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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作者:赵舒音
本文文案:
程珂信命,却不认命。
可直到她遇到季晓川,她才知道——
命运早已将他们捆绑在一起,谁也逃不开。
所以到最后,程珂认了。
女总裁vs打工仔(后期创业)
【排雷】
1.现实向
2.cp地位相差悬殊
3.女配双性恋
4.有骨科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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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因缘邂逅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珂,季晓川 ┃ 配角:苏昭辉,苏耀辉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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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热夏
《认命》
一舟争渡/文
指引我前行且无需回头的,唯有真实。
2018-7-14
——
下午四点半,光线充足,整个办公室亮堂堂的。
“苏总。”
程珂敲门进来,就看见苏昭辉站在窗前,手里夹着一支刚点燃不久的雪茄。
青烟在苏昭辉身侧蔓延,缓缓飘散。程珂站着等了片刻,苏昭辉才转过身来,对她说了一句:“你来了。”
程珂点点头,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往前一推:“启东的项目已经开始收尾,预计不久就能IPO,这是报告书,你过过目。”
程珂所在的海茂创投管理公司是海茂医药集团下的一个PE平台,十年时间里程珂在苏昭辉的栽培下,步步高升到了如今副总的职位。
苏昭辉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抬头看向程珂,语气轻松地说:“你做事谨慎,这几年眼光也越来越毒辣,这次海茂入股启东,你花了不少心思。等过了这阵,我给你放个长假,想去哪随你。”
听了她的话,程珂勾勾唇角,说:“苏总不歇,我哪敢歇。”
苏昭辉笑笑,对她说:“那不如一起搭个伙,找个地方好好玩玩。”
“我怕到时候苏总给我忙不完的活,还是算了吧。”
苏昭辉一笑,“你看我像这种人么。”
程珂耸肩,语气轻飘地说了句:“像。”
苏昭辉点了点烟灰,噙着笑不语,转身拉开一侧的柜门,柜门内有个褐色保湿盒。
打开来里面码放着一排雪茄,和苏昭辉现在抽的那支一样,这些都来自古巴顶级品牌。只是略有不同的,在一排大小为五十环的中等偏粗的雪茄中,静静躺着一支三十八环的。
烟身纤细,像女人的腰肢。
更像是特意为谁准备一样。
苏昭辉取出来,递给程珂,问:“明天十点的飞机票,东西都准备好了?”
程珂接过,指尖在三十八环雪茄上摩挲,“差不多,没什么要带的。”
苏昭辉点点头,叮嘱:“下了飞机赵淼会去接你,别乱走。”
“这么大的人,还怕我走丢?”程珂笑了笑,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
苏昭辉见了,取笑说:“教你这么久都没学会,到底是我教得不好,还是你不长记性?”
打火机被人抽走,丢进了垃圾桶。眼前身影一沉,伴随着滑擦的声音,长支无硫火柴就在程珂眼前跳动着火焰。
“阿珂,雪茄染了汽油味就不干净了,这个道理我和你说过好几回,而你总是记不住。”
苏昭辉在没人的时候会亲昵地叫她一声“阿珂”,这份亲近里有程珂不愿探究的感情,她抬起头,接受着苏昭辉的凝视。
苏昭辉静静看着她,仿佛刚刚说的不是烟,而是其他什么。
程珂默然,片刻微微一笑,取过苏昭辉手中的火柴,“我自己来。”
苏昭辉挑挑眉,收了手,恢复一贯的沉稳。
“华东办的人我都交代过了,你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和华通打交道多些心眼,处理不了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
程珂天生是个工作狂,工作几乎占据了她年轻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有时候就连苏昭辉都觉得,程珂太拼命,像个没有明天的亡命徒。
刚结束启东的项目,她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个项目中去。华通总部在杭州,程珂这一趟就是去见华通总裁刘祁峰,面对面地商谈一些合作细节。
程珂抽了一口雪茄,淡淡说了个“好。”
“要不要让徐亮也跟你去,他调过来前在杭州呆了几年,对那块比较熟悉。”
程珂抬眼看着她,神色淡淡,“只是去那边看看情况,出不了什么意外。”
苏昭辉没再说什么,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桌上,“这是西湖边那套别墅的钥匙,已经叫人打扫好了,去了就住那吧。要是不嫌麻烦就把你教练也带过去,专人指导着,你腰也不会恶化。”
程珂看了那串钥匙一眼,没拒绝,伸手拿过握在手里。
“私教哪都找得到,而且没几天功夫,事办完我就回来了。”
“行。”苏昭辉松了话头,放她走了。
程珂点头离开,高跟鞋踩在高档实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哦,对了。”
程珂骤然停下来,侧过身。
苏昭辉将雪茄搁在烟灰缸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开口说:“再过不久,那家伙就出来了。阿珂你说,我准备点什么好给他接风?”
程珂顿了一下,片刻才说:“要看到好的,我给你留意着。”
苏昭辉重新拿起雪茄,递到嘴边,缓缓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看不清她的神色,“那就交给你了。”
程珂说:“我还有东西没处理,先去忙了。”
苏昭辉看着她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直到高跟鞋声远去,才在皮椅上坐下。门外有人敲门,是秘书徐亮。
他走进来,站在桌前。
苏昭辉随手翻着程珂交上来的文件,过了片刻才抬头看向他,语调微沉,听不出具体情绪。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程珂行李不多,除了身上背着的一个包,其余的就只有一个二十寸旅行箱。
苏昭辉安排了司机送她到宝安机场,到的时候才九点一刻。
由于来得早,程珂在机场贵宾室吃了点东西,就差不多到上机的时候。苏昭辉对程珂向来大方,即便路程短,可还是给她订了商务座。
商务座的椅子又大又软,程珂靠着却有些不舒服。将座椅放平,整个人舒展地躺着,程珂才觉得好一点。
中午十二点过几分,广播开始播报即将抵达目的地。
程珂摘下眼罩,将薄毯折好放在一边。往窗外看去,视野一片开阔。萧山机场巍峨地立在下方,静静等待着旅人。
五月底,正好碰上杭州的高温日。下飞机时,程珂猝不及防地被热浪冲了头。
伸手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程珂又解了西装的纽扣,夏风掀起衣摆,露出她被T恤包裹着的瘦窄腰线。
很少有人能将成套的白西装穿的好看,程珂就是一个。她又瘦又高,是天生的衣架子。
出了厅,程珂就见到了老熟人赵淼。以前俩人一起做过同事,只是关系从未融洽过。
前几年苏昭辉发展浙江业务,将他从深圳调到杭州做了华东办事处的总经理。
没等她开口,赵淼已经迎上来,热络地说:“几年不见珂姐,我都不敢认了。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来了呢。”
程珂客气地笑了笑,打着官腔:“赵经理来接,是不是太给面子了。”
“珂姐您什么样的人物,我自然要来接的,不然说不过去。”
程珂对他的热络不上心,没有接他的话。
赵淼是个人精,也不再客套,转身对司机吩咐说:“把行李放后备箱,出发了。”
赵淼拉开后车门,程珂弯身坐了进去,赵淼没多想顺势也想进去。
程珂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却不容忽视。
赵淼弯着腰,半个头已经过了门框,看见程珂寡淡的表情,一下子顿住了。
片刻之间,也就反应过来了,只见他干笑一声,说:“水在侧边,珂姐要是渴了就自己拿。”
程珂点头,没说什么。
赵淼替她合上车门,坐进副驾驶。程珂带着墨镜,赵淼也看不出她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只是赔笑说:“那这就走吧,先去放东西还是先吃饭?不如先吃饭吧,我在楼外楼定了雅座,珂姐赏脸品品咱杭帮菜。”
“有点累了,麻烦赵经理送我去国宾馆。”
程珂轻描淡写地拒绝,没留一点余地。
“国宾?”赵淼没因为程珂驳了他的面子而羞恼,反而故作难色地说:“苏总吩咐送你去玉苑,这恐怕……”
“苏总那边我会打招呼,开吧。”
赵淼吩咐司机往国宾馆开。
只是看向前方的时候,他精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有些嘲讽,又有些不屑。
车子一路从萧山开到西湖区,出了万松岭隧道,车窗外的景象变得葱郁起来。
过了长桥别墅是一个十字路口,按线路来说直直往前开就是南山路,沿着南山路往前过了雷峰塔景区,再沿着杨公堤就是西湖国宾馆。
往前开一段,车子却停下了。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吆喝了一声,道上的人转过头朝他们摆摆手。
“真不巧,前面在修路,看来要绕道走……”
“咔哒”一声,等赵淼反应过来的时候,程珂已经下了车。
摇下车窗,赵淼看着程珂从包里摸出雪茄盒。抽雪茄的女人不多,更别说站在大马路边抽的。
兴许她是这条路上头一个。
程珂却不在意是不是合适的场合,坦然地夹出一根,用打火机点上。
雪茄是细长款,和男人们抽的不一样。
她扭头盯着前方封了主道的路口,吐了口烟,“没几步路,我自己过去。”
程珂立在路边,一身白西装尤其吸睛。
美得过分。
赵淼回过神来,还想劝两句,程珂却已经走到后备箱,敲了敲车身。
“我陪你过去吧。”赵淼亲自将行李箱拿下来,程珂拉过,淡淡说:“不用。”
赵淼面露遗憾地上了车,程珂看着副驾驶上的赵淼,说了句:“麻烦赵经理。”话里话外都是冷淡。
赵淼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讪笑着换了称呼:“程总回见。”
程珂拉着行李箱在阴凉处抽了半根,然后将雪茄掐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缸里。
苏昭辉一直不大瞧得起她抽雪茄的姿态,不抽环数多的,味道丰富的,反而喜欢细长味道简单的。
路两边种的是梧桐树,这个季节长得正旺。程珂踩着高跟鞋走了十几米,施工队正如火如荼地干着。机器轰隆隆的,聒噪异常。
泥水积在路面凹处,显得有些脏乱。
程珂走在人行道上,尽量避开路口的施工队。此处紧挨景区中心,来往游客很多,更有不少骑行的人。
总而言之,热闹。
行李箱在砖石铺成的台面上磕磕绊绊,身侧摩肩接踵,程珂行走在人流中,隐隐有些不耐。不知不觉,被挤到路边。
台阶下的路面淌着黑乎乎的水,沿着干燥的路面,一直往前顺延过去。
视线被路对面跌跌撞撞跑到主道上的女童吸引。聒噪声,车铃声,机器的轰鸣声,混在一起。
忽然,一道刹车声刺耳,近在耳侧。
程珂转头,已来不及躲开,硬生生被电动车带起的泥水溅了一身。
雪白的西装顿时被喷溅上一道弧形的污渍。
远处母亲冲出来,拉起吓傻了的小女孩,随即破口大骂“不长眼”的骑手。
程珂抬眼看着女人狰狞的脸,眉头拧在一块。
女人看了她一眼,被她的气势镇住,虽然嘴上仍骂着骑车的,却又抱起女孩很快隐入人群中。
“抱歉。”身侧骑车的开口,声音有些年轻,却绝不稚嫩。
程珂甩了甩手上的泥水,脸色阴沉,也没抬头。
“先擦擦吧。”
视野里递进几张纸巾,印着顺旺快餐店。程珂顺着纸巾看去,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黄衣服,带头盔,送外卖的。
程珂没有去接,而是用自己的纸巾擦了手。白色外套上的水渍已经干了,乌黑的泥点十分显眼。
刚来就碰上这样的事,程珂觉得心中隐隐烦闷,却也没有纠缠的意思。
片刻程珂抬起头,没看身侧的男人一眼,只简短地说了句:“你走吧。”
随即转身,拉着行李箱往杨公堤走去。
天气热得像蒸笼,周遭没有一丝风吹过。程珂走了两步,却忽然又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程珂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
——健康的小麦肤色,眉眼较常人更深邃一些,鼻梁高挺,乍一看竟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将外套脱下搭在手上,露出内里浅灰色的短袖。程珂将视线落在他稍旧的外卖车上,思考了片刻,问:
“你有没有时间,送我一程。”
: 修文
注:“IPO”指的是公司准备上市前首次公开募股的行为,过了这步即有资格申请挂牌交易。
第2章 缠绕
男人微微皱了下眉,片刻,他开口:“前面有交警,查得严。”
“那算了。”一时兴起的念头很快打消,程珂不再逗留。
“等等。”男人忽然张口叫住她,程珂停下来看他。男人目光沉沉,端正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你的外套。”
程珂挑挑眉,等着他继续说。
“我洗了还你。”
叶缝里泄下灼光,落在他的肩头,薄汗从他额上顺着脸颊流下来。程珂盯着他认真的脸,仅仅几秒就点了头。
只是还想叮嘱几句,转念又作罢,将排在嘴边“记得干洗”的话收回,短短说了个“好”。
将衣服递给他,程珂没多说什么,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好了打我电话,最好在这礼拜以内,晚了不行。”
人没立刻接,程珂抬眼,“不能保证?”
“我尽快。”
将名片夹放回包里,程珂想到什么,对他说:“身份证。”
“什么?”
“衣服五千八,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能准时送回来。”程珂摊开手,伸在半空中。
男人迟疑了一秒,最终一句话没说地将身份证递给她。
“我不会骗你。”
程珂看着他的脸,笑了笑,倒也没反驳什么。
其实程珂也不缺这件衣服,不送来也就不送来。只是一瞬间,念头起来了而已。
伸手拿过男人递过来的白色卡片,程珂一搭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头,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程珂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一些其他的情绪,可是男人的目光坦荡,无畏。
可程珂知道他在紧张。
程珂勾勾唇,看着身份证上的名字轻念出声——季晓川。
这是他的名字,中规中矩,念起来却又朗朗上口,很好记。
身份证上的照片拍的很清秀,人比现在白一点。模样像是刚过十八岁,看起来还有些青涩。
程珂将身份证翻了个面,看见下方印着签发机关——攀枝花市公安局。
“四川人?”
“嗯。”季晓川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以了么。”
程珂挑眉,视线却在底下那串数字上扫了扫,然后将身份证还给他。
“那尽快联系我。”
季晓川将身份证收进裤袋,抬头发现程珂还在打量他。她眉眼高高的,皮肤又白,嘴唇又特别水润鲜红。
那目光带些探究,又似在考虑什么。
季晓川脑子里不知为何蓦地升起一个结论——眼前这个女人与他并不是一路人,一旦纠缠,或许便难以逃脱。
他默然看向前面,踢开电动车撑脚,低声说:“好了打你电话。”
程珂看着他的侧脸,兀自点了点头。
“行。”
周遭游客如织,程珂忽然觉得似乎更热闹了一些。季晓川骑着车,并入人流,再看去就已经没了踪影。
骄阳似火,后背冒出热汗。程珂收回视线,在自助售卖机那里买了瓶冰水,倒了半瓶洗手,剩下半瓶一口气喝了。
包里电话响,苏昭辉打来的。
“到了?”
程珂环视四周,寻找垃圾桶,“算是吧,马上到。”
“好好休息。”
“嗯。”
电话里隐约有徐亮的声音,大概又是让苏昭辉签文件。间隙里,苏昭辉问:“吃饭没?”
程珂等她搞定手头的工作,才回答:“没顾上,一说有点饿了。等会找点东西吃。”
“没我盯着,别不吃饭。还有,怎么不在家住要去酒店。”
程珂捏着空瓶,手还有些水气,沉默了半晌才说:“想看看西湖,没别的意思。”
苏昭辉笑了两声,“看来我得在西湖中心给你造个房子,不过国家不给批,我也没那么多钱,你爱住哪住哪吧。”
程珂也笑了,将空瓶丢进回收桶里,“我处理完事情尽早回去。”
走了十来分钟,西湖国宾馆到了。办理完入住,前台将身份证还给她。
程珂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份证,默然收回钱夹。
关上门,她撑着墙脱了高跟鞋,光脚走在灰蓝色地毯上。房间是大套房,里外双间,进门是客厅,右侧是卧房。装修一流,古色古香的。
程珂将包甩在床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开。
光线猛地照进来,程珂适应了一会,才睁开眼——酒店毗邻西湖而建,此刻湖上波光粼粼,晴光大好。几艘游船荡在堤边绿柳之下,随着湖面摇曳起伏。
程珂盯着那处半晌,觉得热气上涌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伸手一扯,房间又暗下来。
酒店装的是中央空调,性能很好,暑气很快被冷却。
腰上隐约难受,程珂从包里拿出一根雪茄点上,看了眼铺着白色寝具的柔软大床,往洗手间走去。
排气换气全部打开,程珂靠着冰凉的瓷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有些乱了,眼线也晕开些许。因突然的曝晒,原本白的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此刻红红的。
程珂凑近了一点,想确认是不是晒伤了。要真是那样,似乎有些不划算。
好在没到那个程度。
手边的烟雾迷了眼,她将抽了半根的雪茄搁在台子边沿,退了半步双手交叉脱去了上衣,接着解开束缚。
顿觉浑身舒坦。
将剩下的衣物除去,程珂转身走进淋浴间。
洗完澡,半长的头发滴着水。吹风机在柜子里,程珂头发才过肩,不算长,吹几分钟就干了。
她看着镜子里赤-裸的自己,体型匀称,皮肤细腻。
唯独左肩靠近颈部的那块短窄的伤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程珂伸手摸了摸,触感厚厚的,已经没有痛觉。
片刻,她松开手,将脸上的水渍抹去。穿上浴袍走到外面,服务员敲了门,是她定的餐点到了。
在客厅草草吃了几口,程珂就停了刀叉。起身走到卧室,掀开被子躺下。
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垫之中,程珂翻了个身,后腰的痛感却加剧了。
她坐起身,将枕头丢到床前的地板上,抱起被子下床。
一半压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后背抵着硬地板,总算好受一点。
彻底放松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程珂忘关手机,睡到半酣被电话吵醒。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黑压压的。程珂转身改为侧卧,紧接着蜷缩起双腿,使后背尽可能拉伸。
腰间痛感减轻不少,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去摸手机。
时间已经夜里七点半,程珂没想到自己一觉睡了那么久,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
坐起来背靠床沿清醒了三分,手机又响了。
赵淼打来的。
程珂看了一眼,没接,起身开灯去倒水。等回来的时候,手机界面已经暗了下去。程珂按开,翻了翻记录,显示有华通总经理打来的未接电话。
回拨过去,程珂和他们约了见面的时间。时间是后天十点,地点在华通总部。
挂了电话,将手机抛到一边。程珂叫了酒店服务,人很快上来。
将换下的衣服递给她,她叮嘱:“洗好了放房间里。”
酒店服务生点点头,将衣服收好。
程珂看着她手里的衣物,脑中蓦然想起那张脸,叫什么来着——
哦,季晓川。
她倒忘了找他要个号码。
程珂在杭州朋友不多,却也不是没有。在通讯录里翻了翻,她拨了个电话出去。
周冰和她不算深交,但也算是共患难过。在她去广东前,两人在一家小酒吧一起卖过啤酒。
电话很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喂,谁啊。”
“是我,程珂。”
“什么。”
片刻,嘈杂声小了点。周冰大概走到了安静的地方,程珂缓缓说,“冰冰,我是程珂。”
电话静了几秒,才有笑声传来。
“不是吧,程珂?你还记得老娘。”
一句话就把程珂逗笑了。
“记得,我来杭州出差,什么时候见一面。”
周冰爽快应道:“今天场子有点忙,明天晚上来南山路找我。”
“好。”
程珂挂了电话,不久,周冰发了地址过来。
电视上放着本地频道,说的全是方言。程珂听得懂,因为很多年前,她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杭州热闹的夜景很多,南山路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程珂在车行租了辆高档车,选它的理由是因为熟悉又舒适。
将车停在酒店外,程珂才意识到租的这辆车除了舒适外,还很拉风。
周冰一开始没认出她,等她朝她招手,她才快步上前,拍了拍车身,笑说:“行啊程珂,开上豪车了。”
程珂笑笑,直言说:“租的而已。”
周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啧啧道:“租也不便宜,看你这行头,混得不错吧。”
“就那样,运气好找了份体面的工作,也不过是混饭吃。”
周冰了然地点点头,没追问程珂如今具体的工作,拉了她往里走,“请你喝几杯,咱姐妹好好聊聊。”
程珂喝着周冰递来的酒,听她讲这几年的经历。偶尔时候,自己也适当说上几句,讲讲自己在深圳的生活。
几杯过后,阔别十几年的两人,多少对彼此有了了解。
周冰和她一样,很小的时候就出来打工,因为学历低,做的都不是很体面的工作。来来去去都和酒吧、餐馆,KTV这样的场所脱不了关系。
换了几份工作后,她在这家酒吧定了下来,一做也有好几个年头。去年老板还将她升了领班,日子比往年好过很多。
又喝了几杯,程珂有了醉意。周冰仍旧清醒,找身边人要了根烟,转头问程珂:“抽不抽?”
程珂点头,“来一根吧。”
自从苏昭辉教她抽雪茄,她就很少抽普通香烟了。烟味有些呛,程珂抽一口,就没再续。
周冰在烟灰缸里抖抖烟灰,看向程珂时,眼眸有些沉,“你这趟来,不单是叙旧这么简单吧。”
程珂抬起头,流光打在她脸上有些清冷。直起身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程珂开口,“想让你帮忙找个人。”
周冰僵了几秒,抽了一口烟,几乎是肯定地说:“蔡国良?”
程珂没说话,默认了。
周冰透过烟雾看她,语气真挚,“实话和你说吧,两年前我碰到过他。现在的他可不是以前的地痞流氓,你想做什么,要想清楚。”
程珂晃了晃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声音虽轻,却不容忽视。
“有些事,不是过去久了,就可以算了的。”
周冰凝着她分明的脸,良久才点点头,轻快地说:“行,有消息通知你。”
程珂说了声“谢谢”,站起身,周冰也跟着起来,送她出去。
晚上八点过,正是南山路最热闹的时候。
周冰站在酒吧门口,还是有些迟疑,“蔡国良做大好几年,如果你要去,还是和我说一声,有个照应。”
烟味未散,在口腔盘桓。程珂目视前方,远处有几个人在发传单。
她看得似乎有些出神,片刻才转过头看她。扯了扯笑,她忽然轻声对周冰说:“其实这几年,我混得挺好的。”
周冰愣了愣,看着她冷艳却又平缓的眉眼。以前她就挺喜欢她,明明她和她们一样什么都没有,可就显得比谁都独特。
她忽然有些相信,这么多年,也许她过得真的不错。
晚风一荡,吹来一丝凉意。
程珂又扭头盯着前方,周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清她在看什么后,熟悉地说:“前面健身馆发传单的。怎么,你要锻炼?”
程珂挑眉,有些意外地沉吟一声。酒保从酒吧里探出头叫周冰,周冰朝他点点头,说了句“马上来”。
“有空就过来坐坐。”
程珂应了一声,“你先去忙吧,代驾过会就到。”
周冰看着远处几个发传单的人,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对她说:“行,常来。”
“好。”说完,程珂走下台阶,朝那边走去。
周冰忽然想到什么,对着她问:“这几天你住哪?”
程珂停下脚步,扭过头,立在台阶下。白衫黑长裤,身形修长。
“西湖国宾。”她很快回答。
周冰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西湖国宾,均价两千八一晚,一般人还真住不起。
片刻功夫,程珂已经直直朝一个方向走去,没有一丝犹豫。
酒保又出来催人,周冰跟着往里走,进门瞬间又转过身来看向程珂。
一片嘈杂中,她隐隐听见她开口叫了一声谁的名字。被叫的那人下意识扭过头,天色有些昏暗,她只看到一个轮廓。
挺硬朗的,却也绝非出众。
程珂站在季晓川面前,气息混着淡淡的酒气,神色微醺却又动人。
她从他手中抽出一张黑色传单,视线在肌肉男图片上停留一秒,随即落在他脸上。
她淡笑,语调微微上扬,“季晓川,你还做这个。”
第3章 远山
季晓川没穿外卖服,自然也没戴头盔。身上套着健身房统一发的黑色POLO衫,领子边缘是一圈深绿。头发短短,看起来很精神。
“怎么,不认识我了。”程珂勾勾唇,神色慵懒地看着他。
季晓川有些意外,大概没想到会偶然遇到她。
“你好。”他张口,十分客套的招呼,和程珂的随性截然相反。程珂拿着传单轻轻摇着风,将季晓川每一个表情都收进眼中。
除了意外,没有她想象的难堪。反而是坦荡,坦然,很快接受了巧遇这个事实。程珂心中隐有些异样,语气轻松地问:“我衣服呢?”
季晓川将传单递给主动伸手的路人,转头过来,“还要点时间,很急?”
程珂摇摇头,“也没,你记着别忘就行。”
这话像是戳了什么,季晓川脸色比先前更加严肃,“我说话算话的。”
程珂“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将传单翻过来看,“现在发这个多少钱一小时。”
季晓川心思没在她身上,手里一沓传单,今天的工作才刚开了个头。程珂也没打扰他,抱着臂站在一边,等代驾来的功夫顺便看他发传单。
程珂对他其实谈不上有印象,却又能在远远一群人中一眼认出了他。没有具体的原因,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不一样。
四五个人里,也就他发的最认真。传单递出去,微微欠身,完全不让人反感。
踏实,格外真诚。
说好听点,就是有种对生活的敬畏。这种感觉,程珂太懂。
夏夜闷热,偶有凉风,程珂的酒气忽然全消了。
代驾已经到附近,程珂接了电话,目光却仍停留在季晓川身上。季晓川察觉她的注视,抹了额头的汗,从临时搭建的台子后抽出一瓶水给她。
“一晚上八十,拉到人再加提成。”
程珂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心中想的却是,原来他听见了。
“提成能有多少?”
“百分之八。”季晓川也拧开一瓶水,盯着来往的行人,咕隆了两口,稍作休息就准备再次开始。
手中的电话又响起来,程珂很快接起,“就在曼达酒吧外面,我看见你了。”朝远处招招手,程珂挂下电话。
扭头看向原处,叫了一声:“季晓川。”
季晓川正认真地向表现出兴趣的女孩介绍健身房的设备,听到程珂叫她,很快说了句:“等我一下。”
代驾已经走过来,程珂从包里掏出钥匙丢给他,指了指车所在的方向。他拿了钥匙,点点头转身去将车开出来。
又过了片刻,原先听着季晓川介绍的女孩身边出现一个男生,不久后就拉着她离开了。
季晓川脸上没多大表情,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情况。转过身,他大步朝她走来。
直至在她面前立定,张口说:“衣服——”
“不是。”
季晓川以为要说衣服的事,程珂却很快打断了他。从包里拿出钱夹,问:“多少钱。”
“什么?”季晓川皱眉,有些不解。
“我报了,算你的单。”
季晓川盯着她,眸色幽深。
代驾已经将车开出来,停在路边。见她没来,又按了按喇叭。程珂瞟了一眼,视线又转回季晓川身上。
见他不动,程珂低头从包里拿出笔,在联系单上填写联系方式。
季晓川终于意识到她没在开玩笑,沉声说:“你是来出差的。”
程珂唰唰填完,递给他。
“你不在这常住,办卡不值得。”
“所以呢。”程珂将笔放回包里,看向季晓川。
“办了卡就不能退,而且只能办年卡。”
程珂点头,表示已经了解,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动摇。“年卡多少钱,收现金么。”
“你没必要给我拉单。”
代驾开了车门,站在车边等她。
季晓川同样注意到这一点,一言未发地看着她。程珂抽出三千块给他,“我身上只有这么多现金,若是不够我再补上。另外我需要个陪练,你要是方便就你了。两百一晚上,直到我走那天,钱现结。”
看了看手表,程珂对季晓川说:“明天晚上七点,我在健身房等你。”
丝毫没给季晓川拒绝的时间,一瞬间就将事定了。
季晓川眉头紧蹙,程珂在他迟疑的脸上扫过,随性地开口:“要是时间凑不上,我再找别人,你要有合适的话也可以推荐给我。”
“我做。”季晓川抽过她手中的联系单,“外卖那边我七点半下,八点行么。”
程珂忽然笑了一下,“明天见吧。”
季晓川看着代驾替她拉开后座的门,奔驰车很快驶向远处。
身后有人推了推他,“晓川那谁啊,你认识?”
“见过一面,不算熟。”
“不熟还给你签单子,行啊你。”
季晓川收回视线,没接话,转身走到桌前登记。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写的字,有些随性,又有些潦草。
他知道她叫什么,她给他的名片上印了。名字下方的头衔是——海茂创投副总裁。
季晓川将那叠钱收好,拿起发了没几张的传单,继续工作。
程珂回到酒店,只开了玄关处的顶灯,房间被这拢光映着,暖黄又静谧。
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点了根雪茄,湖面吹来凉风阵阵,烟灰被吹散,零星落在长裤上。白天的热气在夜幕之下被驱逐殆尽,程珂站起身看着湖面上的游船,在各色交错的灯光下,小船随着水波荡漾,显得格外安逸。
程珂喜欢这样短暂又完整的瞬间,在思绪无限放空的空隙里,她可以静静地思考某些人,抑或某些事。
又站了一会,她灭了烟,转身进屋。
第二天,是她和华通约谈的日子。从早上十点开始,程珂和华通总裁刘祁峰一直谈到夕阳西下。
两人谈话的内容敏感,并未有第三人旁听。几番交涉磋商后,程珂初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个结果游离于海茂之外,属于她和刘祁峰之间的约定,更隐晦一点,那就是——秘密。
“合作愉快。”程珂伸出手,客气地和刘祁峰握了握手。
刘祁峰年近五十,因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四十左右。他笑了笑回握程珂的手,“华通能遇上程总,实乃福气。”
精神的极度紧绷让程珂有些筋疲力竭,她笑了笑,“贵司实力出众,上市是早晚的事。”
“早晚,也有早和晚的区别。东西会尽快交到程总手上,希望一切顺利。”他看着程珂,转了话锋笑着说:“程总难得来杭州,就让刘某做东请程总吃顿便饭。”
刘祁峰的做派和绝大多数生意人一样,待客方面毫不含糊,更何况是面对程珂这样的人物。说是便饭,实际上规格不低。
一顿饭吃下来,宾主皆欢。
散场出来的时候,刘祁峰提出带程珂去西湖看看夜景,程珂听到这话,猛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抬手看了看时间,已经七点半。
脑子里蹦出季晓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程珂脸上浮起一抹轻笑。刘祁峰看出她神色异常,问:“程总约了人?”
“嗯,一个朋友。”
“那我就不留人了。”
刘祁峰识趣不再挽留,将她送出大厅。
远山仍有亮光,灰蓝与残红交融,呈现出独特的美感。
程珂开了车,往市中心驶去。
风从窗户灌进来,将她的头发吹乱。主道堵得水泄不通,程珂握着方向盘,凝视着前方。
神经紧绷了一天,此刻放松下来却有些茫然无措。而本该值得大肆庆祝一番的夜晚,却偏偏显得枯燥又乏味。
不过,好像也不是这样。
程珂弯弯嘴角,她差点就忘了,还有个家伙在等她呢。
过了五分钟车流才重新动起来。
程珂不太熟悉附近的路,沿着导航多绕了一圈。南山路的灯景缓缓映入眼帘,蓝的绿的串灯挂在树上,像一点点星光。
路口人来人往,穿黑色制服的人照常推销着手里的传单,程珂辨认片刻,没看见熟悉的那张脸。
酒吧外的停车场已经没有空位,将车开出一条街道,程珂停了车下来,却发现是刚刚转过的地方。
顺着记忆找到健身房的门面,门外站着三两聊天的人。抬头看,透明玻璃窗里,穿着运动服戴耳机的女生在跑步机上走着。
程珂收回目光走了进去。
健身房很新,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装修过的味道。
很快有人迎上来,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管理者。“小姐健身吗?”
程珂扫视一圈,没看见季晓川,直截了当地说:“我找人。”
“噢?哪一位?”
“季晓川。”她停了下,视线落在身侧前台堆着的传单上,指尖在上面叩了叩,说:“昨天我办了卡,我叫程珂。”
程珂久居高位,久而久之便浸淫出的领导人的气魄。
负责人见多识广,一眼看出程珂是个富贵人。很快点点头,拿出名册快速翻了翻,客气地笑道:“对,有记录。”看了看,指着一处说:“原来是晓川的单,程小姐找他有事?我是这家健身房的老板,有疑问可以直接问我。”
程珂点头沉吟,“我约了他在这里见。”
老板顿了一下,说:“他今天没接活,刚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你可以打他电话。”
程珂“唔”了一声,思索片刻,说了句:“我楼下找找他。”
老板看出程珂不是来找麻烦的样子,点点头,“行,他应该就在附近。”
要说找也没认真找,不过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再回头,程珂就看见季晓川站在街对面的树下。表情凝重,严肃地讲着电话。
程珂迈开脚步,在下一辆车来的间隙里随着人流走了过去。
季晓川没察觉她的靠近,周正的眉眼紧在一块,宽厚的肩头像是被什么压着,微微低垂。
程珂刻意没走的很近,可无法避免的,声音还是传入耳中。
低沉,隐隐焦躁,还有无法压制的愤怒。
“……他又打你了是不是!”
“……为什么不报警……去医院了?操!”
程珂很难想象他动怒的样子,抱着臂将他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短暂的沉默后,原以为即将要爆发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可在一瞬间,程珂却看见季晓川极力克制住自己,简短的几个像铁锁扼住了他的喉咙,压着他喘不过气一样。
“多少钱。”
心里忽然一颤,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剧烈收缩起来。
他身后的银行门厅窄小,掩在几十年长就的梧桐树下,看起来不起眼,却又将他高大的身躯衬托的那样渺小。
心中默然,程珂转身看向远山雷锋古塔造景投射出的斑斓灯光。晚风,游人,各色景,各色故事交织在一起。心里乍然惆怅,无所适从。
也许是因为那张脸上有太多相似的过去与磨砺,她不忍也不愿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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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船
雪茄盒没有带出来,程珂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包烟。空地上有人玩着可以螺旋飞上天的玩具,玩具底下带着灯,深蓝的天空里下,四五个塑料“竹蜻蜓”闪着光。
小孩子在大人身边跑来跑去,一幕幕场景新鲜热闹,却丝毫留不住程珂的目光。
点上烟,缓缓抽了一口。远处西湖上游船缓慢飘荡,泛起粼光阵阵。
不过五分钟时间,手里的烟却抽了两根。
季晓川从窄窄的门厅走出来,身后玻璃门缓缓合上,无声无息。
他在树下站定,阴影落在他的肩头斑斑驳驳。他像是有些无力,伸手抹了把脸,故作镇静。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眼神空洞,随即又被习以为常的麻木取代。再之后,他呼了口气,拨出一个电话。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街对面来回,寻找着。
有些急切,又有些力不从心。
在这场无声的哑剧里,灯光,投影,男人,还有她不知道的故事,以一种隐秘的诱惑,引着她向前。
也引着她窥探。
程珂按灭烟,转身往后方走去。穿过一条街道,从离他更近的巷口出来,假装偶然遇见。
季晓川抬头看见了她。
手中的电话已经挂下,脸上是事情解决后获得的片刻松懈。程珂走上去,看不出一点异常,语调轻松地叫他,“喂,季晓川。”
她抱着臂好整以暇,“我找你很久了。”
背着光,程珂即便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晦暗,可在季晓川平淡看向她的时候,心还是被什么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两道目光相触,时间仿佛停止。
程珂挪开目光,向他走去。
“抱歉,临时有事。”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程珂身上还带着淡淡烟味,萦绕在鼻尖。
“没存号码。”他平缓地解释。
程珂笑了一下,这个笑不带什么情绪,让季晓川看不出她是生气还是不满。
“密码。”
季晓川手里的手机忽然被抽走,程珂按亮屏幕,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微微蹙眉,却还是报出四个数字。
输密码的片刻,程珂抬头看了他一眼。
“生日?”她问。
季晓川愣了一下,才点点头,“嗯。”
程珂解开密码后点开通讯录。安卓的系统她用不太惯,花了比平时多一点的时间才将自己的号码存进手机。
在联系人名字那栏打上“程珂”两个字,点击保存。
手机用的有些年头,已经算是过时的机型,操作也很卡顿。程珂按下通话,几秒后包里有铃声响起。
程珂很快挂断,将手机还给他。
“下次还会找不到你吗。”
“不会了。”季晓川将手机放进裤袋,淡淡说。
又过了一会,他向街对面看去,“健身房开到十一点,要是现在去还有一段时间可以锻炼。”转头看向她,语气坦诚,“今天不要钱,我陪着你熟悉一下。”
“不用。”
程珂看他一眼,迈步往前走,“陪我去个地方。”
季晓川看着她瘦长的身影在人群中逆行,清冷,独特,吸引着他靠近。
只是片刻,他跟了上去。
季晓川不知道程珂要去什么地方,不远不近地跟着。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烟味,他可以很确定是程珂身上传来的。
那缕烟味掺杂着冷冽香水的味道,不难闻,反而有些特别。
和她呈现出来的气质一样。
程珂沿着南山路一直往前走,没有左顾右盼,直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季晓川越过她瘦窄的肩头看去,大概猜想她要去的地方。
杭州的景点很多,西湖最负盛名。而其中不可错过的就是位于湖滨的音乐喷泉。
晚上去看,这辈子也很难忘记。
他想程珂要去的,就是那里。
在他几乎认定这个念头,也逐渐印证时,程珂却将他的想法推翻了。
音乐喷泉附近乌泱泱全是人,全国各地的游客,以及本地的大爷大妈们将堤岸挤了个水泄不通。
程珂在人流外的柏油路上看了一样,没有停留,仍往前走去。
季晓川快步跟上了她,与她步伐一致。
“马上到表演时间,不看看么。”
程珂立下来,朝左侧看去,很快又看回季晓川身上,“你要我看的就是这一个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季晓川微滞,想了想平和地笑了:“有机会下次早点过来,占个好位子。”
程珂对这话思考了两秒,仔细考虑了季晓川说的“下次”的可能性。想说应该没机会了,可到最后也没张口。
季晓川从拥挤的人潮中回头,“你想去哪,要是远的话就打车过去。”
程珂摇摇头,指了指前方,“大概还有一百米就到了。”
一百米,季晓川脑中思索,很快确认了那里是什么地方。
西湖景区五公园,是坐船的码头。
船主站在岸边招徕顾客,见他们走近热情地围了上来,“再来两个就直接开船了,错过了又得等。”
西湖的船分很多种,上至高端一点的画舫,下至便宜亲民的自开船,四五种类型任人挑选。
程珂来到的是自开船码头,自开船相对画舫,自开船稍微简约一点,可坐人数也仅为四人。
“什么价格。”程珂询问船家。
“四十一小时。”
季晓川看着湖面上与金碧辉煌的画舫形成鲜明对比的游船,皱眉说:“还是坐画舫吧,我请你。”
程珂看过来,默了一下,扭头看向船家,“还有没有空船。”
“有的啊,那边也是一对情侣,加你们两个马上就开。”
程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游船上果然坐了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拍照。
“我说空船。”程珂转过来,又重复了一遍。
船家终于反应过来,“噢,你是要包船是吧。船有的,不过价格可要按四人算的。”
程珂点头,“我包一艘。”
船家向身后叫了一声,那边的船娘应了,他转过头对程珂说:“一共一百六。”
程珂低头拿钱,抬头的时候,季晓川已经递了钱过去。
程珂又默了一下,将钱包放了回去。
季晓川将找回的钱收好,对她说:“走吧。”
他率先上了船,转身等她。
在季晓川犹豫要不要伸手扶一下的时候,船身晃了一下,程珂握着船杆上了船,擦着他在座椅上落定。
季晓川在她对面坐下。
“开船咯。”船娘对着岸上的男人一声吆喝,船离了岸,慢慢往湖心驶去。自开船不是传统手摇木船,船上配了马达,船娘手里两支船桨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添些趣味而已。
程珂盯着船头片刻,收回目光。
船上的空间不算小也算不上大,两人对坐着稍显逼仄。
“今天忙么。”
“没有不忙的时候,天气热,点外卖的人多。”
程珂靠着椅背,朝他晒的有些黑的脸上看了眼。
“夏天吃夜宵的应该不少,怎么晚上不送单。”
他顿了一会,“晚上出过事故,家里人担心,不让做了。”
“所以就去发传单?”
季晓川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往湖面看去,“嗯,相对轻松一点,没那么累。”
“做多久了。”程珂并不是多话的人,可在这个喧嚣又寂寥的夜晚,她总想找个人说点什么,不关乎内容,只是有个人能聊上两句。
“哪个?”季晓川问了一句,很快又接着开口:“外卖做了好几年,健身房的活过了年才开始做,有几个月了。”
“赚得多么。”程珂问。
季晓川犹豫了一下,程珂的心思显然不在问题的答案上,因为直接谈完事情过来,她身上还穿着薄西装外套。
觉得有些热,她解开扣子,脱了放在一侧的空椅上。顺手去摸烟,看到禁止吸烟的标志又停下了。
整个过程,视线没落到季晓川身上。
等回过头,看见他的目光平缓。湖边灯光照过来,落在他硬朗的脸上。
程珂缓声道:“没什么别的意思,随便问问。”
“不算多,也不算少。几份活加起来,能上万。”
程珂点点头,片刻察觉到有些异样。
“除了送外卖和发传单,还有别的?”
季晓川看着她微诧的脸,点头,“有空的时候再做点活。”
“很需要钱?”
季晓川默了片刻,没有掩饰地回答:“嗯。”
岸上气氛火热,船舱里一下子安静了。
季晓川坦然地看着程珂,没从她精致的脸上看到一丝轻视,那目光直白,清晰。不热络却绝非是高人一等的审视。
半晌,她开口。语调散漫,却有些冷清:“我也需要钱。”她看着季晓川,一字一句说:“很多很多钱,才足够。”
第5章 归途
船晃了一下,湖里月亮的倒影被打散,很快又聚拢成型。船娘转过头,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开得急了。”
程珂浅浅“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向堤柳。
季晓川点头,“慢点开吧。”
刚刚的谈话因为这小小的颠簸,陷入死寂。却又像是在一个极好的时刻,自然而然地终止了。
就像某些相遇,还未开展就宣告结束。
白天那场看不见硝烟的争锋耗费了她太多精力,须臾之间,程珂再没想说些什么的念头。只是整日积累的疲惫也不知是被这夜色,还是眼前这个平凡却又有些不同的男人所驱逐。
心绪不似来时般闷重。
不知不觉,到了“三潭印月”景点附近,船娘在警戒线外停驻下来。
“一元纸币上的景就是这了,来杭州的没几个不来这看看的。这石塔相传是苏东坡最早建的,不过眼前这三座是明朝的时候重造的。要是中秋来,还能赶上点灯,一年就那么一回。等到那会儿,夜船也快停开了,那时候你们要还在杭州,也可以来看看。”
程珂盯着湖中三座石塔,兴致缺缺。
仿似今夜的出游,不是为景,更不为人。
只是想来,便来了。
季晓川却看得有些入神,身子微探出船身,试图看得更清晰一点。
回身在口袋里摸了摸,却没找到要的东西。程珂听到他的声音,看过来。
“找什么。”
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笑,“纸币,想看看有没有区别。”
程珂偏了偏头,认真打量着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想不出哪点惹她发笑。
季晓川看着她,有些不解。
程珂打开包,翻到一张纸钞。细长的手指夹着崭新一元钱,脸上微有笑意,“你倒挺有趣的。”
季晓川愣了一下,接过。
“别人都说我无趣。”
程珂又笑了笑,没反驳。
船上的座椅是十公分左右厚的海绵打底,外面包上红色的人造皮革,看起来光亮,实际坐上却不是那么舒服。接近垂直的九十度角,触感尤其恶劣。
腰间微微有肿胀的感觉,程珂几次调整坐姿,都没找到舒服的位置。季晓川注意力在石塔上,听到声响才看过来,原先舒缓的眉头很快皱起,“不舒服?”
由于年少的经历,程珂很少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软弱的一面,任何感情对于她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她早已不需要别人的问候,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出自真心。
她太清楚过于深重的情感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体会过一次,就彻底断了念头。因为那代价,太大太大。
甚至到如今,仍以某种看不见的模式,影响着她。
程珂不动了,忍着腰上的疼痛。“开会坐久了,没什么。”
季晓川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异样,可程珂面色平淡,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之前有运动么。”
“嗯。”程珂淡淡应了一声,“空闲的时候就会去跑一跑,做做拉伸。”
季晓川点了下头,“有没有专门练的地方,或者想要强化的部分。”
程珂想了想,很快笑了下,她看向季晓川,说:“我没你想的那么专业,找你纯粹是因为一个人坚持不下去,有个人看着不比什么都强?”
季晓川哑然,片刻弯了弯嘴角。
他的话不多,程珂早看出来了。无论是高兴还是愤怒,好像从他的嘴里都很难听到整段整段的话,沉默寡言是程珂对他的印象。只是她猜想,或许原本的他并不是这样。
船已经慢慢往回开,湖面上的船只也只剩零星几艘。夜深了,喧嚣的热闹散去,留下的是漫长的黑暗。
“四川好玩吗?”程珂随意找了话头,试图打发回程的时光。
季晓川很快答道:“我不清楚,很多地方我也没去过。你想去?”
“没,随便问问。只是你作为四川人,怎么也没玩过。”
季晓川默了一下,反问道:“广东呢,好玩么。”
程珂噎了一下,笑起来,“你脑子倒转得快,明明我问你,你反倒问起我了。我工作太忙,没什么机会旅游。”
“不过……”程珂突然顿了下,表情收敛,淡淡说:“我不是广东人,是江浙的,很早就出去了。”
程珂语气平缓,季晓川听出了异样,抬眼看去,却发现她那双墨黑的眼眸里,像是被什么笼罩住,灰蒙一片。
察觉他的注视,程珂对上视线,眼眸已恢复清明。
仿佛刚刚只是季晓川的错觉。
“说说你吧,你的名字是因为四川么。”
季晓川愣了愣,像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说:“也许吧,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程珂这话单纯就是打趣,笑过了却又突然想起那张身份证。
被遗忘的念头缓缓复苏,慢慢凝结成一个鲜明的疑问。
“你生日怎么和身份证上不一样。”
程珂语调轻松,毫无刻意的痕迹。季晓川却显然停滞了一下,他默了默,“登记户口的时候弄错了,农村很多都这样。”
程珂看着他,季晓川没有闪躲,脸色平静接受她审视的目光。
程珂盯着他半晌,然后轻轻说了句,“好像的确是这样。”便挪开了目光看向岸边。
余光里,季晓川扭过头,看向和她相反的方向。程珂转过头看他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他的轮廓比白日里更加分明,也更显疏离。
两人再没找话说,船舱里安静了。
船娘掌着舵,技术娴熟地将船开回岸边。回程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程珂却困得睡着了。
外套从椅上滑落,落在她脚边。季晓川伸手捡起,程珂一动未动。她身上穿着白色修身T,包裹着她瘦窄的腰线和盈盈的胸部,几缕碎发拂在她脸上,看起来干练却又隐隐柔和。她没戴什么首饰,手腕、十指、脖子,眼睛所及之处都是细腻光洁的皮肤。不需要任何点缀,就风韵无比。
季晓川对她的印象停留在那个午后,抬眼时彻底压制他的那一眼,让他此后每每回想,脑子里首先浮现的就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和季晓川见过的女人不一样,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说,季晓川就能明显感觉到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他们自然而然地隔离开来。
那可以是阶级,金钱,乃至身份。
任何一个词都可以准确表达出他们的差别,季晓川很清楚这一点。
人声渐进,季晓川挪开目光,将微微弯曲的后背直起。
靠岸的时候,船头撞击沿岸的石砖,船身晃动了一下,程珂睁开眼。
“到了。”
季晓川起身。
程珂没从小憩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将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揉了揉脸。
季晓川上了岸,看着船舱里的程珂。
过了片刻,她抬手将碎发往后一揽,抓着船杆起身。季晓川下意识伸手,程珂看了他一眼,抬腿轻松跨上了岸。
季晓川收回手,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程珂并不是那种需要男人伸手拉一把的女人,她骨子的孤傲,独立,早成为包裹她的皮囊,看一眼就明白了。
季晓川将手里的外套递给她,程珂接过,看了看时间。
“回去了。”
季晓川点头,问:“要打车么。”
程珂松了松筋骨,“再走两步吧。”
回去只花了十五分钟,健身房的玻璃窗内跑步的女孩已经离开。
程珂从包里拿出车钥匙,问季晓川,“骑车了没。”
“嗯。”季晓川说。
“明天见吧。”
“好。”
程珂的身影没入梧桐树的阴影里,拐过弯,彻底不见了。
季晓川在原地站了一会,几分钟后才转身走向停车的地方。
季晓川跨上车,插入钥匙。电动车的大灯坏了很久,只剩辅灯还能亮。暗黄的灯光照着地面,晕出椭圆形的光圈。
虽然暗,却也能照亮他回家的路。
季晓川踢开撑脚,往家的方向骑去。
过了一个街口,绿灯跳成了红灯,季晓川停下。身后两辆电动车的主人大概认识,用家乡方言说着话,声音洪亮,话里带笑。
季晓川默默停着,忽然看向左侧的街道。
远处树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灯明晃晃地亮着,车内亮着黄色的顶灯,程珂靠着椅背,左手搭在窗沿,指尖的烟火忽明忽暗。
红绿灯跳了,身后喇叭声响起,催促着他往前走。季晓川收回眼,转动手把,没有再回头看。
程珂抽完一根烟,神智已经完全清醒。她看见季晓川了,在他扭头的时候。车后座方形的外卖箱,隔着几米远,一眼就能认出来。
将烟掐灭,程珂发动汽车去了就近的商场。速战速决地买了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就打道回府。
到酒店已经快十点,冲了个澡,睡意全无。
打开电脑处理工作,却又静不下心。华通的项目她考察了很久,上市计划推进也很顺利,并无棘手之处。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环境的不同,这趟杭州行,程珂总觉得不安。就像某些事情,明明做的滴水不漏,却又有人暗中窥视着一样。
这些天苏昭辉对她说的那句话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雪茄沾上汽油的味道,就不干净了。
程珂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干净?这世间又有什么是彻底干净的?
身后的电话乍然响起。
程珂起身拿过,是苏昭辉打来的。
第6章 爽约
“还没睡?”苏昭辉问。
两人打电话,无论是苏昭辉打来还是程珂打过去,绝大多数情况下,先开口的都是苏昭辉。
苏昭辉作为程珂的直系上司,工作关系必然优先于朋友关系。至少程珂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苏昭辉怎么想,她并不想知道。
“华通的人见过了?”
“嗯,和刘祁峰聊了一会,吃了顿便饭。”程珂隐去了相谈的细节,只挑轻的话头说。
苏昭辉又问了几句就没再问下去,她一向对她手上的项目不太过问,也不会过多干涉她的决定。
十几年过去,程珂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卖出一套医疗器械都能高兴半天的小女孩,如今她钱权两得,早已今非昔比。
两人闲聊了一会,苏昭辉说起法国酒庄的事。去年葡萄收成好,试酿出来的酒成色很不错。苏昭辉爱烟好酒,在这两样东西上面花了很多心思。
苏昭辉对喜欢的东西有种变态的执着,但和那些喜新厌旧的人不同,苏昭辉的执着是持久性的。因此她的性子很适合做生意,毕竟一件事做到极致,哪有不成功的道理。
做庄园是这样,做投资更是如此。
程珂清楚知道——在苏昭辉的认知里,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能够拿来投资,无论是人还是事。
只不过在过去十几年里,那些被苏昭辉投资过的项目或者产业,无一不为她换来了大量的金钱。
程珂心想,这种“必然”的结果,在不出大意外的情况下,会陪着苏昭辉的一生。
苏昭辉察觉她的走神,轻笑着叫了她一声,“想什么呢。”
程珂回过神来,笑了笑,不着调地说,“晚上那条鱼烧的不好,腥死了。”
“噢?怎么刘祁峰没好好招待你,连顿饭都那么磕碜。”
程珂靠向椅背,轻轻说了句:“谁知道呢。”
苏昭辉笑了笑,“等你回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那儿的厨子不错,老字号了。”
程珂“嗯”了一声,过会程珂伸手去摸手袋里没抽完的普通香烟,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火。
“下个月我要去趟纽约,她在那边闹得不可开交,我得去看看。”苏昭辉想到哪说到哪,说完酒庄话题就很快跳到另一个上,从不拖泥带水。
程珂静静听着,时而附和两句。
烟雾缓缓升起,程珂挥了挥手,将烟气打散。有些话排在心里上下翻腾,找寻着合适的时机。
苏昭辉察觉她的有话要说,语速平缓下来,等着她开口。
烟灰落到地毯上,程珂盯着看了半晌,起身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呼了口气,程珂郑重地叫了声——
“苏总。”
电话里一阵沉默。
苏昭辉没有应声,程珂语调沉沉,“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晚点回去。”
程珂刚跟着苏昭辉做事的时候,苏昭辉还只是海茂集团下面一家小分公司的总经理,与如今“总”的级别是天上地下,可程珂却还是一口一个“苏总”地叫着。
那时候她正经历着人生第二次重大变故,因此抓到一根稻草,便想努力上岸。
苏昭辉也正喜欢她这一点,即便她心思不纯,好在有股子狠劲和拼劲。因此她是什么出身,原先是哪一派系的人,苏昭辉一点儿也不在乎。
空调的风吹动着墨绿色窗帘,一摆一摆的,晃着程珂的心思。
房间里很静,隐约能听见湖水拍岸的声音。
程珂握着手机,脑中思量着如何应对苏昭辉接下来的盘问,刹那间,她听见苏昭辉的说话声,
“晚几天又不是什么大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苏昭辉停了下,语气透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打电话给我。”
也许苏昭辉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又或许只是说惯了这句话而已。
“好,我会小心。”程珂说。
苏昭辉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两人道了安,挂线了。
程珂在地板上简陋的睡铺睡下,辗转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等到天光大亮日夜颠倒,才有了睡意。
一觉睡到下午,直到服务员敲门送干洗完的衣物,她才醒过来。
将衣服放到床上,程珂顺便叫了餐。填饱辘辘的五脏庙后,就埋头处理工作。
等饱腹感消失,时间已经临近八点。
程珂合上电脑,拿上新买的成套运动服,换了鞋去往南山路。
八点一刻,季晓川没有出现。
程珂盯着门口冷哼一声,心想她就是脑子糊涂了,放着专业的私教不找,非找季晓川这样的半吊子。
连放她两回鸽子,季晓川还真能耐。
从通讯录里翻到季晓川的号码,程珂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
“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程珂火躁地挂断,过几秒,再打。
同样冰冷的女声,程珂彻底怒了。她看着玻璃窗反射出的倒影,心中怒气冲冲。
程珂选了台跑步机,直接设了高速,连热身也没有,直接跑了起来。
窗外灯火辉煌,程珂肚里有气,压根看不进去夜景。左腿右腿迈开,连喘气时间都不留,足足跑了四十分钟。
跑完后立刻做拉伸,对着器械一顿猛练。
健身馆老板叫王韬,认得程珂。见她整晚上高强度健身,几次想上前搭话,都被她心无旁骛的样子挡了回去。
两小时后,程珂终于结束运动。
王韬找到机会递了瓶水给她,程珂说了句谢,拧开盖子喝了几口。
“程小姐以前一直有在健身?很多动作都很专业。”王韬说。
程珂靠着动感单车,汗滴顺着她的侧脸滑下来,黏黏腻腻的。拿毛巾擦了擦,才说:“有空的时候跑跑,出出汗。”
王韬点点头,又问:“程小姐的腰是不是受过伤?我看你好像在做对腰部的锻炼。”
程珂挑眉看他一眼,说:“脊柱侧弯,老毛病。”
王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正打算向她推荐几位顶级私教配合训练,却听见程珂的手机一声响。
程珂低下头看手机,是一条短信——“抱歉,有事耽搁,你还在健身房么?”
发件人,季晓川。
寡淡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有事先走。”她朝王韬点点头,抓起水瓶往洗漱室走去。王韬张着嘴,目送程珂离开。
洗漱完出来,程珂捋了捋半干的头发,将剩下的半瓶水喝完,丢进了垃圾桶。
晚风习习,她站在健身房门口,点了根烟。
夜景一成不变,程珂却觉得和刚刚在跑步机上看见的完全不同了。
哪都是灯光,哪都是热闹的样子。
来时穿的是运动套装,此刻换上了休闲服,一贯的白T长裤。程珂将脏衣服袋子丢进车座,甩上车门转身往某处走去。
周冰在堂内忙得不可开交,见她进来就招呼她随便坐。酒吧卡座里,几桌客人搭伙凑在一起玩骰子,兴致高涨,呼声合着重金属音乐震耳欲聋。
程珂在吧台边坐下,也没点什么,只看着周冰忙前忙后。
“这群孙子,把人当牛使呢。等老娘发达了,也让他们尝尝端茶送水的滋味儿。”周冰招呼完那几桌客人,大咧咧地在程珂身边坐下,“来杯冰水,哎,你喝什么。”
周冰画着深棕色的眼妆,灯光照在她脸上,颇有几分夜场女郎的韵味。
程珂笑了笑,说:“随便吧。”
周冰咕咚灌下一杯冰水,对着吧台里的人吩咐说:“小赵,给我姐们儿调杯拿手的来,要是我姐妹儿说个不好,你就卷铺盖滚蛋吧。”
周冰说话直爽,带了丝匪气,叫小赵的调酒师被她吓地一愣一愣的,抱怨道:“冰冰姐你可别吓唬我。”
周冰笑说:“那还不麻利点儿的。”
小赵忙不迭转身拿酒。
“为那事儿来的?”身侧安静了点,周冰看着程珂说。
“没,刚健身出来,到你这坐坐。”
周冰松了口气似的点头,“我就怕你太上心,搞得我都不知道帮你是对是错。”
程珂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手机屏幕,说:“这事儿我会记你的情。无论结果怎么样,我自己能承担。”
“承担?你还想搞多大的事儿呀。”周冰将小赵调好的酒放在她身侧,指尖夹着杯底往前一推。随手又点了根烟,“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别说过了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结果都一样。所以我再说点什么也没多大用处,你就是你,改不了的。”
程珂笑了笑没说话,浅浅抿了口酒。酒味不冲,片刻回甘。程珂笑着说:“他不用卷铺盖走了,挺好喝的。”
周冰点了点烟灰,眼尾上挑,微微得意,“也不看是谁带出来的。”
过会周冰说:“还是说说你吧,上次忘了问你,这些年找对象了么。”
程珂神色没有波澜,随意说道:“以前有过,后来随便玩玩,也没什么心思。”
周冰笑意停了停,问小赵要了杯酒,喝了一口才问道:“伤情了?”
“算吧。”
周冰看着她的侧脸,笑了下,转身背靠在吧台桌上,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突然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其实我以前就挺好奇——你会选什么样的男人。也不是……”她停了下,继续说:“准确来说,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你。”
第7章 同行
当年周冰和她并不是特别亲近,不过不是她不想增进感情,而是当年程珂自己选择游离在群众关系之外。
那时候,半大的女生们凑在一起,谈论的话题总会有她。单是身高一项,就足以让还未发育完全的她们羡慕不已。
更何况程珂长得还那么漂亮。
原以为程珂不会谈起感情上的事,没想到她却缓缓开口了。只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越是寡淡,周冰越觉得暗潮涌动。
程珂说:“他给了我希望。”
话虽然短,却让周冰莫名震颤。
“后来呢,为什么……”周冰没将心里的话说完整,眼前的程珂神色清冷,她不敢揣测短短一句话里隐藏的那些隐晦过去。
程珂将周冰讳莫如深的表情收进眼底,缓声说:“后来他做了错事,就没有然后了。”
故事没头没尾无疾而终,程珂说完勾了勾唇角,像是被自己太过简陋的叙述逗笑了。
只是那笑并不愉悦。
周冰沉默片刻,专注地盯着她的脸,忽然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选他。”
程珂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亮着的屏幕上显示“季晓川”三个字。
周冰看了一眼,程珂将手机关了静音,没有理。
“不接?”
“接不接都一样。”周冰不知道程珂说的“都一样”指的是什么,也没开口问。自己刚刚的问题有些中二,她并不期待程珂会回答。
身后舞池经过短暂的停歇,马上又热闹起来。
周冰看着堂内,却听到程珂吐了口气,嘲讽似地说:“要是再来一次……我想怎么快活怎么活。”
周冰突然笑出声,眼神却无比冷静,几乎是肯定地论断:“不,你不会。”
程珂扭头看向她,耳边舞曲澎湃。
“嗯?”
周冰一字一句说:“从以前开始就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你,你相信的,坚持的,永远只有真实。”
所以等到你可以自由选择的那一刻,你必然不会回头。
热气散去,城市恢复安静。
客人们结束了狂欢,成群结队地散场,他们有的站着say bye,有的则很快又组织出一个队伍,去往下一个消遣地。
周冰没有送她出酒吧。
口袋里的电话又响起来,程珂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将电话接起。
在她开口前,电话主人自报家门:“喂,是我,季晓川。”
“嗯。”程珂淡淡应了一句。
“对不起。”
“嗯。”
电话那头顿了顿,季晓川声音更缓,也更真诚,“家里出了点事。”
季晓川不确定这个理由是否被接受,也做好了被程珂斥责的准备。
程珂默了片刻,却还是淡淡“嗯”了一声。
与季晓川设想的不一样。
一晚上他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打了几通电话。
他不觉得程珂是没看到,他确信她是故意的,故意没回他。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季晓川都认了。的确是他爽约,程珂想怎么发难,他都无话可说。
可程珂只是“嗯”,其余什么也没说。
季晓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最后他呼了口气,说:“你的车还在附近,我在那里等你来。”
“嗯?”程珂一顿,下意识往门外看去。
像是心灵感应一样,梧桐树下的季晓川忽然转过身来。
视线相碰,季晓川朝她招了招手。
程珂往前走了几步站定,挂了电话。季晓川朝她快速走来,迈开的双腿结实修长,十分有力。
程珂忽然想起银行外那幕场景。
窄小的门厅,男人耷拉着肩头,和眼前的模样截然相反。
想发难的心蓦然平息。
季晓川走得又快又稳,气也没喘一声,三两下就到了她面前。
程珂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眼前的男人年轻,强壮。按身份证上的号码来算,他今年二十九岁,比她还小三岁。
二十九岁,程珂回想二十九岁的自己在做什么。
那年她升了总监,也是这一年,她做出了第一个成功上市的项目。
如今季晓川也是二十九岁的年纪,却无声无息地被什么压垮了。
即便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季晓川看她入神,微微皱眉。两拳左右的距离,他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酒味。
他动了动,问:“叫代驾了吗?”
程珂偏了偏头,才想起自己开了车。
季晓川拿出手机,准备打给认识的代驾。
“找你很麻烦呢。”
程珂突然张口说了一句,语气轻飘,听不出具体含义。
季晓川专注在通讯录上,听到她开口,愣了一下。
合上屏幕,抬眼看她。
逆着光,程珂的轮廓柔和,黑白分明的眼睛晕着清亮的光。她的头发很黑,看起来很软,手感应该很好。因为靠的近,她身上的味道窜进季晓川的鼻尖,空气里仿佛只剩她的味道。
过会,程珂又像是想明白似的纠正:“是你,没找我。”
季晓川突然明白了什么。
程珂也许气得不是他爽约这件事,而是——他答应过她,在她找他的时候,不再像之前一样麻烦。
他没有做到。
他应该先打个电话给她,只是事情发生地太突然,他无暇顾及和她的约定。
“真的抱歉,我赔钱吧。”季晓川舒了口气,“我有认识的私教,你要是同意换人……”
“我说不要你了?”程珂交叉着手在胸前,语气仍淡,却隐隐有些傲气。
这句话显然没有他意,季晓川却猛然愣住了。
程珂也反应过来话中的歧义,但没有刻意纠正,挑了挑眉梢,“明天再爽约试试。”
季晓川面色松了松,说:“不会了。”
程珂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走过。一眼看到了停在人行道边的电动车。
黄黑色的方形保温箱,稍显破旧的车身。程珂皱了皱眉,偏向远处自己的奔驰车。
再等代驾,大约要二十分钟。
“现在有没有时间了。”程珂问,心里仍有点气在。
季晓川皱眉,缓缓答道:“后面的时间我自己可以支配。”
“那送我回去。”
“回去?”季晓川立在原地没动。
程珂走到电动车边停下,敲了敲车头,“晚上还有人查么。”
季晓川说:“很少,只是……”
“那就行,走吧。”
季晓川将车骑下台阶,两条长腿撑在地面上,等程珂过来。程珂打量了一眼,轻笑说:“就这辆老爷车,不出事故才稀奇了。”
车前大灯依旧还没来得及修,只有两盏辅灯照路,道上车来车往,一对比更显寒酸。
季晓川再无所谓,也觉得有些窘迫。想了想他还是说:“还是打车回去吧。”
程珂却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季晓川这个人有点呆瓜。
就算再忙,供他吃饭的家伙总得照顾好不是。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左手按在季晓川的肩,右腿一抬,跨了上去。后背靠在保温箱上,倒也没想的那么难受。
季晓川整个人却僵住了。
先前程珂身上的香气是一阵阵传来的,此时她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单薄的两层衣料丝毫隔不开两人的体温。香气被热气一烘,彻底散开来,萦绕在季晓川周身。
他不自觉往前挪了挪,拉开一段距离,后背却明显僵硬。
程珂瞥了一眼,在他看不见的视野里弯了弯嘴角。
心想季晓川原先一副老成的样子,说到底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如今她稍稍一靠近,人就傻了。
程珂原先没想捉弄他,只是季晓川的反应难得让她勾起作弄人的念头。
心里这么想,她也这么做了。
微微起身,手掌擦过他的黑色T恤,从他的腰侧绕过,轻轻一勾,身子就靠近了。
胸脯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厚实的脊背,指尖触碰到的是他结实的腹肌。
不单季晓川僵了,就连程珂自己也突然愣住了。
程珂见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此刻却不知道该怎么收手了。
好在季晓川什么也没说,戴上头盔,拧动了手把。程珂听见季晓川声线低沉,“要抓就抓牢一点吧,前面路不太平。”
程珂一挑眉,没想到反倒被他将了一军。心里有些恼又有些乐,她索性收了逗他的心思,结结实实地揽住他的腰。
这一揽竟发现——季晓川的腰身比看见的还要精壮很多。不过转念一想,程珂就想明白了,季晓川的身躯如若不够厚实,又如何能撑得起那些她看不见的苦难。
指尖摩挲着衣料,触感粗糙硬朗。程珂知道这样的布料最不容易磨破,也能穿得更久一点。
季晓川像是察觉到她的突然的沉默,只是在出现岔路口的时候,问她要走小路还是大路。
季晓川对这一片很熟悉,在程珂说随他便后,也不再多问,自管自地往酒店骑去。
人不多的大马路上,响起一阵铃声,恰逢绿灯季晓川来不及接听。
等刚过路口不久,铃声短促地再次响起。季晓川靠边停下,从裤袋取出手机。
因为他摆动的幅度,程珂自然地松开了手。
因为靠得近,电话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程珂的耳内。
“晓川你在哪啊,有个急单来送一下,赶上周末忙也忙死了……”
季晓川偏头看了后视镜里的程珂一眼。
程珂撑着手,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的眼睛。
季晓川扭过头来。
“还要点时间,等我半小时行么。”
“来不及的,你现在马上过来。”
季晓川犹豫了片刻,反而是程珂率先问道:“很急?”
季晓川将电话拿开了一点,“店里接了个单,送的人没有。”
程珂说:“这个点送什么外卖?”
“烧烤店,做烤串的,生意时好时坏,没想到今天爆单了。”季晓川对电话又说了几句,挂断后看向她,“我给你叫车吧,车钱我给。”
季晓川低头拿钱,看起来确实有些急。
程珂却问:“送这一趟能赚多少。”
季晓川拿钱的手顿了顿,“不赚钱,我是他店里的,送多送少都拿一样的钱。”
程珂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猜想更加清晰了。
“店远吗?”
“二十分钟路程。”
程珂想了想,做了决定,“去你店里吧,我有点饿了。”
第8章 故地
季晓川工作的餐馆离市中心六七公里远,电动车穿梭在城市之中,两边街景倒退。
程珂没有吃夜宵的习惯,所谓的肚子饿也是随口说的。她没想的多复杂,只是单纯觉得回酒店也无事可做,倒不如随便转转。
季晓川一路无话,二十分钟后,车子拐进一条街道。
路两边是成片的小区,楼层不高,顶多六七层的样子。房子是整片的灰蓝色外观,一幢幢房子像是流水线生产出的模型一样毫无美感。
程珂忽然记起以前这片地方是个城中村,治安差,环境更是恶劣。程珂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在这里住过,一住还是两三年。
那时候程珂工作的KTV的老板在这里租了三间破单间,给他店里当服务员的年轻小姑娘们住。
单间很简陋,十几平的房间里左右是两张锈迹斑斑的上下床,墙角立着两个简易衣柜,一扇窄窄的窗户嵌在脱落了墙皮的墙上。房间里没有厨房,更不允许擅自开火。就连上厕所都需要走一百米远去村里的公厕。
因为是免费的,女孩们即便抱怨却没一个搬出去的。
程珂那时候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小区房,至少她不用在大冬天,拎着水壶在大路边佝偻着腰点煤炉烧水。
刺骨的冬风,街道大妈们斜睨的目光,让在这个钢筋水泥造就的城市里谋生的程珂知道了什么是漂泊无依。
于是她想,她一定要成功,无论走什么途径,用什么方式。
老旧的筒子楼,棚户房都已不复存在。拆迁让这块曾经被本地人嫌弃,遗忘的村庄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为城北版块最热闹的地方。
短短十几年时间,可谓翻天覆地。
马路是开阔的,两边的香樟树也长成了碗口粗,枝繁叶茂,散发着清香。
季晓川载着她在两边都是商铺的街上飞驰,很快在一家川菜馆前停下。
“你等我一下。”季晓川停了车,没有拔钥匙。
程珂活动了腿脚,目光扫向季晓川身后的饭馆。
玻璃门外竖立的灯箱红底白字,写着“夜宵”两个大字。
饭馆门面不大不小,还算整洁。最显眼的招牌上用浮雕字写着“顺旺川菜馆”五个字,底下稍小的是一长串招牌菜——烤鱼、辣子鸡……
——顺旺。
程珂想起季晓川溅了他一身泥水的那天,他递给她的几张餐巾纸上,印的就是这家餐馆的名字。
店外的空地上支了四五张可折叠的桌子,照季晓川说的,今晚的生意的确爆棚。店内店外已经全部满员,穿着围裙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弯着腰忙着给客人点菜。
抬头看见季晓川,那女人朝他一招手,叫道:“又来了几个单,有两份比较近的你先……”女人招呼的声音顿了下,目光疑惑地在程珂身上扫了扫,转而看向季晓川。
“晓川你朋友啊。”语气有些戒备。
季晓川皱眉,转头看向程珂。程珂对她自我介绍说:“我叫程珂。”却也没再说什么话。
既不否认也没明确表示什么。
季晓川自然不认为他和程珂是朋友关系,如果非要说,倒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更让他自在一点。
因为这种基于金钱的关系既复杂又简单。
不涉及私人生活,只与一个“钱”字有关。
季晓川早习惯这样。
出于礼貌,季晓川还是向程珂介绍:“我老板娘,刘英姐。”
程珂朝她点了点头,客气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一直以来程珂很少会延伸自己的关系网,性子里的冷静孤傲让她养成了精准把控自己生活的习惯。
这趟杭州行,碰上季晓川,已经是意外。
她不知道季晓川到底有什么值得她靠近的,只是那种挣扎于苦难与过去的宿命感,让她自己也无意识地去靠拢,去探索。
去触碰。
老板娘看出程珂和他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视线在季晓川身上扫了扫就吩咐他去后厨拿菜。然后对程珂客气道:“随便坐,店里忙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吃点什么和我说,我让我家那口子给你做。”
刘英大概三十五岁上下,因为常年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工作,脸色比这个年纪的女人们要暗沉一些,不过她五官端正,乍一看除了黑一些,倒也还算长得不错。
程珂饮食清淡,这些年因为时常健身吃的更加健康。像川菜这样重油重辣的菜系,她根本吃不惯。
本想拒绝,季晓川却转过头,对她说:“饿的话店里有清汤的筒骨煲,不辣,也很滋补。”
嘈杂的环境里,季晓川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进程珂的耳中。因为身形高大,他遮住了身后大片的灯光,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黑白分明。
心隐隐被什么拨了一下,轻快地消失不见。
程珂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刘英很快在店内理出一张桌子,用抹布擦过,又特意抽了餐巾纸将水分擦干。店外又进来三两个来吃夜宵的客人,见程珂占了一张桌子便想过来拼桌,刘英见了不动声色地将她们拦下,客气说:“外面凉快,我再给你们支张桌子吧。”
男男女女看了坐得笔直的女人背影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就跟着刘英出去了。
店内开了空调,但估计年代久远,性能非常一般。只有在墙上壁挂的风扇自动转头到程珂身上时,才有一丝丝凉意。
和空调、风扇一样,店里很容易能看出老旧的模样,大概是开了很多年的缘故。
不过虽然能看出是家老店,但店里却收拾得很干净。没有其他小店那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油腻感。
刘英从店外进来,客气地问她:“煲有大份和小份,你一个人吃小份应该也够了,要是没吃晚饭就来再来碗饭。”
程珂点头说好。
“有没有忌口的?煲里一般会放几根香菜。”刘英语气和善,虽然对程珂的身份仍有顾虑,却还是事无巨细地询问。
“香菜吃的,饭要半碗,多了可能浪费。”
刘英很快去张罗了。
程珂习惯性地直着背,视线在筷笼里扫过,伸手拿了双一次性筷子。然后下意识地看向后厨,两张分开的布帘子内,他宽厚的肩头露在外面,其余大半个身躯被帘子挡住,看不清模样。
片刻他动了动,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两份餐,是大份的麻辣小龙虾。
季晓川看了她一眼,快步朝她走来。
在她身侧立定。
“来回大概二十分钟,你再等一会菜就上了,慢慢吃,有点烫。”
程珂忽然觉得这话有点奇怪,倒像是一个大人对小孩的叮嘱一样。她看着他的脸,兀自笑了笑。
季晓川微微皱眉,意识到自己的叮咛有些亲昵,神色稍稍不自然。低头看着她手中的一次性筷子,一言不发地将两盒外卖放在她身前,转身进了后厨。
很快他出来,手上拿着一套没塑封的餐具,碗身挂着晶莹的水滴,显然是刚洗过的。
“用这个吧。”季晓川将餐具放在桌上,拿起两盒外卖,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往外走去。
程珂盯着干净的青花瓷碗半晌,才缓缓弯了弯嘴角。
眼下,倒真的有点饿了。
第9章 宵夜
“店里都是用新鲜的大骨熬的汤,和外面加粉调的不一样,喝的时候小心点烫。”十几分钟后,刘英带着隔热手套,捧着石锅上菜。
骨汤汤色纯白,泛着些许油光。两块大筒骨分量足,占了石锅的一大半,两边漂着淡黄色的油豆腐、嫩绿的青菜,零星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
光是“色”就勾得程珂食欲大振。拿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送入口中。
汤味醇厚,鲜香无比。
“很好喝。”程珂由衷夸赞。
刘英脱下手套,在围裙上习惯性地擦了擦,淳朴地笑着说:“那就好。”
程珂想起什么,问:“一般川菜馆里很少有这道菜……”
刘英很快了然,解释道:“我是金华的,吃不惯辣。我家那个是四川来的,做的菜特别辣。我俩在杭州打工认识,后来结了婚,攒了点钱就开了家小饭馆。但毕竟是在杭州,吃辣的有,吃不了的也不少,我就根据娘家那边的口味加了几道菜。这个就是其中一道,爱吃的人还挺多呢。”
程珂点点头,停顿了片刻说:“原来老板和季晓川是老乡。”
话音刚落,程珂就看见刘英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她讪笑了一下说:“是……是啊。他们是远房,也就多照应点。”
程珂“唔”了一声,淡淡说:“是么。”
“那你先吃吧,我去忙了。”
刘英快步走向后厨,片刻,两片帘子内走出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工装,腰间系了一块黑色粗布围裙,视线在堂内扫了扫,很快和程珂对上眼。
见程珂看他,他像被抓包似的憨笑一下,朝她摆了摆手。刘英在帘内急急拉他,很快将他扯了进去。
程珂看了一眼,低下头喝汤。
自动忽略了两人略显怪异的行为。
“拉我干嘛呀。”说话的是刘英的老公章先民,他今年三十六岁,比刘英大一岁。个子不高,长得普普通通。
“你这样看她,她咋想。这个程小姐一看就不是和我们一路子的,早知道不和你说了。”
章先民啧啧嘴,一脸不信地问:“这人真是晓川带来的?我看怎么那么不搭调呢。”
刘英往帘缝里看出去,程珂低着头吃饭,一眼就能看出和店里其他食客的区别来。
往那一坐,店里的炒菜油烟味都高档不少。
“谁知道怎么和晓川认识的,看起就是个有钱人,怎么还坐晓川电动车来呢。”刘英忧心忡忡,猜不透程珂和季晓川的关系。
章先民倒看得开,笑着说:“晓川那模样也有不少小姑娘上赶着,要不是他……”
刘英眼色快地拍了他一下,说:“好了别说了,外面那两桌的菜还没上完呢,快去吧。”
章先民又叨唠了两句才转身开火做东西。
刘英暗自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作罢。只是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很准,刘英隐隐觉得季晓川碰到程珂,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非但不是好事,甚至也许会让晓川的生活翻天覆地。
程珂不知道刘英心里在想什么,只专注地吃着饭。只是因为误打误撞到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程珂的心绪难免有所浮动。
一不留神还真被烫到了。
她“嘶”了一下,猝然想起季晓川的叮嘱。
“这算什么。”
程珂心想,季晓川比她足足小三岁,怎么表现得却像是比她还大。到底谁照顾谁啊。
嘴里痛感十足,程珂的心情却没想的那样糟糕。
周遭客来客往,餐馆老旧,环境也算不上大好。空气里是油烟味,劣质的香水味,可偏偏让程珂彻底放松下来。
半碗饭就着汤吃的干干净净,有些意犹未尽。刘英走过,看着石锅里完整的筒骨说:“哎呀忘记拿吸管给你,你等着。”
很快递来一根蓝白相间的塑料吸管。
程珂有些茫然。
“啊,程小姐是不是不太会吃筒骨。骨头里的骨髓是精华,很滋补的。”说着刘英又拿过一双一次性手套,“一手拿着一手用吸管吸,记得要慢一点。”
“我……”想到啃筒骨的样子有些不雅,程珂想拒绝,看着刘英热切的目光又突然说不出推脱的话。
两块大筒骨上挂着松骨,整齐的切口里莹亮着髓汁。程珂心里发笑,拿起一次性手套戴上,淡淡说:“我试试。”
如果说底汤醇厚,那髓汁直接将整个煲的滋味升华了。程珂照刘英说的吸了一口,顿时想起“食髓知味”这个词。
还真一点不差的。
解决完一个,程珂破天荒得忍不住去拿第二个。
就在这时候,身后的透明塑料帘子撞在玻璃门上发出一声响动,程珂偏头,空气刹那尴尬。
季晓川满头大汗,头盔也没来得及解开,就看见程珂握着比她手还大的筒骨,一下子愣住了。
仅仅几秒,程珂放下手中的骨头,脱下手套。难得局促地开口,“你回来了。”
季晓川一下子笑了,周正的眉眼舒展开,朝她点了点头。
没有停滞的,快步走到立式冰柜前,拿了瓶东西过来,“冰豆奶,解解腻。”
又在店内转了个身,找到一把起子,左手握住瓶身,结实的右臂紧绷,线条流畅。手腕往上微微用力,“砰”地一声,瓶盖就开了。
豆奶冰过,一遇热细长的玻璃瓶身就凝结出了水汽,很快打湿季晓川的手掌。他伸手抽了几张纸裹住瓶身,才递给程珂。
程珂默默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伸手接过瓶子。
触感冰凉,她抬头正视前方。
季晓川大概是渴极了,拿着矿泉水喝得又快又急。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有很多,力气上的,胃口上的。
一瓶水一口气被他喝完。
程珂忍不住想象他拿着那两盒外卖,奔波在夜色中的样子。
明明平凡又普通,却让她觉得有点不一样。
店里有一个自用的蓝色小型电风扇,外壳上结了一层黑色的脏东西,扇叶呼呼地转着。
季晓川站在风扇前,风鼓起他黑色的T恤,驱逐着夏夜的热气。
刘英又将三个打包盒递给他,他接过,自然地点头。
准备奔赴下一趟目的地。
程珂看着季晓川,忽然想起他站在狭小银行门庭外的身影——
躯干微微弯曲,年轻的臂膀垂着,生出几分不和谐的苍凉。
就像一棵长在泥沼里的松。
虽然泥足深陷,却奋力向上。
季晓川回头,那目光干净,直白,没有任何掩饰,却有一种平静的力量。
门外一阵风吹过,香樟树影摇晃。
程珂站起身,走了出去。
桌面静静放着一张红色纸钞。
季晓川走出来,看见程珂站在灯牌下,抽着一根烟。季晓川站着看了一会,抬步上前。
程珂看着他手里的纸钞,脸色平淡。
“算我请你的。”
程珂没伸手接,只是点了点烟灰。
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混着极淡的汗味。
季晓川沉默了片刻,将纸币收进裤袋,“那就当我提前拿工资吧。”
程珂忽然轻声笑了一下,声音悠悠:“行啊。”
最后一份外卖也打包好,刘英朝店外喊季晓川,季晓川提高音量应了一声。
程珂将烟头丢在有些脏乱的地上,踩了踩。
“吃饱了,走了。”
程珂说走就走,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她知道今夜自己多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在变得更多之前,她必须及时回头。
没有留恋。
刘英见季晓川迟迟未进来,两手拎着外卖盒走出来看情况。
“晓川……”
季晓川一动未动,盯着远处的街边。
刘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程珂伸手拦了辆车,车门拉开,车门合上。
最终也没回头再看一眼。
莫名其妙地来,却又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离开了。
季晓川转过身,默然接过她手中的外卖盒。
“我走了。”
刘英点点头,将写着地址的纸张给他。
等他走出两步又叫住他,语气有些迟疑,“晓川,你的事她知道么。万一知道了……”
季晓川扭过头,眸色瞬间暗了一下。片刻他开口,用安抚的语气说:“不用担心,我有数的。”
刘英叹口气,点点头,“路上注意安全,等小吴明天回来还是让他送夜单吧。你那车得尽早修了,要不就骑你民叔的车去吧。”
季晓川看着她,婉拒了。
“那你小心,待会直接回家,不用再回这了。”
将东西放进保温箱,季晓川转动钥匙,踢开撑脚。
刘英朝他摆摆手,过会有人喊她结账,她转身进屋。季晓川盯着地上的暗黄色光圈,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
夏夜闷热,季晓川却感觉到一丝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那些笼罩在过去的阴影仿佛深渊里的暗兽,随时准备着将他吞噬。
他又怎敢有别的念头。
第10章 商场
海茂创投华东办位于西湖文化广场的环球中心,地段最好,租金最贵。
程珂前年作为代表前来巡查过,算上这次还是第二次来。借着她审查华通的机会,苏昭辉想让她顺道也去华东办看看。
这些年赵淼作为苏昭辉亲自提拔到浙江的人,其业务能力相对于苏昭辉给予的厚望,是不相称的。
只是赵淼跟苏昭辉的时间比程珂还要久,当年更是站在苏昭辉这边直接参与了那场苏家内斗。
所以不论他现在业绩如何差劲,苏昭辉都很难直接出面敲打他。
苏昭辉没有正面和她提起过这件事,但那么多年相处下来,就算苏昭辉不说,程珂也知道苏昭辉想让她做点什么。
程珂没有提前和赵淼打招呼,开着车直接去了环球中心。
车子开进商业区,电子牌显示其为外来车辆。穿戴整齐的保安很快走过来,程珂摇下车窗。
“你好,外来访客需要登记一下。”保安递进来一张表格,上面写满了车牌号,访客名字。
程珂看了一眼递还给他,转身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缓缓说:“顶层,海茂创投。”
保安接过她递来的名字,匆匆一扫,立刻客气笑道:“我抄一下车牌号,您稍等片刻。”
环球中心共四十一层,其中顶楼租金最高昂,除海创外,仅有几家大型集团的总部设立在此。
保安很快抄好拍照,恭恭敬敬地说:“程总你可以进去了,车库直走,地下二层有车位。”
程珂点头合上车窗,车前横杆缓缓抬起,她踩下油门往里开去。顺利找到车位停下,程珂甩上车门,踩着平稳的步伐去按电梯。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程珂走了进去,门缓缓合上,倒映出程珂精致略带冷意的脸庞。
显示屏上的数字跳跃,程珂微微觉得有些耳鸣。好在电梯速度快,再抬头,四十一楼就到了。
接待的前台是个年轻女孩,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的光鲜艳丽。见程珂阔步走来,当即叫住她。
程珂今天穿了蓝白竖条纹的女士西装,袖口挽着,露出洁白的一段小臂。脚上一双黑色细高跟,衬得大腿修长笔直,十分夺目。
女孩一下子忌惮起来。
“您好,唉——等等。”
“请问您有预约吗?没有预约不能直接进去。先填单子吧。”女人对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天生带有敌意,前台将文件夹往台子上一甩,发出“砰”地一声。
程珂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她涂得鲜红的指甲上。片刻她想了想,笑着点头,“行,叫赵淼出来见我。”
“赵总?”前台不认识程珂,见她直呼赵淼的名字一下子不舒服了。
她刚攀上赵淼这颗摇钱树不久,自以为和他开过几次房就有些飘飘然了。她用上扬的语调对程珂说:“赵总很忙,您要见他还是要先预约一下。这样吧,我帮你打个电话问一下。”
一番话倒显得是她通融了。
程珂插着手,笑了。
电话打得是内线,直接越过打秘书打到赵淼那里:“有位女士要见你。谁?你等等啊。”前台刚抬头,只见眼前伸过一只修长的手,将电话从她手中拿了过去。
“是我,程珂。”程珂干净利落地说完,不等电话那头回话,直接就挂了电话。
前台一下子怒了,程珂这样自作主张,万一赵淼迁怒她怎么办。刚想开口,就听见办公室内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玻璃门很快打开,急匆匆走出三两个人来,为首的正是赵淼。
“赵总,她……”
“程总。”赵淼略过前台委屈的表情直直走到程珂面前。
程珂将视线从前台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迎出来的他身上。
她冷笑一声,“什么时候海茂的前台连高层级别的人都不记了?还是赵经理觉得没这个必要?”程珂说得轻松,赵淼却听得脊背发凉。
他狠狠剜了一眼前台,随即放低姿态对程珂道:“新来的员工疏于管教,我一定好好督促整顿。”
程珂交叉着手抱在胸前,缓步走到女孩身前,视线在她脖子,手腕上的奢侈品转了转,轻笑一声,对赵淼说:“别的我不清楚,只是什么时候前台有直接将电话打到总经理专线的权力了?还是两地习惯不同,我见识少了?”
前台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看向赵淼。站在赵淼身后的秘书也脸色剧变,不知所措地看着场上三人。
赵淼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片刻稳住心神,讪笑一声对丢了魂的前台喝道:“越级报告违反章程,明天我要看见你的检讨书!”
前台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点虚荣心犯了错误,当即泪眼朦胧起来。还想辩解两句却被赵淼狠狠瞪了回去。
程珂原本只想借此杀杀赵淼的威风,见效果达到了,也不再追究下去。
抬手看了看时间,程珂语调冷漠地吩咐:“三十分钟后,让中层以上的干部准备向我汇报。”
赵淼心底一沉,顿时面如土色。
站在四十一层的高空俯瞰,程珂可以清楚地将整个西湖纳入眼帘。湖面上漂泊的几艘游船有如芝麻大小看不清细节。
杭州城最繁华的区域就在脚下,程珂看着底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隐隐触动。这样至上的权力富贵,在曾经她想也不敢想。
程珂的母亲王芳是一个低智力患者,通俗点来讲就是人们常说的“脑瘫”。王芳生下来的时候一切正常,后来她的父母也就是程珂的外公外婆出去打工后,王芳留在乡下成了留守儿童。平日里就由几个亲戚有一餐没一餐地照料着。
一次王芳淋了雨发了高烧,烧了一天后才被她大姑发现,急急忙忙送到医院。
人救回来了,却也傻了。
两口子头几年还回了乡下,边种田边打零工照顾王芳。可后来王芳的脑瘫症状越来越严重,还雪上加霜地患上了狂躁症,家里值钱的家当都她发病摔了。
后来家徒四壁,两口子实在没办法,拿了点钱托村里老人照顾她。自己借着赚钱给她看病的由头,抛下她去了外省打工。
至此除了过年,就很少回来了。
王芳痴傻到十六岁的时候,突然有了程珂。
直到她落地那天,赶来看热闹的村民都不知道是谁搞大了王芳的肚子。
只是那之后,村里又多了一个留守儿童。
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孩。
而她的外公外婆得知自己女儿的事,从此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王芳虽然傻却仍有作为母亲与生俱来的本能,对程珂这一小团也算上心,再加上几个大妈帮衬,倒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几年后,不知道是王芳命好还是命差,由着村里人的牵线,她连同程珂一起被送到了两个山头外的一户人家家里,就此住了下来。
程珂不认同“继父”这个词,她本来就没有父,何来“继”一说。只是年纪小,他们说程大海是,那就是了。
程大海是个有缺陷的人,因为无法生育,结了婚又离婚了。有了那种病,再娶妻就很难了。王芳虽然痴傻,但却有一个不用担心父亲寻来的女儿,对于没有孩子程大海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给没有父亲的她取名单字一个“珂”,这是他翻破字典选出来的他觉得最好的字。
“珂”在字典里的释义是美玉。在程大海有限的认知里,这个名字是他能给予程珂最好的期许。
在程珂还没读完初一那年,程大海却突然死了,死在坍塌的砖墙下。
他努力为王芳和程珂构筑起的小家也随之崩塌了。
父亲这个角色一夜之间再次从程珂生命中缺席。无论是亲生的还是继的父亲,程珂这辈子都不会在拥有了。
那之后,程珂照顾着脑瘫的母亲,一边读书一边打零工,等到初一的那个暑假,王芳却从高处跌落,抢救无效也死了。
至此以后,程珂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这世上只有她一个,她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她拿着家里最后一点钱,只身一人到杭州谋生。卖过啤酒,洗过盘子,什么样的活都做过。
直到遇到……
“咚咚咚。”
程珂猛然从思绪中回神,眸底寒光一闪,很快恢复平静。
“进来。”
赵淼的秘书恭谨地推门进来,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程总,会议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开始了。”
会议厅坐了十几个中高层。
程珂走进,所有人都站起身齐声叫了声“程总”。
“开始吧。”程珂在主位上坐下,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人都紧了紧后背。
整整两小时,程珂对五六个高层的汇报都未发一语。实际上除赵淼以外,不少高层对程珂都了解不多。能做到他们那个位置的大多都已经四五十岁,而程珂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这多少让他们有些不满。
更何况程珂还是女人,一个皮相极其出色的女人。
在他们看来像程珂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有个男人养着。商场不是她该呆的地方。
程珂由始至终都静静地坐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她漂亮得像个模特、明星,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商人。
几乎所有人都被迷惑了,想起那些流传在圈子里的传闻,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心。
他们想——程珂不过是苏昭辉养在身边的一个女人。
何足为惧?
“……以回报率来看,上半年我司业绩仍稳步上升。另外根据目前待孵化的几个项目评估,其回报概率也有所保障……”投资总监李昌伦一字一句地陈述着报告,抬头一瞥却看见程珂忽然笑了一下。
她整个人仍靠在椅上,神色却不似方才平淡。右手食指以一种稳定的频率,一下一下叩击着实木桌面。
有些轻佻,却又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李昌伦稳着声线,继续汇报,最后他松口气,“我的汇报结束了。”
忽地,叩击声停止了。
程珂终于直起腰,双手交叉置于桌上。她环视所有人一眼,然后轻轻说道——
“都说完了?”
无人应答。
她缓缓起身,双臂撑在桌面上,一字一句地说:“那么——该我说了。”
: 交代一点程珂的身世。
修了bug
第11章 争锋
会议桌上的十几人顿时僵滞了。
程珂毫不在乎他们的脸色,她笑了一下,走到李昌伦身边,拿起他身前的报告书,随意翻了翻。
“其回报率也有所保障……”程珂复述着李昌伦的汇报内容,噙着笑缓缓点点头。
“李总监……”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巨响。
程珂猛然将汇报书拍在桌面上,然后弯下腰,左手撑在李昌伦的椅背上,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你倒是好好说说怎么个保障法?”
程珂抬起头,右手仍死死按在那份可笑的报告书上,她勾了下唇角,目光看向坐在主位边上的赵淼,语气嘲讽地说:“海茂创投旗下三个分公司,除了华北业务持平,华东一年的IPO项目居然连深圳总部半年的总值都不如!赵总经理,我就想问问你,这几年你到底是怎么当家的。”
席上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一下。
所有人都盯着程珂充满杀气的脸,级别高的管理者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华东业绩接连几年下滑,去年一整年也仅有两个拿得出手的IPO项目撑场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李昌伦却还抱着一丝侥幸,顶着巨大的压力,他试着辩解,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在他身上。
赵淼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原本铁青的脸色也丝毫未有改变,抿着唇仍一动不动。
程珂收回手,坐回老板椅内,静静等着李昌伦开口。
“华东业务相对总部天生就有劣势,总部经手的项目多为高成长型企业,譬如如今市面上大热的共享经济,也都是诞生在深圳。深圳高科技型创新企业居多,而华东这些年主要投资方向为互联网。程总应该知道,这些年互联网经济泡沫已有破灭趋势,回报率高的项目是少之又少。”
“所以你就拿这些项目糊弄我,糊弄总部?”程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显然没被他这套说辞说服。
李昌伦脸色一下子涨红,他比程珂大了十几岁,何时受过这种羞辱。他一掌拍在桌上,也顾不得脸面说:“程总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承认这些项目虽然比不上你经手的项目,但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其回报率在业内排不上前十,但至少也在二十以内。”
李昌伦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彻底刺激了程珂的神经,她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李总监怕是误会了,海茂是创投公司,而不是慈善堂。公司每年投入那么大资本运营,目的是什么?钱!除了钱,什么都是放屁!”
“好。”程珂忽然松软下来,看着李昌伦点点头,“李总认为公司效益差与区域经济有关,那我想和李总打个赌——六个月后杭州会有一家企业递交上市申请书,届时无论是流量还是资金总额,都将掀起巨大舆论。”
谁也不敢接话,李昌伦稳住心神,摇摇头,“不可能,要是有这样的企业一定会进入我们的调查范围,目前没有任何一家公司有这个潜力,我不相信。”
程珂笑笑,“李总监就是应赌了?”
李昌伦一噎,已然骑虎难下。他转头看向赵淼,就见赵淼闷哼一声,“程总能否告知是哪家公司。”
“拼易购。”
程珂没有隐瞒的必要,这家公司她观察了许久,根据她敏锐的判断,最快三个月最慢半年,“拼易购”必然可以上市。
“什么?”得知程珂看好的是这家企业,李昌伦顿时放松下来,“一个借助微信端口的盗版劣质产品的电商平台,要想在杭州生存下来可没程总想得那么容易。阿里集团线上体系如此成熟,拼易购想立足简直就是痴人做梦。”
就连心思深沉的赵淼也动摇了,说实话他不看好这个平台,但如今局势被程珂死死压制,他心里的怒火已经濒临爆发点。
这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赵淼有些颤栗,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也许他能一次扳倒程珂。
他不信程珂这个出身卑微,学历低下的女人还会有通天的本事。
“既然是赌约,那至少得赌点什么,否则一点意义都没有。”赵淼冷冷开口,眼底闪着毒蛇般的光芒。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程珂听到赵淼无所顾忌地应下赌约,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六个月后,拼易购不能上市我主动辞职,不再踏足投资圈。”
所有人睁大了双眼,这个赌资简直超出了他们的设想,如今已非可以开玩笑的局面,程珂如此说那就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程珂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但是如果拼易购上市……那么,我就向总部申请撤资,撤掉华东。”
赵淼猛然一惊,冥冥中他预感自己一头扎进了迷雾之中。迷雾尽头是万丈悬崖,而程珂站在他身后,伸出了手。
此时反悔无异于任人嘲弄,赵淼丢不起这个人,尤其是在程珂面前。想当年她连给他提鞋都不配,若不是苏昭辉,她有何本事能爬到这个位置!
程珂不愿在这里多待一秒,走到会议室门前,她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赵淼。
“赵经理大概是安逸日子过惯了,不过也好趁此机会把弦绷绷紧。有些东西你看着不起眼,没准哪天就摇身一变,就扶摇而上了。”
这句话暗意重重,赵淼忽然被某些久远的记忆霍然一刺,那双精明的眼睛隐隐松弛,有个念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浮了出来。
高跟鞋声逐渐远去,李昌伦有些无力地挥挥手,在场的人一下子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厅瞬间空荡下来,猛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在赵淼的肩头。
像是压抑了很久,赵淼一瞬间拿起右手边的白瓷茶杯往墙上掷去。茶水脏乱不堪地顺着墙面流下来,流到了李昌伦的脚边。他听见赵淼声音鸷冷地开口——
“一个坐过牢的臭婊-子,如果不是上了苏昭辉的床,她也配有今天!”
时间已经过正午,可因为是工作周第一天,主干道上仍堵得水泄不通。
程珂的脸色异常的白,她很久没开过时间这么长的会议,也甚少花这样大的精力去布一个局。
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便被成倍的疲惫所侵占。只是无论过程如何,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因为一早上的久坐,程珂的腰伤复发了。
剧烈的痛感甚至让她无法抓握住方向盘,前方车流开始缓慢流动。车后鸣起了刺耳的喇叭声,程珂忍着痛,咬牙踩下油门。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抵达酒店。
电梯直上三楼,程珂颤着手摸出房卡,腰上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她净白的额头已经渗出密密的汗水,程珂大口喘气,窄瘦的后背已无法直起,她打开房门,迅速从行李箱里拿出针管药剂。
曲-马多作为术后止痛针一般无法私用,而程珂所在海茂创投隶属海茂制药,她能拿到此类药剂也就不足为奇。
程珂动作熟练,抽取药剂后单手扎向自己体内。片刻后,药剂发挥作用,痛感逐渐消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麻木感。
没有专业教练在身边指导复健,程珂的腰不可避免地恶化了。
她患的是天生的脊柱侧弯,若是小时候发现早及时得到矫正,如今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症状。
可程珂知道,就算早知道也没有用。因为那个畸形的家庭根本负担不起她治疗的费用,所以即便知道也只能无动于衷。
程珂无力地笑了笑,从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盒子右侧的暗格里放着长支的无硫火柴,程珂看也未看直接将盒子抛到一边。
又在袋子里摸了摸,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缓缓将雪茄点上。
电话突然响了,是苏昭辉。
程珂神色淡漠地按下通话键。
只是一反常态的,程珂率先开口叫了声“苏总。”
电话那头的苏昭辉显然愣了一下,半晌苏昭辉笑起来,“玩那么大要是出了岔子,我怎么给你收场。”
苏昭辉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了当地说起早上的事。
程珂毫不意外,勾勾唇,“输了我就滚蛋呗,怕什么。”
“你滚了谁给我赚大把票子,我可舍不得。”
程珂抽了一口,淡淡附和:“我也舍不得呢,那么多钱。”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苏昭辉放缓了语速,“拼易购的分析案是公司内部机密,要不是信天占了先机,这个项目本该是我们的。如今你抓着分析案没曝光的时间差给赵淼下了套,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聪明还是心思太沉了。”
程珂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苏昭辉虽然语气宴宴,但她知道苏昭辉还是有些不满。
苏昭辉的确有意让程珂敲打赵淼,但绝非是以这种方式。
程珂想起自己对周冰说的——“要是再来一次,我想怎么快活怎么活。”
只是那种可能太缥缈,这辈子也许都无法实现。
她放软了语调,淡笑说:“只不过给赵淼敲个警钟而已,就算我敢端了华东,苏总不也会拦着吗。”
良久后,苏昭辉才爽朗地笑了一声,“你再这样胡闹几次连我也保不住你。赵淼的电话我接了,若是下半年他们的业绩没有达到标准,总部会考虑撤掉华东一半的人手。至于赵淼,他作为负责人,集团内部对他的审核也少不了,多半会降职或者外调。”
程珂默然,这个结果在她预料之内,若她再要求点什么就是得寸进尺了。
苏昭辉告诉她这个消息后,也没心情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在挂电话前,苏昭辉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责怪地说:
“阿珂,你对赵淼是不是太狠了。”
第12章 大雨
高温已经持续多日,到礼拜二这天终于有了降温的趋势。
雨从半夜开始下,持续到下午都没有停。因为这场雨,顺旺川菜馆的生意比往常冷清不少。
借着上厕所回来的空档,餐馆老板章先民叫住了正忙着卸货的季晓川。季晓川伸手将脸一抹,然后把最后一箱啤酒从小货车后车厢里搬下来放到店内,才缓缓走到章先民身边站住。
因为各种赛事会议,杭州市内对消防、环境检查比往日严格。白天的时候,所有餐馆门外的空地上一律不允许摆放桌椅。也就是在晚上九点过后,少数有夜宵生意的饭馆才会冒着被查的风险摆上一会。
没了五六张四方桌占地,此刻看起来倒显得比夜里宽敞一些。砖面上积着黑黢黢的油渍,雨水一打就更滑了。
章先民盯着自家门前的几方地,夹着香烟的手朝那些油污指了指,有些纳闷地对着季晓川说:“夜里没见得那么脏啊,是不是得打扫打扫了。”
季晓川点了点头,“待会我倒点洗洁精,趁着下雨冲冲吧。”
章先民一下子转过头来,拔高了语调说:“要你动手干啥,你那身力气是用来做娘们干的活的么,我叫小涛妈来。”
刘英正在后厨洗碗,隔着几米远就听见自家那活驴在叫唤,扯着嗓子对他喊道:“又喊我做什么事,上个厕所上半天了,菜都没切完呐!”
