齐抬步往外走去。
“不易容吗?”叶淮允发现他的模样。
褚廷筠忽然身形一顿,十六年来竟是第一次给忘了。
世间的鱼水之欢,果真奇妙。
叶淮允笑着拉回他,从东宫到桐彭城,这两个月来易容的手法早已得心应手。半炷香的时间后,两只相握在一起的手先一步映入门外人的眼帘,谁都不打算刻意遮掩避讳。
“令尊准备如何合作?”在贾濯忌诧异眼神中,褚廷筠直接开口。
贾濯忌回过神来,“没说具体的,父亲的意思是可以谈一谈。”
“那便走吧。”叶淮允点点头。
贾吏将几人约在了家里,而非天官坊。
一家府邸占地百余亩,门面衔门的底座以足金为料,雄狮为形,府内处处叠石理水也都是找匠人精心设计过的。纵然叶淮允见多了皇家华贵之景,也觉得贾府气派富丽。
议事书房中,下人沏了上好的翠芽茶奉上来,贾吏就对贾濯忌道:“你先出去。”
“为什么?!”贾濯忌心里不满,自家的生意事为何回回都不让他听。
“出去!”贾吏显然不想对他多加解释。
父命不可违,贾濯忌只好埋着一肚子抱怨走了出去,叶淮允也浅笑着开门见山,“贾老爷准备如何谈?”
贾吏捋了捋下巴胡须,富态盈满的身形几乎挤满整个木椅,“这话该是贾某问二位才对,打算怎么合作?”
“生意上的事情贾老爷应该比我二人更清楚,无非是利益交易。”叶淮允道:“我们能让天官坊的收入是现今的双倍,而贾老板只需分出几成利,算作酬劳即可。”
贾吏不以为然,“天官坊已是城中盈利最多的商号,叶公子信口就说挣双倍不免太过轻巧。”
“是吗?”褚廷筠指腹磨着白瓷杯盏边沿把玩,反问后又自答:“我倒觉得未必。贾老爷既然肯答应与我们谈谈,就证明在下的想法并非没有可能。
贾吏闻言哈哈大笑了出声,狭长的眼尾显出点狡黠,“二位果然是聪明人,那贾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叶淮允象征性地一抬茶盏,示意他请讲。
贾吏叹了一声气,“实不相瞒,天官坊其实并非贾家所……”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一个人影横冲直撞地跑进了书房。推门声音之突兀,堪堪掐断了贾吏正在说的话,来人边跑嘴里边急喊:“老爷!出大事儿了——”
来人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十分平凡的少年面容,但叶淮允清楚认得,这人正是天官坊中那日在三楼敲锣招呼的小厮。
小厮对贾吏行了一礼,这才发现书房中有两个外人在,蔫蔫垂了头有些不知该怎么办。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话!”贾吏盯着他,皱了眉训斥。
小厮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耳语道:“坊里出事了!”
他的声音再低,也逃不过褚廷筠和叶淮允两个五感通明的习武之人的耳朵。
只听小厮道:“不知怎么的,今天早上后院突然爬出来很多毒蛇,发疯了一样四处乱窜。我们洒了雄黄,点了火堆,都没办法杀死那些东西。”
“现在呢?”贾吏问:“情况什么样?”
小厮道:“还在后院里安静不下来,咬死了不少我们的人。”
贾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到最后两侧眉毛都已经挤拧在了一起,终于抓住重点:“后院里怎么会有毒蛇?”
叶淮允和褚廷筠对视一眼,表情微妙,难道是昨晚信手撒下去的助兴药误打误撞起了效果?但是看这反应,贾吏好像并不知道那些毒蛇的存在。
贾吏听完小厮的话,登时起身准备赶过去,对两人道:“抱歉,坊中有些急事需要处理,二位先请回吧。”
“不知我们能否去看看?”叶淮允趁机提议。
贾吏看着两人想了想,为体现出合作的诚意,最终点头答应了下来。
到了天官坊,今日没有营业,通往后院的所有门窗都被紧紧合死。小厮们手里攥紧木棍,戒备地盯着四周墙壁,生怕那些毒蛇会从哪个缝隙里爬进来。
“把门打开!”贾吏命令道。
“老爷不可啊!”小厮赶紧劝阻,“那些畜生见人就咬,万一伤着了您如何是好。”
贾吏全程皱着眉,这会儿又被说得有几分犹豫。叶淮允看出他刚抬起的脚又收回,遂道:“我们进去吧。”
褚廷筠左手已触上了玄翼剑柄,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得轻点着。贾吏看两人这幅毫无畏惧的模样,点了点头,有枪头鸟总比自己以身涉险好。
两人方跨过门槛,身后就是“砰”地一声,木门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用力关上。
褚廷筠满脸不屑地冷哼一声,“贪生怕死。”
“世人大都惜命罢了。”叶淮允淡淡道:“没什么好指摘的。”
如前去贾府报信的小厮所言,草丛里,屋顶上,还有地上,毒蛇爬得到处都是,后院的草木清新也完全遮不住它们散出的恶臭。
再看院子里歪歪扭扭倒着的好几个人,身上无不有被蛇牙咬出的齿痕,皮肤周围流出的血呈紫黑色,全部已经中毒而亡。
两人一路走,见一条便杀一条,叶淮允手上没有衬手的兵器,褚廷筠就把自己的玄翼剑给了他。
正走着,头上方的枝条倒挂着一条毒蛇,张嘴露出两颗泌出粘腻唾液的尖牙,作势就要朝叶淮允攻去。
褚廷筠立马挥出一掌,打其七寸。被掌风劈成两截的尸身掉在一片草丛中,花草沾了它体内血液,顷刻就发黑蔫了。
叶淮允惊险舒出一口气,“多谢。”
“和我之间说什么谢。”褚廷筠细心替他拂去落在肩头的两片树叶。
进了潘绣绣的屋子,那块开启暗格的木板已被啃噬成木渣,昨日所见的数百条蛇今日全都跑了出去,这才发现暗格底下竟是空的,像一个人工凿出的漆黑地洞。
褚廷筠双手环胸,“你猜这条地道通向哪里?”
叶淮允道:“天官坊位处城北,我们先前去的那座山也在桐彭城北面。”
言下之意很明确,那条山涧中的毒蛇大抵是从这里跑过去的。
“试试就知道了。”褚廷筠侧头看他问:“昨天的药带了吗?”
叶淮允:“……”他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见他不说话,褚廷筠又问了一遍:“没带吗?”
叶淮允缓缓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瓶。
褚廷筠仔细地发现身旁人耳朵有一丝丝红。
【作者有话说:昨天去看了晴雅集的电影,所以更新完了……然后呢,受到电影的影响,章节名直接就应景的取了个蛇祸。简单来说,就是,晴明さま和博雅さま太太太好嗑,痒痒鼠秃头玩家表示我可以!】
第20章 昏官
叶淮允完全无视他打量着自己的眼神,平静说道;“你想用这瓶东西把它们引出来?”
褚廷筠不置可否,打开瓶塞,把里头带着淡甜香气的东西倒了下去。
药水立马消失在深深地洞中,叶淮允问:“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褚廷筠耸了耸肩,随意道:“等着吧。”
叶淮允粗略估算了一番,昨晚子时下的药性到今日巳时才起效用,中间隔了将近六个时辰,他们岂非是要等到半夜?
两人此时正站在卧房的床榻前,褚廷筠故意往侧边瞥了瞥,低笑道:“做点有意思的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叶淮允下意识就往旁边躲了躲,耳垂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温,从原本的浅淡桃红变为深浓凤仙。
“躲什么?”褚廷筠笑着揽过他的腰捏了捏,悦怿九春。
腰际的酸软之感在他的指下攀升,丝丝缕缕浸入肌骨,那残余的触感过于深刻,不免就让人忆起几番滋味。
叶淮允推了推他,“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
但这个动作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褚廷筠手臂一紧,“你就只有这么点儿力气?”
听出他是在揶揄自己欲拒还迎,叶淮允毫不客气就对着褚廷筠狠狠踩下一脚,力道之大让叶淮允自己都觉得脚底有些麻,但被踩的人不仅没喊疼,连眉头也没仄一下,反而轻快爽朗的放声大笑。
叶淮允没好气地掸了掸衣袖,“笑什么?”
见他似乎真有恼羞成怒之势,褚廷筠赶紧见好就收,“不闹你了,说正经的。”
他续道:“我们不妨趁这个机会去探一探向老板的房间,把这里交给影卫盯着就行。”
这晌外面的人因为惧怕毒蛇不敢进来,后院里只有他们二人畅通无阻。
“的确是个好机会。”叶淮允点头承认,话锋一转又道:“但顾左右而言他的习惯,记得改一改。”
日头挂在如洗蓝天的东边,一点点爬到头顶正中。
天官坊前厅,小厮们开始伸着头往窗户缝里瞧。夏日本就气温高,再加上门窗紧闭和精神高度紧张,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后背衣服湿透。
“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一个小厮忧心忡忡地,低声对边上的同伴道:“你说会不会……被咬死了啊?”
“闭嘴!”贾吏朝他们瞪去一眼,“说什么丧气话!”
倒不是他有多关心褚廷筠两人的安危,只是在这种情形下,有两个人能帮忙解决掉那些不长眼睛的毒物,是最好的结果。贾吏摸了摸自己挺出来的肚子,要不然这一大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烂摊子,他真的是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连通后院的木门嚯地打开了。
褚廷筠左手拉着叶淮允,右手握了淌着蛇血的玄翼剑折射正午艳阳,在众人眼底晃过一瞬刺目明亮。
贾吏赶紧上前两步,揪着心问:“怎么样了?”
“杀光了。”褚廷筠面无表情。
“那就好,那就好。”贾吏连连拍着胸口,顿时松了口气,“杀光了就好。”
下人们也安心地跑入后院,开始处理些善后之事。
褚廷筠随手扯过一块布巾,擦了擦玄翼,合剑归鞘后道:“贾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贾吏把二人请到三楼雅间。
面前两人帮自己解决了如此棘手的麻烦,贾吏心里多少存些感激,不论最终能不能谈成合作,自己都欠了对方一个人情,招待上必然得周到些,便亲手倒了两杯茶给他们递去。
叶淮允却接过茶盏搁在桌上,嚯地磕出一声闷响。
褚廷筠握住他的手捏紧在掌心,轻拍了拍。
贾吏终于发觉叶淮允脸色难看得出奇,比起早晨初见时的清隽翩翩,这会儿完全是乌云密布,没有一点好颜色,便试着猜测道:“这位公子可是受了伤?需不需要贾某派人去请个大夫?”
“不必,但倒有件事想与贾老爷确认。”叶淮允的声音也是一片冰冷,问道:“那些毒蛇是从哪里来的?”
贾吏连连摇头,“贾某不知啊!”
“你当真不知?”叶淮允眸子眯起。
“哎——”在这件事上,贾吏就差想对两人掏心掏肺,“你们看看这前厅后院的损毁,哪一项不要银子,我怎么可能任由那些畜生放肆?!”
他这话无可指摘,褚廷筠在瞬间就下定结论:“那就是向老板的问题了。”
“向……”贾吏顿时脸色一僵,咽了咽口水道:“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褚廷筠反问。
贾吏眸色越来越暗,沉吟半晌,“他没道理这么做。”
“有没有道理不是贾老爷说了算的。”褚廷筠忽而笑了声,“我们早晨说的合作其实很简单,只要给向老板的那一半分成……没了,贾老爷挣到的银两岂不就是两倍?”
闻言,贾吏瞳孔骤缩,警惕地抬眸盯着他们二人:“你们到底是谁?”
褚廷筠淡定喝了口茶,“贾公子没和您说吗?我们不过沿途路过桐彭城的商人而已。”
贾吏这会儿倒是显出了商人敏感的洞察力,“贾某不信有这么简单。”
“可惜,就是这么简单。”褚廷筠站起身,留下一句:“贾老爷自行考虑。”
正午阳如火烤,褚廷筠在路旁商铺里买了顶斗笠,将垂挂白纱折到两侧。
叶淮允沉默了一路,终于开口说话:“买这个做什么?”
“日头太晒,挡挡太阳。”褚廷筠说着将斗笠戴在了他头上。
白纱遮挡了大半天光,果然减去不少燥热,于是叶淮允付钱给商铺货郎道:“再拿一顶吧。”
褚廷筠看着他从诸多斗笠中挑了顶黑纱的,正好与自己的墨色衣服相称,趁机将指腹落上他眉心,沿着他的眉骨弧度缓慢描摹,一点点抚平皱痕,“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叶淮允道,他只是没想到一个地方官员竟如此胆大妄为。
半个多时辰前,两人在向老板房间的抽屉里找到几卷账目,所记具是天官坊的收支,虽然暴利了些,但到底是赌坊,条目上挑不出太大错处。
但叶淮允越往后翻越觉得这账目上的字迹有些不对劲,或者说是熟悉。
他阖眼想了想,忽就福至心灵,从怀里掏出一纸文书,细细对比。
两处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王向山这个混账!”叶淮允眼神骤冷,一掌拍在书桌上。
那张文书是几日前两人去衙门,王向山亲笔写下的立案文书,一切瞬间就豁然明朗了。
天官坊的老板自称姓向,实则是王向山去掉了真实姓氏的化名,也难怪他们二人第一次见到向老板时会觉得似曾相识。
叶淮允本来以为他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庸官,没曾想,竟公然违抗大辰律例,涉足牟利赌坊。
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头顶斗笠,尽量平复下情绪,“你如何确定刚刚那样的说词会让贾吏答应我们的要求,出卖王向山?”
“方才不是说了?就凭他贪生怕死。”褚廷筠道:“贾吏的手脚也不见得干净,所以一旦知道我们的身份,为了自保,或者存着点侥幸心理,就一定会把王向山所有的劣迹主动供出来。”
商人是最懂得趋利,也是最深谙识时务的。
果然,天官坊中,在褚廷筠两人走后,贾吏从地上捡起他们“不小心”落下的文牒——御史中丞。
贾吏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不过片刻,某种抉择便确切地涌上心头,敛了眸,唤人送进来笔墨纸砚,提笔写下些什么。
贾吏把文牒和刚风干的墨迹叠好,一齐交到小厮手上,嘱咐道:“把这两样东西送去李府,务必亲手交到叶公子手上。”
叶淮允翻着贾吏送来的东西,厚厚一摞藤纸,写了从五年前王向山主动联系他合作开天官坊开始,到坊中出千坑蒙赌客钱财,以及赌客负债累累无法偿还时,抵卖男丁女仆的行径,大大小小,不计其数。
褚廷筠在他快要用力揉碎那几张纸之前,把藤纸从他手底抽出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叶淮允道:“按律当斩!”
褚廷筠问:“那贾吏呢?”
叶淮允道:“同罪!”
褚廷筠指了指那摞纸张,“他要是知道你一点情面都不留,定然不会写这些送来。”
“为富不仁,助纣为虐,自有官府办他。”叶淮允仍在垂着眼帘沉思,“国法大于天,断没有几句话就能将功折罪的法子。”
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偏头将目光停留在褚廷筠脸上。
“看我做什么?”褚廷筠被他盯得好笑。
叶淮允的盛怒便在他绝世容颜中沉寂下来,“这些……都是你上一世说过的话。”
褚廷筠蓦然一愣,他不曾想,自己早就忘记了的琐碎话语,竟然被人一直记在心上,记了两世之久。
不等他品出几分陈杂心绪,叶淮允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廷筠……”
“你上一世没有实现的抱负,这一世,让我来帮你。”
第21章 真相
树上蝉声透进屋来,倍添几分尘俗喧杂。
褚廷筠单手撑着下巴,将叶淮允的清逸眉目篆刻于心。
“去衙门走一趟吧。”叶淮允在他久久的注视下,站起来道。
褚廷筠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从背后拉回,“不急,等会儿再去。”
听他这样慵懒语气,叶淮允便知这人定然已经有了其他打算,而他自认为比起褚廷筠在案子上的敏感性与经验,还是差了些。
果不其然,褚廷筠老神在在地反问道:“你猜天官坊毒蛇败露的事,会不会传到王向山耳朵里?”
叶淮允不假思索,“自然会有人通风报信。”
“王向山听闻此事后,必定忧心地在衙门里坐不住。”褚廷筠又问:“但他白日里又不能暴露身份去天官坊,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叶淮允迅速反应过来,“城外的山。”
方才他们从天官坊回来之时,褚廷筠就让影卫隐匿在县衙周围盯着王向山的动静,原来是未雨绸缪过的。一旦影卫送来王向山出门往城外方向而去的消息,他们立马跟上,准能抓个现行。
这样不仅比直接上门拿人更妥当些,也避免了与县衙官兵发生争执。
褚廷筠手指梳过他的黑发,“所以现在先午睡休息会儿。”
被他这么一说,叶淮允确实觉得身子有些乏累,便点了点头,褪去外袍在软榻躺下。
“你呢?不睡吗?”叶淮允看着仍旧坐在桌边的人问。
褚廷筠给他盖上一条薄毯,“我调理会儿内息,顺便多看你一会儿。”
叶淮允霎地眯起眼,“孤是顺便?”
“我看着你,顺便调理内息。”褚廷筠非常自觉地改了语序。
叶淮允嘴角不自觉就扬了扬,闭上眼睛,心情极其舒畅,连带着王向山的混账行为也暂时抛在了脑后。
软榻靠近轩窗,窗格的镂空间,漏进来一丝又一缕阳光,在温和俊逸的脸庞投下细细斑驳的影子。而坐在桌边守着的人,忽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如和风般在心头刮过。
而另一边的县衙之中,有些人就没这么闲适了。
自从得知天官坊消息之后,王向山双手紧紧捏在一起,不停地在屋子里兜着圈儿,愁苦得连午饭都没心情吃。他耗时耗力养了一年多的金蚕蛇,突然全部跑出来,还被人杀光了?!
东西都死了……他可怎么向上头那位交代?!
王向山越想越耐不住,当即吩咐下去:“备马车,本官要出城!”
山路蜿蜒狭窄,马车难以驶入,王向山便顶着一身肥膘,气喘吁吁地往上跑。
“来人!”王向山站在山涧旁喊道:“给本官搅!”
跟着他来此的随从都是知晓事情始末的心腹,立刻明白要做什么,一人捡来一根长条树枝,就伸入水中开始搅弄。
可倒腾半晌,水底依旧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有池鱼咕噜噜地吐出几个泡泡外,再无其他动静。
王向山急得直跺脚,怎么这里的东西也没了?
倏而,背后响起一声带些阴寒的低笑,“王大人这是在找什么?”
王向山骤然回头,一名墨衣男子懒懒靠着树干,嘴角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而他身旁的青年身着水绿绸衣,盯着自己的神色冰冷威严,令人不禁缩了缩脖子。
不等王向山开口说什么,褚廷筠袖袍一挥,一条如手臂般粗的蛇,瞬间掉在了他的鞋面上。
“啊——”
猝不及防地,王向山受到了惊吓高呼起来。
褚廷筠冷冷啧声:“叫的真难听。”
王向山也顾不得再害怕,颤巍巍地盯着眼前两个罗刹,“你们到底是谁?”
“御史台的人。”叶淮允没再和他绕弯子,直接掏出文牒自证身份。
御……御……史台,从地方到朝廷的官员,哪个不归御史台管,王向山登时双腿一软。
他又想到之前这两人在衙门报案时自己敷衍的态度,一下未站稳就行了个跪礼,“下官不知两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请大人恕,恕罪。”
“罪就不恕了。”叶淮允声音难得漠然,“来人,给我拿下!”
王向山看着周围这群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侍卫,连牙关都开始打颤,“大人这是何意?”
“王大人不懂?”叶淮允索性一字一顿地提醒他,“天,官,坊。”
——世人的愿望无非两样,升官或是发财,这有什么难的。
——升官也能办到?
王向山身形一晃,心想……这下是真完了。
出城前还是风风光光的县令,回城后便成了一无所有的阶下囚,王向山坐在牢狱的稻草堆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败露了身份的。
由于事前的真相尚未完全大白,因此叶淮允没有选择在衙门升堂审讯,而是和褚廷筠亲自下来狱中。
锁链和铁栏碰撞出刺耳铮响,王向山面如死灰地盯着眼前两人,眼底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绝望。
“潘绣绣究竟是如何死的?”叶淮允开门见山,抛出第一个问题。
王向山死死地呆坐着,嘴唇一动不动。
地牢阴暗潮湿,即便是在夏日抵不住脚底青石板透上来的彻骨寒气,发霉的气息入肺,叶淮允忍不住就抵鼻咳嗽了两声。
褚廷筠不舍得让叶淮允在这样的地方多待,直接蹲在王向山面前翻手卸了他一只胳膊。
“王大人最好配合些。”他又不知从哪里掏出条被拔去了毒牙的金蚕蛇,放到王向山的手臂上,“否则我可不能保证它会对你做些什么?”
毒蛇没了毒牙,自是不能再伤人,但红舌信子嘶嘶舔过,缠绕在皮肤上的黏腻感不减。王向山抖若筛糠,极力想甩掉它,奈何那只手臂脱了臼使不上力气,妥协地语速飞快道:“人是我杀的,然后嫁祸给了钟桂。”
褚廷筠满意地挑了半边眉,把金蚕蛇从他手上拿走,沉声道:“继续说,为什么要嫁祸给钟桂?”
王向山顿时松了一口气,“下官能否问一个问题。”
得了两人的默许后,王向山不死心地开口:“两位大人是如何察觉这些的?”
叶淮允展开贾吏写的那纸文书到他眼前,淡淡道:“商人比你会为自己谋划。”
王向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自己竟是被一条船上的人出卖了!
“现在可以接着说了?”叶淮允催促他。
王向山低了头,像是一副认命模样,小声道:“若我和盘托出,二位大人能否开恩留下官一命。”
“你没资格和我们谈条件。”褚廷筠眉眼阴冷。他素来对旁人没多少耐心,牢中环境又差,更是想快些带叶淮允出去,当即就再度作势要祭出金蚕蛇。
大抵是被毒物吓怕了,又被褚廷筠的狠绝威慑到,之后的提审王向山整个人都老实了起来,有问必答。
据他所言,五年前他主动找上贾吏完全是因为贪财,而赌坊来钱最快,所以两人才合作开了天官坊。
几年间王贾两人利用各种便利,明里暗里捞了不少黑心钱。包括贾吏欺压百姓,无限增高地租,他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百姓的诉状不予理睬。
至于潘绣绣,是因为那姑娘无意间发现了暗格中的金蚕线,被吓到精神恍惚。王向山怕他疯疯癫癫地说漏嘴些什么,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杀了。
而钟桂原本是城外一以耕地种田为生的农民,被贾吏的地租压迫地无以谋生后,跑来天官坊想碰碰运气。最开始几天的运气确实不错,可到后来就输的惨不忍睹,负下累累巨债。
按照天官坊不成文的规矩,没钱还债的可以用人来抵债,钟桂只得把自己卖给了天官坊。而他们为了掩饰杀死潘绣绣之事,便编造了两人私奔的戏码。
王向山道:“事情的始末就是这样。”
叶淮允若有所思,这样一来,的确之前他们遇到的所有不寻常,都能解释的清楚了。
只剩下最后一点疑惑,叶淮允追问:“你为何要养那么多的金蚕蛇?”
王向山敛眸道:“是奉了上头主子的命令。”
意料之中的回答,叶淮允最想知道的,便是他上头的主子到底是谁。
王向山犹豫半晌,褚廷筠就又准备在他手臂上放金蚕蛇。
“是襄王殿下。”王向山被吓得脱口而出。
“什么?!”叶淮允几乎没克制住情绪,震惊出声。
褚廷筠也抬手扼住他的脖子,眼带怒火,“你要知道随口胡说的下场!”
王向山被他钳制着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颤抖着拼命摇头。
直至褚廷筠松了手,王向山脸色惨白,艰难地喘着气道:“下官说的句句属实,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书房中搜找襄王殿下与下官联络的书信。”
他的说词和态度全然不似作假,褚廷筠偏头看向叶淮允,视线汇聚,两人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丝困惑。
叶淮允也冷静下来,问道:“从五年前开始,和你联络的人就一直是襄王殿下?”
“不是。”王向山一五一十地交代,“起先右扶风大人,直至今年三月金大人下了狱,才是襄王殿下直接与下官联络。”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就很硬核了,基本上把这一个案子的始末都讲清楚了。然后呢……褚将军的人设,从始至终都只对受受一个人温柔以待,至于其他人:呵,自己品。哈哈哈哈。】
第22章 蛊虫
叶淮允坐在房间里,手执黑子一下下面前敲着棋秤。他眼神似在盯着棋局,又似透过这黑白纵横看向其他地方。
本以为能通过王向山和天官坊,牵扯出背后一大条线,却没曾想突然间矛头就指向了自己身上,心绪难免升起烦躁。
褚廷筠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食盒,是方才被叶淮允打发出去买的晚饭。
桌边的人察觉到他进来,却依旧眸光不动,顾自沉吟着不出声。
褚廷筠走上前,拿走叶淮允手上的黑子。又低眼看见棋秤上黑白对峙的局面毫无章法,根本就是下棋的人随意瞎放上去的,索性就伸手在棋秤上胡乱抹了几下,把所有棋子都搅和乱。
叶淮允终于抬头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吃饭。”褚廷筠道:“别拿自己的身子熬。”
“先看看这些。”叶淮允拿起桌上一摞书信递给他,“都是影卫从王向山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褚廷筠随手接过翻了翻,“这字迹倒是与你的有几分相像。”
他顿了顿,叶淮允以为他是从中看出了端倪,正费心思考,便等着他再启唇。可紧接着,他就听褚廷筠续道:“但虽效仿了你着墨的形态,却未得笔法撇捺神韵,远不如你本人写的好看。”
“……”叶淮允顿时语塞,“就没再看出其他什么了?”
“自然有。”褚廷筠将棋盘移到一旁,把食盒中的一叠叠菜摆过来,“但等吃完后,我再告诉你。”
叶淮允拗不过他,只得拿起筷子。
但心中存了事,他委实没有什么胃口,看也不看地就从碟子里夹了一块排骨到碗中,结果又在自己碗里翻来覆去有十几次,也没吃下去。到后来褚廷筠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把人抱到腿上一点点地喂。
“张嘴。”褚廷筠重新舀了一勺银耳羹。
叶淮允上唇微微张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
而下一秒,唇上就有湿热的温度传来,褚廷筠用***抵开他的齿缝,以这样暧昧的方式将羹汤渡到他嘴中。
方法虽无耻了些,但奈何好用啊!叶淮允待嘴里的东西咽下后,赶紧敬谢不敏道:“我自己来吧。”
这一顿饭,从一开始的胃口全无到后来每一个碟子都见了底。
褚廷筠坐在他对面,在烛火下细心挑拣出去叶淮允不吃的姜蒜佐料,方才把小碗端到他面前。
叶淮允低头喝了一口汤,很暖,但并不烫嘴。虽有理不清的公务缠身,忽却觉着偷得一瞬安闲的感觉竟也是极好。自他上一世郁郁而终后,这一世年少入主东宫以来,就鲜少能这样安静地吃一顿饭了。思及此处,唇角不自觉便有了些笑意。
褚廷筠沾湿布巾替他擦擦嘴角,又命下人撤掉桌上残羹冷炙,泡了一壶热茶。
叶淮允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褚廷筠随之一本正经起来,“还记得我们在京中遇上有人劫囚吗?”
叶淮允点头,他自然记得。
当时那个劫囚的死士和右扶风金问轩一齐把脏水泼到了东宫,而皇帝至今也没有查出那笔被右扶风贪赃敛的财到底去了何处。
“很明显。”褚廷筠续道:“王向山也好,右扶风也罢,都不过是替人办事的傀儡。以襄王的名义行事,目的就为了让皇帝对你起疑,从而废储……”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出来,但叶淮允也猜到了,废储另立。
说起来,在京城外的藩地,他确实是有几个兄弟的。
只是叶淮允重生回来了,稍稍使了些手段,便让那几个兄弟被外放就藩了。
但到底是谁,步步谋划,如此有野心?
且从今日来看,王向山应当是真的不知道背后主谋为谁,从这些书信和证物中更是看不出端倪。
叶淮允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他的几位兄长,觉得越发心烦意乱,看来这事真要查还是得从右扶风金问轩下手。
自打昨夜褚廷筠与他荒唐过后,床上的枕头便成了两个。
夜色凉如水,叶淮允面朝着墙壁侧躺。过了好一阵,他突然被褚廷筠从身后揽进怀里亲了亲。
叶淮允抬起眼皮看他,“怎么还没睡着?”
“因为你没睡。”褚廷筠直接点明他的心思,“还在想王向山的事?”
叶淮允略有疲惫地“嗯”了一声,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这几日发生的事,睡意全无。
“就知道你心事重。”褚廷筠无奈撇嘴,“如果实在睡不着,我们就再去衙门和王府看看,有没有遗漏掉的线索。”
“你……”叶淮允用手肘撑起身子,似是欲言又止。
“怎么?”褚廷筠理了理他额前因为翻来覆去而乱了的碎发。
叶淮允叹道:“你其实不用迁就我。”
褚廷筠像是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算迁就。”
叶淮允摇了摇头,“我知道,经历过之前的种种,你是厌透了朝堂上的诡谲算计的。上次我便说,你未能实现的抱负交由我这个储君来,至于你……这般率性恣意就很好。”
他话还没说完,褚廷筠嘴角带着的那一丝微笑瞬间有些僵硬,落在叶淮允脸上的目光和指腹也缓缓收了回去,勾起纱帐,转而侧头望向窗外。
新月弯弓,玲珑潮平,瞧着苍穹北面的星光仿若倏忽就黯淡了些许,没缘由便凉了被衾外半边脸。
叶淮允看着他神情有恙,问道:“怎么不说话?”
“错了。”褚廷筠眸光稍敛,从喉中发出的声音很低很低,“不是厌恶了,而是曾经觉得朝堂上那一滩淤水烂泥,早已浑透了,无可救药。”
叶淮允指尖微顿,耳边仿佛响起自己曾与他的一段对话。
——你的仇是什么?
——国弱。
褚廷筠续道:“但日后权掌天下的人是你,我便再没道理袖手旁观。”
叶淮允攥紧了褚廷筠放在他身侧的手,褚廷筠亦是回握住他,只一瞬,脸上已不见那抹异常情绪的踪影,道:“走吧,我陪你再去府衙看看。”
庭院中,藻荇交横,竹柏相织,皎皎槐花沁雅雪。
不远处,一个人影匆匆从拐角疾步跑来,在快到两人跟前时才堪堪刹住脚步。
“出什么事了?”叶淮允从他慌乱的面色中读出些紧张。
“殿下,不好了。”东宫影卫道:“王向山死了!”
此言一出,叶淮允和褚廷筠同时惊了一下。
分明今日下午还好好的,而且他们事先就已经将所有守卫换成了东宫的人,怎么会突然丢了性命?
两人赶到衙门牢狱中时,王向山保持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姿态,手边碗碟中的晚饭才吃了一半,人却早已毙命。
“说清楚,怎么回事?”叶淮允当即叫来一个影卫。
“殿下恕罪,是属下看管不力。”影卫双膝跪下,垂首道:“但自从殿下走后,属下一直寸步不离地盯着他,除了中途有人来送过一次晚饭,再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属下实在不知……”
晚饭……叶淮允回头看了眼那碗剩饭,命人速速去请仵作。
褚廷筠在王向山的尸首旁蹲下,趁着仵作没来,率先检查了一下。
“有什么发现?”叶淮允问他。
褚廷筠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自杀的痕迹,也不是被毒杀。”
影卫将两位仵作从被窝里拉起来,又因嫌他们走得太慢,干脆直接把人扛在肩上,运起轻功往衙门跑。仵作同样先检查了送来的饭菜,确认无毒后,才掀开王向山的眼皮,一点点地细细检查。
一炷香后,两人仍旧摆弄着尸体,时不时还窃窃私语些什么。
“情况如何?”叶淮允问道。
两个仵作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让褚廷筠本就微末的耐心彻底告罄。
“说!”他厉声命令。
仵作把头埋得极低,才道:“下官无能,查不出王大人死因。”
叶淮允头疼地皱起了眉,他就知道,这件事远还没有结束。
费神沉思间,忽然额角落了一指冰凉,是褚廷筠轻轻地替他揉着两侧太阳穴,淡淡蘅芜香绕袖,清晰可感。
叶淮允回身拉下他的手,疲惫道:“我没事。”
褚廷筠往侧边站了一步,正欲说什么,却不小心踢到了王向山的尸体,突然就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大对,于是又重新蹲在尸体旁。
尸体的四肢,比方才他检查时僵硬了许多!
褚廷筠猛然站起身,“把那两个仵作追回来!”
“是!”影卫立马领命,转身离开地牢。
叶淮允自然也察觉出不对,问他:“怎么了?”
紧接着,他便眼见褚廷筠从王向山的头顶缓缓抽出一根银针。
那针足有成人两指般长,又细如牛毛,藏在发丝之间,几乎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直到银针被整根拔出,针头上缠着一条极细的白色线虫。
叶淮允只看一眼那条徐徐蠕动的线虫,就觉得恶心至极,“这是什么东西?”
“蛊虫。”褚廷筠道:“刚刚被种下去,还没有入脑就被我取出来了。”
“刚刚?”叶淮允了然,难怪他这么着急地要追回仵作。
可惜天不遂人愿,前去追人的影卫回来禀报说:人没追上。
对方不仅会武,且武功不弱,才出衙门没几步就把他们甩掉了,又听城门守卫说有两人手持令牌出了城门。
再寻去,真正的仵作早已被打晕丢在了衣柜里,回忆起最后醒时的记忆是在今日傍晚,而后便忽觉后颈一痛,没了意识。
叶淮允十指握拳,“可恶!”
屡次三番地被人设计,任谁也没了好脾气。
四周影卫跪了一地,只有褚廷筠站在他身旁眉宇间尽显阴鸷。
牢内本就阴冷,如今连空气都停滞着不敢流动,压迫得让人有些微颤。
良晌后,褚廷筠突然出声,“潘绣绣的尸体在哪?带路!”
叶淮允被他拉着手往外走,“你想到了什么?”
褚廷筠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殓房内。
大辰律中有明文规定,命案尸体送至衙门后,需得使用冰棺保存,以保物证不被损毁,这一点王向山倒是做到了。此时所见潘绣绣的尸体保存完好,与五日前他们在城外林中发现时一样。
褚廷筠让人打开冰棺盖子,直接走到她脑后。
同样的银针,同样缠绕着蛊虫,只是这条针头上的虫是死的。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 桐彭城的案子已经是尾声了,剩下的疑点会是后续章节的伏笔或暂且存疑,这一个案子里什么没看懂的,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我看到就会马上回复的~给追文的小可爱们比心呀~】
第23章 陆霞
一方雕花砚台,墨香浮动。
两人处理完衙门里的事,东方已渐渐露出鱼肚白。回到李府,叶淮允便站在书桌后,执笔在呈折上落下一个个端正风劲的小字。
直到小半刻钟后,叶淮允搁下紫狼毫笔,褚廷筠从桌上拿起那份欲送往上京的折子吹了吹,让墨迹风干。
一行行看过后,褚廷筠替他把折子装入信封用漆印封号,“写得这么事无巨细,就不怕皇帝对你起疑?”
两人从王向山府上搜出的所有证据都直指叶淮允,而如今唯一的人证又突然殁了,死因尚且不明,便是真正死无对证。为帝者疑心深重,不免会猜忌是叶淮允害怕计谋败露而杀人灭口。
“怎么可能不怕。”叶淮允苦笑道:“但我若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讲,便是于心有愧。”
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这也是褚廷筠教他的。
褚廷筠道:“其实也不必怕,如果皇帝真不辨黑白地怀疑你了,我就带你私奔。”
叶淮允闻言好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去哪里?”
“带你去鸾霄宫。”褚廷筠道:“鸾霄宫地处险峰,但凡有胆量敢上山抢人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还当他是随口说的玩笑话,但叶淮允侧头对上他的目光,却意外发现褚廷筠的神情居然颇为认真,鬼使神差便换得嘴角柔和扬起。
与心爱之人浪迹天涯,听上去好像还不错。
即便一无所有,也甘之若饴。
当日下午,一群官兵佩刀围住了天官坊,以涉嫌聚众敛财为由查封了此处,并下令城中今后不得再开设赌坊,引来围观百姓的拍手称赞。
至于贾吏,叶淮允本想一并处决了,可他翻遍大辰律也没有找到一条乡绅欺压百姓可定罪的律例,只得暂时无奈作罢。
朝廷新派来的桐彭城县令是当朝御史大夫的表侄,为人同其舅一样清廉正直,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是下令地主收租不可随意哄抬,需得先告知衙门批准方可实施。并在叶淮允的授命下,罚抄了贾家大半家产以示警戒,一部分散予城中贫苦百姓,另一部分上缴朝廷充盈国库。
至此,桐彭城的案子明面上大体告了一段落,但只有叶淮允和褚廷筠知道,仍旧留了诸多疑窦空白。
比如钟桂和潘汉至今下落不明,两人便将钟四娘和潘家娘子留在了李府,供以生活。
比如王向山和潘绣绣脑中的那根银针究竟是何作用,寻遍满城医馆大夫也无人知晓,只从一名老游医嘴里得知那蛊虫是以金蚕蛇毒液为食的。
再比如叶淮允无时无刻不在想,究竟是谁人在背后操纵掌棋。
这会儿,平躺盯着床帐,想着想着,久久不能入眠。
思绪间,褚廷筠忽然一个翻身虚压住他,又趁叶淮允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俯身吻住他的唇。
叶淮允迎合着他的亲吻,褚廷筠动作便愈发放肆起来。直待他从这缱绻迷醉中回味过来,衣衫已不知何时被丢在了一旁,褚廷筠的手掌沿着他的腰线一路缓缓而下,却仍未有停止之意。
叶淮允慌忙按住他的手,神情微妙,“你还打算……在我上面?”
褚廷筠哑声呢喃出一声“嗯……”
“不行!”叶淮允挣出些许清明,“上回误中药性倒也罢了,孤怎么能……唔……”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再度被褚廷筠吻上。
叶淮允比谁都清楚,这个人,有着无比的骄傲和狷狂。他迟疑着抬眼,撞上褚廷筠眉梢微挑,笑得勾人,急促呼吸中那一点蘅芜淡香汇入眼尾艳醴朱红,引他心动不已,终是松开了按住的手。
博山香炉中有雅香氤氲弥散,似卷似云,抵入跳动烛火。
一只白净玉足滑出床沿,轻颤着将薄衾压出几道褶皱。
蝉鸣蛙叫,夏夜风暖。
十指交扣,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东宫影卫同鸾霄宫暗卫一早备好了启程马车,侯在李府门口。叶淮允被褚廷筠搀扶着上了马车,一行人继续南下往峙阳郡而去。
******
青山层叠,白云幽移。
从京畿桐彭城一路走到蜀中,已是半个月后,夏日将尽,秋日既出。但入了蜀地,天气非但没有因近秋而变得凉爽,反而气温更高了些。
褚廷筠在沿途县城买了一柄沉木折扇,替叶淮允悠悠地扇着。
江麟旭掀开帷裳,巴巴地问:“义兄,能不能让我进马车歇会儿?”
褚廷筠冷酷道:“不能!”
“外头热。”江麟旭苦苦哀求。
褚廷筠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语声凉凉,“忍着。”
江麟旭挫败地走开,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还有没有点兄友弟恭的兄弟情了?!
褚廷筠手中这折扇没摇几下,人头再次从车窗伸了进来,惹得他实在有些不耐烦,“又有什么事?”
“前面是陆霞城!”江麟旭说起来的时候眼底闪光。
褚廷筠对此充耳不闻,半点反应也没有。
“陆霞城啊!”江麟旭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很是激动,“城里盛产一种名叫水吟玉的宝物,只要戴着,身上就能感到遍体清凉。”
叶淮允闻言在闷热午后睁开眼睛,“还有如此神奇的东西?”
“殿下不知道?”江麟旭挠了挠头道:“先前鸾霄宫举办武林鉴宝大会时,陆霞金家带来展示的宝物就是水吟玉,我亲身试戴过,夏日佩着是当真解暑。”
“哪个金家?”褚廷筠插话问他:“我怎么没印象?”
“是爹在去年刚结交的一个世家。”江麟旭道:“那时候义兄在边陲平乱,没有印象也正常。”
褚廷筠面色慵懒地“哦”了一声,像是没什么兴趣地重新倚回了车壁。而江麟旭还在车外等着回应,一双眼睛眨动出包含期待的光芒。
叶淮允看着这对义兄弟好笑,自己又实在被热得难耐,便道:“那就去看看。”
诚如江麟旭所言,水吟玉是陆霞城中一名物,虽然价格昂贵了些,寻常百姓大都消费不起,但几乎家家户户人尽皆知晓。
几人进城后随意找了个货郎询问,就打听了出来:城中卖水吟玉的铺子数量不少,但都是陆霞金家所开。
根据货郎指的路,江麟旭走在最前头,最终拐进一家铺子。
褚廷筠百无聊赖地从柜台随手拿起一块水吟玉,在阳光下打量半晌,嗤道:“就是块再普通不过的普通玉石,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话恰好被店老板听了去,指了指自己说道:“客官,这您就错了。您看我,大夏天的不出一点汗,全是靠身上戴着水吟玉的功劳。”
叶淮允手中握着水吟玉久了些,逐渐也觉着有一丝一缕的凉意从掌心皮表渗入血液,如练武时游走的真气般顺遍全身脉络,“当真是有点效,不妨就买些给大家带着。”
“好咧!”店老板收了银子满脸堆着笑,立刻殷勤地给水吟玉穿上绳,一一装入锦匣中。
褚廷筠又在柜台前看了看,最终挑了一块形状最别致的,挂在叶淮允的脖颈上,贴肤而戴。
叶淮允看着那块玉石表情复杂,“你为什么挑了个老鼠?”
“这不是兔子吗?”褚廷筠摩挲着玉石被雕刻出的两个圆耳朵。
“其实……”店老板看两人一眼,张了张嘴插话道:“这是只老虎。”
叶淮允:“……”好吧,是他眼拙。
褚廷筠却不认同,当即质疑道:“额头上没有‘王’字,就不是老虎。”
“这……”店老板猛然被他问倒,支吾半天没说出个缘由。
“所以这就是兔子。”褚廷筠拍板下定论。
叶淮允在旁抿唇发笑,这人执拗的性子,还真是半点不由人反驳。
从铺子里出来后,包括东宫影卫和鸾霄宫暗卫在内的一行人,全都佩了一块水吟玉,除了褚廷筠。
叶淮允下意识问他:“你为什么不戴?”
他话刚出口又立马想起来,褚廷筠素来畏寒不惧热,冬日里身上裹着数条毛毯保暖的情形他也是见过的,包括那双手一年四季都带着点冰凉,自是不需要这水吟玉来驱热。
果然,褚廷筠道:“我内力至寒,用不上。”
正说着,身后一阵喧杂的谩骂声,吸引去几人的注意力。
叶淮允和褚廷筠一同转身,回头看去。方才还笑容可掬的店老板,此时变得瞠目呲牙,似是和几名同样来买水吟玉的人发生了口角。
顾客蹙眉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
“滚!”店老板怒气冲冲。
几次三番的赶骂,顾客也动了怒,满唇讽刺:“我们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原来陆霞第一世家竟然是这样做生意的。”
店老板也毫不示弱地反击,甩袖呵道:“金家怎么做生意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反正不做你们赵家人的生意。”
阵阵吵嚷打破了街道午后的安静,这一晌功夫,已经招来了不少周遭百姓地围观,议论纷纷。
人群中,有人叹了句:“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赵家至今没能给出个说法,也难怪金家的人处处与他们针锋相对。”
“就是,这种事换做谁都不会轻易罢休。”另一妇人跟着附和:“要我说,这金家小少爷也是够可怜的。”
金家小少爷?
江麟旭闻言一怔,感觉转头问方才出声的妇人,“婶婶口中的金家小少爷可是金思白?”
“是啊。”妇人看他一眼,“金家只有这么一个小公子,还能是谁。”
江麟旭赶紧追问:“他……怎么了?”
叶淮允和褚廷筠也侧头看了过来,只听妇人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这金家小少爷和赵家家主本来是要在三天前成亲完婚的,结果……”
“等等!”江麟旭及时打断她,面露诧异,“我没听错吧,男人和男人?成婚?”
“嗐,错不了。”妇人摆摆手,说得有声有色,“这事刚传出来就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没人敢相信,直到后来赵家将一箱箱聘礼浩浩荡荡地抬进金府,我们才彻底知道是真的。虽说有悖人伦了些,但想想只要心意相通,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麟旭不自觉就把目光飘向了褚廷筠和他嫂子,眼底写满了“你们可得抓紧”。
褚廷筠冷冷扫他一眼,懒得搭理。
叶淮允也想法子转移掉注意力,对着妇人道:“婶婶继续说。”
“本来一切都挺顺利,街坊邻里还约好去吃赵家摆的流水席面,可谁知到了娶亲那天……”妇人说着突然用手挡住半边唇,压低声音道:“新郎官突然不见了!”
“逃婚?”江麟旭下意识反应。
“谁知道呢。”妇人叹了口气,“总之这人至今也没回来。”
他们正聊着,倏而来了不少人驱赶围观的百姓,“散了散了,都散了!”
江麟旭侧头看过去,几名佣人的前头站着一个皮肤白净的清秀少年。
“说你们几个呢!快走!”驱赶的人指着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的褚廷筠一行,没好气地叱责:“怎么还在看?”
“思白。”江麟旭无视这群人,喊出声。
那少年闻声看过来,微微惊讶,“麟旭,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因为是两个案子两个城池之间的过渡,就导致这个章节节奏有点慢了。然后我深刻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车技,可能属于意识流派的……卑微。】
第24章 金氏
陆霞城最高雅的茶楼中,金思白让茶楼老板备了最清幽的雅座,又在桌上摆了四杯上好的碧潭飘雪和十几盘精致茶点。褚廷筠一坐下就开始吃,连带着对这位金家小少爷的印象也好了不少。
而江麟旭则因为方才从那妇人口中听到的事,关心起了金思白在新婚之夜被新郎抛弃的惨烈经历。
于是叶淮允与褚廷筠两人,“有幸”在吃饭时,听到了一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西厢版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江麟旭第七次拧干帕子,给金思白递去。
直到金思白吸着鼻子拭去眼泪,因家中还有些事先行离去,雅间门合上,耳边顿时安静了不少。
褚廷筠揉着额穴终于舒出口气,撇嘴吐槽,“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那么矫情?”
“被心爱之人所弃,难免黯然神伤,这是人之常情。”叶淮允望着茶楼下金思白落寞的背影,蓦就想起上一世的自己也曾是这般孤立无助,遂感慨道:“情爱之事上,世间没几人能做到真正不在意的豁达。”
闻言,褚廷筠仿佛没听出他的思绪万千般,笑着捏上了叶淮允的脸颊,饶有兴趣地问道:“所以……你也会像那般掉眼泪?”
叶淮允从窗外收回目光,嫌弃地拿下他沾了糕点油渍的手,不答反问:“你这话的意思是,也会像赵初阳那般弃我,亦或另寻她欢?”
“……”褚廷筠顿时被噎住,无言以对。
他以为自己在第一层,却不料叶淮允在大气层。于是轻咳了声,冷静道:“不会。”
叶淮允嘴角微勾了勾,这还差不多。
雅间内的气氛一时间沉静下来,江麟旭左顾右盼一会儿后,见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咽了咽口水说出心中想法。
他想着不妨就在陆霞城多呆一段时间,帮思白找到赵初阳。
褚廷筠边吃着东西,边啧了一声,“你也太多管闲事了,是人家丢了夫婿,又不是你丢了媳妇。”
“这怎么能算是多管闲事。”江麟旭尝试和他讲道理:“思白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理应帮一把!”
褚廷筠毫无商量余地的直接掐灭他希望,“要留你自己留,我们还要去峙阳郡。”
江麟旭还欲再说,叶淮允却突然开口:“我们也留下。”
“你怎么也对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感兴趣了?”褚廷筠放下茶盏,疑惑地侧头看他。
“不是对这件事。”叶淮允纠正道:“而是对金家。”
陆霞金氏之所以能闻名一方,不仅仅是因为生意做得好,更重要的是金氏曾出过一位右扶风,也正是今年春日才被下狱的那位,右扶风金问轩。
叶淮允近日越发纠结金问轩把敛财贪赃的污水泼到他身上之事,既然他皇兄在京中查不出端倪,或许他可以尝试着从金氏本家入手。
而且如果他没弄错的话,金问轩和金思白应当是亲兄弟。
当晚,金邢也就是金思白的父亲,听说江麟旭和他的几个朋友来访,便特地准备了一个单独的幽静院子,供他们住着。
金邢笑呵呵道:“要是早些知道江贤侄与褚贤侄要来,金某必定亲自出城迎接。”
“金伯伯客气了。”江麟旭很是有懂事晚辈的作风,“我们原本只是行经陆霞城,没曾想在路上听到了思白的事,这才决定多留段时日。”
听他提及金思白的是,金邢愁苦地叹了声气,“那就有劳贤侄了。”
天色已晚,两人来来去去地又客套了几句,最后金邢道了句“贤侄不妨就在这里多住上一些时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吩咐下人”,便端着他地主之谊的架子离去了。
各自回房后,叶淮允刚给自己倒了杯解暑凉茶,就听见褚廷筠玄翼剑被重重搁在桌上的声响,以及一声冷呵:“这个金邢,满口没一句真话。”
叶淮允将茶盏推到他手边,问道:“何以见得?”
“多住上些时日?”褚廷筠低低重复了一遍金邢的话,奚落道:“他那副神情分明是巴不得我们赶紧走。”
“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褚廷筠续又极细微地扬了扬左侧嘴角,“着急赶人才能说明他心里头有鬼,兴许被你猜中了,这金家确实有据可查。”
“你可有是什么计划了?”叶淮允问。
褚廷筠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叶淮允单手支额盯着他,将褚廷筠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末了,说道:“你每次露出这种笑,就说明已经有思绪了,我不想被你瞒着。”
今日傍晚时分,他们已经派东宫影卫打听清楚了。
金邢膝下共有三子,除了因敛财入狱的长子金问轩,次子名为金书竹,这名字虽取得风雅,为人却丝毫不文气,犹喜擅经商算账,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帮着金邢打理生意,而最小的儿子便是尚未弱冠的金思白。
陆霞城中所有人都说,金邢对这个小儿子是当真十分宠爱。
褚廷筠此时却认为,这十分的宠爱里,只怕至少有七分是装出来的。
陆霞城中金家的势力远远大过赵家,如果金邢当真宠爱小儿子,合该让金思白娶了赵初阳才是,哪里舍得把他嫁了人,许久也见不上一面。
叶淮允听他这样分析着,也确觉在理。
只是沉吟着,他忽又从褚廷筠的话中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叶淮允眉梢微挑道:“你这话可是在暗示孤什么?”
说着,他用手指点了点褚廷筠胸口衣襟处层叠的水波纹,玄色漩涛隐隐显出似霸征后的狂意,不徐不缓地续道:“按你这说法,皇权必是大过一切,也该是你嫁给孤才合理。”
所以前几次晚上都是他吃了没道理的亏。
褚廷筠倏而……握住他在襟口的手指,冷静道:“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惹得叶淮允好奇追问:“因为什么?”
褚廷筠却只笑看着他,慢慢倾身附近,最后将唇贴在他耳畔,发出声极轻的气音:“因为你打不过我。”
叶淮允:“……”
温热气息盈满耳廓,浅擦过耳际柔软触感,说出的却是这般伤自尊的话。
而夜深后的种种,叶淮允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武力差距悬殊。
大抵是托了水吟玉的功效,这一场云雨倒当真如跌入云端般,一半身子似火烧霞飞,另一半身子则沐着和风细雨。
直到后半夜,云销雨霁,空气里满是暧昧的气息。褚廷筠侧身支着额头,看着怀中人脸颊泛着潮红,睡得香甜,嘴角不自觉就弯了弯。
忽然,心口传来一阵钝痛,褚廷筠搂着叶淮允的手臂蓦地紧了紧,险些将人吵醒。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锦被,盘膝而坐。可还没开始运气,又是一记如针扎般的细痛刺向心口。
褚廷筠眉头紧蹙起,以前虽也时常需要调理内息,但从未有过这样不由他控制的情况,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那股错乱逆行的真气压回,而额上已是沁满冷汗。
他转头往床内侧看了一眼,叶淮允仍旧睡得安稳,这才松了口气在枕头躺下捻好被角。
夜色浓稠,半轮下弦月清辉皎洁。
待到身边人气息平稳变慢,叶淮允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侧首看向桌上玄翼剑,却是睡意全无。
脱离剑鞘的宝剑表面逐渐显出幽幽红光,在银白剑锋上一点点蔓延,如鬼魅般汇出某种图案,在墙头投下斑驳光影。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消失不见。
上古妖剑玄翼,叶淮允想起曾在书上看到过的记载,突然怀疑这当真只是单纯的一把兵器吗……
第二日一早,褚廷筠醒来时,身旁已空了人,连被褥都是冰冷的,他却没察觉到叶淮允是何时出去的。
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无意间往桌上一瞥,褚廷筠骤然眯了眼,玄翼剑的位置变了。
恰好此时叶淮允推门进来,开口就道:“你醒了?有件事要同你说。”
“方才麟旭来找我们,说赵初阳回来了。”他边说边发现褚廷筠的目光始终落在玄翼剑上,脸色阴沉沉的,心中骤然咯噔一下,上前替他把长剑合入剑鞘,续道:“不过那晌你睡得比较沉,喊了好几遍也没反应,我就先出去前厅了。”
睡得比较沉?褚廷筠只捕捉到这一句话,费力回想了一下醒来之前的情形,他竟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习武之人睡眠素来极浅,半夜里一丁点的细微声响也能辨明,可从昨夜真气逆行到今早过度酣睡,都太过不寻常。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廷筠?”叶淮允抽走他手中快要被捏碎的茶杯,褚廷筠的手顿时停在半空。
叶淮允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
“没事。”褚廷筠摇了摇昏沉不已的头,“你刚刚说赵初阳回来了?”
“嗯。”叶淮允道:“麟旭说,让我们得了空去白嵩阁一趟。”
【作者有话说:1.要感谢 @狐殿下 昨天的竞猜红包,给我这个章节取名废提供了这个章节名字的思路,虽然……我是瞎取。
2.自我感觉这一章又双叒叕写崩了,每天都在将错就错的边缘疯狂试探,呲——
3.明天就是2021年新的一年了,提前预告:会有双更哟!】
第25章 琴瑟
白嵩阁便是金思白的住处,两人到待客前厅时,江麟旭正与金思白对席而坐。案几上的瓜果点心只剩些残渣,显然是已经促膝长谈了许久。
见二人走近,江麟旭赶紧迎上前,一个劲地冲着他们挤眉弄眼。
褚廷筠道:“你长针眼了?”
“……”江麟旭几乎就要无语问苍天,但这样的场合之下又不好开口解释什么,只得继续朝着他挤眼睛,以期身为义兄的人能稍微心有灵犀那么一点点。
可他还是高估了褚廷筠的理解能力,好在褚廷筠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叶淮允及时捏住了他衣袂下的手,对金思白道:“我二人有事耽搁来晚了,还望金小公子见谅。”
“叶兄客气了。”金思白笑笑,“叨唠二位清梦,该是我说抱歉才对。”
叶淮允被江麟旭拉着在席位坐下,听他附在耳侧低声对自己说了两句什么,与此同时,金思白也再开口了。
“那我便直言了。”金思白看着他与褚廷筠道:“我听麟旭说了,叶兄与褚兄之间的分桃情意。”
“噗——”正在喝茶的江麟旭,一个没忍住,猛地喷出一口茶来,溅了自己一身。
金思白一脸无辜地看向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江麟旭接过下人递来的布巾擦了擦,又道:“我去换身衣服。”
起身走出宴厅,江麟旭心头感慨,怎么一个个兄弟朋友说话都这般直白,半点不懂得含蓄委婉些。
厅内,叶淮允倒是并不介意旁人知晓自己与褚廷筠之事,让金思白继续说便是。
金思白点点头再次开口:“想必叶兄也听麟旭说了,初阳在今日凌晨时分回来了。”
“所以你还是想与他尽快完婚?”褚廷筠一针见血点破他的心思。
金思白脸颊立刻就透出一丝微红,“嗯。”
“但……但这只是我的决断,担心父亲不肯应允。”金思白抬眼悄悄瞧了眼两人,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想着,叶兄与褚兄既是麟旭的朋友,又同样……”
他顿了一瞬,抬手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虽然锦衣不易扯断,但所表含义不言而喻。这才继续道:“若能去找父亲和二哥聊一聊,兴许他们就不会反对。”
叶淮允笑了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思白没想到如此轻松就得了首肯,激动地朝两人揖了一礼,“多谢叶兄。”
而不仅是金思白,就连褚廷筠也对叶淮允的爽快有些摸不着头脑。
褚廷筠挨近到叶淮允身边,低声问:“就这么答应他了?”
“自然答应了。”叶淮允指了指他尝着的茶点,“吃人的嘴软,总得用其它方式还一还。”
“那我不吃了。”褚廷筠立马把茶点放回瓷碟里,并拍掉手上糕点屑,他可不想干那种动嘴皮子的活。
叶淮允哭笑不得地拿掉他嘴角沾着的几点桃酥,举到褚廷筠眼前,“这是什么?”
见他难得吃瘪,叶淮允抿唇心情欢畅,良晌后,才正了颜色道:“其实是方才麟旭给我说,不论金思白提出什么要求,都尽量应允他。况且也唯有答应下来,我们才能以庆喜宴为缘由多留段时日。”
褚廷筠顿时不满,“他为什么只对你说?”
“……”叶淮允想了想后道:“我猜他一开始是要与你说的。”
但被那句让人无从接话的长针眼给堵了回去……
褚廷筠“哦”了一声,酸溜溜地道:“我发现你最近与那小子走得越发亲近。”
“阿嚏!”
江麟旭换好干净衣裳,刚走出房间就突然一口气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身旁小厮疑惑地看了看头顶挂着的大日头,挠头问道:“江公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江麟旭继续往前走,但他也想不通。
明明是不会着凉的天气,他挠了挠莫名其妙发痒的鼻子,又是一个喷嚏。这当口低头间没注意看路,江麟旭不小心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江麟旭赶紧道了声抱歉,抬头对上那人却是一惊,“赵公子?”
面前男子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他,“你是?”
江麟旭道:“思白的朋友。”
“原来是小白的朋友!”男子立马笑了起来。
江麟旭又道:“思白在前厅宴请了客人,赵公子可要过去?”
“不必了。”男子笑笑,“我在书房等他就好。”
随意客套几句后,江麟旭与他点头道了别,但往前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那名男子便是金思白的未婚夫婿,赵初阳。
但奇怪的是,去年鸾霄宫举办武林鉴宝大会时,陆霞赵家也派了人带来些宝物,且来人正是年轻一任的家主赵初阳。可方才看他的样子,赵初阳明显不认识江麟旭。
记得那时赵初阳与金思白似还没相互萌生出情愫,江麟旭与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但几个人数天都同住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也不该一点印象都没有。
江麟旭边走边琢磨,兴许真就是贵人多忘事也并不无可能,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已走回了前厅。
叶淮允与金思白正相谈甚欢,褚廷筠则是惯常懒得开口,漫不经心地吃完桌上茶点,又开始拿叶淮允面前餐碟里的吃。
江麟旭将在来的路上遇见赵初阳的事告诉给了金思白,少年的脸颊立马泛上了似朵朵桃红春风中盛开般的笑容,与三人道了句失陪,便小跑去了书房。
叶淮允也掸掸衣袖准备站起身,“走吧,去找金邢。”
“先不急。”褚廷筠拉回他坐下,“既答应了帮金思白这个忙,我们总得先弄清楚赵初阳消失的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
“这我知道!我知道!”江麟旭赶紧抢话。
传闻是赵家祖上有一秘闻,一对即将缔结连理的新人于婚前七日都不可相见。并且如果新郎官能在这段时间里去寻得古书上记载的一种圣物琴瑟璧,赠予妻子,就可保佑夫妻二人如鼓琴瑟,永结同心。
听他说完,叶淮允当即问:“所以赵初阳是信了这传闻,出去找琴瑟璧了?”
江麟旭点点头,据他了解到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呵,荒谬!”褚廷筠忽就讥讽出声。
“哪里荒谬了?”江麟旭撇嘴,嘟囔道:“琴瑟和鸣,分明就很浪漫。”
“琴,瑟,璧。”叶淮允也在低喃着这个词,他总感觉这圣物的名字有些耳熟……
江麟旭微惊,“殿下知道?”
叶淮允认真想了想后又摇头,“我也不确定,只是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两个字眼。”
“这还不简单,无非是因为古书上写的圣物十个里有九个都取叫这种名字。”褚廷筠不屑,“不过是那些满头雪白的老道士嫌日子无聊,编来哄骗后世人的。”
“可……”江麟旭道:“琴瑟璧是真实存在的。”
“呵?”褚廷筠讥讽,“真实存在?你见过?”
“见过!”江麟旭目光正义地与他对视,甚至还挺了一胸膛,颇有几分骄傲神气。大概是难得找到机会能反驳褚廷筠,这一昂首挺胸的动作定格地格外之久,甚至显出了胸板下一块因为吃得太多而凸出来的小肚子。
叶淮允没忍住地漏笑出声,情不自禁就把目光移向仍在吃个不停的某人。
“我不会。”褚廷筠登时撇清这种可能性,又歪头朝他看去勾唇一笑,“你要不要亲自检查检查?”
叶淮允拍开他欲来拉自己的手,转而继续问回方才的问题,“麟旭是在哪里见过琴瑟璧?”
“就刚刚。”江麟旭收回方才的动作道:“思白给我看的。”
叶淮允闻言一愣,莫非是赵初阳找到了琴瑟璧?
他看着江麟旭向他们比划,说那琴瑟璧乃是两块墨绿色的玉石,一旦合在就会透出晶莹的极光。
这倒真是出乎了叶淮允的意料,毕竟按理来说这种上古圣物就算不是空头传说,也肯定不容易寻得。
但他对琴瑟璧的形状如何并不感兴趣,他们需要弄清楚的是赵初阳为何会错过婚期。
江麟旭回想了一番后道:“听思白说是因为回来的路上不幸遭遇了劫匪,辗转许久才借到些盘缠,不得已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的话音方尽,突然一声充满戏谑而短促的低笑散在偌大宴厅中。
褚廷筠似笑非笑地问他们:“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江麟旭问:“什么?”
只见褚廷筠一本正经地道:“赵初阳信那种无厘头的秘闻,金思白信赵初阳那种信无厘头的秘闻的人编出的话,你觉得他们俩谁更无可救药些?”
江麟旭:“……”
他到底为什么会认为褚廷筠能说出独到意见?江麟旭转身就走,他是真心将金思白当做朋友,听到肆意取笑不免有些微微动怒。
而听着江麟旭的脚步声消失在耳际,叶淮允才问褚廷筠:“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前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褚廷筠静静地看向他,不置可否。
其实叶淮允也怀疑了,依着江麟旭方才的说辞,在取宝回来的路上遇到劫匪,丢了盘缠倒也说得过去。
但财物不剩分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价值不菲的琴瑟璧却没被劫,这未免有些过于的不合理。
【作者有话说:1.卡在零点发文,就是为了预祝所有看文的小可爱2021新年快乐呀!
新的一年,祝有所爱,愿有所成!
毕生尽喜,岁月温柔!
无忧无恙,长安常安!
当然,也要祝愿灯灯的小说越写越棒,收获越来越多可爱的读者!
2.新年第一天的福利当然是……双更啦!所以大家往后戳一戳,马上还有一个章节的嘻嘻!
3.关于后面情节的设计:想要问一下大家,雷不雷攻或受女装,如果觉得雷点的话,在评论区戳我一下,我就考虑不写了;如果不雷的话,也在评论区戳我一下是更想看褚将军女装还是淮允殿下女装,或者……两个都?】
第26章 讨债
两人用罢午膳便去寻了金邢,本以为需要费上好一番口舌,却不曾想这让金邢首肯的过程竟然出奇的顺利,甚至不用叶淮允再多说什么,就派了下人去请相士,择了黄道吉日。
谋合生辰八字后,最近的一个吉日定在半个月之后。
而在这十来天里,东宫影卫和鸾霄宫暗卫趁着漆黑夜色,几乎把金府每一个角落踏了个遍,但始终没找到叶淮允想搜查的任何有关金问轩背后主谋的线索。
大婚之日渐近,第二次经历繁琐仪式的金思白半趴在窗子上,看着家中佣人忙忙碌碌又笑得喜气洋洋,绣娘一遍遍改着喜服上繁复的金丝刺绣样式,大红贺礼一件件被抬进白嵩阁,就连院中茉莉阵阵芳香也伴着暖风扬。
他正望着天空出神,一片红色薄纸突然遮住了眼前湛蓝。
江麟旭出现在窗台外,“怎么了?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金思白揭下他盖在自己脸上的双喜窗花,摇了摇头,“没事。”
江麟旭细细打量着他丝毫不见喜悦的神色,仿若发现了什么大秘密般,一手掌拍在窗楞上,激动道:“难道你也想逃婚?!”
“……”金思白同时被他的动作和想法惊吓到,“怎么可能。”
可江麟旭这想法一冒出来,就越发觉着那赵初阳不靠谱,目光殷殷地看着金思白,诚心恳意道:“后日成婚,现在决定逃婚还来得及!”
金思白站起来,无语将人赶走。
江麟旭恹恹在金府后花园中晃荡,觉得这几日甚是无聊,回到自己的院落准备找嫂子聊聊天,却又被影卫告知叶淮允和褚廷筠出去了。
陆霞城中某处清幽茶楼内,拨弦三两声,琵琶五六曲。凤尾龙香拨,弹破碧云天。
因着褚廷筠嫌金府中准备婚礼闹哄哄的,叶淮允便寻了家茶馆陪他听小曲儿。
两人要了一壶桑葚果酒,燃上一炷幽然檀香,一隅雅间一半洒入金光,一半落入阴影,倒也是惬意。
便是此时,褚廷筠晃着酒杯的手突然停住,手指挑开雅间珠帘朝对面看去。
叶淮允问:“怎么了?”
褚廷筠看清那雅间中的琴客后,疑惑道:“姚遂?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认识?”叶淮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中年男子正双臂环胸靠在椅背上,随着曲调韵律摇头晃脑,身边跟着两名相同服装的青年手上各拿着一把剑,一瞧便知是江湖人。
“算不得认识,只是知道。”褚廷筠道:“延双青龙派的掌门,和义父算是至交。”
延双青龙派,叶淮允听着有几分耳熟,想了半会儿之后问:“地处闽南的那个延双城?”
“嗯。”褚廷筠道:“闽南与蜀中相距千里,所以我才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淮允问:“那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算了,武林中人满江湖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褚廷筠道:“何况我也懒得和旁人打交道。”
他说着便有倚回了椅背上,把头偏了偏枕在身边人的肩头。
叶淮允衣领上方裸露出的脖颈,被他的呼吸拂过,一丝一缕带着体温的酥麻,惹得人不由转颈躲了躲。可他方侧开头,就见雅间的帘子被江麟旭从外掀起。
“你怎么来了?”褚廷筠收了方才的姿势,坐直身子。
江麟旭假装没看到方才那一幕,赶紧撇清关系,“是万伯伯让我来的。”
万伯伯?褚廷筠想了半秒钟,而后得出结论,没听说过。
“义兄不记得吗?”江麟旭道:“就是每年春节都亲自来鸾霄宫送节礼的那个万伯伯。”
褚廷筠凉凉反问:“我为什么要记得一个节礼搬运工?”
“……”江麟旭瞬间被噎了回去,清咳了一声转而道:“本来万伯伯说一年多没见,想在晚上设宴请我们吃顿饭,既然你不记得就算了。”
叶淮允突然就有些想笑,用吃饭的法子对付褚廷筠堪称一绝。可他眼尾余光却见褚廷筠难得对吃饭这件事兴趣缺缺,悠哉哉抿了口小酒。
江麟旭见他半天对这话没有反应,也同样惊奇不已,但只得讪讪继续道:“算了。但还有一件事,有关万伯伯来陆霞城的理由,你应该感兴趣。”
“不,我没兴趣。”褚廷筠想也不想就道。
江麟旭默默朝他做了个鬼脸,“你没兴趣我也要说,万伯伯来陆霞城是为了水吟玉。”
这句话方出,褚廷筠一改方才的高高挂起,捻杯浅酌的样子虽仍旧慵懒,但叶淮允能看出他是认真在听了。
“万伯伯说还没入夏的时候他向金家买了一批水吟玉,但迟迟没有收到货。”江麟旭接着道:“前前后后他少说写了十几封信催促,金邢每次都说快了快了,但至今也没见着水吟玉的影子,所以才亲自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吟玉?”褚廷筠眯着眼细细琢磨着什么。
他手指忽就探入叶淮允衣襟,掏出那块他贴肤而带的兔子玉石握在手中,褚廷筠却异于常人地察觉不出水吟玉冰凉。
“麟旭。”褚廷筠骤然抬眼,“有件事要你去做。”
江麟旭问:“什么?”
褚廷筠让他把身子转朝向门,角度正好能看到对面。
褚廷筠道:“去问问他为什么会从闽南来到陆霞城。”
虽日常总会腹诽,但对于褚廷筠让他办的事,江麟旭从不推拒,这晌已经撩开珠帘和姚遂打了个招呼,而褚廷筠和叶淮允两人则了跟去隔壁偷听。
江麟旭按照褚廷筠教给他的说辞,三两句话就转到了水吟玉上。
叶淮允他们在隔壁听得清楚,这位青龙派的掌门姚遂,同江麟旭口中的万伯伯一样,也是来找拖欠水吟玉货物的金邢讨债来的。
一个个都是为了水吟玉而来的,叶淮允和褚廷筠对视一眼,这事怕是有些蹊跷。
这几日暗卫夜探金府时,誊抄过来不少来往书信和生意账簿。叶淮允几乎是把每本都翻了一遍,可以看出金府在生意场上的信誉一直都很好,从未有过拖延耍赖,甚至还时常提早交货,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待江麟旭带着姚遂前往金府,叶淮允也被褚廷筠拦腰搂住,纵身跃下了茶楼跟上。
两人以帮金思白询问成婚事宜为由去到前厅,恰好迎面遇上从外回来的江麟旭,各怀心思。
几人在前厅等了没多久,金邢便也来了。身后跟着一名锦衣青年,眉眼间瞧着与金思白有几分神似,应当就是金家二公子金书竹。
金邢听完姚遂所说,十分抱歉地解释道:“前些时日家中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思白的婚礼,耽搁了此事,本来想等思白的事忙完了再交货,谁知后来又出了意外,至今才腾出人手。”
“姚掌门放心,我向您保证,七天之内必定交出水吟玉。”金书竹接过他父亲的话续道,说话间一双狭长的倒凤眼微眯含着商人特有的精明,“这次是金家失信在先,至于定金稍后我就让人送到客栈,悉数退回给掌门,也算是我们对失信的弥补。”
叶淮允手指摩挲着茶盏杯沿,心想难怪金家的商号在生意场上名声那么好,这般处事风格,可以说是圆滑得半点错处都挑不出。
果然姚遂听完之后,连连道“麻烦”后就告了退,甚至觉得是自己几次三番的催促有些不近人情了。
青龙派的人一走,厅中只剩下了叶褚两人,金邢问他们:“叶公子还有什么事吗?”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倒也不算事儿,只是有个问题好奇。”叶淮允从褚廷筠宽袍衣袖中掏出方才被他拿去的水吟玉,“这水吟玉究竟为何能神奇的透凉消暑,不知金老爷能否替我二人解惑?”
“这……怕是不太方便。”金邢顿时面色为难,叹道:“这水吟玉之法是我金家秘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便是除了自家人,不可外泄,还请叶公子见谅了。”
“原来如此。”叶淮允恍然笑笑,“是我孟浪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也没理由在前厅再待下去,起身欲走。
可方抬脚走出几步,金思白就小跑着冲了进来,险些撞上了叶淮允。
叶淮允伸手及时扶住他,金邢微皱了眉低斥:“马上就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地乱跑。”
“爹……”金思白拍了拍衣摆,开口就道:“我想要一块水吟玉。”
“你不是素来体虚畏寒,怎么突然想要水吟玉了?”金书竹拉过他在自己旁边的椅子坐下,眼尾却分出些余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叶淮允二人,显然是不希望他们再留在这儿。
叶淮允的手被褚廷筠紧握住拍了拍,毕竟要论起脸皮,身旁这人还没怕过谁。
金思白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对自家二哥道:“不是我自己要水吟玉,而是初阳……”
他先前送给赵初阳的那块,这次出门遭遇劫匪弄丢了,所以想着再送他一块。
“嗐,原来是这样。”金书竹笑笑,“让管家带初阳去库房,随便挑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给我两个新发文的小姐妹推一下文呀!
1.《我靠种地富可敌国》by雪落江汀。
开荒来种地、下河忙捕鱼、上山去捉鸡,为了吸引他的注意,晏宁样样争第一!为博美人一回眸,晏宁头破血又流。
面冷心热美人攻 × 铁憨憨纯情受;是系统种田文呀!喜欢种田文的小可爱可以戳戳戳!
2.《入劫》by铃
我愿入你的劫,为你一世保驾护航。
古灵精怪攻x一本正经受;是古耽剧情流呀!反正喜欢古耽的灯灯已经码住了!
】
第27章 调息
根据这几日暗卫打探回来的消息,水吟玉原本真就只是褚廷筠所说的普通玉石,但大抵是在三年前,金家突然如掌握了某种秘术般,能让玉石变得透凉消暑,也因此有了如今夏日里人人哄抢的水吟玉。
两人回到院落后,叶淮允坐在窗边,细细分析着今日的所见所闻。
水吟玉的货拖延了两个月之久,而金家势大,如果是人手不够可以再招,这个理由怎么听都有些牵强。
褚廷筠随手扯下片树梢绿叶,在他一脸认真的神色下,将叶子抵在他鼻尖挠了挠。叶淮允登时打出一个喷嚏,抬眸瞪了他一眼。
褚廷筠无辜地摊了摊手,“我叫了你好几声也没反应,只好另辟蹊径了。”
叶淮允拿过他手中恶作剧的叶子丢掉,三分无奈地问道:“今天的事,你就没什么看法?”
“有啊。”褚廷筠说着就从窗外翻到了屋内,拿起桌上他喝过的剩茶喝了,说道:“不仅有看法,我还知道这水吟玉的秘密不少。”
叶淮允嫌弃地用布巾擦了擦他在木榻上踩出的一个脚印子,又见褚廷筠脱下外袍随手就甩在一旁,再度瞪去一眼,“什么秘密?”
褚廷筠接受到他的视线,重新拿起衣衫叠好才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商铺的店老板?”
叶淮允点头,他自然记得那个和他们争论老虎或兔子的店老板。
“当时他说带着水吟玉,大夏天也清凉得不会出汗,这一点我们确实印证了。”褚廷筠道:“但今日金家父子……”
叶淮允登时眼睛一亮,他清晰记得金邢与金书竹两人从厅外走来时,是大汗淋漓的!
就说明金家父子压根没有佩戴水吟玉!
而如果水吟玉真的有百利而无一害,金邢和金书竹为什么自己不带?
所以真正有问题的,很可能是水吟玉本身!
叶淮允立马掏出一纸前几日影卫勘测来的地图,整个金府大都是精巧院落,唯有一处地方比较奇怪。
他手指点在金府的西北一角,据说那处因为地方太偏僻又风水不大好,是个无人居住的废院。但暗探回来的影卫却说好几天晚上都在那附近听到过模糊的人声,可每每刚想寻着声音过去,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委实有些诡异。
两人当即就决定,到了晚上亲自去探探。
而另一边,金邢打发走前来要水吟玉的姚遂和莫名刨问水吟玉缘由的叶淮允,坐在桌边喝着凉茶歇息。
金邢慢声道:“做水吟玉需要的那东西前几天已经补到了,吩咐下去,开工吧。”
“父亲!万万不可啊!”金书竹赶紧拦住要下去传令的管家,又打了个手势,让所有人都退下。
见他这阵仗,金邢不免狐疑:“到底出什么事了?”
金书竹确定了四下无人,才道:“父亲还记不记得,儿子去年到皇城去做过一次生意。”
“怎么?”金邢问:“那单生意出问题了?”
“并非生意的问题,而是儿子在皇城那次曾有幸得见今上与储君襄王在城楼为农事祈雨祈福。”金书竹微微俯身,压低声音挨近到金邢身边,“方才那位叶公子的相貌,与儿子当日见到的襄王殿下……一模一样。”
“什么?!”金邢敲着茶盖的手猛然一顿,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住在咱们府上的那个叶公子是储君叶淮允?能肯定吗?”
“错不了。”金书竹道:“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他们一行人就是皇城来的。”
“而且多半是为了查大哥的事。”金书竹续道:“陛下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我们金家,就是因为始终没查到大哥敛的那笔财去了哪里,没有真凭实据,但一时查不到不代表朝廷就会息事宁人不再查。”
“这……”金邢听得十指和心脏一起揪起,“可水吟玉的活儿该怎么办?已经有好几个门派在催了?”
金书竹叹了一口气,“儿子觉得还是先放一放,等他们走了再说。”
金邢担心道:“可……不查清楚他们会走吗?”
金书竹极缓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上头那位主,真可是要害死他们金家啊!
开着窗,知了叫得喑哑,空气中弥散着的花香夹杂着傍晚未散去余温的味道,暖洋洋的,呈现出一派慵懒。
而比夏末更慵懒的是倚靠在软榻上的人。
叶淮允手上捧着一本书,蜡黄书页被夕阳光照得金明。褚廷筠则躺在一旁,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桃花美目半睁半闭,伸出一只手偶尔把书页翻上一翻。
一个不像万人之上天家储君,也绝看不出另一个武功超凡,倒更似一对过着山间闲散日子的知心之交。
却偏生有人在这会儿推门进来,打破这份和谐安静。
江麟旭往褚廷筠正准备翻页的手上塞了一大摞红纸。
叶淮允问:“这是什么?”
江麟旭道:“思白成婚需要贴在院落里的窗纸。”
褚廷筠坐起来,把东西一把拍回他怀里,“要贴窗纸就去找窗,塞到我这里算几个意思。”
“我答应了思白今天把这些贴完。”江麟旭巴巴说明来意:“所以义兄和殿下就帮我贴吧。”
“你答应的,为什么要我们帮?”褚廷筠剖有些不耐烦,“不贴。”
“我要和万伯伯去吃饭,义兄自己说不去的。”江麟旭笑嘻嘻解释着,有几分欠揍,又偷偷瞄了叶淮允一眼,凑到褚廷筠耳侧低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再说现在熟悉熟悉,到时候你和殿下成亲就都会做了。”
“麻烦。”褚廷筠低咒了声,但对着江麟旭再次递过来的东西,没有推辞。
叶淮允看着江麟旭一溜烟地跑走,顿觉有些好笑,搁下书问:“麟旭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褚廷筠拿起一张薄薄窗纸,左右瞧了瞧,“这东西怎么贴?”
正红窗纸上剪的是双喜字,还有两只鸳鸯做点缀,轻轻一捏,手指上便沾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叶淮允让下人送来一小瓶浆糊,用木棍挑出一点涂抹在红纸上,再往轩窗上一按,便贴了上去。
褚廷筠看着他,“你为什么往自己屋子里贴?”
这红艳艳的四周看上去像是他俩要成亲似的。
“我不过是试上一试。”叶淮允笑道:“揭下来吧。”
褚廷筠却突然握住他准备揭下窗纸的皓白手腕,“留着吧,还挺好看的。”
薄暮四合,金彤色夕阳透过嫣红窗纸漾在他眼尾那点泪痣,如火赫赫,勾唇一笑又平添几分妖冶。
叶淮允盯着他看了片刻,倏而就起了玩心,抬起染了窗纸红的指尖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浅红,如姑娘家妆点容颜的胭脂。
褚廷筠:“……”
叶淮允略一端详,戏谑道:“褚将军果真是姿容艳丽,国色天香。”
“哦?”褚廷筠好整以暇地笑问:“不知我这容色能否入得了襄王殿下的眼?”
叶淮允反手挑起他的下巴,思索着道:“尚可。”
褚廷筠眸色深深,笑得危险。
叶淮允只微一愣,就被他揽住腰身转了个角度压在软榻上,听那压低了的音色缓声道:“既如此……襄王殿下不妨就收了我罢?”
别在发间的玉簪滑出墨发,落出一声脆响,如玉落繁花,入耳泠泠。
“别……”叶淮允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按住他沿着自己衣襟探下的手。
褚廷筠眸光潋滟,将他的手按在枕侧。叶淮允尽力保持住冷静道:“今晚还要暗探,会误事儿。”
“不怕。”低沉沙哑的两个字,让叶淮允的心跟着颤了颤,再想抬眼看向他,却忽而被褚廷筠温柔地遮住了眼睛,“我小心些。”
最后的余音模糊在唇间,他松开手,眼眸合上,耳边听着低哑情话,肩头有汗湿额发擦过,如此便只剩下了被跳动烛火映红的窗纸下,独一方天地。
一个时辰后,褚廷筠叫人送来热水。
叶淮允撑着坐起来穿衣裳,低眼可见身体上落着粉樱般淤痕。
褚廷筠从柜子里拿出夜行衣放在床头,又道:“如果觉着难受就不要勉强。”
“没事。”叶淮允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方抬起脚步,却觉得腰肢一阵酸痛,不由得蹙了蹙眉。
见他面色不好,褚廷筠抱着人便又躺了回去,“探查水吟玉也不急在这一天,明天再去吧。”
因一时放纵,原定夜探西北角小院落的计划只得推到了明日,可这样决定时的褚廷筠忘了,第二日也是有事儿的。
子正时分,两人换好夜行衣方准备出门,几下有规律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便是谢岚的声音。
褚廷筠打开门,问道:“什么事?”