章先民憨憨对着季晓川一笑,朝里说道:“我说咱家门前地太脏,得有个勤快的来收拾收拾。这不就想到你了么。”
章先民说话的功夫,刘英已经擦了手过来,手里还拎着瓶洗洁精。见章先民打着哈哈,白了他一眼对季晓川笑道:“你表婶我就是苦命的,要伺候这么个懒主。”
季晓川笑了笑,“还是我来吧,反正没什么客人。”
刘英摆摆手,“你叔别的没说好,就那一句是说对了。这些年你帮了菜馆这么多忙,婶谢谢你还来不及,这些打水扫地的活又怎么能让你做呢。”
季晓川神色沉了沉,轻声说:“没什么的,若不是叔婶,我哪有现在的生活。”
刘英听他这样讲,暗自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破伞说:“趁雨小了点我去洗弄洗弄。”
章先民是季晓川姑表叔,由于年龄相差没多少,往年家里走亲戚的时候他和季晓川也能聊得来。他辍学出来打工那几年,季晓川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
说起对季晓川的印象,章先民脑子里先想起的是“命苦”两个字。季晓川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正因为这份聪明让他更觉惋惜。
季晓川的聪慧在在他和他单独交谈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要想在他们那个只知道吃辣条,打弹珠的年纪里,季晓川能清清楚楚对他说出自己以后要上重点大学那样的话是多么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若是别人那样说了,章先民顶多也就笑笑不信的。以他愚笨的脑子来看,上大学,尤其是重点大学这样的,这怎么着也得是有大神通的人才能做到。
可当他听季晓川那么说,他却真的信了。
季晓川绝不是个普通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季晓川偶尔会用省下来的钱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他自己又考了年级多少名。
那时候章先民对季晓川家里的事还是一知半解,他不懂少年取得的那些成绩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又决定着什么。
两人的通信一直持续着,可到季晓川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季晓川的电话却断了。
章先民隐隐觉得季晓川家出了事,可他忙着在杭州扎根,只想是他学业紧张,也就没打个电话问小卖部的接话员季晓川家里的情况。
日子转眼到了八月份,此时高考已经结束两个月,一般来说考生们都已经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就在章先民想季晓川那小子有没有考上重点大学的时候,季晓川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差点认不出来他。
人黑了,更瘦了,两个眼睛红红的,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信誓旦旦的小子。
章先民一看就鼻酸了,连忙叫起当时还是他女朋友的刘英给他煮面。他从没见季晓川这样狼吞虎咽过,简单的青菜鸡蛋面,拌上辣子,季晓川一人足足吃了三大碗。
不用季晓川说什么,章先民就知道季晓川家里出大事了。
季晓川连吃三碗面,还没等他开口问,竟就那样从在椅子上直直倒下了。刘英当即被吓得脸色苍白,章先民将他扶到床上,探了探他的鼻息才终于确信季晓川不是生什么病,而是累得再也支撑不住了。
季晓川又黑又瘦。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整个脸颊凹下去,一点血色也没有。章先民开始还担心刘英埋怨,谁知她一句怨言也没说,一声不吭地去打了水给季晓川擦脸。
原来刘英有个和季晓川差不多年纪的弟弟,见到季晓川这副模样心里难受极了。
等给他脱鞋的时候刘英却再也忍不住红了眼,手里那双看不出颜色的旅游鞋愣是被磨掉了一层底,鞋带因为摩擦断了一截,在穿孔的地方打了个死结。
刘英忽然不敢想象季晓川是如何来的。
季晓川睡了一天一夜,章先民和刘英也守了他一天一夜。
季晓川醒来睁开眼看见章先民,布满血丝的眼睛闪了闪光。他撑着床沿起来,“噗通”一声在章先民面前跪下了。
这一跪活生生把章先民的泪给跪出来了。
“你跪什么,起来!”
季晓川挺直了背,死死跪在地上。章先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即便在那样虚弱的状态下,无论他怎么拉扯也一动不动,像钉死在地上一样。
“叔!”季晓川嘶哑的喉咙使得这一声格外凄厉,不知压抑了多少苦楚。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少年低着的头下落下来打在地上,房间里像死水一样安静。
季晓川哭了。
章先民无法想象那个被同村孩子嗤笑辱骂也从不屈服的季晓川哭了。
“我想跟着你赚钱。”
章先民傻了,“你书呢,大学呢,不念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大学两个字刺激了季晓川,他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因为想要克制某种情绪,他不受控地发出了嘶嘶的呜咽声。
季晓川始终未抬头,这一跪跪去了他十八岁以前的梦想,更跪去了少年最后一点自尊心。
他没参加高考。
章先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知道心里绞着的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他震惊、可惜,到最后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看着他磨破了的运动鞋,风吹日晒的脸,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语调不稳地问他,“……是不是你的证……”
季晓川死死咬着嘴唇,再也不肯说一个字。
雨忽然下大了。
夹着风雨,章先民在烟雾里伸手抹了抹眼睛。刘英已经跑回店里,扑簌着身上的雨水。
“怎么说大就大了,刚刷了一半还没刷完呢。”
雨水冲着地面腾起许多泡沫,脏水顺着缝隙流进台阶下的下水口。
季晓川和章先民肩并肩站着,像两道默立的老墙。
“你这些天早下班也是因为昨天那个女的吧。之前小吴说你给人当陪练我也没信,昨天见到了,倒觉得还像是那么回事。”章先民没说“她”是谁,但季晓川知道他知道。
章先民从裤袋里掏出烟盒,将烟盒朝他递了递。季晓川看了眼,淡淡说:“戒很久了。”章先民收回手,自顾自地取出一根续上。
“你虽是个闷葫芦,但叔还是能看出来点什么的。隔壁老张的女儿对你那样殷勤,我也没见你那热脸对过她。昨天那谁,哦程小姐是吧,你小子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
季晓川盯着远处跑雨的路人一言不发,没承认也没否认。
雨水冲刷着这座城市,空气变得湿润起来。
章先民的电话大响,有人订餐了。
他大着嗓门重复了几遍地址和菜色,挂了电话。转身拍了拍季晓川的肩头,他劝诫似的说:“我们圈子窄却很难绕出头,有些事你还是要想明白。”
季晓川仍盯着雨,什么也没说。
章先民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又拍了拍他宽实的后背,叹了口气去烧菜了。
等他做完菜出来,季晓川却穿好雨衣走过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打包盒。
“我去。”
章先民和刘英对视了一眼,刘英面色担忧地说:“让小吴去吧。”
季晓川将打包盒放进保温箱里,转动钥匙,仪表盘亮了起来。拿下头盔戴上,季晓川转头对他们俩说:“还有点洋葱没切,我回来再弄。”
刘英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季晓川说:“我看今天没什么客人了,你送完这单就回家吧,我把店里收拾收拾也和你叔早点回去。雨那么大你慢点骑,别摔倒了。”
季晓川默了下,点头说好。
赶上下班高峰期,路上堵成了长龙。订餐的地方不远,三公里左右的路程。季晓川看着前面的红灯,扭了车头往右边的小路骑去。
开出一个路口,一辆自行车从左侧冒出来,逆行着朝季晓川冲来。
季晓川猛拉刹车,自行车堪堪从他身侧有惊无险地擦过。
骑车的是个小孩,一下子被这种状况吓傻了。
季晓川盯着他车筐里散落出来的课本,心里的怒气被他压了下去。男孩见他没发作,慌乱地朝他道歉。
“对不起叔叔,我补习班要迟到了,所以才……”
季晓川弯腰将课本捡起,将上面的雨水擦了擦,对他说:“别逆行,太危险。”
男孩惶恐地点点头,将书本重新装回袋子里,说了句“谢谢叔叔”就推着车离开了。
季晓川面色凝重地打开保温箱查看,打包盒翻了个个儿,汤汁流了出来。
他平静地将打包盒重新放好,骑车去到附近的一家连锁便当店,他停车买了一份更贵的套餐,妥善放好才重新往目的地赶去。
订餐的女白领对季晓川擅自更换餐点的行为非常不满,在公司前台扯着嗓子执意表明要吃原来的菜色。
季晓川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雨衣下摆淌着成串的水滴。
可即便如此狼狈,他的身躯始终站得笔直。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因为女人的无理取闹而恼怒,他平静地接受她的指责。最后他拿出五十元钱放在前台的桌上,没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了。
女白领终于停下她喋喋不休的嘴巴,看着台子上的五十元钱,脸上一片青白。
季晓川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打火机比外面小超市贵一点,要两块。
季晓川戒烟很久,此刻却格外想念尼古丁的味道。他站在店门外的角落里缓缓抽完一根烟,拿出手机给程珂打电话。
那个念头逐渐清晰——他想告诉程珂自己今晚不过去了。
以后都不去了。
电话响了很久,始终没有人接。季晓川收了手机,没有再打。
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念头又像被雨水润湿一样,变得模糊了。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问他——
季晓川,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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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提早
健身房的生意同样冷清。
季晓川到的时候店里没多少人,只有少数常见的熟客在跑动。老板王韬弯着腰在柜台后核对进货单。
由于店的位置好,健身房的生意从开业那天就很不错。因为装修原因没及时开放的游泳池已经准备妥当,过两日就准备营业,王韬为此又进了一批器材和泳具,以满足顾客需求。
见季晓川进来,王韬诧异地说:“你们约好的?都这么早来。”
时间刚过六点半,店里派传单的人都还没来。
季晓川听到王韬说的“你们”两字,微微皱眉。王韬转身从柜子里拿了条新毛巾丢给他,语气诧异地说:“怎么你不知道?程小姐到很久了。”
季晓川将毛巾在脑后胡乱地擦了擦,淡淡应了声,“哦,是么。”王韬低头拆着快递包装,过会抬起头对季晓川说:“帮我找把剪子来,这玩意怎么包的这么结实啊。”
季晓川在柜台的角落里找到剪刀,走到王韬身边默默地干起活来。王韬本身是个富二代,却偏偏痴迷运动健身,开健身房也纯属找乐子。
不过别看他开了间规模不小的健身房,可实际上年龄只比季晓川大一岁。
他这个人虽说是个富二代,但脾气和性格都与季晓川知道那类人不一样。没什么臭架子,对员工也都很厚道。偶尔碰头,王韬也会和他说上几句,久而久之两人也算熟络了。
季晓川拆完两大箱东西,王韬喝完水拍拍他的肩头说:“搭把手帮我搬到小卖部去。”
王韬嘴里的“小卖部”位于健身房负一层,正准备开张的泳池也在那里。
季晓川个子虽比王韬高,但力气不见得比王韬大。王韬本身是职业的健身教练,一身的腱子肉。
两人一前一后地抱着东西下了楼,季晓川走前面,王韬走后面。
下楼的时候季晓川偏着头,视线往一层的有氧运动区看去。王韬在后头笑着打趣,“别看了,她不在这儿。”
季晓川顿了顿,收回视线。
王韬打趣说:“那程小姐说找你当陪练的,我还以为听错了。你小子和我说不做几天兼职,敢情你是去赚外快了啊。”
下了楼梯,季晓川回过头郑重地对王韬说:“韬哥,这事儿是我没考虑好。”
王韬抱着箱子故意撞了他一下,笑笑说:“行了,快来吧。”
到了负一层,季晓川发现灯都亮着。小卖部位于进门的左右两边,分别两个大玻璃柜台,两侧的墙上已经挂了不少游泳圈。
王韬将箱子放在柜台上,朝季晓川抬了抬下巴,季晓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隔着玻璃看见湛蓝的泳池里有一个上下起伏的身影。
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那人是程珂。
“不是还没开放?”季晓川疑惑地问。
王韬笑笑说:“都准备好了,谁游不是游,就当包场了。”
季晓川默默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分门别类地在柜子里摆好,视线却时不时往泳池里看去。过会他问:“她游多久了?”
王韬想了想说:“一个多小时了吧。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游泳对她有好处,她那腰就得常拉伸。”
季晓川停下手,扭头看他。
王韬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季晓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王韬“嘿”了一声,摇摇头说:“这什么事儿啊,找你当陪练的自己身体什么情况没和你说啊。她那腰有点毛病,脊柱侧弯。得多运动矫正,我碰到过几个这样的了。”
季晓川问:“严重么?”
“看后天的还是天生的,前者好一点没什么影响,后者多半会疼。若是再不注意坐姿,常年腰肌劳损什么的,问题就严重了。”
季晓川默然,王韬看了眼他的表情问:“你们之前真不认识?听他们说她很爽快地就签单子给你了,我看有猫腻。”王韬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拿手肘顶顶季晓川,季晓川盯着泳池里的人,语气平缓,“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韬笑笑,忽然有点能理解似的说:“我也喜欢和普通女孩相处,比身边玩的那些老实多了。”说完他意识过来,神色略微尴尬,“晓川我不是那意思。”
季晓川站着在狭窄的柜台后,显得身形格外高大。
“没什么。”
箱子里的东西摆完了,王韬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去上头看看,这里交给你了。”说完看向泳池,“她游得也够久了,你盯着点她,别脱力了。”
季晓川点头,“嗯。”
王韬走了。
季晓川没有立刻推开门走出去,靠着柜台越过擦得透亮的玻璃,望着水面晃动的水波。
片刻他起身,去更衣室拿了条浴巾。
程珂的动作很熟练,在水中没有丝毫停滞,像一条身形曼妙的人鱼。她穿过水流,浮出水面。还想游,体力却跟不上了,握着扶手上岸,水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淌到地上。
接了苏昭辉那通算不上责备的电话后,程珂的心思就散了。看了会邮件,翻了翻手机,索性就出来了。
开着车就到了健身房。
腰肌劳损是这两年才有的事,健身也差不多是同时开始的。
苏昭辉对她的身体比对自己的还上心,医生、私教都是亲自找的。程珂原先不会游泳,也是苏昭辉教她的。
程珂将发绳拿下来,捋了捋。等身上的水分沥掉一点,她打算去洗一洗。抬眼,看见季晓川高大的身形稳稳地朝她走过来。
季晓川出现得有些意外,程珂套上拖鞋,等他过来。
“擦擦吧,干净的。”
程珂看了眼他手中的浴巾,接过将头发擦了擦。“怎么来这么早。”
“店里没什么人,就放了。”
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程珂觉得有点冷,将擦得半干半湿的浴巾随意裹在身上。“今天的雨还挺大,好像是要刮台风。”
程珂身材匀称,最简单款式的泳衣都能让她穿出韵味。季晓川的视线却甚少落在她身上,无声无息地避开了她的身体。
程珂发现了这一点,对他的老实感到有趣。笑了笑,她对他说:“待会陪我慢跑一会吧,我换个衣服上来找你。”
季晓川点头,“好。”
程珂简单冲了冲,换上运动服上楼。
客人比来时多一点,程珂进门,季晓川正在和王韬交谈着什么。脸色严肃,像个听课的学生。
季晓川看见了她,眼神朝她示意自己很快过去。程珂挑了台跑步机,低头调速。
雨水打在窗上顺着流下来,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灯光被晕成大片。
身侧阴影落下,程珂看见玻璃上倒映的轮廓。
“还是做一下拉伸吧。”
程珂转过头,对上他沉沉的眉眼。那双眼里有她能看破的隐隐担忧,她很快明白季晓川从王韬那里知道了她腰上的毛病。
她看着他。
季晓川伸手按下了停止键。
脚步随之缓下来,程珂走下跑步机,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
“为什么没和我说。”季晓川问。
握着水瓶的手停了一下,程珂盖上瓶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一直在做复健,不会有问题。”
季晓川沉思片刻,“你不该找我。”他默了片刻,缓缓呼气,“我不专业。”
程珂静静看着他,他的头发被雨打湿,耳后还有湿润的水光。头微微低着,近在咫尺的轮廓清晰,带着微弱的热气。
“所以呢。”
她缓缓张口,低声反问,“我请你做的是陪练,不是教练,季晓川你是不是担心太过了。”
季晓川皱起眉,显然没想过她会这样回答。
缓了口气,他耐心地解释:“如果训练错误会加重负担……”
“我没你想的那么弱。”程珂打断他,语气平淡,“不是拉伸么,走吧。”
走出一步,她转过头来。“你下午打我电话我没接到,有什么要说的。”她的目光没有攻击性却透彻分明,像是已经猜到那通电话原本的意义。
季晓川僵了一下,程珂开口说:“如果真的不想做了,现在就走吧。耽误你的这几天,我会算钱给你。要是现在就想要,那就跟我下去一趟,我拿给你。”
她的语调不快,连在一起却有种天生的压迫感。季晓川抿着唇,无法反驳。有种被看破的难堪,更从心底腾升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过了片刻,他开口:“我想减一半酬劳。”
程珂很快皱了下眉,过会她转身背对他,简单的音节传进季晓川的耳中,“随你。”
季晓川站在原地,看着程珂越走越远。
心中某处松了,他抬腿缓缓跟了上去。
程珂沉默不语地在器械的座椅上坐下,伸手握住横杆,完整地将后背展现在季晓川面前。季晓川终于清晰地看见她露出的窄瘦腰线上,微微变形的脊柱。
大片雪色的肌肤下,一块骨骼格外突出,形成了怪异的美感。
手臂用力,程珂将横杆往下拉,明显有些吃力。
“坐歪了,而且不是这样用力。”
手上的横杆被单臂握住,减缓着上升的趋势。季晓川站在程珂身后,神色专注,“从后面看你的腰线不直,往右边一点。”
这场景程珂很熟悉,原先的教练也会这样时常纠正她。若是沿着错误的姿势继续做,效果只会不增反减。
她松开手,重新调整了位置。
“再握看看。”
程珂照做。
季晓川后退一步,点头,“试着拉一下。”
程珂用力,身体虽然正了却因力道过大,身体缓缓后倾,下意识地用身体去压。
后背忽然被托了一下,季晓川轻声说:“停,负载太重了,你吃不消。”
那手掌温热,透过薄薄的运动衣传过来。
程珂借着力前倾,季晓川再次握住横杆,将她手上的力接过去。然后去调整负重。“好了,你再试试。”
再试,确实轻松不少。
看来季晓川对健身也不完全是门外汉。
程珂想起他推辞的那番话,忽然觉得有点想笑。专业?她找他的时候就没奢想过这个。
“手臂平直,用背部发力,注意平衡。”他的声音不大,说得也慢,却颇有教练的架势。
下拉了七八回,休息的时候程珂拧开水,语气轻飘地问:“老板教你这些的?”
季晓川没有否认,点头,“平时看过一些,刚刚又问了一些注意点,明天我会做好准备过来。”
程珂抬头,挑了挑眉。
“时间还早,要是还有力气就再做几组,最后做一下侧拉伸收尾。今天你虽然游泳了,但自由泳对矫正没什么帮助,明天还是蛙泳吧。”
这句话在她认识季晓川他说的话里,长度绝对可以排进前三。
“这又是王老板和你说的?”程珂握着水瓶,说话间气氛松洽不少。
季晓川却皱了下眉,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手机里查的。”
“……”程珂笑出声,“你倒上心。”
两人一练又练了个把小时,中途几次程珂想停了,季晓川却面色不改地在一旁监督:“程度不够就白练了,坚持再做一组。”
到后面程珂是真没力气了。被盯着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她擦擦汗,看着季晓川,没好气地笑问:“你读书的时候是不是当过纪律委员。”
季晓川回答,“没有,只当过……”顿了顿,他说:“什么也没当过,我读书不好。”
程珂收了笑意,“是么。”起身将空瓶丢进垃圾桶,她无所谓地说:“我也不好,不过我可能比你更差,我初中就辍学了。”
程珂小的时候对学历讳莫如深,如今她名利双收,那些曾难以启齿的东西,似乎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大学在哪读的。”程珂随口问,没什么深意。
几秒没等到回答,她看过去。
灯光打在他身上,投下一块阴影。
“没读,高中毕业就出来了。”
季晓川弯腰收拾器械,淡淡说:“成绩差,没考上。”
推门出来,雨还没停,空气极度湿润缠绵。程珂看了眼时间,伸手捋了捋头发。
伞在楼上忘了拿下来,不过几步路也赖得再上去。
两人并肩站着,不约而同地看着前方,原本繁华的主道上此刻人烟稀少。梧桐树下,掩着银行窄小的门厅。
她伸手掏烟,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抽么。”
几秒的静默后,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季晓川摸出打火机,火光一瞬,点燃了。
第14章 夜雨
季晓川的侧脸在一瞬的灯火里清晰柔和。程珂默了一下,扭回头。
“这雨会停么。”淡淡的烟雾里,她眯着眼,将手掌朝上。雨点打在手上,是迟钝的触感。
“会停,总有停的时候。”
程珂收回手,甩了甩雨水,轻轻说了句,“噢,是么。”
两人站了一会,季晓川手里的烟燃了半根。他快速抽了两口,转身将烟掐灭在门口的垃圾桶上,“我去给你拿伞。”
程珂偏头看他,季晓川已经快步上楼。玻璃门缓缓合上,他的身形消失在楼梯转角。
季晓川很快拿着伞下来,递到她眼下,问:“是它么。”
程珂偏了偏头,心里有些意外,“你怎么确定是它,不怕拿错?”
季晓川却很笃定一样地说:“不会。”
“嗯?”程珂感到有趣,她想那么把多伞,季晓川只凭感觉就能准确找到属于她的那一把?
程珂静静盯看着季晓川的眼睛,他默了一会,很快接上了她的话——
“我觉得像。”
“像什么?”程珂毫不犹豫地反问,隐隐想知道答案。
季晓川收回目光,低头将伞上的雨水抖了抖,向前一用力,伞饱满地撑开来。
“我觉得它最贵。”季晓川将伞倾斜,替遮住程珂身前飘来的雨丝。
她的伞其实很好认,黑色直柄,没有一点花纹。
程珂不知道季晓川是在打趣还是真的这么想的,抱着胸表情不清。
半晌程珂笑了笑,伸手握住伞柄,有意无意地与他相触。他的皮肤稍硬,粗糙。却又比想象的更温暖一点。
程珂等着他抽手。
一秒……两秒……
谁也没动。
一阵风从伞下窜进来,带起耳边一缕碎发。
季晓川松了手。
程珂感觉一呼吸,整个心肺都是潮湿的。
“你倒是有眼光。”
来的路上她偶然看见街边有这把伞的品牌店,没多想就下车买了一把。
价格确实挺贵,一千六。
远处引擎声刺耳,一辆豪车快速从主道上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泥水。
程珂看了眼,问:“待会直接回家?”
“嗯。”季晓川回答。
“下雨不好走,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季晓川顿了一下,淡淡谢绝,“不用,我骑车方便。”
“回去要骑多久?三十分钟?还是要等雨停?”程珂自己都觉得有点多管闲事了。
季晓川扭头看她,目光平缓,“雨不算大,很快就能回去。”
程珂点点头,又问:“你没拿伞,要不要送你一段。”
“我车就在那边,跑快点就行。”
程珂顺眼看去,季晓川的电动车停在树下,上面盖着黑色的雨衣。
“行,我走了。”程珂收起飞散的心绪,道了别走了。
季晓川看着她走进雨中。
程珂没有换正装,仍穿着运动服,紧身的裤子将她的一双腿显得格外修长。
季晓川看着她开车离开,然后缓缓伸出手,手心朝上伸在半空中。
雨水微凉,他收手走下台阶,没有半点要跑的意思。
雨衣是穿衣式,上下分开两件。上楼前季晓川将裤子脱了放在座椅下的空间里。上衣则展开盖着车上,他将上衣拿起,感受到浸透般的沉重。
没有犹豫地穿上,后背、前胸,整个手臂都黏湿的极其难受。
季晓川却不在意。
戴上头盔点亮仪表盘,他往家骑去。
因为天气路上没什么人,马路愈发宽阔。沿街的店面很多早早上了锁,门口都灯牌都暗着。
季晓川没有直接回家,车子在熟悉的路口拐了个弯,骑往小巷子深处。杭州这座城市看着已经完全现代化,国际化。但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还是保留了不少年代久远的店面,季晓川要去的是一家二手书店。
他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店还开着,门口的灯昏黄,灯罩外结了一层蜘蛛网。
季晓川脱了雨衣放在门口的架子上,然后推门进去。书店并不大,总共二十几平的样子,左右两侧立着两个大书架,满满当当都是书。
不仅如此,就连进门处也只留了窄窄一条过道,店里正中央用木板架起一个二乘四的正方形区域,一摞又一摞的书被整齐地码放在上面。
一个废旧鞋盒盖上用毛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律二折,谢绝还价。”八个大字。
看店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先生,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裤子是常见的阔腿沙滩裤,脚上蹬着一双蓝色旧款拖鞋,正眯着眼看电视上的当地新闻。听到门口传来的声响,他回头看见来人后,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老旧躺椅发出吱呀一声,老人从躺椅上起来,对季晓川说:“你好几天没来了。”
季晓川紧了腰杆,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吴教授好。”
老人见他还是老样子,摆摆手说:“都退休了,别教授不教授的了。”
老人全名吴作添,是杭城重点大学的退休教师,主攻电力电子方面,退休时是副教授级别。
这间书店是他爱人开的,后来他爱人得了癌去世,吴教授爱妻心切,便将店继续开了下去。
店里生意并不好,一天也卖不出几本。只有零星几个附近大学的姑娘背着书包来这里淘书。
吴教授朝门外看了眼,对季晓川说:“今天来得挺早?”
季晓川看墙上的钟,才八点四十五。
比平常早一个多小时。
“嗯,没什么事,想过来找本书。”
吴教授点点头,自顾自地念叨:“上次的那几本不太好,前两天我收拾出来几本,你拿去。”他弯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箱子,“要是以前我的那些学生能像你这样好学,我也不用操那么多心。读书呐,还是得靠自觉。你有这份心,学东西什么时候都不晚的。”
季晓川弯腰默默将那箱书抱起放在桌面上,轻轻松松,感觉没花什么力气一样。
吴教授拍拍他结实的手臂感叹道,“还是你们年轻人身体好,这年纪石头都能嚼碎了。”
“吴教授说笑了。”
吴教授憨憨一笑,打开箱子取出最上面一本,“这本教材是我和师弟编的,虽然老了点,但内容比上次给你的两本精简易懂,涵盖的面也更广。”季晓川接过,深蓝色的封皮上印着“电路原理”四个字。随手翻了翻,能看见上面很多释义。
这样一本老学者用了半辈子的心血凝成的书册,捧在手中,感觉无比沉甸。
季晓川将书妥善放回纸箱中,盖好封口。
吴教授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刚进门说的话,问道:“你刚说要找什么书?”
季晓川一顿,过会才说:“有没有医学类,和脊椎相关的。”
“脊椎?”吴教授不由分说地拉过季晓川,伸手在他后背上叩了叩,“摔到腰了?”
季晓川说:“不是我,我一个朋友脊柱侧弯,我不太了解这个,所以想找点资料看看。”
吴教授点点头,弯腰在角落里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喘口气摇摇头说:“没有,这类书很少有人脱手,收了也很少有人要。”
季晓川早预料到这种情况,也没多失望。
“我上网查查资料看吧。”他说。
吴教授拿起架子上的一把蒲扇扇风,缓声说道:“一直没见你提起过朋友,看来这朋友对你挺重要。”
季晓川一愣,过会才浅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吴教授没再追问季晓川那个朋友是男是女,将刚刚翻乱的书籍整理了下,抬头问他:“上次给你的题你解了么。”
“忘记带来了,下次拿过来。”
“不懂的时候多打电话问问,我家这部电话好久没响过,我都不知道它还好不好了。”
吴教授唯一的儿子在美国读博士,和儿媳一起定居在国外。他因为守着这店,所以无论他们如何劝说也不愿出去和他们一起。
隔了一道国门,骨肉血亲也会淡。
季晓川沉声说:“我会常打来的。”
老人摆摆手,“难得下班早,早点回去休息吧,出去的时候帮我……”
季晓川说:“门我会拉。”他看了眼电视,“电视离远点看,对眼睛不好”
吴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老了都这样,没什么。”
季晓川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币压在杯子下面,“吴教授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哦,好。”吴教授戴上眼镜送他到门口,发现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
季晓川将箱子放在车上,和教授道了别,然后伸手将卷帘门拉下来。
书店内外双间,吴教授一个人住在后间。
从架子上的铁盒里拿出钥匙将门锁上,吴教授走回旧躺椅边,回头看见季晓川压在桌子上的一百元钱。
他取过看了看,摇摇头,片刻笑着哼了一声骂道:“傻小子。”
季晓川回到家。
房间里泛着潮味,老款白炽灯灯光昏黄,照的屋里灰蒙蒙一片。
季晓川将书放在小桌的椅子上,从矮柜里拿出干净的衣裤,转身进到浴室冲了个澡。
他很快洗完出来,拿干毛巾擦了擦湿发。电风扇呼呼地吹着,今夜不似前几日,没有那种无尽头的闷热感。
季晓川在桌前翻了几页书,片刻抽出几张纸演算着。小小的桌子被各种各样的书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余下一处,摊着一本高数书,稿纸上的笔记端正干净。
时间到十二点,季晓川上床睡觉。黑暗里翻了两次身,他按开紧邻着床的小桌上的台灯。
摸出下午买的烟,走到阳台上。
台灯微弱的光照不到阳台,季晓川背靠着栏杆,一手夹烟,一手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房间里没有装无线网络,手机用的是3G流量,因为区域缘故,手机信号很差。
一个科普网页转了几秒才出来。
在火光微弱下去的时候,季晓川才将烟送到嘴边,缓缓抽一口。然后又专注在微弱光的屏幕上。
半小时后,季晓川合了手机躺回床上。
翻了个身,睡着了。
夜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
: 心态有点崩,最近工作项目一下子撞在一起,还要抽出时间出差审查工厂。
三次元加二次元的事让我有点筋疲力竭,写文要好久才能找到状态。这两天感觉自己写得很散漫,有些地方铺设太潦草,男女戏份不够,也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出我想表达的感觉。
这篇文后续情节比较复杂,自己又时常担心会崩。回头看前十几章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希望这段时间能快点过,早日恢复状态。
第15章 风波
“姑奶奶个腿的。”章先民跑完城管队回来,气喘吁吁地将资料袋子往桌上一扔,抹了把汗站到空调底下吹风。
刘英苦着的脸松了一点,起身去拿他的茶叶缸子,将杯子递给他,刘英紧张地问:“事儿办的怎么样,有答复了么。”
章先民咕隆下了两口茶水,喘了口大气,摆摆手骂道:“那群龟孙子,平时路过没少白拿吃的,等我找过去一个个二五八万似的,气死老子了。”
章先民心肠好但话多。和多数市井小男人一样,心里怄了火,就一定要痛痛快快发泄出来才行。他对着自己老婆刘英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回头才看见季晓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正拧着眉翻看他拿回来的文件。
他心思一动,心里燃起了点希望,急切地问:“晓川你看看还有办法没。”
今天中午城管队的人过来给了他们一张处罚单,然后不由分说地就将六张方桌椅子、两罐煤气,以及店里刚买的一个烤炉给抄走了。
按说几张桌子一个炉子撑死不过千把块钱,扣了也就扣了。但严重的是单子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停业整顿”的处罚决定,时间还足足有一月之多。
他们一下子傻眼了,仔细一看单子才知道是夜宵摊惹的祸。
前几天由于店里生意好,夜宵摊摆得比往常早了一点。没想到就因为这个有人就拍了照,匿名向城管局举报他们违规经营。
这事儿说起来也不是章先民头回碰到,拍拍脑袋一想就知道是同行做的。可找出是谁举报的这事已经不重要,至于桌子椅子什么的他们也不指望能拿回来,他们就想能不能在这停业时间上找点余地。
一家老小要吃饭,停业一月实在不是一件小事。
这不人一走,章先民就拿了资料往城管局里跑着求情去了。
只是谁都明白,盖了章的事除非仙人过海,否则八成是没有转圜余地的。
章先民知道自己病急乱投医,也没多指望季晓川会有能耐把这事解决了。毕竟人脉这东西,不是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能随随便便有的。
刘英偷偷抹了眼泪说:“店不也还在么,关一个月就关一个月吧,也好整理整理……”可说着说着又掉下泪来。
“别哭了,女人家就知道哭。”章先民又心疼又心烦,只能青着脸喝道。
前年他们为了小涛读书的事情,在房价大面积涨起来前,把攒了几年的钱凑了首付在稍微偏一点的地方买了房。如今孩子教育,家庭支出大,一家人都靠着饭馆活计。
眼下这一遭无异于晴天霹雳一样残酷。
季晓川看着俩人,默默将处罚单折好收进裤袋里,对章先民说:“我想想办法,有个算认识的也在城管队里,我联系下他。”
章先民当即说:“好,好。晓川你去问问,要是需要打点的,你和我说,我和你表婶准备。”
“看情况吧。”季晓川拿起电动车钥匙往外走,“晚饭我不回来吃,有消息打电话给你。”
刘英点点头,过会又担心地说:“要是太为难就算了……咱的面子太轻,嫂不该让你去奔忙。”
季晓川扯出一个安慰的笑,“没什么的。”
季晓川要找的人名叫郑伟军,和他同岁。个子不高,在城管局里工作。
季晓川到了城管局外,给郑伟军打了个电话。郑伟军很快出来,手里拎着个挎包。身上穿的不是外编人员的黑色制服,而是蓝色整洁的衬衫。
“这里。”他朝他挥了挥手,季晓川停了车朝他走过去。
“刚下班,好久不见啊。”郑伟军大力地拍了拍季晓川的肩头,季晓川神色一瞬僵硬,片刻松缓下来。
郑伟军毫不在意,熟络地说:“找个地方一起吃饭,我请客。”
郑伟军对附近比较熟,确认季晓川吃螃蟹后,挑了家肉蟹煲就坐下了。
“哎最近搞那个大检查真的要老命了,人累死不说还不讨好。”刚坐下郑伟军就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服务员拿着菜单上了茶水,郑伟军熟门熟路地要了大份的煲,又加了两个凉菜,就让服务员去下单了。
“这两天我盖章都盖得手酸,那么大一摞,比我以前看的政治书还厚。”郑伟军伸出手比了比,话里虽然嫌弃,但嘴上还是颇为得意。
季晓川笑了笑问:“最近看得怎么样了?”
郑伟军一拍脑袋,懊恼似的说:“哎呀忘记和你说了,今年我考上了,刚做的手续呢。”
季晓川神色微微一僵,片刻掩了下来,“恭喜,考公务员不容易。”
“是呀,你看看我和去年比,是不是又瘦了。”
季晓川觉得他的确变了不少,但不是瘦了,只是感觉不一样了。
郑伟军虽然刚靠进编制,但在局里工作却有几年工作经验。去年这时候他还是一个外编人员,只不过他家里用了点关系让他可以不用出外勤,而是和公务员一样坐在办公室里。
郑伟军前些年趁着空档一门心思地想考个公务员。
季晓川和他也是因为这个认识的,去年郑伟军来二手书店淘学生退下来的考公书,正好碰上季晓川代吴教授看店。郑伟军天生会聊天,一来二去就和他聊上了。
后来一次他在餐馆忙的时候,郑伟军跟着外编人员去巡街,两人因此又碰上了。
郑伟军给他留了个号码,拜托他有了好价的考公书帮忙留意一下。因为这个缘由,两人又打了几回交道。
“要不要喝点什么。”季晓川起身走到冰柜前,郑伟军坐在位子上一动未动。
“碳酸饮料还是凉茶?”
郑伟军想了想说:“来瓶可乐吧,冰一点的。”
季晓川抽出可乐,回到位子上。
不多会凉菜上来了。
“动筷吧,咱们别见外。”
郑伟军主动拧开可乐给他倒上,东西南北的又说了一通。季晓川大多时候都安静听着,偶尔才说上两句。
等肉蟹煲上锅,郑伟军拿起杯子,热络道:“来,干一下。”
季晓川本身不太爱喝饮料,拿起杯子还是喝了一大口。
“你找我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郑伟军拿起一个蟹壳挑着里头的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季晓川点了下头,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饮料瓶给郑伟军的杯子满上,然后缓声说:“我想请你帮忙问个事情。”
“我们是朋友嘛,你说说是什么事,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郑伟军抽过纸巾将油腻腻的手擦了擦,随手一丢,纸巾沿着桌面就滚到了地上。
季晓川眼底一暗,便知道自己来错了。
安静了片刻,郑伟军笑出声,掂了掂手说:“都是自己人别不好意思,说吧。”
季晓川压着心绪将饭馆被罚的事说了,说完却觉得胸口比来时更加闷重。
“噢,这事儿啊。”郑伟军“啧”了一声,看了眼服务员,压近了身子说:“市里要评级管得严,这还真不好说,我尽量帮你问问。”
季晓川苍白地笑了下,还是客气说:“麻烦你了。”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
结账的时候郑伟军假意拦着他,连声说:“我请我请,就当谢你当初帮我找书了。”
“还是我来吧,服务员多少钱?”季晓川拿出钱包结了账,郑伟军颇为遗憾地说:“那下次找个机会我请你吃饭,晚上要是有消息了我给你打电话。”
“好,麻烦你了。”
季晓川骑车走后,郑伟军打了个饱嗝,从挎包里拿出车钥匙,打算回到对面的城管局把车开出来。
刚走两步袋里的电话就响了,他很快接起。郑伟军站在树下,一脸嫌弃地试图将沾在鞋底的口香糖刮下来,脚来回地在台阶边缘蹭着。
几步远的地方,一辆黑色豪车降下车窗,几缕烟从里面缓缓飘了出来。郑伟军朝后视镜看了眼,发现驾驶座上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嘴唇红润。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在局子门口呢,被一个“硬盘”拉着吃了顿饭。啥事?还能有啥啊,他亲戚的破馆子被查了,找我疏通呢。行不行?哈哈,你小子不知道了吧,那些有钱的早打点过了,上面要查的就是这些穷的倒灶的。”
后视镜里的女人不知何时看过来。
郑伟军不动声色地理了理头发,嘴角上扬,声音也大了几分,“哥几个晚上见个面喝个酒,我请客。”
车窗合上了。
郑伟军舔了下嘴唇,心里哼了一声。
脚下那块膈应的口香糖终于被他剔下来,黏糊糊地挂在台阶上。郑伟军走下台阶,打算过到马路那边去取车。
黑色轿车不知何时掉头,无声无息地朝他冲过来。郑伟军“啊”了一声,往后一跳,终于看清女人的正脸。
女人脸上没有任何惊惶的表情,反而非常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车速也没有减缓,更有加速的趋势。
像是刻意控制一样,黑车从郑伟军身侧几分的地方擦过,然后大宣旗鼓地往前飞驰而去。
“我呸!”郑伟军吓得脸色煞白,反应过来后朝车的方向猛啐了口水,龇牙咧嘴地大声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找死啊!”
女人面色冷漠地拐过街口,等绿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拨了个电话出去。嘟嘟几声过后,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蓝牙耳机里传来。
女人呼了口气,沉声问道——
“你在哪里。”
: 硬盘:“外地人”的一种代称。
修改了一下停业时间。
第16章 权势
季晓川停在路边,不远处的公园地喷泉恰好打开,被暴晒的裂白地砖顿时被水浸湿。
“在工作,有事么。”撒了个无关痛痒的谎,心却隐隐难平。
电话里程珂沉默了几秒,片刻她清冷地说:“我确认你今天来不来。”
“来。”季晓川很快回答,话比往日更少。
程珂愣了一下,兀自点头,“好,待会见。”
季晓川先挂了电话。
程珂回过神,就发现车后排起了长龙。乌泱泱的,像聚在一起的一团乱麻。
她还没想明白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心中隐隐烦躁,踩下油门往酒楼开去。
酒席上的多多少少都与苏昭辉有过往来,程珂这趟也算是代表她打点一下人脉。
饭局形式大同小异,饭菜好坏不过锦上添花,人与人之间的寒暄恭维才是重点。
程珂对此早已如鱼得水。
“王局你每天和上面的人打交道,也说点内幕消息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好跟着沾沾光呀。”说话的是卫生局的一个小领导,被戴高帽的是房产局的副局长王凌飞。
王凌飞笑笑,游刃有余地打起了哈哈:“哪有什么内部消息,有我还不发财了。”
众人大笑。
程珂点了根烟,语气袅袅地笑说:“王局位高权重,自然要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知道的要多一点。”席上女人只有程珂一个,在座的几个达官显贵无论平日里多神气,今晚多少都有些心神荡漾。
王凌飞见程珂笑盈盈,心下也舒爽不少,当即附和道:“程总这话开玩笑了不是,你要是小老百姓,我们几个不都成街上要饭的了。”
程珂笑笑,替他倒上酒,“王局真是风趣,我们是老百姓还是富贵人不还得仰仗你们关照么。”
程珂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的王凌飞浑身舒爽,一杯酒下肚就开了话匣。
“滨江明年预计十万人排队买房,可你们知道现房有多少套么。”
“多少?”有人很快问道。
王凌飞饶有煞事地伸出四个手指,卫生局的小领导说:“四万?不少了呀。”
王凌飞摇摇头,看了眼程珂,缓声说:“是四百。”
“四百?不会吧。”
王凌飞笑而不语,夹了口菜压低声音说:“现在买哪都没一个地方有价值。”王凌飞放下筷子,看起来也有点微醺,“政府要在之江投笔钱,你们要是想下手不如考虑考虑那块地方。”
场上没人怀疑王凌飞的话,各自心中也有了数。不一会席上又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连天。
“不过最近最忙的还是陈局吧,那些个烂摊子想必要费不少心力。消防、环境,哪点不是要脱层皮的。”王凌飞话一转,看向酒桌对面。那坐着的是城管局的局长陈巨清。
“王局是说到我心里了,可是不忙不行呀,要是出点差错我这位子也不好坐啊。”
程珂掐了烟,想到下午那幕。
一米八的男人在还没她高的男人前低了头,程珂不知道心里叫什么滋味儿。
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一点,却又因为那个念头而隐隐恍惚。
她竟见不得他求人。
所以才会在男人用侮辱性的外号称呼他时,那样怒火中烧。
饭局在八点前热热闹闹地结束。
程珂晚上喝了一点酒开不了车,几个局的人都提出要送她一程。程珂借口叫了司机,婉拒了。
几人在酒楼门口又客客气气地又寒暄一番,这才各自坐上车走了。
夜里的天空一片深蓝,稀薄的云层里圆月若隐若现。脑袋微涨,程珂在酒楼外站了一会,交错的心绪不知不觉被夜风驱逐了。
她走到车边,拿出装着运动服的袋子。然后弯着腰将脚上的高跟鞋换成运动鞋。
酒楼在市中心,离南山路并不远。
程珂慢悠悠地走了十五分钟。
她在等季晓川打电话来找她,可等她走到健身房外,手里的电话都没响。
程珂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什么。
她又打电话给他。
“你在哪。”
“游泳池。”
“我晚了,为什么不找我?”她出声问。
“你说了会来。”
“我……”程珂哑然失笑,“我到了,我来找你。”
季晓川弯着腰在柜台前整理东西。
东西搬上搬下,他的额头热出了汗,黑色的T恤被沾湿一大块。
程珂靠近的时候,他感应般回过头。因为靠的近,她平时不注意的五官感觉越发深邃了。
“帮忙整理?”
“明天开放,我再检查一遍。”
“你倒是勤恳。”她打趣,“兼职能做到这份上,很少见。”
季晓川脸色如常,“随手帮忙而已,和钱没关系。”
程珂不置可否,弯腰透过玻璃看柜台里的东西,过会她指了指其中一样,“我要这个。”
季晓川看过去,很快表示疑惑。
“就是给你的,我看颜色也还可以,至于尺寸……”她笑了笑,“应该能穿。”
季晓川说:“要我游?”
程珂点头,“一个人游没什么意思,也可以试试比赛制,输了的话……”她认真地想了想,说:“输了请我喝汤怎么样。”
还没等到他回答,程珂却像是通知完决定一样自顾自地朝洗漱室走去。
压根没有给季晓川反驳的机会。
她似乎向来就是这样,霸道又专权。
季晓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过会他弯腰从柜台里拿出泳裤,走向男士洗漱区。
女人洗漱向来比男人慢,程珂出来的时候季晓川已经在做热身。看见她出来,他先是一愣,然后面不改色地转过头去。
程珂勾勾唇,活络了手脚,率先一步进了泳池。
季晓川随后猛地往水里一扎,很快游到她前面。
游了一程,季晓川在原处等她。
程珂从水里冒出头,搭着泳池边沿,抹了抹脸上的水渍。
“三盘两胜,怎么样。”
“形式呢。”
“蛙泳,蝶泳,自由泳。”程珂化的妆本来就淡,此刻卸了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季晓川看了一眼,转过头看着水面晃动的水花。
赢程珂并无难度,按道理有输赢就有赌注。心里有些话想说,却如鲠在喉般难受。
如果他赢了……
季晓川猛地制止住了心里的念头,在雪球越滚越大前淡淡出声说:“你喊开始吧。”
念头彻底被压了下去。
程珂默然,戴上泳镜也没喊开始,一用力便游了出去。
季晓川随后跟上。
男女身形,爆发力等因素区别明显,季晓川毫无悬念地赢了。
再来两次,结果还是一样。
程珂对此并不意外。她有些喘地抓着扶手,偏头看季晓川,打趣说:“你还真一点不让。”
季晓川借力上了岸。
“你也没想我让。”
程珂被他噎到,张着嘴笑了笑,颇为真挚地问道:“你这性子还有女生喜欢你么。”
季晓川没回答,片刻程珂笑了下,自问自答地说:“也说不准,也许还真有喜欢你这样的。”
季晓川摘下泳帽沥水,没回应程珂的话,只是淡淡说:“我去换衣服。”
程珂挑眉,没在意他反常的冷淡,转身独自游起来。季晓川回头看着她的身影片刻,才收回视线去换衣服。
整整四十分钟,程珂都是蝶泳。
游完泳季晓川陪着她做了几组静态伸展和深蹲,等到程珂两腿发颤才停下。
一整晚都没话。
季晓川话本来就少,今晚格外沉默。程珂无意窥破其中缘由,也没有再主动找话。
气氛诡异的安静,仿佛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她一直在等,等季晓川开口请她帮忙。
至少在她看来,但凡季晓川对“权势”两个字有所了解,他或多或少会考虑她的存在。
只是到最后,季晓川仍旧沉默。
季晓川和王韬打了招呼,和程珂前后脚地从健身房内出来。
程珂晚餐喝的那点酒完全散了,因为大量运动,身体即便累却比来时舒服许多。
没有下雨的杭城自然热闹,街面上来来往往全是人。季晓川环视一圈,没看到程珂的车。
“没开车么。”
“开了,停在海天酒楼外。”
季晓川点头,从口袋里拿车电动车钥匙,“我送你过去。”
程珂却叫住了他,“人太多,我看有交警查。”
季晓川看着她若有所思,片刻他说:“那一起走过去。”
程珂盯着他看了半晌,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路上有人拉小提琴,程珂驻足看了一会,季晓川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一曲拉完程珂想给钱却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
“身上带钱了么。”
季晓川从裤袋里拿出钱夹,整个递给了她。
程珂一愣,玩味地笑了下接过。
钱包里大约有□□百块钱,这对于支付业发达的杭州来说是比较多的现金数目了。
大钞和小钞整齐地区分在内外两层。程珂拿了张五十放到演奏者的琴盒里,那人朝她弯了下腰表示感谢。
程珂给完钱就从人群中走出来了。
她把钱包还给季晓川。
“钱一起算给你。”
“不用。”季晓川淡淡说。
程珂随他便。
“晚上比赛你赢了,按道理来说也应该有奖品。你有想要的么。”
季晓川停下来看她,眼底有厚重的浓雾一般。
很快他松口气,继续走,喉咙滚出两个简单的音节:“没有。”
程珂觉得自己太上赶着了,没意思。
自嘲一笑,她点头,“快到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季晓川脚步停滞,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程珂没有穿高跟鞋,并肩站着她比他肩膀再高一些。程珂是她认识的女人中算是最高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脊柱侧弯的缘故,她的腰挺得比一般女人都直。无论何时,都像一株傲立绽放的玫瑰。
季晓川想了想,发现她除了喜欢黑就是白,甚少有其他的颜色。其实那天他没有说,他选那把伞是因为像她。
孤傲,高贵,截然不同。
短短几天里,他目送过她好几次。就像是学素描,一遍又一遍地将那个背影来回勾勒,直至闭上眼也能过清晰地想象出每一处轮廓。
他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
第17章 迷雾
回到酒店,刚进门苏昭辉的电话就进来了。
程珂接起,开了免提将手机抛在床上。
“苏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电话都是程珂率先张口。
“晚饭吃的怎么样?”苏昭辉像是没注意到这种细小的变化,随意地问道。
“扯东扯西,互相打探消息而已,没什么营养。”
苏昭辉在电话那头笑了笑,“饭好吃么。”
程珂拉了窗帘,开始解内衣扣子。等脱完了,拿起睡衣穿上。
“比刘祁峰那顿好,到底是官家人吃的饭。”
苏昭辉笑得乐不可支,“你就是嘴刁,刘祁峰那顿真能差到哪里去?我不信。”
程珂说:“你来吃吃就知道了,爱信不信。”
“行啊,等有空了你带我去。”
程珂点烟的手顿了下,又把烟放了回去。
“白天我去了趟华东,盯了他们一会。”
苏昭辉说:“我给赵淼提了醒,想必他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也不用费心思去盯着。”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苏昭辉忽然不咸不淡地张口问道:“你自己的事办好了么。”
程珂心底一沉,她知道苏昭辉不会催她回去,只是那种隐约的压迫感让她浑身不适。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我知道你对那块地方有感情,毕竟十六岁以前是生活在那的。你想再玩玩就玩吧,你腰怎么样了?”苏昭辉说着说着又挂念起她的腰,“给你找的医生说你没去,联系你也不接电话。”
程珂到杭州第一天,苏昭辉就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只是程珂向来不喜欢医院冰冷的氛围,也就一次没去。
“没复发过,就没去了。”
苏昭辉说:“我看你就是懒,等回来了我带你去医院。”
程珂笑笑,“我知道了。”
“找的教练怎么样,资质够么,不懂的带你练容易弄伤。”
程珂想起季晓川。
片刻她说:“还行吧,挺老实的。”
苏昭辉沉默了一下,笑说:“你这话听着倒不像夸奖,哪有夸教练老实的。”
程珂打开电视,随意按了频道看。
她兀自勾勾唇,轻悠地说:“的确不像。”
“明天做什么去。”
程珂按着遥控的手僵了一下,说:“没什么忙的,整理下工作,一天就过了。”
苏昭辉说:“这日子过得舒服,看来我也不用给你放大假了。”
程珂放下遥控,电视上放着一档财经节目,主持人说着最近某某人员渎职受贿,牵涉金额多少多少。
程珂没认真听,有一搭没一搭地扫了几眼。
“下半年的项目回报率高,就这你还不舍得给我放假是要累死我吗。”
苏昭辉笑得爽朗,“讨价还价的本事还是你在行,时间不早你也早睡,我去看看艾米。”
程珂点点头,说了声“回见”然后挂了电话。
程珂没有在地上打地铺。
酒店人员得知她不习惯睡软床后,特意给她换了硬床垫。程珂久违地躺在两米大床上,心绪浮浮沉沉,跳跃式的想着昨天今天明天。
明天……程珂迷迷糊糊,却还是清晰地知道——明天也许并不轻松。
第二天程珂很早就醒了,在阳台上一边地吃服务员送来的早点,一边看着湖面上青色的水光。
吃完早餐,她到衣帽间谨慎挑了件真丝绸衬衫穿上,裤子穿的是白色修身西装裤。
拿裤子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配套的外套还在季晓川那里没拿回来。
效率还真低。
程珂本身很少化浓妆,今天也是简单打了底妆画了眉毛,再涂上一点口红也就完成了。
八点不到,程珂出现在去上海的高速路口。
程珂大可不必亲自跑这一趟,只是她知道自己不亲自去,那人也许就不会来。
十点刚过,程珂抵达上海。
她在加油站加了油,然后一刻没有耽搁地直直地往上海紫园开去。开了大概四十分钟,程珂抵达目的地。
她呼了口气,拿出私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片刻电话被接通,程珂恭谨却又没那么生疏地说:“云姨我到了。”
门口的保安很快放行。
程珂开着车在一幢小别墅前停下。
紧闭的房门恰好打开,程珂下了车。门内走出一个举止优雅,体态丰腴的妇人。她年纪大约六十上下,看起来保养的很好。
程珂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女人已经穿戴整齐,手上挎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她看了程珂一眼,然后转头和身后的保姆嘱咐着什么。又过了片刻,她走下台阶,穿过种满绿植的院子,缓缓朝程珂走来。
程珂绕到后门,弯腰替她拉开车门。
全程女人都没有和程珂寒暄过什么,像是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一坐进后座便阖上眼眸养神。
程珂坐回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后座上的人,几不可察地吐了口气,才缓缓将车子掉头,往杭州赶去。
到休息站的时候,女人去上洗手间。程珂下了车活络了一下筋骨,连续好几个小时的路程,她的腰已经隐隐肿胀。
程珂想到自己应该和季晓川说一声她今晚有事也许不过去了。
电话很快接通,原本是最忙碌的时候,季晓川那头却没有一点声响。
程珂心想是啊,店都关了,哪来的生意。
她告诉他今晚不用去健身房,季晓川很快说“好”,什么理由都没问。
程珂莫名觉得不太舒坦。
季晓川好像永远在忙自己的事,除此之外什么人都得不到他的关注。
程珂挂了电话,从副驾上的手包里拿出烟缓缓点上。
她揉了揉头发,想了半分钟还是给陈局打了电话。
就当做善事了,她想。
陈局接到她的电话表现得很欣喜,程珂同他客气两句很快切入主题。
“陈局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程总的忙我当然帮,您尽管说。停业啊?是处理了好几家……哦?还有程总您认识的?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把店告诉我,我让下面人去办。”
程珂简明扼要地报了一串地址,然后说:“顺旺川菜馆,麻烦陈局费心了。”
“没有的事,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云姨不知道何时出来,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程珂有些慌乱的掐灭了烟,对着电话说:“下次请陈局吃饭,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这边还有事,回见。”
程珂收了电话。
过会她叫了声,“云姨。”
蒋美云见她收了电话,才缓缓走过来。程珂上前替她拉车门,蒋美云却淡淡说:“我自己来吧。”
程珂收回手。
重启启动汽车,侧身扣安全带的时候,程珂听见后座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几秒后她听见蒋美云说:“少抽点烟吧,对你身体不好。”
程珂一下子僵住了,她慌乱地点点头,“我晓得的。”
此后气氛缓和不少,快到杭州的时候,蒋美云摇下车窗看向窗外。
“在这边还有亲人么。”
程珂说:“爸妈去世后,家里边的亲戚就断了。”
蒋美云点点头把车窗合上了,声音悠长,“断了也好。”
程珂没有接话,红润的双唇微微抿着,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
车子下了高速,程珂看了眼后视镜,轻声说:“这次大概购入六百万股,等您签了字我会从公司户头把钱划过去,过几天这笔钱应该会转回来,若是收到短信您也不用担心……”
“阿珂。”蒋美云忽然出声叫住了她,她声音低缓,程珂听出了一丝疲惫,“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听这些。”
程珂脸色微微涨红,无措地点头,“抱歉云姨。”
黑色轿车安静行驶在马路上,程珂一路开到一家私厨外停下。
这家店程珂已经踩过点,主厨负责过国宴的菜色,手艺非常精湛。
蒋美云并没有什么胃口,满桌的菜也仅仅吃了几口。
程珂结完账,载着蒋美云从市区开出来,最终在一个山庄前停了车。
程珂一整天都在开车,精神显然没有出门的时候好。
山庄是以温泉出名,配套了完整的酒店、休闲娱乐设施。
时间差不多下午三点半,程珂带着蒋美云进入山庄里的一个私人会所。
服务员很快迎出来,程珂报了个房间号,服务员便恭敬地带她们往会所内部走去。
会所是低奢风格,肉眼所及之处都是用料上等的装饰。
“请进。”
程珂朝她点点头,“好的,谢谢。”然后推门而入。
偌大的包厢里仅有两人,坐在左侧的男人很快站起身,程珂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说了句:“刘总。”
此人正是华通总裁刘祈峰。
刘祁峰客气地回了句:“程总好。”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程珂身后的蒋美云。
程珂向他介绍说:“这位是瑞星生物技术法人,蒋美云女士。”
:
第18章 风沙
下午一点左右,郑伟军联系了季晓川。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他告诉了季晓川一个数字。
一万块——事情就能解决。
季晓川站在店外的树下,表情晦暗。
“我在这也给你透个底,上头书面上每月整治达标的店得有个准数。像你……那位是你谁来着?噢,表叔是吧,像他们这样没点门路的,那伙人最爱找他们麻烦。就这机会还是我找了一个前辈通融的,反正大概就这么个数。不过前辈也说了,看你是我朋友的份上,以后对你们店也会关照关照的。你要同意了我就给你去说。”
季晓川点了根烟,刘英从店里推门出来,季晓川的手一垂,烟断在了掌心里。
“给我点时间考虑。”
“哦,那行。不过你得快点,再晚了可能就不好办了。”
“好,麻烦你了。”
电话挂了。
刘英走到季晓川跟前,“晓川……那事儿……”
“可能还要再等等。”季晓川淡淡说。
刘英点点头,过会又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你叔昨天回去就气倒了,今天我让他在家里休息。新进的菜能放的就放冰箱了,放不了的我都搬出来了。你待会走带点回去,也能吃好几天。”
季晓川神色不忍,点头说:“知道了,我一会带回去。”
仅仅一天,刘英原本暗沉的脸色愈发沧桑。
她打起精神拍了拍晓川的肩头,笑着说:“这个月的工资婶会照常结给你,你开销大,不能少的。”
掌心的烟被捏的彻底变形。
片刻,季晓川抬手将烟丢进了垃圾桶,“我赚了点外快,手头没那么紧张,你看着给就行。”
刘英还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去给你把菜拎出来。”
她的背影瘦小,肩头微微耷拉,和这个岁数的女人相比老很多。季晓川挪过脸,一些想法已经清晰。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暴烈的阳光,却依旧闷热无比。
季晓川从刘英手中拎过那一大袋菜放在车前挡板上,一把芹菜从袋口露出来,叶子已经些许干瘪发黄。
“慢点骑,小心鸡蛋。”刘英仔细地叮嘱说。
季晓川插上钥匙,缓声道:“我会小心。”
“嗯,去吧。趁这段时间空休息休息,这些年你也没给自己放过假,有时间也去转转。”
季晓川将车打正,踢开撑脚,“嗯。”
路上一丝风也没有,整个人都是热的。
季晓川随意地在街上找了家银行,进去取了一万块钱出来。不厚不薄一沓,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仔细地用黑色塑料袋包好,塞进裤袋里。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一辆洒水车重复着简单的音乐,缓缓地冲刷着黑亮的柏油路面。
季晓川面色深沉地在银行外抽完一根烟,然后往城管局骑去。
骑出去没多久,他接到了程珂的电话。
城管局两点上班,离现在还有三十多分钟。
她说晚上不去了,季晓川一瞬间有一口气松了。他想,不去也好。
命运从来没给过他优待,他本能地选择放弃,即便在他想试一试的时候。
天越发阴沉,很快就有一场阵雨。
他加快速度往目的地骑去,路上却遇到了追尾车祸。堵了五六分钟交通才恢复正常,等赶到的时候时间已经两点过。
季晓川打给郑伟军。
“你来了啊?哎呀怎么没早几分钟,现在我出不来呀。要不这样,你去附近转转,我五点下班找你怎么样。”电话里的声音刻意压轻,有种偷摸的不适感。
不会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季晓川听见郑伟军笑着和别人打招呼,“出去呀,唉!你忙。”又过了几秒,电话重新发出声音,“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事儿我也不掺和了。吃力不讨好呀,不过谁让咱们是朋友呢。”
右侧裤袋鼓胀,像是放了一块烧热的铁。季晓川掌心沁出汗,黏黏腻腻难受极了,他迫切地想找个地方洗个手。
“五点我打你电话。”
“行,待会见。”
身侧有车飞速开过,卷起一阵风沙。
季晓川盯着那幢耗资千万的政府大楼,整个胸腔被混沌的空气充斥,闷得喘不过气。
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季晓川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
又或许从只身来到这座城市那刻,他就不知道该往哪去。
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却让季晓川有些意外。
号码是座机,他认得,是吴教授家的。
“教授你好。”季晓川说。
“晓川啊,我有个事告诉你。”吴教授似乎很高兴,电话一接通就拔高了语调,“你要的书我给你找来了,等有空了就过来拿。”
季晓川反应了一下,抬起头。城管局外的铁门缓缓打开,一辆蓝色卡车开了进去。
“晓川你听到了吗?”
季晓川缓了下,“教授谢谢您。”
吴教授说:“几个当医生的朋友过来闲聊,我顺嘴提了一句。朋友刚就送过来几本,你过来看看合不合适。”
城管局的广场上一阵喧闹,几个穿制服的忙前忙后搬运着什么。
“我尽快过去取,麻烦吴教授。”
“麻烦什么,那就这样吧,有客人来了。”
季晓川说了句“好”,将手机收进口袋。然后看向前方,片刻他缓缓直起了腰,停了车朝那边走去。
他看得更清楚了,眉间紧紧拧成一个川字。有些疑惑,有些愕然。
领头的人认出了他,他也颇为惊讶地走过来。季晓川从口袋里拔了根烟给他,没等他问,领头的队长就问他:“你是顺旺川菜馆的吧,我见过你。”
季晓川说:“是,这……”他看向车上的几张桌椅,一个体格小的男生正和同事把烧烤架子往车上搬。
队长接了他的烟夹在耳后,神色微眯看了一眼,然后指了指卡车,“上头让把东西送回去,电话直接打到了部长那里。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一个小破菜馆哪来的神通,请局长给你解禁啊。”
队长见他毫无表情,心想他不过是个穷打工的,也没再关注他,转身催促手下人动作麻利点。
风沙依旧飘扬,落进季晓川的眼睛,干涩无比。
他沉默不语,转身走了。
队长瞥了他一眼,继而对手下大声吆喝,“别偷懒了,待会就下雨啦。”
快到书店的时候,季晓川给刘英打了个电话让她去店里等着。刘英一头雾水,却隐隐觉得季晓川也许把事办成了。她叫起章先民,开着自己那辆小面包急急往店里赶去。
书店零星站着几位客人,弯着腰正在挑选。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听到声响抬起头,看见季晓川时微微惊讶了一下,尔后快速低下头去。
季晓川没注意到她,径直走到吴教授身前。
吴教授对他来得这么快有些诧异,他扶了扶眼镜,指着桌上的两三本砖头一样的书说:“东西在那,我给你找个箱子。”
几本书被装进一个纸箱里。
季晓川问:“多少钱?”
吴教授摆摆手,“你看完送回来就行,就别说钱了。还有……”吴教授想起什么,转身从钱袋子里拿出一张百元钱塞到他手里,故作严肃地说:“上次那几本书也不卖,你看完记得还我。”
季晓川一愣,片刻明白了吴教授的用意。
他默然,良久说了声“好”。
包厢内的灯有些晃眼,程珂觉得有些口渴。只是她喝不惯龙井,低声问服务员要了杯红茶。
包里的电话嗡嗡响了几声,她看了眼,没有接。
过了片刻,电话再次响起。
持续不断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程珂将脸转向身后,快速地按下通话键,然后几乎是一瞬间就截住了对方的话头。
声音短促又透露出压迫感,“晚上我再打给你。”
蒋美云缓缓看过来,程珂整理好表情,打算立刻挂断。
“程珂。”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隐隐压抑着什么,包含了太多情绪。
这是季晓川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叫她的名字。
程珂拿着电话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对面刘祁峰仍兴致高涨地说着创业时的故事,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蒋美云察觉她的异样,不动声色地替她将茶杯倒满,茶壶撞击玻璃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程珂看过去,对上蒋美云平静的眼眸。
“有什么晚点再说。”
她冷静地挂断了电话,稳住心神朝刘祁峰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蒋美云缓缓转过头去,恰到好处地应对着与刘祁峰的对话。
谈话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看时间已经到饭点。刘祁峰吩咐服务员开始上菜,不多会一道道餐品便有序地送进包厢内。
“千岛湖的鱼还不错,蒋总和程总品鉴品鉴,看看味道如何。”千岛湖的鱼很出名,鱼肉细腻白嫩且毫无杂味。
刘祁峰将那条鱼转到程珂与蒋美云面前,程珂主动夹了一块最好的放到蒋美云的碗里。刘祁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片刻他意味深长地说:“程总和蒋总看起来倒像是母女。”
程珂和蒋美云手中的筷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
第19章 回头
有些话不想接,沉默就足以带过。
刘祁峰爽朗一笑,没再多问什么,又不疾不徐地闲聊起圈子里的轶事。短暂的失神后,程珂恢复一贯从容的姿态,有条不紊地把控着场面。
饭局临近尾声,程珂和蒋美云起身,刘祁峰和席上另一位妇人也站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晚上了。实在劳烦蒋总亲自前来,下次有机会我必定登门拜访。”刘祁峰客套地说着场面话,蒋美云缓缓说:“刘总客气了,合同上约定的款项我明天就会安排人汇进你的户头。我还要赶回上海,就不多留了。”
程珂侧目看了蒋美云一眼,眼底隐约诧异,片刻又黯淡了下去。
她扯出一抹笑,对刘祁峰说:“刘总再会。”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包厢门。
门缓缓合上,头顶的灯光落下来,照在桌上没动多少的佳肴上。刘祁峰身侧的妇人坐了下来,从包里抽出下午签订的受让合同,对刘祁峰说:“我看这位蒋总对生意并不热衷,却又拿下了我们百分之三的股份,我真看不透她。阿峰你给我说说,这事儿做的到底是好还是坏?”
刘祁峰站了一会,然后放松似的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将桌上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对自己的母亲说:“我说了你也不懂,利弊?呵,我们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受让四十万股,陪嫁三十万股,程珂啊程珂,你的胃口还真大啊。”
山庄坐落在群山之中,从大厅望出去能望见对山上丛丛的树木。了一场小雨,空气湿润,偶有山风吹来,带来丝丝凉意。
程珂跟在蒋美云身后,仅仅一步之远。
“云姨。”程珂轻声叫了一句,蒋美云在门厅前停下,转过身来。
“这里的温泉还不错,您可以泡一下,对膝盖也有好处。房间我已经定了,现在路上容易打滑,不如明天再走。”程珂说。
她原以为蒋美云会留一晚再走,没想到她却要连夜赶回去。心中隐约堵了一口气,怎么也透不出来。
面对蒋美云,她无法像面对合作方一样坦然无畏。即便过了十几年,在蒋美云面前,她依旧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蒋美云静静地看着她,她比以前更漂亮更干练了。她已经成长为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上也毫不改色的商人,她可以轻轻松松获得数以万计的股权,金钱。
她精明,能干,更上一楼也更泥足深陷。
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她,“我要做的已经做完,没有留下的必要。”
程珂低声“嗯”了一句,再发不出一个字。
山庄里安安静静,只有雨滴打在砖瓦上的声音。雨下大了,一道明亮的灯光由远及近地照过来,黑色的轿车缓缓在山庄前停下。
驾驶座上的司机下了车,撑伞等在一边。
蒋美云垂眸,将合同也一并给她,“你收着吧。”
“云姨……”程珂喉咙滚了滚,“等扩股之后,这些股份会增产十倍左右,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阿珂。”蒋美云根本不在意手上那份她签了字的合同价值几许,她只是看着程珂,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来。
到最后她放弃了,一次次得到的不仅是失望,更是曾将她视如己出的情感被一点点粉碎。
“曾经我也想过,我和你应该会是母女的。”蒋美云语气轻缓,却带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只是现在,我不希望你再傻下去。为了他,不值得。”
程珂站在门口,不自觉得握紧双手。
蒋美云自知无法让程珂动摇,只是极淡地说,“你性子执拗,只懂往前走,不懂如何退一步保全自己。若是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怕只怕……”
“有朝一日,你有想回头的时候。”
程珂没有回市区。
温泉水滚烫,白皙的皮肤因此呈现出淡淡的红,平添了几分美艳。
程珂的头发长了一点,此刻没有扎起来,半干半湿地披在脑后。温泉池里只有她一人,池上没有遮盖,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睫毛上,微微轻颤。
不知道泡了多久,程珂才从池中出来。
水热,天也不算凉快,程珂却觉得很冷。温泉池附属于一层的独立套房,程珂光脚走进房间,拿了浴巾缓缓擦拭着身体。
手无意触碰到锁骨下那块窄短的伤疤,迟钝,没有痛感。
私人电话没有预兆地响起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抢夺着程珂所有的注意力。
她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脸色冷淡。
她接起,电话里是一个年轻的男声。
“事情谈好了?”
程珂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院中氤氲的水汽,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下个月团队会过来谈最后的合同,那之前需要把所有手续处理好。增资扩股后,华通的市值大概会在五个亿左右,你手上……公司手上的资产大约会在七千万左右,等一切敲定了,我会联系基金会代持。”
远山是灰蓝色的,暮霭沉沉,浓墨重彩一般。
程珂没有在听他的汇报。
几分钟后,电话里叫了一声,“程总。”
她回过神,将窗帘拉上了。
“很累?”电话里的人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你继续说。”
“有件事我想有必要告诉你。”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程珂敛住心神,等他说下去。
听他的语气,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苏总已经有所怀疑,不日就会有动作,你那边……处理得谨慎一些。”
程珂缓缓抬头,呼了一口气,“知道了。”
她挂了电话,视线落在桌子上的锦盒。她盯着那个盒子看了许久,最后走过去,伸手打开。
盒子里是一只翡翠玉镯,水头足,价值不菲。
程珂当然知道它贵,因为她这是蒋美云的传家宝。她说过要将她送给她未来的儿媳。
她拿着镯子站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试戴一下的念头。镯子不算重,程珂却感觉拿不住一样。
最后她将它放回锦盒中,盖上,装进了袋内。
车灯在黑夜里照射出明黄的光,程珂系上安全带,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山庄入口,保安站在细雨中朝她招了招手。
他身后的大门缓缓打开,看不见尽头的道路漆黑一片。
蒋美云对她说——“你性子执拗,只懂往前走,不懂如何退一步保全自己。若是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怕只怕有朝一日,你有想回头的时候。”
周冰却又对她说——“从以前开始,就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你。你相信的,坚持的,永远只有真实。所以即便等到你可以选择的那一刻,你必然不会回头。”
程珂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只是她不屑设想如果有那一天,她要怎么做。
路只有一条,往左抑或往右,左边通往更偏远的村落,右边则去往繁华锦绣,世俗纷争的都市。
保安又朝她招了招手。
过了一分钟,她踩下油门,车子出了山庄大门,方向盘朝右侧打去,再没任何犹豫。
山路弯曲幽暗,程珂却觉得总有一盏灯,会为她亮着。
雨刮来回地扫着,程珂越开越快。山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树木投下的大片大片的阴影。
一种隐秘的,不曾发觉的情绪从一处冒出了头,迅速滋生起来。
车子一路开进城区,直到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程珂停了车。
只是凭感觉找到了这里,再往前她无法确定他的家具体在哪片。
只能打电话给他。
信号有些差,接通后有几秒的无声期。“你等一下。”
断断续续中她听见季晓川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
一连串的响动后,程珂想象着季晓川的样子,一颗心忽然就放松了。
“喂。”信号总算好了许多。
程珂将车停在车边,又摇了半扇车窗下来,然后点了根烟。
绵绵的雨丝有些许飘进车内,落在她的侧脸。
痒痒的,有些湿润。
“我回来了。”
“嗯?”
“我在餐馆附近。”
电话里是呼呼的风声,程珂忽然笑了一下,“你住哪儿。”
季晓川总算反应过来,“你要过来?”
程珂说:“客户送了不少礼盒,我吃不了,你留一些,其余给刘英他们。”
一阵沉默,季晓川的语气有些低沉,“我骑车过来取吧。”
“要多久。”
“十五分钟。”
程珂呵了一下,将烟掐灭在烟缸里。缓缓地说:“我开过来比较快,把地址发过来。”
季晓川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在阳台上站了片刻,然后打了一串字发送了出去。
他进屋将随意放在床上的衣服收到盆里。
小小的方桌堆满了书,他将稿纸夹进摊着的书本里,然后关上了台灯。最后拿起伞,往楼下走去。
夜晚,小区里零星有野狗乱叫。季晓川撑着伞静静站在楼下,黑色轿车缓缓驶进来,停了片刻才在一个角落里停下。
季晓川脑子隐隐发胀,却又在看见那张脸时一点点清醒起来。
几秒后,他迈开步伐,走过脏乱的人行道,又快又稳地朝那处走去。
第20章 倾覆
雨在伞面上汇成水流,顺着硬朗的伞骨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泥泞的路面上。
程珂抬头,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膏味道。季晓川的眉眼近在咫尺,他低头看着她,嘴唇抿着,眼眸深不见底。
一瞬间,程珂从这双漆黑的眼中读到了让她无法忽略的情绪。压抑着,却又想要宣泄着什么。
程珂突然意识到店里的事情也许已经解决,所以才有那通不合时宜的电话,以及那声短促而清晰的“程珂”。
她到现在才明白,季晓川在想什么。
那是一个男人,尤其是看起来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男人,最后的阵地,最后的尊严。
短暂的沉默过后,程珂忽地笑了一声。她看着季晓川,然后神色无异地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
雨打湿了她的衬衫,贴着她的皮肤,线条若隐若现。
“一起拿上去吧。”
她拎了两盒东西,一支红酒,一盒名贵药材。有的是今日刘祁峰送的,也有的是应酬的对象给的。
诸如此类,放满了后车厢。
季晓川站在原地,深蓝色的伞面像沉沉的一块乌云,落在他的上方。
他慢慢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东西,将伞柄塞到了她手中。
程珂神色依旧平静,伞柄是木质的,触感稍硬。
“全拎上吧,我不好带上飞机。”程珂侧目看着他。
季晓川的手顿了一下,程珂没有再看。踩着脏乱的雨水,走到他出来的那栋楼檐下。
小区里私拉了许多电线,杂乱无章地交缠在一起。旧楼门口正对着垃圾存放处,几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垃圾桶被塞得满满当当。几只野猫浑身湿透地蜷曲在垃圾桶旁,扒拉着袋里的事物残渣。
整个画面灰暗且脏乱无比。
唯独那个男人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花色的白色T恤,黑色的长裤,构筑起男人笔挺的轮廓。
他朝她走来,在这风雨之中。
“几楼?”
“六楼,需要走上去。”季晓川左右手都是礼盒。
程珂扭头看着漆黑的楼道,淡淡问:“这灯还亮么。”
季晓川拧眉,程珂却没等他回答信步走了上去。高跟鞋踩在水泥铺成的台阶上,一声声清晰可闻。
节奏感的高跟鞋声在转角处停下,依稀可以看见她瘦长的身影。季晓川站在楼梯口,抬头看。
黑暗中忽然传来两声清脆的,稍稍用力的鞋跟撞击地面的声音。
灯亮了,女人转过头来。
程珂逆着光站在那里,老旧的光线也挡不住她姣好的面容。脸上噙着随意的笑,眼底盈光璀璨。
“这灯和你一样挺钝的啊。”
季晓川的手微微收紧,程珂已经转过身,上了楼。
灯亮起,又暗下。
他们隔着半层楼的距离,这是一个不远不近的维度。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前面,比她早一步抵达要去的地方。
“哪一间?”六层是这种小高层的顶楼,一层楼左右两间,公用两平不到的一块空地。
门对门,距离本就近。
程珂站在其中,显得有些拥挤。
“右边。”季晓川说,“门掩着,直接拉开就好。”
程珂侧目,房门虚掩着。她没有推,缓缓向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要贴到对面那家的门。
季晓川默了一下,走上来,推开了门。
他径直往里走,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了客厅中央。
那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客厅,只是房间里除了一眼可见的床,一张堆满书的桌子外,剩余的相对宽阔的地方。
程珂跨过门槛,将门关上了。
她静静打量着这个狭小,装修老旧的房间。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地方,窥探着眼前这个男人生活的地方。
“渴不渴。”季晓川问,没有在在意她毫无掩饰的打量。
“有什么。”
“水。”
程珂笑了一下,“随便吧。”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仅有那压着重重书籍的小桌上那一个马克杯,显然是季晓川自用的。
除了这个,只剩下吃饭的碗。季晓川转身拿零钱,“我去买几瓶水。”
程珂没有反对的意思,季晓川拿起她放在门口的伞,消失在门口。
阳台的门开着,进屋的门也开着,形成了穿堂风。
闷热的感觉被驱逐了几分。
黑色落地扇正对着床前的书桌,台灯暗着,风扇却在工作。
程珂偏着头看了一会,走过去将风扇扭向自己,视线却落在桌上。这样多的书无法让人忽视,她随手翻了几本。
扉页上的名字不尽相同,程珂对着这桌书思绪纷飞,抓不到实处。指尖忽然顿住,她本能地皱了下眉,将压在蓝色书皮下的厚厚一本抽了出来。
时间静淌,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鼓动有力。
更多的脊柱相关的专业医学书展露在她眼前,程珂看了许久,才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
风吹动她的头发,她的脊背笔直,头微微低着,指尖触碰着书的封面。
季晓川回来,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她看得入神,甚至没有发现他回来了。
他走到她身侧,将冒着冷汽的水放在桌上。
程珂恍然回神,书被放回了桌上,静静地躺在那。
季晓川没有解释什么。谁也没有提那几本与这间房,季晓川这个人格格不入的书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小区里有小卖部?”
“恩,进门右边,一对老夫妻开的。”
“生意好么。”
“还算可以,附近就那一个店。”
两人闲聊着,看不出任何异常。
程珂伸手,将风扇按成自动转向。季晓川说:“空调坏了,你吹吧。”
他将风扇定住,转向她。
程珂将瓶盖拧上,掌心被冷汽湿润了。
“是有点热呢。”她轻声低喃了一句。
窗外的雨下大了。
季晓川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边沿,默默点了根烟。烟雾从窄小的门框里飘进来,窜进程珂的鼻尖。
厨房在阳台右侧,不足三个平方。白色的老式水槽嵌在水泥里,左边是灰色花岗岩搭成台面,整齐放着油盐酱醋,以及一块四四方方的砧板。
煤气罐放在台面下,连着上面的煤灶。
程珂站在厨房门口,问:“你会做饭?”
季晓川将烟递了一口,“只会简单的。”
“蛋炒饭呢。”
“会……你饿了?”季晓川直起身,将烟摁在水泥栏杆上。
“有材料么?”
他直接走进来,打开冰箱,“店里拿来很多,想吃什么样的?”冰箱是迷你款,只到季晓川胸口位置。他弯着腰,从袋子里拿出一根玉米,又从抽屉里拿出两根火腿肠。
“会什么就炒什么吧。”
季晓川下手的速度很快,几乎没花二十分钟,两盆蛋炒饭就端了出来。
靠墙还有一张小圆桌,左右放着两条靠背凳。
“坐吧。”
他转身拿来两双筷子。
“你没吃晚饭?”程珂问。
“嗯,没想到吃什么,你呢。”
程珂愣了下,笑说:“谈生意的饭局很少有吃饱的时候。”
她在凳子上坐下,“我可以吃了么。”
季晓川抽出一双筷子给她,“尝尝吧,吃不了就剩下。”
蛋炒饭色泽金黄,蛋花打得很碎,包裹着每一粒米饭。一把玉米粒,一把青豆,以及切成丁的火腿肠,红绿黄相间,看起来十分诱人。
季晓川将风扇转过来,稍稍偏,没有直接对着她吹。
“把门打开吧。”程珂说。
季晓川起身,将门打开。
刚出锅的饭有些热,程珂等了等。过会季晓川起身进了厨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勺子。
“要不要用这个,方便点。”
程珂没多想,接了过来。毕竟用勺子比用筷子的确方便很多。
“那些书是你看的?”程珂不经意地问。
季晓川面色如常地回答说:“收来的,能卖几个钱。”
他说得平平淡淡,程珂却觉得那不是真的。
“那几本也是?”程珂脸上的笑容很浅,几分玩味,几分撩拨。
季晓川不会不明白她在指什么。
几秒后,他回答:“钱不能白赚。”
程珂“唔”了一声,“说你勤恳倒是真的。”
季晓川埋头吃饭,没有继续搭话。
程珂舀了一勺饭,送进嘴中。
味道比想象的好,或者说一碗简单的蛋炒饭已经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做饭的功力。
“你在这住了很久?”
“嗯,几年了。”
“房租要多少。”
“每个月八百,水电另算。”
“民用电?”
季晓川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手中那碗饭。
“电一块一度,水三块。”
程珂了然地点头,轻笑着说:“这点倒没变。”
“合同呢。”程珂突然问了这一句,幽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要签么。”
“交一个月押金,不用签。”季晓川吃得很快,一个盘子很快干干净净。
“还有这样的房东?你不怕他扣了押金不给?”程珂表示怀疑。
季晓川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会的。”
程珂轻轻笑了一声。
他起身将盘子放在水槽里,靠着厨房外的墙壁,摸了根烟。
程珂知道季晓川在看她。
也没抬头,只是安静地解决着眼前的蛋炒饭。
过了十分钟,饭剩了一小半,她吃饱了。
包和手机都没拿上来,烟自然也没有。
季晓川洞悉她的意图,将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放在桌上。
“没你的好,要是不介意就抽吧。”
程珂抽了一根,没有任何犹豫。
“以前你住过这种房子?”季晓川还是有些好奇的。
毕竟程珂看起来根本不像了解民用电和农民房用电的人。
程珂点了点烟灰,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怎么,不像?”
“不像。”季晓川淡淡回答,“你是我接触到的,最不一样的人。”
“哦?”程珂挑眉,片刻无所谓地笑了下,“你错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老小区电压不稳,白炽灯闪了几下。
程珂坐着,季晓川站着,两人无言地对视了几秒。
季晓川挺直了脊背,疏朗的眉目显得有些清冷。他从矮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放在了程珂右手边。
挨着白色的瓷盘,黑白对比明显。
“这里是一万块钱,算我谢你。”
程珂仰着头,自嘲地笑了声,“季晓川你什么意思。”
他将剩了一小半蛋炒饭的盘子拿起,尽数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将盆放在了水槽中。
叠在他的那个盘子上。
“托人办事的礼数,你应该比我清楚。”
程珂笑得更厉害了,只是那笑没有一丝温度。语调也没有任何起伏,皆是冷冰冰的:“你以为我缺你这点钱?”
程珂做惯了人上人,一旦冷漠,整个人的气势就变了。烟雾燎燎,她一字一句地说:“还是你觉得这样拿捏我很有意思?季晓川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轻了。”
雨水从阳台上扑进来,整个房间都是潮的。
“不是太轻。”季晓川定定地看着她,语气平缓,却一个字一个字的重重落在程珂心上,震得她无法思考。
最后他说:“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程珂忽然觉得,在这段她占了上风的关系中——
海浪突袭,天翻地覆了。
: 第一部 分结束,还行
第21章 断舍离
程珂许久没说话, 手里的烟燃到了头, 指尖的皮肤有了灼人的热度。
她将烟头丢在地上, 黑色高跟鞋一碾, 就彻底灭了。
桌上的黑色塑料袋紧紧缠了几圈,露出四四方方的轮廓。程珂盯着这一万块钱,心里莫名生气,气过了反而又冷静下来。
她能理解季晓川作为男人的傲气。
即使他什么也没有。
即使这一万块钱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他一定会给她。
程珂倏地勾了勾唇,这个笑有些不屑,却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她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的长相不算出众,但属于越看越顺眼的类型。五官分明,一双眼睛幽深且明亮。
这样一个勤快端正的男人,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就算无法大富大贵,但至少也能过上一个安稳小康的生活。
即便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
面对这样的人,她不该随性而为。更不该用她沾满权势的双手,漫不经心地拉了他一把。
只是因为她是女人, 他是男人。
男女之间, 本就复杂。
最后她起身,拿过桌上的一万块钱。钱很新, 边缘锋利。程珂没有数,只是从中随意抽出一叠,淡淡地对他说:“工资。”
钱没有递到他面前, 直接搁在了方桌边沿。她迈开步子转身走出了房门,原本走得很艰难的六层楼,下楼却毫无阻滞。
几分钟里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想了许多却又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说得上来的念头。
最后她停在楼梯口,右手握在褪了红漆的扶手上。左手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此刻已经有些麻木。
左侧斑驳的墙壁上挂着一整片铝合金做的信箱,好几户的信箱被黄色牛皮纸信封、大超市的促销页塞满。塞不下的则落在积满了灰的地上,被来往的住户踩得稀烂。
唯独602的信箱干干净净,空荡荡的。程珂盯着看了一会,视线又转向信箱右侧的墙壁上。本就不大的地方贴满了牛皮廯一样的招租信息,“押一付一,拎包入住,当天可签合同。”诸如此类,行文布局劣质的毫无文化水平。
程珂挑了挑眉,最后冷笑了一声。
一路飞驰到酒店,在地下车库转了几圈都没找到停车位。程珂猛拍了下方向盘,脸色愈发阴沉。
将车重新开回地面,车位同样紧张,几辆车堵在入口处熙熙攘攘。地下车库本就在酒店广场里,程珂出来右转就是地面停车场。
保安指挥着她往前走,程珂抬眼望去,广场尽头还有一个车位空着。她踩下油门往前开,不料一辆白色宝马试图插队,险些剐蹭到她车身右侧。
程珂心里莫名蹿火,只是火气越大,表现在脸上就越冷漠。她毫不客气地别车从他左侧超过,白色宝马猛地一刹车后,驾驶座上便下来一个小青年对着她就是破口大骂。
程珂压根没理,脚下油门一踩超过了车位后又猛地刹住,然后将方向盘朝右打死,一气呵成地将车倒了进去。
一整串动作大开大合,完全不像女人的开法。
她推门下车,长步走到白色宝马车边站定,然后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缓缓点上。
“怎么着,小学没学过先来后到啊。”
小青年一下子傻了,保安也呆住了。几秒后保安反应过来,赶忙上前调解。事情发生在他的辖区里,他自然不愿意冲突恶化。
程珂一贯气质冷冽,小青年和保安此刻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收场。
细密的雨汽混着烟气形成一团白雾,程珂徐徐地吐了一口,在众目睽睽下将烟摁灭在了白色宝马的引擎盖上。然后对着小青年嘲讽地笑了下,淡淡说:“没本事就别学人加塞,挺丢人的。”
程珂再没回头,大步流星地进了酒店大堂。走过前台却突然被人叫住,“程小姐你好。”程珂回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前台有礼貌地问道:“您订的湖景套房明天到期,请问您是否需要办理续住?”
入住的时候程珂订了七天的房,只是没想到不长不短的一礼拜,一转眼就过了。程珂意外的有些恍然,片刻后她拿出钱包,抽了张卡递给她,“再定五天……”顿了下,她淡淡说:“算了三天吧。”
前台点点头接过卡,刷了一下后将密码器朝向她,说:“一共是八千四百元整,您确认一下。”程珂对数字一向敏感,八千四,够季晓川住那间破房子十个半月了。
程珂第一次觉得这酒店还真挺贵的。
程珂走后,季晓川从没觉得这个不足二十平的单间如此空旷过。水池里还放着那两个没有来得及洗的瓷盘,一双筷子一只勺子,交错地叠在上面。
季晓川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开了盘子上的油花,溅到了水池内壁上。他想了半天没捋清楚那些缠在一起的念头,那种无力却又勃挣扎着想要冒出的念头像一把迟钝的刀,一下一下落在那颗已经麻木没有触觉的心上。
他能确切感知那颗被层层枷锁固封的心,不知何时被劈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汩汩地流出刺目的鲜血来。
他大口呼气吐气,试图将繁杂的情绪压制下去,到最后他发现没有一点用。
愤怒、不满、悲凉,几种感知毒蛇般侵蚀着他的心肺,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今夜他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下午他见到了郑伟军。
他油光满面地从局里出来,左右和同事们拍须道别。季晓川立在街对面,郑伟军看见他微微一愣,取了车招呼他。
“上车吧,今天我请吃饭。”话里话外都是中了彩票似的愉悦感。
季晓川说:“附近找个地方说吧。”
郑伟军没看出异常,谄笑着说:“和我客气什么,走走走,我请顿好的。”
季晓川皱眉,最后他缓了口气说:“发我地址,我骑车过去。”
郑伟军看了眼他身后的电动车,不明意味地笑了下,朝他挥手道:“那我先去点餐,你跟上。”
说实话一开始郑伟军对季晓川就看不大上,长久泡在那个攻心牟利的圈子里,看人的标准也就变成了有用和没用两类。
只是那时候他处的位置低,对有用的要求相对也就低了。季晓川能帮他省几十块钱找书,那他对他而言就是有用的。
等考上了公务员,郑伟军觉得自己又不一样了。那个他视作准绳的门槛随之也提高了,他再看不上几十块的蝇头小利,季晓川这个人也自然而然地被他从通讯录里除名了。
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季晓川又找上他了。原本他也不爱搭理,可人一旦愿意掺和了不想干的事情,那多半有所图谋。
而图谋的大多程度上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权。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是放屁。
肖想着那一万块钱,郑伟军本就促狭的五官更挤在一块,他将车载音乐开到最大,整颗心都钻进了那一叠人民币里。
他挑的是一家西餐馆,人均消费不算低。他盯着光鲜亮丽的牌面,掸了掸象征身份的蓝色衬衫,他只想胸口口袋上的logo绣的还是小了点,眼神不好的保不准还看不清呢。
他好久没来这种高档的餐厅,看着身边穿洋装,正装的女人男人们,又想到季晓川那身T恤长裤,顿时又觉得掉了几个档次。
不过有钱收,他也就忍了。长臂一挥他叫了服务员点菜,这顿他是真打算请季晓川的,毕竟收了钱日后办不办得成事也不一定。请他吃了这顿饭也算堵了他的嘴。
季晓川十几分钟后赶到,郑伟军隔着窗朝他殷切地招了招手。
“坐吧坐吧,咱哥俩也算开荤了。”
季晓川安静坐下。
郑伟军说:“以前吃过牛排没,左刀右叉,别拿错了。”他笑嘻嘻地看着季晓川,语气里都是高人一等的不适感。
季晓川沉默片刻,说:“伟军我有事想问你。”
郑伟军愣了下,点头说:“那事儿是吧,我打算明天再去问问呢。没那么快办下来,还得等等。”
季晓川没说话。
过会郑伟军以为他失望了,又补充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得背着风险做,难弄啊兄弟。”
季晓川倒了杯柠檬茶,举起径自碰了碰郑伟军的茶杯,“店里的东西已经送回去了,封禁也解除了。”
郑伟军没反应过来,咧着嘴的样子像个小丑。
片刻他说:“是这样吗?哎呀好事呀,没想到前辈这么上心,我就那么一提。”说着说着声音小下来,郑伟军心底越来越没底,到最后谎话都编的磕磕绊绊。
他压根还没把事往外边说,只是……咬咬牙他狠了心,他想无论是哪路神仙帮的忙,这回都算他份上了。
“看来前辈在部长那里下了不少功夫,这么快就把事办好了。明儿我一定替你谢谢他,然后把‘东西’给他送过去。”
季晓川将那杯水一口饮尽,然后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他抬头看着郑伟军,目光沉沉,厚重却又清朗。他从钱夹里拿出五百块钱放在桌上,起身,“这顿我请。”
郑伟军呆呆看着桌上的五百块钱,一下子急了,“你难不成还要赖账?那一万块钱……”周围有人看过来,郑伟军青红着脸咬牙道:“事办完了就拍屁股走人了?五百块?季晓川你真当我要饭的?”
季晓川低头看着他,脸色平静。他缓缓说:“伟军我拿你当朋友,有些纸捅破了谁也不好做。店里的事有人找局长帮忙解决了,这五百块钱算我谢你忙活一趟,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郑伟军脸色煞白,想了想当即嘲讽道:“局长?季晓川你还真敢编。不说你一个穷小子,就说你老表那个破菜馆,我还真他妈不信你们还能认识叫的动局长的人。别人撒谎还打草稿,你这是要牛皮吹上天啊。”
服务员端着刚出炉的牛排犹豫地走了过来。
季晓川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走了。
“妈的!”郑伟军忽然大骂一声,紧接着服务员尖叫了一声,她手上炙热的牛排盘被郑伟军整个朝季晓川的后背掀过去。
一声闷响,铁质底盘重重地砸在了季晓川后背上,浓稠的汤汁顺着他白色的短袖流到地上,上等的肋眼牛排被甩到一边,撞到墙角才停下……
水龙头的水仍哗哗地淌着。
季晓川的后背此刻不正常地蜷曲着,布料摩擦着后背,火辣辣一片。他撑着双臂,艰难地缓缓地吐了口气。
郑伟军说的对,人与人的阶级本就是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站在这头,她在那头。
无论他如何追赶,他们注定都无法并肩而行。
——所以放弃,是最好的选择。
: 第二part叫人寿几何,指期望的事情不能实现。
程珂和季晓川都有各自想要的东西,也都明知无果却又奋不顾身。
第22章 情与欲
“程珂, 怎么这个点来玩, 你这些天不是都在健身?”
酒吧刚开张没多久, 程珂就来了。周冰看着她有些异样的脸, 出声问道。
程珂笑笑,“就是想喝点酒而已,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
周冰迟疑地点头,“今天新来了几个服务员,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没提醒的,忙完了我就过来。现在包厢还有没订的包房,我给你开一个, 反正你喜欢安静。”她叫来一个小弟,差使他去包房看看收拾好没有。
程珂叫住他,对着周冰说:“不用那么麻烦,坐哪不是坐。”
周冰也没勉强,招呼人给她上好酒,然后转身进了后堂。
没多会儿,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程珂艳丽的皮囊很快引来客人的注意,个别浪荡惯了的无所顾忌地便上前打招呼。
“一个人?”入眼是一个三十出头, 长相风流的男人。他看着程珂身侧的空位, 笑得十分倜傥。
男人看起来家底不差,穿戴也都是一般人消费不起的。大概是各中老手, 男人姿态潇洒地叫了杯好酒放在程珂面前的吧台上,凑近了,在她耳边低声说:“美酒配美人, 给个机会认识一下?”
程珂右手支着头,左手端起他送来的那杯酒,手指轻轻晃动着酒杯。她挑眉看着眼前的男人,盈盈笑道:“一杯酒就想勾搭,要是我不给这个机会呢?”
男人愣了一下,片刻笑说:“那就只能请到美人愿意认识为止了。”
程珂也不客气,转头朝酒保抬了抬下巴,轻悠悠说:“这个,来一瓶。”这位酒保就是先前那位跟着周冰学调酒的小男生,此刻见程珂一出手就是店里最贵的酒,当下有些迟疑。
程珂轻笑一声,对他说:“愣着干什么,上酒啊。今儿你算是碰到财神爷了,还不快谢谢人家。”
酒保反应过来,对着那个男人直点头说:“谢谢老板。”
程珂噗嗤笑了一声。
男人也没因为程珂顺杆而上而恼火,他见过太多的美人,也知道像程珂这样的,绝非是几万块钱的好酒能打动的。
出来玩博美人一笑花点钱,对他来说无伤大雅。男人顺势在程珂身侧坐下,招呼酒保倒了杯酒给他,然后和程珂碰了碰杯,说:“我叫严文斌,你怎么称呼?”
程珂看了他一眼,觉得有趣地勾勾唇说:“程珂。”
有一句没一句的,两人就聊上了。
周冰从后台出来,看见严文斌也是一愣,她看看程珂,然后笑着说了声:“这不是我们严大少爷么,什么风给你吹过来了。”
严文斌抬抬手说:“冰冰姐好。”
周冰走过来,视线在桌上一扫,很快笑道:“得,又一个抢着给程珂买酒的。”她指了指程珂,对严文斌介绍说:“程珂是我的朋友,别怪姐没提醒你,我们阿珂可不吃你对小姑娘那一套。”
严文斌反应了会,才笑着说:“敢情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程珂依旧撑着头,不置可否。
周冰拿了个杯子在严文斌身边坐下,不多会三人就天南地北地瞎聊上了。
九点半的光景,三人一共喝了两瓶洋酒。周冰酒量好没喝醉,严文斌和程珂却都有些上头了。尤其程珂,一双杏眼迷离,双颊更是桃红飞霞,风姿绰约。
严文斌彻底醉了,颤巍巍地拉着程珂说:“咱们再来一瓶……”
程珂勾着唇,酒气氤氲地说:“我还没醉你就醉了,你行不行啊。”严文斌听了这话,打起两分精神,抬起一根手指头指着自己说:“我不行?这话我不爱听了,咱喝,继续喝!”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周冰见严文斌已经有些不省人事忙把人劝下,“我给你叫车,程珂你要不就先去包厢里休息会,晚点我送你回去。”
程珂摆摆手,严文斌晕乎乎地揽着她的肩,两人称兄道弟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周冰没想到程珂今夜会喝得如此烂醉,她左一个右一个地搀着两人往外走到马路上打车,身边人流熙攘,程珂和严文斌两人靠着梧桐树干酒气熏天。
严文斌拿出手机,努力凝神地翻着通讯录说:“我叫我家司机……过……过来接,程珂你……我送你……回去……”
周冰不敢让程珂跟严文斌走,当即拦着说:“不用麻烦严少,我打车送她就行。”
严文斌却一下子发作,“冰冰姐……你这是看不起我……你把我……当……当什么了。”
“严少你听我说……”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严文斌虽然喝醉了,但毕竟是男人,一甩手就将周冰的手甩开了,连带酒醉的程珂也站立不稳往一侧倒去。
“唉,程珂!”
周冰脸色一白,下意识去拉。一瞬间只觉脸侧一阵风吹过,再抬头就看见程珂被人稳稳托住,顺着结实的手臂线条往上看,周冰看见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谢谢你啊。”她愣了下,伸手去扶程珂,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有些戒备地看着她以及烂成一滩的严文斌。
周冰一下子记起这张脸,虽然仍有些模糊,可几乎是一瞬之间就认定了。她看了他身上的制服一眼,转头看向街对面那群派传单的人,然后看向他,问:“你认识她?”
季晓川低头看了眼昏醉在他身上的程珂,淡淡说:“我叫季晓川,是程珂的教练。”
季晓川?周冰想起那天程珂没接的那通电话,还在迟疑该怎么做的时候,靠在季晓川身上的程珂像是有些清醒过来,缓缓抬起头。
她盯着季晓川看了许久,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突然伸出双臂圈住了季晓川的脖子,身子仍摇摇晃晃地说:“季晓川?我不是说……不请你了么……”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季晓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他说。
“你送我?”程珂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会,片刻她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漫不经心,“行啊。”
周冰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扶着严文斌,一边询问程珂:“珂,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不放心。”
“对!不放心!”严文斌忽然耍起酒疯,他猛地抓住季晓川的手臂,作势就要去拉程珂,“放开她,我让你放开她听到没有!”严文斌一手抓着他,一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乱晃。
季晓川将程珂护在怀里,脸色冷静地看着严文斌,他扭头看向周冰,对她说:“给我个号码,人送到了我和你说一声。”
周冰想了想,点头报了串数字。
“记得住么,你号码给我我给你打一个。”
季晓川淡淡说:“我记得住,先走了。”
季晓川挥手打了辆车。
周冰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人上了车,车子拐过街道,很快消失不见。
脑中蓦然想起自己问程珂的那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一些杂乱的片段拼凑起来,让周冰下意识地摇摇头。片刻她又抬头,看向车子消失的地方。
一些念头浮浮沉沉,最后她轻笑一句,“又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呢。”
只因为她是程珂,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她都不感到意外。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她认识的,最真实的程珂。
出租车空间狭小,程珂迷离地倒在椅上。不经意间车子越过隔离带,程珂毫无约束,瞬间歪斜地倒向车门。季晓川下意识地扣住她的手腕一拉,程珂就和他撞了个满怀。
酒香、发香、冷冽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季晓川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他眸色沉沉地凝视程珂的侧脸良久,最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身子往她那边挪了挪,试图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到了酒店,季晓川扶着程珂下车。她脚步虚浮,已经站立不稳。几秒后,他弯下腰,沉声对她说:“上来。”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一样。
程珂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她慢吞吞地趴了上去,又闻到了熟悉的药膏味,她喃喃说:“……你贴药膏了?”
季晓川一言未发,双手扣住程珂光洁的小腿,往上抬了抬。后背一阵刺骨的痛,季晓川闷哼一声,沉默不语地将她轻轻背起,然后一步步稳健地朝酒店里走去。
“几楼?”他问。
没有回答,他又耐心地叫了声,“程珂。”
程珂两只手垂在他胸前,过了几秒才缓缓回答,“三楼,左边……房卡在包里……”
一路上楼,季晓川找到程珂说的房间号,用她的房卡打开了房门。
他将她放在床上,发现床垫格外的硬。程珂像是有些难受,侧过身蜷曲在一起。季晓川皱眉,伸手脱去了她脚上的高跟鞋,然后转身走到洗手间,放热水给她拧毛巾。
出来的时候程珂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表情有些痛苦。季晓川看向她的腰,手中毛巾温度灼热,他下意识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她丝质衬衫的下摆散开来,隐约露出大片白皙的皮肤。
季晓川站了半晌,然后走了过去。
毛巾被整齐对折,缓缓地覆在了程珂的后腰。隔着毛巾,季晓川能清晰的感触到那块凸起的脊椎。
程珂动了动,低低闷哼了一声。
“有没有好点。”
程珂鼻音厚重,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季晓川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不急不缓地按摩着她的后腰。房间静谧,两道呼吸密密交叠,融合成了和谐的一道。
“季晓川。”程珂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半张脸被几缕黑发掩盖,露出清亮的眼眸。
季晓川停下手,将凉了的毛巾收起。程珂吃力地翻过身,长长地吐了口气。季晓川起身,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电话出去,周冰很快接起,季晓川说:“人送到了。”
“季晓川。”程珂忽地又叫了一声,季晓川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电话里周冰说:“送到就好,麻烦你了。”
季晓川视线紧紧盯着程珂,她的手臂修长,指尖像嫩白的水葱。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解开了衬衫的纽扣。
一颗……两颗……直到白色刺绣的文胸彻底展露在他眼前,他再也听不进电话里的声音。
“你算什么。”程珂嗤笑了一声,季晓川的心猛地跳动起来。
她吃力地坐起身,将衬衫完全脱去,露出大片大片雪色的肌肤。
季晓川滚了滚喉结,觉得自己的理智疯狂叫嚣。
衣摆被她的指尖勾住,轻轻一扯,却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一样,便将他拉了过去。
她仰着头,静静盯着他的脸,试图将他彻底看破。停了停,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凭什么让我那么在意。”
: 现实童话
第23章 终有尽
季晓川扣住了她的手。
触感灼热。
酒精麻痹了程珂的神经, 却又将隐秘的情绪无征兆地放大开来。她轻轻吐了口气, 混着酒香, 湿润温热地扑在季晓川脖间的皮肤上。
她眼眸莹亮, 静静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季晓川偏过头,淡淡说:“你醉了。”
“你到底算什么。”身子往前一软,她靠在了他的肩头。几根散落的发丝,瘙着季晓川侧颈的皮肤,痒痒的。
季晓川蹲下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手抬起又放下, 最后轻轻落在她的秀发上,也不知道她是否还醒着,季晓川却不想再试探了。她的头发和她的人不一样,柔软,细腻,让人忍不住亲近。
半晌,季晓川看着她身后白色洁净的床面,淡淡说:“我比你想的还要差劲, 我什么都算不上的。”
怀里的人许久没动, 热气打在他的后颈,袭来一股一股热浪。
窗帘被风吹起, 在空中摇晃。
鼓动着喧嚣。
季晓川环住了程珂的肩头,右手细细摩挲着她的头发。
“我的人生已经没有规划,或许准确来说, 十八岁前我期待过‘未来’,十八岁后我就不想了。”停了下,语气微微酸涩,“遇见你前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更混乱还是即将毁灭,我不在乎,真的。”
“而你应该遇到更好的人。”季晓川抱着她瘦弱的肩头,好像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
“以后别犯傻了,不值得。”
怀里没有一点声音。
季晓川脸色平静,松开手将她横腰抱起。被子柔软,带着她的香味。
他替她掖好被角,最后看了她一眼。关上灯,出去了。
房间里一片黑暗,窗外山顶彩色霓虹般的射光偶尔投射进来,片刻绚烂,又很快湮灭。
床上的人动了动。
程珂侧过身,慢慢收紧,蜷缩成一团。
良久,一声呢喃从她口中飘出,“傻子。”
她的声音低沉,清晰。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不知道指的是季晓川,还是她自己。
程珂头痛欲裂。
一口闷气从她腹腔升上来,久久地被吐了出来。
犯傻?还真是了。
她揉了揉泛着红晕的脸,艰难地支起身,跌跌撞撞地摸到了马桶边,一弯腰,酒气熏天。
程珂起身背靠在墙上,瓷砖很凉,冻得她瑟缩。
她看着镜子里只穿了一件文胸的自己,勾唇无谓地笑了下。
也许我也是比你想得更差的人。
季晓川,我并没比你好多少呢。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良久良久,程珂走到洗手台前,掬了一把水,冲了冲脸。
细白的手臂撑在台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程珂忽然想——该回去了。
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的地方。
醒来已是下午,胃火烧火燎的疼痛。程珂烧了壶水,房间里只有龙井茶叶,她也没在意,泡了一杯。
茶叶在白色玻璃杯里上下翻腾,晕出碧绿的颜色。
程珂窝在沙发椅上,静静等待茶凉。
几口热茶入胃,痛感减轻。程珂清醒了片刻,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帮我订一张回深圳的机票。”
“好的,程总。什么时间?”助理问。
程珂淡淡说:“越快越好。”
“好,我安排好了通知您。”
程珂掐了线,起身走到阳台上。
天气格外晴朗,远处青山碧影,游人如织。白色长提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她站着看了会,觉得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她凝神,却发现屋里的电话在响。
她回头看去,桌上的手机显示一串固话。她扭回头,任由它响。
多半是推销的。
电话持续地响了一分钟才停下,不多会再次不知停歇地响起。
程珂皱了皱眉,走到屋里,迟疑了下,最终接起。
“程小姐?”
“我是。”程珂觉得电话里的女声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噢,是我,刘英。”程珂拿烟的手停下了,顺势在沙发上坐下。
“你好,有事么。”
刘英犹豫了一下,充满谢意地说:“我听晓川说了……您帮了我们餐馆的大忙。我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想着烧顿便饭谢谢程小姐你,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过来一起吃个饭?”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嘈杂,像是格外的忙。
程珂沉默了片刻,说:“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顿了顿,她说:“我拿了季晓川的好处,没什么谢不谢的。”
刘英愣了下,半晌钝钝说:“程小姐你这话我听不太明白。”
果然不知道啊——程珂轻笑了一声,心里却莫名不是滋味。
“我收了季晓川一万块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谢就谢他吧,我还有事先……”
“程小姐,你别挂,你听我说。”刘英有些急了,程珂将手机放回耳边,刘英笃定地说:“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程珂笑了下,刘英缓了缓,语气突然沉重下来,“晓川他病了,今天没来上班。”
程珂有些意外,静了片刻说:“病了就送他去医院。”
电话里一阵沉默,半晌刘英说:“晓川去医院不太方便,我已经买了药送去了。”
程珂眯了眯眼,细细品着她这句话。她吐了口气,说:“既然买了药不严重的话很快就会好,季晓川身体强壮,感冒发烧什么的,好的也快。”
“不是的。”刘英语气担忧,“晓川不是感冒,他是被烫伤了。”
程珂缓缓坐直了身体。
“怎么回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英叹了一声,“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是我去他住的地方,我都不知道他被烫的那么严重。后背的地方起了水泡,红彤彤一片。有些已经破了皮,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会感染。”
程珂的心沉了沉,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天了。仔细想应该是前天下午发生的。店里出了事,他说出去一趟找朋友。晚上我们也没和他碰面,昨天早上见到他,他的脸色就不大好了。我闻到他身上的药味,他只说不小心撞到了,喷了跌打损伤的药水。谁知道……”
前天,朋友……程珂想起那声“硬盘”。
一丝火气缓缓从心底冒上来,她呼了口气,低声道:“晚上我过来一趟,他来么。”
“问了他,他说晚上来的。”
程珂点头说:“好。”
浑噩地又睡了几个小时,程珂起身洗漱,化妆,然后整理行李。助理给她定了晚上十点的票,她想见了季晓川一面,就直接去机场。
也算是一个道别。
六点多,路上有些拥堵。过了繁华的路段,马路开阔起来。要说这趟来有什么记得住的,随处可见的梧桐树算是一样。
叶子青绿,带些绒毛。郁郁葱葱的,像是永远不会死去。
程珂去过南京,那座城市也种满了梧桐。蒋委员长爱了夫人一生,爱了一个人也爱了一座城。
程珂却觉得那的梧桐没有这的美。它挺拔,粗壮,经年不息,平凡却又默默守护。
杭州有一个好的地方是有山有水,水有享誉天下的西湖,山有高低不尽相同的天目山、小和山、宝石山、栖霞岭,九溪十八涧……
山山水水,清风朗月。
远处群山掩映在红霞之下,蓝的,金的。程珂放缓了车速,在路边停下。
手机照片定格,群山云层缭绕下,一行白鹭斜飞而过,留下一串芝麻点般大小的轮廓。
程珂将照片保存,然后踩下油门,朝餐馆驶去。
顺旺餐馆早早歇业,刘英在店门外拿着水管仔细冲刷着店门前的空地。见到程珂开车过来,她关了水龙头,湿润的手在裙摆上擦了擦,朝她招了招手。
程珂坐在车里,思绪有些涣散。她盯着菜馆红通通的店面,心里不由想起第一次来这的那个夜晚。
那夜人烟鼎沸,来往食客络绎不绝。她又记起那个蓝色的沾满灰尘的小风扇,以及被风鼓起的黑色T恤。
再接着便回忆起那一锅味道醇美,需要吮吸骨髓的大骨煲。
食髓知味,半点不差的。
下车合上车门,热气扑面,温度丝毫没有因太阳下山而阴凉起来。
“程小姐,都准备好了,跟我来吧。”刘英高兴地走过来,招呼她,“先民不要我帮忙,说是要给你露一手。这会菜都上桌了,先吃饭。”
餐馆后堂有包厢,正中一张大圆桌,整齐地摆放着五六条套了红绸的靠背椅。
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几道菜,章先民端着一大盆酸菜鱼进来,放在圆桌中央空出来的位置上。
刘英拉开主座的椅子,对程珂说:“程小姐坐,别和我们客气。”
程珂坐下,朝门外看了看。刘英了然地说:“晓川过会就来,说是不用等他。”
程珂默然,章先民拿了几瓶饮料进来,拧开果汁给程珂满上。他自己开了瓶啤酒,倒了一杯,举到程珂面前,说:“多亏程小姐帮忙,否则这餐馆怕是要遭殃了。大恩大德,实在感激不尽。”
程珂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下,抿了一口又放回去了。“听刘姐说季晓川和你们是亲戚?”
“我是他表叔,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程珂神色跳了跳,不经意地说:“他好像出来挺早的。”
章先民点头说:“晓川高中读完就出来了,跟着我一晃也好多年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程珂声音淡淡,看着他。
章先民回答说:“父母都在,还有个妹妹和弟弟。不过成分有些复杂,她妈嫁过来后,几年没……”
“程小姐要不要先盛饭?”刘英忽然插话进来,不动声色地朝章先民递了个眼色。
章先民很快止住话头不说了。
程珂勾唇笑了下,对两人的讳莫如深没表现出多大不满。回答刘英说:“吃一点就够了。”
桌上章先民找着话题,程珂应得上的就搭上几嘴,插不进话的,就听他说。
“程小姐哪里人?”
“永康。”
“哦,金华呀,那的肉饼很出名。”
程珂说:“算是吧,出名的就那一个。”
章先民笑笑,过会试探性地问了声,“程小姐有对象了没有?”
门外传来脚步声,季晓川忽然推门进来。程珂挑眉,也不知道季晓川听到没有。
看了眼脸色有些苍白的季晓川,视线转回章先民身上,程珂淡笑说:“工作忙,没找。”
章先民了然地点点头,回头见季晓川站在门口,招呼他坐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说了句:“晓川也没呢。”
程珂和他对视一眼,像是没听出什么异样地说:“噢,是么。”
刘英捏着筷子看了看季晓川,夹了块肉放到章先民的碗里,说:“别问那么多私人的问题,程小姐该不高兴了。”看向季晓川,她说:“身体好点没有,先吃饭吧。”
季晓川在程珂对角坐下,没有抬头看程珂一眼。
章先民察觉到两人不同寻常的气氛,原本活络的话头也打了结,谨慎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问程珂:“程小姐是在这定居?”
“不是,出差来的,马上回去了。”
对面的人霍然抬头。
程珂回眸,对上他的眼睛:“晚上的飞机,待会就走。”
第24章 贪片欢
厨房里刘英在洗碗筷,章先民也被她拉到身边, 有意留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给程珂与季晓川。
包厢门关着, 隔着圆桌, 程珂问:“烫的严重么。”
季晓川僵了下,轻声说:“养几天就好了。”
“昨天你背我上去的。”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季晓川说:“没压到,没你想的严重。”
程珂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墙上挂着的装饰画。画上红红绿绿,很热闹。
不像此刻,两人对坐着, 却没什么话可聊。
过会她扭回头,说:“怎么弄的,那个瘪三么。”
季晓川动了动,慢慢抬起头,低哑地问:“谁。”
“我看见了。”程珂脸色平静,“那天下午,我在附近。”
季晓川的臂膀一下子僵直起来,心里悬而未决的疑惑得到了解释。他深吸了口气, 牙关死死咬着, 喉咙紧缩。
“觉得难堪?”程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冷静, 却像是凌迟的刀。
她的视线没有移动分毫,两道目光对视着,程珂觉得这双眼睛变了。这是她认识季晓川以来, 第一次看见他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流露出卑微、无力,不知如何反应的神色。
程珂觉得自己残忍了,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想起了苏昭辉和她说过的关于“断舍离”的道理。
将那些“不必需、不合适、令人不舒适”的东西统统断绝、舍弃,并切断对它们的眷恋。
而此刻,她就在做这件事——对季晓川,对这段不知从何而起的关系。
季晓川沉默了,惨白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在他身后投下厚重的阴影。
程珂看了眼时间,起身淡淡说:“我还要赶飞机,有机会……”顿了顿,她从钱夹里抽出健身卡,放在桌上:“应该没有什么以后,这张卡给你。你要卖也行,自己用也行,随你处理。”
季晓川垂眸看着那张黑色卡片,用低哑的声音说:“你带走吧,我用不到。”
“不要就扔了,对我也没什么用处。”
“还回来么,这里。”季晓川忽然问道。
程珂不知道季晓川指的是这座城市,还是有他在的地方。
她侧过脸,说:“需要来就来,如果是旅游……不想了。”
良久,季晓川点了下头,声音低沉:“确实没什么可看的。”
程珂愣了下,片刻默默将钱夹放回包里。她的眼睛泛着清冷的眸光,还是放缓了语气。最后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
“世间人有千色,有的人一出生就富贵无双,有的人却只能穷困潦倒至死。可只要你想往前走,就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从不觉得受人恩惠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只想告诉你,只要还活着——就不要认命。”
季晓川猛地收紧了双手,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动,他感觉脑袋有瞬间的空白,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要还活着,就不要认命。
季晓川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如今程珂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不要认命。
只是,哪有那么容易。
“不用送我了。”程珂走到门口,背对着他,淡淡说。
季晓川还是站了起来,程珂挪了下眼,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店门外,灯光绚烂。
程珂转过身,站在台阶下,最后一次看季晓川的脸。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那番话不过是浮光掠影,季晓川何尝不懂这些。只是命运太过无情,岂能轻易改变轨迹。
心头蓦地投下一片阴影,程珂胸腔发胀,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到最后,连道别都说不出口。
程珂踩过冲刷干净的路面,瘦削的身影在夜色中变得模糊。季晓川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什么断了。
在他以为那道身影终将变成一个圆点,这辈子再不会出现的时候,程珂却忽然停了下来。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一下猛地跳动起来。
程珂包里的电话喧嚣地震动不止,是周冰的电话。
一种莫名的感知在瞬息之间翻滚喧腾,程珂像被钉在了原地,再跨不出一步。
女人的直觉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她几乎认定——如果接了这个电话,一些隐秘的过去就将再次被掀开,暴露在阳光下。
“冰冰。”程珂保持着声线,低沉地叫了一声。
“程珂。”周冰语气严肃,程珂的心越发沉了。
“我找到蔡国权了。”
程珂的身子像过了电一样猛然一颤,片刻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
良久,她对着电话说:“冰冰,把地址给我。”努力维持着平静,手却在微微颤抖。
“阿珂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冰冰……是朋友就告诉我。你应该知道,要找他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我不想……”程珂咬了咬唇,再抬头,眼眶微涩:“冰冰,算我求你。”
电话静了半晌,“草!”周冰压着愤怒低骂了一声,她深吸了几口气,最终报了个地址给她。片刻她急促地说:“蔡国权现在黑白通吃,他老婆的哥哥是警察局的,那片没有人管得了他,你要是想找他我和你一起去,程珂,程珂你在听么!”
夜里的杭州,格外喧嚣。
程珂忽然轻笑了一下,淡淡对周冰说:“冰冰,我会找你喝酒的。”
“程珂……”
电话挂断,程珂没有给周冰再打回来的机会,径直打电话给汽车租赁公司,干净利落地说:“让你们的人不用赶去机场了,车我再租几天。”
顿了下,她说:“两天,两天就足够了。”
手腕忽然被一只手握住,鼻腔里流窜进熟悉的味道。她抬头,对上季晓川担忧的眼睛。
两人无言地对视,季晓川的眉头越蹙越紧,最后他问:“出什么事了。”
他身后刘英和章先民走了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默了下,程珂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冷冷抛出一句:“我先走了。”一言未发地转身朝轿车走去。
深深呼吸了几次,程珂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
再抬头,车前一步远的地方,季晓川静静站在那。
手上力道猝然收紧,心重重跳了下。
那身影高大,沉默,屹立不倒。
“草!”她深吸了口气,从车上下来。
“季晓川,我没时间和你纠缠,让开。”
“是不是出事了。”季晓川低声又问了一遍。
程珂压着怒气,对他说:“和你没有关系。”
刘英上来拉季晓川,季晓川一动未动,只是看着程珂。
一刹那,程珂觉得季晓川看到了深处。
仅靠直觉,就预知到了危险。
“是不是不走了。”
程珂眉头一皱,尽量克制地说:“我要去趟临安,是我的私事。”
刘英一直看着程珂的脸色,也不知道季晓川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出声劝说:“程小姐有自己的事要忙,晓川你……”
“我和你一起去。”
哪里都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多一秒,也好。
程珂看着他,他站在路灯下,轮廓清晰,墨黑的眉毛下眼神坚定,不像是开玩笑。
程珂不喜欢这种猝不及防的逼近,仿佛有一双手,不经意撬开了她坚硬的盔甲,触碰到内里柔软的皮肉。
想保持冷静,却怎么也清醒不起来。
那一道沉默的影子,执拗,平静地刻在地上,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动了动,一字一句地说:“直到你走,我们才有结束。你还在,就没到最后。”
天色昏暗,风影摇晃。
程珂憋着气,咬紧了牙关。双手因用力攥得死死,最后她转身疾步坐进车里,重重甩上了车门。
没说不,也没说好。
季晓川却知道她同意了。?
转过头,他对茫然的刘英和章先民低声说:“我忙完就回来。”
刘英担忧地看了眼驾驶座上的程珂,对季晓川说:“你照顾好程小姐,店里有我们。我看事情不小,若是太严重就找人帮忙。”
季晓川看了程珂一眼,脸色平静,说了句:“好。”
季晓川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
程珂猛然转头看他,很快又扭过来盯着车前的马路,通知又像是警告地说:“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插手。”
季晓川同样看着前方,语气很淡,“知道了。”程珂觉得自己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脑中一片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
季晓川开口低声说:“出发吧。”
程珂握紧了方向盘,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对他的理所当然而感到无语。她狠狠踩下油门,车子轰鸣阵阵,离弦般驶出了狭窄的街道。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车子穿过城北,沿着高架过了收费站驶入了绕城高速。季晓川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问。
“你以为再待几天会有什么不一样么。”程珂盯着闪着光的检测灯,低声说:“不会,什么都不会变。”
季晓川将视线收回,静静望着正前方蓝色的标志牌。
“别和我来什么把戏,我要说的已经说明白了。”
过了片刻,季晓川点头,“我很清楚。”他的目光看过来,只是一瞬又收回眼,然后说:“我从来没有想利用你去改变什么。”
程珂愣了下,胸腔无端酸胀。
夜很黑,像是没有天光大亮的那刻。平整的高速路一眼看不到尽头,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终点。
第25章 暗朦胧
到临安的时候差不多晚上九点。
车子下了杭瑞高速, 一路往前开两边人家渐渐变多。程珂没有看导航, 进入辖区不久, 便放慢了车速。
辖区不比市区繁华, 路两边的商铺多半也是老店面,显得比较陈旧。此刻路上没什么人流,不少店家聚在店门口三五成群地玩着牌。
程珂开着车在主干道上转了几圈,靠边停了下来。季晓川往窗外看了眼,迟疑地说:“到了?”
程珂解开安全带,松了松僵硬的肩膀,她看他一眼, 说:“开累了,先找个地方住吧。”
马路坑坑洼洼,许多年没有翻整过的样子。没多会功夫就有好几辆大型工程车开过,散落下许多碎石泥沙。
程珂挥挥手,虚掩着口鼻。季晓川皱着眉打量了一圈周遭,沿街大多是沙县,黄焖鸡,湘式小炒这样的店面, 零星开着几家招待所和宾馆。
他转头看向程珂, 说:“这附近的宾馆条件比较差,还是再找找吧。”
程珂顺着他方才的视线看过去, 几幢落地房外挂着红色的灯牌,大同小异地写着“xx宾馆”的字样。
这些宾馆有个通性,绝大部分都是本地居民将自家高楼层的落地房改造后, 当做酒店房间出租的。
价格便宜,管的也没有正规酒店那样严格。
“我没你想的金贵,就那家吧。”程珂淡淡说,抬了抬下巴随意指了一家。
季晓川看过去,那是一家稍显新式的建筑,门外的招牌也像是刚做没多久,不像其余几家破旧。
“走吧。”程珂没什么心思和他再讨论下去,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导致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些不舒服,她想尽快找个地方休息。除了这个原因,她也有别的考虑。只是有些话没什么必要说,她索性也就不提了。
季晓川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身形,脸色稍沉,默默跟了上去。
一整幢房子都属于一户人家,大约有四五层高。进门是一个宽阔的院子,看起来像是主人家的中年妇女在院里搓洗着衣服。
听到身后响动,她扭过头愣了下,很快脱下橡胶手套问:“两位要住店么?”
程珂点头说:“有房么。”
老板娘高兴地说:“有的有的。”便领着他们进屋。
大厅中央象征性地立了一个木制台子,身后的背板上用普通亚克力板浮雕了“欣欣宾馆”四个大字。
程珂环视一圈,果然没看见营业执照之类的证件。
女人擦干净手,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蓝色的本子,往桌台上一放,打量了两人一眼,说:“房间有标间,大床房,你们要住哪种?”
程珂翻了翻记录本,发现上面只有不到一页的登记内容,她随意问道:“店刚开么。”
女人以为程珂觉得店里生意不好,忙说道:“才一个月不到,你放心,店里用的都是新的好的东西,比其他店干净。”
程珂没搭腔,指尖在A4纸上轻轻扣着,过会她问:“要刷身份证么。”
老板娘尴尬地笑了下,说:“身份证要看的,只是没大酒店里的那种扫描器。”
程珂了然地点头,又问:“都要登记么。”
老板娘说:“一般都要的。”
程珂看了季晓川一眼,发现他面色稍稍有些不自然。她转过头,说:“来个大床房吧,多少钱。”
季晓川愣了下,老板娘自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很快回答说:“一百五。”
“来一间吧,安静点最好。”程珂淡淡说,低头拿钱包。
老板娘深谙似的点头,“就四楼吧,那层没有人住,很安静,没人来打扰。”
程珂这会儿回味过来自己那句话里的歧义,不过她也没在意,拿出身份证放在台面上。
再抬头,季晓川已经抽了一百五十块递了过去。
“要押金么。”他问。
“要的,就一百意思一下吧。”这种店没什么特别的讲究,定什么价也都很松泛。
季晓川又抽了一百给她。
老板娘接过钱对着光照了下,然后说:“我给你们拿钥匙。”
程珂找了支笔自顾自地填信息,头也没抬,像是叙述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对老板娘说:“我男人没带身份证,登记下是不是也行?”
老板娘找到四楼那间房的钥匙,看了眼站在程珂身后的季晓川,又看看低头登记的程珂,点点头说:“行,那就抄个身份证号吧。”
程珂很快写好自己的信息,想了想又在自己名字的下一行写上季晓川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是笔误还是故意的,季晓川的晓被写成了大小的小。
也没有问季晓川,又在身份证号那栏默写了一串号码。
季晓川的手微微收紧,嘴唇下意识地抿着。
程珂拿过房门钥匙,转头看季晓川,神情至始至终都很平淡。将钥匙给他,程珂说:“你先上去,我去拿行李箱。”
季晓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片刻他呼了口气,对她说:“车钥匙给我,我去拿。”
程珂没有意见,从包里拿出车钥匙给他。
然后转身上楼。
季晓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收回眼往院外走去。
后备箱放着程珂的行李箱,他拎过,发现并不是很重。仿佛一开始程珂就没打算在杭州待很久,东西自然也带的很少。
合上后备箱,他低下头,从裤里拿出烟盒。
靠着车尾默默地点上一根,间隔很久才吸上一口。
一根烟尽,也没理清头绪。
抬头看了眼那幢建筑,四楼的灯光从窗帘缝里透出来,微弱,静谧。
季晓川看了片刻,才缓缓直起身,朝屋内走去。
四楼的门开着,透过门缝望进去,程珂站在空调出风口,用手扇着风。
季晓川推门进去,程珂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转过去,继续吹风。
将行李箱放在床头柜边,季晓川环顾一圈,发现房间很整洁。摆设家具几乎都是新的,显然没多少人入住过。
看来看去,视线最后落在一米八的大床上。
程珂像是感知到他在想什么,淡淡开口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去再开一间,我无所谓。”
程珂知道季晓川不会,因为他不能,也不敢。
程珂余光看见季晓川脸色更沉了。
心里的念头再次得到了印证。
身体的热气被冷气驱逐,程珂散了散头发,弯腰将行李箱放倒。拉拉链的时候手顿了下,起身对季晓川说:“去买包烟。”
季晓川皱了下眉,程珂已经走了出去。
和老板娘说的一样,四楼没有人住。程珂一走,房间就更安静了。
只有窗外工程车开过的声音。
季晓川站了会,然后拉过靠背椅坐下,什么都想,却又什么都没想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珂回来了。手上拎着一袋东西。
走过季晓川身边的时候,飘过一丝烟草味。
“水。”程珂将矿泉水放在桌上,然后将袋子里的一件短袖以及一盒内裤扔在床上。
“超市里随便买的,凑合穿吧。”
季晓川抿了下嘴,说:“多少钱。”
程珂说:“算房费了。”
季晓川沉默了会,说:“多谢。”
程珂没应声,弯腰打开行李箱拿出洗漱用品和内衣裤,对他说:“我先洗了。”
季晓川下意识滚了下喉咙。
房间,男女,一丝暧昧在无声无息地扩张。
程珂默了下,在季晓川看不见的地方勾唇笑了笑。这个笑没什么具体意味,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洗手间的门合上,季晓川紧着的心松了。视线却时不时扫向床上的东西,片刻他起身,从塑料袋里拿出短袖。短袖质量不好不坏,纯白色,最简单的款式,甚至连标签都没有。
的确像是买烟的时候顺手拿的,季晓川却不在乎。
摊开在身上比了比。
刚刚好,不大不小,像是丈量过一样。
布料擦着掌心,心里痒痒的,猫挠过似的。几秒后,季晓川将短袖放下,从包装盒里拆出一条内裤。
内裤款式也很简单,黑色主色,腰上松紧带是浅灰色的。中规中矩,没什么特殊的。
季晓川展开看的时候,浴室门咔哒一声,程珂没有预兆地走了出来。
头发湿漉漉的,没有用毛巾包着,只是随意地用发绳扎了几圈。身上穿的是一件浅藕色真丝睡衣,腰间用一根细带打了个结,松松垮垮地露出锁骨处细白肌肤。
季晓川看了眼,很快就挪开了。尴尬地将内裤拿在手里,又抓起那件短袖,说:“洗好了?”
程珂嗯了一声,解开头上的发绳,对他说:“你洗吧,我吹头发。”
季晓川点头,转身从电视柜下的空格里拿出吹风机递给她,“插头在那边。”
程珂走过来接过,空气里荡着她身上的香味。
“水龙头有点坏,往右按一下会好。”程珂插上吹风机插头,提醒了季晓川一句,然后按下开关,开始吹头发。
季晓川哦了下,转身进了洗手间。
水龙头果然不出水,季晓川将它朝右用力按了按,花洒哗啦啦地冲出水来。
他脱下身上的短袖,后背粘连了一部分,撕扯了下,火辣辣地疼。
咬牙呼了口气,他将剩下衣物的除去,小心地冲洗起来。
瓷砖氤氲着水汽,雾蒙蒙一片。
季晓川很快冲好澡,走到洗手台前,抹了抹镜子上的雾气。拆了塑料袋装的牙刷牙膏包装袋,接了杯水,将牙也刷了。
洗手台上另一个牙杯里插着粉色的牙刷,季晓川漱完口,将杯子并排放在它边上,然后关灯走了出去。
程珂已经吹完头发,坐在床边。抬头看了眼,很快笑了,她挑挑眉,说:“你就这样睡?”
季晓川没有睡裤,又不能不穿裤子,只能又把长裤穿上。
此刻程珂指出来,他虽尴尬,却也没别的选择。
“我在沙发上睡一晚就行。”房间里有一张折叠小沙发,虽然短了点,但将就一晚也受得了。
程珂轻轻哼笑了一声,伸手将房间主灯关了。
只剩床头一盏小灯。
昏暗又朦胧。
“睡床上吧。”往一侧挪了挪,空出身侧一块地方。
季晓川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背对着她在床沿坐下。
说不乱想有些清高了,只是季晓川知道程珂比他坦荡,也比她冷静。
“我不会做什么的。”他没头没脑地承诺了一句。
身后一声轻笑,季晓川感知到程珂动了动,紧接着传来塑料袋窸窣的声音,好像在拿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程珂说:“把衣服脱了。”
第26章
第27章 摆龙门
宾馆的床不软不硬, 季晓川背上有伤没办法正躺, 和程珂一样也侧身卧下。
两人之间空出了不到一个人的距离, 不远不近, 被子自然地凹垂下来,形成一个U形的弧度。
“聊什么?”季晓川问。
“随便什么都行。”
季晓川想了下,问:“你在哪个区?”
程珂迟疑了下说:“什么?”
“深圳,你工作的地方。”
程珂缓了片刻才低声回答说:“福田,怎么?”
“福田?华强北那边么。”
程珂有些诧异,问:“你去过?”
“没,只是以前想去, 最后没去成。”
程珂忽然来了兴趣,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这样的夜晚也许不会再有,她不愿就让它这么白白过去。
至少再了解点什么,知道点什么才好。
“为什么没去?你叔说你高中出来就跟着他做了很多年,没想过换份工作?”
季晓川沉默了一会,过会才回答说:“没学历,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理由程珂再熟悉不过,没有学历, 在这个社会上几乎找不到什么体面的工作。
“家里呢, 不需要你帮忙?”程珂揣度着,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像季晓川这样的, 原生家庭多半存在很多问题。贫穷自不必说,更严重的是——是否得到平等的对待。
季晓川不是可以无情抛开过去的人。
房间又安静了会,季晓川才开口说:“家在农村, 有一个妹妹出嫁了,我爸妈……还有弟弟照顾。”
程珂想着他这句话,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有弟弟照顾,到底谁照顾谁?
两者结论天差地别。
“有没有想过再学点技能?很多培训班只要交了钱,多少能学到点东西。”
“自己的时间太少,而且学费也不是小数目,也有想试一下的……”季晓川声音低沉,迟缓,淡淡叙述着现实存在的问题。
“太难了。”最后他呼了口气,下了结论。
程珂的心缩了一下,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对他说——她可以帮他。
学历,工作,甚至身份。
只是到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再伸手拉他一把,她愿意,季晓川也未必肯。
“以后呢?有想过么。”她翻了个身,盯着只映了一点路灯光的天花板,沉声问道。
季晓川也转过身来,却不是平躺,自然也无法平躺。
他侧靠着枕头,看着程珂的侧脸。
“走一步算一步,我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程珂偏过头,微弱的灯光里掩映着季晓川的轮廓。明明看不明朗,却又觉得无比清晰。甚至闭着眼程珂都能想起他的眉眼,鼻梁,以及每一处线条。
不知何时就烙刻在脑中了。
“你呢。”季晓川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地提问。
“我吗?”程珂淡笑了声,洒脱似的说:“也走一步看一步吧。”
暗夜里,季晓川皱了下眉。
“为什么?”
为什么?
程珂想了下,并不打算和他深究这个问题,只是敷衍似的开口。“这世上谁不是走着看着过呢。”
季晓川仍皱着眉,还在思考。
片刻他放弃了再追问的想法,换了话题问:“你们喜欢什么样的公司投资?”
这话让程珂感到有些意外,她瞥了他一眼,挑眉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能说说么?什么都行。”
程珂也没在意他为什么好奇,捋了捋念头说:“没什么特别,说来说去只有一条,能赚钱。”过会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程珂又补充说:“考察一家公司从很多方面入手,成长性,发展性,资金等等。我们并不想经营企业,我们只在乎在占有股份后退出的时候,能得到多少。”
“占有股份?”季晓川没接触这块,对一些说法也不太明白。
程珂解释说:“在确定被投资的企业后,我们会花一笔钱买下其中一部分股权,然后在他成功上市后,我们买下的股份会扩股增值,这时候我们可以选择出售或结算。”程珂耐心地说着创投的基本操作模式。
季晓川安安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沉吟片刻接话问道:“你们个人能跟着买么?股份。”
程珂平静的心无征兆地跳了下,她扭头盯着季晓川的眼睛,确认他并不是在试探什么。稍稍松了口气,回答说:“一般情况下高层可以按公司购入价格同价跟股。”
“同价……”季晓川喃喃一声,“那如果有人提前预知那家公司上市,并低价买下股份,是不是意味着资产会暴增?”
季晓川对这些的确不太明白,只是按着自己的理解自言自语。过会想明白这个的说法存在明显的问题后,他笑了笑说:“也不太对,既然确定要上市,那么就算有人要买股权,那些公司又怎么会卖呢。除非……”
程珂豁然看过去,正对上季晓川的眼睛。
季晓川原本只是呢喃,在程珂看过来的时候,突然僵了下。
像是想到了什么。
程珂扭过头,岔开话题说:“你高中成绩真的不好?我看你这脑子杂七杂八的,什么都能想到。”
这话绝不是什么夸奖,还带了点呛声的意思。
季晓川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没学过这些,胡乱说说而已。”
程珂转过身,再次背对着他。
话题突然就断了,两人再没交谈的趋势。静了会,她才淡淡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程珂确实有些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季晓川刚刚那番无意中说出的话,像一道影子般纠缠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保持着侧卧朝外的姿势过了近四十分钟,程珂听见耳边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这才动了动,转过身去看身侧的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过夜。原以为会不适应,却意外的没有半点排斥的感觉。
想起今夜这场预料外又在情理中的□□,程珂更多的感受不是荒唐出格,而是久旱逢甘的充盈。
她往前靠了靠,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程珂发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丝毫不影响季晓川给人的印象。
寡言沉默,却又绝非不近人情。
她知道他是温柔的,只是那些温柔与忙碌的生活相比,就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想碰碰他的脸,程珂这么想着也那么做了。她抬手缓缓靠近他的脸,却在即将相触的那刻停下了。
她对自己如此亲昵的动作突然感到惶然,僵了片刻,最终将手收回。
她知道自己越界的已经太多。就连让他跟来的这一行为,也都是潜意识里被允许的。
“我说了……什么都不会变的。”程珂喃喃自语。
即使肌肤相亲,你我依旧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翻了身,闭上眼睛。
程珂清楚的意识到,明天将会是属于他和她的最后一天。
六点刚过,天才破晓。季晓川先于程珂醒来了,昨晚他并没有睡得很沉。夜里连续清醒过几次,到后面几乎是在半睡半醒中度过的。
醒着也没有做什么,大多时间都用来看身边的这个女人。
他已经默认程珂是她的女人,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程珂心里他根本算不上什么的。
可季晓川依旧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在属于他和她的这段相逢的故事,有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程珂没有转醒的迹象,季晓川安静起身洗漱。洗漱完开始打包东西,他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一件短袖,一条洗了晾干的短裤。
再想整理些什么也都没有了。
最后索性在沙发上坐着等。
临近八点程珂才睁开眼睛,起来就看见季晓川坐在对面沙发上,面目清朗,显然是起来很久了。
“怎么不叫我。”刚起床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惫懒,还有些沙哑。
“看你睡得熟,就没叫。”季晓川起身,拧了瓶水给她,“早饭想吃点什么,我去买上来么。”
程珂随意揉了揉头发,咕隆了几口水下腹,缓缓说:“不用,待会直接下去吧。”
因为要爬山,程珂只是打了粉底,身上穿的也是为健身买的那套运动服。
将东西收拾妥当,临出门前程珂想了想,对着镜子还是将头发扎成了马尾。
季晓川第一次看见她这副休闲利落的装扮,显然愣了一下。
程珂笑笑,“看傻了?”
“这样也好看。”季晓川一本正经地回答,反倒让程珂有些不自在了。
“待会太阳就出来了,早点走早点爬完。”
程珂脑子一闪,下意识去看季晓川的脸。一瞬间看见他抿着唇,很快皱了下眉。
低下头,程珂淡淡说:“走吧。”
宾馆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一个模糊的点。
程珂和季晓川明白,他们再也不会回来。
车子沿着藻天线一路前行,不过开了二十分钟就到了景区附近。两人在景区外的小餐馆里吃了早饭,便开车进了景区停车场。
因为来得早,周遭一个游客也没有。
程珂将车停下,季晓川先下了车去售票站买票。
她看着季晓川走进四方的站点大门,视线往里看,工作人员也都还打着哈欠。
红日当头。
程珂拢了拢手臂,依旧感觉到了一丝冷意。
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落在几步远处的入口上。和全国大大小小的旅游景点一样,景区门口放着一块巨大观赏石头,上面醒目地刻着“天目山”三个大字。
明明刻板的毫无新意,可如若少了这块石头,又感觉差了点味道似的。
想到这,程珂勾勾唇,轻轻笑了下。
身后季晓川已经买好票出来,低头核对着票面。连这样的小事,都能显得无比专注。
过了会他抬起头,看向她站立的方向。
发现她在看他,季晓川愣了愣,然后直直向她走来。
“买好了。”
程珂忽然打断了季晓川,微抬头认真地对他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 摆龙门阵:四川用语,指闲聊。
第28章 大树王
程珂的拍照技术实在算不上多好, 顶多入门水平。平日里她没有给人拍照的习惯, 甚至自拍都很少有。
在她看来, 拍照不过两个步骤, 打开相机——按下拍摄键。
就没了。
朝大石头抬了抬下巴,程珂对季晓川说:“心心念念要来的,怎么也要来个游客照纪念一下。”
季晓川对她这个说法表示认同,没迟疑,很快走到石头边。
程珂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自带的照相机功能。不同于其他家会附带柔和的滤镜,这款手机的拍照功能有个明显的特点, 用它拍出来的效果几乎可以用“写实”来形容。
但程珂喜欢这种沥去浮华的真实感,最原始也最干净。
画面里,湛蓝的天空下是连绵的山峦,将这片天地包拢成一个圈,而圈的中央,一个男人安安静静地站在那。
白色T恤,黑色长裤。剪得短却触感硬朗的头发,藏着许多心事的眉宇, 每一处每一分都在这个宽阔却又局促的画面里无比清晰。
程珂有些失神地看着这副画面, 心不可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以至于收回手机时,指尖不知不觉按到了拍摄键。
“光线暗, 效果不好。”程珂扯了下嘴角,“你也不笑一个。”
没有再拍的意思。
季晓川轻轻皱了下眉,没表现出什么情绪。仿佛程珂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要给你拍一张么, 换个角度。”他走过来,低声问。
程珂摇摇头,“不用,走吧。”
检票口坐着一个戴帽子的大爷,见两人过来,问:“买票了么。”
季晓川将两张票递给他,大爷接过在立式的机器上,将条形码凑上去扫。
过会他习以为常地抬头,说:“机器又坏了,扫不出来。”说完转身从保安亭里拿出一把金属剪子,“咔哒”一声在票面上一夹。
程珂垂眸一看,两张随意叠在一起的票面被锋利的刀口整齐地剪出两个缺口,像是一瞬间烙印了某些意义一样。
“没拿水。”季晓川转过身看着程珂,“在后备箱,我去拿,山上没有买水的地方。”
水是季晓川在早餐摊边的便利店买的,大约四五瓶,连同几个面包一起,装在一个袋子里。
程珂从包里拿出车钥匙给他,又淡淡说了句:“把票给我吧。”
季晓川点头,“我很快来。”
带着凉意的晨风从广场上穿过,吹起程珂散落在耳侧的一缕碎发,飘动了片刻又悠悠落下来。
程珂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季晓川的背影。
过了半晌才缓缓回头,朝那片幽深茂密的森林走去。
季晓川回来的时候,大爷朝身后指了指,“你女朋友已经进去了,快跟上吧。”
季晓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程珂的身形在天地间成了渺小的一道线。她忽然转过头来,相距数十米,季晓川却瞬间认定了她眼里看的只有他。
就他一个。
程珂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摆动,大声地喊道——“快点啊,季晓川!”
脑中瞬间清明,季晓川紧了紧提着袋子的手,提了一股气快步朝前走去。
广场没有其他人,山林在前,虫鸣在畔。蔓延出的那个长长的路口上,站着程珂。
季晓川平视目光,心跳呼吸喧嚣地鼓动着。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小跑。
几十米的长度,不远不近,季晓川却像是走了很久才抵达终点。
程珂仰着头,一缕金光从高耸矗立的水杉林中泄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眸是淡淡的琥珀色,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纯净清澈。
没有一丝俗尘的味道。
“冷么。”他低声问。
程珂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听着他还有些起伏的气息,低头从袋子里抽出两瓶水,“走起来就暖和了。”
入口是个斜坡,一直蜿蜒到山路衔接口。
走完人工铺设的道路,便见大树华盖,万木峥嵘。身后四方的建筑原来越远,最后被密密的古木掩盖,彻底看不见了。
俗世纷扰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外,在这片山水之中只有一前一后,缓缓走着的两个人。
谁也打扰不到他们。
脚下是木栈道,泛白发亮的木板默然向他们展示着岁月的痕迹,耳侧虫鸣,流水交融,一切都和谐美好。
程珂深深吸了口气,顿觉心肺通彻。
她觉得这一趟,的确没来错。
走完游步道,有再次检票的闸口。
蓝色马甲的工作人员从木制的小屋里探出头,冲他们爽朗笑道:“你们是今天第二对哩,前一对走了个把小时了。”
还没到学生放假的时候,旅游业还没旺,程珂却觉得这个时候来得好。不喧嚣,安安静静。
到处是绿色,空气湿润凉爽,十分舒适。
程珂朝他点头笑,问:“山上会迷路吗?”
“迷路也是有可能的,不过你们按着路标走,保准能安全到顶。”闸口的机器没有像入口一样失灵,检票员很快刷了票递还给程珂,“这两年都没迷路的,你们不用担心。”
程珂点头,将票收好。
“你们爬仙人顶吗?”检票员问了一句。
程珂抬眸,“有什么讲究?”
“哦,仙人顶难度比较大,很多人体力跟不上,因此爬的人也少。为了安全考虑还是例行提醒一句,到了开山老殿如果觉得吃力,就不要往上了,直接往右看了幻住庵和半月池后到广场坐巴车下来就好。”
季晓川看了眼程珂,对检票员说:“多谢提醒,我们会注意的。”
检票员摆摆手,又笑着说了句,“山里不能抽烟,也多担待。”
季晓川点头,“知道的。”
刚过闸口不久,便能看见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被青苔覆盖,碑面上黑色的字迹也斑斑驳驳。
“夫妻树。”程珂沉吟一声,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紧紧缠绕的两棵树。季晓川走上前,站在她身后,同样抬头看。
谁也没察觉,他们站的很近。
如同这两颗数百年交缠在一起的树一样,两道浅淡的影子重叠成一处,谁也没离开谁。
一滴露水从顶上枝叶顺流下来,擦过程珂的侧脸,落在她的颈窝上。
丝丝凉意,像一滴泪水。
程珂缓缓反应过来,察觉到身后淡淡的温度。
默然低头,她一言未发地顺着路继续走了。
季晓川随后收回眼,踩着山石,静静跟在她身后。
过了狮子口是高峰塔院,塔院不在主路上,需要沿着小路进去。程珂站在标志牌前读内容,没进去看看的意思,便沿着主道往前。
“以前爬过山么?”大概是觉得纯粹的爬山有些无聊,程珂挑了话头问季晓川。
季晓川说:“爬过,刚来杭州的时候就来过这里。”
程珂诧异的“哦”了声,接话说:“那有好多年了。”
“嗯,十多年了,和他们一起来的。”
“你叔嫂?”程珂自然想不到别人,季晓川点头,“那年他们刚结婚,没钱度蜜月,就来这了。”
“蜜月爬山?”程珂笑了下,“还真特别。”
“我觉得很好。”季晓川淡淡说。
程珂停下来,扭头看着台阶下的他,“什么?爬山么?”
季晓川仰着头,盯着她的眼睛。
“不用想生活,未来……只要往上走,就一定能到终点。这样——我觉得很好。”
程珂一下子沉默了,忽然意识到周遭这片永恒的森林,这条一直蜿蜒向上的路对季晓川意味着什么。
在此面前,无论贫穷富贵,身份几何。
所有人都平等,所有人都一样。
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有尽头。
程珂忽然觉得眼眶酸涩。
那些匍匐在光明下的影子,不起眼,却依旧执着。时间,画面都稍纵即逝,可程珂确信,有那样的一个瞬间,会没有征兆地让她记住。
他的气息,语调,神情。甚至与之同在这片土地,景色都构筑起这个无法忘却的时刻。
引她铭记,引她往前。
“如果要很久呢,你能等么。”她俯视着季晓川,却觉得自己如往常一样,总需要仰视才能看清他的眉眼。“如果终点……走不到呢。”
沉默了很久,季晓川才说:“会的,只要一直走,无论多久——都能到。”
程珂早预知到这个答案,她知道季晓川听明白了。可正因为知道,心却愈发难受。
并不是所有的坚持能得到回报,她不忍戳穿。
吸了口气,程珂做了决定,她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能帮你,无论是钱还是权。你要的,我都能给你。”
只要你愿意。
因为急切,她的语速比寻常快,却也更真挚。
季晓川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风从古木中穿过,带起两人的衣摆。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季晓川对着程珂很淡很淡的笑了一下。
“走吧。”他稳步走上来,从她身侧走过。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曾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也许有那么一样他想要的,但程珂知道,她给不了。
这辈子也许都无法给。
悄然间,季晓川走在了她前面,步伐沉稳,没有一丝吃力的迹象。这样的山路对他来说仿似平地一样轻松,程珂猜想这或许是他从小就习惯的路。
她能想象他成长起来的地方,也是这样连绵的山脉。道路崎岖,小小的他就在这样一浅一深的石路上,慢慢长成了眼前这副高大的模样。
如同这些千百年生生不息的水杉一样,屹立不倒。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依旧尽力向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身影停了下来,转过头看向她。一排低矮的石墙沾着湿润的水汽,顶上的墙面上落了许多叶子,游客用石头叠起的小石塔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程珂越过他的肩头,向上看去,忽然感觉心被震了一下。
天空下,无法形容出大小的一颗柳杉沉寂地立在那。
程珂突然意识到——大树王,这就是了。
第29章 行路难
程珂在脑中想象过这棵被乾隆御封“大树王”之称的巨型柳树应该是古朴苍老, 却依旧郁郁葱葱的。
她没想过, 大树王会是一棵枯树。
树皮已经完全脱落, 只余光秃秃的浅褐色树干。那些奋力朝外伸张的枝干如今也只剩下直条条的一根, 没有半点复苏的迹象。
树干整个已经中空,抬头向上看,能看见黑黢黢空阔的一个缺口。
与整片葱绿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让人无比确信,它本该这里,就该在这里。
眼前这副景象给程珂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不是失落,失望。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感, 让她久久无法回神。
季晓川面色平静,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侧过脸看着程珂。
“严格算起来,它已经不是大树王。现在他们认为的,是新的那棵。”
程珂收回眼,对上季晓川的眼睛。
季晓川偏头朝远处看了看,说:“就在附近,要去看看么。”
话音刚落, 人却已经往那走去, 似在查看哪条路最合适去那。
程珂沉默不语,缓缓跟了上去。
季晓川看她跟过来, 顾着脚下变窄的石路朝前走。走到阔处,回过身朝她伸出手。
“抓住我。”他淡淡开口,却不像是商量的语气。
右侧是一片耸立的悬崖, 即便有栏杆护着,稍有不慎还是容易踩空坠落。
程珂愣了下,伸手握住了。
他的手掌温厚有力,轻轻一转,便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腕。
一直到新的“大树王”前才松开。
季晓川抬头,低声说:“差不多大。”
程珂点头,“看起来是这样。”
新“大树王”并没有比老的那棵小多少,展露出的样子却与它截然相反。
粗粝的树皮,茂密延展的树枝绿叶。一切都是极与极的两个端点,太不一样了。
程珂心里没掀起任何波澜,或者说在见过那棵枯死的柳杉后,任何景致都显得那样渺小了。
生有灵,死留魂。
很多时候,死去的总比活着的让人更记得住。
程珂轻吐了口气,淡淡说:“继续走吧。”
山下隐隐有嬉笑的声音,一些游客穿梭在密林中,沿着他们来时的路,慢慢走上来。
季晓川看了眼木制地图,对程珂说:“前面是五世同堂。”
“五世同堂?”
季晓川解释说:“是一片野生的银杏林,共22棵。树龄都很久,也寓意子孙满堂。过了那再往上就是开山老殿。”
程珂问:“还要多久?”
季晓川默了下,以为她累了,说:“很近了,最快半小时左右,到那你可以休息一会。是不是累了?”
程珂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如果她没记错,过了开山老殿就只剩两个景点。那也就意味着,至多一小时,整趟旅程就要结束。
不知道是什么感受,程珂语气低沉了下来,“我不累,走吧。”
季晓川皱着眉看了她一会,然后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开山老殿的确不太远,走过一段陡峭的木台阶,地面平坦起来。两侧的树木相对于先前一米多粗的规模小了很多,都是十几公分左右的新树。
看路边立着的牌子可以看出,这片是防护林。
再抬头,一个开阔的广场就展露在眼前。地面用四方的青石砖铺就,砖石之间的细缝散落着不少松针,枯叶。
一座庄严的建筑依山而建,坐落在广场之上。
季晓川问程珂:“要上洗手间么。”
“你要去么?”程珂反问。
季晓川点头,“你等我下。”
程珂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季晓川一共买了五瓶水,他三她二。如今她刚刚喝完一瓶季晓川已经解决完两瓶了。
男女之间的差别,在此上也能显露端倪。
袋子里面两个面包还没拆开吃过,她抽出一个撕开包装。一股奶香味扑鼻而来,程珂还真有点饿了。
季晓川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程珂咬着简陋的面包,右手袋子里放着两瓶还未拆封过的矿泉水。
抬着头站在说明牌下,安静地看着。
意识到她出来,她转过头,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中,然后把塑料袋扔进身侧的垃圾桶。
“去仙人顶吧。”她垂了下眼,低声说。
季晓川愣住了,看着她,“什么?”
“来都来了,不上去看看挺可惜的。”
季晓川以为程珂不愿再往上走,心里已经想好看完剩下两个景点,就和她下山了。
他张张嘴,问:“吃得消么?”
“和训练比起来也不算太累。”
程珂再次抬头看指示牌,顺着箭头的方向往左侧看过去,“入口在那,走么。”
季晓川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说:“那条路很陡,东西我来拿,你多看路。”
这条路确实很难走,狭窄陡峭,几乎没有可以搭手的地方。
季晓川将她那瓶水也拎着,程珂双手空空的,更没有负担。
“应该买两根登山棍的。”程珂后知后觉,喃喃道。视线在周围的树丛里寻找,看能不能找到一根树枝当支撑。
季晓川说:“慢慢走吧,我在后面。”
听到这句话,像是很理所当然的理由一样,程珂放弃了寻找支撑的念头。她知道,就算摔了,身后的季晓川一定会扶住她。
这是一种很不容易的认知,这世上一个人要相信一个人,太难了。
可偏偏程珂信了,信身后这个沉默、做的远比说的多的男人。
仙人顶海拔一千五百多米,往上的小路两侧粗树不再,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各种珍贵木材。
程珂和季晓川登上了顶峰,转头往下看,高峰峻岭,重峦叠翠。山风吹过,掀起绿浪丛丛。再远些相对矗立着的山峰云雾缭绕,雾霭蒙蒙仿似人间仙境。
程珂看着看前这副美景,浑身发麻,只觉天地之大,自身是如此渺小。
她想起许多很少再想起的事,大的小的,几岁的时候,十几岁的时候,一瞬间涌进脑中。
“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程珂?哪个珂。”
“你是谁?”
“我吗?我是这里最大的人。”
“我要跟着你。”
“跟着我,你想要什么?”
“身份。”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能得到什么?”
“忠心。”
“什么?”男人缓缓靠近,盯着她的眼睛。
“忠心,我这辈子都能给你。”
——那些不曾遗忘却不愿主动想起的画面,锐利散乱地充斥在一起。程珂猛然发现,眼眶湿润了。那些挣扎在黑暗里的过去,撕开了一道淋漓的伤口。
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必须清醒。
只有清醒,才能不回头。
程珂紧握着的手,忽然松开了。
不会有了,没有束缚,肆意而活的那刻。
“季晓川。”空气湿润,让人看不出她眼眶里的水汽,“回杭州去。”
山鸟嘶鸣,云雾慢慢散开,一道光从裂缝里照下来。
程珂转过头看向他,“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到这里,就够了。”
终点到了,也就意味着结束。
列车到了站,素不相识的旅人纷纷下车,往左往右,几乎都不可能再次相遇。
他们所有拥有的,仅仅那一段,只有那一段旅程。
“程珂。”季晓川呼吸急促,整个人瞬间败了下来。
程珂就那样踮起脚,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像是用尽了此生的力气,克制着不让语气颤抖,“什么都变不了,季晓川,你和我——没有可能的。”
季晓川低着头,她故作冷漠,假装无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水润一片暗潮汹涌。
“程珂。”
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什么也也无法拥有。
他自私地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就他贫穷,不止贫穷,甚至连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她的机会都没有。
程珂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不是什么好人。季晓川,忘掉一切,忘掉我们。”
她松开手,再没回头地沿着来路往回走。
季晓川看着她的背影,心酸难耐。所有的苦闷,无力纠缠成一声低低的嘶吼。他弯下腰,双手捂住了脸。
良久良久,都没动。
上山难,下山易,原本漫长艰难的时光仿似流水匆匆转瞬即逝。
小巴车在蜿蜒的平路上飞驰,季晓川和程珂一左一右地各自靠窗坐着。
谁也没看谁。
就像从未相识的两个人。
当那座四方的售票中心的建筑映入眼帘,程珂平静的眼睛终于掀起一丝波澜。
“下车吧。”季晓川低低叫了她一声,等抬头,他已经下了车站在车边等候。
程珂吸气呼气几次,握紧把手起身,走了下去。
“一起吃个饭。”他询问着她的意见。
愣了片刻,她低头,“好。”
谁也没有心思选饭馆,随便找了家就进去了。
已经下午一点,店里生意十分冷清。
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季晓川拿过菜单点了几道招牌菜。因为没有客人,店里上菜的速度很快,不多会所有的菜都上齐了。
天目山的竹笋很出名,桌上正中便是一道干笋老鸭汤。
早餐早已消耗殆尽,两人都有些饿,可又都没什么胃口。
一顿饭吃得十分寂寥。
季晓川先放了筷子,起身去结账。
“我吃好了。”程珂放下筷子,碗里的饭还剩下大半碗。
季晓川垂眸看了眼,什么也没说,等她起身。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餐馆。
季晓川立在入口的招牌下,点了根烟。
“能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吗?”季晓川语气虽淡却隐隐担忧。
“找一个老朋友。”
“什么样的老朋友?”
程珂不愿让他担心,挪过脸,淡淡说:“我送你去车站。”
季晓川将烟头丢到地上,用脚一碾就灭了。吐了口气,他说:“不用,我看着你走我再自己坐车回去。”
远处几辆大巴驶过,载着满车的人。太阳高悬在青山之上,照的一切都曝光发白。
程珂没有坚持,她看着他,“那我先走了。”
季晓川立在原地,缓缓点了下头,“路上注意安全。”
她低下头去,片刻又仰起,郑重说了句:“再见。”然后快步转身,拉开车门发动汽车。
后视镜里那道影子原来越远,方向盘打了个转,那个点彻底看不见了。
程珂抿着唇,这片山色永远被埋葬在了心里。
不忍回忆。
: 实际上的大树王国比我那些贫瘠的词句描写出来的要更壮观,震撼。如果离杭州近,可以考虑去那里自驾游。
第30章 棋牌室
下午忽然下起雨。
明明前一秒艳阳高照, 后一秒又雨泄如注。如同这世上许多人和事, 翻覆只在瞬息之间。
程珂从银行出来, 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久久未动。没等雨小一点, 她径直走进了雨中。
将手上装着几万块现金的袋子扔到驾驶座上,程珂沿着路没有方向地开,最后在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酒店前停下。
绕到后座拿出黑伞,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伞柄时,程珂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下。
他坐上回杭州的车了吗?
有没有淋雨?
一连串的问题像钢珠炮一样在脑中浮现,程珂摇摇头,将关于季晓川的任何念头都驱除。
不能再想了, 他和你已经没关系了。
合上车门,她从后座取出行李走进酒店。
爬了一天的山,加上浑身被雨淋得七七八八,她急需洗个热水澡。
酒店房间比先前的无证小宾馆的房间自然要正规许多。墙壁不再是简单的白漆刷就,而是用了暖黄色的暗纹墙纸。
程珂定的是商务房,大床右侧放着一张黑木办公桌,皮椅漆黑发亮。蓦然想起小宾馆里那张劣质的小沙发,出水不好的水龙头。一切都不如这, 程珂却觉得那个房间很好。
因为那个房间有他, 有季晓川。
冲完澡,整个人还是冷的。脚酸腰涨, 加之经历了那样一场离合。程珂觉得自己的体能快被透支殆尽,程珂坐在床边,拿出手机编辑短信。到最后又逐字删除。
别多此一举了, 她告诉自己。
盒里的还剩好几支雪茄,程珂中午没吃什么东西,肚子一空便用烟来填。
她抽的很凶,本该慢慢享受的东西被她囫囵吞枣般糟蹋了。程珂浑不在意,她本就是半路出家的富贵散人,与其说她是有钱人,倒不如说“暴发户”来的贴切。
晚上雨停了,地面也差不多干了。一条小街两边支了很多烧烤摊,小桌上三五成群的光膀汉子天南地北地说着什么。
程珂摇下车窗,视线偶尔在那几桌逗留一会,更多的则将目光转向街道左侧的一家棋牌室上。
棋牌室开在一家街面房上,名字起得中规中矩,叫“四季棋牌”。原本墨绿色的玻璃门被烟气,尘土覆盖的脏兮兮一片。门上用红字胶带纸贴成的“欢迎光临”几个字也都残缺了几个角,显得怪凄凉的。
可店里的生意却和这副破败的模样截然相反,程珂的车在街边停了二十几分钟,就看见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看起来大多是本地人的样子,年纪也都在四十上下,男男女女都有。
不过有些特别的是,除了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女,店里时不时还会来往几个年轻小伙子,大多十七八岁左右,穿着紧身的衣裤,头发跟大染坊似的。
程珂看着这几个小青年,勾唇笑了笑。
不多会,程珂将副驾驶上的纸袋子撕开,将四五沓钱扔进包里,开门下了车。
步履轻快,稳健,没有犹豫地朝那家棋牌室走去。
店门外原本坐着两个吃烧烤的年轻人,正拿着啤酒干杯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噙着笑看着他俩。
临安算大不大,算小也挺小的。两个小青年在这片混了不少时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气质的女人,顿时都愣了。
“你家的店?”程珂看了招牌,然后低下头对着其中一个没染发的小青年说。
那个小青年将手里的烤串塞到身边人手里,抹了下嘴,站起来对程珂说:“我老板的,我俩给他看店。”
程珂“哦”了一声,朝店内看去,又扭头看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下,有些迟疑。
程珂笑了笑,很快说道:“你刚刚盯着我的车快半小时了。”
小青年一下语塞,半晌才说:“我看你的车挺好,就多看了两眼,没别的意思。”
程珂点点头,从包里掏了烟盒,拿出一根点上,眼睛在他身上瞟了瞟。小青年想了想才说:“我叫赵元生,你可以叫我小生。”
“看场子一天多少钱。”
小生和身边的男生对视了一眼,说:“五十,包吃住。”
程珂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吐了口烟,淡淡说:“你老板挺压榨人的啊,十年前都这价了。”
小生皱了下眉,程珂又说:“干什么不比这强,你们图什么。”
“老板说了,干得好的可以跟他做买卖……”
“方子。”小生低喝了一声,然后对程珂说:“能混口饭吃就好了,不过你来有什么事么。”
程珂对小生的谨慎感到有些意外,这才留意地看了他一眼。小生虽然年纪轻,但模样也还行,个子瘦长白白嫩嫩的。要往好的方向发展,多半能迷倒一票懵懂的小姑娘。
程珂丢了烟头,随意散了散头发,朝里微微抬了抬下巴,说:“来出差,找点消遣,能兜张桌么。”
小生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又上下打量了程珂一眼,“打多大的?”
程珂反问:“能打多大的。”
小生不自觉直起背,定定说:“一局几千上下。”他身侧的人也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
小生又接着说:“你要玩的话我去兜桌。”
程珂瞟了他一下,勾唇笑道:“行啊。”
小生动作麻利,不多久就从店内出来对程珂说:“楼上包间安排好了,你跟我来。”
棋牌室的一楼环境脏乱,多为当地人小玩小闹消遣时间的。进了内堂往上有一条窄窄的楼梯,拐过弯环境就大不一样了。地上铺了地板,楼道里也装模作样地放了几盆盆栽,左右两排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房门也都紧闭着。
仔细听还能听见房间里传来的自动麻将机洗牌以及交谈的声音。
小生将她带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已经坐了三人,两男一女,加上程珂正好凑一桌。
桌上三人显然认识小生,见他进来也都招呼了他一声。小生对着程珂介绍道:“这是龙哥,四哥,这位是琳姐。”程珂朝几人点点头,散了烟给他们三个,自我介绍道:“几位看起来都比我年长,叫我小陈就好。”
琳姐大约四十岁上下,身量丰腴,皮肤细腻,脸上化着妆,看起来别具风姿。视线在程珂身上转了一眼,又瞧了瞧她背着的包,她很快笑道:“小陈啊,快坐吧。”
程珂在空位上坐下,从钱夹里抽出五百块钱给小生,她随意地小生说:“帮我买几包烟,有多的拿去吃烧烤吧。”
桌上几人对视了一眼,琳姐笑着对小生说:“还不快去。”
小生接过那五百块钱,神色一凛,看起来有些复杂。程珂一眼带过,转过头将桌面上的的麻将牌推进槽口里,说:“哥姐们玩多大的。”
小生拿了五百块钱,匆匆跑下楼,进到对面一家烟酒铺里,对着老板说:“来四包软中华。”扭头看了眼停在路边的车,他又说:“算了,来五包。”
一路跑回包间,小生将五包软中华放在程珂右手边,程珂看了眼就将烟分了,只对小生说:“倒几杯水来,我喝红茶。”
小生愣了下,脸红红的转身给她倒水。
软壳中华六七十一包,他买了五包,撑死三百五十块钱。摸着兜里还剩下的一百来块钱,小生下到楼下,拿出五十块钱给了方子。
“这女的给钱很大方,这是我给她买烟剩下的,你拿着零花吧。”
“你说这女的什么身份啊?一出手就给那么多小费。看那车,真他妈羡慕。”
小生从袋里摸出一包十块的红塔山,拿出一根叼在嘴里,神色复杂地说:“管他呢,反正过了今晚也见不着了。”
方子想了想,察觉不对劲,扭头问:“你给她兜了谁打牌啊?”
小生很快答道:“老板娘他们。”
方子吃着串的手一下停住了,“嘿”了一声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小子今天是要杀猪啊,找老板娘他们不是存心讹钱么。”
小生猛抽了两口烟,丢到地上踩也没踩,视线死死盯着那辆黑色奔驰说:“反正她也不在意,而且……”他停了下,“我觉得她没那么简单。”
方子有些不解,瞪大的眼睛眨了眨,过会又颓丧下去,理所当然地对小生说:“你比我聪明,虽然有时候我听不懂你说的,但听你的准没错。”
小生扭过头拍了下他的肩膀,这才露出少年的稚气来,“算你小子有眼光,别看咱们现在这样,以后一定会发达,就看有没有那个狗运了。”
方子撞了下他,“你才是狗呢。”
小生揉揉他的脑袋,又顺了顺他顶上的黄毛,调笑说:“来叫两声听听,看你这头发染的,也太土了吧,跟那条阿黄似的。”笑完了,小生脸色又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盯着那辆黑车,又想那个格格不入的女人。推了推怄火的方子,说:“我上楼去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第31章 局中局
包间里热火朝天, 小生进去的时候琳姐刚糊了副清一色, 程珂盖了牌面, 挑开麻将桌的钱兜将里面的筹码都倒了出来, 笑着说:“这么快就落了。”
和以前不一样,现在的棋牌室里大多用筹码代替纸币。开局前一人分了固定的筹码,四人中有一个人先输光了,行话就叫“落牌”,意味着这圈牌结束了。然后四个人按筹码,统一算钱。而最先输光那个不用算,直接拿出所有筹码对应的钱即可。
程珂点了点烟灰, 丝毫没在意第一局就输光了筹码,从钱夹里抽出两千块丢到桌上,笑着说:“今天这手气不怎么样啊。”
琳姐点完钱,笑道:“才刚开始,现在输指不定待会好运就来了。”
程珂笑了笑,转头看了眼小生说:“再倒点茶。”然后又投入到新一局中去了。
小生提了水壶给她倒上,发现谁也没在意他,索性就在程珂身后站着看牌了。
像他们这样的社会青年, 玩牌什么的也许不精但觉得也算能看出门道的。站着看了会程珂的打牌方式, 小生就知道程珂不太会打牌。点炮,吃牌都随着性子来, 像是做一道很简单的加减乘除一样,完全没过脑子。
小生不免有些失望,他觉得程珂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很聪明的人, 怎么牌技会如此之烂。
不出四十分钟,牌面又落了。不过这回是龙哥点了炮,直接让四哥撸光了筹码。程珂不上不下,没输多少。
在算钱的时候程珂倒显现出好脑子的模样,几乎不用换算,就能准确报出谁该给多少钱。
场上三人没察觉这点,站在一旁的小生是明明白白发现了的。间隙里,程珂又让小生倒茶,小生觉得程珂是真喜欢喝红茶。
算完钱,四人又开始了。
打到一半,程珂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只偏了偏头,对小生说:“拿张凳子坐吧,站着怪累的。”
小生愣了愣,一言不发地拖了凳子在她身边坐下。一坐下,视线就平了,她的侧脸完全地展露在他眼前。
小生忍不住滚了滚喉咙。
不说别的,程珂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琳姐是程珂的下家,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小生,笑了笑打了张牌出去。然后又朝坐在自己下家的四哥递了个眼色。
那个叫四哥的瘦小男人摸了摸鼻尖,在牌上拣了拣,喊了声:“碰。”然后又丢出一张条子出去。
琳姐眉眼一挑,推了牌说:“糊了。”
点了牌,琳姐视线在程珂身上转了两圈,发现她神色如常,这才安心地问另外两人伸手要筹码:“今儿我这手气是菩萨开光了。”
龙哥四哥哈笑两声,丢了筹码给她,“是不一样,再输两盘我可不玩了。”
程珂拿了筹码丢出去,淡淡笑道:“还没玩够,可别那么快下桌。”
三人听了默然对笑一眼,拾掇拾掇又开局了。
小生在一旁看得后背发麻。
他开始有些同情程珂了。钱再多也不是这么个玩法啊,没出两小时,程珂已经输了快□□千了。
这不是来送钱是什么。
程珂输完了钱夹里的钱,叹了口气从包里抽出还没拆腰封的一万块钱,语气无奈地说:“这下好了,工人工资还没发就输光了,我这手气看来真不怎么样。你们先玩着,我去上个洗手间。”
程珂将那沓钱丢进包里,琳姐瞥了眼,看见里头红红的一摞,顿时收敛了表情。
程珂掐了烟,问小生说:“洗手间在哪。”
小生站起来开门,指了指右边说:“尽头就是了。”
程珂走后,房间里安静下来,那个叫四哥的瘦男人靠近了琳姐说:“还真是个有钱的主,小生说还是开奔驰来的,阿琳你怎么看。”
小生神色一凛,紧抿着唇。
琳姐吐了口烟,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小生说:“你小子还真会拉人,哪寻到的这么有钱的傻妞啊。”
小生松了松脸色,说:“我看她打牌是真不行,估计就是寻消遣的。咱赢了不少了吧。”
琳姐笑了笑,淡淡挪开眼,语气微微上扬,“这不还有好多么,不撸光总觉得不舒坦。这牌再打下去她可能要察觉什么,小生你聪明你待会看我眼色,让她去阿良那里玩玩。”
小生一下子僵直了,恰好程珂推门进来,她先瞟了眼桌上的几人。然后从小茶几上抽出纸巾擦了擦手说:“打牌老输也没什么意思,不玩了,回酒店睡觉了。”
琳姐看了眼四哥,扭头看向程珂说:“不再玩两局啊,刚起兴呢。”
程珂说:“琳姐运气好,我这麻将上不了台面。”
四哥将麻将牌推进槽里,说:“我手气也不好,还不如下午那几把梭子呢。”
程珂“哦”了一声,挑眉说:“梭子也好久没玩了,要不来几局?”
琳姐接话说:“梭子我一般,你要是想玩倒是可以让小生带你去大场子,那玩的人多,花样也多。是吧小生?”
程珂转头看向小生,小生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等程珂开口说:“问你呢。”他才缓缓点了点头说:“我老板那边,要想玩我带你去。”
“那我就不去了,找小姐妹跳舞去了。”琳姐喝了口水,将钱放进包里,笑着说。
龙哥也推脱说有事,也不过去。倒是四哥站起身,对程珂说:“我还想玩两把,正好一起过去。”
程珂点点头,说:“要是远就坐我车过去,就停在楼下。”
他们口中的大场子不算近,二十来分钟路程。四哥坐进后座,程珂对站在车前沉默的小生说:“你坐副驾驶。”
小生看了她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偏头看了眼后座,最终点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七拐八拐,在小生的指引下在一条小巷子前停下。
后座四哥下了车,对俩人说:“我去撒泡尿啊。”然后朝暗着的小巷角落走去。
程珂拿上包,准备下车。小生却开口叫住了她,“那玩的女人不多,你晚上输了那么多,要不……”
“要不什么?”程珂觉得有趣,挑着眉看他。过会程珂问他:“那个四哥和你老板什么关系?你老板叫什么名字。”
小生犹豫了下,扭过头不说话。
半晌,他像是赌一把似的问她:“你是不是不是来赌钱的。”
程珂静静看了他半晌,随即没有掩饰地点头:“是。”
“那你来做什么?”
“寻仇。”
小生没话了。
程珂脸上没了笑意,“还有要问的么。”
小生摇头,过会咬咬牙又决定了什么似的坦白道:“晚上我下了局骗你,他们都是一伙的。琳姐是我老板娘,老四是老板的左右手,我老板叫蔡国良。”
气氛默了下,就在小生以为自己押错了的时候。程珂忽然笑了笑,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盯着他还没完全长开的脸问道:
“你几岁了?”
他愣了愣说:“十七。”
“不读书?”
小生低下头,很快转过脸看着漆黑的小巷子,“没钱读。”
程珂对这个理由表示充分理解,笑了下,拉开车门下去了。
四哥撒完尿,还在绑裤腰带,看见小生下车,从袋子里摸出二十块钱丢过来,对他说:“你回去吧。”
小生没捡,冷冷看着他。
程珂凝神看了他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会她挡了四哥的视线,从包里抽了一千块钱给他,淡淡说:“回去吧。”
程珂的手伸在半空中,小生半天没动,程珂索性把钱塞进了他的口袋里然后沉了声音说:“回去。”
那边四哥已经进了巷子,在暗处朝她喊道:“——小陈你跟上。”
程珂没回头应了一声,“来了。”
再看了眼小生,扭头往巷子里亮着灯的房子走去。
小生在原地站了一会,才从裤袋里掏出那一叠钱,一张白色卡片从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他茫然地看了一会,然后弯腰捡起。
那是一张名片,质地考究,排版干净利落。看来看去,只觉得“总裁”两个字格外乍眼。
半晌,他将那叠钱和这张名片叠放在一起,胡乱地塞进裤袋里。转过身,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出了巷口。
亮着灯的房子外同样坐着几个青年,不过看起来比小生和方子那两个流气很多,岁数也明显都已经二十出头。
见程珂跟着四哥过来,他们对视一眼,拉开了紧闭的门。
程珂对此再熟悉不过,没有觉得任何不适,扫了眼便往里走。
和窄小的门面不同,门内的场地十分宽阔,十几张桌子并排排开,每桌少说都有六七人。见四哥领着程珂进来,都露出诧异的眼光。不过在场的都是钱串子,看了眼也就扭回头看手上的牌面了。
这些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眦着眼,双目通红。一类人则油光满面,春风得意。
而他们共同的身份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赌徒。
程珂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赌场。
属于蔡国良的赌场。
那个叫四哥的瘦男人回头看程珂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一晚输了近万块钱都不皱眉头的女人似乎变了。?
如果说原先是慵懒随性的,此刻的她却像是进入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环境里一样,游刃有余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一点不觉得紧张,害怕。
甚至连半点诧异都没有。
好像他带她来的地方,就该是这样,本该是这样的。
老四见过太多的赌徒,却没有见过一个像她这样的。即便知道这女人有钱,而且输得起钱,他却有些迟疑了。
半生精明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只是一想起她那砸钱找乐子一般的打牌技法,以及她包里整摞的钱,他心口便一阵阵酥痒。
如果弄得好,那几万块钱……甚至门外那辆车,都有可能要永久地留在这里了。
女人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艳丽的眼眸忽然朝他看来,对着他一笑,那笑容有些轻浮又有些随性。
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压迫感,老四不由得打起了精神。
随后这个自称“小陈”的女人挑了张空的台面径自坐下。缓缓点了根烟,对着他淡淡问:“梭-哈、牌九,不知道四哥想玩什么。”
第32章 罪与罚
“就梭吧。”老四眯了眯眼, 在程珂对面坐下, 烟雾缭绕间, 他看见程珂清冷淡漠的眉眼。
给他的感觉与先前比, 彻底不同了。
老四忽然觉得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玩多大?”他沉声问。
程珂吐了口烟,淡淡说:“一万一注,怎么样。”
老四就算是个老赌徒,这样大小的赌注也不是经常能碰到的。不知为何,他突然察觉到一丝凉意从脚底冒上来。
程珂依旧闲散地看着他,仿似她说的不是一万块而是一百块。她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极淡的笑。
老四咬咬牙, 招来一个小青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过会小青年进到一个房间里,拿了五万块钱出来放在桌上。
老四对程珂说:“先五千块的玩几把怎么样。”
程珂不置可否,点了点烟灰,“随意。”
几个老赌徒听闻老四这桌下的赌注不小,纷纷凑过来围观。个别赢得多的也在凳子上坐下,加入了牌局。
无论是梭-哈还是打麻将,程珂由始至终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没多久, 程珂的五万块钱输完了。
老四赢了两三万块钱, 稍稍松了口气,笑着对程珂说:“小陈你手气真不大好, 今儿到这就散了吧。”
程珂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奔驰的车钥匙丢在桌上,又解下手腕上的一块表同样丢了出去, 淡淡说:“算不上什么好表,倒也值十几万块钱。这些够不够抵押二十万的。”
表值不值十几万老四看不出来,但那辆高档奔驰他是实实在在坐过的。看着程珂他方才想尽早脱身的念头不知不觉又被这些车表给驱逐了,不贪财又怎么能叫赌徒呢。
一咬牙,老四朝方才的小青年使了个眼色,小青年犹豫了下,老四低喝一声:“还不快去拿来。”
二十万块钱齐齐整整的送到了程珂手边。和她细白的手腕一比,更显红艳。
“发牌吧。”程珂说。
前三张程珂牌面上是对Q一张A,而老四拿到的则是红桃10、J、K,底牌却是一张黑桃K。
对K对程珂的对Q,老四心中暗自估量,这局牌他占了上风。
程珂看着牌面抽了两万块钱丢了出去,“跟不跟?”
老四皱了下眉,狠狠说:“跟。”
第四张牌,程珂是一张黑桃八,老四是一张红桃九。
明面上,如今程珂只有一副对子,而老四却是很可能同花顺的局面。
场面一下剑拔弩张起来。
由于组合牌面是程珂大,当是她下注。在众目睽睽之下,程珂将剩下的十几万全都推了出去,说:“梭了,你跟不跟?”
老四的冷汗一下从后背流下来,他没见过程珂这样玩的女人,不管不顾,比男人还要胆大疯狂。
如今他自知自己不过一对K,而程珂是一对Q,如果她只是气盛盲目赌他不是顺子,那这样也太冒险了。如今她已有黑草红草两张Q,再有一张Q出在她手上的几率……
老四觉得不可能,直觉告诉他这不可能。
赌,还是不赌?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桌靠过来,老四已经骑虎难下。
最后他横下心,决定赌一把。“我跟。”
程珂忽然笑了一下,眼神一下子冷厉起来,“开牌吧。”
老四的视线在周围的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缓缓捻住剩下那张底牌,瞬息之间将牌丢到了桌上。
众人一看,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有人拍手叫道:“同花顺!”
桌上赫然是一张红桃Q !
老四得意地冷笑了一下,他看着程珂,轻松地说:“不好意思了,陈小姐。”然后起身将她面前的十几万揽到自己的怀里。
“等等。”程珂冷冷出声,抬起眼和老四对视,“都没开牌,四哥急什么。”
有人很快说道:“怕是个不会玩的,这牌输透了。”
程珂挑眉,看向那人,问道:“一副牌有几张红心Q?”
“当然只有一张了。”
程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故作疑问地说:“那就奇怪了,我这张——也是红心Q呢。”
话音刚落,老四的脸瞬间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程珂夹起剩下的那张底牌,轻轻一飞,撞到了老四的前胸弹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竟然也是一张红心Q 。
众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人群中顿时骚乱起来。
程珂站起身走到老四身边,压低了身子问:“四哥你说,出老千得按什么规矩办呢?”
在场人倒抽一口凉气,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哑口无言了。
程珂直起身,走到堆着杂物的一张桌子边,桌上凌乱地放着一个果盘,切好的西瓜边上放着一把西瓜刀。
程珂想也没想顺手就拿了起来。
“按我们广东那边的规矩,出老千是要砍手指的。不知道你们这儿……是不是这个道理。”程珂将刀在赌桌边拍了拍,场上几人纷纷避开了去。
没有人知道程珂的底细,却都被她身上那股凌人的气质所震慑。他们清楚的意识到,她没有在开玩笑。
这个女人是认真的。
老四一下子发作起来,他猛地推开了周围的人,厉声说:“一个外地娘们还敢在这里撒野,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作势便要上前夺刀。
一切只在短短几秒内,程珂后退一步,猛地抬腿将老四踹翻在地。有人去拉老四,却见程珂快步走过来,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将他的头重重撞在赌桌上。
他的额头磕到桌子边沿,顷刻血流如注。场外的小青年听到响动纷纷冲进来,见到眼前死死按着老四的程珂也都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程珂压根没抬眼,声音阴冷地在老四耳边说:“十六岁我就在大美盛的赌场看场子,光是看牌我就看了两年,你一搭手我就知道你手里有什么牌。你那些下三滥的把戏,想瞒过我的眼睛,未免也太小瞧我了。你跟蔡国良那么久,就这点本事么?和我赌,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斤两!”
浑噩间老四猛然一僵,厉声道:“大美盛……你到底是什么人!”
几个老赌徒一听程珂报出这个名字也都十分诧异,其中有人说:“大美盛很多年前不是被打掉了么,那时候可是轰动全城啊!”
说起大美盛,老四不可能不知道。大美盛的幕后老板老金是黑道上的,洗浴中心、KTV,赌坊,几乎所有能赚钱的行业他都做。如今他的大哥蔡国良也正是从他手下出来的,他跟蔡国良的时候正碰上打四黑,大美盛遭人反水倒台,蔡国良便带着剩下的弟兄到了这里。蔡国良有野心,自然而然地就接替了大老板的位置。他的产业虽不及大美盛当年的盛况,但也颇具规模。
而十几年前她就已经在大美盛看场子,她到底来干什么,又想要干什么!
老四不由感到心惊肉跳,后知后觉才猛然醒悟过来,今晚这一切也许都是这个女人的圈套!她要的也许不仅仅是他一根手指!她分明知道他的身份,反而将计就计,她就是算准了他会出老千!
她要的不是别的,而是——让这个赌场的名声彻底臭掉!
想通了这点,老四顿觉被人耍弄,不由怒火中烧。此刻顾不上程珂是男是女,他用力一挥头,重重撞在了程珂的肚子上。趁她蜷缩的时候更是发力将她往后一推,原本摆着杂物的桌子轰然倒塌,瓷盘,烟灰缸碎了一地,程珂的手臂在这个撞击中被碎片划破,鲜血顺着她细白的手臂滴到了地上。
“妈的,给我上啊!给我往死里打!”一声暴喝,几个小青年也都反应过来,瞬间冲上前去。
几乎是本能的,仅仅几秒程珂就支着刀站起来,根本没看手上的伤一眼,一挥拳便将其中一个青年打翻在地。出手之狠,速度之快都绝非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紧接着程珂一扫腿,另一个花衬衫的小青年便被她踢出两米远,重重撞在赌桌上。随后程珂一个箭步冲到老四身前,猛然一拳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等老四再反应过来,只觉手被死死按住,皮肤贴着冰凉的地面。耳边忽闻一片惊呼,下一秒,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顿时慌了。
努力睁开眼,睫毛、眼睛都是血,地上鲜红一片,自己的右手小指俨然已被齐根切去!
霎时间,场面死一样安静。所有人都被血泊里修罗一样的女人吓傻了。
“都给我住手!”一声冷喝猝然从人群外传来,一个男人快步冲进来,他先是看了地上的老四一眼,脸色猛然剧变,等抬头寻找行凶之人时,因怒气而涨红的脸忽然僵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程珂靠着赌桌将凌乱的头发往后顺了顺,“哐当”一声将刀扔到了地上,偏过头将嘴角的血渍抹去。
看着那个男人,冷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阿良哥,好久不见啊。”
此人正是赌场老板蔡国良。
所有的赌徒几乎都认识他,有几个害怕事情再闹大,见势不妙的就拉着朋友从小门逃走了。又有个别胆小的,甚至神志不清地开始朝警察局打电话。
“谁都不许报警!”蔡国良赫然一吼,就有小青年冲出来将那人的手机夺过来不由分说地摔在了地上。
最后,蔡国良看着程珂。
程珂甩了甩手上的血水,冷笑说:“报啊,怎么不报?我砍了你兄弟的一根手指头,良哥总不能就这么放了我吧。”
蔡国良阴鸷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半晌终于开口:“你是程珂。”
程珂笑了一声,“良哥好记性。”
蔡国良神色一凛,说:“你想怎么样。”
程珂像是没听见似的,转身在几十沓钱里翻了翻,找到自己那块手表戴在手腕上,又从不知是谁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
只有零星几人注意到身后紧闭的小门被拉开,走进了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
整个环境都是嘈杂的,有人窃窃私语,地上的老四则捂着手呜咽呻-吟。鲜血,钱,扑克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混乱。
程珂点上烟,还没送到嘴边,一抬头在看到他们身后那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后,整个人愣住了。
季晓川仍穿着那件她买的白色短袖,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她。而他身侧的小生则张圆了嘴,显然被这副场景给吓到了。
程珂死死盯着季晓川,两人对视了足有十秒之多。程珂才冷漠地转过头,她垂下眼皮,扫了蔡国良一眼,眼眸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烟送到嘴边,猛地抽了一口,再缓缓吐出。
“当年你跟我说有好工作照顾我,而实际上把我卖去做小姐的时候……怎么没问问我——我想怎么样。”
不远处,季晓川站着,一言不发。小生瞪大了双眼,在程珂和蔡国良身上来回看,他想起程珂说的那句话。
她是来寻仇的。
而到此刻小生才清楚意识到,她是来寻蔡国良的旧仇。
蔡国良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程珂,更知道她这次来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如今人多眼杂……
深吸一口气,蔡国良对老四沉声说:“今天是你坏了规矩,这根手指头就算程珂不砍,我也要替在场的兄弟们砍。起来给程珂磕头认错。”
老四如今痛得冷汗直流,脸色已然惨白。听到蔡国良如此说,更是不忿,“大哥!你不能……”
“给我跪下!”
蔡国良浸淫黑道多年,气质已是不怒而威。老四死死看了程珂一眼,终是不情愿地从地上爬起跪在程珂面前磕了个头。
“想必当年你我之间有莫大误会,如今我蔡某当着几个弟兄的面给你赔个不是。阿贵!”蔡国良话音刚落,紧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壮汉便走上来,“将桌面上的钱都装起来,给程小姐赔礼。”
阿贵动作利索,很快将桌上近三十万现金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码放在程珂手边的台面上。
程珂忽然极其轻蔑地笑了一下,眼里飞逝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再抬头,便是极度冷漠。
“你怎么不去死啊,蔡国良。”程珂语气轻淡,那股恨意却是那样深那样浓。
蔡国良脸色铁青,手上的青筋都已暴起,可他还是忍住了,他沉声对程珂说:“你我各退一步,此事就算揭过了。若是不依不饶,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阵铃声破鼓喧天地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是程珂的电话。
程珂垂眸看了眼,缓缓接起。
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这个浑身鲜血,长相酷美的女人。即便她看起来很累,可她的眼神却始终凌厉。
不知道听到什么消息,她忽然弯了弯嘴角,淡笑地对着电话说了句:“马局客气了。”
说完她挂了电话,缓缓舔了下嘴角的血迹。仰起头随意地松了下脖子,随后从桌上跳下来,抓起自己的包和车钥匙。环视了众人一眼,她将那袋装了近三十万现金的袋子单手拎起,冷笑一声与蔡国良擦肩而过。
蔡国良被她这副轻蔑的样子彻底激怒,他猛喝一声:“谁准你走了!”
程珂没有回头,将手上的烟蒂随意一扔,说:“你老婆那个当大队长的哥哥如今自身难保,你要想留住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程珂话音刚落,就见一声巨响,方才与程珂同桌打牌的琳姐从小门外冲进来,重重摔倒在地上。不顾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对着蔡国良凄厉地喊道:“不好了!我哥哥他被抓了,阿良……”
蔡国良双目狠眦,猛然看向程珂。琳姐跌爬着到他身边,抱住蔡国良的腿,“二十分钟前我哥哥就被局里的人带走了,阿良你快想想办法啊!”
“是你干的?”蔡国良仍未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狠狠地一脚踢开匍匐在脚边的女人,紧咬着牙根问道。
程珂转过身,视线在乌泱的人群中一一扫过,然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警察很快就来,不想进去的,就快滚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人敢不信程珂说的,一瞬间几十个赌徒已不分谁输谁赢,纷抢了赌桌上的赌资就往外冲。
顷刻之间,偌大的地盘只剩下寥寥几人。
程珂吐了口血沫,看向蔡国良,“你欠我的,去牢里还吧。”
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季晓川,觉得浑身都在疼,脚步也已经踉跄。季晓川伸手去扶,却被她无情甩开。
跨过那扇小小的铁门,程珂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最终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 终于写完这段了……手都写断了。写细了感觉不对,写多了又担心你们觉得乏味。
要是反响不好,我以后再删吧。
温馨提醒:
1.赌博危害严重,一定不要沾染,自觉拒绝黄赌毒。
2.18岁以下不要抽烟。
3.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4.程珂绝不是什么善茬,若是接受不了的尽早弃文,也请勿告知。
第33章 阴暗面
小生率先追上了程珂, 与其说追上倒不如说他眼尖, 一眼发现了跌在砂石堆里的她。
“她在这儿!”他大声地朝巷子那头喊, 昏暗的灯光下, 一个身影疾步而来,最后狂奔到他身前。
“程珂!”小巷里夏风猎猎,季晓川死死盯着那紧缩成一团的身影,呼吸猛然急促。
浑浊的灯光下,季晓川看见程珂手臂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剩下那些粘稠的则沾满了泥沙。她整个人侧身倒在建筑工用来盖新房的黄泥沙上,半张脸被黑发遮挡, 却依稀能看见她渗着鲜血的嘴角。
他一把将她抱起,程珂全身都是软的,已经失去意识。
“最近的医院在哪!”远处警笛嘶鸣,几乎盖过了季晓川的声音。季晓川大喊,“告诉我最近的医院在哪!”
小生清醒过来,拉着他:“一院很远,这附近有个私人诊所,我带你去!”季晓川抱着程珂朝小生指的方向快步跑去, 小生弯腰将地上一大袋钱拎起, 又将散落出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胡乱往程珂的包里一塞,拔脚很快跟了上去。
诊所很近, 拐两个弯就到了。小生一进门便冲着里头大喊,不多会两个护士冲出来,一左一右跑着将季晓川他们带进了急诊室。
“病人什么情况, 斗殴了?怎么这么严重,有刺伤么。”一个护士麻利地戴上手套,拿出清洗剂冲洗程珂手臂上的泥沙,另一个护士则快速跑出去叫值班医生。
季晓川和小生都没接话,只是死死看着病床上的程珂。片刻一个中年医生走进来,看也没看站着的一大一小两人,径直走到床前查看程珂的伤势。
确认除了手臂上的划伤而没有其他明显致命伤后,医生神色稍松,转头吩咐护士去准备给程珂做全身检查。
“医生她怎么样,会不会有事?”小生焦急地问道。
医生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挡路,严肃地说:“等检查吧,另外。”他看着季晓川,“你去把信息登记一下。”
小生反应过来,把程珂的包递给他,“你去吧。”季晓川看了眼依旧昏迷的程珂,收回眼快步朝门诊大厅走去。
“身份证。”前台护士敲了敲大理石面,冷淡地对季晓川说。
季晓川从包里拿出程珂的钱夹,抽出她的身份证递过去。护士很快查到程珂的信息,对着电脑嘀咕了一句:“广东的医保啊,先说好我们这不通用的啊。”
季晓川点点头,“用现金。”
护士丢了张挂号单子出来,说:“等医生开了单子再来拿药吧。”
十几分钟后,程珂被推进一间病房。医生对季晓川说:“看样子应该只是脱力了,不过具体情况还得看检查结果,你们先在这看着她,有什么情况就叫人。”
“谢谢医生。”季晓川目送医生离开,扭头看向病床上的程珂。过会他缓缓吐了口气,对小生说:“多谢你带路,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小生站在一旁没动,右手原本那个装了一袋子钱的透明袋子不知何时被罩上了黑色塑料袋,小生死死握着塑料袋顶端看看程珂又看看季晓川,开口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季晓川皱了下眉,也不知道有什么必须要和这个小鬼头解释的理由,想了想还是认真地对他说:“她是我爱人。”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她。”小生顿了下,又接着说:“一般没有女人会做那样的事。”
“所以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要做必然有要做的道理。”
小生盯着他的脸,想了想问:“那她爱你么。”
季晓川默了会,没有很快回答。安静的房间里,小生听见他很轻地说了句:“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小生一下子愣住了,片刻季晓川转过来,对小生说:“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帮我,帮程珂。但你放心,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真正伤害她,我更不会。”
小生有些听不明白,却又像听明白了一样。视线在病床和季晓川之间来回扫视,最后他弯下腰,将手中的袋子放在地上。
闷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就出了病房。
季晓川凝神想了片刻,视线转回到病床上的程珂身上。季晓川发现就算是睡着,此刻的程珂看起来仍旧充满戾气。脸色是异样的白,眉头紧皱着,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看不出一点女总裁的样子,倒像个权势滔天的女流氓。单枪匹马什么都不怕的在地头蛇的地盘上撒野,程珂会这样做,季晓川一点都不惊讶。甚至他清楚的知道,这是最真实的程珂。她就是这样的。
想起晚上她对蔡国良说的那番话,季晓川虽然震颤,但冷静下来却是无止尽的心疼。人们看到的都是光鲜亮丽的她,可又有谁真正了解过她?
她的那些顾虑,克制,在今夜过后,季晓川忽然就明白了。
他不敢想象十几年里,从泥潭到高楼,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往上走的。
季晓川看着她惨白的脸,微微叹了口气。她的头发,颈间还残留了许多泥沙。他起身问护士要了块棉纱,走到浴室里用水盆接了水,又兑了点热水进去。拧干了,给她擦洗。
先是将嘴角的血迹擦去,紧接着是脸颊,耳后。季晓川动作轻缓,生怕将她惊醒。
不多会,脸盆的水便脏了。季晓川拿去倒了,又接了盆新的。病房是单间,配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洗手间,一有响动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季晓川在凳子上坐下,握起程珂的右手,触感很凉。
隔着温热的棉纱,季晓川感知着她分明的手掌骨骼,仔细地将指缝间的污浊擦去。
起身弯腰去拿左手时,一瞬间他的手腕被反手扣住,猛地往外一推。程珂不知何时醒过来,下意识地自我防卫。
等看清眼前的人是季晓川后,程珂冷漠的脸僵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松开手,便要掀开被子下床。
季晓川很快拉住她,冷声说:“报告还没出来,还不能走。”
程珂自然不会听,甩开他的手,光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刚想起身便觉腰腹剧痛,猛地跌坐回床沿上。
“听我的,躺好!”季晓川脸色一凛,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放回原处。程珂想要挣扎,却因为太过疼痛而动弹不得。
病房里的冷气很足,季晓川无视了程珂狠戾的眼神,结结实实地将她用被子裹好。最后索性在床沿上坐下,时刻盯着她不能乱动。
程珂大概知道反抗无果,便扭过头看向另一处,压根也没搭理他。
两人僵持了十几分钟,这时候走廊上传来交错的脚步声,季晓川看向门口,就在这瞬间程珂曲身借力一脚踢在季晓川的身上,然后起身抓起床头的包,快步朝门口走去。
医生与护士一开房门便见一个女人冲了出来,吓得纷纷倒退了一步。程珂抱着受伤的左臂,斜睨了他们一眼,便飞速地院外走了。季晓川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时程珂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医生见他出来,立刻拉住他说:“刚刚那个病人肋骨有断裂的痕迹,这样子不行的,要好好养伤啊!”
季晓川匆忙点了下头就要跟上,一侧的护士却突然叫住他说:“哎!还有东西没拿!病人的账也没结呢。”
季晓川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紧蹙着眉,片刻转身拿起地上的黑袋子,对护士说:“我去交钱。”
程珂浑身都是伤,自然没有一个正常男性走得快,季晓川在一条街的地方追上了她。
此刻明月高悬,程珂死死咬唇抬头看着季晓川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手臂被他禁锢,她无法挣脱。
她嘶嘶呼气,偏头毫不客气地咬住他的手臂。直到能感觉到唇齿间腥气的鲜血,眼前的季晓川仍是一动未动。
只是被攥得更紧,更用力。
“就一次,听我的不行吗?”语气隐有怒气,却又几近哀求。
程珂松了口,仰起头。沉着一张脸:“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听你的?季晓川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逆光里季晓川的眉目同样沉得能沁出水来,仍压抑着情绪,对她说:“你要是不愿意住医院就开间房住下,其余的明天再说。”
程珂忽然笑出声,笑过之后脸色一下子变得嘲讽。她看着季晓川的眼睛,语气恶毒地说:“可以啊,开间房咱们再爽一下,也算对得起这露水情缘。”
季晓川眼里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最后还是压下心中的火,“我背你过去。”
程珂越发不屑,用力挣开他的禁锢。抬起头,靠近了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季晓川,我早就查过你了。你什么底细,我比谁都清楚。”
季晓川猛然僵滞,程珂一副早已预料的模样,勾唇笑了笑,继续戳痛说:“我陪你玩玩你就当真了?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对你有意思?都是成年人了,今天我能和你睡,明天也能和别人睡。我这辈子睡过的男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季晓川我告诉你——你什么都算不上。”
“程珂!”季晓川目光看过来,脸色已经铁青。
程珂一声冷笑,伸手从他的裤袋里拿出钱包,打开,抽出一张卡片立在空中。她看着她的眼睛,似是看到最深处,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狠绝到极点:“你他妈一个连身份证都造假的黑户,到底有什么底气觉得我会看你一眼?”