谢岚偏头往屋内看了看,放轻声音道:“师兄忘了?今天是月底三十。”
褚廷筠一怔,他是真忘了。旋即转身回屋,拿起桌上玄翼剑道:“淮允,鸾霄宫有些急事要我去处理。”
叶淮允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褚廷筠抚过他的长发,“你先睡吧。”
叶淮允点点头,倒没再多问。他记得上次也是一样,鸾霄宫的事,褚廷筠素来很少和他提起。
褚廷筠跟着谢岚往外走去,心口突然袭来一阵又一阵钝痛,与几日前那天半夜的感觉相似,这次的痛却又来得更加汹涌,没有一点能让他喘气的间隔。
谢岚看出他的异样,关切地问:“师兄怎么了?”
褚廷筠死咬住牙,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而脚下步伐越发的快。待走到谢岚的屋子,他身上衣物已被沁出的冷汗浸湿。
“师兄这次怎么……”谢岚话音顿住,看着褚廷筠面色痛苦地盘坐在床上调息。
褚廷筠八岁刚到鸾霄宫时心底恨意太偏执,练功急于求成曾险些走火入魔。
鸾霄宫主江展想尽办法,最后用妖剑玄翼亦正亦邪的阴阳之气才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来,但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到了每个月底三十都要运功调息疗伤,期间断不可被打扰。
这件事算是秘密,除了他的义父江展,就只有谢岚一人知道。十数年百来次调息,都是谢岚守在一旁。
褚廷筠脊背僵直着,周身如坠入冰窖般寒凉刺骨,又如被野兽撕裂般疼痛得连神志都几近支离破碎。
一个时辰过去,这次调息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不仅情况没有半点好转,体内寒气也在四处乱窜,任他如何运动都压不下去。谢岚在旁也束手无策,只能用热毛巾替他擦去额头冷汗。
突然,褚廷筠一把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腕,另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探入他衣襟。
谢岚骤然被拉近,还当是褚廷筠混沌之中错将他认作了襄王殿下,正要出声提醒,褚廷筠及时松开了他,从他心口处掏出一块正在隐隐发光的白玉石。
“这是什么?”
谢岚道:“上回在金家商铺买的水吟玉。”
褚廷筠问:“它一直会发光?”
谢岚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摇头道:“这是第一次。”
握着水吟玉的右手掌心如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入,与体内逆行的寒气相撞,又是几分蚀骨锥心的痛。褚廷筠皱紧了眉,甩手就把水吟玉掷了出去。
玉石易碎,一落地便是四分五裂。
某小块裂出的玉碎侧面,剖露出几条缠绕在一起蠕动的乳白色线虫。
【作者有话说:滴滴滴,上车前打卡,我又双叒叕来意识流开车了。】
第28章 夜探
“这是什么?”谢岚看着地上恶心蠕动的线虫,委实惊了一惊。
褚廷筠道:“是蛊虫。”
并且与他们在桐彭城中见到过的蛊虫,品类相同。
褚廷筠倒是没有太诧异,王向山饲养金蚕蛇,金蚕蛇的毒液又被用来炼蛊,这些是他们在桐彭城就已经知道的。而王向山背后的联络人是金问轩,和金家本来就是为一个主子办事,只是他没想到水吟玉里头竟也有蛊。
谢岚拿了一个小瓷罐,将线虫装进去。
褚廷筠正要从他手中接过瓷罐,房门突然被一个急匆匆而来的人用力推开。
“义兄——”冲进来的人是江麟旭,边跑边喊:“嫂子出事儿了!”
褚廷筠的心猛然一揪,“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江麟旭急道:“本来好好的在聊天,突然就晕了过去,义兄快去看看吧!”
“一炷香之内,把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褚廷筠道:“我马上过去。”
江麟旭忙不迭又往外跑,和暗卫挨家挨户地去找大夫。
褚廷筠穿好锦靴站起来,咬牙强忍住真气逆行带来的痛苦,不料腿一软竟又险些要跌坐回去。他脸色发白地咳嗽,对谢岚道:“把义父配的药给我。”
“不行!”谢岚阻拦道:“师傅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服那药。”
“拿来!”褚廷筠声音一厉。对他而言,现在就是万不得已。
谢岚迟疑一晌,终是无奈从柜中拿出下山前师傅交给他的应急药,“服药后两个时辰内,不可用内力……”
他话还没说完,褚廷筠已经一把接过药瓶,飞一般地夺门而出。
褚廷筠赶回房间时,江麟旭也正好找来了大夫。
一番望闻问切后,大夫给出的结论是寒气入体,伤了肺腑,这才会突然昏迷。待扎针火灸后,再开几副驱寒补药服下,便说无大碍了。
寒气入体……褚廷筠摸着下巴,赫然反应过来什么,二话不说解下叶淮允身上挂着的水吟玉。
施过针后,寒气祛了大半,叶淮允一点点睁开眼睛,窗外天色仍是一片漆黑,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坐在床边顾自沉思的褚廷筠。
“鸾霄宫的事处理完了?”叶淮允问道。
“嗯,处理完了。”褚廷筠把枕头垫高,方便他靠躺着,“一听说你昏倒,就立马赶过了回来,其他事都不如你重要。”
刚送走大夫折返的江麟旭,在门外听到这句腻歪情话,果断收回准备推门的手。俗话说久病床前多情人,这种你侬我侬的好时候,打扰不得,打扰不得。
“我刚刚是怎么了?”醒来缓了一阵后,叶淮允捕捉到他说的昏倒,揉了揉发胀额角。他只记得褚廷筠和谢岚走后,自己和江麟旭坐在里屋喝茶聊天,怎么突然就?
褚廷筠道:“水吟玉有问题。”
叶淮允唇色有些白,“这点我们不是已经猜到了?”
“我的意思是……”褚廷筠道:“我弄明白了它为什么有消暑的功效。”
叶淮允瞬间打起精神听他继续往下讲,只见褚廷筠摊开手掌,那块自己贴身而带的兔子玉石正安静躺在他素白掌心。而下一秒,褚廷筠就把水吟玉往地上砸去。
几条白色线虫从玉石里爬出,细看去,比谢岚那块水吟玉里的蛊虫还要更长一些。
叶淮允惊诧看着这一切,又见褚廷筠喊进来两名暗卫,让他们同样解下水吟玉砸碎,里头则是未孵化成熟的虫卵。
他瞬间明白了过来,这水吟玉宣称能透凉消暑的原因,根本竟在于用了蛊虫?!
褚廷筠让人处理干净房中的虫卵,自己勉力靠在床头,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今晚之所以会昏迷,也是因为夜夜与我宿在一起,被我至寒的内力促成了水吟玉里的虫卵提前孵化。”这也能解释得通为何谢岚那块水吟玉中是刚孵化出的幼虫。
虽然蛊虫入体最终的效用如何尚且不知,但至少能确定一点,那便是寒气入体,致人身体逐渐虚弱。褚廷筠这几日偶有心口钝痛兼之入睡变得极沉,多半也是因为这水吟玉在作祟。
叶淮允听他讲完所有,忽就想起金邢把水吟玉卖给各个世家各个门派,岂非……
水吟玉价格昂贵,普通百姓自是消受不起,最终流入的只能是官员世家及江湖门派。而如果这些人像他今夜般毫无征兆地昏迷,却仍不自知是贴身而带的水吟玉出了问题,待时日一久病入膏肓……
可若是城中官员世家逐渐病弱,会如何……叶淮允一时间还真没个头绪。
褚廷筠却突然道:“会让边境大军来袭的时候,失了抵抗能力。”
边境……这两个字眼刺入叶淮允脑膜,是了,他就藩的几位兄长,哪个的地盘不是在边境。
而此处蜀中,是从西南进军长安的必经之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也的确是有两位兄长就藩西南地境。
“不管怎么说,这趟陆霞城还真是来对了。”褚廷筠把他的手放进被褥,“但今日时辰不早,先休息吧。”
叶淮允“嗯”了一声躺回锦被中,朝里挪了挪。
褚廷筠则褪去一身被调息时冷汗湿透的衣物,叫来热水简单洗了洗。
“对了。”叶淮允突然想起来问:“水吟玉对你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褚廷筠一愣,随即道:“没有。”
“当真没有?”叶淮允问得一本正经。
有一瞬间觉得他察觉了什么,褚廷筠故作轻松道:“能有什么影响,我都没有戴过。”
叶淮允听着干布巾在他湿漉墨发间擦出一阵窸窣细响,又嗅着好闻的皂荚香穿过屏风弥散进内室,倒也没再追问。只是当褚廷筠洗漱完一切躺在床上快要入眠时,他在黑暗中忽而睁眼望着天花板,半点睡意也无。
深夜岑寂,叶淮允忽然再度开口,语调淡淡却并不平静:“在桐彭城时,你说鸾霄宫有急事处理那日是五月三十子夜,而今日是六月三十。”
褚廷筠一时没出声,叶淮允就继续道:“我素知你对大多琐碎之事都不甚在意,却唯有在这件事上,你两次的反应都可以算得上是紧张。”
片刻沉默,晚风过窗,透骨微凉。
褚廷筠无奈叹了声,“有时候真希望你能稍微笨那么一点。”
“这怕是无甚可能。”叶淮允摇头笑了笑,否则两世加起来都快超过不惑之年的岁数,就算是白活了。
叶淮允侧身盯着褚廷筠的幽黑的眸子,等着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褚廷筠开口道:“不过是小时候练功不得要领,受了点内伤,每到固定时间需要静心调息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叶淮允同为习武之人,自然知道需要静心调息的内伤绝不是小事。
叶淮允还想再问,而褚廷筠用指背蹭过他的脸颊,愣是岔开了话题,“睡吧。明天是金思白成亲之日,金府里里外外闹腾起来正适合我们暗探搜查。”
他无声在心底叹了口气,也罢。
不知是因叶淮允心事沉重涣散了经理,还是褚廷筠服了应急之药五感不似寻常敏锐,两人谁都没有察觉他们说话间,屋外有一人影悄悄从墙角闪身而过。
次日,金府上下都忙碌地在白嵩阁间穿梭,目光所至,尽是红艳艳的色彩。
吉时旦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炸开,碎红纸屑落了一地。
金思白被江麟旭陪在身旁,听着唢呐声渐近,既紧张又充满期待,但却并非所有人都像金思白那般欢喜。
此时,客院的另一处。一阵熏风吹来,叶淮允不仅没嗅出花香还觉得鼻头有些发痒,尚未推开窗就先打了个喷嚏,褚廷筠当即给他递去一件和夜行衣搭衬的外披。
待到夜幕逐渐暗沉,叶淮允和褚廷筠依着计划暗中出了小院,往西北角而去。
两人本就功夫上乘,加之今日几乎所有人都在前厅凑热闹、吃席面,偏僻小径间几乎连个掌灯巡视的下人都见不着。褚廷筠执着前些日子影卫勘测金府后绘出的地图,很顺利就翻墙落到了偏僻小院内。
四周阴恻恻的,寂静无声,可以见到满地落叶无人清扫,墙角和房梁也堆集满了蜘蛛网,荒凉得怎么看都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和前院烟火热闹比起来,叶淮允只觉连背后偶尔刮过的风都带着阴冷,他拢了拢外袍衣襟道:“好安静。”
“嗯。”褚廷筠一脸认真道:“适合偷情。”
叶淮允:“……”
“淮允。”褚廷筠突然稍偏过头,握住他的手问道:“怕不怕?”
“……”叶淮允无语看他,“我当是你怕了才特意问我一问,好寻个慰藉。”
“我若是怕了,谁来护着你?”褚廷筠侧身懒住他,缓缓凑上去弯了眉眼。
星光映得那双带着戏谑的桃花眼瞳熠熠,叶淮允瞧着微愣,抬手正要回搂上他,却忽而一顿,凝神低声道:“你听……”
“什么声音?”
【作者有话说:1.褚廷筠内息不稳和玄翼剑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一条线,原本只有他义父和谢岚知道,现在叶淮允猜到了,再加上门外闪过的人影偷听了去,是四个。偷听人的身份暂时保密,但不难猜到会在后续剧情里把这个弱点透露给反派boss。
2.然后我再问一遍……能接受攻受女装吗?】
第29章 暗道
叶淮允再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周遭,耳中却又没了一丝声响,只剩下夜深人静处的树叶沙沙,果真就如影卫说的那般诡异。
而褚廷筠在方才叶淮允出声时就已经松开了他,无声地在院中绕了一圈,末了,拉过叶淮允的手腕走到一个角落,说道:“在这个下面。”
“枯井?”叶淮允看着墙角被枯叶盖住一半,不到两人宽的井口。
“嗯。”褚廷筠道:“声音时有时无,多半是有人在我们脚下。”
而这院子里能通到地下的,只有这口枯井。
褚廷筠运气掌风掀飞井口枯叶,又擦亮火折子,照得井壁粗糙,沾满泥垢,还隐约有点难闻的异味。
叶淮允不禁皱了皱眉,“你确定是这里?”这种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走人的。
“……不确定。”褚廷筠如实道,但他忽又话音一转,朝着叶淮允笑意盈盈,“如果你待会儿害怕了,就过来抱紧我呀。”说着便一把搂住他从井口一跃而下。
下落过程中,叶淮允始终被褚廷筠用外披护着,丝毫没被井壁擦伤。
枯井很深,他总觉得过了很久,双脚才踩到实处。而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叶淮允只觉呼吸都不顺畅,不可遏制就干呕了两下,褚廷筠便立马往他嘴里塞了个药丸。
酸甜味道瞬间在他舌苔化开,叶淮允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乔甘茉。”褚廷筠道:“一种能暂时隐去嗅觉的药,让你好受点。”
听他这一说,叶淮允再呼吸起来,果真觉得舒服了不少。
两人的左手边很明显有一条幽暗的通道,星光照不进井底,视野里尽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
随着他们不断往里走,叶淮允愈渐觉得阴凉。夜行衣本就单薄,寒意便如贴着皮肤般渗入骨缝,唯有被褚廷筠握着的那截手腕,还余着清晰的触感。本是微凉的体温,也在这阴恻环境中生出了些稀薄的暖意。
两人不敢有半点分神,到后来也不知究竟转过了几个弯,眼前才仿若有些许光亮,而他们在地面上听到的人声也逐渐变得明显起来。
叶淮允越发屏气凝神,但他听了半天也没听懂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只能依稀判断出绝不是中原汉话。
褚廷筠对他低语道:“是西南地境上的一种方言。”
叶淮允微惊,“你能听得懂?”
“并不能。”褚廷筠摇头,“但靠口音大致判断出来自西南。”
叶淮允道:“跟过去看看,到底有什么猫腻。”
褚廷筠有随身带迷烟的习惯叶淮允是知晓的,美其名曰:兵不厌诈。这晌也是一样,褚廷筠贴心捂住身旁人的口鼻,用火折子点燃迷烟,瞬间就放倒了在暗道交谈里的几个男人。
又过一个拐角,两人这才发现刚刚看到的光亮并非火光,而是暗道尽头林林总总堆散着成块玉石散出明净的幽光。这些玉石大多尚未雕琢,被迷倒的几个异乡人手旁还有几把篆刀。
叶淮允信手捡起一块看了看,“水吟玉?”
褚廷筠嗤道:“这算什么水吟玉,无非就是块材质好点的白玉。”
叶淮允将白玉握在掌心,果然只有玉石的温润,而不觉半点冰凉之感,看来是还没有入蛊的。
此处暗道隐蔽,依常理来讲,金邢没道理将制作水吟玉的地方分成多处,所以叶淮允猜测,那些个害人的蛊虫,多半也在这暗道里,两人当即就在周遭翻找起来。
可他们把每一个能装东西的容器都打开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不在这里?”叶淮允开始萌生怀疑。
他刚准备转身再细细找一遍,却恰好不小心踢到了墙角一颗打磨成圆形的白玉,玉球自发地就往两人来时的路滚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也没停下。
两人站在原地不动,心中嘀嗒嘀嗒地数着秒数,直至数到两百多下,才终于听到一声玉石碰壁的清脆回声。
叶淮允乍然眯了眼,“我们刚刚走的一直是上坡。”
只是由于坡度过小,又看不见脚下的路,一直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所以他们现在站的位置是最接近地面的,也就很有可能存在着出口直接通向外面!
褚廷筠“嗯”了一声,随即在四周的石墙上找起机关。
到底是江湖门派出来的人,对玄门设计也颇有几分了解。不多晌,叶淮允便听见头顶轰隆一声,打开了一道暗门,可仍旧没有一点亮光。
叶淮允甚是谨慎地拦住褚廷筠作势就要带他上去的动作,说道:“总得先弄清楚上面通向何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褚廷筠顿了顿,“是厨房。”
叶淮允纳闷,“你怎么知道?”一片乌漆嘛黑,如何能分辨出?
褚廷筠反问道:“没闻到菜味?”
叶淮允用力吸了两下鼻子,并没有……
褚廷筠道:“忘了刚刚给你吃过乔甘茉,一个时辰之内应该都闻不到气味。”
“……”叶淮允撇了撇嘴,“上去吧。”
叶淮允依旧是褚廷筠搂着从幽暗潮湿的暗道里出去,而到了上头一看,他此时在的地方竟真就是厨房,蒸笼里还热着几块糕点。
本性使然,褚廷筠顺手就抓起块糕点。
他尝了几口觉得味道还不错,抬手又将吃食抵上叶淮允唇边,问道:“吃吗?”
“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随便吃。”叶淮允挡回他的手,无奈道:“你还真是不怕染病。”
褚廷筠笑笑,“怕什么,无非……”
“等等!”他话还没说完,叶淮允突然严肃出声。
褚廷筠狐疑看他,“怎么了?”
“不对劲。”叶淮允沉着脸看了看四周,说道:“今天是思白出嫁的日子,金府大设筵席宴请前来道贺的友人,厨房怎么可能一个忙活的下人都没有,而且这些锅炉灶台也不像是刚刚做过大菜的样子。”
闻言,褚廷筠也反应过来,推开了窗。
叶淮允走到他身旁,看向外头廊道上几盏摇曳灯笼,他忽就认出这是哪里了。
“是金书竹的院子。”褚廷筠替他说出答案。
所以,这间小厨房是金书竹个人的,而并非金府的。
趁着窗外洒入的星光,褚廷筠直接掀开厨房里的水缸盖子。
一颗颗白色的小椭圆装满了半个水缸,乍一看像是普通米粒,但两人一眼便认出这是水吟玉里的虫卵。
褚廷筠顿时嫌弃皱眉,“这种地方做出的饭他怎么吃得下去?”
叶淮允深深看他一眼,提醒道:“你刚刚也吃了。”而且还挺津津有味的。
“咳——”褚廷筠甩手把剩下的半块糕点扔掉,这下是真没胃口了,转而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
叶淮允赶紧握住他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不明显吗?”褚廷筠道:“一把烧了干净。”
“不行。”叶淮允吹灭他手上火折子。
褚廷筠问:“为什么不行?”
“虫卵易燃,这大缸的东西烧起来,这处院子难免走水。”叶淮允道:“而今夜是思白成婚的日子,假若金府走了水,必定会有不明是非之人给他冠上一个不祥之名。”
褚廷筠不屑地冷哼了声,“都是无稽之谈。”
叶淮允道:“我知你不信鬼神凶吉,却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得如此通达。”
褚廷筠终是听他的将火折子收回,“那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留几个暗卫在附近盯守着吧。”叶淮允道:“左右我们已经发现蛊虫所在,留定是不能留的,但过两日再烧也不迟。”
为周全起见,两人在西北角的偏院和金书竹的院落各留了两名暗卫。
可以说运气着实是好,到了后半夜,院内响起规律的鞋踩枯叶声,蹲在树上两个暗卫登时如鹰般睁开眼睛。就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翻墙进了偏院,正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暗卫甲用手肘捣了捣暗卫乙,“这人是谁?”
暗卫乙看清来人后道:“赵初阳。”
“谁?”暗卫甲震惊。
“赵初阳……”暗卫乙笃定地重复了一遍。
“嘶——”暗卫甲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深更半夜,莫不是来偷会情人的?!”
新婚之夜不好好享受洞房春光,却跑来丈母娘家的偏院幽会,未免太过渣滓。
暗卫乙道:“你快回去禀报少宫主和殿下。”
“禀报什么?”暗卫甲还沉浸在臆想当中,“人家偷情我们也要管?”
“偷什么情……”暗卫乙兜头就给他一个板栗,“让你别成天和江少宫主混,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暗卫甲揉了揉被他敲痛的头,“所以到底要回禀什么?”
暗卫乙伸手一指,赵初阳正从井口跳入,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今夜陆霞城中最宏大的两座府宅灯火重重,明如白昼,虽是金思白嫁去赵家,但金家的席面同样摆了数十桌,前来道贺者数不胜数。江麟旭从酒席上拎了两壶缥醪酒到褚廷筠房里,硬是要他俩也跟着沾沾喜气。
这会儿夜虽已深,但因院外传来的欢闹嬉笑声不绝,又饮了点酒微醺,叶淮允和褚廷筠倒也没睡下。
听完暗卫乙的回禀,褚廷筠轻晃着酒盏若有所思,“赵初阳……身为赵家的人却知道金家的密辛……”
叶淮允想起赵初阳在上次新婚前夕去找琴瑟璧之事,也越发觉得此人身上疑点颇多。
暗卫乙在旁听了一会儿两人的对话,猜测道:“会不会是金小公子告诉他的?”
“呵——”褚廷筠低笑了声反问:“你觉得金思白那小屁孩会知道水吟玉的事?”
暗卫乙想了会儿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褚廷筠没对他的想法表态,只是与叶淮允在同一瞬间偏头对视了一眼,互相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些许深意。
“去查一查赵初阳月前出门寻找琴瑟璧那几日的行踪。”叶淮允叫进来几名东宫影卫,吩咐道:“包括去了何处,行径何地,带了哪几个仆从,何时遇到山匪,事无巨细全部查清楚。”
第30章 走水
纱窗日落,松月生凉。
方沐浴过的人从屏风后走出,淡雅蘅芜香抵入皂角的清香。
“你准备什么时候烧了那些蛊虫?”褚廷筠将下巴搁在叶淮允肩上蹭了蹭,微湿的发梢润湿了夏日薄衫。
“这句话你一个时辰至少问了不下十次。”叶淮允悠悠张开十指。
“已经过去两天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褚廷筠也十分应景地伸出两只手指放到他手侧。
毕竟褚廷筠素来脾气不太好,平日里对着叶淮允百依百顺也就罢了,至于其他人其他事他着实是没什么耐心。虽然他也知道这件事早几日做和晚几日做并没有多大差别,但这两日心头总觉隐隐地烦躁。
“也罢。”叶淮允看着他突然就微仄的眉宇,“那就烧了吧。”
他话音刚落,褚廷筠当即就准备喊来暗卫。
“等等!”叶淮允再度拉回他:“你就没想过,怎么做才不会打草惊蛇?”
“想过啊。”褚廷筠如是回答,而正当叶淮允期待他即将说出来的办法时,这人却不以为然地道:“厨房走水是常事,现在正好是饭点,不就是最好的契机?”
叶淮允:“……”
“我是不是忘了同你说,据守在附近的影卫来报,金书竹几乎从不用自己院中的小厨房,半年也不见开一次灶,突然走水未免太奇怪。”
“半年也不见开一次灶?”褚廷筠似乎捕捉错了重点,“那上回蒸笼里的糕点算什么?”
叶淮允道:“可能你运气好,正巧赶上那个半年。”
他见褚廷筠的神色有一瞬僵硬,又续道:“当然,也不排除那些茶点在蒸笼里放了半年。”
褚廷筠突然就觉得嘴里有了潲水的馊味,不自觉反胃,“如果真是那样,我至少三天之内不想吃饭。”
“那更好。”叶淮允笑笑,“省钱。”
“嗯?”褚廷筠指尖点上他的心口,“学贫了?”
眼见他动作又不规矩起来,叶淮允及时打住话题,“说正经的,如今金府上只有我们几个外人在,倘若一间从不使用的厨房突然走了水,难免会让金家父子怀疑到我们身上,打草惊蛇。”
褚廷筠漫不经心地桌旁坐下,“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叶淮允单手撑着腮帮子,偏了偏头讪讪,“如果我有办法的话,就不会等到现在还没动手了。”
听他这样说,褚廷筠倏就低笑了起来,“我倒是有个借刀杀人的法子可以试试。”
叶淮允问:“借谁的刀?”
“不是正好有几个门派来催讨水吟玉吗?”褚廷筠勾了唇,心生一计。
叶淮允瞬间就领悟到他的大概想法,但又有几分顾虑,“他们可都算是你的叔叔伯伯辈?”
“那又如何?不用白不用。”褚廷筠端的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态度。
叶淮允看着笑笑,既不肯吃半点亏,也不放过一点占便宜的机会,这般性子他怎就这么喜欢。
“在账簿上可以很明显看到,金府的生意量不算小,而这次逾期拖欠的也绝不止万家和青龙派。”褚廷筠道:“并且从我们前天探到的情况来看,金府应该还没有开始制作水吟玉。”
“估计是有什么顾虑迟迟没有开工。”叶淮允点头,“我还猜测,金书竹院落里的小厨房不过是个表面的掩饰,每每开灶的时候就是开始做水吟玉的时候。”
“那我们不妨放个消息出去。”褚廷筠道:“就说金府在水吟玉的制材上出了问题,近期甚至长期都没办法再制作,所以才会拖欠如此多的订单不交货。这个消息一旦传开,数十个从金家订过水吟玉的世家门派都会着急上门来要个说法,到时候总会有狗急跳墙的人。”
那时再走水失火,可就怪不得他们了。
叶淮允听完他的办法,评价道:“果然像你的行事风格。”
褚廷筠问:“我行事是什么风格?”
叶淮允想了想道:“够损。”
“……这就损了?”褚廷筠挑眉,“其实我刚刚还有一句话没说。”
叶淮允问:“什么话?”
“家兔急了还会咬人。”褚廷筠道:“江湖人野蛮起来,烧得可不止一个厨房。”
叶淮允闻言越发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没错,怎一个损字了得。
而如果要论起编造传谣的功力,褚廷筠一手带出来的鸾霄宫暗卫,也绝对秉承了他一贯损的风格。于是第二日清晨,叶淮允同褚廷筠出门吃早点时就已经听见街坊巷口都在议论金家。
陆霞城数一数二的茶楼里,几个还没出摊的货郎正喝着早茶,突然听到旁边一桌百姓正在低声说着金家的八卦,于是赶紧拖着凳子凑过去。
“你们听说了吗?金家没法再做水吟玉了!”百姓甲一手挡住半侧嘴巴,悄咪咪地道:“金老爷身边的心腹管家和外人串通一伙儿,把金家做水吟玉的秘方盗走后潜逃了。”
“是啊!”百姓乙也道:“我还知道那个管家在出逃的路上被金老爷抓到了,可谁知道竟是个丧心病狂的,直接就把秘方生吞后跳下悬崖了。”
货郎越听越疑惑,“秘方被盗走怎么就不能再做水吟玉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百姓丙道:“水吟玉的秘方不是寻常纸上的几个字。”
货郎们都看向他,“那是什么?”
百姓丙招招手,示意他们靠近些,神秘兮兮地道:“是上古时期女娲娘娘补天时不小心遗落在世间的一块五色石!”
“这消息靠谱吗?”货郎们撇撇嘴,表示怀疑。
“绝对靠谱!这可是金二少爷贴身伺候的姑娘说的!”百姓丙说得眉飞色舞,仿佛真就见过五色石补天一般,“不然你们以为水吟玉为什么会有那么神奇的功效,这根本就是女娲娘娘的神力!”
“女娲补天?”叶淮允坐在茶楼靠窗的角落里,听着大堂八卦飞扬,眉心蓦地跳了跳,“这也太扯了吧。”
“扯吗?”褚廷筠一手闲闲地支着下巴,“我觉得挺精彩的啊,真假如何不重要,只要有人信就够了。”
而事实也证明,越是玄幻神秘的故事,流传的就越是快速。日常混迹茶楼凑热闹的货郎虽心底存疑,但几乎把这桩八卦和每个来买商货的人都说了一遍,以至不过小半天的时间,就连长居深闺的大家小姐也听闻了这事,更何况普通百姓。
这消息在各处传开后,陆霞城周遭的江湖门派都派了人,前来金家讨要个说法。
今日是夏末时节难得的阴天,而金邢的脸色并不比这天色好多少,他看着手侧一摞下人在外收集来的谣言,脸色铁青地坐在书桌后一言不发。
“父亲消消气。”金书竹抚慰他道:“不过是些市井流言,澄清了就好。”
“澄清?”金邢冷呵反问:“用什么东西澄清?五色石?”
“这……”金书竹被他一句话队的半天没支吾出一句话。
女娲补天遗落的五色石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叶淮允在府上住着,他们确实也不敢在储君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拿不出水吟玉就没法证明流言是假,此事实在有些棘手。
正当父子二人愁眉不展间,一个下人急匆匆跑进来喊道:“老爷!不好了!二公子的院子走水了!”
金书竹小院内,刺鼻的焦火气铺天盖地。
今日刮西北风,起火的源头虽是在耳房,但烧得最面目全非的则是位于下风口的小厨房。此时火势已经完全控制住,但眼前房舍焦黑斑驳,房梁断下支离,镂空的雕花窗桕也已被烧得只剩个中空的方木框。
假装来帮忙灭火的叶淮允刚同身边人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金邢就迈着慌乱的步调,朝他们走来。
“多谢叶公子帮忙灭火。”金邢掩去被传谣气炸的情绪。
“金老爷不必客气。”叶淮允道:“我们在府上叨唠多日已是添麻烦,自得尽力多做些事。”
金邢闻言心下一喜,“叶公子这话的意思……可是要辞行了?”
“原先的确正有此意,但……”叶淮允顿了顿,“我们这几日也听说了一些流传甚广的不实消息,想来给金老爷带来不少困扰,便想着留下帮忙平息去谣言了再走。”
“况且如今恣意闹事的大都是些不分黑白的江湖人,有鸾霄宫在这,也好叫他们收敛些。”
他今日衣裳穿得轻薄,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漏出点挂在颈上的玉石,金邢自然不会看不到。
金邢本还怀疑会不会是叶淮允等人故意散播出去那些荒谬谣言,现在想来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毕竟以叶淮允的储君身份,如果真发现了水吟玉的秘密,断然不会再戴于身上,甚至完全可以动用官府的势力来搜查府邸,哪里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
思前想后,金邢越发否定了是叶淮允几人暗中捣鬼的想法。包括这一场从耳房烧起来的大火,也只能归结于某些门派中人心眼忒小,在外头胡乱败坏。
但有时还真是应了那句世人常言的祸不单行。
这边流言蜚语一点消停的趋势都没有,金书竹的院落也没开始翻新修葺,那边金思白又独自一人从赵府跑回了金府,哭哭啼啼地把自己关在屋内,只道再也不想见着赵初阳。
第31章 纹兽
金思白丧着脸把自己关进卧房,任谁敲门具是不理,像极了受委屈回娘家的小姑娘。
直到江麟旭一如贴双喜窗花那日,推开轩窗,出现在窗台外,他突然道了句:“我那时候就应该听你的。”
“听我的什么?”江麟旭问。
金思白道:“逃婚。”
“啊?”江麟旭震惊,“我不过是开玩笑随便说说的。”
金思白道:“但我不是在开玩笑。”
江麟旭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问他:“到底怎么了?赵初阳对你不好?”
“称不上好或不好。”金思白说得模棱两可。
江麟旭来之前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词安慰他,正打算实践用一用,金思白却已经把两边窗户关上,再从内扣上锁钥。江麟旭瞬间就有了几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壮感慨,闷闷地跑去找褚廷筠和他嫂子。
庭院深深,云彩细细。
炙热的阳光依旧倾泻在地上,光晕眩目,***不减。
此时叶淮允正斜倚在软榻上看书,膝上枕着姿态慵懒的褚廷筠,催动着他的至寒内力替自己降温。
“吱呀——”房门倏而被推开一条小缝,江麟旭小心翼翼地把头往里伸,“我可以进来吗?”
褚廷筠头也不抬,“……不可以。”
“那我就在外边说。”江麟旭果然很懂事的没跨过门槛,顾自讲着:“思白心情不好,我想着去市集上给他买些礼物,义兄要不要一起去?”
叶淮允以为逛街这类无聊的事,褚廷筠断然是没兴趣的,便继续看起手上捧着的书。但他下一秒,却听见膝上人应了一声好。
“你怎么?”叶淮允狐疑看他。
“你还记得赵初阳诡秘的行径吗?”褚廷筠从他腿上撑起身子坐端直,说道:“金思白突然跑回来必然和他脱不了关系。趁这个机会,我们正好可以问一问关于赵初阳的事。”
日薄西山,夜幕微降。
陆霞城中的街市热闹熙攘,沿街货郎在初上华灯中此起彼伏地吆喝,赶着今日收摊前最后一波生意。
而三人在逛完一条街后,江麟旭仍是两手空空,一头雾水地不知买什么合适。
褚廷筠再隐忍的耐心也终于被他耗尽,拉起叶淮允的手就顾自往前走去。
“走这么快做什么?”叶淮允回头看了眼身后,江麟旭正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们。
褚廷筠道:“我饿了。”
叶淮允:“……”难怪。
他们自从来陆霞城后,由于酷热难耐,大部分时候都在屋中待着,叶淮允便知这人大概是早就嘴馋不已了。遂又问道:“想吃些什么?”
褚廷筠想了想,“酸的。”
“这个我知道!”江麟旭正好赶上他们的脚步,听到褚廷筠这句回答,当即就道:“我听思白说起过,城中有一户人家做的酸角糕味道一绝,几乎刚一出炉就会被抢光。”
叶淮允察觉到褚廷筠深邃的眸光瞬间闪了闪,便知他是想吃的了。
倒真应验了那家酸角糕味道甚好,他们随便找了个过路人打听,就热情地给他们指了路。
走过两条窄巷子,再拐过弯,叶淮允就闻见酸酸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推着小木车卖酸角糕的,是一位鬓发斑白的中年婶婶,蒸糕点的手法之熟练,一看就知是做了许多年。
可似乎与江麟旭说的刚一出炉就会被抢光不同,摊子上几笼热腾腾的酸角糕,全都满满当当地摆在糕点盒中,周围也没有其他百姓来买。生意不仅不能算好,甚至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惨淡。
见几人朝摊子走来,婶婶道:“几位公子请回吧,酸角糕今天不卖了。”
“不卖了?”叶淮允狐疑,“不是还有这么多吗?”
婶婶向他们解释:“这些都是已经有人预定的。”
“一次性买这么多……”江麟旭目瞪口呆,“那个人是猪吗?”
婶婶被他逗笑,但又立马抿唇掩了笑意道:“预定这些酸角糕的是位大人物,公子可不能这样说。”
在陆霞城能称上大人物的,除了金家赵家就只剩下官府了,叶淮允遂多问了一嘴是谁。
而婶婶给出的回答也的确没有出乎他的意料,预定这些酸角糕的人正是赵初阳。
江麟旭在一旁骤然皱了皱眉,眼神奇怪地看了眼满笼热糕点。
“既然是赵公子预定的,那便与我们不冲突。”叶淮允笑了笑道:“婶婶放心卖给我们吧。”
婶婶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替金小公子来买的,本就是一家人。”叶淮允说着便拿出锭银子放在桌上。
婶婶顿时恍然大悟,很是爽快地给三人包了几盒新鲜出炉的酸角糕,又收过银子准备他们找钱。
婶婶从腰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打开后里面有一锭银子和不少铜板,算了算后为难道:“公子有碎银吗?这……有些找不开。”
“不用找了。”褚廷筠已然捻起一块酸角糕吃上,觉得味道甚好,“明天早上再送几盒到金府侧门就好。”
婶婶笑着应声,连连称好,叶淮允眼角余光一瞥,却突然发现了某样不寻常的东西。
不等婶婶把手帕包收起来,他突然伸手,拿起其中的那锭银子,若有所思地转着打量了一圈。而后,仄了眉道:“这不是官家银号出来的。”
“什么意思?”褚廷筠向银子淡淡瞥去一眼。
叶淮允没有立马回答他,眉宇间鲜少地有些凝重。
他淡笑着,眸中却是清冷,用自己钱袋中的一小块碎金子,向婶婶换了那不是官家银号出来的银。
叶淮允手指摩挲着银子的底部,那处篆刻了一个图案,如果他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边境的东西。
走在路上,他握着白银的手越攥越紧,直到褚廷筠伸手将自己的手包在掌中,叶淮允才稍稍放松下来些许。
回到金府院落中,打发走江麟旭去给金思白送酸角糕,褚廷筠便将房门下了锁。
“怎么了?”房中,褚廷筠又问了一遍。
“等一下。”叶淮允此时并不想多言,直接就蹲到书箱旁,一本一本地翻找起来。
直到叶淮允翻开一册藩王录,褚廷筠也顿时明白了过来。
诸侯权大,封地内所有士农工商之事,皆归由藩王全权负责,也包括了金银商铺铸币。因此银铺的铸币印记,大多和诸侯王室的礼制纹兽有几分相似。
只需将这锭银子底部的印记,对照各藩王的礼制纹兽,最相似的那个……便是了。
那锭银子底部刻的是兽面象纹,两人一页一页地细细核对过去,叶淮允指尖最终点在纹兽最后一勾笔上。
“竟然是他。”
常信王,叶淮璋,他同父异母的大哥。
“果然是他……”叶淮允复又低喃了一遍。
当初诸位兄长出京就藩时,叶淮允不过十一岁,现在回想起来,关于那几位本就不亲近的哥哥,他已然印象不深了。但唯有叶淮璋当日回看向宫城的眼神,他至今还能清晰地浮现在脑中,那般憎恨,无端就让人心下一慌。
再兼之这些年岁岁朝贡,皇帝夸赞最多的便是常信王治理西南边陲有方,现在想来,要说没有动那份心思……叶淮允冷呵了一声,怕是连鬼都不会信。
夜里风凉,褚廷筠抖开外袍披在他肩头。
叶淮允拢了拢衣襟,“赵初阳多半是常信王安插在陆霞城的线人,而他又知道金家水吟玉的秘密……所以金家所做的一切,也极有可能与常信王有关。”
褚廷筠斜身倚着雕窗,抬手勾过他散在肩头的一缕墨发,在指尖绕了一圈,悠悠听他说着。
“如果真是我们猜的没错,现在就只差官府拿人的证据了。”叶淮允续道:“不妨就从赵初阳入手,引……”
他话没说完,叶淮允感觉褚廷筠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忽然紧了紧,立马领会噤声。
“谁在外面?”褚廷筠嗓音凌厉。
漆黑如墨的夜里响起窸窣声响,一个人影从屋侧慢慢地走到窗前,“义兄,是我。”
“麟旭?”叶淮允看清来人后问:“怎么在屋外徘徊这么久?”
“在想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想着想着就不小心走岔路了。”江麟旭绕到房门一侧,边推门进屋边道:“是有关赵初阳的。”
“说来听听,哪里奇怪?”叶淮允闻言眼瞳一亮,斟了一杯茶推到他手边,示意江麟旭继续往下说。
江麟旭道:“哪里都奇怪。”
褚廷筠敲了敲桌面,啧道:“说重点。”
“怎么说呢,就是……”江麟旭组织了一下语言,想着尽量把这几日自己所怀疑的事都说清楚。
“去年鉴宝大会的时候,赵初阳也去了。那会儿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同席用饭,我清楚记得他是一点酸味也不吃的,但今天……竟然买了那么多的酸角糕。”
“还有……”江麟旭又道:“前几天在府里偶然遇上,他竟然完全不认识我。”
叶淮允和褚廷筠顾自低眉沉思着,半晌,叶淮允抬眼,烛光靡靡地擦过褚廷筠的眼尾,映落一点朱红微染格外醒目,脑海中恍然闪过了什么,“该不会……”
他还没将心中怀疑说出,屋门突然大敞。
“他不是赵初阳!”
金思白涨红着脸出现在门外,大声吼道:“他不是赵初阳!”
【作者有话说:这两个章节有点小硬核(或者说小无聊)了吧,下一章会撒糖嘻嘻~】
第32章 阴谋
屋内三人骤然抬头。
金思白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真的赵初阳!”
叶淮允倒茶的手一顿,乍听去这说法太过惊世骇俗,但金思白的话实则与他方才未完全出口的猜想不谋而合。这晌荒诞的猜想得到验证,不免就想着问他一句是为何会这样觉得。
金思白低声道:“从新婚那夜起,我就怀疑了。”
“……新婚之夜?”褚廷筠眉梢一挑,摸着下巴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莫不是在那——”
叶淮允赶紧抬手按在他的腿上,忽地收指,打断了褚廷筠后面的话,又用眼尾余光朝他瞪去,在谈正事!
江麟旭纳闷:“义兄怎么不说了?”
金思白也问:“褚兄要说什么?”
叶淮允是当真怕褚廷筠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来,掐在他大腿的手指便用了用力。而褚廷筠却是半点痛感也无,歪了头朝他看来,嘴角勾出一丝玩味的笑,“我说,莫不是在那……晚,他悄悄离开了婚房?”
他话是对金思白说的,眼眸却始终盯着叶淮允。
叶淮允只假装没看见地,松开手,端起茶盏淡然喝了一口茶。
“褚兄怎么知道?!”金思白听了褚廷筠的话诧异不已。
据金思白所说,新婚那夜,赵初阳在合卺酒中下了蒙汗药,想要借此迷晕他。金思白识破计谋后,将计就计假意喝下酒,而后装睡,想看看赵初阳到底想做什么,结果……他的未婚夫竟然出了房间!
只可惜金思白不会武功,没办法跟出去一探究竟。
褚廷筠单手指着下巴听他说完后道:“我们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金思白手指紧张地攥住衣袖,“他去了哪儿?”
褚廷筠啧了一声,不答反问:“既然他是假的赵初阳,你为什么还关心他去了哪里?”
金思白道:“因为我想知道真的初阳到底被他藏到了哪里。”
“你当真想知道?”褚廷筠又问了一遍。
他态度莫名,金思白不免察觉出不寻常,迟疑着问:“是不是这当中有什么……”秘密?
叶淮允见褚廷筠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意思明了。
金思白是可以为他们所用的人,至少在查明赵初阳,金家和常信王三者阴谋这件事上是如此。
叶淮允便索性将事情经过,徐徐同金思白说了一遍。从右扶风下狱,到水吟玉中的蛊虫,并且还拿出从西南银铺中出来的那个银锭放到他眼前。
等叶淮允说完,江麟旭已是听得目瞪口呆,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半张开的嘴角挂着些许银丝。
而相比之下,金思白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是波澜不惊,“西南常信王……”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笃定道:“我现在更确定他不是初阳了。”
叶淮允没想到金思白这么轻易就全盘相信,毕竟此时牵扯到了整个金家的命运,不免好奇问道:“你难道就不怀疑我是在污蔑你父亲?”
金思白苦笑了一声,“大哥贪赃敛财的事,我早就听说了。父亲和二哥做的事我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但也能感觉得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好生意。”越往后说,他的声音越低,似是嘲讽:“倒不算太意外。”
“而且麟旭一早和我说了殿下的身份。”金思白又道:“所以我信。”
大概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江麟旭咽了咽唾沫,终于回过神来,“为什么提到常信王,就更加确定他不是赵初阳?”
窗外,虫豸切切。
金思白既能剖白如今和他成亲的赵初阳是冒牌货这样离奇的结论,也是决定了与他们敞开心扉地谈。
据他所言,赵家同是陆霞城中的商贾富户,但与金家祖上曾有过侯爵可承袭,吃着朝廷俸禄不同,赵初阳的父亲仅是凭借着药材生意起家。而药材生意最吃香的地方就是边境,那些常年有战乱之地。
众知先帝在位十几年间,四方邻国甚至藩王没有一处是安生的。赵家前任家主自然没有放过这盈利的机会,分别派了家族中各个亲戚去到边境城池贩卖药材,其中也就包括了赵初阳的亲哥哥——赵寻南。
当时,赵寻南去的正是离陆霞城最近的西南边境,一连几年挣了千万两白银。
可正当赵初阳二十弱冠,想要去跟兄长学着做生意之时,却突然从西南传来一个噩耗——赵寻南亡故了。
而死因则是由于商人贪财,不顾无眼刀剑去到正与外族交战的城池中做生意,不慎被流矢击中,要了性命。
赵初阳听闻此消息,自是不信一向谨慎沉稳的兄长会为了几点身外之物不顾生命安危,立马就收拾行李跑去西南,想要查明白真相,结果……
“结果自然不是报信人说的那样简单。”金思白眉宇间添了些愁色,大抵是被赵初阳与他说起这段往事时的情绪所染,“而是被常信王迫害致死!”
又是常信王,叶淮允眼瞳骤然一凝,正声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常信王见药材生意挣钱快便动起了活络心思,于是派人找到赵寻南,打算给他一笔银子,让他离开西南地境,而自己接过所有的药材生意谋利。”金思白道:“我听初阳说过寻南的性子,很是正直凛然,自然不可能答应常信王的条件。”
谁知常信王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角色,竟就因此暗中杀了赵寻南,并且将封地内所有的赵家药材铺改了名字,重新修缮后恬不知耻地收为己用。
金思白道:“所以初阳不可能去到西南,更加不可能会为弑兄仇人做事。”
“既然确定这是个冒牌货,事情就简单多了。”褚廷筠指尖点着桌面。
金思白惊喜,“当真?”
褚廷筠看向叶淮允道:“直接把冒牌货绑了,严刑审问就得了。”
这一回,叶淮允鲜少地没有反驳他简单粗暴的处事方式,并且当即喊来谢岚和几名鸾霄宫暗卫去办这件事。
金思白告辞后,漏壶声声滴了月色溶溶。
褚廷筠懒洋洋支着下巴,半眯着眼笑对叶淮允:“刚刚怎么打断我说话?”
叶淮允掀着略显困乏的眼皮,淡淡道:“你心里清楚。”
褚廷筠厚脸皮回道:“我不清楚。”
叶淮允敛眸,“天色不早,不清楚便睡了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这如何能行。”褚廷筠不依不饶,“就像我们查案一样,怎能没一些刨根问底的精神。”
“……”叶淮允起身绕过屏风,并不想回应他。
而说着刨根问底的人也抬步跟了过来,一边笑着说明白了他方才打断的意思,一边又借题发挥把问题问出了新花样:“不如我也用淮允你想的方式来证明一下自己?”
“不用。”叶淮允立刻掐灭他的念头,“我没像思白一样怀疑你被人掉包了。”
“没怀疑不见得就是真的呀。”褚廷筠歪头对着他笑。
叶淮允:“……”怎么看着有几分欠揍呢?
褚廷筠还在笑着,凑近了些亲上他的发鬓,“真的不用?”
“不用!”叶淮允斩钉截铁,抬手抵开他挨得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脸,分出一指距离,故意揶揄他:“褚将军有这样好的精力,不如去隔壁书房多看会儿书,今晚就不必回房睡了。”
褚廷筠不知是因他这话想起了什么,眉毛突然就挑了挑,紧接着又从储物暗格中敲出一本书托在掌心,“看书做什么去隔壁,在这里也能看。”
叶淮允被他从背后搂住,胸腔紧贴。褚廷筠便伸手绕在他眼前,把书随意地翻开一页。
只看了一眼,叶淮允整张脸连带着脖颈也烫起来。而下一瞬,眼睛还闭着,身体却已经被褚廷筠腾空抱起来压在了桌上,并且两人此时的样子正是那书页上的姿态。
叶淮允微微回头,正看到褚廷筠狡诈桃花眼闪着促狭的光芒,目光瞠怒瞪过去,手也抬起来推他。
动作间,叶淮允却觉得他的手肘似乎推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猛地有一声脆响突兀而起。
什么声音?
叶淮允松开他的禁锢站起身看去,桌脚旁,一块晶莹剔透的青玉环佩玄扣散开,断成了独立的两半。
玉石本身发出浅淡绿光,在夜晚暗色里有几分难言的瘆人。
叶淮允将玉石捡起来,触手沁凉,研究了一会儿后道:“像是麟旭上回说的琴瑟璧。”
褚廷筠道:“赵初阳借口去找的那东西?”
叶淮允点头,“应该是思白刚刚落下的,明天给他送回去就好。”
他这样说着便准备将玉石暂且装入匣子中,可这琴瑟璧拿在手中的感觉,如同水吟玉般沁凉,甚是舒服,让人忍不住就想多贪恋一会儿。
水吟玉……叶淮允垂挂着的眼睫陡然随着眼皮掀起。
“别碰了!”褚廷筠也顿时心有灵犀地知会,迅疾从他手里夺过那两块青玉。
“只是猜测而已。”叶淮允道:“我也不确定。”
“想确定也不难。”褚廷筠将握有水吟玉的手,腾空伸到半空,问他:“要不要试试?”
“嗯。”叶淮允道:“试试!”
褚廷筠乍然松手。
“啪——”
青玉落地,琴瑟分离,白色成虫从断玉中爬出。
“简直恶毒!”叶淮允看着眼前这一幕皱眉。
金思白体寒气虚戴不得水吟玉,那假冒的赵初阳竟然就想到用这种方法让他中蛊。
“这可不仅仅是恶毒。”褚廷筠催动内力杀死地上蛊虫,“我倒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金家做着水吟玉勾当,替常信王卖命这么多年,甚至搭进去了金问轩一条命,到头来却换得常信王派了个人来假冒替代赵初阳,想让金思白也中蛊。
其中意图清晰明了,无非是先控制赵家从而一步步吞噬金家,再加上水吟玉的效用,到时候整个陆霞城对于叶淮璋而言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褚廷筠道:“你猜要是金邢知道了,他会不会连肠子都悔青?”
叶淮允沉吟着点点头,不置可否,又问:“上回派去打探赵初阳行踪的人回来了吗?”
“已经有结果了。”褚廷筠道:“而且不出明天中午,赵初阳也逃不掉。”
【作者有话说:每一章都在疯狂挖坑,我突然觉得自己一定要拿小本本把挖过的坑记下来,不然好容易忘记。
然后这个章节呢,其实我原版写出来是有车车,末尾看小册子之后各种调戏,然后就开始……嘿嘿嘿……但由于审核肯定过不了嘛,所以只能老规矩。
所有的不可名状,咱们移步群聊打卡上车去哈哈哈(读者群号:783315606,敲门砖是文中任一角色名。对了,每次另外放的内容都是在群文件哈!)】
第33章 审问
淡日朦胧,明透纱窗,弥散着薄雾的浅白天宇镶嵌着最后几颗奚落残星。
混沌黑暗之中,似忽有依依稀稀的光。赵初阳眉头紧皱,全身像是被卸掉了力气般,动也动不了,费了好大劲才睁开眼睛。
空荡荡的屋子里仅有一个黑衣男子双臂环胸坐在长板凳上,和他身旁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
“你是谁?”赵初阳开口声音干哑。
男子的眼底一片冰冷,没有回答。
赵初阳只隐约记得自己在睡觉时闻到一阵甜腻香气,而后便睡得越发昏沉,再睁眼就是如此光景,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暗算绑架了。
“这里是哪?”赵初阳环顾四周,又问了一个问题。
男子冷冷扫他一眼,“你没必要知道。”
这个冒牌的赵初阳到底是常信王不远千里派来陆霞城的心腹,误入虎穴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气运丹田调理着紊乱的内息,暗暗盘算从此处逃出去的概率有多大。
一连数个时辰,终于把体内化功散尽数逼出,而屋内男子除了偶尔睁眼闭眼,再没有其他动作。
他咬牙正欲孤注一掷,屋门骤然打开,洒下一片西沉的金乌霞光。
赵初阳迎着光亮抬头,乍是轩然一惊,“思白?你怎么……?”
可还没等到金思白开口,从门外又进来两个人。一人身着黑衣,步调慵懒,眉宇间神色却同屋内看守他那人一样,流露出丝丝冷漠,而相比另一个穿天青色薄衫的人瞧着就要好脾气许多。
谢岚从长板登上站起身,对来人道:“师兄。”
褚廷筠走近,像看个商铺物件般打量着赵初阳,“这就是那个冒牌货?”
“是!”谢岚道:“就是他。”
冒牌货三个字撞入他耳中,“赵初阳”下意识紧张地看向金思白。
“别看我,我不认识你。”金思白厌恶偏开头,甚至往叶淮允身旁靠了靠。
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见黄河不死心的,眼前假冒的“赵初阳”显然就是这一种。已经被赤裸裸捅破窗户纸的情况下,还在垂死挣扎,做出一副真诚样子对金思白演着举案齐眉好夫君的角色。
金思白任由他竭挚说完后,面无表情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别致白玉,问道:“你还记得这枚玉坠吗?”
“赵初阳”还以为这是项考验,立马道:“自然记得,是上回你送我的那块水吟玉。”
金思白无言笑笑,复又拿出另一块,玉质细腻,问他:“那这个呢?”
“赵初阳”视线停留在他左右手中两块极其相似的玉石,头脑愣了一愣,竟一时拿不准究竟哪个才是金思白前些日子赠予他的。
“不用选了。”似看穿他心思,金思白低嘲道:“两块都是我给你的水吟玉。”
这下“赵初阳”是彻彻底底地懵了,既不知道情形为何,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没想明白?”金思白甩手将两块白玉丢到他脚跟前,“上回我问起你先前那块水吟玉怎么不带着了,那时你说出门遭遇劫匪弄丢了,我没有丝毫怀疑,还向爹爹重新要了一块。”
“呵——”金思白转过身看向他飘忽不定的眼,“谁知前日我去书房找书时,在书架上的一个木匣子里找到了那块你口中应该在劫匪手中的水吟玉,你说这可不可笑?”
“赵初阳”目光落在脚边水吟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因这么一个小细节而暴露的身份。
金思白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质问如刀,这回换成了“赵初阳”沉默地不发一言。
“你把初阳藏去了哪里?!”金思白从知晓真相那一刻起就气极,这会儿对着一具同样的躯壳更是彻底爆发,眼底冒火,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刚逼出化功散的人还没完全缓过来,现在又经受如此剧烈的摇晃,立时头昏脑花地不知云里雾里。
眼见“赵初阳”就要晕过去,褚廷筠一手按在金思白肩膀上,淡道:“何必浪费力气在一个冒牌货身上。”
金思白停了手看他,“褚兄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说真话?”
“简单。”褚廷筠压眉一笑。
分明是极明艳的笑,但他眼尾那点朱砂痣偏就透出点难言的冷戾凝寒,如同万里冰雪中仅绽的一朵红梅,让“赵初阳”不禁打了个寒颤。
叶淮允知道每当褚廷筠露出这种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先前在桐彭城审讯王向山时,这人也是这般的笑,直逼得王向山叫苦不迭,连裤子都湿了。
但他全然默许褚廷筠的手段,只道:“手下留点情,别又把人吓个半死。”
褚廷筠冷笑,“这我可控制不住。”
言罢,他在“赵初阳”身旁蹲下,捡起金思白方才丢出去的两块水吟玉握在掌心,暗暗催动内力注入,不消片刻白玉就盈盈发出剔透的光。
水吟玉中有蛊,叶淮允他们知道,“赵初阳”也绝对一清二楚。而褚廷筠内力至寒,能比寻常人快数倍地使蛊虫孵化从而进入人体内。这晌“赵初阳”见他把水吟玉放在自己颈侧,心底立马就慌了。
白玉贴肌寒凉如冬雪,不过一息,“赵初阳”就感觉脖颈处有什么会东西在蠕动,酥麻地不住往皮肤里钻,全身便颤抖了起来,软了骨头,“我说……我说……”
“早这样不就行了。”褚廷筠拿走水吟玉,闲闲地问:“名字。”
“赵初阳”道:“廖次。”
褚廷筠又问:“来陆霞城的目的?”
“是主子的命令。”廖次道:“要陆霞金氏和赵氏的忠心。”
褚廷筠追问:“你主子是谁?”
廖次道:“常信王。”
叶淮允表情复杂,果然……
“最后一个问题。”褚廷筠道:“真正的赵初阳在哪?”
金思白心都揪起,不自觉攥住叶淮允的衣角。
廖次这次却顿了顿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褚廷筠从不认得手下留情四个字,又抬手要把水吟玉放在他身上。
廖次两股战战,往后挪动小半距离贴上了墙,几乎要哑着嗓子嗷嗷大叫,“我真的不知道!”
“看来还不肯死心。”褚廷筠背过身,对谢岚道:“给他说说,我们的人都查到些什么。”
谢岚用冷言冷语的声音道:“六月十二,赵初阳带着四名家丁离开陆霞城,至六月十四正午到达邻县林绥山下客栈。但赵初阳在山下客栈住了整整一天,始终没有上山也没有出门,而次日返程时四名随行家丁不见踪影,只剩了他一人。”
他说话间,廖次唇线紧抿。直到谢岚面无表情地说出,那四具尸体已经在林绥山上被找到,廖次面色青黑,才从牙缝中不甘地挤出几个字:“我带你们去找。”
“准备准备,明早出发。”褚廷筠拉过叶淮允的手,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抬步就走。
两人刚跨出门槛,身后,廖次又再度出声,“等一下!”
“干嘛?”褚廷筠懒得回头,声音不耐。
“我还有一个请求。”廖次没什么底气问:“我想和思白单独聊一聊,可以吗?”
金思白避开他的视线,退到叶淮允一边。
叶淮允对他道:“你自己决定。”
金思白垂首犹豫半晌,末了,点了点头。
月色姣好,又是华灯初上时。
闲步走在夜间街巷里,褚廷筠看向身旁的叶淮允,忽然八卦道:“你猜那个冒牌货会跟思白说些什么?”
“这我怎么猜得。”叶淮允摇头。
褚廷筠摸着下巴思索,又道:“该不会是相处几天生出感情了?”
叶淮允哑然失笑,勾过他手指道:“别瞎猜了,如果是要紧事,思白定会告诉我们的。”
凡俗嘈杂中独他眉目温柔,放眼望去,长街上灯火通明,弦月未满。尤其是街角一家酒楼建得华贵气派,匾额下灯笼更是红艳明亮,几乎要照亮整条街。
“饿吗?”叶淮允抬眉看他,“去前头酒楼用饭?”
叶淮允深谙,如果说事事嫌烦没什么耐心的褚廷筠只对一件事情始终保持热情,那么这件事一定就是吃饭。
酒楼名叫秀才楼,今日一楼宾客满堂,座无虚席,还有数多来得晚而没有空座的百姓,在门外百无聊赖地话着家常,等着座位。
叶淮允甚是纳闷,他们来陆霞城十几天,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城里有某家酒楼的生意这么兴隆。
褚廷筠感兴趣地扬了扬眉,并且用了一锭银子成功插队。
大堂吵嚷,酒楼内聊聊几个伙计在各桌食客间跑得满头大汗,忽而从后厨传来一声扯嗓子的“没有瓜子了”,换得食客一阵遗憾地唏嘘。
再看食客面前的桌上,无不是点了壶淡酒或浓茶,要了碟炒瓜子或花生米,再多些的也不过几份凉菜,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用晚饭的样子。
伙计揣着笑脸将两人引着往二楼走,耳边食客交谈声繁,叶淮允狐疑问:“你们这儿每天生意都这么好?”
“哪能啊。”伙计替他们推开雅间门,“也就只有今天……”
他话还没说完,叶淮允和褚廷筠的目光突然就被另一幕吸引过去。十几个鬼头鬼脑的男子纷纷挤在对面雅间的门口,做出假装路过的姿态,却伸长脖子在窥望着什么。
伙计也随他们看去,“嗐,我正要说呢,今天来秀才楼的,都是为了见一眼对面的客人。”
第34章 尸变
叶淮允不免往对面多看了一眼,“是谁的面子这么大?”
伙计道:“那可是县太爷!”
褚廷筠奚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听出他语调中嘲讽,伙计娓娓解释:“大家伙儿看得自然不是县太爷,而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和小姐。”
说着,伙计的眼神也像在门外张望那些人一样闪出光,续道:“这两位公子和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美貌,要说比拟潘安卫阶、貂蝉昭君也一点都不夸张,城里人人都说皇宫里的那些……”
“打住!”眼见他有滔滔不绝之势,褚廷筠已听得不耐皱眉,“我没这个兴趣。”
言罢,便拉着叶淮允走进雅间坐下,点了几个菜就让伙计继续忙去了。
褚廷筠翘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冷冷评价出两个字“肤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淮允道:“多看两眼也是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
“呵。”褚廷筠撇嘴,“我倒觉得相貌生得妖孽的,十个中有九个都是祸害。”
“那剩下的一个呢?”叶淮允问。
褚廷筠道:“是妖精。”
这话倒是不错,被眼前妖精祸害了的叶淮允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而以自己的连璧之貌祸害了当朝储君的人对此尚且一无所知,端了一碗茶漫不经心地喝着。叶淮允瞧着他,轻笑中不禁借了三分宠溺。
不消时,伙计上齐了菜。褚廷筠尝了一箸青豆鸡丁,又立马搁下筷子,敬谢不敏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楼下每一桌都只有瓜子了。”
叶淮允见他抿着唇咽下去时一言难尽的表情,也好奇地把筷子伸向菜碟。
褚廷筠及时握住他手腕,衷心劝告,“还是别尝了。”
“有这么夸张?”叶淮允越发好奇。
褚廷筠对上他目光,泯灭希望地点了点头。
“那我反倒更想试试了。”叶淮允笑笑,能让这么个肥瘦不挑的吃货都嫌弃的东西该是个什么味道。
褚廷筠用像看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眼神看着他,缓缓松开了手。然而还不等叶淮允尝味,雅间外倏而传来一声大喊。
“来人啊——!”
声音之大,震得叶淮允一时没拿稳手中筷子,手腕一颤夹在半空的豆子,就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还真是每次出门都能遇上点事。”褚廷筠眉毛一扬,不知是什么情绪。
叶淮允道:“好像是从对面传来的声音。”
褚廷筠挑眉,“那个县太爷?”
“嗯,应该是。”叶淮允细听去,至少十数人的杂乱脚步从楼梯快步往对面而去,遂道:“去看看吧。”
两人推门出去,甫一抬眼,就看到对面雅间的双门大开,身着官府公服的官兵几乎围住了大半个二楼,正在疏散开所有围观的百姓。
待走近些,隔着栏杆望去,被官兵围着的那块地上躺着一个人,隔着距离也能依稀分辨出长得一副令人倾羡的好相貌,应当就是方才酒楼伙计口中的县太爷公子吕飞槐。
这陆霞城的县令名叫吕临,此时正面色沉重地站在一旁,其女则坐在雅间中不知所措地攥紧手中一方丝帕。
褚廷筠忽然瞥见对面雅间桌上仅剩的残羹冷炙,不可置信道:“这也能吃得下去?”顿然就怀疑,“该不会是被饭菜给难吃死的吧。”
叶淮允对他的话皱眉不言,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医馆大夫拎着木箱子急匆匆跑上来,在吕飞槐身旁蹲下。
直到对面大夫诊断完站起身,合上药箱无奈至极地垂首叹了口气,叶淮允眉宇已是紧巴出了“川”字皱纹。
而吕临的神色更是从慌张变成了悲恸,再转为了愤怒,用力一手打在木门上,吼道:“来人,把仵作给本官找过来!还有这秀才楼,里里外外一个人都不能走!”
官兵立马整齐划一地动起来,依令去办。
酒楼大门紧闭,被挡在门后的食客顿时不安起来,原本不过是存着大饱眼福的心态而来,却不料美人还没看到,人命倒是先看出了一条,这算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倒霉运气。这会儿县太爷有令,出是出不去了,便只能互相交头接耳地猜测辩白着,生怕这事和自己扯上一丝半点的关系。
唯有一个师爷样貌的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对吕临道:“大人,衙门里的仵作老母病重,昨日回家探亲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正在气头上的吕临越发怒气腾升,“无论如何,立刻给本官找一个会验尸的人过来!”
叶淮允瞅准时机,手一指身旁人,朝对面喊道:“他会验尸!”
随着他话音散在空气中,数道目光纷纷投过来。
“……”猝不及防躺枪的褚廷筠从牙缝里吐字,“关我什么事?”
叶淮允拉着他往对面走去,压低声音说道:“在你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岂有不管之理。”
褚廷筠道:“把那个‘我’字去掉。”他一点都不想管。
叶淮允从善如流:“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岂有不管之理。”
褚廷筠:“……”怎么听着更加不对了?
而不等褚廷筠再说出其他不乐意的话,吕临已是上前一礼,“有劳两位公子。”
“吕大人客气了。”叶淮允回礼,负在背后的手顺势在褚廷筠腕臂上轻轻一捏。
褚廷筠只好不甘不愿地在吕飞槐尸体旁蹲下,动作和神色却无不透出认真。
吕临站在一旁,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短短半盏茶时间,却显得有几个时辰那么漫长,额上渗出的汗水凝积,快要湿了整件长袍。
叶淮允比任何人都更懂褚廷筠,见他检查尸体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蹲到他身边问:“看出了什么?”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褚廷筠耸耸肩。
——相貌生得妖孽的,十个中有九个都是祸害。
不是祸害别人就是害死了自己,眼前就是一个害死了自己的例子。
叶淮允无奈,“正经点,好好说。”
褚廷筠便道:“他没我好看。”
闻言,叶淮允情不自禁地就将视线转移到吕飞槐脸上,并且停留了一会儿。
“的确……”听着他把认同拖出长音,褚廷筠好笑反问:“还说我不正经?”
叶淮允瞬间回过神,默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到底是谁先带起的话题?
“两位公子?”吕临催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情况如何?”
褚廷筠站起来,在瞬息之间敛去与叶淮允的笑颜,沉声道:“让酒楼里所有人先出去。”
“不行!”吕临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一个都不能走!”
“令郎的死,和这家酒楼无关。”褚廷筠下了结论。
他的声音不大,落在空气中却足以让楼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楚,霎时松了口气。
吕临狐疑看他,“你如何能确定?”
褚廷筠牵起嘴角一点阴冷笑意,“因为我知道令郎的死因。”
“是什么?”吕临顿时紧张起来。
褚廷筠坚定道:“让所有人先出去。”
他眸瞳淬冷,吕临蓦地心口一窒。
毕竟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吕临对褚廷筠将信将疑,但他对上的那双眼睛,却又觉有某种无形的威压随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鬼使神差地,就挥手让守在门侧的官兵放人。
吕临干脆微微低头,不再与他对视,“公子现在可以说了?”
褚廷筠闲闲地倚上栏杆,不紧不慢道:“令郎虽然死了,但也还活着。”
“什么意思?”吕临不解。
这话毫无道理可言,听得在场所有人一头雾水,甚至包括叶淮允也没能立即明白他想表达的含义。
世上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
怎么能同时死了,和活着?
“寻常人死后,随着体温不断降低,大致四五个时辰后肢体就会变得完全僵硬。”只听褚廷筠声音懒懒的,续道:“但现在距令郎丧命不过半个时辰,四肢却已经完全僵硬如木。”
“所以?”吕临还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这下叶淮允听明白了,淡淡接话:“是尸变。”
“尸变?!”不止吕临,站在周围的人皆是受惊。
“嗯。”褚廷筠应声,“所以我才事先让酒楼里所有人都出去。”
“事先……”吕临终于捕捉到他话中重点,声音颤抖,“飞槐会怎么样?”
“会醒过来,像活人一样活动。”叶淮允回答他:“但死尸不会思考,也不会认得任何人。”
“可……可……”吕临县太爷的架子再也端不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可到底为什么会……会尸变?”
这种词,他只在民间那些毫无依旧的故事话本里才看到过,过于离奇,并非常理所能解释,以至连身为父亲的吕临都一时间忘了追究吕飞槐的死因究竟为何?
褚廷筠冷笑一声,“这恐怕就要问……”
叶淮允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此时也在等着褚廷筠的回答。可褚廷筠的话刚启了个开头,自己的手腕就骤然被他握住,连带着人也往侧边退了好几步。
再看他方才站的位置,身后栏杆轰然断开,断木残渣从半空掉到一楼地上。
而毁坏木栏的祸首,正是褚廷筠说话时那一瞬,毫无征兆从地上僵硬跳着站起来的吕飞槐。
尸变了的活死人面色枯黄,姣好容颜不复,只剩下狰狞可怖的青筋浮于皮表。吕飞槐漫无目的地挥摆着双臂,到处乱抓。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私设有点多了,或者说后续章节的私设都会多。然后,因为不知道“僵尸”这个词是不是敏感屏蔽词,所以就用了“活傀”来替代,但意思是差不大多的。
另外就是,想问一下大家,能不能接受大段的打戏?大概在下下章的内容里,因为剧情需要,会有打戏的场景。然后因为我很少写打戏,就想着挑战挑战自己的文笔,所以预计打戏的字数篇幅会有点长。
如果不想看大粗长打来打去的话,可以给留言给我说呀,会适度控制删减。】
第35章 活傀
“飞槐——!”吕临大声地唤他。
但,无人回应。
尸变后的活死人,是真正的六亲不认。可大抵是还能听到声音,吕飞槐随即就朝着吕临扑去。
四周官兵之多,却惊于丧尸的可怖,又碍于吕飞槐县令之子的身份,无一人敢上前。
叶淮允赶紧对褚廷筠道:“制止住他!”
褚廷筠毫无犹豫,迅速拔出玄翼剑,朝吕飞槐攻去。
叶淮允又叮嘱道:“勿要伤人!”
褚廷筠只得在中途匆忙收了力,减下攻势。
到底是武力相差悬殊,只一招,玄翼剑鞘打在后脑,吕飞槐就重新倒回地上。
褚廷筠轻巧收招,玄翼剑入鞘,一股腥甜气却霎时冲上喉头,在胸口翻涌。
他皱了皱眉,偏过头避开叶淮允的视线单位所及,漠然咽下那口血,又在最短时间内敛去眉目间极深的烦躁,才走回叶淮允身边。
经此变故,吕临惊魂未定,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稳。他对着叶淮允二人连连道谢,待缓过气儿后才终于想起来问:“两位公子刚刚说的尸变,是怎么回事?”
褚廷筠扯了扯嘴角,直接上手扯开吕飞槐上身的衣物,一块剔透白玉掉了出来。
吕临一眼就看出那是,“水吟玉?”
褚廷筠“嗯”了一声,注入内力试了试吕飞槐身上的那块水吟玉,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
吕临看得一头雾水,“这水吟玉有什么问题吗?”
褚廷筠道:“再给我一块。”
受地势影响,陆霞城天气炎热,城中官吏富户几乎人人都买过金家的水吟玉。这晌,吕临立马拿出自己的那块递给他。
褚廷筠把玉握在掌心,与先前的每一块都相同,数条细长白虫开始缓缓往外爬。
“这,这,这……”吕临又开始结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就是这些蛊虫,才导致了令郎尸变。”褚廷筠道。
蛊虫入体,先致人死,再致尸变。
吕临被仆人搀扶着,气得全身颤抖,他想到花重金从金家玉铺买来数多水吟玉,却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即就下令以官府之名查抄金府。
“大人。”师爷躬身提醒他:“金氏祖上有侯爵功绩,地位在官府之上,我们怕是……动不了他。”
“那怎么办?”吕临已是病急乱投医。
半弯冷月穿透苍穹上薄云苍白,淡星几许,洒入高窗,衬得吕飞槐肤色宛如鬼魅。
叶淮允扫去一眼,“不如这事就交给我二人处置。”
吕临为难道:“官府之事交给外人恐怕有些不妥。”
褚廷筠懒懒道:“没什么不妥的。”
吕临乍然被噎了一下,想起来问:“两位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叶淮允笑笑,并不答,只道:“看在我二人今晚为令郎之死查明了缘由,吕大人再信我们一次又何妨?”
吕临迟疑良晌,末了,终是点点头。
出了秀才楼,夜色浓稠深沉,城内街市逐渐安静下来,巷口转角处卖酸角糕的婶婶也已收了摊。
褚廷筠回到金府院落就开始一遍遍地洗手,叶淮允则沐浴后坐在桌边沉吟起近日种种。
褚廷筠绕过屏风时,桌边人正单手支着额,眉目安静。
银白月光在他眼睫挂上迷蒙的霜,仿若夏末初秋自夜空飘落的轻盈细雪,只一眨,便在叶淮允眼间融化了,织就成一张柔软的网,将温柔无比的人罩在里面。
褚廷筠走过去在他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问:“在想什么?”
叶淮允道:“廖次。”
“不许想别的男人。”褚廷筠不轻不重地敲敲他的鼻梁,“我会吃醋。”
叶淮允:“……”
褚廷筠低笑,在他身边拖了个椅子坐下,“你继续说,廖次如何?”
“今天傍晚审问完廖次出来时,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只是把水吟玉轻轻一放,他就像见了凶神恶煞般,怕成那样。”叶淮允道:“经过秀才楼这一遭,我倒是突然就明朗了。”
作为常信王卧底来陆霞城的心腹,廖次自然不止知道水吟玉的秘密,还比旁人更清楚蛊虫入体的后果。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要属死后不得安息长眠,成为一具无心无欲、无血无泪的行尸走肉,如傀儡般游荡在世间最阴暗无光的地方,不识何人父母妻儿,不知何为丧尽天良。
“天良?”褚廷筠无不嘲讽地道:“试验活人成傀儡,他们现在做的事有天良可言?”
试验……傀儡……
这两个词一同入耳,叶淮允陡然神思一凝,忽就怀想到了另一件事。
常信王用蛊虫把活人变成傀儡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原只想到佩水吟玉日久致人病入膏肓,到时常信王西南军队来袭,城中无可抵挡守御之人。但忽略了一点,既水吟玉消暑之效如此神奇,为何享尽四海进贡的自己,却在先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在陆霞城这段时日,他们也发现虽然向金家购买水吟玉的世家门派众多,但地界大都在蜀中之内。
种种迹象只能说明,金邢或者说常信王,是有意隐瞒此物,不让上京甚至其他州郡知晓。
然蜀中地处战略要位,周围郡城的军队部署则是重中之重,一旦陆霞城有难,增援大军立马能来突围营救。纵使常信王手下再兵强马壮,数量也极其有限,面对数十万大辰铁骑,又还剩下几分胜算?
这两个月,叶淮允从桐彭城到陆霞城,见到的人为阴谋多了,心思也更缜密细致了些。
零散碎片混乱错杂在一起,重叠成深深浅浅的一团。褚廷筠坐在一旁,如秋水清明澄亮的眼眸盯着他姿态静默,叶淮允倏然就觉有一线灵光涌入,将纷杂头绪洗涤清明。
如果主要目的并非他先前所猜想那样,而是为了试验尸傀,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叶淮允看向褚廷筠道:“他是想用这些傀儡来充斥军队,替他作战。”
如此,寡不敌众的问题也随之解决了,却是实打实的丧尽天良。
“古往今来,在边境封地上异想天开想折腾出花样的藩王,就算不到上百个也至少有几十个。”褚廷筠倒了一杯清茶,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
“既然要排斥异己,当初就应该手段强硬的一杯毒酒直接赐死,封什么边疆王。呵,要我说,陛下为君为政不行,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倒是一流。”
叶淮允侧眸看他一眼,淡声道:“是我向皇兄提议就藩的。”
褚廷筠:“……”
褚廷筠:“我家淮允果然是仁心仁德,重情重义。”
叶淮允:“……”
倏而,窗外滴滴答答。
初秋的第一场雨,一声声从屋檐落下,敲在含苞待放的木芙蓉,飘来一阵夹杂淡淡花香的凉爽清风。
细雨如丝,叶淮允透过霏霏雨雾出神,眼前不觉就浮现出桐彭城槐花疏影,一簇簇缀满枝桠。还有那些个煞风景的,譬如潘绣绣和王向山尸体的脑部长针。
叶淮允担忧道:“同样也是被蛊虫入脑,会不会……?”
“不会。我检查过两具尸体,是确定人已经死了才下得葬。”褚廷筠关上飘进秋雨扑面的绮户,“如果真要说问题,那可能是试验失败的两例。”
叶淮允听得他的确认,才放下心来。
对于两人而言,比起处置金家,比起处置常信王,当务之急还有件人命关天的事,那便是先押着廖次带路去林绥山找到真正的赵初阳。
而此事又有金思白在旁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更是宜早不宜晚地定在了次日清晨就出发。
素来爱偷懒的褚廷筠难得起了个大早,打了个哈欠走到窗边。
昨夜的雨在后半夜已经停了,推开窗的空气潮湿清新,带着青草最自然的味道。
立秋已过,天气逐渐开始凉爽起来,也是到摘下水吟玉的季节了。
叶淮允拿着檀木梳,认真地从发顶梳到发梢,将褚廷筠散逸凌乱的黑发梳整齐。褚廷筠身形微动,一缕还未梳的松散长发便被清爽晨风撩起,扫过叶淮允的下颔,一点难以言喻的酥麻和心悸荡漾。
簪上青玉簪,束上白玉冠。
褚廷筠眼底含笑转过身来,手臂搂上叶淮允的肩头,倾身就吻了下去。
双唇缓缓分开,叶淮允脸颊已染上了暖暖的温度,说道:“走吧,思白还在等着我们。”
十数匹骏马早早地在金府偏门候着,这趟出行的动静不小,又因带上了金思白,他们不免得编织个理由让金邢放心。
这晌,金书竹也来象征性地送行,希望几人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家弟弟,还特地拎了几盒清早刚出炉的酸角糕给褚廷筠,算作路上解嘴小食,十分的投其所好。
风归云在马厩待了段时间,成日吃吃喝喝,好似也学会了褚廷筠那副慵懒的神态,一路上跟主人几乎同步地半阖眼打了好几个哈欠。
叶淮允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褚廷筠身上,见他正低眉拆着金书竹方才送的酸角糕,边捻了一块入口边回眸看过来,“吃吗?”
“不了,你吃就好。”叶淮允温声笑笑。
褚廷筠便又拿过一块放入口中,突然道:“这味道……怎么和上回吃的不大一样。”说完,却又不甚在意地继续嚼咽。
叶淮允看着一切,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救人戏份,预防针就是……有打戏,很多很多的打戏,哈欠~】
第36章 埋伏
马蹄哒哒驶出陆霞城,押着廖次的几名暗卫与众人回合。
褚廷筠扯了扯马缰绳,风归云立时一甩头上雪白鬃毛,在旷野上疾驰起来。
林绥山与陆霞城之间还隔了一个县城,按照寻常速度要走两日才能到,而他们顾忌到金思白忧夫心切,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在当日晚子时赶到了山脚下。
夜沉如墨,远离城中的人声喧嚣。暗卫们点燃一个个火把,照亮一片黑暗中崎岖的山路。
谢岚押着廖次在前领路,除了脚步声,周遭沉静如水。
从山脚走到山顶,他们将近花了两个小时。直到一座山庄逐渐显于眼前,庄内黑魆魆的没有点一盏油灯。
廖次道:“就是这里了。”
谢岚一点废话也不多说,张口就问:“赵初阳,具体被关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廖次道:“掉包换人之后的事不归我负责,但守卫最严的地方,应该就是了。”
这个山庄并不大,但大大小小的房间众多,几个影卫请命前去探路摸底,剩下的人则就站在原地等结果。
金思白始终站在江麟旭身旁,紧张地手心沁出冷汗。
不消片刻,暗卫便找到了人质关押处。
这次行动其实并不太难,虽然目的是救人,但要说成暗中“偷”人更准确些。他们原定的计划便是由谢岚带人潜入山庄,不伤一兵一卒,把赵初阳从这些看守小喽啰手中“偷”出。
而叶淮允和褚廷筠特意陪着走一遭,只是因为实在拗不过金思白硬要前来,以他们两人的身手好护着点这个不会武功的少年罢了。
此时,叶淮允和褚廷筠站得离山庄不远,注视着眼前木门篱笆。
鸾霄宫暗卫屏气凝神,只等着两人下令,就行动救人。可风吹树叶,众人候了许久也不见主子有任何反应。
淡月之下,褚廷筠长剑在手,玄翼半鞘,寒光凛凛。
“师兄?”谢岚轻声试探。
褚廷筠没有回答,却听叶淮允忽然道:“原路返回。”
谢岚从他的态度中,觉出几分异样,问道:“殿下察觉可到了什么?”
“照办就是。”叶淮允难得严厉。他声音凝寒威严,但褚廷筠仍旧不言不语地立在原地不动。
两位都是主子,意见却好似出现了分歧,让谢岚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牛毛细雨,淅淅沥沥,火星噼啪的在火把上燃烧着。
在叶淮允忍不住要再度下令的时候,褚廷筠终于冷静开口:“不必撤退。”
“为什么?”叶淮允闻言眉头紧锁,“你明明也感觉到了此地不对。”
周遭太静,静的可疑,如此偏僻山头断不会没有虫豸野禽。
“夜半时分,不闻虫鸣,不闻禽鼾,就连雨水落在树叶的滴答声都没有。”叶淮允试图与他讲道理,“你是从金戈铁马里厮杀出来的大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错,我知道意味着什么,但大不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褚廷筠没有否认他的猜测,反而无比轻松地低声笑了笑,话音坚定,不容反驳,“除非是死,否则我褚廷筠就不会撤退!”