风声厉厉,高空孤月,季晓川的影子孤寂又萧索。
程珂后退一步,将钱夹和他的身份证甩到一边,舔了舔嘴唇,轻飘地说了句:“别做梦了。”
第34章 梦一场
车子疯了一样在路上疾驰, 程珂脑中一片空白。
天是浓墨般的黑, 路灯的光惨白的没有一丝温度。
程珂死死握着方向盘, 只是短短几秒, 眼眶就湿润了,到最后止不住地流下来。
越演越烈。
等到后视镜里的影子彻底看不见了,被麻痹的痛感瞬间爆发。
身痛,心痛,哪都痛。
想起许多,关于他的,不相关的。
“季晓川, 你还做这个。”
“我报了,算你的单。”
“很需要钱?”
……
“下次还会找不到你吗。”
“不会了。”
一切都是虚妄。
控制屏显示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可程珂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长到仿佛没有天亮的时候。
过往工程车轰鸣地按着喇叭,整个世界都弥漫着焦躁急促的氛围。
眼前迷雾一片,报复后的快感和难以名状的酸涩糅杂在一起,程珂已经无法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车速越来越快,程珂的思绪完全混沌, 在那辆小车冲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清醒过来。方向盘朝右打死, 白色轿车还是撞到了她的车尾,而程珂则连人带车撞到了防护栏上。
由于及时踩了刹车, 又因白色轿车撞击减弱了冲击,程珂的车撞到了防护栏上就停了。
不知过了多久,程珂重重呛了口气, 睁开眼睛。
相向驶来的客车灯光明亮,她双目刺痛,伸手挡在眼前。又过了几秒,心跳渐渐平稳。
程珂艰难地解开安全带,包扎好的左臂伤口再次撕裂,鲜血顺着皮肤流下来,触目惊心。
驾驶座的车门被护栏卡住,程珂咬牙挪到副驾驶上,右手拉开把手,倚靠在椅背上,一脚踹开了车门。
白色轿车的司机是个中年男子,此刻站在车边,睁圆了眼,显然被吓傻了。
等看清鲜血淋淋的程珂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报警,叫救护车,手忙脚乱。
一切都被女人的一声暴喝制止:“别他妈报警。”
男人整个僵住。
程珂和他对上眼,眼神恶狠:“给我滚。”
男人看了眼那辆撞击严重的奔驰以及这个罗刹一样的女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程珂深吸几口气,拿出电话打给租赁公司,交代好让人过来拖车和定损后,无所顾忌地在杂草丛生的路边坐下,点了根烟。
这副模样也是实在算不上好,看起来和疯子没什么本质区别。
那个男人确认程珂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后,开着车很快飞离开了现场。
护栏外是一片田野,浑浊且厚重的汽油味中掺杂着一缕芳草的味道。
程珂浑身无力。
一根烟抽尽,她缓缓起身,从后备箱拿出行李箱。也不顾来往车辆,单手将脏污的短袖脱下,随后套上一件新的。
等做完这些,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她拦下一辆回市区的空出租坐了上去。
夜里十二点半,出租车抵达萧山机场。
程珂在快捷酒店浑噩地睡了几个小时,在早晨七点零五分,坐上了回深圳的最早一班飞机。
短短两个半小时,飞机降落在宝安国际机场。
程珂一路昏睡,等空姐叫醒她的时候,她额前已经渗出一层密密的汗水。空姐担忧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程珂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出了机舱。
舱外下着小雨,空气湿度很高,与持续高温的杭城截然相反。程珂淋着小雨,眼睫微闪。她忽然有些恍惚,那些真实存在过的记忆,仿佛以一种飞快的速度逐渐模糊。
到最后甚至让她觉得——这不长不短的十天,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如今梦醒了,便要回到现实。
程珂左臂几乎完全麻木,后背更是钻心的疼痛。走出通道出了大厅,远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停着一辆银白色老款大众。
朝她按了按喇叭。
程珂拖着身子走过去,车子已经开了后备箱,她将箱子甩进去,关上。
没坐副驾驶,径直到了后座。车门一关,整个人横倒下去。
驾驶席上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扭过头看了她一眼。程珂半张脸惨白没有血色,他皱眉,沉声说:“我送你去医院。”
“直接回家。”程珂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随即自嘲地笑了一声,“放心,我死不了。”
后方有人鸣笛催促,男人从车门的槽内拿了瓶水递给她,然后发动了汽车。
不过早上九点多光景,下过一场雨,远处的天是浅浅的蓝色。
雨停了,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华通已经将钱打回蒋美云的账户,这两天我接触了几家可靠的基金会,等时机成熟了就将那批股权放出去代持。”男人逻辑清晰地汇报着这些天的情况,“关于华通的决策案已经从本部批下来,剩下的只要你出面敲定即可。”
“能不能聊点别的?我找你接机可不是来听你报告的。”程珂抬了下眼,语气不满。
男人静了下,笑了笑:“我可是请了一上午的假,程总就这样对我?”
程珂动了动,单手撑着座椅坐起来。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她轻哼一声:“苏昭辉到底给你发多少工资?我看你越活越过去了。”
男人挑了下眉,淡笑说:“怎么着,珂姐要请我当秘书?我可不便宜。”
“开你的车吧。”程珂语气轻松,嗤笑道。
男人不再开玩笑,专注在前方的路上。
片刻电话响起,他看了眼后视镜里的程珂,见她扭过头看窗外,没想听的意思。
他戴上蓝牙耳机,点击接通。
“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去医院的路上。”
“……不用,我下午准时到。抱歉,苏总。”
说了几句,男人挂了电话。
程珂不知何时扭过脸来,噙着笑,缓缓说:“不愧是徐秘书,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徐亮摘下耳机抛到一边,不可置否地说:“论说谎的本事,我可比不过程总你。”
程珂眯起眼,打量着他。过会她勾着唇话锋一转:“你想没想过如果苏昭辉知道自己养了条白眼狼,依她的性子,会怎么做?”
徐亮沉稳的脸上浮起一丝无谓的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我选择和你站在一条线上,我要想的就不该是结果。如果苏昭辉是个疯子,你也不比她好多少。”
前方红灯,徐亮停下车。从裤袋里拿出烟盒,抽了一根丢给她。程珂对他这番清醒的认知有点意外又感到啼笑皆非。
“我哪点看起来像疯子了。”程珂叼着烟,流里流气的像个流氓。
徐亮自己咬上一根烟,说:“我就没见过比你还不要命的,事情败露了我顶多滚蛋,我倒是很好奇苏昭辉会怎么对你。”
程珂夹着烟的手顿了下,片刻她不屑地轻笑一声:“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说我不要命,那我还怕什么。”
徐亮知道程珂没当真,也没再追问下去,过了会他说:“这趟去了那么久,有什么变故么,你这伤又是哪来的。”
程珂抬手看了看渗着血的绷带,淡淡说:“讨债而已。”
徐亮有些意外的“嘁”了声,说:“什么人敢欠你的债,怕是活腻了。”
太阳穴的筋没征兆地一跳。
片刻程珂想起那个机器轰鸣的午后,那件沾了泥水的外套。如果说起债,有人还欠着她。
徐亮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尖锐。
程珂自觉出神,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视野渐渐出现熟悉的景致。
又过了二十分钟,车子拐进她小区附近的街道。
徐亮探着身子往前看,“是这儿么,几年没来没什么印象。”
程珂和徐亮平日里很少接触,在外人看来徐亮直属苏昭辉,而程珂是海茂副总,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也算是上下级关系。
程珂却知道徐亮对她只不过维护了明面上的恭敬,私下里性子倨傲的很。
这世上能让他屈服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钱。
程珂和他打了几年交道,深刻认识到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做同盟不能做朋友。
“苏昭辉刚从纽约回来,心情不怎么样,我估计那边情况不乐观。明天……”徐亮顿了下,问程珂:“明天你来不来公司?”
程珂说:“看情况吧,怎么?”她指挥徐亮右转。
徐亮说:“听说明天集团来人,领头的是老东家的弟弟。你知道的,他一直不待见苏昭辉,如今苏耀辉刑期还有半年,等他出来苏氏集团免不了还有一场腥风血雨。苏昭辉为了对付这个哥哥,可是做足了准备。这次她叔叔来者不善,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苏耀辉出狱做准备么。你别看苏昭辉平日里风光,在苏家那个龙潭虎穴里,她的日子未必比我们好过。”
程珂静静听着他这番话,没有接。
苏耀辉比苏昭辉大两岁,是如今海茂集团董事长苏丹青的长子。可众人都知道,苏氏集团的两个继承人并非一母所出。
与一般婚后出轨不同,苏耀辉是苏丹青与情人在他政治联姻前生的。
苏丹青记挂着初恋情人,对苏昭辉的母亲李氏并不热络。因此即便苏耀辉身份尴尬,可苏丹青不仅将他带入苏家,还对他疼爱有加。
而原配李氏虽然不得苏丹青喜爱,但生下的苏昭辉却从小聪明伶俐,学识、头脑各方面都不输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
海茂制药家大业大,未来由谁继承这个问题,自从苏昭辉一出生就争论不断。
苏耀辉与苏昭辉两人也充分展现出嫡系与庶系水火不容的姿态,明里暗里地争斗不休。
十年前苏昭辉通过收买苏耀辉的亲信,以经济罪与贿赂罪将苏耀辉送进了监狱,随后名正言顺地坐上了苏氏集团的第二把交椅。
但程珂知道,这并不是结束。
因为无论苏耀辉坐牢与否,苏氏集团必然会有他的位置。
不为别的,只因为苏昭辉她——是个女人。
第35章 生滚粥
程珂让徐亮在路边停了车。
徐亮看了看附近的街道, 对程珂说:“不要送你进去?”
程珂说:“就到这吧, 家里没东西吃, 我随便吃点再进去。你吃早饭了吗, 没吃一起吃点,附近有家不错的粥店。”
徐亮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神色自若。顿了下,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淡淡笑说:“不吃了,早点回去准备下文件,还有好多事没处理呢。”
“行, 那我走了。”程珂拉开车门下车过会她弯下腰看着车里的徐亮,伸手敲了敲车身,说:“就算是扮猪吃老虎,你这车未免也太破了。”
徐亮笑了声,说:“好车坏车,能开不就行了。更何况,珂姐我是真穷啊。”
程珂听了这话不免嗤笑一声,又敲了下窗沿说:“得了吧, 给我开后备箱。”
这里离程珂的住处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一条还未彻底改造的街道隔开了两边, 与街毗邻的左侧是一排二十几年的老小区,楼层不高, 外观是灰蓝色的。而街道右边推进过去,则是截然不同的样貌,十几年前地产开发商看中这块地, 大刀阔斧地开了一片别墅区。
程珂抬眼看,能看见自家墨绿色的尖形房顶。
新式商场、老式街道在这块不大不小的地方和谐存在,附近的居民既能享受到传统老派的饮食,又能与现代化生活紧密连接。
这也是程珂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之一。
身上的伤有种迟钝的痛感,程珂在原地站了会,然后拉着行李箱进到一家卖生滚粥的老字号里。
已经过了早高峰,店里生意稀疏下来,粥铺老板弯着腰在整理食材。见程珂进来,他笑了笑打招呼说:“你好多天没来了。”
程珂说:“出了趟差刚下飞机,来碗鱼片的吧。”
程珂在一张小桌边坐下,老板转身打火,往石锅里放入预先熬好的粥底,间隙里他闲聊着问程珂:“我看你常出差,工作很忙吧?”
“是挺忙的。”
“这趟儿上哪去了?”
程珂看着灶台跳动的蓝色火焰,说:“浙江,杭州。”
老板将切好的鱼片放进煮沸的白粥里,抬头对程珂说:“杭州啊,好地方。前年跨年我和老婆去了,看了看西湖还坐了船,你别说,还真挺有味道的。”老板拿长筷子翻了下鱼肉,问道:“出差有时间出去看看没?有去西湖吗?”
程珂撕开一双一次性筷子,眼睛看着沸腾的石锅。
老板抓了一把葱花撒在粥上,白的绿的,一清二白……小店独特的油烟味混着各色粥的鲜香冒入鼻腔,程珂心想是不是所有的小店都相似?
一样的普通,一样的气味,只是人不同罢了。
她垂了下眼,淡淡说:“去了,也坐船了。”瓷勺放在桌上的塑料篮里,程珂伸手拿过一个,“晚上去的,人很多。”
老板夹着滚烫的石锅过来,“开船的说一块钱上面的那个地方中秋节会点灯,我们都没赶上好时候,不然还能看看。”
程珂脸色平淡,低低说了句“是么?”,就没再接话了。
不会又有客人进来,老板说:“那你慢吃。”然后就转身去招呼了。
这样的闲散的谈话对他来说不过一种惯常的消遣,谁也不会在意其中有什么深意,说了就忘了。
程珂吃了大半碗粥,将瓷勺搁在碗沿,起身结账。
热气缓缓蒸腾起来,程珂忽觉皮肤紧绷。
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一觉。
在店外将小生买的中华烟的最后一根抽了,程珂将烟盒捏扁,扔进了垃圾桶。
这像是一个极微弱的信号,在烟盒被丢进桶里的那一刹那,一些过往与回忆,被决定彻底抛弃了。
程珂的房子是一栋独立的别墅,院子很大,进门能看见整块绿的发亮的草坪。程珂不喜欢有外人在,院子里的花草也没叫专人打理,大多任由其自生自灭。不知道是不是绿草生命力强盛,如今长得意外旺盛。
房子是前几年由苏昭辉从中牵线,她从一个破产的富商手里低价买的。而实际上苏昭辉嫌房子晦气,并不建议她买。
程珂倒没在意那些说法,只觉院子里有山有水,颇有江南水乡的味道,看了眼觉得欢喜就想买了。
至于前主人破产还是什么,她从不迷信,也不在意。苏昭辉拿她没辙,也就随她去。
只是签合同那天回来的路上,苏昭辉有意无意地对她说:“你得相信有气运这个东西在,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程珂笑笑,只是反驳说:“那按盈亏相附的说法,我跟着你也是一种好气运。两者相互抵消,我也差不到哪去。”
苏昭辉对她这个说法表示无奈,到最后却看似无心地悠悠说了句:“那也得我一直看着你才行。”
程珂听了,也没在意。
围墙底下种了几棵日本红枫,此刻正值盛夏,枫叶不似春秋鲜红,暗红一片。
红枫树不远处是一个人造水池,池子中央有一个山石堆就的平台,光秃秃的没有什么遮挡。
程珂找了找,发现自己那只黄背大鳄龟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只余一个尖长的脑袋靠在石台边缘,想必是热坏了。
不过她也就确认一眼龟没死,就径直往屋里去了。
这是刚搬进来的时候,苏昭辉嫌她院里什么也没有,就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这么一只大鳄龟扔在她的池子里,说是也算有个活物。
在程珂看来龟这种动物有个好处,一旦养大再想养死就不太容易。而且不吵不闹,好养的很。
一养也不知不觉养了好多年。
屋子十多天没通风,空气有些混沌。
程珂开了阳台的门,风吹起窗帘,扑进丝丝热气。
久违的熟悉。
程珂放了东西,什么也没拿,进到浴室洗澡。
左臂上几处绷带的结散了,程珂张口咬住,随意地绑了绑。大概冲了冲,穿浴袍的时候,程珂对着镜子侧身,看见腰上青紫一块,是那天被老四推撞在桌子上造成的。
程珂伸手戳了戳,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程珂清楚自己身体状况,只是从小天生天养惯了,又加上腰上老毛病不断,那样也都忍过来了。
对于这点撞伤,程珂也没太关心,只当咬咬牙就过了。
一趟旅途结束,程珂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程珂睁眼只觉天色有些暗沉。
她是被异响弄醒的。
像是一种恶作剧,有人间歇不断地朝水池扔着石子。有的落在水里,发出咕咚的声响,有的则落在池子中央的平台上,声音越发刺耳。
程珂心想是路过的小孩,隔着铁门看见池子里的鳄龟,存心逗弄。
她揉了揉混涨的头,也不顾浴袍的带子松散,露出脖颈间大片玉色的肌肤,起身走到阳台。
一落眼,却瞬间清醒过来。
池子边的雕栏上靠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人,黑色西装外套搭在栏杆上,此刻正挽着袖口,悠闲地往池子里投食。
她转过头来,露出熟悉的那张脸。
五官分明,带着一股英气。
苏昭辉没想到她在家,明显愣了下。
程珂神色一瞬恢复平静,却仍觉得后背发紧。
红日西沉,余热未退。
苏昭辉将手里最后那点饲料丢进池子里,几尾锦鲤窜在一起,将鱼食分抢了。
她抬头打量了程珂一眼,淡笑说:“回来怎么没说一声。”
“临时买的机票,没来得及。”将身上的带子不动声色地系好,程珂说:“你怎么过来了。”
“刚好路过,想你一去好多天,也就进来看看顺便给你的龟喂点吃的。”苏昭辉扭头看向池子,说:“这畜生躲着不出来,丢了几颗石头,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看过来,程珂淡笑说:“我以为是路过的小孩,正打算教训呢。”
苏昭辉爽朗地笑了声,转身拿起栏杆上的外套,问:“教训?你想怎么教训?还是像以前那样蛮横?”
程珂散了散头发,扯了下嘴角。苏昭辉这才觉得她看起来有点不同,视线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仰着头恰好能看见宽大的浴袍袖口露出来的一截绷带。
苏昭辉的脸色一下子紧了。
她皱着眉问:“受伤了?”
程珂僵了会,淡笑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不小心碰了碰。”
苏昭辉自然不信,她有程珂家所有门的密码,径自按了进来。
穿过一楼客厅,便熟悉地往楼上走,跟在自己家一样方便。
一个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女人随意出入自己家,这对于很多有闺蜜的人来说再普通不过。
可程珂知道,无论是她还是苏昭辉本人,都没有把对方当做“闺蜜”那么简单。
她将外套随意丢在沙发上,撸了她的袖子查看,过会说:“去医院了?”
程珂说:“嗯,只是点皮外伤。”
苏昭辉又看看她,自然地伸手去拉她的衣带。
“昭辉。”程珂轻轻扣住她的手,苏昭辉抬头看着她。
苏昭辉松开手,“有伤到别的地方么。”
程珂被她直进的目光压迫,过会松了语气说:“腰上撞青了,你帮我上下药吧。”
“去躺着,我去拿药箱。”苏昭辉英气硬朗的脸稍稍柔和,熟悉地从抽屉里拿出药箱。
“有定期换药么。”
她抽出药盒,翻看着上面的生产日期。果不其然,一大半已经过期了。
“明天我叫人整理一批新的给你,这些待会就丢了。”苏家制药起家,自然对药品格外敏感。
更何况苏昭辉本人是美国医科大学博士毕业的,对一些药品的药理都很门清。
她拣了拣,挑出一瓶没过期的气雾剂,说:“这款虽然便宜,但药效比其他好很多,我看看你伤的地方。”
程珂浴袍内只穿了底裤,并没有穿内衣。想了下,她转过身在床上坐下,将浴袍脱至腰处。
露出完整的背部曲线。
苏昭辉走过去,自然地坐下。脸色却在看见那一块淤青肿胀后严肃起来,“怎么这么严重,你去做什么了。”
程珂将头发随意地拨至颈侧,淡淡说:“当年把我卖来广东的那个人……我找他了。”
苏昭辉声音低沉下来,“为什么不找我商量,出事了怎么办。”
程珂顿了下,低下头,“不是没事么。”
“弄死了么。”苏昭辉忽然问。
身子僵了下,过会程珂才笑着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了,弄死他,你想看我坐牢么?我才没那么傻。”
腰上喷了气雾剂,一阵凉意。
苏昭辉的手修长却很有力,揉着凝着的血瘀。
“那也不一定。”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程珂垂眸,神色冷淡。
房间安安静静,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苏昭辉给她上好药,替她拉上浴袍。
抽了张湿巾将手上的药水擦去,苏昭辉对程珂说:“在杭州是不是没好好调理,你找的教练吃干饭的?有资质么。”
她说得轻淡,程珂却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
又快又烈。
“找个时间去美国做手术吧,医生我来安排。”
过了好会,程珂才缓缓说:“过年的时候再看吧。”
第36章 白日昭
程珂到公司的时候, 和徐亮打了个照面。
徐亮诧异她今天过来, 愣了下打趣说:“不多休息几天?你请假她一定准。”
程珂脸色淡了下, 看了眼时间, 反问他说:“你怎么来那么早,才刚过八点。”
“要准备的东西多,昨天发现有个文件没带回去,今天早点过来处理一下。”
程珂点点头,按下电梯键。
过会电梯到了,程珂和他一前一后进去,进了电梯, 两人也没什么话说。
徐亮是总裁助理,办公位置和程珂是同一层。离上班还有一小时,整个楼层空荡荡的,谁也没来。
徐亮走到总裁室边的隔间,开门的时候扭过头问随意的问程珂:“要不要喝点什么,刚到了不错的咖啡豆。”
程珂看了眼,说:“不用,我不爱喝。”直接了当地拒绝了。
徐亮挑了下眉, 笑了笑进屋了。
公司的事程珂助理每天都会向她汇报, 因此就算不在十来天,杂七杂八的大小事务也没多少堆积的。
程珂翻了下桌上送上来的文件, 自己泡了杯红茶,然后一份份审阅签名。
九点刚过不久,走廊上传来一阵高跟鞋声, 随即听到轻快的敲门声。
程珂抬头就见苏昭辉随意倚靠在门口,干净利落的两条长眉下的眼睛含着笑,红唇翕合,她说:“不是说不让你来?这么勤恳,我可不付加班费。”
苏昭辉穿着一件黑色休闲西装,左手随意插在裤袋里,袖口上挽着。配上她清爽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霸道又干练。
即便她穿着中性,程珂却一直认为苏昭辉是一个有风情的女人。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苏昭辉身上的光芒太盛,且又同时拥有非一般人能拥有的权势、金钱,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苏昭辉本身的美。
她的美带毒,常人无法轻易靠近罢了。
“不过既然你来了,也准备准备。苏海清待会过来,有几个会要开。”
苏昭辉对父系那边的亲戚一向淡漠,在程珂面前也根本不顾忌辈分,直呼她小叔的名字。
程珂仿似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似的,对她说:“昨天怎么没告诉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应付走个过场就行了,苏海清想抓我把柄还没那么容易。”
直起身,苏昭辉对她说:“我先过去了,待会见。”
程珂拿起茶杯,刚要喝,却见苏昭辉折回身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前几天有个晚上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给我回。”
前几天——程珂想起在小旅馆的那个晚上。
茶水只留余温,程珂却觉得有些烫口。
将杯子放下,她说:“估计吃了药睡了,我下次注意。”
苏昭辉意味深长地和她对视一眼,淡笑说:“突然想起来问问,别放心上。”
苏海清一袭人在十点声势浩大地过来,程珂作为副总自然也要去迎接。苏昭辉虽然不待见苏海清,但人前还是给足了他面子,客气叫了声“二叔”。
苏海清个子不高,差不多到退休的年纪,但身子骨硬朗,说话也中气十足。
海茂制药虽是苏家上一辈开拓的产业,但真正发展起来是在苏丹青和苏海清两兄弟手上的时候。
这两兄弟关系一直好,苏海清作为弟弟,一直尽心尽力辅助苏丹青,也不曾为争权夺势争斗过。
而苏耀辉能得到苏海清的支持,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苏耀辉的母亲是苏海清的学妹,也正是通过他的介绍,苏丹青才能和苏耀辉母亲相识相恋。
后苏丹青因为政治联姻不得不放弃初恋情人,苏海清便一直觉得愧对苏耀辉,因此也顺理成章的偏爱苏耀辉。
即便苏耀辉入狱,苏海清还是一直为他出狱后回公司铺路。这趟审查虽是年年都有的流程,但苏海清亲自前来,还是多多少少有打压苏昭辉的意思。
“准备开始吧。”苏海清没看苏昭辉一眼,严肃冷漠地吩咐说。
会议漫长且繁琐,苏海清虽然上了年纪,但从头到尾还是精神矍铄的聆听每一处关键点。
等台上的报告完毕,苏海清调整了下坐姿,他看了眼苏昭辉,然后敲了敲桌上厚厚的资料,一针见血地说:“作为领导人最需具备的素养之一就是管理,这份报告里我只看到了你对于华东市场的纵容。相对投入成本而言,华东部的利润已经完全不值得集团对他继续投资。昭辉——”
苏海清看向她,毫不客气地说:“听说那边的负责人是你从深圳调过去的,少说也有五六年,如今那边交上来的财政报告一季比一季差,对这点,我想听你的解释。”
苏昭辉虽然知道华东办的业务是一块隐患,但她着实没有料到苏海清会拿这点做文章。缓了下,她挑了下眼角,片刻一套说辞流畅的没有任何破绽,“关于华东这块的业务,的确是我没有监督到位。不过也巧,前两天程总特意去了趟杭州视察,讨论后我们这边也正打算向总部提交申请,调整华东负责人赵淼的职务,至于新的人选……”
“至于新的人选,集团总部会进行提拔审核。”苏海清截了苏昭辉的话,冷淡着脸继续说:“作为带头人,识人用人重要,但也要学会及时止损,不要把商场变成官场。”
苏昭辉脸色瞬间冷了,程珂偏头看见她眼底不屑的笑意。
程珂担心苏昭辉和苏海清起冲突,接了话说:“这事我有责任,对于总部的决定我们无条件支持,任由上面安排。”
苏海清不动神色地看了她一眼,说:“程副总这几年的业务做得很漂亮,很难得。这件事相信是你们内部管理上的疏忽,海茂创投虽然不是集团主产业,但昭辉你既然担了总裁的担,就打起精神,好好负责。”
桌上几个高层对苏海清毫不客气的鞭策纷纷感到如坐针毡,反观苏昭辉面色平和,像是完全不在乎苏海清说什么。
单是坐在那,气势也丝毫未输。
苏海清却料到她会有这种态度后,端起白瓷茶杯喝了口茶,杯盖一合,不疾不徐地说:“今天既然来了,也正好通知你们一件事。过段时间企业内部会进行审计,具体哪天还没确定,昭辉你把这件事放心上,重视起来。”
话音刚落,几个高层面面相觑。
位子上的苏昭辉也终于有了反应,程珂和徐亮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又很快挪开。
“我们这边会做好准备,随时配合总部检查。”程珂直起背。
苏海清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中层以上的干部也注意,会进行经济责任审计。”
程珂面色如常,点头道:“知道的,苏董事。”
苏海清一行人离开后,几个高层识趣的离开,会议室里只剩程珂和苏昭辉两人。
苏昭辉解了衬衫的一颗纽扣,程珂知道苏昭辉动怒了。
只是她向来善于管理情绪,只是片刻,她看着程珂说:“中午吃什么好呢?”
时间已经一点,早过了饭点。
程珂说:“你不担心审计?”
苏昭辉耸耸肩,“公司的财务我一清二楚,他想查就随便查,他就是查破天也查不到什么。”
苏昭辉一向自信,程珂盯着桌上的瓷杯,沉默了会起身说:“走吧,去吃点东西。”
苏昭辉对吃很讲究,自然吃不惯内部食堂的菜色。对于领导与下属一家亲的说法,她向来不屑。
主是主仆是仆,哪有抛开阶级论关系的道理。
苏昭辉一向养尊处优,又是天生的利益至上。加之不羁狂放的性格,让她连对员工作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程珂深谙这一点,从未劝说也更未对此表达过任何意见。
她和苏昭辉即便看似亲近,但程珂清楚,她改变不了苏昭辉。
谁也不能。
人与人的不同,尤其是有钱的和没钱的,本就是鸿沟。
苏昭辉带她去了她上次提过的私厨馆,老板是江浙人,做得一手地道的杭帮菜。
见苏昭辉带人来,老板恭恭敬敬地请他们进门。私厨面积不大,但胜在装修高档,入门的玄关处实实在在立了两幅晚清时候的屏风,其余不少装饰也都品味高雅,无一是俗物。
两人在单独一间包厢坐下,苏昭辉点了几道好菜,将菜单递给程珂,她问:“看看有没有想吃的。”
程珂随便翻了翻,觉得菜色实在熟悉。即便是在深圳,这家私厨的招牌菜和在杭州吃过那几家菜色几乎一致。无非是龙井虾仁、西湖醋鱼、东坡肉,宋嫂鱼羹之类。
程珂看了看,合上菜单,淡淡说:“你点的就够了。”
不多会,老板亲自上菜,放下菜又识相地出去了。
“尝尝看。”
程珂夹起一块鱼肉,低声说:“味道不错。”
苏昭辉也尝了口,问:“和刘祁峰请的那顿比呢。”
“好很多。”
“看来是马马虎虎。”苏昭辉交叉着手,看着程珂,“不好吃下次不来了。”
程珂坦白说:“吃了十来天杭帮菜,可能腻了。”
苏昭辉点头,认同她的说法,说:“腻了就随便吃点,晚上还有个局,你和我一起去。”
第37章 回杭城
苏昭辉和程珂说了地方, 下了班, 两人一人一辆车从公司开出。
等到了会场, 程珂才知道苏昭辉带她来的是一场慈善拍卖晚会。程珂有些诧异, 苏昭辉一向不热衷这种应酬,用她的话来说,这种活动纯属浪费时间。
但程珂知道,苏昭辉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她来这儿一定有她的目的。不多久,程珂便大概猜到了苏昭辉的用意。
这种级别规格的晚宴虽是打着慈善的名头,但来人都明白, 他们拍卖捐出的那些钱用在哪里他们不会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在这场晚宴上他们能见到什么人,又能得到什么人脉。
与他们同桌的不少是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程珂和他们或多或少见过几面。苏昭辉自不用说,以她的交际手段,桌上十有八九的人和她都相交不错。
席上觥筹交错,客气寒暄。程珂觉得有些索然,苏昭辉看出她兴致不在这儿, 也随她。
这种晚宴向来商娱一体, 为了噱头和现场热度,主办方绿林集团请了不少二三线明星前来热场子。歌星, 演员,程珂随便扫了几眼也能认出几个。
晚宴过后,慈善演出正式开始。主持人是家喻户晓的播音员, 在他的带动下,现场气氛热热闹闹,一番开场词说的颇有“大爱无疆”的感觉。
歌舞大同小异,程珂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思看,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不会一个舞蹈结束,主持人报幕接下来演唱的女歌手来自港台,听到名字程珂脑中稍有印象。
等到她上台,还没等她仔细辨认,同桌的就有人聊起她的情况。
“前段时间出柜的是不是就是她?她情人我还认识,是在北京做金融的。”
很快有人接话道:“要是真的,还真有点可惜了。女人和女人,像什么……”
男人正说头上,突然被身边人拉了拉,那人反应过来似的,尴尬地看了眼同桌的苏昭辉,讪笑一下说:“不过也说不好,感情这回事儿,谁知道呢。”
程珂看着苏昭辉,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场景。由于太遥远,有时候她也会混淆,她见她的第一次,究竟是哪一天。
只是她清楚的记得,她跟她的时候还没过二十二岁生日。苏昭辉大她五岁,如今她三十二,苏昭辉也有三十七了。
十年里苏昭辉有过男人也有过女人,这些程珂都知道。只是不同于对烟酒的执着,苏昭辉对感情反而始终保持清醒。
而无一例外的,苏昭辉都是一段段关系里的主导者。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对她来说都是一种附庸与消遣。
在程珂看来,她也不例外。
只是程珂心里明白,她与那些男男女女不同的是,他们花苏昭辉的钱,而她能替她赚钱。
苏昭辉向来将感情和工作分得清,所以即便程珂能感觉到苏昭辉对她的不同,但她也知道,苏昭辉并不会动她。
女歌手唱完一曲,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弯腰致谢。程珂看到苏昭辉脸上始终没多大的表情,对同桌的那位老板的话也没多大关心。倒是在灯光暗下来的时候,淡淡看了她一眼。
到拍卖环节,苏昭辉看中了一块“福禄寿”三色冰种翡翠,以程珂的名义花了两百万拍了下来。
程珂对玉石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过拍下翡翠后,她对苏昭辉说:“既然是我的名义拍的,钱还是我出。”
苏昭辉勾勾唇,“上半年你做的几个项目让苏海清那老家伙都夸你,我再不奖励点什么也说不过去。今晚全场就这一件东西看得过眼的,你要就收着,不要就卖了,随你。”
程珂看着台上那块翡翠,脸色平静地说了声谢。
晚宴结束,程珂后知后觉想起今晚的苏昭辉并没有和达官显贵们有过多的交流。仿似今晚真的只是来看了场表演,捐了点钱似的。
苏昭辉看出她走神,问:“想什么?”
程珂顿了下,说:“绿城的少东家最近在医疗这块有动作,今晚这个为‘先天性心脏病’小孩筹款的慈善晚会大概也是为此预热,如果我们的器材能够接轨到他们的项目里……”
“阿珂。”苏昭辉意外的出声打断她,“我就不能单纯出来消遣一下?还是你认为我做的事,必须要得到什么?”
程珂哑口无言。
苏昭辉盯着她的眼睛,片刻笑了笑,“你已经不是几年前为了卖出一套医疗器材的小姑娘,到这个年纪,也该知道享受了。”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那么拼命到底为了什么。像是有一个人在逼你,而你不得不往前走一样。”
程珂感到脊背发凉。
半晌,程珂说:“以前不好过,拼命……只是习惯了而已。”
苏昭辉不置可否,淡淡说:“也是,以前你是太苦。”
回去苏昭辉和程珂同路,她很少用司机,喜欢自己开车。从会所出来,开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程珂家门口。
苏昭辉没上去坐会的意思,只是摇下车窗对程珂说:“过两天我让工人过来给你的水池装个棚子,那只鳄龟不禁晒。”
苏昭辉对送她的那只龟很上心,以前也隔三差五过来看。以前程珂见她那么喜欢,也说让她拿到自己的池子里养。
苏昭辉却很快拒绝,只说自己池子里的那几条日本进口的锦鲤太贵,禁不起鳄龟那么凶残的折腾。
程珂提了两次,也就没说了。如今苏昭辉要给它搭棚子,她没什么意见,点头说好。
过了周末到礼拜一,程珂下班到家,果然看见池子中央原本光秃的平台造了一个结实又美观的小棚子。
夕阳还没散尽,照在池子里。往日本该躲在角落的鳄龟此刻蹲在棚子下的阴影里悠闲自得。
程珂拿了龟饲料喂了两把,又盯着那只外表凶狠的鳄龟看了会才往屋里走去。
打开衣柜拿衣服的时候,程珂盯着一处看了半晌,伸手一钩,勾出一个透明塑料袋。
这堆衣服她从行李箱拿出来也没整理就一股脑堆在这里,因此过了几天她也没注意到这个袋子。
指尖抽开系着的袋口,程珂的手一顿。
袋子里一件白色短袖,一条平底内裤。
是季晓川的。
衣服是小旅馆劣质沐浴露搓洗的,味道浓香。
程珂盯着这件短袖和短裤看了片刻,就将它塞回袋内,没有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
程珂不是没想起过那道沉默的身影,只是在进一步回忆时,她总能很快截断那些凌乱的念头。
季晓川再没找过她,从来都没有。
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再有过。
程珂想,这样很好。
谁都没负担。
一场萍水相逢,谁也没亏欠谁。
谁也不值得谁铭记。
手臂上的割伤已经结疤,苏昭辉拿了最好的祛疤药给她,叮嘱她每天涂抹。程珂也是偶尔想起抹上一回,过了一礼拜痂脱落了,剩下淡粉色的新生肌肤。
不算难看也不算好看。
日子进到八月,海茂创投一直没有接到苏海清说的内部审计的通知。
程珂的日子过得没什么波澜,每日看文件,开会,分析几家送上来的待投资企业资质。到了晚上则有规律的接受专业教练的复健指导,再加上一周一次的专科医生检查,她的腰倒也没再疼过。
只是苏昭辉得知她检查后发现肋骨裂了几处后,毫不客气地说了她几句,那架势有点吵架的味道。程珂跟苏昭辉那么多年,自知理亏也一句没反驳,任由她奚落。
时间一晃到九月。
月中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华通的投资案全票通过;另一件是苏昭辉急匆匆去了纽约。由于去的急,苏昭辉只草草定下一个归期,便将所有事务交给了程珂。
而原定由苏昭辉带组去与华通签合同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程珂身上,出消息那天室外温度突破三十七,程珂坐在办公室。
不知道是不是冷气太足的缘故,程珂整个人都很凉。
小助理动作很快,很快给团队定好飞杭州的机票。
秋老虎持续发威,温度丝毫没有降下来,反而闷热难耐。夜里苏昭辉给程珂打了越洋视频,叮嘱了一些事情。
视频里苏昭辉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程珂没有和她多聊,只让她注意休息便挂了视频。
九月二十二日,程珂带着律师、财务等一系列相关人员坐上了飞往杭州的飞机。
飞机降落在萧山机场那刻,一些逐渐被遗忘的片段瞬间涌入脑海。只是两三个月时间,程珂却觉得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机场一成不变,却又像哪里都变了。
程珂片刻晃神,助理叫了她一声。抬头朝她看的地方看去,刘祁峰为首的华通代表齐齐站在接机口,恭迎着他们。
程珂和刘祁峰对上眼,缥缈的心绪慢慢稳下来。
不会有什么的。
程珂这样告诉自己,曾在这个城市发生的那些躁动,只要她不想,就不会再有什么。
敛了心神,她上前客气地伸出手,对刘祁峰说了句:“刘总,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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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别逞能
由于前期准备做的做够充分, 代表团这趟来签股权转让协议只是最后一个过场。
下午三点, 海茂创投正式以每股作价22.3元的价格受让华通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总计股数400万股, 共计人民币8920万。
协议签订后,刘祁峰与程珂所在的团队人员一一握手,最后轮到程珂时,程珂伸手回握,笑着对他说:“合作愉快。”
刘祁峰神色颇为感慨地看她一眼,说:“多谢程总。”随行的会计看了看两人,便低下头整理资料。
夜里, 刘祁峰组了局请程珂她们吃饭。饭店选的十分高档,是杭城里数一数二的。吃过这场对刘祁峰来说算是庆功宴的饭,刘祁峰又将她们带到了一处高档会所。
唱歌喝酒,由刘祁峰带头,程珂和下属们一直玩到深夜。
刘祁峰早早在国宾定好套房,等他们从会所出来,一路又用豪车送他们到酒店。
程珂和刘祁峰两人单独坐了一辆车,下车前刘祁峰专门拿出一个礼盒给她, 客气地对她说:“小小心意, 中秋节快乐。”
程珂打开来看,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程珂盖上盖子将东西还给刘祁峰, “东西刘总拿回去吧,我用不到。”
刘祁峰自然没收,“程总是嫌东西轻了。”
这样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少说两三万一克。刘祁峰送她的这块怎么也值小百万。
程珂抬了下眼,笑笑,收回手说:“谢刘总美意。”
程珂清楚如今华通有了海茂的投资款,企业只会做的越来越大,不多久其资产便会暴增数倍之多。
区区一百万对刘祁峰现在的身价来说并不算多,相对于钱他更看重的就是人脉与权力。
而这些,程珂多多少少都有。
刘祁峰一路送程珂到酒店前台,目送她上楼才离开。酒店过道里为了迎接节日将灯换成了木雕的红色花灯。
灯光幽静柔和,照着地上浅色的地毯。尽头的房间门开了,会计拿着一些资料走出来,见到程珂很快走上来。
程珂知道她找自己确认东西,便让她进屋说。
吴秋兰在海茂做了很多年,资历很老,据说是苏昭辉从别处高价挖过来的。
程珂在她拿来的文件上签好字,吴会计随意地开口对她说:“今天华通的股东没有尽数到场,不过看了名单我倒发现与上次的不太一样。”
程珂挑眉看她,吴会计说:“也不知道是看错了还是什么,华通好像转让了3%的股权出去。”
程珂打开雪茄盒,抽了一根点上,淡淡说:“只要对海茂的股份没影响,至于华通内部有什么变动,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吴会计自然地笑了笑,将文件收好,对她说:“我估计也就是年纪大了,看见什么都想管,让程总看笑话了。”
程珂说:“吴老师心思细腻,对工作也十分上心,是好事。”
吴秋兰和善地笑笑,拿好东西起身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刘祁峰给程珂定的房间恰好正是她上次住过的那间。专门换过的硬床垫已经换了回来,方才前台的小姑娘认出程珂,还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更换。
程珂想着不过住一晚也就没让他们上来。
程珂对房间很熟悉,一切摆设都和几个月前没什么不同。她径直走到阳台上,夹着雪茄在藤椅上坐下。
天气已经不似六七月炎热,湖面吹来的风已经有了丝丝凉意。
湖面上游船如织,一艘金黄色的画舫格外显眼,巨大的龙头按着轮廓细细缠了灯带,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除了船影、树影,湖面上还倒映着一轮硕白的圆月。
程珂抬起头,天空湛蓝如洗,浑圆的月亮高垂在上方。
她想——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
干干看了会夜景,一股惆怅不知从何而起,程珂觉得烦闷灭了手中的雪茄,转身进屋。
第二天,海茂创投账户的8920万人民币汇入华通公司户头,这宣告着程珂团队任务的顺利完成,也昭示着海茂正式成为了华通的股东之一。
按正常的流程,刘祁峰会以新的股东成分进行工商变更登记,再之后海茂便会针对华通制定一系列方案,将华通推向更广阔的市场。等其成功上市,实现规模裂变后,海茂创投便会将股权套现并退出此项目。
这样的流程对程珂来说都是千篇一律,对随行的固定团队也是如此。工作结束又恰逢中秋节日休假,程珂做主给他们一人派了数额不小的一个红包后便放了他们去自由安排行程。
随行的不少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人,平日里除了出差也很少有机会旅游,趁着还有一两天假期,他们便三五成群的商量着在杭城附近游玩。
商量到最后,几人一致决定去苏州。
几人邀请程珂同去,程珂没什么游玩的兴致,也不想自己一个高职位的人跟着让他们放不开,便推脱了。
吃了刘祁峰准备的践行宴,除程珂外的几人便朝苏州出发了。
程珂一人在酒店里,下午两点钟她接到了苏昭辉的电话。程珂算了下时间,意识到纽约此时恰好是凌晨四点。
“这么晚还没睡?”程珂皱眉问道。
苏昭辉说:“她刚睡下,趁还清醒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华通那边情况怎么样,顺利么?”
“嗯,没什么问题,两边都准备的都很完善,没出纰漏。”
“那就好。”苏昭辉静了会,对她说:“假期什么安排,直接回家么。”
程珂想了下,说:“回家也一样闲着,这边有几个朋友,我找找他们打发下时间。”
苏昭辉静了下,叮嘱说:“上次那样的事不准再做了,别逞能。”
程珂“嗯”了声,淡淡说:“不会了,我仇人没那么多。”
苏昭辉半信半疑,说:“你在这块地方呆了几年,你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什么成分我也不清楚。如今你今非昔比,有些该舍的断的,你要明白。”
程珂点头,还是淡淡回答:“我知道了。”
程珂挂了电话,然后打给了周冰。
电话刚接通,周冰就拔高了声调抱怨说:“好你个程珂,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这会怎么想起我了。”
“抱歉冰冰,当时情况有些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你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周冰反问:“你现在在杭州?”
“嗯,有个工作,现在忙完了还有点时间,想请你吃顿饭。”
周冰爽快答应,“你约个地方,我过去。”过会,周冰问她:“你有车吗?要是没有我来接你。”
程珂点头说好。
“这里!”下午四点半,周冰从车里探出头朝她招了招手。
程珂走上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周冰嚼着口香糖,将座椅上的包扔到后面,“不是什么好车,别嫌弃。”
“自己买的?”
程珂系上安全带,听周冰说:“那会老金倒台后我们那群姐妹也都散了,那时候我没什么大志向,只觉开四个轮子的和其他人不一样。”周冰得意地拍了下方向盘,“这不后来又攒了几年钱,加上在老金那赚的,凑整了买了这辆车。你别看它外观破得不行,性能还不错了。”
“没打算换?”
“再开几年呗,怎么都有感情了。”周冰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到主干道上,又扭头看她一眼说:“而且我不像你,腰缠万贯的,哪能想换就换啊。”
程珂笑笑,接话说:“直接去4S店,我买辆给你。”
周冰挑眉看着她,随即笑道:“你可够膨胀的。”
程珂不置可否,只说:“我说认真的。”
周冰笑了下,感叹说:“珂珂啊,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我也清楚你拿我当朋友,更没想过从我这拿走点什么。当然我也没什么你能看得上的,只是你想没想过,有时候你单方面的赠与、帮助,会给人造成多大的负担么?”
程珂默了下,回味着话中的意思,过会她说:“我没想那么多。”
“有时候不是你没想。我以前就知道你不是外表那样冷漠的人,当年偷偷给了我三百块钱的人是你吧?那时候我妈阑尾炎在医院,我连几百块医药费都拿不出来,整个屋里没人有钱,有钱也不愿借给我。那天晚上我没睡着,你偷偷把钱放在我枕边,这些事我都知道的。”
前面道路拥堵,周冰停了车,拧开一瓶水灌了几口,骂了句:“真他妈堵。”
语调却明显抖了下。
程珂侧目,看见周冰故作自然的掩饰,眼眶却已经微微泛红。
她转过头,淡淡说:“我不记得了。”
“你真不记得也好,故意也罢。你的情我记一辈子,我永远拿你程珂当朋友。”车流动起来,周冰踩下油门,说:“无论别人怎么评价你,冷血无情还是不折手段往上爬等等。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程珂你是一个好女人。”
夕阳红透半边天,城市建筑的棱角在光线照应下,显得很柔和。
周冰脸色平静,却有种笃定的感觉,她静静说:“好女人就该碰到好男人的……程珂——你和季晓川是不是有什么。”?
第39章 我信他
在听到周冰清楚地说出那个名字后, 程珂愣了几秒, 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静了很久, 程珂回答她说:“与其说有点什么……”缓了口气, 她淡淡说:“我更喜欢艳遇这种说法。”
一句话将其中感情的浮沫撇去,只剩直白不带情绪的骨架。
周冰沉默不语,扭头审视着她的表情。
倒是程珂没有拘束地问她说:“上次在临安,是你告诉他我在哪的对么。”
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在哪里的只有周冰。事后程珂只要简单一想,便想明白了。
“我没想到你会和他一起去临安。”周冰停下车,“或许季晓川比你想的还要细心。他会打电话问我, 说实话我很诧异。”
“其实那天……”有些话还想说,却又觉得没有再说的意义。程珂抬了下眼,伸手解开安全带,对周冰说:“不说他了,去吃饭吧。”
周冰看着她,没说话。
过了好会,她笑笑,拉开车门下车。
“没吃午饭饿死了, 待会我能放开点么?”
程珂说:“只要你吃得下, 想怎么点就怎么点。”
周冰也不和她客气,一挑眉笑说:“一直没问你在深圳做什么, 才十几年,怎么就成大土豪了。”
程珂也笑了,对她说:“按职位来说是副总, 具体是做投资的。”
周冰大咧地撞了撞她,语气真挚,“行啊你,居然成老总了。难怪蔡国良都能被你搞倒,你知不知道他手下的几个场子全被抄了,就连他自己也进去了。”
程珂自然知道这件事,为此她特意给马局送去了一副古董字画。
自然地伸手搭在周冰的肩头,程珂说:“你不是说饿了,进去吧。”
周冰的确饿了,桌上的几盘菜几乎都是她解决的。吃饱了饭周冰看了眼时间对程珂说:“晚上还要回酒吧,你要是有空就一起去坐坐。”
程珂说:“中秋也不放?”
“我们又不像你们做办公室的,你们放假的时候可是我们最忙的时候。虽说你成老板了,怎么这也忘了。”
程珂脸上笑容舒缓,说:“脑子没转过来,反正没什么事做,我跟你一起去。”
时间不算晚,到酒吧时间差不多才七点。
只是来往的游人比往常更多,整条南山路热热闹闹。
天色已经暗下来,梧桐树上的彩灯早早亮起。程珂抬眼看向远处的健身房二楼,透明的玻璃窗里有男有女,在跑步机上稳稳地跑着。
“走。”周冰停好车,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说:“那家健身房生意不错,听说在准备开分店。”
程珂点点头,“设施的确还可以。”
周冰想到什么,顿了下说:“有件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进去我和你说。”
酒吧没什么变化,因为来得早店里还没什么客人。
周冰一进门调酒的小赵就见到救星一样的叫她一声“冰冰姐!”,看见她身边的程珂后,很快点了下头,便拉着周冰到一边说话。
店里安静,小赵说的又快又急,没有控制住音量地传进程珂的耳中。
“刚刚查货的时候发现新来的那批酒不太对劲,冰冰姐你快去看看。”
周冰意识到事情严重,转头看向程珂,却发现她已经在吧台上坐下。见她看她,程珂开口说:“你要忙就去忙,不用管我。”
周冰点了下头,赶忙进后台查看去了。
角落里有人在为今晚的演唱跳着吉他,程珂无所事事地叫了杯酒,看他一个人捣鼓。
八点光景,客人渐渐多起来。
台上的歌手也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时间过得慢却也始终在往前走。
一个人引起了程珂的注意,她撑着头,眼睛微微眯起,过了几分钟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不远处的卡座里,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拿着酒杯和对面的男人热切的聊着什么。
——严文斌,那个给她买过酒的男人。
程珂花了一分钟才想起他的名字,只是程珂明显察觉到有些不同了。几个月前如果说她对他的印象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此刻严文斌给她的感觉倒有些正经了。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容貌艳丽的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而严文斌显然在讨好他。
程珂越看越好奇,就连周冰过来都没察觉。
“看什么呢?”周冰顺着视线看过去,见她再看严文斌,愣了下她笑道:“又来了。”
程珂“哦”了一声,问:“怎么说?”
周冰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对她说:“我刚刚没说的,也和他有关系。”
程珂微微诧异,直起身看着她。
周冰说:“你应该看得出来,严文斌他家条件不错吧?”
程珂点头,周冰接着说:“他家搞进出口的,他家的资产怎么算也都能在杭州排上号了。不过你知道他好好的富二代不做,去做什么吗?”
“什么?”程珂起了兴趣。
“新能源。”周冰朝他抬了抬下巴,继续说:“他爸知道他不想继承家族企业而去开什么科技公司,直接断了他的经济。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在这事上也够狠的,既然他爸不资助,他直接出来单干。听人说他在三墩那块租了间办公室,砸了仅有的几十万进去,愣是把公司开起来了。”
程珂突然有些明白严文斌此刻为何给她一种有求于人的感觉了,“他现在在拉人入伙?”
周冰点头,“公司虽然开起来了,但没有后续资金就很难生存。严文斌隔三差五到这来,就希望能有以前玩的好的人肯出资入股。只是你看到了,哪有那么容易。”
程珂当然明白严文斌此刻的处境。
只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又有多少。
道理就是这样,程珂并不觉得严文斌不明白。也正因为如此,程珂倒有些佩服他了。
“我想你要说的应该不止这些。”程珂喝完最后一口酒,将酒杯放在桌上。
周冰盯着她的眼睛,“若单是这样我的确没有和你说的必要,只是……”她停了下,“严文斌也不是没有合伙人,那个人你也认识。”
放松的心被猛地抓了一下,程珂平静的脸色缓缓起了变化。
有一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静了片刻,周冰张张嘴,声音清晰:“季晓川投了二十万。”
脑中轰然一声,程珂不知道怎么反应,下意识地看向严文斌。
严文斌一瞬间也看到了她。
几乎是同样的,他明显愣了下,原本兴致勃勃说着话题的脸色瞬间黯淡下去。
过了几秒,他扭过头,再没看她一眼。
只是原本微曲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表情也不似方才卑微。
程珂默然收回眼,“他们能碰到一块,挺稀奇的。”
周冰察觉她脸色不对,看了眼严文斌,淡淡说:“不是冤家不碰头吧,季晓川从临安回来那天,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好。估计是找不到你,就到我这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被严文斌碰上了,严文斌认出他就和他纠缠起来,两人还在店外打了一架,只是没想到打着打着两人就成了合作伙伴。有时候男人和男人的关系,也挺玄乎的。”
程珂听着,一言不发。
周冰叹口气,说:“还喝吗,我让小赵给你再调一杯。待会经销商过来,我可能顾不上你。”
“不用了,刚刚我喝的多少钱?”程珂拿出钱夹,却被周冰拦住。
“到我这喝酒哪有要你付钱的,我请了。”
程珂没有推脱,起身说:“差不多该回去,不打扰你了。”
“路上注意安全。”
程珂点了下头,说了句:“下回见。”
程珂没有让周冰送,站在酒吧门口,程珂觉得有些无力,可又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他会怎么样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兼职发传单的人群中已经没有季晓川的身影,程珂站着看了会,任由思绪乱飞。
到最后,她扭头看向街对面。
原本茂盛的梧桐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修剪过,细小无用的分枝被整齐截去,显得越发精神。
程珂迷恋杭城的梧桐,她缓缓回忆,然后发现这种喜欢源自那个闷热的夜晚,她无意间看见的那幕。
那个画面像某种烙印,一旦看见,便再难抹去。
银行外季晓川的那个影子沉默,孤独。与这片屹立的梧桐一样,融合成一体,迫使她记住。
太可笑。
程珂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笑容却很苦涩。
“大折扣,大折扣!全年最低价,今日报名即可享受超豪华泳池,专业私教授课三节!”
兼职的小伙子声音洪亮,程珂看着那张热情满满的脸,眼眶慢慢酸涩了。
原来这世上像他那样卖力工作的傻子,不止他一个。
“怎么还没走?”
程珂转过头看到严文斌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她。
程珂低头,伸手将头发往后捋了下。再抬头,脸色已然平静,几近冷漠。
“季晓川是什么身份你不会不清楚。”那眼神克制,带着压迫。
严文斌英俊的脸稍稍僵了几秒,随后恢复正常。
“二十万也许是他所有的积蓄,但你应该明白没有任何文件能够保障他应得的部分。”
“我知道。”严文斌表情严肃,缓缓回答,“即便他是个没有户口的黑户,但只要公司一天没倒,就永远有他的一半。”
严文斌不像撒谎。
程珂吸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给他。
“把它卖了应该能值不少钱。”
严文斌愣住,伸手接过。
上好的羊脂玉,他不会看不出来。只是一眼,便判断出它的价格。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她。
过会他说:“你和晓川不一样,你要是愿意就和我去签个合同,这笔钱算你入股。”
程珂直视前方,没有看他。
“不要让季晓川知道这件事。”
严文斌皱眉,“你这么相信我?还是签合同吧,我可以保密。”
程珂忽然转过头,眼神坚定,几乎是认定了。
“我信的只有他。”
所以相信他选择的你。
严文斌心底震颤,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程珂这样的女人如此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与她相差如此悬殊的季晓川?
只是到最后,他忽然明白了。
他想起自己问季晓川的那句话:“以你这样的身份,想得到什么?”
他的回答很简单,只有寥寥几字。
他忘不了那天季晓川的眼神,一如此刻程珂的坚定,或者更甚。
“未来和我爱的人。”他如是说,语调平缓,“我想要的,这是全部。”
严文斌终于意识到——如果说他全凭热血与意气试图开创自己的事业,那么季晓川则是堵上了自己的全部。
他在求一个未来。
一个不曾奢想过的未来。
这个未来里,有他想要的那个人。
手里的锦盒莫名灼热,严文斌看着程珂点了根烟,转过头,和他的视线对上。
她一字一句对他,却又像在对自己说一样,语气无比笃定——
“除非没有机会,但只要有,他会比谁活得都要拼命。我知道,他不认命。”
霓虹灯影,晚风吹起程珂的衣角。
严文斌忽然开始羡慕季晓川了。
第40章 再回首
程珂一路走回酒店。
不长不短的半小时, 只想了一件事。
或者说一个人。
当所有的念头都无一例外指向“季晓川”这个名字后, 程珂终于忍无可忍地大骂了一句。
到底算什么?
她无数次问过自己这句话, 却一次次都没找寻到答案。
冷水冲着她的身子, 程珂不觉得凉。头发没有吹,也不想吹。她问前台要了瓶红酒,一个人在阳台上喝得烂醉。
然后窝在藤椅里一觉睡到天亮。
又是艳阳天。
早晨的风有些冷,程珂睁开眼,脑子涨得像团浆糊。
呆呆看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在阳台上。昨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一无所有的十六岁那年。
她赤着脚迷失在丛林里, 泥潭,毒蛇,身边时刻充满危险。她走啊走啊,忽然有一束光出现,光影中有一间小小木房子。
木房子外,一个男孩转过头来,脸孔青涩稚嫩。
那是十三岁的季晓川,同样衣衫褴褛, 同样一无所有。
他走上前, 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清晰地问她说:“要不要一起?”
留下来或往前走。
梦到这戛然而止, 程珂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了他什么。
只觉心口阵阵发堵,喘不过气。
荒谬。
程珂冷笑一声,却忍不住捂住脸, 久久没有放开。
到那附近的时候,程珂已经非常平静。街口的地面凹陷了一块,车子开不进去,司机喋喋不休地嘟囔了好几句。
程珂让他把她放下,给了钱下来的时候,司机仍自言自语地说:“破地方,怎么还不拆啊。”
程珂垂了下眼,缓步往小区大门走去。
一个保安坐在歪斜的椅子上和树下的老人聊天,随意在程珂身上扫了下便又转过头去了。
谁也没有在意她。
程珂找到了季晓川说的小区里唯一的小店。
的确很小,全加起来不足二十个平方。柜台上放着空烟盒,底下手写着价格,一切都和这个小区呈现出来的感觉一样,老旧又沉闷。
“给我包利群。”程珂对柜台后背对着她的老人说。
老人转过头,看见程珂的脸后,不确定地问:“你要什么?”
程珂叩叩玻璃,重复道:“一包软壳利群。”
老人这才站起来,程珂落眼看见老人原来在编箩筐。墙角堆着许多包装用的硬包装带,白的绿的,应有尽有。程珂见过这种变废为宝的手艺,农村里很多老人都会。
用这种包装带做出的篮筐结实耐用,一个能用很久。
老人拿出烟给她,又低声问了句:“小姑娘是你自己抽吗?”老人目光混沌,却明显关心问题的答案。
程珂顿了下,说:“给男朋友买的。”
老人这才松口气点头,过会又说:“男人抽也不好,你提醒提醒他,少抽点。”
程珂摸着烟盒,低下头说:“知道了。”
身后门被推开,程珂下意识地瞟了一眼。
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
老人见到她,急切地说了句:“你怎么自己下来了。”然后急忙走出柜台搬凳子给她坐。
女人摆摆手,淳朴笑道:“想做点泡菜,发现没盐了,兄弟们都不在家就自己下来了。”
老人拍了下手说道:“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给你送上去。六层楼那么高,你这腿……唉,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来。”
程珂忽然侧目,看着那个穿着普通的瘸腿女人。
女人笑着看看她,然后挪过眼盯着货架后面拿盐的老奶奶。过会发现程珂仍看着她,才有些尴尬地摸摸自己的脸,问说:“我脸上有东西么?”
程珂只当自己多想了,敛了神色对她说:“我看你伤的挺严重的,不像是摔伤。”
女人不自然地将脚往身后收了收,老人家拿着两包盐从架子后走出来,一脸愤懑地骂说:“哪是摔得哟,我就说要报警,哪有丈夫把老婆腿砍成这样的,还有没有国法了。”
程珂心底一惊,看着她被纱布密密包裹的脚踝。
女人温顺地垂了下眼眸,淡淡说:“没阿太说的那么严重,只是断了一条筋而已。”
程珂同情起这个柔顺的女人,却又不免为她感到悲哀。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住哪幢?我送你上去。”程珂付了钱,将烟放进包里,淡淡对瘸腿女人说。
女人愣了下,没预想到自己会得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富贵的女人的关怀,半晌正要婉谢,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呼喊声——
“晓钰姐!”
程珂也被这声少年的喊声吸引,下意识地往门外看去。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可仔细想又觉得和这个年纪的男孩声音大同小异。
一样有力,一样充满朝气。
女人拿起靠在门边的拐杖,指了指外边亲昵地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我家弟弟来找我了。”紧接着朝外喊了声:“——我在这儿!”
不同于她柔弱的外表,女人有一把不常见的亮嗓子,像是大山里出来的似的。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女人转过脸,神色淡了下说:“我四川来的。”
程珂整个人瞬间僵住。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年急躁的埋怨:“晓钰姐,你怎么又跑下来了。晓川哥说……”
声音猝然停止。
季晓钰愕然地看着相对无言的一大一小两人,一脸疑惑。
脑中迸出许许多多念头,零散的,成片的。最后程珂看着门口少年的那张脸,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赵元生。”
只是一瞬间的冲击太大,程珂有些招架不住。在叫出“赵元生”三个字后迟迟没有接下一句。
过了好会,程珂才吸了口气,平缓住狂跳的心对他说:“小生你怎么会在这儿。”
赵元生往季晓钰身边挪了挪,拿过她手里的两袋盐,然后抬头对程珂说:“我跟着晓川哥来的。”说完这句又像是在考虑措辞,过会他像是没找到该说的话题,看了看身边的季晓钰说:“她是晓川哥的妹妹,现在也是我姐。”
季晓钰有些迷糊,看看程珂又看看小生。小生见她疑惑,解释说:“这个是晓川哥的朋友,叫程珂。”
程珂莫名哼笑了一声。
眼前的情况太过离奇,她实在想不出别的表情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混乱。
小生看着她,默默扶着季晓钰,对她说:“晓川哥不在家,你想上去坐坐吗?”
程珂交叉着手,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生。
小生挪开眼,对店主老奶奶说:“我姐这个付钱了么?”
“没呢。”季晓钰说,低头从袋子里拿钱。
小生从口袋里拿出五元钱放在桌上,老奶奶找了钱给他。他放进裤袋里,又扶着季晓钰说:“我背你吧。”
程珂冷冷看着这一切。
季晓钰摆手说:“不用你背,你背不动。”
小生却没听,弯下腰示意她上来。季晓钰不好意思地看了程珂一眼,说:“怪丢人的。”然后才缓缓趴了上去。
季晓钰体格小,小生轻松地将她背起来。他转过头看程珂,问她说:“能帮我拿下盐吗?”
两包盐被他一手一包捏住,再环着季晓钰的小腿。
程珂看了眼,走上前拿过,又将季晓钰拿着的拐杖接过来,淡淡说:“走吧。”
小生很快低头笑了笑,季晓钰见他笑也笑起来,“多谢程小姐,楼上我切了菜,一起吃个午饭。”
程珂沉默地跟着。
季晓川的房间隐约有些变化。程珂看着小生将季晓钰放在床沿,然后四下打量着这间二三十平的单间。
最明显的是小桌上堆满了的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陶瓷小罐,罐子里种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脆生生的,开着白色的小花。
床品也都是新的,淡粉色的花纹,显然是给女孩子用的。
小生倒了杯茶水给她,季晓钰看了两人一眼,用拐杖撑起身,说:“我去把菜炒一下。”然后一步一步地进了厨房。
厨房的门框上装了一道帘子,大概也是季晓钰来了之后要求加的。
厨房外的空间里,程珂和小生两人面对面站着。
程珂问:“你们俩住哪。”
小生没想到她问这个,松了口气说:“公司。”
大概这两个字让他感到一丝骄傲,他又补充说:“晓川哥的公司。”
小孩那点心思彰显无疑。
程珂哼笑一声,又说:“他现在在哪。”
小生对她毫无反应的态度感到有些失望,闷声说:“在那边,新到了批仪器,他在研究。”
程珂点点头,又问:“饭馆那边呢?还做吗?”
小生眨眨眼,然后说:“空的时候会过去,有时候我也会去帮忙。”
程珂笑笑,“你去送外卖?”
“嗯……”小生垂了垂眼,抬头说:“晓川哥有时不让我去。”
“不让你去,那带你做什么?去公司打杂么。”程珂说的轻快,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态度轻蔑。
小生果然涨红脸反驳说:“不是的。”大概又觉得要说的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他低了头,片刻才低声说:“他让我读书,一定要我读。”
程珂的一颗心猝不及防地晃了一下。
良久,程珂淡淡地笑了笑,听不出具体意味地低声对他说:“你小子命比他好。”
第41章 分甘共苦
“来来来, 坐吧。”季晓钰从厨房里端着两碗菜走出来, 又让小生将餐桌上摆着的东西收起来,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我特意少放辣的。”
小生熟练地拿起地上的一个塑料筐,将桌上种类繁多的珠串小心放好。程珂看了眼对季晓钰问:“这些拿去卖的?”
季晓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在家呆着无聊,所以让婶儿给我找的穿珠子的活。一天能挣四十块钱,多少可以补贴一点。”
程珂看着这筐红红绿绿的手链,缓缓点了下头,说:“挺好的。”
“我给你去盛饭,程小姐你坐。”季晓钰撑着拐杖就要往厨房走, 空间狭小季晓钰没看到身后的纸箱子,身子微微一晃。程珂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季晓钰转过身连连感谢。
程珂放开手低声说:“你坐着吧,我自己来。”
小生将季晓钰扶到凳子上坐下,然后对程珂说:“我去盛饭。”
程珂默然,小生转身进了厨房。
“还有碗汤,你用布包着端出来,小心烫。”
季晓钰和小生说完, 转头看着程珂, 因为很少和程珂这样的人打交道,季晓钰显得有些拘谨。
小生端着汤出来放好, 然后麻利地把饭桌准备好,这才从角落里拿出一张蓝色塑料凳坐下。
“你尝尝看。”
桌上三菜一汤,虽说少放了辣椒但一眼看去还是红彤彤一片。程珂夹了点菜尝了尝, 辣度显然超过了她的承受范围。她抬眼看小生,发现他也辣得直呼气,盯着他看了会程珂挑眉笑问:“你也觉得辣?”
小生大口吞着米饭,又夹起一把辣椒炒肉塞进嘴里,含糊地摇头说:“不辣,好下饭。”
程珂勾唇笑笑,伸手去拿瓷勺舀汤。汤是简单的番茄蛋花汤,汤面上撒着绿色的葱花。季晓钰见她吃了口菜就没再吃,知道自己做的菜不合程珂胃口,一时有些窘迫。
“不好意思啊,下回我你来我就不放辣椒了。”
小生吃着饭忽然语气闷闷地说了句:“她下回不会来了,她不是这的人。”
“啊?”季晓钰诧异地张着嘴,“这样啊……”
程珂若有所思地看了小生一眼,发现他不吭声地扒拉完碗里的饭,然后起身去厨房添饭,没有对上她的视线。
季晓钰察觉到她和小生之间怪异的气氛,小心地开口问:“程小姐……你和晓川怎么认识的?小生他又……”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包含着太多好奇,又碍于身份不能全然无顾忌的询问。
季晓钰稍显暗沉的脸显露出一种经年谨小慎微的表情,程珂抬眼和她对视一眼,然后缓缓放下了筷子。
“偶然碰到几次就熟了。”
季晓钰说:“那还真有缘分。”
程珂的表情很平淡,却又莫名有些生疏,她认真打量季晓钰的眉眼,发现她和季晓川长得一点也不像。
季晓川长得高大,五官深邃,即便穿得普通却仍显得有些出众。而季晓钰却不同,个子小巧,单眼皮,模样只能称得上清秀。因为内敛的性格,使她看起来还有些笨拙。
“那小生呢?”季晓钰捏着筷子,明明很拘谨却还是显露出好奇,小小的眼睛闪闪发亮,看起来很单纯。
程珂看着她的眼睛,淡淡说:“在临安认识的,至于他为什么和晓川在一起,我不知道。”
季晓钰想了想,显然没从这个回答里提取出有用的消息,反而更迷惑了。
“你丈夫呢?坐牢了吗?”程珂偏头看着她的脚,冷静地开口:“如果断了筋应该够刑事程度了。”
季晓钰一怔,很快挪开脸去,麻木地说:“没用的,派出所不会管的。”
“你怎么来的?”程珂微皱眉,忽然出声问了一句。
“坐车来的,火车。”
程珂抬头,看见小生在对面一脸平静地坐下。她知道小生一定听明白她说的“怎么来的”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听明白了却还是装作不知道,并且敷衍地回答了她。
季晓钰脸色一暗,苦涩地低声附和说:“是坐火车来的,好远呢。”过会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表情明朗了一些,“没事的,很快就好了。等好了我也能多帮衬晓川一些,他现在忙得没时间合眼,人也瘦了不少。”
“你觉得他现在的身份能做出头么。”程珂语气淡淡,脸色却格外认真。
季晓钰低头抿唇说:“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可以么?或者说在你看来——”程珂停了下,目光灼灼:“一个没有身份的人,能做到哪一步?”
季晓钰说不出一句话。
程珂轻叹了口气,视线所及皆是灰扑扑的。即便有季晓钰精心的整理,这间小小的房子依旧充满了老旧混沌的气息。
无法轻易驱除。
她没想把气氛弄得那么沉重,只是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无形中定下了灰暗的基调。
程珂心里轻松不起来,更因为自己多管闲事般的担忧而感到隐隐烦躁。
小生的头发有些长了,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已经遮住了眼睛。和这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他的身子又瘦又长,看起来单薄却又已经长成茁壮的模样。
他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
程珂的注意力落在小生身上,一些念头浮浮沉沉。再偏头,却发现季晓钰湿了眼眶。
程珂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晓钰姐。”小生豁地抬起头,低低叫了一声,随后有些愤然地看向程珂。
轻轻啜泣了片刻,季晓钰有些难堪地擦去眼泪,湿漉漉的眼睫下是一双干净单纯的眼眸。
她看着程珂,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晓川不一样,他会成功……他只是比别人晚一点,为了晚了的这一点……他正在用尽全力往前跑,他很聪明。”
季晓钰不擅言辞,语气却格外真挚。
程珂忽然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觉心口发闷。
哪有那么简单。
普通人想要从一个身份跨越到另一个更高更好的身份都需要非比寻常的努力,更别说季晓川连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
程珂不是看不起季晓川,只是她知道——太难。
即便她信他,但她也明白季晓川若是想走出一条平坦的路,要经历的或许还有很多很多。
季晓钰心情低落,程珂看着她默默撑起拐杖走到阳台上的小凳上坐下,背影看起来冷冷清清。
程珂一言不发,站起身看了眼小生,轻声说了句:“跟我出来。”
小生看了看季晓钰,表情别扭地站起来跟了出去。
“把门带上。”程珂背靠着栏杆,从包里拿出一根烟点上。小生关了门,背着手抵着墙,表情冷淡。
程珂问:“你爸妈呢?不管你么。”
小生说:“他们离婚了,我爸跟着捕鱼船讨生活,我妈嫁人了,前几年生了个小的,再没管我。家里还有个奶奶,在老家种地。”
程珂淡淡点头,“接下来什么打算。”
小生没有多想地回答说:“打工,赚钱。”
“你能挣多少钱。”程珂吐了口烟,静静看着他。
小生偏了下头,闷声说:“等成年了我正式去跑外卖可以赚七八千。”
程珂笑笑,“然后呢。”
小生盯着她的脸,抿着嘴唇不说话。
程珂自顾自地说:“没有学历靠着体力穿梭在高楼里给人送外卖,运气好认识个小姑娘,谈谈情说说爱,真看对眼了就扯个证生小孩。到时候年龄多半也不会太大,也就是自己还是小孩……又怎么养下一代?”她看过来,表情冷静又带些嘲讽。
“我没想那么多。”
“等你想了就来不及了。”程珂直起腰,将烟头丢在脏乱的水泥地上踩灭,定定地说:“季晓川说得没错。”
小生问:“什么?”
“你要读书。”
小生的脸色有一瞬灰暗,“我不想读。”
程珂打断了他,“想不想跟我走。”
不知过了多久,小生才艰难地回过神。
“你什么意思?”
程珂看着生了锈的铁门,转过头面对小生,“你要是现在就想好了就跟我走,若是还要时间想想也随你。想好了打我电话,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高尚?”小生有自己的尊严,他可以接受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季晓川的照顾,却无法忍受在程珂无缘无故的“施舍”与“怜悯”。
程珂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淡淡笑了笑。
“对季晓川来说你现在只是一个多余的人,毫无用处且需要他花心思照顾。”
小生的脸色有些涨红。
程珂毫不客气,直接挑开话,“你怎么样我不在乎,而季晓川却耽误不起。”透过门缝她看了眼屋内,“如果我猜得没错,季晓钰是逃出来的对么。一个被丈夫家暴前来投奔的亲妹妹,一个乳臭未干的失学少年——你们在他身边,只会拖累他。”
程珂声音轻缓,语调冷静。清楚地分析着围绕在季晓川身边简单却又厚重的束缚条件。
一阵沉默后,小生动了动。
程珂给他时间思考,又过一会,小生开口了。
“我跟你走。”简单的四个字是他的回答。
程珂无谓地勾唇笑笑,“现在走还是……”
“我想晓川哥同意。”小生抬起头,表情认真。
程珂皱眉,小生说:“我认了晓川哥做哥哥,我的事他说了算。”
“你可以自己决定。”
小生摇头,依旧坚持,“要问他。”
程珂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把他的地址给我。”
第42章 心如明镜
程珂站在老旧的写字楼下往上看, 看见剥落了墙皮露出灰白水泥的墙体。
站了一会, 她抬腿往里走。走的时候她已经不想来时想的那个问题了——为什么要来?
她觉得没有思索的必要, 反正都已经来了。
何况她也甚少为自己想做的事情找理由, 即便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失常。
只是她天生有种能掌控一切的认知,或许在她看来,见季晓川一面并不会改变什么。
只要她不想,一切都只会和原来一样。
写字楼位于很偏僻的地段,附近是一个还未拆迁改造的城中村,整个环境与光鲜的城市面貌大有不同。
程珂能猜想到严文斌和季晓川选择在这里开公司的理由,多半是因为租金便宜。
写字楼的电梯很旧, 左边的电梯门外支着栅栏显示正在维修。仅剩的那部外三三两两站着送外卖的人,抬着头看缓慢跳动的指示灯。
“上吗?”电梯门打开,几个人鱼贯而入,见程珂站着出神便开口叫道。
程珂点了下头,客气地说了句:“谢谢。”然后走了进去。
写字楼一共十五层,程珂要去的是十二层。正值饭点,上下的人很多。因为电梯只有一部,电梯门每打开一次都能看见无数男男女女站在电梯外等候。
电梯上到十一楼, 剩下程珂和另一位外卖员。那人看了眼亮着的电梯键, 闲聊似的对程珂说:“你去一二零一?”
程珂挑眉:“你也是?”
那人熟络地点头说:“那层就那一家公司,所以我猜你多半也去那。”
程珂看看他手上的外卖, 说:“你常送他们家?”
“哦,他们在我们饭店包了餐,要吃饭的时候打个电话我们就送上来。不过他们人好像不多, 有时候最多也就三份饭,估计公司刚成立。”
程珂点点头,恰好电梯门打开,程珂对他说:“饭给我吧,我带进去。”
那人爽快地笑了笑,说:“行。应该是高高的,看起来很老实的那个小伙子点的,你给他。”
程珂轻笑一声,知道他说的多半是季晓川。拎过饭,她走出电梯朝外卖员点了下头,转身往里走去。
写字楼是老式的布局风格,一条窄窄的过道隔开两边,左右是整排紧挨着的房间,整个空间破旧又压抑。
1401很好找,左手边第一间就是。门虚掩着,程珂伸手敲了敲,没有人应。
索性推门进去,程珂感到有些意外,办公室里干干净净。入门玄关处立了一张小吧台,放着一盆长势喜人的绿萝。
房间里没开灯却也非常亮堂,正前方的窗户开着,风从窗户里呼呼地灌进来,温度宜人。
房间面积并不大,大约七八十平方。一眼能看到的是两张办公桌,各自装着两个比一般办公稍大的显示屏,看起来像是为了设计用特意采购的。房间本该是个大通间,但眼下被隔成了三块区域,除了正中的办公区,左右两侧分别用铝合金隔断隔出了两个房间。
只是这些显然是原先就有的布局设计,严文斌他们并没有做过什么改动,照模照样的就租来办公了。
房间不大不小,一眼就能望到头。程珂看了一圈,便知道房间里没有人。
将外卖放在吧台上,程珂抱着臂在房间里转了转。隔着玻璃程珂看见左侧的空间应该是个小仓库,摆放着一个白色货架。货架边支着一张单人床,浅蓝色的床单有些发皱,一条绒毯随意地掀着,看起来还没来得及整理,想必季晓川平日里就是睡在这张小床上。
程珂看得入神,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响动,回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季晓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程珂,擦头发的动作愣了下。然后抹了把脸,将毛巾搭在肩头,对程珂说:“你怎么来了。”
程珂扯了扯嘴角,朝吧台上的外卖抬了抬下巴,欢声问说:“刚起来?”
季晓川说:“昨天通宵了,起晚了。你吃饭了没,一起下去吃吧。”他转身拿钥匙。
程珂说:“我吃了来的,在你家。”
季晓川愣了愣,反应了几秒说:“你去找我了?”
“刚好路过,就顺便上去看看。”
“怎么没和我说一声。”
季晓川将仅有的两把椅子中的一把拉出来,示意程珂坐。又转身去饮水机那,“喝什么?”他问程珂。
程珂也不奢望这里会有和她心意的茶叶,只说:“白水就好。”
程珂看着他弯腰接水,对着他的背影问:“你负责管理?”
“什么都做。”季晓川将水递给她,“公司就我和严文斌两人。”想了下,他说:“严文斌——你应该记得他,人还不错。”
程珂默然地喝了口水,说:“听小生说了,挺意外的。”
季晓川也没打算和她说自己是如何与严文斌碰上搭伙的,点了下头,“这趟来出差?”
程珂摸着纸杯边沿,低吟了下说:“处理完了,晚上的飞机回去 。”
季晓川神色敛了敛。接话说:“几点钟?要不要我送你去?”
程珂摇头,“不用,有司机直接送我过去。”
季晓川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那好。”
程珂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在手边的桌子上问:“公司叫什么名字?我看外面连水牌也没有。”
季晓川从一堆资料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纸给她。
程珂看了眼念说:“云霄科技?”
季晓川应声说:“做新能源发电的。”
程珂将纸放下,看着桌角摊着的书觉得有些眼熟,皱了下眉问说:“你家里搬来的书?你不是说要卖吗?”
季晓川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承认说:“我自己看的,有个教授一直帮我,我原想有机会的话再考个学历。只是碰到了严文斌,就变了念头。”
“哦?”程珂沉吟了下,“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是做技术的?”
季晓川坦荡地说:“虽然还有很多不足,但好歹准备了很多。开公司……我没想会那么快。”
程珂的确有些吃惊,却又冥冥中觉得季晓川的能力比她想得高很多。
笑了笑,她说:“你以前就想做这个?”
季晓川倚靠在桌沿,缓缓说:“如果当年能考大学,我想读的就是这个方向。”
既然季晓川说起,程珂顺着话题将原本就好奇的事情问了出来,“怎么会没有户口的?你也是因为这个没办法高考的对么?”
季晓川的神色稍稍有些郁沉,似乎在斟酌什么,片刻他低声说:“你应该见到晓钰了,不瞒你说她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程珂后背微微发紧。
季晓川不再遮掩什么,“我是被抱养的。”顿了下,他看向程珂,发现她脸色平静,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季晓川心绪稍安,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只是越平缓,程珂越发能感知到其下的暗潮汹涌。
那是一个灰暗的过去,而现在季晓川正将锁着的那扇门朝她打开。
“我妈再嫁给我爸很多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于是从外省抱养了我。我爸虽然觉得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至少是个男孩,我想那时候他应该当我是儿子的。过了两年,我妈意外有了晓钰,他对我的关注就小了。晓钰出生的时候,村里普查人口,他担心罚款,就只将晓钰上了户口。”
由于出生在农村,程珂对这些政策自然知晓,也更能体会到其中的曲折。
“后来呢?那么多年他没想让你上户口?”
季晓川顿了下,说:“后来我弟弟出生了。”
程珂心猛然一沉,她清楚季晓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在那个封建落后的男权家庭里,如果能容忍不是自己血脉的小孩存在是无可奈何的选择,那么在有了“正统”血脉的孩子出生后,原先承担了继承人角色的季晓川自然而言地被舍弃了。
此后他成长的好坏,没人会在意。
“为什么不从那个家出来?”
季晓川看着程珂,讳莫如深。
“他们不肯让你走?”程珂脑中飞快地设想着原因,很快便有了结果,“因为钱?他们想让你辍学赚钱对么?你这些年赚的应该不少,是不是都给他们了?”
季晓川看着程珂隐隐生气的脸反而轻松地笑了笑,“都过去了,现在已经变好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我的。”
程珂脸色严肃,突然想到什么,冷冷问:“是不是因为你妹妹?他们用她来威胁你?”
程珂能感觉到季晓川和季晓钰关系很亲近,如今季晓钰来到他身边,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再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的。
莫名松了口气。
程珂动了动,虽是已经打好草稿的话,但说出来却仍有种商量的语气:“我想带小生走。”
季晓川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沉默着。
秋风已经将他的头发吹干,空气中飘着洗发水的味道。程珂和他对视,缓缓重复了一遍,“我想带小生去深圳,我会想办法让他上学,如果他脑子灵光能考上大学……”
“程珂。”
程珂挪开眼,有些心虚。
她起身准备离开,手腕却被人扣住。
季晓川拉着她的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程珂却觉得手腕那一块灼热滚烫,她下意识地想抽离却又迟迟没有动身。
“你要是不愿意让他跟我走,我会想办法给他在这边找个学校。”
季晓川从桌子边直起腰,挡住大片的阳光,他的气息落在她的头顶,稍显紊乱。
“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他的声音低哑,克制着。
程珂挣了挣,“我和他也算有缘分,这些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季晓川将她朝自己一拉,迫使她看向他,“我知道你想帮我。”
程珂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
她凝眉看他,不作辩解。
季晓川滚了下喉咙,拉过她无所顾忌地偏头吻了下去。
第43章 从今以后
办公室静悄悄, 没有谁来打扰。
季晓川一开始是轻吻, 吻了两下后便控制不住了。他环住程珂, 将她抵在隔断上。
程珂没有拒绝。
季晓川吻着她的双唇, 然后沿着唇角缓缓朝下,额头贴着她的侧脸,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脖子上的肌肤极度敏感,程珂忍不住颤抖。
季晓川抬起头,凝视着她,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
仓库里的光线暗了很多,狭窄的空间让感官被无限放大。
季晓川将她放在那张单人床上, 转身去锁了门。
单人床不软不硬,纯棉的被单触感柔软,呼吸间还能闻见干净的洗衣液味道。
程珂昨晚没睡好,整个人有点脱力,此刻躺下便有种不管一切的感觉。这间小小的仓库像一个安全的庇护所,收留她在此小憩。
再睁眼,季晓川压了过来。
……删减一部分,叹气……
“你心里有我。”几乎是肯定的, 他看着程珂的眼睛, 眸底跳动着暗火。
“你真自大。”程珂冷笑着看他,却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那笑容并无轻视, 反而是轻松肆意的,像男女间拿乔试探时的语调。
“你说什么是什么。”季晓川将头完全埋在她身前,用力闻了闻, “你真香。”
程珂愣住,又像是被逗笑,眉眼舒缓下来。
“女人都香的。”她说。
拉开一点距离,季晓川凝望着她的眼睛,说:“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程珂好奇:“哪里不一样?”
季晓川认真地看着她很久,才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试过很多次,到最后都发现——我没办法忘记你。”
程珂静静躺着,眼眸清冷。对视良久,程珂闭上眼睛伸手环住季晓川将他拉向自己。
她的进攻比季晓川霸道,像是时刻保持清醒却又不管不顾地燃烧着热情。
她伸手脱去他的衣服,季晓川同样去解她的纽扣。他的指尖带着温度,划过她的皮肤让她忍不住震颤。
“除了这个,我们不该有别的。”程珂的气息有些不稳,却还是逐字逐句在季晓川耳边呢喃。
季晓川身子微微一僵,随后更加用力地将她拥住,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秋风带起的窗帘来回鼓动,光影错落地明暗交织。两人的情绪被渲染到极点,一触即发。
一瞬间,程珂意识到在他的主场上,她不再是领导的那个。
一切被他占了上风,从她踏入这间房间开始。
在这段关系里她自认为可以随时选择离开,可未曾想过一旦回头,便由不得她。
程珂快要疯掉。
她有过几个男人,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任由她随心所欲的开始,更毫无理由的结束。
可这样的纠缠,她始料未及。
想抽离却一次次沉沦。
程珂有天生的危机感,但即便知道与眼前的男人再纠缠下去只会让她处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她仍旧无法停手,更难以彻底了断。
程珂第一次掌控不了。
傲气,冷静,清高,十几年里努力封闭自我的禁锢被打破。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这个男人。
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偏偏就对他着了魔。
她无法轻易接受这种认知,发狠似的咬住他的肩头,又用力反而将他压在了身下。
她死死看着他的脸,左手用力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动。
她做过太多放浪的事,多这一条也算不上什么。
较劲般的,她想占领主导的位置。
季晓川任由她乱来,最大限度地包容着她的不羁,他知道程珂需要一个发泄的时间,更需要一个让她正视自己,正视这段关系的机会。
多次尝试后,程珂意识到身下的男人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上来。
程珂嘶嘶呼气,清亮的双眸染上暗红的火光。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潮红,耳侧垂落下来的秀发乌黑发亮,完美的颈部线条若隐若现。
季晓川静静看着程珂的眼睛、薄唇,“想好了吗?”他问。
程珂没有回答,季晓川不再由她,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终于不再撩拨她,在她无防备的时候……(XXXX删删删,暴躁修文真的烦死了)。
“你会是我的。”季晓川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像是对自己说似的又缓缓说,“我已经知道终点在哪,我会一直走。无论多久,总会到的。”
程珂死死抱住他,克制住不发出声音。
“不会有人来的。”他的声音低沉。
(……删……)
春光大好,两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涌起动人的情潮。
季晓川贪婪地看着属于程珂的一切,一丝一毫都不愿错过。他渴望拥有她的一切,她的身体,她的灵魂。
情使两人沉沦,也使两人越发清醒。
两人之间,除了性,还有爱。
即便无法理解,难以接受。可它实实在在存在并且毫无阻碍地滋生着。
程珂完全放开,有种大无畏的错觉。在这个狭小却温情的空间里,她不想再考虑什么身份、地位。
以及是否合适。
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时刻。
手上用力,松开……尽力地拉拢,揉碎。她本能的迎合,渐渐忘记想主导的念头,她第一次意识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女人始终有着天生的劣势。
一旦服软,顺从,便彻底沦陷。
可同时她也有着更为清晰的认知——无论她是否默许都已不重要,这个男人会有自己的方式,进入她的生活。
也许刚开始不起眼,但当意识到他已然存在时,再无驱逐的可能。
她的身体呈现淡淡的潮红,像一件精美的雕塑,唯一显眼的是锁骨下方那块短窄的伤疤。可正因为这处“瑕疵”为这具完美的身体添上一份残缺的美感。
季晓川俯身吻住,舌尖轻轻舔舐。
“怎么弄的?”他的气息不稳,低低呼气。
那处伤疤结了一层没有触感的皮肤,此刻却能清楚感知到季晓川指尖的温度。
每触碰一下,她便忍不住颤抖。
再次想起——
“跟着我,你想要什么?”
“身份。”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能得到什么?”
“忠心。”
“什么?”
“忠心,我这辈子都能给你。”
记忆忽然浮现,男人的眼睛幽深沉静,她许久没有想起这双眼睛。
季晓川不是唯一一个让她疯狂的男人。
她想起那个豪华的包厢,暗红色的沙发,头顶的水晶灯耀眼。那把锋利的刀子随意地被丢到她的脚边,她听见男人暗含兴致的笑声,“从今以后,只要你想要的,自己争取。从我这能拿走的,都会是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试探她,他想知道她有没有资格待在他身边。
她拿起了那把刀,刺向原先压制住她的那个喽啰的身体。两人双目通红的搏杀,最后她废了他一只手,同样她也伤痕累累,而最严重的便是锁骨下这道伤。
她强撑到最后才昏厥过去,在失去意识的那刻她第一次看清暗影里男人的脸。
俊朗,温和。和想的完全不同。
像一个儒雅的商人。
他朝她笑了笑,对她说:“你的忠心——我要了,一辈子。”
胸口蓦然刺痛,一滴晶莹落在枕上,冰凉湿润。
“我没你自由。”程珂哑声说。
那语气郑重,有试图使她与他醒悟的决然。“你会走回你该走的轨道,而我不一样。”
程珂捧住季晓川的脸,手指缓缓插入他的短硬的发丝中。
季晓川反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吻了吻。“小时候习惯同一条路走到黑,因为熟悉也不会迷路。我从未害怕,我知道只要往前走,就能到终点。但这一次我想要的更多一点,我想在路的那头有你在等我。”
“五年……”程珂咬住唇,眼神决绝狠厉,“也许要十年,二十年……不是我等你,换你等我,你能做到吗?”
季晓川拥住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他的手掌宽厚,轻易地盖住她白皙精致的脸庞。
“从今以后——我季晓川,只有你一个。”
程珂浑身颤抖。
眼中水汽一片,程珂扣住他的手拉开,就那样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走到我身边……我等着看。”
他们大汗淋漓地做着欢喜的事,呢喃,嘶吼,最后尽数抛却。
“我会证明……”季晓川附在她的耳边,将她的侧脸推向自己。
“处理好一切,我会去的。”
去到你在的地方。
程珂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真切的意思。勾唇笑笑,点头附和,“就这样也不错。”
季晓川久久环着她的身体,单人床太狭窄,却足够容下紧密相拥的两人。
窗外风声鼓动,窗帘被吹起到半空中。
季晓川留恋地在她颈后贴了贴,起身拿纸巾。随意地将自己擦了擦,转而走向程珂。
程珂坐起身,简单地擦拭。捡起散落的内衣内裤,一件件套上,又将凌乱的头发随意地捋顺。
她始终背对着季晓川,没有看情-欲过后他的脸庞一眼。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结束后又有更深刻的认知。
有时候不说比再说些什么更合适。
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一缕烟味飘进鼻腔。程珂低下头,穿上黑色高跟鞋。
“我会尽快安排小生入学,寒暑假我会让他回来看你。”
季晓川靠在货架上,缓缓抽了口烟。
程珂垂下眼眸,再抬头眼神清冷平淡。“你的饭凉了,再叫一份吧。”
“好。”季晓川答。
程珂走出仓库,隔着一道玻璃,她再次环视了一圈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默然收回视线,她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放在吧台上,“小生的路费还是我出。”
季晓川走出来,看着这叠钱,没有推拒的意思,反而坦然地接受了。某种程度上小生成了两人共同培养的孩子,这种隐秘的唯一性让两人默契地站在了一条线上,朝着一个相同的目标前进。
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开始。
从一个时刻开始,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开始交汇,最终并成一条。
光明还是黑暗,终有一天会有答案。
: 删的无语凝噎
第44章 谁来谁往
出电梯的时候程珂和一位老先生打了照面。
准确来说是老先生多看了她一眼, 程珂这才将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老先生穿着浅蓝色老式衬衫, 土黄色洗得发白的休闲裤, 脚上一双大头皮鞋, 精神矍铄两眼炯炯有神。
像他这样的人有明显的学者气质,看起来就与市场里的老头老太不太一样。程珂抬了下眼,侧身走出电梯。
老人手里大大小小拎着很多东西,程珂看了看,伸手替他拦住电梯门。老先生朝她点点头,进了电梯。
“谢谢你啊。”他说。
“不客气。”
电梯门合上,程珂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 门口一阵喧闹,一辆载着纸板箱的三轮车不知为何撞上街边卖番薯的小贩,闹哄哄地就将路口给堵住了。
程珂百无聊赖,站在墙边点了根烟等他们将三轮车搀起,转眼看电梯上的显示牌,发现它停在了十二楼。
她眯着眼看了片刻,再回头楼里的租户已经让挡着路口的人将车挪开,门口恢复畅通。
程珂将烟叼在嘴里抬手看了眼时间, 走出老旧的大楼, 她伸手拦了辆车。
黑色高跟鞋踩在脏乱的水泥路上蹬蹬作响,她的步伐稳健, 不再似来时轻缓。
仿佛有了方向。
路边的摊位上叠放着一箱箱椰子汁,王老吉,一侧整齐码放着一个个红色礼盒。老板见她看过来, 起身招呼:“月饼便宜卖了,苏式广式都有。”
“怎么卖啊?”程珂抽了口烟,将它摁灭在垃圾桶上,抬眼问摊位老板。
老板说:“原来八十一盒,现在六十带走。这个味道好吃的,老店做的。”
月饼礼盒大同小异,礼盒花样繁多,一片花好月圆的模样。
程珂看了看,指着篮子里的桶装月饼问:“这个呢。”
老板看过去,说:“自己吃啊?那还是这个吧,老杭州做的,你尝一个看看。”
月饼十个一桶,用黄色油纸包好,看起来虽然朴素味道却比精致盒装的好很多。
程珂咬了一口月饼,表面的酥皮松脆,内里的馅味道香甜,有种熟悉的味道。
这样的月饼程珂很多年没吃到过,不多会就吃完一个。
“多少钱?”她问。
“三十五一桶,多买多优惠。”程珂抽了张纸擦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压在王老吉的箱子上,“要两桶。”
老板低头从白色油漆桶里找零钱,程珂转身看了眼身后那幢大楼,一眼看到那个开了窗户的房间。
“不用找了。”她转眼,说:“麻烦老板帮我跑一趟,给我这幢楼里的朋友送这两桶月饼。”
程珂丢了根烟给他,笑笑说:“门牌是1201。”
老板欣然点头,“没问题。”
方才那个老人家不是别人,而是那家二手书店的主人吴教授。抬起膝盖,将一堆书放在上面,他伸出手敲了敲房门。
“晓川。”
门后传来脚步声,随后一阵沉稳的回声:“吴教授?”
房门应声打开,季晓川愣了下,下意识地朝电梯口看去。
吴教授抬了下眼,挥了下手说:“看什么呢,还不帮我拿进去。”
季晓川笑了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吴教授是第一次来这间办公室,他放下东西,推推眼镜就在屋里转起来。和程珂看个大概不同,他将房间里所有设备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个牌子的负载稳定性不够,怎么不买福禄克的。”
季晓川泡了茶给吴教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经费不够,只能买低一档的。”
吴教授摇摇头,教育说:“有些东西该省则省,而有些就省不得,以后你就知道了。仪器设备要买就要买最好的,大牌子几十年用不坏,这个道理你要记住。我几个学生是原厂的工程师,以后你要买什么设备先来同我说。”
季晓川点头说好。
看完实验室,吴教授绕到仓库,本想进去看看。在看见那张稍显凌乱的单人床后,他不动声色地扭过身朝办公区走去。
“总住办公室也不是办法,要有条件还是在附近租个房,睡好了才有精力做研究。”
季晓川进屋将薄毯从地上捡起,扯了扯床单,淡淡说:“男人将就点没什么。”
吴教授哼笑一声,“男人将就无所谓,要是处对象了呢?你也要她和你挤这么一张小床?”
季晓川愣了下,心中印证吴教授多半遇上了程珂。只是教授没点破他自然不会主动提起。
吴教授转完一圈,让季晓川将袋子里东西拿出来,是几套万用表和一些工具。
“姓严那小子呢。”
季晓川笑笑说:“他去广州敲定项目去了,明天回来。”
教授点点头,“船舶电源这个东西做的人多,但做的精的少。修改好的方案拿出来我看看。”
季晓川打开电脑,点开文件。吴教授操作着鼠标,逐字逐句地分析。过会又问他,“设计的图在哪?你传我的图有几个地方有问题,我给你说说。”?
季晓川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做过吴教授的学生,但吴教授却超乎寻常地喜欢季晓川。他与那些安安稳稳上大学、完成学业的学生不同,他错失了接受知识最好的时光,却又因为早早进入社会磨炼,他身上有着一般人没有的——对知识的虔诚。
因为难得才越发珍惜。
季晓川的聪慧更让吴教授觉得惋惜,与他结识的□□年时间里,他看着季晓川利用为数不多的闲暇时间疯狂吸收对一般人来说相对生涩的知识。
除去马哲、英语,其余本科课程几乎都被他学了个遍,专业课更是由吴教授亲自辅导。
因此即便季晓川正没有正经经地坐在教室里学习过一节课,但□□年间他积累的学术知识并不比本科生差,有的甚至早已超过课本教授的深度,转向更深层次的研究。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吴教授感到作为老师的意义,他早已认定季晓川是他的学生。
现在是,将来也是。
对着电脑讨论了十来分钟,“咚咚咚”门外有人敲门。季晓川和吴教授对视一眼,不确定地起身开门。吴教授转头看电脑,等季晓川拉开门又偷偷转过头来看。
“1201是吧,你朋友让我送两桶月饼给你。”小摊老板探进一个头,乐呵呵看着季晓川。
季晓川皱眉,刚想问是谁,就见老板朝走过来的吴教授点点头打招呼,然后看向季晓川说:“瘦瘦高高的,很漂亮的一个女人让买的。”
吴教授若有所思,看着季晓川点了下头说:“是这里,多少钱?”
老板摆摆手,掏出烟盒拿了一根递给他说:“钱付过了,东西送到我也走了啊。”
门合上,季晓川拎着塑料袋弯弯嘴角笑了下。
吴教授轻咳一声,说:“那个是你女朋友?”
季晓川才问:“老师碰到她了?”
吴教授走过来拿出一桶月饼,啧啧两下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我家那个也爱吃这家月饼。”
“老师带一桶去吧。”
吴教授拆开一份,哼了一声说:“你对象送的我不要,明年自己来送吧。”
季晓川笑笑,“是我疏忽了。”
吴教授本就逗季晓川玩,拿起月饼尝了口才缓缓问道:“她哪里人?我看条件挺好的。”
季晓川点点头,“现在在深圳。”
吴教授就了口水,说:“深圳啊?挺远的,不太方便。”
季晓川默然,吴教授又说:“深圳也挺好,机遇也多点。有没有考虑过去那边?”
季晓川沉吟:“去那边?”
吴教授说:“不去那边那她会来这边?”
季晓川很快否认了这个说法,吴教授吃完一个月饼拍拍手说:“以前我在北京,她在杭州,到最后还不是我追着来了。”
季晓川一言不发,因为吴教授说的——他不是没想过。
或者说,早已想了很多遍。
她不来,他一定会去。
“杭州这块发展不如深圳,要是过去也不是没可能。”吴教授暗自念叨,过会挥挥手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打算,我就不掺和了。”
季晓川沉思了会,对吴教授说起小生的事。
“她会把小生带走。”
吴教授“哦”了一声,这才有些关心说:“她带去?”
季晓川说:“小生也想跟她,而且有她照顾,小生能得到的资源不会比在这里差。”
过了良久,吴教授才叹口气说:“你也是这样,小生也是这样,一个个脑袋瓜子聪明得紧。你已经被耽误了,小生可耽误不起。你没瞧着他在我那,头两天晃头晃脑看什么都不乐意似的。没过两天就看上我那电脑,就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拿着本计算机入门就看着玩。”
季晓川不知道这件事,又问说:“他对计算机感兴趣?”
“可不是吗。不过也说不准,得再看看。但我看他简单指令也弄得有模有样的,小孩子只要爱学,随他捣鼓吧。”
吴教授在实验室一直待到太阳下山,一对一点拨效果明显,季晓川很快完善设计图上存在的问题。
两人在楼下炒菜馆吃了晚饭,吴教授明显有些累了。季晓川打算送他回去,被他摆摆手拒绝。
“以前说一天课也不累,现在年纪大了体力到底有些跟不上了。不过老头子我也没那么差劲,至少还能活动二十年呢。”吴教授爽朗地笑了两声,“既然小生要走了,你也回去给他拾掇拾掇,好好嘱咐几句,回家吧。”
季晓川目送吴教授离开,然后骑上他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带上头盔,他静静坐了片刻,然后转动手把,朝苹果专营店骑去。
第45章 九死不悔
“这是什么?”