叶淮允一怔……永不会撤退,这是褚廷筠身为大将军的信念,也是那个从燕北郡幸存下来少年的不变执念。他不是没见过褚廷筠眉目狷狂,只是从未在清冷夜色下见过这样冰冷的笑。
不带感情,比夜雨沾袍更寒凉。
所有人都明白这种时候是最容不得有一丝一毫分心的,可褚廷筠的笑偏就莫名能勾魂摄魄。
只在这一愣的痴妄,耳边乍起嗖嗖声,箭矢从四面八方蔽空而下,比火光中的雨丝更密。
叶淮允脸色一沉,登时明白他们中埋伏了。
而身旁前一秒还在悠哉哉笑着的人,此时手中玄翼剑已在空中划下一道弧度,扫落一片剑雨。
一瞬的慌乱后,东宫影卫和鸾霄宫暗卫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两人护在中间,刀箭对撞擦出电光,金石之声铿锵环绕。
只是在众人专心作战之时,谁也没发现,廖次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江麟旭带金思白沿小路躲在了远处石头后,没有人把注意放在他们身上,也没有一支乱剑流矢是朝着他们躲藏方向去的。
金思白探出半个头,偷偷看着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打杀局势。
一波接着一波的箭雨来势汹汹,鲜血溅在叶淮允脸上,是温热的。褚廷筠只猜到有陷阱,却没想到为了伏击他们,廖次竟能下得起如此大手笔,看来是想要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轰隆一道惊雷,雨下的更大了。
外围暗卫在接连不断的攻势下渐渐支撑不住,开始有人倒下。
纵是金思白也能看出形势不利了,对躲在自己身旁的江麟旭急道:“你快去帮帮叶公子他们。”
“不用担心。”江麟旭淡定道:“义兄武功超绝,这世上还没人能伤得了他。”
听他这么说,金思白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一些。远远望见墨色衣袂在风雨中翻飞,褚廷筠唇边始终挂着一丝漫不经心弧度,好似一切危险都不屑入他的眼。
叶淮允天青色衣袍被雨淋得湿透,斑斑血色晕开一大朵殷红的曼珠沙华,全是自己人的血。
他与褚廷筠背对而立,“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褚廷筠道:“杀了埋伏放箭的人!”
“好!”叶淮允寻找着稀薄月色下,在草丛后移动的黑影,“一人解决一边。”
褚廷筠道:“自己小心。”
音未落,他们已默契地各自朝两个方向而去。
电光火石模糊在暴雨中,褚廷筠飞旋挥剑。玄翼剑如凤清啸,草木瞬间倾倒,在以此为遮挡物的弓箭手胸口划出一道狭长深刻的伤口,一招毙命。
最前一排弓箭手痛苦跪倒,后排的随即调整阵势,换箭为长刀朝他当头劈来。
褚廷筠轻松避开,凌空旋身踹上那人后脑,不紧不慢地见招拆招。
厮杀间,仅剩的火把曳然一晃,煌煌火光中倒影出另一边一人长身玉立。
褚廷筠这才看到叶淮允那边的黑衣人比自己这侧要多得多,像是站成了一个作战阵型般的包围圈,蓄势待发。而一袭天青立于其中,手执长剑,凝神观察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乌云蔽光,雨帘遮眼,褚廷筠瞧不清被围在阵中人的神色,心头颤动。
而当黑衣人手中刀环嗡震,淡淡天青便被重重黑影彻底淹没了。
又一阵大风骤然而起,吹得最后一个火把也熄灭在雨中,褚廷筠只觉眼底似闪过一道猩红飞溅。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左心房如断弦裂帛,“淮允——!”
褚廷筠唇边挂着的轻松弧度不复,劈空裂风地便往回冲,所过之处,连雨幕都断成两半。
围住叶淮允的黑衣人一层又一层,褚廷筠开始不管不顾地挥剑,毫无章法却也毫无破绽,直递出万钧雷霆之气,凛然肃杀,欲问天借惊雷与疾电共比肩。
金思白看呆了眼,他这才真的明白为何江麟旭会信誓旦旦地说,世上还没人能伤得了褚廷筠。
半空中,银白剑锋划出微红光芒,转瞬即逝。任是谢岚也来不及分辨那究竟是剑光还是血光,只能听见玄翼剑割开人体血肉的声音盖过雨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褚廷筠如此不遗余力的狠戾。
弯月如钩,勾起漫天飞血洋洋洒洒,是真正的一场血雨腥风在众人眼前哗然落下。
终于,最后一个黑衣人也身首异处,离开身体的头颅瞪大眼睛,震惊于眼前人几近诡异的出招速度。
刹那,雨消,云散,月出,褚廷筠收剑驻足。
雨幕后的叶淮允便缓缓抬头朝他看来,“冲这么急做什么?”
心跳未平,耳边是他淡声笑语。
——冲这么急做什么。
“受伤了吗?”褚廷筠箭步上前,起伏的语调透出担忧。
叶淮允轻摇了摇头笑道:“你冲得那么急,这些人只得先应付你,哪还能分出心来伤我。”
咫尺距离,叶淮允仿佛听见在他说话的同时,一丝极细弱的气音融在无声夜里——那就好。
褚廷筠从不知道,原来穿梭无眼刀剑,脚踩尸骨骷髅这么久,竟还是会怕的。
生就怕眼前人受那么一点伤。
“怎么了?”见他久久不说话,叶淮允好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怎么紧张成……”
他话还没说完,褚廷筠一把将他拉到怀里紧抱住,又旋身让自己与他换了个位置。
叶淮允猝不及防撞在对方胸膛,尚且来不及诧异,就听见一声钝器***皮肉的撕裂声。抱着他的人身形陡然一顿,极轻的闷哼溢出鼻腔,随之漫出来的还有血腥气。
“廷筠……”叶淮允脸色一变,瞳孔骤然放大。
“不要紧。”褚廷筠松开手,朝他笑笑。
似是感觉不出痛般,褚廷筠抬手拔出箭矢,反手注力按原路掷回。
寒芒破空,穿透偷袭之人眉心。叶淮允却清楚地看到,在寒光划过间,那只箭镞泛出点点幽绿色。
“别动。”叶淮允按住他的手,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箭上有毒。”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写打戏,渲染的有些多,篇幅也有些长,可能作为女频不是很合适吧。
因为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很多人说觉得打戏超难,个人就想着尝试尝试,所以……这算是一次对自己的挑战吧。如果你们不喜欢的话,我保证这本里头,大篇幅的打戏应该就这一处了,后面继续走剧情谈恋爱哈哈哈~】
第37章 虚惊
一束束火把重新燃起来。
纵然褚廷筠一贯随意的动作间没有太多表情,但面色已经微微有些苍白。
他抬起手伸到后肩胛处摸了摸,果然立马沾上一手粘腻血液,显出紫黑色。褚廷筠正想说不碍事,可他喉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腿一软,连带着整个人也踉跄站不稳,虚弱地一头栽进叶淮允怀里,呼吸越来越浅。
“廷筠!”叶淮允抱住他不知所措,慌乱地大喊:“来人!有没有人会解毒?!”
在石头后躲了整场伏击的江麟旭和金思白跑过来,正听见叶淮允最后一句话,金思白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递来,“试试看这个。”
叶淮允道了句多谢,接过后拔开瓶塞。
他明显感觉到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气息时快时慢,愈发凌乱。便是这样的时候,褚廷筠却还能攥住他倒出药丸的手腕,抬眼对自己笑了笑,“不用这么麻烦,小伤而已,我撑……”
“闭嘴!”叶淮允威厉呵斥,哑声打断了他的话,用双指捏开他的唇,就把药丸喂了进去。
而后,叶淮允便是焦急地在心里数着每一秒。
可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褚廷筠内息非但没有平稳起来,反而连呼吸都快要听不到。叶淮允眉峰紧锁,他好像突然就能明白方才褚廷筠从刀光剑影中朝自己冲过来时,是什么样的情绪了。
他害怕失去这个人,害怕出那么一丁点儿的意外。
叶淮允手指死死攥住衣袍颤抖着,抬头去看金思白,“还有其他解毒药吗?”
“没有了。”金思白摇头,又挠了挠腮帮纳闷道:“可是不应该啊,先前初阳给我说,这个解毒丸能解几乎所有的毒素,就算是剧毒,也能缓解不少,怎么也不会是像褚兄这样的症状。”
叶淮允看着怀里人连眼皮也要沉沉垂下,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咬了咬牙,突然低头凑到褚廷筠后背。
既然是中毒,那么就还有一个最笨的方法,将他把毒素吸出来。
周围有东宫影卫看出他意图的,急急出声阻止,甚至跪下陈情殿下万万不可以身涉险。可叶淮允此时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救褚廷筠;只知道,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这个人的绝望。
叶淮允的唇贴在褚廷筠的伤口处,正要往外吸出毒血,突然,江麟旭带着疑惑的声音轻飘飘钻入他耳中。
“我记得义兄是百毒不侵的呀,怎么会这般严重呢?”
叶淮允的动作登时顿时,好似当初在诏狱之中时,褚廷筠的确同他说过这么回事。
再仔细看去,怀里的人眼皮虽紧闭着,但实则却不易察觉地轻颤着。
叶淮允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把这假装中毒的人狠狠推开。
“褚廷筠!你敢骗孤?!”
他这猝不及防地一推,褚廷筠在地上滚了小半圈才站起来,捂着自己的后肩胛,倒吸一口凉气,“殿下真是好狠的心,哪怕中毒假的,这入了大半个箭头的伤总是真的吧。”
叶淮允看着他面色隐忍,那伤处又潺潺流出更多的鲜血,真是想发火也恼不起来了,只沉着脸道:“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错了。”褚廷筠从善如流。
又像是怕叶淮允真的生气,在他再开口之前,赶紧捡起地上玄翼剑,转而问谢岚:“廖次呢?”
“属下不知。”谢岚低着头道:“大概是在混战中逃了。”
“逃?”褚廷筠冷嘲了声,“林绥山下都是我们的人,他能逃到哪里去?怕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谢岚试探着问:“可要属下派人去找?”
“不必。”褚廷筠道。
谢岚狐疑,按照褚廷筠与温和沾不上半点边,并且绝对睚眦必报的脾气,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暗算了他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了。
只听褚廷筠续道:“先把赵初阳救出来,有些人自然就藏不住了。”
谢岚不疑有他,快速整集剩下的暗卫往山庄内而去。
褚廷筠也拉过叶淮允的手跟上,走了两步,又甚是幼稚地用指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确定他不会甩开自己后,才换作十指交握。
廖次手下的绝大多数人都用来了伏击叶淮允和褚廷筠,山庄内留下的守卫便只有寥寥几个最末等的,谢岚带着两名暗卫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
他们找到关押赵初阳的那间黑屋,推门而入。
一个头发散乱的男子被捆在堆满稻草的角落,黑布蒙住了眼睛和嘴巴,呜咽挣扎着,声声如泣。
“初阳!”金思白心跳瞬间快了。
男子闻声一怔,停止了挣扎。
金思白心急如焚地就要跑上前,褚廷筠却一把锁紧他的手腕。
“褚兄?”金思白不解回过头来,为什么不让他去?
褚廷筠把人丢到江麟旭边上,冷冷道:“顾好他。”自己则在距离赵初阳一步处站定,扯下两条黑布。
赵初阳皱眉适应着屋内光亮,因那一句熟悉的声音,四周找着金思白,却在环视后只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面若冷霜的黑衣男子,长得一副阴柔冶艳美貌,周身气氛却冰冷如雪。
“你把思白怎么了?”赵初阳急急问。
褚廷筠把玩一根稻草在指尖,盯着他道:“这问题该是我问你才对。”
“我把思白怎么了?”赵初阳极其认真想了想,一拍脑袋恍然道:“难道因为临走前那晚我嘿咻……了他,所以生我气了?”
他自动在难以启齿的地方吞下音节,却是所有人都听懂了,在外面听到这句话的金思白顿时红了脸.
“难道不是?”赵初阳小心翼翼地问。
褚廷筠一笑,“自然不是。”
“那是什么?”赵初阳百思不得其解,印象里,他没把金思白怎么了呀。
“被抓来这个鬼地方两周有余,还能红色红润,声音清亮,看来廖次给俘虏的伙食还不错。”褚廷筠边说边踱步绕到他身后,蹲下从稻草堆里摸出一把锋利匕首,架在了赵初阳脖颈侧,“你说我是该叫你赵初阳?还是廖次?”
男子心头猛然一颤,随即冷静道:“自然是赵初阳。”
“哦?是吗?”褚廷筠勾唇笑得阴冷诡谲,手中匕首又贴近了一寸,在他颈侧划出一道细红血线,“如果这把刀没被我找到,等会儿就会握在你手里要了我的命吧?”
金思白在外听得清楚,这下明白为何刚刚褚廷筠拉住不让他靠近了。
倘若这个人真的是赵初阳,大概率不会有人告诉他是何人抓了他来此的,乍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也该先问问廖次是谁?而就算赵初阳知道抓了他的人是廖次,对一个囚禁自己十几日乃至错过挚爱成婚的恶人,也不会一点愤怒的反应都没有。
所以眼前蜷在角落的人仍旧不是真正的赵初阳,而是刚刚在乱箭雨下时逃走的廖次。
第二次冒充!
“你怎么发现的?”心知已被拆穿,廖次不可置信,忿忿地脸都绿了,“就因为我的声音和脸色?”
“自然不是。”褚廷筠道。
廖次不甘地问:“那是什么?”
叶淮允走上前来,手中不知从哪里拎了今早金书竹送给他们的那盒酸角糕,未吃完还剩下最后几块。缓缓开口道:“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忽略了最基本的一点——金邢知道所有真相后还会不会助纣为虐。”
廖次彻底愣住。
昨日廖次提出要与金思白单独聊一聊,叶淮允与褚廷筠虽当即就走了,但出于护着他安全考虑,仍旧留下了几个暗卫在屋顶洞察着屋子里的一切动静。
暗卫回来后禀报说廖次告诉金思白,赵初阳虽被关着,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所以希望他明天能跟着一起去林绥山。金思白信以为真,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二人当时还不明白此举有什么目的,直到今早出城时吃着金书竹送的酸角糕,褚廷筠越尝越觉得味道不对劲,甚至在其中一块内吃出了一张字条。
廖次虽为常信王心腹,但此处毕竟是蜀中,而非西南边陲封地,要设下如此多的死士埋伏在林绥山上暗算众人,还得借助当地世家的力量,而同为常信王办事的陆霞金氏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然则廖次一传信给金邢,常信王想要吞并陆霞城两大世家的心思也就败露了,加之赵初阳是金邢最疼爱小儿子的夫君,掉包之事也让他看清了金家上下不过是权力争夺下的一颗棋子。
金邢犹豫再三,权衡后决定拼一次,虽然明面上答应帮廖次设下埋伏,但暗地里却将计划透露给叶淮允,纵使早已罪大恶极,也求个从轻发落。
今早两人读完字条时便知道了林绥山上有埋伏,叶淮允当时下令撤退也只是权宜之计,想等到守在山下的暗卫上山后一同应对。
可他却忘记了,褚廷筠是个不容人挑衅只进不退的性子,更没料到他竟会为了自己杀红了眼往前冲。
廖次死死盯着叶淮允从酸角糕盒中取出的字条,恨声道:“金邢这个朝秦暮楚的胆小鬼!坏我大事!”
“不准你这么说我爹!”金思白冲进来,踢了他一脚。
廖次不痛不痒地拍掉衣裳上他的脚印,奚落道:“你比你爹更蠢,除了一口一个赵初阳还会干什么?”
金思白气得又抬脚要打他。
褚廷筠笑“啧”了一声,把短刀放到他手里,“泄愤杀人用的是这个。”
金思白拿着冰冷的匕首,第一次握刀的少年看向廖次却又下不了手了。
褚廷筠看得好笑,对他道:“看好了。”
言罢,直接一脚踹在廖次胸口。虽然只用了一层内力,但也叫他当即咳出血来。
“学会了?”褚廷筠朝金思白一挑下巴。
金思白点头,便照着褚廷筠的样子一脚接着一脚的往廖次身上踢,竟真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
踢得差不多过瘾了,金思白问他:“初阳到底在哪里?!”
廖次抬手擦去嘴角血液,一改方才的忿忿不平,反笑出了声,笑尽嘲讽。
金思白举着匕首,“快说!”
“告诉你也无妨。”廖次道:“他在峙阳郡。”
峙阳郡。
三个字落在屋内,叶淮允和褚廷筠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微微蹙起的眉中深意浓。
这个地名太过熟悉,两人此番出京的起因就是峙阳郡守丁寄水递上京的一封折子。这下看来褚廷筠当时猜测的端倪,所料不错,甚至还有可能和常信王有关。
突如其来的信息令两人惊诧,除了金思白谁都没注意到,廖次说完这句话便整个人猛然一顿,往后歪倒去。
金思白赶紧收回抬在半空的脚,上前试了试鼻息。
他手指顿时一颤,声音也跟着发颤,“我……我踢死他了?
叶淮允和褚廷筠看过来,眉头皱得更深。
就以金思白那没习过武的微末脚劲,踢个上百下也不过就是点瘀伤,怎么也要不了命。
褚廷筠在稻草堆旁蹲下,眼尖看廖次到他嘴角的血显出黑紫色,掰开下颔,舌头上还余了点黑色药末。
“他服毒自尽了。”
【作者有话说:倒计时最后两章,马上就要进入下一个案子了,感谢一直追文看文的小可爱们~】
第38章 离开
火光映照下染上几分金色的月华倾泻如瀑,淌过了半山。
林绥山被众人抛在身后,今夜天色过晚,只得客栈歇息一晚再启程回陆霞。
房内烛火一燃,叶淮允目光便被他后肩胛的伤吸引去,虽说褚廷筠方才玩笑有些过了头。但那到底是他用身体为自己挡下毒箭的伤口,在本就是墨色的衣裳晕开一片更浓的深色。
褚廷筠看着他动手解自己衣袍的动作,忍不住就调笑:“淮允这是准备占我便宜?”
“别动!”叶淮允抬手按在他另一侧未伤的肩,语声带着在朝堂上时的储君威严,不容反驳。
脱去外袍后,更清晰看见那箭伤深得几近入骨,血肉模糊,比他预想最差的情况还要更糟些。
血肉早已干涸黏住里衣,叶淮允皱紧了眉道:“可能会有些痛,咬紧牙忍着点。”
褚廷筠随即哑着嗓子小声道:“疼……你轻点……”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呢。
叶淮允缓缓抬眼,无奈道:“我还没碰到你。”
褚廷筠脸皮极厚地笑了笑。
“嘶啦”一声锦帛裂响,褚廷筠莹白如雪的肩头立刻漫开一片殷红,带出表层黑色毒血。这晌他反而没有喊疼,一丝闷哼都无,仿佛真就像不知痛觉的人连身形都没有顿一下。
叶淮允沾了湿布替他清洗,叹着低声开口:“你没必要为我挡那一箭。”
“怎么没必要?”褚廷筠道:“我不想你受伤,不想你疼。”
他语调认真,甚至认真的有几分不像是他。
叶淮允早习惯了他的漫不经心,乍然对上他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愣了愣。将手上动作放得更仔细了些,柔了声音问:“很疼吗?”
“倒也还好。”褚廷筠还有余力耸肩,“习惯了就感觉不到了。”
叶淮允不知那五年间,他在战场上受过多少刀剑之伤,纵然皮肤表面看不出疤痕,但心瞬间就软了下来。
待上完药包扎好伤口,叶淮允站起来收拾掉桌上撕烂的血袍,又听见褚廷筠声音极低地唤了声他名字。
“嗯?”叶淮允应着。
褚廷筠声音喑哑,“对不起。”
“什么?”叶淮允手上一顿,错觉以为是幻了听,他从没在这个桀骜狷狂的人口中听到过这三个字。
但这一次确确实实是真有其声,褚廷筠说着:“我那时该听你暂时撤退的。”低声道:“这么些年见过太多生死无常,连自己这条薄命也只是运气比旁人好点捡来的,还以为早就对世间万物都不在乎了。”
“可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还是会怕的,但不是为着自己,而是怕你出事。”褚廷筠道:“我答应你,以后做事尽量不那么莽撞。”
他的话音落在耳中,有如春日细雨打进溪流里,漾出一点涟漪,一点暖意,还有一点苦涩。
叶淮允一时有些答不上话来,挨近他些许,就这样闭目吻了上去。
褚廷筠感受着他吻在嘴角的力度温柔,与他纠缠得缱绻,沉浸其中,完完全全地忘了肩上火辣伤痛。
流萤扑飞,夜色溶溶落漫绮户。
两人丝毫困意也无,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发生种种。
按理说,廖次既然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就完全没必要主动说出赵初阳的下落,或者也完全可以用这个秘密来换自己一条生路。
可他当时那般轻易就抛出了峙阳郡三个字,极有可能,在那里有等着他们跳进去的陷阱。
直到两日后的下午,一行人回到了陆霞城。
金邢既给叶淮允透了信,也就是表明了立场,这晌毕恭毕敬地和金书竹站在正门迎接两人,甚至想要行跪礼。
褚廷筠骑在马上,看着金府门匾越来越近,凑近叶淮允耳边低声道:“上一次来时巴不得我们赶紧走,这一次满脸的阿谀奉承,连我都想夸他变脸快了。”
叶淮允道:“说好听点也算悔过自新,还是不要太为难他们的好。”
金邢行完礼后,便小心翼翼地跟在两人后头,问起林绥山一趟结果如何。
碍于叶淮允有言嘱告在先,褚廷筠无趣地没有出言讥讽,但也绝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路途奔波我二人先行回房休息了,具体之事就让金小公子说吧。”
“是,是,是。”金邢连忙应声,让两名下人送他们去院落
“你打算怎么处理外面那只蚊子?”褚廷筠不耐关上门,嗡嗡吵得他头疼。
“金邢反水,常信王必定怀恨在心,难保不会派人再来陆霞城报复。”叶淮允道:“我给皇兄上书一封说明缘由,再派几名影卫将他们尽快押送回京,听候发落。”
褚廷筠啧道:“连我都要赞叹金家这算盘打得不错,纵然原本犯的是谋逆死罪,也能因这一条迷途知返减去不少罪责,我们还得护好他安全。”
叶淮允笑笑,“世上人人都是唯利而活,没什么好指摘的。”
坐到书桌后铺纸研墨,叶淮允执笔写了封在陆霞发生种种的折子,加急送往上京御前。
折子的最后添了一笔对金家的处置,剥去勋爵贬为庶民,抄查家产没收商号,但也保证在剪掉常信王势力之前,让他们暂时住在皇宫中,护得性命。
金邢和金书竹对这样的处置没有异议,也都心照不宣没有提水吟玉的事。至于那些被褚廷筠散播谣言引来的江湖门派,正如叶淮允所说的那般为的一个“利”字,用从金家查抄来的家产应付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三日后,一行车马往峙阳郡而去,陆霞县令吕临亲自整冠带帽送众人出城门。
褚廷筠趁叶淮允与吕临在城门处寒暄官话时,偷偷溜出马车,跑去小巷口的婶婶那里买了不少新鲜出炉热腾腾酸角糕,准备在路上吃。这回的味道一如第一次尝的那样,酸甜可口,松软适度。
马车中,吃了小半路的人拿过帕子擦了擦手,百无聊赖地又擦起玄翼剑。
叶淮允把他手中东西全都拿走,严肃道:“肩伤没好全之前,不准用剑。”
褚廷筠抗议,“我只是擦,不用。”
“那也不行。”叶淮允把玄翼剑放在自己脚边。
“可路上很无聊啊。”褚廷筠委屈道:“你又不陪我做有趣的事。”
叶淮允闻言也不问他有趣的事是什么,直接往他手里塞了本书,“觉得无聊就多看点正经的书。”
褚廷筠“……”想看不正经的可不可以。
好似天穹云层渐渐厚了,透过的阳光微微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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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圆如白镜,荒野的月光安静,马蹄车轮过处高高低低乱草横生。
江麟旭抱着胳膊,抖声道:“怎么突然这么冷?”
褚廷筠幽幽道:“今天七月半。”
“鬼……鬼节?”江麟旭突然就觉得背后刮过一阵阴风。
“嗯。”褚廷筠难得有耐心地老神在在,“听说就在今晚阎罗王会打开鬼门关,让阴间所有执念深重,没死干净的冤魂厉鬼都走出地狱自由活动,没准我们还能在路上遇到一两只。”
“义义义兄。”江麟旭扯了一件厚些的衣服披上,抖若筛糠,“别别别说了。”
褚廷筠却仿佛丝毫没察觉他的惊恐,伸手往前指了指,“看到那口井没?”
“看,看到了。”江麟旭颤着点头。
褚廷筠道:“等会儿我们经过那儿的时候你仔细听一听,有没有一个让你‘喝水吧’的声音。”
江麟旭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听到了呢?”
“那就按他的要求喝。”褚廷筠道:“如果你拒绝了,那种鬼就会全身扭动开始跳舞,你也会发狂投井。”他越往后说,声音压得越低,到后来几乎已经是以气发声,与刮过背后的阴风无异。
江麟旭听着差点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你别再吓他了。”叶淮允笑道:“天色太晚,今日先找个客栈歇息吧。”
峙阳郡临近蜀中,与陆霞城相距不远,一行人走了没几日就到了峙阳郡辖内。这晌戌时已过,皎月清华,的确不宜再赶路,便在城外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虽然路过那口野井时,江麟旭并没有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但被褚廷筠的鬼故事一吓唬,他直到下马两条腿仍是不住地打颤。幸好这家客栈外的灯笼大红艳艳,足够有阳间喜气,才稍稍给他壮了点胆。
叶淮允他们尚与客栈隔着一段距离,就听大堂内,诸多食客喧哗吵闹。
刚缓过气的江麟旭又是一愣,狐疑道:“不是鬼节吗?大晚上的荒郊野外怎么还这么多人?”
他说完又不大确定地问走在前头的叶淮允:“殿下,这些是人?还是鬼啊?”在他印象里好像是有某种喜欢晚上出没于客栈酒楼,专吃寒食的鬼。
“是人。”正想着,身后好似有一道轻幽声音晃过。
江麟旭眼角恰好撇过一角白袍,猝不及防,吓得他尖叫出声。
“这位公子怎么了?”来人也被他这夸张反应搞得愣了一愣。
褚廷筠指了指脑袋,对来人道:“他这里有问题。”
“原来如此。”来人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对那处有病的人十分宽容,又道:“我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是。”叶淮允取出银子,“给我们一人来一间上房,再送些晚饭到房中。”
江麟旭这才定下心神抬眼看向这个掌柜。
熟料这一看,天!更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城池也走过了,接下来终于达到目的地了!搓搓手,冲鸭!
对了,褚廷筠所讲那个“喝水吧”的故事,取自日本百鬼中的狂骨。】
第39章 客栈
江麟旭觉得自己今日可能是与黄历相冲。
眼前这男子一身白衣,手摇玉扇,说话温润儒雅,还生得一副俊朗好相貌,气质丝毫不比叶淮允差,不禁让人怀疑这样宛若谪仙下凡的如玉公子,怎么会是这种荒僻之地的客栈掌柜?
而大概早就习惯了来店客人的打量,掌柜自动无视掉他痴痴的目光,接过叶淮允付的房钱道:“十几间上房没问题,但晚饭……怕是做不了了。”
“为何?”叶淮允目光掠过大堂食客桌上饭菜。
掌柜随他看去,解释道:“这些人是来砸场子的,不是来吃饭的。”
“砸场子?”叶淮允再看,倒还真觉得有些像。
整个大堂,几乎没有一个食客手上拿着筷子,反而都站在桌旁吐沫飞溅,还有学着悍妇双手叉腰,伸手到处指指点点的。叶淮允不免就好奇问:“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砸场子?”
掌柜讪讪一笑,“大概是我做的饭菜过于难吃。”
“掌柜真是个有趣的人。”叶淮允闻言失笑,“但我们一行人赶路辛劳,饥肠辘辘,晚饭还是劳烦掌柜送些上来吧。”为了打消他顾虑,又补充道:“还请掌柜放心,不论味道如何,我们都不会砸场子的。”
“行咧。”掌柜扬起嘴角,冲他们一笑。
江麟旭心想,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呀。
叶淮允和褚廷筠在一阵吐槽饭菜难吃的叫骂声中走到二楼客房。城外郊岭中的客栈环境必不会太好,但好在足够干净,还在屋内染上了熏香。清新淡袅的香气让暂时歇脚的旅客得到片刻放松,就像这家客栈的掌柜那样温华。
两人方收拾完行礼,掌柜就送来了刚烧好的饭菜,边搁下漆盘边道:“二位客官,尝尝?”
褚廷筠随意夹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
掌柜眼神期待。
而下一秒,褚廷筠很不给面子地,就当着掌柜的面把青菜就吐了出来。
掌柜:“……”他刚说什么来着。
“……”叶淮允狐疑:“真有这么难吃?”
褚廷筠用猛灌水漱口的动作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叶淮允又问:“和秀才楼比起来呢?”
褚廷筠语调认真地评价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那一家还勉强能咽下去。
漱完口,确定嘴里没有那味道了,褚廷筠忍不住看向掌柜问:“掌柜到底是为什么会想不通,出来开客栈?”
掌柜挠了挠头,似乎是不好意思,叹道:“实不相瞒,这客栈是家父生前的心血,可惜上个月家父仙去,只能由我接过。奈何在下不才,论读书背诗倒还懂点门道,但对打理客栈和做饭却是一窍不通了。”
叶淮允安慰他:“熟能生巧就好。”
掌柜苦笑,“但愿吧。”
叶淮允心底觉得这家客栈掌柜着实有些意思,又好奇问:“既然楼下客人来砸场子的,为何都在互相谩骂其他人,而没有一个指向掌柜你的?”
掌柜呵呵一笑,“既然饭做得不行,自然得有点其他法子来防止客人砸店。”
“我忽悠他们说,今日鬼节有饿鬼出没。”掌柜道:“这些饭菜虽然出自我的手,但很可能已经被饿鬼加入了来自地狱的调料。如果觉得难吃那便不吃,但千万不要指责做饭的人,否则很有可能会被厉鬼报复。”
“孰料我只随意一说,他们就深信不疑。”掌柜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缓缓摇着,“但大概是实在难吃的令人发指,不知怎么的互相就吵骂起来了。”
叶淮允闻言笑道:“掌柜好计谋。”
褚廷筠则对他那句“难吃的令人发指”,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过奖。”掌柜也笑,“实在不是我聪明,只是巧用寻常百姓对鬼神的信奉罢了。想必我用这样的说词来哄骗二位公子肯定行不通。”
“倒也未必。”叶淮允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哈哈。”掌柜笑得清朗,并不在多表态,只客气道:“两位客观好好休息,我就住在隔壁一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就是。”
褚廷筠当即吩咐:“把晚饭撤了吧。”
“……”掌柜:“好。”
荒野初秋的夜风阴凉,万籁寂静中时不时夹杂进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今夜虽有明月,旷原却仍旧是沉沉的漆黑,仿佛无边浓墨重重地泼在天际,弥散起一层夜雾。
似有凉风从窗户某处灌进来,吹得半边脸颊冰凉。
刚入睡不久的褚廷筠骤然睁开眼睛,顺手就想去摸玄翼剑。可他忘了自他受伤后,佩剑就被叶淮允没收了,为的就是防止他动用内力侵损根基,因此这一动反而惊醒了枕边人。
“怎么了?”叶淮允问他。
褚廷筠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屏气。”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叶淮允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异样,依言屏气。
褚廷筠拆下叶淮允发顶未摘的玉簪,正准备掷出,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啊——救命啊——”
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而几乎救命声响起的那一瞬,在屋外戳破窗户纸往里吹迷烟的人顷刻就逃了。两人也顾不得那么多,当即套上外袍往赶去隔壁。
褚廷筠“砰——”地一脚踢开门,他们借着廊道微弱灯光,看见客栈掌柜只着一身里衣倒在地上。
一个黑衣人右脚踩在他肚子,手上握着一柄匕首,与他喉结只有分毫距离。眼见那匕首就要刺下去,掌柜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握住黑衣人持刀的手腕,垂死挣扎。
情急之下,褚廷筠手中玉簪飞出,打偏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不慎在掌柜颈侧留下一道血色轻痕。
黑衣人见有人来相助,武功似还不错,立马跳窗而逃。
褚廷筠心知这黑衣人与方才往他们房中吹迷烟之人,很可能是一伙儿的,两步冲上前还欲再追,可他的衣裳后摆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难以动弹。
褚廷筠回头一看,正是掌柜用手拽着他,嘴里说道:“算了吧,别追了。”
叶淮允点亮桌上蜡烛,随意扫了一眼屋内。奇怪的是,四周并没有打斗痕迹。
而这一会儿的耽搁,那黑衣人早已跑远了,褚廷筠无奈只得放弃追出去的想法,问掌柜:“为什么不追?”
掌柜艰难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捂着嗓子边咳嗽边道:“他们也不是坏人,就是来找我寻仇的。”
“寻仇?”叶淮允疑惑看着他,“掌柜在江湖上还有仇家?”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掌柜喝了两杯水缓过气后道:“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做饭太难吃。”
“前段时间有个什么门派掌门,和他怀胎五月的夫人路过我家客栈歇脚。结果当天晚上他夫人莫名其妙就滑胎了,那个掌门硬觉得是我做的饭菜毒死了他孩子,放下狠话说要我偿命。”
“所以掌柜的意思……”叶淮允问:“刚刚那个人,是先前的门派掌门找来报复你的?”
“嗯。”掌柜抿着唇,绝望地点头道:“应该是。”
褚廷筠指了指他脖颈伤口,“都这样了你这客栈还敢开下去?不怕丢命?”
掌柜无奈叹气,“怕啊,奈何这是亡父的家业,不能说丢就丢呀!”说着就抬手摸上自己脖颈,刺痛入骨,激得他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叶淮允见状往桌上搁了一木盒,“这是治伤药膏,掌柜且收着吧。”
“多谢。”掌柜旋开木盒,用手指挑出一点药膏往伤口抹去。不会武的读书人大多细皮嫩肉,这个掌柜就是最好的例子,边吸气边哀怨道:“要我说这些江湖人也忒野蛮,不就是做的饭菜难吃点,用得着打打杀杀的嘛,真是有辱世风。”
褚廷筠嘴角不由跳了跳,真要算起来,他出自鸾霄宫,自然也算江湖人。掌柜这话听在他耳中,莫名就有几分不舒服,拉过叶淮允的手凉凉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房休息了,掌柜好好养伤。”
后半夜,除了窗户外虫豸窸窸窣窣,屋顶上野猫趴着打呼,再没有其他动静。
叶淮允翻了个身,问躺在身边同样没睡着的人:“你刚刚为什么叫我屏气?”
褚廷筠道:“窗外有人在往屋里吹迷烟。”
“廖次的人?”叶淮允怀疑。
褚廷筠摇摇头,“不确定。”
叶淮允道:“从陆霞城出来后一路上没出任何插曲,明天就到峙阳郡了,记得让暗卫加强些警惕。”
“嗯。”褚廷筠道:“加强警惕是必然的,但不用过于担心,刚刚那人也可能真是来寻掌柜仇找错房间的。”
闻言,叶淮允微微蹙眉,“他那番做饭难吃引人寻仇的说辞,你真的相信?”他顿了顿,又换了个更明朗的说法道出自己心底怀疑,“你不觉得这家店的掌柜过于不像个掌柜了吗?”
“我不信。”褚廷筠道:“但左右我们就借宿一晚,明早走后管他多不像个掌柜都与我们无关。”
他说着挥手扫灭桌上烛火,在叶淮允眉间轻轻落下一吻,闭眼道:“睡吧。”
掌风带起一滴蜡油,凝固在桌面一点艳丽。
【作者有话说:大家可以猜猜看这个掌柜是什么身份,绝对是值得我给他写番外的人hhh】
第40章 揭榜
次日清晨,曦光破晓,众人闻鸡鸣而醒。
待洗漱穿戴完后,叶淮允甫一推开房门,就看见江麟旭顶着眼睑下两团浓浓的黑眼圈站在走廊发呆,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不由得愣了一愣。
叶淮允走上前,“麟……”
可他第一个字才出口,江麟旭就被吓得极夸张抖了一抖,引得叶淮允越发迷惑,“这是怎么了?”
“我怀疑这家客栈……闹闹鬼。”江麟旭转过头来,气虚无力地说道:“昨晚我躺在床上,总感觉屋顶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眼珠子还会发亮,吓得我一晚上睡不着。”
褚廷筠看热闹不嫌事大,煞有其事道:“是有这种妖怪不错。据说叫做天井下,专门在屋顶阴暗处生活,以活人的生气为食。”
“啊?”江麟旭闻言嘴唇都变得苍白,哆哆嗦嗦道:“还真有啊?”
褚廷筠对上他涣散的瞳孔,泯灭希望地点了点头,直把江麟旭吓得够呛。只有叶淮允看得清楚,褚廷筠眉宇间始终蕴着戏谑笑意,对这个越来越爱玩笑的人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说话间,隔壁房门突然打开,“其实我猜……”
“啊——!”刚被褚廷筠吓到精神敏感脆弱的江麟旭,又是一声惊叫。
“……”想起昨晚经历,同样的场景复刻第二次,掌柜有些自我怀疑地看向叶淮允和褚廷筠,“我长得很吓人?”
江麟旭看清楚来人是他,一只手捂住心口,赶紧向掌柜道歉。
掌柜不甚在意地笑笑,开口声音温和,续道刚刚被截断的话:“其实我猜你在屋顶看到的,应该是我养的猫。”
他话音刚落,一只通体毛色亮黑的黑猫,就不知从哪处房梁纵身跃下,正好被掌柜伸手,用臂弯接住。
江麟旭看着黑猫那双如宝石般幽蓝盈盈的眼睛,顿时觉得自己昨晚上好像是白害怕了。
“而且刚刚这位客官说的天井下来自扶桑国。”掌柜继续向他解释道:“依照道理,应该不会漂洋过海地跑来峙阳郡吓人。”
江麟旭这才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并且暗暗决定,到了峙阳郡之后,他要补觉一整天!
等众人收拾妥善准备结账时,掌柜也收了个布包袱站在大门口,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黑猫背脊软毛,并且给客栈大门上了重锁。
叶淮允见状不解,“掌柜要出远门?”
“远门算不上。”掌柜道:“但我想跟着各位进城。”
叶淮允自然而然就理解成他要搭车送一程,当即点头道:“没问题。”
掌柜毫不客气地就把包袱放上马车,又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之后各位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儿。”
叶淮允和褚廷筠同时一愣,问道:“不过一面之缘,掌柜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为何就决定跟我们启程?”
“就凭两位公子昨夜出手救了我,我就能肯定二位是侠士心肠。”掌柜道:“而且公子昨晚问的问题我也认真想了想,我不过一文弱书生,开这客栈实在不安全。万一又有仇家寻上门来,这条一文不值的小命眨眼就丢了。”
“所以?”褚廷筠问。
“所以跟着二位走至少能保个命。”掌柜厚颜无耻地笑笑,并且一溜烟就钻进了马车。
“……”叶淮允无语地看了褚廷筠一眼,“这算个什么情况?”
褚廷筠耸耸肩,“遇上个脸皮比我还厚的,不简单。”
而江麟旭对此倒是挺高兴,至少这个掌柜长得翩翩风雅,如玉少年。更重要的是,不会拿鬼故事吓唬他,比完全没有身为义兄自觉的褚廷筠不知好上多少倍。
车轮缓缓驶向峙阳郡,马车里的一人一猫是赶不走了。
叶淮允遂从外掀开车帘,“掌柜怎么称呼?”
“段夜。”掌柜道:“你们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叶淮允点点头,“段兄,我二人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叶公子客气,但问无妨。”段夜嘴上说着客气,手上动作却是从车壁暗格中熟练地找出两盒酸角糕,毫不客气地用来喂他的爱猫。
叶淮允看见褚廷筠眼睛简直就要喷出火来,赶紧轻柔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直到确定褚廷筠不会一怒之下从段夜手上抢东西后,才道:“先前听闻峙阳郡外山上匪患横生,不知最近情况如何?”
段夜一心喂他的黑猫,想了想后道:“是有那么回事,不过匪患横生都是之前的事了。”
“先前峙阳郡城西和城南外方向的两座山头上有不少土匪,专靠在附近打家劫舍为生,连我家客栈也被劫过好多回。”段夜道:“但大概五个月前,峙阳郡守丁大人发布公文说山匪已经被官府铲除完了,自那之后,城里城外就再没发生过有人家被打劫的事。”
叶淮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看来峙阳郡守是个好官。”
“还行吧。”段夜却并不盲目认可,评价:“算不上多好,但至少没从干过恶事。”
他这话说的含混,叶淮允不由得问:“为什么说算不上多好?”
段夜道:“我只知晓他没干过恶事,但不知晓他有没有干过好事,因此不能武断说他定是个好官。”
“而我说还行,是因为对像我这样勉强糊口的寻常百姓而言,地方官没干过恶事就足够了,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官得由朝廷的御史来评判。”段夜揉着黑猫额顶软毛,笑问:“两位公子说对吗?”
江麟旭已经被他一段好不好的话绕晕了,而叶淮允和褚廷筠眉梢同时微微动了动,忽然觉得带这么个人一道启程,兴许也不是件坏事。
迎上他的反问,叶淮允敛眸,淡淡一笑,“是这个道理。”
峙阳郡的城门侍卫检查马车时,比他们先前经过的每个城池都要严格,甚至要所有人都拿出身份通牒才允放行。
段夜看着叶淮允手中那张商人名牒,不由探头多瞧了一眼,“两位兄台也是生意人?”
“算是吧。”叶淮允说出他们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先前在京城做过些小本买卖但未能立足,便想着来峙阳郡重新寻个商机。”
段夜闻言,随手就把他的猫丢去了一边,挨近到两人身边坐,极其激动地道:“那你们带着我,可真是捡着宝了!要说商机,可没人比我这个见惯生意人的客栈掌柜更熟悉。”
褚廷筠在段夜几乎要凑到叶淮允耳边说话之前,即使把人和自己换了个位置,再淡漠反问:“比如?”
段夜从广大袖口里拿出一把折扇展开,老神在在,“商机嘛,一般来说,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最赚钱的。”
他说着就用纸扇挑开车帘,不远处,恰巧有一大群百姓站在某块布告栏前,正互相在嚷嚷讨论着什么。
段夜朝他们一努下巴,示意两人往车外看,“比如,这里就很热闹。”
“停车停车!”段夜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地使唤车夫。
待车轮停在路边后,他当即抱着黑猫往人堆里挤。
叶淮允与褚廷筠对这人无厘头的行为摇了摇头,但仍是抱着了解峙阳郡情况的心态,下了车紧随其后。
两人站在拥挤人群外,只单凭听着身边看热闹百姓的叽喳议论,也大概弄了清楚事情缘由。
原来,峙阳郡郡守丁寄水在半个多月前突然染了怪病,日日精神恍惚。自那之后,郡守夫人请遍周遭名医,却没有一位大夫能治好丁寄水。如此过了半月余,郡守夫人终于走投无路,在城中贴出重金寻医的告示。
不论何人,只要能治好丁寄水的怪病,她愿意拿出一半的家产相赠。
“这郡守夫人可真够大方的。”褚廷筠听人说着,冷不丁道出这样一句话。
一半的家产,怕是够他在峙阳郡建两三座豪宅了。
突然,本就吵闹的人群像是乍然沸腾了一样,爆出数声惊呼。
两人下意识抬头望前看去,告示栏前,有一只手轻飘飘地揭下了那张重金寻医榜。而下一秒,段夜就在吃瓜群众的围观下,再度艰难地挤出来。
叶淮允朝他看去,段夜手中拿着的那张纸,不是寻医告示又是什么?
“段兄怎么揭榜了?”
段夜将皱巴巴的告示叠好,一挑眉说道:“当然是为了叶兄二位了。”
“为了我们?”叶淮允困惑。
“是啊。”段夜继续撸着他的黑猫,理所当然道:“叶兄不是说想寻商机赚钱吗,峙阳郡郡守一半的家产,绝对能让叶兄一次性赚个够!”
叶淮允:“……”
他被段夜新奇的脑回路哽了一哽,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但我二人,并不会医术。”
段夜不甚在意的“嗐”了一声,随后也不再过问他们的意见,就把那张叠好的告示塞到了叶淮允手里,“人在江湖飘,谁还没点忽悠人的本领呢。叶兄且跟我来,这笔银子,我一定帮两位骗到!”
叶淮允:“……”
骗?!
怎觉得,他们是遇上无赖了呢。
第41章 怪病
成衣铺中。
叶淮允与褚廷筠换好衣裳走出来,一个着白衣长衫,一个穿黑色长褂,均是街头算命道士的打扮。而段夜早已换上了黄道袍,正在跟成衣铺老板讨价还价。
褚廷筠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店老板面前,示意他不用找零了,拉着叶淮允转身就走。
“叶兄!褚兄!”段夜见状只好急急跟上,在他们身后喊道:“郡守府不在那个方向!”
褚廷筠闻言脚步一顿,转身掉了个头,漠然往反方向走去,但步子依旧很快。
段夜右手抱着黑猫,左手摇着折扇,又是文弱读书人一个,直跟在他们身后走得气喘吁吁。
又拐过一条窄巷,段夜实在是走不动了,不满嘟囔,“诶,我帮你们接了这么一单大买卖,不说谢也就算了,怎么还摆臭脸呢。”
叶淮允无奈叹了口气,缓下脚步回过头道:“恕我直言,段兄揭榜这事,做得委实不像个正经生意人了。”
他与褚廷筠前来峙阳郡查案,确实也想寻个机会混入郡守府,方便行事。但是他们从没想过,拿峙阳郡守重病的性命开玩笑。
可段夜这下揭了榜,丁寄水的不治之症就交到了他们身上。万一耽误了治疗时期,那便是一条人命,而且是关乎他们查土匪案最关键的人命,所以叶褚两人此时实在是端不出什么好脸色。
段夜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过失,反而抖开扇子边给他的猫扇风,边道:“叶兄此言差矣。像我们这种做生意的商人呢,都是唯利是图的,有八文银钱的盐引就断不会买十文银钱的盐引,有钱赚的时候也定是要狠狠宰上一笔的。”
黑猫“喵——”的应了一声。
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两人身上道袍,意有所指:“倒是像褚兄这般过日子不知精打细算的,才不像个商人。”
事到如今,叶淮允也懒得与他较这点嘴皮子,继续往郡守府而去。
郡守府的下人一听说他们是揭榜之人,甚至连身份也不问,就客客气气地将一行人迎进府中。
待在大厅稍坐了片刻,一衣裳华丽、妆容艳丽的貌美妇人就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来,正是褚廷筠嘴中甚是大方的那位郡守夫人。
约莫是因为他们均做道士打扮,丁夫人开口便换了称呼,“几位道长,不瞒你们说,我家老爷这病来的无根可寻,病情又古怪之至,妾寻遍名医也未能让老爷好转些许,便猜想着会不会是沾染了邪祟。”
叶淮允早就听说越临近西南地境,百姓越是迷信邪祟之类虚无缥缈的说法,此时便也没有反驳,只是让这位夫人带他们先去看看丁寄水的病情,再做定论。
一走到丁寄水的院子里,浓郁的草药味便扑鼻而来。
叶淮允与褚廷筠都不懂医术,但通过脉象还是稍稍能把出些定性好坏的。可他们此时将手指搭在丁寄水的脉搏上,却只觉得这脉象平稳无恙,除了偏气虚了一些,并无任何病状。
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兜满了疑惑。
“二位道长,如何了?”丁夫人在旁焦心催促。
叶淮允深吸一口气,对她实话实说:“尊夫的病确实古怪。”
“那道长可有法子治好老爷?”丁夫人又问。
叶淮允很想直白地告诉她没有,这样也好再贴出寻医告示,另请高明。可他张了张嘴第一个“不”字还没出口,就被一直站在边上的段夜抢过了话头。
“当然有!”段夜上前一步挡在了叶淮允和丁夫人之前,说道:“尊夫确实是沾染了邪祟,不过幸好,我们师兄弟在观中时,便是修的驱邪之道。还请夫人放心,我们定会尽全力救治尊夫。”
丁夫人一听他说有救,立马喜上眉梢,连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连连道谢。又吩咐下人收拾出闲置已久的西院,供他们一行人居住。
晚些时候,两人又在峙阳郡中逛了一圈,待回房洗漱后已是日暮西垂,华灯初上。
叶淮允将彼此那两件别扭的道袍叠好,在床边放下,这才走到看向站在窗前的褚廷筠身旁,“你对段夜这人,有什么看法?”
褚廷筠摇了摇头,难得说不上来任何看法,只道:“这个人很奇怪。”
“怎么说?”叶淮允问。
“他说自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却对自家的客栈丝毫不上心;他说自己是个读书背诗的文人,但他的举止又丝毫不见君子正派,反倒充满了商人的圆滑。”褚廷筠的目光远望向窗外天穹,星子淡茫,“我看不透他。”
后一句话褚廷筠没有说出来,这也是第一个他看不透的人。
这种人,要么是大智若愚,要么就是心机深沉,可他的直觉告诉他,段夜是第二种。
“叶兄!褚兄!你们在吗?”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敲响。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叶淮允给段夜开了门,只见这人手中拿着两把鸡毛,两盒胭脂水彩,好不滑稽。
“段兄这是做什么?”叶淮允问。
“给你们送明天做法事要用的东西啊。”段夜进门,把手里东西放在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一大把黄符篆,“鸡毛是插在头上的,胭脂就画在脸颊上,还有这个驱邪符,你们看情况随便贴就行。”
“对了!想来你们两位翩翩公子应该也没见着过做法,所以我刚刚特意去街上买了两本绘图书,你们今晚先学习学习。”段夜说着,也不顾两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像炫宝似的把东西一股脑往叶淮允怀里塞。
褚廷筠终于忍无可忍,“段兄!你真的相信病人是中邪?”
他语气不善,几乎是上下牙齿咬在一起,从齿缝里发出的质问。
但段夜像是丝毫没有感知到他的情绪般,天真地点头,“我信啊,不然脉象怎么会那么古怪。”
“而且我刚刚听府里的下人说了,这郡守府确实闹鬼。”段夜煞有其事地将声音放低哑,“据说到了晚上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有绿眼睛长发女鬼出现,你们可得小心些,记得把门窗关紧了,别把女鬼放进来。”
褚廷筠不屑“哼”了一声,对着他冷嘲热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段兄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段夜挠挠下巴,“也是,毕竟我曾经做的饭菜害不少人拉过肚子。”
叶淮允:“……”
段夜走后,两人看着桌上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神色复杂。
叶淮允翻开段夜方才塞到他怀里的书,像是一本驱邪法师的全纪实,每一页上的人都头戴鸡毛,脸颊画迷彩条纹,手舞足蹈着一些甚是奇怪且丑陋的动作。
他咽了咽口水,拿起一根鸡毛比划在褚廷筠头上,好像也不是很难看,“我们明天真要……学这样?”
褚廷筠转头看了一眼桌上物什,微微皱了皱眉,又撇开视线,“就当是戏台上唱出戏,榜都揭了,总没有临阵反悔的道理。况且,那位郡守夫人也不见得就是个单纯的。”
叶淮允搁下那根朝天鸡毛,他今日倒是没怎么注意丁寄水的那位夫人,这会儿褚廷筠提起。叶淮允细细回想了一番,好像的确有些不对劲。
“他花重金给丁寄水求医治病,自己却打扮得花枝招展,涂脂抹粉,半分不像在塌前侍疾的。”叶淮允道。
“不对劲的可不止这点。”褚廷筠冷笑道:“那位夫人嘴上说着忧思丈夫,自己的气色却红润健康,半点没有憔悴之感,难不成她是用好吃好喝来忧心的?”
叶淮允侧头看向褚廷筠,如此看来,段夜以这样的方式带他们混进郡守府,也不算是太荒谬,只是丁寄水的怪病,还是得尽快想其他办法救治。
秋夜晚风带点微凉,携来将绽未绽的桂子清香。叶淮允走到窗边合上两扇绮户,余光却似乎瞥见有什么绿色的光亮在远处密林中一闪而过。
但他还没来得及眨眼,那点光亮就不见了。
叶淮允一时没太在意,转过头正好对上褚廷筠瞧着自己的眉目缱绻,不由笑了笑,“怎么?”
“我在想……”褚廷筠声音中带了点笑意,伸手到背后桌上拿起一串铃铛,那也是方才段夜送来的东西之一。
“什么?”叶淮允问。
铃铛在褚廷筠手中摇出铃铃脆响,抵入他勾魂摄魄的眸子盈盈望来,“我在想……如若将这金铃铛系在脚踝间……”
因他这话,叶淮允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些不可名状的画面,双颊一红,“褚廷筠!你不知羞耻!”
他有些恼羞成怒地想要夺过那金玲丢掉,却不料倏被褚廷筠搂住了腰坐在他腿上,又被握住了脚踝抬起,挂上串串小铃铛。只一挣动,便发出细碎的悦耳声响。
褚廷筠贴在他耳畔笑得暧昧,“就试一次。”
金玲作响,烛火曳曳。
次日清晨,叶淮允起得艰难,一想到稍晚些还要在头顶插上鸡毛,就越发得头疼。
待拾掇好一切,两人推开门欲去找段夜询问驱邪的事,却见江麟旭双手环抱膝盖,坐在院前石桌旁发呆。
直到二人的脚步声渐近,江麟旭才愣愣地抬头朝他们看来。
“你中邪了?”褚廷筠看他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
江麟旭顶着眼下浓浓青黑,双目无神地道:“义兄,这郡守府闹闹闹鬼啊。”
叶淮允以为是他还没从前日晚上鬼故事的劲儿中缓过来,便宽慰道:“那些都是传说罢了,”
“不是啊!”江麟旭连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昨晚我是真看到鬼了!”
“长头发,绿眼睛的女鬼!还会飘来飘去!”
江麟旭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叶淮允当听到他说绿眼睛时亦是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无处捕捉。
紧接着,就听江麟旭又道:“还有,我还听到半夜里有女鬼的笑声,铃铃铃……铃铃铃……”
叶淮允:“……”
褚廷筠:“……”
那可能不是女鬼的笑声,而是从他们屋中传出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铃铃铃——
叶淮允:大大,你这是在玩火!
褚廷筠:哼,不准想其他人!
嗯,没错,是铃铛play没错了。
今天加班实在是有些忙,来不及码太多了,争取明天早上把车车放在读者群里(群号贴过很多次了,见作者个人首页就可)】
第42章 妙药
好说歹说安抚了江麟旭回房休息,叶淮允同褚廷筠敲响了隔壁段夜的房门。
段夜一见着二人竟果真如那书册中所画的那般,打扮成了驱邪法师模样,不由得噗嗤漏出笑声。
褚廷筠脸色越发阴沉,“有本事这荒谬的驱邪法事你自己做。”
“别别别,这可不成!”段夜立马抿了唇憋住笑意。
但他这一正经瞧起两人来,却突然觉得这身打扮里似乎少了点什么。段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反复徘徊,终于想起来不对劲在哪里,他清了清嗓子问:“我昨夜给你们的驱邪铃铛呢?怎么没带上?”
叶淮允眼神瞬间飘忽不定,又听着段夜摇了摇自己手上的那个金铃,不由便觉得腰酸腿软。
“铃铛……坏了。”叶淮允话是对着段夜说的,眼睛却瞧着褚廷筠,半是羞赧半是嗔怪。
昨夜说好只试一次的人,不仅言而无信,还将那串小铃铛折腾出了各种新花样,直叫叶淮允耳根通红,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直视铃铛这物什了。
“坏了?”完全不知道昨夜铃铛遭遇的段夜,甚是不解,“不应该啊,可这没有铃铛怎么做法?”
“咳——”叶淮允偏开头轻咳一声,“先别管这么多了,左右能把丁夫人应付过去就行。”
幸好段夜没再刨根问底,三人草草商量了下一会儿的配合,便往丁寄水的院子而去。
丁夫人知晓他们今日要做法祛邪祟,一早就准备好了白烛案台,供他们施展实用。
叶淮允和褚廷筠尚且不知道该怎么开场,段夜就已经开始手舞足蹈起来,丝毫没有半点读书人的包袱。
因丁夫人始终在旁看着,两人就算再不甘愿也得做出些样子来,以免被看出破绽。
那边段夜似是十分熟练的样子,一会儿手沾金盆水泼天洒地,一会儿手执桃木剑胡乱挥舞,到后来又从道袍衣袖中掏出一粒黑黢黢的奇怪东西,丢入水杯中,喂到丁寄水嘴边喝下。
待装模作样的法事罢了,叶淮允与褚廷筠二人已是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只怕这辈子的面子里子都丢干净了。
丁夫人连连谢过后,又问段夜:“道长方才喂我家老爷吃下的,是什么药?”
“灵丹妙药。”段夜装得一脸高深莫测道:“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丁大人定能醒来。”
叶淮允与褚廷筠古怪对视一眼,他们不信什么邪魔鬼怪沾身的迷信说法,也不相信段夜这个不懂医术的人能有什么灵丹妙药……但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盏茶的时间后,丁寄水竟然真的醒来了。
“水……水……”床上,丁寄水手臂动了动,嘴里不断嚷着要水喝。
丁夫人身旁的侍女赶紧倒出一杯水伺候他喝下,又过了一会儿,丁寄水嗓中咳出一大口紫黑的淤血,眼皮子也慢慢地睁开。
“老爷?”丁夫人见状激动地想要赶紧上前查看,却被段夜突然挡在了身前。
“夫人莫急,容贫道先确认过丁大人身上没有邪祟了,您再靠近。”
段夜说话的同时,褚廷筠朝叶淮允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地上前,走到床边。丁寄水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却没有神,双唇一动一动似是想说什么。
叶淮允记得,他与这位峙阳郡守曾在京中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这晌如果丁寄水是清醒的,必然能认出他来。可躺在床上的人始终茫茫然地盯着床帐,显然神志并不清醒。
“丁大人,您现在感觉如何?”段夜出声询问。
大抵是听到了人声,丁寄水不断动着的双唇终于发出点声音。
叶淮允仔细听去,依稀能辨别出他说的是:“夫人……鬼……”
夫人,有鬼?
叶淮允一愣,莫不是这郡守府上,真如下人所传言一般,有不干净的东西?
他又俯身挨近了些,想要再听详细一些,可丁寄水几乎是在说完这一句的同时,就再度昏迷了过去。
段夜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困惑,转身对丁夫人道:“丁大人身上的邪祟过于顽固,贫道还需要再研究研究。”
不知为何,叶淮允总觉得丁夫人在听到这话时,非但没有失落担忧的情绪,反而还松了一口气。
待回到西院,褚廷筠一把就摘了头顶戴着的那些乱七八糟东西,又拦住打算顾自进房的段夜,问道:“你刚刚喂给丁寄水的是什么东西?”
“灵丹妙药啊。”段夜仍旧是和刚刚一样的回答。
但叶淮允和褚廷筠显然是不信的,他们昨日下午已经将城中的医馆都走了个遍,询问过每个曾到郡守府诊过脉的大夫,都说丁寄水应当是中了某种奇毒。但由于这毒实在诡异无比,超出了毕生医术所能及,才半推半就顺着丁夫人的话说是邪祟附身。
段夜自然也看出了他们的怀疑,干脆破罐子破摔,拿出袖中装药丸的锦囊。
“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之前那客栈总是把客人吃的上吐下泻,所以就问路过的游医讨了些治肚子疼的药。”段夜伸出四根手指朝天发誓,“我当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他说着,那只常年待在段夜臂弯间的黑猫,也嗖地从屋顶上蹿了下来,跳进他怀里,嘴里还叼着一只胖耗子,似乎是刚捕到的食物。
“看吧!连我家猫都信我了。”段夜接住他的猫,又开始撸毛,“叶兄褚兄还要我怎么证明?!”
叶淮允和褚廷筠:“……”
也罢……褚廷筠从他手中夺过锦囊,在掌心掂了掂,大概还有四五颗的样子,“既然这药对丁大人的病状有效,那我们便收着了,毕竟……”
褚廷筠唇角轻勾起一道坏笑的弧度,“毕竟段兄揭榜时也说了,是替我二人寻得挣钱商机,那么治病救人的好事,也自然由我们来做才更合适些。”
他说着就毫不客气地将药丸揣进了自己口袋里,段夜根本半点想拦的机会都没有,只好任由着他们抢走宝贝。
倒不是褚廷筠空穴来风,而是段夜此人身上疑点颇多,让他们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两人当即准备再去医馆,找大夫验一验这药中是否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秋风干爽舒适,峙阳郡的大街上人潮熙攘,百姓与货郎谈笑欢欢,可见是城外山头的土匪不再作乱后才有的一片物阜民丰之景。
两人寻了家老医馆,倒出锦囊中药丸说明来历。
这医馆大夫是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儿,拿过药丸后,先在鼻尖下抵着轻嗅了一会儿,又用小刀切成数个小块拨了拨,便能在纸上写下这药物的配方,可见行医经验丰富。
老大夫验完药后,抚着花白长须缓缓点头,“好药啊!好药!”
叶淮允闻言眼睛一亮,“先生说这是好药?”
“是啊!”老大夫将誊抄下来的药方给两人看,指尖点过其中数种药材,说道:“这每一样都是润肠通便的好药材,可不是好药嘛。”
润肠?通便?叶淮允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狐疑地看向老大夫:“这药就没有其他功效了?比如说……郡守大人的怪症,能医吗?”
“年轻人在做什么白日梦呢。”老大夫摆摆手,“丁郡守的病就别想了,如果用这药就能医的话,半个郡守府的财产早归我了。”
听老大夫这语气,他们自然相信这就是上好的排便药而已,难不成段夜那厮还真是运气好,撞上了丁寄水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瞬间?
叶淮允看着褚廷筠,突然道:“你先出去一下。”
褚廷筠奇怪看他一眼,虽有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走出了药铺。
叶淮允回头看了眼确定他不会再进来,才对老大夫期期艾艾地开口:“有没有……嗯……有没有那种药?”
“什么药?”老大夫忙着手中的活儿,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逐渐攀升的温度。
“咳——”叶淮允手指抵在嘴唇上,像是极害怕被人听了去的将声音压到最低,“就是那种……房事过后用来……的药。”
老大夫闻言自以为理解了他的意思,轻松“嗐”了一声,“你早说明白不就好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说着从药柜中抓了几种药按分量称好推到叶淮允面前,叮嘱道:“每次行房后两个小时内,煎熬让令夫人喝下,不出一月绝对有孕。如果还是不行,就去城外的求子庙拜拜,百试百灵。”
叶淮允:“……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老大夫问:“莫不是公子年纪轻轻,自己却不能人道?”
“……”叶淮允汗颜扶额,这都是什么新奇的脑回路。不过想来这年事已高的老大夫应该是实在不懂断袖情意,索性脸面也不要了,直直白白就道:“治腰疼的药。”
他说完下意识回头去看褚廷筠,却见那人正好站在他身后,皱着眉,不知有没有听到他方才求的药。
叶淮允正要问他,但褚廷筠先他一步开口道:“影卫来报,丁府出事了。”
第43章 女鬼
郡守府在昨夜死人了,而且人正好死在叶淮允他们一行人住的西院。
两人在路上已经听影卫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大概就在他们出府后半个时辰,有人在西院的恭房草丛后,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丁府上的下人们一致认为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长发女鬼所杀。
叶淮允一跨进院门,江麟旭就顶着一副比早晨更憔悴的模样朝他们扑来,拽着褚廷筠的衣袖就道:“我就说府上有鬼吧!我真的看到了!”
但两人这晌顾不上安抚他的情绪,便将人先交给了站在一旁的段夜照顾,自己也朝发现尸体那处走去。
他们赶回来的飞快,前去唤管家和仵作的下人还没回来,褚廷筠又喂了叶淮允一粒隐去嗅觉的乔甘茉,才带着人往肮脏不堪的茅房后走去。
站在不远处围观看热闹的下人一见着两人走近,立马让开一条路。
死者是一名女子,纯白里衫外披了一件杂役婢女的外袍,显然是半夜起来如厕时不幸遇害。
褚廷筠蹲下解开女子的外袍,想要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致命伤口,可他刚抽开领口系带,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有胆小些的姑娘突然“啊!”地尖叫出声。
“吵什么吵。”褚廷筠不耐烦啧了一声。
但尖叫的那名婢女非但没被他的威严气势唬闭嘴,反而越发大声地嚷嚷起来:“道长您快看她的脖子,那是勒痕啊!肯定就是女鬼用长发勒死的!”
褚廷筠:“……”
他有眼睛,他看得见。死者的脖颈处有一条极深的勒痕,皆之双唇张开露出半截舌头,便也可以是被人用极细的东西从背后偷袭,用力勒死的。
褚廷筠讥讽瞥她一眼,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蠢货,“你家头发在拉扯的过程中不会断?”
“所以才说是女鬼啊!”那婢女认死理。
褚廷筠:“愚昧。”
恰好这时管家匆匆赶了过来,确认再三后,死者是丁夫人院中最末等的一个杂役。
这姑娘平日里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素来也没听说有得罪过谁,怎么就突然遇害呢,管家也是皱着眉一阵惋惜。但这番话就又引来了那个被褚廷筠称之为愚昧的女子,嚷嚷着鬼怪论。
褚廷筠这次直接懒得跟她废话了,直接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就飞过去,啪地打在那人嘴上,而后才询问起管家为何府上会流传出女鬼的传说。
据管家所说,下人们口中长发绿眼睛的女鬼大概出现在一个月之前。
自那以后,隔三差五便会有起夜的侍女或小厮看见后院中飘过白色衣袍的身影,而又过了几日,丁寄水就生了怪病卧床不起了,所以大家才纷纷怀疑那病其实是沾了邪祟所致。
“这是第几次发生人命?”褚廷筠问。
管家当即就道:“是第一次。”
通常来说,普通人家发生命案是要交给官府处理的,可现在死了人的就是郡守本家,丁寄水又昏迷不醒,一切府中事务便只都交到丁夫人手中处理。
叶淮允二人并没有多少闲心管人家内宅的恩怨事,因此对这死者的种种一时也并未多加深究,倒是那个极可能和丁寄水病情有关的女鬼传闻,勾起了两人的兴趣。
回到房中,褚廷筠用清水洗了数遍碰过尸体的手,才走到塌边坐下。
叶淮允一看他朝自己望来的眼神,便知道这人是想问自己如何看待女鬼之事。
“你知道我素来不信鬼神的。”叶淮允剥了一瓣清甜袖子放到他面前,“而且刚刚麟旭也说了,他是在半夜解手的时候,从茅房的门缝里看到丛林后有闪着绿光的人影,可见是有人装神弄鬼,在这附近守株待兔。”
褚廷筠听完他的话,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放在桌上那块剥了皮的柚子上。
叶淮允顿时会意他的意思,将东西喂到他嘴边。
褚廷筠就势咬下,又在叶淮允收手之前吮住了他的指尖。
秋日新出的柚子汁水充足,甘而不涩,带着些许清香的袖子汁便顺着叶淮允的手指流下,在皮肤上划出一道濡湿痕迹。他极力想要抽回手,可一用力,便又褚廷筠吮得更紧。
叶淮允抬眸看他眸光潋滟,瞬息间仿佛能听见铃声叮当在耳边发出不规律的脆响,手指不受大脑控制地便缩了一缩。这大白天的,又在肖想什么事,况且明明前一秒还在说着女鬼。
直到整块柚子都入了喉,褚廷筠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手指,压出嗓间一声低哑笑音:“你方才说……腰疼?”
叶淮允:“……”果然是被听见了吗。
褚廷筠盯着他脸颊与刚被自己欺负过的手指红成了一个眼神,不由揶揄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帮你擦药呀!”
“咳,不用,现在已经不疼了。”叶淮允低头转移开视线,微微发麻的手指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放哪里,便只能再度剥起柚子,淡淡说道:“有关女鬼的传闻,你怎么看?”
褚廷筠单手拖着下巴,好整以暇等叶淮允喂来下一块清柚,可对面人却只是将剥好的果肉自己吃了,惹得他稍稍有些不满,只得顺着他那话头续道:“我的看法和你一样,但守株待兔这招不止那暗中捣鬼的人会用。是人是鬼,到晚上一试便知。”
两人如今已是默契不已,话意不用完全点破,叶淮允就已然能明白他所有的意思。
既然有暗藏心思的人藏匿在附近伺机而动,那他们便就盯着这整个西院,一旦发现那甚劳子“女鬼”,抓了人一切就清楚了。
他顺着这条思路想得认真,不知不觉间整个柚子都已经被剥开。耳边,褚廷筠便伺机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用我帮你擦药?”
“……”叶淮允索性把所有果肉都送到他面前,堵住那张嘴。
到了晚间,月光淡稀,繁星璀璨,两人换了夜行衣翻窗而出。
叶淮允与褚廷筠并肩无声踏过房瓦,不得不承认,擦过药后确实舒坦了许多。
他们行径江麟旭房间时,屋中烛火明亮,隐约还传出几声男子嬉笑,遂掀开一片瓦往下看去。
房中,江麟旭裹着棉被盘腿坐在床上,而段夜抱着黑猫坐在床边,给他讲各种有趣的小故事,惹得人连连发笑,倒是不再怕虚无缥缈的鬼怪了,也算好事一桩。
两人没多耽搁,只看了一眼便又离去,藏在后院一棵树上观察着四方动静。
其实今日此行,他们是没报什么希望的,毕竟那“女鬼”昨晚才杀过人,今夜府邸巡卫戒备森严,如果再出现,难免有被发现的风险。
可叶淮允二人才藏在树上没多久,就见不远处一道浅绿光影闪过,当即运起轻功跟上。
那身影穿梭得极快,饶是叶淮允也得将轻功发挥到极致,才能保持不被甩下的距离远远跟着。
一路从西院跟到东院,那鬼影最后飘进了丁夫人的偏院中。
叶淮允与褚廷筠快速翻过墙头,无声落地,可偌大的院子中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浅绿光影。
两人于如水月光下对视,在彼此的眼眸中都看到了一抹狐疑。仅凭这缥缈无踪影的轻功,就能看出那个装神弄鬼之人的武功,半点不必褚廷筠差。
可放眼整个中原江湖或朝堂,他还真想不出有几个人能与他打成平手,更何况还是个女子。
但此情此景,两人一时也再顾不得想太多,因为阒寂深夜里,有间屋内忽而想起一阵奇怪的声音,时急时缓,断断续续。
“什么声音?”叶淮允凝神去听,好像正是从丁夫人那间主卧中传出来的。
褚廷筠也从女鬼的猜测中回神,耳边果然有一串极暧昧的声响。他薄唇勾起,“这是什么声音淮允不比我清楚吗?”
说着,还故意不轻不重地捏了把叶淮允的腰际,贴在耳后根低声嬉笑:“你昨晚叫的,可比这撩人多了。”
刚擦过药膏的腰身敏感异常,又在深夜被这般半是羞赧半是情意的私语调笑,叶淮允只觉耳垂在褚廷筠的气息喷洒下,热得能滴出血来,恍恍然良晌才找回自己尽量平稳的呼吸,想起方才要说的是什么。
他拿下褚廷筠放在自己腰侧的手,偏开头不想被这人看到自己绯红的脸,又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这里是丁夫人的院子,而丁寄水怪病不起,合不该这种声音才对。”
听他这样说,褚廷筠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心中已然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为了验证猜想,两人飞身落在卧房的屋顶上。
房中床帐垂落,床头小桌上却燃着一只蜡烛。火光暗淡昏黄,恰好能将床上春色映在纯白纱帐。
叶淮允下意识闭了闭眼,可视觉受阻的同时,钻入耳际的声响便越发强烈,直叫他想尽快逃离此处。
叶淮允拿起瓦片正欲堵上这***,却突然被褚廷筠握住了手腕。他迟疑侧过头去,见褚廷筠一本正经地对自己摇了摇头,说道:“别听那个声音,听其他的。”
其他的?
叶淮允在他低沉的嗓音间挥去脑中乱象,果然,那暧昧喘息中还间或夹杂着说其他事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懊恼自己的定力委实太差了些。
“那几个道士究竟是什么来历?真是本事让丁寄水醒来?”这是男人气喘吁吁说出的话语。
“反心,我早调查清楚了,就是几个想要骗诊金的江湖骗子。”女人的声音便显得更加有气无力些,一句话要断断续续喘上好几口气才能说完整,“丁寄水能醒来也不过是被他们撞了运,只要我再下一剂猛药,顺势把丁寄水的死推到那几个道士身上,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第44章 怀疑
今晚这趟夜行,虽没抓着那个“女鬼”,但收获倒也不小。
这位郡守夫人果然如同两人先前猜测的般,没怀好心,只是不知道与她偷腥的那位情夫是何人,密谋杀死丁寄水又有何目的。
房中芙蓉暖帐玉生烟,半点也没有消停之势,叶淮允不由便在秋叶寒露中打了个哆嗦。
夜行衣单薄,褚廷筠感受到身边人的小动作,当即搂人入怀。
他倒是曾在军营中习惯了露宿,但自是不舍得让叶淮允也跟着吹一夜冷风,便打暗号召来两个暗卫留在此处守夜。只待那男子出来时,记录下样貌,以便他们在郡守府百多口人中搜寻。
一路返回西院,江麟旭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倒是段夜屋中仍旧通明亮彻。
两人虽觉得段夜此人心思不可捉摸,但到底在丁夫人欲毒害丁寄水嫁祸于人这件事情上,他们是站在一条船的。因此这晌既然段夜尚未睡下,叶淮允便想着将今晚所听告知于他,也好共同商议个应对打算。
“段兄,睡下了吗?”叶淮允轻敲响段夜的房门。
“啊……就要睡了,叶兄有什么事吗?”段夜略显慌乱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确有一急事。”叶淮允道:“还请段兄开个门。”
如此又过了半晌,房门才被打开。
段夜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将两人迎入屋中,想要倒茶,却发现茶壶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了,又讪讪地搁下茶壶,转移话题问起叶淮允方才所言是什么急事。
叶淮允早已组织好了措辞,正要将他们发现的秘密全盘告知。
突然,内室床上有一片白色的衣角滑落出了床沿,瞬间吸引去叶淮允的目光。
这间屋子的床帐呈墨蓝色,那翩跹的白纱露出便格外能吸人眼球。
褚廷筠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瞬间明白为何叶淮允会顿住刚启唇说起的开头。
那白衣布料轻薄透视,明显不是男子之物,甚至有些像……他们今晚遇到过女鬼的衣着。
他把视线从床帐挪到段夜脸上,褚廷筠的目色冷意深浓,又犀利如刀,段夜却丝毫没有被他威慑住的畏缩,反而戏谑一笑,“褚兄总盯着我睡觉时穿的里衣做什么,就不怕叶兄拈酸吃味?”
可好巧不巧,他这故作揶揄的话音刚落下,又有一物什从床帐后露出。
那是一头乌黑的秀发,或者说一头不准确的话,是一截女子的长发。
“段兄不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吗?”褚廷筠手往他床上一指,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阻碍了内外室的屏风,朝里走去。
一袭白衣再加上一头长发,段夜自然知道他们在怀疑什么,心里顿时慌张不已,可床上的秘密,实在不宜被人知道!
他咬咬牙,干脆一跺脚,“褚兄!”
“实话告诉你吧。”段夜挡住继续往前走的褚廷筠,撇开头抿着唇,一副似是极其不好意思的模样,小声道:“床上是……女人。”
像是应和他的话一般,床帐内果真传出了女子似嗔非嗔的娇羞语气,“段哥哥,怎么还没聊完,奴家都快等不及了……”
这尾音宛如转了十八弯,旖旎拖长,听得刚执起水杯的叶淮允手腕晃了晃,险些就要将凉茶尽数倒在自己的衣裳上。
褚廷筠脸色也有点黑,想要挑开床帘的手陡然在半空转了个圈放下,打量着段夜,冷嘲热讽:“段兄可真是好兴致。”
段夜这下倒是敢说了,顺手拿起一旁木柜上的折扇,缓缓摇着遮住半张唇道:“白日里法事做得累了,夜里自然得稍加运动,放松放松。”
叶淮允:“……”
自经历过方才丁夫人屋顶上那一遭,叶淮允自以为他屏蔽狎昵之语的功力见长。他淡定放下手中没有温度的茶盏,转而走过去拉起褚廷筠的手,说道:“那段兄便慢慢享受,至于其他事,明日再谈也不晚。”
闻言,段夜瞬间眉目展颜,揖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送他们离开。
待合上门,确认叶淮允二人已经走远后,段夜才坐回床边,隔着床帐一巴掌轻轻拍在床内的躯体上,算作刚刚险些露馅的惩罚,“你也太不小心了。”
更夫的棒槌敲过三更,今日先是做了场装模作样的法事,又上街寻了老大夫验药,夜间更是暗探了个把时辰,叶淮允整个人早已疲惫至极。
回屋时,下人早已准备好了热水盛满浴桶,他便褪了衣物坐在其中,只搭了两条手臂在浴桶边沿,任由褚廷筠替他擦拭着汗液,或按摩着手臂上酸胀肌肉。
叶淮允放松地闭了会儿眼睛,神思空明间脑中似乎总觉得有哪里不寻常,又睁开看着自己此时被褚廷筠照顾至极的皮肤表层,泛起淡淡的酡红,宛如绯色的晶莹玛瑙。
“不对。”叶淮允突然开口。
“嗯?”褚廷筠抬眼看向他的眸子潋滟出粼粼暗光,问道:“哪里不对?”
叶淮允道:“段夜。”
“他给我们开门的时候衣襟平整,头发平顺,半点没有刚从床上起来的凌乱感,可偏偏那副神情却又像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叶淮允细细回想过方才在段夜房中看到听到的所有,越发觉得不对劲。
“何况从那床上女子的声音听来,分明像是……”叶淮允顿了顿,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地卡在喉中,但他相信褚廷筠能听明白言下之意,又续道:“可在段夜身上,看不到半点情动的痕迹。”
“情动的痕迹?”褚廷筠闻言挑了半边眉梢,连带着眼角那点泪痣荡起春红,“是什么样的痕迹?”
褚廷筠手执布巾沾了温热浴水,此时正擦拭着他的脚踝,忽就因那句话起了点坏心思,修剪圆润的指甲轻剐过叶淮允的脚底心,痒得人脚趾瞬间绷紧蜷起。
哪会不知道他在内涵什么,叶淮允也确实是方才瞥见自己的皮肤,在他触碰下泛起了暖色红意才福至心灵,但这并不代表他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叶淮允索性抬起腿用力一蹬,溅起一片水花,霎时便湿了褚廷筠半身衣袍。他又趁机把左脚从褚廷筠掌心抽回,利落地起身出了浴桶,裹上浴巾。
褚廷筠一捏自己的衣袍,湿哒哒滴下一串水珠。
他眼底笑意不见,又无辜兜上一丝委屈,“淮允,我湿身了,你要负责。”
叶淮允慢慢抬眼看向撒娇本领日益见长的人,实在很难将他与战场上那个雷厉风行的冷面将军联系到一起。可自己偏就每次见着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都会止不住的心软。
叶淮允无奈叹了口气,眉眼一片柔和,“夜深了,你洗漱完也早点睡吧。”
他侧躺在床榻里侧,没过一会儿就被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圈进怀里。
叶淮允用手肘推了推身后人,“今晚碰到的那个女鬼武功不差,明天想法子试试看段夜。”
“嗯,好。”褚廷筠埋首在他发间,嗅过皂荚清香,沉沉应了声。
次日清晨,阳光打在白色帐幔上。
叶淮允依旧保持着昨晚睡着时的姿势,一动没有动过。
他素来睡觉规矩,可身上的被子却早已不知在何时,被褚廷筠踢到了床下。
叶淮允起身跨过褚廷筠下床,想要倒杯水喝,但想了想,又先将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盖到他身上,才往桌边走去。而他尚捏着被角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去哪里?”褚廷筠低沉的嗓音响起。
叶淮允回头道:“时辰不早,该起了。”
褚廷筠瞥了眼他刚给自己盖好的被褥,戏谑道:“哪有盖了被子还起床的道理。”
叶淮允:“……”好像确实是他多此一举。
这样一想,于是叶淮允捏在被角的手反向一个用力,把尚未捂暖温度的棉被,又给他掀了。
“现在这样就可以起了。”
褚廷筠:“……”
因为昨夜说要试一试段夜到底有没有武功,两人便没有像往常那般让下人把早饭送来房中,而是去了前厅和众人一起用饭。
叶褚二人刚走到大厅外,就见段夜迎面朝他们走来,怀里抱着黑猫。
一见着两人,段夜尚未开口打招呼,那猫倒是立马从臂弯中探出头来,仰头喵了一声。
叶淮允笑笑看着这小家伙,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亮盈盈的,盯得人忍不住就想上前摸一摸它,而叶淮允也确实这样做了。
“叶兄喜欢这小家伙?”段夜看出他爱不释手的反应。
叶淮允点点头,“确是有些可爱,不知段兄是否能舍爱,将小家伙借我几天?”
“舍得自然是舍得的。”段夜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的猫,说着却又叹:“但我怕这小家伙离了我后寝食难安,郁郁寡欢,想来叶兄也不忍心见它受委屈吧。”
叶淮允:“……”
段夜那张嘴皮子是当真圆滑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叶淮允倒也没坚持,只将借几天换成了借一顿早饭的时间,让段夜再也法拒绝。
而叶淮允要从他手中接过猫时,褚廷筠也故意上前一步,借着撸猫的名头,手指触过段夜拖着黑猫的手腕,在那处稍稍一停留,复又离开。
丹田空空,任督脉堵塞,显然是从未习过武的。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里的私设较多,可能会有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合理,勿怪。】
第45章 黑猫
这黑猫看着只有小小一只,抱在怀里却也有些重量。
黑猫趴在叶淮允腿上,一双修剪去指甲的猫爪时不时掀开他宽大的衣袍,伸进去挠一挠。
爪子搔过的触感酥酥麻麻,惹得叶淮允哑然失笑,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只一心想着逗猫玩了。
褚廷筠坐在一旁,夹起一只蟹黄灌汤包,又用小汤匙浇上半勺香醋,亲昵地喂到他嘴边。
但叶淮允摇了摇头,他一手挠着黑猫的下巴,一手又捏着它的短耳朵,玩的不亦乐乎,丝毫没注意到褚廷筠虽面带笑意,眼神之中却尽是冷漠。
忽然,黑猫尾巴毫无征兆地直直翘起。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尖利高昂的“喵——”叫声,前一秒还乖巧趴在叶淮允腿上的黑猫,瞬间就蹿上饭桌,往厅外冲去。
“诶?”叶淮允反应最快,想要伸手去拦。
却不料突然发疯的猫像是不认得他了一般,爪子用力一挥,便在他手臂划出四道伤痕,渗出鲜红血液。
“淮允?”褚廷筠见状猛地心一揪,不悦情绪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满心满意担忧起他的伤口来。
而一旁的段夜,在黑猫飞窜出去时就已急急站起来,丢下手中筷子去追。
叶淮允抬头看去,一身白衣的少年步子并不快,像是从未快速奔跑过的样子,整个人都磕磕绊绊的,而黑猫早已窜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段夜为了追爱宠,亦是不管不顾地紧随其后。奈何长衫拖沓,荆棘遍布,他才跑了两步就跌倒在草丛里,甚是狼狈。
叶淮允侧头去看褚廷筠,想对他说出心中猜测,但他这才发觉这人竟是丝毫没有关注段夜那边,只对着自己被黑猫抓出的四道伤痕眉头紧锁。
“不碍事的。”叶淮允想要放下袖管。
这一点擦破皮的伤连痛感都没有,对上过战场的大男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褚廷筠偏就异常的紧张,见叶淮允似要抽手,当即呵声:“别动。”
他严肃不容驳斥的话语刚落,下一息,再开口的语气便又软了下来,叹出一口气:“我刚进军营的时候,有个副将也是不慎被猫抓伤,后来……后来他运气不好,染了鼠疫而亡。”
说着,褚廷筠也不再管跌在草丛里的段夜有没有追到猫,拉着叶淮允就往卧房走。
他从柜子里找出数多装盛着治伤药的瓷瓶,先用沸水擦拭伤口,再分别将对症的药膏涂抹在伤处周围皮肤。
叶淮允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样子,心里暖融融的,虽觉得无甚必要,但也没有阻止。只看着褚廷筠替他上完药后,又取出棉纱布,缠绕在自己那一截手臂,算作包扎。
褚廷筠边卷着纱布,边略带责怪地道:“你也忒不当心了,怎被那畜生抓了去。”
叶淮允闻言无奈,“若非你下药重了些,它也不会这么发狠。”
其实,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两人昨晚事先商议好用来试探段夜的计策。
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发现段夜最是疼爱它的那只黑猫。于是便有了今早叶淮允在用饭时,刻意向段夜讨要来黑猫玩逗,而褚廷筠则趁机给猫下一点促进情期的媚药。
一旦黑猫中了药,段夜必然会去追,而两人便可伺机观察段夜跑起来的背影,与昨晚那个“女鬼”是否相同。
可方才褚廷筠给黑猫下药时,用的量过猛了,才会导致小家伙发狂抓人。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咯?褚廷筠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故意将包扎纱布在他伤口处一压,疼得叶淮允倒吸一口凉气。
“一整个早上,你都只顾着它,倒把我晾在一边忘得干干净净了。”
叶淮允心里一荡,这话是……吃醋了?
想两人互通心意那么久,向来都是褚廷筠满口胡话的撩拨他,这晌瞧他这副隐忍模样,叶淮允忽就起了些心思。
他用指尖抬起褚廷筠的下巴,故作轻佻状,揶揄道:“吃醋了?吃醋的话,你也像小猫那样可爱撒娇试试看?”
他本只是想逗逗褚廷筠而已,却不曾想这没脸没皮的人当即如打蛇上棍般抱住了他的胳膊,抿着唇,垂着眸,语气哀求:“殿下,臣是哪里惹您不喜了吗?您理理臣可好?”
叶淮允:“……”
褚廷筠宛如精虫入脑了一般,甚至真就学着猫咪的样子蹲在他脚边,又把头枕在他膝盖上续道:“臣实在是因爱慕殿下,一时被妒火冲昏了脑袋,才失手犯下过错,恳请殿下就原谅臣这一次吧。”
一番委屈流露的话,听得叶淮允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无奈只能伸手拉他站起来,哭笑不得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褚廷筠闻言眼睛一亮,顺着他手劲的力道起身,纤长眼睫朝他掀去,又是眉目盈盈的样子,“既然殿下没有恼臣,那臣……今晚可以侍寝吗?”
叶淮允:“……”
他就知道,褚廷筠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叶淮允松开握着他的手,凉凉道:“晚上不盯着段夜,想什么不正经的。”
纵使从今晨他们的试探看来,段夜确实不会武功,但昨晚种种古怪行为,很难叫人轻易就消除怀疑。
他正说着,屋外有影卫的叩门声响起。
影卫呈了一纸画卷放在桌上,画中所绘,正是他们昨晚盯梢时看见与丁夫人偷情那名男子的面容。
男子体态健壮,下巴处微有肥膘下垂,显出一股子衣食无忧的富态之感,与寻常下人的精瘦截然不同。可影卫却说,昨晚他们暗暗跟踪在男子身后,发现他最终进了杂役下人的耳房。
叶淮允指尖点在桌案上沉吟思索,他总觉得这男子的样貌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他又盯着画看了半晌无果,末了,侧头去问褚廷筠:“你觉得这人眼熟吗?”
褚廷筠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后,摇摇头道:“臣心底眼底都只有殿下一人,哪里见过这样丑陋的其他男人。”
“……”怎么还没出戏,叶淮允踢了他一脚,“好好说话,我问认真的。”
褚廷筠笑笑,顿时就自如地收了那副姿态,淡然道:“是当真不眼熟。”
叶淮允皱了皱眉,褚廷筠素来记性极好,尤其是对人的相貌,更是有几近过目不忘之能。除非像上回在桐彭城时,王向山易容成另一张脸的样子稍稍迷惑视听了些,否则他只要见过一眼,就定会有印象。
可这会儿褚廷筠斩钉截铁地说没见过,那么……便只能是叶淮允自己见过。
也许是在丁府偶然瞥见过一眼,也许是在更久之前,可这记忆模糊暗淡得紧,他愣是绞尽记忆也想不起来。
桌上处理伤口的药膏还没收起来,褚廷筠从瓶瓶罐罐中找出一白玉盒装的安神清油,用拇指抠出一些,又抬手按上叶淮允的左右额穴,将清油抹匀开。
丝丝缕缕的安神香便随着他指尖律动,抵入鼻尖,渗入肌底。渐渐的,还有浅浅睡意袭来。
“别想了,昨夜睡的那样少,今晚又要暗探,这晌先休息会儿吧。”褚廷筠低沉的声音敲落耳侧,鬼晓得今夜又会遇到些什么诡谲古怪。
叶淮允闭着眼“嗯”了一声,初秋的气候热而浮躁,他确实有些困倦。
枕在窗边桂花飘香下,只一眯眼,便从当午日明睡到了夕阳西下。叶淮允醒来时,褚廷筠已经换好一身夜行衣,桌边摆了一叠叠从外头酒楼送来的菜肴,显然是等他用了晚膳就准备出发。
便是这时,屋顶上突然响起一阵有人飞檐而过的踏瓦声。
这动静极轻,若非屋内两人一时都未说话,恐怕连叶淮允也难捕捉到。
从第一片瓷瓦开始颤动,褚廷筠就反应了过来,立刻翻窗而出,直往屋顶上抓人去。
而当叶淮允以最快速度换好夜行服,褚廷筠已经从外推开门走进来,手里还并不怎友善地拎着一只黑猫。
“怎么回事?”叶淮允双指间他拎着的小家伙,正是段夜那只爱宠。
“刚刚在屋顶上跑的东西就是他。”褚廷筠抓着黑猫肉嘟嘟的脖子。
他只要一想起今早叶淮允抱着猫把自己晾在一旁,心里就来气,这会儿手上便没了轻重,惹得猫咪在半空中不断踢着腿,似是被拎得难受,想要下到地面来。
叶淮允看着这一人一猫闹别扭的好笑,赶紧上前从他手中把黑猫抱到自己怀里。
他是当真喜欢这毛茸茸的小家伙,而今早给它下情药已是让叶淮允有些内疚,这会儿便越发爱怜地抚摸起来。从肚脐到下巴,从背脊到头顶。
叶淮允用手指搔了搔黑猫的头顶,突然感觉指下触感有些异样。
低头看去,小家伙头顶正中处,缺了一块皮毛,光秃秃的。
“怎么秃了?”叶淮允迟疑地翻着猫咪头皮。
褚廷筠不以为意,“大概是早上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剐蹭掉的。”
叶淮允点了点头,他也是这样猜测,一时倒没多想。只是段夜素来爱宠不离身,连借给叶淮允抱一阵都不情不愿的,怎么会让猫咪自己单独跑出去,还危险地上了屋顶。
两人显然都联想到了昨晚的事,当即吹灭房中烛火,朝段夜住的屋子而去。
“你怎么出门还带着它?”褚廷筠搂着叶淮允的腰,跨过两处屋顶间的空隙。
“因为它可爱呀。”叶淮允笑笑,再一次陷入了逗猫的乐趣。
褚廷筠对此十分不爽,自己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一只宠物失宠?!他忍住把这猫从高处丢下去的冲动,待落到段夜屋顶后,他从叶淮允手中夺过小家伙,放在自己身后的位置,怎么也不肯让叶淮允拿到。
“别闹。”叶淮允无奈他幼稚的行为,拍了拍褚廷筠的手臂,“把它给我。”
“不给!”褚廷筠态度坚决,“除非……你抱它一次,就也要被我抱一次。”
叶淮允:“……”
两人满是酸味的对话间,黑猫脱离了被拎或被抱的束缚,当即跳下屋顶溜走。
那猫通体全黑,隐入夜色便几乎看不清身影。叶淮允想要去追却又被褚廷筠拦住,“放心好了,这种宠物总要散散心的,自己在外头玩一会儿就回来了,不会丢的。”
听他这样说,叶淮允也确实认同,果真没再执着,转而掀开了段夜的两片屋片,朝下看去。
【作者有话说:叶淮允:猫咪真可爱,毛绒绒的真舒服。
褚廷筠:我失宠了怎么办?
叶淮允:独守空房吧。
褚庭筠:不行,我要把我家淮允抢回来!
另外ps:这只猫咪不是NPC,是很关键很关键的情节,所以……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水字数!】
第46章 戏谑
“段哥哥,你在哪里?”
“段哥哥,别藏了,快出来陪陪我们!”
屋内香风缭绕,叶淮允在屋顶也能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有些刺鼻,让人忍不住就想打喷嚏,可更令人血脉喷张的却是房内一幕幕景象。
叶淮允别过头,埋首到褚廷筠颈窝间嗅了嗅他身上淡雅的蘅芜香,又在凉爽秋风中深吸了一口气,才定下心神重新往下方看去。
并不算宽敞的一室卧房内,有四名女子,皆是在肚兜外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将洁白胜雪的肤色和窈窕曼妙的体态,勾勒得一览无余。
而其中又有一名女子被红色纱幔蒙住眼睛,摸索着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一双樱桃朱唇不断娇喊着“段哥哥”。两人从方才起听到的声音,便是由这名女子发出的。
这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看得叶淮允有些不明所以,压低声音去问褚廷筠:“她们这是在做什么?”
褚廷筠在月光下侧过头来看他,“殿下没有感觉出什么?”
叶淮允不明所以,“我该有什么感觉?”
“比如……”褚廷筠以气音发声,“皮肤发烫、心猿意马什么的?”
叶淮允看着柔和清辉斜斜擦过他多情的桃花眼尾,在幽深眼瞳中细细碎碎地点缀出星河璀璨,好像突然就明白了褚廷筠话中的意思。
“没有。”他从容回答,道完,就又把目光从褚廷筠脸上收回到房中。
果然如叶淮允猜想的那般,被蒙眼的姑娘在衣柜中找到同样衣衫散乱的段夜后,仿佛十分着急地就用手指勾过他的腰封,把人往床上带。
而段夜始终盈盈笑着,往床边走的同时,还不忘揽过另外三名美娇娘的肩膀,最后一同倒在幔帐之间。呼吸声急,嬉笑声促,颠倒靡离。
叶淮允:“……”
他到底为什么连续两天晚上,在同样的场景下,听着同样淫乱的声音。
叶淮允将瓦片盖回在被掀开的原处,拉过褚廷筠的手就准备走人。
两人翻下屋顶,褚廷筠仍旧不依不饶的,问道:“你当真没有感觉?”
“没有。”叶淮允脚下步伐加快,到底还要他说几遍。
“淮允,等一下。”褚廷筠想让叶淮允放慢些脚步,“你仔细听。”
“……”他不想听。叶淮允迈出的步子越发加快,宛如脚底生风。
褚廷筠见他不听自己的,无奈干脆手腕一使劲,将人反拽入怀中抱住,在叶淮允耳边叹了一声,“怎这般不听话。”又感觉到叶淮允想要脱离自己的禁锢,褚廷筠双臂收紧了些,“别动,也别管段夜房里,听那边的草丛。”
叶淮允被他死死搂在怀里,耳边尽是清晰褚廷筠规律的呼吸声,还有……不远处一声微弱过一声的呼救,依稀能听出是女子的音色。
他在褚廷筠鬓角边点了点头,这人便立马会意地松开他,转而牵起叶淮允的手,一起往草丛走去。
四周没有烛光照明,高大灌木被月光在地上倒影出斑驳深影,将草丛中的事物埋藏。
两人寻着那愈渐低迷的呼吸声走往草丛深处,突然,叶淮允的衣袍被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令他不自觉一颤。
“救命……救救我……”
两人立马顿住脚步,叶淮允蹲下仔细察看不断求救的人。
他能感受到女子抓着他衣袍的手在不住颤抖,还有粘腻却冰凉的血液随着女子无力的颤动擦过皮肤,情况实在是有些糟糕。
“我先带她回房里。”叶淮允道:“你派人去请大夫。”
说着,叶淮允就将女子拦腰抱起,飞速往房间赶去。
“……谢,谢谢公子……咳咳……”路上,女子想要向他道谢,但竭力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宛如沙漠中几日未沾水的旅人,几乎让人辨别不出字眼。
待回到房中将人放在软榻,叶淮允从小瓷瓶中倒出一粒药欲喂她服下。女子嘴唇费力张起一条唇缝,但下一秒,却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尽数吐在了叶淮允墨色夜行服上。
他再低头看去,女子四肢无力地垂落下,已然咽气了。
恰巧褚廷筠推门进来,叶淮允抬头望向他,气虚疲惫,“晚了。”
人已经没了。
褚廷筠短暂地闭了闭眼,算作哀悼,而后走到塌边检查起女子的死状。
烛火映照下,女子的脖颈上有一条极深的勒痕,仍在不断渗出血迹,和昨日早晨发现的那名死者相同,可见是同一个杀手所为。
而他们方才一直在屋顶上盯着段夜的一举一动,段夜绝对没有出门的可能性,更枉论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难不成……他们怀疑错了?丁府下人口中的“女鬼”并非段夜,而是另有其人?
叶淮允正沉思着,褚廷筠突然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味道?”叶淮允深深嗅了两下,眼瞳突然放大,不大确定地反问:“脂粉香?”
刚刚在段夜屋顶上闻了太久的馥郁香气,导致他将这种味道当成了一种习惯,从而完全没意识这个女子的身上有股很浓的脂粉气。
“嗯。”褚廷筠点点头给予他肯定回答,又道:“而且我刚刚检查过,她身上并没有涂脂抹粉,所以这股子气味是从别人身上沾来的。”
而这个别人,大概率就是杀人凶手。
褚廷筠把女子的脑袋微微侧开,让叶淮允更清楚地看见那伤口,续道:“你再看她前脖颈的勒痕,并非垂直于皮肤,而是……向下的。”
叶淮允把女子的衣领拉下来一些,果然……
可什么样的人用细绳圈过脖子后,用力时会让勒痕倾出向下的走势。
“凶手的个子比死者要矮?!”叶淮允灵光乍现,身量极矮又身带脂粉香的人,一定是女人。
褚廷筠“嗯”了一声,所以不会是段夜。
他们今日晚上的计划从一开始就错了,如若不去监视段夜,兴许还能抓到凶手。
“去叫丁管家来吧。”叶淮允伸手替女子合上未瞑的眼,“毕竟我们也只是揭榜来给丁寄水治病的客人,一直放着一具尸体在房里,难免惹人怀疑。”
他们一行人被丁夫人奉为上宾,这晌深更半夜叫醒管家倒也没有引起不满。
褚廷筠边用温水洗着手,边开口问:“昨天死的那个婢女,查清楚了吗?”
管家让人把女尸抬出去,摇了摇头,“夫人今早出门去城外寺庙祈福了,要过两天才能回府审问。”
城外寺庙……叶淮允下意识反问:“求子庙?”
管家面露惊疑,看向他的眼神也有些奇怪,“是求子庙不错,但道长对那事感兴趣?”
褚廷筠也随着管家的反问,转头朝他看去。
“……”叶淮允顿时无语,脸也有些泛红。他不过是昨天听药铺老大夫提起过,有些印象罢了。
屋内一时无言,叶淮允感受到褚廷筠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灼灼,似有一团火燃在眼底,赶紧送走了管家,换下已经被弄脏的夜行服,准备休息睡觉。
褚廷筠坐到床边,替他脱去长靴,好笑道:“他不过是随口一个玩笑,怎么也羞成这样?”
叶淮允:“……”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因段夜房中之事,将他的神经刺得异常敏感。
褚廷筠也褪了衣物躺进锦被中,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桑音轻笑:“还说自己没感觉?”
隔着薄薄里衫,叶淮允肩膀处皮肤被他摩挲出一阵酥痒,随着血液流动蔓延到四肢百骸,不由便侧了侧头想要躲开,“我只是觉得奇怪。”
“哦?”褚廷筠手臂紧了紧,又一把捞回想躲的人,问道:“哪里奇怪?”
“就拿这个丁夫人来说……”叶淮允动了动肩膀,深吸一口气说道:“在丁寄水卧床不起的时候去求子,求不出是正常,如果运气太好真被她求着了,偷情的事还能瞒得住?”
他本方才就怀疑了,问出求子庙三个字不过是确认而已,可偏偏这人戏谑个不停,直让他现在才说出口。而这会儿,褚廷筠听着他严密的分析,整个人仍还在他身侧动个不停。
“别蹭了!”叶淮允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翻身在上按住褚廷筠不安分的身子。
褚廷筠直视进他眼底,甚是无辜,“你明明说没……”
“闭嘴。”叶淮允骤然俯身,低头把他的话尽数堵在唇齿间。
而下一秒,双唇辗摩间,叶淮允感受着褚廷筠呼吸逐渐乱了,忽而松开钳制着他的双手,自己则若无其事的在床内侧躺好,闭上眼平静道:“很晚了,睡觉。”
褚廷筠:“……殿下不准备对我负责?”
叶淮允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语气无辜,“孤不过是在像你证明不曾有感觉,为何要负责?”
褚廷筠:“……”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叫!
叶淮允侧身面朝墙躺着,听见身后褚廷筠掀开被褥的窸窣声,以及凉水入杯的咕噜声,抿着闷笑不已。
秋风送爽,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说:说出来有点丢人,就是……我是个胆子超小的。然后写这一个篇章的时候,好几次都把自己写害怕了,后背一阵发凉,哭www】
第47章 孪猫
次日清晨,叶淮允在屋外一阵欢快的猫叫声中醒来,翻身见身边人双眼睁看着头顶床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叶淮允单手撑着额头,意有所指地道:“昨晚睡得可好?”
褚廷筠:“……”他能说不好吗。
但叶淮允显然只是想故意揶揄他,不等褚廷筠开口就已然转了话题问他:“醒这么早,在想什么?”
“昨晚女尸的事。”褚廷筠也没再玩笑,说道:“我越想越觉得还有疑点。”
“怎么说?”叶淮允问。
外头段夜清晨逗猫的动静不小,他左右也睡不着了,遂起身穿上衣裳鞋袜,边洗漱边听褚廷筠讲着。
“前夜我们见过那个‘女鬼’,武功不差。”褚廷筠靠坐在床头,食指微曲抵在唇鼻之间的位置,显然是认真沉吟的状态,声音沉沉地问:“淮允,假如是你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会怎么做?”
正在用青盐漱口的叶淮允听到他这样问,不由愣了一愣,如果是他……
半晌,叶淮允泄气地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
“你还真是……”褚廷筠看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既无奈又宠溺的弧度,“一点坏心思都生不起来。”
褚廷筠也没再为难他,只将自己方才得出的结论和盘托出:“假若我是那个‘女鬼’,要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连武器都不需要,直接从背后一掌偷袭就能得手。”
“如果想更快更致命一点,就随手捡根木枝穿心而过。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用细绳勒人这样麻烦,并且很可能制造出大动静的蠢办法。”
叶淮允用发带将头发随意地束起,听他这样说,细细一想也觉确实在理。就像只有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在自戕时,才会选择上吊这种最痛苦的法子。
也难怪褚廷筠早早醒来百思不得解,叶淮允这会儿也是思绪混乱了。
从尸体特征来看,凶手应该是个不会武功并且身材矮小的女子,可他们那晚见到的‘女鬼’身形虽没看得太清楚,但可以肯定是个武功极高的人,似是很难重合在一起。
“只能今晚再盯着些了。”叶淮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自从来这丁府后,还真是一个安稳觉都不让人睡。”
音落,褚廷筠看他的目色突然危险起来,要笑不笑,这人好意思说这话?昨晚情热被折磨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睡去的人是他啊!
叶淮允讪讪一笑,理亏的眼神闪躲。
待两人收拾好出门,段夜仍旧在院内拿着根长长木条,逗着他的黑猫。
猫咪见叶淮允出现在视野之内,连木条上垂挂下来的流苏也不要了,径直就像叶淮允扑去。
褚廷筠想起昨日这猫也是这般兴奋,结果却抓伤了叶淮允,这晌下意识就戒备地想要拍开它。但叶淮允看出他意图的瞬间就挡在了他身前,将扑来的猫咪接了个满怀。
叶淮允手指搔过黑猫柔顺的毛发,又刮了刮它的鼻子笑着揶揄:“怎么一夜没抱你,重了这许多?是不是昨晚跑出去偷吃东西了?”
黑猫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撒娇似的“喵——”了一声。
叶淮允笑得越发清朗,可他正玩得起劲,褚廷筠突然又伸手过来,像是要再度抢走的样子。
“啧,别吓着小家伙。”叶淮允无情拍开他想要碰黑猫的手,“否则今晚你去就隔壁睡。”
褚廷筠:“……”
他算是体会到了,果真是人不如猫。
褚廷筠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段夜,见他就要往两人这边走来,冒着今晚可能会被赶出去独守空房的风险,登时凑到叶淮允耳边压低声音道:“淮允,你看它的发顶。”
叶淮允奇怪看他一眼,随后把关注点移到黑猫的头顶。
毛发柔软,手感舒服,起先他并未觉出有任何不对,直到叶淮允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什么。
他昨晚手指搔过猫咪发顶时,头顶是秃的!
恰好段夜走到两人面前,叶淮允笑着将猫还给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段兄这猫可有兄弟姐妹之类的?我实在喜欢得紧,若是有,我可免不了又要厚着脸面向段兄讨要了。”
段夜吊着木枝继续逗猫,“瞧叶兄这话说的,若是有第二只,我早就送给叶兄了。可偏不巧只有这么一只小家伙,我实在舍不得。”
叶淮允脸上还挂着笑,但脑子里早已转了不知多少个弯。
“我饿了。”褚廷筠突然适时地故意出声打断。
叶淮允立马会意,把注意力从黑猫身上收回,被褚廷筠拉过手往府外走去。
一路出了府,两人寻了个吃早点的茶楼,又点了些当地最特色的茶点。
趁着店小二上餐的间隙,叶淮允问:“有没有那种,能让动物瞬间长满毛发的药物?”
“有。”褚廷筠并不否认,他道:“但那种药物通常会伴随着其他一些效用,可今早你也看到了,那只猫正常的很,显然是没被用过药。”
叶淮允看着小二将一份份茶点送上桌,蒸笼中两只精致的水晶虾饺,被面点师傅捏成完全相同的形貌,饶是并排放着也难以区分。他忽就意识到:“所以……昨晚那只猫和今早这只猫,不是同一只?”
难怪他总觉得,今晨这猫抱着的手感,要比昨晚那只重些。
可养有两只黑猫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段夜为何满口否认呢?
褚廷筠手执茶碗盖,一下下轻敲过杯沿,呵道:“这恐怕就要问他本人了。”
叶淮允这顿早饭吃的甚是心不在焉,自从来了峙阳郡之后,先遇上个心思深沉的段夜不说,后又有丁寄水垂死病中、丁府诡像叠生,至今也没个安生的机会查一查城外乍然消失的土匪。
到后来,大抵是他连连叹气的哀怨声太重,褚廷筠实在无法,便故技重施,一点一点地喂给他吃。
先喝两口早茶润喉,再喝两勺紫薯粥暖胃,然后来一只甜咸汁浓的叉烧包垫肚子。
直到褚廷筠要用筷子去夹那笼尚未被动过的枣花糕时,店小二突然急匆匆地朝他奔来,嘴里大喊着:“客官箸下留糕!”
褚廷筠手中食箸顿了顿,不悦朝这个打断他吃饭的人扫去一眼。
小二连忙道:“这是小店最后一笼枣花糕了,恳请两位客官通融通融,把糕点让给楼上那位夫人可好?”
“凭什么?”褚廷筠语气平淡的没有一丝温度,眼神也是冰冷。
他素来视叶淮允如命,视珍馐美食如命,可偏偏这人竟然不知好歹地想要抢他欲喂给叶淮允的美食,褚廷筠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那小二被他这幅冷若寒霜的神情吓得咽了咽口水,但仍旧鼓起勇气继续道:“两位客官有所不知,楼上那位夫人在城外求子庙求了个喜脉回来,依着规矩,咱小店是要送上一份枣花糕当做预祝的,你看……”
他边说边打量着褚廷筠的脸色,显出些过分的小心翼翼。叶淮允看得好笑,也不愿为难他,当即拉过褚廷筠的手包在掌心,又将糕点蒸笼推到小二面前道:“拿去吧。”
店小二连连道谢着走开,叶淮允侧头却瞧见褚廷筠盯着他的眼神灼烈,便知这人是因他方才举动不高兴了。
叶淮允很是上道地夹了一个虾饺喂到他嘴边,“一笼糕点而已,你跟他较什么劲。”
褚廷筠吃下水晶饺后,略有些不满的掀眼看他,“淮允,你最近越来越偏心。”
“嗯?这话怎么说?”叶淮允一脸困惑。
褚廷筠握住叶淮允再次执箸喂他吃东西的手腕,一个用力便把人带起,坐在了自己腿上,而后道:“早上因为一只猫推开我,这下又牺牲去我的口腹之欲,可不是偏心?”
叶淮允明知他这十足的委屈都是装出来的,可这双桃花眼只稍稍一眨,便能让世间姹紫都黯然失色,我见犹怜。惹得人虽无奈至极,但仍是忍不住道:“孤就像真偏心,也是偏向你的。”
褚廷筠得了这回答,终于是满意了,把人在怀里抱得更紧。
恰巧这时,方才那位小二又再度折返回来,送来另一份茶点算作补偿。
“小哥且慢!”叶淮允喊住搁下东西匆匆就要走的小二。
店小二低着头转过身来,尽量不去看两人亲昵无间的举动,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叶淮允察觉到小二躲闪的目光,他虽知此时被人抱在胸前的姿态于众目睽睽之下委实不太雅,但他更明白以褚廷筠的性子,若此时挣脱开了,私底下定还有的一番闹腾,就索性由着他去了。
“吩咐算不上,倒是有一事想问问小哥。”叶淮允道:“方才小哥说的求子庙,在什么地方?灵验吗?”
店小二打量着二人的目光瞬间诡异起来,“客官您对那事感兴趣?”
叶淮允:“……”
所幸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问话,叶淮允没有显出很诧异,不说话算作默认。
“那求子庙是两个月前刚建起来的,就在城南外的山头上。”店小二说着,又抬眼撇了撇眼前这一身天青色浅衣的清隽公子顺服被另一位玄色衣袍冷面男子抱着的艳景图,迟疑地续道。
“虽说两个男人不可能怀子,但听去过庙里的人都说,那求子观音灵验得很。若二位是真心相求,兴许也是可以实现的。”
叶淮允:“……”
褚廷筠听完之后倒是面不改色,甚至道出一句:“多谢小哥告知。”
待小二退下后,褚廷筠把脸贴在叶淮允颈侧道:“怎么突然又问起求子庙的事?”
“我也说不上来,但总直觉那地方有些奇怪。”叶淮允摇了摇头,“而且庙是两个月前新建的,都是在城南外的山……应当就是丁寄水在折子上写的,土匪尽除的那座。”
褚廷筠看了眼外头还在逐渐东升的日头,把人放了下来道:“天色还早,究竟有无古怪,我们出城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48章 萤火
通体纯白的风归云一出城就在秋风里打了个喷嚏,山峦的一侧正在凿山造路,将原本崎岖蜿蜒的山路修成一阶阶方便百姓行走的青石板台阶,两人便选择另一侧坡路而上。
耳边风声阵阵,两人一马穿行于白雾茫茫,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山顶。
舒爽秋风吹散薄雾,一座并不算恢弘的寺庙现于眼前。
叶淮允被褚廷筠抱着下了马,方走近寺门就听见念经诵佛声入耳,紧接着一名主持朝两人迎面走来。
“阿弥陀佛。”主持对着他们执了一礼,“敢问两位施主因何而来?”
褚廷筠想也不想就道:“求子。”
叶淮允尚且被他搂着腰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偏头看了眼眉眼尽是星河笑意的褚廷筠,又转回视线正对上主持徘徊于他们身上的震惊目光,缄默半晌,终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主持闻言如遭雷击,连手中念珠也忘了转。幸好是有出家人五蕴皆空的修养在,才勉强冷静下来,“两位施主真乃超脱世俗也。”
褚廷筠似笑非笑,“主持过誉。”
主持边领二人进入寺庙,边介绍四方殿中祭供的分别是哪路神明,最后在正殿门前特意叮嘱道:“这前殿的神仙二位施主可随意烧香跪拜,但后院便万万踏入不得。”
“为何?”叶淮允把目光从四周收回。
主持又阖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续道:“二位施主应当也晓得,小庙是求子庙,所以后院所住皆是或诚心求子,或已然有孕在此养胎的妇人。二位施主到底是男子,过去后院委实不太妥当。”
叶淮允闻言点了点头,“多谢主持告知,我二人必定慎行。”
他道完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再度开口:“倒是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主持。敢问主持,郡守丁大人的夫人,近日是否也在寺后清修求子?”
“丁夫人……”主持转着手中念珠手串,而后摇了摇头道:“不曾来过。”
“倒是一个多月前,丁大人的侧夫人来寺中住过一段时间,奈何……阿弥陀佛。”
主持话说一半就不再继续了,嘴里连连念着“阿弥陀佛”,手中拨珠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像是在忏悔或超度什么。饶是叶淮允再怎么问,主持也只是垂首摇头,一概不言。
主持走后,两人在寺内前殿又大体逛了一圈,端的是虔诚拜佛的样子,实则却是在四处观察。可寺中一切都规矩得很,直到日薄西山,他们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眼见城门就要下钥,二人赶紧拜别主持,跨上风归云在傍晚暖风中飞驰,原路返回。
走在城中华灯熠熠,叶淮允道:“在丁府上住的这两日,你有听人说起过丁寄水还有位侧夫人吗?”
褚廷筠一手牵着马缰绳,一手勾过他的手指与自己的扣住,答道:“我刻刻同你待在一起,你没听说过的事,我自然也没有。”
叶淮允感觉到自己的食指被他扣得更紧,也由着他去,只是想起今日主持提及那位侧夫人时的反应,不免太过奇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位侧夫人,应当是在求子庙中出事了。
“那位主持不是说了吗,在后院清修的,不是来求子的就是已经身怀有孕的。”褚廷筠道:“所以能在求子庙里出事,只有两种可能……”
他话说一半,但叶淮允已然懂了。
要么是有孕者小产,要么是无孕者丢命,只有这两种可能。
如果非要再加上一种,那也只能是孕妇小产后,又丧了命。
两人此时刚好走到丁府侧门,顺手便拉过一个打着灯笼匆匆走过的小厮想询问此事,那小厮听了却连连摇头,直说自己是这个月新来的杂役下人,并没有听说过什么侧夫人。
他们一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的反应,可见这位侧夫人是丁府的忌讳,或者说……秘密。
一路回到屋中,叶淮允用热水净手后,拍了拍脸。
褚廷筠见他神色间略有疲惫,便问:“今晚还蹲那女鬼吗?”
叶淮允用布巾擦去脸上热水,瞬间消去了不少乏力,说道:“自然。”
褚廷筠走上前,伸出拇指轻轻擦过他眼底淡淡的一圈青黑,“要不还是交给影卫吧,夜夜都熬到四更天,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
眼睑下传来的触觉仿佛一道极细微的电流,酥痒清晰,惹得叶淮允不由眨了眨眼,而纤长眼睫随着他这一动作扑朔在褚廷筠的指甲盖,又激起更深的悸动温柔。
叶淮允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摇了摇头,“不过才四更天,纵使每日彻夜不眠也是我必须要习惯的。”
褚廷筠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得依着他从柜中拿出两套夜行服,一人一件,利落地换上。
依照近两日他们的观察,在丁府后院中有一处的视野最好,几乎能看见除了正厅外的整个府邸,这晌两人便落在后院假山旁的半山亭顶上。
身侧是观景假山,头顶是浩渺星空,脚下是一片平静池塘倒映出天际明灭繁星,竟予人一种无端的悠闲之感。
褚廷筠手肘支着亭顶瓷瓦,手指又支着额头,姿态慵懒,“淮允,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是约会?”
叶淮允嗅着被夜风送来的桂花香,含笑颔首:“确实,有些像。”
“那约会时,该干些什么呢?”褚廷筠说着便挑眉朝他看过来,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回答。
叶淮允侧过头正对上他眸色深深,如水月光映着褚廷筠精致的面容,在夜色之中竟显出几分妖艳。他遂弯下腰附近,如蜻蜓点水般在褚廷筠淡色薄唇印上一吻。
但他刚想直起身子重新坐好,后脑勺却突然被人按住,连***也被撬开,纠缠着他每一次呼吸。
良久,叶淮允终于被褚廷筠松开,两人的唇色都比已然寻常深了许多,只一眼便看得人心枝摇曳。
“你还真是……”叶淮允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被他残留的清亮,话说一半又不知该怎么形容,便戛然而止了。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夜幕下一片漆黑的丁府,正当这时,半山亭下的湖边突然腾起一个个浅绿色的小光点,而那些绿光甚至会移动,有些往远处而去,有些往上空飞来。
恰有一点光亮升到了叶淮允脚边,他没由得便伸手去捞。
待光点最终落在他墨色衣袖上,叶淮允迟疑道:“虫子?”
褚廷筠看他一副新奇的样子,“你该不会没见过萤火虫吧?”
“萤火虫?”叶淮允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如实承认:“确实没见过。”
他自幼生活在宫中,又被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又如何能见过这些个新奇玩意儿。
褚廷筠坐了起来,他此时穿着窄袖的夜行服,没办法用宽大的袖袍替叶淮允捉来萤火虫,便想了个法子摘下身侧树上几片叶子。用内力将叶子往下抛出,又收回,每一片树叶上便都沾了一只萤火虫,绿莹莹的,好不漂亮。
叶淮允将一只萤火虫捧在手心,放飞走,褚廷筠便帮他又抓回来一只。
而在不知道第多少片叶子后,再以同样方法收回的树叶上却是空空如也,一点光亮都没有。
两人一齐低头往下看去,湖边翻飞的萤火虫已经几乎没有了,倒是池塘对岸,似乎有个人影在拿着捕虫网,不断地在半空中挥舞。
叶淮允松开手中树叶,与身旁人对视一眼后当即飞身落在池塘边。
深更半夜出来捉萤火虫,这行为总觉得有些奇怪。
拿着捕虫网的是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丁府最普通的侍女服,虽是在捕虫,但似乎做得并不认真,总没过一会儿就左顾右盼地张望一会儿。
而当她看到叶淮允和褚廷筠两人乍然出现在身后时,显然吓了一跳。
“二位是?”那女子戒备地盯着两人,显然并不认得他们。
叶淮允自然知道此时他们一身漆黑的夜行服,看着委实不像是什么好人,只得尽量温润地朝她笑笑,“姑娘不必担心,我二人是丁夫人请来给丁大人治病的,暂时借住于府上。”
姑娘点头“哦”了两声,但眼神仍旧疏离,像是在说你们有什么事吗,没事快走。
但两人自然不会就这样离去,而是道:“近日府上总传出闹鬼传闻,姑娘深夜却还一个人在湖边,不怕吗?”
褚廷筠说着话时,故意喑哑了嗓音,渲染出阴恻恻的气氛。
可那姑娘却不屑地“嘁”了一声,“世上哪里来的鬼,不过是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自己心虚而已。”
?
“姑娘倒是看得通透。”叶淮允不置可否,又问:“不知姑娘在丁府上做事多久了?”
这姑娘被他们一而再的问题,眼底已经有些不耐烦,凉凉回答:“好几年。”
她从兜里拿出个一早准备好的白色布袋,将捕虫网中的萤火虫尽数装在里头,仿佛一团燃烧着的幽绿色鬼火拖在掌中。姑娘也不顾身旁还有人盯着,收拾好东西就准备走,只是在临走前又突然回头看来。
“二位公子口口声声说是来给老爷治病的,但大半夜不仅穿着夜行衣还对一个小姑娘纠缠不清,想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这就回去禀告管家,二位品行不端,你们还是早些编织个理由解释吧。”
褚廷筠闻言轻松一笑,“我们自然有解释,只是不知道姑娘的解释编好了吗?”
“什么意思?”姑娘死死地盯着他,一双眼睛在布袋中萤火虫的照映下,显出绿色的光芒。
褚廷筠一个箭步上前,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把她手中的布袋过到了自己掌心掂了掂。
“府中那个长发女鬼,是姑娘假扮的吧。”
第49章 打赌
“你们在胡说什么?!”姑娘朝着两人大吼。
褚廷筠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回视着她,“我们是不是胡说,姑娘心里最清楚。”
姑娘被面前着黑衣男子盯得浑身发杵,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跑。
但她哪里能跑的出褚廷筠眼皮子底下,只随意将手中布袋抛出,姑娘的右肩就被重重打中,跌倒在地。而那袋萤火虫,又在半空转了个弯回到褚廷筠手中。
“你们,咳咳,是怎么发现的?”姑娘用手肘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意识到自己此时处境,似乎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绝望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褚廷筠将装满萤火虫的布袋一点点举起,最后停在自己的颧骨处。
布袋发出幽幽绿光,在黑夜中,这光便尽数照在了脸上,映得他眸子也成了绿色。
长发绿眼睛的女鬼……中原人的眼睛不可能是天生绿色,那便只能是用了其他辅助之物。
姑娘看着褚廷筠的示范,眼睛顿时瞪大。估计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捉萤火虫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暴露了身份。
“还有你身上的脂粉香。”叶淮允补充道:“太浓了。”
而一个普通婢女,不应该这样浓郁的涂脂抹粉。
若非香气实在太浓,也不会沾染到被害者身上,久久不散。
“是我大意了。”姑娘苦涩地冷笑一声,也不再挣扎了,“你们接下来想怎么处置,送我去见大夫人吗?”
“自然……”褚廷筠顿了顿,“不是。”
叶淮允甚至走上前两步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姑娘方才说已经在府上做事好几年了,我二人有一事想问问姑娘,若是姑娘愿意如实相告,女鬼之事,也不是不能替姑娘瞒着。”
“当真?”姑娘闻言眼睛一亮,抬眸看他。
叶淮允点点头,“君子一言,自是真的。”
“姑娘可知,丁大人先前曾有一位侧夫人。”叶淮允问:“不知后来,那位侧夫人如何了?”
他感觉到当自己说出侧夫人三个字时,姑娘整个人一颤,又皱起眉,表情痛苦。
过了半晌,姑娘才深吸一口气,收了脸上复杂表情,淡淡道:“死了。”
倒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两人并没有太惊讶,只是叶淮允盯着姑娘宛如调色盘变换的神情,狐疑地问:“姑娘为何哭了?”
姑娘闻言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抬手一抹眼睛,果然是湿漉漉的。但嘴里仍是道:“公子看错了。”
“公子方才说只要我如实相告,就不会再为难。所以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吗?”
“自然,姑娘请便。”叶淮允果真没食言,当即侧身让开,任由姑娘跑走。
褚廷筠双臂环胸站在一旁,冷冷旁观着,直到那女子娇小的声影跑远,他才道:“就这么放她走了?”
叶淮允回头看他一眼,“明知故问。”
“我是真不知。”褚廷筠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又将装着萤火虫布袋的筋口松开,让里面的小虫子脱离束缚。
一点点幽绿色的萤火漂浮在湖面上,像是从天上洒下繁星,连成人间的朦胧星灯。
叶淮允一时被眼前美景吸引住,再度伸出手去驱引,耳边突然响起褚廷筠戏谑的声音:“还不跟上?一会儿人该不见了。”
“……”方才是谁说真不知的。
叶淮允猛然回神,和他一同朝着那姑娘消失的方向追去。
没走两步,他们就看见前头身影连走带跑地往下人耳房方向而去。可那姑娘虽然尽力地将步子迈到最大,但跑起来的速度却仍旧极慢。两人在后头跟着,几乎不需要费半点力气。
褚廷筠将身边人往怀里一带,背靠一棵树干,望着那姑娘的背影道:“这是个不会武的。”
“嗯。”叶淮允点点头,“所以她是在府上杀了两个人的‘女鬼’,但不是前日晚我们遇到的‘女鬼’。”
段夜的猫有孪生两只,府上闹事的‘女鬼’可能也是两个不同的人,这是今早叶淮允幡然悟到的一点。
另一个装神弄鬼引他们撞破丁夫人与人偷情的女鬼是谁,尚且无法定论,但这一个……很快就有结果了。
叶淮允同褚廷筠一路尾随,直到见女子跑进耳房,才落在院中最近的一棵树上,隐匿身形。
透过尚未凋落的繁茂枝叶,两人刚好能看到女子慌乱地敲响了管家的屋门。
管家起身披上外袍,点亮房中烛火,才开门问她:“发生什么了?”
“我被人识破身份了。”女子飞速道。
管家登时一怔,谨慎地望了望院中无人,让她赶紧进屋说。
纸轩窗上倒影出两个人影,叶淮允见管家倒了杯水给女子递去,咕噜喝水声后又有窸窣人声传出,勉强能听清管家道的是:“识破身份?是您侧夫人的身份?还是?”
“不是。”女子搁下杯子摇了摇头,“只是扮鬼杀人的事。”
紧接着,女子坐在桌边,将今晚在池塘边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管家听完后摸着下巴似在思索,“您是说……他们问了侧夫人的事情后,就放您回来了?”
“嗯。”女子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但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就赶紧先跑了。”
闻言,管家在屋内踱步徘徊,突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着夜空道:“二位公子,出来吧。”
树上,叶淮允正被褚廷筠搂着激吻,乍然听到声音,猛地睁开眼去看褚廷筠。可这个人仍旧闭着眼睛,与他唇齿交缠,甚至手上用力更紧,怎么也不肯松开他。
直到空气染上几分温度,褚廷筠才舍得与他分隔开一指距离。
叶淮允喘着气,“你……”
褚廷筠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略微红肿的唇,似是极满意地勾了勾嘴角道:“他只是诈一诈我们,如果这会儿下去,就是中招了。”
叶淮允一愣,再低头朝屋内看去。果然,那管家已经关上窗户,继续与女子商榷起其他的。
“他们两个到底是大夫人请来给老爷治病的,难保不会把秘密捅出去。”管家道:“明天大夫人就从求子庙回来了,我先送您出去躲一躲,免得再被发现。”
“嗯,好。”女子立马答应,转身便想要开门回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但她伸出的手刚碰上房门,又突然顿住脚步回过神来,“可……”
“夫人还有什么担心的?”管家问。
“老爷的病。”女子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老爷的病,还有救吗?”
管家难堪地低下头,似是不忍回答真相,只好道:“奴……不知。”
“罢了。”女子摆摆手,眼尾闪过一抹阴戾的微芒,“只要我一天没死,就定要那个女人付出代价,把欠老爷的、欠我的、欠我孩儿的,一并还回来!”
她话中带着咬牙切齿的嫉妒恨意,叶淮允同褚廷筠对视一眼,待女子回自己的房间后,留下两个影卫守着。
西院房中,下人很有眼色地准备了一个极宽敞的浴桶,足够两个男子共浴。
叶淮允乍看到的刹那,有一瞬间的无语,但想想两人日常的亲昵,又随即释然。
他褪下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夜行衣,泡在温热浴水里,与褚廷筠对坐。
“淮允。”褚廷筠用脚趾搔了搔他的腰窝,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叶淮允淡定拿开他不安分的脚。
褚廷筠的脚腕被他用手掌按着,倒也老实了,续道:“猜一猜事情的真相,谁猜的更准,就能要求另一个人答应一件事情。”
叶淮允好笑看他一眼,“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吧。”
“你不想试试?”褚廷筠在浴水弥散开的水汽中回视着他,眼眸眯起,扯动朱色泪痣。
叶淮允果断道:“不想。”
“那好吧。”褚廷筠似是有失落地耸了耸肩。
但他话音落,又开始用指尖去轻挠叶淮允的脚底心,引得人一阵咯咯笑声乱颤,只好妥协地点头。
褚廷筠见他答应才满意地松了手,手肘轻松地搭在浴桶边沿道:“你先说。”
叶淮允笑着低骂了他一声幼稚,缓缓说道:“我猜是这位侧夫人在求子庙养胎的时候被丁夫人暗害,险些一尸两命。”
但她命好,虽说丢了孩子,自己的命却是捡回来了。
只不过经此大劫,她心生怨恨,通过管家的帮助重新回到丁府,便扮成女鬼想要向丁夫人报仇。
“所以,她杀的两个人都是丁夫人院中伺候的,或者说……是当初在求子庙中害了她的人。”
之后她又发现丁夫人暗中给丁寄水下毒,便在夜里悄悄去看过丁寄水几次,所以他们在丁府第二天做法事时,丁寄水垂死病中惊坐起说的,不是“夫人有鬼”,而是“夫人……是鬼”。
褚廷筠用指尖弹了一点水溅到叶淮允未浸入浴水的肩膀,笑盈盈地有几分无耻,“和我猜的一样。”
叶淮允:“……”这要怎么算输赢。
“不如再猜一个难度大的?”褚廷筠始终看着他笑。
“……”叶淮允无奈问:“什么?”
褚廷筠端的是高深莫测,“猜猜看管家会把那位侧夫人藏到哪里?”
“左不过是旁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的地方。”叶淮允脱口而出。
“那换我猜……”褚廷筠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她会去求子庙。”
泡了许久的浴水微微有些凉了,叶淮允从浴桶中站起来,扯过屏风上挂着的宽大浴巾裹在身上,却对褚廷筠的猜测有些百思不得解,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什么?”
褚廷筠也同他一块儿出浴,边擦拭湿润的长发边道:“因为她狠丁夫人,所以一定会想方设法爆出丁夫人所有的恶行和秘密,而我猜求子庙里,就有丁夫人的秘密。否则她一个丈夫病重的妇人,怎么也不可能会去求子。”
叶淮允听他这样说,确实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他尚在沉思中,裹在身上的浴巾不知怎的就掉落在地,后背也贴上来结实硬朗而微微滚烫的胸膛。
褚廷筠双手环过他的身子,将人圈在怀里,嘴唇贴在他耳侧,呼吸喷渤在面颊,低笑喃喃:“让淮允做什么好呢……”
叶淮允:“……”
孤还没输呢!
第50章 猫言
次日清晨,叶淮允依旧是腰身酸胀的在褚廷筠怀里醒来,空气中弥散着挥之不去的旖旎气味。他眼眸只微微往下扫了扫,便能看见彼此肩头上落着朵朵或深或浅的粉樱。
叶淮允漠然将锦被往上拉一些,盖住暧昧痕迹。
只他这一动,似乎惊醒了浅眠的褚廷筠,睁开眼来眉目含情地瞧着叶淮允。
“……”叶淮允正要用手肘推推他示意时辰不早该起了,却在他欲启唇之前,房门骤然被人敲响。
这晌来敲门的,左不过是昨晚盯着侧夫人的影卫有事回禀。
纱幔遮住床上春色浓,又有屏风阻隔在内室与外室之间,褚廷筠倒也不怕两人此时的姿态会被外人瞧了去,直接叫人进来说话。
“殿下,丁管家今晨一大早就把侧夫人送出了城。”影卫道:“最终上山去了求子庙。”
叶淮允:“……”
褚廷筠声音低沉,应声后便让影卫退下。
而房间木门刚合上,他就倏而一个翻身虚压在叶淮允身上,唇角微微勾起,“我赢了。”
“让淮允做什么好呢?”
叶淮允:“……”昨晚不是已经……
褚廷筠一眼看穿他的欲言又止,满眼笑意,“昨晚是情不自禁,算不得赌注。”
言罢,不待叶淮允再反驳就低头吻了上去,一隅床帐内温度渐热。
良晌,直到褚廷筠松开他呼吸的间隙,叶淮允赶紧伸手抵在了褚廷筠胸膛前,缓过心跳道:“有这精力,不如先想想下一步的计划。”
褚廷筠撑着身子笑看他,语调慵懒:“这还不简单,去求子庙一探究竟,顺便查土匪的事。”
“那丁寄水的病情呢?”叶淮允道:“就不管了?”
褚廷筠耸了耸肩,“有段夜在呢,就凭他那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丁寄水多半死不了。”
叶淮允:“……”这么草率吗?万一真就是那天运气好,撞上丁寄水回光返照呢?毕竟他们是找大夫检查过段夜那药的,的的确确就是普通的润肠药。
“从一开始,那求医榜就是他信誓旦旦揭下来的,真要赔上了一条人命,这救治不力的锅,他背着也不亏。”褚廷筠用指尖碰了碰叶淮允的额头,也不知是在宠溺他的单纯,还是在揶揄他的天真,说道:“别忘了,那天段夜喂丁寄水服下的,除了药,还有水。”
叶淮允恍然意识到什么,在曦光中睁大眼睛问他:“你找人检查过那水?”
“自然。”褚廷筠扬眉呵声一笑,“但没查出具体是什么,只据说是一种秘药。”
“那段夜的身份呢?”叶淮允问。
他话方问出口又忽而想到,依照褚廷筠的处事风格以及敏感异常的直觉,肯定早已派人去查探了段夜的底细。而一直没有同他说,只有可能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果然,这会儿他见褚廷筠摇了摇头道:“一无所获。”
“所以我们这趟去求子庙,一来兴许能抓到丁夫人的把柄,用以威胁她解去丁寄水的毒。”褚廷筠续道:“二来……我们离开后,把段夜一个人留在丁府,放松警惕之下,也许会露出马脚。”
叶淮允点点头,而后撑着手又推开他一些,语气坚定道:“那就更该起了。”说着便掀开被子下床穿衣。
洗漱间又是一番言语狎昵、举止亲狎,待两人收拾完已经过了早饭的点。
推开门,江麟旭正坐在石桌旁,吃着暗卫从外头茶楼买来的早点,又抱着段夜毛茸茸的黑猫,好不惬意。
褚廷筠走到他身边,见他这段时日里难得的精神饱满,戏谑道:“怎么?这两天不怕鬼了?”
江麟旭右手执筷子夹给黑猫一小块饼干,看它吃下去后道:“不怕啊,段夜送了我一只猫,晚上它陪着我一起睡就不怕了。”
送?叶淮允闻言心里顿时有些不舒坦,他也喜欢这猫咪得紧,可向段夜讨要了许多次都不肯给,怎么就愿意给江麟旭了呢?
江麟旭想了想道:“大概是殿下已经有了义兄夜夜作陪,像我这种孤身一人的才更需要宠物吧。”他说着便去搔挠黑猫的下巴,“小喵咪,你说对不对?”
“喵呜——”黑猫在他怀里仰头附议。
江麟旭被逗得越发开心,笑嘻嘻揉起它的头:“乖,叫主人。”
“……”褚廷筠在心里说了他一句幼稚,拉着叶淮允的手抬步就走,可他没走出两步,突然听见身后那猫咪宛如女人般,婉转地喊出一声:“主人——喵呜——”
叶淮允与褚廷筠两人乍然停住脚步,回身看去,再三确认院中并没有第四个人。
“这猫……会说话?”叶淮允狐疑盯着江麟旭怀里的黑猫。
“会啊。”江麟旭像是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自己吃一口桃酥又给猫喂去一口,“段夜说只要它认定了主人,再多训练训练就能说。”
叶褚两人眸色同时暗了暗,“倒是……神奇。”
语罢,便不再多言离去。
只是在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院中后,侧边屋子一房门打开。
段夜手执扇子两步走到江麟旭面前,抬手就把纸扇往他头上一敲,语气无奈又有几分微怒,“你是不是傻?”
“啊?”江麟旭愣愣抬头看他,“我怎么了?”
段夜看着他双眼懵懂无辜,纵使有满肚子火顿时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深吸一口气,笑着把苦往肚皮里咽,尽量心平气和地委婉提醒他:“猫灵会说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既然是秘密,就只能我们两个人知道,哪怕是叶兄和褚兄也不行,嗯?懂了吗?”
江麟旭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无意间,他好像把秘密透露出去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罢了罢了。”段夜无奈摆摆手,和这个神经大条的人生什么气。他转而掀起衣袍坐在江麟旭身边的位置,展开折扇轻摇出一点风,续道:“还有……我送你猫,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
江麟旭仍旧那副表情看他,“那是什么?”
“我是因为……”段夜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只觉喉头哽了哽。
这是怎么了,想他素来胡话谎话信口捏来毫无压力,坑蒙拐骗的活儿也没少干,怎么遇上这么个小傻子,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什么?”江麟旭刨根问底。
“咳——”段夜轻咳一声,捻起一块桂花糕边吃边随意地说道:“我是想说,你如果夜里害怕鬼怪睡不着,就来找我……咳,白天可以。”
江麟旭看着他状似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吃着点心,眼神却有些闪躲,仿佛心跳不自然地就加快起来,而后怔怔地点头应了一声:“哦。”
段夜:“……”还真是个,小傻子。
另一边,叶淮允与褚廷筠骑着风归云一路出了城,凉爽秋风送来野外麦香阵阵。
叶淮允道:“你有没有觉得,麟旭那只猫说话的声音很像……”
“那晚段夜床上的女人。”褚廷筠淡然接下他的话语。
那晚他们跟着一道诡异身影撞破丁夫人偷情后,转而在段夜房中看到了一袭白衫和一截女子长发。
就在要揭穿之际,段夜突然说床上的是女人,并且帐中也恰时有女子娇羞莺啼,让两人一时没继续追问下去。
但现在看来……那迷惑了视听的声音,是猫发出的,而非女人。
褚廷筠冷笑一声,“那晚引我们去丁夫人院中的人功夫不差,如果那人就是段夜的话,后来我们在屋顶上监视,凭他的武功定然也能感受得到。”
“什么醉卧美人怀,怕都是做给我们看的。”
叶淮允叹道:“这人还真是……深不可测。”
只不知这样个人物,是敌是友。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如若是后者,只怕是难对付了。
“目前看来,应当还算不上敌对的关系。”褚廷筠道:“毕竟……他应该是知道我们的身份才会想法子带我们进到丁府,再引我们撞破丁夫人的秘密。”
叶淮允点点头,暂时把段夜的事抛在了脑后。他视线越过褚廷筠的肩膀往前看去,风归云已经跑上了崎岖的山路,坐落在山顶的求子庙从一个小小的点,变成了清晰的轮廓。
他突然脑中晃过点什么,拍了拍褚廷筠轻扯马缰绳的手道:“廷筠,停一下。”
褚廷筠依言让风归云停下步子,回头看他,“怎么了?”
叶淮允道:“你可还记得上回求子庙的主持曾说,后院住着的皆是女修,我二人怕是不方便进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褚廷筠眼眸一点点眯起,“易弁而钗?”
“咳——”叶淮允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法子了,想了想还是道:“虽说换了女子服侍能混淆过主持的眼,但到底改变不了我二人男子的事实,若连日与一群妇人共处,委实不大妥当。你可有其他办法?”
“没有。”褚廷筠直截了当就给了回答,“至于男女大防,只要平日里不同她们打交道,就算不得不妥。”
他说着,当即就掉转马头,下山返回城中。
两人寻了一家偏僻巷子中的成衣铺,老板在听闻他们想要买女装后,登时看向二人的眼神也诡异起来。
褚廷筠被他盯得烦躁,甩手就是一锭银子丢在柜台上,冷言冷语:“一句话,这生意做还是不做。”
老板方才还打量着他们的视线立马被白花花的银子吸引过去,连连点头,“做,做。”
店中伙计给二人丈量了身形后,拿出几套相对比较宽大的女子襦裙,供他们挑选。
叶淮允素来喜穿浅色衣物,这晌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件月白色的长裙,而褚廷筠偏爱的墨色与玄色并不会用来做女子服饰,最终只勉强择了件绛红色的锦衣……像极了婚嫁时的喜服。
“不行。”叶淮允连忙按住他欲要掸开衣物的手。
褚廷筠掀了眼皮看他,“为何不行?”
叶淮允道:“我们去求子庙必然是一个妇人,一个丫鬟的关系,你这身……过于炫目了。”
褚廷筠看了眼他手中的衣物,“那不如……你当我的丫鬟?”
“褚,庭,筠!”叶淮允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吐字,“知不知道得寸进尺四个字怎么写?”
褚廷筠挑了挑眉,他显然是不知道的。
但为了夜里的时光有滋有味些,还是默默选了一件藏蓝色的布衣,走进是穿衣服的小隔间换上。
【作者有话说:之前有提到过,这一卷里头会有比较超脱常理的设定,指的就是黑猫会说话这个了。
至于女装……咳,希望没有踩到你们的雷点,给看文的小可爱们比心呀!】
第51章 山路
褚廷筠换好衣裳出来时,叶淮允还在试衣间中。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隔间的帘帐一点点掀起。
一双荼白色绣锦鲤的平地绣鞋率先步出,而后是一袭白衣如凉月。叶淮允的腰线本就极瘦,此时搭配上女子襦裙,便宛如九天仙娥下凡一般。
直到叶淮允清朗俊逸的面容也从帘后露出,两人互相瞧着对方,打量的目光从上而下,又从下往上,最后在四目相对时,不约而同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淮允努力适应着紧绷束缚的衣裳,问他:“能被看出来吗?”
“仔细看的话,确实不像。”褚廷筠绕着他前后转了一圈,摸着下巴道:“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嗯?”叶淮允狐疑看他。
褚廷筠突然一打响指,福至心灵,“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叶淮允不解地看着他脚底生风,跑到对面一家早点铺子,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个白面馒头。
褚廷筠将馒头比对到他平坦的胸脯前,“既是襦裙怎么能没有……”
“褚!廷!筠!”叶淮允今天第二次直呼他全名,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外,但转而愠怒的话到了嘴边又倏然拐了个弯,“你现在也是女子打扮,这东西怎么能就只给我用。”
叶淮允两步走到他跟前,一把夺过褚廷筠手中的物什道:“如若褚将军带着这身打扮到下属面前走上一遭,孤也不介意陪你尝试尝试新花样。”
他自然知道褚廷筠最是骄傲要面子,两人私下里再怎么胡闹也不愿被外人瞧了去。
果然,褚廷筠当即弯了弯眉眼,手中一个用力,便把那两个白面馒头尽数化作了齑粉,权当方才的事没发生过。
两人出了成衣铺,又去首饰铺买了几支简单的珠钗点缀在发髻上,最后走近一家脂粉店,央求老板娘给他们画了个偏柔和的妆容,遮掩去男子独有的眉目硬朗,鼻梁高挺。
一番折腾后,已是正午时分。
褚廷筠本想寻个酒楼饭馆用点午膳,但见叶淮允穿着这身繁琐服饰似是整个人都不自在,时不时就要扯动两下领子,便强忍住腹中空饥,抱着人跨上风归云,再度往城外而去。
“你……慢一点。”叶淮允坐在马背后道。
褚廷筠立马扯动马缰绳,让风归云缓了速度,“怎么了?”
“这裙子……”叶淮允胸口仿佛被堵着一口气,声音闷闷地吐出两个字:“难受。”
两人此时已在山脚下,褚廷筠仰头望了眼高耸的山坡。
如果像前两回一样沿着山路跑上去,肯定少不了又一番更剧烈的颠簸。褚廷筠想起他们上回在山峦的另一侧见到过正在修台阶的山路,便道:“往修路的那一侧走上去?”
仲秋的阳光不算太烈,叶淮允点了点头,“好。”
刚被褚廷筠打横抱着翻身下马,又在脚尚未着地之前补充道:“你背着孤走。”
褚廷筠:“……”
他望了眼高耸入云的山峦,又看了眼身边因被襦裙勒着腰腹而额头渗出薄汗、面颊透着绯红的叶淮允,唇角勾着把手臂收了收,保持着横抱的姿势往山上走去。
叶淮允这么个姿势被他抱在怀里,靠着觉别扭,不靠着腰杆难受,随着褚廷筠拾阶而上,就连一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顿时就有些想收回方才要他抱着走的揶揄话。
正当他纠结要不要把手环过褚廷筠脖颈时,走着的人却突然停下来步子。
“怎么了?”叶淮允抬头见他眉峰微蹙起。
“不对劲。”褚廷筠道:“我们从上山起,一直在走弯路。”
叶淮允闻言侧过头,朝山路看去。
因为被横抱着的姿势,他的头一时朝向褚廷筠的方向,反而忽略了这路的走向。这会儿细细观察起来,果然觉出了一丝不寻常。
据叶淮允所知,如果一处山头的路径修得蜿蜒曲折,要么是因为山坡陡峭无比,直路难以行走;要么就是山中密林中有珍贵药材,需得绕开。
可这座山,显然两种条件都不符合,山路的弧度却比之其他峰峦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是……故意增大工程量。
工程量大了,要花的银子自然也就多了,而这银两素来是由地方上报预算后,由朝廷拨款。
叶淮允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因果,冷哼一声,突然就想见见负责督工的官员。
他被褚廷筠抱着他继续往上走,因为山路蜿蜒,石阶又造的极平矮,便无可避免地多走了许多路。叶淮允硬撑着的上半身开始微微僵硬发麻,也顾不得姿势难堪,趁褚廷筠专心走路时,整个人放松地靠在他怀里。
反正连女装这种羞耻的事情都尝试了,相比之下,这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褚廷筠感受到他微妙的动作,斜飞剑眉连带着淡色薄唇一起上扬,手臂也紧了紧。
叶淮允在他怀里一会儿闭目养神,一会儿又看着前路沉思着什么,算算时辰,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路程却才只过了一半。
“要歇会儿吗?”叶淮允抬眼见褚廷筠额上汗珠细密,抬起衣袖替他擦了擦。
褚廷筠微微低了头,十分享受襄王殿下的服侍,嘴上却道:“淮允这是瞧不起我的体力?”
叶淮允:“……”他不是那个意思。
褚廷筠又道:“还是说……想让我养精蓄锐。”
“……”叶淮允尚且为他擦着汗的手,用力在褚廷筠额头上一拍,脚也随之在半空踢了踢,“放孤下来。”
“哈哈哈——”褚廷筠见他这副样子登时心情大好,曼声在他耳侧笑道:“淮允,我有没有说过,你恼羞成怒的样子特别可爱?”
叶淮允面色胀红地看他一眼,“……说过。”
几日前,在他脚踝挂了铃铛的那晚说过。
褚廷筠笑声越发爽快,清朗笑音在山间回响,宕起连绵不绝的回音,让叶淮允本就染了飞霞的脸越发滚烫。
“谁在那里?!”笑声的回音不绝,拐过弯的山路上突然走下来身着官兵服的一个男子,皱着眉质问他们。
这蜿蜒山径因转得弯弧度极大,免不了有许多视线所不能及的盲点,两人方才沉溺在与彼此的玩笑中,竟然没察觉几步拐弯后的山林间,是有人的,也不知方才的一番对话被人听去没。
好在褚廷筠没忘记忘了正事,当即捏了嗓子换作一副女声道:“我与我家夫人要到山上的求子庙去。”
叶淮允被他那句骤然而出的“我的夫人”吓得愣了愣,但旋即想起彼此的身份倒也没错,便又默了唇。
“那你们赶紧走。”那个男子道:“这里在修路,万一不小心伤着人就不好了。”
褚廷筠点头称“是”,那男子又道:“顺便提醒你们一句,这段时间上下山还是往另一侧的路走比较好,这条山路估计得修上个把月。”
“多谢小哥提醒。”褚廷筠笑了笑,妥妥地一副侍女模样。
两人再没耽搁地继续往上走,果然,才迈出没几步路,就见一群官府的人在山林间砍林修路。
其中有个身着六品玄色官服的人背对着他们,正在指挥着什么,叶淮允搂着褚廷筠脖颈的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一掐,褚廷筠立马会意,刻意缓下脚步。
锵锵铁楸相撞的声音刺痛耳膜,叶淮允的目光始终放在那名官员身上,直到他们又要拐过弯时,那人像是气极,突然一甩袖转身离去。
便是此时,叶淮允瞳孔骤然放大,这人……
“和丁夫人偷情的情夫。”褚廷筠压低声音在他耳侧。
叶淮允“嗯”了一声,依那人的官服来看,官位品阶应是峙阳郡丞或郡尉,如果丁夫人的情夫是他的话,倒是能解释得通为何要给丁寄水下毒。
毕竟按照辰朝并不完善的选官制度,郡守殒没后,这位置多半会由郡丞来接替。
而他们本以为这山上求子庙内会有丁夫人的把柄,现在看来……真正有问题的,恐怕还有这条山间林路。
毕竟……这座山头在半年前,还是土匪的窝。
这般心无旁骛地讨论着,求子庙的轮廓已经显于眼前。褚廷筠将叶淮允放下来,在快要走进庙中之前,落后她半步的距离,扮演着侍女身份。
两人今日的打扮花了好一番心思,主持自然认不出,只简单询问了几句来意后,就领着他们前往后院。
寺庙中的禅房普遍简陋,主持推开门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才做出请的手势,让他们进去。
“敢问这位夫人如何称呼?”主持问道。
叶淮允全程缄默不语,他不会变换嗓音,一开口便露馅儿了,褚廷筠便笑着回答:“我家褚夫人。”
“……”叶淮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还能再得寸进尺一点吗?
主持又叮嘱了几句话后,便也离去了,褚廷筠关上门,叶淮允当即拆下头上珠钗、解下憋屈的长裙,只剩里头的内衫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活了两世,也没遭过这罪。
“天还没黑呢,这么着急就脱衣服?”褚廷筠歪头看着他这幅样子低笑,又像是故意揶揄他方才的急切,手上更换女裙的动作极缓,竟生生做出了几分慢条斯理的感觉。
叶淮允今日被他撩拨多了,干脆懒得搭理,往床榻上一坐道:“有这闲工夫开玩笑,不如趁天黑之前休息一下,晚些去探探这山路。”
叶淮允虽瘦,但到底是男子,体重并不算轻。褚廷筠一路抱着他上山,也确实有些累了,当即挨到他身边,将衣裳随手甩在不知哪块蒲团上,笑盈盈地应道:“是,都听夫人的。”
“……”怎么总觉得这么别扭呢。
【作者有话说:叶淮允:“你……慢一点。”
褚廷筠:“怎么了?”
叶淮允:“难受。”
手动滑稽,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52章 铁矿
浅浅眠了小两个时辰后,已是夜幕沉沉。
寺中僧徒将晚膳用食盒装好,敲了门后便放在门外,并不会进来,倒也省了两人再换上那丢人的女装。
待僧徒脚步声离去后,褚廷筠才开门拿了食盒打开。他将几叠小菜一一拿出来,青菜、豆腐、白菜、豆子……叶淮允瞧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一点油水都见不着,没有食欲。
叶淮允有些哭笑不得,用开水冲过一遍他的竹筷后,每种菜都夹了一点放在他碗中,劝道:“出家人六根清净,我们既来了庙中,总不能坏了佛门规矩。”
褚廷筠凉凉“嗯”了一声,像是味同嚼蜡般咽下一颗青豆,连眉头都皱起来。
叶淮允看得好笑,不由得就问:“你以前在军营里是怎么吃的。”
“抢敌方的粮食啊。”褚廷筠单手托着腮帮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味般舌尖舔了舔唇,“诶,你是没尝过,边境部族的猪鸭牛羊架在火上一烤,再撒些盐巴孜然……啧,那滋味……”
叶淮允听着他的描述也不由咽了咽口水,连忙打断褚廷筠的话,否则,就连他也觉得眼前食物寡淡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突然,“啊——”
禅房外,一声女子尖利的叫声响彻夜空,紧接着便是女子跑到院落前的空地上,一遍遍大喊:“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来人救救我家夫人啊!”
屋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叶淮允抬头骤然与褚廷筠对视一眼,当即站起身想要出门去查看。
褚廷筠从身后一把拉住他手腕,眼神瞥在他的衣裳,“你就这么出去?”
叶淮允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以女子身份住进院中的,哪怕是换回襦裙,贸然混迹在一群妇人当中也不大妥当。两人便走到窗边,推开窗,远远地观望到底发生了什么。
旁边几间禅房中的侍女似都出来帮忙,端着铁盘烧了热水,然而房内女子痛苦的叫喊声并没有停。
两人虽是男子,但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此时视线所及,并不能看到房内场景,叶淮允侧开头看向褚廷筠:“你……怎么看?”
“仅凭此事,不好下定论。”褚廷筠摇了摇头,“万一真就是她自己不小心。”
“可……”叶淮允抿了抿唇道:“那位侧夫人也是在求子庙中失了孩子,这其中未必没有联系。”
“那你要过去一探究竟吗?”褚廷筠看出他的怀疑,直截了当就问。
“不用。”叶淮允回答得比他问话还快,他是当真不想再穿女裙了,遂道:“去后山散散步吧。”
夜风拂面,两人走在寂静树林中。
山间夜晚的气温比城里低些,几阵风吹过,叶淮允就不禁缩了缩脖子。
“让你穿这么少就出门。”褚廷筠故意揶揄笑他,但说话间还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
叶淮允盯着他在自己前胸系接的素白手指,喉头滚了滚,把那句“想看我穿女装就直说”默默咽了下去。
突然,褚廷筠正打着结的手指一顿,眼眸也稍稍眯起。
“怎……”叶淮允刚启唇一个字就被他用食指抵在了唇间。
“嘘——”褚廷筠以气音入耳,“前面有人。”
叶淮允被他拉着潜在一颗矮树上,下方有一座石碑,石碑前跪着两个僧人,其中一个正是院中的主持。
风吹树叶细响沙沙,除此之外,这阒寂密林中就只有主持低吟着一声又一声的“阿弥陀佛”,久久不歇。
良久之后,主持才站起来,对他身旁的另一个僧人道:“师弟啊,这已经是第三条人命了,我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师兄,那位大人不会放我们走的。”僧人也随他站起来,状似提醒他:“您忘了我们有把柄抓在他手上。”
“可……”主持顿了顿,极懊恼地叹了一声,“当初就不应该鬼迷心窍,答应他做那件事。”
说完,又朝着墓碑一鞠躬。
“师兄也不必自责。”僧人站在他身后,态度有些不冷不热的,“就算没有我们的帮忙,那位夫人的下场也不会变,至于这三条未出世的命……不是我们的错。”
闻言,主持乍然回身看他,手中攥着佛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僧人没什么诚意地一笑,“师哥想多了,我和您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主持长叹一声走后,褚廷筠才带着叶淮允翻下树杈。
走到墓碑前,褚廷筠擦亮火折子。火光照亮墓碑上篆刻的文字,叶淮允瞳孔骤然一缩。
——祭丁夫人。
两人自然清楚,这里写的丁夫人,是指那位假扮成女鬼的侧夫人。看来她侥幸活下来的事,并没几个人知晓。
也难怪他们第一次来寺庙中时,那位主持一提到丁侧夫人就拧着眉毛连连忏悔。
看来……呵,是做贼心虚呐。
“听方才那和尚的意思,住在寺庙中的妇人连连小产,也并不是意外。”叶淮允道:“你有什么怀疑的吗?”
褚廷筠拉着他的手往回走,并没有马上回答,就在叶淮允又要再问一遍时,才突然开口:“中毒。”
“中毒?”叶淮允蹙了眉。
他虽是男子,但自小在宫中长大,因此在这事上,也多少有些了解。
据他所知,导致妇人小产的原因,无非是剧烈磕碰受伤,或者是被什么不恰当的物什害了身子。
而相同的事情连续发生了三起,若是前者,未免太过巧合。可若是后者,就定然有人陷害下药,但方才那僧人又说小生命的陨落并非他们的错,便又排除了有人动手脚的可能性。
他思前想后,只觉得怎么也想不通畅。
两人此时已经走回后院,整个院子再度安静下来,褚廷筠将木桶扔下水井,打了一桶水回房。
待关上门,点上烛火,褚廷筠又给彼此倒出两杯茶水,才继续道:“就因为那个和尚说不是他们的错,所以我才断定是中毒。”
叶淮允侧头看他,就差把为什么三个大字直白写在脸上。
褚廷筠伸手将他散落脖颈的碎发绕在耳后理好,说道:“有人中毒不一定有人下毒。”他顿了顿,说得更明白些:“假如这毒……本就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叶淮允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拿起茶盏在手中轻晃,但随即又有了新的问题:“可会是什么东西带了毒呢?”
褚廷筠摇摇头,这一点,他暂时还没有思绪。
叶淮允叹出一口气,下意识就想要喝茶。
桌上烛火烨烨一晃,照得茶盏杯沿晃过一抹釉色光芒,褚廷筠突然用力按住他的手,“别喝!”
叶淮允被他遽然吼地一愣,问道:“怎么了?”
褚廷筠拿过他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又翻出茶具用另一个尚未倒水的瓷盏,将烛台移近。
叶淮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装了水的茶盏内壁显出淡淡的青绿色,而另一杯则是纯净的白瓷。
他们方才并未泡茶,所喝的水,是直接从井里打上来的地下水,按道理不该有颜色。
褚廷筠又将茶壶盖子打开,叶淮允低头往内看去,那青绿色比茶盏的还要更深些,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水……有问题。
叶淮允想起先前在桐彭城山上烤鱼时的经历,登时从包裹中拿出褚廷筠的银白面具,拿起茶盏就往上头泼水。
可两人静静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面具变黑,说明……这水里没毒?
“是重金属。”褚廷筠突然淡淡开口。
叶淮允瞧着他半张脸被烛光照亮,另半张脸隐在阴影下,尤显下颔曲线棱角分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褚廷筠眉梢一挑,连带其眼尾那点朱红如同赤红花影绽开,抬眼朝他看来。
“我猜……这座山的某处,有铁矿。”
铁矿……这个大胆的猜测是叶淮允从没想到的。
他听褚廷筠继续说着:“我小时候跟义父去过一个死人村。”
那村子被几座山包围其中,与外界甚少联系。而之所以被叫做死人村,是因为那村子里的人都很奇怪。
要么短命,活不过而立之年;要么身有残疾,口吃弱智;而十个妇人里,至少五个小产,三个生下死胎,还有两个诞下畸形儿。
直到后来,他义父才查明缘由……原来,那村子旁的一座山内有大型铁矿,而整个山村的饮用水都需流经上游山脉。
叶淮允在脑海里幻想着那般情景,便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褚廷筠遂将他抱进了怀里。
“而且我大概能猜到那条山路为什么会修的那么蜿蜒了。”褚廷筠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续道:“约莫是山体内挖矿的声音嘈杂,就故意用修路施工的声音来掩盖。而山路崎岖只是单纯为了增大工程量,延长施工时间。”
叶淮允被他下巴蹭的肩窝处酥痒,动了动半边身子,任有困惑:“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没理由在两个月前修建这求子庙啊。”毕竟如果这荒山无人问津,做起私贪铁矿的勾当,岂非更加便利。
“这还不简单。”褚廷筠抬起头朝他弯眉一笑,“香火钱,适合鼓腰包呀!”
叶淮允:“……”
这简单直白的理由,还真是……有道理。
他仿佛已经能想到这峙阳郡丞到底在背地里贪了多少银子,心头顿时不愉起来,这一个个地方官员,还真是没几个手脚清白的。
叶淮允揉了揉额穴,提议道:“下山去探探山路吧,顺便找一找那处铁矿。”
褚廷筠却道:“明日再去吧,今日有些累了。”
叶淮允点点头,想来也是,毕竟这人今日是抱着自己走上山的。他旋即便脱下外袍,走到床边准备休憩。
不等他掸开被褥,腰身突然被人从背后紧紧搂住。
“你……做什么?”
褚廷筠嘴唇贴着他耳垂,哑声低笑,“我说的累了,是指……一会儿你觉得累。”
“……”叶淮允和他缠绵久了,理解能力也是与日俱增,试图想要推开这宛如癞皮狗般贴上来的人,“这是在寺庙里!”在佛祖面前怎么好……
“嗯。”褚廷筠煞有其事,“我相信佛祖会祝福我们的。”
【作者有话说:重金属,好像突然就硬核了。
但是作为化学系专业的灯灯告诉你们,重金属想要在瓷器上留下釉彩痕迹需要的时间是很久的,这里倒了水就显出来其实并不符合科学原理。为了剧情需要哈,请勿考究。
给追文看文的小可爱们比心啦~】
第53章 故人
行经蜿蜒山路的人少之又少,两人要找山中铁矿根本不需等到夜深人静时。
只随意用了几口清粥小菜,叶淮允就随着褚廷筠从后山绕出寺庙,往昨日他们遇见官兵的地方而去。
不难猜到,这条正在修建的山路实则是山体内挖矿的掩蔽。两人隐匿在密林之中,观察着那群修路官兵的一举一动,几乎很容易就发现了矿洞的入口。
又待摸清他们的换巡规律,以褚廷筠掠过无影的轻功,轻而易举就潜入了矿洞之中。
洞中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煤油灯悬在石壁,除非走的近了,否则根本看不清人脸。
两人便是利用这一点,脱下锦绣外袍,又在白净的里衫上拍了些灰土,卷起裤脚、捡起铁楸,混在挖矿的苦力男子当中,混淆过巡视的官兵。
等巡查的官兵走过一轮,两人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在矿洞中观察起来。
铁楸敲打石壁的声音环耳不绝,倒也方便了他们低声说话不会被旁人听去。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奇怪?”叶淮允边走边用眼尾余光瞥向这群埋头挖矿的男子。
所有人皆是双目无神、面容呆滞,只一味地挥动这手中铁杵,越看越觉得像是……
“像是被控制了的傀儡。”褚廷筠接下他的话回答。
叶淮允“嗯”了一声,确认这矿洞内暂时并无官兵后,走到一名青年男子身边打了声招呼。
那青年听到叶淮允声音后,眼眸乍然一凝,微微偏过头来的侧脸写满了震惊。
和他们二人的反应一样,青年先是谨慎地用余光环顾了一圈矿洞内,再三确认没有穿着官服衣裳的人后,才敢停下手里动作,看向叶褚二人。
“你们两个?”青年打量着他们的脸,又正对上眼睛道:“没有被控制?”
果然啊……他们所料不假。
但叶淮允此时更惊诧的是,听眼前这人的言下之意,这群挖矿人当中唯有他一个是正常人。
四目相对,这青年眸光纯澈,叶淮允只一眼便直觉他是个值得信任的,索性也不怕他会告发自己,直接挑明身份,劝诱他说出其余人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
“哼,还不是谭建那渣滓!”青年一说起这个名字,就眸中带火,咬牙切齿,“在这里所有人都被他种下了蛊虫,才会变得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叶淮允自然知道谭健便是这峙阳郡丞的名讳,试探地问:“那兄台你是如何躲过一劫的?”
青年“呵”了一声,“我家祖上世代行医,一眼就看穿了那渣滓的意图。奈何因武功不济,逃不出这地方,于是只能假装成被控制的样子,暂且保住性命再做打算。”
正当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利的哨声,叶淮允与褚廷筠下意识以为是官兵来巡查了,当即就拿起铁楸,装模作样准备挖起矿来。
可叶淮允刚抬起来的手却被青年一把按住,“放下,不要动。”他低声提醒:“这是停工吃饭的指示。”
叶淮允依言放下手中工具,果然见周遭所有人都纷纷停下了动作。前一秒还锵锵嘈杂的矿洞,立马安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两人学着那些傀儡的样子,木讷站好。等着外头官兵进来,将一份份装在瓷碗中的餐食,像施舍乞丐一样随手甩在众人面前。
为了不暴露身份,叶褚二人也是有样学样。其余人蹲在一旁,他们便也蹲下;其余人捧起瓷碗,他们便也跟着拿起;其余人用手抓起碗中饭菜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两人刚伸出去的手终于是顿在半空,怎么也下不去动作。
“快吃。”青年蹲得离他们极近,仿如蚊喃的声音从齿缝里发出,提醒道:“如果吃不完,就暴露了。”
叶淮允抿着唇,道理他都懂,可……这饭菜不仅是冷的,还是馊的!干巴巴的馒头上甚至沾着灰土!