小生将洗好的苹果放在桌上, 有些迟疑地看着季晓川递过来的东西。
“以后学习用得上。”
“这个电脑很贵。”小生盯着季晓川手上的Mac电脑, 脸色沉重。
“要用就用好一点的, 也不容易坏。”季晓川的手伸着, “有了电脑学习会方便点,以后上大学了也能一直用。”
小生死死咬着嘴唇,低了下头很快接过,“就当我问你借钱买的。”
窗外狂风大作,天气预报说明天凌晨会有台风过境。季晓川想抽根烟,想起季晓钰就在厨房收拾,便又停了念头。
“想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说话的声音很轻, 却没有迟疑。小生摸着电脑外的塑封纸,口齿清晰地说:“以后我会还给你,比这更多更多。”
季晓川有些意外地抬眼,他的个子还没完全长起来,面对面站着还矮了他一截。他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淡淡笑了下,点头说:“其他学生已经开学了,你是该早点过去, 等这个台风过了就动身吧。”
小生默然。
不知道谁家的棚子被大风刮起, 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小生往阳台外看了看,目光转回季晓川的脸上, “她……”嗫嚅了一声,他说:“阿珂姐她什么时候走?”
季晓川说:“今晚。”
“能飞吗?”
“我不知道。”
小生又停下想了想,问:“你会来看我吗?”
“不会。”季晓川回答的很干脆, 小生听到答案明显感到失望。季晓川才缓缓笑说:“你到了那边我也许会忙得没时间给你打电话,以后你的成绩我也不会过问。我给你时间和自由,你以后的人生由你自己走。”
小生偏头看着桌下一篮筐没做完的手串,心里闷闷的,到最后他用力点了点头,“我去婶婶家收拾东西。”
此前小生在刘英家吃住,和他们的感情也很深厚。
季晓川“嗯”了一声,看着小生低头将电脑装进他用旧的书包里,然后从房间里离开。
空气安静下来,季晓川还是点了根烟。
季晓钰走出来看见空空的房间,诧异地说:“小生走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季晓川将桌上的苹果递给她,然后低头看她的脚,“明天是不是要换药了?”
季晓钰点头,“我自己过去好了,你不用回来。”
季晓川将烟掐了,盯着纱布眼眸幽深。
季晓钰在床沿坐下,低着头说:“很快就好了,以后我也不会回去。”
季晓川不说话,她就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季晓川从小就是说得少做得多的性格,一些情绪他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来。
“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婚。”
季晓钰抖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你安心养伤,等好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该从那个家出来了……”季晓钰低低地开口,双手绞着衣角,满脸愧疚。
季晓钰只比季晓川小两岁,她出生后他们的父亲季胜东将季晓川上户口的事往后拖,只因为想要再生一个男孩。按当时的政策,一户人家先生女儿再生男孩便不用交罚款,但季晓川若是想上户口,那就要交一大笔钱。
以他们家捉襟见肘的条件的是根本承担不起这笔费用。季晓川初三的时候因为乡镇管制松泛,他顺利参加了中考,并且拿了乡镇第一名的成绩。但等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班主任核查身份信息时发现季晓川没有户口,并当即通知季胜东去补办户口。
班主任来的时候他们家正在吃饭,季晓钰清楚记得季胜东脸上不耐的表情,他压根没想让季晓川继续读书。他的弟弟季晓杰从镇上玩好游戏机回来,听说季晓川要上高中还要花一笔钱办户口,当即就掀了饭桌。他年纪虽小,却早已被溺爱的无法无天。
对季晓川这个没有血缘的哥哥他毫无敬意,甚至处处针对于他。季晓川成绩好,他成绩差没法形容,可正因为这样让他潜意识里恶毒地产生不让季晓川出人头地的念头。
在他看来他是这个家里正儿八经的儿子,季晓川这个外人根本不配花他家的钱读书。
班主任被眼前冷漠的父母以及季晓川这个暴戾的弟弟吓得面色发白,忽然一向文静的季晓钰将手中的搪瓷碗一摔,哭着说道:“哥哥一定要读书,哥哥一定会有出息的……”
她至今记得季胜东打在她脸上的那一巴掌,火辣辣的似要将她的耳朵打聋。
“他读了你弟弟用什么钱读!赔钱货,你也不准再上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拿来的勇气和自信,将脸上的泪痕一擦,狠声道:“我不读也要给哥哥读,我打工赚钱也要让哥哥办户口!”
窗外的风更大了,冷风从阳台上吹进来,阵阵凉意。季晓钰眼眶晶莹,微耸着肩头。
“如果知道要你一辈子的幸福来换我的未来,就算再艰难我也不会同意让你嫁给樊海龙。”季晓川声音阴沉,努力克制着情绪。
季晓钰当年说不读就真的立即办理了退学手续,跟着村里的一个姐妹去了外地打工。她闷声不说和季胜东的约定,只告诉他早点出去打工也许会比她继续读下去好。那是季晓川唯一一次自私,他想他会成功会挣脱这个家庭,他太渴望拥有自己的身份。
等到他考上大学毕业工作,他会加倍地对季晓钰好。
可季胜东欺骗了他们,季胜东用季晓钰拼命打工赚来的钱将不学无术的季晓杰送到了最好的学校。用其中一小部分支付季晓川的学费,并谎称一直在疏通关系让季晓川上户口。
季晓川花费了所有时间读书,也不曾揣父子情会薄凉到何种不堪的地步。
临至高考前夕,他等来的不是户口顺利办下来的消息,而是季胜东为了几万块彩礼钱将季晓钰嫁给了同村的恶霸樊海龙的噩耗。原来季胜东从未打算让季晓川考大学,又想掌控住季晓川,便趁季晓钰回家强行让她与樊海龙结了婚。
生米煮成熟饭后,季晓钰加之得知季晓川无望考大学,当即心如死灰几欲自尽。
季晓川从学校里匆忙赶回,看见被欺凌的不成人样的季晓钰,气红了眼与樊海龙拼命。毫无悬念的,他被身强体壮的樊海龙打得奄奄一息。
高考那天是季晓钰结婚的日子,暴雨下了一整天。季晓川被关在黑黢黢的柴房里,神智涣散。
雨声,鞭炮声,唢呐声……那一刻他没有想活下去的念头。
他想着无限憧憬的校园课堂,想着不同于这片小山村的蓝天,想永远彻底的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
“晓川你快走!”忽然季晓钰撞破房门,将偷来一笔钱塞到他怀里,死死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从小路走,无论去哪!离开这里,去哪都好……你走,你走啊!”
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脸上。
季晓钰用力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走出去还有希望,晓川你不该在这里。你要出去,你要比他们过得更好!”
季晓钰没有称呼季晓川为哥哥,其中道理季晓川很多年后才明白过来。
那晚他拿着季晓钰偷出来的钱,淋着暴雨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走。出了山村他没有挑大路走,一路翻山越岭,出省后才辗转搭乘车辆,路远的地方则只靠走路,就这样风餐露宿地走到了杭州。
从离开那个家开始,他就一直告诉自己,无论多苦,他都会熬出头。连同欠晓钰的那份情,他终生都会还。
季晓钰擦了擦眼泪,看着他,“小生和我说了你和程小姐的事,我觉得她是很好的人,如果她愿意……愿意和你一起,那再好不过了……”
季晓川不知如何开口。
季晓钰笑容苦涩,“有你做我哥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我知道你的心里从来只把我当做妹妹,我也会永远把你当做我的哥哥。”季晓钰的声音有些颤抖,肯定了一句:“亲哥哥,不会变的。”
季晓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良久他松开手,蹲在季晓钰身前,低声说:“剩下的交给哥哥,你不用再担心。”
季晓钰用力地点头,“我信,一直都信。”
台风没有对杭州造成影响,两天后严文斌出差回来,径直开车送小生去机场。
大厅里,严文斌狠狠拍了拍小生的肩膀,又说了些努力读书不要早恋之类的话。小生咬着嘴唇,闷声不吭。
季晓川将包递给他,只叮嘱说:“注意身体。”便没有其他多余的话。
小生看了两人一眼,说了句:“我走了。”就转身去过安检。
严文斌看着小生头也不回地离开,抱着手打趣道:“这小子怕不是个心冷的,说走就走也不抱一下两个大哥,没良心。”
季晓川笑了笑,转头对严文斌说:“先回公司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严文斌原本笑着的脸色渐渐收拢,片刻他对季晓川说:“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 晓川的人设灵感就来自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件,主人公没有身份没办法参加高考,此后人生轨迹完全改变。
当初得知还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存在后萌生了想写这样一个角色的冲动,于是有了这个故事。这篇文里的其余角色都是随着季晓川产生的,季晓川是我最初想写这篇文的初心所在。
虽然越到后面感觉他的人生越明朗,但实际上写起来也非常吃力。时刻担心因为没有写好导致读者观感不好,认为季晓川的人设开了金手指。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非常优秀和有天赋的一个人,他能够十年如一日地坚定不移地朝一个目标出发,而程珂的出现只是为这种信念添加了更有力的力量。
第46章 灯影阑珊
空气带着潮意, 吧台上的盆栽绿得发亮。
季晓川脸色深沉地将手里的存折打开又合上, 反复几次后才缓缓将它放在身前的桌上。
火光一瞬, 烟雾很快在两人之间缭绕起来。
“我知道这会让你不舒服, 只是公司的情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如果想维持下去……”严文斌顿了下,粗暴抓起季晓川扔在桌上的烟盒,抽了一根点上,半晌才咬咬牙一鼓作气地说:“就当老子问她借的,以后无论她要股份也要还是什么,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少了她的。”
季晓川盯着那本存折,良久他才忽然低低问了句:“肖老板那边怎么说。”
严文斌脸色隐隐一动, 挪开视线,又狠狠抽了口烟。按灭了烟,他眼中闪过一丝愧疚,片刻他故作从容地说:“他的生意太小,我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我们不能什么破项目都做不是吗。”
季晓川沉默了几秒,缓声说:“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什么,你我都清楚这个项目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项目是不是黄了?”
“妈的。”他看着季晓川平静的脸, 出差两日受的闷气才终于爆发出来,喋喋不休地发泄说:“前面说的天花乱坠, 到最后说我们实力不够。只不过是个十万块的小项目,要放在以前老子看都不看他一眼。”
严文斌这次去谈的是一个船舶电源的项目,项目难度并不高, 原有技术已经存在,他们只需对关键部分进行完善与开发即可。严文斌本身毕业于杭城高等院校的机电专业,加上有季晓川的帮忙,拿下这个项目理应是绰绰有余。
可就在谈判进行到后续阶段,甲方肖老板却突然质疑他们的公司资历。严文斌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转念一想就想明白肖老板突然拿乔的理由——无非是想再压低一些研发价格而已。
十万块的研发价格已是行业最低,严文斌说到底还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面对如此刁难他终是咽不下那口气,当即愤然离席。
他原本没想动程珂给的那块玉,只是如今公司规模小是事实,如果不再招兵买马增强实力,想签项目实在困难。
“我知道你把程珂看得很重……”严文斌揉了下头,吐了口气做了决定似的说:“我他妈就是没骨气,拿女人的钱……真操蛋!”
他猛地起身,拿起桌上的存折说:“我这就把钱还她,我还真不信咱们能饿死。不就是项目吗,再找不就是了。”
严文斌长得很高,穿着得体黑色衬衫和质地优良的西装裤,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会为钱发愁的人。此刻他的眼睛因为出差疲惫而泛红,他背过身,没有看季晓川。
空气沉默了几秒,季晓川望着他的背影,徒手捏灭烟,淡淡说:“我想再买几台仪器,一起看看吧。”
严文斌吸了口气,扭过头看他,“多少钱?”
季晓川说:“要大几万。”
“我们哪有……”严文斌猛然一顿,张着嘴动了几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地咧了下嘴角说:“你同意了?”
季晓川翻开仪器型号手册盯着上面的图片,在某个时刻他抬起头对严文斌说:“欠她的,我会亲自还给她。”
严文斌忽然想起那个夜晚,女人高傲清冷的眼眸,坚定且有着与生自来的自信。
她说——“我信他。”
严文斌不自觉捏紧手中薄薄的本子,他问:“你对她是真的?她和你……”严文斌不会说什么委婉的话,“你们之间的差距太大,听我一句劝,像她那样的女人不是你能够得上的。”
季晓川把册子放下,对上严文斌的眼睛。
他面色平静地对他说:“我现在没有的,以后都会有。而她只有一个,我不想错过。”
严文斌偏了下头,脸上露出几分轻松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笑,半晌,他低缓着说:“我怎么就没碰上这样的女人呢。”
说完,他将本子甩在桌上,抹了下脸豪气地说:“来!让大股东看看咱买什么宝贝。”
季晓川淡淡笑了笑,在严文斌认真看册子的时候,他开口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以后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什么我都同意。”严文斌答得爽快,没有一丝犹豫。
“也许会让我们之前的准备白费。”
严文斌这才有些关心,“你说说看。”
季晓川的目光停留在那间小小仓库上,想了想说:“再看几个月吧。”
窗帘被吹得作响,不知不觉中夏天已经过去了。
程珂的日子过得两点一线。
由于太投入到工作中,她偶然反应过来才发现时光匆匆,不知不觉已经是十二月份。
室外温度徘徊在十几度上下,路上行人已经穿上厚外套。程珂体制偏热,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也仅仅将内衬的短袖换成纯羊绒的薄毛衣,外套一件同样质地的西装外套。
行走在路上,身形瘦长高挑。
今天是苏昭辉的生日,她早早下了班去珠宝店。她在法国高档珠宝品牌的店里定了一条项链,取了货出来天还亮着。
她想了想,又顺路去蛋糕店买了个蛋糕。
苏昭辉不喜欢吃蛋糕这样发腻的东西,但总归是她的生日,程珂没有多想,挑了个现成的结账买下。
她想不管吃不吃,有个蛋糕好歹像个生日。
程珂知道苏昭辉对生日没什么讲究,但每年这一天去她家吃饭仿佛已经成了习惯。车子开到苏昭辉家门外,苏昭辉亲自开的门。
看着她手上的蛋糕盒,苏昭辉打趣说:“你想长肉我不想,这个还是你解决,我不奉陪。”
程珂笑笑,“吃不了就扔了,反正都是图个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往屋内走去。
苏昭辉住的是一套复式别墅,鹅卵石铺就的石路两侧是宽阔平整的草坪,肉眼看不见一根杂草。
由此可见苏昭辉瞧不上她那个没有精心打理过的院子是有道理的。
脚下的每一块鹅卵石都经过精心挑选,走在上面丝毫感觉不到磕绊。
月光清冷,照在两人身上。
程珂抬头看见远处欧式风格的房子亮着明黄的灯光,尖尖的屋顶直指天空。
这座建筑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它高调地立在市区最繁华的地段,显眼地展示着主人独特的喜好偏向。
等走进了,程珂才忽然察觉屋内有其他人在。
苏昭辉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勾了勾唇笑说:“请了几个人,你都认识,不会不自在的。”
手中的蛋糕莫名有些重,程珂抬了下眼,说:“人多也好,热闹点。”
屋里的人早已经等待多时,两人还没走进就迎了出来。
逆着光程珂还没看清来人的脸,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对着她称呼道:“程总好久不见。”
程珂心中一紧,凝神看去。一瞬间,她的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以及厌恶。
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三个月前被免去华东办总经理职务的赵淼。
程珂没想过他会出现在这里。
几秒过去,她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想法,她笑不出来。
苏昭辉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一切。
直到徐亮开口叫程珂,“程总好。”
程珂脸色稍缓,对他点了下头,才转过脸缓缓说了句:“原来苏总请的是赵经理。”
苏昭辉偏过头,发现程珂脸色平静,没有任何表情。
兀自笑了笑,她对徐亮说:“帮程总把蛋糕拿进去。”
徐亮走下台阶,接蛋糕时,程珂很快松手。
明亮的灯光下,他看见程珂冷漠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愤怒以及毫无掩饰的不屑。
晚餐吃的是法国菜。
顶级名厨在一侧的开放式厨台用绚烂的技法烹饪着上好的肋眼牛排,制作完毕后稳稳地送到离厨台不远处的长方形餐桌上。
程珂知道今晚苏昭辉的注意力不在牛排煎的是否柔嫩,而在她身上。她一如最初认识她的那几年,以一种睥睨的姿态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她不动声色地放下刀叉。
“好像不怎么样。”她看着程珂说。
程珂低头,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的肉。
赵淼附和说:“苏总见多识广,不像我们这些俗人,总觉得最好的牛肉就是这样了。”
苏昭辉看了他一眼,淡笑说:“我倒希望自己没吃过最好的,否则也不会念念不忘了。”
话音落下,程珂的手微微停滞,随即放下刀叉,抿了口红酒。
“当年和苏总在意大利吃过的Chianina奎宁牛才是上品。”
苏昭辉拿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她静默片刻,才开口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忘了。”
苏昭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放回原位。
程珂抬起头,隔着长长的餐桌与她对视。
程珂轻缓地开口,“怎么能忘呢。”
苏昭辉的眼睛幽深发黑,半晌她笑了笑,语气放松地说:“今天我生日,是不是该吃碗面意思一下。”
远处原本被挑剔的苏昭辉吓出一身冷汗的名厨当即应声说:“苏总想吃什么面?我立马给您做。”
苏昭辉看着程珂一言未发。
一侧的赵淼看着两人,松弛的脸上露出一抹无法抑制的兴奋。
徐亮冷着脸,神色紧绷地看着靠在椅背上的程珂。
不知道是头顶水晶灯光照射的缘故还是什么,徐亮觉得程珂不一样了。
米白的羊绒衫没有将她的凌厉的气势柔和几分,她静静坐在那,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昭辉脸上的笑意没有减弱,表情越发慵懒自信。
良久,程珂站起身,挽起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她对苏昭辉说:“我来煮,还是老样子么。”
苏昭辉笑意更深,点头说:“随你。”
“你做的我都吃。”
苏昭辉看着程珂,一字一句地补充说。
第47章 暗潮涌动
程珂在做饭上面没有什么天分, 这么多年算得上拿手的, 也只有鸡蛋面一样。
程珂只煮了一碗, 不多不少, 专为苏昭辉准备。
将面放在苏昭辉的面前,程珂低声说了句:“生日快乐。”苏昭辉笑了笑说:“吃惯了山珍海味,有时候想想还是你这碗素面煮的好吃。”
程珂淡淡说:“我煮的东西根本上不了台面,偶尔一两次填填肚子没问题,若是连着吃上几回,苏总就不会这样想了。”
苏昭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面。
面算不上好吃, 汤汁比往常咸了一些。相较于顶级厨师的手艺,这碗面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苏昭辉甚至有理由推断,程珂压根没有花心思在这上面。
只是她下了“命令”,她听话执行而已。
听话……苏昭辉笑笑,她想程珂若是能听话,就不是她认识的程珂了。
“到底还是苏总有面子,能让程总亲自下厨。”赵淼脸上泛着油光,不再是刚见面时还有顾忌的脸色, 语调轻松地说:“想想以前还在销售部的时候, 程总和我还在一个桌上吃饭,我想想……那时候你吃不惯咱广东菜, 就爱吃街口那家面馆呢。”
苏昭辉也像是回忆起什么,对程珂说:“过了那么久我都快忘了——当初我把你丢到赵淼手下做事,也有好几年吧?说起来他也算你师父。”
程珂没说话, 走到位置上坐下。
赵淼又喝了口红酒,眼睛有些迷离。油腻地笑一声,他做作地摆手说:“苏总这话是埋汰我了,程总什么样的人物,我怎么担得起师父两字。”
话虽这么说,脸上却压根没有一丝敬重。
程珂知道今天苏昭辉是故意做这场戏给她看的,没有她的允许,就是借赵淼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张狂。
好戏刚刚开场,她倒想看看苏昭辉到底想做什么。
苏昭辉将眼前那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搁下筷子,她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没什么事做,打会牌吧。”
程珂一愣,一直没说话的徐亮扭头看了她一眼,皱了下眉又很快挪开。
一楼大厅右侧有专门的棋牌室,房间里的摆设一丝不苟,像是刚装修完一样。
在程珂的印象里,苏昭辉很少在家打牌。一年也就偶尔几次陪着客人在拉斯维加斯豪赌几把。
徐亮听从苏昭辉的指示,从柜子里捧出定制的高档麻将牌,程珂看着自动桌说:“自己洗牌?”
苏昭辉点了根雪茄,应声道:“原始有原始的乐趣,反正时间多得是。”
赵淼点头笑笑,“手动好,好久没打过这种了。”
程珂侧脸看徐亮将麻将牌倒在桌上,脸色变得更加冷漠。
牌局开始,苏昭辉丢了骰子。起牌的时候,赵淼忽然说了句:“以前耀辉哥也最喜欢自己洗牌,对自动麻将桌嫌弃的要命呢。”
苏昭辉呵笑了下,淡淡“哦”了一声,说:“我倒不知道大哥还有这个偏好,你跟大哥时间久,还是你了解多一点。”
赵淼摸了牌,话锋一转说:“如果我没记错,程总以前也在耀哥手下待过几年吧?”
程珂和苏昭辉坐两对面,缭绕的烟雾中,程珂看不清苏昭辉的眼神。
她手上的雪茄静静燃着。
程珂打出一张发财,头也不抬地说:“那时候我只是个看场子的,不像赵经理已经是耀哥的左膀右臂。我这样的小人物,耀哥不会记得的。”
“碰!”赵淼将那张发财拣到牌前,顺势又扔出一张条子,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呢?”
“看来今天我运气不错,开门红。”苏昭辉抽了一口雪茄,修长细白的手指将牌面一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等这张条子等了半天,没想到出在你手里。”
赵淼脸上堆起笑意说:“谁知道呢,不过苏总要赢,谁也拦不住呀。该是谁的东西还得是谁的不是?”
苏昭辉挑眉笑笑,看了眼程珂说:“怎么不在状态,不舒服?”
程珂很快说道:“大概受了风,没什么。”
苏昭辉叫来保姆,让她去煮姜茶。
茶很快煮好送过来,程珂接过喝了一口,却依旧觉得浑身发凉。
没人继续刚刚的话题,仿佛只是普通的闲聊,说过了就再没提起的必要。赵淼又说起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海茂集团持有股份的一家医院里的医生在为患者治疗时,违背了“一人一管一抛弃”的原则,使得同批部分患者交叉感染了艾滋病病毒,造成严重的医疗事故。
一时间舆论哗然,媒体与民众方面对医院进行了大面积的声讨与追责。赵淼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个及其平常的小插曲。
这样的事程珂这些年见过不少,处理及时的,在舆论还没发酵时钱就已经到位。而像这次处理不及时的,则只需在舆论漩涡中来回翻滚几回,等时间一过,就没人会再记得。
人都是健忘的,尤其是为生活奔波的底层人民。
“这世上绝大部分的病有的治,唯一有一样什么医院也治不了……”苏昭辉慢条斯理地摞牌,笑盈盈地从徐亮脸上扫过,最后看向对面的程珂,问:“你们知不知道是什么病?”
赵淼说:“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
苏昭辉压根没看赵淼,视线由始至终都停留在程珂身上。徐亮也沉不住气,开口问道:“苏总指的是哪种病?”
“哪种?”苏昭辉原本笑着的脸慢慢冷下来,她嘲讽地看了一眼徐亮,然后徐徐吐出一口烟,不动声色地摁灭后,无限感慨道:“穷病难治啊。”
“穷病?”赵淼一愣,很快哈哈大笑起来,“苏总说的一点儿没错!穷!穷这病谁也治不了!那群人要不是舍不得几万块的吸管费,而是老老实实选择一人一根,那艾滋病怎么也传染不到他头上!”
苏昭辉冷笑一声,灯光照射下,她艳丽的妆容显得格外凌厉。顺序已经轮到她,但没有人敢催她出牌。
或者说这局牌继不继续,完全由苏昭辉做主。游戏的主人,从来都只有她,至少在此刻是这样。
苏昭辉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干净利落的短发下,深色眼影闪着淡淡的珠光,一双眼眸漆黑墨亮。
程珂却感觉到平静下的急流,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危险。
犹如盛开的罂粟,美丽却也致命。
她对着程珂别有深意地开口道:“人和人纠缠的原因,说破了就只有一个‘利’字。你说对么……程珂?”
程珂面色平静地坐着,一动未动。
气氛僵持了几秒,程珂伸手将桌上的牌盖下,淡淡说了句:“我有点累了。”
随后起身对苏昭辉点了下头,“如果没什么事……”
“龙腾高中的手续我已经办好,过几天就会有人带那个孩子过去。”苏昭辉翻着整齐未动的麻将牌,摊开手掌又尽数落在桌上,散漫地开口打断程珂的话。
程珂不可置信地转头,整个人一颤,僵在原地。
苏昭辉轻笑一声,有些埋怨似的说:“从浙江带回个孩子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碰上陈局,说你拜托他给那个孩子弄学籍,我还压根不知道这事儿。”
也就一瞬,程珂脸色很快恢复正常,她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惊动苏总。”
徐亮和赵淼自然都没听说这件事,一时间谁也没搭腔,只是看起来也有些好奇。
程珂缓了缓语气,对苏昭辉说:“我替小生谢谢昭姐。”
苏昭辉听到这声称呼,弯着的嘴角迟滞了片刻。程珂没有再看一眼,转身往外走。
苏昭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等程珂走出几步远,忽然开口对徐亮说:“阿珂喝了酒,徐秘书你送她回去。”
耳边的脚步声停顿了几秒,她听见程珂平稳几近冷冽的声线,“麻烦徐秘书。”
苏昭辉知道她不会拒绝。
倒是徐亮迟疑地看了苏昭辉一眼,神色复杂地点了下头说:“好的,苏总。”
一辆黑色轿车隐没在夜色之中,直至彻底消失。
苏昭辉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良久才收回视线。察觉到赵淼的目光,苏昭辉带着一丝温和的眼眸瞬间变得凌厉冰冷。
赵淼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当即挪开目光。只是无论看多少次,赵淼都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苏昭辉的样貌所迷惑。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苏昭辉的身份,龌龊地痴想如果拥有苏昭辉这样魅力无穷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会是极度战栗的。
如果说程珂是冷艳不可侵犯的,那么苏昭辉就是美艳与野心并存的综合体。
征服这样的女人是绝大多是男人的终极梦想。
只是……赵淼想到圈子里流传的,关于苏昭辉是个双性恋的传闻,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与反胃。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不敢。
他不会忘了,苏昭辉即便是个女人,可行事风格却与男人无异,一样的毒辣果决。
对她来说如果有例外,那无疑只有程珂一个。只是这些年她放纵她的,已经够多够多。
如果那些推测是真的……赵淼不敢想下去,却又因为那些被串联起来的线索而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叫嚣。
“下礼拜开始,我会安排去销售部。在那里我不会额外关照你,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办。”
苏昭辉显然有些累了,赵淼原本还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也硬生生地压下了。他点点头语气诚恳地说:“谢谢苏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
“出去。”苏昭辉冷冷打断。
赵淼僵了僵,松垮的脸皮抽了一下,假装恭敬地欠了下身,说了句:“那我先走了。”没得到苏昭辉的回应,他暗自阴鸷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门。
又过了一会,苏昭辉走到庭院里西侧的鱼池,静静看着几尾锦鲤在缓慢地游动。她捏碎鱼食朝里扔去,锦鲤察觉波动,慢慢朝鱼食靠拢。
苏昭辉看了会,保姆从屋内走出来,犹豫了片刻才问道:“程小姐带来的蛋糕还没拆,小姐要不要尝一块?”
苏昭辉淡淡吩咐说:“拿去扔了。”
保姆点头应下,刚转身却又听见苏昭辉轻轻叹口气说:“算了,切一块尝尝吧。”
保姆弯嘴笑了笑,“好的,我这就去准备。”
锦鲤已经将鱼食吃得干干净净,又缓缓躲到了浮叶之下。
保姆见苏昭辉没动,下意识地站着没走。
一阵风吹来,小保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苏昭辉不再看鱼池里的鱼,走过她身边时却忽然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明天叫人把池里的鱼处理了,一条不留。”
第48章 无限可能
程珂看着窗外, 一幢幢高楼与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丝毫没有留住她的心绪。一些念头起起伏伏, 飘散不定。她盯着非机动车上骑着车的外卖员, 不知不觉被吸引了。
红灯停了多久, 她就看了多久。
“想什么那么出神。”开着车的徐亮问。
“没什么。”程珂收回视线,心思转回徐亮开着的车上,“怎么想起换车了。”
不同于上次接机时的那辆老款大众,徐亮此刻开着的是一辆黑色奥迪,约四十来万。
徐亮满足地拍了拍方向盘说:“我跟了她那么多年,给我一辆车也不算过分。”
“她送的?”程珂微微皱了下眉头,脑中闪过一些念头, 很快飞逝,没有抓住些什么。
“这车你开多久了?”程珂问。
徐亮想了想,说:“没几个月吧,算起来是你从杭州回来后不久。”
徐亮说:“虽然她的确不好相处,但说实话,她对下面的人还真算是不错。”上次刚送过程珂回家,徐亮对程珂小区附近的街道已经熟悉。没有问程珂地址,他径自打了方向拐进街道。
程珂脸色越发平静, 一股不安从心底浮起。
徐亮没察觉程珂的沉默, 在上次将她放下的路边停下,然后弯腰从副驾驶前的隐藏空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东西我弄好了, 你看看。”
程珂迟疑了下接过,伸手抽出里面的文件。
徐亮摇下车窗,偏头看着窗外。
“挺热闹啊。”他说, 转头看见程珂翻着那些文件。挑下眉,他自顾自地掏出一根烟徐徐点上。
烟雾从窗户中飘出去,有几缕则随风窜到了后座。
程珂抬头看了眼,恰好看见徐亮在摆弄后视镜边上的行车记录仪。本是无意的一眼,一个念头却闪电般从程珂的头脑中闪过。
“这几家基金会我都已经……”徐亮右手夹着烟,伸手调整着行车记录仪的拍摄角度。
手上的一截烟灰猛然掉落,一股淡冷的香水味侵袭进他的鼻腔,让他瞬间混乱。紧接他感知到程珂手掌心柔软的皮肤贴着他薄薄的嘴唇,一息之间,程珂捂住了他的嘴。
程珂完全没意识到此刻她的动作是如何的暧昧,她只是死死盯着眼前那台记录着影像的仪器,表情冷漠,一言未发。
徐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盖在唇上的手暗暗加重了力道。
“别说话。”程珂贴近他的耳侧,极轻地说了一句。
徐亮不自然地僵愣住,片刻他点点头,拿出手机对着程珂打出一个问号。
程珂偏头,对上徐亮的眼睛。两人靠得很近,几乎到贴面的程度。程珂沉默地与徐亮对视,一秒后松开手,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徐亮很快追上来。
程珂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厉声道:“立刻回去。”
徐亮仍有不解,眉头也紧紧拧着。程珂看着他身后的黑色轿车,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有没有确认过——那个记录仪可不可以录声音?”
徐亮的神色有一瞬慌乱,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车是苏昭辉配好的……程珂……”
程珂已经知晓答案——苏昭辉今晚奇怪的态度,以及点名让徐亮送她回家……程珂低低吐了口气,情绪也逐渐平复,她问徐亮:“如果我没有猜错,苏昭辉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至少能肯定的,对我们的关系,她已经起疑。”
“接下来该怎么做?”
“尽快转让华通所有股份,不要让苏昭辉抓到把柄。其余的……”程珂停了停,面色松动几分说:“等他回来决定。”
“我不同意!”徐亮看了来往的行人一眼,嘶嘶地呼气吸气两次说:“如果现在就转让,我们能得到的钱只有本可以得到的十分之一,更何况那几家基金会我已经都联系好了,只要你签字一切都不会有问题。我不相信苏昭辉能查到那一步。”
程珂忽然冷冷笑了一声,她盯着徐亮的眼睛,缓声说:“你根本不了解苏昭辉,她比你想的难对付的多得多。即便这些年我们把所有事情处理得看似完美,但你不会不明白——有些事只要做了,就会有痕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顿住,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说:“从选择的那刻开始,你和我都该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徐亮咬着牙,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不甘心。克制地低吼一声,他转过身,快步朝车子走去。
重重甩上车门,黑色轿车远去,形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在程珂的视野中。
程珂盯着徐亮消失的街口,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一阵风吹过,吹起她的衣摆。程珂抬头看着暗沉没有一丝光的天空,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格外冷。
赵元生顺利转进龙腾高中已经有一两个礼拜。
龙腾高中是一所私立贵族学校,在这所学校里读书的学生家庭一般非富即贵。以程珂的关系若想送赵元生进这里,也要花费一些功夫。
如今无论苏昭辉出于什么想法卖了这个人情给她,程珂还是觉得这对赵元生来说是一件好事。
龙腾高中的教学水平在行业内都属于顶尖水平,即便赵元生基础差了点,但只要能好好听课,多半也能学到个大概。
程珂不奢想赵元生能够在学业上有多大成就,她只想他能够将既定的人生轨迹走一遍。
至于以后他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她压根没想太多。
只是赵元生对程珂来说,到底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这份意义一部分来源于她和赵元生的缘分,而更多的则来自她不愿承认的某种认知。
赵元生是她问季晓川要的,她有责任替他照顾。
责任?
程珂自嘲地笑了笑,对自己这个念头表示极度无语。
可心里是这么想,程珂做的却不是那样。今天是礼拜六,按龙腾高中的教学安排来说,学生们下午上完两节课就放周末了。
程珂估摸着快到放学时间,也没多想,拿了车钥匙便打算直接去学校接人。
程珂在学校门外等了片刻,就看见赵元生背着个稍显破旧的书包,走在一群穿校服的学生中。
竟不显出一丝寒酸。
程珂发现男孩子的个头窜的不是一般快,不过没几天,赵元生又高了一截,在一群学生中竟有种鹤立鸡群的观感。
程珂以前就觉得赵元生这毛头小子长得倒还挺端正的。尤其此刻穿着整洁的蓝白校服,更显模样清秀。
程珂不由笑了笑,心想赵元生没长大少爷的命,却长了张大少爷的脸。
看起来也人模狗样的。
程珂摇下车窗正打算叫他,却听见一阵轰隆的引擎声。几秒后,一排气派的摩托车两边排开,整齐地停在学校外的广场上。
程珂盯着那群骑车的青年,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原本和赵元生说笑的一个学生拍了拍赵元生的肩膀,紧接着程珂看见他和赵元生各自上了一辆摩托车。
又是一阵轰鸣,摩托车载着几个男女学生,声势浩大地疾驰而去。
程珂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几秒平静后,她摇上车窗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一行人停在一间私人会所外,程珂抬眼看着金碧辉煌的会所外观,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个笑容里有被背叛的愤怒以及对自己的嘲讽。
——看走眼了吧?
——程珂啊,程珂,你可真多管闲事。
程珂忽然有些理解社会新闻上,那些扶老人做好事反被碰瓷的人的心理。
还真有些憋屈,她想。
可另一边,程珂又暗自和自己较上了劲。她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更不愿相信赵元生会是个没良心的小畜生。
她在店外硬生生等了几个小时,天色彻底暗下来。程珂将空空的烟盒捏扁丢进一侧的垃圾桶,再转身就看见长得英俊的兔崽子正从会所里出来。
那个旧书包忽然变得有些碍眼起来。
程珂冷笑一声,插着手看着他。
和赵元生出来的还有一帮男男女女,看见凶神恶煞的程珂也都愣了下。
为首的男生顺着程珂看的方向,扭头问赵元生:“找你的?”
赵元生也没想到程珂会在会所外等他,看见程珂阴沉的脸色,他就知道程珂误会了什么。
只是没多说,他对那个男生说了句:“我嫂子来接我,先走了。”
男生挑眉看了程珂身后的车一眼,笑说,“你嫂子还挺有钱的啊,那车可不便宜。”
赵元生面色沉静,没有接着男生的话往下说,而是开口道:“说好的钱下礼拜我再问你要。”
“现在不要?”
赵元生点点头,“下礼拜吧。”
程珂发动汽车,赵元生坐进副驾驶。
“系安全带。”她说。
赵元生抿着唇,将安全带系上。一路上程珂什么也没问,赵元生也没主动找话说。
程珂开着车去了最近的商业街,停了车,她对赵元生说:“去吃饭。”赵元生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没说。
程珂冷哼一声,转身朝餐厅走去。有时候程珂觉得赵元生的性格和她有几分相似之处,一样倔一样宁死不屈。
她知道自己逼问不出什么。
心里一股怒火丝丝乱窜,程珂连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
反观赵元生饿坏了似的,闷声大口吃饭,一点不含糊。
程珂又气又恼,她没接触过赵元生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处理。
用对下属那套手段自然是不合适的,敦敦教诲这样的她更是做不来。想来想去直到赵元生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后,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我吃完了。”赵元生说。
程珂哼了下起身结账,赵元生却开口叫住她,“我有话对你说。”
程珂停滞片刻,坐回原位。
“我没有做坏事。”赵元生低低说了一句,“我不会做的。”
赵元生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直视着她。
一颗心忽然酸了下。
少年的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棵松,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良久,程珂勾唇笑了笑,却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了。“走吧。”她对赵元生说。
赵元生顿了顿,“你不问吗?我在做什么。”
程珂脸色放松,淡淡一笑,“你不是告诉我了。”赵元生眸光一闪,扭过头看向另一边。少年的声线不再稚嫩,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沉稳。“我不会让晓川哥失望的。”
说完这句,他咬了下嘴唇,看向程珂承诺似的说:“我会证明给你们看,一定。”
程珂忽地笑了笑,拍了下他的头说:“走了。”
赵元生起身跟上,三两步就走到了她前头。等程珂反应过来的时候,赵元生已经结完了帐。
“怎么?”
赵元生说:“这是我赚的钱,我想请你吃饭。”
程珂挑眉,“哦?”
实际上她曾给过赵元生一张卡,卡里有一笔数额不少的钱。到此刻程珂才想起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情,几个月时间里,赵元生并没有动卡里的一分钱。
“你去兼职了?”
赵元生想了想,点头说:“我能靠自己赚钱。”
程珂眯着眼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因为赵元生的懂事而感到欣慰。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程珂虽然不想承认,但也无法否认从赵元生身上,她察觉到了一丝亲情的温度。
这是她过往人生不曾拥有的情感。这个曾欺骗过她却又认真悔过的少年,如今告别了浑噩的过往,并且身姿挺拔的大步向前走。
终有一天会展翅高飞,走向更远的地方。
程珂想为他做点什么,思绪转了转,她又想到那个灰扑扑的书包。
“我带你买个新书包,到底是龙腾的学生,也不能太磕碜了。”
程珂领着赵元生晃到商场里,替她选了一个又大又结实的背包。这个牌子的背包不便宜,要大几千块钱。
可程珂不在意,她想给赵元生最好的。
导购没想到这么爽快地成交一笔生意,嘴也越发甜,“你们姐弟俩感情真好,让我羡慕死了。”
一旁的赵元生却摇摇头说:“我们不是姐弟。”
程珂签单的手停了停,很快又听见赵元生开口对导购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嫂子。”
笔忽然颤了一下,程珂张了张嘴,哑然无声。
程珂签好名字,沉沉地看了眼赵元生。赵元生脸色平稳,回视着她。半晌,程珂轻笑一声,拎过包装好的背包说:“你小子想得挺美的。”
赵元生摸了下鼻尖,低头弯了下嘴角,“我说是你就是的。”
又替赵元生添了几件衣服,程珂才满意地载着赵元生回学校。路上她征求他的意见,“你要是不愿意和我一起住,那我在你学校附近给你租个公寓怎么样?一直住学校也不是办法。”
赵元生偏头看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说:“我有地方去的,不是学校,也有地方去。”
前方红灯,程珂停下车看向赵元生。隐隐察觉到这句话是赵元生故意说给她听的,刻意的在提醒她什么。
“哦,是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程珂就这样回了他一句。
第49章 不死不休
整理相册的时候, 程珂发现了季晓川的那张照片。第一反应自然是诧异, 她没想过会在无意中, 留下这么一张关于那趟临安行的照片。
程珂伸手将照片放大缩小, 不知厌烦地看着,足足有十几分钟。最后她将照片倒到电脑上,然后用家用冲洗机将照片缩打了出来。
小小一张,恰好能放进钱夹中。
随后,程珂删光了底图。
新年将至,程珂手上的项目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多,通宵加班的次数也逐渐增多。
连续超负荷工作了几天, 程珂原本调养得差不多的腰病一下子复发了。
苏昭辉当即勒令她停止工作,还没等她推辞,又直截了当地通知她已经替她联系好疗养院。
程珂的确有些受不住,交接完手上的工作,便住进了疗养院。
说是疗养院,实际上是一处高规格的养生会所。苏昭辉给她找了专业的私人医生做复健指导。
医生将她的病情说得格外严重,告知她她的脊柱侧弯角度已经超出正常值许多,若放任不管则会引发一系列灾难性后果。神经系统、心脏等都会受到影响。
程珂对此不以为然, 这些有可能产生的结果她早已了解。就像苏昭辉曾总结过的那番话一样——她就像一个亡命徒, 过了今天,不会去想明天会怎么样。
圣诞节那天是工作日, 程珂窝在疗养院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新闻。房间整个铺设了地暖,程珂看得睡着,醒来时听见财经频道主持人播报着“拼易购”在美国正式挂牌上市的消息。
程珂自然而然想起与赵淼的赌约, 按当时打的赌来看,最后赢的人应该是她。
但一切已经没什么意义。两个礼拜前,苏昭辉将赵淼调到了负责医疗器械销售的部门,没人再提赵淼曾被华东办除名的事情。
赵淼本就擅长销售这块,刚入职没多久,程珂就有听到他和销售部的老骨干们打成了一片消息。
她那些小手段到最后也没有将赵淼怎么样。
只因为赵淼是苏昭辉要保的人,想动他,几乎没可能。
卧室墙上挂着一个电子日历,程珂盯着上头红色的数字,不知不觉想得入神了。
还有十一天,他就要回来了。
短短几分钟里,程珂想起许多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门上靠着一个人。
静静地看着她。
“没去公司?”程珂站起身,给苏昭辉倒水。
“昨天开完会,今天没什么要忙的。”苏昭辉将黑色宽檐帽摘下,放在玄关的台子上。“屋里还挺暖和。”
她径自走进屋内,一边打量着房间的布置,一边摘下手上小羊皮做的皮手套。
“自己开车来的?”程珂问,将杯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苏昭辉点点头,“过了高峰期,开过来没花多少时间。这里住的还习惯么。”
“别的不知道,空气还不错。”程珂倒完水,又窝回沙发中,没有往日的拘谨。苏昭辉淡淡看了眼,毫不在意。
窗外有人在拉彩灯和装饰树木,苏昭辉说:“今天是圣诞节。”
程珂说:“洋人的节日,苏总不是向来不关心的么。”
苏昭辉喝了口茶,淡笑说:“也不是没过过,以前在纽约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是在圣诞节求的婚。”
这是苏昭辉第一次同程珂说起那个男人的事,程珂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苏昭辉背对着程珂,偏头看着窗外。
“他是华裔,家里做进出口生意的。我和他认识在一场交流会上,我天真的以为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向我求婚,我没多想就答应了。那时候我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月。”
“后来呢,为什么会离婚。”程珂低声问。
苏昭辉笑笑,继续说:“你知道这世上有什么关系是最牢靠的么?”
程珂微微蹙眉,很快听见苏昭辉用极淡的语气说:“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关系,最牢靠。”
程珂的太阳穴突突一跳。
“我还挺傻的。”苏昭辉转过头,利落短发下的那双明里眸闪过一丝自嘲。
“他要钱我就给,各种理由,而我从来没怀疑过。”苏昭辉说,“我不在乎,钱对我来说是最廉价的东西,而我要的并不是这个。”
程珂心中一片复杂,她隐隐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只是她没想到,现实永远比她想的还要丑陋。她听见苏昭辉轻蔑的语气:“他和他的秘书搞在了一起,是个男人。”
“昭辉……”程珂脸色剧变,苏昭辉摇摇头,笑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会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
“抱歉。”程珂低声说。
“后来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也没有再给他钱。你猜怎么样……”苏昭辉顿了下,像是在回忆一件很有趣的事,“没出一个月,他就露出了真面目,开始更加频繁地向我索要房子,钱。而发现那件事后,我就查了他的底细,原来他家的进出口生意早已经不行了。而他由始至终就是喜欢和男人搞的,我被骗婚了而已。”
“后来呢。”程珂压着起伏的情绪问道。
“家破人亡?”苏昭辉忽然笑出声,打趣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她轻松的语气很容易让人认为她在开玩笑,但程珂知道并没有。
她充分相信,苏昭辉说的是真的。
苏昭辉见程珂表情凝重,呵笑一声挑眉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到了国外读书,对于家里的情况也说不上有什么关心。苏家也好,海茂也好,对我来说只是生活的一种保障,我压根没想过去争斗什么。但从那以后我就想明白了,说实话我应该谢谢那个男人,至少他教会了我一个道理——金钱永远凌驾于爱情之上。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
程珂沉默不语。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只剩下利益。”苏昭辉放下杯子,拿起程珂放在桌上的盒装香烟,抽了一根点上,慢悠悠地开口道:“人这一生会走错很多弯路,做错很多决定。但没关系,我们都还有时间,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话已经很明白了,程珂知道苏昭辉在给她机会。
苏昭辉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淡淡说:“内审会在年后开始,我希望你尽快做好决定,我方便安排送你出去。”
程珂抽出文件袋里的A4纸,是一份移民意向书。程珂愣了几秒,将纸张塞回袋内,放在桌上。
“如果我不走呢。”她问。
苏昭辉脸色平常,她知道程珂不会这么简单被她说服。又或者,在她的字典里,没有“回头”两个字。
非要头破血流,不死不休为止。
苏昭辉有些失望,却又不感到意外。程珂身上有令她着迷的偏执,她越是奋不顾身越让她浑身战栗。
她也想看看,她到底能为那个人做到哪一步。
“晚上我有一个局,你自己注意吃饭。”苏昭辉灭了烟,走到玄关拿起黑色宽檐帽戴好。
她转身看着程珂,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过膝羊毛大衣,淡黄的灯光打在她身上,照得她犹如一枝黑玫瑰。
“程珂,不要再让我失望。”
程珂在房间的沙发上一直坐到晚上七点。
中途医生来敲过几次房门,又打了几通电话给她,程珂都没有回应。两次过后,再没有人来打扰她。
院子里的圣诞树通了电,一盏盏彩色小灯像一颗颗星星,闪闪发光。顶上那片天空却厚重得像化不开的浓墨,没有一丝光亮。
程珂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一连几日的营养餐吃得她口中寡淡无比,她忽然有些怀念刘英家做的川菜小炒。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程珂换好衣服,便开车出了疗养院。
一路往市区疾驰,她知道在龙腾高中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川菜馆。如果运气够好,还能接上下了夜自修的赵元生一起去吃。
程珂到的时候,时间凑得巧,正赶上夜自修下课。
走读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地走出校门,等待许久的家长们各自接了自家小孩,往家里驶去。
赵元生是住校生,自然不会出现在这群学生中。程珂没再看校门口,拿起手机又打了个电话出去。
清晰的女声很快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程珂蹙眉,确认自己没打错电话后将电话放回耳边。
等待了几秒,电话接通。
“阿珂姐。”
程珂正想问他和谁在打电话,抬眼间,视线忽然扫过一个身影。
头脑瞬间空白,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收紧。
“姐?”赵元生低低叫了一声。
程珂没有回应,她感知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快速流动,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校门外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修长,穿着一件黑色羽绒夹克,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校门口。
那仅仅只是一个侧脸,但程珂已经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认错。
电话里背景嘈杂,她听见小生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珂姐?”
程珂抓起了烟盒,又吸了口气问:“下课了么。”
赵元生有些疑惑,回答说:“下了。”
“今天圣诞节,什么安排?”她问。
电话里一阵风声。
程珂抬眼看见远处的男人朝一处招了招手,她顺眼看去,就看见穿着蓝白校服的赵元生露出一个笑容,快步跑到那人身前。
“再看会书就休息了。”赵元生如是说。
手一握紧,烟断在了掌心。
程珂神色复杂地看着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休息。”程珂掐断了电话,没有给赵元生反应的机会。
校门外的人流逐渐变少,程珂看了一会,发现男人并没有任何交通工具。
他是走路来的。
程珂冷笑一声,心想是啊,他又开不了车。
男人领着赵元生走人行道,因为走得慢,程珂并没有立刻跟上去。
等他们走远了,才缓缓发动汽车。
龙腾没有建在市中心,周围也没有特别出名的商业街。圣诞节这天,学校附近的主道上并没有多少来往车辆。
没有人催她,更没人朝她按喇叭。
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投入地讨论着什么,谁也没意识到有人跟在他们身后。
路程比她想得近许多,开车不过五分钟的距离。可就是这样近,程珂硬生生地跟着两人开了二十分钟。
什么脾气都磨没了。
男人领着赵元生进了一栋写字楼,看园区外大大的招牌,显然是刚开不久。门口的保安亭亮着一盏灯,却没有人在。
两人进了园区,身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程珂被栏杆拦住,久久不见保安过来,下意识地按了下喇叭。
这一声格外响亮。昏暗中,程珂看见男人回了头,迟疑了一瞬便转过了身。
片刻,小保安搓着手从一楼亮着灯的办公室跑出来。
“停车吗?通宵五十。”
程珂摇下车窗,冷冷说:“我找人。”
小保安看了看她,又瞧了瞧她的车,吸吸鼻子说:“一小时内免费,超了的话十块钱一小时。”
程珂摇上车窗,没有再说什么。小保安倒也爽快,很快放了行。
程珂脚踩油门,朝人影消失的地方开去。
园区里只有三幢建筑,往里开只剩下单独的一幢。程珂抬头看,只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其余都黑沉沉一片。
车子熄了火,程珂没有下车。或者说下车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周围静悄悄的,程珂熟练地打出一串数字,犹豫了几次都没有拨出去。
那个侧脸在脑中挥之不去,震惊、迟疑、愤怒,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程珂索性闭上眼靠向椅背。
“咚咚咚。”三声连续的敲击声让程珂瞬间清醒。
她猛然扭头看向窗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若隐若现。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响,一个巨大的烟花在半空中盛开。
短暂的安静中,程珂清晰地听见他说——
“阿珂,是我。”
第50章 风再起时
紧闭的车厢内, 程珂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急促、紊乱。
远处的烟火明明灭灭, 繁华绚烂。
程珂坐在驾驶座, 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心中没有答案。
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假装不知,妄图割断所有。程珂没有再想什么,脚踩油门,在空旷的广场上飞速掉头,疾驰而去。
门口保险杆抬升不及, 与车头相撞发出沉重的响声。黑色轿车的影子,片刻便消失在马路尽头。
几个保安闻讯赶来,看见撞歪了的保险杆,顿时骂骂咧咧地打电话向上汇报。
远处烟花依旧绽放,谁也没注意到季晓川。他的目光平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过了片刻,喧嚣慢慢停歇。季晓川望着昏暗的街口,忽地弯了弯嘴角。
平静的眼眸里, 似是有了亮光。
他转身往亮着灯的写字楼走去, 园区设施并未彻底交付,柏油路上散落着许多施工留下的细沙碎石, 季晓川缓缓走着,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
他的脚步沉稳却前所未有的轻快,像是有了方向便可以大步向前。
季晓川回来地比往常要慢一些, 进门的时候严文斌从白雾袅袅的火锅前探出头来,“怎么才回来,汤底都熬好了,买到辣酱了吗。”
季晓川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在桌上,笑了笑说:“找了会才找到小卖部,没多少东西,也不知道买的合不合口味。”
正在开饮料的小生看过来,说:“园区里人太少了,那小卖部我也去了几次,东西又贵又少。”
严文斌哼笑一声,“谁让咱没钱,要不是他偏租金便宜,谁来这儿开公司呢。”
小生点点头,手上一用力终于拧开了汽水瓶盖。
“开饭了开饭了,晓川你去请教授过来。”严文斌搓搓手,早已饿的七荤八素。
季晓川应了声,还未转身便听见吴教授爽朗的笑声:“饿了就先吃,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
这是一间不到一百平方的办公室,格局与杭州那间办公室类似,大致被分为了会议室,小仓库,实验室,主办公室几部分。
此刻的他们就围坐在会议室的方桌前,桌上放着几盘牛肉,丸子等一些火锅料,正中心的电磁炉上架着一口锅,沸腾的清汤锅底翻滚着。
严文斌早饿了,见吴教授坐下,便将牛肉片一股脑儿下了锅。给教授夹了一筷后便大快朵颐起来。
小生眼看着牛肉片越来越少,忙夹了几块。没放进自己碗中,却是夹到身侧的碗中。严文斌呼噜着滚烫的肉片,瞧着小生的做派边呼热气边笑说:“就你小子知道疼人。”
小生轻哼一声,表示抗议。吴教授与季晓川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季晓川正要开口,便见身后的门被缓缓推开,季晓钰端着沥了水的蔬菜篮走了进来。
严文斌抬眼一瞧,冲季晓钰笑道:“你可真是有个好弟弟,啥都不忘你的。”
面对严文斌的打趣,季晓钰有些不太习惯,低垂着眉眼温和的轻笑。小生站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菜篮子,虚虚地搀着季晓钰坐下。
季晓钰的腿伤已经基本痊愈,只是当初伤痕太深,如今即便痊愈,可走起路来仍一拐一拐的。
季晓钰对如今的生活已经十分满意,不必奔波,更不用提心吊胆地生活。有空的时候严文斌会教她一些基本的电脑操作,加之她勤奋肯学的性子,到如今也堪堪可以打理好公司琐碎的事务。
将公司搬到深圳已经有一个多月,可今天却是五人第一次完完整整坐下吃顿饭的日子。
吃火锅是严文斌提议的,在他看来没有比火锅更能增进感情、加深团结的餐品了。就着冰凉的雪碧,他絮絮叨叨,却又事无巨细地规划着接下来的打算。吴教授时而点头,时而插上两句建议。
聚餐气氛其乐融融,谁也没注意到季晓川的安静,或许在他们看来季晓川本就这样安静。
季晓钰夹了颗牛肉丸到季晓川碗里,温和的眉眼隐有异样。两人对视一眼,季晓川朝她笑了笑。
谁也不知道,隔着走廊尽头的玻璃,季晓钰看见了那辆黑色轿车,也看见了季晓川站在台阶上看着那辆轿车很久很久。
她知道车里那车里坐的是谁。
一顿饭吃到临近午夜,收拾完残羹,五人才缓缓往住处走去。
他们的住处不算远,离园区不过一公里的距离。吴教授单独住一间公寓,严文斌、季晓川,季晓钰他们则居住在一个三室一厅里。房子是吴教授曾经的学生帮忙找的,那些学生如今功成名就,对曾经的恩师自然尽心尽力。
手头还有些工作没有完成,季晓川洗漱完在书桌前坐下继续办公。不知过了多久,小生从推开门进来,见季晓川还没睡显然有些吃惊。
“晓川哥。”
季晓川转过头来,才想起这个小生今晚不回学校睡。
小生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少年笑意,季晓川看着他,又顺着门缝看了眼客厅,默默收回视线,对他说:“睡吧,我也忙完了。”
小生点点头,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紧贴着墙壁给季晓川留出身侧的床铺。
季晓川熄灯躺下,气氛安静了。
过了一会,小生迟疑地叫了一声:“晓川哥?”
“嗯?”季晓川轻轻应道。
“上周考试我是第三名。”小生隐隐的炫耀,似是渴望得到认可。
可过了十几秒,小生才听见耳侧一声笑意,紧接着又是淡淡一声,“嗯。”
小生并不恼,他吸了吸鼻子,缓缓说:“下一次,我要拿第一。”说完便拢了拢被子,几秒的安静后,又传来低沉却坚定的话语声:“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明月高悬,也很深了。
疗养院的负责人得知程珂出去又回来的消息,还没等程珂停好车便下楼来等着她。
程珂仅和他们打了个照面,便径自进屋了。
负责人和后脚赶来的医生皆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过了片刻才想起给苏昭辉打电话。
这座疗养院主要服务体制内的官员,干部,除此外便是这块地界里有权有势的人。
任何一个能进这儿,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程珂却未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自嘲想想不过是沾了苏昭辉的光。
进了屋,程珂没有去主卧。脱了外套丢在一边,整个人便陷进了沙发里。
明明没做什么事,程珂却感到身心俱疲。一切都很安静,静到能听见手表转动的声音。程珂看了眼时间,时针已过十二点。
还有十天。
十天他就要回来了。
可偏偏这时候,季晓川来了。
她想起杭州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又想到初到临安时,住的那间绝不算好的房间。
有关季晓川的任何一个画面,每分每秒都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
房间里残留着安神香的味道,程珂窝在沙发里,久久未动。
不多会,竟也慢慢阖上了眼眸。
到了后半夜,她被冻醒过来。薄薄的单衣受不住夜里的寒气,迷迷糊糊中才想起自己没有开暖气。
脸颊微微发烫,身子重的像灌了铅。程珂仍旧不愿挪动,心里想的却是病就病吧。
病死了更好。
手机一整夜都未响,程珂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等谁的电话。
苏昭辉,还是……季晓川。
说是想病得重点,可真到眼皮沉的发紧,喉咙也开始不舒服后,程珂还是起身去冲了个热水澡,钻进被窝里睡去了。
隔天,她毫无意外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若不是医生两个小时内敲了三次门,或许到下午,她都睡不清醒。
“程小姐,你脸色很差,需不需要我给你看看。”
程珂开了门,径自在房间里找起东西来。
医生见她不说话,悻悻地站在沙发边。过了一会才见程珂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开口第一句却问的是:“看见水壶在哪吗?”
原来程珂是要烧水。
医生如蒙大赦,指了指窗户下的小茶几,“就在那呢。”
程珂转头,果然瞧见水壶就在桌上放着。心想真是好笑,东西近在眼前,自己转了两圈都没看见,真是烧糊涂了。
给茶壶烧上水,程珂问:“有感冒药吗?”
张医生忙点头,“有的,要不我再给你量量温度。”
程珂摇头,“不用,拿几片药压下就行,着凉而已。”
中午程珂叫了餐点没动几筷子,就吃不下了。塞了四片感冒药,便又躺回床上去了。
药理作用下,程珂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恍然不知此刻究竟是几点。
挣扎着起身,程珂揉了揉胀痛的头。
手机里有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广告推销,一个是苏昭辉的。
握着手机静坐了片刻,程珂拨了电话回去。
“醒了?”电话响了一会才被接起,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程珂抬头看墙上的钟,已是夜里九点。程珂诧异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吃了几颗感冒药,睡沉了。”
电话那头翻页的声音顿了顿,便听见苏昭辉说:“现在好点吗?”
“还行。”程珂起身下床,头还有些晕,却比早上的状态好太多。
“今天公司开董事会了?”程珂听到些风声,便问了出来。
苏昭辉语气不屑,“几个老不死的挑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不过是想在迎接“太子”前,恶心恶心我罢了。”
程珂凝神,没有接话。
又过了几秒,苏昭辉才轻轻笑出声,语气漫不经心,“上次让你留意的东西你瞧了吗?”
“什么?”程珂心口一紧,紧接着便听见苏昭辉自言自语地拖长了语调,却又字字清晰地撞击着程珂的心神说:
“这么多年不见,我倒有些期待他出狱的那天了。”
: 抱歉,来晚了。
第51章 谁作谁主
程珂还是替苏昭辉挑礼物了, 从杭州回来没多久的时候。
最终决定买下的是一个摆件儿, 据古董店老板吹水, 那是宋朝的物件, 至今已有好几百年。
程珂看中它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那东西有些官运亨通的好兆头,也没考虑价钱便要了下来。
摆件儿体型不算小,程珂懒得搬,又怕路上磕着碰着。交了钱之后,便和老板打招呼,说是要的时候打电话给他, 让他再送过来。
可谁知工作一忙,她便忘了个干干净净。
今天苏昭辉问起,她才想起有这么回事。
“东西买了,我瞧着挺喜欢,明天让人给你送过去。你看得过眼就送,不行的话就当我送你的礼物。”程珂靠在落地窗边,回苏昭辉。
苏昭辉忽然笑了下,“仔细算起来, 你还真没送过我什么好宝贝。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舍得了。”
程珂默然, 过会才露出一丝平淡的笑意,接话说:“苏总要什么没有, 区区一个摆件也入不了您的法眼。”
苏昭辉不置可否,只说:“那送来办公室看看吧。”
又扯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两人便断了线。
一天就吃了中午一点饭, 到此刻程珂着实有些饿了。
虽说这地儿要什么基本都能有什么,可程珂实在懒得动弹。在茶几上翻了点新鲜水果垫了下肚子,便觉得有些饱了。
她吃的不算多,对吃的也没什么讲究。身边同个阶级的,就没她这样不挑剔的主儿。
程珂心里明白,野猪吃不惯米糠,她就一土炮儿,从底子里就和那些富贵人儿不一样。
倒不如烟实在,不管穷的富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打火机一支烟,谁也别看不起谁。
阳台的风有些凉,程珂点了烟站在风口。她压根没想过,兴许这风一吹,她过会儿能直接烧到四十度。
夜里的风凛冽,却和几十公里外的市区空气大不同。
程珂深深吸了两口,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许多。
就这一刻,她想或许自己看起来还是自由的。
她心想——如果一辈子能这样,才真他妈快活。
没有权势斗争,纸醉金迷。
谁也不用偿谁的债,谁也不用求谁的情。
只是,可能吗?
程珂怎么会不知道答案,她比谁都清楚。
她已经逃不开,挣不脱。或许生,或许死。
都不是她说了算。
认命吧。
夹在手上的烟即将燃尽,冷不丁地烫了她一下。
程珂猛然反应过来,轻嘶一声将烟头踩灭。
“季晓川,我信命,却不想认命。”
短短一句话在脑中跌宕起伏。
片刻,风吹眯了程珂的眼。
她忽然想,一个没有身份的季晓川,在这块分分钟能吃人的地界上——
站稳脚跟了吗?
只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程珂不需要提醒自己都知道,季晓川生或死,和她都没屁干系。
她早过了少女怀春的年纪,如今季晓川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在一张床上睡过两次的男人。
仅此而已。
那些虚无缥缈的动摇与分心,放肆过一次就够了。
程珂打定主意,不再与季晓川有任何联系。
只是她忽略了一点,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他会像一根针,能够将他们两人密密地缝合在一起。
总有那么一个时机,会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元旦这天,程珂一直跟着医生的指导做复健。脊柱侧弯严重到一定程度,也会让程珂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自己还是那副铁打的身子,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毕竟痛是真痛,再加上天天放大假。程珂便觉得倒不如真随了苏昭辉的意,好好整顿整顿这副先天不足的身子骨。
程珂在拉伸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
即便删了联系人,可程珂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电话主人是谁。
没有换号码,仍是那一串熟悉的数字。
季晓川虽是个没身份的黑户,却难得的有一个看起来好运的电话号码。
尾数三个八,一般人还真没有。
医生见她来电话,识相地转身想要避开。
不过刚走出没两步,便听见程珂叫住他,“继续吧。”
她没接这通电话。
可也奇怪,整个下午程珂的电话也就响过那么一回。
医生心想,大概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毕竟在他看来,程珂可不是那种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正眼瞧上两眼的人。
到她那种级别的人物,看人都得分个三六九等。
这是那个圈子都不算法则的法则。
到了夜里,程珂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小生了。
她想她若是做长辈,必然是不太合格的。
毕竟除了给钱最擅长,其余关心人那些本事,她都乏善可陈。
洗好澡,她给小生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快到断线的时候才终于被接起。
“阿珂。”
听到季晓川声音那一秒,程珂恍惚怀疑是自己拨错了号码。快速看了眼手机屏,她才确定不是她打错,是季晓川接了小生的电话而已。
一丝慌乱过后,程珂很快将这个异常与下午季晓川的突然来电联系到了一起,并快速分析出一些状况来,她沉声问道:“小生呢?是不是出事了。”
一秒停顿后,季晓川简明扼要地回答说:“早上突然腹痛,查出是急性阑尾炎。已经做了手术,你不用担心。”
——你不用担心。
操,程珂脑中狠狠咒骂一句。
“你下午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事?”
“当时走不开,便想让你去看看。”季晓川缓缓回答,却没有一丝想要质问她为何不接他电话的意思。
他越坦荡,越显得她掩耳盗铃。
她在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程珂想,不是都决定了?难不成这些年的自制力都死了吗?
程珂很快恢复平静,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麻药药效已经过了,人也醒了,精神状况还算不错。”
程珂暗暗点头,这才细细问起来:“你们在哪家医院,主刀医生什么级别?”
季晓川接话说:“当时病情太急,只能送到最近的慧慈医院,副主任医师开的刀。”
“慧慈?”听到医院的名字,程珂最后一丝担心随之消散。
这所医院她不仅听过,更比一般人熟悉一些。
“今晚有人陪床吗?没有的话我现在就过来。”程珂起身整理东西,将茶几上的车钥匙塞进包里。
季晓川却开口打断了她,“忙的话不用急着来的,晓钰也在,晚上我会陪的。”
拿包的手顿了下,程珂止住脚步,“哦,是么,那好。”
季晓川轻轻“嗯”了一声。
话筒里有呼呼的风声,程珂心想季晓川此刻大概站在医院的过道里。
将包放回沙发,程珂垂了下眼,淡淡说:“明天我挑个时间过来,小生在哪间病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后,程珂听见季晓川回答说:“明天上午我不在,你过来吧,住院部十一楼,二十二号病床。”
“好。”程珂低声应了一句,却假装没听见他的前半句。
若她在逃避,季晓川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和她一味割舍不同。程珂知道季晓川不过是顾虑她的顾虑。她明白,若是她肯往前一步。
那季晓川就绝不会退缩半步。
他答应过的,会走向她。
一步一步。
没再说什么,程珂先挂了电话。
有些无所适从,程珂点了根雪茄。雪茄是苏昭辉给的,没抽完,一直在包里放着。
不同于香烟的短暂,雪茄燃的慢,燃的久。
够让程珂在长长的一段时间了,放空,平静,也不再想起季晓川。
季晓川果然不在。
程珂走进三人间的病房,匆匆一眼,便确认了这个信息。
季晓钰先看见了她,削苹果的手猛然顿住。过了几秒才缓缓反应过来,喏喏道:“程小姐。”
病床上的小生顺着晓钰诧异的视线看去,在看到程珂后耐不住欣喜,差点坐起身,叫道:“姐!”
“躺回去。”程珂朝季晓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小生,勒令他乖乖躺回去不要动。
“还没到二十四小时,熬过了才能动。”
程珂这趟来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在床边方凳上落落坐下。
隔壁床的病人瞧了她两眼,便挪过眼去了。
面对程珂,季晓钰坐立不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过会才惶恐的问道:“程小姐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程珂微笑点头,环视了病房一圈,语气真挚地说:“麻烦你照顾小生,晚上陪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季晓钰忙摆手,有些羞赧地说:“……不,我没帮上什么忙。昨天是晓川在这过夜的。其实算起来,公司里我最空闲了,但我太笨也做不了更难的事。就这样晓川他还怕我累,不让陪在医院。”
在听到“公司”两字时,程珂抬了抬眼皮,问:“严文斌来了么。”
季晓钰没想到程珂认识严文斌,诧异地点点头,“来了,都来了。”
怕程珂不清楚自己的意思,季晓钰接着说:“大家商量后觉得杭州的发展没有这边好,有些机会也不如深圳多,便决定将总部搬到这来。笼统几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末了,季晓钰不好意思地笑说:“我也不是很懂决策上的事,只是他们去哪,我就去哪。”
程珂点头,中肯地回答:“能源这块,资源确实这边好一些。”
虽然这几个月季晓钰一直在学公司上的事,但毕竟书读得少,对晓川他们做的东西一知半解,也提不出什么未来发展的话题。说了几句就安安静静地在病床边呆着没接话了。
倒是小生接下话茬,对程珂说:“姐,我觉得未来是属于新能源的。”又想起什么,他很快补充说:“还有人工智能。”
程珂瞧他年纪不大,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未来属于谁不需要你考虑,你要考虑的是怎么善待你这副小身板。总不能我一会不看着你,你就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了。”
面对程珂的打趣,小生似是挂不住脸。便嘀咕地对程珂说:“阿珂姐你别在晓钰姐面前笑话我,多丢人啊。”
程珂看着季晓钰弯弯的眉眼,笑笑说:“怕丢人就早点养好身体,听医生话,期末考个好成绩给我看看。”
“小意思。”小生挑眉,看了眼季晓钰又看向程珂,语气真挚起来:“阿珂姐,以前我以为学习很难,过上好日子更难。像我这样穷的,不起眼的。也许一生都能望得到头,可现在我却觉得不是那样。”
程珂默然,却见小生扯了抹笑,稚嫩的眼透着亮光。
几秒后,程珂听见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的少年,平缓却有力地说:
“人活着会碰到许多的人,许多的事。而真正难的是,人们能否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也就有了指引我的方向。为了我想要的,我会竭尽全力,永不回头。”
嘈杂的病房里,程珂看着赵元生,情绪缓缓翻腾。
她不禁问自己,连赵元生都能搞明白的问题,那么她呢?
她又真的想要得到什么?
: 过渡章,接下来走剧情慢慢收尾了。
没修文,有问题提
第52章 今夜离港
程珂一直在医院待到下午。不为别的, 只因为临近中午的时候, 季晓钰接到严文斌的电话, 说是需要跑一趟税务局。
对于一家刚注册不久的公司, 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光国税地税里要办的手续就有一大堆。
程珂在大公司里担着不大不小的职位,自然了解这些。
季晓钰走的时候,程珂递了张名片给她,叮嘱她若是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可以找她帮忙。
季晓钰感激连连,又嘱咐了小生几句注意休息, 便急急忙忙走了。
程珂没做过陪床的事,虽说不熟悉但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季晓钰走后,程珂先到医生办公室找了负责医生,那医生见到程珂时,不知为何多看了两眼。
程珂注意到他的异常,却并未在意,只语气平常地询问了关于手术后的一些注意事项。
客气同医生道别,程珂没再多说一句, 便出了办公室。
季晓川不知道, 程珂对这家医院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借着去给赵元生买饭的档口,程珂轻车熟路的找到缴费窗口, 交了两万块进去。
普通市级公立医院做的阑尾手术,一般不会超过一万,而程珂知道在这家医院一万绝对不够。
因为慧慈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 医疗水平高,费用却也格外昂贵。
预缴了接下来几天的费用后,程珂便到医院餐厅打了两份饭。和其他医院的餐食相比,慧慈的伙食算是很不错的了。
赵元生吃完程珂买来的饭,便拜托程珂将柜子里的书包拿来。
程珂笑着瞧他:“用功也得分时候,这会你是想展示什么叫轻伤不下火线么。”
赵元生摸摸鼻尖,说:“晓钰姐死活不肯让我碰电脑,阿珂姐求求你把书包拿给我,我真有事要做。”
程珂挑眉,心想不过是玩玩电脑。赵元生在病床上躺着也够无聊的,玩会电脑也不算什么大事。
“玩就玩吧,不过别太沉迷了。”
赵元生见程珂同意他碰电脑,脸上的喜悦藏不住。?
程珂找到赵元生的书包,拉开拉链将里头的笔记本抽出来。
“苹果电脑?”程珂迟疑,很快便反应过来,“季晓川给你买的?”
赵元生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电脑,放在吃饭的桌上。
程珂扯了扯嘴角,说:“他倒舍得。”
听到这句话,赵元生从屏幕前抬起头,定定说:“以后我会还他的,十倍,一百倍都会还,不会白拿的。”
程珂歪了下头,表情不置可否。
赵元生见她不信,也没多解释什么。打开一个界面后,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
程珂盯着表情专注的赵元生一会,才缓缓反应过来这小子似乎并不是拿电脑在玩,而是在做什么事。
“我能看看么。”程珂没有偷窥的爱好,而是尊重地询问了一遍。
赵元生理所当然地点头,将屏幕转向程珂。
程珂弯腰看去,发现原来赵元生没做别的,而是在敲代码。
“这是什么?”程珂表情端正起来,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少年。
赵元生耸耸肩,脸上透露着自信,“一个脚本,可以自动刷新一些电商平台放出的优惠券以及活动,并且能够组合所有条件解出最优购买方式,并自动下单。”
程珂听的新鲜,又问:“做这个干什么,自己研究的?”
赵元生趴回电脑前,噼里啪啦地继续输入,待敲完一行代码后,才抬头回答:“晓钰姐总说抢不到想买的东西,我就想试试能不能让做个小程序,自动拍订单。”
程珂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理由,不禁有些哑然,却突然想自己或许真的低估了赵元生的智商。
“这玩意能成功吗?”
“不知道,还没试过,得再优化一下。论坛里也有人做这个,只是我觉得还不够好,估计还要花点时间研究。”
今天是个艳阳天,温度不冷不热。程珂站在病床前看着赵元生,忽然就觉得真好。
一切都很好。
无论是决定让赵元生上学,还是将他带到身边。
看着他从黑暗渐渐走上光明的道路,从脱离的轨道回归正常的范畴,这一切都让程珂觉得圆满。
赵元生就像她和季晓川曾经的影子,在泥泞里挣扎过,跌倒过。如今她和季晓川拉了他一把,从今以后赵元生不再是低到尘埃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未来有大好的时光在等他,恰少年,犹可期。
而这场救赎,只属于她和季晓川两人,与旁人无关。
夜幕缓缓降落,整个一下午赵元生挂了两瓶水,挂水的间隙都坚持着一只手敲代码。
程珂靠在家属椅上,听着赵元生敲键盘的声音,竟也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天已经彻底黑了。看了看手机时间,程珂撑着身子起身,却发现身上盖着件黑色夹克外套。
混沌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程珂转过头看向病床。
“小生……”
电脑前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讨论声戛然而止。
季晓川站直了身,有些抱歉地开口:“吵醒你了。”
程珂哑然,将黑色夹克递给他,“多谢。”
脱了外套的季晓川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衬衫很普通,只是纯白大众款而已。不是什么牌子,兴许是他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衬衫店里,没费什么心思买的。
季晓川不算矮,程珂估量过他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上下。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出奇地合适。
白衬衫配浅色牛仔裤,精瘦的腰线上系着皮带。
干干净净,有种说不清楚的气质。
程珂觉得季晓川明明没变,却又有些不同了。
季晓川拍了拍赵元生的肩膀,对他说:“我晚上回去找找资料,明天有空再讨论吧。”
赵元生收了电脑,肚子适时地响起来。
“哥,我饿。”
季晓川看了看手表,看向程珂,“你想吃什么,我一并带上来。”
赵元生率先开口,“我要皮蛋粥。”
程珂拿起家属椅上的包,对季晓川说:“不用了,一起下去吧。”转头看向赵元生,程珂说:“我先回去,明天再来看你。”
赵元生的视线在季晓川脸上扫过,朝程珂点点头,“姐再见。”
医院的电梯无论何时都很拥挤,尤其碰上饭点,基本要等个七八分钟才来。
等电梯的间隙两人一左一右站着,从背影看,倒是很登对,很容易让人误解成男女朋友。
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只是站着,情绪熟悉又疏离。
电梯好久才来,门打开又是乌泱泱的人群。身旁不愿意等下一班的人,即便明知会被电梯里的人嘟囔几句,也都腆着脸强塞了进去。
季晓川和程珂一动未动,或者说是默契地都选择继续等。
其实两人都知道,下一班,下下一班,电梯都注定拥挤,很难有空余的时候。
楼道里人声鼎沸,两个人就那样站着,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又过了五六分钟——“十一层到了。”机械女音传来,左侧临近的有一辆上行的电梯停下,稀拉拉地下了一批人,电梯意外空了许多。
“要不我们……”
程珂和季晓川四目相对,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顿住。
沉默里,季晓川扯出淡淡一丝笑,“坐上去再坐下来吧。”
“好。”
季晓川知道,程珂也是这样想的。
电梯门还开着,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了进去。
门缓缓合上,空间逼仄起来。程珂的左侧是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即便人不多,她的身子还是贴着轮椅,稍稍有些不舒服。
季晓川察觉到了这一点,低声对她说:“站这边吧。”他往后让了让,自然地扣上程珂的手臂,将她带到了自己右侧,与人群隔离开来。
小小的一方空间,两个人许久未靠得如此近。近到程珂可以清晰地闻见季晓川身上熟悉的洗衣液的香味。
等待的过程那么漫长,结束的时间却想象的更短一些。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空气冷冽。两人并肩站在台阶上,季晓川墨黑的眸子在她瘦削的脸上划过,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腰好些了么。”
程珂抬起头,很快又看向别处,淡淡说:“有医生看着做复健,没什么问题。你呢,公司怎么样。”
“吴教授谈了个项目,钱虽不多,却也算是个好的开始。”
程珂点头,“有把握做好么。”
“不出意外的话,一次就能成的。”季晓川说的谨慎,程珂却能感受到莫名的安稳。
隐隐有一种信念驱使着她去相信,相信如今的季晓川可以超越身份、学历、社会地位的桎梏,做到曾不能做到事情。
“开车来了么?”季晓川偏头,看着程珂。
“开来了,停的不远。”
“路上注意安全,开的慢点。”
“好。”
夜里起了风,吹起程珂大衣的下摆。暗夜中她的背影单薄,萧索。
湛蓝色的天空像一片深海,季晓川忽然觉得程珂就像是一艘离港的船,不知何时才能在他的港口停靠。
车子缓缓从停车场驶出,后视镜里,可以看见台阶上季晓川的身形。
一点猩红夹在他的指尖,久久才见他抽上一口。
车载电台上放着《让我跟你走》。她听过这首歌,是彭羚的老歌。
真不应景啊,程珂苦笑一声,将视线从后视镜上收回,转动方向盘缓缓将车驶离了医院。
没有再回疗养院,程珂一路开,穿过四五条街道。
最终在自己的别墅前停下,熟悉的屋顶,熟悉环境。将车开进院子,程珂没有下车,而是摇下车窗缓缓点了根烟。
几天没回来,地上落叶已经堆了一层,竟有些许破败的迹象。灯影摇绰中,水池中央的小亭子尖尖的顶指着天空,静静地立在那,无声无息。
一根烟缓缓抽完,程珂拿出私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云姨,是我。”
落叶被风吹动,程珂打完电话,清冷的眼眸看起来有些疲惫。靠着座椅坐了不知多久,程珂下车关门,回到了她该在的地方。
她知道,是时候回来了。
: 很感谢小天使推文,鞠躬。
第53章 疾风骤雨
疗养院负责人汇报了程珂离开的消息, 苏昭辉没表现出多少不满, 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她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或者说程珂能在疗养院待那么多天, 已经超出她的预想。
毕竟这么多年,她几乎没真正见过程珂停下的时候。如果程珂只作为她苏昭辉的下属来讲,那她必然是够格拿满分的。
只是偏偏……
苏昭辉很少叹气,可连她不确定对于程珂,她还能期待多少。
一月二号,深圳下起了小雨。雨淅淅沥沥,扫去了路面上的浮尘。
程珂开车去了公司, 大假放的太久,想要衔接上工作,她需要将过去一段时间留下来的项目一一过目。
打开电脑上的专属文件夹,程珂忽然发现了异样。片刻后,她打电话给自己的秘书,“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发生什么?”
秘书余珊没想到这个点会接到程珂电话,呆滞了片刻她问:“不知道程总问的是哪方面?”
程珂再次快速地浏览了文件夹的资料, 沉声问:“普瑞、贸泽、大华……本该这个月做IPO的案子, 为什么资料都不见了。”
程珂甚少用如此严肃的语气,余珊不自觉一抖。吸了两口气, 才壮了胆子回答:“抱歉程总,苏总吩咐的事,我没办法不做。”
不自觉握紧了手机, 程珂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一股巨大的背叛感从心底缓缓升起,只是她无力发作。
余珊跟了她五六年,可她却依旧能够如此大胆地绕过她,转移了所有项目资料。
作为她的直属上司,程珂对此却毫不知情。
实在讽刺。
心忽然抖了一下,程珂猛然意识到——苏昭辉勒令她离开公司去修养,或许只是架空她的手段而已。
电脑屏幕跳成了屏保,海茂投资几个字在锁屏界面上忽隐忽现。
窗外的雨还在下,有持续变大的趋势。
程珂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
三天,只剩三天,局势就要变了。
是天光破晓还是更湍急的漩涡,程珂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在等她。
只是她清楚,无论如何,她都难以摆脱。
难以自由。
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
程珂本打算下午来的,只是工作比想象结束的早太多。天阴沉沉的,灰蓝色与白色糅合,周遭的行人皆神色匆忙。
程珂捋了捋头发,撑伞朝医院走去。
赵元生已经可以坐起身,程珂进来的时候,季晓钰正扶着他在走廊上散步。
赵元生高兴地朝程珂一笑,“姐你来了。”
“今天刀口怎么样,疼不疼?”
赵元生摇头,“不疼,就是……”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见程珂抱着臂示意他说下去,才缓缓说:“姐我想洗澡。”
话音刚落,季晓钰第一个反对,“刀口不能沾水,不能洗。”
程珂自然也不同意。
赵元生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嫌弃地说:“我的头都馊了,就洗个头不冲澡,擦一擦背行么。”
程珂想起第一次见赵元生的时候,那会的他顶着个黄毛发型,虽然流里流气,却明显和另外几个小混混不一样。
他向来是爱干净的。
即便是旧衣裳,他都能洗得干干净净,套在瘦削的身子骨上,保留着纯净的少年气息。
程珂后知后觉才回忆起这些细节,或许正因为赵元生显露出的不同,当时的她才选择了他。
考虑了赵元生的身体状况以及阑尾炎手术的恢复情况,程珂松了话头,“那小心地洗洗吧。”
季晓钰担忧地瞧了瞧赵元生,但见程珂不反对便也不反驳什么,只要求说:“那我给你洗,你自己不行。”
赵元生的脸忽地红了,说话也结巴起来,“不……不行,我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让你帮我洗呢。”
程珂抱着手臂,看着赵元生,忽然似是明白了什么。有些诧异更觉得自己的念头有趣,偏了偏头,发话说:“就让晓钰给你洗,否则就别洗了。”
季晓钰肯定地点头,“姐给你洗,没什么害羞的。”
赵元生还想说些什么,但程珂下了命令,只能乖乖听话。
“当时来得急匆匆,也没帮小生拿换洗的衣服。现在学校关门了,也进不去呀。”赵元生的洗漱用品都是楼下超市现买的,他们也压根没想过换洗的事情,这会季晓钰才想起这些来。
“要不我去买……”程珂刚开口,便见晓钰拍了下手,灵光乍现地说:“那就穿我哥的吧。”
季晓钰转头看向程珂,对她说:“小生现在的身形快赶上我哥了,两人的衣服正好能互穿。而且我们房子离这近,我这就坐车过去拿。”
“我去吧,我开车过去方便。”
季晓钰迟疑了下,片刻点头,“那麻烦程小姐了。”
“地址发给我,另外你叫我阿珂就可以,不用那么见外。”
季晓钰点头,将家里钥匙递给她。
“晓川的房间是进门右手边那个。”
小区确实不远,开车不过十分钟路程。
程珂在小区里找了个车位停下,下车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小区不算新,看建筑样式已经有些年头。但好在管理得当,整个面貌还算不错。
没什么破旧的样子。
这里处于城市边缘地带,政府有意将这个版块活动起来,两条街不远的地方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新开发区。程珂隐约想起在某场饭局上,听人说起过这的发展规划。
不同于季晓川曾住过的那个小区,这里所有的楼都装了电梯。电梯在五楼停下,程珂按着季晓钰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他们租住的地方,没有犹豫地开门进去,入眼是一套不大不小的三居室。
装修老旧,却还算清爽。所有东西都放置的规规整整,季晓钰向来勤快,想必是她的功劳。
来的时候雨没有停,一直在下。
客厅里窗帘鼓动着,光影斑斑驳驳。程珂走上前将窗户拉上,可已有不少雨水喷溅进来,沾湿了大理石台面。
倒是粗心,程珂暗自想。
抽了几张纸将湿了的地方擦净,程珂将纸团丢进垃圾桶,转身朝右侧的房间走去。
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程珂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但很快便将其驱逐。
“不可能在的。”
门缓缓打开,房间暗沉沉的,窗帘拉得很严实。靠着门缝透进来的光,程珂才隐约能看到房间里的格局。
入门左手边是一整排的木质家具,紧贴着墙壁,绕了半个房间。
程珂伸手寻找开关,细长的指尖却在摸到开关键的瞬间顿住了。
窗外有工程车开过,发出“轰隆”的声音,程珂脑中嗡嗡作响。
程珂垂着眼睫,在一片死寂中,听见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房间靠墙的地方,季晓川正静静躺在双人床上,睡得很沉。
窗户下的方桌上面,放着黑色背包。一侧笔记本闪着点点光,同它的主人一样,正在休眠。
还是相似的白衬衫,没有脱下,便和衣睡去了。
程珂不禁想,该有多累才会这样。
收回按开关的手,程珂不知站了多久,却鬼使神差地朝季晓川走去。
依稀能看清他的侧脸,程珂却又不需要多少亮光,仅凭记忆就能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的眉眼很深,鼻梁高,嘴唇不薄不厚,长相格外端正。
季晓川长得不赖,程珂从不否认这一点。
甚至说,季晓川的长相,上天对他很厚待了。
视线缓缓移动,程珂的目光落在季晓川的手腕上。是一块表的轮廓,程珂见过一次便记住了。
不是普通的牌子,可以肯定的是,这绝非是季晓川消费得起的水平。
程珂猜想大概是严文斌送他的,毕竟在开公司前,严文斌还算是个阔少爷。
季晓川没有转醒的迹象,程珂拉过被子盖住季晓川的肩头,轻步朝衣柜走去。
她的动作异常小心,老式的衣柜却仍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呀的响声。
打着手机的手电,程珂快速拿上几件长袖,关上柜门准备离开。
这就在这时候,季晓川醒了。
听到翻身的响动,程珂惶然转身,柜门不可避免地被她一撞,竟重重合了起来。
季晓川这下彻底清醒。
“抱歉……”程珂关掉手机灯,语气有些不稳地解释,“我替小生拿几件衣服。”
季晓川已经坐起身,声音有些低沉沙哑,“自己来的?”
程珂点头,“开车过来,没几分钟。”
刚睡醒或许还有些混沌,季晓川坐了几秒才起身下床。
房间本就不大,季晓川一站起来,程珂便觉得空间变得更小了。
不到两米的距离,昏暗的房间中,两人静静看着对方。
“衣服找着了么。”
“嗯,就差内裤……我待会从超市买过去。”
程珂不知为何脸隐隐发热,滚了下喉结,她问:“有袋子么,我装一下。”
相比她的不坦荡,季晓川却异常平静。
点了下头,他说:“我找找。”
程珂看着季晓川伸手拉开窗帘,光透了进来。
雨点拍打在蒙了灰尘的玻璃上,拖出长长的水痕,缓缓朝下坠去。
程珂盯着玻璃上的雨痕,没有说话。
季晓川很快找到一个包装袋,递过来给她。
程珂将几件衣服装好,抬头看他。季晓川习惯性地从书桌上摸烟,待抽出一根时才顿住,看向程珂的目光有些许逃避。
将烟塞了回去,放回桌上。
季晓川轻咳一声,问:“吃饭了么,要不一起吃点,我来做。”
雨下得越发急,地板上两道人影重叠在一块,不分彼此。
季晓川等了许久,才听见程珂的回答——
“好。”
狭小的房间里,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慢慢滋生。
又或者说,谁也没有意识到,它或许就从未真正停止过。
: 更了。
第54章 狭路相逢
煮饭显然不够时间, 季晓川询问了程珂的意见, 最终决定煮面。
老套间的户型并不是很好, 除了只有一个洗手间外, 厨房也很小。厨房进了一个人后,便没多少空间再容下第二个人。
不过程珂就没想参与进去,这是季晓川的地盘。她若动手做些什么,不合适。
厨房与客厅用一扇玻璃推门隔开,程珂坐在餐桌前,透过玻璃看季晓川。
他的动作依旧熟练,洗菜、切菜, 下锅翻炒,没有一丝手忙脚乱。菜板与台面也都是一边用一边收拾,等面煮完,厨房也就同步收拾干净了。
这样的习惯很好,也很容易凸显出季晓川性格上的干净利落。
他向来不拖泥带水,要做的,想做的,心中都早有打算。
热腾腾的面很快上桌, 汤汁清亮, 洁白素净的挂面上卧着一只金黄的荷包蛋。
面很简单,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更简单。头顶小小的一盏灯, 照着下方的两个人。
“吃得惯么。”在狭窄的厨房做完饭,身上总能闷出汗,季晓川解了衬衫的袖口, 随意挽了几挽,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
程珂抬起头,看着季晓川,发现他似乎瘦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一直呆在办公室的缘故,相较于那个闷热的夏天,季晓川的肤色白了许多。
程珂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觉得季晓川变了。
若见过尘埃,便知星光的灿烂。
那个穿梭在楼栋里送一份份外卖的季晓川,那个求人办事的季晓川,那个为了生活苟延残喘的季晓川她都见过。
正因为见过落魄,才更知体面的珍贵。
“很好吃。”程珂吃着面,低声回了一句。
季晓川这才端起自己那碗,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一顿简单的午餐就此结束。季晓川起身将碗收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哗哗放水。
程珂走到厨房外,看着季晓川洗碗的背影,一言不发。
这样的沉默让程珂有些压抑,她开口问,“有烟么。”
季晓川转过头看她,片刻擦干手上的水,“我去拿。”
一并递过来的还有打火机,程珂接过,抽出烟盒中的一根兀自点上。
季晓川回水槽前洗未洗完的碗。
烟雾缭绕中,程珂说:“现在这样就挺好,你在这座城市,我们却不会再发生什么。”
流水停了,季晓川看过来。
“真的好吗?”
平缓的语气,却让程珂察觉到一丝难言的压迫感。
“是。”烟灰飘散在空中,程珂点头,“这是最好的结果。”
季晓川不说话,用沉默抗拒着程珂。
程珂别过脸,继续说:“还有很多很多事阻挡着我,我不能……”她的视线看过去,表情却有些凄楚,季晓川看不真切。
“我不能再放纵自己,这对你没有好处。”
“我不在乎。”季晓川直直地盯着她,语气郑重,“我说过的,我会来,只要你信我。”
“我会走到你身旁,无论多久。”
心猝不及防地被揉了一把,程珂的掌心沁出薄薄一层水汽。无法再开口说些什么,太残忍,她做不到。
“我先走了。”程珂仓促转身,拿起椅子上的袋子,“谢谢你的午餐。”
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
“阿珂。”
程珂握着冰凉的门把手,脚底寒意缓缓窜上来。
感觉一阵风吹来,身子猛地被季晓川从身后紧紧抱住。
他的长臂环过她的肩头,将她完全地圈在了怀里。
程珂能感觉到季晓川的用力,肩头被攥地生疼,她却咬牙忍着。
她知道季晓川在忍,忍住质问,忍住咆哮。
谁都知道彼此的心。
早就验证过了,不是么。
只是她不愿承认,承认她爱他。
“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正视这段感情。
周遭一片寂静,程珂闻着季晓川身上的味道,指骨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控,抬手扣住季晓川的手腕。
一下,两下。
终于拉开。
最后她说:“季晓川,我们好聚好散。”
其实程珂说错了,他们之间都未曾热烈相拥,又何谈好聚好散?
程珂从未觉得这座城市的冬天如此冷冽,乌云压着光,雨落在她的肩头,碎发,也冲刷着世间的一切。
程珂回到医院,季晓钰看见她被雨打湿的模样,匆忙地拿干毛巾给她擦。程珂道谢接过,可即便擦干水渍,湿透了的衬衫贴着皮肤,依旧难受得要命。
季晓钰察觉她的疲惫,轻声对她说:“你快回去冲个热水澡,这里我会看着。”
程珂抬头看向季晓钰,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后天我会来办出院手续。”
季晓钰点头,“你路上小心,别……别想太多。”
此刻程珂才确认心中所想——季晓钰是知道的,也正因为知道季晓川在家,才有意让她走一趟。
她的心意程珂自然明白,只是下意识地抵触。她不喜欢,也不希望有人期待,期待她和季晓川的未来。
碰到节假日的缘故,因此即便天气不理想,可健身房里的人比平日还是多了许多。
这间健身房开在离她家并不远的地方,设施条件也都一流,曾经她挺喜欢这里的氛围。
只是从杭州回来后她就很少来了,程珂明白,自己是不愿来。
怕会想起季晓川。
这里有着与杭州那间健身房一样的落地窗,透过整片的玻璃看出去,能够看见鳞次栉比的大楼与繁华街道。
程珂缓缓地在跑步机上热身,并渐渐加快速度。一公里,两公里……十公里。
程珂不知停歇地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膝盖、后腰都明显吃力,也不曾有放弃的念头。
她不想停下,只想痛痛快快地流一场汗,使这具身体尽可能的疲惫,脱力。
这是近乎偏执的自我折磨。
双腿开始打颤,程珂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按下开关键缓缓停下。整个人弓着腰趴在跑步机的扶手上,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一瓶矿泉水很快见底,程珂拧上瓶盖。随意擦了擦汗,拿起放在一旁的运动外套准备离开。
身侧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程珂循声看去,却发现那些在落地窗前运动的男男女女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的大楼。
那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巨大的建筑外墙上正在上演精彩的灯光秀。
一切热烈喧天,欢欣鼓舞地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也为这短暂却又漫长的假期,做一个最后的道别。
人们将收起散漫的心绪,开启新一年的旅途。谁也不知道未知的日子里,好的坏的,是否有人和自己一起,分享或者承担。
不远处漂亮时髦的女人停了跑步机,淌着汗却兴致高涨,“今年老娘要赚大钱!嫁好男人!”
一人起了头,便像是打开了潘多拉宝盒,应和声一浪接一浪不知停歇。
“我要中彩票!中它一个亿!”
“求升职!干翻市场部!”
一片热闹中,程珂握着空了的矿泉水瓶,目光平静。
小的时候她曾也对着星空许愿,希望父母身体康健,也希望苦日子能在睁开眼的瞬间就到了头。
可是结果呢,父母早逝,苦日子看不见尽头,而她自己更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自此以后,程珂便不信了。什么愿望,都不过是虚无的痴想。
可此刻,不知是否因为狂热的气氛熏染,程珂的脑中萌生出些许念头,她想,如果可以实现……
如果神明听得见,那么——
她只求有朝一日,季晓川能够此生自由。
绚烂的灯光逐渐暗淡,热闹褪去,人们逐一回归现实。
刚才那场声嘶力竭的宣泄仿佛从未发生过,该面对的,将面对的,都未曾消失。
谁都清楚命运给的安排,又如何能够如此轻易地更改。
只是程珂还想再信一回。
一月四号,今年的第一个工作日,天气却没比人们期盼的好多少。
雨已经连绵地下了好几天,除了新年第一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外。从二号到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雨水浸润地从内湿到了外。
程珂望着窗外出神,季晓钰在病房内忙前忙后地帮着小生收拾出院的衣物。
“衣服,毛巾,牙刷……”季晓钰清点着东西,确认没有遗漏的东西后对程珂说:“东西都齐了,咱们办手续去吧。”
程珂转过身,看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点头说:“我来拿吧。”
“不,我拿得动。”
赵元生却拦下季晓钰说:“我是男人,我自己拿。”
程珂和季晓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乖乖待着吧。”
程珂说罢伸手拎起床上的旅行袋,“走吧,再晚雨又要大了。”
出门的时候,季晓钰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她接起,“哥。”
听到季晓钰的称呼,程珂握着旅行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我们正打算下去……你在楼下了?好,我们马上来。”
季晓钰收了电话,说:“我哥在楼下办手续了,我们下去吧。”
赵元生脸上露出笑意,“晓川哥不是说没空么,怎么还是来了。”
季晓钰拍了拍赵元生的小脑瓜,视线却看向程珂,说:“听说昨晚的实验成功了,这会儿估计也刚好忙完吧。”
他们到的时候,季晓川弯着腰正站在窗口前核对着资料。程珂上前将手中的A4纸递给他,“出院单。”
季晓川直起身来,低头看程珂,脸色平静没有什么异常。
“嗯。”他接过出院单,转手将它递进窗口,紧接着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银行卡。
“结算一下费用。”
“所有费用总共是一万六千三百元,你们住院押金押了三千,预缴费用两万元整,那么还需找还你六千七百元,你们核对下账单,没有问题的话上面签个字。”
“预缴?”季晓川接过结算单,微微皱起眉头。片刻他反应过来,却见程珂拿了柜台上的笔,在纸上签下名字递了进去。
“确认没问题,还有什么手续要办么。”
柜员点点头,将另外一张单子递给她,“拿了药就能走了。”
“好,谢谢。”程珂拿好缴费单以及退回来的押金,抬头对季晓川说:“走吧。”
季晓川盯着她的脸,轻叹了口气,说:“我去取吧,医药费我会打给你。”
“小生是我带来的,出什么事我也有责任。何况这些天晓钰一直照顾着小生,住院押金也是你出的,剩下的费用交给我也并没什么不妥。”
季晓川目光沉沉,却在程珂说完这一长串有理有据的话语之后,轻轻笑了一下。
心底咯噔一下,程珂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误了什么。
与金钱无关,而是这份由赵元生串联起来的只属于两人的责任——她不该承担。
季晓川低笑着抽过程珂手中领药单,转头对小生与季晓钰说:“你们到旁边坐一会,我很快回来。”
然后回过头,对程珂说:“你也去坐会儿吧,站久了腰会不舒服。”
程珂还未开口,就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热络的话语声——“这不是程总吗!”
程珂侧身看去,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慧慈医院的赵院长。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程珂感觉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视线缓缓挪动,她赫然看见赵院长身后那抹熟悉身影,几秒过后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口叫一了声——“苏总。”
: 没来得及修,欢迎指正。
明天请假一天修稿,欠的章节会补上。
手速跟不上脑子,有些地方写得不够好,需要回过头修正补充,不足之处请见谅。
第55章 山雨欲来
赵院长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除了苏昭辉, 徐亮也跟在一旁。
苏昭辉穿了一身银色西装, 胸前口袋上塞着一方角帕。
随意地看了眼季晓钰与赵元生, 苏昭辉转过头来。视线如炬,越过程珂的肩头,苏昭辉的视线在季晓川身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收回注视看向程珂,问:“病了?”
“是小生,阑尾炎。”
苏昭辉的表情有一丝松动,冷淡地点了点头说:“下次打声招呼。”
“不是什么大手术, 不想麻烦苏总。”程珂微微偏头,低声对季晓川说:“你和他们先去拿药,我有些事要处理,就不送你们了。”
季晓川的眉间微微蹙起,明显察觉到了程珂的反常。
片刻他直视前方,脊背站得笔直,坦荡地对上苏昭辉的目光。嘈杂的医院声响中,苏昭辉与季晓川静静对视着, 几秒沉默后, 苏昭辉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 轻蔑的笑意。
“走吧。”苏昭辉没再看程珂一眼,跨步朝前走去。她身侧唯唯诺诺的赵院长朝程珂投去迟疑的目光,但也只是一眼, 便点头说:“好的苏总,新大楼在前面右转。”
一行人从程珂身侧走过,程珂面色平淡,默然跟了上去。
程珂没有告诉季晓川,这间医院由苏昭辉看着一手建立,直属于海茂集团。
而在医院建立之初,程珂作为海茂医疗器械的负责人,曾来过这里无数次。无论是赵院长,还是医院其他领导层,她几乎都认识了个遍。
而程珂刻意隐瞒自己与它的渊源,只是为了不惊动苏昭辉。可命运无常,往往怕什么,偏偏会来什么。
“新的设备下个月就会到位,等东西到了,这栋楼就正式投入使用,届时手术室紧张的局面就能得到改善。”赵院长恭恭敬敬地介绍着新大楼的情况,而苏昭辉则仔细地查看着手术室内部的摆放与装置。
由始至终,压根没有看身后的程珂一眼。
针对苏昭辉可以的冷淡,程珂却也耐得住性子,全程跟着直到所有巡检结束。
一整趟下来,额头竟也沁出细细薄汗。
“月底前将去年的财政报告交上来,其余的你看着办吧。”苏昭辉明显也有些乏力,交代了赵院长一些事务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徐亮适时地开口收尾,“苏总下午还有行程,赵院长若是有什么问题直接联系我即可。”
赵院长点头,笑道:“苏总贵人事忙,赵某便不留苏总了。”
医院几个高层一路送苏昭辉到门口,徐亮先行去开车。苏昭辉与程珂并肩站在台阶上,等车的间隙,赵院长客气地对程珂笑了笑,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程总,医院里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也烦请程总多担待。”
程珂淡淡说:“赵院长客气了。”
苏昭辉看过来,冷笑一声:“她不是和赵院长客气,而是和我客气。”
赵院长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程珂垂了垂眼睫,终是开口说了句:“抱歉苏总。”
苏昭辉盯着她几秒,脸色稍霁。徐亮已经将车开到身前,将车停稳后下车绕到车另一侧,拉开后座的车门。
苏昭辉弯腰上车,徐亮替她关上车门,转身与程珂对视的瞬间,表情有些许复杂。
雨淅淅沥沥,从外扑进大厅内,徐亮将手中的伞递给程珂,“车里还有伞,这把给程总吧。”
程珂微微皱眉,不清楚徐亮这样做的意图,迟疑了片刻却还是伸手接过。
“多谢徐秘书。”
雨伞交接的瞬间,程珂忽然听见徐亮轻轻对她说了句,“再见程珂。”
程珂心口莫名一紧,再看徐亮已经坐进驾驶席,目光没有再看过来。
车子慢慢发动,雨水顺着车顶顺流而下,落在路面上。
紧闭的车窗缓缓摇下来,程珂往前一步,遮挡住了雨水。苏昭辉墨黑的眼睛看着她,语调听不出情绪,“明天我不在公司,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明天。
程珂默默点了点头,低声说:“好的,苏总。”
一月五日,天气不复前几日的阴沉。从一早开始,阳光便从云后倾泻下来,意味着那场看似没有尽头的冬雨,暂时结束了。
这个开端对苏家上下来说是个不错的好兆头,不过为此高兴的苏家人中,自然不包括苏昭辉。
九点一刻,市监狱门口。
苏家早早派了十几个保镖到现场维持秩序,可即便这样,闻讯而来的记者还是早早占了有利位置,所有人都迫切地希望由自己第一时间抓拍到苏家长子,第一顺位继承人苏耀辉出狱的模样。
几个财经记者眼尖,看见两三辆黑色迈巴赫朝门口驶来,还未等它停稳便一窝蜂地拥了上去。
“苏总,你能谈谈此刻的心情吗?”