他好歹是宫中锦衣玉食长大的皇子,虽在寺庙祈福事会吃的寡淡些,但也从没闻见过这令人作呕的馊味。
叶淮允侧了侧头去看褚廷筠,果然他也是与自己一样的反应,眉峰蹙起,像是随时都会把瓷碗在手中捏碎。
眼见着众傀儡纷纷搁下空碗,官兵从外向内走来收拾,叶淮允瞧见褚廷筠的眸色瞬间暗了暗,以为他在盘算着时机,一举杀出去。
可下一秒,他就见褚廷筠一咬牙抓起碗里的馊饭塞进嘴中吞咽下,又趁无人注意这边时,快速换过叶淮允手中的碗,同样替他吃去食物。
叶淮允一时愣怔,这人竟然……
素来最讲究口腹之欲,半点委屈也不愿让味蕾受的人,竟然这般……叶淮允把手悄悄伸过去,握住他衣袍下的掌心,十指扣住。
褚廷筠朝过来对他摇头笑了笑,仿佛在说没事,可眉宇却不受控制地仄成了川字。
等到官兵收完东西出去,那青年才终于长松出一口气,“方才好险。”
叶淮允握住褚廷筠的手紧了紧,终于能开口说话但却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断了音的“你……”字,就又不知该说什么。
褚廷筠拉他站起身,忍住喉咙里那股想要呕吐的恶心劲儿,半晌才道:“闹一场肚子的事罢了,现在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这些人都救了,然后查封了整座矿洞。”
叶淮允虽不放心,但还是点点头,这才转过头对青年道:“方才倒忘了问这位兄台该如何称呼?”
青年道:“叫我赵初阳就好。”
“赵初阳?”叶淮允闻言一惊,试探地问:“你是……思白的未婚夫?”
赵初阳眼睛顿时一亮,激动地下意识就抓住了叶淮允的手腕,声音轻颤:“你认识思白?他还好吗?”
“不好。”褚廷筠在叶淮允回答之前,毫不委婉地实话实说,而后拿开赵初阳无意间碰到叶淮允腕部的手才继续将他们在陆霞城遇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赵初阳垂着头听他说完,整个人的情绪低落到谷底,哑声道:“当初我是去寻传闻中的琴瑟璧不假,可刚到邻县的林绥山下,就被人偷袭打晕了。而后再醒来……就已经被抓到了这暗无天日的矿洞里。”
这倒的确与他们先前查到的线索相同,叶淮允环顾四周,又问:“那你可知,谭建此人挖了这么些铁矿石,都用来做什么吗?”
赵初阳摇了摇头,“他们从不在矿洞里说话,只有一次,好像隐约听见几个官兵说什么……速速给西南那位主子送去。”
西南……叶淮允与身旁人对视,眉目一凛,果然又是那位不安分的。
那想来就是挖铁矿,制铁器,给军队配别刀枪剑戟了。
叶淮允拍了拍赵初阳的肩膀,“赵兄且再忍耐两日,我二人定想法子将所有人都救出去。”
话虽如此,可叶淮允和褚廷筠都知道,想要查封矿洞,并且救出这么一大批没有意识的活傀,并不容易。
想来谭建早已成了常信王叶淮璋的喽啰,为了成事,不惜给丁寄水下毒,这样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整个峙阳郡的一把手,诱骗城中不知缘由地官兵替他做尽谋逆之事。
叶褚二人避开巡守,回到寺庙禅房中苦想对策。
“那些被蛊虫控制的活傀,能有法子变回正常人吗?”叶淮允问。
他想的是,如果这么多人同时起义,控诉谭建做的恶事,必然能把事情闹大传开。这样一来,反而能名正言顺查办谭建了。
可褚廷筠瞬间就破灭了他的希望,“你忘了在陆霞城秀才楼发生的事了?”
当初吕飞槐就是被水吟玉中的蛊虫要了性命,而后才尸变成活傀。可这人本质上是死了的,无论如何也复活不了。
叶淮允揉着眉心,饶是大半天也想不出一个稳妥的法子。心里烦闷,顺手便倒了杯茶,却又在欲饮下时,想起这茶水中含有重金属,复而搁下茶盏。
真是……诸事不顺。
被烦心事困扰了大半天,夕阳已然逐渐西垂,寺中小僧也在再度送来清粥小菜。
褚廷筠舀了一勺热粥喂到他嘴边,经历过矿洞中那碗冷饭,叶淮允只觉得这寡淡没有半点盐味的白粥都美味至极。
待一碗清粥见了底,褚廷筠用布巾抵在手背,边替他擦了擦嘴角,边说道:“我有两个办法,但并没有把握能成,你要不要听?”
“自然要。”叶淮允不假思索。
褚廷筠轻笑,“第一,回郡守府找到丁夫人给丁寄水下的毒,让赵初阳看看,能不能解。他的医术不比药馆老头差,甚至特意研究过西南蛊虫和蛊毒,兴许会有办法。”
郡守手里有能让整个峙阳郡官兵听令的铜符,一旦丁寄水用兵符号令,原本来替谭建做事的人,立马倒戈相向。叶淮允点头,虽希望渺茫,但确实是个办法。
他又问:“那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褚廷筠半边唇角倏而勾起一抹玩味笑意,眼尾也暗含算计地挑起,“我猜段夜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毕竟……他的猫是会说话的。”
第54章 解药
两人回到郡守府西院时,江麟旭与段夜怀里各抱着一只猫,正坐在秋日暖阳之下,闲聊着什么,好不惬意。
见到叶淮允与褚廷筠走进院子,江麟旭立马站起来,手中的黑猫随之蹿出他的臂弯,蹲在石桌上与段夜的猫互相对视着,而后探头碰了碰嘴唇。
“义兄,你们前两天去哪了?”江麟旭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我找你们半天都找不到人。”
褚廷筠低低笑了声,本还放在身侧的手,忽就揽过叶淮允的腰身,把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带,“自然是约会。”
叶淮允被他指尖按着的侧腰,顿时有酸软之感攀升,便也点了点头。换得听见他们对话的段夜,坐在桌边笑眼盈盈地看过来,倾羡道:“褚兄与叶兄还真是……好兴致。”
褚廷筠似笑非笑地朝他望去,反唇相讥:“自然不比段兄日有两只灵猫,夜有多位美人作陪的兴致好。”
叶淮允知道,褚廷筠对段夜心存怀疑,态度自然没法伪装得和善。但江麟旭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高兴,转过身眯着眸子道:“你晚上召了美人作陪?”
“没有。”段夜一口否决:“绝对没有的事。”
“哦?”褚廷筠缓步走到石桌旁,挑了挑眉,“那……前几晚段兄床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还有后一日,段兄可是同时召了四位衣着薄纱的姑娘。”
段夜张了张嘴,可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江麟旭就直视进他的眼底,一丝神情也不放过。
“我……”段夜讪讪扯动嘴角,尴尬至极,只好如实道:“我是召了人,但绝对什么也没做。”
褚廷筠得了意料之中的满意答案,终于没再继续奚落,但叶淮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这不过两日没见,怎么总觉得江麟旭与段夜之间的气氛,变得有那么一丝奇怪与……道不明的暧昧?
就比如此时,江麟旭听到段夜宛如发誓的保证后,哼唧了一声,抱起桌上正交叠在一起的黑猫其中一只,颇有几分傲娇地走回自己屋中。
叶淮允:“……”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方才那两只猫是在……欢爱?
被乍然孤独留下的黑猫十分不满,后两脚着地,直起身子,抬起前两脚在半空乱挥乱挠,直到被段夜抱进怀里轻抚了背脊好久,才温顺地消停下来。
看了这么一出闹剧,叶淮允显然还没忘记他们此番回来的目的,开口道:“段兄……”
但他刚出口的话,就被段夜突然打断,“叶兄稍等,我也有一事要说。”
叶淮允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夜便道:“我发现,丁老爷不是被邪祟附身,而是中了毒!”
闻言,叶淮允与褚廷筠两人平静地站在一旁,面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就看他接下来想要怎么圆。
而段夜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吃惊?”
叶淮允不欲回答,倒是褚廷筠十分敷衍地配合,面无表情道:“嗯,吃惊。”
“……”段夜吃了个瘪,只好没劲地继续道:“就在昨天晚上,我和麟旭还偶然找到了那种毒药。只不过我不懂医术,也还没来得及出门去找大夫求解。”
这下两人倒是真的讶异了,本以为找到相应的毒得花上好一番力气,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段夜口中的那句偶然,到底如何,就见仁见智了。
叶淮允见段夜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是一些白色粉末,没有半点药的味道。
叶淮允从他手中接过物什,将这随时可能散在空气中的粉末重新包好,便与褚廷筠以求医配解药之名,再度出了郡守府。
段夜看着两人的身影走远,抿着的双唇间叹出一口气,神色不明。但他又瞬间收起所有情绪,而后转身敲响江麟旭的房门,准备……好好解释。
秋风习习,两人走层林尽染秋红的山间。
叶淮允手中握着纸包,沉吟道:“迄今看来,段夜应是想帮我们的,可他到底会是谁,非要以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相帮。先前派出去查他身世的人全都一无所获,呵,只怕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褚廷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心里一遍遍默念过这个假名字。段夜……段……夜……叶。
他突然侧头去看叶淮允,又回想了段夜的样貌,末了摇了摇头,不像,甚至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我也猜不到。”褚廷筠叹息,“但纸迟早包不住火,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解药配出来。”
叶淮允点点头,两人此时已经快要走到矿洞口,有过一次潜伏的经历,第二次便要容易许多。
赵初阳拿过纸包,将其中粉末又嗅,又碾,左瞧右看了大半天。
直等得褚廷筠都不耐烦了,“怎么样?这毒能解吗?”
“可以一试。”赵初阳直言:“但并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功。”他边把纸包折叠好,边道:“这里头混了西南一种特有的蛊毒,我虽略有涉猎,但到底从未接触过,所以……”
“那就试试看。”褚廷筠直接打断他磨磨唧唧的顾虑,“大概要几天的时间能配出来?”
赵初阳想了想道:“只要药材齐全,不超过三日。”
“好。”褚廷筠应答着,就抓过赵初阳的胳膊,欲把人直接从矿洞带走。
“等一下!”赵初阳制止住褚廷筠过于大胆的动作,说道:“谭建那狗贼每天傍晚都会来清点人数,如果少了人,必定会引起怀疑。”
“那便我来换你留下。”褚廷筠没有半点犹豫,说着就摘下腰间玉牌交到叶淮允手中,“这是号令鸾霄宫所有暗卫的令牌,如果这三天内,丁府出了什么变故,记得护好自己。”
“你……”叶淮允掌心放着那块写有“鸾”字的玉石,触手升温,可他却久久没有收下。
他自是不担心以褚廷筠的武功会在矿洞中出什么纰漏,而是一想到那些馊了的饭菜,叶淮允便不忍也不愿让这人受三日折磨,抿抿唇道:“不如我留下吧。”
褚廷筠哪会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笑着将人揽进怀中,摸了摸他的发顶,话音染上几分宠溺。
“别担心,我昨天吃了那些个腌臜东西后,不也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嘛。况且万一真救醒了丁寄水,也只有你才能让他信服。”
叶淮允呼吸着他衣衫上的蘅芜香,终是点了点头。
褚廷筠在他额上深深印了一吻才松手,算算时辰,这会儿正是矿洞外官兵换防的间隙,没再敢多耽搁,便让他们快些走。
叶淮允带着赵初阳回到城中后,立马租下了一个小医馆,供赵初阳研制解药。
相比之下,他反倒成了一个闲人,除了时不时命人去寻些医馆中没有的珍惜药材,便是倚在竹塌上,或看会儿书,或想会儿褚廷筠此时如何了。
三日时间过的极快,当赵初阳将两粒黑黢黢的药丸放到他面前桌上,叶淮允不由问了句:“把握有多大?”
“五成。”赵初阳回答:“如果病人在服药后的两个时辰内能睁眼,那便是成了,如果不能醒……”
那便是剩下的另五成,纯看天意。
这胜算委实不大,叶淮允闭了闭眼,但他只要想起褚廷筠还在那暗无天日的矿洞中受苦,便一秒钟也不愿多耽搁,当即把东西揣入袖中,往郡守府而去。
此时正值归鸿远去,夕阳挂天际。
叶淮允在心底盘算着,如若这药能救醒丁寄水,只待今夜子时,他们就可一举端了谭建的阴谋。
为了增大胜算,叶淮允一回到郡守府就拿出褚廷筠给他的令牌,命所有暗卫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潜伏在城外山下,随时候命。
江麟旭愣愣看他皱眉安排着一切,待影卫散去后,忍不住好奇地问:“殿下,这是发生了什么?”
“没事,你待在府上,莫要出门就行。”叶淮允没太多时间与他解释,便半是敷衍半是劝告地回答了两句。
趁着逐渐暗沉的天色,叶淮允潜入丁寄水房中。
因为人病了实在太久,浓郁药味的卧房中并没有人进来,倒也正好方便了他行事。
叶淮允将药丸塞进丁寄水嘴中,又倒了杯水辅助他吞咽下,之后,便是两个时辰漫长的等待。
他坐在房梁上,不知怎的,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很是不安。
“咳咳……咳咳咳……”忽然,床上传来一阵急而短促的咳嗽声,叶淮允赶紧上前查看。
丁寄水的眼皮子一点点睁开,视线逐渐清明,当他看到站在床边的人是叶淮允时,却又闭上了眼睛,嘴里哑声喃道:“还以为醒来,没想到还是在梦里。”
“……”叶淮允淡淡道:“是孤,丁大人没在做梦。”
闻言,丁寄水唰地睁开眼睛,嘴唇哆嗦着:“真是殿……殿……殿下?”
“是孤。”叶淮允又重复了一遍。
他懒得管丁寄水此时喜忧参半的情绪,直接从袖中药瓶里倒出几粒补药,在茶盏中倒了水,让丁寄水服下。
叶淮允边看他精气神一点点好起来,边将谭建所做的恶事简单说了一遍。
“为殿下效命,臣义不容辞。”丁寄水跪在床上如是道。
紧接着,叶淮允便见他从床榻里侧的墙壁中敲出一个暗格,又像是在破解机关般,摸摸索索半天,最后拿出了一块铜制的虎形兵符,双手奉上。
叶淮允接过虎符,先下令让东宫影卫围住郡丞府,务必不能让谭建出了家门。而后利用虎符召集了峙阳郡大半官兵,出城而去。
他抬头望了望天幕,今夜云层稀薄,没有月亮,整座山峦都被繁星的璀璨银光包裹住。
叶淮允的步子越走越快,心跳也越来越急,似乎他只要一想到褚廷筠,心尖就仿佛被细针突然扎了一下,不好的预感攀升蔓延,那人该不会……出事了吧。
临近矿洞,叶淮允将手指压在唇上,吹了声婉转的口哨。
这是他与褚廷筠定好的暗号,只要他一吹哨,便代表事情成了,也代表褚廷筠能从矿洞里出来了。
可这晌,哨声吹了一声又一声,始终没有人从洞内出来。
叶淮允心头一紧,他又看了眼天际。
云层稀薄……没有月亮……
今天!是月底三十!是褚廷筠内息紊乱的日子!
第55章 偎暖
叶淮允直接带人冲进了矿洞,可除了对付洞外巡守的谭建心腹花去些力气,他预想之中的恶战并没有发生。
因为矿洞中,活傀没有了,已经挖出的一块块铁矿石也没有了。
就连,褚廷筠也不在这里……
不用想也知道,有人提前泄露了他们的计划,将所以东西提前转移了,可褚廷筠会在哪?
以叶淮允对他的了解,褚廷筠定会继续隐藏身份,跟上转移矿石的人,深入敌处,静待时机。可偏偏不早不晚,今日是七月三十,习武之人内息紊乱是大忌,别说不能动武,甚至连走一步路都会伴随着浑身钝痛。
他不敢细想,当即下令让所有人都开始沿着矿石被运走车轮痕迹,往前追。
“轰隆——”雷声惊响。
方才还云层淡薄的天,突然就蒙上了整片乌云。
电闪雷鸣间,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将众人手中的火把浇出滋滋熄灭声。
叶淮允眉宇深皱,雨水便从他仄起的眉骨皱痕间划下,从鼻梁到下巴,再沿着脖颈打湿里衫。
秋雨寒凉,他站在幽暗的山林间心想:凉了。
这么大的雨,几乎在瞬间就将车辙留下的痕迹冲刷干净,也让本就崎岖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走。
没了照明火把,在黑暗中除非离得近了,否则谁也看不清谁。
叶淮允心乱如麻,在雨夜中如无头苍蝇般拨开每一个被藤蔓遮掩的山洞,可依旧一无所获,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走在了哪里。
倾盆大雨已然下了半个时辰,全身上下都被淋湿的叶淮允背靠在一块山石,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果整座山上都找不到人的话,就该是最糟糕的情况……被常信王的手下识破身份,囚禁抓走。
叶淮允闭了闭眼睛,十指攥成拳发出咔咔声响,他从没这么自责过。
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没能提前想到……
大抵是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被手中玄翼剑感受到,又或者是他握紧的掌心,不经意间注入了和褚廷筠相似的内力。总之,便是此时,被他拿在手里的玄翼剑忽然晃出一点微红光芒,然后沿着剑身向前蔓延成长线。
叶淮允古怪地看着这一幕,最后,那红光止在剑尖的侧边。
倏而,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出现在叶淮允脑海中,莫不是妖剑有灵,这红光是在为他指引方向?
叶淮允一抹脸上雨水,迈开步子就往剑光的方向飞奔。
被雨水打湿的衣袍贴在身上,沉重难耐,被夜风一吹,又引得寒凉入骨。但叶淮允此时什么都感受不到,直到赤红剑光消失,而他站在一处山洞前,看见靠在石壁上的熟悉身影,提在胸口的那口气才终于长长舒出。
“廷筠……”叶淮允走进山洞,蹲到他面前。
褚廷筠眉头紧锁,双眼紧闭,一只手死死抓在石壁上,用力之大,连掌心和指缝都渗出血,染红了整块石头。
叶淮允伸手覆上握住他鲜血直流的手,又动作温柔地,掰开一根根手指头,才让他松开那石壁。
褚廷筠此时已然意识迷蒙,混沌之中只感觉掌中握着的东西突然没有了,便半点也没多想,直接抓住离他最近的物什,用以支撑自己体内真气乱窜的痛苦。
自己的手腕扎人被他捏住,皮表瞬间就被掐出了五个指甲印。
叶淮允眸子眯了眯,并非因为痛的,而是这手心的温度……好烫。
他又伸手去贴褚廷筠的脖颈,同样是一片滚烫。
似是感受到了他在身旁,褚廷筠双唇动了动,气息凌乱地呢喃:“淮允……”
“什么?”叶淮允凑近去听。
“冷……好冷……”
冷?叶淮允贴在他侧颈的手背,只觉出一片似火灼烧的温度,怎么还会觉得冷?
这山洞阴冷潮湿,外头的藤蔓枯枝又被雨水淋湿,想要生火取暖是不可能了。叶淮允想了想,便张开双臂,想着抱住他以身偎暖。
可他手臂刚碰到褚廷筠后背,本就喊着冷的人突然一个哆嗦,像是更难受了。
叶淮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全身衣物,都是湿的。他看了眼难耐至极的褚廷筠,抿了抿唇,索性将腰封抽开,衣裳一件件脱下,最终只剩下一条离裤,贴身将人抱住。
被丢在一旁的玄翼剑,再度泛起光芒。叶淮允这回立马就懂了剑的意思,将它放到褚廷筠手中。
洞外秋雨哗哗萦绕耳畔,洞内怀里凌乱呼吸敲在心头。两种极不协调的声音交错,叶淮允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已有熹微晨光洒入山洞,瓢泼大雨也在后半夜停了,鼻间尽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叶淮允动了动僵持了一整晚没动弹身子,却忽觉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般,垂眼间瞧见自己身上披盖着褚廷筠玄色的外袍,遂抬头看去。果然,褚廷筠正眉眼安静地望着他,专注而认真。
“你没事了?”叶淮允拉过他的手,把着脉开口。
“嗯,没事了。”褚廷筠唇角微微勾起,将他散乱在额前的碎发绕到耳后,又言:“现在倒是你有事。”
“我有什么事?”叶淮允一脸困惑。褚廷筠便拉过他的手贴在额头,手背下的温度滚烫。
叶淮允晃了晃脑袋,难怪他从方才醒来时就觉得头脑昏沉,原来是发烧了。
“淋了雨又脱了衣物,不着凉发烧才怪。”褚廷筠叹出一声气,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再开口,九分无奈中透出一丝责备,“三日前分明答应我会护好自己的,君无戏言的襄王殿下,这回可是食言了。”
叶淮允自然听得出他这话是忧心自己,但仍是拍了拍褚廷筠紧箍住自己的手,让他松开些说道:“孤还不是为了你,谁曾想到你内息紊乱起来竟然那般可怕。”
“吓着你了?”褚廷筠拇指擦过他的眼睑,笑了笑道:“之后的日子还长,你可得习惯才是。”
“就没有办法能根治?”叶淮允想起他昨夜的样子不由得拧起了眉毛。
“内息逆行能有什么办法治。”褚廷筠不甚在意地道:“左不过什么大问题,调整一夜就好了。倒是你那边,矿洞的情况如何了?”
听他这样问,叶淮允抬手揉了揉昏沉的眉心,摇头叹道:“晚了一步,东西被人提前转移走了。”
闻言,褚廷筠素来表情寡淡的脸上裂出了一道比昨晚叶淮允进到矿洞时,更深的诧异。
“你是几时上的山?”褚廷筠问他。
叶淮允道:“子正时分到的洞口。”
褚廷筠看着他眼睛道:“我是在亥正时分察觉到内息不稳,潜到了此处,中间不过隔了一个时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但叶淮允明白他的猜测。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变故,只有可能是他们的计划被泄露了。
“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和赵初阳提前知道。”褚廷筠道。他虽也觉得不可置信,但这是目前唯一的解释。
叶淮允也在沉吟着,他将昨日傍晚后发生的事重新回想了一遍,然后突然对视进褚廷筠如夜似海的眼眸,说道:“不是赵初阳,他没理由这么做。”他顿了顿,续道:“去找丁寄水之前,我还把事情给了另一个人说了。”
“段夜?”褚廷筠立马猜测。
叶淮允抿唇,“是麟旭。”
两人顿时心知肚明,定是江麟旭嘴快将此事说给了段夜。而至于到底是不是段夜泄的密,待回到郡守府后一问便知。
“走吧。”叶淮允率先从他怀里起身,“外头影卫找了我们一夜,再不回去,想必他们该把这座山都掀了。”
“等一下。”他刚站起来就被褚廷筠拉住手腕,叶淮允转过头去困惑看他。
褚廷筠将他的衣襟拢了拢,反问道:“你真要这么出去?”
叶淮允察觉到他的目光将自己自上而下都打量了一遍,这才想起自己昨晚为照顾他,褪去了满身衣物。这晌只披了一件褚廷筠宽大的外袍,几乎是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饶是抽紧了腰封,可一旦他稍稍走得大步些,也便能露出洁白肩头。
再往地上瞥去,昨夜被雨淋湿的衣裳,仍旧湿的能拧出水来,穿……定是穿不回去了。如此看来,就这般出去好像的确有些不妥当。
叶淮允回看向褚廷筠,像是在询问他有没有好办法。
只见褚廷筠弯眉笑了笑,朝他走进一步,而下一瞬,叶淮允便被他抱在了臂弯间。
与上次身着女子襦裙不同,今日他衣裳松散,为了不让外袍滑下肩头,就只能尽量地往褚廷筠怀里缩,惹得这人喜上眉梢,仿佛连眼尾那点冶丽砂红也在秋风中跳跃起来。
褚廷筠抱着他一路走到矿洞前,谢岚已经在那处等了一夜,这晌看见他们两人一同出现,才松了口气。
叶淮允命一部分东宫影卫留守在此处,其余人则回峙阳郡各司其职。
下山后,褚廷筠将叶淮允抱上马车,又放下车帘帷幔,还不等他坐稳就猛然吻上了他的唇。
褚廷筠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脸颊,叶淮允下意识就闭上了双眼。
一个绵长的吻由浅到深,又从深退至浅,待马车在泥泞小路上颠簸起来,褚廷筠才缓缓松开搂住他后腰的手,坐在了一旁。
“有件事忘了同你说。”叶淮允刚缓过气息,就听褚廷筠道:“前两天在矿洞里时,我细心把那些活傀的面容都看了一遍,你猜我发现了谁?”
叶淮允想了想,他既这般问,那便是他们认识或知晓的人。
“那些山匪?”叶淮允乍然福至心灵地猜测。
“聪明。”褚廷筠刮了刮他的鼻梁,又道:“但不止是山匪,还有两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潘汉和钟桂。”
乍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叶淮允几乎是反应了半拍才想起来这两人是谁。
“他们都……死了?”叶淮允问。
“嗯,都已经死了。”褚廷筠肯定了他的猜测,“估计是在天官坊的时候就被杀害种下了蛊虫,而至于当初潘绣绣会被抛尸野外,估计是因为种蛊失败,没能让她变成活傀,也就没了利用价值。”
叶淮允突然就想起潘绣绣惨烈的死状,还有当初天官坊中,前仆后继想要一赢到底的赌客,最终却输光全部家底。
不知那些人有没有逃过被制成活傀的下场,也不知在其余他们没有行经的郡城,还有几处“天官坊”,还有多少被无辜残害的百姓。
叶淮允掀开帷幔,望了眼似又要落雨的阴沉天色,启唇道:“我们去西南藩地吧。”
【作者有话说:对,你们没有看错,这是一个没有晨起后刷牙的吻……瞬间,就不唯美了是不是哈哈哈哈哈,这才是真爱呐!】
第56章 污蔑
回到郡守府,江麟旭远远听见动静就从院中跑出来。
叶淮允刚被褚廷筠抱下马车,就听见他急急道:“殿下!义兄!段夜不见了!”
“什么?!”两人几乎是同时一愣。
叶淮允甚至等不及先回房换上干净衣物,就让他边走边说清楚。
据江麟旭说,他昨晚睡前惯常与段夜闲聊了许久,而后便各自回房睡了。可今日早晨,他想要喊段夜一起用早饭,却是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回应。
到后来,江麟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直接破门而入,但映入他眼帘的只有桌上一纸信笺。
至于段夜随身带着的那把折扇,以及那只眼瞳幽蓝的黑猫,也随之一道不见了。
他说着,抽出衣袖中的信纸递给叶淮允。
那信中着墨并不多,寥寥几句话大概是说他仅存的亲戚舅父病重,叫他速速回去。因事出紧急,尚且来不及话别,便只能留下书信一封算作道别。
褚廷筠看完信后,冷哼一声:“满纸胡话,说到底就是做贼心虚,跑了。”
“啊?什么做贼心虚?”江麟旭呆愣愣的,并不懂他的话。
褚廷筠眸底一片冰冷,如刀目光犀利落在江麟旭脸上,“你昨晚跟他说了矿洞的事?”
“说,说了啊。”江麟旭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被他盯得一颤便点头直言:“他问我义兄和殿下在哪,我就把昨天傍晚殿下给我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褚廷筠的目光顿时从冰霜变成嫌弃,忍住发火的冲动,凉凉道:“蠢死你算了。”
他说完,也不管江麟旭站在原地一脸迷茫地挠头,就抱着叶淮允进了屋,将门重重甩上。
如今,几乎能确定泄密之人就是段夜。叶淮允抬手触上褚廷筠深仄起的眉宇,将并不美观的皱纹轻轻抚浅,再抚平,“也是我的错,没能提醒麟旭莫要将此时说予段夜。”
“不怪你。”褚廷筠将他放在软榻上,吻了吻他的手背,说出的话却是狠戾:“早知如此,那天出门前,我就该把人绑了。”
适时,屋外下人敲响房门,送来驱寒药浴和姜汤。
叶淮允就又被褚廷筠抱入浴桶中,续道:“他既是为常信王办事,此番我们往西南去,总会再遇到的。”
褚廷筠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执汤匙搅动着,将瓷碗碰得清脆响,“呵,真要再被我遇到,非得叫他跪着求饶才解气!”
叶淮允靠在浴桶壁,往温热浴水下沉了沉,算是默认了褚廷筠的话。
他一口接着一口喝下姜汤,到后来甚至觉得有些倦意,便索性闭了眼睛,任由困乏占了头脑睡去。
可还眯多久,屋外突然响起激烈繁杂的争执声,悉数入了叶淮允的耳。
他睁开眼睛,细听去似是有东宫影卫与鸾霄宫的暗卫吵了起来。
叶淮允下意识去看褚廷筠,想问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却见这人面上表情微妙复杂,竟连他也看不出是何情绪,便默了唇,继续去听屋外的动静。
一个东宫影卫似在冷嘲热讽:“要我说,泄密的人就是你们少宫主!最清楚殿下计划的人是他,始终待在矿洞里最方便通风报信的人也是他!”
有鸾霄宫暗卫被他讥讽得气极,忿忿反驳:“我们少宫主为了殿下深入敌穴,忍辱负重了三日有余,你们凭什么这样诋毁少宫主?!”
“深入敌穴?”那东宫影卫不屑地轻呵了声,“深入敌穴的结果就是任由矿洞内的铁矿和活傀被转移?自己也不知所踪?”
“就是!”又有另一个影卫附和。
“况且,要不是殿下为了找你们那个不知所踪的少宫主,我们早就去追那些个铁矿石了,兴许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想来,这突然失踪也是阻拦殿下计划的一环吧!”
叶淮允顿时明白为何褚廷筠的脸色会这般差了,他当即从浴桶中站起来,扯过屏风上的布巾将身子快速擦干,又随手拿了两件干净衣物穿上,就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外头那几人已经因为言语不合,纷纷拔剑打了起来。看招式,处处凛冽,几乎是半点都不留情。
褚廷筠站在身边,叶淮允便主动握了他的手与自己的手相交相扣,又拿起院内石桌上的两个茶盏,注了内力朝那几个打斗之人的剑上砸去。
“啪——”地一声,瓷盏碎在剑刃,落在地面,几人才后知后觉地朝他们这边看来。
而当看清来人是叶淮允与褚廷筠时,前一秒还打的热火朝天的人,这一瞬就都低头跪了下来。
叶淮允淡漠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这下倒是挺团结一致了。
“谁准你们私下斗殴的?!”他极力忍住想发火的冲动。
那几人瞬间把头垂得更低,叶淮允深吸一口气,又问:“那是谁准你们猜忌妄议的?!”
依旧一言不发。
他真的极少这般恼怒,但在叶淮允心底,他与褚廷筠的感情是不能容忍挑拨的底线。
叶淮允侧头瞧见褚廷筠的脸色依旧阴沉着,便道:“想怎么处置,你来决定吧。”
褚廷筠盯着那几人微微战栗的身形,声音冷到极致,“你知道,我平生最恨被人污蔑。”
“嗯。”叶淮允应了一声,他自然是知道的。
每每见着这些人颠倒是非黑白的神情,他不由就会想起上一世朝堂上弹劾褚廷筠的那些官员,丑恶的嘴脸。
这晌褚廷筠朝他看来,似是已然有了决断,“就算我想杀了,也随我?”
叶淮允毫不迟疑,“是,随你。”
褚廷筠松开被他握住的十指,走到那几名影卫面前。
他眸光淬冷,用足尖挑起掉在地上的长剑,旋手便将长剑架在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引得那人登时一个哆嗦,自己就将皮肤在剑刃擦过,划出一道血痕。
“属下信口雌黄,污、污蔑了大将军清名,还请褚将军饶、饶命。”
那人怕褚廷筠真会动手,立马语速极快但又磕磕巴巴地求饶。
褚廷筠闻言唇角一勾,却尽是轻蔑之色,“倒是忘了说,我最看不起没有骨头求饶的人。”
叶淮允站在离他两步的距离,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握紧。
眼见褚廷筠就要施力,叶淮允乍然闭了闭眼,到下一秒听见长剑落地的声音,才徐徐睁开眼皮。
那影卫已是被吓得大口喘气,方才最后关头,他以为自己定是要死了,谁知褚廷筠剑锋突然一转,只生生削去了他的两截头发。
叶淮允握紧成拳的手松开,同样松了口气。
他是在赌,赌褚廷筠不会再像当初京城中那般,一意孤行地杀人。
幸好……他赌对了。
待褚廷筠走回到他身边,叶淮允故作疑惑地问:“怎么改变主意了?”
褚廷筠拿过桌上布巾擦了擦手,“待日后回朝,各式各样的脏水必也少不了,我现在能杀他一个,到时候却杀不了那些更凿凿污蔑的,倒不如先习惯习惯。”
他边说着,边拉过叶淮允往郡守府外走。
待出了府邸大门,叶淮允才问他:“这是要去哪儿?”
褚廷筠却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就当散心。”
“既是散心……”叶淮允想了想,“走,带你去个地方。”
褚廷筠倒也没问,任由他拉着走过长街行过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家戏楼门前。
楼内咿呀戏腔,搭配弦乐清泠,座下看客皆是点一壶清茶几份小食,甚是悠闲慵懒。
两人找了个视角极好的位置坐下,此时戏台上正在唱一出前朝最短命君王的戏。
戏中男主角是一名并不受宠的太子,朝堂上拥护他的大臣不多,唯有一位大将军处处支持他。
后来,太子在大将军的帮助下登上了皇位,大将军手中的权利也随之越来越大。本以为这是一出帝王与将军共治海晏河清的戏,却不料在下一幕,朝堂上出现了诸多弹劾大将军以权谋私的奏折,扰得帝王不知所措。
台上幕布一落一起,场景瞬间就变换为了断头台。
帝王手执一酒杯,唤着将军的表字道:“对不起,朕是皇帝,眼底便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将送行酒递到将军手中,眼眸中滚落一滴比玉液更清澈的泪水,喉中哽咽:“只愿来世我不再生于帝王家,再与将军续上前缘,相守一生。”
将军亡故后,帝王虽仍旧励精图治,但每每到了夜半无人私语时,便不免坐在昏灯长夜里,垂泪天明。
又一夜雨打梧桐,寝宫大门突然被打开。
帝王抬头望去,他外放藩地的兄长,正提着长剑一步步向他走来。
长剑上沾染的鲜血滴在汉白玉地砖上,绘出一条盘旋的长龙,帝王下意识喊出将军的名讳,“救驾!”
兄长讥讽一笑:“陛下莫不是忘了,他早就被你亲手杀了,再没有人会为你守天下了!”
戏唱到这里,还剩下最后一幕,叶淮允却忽地站起来,拉过褚廷筠的手就戏楼外走,“不看了。”
褚廷筠甩下两个铜板的茶钱,问他:“为何?”
叶淮允深吸一口气,倒也说不上为何,只是这戏看得他莫名心里一阵烦躁。
正当这时,一声尖利啸声自半空而起,清澈蓝天际,突然俯冲下一只鹰鸟,最终停在了叶淮允的肩头。
这是……京中紧急来信?
叶淮允解下鹰鸟腿上竹筒,取出内里的信笺,身形忽而一踉跄。
褚廷筠赶紧扶住他的腰身,支撑着他站稳,眼睛不经意就瞥见了信上的墨迹。
——陛下驾崩,请殿下速速回京!
【作者有话说:到这个章节,第四卷 的内容也结束了,明天会放上一章段夜的单独番外!
接下来第五卷 是朝堂篇,轻权谋(没有,是乱七八糟的垃圾权谋),每天都在写崩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57章 番外Ⅰ 段夜篇
峙阳城外,简陋客栈中。
段夜站在柜台后,打着算盘。
突然,一名用黑布蒙着半张脸的墨衣男子翻窗而入,带进来一阵深夜凉风,盈满他的衣袍。
“公子,他们一行人已经临近峙阳郡了,大约明晚就能到城外。”男子道:“届时公子只需在他们的饭菜中下些迷魂药即可。”
段夜拿起他搁在桌上的一包药粉,端详了小片刻后道:“听廖次传回来的消息,襄王殿下身边跟了个武功极其高强的男子,两人形影不离、同床共枕,你觉得我们能得逞?”
“公子只管照做就是。”男子沉着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临走前,又转过头来冷冷看他一眼,“对了,王爷让属下转告公子。如若这次您再敢阳奉阴违他的命令,就别管王爷不认您骨子里流的血。”
闻言,段夜甚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
而待那黑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他随手便把药粉倒在了手侧水杯里,再将杯中之水洒了出去,拍拍手自言自语道:“恕难从命。”
次日晚间,段夜依旧站在柜台后拨算盘。
算着时辰,一名天青衣袍的贵公子,与一名玄色锦衣的冰块脸,终于是走进了他这小店里。
段夜摸着下巴,京中有关襄王殿下与褚大将军的绯闻,他这是听说过的。但据说那位从不以真容示人的褚大将军,因为犯了些错处,触了圣上的眉头,被罚俸禁足半年。
只这晌,他偷偷打量着叶淮允与身旁人相对视间,眼底含情有花月,眉上安静止风云。想来这玄衣男子便是被叶淮允偷偷带出京城的褚廷筠无疑了,至于是不是真容,不好说。
他已经细听几人对话有一会儿了,遂站起身掸掸衣袍,以客栈掌柜的身份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啊!”
叶淮允身边的少年,在听见他声音的一瞬间,乍然尖叫了一大声。
小朋友,你娘亲有没有教过你:人吓人,吓死人啊!
段夜朝这不经吓的小屁孩看去,稍显圆润的脸蛋,啧,竟然还有点可爱。他忽就起了点玩弄的坏心思,暗暗盘算着,半夜里用自己的黑猫吓吓这少年。
待到了深夜,厢房中的烛台一盏盏熄灭,整间客栈都安静了下来。
段夜正要吹灭自己床头的蜡烛歇下时,熟悉的黑影再度翻窗而入。
“公子事情办得如何了?”黑衣男子开门见山就问。
“哎,别提了。”段夜故作沮丧地往床上一坐,“你自己去楼上房间看看,我做出来的饭菜,他们根本一口没吃!”
男子倒也不诧异,呵呵冷笑一声,“王爷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派了属下来,接替公子你。”
段夜自然知道他们要刺杀叶淮允,他眼珠子在黑夜中咕噜一转,突然很是惊恐地盯着男子背后。
“啊!救命啊——”段夜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般,颤巍巍地往男子身边缩。
男子被他莫名的动作搞得一愣,“公子你做什么?”
“你看那边啊,有鬼!”段夜声音低低地。
他说着,手摸上男子腰间,一把抽出他的短匕,直指前方,“救命啊!不要过来!”
木质走廊上,响起了登登脚步声。
段夜在黑夜中嘴角一勾,将匕首掉转了个方向朝向自己。
今夜是七月半,阴气最盛的鬼节。男人一时以为他真是撞了鬼,生怕段夜伤着自己,立马握住短匕柄,制止住他的动作。
“砰——”
便是这时,房门被褚廷筠二人踹开。男子不敌,落荒而逃。
段夜用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敷衍过叶淮允二人后,抬手摸了摸方才被误伤到的脖颈。
手上一滩血迹。
段夜长长叹出一口气,这叫什么事。
“喵——”黑猫忽而从房梁跃下,跳进他的怀里。
段夜抚着黑猫柔软的毛发,感慨道:“还是你最好。”
“既不能被王爷发现我在坏他大事,又不能被襄王殿下发觉我的身份。”段夜甚是愁苦,“你说,这是人干的活吗?”
黑猫:“喵——”
“怎么还没学会说话?都教你那么久了。”段夜摸着它的头,“算了,去逗逗姓江的那个小屁孩吧。”
******
昨晚,丁府中死了一个下人,是在他们所住院子外的茅厕旁死的。
江麟旭一个人哆哆嗦嗦地站在屋檐下,精神差得离奇。
段夜本还想从背后突然出现吓吓他的,但见人已经惶恐成这样了,再吓怕是得把七魂六魄都吓散去,索性迎面向着江麟旭走去。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段夜嬉笑道:“昨晚我的猫可没跑去房梁上吓你。”
“你的猫是没吓我,但有女鬼吓我啊!”江麟旭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的,似乎比他的人还要抖得更厉害些。
段夜笑笑,“这世上哪来的鬼,你那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真觉得怕的话……”
“怎么样?”江麟旭急急问道。
段夜道:“如果你真觉得害怕,晚上我来你房里给你讲睡前故事呀?”
江麟旭一听见是睡前故事,而不是鬼故事,连连点头如拨浪鼓。
到了夜间,段夜抱着他的黑猫敲响江麟旭的房门,这人已经是吓得缩到床上去了。
段夜笑着搬了张椅子到他床榻旁坐下,“诶,你还好吧?”
江麟旭道:“你快点开始讲故事我就好了。”
“这样啊,那我想想……”段夜撸着他黑猫背上的毛发,沉吟后道:“传闻,从前有……”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江麟旭撇撇嘴,“这个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了,无聊。”
“咳,其实我要说的是,从前有一种香料,名叫返魂香。”段夜说着,抬袖挥灭了一盏蜡烛,“传闻只要闻了这香的人,就能变得肤白貌美,面若冠玉。”
“于是,有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就花重金向过路商人买了一些返魂香,燃在房间的香炉之中。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出门就急切地拉过一个人问:‘我美吗?’,结果你猜这么着?”
段夜道:“被他拉着的那人,登时发出一声尖叫!”
江麟旭不确定地猜测:“那个返魂香真的有用?把他变好看了?”
“怎么可能。”段夜摆手,“那个人尖叫后,又大喊‘鬼啊!’”
“鬼啊!”
“……”段夜被江麟旭突然发出的喊声惊得愣了愣,“你跟着我喊做什么?我是说故事里的人叫了一声,不是我现在看见了鬼。”
“这样啊……”江麟旭大口呼吸着,“那你继续说,继续说。”
“地主家的傻儿子,他七窍流血,眼眶中空,整个样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才终于发现这个返魂香的传闻是假的。”段夜又熄灭一盏蜡烛,现在房中只有最后一点如豆灯火。
屋顶上隐约有极轻的呼吸声入耳,段夜敛了敛眸,看来是叶淮允和褚廷筠大晚上准备捉鬼去了,看来他得快些把这个故事讲完。
“你怎么不继续说了?”江麟旭在旁提醒他。
段夜道:“后面的故事有点渗人,你确定还要听?”
江麟旭犹豫了小片刻,见段夜掸掸袖子就要走的样子,好奇心占了上风,“要听要听。”
“那好吧。”段夜耸耸肩,续道:“原来返魂香真正的传闻应该是: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而说这个故事的,正是一个名叫青行灯的鬼,她就是想要骗人燃起返魂香,随之吸活人精气,活过来。”
段夜说完最后一个字,江麟旭只觉眼前一黑,满屋寂然。刚刚还坐在自己床边的人也忽而就不见了,只留下一扇窗户在秋日夜晚,随风一开一合。
一开一合……
江麟旭内心咆哮:说好的睡前故事呢!
鬼故事只会让人睡不着啊!
******
西南地境的某座宫殿中,一名白衣男子正跪在冰冷地面上。
男子相貌堂堂,如若不是他此时眉头深皱,牙齿紧咬,让原本面若冠玉的容貌蒙上一层苍白与痛苦,定会引得万千少男少女流连不已。
他身后还站着一位四十出头的男人,身着玄色蟒袍,手拿长鞭。
“段夜?呵!”男子眸中有深色的怒火熊熊燃起,“你可真是好本事,非但没把叶淮允给本王杀了,反倒让他们端了本王辛苦找到的矿洞!你说说看,办事不利,该作何处置?”
跪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正是从峙阳郡消失不见了的段夜,而他身后之人便是叶淮允的大哥,常信王叶淮璋。
以蛇皮制成的软鞭在半空中挥出可怖的噼啪声响,常信王每说两个字,长鞭便重重地落在段夜身上,将白色薄衫抽得破烂,也将衣裳下的细致皮肤沁出一条条血痕,将白衣染成了红袍。
“啪”地一声,软鞭再度落下。段夜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背脊不禁一颤,但他仍旧没有从唇间溢出一声闷哼,只是咬着牙道:“臣,有负王爷所托,任凭处置。”
“既然任凭处置,那就先受了这一百鞭。”常信王手上动作越发狠厉,丝毫不留情。
直到百鞭打完,段夜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又听这位藩王道:“自己去水牢思过,还有,你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最好都给本王收一收。”
段夜应了声“是”后,抚着膝盖艰难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往水牢走去。
直到他被水牢的锁链铐住了四肢,段夜才张开嘴,吐出一直藏在舌底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王爷,京中大事已成,随时迎王爷进京。
段夜咳出嘴中一口淤血,正好喷溅在纸笺上遮盖住所有字迹。
峙阳郡中所有想暗害叶淮允的人都被他不动声色解决了,京中皇帝驾崩的密报也被他拦截了,这下……段夜他扯动嘴角,苦涩一笑,叶淮允应该能没有任何阻碍即位吧,倒也不枉他遭这番鞭刑加水牢的罪。
【作者有话说:番外卡卡卡卡卡好几天终于憋出来了,甚至消费了一把我自己(青行灯的灯灯背锅躺枪),今天双更,直接进入下一个篇章~】
第58章 回京
自收到那封密信,叶淮允草草吩咐了丁寄水处理好峙阳郡接下来的事情,便同褚廷筠带着所有影卫与暗卫,北上往京城而去。
事出紧急,不再走来时的通达官道,哪片密林,哪座山岭间的小道路程短,就策马往哪条路奔去。
两人夜以继日,跑死了数匹好马,除了在驿馆停留换马匹时,大半的时间都是以天为盖地为庐,风餐露宿。如此,从峙阳郡到京城本该走上数十日的路,他们快马加鞭未下鞍,只用了四日,就已临近京畿。
远处山峦显出暗色轮廓,一行人马驶过皇城巍峨的城墙,再踏进深似海的宫门。
叶淮允沿路所见宫中守卫森严,但并未缟素,想来是羽林军统领在他回来之前,暂时封锁了皇兄驾崩的消息。
他带着褚廷筠径直往皇帝寝殿而去,果然羽林军统领项砾以陛下病重为由,除了太医与首席内侍,连一只苍蝇也不放进去。叶淮允谢过他后,步子沉重地跨过门槛,掀开黄帐。
殿内,太医与史官稀拉拉地跪了一地,皆是神色枯槁。
叶淮允走到塌边,见他昔日容光焕发的皇兄此时面容枯黄凹陷,闭了闭眼,哽咽道:“传旨下去,发丧吧。”
丧钟鸣,山陵崩,举宫缟素。
叶淮允让人拿来两套素白丧服,与褚廷筠各自换廷筠
他抬手轻轻摩挲过龙椅扶手上的九龙雕纹,无声叹出一口绵长的气,转身坐在了侧边的软榻上。
褚廷筠将他的一切举止收入眼底,抬了抬手想将人揽入怀中,但最终也只是站在他一旁,没有任何逾矩。这到底是皇宫大内,又正值先帝新丧,他哪怕再随心所欲,也得顾及着叶淮允,守住规矩。
先帝崩得突然,叶淮允拿过史官记录的天子行居。
每日例行朝会,草草批阅奏折后便传召世家子弟与大臣进宫听歌赏舞,夜里寻欢作乐……一条条纪实看着都像极了他皇兄素来的处事作风,再正常不过。
“传赵初阳进宫吧。”叶淮允突然开口吩咐。
他自是不信太医那套操劳猝死的说辞,便想着召个信得过之人来诊。
不消片刻,殿外内侍便唱起了名,赵初阳谨慎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叶淮允安插在先皇身边蛰伏的影卫。
“看诊吧。”叶淮允言简意赅,“孤要知道皇兄的死因。”
赵初阳毕恭毕敬地喏声后,走到塌边,检查起榻上先皇的遗体。
叶淮允极有耐心,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也不曾催促,只是殿中这般沉寂,反倒叫赵初阳手指轻颤。
他转过身跪下,沉声道:“回殿下,大行皇帝是……中毒而亡。”
闻言,叶淮允脸上并无多少诧异,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遂只道:“继续说。”
赵初阳低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这毒……和丁寄水所中为一种。但奇的是,它又并不似全剂中毒,而像是许多种原本无毒的东西,沉积在体内,突然药效爆发。”
“他倒是有些手段。”叶淮允自言自语着,端起手侧茶水就浇到了香炉中。
烧红的香粉乍然被扑灭,冒出滋滋白气,赵初阳只一嗅便瞳孔骤缩,“这……这……”
他结结巴巴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叶淮允已然明白。所有进入到皇帝宫中的东西,都会经过层层筛查,直接下毒是行不通的,就只能通过这样间接的方式。
“你先退下吧。”叶淮允转而抬眸看向那名影卫,“把孤离开京城后,所有伺候御前之人的名单誊抄一份。”
大行皇帝的遗体被放入金丝楠木棺椁,停柩于正殿设灵堂。
一切都按礼制准备完之后,叶淮允已是疲惫至极,兼之前些时日路途奔波,他从软榻上站起来的瞬间,双腿竟是无力一软,险些趔趄地就要跌倒。
“小心。”褚廷筠及时伸手扶住他,四下无外人,便索性让他脱力地靠在肩头,“抱你回寝宫睡一会儿?”
叶淮允摇摇头,“先不睡了。”他在褚廷筠身边时自然而然就卸下了对待旁人的严肃漠然,声音疲软,“陪我出去走走吧,这殿中空气晦浊,坐久了有些头疼。”
他的手掌扣在褚廷筠的掌中,借以撑力,临走出殿门前还不忘扯过桌案上那份誊抄好的名单。
御花园中的灿金银杏被秋风扫下,在空中轻飘飘地旋了两圈,落到汉白玉石阶上。
叶淮允握着身旁人的手紧了紧,叹道:“廷筠,快要入冬了。”
他说着,又掸开那张影卫誊抄下来的名册。
从内侍宫娥到太医大臣,还有后妃命妇,要这么多人里找出常信王的内应,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褚廷筠素白指尖点在纸卷上,竟比那白纸还要莹润些,细细替他分析着:“太医院的人数不算多,直接大换血就可;而单凭内侍宫娥也掀不出什么大风浪,最难对付要属朝中有二心的大臣,至于后妃……”
“啊——!”
他正平平说着,不远处的某座宫殿里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男子叫声。
“不!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嗷嗷嚎叫不绝于耳又凄惨异常,饶是叶淮允想忽略之,都不大可能。
他抬手召来一个正在路旁打扫落叶的宫娥,询问情况。
“回殿下。”宫娥道:“这是大行皇帝的男妃嫔们,觉得自己跟女子不同,正哭闹着不肯殉葬呢。”
他皇兄的后宫中有些男妃,叶淮允是知晓的,但他这晌与褚廷筠走过去一瞧,却委实是被眼前一幕惊着了。
数十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着了素色麻衣,正跪在殿前做最后的挣扎。
叶淮允粗略扫了一眼,还真是各个好相貌,甚至有几个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稚嫩模样。
那些少年两行清泪挂脸颊,个个梨花带雨,看得他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不由得就偏头望了眼褚廷筠,“男妃殉葬的事,你怎么看?”
也不知褚廷筠是没看懂他目色中的不忍,还是假装没看见,抬起手蒙在他眼前,将那些少年阻隔在天光之外说道:“别看了,如果日后你比我先去了,我绝不独活于世。”
“……”叶淮允拿下他的手,“我问的不是这个。”
褚廷筠转口又道:“若我不幸去的比你早……”
“闭嘴!”他轻飘飘的话语刚一出口,就被叶淮允厉声吼住,连带着目光也变得严肃。
“褚廷筠,你给孤听好了。”叶淮允一字一顿地道:“不论发生什么事,这辈子你一定要活的比我久。”他又看了眼不愿殉葬的少年,再启唇,声音已然柔和了下来:“还有,我不要你给我殉葬,我会在三生石畔等你。”
叶淮允心中已然有了某个决定,拉过褚廷筠的手往宫殿内走去。
正哭喊着的少年见着他走近,登时把心里委屈叫嚷地更大声了,还有个胆子大些的,直接挣脱了身后宫人的束缚,两步跑到叶淮允脚跟前跪下。
“殿下!”少年抬起水盈盈的眼眸望向他,“求殿下救救奴,奴今年才十八岁,不想就这样殉葬了。”
“就你?凭什么让殿下救。”叶淮允尚未表态,褚廷筠就冷冷开口,反唇相讥。
方才叶淮允看这些个少年怜悯的眼神,就已经让他心里有些酸了,结果这少年竟还露出如此勾人的媚眼,只叫他心里越发烦躁。
少年抬头撞上褚廷筠遮住半张脸的银白面具,以及眼眸迸射出的寒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但他此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能硬着头皮求叶淮允救他。
可他凭什么让殿下救呢……似乎是隐约记得,这位襄王殿下与另一位将军传出过八卦绯闻,想来也是好男色。
少年索性膝行了两步,一把抱住叶淮允的大腿,***了***嘴角道:“殿下乃人中龙凤、天人之姿,奴愿意留在殿下身边,伺候殿下。”
叶淮允:“……”
少年你可知,你是在玩火?
诸人以为叶淮允这一息的停顿,是犹豫了,瞬间又有一人膝行上前来,动作比前一个少年更大胆。
他提着衣摆前行时,故意扯了扯上衣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片白皙肩膀。又在抱住叶淮允小腿后,往衣摆处缓缓伸进去一只手轻抚着,“殿下,奴还从未伺候过大行皇帝,身子是极干净的,奴也愿服侍殿下。”
叶淮允:“……”他已经听见褚廷筠指关节咔咔作响。
在身旁这罐醋坛子彻底打翻之前,叶淮允赶紧扒开那俩少年的手,退后一步,“不必。”
“你们不必为大行皇帝殉葬,孤也不需要人伺候。”叶淮允轻拍着褚廷筠的手背,将他将欲发作的脾气安抚压下,“左右这西六宫孤也用不上,你们便在此继续住着吧,切记谨言慎行即可。”
他说完这一番话,便拉着褚廷筠出了宫苑,捏了捏这人的手道:“这样你可满意了?”
褚廷筠停了脚步,视线从他的脸上游移到他另一只手,微眯起的眸子里透出一丝不悦,“不满意。”
叶淮允有些哭笑不得,在他的注视下走到太湖边洗净了手,这才见到褚廷筠的眉宇舒展开。
但随即听他又问:“说正经的,你就不怕他们其中有给大行皇帝下毒的奸细?”
“自然是担心的。”叶淮允顿了顿,勾唇一笑,“但也总得有人向我那位大哥,传递些假消息不是。”
第59章 登基
大行皇帝驾崩的毫无征兆,新皇登基便显得仓促起来。
叶淮允审阅着太常卿送上来的一份份章程折子,只两日,眼睑下就生出了浓浓青黑。
褚廷筠端了新泡的茶搁在他面前,又在指尖抹上安神香膏,绕到他身后替他缓缓按揉着太阳穴,“明日登基大典,免不了会有人想给你使绊子。彼时我不能站在你身边,千万小心些。”
叶淮允放下手中最后一本奏折,回头朝他笑了笑,“我知道,定会当心的。”
偌大的太极殿中,只他一人躺在冰冷的龙床上,叶淮允睁着眼睛,望着明黄色的床帐。四周岑寂得能听见自己每一次呼吸声,就连晚风过窗也能在殿内荡出空灵回响,他仿佛忽就明白了,缘何帝王多疑。
次日天光乍明,叶淮允一身衮冕,仰头望了望那九百九十九步通往九五至尊的阶陛,深吸一口气,拾级而上。
奏乐唱礼,宣读策文,这些仪式完毕后,便该交传国玉玺了。
叶淮允抬起厚重的袍袖,正要从红漆托盘上捧起玺印时,突然“哐哐”两声清响撞入诸臣耳廓。
褚廷筠站在武官之首,当即抬头往上看去,太庙之中,有两块灵牌不知为何突然从供台掉到了地上。
大行皇帝的灵牌尚未供入太庙中,所以依着这拜访位置看,应是先皇与先皇后的。
太常丞是个胆子大的,当即上前一步道:“陛下,此乃不祥之兆。”
“你且说明白些,如何个不详法?”叶淮允盯着跪在地上这人的后脑勺,没有语气地反问。犹记昨晚褚廷筠所说会有人使绊子,原来是在哪里等着他呢。
“这像是先皇与先皇后不满陛下即位。”那太常丞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跪在前几列的官员听清楚。
“哦?”叶淮允并不恼,只追问:“大行皇帝一生无子,既不满朕即位,那爱卿不妨说说,还有谁人合适?”
公然议储是大忌,更何况是新皇的登基大典之上,但太常丞约莫是被人收买的透彻,偏生不怕死地在此时送人头,支支吾吾后道:“大行皇帝虽无子嗣,但兄弟还是有的,礼制言立嫡立长……”
他这话说的明白极了,叶淮允与他崩逝皇兄是先皇后的嫡子,如今嫡子立不得,便只能是常信王那位长子了。
气氛一时紧张得可怕,就在所有听见这对话臣子都以为叶淮允会把人拖下砍了时,他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爱卿说的有理,若这真是天象皈依,朕自当退位让贤。”
“不妨爱卿先将灵牌扶起来,若是它再倒下,那么朕便认了此为父皇母后的意思。”
他音落,惊得一片朝臣连连劝阻:“陛下,不可呐!”
叶淮允恍若未闻,始终盯着太常丞道:“吉时将过,爱卿还不快去将灵牌扶起来。”
那侍郎只得缓缓站起来,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极慢,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褚廷筠将一切收入眼底,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他抬头对上叶淮允恰好也向他望来的目光,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褚廷筠不动声色地扯了腰封上一粒镶金,注入内力从指尖抛出,不偏不倚正打在那侍郎的小腿。
太常丞忽而一个踉跄,动作极其失礼,但此时并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因为那块灵牌突然又动了!
甚至有细心的大臣发现,这侍郎往哪边踉跄,那灵牌便往哪边动,像是被人操控了一般。
叶淮允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爱卿不觉得自己应该解释点什么吗?”
太常丞支支吾吾,现下百官都在注视着他,直看得他后背发凉。
而叶淮允身边捧着传国玉玺的太傅出声提醒:“陛下,吉时就要过了。这等乱臣贼子,关进大牢,待秋后问斩即可。”
叶淮允点点头,“便依老师所言。”
这一场登基大典,终于是在日暮时分有惊无险地结束。
回到太极殿,叶淮允当即让人替他摘下冠冕,褪下衮服。
褚廷筠见他满身疲惫,便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又斜过他的身子靠在自己肩头,“没有旁人在,就不必顾及礼仪,这般正襟危坐了。”
听他这样说,叶淮允信手就摘下了褚廷筠回朝后重新带回脸上的冰冷面具,看他两眼觉得满意后,才扯了扯自己繁琐服侍上一层层交叠平整的领口,让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褚廷筠看着他衣领下被束了一天的皮肤微微泛红,在昏黄烛火映衬下,像极了情动之时的旖旎心意浮于白皙皮表,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我是让你随意些,可不是让你勾引我。”
“……”叶淮允没用什么力气地一掌拍过去,“好好说话。”
褚廷筠笑着在他颈窝处亲了亲,才道:“你今天是怎么知道是那老匹夫搞的鬼?”
叶淮允眼神往桌上茶盏一撇,示意他把茶水喂过来,待两口温热香茗入腹后,他清了清嗓子续道:“猜的。”
“猜的?”褚廷筠无奈将茶盏重新搁回桌上,“猜的你就敢说什么天命皈依、退位让贤?也忒大胆了点。”
叶淮允没曾想竟能从这个恣意的人口中听到他说自己大胆,揶揄道:“大胆不也是跟你学的。”
“何况你昨日说了,常信王在宫中朝中的眼线众多,免不了想给我使些绊子。”叶淮允道。
“而西南擅蛊,既然连控制死人成傀的蛊虫都能研制出来,自然也有能控制死物的法子。我便猜,是他黏了一只子蛊在灵牌上,又藏了一只母蛊在自己身上,借以操控。”
他说话间,褚廷筠瞧见他微眯眉眼褪去青涩,染上沉着;听见他翕动双唇吐出的字眼少了迟疑,添上果决。倏就想起今日正阳之下,自己随同百官跪拜新皇时,叶淮允睥睨脚下万民时的萧肃,不仅晃了晃神。
这是大辰朝,无上的皇,也是他的王。
“我在问你话呢,发什么呆?”叶淮允用胳膊推了推正搂着他,却神游天外的人。
褚廷筠猛然回神,飞速想了想,方才叶淮允好像是问他觉得应该如果处理那位太常丞,遂道:“能在登基大典上干出这种蠢事的人,多半是有把柄抓在了对方手上,不得不唯命是从的被踢出来做枪头鸟。”
“对于这种人,最是好收为己用。”褚廷筠计上心头地挑了挑眉,“且先关着他,等我查出他到底落了什么把柄,再处置也不迟。”
褚廷筠说完,叶淮允并立刻没有表态。
他就静静又等了半晌,怀里的人却仍旧没有说话。褚廷筠这才觉出丝丝异样,低头看去,这人竟是已经累得睡过去了。
“淮允?”褚廷筠尝试唤了他两声。
但想来是这段时间实在太累,叶淮允只是从鼻中哼哼出一声气音,就又在他怀里蹭出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褚廷筠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幸好此处太极殿,不会有闲杂人等路过。否则这幅模样要是被旁人瞧见,传进那些个朝臣的耳朵里,怕又是一番流言蜚语。
叶淮允是在次日五更时分醒来的,算算时辰,再有三刻钟就该上朝了。
他睁开眼想要起身,却忽觉大半边身子都被一条手臂紧揽着,动弹不得。
叶淮允侧头看了眼安然睡在龙床上的人,“……”
还真是……胆子不小。
褚廷筠睡相不好,有时甚至还爱翻来覆去地踢被子。因此每每清晨之际,叶淮允总是能有幸看到他满头长发乱成了一撮鸡窝,半点平常时候的傲然神气都没有。
这晌他看了眼尚早的天色,忽就起了点玩味心思。叶淮允将双手分别捏上褚廷筠劲瘦的两边脸颊,先扯了扯,再揉圆搓扁,竟还被他觉出了几分有趣。
直到叶淮允噗嗤漏出一声轻笑,褚廷筠嘴角缓缓扬起看他,“陛下可玩够了?”
叶淮允一愣,“你……什么时候醒的?”
褚廷筠脸颊上还留着叶淮允捏出的微红手印,该是有些些轻疼的,他却笑得畅快不已。虽没答话,但叶淮允也晓得,他应是比五更天还醒的早些,故意逗自己玩呢。
叶淮允又羞又恼地从被褥里踢了他一脚,故作嗔怒道:“快点起来,去金銮殿前候着,不然朕就治你一个无故罢朝之罪。”
“陛下舍得吗?”褚廷筠笑意盈盈地对上他视线。
话虽如此说着,人却是已经下了床,拿过屏风上挂的将军朝服,一件件穿上。
伺候叶淮允穿衣上朝的内侍早已经侯在殿外,催促地问过两次。他瞧着褚廷筠故意磨叽的动作,索性把腰封甩到他手上道:“你翻窗出去。如若被人看见了,朕免不得要背个先皇丧期就思淫欲的昏君之名。”
褚廷筠长眉一挑,“所以陛下思了吗?”
叶淮允:“……”
“出去。”
褚廷筠站在窗下,被深秋冷风吹了一个哆嗦,低头看着自己尚且不整的衣裳。
这就是睡了龙床之后的待遇吗?
【作者有话说:最近是每天工作忙到虚脱的日子,所以更新时间不大稳定,以至于如果文里出现逻辑错误,用词错误以及错别字,请多多谅解,指出来我看到就会改的。给所有追文的小可爱比心~】
第60章 民乱
残月胴胧欲五更,禁门候立万灯明。
天幕将明未明,百官已然站在金銮殿外等候。
褚廷筠随意地靠在朱红廊柱上,眯眼打着瞌睡,突然一个喷嚏惊醒了他的同时,也惊扰了旁边的其余大臣。
“褚将军这是怎么了?”某大臣看似关心地问。
“风寒。”褚廷筠言简意赅,并不愿多言。
“今日已是立冬了,褚将军可得注意些身体。”另一个大臣也上来寒暄两句,“若是染了风寒,早朝便告个假。陛下素来对储将军多有青睐,想来不会不允的。”
褚廷筠:“……”
就当这时,内侍一声接连一声喊着:“上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褚廷筠走在武官之首,看着年轻帝王一步步走到御座前,朝自己意味深长地望来一眼,他忽然就又想打喷嚏。
想他素来身体极好,从不生病。昨晚就因为睡着后无意识地踢了踢被子,把叶淮允吵醒了。结果最近被政事所扰的人,登时从睡中惊坐起,一脚把他踹下了床榻。
褚廷筠站起来后又挨过去,“这是怎么了?”
“心烦。”叶淮允索性把他的枕头也丢到了地上,“让朕一个人静静。”
褚廷筠想起近几日朝堂上如洪水决堤般棘手的奏折,也不敢再吵他,便想着在软榻上将就一晚。
可软榻上盖膝的毯薄,又正处于窗边风口,这一将就竟是将就了个风寒出来。
褚廷筠憋着气,忍住打喷嚏地冲动,听这群官员一个个有事启奏。
叶淮允登基已然有月余,他从前尚未觉得,辰朝如今可真是……一滩烂泥。
就前两日而言,御史台呈上来一道折子,说是京畿外百里的堰长郡爆发了民乱。
叶淮允乍然听闻这一事,险些尚在朝堂上就把震惊表露出来。他再三询问,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堰长郡此地风不调雨不顺,每每到了夏秋两个季节,就极易发生干旱。
旱灾一旦爆发,如若官府处理不好,农田中的粮食收成便不好,城中百姓就会遭饿。
再往长远了说,收成不好,又直接影响了农民的收入,交不上农田赋税。这一块块土壤无人租赁,荒废下来,粮食就更少了。
本就是极困难的情景,百姓们有苦难言。可地方官府不上报朝廷减税也就罢了,甚至还擅自增重苛捐杂税。
如此几年下来,终于忍无可忍的百姓把官府给砸了。
这事已然在朝堂上争论了两日,如今减税赈灾诸多政令颁布下去,还得派个有威望些的官员去堰长郡安抚民心、平复民乱。
而一旦涉及了赈灾的,那便是有油水可捞的肥差。因此金銮殿上为这赈灾人选之事,炒成了一锅粥。
叶淮允听着这群人叽叽喳喳,心烦意乱。国库本就不充盈,他自然不想再被人贪了。
他揉了揉额角,若非是真的一个头两个大,昨夜他也不会烦闷地把褚廷筠踹下床去。
正想到褚廷筠,这人便在大殿上开口了。
“诸位都别吵了。”褚廷筠凉凉道:“我就问一句,你们一个个如果遇上连郡守都敢揍的百姓,打得过吗?”
“褚将军此言差矣。”某位文臣不认同地站出来,“读书人的事,怎能动辄用打来说。我们自是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那些个刁民意识到自己错了。”
叶淮允隔着十二珠冕,能瞧见褚廷筠满脸不屑。
褚廷筠并未没反驳那人,只顺着他的话奚落道:“是,和堰长郡郡守一样,被人揍得连裤子都扒光了,赤条条地讲道理。”
众臣:“……”
叶淮允见那文臣被他哽得说不出话了,只好自己出来打圆场,“那褚将军有何见解?”
褚廷筠抬头朝他看来,只这一眼,方才对着其余人的不屑便都消散,说道:“回陛下,臣自请前往堰长郡。”
叶淮允一愣,他心底自然清楚,褚廷筠是最好的人选。
因为堰长郡的民乱,上一世也发生过,只不过在上辈子,这是他皇兄在位时的事了。
叶淮允记得清楚,当初派出的赈灾官员,正是褚廷筠。但也是从堰长郡回朝后,褚廷筠被半朝文武联名弹劾。
虽然这一世他已登基成皇,有足够能力护得这人平安无恙,可叶淮允终究是有些担忧的。
正当叶淮允迟疑之际,殿中又有人站出来质疑他:“褚将军去平乱,该不会失手把百姓给打死吧?”
褚廷筠转头朝出声那人看去,尖嘴猴腮,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谁,神色便更加不屑了,“大人如若有所顾虑,不妨同我一起去。看看是他们再扒了你的裤子之前,我会不会出手相助呀?”
众臣:“……”又没人说话了。
叶淮允无声叹出口气,这群乌泱泱的乌合之众,他还真是想不出有谁可用。又见褚廷筠一副成竹于胸的样子,终究是准了。
太极殿中,内侍端上来一道又一道午膳,都是依照褚廷筠喜欢的口味做的。
而坐在对面的人却是待菜肴上齐了也没拿起筷子,反倒撑着下巴朝他望来,“陛下方才在朝堂上为何犹豫?”
叶淮允瞥他一眼,“你明知故问。”
褚廷筠笑笑,“自是知道陛下舍不得我。”
“少自作多情了。”叶淮允口是心非地说着,夹了只蒜蓉扇贝到他面前碟中,“先用膳,晚些再传太医来替你看看风寒。”
褚廷筠笑着吃了他夹来的膳肴,又摇头道:“太医就不用传了,等用过午膳我便出宫,尽量赶在城门下钥前出京城。”
“这么着急?”叶淮允闻言抬眸,他分明记得下旨时,并未要求他立即出发。
“你初登基就出了这等事,需得快些解决才好日后立威望。”褚廷筠道:“何况我这一去少说也得一个月,早些出发,争取在冬至前回来,陪你一起祭天。”
叶淮允点头,“也好,那午膳便多用些。”
褚廷筠却又搁下了筷子,“我说的午膳不是这个。”
叶淮允下意识以为菜肴不合他口味,想了想道:“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重做。”
褚廷筠不答,反站起身绕到他身后,“淮允……我记得你过孝期了。”
叶淮允:“……”
大行皇帝去后的二十七内,是为孝期,有些丁忧的礼制,是要守的。
叶淮允哼了一声,“这你倒记得清楚。”
“填饱肚子的事,自然是得记得的。”褚廷筠笑着拉过他的手按上自己的胸膛,再一点点往下移动。
嘴里虽说着填肚子,可指尖的停留停留之处并非胃腹。
叶淮允宛如触电般缩了缩手,却被褚廷筠握的更紧,甚至连脸也被他掰过,对上他的双眼盈盈,“陛下,臣饿了。”
“……”饿了吃饭,看我作甚。
褚廷筠自是最清楚他吃哪一套,叶淮允在这日色明媚之下,也被这人撩拨得喉头干燥,喝了口桌上已有些微凉的菌汤后道:“让人在外守着。”
明黄色帐幔隔断天光,也遮住春色。
一番温存后,叶淮允有些昏沉倦意。
将要睡着之际,褚廷筠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惊扰得他睁开厚重眼皮,“就要走了吗?”
褚廷筠束好发冠,蹲在他身旁,“虽说小别胜新婚,但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别那么久,有没有话对我说?”
叶淮允想了想,“睡觉不要踢被子。”
褚廷筠:“……”
他这风寒,说到底也不是踢被子害的呀。
叶淮允抿抿唇,“一路小心。”
十月初七,大将军褚廷筠奉君命,前往堰长郡平民乱、收民心。
这段时日太极殿的雕花窗总是开着,叶淮允批会儿奏折,便忍不住望向殿外两颗梧桐树,飘落下泛黄枯叶。
手边的茶已经凉了,叶淮允唤人进来换了,又在谢岚脚步声渐近时问:“廷筠那边如何了?”
?
“陛下……”谢岚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提醒他:“您今天已经问了第二次了。”
叶淮允回想了一下,午后自己问时,谢岚给的回答是:一切顺利,民乱已经完全平复,再有几日便能回朝。
但现在已是就寝时分,好几个时辰过去,应该有些新消息吧。
于是叶淮允面不改色地道:“所以,现在廷筠那边如何了?”
谢岚神色有些古怪,双唇抿着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不愿说出口。
叶淮允见他这副模样就晓得,定是有其他消息了。而他下意识联想起上一世,以为褚廷筠出了什么危险,登时从龙椅上站起来,隔着衣料一把抓住谢岚的手腕,紧张道:“他怎么了?”
谢岚垂了眼,又是半晌犹豫,“师哥他……从堰长郡带回来一个男人。”
叶淮允闻言松了口气,随之松开他的手。
而谢岚又补充道:“师哥随时把他带在身旁。”
叶淮允:“……”
他是不可能多想的。
以他对褚廷筠的了解,带回个男人,多半这人是可用之才,或者是身上隐藏着什么重要秘密。
叶淮允旋即反应过来,“是褚廷筠让你这样回话的?”
“微臣知错。”谢岚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而认真道:“是暴乱里领头的一个少年,名叫韩玖。才十六七岁的样子,但一身武功已是不错,并且心思灵敏。师哥想将他培养成副手。”
叶淮允无奈笑笑,他就猜到。
谢岚又问:“天色不早,陛下可要歇息了?”
“不急。”叶淮允摆摆手道:“先前安置在西六宫那几个皇兄的男妃,给朕传过来两个。”
“啊?陛下您……”谢岚一愣,看了眼月上中天的夜色,满腹疑惑。但他又觉得窥探帝王的心意不合适,终是把话头咽下了,转而问道:“陛下您想要什么样的?”
叶淮允道:“读过些书的,机灵些的就好。”
【作者有话说:后两章画风会突变……至于是怎么样的,先留个悬念,至少我觉得还可……
】
第61章 争执
百里之外的堰长郡,似乎比京城更冷些。
褚廷筠走进郡守府内,身后跟着一位皮肤黝黑的少年,好奇眼睛瞪得像铜铃,却一声不吭。
这堰长郡***的数名官员都已被他下了狱,押解回京。但他们背后的人,还有的查。
褚廷筠率先去了书房,以他上辈子残存的经验,自己就是因为在书房中发现了一封与上位者来往的书信,才在回京后及时逢人暗算,又是遭人诬陷。
他耐心地翻找过每一个抽屉,在找到东西后,揣入怀中。
再转过身去,褚廷筠发现韩玖站在书架旁,眼珠子紧紧盯着一本兵书。
“对这个感兴趣?”褚廷筠问他。
“我可以拿吗?”韩玖声音怯怯,眼神却坚定无比,“我也想要成为您这样厉害的大将军。”
“你这样犹豫不决的,可成不了将军。”褚廷筠看着他“啧”了一声,“上阵杀敌,最忌迟疑犹豫,否则天知道你会错过怎样的天赐良机。”
韩玖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算是明白,登时抽出书架上的兵书。
忽然,方才放着兵书的地方,传出“咔咔”两声机械响动。
褚廷筠眸色陡然一凛,这里头……有暗道?!
他将手伸到书架后,没两下就摸到了玄关所在,轻轻一转。整个书架从中间断成两半,分别往两侧移动开去。而两人面前,显出一条黑魆魆的暗道。
褚廷筠一笑往里走去,韩玖紧随其后,掏出一只火折子擦亮,替他照明。
“不想死在里面的话,就把你这东西熄了。”褚廷筠走在前头冷冷道。
韩玖很是听话,二话不说就把火折子吹灭,而后才问:“为什么?”
“密道不通风,这东西还跟你抢空气,不是它灭就是你亡,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褚廷筠走在前头凉凉说着:“再者说,万一里头藏的是火药,你更没命活。”
这条隐匿于书柜后的密道不算太长,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主室。
褚廷筠轻嗅过空气中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眉梢一挑,啧道:“还真被我猜对了。”
“什么?”韩玖两步走到他身旁,却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褚廷筠道:“火药。”
这间密室里,藏着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威力巨大的火药。
看来这趟堰长郡没有白来,褚廷筠命人进来将所有东西查抄后搬出去,而自己跨身上马,率先往京城赶去。
冬日过半,北地寒风飒飒,翩然飘落大片雪花。将偌大的皇城,披上一层朦胧的白茫。
太极殿中炭火燃得正旺,冒出几点火星,暖意融融。
叶淮允几天前收到传信,得知褚廷筠已经处理完堰长郡之事,在近日便能回到皇城。可到今日为止,分明已经过了信上所说日期,还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心中不由得悬起一块大石。
“陛下,该您落子了。”对面明眸皓齿地少年突然出声,拉回了叶淮允的思绪。
他手执黑子,在棋盘落下。可没两步,那黑子便被白子围住吃了。
那少年正是先帝后宫男妃中的一位,又大着胆子问:“陛下今日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在想褚将军?”
他与褚廷筠不寻常的关系,从曾经故意传出的绯闻,到如今日夜作陪,在宫内几乎人尽皆知。叶淮允“嗯”了一声,这棋也不想下了。
玉制的棋子在棋秤上敲出一声清响,与此同时,身侧忽然刮来一阵冷风。
“原来陛下是这样想我的。”褚廷筠一袭简装翻窗而入。
他一路风尘仆仆,玄衣肩头落满了白白雪花,被屋内铜炉一暖,便融化了。
褚廷筠把窗子关上,转而眸色冰冷地回身看向那少年,话却是对叶淮允说的,“他有我好看?”
少年被他瞧得怯怯缩了缩脖子,叶淮允遂对他道:“你先下去吧。”
“等一下。”少年刚挪动了一下步子,就被褚廷筠抬手挡住,“这就想走?”
褚廷筠手中玄翼剑并未出鞘,用沾染了雪夜寒气的剑柄轻点在少年下巴处,破势他抬起头仰望自己,“先说说,本将军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都用哪些地方碰过陛下?”
“是这里?还是这里?”褚廷筠手执长剑点过他的脖颈、手臂、指尖,再往下。
虽力道极轻,甚至有些痒意。但少年毫不怀疑,只要他稍稍点下头,这位大将军就会毫不迟疑地卸了他那处。
少年不敢多动,只能转了转眼珠子,用眼神看向叶淮允,“陛,陛下……”
他这副红着眼睛的忸怩模样,越发惹怒了褚廷筠,银白剑刃几乎在瞬息就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廷筠!够了!”叶淮允急急出手,握住他即将用力的手腕。
褚廷筠果真没在进一步了,但也没松手。目色幽冷地朝叶淮允看来,缓缓摇了摇头,“还不够。”
“只要陛下不把他们都处置了,就永远不够。”
叶淮允深吸一口气,有些被他偏执的话激怒,再开口语声中已有些寒意,“怎么?就准褚将军在堰长郡与韩玖形影不离,不准朕在宫中找人作陪?”
一声疏离的褚将军,已经将他们之间的身份界线划清楚。
褚廷筠自嘲笑了声,这次终于是没再上纲上线,收了剑回手,转身就走。
叶淮允看着他一步步走出太极殿的背影,似乎……右手的摆动有些不自然。这才想到,从方才翻窗入室起,他便都是用左手执剑,可印象中,褚廷筠并不是个左撇子。
“你的手……”叶淮允还是忍不住出声。
褚廷筠正要跨过门槛的步子顿了顿,呵笑一声,“多谢陛下关怀,不过是路上遇到一群刺客,死不了。”
语罢,已是头也不回地出了太极殿。
叶淮允颇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角,那少年见他这幅模样,踟蹰着上前两步,想要替他按摩太阳穴舒缓些。
在少年的指腹就要触上来之前,叶淮允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没什么心情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朝着被烛光映出一片通透的轩窗瞧去,还能隐约望见褚廷筠融入夜色的身影。原他晚了两日才回来,是因为在路上遇到刺杀了吗?
竟能把他也伤了去的刺客,想来不好对付。
叶淮允一阵心烦意乱,想追上去,但终究是想起了什么,按捺下冲动。
而意料之中的,叶淮允与褚廷筠在太极殿发生争执一事,在第二日早朝之前就已在朝臣之间传遍。
今日是褚廷筠平定堰长郡民乱后,回朝述职的日子,也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叶淮允坐在高位,听到说完堰长郡情形之后,象征性地问了句:“褚将军此番办案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此乃臣分内之事,臣不要赏赐。”褚廷筠站出来回道。
这自然是奉承之语,但叶淮允也清楚,以褚廷筠的品性,像金银财宝之类的赏赐,他是不屑的。若是赏些珍馐玉食,这人兴许还能开心些,可到底上不了朝堂台面。
便是这时,有位褚廷筠的同袍将军出列道:“臣以为,我朝如今太尉一职尚空缺,不如就册褚将军为太尉。”
此言一出,金銮大殿上登时一片哗然。
太尉可握兵符,掌兵权,这赏赐委实有些过重了。
叶淮允也是一脸迟疑,半晌后,以褚廷筠年纪尚轻,还需多历练几年为由驳回了这提议。
褚廷筠脸上顿时展露一丝不悦,甚至从唇间漏出极轻的哼声。
下朝后,走在官道上的大臣,不免有三五结伴窃窃私语的。说的尽是帝王善变,看来这位褚将军与陛下的关系,啧啧……不似从前呐!
而叶淮允坐在太极殿御桌后,一如往常地拿起奏折批阅。可他只要一看到札子上那些阿谀奉承的话,就反会想到方才褚廷筠那不卑不亢,直接想不满形于色的神情。
到后来,俨然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叶淮允单手撑着额角,唤来谢岚,“他那边如何了?”简明一个“他”字,自然指的是褚廷筠。
“师哥他……”谢岚垂首回道:“今夜包下了整座凤仙楼。”
“凤仙楼?是个什么地方?”叶淮允听着这名字,像是个酒楼。
“不,不是。”谢岚脸皮子薄,耳根立马就染上了一层浅浅绯红,“是勾栏院。”
闻言,叶淮允本就已有些仄痕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包下勾栏院作甚?”
谢岚如实答道:“似是宴请了百官以及诸多世家子弟,在那里寻欢作乐。”
“他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大辰律里明明白白写着朝廷命官不得出入烟花之地,他倒好,自己去也就罢了,还敢宴请百官?!”
叶淮允被谢岚口中最后四个字气得拍案而起,声音之大,惊得殿内外所有侍从怯怯都跪了下去。
“走,随朕出宫。”叶淮允扯过貂绒大氅,对谢岚说着就往外走,作势要去那凤仙楼抓褚廷筠个现行。
他甫一走出大殿,就见昨日那陪他下棋的少年捧着热羹汤,跪在门外一侧。
叶淮允脚步顿了顿,对他道:“雪夜寒凉,你今日先回吧。”
末了,大步流星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脚印。
【作者有话说:1.是不是觉得这一章的情节和他俩如胶似漆的感情线突然奇怪?嘻嘻嘻,不着急,下一章就会解释的。安啦,感情戏全程不会虐的,也不可能变心!
2.因为是架空设定,所以官职的职权只服务于剧情本身,而与真实历史不同,勿考究。】
第62章 计谋
夜幕沉沉,独有凤仙楼的红绿纱灯璀璨在京城一角。
为了防止被来赴宴的官员认出来,谢岚与妓馆老妈妈打过招呼之后,就领着叶淮允从偏门进入。
他此时所在的房间算是一处暗室,透过窗上一个小孔,可以将外头场景尽数收入眼底。
叶淮允倒是没想到,褚廷筠在朝中素来漠然,鲜少与人打交道,但这会儿来赴宴的官员竟是超过了五成,可见各怀鬼胎。
一楼大堂的戏台上,身材曼妙的姑娘们载歌载舞,扭动着袒露的腰肢,以博取台下客观的注意力。而坐在大堂正中位置的,便是这场晚宴的东道主无疑了。
褚廷筠翘着二郎腿,慵懒地轻晃着酒盏,端的是一副不醉不归模样。
从叶淮允进门起,就看见不断有官职低微的官员向褚廷筠敬酒。这晌更是有个人,衣领已经燥热地解开,却还弯着腰捧着酒杯站在他一侧。
故作矜持道:“褚将军,大辰律中有官员不得入勾栏的规定,我们在此寻欢是不是不大好?”
褚廷筠抬眸瞥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张明显已经有些急切神情的脸上,好笑奚落:“王大人先前来的时候也这么犹豫?”
周遭响起一阵哄堂大笑,那位王大人虽还有些脸红,但也不再掩饰,搂过一名美娇娘的腰肢就往楼上走去。
有了人带头,其他蠢蠢欲动的也不再迟疑,各自品尝起这凤仙楼最销魂的滋味。
叶淮允将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记在心里。
他倒从未发觉,原来大辰的官员表面上瞧着衣冠楚楚,背地里,竟已靡费成这般。
褚廷筠歪着头斜倚在自己手肘,似乎已然有些醉了。始终坐在他身旁的官员瞅准时机,拍了拍手让戏台上的歌女都停下来,转而对他笑道:“褚将军瞧瞧这上头,有没有中意的?”
“没有。”褚廷筠看也不看就回答。
那官员这才想起来,这位大将军是喜欢男人的,当即又要让老妈妈叫些小倌上来。
褚廷筠仰头饮尽杯中酒后,拦住他:“别白费力气了,我看不上。”
那官员听他说话舌头微绕,约莫是酒劲上头不大清醒了,索性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试探着问:“褚将军莫不是,心里还念着陛下?”
褚廷筠干脆把酒杯都甩了,直接拎起白瓷酒壶就往嘴里灌,怎么瞧都是借酒消愁的姿态。
“是念着他又如何,可叶淮允他不要我。”晶莹酒酿沾湿衣领,褚廷筠苦涩呵笑了声,摆摆手,“罢了,我与陛下是榻上之交,你不懂。”
乍然直呼天家名讳,吓得那官员脚底一软。
但他想着左右这些话过了今晚,就没旁人记得了。遂循循诱着褚廷筠继续往下说:“褚将军不说,下官自然不懂。但下官再不济也是浪迹风月场之人,兴许能替将军解忧一二。”
“当真?”褚廷筠眼眸好似闪了闪,果然滔滔不绝起来,“我一直以为陛下对我是有情的,甚至每每夜间他贴在我耳畔一次次索求时,都会说些此生唯卿一人的誓言。”
将一切话语听入耳中的叶淮允:“……”
这话说反了吧?试问良心不会痛吗?
但显然褚廷筠并没有为颠倒是非而惭愧的自觉,续道:“告诉你个秘密,先帝将我禁足之时,陛下其实带了我偷偷出京,随行身侧,不分昼夜地缠绵不休。”
叶淮允:“……”你够了!
“可结果呢!”褚廷筠终于说到正题,“峙阳郡查封铁矿前,因为计划被人泄露以至于矿石被转移。有个东宫影卫随口把矛头往我身上一指,他就怀疑我!”
“这次我在堰长郡辛辛苦苦为他平复民乱,可他呢?召了先帝的男妃们作陪,把曾经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
“呵,什么赏赐,什么太尉之职,我都不在乎!”褚廷筠越说越悲愤,把酒壶往桌上一拍,直接碎成了数块瓷片,散在桌面,“我偏就忍不了他猜忌我,忌惮我。”
那官员快速闪过一抹狡黠,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陛下此番的确是……有负将军。”又问:“那褚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褚廷筠又拎了一壶酒,灌入喉中。
良久,俯身倾到那官员耳侧,极轻地道了句:“他既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
音落,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往阁楼上走。
“褚将军,您去哪儿?”那官员看着他走路都走不稳,想要搀扶一把,却被褚廷筠拦住,说道:“找小倌!”
这凤仙楼的设计,有不少玄妙之处。就比方说叶淮允此时所在的房间有一条隐秘暗道,稍稍小走上几步,就从一楼到了三楼厢房。
推开门,褚廷筠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抬头朝他望来的眼眸清澈无比,哪里有半分醉态。
叶淮允关上身后暗道玄门,顾自走在桌边坐下,并不打算先开口。
褚廷筠自然晓得他方才的话都被叶淮允听了去,当即沏出杯热茶,讨好地递去。
“哼。”叶淮允别过脸,冷冷道:“褚将军如今越发大胆,流连勾栏也就罢了,还敢诋毁天家?”
“我这不是为了把戏演得像些嘛。”褚廷筠双手捧上他的脸,转过来看自己,纤长手指抚过他的眉宇,又勾起他的唇角,认真而轻声地道:“淮允,我想你了。”
叶淮允瞬间被他那双燎人桃花眼瞧的没脾气。两人对视着,彼此间的情意便幻化作绵长的吻,任由他身上的醇厚酒香盈满唇间。
这一切,都是引蛇出洞的一场戏。
他们要引出朝中所有为常信王卖命的官员,一个一个揪出来,委实太费精力。最好的法子,便是撬开位高者的嘴,要到一份完整名单。
正巧褚廷筠在堰长郡搜出了郡守与上位者的来往书信,上头所述无不是贪赃敛财或囤积火药,很明显是在为常信王的谋逆做准备。而那封书信的字迹,经叶淮允核准后,竟是出自丞相之手!
常信王能收买了当朝丞相,是叶淮允没料到的事。
丞相手中权力太大,他初即位,根基尚且不稳,轻易还动不得那个位置。如此一来,想拿到名单就不可能了。
直到褚廷筠从堰长郡给他传回来的书信中提及,一个另辟蹊径的法子:既然不能化内应为己用,那么就安插一个奸细到他们其中。
于是,才有了两人这一出让人误以为生了嫌隙,相互反目的戏码。
一吻毕,叶淮允脸颊已经有些微微红了,但他并没有忘记秋后算账。用指尖轻抵住褚廷筠的胸口,让他与自己分开一些距离。
“是演戏不错,但你方才那些话,总让人觉得朕……”叶淮允说着眼珠子扫了下床榻,又随即收回续道:“欺负你?!”
什么不分昼夜,什么一次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褚廷筠笑笑,半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道:“这不是为了断掉那些糟老头子把家里儿子女儿纳给你当妃的心思嘛。”
叶淮允:“……”
所以就可以那般胡说八道吗?!
褚廷筠还在继续说着:“谁让陛下的身边貌美少年恁多,臣自然是得想着点法子,防患于未然的。”
叶淮允瞧他这撇着嘴样子,愣了愣,“昨晚那个……该不会真醋了?”
褚廷筠用一声轻哼,回答了他的问题。
叶淮允好笑道:“我以为你知道,那是丞相的人,我不过故意利用他向外递假消息。”
“知道归知道,可你们那样相谈甚欢,我哪能不酸的?”褚廷筠低着眉,唇角却故意压着不让它往上勾。
叶淮允:“……”
怎的?这演戏还演上头了?
叶淮允端起他带来的茶,抿了一口,“你有这戏精潜质,不如放到朝堂上。我们这一场反目的戏,可才刚刚开始。”
“倒也简单。”褚廷筠挑唇一笑,“单今晚凤仙楼里这群,我就能给你筛出不少对常信王曲意逢迎的走狗,待日后抓到错处,处理了便是。虽说暂且动不了那厮的根基,但也够他头疼一段时间了。”
叶淮允嗤道:“你说的轻巧,把这些个人处理了,届时朝中官职大量空缺,我从哪里给填补上。”
依着朝律,该是从地方往京中调任升迁的。但两个人经历了峙阳郡一遭,深觉地方官没几个是清白的,甚至比天子脚下的京官,更肆无忌惮。
这些人,叶淮允是不敢轻易用了。
褚廷筠突然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叶淮允看向他问。
褚廷筠道:“先前在一本……”
他刚刚起了个话头,倏而顿住,连漫不经心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怎么了?”叶淮允看出异样。
褚廷筠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叶淮允拿着茶盏的手指一顿,立马站起来想去打开暗道玄关。
“你去哪儿?”褚廷筠拉住他。
叶淮允回头撇他一眼,“自然是回宫,总不能让这些人看到朕在这里。”
褚廷筠“啧”了一声,单手一把环住他的腰,拉到自己身前,低语道:“我可是和他们说上而找小馆作陪的,要是被瞧见房中只有一个人,岂不就露馅儿了?”
“那你的意思是……”叶淮允从他眸光闪烁中,登时读懂了褚廷筠的言下之意,“你想要朕陪你扮……”
小倌?!
廊道上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褚廷筠也顾不得许多,横抱起叶淮允放在春香床榻上,又勾落深紫色幔帐,欺身虚压上。
“你……”叶淮允被他一系列举动摆弄得有些晕晕然,半天才斥出一句:“不行!朕堂堂天子怎么能……这成何体统!”
褚廷筠薄唇贴在他耳侧,“不做别的,你就叫几声,把外头人忽悠过去便成。”
两人此时姿势,隔着深色床帐看来,确实是在缠绵。而叶淮允察觉到门外有一双打量的眼睛,又对上褚廷筠并无丝毫戏谑的神色。
终是轻咬着唇妥协,羞赧地让自己溢声。
门外几人听着屋内断断续续的声音,互相讨论起来:“褚将军这可以啊!”
“到底是男人,在陛下那里受了气,总得从其他处弥补回来才行。”
“要我说,这小倌的声音委实勾人了些,撩得我竟然也想试试,哈哈哈——”
叶淮允:“……”
他哪听得了这等轻蔑之语,放在身侧的手掌陡然握紧,抬眸瞪向褚廷筠,都是这人干的好事。
可叶淮允这一看去,褚廷筠的脸色似乎有些……红,红的很深,红的不正常,就连呼吸也重了些许。让他不禁怀疑,难不成自己方才假意做作出的声音,真有那么性感?
待门外人走后,叶淮允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起开。”
褚廷筠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哄道:“莫生气了,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为他们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叶淮允嗔他一眼,起身理了理褶皱衣裳,头也不回地离开。
暗道石门关上,褚廷筠顾自坐在桌边,灌凉茶,泻火。
【作者有话说:所有无关紧要的NPC都不配拥有姓名哈哈哈。】
第63章 举试
所有人都说那晚天家出宫回来后,脸色奇差无比。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传召褚大将军的次数都少了,哪怕偶尔独处,也总是以不欢而散告终。
太极殿中,铜炉里燃着的炭火迸射出点点火星,褚廷筠用貂绒毛毯盖住膝盖,手中拿了一本书随意翻着。
他此时正顶着谢岚的脸,笑盈盈地问叶淮允:“听闻陛下近日里恼了师哥,不知是真是假?”
“……别贫嘴。”叶淮允合上奏折,朝他瞥去一眼,“上次你在凤仙楼钓出来的几个奸佞,已经通通下了狱。但这些位置到底如何填补上,我至今想不出个好法子。”
褚廷筠把手中正在看的书给他递去,“看看这个。”
“前朝逸闻?”叶淮允疑惑地读出书名。
这“逸闻”二字往往伴随着趣事,但褚廷筠看得欢的书,他实不敢随意大胆地翻。生就怕如同先前那些画册一般,所描绘尽是风流韵事。
叶淮允翻开书封,他想,第一页总是安全的。
然而……他大意了。
叶淮允“啪”地一声合上书,嗔怪地朝他瞪去一眼。
“莫恼莫恼,我当真是在说正事。”褚廷筠赶紧从善如流:“这里头的男主角虽然淫乱了些,但他挑选每一个***都经过了层层考核。先是靠武艺测试体力,再是用文采测试风情……”
叶淮允起先还听的面红耳赤,到后来顿然就悟到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朝中官员亦可用各类考试来评判品性与能力,最合适者得。这总比受了贿的中正总推举些无能纨绔,和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佞臣要好。
“可……”叶淮允虽承认这法子极好,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以丞相为首的常信王爪牙,会同意吗?”
如此一来,他们再想要把自己人塞进朝中,可就难了。
“他们自然不同意,但我有办法让他们点头。”褚廷筠笑着,俯身贴近叶淮允耳侧,低低说了句什么。
叶淮允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又看了眼窗外逐渐暗沉的天色,道:“天色不早,你也该回自己府上了,记得在宫门下钥前把谢岚换回来。”
“当真不能留下?”褚廷筠撑着下巴看他。
叶淮允想了想道:“书留下,你不能留。”
褚廷筠叹了口气,人不如书呐!
次日早朝,叶淮允在金銮殿上提出此事,果不其然,遭到了诸多大臣的一致反对。但他倒也没多气恼,左右自登基以来,他被这群老滑头各种道貌岸然的理由束缚住,有意见的远远比没意见的要多。
而这件事得实施下去,还得看褚廷筠那边。
自那日走过凤仙楼的玄妙暗道,叶淮允回宫后突然萌生出一个胆大的想法。在皇宫中也修一条暗道,从太极殿通往宫外,方便他秘密出行。
而这想法被褚廷筠知道后,硬是让修道的影卫,将密道另一头延到了他的将军府上。
此时叶淮允换上一身便装,又易容成普通人的样貌,往幽长密道走去。
暗道的两侧零星摆上了夜明珠,发出通透的淡青色光芒。当叶淮允终于走到尽头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他忍不住就眯了眯眼适应光亮。
而再睁眼,就瞧见褚廷筠正拿着小水壶给窗外的白玉兰添水,手边还有一碟时令梅花酥,只剩下最后一小块。
叶淮允走到他身旁道:“走吧。”
褚廷筠搁下水壶看他,却道:“不行。”
“什么不行?”叶淮允问。
褚廷筠手指沾了花露,往他鼻尖一点,“你一会儿是要扮成我的侍卫,哪有侍卫长得像你这般清逸的。”
“还要我扮丑?”叶淮允仄了仄眉。
虽有些不愿,但还是沉默着答应。
叶淮允看着铜镜当中的自己一点点变黑变胖变丑,不由暗暗汗颜,他在褚廷筠面前,可真是一点脸面都没了。
在峙阳郡扮过女装,凤仙楼演过小倌。如今为了能跟着褚廷筠去丞相府,得再次纡尊降贵,扮成贴身侍卫了。
叶淮允被重新一番打扮后,与褚廷筠并肩出了府。
直到临近丞相府门前,他才落后半步,扮演起一言不发且面无表情的将军侍卫。
姚丞相今年刚过五十大寿,两鬓有些斑白,正坐在八角亭中听婢女弹琴。
“是什么风把褚大将军刮来了?”姚丞相听见两人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
“今日早朝,陛下提及举试的风。”褚廷筠边说,边径自在另一张桌案前坐下,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不速之客。
“举试?”姚丞相似乎回忆了一瞬才想起来,“不是被满朝大辰驳回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非也。”褚廷筠摇摇头,余光瞥见叶淮允还在亭外站着,便停下话头,先朝他招了招手。
叶淮允心底疑惑,但面上不显。呆板地走到他面前,又一板一眼地问:“将军有何吩咐?”
褚廷筠并不答,反拉过他被寒风吹得发凉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
叶淮允有些别扭地挣动了两下,他现在的身份是侍卫,这样逾矩真的不会露馅吗?
两人怪异的举动果然引起了姚丞相频频注目,不禁发问:“这位是?”
褚廷筠笑笑,“我的新欢。”
“……”叶淮允尽力敛去眸中无语,他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一重身份。
姚丞相像是了然地看向叶淮允古怪一笑,随即不再关注他,转而问褚廷筠:“褚将军方才说非也,是何意?”
褚廷筠道:“自然是觉得,这举试可以一试的意思。”
“所以褚将军是来为陛下当说客的?”姚丞相不以为然。
“不,我是来为丞相谋财路的。”褚廷筠道。
“但凡这举试筹备起来,以姚大人在朝中的势力,想拿到试题还不容易?到时候您想卖试题也好,卖答案也罢,不仅依旧能保证进入朝堂的,是您的门生,还能捞上一大笔,何乐而不为?”
叶淮允细心瞧见,姚丞相在褚廷筠说这话时眸光亮了亮,当即抬手让那位抚琴侍女退下,说的话却仍旧冠冕堂皇:“褚将军若是想要干些腌臜勾当,那今日怕是来错了。本相两袖清风,从不做违心之事!”
叶淮允正好坐在褚廷筠的侧边,隐约能看见那张冰冷面具下的鄙夷神情。
而这人竟是对着他不徐不疾地笑了,“宝贝儿,把方才出门前我给你的东西,拿出来给姚大人瞧瞧。”
“……”叶淮允在姚丞相看不见的角度瞪他一眼,演戏也该适可而止啊!
况且,要他拿什么东西?这人出门前分明只给了他半块梅花糕。
褚廷筠漠然拉过叶淮允的手,不动声色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信。
叶淮允明白过来他的打算,旋即拿出堰长郡搜来的书信。
“姚大人不必试探我。”褚廷筠单手将信纸掸开,摊了牌直接明说:“我今日来相府,就是想与姚大人,还有您背后的主子,共谋大事。”
姚丞相见到那封书信,并不算太意外,“我不信。褚将军名利皆有,为何要干这等谋逆之事。”
“因为我要叶淮允这个人。”褚廷筠一字一顿表明自己偏执的所求,嘴角也勾起一丝阴戾的弧度,唯独乍然搂过叶淮允腰身的手掌是温柔的,“我要他心里没有苍生社稷,眼底没有弱水三千,只属于我一个人。”
“只要您那位主子夺下王城后,能把叶淮允给我。日后我褚廷筠,效忠的便是常信王。”
叶淮允整个人身形已经僵硬透了,他虽知道褚廷筠这是为达目的编出来的话,但听起来的感觉并不好。
一出相府,叶淮允就扒下褚廷筠放在自己腰侧的手,呵道:“我今天才发现,你倒是很有当奸臣的潜质。”
褚廷筠笑笑,“如果你考虑做个昏君的话,我立马当奸佞给你看呀。”
叶淮允:“……大可不必。”
正说笑间,他靠街市外侧的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叶淮允定睛看去,方才跑过的是一位少年,嘴里还嚷嚷着:“你个小毛贼,别让老子抓着你!”
“看来是有人丢了钱袋子。”叶淮允环顾了一圈,似乎大家都在期待那少年能否抓住小贼。
可没过一会儿,少年两手空空地从小巷里走出,神色颓废不已。
褚廷筠突然朝他喊了一声,“韩玖,过来!”
“这就是你从堰长郡带回来的人?”叶淮允听这名字熟悉,恍然想到。
褚廷筠应了一声,韩玖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
“将军,我没追上那人。”韩玖沮丧地道。
褚廷筠微皱眉看着他,“不是让你在府上跟着暗卫学兵法嘛?跑出来干什么?”
“我……我就是从没来过京城,想看看。”韩玖听出他语气里的斥责,登时低下头,“可谁知道……那小皇帝管不好堰长郡也就算了,连京城也是乱糟糟的。”
无端被点名的小皇帝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反问他:“你说京城乱糟糟的?”
“是啊。”韩玖奇怪看向这个面生的人,“有个世家纨绔在城西强占民宅盖别院,还把私塾先生打得个半死,岂不是乱?”
“那你觉得的京城该是什么样?”叶淮允又问。
“自然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少年最近读了不少书,毫不迟疑地回答,说着又咂着嘴巴不满吐槽:“说到底还是那小皇帝庸碌无为,才让下头的官越来越……”
叶淮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断他道:“朕就是你口中那个小皇帝。”
“啊?”韩玖的话音顿时卡在喉咙里,盯着他结结巴巴起来,“你……你说你是……真的?”
褚廷筠在他反应不能间道:“他是。”
韩玖便猛地别过脸,再不去看叶淮允,而是对着褚廷筠支吾半天:“圣上?他,他怎么能长这么丑……”
叶淮允:“……”他还在边上呢。
虽说这张脸是易容出来的,但听着……心里膈应。
果然褚廷筠一手教出来的人,这胆子也是顶顶的大。
“你可知诋毁天家是掉脑袋的罪名。”叶淮允想着敲打敲打这小屁孩。
“不怕!”惊诧过后,听他这样问,韩玖反而硬气起来,“如果因为我的一句诋毁,陛下能做几件对百姓好的事,那我就算死的值得了!”
叶淮允凝视着这个愣头愣脑的耿直少年,良晌,移开眼就没再说话了。
“诶?你怎么不理睬我了?”韩玖不依不饶。
褚廷筠也对他有些无语了,言简意赅:“这是答应你了的意思。”
“答应我什么?”韩玖挠挠头。
“……”褚廷筠懒得再解释,拉过叶淮允的手就往前走。
叶淮允:“这孩子有点憨。”
褚廷筠:“把有点去了。”
第64章 离间
叶淮允坐在将军府书房的铜镜前,由褚廷筠在布巾倒上药水,轻轻擦拭去他脸上易容。
“你去城西查查看,那个在城西强占民宅,还敢殴打私塾先生的纨绔,是哪个。”叶淮允道:“还有,既然私塾被拆了,就寻其他地方再建一个。”
日后举试正式施行起来,他自不能让常信王的人占了机会,也该学会笼络人心,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而十六七岁,正是最好培养的时候。
不论是忠心,还是处事,就如方才那个韩玖。虽说脑子转的慢了些,但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叶淮允鞠了一捧温热清水扑在脸上,白皙的皮肤映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我先回宫了。”
“等一下。”褚廷筠拉住他的手转过身来,低头就在他唇上印了一吻。仿佛每每分别,哪怕只有半刻钟,也需要这样情意浓的仪式,来添一份安心。
“过两天陪朕去御史台走一趟。”叶淮允进入暗道前道:“上次关进去的那位太常丞,该用起来了。”
那日褚廷筠在丞相府废了一番口舌后,虽不知姚丞相那老奸巨猾的,是否真信了。但到底,这举试在朝堂上是勉强通过了。
叶淮允御桌上摊着褚廷筠上次留下的《前朝逸闻》,在云雨春光的夹缝中找出那点与举试有裨益的内容。
到最后,一纸章程拟下来,他双颊已经烫得厉害了。
叶淮允下意识想要捧起茶盏想灌两口水,可这一端起才发现,盏中的茶水不知何时已然见了底。
“谢岚。”叶淮允想要喊人看茶,顺便将这烧得旺盛的炭火灭了。
但他斜在椅背等了半晌,殿内依旧没有人走进来动静。叶淮允还以为是外头伺候的人没听见,正要再喊,一双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
“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叫谢岚。”
戏谑笑语贴耳传来,叶淮允脸颊的绯红便随着他温热吐息蔓延至耳廓。不用想也知道,这人从暗道里过来,已经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
“啧,你的脸怎这么烫?”褚廷筠故意假装没看见他桌上的那本书,又饶有兴致地明知故问:“莫不是背着我偷偷看些……不正经的东西吧。”
“……”叶淮允拿开他伸在衣领前,胡乱游走的手,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过来了?”
“想你了不行吗?”褚廷筠笑盈盈绕到他身前,将摆在殿中的炉火熄了。
叶淮允自动忽略他的亲狎之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这个点是褚廷筠在冬日里午憩正懒的时候,忽然跑来找他自己,想来是有什么重要之事的。淡淡道:“欺君是大罪。”
褚廷筠耸肩一笑,逗也逗过他了,遂也随之正经起来,“上次你说要去御史台走一趟,差不多时候了。”
叶淮允登时眼睛一亮,“那便走吧。”
再次听到传唤,谢岚端着新泡茶水走进来。当看见褚廷筠也在,他很是自觉地等他师哥易容成自己的样子,随陛下走出太极殿后,藏进暗道之中。
反正他就是个工具人,当好陛下和师哥的影子就是了。
御史台诏狱中,被关了两个多月的太常丞吴琨颓靡歪倒在角落,颧骨下的双颊凹陷,显然是过的差极。
这晌,注意到叶淮允一身明黄龙袍走近,也只是没什么力气地行了个虚礼。
叶淮允环顾一圈阴冷潮湿的牢房,实在没一处能坐的地方,便只能站着同他说话:“吴琨,先历三年,西南郡城举孝廉入仕。又五年,迁至太常丞。”
“朕就想不明白了。”叶淮允看向跪在他脚边的人,“吴大人既懂连孝的道理,怎么忠的道理却不知了呢?”
吴琨羞愧难当地抿抿唇,“臣……”
“朕不想听你解释。”叶淮允打断他,“朕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几日之内,朕会放你出去。”
“但朝中常信王党羽已被剪除不少,你没得选择。”
“陛下您……这是在害臣啊!”吴琨顿了顿,才把一句话说完整。
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叶淮允的意思。隐藏着身份的党羽突然一齐获罪被除去,而他这个犯下死罪的人却突然被释放。任是谁都会怀疑,是他泄露出那些官员的名单,当做免除自己罪责的保命符。
饶是他还愿意为常信王办事,那位主子也不会再信他了。
“怎么能是害?”叶淮允闻言不认同地笑笑。
站在他身后的褚廷筠随之一抬手,让人把东西带上来。
一个背脊佝偻的老妇被几名侍卫牵着走进牢房中,吴琨一看见老妇,整个人都愣住了,双唇哆哆嗦嗦半天才喊出一个字,“娘——”
老妇年纪大了,目不能视,乍听见吴琨的声音,立马就推开搀扶着她的侍卫,跌跌撞撞跑上前。
叶淮允与褚廷筠就在一旁站着,直到两人母子情深的叙旧完,才让人再度把老妇带下去,开口道:“吴大人替常信王办事,是因为老母亲落入贼人之手,深受威胁;而如今你的母亲在朕手里,吴大人是不是也该换个人表忠心了?”
吴琨哪里会看不明白,他的母亲是被叶淮允从常信王手中救下的,感激涕零地就磕了一个响头,“微臣谢陛下隆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叶淮允道:“朕要你掌管举试诸事,而后把试题透给姚丞相,诱他卖官鬻爵。”
走出御史台,冬日寒风迎面扑来,带着几缕梅花冷香。
叶淮允信手折下一只御花园中花苞初绽的红梅,抵在鼻尖轻嗅了嗅。
约莫是还没到最好的时节,这暗香到底是淡了些。叶淮允甩掉花枝,叹道:“再有几日便是腊月了。朕想在佳节年前,把所有事都处理完。廷筠,你说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会。”褚廷筠从背后抱住他的腰。
此处是一片梅林,原是某位先祖栽来博爱妃一笑的。
而如今叶淮允的后宫中空无一人,这梅林自然也无人进来,他便把掌心覆在褚廷筠手背,再将整个人都放松地靠在褚廷筠怀里。
“励精图治、任贤用能。”褚廷筠认真道:“淮允,你会是个好皇帝,只是……”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惹得叶淮允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
褚廷筠笑了笑,“只是还缺一个与你并肩的皇后。”
叶淮允:“……”这算是毛遂自荐?
叶淮允转过身正对着他,想起这人说的皇后,便又摘了两朵红梅,故作玩笑地簪在他发间,说道:“皇后在后宫,大将军在前朝。你可想好了,二者只能选其一。”
褚廷筠啧道:“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都要。”
“贪心不足。”叶淮允揶揄评价他。
“我贪心的可不止这个。”如絮雪花落在褚廷筠鸦色的纤长眼睫上,浅淡日光在他眼睑投下细碎的影子。轻轻一眨,微微颤动,便是世间独有的风姿绰约。
他笑起来,眼尾那点朱红竟是让雪中红梅都黯然失色,“我还想……天天睡龙床。”
不知是谁先俯身,近在咫尺的距离,鼻息可闻,叶淮允便在他炽热缠绵的吻中,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连身侧冬雪也停住了,凛冽寒风静止在半空,不再刺骨。
寒冬腊月里的日子,总是让人倍感漫长。仿佛滴水成冰,将漏壶滴答也凝固了。
太常丞吴琨给姚丞相透了举试考题,褚廷筠又利诱姚丞相卖考题给予门生。直到举生步入太常寺,见到桌上试题与姚丞相所给大相径庭之时,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有胸无点墨,或行事鲁莽的举生,在举试结束后,当即三五成群跑到丞相府门前要求讨个说法。
这事传到叶淮允耳中,自然是下令彻查。
所幸御史台一帮子人尚算雷厉风行,又在叶淮允的明示之下,将丞相府查了个底朝天,将这许多年干得不洁勾当列出一条条罪状,宣读金銮殿上。
叶淮允拿着长达十几页纸的奏折,毫不迟疑就下令将丞相罢官下狱,节后问斩。
这一切,在腊月廿六之前,尘埃落定。
褚廷筠大步流星走进太极殿中时,叶淮允应是看折子看得累了,单手撑着额头就小憩在桌旁。
他走过去将未合拢的雕花窗关严实,又抽走他手中折子,欲把人抱到床榻上去睡。
余光不经意瞥见那本折子上所盖印信,褚廷筠乍然眼眸一凝。
这是……常信王呈上京的?
褚廷筠单手掸开折子,想看看那上头究竟写了什么,只他这一动,怀里浅眠的人悠悠转醒了过来。
叶淮允拍拍他的肩,示意褚廷筠放自己下来,又看见他手中所拿,说道:“年节各地藩王奉召上京,偏偏我这位大哥说在路上见得个绝世宝物,为了取宝献给朕,耽搁了一些时日,需得晚几日才到。”
叶淮允冷呵道:“朕拔了他在京城八成的爪牙,知道的是给朕寻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常信王是两手空空上京,在路上随便挑拣些东西,故意给朕难堪呢。”
褚廷筠想了想提议:“要不我去驿馆把人揍一顿?鼻青脸肿的那种猪头,让他更难堪?”
叶淮允被他一句俏皮的猪头给逗笑,“这倒不必。但确实需要派人暗中盯着他些,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宝物。”
【作者有话说:所有的温情渲染,都是为了……或更甜或撒盐。
梅林那段算是一个小小的铺垫,或者说伏笔也好,接下里两个人的感情会经历一些些……嗯,挫折。】
第65章 筵席
腊月廿九封篆后,天子于宫中赐宴群臣。
殿外银装素裹,殿内融暖香飘。
筵席后,便是大小官员都盼着的十数日年假。但今年的岁末宫宴上,却有一个席位,迟迟无人落座。
只道筵席过半,大殿外才传来内侍高喊“常信王叶淮璋入宫觐见”的唱名。
叶淮允与下首的褚廷筠对视一眼后,淡淡道:“传。”
紧接着,便见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大殿。
叶淮允虽与他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两人一个为先皇长子,一个为幼子,年纪相差了二十岁不止。仅从面相上看,反倒更像是隔辈叔侄。
常信王简单行过一礼后,果然又拿出在奏折上写过的寻宝为借口,没什么诚意地请求陛下谅解未能赶上筵席。
佳节难逢,叶淮允自然不能降罪于他,否则就显得自己小气了。
席下又有好事者,多饮了几杯酒,端起酒盏站起来就道:“敢问王爷是寻了什么珍宝,不妨拿出来,让微臣们也都见识见识。”
闻言,叶淮允眸色暗了暗。
前些时日,他派出去的影卫已经弄清楚常信王寻来的宝物是什么。私心里,叶淮允并不希望那些“宝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呈上来。但朝见献宝,是历来的传统,他实在没理由驳回。
于是下一秒,只见他这位大哥,抬手拍了两下,殿外就有一群歌舞怜人蜂拥而入。
叶淮允素来对舞蹈没多大兴趣,只偶尔象征性地瞥上两眼,算是给他面子。
当这曲歌舞临近尾声,其中四名舞姬突然褪下水袖舞裙,露出内里西南藩地特有的异服,再度主导起乐曲。
这四人相貌本就极其妖艳,此时又因光洁的四肢与肚脐曝露在暖红宫灯下,只用一些金鳞片遮住私密之处,随着舞步发出悦耳的铃铃声响,更添魅色,吸引去诸多大臣的目光。
而叶淮允朝褚廷筠望去一眼,这人的脸色已然黑如锅底了。
“臣见陛下自登基以来,后宫空无一人,实在不利于皇家子嗣绵延。”常信王正义凛然地说着,眼神却时不时瞟过褚廷筠的方向。
“臣身为兄长,本就该为陛下忧心几分。此番入京便自作主张,寻了几位貌美且出身尚可的女子,献给皇弟,充盈后宫。”
这摆明了在离间叶淮允与褚廷筠的关系。
看来是先前两人假意反目的戏码,传到了常信王的耳朵里,这才故意来这么一出,让两人心里都不好受。
叶淮允视线尽量避开站在殿前的四名女子,他的脸其实已经有些红了。并非见色起意,而是这几个人的脚踝上分别都带了两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让他莫名就怀想起一些……曾经做过的不可名状之事。
“咳——”叶淮允在褚廷筠投来的不悦目光下,沉了脸往殿中看去,“常信王的好意,朕心领了。但如今朕初登基,百废待兴,实在无暇把心思放在其余事上。所以这宝物,还麻烦常信王收回去罢。”
常信王摇摇头道:“陛下此言差矣,这是臣精心为陛下挑选的节礼,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既如此……”叶淮允环视了一圈殿中有几位目光灼灼的大臣,说道:“新春佳节,朕也没准备什么赏给诸位爱卿几月来的辅佐之功。这几位美姬你们若是有喜欢的,便收了回府,也算是朕一份绵薄心意了。”
他说着,又从龙椅上站起来,“朕先退宴了,你们随意就好。”
常信王送来的人他是万万不敢收的,且不说这些个蛇蝎美人会不会给他下些无解奇毒,换个暴毙下场。就单凭褚廷筠方才那眼神,叶淮允就毫不怀疑他会让人当场血溅金銮殿。
叶淮允走后,褚廷筠也在殿中几声“恭送陛下”的跪拜声中站起来。
他刻意从常信王身后绕了一圈,在他身边低语阴恻恻地道:“有些事,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想先帝一生无子,这储君之位也是有人可立的。”
“更何况……”褚廷筠从嗓中压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哑笑,“陛下的兄弟当中,以王爷为长,您该高兴才是。”
常信王狠狠剜去一眼。
他恨透了褚廷筠,就是这个人,从桐彭城到陆霞城,再到峙阳郡和京中朝堂,一路陪在叶淮允身边,坏他所有好事。
但褚廷筠压根就不在意他隐忍的怒意,散漫地紧跟叶淮允其后。也因此,错过了常信王眼底暗含阴翳的狡黠。
殿外飘着鹅毛大雪,映得天幕有些淡淡橙红。
褚廷筠替他撑着伞,两人一步步在雪地里走着,发出极其同步的沙沙声。
“方才真气着了?”叶淮允率先开口。
“哼。”褚廷筠语调冰冷,“我还不至于和那种人一般见识。”
叶淮允看着他微微皱眉的侧颜,对他说的不至于,表示了深深的怀疑。
褚廷筠察觉到他的目光,索性明说:“我烦心他那番话。”
“这老滑头,分明是吃准了朝中大臣爱管皇帝后宫事的品性。”褚廷筠道:“你信不信,有他今日这一说,待来年朝中大小事安稳下来,那些个老头子就都开始劝你选妃。”
“所以……”叶淮允仿佛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在担心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然走到太极殿前。
临近佳节,叶淮允早早让伺候的人都下去歇着了。此时殿中一片漆黑,唯有宫廊上悬挂的几盏正红纱灯,照得彼此眉目灼灼,盈满瞳孔。
褚廷筠随手丢了伞在雪地了,一把将人拉进殿中,抵在门后。
“淮允……”褚廷筠比他高一些,这晌用双指捏起叶淮允的下巴,让他微微抬头仰视自己,郑重其事:“你,是我褚廷筠一个人的。”
“我本也想过,你是帝王,难免会为了子嗣纳一两名妃。就算我眼底再容不得沙子,也不会任性地断了皇家血脉。”褚廷筠声音愈来愈低沉,“但刚刚见了那几个腌臜货色,我后悔了。”
“我不准你身边有其他人,也不准你多看旁人一眼。否则,我不确定会不会做出那次在丞相府说过的事。”
——我要他心里没有苍生社稷,眼底没有弱水三千。哪怕囚禁起来,也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听似疯狂的字句,却被他愈渐倾近的深邃眼瞳,压抑出如渊暗沉的偏执。
叶淮允对着他这幅执拗样子,偏生觉不出半点反感,反而有一丝安心填满了胸膛,忽就垂眸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褚廷筠奇怪看他。
叶淮允抿着唇边笑意,“笑你何时跟个深闺怨妇一样多愁善感了。”
闻言,褚廷筠终于松开钳制住他下巴的手,几分感慨:“谁让你是属于天下苍生的帝王。”
“咣当——”
突然,内殿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前一秒还含情脉脉相互凝望的两个人,顿时警惕起来。
整座太极殿的门窗都紧闭着,绝不可能会是风吹掉了东西,那么便是……殿内有人。
褚廷筠朝他做了个以指抵唇的手势,叶淮允立马明白过来,噤了声。
两人把脚步声放到几近于无,往内殿走去。
那藏着的人应是个会武的,叶淮允并未听见规律的呼吸声,直到他看见桌边掉着一个博物木雕,褚廷筠突然就抬手,一掌劈裂了身旁的木桌。
藏在桌下的人顿时暴露出来,还不等他闪躲开,脖颈就被褚廷筠伸手掐住,呼吸困难。
叶淮允燃起一侧的长明灯,那人的样貌瞬间被照亮。
“是你?”叶淮允微讶看着他。
正是前段时日褚廷筠前往堰长郡办事时,他召来太极殿中配着下棋的少年。
“啧,看来上次吃的教训还不够。”褚廷筠不耐烦地松了手,将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今日去前殿赴宴,玄翼剑便搁在了太极殿中,这晌正好顺手拔出,抵在少年的脖颈。
“说吧,鬼鬼祟祟,潜入陛下寝殿做什么。”
叶淮允察觉到少年朝他看了一眼,但他自然不可能出言相救。
而下一秒,就见少年头一转,朝褚廷筠的剑刃上主动凑过去,重重划下。
“你——”叶淮允有些始料未及,上前探了探鼻息,人已然咽气了。
褚廷筠毫不留情用剑锋将他的衣裳划破剥,仔细搜找了一遍,并没有从太极殿中偷走东西,倒是在人的衣袖里找到一张捏皱的小纸包,像是……下了什么药。
叶淮允当即命人传召赵初阳过来,将太极殿内所有物件仔细检查了一遍。
最终,在御桌的墨条上发现了极少量的白色粉末,是毒。
“他还真是没一刻消停的。”叶淮允在水盆中净了手,“真以为用这种小手段,就可以使朕病倒,从而名正言顺的留在宫中侍疾,趁机谋权?”
“把这个装起来,给常信王送去,就说是朕送给兄长的新年礼。”叶淮允指着那块墨条,对谢岚道。
谢岚应声,正要把东西拿出去,叶淮允又道:“把那块砚台也一并送了吧。”
顺着他视线看去,是一方材质上好的端石砚。样式很简单,最中规中矩的方形雕刻以四角饕餮纹,只在正中间镂出一个圆用以研磨。
“砚为端石,外方内圆;贪食曰饕,贪财曰餮。”褚廷筠挑了挑眉,“你是想警告他安分守己?”
叶淮允“嗯”了一声,“此番藩王进京贺岁,唯有他一个没带世子同行,还不知道在西南密谋什么。”
何况叶淮允记得,先前几年,自从常信王世子受封后,次次都会跟着入宫,也不是个什么善茬。
褚廷筠因他这话,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常信王世子,薨了。”
“薨了?”叶淮允一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褚廷筠对上他讶异的目光点了点头,“前两日刚得到的消息,一忙起来就忘了与你说。”
“据说是常信王早年与风尘女子有过一个私生子,但因为身份低微,一直没能入宗室名牒。”褚廷筠道:“而我的探子来报,那私生子心机颇深,又很是有些手段,短短几年里陆续处理掉了不少兄弟。”
“直到前段时日,更是把世子也拉下了马。只怕如今常信王再不情愿,也得让他认祖归宗了。”
叶淮允听他说着,“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褚廷筠勾唇一笑,“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个。”他挑眉问道:“你可知那位私生子是谁?”
叶淮允狐疑,“我认得?”
褚廷筠道:“算半个熟人罢。”
叶淮允脑中猛然有了一个猜测,不大确定地反问:“段夜?”
第66章 弹劾
年节已过,进京朝贺的藩王陆续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封地。
叶淮允站在金銮殿前,没什么诚意地对常信王道了句“一路保重”。
两人几分算计,互相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还没到点名道破的时候,便将这表面功夫做足,目送他的车驾驶出宫城。
春风吹过,积雪消融,露出白茫茫雪地下坚硬的灰石板。
距离复朝还有几天,享着阖家团圆的朝臣也极少在佳节期间呈折子,因此这段时日委实能算得上清闲。
褚廷筠看了眼逐渐爬上中天的春日初阳,问他:“想不想出宫转转?”
叶淮允仿佛一眼就看穿他的意图,笑道:“又有哪家酒楼出新菜式了?”
褚廷筠不置可否,“听人说,清风楼新出的翡翠灯芯糕不错,想带你去尝尝。”
清风楼……好熟悉的名字。叶淮允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来是去年他说着要去吃吹雪梅花酥,结果却在那里一刀砍了西北部族皇子的清风楼。
他没有出声的这一小会儿,人已经被褚廷筠拉出了皇宫。
京城的商铺店肆已经陆续开了张,门前还挂着几个红灯笼,蹭一蹭佳节最后的喜气。两人走过大街小巷一路逛着,路上百姓皆是洋溢着笑容,想来会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好年头。
褚廷筠突然走到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前,挑来选去后,拿起一个狐狸面具比划在叶淮允脸上。
大小似乎还挺合适,便也不顾叶淮允尚且没反应过来,就直接付了钱,将面具戴在他脸上。
叶淮允侧头朝摊子一旁摆放着的铜镜瞧去,赤红色的狐狸面具遮住他整张面容,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他奇怪地问:“为何我是狐狸?”
“自然是因为……”褚廷筠拖长起音凑到他耳畔,“淮允勾走了我的心,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叶淮允无语瞠了他一眼,“那你也该换一个。”
他说着,目光略过小摊上各式各样的面具,最终唇角勾挑间,拿起一张快速换了褚廷筠脸上原本的金属面具。
走出一段路后,褚廷筠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是猪?”还是粉色的?
叶淮允笑笑,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前头,清风楼到了。
一如去年来时,今日这清风楼门前依旧挤着满当当的人,似乎都是为那翡翠灯芯糕而来的。
不知谁忽然惊呼一声,随即人群中有一个小姑娘用尖利的嗓音大喊道:“你大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
“我管她是谁,今日这最后一份翡翠灯芯糕,本公子都拿定了!”
褚廷筠站在不远处轻轻“啧”了一声,“这声音怎那么耳熟。”
叶淮允显然也听出来了,皱了皱眉道:“像是麟旭的。”
两人登时往清风楼走去,那边的争执还在继续。
“连家门都不敢报,怕不是哪个穷角落里跑出来狐假虎威的乞丐。”侍女语调中满是傲慢与得意:“我可告诉你,我家小姐是伯公府的,日后是要进宫当夫人的!”
“嘁,就这?也肖想着当夫人?”江麟旭不屑鄙夷,“我可告诉你吧,本公子的兄长是大将军褚廷筠,陛下心里只有我义兄一个人,你就让你家小姐等下辈子也没用!”
叶淮允:“……”为何他有一种无辜躺枪的感觉?
他被褚廷筠拉着,穿过拥挤的人堆。赶在那侍女又要掐架还口之前,褚廷筠冷冷喊出:“住口!”
侍女朝来人看了一眼,“哪来的狐狸和猪,也是来抢翡翠灯芯糕的?”
褚廷筠压根懒得搭理他,只不悦地看向江麟旭道:“你不是回鸾霄宫过年吗?怎么又回来了?”
两人虽看不见脸,但江麟旭自是能听得出这声音是谁的,再看他义兄掌心拉着的另一双手,自然就是陛下了。
江麟旭低了低头,又点为方才的盛气凌人感到不好意思,小声解释:“爹爹去南海拜访旧友了,不在鸾霄宫,我就半路折返了。”
褚廷筠翻了个白眼,“滚回将军府里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江麟旭察觉出两人心情都不算太好,感觉讪讪小跑着离开了。
褚廷筠又走到那侍女面前,没有温度的眼神却从她身后小姐的脸上瞥过,“想进宫?问过自己配不配了吗。”
他音落,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糕点盒,漠然离开。
那小姐被人两番羞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过了半晌才问:“刚刚那个猪头脸,是谁?”
侍女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好像听见他说了将军府,应该就是那位大将军褚廷筠吧。”
“那另一个狐狸脸的呢?”小姐又问。
侍女摇摇头,猜测道:“应该就是个普通侍卫吧。”
小姐眸色一暗,如花似玉的脸上突然就晃过阴翳的算计。
将军府上,褚廷筠已然摘下猪头面具,换上他素来不离身的半张银白面具。
他头疼地坐在书房软榻,面前站着低头认真的江麟旭,“顶着我的名号出门惹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吗?”
江麟旭抿着唇,一路上他已经解释过好多遍了。实在是对方说话太气人,他一时被激怒才口不择言了些,干嘛这样不依不饶的。
义兄实在太可怕,他又眼巴巴地去看叶淮允,“陛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叶淮允揉着额角,前段时日他刚严惩了那在城西占地的纨绔,以权压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更何况对方是伯公府上的人。他只能道:“挑些礼物,亲自送到伯公府上赔礼道歉吧。”
江麟旭连连点头,溜一样地就出了书房,又在回到自己院中后,放飞出去一只白色信鸽。
书房内,叶淮允缓缓转开了通往皇宫的玄关,和褚廷筠在夜明珠浅淡光芒的照明下,往前走去。
在他印象中,陈伯公也算是个辅弼了三朝君王的功臣,平日里行事有些一板一眼的,最是喜欢抓些其他官员的错处,来一本弹劾奏折。
“但愿陈伯公不会拿此事在朝堂上,找你麻烦。”叶淮允轻声说着话,也被幽长暗道放大成了空灵回声,在狭小空间内一遍遍回响。
褚廷筠耸耸肩,“就算他真上奏折弹劾我,除了今天麟旭的事,也找不出其他罪状。”
叶淮允是担心陷入两难境地,褚廷筠便给他安心。在光线昏暗的密道中,搂过他的腰肢,俯身覆上双唇。
两人所站之处恰好没有夜明珠,视觉阻碍,其他感觉便被放大了数倍不止。叶淮允能听见他愈渐加速的有力心跳,和薄唇带着点微凉的缠绵触感。
可一时忘却忧虑,该来的,终究会来。
节后复朝的第一日,早春卯时的天色尚且未露出鱼肚白,显得有些阴沉沉。
“陛下,臣有事起奏!”陈伯公率先上前一步。
叶淮允心中忽就咯噔一下,但仍是一挥袖袍,“准奏!”
陈伯公双手掸开奏折,老当益壮的声音,铿锵有力地敲在金銮大殿上。
“臣要弹劾褚大将军欺压百姓、目无君上、***、拥兵自重之罪!”
叶淮允一愣,为何会有这么多罪名?
他脑子飞速转了一圈,如果说欺压百姓是前几日江麟旭之事,后面几条他实在想不通缘由。
只听陈伯公读着弹劾奏折。
放任家中义弟在清风楼外插队抢糕点,是为欺压百姓。
昔日在凤仙楼中直呼天家名讳、诋毁天家威名,是为目无君上。
彼时举试中榜才子皆为褚将军门生,是为***之嫌。
先帝在位时,褚将军征战西北回朝后,并未上交兵符,是为拥兵自重之嫌。
叶淮允听着他振振有词,仔细回想起来,每一条还真的确有其事,只是各中原因都并未那些个罪名。
就拿举试来说,彼时城西的私塾被纨绔***,叶淮允便帮褚廷筠扩了扩将军府,再将私塾中的少年接过去,重新请了私塾先生教授。明面上算是褚廷筠的门生,说到底,其实是叶淮允想为自己培养的人。
至于不交兵符就更荒诞了,就他皇兄那耽于享乐的性子,见大军得胜而归,心里早乐开花了,哪里还想得起兵符这事。后来叶淮允登基,自然就不会提及,毕竟于他而言,再没人比褚廷筠可信。
叶淮允这晌只能将这些事挑出能说的部分,一点点解释清楚。
而就当他以为弹劾之事会翻过篇时,陈伯公又道:“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春日,按规矩该选秀女了。”
叶淮允:“……”
果然他就知道,自从岁末筵席上常信王提了这一出后,这群前朝的老家伙就逮着不放了。
叶淮允只好又搬出那套劳于政事的说词来推脱,但他总觉得自己说这话时,百官的目光都纷纷往褚廷筠处瞥了一眼,意味深长。
果然,陈伯公直点褚廷筠的称谓就问:“褚将军如何以为?”
“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褚廷筠侧过头看向着老头子已然面色不善,深不见底的淬冷眸光比脸上面具更森寒,“陈伯公如此心急,莫不是自家孙女因过于刁蛮嫁不出去,就想着囫囵塞给陛下吧。”
陈伯公顿时一张老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最终定格在青红交加的猪肝色。
“陛下!老臣要参褚将军出言不逊!”
叶淮允:“……”
褚廷筠:“。”
【作者有话说:褚廷筠:为什么我是猪?
叶淮允:因为能吃能睡。
褚廷筠:那为什么是粉色?
叶淮允:猛男专用色,这是在夸你。】
第67章 勾栏
“一群老匹夫!”
褚廷筠冷啐了一声,直接用脚把太极殿的大门一脚踢关上了。
叶淮允摆手让殿内外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坐到他身边道:“这回又在气什么?我上回不都答应你了,此生唯你一人。至于朝臣们的谏言,我自会想法子搪塞过去。”
简单一句话,褚廷筠心底的不爽利瞬间在撞上他眼眸时,散了个干净。叶淮允则转头望向躲在云层后,将出未出的暖阳。
“廷筠,这次岁末筵席上,各藩王的世子,你也都见过了。”他话是对褚廷筠说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天际,像是在遥望某个不可及的远方,忽而浅声笑了笑,“你觉得可有哪个能担大任的?”
闻言,褚廷筠果真就回想了一番那些个年幼世子,或蛮狠或机敏、或活泼或寡言的模样。
正想比较出一个他认为相对合适的,瞥见叶淮允若有所思的侧颜,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你……”褚廷筠顿了顿,“你是想?”
叶淮允沉默着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褚廷筠也朝他视线停留的地方望过去,洁白的云朵像是一条盘踞的龙,被风轻轻一吹,便散了。褚廷筠笑出了声,像是感慨,“你啊,真做起决定来,比我疯狂。”
门外,谢岚轻轻叩门的声音传来。
叶淮允这才把目光都天边收回,“什么事?”
“陛下。”谢岚道:“陈伯公求见。”
“这老匹夫来干什么?”褚廷筠闻言皱眉,“又想找我茬?还是又想把女儿给你?”
叶淮允叹了一口气,只怕的确是为了这两件事,对褚廷筠道:“你先去暗道里躲躲。”
褚廷筠不带语气地“哦”了一声,他哪怕再不情愿,在叶淮允书房议事时也不好太逾越。
待密道暗门合上,叶淮允才坐到御桌前,传人进来。
陈伯公趋步入大殿时,一双眼睛贼溜溜转着,像是在殿中找什么东西。
叶淮允轻咳一声,让他平身后,把嗓音捏的威严,“爱卿在看什么?”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陈伯公讪讪一笑,“臣惊叹于陛下殿中设计,欣赏一番,欣赏一番。”
“……”叶淮允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爱卿求见所谓何事?”
陈伯公从官服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掏出一本明黄封面的折子。叶淮允轻轻瞥去一眼,从厚度上看,好像比今日早朝时,他参罪名念的那本还要更厚些。
陈伯公欲把奏折呈到御桌上,但在放下东西之前,又试探性地问了句:“褚将军不在殿中?”
“……”叶淮允面不改色道:“不在。”
“可臣听闻,自下朝后,褚将军就跟陛下进了太极殿,一直不曾离去。”陈伯公直接把不信宣之于口。
叶淮允心中好笑,这倒是个耿直的,“听说?爱卿是听何人说的?”
他故作不悦,“难不成伯公安插了人监视朕?”
此言一出,陈伯公立马被吓得双膝一软,怯怯跪在了地上,连那本奏折也从手中滑落,“臣失言。”
“起来吧。”叶淮允本也没打算为难这位三朝元老,敲打得适可而止了便问:“伯公还是说说看,求见朕是为何事?”
陈伯公把折子地上捡起来,恭恭敬敬递给叶淮允,说道:“臣要参褚将军,滥杀无辜百姓。”
叶淮允:“……”怎么又来了?而且褚廷筠何时有滥杀无辜百姓了?
他下意识以为又是某些个误会,就让陈伯公继续说下去。
陈伯公站在一旁道:“腊月廿一日,褚将军在抓人办案的过程中,只因一个体弱的姑娘不慎挡了路,褚廷筠就一把将人推下了楼梯,血溅三尺。”
这事儿叶淮允还真没听褚廷筠提及过,他细细翻了翻奏折,才大致弄清楚了缘由。
腊月廿一,褚廷筠是奉他的命抓人。
而要抓之人正是那个在城西强占私塾,并且殴打教书先生的世家纨绔。
彼时,褚廷筠打听到那人正在勾栏院寻欢作乐,便带着影卫私服办案。
就在他准备破门而入时,突然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连连喊着公子。
褚廷筠本就极其厌恶旁人的触碰,又是办案当前,生怕那纨绔趁机跑了。因此在几番冷言冷语告诫后,那女子却仍旧不肯松手,便用玄翼剑柄打在了女子的手臂,把人震开。
那女子背后便是楼梯,被他这用力一打,顿时向后摔去,滚下了楼梯。
当场死亡。
那勾栏院老嬷嬷本碍于褚廷筠大将军的身份,一直没敢报官。但院中姑娘偶尔在恩客面前提上一两嘴,这事情自然而然也就传出来了。
叶淮允看着奏折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私心里并不相信褚廷筠会滥杀人,此时便只能先让陈伯公退下,向褚廷筠细问问。
叶淮允打开密道的玄关,褚廷筠正侧身倚在石壁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杀她。”
暗道里阴凉,叶淮允便把手边内侍刚送上来的新斟热茶给他递去,“我自然相信你没杀她,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总得先了解清楚了,才能派人去查,再替褚廷筠翻供。
褚廷筠伸手指了指那本奏折所写内容,指尖轻划过一行又一行,似乎对那些描述都并无异议。
直到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上,叶淮允朝那处看去,正是“滚落楼梯”四个字。
“我是推了她不错。”褚廷筠道:“但那个人根本没跌下楼梯。”
他记得清楚,那会儿他用玄翼剑拍开女子纠缠着自己的手臂,姑娘登时跌坐在了地上。
“地上?”叶淮允反问。
“嗯。”褚廷筠十分确认就是地上。
因为那姑娘摔在地上后还不肯死心,矫揉造作地撕扯下自己肩头衣物一角,流着眼泪说这位客官好狠心。
褚廷筠余光正好瞥见她露出的雪白肩膀,面露鄙夷,推门就进了那纨绔在的房间。
抓了人之后,褚廷筠也懒得再走正门,直接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后,拽着那纨绔的衣领就跃下了窗户。
据他的说法,至少在他走进房间之前,那姑娘绝对是安然无恙的。
叶淮允摸着下巴,既如此,那便是有人在说谎了。
他扫了一眼御桌上的奏折,大多都已批阅过,委实不算忙碌,便提出和褚廷筠再去那勾栏院走一遭,查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淮允拿出博物古架上用锦盒装起的易容用品,开始做出宫的准备。
褚廷筠一把握住他的手,“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叶淮允问。他觉得自己如今手头政事上,最着急的就是褚廷筠被人诬陷弹劾了。
而当事人却悠哉悠哉的,拇指在他手背轻轻划来划去,挑起半分火热和半分酥痒,“那种地方,都是到了晚上才热闹的。若是白天去,就显得……”
这次叶淮允没有再问为什么了,他虽久居宫中,但也晓得勾栏院是个什么地方。一把捂住褚廷筠的嘴,生怕他语出惊人。
褚廷筠手里捧着茶盏,“……”
他要喝茶。
到了夜里,天幕飘起毛毛细雨。
两人打着油纸伞走在蒙蒙雨幕之中,几家店肆门前悬挂着的昏黄灯笼照亮了空荡长街和绵绵雨丝。
这个时辰还在外游荡的人本就寥若晨星,更妄论雨天,唯有更夫身披蓑衣,依旧周而复始地打更。待更声远去,如丝细雨打在油纸伞上的淅沥声都显得格外响亮,直到步入喧嚣的烟花之地。
混迹风月场的姑娘们最会看人下菜,叶淮允与褚廷筠出宫前虽都易了容,但仍旧是俊朗无双的样貌,吸引了数名姑娘挽手攀肩。
叶淮允尽量敛去厌恶情绪,不表露出来。
褚廷筠也极力忍住心底的恶心劲,淡淡扒下那些人的手,问道:“柳蝶姑娘呢?”
柳蝶,正是那名被褚廷筠推开姑娘的名字。
他这话一出,边上几个人的脸色瞬间僵硬了起来。褚廷筠见状,故意拔高声音,“柳蝶呢?本少要见柳蝶!”
这一喊,果然招来了老嬷嬷,赔着笑脸向他们道歉道:“两位公子,柳蝶今日不方便见客,我们楼中其余姑娘也是极好的。”
“不方便见客?”褚廷筠将这话在唇间滚了滚,像是在思量,半晌后拿出两片金叶子放在老嬷嬷手上道:“嬷嬷,您跟本少说实话,柳蝶是不是出事了?本少在回京城的路上,听说柳蝶她……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嬷嬷视线落在他脸上,褚廷筠今晚故意易容成了那位纨绔的模样,便也坦然地任她打量。
“两位爷,借一步说话。”老嬷嬷确认他正是那位时常来这儿寻柳蝶姑娘的恩客,压低声音,把二人请到了后院。
“爷是打赏柳蝶的常客,我也就不瞒您了。”老嬷嬷叹了一口气,“柳蝶她确实……”
叶淮允见她欲言又止,便寻了个探话的托辞:“我与那位褚将军也算是同僚,平日里有些交情。据我所知,那位褚将军可并非是莽撞之人呐。”
老嬷嬷奇怪看他一眼,像是对他这话存疑,奚落道:“我们楼里的姑娘可是亲眼看见,那位褚将军拎着这位爷的衣领,就跳下楼去了。”
“这还叫不莽撞?”
叶淮允:“……”
两人又断断续续听老嬷嬷讲了许久,也只从她口中得知:那日几位姑娘路过廊道时,见着柳蝶与褚廷筠纠缠。而后不过往前走了几步路的功夫,就听见柳蝶尖叫一声,滚下楼梯,摔了个脑浆四溢。
其他再多的,便一句也没有了。
两人出了脂粉香浓的勾栏院,外头春雨还在淅沥落着,油纸伞下的人若有所思。
叶淮允:“你……”
褚廷筠:“你……”
几乎是同时开口,叶淮允道:“你先说。”
褚廷筠遂看着他道:“你方才说那位褚将军不是鲁莽之人,那依公子所见,他是个怎样的人?”
叶淮允:“……”
这算什么?听人评价自己很有意思?
叶淮允笑了笑,故意道:“不过是套话用的权宜之词,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就是当真了。”褚廷筠穷追不舍,似是逮着这个问题不肯放了,“公子快说说,依您所见,他是个怎样的人。”
叶淮允:“……”
想了想后道:“好人。”
第68章 两难
“陛下,臣要参褚将军杀害民女。”
“陛下,臣以为褚将军杀害民女后丝毫悔改之心也无,可见德不配位。若不严惩,日后定会助长权贵欺人的风气。”
“陛下,臣等请奏,严惩大将军褚廷筠!”
几日来早朝时的请奏,一波盛过一波,好似只要叶淮允不准奏,就誓不罢休。
那晚初探勾栏院之后,叶淮允又派了不少影卫去细查柳蝶之死,但所得结果,皆是指向了褚廷筠杀人。纵使他再信任褚廷筠未做,但没有证据,说服不了任何人,这才导致了如今朝堂上群臣启奏。
“众爱卿以为该如何严惩?”叶淮允压着心绪问道。
“臣以为该革职查办。”
“臣以为该流放荒地。”
流放荒地几乎是与斩首示众平行的刑罚,叶淮允甚至要开始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私下里和褚廷筠有过节。
但仔细一想,他们会这样要求严惩不贷,也与叶淮允自己有关。
年前他让褚廷筠抓了那位纨绔后,为了杜绝以权压人的行为再发生,当即就把人下了诏狱,还下旨关上他个三年五载。就连那纨绔家中父亲,也被叶淮允官降一品,罚俸半年。
这惩戒委实重了些,也损害了不少世家权贵的利益,心中自然有所不满。
此次相似的事情发生到了褚廷筠身上,他们难免要撒一把气的。
若是叶淮允依着他们心思严办了,日后大不了就收敛些;可如果叶淮允不了了之了,且不说会不会落个徇私之嫌,至少那个先前被抓进去的纨绔,就该先被放出来。他们往后在京城里,也可以继续横着走。
一想到个中牵扯,叶淮允就觉得一阵头疼,草草喊了退朝。
他今日难得没有传唤褚廷筠,太极殿中几名黑衣影卫跪得一动不动,叶淮允不需听他们说话,也知道是没结果。
“没查出来就继续查,否则不必回来见朕!”叶淮允心头烦躁不已。
他现在就是懊悔。
抓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而已,随便找个侍卫都能办妥的事,当初为何要让褚廷筠去。
上一世,是被奸佞诬陷莫须有的罪名;这一世,是被世家权贵弹劾,当做探路石子。
虽本质上有所不同,但结果,无不是逼着上位者处置了他。
叶淮允揉着额角,重活一世,有些事好像仍旧无能为力。
正当这时,太极殿外的内侍又唱起了名,不止陈伯公,就连同御史大夫也求着觐见,把褚廷筠大大小小的不敬礼数、不合规矩,都给列了出来。
“陛下打算何时下旨问罪?”陈伯公几乎已经用上了催促的语气。
叶淮允无声叹了口气,“容朕再……”
“陛下!”他话才刚刚说了一半,大殿的门突然开了,洒进一片刺目光亮。
推门而入的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而后,掀了袍子跪下,“臣有罪,恳请陛下依律严惩。”
叶淮允震惊盯着跪在他脚边的人,眼底盈满了不可置信。
你没做过的事,认什么罪?!
他隐忍了数日的复杂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叶淮允袖袍一挥,桌上的茶盏便碎在了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细响,惊得陈伯公与御史大夫赶紧也跪下,连连道陛下息怒。
碎瓷片溅在褚廷筠的衣摆上,这人分明瞧见了,却不躲也不闪,任由尖利瓷片割破皮肉,渗出鲜红。
叶淮允心头更是烦躁,直接把陈伯公两人赶了出去。
直到太极殿的朱红殿门从外被合上,褚廷筠才站起来,朝他笑了笑,“陛下缘何这般生气?”
“朕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吗?”
连朕都出来了,其中几分愠怒可想而知。
褚廷筠还在笑着,连眉眼都弯起。叶淮允见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模样,火气只增不减,“褚廷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褚廷筠歪头看着他,“我说:臣有罪,恳请陛下依律严惩。”
叶淮允一把摘了他脸上面具,紧紧盯着他,五指捏着袖袍忍了又忍,才没把他的面具也摔出去。
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那你倒是说说看,自己何罪之有?”
褚廷筠不紧不慢地,到茶桌前取过风炉釜,以木炭作燃,加入鲜活山水煎茶。
茶水微有声,即一沸。他道:“臣官居一品,却不曾为陛下排忧解难,肃清君侧,是为德不配位。”
左手拈着衣袂,右手执茶匙挑去浮于茶面的水膜。待水过二沸,褚廷筠又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在沸水中投入茶末。
茶水搅动间,他道:“臣手握兵权,却不曾为陛下戎马天涯,退敌万里,是为拥兵自重。”
釜中茶水气泡如腾波鼓浪,已是三沸。褚廷筠又悠悠地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以育其华,空气里便登时添了几丝清新的隽永茶香。
他舀出的第一碗茶,勾唇笑了笑,“臣爱慕陛下,肖想陛下,想要将一国之君禁锢在身边,是为目无君上、枉顾苍生。”
叶淮允每听他说一个字,脸色就黑上两分。
直到褚廷筠最后一句话音落,他黑如锅底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如同沸腾茶水渐渐冷却。
叶淮允端起他递来的茶杯,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里头浓香四溢的茶水,泼到了地上。
“砰——”地一声搁下瓷盏,反唇相讥:“是谁说不准朕身边有其他人,也不准朕多看旁人一眼?”
“是谁说要朕只属于他一个人!”叶淮允情绪激动,是当真动气了,越说越大声。到最后连殿外伺候的人都听见了,“现在后悔了?”
“不后悔。”褚廷筠摇了摇头,又在他的茶盏中舀出第二碗茶,“并且永远不后悔。”
“可是……史官记录君王,后世评价帝王。”他终于抬起眼来,“淮允,你无法覆灭世家,便得依存于世家。你若为了我违逆他们,一意孤行,那便会被朝臣批判、被世人否定。”
这是历史长河中,永不被磨灭的污点,而他就是滴上那个污点的墨。
叶淮允一愣,又听他继续道:“你该在朝堂翻云覆雨定天下,而我愿为你戎马半生战天涯。”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叶淮允仿若看到了当日在西北风雪中,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容时,坚韧、刚毅、不容人反驳与拒绝。
是上一世书生郎,也是这一世的大将军。是他心头的白月光,也是他眼尾的朱砂痣。
忽就喉头深哽,答不上话来。
他想成就他的一世英名,这要如何答得上话。
静默良晌,叶淮允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哑声开口:“朕不答应。”
他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那杯褚廷筠沏好的茶饮了两口。
不过是后世评价而已,难不成要他为了自己的万年清白,而让褚廷筠背上受人唾骂的奸佞之名?
“不答应便不答应吧。”褚廷筠突然两指点在他仄痕极深的眉宇,轻松笑了声。
叶淮允:“???”
分明方才还一本正经,怎么瞬间就揶揄起他来了?
褚廷筠指头摩挲过他眉峰,一点点压平,“我不过是随便提一提,你若不答应就作罢了,眼睛怎么红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叶淮允瞪得眼睛有些干涩,偏头躲开褚廷筠的触碰,还介意着他刚刚那些作势要离宫而去的话,“那些话可不止我听见了,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跟陈伯公和御史大夫解释?”
褚廷筠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要解释也是明日早朝的事了,至于现在……”
他说着突然脱下自己的靴袜,掀起锦袍下的裤腿对叶淮允道:“陛下给臣上药吧。”
膝盖上三指距离的皮肤里,插着一片细小瓷片,正是方才叶淮允气得砸杯子时,不慎溅到的。
那瓷片将皮肤划出伤痕,流出几些鲜血干涸在皮表,殷红色的,衬得那皮肤愈显盈盈素白。
“活该。”叶淮允凉凉哼了一声,直接拔出了那碎瓷。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仍是从柜中翻找出伤药。用布巾沾了茶水擦去血迹后,指尖挑出药膏,涂抹在伤口。
细腻皮肤在指下轻摩挲过,又因离得极近,能嗅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蘅芜香,叶淮允忽就心旌摇曳起来。
他指腹好似突然滚烫起来,连呼吸也灼热不少,喷在褚廷筠的腿上,叫他觉出些异样。
“你怎么了?”褚廷筠看见他的侧脸从白皙一点点变得绯红,再由浅及深,连抹着药膏的手指也轻颤起来。
叶淮允大脑猛地一片空白,他立马直起身子,这个动作带起眼前不受控制地一花,整个人都往旁跌去。
褚廷筠伸手一把将人捞起抱住,在他耳边缓缓吹着气问:“怎么了?”
叶淮允贴在他唇角的耳垂一颤,直觉不妙。
他从方才擦药前,就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却是想来想去也怎么都理不清。只遵循本能的,软绵绵倚在褚廷筠怀里,让他把自己抱在床榻,放下床帘。
这还是白天,若放在平日叶淮允自然不肯,可偏偏这人斟茶时那些成就他的话,让叶淮允心里不舒坦得紧。这晌便连半推半就也没有,就直接动手去解褚廷筠的衣裳,也想发泄一番。
如浪击石,惊涛拍岸。
似洪决堤,漫山河遍星野。
目光炽热,盈盈垂望来的人似乎发了狠。
叶淮允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累到睡去的,再醒来时,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身边被褥也是一片冰凉。
“廷筠……”他嗓音沙哑得厉害。
却叫了好几声褚廷筠的名字也无人回应。
叶淮允掀开被子,只稍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肩膀处零落似星辰的红痕。又在站起身时,腿根一软,整个人都跌在了床沿边。
“……朕昨晚是疯了吧?”
他跌倒的瞬间,手肘不经意碰到一旁青花瓷瓶,声音惊得外头谢岚立马跑进来,看个究竟。
肩头樱粉落红乍然显于人前。
叶淮允:“……”
他默默扯过床上同样沾满秽物的薄衾,盖了盖肩,问谢岚:“你师哥呢?”
谢岚也不答,霎时跪了下来。
叶淮允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厉声道:“说!”
谢岚抿着唇,半晌才道:“师哥他……昨晚连夜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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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疑梦
“宫门酉时下钥,他怎么出宫的?!”
叶淮允盛怒之下喊出这样一句话,但他旋即想起来。自己这太极殿中,可是有条暗道直通将军府呢。
可笑当初修来供两人时常见面的密道,如今竟成了他连夜出城的便利。
“陛下……”谢岚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
叶淮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久久沉默,直到初春未燃炭火的大殿中,地面冰冷刺入皮肤,才激得他清醒一些。
“扶朕起来。”叶淮允不带语气地道。
谢岚始自然知道昨日午后到傍晚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碰叶淮允的龙体,只是用手掌轻轻借了力,拖住他手腕。
叶淮允蹙眉忍着全身酸胀难耐,这一动,方才他扯过来遮羞的薄衾就滑落在了地上。
谢岚赶紧死死闭上眼睛,他什么都没看到。
叶淮允也觉得羞极,正要让谢岚给他拿来干净衣物更衣,突然,窗外两只黄鹂鸟高昂的叫声扰得他耳边嘈杂。
什么东西在这里烦人。
他随意朝窗边看了一眼,眼尾余光恰好瞥见木桌上,昨日喝剩下的半盏茶。
茶水像是被黄鹂刚偷喝过,几滴水渍滴在木桌,一路拖着痕迹到窗台。再看那两只黄鹂,尖锐鸟喙相互啄着,翅膀在彼此身上扑腾来又扑腾去。
这哪里是在啼叫歌唱,分明是不慎喝了茶水,在情不自禁地……交配。
叶淮允攥着薄衾的五指下意识握紧,难怪……
难怪他昨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怪自己会莫名疯狂成那样。
“呵——”叶淮允喉中压出一声哑笑,自言自语起来:“说什么不答应便罢了,原来都是算计好的。褚廷筠你可真是好样的,恐怕从出现在太极殿的一开始,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喃喃的声音极轻,但谢岚站在他身侧,还是听见了,嘴唇不由得动了动。
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叶淮允一眼就捕捉到了。但他从醒来的短短一炷香时间里,已经接受了太多崩溃,这晌虽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反而平静不少。
“说吧,是不是他还有东西留给朕?”叶淮允道。
谢岚点了点头,犹犹豫豫地从御桌上拿起一道明黄锦帛给他递来。
这是一张圣旨,叶淮允不用展开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因为他方才往御桌上看了一眼。
玉玺的位置,被人动过了。
无非是顺着世家权贵的心意,定了褚廷筠杀害民女的罪。
叶淮允面无波澜地看了一句,又一句,还真是连字迹与口吻,都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直到目光落在最后几个字,叶淮允的表情才松动了一些。
“贬为末等兵士……发配西北……戍守边境……”叶淮允读出来的时候,话音里竟有一丝笑意,但银牙颤咬的意味更浓,“他还真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陛下,那现在该怎么办?”谢岚本以为会迎接一场狂风暴雨的盛怒,却万万没想到叶淮允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后,竟然这么平静,胆子也不由得大了起来,“要把师哥追回来吗?”
叶淮允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依着褚廷筠的处事风格,临走前定已经将圣旨交到了内侍手中,在今日宣告重臣罢朝一日时,将旨意宣了。
君无戏言,礼制不允许他平白无故地收回圣旨。
而那个人牺牲自己来助他打压世家、护他治世清明,甚至守他国土无疆。褚廷筠看得,比他通透。
“不必了。”叶淮允叹道:“他去意已决,朕就算把人追回来,也拦不住他再走一次。”
“传信给驻扎西北的将军,照顾着些褚廷筠,毕竟……”叶淮允顿了顿道:“他可是朕的心上人。”
而其实,哪怕叶淮允不传信西北,那边的将士也不会苛待于褚廷筠。
戍守边关的士兵们常年不得归家,平日所见不是白茫茫的雪,便是黄澄澄的沙,早没了金銮殿上那些个权臣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们只知道,谁武功高就是大哥,更何况褚廷筠当日在西北把敌人杀的屁滚尿流,他们也是亲眼见过的。
西北的二月还飘着鹅毛大雪,却是不会有梅花清香的。
“喂,褚兄。”一名士兵走到褚廷筠身边,把一囊袋酒递到他面前,“刚热好的烧刀子,喝不喝?”
褚廷筠带着面具冷冷瞥他一眼,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道:“值夜时禁止饮酒。”
士兵见他不领情,干脆自己用牙齿咬开皮塞,大口大口喝起来,还边喝边道:“你现在又不是大将军了,还端什么臭架子。只有你不说,我不说,就算天王老子长了嘴,他娘的也管不住老子。”
褚廷筠懒得搭理他,只当这人是一只在耳边嗡嗡吵闹的蜜蜂。
“嗝——”那士兵打了个酒嗝,又开始滔滔不绝:“要我说,上头那位也太不讲道理了。褚兄你的战功都能装一箩筐了,竟然因为一个窑子里的妓女就把你从大将军一脚踹成末等士兵?我呸!”
“要换成老子,在朝堂上就用口水骂死他!”
这个莽夫,竟然在他边上诋毁叶淮允,褚廷筠再没法当做充耳不闻,咬牙冷冷道:“祸从口出。指斥乘舆者,是杀头的罪名。”
“杀头?”士兵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老子在这个鬼地方都四年了,见过的死人比活人都多,还会被杀头不成?哈哈哈——”
匹夫鲁莽,无可救药。褚廷筠把手中的长矛直接甩给他,拍在那士兵胸脯,震得他手中酒囊都掉了。
“你干嘛?”士兵抬着醉眼,不满看他。
“换防。”褚廷筠惜字如金,冷冷走开。
要脑子没脑子,要武德也就三脚猫的功夫,难怪在边关四年还是个末等士兵。
四年,褚廷筠突然顿下脚步仰头望了眼广袤银河。
想他当初在弱冠年华,应征编入戍军,也是四年的时间,从普通士兵到小将领,再到统帅大将军。退进犯者于百里之外,收复失地十数座,威名远扬。
不过再花四年,他在边陲帮他永绝蛮疆后患,他则在朝中削弱世家,凌驾于世家。
而倘若真天不遂人愿,他埋尸沙场,有来无回……叶淮允应当也不会怪他吧。毕竟自己临走之前,做的那样决绝;也毕竟,那个人是帝王,是该把天下放在他之前的明君。
褚廷筠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可刚跨出没两步,前头一个未穿士兵服饰的人,脚步慌乱地从不远处跑来。
褚廷筠定睛一看,“韩玖?”
“啊?”听见他的声音,少年才终于愣愣回过神来,“将,将军。”
韩玖是褚廷筠此番来边陲,唯一带在身边的人。虽然他已经不是将军了,但少年出于习惯和敬佩,始终没有改称谓。
这晌,褚廷筠见韩玖只穿了两件亵衣在雪地里跑,脸颊却红得异常,不由道:“你吃炭火了?”
“没……没有啊将军,不……不……不是。”少年结巴地话都说不清楚了。
褚廷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没有不是,大半夜的不睡觉,瞎跑什么。”
韩玖大口喘着气,抬手往方才跑来的身后一指,解释:“他们……他们拉我去,那……那个地方。”
褚廷筠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处营帐,从外观看与寻常帐子并无不同,只是此时仍旧烛火通明着。他又看了眼韩玖从后耳根烧到脸颊的酡红,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褚廷筠当即大步往那处走去,韩玖一愣,“将,将军,您也要……?”
“要什么要。”褚廷筠冷着声音,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回屋睡觉去。”
韩玖虽然对褚廷筠去那边要做的事满心好奇,但他素来唯褚廷筠的命是从,这晌点点头,回自己的帐子去了。
褚廷筠距离那营帐还有一段路,就听见窸窣传出的痛苦求饶声和绝望呜咽声。他登时拔出手中长剑,直接把帐帘给砍了。
寒风夹雪灌入存留微薄暖意的帐篷,几个正笑得猥琐的士兵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满骂道:“哪个畜生打扰爷的好事啊?!”
几人回头一看是褚廷筠,倒是没那么愤怒了,反而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原来是褚兄。你进门就进门,把帐帘子掀了作甚。算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给你腾个地儿。”
褚廷筠一言不发,上前两步。
那士兵以为他是要宽衣解带,便往一旁挪了挪,谁知褚廷筠直接抬手就是蓄力一掌,把那人直接拍出营帐外半尺地远,咳出好几口血沫。
“西北部族兵临城下,你们还在这里淫-乱,真是给大辰将士丢脸。”
褚廷筠回到自己帐中时,韩玖还没睡去。他坐起身,没经过大脑思考,愣愣地就道:“将,将军,你这么快就完事了?”
“……”褚廷筠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韩玖又翻了个身道:“将军以后不要去那里了,好不好?”
褚廷筠莫名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悲恸,韩玖又道:“我母亲……就是那样死掉的,我恨他们。”
“不会。”褚廷筠立马应下,“整个辰军,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要还他一骑最骁勇的队伍。”
“他?是谁?”韩玖冒出问号。
褚廷筠道:“心上人。”
少年的好奇心立马都勾起来,“将军的心上人,是谁?”
他想,能与将军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才貌双全、文韬武略的人。
褚廷筠脑中浮起那张久违的面容,自来边疆后笼罩在他脸上的寒霜终于化开一笑,“你见过他。”
韩玖挠了挠脑袋,他见过?
他在京城时,一直在将军府中待着,肯定不是那些黑不拉漆的影卫。
那就是……
“上次在街上看到的丑八怪陛下?”
褚廷筠:“……”
【作者有话说:分开短短的两个章节,下下章他们就再见面啦~】
第70章 勿念
一年春,月半明时倍思君。
二年春,灯半昏时炬成灰。
三年春,无人可解相思意。
四年春,叶淮允从梦中惊醒。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是心慌的厉害。哪怕是小憩时,心头也突然会有被细针扎过般的触感,使他喘不上气来,愣是得灌下好几口热茶,才稍稍缓和。
叶淮允传唤谢岚送来热茶,待顺过气后又问:“他最近有传信回来吗?”