“苏老先生,集团后续会不会有什么大的结构变动?”
“今后对苏耀辉会有什么安排,他会接手海茂哪部分工作?”
……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预先安排好的问题,可无论他们怎么问,紧闭的车窗都未曾摇下过半分。
高大的保镖们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让开,不要挡在这里。”
记者们被无情地推开,十几个保镖并排挡在三辆迈巴赫前,将记者们堵在了人墙之外。
车内。
苏昭辉靠着柔软的座椅,由始至终都没有抬动眼皮一下,仿似车外的喧嚣与她毫无关系。
里面那个人的生或死,好或坏,都和她没半点关系。
当然,如果苏耀辉能死,那苏昭辉还是会真情实意地祝贺一场的。
九点二十九分,离苏耀辉出狱的时间只剩一分钟。
徐亮解了安全带,转头淡淡虽苏昭辉说:“苏总,时间到了。”
苏昭辉睁眼眼睛,眸光深邃地看了徐亮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一刻,想必你也等了很久了。”
徐亮微侧过头,脸色不算明朗。
苏昭辉收回轻蔑的目光,淡淡开口:“走吧。”
徐亮率先下车,推开人群给苏昭辉留出空间。
“苏总。”
苏昭辉扯了扯纯白的西装外套,表情冷漠高傲,弯腰下车。
“苏总……你说两句吧。”
……
“听说当年苏耀辉入狱是有人陷害,你有没有听闻这件事,或者集团内部有没有调查过?”
苏昭辉前行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看着眼前的记者。
那男记者年龄不大,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朝气蓬勃,看起来像个实习生。
苏昭辉低头从他的麦克风标志上扫了一眼,冷笑,“京风传媒的?”
实习生没想过苏昭辉会停下来,见他问自己,点点头:“苏总对刚才的问题有什么看法?”
“看法?”苏昭辉轻笑一声,“这种事情我想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问警察。”
苏昭辉走了两步又忽然回过头来,勾唇笑了笑,看着那名男记者,“另外,你是这么多年里,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记者握着麦克风的手微微一紧,还未来得及张嘴说些什么,就见苏昭辉已经长步而去。
剩余的记者一时噤声,互换了眼色,便又再次往前冲,均被保镖们死死拦下了。
九点三十分整,苏丹青、苏海清、苏昭辉、以及海茂另几位几十年的高层,董事都在监狱门外站定。
除了苏昭辉,在场其余所有人的表情都一致的严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分针已经转到四十的位置。苏丹青终于沉不住气,对身侧的人说:“你去问问什么情况。”
那人点点头,正要去。却见监狱的门忽然有了响动,众人的目光汇聚而去。
片刻几个人从门内快步走了出来,苏丹青眯了下眼睛,饶是苏昭辉都收起散漫的表情,盯着来人。
“苏董您来了。”
苏丹青皱了皱眉,经身侧人提醒才知道眼前人是这所监狱的监狱长。
“你好。”苏丹青伸手同他握了握,“耀辉他……”
监狱长环视了在场人一圈,才颇为为难地开口说:“苏耀辉在凌晨已经出狱,看来他并没有通知你们,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记者,保镖,苏家上下对这个消息都无比惶然,倒是苏昭辉听闻这个消息后,冷冷嗤笑了一声。
苏丹青脸色复杂地同自己的弟弟对视一眼,有些无力地对身后众人挥了挥手说:“回去吧。”
苏昭辉看着苏丹青郁结的脸色,心底却有种难言的情绪交织,痛快却又衍生出一种恨。
因而苏丹青话音刚落,苏昭辉便头也不回地朝车子走去。
丝毫不给任何人人情,或者说今天她能来这儿,已经给足了苏丹青面子。
苏丹青压住苏海清欲言又止的神情,摇摇头说:“随她吧。”
只是末了,苏丹青还是对身边人说:“去提醒下小姐,别忘了晚上的家宴。”
车内的苏昭辉看着父亲的秘书,听他说完,脸上没表达出任何情绪地让徐亮关上了窗,没留半分情面。
“接下来去哪,苏总?”行程比想象中结束的要早,徐亮扶着方向盘,低声问身后的苏昭辉。
苏昭辉脱了外套,丢在一旁,又解开真丝衬衫的两粒纽扣,才沉声说:“去公司。”
车子朝公司快速驶去,开到一半,遇到前方道路出车祸,路口熙熙攘攘堵了起来。
苏昭辉看着窗外的车流,过了片刻才低低叹了口气,开口说:“去老宅吧。”
: 苏耀辉正式在下一章出场
第56章 势均力敌
李芳芮没想过苏昭辉会过来, 佣人王妈通知她苏昭辉在门外的时候, 她的手一抖, 不小心被花刺刺破了手。
鲜血点点渗出来, 王妈赶忙拿过纸巾,又转身去找消毒酒精棉球。
李芳芮擦了指尖的血迹,摆摆手说:“没关系,不用找了。”
王妈忧心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转身去拿药箱。抬头,正看见苏昭辉进来。
“小姐。”
苏昭辉朝她点了点头,径自看向客厅中央。桌上有序地放着各色新鲜花枝, 浅蓝色玻璃瓶中插着半束已经完成的花。
“你来了”李芳芮放下手中的鲜百合,偏头对王妈说:“把这些都拿去丢了吧。”
苏昭辉对百合花粉过敏,只要苏昭辉在,这座宅子里便不会有它。
可苏昭辉不知道的是,李芳芮最爱的却也是百合花。只因为当年,苏丹青送她的第一束花,便是百合。
百年好合,如今看来实在讽刺。
“吃过早饭了么。”李芳芮起身, 拿过苏昭辉手中的外套。
“没, 我想吃你做的馄饨。”
家里并没有备下材料,李芳芮吩咐王妈去买来。自己则转身去给苏昭辉拿了双拖鞋, 苏昭辉神色变了变,别过头换上鞋上楼了。
房子还保持前几年的模样,除了逢年过节, 其他时间苏昭辉并不常来这。
她和李芳芮虽是是亲生母女,但感情并没有显露得多深厚。
李芳芮十几年间一直居住在苏家老宅,不曾离开过。
苏丹青另外选了块风水宝地造了新宅子,这座老宅便成了李芳芮唯一的寄托,只要她还在这一天,她便依旧是苏家唯一的女主人。
做馄饨不算麻烦,却也不是一会儿就能做好的。李芳芮穿上围裙,挽起袖口,示意王妈下去歇着,她亲自来做。
和馅,包馄饨,下锅起锅装碗,都由她一点点完成。
李芳芮端了馄饨进去的时候,苏昭辉正站在窗前,看着手中的相框出神。
见她进来,脸上一丝温和被冷淡取代,将相框放回原位,她说:“怎么叫我下去。”
碗是纯白底的瓷碗,碗边勾勒着细细一条青线。李芳芮将碗放在桌前,视线从相框上掠过,隐隐有些失神。
仅仅片刻,便落寞的挪过眼去,“吃完了我会来收。”
苏昭辉背着光看着李芳芮与世无争的模样,手掌收紧又缓缓松开,“知道了。”她说。
母女间的隔阂太多,太深。那些曾破皮露骨的伤痕累累,被时间覆上厚厚的痂,如今虽不痛不痒却不代表未发生过。
实际上苏昭辉已经用过早茶,可即便这样,她还是怀念李芳芮做的这碗小馄饨的味道。
她吃的不多,但还是坚持将它吃完了。
房间里没有烟,更没有雪茄。
苏昭辉坐在桌前,阳台上的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动着窗帘。
紧绷着思绪缓缓散漫,虽然不愿承认,但苏昭辉知道只有在这里,她才会彻底放松。
今日她哪也不想去,只想静静待一会。
疲乏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苏昭辉和衣躺上了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思考。
只在这一刻,在有家人在地方,安静地沉睡。
李芳芮进来的时候,苏昭辉已经睡去。许久未看过苏昭辉的睡颜,李芳芮神色有些恍惚,静静端详了一会,偌大的房间里终响起一声叹息。
关上窗,将窗帘缓缓合上,李芳芮端起碗退了出去。
苏昭辉做了长长的一个梦,跳跃、零散的画面穿插在梦中,让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姐姐,我在这儿!”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门外奋力地朝她挥手,笑容是那样灿烂。可镜头一转,就见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男孩站在悬崖边,眼神惊恐地看着他。
忽然抓着男孩的那双手,彻底松开……
“不……不要!”
苏昭辉猛然惊醒,整个人被汗水湿透。
她茫然地环视所处的地方,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
熟悉且刻骨的回忆。
她扯掉不知何时盖到身上的薄毯,直直朝楼下走去。
大厅异常安静,静到苏昭辉能够清晰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喷泉坠落水面哗啦的水声。
李芳芮坐在沙发上,手中端着精致的瓷杯,姿态优雅却落寞。
“你穿成这样去哪?”苏昭辉的视线落在李芳芮精心搭配的套装裙上,神色狠戾:“你别告诉我你要去。”
李芳芮放下茶杯,淡淡说:“你要是不换衣服,我们就直接去吧。”
“我死也不会去。”苏昭辉抓起衣帽架上的外套,语气刻薄,“家宴?你有家吗?”
李芳芮依旧未动,神色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说:“坐我的车去。”
苏昭辉怒气攻心,将西装狠狠朝地上摔去,“你疯了我没疯!那是苏耀辉的家,吃的是苏耀辉的团圆饭,你有什么身份去。你忘了皓辉怎么死的了吗?你放得下,我苏昭辉这辈子都放不下!”
瓷杯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水扑了李芳芮的手。李芳芮挺直了腰,咬着牙保持着冷静,一字一句地对苏昭辉说:“小皓的死是意外,和耀辉没有关系,他是你的哥哥,他和你一样流着的是苏家的血。”
“你想也别想我会认他,我告诉你,不可能!”苏昭辉拔腿便走。
“给我站住!”李芳芮从未如此动怒,她站起身,背对着苏昭辉,“晚上你若不去,那么明天就给我去美国。公司里的事,你也没必要再管了。”
苏昭辉缓缓反应过来,嘴角的笑容凄厉带着一丝悲,她说:“你可真是位好母亲。”
车子在路上疾驰,信号灯跳到红灯,苏昭辉猛然踩住刹车。
“操!”苏昭辉狠狠地拍了下方向盘,却发泄不了心中的怒火半分。
只因为她是女人吗?凭什么她做了那么多,却依旧比不上苏耀辉?
她不甘心,又怎么能甘心。
如果这是命,她苏昭辉死也不会认。
只要苏耀辉活着一天,她便不会让他好过。
苏家新宅里,佣人已经忙碌了一整天。夕阳渐渐落下去,新宅大厅里,几十个人热烈交谈着。
这些人中有一半是苏氏家族的长辈,亲戚,一半是苏家的世交与海茂的董事们。
苏昭辉进门的时候,多道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她挺直了背,脚步沉稳,高傲且凌厉。
“昭辉你来了。”看到她出现,招呼客人的李芳芮缓缓走到苏丹青身边站定,两人从表面看倒是和谐无比的模样。
苏丹青表情明朗,对苏昭辉说:“来了就好。”
苏昭辉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一旁的管家,淡淡说:“先收起来,吃完饭送过来。”
管家瞧了苏丹青的脸色,点点头说:“好的,小姐。”
“什么时候开始。”苏昭辉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看向李芳芮。苏丹青看了眼时间,说:“再等二十分钟就开宴,你先和几个叔叔去说说话吧。”
苏昭辉弯腰从茶几上拿起一根雪茄,雪茄五十环,与苏昭辉细白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将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递到嘴边,苏昭辉划开火柴,缓缓吸了一口。
气势压人却又无比风情。
李芳芮看着自己的女儿,低声对佣人说:“给小姐倒杯茶来。”
“不用了。”苏昭辉偏头,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伸手从桌上拿起高脚杯。红酒沿着杯壁一晃,留下暗红的痕迹。
片刻,苏昭辉融入到热烈的交谈中。惬意、慵懒,且游刃有余。
苏丹青看着她,某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老了。他的一生经历过无数是是非非,只是到如今他不得不服软,自己再也没有年轻时充沛的精力,而海茂这艘巨轮,也是时候换掌船人了。
“爸。”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时刻,一个不大不小却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到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苏昭辉拿着酒杯的手猛然一滞,心猝不及防地猛烈跳动了一下。
她知道,是苏耀辉来了。
气氛有一瞬间的停滞,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门外看去。
逆光里,苏耀辉穿着纯白衬衫,黑色西装随意地握在左手,挽起的袖口露出半截硬朗的小臂。
他的头发很短,干净利落的平头,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五官。
苏昭辉直起身,一言不发。她无法相信十年过去,时间没有在苏耀辉脸上留下半分痕迹。
如果说曾经的苏耀辉是温和内敛的商人气质,如今的他,在那种气质里更糅合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的气息。
苏耀辉抬起腿,一步一步,朝大厅稳稳走来。
苏丹青看着苏耀辉,克制住复杂的情绪,最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来……回来就好。”
苏海清直直走过来,看着苏耀辉也说不出话,良久才捏了捏苏耀辉的肩膀说:“你小子终于出来了。”
苏耀辉只淡淡一笑,说:“叔叔好。”
……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好好替你爸分担。”
“好。”
“耀辉,我是黄叔叔,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自然记得。”
热烈的欢迎声中,唯独苏昭辉无动于衷。
待到所有寒暄沉寂,苏耀辉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她。
在众目睽睽中,苏耀辉缓缓走向苏昭辉,在她面前站定。
然后微笑着,弯腰抱住了她。
一股怒气以及反胃的感觉从心底窜上来,苏昭辉将拳头握得死死,克制住情绪。
这样近的距离,她能清晰地察觉到苏耀辉身体的温度,鼻腔里能闻到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以及他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
一切都让她感到恶心。
所有人看不见的视角盲区,苏昭辉的手下意识地用力,试图推开。
女人的力量与男人有着天生的差距,苏耀辉仅是轻轻揽着,却依旧让苏昭辉动弹不得。
几秒后,苏昭辉清晰地听见苏耀辉声音轻佻却又带着一丝感慨,在她耳边呵笑地对她说:
“好久不见,我的好妹妹。”
: 二更,一稿未修。也许有不通顺的地方,海涵。
终于写到苏耀辉了,松口气。
回来晚了,三更放到明天。
明天双更
第57章 你跟我吧
浑身气血凝滞, 在苏昭辉濒临爆发的节点时, 苏耀辉却突然松开了手。
苏耀辉比苏昭辉高出一个头, 苏昭辉往后退一步, 抬头却看见他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幽深,看不到底。
苏丹青看着兄妹俩,笑着对客人说:“既然耀辉来了,那就开席吧。”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以什么为目的的宴席,这场宴席的主人公是谁也都不言而喻。
处于关注点中心的苏耀辉,游刃有余地应对地原本疏离了十年的人情场。
无论是政治、国际新闻,科技动向还是一些圈子里隐秘的事件, 几乎就没有他说不上来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坐了十年牢,苏昭辉差点以为眼前的不是真正的苏耀辉,而仅仅是与他长得相像的另一个人。
宴席到十点多点才堪堪落下尾声,不怎么喝酒的苏丹青今天多了喝几杯酒,迷离恍惚间,看见独自坐着的苏昭辉。想起什么似的,他拍拍身侧的苏耀辉,说:“小昭知道你回来, 还特意给你备了礼物。老冯, 去把小姐带来的东西拿过来。”
李芳芮知道苏丹青醉了,默然起身去给他倒热茶。
苏昭辉的目光扫过“贤惠”的李芳芮, 随即转向苏昭辉,嘴角勾着冷笑说:“只怕大哥不喜欢。”
苏耀辉把玩着手上的水晶酒杯,笑容温和无害, “你送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冯管家很快将东西取过来,端正放在苏耀辉面前。
苏耀辉挑了挑眉,“现在就开么。”
苏昭辉喝下一口红酒,将酒杯放回桌上,“随便。”
苏耀辉笑笑,“那便一起瞧瞧。”
纸盒外仅仅包着一层黑色暗纹包装纸,苏耀辉将其扯去,便见内里。
众人目光汇聚而去,待看清透明亚克力壳内是什么后,纷纷噤声,下意识地去看苏丹青的脸色。
苏丹青离苏耀辉最近,自然也看的最清楚。原本醉酒恍惚的眼睛,在瞬间冷了下来。
“昭辉!”苏丹青低低冷喝一声,却见苏昭辉浑不在意,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左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
“这份礼物,大哥喜欢么。”
亚克力罩内装的并不是程珂买的那个摆件,而是一个飞机模型。
若是普通的飞机模型,自然没什么特殊的。
可偏偏苏昭辉送的,并不是完整的一个。
像是遭受了重创,飞机从腰部开始硬生生断成了两节。由于做的逼真,连机舱里的细节都清晰无比。
烧毁的座椅,破碎的玻璃……
整个画面惨烈又悲怆。
关于家大业大的苏家,一直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称不上秘密的秘密。
苏丹青的老来子,也是苏昭辉的亲弟弟苏皓辉,死于十二年前的那场空难。
苏耀辉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侧头,灯光下苏昭辉的表情淡漠,眼角末梢依稀可见浓烈的恨意。
“莫卡的作品——废墟,对于活下来的那些人意味着劫后余生。”苏耀辉摩挲着透明罩的外壁,笑了笑,“倒是很应景的礼物。”
所有人没想到苏昭辉会送这样的东西作礼物,更没想到的是苏昭辉送了,苏耀辉还真接了。
暖色灯光下的苏昭辉只是冷笑。
“昭辉这孩子向来不会挑东西,让大家见笑了,我自罚一杯。”苏丹青端起酒杯,替苏昭辉打圆场。
苏昭辉的眼底露出一丝厌恶,再也在这虚情假意的酒桌上待不下去,连招呼也没打便起身离席。
夜风带着凉意,苏昭辉站在风口。她迫切的需要一口尼古丁,以求拯救麻痹的神经。
不过喝了两三杯酒,风一吹苏昭辉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头顶月亮高悬,她抬头出神地看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收回目光,脸色恢复疏离。
苏耀辉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只是站在她几步远的地方。
打火机咔哒一声,火光微闪,片刻后淡淡一丝烟味飘进苏昭辉鼻腔。
“废墟对于活着的人意味着劫后余生外,还有下一句——”苏昭辉看着远处的路灯,顿了顿,说:“那就是——此生不忘。”
苏耀辉只是抽烟,仿似没听到苏昭辉说了什么。
烟慢慢燃过了一半,指尖一松便坠落到了地上。苏耀辉抬脚,原本亮着的猩红很快被碾碎,失了温度。
“十年里我没有接受一次减刑。”苏耀辉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苏昭辉侧头,死死地盯着他。
苏昭辉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十年牢狱生涯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漫长、难熬的时光。
可十年间,苏昭辉未曾听到过一次,关于他减刑的消息。
判决书判了多少年,苏耀辉便老老实实坐了多少年。
到此刻苏昭辉才意识到,这十年刑期,不是不能减,而是——苏耀辉不要减。
为什么?
太阳穴的神经突突地跳了两下,苏昭辉忽然想起庭审的那一天。
苏耀辉带着笑,表情不屑。
苏丹青几乎将听审席前的栏杆握断,辩护律师脸色惨白,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苏先生确认不上诉吗?”
苏耀辉久久看了席上的苏昭辉一眼,淡淡笑笑,收回视线后,语速缓慢,轻松又无谓,“我服从判决。”
办案人员带着他从她身边经过时,苏耀辉温和的脸上神色动了动,明明有话想说。
可到最后,苏昭辉都没从他嘴里听到一个音节。
这是苏昭辉见苏耀辉的最后一面,此后每每想起,她都无法避免地想起苏耀辉那抹笑容。
明明输了,却像是赢了什么似的。更像是一场共同开始的游戏,苏耀辉却突然厌倦,提前离场了一样。
苏昭辉不愿承认这种挫败感。
后来她想,苏耀辉是个疯子,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缘由。
苏昭辉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留给苏耀辉一个高傲的背影。
脚下的石路一直延伸到宅子进口,苏昭辉走出五米远,却听见身后苏耀辉低沉的嗓音——
“Game——Start。”
苏昭辉顿住脚步,冬风呼啸而过,冷意入骨。
她冷笑一声,说:“奉陪到底。”
时间凌晨一点,阳台门没有关紧,风从狭窄的门缝里窜进来,形成短促撕裂的呼啸声。
不是因为这风声,程珂是被窗外的声音吵醒的。
她起身,被子上的空调遥控板掉到地上,电池摔了出来,滚进床底。
程珂没去捡,任由空调板摔成几块。
庭院里亮着灯,惨白的灯光照的草坪灰扑扑的。
裹了裹睡衣,程珂扯开窗帘,往外走去。
即便有所预感,可还是被院子里的身影吓了一跳。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人,站在同样的位置。
后背簌簌紧了一下,片刻又放松下来。
“昭辉。”
声音不需要多大,在寂静的夜里足以让人听清。苏昭辉转过头来,手里捏着几颗没丢完的石子。
“原来王八也会睡觉。”她说了一句,又转过头去,有些无趣地将剩下的石子全部丢进池子里。
程珂顺势看过去,那只大鳄龟瑟缩着身子趴在池子角落上的平台,一动不动。
“外面冷,进来吧。”
程珂微微转身,打算下楼。
“我很快就走。”苏昭辉显然有与平日不同,淡淡拒绝了程珂的邀请。
程珂盯了她一会,终是问:“今天出什么事了?”
“每天都有事发生,你想听哪一件?”苏昭辉扯扯嘴角,抬着头与程珂对视。
程珂皱眉,苏昭辉却收回目光,说:“而且那是昨天,今天才刚刚开始。”
大门外有轿车驶过,车灯照在门口的大理石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程珂看见苏昭辉那辆黑色迈巴赫斜停在院子里。
随意地来,随意地停下。
“你喝酒了。”站的远,程珂没闻见苏昭辉身上的酒味,只是直觉让她确定,她喝了。
苏昭辉却笑了下,“才两三杯,算不上什么。”
程珂知道苏昭辉的酒量,最多一次,她见过她喝了两瓶红酒,半瓶白酒才醉去。
两三杯,对她确实构不成影响。
“明天去公司么。”
“去。”苏昭辉仰头,看着深蓝的天空,“去啊,自然要去。”
“这么晚就在我这歇下吧。”
苏昭辉看着她,眼底波澜未动。
“你跟我吧,程珂。”
久久的沉默,苏昭辉的目光没有偏移半分。
程珂知道,苏昭辉和她没有开玩笑,而是郑重地同她说。
让她跟她。
女人和女人,同男女间的爱一样,纯粹的爱。
无关性别。
程珂没有穿鞋,光脚站在冰凉的瓷砖上。
神经有瞬间的麻痹,她缓缓说:“我一直跟着你。”
圆滑却又无可否认的回答。
苏昭辉忽然笑起来,眼眶却像是要流出泪来。
“是啊,你一直跟着我。”苏昭辉喃喃,收回目光。
程珂知道苏昭辉对她失望了,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没有达到她的期望。
“圣诞节同你说的话,好好考虑吧。”
程珂记起那个被黄色牛皮纸包裹着的文件——移民意向书。
她给她安排了新的身份,并希望她能够以新身份活下去,放弃这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身份、地位、圈子。
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重新开始。
过了几秒,程珂回答:“好。”
苏昭辉点头,从口袋摸车钥匙,身后的车灯闪了闪。
她说:“再晚,我怕再没机会了。”
: 更晚了。
这几章苏昭辉苏耀辉戏份比较多,不知道有没有准确写出自己想表达的内容。
苏昭辉和苏耀辉两个人,嗯……关系比较复杂。
写之前就做好被喷的准备,人设不讨喜但考虑很久还是不打算改。
现实总比小说魔幻,文中每个角色包括写作者我本身,相信的都只有一样。
那就是真实。
第58章 光影斑驳
又熬了一个通宵, 严文斌重重打了声哈欠, 将笔记本“啪”地合上, 自顾自地骂骂咧咧, “去他娘的通讯板,老子不写了。”
实验室外传来一声笑,严文斌双手一用力,带轮的座椅便往后漂去。他探头朝外看,正对上季晓钰弯弯的眉眼。
一晚上对着密密麻麻的代码,严文斌此刻见到季晓钰像见到了解药,整个人陷在座椅上, 死皮赖脸地说:“乖妹妹,给严大哥倒杯水来。”
季晓钰被他的称呼搞的脸红,“谁……谁是你妹妹。”
严文斌歪着头算,“季晓川二十八,他说你比他小两岁。那你今年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六,正年轻呢,叫你一声妹妹自然没错。”
严文斌笑嘻嘻地靠在座椅上,鼻尖忽然动了动, 问:“什么味儿这么香?”
季晓钰倒完水把杯子放在他手边, 笑说:“你是狗鼻子吧,给你们带了肉包, 豆浆还有油条。去洗把脸就过来吃吧,我去叫晓川哥。”
几个月时间过去,季晓钰不再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随着接触到的新鲜事物、知识越来越多, 那段晦暗无光的日子仿佛被锁进了盒子,沉入了海底。
如今的季晓钰依旧温柔,胆小,但眉宇间却多了不曾有过的自信。
面对严文斌时不时的打趣,她甚至能机敏地回上一两句,有些时候还能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严文斌缩缩鼻子,最后凑上季晓钰。季晓钰被他吓了一跳,忙倒退一步。
“你喷香水了?”
后腰碰到后方的实验台,季晓钰停下,说:“没……没有。”脸上却浮起红晕。
严文斌仔细看着她的脸,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季晓钰将头发放了下来,黑色柔顺秀发妥帖地披在肩头。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季晓钰长得还挺清秀的。
两条细细的柳叶眉,眼珠墨色般黑亮,鼻子小小的,嘴唇……
严文斌眯了下眼,狡黠笑道:“还涂了口红,快和严大哥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找对象了。”
季晓钰带着笑的脸忽然煞白,一丝羞愧从眼底缓缓升上来。
严文斌察觉气氛不对,尴尬地直起身说:“大哥嘴没遮拦,你别往心上去。”
关于季晓钰在四川老家的事,严文斌多多少少从季晓川那听了一些。虽然寥寥几句,却也能猜个大概。
只是初听时没怎么放心上,如今同季晓钰认识久了再回想,便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季晓钰惶然地抽过纸巾,低着头将嘴唇的红色擦去,“你快吃早饭吧,凉了不好吃了。”说完便低头快步出了实验室,恰好与走来的季晓川擦肩而过。
严文斌不自然地挠挠头,再抬头便正对上季晓川的目光。
摸摸鼻尖,严文斌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
季晓川点点头,自然地将话题引到项目上,“程序试成功了吗?”
严文斌见他没追究,也放下心来,这才哀叹说:“别提了,不知道哪出了Bug,显示板就是不亮,等吴教授来了再看吧。”
“也不是最要紧的地方,慢慢想也来得及。”
严文斌伸了个懒腰,用手搓了搓脸,撑着桌子起身,“好在你硬件那块没什么问题,软件这边只要大程序不出问题,实时通讯显示这块晚几天我准给你搞定。”
季晓川“嗯”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吃早饭吧,熬了一晚上今天你也吃不消再做,太辛苦了。等待会教授过来开了早会,你就先回家补个觉再来。”
严文斌抓起桌上的肉包咬了一口,又喝了口豆浆说:“要说苦,我和你比可差远了,我这才熬了一个晚上。你呢,我看这实验室都快成你家了。”
季晓川轻轻笑了下,倚靠在实验桌边,淡淡说:“我落下的时间太多,目前的情况不允许我有任何的松懈。”顿了下,他接着说:“更何况这点苦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严文斌拿着包子的手滞了一秒,片刻朝外张望了一眼,才沉下声问道:“昨天我看你收了个文件包裹,是不是四川那边来结果了。”
季晓川低下头,靠在实验桌上的脊背微微弯曲,表情黯淡。
“需要出生证明和领养证,街道里……他们两个打了招呼,别人也不敢帮忙。我习惯了,这次不行那下次再试试吧。”
“下次?你都等了多少年了?妈的,这社会你去找找看还有没有没户口的人?你都快三十了,一直是个黑户,以后结婚怎么办?你养父母还有人性么,难不成就让你一直这样吊着到死?”严文斌实在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养父母,对季晓川差劲,对季晓钰更是狠心。
透过窄窄的门缝,季晓川看向季晓钰在的地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等过了年我再看有没有机会回四川一趟,现在……还不是时候。”?
严文斌知道在一切还没有彻底解决的把握前,季晓川不会让季家以及晓钰的丈夫樊海龙知道他们的行踪。
只是想要不惊动季家,就把季晓川两兄妹的事办下来。在严文斌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头绪,严文斌也吃不下早饭,又坐回电脑前。
季晓川看他这样,才换了轻松的语气说:“也许再过段时间,政策就好了,你也不用想太多。”
严文斌开了电脑,长叹口气说:“我还是努努力把bug找出来,早点向戴老板交差,多赚点钱让你早点上户口啊。”
说着,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
严文斌一看来电显示,收了散漫的脸色,按下通话键。
“李小姐啊,哎,是是是,今天财务出去了,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把房租给你们打过去。”
挂了电话,季晓川问:“物业打来的?”
“嗯,这段时间园区里的办公室紧俏的不得了,她看我们没一次□□房租,也就来催了。”
季晓川听完,沉默了几秒,问:“公司户头还有多少钱。”
“大概不到十万吧。”
季晓川皱眉,目光沉沉,“半年房租要六万,除去工资、生活开销,这点钱也许撑不了多久。”
严文斌何尝不明白,别看公司规模不大,但投入的成本也绝非小数。加之在杭州黄了两个项目,一直没有实质性的收入,公司也不过是艰难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这次若不是吴教授牵头谈了戴老板的项目,那再给严文斌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把公司搬到深圳来。
“等戴老板的项目成了,我们好歹也有二十五万的研发收入,至少能解燃眉之急。何况若真如戴老板所说的那样,后续我们的产品有机会量产,那也还有点盼头。”
季晓川知道严文斌说的是最乐观的情况,但他清楚生意上没有绝对的稳妥,也许瞬息之间就会有意外的状况发生。
为适应公司规模扩大,新应聘的几个实习生不久也要到岗,到时候公司的开支只会更大。
季晓川想着这些,胸口似被压了重重的巨石,让他半刻也无法懈怠下来。
“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完,走一步算一步吧。”
严文斌呼了口气,也打起精神,“待会我就叫晓钰把房租去交了,剩下的钱也能支撑到戴老板的研发费进账。”
季晓川点头,却又听见严文斌自言自语,“程珂的二十万也还没还上,真是屎难吃钱难赚啊。”
一阵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季晓川平静的眼眸暗了一下,片刻又燃起些许光亮来。
他知道在这漫长不知尽头的路上,还有一束光引着他前行。
不畏苦难,不知疲惫。
因为他相信,路的尽头有她。
那一切便有了意义。
程珂敲门进去的时候,苏昭辉正在打电话。徐亮站在苏昭辉身侧,朝她投来锐利的目光。
程珂拿着文件夹,朝徐亮点了下头,默然站在办公桌前。
几分钟后,苏昭辉挂了电话转过身来。看见程珂盯着桌上一角出神,淡淡说:“坐吧。”
程珂不动声色将视线从那件“官运亨通”的摆件上收回,身子往前微微弯腰,将手中的资料递给她。
“这是视睿的风险报告,你过目一下。”
“放下吧。”
几秒沉默,程珂淡淡看了眼徐亮。苏昭辉微微偏头,对程珂说:“徐亮不是外人,有什么要说的也不必避讳他。”
程珂皱眉,却也没有反驳什么,开口说:“没做完的那几个项目,还是交给我做吧。”
苏昭辉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直直地看着程珂,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来。
“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你做的理由。”苏昭辉说这话的时候,视线缓缓从徐亮身上瞟过,又转回程珂脸上。
程珂面色不改,缓缓说:“我不知道。”
苏昭辉笑笑,“不知道就算了,你可以当做是领导重新调配工作。”
程珂的下巴微微抬起,眼底眸色幽深,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项目给谁我都不在乎,唯独赵淼不行。”
苏昭辉把玩着钢笔的手顿住,然后轻轻将笔竖起来,一下又一下地扣着桌面。
“如果只是当年工作上给你穿小鞋的仇,那这些年明里暗里,赵淼欠你的,都该还清了。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抓着他不放?”
程珂看了看徐亮,收回视线,对苏昭辉说:“赵淼能背叛别人,终有一天也会背叛你。昭辉,他不是什么好人。”
苏昭辉像听了什么趣事,“好人?阿珂,你跟了我那么多年,应该知道我苏昭辉用人,好坏从不是我的标准。”她直起身,双手撑在桌上,问:“那你告诉我,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觉得呢。”
苏昭辉看着她的脸,轻叹口气说:“你又破坏游戏规则,你不该反问我。”
程珂自嘲地勾勾唇,定定说:“我不是,我从没做过好人。”
“倒是坦荡。”
拿起程珂方才送来的资料,苏昭辉随意翻了翻,说:“没别的要说就去做事吧。”
程珂只是站着,她还在等苏昭辉的答复。
空气静默,苏昭辉与程珂静静对视,几秒后苏昭辉微微皱了下眉头,吐了口气说:“有时候太固执并不是什么好事,有些话我也不想说两遍,你出去吧。”
门缓缓合上,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苏昭辉与徐亮两人。
苏昭辉看着桌上那个“官运亨通”的摆件,忽然问了句:“这东西是不是和我不太搭?”
徐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想了想说:“苏总看上的,自然是搭的。”
苏昭辉不置可否,喃喃说:“我看上有什么用,若真配不上,也只有丢一边眼不见为净这个结果了。”
徐亮意识到苏昭辉意有所指,便不再接话。
又过了片刻,苏昭辉问:“那个男人的身份,你查清楚了?”
徐亮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她,“背景不复杂,只是……”
苏昭辉挑眉,问:“只是什么?”
“只是比想的还要差很多。”
缓缓挑开文件夹的封口,苏昭辉抽出里面的几张纸。粗略地看了几眼,便将东西塞回纸袋,随意地朝桌上一丢。
没再多看一眼。
点了根雪茄,苏昭辉透过袅袅的烟雾,良久才开口问:“比习惯更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徐亮没有回答,他知道苏昭辉并不是真的问他。
片刻的停顿,徐亮听见苏昭辉稍显落寞的回答——
“比习惯更可怕的,是共鸣。”
程珂与季晓川,是一样的人。
: 9.17大修
第59章 一场风波
刚从公司出来不久, 程珂就接到了赵元生班主任打来的电话。
车子在路边停靠了两分钟, 程珂静静听老师说完, 说了句“我马上过来”后就挂了电话。
赵元生在学校打架了。
程珂听到这个消息时吃了一惊, 想到赵元生刚做完手术,她的心更是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了解赵元生的脾性,他比同龄的孩子更谨慎、成熟,绝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与人动手。
除非触及到他的底线。
没有多想,程珂在路口掉头朝学校赶去。
正值下班高峰期,市区里堵得水泄不通。看着长长的车流,程珂握紧方向盘忍住没有按喇叭。却在后方车辆往她前方插队时, 还是忍不住摇下车窗大骂了一句:“你他妈再往前开试试。”
隔壁司机被程珂一吼,猛地刹住了车。程珂脚踩油门,擦着那辆车的车头往前开了几米占住了车道。
程珂心里又急又火,可交通丝毫不见疏通的样子。
想到赵元生的倔脾气,程珂知道就算是伤口裂了,这小子多半也不会吭一声,而是硬生生熬着的。
想了又想,程珂还是给季晓川打了个电话。
天已经擦黑, 昏暗的视线中, 红红的车尾灯一直蔓延到前一个路口。
一秒,两秒……
电话终于接通。
“喂。”
“是我。”程珂说。
“嗯。”短促的音节, 却勾得程珂心头一动。
“小生出事了。”稳住心神,程珂简单的对季晓川说了赵元生打架的事。末了顿了下,对他说:“你能先去看看么, 我担心他……”
“我马上过去。”
话筒静了几秒,程珂听见自己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季晓川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现在就过去,你不用担心,我会带他去医院。”
某一瞬间,心口忽然松了一口气。
“好,谢谢。”她说。
这回轮到季晓川沉默。
又过了几秒,程珂才听见季晓川平稳,低沉的声音,“你还过来么。”
后方喇叭声催促,程珂抬头。更加灰暗的夜色里,车流缓缓动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点头,“来的。”
“那我等你。”
“好。”
电话收了线,身后的车辆还在催促。程珂踩下油门,车渐渐提速朝前驶去。
方才那些郁结在心底的情绪,随着交通的顺畅,忽然就消散了。
不去想“那我等你”几个字带来的心神晃动,程珂看着远处的路灯,忽然觉得那小小一点光,不知为何看起来是那么的亮。
拐出市中心的路口,程珂比想象中到的更快。
医院走廊上站着赵元生的班主任,正同季晓川说着什么。见到她来,脸色略微尴尬地朝她点了点头。
程珂快步走近,却在季晓川身边停下。
“小生呢。”
季晓川还未开口,班主任便接了话说:“在里面消毒伤口,很快就好了。”
程珂沉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班主任似是不知如何开口,恰好身后的门打开。他们看过去,却发现出来的不是赵元生,而是一个年轻学生。
学生眼角有伤,嘴角残留着一点血迹。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看样子应该是学生的妈妈。
女人见了程珂情绪就瞬间激动了,大声质问说:“你就是那个赵元生的监护人吧,你看看他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了,你看看!”
女人说着话,手不安分地在空中激烈地甩来甩去,说到激动处甚至试图上前抓住程珂的衣领。
“昊天妈妈,咱们有话好好说。”班主任拦着那女人,不让她再说下去。可是班主任越劝,女人的情绪越发激动,几次意图冲出来对程珂动手。
女人从儿子那里听来一些消息,以为赵元生是学校特招的贫困学生,自然没将程珂放在眼里,言语上骂的越发难听。
“小天说的对,那小子就是个有爹生没娘教的杂种!”女人叫嚣着,转头看着班主任,脸上表情狰狞,“你们不是贵族学校吗,怎么这样的货色都往里收,是不是做慈善啊?脑子坏掉了是吧!”
“你再说一遍。”程珂冷冷出声,气势瞬间凌厉起来。
女人不知道程珂是什么身份,不代表班主任不知道。更何况赵元生还是校长特别叮嘱要好好照顾的人,他身后靠着什么势力,班主任自然有所了解。
最初她只觉赵元生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到后来她才发现这孩子格外聪明。虽然基础差了一些,但学东西却非常快,尤其在计算机上面还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所以她还做了主,替他报了青少年计算机大赛。
可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特许赵元生在学习间隙可以使用电脑学习编程,却没想到因此招来了陈昊天的不满。
陈昊天借用赵元生的电脑被拒绝后,竟然就将赵元生的电脑砸了,还口出不逊与赵元生扭打在了一起。
“昊天妈妈你少说两句。”班主任怕事情恶化,忙拦住那她,朝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女人浑然不觉,仍甩着手说:“再说一遍怎么了,我就说了,那个赵元生就是……”
“阿珂。”在程珂即将爆发的时候,季晓川随即伸手扣住了程珂抬起的手腕,那个耳光才没有顺势落在女人的脸上。
“季晓川!”程珂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怒气明显。
季晓川紧着眉低头看她,眼底除了怒气以外更多了一分冷静。
程珂盯着他墨黑的双眸,挣扎了一下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后知后觉她才反应过来,如果她真的动手了,对她虽无影响,但对小生的影响却难以预料。
因此季晓川拦住她,并没有错。
只是傲气与自尊不允许她承认,在情绪濒临爆发的时刻,是季晓川及时将她拖回理智的世界,让事态没有进一步严重下去。
班主任朝季晓川投去感激的目光,终于管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将昊天的妈妈拉到一侧说:“赵元生是海茂集团继承人送到学校里来的,更何况是昊天他动手砸了赵元生的电脑,怎么都是你们理亏,昊天妈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女人一听赵元生背靠的是海茂集团,顿时就说不出话了,涨红的脸瞬间煞白下去,“哪个海茂?该不会是……”
“就是你想的那个,那位就是海茂的副程总,你好好想想怎么办吧。”
女人家里前些年因为拆迁家里才有了些小钱,她老公一门心思往上流圈子里挤,她自然知道海茂集团是个什么层次。
想到自己骂的那些话,女人一下子颓了下来,不敢再看程珂一眼。过了几秒忽然扭头抓住自己儿子,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说:“你也不看人家什么身份,还砸人家电脑,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看看你给我惹了什么好事。”
正说着,身后们吱呀一声,赵元生一拐一拐的走了出来。
女人看见赵元生,脸色更挂不住,表情一变尴尬地上前想要扶住他,“赵同学,阿姨对不住你。”
赵元生厌恶地躲开她伸过来的手,抬眼看见程珂,季晓川都在,脸色微动,挪过脸一言不发地转身,一瘸一拐的往出口走去。
“哎!赵元生你等等。”班主任着急的喊了一声。却见程珂冷冷地看了眼门口的女人,率先跟了上去,季晓川则转头沉声对她说:“晚上我们会送他回学校。”
下一秒也快步往出口走去。
陈昊天的妈妈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这才焦急的喊到:“程……程总实在对不住,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改天我亲自登门给你赔不是。赵同学的电脑明天我就买个新的赔他。”
程珂没有认真去听女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此刻她的心思都放在了赵元生身上。不过几秒钟的功夫,等她追出来视野里已经没了赵元生的身影。
“一起去找吧。”
程珂转头,看见季晓川同样四处寻找着赵元生的踪迹,见她看他,下意识地投来视线。
程珂点头,“你去左边我去右边,有消息了电话联系。”
两人分工明确的沿着路寻找,不到五分钟程珂便接到了季晓川打来的电话。
“找到了,在花坛这边。”
程珂应了声好,挂了电话朝反方向跑去。
花坛很好找,程珂赶到的时候季晓川站在路沿等她。越过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赵元生耷拉着脑袋,勾着背背对他们坐在长椅上。
程珂心里又气又恼,正想上前却被季晓川缓缓拉住。
脚步一顿,她抬头,看见季晓川神色平静地对她摇了摇头。
再看向赵元生的背影,这才恍然发现树影下,赵元生的肩头微微耸动着。
再多的懊恼顷刻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
程珂默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给他点时间,会好的。”
点点头,她背过身与季晓川并肩站在了路边。
“抽吗?”
眼皮底下递进来一包烟,程珂愣了下,伸手抽了一支。
又递过打火机来,程珂接过,缓缓点上。
季晓川也点上一根,烟夹在指尖,却没有抽一口。过会她听见他轻声说道:“下次我会把联系人改成我的号码,再有什么事也会先打到我这,不会麻烦你了。”
胸口似被压上一块石头,程珂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沉默。
夜晚,星辰,还有微风吹动着发梢。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再没说着什么。又过了十来分钟,身后的啜泣声停歇,少年恢复了平静。
程珂垂下眼,低声说:“你和我之间的事,和小生无关。既然我把他从杭州带来了,就不会放任他不管。”
季晓川默了默,将手中的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将它掐灭在垃圾桶上,只说了句:“走吧。”
赵元生良久没有抬头,低垂着的头像被风霜拍打过的茄子,没有一点精神。
程珂抱着手臂,低头看他。
“觉得丢人?”她问。
赵元生缓缓摇头。
程珂瞧着他手臂上的红痕,又问“那是打不过人家觉得不服气?”
赵元生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哭。”
赵元生终于有了反应,将脸转向一边,借着灯光程珂看清了他带着泪痕的脸,可也看到了少年脸上独有的倔强。
许久,赵元生的胸膛起伏明显,像是强迫似的艰难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程珂一愣。
却看见眼前的赵元生伸手快速在眼下一抹,头垂的更低了。
压下去的怒气顿时上涌。
程珂凛然,问:“你对不起什么?”
赵元生情绪低迷,“我不该动手,不该给你惹麻烦。”
程珂脸色沉静如水,语气冷了好几分,问:“你真的觉得你错了?”
赵元生肩膀一僵,不说话只死死咬着嘴唇,十几秒后他猛地抬头,略带委屈的表情让人心疼。
“我没错。”
听见赵元生的回答,程珂忽然弯了弯嘴角,语气认真,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再为你觉得没做错的事道歉,但是你也要为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路是你自己的,只要你不后悔,谁也没资格说什么。”
赵元生在脑海中将程珂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默念几遍,狠狠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
“又想躲?”程珂抱着双臂问。
赵元生摇头,直视程珂的眼睛,“回学校,明天有模拟考,我还没复习完。”
季晓川笑了笑,伸手揉了揉赵元生的脑袋。
心里的石头彻底放下,程珂的语气松下来,对赵元生说:“身上的伤熬得住么。”
赵元生这才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来,浑不在意地说:“皮外伤而已,而且陈昊天他伤的也不轻。”
程珂轻哼一声,“走吧,车在前面我送你回去。”末了,她转头看向季晓川,脸上笑意收敛,犹豫了片刻,说:“也顺路,一起去吧。”
: 之前太急了,不小心打乱了节奏。重修58.59两章后,感觉文章还有很多情节没写到。也不给自己定80章一定要完成的目标了,按正常的节奏来,能写多长就写多长吧。
感谢所有小天使等待,有你们我才有动力一直写下去,鞠躬~
第60章 黄粱美梦
赵元生主动将副驾驶的位置让给季晓川, 自己则钻进了车后座。
“安全带。”程珂偏头, 对身侧的季晓川说。
季晓川点了下头, 拉过安全带系上。
踩下离合, 汽车缓缓发动。快到学校的时候,沿街一排店面进入程珂的视野。
“老四川川菜馆”的红色招牌在一溜儿LED灯牌中显得格外显眼,程珂低声“唔”了一下,下意识地轻踩了刹车。
车速缓下来,程珂在路边将车泊住,虽是商量心中却已有了打算。
“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夜里来菜馆吃饭的人不少,三人在门口等了一会, 大堂里才空出一桌。
赵元生占了座,朝门口站着的两人招招手。
程珂朝他点点头,转身对季晓川说:“进去吧。”
这家店开了挺长时间,在圣诞节那天程珂想带赵元生来,最后却也没来成。眼下正巧碰上,就进来了。
店家是一对中年夫妻,和刘英与章先民的搭配类似,这家店的女主人是地道的广东人, 口味清淡, 不喜吃辣;而菜馆男主人则来自四川,和章先民一样无辣不欢。
两个极端的口味碰撞在一起, 却在这间小小的店面里和谐的存在着。
简陋的菜单纸上分了左右两排,左侧是经典川菜小炒,右侧则是广东经典吃食, 煲仔饭,养生汤应有尽有。
由于独特的双菜系兼并共有模式,几年饭馆经营下来,这家店的生意倒也颇为红火。
考虑到赵元生手术后忌口的情况,程珂点了几份素菜小炒,又添了份老鸭汤给他。
点完赵元生的,程珂将菜单递给对面的季晓川。
“你来点吧。”
季晓川接过,问:“有特别想吃的么。”
“来份酸菜鱼。”
季晓川低头在菜单上打了勾,又点了份小炒肉,一份土豆丝,一碗番茄蛋汤。报了遍菜名,见程珂没什么意见,就招呼老板娘将菜单递了过去。
上菜的速度挺快,赵元生正长身体,到这个点也有些饿狠了。等菜上来,程珂就让他先吃。
不多会菜上齐了,程珂拔了筷子,也开始吃起来。大概许久未吃辣的缘故,程珂不过吃了几口就被辣的浑身冒汗。
再看季晓川,这点辣度像是对他压根构不成威胁一样,整张脸干干净净半点汗也没出,看不出任何异样。
“不辣么?”
“老家那边吃的才算辣。这边的菜,大多还是改良过的。”
程珂看着他,微微耸肩,有些自嘲地说:“我还以为这家已经算正宗了。”
“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尝真正正宗的。”
程珂心底一颤,挪开眼,说了句:“再看吧。”
季晓川神色无波,没说什么,只是吃饭。
临近结束,季晓川有电话进来。严肃地说了几句,季晓川挂了电话起身去结账。
“需要去趟公司,出了点问题。”
程珂缓缓放下筷子,赵元生坐直身子问:“晓川哥,什么事?”
季晓川没作解释,抬手看了眼手表,对程珂说:“回去的路上小心。”
程珂下意识接话,“你怎么过去。”
季晓川看了看门外,说:“没多少路,跑过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程珂默然,几秒后她站起身。
“吃完饭就跑,对身体不好。”垂眸看了看赵元生,她说:“送完小生,我送你。”
赵元生同意地点头。
几个地方本就在一块地方,几分钟后程珂在校门口放下赵元生,叮嘱了他几句便驱车往园区赶去。
等车子在办公楼下停稳,程珂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些许尴尬。
明明是第二次来这里,可路线却熟悉的像是来过许多回一样。
有些不自然地开口,程珂对季晓川说:“到了。”
季晓川点点头,像是斟酌什么,过了片刻问:“要上去打个招呼么。”
程珂说:“就不上去了,你去忙吧。”
季晓川轻轻“嗯”了一声。过会他说,“下次吧,我带你参观。”
程珂没接话。
两人静坐了片刻,谁也没挑话说。季晓川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隔着车门她又忽然开口问:“事情严重么。”
季晓川看着她,扯了抹让她安心的笑,只说:“一些小问题。”
可一瞬间,程珂还是看到了他眼底无法掩饰的黯淡。有些话想说,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张张嘴,只说出一句干巴巴的“那我先走了。”
季晓川的喉结滚了下,良久才吐出一个“嗯”字。
程珂摇上车窗,片刻他的身子被玻璃挡住,暗暗一片。
像笼罩在她心头的阴影一样,沉重却无法驱逐。
为了省电费,办公室里没有开空调。季晓川一进门,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猝不及防地窜了上来。
是刺骨的冷。
严文斌颓废地窝在椅子上,见他进来,眼底有光一闪很快又暗了下去。季晓钰呆坐在电脑前,脸被屏幕照的发白,眼眶隐隐泛红,似是哭过一样。
“教授呢。”季晓川看着两个情绪低到极点的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严文斌总归是个男人,承受的能力比季晓钰一个女人总是要强一些。几秒沉默后,他用力搓了搓脸,强打起精神站起来。
灯光下,严文斌的脸颊微微凹陷,嘴角边胡渣凌乱。昨晚他熬了一个通宵,在凌晨四点的时候,终于解决了之前怎么也解决不了的bug。
只是兴奋的感觉还未体会够,到下午便出了事。
吐了口气,严文斌说:“教授在里面,进去吧。”
实验室亮着一盏小灯,季晓川走进便看见吴教授靠在桌边出神。桌上放着两张草稿纸,依稀可见各种电路画的密密麻麻。
“吴教授。”季晓川低声喊道。
教授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神色像是老了好几岁,“你来了。”
指了指一侧的椅子,教授说:“先坐吧。”
季晓川拉开椅子坐下。
严文斌却没有进来的意思,靠在铝合金门框上,侧身背对着两人,从口袋摸出了烟。
办公室禁烟,季晓川和严文斌很少破规矩。只是此刻,吴教授没有制止,而是默许了他。
气氛沉寂,吴教授端起茶杯,喉咙被茶水润湿,总算没那么干涩。
将书本下压着的一份东西抽出来递给季晓川,吴教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来之前我给戴老板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心里的不确定又增了几分,季晓川压下剧烈跳动的心,却没发现指尖已经微微颤抖。
几乎是一目十行,最后焦点却毫无偏差地停留在“停止合作”四个字上。
手猛地抖了一下,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在这瞬间被无情浇灭。
寄予了厚望的项目,被宣告了死亡。
几个人的生计,房租,为这个项目所付出的精力、时间……一切一切在一秒间如同雪崩般一股脑地朝季晓川涌来,冲撞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忽然会结束合作。”季晓川眼底青色一片,声线已经不稳,“为什么宁愿毁约也要结束?”
他的语气带着不甘,愤懑,以及重重的无力感。季晓川以为自己还能维持冷静,但事实证明他根本做不到。
他可以抗得过一次挫败,却抗不过一次又一次。
吴教授摘下眼镜放在桌上,原本清亮的眼眸也盛满了悲愤。仅仅一个晚上,原本矍铄的精神头便被厚重的苍老感取而代之。
活到退休的年纪,他见过不少风浪,却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如此难受。
吴教授太明白这二十五万对于季晓川,对于严文斌,以及这间刚刚起步公司意味着什么。
严文斌败了,回杭州还有家产可以继承。再过几年也许会忘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人前人后都还是能听人叫他一声“严少爷”。
可季晓川呢,他根本没有失败的资本。
他几年的积蓄,以及所有的希望,毫不保留的全都赌在了这里。
若公司倒了,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了。
吴教授看着季晓川低沉的眉眼,从怀里掏出一张存折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十五万,先拿去维持公司的开支。”
太阳穴的神经突突猛跳两下,季晓川看着吴教授花白的头发,心顿时像被热油煎过,痛的他血液倒流。
吴教授对于他,是恩师,是挚友,更是伯乐。
这样一个站在行业金字塔顶端的前辈,为了他们的梦想如此不遗余力地付出一切。季晓川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坦然接受他的好意,这些年他亏欠吴教授的,已经太多太多。
捏着的拳缓缓松开,季晓川摇头,“如果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从没求教授帮我。”顿了下,他说:“这样让我比死还难受。”
“草!”站在门口的严文斌闷闷低骂了一声,将烟头踩灭,快步走了过来。
抓起存折的瞬间,失手打翻了茶杯,水洒了一地可谁也没去管。严文斌将存折胡乱地塞进教授的手中,偏执地守着最后一点尊严。
“我严文斌就是再浑也没脸用你的养老钱!”手飞快在脸上抹了下,严文斌双眼忍得通红,勾了下唇角,笑容故作轻松,“别忘了我爹还挺有钱的,大不了我去求他。”
又看向季晓川,严文斌笑笑说:“不就这么点钱么,黄了就黄了呗。东边不亮西边亮,咱们还能饿死不成么。”
季晓川久久沉默。
窗外灯火明灭,各有各的热闹,却衬得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如同冰窟,没有一点温暖的火光。
季晓川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的冬天,竟如此的冷。
最后他动了动,说:“明天我去找戴老板当面谈谈。”
即便知道会是一样的结果,但季晓川还是一遍遍告诉自己,试一试吧。
反正没有更差的了,不是么。
: 第三部 分结束,正文未修,有语病逻辑问题请指摘。
第61章 皆生而平凡
城市又开始下雨, 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不知从何时起连晴天都成了一种奢侈。
季晓川拎着一台笔记本, 转了两趟公交, 又走了一公里,才终于在一幢大楼前停下。
步行的十几分钟里,他想了许多事,想了许多人。
想过去,也想未来。
思绪在那幢高楼映入眼帘的那刻,戛然而止。
那么多的念头,却没有一个落到了实处, 只剩下一片茫茫的虚无。
借着项目商讨的机会他来过这里几次,每一次认真准备而来,然后轻松而归。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做完报告,他离开时脚步。
稳健,轻快,充满力量。
而此刻手中的电脑异常沉重,季晓川不自觉地用力,再缓缓松开。
抬起脚, 朝公司大堂走去。
前台接待认得他, 一瞬间弯起的嘴角却在想起什么后,片刻掩了下去。
季晓川脸色波澜未变, 只诚恳地说想见一见戴老板。
小姑娘表情为难,挣扎了几秒语气委婉,“戴老板正在开大会, 今天可能没时间接待外人。”
季晓川早有预料会是这样的结果,心中也有了别的打算。没有纠缠,他神色平静,只问了句:“可以坐着等么。”
“可……可以是可以。”小姑娘点头,却又叹了口气,语气真挚颇有规劝的意思:“就是等下去,老板可能也不会见你,你还是走吧。”
季晓川对她的好意说了声感谢,朝她点了下头,便坐到大厅的沙发上静静等待。
女孩见说不动他,又瞧见他身上不算厚实的夹克衫。想了想转身倒了杯热水给他,将杯子放在桌上的时候,她低声说了句,“坐那边等吧,中午老板会从那出来。”
女孩不动声色地说完,快速转身回工作台,没有给季晓川说谢谢的机会。
大厅里来来往往不少员工,有的勾肩搭背互相寒暄着近况;有的则兴致高涨地谈论着手头上的项目。
形形色色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体面工作,可以随时随地,自由自在地谈论工作、家庭,朋友。
唯独季晓川一个人,在偌大的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
季晓川没有在意偶然间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思考着实验中几个未解决的问题。
想着想着,忽然想起程珂。
他想,在这座瞬息万变的城市,她是怎么一步一步往上走的。
她是否也有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候,如果有,她又是如何熬过去的。
空气中带着冬雨的寒潮,季晓川坐的双脚微微发凉,确实有点冷了。
大厅立着一台古朴的西洋钟,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咚咚咚”地敲了三声,十二点到了。
人潮缓缓由内往外涌出来,带着热烈的喧嚣。
前台的小姑娘等到一起吃饭的人,路过他时朝身后看了看,轻声说:“戴老板总会晚十分钟出来。”说完便拉着不明所以的朋友快步跟上了吃饭的大部队,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人群渐渐远去,大厅里安静下来。
不多不少十分钟,电梯“叮”一声响,戴老板走了出来。
脚已经没了知觉,季晓川动了动,站起身来。
戴老板一眼看到了他,表情先是诧异,随后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低头往门口走去。
“戴先生。”季晓川走上前,郑重地叫了一声。
戴老板的脚步一顿,静静站了几秒终是回过身来,说:“我知道你不甘心,只是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看着季晓川,想起短暂的几次接触中,他沉稳踏实的性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你跟我上来吧。”
楼上空无一人,戴老板引着他进了办公室。
进了门,戴老板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香烟,抖了抖抽出一根,看向季晓川问:“抽不抽。”
季晓川垂眸,缓缓抽出一根,却没有接火。
戴老板将打火机丢在一边,先是抽了两口烟,才弯腰拉开抽屉,拿了一份东西出来递给他。
“你看了就明白了。”
仅仅一张纸,须臾便能看个完全。季晓川看着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合作终止合同”,待看清甲乙方后,整个后背一点一点发麻,直至有细汗生出。
内容相似的终止合同,只不过乙方换成了戴老板。
这是戴老板的甲方与他毁约的合同。
季晓川瞬间明白了什么。
戴老板吐了口气,将燃尽的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说:“事已至此我也就和你直说了吧。这次和你们合作,一是看在和老吴多年的交情上;二是这个项目的确能挣钱。几个月前我通过关系揽上了这笔大生意,再转手将核心设备包给你们开发。本来等你们东西做出来,配上我的东西,便大功告成了。”
说到这,戴老板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语气也有些激动起来,“这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就在昨天早上,我的甲方突然通知我项目暂停。到了下午,这份毁约书就送到了我的桌上来。甚至在一个小时前,连赔偿金都已经进了我司的户头。”
戴老板神色悲愤地拍了拍桌子,“别说你们不明白,就是我想破脑袋也实在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季晓川盯着甲方后面的一串公司名,忽然问了句,“这家是什么公司。”
“你来这应该听过海茂集团,这就是它旗下的一个子公司,专做进服饰出口生意,规模不算小。本来以你们的船舶保护技术,可以完美替代传统的船坞保养环节,每年能替他们省下一笔不菲的保养费用。”
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季晓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整个人都有些晕眩起来。
戴老板没有察觉他异常的沉默,只以为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拍了拍他的肩头,“年轻人创业总不是没简单。要想做成一件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们,老吴那我找机会也会同他好好说声不是。下一次如果还有合适的项目,我们再合作吧。”
季晓川出了大楼,站在广场上一时竟不知该往哪去。
雨水顺着伞面成串的滴落下来,在地面上溅起一阵阵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湿了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麻木的钝感。季晓川看着远处低垂的暗灰色天空,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在他的肩头,让他无法轻易挪动一步。
他不禁想,为什么总在希望降落的时候,又无情破灭?
他想将脱离的列车拉回正轨,他想堂堂正正、通过努力挣脱跟随在身后二十几年的阴影……就这样简单的念头,便如此不被接受么。
是否因为上天注定,就连反抗都成了奢望?
握着伞柄的手紧了又松开,他拎着仿佛重达千斤的电脑包,徒步朝站台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他盯着天空下最高的那座建筑,看了很久。
片刻后,他将微微弯曲的后背挺起,再一次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
人生还未结束,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屈服。
他相信,只要往前走,就一定会有尽头。
周五下午,公司按例召开高层领导会议。
到了时间点,会议没有当即开展。房间正东,苏昭辉的身旁反常地多了张椅子。等所有人到齐了,苏昭辉面色冷淡,没开口说一句话。
底下坐着的人自然不敢催促,只默契地同身边人交换了眼色。
程珂坐在临近主位的位置,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一些念头刚刚浮起,便听见身后紧闭的房门被人打开,一位女秘书朝房间里不明所以的人微微欠身,然后转身将门彻底推开,让出门口的路。
“苏总到了。”
程珂心底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朝门口看去。
苏耀辉从门外走进来,缓缓在门口站定。只见他穿着纯黑色西装外套,没有打领带,内里一件纯白色衬衫,扣子解了两颗,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今天他戴了副金色眼镜,眼镜下那双眼睛幽深,脸上明明带着极淡的笑意,可视线朝里一瞟,便让在场人不禁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程珂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余光处一暗,苏耀辉在苏昭辉身侧的空椅子上坐下。
“在场的有我的老朋友,也有我没见过的。不过无论见没见过,想必我也不需要做自我介绍了。”苏耀辉斜靠在座椅上,右手撑着头,修长的指尖抵着额头,看了眼苏昭辉笑了笑,“怕大家误会,我先把话说前头。虽然我在这家公司挂了个闲职,但各位从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昭辉依旧是你们的上司,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工作。”
所有人噤若寒蝉。
苏耀辉勾勾唇,扭头看向苏昭辉,语气慵懒,笑着说:“苏总,请开始吧。”
苏昭辉脸色阴沉,克制着情绪,没有回应苏耀辉一句,全然当他不存在似的,开始了会议。
程珂手上的核心项目被其余几位经理分流,一整场会议下来,并没有她需要报告的部分。
会议开了近一个小时,临近尾声,苏昭辉环视在场人一圈,见无人还要发言,便说:“如果没什么问题,那就散会吧。”
程珂默然合上笔记本,水笔却不小心从手中滑出,在桌面上滚了滚才停下。
一道目光不动声色地朝她投来,程珂后背发紧,抬头正对上苏耀辉的视线。
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是看向她的时候,眼眸里有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暗潮涌动。
朝她勾勾唇,苏耀辉挪开目光。悠悠开口对众人说:“若是各位不嫌弃,晚上苏某做东请大家吃个饭,不知道各位是否赏光。”
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苏昭辉。
苏昭辉靠在椅背上,淡淡说:“既然大哥说了,那自然是要去的。”
人们随即附和,“去,当然要去。”
程珂捡起笔,将它夹在笔记本里,始终一言未发。
人们从房门口鱼贯而出,程珂起身默然跟上,在转身的瞬间,苏耀辉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程副总。”
话音落下,程珂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而苏昭辉则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 第四部 分,无论如何都会写完的
第62章 何处是归宿
气氛诡异的沉默。
几秒后, 倒是苏耀辉先笑出声来, 说:“叔叔总夸你能干有本事, 这些年也多亏你在昭辉身边帮忙。今晚的局别人可以不赏光, 但程副总你可一定要来。”
“苏总客气了,我一定去。”目光在苏昭辉脸上带过,程珂偏了下头,语气平静,“没什么事,我先去忙。”
走出电梯,回到位子上坐定时, 程珂发现自己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明明只是短暂的几句话,却像是经历了一趟旷日持久的跋涉,精神都有些涣散下来。
以至于秘书敲了三次门,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什么事。”
“前台说有一对夫妻没有预约却执意要见程总你,说不让进,他们现在楼下闹起来了。您看……”
程珂揉了揉太阳穴,说:“放他们上来吧。”
只是程珂没想到,上来的会是陈昊天的父母。
女人一见到程珂就展颜说:“程总, 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打招呼就来了。上次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你。想起来也没好好和程总你介绍自己, 我叫李彩娟,这是我家老公陈兴飞,我们这趟来就是专程给你来赔不是的。”
李彩娟推了推身边的男人, 男人愣了下点点头说:“是是,程总好。我是陈兴飞,这是一点点心意,让我替我家那臭小子给程总您道个歉,实在对不起了。”陈兴飞将拎着的大包小包放在桌上,李彩娟应和着,将花了大价钱买的苹果电脑推到程珂面前,说:“还有这个,我们挑了最新,最顶配的,店员说好用极了呢。”
程珂微微皱眉,盯着桌上这一堆高档礼品,再清楚不过他们夫妻俩的心思。
“事情已经翻篇,两位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地特意跑一趟。心意我收下了,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吧。”
李彩娟当即摆摆手说:“小小意思,程总可别嫌弃礼轻了。”
程珂看着眼前两人,不愿再多说什么,拿起身前的电脑淡淡说:“这个我替小生收下了。其余的,我不要也不会收。还有事么,没有就请回吧。”
李彩娟尴尬地笑了两下,用手肘顶了顶自己的老公。陈兴飞反应过来,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知道程珂不会收,便放到了桌上,推到程珂面前。
“这是我的名片,那……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程总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以后尽管吩咐。”
李彩娟点点头说:“那程总再见啊。”
两夫妻转身要走,程珂淡淡出声,“东西。”
陈兴飞才“哎”了一声,拎起礼盒,又连连说了几句“再见”才和他老婆出了办公室。
时间已经临近五点,程珂看着桌上的包装盒。犹豫了片刻,伸手将它拿起,又转身抓起放在座椅上的包,还是决定将东西送去给赵元生。
距离青少年计算机大赛没剩几天,程珂想等赵元生拿到电脑,在接下来这个周末他还能抓紧时间好好练习一下。
由于没碰到下班高峰期,车子开到龙腾高中正门外时,时间才五点二十。
校门外停了不少私家车,一些父母撑着伞站在雨中焦急等待子女出来。程珂后知后觉地想起,今天是市级模拟联考。
又等了一会,学生陆陆续续出来。程珂拿出手机给赵元生打了个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程珂忽然想起同样的那个场景,下意识地抬头往校门边看去。找了几遍没找到季晓川的身影,在这时候,电话忽然接通了。
“阿珂姐。”
话筒里传来赵元生的声音,听语气隐隐有些低落。程珂问:“怎么听起来不高兴,考试考砸了?”
赵元生闷声说:“没,试卷简单。”
程珂不解,问:“刚刚和谁在打电话。”
“是晓钰姐。”
程珂敲着方向盘的指尖微微一滞,问:“怎么,他们出什么事了么。”
“就……”赵元生呼了口气,闷闷说:“也没什么,不过阿珂姐你找我有事吗?”
“我在学校门口,你方便的话就出来一趟。”
赵元生诧异地“啊”了一声,当即说:“我马上来。”
没几分钟,赵元生从学校里走出来,一眼看见她的车,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
“姐你怎么来了。”赵元生关上车门,扭头看程珂。
程珂转身从后座拿出新电脑递给他,还没开口就见赵元生垮了脸色说:“我不要你送我。”
程珂呵笑一声,“你别急着不要,这是陈昊天他妈送到我这的。”
赵元生迟疑片刻,这才露出几分轻松的笑意。
“还算他们讲信用。”
程珂笑了一会,微微敛起表情,换了话题问道:“小生你告诉我,你哥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元生撕着包装纸的手顿时停了,没有抬头,只盯着包装盒上的英文字。
程珂越发肯定确实出事了,她接着问:“你信不过姐么。”
赵元生表情为难,“晓钰姐让我不要说,怕你多想。”
程珂心中咯噔一声,不知为何察觉到一丝不安。
赵元生见她表情严肃,又想到在这没有比跟她直说更好的办法了。犹豫几秒,咬牙说:“晓川哥他们的项目突然黄了,对方赔了几万块给他们,而且……”
“而且什么?”程珂紧皱眉,便听见赵元生说:“其实晓钰姐也不是很清楚,教授们开会时她在外面也就听了个大概。说是项目好像是因为戴老板的甲方毁约,才黄了的。而那家公司似乎和阿珂姐你……”赵元生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却见程珂冷了声音,接话说:“是不是和海茂有关系。”
赵元生万万没想到程珂会这样说,张着嘴半晌才点点头。
程珂觉得太阳穴神经突突猛跳。
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刻,早有人因为她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结果。一时间愤怒、不甘,以及悔恨一股脑儿地向她袭来。
她知道,这是苏昭辉给她的警告。
这只是第一次,此后还将有第二次,第三次。
直至她心甘情愿地向她低头。
“姐。”赵元生看见她变得惨白的脸,隐隐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程珂双手握着方向盘,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他说:“我没事,你先回学校吧。”
赵元生迟疑地点头,“那我先去了。”
碧海潮生大酒楼外的广场,停满了车。
程珂找到车位将车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窗外天已经有些黑了,程珂看着闪烁的霓虹灯,缓缓点了支烟。
一根烟燃尽,却没有抽过几口。
玻璃窗忽然被人敲了几下,程珂掐灭烟,摇下车窗。
窗外的人弯着腰看她,笑说:“程总不上去吗?”
说话的是企划部的部长李涛,程珂扯了扯嘴角,淡淡说:“烟瘾犯了,马上就过去。”
李涛和气地笑笑,说:“正好碰上苏总,要不一起走吧。”
苏总,哪个苏总?
程珂抬眼看去,朦胧的灯光下,男人的轮廓若隐若现,即便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却依旧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凌厉感。
外人看来苏耀辉是个温和内敛的商人,但没有人比程珂更清楚,那些隐藏在温和假象下的苏耀辉,是如何一个令人战栗的存在。
天空还飘着小雨,程珂下了车,对李涛说:“从公司出来忘记拿伞,麻烦李部长带我一程。”
李涛自然乐意,“荣幸之至。”说着将伞往她那处递了递。
夜色中,苏耀辉淡淡勾了勾唇角。虽然只是一瞬间,可程珂还是准确地捕捉了他这抹不明意味的笑,心渐渐又往下沉了沉。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另外几个高层。程珂朝他们点点头,打了招呼。
“李部我来撑吧。”李涛的伞不算大,加上为了不让她被雨淋到,李部长绅士地将伞面三分之二遮到了她身上。
程珂不习惯这种关怀,想了想还是提出由她来打伞。
李涛觉得让女人撑伞很没面子,自然不同意。
“到我这来。”身前的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被路灯照射的雨丝像碎了一片的星,明明灭灭,让人看不真切。
夜色越浓重了。
众目睽睽下,苏耀辉撑着伞,旁若无人地等着她反应。
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李涛愣了几秒,笑笑说:“苏总的伞大,程总就借苏总的光吧。”
程珂面色平静,抬着头与苏耀辉对视片刻,低垂了眼睫,走到了他的伞下。
“麻烦苏总。”
冬夜风寒意阵阵,程珂与苏耀辉并肩走在湿了的石砖上,觉得浑身冰凉。
一些熟悉的,曾以为永远不会忘记,却不知何时变得陌生的回忆,慢慢地一片片拼凑起来,成为一幅幅鲜明的画面。
提醒着她想起那段晦涩且难熬的岁月。
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却比想象的还要长上许多。
终于走到酒楼前,不知是谁忽然叫了声:“小苏总。”
眼前光影忽闪,程珂抬头。
看见苏昭辉冷淡的脸。
须臾之间,程珂感觉自己仿似站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中央。各色车辆从她身侧呼啸而过,让她无法迈开一步。
如论哪个方向走去,都会让她瞬间粉身碎骨。
天地广阔,竟无一处会是她的归宿。
: 写得手心冒汗
第63章 生命火已燃
贯通两室的大包厢, 坐满了人。程珂匆匆扫了一眼, 才发现今晚的饭局并不是单单只请了海茂创投的高层而已。
除了他们公司的高层, 还有不少其他子公司的总裁, 副总裁,高管等人。其中几个年纪稍大的,程珂认出是集团的老董事,这些年她也只在集团周年大庆上见过他们而已。
这样一场聚集了海茂集团金字塔顶层领导的酒局,又怎么会单单缺她不可?
程珂低头对苏耀辉说了声谢,对上包厢左侧苏昭辉的视线,没有犹豫快步走到她身侧的空位坐下。
目光落在身上, 如芒在背。
好在今夜的主角不是她,苏耀辉看她一眼,便去与几位位高权重的老董寒暄客套了。
身上的紧迫感缓缓解除。
“这么不自在?”苏昭辉忽然开口,吓了她一跳。
苏昭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以为你会很自在,毕竟你和他也不算陌生。”
程珂揣度着苏昭辉这番话,是试探还是嘲讽,默了默, 说:“当年我在耀哥手下看场子, 几年时间里总共也只见过耀哥几面,我记得他, 他不一定记得我。”
苏昭辉不置可否,只挑了挑眉说:“哦,是么。”
两人一时无话, 气氛沉寂了下来。
人渐渐到齐,包厢内仅剩几个零星的座位。程珂跟着苏昭辉自然坐在主桌上,十人一桌的规格,已坐了九人。
最后的那个空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巧安排在程珂左手边。
菜陆续上桌,苏昭辉没有在意剩下的空位,率先动了筷子。
程珂抬头,看见苏耀辉几米远的邻桌,面色贻然地同一位老董说话。
似是察觉到她投来的视线,原本说着话的苏耀辉忽然停了话头,偏头朝她看来。
弯腰同他们说了句什么,苏耀辉直起身缓缓朝她走来。
程珂收回目光。
不出意外的,苏耀辉拉开椅子,自然地在程珂身边坐下。
扫了眼正襟危坐的其余几位,苏耀辉笑笑说:“各位看来把我当外人,怎么都不动筷,是不是今天的菜色不合你们的胃口,要不再添几道菜。”苏耀辉伸手叫服务员,李涛和另几位当即说:“苏总客气,这些菜足够了。”
苏耀辉笑了笑,越过程珂问苏昭辉,“昭辉你觉得呢。”
苏昭辉抽过纸巾,擦了擦唇角,淡淡说:“碧海潮生的菜色一年不如一年,也吃不出什么花样。”
苏耀辉“啧”了一声,似是懊恼,“到底是空了十年,我都不知道这块地界上,哪家酒楼合你心意了。”
李涛几人见他这么说,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无人接话。
程珂捧着温热的茶杯,抿了口茶水。
手中的茶杯忽然被一双手抽过,茶水在透明玻璃杯内晃了晃,片刻恢复平静。
“这样的日子,茶水怎么尽兴。”
苏耀辉招服务员拿来醒好的红酒,却没让服务员倒酒,起身接过从他自己左侧开始,亲自替他们斟酒。
几人诚惶诚恐,“苏总这怎么使得。”
苏耀辉温和地笑,金丝眼镜下目光随和,谦逊,“几位都是我的长辈,这杯酒各位受得起。”
话音刚落,苏昭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程珂。
一桌十人,程珂年纪最轻,职位却不低。
苏耀辉给苏昭辉的上座倒完酒,就见程珂面色平静地起身,说:“我来吧。”
他看看她,笑了笑,“那劳烦程副总。”
程珂接过苏耀辉手中的红酒瓶,淡笑说:“能给两位苏总倒酒,是我的荣幸。”
苏耀辉勾勾唇,回到座椅上坐下。
程珂先替苏昭辉倒上酒,又替苏耀辉倒了一杯。
最后是她自己。
程珂端起高脚杯,看向苏耀辉。
“这里我年纪最轻,这一杯就由我替大家敬耀总。”主动与他碰杯,不等苏耀辉反应,程珂抬杯喝尽。
李涛见状,带头鼓掌。
众人注视下,却见程珂又倒了一杯,过了杯体一半以上。
大有拼酒的趋势。
所有人不明所以,往常这样的酒局上,程珂素来不是爱出风头那个。
面面相觑,每个人捏着酒杯,随时准备跟着敬酒。
只见程珂端起这杯满满的红酒,看向了苏昭辉。
玻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程珂表情平静,语气却有几分郑重,
“这杯我敬昭姐。”
满满一杯酒,顷刻一饮而尽。
亲疏远近,当下立判。
苏昭辉看着她,眸底有些许诧异,片刻湮没后,她端起酒杯轻声笑笑,“好。”
酒杯同样见底。
有人去看苏耀辉的脸色,却发现他随性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淡笑,全然没有恼怒的模样。
静了几秒,就听见李涛站起身说:“那我也借程副总的光,敬两位苏总一杯。有两位在,海茂日后定当更上一层楼。”酒杯朝他们抬了抬,徐徐喝下。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鼓掌叫好。
谁也没有将程珂方才略显冒失的行为放大,只在这觥筹交错间,不经意将其淡化了。
一时间饭桌上热闹异常,程珂默然坐下,看着他们往来。
饭局过半,菜色没动多少,酒却已经空了两瓶。
苏耀辉应付完他们这桌,端着酒杯去了其余几桌。
包厢里暖气袭人,又兴许是那杯酒喝得太猛太急,程珂觉得脑子竟有些发胀。
“我去趟洗手间。”话是对苏昭辉说的。
苏昭辉看着她微红的脸,点了点头。
程珂起身,顿了一秒,从包里拿了烟。
走廊的温度比房间里低了许多,程珂今天只穿了件真丝衬衫,外套留在包厢里,没有穿出来。
冷热交替,她不自觉抱了抱手臂。
片刻她迈开脚步,没有朝洗手间走去,而是径直走到了走廊尽头。
玻璃窗开的很大,冷风夹着水汽从这灌进来,右侧开着的楼梯门被吹得吱吱作响。
程珂伸手将窗关小,缓缓将身子前倾,手臂撑在栏杆上,低低吐了口气。
酒气混着热气,她竟发现自己有些醉了。
透过没有一丝灰尘的玻璃,程珂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入了神。
身子渐渐冷下来,程珂支起身子,用稍显僵硬的指尖抽出一根烟来,递到嘴边。
烟味入喉,程珂寻回几分清醒。
猝不及防手腕被人扣住,在瞬间她被那股力量带进了楼梯间,几下踉跄后背猛地撞在冰凉的墙面上。
心脏不可遏制地跳动。
程珂发现自己整个人陷入了昏暗之中,咫尺之间,她抬眸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
那些挣扎在这一刻,无条件的彻底放弃。
苏耀辉双手压着程珂的肩头,不足五公分的距离,他身上的淡淡酒气混着寡淡的男士香水,徐徐扑在她的脸上。
“阿珂。”静谧的楼梯间,回荡着这句仿似呢喃的低语。
程珂的手猝然握紧,却在几秒的对视后,认命般地缓缓松开。
“耀哥。”她终于叫出口。
苏耀辉手上的力道松了些许,他低声开口,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夸奖:“我没想到当初让你去昭辉身边待着,到今日你竟能爬到那个位置。”
程珂抿着唇,一言未发。
借着光,苏耀辉看着程珂,看着她较以前更加冷冽的眉眼,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像是自言自语,他问:“多少年了?”
微微俯下身,苏耀辉试图看清程珂眼底的情绪。
程珂始终未答一句。
苏耀辉浑不在意,指尖轻轻一挑,拨开她柔顺的衬衫领口,摸到那处钝钝的伤疤。明显感觉程珂一僵,苏耀辉的脸色有一瞬冰冷。手顺着那处皮肤缓缓向上,直至扣住她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迫使她与他对视。
手上力道渐渐加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迫:“告诉我,现在你的忠心属于谁?”
程珂呼吸一滞,几欲将牙根咬碎,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苏耀辉静静看着她,忽然扯了下嘴角,笑容却带着狠戾。
“我要了的东西,除非我不要,否则——谁也没资格动。”
他蓦地松开牵掣程珂下巴的手,直起身来,缓缓后退了一步。
伸手将她的碎发扣至耳后,他淡淡说:“太久了,你该回去了。”
身子已感觉不到冷,程珂走出楼梯间,眼睛被灯光刺得生疼。
缓了几秒,她捡起落在窗户下的烟盒与打火机,朝包厢走去。
暖气驱逐了寒意,程珂在座位上坐下,不过几秒,苏耀辉同样落座。
微妙的时间差,让在场几个人暗暗多留意了几分。
程珂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然后她抬头看向苏昭辉,目光平静,坦荡地接受她的凝视。
片刻,苏昭辉轻轻皱眉,亲自替她倒上一杯热水,说:“冷了的茶,就不必再喝了。”
三个人的哑剧,谁都知道彼此扮演了什么角色。
只是没有愿意率先张口,让这场旷日持久的演出,提前落幕。
酒尽人散,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醉意,事先安排好的代驾接着他们一个个离场。
司机问了程珂住址,她缓缓报出地址,便阖着眼眸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程珂再睁眼,车子已经停在了她的别墅前的车位上。
“那程总我先走了。”司机解了安全带,下车关上车门离开。
程珂久久未动,隔着车窗,她看着眼前这座建筑。忽然间想起前段时间,偶然听到的关于这间房子前主人的消息。
富商破产后变卖家产后,还清了债务,靠着仅剩的积蓄在城北租了个破店面,做起了倒卖电子产品的生意。
一晃几年过去,破产的富商凭着百折不挠的拼劲,竟又撑起了一片天地。
程珂说不出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只是恍然想起苏昭辉说的那句话。
“你得相信有气运这个东西在,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只是程珂心想,如果按苏昭辉说的,那她目前得到的,或许还有一样好的。
心中有了决定,程珂眼神恢复清明,起身下车。
雨已经停了,空气满是湿润的潮意。程珂站在路边看着过往的车辆,心中的念头愈发急切。
这一刻,她迫切的想见一个人。
终于有一辆的士过来,程珂站在夜色中,猛然挥手。
司机对她的急切表示诧异,未开口问去哪,便听见她说:
“去创客科技园。”
第64章 愿此生无憾
门口的保安已经记住她的脸, 见她孑然一身, 狐疑地朝外看了眼。
浓重的夜色下, 路上空无一人。
只有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合上岗亭的窗户, 保安转头对身后趴着玩手机的同事说:“那个女人又来了。”
“女人?哪个?”那人抬起头,只一眼便认出她来。“是她呀。”
漂亮的脸总容易被人记住,更何况这女人曾撞坏园区门口的抬杆,又在隔日托人送来远超成本的赔偿金来。
任谁都无法忘记这样的女人。
漂亮,有钱,又随性得毫无道理。
程珂到了写字楼楼下,吹着冷风, 仅剩的一点酒气都被驱逐。
只剩下清醒。
后知后觉的她想,临近午夜,怎么就确定他一定在这儿。
她抬头,看见漆黑一片的楼面上,有几间办公室亮着灯。
程珂目光游移,最后定格在三楼。
直觉告诉她,是这一间。
至于理由……程珂勾唇笑笑,她知道这样的写字楼, 楼层越低租金越便宜。
在程珂思考的几秒钟时间内, 顶楼亮着的那间办公室熄了灯,整栋楼只剩下三楼还亮着。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冒上来,来着些许捉弄,也有几分冲破一切的鼓动。
程珂仰着脖子, 几乎用了最大的声音,对着那扇紧闭着的窗户用力喊:
“季晓川!”
狗叫声停了一会,片刻又听见一阵狂吠。
胸口压着的情绪在这一刻被释放,程珂像是寻到了一种乐趣。又接着喊:“季晓川!”
到最后她像是疯了一般,一边笑一边喊:“我在这儿,季晓川你下来!”
保安从岗亭冲出来,看见路灯下笑得明亮的女人,一时间都呆愣了,竟不知如何开口停止。
一刹那,喊声却忽然停了。
保安看着远处的女人缓缓将身体靠在路灯上,微扬着头,风停了,夜深了。
画面停止了。
仿似方才那场肆意的呐喊不过是一场梦,梦过了,所有人都醒了。
只是……程珂知道,她的梦现在才开始。
一秒,两秒……
她默数着,等默念到五十九的时候,她的嘴角忽然勾了一下。
目光锁定的那间窄窄的门框内,感应灯一瞬间亮起。
四周很静,静到程珂能清晰听见电梯“叮”的声响。
男人走得又稳又快,冲破一切似的。
朝她大步走来。
这样冷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黑色卫衣,下半身是一条卡其色休闲裤,简简单单却显得异常精神。
从他出现的那刻起,他的目光不再偏移过一分。由始至终,没有从她的脸上挪开过。
隔着一条马路,季晓川忽然停了下来。
程珂依旧微微仰着头,脸色放松,慵懒。
她不舍得放过此刻季晓川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她看见季晓川那张周正的脸上,有不可思议,随后是压抑的喜悦。
她跟着也缓缓弯起了嘴角。
心中一动,她直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在他面前稳稳停下。
四目相对,谁也没先开口。
真到季晓川眼前,程珂想自己说什么都像是有些矫情。
“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程珂倏地笑了,大方承认,“是,我想见你,就来了。”
季晓川低着头,盯着程珂清澈的眼眸,这双眼盛着太多情绪。
如此美丽,孤傲,充满着未知的故事。
季晓川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一股时刻压抑着,隐忍着的情感终于冲破枷锁,喷薄而出。
他扣住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进大厅。
电梯停在顶层,久久不肯下来。
季晓川按电梯的手是不加掩饰的急切,程珂偏着头看着这张甚少流露出这种表情的脸,既觉有趣又莫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季晓川。”不似方才的呐喊,这一声更像是呢喃,轻轻的,却比所有话语更撩人。
季晓川转过身来,便听见程珂说:“想做什么……第一时间就要做。”
感应灯在一瞬间熄灭。
香气逼近,脖子被细肢勾住,柔唇顷刻覆了过来。
季晓川一僵,按着电梯的手收回,扣住她脑后,将她抵在了大理石砖上,重重吻了回去。
一切在这一秒钟,无所顾忌地点燃了。
谁也没注意到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只是尽情地发泄着。
电梯灯光一闪一闪,暗夜里的红,鲜艳如血。
在某一刻,电梯提示音突然乍响。
两人皆是一惊,暗夜里,程珂能感觉到季晓川的鼻息,缓缓扑在他的脸上。
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很浅,带着一丝俏皮。
她感觉到季晓川动了动,嘴唇便被他的右手覆住。扣在脑后的那双手将她往他的怀里带了带,连同她整个人朝左侧隐去。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光芒大亮。
背着背包的男人头也未抬地走出电梯,拖着疲惫的身体朝外走去。
没有朝身后看一眼。
程珂却恶作剧的想,若是被人发现,季晓川该会是什么表情?
季晓川没有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在男人走出大厅后一秒,便将她拉进了不知何时又被他按开的电梯里。
能感觉到手上的力道,程珂侧过头看身边的这个男人。
电梯到三楼,不需要多久。
季晓川拉着她右转,径直朝唯一亮着灯的那处走去。
门敞开着,甚至没来得及合上。
程珂勾勾唇,轻笑。
“门都不关。”
不过想逗一逗他,却没想到季晓川突然发了狠,转身将她打横抱起。
几秒晕眩中,她听见门重重被合上。
季晓川抱着她,又稳又快,进了没开灯的一处空间。
下一刻,程珂感觉到后背贴着柔软的床铺,同时耳边也听到熟悉的钢丝床吱呀的声音。
一些记忆顷刻复现。
程珂笑着想,他还真把办公室当家了,哪都有这张狭窄的单身床。
肩膀被他按住,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你来了。”他只是重复这一句。
程珂躺着,接受他的凝视。她知道他没看够她,只是不用急的。
今夜她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看一看她。
“还不信么。”
程珂伸手去摸他的脸,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忍不住缩了一下。
季晓川却握住她的手,完完全全地贴住他的脸。
“我以为是梦。”他呢喃,“听到你的声音,我想我是不是实验做傻了。”
程珂勾勾唇,将他缓缓拉近,低声在他耳侧说:
“傻没傻,待会就知道了。”
她轻轻吻上他的侧脸,然后是耳朵,颈肩。
最后扯开他肩头的衣服,咬了下去。
然后,作者说:晋江规定脖子以下都不能写……我啥也不能写,你们自己意会吧。就当咱都是有丝分裂来的,已经锁了三次了,我已经没脾气了,什么都没写,都没写。
两人在共情时结束,季晓川去拿纸,先替她擦了,再是他自己。
程珂身子懒懒一点也不想动,过会她觉得腰有些肿胀,微微翻过身趴着,整个人伸直开来,脚尖抵到了单人床的铁栏杆。
借着外面的光,程珂这才缓缓打量起身处的这个空间。
原来是会议室。
程珂支起头,看着季晓川套裤子,接着是白色短袖。
最后是那件黑色卫衣。
“不穿衣服就钻被子里去,小心着凉。”他将落在地上的被子捡起,将她包了个严严实实。然后起身去了外面,几秒后回来,手里多了包烟。
他弯腰靠在会议桌边沿,火光一瞬,烟味传了过来。
烟瘾窜出来,程珂仍趴着,双手将身体撑起,被子滑落露出光洁的肩头。
“给我来一口。”
季晓川叼着烟低头看着她,随后起身将落下的被子重新拉好,然后将抽了两口的烟递到她嘴边。
“小心呛着。”
程珂轻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后,细长的手指夹住烟,右手掌心撑着下巴,挑眉说:“我抽烟的时候,你还读小学呢。”
季晓川偏着头看她,却没有笑。
那目光幽深,低沉,带着一丝隐晦的心疼。
程珂别过脸,淡淡又抽了一口。
“别告诉我你在心疼我。”
季晓川收回眼,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兀自点上。
一张床上,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两个人,两支烟,各有各的心思。
良久,程珂看着眼前的白墙,缓缓说起过去。
“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供我读书。也就靠着一点点的接济,我才好不容易读完初中。初三那年暑假,继父意外摔死,工地不给一分赔偿金。那之后的高一我清晨在早餐摊刷碗,晚上逃夜自修去夜场卖啤酒。我努力赚钱读书,养活自己和脑瘫的妈,抽烟就是那时候学会的。”
季晓川夹着烟的手抖了抖,他不敢猜想平静的描述下,程珂经历过的艰难苦楚。
他低声问:“然后呢。”
“然后?”程珂将烟蒂丢在地上,翻了个身。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不屑,“然后高一那年暑假,我那脑瘫的妈就死了,死在那个男人的忌日。”
话语顿了下,她缓缓吐了口气,“一对半路夫妻,未同日生却同日死,真可笑。”
季晓川的手微微攥紧。
“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你不是这的人。还有临安……”季晓川有太多想问,他不知道过了今日,他是否还有今日这样的机会,听到程珂隐秘的过去。
“为什么……”程珂轻轻复述了一遍,缓缓坐起身。
她看着季晓川的侧脸,想起两人初见时,看到的那张假-身份-证。
她知道,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她起身,将衣服一件件穿上。
“都过去了不是么,再问原因已经没有意义。”
季晓川知道她还不愿说,也没有追问,只说问:“现在走吗?”
程珂拿起椅子上的外套穿上,笑了笑,“我睡这,你睡哪?”
季晓川起身去拿自己的夹克衫,“我送你回去。”
程珂伸手拉住了他,然后转身从包里拿出钱夹,抽出一张卡放在桌上。
“这里面有一百多万,密码是135790。”
“然后呢。”季晓川语气平静,出声问。
程珂盯着他的脸,心缓缓放下。
“昭辉她她对我有感情。”顿了顿,程珂继续说:“女人对女人的喜欢。”
季晓川只是站着,眉头微微皱起。
“她已经调查了你和我之间的事,你们的项目黄了也是她插手做的。这一百万可以让你们熬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等我处理好一切,所有事就会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而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和我……”
“不再联系是么。”季晓川接了她的话,语气笃定。
程珂没有逃避他的目光,点头,嘴张了张却不知该接什么话。
“我知道了。”没想到他答应的那么快,程珂滞了片刻,却见季晓川俯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无论发生什么,不要逞能,我会一直等你。”
等到可以肆意相拥那天。
眼眶不知为何发酸,程珂伸手握住他的腰,微微用力,抱得更紧一分。
她闻着他身上的淡淡香味,艰难吐出一个字。
“好。”
然后她松开,后退一步拿起放在桌上的包,再没回头地朝外走去。
程珂知道从这一刻起,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至此有了同样的信念。
改锁章补字数,忽视忽视,锁锁锁,我写啥了你就锁。改锁章补字数,忽视忽视,锁锁锁,我写啥了你就锁。改锁章补字数,忽视忽视,锁锁锁,我写啥了你就锁。改锁章补字数,忽视忽视,锁锁锁,我写啥了你就锁。
删了字数还不能少,凑字数凑字数,大概晋江希望你们以后看到都是这种意识流,生存太艰难了。
: 初稿未修,学了一天车,匆匆忙忙写到半夜,有些没写好的地方下次回过来修。
第65章 必然不回头
浴缸的水满出来, 哗哗流了一地。
程珂从短暂的梦境中醒过来, 起身去关水。脱了衣服整个人漫进浴池, 萤白的灯光下, 程珂的皮肤被热气蒸的微微泛红。她倚靠在浴缸边沿,目光盯着盈盈的水面,忽然将身子一松,沉了下去。
水没过头顶,程珂松开四肢,任由浮力托着她起伏。
十几秒后,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停止。白皙如新藕的双臂从水中滑出, 细长有力的双手稳稳扣住浴缸边缘,稍一用力,整个人便坐了起来。
一些纠缠的思绪在这极限的自我压抑中,找到了一处方向。
程珂站起身,水顺着皮肤缓缓流下。她站在镜子前随意地擦了擦身体,然后伸手将玻璃上的雾气去除。锁骨处的那道短疤清晰可见,拿指尖触了触,已无任何知觉。
程珂收回手, 拿起一旁的浴袍穿上。吹了几分钟头发, 她又觉得热气太过,任由头发半干便不吹了。
时间已经凌晨四点, 程珂却半点睡意也无。
书桌上的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头,程珂蓦然发现,从杭州回来后, 她的烟瘾竟大了许多。
多年抽雪茄的习惯就在那一趟短短的杭州行后,没有任何被注意的就更改了。
只是此刻烟盒已经空了,程珂在架子上翻找一阵,终于从书的夹缝里找到苏昭辉送她的那盒雪茄。
顶级雪茄娇气加之程珂随意地放在一边并没有好好保存,盒子里的雪茄已经不复最好的状态。
可程珂并不在意,甚至说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根本区分不出来。
抽出一支来,程珂看见盒子里放着的火柴,伸着的手一顿,片刻越过它拿起桌上的打火机。
几秒后,程珂单手拉开衣柜,将挂着的衣物推到一边,衣柜内壁赫然出现一个保险箱。
熟练的输了密码进去,保险箱门打开,里面放着一些产权证,珠宝,黄金等贵重物品。在重重文件下,程珂将一个微型U盘拿出。
打算关门时,一个方形盒子映入眼帘。程珂顿了顿,将盒子拿起。
这是蒋美云送她的那只翡翠玉镯,程珂将其拿出,对着灯光,她仔细看着这个手镯。手镯水头足,翠色纯,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传世珍宝。
看了几秒,程珂漠然将镯子原样放回盒中,合上了保险柜。
将U盘插进电脑,程珂输入双重验证密码,层层认证后终于解锁。
在这个盘里放着的不是别的,而是程珂这几年来做过的所有成功上市的项目资料,以及经由她手做的受让股权明细。
程珂看着满满一屏幕的文件夹,心中情绪交织。这一个个文件夹就像是埋在她身上的一个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爆。
重重抽了一口雪茄,程珂将她放在烟灰缸边缘,打起精神逐一查看文件夹里的资料。
程珂恍然发现,原来那么久之前,她就与四川有了联系。
她做的最早一笔上市项目是四川一家专做熟食的公司,将其成功上市后,这家公司经过近十年的发展,如今门店已经连锁全国。
那是程珂第一次利用职务,以上市为筹码与公司老板谈判。并以低价买入股权并在其成功上市股份增值后将股权卖出。
短短几个月获利两百多万。
那时程珂第一次觉得,钱来的太容易了。
看着资料,她缓缓回忆起第一次做这种事时的心情。
怕做不好,又怕做的太好。
她不禁想,若是当时那样的手段以失败告终,那今日的她是否能彻底从海茂,从苏家脱身?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程珂清楚知道,即便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依旧会选择那样做。
那时候的程珂不过二十出头,脑子里没有如今这样多的顾虑与谨慎,那时的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苏耀辉让她做,她便有做的理由。
至于其中的风险以及实际性质,直到两三年后她才慢慢反应过来。
只是即便清楚其中利弊,她依旧选择了继续。
她想,一命报一命。
怎么算,都值了。
雪茄的火光慢慢熄灭,些许烟雾在空中缭绕消散。程珂猛然想起两个人对她说过的两番话。
那个夏天,周冰喝着酒曾对她说:
“从以前开始,就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你。你相信的,坚持的,永远只有真实。所以即便等到你可以选择的那一刻,你必然不会回头。”
也同样是那个夏天,蒋美云叹着气对她说:
“你性子执拗,只懂往前走,不懂如何退一步保全自己。若是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怕只怕……有朝一日,你有想回头的时候。”
胸口沉沉地吐出第一口气,程珂拿起即将熄灭的雪茄缓缓抽了一口。
火星明明灭灭,未几又猩红起来。
两番话放在一块儿咀嚼,程珂觉得口腔涩得很,从喉咙根泛上来一阵苦味。
倒真被她们说中了。
看似精明了三十几年,到如程珂今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浑浑噩噩地耗了这些年月。
曾把那个男人当做唯一的信仰,明知龙潭虎穴也誓不回头地孤身去闯。
到如今看来,那腔热血是真,那份情谊更不假。
所有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做的。
只是十年已经改变了太多人,太多事。有几次她都已经想不起苏耀辉的脸,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些刻在心底的执念与期冀,在这岁岁年年中,终究抵不过时间的冲刷。
淡了也变了。
眼下这最真切的一刻,她有了更想要的人。
无论会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想不顾一切地试一试。
因为还有人等她。
想到这,程珂那双清冷的眼眸里多了一份不曾有过的坚定。
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天边鱼肚泛白,程珂终于看完了所有资料,也检查完了每一处操作是否有遗漏或容易留下马脚的地方。
她揉了揉眉心,将U盘拔出锁进保险柜中。
等做完一切,程珂这才发现腰已经难受到了极限。痛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猛烈,她强撑着从药箱里翻出止痛片,就着凉水猛灌下去。
她整个人以蜷缩的姿态躺在床上,良久,她才从锥心的疼痛中缓过来。
脊柱侧弯越来越严重,只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她关注身体上的病痛,横亘在她眼前的还有一座又一座大山,亟需她去一座座翻越。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程珂白皙的脸上,她盯着远处那座高楼,缓缓支起身。
忽然想给他打个电话。
心里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电话嘟了一声,很快接通。
“喂?”
话筒里带着风声,程珂朝窗外看去,片刻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果然看见院子里的树被风摇动着枝叶。
这是她第一次用私人号码打季晓川的电话。
仅仅一秒,程珂便听见他略带迟疑却又像是肯定的话语。
“是你么。”
一晚的疲惫顷刻消散,程珂勾了勾唇角,说:“起这么早,不累么。”
电话那头默了一下,便听他说:“通宵了,睡不着。”
心里紧了紧,程珂压着声音说:“想什么了。”
话筒里传来热闹的叫卖声,程珂想季晓川应该在买早饭的摊点上。
几秒后,背景音安静下来。
季晓川回答说:“想以前,想以后。”
程珂被他的回答逗笑,又问:“还有呢?”
季晓川忽然笑了下,没有接话。
等到程珂也不说话了,他才缓缓开口说:“想你了。”
真的听到这个答案时,程珂才发觉这样原本看似肉麻的语句从季晓川口中说出,竟是那样的朴实真挚。
比任何情话都要动人万分。
吸了吸鼻子掩饰尴尬,程珂问:“吃早饭了么?”
“没,刚到包子铺你就打电话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程珂一下拉开阳台门,风从外灌进来,将她的长发吹起。
风声呼啸中,她听见季晓川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很慢却让她心头微微一动。
他说:“直觉,就像那把伞一样。”
只一瞬,便确定了。
冷冽的清晨,程珂一点也不觉得冷。
她久久未言,便听季晓川低声问:“这个号码可以联系你么。”
一朵云飘过遮住了初升的朝阳,程珂背靠在栏杆上,风吹起她的衣摆。她缓缓勾了下嘴角说:“忍不住了就打吧,只是不一定能接的到。”
街道上车流缓缓增大,偶有喇叭声响起。
半晌,程珂听见季晓川对她说:“我不会主动打给你。”
程珂笑意顿了下,又听见他说:“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阿珂……”他顿了下,语气多了几分郑重与严肃,“别太为难自己。”
心猛地被掐了一把,胸腔被一种情绪胀满,良久程珂说:“下次你带我去四川吧。”
季晓川的呼吸滞了一秒,最后他说:“好,我带你去。”
风将那片云吹散,金色的阳光从上倾泻下来。天地间一片喧嚣,在此刻一切却又仿似静止了。
她的灵魂驻进了另一处血肉之中,融合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处。
谁也离不开谁。
: 三次元工作较忙,更晚了
第66章 悬崖上的桥
映入程珂眼前的, 是一幢公寓。
不过七点多钟, 程珂没有休息便径直来了这里。
这座公寓离公司不远, 里面住的大多是附近写字楼上班的都市白领。
程珂只在三四年前来过这一次, 随着城市发展,周边一些商铺,公共设施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由于来的太早,公寓楼下只有零星几个早起遛狗的人进出。
电梯上行,最后在七楼停下。
程珂辨认了一会,随即朝左走去,东边第一间房, 房牌号是701。
房门外没有装门铃,程珂在门前站了一会,抬手敲了两下。
不多会,门从内打开,与此同时房内飘来一阵浓郁的豆浆香味。
“噢?”男人讶异地开口,随即挑了挑眉,“你怎么来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苏昭辉的秘书徐亮。
程珂盯着他上下扫了一眼, 说:“你起这么早倒是让我意外。”
周六的清晨, 程珂以为自己总要在门外等上一会,才会有人来开门。但没想到徐亮这么早就起床, 甚至看样子还在准备早餐。
倒是有闲情逸致。
徐亮此刻穿了件灰蓝色亚麻家居服,戴了细框副眼镜,头发湿漉漉的, 大概是刚洗过澡。随意地靠在墙边,目光越过程珂,他淡淡朝外看了眼,确认就她一个人后,身子一侧让出一条道,勾着嘴角说:“请吧,程副总。”
没有迟疑,程珂侧身进房。视线扫了一眼室内,程珂淡淡说:“什么时候重新装修了。”
“有半年了吧。”
程珂微微皱眉,半年前正巧是公司最忙的一段时间。
作为苏昭辉随叫随到的总助,她从没听徐亮说起家里装修的事。房间里的格局完全改变,墙面油漆都彻底换了颜色,这样大的工程绝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完成的。
可徐亮可以做到工作与生活完全兼顾,这样的认知让程珂不禁感叹他多线程操作的本事。
不过也是,能做让挑剔的苏昭辉都满意的总裁助理,没有点本事,又怎么能在海茂待那么多年。
程珂从墙上的抽象画上收回视线,转身看大理石餐桌上的东西,有些咋舌说:“你手工磨豆浆?”
徐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了眼石磨,笑笑说:“你不觉得外面的速成豆浆很难喝?”
程珂偏了下头,对他花费那么长时间与那么多体力去磨一杯豆浆,实在无法理解。
若不是今天实打实的见到,程珂原本想象的在家待着的徐亮,应该是一个懒散不愿动弹的人。
徐亮捋了捋还未干透的头发,看着她轻轻笑说:“吃早饭了么?没吃就赏脸喝杯豆浆。豆浆配烤吐司,中西结合怎么样。”
程珂“唔”了一声,表情不置可否。
被子是纯白的骨瓷杯,刚刚煮好的豆浆香味醇正。徐亮拿了小勺子舀了三勺糖,说:“糖多了就尝不出原味了,三勺不多不少,既有甜味又能保持原味。”
将杯子放到程珂面前,程珂端起轻轻闻,随即小啜一口。
味道确实比豆粉调的好太多。
“你不加糖?”程珂抬头,却看见徐亮的杯子里什么都没加,只有纯豆浆。
徐亮轻笑一声,摇摇头说:“对于有些人来说,三勺糖刚刚好。可对我来说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甜到极致,要么……”他顿了下,说:“纯粹到极致。”
他看向程珂,接着说:“什么都想要,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程珂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回味着这番看似简单却又有些意有所指的话,沉了眼眸。
徐亮知道程珂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轻轻笑了笑,转身却拿烤好的面包。
没在意程珂投来的视线,他大大方方在桌前坐下,转头问她:“来一片么。”
程珂默然不语。
他也没再问,朝手上的面包上挤了满满一层美乃滋,就着淡而无味的豆浆,咬了一大口。
程珂看着他不疾不徐的吃完,甚至没多问一句她为何而来,像是早有预知会有这么一天,她会来找他。
将手上的面包屑擦净,徐亮抬头看程珂,表情放松,佯装沉思地开口说:“让我猜猜程副总这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口豆浆被他喝尽,说:“程副总找我无非就两件事。”
程珂抱着手臂,靠在身后的墙上,等徐亮说下去。
徐亮盯着程珂的脸,细框眼镜的眼眸精明无比,片刻他缓缓开口说:
“一是我的立场。”
“二是你的赃款。”
十个字不轻不重撞进程珂的耳中,太阳穴的神经猛然突跳了一下。
徐亮的眼太犀利,程珂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根本逃不过他的凝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从四面八方袭来,程珂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小看了徐亮。
关于他,她了解的实在太少。
徐亮看着她的表情,噙着笑故作冒失说:“抱歉,纠正下用词,应该是你的财产。”
“所以呢?你的答案是什么?”
徐亮将空了的杯子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哗哗地防水,几秒后他关上开关,流水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身来,对她说:“你知道的,我的立场并不重要。是苏昭辉还是苏耀辉,无论其中哪一个赢得这场角逐,我的选择都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语气顿了下,徐亮弯下腰,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与程珂平视,目光似有留恋地看着她精致的脸,片刻才一字一句说:“我想要的从来就只有钱,其余的,我一概不在意。”
程珂吐了口气,问:“你不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笑到最后,和你秋后算账?”
徐亮摇摇头说:“从我选择蹚这趟浑水开始,我就已经给自己留了后路。只是你呢?”他略为惋惜的看着程珂说:“你是否给自己溜了后路?”
见程珂没有接话,徐亮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直起身,他走向她,在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接着说:“至于第二条,这些年你该给的佣金一分没少我,我自然也不会出卖你。只是我不说,不代表他们两兄妹查不到。上次你说——‘有些事只要做了,就会有痕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原本不信,只是到如今我不得不信,苏昭辉和苏耀辉两个,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的人。”
“朋友一场,我不妨也跟你多说两句。把赌注压在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都还有赢的胜算,若是你执迷不悟,将宝压在了一个连上桌机会都没有的人身上,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万劫不复?”程珂勾勾唇角,知道这一趟白来了。她看向徐亮,语气平静,“我和你不一样,我想要的不是金钱,权力,荣华富贵;引我前进且无需回头的,从来就只有真实。”
门快合上的时候,徐亮叫住她,语气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恨,“为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男人抛弃一切,值得吗?苏昭辉给了你退路,你什么就不肯顺从一次?”
看着徐亮脸上超乎正常关系的关切,程珂极淡地扯了下嘴角,她不禁想——退路?
他们真的给过她吗?
办公室不算冷清,两个新来的实习生学习积极性很高,即便是周末也主动提出要先来熟悉下环境。严文斌带着他们转了一圈,讲解了一些日常工作内容后便也没什么要交代的,只让他们周一准时来报道。
两个新大学生是严文斌、吴教授和季晓川三个人亲自面的,两个男生都毕业于三本院校,按本科院校来说两人资质并不算拔尖。但经过三人的面谈,吴教授觉得两个年轻人脑子还算活络,好好教也能够派上用场。
当然录取他们的关键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学历越高他们所需支付的薪资也就越高,以目前的情况他们没法在这方面投入更多。
严文斌想想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便对两人说:“要交代的也就这么多,你们要想再看看就待一会;要是想回去,就先回去吧,周一给你们正式办入职。”
吴教授看着两个小伙子,真挚地说:“欢迎你们的加入,希望在这里你们能抓住机会学一切想学的东西,我和严总,季工都会全心全意交你们的。”
“谢谢吴老师,严总还有季工,我们会努力的。”?
送走两人,时间临近十一点。严文斌看着到吃饭的时候,便说:“下午也没什么事,我们一块吃了饭就回去吧。”
吴教授没意见,转头看向季晓川,却见他微微拧着眉,片刻舒展开来说:“我有些话想说,先开个小会吧。”
吴教授和严文斌面色严肃的对视一眼,吴教授沉声说:“去实验室说吧。”
实验室里吴教授挑了张凳子坐下,严文斌则抱着手臂,盯着地板发呆。
季晓川跟在最后,靠着实验台,将口袋里的银行卡拿出放在台面上,“这里面有一百一十五万。”
“一百一十五万?”严文斌瞪大了眼,表情不可置信,很快他反应过来,“是程珂给的?”
季晓川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吴教授看着季晓川,对他说:“你说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这笔钱,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想再拼一把。还有……”他停了下,看向严文斌说:“我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出的二十万,我想把它转到程珂名下。这间公司,算她一半。”
“晓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对她而言这些钱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你来说这是你十几年所有的心血,等你有了身份,这半间公司就是你下半生的倚靠你明不明白?”
严文斌到底把季晓川当朋友,若是直接让程珂入股他自然没意见,只是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同意季晓川将所有家当全部交出去,不留一点余地。
“文斌,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个,以后……”他的目光越发深沉,墨色的眼眸下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影,“也许以后她会过得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艰难。”
所以,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的保障。
良久的沉默后,吴教授重重叹了口气,对严文斌说:“去拿纸笔来吧。”
承认程珂出资四十万后,那她所能占有公司的实际股份为60%。
吴教授在纸上签了名字,又按上指印。严文斌虽还有迟疑,但看季晓川心意已决,轻轻叹了口气,也签字按了指纹。
吴教授将签好的东西交给他,说:“这份东西深究起来作不得数,但我和文斌也都想给你表个态。只要公司一天没倒,这份协议就永远有效。等到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就让程小姐来做股权变更吧。”
季晓川的指尖摩挲着纸面,那些看不见的飘摇,缓缓飞落终于落到一处。
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深渊,借着这份薄薄的协议书,慢慢在深渊之上构筑出一座小桥。
即便摇摇欲坠,可这座小桥让站在悬崖两端的两个人,自此有了相拥的希望。
第67章 如逆水行舟
夜里, 苏耀辉别墅内。
身形健壮的保镖站在游泳池边, 尽职地看着四周。游泳池内却欢声笑语, 两个女明星穿着泳衣坐在池边戏水, 目光却留恋在泳池中上下游动的身影上。
苏耀辉游完三个来回,才缓缓停下。见他上岸,女明星中名气最大的那个殷切的递上毛巾。
水顺着苏耀辉的头发缓缓流下,流过他的皮肤,淌到了地上。苏耀辉看着眼前这个外形条件最出众的女明星,视线却越过她,对站在她身后那个显然有些畏缩的女人说:“你拿过来。”
相比起方才这个叫陈芊的二线女明星来说, 此刻被点名的叫陆双双的演员只能勉强算得上七八线。
陈芊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可即便这样也不敢在苏耀辉面前放肆。只恨恨让出一条道,将毛巾递给了她。
陆双双进娱乐圈的时间不算短,但因为机遇以及怯懦的性格,一直在圈子里吃不开。这次能被苏耀辉邀请到他的私宅里,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
“苏总,是……是这样么?”陆双双对献殷勤的手段显然不太熟练,拿着毛巾的手有些颤抖, 自己绷紧了神经, 才一点点将苏耀辉身上的水渍擦拭干净。
苏耀辉表情轻松地看着她,片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不会的, 可以慢慢学。”
他握着陆双双的手,将浴巾围在腰间。
“好……好的,苏总。”陆双双的手触到苏耀辉腰腹上的腹肌时, 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从苏耀辉手中挣脱出来。
显得有些冒失了。
苏耀辉勾了勾唇,浑不在意。
一侧的保镖按断了蓝牙耳机,看着眼前的景象,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他已经到了。”
苏耀辉点了下头,说:“派个人送她们回去。”
陈芊一听这话,顿时有些急了,“苏总我可以……”
苏耀辉淡淡看过来,平静的眼眸多了几分凌厉。陈芊瞬间有些怕了,咬着嘴唇不敢再说一句。
倒是陆双双表情虽然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另一位保镖从远处走来,对两人说:“跟我走吧。”
等陈芊和陆双双走出十步远的时候,苏耀辉却忽然出声说:“双双这个名字不好,从明天起,你就叫陆朝朝吧。”
两个保镖对视一眼,视线又落在陆双双的脸上,心中有了些许想法却都不敢造次。
陆双双看着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有些局促地问:“是哪个昭?明亮的那个昭么?”
苏耀辉挑挑眉,表情柔和地说:“改朝阳的朝。”
大厅里的人已经来了一会儿,此刻正悠哉地欣赏着屋内的古董摆设。
“徐亮。”苏耀辉出声,便见他转过身来。
此刻的徐亮穿了件白色衬衫,下穿牛仔裤,外套一件风衣。和往日在苏昭辉面前西装革履的样子大相径庭。
对上苏耀辉的目光,徐亮语调轻松地说了句:“苏总好。”
“坐吧。”苏耀辉拿过两杯红酒,将其中一杯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交叠着腿,表情放松地看着他。
“这里没有外人,你也不必称我一声苏总。以前你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吧。”
“苏总说笑了,从前你我没有利益关系,只是普通校友的话,我自然称你一声学长。现在你怎么算也是我半个老板,再叫学长就不合适了。”
苏耀辉不置可否,不动声色地说起别的:“早上程珂去找你了。”
话音刚落,徐亮的眉间不由一紧,片刻松缓下来。
“苏总这就监视上她了?”
苏耀辉笑笑反问:“怎么不说是监视你?”
“这几年我不过辅助她将资金变现而已,真正替你做事的只有程珂不是么。如今她手里的资产粗略估算已经超过了一个亿,你自然不会轻易让她离开你的视线。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是块石头也会有变化,更何况是人呢。”
苏耀辉抿了口红酒,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她确实让我有些意外。”苏耀辉拿起桌上的雪茄,点上缓缓抽了一口,“当年不过随手救的小猫小狗,倒也没想到会有如今这番境遇。”
徐亮起了兴趣,当年苏耀辉在牢里通过亲信找到他,让他去苏昭辉身边做事,已经是苏昭辉掌权的三四年后了。对于程珂的来历他了解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曾在苏耀辉手下待过。
苏昭辉曾托他去查过程珂,只是查来查去都查不到两人有超过老板与下属的关系。
“这些年和程珂相处下来,我看她对你真是忠心耿耿。”
苏耀辉轻笑一声,“忠心?”他看向庭院,目光有片刻游离,“就像你说的,这么多年过去,就是石头也有了变化。”
他扭头看他,笑容带着一丝嘲讽,“更何况是个女人呢。”
徐亮不说话了,他敏锐地察觉到苏耀辉也知道了季晓川的存在。
想到程珂,他竟从心底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无论是苏昭辉还是苏耀辉,一张情与利的网都将她牢牢缚住,半点挣脱不得。
保镖从门外走进来,低身在苏耀辉耳边说了几句。苏耀辉点了下头,说:“知道了,去把那份文件拿来。”
保镖很快取了东西回来,苏耀辉接过将纸袋放在徐亮面前的茶几上:“钱和护照都在里面,什么时候走,你自己决定吧。”
徐亮打开纸袋,查看了里面的内容,将方才那丝为程珂感到悲凉的情绪压下,起身说:“谢谢苏总。”
司机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徐亮出来,便对他说:“这边请。”
徐亮看向远处,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中庭外的长廊上。默然收回视线上车,经过长廊的瞬间,那背对着他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看了车辆一眼。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时间,徐亮却清楚的看见了那人的容貌。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他惶然收回视线,身子缓缓靠向椅背,脑子飞快地分析着。
到最后他还是无法得出一个合适的说法。
因为他见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当年亲自检举苏耀辉入狱的赵淼。
车子开出了苏耀辉的别墅,那个身影彻底看不见了。
徐亮感觉太阳穴的神经一下又一下地越跳越快,到最后将头靠着椅背,微抬着下巴,略带嘲讽地想:“还是糊涂些吧,太过清醒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又想起程珂,他缓缓吐了口气,终是低声呢喃一句——“算了吧。”
既然决定了要走,就不要再留恋什么。
时间又过了两天,周一下班后,程珂接到了赵元生打来的电话。
“阿珂姐,是我。”
程珂将车靠边停下,笑笑说:“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来?”
电话里声音有些嘈杂,赵元生压着话筒说:“还在回学校的大巴上。”
“哦?”程珂想了想,反应过来今天是赵元生参加青少年计算机大赛的日子。“今天去比赛了?成绩怎么样。”
赵元生笑了笑,语气有些骄傲,“他们都太菜了,代码敲得磕磕绊绊都来比赛,程序自然运行不起来。”
“那是拿了冠军了。”程珂放松下来,心情难得愉悦。“现在到哪了?我去接你吃饭。”
赵元生摇摇头,说:“待会直接回学校了,晚上还有夜自修。就是明天十点二十有表彰大会,你能来么?”
“要家长出席?你老师没通知我。”
赵元生说:“刚刚老师给晓川哥打电话了,明天他会来,我想你也来。”
程珂想起上次赵元生打架时,季晓川说过会将小生的联系人改成他,没想到他真的去做了。
指尖轻轻敲着方向盘,程珂对他说:“明天很忙,也许没办法过来。你哥既然答应你去,那我就不去了。”
赵元生语气顿时有些丧,程珂安慰说:“下次再拿奖了,我就去行么。”
他这才闷闷说了句:“那行吧。”
第二天临近十点的时候,程珂忙完手头的工作,看了下时间同秘书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公司。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见证赵元生获得荣誉的时刻,还是想见见季晓川。
没深究原因,车子便朝学校驶去。
登记了姓名,程珂进到学校里,果然看见远处操场上乌泱泱站满了做操的学生。校长拿着话筒声情并茂地说着这次大赛学校取得的成绩。
程珂在操场后方停好车,将车窗微微摇下。
视线看去正好能看见操场前的讲台。
激昂的音乐声中,她看见以赵元生为首的三个学生依次走上讲台。年近五十的校长将赵元生推倒中间位置,左手搭着他的肩头,对底下的学生讲话;“这次比赛中赵元生同学拿了金奖,刘浩然与陈思思同学拿了铜奖,大家掌声鼓励下。下面我们有请学生家长上台接受表彰并合影留念。”
程珂有点想抽烟,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她微微眯眼,在一群人中瞬间确定了哪个是季晓川。
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身姿又十分挺拔,因而在一群父母中显得格外扎眼。
视线往一侧落了落,程珂还看见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季晓钰,怀中还煞有介事地抱着一束花。
她不禁笑了笑,心想:“倒是隆重。”
又是一番流程化的表扬后,在学生们的热烈掌声中,台上人完成了合照。
程珂发动汽车的准备离开的瞬间,忽然察觉一道视线破空而来,直直落在她身上。
季晓川看见了她。
程珂看着他的身形顿了一秒,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她勾了勾唇角,然后将车子驶出停车场。
到公司的时候,私人手机“叮”了一声,显示有短信进来。
——我以为你不会来。
程珂笑了笑,想了下回复:“第一次见你穿西装,挺精神的。”
发送后,她将手机放进包里,下车关上车门。
入口有车驶来的声响,程珂没有回头,径直往电梯走去。刚走两步听见包里又有短信音。
低头的瞬间,一辆黑色宾利稳稳在她身旁停下,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氛。
她转过头,身侧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双温和的眉眼。
程珂却感觉后背猛然一紧。
“程副总。”
程珂皱了下眉,片刻声音带着恭敬,对车内的人说:“苏总好。”
苏耀辉看着她,笑笑说:“一起上去吧。”
: 学车更晚了,出去吃个饭,争取再更一章
第68章 命皆不由我
合上包, 程珂默然点了点头, 向后退了一步, 在一侧站定。程珂今天穿的是黑色OL连衣裙, 腰部系了一条细腰带,十分修身的款式,套在她身上显得她身形修长且端庄大气。
苏耀辉长步朝她走来,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扫了一眼,便淡淡挪开视线。
电梯片刻就到,苏耀辉先走了进去,程珂低头跟上。
短暂的时间里, 她思考着苏耀辉来这的原因。创投毕竟是苏昭辉一手扶持出来的产业,苏耀辉虽然挂了个董事的名头,但公司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在这儿到底还是苏昭辉说了算的。
不过程珂也清楚,苏耀辉压根看不上这间创投公司,他的野心向来不在这儿。况且昨天集团内部已经出了通告,下周苏耀辉就将接手海茂核心的医药事务。
众所周知医药才是海茂最赚钱,根基也最深的业务。
这几年苏昭辉一直在争取医药这块的核心权力, 但她的几个长辈都死死咬着不放, 到如今她也不过是数位股东中的一位而已。
可如今苏耀辉以来,便直接坐到了苏昭辉之上的位置。
苏昭辉怎能不恼火。
程珂无法想象待会两人碰面的场景, 心中想着这些念头,不多会电梯就到了。
电梯门打开,程珂朝外看去, 原本平静的脸上忽然不加掩饰地闪过一丝厌恶。
电梯外的赵淼没想到上来的会是苏耀辉和程珂,愣了一秒后,脸上堆出笑意,“苏总,程总好。”
程珂侧目看向苏耀辉,却见他神色如常,抬腿走了出去。
压根没看赵淼一眼,仿似他不存在一般。
程珂压下心头的厌恶,迟疑,拧着眉快步跟了上去。
路过她的办公室时,苏耀辉停了下来,转身问:“可以参观下么。”
程珂身形一滞,虽然不理解苏耀辉的目的,但还是点点头,走上前将门打开。
“请。”
程珂的办公室摆设一贯整洁,除了办公桌、电脑以及一排书柜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堪堪一扫便能看尽了。
“这么多年倒是一点没变。”苏耀辉淡淡开口,转头看向她,“十几年前你的那间出租屋也和这一样,除了必需品外,连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一点不像一个年轻小姑娘该待的地方。”
程珂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时候除了活着,我没有心思想别的。”
苏耀辉笑笑,没发表什么意见。
一阵敲门声传来,秘书推开半掩的房门边说道:“程总这几份文件……”
看到屋内还有苏耀辉时,秘书哑然,看了眼程珂然后微微朝苏耀辉欠身道:“抱歉,不知道苏总在。”
苏耀辉勾勾唇,对程珂说:“等我十分钟,我很快回来接你。”
程珂不解,当着秘书的面却无法直接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等苏耀辉出了门,秘书才缓缓走近,将文件放在她桌上。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了句:“待会程珂跟苏总要出去吗?”
程珂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只是她心中隐隐感觉仿似有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拢住了她,并将她一点点拖向了未知的地方。
苏耀辉没有敲门,径直进了苏昭辉的房门。
“怎么不敲门。”苏昭辉以为是逾矩的下属,正想训斥,抬头却见苏耀辉噙着笑站在桌前。
将手中的资料扔到桌上,苏昭辉语气凌然,“你来做什么。”
苏耀辉浑不在意,右手在桌上的“官运亨通”摆件上摩挲了片刻,语调悠然地说:“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你借个人。”
苏昭辉靠着老板椅,脸色不快,“我到不知道我这有什么人,需要你亲自来借。”
苏耀辉笑笑,缓缓说:“就怕你不借给我,就只能亲自来一趟了。”
将右手收回裤袋,他脸上的笑意淡淡,“晚上有个晚会,没有合适的女伴,我看程副总就挺好,就不知道小昭你放不放人了。”
苏昭辉对苏耀辉亲昵的称呼显然感到不悦,压下心头的厌恶,她说:“我要是不借呢。”
“那我只能直接带她走了。”苏耀辉表情无害,虽是玩笑话,苏昭辉却也知道他做的出来。“真不愿意就算了,我带个小明星去就行了。”
苏昭辉一动未动,抬着头看他,冷笑一声,“你若真这么想,便不会来这一趟了。程珂也不是我的附属,她若愿意我也拦不住。”
苏耀辉笑了,缓声说:“我还以为你会不肯的。”
苏昭辉拧眉,没有接话。
过了片刻,苏耀辉扯了下嘴角,转身走了出去。
程珂满腹狐疑,却知道自己问苏耀辉带她去哪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就算知道目的地,她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车子一路疾驰,最终在精品商场的地下室停下。
“要买东西么。”
苏耀辉看看她,说:“先吃饭吧。”
程珂没想到苏耀辉早早在法国餐厅定了位子,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餐厅的规格很高,不是普通人能够消费的地方。
午餐时间,店里人并不多。
服务生领着他们去雅间的路上,有人同苏耀辉打招呼。那人程珂也认识,是国土局的一位厅级领导,在一场酒会上程珂同他见过。
那位领导显然还记得程珂,也笑着同她说:“程总好久不见。”
程珂微微点头,说:“叶局你好。”
苏耀辉同他寒暄两句,便轻轻揽着程珂的腰,客客气气对他说:“下次有机会请叶局吃饭。”
叶局看了两人一眼,眼底有讶异闪过,点点头他说:“一定一定。”
走过拐角,程珂微微挣了下,揽在腰间的手自然地放下了。
苏耀辉没有任何不悦,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席上两人的交谈也不过短短几句,程珂摸不透苏耀辉的用意,一顿饭下来饭也吃的没滋没味。
用完餐,苏耀辉带她去了高定的礼服店。至此程珂才隐隐猜到苏耀辉此行的目的。
“有酒局么?”
苏耀辉目光落在店内形形色色的衣服上,神色颇有几分认真。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伸手指了指一件礼服,对店员说:“这件让她试试。”
程珂顺势看去,那是一件黄色缎面A字型礼服,腰线上坠着一圈水钻,显得十分夺目。
“去试试吧,我想应该很适合你。”
礼服恰好是程珂的尺码,店员帮她拉拉链的时候也忍不住夸赞说:“您的男朋友很有眼光呢。”
程珂漠然,推开门走到苏耀辉面前,甚至没有好好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见程珂出来,苏耀辉眼底闪过一丝惊艳,显然有些意外,愣了一秒后他笑着夸赞:“很迷人。”
程珂一言未发。
忽视了她的沉默,苏耀辉又对店员说:“让最好的造型师给她做个造型。”
对于他的安排,程珂没有拒绝,更无法反抗。
只有全盘接受。
做完一切,车子载着他们在市内最大的一间酒店门前停下。
看着电子屏上的信息,程珂才知道他们要参加的是一场国际科技大会。
会议厅门口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两人一出现便有无数闪光灯聚集过来,程珂不悦地皱了下眉,微微避开摄影机的镜头。
倒是苏耀辉神态自若地面对诸多记者,有条不紊地接受采访。
“海茂作为此次大会的主投资方,是否也代表你们有意开拓未来科技方面的业务呢?”
苏耀辉回答:“好的项目自然考虑。”
又有人问:“这位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海茂创投的程副总,不知两位的关系是……”记者的话点到即止,但其余几位记者也纷纷表露出对这个问题的关心。
苏耀辉侧目看了程珂一眼,伸手环住程珂的腰,轻轻一个动作便比任何回答都要引人遐思。
他笑笑,避开了回答只温和说道:“抱歉,先行一步。”
此刻程珂才隐隐确定苏耀辉此行的目的。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她心中已有了判断。
将她推到镁光灯下,引众人猜忌两人的关系,无异于宣告了她对于他来说是非同一般的存在。
这样的认知让程珂感到不安。
猜不透他的下一步要做什么,程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大会很快开始,两人进了场,便有无数目光聚拢而来。精心装扮后的程珂无疑是场上最美丽的女人,比起明星来也毫不逊色。
苏耀辉低声在她耳侧说:“挽着我。”
程珂脸色平静,依旧照做。
几个科技公司的老总见了苏耀辉来,纷纷起身上前迎接。
场地正前方的舞台上,主持人正检查着设备。工作人员走上走下地搬运着演示用的产品。
程珂静静挽着苏耀辉的手臂,尽职地扮演着女伴的角色。
热切的谈话引不起她任何兴趣,她只想早一些结束这场令她不适的大会。
不远处的产品展示区域布满了一个个展台,每个展台前三三两两聚着参观的人,公司代表则热情洋溢地介绍着自家产品,试图借此赢得投资方的青睐。
程珂漫无目的地看着,视线在大厅最角落里随意一扫,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那样多的展台,那样嘈杂的环境,程珂一眼看到了季晓川。
依旧穿着早上那套黑色西装,碎发落在额前,灯光在他脸上照下一片阴影。
手上拿着产品,正同一位中年人讲解着什么。
像是感应般,季晓川抬起头,看见了站在苏耀辉身侧的她。
挽着苏耀辉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下。
几位老总停了交谈,顺着程珂的目光看去,没看见什么特殊之处。再回头便见程珂神色如常,冲他们淡淡扯了下嘴角。
苏耀辉偏头看了她一眼,眸色幽深,自然地问道:“要不要一起剪彩。”
程珂看着他,神色平静,缓缓说:“多谢苏总抬举,只是……”她停了下,眼神愈发清冷,一字一句对他说:“我有拒绝的权力么。”
: 没修稿,不足处见谅。
预计还有十几章完结,最近工作较忙,国庆也有安排,码字的时间可能不是很多,我争取早日完结。
第69章 晋江文学城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 却足以让另外几人听得清清楚楚。程珂这样回答, 无疑是折了他的颜面。
苏耀辉勾勾唇角, 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
“那你在下面乖乖等着, 我很快结束。”
一位老总欣然应和,“对对,前排最好的位置给您留着呢。”
以苏耀辉对待程珂的态度来看,几位老总不约而同把她当作了苏耀辉的情人,对她自然殷勤许多。
程珂冷着脸,但也无法再出口驳他的面子。
大会负责人员迈着小碎步跑过来,朝他们欠欠身, 恭敬地通知他们可以准备开始了。
负责人引着程珂他们落座,果然是最好的位置,第一排又正对舞台中央,台上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主持人精炼的开场后,没多久便是剪彩环节。
灯光照射下,程珂静静看着苏耀辉。单论皮相看,第一次看见苏耀辉的人绝不会猜到他已经四十岁了。
不知是否是常年不在阳光下走动的缘故,苏耀辉的肤色比程珂初见他时还要白皙一些。
温和的外表上, 更多了几分偏执的阴柔感。
只是程珂不得不承认, 无论是二十八岁的他,还是四十岁的他;只要站在人群里, 他总是最吸引人目光的那一个。
与生俱来的贵气与看似平和,却隐隐透露出来的傲气糅合在一起,使人们根本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剪彩结束, 苏耀辉简单说了几句话。不似一般的官腔,短短几句话便能将会场上的气氛调动起来。
后排几位女士笑的花枝乱颤,全然不顾仪态。即便是主流科技公司的领导,也难免有八卦的兴致,片刻身后几人便压低了声聊起关于苏耀辉的花边新闻来。
“不知道你们看没看前两天的爆料,说是有狗仔拍到陈芊出入苏耀辉的豪宅。没瞧见这两天她通稿多的不得了,一水儿的吹嘘说是要嫁进苏家这座高门了。”
“现在就是市场买菜都要好好挑挑,更何况是苏家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家,你以为一个二流戏子凭着美色就能进苏家当大少奶奶了?我看是连苏家的门槛都摸不着。不过不是说还有一个小明星么?演过那部都市剧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估计也是撞了大运被送到苏耀辉跟前的。”
边上的女人笑了笑,说:“到底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就算是坐过牢又怎样,那前仆后继的女人可是一点儿不会少。”妆容精致的女人说这话,眼神却半点不离舞台上的男人。
另一人笑道:“倒是会说别人,若换了你,你上不上啊。”
女人故作姿态地轻哼一声,片刻却也悠悠道:“我上有什么用,那也得人家看得上才行。且不说是当少奶奶的命,就算是只跟他几天,那我也能少奋斗几年了,何必来这受罪啊。早晓得就磨磨老杨,让他给我留前面的位置了。”女人正说着,不会哑了声。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原是苏耀辉说完了话,拔着长腿正往这走来。
苏耀辉坐下,嘴角含笑地靠近程珂的侧脸,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问:“渴不渴,要不要喝点什么。”
亲昵的语气与动作一丝不落地落进身边人的眼中,程珂微微皱眉。
“苏总。”
苏耀辉凝着她的脸,嘴角笑意依旧,只是温和的眉眼闪过一丝冷冽。
伸手将她耳边的碎发别至脑后,他低头看着程珂,轻声道:“怎么,不乐意了?怪我没打招呼就带你来这种场合?”
程珂抬眼,与苏耀辉对视,薄唇微启终是问了句:“为什么?”
苏耀辉像是不明白似的,挑眉反问:“什么为什么。”
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程珂问:“什么时候能结束?”
苏耀辉没接话,目光越过她看向舞台一侧,笑着说:“好戏还在后头,看了再走也不迟。”
“下面是自由展示环节,我们将从现场抽取三组公司上台宣讲。每组限时十五分钟,在这五分钟内各组成员可以尽情向在场的各位新能源领域的大拿,投资人展示你们的产品,idea;说不定就有人对你们的产品感兴趣呢。”
根据惯例,现场参加展会的大小公司在登记后都会有一个特定的编号,主持人便根据系统选出的编号,邀请企业上台演讲。
这是科技大会的传统环节,过往十几届大会中,总共抽选出的几十组科技公司中,不乏有借着这个机会获得投资商青睐并一飞冲天的案例。
因此对于刚刚成立不久,或者规模不大但拥有独特技术的企业,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绝好机会。
主持人报出第一组编号时,程珂下意识地看去,神色皆落入苏耀辉眼中。
程珂默然回眸,什么也没说。
由于第一家公司代表准备不足,加之较紧张,因此除了展示他们研发的新型风力发电的拓扑外,工程师还未完整讲述实际成果与产品的情况下,十五分钟时间就到了。
现场虽有人对这个项目感兴趣,但由于演讲未尽如人意,因而反应寥寥。
事实证明机遇降临时,临场反应也是决定人们能否将它所能带来的利益最大化的关键因素。
第二组被抽中的是一家小有名气的企业,主要做智能机器人这方面。上台讲话的是企业的创始人,与前一组发言人不同,这位CEO显得从容许多,十五分钟时间里,从自己公司最新成果,讲到未来智能黑科技。
说到精彩处,不少人都纷纷鼓掌附和。
“李总的发言真的很精彩,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演讲会开成了个人见面会的。”主持人显然认识这位李总,忍不住调侃起来。
底下哄堂大笑。
气氛越来越火热,上台的机会只剩一个。不少小公司代表掌心捏出了汗,都希望最后被抽中的会是自己。
严文斌同样不例外,将编号牌往桌上一扔,他自言自语说:”妈的,中五百万都没这么紧张,主持人能不能快点儿,磨磨唧唧急死人。”
很早前,严文斌就留意到了这个国际大会,还没和戴老板签合同前,他们本就想带着船舶保护技术去参加这个会议的。后来因为签了技术共有合同,加之没有成熟其他专利技术,严文斌和季晓川便没有报名此次大会。
后来和戴老板的合同黄了,技术又完全回归自己手上。季晓川才提出还能不能赶上末班车,来参加这个会议。
但大会报名时间已经截止,负责人员遗憾告诉他们已经无法报名。可就在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就在昨天,负责人打来电话说有一家企业因故无法参加,空出了一个展台,并询问他们是否想要参加。
严文斌喜出望外,想也没想地答应了下来。
今天一早,季晓川参加完赵元生的表彰会后便径直往会场赶来。季晓川没有身份证,到了会场后还是严文斌出来将他带进去的。
除了他俩和吴教授,打下手的季晓钰外,新来的两个实习生也一并来了。
一行六人,可谓是倾巢出动。
主持人还在采访第二组的李总,严文斌实在听不下去,便趴在电脑前检查每个参加企业都该准备好的演讲PPT。抬头的时候,却见季晓钰直直地看着舞台前方,严文斌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手,问:“想什么呢,魂都没了。”
季晓钰拧着眉,视线一动未动,再次确认自己没看错后,指着程珂所在的位置说:“文斌你看看那。”
严文斌顺势看去,看见那抹黄色后,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程珂?”
虽然离得不近,但严文斌知道自己和季晓钰绝对没有看错,那样的气质和容貌不是程珂是谁。
“晓川……晓川,程珂居然也在。”严文斌有些失态地开口,半天却不见身侧人开口,他看过去,却见季晓川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你早知道?”
“刚刚看见了,她进门的时候。”
严文斌一脸懵,“那你怎么没说。”
季晓川没有接话,视线紧紧盯着那抹明黄,想起程珂方才的表情。
震惊,无措。
她并不知道会在这碰到他。
还有苏耀辉……季晓川对这个名字并不感到陌生。脑海中,一些分散的记忆拼凑起来,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
只是无论怎么想,总有一重接一重的迷雾笼罩在眼前。
他始终无法彻底看清。
究竟还有多少故事他不曾知晓?
季晓川并未将戴老板终止合同背后的真正原因告诉严文斌与吴教授,如果上次是因为苏昭辉介入。
那这一次……季晓川看着台上热烈的气氛,隐隐感觉到一种不安。
一切都巧合的无法解释,如果是刻意安排……那么接下来就应该是——
季晓川感觉神经猛然一跳,耳边赫然传来主持人热烈的声音:“最后一家被抽中的企业编号是……0386!有请公司代表人上台。”
话音刚落,一旁的严文斌克制不住兴奋地抓起桌上的编号牌说:“0386!我操,真他妈中了!晓川快快快,准备上台了。”
两个实习生同样兴奋,“季工,严总看你们的了!”
严文斌拔了电脑,见季晓川不动,问:“你不上么?还是我来讲?你做实物展示?”
季晓川默了下,缓缓说:“走吧。”
“这个帅诶。”坐在程珂后排的女人,在季晓川上台的瞬间低声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
褪去了西装外套,季晓川穿着纯白衬衫加黑色西装裤便上了台。
程珂静静看着,心底却被一片寒意笼罩着。
台上的季晓川身姿挺拔,眉眼沉稳,打眼一看竟有几分商业新贵的味道。
但程珂知道,并不是。
台上工作人员调整着展示架,季晓川挽着袖口操作电脑连接投影。
明明头顶是那样亮的灯,程珂却觉得那些落在季晓川身上的光,是灰色的。
那副宽阔的肩头,仿似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却始终支着他撑下去。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
似是心电感应, 季晓川抬头看向她。
几秒钟的时间里, 两人静静对视着。季晓川面色平静, 程珂却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让她安心的意味。
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程珂不禁想, 为什么季晓川对超出预想的事情,总能做到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的视线很快挪开,没有再看她一眼。程珂知道,这样是最正确的做法。
此刻无论发生什么状况,此刻他们都应该是陌生人。
严文斌倒也聪明,察觉到季晓川和程珂之间的不寻常,视线对上程珂时, 只淡淡的点了下头。
身侧的苏耀辉怡然地靠在椅背上,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动作,虽是疑问,但总有种明知故问的感觉:“你们认识?”
程珂收回眼,平静开口:“见过几次,不算熟。”
苏耀辉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嘴唇,低声说:“噢?是么。”
几分钟后, 最后一组演讲开始。
时间与厚重的过去赋予了季晓川独一无二的沉稳, 他说话的速度不快不慢,口齿清晰。说的每一句话都精炼无比, 总能最准确地向观众传达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似上一组李总的诙谐风趣,季晓川给所有人带来的是另一种氛围。学术上的专业性。
举手投足间,讲台与季晓川融为了一体, 加之严文斌默契的产品展示。短短十五分钟时间,季晓川他们竟像是开了一场小型的产品发布会。
到末尾,季晓川的目光扫过台下,不动声色地看了程珂一眼。最后利落结尾:“谢谢大家,我们的演讲结束了。”
身后掌声四起,对这一场高质量的演讲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人长的不错,连条理都那么清晰。今年是不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去年我没见过他们。”
身后另一人说:“应该是第一次来,运气倒真不错,一次就抽中了演讲机会。要不是专业领域不同,我也想投一把呢。”
程珂面色依旧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内,她的掌心早已因为紧张而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知道的,只要有机会,季晓川便不会放弃。他并不差,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更优秀更努力。
那么,上天能否善待他一次?
苏耀辉拍了拍手,掌声传入程珂耳畔,他看向她,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问的不是项目怎么样,而是“他”怎么样。
手握紧又松开,程珂抬眸看向苏耀辉,积压的情绪缓缓冒出了头,她受够了苏耀辉抑或是苏昭辉,不经意间的试探与打压。
她一字一句说:“我觉得很好。”
怕是不够,又添了一句:“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苏耀辉愣了下,片刻笑起来,却没接话。目光转回舞台上,主持人拿着话筒正在采访季晓川,几个常规问题后,却见她翻了翻台本,说:“看得出来季先生的专业知识水平非常之高,只是不知道季先生毕业于那所高校?说不定台下就有您的校友呢。”
话题一出,严文斌立刻白了脸,神色复杂地看了季晓川一眼。随即往前一步,接过话筒说:“我们请的名誉顾问是杭大的吴作添教授,我们都是杭大的学子,在场应该有不少是我们的校友吧。”
一个“我们”巧妙地将主持人的问题带了过去。
主持人迟疑了一会,不动声色地朝台下看了一眼。
正是程珂他们在的地方。
程珂心中一凛,扭头看见苏耀辉朝主持人轻轻抬了抬下巴。
音响立刻传来主持人不依不饶的声音,“季先生您也毕业于杭大么?”
严文斌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虽不知她为何针对他们,但他可以确信这是主持人的恶意询问。
他沉住气,扯出笑容故作调侃说:“看来主持人对学历很执着啊。”
一边说,他一边将身子挡在季晓川身前。
肩膀忽然被人揽住,严文斌心底一沉,大呼不好。
手中的话筒被抽走,季晓川眉目清明,表情平缓却依旧不卑不亢。
“因为家庭原因,我没参加高考。”他的声音轻越,短暂停顿,他接着说:“所以按学历算,我应该初中毕业。”
一石激起千层浪。
饶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人,都不由吃了一惊。
主持人愣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如何接话。却见季晓川没有任何难堪的神色,转身看向台下,目光在一处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
“如果说学历是禁锢我的第一把枷锁,那我现在正在用这里。”季晓川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语气不疾不徐,却充满力量。“寻找打开它的钥匙。
他的目光落在程珂身上,然后缓缓挪到苏耀辉的脸上。
“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至少这一刻,我想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偌大的会场在一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舞台上的灯光照着季晓川,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将话筒交给主持人,他拍了拍呆愣的严文斌,示意他下台。
严文斌心里情绪翻滚,到最后他抹了把脸,然后在季晓川肩上捶了一拳,笑着说:“好小子,风头都让你出了。”
台下,程珂的脊背挺得笔直。身后掌声经久不息,一股酥麻酸涩的感觉从程珂心里蔓延开来,微长的指甲嵌进掌心的皮肉里,整个人都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苏耀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松了松领带,眼底的温和慢慢被冰冷所替代。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只见苏耀辉一声轻笑,薄唇轻启,用极度不屑的语气吐出了四个字——“不知所谓。”
片刻,他猛然起身。在一片错愕中,将程珂拉起朝外走去。
披肩落在地上,程珂回头,手上用力挣了挣却被他抓的更紧。
“苏总。”她压着怒气,另一只手去提裙摆。饶是这样,苏耀辉却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程珂只能快步跟着,避免被裙子绊倒。
余光一瞥,程珂看见三步远的地方,季晓川与抱着产品的严文斌正走下讲台的楼梯。
程珂心中暗道不好,果然见季晓川皱眉,身形一动便朝他们大步走来。
短短一秒时间,季晓川已经拦住了苏耀辉的去路。
“放开她。”他冷冷出声,右手稳稳扣在苏耀辉的手上。
苏耀辉终于停下脚步,似是觉得眼前这场景好笑极了,回头看了眼程珂,微微偏了下头。
语气讽刺地问:“这就是你说的——不熟的关系?”
程珂的心脏猛然跳动,没有看季晓川,她看向他身后的严文斌,严文斌反应过来,当即拦住季晓川。
朝他们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后排不少人甚至起身试图将眼前的状况看得更清楚一些。
季晓川却一动未动,手上的的力道甚至加重了几分。
程珂恨然抬头,用几近决绝的的语气对他说:“松手。”
她看着他的眼睛,似要看到这双眼的深处。眼眶有些许湿润,程珂别开脸,低声对苏耀辉说:“苏总抱歉。”
苏耀辉勾了勾唇角,看向季晓川,视线慢慢向下,落在他的手上。
“还不松开?”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不着痕迹地轰塌了。
季晓川缓缓松开手,手臂垂下,五指却收紧捏成了拳。
苏耀辉抬头与他平视,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让程珂一次次违背苏昭辉意愿的男人。
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苏耀辉不免有些失望。
再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至极的男人。
不仅穷,甚至还是个没身份的黑户。
有什么好?
那天徐亮同他说,程珂心里有人了。他怎么也不信,是她把她从那种地方里拉出来,是他把她从一个卖酒妹变成人人敬仰的程总。
即便他时至今日依旧看不上她,但她的生死还是他苏耀辉说了算。
那颗忠心除非他不要,否则谁也别想沾染半分。
苏耀辉挪开眼,手缓缓松开,揽在程珂的腰上,低声道:“——走吧,程副总。”
程珂死死咬牙,迫使自己的脚步保持平稳。
可当会场大门关上的瞬间,脚下一软,程珂还是支撑不住跌软了下去。
苏耀辉没有去扶,而是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
慵懒地点上一根,抽了一大口后又缓缓吐出。
他弯下腰,右手夹着烟,他反捏住程珂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
烟雾在程珂脸侧缭绕,一片迷雾中,苏耀辉轻轻吹了口气。
像是回忆着什么,片刻他一字一句地说:
“是不是自己受够了当黑户的苦,到如今见了他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第71章 晋江文学城
这是这座城市最后一片棚户区。棋牌室, 花柳巷, 无证经营的小旅馆, 在这块土地上繁荣地开着。
在犄角旮旯里的一间旅店大厅内, 三两个社会青年凑在一块大牌。木门被推开,带着鸭舌帽的男人走了进来,谁也没多看他一眼。为首的男人斜叼着烟,将手中的牌打出,吐着烟圈问:“住店还是找人。”
“找人。”
“几零几。”
“401。”
翻出册子,他问:“报下你朋友姓什么。”
“陈。”
男人合上册子,往桌上一扔, “上去吧。”视线又回到牌面上,“老子还没打呢,把手放开。”
楼梯是木质的,每走一步,底下变落下厚厚一层灰。
旅馆一共有五层,一层有六间客房。现在是晚上九点,走道上依稀可听见各个房内传来的嘈杂声响。
有喘息声,有叫骂声, 以及喋喋不休的絮叨声。
男人没有停下, 径直走到四楼。辨清了方向后,他朝左侧走去。
401, 最里面的那一间。
有序地敲了三次,门内有了动静。
隔着门板,女声传来, 带着鼻音:“谁?”
男人垂了下眉眼,回答:“阿珂,是我。”
门由内打开,男人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露出一双深沉清冽的眼眸。
屋内没有开顶灯,只有窄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
季晓川看过去,看见桌上地上散落着十几个易拉罐。
程珂没有穿外套,一件黑色半高领毛衣下是一条咖色长裤,整个人单薄又摇摇欲坠。
看清是季晓川后,她勾唇笑了笑,迟缓地摘下他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那么谨慎做什么。”抱着手臂,程珂靠在门沿上,微抬着头,只堪堪露出一双红唇,“在这儿,谁也不关心你是谁。做什么工作,有什么身份,谁也不在乎。”
冷风从楼梯口灌上来,季晓川皱眉,说:“先进去吧。”
程珂低头,点了下,转身朝内走去。
走到桌前,在老式木椅上坐下,片刻抬腿放在椅上,蜷成一团。
季晓川走进房间,关上门。空气掺杂着霉味,让人不舒服。
他走到窗前,手触到窗帘的瞬间,听见程珂说:“别开窗。”
伸着的手顿了下,片刻收回。
程珂又拉开一罐啤酒,拉环掉在地板上,弹到了一边。程珂没有穿鞋,高跟鞋倒在一边,季晓川将鞋扶正,有序地放在床边。然后默然弯腰,将地上散落的拉环全部捡起。
房间里的空调已经坏了很久,夜里九点的温度,颇有凉意。
拎着来的塑料袋里已经没有啤酒,程珂手里的,是最后一瓶。
两打十二瓶,她全部喝尽了。
季晓川拿起袋子,将空瓶收到一起,然后伸手将程珂手里的那瓶抽出,一口饮尽。
把床上叠好的被子摊开,掀出一角。季晓川转身将程珂整个人抱起,程珂愣了一秒,然后缓缓将脸靠在他的胸膛,缩了缩。
六十一晚的住宿,被子倒还算干净。没有空气中的那股霉味,甚至还带点洗晒后的清香。
季晓川摘下鸭舌帽放在一边,替程珂拉好被子,然后脱下外套睡了下来。
右手穿过她的脖颈,将她圈在了怀里。
淡淡的酒气在鼻息间环绕,季晓川抚着程珂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能说了么?”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说给我听?”
程珂吸了下鼻子,右手动了动,摸索着环住了他的腰。
在这一刻,她仿似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歇的港湾。
故事太长,从哪说起呢?
程珂闻着季晓川身上的味道,将尘封了长达十几年的记忆之门,缓缓打开——
那一年,她满十六岁,高一课程刚结束,离高二还有漫长的暑假。
夏天又闷又热,即便是清晨,刷完早餐店里的碗,程珂整个人便像水里捞起来一样。
两件白短袖,一条五分裤,一条蓝色百褶裙;两身衣服,就是程珂这个夏天所有的衣物。
短袖已经洗的发薄,像是一扯便能轻易扯破。
程珂洗完碗,将箩筐里的碗碟抱着放到后厨的台子上。几十斤重的篮筐,程珂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一次性搬完。
早餐店的女主人是程大海的堂姐,程大海死前,便厚着脸皮让程珂去她打打零工,虽说赚不了钱,但至少一顿早餐钱可以省下。
程大海死后,程珂为了养活她痴呆的母亲,便提出承担下刷碗擦桌的活。早上四点起,忙活到七点二十结束,七点半准时走进不远处的学校大门。
一早上的工钱是二十块钱,程珂做满一个月,能赚六百元钱。
只要省着点花,也够她们娘俩开销。
这时候的程珂想着,等再干一年,她存点钱就去把自己的户口去想办法弄上。
因为她妈王芳痴呆,当年不知被谁搞大了肚子,等程珂三四岁时,她的外公外婆终于回来了一趟。但这一次却是为了将她妈移出户口本而来的。
自此王芳连着程珂,成了飘荡的两人。
后来,经人介绍,王芳去到了隔壁村子跟了程大海。
从那以后,没有生育能力的程大海便成了她的父亲。
王芳虽然痴呆,但容貌姣好。程大海待她真心实意,对水灵的程珂更是关爱有加。
日子一天天过着,程珂到了上学的年纪,程大海这才意识到程珂没有户口。再一想,自己甚至没和王芳扯证。等他找到当年的媒人一问,才知道程珂的外公外婆两三年前因为吵架,点了老房子一同被烧死了。
老房子没了,爹娘没了,根也没了。王芳真的成了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了。
因为王芳有过户口,程大海靠着在工地上做活的本事,赚了点钱终于把独立无户的王芳上到了他的户口本上。等轮到程珂时,队上却说了一句需要收养证明。
可哪来的证明啊?谁也不知道程珂的亲生爹是谁。
那时候领养手续抓的严,政府一句没亲爹同意就不能领养,将程大海打了回去。
程大海只要有空便想着办法给程珂上户口,钱啊,礼啊都送了。政上的的工作人员却压根不松口。
程珂自有记忆起,就跟着程大海跑了无数次政府办公室。看着程大海一次次点头哈腰,端茶送水。
直到有一次,她憋急了去上厕所,听见隔壁蹲位里,工作人员的谈话。
“老婆傻的,带来个野种还这么上心,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那种野种给两口饭吃,养活大就不错了。就那两个钱,还想上啥户口啊,想的倒简单。”
程珂握紧了拳,嘴唇几乎被咬破,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
擦干眼泪,她拉起正给小领导扫地的的程大海,脸色决绝地离开了。
从那刻起她知道,只有变得有钱有势,那么她想要的一切才会有。
因为穷,真的是罪。
后来程大海在工地因为中暑,从高处跌落死了。那天是高温放假的日子,领导一口咬定程大海是自作主张来加班的,以此为由只给了程珂微薄的丧葬费。
但程珂知道,程大海是为了领导允诺的一点五倍工资,才去工地赶工期的。
可谁也不在乎,只有程珂知道她连继父也没了。
由于程大海生前已经托了关系,给程珂说好了乡镇高中的读书机会,初三这个暑假,程珂替程大海出了殡后拿着不多的存款去报了名。
早上在校门口的亲戚家刷碗,晚上在路边买点菜走路回三公里外的家给王芳做饭。
一眨眼就过了一年,这日程珂照常将几十斤重的碗筷抱到后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程珂已经十六岁,整个人已经发育。
遗传了王芳的肤色,程珂的皮肤很白。
站在后厨的门口,她将短袖下摆朝前扯开,让风灌进来将衣服吹干。依稀间,露出的皮肤雪白如玉,鼓起的胸脯也十分饱满。
一双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直接窜进她的衣服,在前面揉了一大把。
程珂仓皇躲开,竟发现是堂姑的丈夫,她吓的甩了他一个巴掌。引得男人发了狂,将她拖进后厨扯烂了她的衣服,男人压在她身上,一边骂一边动,“小婊子,一对奶子长得比你姑姑大多了。”
程珂拼命挣扎,却不知男人的力气竟如此之大。蓝色百褶裙被掀到腰部,内裤都被他扯开,就在他脱了裤子要强来的时候。她堂姑闻声赶来,拿起扫把重重打了她丈夫的后背。
虽是如此,却转脸打了程珂两个耳光,“不要脸的东西,谁让你天天穿这么短的裙子,活像街头的婊子。别和你那死妈一样,到头来被人搞大了肚子还不知道孩子爹是谁!”
程珂将裙子扯好,衣服却被完全撕坏,转身拿了一件破围裙穿好,遮住身前的肌肤。
由始至终,她表情冰冷,一言未发。
看见程珂的狠戾的目光,堂姑有些慌神,身子微微将倒在地上的丈夫挡住,她怕她真作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就在这时候,店门外传来声响,“李红,李红!”等那人寻到后厨时,一见屋内的景象就顿时明白了什么,但事态紧急她顾不上管这些烂事,只对着程珂说:“娃,你快回家看看,你妈摔死了。”
第72章 晋江文学城
王芳死了, 死在程大海的忌日。
听到消息, 程珂依旧一动未动, 好像死的不是她的妈一样。清晨的光照进后厨, 落在她脸上时,报信的,她堂姑,堂姑父看着程珂扯了扯嘴角。
居然笑了出来。
突然她穿过后厨,走到前厅,拉开收钱的抽屉将里面的纸钱全部装进了袋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所有人知道, 程珂不会再来了。
买寿衣买棺材,一样的流程再做一遍。对于程珂来说熟悉到令人心疼。
等王芳下葬后的那晚,程珂坐在程大海的老房子里,呆呆坐到了后半夜。
天快亮时,她看着窗外的山峦,以及山后微红的彩霞。几秒后起身打包行李,她知道她要去赚钱。
做人上人,做富贵人。
兜里仅剩四百块钱, 程珂拿着寥寥的行李, 坐上了去上海的大巴。
车子中途在杭州市区停下,人们上厕所的时候, 程珂没有下车。窗外一群社会青年在烧烤摊上喝的大醉,还剩一人在大声叫唤,“喝啊, 都给老子喝,昨天我发了两千块,随你们吃喝。”
两千块……程珂心头一颤。
这么多钱,她需要在早餐摊洗三个多月的碗。
大巴车再次发动,就在关门前的瞬间。程珂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了下去。大巴司机扯着脖子对她喊,“妈的现在要开车了去上厕所,早干嘛去了。”
程珂转过身,朝他吐了口口水,像是发泄一般大声喊:“草你妈,都给我滚。”
随即她转身朝烧烤摊上的青年走去,拿起桌上的啤酒瓶,用牙咬开,咕咚着一口气喝完,然后将瓶子重重立在桌上,对那小青年说:“带我赚钱。”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无比狠绝。
青年愣了,骂了句“神经病。”拉着喝醉的的兄弟结账离开。
程珂却像是赖上了他,他走到哪跟到哪。青年被她跟的不耐烦了,在纸上写了一串地址,从屋内扔出来给她,对她说:“要赚钱是吧,去这里,能赚多少是你的本事。”
那是老金开的大美盛赌场的地址。
小青年没有骗她,在这里只要她够聪明,凭着自己这双手她可以赚很多很多钱。
那时候老金三十五岁,对年轻又漂亮的程珂十分喜欢。但想着还得磨磨她的性子,指了个信得过的人带着她教她赌场上的本事。
这个人便是蔡国良。
赌场里什么人都有,什么样倒灶的事都可能发生。只是在日复一日中,程珂渐渐发现,王芳给她的这副皮囊,竟成了让她活得轻松些的通行证。
但同时她也逐渐明白,越容易得到的就越不值钱。
聪明地守着这幅身子,或许是她可以翻身的最后底牌。
只是那时候的程珂不过十六七岁,她能想到的,别人何尝想不到。
打她这幅躯体主意的人越来越多,包括老金,自然也包括蔡国良。
只是老金没等到程珂熟透的那天,蔡国良便抽了他的底,带着大美盛的原班人马,撤到了临安。
只是蔡国良的野心不止于此,他还想要更大的天地。在临安安排好一切,他带着自己信得过的几个人,径直去了广东找早年一起打拼的兄弟开拓事业。
去的一行人中,只有程珂一个女人。
蔡国良告诉她,跟他走,他会给她想要的身份。
程珂太渴望拥有自己的身份,所以她信了。
一开始蔡国良确实是怜惜她的,只是这份怜惜在金钱势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赚钱的行当里,没有一处是容易做的。若原先蔡国良算是个人物,但到了那块吃人的地界上,他连个屁也算不上。
跟着所谓的兄弟一起打拼了几个月,蔡国良连个场子都没撑起来。这时候,他那兄弟看着程珂,对蔡国良说,用她试试吧。
试试,能怎么试?
除了一具没开过苞的身子和漂亮脸蛋,程珂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试。
她意识到危险,开始想方设法地逃跑。
只是怎么逃得过呢?
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蔡国良选择献媚的对象,是苏耀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程珂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选择付出她自己。
无论是是身体亦或是忠心。
她傻傻地想——如果是眼前这个男人,她还是愿意的。
虽然代价是胸口留了一块疤,但程珂心想,有什么关系呢。
伤的又不是脸。
苏耀辉那样出彩的人物,说实话是瞧不上她的。
程珂虽然知道,但却甘之如饴。
少女懵懂的认知里,她想她是喜欢苏耀辉的。
谁能不喜欢呢?
他既温煦又儒雅,尤其偶然间流露出来的桀骜更让她心颤不已。
起初苏耀辉只是打发她去一间会所里坐前台。
两个礼拜里,她只见了苏耀辉一次。
那一次他从她面前经过,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从苏耀辉留下她的那晚开始,程珂以为她是特别的。
但事实上,她在苏耀辉眼里,什么也算不上。
程珂明白,要想靠近苏耀辉,那必须待在他常出现的地方。
兜了几个大圈子,程珂打探出苏耀辉常去的地方之一,是他经营的赌坊。
程珂高兴极了,终于有一样她拿手的本事可以给苏耀辉看了。
在不上班的日子里,她拿着做前台赚来的钱,去了一趟赌场。那一天程珂运气爆棚,凭着在老金手下学到的那些不入流的本事,她一次赢了一万块钱。
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握着厚厚一沓钱。
程珂却爬上了赌桌,将他们全部散了。
赌疯了眼的人疯狂地捡钱,争夺;而程珂看着这些失了心疯的人,坐在赌桌上笑得没心没肺。
没过多久,有人叫她从桌上下来。程珂坐在桌沿,晃荡着双腿,笑着说:“你算什么东西,这个场子,只有苏耀辉能叫我下来。”
十分钟后,苏耀辉发话“请”她过去。
站在她的办公室外,程珂这才有了几分害怕。走廊上空空荡荡,程珂抽了低头抽了两根烟,地上的烟蒂被她碾得没了型。她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你不就是想让他瞧上你么?还有什么不敢的。”
推开门进去,苏耀辉在批文件。
程珂走到他桌前,苏耀辉都没抬头看她一眼。指尖在桌沿缓缓划过,她走到了苏耀辉身边。
苏耀辉依旧没理她。
程珂觉得被轻视了,又发作不得。靠着桌沿片刻,她小孩心性地在苏耀辉耳边“哇”了一声。
苏耀辉的的手一抖,名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
程珂忍不住笑出声,苏耀辉终于看向她。
蹙起的眉头难得显示出不满,这是程珂第一次见苏耀辉有从容以外的情绪。
“去那边站着。”
这是那晚苏耀辉对程珂说的第一句话。
程珂摸了摸鼻尖,晃到了墙边站定。
苏耀辉站起身朝她走来,猝不及防间抓住了她的手。
程珂呼吸紊乱,想要抽手却被她死死握住。
苏耀辉扣着她的手腕,仔细端详她的手。片刻他低头,平视她的眼睛,缓缓说:“这双手,不该做下三滥的事情。”
程珂平生第一次感到贫穷之外带给她的窘迫。
出老千,作假这样的招数,在苏耀辉看来,实在太过低级。
她抽回手,倔强地别开脸,闷声说:“我想活着有什么错。”
苏耀辉直起身,轻笑了一声,只说了句:“你回去吧。”
不知为何,程珂鼻腔顿时酸涩起来。
被别人骂婊子,贱人,她都不曾感觉到委屈。
苏耀辉一句让她回去却让她难受不已。
她死咬住嘴唇,不知哪来的勇气推开苏耀辉便直直跑回了出租屋。
整整两个月,她都不曾去找他。
中间偶有两次苏耀辉来,她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假装从没见过他一样。
程珂知道自己不是觉得丢脸而逃避,而是因为自卑而不敢面对苏耀辉。
真他妈可笑。
日子转眼到了二月份,程珂算算日子,突然意识到快过年了。
那时候还不流行在外吃年夜饭,除夕这天整个会所都放了假。程珂领着班头发的压岁钱,一个人混迹在除夕的街头,走着走着便走到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区。
程珂是故意来这的,她想若是上天开眼,她或许还能看见点烟花的苏耀辉。
只是烟花没看见,反而看见匆匆出门的苏耀辉。
她没见他如此紧张过,被风带起的衣摆都划出冰冷的弧度。
直觉告诉他,苏耀辉碰到什么事了。
几乎是在车子启动的一瞬间,程珂快步上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苏耀辉怒不可遏,勒令她下车。
她低头缩在角落里,只说了句:“我想陪你一起。”
苏耀辉愣了下,片刻扭过头,像是没工夫和她纠缠般对司机说:“走吧。”
程珂没想到这一去,就去到了上海,那个她最初想去的地方。
兜兜转转,没想到居然还是来了。
去的时候坐的是私人飞机,不用身份证。从起飞到降落,仅仅用了两个小时。
下飞机那一刻,程珂偷偷拿了飞机上的小勺子,苏耀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程珂缩缩鼻子,语气却无比真挚,她对他说:“过了这一次,我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坐飞机的机会。”
苏耀辉久久看了她一眼,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上了车。
将那支勺子藏好,程珂盯着苏耀辉的背影,踌躇了几秒,却见苏耀辉摇下车窗,语气不耐,“你到底走不走?”
程珂愣住,巨大的喜悦从心底冒上来。
声音清脆且充满生气,她用力点头,说:“走!”
车子在市区里穿行,最后在一座别墅前停下。苏耀辉下了车,吩咐司机带着程珂出去街上吃点东西。程珂虽有意见,却不敢说出来。
司机带着她开出街口不过三分钟,便见苏耀辉打来电话让他把程珂带回来。
程珂既忐忑又不安,进门前苏耀辉压低了声音嘱咐她别乱说话。程珂点点头答应。
苏耀辉一路带她上楼,推门进房,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位容貌姣好的妇人,手上打着点滴,正阖眸休憩。
苏耀辉走到床边,低声叫了句:“妈。”
: 今天先四更吧,家中长辈病逝,可能没时间码字,各位多担待,剩下十几章内容应该也会攒着发。到结局了,大家可以攒着一口气看完。
第73章 晋江文学城
关于苏家的事, 程珂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如今苏家正儿八经的女主人, 也就是苏耀辉名义上的妈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他的母亲是海茂集团掌权人苏丹青的初恋情人, 因为苏丹青家庭煊赫, 即便她母亲生下了他,但苏丹青迫于家庭压力还是与李氏家族进行了商业联姻。
豪门的故事错综复杂,程珂只听了些闲言碎语,也不知具体情况。
看着床上这位虚弱的妇人,程珂不由噤声,站在一旁也不知如何是好。
蒋美云转醒过来,看见程珂的时候显然愣了下。抬头看苏耀辉, 又看看程珂。她一句话没说,却慢慢支起身子,靠在床头。
苏耀辉低声吩咐佣人去准备吃食。
等了片刻,点滴打完,王医生拔了针收拾好药箱,对苏耀辉说:“天气转凉,夫人长时间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受了冻。现在高烧退了,按时吃药应该就不会有大问题, 有需要随时叫我。”
王医生走后, 房间里只剩程珂和苏耀辉两人对着蒋美云站着。过会,苏耀辉将被子里冷了的水换成热的, 端到床边时,蒋美云却没有接,只淡淡说:“放下吧。”
程珂那双耀黑的眼眸打量着苏耀辉的脸色, 却见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将杯子在床头柜边放下片刻扭过头来看她。
程珂吓了一跳,忙挪开眼去。下一秒便听见苏耀辉对她说:“过来。”
蒋美云平和地看向她,程珂踌躇了一秒走上前。
苏耀辉瞧了瞧她,对她说:“叫云姨吧。”
程珂点头,说:“云姨,我是程珂。”
说完这句,便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耀辉接过话,对蒋美云解释说:“程珂是我公司里的下属,家也在江浙这块,这次来顺便带她一程。”
蒋美云无声笑了笑,看向程珂,对她说:“走近点让我看看。”
程珂走进一步,低头看着床上这个眉眼与苏耀辉颇为相似的女人。
“不回家过年吗?”蒋美云问。
程珂愣了下,片刻扯了下嘴角回答:“没有家,过不过年都一样。”
话音落下,不止是蒋美云,就连苏耀辉脸上都流露出几分不寻常的神色。
蒋美云沉默了几秒,低低叹了口气。看看苏耀辉又看向她,没再多问一句她的身份,只是说:“往年都是我一人过年,今年你们两个来了,就陪我吃个年夜饭吧。”
时间临近十二点,窗外江对岸已经放起了烟花,噼噼啪啪热闹非凡。
蒋美云让程珂将沙发上的披肩拿来,却被苏耀辉制止,“我叫人把吃的送上来,你别下床了。”
蒋美云未理会,朝程珂温和地笑了笑,“去拿吧。”
程珂顿了下点头,一言不发地拿来披肩,仔细替她围好,再俯身将床下的拖鞋拿出来摆正。
小心谨慎地扶她下来。
苏耀辉拧着眉看程珂,程珂低头,只顾着蒋美云。待走过他身侧时,才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问:“团圆饭,你不吃么。”
苏耀辉喉咙一哽,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回过神来,程珂已经扶着蒋美云出了房门。
楼下几个佣人手脚麻利,不多会功夫一桌饭菜已经准备完全。
有鱼有肉,加上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倒有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苏耀辉看着眼前两人,像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心情颇为微妙地勾了下唇,缓缓落座。
别墅里开着暖气,想到下飞机时程珂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苏耀辉吩咐佣人拿来红酒,亲自开了盖对她说:“喝口酒暖暖身子。”
来的时候程珂穿了一件薄毛衣,外套一件风衣,下穿黑色短裙,脚上是一双长靴。这点衣服对于湿寒的南方来说,完全是不顶用的。
即便是开着暖气的室内,依旧有些单薄。
程珂愣了片刻,接过苏耀辉倒好的酒,眼眸带着亮光。
蒋美云脸色温和,眉眼松泛不少,对佣人说:“把温度打高些,再煮两碗姜茶来。”
然后她拿起碗筷,夹了块鱼肉放到程珂碗里,说了句:“动筷吧。”
苏耀辉挑了挑眉,打量了程珂一眼,灯光下的她肤色白净,眉眼虽有些青涩却不复初见时狠厉凄绝。
倒有几分顺眼了起来。
蒋美云胃口不算好,吃了一些素菜便停筷了。即便如此,语气却显然精神不少,“你俩继续吃,我去看看甜茶煮好了没有。”
苏耀辉不紧不慢地吃着饭,程珂瞧他一眼,又埋头吃饭。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珂总觉得苏耀辉刻意放缓了速度等她。她想,苏耀辉不仅斯文还真绅士。
大厅里西洋钟敲响,窗外爆竹声更甚。
新的一年到来了。
程珂抬头看着眼前的苏耀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认真地对他说了句:“新年快乐。”
苏耀辉盯着她,几秒后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起身走向大门处。
一丝冷风窜进来,片刻门缓缓合上。程珂猜到苏耀辉干什么去,转头看了眼厨房内的蒋美云,推开椅子朝苏耀辉走去。
“我也要。”
程珂背合上门,抬头看他。苏耀辉叼着烟,眉眼在烟雾中看不真切。
见他不动,程珂吸了口冷气,又说:“给我一支。”
苏耀辉哼笑一声,将烟盒丢给她。程珂抽出一根,还没等苏耀辉将打火机递给他,便轻轻踮脚,含着烟凑到苏耀辉眼前。
透过烟雾,清晰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苏耀辉不知道程珂用的是什么洗发水,稍显廉价却又带着一丝香甜,混着烟草味,瞬间窜进他的鼻腔。
晃了他的心神。
烟对着烟,程珂轻轻一吸,火便燃了。
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亮,璀璨如星光。苏耀辉发觉自己看入了神,心中腾起一丝莫名的情绪,未等他发作只见程珂后退一步,转身看向远处。
一朵朵烟花绽开,程珂穿着单薄的衣衫,望着空中的明明灭灭。默然抽完了一支烟,将烟头一拧,火光暗在了手心。
程珂看向他,笑容真挚又像是许愿似的说:“明年我想听你对我说——新年快乐。”
女孩有什么心思,一清二楚了。
苏耀辉默而不语,程珂正视他的眼睛,眼神坚定不移,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我只听你的。”
话音落下,她往前一步,猝不及防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像是献礼一样,虔诚且满含真心。
苏耀辉一动未动,脸色平静异常。
他仔细打量着程珂,试图从这张稚嫩的脸上再看出些什么来,只是到最后他发现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神澄澈,坚定。
别样的美丽。
薄唇微动,他似笑非笑,淡淡对她说了句:“知道了。”
程珂低头看着脚尖,浅浅应了一声:“嗯。”然后故作镇静地说:“那我先进去了。”
空气凛冽,烟燃到了头,烫了苏耀辉一下。
踩灭烟,他看着空空的走廊,良久才低笑了一声。
“一个没长大的丫头,倒是撩人得紧。”
过了最热闹的时候,天空渐渐静下来,苏耀辉看着墨蓝的夜色,却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新年快乐么……不用等到明年也可以的。”
程珂和苏耀辉在上海呆了不长不短的三天,大多数时候程珂都陪在蒋美云的身边。
看她插花,或是看她作画。
艺术方面的东西程珂虽然不懂,但短短几天相处下来,程珂大概可以断定苏耀辉身上那抹超俗的气质大抵是随了蒋美云。
有时候程珂想,像蒋美云这样优秀的女人,为何会甘心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豪门关系中?
她有为自己争过吗?
那时候的程珂还无法理解所谓的感情,她单纯且怀揣恶意的想,蒋美云或许是为了钱。
因为贫穷了十七八年的人生只教会了程珂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可几日的相处下来,程珂却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动摇,她渐渐觉得蒋美云并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她温柔端庄,对苏耀辉虽有隔阂,却又时刻尽着做母亲的本分。
程珂后知后觉,蒋美云是孤独的。
初四这天凌晨,程珂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不久后,院子里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直觉有事发生,程珂立刻起身查看,朦胧的光影中苏耀辉只留给她一个严肃的侧脸。
车门很快合上,片刻便消失在视野里。
苏耀辉离开了,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程珂呆坐到天亮,听到走廊上的声响立刻开门出去。
蒋美云淡淡看了她一眼,说:“洗把脸先吃早饭吧。”
饭吃得味同嚼蜡,蒋美云看出她心不在焉,放下筷子缓缓问她了一个问题,“以后想做什么。”
程珂想了想,没有回答。
蒋美云又问:“你觉得耀辉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珂看着蒋美云,回答说:“我觉得他是好人。”
“好人?”蒋美云苦笑一声,目光看向院子里的喷泉,喃喃说:“是啊,耀辉本该是个好孩子的。”
程珂不明白蒋美云说的意思,还未问出口,便见蒋美云像是累了似的对她说:“耀辉去了国外,晚上我安排人送你回深圳。”
从蒋美云脸上看到一抹凄凉的神色,程珂张张嘴,心中隐隐发涨,不知为何感觉到莫名的难受。
脱口而出,她问:“明年我还能来这过年么?”
蒋美云一愣,挪开眼淡淡说:“你不必为了耀辉而讨好我。”
程珂摇头,说:“不是因为他,我喜欢这里,因为……”程珂偏头,过了几秒才轻声说:“这里有家的感觉。”
空气静默,蒋美云看着低着头的程珂,良久才对她说:“如果你愿意,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后来程珂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她宁愿从来没有见过蒋美云。
因为这样蒋美云便不会为了她,选择牺牲自己。
第74章 晋江文学城
苏耀辉去了伦敦, 初四去, 初六就回来了。
初六下了一整天的雨, 冷风裹挟着水汽, 寒意逼人。
苏耀辉回来的时候临近午夜,司机将车停稳,拿着伞下车走到后排替苏耀辉打伞。
视野瞟到别墅外的树下,恍然看见一个人影。司机厉声道:“谁在那。”
雨夜中,苏耀辉静静看着树下站着的人,依稀的灯光下,他看见程珂那张白皙没有什么血色的脸。
她没有撑伞, 只戴了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下那双眼睛明亮又倔强。
心微微有种异样的感觉,苏耀辉疲惫的脸色不知为何松了一分。
接过司机的伞,他缓步走到程珂面前。
一把黑伞遮住两个人,程珂低着头看脚尖,一言不发。
苏耀辉缓缓伸手将程珂的帽子摘下,反扣在她的头上。苏耀辉低声道:“抬起头来。”
程珂不说话,仍旧低着头。
苏耀辉又问:“等很久了?”
程珂点头又摇头, 苏耀辉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心中竟隐隐烦躁,蓦然伸手擒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她。
只是一看, 却愣住了。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程珂的眼睫竟湿漉漉一片。
苏耀辉松开手,脸上的倦意更甚一分, 叹了口气,他对程珂说:“跟我进来。”
这是程珂第一次进苏耀辉的家,与其将这座房子称为家,程珂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件艺术品。
整座别墅的装修风格独特,无处不显设计者的用心。
程珂站在玄关入口,她浑身湿透,水顺着衣襟滴淌在高档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不敢往前走一步,只是站着。
苏耀辉微微偏头,看着她窘迫的脸色,低声说:“不进来,就走吧。”
他已经没有多余心思对待一个不懂规矩的丫头。若前一秒他尚有几分怜惜,到此刻他的耐心也所剩不多。
程珂不是傻子,她知道这是苏耀辉对她最后的宽容。
若是此刻她选择离开,也许以后苏耀辉便不会多看她一眼。
而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程珂不会没有想到。
只是即便想明白了,程珂依旧会选择留下。
大理石上留下程珂走过的痕迹,灯光照着水渍,倒映着周围光怪陆离的景象。
苏耀辉径自去了二楼,程珂抬头看着楼梯。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略带嘲讽地对她说:“还矫情什么?要做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
程珂咬牙,抬腿走了上去。
房门半掩着,苏耀辉的西装外套搭在一侧的沙发上,解开的领带滑落到了地上。程珂迟疑了下,弯腰将它捡起。
浴室里的水声哗哗入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她感觉浑身发烫,一颗心仿似要被烧透。
努力稳住心神,程珂环视着苏耀辉的房间,仔细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
床头柜上放着两本书,底下似是压着一张照片,程珂愣了下上前,指尖刚触到相片便听见身后冷冽的声音传来,“谁允许你碰的?”
程珂猛然缩手,回身看见苏耀辉阴沉的脸色。
“对不起……”
视线越过她,在照片一角停留了一秒,苏耀辉挪开脸走到书桌前,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程珂默然,低着头走进了浴室。
湿冷的衣物被她一件件除去,露出美妙的胴体。
热水冲刷在身上,刺激着她每一处肌肤。
思绪一点点平静,到最后是充分的清醒。
程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胡乱擦了擦头发,身体还沾留着水滴。
程珂拉开浴室的门,就这样赤裸着站在了苏耀辉身前。
苏耀辉的眼眸依旧冷冽,他盯着她的身体,缓缓吸了口烟。烟徐徐从口中吐出,他将烟摁灭在了烟灰缸里,跨步朝她走来。
他的动作有力却又比想象中的温柔。
后来程珂再回想这个夜晚,柔情与疯狂都在这个男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耀辉成了她这辈子第一个男人。
但程珂知道,苏耀辉心里没有她,甚至从他动情的时刻,她听见他低声呢喃着另一个名字。
程珂清楚苏耀辉心里有别的女人。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她根本不在乎,因为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快乐的。
程珂醒来的时候,苏耀辉已经醒了。光从窗帘缝透进来,程珂看着苏耀辉伸手摩挲着她锁骨处那道伤痕。
良久,他起身穿衣。背对着她,他开口:“等过两天,我会安排人去做你的身份。等身份出来了,你就去赌坊做事吧。”
房间静悄悄,程珂曾经那么渴求执着的东西,在苏耀辉随意的一句话中,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程珂从此与无名无分的过去告别,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
这天之后,程珂进到了赌坊做事,一做就是好几年。
苏耀辉手下那样多的产业,谁也没注意程珂是怎么来的,与她一同做事的人只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仅长得漂亮,心性也较男人胆大,做事果决更不拖泥带水。短短几个月便做到让人尊称她一声“珂姐”。
苏耀辉从未过问程珂的在赌场做了什么,他给了她足够的自由,让她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肆意成长,由着她一点点变得冷漠、强硬以及无情。
谁也不知道程珂的身后站的是苏耀辉,程珂靠着自己的手段一点一点在赌坊站稳了脚步。
只是由始至终,她的柔软只留给了苏耀辉。
苏耀辉给了程珂城南的一间房,他并不常来,只是偶尔兴起会到这里住上一晚。
两人的关系隐晦又热烈。
程珂有时也会想,她算是苏耀辉的情妇吗?可情妇至少有情,苏耀辉对她有情吗?
在赌场做了一年的时候,苏耀辉和程珂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程珂从一起做事的人口中得知,苏耀辉的妹妹从国外回来夺权了。
豪门恩怨,各种纠葛在底层人的口中绘声绘色地被讲出,程珂听着却从未评论过一言半语。
后来程珂细想,自己对于苏昭辉的初印象,竟多半是建立在他们的描述之上。
不知不觉,程珂二十一岁了。苏耀辉越来越忙,有时候程珂在那间小小的房子从天亮等到等到天黑,都等不到苏耀辉的身影。只是从越来越少的几次相处中,程珂发现苏耀辉变了。
温和的外表下,他有几次露出暴躁又狠绝的神色,像是努力克制着什么却又克制不住一样。
程珂永远记得苏耀辉出事的那天,天出奇的闷热。她打给他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因为不安她决定到别墅找他。
等她到别墅的时候,她发现房子里黑漆漆一片,苏耀辉并不在这。她随即决定去赌坊碰碰运气,赌坊一如往常热闹,赌徒红着眼在赌桌前叫嚣。程珂走上二楼,却发现苏耀辉的办公室半掩着们。
程珂心中一喜,正要抬腿就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文件夹从门内鬼鬼祟祟走了出来。
程珂对这个男人并不算陌生,她依稀记得他是苏耀辉另外一个赌场的经理。在脑中想了片刻,程珂终于想起他的名字,如果她没记错,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是——赵淼。
正想出声呵斥,程珂便感觉后颈被人猛然一击,恍惚间她看见袭击她的人身形高大,手臂上有着大片的刺青,由于男人下手之重,仅仅一秒程珂整个人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天程珂在赌坊的杂物间醒来,当她调取走廊的监控时竟发现昨晚晚上的影像资料全部被人做了手脚,压根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甚至那么双眼睛没有一个人看见赵淼来过赌坊。
程珂依旧找不到苏耀辉,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蔓延,直觉告诉程珂苏耀辉出事了。
苏耀辉犯罪入狱的消息在一个礼拜后才被媒体曝出,新闻铺天盖地报道出来。程珂根本不信苏耀辉真的被抓了,直到她看见媒体放出来的苏耀辉被抓捕的照片,才终于相信一切都是事实。
外界都传言是苏昭辉这个做妹妹为了夺权做的局,可是谁也没有证据证明是苏昭辉做的。
在苏耀辉入狱后,程珂偷偷调查过赵淼,她看着他到了苏昭辉的手下做事,越发相信匿名检举苏耀辉的人就是赵淼无疑。
只是那时候的程珂太过渺小,她想做却又根本没有能力替苏耀辉做些什么。
贿赂罪,经济罪,经营赌场等数罪并罚,苏耀辉最终被判刑十年。下判决书那一天,程珂一直等在法院外。
隔着无数镁光灯,记者,在苏耀辉被押解上车的那一刻,她看见苏耀辉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平静,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坦然得让程珂感到害怕。
所有事情像一团迷雾,将程珂笼罩在其中却始终无法看清真相。
随着苏耀辉的入狱,他名下的产业都被一一查封,赌场里的人走的走,跑的跑,一夜之间就散了场。
程珂无处可去,终日在苏耀辉留给她的房子里酗酒,谁也不知道在这件房子里,还有程珂固执地等着他。
就在程珂自暴自弃的时候,有人找上了她。
经过重重检查,她被带到了苏耀辉跟前。
苏耀辉比她想象中过得好一些,头发剃成了板寸,眉眼越发疏朗。他静静地看着她略显狼狈的脸,笑着问:“怎么不走?”
程珂咬着牙摇头。
苏耀辉笑容薄凉,似是感慨又似是觉得可笑。
最后他说,“去昭辉身边待着吧。”
程珂抬头看着他。
待着?做什么呢?
苏耀辉没有告诉她要做什么,只是让她跟着苏昭辉。
她想他是放她去盯着苏昭辉的。
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天无比阴沉,像是随时有一场暴雨来临。程珂盯着被风吹落的一地树叶,心口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一点一点的释放,舒缓。
在一片茫然之中,终于寻到了活下去的支点。
第75章 晋江文学城
程珂不曾想过, 记忆里那样漫长且艰辛的一个故事, 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夜晚, 在这个叫季晓川的男人面前, 全部吐露。
彻彻底底将自己隐瞒的过去,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
她做过苏耀辉的女人,也使用过手段获得巨额的财富。
她庸俗,世故,精明……
可偏偏季晓川是如此纯粹。
“你觉得……活着是为了什么?”漆黑一片的房间内,程珂真实地感受着季晓川带来的温度,缓缓地问出声。
季晓川的下巴磕着程珂的额头, 他才开口,“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每日每日想的只有一样;我拼命读书,努力做一个安分的孩子,只是想有朝一日可以走出大山,然后……”季晓川顿了顿,程珂问:“然后……是什么?”
“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他只是想要用季晓川这个名字,堂堂正正地活着而已。
这样简单的愿望, 却实现地那样艰难。
程珂没有接话, 季晓川轻轻吻了吻她额前的头发,似是宽慰似是宣誓, “现在我想更贪心一点,无论之后会发生什么,我都想你能够……能够相信我。”
“相信我, 我们会在一起。”
永远。
季晓川低声在她耳边呢喃,话是那样轻,却又是那样郑重。
程珂将头往下埋了埋,带着细微的鼻音,她点头说:“嗯。”
季晓川摩挲着程珂耳边的长发,温热的鼻息扑在程珂的脸上,他温声说:“睡吧,你累了。”
夜静静的,不见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皆沉沉睡去。
几个小时后,程珂先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整个人被季晓川环在胸前。头枕在他的手臂上,程珂试着动了动,却被季晓川出于本能地箍得更紧。
心被涨得满满的,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身体各处袭来,她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
一下一下,颤着她的灵魂。
离天亮还有一两个小时,程珂醒来后再没有睡去。
黑夜中她轻轻抚着季晓川的脸,将他的轮廓一点一点刻进自己的脑海中。
巷子里传来犬吠声,醉汉在街口胡乱地发疯叫喊,程珂在季晓川唇上落下一吻,然后以极轻的动作缓缓起身。
穿戴好一切,借着微弱的灯光程珂替季晓川拉上被子。
“等我结束一切,你去哪我在哪。”
轻声说完这句,程珂捡起落在地上的背包,脚步坚定没有阻滞地朝门口走去。
出了店门,程珂站在巷口将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抽尽。烟掐灭的那刻,她转头看了眼四楼那扇窄窗,可也就那么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黎明将近,万物蠢蠢欲动。
程珂一步一步走在脏乱的小路上,心绪却越来越沉稳,清晰。
她知道这个夜晚过后,她和季晓川之间,不再会有秘密。
现在她要做的,便是亲手将过去结束。
无论结果是什么,她都能够坦然接受。因为从这一刻起,她已没有了遗憾。
程珂回到别墅,简单洗漱后便出了门。
在老地方吃了一碗生滚粥,程珂径直去了公司。停好车进电梯,到一层的时候有两个财务部的女职员进来。两人讨论得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电梯里站着的人,说话声不可避免地传进了程珂的耳中。
“你知不知道陆双双凌晨又被拍到去耀总家,外面都传她被耀总包养了,我看不是空穴来风的。那你说咱们程副总她……”
两人抬头看见电梯里站着的程珂,瞬间止住了先前热烈的讨论,脸色剧变,欠身对她说了句“程总好”,然后尴尬地走了进来。
程珂不语,抱着手臂靠在扶手上闭目养神。
到了二层办公区,两个女职员如获大赦,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苏耀辉带着她去了那场大会后,各种财经版面或是报纸杂志上都或多或少刊登了她和苏耀辉的新闻。与此相关的,还有苏耀辉夜会嫩模明星的八卦消息。
程珂甚少关注娱乐圈里的消息,对于女明星多半是名字对不上脸,但这个陆双双她却勉强算得上知道。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那张脸有三分像一个人。
程珂缓步走出电梯,心中期望苏耀辉如今不加掩饰地盛宠陆双双,只是出于有钱人一贯的风流,而不是有其他原因。
她暗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早会上,苏昭辉的脸色不算好,程珂和她打照面的时候便察觉到苏昭辉压抑着的怒气。
直到会议结束,苏昭辉都没有正眼看过程珂。
程珂默然,收拾好文件夹起身退出了会议室。
一直工作到下午,都没见苏耀辉来公司。程珂看了眼时间,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电脑刚合上,一个电话就进来了。
苏耀辉的声音低沉又有磁性,程珂一下子认出来是他,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用力。
“在公司?”
“嗯,准备下班,有什么事么。”程珂垂了下眼眸,语气平静下来。
苏耀辉反问:“没事不能找你?”
程珂皱了下眉,沉默。
苏耀辉呵笑一声,说:“周六所有高层要去寺庙,你也在名单上。”
“知道了,我会去。”程珂淡淡回。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又说:“到时候我来接你。”
程珂没有拒绝,只是说“好。”
苏耀辉没有多说,挂了电话。
周六苏耀辉准时来接程珂,车子一路疾驰,不多会便到了目的地。寺院四周被植物环绕,环境宜人。从建庙之初便香火鼎盛,往来信徒数不胜数。
可程珂来这座城市多年,却从未来过这里。
程珂和苏耀辉到的时候,其余高管也差不多到了。见两人并肩走来,几位高管皆面露讶异,程珂低头不语,安静跟在苏耀辉身后。
主持从寺内走出来,引着他们进庙烧香。
程珂静静环视众人,发现苏昭辉并不在场。紧着的心口松了松,程珂心想,不在也好。
佛祖像前烟火缭绕,众人虔诚跪拜,一派肃穆之色。程珂不信神灵,却也心怀敬畏地接过主持递来的香,对着佛祖像弯腰跪拜。
“若各位施主心中有所念之事,不如求支签解惑。”主持面目慈祥,恭敬地递过签筒。
苏耀辉点头接过,摇晃签筒,一支竹签顺势掉落。
将竹签捡起,苏耀辉看了眼签序,随即将其交给主持。
主持解出签诗,温和地笑了笑,念道:“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此乃刘晨遇仙之卦。”苏耀辉听闻,淡淡挑眉,问:“签文何解?”
主持问:“不知苏先生问前程还是因缘?”
“都说说看。”
“签文故事发生在东汉永平年间,有刘晨和阮肇国二人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并各自招至成亲。可半年后二人回家,才知其子孙已过七世了,时光已过百年。再无人认识二人。而当二人再入天台山寻找仙女时,却始终找不到原路。”
主持缓声说完,抬眼看了程珂一眼,对苏耀辉说:“此卦是锥地求泉之象,喻凡事先难后易也;更喻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若是事业财富而言此乃吉兆,可若是姻缘,那贫道只能对苏先生说一句——珍惜眼前人,勿执迷不悔。”
苏耀辉看着那支竹签,有一刻他想——执迷不悔?
他还有悔的机会吗?
剩余几位高管依次诚心求签,或是问财运,或是问健康,有好有坏。主持都一一尽心解答。
轮到最后,只有程珂没有求签。
苏耀辉侧目,低声说:“既然来了,也求一支吧。”
住持脸色依旧温和,慈眉善目说:“佛渡苍生,有心则灵,小姐请。”
程珂接过签筒,在蒲团上跪下,摇出一签,然后起身将签交给主持。
住持看了签号,说“梧桐叶落秋将暮,行客归程去似云;谢得天公高著力,顺风船载宝珍归——此乃风送滕王阁之卦。此卦是梧桐叶落之象,喻凡事先凶后吉也。”
程珂低眉,说:“我想问问我此后命运如何,是凶是吉。”
住持回答:“以此签而言,有‘谋事在人’之意,若心中有想之事,也切莫太过悲观。凶或吉,并无定论。”
一行人出来的时候,晴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按照惯例,苏耀辉以海茂集团的名义捐献了大笔香火,主持作揖道谢,并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寺庙的素食做的出彩,几人尽兴地用完餐食后,便分散着去到附近游览古迹。
程珂跟着苏耀辉到了一处古泉边,古井幽深,依稀可见几尾鲤鱼在泉底游动。
苏耀辉捡起石子,投着井中的游鱼。一下一下,漫无目的似的。
程珂安静看着苏耀辉,在他投下第四颗石子的时候,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苏耀辉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程珂松开手,开口:“我有话想说。”
苏耀辉勾唇笑了笑,转头将手中的石子一并扔入泉中。
“我希望你想好了再说。”
在苏耀辉面前她从未弯弯绕绕过,即便他已经‘善意’地提醒过她,可她依旧无法顺着他,说他想听的话。
望着波动的水纹,她开口:“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交易?”苏耀辉轻笑,“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做交易吗?”
程珂抬头,目光平静,径自开口:“这些年我做了几十个项目,通过股权受让积累下来的钱有大约一亿五千万。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我相信这笔钱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如今这笔钱已经全部洗干净,存在国外的户头里,只有部分剩余在云姨的公司账户上。”程珂顿了下,看向苏耀辉,“如果我以这笔钱做交易,那么你觉得我有资格了么?”
苏耀辉像是听到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情一样,冷笑一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程珂一字一句开口,“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的我更加清醒。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也应该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要什么?”苏耀辉和煦的脸色慢慢变得冷冽,“你倒是和我说说,你要什么?自由?男人?还是你所谓的爱情?”
“耀辉。”程珂低声喊出他的名字,昂着头对他说,“时间改变了太多人,太多事。可无论怎么变,我都无比感激你当初选择留下我,给我名字,给我身份。十几年里我可以只看着你活下去,可我没想过,这辈子会到另一个人,能让我明知无果却依旧义无反顾。”
耳畔风声呼啸,程珂的眼底沁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她一字一句地对苏耀辉说:“这一次,可不可以——放我离开。”
苏耀辉盯着程珂那双美丽绝伦的眼眸,一动未动。
良久,他扯出一抹似是嘲讽的笑,“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又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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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晋江文学城
程珂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再次认识到, 她并不是缺少与苏耀辉做交易的资格, 而是她所用的筹码还不足以让苏耀辉动心。
她想到底还有什么底牌?才可以让苏耀辉同意让她安全地离开海茂?
因为算起来, 这条命, 是苏耀辉救的;那些钱,也是苏耀辉点拨着教她赚的。
程珂不禁苦笑,从始至终竟没有一样完全属于她的东西。曾经她也想过,有了那样多的钱,她大可不必受制于任何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也拦不住她。
只是, 真的可以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即便那些项目做得再干净,可只要苏耀辉认真,她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被制裁的把柄。
更何况她还说服不了自己像赵淼一样背叛苏耀辉,更无法违背自己以一辈子做筹码向苏耀辉下的誓言。
再加上如今她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季晓川,季晓钰,赵元生等等一切有可能因为她而被连累的人的安危。
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要想得更多, 做得更谨慎, 不让自己再走错一步。
那日从寺院回来后,苏耀辉再没找过她一次。只是他虽然没找她, 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财经杂志以及各类新闻媒体上。
电视上恰好播着苏耀辉与女人牵手逛街的八卦新闻,程珂看着他温柔无害的侧脸,神色淡漠地将电视关上。
如今圈内圈外都都说苏耀辉不复当年商业手段, 终日只沉迷与女色之中,尤其以收割娱乐圈绝色女明星为乐。
今日送出一处千万豪宅,隔日又毫不眨眼地买下稀世珠宝博佳人一乐。如此种种,隔三差五地占据着新闻版面。
苏耀辉本人不但不派公关加以处理,更有喜而乐见的趋势。
而在他一众女伴中,陆双双无疑是最受关注的那一个。除了一次次被拍到和苏耀辉共进晚餐外,陆双双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下更是突然做出了让人不解的举动。
她将通过媒体平台,正式通知自己将陆双双的艺名改成了更加拗?口的陆朝朝。
谁也猜不透她这样做的含义,只有程珂在听到朝朝这两个字时,整个人猛然一颤,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那天夜里,程珂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不见天日,她一直奔跑,像是被野兽追逐,寻不到一处可以停歇之处。
四周是虎视眈眈的兽人,荆棘遍布的丛林,以及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告诉她他能够建一座桥,带她去自由的地方。
她选择了相信。
那个男人牵着她的手,引着她走向那座悬崖间的木桥。
可就在她走到桥中央的地方,男人却将连接桥的绳索突然毫不留情地剪断。
她瞬间坠落,坠进无尽深渊之中。
程珂猛然惊醒,她面色惨白大口喘气,她试图回忆方才那个梦,男人的脸渐渐清晰,最终竟与苏耀辉重合在一起。
程珂心口骤痛,起身灌下一大杯水,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腰间剧烈作痛,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身从药箱拿出止痛片。如今疼痛的频率越来越高,更糟糕的是她的身体对止痛片已经出现了抗药反应。
一片的剂量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她撕开几片药,一股脑地吞了下去。
程珂心想,若是此刻苏昭辉在场,定会拧着眉骂她不知死活。视线落在桌上的牛皮纸袋上,程珂勾勾唇。
“不知死活?”
倒是了。
她做的每一件事,何曾考虑过死活呢。
她所信仰的,永远都只有一样。
那便是真实。
城市道路两侧火红的灯笼像沉默的钟,不喧闹却显眼地提醒着过往每一个路人新年即将到来。
得知徐亮要回一趟江浙老家,程珂郑重地托他将蒋美云送她的玉镯送还给她。
徐亮搅动着咖啡,盯着桌面上的那个锦盒看了许久。
不似往常肆意浪荡,这日的徐亮格外沉默。他看着程珂,久久未说一句话。
到咖啡快凉的时候,他才点点头,对她说了句“好”。
离别的时候,风卷着咖啡厅的门铃,发出清脆又稍显萧条的声响。
两人站在咖啡店外,徐亮抽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才点上。
烟未抽完,像猝然停止的故事。
他目光平视着远处空旷的广场,忽然转头问了一句:“真的不打算离开么?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程珂盯着他看了几秒,慢慢挪开眼。不远处一家三口缓缓沿着路沿走来,她勾勾唇,扯出一丝笑。
“重新开始么,哪有那么容易啊。”
程珂鲜少露出这样的挫败感,在徐亮认识她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未见过有那么一个时刻,程珂像现在这样,明明鲜活地站在他身边,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挣扎在雪地上濒临死亡的野草。
那一层薄雪压着她的身躯,让她无法肆意在风中摇晃。
一股冲动拥上来,徐亮侧身紧紧地抱住了程珂。手臂用力,似是用尽此生力气。
“程珂,新年快乐。”他在她耳边语气微颤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松开手,扯出惯常没心没肺的笑意。
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望着头顶的天空自言自语似的说:“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好像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冷过啊。”
这座城市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寒冬,温暖不再是它的代名词。可程珂依旧穿得那样少,薄薄的风衣挡不住彻骨的冷风,却只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
一种隐隐的直觉告诉她,她和徐亮这一别,也许并不会像往年一样,在初八的清晨,心照不宣地点头问好。
腊月二十九,公司里一大半的人都请了假赶春运。办公楼里空荡荡的,副总裁办公室里程珂处理完最后一项工作,看了眼时间,起身出发去机场。
去机场的路挤满了各色车辆,程珂在停车场转了几圈才终于找到一个停车位。
机场内同样人满为患,程珂确认着手机里的航班信息,径直走到VIP通道口等待接机。
时间差不多到了,程珂盯着通道出口,生怕错过了时间。
视线定格在一处,程珂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一个皮肤白净,长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从出口走出来。
程珂温柔地弯弯嘴唇,伸出手朝小女孩招了招手。
“艾米。”
艾米听到有人叫她,小鹿般纯真的眼睛蓦然睁圆,待看见程珂后随即扯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她挣开一旁白人女管家牵着她的的手,开心地朝她跑来。
“mam!”