“不曾。”谢岚如实回答,又在看到叶淮允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后道:“近来边关战事吃紧,想来师哥是抽不出空吧。”
叶淮允点点头算是知道,就让人退下了。
这几年褚廷筠给他的来信,屈指可数。信上内容更是每次除了战事近况,便只剩下安好勿念四个字。
直到三年前他歼灭西北部族,至少百年之内无敢来犯。
叶淮允本想在那时,趁机下令召他回京,官复原职。
可好巧不巧,他那位贼心不死的大哥,在大辰军主力打西北部族之时,从西南领兵北上,连破数座城池。
刚打完最后一仗的褚廷筠,还没回到营帐喝上一口热茶,就又自告奋勇,请战西南。
彼时那封请战奏折,在朝堂上引得几位世家臣吵嚷争论。
说的尽是将数十万兵马交于一人之手,恐是有兵变之险。又说褚廷筠当初便是因获罪,被外放出京,虽在边关三年,因战功赫赫重新升迁至将军,但到底不那么可靠。
叶淮允听闻此言,当即把三年前勾栏院中柳蝶案的真相及证据,摆在了众人面前。
自褚廷筠走后,他一直没有放弃查那件案子。
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谢岚破了案。
当日褚廷筠不耐烦推了柳蝶之后,那姑娘确实只是跌倒在了地上。而后褚廷筠进了纨绔公子的厢房抓人,原本正与那纨绔情意绵绵的妓子就被赶了出来。
她出门时正见到素来有过节的柳蝶摔在地上,似乎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便狼心作祟,把人推下了楼梯。
纵使褚廷筠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英名才不告而别,但他没做过的罪名,叶淮允绝不会让他背负。
所幸三年的时间,叶淮允在朝中已经完全能够制衡世家,不再事事受他们的摆布。褚廷筠这份请战折子,他到底是批下去了。
从西北到西南,需得途径京畿一带。
那日正值惊蛰,前一个夜里打了好几个惊雷,却偏偏不肯落雨,直将这空气氲出潮湿的泥土清新气味。
叶淮允算准了时辰,甫一下早朝,就策马从王城一路往京郊而去。
路上的草色由浅变浓,他就在京畿的城楼上站着,遥遥眺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官道。到了午些时候,天上突然落下几滴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身后随行内侍都提醒他趁早回宫去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可叶淮允却执拗地不肯,三年未见,哪怕只有短暂一眼,也是知足的。
内侍看他这般坚持,便也没再劝了,只拿了伞替他默默撑着。
倒是今日刮着斜风,吹得细如牛毛的雨随风扑在脸颊上、衣裳上。陡峭春寒的余韵还没过去,大半天下来,叶淮允全身早已寒凉的不得了,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
大约又等了两个时辰,天色逐渐暗沉下来,也分不清是乌云太厚,还是本就到了夕阳下山的缘故。
叶淮允抬头望了望天,突然,瓢泼大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淋湿整个人。
斗大雨点打在额头有些痛意,他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侍卫,人怎么还没来。远处蓦地响起马蹄踏过地面不规律的震颤声,叶淮允赶紧踮起脚往下看去。
城楼下,骑在马背上的人在雨帘中逐渐清晰,叶淮允挂在唇角的弧度却霎时僵硬。
来人是他派出去打探褚廷筠行程的谢岚。
“师哥他……”谢岚跪了下来道:“师哥说战事吃紧,刻不容缓,他昨晚已经连夜赶往西南了。”
叶淮允站在雨中的身形一晃,昨晚已经走了。
就像这骤然落下的雨一样,悄无声息,寒凉入骨。
“他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朕?”叶淮允深吸一口气。
谢岚道:“安好,勿念。”
叶淮允无声苦笑,呵,又是这四个字,可叫他怎么勿念。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出城时兴致勃勃,回宫时却郁郁寡欢,甚至染了风寒,生了好大一场病。
叶淮允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外头的天还黑着,距离早朝还有小半个时辰,他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任性地把谢岚叫进来,商讨起过几日万寿节的事宜。
他生在谷雨日,正是秧苗初插、谷物新种的时节。
到了万寿节这一日,京畿的官员都进宫来贺宴,远在地方的官员也纷纷送来了祝寿礼。叶淮允心底恹恹地点头敷衍过一个又一个,哪怕殿上的玩意儿再新鲜,他也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有送什么来吗?”叶淮允低声问谢岚。
谢岚抿着唇,不语。
叶淮允便知道,是他又空抱希望了。
待寿宴上一轮贺词说罢,他寻了个酒劲上头的借口,早早离了席。但他方才在宴上其实并没有饮几杯,这晌到了寝宫中,反倒让人拿两坛酒过来。
空荡荡的太极殿内室烛火摇曳,叶淮允的身影被火光倒映在墙壁上,虚晃潋滟。
他一手轻晃着酒杯,自语喃喃:“倏尔月影吹袖过,年年此夕费吟哦。一身但觉浮如梦,惟道故人解意多。”
吟到最后一句时,叶淮允用极轻的声音重复着,嘴角突然勾出一抹奚落的无奈笑意。
“故人解意多?”
“呵。”他举杯将盏中酒酿一口灌入喉咙,“依朕看,是故人解意少才对。”
他一杯接连一杯倒着酒,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叶淮允眉头皱了皱,寻常伺候的内侍或谢岚断不会这样拍门,像是要把他太极殿的木门给砸了一般。那么还会有谁这么无礼?
叶淮允掸了掸微有些皱痕的龙袍袖口,直接宣人进殿。
匆匆跑进大殿的,是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男子,面上皮肤有些干巴,像是常年被风沙磨砺出来的。
不等叶淮允开口询问是何事,男子也不行礼,就这样直直站在他面前,说道:“边关急报。迭水谷一役辰军大败,死伤各十万余兵士,右翼将军、威远将军、偏将军……战死,请求陛下派兵援助。”
迭水谷正是褚廷筠领兵正抵抗着常信王继续北上之地。
叶淮允捏着酒盏的手一紧,“褚将军如何?”
男子迟疑一瞬,而后道:“安好无恙。”
叶淮允点点头,“朕知道了,传令下去召执金吾和诸位将军于偏殿议事。”
他随之从书架上拿出一张羊皮纸地图挂在墙边,摸着下巴沉吟。男子稍稍看了他两眼,便也准备退下了。
而男子前脚刚要迈出门槛,身后突然响起的低沉声音使他顿住了脚步。
“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愿意告诉朕吗?”
叶淮允看着他的背影道,而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陛下是什么意思,末将不懂。”
“当真不懂?”叶淮允眯眸反问,一字一顿道:“褚将军。”
男子一怔,本想继续装傻充愣说不懂不知道,但当他隔着烛光,对上叶淮允仿佛已然洞察了一切的眼神,轻咬了咬下唇,“陛下……怎么知道?”
但叶淮允只是无声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认得这男子,韩玖。
虽说四年不见,整张长开了的面孔与少年时截然不同,但那神韵还是在的。
叶淮允早就听闻这四年间,褚廷筠把韩玖带在身边历练,早已能独当一面,算是他最得力的副手。而哪怕是异常紧急的边关战报,也不该由这样军衔的将领来送。
何况,最近他的心慌,不会是空穴来潮。
韩玖退下后,几位将军也到了殿外。叶淮允在羊皮地图上点了几处要塞,简单说了如今危急战况后,双手撑在御桌上,认真地道:“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几人顿时一惊,齐齐道:“不可啊!”
叶淮允抬手打断他们后续的话,他自然知道这些个人会说些什么来阻止他。无非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战场凶险诸如此类。
但叶淮允这次是意已决,且不说西南那头领兵的是常信王,辰军自是需要一个真正能鼓舞起士气的人。更有褚廷筠的状况未明朗,让他无论如何也宽不下心。
与其在宫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如亲自去西北歼灭乱臣。
他将具体的行军路线规划好,又将朝中诸事交给御史大夫暂代理,其余的,便不容朝臣多反驳一句了。
三日后,叶淮允随数员大将,携数万兵马从京城出发,往迭水谷而去。
身后跟着大部队,难免行军速度慢些。可叶淮允越往南走,这心就越发觉得不安,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与几位老将军商量后,带上一千影卫与两千轻骑兵,策马先行一步。
叶淮允飞驰在尘烟滚滚中,他想:廷筠,等朕。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碰面了!
ps:倏尔月影吹袖过,年年此夕费吟哦。一身但觉浮如梦,惟道故人解意多。这首诗的前三联借鉴改写于黄景仁的《辛卯除夕》,最后一联是我为了剧情自己加的。】
第71章 迭水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叶淮允进入迭水谷地境,只有这一个感觉。
而他冲进褚廷筠所在营帐时,才发现,白骨不止露于野。
“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叶淮允初到军营就发起雷霆大怒,他知道这样情绪化委实不妥,但看到榻上人的那一瞬,他实在忍不住。
褚廷筠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削了一倍不止,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甚至连那原本有力的心跳,也轻到几乎听不见了。
叶淮允在京中见到韩玖时,就已经猜到褚廷筠的状况必然不好。但只要一想起他武功绝世,又善于用计,便下意识觉得哪怕再不好,也不过是伤的重些,需要将养罢了。
可谁曾想……随行军医无言跪了一地,半晌,只有江麟旭怯怯从一旁站出来。
“陛下,都怪我。”
“我们在迭水谷遇到了埋伏,义兄好不容易带着大军杀出重围,我却不争气的落到了敌军手里。义兄是为了救我,才被暗箭伤了。”
而那暗箭,不偏不斜正好从左心口直入。
一直随行军医的赵初阳,也上前道:“陛下,按理说剑入心口,换做寻常人早就毙命没救了。可褚将军非但没有生命危险,这伤口还在自发慢慢愈合。”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算是宽慰:“虽说褚将军已经昏迷半月有余了,但……未必醒不过来。”
叶淮允摆手,让他们都退下。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也拿不出具体能将人就醒的法子,就算说再多可能,他也放心不下。
太医煎好伤药拿进帐中,叶淮允只一闻那黑黢黢药汁散发出的苦味,就皱了皱眉。但他仍是端起药碗,执着汤匙搅了搅。
白瓷汤匙在碗壁碰出哐当响,叶淮允缓缓开口:“在来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四年后再相见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险些就……”
他声音顿时低下去不少,舀起一勺药吹得凉些喂到他唇边。
“险些就……阴阳两隔。”
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喂到褚廷筠嘴里的一点药,马上就从嘴角流了出来,弄脏衣领。
叶淮允赶紧拿过布巾,替他擦拭。
是一点都喝不下去吗?
他咬了咬唇,憋住气,干脆自己喝下。然后俯身与褚廷筠双唇相贴,用舌尖慢慢撬开他的牙关,将药一点点渡过去。
用这样的方式喂下去半碗药之后,营帐的帘子突然被人从外头唰地打开。
韩玖站在门边,看见这个过了四年竟然变得异常好看的陛下,和褚将军……亲在一起,双颊一红,猛地背过身去。
叶淮允倒很是坦然,擦了擦彼此嘴角的药渍后,问他:“什么事?”
“咳……”韩玖不敢回头,“众将军请陛下去主帐商议战事。”
叶淮允搁下药碗,“好,朕知道了。”
他又在褚廷筠额上印了一吻,才随韩玖往主帐走去。
路上,这少年一直抿着唇,满脸纠结。叶淮允好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韩玖再三确认什么都可以问之后,深吸一口气,语出惊人:“陛下刚刚是在吃将军的豆腐吗?”
叶淮允:“……”
奇怪看他一眼,算起来少年今岁也已经及笄弱冠了,怎么看这反应像是半点情事都不懂。难道跟在褚廷筠身边四年,那个深谙此道的人也没教过他?
没两步就走到了主帐,一群身材魁梧的将领早已因为如何攻打迭水谷,吵得唾沫飞溅。
他还没进入帐就听到了几句,说的是当日褚廷筠本想出奇兵、摆奇阵,打对方个出其不意。
可谁知,他们的作战计划被人泄露了,这才导致迭水谷一役遇埋伏大败。如今营内士兵们军心不齐,总怀疑那个泄密的奸细,就在自己身边。
叶淮允掀开帐帘子入内,一干人立马噤声行礼。他直截了当地就问:“可有想出什么攻破迭水谷的计策?”
所有人皆是垂首摇头。
唯有韩玖上前两步走到他身旁,拿起木杆指在沙盘上对他道:“陛下您看,此处为迭水谷。”
少年认真起来,丝毫没有方才羞赧脸红的影子,反倒有些像褚廷筠指点沙场的运筹冷毅。
迭水谷是由两座绵延山脉形成为谷,谷内山路狭窄曲折,至多只能允许十余人并肩同行。这对上万人的行军而言,便不得不把队伍摆成长蛇阵,缓慢前行。
而敌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两侧山谷设下埋伏。只要辰军一进入到视野,就将一早准备好的巨石,从半山坡处推下。哪怕是满身盔甲护体,也只有被巨石砸死的下场。
巨石滚落的同时,还有无数弓箭手万箭齐发。因摆了长蛇阵,前头的士兵遇难,后头的士兵无法及时支援,这才导致全军死伤惨重。
叶淮允看着沙盘上的地势,此处是西南境的要塞,他们必须得拿下。
“谷外的路呢?”叶淮允问:“如果从谷外绕行,经由城池村庄的话,需要多久时间?”
韩玖看他一眼,“陛下,这方法将军一早想过。”
“但迭水谷附近所有城池和村庄的守城士兵,都已经被常信王换成了西南军。城中百姓出不来,我们的行军也没法通过。”
叶淮允凝神看着沙盘,这确实棘手。
正当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一个普通士兵走进来道:“陛下,营外有人要见您。”
“谁?”叶淮允问。
士兵道:“他自称是迭水谷附近的普通猎户,但却说有破迭水谷的妙计要献上。”
“一个猎户也敢献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有好几人顿时开始捧腹大笑,“怕不是以为说两句话就能领赏吧?哈哈哈——”
叶淮允脸色冷了一点,瞥向那几个嘲笑的,“既然各位将军不屑的话,不如你们来给朕献个计?”
音落,整个营帐瞬间就安静了。
叶淮允对通传士兵道:“把人带过来吧,莫要无礼怠慢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肩皮豹纹皮草,腰侧还佩着一把笨重的大刀。
猎户见着叶淮允,自也晓得此人是九五至尊,别扭地行了一个跪礼。
“起来吧。”叶淮允看着他道:“老伯说有破迭水谷的妙计?”
“是,草民有迭水谷更详细的地形图。”猎户说道,从束腰的革制腰封间,拿出一张纸。
他拿着地形纸摊开在叶淮允面前,“陛下,迭水谷的山峰内,有一条贯穿这个山谷的通道。”
叶淮允登时眼睛一亮,就连方才嘲笑不已的那几位,也惊讶地朝地形图看去。
迭水谷内有暗道,是他们看到所有地图上,都没有体现的。
“老伯是如何知晓这条密道?”叶淮允问。
猎户道:“还能咋知道,就打猎时候被狼追,不小心跑进去过。”
叶淮允点点头,让人把他带下去重赏,有密道的话,就好办了。
自己御驾亲征的消息,必然已经传遍常信王军中,擒贼先擒王,只要放出他要亲自领兵再战迭水谷的消息,敌军必定派重兵来擒。
而他实际上带领轻骑兵从山内暗道穿行,偷袭敌营,再来个前后夹击。
因为出了内奸的缘故,叶淮允不敢将他的计划贸然说与众人听,只道先派一些影卫,去探探那密道的虚实。
叶淮允走回褚廷筠帐中,韩玖始终跟在他身后。直到帐帘子落下,少年才开口:“陛下是不是已经有应敌之策了。”
叶淮允不置可否。
又叫韩玖撇撇嘴:“虽然我不大喜欢你,总让将军念念不忘的。但作为陛下的臣子,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个猎户很可能是西南军派来的间谍。”
“万一他们就等着你走密道呢。”
叶淮允看着他笑了笑,这少年还有些眼力劲,“他自然是西南军派来的。”
方才他们都说了,这迭水谷方圆数里,早被西南军把控,寻常百姓被困城中,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猎户。何况那人脸上的伤疤,明显是刀剑所伤,而非野兽抓伤。
叶淮允道:“破绽明显到朕都能看出来,就说明他不是带着诱敌深入目的来的。”
韩玖挠挠头,这是什么奇怪逻辑。
叶淮允拍拍他的肩膀,换了个方式解释:“如果他是想将朕引到山道内一举捉拿了,就该把戏演的像些,好让朕中计。而他演技那样拙劣,也许真就是有人想帮朕一把。”
韩玖听着点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叶淮允拿起方才出帐篷前搁在桌上的药碗递给他,“你在褚将军身边再历练多两年就懂了,先把药煎了吧。”
韩玖走后,叶淮允又坐在床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总觉得指下皮肤的温度,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微凉了些。
没过一会儿,他派出去探路的影卫回来说,那迭水谷的山体内,真的有一条狭长暗道,能曲径通幽。
叶淮允将褚廷筠的手从被褥中拿出来,十指相扣。
“我知道,这个计策,太冒险了。”叶淮允顾自与他说着话,“但如果换做是你,也会这般选择的对吧。”
晚些时候,叶淮允又用唇渡的法子,将药给褚廷筠喂下。
而后在走出帐篷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想:迭水谷这一战,我替你打。
那么等我回来之后,能否再见到未经迭水谷之前的你。
第72章 重逢
韩玖领着鸾霄宫最精锐的暗卫,摆出长蛇阵,再次进入迭水谷。
而叶淮允则秘密带着三千步兵,走山谷内暗道。
这暗道果然如“猎户”所说的一般,狭窄至极,只能三个人一排缓缓前行。
迭水谷中刀剑相接的声音通过山体传入耳中,没有人敢懈怠耽搁。他们咬牙忍住暗道中污浊的空气,终于在子时之前,穿过了这个迭水谷。
叶淮允抬手又落下,身后步兵立马会意,心照不宣地遁入黑暗之中,徐徐靠近敌营。
几只火箭划过夜空,射在敌营帐篷,立马就在局部燃起了小火,引起一阵骚乱。叶淮允趁机带人杀入营中,所过之处,无不放上一把火。
西南军的主力都放在了迭水谷,此时留守营地的反而没有多少人。兼之叶淮允所带尽是精锐,没小半个时辰,就已将这些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只可惜没见着坐帅之人。
他并不恋战,烧了粮仓之后,带上三千步兵各从马厩中抢来一匹马,迂回往迭水谷而去。
韩玖在迭水谷自然是遭到了埋伏,此时正与西南军战作一团,情况并不好。直到看见两颗烟花弹在夜空绽放,知道是叶淮允那边得手了,才愈挫愈勇起来。
迭水谷的地势决定了西南军后翼是最脆弱的,叶淮允策马冲入谷隘。在西南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背后还有人之前,他就迅速拔剑,将后翼将军的头颅砍了下来。
一时间西南军前锋与韩玖抗衡,后翼被叶淮允袭击,顿时成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火光照亮深夜山谷,西南军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几名大将在苦苦支撑。
叶淮允只要一想到是这些人伤了他的褚廷筠,心底便有怒气与恨意交杂,在挥剑间宣泄而出。
正当他又要斩敌军于马下,峡谷远处,突然有一只箭羽横空飞来。在叶淮允的三尺青锋就要见血封喉时,那箭羽射中了敌军的眉心,一击毙命。
叶淮允抬头望前眺去,只见一片沉沉夜幕中,有人身披玄甲,弯弓满月。
他眼睛一眨不眨,就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由远到近,眉眼一点点清晰。
仿如经年累月的记忆随着他马蹄狂奔入脑,隔了山海的遥迢,隔了阔别的四载……那雄姿英发的身影终于再次撞进了他的眼底,鲜活而历历在目。
褚廷筠坐在马背上,朝他勾唇笑开。
叶淮允便愣愣看着他,半张着嘴巴,良晌又良晌,才回神道:“你,抢朕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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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西南军后部尚未来得及支援,辰军连夜过迭水谷。
火光煌煌,叶淮允策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褚廷筠则与他并肩而行。
可朝思暮想的人,如今终于无恙站在他身旁,叶淮允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想主动说。
快要走了一半的路,还是褚廷筠先开了口道:“还在气我刚刚抢你人头的事?”
叶淮允目视前方,忽略掉他侧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淡然道:“褚爱卿如今胆子越来越大,四年前伪造圣旨,现今同朕说话,也敢直称你我了。”
褚廷筠素来疏狂,听他这样说也只以为是他的陛下因为当年之事闹些小别扭。毕竟是自己一走四年在先,人自然也是该他来哄的。
他便闻言笑了笑,“我再胆大包天,也是陛下惯的。”
叶淮允煞有其事地哼了一声,“的确,是朕不该惯着你的性子。褚爱卿如今既然认识到溯源了,日后便守着些规矩,否则朕不会再那么好脾气。”
他漠然说完,就扯了扯马缰绳,顾自往前走了一段路,与这人拉开些距离。
褚廷筠一愣,看着他在岑寂黑夜里单枪匹马,略显落寞的身影,忽然觉得他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朗朗如日月入怀的清逸少年郎了。好似在那全然清逸之中,又添了一些说不清的伶俜和道不明的倥偬。
他目色深深,突然就有些心疼,一踢马肚子跟了上去。
叶淮允余光瞥见身后人跟来,也再次让骏马跑起来。
像是你追我赶一般,只要褚廷筠跟上来一些,他便往前走一些,始终不肯与这人同行。
直到叶淮允都快要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去了,褚廷筠才终于因为打头阵过于危险,按捺住心绪。
过了迭水谷,便是平长城,也是按地境上来分,常信王封地的边线。
而奇怪的是,此处分明是西南,空气潮湿的很,这平长城外竟然凭空生出了一大片沙漠。遥望去,黄沙漫天,仿佛是回到了西北荒漠。
为了避免这不寻常的沙漠里会出现一些怪象,叶淮允下令让大军在距离沙漠一段距离的地方驻扎。
清晨的太阳冉冉升起,众士兵们也开始熟练地扎帐篷。
依着惯常规矩,王帐在中央位置,外围几个是普通士兵的营帐,再往外才是各位将军将领。
但这些人,今日愣是在叶淮允的营帐旁扎了个相同大小的帐。
叶淮允看着褚廷筠唇角带笑地走进那帐中,凉凉开口:“褚爱卿不觉得自己有些逾矩了吗?”
褚廷筠回过身来,挑了眉梢道:“陛下乃千金之躯,岂可坐垂堂。若身边没个稳妥之人护着,臣放心不下。”
稳妥之人,叶淮允腹诽着这四个字,和这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这话的道理确实没错,于是他点头道:“褚爱卿所言极是,依朕看……”叶淮允说着顿了顿,眼神瞥过站在不远处的韩玖和谢岚,玩味一笑。
“依朕看,韩小将军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定然是极稳妥的,便让韩小将军住此帐吧。”
褚廷筠扶着帐帘的手一顿,对他这幅云淡风轻就拒绝了自己的态度,一时说不上话来。
而被叶淮允叫过去的韩玖也甚是莫名,怎么陛下看他的眼神那样古怪,还有将军……恶狠狠的,像是要吃了他。
到了晚间,叶淮允简单用过几点小菜后,就坐在自己帐中看兵书。
突然,帐中灌进来一阵潮湿晚风,耳边响起轻轻脚步声。叶淮允翻过一页书,并不抬头,“夜深露重,褚爱卿不请自来,有何要事?”
?
“淮允,我想你了。”带笑嗓音响在耳畔。
也不知这人何时走到了身侧,还把掌心放在他正轻捻著书页的手上,握住。
叶淮允尽量忽略掉他喷渤在耳边的气息,和手背传来的熟悉温度,平静道:“褚爱卿这话有欺君之嫌。四载春秋,朕并不觉得褚爱卿有惦念过京城。”
褚廷筠心底一笑,原是在这里气着呢,当即就要给他解释。
但叶淮允显然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开口之前率先道:“有一件事,朕倒的确想向褚爱卿问询一番。”
“关于迭水谷一战泄露军情的奸细,褚爱卿可有怀疑的对象?”
叶淮允提起这事儿,褚廷筠眉目含情的脸上顿时有了严肃之色。
这也是他醒来之后一直如鲠在喉的事情。
如今这支军队中的兵士,大部分都是从西北跟随他来西南的,褚廷筠私心里不愿意相信有人会背叛。更枉论官位高些的将军,和以江麟旭为首的鸾霄宫众人。
褚廷筠摇了摇头,“暂且还不知是谁,但我已经让韩玖和鸾霄宫诸人多留个心眼了,一旦有行为诡秘的人,会立马报给我。”
叶淮允从他手中挣脱出自己的手,合上书,“那此事就请褚爱卿多费心了,天色不早,爱卿请回吧。”
“淮允,我……”褚廷筠又要去拉他的手。
叶淮允躲开他的动作,直接就对外头喊道:“谢岚,送褚将军回去。”
褚廷筠被谢岚送出帐外,又走出一段距离。
谢岚突然道:“师哥,这几年你的确是有些过分了,也不能怪陛下现在不想理你。”
褚廷筠脚步一顿,终于问出他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他这几年,还好吗?”
“不好。”谢岚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四年里,你不写信回来,陛下就总是担心着,夜夜睡不好。”
“他在朝堂上与公侯世家抗衡,与那些逼他立后纳妃的权臣抗衡,没有一刻是舒心的。有一次我给陛下梳头的时候,发现了一根白发,轻轻扯了,没有告诉他。”
“还有陛下的太极殿里,始终摆着两个枕头,用膳时始终让人上两副碗筷,做的也都是师哥你喜欢吃的。以至于阖宫御厨只知道褚将军喜欢什么,而从来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
“我知道了。”褚廷筠乍然打断谢岚。
他不想听了,或者说,他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大概谁也想不到,那个在战场上的冷面修罗褚廷筠竟然也会害怕。
怕他的陛下,在四年日子里,过得不好。
叶淮允躺在床上,眼睛睁望着床帐。外头谢岚说的话,断断续续飘进了他耳朵里。
他思念了褚廷筠四年,满怀悸动地跑来西南,却在见到这人笑意盈盈的瞬间,突然就想。总得让这人突然就不告而别的人知道,自己这四年是怎么过来的。
总得给他些苦头吃,好好晾一段时间,哪能轻易原谅。
第73章 平长
过了迭水谷,那些周围村镇也该收复。
清晨,叶淮允换了一身春衫便服,又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模样后,带上谢岚与几个影卫,往城中而去。
出发前,他嘱托了几位将军一些事情,再回头,谢岚马匹上的人竟变成了褚廷筠。
“褚爱卿这是何意?”叶淮允问。
“我陪同陛下去平长城。”褚廷筠道:“那整座城早就被常信王控制了,臣有责保护陛下的安全。”
方才与叶淮允议事几位将军,闻言连连点头,“褚将军所言极是。”
像是怕再发生昨晚营帐之事一样,褚廷筠一甩马缰绳,率先就往前跑了出去,生怕叶淮允会将他赶下来,换成韩玖。
叶淮允无奈翻身上马,但心底对他的同行还有些难以言明的小雀跃。
平长城是藩地边境无数小城中的一个,几人在城门前下马,守城侍卫一板一眼地验明他们确是商人身份,又搜过身后,才给予放行。
直到顺利进了城,发觉这城中百姓来来往往,一景一物都正常得很。褚廷筠压低声音道:“小心些,应该有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叶淮允点点头,他始终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和来往的行人。
两人细心发现,似乎城中铁匠铺极多。每走几步路,就能看到袒露着上身的男人,在淬火铸铁。
联想起峙阳郡中那个铁矿,叶淮允不用多想,也知道他们在炼的是什么。
他们在大街上缓慢走着,叶淮允突然在一家成衣铺门前顿住脚步,“不对。”
“什么不对?”褚廷筠问。
叶淮允道:“一路走来,我们只看到了青壮年男子,却没有看到女人、老者和孩子。”
褚廷筠环顾了一圈周遭,若有所思,而后朝前努了努下巴,“去那里看看。”
叶淮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个茶棚,正有不是铁匠围坐在桌边休息。
两人刚在椅子坐下,茶铺老板就捧了两碗茶过来,眼神在二人脸上不住徘徊,“二位不是西南一带的人吧?”
叶淮允道:“的确不是,准备去西南一带做生意,途径平长城罢了。”
音落,老板停留在他们脸上的目光又深了几分,“二位还要往西南去?”
叶淮允点点头问:“是有何不妥吗?”
“确实不妥。”老板也搬了个板凳在他们桌边坐下,“两位公子出了平长城再往西南方向行一段路,会看到一片沙漠。那可是亡魂沙漠,所有进去那片沙漠的人全都会变成亡魂,无一生还。”
“所以我奉劝二位,别再往西南走了,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真有这么邪乎?”叶淮允狐疑。
“那可不!”老板神秘兮兮地道:“几个月前咱们城里有个胆大的,准备带着一家妻儿翻过沙漠,结果……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哦!”
叶淮允还欲再问,他们后面那桌人听见了老板的话,有人突然回过头来,抢在他开口之前,言辞粗鄙,“别跟老子提王二狗那厮,他至少是全家死在一起了,哪像我们现在。”
“父母妻儿被狗贼抓走了,自己还被困在这里给他铸造谋反用的兵器,不如死了痛快!”
他身边另一个男人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可小点声吧,这城里到处都有那位主的人。万一被听到了,咱哥几个都活不了。”
“就是。何况我听说陛下御驾亲征来西南,才没两天就破了迭水谷,咱平长城迟早也能摆脱那狗贼的掌控。”
听了他们的话,男子仍旧愤愤不平,把茶碗直接砸在了桌上,“你们说得轻巧!只要我们的家人还在狗贼手里一日,就不可能摆脱他的掌控!”
叶褚两人将他们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付了茶钱,继续在城中逛着。
难怪他们在城中所见皆是青壮年男子,看来其余人都被常信王抓走了。
可一群老弱妇孺,大多体弱得不能干活,抓去有什么用?
叶淮允脑中闪过什么,一种可能性乍现,他下意识去看褚廷筠,而这人恰巧也朝他望来,心照不宣。
“你也想到了?”
叶淮允回头看了眼坐在茶棚聊天的几个男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的妻儿恐怕已经不在了。”
他长叹出一口气,这样枉顾人性的事,天理难容!
突然,背后似有轻微利器划过空气的声音传来。叶淮允猛地旋身一侧,再抬眼看去,他原来所站位置的后墙上插着一枚飞镖暗器,银白镖头还泛出一点青黑,显然是淬了毒的。
两人立马警觉地看着周围。
今日进城是假扮的商人身份,所以谁都没有带武器。
小巷的两侧瓦檐上,突然出现数名黑衣人。手中大刀被阳光折射出粼粼光亮,晃入叶淮允的眼底。
“兄弟们,给我上!”领头的黑衣人一声令下:“拿了他们的项上人头,找主子领赏去!”
音落,所有人一齐跃下墙头,朝两人攻去。
唯有一个指间夹着数个飞镖暗器的,坐在墙头上啧啧看戏,“我说大哥,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就这两个长得像女娃娃一样的小白脸,也值得出动所有兄弟?”
叶淮允明显看到,褚廷筠在听到女娃娃三个字时,眸色顿时暗了暗,整个人都笼上一层阴影。
他反手掐住从背后偷袭之人的脖子,又往前用力一甩,迎面朝他挥刀之人的钝刀来不及收势,就直穿同伴的心房而过。
对方显然没想到褚廷筠一开始出手就这样狠戾,当即大半人的大刀都朝他身上落去,倒是让叶淮允这边应对起来轻松不少。
褚廷筠夺过一把大刀,几乎是迎上一个人就杀一个。
叶淮允被耳边的连连惨叫声分出神,朝身后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几名黑衣人,不是被一刀割断了喉咙,就是一刀穿烂了心腹,死状之惨烈,丝毫不亚于战场上的万千尸骨。
当褚廷筠又横扫一刀,挥得一人头颅落地,鲜血飞溅,叶淮允胃里不禁一阵翻涌,恶心得险些干呕。
墙头的黑衣人看准这一间隙,朝叶淮允飞出指间所有飞镖。
几道破空声袭来,他赶紧忍住作呕的冲动,抽刀格挡起来。
褚廷筠那边恰好解决掉最后一个人,他直接丢了大刀,用双指接下了飞镖,反手朝那些暗器来时的行径抛回。速度之快,那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自己的飞镖钉入了指骨。
黑衣人痛苦得一皱眉头,下一秒自己的脖子也被人死死掐住了。
褚廷筠就这样蹲在他面前,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你说谁长得像女娃娃?”
黑衣人对上他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方才的傲慢顿时就没有了,想要抬手把褚廷筠捏紧自己脖颈的手松下来一些,又发现自己的双掌都被飞镖贯穿骨肉,动弹不得,只得咳着声道:“没……没说……是我胡言乱语。”
“是吗?”褚廷筠微挑了眉梢,又低笑了声继续道:“可我不仅听见了你胡言乱语,还看见了你暗中偷袭我心上人,这该如何是好呢?”
黑衣人下意识一抖,褚廷筠却戏谑:“怕什么。”
他端的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唇边笑意愈深,看着黑衣人缓声道:“不如就用这镖断了你的手指如何?从大拇指到无名指,再到小拇指……”
黑衣人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冶丽的男人,一张漂亮皮囊笑得美极,说出的话却宛如蛇蝎,让人浑身血液凉下。
褚廷筠的笑意悉数敛去,拔出插在他骨头里的飞镖,作势就要贯穿大拇指,突然,一声厉呵:“住手!”
叶淮允翻上墙头,握住他的手腕,“褚廷筠!朕让你住手!”
褚廷筠侧头朝他看来,似是对他的呵斥有些委屈,“淮允,他说我们是小白脸。”
“……”叶淮允趁机丢掉他手中飞镖,“堂堂褚大将军还在意流言蜚语吗?”
“在意啊。”褚廷筠耸耸肩,“不过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
“这些飞镖上,本来就淬了毒,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发作了。”
他话音落,那黑衣人果然一抽搐,嘴角吐出白沫,从墙头摔了下去。
叶淮允握着他腕部的手甩开,顾自翻下墙头往前走去。
听见身后褚廷筠脚步声跟来,叶淮允又猛地转过身去看着他,迟疑小片刻,还是将话说出来:“褚廷筠,你变了。你以前纵使杀人,手段也不会如此……”狠辣。
最后两个字他没有说出来。
褚廷筠也不知是听懂了故作懵懂,还是真的不明白,无辜对他道:“臣是想保护陛下啊。”
叶淮允撇开头,“朕有自保的能力,不劳褚爱卿费尽心思。”
“淮允……”褚廷筠喉头发哽,心中陡然有烦躁攀升。
他忽就想要冲上前去,直接把这个大步流星走在前的人揉进怀里,不顾一切地吻住他的唇,甚至咬破那薄唇,让血腥气散在彼此的嘴中,狠狠攫取,将隐忍了四年的思念通通发泄出来。
但终是,平息下了。
第74章 原谅
回到军营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叶淮允被今日那几个黑衣人的死状搅得没胃口,沉着脸径直就回了自己帐中。
平长城的守卫自然得换成他们的人,但更重要的,是茶铺老板口中的亡魂沙漠。
那沙漠阻隔在西南藩地与大辰地境之间,是他们行军向前的必经之路。
无一生还……叶淮允指尖点在桌案上。
他上回站在迭水谷的半山腰,往前眺望了一眼。那沙漠并非是一望无际的广袤,怎么会走不出来呢?
除非,里面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他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看来得派人前去探探路了。
“谢岚。”叶淮允朝账外走了一声。
暖色残阳斜斜擦过来人的鬓角洒在帐里,他手中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叶淮允抬眸一愣,“……怎么是你。”
“不然陛下希望是谁?”褚廷筠眉眼带笑地朝他看过去。
“朕唤谢岚有正事。”叶淮允道。
“谢岚被我支开了,陛下把事情交给我也是一样的。”褚廷筠搁下食盒,低头看见他摊开在桌案上的地图,朱笔在沙漠处划了一个圈,顿时就明白了。
“去亡魂沙漠探路的事,就交给我。”褚廷筠将地图卷起收起来,“明早之前,定给你个答复。”
“大可不必。”叶淮允道:“你身上剑伤还没好,这事换别人去吧。”
褚廷筠看着他缓声笑了,“淮允,这是在关心我?”
“算是。”叶淮允没有反驳,“朕对下属素来关怀。”
褚廷筠摸着下巴,“可臣对陛下素来忠心耿耿。陛下有难题,臣定是要亲力亲为替陛下排忧解难的。”
“是啊,亲力亲为到一别四年,杳无音信。”叶淮允话音凉凉的,故意拿话讥讽他。
而褚廷筠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不舒坦的坎儿。笑着将食盒打开,端出一份份从平水城酒楼买回来的菜品,摆到他面前。
蟹黄灌汤包、鸡丝银耳、糖醋莲藕……一道又一道。
褚廷筠将筷子递到他手上,“都是你爱吃的。”
阖宫御膳房不知道陛下喜欢吃什么,褚廷筠确是晓得的。
比方说每每宫中用蒸蟹,他只挑出蟹黄而丢了蟹肉;用荷叶鸡只撕下鸡胸处的肉,在碗里拨成一条条丝状才肯入嘴;用酸辣土豆丝定要丢掉红椒,而用土豆去沾盘底醋汁……
这些连叶淮允自己都没有注意的小习惯,却被褚廷筠记在了心里。
因此叶淮允看着他讨好地将才要端到面前,哪怕因为平水城刺客一事,令他再没有胃口。这晌,也在鸡蛋里万般挑剔不出骨头来了。
待叶淮允慢条斯理地吃完,褚廷筠将东西收了,用温水浸了布巾替他擦完手后道:“你在营中好生歇息,我去亡魂沙漠,替你一探究竟。”
“等一下。”叶淮允从背后喊住他,“你身上有伤,朕多派些人跟你一起去。”
叶淮允素来知道褚廷筠自视甚高,定然单枪匹马就去闯了。虽然想晾着他,但到底是有些担心。
可这人接下来的话,立刻就让他觉得这担心喂了狗。
“我身上的伤好没好全,陛下亲自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许久不曾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亲狎戏谑的话,叶淮允有些不自在地侧开了头,又不大争气地耳根一红,直接就将人赶了出去。
似乎听见马匹一声长啸,奔腾在狂野,逐渐远去。
叶淮允叫人送来一桶冷水,褪了衣物就整个人泡进去。
曾体味过世间最奇妙欢愉的云雨赴巫山,又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禁欲隐忍。那几年间,时常欢梦中醒来,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就再辗转反侧不能寐。只叫人送来冷水泡上半宿,消退***。
而方才只是听了褚廷筠一句狎昵的话语,他竟就醒了起来。
可哪怕知道春寒陡峭的夜里浸泡冷水,明日定会染上风寒,也是不愿去触碰半分。
奇的是,今日直到皮肤的温度褪下来,他却并未觉得平静。一种微妙的感觉,逐渐在难以描述的另一处攀升。叶淮允深吸一口气从浴桶中站起来,穿好衣袍往外走去。
郊外的晚风带着寒气,刚从泡过冷水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岚见他这副穿着出来,不由得问:“陛下要出去?”
叶淮允“嗯”了一声道:“替朕把风归云牵来。”
谢岚想起一炷香的时间前他师哥刚骑着骏马出去,立刻会意了什么。
叶淮允翻身上马,直往亡魂沙漠追去。
今晚云层厚重,星子淡微,笼罩在夜色下的沙漠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
叶淮允从怀里取出一颗南海夜明珠,聊以清明视线。
他手持罗盘,在沙漠中寻了大半圈,也不见褚廷筠的声音。
四周荒无人烟,忽然,一声凄厉的狐狼叫声响彻在不远处的半空。叶淮允猛地心头一紧。
亡魂沙漠,无一生还。
几个字在脑海中徘徊,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无端就紧了紧。
马蹄扬起沙尘,叶淮允在这片亡魂沙漠里兜着圈子。每走一遍,悬在心口的石头就往上一点,直到最后哽在喉头,呼吸不能。
“褚廷筠!”叶淮允喊起他的名字。
声音散在半空,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沙粒突然动了动,像是开始往下坍塌。
叶淮允顿时警觉,想要让马匹加速跑起来。
可像是有什么东西拉扯住马蹄一样,风归云乍然往后退去,叶淮允也随之被摔下马背,跌在沙粒中。
周围的沙子开始飞速流动起来,以他和马匹为中心,形成一处凹陷,一点点往下沉去。
叶淮允想要往上爬,可他的脚已经被流沙缠住,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越挣扎便下陷的越快,叶淮允索性不敢动了。任由流沙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臀……
叶淮允看着流动的沙子,仿佛就像是自己流失的生命。他倏尔明白为何进入亡魂沙漠的人,都会无一生还。
可路是探清楚了,这条命好像也快没了。
生死关头,他忽就有点想笑,恐怕自己会成为史上最短命,且死因最荒诞的帝王吧。
叶淮允缓缓闭上眼睛,“淮允——”
远处,褚廷筠的声音惊得他眼皮子一颤。在确定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后,叶淮允用力将手中握着的夜明珠抛出,算作回应。
褚廷筠霎时奔到他身边。
“淮允,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叶淮允依言将手伸出,可他已经陷进沙粒太深,指尖怎么也够不着褚廷筠的。
心中焦急,褚廷筠把玄翼剑伸了下去,对他道:“抓住剑鞘。”
叶淮允这下是轻松抓住了,褚廷筠咬着牙,使出全身最大的力气往上拉。眼见似乎有一些成效,突然,玄翼剑的剑鞘与剑柄骤然脱离,刚刚被拉上来一点的叶淮允受到流沙反吸,整个人在瞬间就被吞噬了下去。
褚廷筠看着满堆还在流动的黄沙,想也不想,就纵身跃了下去。
黄沙淹没身体,堵住鼻孔,叶淮允死死闭着眼,屏着气。
就在他要支撑不住之时,忽然整个人感到一轻,从半空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所见是比夜色更浓稠的暗,伸手不见五指。
“淮允!”褚廷筠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在这里吗?”
叶淮允心头一震,回应着他,“我在。”
褚廷筠道:“你站着别动,我去找你。”
耳边渐起急促脚步声,下一秒,叶淮允就被紧搂进一个怀抱里。鼻尖是熟悉的淡淡蘅芜香,惹得他忍不住深嗅了一下,又一下。
片刻后,叶淮允轻锤了一下他的后背,“朕要被你闷死了。”
褚廷筠这才松开他,举起方才在沙漠中捡的夜明珠,照在他脸侧问:“没事吧?”
叶淮允拍了拍脸上沾染的少数沙粒,摇摇头,“没事。”
在夜明珠的照亮下,两人发现他们四周尽是石壁,像是处在一座石室当中。
叶淮允抱着也许有出口的侥幸心理,走到四壁前摸了摸,他不懂玄门机关,便只能一处处尝试过去。
试了一圈下来一无所获,而褚廷筠始终站在他身后,双臂环胸,不仅不来帮忙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叶淮允顿时有些气恼,“褚爱卿莫不是想被一直困在这里?”
褚廷筠在夜明珠微弱玉光中笑笑,“若此地仅你我二人,我的确愿意被困一辈子。”
叶淮允凉凉“哼”了一声,“饿死你算了。”
语罢,自己的腰倏尔被人从背后抱住,褚廷筠的下巴搁在他颈窝,“我还没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叶淮允有些尴尬地红了红脸,幸好此处昏暗,身后的人也看不见。
褚廷筠又道:“你既不说,我可就默认是陛下想我、忧心我了。”
叶淮允还在保持沉默,不愿意轻易承认。
褚廷筠一把就旋过他的身子,又捏起叶淮允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眉目认真道:“淮允,我错了。”
“四年前,我不该给你下药,不该假传圣旨不告而别,不该一封信都不写给你。一年前,我不该连夜赶往西南,害你在城楼上淋了一整日的雨。淮允,我……”
“不,你没错。”叶淮允心跳得极快,语调却端得平静,“错的人是朕。”
“身为帝王,朕不该把满心情意都扑在你一人身上,否则也不会在享遍大喜后,历尽大悲。”
他每说一个字,褚廷筠环住他腰肢的手就紧一分,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淮允,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不会离开你。不论你想睥睨天下苍生也好,还是想退隐山林也罢,我都陪着你。”
“就原谅我这一次可好……”说到后面已经是哀求。
像褚廷筠那般骄傲的人,叶淮允哪见过他这样无助,几乎是马上就沉溺在了他的柔声低语中。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松口,于是道:“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先想想怎么出去。”
褚廷筠顺其自然就理解成:“只要我能找到出去的法子,你就原谅我?”
叶淮允:“……”
褚廷筠当他默认,立即开始找起机关。
第75章 地宫
这个石室虽瞧着封闭,但空气并不污浊,所以一定是有出口的。
叶淮允找过了四周,褚廷筠则开始尝试研究起两人脚下的地面。
“找到了。”过了没一会儿,褚廷筠蹲在地上某处,屈指瞧了瞧地面后道。
叶淮允走到他身边蹲下,只是一块寻常的石板而已,怎么也看不出任何玄妙。
褚廷筠朝他一笑,“不然怎么能显出你夫君厉害呢。”
“……”叶淮允不自由地偏开头,“有时间贫嘴,不如想想怎么应对下面的东西。”
他们方才是从亡魂沙漠上掉落,来到这个石室。而寻到的另一个出口在他们脚底下,再往下定然还有些其他未知的东西。
褚廷筠拿起玄翼剑,用剑柄在地上点了几下,又画了个什么形状。
忽然,轰隆隆,一声石块移动的声音从脚底传来,整间石室随之一颤。
叶淮允的腰被褚廷筠搂住,下一瞬,两人便脚底悬空,一齐跌了下去。
这一次,在半空坠落的时间没有太久,靴底很快就碰到了坚硬的地面。叶淮允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一支箭矢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直朝他的面门射来。
褚廷筠登时拔剑,将箭矢砍成了两半。
钢制剪头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锵响,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霎时,成百上千的箭矢从四面八方石壁中飞射出来,让两人应接不暇。
褚廷筠直接把玄翼剑丢给了叶淮允,自己只用玄铁制作的剑鞘格挡。
这些箭矢能根据他们所站的位置,自动改变射出方向,十分灵活,像是新做不久的机关。
“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叶淮允与褚廷筠后背相抵,边挥剑挡箭边道:“你把夜明珠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其他方法能出去,我总觉得左侧有气流吹过。”
褚廷筠依言照做,趁着抵御箭矢的间隙,他果然看到两人左侧石壁,有一条狭窄暗道。
暗道只能容一人通过,叶淮允手臂已经有些发软了,气喘吁吁,“赌一把,先进去再说。”
“好。”褚廷筠毫不迟疑地应下,挡在他身前,先护着叶淮允躲进暗道,自己再紧随其后。
奇的是,他们一进入暗道,那些将出未出的飞剑顿时就卡在石壁上,停止了攻势。
叶淮允顿时松出一口气,褚廷筠问他:“还往前走吗?”
他们此时所处的暗道悠长,纵使将夜明珠举在身前,也望不到密道尽头。
“走。”叶淮允道:“我猜我们刚刚落地时,飞出来的那支箭矢,就是对着这条暗道方向的。”
结果被褚廷筠一剑砍断了,所以才触发了万箭齐发的机关。
而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那箭矢射到暗道尽头,应是还有另一个玄关的。
叶淮允语罢,就率先抬步往前走去。
这暗道狭窄,两人不能并肩同行。褚廷筠突然从背后拉住他,“前头也许有危险,我走你面前。”
“不必。”叶淮允并未停下脚步,“朕能护好自己。”
褚廷筠干脆一把就将人抱住,“啧,我不准。你的安危,只能由我来护。”
叶淮允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蛮不讲理的要求。
“陛下是第一天知道我不讲道理?”褚廷筠只是贴着他的耳朵笑,说话间,侧身将两人对调了个位置,瞬间就到了叶淮允的前面,“臣愿当陛下一辈子的侍卫,守护陛下一生声平安。”
“……”叶淮允沉默,推了他一把,“别贫,快走。”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密道尽头。
石壁上,果然有如叶淮允猜测一般的凹槽,正好够嵌入箭矢钢头的形状。
“你刚刚捡箭了吗?”叶淮允问他。
一手夜明珠,一手玄翼剑的褚廷筠:“……没。”
叶淮允撇嘴,他方才分明都提过了。就这办事效果,还御前侍卫呢,迟早把他革职丢净事房去。
不等褚廷筠转身,叶淮允就利用位置的优势,往回走,去那间石室重新捡几根箭头。
他每一步都迈得极大,想着快些返回。因此没有看到身后,褚廷筠拿起玄翼剑,探究地用剑柄戳了戳那凹槽。
叶淮允在暗道与石室的连接处蹲下,随意挑了两根箭矢,正要站起来……
轰隆隆——
熟悉的石块移动声响彻狭小空间,发出阵阵回音。叶淮允伸手扶着石壁,以稳住身形。
但突然,头顶黄沙宛如大雨倾盆般落下,脚底也裂出一条沟。
叶淮允只迟疑了半秒钟,下半个身子就没进了黄沙里。
“褚廷筠!”他拔声大喊。
又是无人回应。
他再一次经历了亡魂沙漠中的流沙,与无助。
可这一次,叶淮允望眼欲穿,也没有褚廷筠急急朝他奔来的身影。
“见鬼。”下巴被黄沙埋没前,叶淮允低骂。饶是他一言一行都需合乎礼法的帝王,也要忍不住说着粗口了。
窒息的感觉并没有袭来,叶淮允闭着眼,分明是跌进了沙粒之中,他却感觉浑身轻松无比,甚至还有一丝凉风吹过脸颊,令他打了个寒颤。
叶淮允乍然就睁开眼睛,深沉的夜空,寂寥的星辰,还有如钩的新月。
他现在是……躺在死亡沙漠的沙地上?
他才那间石室里出来了?
那褚廷筠在哪里呢?
叶淮允站起来,拍了拍脸上黄沙,又唤了几声那人的名字。耳畔回响的,是狐狼叫声凄厉。
如果不是他手中夜明珠不在了的话,叶淮允甚至要以为方才种种,都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没了照明之物,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并不好受。叶淮允在沙漠中走了两步,不远处,他从军营出来时骑的风归云,正在原地不安踱步,鼻头重重地喷出气。
叶淮允揉了揉马脑袋的鬃毛,有一匹马,总比剩两条腿好。
他正要翻身上马,腰身忽然被人从背后搂住了。
温热呼吸喷渤在耳侧,强健心跳紧贴在后背。
“淮允,你吓死我了。”
是他熟悉的声音与体味,叶淮允放在身侧的手抬了抬,由于半晌,放在褚廷筠抱住他腰肢的手背上。
没有拿开那手,而是,握住了。
“吓死我的,是你。”
褚廷筠把他抱得更紧了些,经历过一番生死,他还是没忘记问:“所以……淮允现在肯原谅我了么?”
两只手交握着,甚至十指也扣在了一起。
叶淮允扬起唇角笑了笑,“不行。”
“陛下君无戏言,怎么能赖账?”褚廷筠说着,轻掐了把他腰侧最敏感的痒痒肉,惹得叶淮允下意识躲了躲。
叶淮允在他指下痒得难耐,连推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从唇间溢出的声音又哭又笑,但还在坚持嘴硬,“这出石室的法子,又不是你想出来的,做不得数。”
“误打误撞,也算是我的。”褚廷筠一本正经道:“况且我还在那间石室里,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什么大秘密?”叶淮允喘着气问。
褚廷筠见他腿都软了,终于肯放过他。足尖一点,两人一齐落在马背上。
叶淮允坐在他身前,听褚廷筠死皮赖皮地道:“陛下先答应原谅我,再告诉你。”
“讨价还价。”叶淮允哼道。
褚廷筠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磨蹭了一下,“那陛下肯不肯将这份原谅,赏赐给臣。”
叶淮允深吸一口气,沙漠里的夜风寒凉,吹得他春衫显薄,整个人往后靠了靠,倚进褚廷筠的怀里。
罢了,他是真的败在这个人身上了。
叶淮允后脑勺在他胸前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说吧。”
褚廷筠怀里搂着魂牵梦萦的心上人,两人骑在骏马上,走在星光下。想将这样恬静安详的时间,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可他刚刚遇到的场景,却不容他多贪恋温柔乡。
“我把玄翼剑嵌入玄关后,又出现了一道暗门……”褚廷筠说道。
他正想回头喊叶淮允过来,看到的却是身后一堵石墙。
褚廷筠拍了拍那堵石墙,又贴耳去听,隔壁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办法,只能朝前方唯一的出口走去。
眼前豁然开朗,不需要夜明珠,石壁两侧就有油灯盏盏照得视线明亮。
他左右环顾了一圈,自己在的地方,并不似方才那两个石室的封闭而狭小。左手侧有宽敞深长甬道,右手侧摆着无数口石棺,有些阴森森的。而正前方,是一扇铁门,门上挂着两个锁,锁形有些像……盘龙纹。
褚廷筠眯眼往铁门缝里瞥了眼,视线有限,但能清晰看见正中处,有一张宝椅。
他顿时就明了了,这是一座地宫。
而与叶淮允经过的流沙、箭阵,甚至亡魂沙漠的传言,都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这处地宫。那么,他右手边的石棺材里,会装着什么。
褚廷筠小心翼翼走过去,确定没有什么机关后,才抬手去推开棺材盖。
“褚廷筠?”便是这时,他耳边响起了叶淮允迷茫喊他名字的声音。
刚将石棺推出一条缝的手乍然顿住,那语气中盈满了担忧,听得褚廷筠当即放下所有的好奇,只想向他奔去。
“所以那些石棺中是什么,你看到了吗?”叶淮允听他说完这些后问。
褚廷筠道:“从缝里瞥到一眼,好像是一双人的腿。”
“死人?”叶淮允皱眉。
“不能确定是死还是活的。”褚廷筠摇摇头,“我看到的那人,脚踝处露出来的一点皮肤上有尸斑,但整座地宫里空气密闭,却没有一点尸臭的味道,总觉得太蹊跷。”
叶淮允听褚廷筠说着,转眼已经到了沙漠边沿,天空也开始逐渐露出鱼肚白。
他道:“天快要亮了,先回去吧。”
第76章 幻象
回到军营,将士们还在沉睡着。
叶淮允在沙漠中经历生死一晚上,也靠在褚廷筠胸前,有些昏昏欲睡。待下了马,他浑身疲惫也没多想,就跟着褚廷筠进了帐篷。
他走到塌边坐下,褚廷筠很是上道地替他脱去靴袜、褪下衣裳。
叶淮允躺在榻上睡下,迷迷糊糊间,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似乎还在抢他的被子。
他在睡梦中呓语了两声,又翻了个身,然后……就被搂进了一个略有些热的怀抱里。
叶淮允猛地睁开眼睛,抱着他的人自然是褚廷筠,而且还正桃花眼潋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他脸颊微红,愣了半晌,最后只吐出:“放肆。”
“这也算放肆吗?”褚廷筠一笑,手掌托在他的后脑,一下接连一下抚着长发,“时候还早,继续睡吧。”
叶淮允却并不闭眼,他哪还睡得着。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先前在寻常不过的同床共枕,可如今偏就觉得有些别扭。大抵是……没有彻底过去心里那道坎儿吧。
“朕不困,朕该起来看他们晨练去了。”叶淮允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可他这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睡的是里侧。如果要出去的话,必得跨过褚廷筠的位置。
叶淮允瞥他一眼,刚抬起的脚,就被褚廷筠一把抓住脚踝,使劲重新拽回了床上。
他跌在膈人床榻上的姿势有些许狼狈,但还没来得及重新站起来,褚廷筠就欺身看过来,吐气如兰:“可我困了,陛下再陪我睡一会。”
叶淮允有些应对不能,怔怔地,就被褚廷筠吻上他的肩颈。
一点点垂睫,一点点沉沦,他双手环上褚廷筠的脖颈,正要有所回应。
“抓刺客——”
帐外一声高喊,同时惊扰了两人。
“是谢岚的声音。”叶淮允的眼神清澈起来。他赶紧跨过褚廷筠的位置下床,穿好衣物,掀起帐帘。
褚廷筠站在他身边,走出营帐望去。整个军营在曙色苍苍中被火把点亮,以谢岚为首的一队影卫正追着一道墨色身影追。
那刺客轻功不赖,饶是谢岚尽最大的力也难以追上。褚廷筠见状就要飞身上前帮忙,叶淮允抬手挡在他身前。
“不必追。”叶淮允道。
褚廷筠问:“为什么不追?”
叶淮允抬手召来一个影卫询问,果然如他猜想一般。今夜,有刺客潜入王帐,意欲刺杀。
远处,那刺客遁走,谢岚因没抓到人,满脸懊恼。
叶淮允把褚廷筠拉回帐中,“你以为一个刺客潜入王帐,刺杀皇帝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他自身武功本就一绝,周围又有无数影卫士兵巡逻护卫,几乎没有得手的可能性。但如果目的是想干点其他什么,就不一定了。
常信王的人……褚廷筠只粗略一想,就猜到是蛊毒或蛊虫之类。
他当即替叶淮允下令,命赵初阳过去王帐中,将各个物什都细细检查一遍。
“所以你是故意放他回去?”褚廷筠不带反问语气地陈述道:“好让叶淮璋以为自己拙劣的计划得逞,放松警惕。”
“嗯。”叶淮允道:“包括那片亡魂沙漠必然也是他的手笔。他既动作频频,就说明,快要开战了。”
帐外,逐渐响起士兵晨练的声音。
仅存的困倦之意,也被清爽晨风吹散,倒是不想再睡了。
叶淮允派出一队人马去平长城,将守城的常信王爪牙打败,换作自己人。至少不能再让铸好的武器,流入谋反奸佞手里。
余下的时间里,褚廷筠在营中整顿士兵,叶淮允则在帐中粗略绘出昨夜石室中的地图。
这地方,太过诡异,总要再探探的。
到了傍晚时分,叶淮允走出帐篷。夕阳光辉打在他衣袍上,勾勒出金边。
他正想去找褚廷筠,同他商量一番晚上再夜探亡魂沙漠的计划。却惊奇发现,在营外值守的士兵们,都纷纷面向西南侧,眺望着远方。
叶淮允也随他们的视线看去,在远处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影影绰绰。
只一眼,叶淮允就看出那是他的太极殿。
褚廷筠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在看什么呢?”
“海市蜃楼。”叶淮允回答。
褚廷筠道:“那个方向有片沙漠,前些日子又下过几场连绵的春雨,出现海市蜃楼很正常。”
叶淮允点点头,没有太过在意。他和褚廷筠在营中随意走着,顺便说起到了夜里,再去一趟亡魂沙漠的打算。
褚廷筠也正有此意,两人几乎是不谋而合。
突然,耳边传来了几声呜咽。
叶淮允转头往侧边看去,站在营帐前值守的两个士兵,竟然在啜泣?
原本只是一个人哭,从小声哭到大声,后来,身边的另一个人也开始哭,愈演愈烈。
叶淮允奇怪看着那两个糙汉子,走上前询问:“你们在哭什么?”
两个人看到他们,赶紧抬手抹掉脸上泪痕,匆匆跪下,“卑职惊扰陛下、将军大驾,卑职有罪。”
“啧。”褚廷筠眉间有些不耐烦,“陛下问你们为什么哭,听不懂吗。”
两人低着头,怯怯道:“回陛下、将军的话,卑职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无意惊扰尊驾。”
“把眼泪抹干净。”褚廷筠冷冷丢下一句话:“不然煽动军心论处。”
大抵是戍守边关太多年了,难免有些思乡之情压抑不住。叶淮允这样想着,倒没太怪罪。
又走了两步,褚廷筠突然停下步子,一本正经道:“不对。”
“什么不对?”叶淮允问他。
“这个海市蜃楼。”褚廷筠不苟言笑,“不对。”
他们刚刚一路走来,所有人都被那海市蜃楼的景吸引了过去,眼珠子死死盯着,一瞬不瞬。而这些人的脸上,无不露出了或痛苦、或悲伤的神态,就包括那两个啜泣的人。
有些太夸张了。
叶淮允在抬头去看天际,暖黄夕阳中,倒影出的仍是太极殿。
但他这次看仔细了些,太极殿的门窗是开着的,恰能将内殿的场景一览无余。
海市蜃楼中的“叶淮允”接过“褚廷筠”递来的茶,而后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靠在了“褚廷筠”的胸膛前,被他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明黄色床帐落下,叶淮允看见那床榻在影像中不断摇晃,俨然像是……
他的耳根染上点桃红。画面适时一转,“褚廷筠”从帐中走了出来,穿好衣物后,走到御桌前研墨执笔,写下一旨圣谕,再盖上玉玺。
叶淮允登时就反应过来,这是四年前,褚廷筠不告而别的那一夜。
如此清晰、直接地就撞进他眼帘,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心脏也像是被揪住,呼吸困难。当初在太极殿中大发雷霆,又心如死灰的情绪,重新上演。
理智告诉他这是幻象,是假的,可就是止不住的难受。
眼前景物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躯遮挡住,褚廷筠将他按入怀里。
“淮允,没事了……都过去了……”
“都已经过去了……”
他将嗓音放的低哑温柔,一声又一声重复着,叶淮允的呼吸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褚廷筠又用手指抚平他眉间凝聚起的乌云,叶淮允缓缓开了口问他:“你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幻象,所呈现出的场景是他最痛苦遗憾,或最不愿看到的回忆。所以叶淮允看见了四年前的那个夜晚,而褚廷筠所见定然与他不同。
“没什么。”褚廷筠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并不愿意说。
而叶淮允抬头对上他的眸子,眼眶中已经有些血丝了,说不清是悲恸还是气愤。
叶淮允放在身侧的手抬起,环过他的后背。
这是两人重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抱他。
“廷筠……”叶淮允亲昵地唤着他名字,顿了顿,用极尽温柔的语气道:“告诉我好吗?你的心事,也不要再瞒着我。”
这下换成了褚廷筠一怔,声清似春风化雨、如润物无酥。他等这样温柔而不像个威严帝王的叶淮允太久了。
随即侧过脸贴近了叶淮允的耳畔,缓声道来:“二十一年前,燕北郡被屠的那一日。”
“你可知,为什么整个褚家只有我一人逃出来吗?”
叶淮允在他的反问中,摇了摇头。
褚廷筠续道:“彼时城门早已失守,西北蛮子在城中烧、杀、抢、夺,尤其是作为郡守府的褚家。”
蛮子见一个,杀一个,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他们看见幼年的褚廷筠……
“哟,这女娃娃长得标致,水灵灵的,大汗铁定会喜欢。”一个蛮子猥琐笑着,伸手就要去掐褚廷筠的脸颊。
褚廷筠恶狠狠地瞪着他,甩头躲开那咸猪手的触碰。
蛮子便笑得愈发猖狂,“哈哈哈,还是个有脾气的,绝对合大汗胃口!”
他就这样,因为容貌姣好,被误当成小姑娘。被一群色淫淫的蛮子绑了四肢,丢到了大汗床上。
他看着满身恶臭的男子一点点侵近,一点点脱去他的衣服。褚廷筠看着蛮子双眼如恶狼发出光芒,松了松手腕麻绳,乍然偷袭,用指甲在他后背抓出一道划痕。
他的指甲里带了毒,那大汗当即眼前一花倒在了褚廷筠身上。
“我是从西北大汗的床上逃出来的。”
一字一字,他极少将语速放得这样慢。叶淮允突然就明白,为何昨日那些黑衣人说他们像女娃娃时,褚廷筠会那样愤怒。
这是他的耻辱。
叶淮允掌心覆上他的眼眸,便像方才他抱住自己时一样,说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陪着你。”
最后四个字,被乍然而起的号角声淹没。
两人同时一愣,怎么突然吹号了?
有军来袭!
第77章 抓伤
叶淮允登上了望台,从望远镜看去。有小万人的西南兵马,从亡魂沙漠,狂奔而来。
“先做出幻象击溃我方将士的心理防线,再趁机攻营。”叶淮允放下望远镜呵道:“这卑鄙的计策,倒是常信王能想出来的。”
“我倒觉得未必像是攻营。”褚廷筠站在他身旁。
落日余晖渐渐沉入地平线,天幕换了一片深蓝。褚廷筠道:“我方驻军有十万余人,他却用八千人的部队来袭营。呵,就算是被幻象所扰,那也是异想天开。”
“那这次袭营……”叶淮允顿了顿,想起他们昨晚在亡魂沙漠中的经历,灵光乍闪,“他是想以兵败为饵,诱我方将士深入亡魂沙漠?”
眼见那支骑兵离他们越来越近,我方将士也已收拾好情绪,整装待发。
褚廷筠随手抽出一支箭羽,搭在弓上,轻轻一射就穿过了骑兵领头人的胸脯。这也是我军出击的暗号,两边人马登时混战做一团。
叶淮允时刻注意着战局,果然如他们猜想一般。没相持多久,西南兵就落了下风,落荒而逃。
辰军早就恨透了常信王手下的兵,见他们惨败,当即就要追上去。
叶淮允一早就下过勿追的命令,可这晌不知道为什么,千余士兵,竟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头脑,只一味地往前奔去。
“是那个幻象的作用。”褚廷筠道:“他们越往前跑,就离那幻象越近。就像是给了他们,能回到过去弥补遗憾的希望。”
所以他们追的其实不是敌军,而是求而不得的希望。
“现在怎么办?”叶淮允问。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手底下千余名士兵,就这样跑进亡魂沙漠白白送死。
“我们跟上去。”褚廷筠道:“破了那个幻阵。”
对方人数尚有千余,且应当是保存着实力的。为保险起见,两人也不好单枪匹马直接追上,便叫谢岚和韩玖集结了两小队精锐。
一路追至亡魂沙漠,已经看不到我方追出去的人马,和敌军的身影。
叶淮允身下骏马的蹄子在原地踏了踏,让身后所有人都先停下。
有过昨晚陷入流沙的经历,他是不敢轻易在亡魂沙漠制造出过大动静了。生怕他们的马蹄声,就震得沙粒流动,再度陷入地宫。
叶淮允凝神听去,似乎他们的左前方有人声传来,正要抬手下令。
忽然,一阵凉风乍起。裹挟着沙子与一股发臭的腥味,拂过面颊。
众人皆下意识抬袖挡在鼻前,但令人作呕的气息多少还是入了鼻,叶淮允险些就要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
眼前空气似乎蒙上了一层黄澄澄的沙色,视线变得不清晰起来。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应该提高警觉,所有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小心翼翼地往沙漠深处走去。
叶淮允屏气凝神间,身子忽然感觉一沉,像是马背上又落了另一个人。
他转头看去,果然是褚廷筠弃掉了原本的坐骑,跑来和他同骑一马。
“你这是做什么?”叶淮允好笑反问:“堂堂褚大将军,莫不是害怕了?”
“嗯,是害怕了。”褚廷筠厚着脸皮,煞有其事地承认,又道:“我这个胆小的男子,需要陛下来保护呀。”
“……”叶淮允一把推开他靠来自己肩膀的脑袋。
叶淮允仿佛能想象出这人说出这样无厘头话时的挑眉表情,若非担心流沙再临,定还会哈哈大笑起来。他略有些嫌弃地道:“回你自己的马上去,朕嫌挤。”
“我不,我就要。”褚廷筠坚决不肯。
……怎么还耍起无赖了呢?叶淮允苦口婆心,“我们现在也算半个战场,哪有上战场还两人同骑的。”
褚廷筠终于一改嬉皮笑脸,正经起来:“我是真的害怕。”他小声续道:“这妖风和沙雾都古怪得很,我是怕两个人各骑一马,走着走着就见不到人了。”
“比如现在。”褚廷筠说着顿了顿,“我就已经看不到谢岚和韩玖了。”
叶淮允一怔,果然,周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褚廷筠趁机把手伸到他身前,握住叶淮允没有牵马缰绳的另一只手,紧紧扣住,像是生怕他也不见了似的。叶淮允这次没有躲开,五指收紧,回应着他。
两人再加一匹马,就这样走在迷雾重重的亡魂沙漠中,每一步都谨小慎微。
他们知道,这迷雾后定有危险,也随时做好了同彼此一起应对危险的准备。
可惜这一瞬十指紧扣的两个人,万没有想到,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而变化,是无能为力的。
感觉像是走了很长时间,迷雾突然散去。淡淡星光下,有一群人在不断地朝他们靠近。
两人很是默契地同时翻身下马,又一齐拔出腰间佩剑。
远处那群人前行的速度很慢,像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一步步往前挪动。叶淮允与褚廷筠等了许久,才等到那些人近到可攻击范围内。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看清了那些“人”的真实样貌。苍白的肤色,沙哑的嗓音,僵硬的动作……还有瞪大的双眼里,留下两串血泪挂在脸颊。
在月色清冷的夜,尤显阴森可怖。
“活傀。”褚廷筠淡淡道出两个字。
叶淮允“嗯”了一声,他也看见了。有几十只活傀,正向着他们走来。
这些傀有的很高,有的很矮,还有些像是老人和小孩。两人顿时就明白了,都是平水城中,被常信王抓走的老弱妇孺。
“丧尽天良!”叶淮允咬牙,吐出四个字。
活傀靠近他们之后,原本机械而僵硬的动作,立马变得灵活起来。不需要武器,就张着血盆大口,挥着粗壮手臂,发起攻击。
褚廷筠的玄翼剑削去活傀一条腿,但那傀并没有倒下,而是跷着单挑腿,继续挥爪向他挥来。每一个动作都毫无章法技巧,都暴露出全身的弱点,可就是怎么也打不到。
他们乍然意识到,这些活傀没有痛觉,也不会再死第二次。所以他们一切攻击,都是徒劳。
削了腿还有手,砍了手还有牙。哪怕从中劈开,活傀就一分为二,各自出击,更加麻烦。
打了整整有半个多时辰,叶淮允握剑的手已经有些脱力了,褚廷筠也开始呼吸急起来。而这些鬼东西,动作非但没有慢下来半点,还时不时有一条被砍断的胳膊,抓住他们的腿。
褚廷筠看见一只傀手,正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蓄势偷袭叶淮允的后大腿。
想也不想就冲上前把那只傀手解决掉,可大概是战了太久,疲劳导致五感迟钝。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后,也有一只手,狠狠在皮肤抓下一道血痕。
血腥气霎时散开在空气中,引得活傀们纷纷嗷了一声。
叶淮允顿觉不妙,这是……把他们惹得更加兴奋了?
正当他以为活傀们要加强攻击之时,沙漠上空忽然响起一声口哨响。
活傀们听见口哨登时停下了攻击的动作,朝来时的方向撤退。
叶淮允两步冲到褚廷筠身边扶住他,看了眼他腿上被抓出五道长痕的衣袍与皮肤,“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褚廷筠回答他。
两人说话的同时,活傀们已经退了小一段距离。那处地上缓缓出现一个沙坑,周围沙粒不断往下流,像极了叶淮允昨日遇到的流沙。而那些活傀们,则纷纷自主地跳下旋涡,被逐渐吞噬,回到地宫。
因为褚廷筠被鬼东西抓了一下,谢岚与韩玖又不知所踪,他们今日是不敢随意跟上去了。只打算先退出亡魂沙漠,再另行计划。
出了亡魂沙漠,叶淮允一眼就看到谢岚与韩玖在原地焦急踱步。
他驱马上前,“你们都还好吗?”
但他其实问了句废话,因为叶淮允明显看到韩玖身后的士兵,少了一大步,最初追着西南兵出去的那一队人,也没有在列中。
果然,谢岚摇头叹道:“情况并不好。”
他们在迷雾中走了没两步,身后士兵就有些人自相残杀,有些人精神痴妄,还剩下一些相对正常的,也突然被从地下冒出的一只傀手,拽到了流沙中身亡。
最后侥幸存活下来的,就只有这几个人了。
叶淮允听谢岚说得皱起了眉。看来这片亡魂沙漠,远比他想象中得要诡谲一些。
回到营帐中后,叶淮允当即命人传召来赵初阳,让他检查褚廷筠身上的伤口。
赵初阳又是把脉,又是看伤处,诊了半天后道:“就是普通的抓伤,擦点药就好了。”
“当真?这可是活傀抓的?”叶淮允狐疑看向他,想起自己在一些古书上看到的记载问:“不会有什么,被抓一次就感染了的说法?”
“陛下放心,并无那些个隐患。”赵初阳道:“不信您且问问褚将军,是不是与普通受伤时感觉一样。”
褚廷筠朝叶淮允点点头,“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虽说两个人都说的斩钉截铁,可叶淮允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将军营的帐帘突然被韩玖掀开,他也不顾叶淮允正与褚廷筠对视着眉目传情,深吸一口气就大声喊道:“江少宫主不见了!”
“不见了?”叶淮允狐疑,“怎么回事?”
“据将士们说,陛下和将军领兵往亡魂沙漠去后,江少宫主也骑着马往西南方向去了。看上去,整个人精神还有些恍恍惚惚的。”韩玖道:“会不会是被幻阵控制了?”
叶淮允有些焦急,“派人去找了吗?”
“不用找。”褚廷筠突然凉凉道。
叶淮允问:“为什么不找?”
“淮允,你觉得迭水谷一战,全军撤退之际,他一个中军突然被抓,合理吗?”褚廷筠朝他一挑眉,而后又揉起了额角,“何况,他至今还视那只段夜送的黑猫如珍宝。”
“你的意思是?”叶淮允睁大的眼睛中盈满了不可置信。
那个透露军中机密的内鬼,是江麟旭?!
第78章 反噬
西南王宫中。
“你来了?”段夜朝着来人一笑。
江麟旭“嗯”了一声,脸色有些差。
段夜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倒了一杯茶给江麟旭递去,“这次出来,还回去吗?”
“不回了。”江麟旭接过热茶,捧在手中,过了会儿又问:“但你还没告诉我,义兄被尸傀抓伤会怎么样。”
“你很关心他?”段夜眼睛眯起,笑意中透着一丝危险。
江麟旭道:“也不是担心,就……到底这些年他对我不坏,不想他死。”
段夜笑得越发大声了,“不想他死,那为什么还选择背叛他?”
“因为从小到大,爹爹就只会夸赞义兄,好像从来看不见我。”江麟旭咬着下嘴唇,“还有鸾霄宫的暗卫,虽然喊我少宫主,但他们心底里,只听从义兄一个人的命令。”
“所以你嫉妒他?嫉妒他抢走了属于你的东西?”段夜说着,揽过江麟旭的脑袋,让自己能贴着他耳侧说话。
江麟旭点点头。
他承认,他嫉妒褚廷筠,从很小的时候就嫉妒。鸾霄宫的一切,都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段夜抬手在他后脑勺,轻轻抚了抚,“麟旭,我们是一样的人。”
“王上的子嗣众多,只要他们还活着一个,王上就永远看不到我的存在。”段夜的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所以……我就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况且,褚廷筠最羸弱的秘密,是你亲口告诉我们的。王上决定要他的命,就没人能拦得住。”段夜拍拍他的肩膀,“麟旭啊,想谋大事,就不能左右迟疑。”
“可……”江麟旭抬起眼眸看他,“你不是准世子吗,也不能让王上改变主意?”
“说你是傻孩子还不承认。”段夜的语气突然宠溺了不少,但细听之下,似乎还有几分阴翳的算计,“我至今还随母亲姓着段呢,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就不会让我入皇室宗牒,我就永远成不了世子。”
江麟旭低了头,凑过去稍扯了扯他的衣摆,小声道:“我在呢。”
***
将军帐中,褚廷筠惬意靠在床头。
他眼珠子往桌上瞥了瞥,“陛下喂我喝药。”
“……”叶淮允脸上笑嘻嘻,“朕记得褚将军伤的是腿,不是手。”
褚廷筠道:“伤了腿所以走不过去拿餐盒了,陛下既要帮我拿过来,不如顺便喂我吃了吧。”
叶淮允看着他四年里撒娇扯皮的本事见长不少,反倒有了种回到从前的感觉,舀了药汁吹凉喂到他嘴边。
叶淮允看着汤匙,褚廷筠在盯着他;叶淮允在搅着浓药,褚廷筠还在盯着他。
到后来,叶淮允被他盯得脸越来越红,也不知怎么的,一碗药喝着喝着,就被搂住腰吻在一起。
直到褚廷筠抽解开他的衣带,钻入衣袍的凉风擦过皮肤一丝凉意,叶淮允才蓦然惊醒,“……廷筠!”
“怎么?”褚廷筠眸光烁烁地凝视着他。
“天色已晚,你身上还有伤,该早些歇着了。”叶淮允赶紧推开他一些,把衣带从他手中抢回,边系边快速道:“朕先回自己帐中了。”
褚廷筠好笑,“你还敢回自己帐中?”
“为什么不敢。”叶淮允道。
“你莫不是忘了王帐昨晚遭过刺客?”褚廷筠道:“赵初阳至今没查出对方留了什么毒物,还是小心为上。”
叶淮允一愣,他确实忘了这茬。
在弄明白对方在帐中留了什么之前,他也的确不适宜回王帐睡。
这样一想,叶淮允道:“那我去和谢岚挤一晚。”
“……”褚廷筠忽然按住他的肩,将自己与他贴得更近,话语一字字入耳,“淮允,你若真这样做了,可信我现在就出去一剑砍了谢岚?”
叶淮允道:“他可是你师弟。”
“那有如何?”褚廷筠眉眼间半是如刃冷意,半是偏执欲念,“你是我的人!”
叶淮允眼睫一颤,他不过随意的一句玩笑话,怎么还这样死死较真上了。
罢了。叶淮允把刚系好的腰带再解下,随手甩在床头,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这样可满意了?”叶淮允无奈将褚廷筠靠过来的头,轻推开。
这人最是会讨了便宜再卖乖,倒是安分躺好了,还道:“我保证不乱动。”
“包括不踢被子。”叶淮允提醒他。
褚廷筠:“……”
“说正经的。”叶淮允看着帐顶,“你可有想过,如果和叶淮璋正式开战了,如何应对他炼出的那些尸傀?”
那些东西不惧刀剑,没有痛觉,只单单几十只就能伤了褚廷筠。若是成百上千只,甚至上万只,怕是倾全军之力也难制胜。
叶淮允一想到那些个鬼东西,就一阵头疼皆恶心。
“还有火和毒两个办法没有试过。”褚廷筠开口道:“但有没有用,就不好说了。”
叶淮允当即否定掉了他第一个想法,“在沙漠中开战,就没办法用火。”
褚廷筠道:“那便只有毒了。”
以奇毒攻蛊毒,乍一听,是可行的。
但具体是什么奇毒能克蛊,就不好寻了。
这几日实在太累,叶淮允闭着眼睛思索,就这样仰面躺着眠去了。连后来帐外有人来禀事,褚廷筠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他也没察觉。
一觉睡至第二日清晨,醒来时身旁人已经不在了。但看这并不皱乱的被子,某人昨晚应当是没踢被子。
叶淮允拾掇完一切出帐时,褚廷筠正在集结人马。
与往日的晨练不同,他几乎将半数将士都召集在练武场。叶淮允只随意听了几句就明白过来。今日一大早,派去前线刺探敌情的哨兵回来禀报说,西南军有在今日出兵的迹象。
亡魂沙漠那股子妖风还没解谜,尸傀的破解之法也没个头绪,这场仗对他们极其不利。
但他们只能胜不能败。
所有人都明白,输了就会退到迭水谷之后,再想第二次投机取巧地突破,就更不容易了。
四面边声连角起,叶淮允与褚廷筠两人策马走在队伍的中间。
因为有过先前的经验,到了亡魂沙漠边缘,众军就停住了步伐,静待敌军动静。
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妖风,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今日出发前,褚廷筠想起用铁链将战马先连起来,倒是不怕还没开战,人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叶淮允眼睛凝视着前方,但昨日傍晚的沙雾并没有出现,视线始终清晰无比。只是这风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吸着鼻子轻轻嗅了嗅,甜腻腻的,还带着血腥气。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
叶淮允侧头去看褚廷筠,想问他知不知道这味道是由什么散出来的,却见他眼眶中血丝密布,红得有些不正常。
“廷筠?”叶淮允尝试着唤他。
褚廷筠没有任何反应,倒是他手中玄翼剑开始不安的躁动,像是想要脱离剑鞘。
叶淮允看着他眼睛越变越红,玄翼剑嗡鸣越来越剧烈,伸手就去握住他拿着剑柄的手。
“别碰我!”褚廷筠嚯地甩开他。声音沙哑,手腕用力,甩得叶淮允手掌有些疼。
从相识到现在,褚廷筠哪有这样吼过他,叶淮允自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廷筠,你怎么了?”
“是内息乱了。”身旁的谢岚突然开口。
“内息紊乱?”叶淮允下意识看了眼天色。
今日月初,并非三十。此时是艳阳高照,而非月色如水。
怎么会?
“师哥八岁那年第一次练功岔了路子,险些走火入魔,就是这个样子。”谢岚道:“很可能是对面找到了师哥和玄翼剑的弱点。”
随风飘来的甜腥味,越来越浓。叶淮允终于想起来,这味道和昨日尸傀近身时散出的味道很像。
“难道是他的腿伤和这气味?”叶淮允顿时反应过来,慌忙从瓷瓶中倒出几粒乔甘茉。
“廷筠,你看着我。”叶淮允声音低柔,生怕太大声说话,会吵到他内息乱得更难受。
褚廷筠眼睛赤红,转头朝他看过来。
“张嘴,先把这个吃了,好吗?”叶淮允诱哄着人,把乔甘茉喂到他嘴边。
“你别过来!”褚廷筠眉头皱出了川字痕,死死咬着牙,任他怎么说也不肯松开。
他的眼睛已经宛如火烧,连发冠也被剑气震落,散开满头墨发在风中飞扬。
“我为什么不能过来?”叶淮允还在一步步靠近他,语调温柔得仿佛每一个夜晚相拥而卧时的床头悄悄话,慢慢朝他伸出手去,“廷筠,把玄翼剑放下,把手给我好吗?”
“淮允!我不想伤你!”褚廷筠声音嘶哑咆哮,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手中玄翼剑开始逐渐发出赤色光芒,从剑柄一点点蔓延,在原本是银白色的剑面上绘出一只凤凰图纹。
光芒腾空而起,褚廷筠乍然拔剑出鞘,剑尖突然挥动在马臀上削出一道伤口。骏马登时扬起前蹄长啸一声,飞速往前冲去。
“廷筠!”叶淮允一惊,只愣怔了半息就要追上去。
“陛下不可!”谢岚和韩玖两人齐齐拦在他身前。
叶淮允看也不看他们二人,目光跟随着褚廷筠的玄色身影,穿越万马千军,驰骋金色沙漠。
“让开!”叶淮允一刻也等不及,语气冷下。
“陛下不可!”谢岚和韩玖仍是不肯退半步,“妖剑反噬不是小事。您是大辰的皇帝陛下,万一伤着了您,这场仗怎么办?天下百姓怎么办!”
他们说了这么多,叶淮允却只听进去了一句话。
——妖剑反噬不是小事。
他不敢想象褚廷筠在内息紊乱时,胡乱催动功力会有什么后果。轻则经脉寸断、武功尽失,重则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叶淮允手中的长剑也在日光下反射出凛凛白光,“朕叫你们,让开!”
“陛下三思!如果真伤了您,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第79章 尸毒
这大概是让所有将士最不知所措的一场仗。
敌军的影子还没瞧见半个,我方大将军却先发了疯般,怒吼着朝沙漠腹地跑去。
而没过一会儿就连他们的陛下,也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若非狂风卷起的黄沙,和吹来腥甜之气,还提醒着他们这是在草木皆兵的战场之上。否则单看叶淮允追逐着褚廷筠的痴惘背影,几乎要叫人以为是陛下的漫漫追夫路。
叶淮允武功本就不如褚廷筠,这会儿褚廷筠内力疯狂滋长,又是不要命的跑法,他就更是难追上。
眼见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就快要看不见那玄色身影时,褚廷筠骤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座沙丘上。
玄翼剑赤色光芒笼罩着他整个人,仿佛把暖融的阳光也阻隔在了外头。
褚廷筠高高举起玄翼剑,又重重插进沙地,顿时扬起一片沙尘。
一具具尸傀便在这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叶淮允脚下的沙地被震得颤动,他粗略数了数,这次的尸傀至少是以千计数的,而且还有更多的,正源源不断从沙漠里缓缓爬上来。
他看见褚廷筠站在沙丘上一动不动,只低着头,好似感知不到外界任何动静。继续朝前奔去,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一定要赶在尸傀之前,救下褚廷筠。
战马不慎崴了蹄子,跌倒在沙漠里,叶淮允就足尖点地,运起轻功。
一阵哨声突然响彻在半空,乍一听,与昨日尸傀撤退的命令声相同。但今日,褚廷筠在听到声音后,顿时一口鲜血涌出喉头。
他咳出血后,冽嘴一笑,带着血淋淋的牙色,一步一步徐徐朝叶淮允走来。
叶淮允眉头紧皱着,死死盯着他。褚廷筠的每一个动作都木然至极,眼瞳虽赤红着,但其中一点神采都没有,空荡荡的,仿若从赤焰地狱走到人间。
褚廷筠的玄翼剑在半空一挥,尸傀们立刻就得到了指令,开始朝辰军攻去。
叶淮允心里骇然,他这是……被妖剑反噬后,又在尸毒影响下成了其余尸傀的头目?
“廷筠?”叶淮允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还能认得我吗?”
他伸出手,想要擦拭去褚廷筠嘴角的血渍。
指尖就快要碰到他的皮肤,褚廷筠骤然出手,掐住了叶淮允的脖子。
“陛下!”远远赶来的谢岚焦急出声。
褚廷筠抬头朝谢岚看了一眼,眸底一点温度也没,五指渐渐收紧,“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谢岚果真不敢动了,他是真怕此时的褚廷筠,会六亲不认。
而叶淮允还在笑着,除了被褚廷筠掐着脖颈,干咳不已,仿佛眼前这个人还是他最温柔的枕边人。悬在半空的手落在他的嘴边,用白色袖子擦去血迹。
“廷筠,听话把玄翼剑给我好吗?”叶淮允还在哄着他:“把剑给我,然后我们回家。”
他说着,就去握褚廷筠拿剑的右手。
“回家?”褚廷筠面如死灰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松动。
“对,回家。”叶淮允温声回应着。
他的手已经就要接过玄翼剑,褚廷筠掐着他脖子的力道也松了一些。
突然,褚廷筠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把叶淮允整个人从地上拎起,“你骗我!我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
“咳咳,咳……那些都过去了咳……”叶淮允喉管被扼制,艰难地吐着字眼:“你有家,有我叶淮允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叶淮允?是谁?”褚廷筠反问。
叶淮允心下一痛,这是认不得也记不得自己了吗。
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叶淮允认真道:“是你的心上人,是爱了你两世、等了你四年的人。”
褚廷筠愣愣反应着他的话,像是在搜肠刮肚。
叶淮允手疾眼快,趁机一把夺过他的玄翼剑,丢给了不远处站着的谢岚。
褚廷筠浑身一震,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你又骗我?!”
叶淮允就快要呼吸不上来,声音卡在后头发不出,只能连连摇头。
褚廷筠怒目大睁骤然,左掌缓缓蓄力抬起。
叶淮允坦然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他就觉得脖颈一松,跌坐在了地上,脸颊溅漫温热的血液。叶淮允遽然睁眼,褚廷筠刚刚那一掌,没有落在他身上,却在最紧要关头拍在了自己胸口。
叶淮允眼眶微热,哪怕是这样理智丧尸的情况下,他宁愿自毁,也不忍心伤自己么?
而褚廷筠倒下的同时,身后正与辰军交战的尸傀也纷纷停下动作,开始撤退。
但这一战还远远没有结束,尸傀撤退后,妖风又起。在众人视线迷蒙中,常信王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涌出,顿时与辰军混做一团。
叶淮允把褚廷筠横抱起交到谢岚手上,“带他回营。”
“那陛下你……”谢岚看着他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长剑,翻身上马,作势朝战中之地而去。
叶淮允深吸一口气,褚廷筠倒下了,他还没有。
这场在亡魂沙漠的初次较量,绝不能输。
杀声四起,刀剑相接。从日挂中天,到残阳西下,再到弦月东悬,亡魂沙漠被无数士兵的鲜血浸染,真正埋葬了万千亡魂。
到了临近天明之时,叶淮允银白色的铠甲已经没有一处不是血色,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旁人的。
他浑身是血地回到军营,也顾不得休息用膳或清理洗漱,径直就往褚廷筠的帐中而去。
甫一掀开营帐,就看见军医和赵初阳跪了一地,这场景太过熟悉,和他初来西南那日如出一辙。
昨日褚廷筠被玄翼剑反噬,又受了自己一掌。情况有多严重,叶淮允心里有数。
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嗓音沙哑地开口:“据实说吧。”
这次连宽慰他的人都没了,沉默半晌,然后所有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同时叹道:“褚将军被紊乱的内息震断全身经脉,又深中尸傀之毒,怕是……陛下节哀。”
叶淮允阖着眼,单手支额,仿佛整个人的重量都凝聚在手肘一点。然后他低声说:“朕知道了,退下吧。”
没有发怒,甚至平静得有些不正常,就像四年前褚廷筠不告而别那一日的清晨。
因为他知道,大发雷霆和迁怒于人,都没有用。
他脱了笨重铠甲坐在塌边,脸上干涸了的血迹,还有一部分是褚廷筠打了自己一掌后,从喉头喷溅出来的。
叶淮允把手指搭上他的脉搏,经脉寸断,想来应该痛极吧。但睡着的人大概是没有感觉,否则怎么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沉寂得让人心慌。
他把褚廷筠冰凉的手放回锦被中,帐外突然响起赵初阳的求见的声音。
赵初阳呈上一个小纸包,说道:“这是前日在陛下帐中搜到的物什,应该就是那晚潜入营中的刺客留下的。”
叶淮允接过纸包,刚刚打开一个小角,就闻见一股腥甜的味道,像极了昨日战场上引发褚廷筠失控的气味。
纸包里头装着的,是某种淡黄色粉末。叶淮允用指尖捏起一些研究片刻,又觉得细品之下,这气味在腥甜中夹杂了一丝药味,与昨日不同。
“这东西的效用,查清楚了吗?”叶淮允问道。
赵初阳摇摇头,“微臣无能。”
叶淮允细心发现,这纸包并非是单纯的一张黄纸,在某个角落还画着一小幅插画。
工笔简单至极,内容也仅有一处山谷,空中悬月。
叶淮允眼眸骤然眯起,恍然有什么福至心灵,他登时从榻上站起来跑出去。
赵初阳在原地愣了愣,正犹豫不知是回去还是留下好,叶淮允又急匆匆地跑进来。帐帘一开一合,鼓吹进来不少半暖春风。
叶淮允刚刚是跑回自己帐中拿地图了,他把当日自称猎户那人呈来的地图摊开在桌上,一点点看去,迭水谷的上方,也画蛇添足地多画了一轮月亮。
山断为谷,月升为夜。
段?夜?
“这东西有可能解尸傀之毒吗?”叶淮允抬头看向赵初阳问。
“微臣不知。”赵初阳不敢妄论。
“那就试试看。”叶淮允道:“在煎给廷筠的药中,加一些进去。”
“陛下,这……”赵初阳顿了顿,“这是否有些不妥?万一这药非但不能解尸傀之毒,反而会加速毒发,那褚将军……”
叶淮允看着纸包上那一小处工笔画,叹了一口气,“赌一次试试吧。”
至少迭水谷一战,不就是赌出来的绝处逢生么?
而此时此刻的西南王宫中,段夜推开偏殿门,就见江麟旭若有所思地坐在窗边。
“在想什么?”段夜走到他身边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递给他,“先看看这个,内应刚传回来的消息。”
江麟旭狐疑接过,他只粗略扫了一眼,拿着信的手顿时一抖,“义兄他真的没救了?”
“倒也不一定。”段夜勾唇一笑,“还需看天意造化。”
每当他这样笑,江麟旭就知道这人是在算计什么,怀疑地道:“你是不是动了什么其他手脚?”
段夜也不答,只说:“日后你就知道了。”
第80章 破竹
叶淮允坐在自己的营帐桌边,手边摆着一块帕子和玄翼剑。
这几天里,他用帕子将泛着银光的宝剑,擦了一遍又一遍。期间也注入内力,以鲜血喂饮,尝试过诸多法子,但始终没再见玄翼剑发出那日在褚廷筠手中时的焰色光芒。
他也无法下定论,那晚褚廷筠突然能号令尸傀,到底是因为中了尸毒的缘故,还是玄翼剑的威力。
三月暮春离京,如今已入六月季夏,西南炎热,叶淮允扯了扯衣领,只觉心头烦闷得紧。
账外侍卫进来通传,说是赵初阳求见。叶淮允也只是恹恹地摆了摆手说不见。
褚廷筠已经躺着不省人事半月有余了,但这次的情况比上次在迭水谷时严重得多。
分明呼吸还在,可偏就皮肤渐渐发黑,器官缓缓腐烂,都是叶淮允不敢看到的。索性就倾力弄来个冰棺,将人先移到里头,不论如何也要保存住尸身完好。
何况,叶淮允始终不敢相信,褚廷筠真的会死。
哪怕赵初阳每日都准时定点的来向他回禀一句:并无进展,陛下节哀。
所以到了今日,他干脆连人也不想见了。
而赵初阳今日似乎是要说些不一样的东西,不顾侍卫的阻拦就掀帘进来了。
“要说何事?”叶淮允语声淡淡的,透出无尽疲惫,“如果还是不见成效,就出去吧。”
“回陛下,有结果了。”赵初阳如实答道。
叶淮允搭在桌上的手指随之一颤,但他经历过太多崩溃,已经不敢抱太多希望了,只敛眸道:“继续说。”
“回陛下,臣研制出那药再搭配上其他几位药,确实能够解尸毒。”赵初阳道:“褚将军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当真?”叶淮允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想要确认一遍了。
而赵初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当真。叶淮允一刻也等不住就拿着玄翼剑,冲出营帐。
冰棺中的人眉目安静,因为寒气缭绕的缘故,脸上的肤色比以往更白些,显出几分本不该属于他的虚弱。
“廷筠……”
“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叶淮允问。
赵初阳道:“应当就是这两日之内了,尸毒已解,至于经脉寸断能否愈合,就要看褚将军的命数了。”
“朕相信他一定命好。”叶淮允笑笑。
他说完这话,所有人很自觉地就退下了。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褚将军是陛下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只要将军不醒来,陛下就不会走。
叶淮允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又让冰凉的温度贴在脸侧,觉得无比心安。
“你说过,不会再抛下我的……”
“所以,你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
叶淮允总觉得他能听见,便絮絮说着话,直到后头也不只是情绪上来了,还是睡意席卷了,一滴泪从眼角徐徐滚落,滴在了褚廷筠的手背上。
“怎么哭了?”
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乍然响起,叶淮允猛地一惊。
“你醒了?”
“醒了挺久了。”褚廷筠抬手抚上他的泪痕,“但就是想听听陛下到底有多舍不得我。”
“……”叶淮允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又欺君!”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欺了。”褚廷筠就这样笑着从冰棺里做起来,又手掌捂在心口处道:“但你下手也忒狠了吧,虽说尸毒已经解了,但我现在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
“哼。”叶淮允把玄翼剑丢给他,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凉凉道:“给你三天时间,拿着玄翼剑打过朕,不然你就继续在这里躺着吧。”
语罢,叶淮允就起身走了出去,只是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
身后,褚廷筠摩挲着被叶淮允握出温度的剑柄,朝他喊去:“陛下就不能再宽限些时日,七天行不行?”
“不行!”叶淮允不容他商量。
“那五天,折中一下总行了吧。”褚廷筠语声中带着点哀求。
“不行!”叶淮允态度果决,“朕说三天,就三天。”
褚廷筠呜呼哀哉地叹了句:“最是无情帝王心,这话还真没错。”
走到门外的叶淮允听到他这话,嘴角向下压了压,到底是谁无情,屡次三番地害他担惊受怕。
三日后,当褚廷筠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除了叶淮允,其余将士脸上都挂满了惊诧。
只是他穿着轻薄夏衫,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像是提不起什么力气,就连剑也是身后韩玖帮拿着的。
“就说陛下该宽限些时日。”褚廷筠叹了口气。
叶淮允看着他这幅样子,犹豫了一瞬。
他那些时日在古书上读到,玄翼剑有重塑经脉的功效,先破而后立。叶淮允便本能地相信,以褚廷筠那不同于常人的内力武功,不过是几个调息罢了。
但这晌见他这虚弱似乎不像伪装,叶淮允倒有些犹豫了。
只见褚廷筠从韩玖手中颇有些费力地抽出玄翼剑,走到演武场上,对着他盈盈一笑,“三日,我来赴约了。”
叶淮允嘴唇动了动,“你伤没好的话,就算了。那天的话,就当是我开玩笑。”
褚廷筠又上前两步,朝他走近了些,“这么多人看着呢,陛下要是将说出去的话收回,岂不是自己打脸?”
“只要淮允让着我些就好了。”
两人脚底生风,在演武台上一招招过着。
叶淮允没有使多少力,心思恍惚间,忽就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熟悉。
像极了那年大雪纷飞,他也是这般与褚廷筠在演武台上过招,最后虚晃一枪挑落了这人的面具,也寻到了重生一世而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如今白月光成了朱砂痣,又一次在演武台上泛起银光粼粼,只是再下不去半招凌厉剑势。
叶淮允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柔,陷入回忆里,就仿佛这两场比武之间,从腊月飞雪到季月飞花,承载了他们之间或合或离的五年岁月。
谁会输、谁能赢,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人还安好否?
叶淮允的长剑在几番挥舞间,架在了褚廷筠的脖子上,他笑了笑,“点到为止吧,好好养伤。”
褚廷筠忽而唇角轻轻一勾,在叶淮允收剑的一瞬间,倏又反手一剑,剑刃挑开他的衣带,顺势便将人揽进怀里,“该养伤的人,该是陛下吧。”
他掐在腰际的手劲极大,叶淮允怎么挣也退不出半点。这才反应过来,好家伙,又被这人的演技骗了。
而后,叶淮允就这样轻笑着,被褚廷筠从演武场骗到营帐。
再骗得沐了浴,脱了衣,躺在了床榻上。
四年没碰过任何人的身体,免不得生涩了些。
但也青涩得让人忘乎了岁月斑驳,只宛如少年热忱,喘息着留住每一次灵魂交融的欢愉。
叶淮允是在他的情话中眠去,又在他的亲吻中醒来。
刺眼阳光提醒着他已然不早的时辰,叶淮允翻了个身,枕在褚廷筠的手臂上说道:“我们在西南边境耽搁太久了,先前是想等着你先醒来鼓舞军心。现在如果再不向前推进,常信王也该休养生息好了。”
“怎么制衡那些尸傀,你有想法了吗?”叶淮允问他。
褚廷筠道:“用玄翼剑,搭配尸毒。这法子可以再试一次。”
“你疯了?!”叶淮允登时撑起手肘,蹙眉直视进他的眼底。
谁也不知道能突然控制尸傀的,到底仅仅是玄翼剑,还是两者结合后产生的连锁反应。最直接能解了迷的办法,就是再试一遍。
但褚廷筠敢这样做,叶淮允却是怕的。
那日狂风卷黄沙中午,褚廷筠突然疯魔了的样子,给他的害怕太深,直入骨髓。
褚廷筠道:“但这片亡魂沙漠,我们总要过去,你方才也说不能再耽搁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
“也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叶淮允瞠怒瞪他一眼,“你好意思跟我说万无一失?”
褚廷筠勾了勾唇,又耸肩,“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叶淮允:“……”毕竟脸皮这样厚。
三日后的夜晚,辰军再次踏入亡魂沙漠。褚廷筠为先锋,叶淮允紧随其后。
不陌生的尸傀成群结队从地底爬出,两万余西南军只远远的跟在后头,静观其变。
“你自己小心点。”叶淮允在黄沙漫天中,对身旁人说道。
“嗯。”褚廷筠只应了这么一声,便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用玄翼剑在自己手臂划出一条伤口,随后洒上预先收集到的尸毒。
经过那日走火入魔后的重塑经脉,褚廷筠已然能完全驾驭玄翼剑。不仅不会再受内力紊乱的影响,甚至能操控自如。
这晌他一人一马,孤身冲向远处沙丘。
如水月光披洒在他玄衣墨发,仿佛千里黄沙,万里沃土都在他脚下;千颗星辰,万顷银河都臣于他身后。
这是叶淮允的江山,却是褚廷筠替他守护的天下。
尸傀集体一震,分分掉头,朝着本是友方的西南军进攻。
这一场仗,辰军完胜。叶淮允回头看了眼那片埋葬了不知多少尸骨的沙漠,闭了闭眼算作为英魂的哀悼,“把这些尸傀都烧了,还有那个地宫也用火药炸了吧。”
莫要再让它害人了……
过了亡魂沙漠,辰军势如破竹,行经一城池便攻下一城池,甚至还有主动举白旗投降的。
直到西南王宫所在,他们的最后一战。
第81章 空城
“空城计?”
叶淮允看着敞开的城门,狐疑问出心底猜测。
城墙四周一个士兵也没有,唯见城楼上,有几名女子素衣翩翩,吹拉弹唱。
却是唱的悼亡之曲,幽幽穆穆,听得诸将士惋叹多情应似我。
韩玖驱马上前主动请缨:“将军,我先去前头探探路。”
叶淮允分了一小支骑兵予他,“诸事小心些。”
韩玖领着士兵进城后,全军在城外也不敢放松警惕,绷紧着神经准备随时应对突袭。
叶淮允接下马匹腰间的水袋,扒开塞子递给褚廷筠,“你怎么看?”
“乍一眼瞧着像是打心理战,但我又总觉得像是……”褚廷筠顿了顿,盯着城楼上那几个歌舞伎若有所思。
“像是什么?”叶淮允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这空城计处处透着奇怪,但更怪的是,偏偏叫人说不上怪在哪里。
褚廷筠沉吟了许久,才缓缓说出方才停顿住的后半句:“像是白给。”
叶淮允对他这个回答,明显一愣,“何以见得?”
“直觉。”褚廷筠道:“要不,我们就头铁一次?”
“不等韩玖出来了?”叶淮允有些迟疑。
褚廷筠摇摇头,“不等了,果断就会白给,犹豫就会败北。反正我们这一路来,也赌过很多次了,不差多这一回。如果你实在担心的话,就在城外……”
“闭嘴。”叶淮允听到一半,直接冷不丁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别想再把我一个人抛下。”
不就是赌一把吗,他一甩马缰绳,风归云就率先冲了出去。
褚廷筠在勾唇一笑,心想:够头铁。
而后,也驾着烈马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在王城大街上奔驰着,没有遇到埋伏,但也没有看到韩玖的人马。
一路走到王宫前,依旧是宫门大敞,与城门外所见,并无差别。
褚廷筠侧头看身边人,“淮允,还敢在头铁一次吗?”
叶淮允“呵”了一声,“有什么不敢的。”
从宫门到宫殿,要经过长长的甬道,如果在此处遭到埋伏,就宛如当初狭窄的迭水谷,基本只有丧命的份。可他们谁都没有说破,就穿梭于阴暗甬道中。
仿佛只要是他安然在身旁,便再无其他事能称得上害怕。
西南王的宫殿修得富丽堂皇,除了没有那九百九十九汉白玉阶,几乎可与皇宫媲美,可见其反心。
但这会儿他们见到王座上坐着的人,却并非常信王,而是一个老熟人。
“我就说,以叶兄和褚兄的性子肯定是会进来的。”段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褚廷筠狠狠地朝上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你称兄道弟,叫皇叔皇嫂还差不多。”
段夜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忽就成了这样的开局。
叶淮允与常信王是亲兄弟,而段夜又是常信王之子,按辈分上来说,叶淮允确实是他的叔叔辈,但……这皇嫂又是个什么回事。
“贤侄既然坐在这里,想来你那位父亲现也喘不上几口气了。”叶淮允收了方才入宫时拔出的剑。
他也不管从年龄上算,段夜还比自己大了半岁有余,就这样幽幽提了自己的辈分说着话:“朕素来不爱拐弯抹角,贤侄想说什么,便在这会儿说了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和褚兄。”段夜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捧起手侧的一个锦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叶淮允面前半举起锦盒说道。
“臣斗胆,擅自替陛下诛叛臣。”段夜笑了笑,“但臣想用此物,与陛下做一个交易。”
“你想做承袭常信王的位置?”叶淮允一语道破他的心思,“用大义灭亲之举和你爹的人头,换朕不削藩?”
“陛下……圣明。”段夜端的还是在峙阳郡时,那副不论何时都处变不惊的模样。分明是极大逆不道的要求,却被他说的宛如一日三餐,家常便饭。
叶淮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果朕不答应呢?”
“十万辰军此时尽在王城之外,你凭什么来与朕谈交易?”
段夜脸上笑意不减,“就凭陛下想要明君这个称谓。”他眼神有意无意间瞥过一旁的褚廷筠,意有所指:“或者说,陛下不会为了西南这么块小地方,而坏了褚兄为您挣下的贤君之名。”
叶淮允心里哼了一声,这人倒是好意思说西南是块小地方。
但段夜有一句话说对了,褚廷筠退避朝堂,为他忍辱负重这四年挣得的名声,叶淮允绝不会错付了。
“朕可以答应你。”叶淮允看着眼前这个与他谈条件的狐狸,“但朕也有个条件。”
“陛下请说。”段夜的态度极谦逊有礼。
叶淮允道:“藩地和藩王可以留,但朕要收兵权。”
以绝后患。
他本以为这样大的条件,段夜定然会考虑一下,却没想到这人毫不犹豫就道:“可以。”
“反正我又不像我那个爹,贪心不足蛇吞象。”段夜耸了耸肩道:“我只要和我家王后能有钱过奢侈日子,卿卿我我就够了。”
“你的王后?”叶淮允问。他并不记得段夜在什么娶亲了。
似乎是看出他的困惑,段夜当即道:“良辰吉日就定在半月之后,陛下如果在西南多留些,兴许还能见证我与他的亲事。这会儿我去叫他过来。”
他话音刚落下,宫殿外忽而响起缓缓步入的脚步声。
“不用叫了,我就在这里。”
这个声音叶淮允和褚廷筠都太熟悉了,他们一齐转过头去,只见江麟旭手持一把短刀架在韩玖的脖颈上,将昏迷了的人压进殿中。
褚廷筠看着他的眼底没有半点温度,冷嘲热讽地对段夜道:“你说的王后就是他?”
段夜讪讪笑了一声,算是回答。
叶淮允的脸色,此时也有些不好看。
褚廷筠内息紊乱这件事,原本是只有他与谢岚知道的秘密,后来又添了个韩玖。可不知在何时,被江麟旭也刺探了去,甚至将带着这最大的弱点背叛常信王。
哪怕如今是因祸得福了,但他仍会想起亡魂沙漠中,褚廷筠被反噬之时,拔剑指向自己的漠然眼神。
“麟旭,把刀放下。”叶淮允尽量平心静气地劝他。
而江麟旭果然是彻底叛离了的,冰冷冷道:“陛下,恕我难以从命。”
他又看向褚廷筠道:“义兄,你好好看看我手里的人。这可是崇拜你,仰慕你,跟着你出生入死的韩玖。”
“他现在就快要死了,你想救他吗?”
褚廷筠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道:“有话快说,别磨磨唧唧跟我扯大半天。”
这话惹得江麟旭手中的匕首,又往韩玖皮肤里推了一点,“我要你自断右臂,换他一命。”
褚廷筠闻言挑了挑眉,“你莫不是觉还没睡醒,再做白日梦?”
“褚廷筠!”江麟旭被他这般什么也不在意,却又仿佛将一切都成竹于胸的样子激怒,破音直接喊了褚廷筠的名字,“自断右臂,或者自废武功,二选一,我就放了他!否则,呵……”
“将军……不用管我……”韩玖虚弱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对他直摇头。
江麟旭的刀越发狠厉,“我没在跟你开玩笑!二选一!”
“白日做梦,这句话我也没在跟你开玩笑。”褚廷筠半点没被江麟旭的话影响,甚至更狷狂了些,“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小伎俩,还不配被我放在眼里。”
他话还没说完,叶淮允就见身旁有虚影一晃,紧接着江麟旭便发出了一声吃痛的尖叫。
再定睛看去,褚廷筠站的位置分明一点没动,但韩玖却已经被救下,而江麟旭则捂着肩膀跌坐在了地上。
褚廷筠掸了掸衣袍,“我早说过了,你还不配被我放在眼里。”
“我不配吗?”江麟旭面色痛苦。
也不知是被他伤的重了,还是被他的话刺激到了。
“明明我才是爹爹的亲生儿子,凭什么他只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凭什么鸾霄宫上下只认你一个少宫主?!凭什么我不配?!”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褚廷筠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是!我们不一样!”江麟旭咆哮的声音在偌大宫殿中回荡,“就因为你天赋异禀,因为你学什么都比我快!我就注定不配被你们看见吗?!”
他一时间情绪波动太大,就连段夜想要上前去将人扶起来,但也被江麟旭推开了。
褚廷筠等他稍微平复下来了一点,叹出一口气。
“我和义父从来不是这个意思。”褚廷筠蹲到他面前。
而江麟旭突然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咬牙朝褚廷筠的肩膀狠狠刺下。
“廷筠?!”叶淮允一惊。
江麟旭手里的短刀还在用力往他的骨头里刺,褚廷筠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任由鲜血潺潺流到地上,浸湿他的鞋面。语声平静地问江麟旭:“这样可解恨了?”
行凶的人不答,他就继续说:“我和义父从来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我们生来就不一样。”
“我的身上背着血海深仇,所以我这半生注定要活在腥风血雨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了性命。”
“而你不一样,义父身为鸾霄宫之主,他见多了江湖险恶和人心不古。所以,他想你平安快乐地活一辈子。”
江麟旭的手开始轻颤起来,褚廷筠便握上了那短匕,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咣当——”
被他丢在地上的匕首表面,通红一片,还沾上了被割破的血肉。
褚廷筠轻飘飘地点了伤口周围穴道,站起来,对还坐在地上的人道:“麟旭,你要知道,绿林江湖也好,塞外疆场也罢,甚至金玉朝廷,都是稍有不慎就会丧命的地方。”
“所有的危险,由我们替你闯过,就够了。”
叶淮允眼尖瞥见褚廷筠的唇色已经有点白了,便知这伤他的影响不小。赶紧上前扶住他,一步步走出宫殿。
他们一只脚要迈过门槛之时,身后,江麟旭又突然出声,“义兄,那个匕首上,我抹了毒的。”
一声义兄含尽了愧疚,泯尽了怨怼。
褚廷筠无所谓道:“我百毒不侵。”
第82章 千秋
“这个不好吃。”
“那个也不好吃。”
褚廷筠面对着膳房送来的一桌子饭菜,嫌这嫌那地吐槽。
“那就去街上逛逛。”叶淮允也随之搁下了筷子。
他们已经在西南王宫中,住了七日有余。一来是为了养褚廷筠身上的伤,二来也是叶淮允自己想要偷个懒。
难得朝中安稳、边塞安定的日子,也让他从宵衣旰食中,偷得浮生闲半日。
西南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相去甚远,两人走在大街上,所见宅院前镇守的不是石狮子,而是石象。有新酒楼开张结彩,门口表演的也不是舞狮,而是一群带着鬼面的人,演着某种戏曲。
“就这家店吧,看着热闹。”褚廷筠走进新开张的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褚廷筠点了菜后,叶淮允又寻了个由头离开座位,过了好半天才回来。
“你刚刚去哪儿了?”褚廷筠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叶淮允随口道:“解手。”
“那怎么去这么久?”褚廷筠有些不信。
叶淮允面不改色道:“因为这家店新开业人多,稍稍等了一会儿。”
褚廷筠眯着眸子,“当真?”
“我拿这事骗你做什么。”叶淮允无奈,“菜上齐了,趁热吃吧。”
褚廷筠的目光又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才移开,没有继续追问。
“诶,你们都听说了吧。”旁边一桌食客的嗓门贼大,嚷嚷着和同伴说道:“咱们那位新王上,再过几日就要大婚了!而且娶的还是个男王后!”
“即位大典和封后大典一起办,啧啧,可见这位男王后还是有些讨新王上欢心的本事。”
“你这算什么新消息,这事儿我早知道了。”另一名食客道:“我家表妹子是在宫里伺候的,我可是听她说,这位男王后虽然长得平平无奇,却偏偏深受王上宠爱呢。”
“你倒是说说,有多受宠爱?”起了话头的那位食客追问。
这人一笑道:“王上可是为了他虚设后宫,立誓仅此一人,你说这够不够受宠?”
叶淮允正听他们说段夜和江麟旭的八卦,听得起劲,耳畔突然传来一缕火热的温度。
“陛下什么时候也给我兑现一下,从此君王不早朝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承诺呀?”
叶淮允推开一些要在他耳垂的人,揶揄道:“怎么?想做皇后了?”
褚廷筠煞有其事地认真想了想,而后道:“确实有些蠢蠢欲动。”
“那就成亲吧。”叶淮允没有丝毫犹豫,在他语罢后,登时就道。
这下反倒换成了褚廷筠一愣。
什么做皇后、想成亲的话,他在调戏叶淮允时说过不少。可褚廷筠心底也知道这会引起朝臣多大的反对,所以从未奢想过叶淮允在位期间,会松口。
而这晌叶淮允竟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一直以来,都是你为我筹谋、为我隐忍。”叶淮允道:“现在也该换我给你想要的一切了。”
他正说话间,酒楼伙计又端上来一个瓷锅,“这位客官,您点的菜。”
褚廷筠看着面前这足有半张桌子大的锅,愣了一愣,“我好像没点这个。”
伙计轻轻一笑,“是您对面这位客官点的。”
褚廷筠狐疑看叶淮允一眼,抬手将锅盖打开。
“这是你点的?还是你做的?”
“……”叶淮允看着一大锅已经糊掉,甚至有些发黑的面,讪讪扯了扯嘴角。
而那小二早已溜得没影了。
叶淮允眼睫向下垂了垂,这确实是他方才离开座位那段时间做的,但这卖相……实在不是很想承认呐。
他没说话,褚廷筠已经拿起了筷子,将那满满一大锅发糊的面搅了一搅。
面里有葱花,还有几块散得不成样子的……鸡蛋。
褚廷筠脑子里登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这是……长寿面?”
叶淮允摸了摸鼻子,点头。
末了道:“今日是你的三十岁生辰。”
褚廷筠一愣,冬去春来,夏隐秋至,一年四季匆匆过,周而复始。一晃眼,竟与叶淮允那边在西北军营初见,已相隔了五个多年头。
“亏你还记得。”褚廷筠笑了笑,而后也不管那锅面瞧着有多丑,夹到自己碗中,吃了起来。
叶淮允道:“三十而立,你如今功名都占尽了,想了想,好像也只缺一门亲事。”
“前两日我让人拿了我俩的生辰八字,找道士算了算黄道吉日。”褚廷筠慢慢吃着面,叶淮允就徐徐说着话:“最近的一个好日子在七日后,再往后些,是一个半月后。”
“你若想早些,就挑近的,与段夜和麟旭的成婚大典一道办了。你若是还没准备好,我们便花一个月的时间,北上去燕北郡,在你的故土成亲。”
褚廷筠停下了咀嚼,咽下嘴里并不好吃的面条后道:“回燕北郡吧。”
“一年多前我将那片城池从蛮子手中收复回来,还没来得及去郊外坟冢看上一眼,就又匆忙奔往了西南,总该带你去见见爹娘的。”
两人在傍晚时分回到西南王宫,立马就向段夜说明缘由辞行。
“那就提前预祝叶兄和褚兄,百年好合了。”段夜笑着对他们揖了一礼。
褚廷筠凉凉瞥他一眼,“把你的称呼改了,别成天想着占我们辈分的便宜。”
“啧。”段夜袖中的扇子抵在掌心,唰地一下幽幽展开,“依我看想占辈分便宜的人,是褚兄吧?你是麟旭的义兄,按理也就是我的义兄,现在却偏要沾皇叔的光长我一辈,这不厚道呐。”
褚廷筠:“……”
这人的嘴,还是这般损。
“辈分的事就别再争了,倒是有另一件事,在我们走之前,得解决掉。”叶淮允道:“你不日登基,段夜这个外姓的名字,也是时候改了改,否则怎么入皇室宗牒。”
段夜眼睛一亮,那股子懒散之气立马就敛去了,掀袍跪下,恭敬道:“请陛下赐名。”
褚廷筠从上而下瞥他一眼,趁叶淮允思索间道:“要我说,他狗成这样,就叫叶狗蛋算了。”
“……这不好吧。”段夜见叶淮允半天没反应,突然就有些害怕,他真会听了褚廷筠的意见,眨了眨眼弱弱哀求道:“陛下……我不跟他争辈分了,这名字……”
“叶成帷。”
叶淮允在沉默后,倏尔开了口。
“什么?”段夜一愣。
“春至花如锦,夏近叶成帷。七日后即位的常信王,就叫叶成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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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初的西北,还没被寒流侵扰。
自一年多前褚廷筠收复这片失地后,此处也不在荒凉。穿行在街头的百姓,脸上挂满笑容。
两人下了马,一路缓缓走着,最后停在了一座宅子前。金丝楠木的门匾上,写着“褚府”两个大字,便叫叶淮允知道这是哪儿了。
褚廷筠拉着叶淮允的手,缓缓推开打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浓烈赤红。
叶淮允脚步一顿,褚廷筠低哑的笑音便从耳畔传来。
“你准备好了吗?”
叶淮允“嗯”了一声,再没有迟疑地随他走进去。
两套用金线绣着双龙戏珠的大红礼服,被整齐叠放在主卧房的桌上,一旁还有玉制绶带,宝珠头冠,俨然是某个人早已通知过,安排好的。
叶淮允指尖摩挲过锦缎上微微凸起的绣纹,褚廷筠道:“换上吧,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嗯?”叶淮允看了看门外。
依旧没有任何人进来,耳边也不闻礼炮与唢呐,与他见过的成亲似乎有些出入。
褚廷筠笑着拿起桌上一把檀木梳,解开他的发带,慢慢梳着发。
“你到底是帝王,经不起叶成帷娶麟旭那样,民间或褒或贬的议论。那别离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成亲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可直到三十岁生辰那日,我才想明白。”
“五年来,我们对彼此深藏的每一寸感情,与彼此走过的每一步路,都不需要旁人见证。”
“只要彼此记得就够了。”
“那史书上呢?”叶淮允问他:“也不留下笔墨吗?”
褚廷筠耐心替他束好发,嵌入长冠,“我所求不过,你我一世常安。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至于后世史书上,只会留下一句:大将军褚廷筠一世辅佐辰君叶淮允,碧血丹心,精贯白日。”
语罢,褚廷筠也放下了手,发冠梳好了。
叶淮允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这人还真是,至今也在为他的英名考虑着。
喜色礼服穿在彼此身上,宽大袖袍下的手,十指交握着,一步步往前厅走去。
“等一下。”在跨过门槛之前,叶淮允突然停下了步子,侧身转向褚廷筠。
“嗯?怎么了?”被他盯着的人反问。
叶淮允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最后停在了褚廷筠那张面具上。
一把摘下,丢在了地面。
金属落地锵锵,叶淮允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曾说,仇是国弱。如今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你的仇也算报了。这面具,日后就不再戴了吧。”
无人高喊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与夫夫对拜。
他们只在弯下腰的一瞬,心中默默道着:一拜天地浩荡,二拜河山永蔚,三拜我所爱岁岁清欢。
直起身子,四目相对,眼底皆是闪烁星辰。
叶淮允张了张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褚廷筠问:“什么?”
叶淮允道:“其实按照叶成帷的说法,他是朕的侄子,又是麟旭的夫君,而你是麟旭的义兄,算下来……你该喊我声叔叔的。”
闻言,褚廷筠眼尾勾起,笑得妖冶,“那叔叔可就别怪侄子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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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后的京中,有一茶楼名曰浮华,里头的说书先生敲着快板:
浮华楼,说书人。
诸位客官请入门。
案前辩论君王事。
画后亦可议凤池。
“这辰君叶淮允和辅弼大将军褚廷筠的故事,今日就讲完了。诸位就当听个乐趣,千秋真假,自在心中。”
《辰史》有载:
辰君叶淮允任贤革新、一世英明。
又有大将军褚廷筠辅弼身侧,碧血丹心,精贯白日。
然,哀哉,一生无子,于登基后十年,收旁系子嗣立为储君。
又十年,暴毙太极殿中。
同日,大将军府上缟素戚戚,皆悼大将军因悲恸过度,追随先皇而去。
《辰野史》又有载:
辰军叶淮允一生未册皇后,皇陵之内,却下葬有两副棺木。
后又盗墓者潜入其中,开一棺空有金银珠玉,另一棺,两具尸骨相拥而卧。
似皆为男子。
------------正文完结------------
关于两个人的年龄,最初设定的就是褚将军比淮允大五岁。
开文第一章 淮允在营中摘落褚将军面具的时候,是十九岁。三月惊蛰,弱冠好年华。于桐彭、陆霞、峙阳走一遭回京登基,瑞雪又一年,算下来褚将军不告而别时,淮允是二十一岁。
此去经年,一别四载,再重逢,故人已是而立。
辰君在位二十年,史书记载于四十一岁暴毙太极殿中。
而史书不知,殿中有密道,那一皇一将到底是真驾鹤归西了,还是耍了一招偷天换日。
那不过千百年后,青石板路上残留的一点余温与斑驳。
托有缘人黄粱一场梦,话浮华楼妙谈一传说。
【作者有话说:至此呢,陛下和褚将军的故事就正式完结了,所有看完文的小可爱都给我留下一个完结撒花的评论好么?
这篇文从2020年4月开始动笔,期间断断续续、修修改改,在年底12月才发出来,如今终于是告下一段落了。
虽然回过头看,这篇由我最想写的设定出发的文,最终也没能做到差强人意。但还是要感谢大家的喜欢,每一个收藏和每一个订阅都给了我无限的动力和无尽的欢喜。
粉丝读者群安排上了,详见作者个人页面抬头。
对了……看完了也不要取消收藏哟~
执笔蘸墨,跃然纸上,是少年挥斥方遒的梦想,也是遥遥无期的路途,更是一盏青灯下诉不尽的结局!
希望下一篇文的时候,能让你们看到更好的剧情!?( ’???` )比心
PS:很重要的一点,番外强烈建议你们不看,纯属作者自娱自乐,并且有水字数之嫌疑。】
第83章 番外Ⅱ 叶成帷自传(1)
我叫叶成帷,但在我要说的故事里,我叫段夜。
我出生在西南的一个小县城。
更准确的说,我出生在这个小城镇的勾栏院里,而我娘亲是这家妓馆曾经的花魁。
之所以说曾经,试问哪个女子能逃过人老色衰的命运,更何况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
言归正传。
说起来,我是这个妓馆里最突兀的一个存在。因为烟花勾栏,风花雪月,在这里的男男女女,来这里的男男女女,谁的心里都是明镜一般锃亮,这地方只做一种生意。
而我的娘亲,却偏偏想要我远离这是非。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娘亲姿容犹存,赚的银子也不少,便把我送去了城里的一家私塾,让先生教我读书。
可我是妓子生出来的种,这是整个县城都知道的笑柄。
朴实点的人家看不起妓子,富贵些的人家总踩低妓子,所以他们也唾弃我,包括那位先生。
我来这人世七年,看到的只有世态炎凉、人心刻薄,我憎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虽然在我读了四书五经,念了孔孟之道后,理智告诉我不该迁怒,真正造成我半生悲剧的人,只是我那位爹。
可娘亲从不提及,我便也从不知道是谁与我血脉相连。
你问我明明才七岁,为何要说半生悲剧?
呵呵,因为我那位爹,在我八岁那年出现了。而他带给我的,是更悲凉的日子。
我犹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桃花烂漫,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停在了勾栏院门前。
我混在端茶小厮身后,悄咪咪地往门口看去。
老鸨肥胖的脸上堆满了笑,还以为这是个金主,连连把他往里头请。但这见钱眼开的胖女人也不想想,哪有人是在大白天来寻乐子的。
果然,那马车上下来的男子说:“我家老爷来找一位故人。”
可笑他要找的故人竟然是我,说什么,我是西南常信王遗落在外的私生子。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娘亲为何给我取名段夜。
夜,谐音同叶。
而她本是想与这个男人一刀两断的。
可惜,没能断的干净。
我就这样被常信王的下属接上了马车,从小县城一路去往王城。
至于我那娘亲如何了?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论我怎样哭哭哀求,也没能让那乘舆的贵人带上她一起走。所以我猜,娘亲大概是死了吧,毕竟叶淮璋是这地的王,又怎么会让他的属民知道,自己曾跟妓女有过一个孩子。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成了王,我带着自己的王后,又回来过这勾栏一次。向人一打听,果然,我的娘亲死在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那天,风和日丽,桃花烂漫……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说回我被接到王宫中的事。
常信王不止我一个儿子,但真要排序下来,我应该算是他的次子。但我却是这群兄弟中,唯一个没名没分的。
宫中众人心中对我的身份多有猜测,但他对外宣称,我是他故人之子。让人称我一声公子,也依旧名叫段夜。
不入皇室,不得姓叶。
呵,多可笑。我突然就想不明白了。
堂堂藩王,妃子众多,环肥燕瘦,各有风姿。他当年到底为什么会幸了一个勾栏院里的女子,还留下了我这个最最不该存在的孽子。
不过,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的事,再去探究也没有意义了。
我只知道,我,段夜,恨这个父亲。
恨他对我母亲的不负责任,也恨他分明把我接回了宫里,却仍旧默许我的卑微,默许宫中人对我的唇枪舌剑。
我还恨那些个所谓的兄弟,不过是投个了好胎罢。胸无点墨,也好意思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好在叶淮璋嫌我是从妓馆里出来的,没有文化,不讲礼仪。因此,他给我配了个先生。
这位先生,倒真正是个儒生。谈吐不凡,待人谦和,甚至……还有一身不为人知的绝世武功。
我跟着先生学文学武,更加学会了藏拙。
十年过去了,我那刚愎自用的父王和那群夜郎自大的兄弟,都以为我是个草包,因此他们对我毫无防备。甚至时不时逞几句口舌之快,像我炫耀他们所谓的本领。
我便是在他们的话语中,隐约得知,常信王要反!
“古人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先生以外,二者何为先?”我问了先生这样一个问题。
先生是何其聪明的人,瞬间就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
他回答我:“没有大辰君王,何来西南常信王。”
我当下便有了抉择,更何况,我对常信王从来也没有孝之一字可言。
我逐渐开始亲近这位父王,装作懵懂天真的模样,时不时向他表明这十年的养育之恩。
果然是刚愎自用久了的人,哪怕我的演技很拙劣,他也对我假意表现出的恭敬,深信不疑。
如此又三年,直到我听说当朝储君叶淮允出京巡按,行经桐彭城与陆霞城时,轻易就瓦解了常信王布了多年的局,不由得开始好奇这位襄王殿下究竟是何许人也。
也庆幸这历经几位昏君的大辰,终于迎来了一道曙光。
哦,对了,还听说襄王殿下身边似乎有个武功极刁蛮的侍卫,如影随形,就连夜里睡觉也不分房。
这倒是有趣……
不知我日后,有没有机会能与那位殿下,讨论一番房中秘术。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正站在常信王的书房前,准备上呈这些时日听政的心得。
但这王宫大殿的隔音效果委实不算太好,我站在门外台阶下,也能听见常信王在里头大发雷霆,怒斥手下是一群废物,竟然连叶淮允那个才弱冠的毛头小子都对付不了。
又因听说他们一行人往峙阳郡去了,常信王便准备派暗卫前去暗杀。
我勾了勾唇角,心底只浮现出四个字:不自量力。
我揣在广袖下的手握了握,而后整理好仪容,朝殿内走去。我主动向他请命,愿意前往峙阳郡,协助暗卫杀了叶淮允。
天知道,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我真实的意图是,帮助那位殿下查明事情的真相,并与他结识一二。毕竟关于两位男子的房中术,我实在是感兴趣的很。
常信王立马就答应了我的请求,甚至让巫师送给我几只黑猫。
据说这黑猫是有灵的,经由主人训练久了,能够说话,可以用来传递密信。
我随意收拾了一番行礼,就出发往峙阳郡而去。
常信王到底还是质疑我的能力,一路上,派了不少人跟着我一起行动。至于这些人是保护、还是监视,就见仁见智了。
但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的日子下来,我最擅长的就是曲意逢迎和演戏这两件事情。因此如何忽悠这些面无表情的暗卫,就不多说了,那些伎俩实在无聊得紧。
而有趣的事,是在叶淮允出现之后发生的。
青衣公子世无双,外柔内刚。
玄衣公子风飒飒,把酒疏狂。
这是我见到叶淮允和褚廷筠第一眼,脑海中浮现中的形容。那两人站在一块儿,人中龙凤,怎一个般配了得,也让我越发坚定了自己为忠而灭亲的抉择。
不过想来,关于他们俩的传奇事迹,大家已然听过不少。所以我想说说,另一个有趣至极的人。
那少年也不知是被谁人用鬼故事吓了一路,站在客栈门前,看着满堂食客,竟然颤着双唇,傻乎乎问出一句:“这些是人?还是鬼啊?”
我从不知道原来在我的潜行为里,竟然还有捉弄人这一个怪癖。但当看到少年发白的脸色,和不住打颤的双腿时,我突然就觉得真是有趣极了。
于是我捏了捏嗓子,将声音放到轻幽空灵的感觉,说道:“是人……”
我还没说是鬼呢,那少年果不其然,被吓得尖叫出了声。这惊恐的喊声之大,险些连我也被惊到。
我心想:真有趣。
从勾栏院到西南王宫,过去二十一年的生活里,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虚伪至极。唯有这个少年,他好像是真实的一碗白粥,虽味道寡淡了些,但却有着不掺杂调味剂的喜怒哀乐。
所以,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乐此不疲地捉弄他,吓唬他。
只要他闭着眼睛,颤着睫毛,将那最真实的害怕流露,我心情就极其的轻松畅快。甚至会想,以后害怕的时候,能不能躲进我怀里。就像襄王殿下总是毫无防备地,枕靠在褚廷筠膝上那般。
我惊觉,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个少年,他长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稚嫩,于是我把和他一样可爱的黑猫,送给了他。
这个少年,他叫江麟旭,是中原第一武林门派,鸾霄宫主之子。
只是当我知晓他身份之后,又有了更深的困惑。江湖处处险境,那鸾霄宫主怎会养出这样单纯的儿子?
但还没等我想明白一二,那日傍晚我在逗猫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暗卫送来的一封密信。
——叶淮允发现矿洞秘密,现已救活峙阳郡守,正集结官兵前往城外。
密信上的内容,我不算太意外。毕竟矿洞的真相,和峙阳郡守的毒,都是我推波助澜,引着叶淮允和褚廷筠一步步去发现的。
而常信王在叶淮允身边安插了内应,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封密信的字迹,竟是如此熟悉,如此像是……江麟旭的字。
我想,我喜欢他,所以他迟早是要知道我身份的。那么,不怕捅破窗户纸的早一些。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尝试第一人称,也是我很想去尝试的一种写法。
段夜这个人设,其实是我想要好好去塑造的。但在正文里,我好像没把他塑造饱满,于是就又给他单独开了个番外,算是解释,也算是给自己一次第一人称叙写的机会。】
第84章 番外Ⅱ 叶成帷自传(2)
几乎是在拿到密信的下一秒,我就去质问了他。
然后,这个少年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嫉妒褚廷筠,嫉妒到发狂。
“凭什么,从小到大爹爹眼里只有他,鸾霄宫上下也只认他是少宫主!他不过就是爹爹从山下捡回来的义子,凭什么轻轻松松就抢去属于我的一切!”
这是江麟旭红着眼睛,说出的原话。
我心底泛上一阵酸楚,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和我是一样的人。所以,我不顾一切地,就将他抱进了怀里。缓缓抚着墨发,轻轻拍着后背。
但动作间,理智没过了冲动,我惊觉其实他和我不一样。
我那些住在王宫金碧辉煌之中的兄弟们,他们能拥有的一切权势也好、常信王的青睐也罢,只单纯是因为投了个好胎。而褚廷筠不一样。
褚廷筠得到的一切,是他用五年边境厮杀和满身伤痕赚来的,他付出了比寻常人难数百倍的努力。
所以,他该得到众人的爱戴,也能住进叶淮允的心里,成为与当朝储君并肩笑看山河的人。
我把密信握在掌心,催动内力将它粉碎。
我又抱着哭成泪人的少年半宿,宽慰他,甚至……剖白心意。
但这人是当真没心没肺,我在那滔滔不绝大半天,他竟然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见那句喜欢。
我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褥,又大着胆子在那两片粉嘟嘟的唇上印了一吻。
而后我就准备回自己房里。
还没推开门,我就察觉到屋内有另一个人的气息。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是又有任务了。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坐在桌边的黑衣人自然是常信王的下属。我甫一进门,他的匕首就架在了我的脖颈上,说道:“王上有令,请公子速速回西南。”
我故作镇定地问他:“这么着急?可是出什么事了?”
他告诉我,叶淮允已经带兵去围剿山上矿洞,幸好我们有内应提前透露了消息,才能在叶淮允之前把矿石和里面的那群死已经转移走。
我极细微地皱了下眉,江麟旭的密信他并没有交出去啊,怎么叶淮允的行踪还是泄露了?
看来常信王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我,任何消息到我手上之前,都得先过一遍他的人呐!
为了活下去,常信王急诏,我是不可能违抗的。
虽然我知道,自己这一路做的小动作很可能已经被叶淮璋知晓,待我回到西南王宫免不得要遭受一些比死更可怕的酷刑。但我更清楚,他不会真的杀了我,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
我留下书信一封,告诉那个小傻子自己要离开了,而后连夜赶往西南。
在进宫之前,我又拦截下了从京城传往西南的密信,将皇帝驾崩的密讯,偷偷藏好。
鞭刑再加水牢,真亏叶淮璋下得去手。
但我能活到今天,也没有什么熬不下去的。只是不知道日后那个小傻子看见我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会不会被那些狰狞伤疤吓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至于现在……我得先想想从扛过水牢这一劫后,该怎么将那些兄弟处理干净。
离间计是个百试不爽的好法子,还有几个好酒肉的纨绔,美人计就是最佳选择。
一群草包而已,我只用了半年时间不到,就让西南王宫清净了不少。
先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对我说:“公子,您太心急了。”
我笑了笑,“先生,一时藏拙是为了日后一鸣惊人。我该露出些锋芒了,否则真要叫他们都把我当成病猫了不成?”
多说一句题外话,巫师送给我的那只黑猫,在我从峙阳郡回西南后没多久,就病死了。大概是因为离了心上猫的缘故吧。
而它的心上猫和我的心上人,都远在京城。
常信王没在把与京中暗线接应的差事放权给我,但我总能看见暗卫在王宫后花园里,放飞一只又一只信鸽。直觉告诉我,那里面有给江麟旭的任务。
我并不想他背叛褚廷筠的,一来是我觉得他选择错了,二来是我不想与他站在对立面。
春去秋来,转眼三年过去了。
京城里,大将军褚廷筠被诸臣弹劾,贬为末等将士戍守边关的事,我早已听说。他歼灭西北部族,凭着战功赫赫重回大将军之位的事,也让我对褚廷筠越发的佩服。
而我那位不自量力的父王,便是在这时挥师北上了。
我是有些开心的,因为我知道他必败无疑,而我也终于能见到那个小傻子了。
叶淮允和褚廷筠是我唯二敬佩的两个人,这样的人,适合当朋友,也适合当对手。所以听闻辰军要行经迭水谷时,我请命去往了前线。不做将帅,只是当个军中闲人,想看看褚廷筠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名。
也不知算运气是好还是坏,我去到军中的第一日,就见到了江麟旭。
但他是来出卖辰军军情的。
我站在深夜篝火中,看着他从主帅营帐中走出来。
少年脸庞褪去了昔日稚嫩,就连身高也长了不少,与我只相差了半个额头。
但容貌虽变了,他对褚廷筠的嫉妒却丝毫不减,甚至比三年前更甚。
“麟旭,还记得我吗?”我与他四目相接,在四年未见后,说出了这样一句简单的问候。
“嗯。”江麟旭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说:“当然记得,你个亲完就跑的渣男!”
亲完就跑……
当年在峙阳郡,分别前一晚我悄悄做的事,他都知道了?
“对不起。”我低了低头,向他解释:“当时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
“我知道。”江麟旭打断了我,“你在西南王手下过的不好,所以我没怪你。”
“倒是有一件事情,我该想你道歉。”他又道:“你送我的那只猫,在四年前的冬天,不小心死了。我明明养得很小心,但是那段时间它突然就日日夜夜不停地叫,还立起尾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
我倏而就笑了。
江麟旭一脸莫名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又上前两步,微微俯身凑到他的耳侧,“你刚才说的,是猫发-情了。它在找它的1。”
“那么,你有没有想我?”
压在我心底许久许久的话,终于在这一刻轻松地问出来了。
你有没有想我?
我很想你。
江麟旭脸色顿时一红,而后推开我跑走了。落在我眼中,一副害羞模样,惹得我心情大好。
当然,如果褚廷筠能尽早攻克迭水谷的话,我的心情会更好些。
但这次似乎出了些意外,褚廷筠被箭射中心口,生死一线。
辰军失了主心骨,一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我开始有些焦急了。
但万幸,就在我要冒着风险下毒西南军时,叶淮允,这个已经是帝王的人,竟然御驾亲征了!
搁下满朝文武,只为千里寻夫。说不感动是假的。
我派心腹假扮成猎户,给他送去迭水谷密道图。后又让人在他房中,放了压制尸毒的解药。这一战,应当已经再没有困难能阻挡住他们收复西南的步伐了。
而江麟旭也在这时真正叛离褚廷筠,逃来了西南王宫。
他是真的天真,天真到让我觉得有些傻。
这小傻子竟然以为常信王会因为他曾提供过不少情报,而善待他。
呵呵,帝王都是诡谲多疑的,也许这句话对叶淮允那样的贤明之君并不适用,但我说的是大多数。对于背叛过一次的人,要他们如何相信不会再背叛第二次。
常信王要杀他,我就救他。
暗卫奉命深夜潜入江麟旭房间暗杀他,我就在最危机的关头出现,然后替他挡刀。
以我的武功,其实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法子救人。所以挡刀,我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看到我为他受伤,故意让他内疚心疼。
再骗他为我疗伤上药,看见我浑身疤痕,引起他的同情心。
但小傻子果然是小傻子,我嘴里没几句真话,竟然因为几处伤,骗到了他真实的眼泪。
我想,我爱他,我要保护他。
有些计划也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当我听说叶淮允他们穿过亡魂沙漠,一路势如破竹临近王城时,我一咬牙,在常信王的饮食里下了一剂猛药。
我,亲手毒死了我的父亲。
临死前,他眼珠子瞪得死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而我笑意盈盈地对他说:“王上,您可能不知道,从我八岁进宫那年起,就已经给你下毒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面色悲怆,让我喊他一声爹。
我笑了,薄唇启动:“做梦!”
我用一计空城,迎了叶淮允入王城。
又用一颗人头,换了自己一生荣华无忧。
而我当年想不明白的那个问题,也终于有了答案。
武林之首鸾霄宫,怎么会养出江麟旭这样天真的小傻子。
他一直不知道,其实他是被保护的那一个。被他的爹爹和他的义兄,笼罩在温室之中,求得一生平安无忧。
我想,他是幸运的,他命好。
但……我也命好。
因为我终是娶了这个命好的小傻子,日夜缠绵(划掉,重新来。)
因为我终是娶了这个命好的小傻子,与子偕老。
第85章 番外Ⅲ 叶褚后记
(一)
天鼎十年,先皇驾崩。
建元初年,新帝登基。
次日,皇城外官道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飞奔驰骋,往西北方向而去。
一月后,燕北郡空置了十五年的褚氏府邸,突然住进来了两位主人。
“进了我褚家门,可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说话的玄衣男子鬓间已经翻出零星斑白,但背脊却仍旧笔挺如松,半点不显老态。
被他握着手的青衣男子迎上他的话笑了笑,“从我宣称暴毙太极殿中的那一瞬间起,就不容得我再后悔了。”
褚廷筠想了想,“那倒也不一定。”
“万一你跟我过腻了寻常日子,又想怀念起那权力巅峰,我就替你招兵买马,把皇位再夺回来。”
叶淮允抬手就朝他胸脯拍了一下,“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整天说些混账话。”
“快五十怎么了?”褚廷筠不以为然,“别说我今年四十六,就算是六十四,也依旧能单枪匹马战十六州。”
两人在宅子里转了一圈,虽说十五年前在这里办过一场并不那么正式的婚事,但到底许多年没来了,每一处景物对叶淮允来说都瞧着陌生至极。好在褚廷筠早已雇来佣人将府邸上下打扫了一遍,虽四处清冷,倒也干净。
“你若是有哪处不喜欢的,我们就重新叫匠人来修缮一遍。”褚廷筠道。
叶淮允看了看这院子,而后道:“确实有几处勉强的,但找人修缮的钱,哪里来?”
他们从太极殿中暗道走出京城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帝王与大将军了。既要彻彻底底地当两个寻常人,自也不能再拿朝廷的锱铢金玉。
叶淮允这个问题,倒是问倒褚廷筠了,思索片刻后道:“不如找韩玖要吧?反正现在他是燕北郡守,俸禄应该不少。”
叶淮允:“……”
昔日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就是这样坑人的?
叶淮允在院内又绕了两步后道:“方才来的路上,感觉周遭店肆并不算多,不如我们在燕北郡开个茶楼吧。”
“开个铺子我同意。”褚廷筠道:“但为什么是茶楼?”
叶淮允道:“一来适合给你养老,二来也饿不死你。”
褚廷筠:“……”
(二)
一个月后,燕北郡的街道上,新开了一座茶楼,名曰浮华。
正堂戏台子上,新日没有请歌舞怜人,倒是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手搭三尺惊堂木,说起了快板书。
男子青袍着身,奈何身形偏瘦削了些,整件衣裳瞧着就尤显空空荡荡。
叶淮允是几日前突发奇想,和褚廷筠打了个商量后,便想着来说上一场书。讲的正是先皇叶淮允与大将军褚廷筠的传奇故事,俗称我编我自己,但显然来听书的茶客们并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此时,叶淮允正说到他们在峙阳郡时,二次上求子庙,两人皆是换了女装。
大堂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疯乞丐,边冲向戏台子,边高声大喊。
“你个骗茶钱的骗子!”
“先皇英明一世,大将军英勇一生,怎么可能会穿女装!”
在乞丐抓起桌上一个瓷茶盏,就要往戏台上砸去的时候,褚廷筠骤然从二楼栏杆旁,一跃而下,抓住了那人的手,“浮华楼也是容你放肆的地方?”
乞丐并不服气,但手腕挣了挣发生怎么也动弹不了,就拔声大喊。
“这两人就是骗子!诸位都擦亮眼睛看清楚了!千万不要再被他们骗了茶水钱!”
“没准这浮华楼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谁知道有没有做其他坑蒙拐骗的生意!”
乞丐还在破口骂着,褚廷筠突然就松开了他的手,让那人一个无力支撑,往后退了好两步。
“我们有没有做坑蒙拐骗的生意,自有官府评断,还轮不到你来说。”褚廷筠拍了拍手,护在叶淮允身前。
与此同时,还没等乞丐站稳,就有一位身穿五品郡守官服的男子,带着数名官兵走了进来。
“是谁在这里闹事?”
乞丐见着官兵都来了,立马就蔫儿了,缩了缩头准备遁走。
“敢在浮华楼闹事,给本官带走!”跟随着褚廷筠来到燕北郡,又成为了一郡之守的韩玖,伸手就拽住了乞丐的领子,把人拎起来丢到了官兵手里。
这乞丐约莫是个常年混迹的泼皮,立马就软了姿态说自己昨晚酒喝多了,脑子还没醒过来,才一时糊涂瞎说。
韩玖冷哼一声,根本不搭理他,就把人带去了衙门。
所有人只当是一场闹剧,再也多留意,就继续听叶淮允说着后头的故事。
到了晚间,浮华楼打了烊,叶淮允和褚廷筠就回家休息,等明日再来讲未完的故事。
只是今日回到府上,管家开口第一句就是,来了位女客人,指名要找叶淮允。
“来找我的?”叶淮允狐疑。他在这燕北郡根本就没几个认识的人,更别说是女子了。
“是。”管家点了点头,“据说是来向您赔礼道歉的。”
这下叶淮允就更奇怪了。
最近压根也没人得罪他,何来赔礼道歉一说。
褚廷筠奚落道:“莫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在人家姑娘的芳心里纵了火。”
“……”叶淮允无语瞥他一眼,“如果真是这样,也应该是我个纵火犯向人家赔礼道歉。”
“确实。”褚廷筠煞有其事地思索了一番,而后笑起来道:“那你什么时候像我赔礼道歉呀?都在我心里纵火几十年了。”
叶淮允早听这些话听习惯了,也没理他,径直就往待客厅走去。
坐在桌边候着的女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红衣似火,眉目妖冶得紧。饶是在京中见过美人无数的叶淮允也不得不承认,这生的,确确实实是好相貌。
“请问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叶淮允彬彬有礼地问道。
没曾想那姑娘话还没说一句,人倒是先给他跪下了。
“姑娘这是何意?”叶淮允上前两步,想要把人扶起来。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女子的衣袖,就被褚廷筠截胡在半空。
“姑娘有事快说,夜很深了,还待着两个男子家中,对你的名誉影响不好。”
“小女子不在乎名誉。”女子哭哭啼啼,终于开口了:“只求二位大人能够高抬贵手,救救我的表哥。”
“你要救人,应该去官府求助韩大人。”叶淮允道:“我二人只是普通百姓,如何能帮得上你。”
“不,此事只有您能帮我。”女子看向叶淮允,兜满水光地眸子一眨,又是盈盈一拜,“我表哥正是今日在浮华楼中,冲撞了您的那位乞丐。”
“他脑子不好,时常穿着一身破布就跑到街上去胡言乱语,真不是故意顶撞您的。还请您到韩大人面前美言两句,只要说我那表哥并未使您受到惊吓,也好让他少受些牢狱之灾。”
叶淮允叹了口气,“姑娘请回吧,只怕这个忙我们无法相帮。”
“你表哥既是脑子不好,那就更该安分待在家中。此次牢狱之灾,就算是当做他的一个教训也好。”
他把话说的这样决绝,那女子也不好再央求,只是眼角水雾越来越浓望向叶淮允。
照理说,没有几个男人看到这样的神情,还能无动于衷。可偏偏,叶淮允连正眼都没有瞧上她一眼,就被褚廷筠拉回了屋里。
那女子眸底晃过一抹暗光,而后环顾了一圈褚府,才告退离开。
(三)
“咳咳——”褚廷筠今日天还没亮就开始咳嗽,“淮允,我可能是旧伤复发了,头有点疼。”
早些年褚廷筠在边境的日子不少,难免受了些伤,后来虽有太医时时调养着,但病根还是留下了些。每到换季时节,就会头疼咳嗽,想来今日就是了。
“我去给你煎药。”叶淮允起身穿衣裳,便要去厨房。
褚廷筠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那药吃了这么多年了,一点好转都没有,还苦的要命,不如不吃了。”
叶淮允好笑,“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讳疾忌医起来了?”
“不是讳疾忌医,而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褚廷筠道:“睡一觉就好了。”
“你过去茶楼吧,晚些时候我去接你。”
叶淮允拿他没办法,这人说不喝药,就是真的不会喝了。而他也确实答应过浮华楼的那些茶客,今天去会讲接下来的故事。
叶淮允又叮嘱了他几句莫要开窗吹凉风,莫要贪嘴吃辛辣的后,就出了门。
但今天不知怎么的,这浮华楼茶客比起往常少了不少,到下午时分,都走的差不多了。
叶淮允只好也早早收了惊堂木,歇了没再继续讲故事。
而但这个点褚廷筠还没来,他便坐在茶楼雅间里等沏了一杯茶,慢慢喝着等人。
半盏茶的时间后,雅间门突然被人从外缓缓推开,叶淮允下意识以为是褚廷筠来了,猛地就转过头去。可来人虽眼熟,却并非他在等的人。
“姑娘又有什么事?”叶淮允低了头继续喝茶,“昨晚已说得很清楚,要救人也好,要讲道理也罢,你都该去官府,而不是来找我们。”
来人正是昨晚造访府邸的那位女子,她依旧一身红衣,走到叶淮允身边福了福身子。
“小女子今日并非来求爷救人的。”女子回道:“而是家中弟弟入了狱,一时半会儿也不出来,小女子孤身一人无以谋生,所以……”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收留你?”叶淮允立马接下她的话。
女子点头,眼睛一眨就是湿润润的梨花春带雨,好不惹人怜爱。
可惜,她找错人了。
哪怕再妩媚的姿态,叶淮允都视而不见,只说:“收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府上不养闲人,你就跟着管家干些杂事吧。”
女子先是一愣,然后故作感激的姿态,连连道谢。
“淮允。”褚廷筠很及时地出现,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歇了?”
他眼神有意无意地瞥过女子一眼,“该不会是因为她吧?”
叶淮允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不过是客人少些罢了,你瞎吃什么飞醋。”
褚廷筠压了压眉毛,语调有些委屈,“她长得这么好看,我怎么能不吃醋。”
“……”叶淮允有些无语,但褚廷筠捻酸恰醋的本领,他见识这么多年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反正就是一张嘴皮子全靠胡说呗,现在也不坐那个位置了,讲起话来没什么压力。
于是,叶淮允就随口说了句:“没你好看。”
褚廷筠一听,顿时像是被打开了什么机关,眼睛眨着兴奋的不得了。
他眼尾挑着朱砂红,轻轻一勾,“既然我好看,那叶哥哥来吃我呀!”
叶淮允:“……”
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一大把年纪的人,能收敛一点吗?
而且到底到底谁更老,瞎叫什么哥哥!
(四)
“不是说休息一天就会好的吗?”叶淮允手背贴着褚廷筠的额头,温度有些烫,明显是发烧了。
虽说有些旧疾的病根,但这人的身体素来不错,从没有过带着病过夜的情况。
于是叶淮允只能把这归结成是褚廷筠不肯喝药的结果。
“我出门去给你抓药。”叶淮允不容他拒绝地说:“无论如何也不由着你胡闹了。”
褚廷筠躺在床上“嗯”了一声,声音沙哑低沉的不得了。
他其实很想跟叶淮允说,今天这头疼和以往每一次旧伤发作都不一样,但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只能没什么力气的先应着,看吃了药再说吧。
春寒陡峭,西北之地雨水亦是不少,今日便淅淅沥沥地下了。
叶淮允撑着伞走在街上,约莫着下雨的缘故,好几家药铺都还没开,导致他多花了些时间,才买好药回府。
褚廷筠的事,他向来放在心上,连煎药这样的小事也不愿意假手于人。
等他端着药碗走到卧房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卧房的门单侧开着,叶淮允皱了皱眉。他分明记得,自己出去前,是把门窗都关着的。
叶淮允走进屋子里,香炉中香料的味道,好像有些不一样,再走到内室,薄纱床帘垂挂着,外头放了两双鞋。
他心底隐约猜到些什么,一掀开床帘,果然见那个女人躺在被褥中。
叶淮允把漆盘搁在桌子上,在窗边的木榻上坐下,淡淡开口:“这种恬不知耻的招数很好玩?”
那女子立马从被褥中坐了出来,捂住自己的肩膀,作势就要开始高喊非礼。
叶淮允在她开口之前,凉凉提醒她:“我劝你在喊之前,先看看自己旁边有没有人。”
女子一愣,侧头看了看,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而她计划中该熟睡着的褚廷筠却不知踪影了。
房梁上突然翻下一道黑影,褚廷筠嗔怪地看了眼叶淮允,“你怎么才回来,要不是我百毒不侵,否则都快被这香料薰得中计了。”
“先把药喝了。”叶淮允见他脸色依旧是发烧的绯红,便知这人是强撑着躲过算计的。
叶淮允把香炉用茶水浇灭,拿到外头甩了,才回过头来看这个女子。
“说说看吧,想尽办法地潜入褚府,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子低着头,咬着嘴唇,像是打定主意不发一言了。
褚廷筠喝完药,用布巾拭了拭嘴后,道:“不说的话,就丢到官府去吧。我相信以韩玖审问人的水平,很快就能撬开她的嘴。”
“我说,我说行了吧。”女子终于松了口:“是城南那位老爷让我这么做的。”
说来说去,无非是叶淮允他们开的浮华楼,挡了原本在燕北郡开了唯一茶楼那位老爷的财路,所以才搞了这么一出,想让叶褚两人反目,好再没精力经营浮华楼。
把财路重新还了。
“无聊。”褚廷筠冷冷吐出这样两个字。
然后转头对叶淮允说:“既然有人嫌我们阻了他的财路,那不如……”
“我们直接把他的财路给断了吧。”
叶淮允一愣,这话听着怎就那么无耻呢。
褚廷筠伸手朝女子一指,“你回去跟城南那位讲一声,就说让他把所有的地契房契都交过来。否则,我分分钟送他进官府。”
女子被他吓唬连连点头。屋子又清净下来后,叶淮允看着褚廷筠道:“我突然觉得,你很有当霸总的气质。”
“什么是霸总?”褚廷筠听着这个奇怪的词汇一懵。
叶淮允回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昨晚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褚廷筠又问。
叶淮允道:“梦里,我们都只是书中的人物,而听过看过我们故事的人是读者。他们总说,你像个霸总。”
褚廷筠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既然是书里的世界,那我们做些其他私密的事,他们也能看见吗?”
叶淮允对上他如鹰深邃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什么私密的事。”
褚廷筠笑笑:“你说呢?”
叶淮允:“……”
还发着烧呢!一大把年纪的人,能不能收敛一点?
褚廷筠:“不能!”
第86章 番外Ⅳ 叶褚杂记
(一)取名
“这孩子姓叶!”
“这孩子姓褚!”
“姓叶!”
“姓褚!”
“叶是大辰国姓!”
“褚是燕北大姓!”
一个三岁多点的小男孩,脸颊肥嘟嘟的,站在一旁看着叶淮允与褚廷筠关于他的姓氏争来争去。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而他已经被收养到府上半个多月了。
小男孩砸吧了两下嘴巴后,糯糯出声:“爹爹,父亲,我到底姓什么呀?”
“姓叶!”
“姓褚!”
小男孩挠了挠头,他还太小,搞不明白,姓什么真有那么重要?
虽然这个问题在他长大之后,也依旧没有想明白。但这会儿,小男孩天真地道:“爹爹和父亲再收养一个孩子,不就可以两个姓都用上了吗?”
叶淮允和褚廷筠一听,好像有点道理。
于是他们又在燕北郡,找了个父母双亡,没人收养的小孩儿。
两个小男孩,一个叫叶褚,一个叫褚叶,完美解决了所有关于名字能产生的纷争。
可名字取好了,新的问题又来了。
哥哥和弟弟,谁叫叶褚?谁叫褚叶呢?
算了,明天再争吧。
大晚上的,月黑风高夜,谁还在乎那两个小屁孩。
抱着心上人睡觉,他不香吗?
(二)穿越
叶淮允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大块,黑色板砖,皱了皱眉,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板砖,怎么还会发光。
而且上面的绘画,色彩斑斓的,好精致。
“叶神,您在发什么呆?”
叶淮允身后有个人穿着也很奇怪的人催促他:“比赛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您怎么连角色都没选?”
“虽说今天打的是友谊赛,但对面是上一届狙击冠军CTJ,队长您怎么着也得给我们队挣点面子啊!”
叶淮允听得一头雾水。
他记得,自己就是靠在木榻上眯了一个午觉,醒来之后就来了这个地方。
所有人穿着没袖子的衣服不说,周围的东西也奇奇怪怪的。
而且,狙击是什么?冠军又是什么?还有那个CTJ是个人名吗?听着也不像啊。
叶淮允在那人的注视下,手放在侧边能挪动的东西上,随便在板砖上点了一下。
然后,他面前的板砖就换了个画面。
“开始了开始了!”身边的人激动大喊着:“队长,趁CTJ还没行动,您快开两枪,占点血量优势。”
叶淮允什么也听不懂,但要是一动不动,就会暴露他听不懂。
于是,在他发现手侧那个发光的东西挪动,会伴随着板砖画面的变化后,就开始不断地移动并且点击。
“队长!您在打些什么啊,别浪费子弹!”
“队长!您这是虚晃一枪,先保存实力的方法吗?”
保存实力?叶淮允心想,不存在的,他是真的看不明白。
“什么情况?对面CTJ全程站着没动啊,那血条都已经闪红了。”
“你别那么激动,我们队长虽然在动,但血条百分比也差不多。”
叶淮允看着板砖上显示出几个奇怪的文字:GAME OVER
之后,不论他怎么挪动,板砖上的场景都不会变了。
脑中突然晃过一抹什么,叶淮允从椅子上站起来,问身边的人:“你刚刚说的那个,CTJ,他人在哪里?”
“对面宿舍楼啊,咱都是一个学院的。”
叶淮允摇摇脑袋,听不懂。
他索性说:“你带我去。”
这个地方是真的很奇怪,连所有的建筑房子都很高很高,走在路上的人也都勾肩搭背的。
说实话,挺不雅观。
“诶,前头那个好像就是CTJ。”叶淮允身边那男生咋咋呼呼的,惹得他抬头往前看去。
灯光昏暗,叶淮允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不大确定地开口:“褚廷筠?”
双手揣在裤兜里的人转过身来,他就这样撞进了一双眸光潋滟的眼瞳里。
“淮允?你也在这个地方?”
“我们好像,穿越了。”
(三)叶淮允的上一世回忆
我第一次见到他。
那日春闱殿试放榜,我身为所有皇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又是最吊儿郎当的那个,当然是要偷偷溜出宫去看热闹的。
只见三位身着绛色云锦袍男子,各骑一匹高头红鬃马,胸带金花,手捧钦点圣诏,缓缓走近我的视野。
我问身边的侍卫:“那个,走最前头的状元,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个状元郎,长得好漂亮。
一个男子,本不应该用漂亮这样的词来形容的,可这个人是当真很美。
眼尾一点朱红,濯而不妖。
侍卫告诉我,他叫褚廷筠,于是我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我年纪还小,没有封王,也未能出宫建府。这许多年,我都只顾着吃吃喝喝,过得甚是随意,反正这皇帝的位置轮不到我坐,不如活得潇洒自在些,也省得被那些哥哥们猜忌。
但,如果我依旧是这样过日子的话,好像就没有机会见到那个漂亮的状元郎。
于是我在那段时间里,刻苦读书学政,让父皇看见我的进步,得了个上朝议政的赏赐。
然后我又发现,身为皇子,在早朝是站在最前列的。
而哪怕褚廷筠是状元郎,也得排在很后面的位置。
我如果想要看到他,就得转过头踮起脚尖。这个动作幅度太大,说实话,有点不现实。
所以我只能忍住打瞌睡的冲动,把大臣们的议事都听进耳朵里,然后在下朝时,追上褚廷筠的步伐。
“褚大人!我能去你府上喝杯茶吗?”
真的不是我犯花痴,而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吸引着我靠近他。
毕竟皇宫之中最不乏美貌之人,也没见我多瞧谁一眼。
褚廷筠听见我的声音停下了步子,他奇怪地看我一眼,似乎是认了半天才想起来我是谁。
“九殿下。”他像我行了个很规矩的礼,然后道:“陛下最忌臣下结党营私,这茶还是不喝了吧。”
我伸手挠了挠头,结党营私这词我明白,但是我去寻他喝茶怎么就和这词摊上关系了呢,这我想不明白。
而褚廷筠明明长着一张极漂亮的脸,说起话来确和教我读书的那个先生有点像,没什么表情,总是淡淡的。
被拒绝的我,心里有一点点小难过,所以我低着头跑开了。
身后那人好像又在喊我,可我也只当做没有听见,没有回头。
因为第一次搭话的经历不算太愉快,导致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要去他府上喝茶之类的话。
好似那段日子过得特别无聊,左右也说不上几句话,我干脆早朝时候就肆无忌惮地打瞌睡了。
皇城中有家酒楼名叫清风楼,每年都会推出各款新奇的茶点,当侍卫带着清风楼又出新品的消息回来时,我当即换上一身常服,蹦蹦跳跳地就往宫外去。
清风楼门前排着长队,总感觉要是规规矩矩地排队,到天黑都轮不到我。于是我就悄悄挤上前,在店小二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伙计,行行好,让我插个队呗?”
但我这个小动作被后头排队的人看见了,那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毫不含糊就拎起我的衣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讲道德。
要死,这大汉手劲是真的大,我都快被他勒死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突然有人一把握住了大汉的手腕。
“住手!”
原来,褚廷筠也是个吃货,还是这清风楼的贵宾,一早就来占了雅间的位置。
我有些狼狈地跟他上楼,在他对面坐下。
“九殿下行事应当谨慎些,小心被人抓了错处去。”我还没开口呢,他就先说起我来了。
我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视线不断在桌上各份糕点间徘徊。
褚廷筠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意图,把瓷碟都推到了我面前,还特意强调:“微臣还没开始用,殿下吃吧。”
这话说得,好像我会嫌弃他吃过的东西一样。
天知道,我乐意至极。
但这会儿还是收敛些的好。
“今日朝堂上,陛下所提之事,九殿下怎么看?”
我在狼吞虎咽地吃糕点呢,他又率先开口了。而且今天朝堂上,他们议了什么事,我完全没有听好吗。
但我能被他发现自己在打瞌睡吗,我不能,于是我点了点头:“父皇说得对。”
“说得对?”褚廷筠忽然就皱了眉,脸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了几分。
我愣了愣,难道我说错话,让他不高兴了?
但我还没反应过来,褚廷筠旋即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好看,笑声也很好听,终于不是那日说“这茶还是不喝了”之时,那副淡淡的模样了。
他笑看着我说:“殿下在早朝时候,打瞌睡了吧?”
我又是一愣,这人怎么知道的。分明朝堂上的站位,我是背对着他的,不可能被看见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窘迫的模样很有趣,总觉得褚廷筠自方才起心情就不错,我又听他说:“陛下今日下旨,让我去堰长郡查地方官员敛财一案。”
难怪他知道我打瞌睡了。
但我却有点不开心,堰长郡虽说在京畿,但一来一回再加上查案,岂不得大半个月见不着他。
顿时,只感觉这糕点都不香了。
“你什么时候出发?”我问。
他告诉我:“明日一早。”
“殿下会来送我吗?”
“会!当然会!”
我答应的好不犹豫。
他是骑在红鬃骏马上出的京城,我望着他挺立的背影,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坐在囚车里回到京城。
我跑去问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仿佛是在告诉我,别挣扎了,他没救的。
我辗转各路消息,终于明白,他办案太公正无私,得罪了权贵。
堰长郡守能干出多大的脏事啊,上头还不得有人包庇着。
那上头的人,是一个小小状元郎,能对付的吗?
先生叫我别做无用功了,可我偏要救他。
我喜欢他!叶淮允喜欢褚廷筠!
我求了父皇、求了王兄,甚至去求了御史大夫那个老头儿,可父皇在听曲儿、王兄在赏歌舞,御史大夫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反问我:“可如今的大辰,真正的‘君’还是陛下吗?”
君不是父皇还能是谁,我心想,老头儿果然大逆不道。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救他,那我就亲自去!
我孤身走到了诏狱,凭借着九殿下的身份,好说歹说,终于是得了一盏茶的探视时间。
牢狱里的空气潮湿,混杂着血腥味。
我站在木栏前,看见里头关着的人,满身伤痕,体无完肤,一滴眼泪突然就从眼角滑了下来。
“殿下,您怎么来了?”虚弱倒在角落里的人,看到我愣怔了一瞬。
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
这诏狱里多冷啊,我穿着锦衣,都觉得湿冷寒气入骨,何况是一件单薄囚服呢。
于是我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往栏杆的空隙塞进去。
褚廷筠对我摇了摇头,“九殿下,快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你先把衣服穿着,这里冷。”我很固执地说:“你如果不穿上,我就不走了。”
褚廷筠又笑了一声,很好看的笑,却总觉得他在看小孩子。
探视的时间到了,我一步步转身。
我知道,我每走一步,就离他远一步,那是从人间到黄泉的距离。
后来,褚廷筠被赐死的消息传入我的耳朵。意料之中,可我依旧很崩溃。
我开始时而不吃不喝,时而暴饮暴食。
我生病了,害了相思病。
这个王朝也生病了,腐烂到了骨子里。
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御史大夫的话,如今的大辰,真正的‘君’还是陛下吗?
父皇只会吃喝玩乐,权,早就放出去了啊。
我缓缓闭上眼睛,我想,我大概要去找他了吧。
如果有下一世,我不再享乐,不再浑噩。
我要拥有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能力,我救他,也要救这个国。
(四)褚廷筠的上一世回忆
有个小朋友,他很可爱。
从我状元游街那日起,就总是躲在角落里偷看我。
有个小殿下,他很天真。
我被下了诏狱,他竟然来牢中给我送衣服。
难道,不应该给我送吃的更实在吗?
总之,我喜欢他。
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要把他抱在怀里,捏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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