艾米开心极了,一边喊着一边直直地冲进程珂张开的怀抱里。
同行的私人医生忙不迭地跑上来,生怕她出事。程珂朝医生笑笑示意不碍事,医生才点点头,然后礼貌问候程珂的腰是否好一些了。
程珂客气地说了声“没有大碍”后,蹲下来直视着艾米的眼睛,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认真却又笑着纠正:“要叫aunt,不能叫mam,记住了吗?”
艾米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大,但自小开始接受的便是多语教学。中英文切换毫无难度。
她嘻嘻地朝程珂做了个鬼脸,调皮地连说好几声:“妈咪妈咪妈咪。”
程珂闹不过她,任由她欢欢喜喜地叫着,“走吧,我带你回家。”
即便是经历了漫长的飞行,艾米的精力却丝毫不减,一路上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似的一刻也没停下。
程珂牵着艾米走在前面,白人管家和私人医生并肩跟在后头。一路走来不少行人偶尔投来打量的目光,紧接着又专注在各自的行程上去。
出了大厅,门外扎堆站着不少聊天的旅客。程珂抬眼一扫,蓦然顿住。
不远处赵元生抬着头看着季晓川,时而点头时而弯弯嘴角说,“晓川哥,你说的我知道了,都记着呢。”
“晓川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晓钰去小生家过年,你若不想跟着去,去我那或者吴教授那都可以,一个人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啊。”严文斌忧心忡忡地看着落单的季晓川,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的。
“这边总得有个人守着,何况我的情况回去也不容易。你们不用担心我,回去安心过年,好好休息一阵再回来。”季晓川拍了拍小生的肩膀,最后叮嘱说:“照顾好你姐,我等你们回来。”
程珂停下脚步看着眼前几人,艾米摇着她的手不知发生了什么,仍天真无邪地问:“Who is driving?”
程珂仍旧站着未动,艾米睁着圆圆的眼睛,略带委屈地喊道:“mom,Will you listen to me”
心中一凛,程珂转头看向艾米,耳边随即传来季晓钰略显诧异的声音,“阿珂姐。”
季晓川的视线直直而来,落在程珂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看向微微皱眉的艾米。
身后的管家低声询问程珂,他们是否需要暂时离开,到远处等待。
程珂摇头说不用了,然后看向季晓川,目光如水般平静,没做任何解释,轻轻朝他们点了下头,便迈步离开了。
严文斌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张着嘴脸色纷呈,想说点啥却又顾忌得转头去看季晓川。发现他表情毫无波澜后,心中更觉郁闷,低声嘀咕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俩在搞什么。”
季晓川收回视线,眉眼平淡地对他们道别,“时间不早了,你们进去吧。”
程珂载着艾米一路开,没有去自己的家,而是驱车到了另一处别墅前停下。
“艾米,到家了。”
艾米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向窗外。待看到别墅外站着的女人后,表情惊喜,“外婆!”
李芳芮慈爱地迎上来,双手捧着艾米的小脸蛋笑说:“让外婆好好看看,我们的小宝贝长大了没有。”
第77章 晋江文学城
艾米是苏昭辉的女儿, 生于纽约, 长于纽约。
如果说那段失败的感情给苏昭辉留下了什么值得感激的事情, 那便是艾米这个孩子。
只是艾米刚生下来的时候, 便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自出生起她便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手术,如今才勉强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跑动。
李芳芮抚摸着艾米的头发,对程珂说:“昭辉不在,实在麻烦程小姐了。”
程珂说:“是我很久没见艾米,主动去接的。”
“家里已经备了午餐,程小姐要不要一起用些?”李芳芮问。
“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就不打扰了。”程珂歉然。
她点点头,“那路上注意安全。”
各大商店赶在年末的尾巴都在疯狂地促销,商场里人来人往,多得是出来采购迎接新年的衣服、必需品的一家人。
独身一人的程珂在人流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来之前并没有想好要买什么,心里只想来了再看,总会碰到想买的。
走进人相对较少的精品店,程珂一眼看中一条围巾。经典的格纹花色, 纯羊绒的质地, 是怎么挑都不会错的款式。
“帮我把这款包起来。”
店员看得出程珂不是普通人,利落地吩咐同事取未拆封的围巾包装起来, 又礼貌地询问她是否还要再看看。
程珂将店里扫了一遍,没有中意的,客气点头说:“不用了谢谢, 结账吧。”
从精品店出来,程珂看着熙攘的人群,再没想出要买什么礼物。透明电梯下楼,一对男女在三楼下电梯,程珂抬眼看着不远处的店面,微微蹙眉似在思考什么。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她按下了开门键,跨步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家名表店。
店里有几对男男女女坐在柜台前挑选着各色款式,一一对接服务的店员温声细语地讲解着每款表的性能与特色。
程珂进去,很快便有人走上前引路。
“小姐您好,想看看女表还是男表?”
程珂顿了下,缓声说:“男士的。”
店员点点头,“这几个是今年的新款,您看中哪款我帮您拿。”
柜台玻璃一尘不染,处处散发着奢侈的气息。程珂微微低头,目光在一排名表上扫过,视线蓦地停在一处,指尖轻轻敲击台面,她开口说:“这款,让我看看。”
“您可真有眼光,这是这个系列中最高端的一款,无论从做工还是设计,都很受青睐。”
程珂看着店员小心翼翼地取出手表,目光静静落在金色的表盘上。
这款不同于另外几款表,表面上没有镶上昂贵的钻石,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外观设计。柔软的鳄鱼皮表带,纹理独特且清晰。
她想起严文斌送季晓川的那块表,表带是金属的,显得他整个人硬朗且老成。
程珂不喜欢那种沉闷的气息,因而在那抹金色映入眼帘的时候,便一眼看中了。
“请帮我打包起来。”
店员似是诧异程珂买名表的速度,低声询问:“确定要这款吗?”
程珂点点头,“麻烦了。”
店员诚惶诚恐,立刻协同其余店员一起登记打包。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程珂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包装袋,思索了片刻后,默然系上安全带,朝家里驶去。
院子格外冷清,往年长势尚佳的红枫,今年不知为何总有种萧败的迹象。
程珂走到池边,目光寻到那只大鳄龟,发现它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自从苏耀辉出狱后,苏昭辉已经很久没来过了。
程珂低眉,转身朝屋内走去。
这个年过得格外平静。
谁也没想过,年三十这天程珂的晚饭是靠外卖解决的。接过保温盒的瞬间,程珂看着外卖员,心中隐隐触动。
蓦然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狭窄破旧的川菜馆内,季晓川忙碌的身影。她叫住外卖员,拿了五张百元钞给他。
“新年快乐。”她说。
外卖员年龄大约五十上下,两鬓却已经霜白。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他仍旧奔波在街头,程珂不需要多问,便能想象到男人肩头背负着什么。
家庭,子女,以及或许下一秒便不堪重负的生活。
外卖员看着红红的纸币,表情愣了一秒,片刻他抬头看程珂,脸上扯出一抹淳朴且踏实的笑容。伸手将钱推了推,他的声音洪亮,“谢谢您的好意,这是我的工作,祝你用餐愉快。”
程珂还想说什么,却在看见他那双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眼睛后,打消了念头。
他利落地踢开车子的撑脚,朝她挥了挥手,真心地说了句“新年快乐”,然后发动车子,消失在了这座城市的灯火之中。
一切和往常一样,看不出任何区别。
客厅的电视开着,春晚主持人说着喜庆的祝贺词,程珂吃着精致的餐点,脑袋空空,思绪漫无目的。
不会,手机响起,是赵元生打来的。
电话那头噼噼啪啪很热闹,赵元生笑着说祝贺新年的话语,说了没多久电话转到了季晓钰手上。
程珂心下诧异,没想到季晓钰跟着赵元生去富阳过年了,电话里传来季晓钰清脆的声音,程珂问:“乡下好玩么?”
“好玩,浙江乡下比我们那热闹。”季晓钰说着,又对着远处喊“小生你等我一起点鞭炮。”
程珂弯弯嘴角,仿似那样的热闹她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似的。
“那个……你在家过年吗?”
“嗯,刚吃完饭。”
季晓钰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说:“刚刚我给我哥打电话了,他也刚吃完饭。这会儿他也不肯闲着,还在实验室呢。前段时间他跑了几家公司,好像有老板对我们的项目感兴趣,说是年后来看看研究成果……”
程珂静静听着季晓钰稀疏平常地讲述着季晓川最近的生活,始终没有接话。
季晓钰见她未搭腔,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末了也渐渐没了声响。
程珂听出她的小心翼翼,将桌上的餐盒扔进袋子里,收拾好台面,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季晓钰闻声一顿,点点头,“对,新年新气象,一切都会好的。”
程珂轻笑,视线盯着桌上留下的残渣。她抽出纸将其抹去,然后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一切真的会好吗?
她不知道,只是谁何尝不是年复一年地对着天空许愿,希望明年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
欢闹声中季晓钰挂了电话,程珂收拾好餐桌,打算上楼洗漱,门铃却响了。
这个时候谁会来?
程珂皱眉,开门却见苏昭辉倚靠在门外的大理石上,影子被路灯拉得斜长。
“怎么不开门进来,密码没换过。”
苏昭辉直起身,冷冽的香水味窜进程珂的鼻尖。
苏昭辉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脸色看起来很疲惫。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
“吃饭了么。”
“嗯,新宅里吃了。”苏昭辉淡淡应了一声,又问:“你呢。”
“叫了外卖。”程珂没有掩饰看起来孤独的处境,老实回答。
苏昭辉蓦地一笑,感慨地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我倒羡慕你。”
程珂能料想这样的团圆夜,苏家上下会是怎么样的剑拔弩张。她侧身对苏昭辉说:“进来喝杯茶吧。”
热气氤氲升腾,苏昭辉看着程珂极为简单地用热水冲开杯底的大红袍,还是忍不住摇头打趣,“我还以为真能喝上一杯好茶,看来是我多想了。”
程珂轻笑,“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套泡茶的手艺我这辈子大概也学不会。”
苏昭辉盯着茶杯,若有所思。
片刻,程珂转了话题问:“见过艾米了么?”
“嗯,刚回来的时候陪她在老宅吃了午饭。”
“什么时候送她回去?”
“后天吧。”
程珂拧眉,苏昭辉知道程珂要说什么,“这边的人和事,我不想她产生过多牵扯,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这比什么都重要。”
程珂还想说些多陪陪孩子的话,但几句话排在嘴边,却实在说不出口。
她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艾米的情况,苏昭辉比她清楚得多。这次若不是李芳芮百般恳求,她想苏昭辉是绝不愿意接艾米回来过年的。
即便艾米回来了,苏昭辉也绝对禁止苏家人与艾米亲近。
喝了半杯茶,苏昭辉将杯子放下。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电视里正放到开心麻花的小品。镜头扫到台下的观众,无一不是笑哈哈的。
真热闹啊。
程珂和苏昭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像苏耀辉没回来前那样,平静且和谐。
某个瞬间程珂会想,也许这样的时刻,往后不会再有了。
老实说,若抛开一切私人感情,程珂打心底里是佩服苏昭辉的。无论是业务能力还是领导手段,苏昭辉都比旁人强了太多太多。
时间临近十二点,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5……4……3……”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程珂看着苏昭辉拿出手机,短短几句话苏昭辉就变了脸色。
苏昭辉克制着声音怒斥,“谁允许你带她过去的,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么,我马上来。”
话音落下,程珂心头一紧,便知可能是艾米出了事。
“是艾米么?我和你一起去。”程珂肃然,转身拿起外套。
苏昭辉看着她,迟疑片刻,点头“走吧。”
程珂与苏昭辉赶到时,苏家新宅上下已经乱成一团,苏丹青坐在大厅中央,脸色阴沉。
李芳芮看见苏昭辉,仔仔细细将艾米不见了的过程叙述了一遍。
人是在宅子里丢的,几个佣人将花园水池楼阁都翻了个遍,也都没有看到艾米的影子。
“谁最后看见艾米了。”苏丹青一声冷喝,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佣人颤颤巍巍地上前,说:“小小姐要去院子里看烟火,我跟着去的。怕她着凉我就回屋拿小毯子,等我再出来,就找不找她了。”
苏丹青眼神一紧,猛地一拍桌子,冲着安保队长冷喝,“监控还没查到么!”
“我已经派人去调监控了,马……马上就……”
“队长!”年轻的保安急匆匆跑进来,苏丹青脸色一凛,没等他问话,就见保安说:“是耀辉先生带走的。”
话音落下,空气有一秒的安静。程珂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苏昭辉,便见她脸色瞬间煞白,几欲站立不住。
等她反应过来,苏昭辉已经狠狠抓住小保安的领口,语气让人忍不住战栗,她一字一句地问:“你他妈再说一遍,谁带走了她!”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
凌晨一点, 街面上冷冷清清。迎接新年的喧嚣过后, 一切归于死寂。
苏耀辉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苏丹青派了许多人去找他的踪影, 一开始他断定苏耀辉不会对艾米怎么样,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动摇了念头。
程珂与苏昭辉分散开来,在任何有可能出现苏耀辉的地方一遍遍寻找。
等绿灯的档口,程珂翻开手里通讯录,朝着一个许久未拨的电话打去。
“珂姐?”
“阿彪是我。”
接电话的阿彪曾经和程珂一起在苏耀辉赌场里做事,赌场关门后, 阿彪带着几个混得好的兄弟做着一些和赌场打擦边的行当。这些年下来,名下也有了不少娱乐产业。
若说找人,程珂心想或许阿彪手下的那群人找得更快。加之苏耀辉曾是阿彪的东家以及大哥,将这件事交托给阿彪他们,程珂完全不用担心消息会泄露出去。
打完电话,程珂和苏昭辉最终在海茂集团楼下碰头,办公室里没有苏耀辉的痕迹。
苏耀辉的电话依旧没人接,苏昭辉狠狠将手机摔了出去, 握紧双拳重重敲击在车身上。
程珂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整个人都是冷的。
渐渐的,苏昭辉安静下来。程珂看着她伏在车身上, 心里猛然一抖。
“昭辉。”程珂轻轻喊出声,苏昭辉一点点直起身,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呆呆地转过头, 看着程珂她缓缓开口,“我曾经有一个弟弟。”
不知为何,程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昭辉扯了抹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悲凉,“如果他还活着,今年应该二十五岁了。”
“为什么……”程珂低声问。
苏昭辉似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过往,眼底的温度降至冰点,“为什么?”
她的表情瞬间狠戾起来,厉声说:“如果不是苏耀辉,不是他,皓辉怎么会死!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送皓辉来纽约,他又怎么会死在那场空难里!”
这个被苏家隐瞒了十几年的秘密一朝揭露,让程珂陷入无法回神的震惊之中。
她不是不知道苏昭辉曾有过一个亲弟弟,只是她未想过,苏皓晖那样惨烈的死会与苏耀辉有关。
她彻彻底底明白了苏昭辉对苏耀辉的恨,为何那样刻骨。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能让苏昭辉好受一些。
阿彪的电话猝不及防地进来,程珂神色一凛,心知有结果了。
“谢谢你阿彪,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程珂看向苏昭辉。静寂的夜色中,苏昭辉冰寂的眼眸升起一丝光,程珂快速点点头,稳着声线,对她说:“人找到了,耀辉带着她在游乐场。”
苏昭辉的表情有一瞬僵滞,片刻她挪眼,上了车。车子疾驰而去,程珂没时间思考,当即驱车跟了上去。
阿彪一身正装地等在游乐场外。见苏昭辉和程珂下车,扯了扯衣衫,先是微微弯腰朝苏昭辉点了下头,然后看向一脸严肃的程珂。叫了声:“珂姐。”
程珂点头回应,没有客套,只问:“确实看见人在里面吗?”
阿彪朝身后挥了挥手,只见一个小弟模样的人上前回答说:“这片的兄弟在一个小时前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进了游乐场。当时他只觉得那男人面熟,后来回想起来应该是耀爷没错。”
话音落下,苏昭辉已经长步往园内走去。
“谢谢你阿彪。”程珂看了眼苏昭辉的背影,心下急切却不忘道谢。
阿彪说:“珂姐客气了,当年你救我的情我都没机会还,这点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
程珂点点头,又说:“今天的事我想你……”
阿彪截住程珂,接话说:“不用珂姐交代,今天的事绝对不会出现在媒体上。”
程珂偏头,只见苏昭辉已经进了园区大门,她拍拍阿彪的肩膀,“好,你们先回去,有事我再叫你们。”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游乐场占地极大,进口处漆黑一片,仅有几盏微弱的路灯照明。
程珂没来过这里,匆忙打开手机电筒,再抬头便不见了苏昭辉的身影。心中越发急切,她一边喊苏昭辉的名字,一边迈腿跑起来。一不注意,竟一脚踩空跌撞在台阶上,顾不上小腿剧痛,她撑起身体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停下脚步。耳边隐约传来铃音,她循声看去,果见几百米远处有灯光闪动。因为密集的游乐设施,她竟没有在第一时间看见那处亮起的光。
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耳边音乐声越来越清晰,旋转木马的尖顶映入眼帘。
突然,一个响亮的耳光声传来。
程珂心底一沉,便知情况不好。她穿出石路,只见地上掉着一支还未燃尽的烟。苏耀辉侧着脸,灯光映照下冷峻分明,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住那双璀璨的眼睛。
“昭辉!”程珂冲上前,抱住几欲疯狂的苏昭辉,却被苏昭辉一把推开。
小腿因为方才的撞击,此刻疼痛不止,程珂踉跄一步便跌倒在了地上。
木马持续在旋转,音乐声叮叮当当显得无比热闹。
苏昭辉抓住苏耀辉的衣领,双目通红:“苏耀辉我杀了你!你害死皓辉还不够吗?告诉我艾米在哪,你别想再把艾米带走!”
苏耀辉一言未发,只是看着眼前不复从容模样的苏昭辉。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苏耀辉硬生生受着,丝毫没有躲开的意思。将嘴角一点血迹擦去,苏耀辉低着头,凝视着苏昭辉。
他的声音低沉,却有些自嘲,“这辈子你有没有——相信过我?”
程珂慢慢支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苏耀辉。
苏昭辉紧握着苏耀辉领口的手收紧,眼眶里湿润一片。几乎是咬牙切齿,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表情厌恶至极:“你配吗?你有那一点,值得我相信?”
木马依旧在转,斑斓炫目的灯光照着站着的三个人。
一声怯怯的,带着睡腔的“妈咪”从旋转木马上传来。程珂和苏昭辉当即看去,只见艾米揉着眼睛,坐在南瓜马车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而她身上披着的,是苏耀辉的外套。
程珂这才猛然发觉苏耀辉只穿了薄薄一件衬衫,料峭的冬夜,一件衬衫又怎么足够。
艾米见苏昭辉没有回应她,又扭头看向苏耀辉,脆脆的叫了声“舅舅”。
程珂一颤,看向苏昭辉。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她缓缓松开抓着苏耀辉衣领的手,跌撞地倒退了两步。
程珂转身找到旋转木马的开关按下,音乐声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寂静。
将艾米抱下马车,苏昭辉牵着她从两人面前走过。
快到石子路口的时候,苏昭辉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声音却清晰无比。
“苏耀辉,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不可能的,这辈子你想都不要想。”
程珂将掉在一边的外套捡起,“天冷,穿上吧。”
苏耀辉没接。
程珂将外套搭在栏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
良久,她叹了口气,又将外套拿起,展开,披在他身上。
裹了裹身上的风衣,程珂低着头,一步一步离开了。
程珂坐在车里,风从车窗灌进来。烟点了几次没有点上,索性扔在一边。
城市的天空灰暗一片,压着底下的所有人。
程珂想苏昭辉,想苏耀辉,想着想着,又想到季晓川。
她想,都是一样的人啊。
再光鲜,再靓丽,都只是人罢了。
只不过换了种活法而已。
苏昭辉将艾米带回李芳芮在的老宅,要走的时候艾米求她留下。苏昭辉应允,替艾米脱外套的时候,她看见艾米随身背着的小包鼓鼓的。
“妈妈能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吗?”
艾米乖巧地点点头,纯真地笑着说:“里面是舅舅送我的新年礼物。”
苏昭辉将背包的拉链拉开,在看见里面放着的东西的瞬间,整个人却僵住了。
艾米将小坦克模型拿出来,碎碎念说:“大舅舅说这是小舅舅最喜欢的,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舅舅说,送给我就是送给了小舅舅。妈妈,小舅舅在哪,我可以见见他吗?”
苏昭辉温和的脸色逐渐冰冷,她抽过艾米手中的坦克,径自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艾米顿时吓得掉眼泪,围着垃圾桶不知所措。
苏昭辉将艾米脸上的泪珠擦去,然后将她抱进被子里。艾米仍在哭,苏昭辉没有哄她。
只是盯着她的脸,然后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那个人不是你的舅舅,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第79章 晋江文学城
初七这天, 季晓钰几个约好了坐同一班动车回来。
季晓川不在家里, 季晓钰给他打了电话确认他在公司后, 叮嘱他今天早点回家吃团圆饭, 然后就挂了电话。
冰箱里没有什么新鲜的菜,季晓钰一边将过期了的牛奶拿出来,一边念叨季晓川太拼命工作,他们不在的时候都没有好好吃饭。
“小生你吃了晚饭再走,我和文斌哥一起送你去学校。”季晓钰利索地收好垃圾,拿起桌上的包,“我现在去买菜, 你在家乖乖待着。”
赵元生从电脑前抬起头,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往身上穿。
季晓钰摆摆手,“你不用陪我去,继续学习吧,我很快回来。”
赵元生没说话,自顾自地拿过季晓钰手上拿着的买菜包背在身上,然后说:“我给你拎东西。”
季晓钰张张嘴,却见赵元生已经走到玄关弯腰穿鞋。明明还是孩子的年纪, 不知不觉中就长成了可以依靠的模样。
季晓钰眉眼弯弯, 笑盈盈地跟了上去。
季晓钰的脚仍旧有些瘸,即便她努力控制走路的姿势, 但平常人还是一眼能看出她的残疾。
临近的菜场还未开门,最近的超市所在的位置走路过去十几分钟。季晓钰和赵元生两人并肩走着,出了小区门, 偶有路人侧目过来,但大多时候也就在季晓钰的腿上停留几秒便挪开了眼。
季晓钰低着头,慢下了脚步对赵元生说:“家里饭还没煮上,小生……要不你去把饭插上吧。”
赵元生双手插在兜里,身上背着不搭的买菜包,低着头看季晓钰,半晌他说,“现在才三点,回来再做饭也来得及。”
季晓钰又说:“你不是说那个程序很重要吗?你先回去吧,我买了菜马上回来。”
赵元生不说话,盯着季晓钰半晌才说:“我觉得买菜重要。”
“嗯?”
赵元生揉揉头发,才有些别扭地说:“我好饿,早点买完早点吃饭,吃完饭我才有力气敲代码。”
“……哦。”季晓钰点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赵元生人高腿长,走在季晓钰前面竟像一棵树;虽未彻底长大,却也能遮挡些许风雨。
季晓钰安心地跟在赵元生身后,有时她也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赵元生对调了身份。
变成了他在照顾她。
超市人来人往,季晓钰走得慢,加之身材娇小,不多会便被老太太们挤得东倒西歪。赵元生皱眉,伸手扣住季晓钰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要拿什么和我说,我来。”
季晓钰耳朵通红,挣了挣却发现根本挣不开,“姐……姐自己来吧。”
赵元生扭过头,没说话,手却松开了。
季晓钰埋头挑玉米,“汤就玉米排骨汤可以么,你最爱喝了。”
赵元生一边防着边上的手推车撞到季晓钰,一边点头,闷声说“嗯”。
“萝卜、排骨……”季晓钰点着推车里的菜,突然想起还有葱没买。抬眼看去放葱的地方人满为患,季晓钰接过推车,对赵元生说:“去拿把葱吧,我在这等你。”
赵元生点头,三两步挤进人堆中拿葱。
季晓钰收回眼,视线落在水果区的时候,突然感觉神经一紧。一个熟悉的身形从眼前飘过,等聚神看去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了?”赵元生将葱放进推车里,顺着季晓钰的视线看去,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季晓钰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摇摇头,“没什么,晃神了而已。”
赵元生半信半疑,季晓钰却真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推着车往前走。赵元生又看了眼水果区,不再多想,缓缓跟了上去。
严文斌刚补完觉起来,只是过了个年他却看起来比先前憔悴多了。季晓川带着一身寒气进门,瞧见严文斌坐在沙发上打哈欠,笑了笑说:“过年做什么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严文斌看了眼熬夜做实验的季晓川,顿了下说:“还不是家里让找对象,烦死了。”
季晓川笑,低声说:“确实也是时候找了。”
严文斌比季晓川大三岁,过了年就是三十三了。
严文斌打着哈欠,“男人嘛,才三十三有什么好急的。”过会他拿出手机确认了先前下的订单,自言自语说:“怎么送的这么慢,还没来。”
“点外卖了?晚上不是聚餐么。”季晓川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又环顾了一圈,问:“晓钰,小生呢。”
“买菜去了。哦对了,你应该不知道今天是小生那小子生日吧?过了今天他就满十八岁了。”
当初碰到赵元生的时候,赵元生刚高二辍学没多久,转到龙腾之后又插班重读了高二课程,以至于现在成了班上年纪最大的孩子。
季晓川还真不知道这事儿,他说:“那我下去给他买个蛋糕。”
“哎!”严文斌叫住他,摇摇手机,“买了买了。”
季晓川反应过来,点点头,从钱夹里取出三百块钱放在桌上,他说:“我也没买礼物,蛋糕就我来出钱吧。”
“这你就埋汰我了,给谁钱呢。”严文斌起身将钱塞到季晓川手中,“真不知道说你上道还是不上道,咱哥俩谁跟谁啊。”
季晓川笑,将钱放回钱包。
不会儿,蛋糕到了。没过几分钟,赵元生和季晓钰拎着大袋小袋回来了。
“晓川哥。”赵元生看见季晓川,扯嘴笑着叫人。
严文斌起身接过季晓钰手中的袋子放进厨房,然后说:“你个没良心的,就见你和你晓川哥亲。”
赵元生这才叫了声“文斌哥”。
严文斌冷哼一声,说:“这还差不多。”
季晓钰抿嘴笑,对季晓川说:“哥你先休息会吧,好吃饭了我叫你。”
季晓川却挽起袖口,说:“你不能久站,还是我来烧吧。”
赵元生点头,“还是晓川哥烧吧,我给他打下手。”
季晓钰看看两人心意已决,只能点头笑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季晓钰坐着摘菜,严文斌拿了钥匙去接吴教授。看着手里的菜,季晓钰想了想还是问出声:“要不要请阿珂姐一块过来吃?”怕是理由不够充分,她又补充说:“她也帮了我们挺多忙的。”
严文斌和季晓川对视一眼,想开口接话,便听见季晓川说:“她应该很忙,不用叫了。”
严文斌张张嘴,想起那天在机场碰到的小女孩叫程珂妈,脑子便混乱的像团浆糊,想也想不明白季晓川和程珂两人目前是什么关系。朝季晓钰递去眼色,他说:“程珂什么身份,是我们想叫就叫的么。”
“她从来不会在乎这些。”季晓钰心中认定程珂不是那种看不起人的性格。严文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眼前情况不明,季晓川没开口,别人都不该自作主张做些什么。
季晓川吐了口气,对严文斌说:“去接教授吧。”
严文斌和吴教授到的时候,季晓川已经炒好几个菜。季晓钰接过担子,利落地做剩下的菜。
“可以吃饭了。”季晓钰摘下围裙,扫了桌上一眼,才想起没买饮料。
“我去买两瓶饮料。”季晓钰见赵元生又想帮忙跑腿,将他按在椅子上,她说:“你们先吃,我在楼下买了就上来。”
拿了钱包下楼,季晓钰在楼下小卖部买了饮料。抱着两瓶饮料,她缓缓往家里走。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隐隐觉得从超市开始,一直有人在暗中观察她。
进了大厅,她回头看身后,大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想什么呢,疑神疑鬼的。”季晓钰按下电梯,心里吐槽自己神经紧绷,电梯来了后,她没多想,抱着饮料回了家。
待电梯门合上,红色数字缓缓跳动停在了五楼。大厅入口处,一个男人黑衣黑裤,将鸭舌帽往上抬了抬,他看了眼显示牌上的数字,表情阴鸷。
“呸!”从喉咙里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他伸手抹了下脸,然后抬眼看了下四周,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打了出去。
不会,他将电话放进口袋,嘴角扯出一抹粗鄙的笑,耸着肩离开了这里。
饭桌上,气氛热热闹闹。吴教授说了些今年再接再厉的话语,端起酒杯起了个头。
严文斌接上,“新的一年,咱们继续出发!”
“加油!”
“加油!”
季晓川端起杯子,和几人碰了碰,温和地笑,“我们继续努力。”
几人吃着菜,季晓川喝了口饮料,说:“昨天和文森的老板聊过了,定了后天的时候,他来我们实验室看看,一起谈谈项目合作。”
“文森?”严文斌想了想,“就是你说的上次在展会上留号码的那家公司?”
季晓川点点头,“他的公司规模虽然不大,但几次接触下来,郑总他懂技术又看得到这方面的发展前景。达成合作的可能性较大,只是……”
“只是什么?”严文斌问道。
吴教授接话问道:“是不是研发费用这块没有戴老板给的多?”
季晓川点头,“少百分之五十,但专利方面,基本在自己手上。”
教授沉吟了下,看向严文斌,问:“你觉得怎么样。”
严文斌思索了片刻,回答:“教授和晓川应该和我想的一样,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虽然钱少点,但总归技术不共享。咱们可以先谈谈看,做了再说。”
“那就这么决定了。”教授拿起杯子,和季晓川碰了碰杯,真挚道:“打了那么多电话,又一趟趟去拜访客户,辛苦你了。”
季晓川谦和地将酒水饮尽,说:“应该的。”
晚饭过半,窗外天色已经黑下来。一阵门铃声猝不及防地传来——“开门。”浑厚的男声。
严文斌和季晓川对视一眼,对着门沉着问道:“谁啊?”
门板被“咚咚”拍响,门外人拔高了音量,“警 察走访。”
季晓钰闻言,当即放下筷子,起身压低了声音对季晓川说:“哥你去房间里,不要发出声音。”
严文斌点头,“你先去里面待着吧,你没身份被查到就麻烦了。”
季晓川“嗯”了一声,起身走到房间里。
“来了来了。”季晓钰对着门喊,小生突然叫住她。季晓钰回头,便见赵元生将季晓川的碗筷拿起,放进了橱柜里,然后又将他的椅子挪到墙角,才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门了。
门外站着的是两个身穿警服的街道派出所民警,带头的那个手上拿着记录本,抬眼看了看屋内,他看着季晓钰说:“过完年小区里有不少流动人员,这趟来就是想登记下这件房子的实际居住人员情况。”
严文斌将季晓钰拉到身后,说:“这间房是我租下的,有什么问我吧。”
民警点头,边问边往里走,“三室一厅是吧?每间房住着哪个人啊?把身份证都拿出来登记下。”
严文斌将身份证递过去,指着房间说:“这间我住的,那间我公司员工住的,还有那间……”严文斌看着季晓川的房间,却见赵元生递了自己的身份证过来,说:“那间是我的。”
将三人的身份证扫进手机里,民警看看赵元生又看看严文斌,说:“你俩杭州的。”
严文斌说:“恩,小生是我亲戚家孩子,在龙腾高中读书,周末就过来这儿住。”
“龙腾?”民警嘀咕了下,将身份证还给他们,又对着季晓钰说:“把公司名字登记下。”
季晓钰接过登记簿,民警就推开严文斌的房间查看,扫了眼又推开季晓钰住的那间。
视线转到季晓川所在的地方。
刚抬腿,吴教授便站起身笑着对民警说:“我们的公司开在创客园区里,这间房也是为几个职工租的,我可以保证他们都是良好市民,同志大可放心。”
民警看过来,就见吴教授递了张名片过来,他接过看见上面印着的字,不禁正眼看向吴教授。
“Z大的教授?”
吴教授点头。
民警客气地同他握了下手,又环视一圈看着桌上的饭菜碗筷后,笑笑说:“那有什么情况就立刻打电话通知,最近过完年人口流动较大,多注意防范,避免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损失。”
“哎,好,好的警 察同志。”
“那你们继续吃饭吧,我们先走了。”
夜已经彻底黑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吴教授在椅子上坐下,气氛沉默。过了几分钟,吴教授才对赵元生说:“叫晓川出来吧。”
饭桌上已没了方才的气氛,严文斌将杯子里的酒饮尽,纸杯被他一捏在桌上翻了下,跌到了地上。
“这算什么事儿呀。”
季晓钰低着头,过会她看向季晓川说:“老家那边有消息吗?还是办不了户口么?”
季晓川垂眸,眼底似被迷雾遮挡,看不真切。
半晌,他说:“新的普查快开始了,我再试试吧,你们不用替我担心。”
季晓钰说:“那我陪你一起回去,他们不肯做,我给你做证明。”
“你不能回去。”季晓川语气虽淡,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谁都知道季晓川在担心什么,摆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身份这座大山,更有季晓钰那段充满不幸的婚姻。
在没有足以帮助季晓钰脱身的力量前,季晓川绝不会把她放在有可能受到伤害的处境之中。
因为季晓钰是她的妹妹,一辈子都是。
谁也不能再伤害她。
第80章 梦尽落花间
苏昭辉送了艾米回纽约, 程珂并不是很同意苏昭辉这么快就把她送回去。那天从游乐场回来后, 艾米隐隐有低烧的症状, 程珂来看了她, 主张苏昭辉将艾米留在身边再养几天。
可苏昭辉向来说一不二,到了初三那天就将人送上了飞机。程珂心中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算准了艾米下飞机的时间,程珂给她的管家打电话询问艾米的情况。管家向程珂报告了艾米仍有些发烧,此外言语中还隐隐透露出对苏昭辉不顾艾米身体状况,直接将她送回美国这件事的不满与不理解。
程珂只能安慰说艾米从小熟悉纽约的医疗设施,万一发生什么, 也比国内安全些。
管家闷声不语,却在电话将挂断的时候问了程珂一句,“你知道今天是艾米的生日吗?”
程珂讶异,“不是月底吗?”
管家回答:“艾米的外婆告诉她,按中国的农历算,每年初三这天,是她的生日。”管家吐口气,像是耸了耸肩, 无谓说:“遗憾的是她的母亲从未提过, 以至于艾米不曾过过她的‘中国’生日。”
按时差算,中国比纽约提前了十三个小时。程珂虽不知道李芳芮所说的初三是按国内算的, 还是国外算的。但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大年初三,纽约。
程珂心中猛然一惊,一个被她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赫然浮现在脑中。
她怎么能忘了, 第一次与苏耀辉在上海过年,初四那天苏耀辉在凌晨急匆匆去了国外,去的正是纽约!
是巧合吗?程珂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后背一阵冷冽。
一些曾怀疑过的蛛丝马迹却一点点被放大、整合,一步步印证了她的猜想。
怎么会……
电话挂断良久,程珂茫然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主持人声音高亢地报道着娱乐新闻。
——深夜,艺人陆朝朝多次被拍到进出海茂集团太子爷苏耀辉家中,疑坐实恋情。
程珂关掉电视,感觉头晕目眩。
她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脑中却浮现出所有苏耀辉和她相处的画面,她不禁发现自己在苏耀辉入狱后的这十年来,联系着他们的纽带竟然只有苏昭辉而已。
他让她去苏昭辉身边待着,她便去了。
直到现在。
程珂露出一丝苦笑,她自诩是一个聪明人,却不想在这团漩涡中坐上了没有方向的船。
平静的海面下,时刻涌动着看不见的潮流。
她在其中,稍有不慎便将被海浪吞没。
程珂不知道等着她的,究竟还有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下去,她必须快一些,离开海茂,离开苏家,才能彻底自由。
日子到了初八,企业开工大吉。
早上苏昭辉给员工派了开门红包,一切都看起来寻常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此前一直盛传的徐亮辞职这件事,在过完年的第一个工作日得到证实。新来的总助林宴来头不小,也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能人。早会上程珂见到了他,他的能力自不用说,可就连外表都是登峰造极般的出色。
快散会的时候,林宴整理着资料,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程珂一眼。程珂淡然迎上他的视线。
那是一道带着探究的眼神,好奇、又有些许疑惑,甚至有一丝可惜的意味在里头。
程珂坦然自若,散了会便径直离开了会议厅。
会议厅里剩下苏昭辉与林宴两人。
林宴将东西收好,松了松领带,这才散漫道:“当你的助理似乎也不怎么轻松啊。”
苏昭辉瞧他一眼,哼笑道:“给了你在华氏金融的两倍工资,还不够吗。”
“咱们同窗一场,你就只能和我谈钱吗?”林宴合上电脑,笑了笑说:“外面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我还能不知道徐亮他是怎么走的吗?这个圈子说大不大,可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可传的比什么都快。徐亮站了苏耀辉的队,如果我的消息没错,我想他这一走还带走了不少资源吧?”
说到这,林宴嗤笑一声,说:“我和他在华氏打过几年交道,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当初你找徐亮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这人是个不露牙的狠角色。”林宴侧头看向玻璃窗外的景色,“啧”了一声说:“他走得干净利索,你就是上火也没用,这会儿他估计已经在哪个海岛上逍遥快活了。”他转过头来,顿了下,视线朝程珂方才的位子上一落,笑笑说:“你挖我过来除了填徐亮的位置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吧。”
苏昭辉面色平静,看不出动怒的模样。片刻她开口,“这些年她经手的项目资料我会全部给你,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查一查,她到底在我身边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苏昭辉起身走向门外。林宴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半晌他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缓缓跟了上去。
开了年,学生们也纷纷到学校报到。
严文斌开着车送赵元生上学。到了校门口,季晓钰将书包递给赵元生,然后一字一句地叮嘱他要按时吃饭,保重身体。赵元生点头说好,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模样。
季晓钰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那我们先走了。”
赵元生看着严文斌载着季晓钰开车离开,然后转身进了学校。还没走出多远,他就想起自己落了电脑在车上,正想打电话,季晓钰的电话就来了。
果然是说他落了电脑在车上。
赵元生走到校门口等严文斌掉头回来,离几人分开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校门口依旧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赵元生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黑色的夹克衫,显然孤身一人的模样,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学生家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元生只觉奇怪便多看了两眼,不会那男人盯着一处,像是躲避什么似的,身子往树后靠了靠。赵元生微微皱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赫然发现那个男人看的不是别处,而是严文斌缓缓驶来的车!
“小生!”季晓钰下了车,拿着电脑包朝赵元生喊道。
赵元生只见那个男人猛然回头,视线彻彻底底和他撞上。发现他在看他时,那个男人脸色一变,瞬间扭头走进了人潮之中。
季晓钰发现赵元生出神,三两步走到赵元生面前问:“看什么呢?”
赵元生一晃神,便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的踪迹。心中隐有不安,他张张嘴,又怕自己疑神疑鬼,便说:“没什么,就是刚刚有个人看起来很奇怪。”
季晓钰身子一抖,看向远处,来回看了几遍确定没有熟悉的脸孔后,才稍显安心地笑笑说:“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现在的社会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伸手拿过电脑,赵元生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也不要一个人出去,有什么事叫文斌哥和晓川哥帮你。”
季晓钰觉得赵元生小孩说大人话,打趣说:“姐是成年人,没你想的那么弱,公司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赵元生努努嘴,看着季晓钰离开的背影,嘀咕说:“我也成年了。”
公司与郑总的项目合作进行的相当顺利,季晓川向郑总当面介绍了项目核心技术与发展前景后,郑总目光如炬当即提出希望尽快签订合同。
不出五日,敲定完一些细节,公司双方便正式达成了合作。
一切仿似都朝着好的方向前进着,办公室里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的氛围。几人工作情绪高涨,严文斌更是恨不得加班加点早些将项目完成交付出去。
下午四点多,季晓钰忙完手头的工作,下了早班回家做饭。季晓钰不想几个男人总点外卖吃,所以在几个人加班的提前下都会尽可能做些新鲜的饭菜送来办公室给他们吃。
往常六点不到,季晓钰就会拎着保温盒到公司。
可今天时间到了六点一刻,季晓钰还没有来。
季晓川有些担心,放下手头的实验给季晓钰打了个电话。打了两次没人接,到第三次更是直接关了机。
季晓川心中一紧,直觉季晓钰出事了,拉上严文斌就往家里赶。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季晓钰却不在家里。季晓川进厨房了眼,发现保温盒都不在原地,想必季晓钰已经装好了饭菜出门了。
可她会去哪呢?
季晓川想不出季晓钰有可能在的地方,不会却见赵元生打电话过来。事态紧急,季晓川接起电话匆匆和赵元生说了几句便打算挂电话,却不想赵元生听出家里出了事,追着问问情况。
得知季晓钰失踪,赵元生猛然联想到前几日见过的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立马将这件事告诉了季晓川。季晓川听赵元生描述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后当即脊背一凉。
季晓川挂了电话,严文斌见他脸色严肃,心知情况不好,着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季晓川握紧拳头,目光阴沉,一字一句说:“樊海龙来了。”
严文斌一头雾水,又问:“樊海龙是谁?”
季晓川眉心拧成一个结,脸色阴沉得可怕。严文斌赫然反应过来,声调一变,几乎是肯定地说:“是不是晓钰的丈夫?”
离小区不远的建筑工地里,工人们零零散散下了班,只有东边的空地上还有一台混凝土搅拌机在轰隆隆地工作。
建得初具模样的大楼里,到处是泥沙,建材,还来不及整理都随意地堆在一边。
忽然,进门最右侧的房间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喊声。嘈杂空旷的工地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声听起来不寻常的人声。
“妈的,给脸不要脸。”随着几句粗鄙的喊骂声,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落在季晓钰的脸上。
她被压倒在几块木板拼凑成的简易床铺上,头发已经散成了一团。而钳制在她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樊海龙。
“放……放……开!”季晓钰的嘴被樊海龙死死堵住,一张脸因为挣扎而涨得通红,她呜咽着用尽力气呼喊,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呼救声。
“跑!你给老子再跑!我打断你的腿!”樊海龙脸色狰狞,一双眼更是因为兴奋而熬得通红,他骂着粗俗的话,一边伸手扯季晓钰的外套。
季晓钰今天穿的是白色粗针毛衣外套,内里套了一条鹅黄色棉裙,今天严文斌见她这样穿还打趣她越来越学生气了。
可此时白色的外套早已沾满了灰尘,衣服上的纽扣也被急躁的樊海龙全部一把扯去。而季晓钰今天第一次穿的鹅黄色棉裙更是被他从领口处直接扯破,露出颈下白皙的肌肤。
樊海龙到现在还有些不相信,眼前这个打扮清丽,脸上多了几分清纯动人的女人是曾经那个看着丝毫不起眼的季晓钰。
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见不得她脸上露出那样的光。
自信,开朗……
他想起季晓钰带着赵元生逛街,又想起衣冠楚楚的严文斌开车和她一起上下班。他越想越恼火,越想越癫狂,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认知——那就是无论季晓钰怎么变,都只能是他樊海龙的女人!
粗糙的手掌已经摸到季晓钰细腻的肌肤,樊海龙整个人不禁一颤,瞬间起了反应。
季晓钰已经做过女人,又怎么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脑子里混沌一片,曾经那间黑暗破旧的房子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无数个屈辱的日夜,樊海龙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着她,迫使她行使作为‘妻子’的义务!
恶心的感觉顷刻从胃中涌了上来,以致于季晓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眼泪顺着脸颊一串串地流下来,流到了满是灰尘的木板上。
樊海龙被季晓钰彻底激怒,作为男人他感觉自己已没有丝毫所谓的‘尊严’。
手上的力道是那样大,瞬间将季晓钰甩得几乎晕了过去……
“……晓川……小生……”血从季晓钰的鼻腔漫出来,她已经感觉不到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口腔,痛觉,味觉都瞬间麻痹,整个人渐渐失去意识,而身上的樊海龙已经失了心智地疯狂撕扯着她的衣衫……
真的……逃不开了么。
一些零散的记忆缓缓浮现——已经背完了半本的英语词典,刚刚报名了的办公软件技巧班,严文斌还希望她能考一考会计证……
她把一天的时间当两天用,她努力地使自己变优秀,变为更好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待她?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所有的付出都只是一个笑话。
她想原来那连绵看不见尽头的大山,粗暴无礼的丈夫,不幸的原生家庭,一切一切都从未消失过。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试图站在太阳底下,阴影便不会离开她。
除非……有人替她撑开一把伞。
而那个人……
“晓钰!”一声熟悉的,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喊声破空而来。
视野变得模糊,眼眶已经彻底湿润,几乎辨不清事物。
但季晓钰知道,他来了。
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季晓川在小区门口找到了季晓钰的手机,然后又在通往小区旁工地的路上,找到了她扔下保温盒。
樊海龙先是看到季晓钰似是弯了弯唇角,然后转头便看见了季晓川。
他只在和季晓钰结婚那个雨夜里见过他一眼,短短一秒内,他便认定了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就是季晓川。
一股战栗的感觉侵袭了全身的感官,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被锁在木房子里,季晓川的眼神。
即便与他肥硕的体格相比,当时的季晓川孱弱得不堪一击。
但季晓川死死看向他的目光,却露着可怕的狼性。
他不愿承认当时自己被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吓到,只吐了口口水就转身离开了。
这一刻,樊海龙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片刻他下意识地起身,寻找可以攻击的武器。
半截铁管映入他的眼帘,他当即扑身去捡,却瞬间感到肩胛骨猛然一痛,像是一脚就被踢碎了一般。
他重重倒在水泥地上,季晓川已经彻底压制过来,拳头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脸上。
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好几颗,呛进了喉咙里。
另外有男声响起,突然耳边又响起季晓钰一阵凄厉的声音。“晓川不要!”
下一秒,他看见方才那根手臂粗的铁棒被季晓川拿了起来,随即就感觉脑袋整个碎裂开来般,甚至有种脑浆流了出来的错觉。
身体挣扎着颤动了一下,痛得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81章
樊海龙像一条濒死的狗, 趴在地上抽搐着。
空气安静下来, 季晓钰浑身颤抖, 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 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泪珠大颗大颗的从眼角滑落,掉在泥土之上。
季晓川的肩膀紧绷着,他沉沉地看着地上的樊海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将手里的铁棒缓缓地丢到一边,然后一步步走到季晓钰面前,看着季晓钰满是泪痕的脸。季晓川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将季晓钰抱紧怀里, 像儿时一样哄着她,“哥哥在,没事了。”
季晓钰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一颤,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站在不远处的严文斌后背淌出冷汗,他僵硬地抬了抬脚,看看樊海龙,又看向抱着晓钰的季晓川。
“晓川……”他喃喃出声, 却再也说不出下一句。
季晓川抚了抚季晓钰的头发, 然后站起身。他拿出手机,拨了120出去, 简单明了地交代伤者情况和地址后,季晓川挂了电话。
接着是另一个号码。严文斌看着季晓川按下那三个数字,下意识地上前争夺手机, 却被季晓川牢牢按住。
无声的摇头。
片刻他对严文斌说:“你走吧。”
严文斌一僵,立刻反应过来季晓川是不想让他趟这趟浑水。
严文斌良久未说话,最后他爆发开来,狠狠低骂了一句“我操!”背过身,他抹了把脸。
看着黄尘滚滚的工地,严文斌扯了下嘴角,眼睛微红地说:“你小子把我当什么人了,有什么一起担着,先跑算怎么回事。”顿了下,他偏过头,看向季晓川。想到季晓川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情,他脸色严肃,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你真想好了?”
季晓川默然,转头看了眼樊海龙,“我不后悔,而且……”
“我不想再没有身份的活下去。如果可以,这会是我得到身份的……最残酷的方式。”
警察和救护车一并赶到,救护车先将季晓钰和樊海龙送到了医院,严文斌和季晓川则被带到了警局。
这次案件对警察来说并不不复杂,可当他们核实季晓川的身份时,却着实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像“犯罪者”的“犯罪者”,竟然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鉴于这一情况,警察当即和同行的严文斌核实。严文斌见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便诚恳地向警察叙述了季晓川遭遇的境况,以及樊海龙对季晓钰做的那些恶事,并恳请警察从宽处理。
警察办案法律自然是第一要素,季晓川伤人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更何况医院传来的消息证实樊海龙情况并不乐观,若一旦情况危急,那么季晓川的罪责则更加严重。
不过办案的一个年轻警察打量了眼严文斌,翻了翻手上的资料,视线停留在公司法人这一栏上,想了片刻才对他说:“这事儿要么当事人同意和解,要么你们趁早去找找关系,或者找个好律师,否则……”他转头看向拘留室,又看回来,说:“否则就得待个几年才能出来。”
出了警察局,天阴沉沉的,严文斌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感觉整个人天旋地转。严文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自己只有保持冷静,才能够为季晓川奔波。
回想着警察的话,严文斌心底忽然闪过一丝亮光——关系?
他怎么忘了,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们。
可仅仅几秒,严文斌就迟疑了。他问自己,应该找她吗?
他已经摸不清程珂和季晓川的关系,更不确定这样一趟浑水,程珂是否愿意涉足其中。
严文斌在夜色中伫立良久,直到双脚麻木,他才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繁华的大楼。眼眶微微干涩,牙床被他咬的死死。
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中翻到“程珂”的名字,然后拨了出去。
院子里的红枫毫无征兆地死了。
程珂默视着眼前凋零的只剩躯干的红枫,面色显得有几分凝重。
天色晦暗,一切是沉沉的错感。
房里隐约传来手机响的声音,程珂手一松,指尖的枯叶便随风吹落,掉在了草坪之上。
池子里的鳄龟仍缩在角落里,一动未动。
房里的铃声停了,程珂的脚步顿了下。在池子前站定,她伸手从一侧食盒里抓起一把鱼食,投了出去。
几尾红鲤在池中翻腾,鱼食吃尽后,水面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程珂聚神看着幽深的池底,铃声忽又响起,吓了她一跳。
她猛然转头,透过玄关处开着的房门朝里看去。一股不安的情绪猛然升起,她迟疑了一秒,快步朝房内走去。
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程珂愈发诧异,电话竟是严文斌打来的。想了想,程珂接了电话。
“文斌,有什么……”
话被电话那头一声沉“程珂”截住,程珂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定了定,才沉声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程珂愈发肯定,太阳穴突突一跳,她几乎是肯定地开口说:“晓川出事了,是么?”
严文斌心中震颤,吸了口气,才冷静说:“晓川为了晓钰,打伤了樊海龙,现在他人在局子里,情况……”顿了下,他接着说,“情况并不乐观。”
“樊海龙?”程珂低吟一声,很快便反应过来,“是晓钰的老公?”
严文斌点头,“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今天晓钰下了班给我们做饭,等了很久没有来送饭,我和晓川便去找,没想到她被樊海龙劫持了,然后……”严文斌忍着情绪,“樊海龙现在还在抢救,如果救不回来,那晓川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程珂久久未接话,久到严文斌整个人变得冰冷无比,可就在他以为自己找错人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程珂冷静,清晰的声音——“他在哪个分局。”
心口一瞬间松了开来,严文斌快速将关押季晓川的警局告诉了程珂。
“你会帮他的对么?”严文斌犹豫几秒,还是问了出来,他不是不相信程珂,只是此时此刻他迫切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文斌。”程珂低声,又过了几秒,她一字一句的开口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让他平安出来。”
铁门外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几个小孩捏着细长的烟花嘻嘻哈哈的从门外跑过,远处不时传来几声呵斥的声音。
池里的龟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动了动,漆黑圆豆般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程珂握着断了线的电话,看着门外星点的烟火,才缓缓呢喃一句——“元宵节了吗?”
过了今晚,意味着新年算过完了。日子和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人们会照常上班,照常生活。
谁也不会在意这世上有那么多与自己无关的苦难,谁也不在意谁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理想中的团圆奋不顾身。
身子愈发冷了,程珂的目光冷毅,略作思考便朝秘书打去了电话。不多久,秘书将关押季晓川的那个分局局长电话发送到了程珂的手机。
不做多想,程珂打通了钱局的电话。
“钱局长你好,我是海茂创投副总裁程珂。”
那头静了一秒,接话,“程副总你好。”
程珂也不绕弯子,直接了当的开口:“不好意思这么晚麻烦钱局,只是事发突然,我有个朋友叫季晓川,因为一些事被关在您管辖的分局里。若你现在要是方便我想亲自登门拜访,当面和你谈谈。”
一边说程珂一边想到酒窖里藏了几瓶上等的红酒,柜子里还有几条不错的烟,此外保险箱里还有一副大师的国画,估算了下,程珂心里隐隐有了底。
她想若还是不够,十万、二十万总能解决的。
就连程珂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了用金钱权势解决一切。
“季晓川?您是说那个打架滋事的黑户吧?是,刚刚下边人刚刚报告有这么回事。”
钱局话音落下,程珂心里猛然一惊,直觉情况没她想的那样简单。季晓川这件事说大了也只是打架斗殴,无论如何都不该惊动堂堂局长,除非……
程珂静了静,心里仍存侥幸,她想不会的。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接受,钱局拜托你,让他平安出来。”
钱局长顿了下,客套说:“程总这什么话,现在的大环境你也知道的,上上下下关于这块儿,都差得严。能帮的忙钱某一定帮,我待会就叫手下人关照关照您的朋友。至于拜访,那就不用了,晚上我这儿还有局呢,实在不好意思。下回,下回我一定请程总吃个饭。”
话里话外,都是回绝了。
程珂不死心,“不过是个普通的案件,只要您一句话,我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话不是这样说,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只是刚刚总局交代了……”钱局长自觉说漏了嘴,立马止住了话语。
程珂的眉头缓缓蹙起,心口像被人死死揪住,她低声问,“钱局长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钱局长?”
过了会儿,程珂听见话筒里传来为难的语气,“程总我也不瞒你……这事儿上头下了通知,谁也没辙。我也看了你朋友的资料,普普通通没什么背景,更是个没身份的人,我也想不明白上头为什么让我卡着人,谁都不能通融,尤其……尤其交代了是你程副总,所以你也体谅体谅我。”
身后,放烟花的男孩被父母捉住,骂骂咧咧的声音嘈杂刺耳。
短短几秒,程珂回想了一切有可能的情况,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极大的不安。压着情绪,她问:“是苏总交代的吗?”
钱局长大概没想到程珂反应如此之快,几秒后他叹了口气,说:“是。”
心彻底沉下去,程珂声音微微颤抖,片刻才开口,“苏总……哪位苏总。”
夜色愈发深,黑沉的天幕没什么光,手机贴着程珂的耳边,又过了几秒她才听见钱局长低缓却清晰的回答——“是耀辉总。”
第82章
苏昭辉宅门外。
瘸腿男人在树后观察了一晚, 看准了保镖换班的时候, 拖着不自然的腿快速闪进了大门内。
仅仅几秒后, 保镖便发现了非法闯入的他, 几人三下五除二,利落的将他摁倒在草坪之上。
男人样貌端正,身穿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保镖将他的手反压在身后时发现,男人的右手手腕下光秃秃的,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他竟没有手掌。
男人被制服后,口中中英文切换着破口大骂, 保镖死死捂住他的嘴,却被他奋力挣脱开,“苏昭辉,让我见苏昭辉!你们他妈敢动我,有种就去问问苏昭辉,我李奕飞是她什么人!”
两个保镖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拨通无线电向队长报告了情况,得到回复后, 他冷冷对另一人说:“把他拉出去, 通知加强守卫,绝对不能惊扰到苏总。”
保镖照做, 将自称是李奕飞的男人拖至大门外数米远,几个人排成一队严防死守,不让他再靠近一步。
李奕飞踉跄起身, 狼狈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泥土,朝地上啐了口口水,他冷笑的看着眼前的保镖,伸出仅存的左手,拍向其中一人的侧脸,只是手还未落下就被那人猛然扣住。
李奕飞笑得更厉害,缓缓靠向他的脸,平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去告诉苏昭辉,他前夫来了。她若是不见我,那就别怪我将关于她,关于苏家上下的秘密——公之于众了。”
大堂内,苏昭辉手夹着雪茄,靠在沙发上。
不远处,李奕飞被保镖反扣着双手,立在一侧。
“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一日夫妻百日恩,昭辉你和我总不止一日的情分。”李奕飞看向身侧的保镖,冷笑说:“你就这样对我?”
苏昭辉淡淡看过来,盯着李奕飞看了半晌,缓缓朝保镖挥了挥手。
“下去吧。”
偌大的室内仅剩下两人。
李奕飞轻笑一声,拖着瘸腿,目光肆意得打量四周,“真舒坦啊,这房值不少钱吧。”
苏昭辉冷眼看向他的腿,目光沉了沉,一言未发。
“真皮的啊。”李奕飞拍了拍沙发,自顾自地坐下,断了的右手搭在沙发沿上,一副无谓的模样。即便落魄,举止之间仍有着超越常人的气度。
“说吧,你想要什么。”
“什么?”李奕飞摸了摸鼻尖,笑道:“你就不问我我有什么筹码?这不像你的作风。”
苏昭辉未开口,只是看着李奕飞。
李奕飞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光秃秃的右手手腕,笑容越发灿烂,将袖口往上一撸,以便让她看得更清楚。
苏昭辉淡淡别过头,脸色未变,手上的雪茄却未在抽一口。
“怎么,这就觉得恶心了?”李奕飞忽然直起背,猛地拉开左边裤腿,一条假肢赫然映入苏昭辉的眼帘。
他的左腿根本就不是瘸了,而是膝盖以下都没了,只能靠假肢伪装。
苏昭辉表情微变,没等她开口,李奕飞便说:“这手还有这条腿都拜你苏昭辉所赐。”
“我只是让人做空了你家族的企业,我做的我认,我没做的你也休想算在我头上。”苏昭辉将雪茄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表情已经冰冷到极点。
李奕飞愣了下,苦笑一声突然重重拍打自己的大腿说,“苏昭辉你好毒啊,那几年我对你难道不算尽心尽力吗?就因为我骗了你,你就要将我家族赶尽杀绝吗?吞并了我的公司还不够?一定要苏耀辉绝了我这条命才肯罢休吗!”
苏昭辉猛然看过来,眼底是不可掩饰的震惊。李奕飞看着她的表情,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怎么?听到苏耀辉的名字就不行了?”
李奕飞重新靠回沙发,表情是无法掩饰的嫌恶,“你说我喜欢男人,让你觉得恶心。那你呢,你们苏家也不见得比我干净多少!”
“砰!”烟灰缸应声碎裂一地,苏昭辉猛然起身,一把扼住了李奕飞的喉咙,“再乱吠小心我撕了你这张狗嘴!”
李奕飞丝毫不惧苏昭辉的威胁,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了。他看着苏昭辉的脸,一字一句对她说:“在你和我离婚前的那个晚上,你重感冒躺在床上,你觉得我会碰你?可如果不是我碰你,那么……”李奕飞扯出一丝轻蔑又接近癫狂的笑容,“那么你觉得,艾米是谁的种呢?”
苏昭辉脸上剧变,扼着他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你什么意思。”
李奕飞的脸色已经微微泛红,可他笑得更厉害,“只要我没走出这间房子,明天所有的报纸媒体都会告诉所有人,艾米到底是谁的种。你……敢杀我吗?”
“闭嘴!你给我闭嘴!”耳光一个个落在李奕飞脸上,苏昭辉不解恨,拿起桌上一切能拿的东西朝李奕飞砸去。李奕飞已经癫狂,窝在沙发上既不躲也不反抗。
又过了片刻,保镖敲门进来,看见眼前的景象也不由一惊。犹豫了片刻后,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口。
苏昭辉发泄够了,终于停下来。
“什么事,说!”
保镖看了眼满脸是血的李奕飞,回话道:“一位自称‘林宴’的先生求见,现在人在门外。”
苏昭辉脸上缓了缓,对他说:“让他等着。”
保镖转身出门,李奕飞靠在沙发上喘气,苏昭辉抽纸将手上的一点血迹擦干,“你要什么。”
李奕飞抹了抹嘴角的血,伸手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写了一串数字的纸条扔在沙发上,“我要的不多,五千万。明天十二点前,我要这笔钱汇进这个户头上,否则……”李奕飞强撑起身体,朝地上啐了口口水,对她说:“那就一起毁灭吧。”
门外的保镖还想拦人,苏昭辉厉声,“让他滚。”
李奕飞走到门外,看着衣冠楚楚的林宴,不知是什么情绪地笑了笑,将褶皱的衣角扯平,一拐一拐的走出了大门。
林宴识趣的在门外站着,等里面的保镖出来,他看了看那人手中被塑料袋包着的纸巾,别过脸整理了衣衫,才缓缓走了进去。
只字未问方才的事态,林宴弯下腰将手中的纸袋放在了茶几上。
苏昭辉刚洗完手,没有擦干水渍,任由它湿着。
“查到了?”苏昭辉瞥了眼,淡淡问。
“比我想的更有趣。”
苏昭辉拿过桌上的文件袋,利落的解开,就在抽出内里的纸张时,林宴忽然开口,问:“你这辈子有被人背叛过吗?”
苏昭辉眼眸一凛,拿着纸袋的手顿了下。可也仅仅一秒,她扯出厚厚的那叠文件,一目十行的翻看了起来。
林宴看着她,这才缓声说:“一连几天我翻看了她经手的所有案例,但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任何破绽。就在我几乎都觉得程珂没有问题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若顺着思路找不到我想要的结果,那反着来呢?”
林宴走上前,取过苏昭辉手中的资料。翻了几页,然后开口:“最早的林氏熟食、邵氏电力、文峰科技、庐阳酒业,以及最近的启动科技。所有经由程珂处理的项目,竟无一例外在海茂注资购买股份前进行了股权变更。”
苏昭辉默然,方才她已经注意到了这点。
“说下去。”
“如果所有企业在与海茂交易前都进行股权变更说的过去,那么另一件事就绝非巧合那么简单了。”林宴微微停顿,“我从每个企业股权变更前后的人员进行对比,然后发现所有变更后的股东,竟都与一个名字有关。”
“是谁……?程珂吗?不可能,我调查过她,她的名下没有海茂外的任何公司。”
林宴点头,却又摇头。“你不可能不知道,股份还有代持这种说法。”
“你是说……”
林宴将几页纸单独抽出,递到了苏昭辉面前,“一开始我也没查到那个人和程珂或者说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直到我无意中看到当年关于你父亲、母亲……以及那个女人的消息。我才渐渐反应过来,或许事情比我想的更错综复杂一些,但更多的疑惑我想也只你能替我解答了。那几十家股权变更后的企业,无一例外均增加的股东都是同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就是——蒋美云。”
林宴观察着苏昭辉的脸色,果然看见苏昭辉脸上由红转青,一双锐利的眼睛瞬间狠戾起来。
“不需要我说,你应该也很清楚蒋美云就是你的大哥苏耀辉的母亲。而据我所知,程珂到广东后,便一直在苏耀辉的场子待着,等到他入狱后,不久后就到了你手下。”
林宴没有说下去,但他知道他说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苏昭辉自会去查,他要做的已经完成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由佩服程珂这个女人,若不是他如此抽丝剥茧的对比所有的案子,恐怕没有人能发现程珂会利用风投内部人员的这一层关系,以上市为饵引得企业老总心甘情愿得以低价出售公司股份给她。
待IPO完成,再售卖已经暴涨数倍的股份套取巨额现金。即便是身处金融圈的他,林宴都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方法谋取利益,说轻了是打擦边球,说重了则是犯经济罪!
林宴看着苏昭辉,他不知道眼前的她对于程珂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保她还是不保她,林宴也好奇极了。
一阵风吹来,纸张吹落一地。
林宴听见苏昭辉用仿似疲惫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你和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我不希望这世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明白。”林宴点点头,将地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整齐地压在桌上的果盘下,顿了下,还是问了句:“你打算拿她怎么办,这些年她得到的钱我保守估计都超过了一亿。”
“林宴。”苏昭辉缓缓出声,看向他,“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林宴哑然,笑了笑,“何必那么严肃,你还不知道我吗?”在嘴上比了下,林宴说:“我保证守口如瓶。”
第83章
程珂从梦中惊醒, 醒来发现天刚蒙蒙亮, 四周是一片死寂。
起床洗漱, 套上件浅色风衣, 程珂便开车出了门。
保镖见来的是她,没有阻拦,只说了句,“苏总还在睡,程总可能需要等上一会。”
程珂点头,进了屋。
保姆在厨房煲汤,见了程珂来, 迎上前问:“程小姐吃早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做点吧。”
程珂看了眼墙上的钟,指针指向七点。
摇摇头,她说:“我等昭辉一起吧。”
苏昭辉向来自律,即便是休息日也都会早起。只是程珂等到八点,苏昭辉都没有下楼。
保姆看了眼程珂,说:“苏总她昨天喝了不少酒,所以……”
程珂会意,却还是说:“我再等等吧。”
时间到了九点一刻, 苏昭辉终于下楼。
看见大厅里坐着的程珂, 她先是一愣,然后面色如常的下了楼。
“煮两碗阳春面。”苏昭辉吩咐保姆, 她虽不知道程珂为何而来,但她清楚以程珂的性格,若不是出了大事, 她必然不会亲自到她这儿来。
保姆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苏昭辉径自坐下,不多会两碗面端上桌。程珂看着苏昭辉,片刻拉开椅子也坐了下来。
两人相对无言,苏昭辉吃东西讲究,也吃得慢。程珂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压着心绪吃完了整碗面。
苏昭辉不疾不徐,半晌后才放下了筷子。
“跟我来吧。”
程珂低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起身跟了上去。
苏昭辉的书房程珂来过几次,算不上陌生。
房里鸦雀无声,一道火光燃起,苏昭辉擦亮了细长的火柴。
程珂微微抬眼,却发现苏昭辉左手拿着的是一支三十八环的古巴雪茄。
苏昭辉甚少抽这个环数,因为她说过,这样的雪茄味道寡淡,缺点意思。
只是雪茄点着,苏昭辉却没有抽一口。
烟雾在空中慢慢袅娜上升,苏昭辉透过窗户看着远处,依稀能看见那幢翠绿色尖顶的房子。
“昭辉,帮我一次。”程珂背着光,目光平视着苏昭辉。
“你还有我能帮的忙吗?”
苏昭辉靠着书架,微微抬着下巴,透过烟雾看她。
“季晓川被抓了。”程珂顿了下,“关在城东的分局。”
“哦?”苏昭辉漫不经心,脸色丝毫未变。“所以呢?你来求我替你找关系?”
苏昭辉笑了下,似是自嘲的开口:“以你现在的身份,还需要我帮你的忙么?”苏昭辉盯着程珂的脸,看不出怒气,表情净是冰冷,“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我不帮你,苏耀辉难道不舍得帮你?程珂你这辈子,还不够吗?”
程珂沉默,苏昭辉看着她,忽然反应过来,笑出声,“季晓川……苏耀辉?呵,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来找我,你会来找我。怎么,是苏耀辉干的?所以你就来求我,求我救那个连身份都没有的黑户,他算老几,我凭什么救他啊。”
苏昭辉压抑不住,声调提了几分,“拉你坐上现在的位置,替你扫开所有阻碍你的人,程珂我帮你的还不够?而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就用这些‘报答’我是吗!”
牛皮纸袋被狠狠摔在桌上,整齐一叠的白色纸张被甩出半米远,四处散落着。
画面静止了,程珂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脸色比想象中更加平静,“你查我了。”
苏昭辉冷笑一声,“苏耀辉,蒋美云,瑞星生物科技……程珂啊程珂,这么多年来,你有一天不曾背叛我么!”
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两人的目光交汇,程珂看见苏昭辉死死盯着她,眼底是不甘、恨、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失望。
她讨厌程珂永远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料定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都会像过去一样,替她摆平一切么?
不会了,她苏昭辉不会再让自己错一次。
“救季晓川,你想都不要想。”苏昭辉看着程珂,“人活着想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不是么。”
气氛静的可怕,苏昭辉无言地笑了下,缓缓开口:“这就是你的代价。”
她想,也不过如此。
程珂能为季晓川做的,也不过如此。
“我答应你。”程珂抬了抬眼,脸色没什么变化,但在某一刻又像是有什么变了似的。
“答应我?”苏昭辉略带讽刺的看着程珂,“你还能答应我什么。”
程珂表情极淡,声音却清晰可闻,“纽约,我去。”
不要如今的身份,不要如今的权势。
放弃程珂这个名字,放弃季晓川。
放弃一切。
“程珂!”苏昭辉突然暴怒,锐利的双眼越发狠戾,“事到如今你觉得我还会保你?”
程珂迎上她的目光,忽然勾了勾嘴角,“昭辉,你会的。我知道,这世上如果谁都放弃我,但我知道你不会。”程珂停了停,“昭辉,对不起。”
苏昭辉表情一抖,一种无力感从心底窜上来。
气愤、恼怒、无可奈何,情绪复杂的交错的在一起,苏昭辉猛地将桌上散落的纸张抓起,撕碎。
发泄着,怒吼着。
而程珂只是站着,别过脸,眼眸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旦去了纽约,她就不再是她。
她想起临安那棵静静伫立的大树王,四周一片苍茫,再看不到一点生机。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大树王死去了。
电话响了,苏昭辉的。
铃声一遍遍响,许久,苏昭辉才接起。
空气静得程珂可以依稀听见话筒里的声音,只是她侧过身,没有去听。
“苏总,确认了昨天的唾液样本与艾米小姐一致。”
苏昭辉绷直的脊背瞬间放松,“确认没出任何差错?”
“是……没有问题。”男人回答。
片刻她哑声说:“他现在人在哪里。”
对方犹豫了一会,才回答说:“我们在他落脚的地方盯了一晚上,可早上谁也没看到他出来。等我们进去,他和他的男人……都不见了。”
“立刻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电话断了,苏昭辉额头沁出一层薄汗,程珂垂眼,替她倒了杯水。
水杯放在苏昭辉手边,骨瓷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昭辉没抬头,“我会安排最快的飞机送你走。”
“我想等他出来。”声音很轻,却没有留下商量的余地。
苏昭辉的手微微用力,片刻她松开,她知道程珂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
“好。”她说。
开车,离开苏昭辉的别墅。
车开进园区,保安探出头看着她的车尾,半晌才坐回椅子上。
程珂摸了根烟,冷静抽完,然后下车。
去的不是季晓川的办公室,而是物业中心。
不多会,她拿着一些文件出来。
最后抬头看了眼办公室的窗户,天阴沉沉的,像是山雨欲来。
回去的路上,严文斌打来电话,声音已经沙哑,想必也没睡过好觉。
“怎么样了……有希望么。”
程珂看着前方的红绿灯,眼眶干涩的像是只要有一阵风吹过,就能流下泪来。
“晓钰呢,醒了么。”
严文斌愣了下,“醒了没什么大碍,可樊海龙他……还在昏迷。”
程珂脸色越发冷,“医院我已经派人交了住院费,你们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你们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守住公司,那是季晓川的命。”
“程珂……”严文斌吸了下鼻子,声音有些颤抖,“晓川会平安的吧。”
“会。”红灯跳到绿灯,程珂看着前方缓缓前行的车流,声音又重了几分,“会的,他一定平安出来。”
严文斌像吃了定心丸,语气终于松泛下来,过了片刻似是小心翼翼的询问,他开口:“不去看看他么?他应该很想见你。”
喉咙被堵着,说不出话,半晌她才张了张嘴,“不去了。”
严文斌想程珂有她的难处,在那样的位置做这样的事,总是有风险的,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不去,不去也好,反正总有机会见的。”
还有机会吗?
程珂心一片凉,却又听见严文斌的声音——“当初晓川要和我合伙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一个问题。”严文斌顿了顿,“我问以他这样的身份,他想要得到什么,你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吗?”
“他只对我说了一句——未来和我爱的人。他想要的,这是全部。”
窗外引擎声,喇叭声,一片嘈嚷。
车厢内却无比安静,程珂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
没有风吹进来,她却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文斌,等晓川出来,请告诉他——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不要认命,一定要更好的活下去。”
“程珂?”严文斌听出不对劲,“为什么说的像是再也见不到一样……程珂?”
回应严文斌的只有盲音。
将手机放回口袋,严文斌转身却看见赵元生提着水壶。
“阿珂姐怎么了。”
严文斌摇摇头,“你不用担心,大人的事大人会处理好。”视线落在水壶上,“我去打吧。”
赵元生看着严文斌离开的背影,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84章
“苏总, 人带来了。”
盘子里是刚上桌的牛排, 五成熟, 带着一些血色。
苏耀辉眼皮未抬一下, 由始至终都慢条斯理地切着眼前盘子的肉。
李奕飞被推了进来,脚下虚软跌倒在地。一起被押进来的,还有一个白人,身材高大,嘴里骂骂咧咧说着洋文。
苏耀辉抬眼看了看那个白人,白人顿时哑声。放下刀叉,苏耀辉用绢布擦了擦嘴, 然后将它随意地丢在一旁。
李奕飞看见苏耀辉,整个人打起摆子,声音也颤抖起来,“苏总、耀总,你饶了我,我马上走绝不再来了。”
苏耀辉面无表情,拿起烟,朝保镖抬了下下巴。保镖上前, 替他点上。
缓缓吐出一口烟, 苏耀辉舒适地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看着李奕飞, 丝毫没有立刻处置他的意思。
抖了抖烟灰,苏耀辉斜叼着烟,拿起桌边放着的几张纸。
“要了多少钱。”苏耀辉看着纸上的内容, 漫不经心地问。
李奕飞盯着苏耀辉手上的资料,依稀瞥见几个字,脸色顿时更加惨白了几分。
“……五……五千万。”
苏耀辉猝然冷笑了下,“要的倒也不多。”
李奕飞慌得全身颤抖,“是我糊涂动了歪脑筋,苏总求求你放过我,放我布鲁斯,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
李奕飞猛点头,“是。”他爬起身匍匐在地上,装成了一只狗,“汪汪汪!”
苏耀辉笑起来,眼底却闪过一丝嫌恶。又抽出一根烟续上,苏耀辉看着资料上最醒目的一行字,许久后才缓缓将纸凑近燃着的烟。
火苗先是微弱,渐渐才亮起来,到最后徐徐燃烧。
将燃着的纸丢在牛排盘子里,不多会便化成了灰烬。
“我以为废了你一只手一条腿,你会长记性了。”苏耀辉将烟按灭在方才的灰烬上,终于起身慢慢走到趴着装狗的李奕飞面前,弯下腰试图将他恐惧的表情看的更真切一些。“只是可惜你好像没当回事,真是让人失望。”
苏耀辉的声音慵懒,却让人不寒而栗。
不再看李奕飞,苏耀辉起身。透过落地窗看出去,远处阴沉沉一片,雨点已经缓缓落下来,在窗上留下斜长的水痕。
“又下雨了,泥腥味……真让人不好受啊。”苏耀辉喃喃,雨下得更大了,瞬间噼里啪啦敲打着一切。“不过倒适合做些事情呢。”
话音落下,李奕飞两眼瞬间涨红,“苏总,苏总!不要,不要……”
苏耀辉面色丝毫未改,背对着保镖挥了挥手。
“做干净点儿。”
保镖会意,片刻又问:“另外一个呢?”
苏耀辉眯起眼睛,看着院子里立着的两只淋雨的鸟,淡淡说:“做什么事都带着这个男人,也难为他了,倒不如成全他……让他们成双成对地走。”
李奕飞和白人被带走后,一直跟着苏耀辉十多年的保镖阿标对苏耀辉说:“李奕飞从那出来后,见了林宴。今天早上程珂也去了,呆了几个小时才出来。”
苏耀辉挑眉,心中只觉有趣。
“倒是比我想得聪明。”
客厅靠墙的地方放了一个大鱼缸,形形色色的鱼在池中游来游去。苏耀辉拿起一些鱼食投了进去,透着玻璃看鱼儿争食。
“刚刚传来消息,小苏总她派了他们法务部的人做季晓川的律师,总局局长已经打了电话过来询问情况。如果不出意外,季晓川的罪名会很轻,或者无罪。”
苏耀辉仍弯着腰看着四处翻腾的鱼,过会他问:“林宴去了?”
保镖点点头,“手里还拿着东西。”
苏耀辉想了想,笑说:“倒比我想象中查的更快,不过昭辉不是那么容易原谅的人。她能帮程珂,那么程珂也付出了该付出的筹码。你说,筹码会是什么呢。”
阿标点点头,“我尽快查出来。”
“下去做事吧。”
“那个……”阿标想了想,还是说:“陆小姐打来了很多电话找您。”
苏耀辉抬了抬眉梢,表情似笑非笑,对着阿标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人么。”
阿标不答,苏耀辉自问自答道:“不知天高地厚,得寸进尺——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明白。总想要得到更多,真是太愚蠢了啊。”
看守所里,季晓川漠然看着眼前的人。
“你可以叫我李律师,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李永良将一张名片递到季晓川面前,季晓川接过淡淡扫了扫名片上印着的头衔。
片刻,他将名片推了回去,“你走吧,我不需要。”便要起身,却被他叫住,“季先生,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但我和海茂没什么好谈的。”季晓川微低头,眼神平静,全然没有一丝急切的神色,只余坦然。
李永良见过太多挣扎着想要逃离牢笼的人,可季晓川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推了推眼镜,李永良说:“是程副总请我来做你的律师,如果是这样,你愿意和我谈谈吗?”
“阿珂?”季晓川皱眉,“她让你来的?”
李永良虽不明白苏昭辉为什么会让他这个业内首屈一指的律师,来接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案件;更不知道为何在他来之前苏昭辉会向他强调,让他告知季晓川是程珂让他来的。
但如今他渐渐有些明白,眼前这个男人与公司里冷淡无比的程副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请季先生好好配合我,我一定不负程副总所托让你平安出去。我想,季先生你也不希望让程副总失望吧。”
如果是她,他自是信的。
坐下,口述,李永良唰唰在纸上记录。
直到警察提醒时间到了,季晓川站起身,向李永良微微鞠躬。
李永良用那双精明的眼打量着季晓川,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是无法想象如今这个社会,竟还有没有户口的黑户。而眼前的季晓川模样虽与常人无异,可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不一样的特质。
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反正让他觉得有些怪就是了。
将纸笔收进公文包里,他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候他听见眼前的男人压着低低的情绪问了他一句:“她还好么。”
程副总么,自然是好的。有钱有势,还有苏昭辉给她撑腰,怎么会不好呢?
李永良笑了笑,回他:“程副总过得自然是好的。”
他看见季晓川眼里的情绪,大概猜到季晓川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片刻,他理了理西装,“程副总业务繁忙,想必等忙完手头的项目,自然会来看季先生的。若您有话想要对程副总说,我也可以为你转达。”
张张嘴,季晓川摇头,“没有了,谢谢。”
李永良感到些许疑惑,片刻他笑笑,不再想了。
“好,那下次再见。”
三天后,樊海龙醒过来了,但医生诊断有脑震荡,可能存在后遗症。
程珂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还是松了口气,她想只要樊海龙活着,那便还有希望。
樊海龙醒来后,李永良作为代表与他进行了赔偿协商,庭外和解是他谈判的目标。
谈判金额最后超过一百万,这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无疑是一笔‘丰厚’的数目。
只是事情比想象中更加棘手一些,无论他们提出多少赔偿金,樊海龙都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李永良对这个结果有些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樊海龙似乎根本不在乎赔偿金多少的问题,他想的始终只有让季晓川坐牢这个念头。
夜里,李永良向苏昭辉报告了这件事。苏昭辉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吩咐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要赢。
季晓川被抓后的第五天,苏昭辉的办公室收到了一封举报信。
信是直接送到苏昭辉座位上的,拆开信,苏昭辉脸色瞬变。
信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针对此次年后内部稽查活动,对于程珂的操控股份的受贿举报。
苏昭辉第一时间想到了林宴,林宴面对这样一封信自然是极力否认。冷静下来,苏昭辉也想明白林宴没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那么清楚程珂做了这些事,又会没有直接将这封信寄给董事会,而是寄到她这仿似一种‘警告’的人,只有一个。
“咚咚咚。”苏昭辉眼皮一跳,抬头便看见苏耀辉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林宴侧头看了看苏昭辉,表情不明。
“你先出去。”苏昭辉对林宴说。
苏耀辉侧身,朝林宴勾了勾唇,目送他离开。
“信是你寄的。”苏昭辉单刀直入,“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苏耀辉挑眉,视线落在桌上官运亨通的摆件上,伸手摸着,“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苏昭辉没时间和他废话,举起那封信,“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程珂出事,你母亲也会受牵连,难道你连她也不顾么。”
苏耀辉双手抱胸,倚靠在桌上,似笑非笑:“我能这么做,自然能将她摘得干干净净。你应该清楚我,若我想让程珂完,谁也拦不住我。”
苏昭辉看着苏耀辉,脸上隐有怒气,“苏耀辉,你太残忍了。”将那封信捏成一团,“程珂的付出算什么。”
苏耀辉像听了什么笑话,“付出?”一瞬间他收起笑意,眸色淡冷,“付出算个屁。”
缓步走到苏昭辉身前,苏耀辉一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一手按在桌上,俯下身几乎贴着她的脸。
“我以为你会长记性的,被骗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小昭,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彻底放心?”
第85章
“苏耀辉!”苏昭辉压抑不住怒气,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我告诉你, 别拿出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你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苏耀辉脸皮抖了抖, 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季晓川的事,我劝你不要再插手,这对你对程珂都好。否则我可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有本事你就继续,我倒想看看到最后谁赢谁输。”
苏耀辉不置可否,视线落在桌上被捏成一团的举报信,挑挑眉, 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海茂创投内网最显著的地方,毫无征兆地刊登了对于撤销程珂所有职务的公告。而官方给出的撤职理由是程珂脊椎病情恶化,急需疗养诊治。
简单一句话,便将程珂从副总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的不知所措,尤其是程珂手下的那些老人更是气愤不平。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们又怎么不知道连着几个月来, 程珂在海茂的权力逐步被架空, 以至于到如今任人宰割的地步。
否则即便是程珂身体出了问题,也绝非要到罢免一切职务的地步。
可隐约中, 也有人将程珂的职位变动归根于苏昭辉与苏耀辉内斗的牺牲品。
一时间各种流言四起,人们除了心中惶然外,免不了一阵唏嘘。
毕竟海茂创投有如今的鼎盛, 谁也无法否认程珂的功劳。如此大将说斩就斩,引起的动荡又怎会小。
局势在一瞬间紧绷起来,没人能说清楚这种感觉为何而来。只是无论是公司的高层,都不约而同打起了精神,努力循着蛛丝马迹,以防错过第一手消息。
房子冷清的没有一丝人气,程珂看着这间生活了不长不短时间的房子,在此刻竟流露出几分留恋来。
苏昭辉撤了她职务的事,她事先并没有得到通知。只是听到的那刻,心还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那么多年待在一个地方,说离开就离开,换谁都没那么容易接受。
可在几分钟后,程珂便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林宴打了电话给她,告知了那封举报信的事。
另外,林宴告诉她,飞往纽约的私人飞机明晚就会起飞,让她做好准备。
准备,能准备什么呢。
程珂看着四周发现这么多年,这间房子和当初买下时竟没什么区别。她都快忘了,这间房所有的家具和装饰她都未曾改动过一分,开始是什么样,如今便是什么样。
而她虽是这间房的主人,可又像从没融入过似的。
一番整理下来,二十四寸行李箱都还空了一半。
蕾丝窗帘被风吹起,在空中飘荡。房间似是一瞬间就空旷了,耳畔只剩呼呼的风声。
程珂突然就没了整理的念头,摸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烟盒被随意丢在波斯地毯上。她坐在床沿,看着阳台上不知何时枯萎了的绿植,神色飘忽。
就这么一刻,仿似什么都没了意义。
烟点了几次没有点上,程珂也没再点,只是叼着。
黑发披散在身后,随着风肆意飘动。
就这样结束了吗?程珂问自己。
做一个逃兵,抛下一切,不问过往不问归处。
真的能做到么?
楼梯忽然传来缓慢的脚步声,程珂惊得后背发凉。
扭头看去,苏耀辉已经走了进来。
西装依旧笔挺,不染半点尘埃。
那双她曾以为温柔的眼眸缓缓在房内扫过,最终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她红唇间的那支烟。
苏耀辉笑了笑,慢慢走近,修长的手指在她手掌间一勾便拿走了打火机。
程珂半抬着头,盯着他的脸。
她忽然发现,苏耀辉的脸变得陌生了。很快她对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好笑,陌生?他们又何曾熟悉过呢。
“阿珂。”苏耀辉低声,风似乎都静了。
火光一瞬亮起,点燃了程珂嘴中的烟。
程珂缓缓抽了一口,然后将它夹在了指尖。
“不打声招呼就走?”苏耀辉在房间里转了转,伸脚踢着行李箱的边沿。
“只不过去旅游,这也要和耀哥汇报么。”程珂脸上表情淡漠,甚至没有动一下。
“那倒也不必。”苏耀辉不紧不慢,像是特意来找她说闲话似的。
烟灰落在被子上,谁也没在意。
“太普通了。”苏耀辉忽然说了一句,程珂看过去,看到苏耀辉手中那张照片,心中顿时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
那是季晓川的照片,是他站在天目山入口拍的那张。方才她将它整理出来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收。
苏耀辉呵出一声冷笑,指尖一动,照片便飞落在地上。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八个字冷冷从苏耀辉口中吐出,“你以为有了昭辉帮忙,姓季的就没事了?程珂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程珂脸色慢慢沉下来,“你还想做什么。”
苏耀辉微微抬了抬下巴,“慌了?呵。”他笑一声,“昭辉找了她的律师替季晓川辩护是不错,可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你不用威胁我,樊海龙不过是轻伤,而且他使用暴力在先,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三年刑罚以下而已。”
苏耀辉眯着眼看程珂的表情,片刻勾了勾唇角,眼神透着不屑,“你若真做好了这种打算,你也不会为了他和昭辉做了交易。想在我这蒙混过关?阿珂,你还太年轻了。”
他走过来,立在程珂面前。又看了会,伸手试图将她颈间的一缕长发拨至脑后,却被程珂抬手推开。
苏耀辉不以为意,只是挑了挑眉。
“做这一切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如今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是你随时可以抛弃的一颗棋子。可为什么,一定不肯放我走?”
这是程珂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是钱,她已经承诺过用它换取自己的自由,可苏耀辉根本不屑。若不是钱?那还有什么原因,程珂仔仔细细将一切都思考过一遍,然而答案依旧模棱两可。
苏耀辉显然没了和她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只是淡淡对着门口喊了一声,“阿标。”
苏耀辉的保镖阿标应声走了进来,由于人高马大,他一走进房间,程珂瞬间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
程珂看着他,表情不明。
阿标身穿衬衫,没有套外套,袖口微微挽着。将手中的东西递到程珂面前,他说:“珂姐。”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程珂心中迟疑,伸手去接,可一瞬间视线却突然滞住了。
阿标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她正盯着自己手臂上的纹身。苏耀辉微微皱眉,阿标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却猝不及防地被程珂一把扣住手腕。
“阿珂。”苏耀辉低声,语气显然不满。
程珂却丝毫不顾,瞬间拉开了阿标的袖口,熟悉的纹身彻底展露在她的眼前。
程珂愣住了。
刹那间她感到自己的后背冒出了冷汗,整个头脑都仿似停止了运转。
这个纹身……这个纹身和当年……当年在赵淼偷走文件后打晕她的那个男人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怎么……怎么会是你。”程珂声音微微颤抖,一股深深的恐惧与不可思议席卷而来。
她转头看向苏耀辉,苏耀辉不知道程珂为何一瞬间如此反常,压着情绪说:“不要装神弄鬼。”
程珂依旧无法相信,可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被串联起来。
赵淼为什么会在苏耀辉最鼎盛的时候‘背叛’他?那天打晕她的人为什么会是苏耀辉的贴身保镖阿标?又为什么苏耀辉当年丝毫不上诉,不争取减刑,硬生生坐了十年牢?
一切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脑海中忽然迸出一丝光,程珂几欲站立不住。她盯着苏耀辉,几乎要将他看穿。
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文件袋,程珂三下五除二将封口拆出,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本护照以及完全的陌生的身份信息。
护照上分明是她的照片,可国籍却被换成不知是哪个小国家。
“你也想送我走?”
“车已经在门外,东西……我想也不需要带什么。那是我的私人岛屿,到那之后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不会干涉你,当然你也无法再和这里有任何联系。”
“你想软禁我?”
苏耀辉摇摇头,“别说的那么粗俗,我只不过是让你换了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他看着程珂,用一种施舍的语气对她说:“人要懂得珍惜机会,若不是念在你过去还算忠心的份上,我也不会费此周章了。”
程珂没有因为苏耀辉的‘恩赐’而感动,脑海中的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她昂着头,像一直以来那样,“如果我不同意呢。”
苏耀辉似是将她的行为看做是一种赌气,冷笑了一声,他说:“樊海龙轻伤,姓季的最多坐三年牢,可若是那樊海龙死了呢?你说……”苏耀辉停下,剩下的他知道已不必再说。
程珂怎么会不清楚,樊海龙若是死了,季晓川判轻了是最低刑期十年,判重了则是无期徒刑。
“阿标。”阿标点点头,拿出手机朝一处打去,“208病房……”
话未讲完,手机就被程珂夺下,瞬间摔成了几块。
“苏耀辉!”
苏耀辉突然想起自己对程珂的印象——不知天高地厚,这世上好像就没有让她怕的东西。
对他的欲望很真,那双澄澈的眼里从来都只有真实。
只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不再看他了?
这种认知让他有些不知味,他想以前程珂既然选择做了他的女人,那又怎么能说结束就结束呢。
“我原来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直接放我走,现在我知道了。”
苏耀辉似笑非笑,“哦?你倒是说说看。”
“苏昭辉。”程珂对着苏耀辉缓缓吐出这个名字,“是因为昭辉,对么。”
第86章 大结局
苏耀辉嘴角的笑意慢慢凝固, “不要以为张了张嘴, 就能乱说话了。”
“那一年我们在云姨那过年, 大年初四那天, 你连夜坐飞机去了纽约。而初四的前一天,正是昭辉生艾米的时候。两年后昭辉回国,或许你忘了但我没忘,在你入狱前我亲眼看见赵淼从你的办公室里拿出了一袋资料,就在我要抓住他的时候,是你的好下属阿标打晕了我消灭了所有证据。而你就入狱坐了十年牢,整整十年没有一次申诉, 没有任何减刑。苏耀辉……”程珂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颤抖,“世人都说你的那十年是被昭辉陷害坐的,但他们都错了。那十年是你对你自己的惩罚,你试图用这十年弥补昭辉弟弟的死,这十年分明就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坐的!你心里根本爱的就是!”
脖子瞬间被苏耀辉扼住,“闭嘴!”苏耀辉手上的力道是那样重,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掐断。
程珂的脸片刻变得通红, 苏耀辉却失了疯一样吼道:“谁告诉你的, 谁允许你说的,程珂我看你是活腻了!”
程珂的意识渐渐涣散, 就在她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苏耀辉却忽然松开了手。
他看着眼前的程珂,神色复杂, 刹那间像是老了十岁。
他不解自己为何下不了狠手,明明这双手沾满了鲜血,又何差程珂一个?
“带她上车。”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一股交错感。
程珂手被阿标用胶带绑住,然后打横扛带了车边。
打开后备箱,就要将程珂放进去的时候,阿标却听见苏耀辉却说:“放前面。”
阿标愣了下,看了眼程珂,点头照做。
“唔唔唔……”程珂的嘴被封住,只能用力地呜咽。
苏耀辉闭着眼,任由她动。
车子缓缓发动,程珂用手掌死命地拍打着车窗,就在她绝望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阿珂姐!”
阿标透过后视镜看去,只见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苏总?”
苏耀辉头也没回,只是说:“开车。”
程珂用力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被锁住了。
“小生,小生!”程珂在心中大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口中喊出赵元生的名字。
她想说,不要来,不要跟来。
自行车疾驰在路上,穿着校服的赵元生拼了命地往前骑,没有时间思考程珂为什么被人带走,又是被谁带走。
此刻的赵元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守护好程珂,为他自己更为季晓川。
他的背包里还有季晓川让他转交给程珂的东西,他答应过季晓川,一定将东西送到。
时间临近晚高峰的点,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阿标握着方向盘,车子急速地游走在车流之间。
不出片刻,后视镜里便没了赵元生的影子。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阿标一声冷笑,嗤之以鼻地说道。
苏耀辉淡淡挑眉,扭头看向程珂,“这就是你从杭州带来的小子?两个轮子的试图跑过四个轮子的,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程珂死死盯着车窗外,没有在意苏耀辉的冷嘲。车子右拐进入街道,行驶了大约一百米后,只听见阿标大呼一声,“这小子疯了!”
随即程珂听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猛然抬头看向前方,便看见赵元生骑着车直直朝他们冲来。
“不要!”程珂脑中嘶吼,便感觉车身一震,只见赵元生松开了自行车,车随着惯性直冲车子前部,而他整个人顺势倒地,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停下。
不知哪来的力气,程珂硬生生将束缚着双手的胶带扯断了,一下撕开嘴上的封条,程珂便猛然往驾驶座上冲。
“程珂!”苏耀辉瞬间扣住程珂的手臂,试图将她按回座椅。程珂脸色发狠右手握拳重重地给了苏耀辉一拳。在苏耀辉吃痛之际,她飞快地在拿起驾驶座边上放着的笔,下一秒,她语气发冷地对阿标说:“放我下车。”
笔尖悬在苏耀辉大动脉几毫米处,苏耀辉冷冷看着程珂,“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程珂眼神坚毅,她看着这双时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双眼和容颜,才终于确认什么都变了。
什么也回不去了。
“云姨说我性子执拗,只懂往前走,不懂如何退一步保全自己。若是糊涂一辈子也就罢了,怕只怕有朝一日……我有想回头的时候。”程珂眼眶蒙上了一层水汽,声音微微颤抖,“耀辉,放我走。”
颈间一凉,苏耀辉整个人滞住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程珂时的模样,水晶灯下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一股倔劲却又是少有的澄澈。
仅仅因为这双眼,他便不知被什么蛊惑了一样,将她留了下来。
在那之前,他从未留下过像程珂这样的女人。
脑中蓦然想起他在寺院里解的那支‘刘晨遇仙卦’的签文——一锥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难;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
主持怎么说来着?
苏耀辉缓缓想,最后忽然笑了笑,他想起主持说的是——锥地求泉,凡事先难后易;珍惜眼前人,勿执迷不悔啊。
他这辈子执的又岂止苏昭辉一个。
“放她走。”他的声音蓦然苍老。
阿标额头青筋暴起,又不敢违背苏耀辉,咬咬牙按下解锁键。
笔尖依旧悬在苏耀辉的颈间,可苏耀辉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他的眼底透露出深深的疲惫。
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汹涌,程珂看着苏耀辉,声音克制,“忠心,我没法给你了。耀辉,这辈子都不要原谅我。”
苏耀辉闭上眼,什么也没说,但胸口却涨得厉害。
程珂擦干泪,拉开车门朝赵元生奔去。
赵元生被程珂抱住,看见程珂脸上的泪,还是愣了许久。视线落在程珂的手腕上,他吐字不清,“你……你的手。”
白细的手腕被勒出一道道血痕,严重处还割破了皮肤,渗出刺目的鲜血。
程珂丝毫没有顾忌自己手上的伤痕,只是一遍遍检查着赵元生的身体。
“我没事,真的没事。”赵元生撑起身子,努力地朝程珂扯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这么傻。你知不知道你会死!”
赵元生表情毫不在意,“你可是我的姐姐,我又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这条小命根本算不上什么,而且你看我不是也好好的么。”
程珂看着赵元生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心中又感动又气恼,到最后却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伸手重重地拍在了赵元生的肩上。
“他们……”赵元生笑着,忽然看见身前的黑车发动了引擎,表情瞬间凝固下来。
“小生,不要追了。”程珂按住赵元生,目光不容置疑,“让他们走。”
赵元生脸色愤愤不平,可看见程珂坚决的脸色,还是忍了下去。
片刻,程珂想起什么,“手机给我。”
赵元生不解,可还是拿出手机给她,好在还没坏。
程珂打开通话记录,看见严文斌的名字,立刻拨了出去。
“文斌,我是程珂,你现在立刻到樊海龙的病房去,立刻!”
接到电话的严文斌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心中也马上警觉起来,一秒就动身跑向了樊海龙所在的楼层。
好在病房不远,不消一分钟便到了。
冲进病房,他看见樊海龙头上绑着绷带,看见他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旁打针的护士疑惑地问他,“你来干嘛呀,没事就出去。”
严文斌再三确认樊海龙没什么异常后,转身出了病房。
“没什么奇怪的地方,病房外看着的两个人也走了。”严文斌来过樊海龙的病房几次,每次都远远看着,可每次他都能看见门口站了两个体格健壮类似保镖一样的人。
而这次来,却发现病房外的人都不见了。
程珂听到这些,心中蓦然松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阿珂姐?”赵元生看着程珂挂完电话好像出神了,便忍不住叫了一句。
程珂回过神来,扯出一丝淡淡的笑,低声对他说:“走吧。”
回到别墅,程珂替赵元生上药。赵元生看着房间里的样子,语气闷闷,“你真的要走了么?我以为文斌哥乱说的。”
捏着酒精棉的手一滞,程珂看着赵元生,片刻才说:“不去了,哪也不去了。”
赵元生低下头,过会又抬起头,“晓川让我拿一样东西给你,说是欠你的。”说完他起身,拿过放在一侧的书包,书包的角被地面磨破,沾满了灰尘。
程珂沉眸看着赵元生一点点拉开书包的拉链,听着他说:“晓川哥从来不开口说什么和你有关的话,但我们都知道他想见你,而你一直都不去。”
赵元生打开书包,将一个稍显大的方盒子递给她。
“早上我去见了晓川哥,他只让我把这个给你。”
盒子用的是浅蓝色的盒面,盒盖上斜斜地用细丝带打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虽然礼盒被压坏了几个角,但仍能看得出是季晓川用心选的。
程珂接过,缓缓打开,却发现里面静静放着一件叠好的白色西装外套。每一处都精心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
是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季晓川不小心弄脏了那件。
季晓川欠了她许久,现在才还给她。
“他还说什么了。”程珂的语调很低,像是害怕听到答案。“要和我撇的一干二净么?”
赵元生犹豫了下,摇摇头,“不是的。”赵元生咬了咬唇,摇头的幅度更大了些,“晓川哥让我告诉你,他还没带你去四川,请你一定要等他。”
程珂摸着那件白色西装,良久才扯出一抹笑,轻轻说了句:“知道了。”
春天不知还有多久才来,警察局外,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女人推开了玻璃门。先传入警员们鼻尖的是淡冷的香水味,正如眼前这个女人给他们的感觉一样。
女人画了淡妆,本该高傲的眉眼此刻却出奇的平静。
将手中的资料放在警员面前,红唇轻轻张合,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说:“我是来自首的。”
警员们吃了一惊,忙接过女人递来的资料,翻看了几页心中便翻起了惊涛骇浪,很快将事情报告给了顶头上司。
在这之前,程珂去看过季晓川一次。两人面对面坐着,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一样。
两人没说什么深情似海,黏腻热烈的话语,只是互相说着稀松平常的事。
季晓川告诉她,原来新闻上没有户口被抓后的小偷,公安会给他办身份这件事是真的。
季晓川又笑着说那儿的伙食太淡,时常会没什么胃口。
他说了很多很多,程珂从没像此刻觉得季晓川的话会是这样多。
只是到最后他却说,程珂你瘦了。
原来关于她再细微的变化,他都能看出来。
程珂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从前她把苏耀辉作为圆心,而她则绕着圆心,循环反复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而此刻她知道,将她囚禁起来的那个圈已经消失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条长而阔的大路,路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她知道尽头一定有。
只要往前走,一定会有尽头。
路的尽头,有眼前这个男人在等她。
几个月后,季晓川的判决下来了。
结果是苏昭辉告诉程珂的,苏耀辉撤去了为樊海龙辩护的律师,因此她的律师赢的很轻松,几乎没花什么功夫。
只是樊海龙后期脑出血了一次,开颅抢救回来后,运动神经受了影响,时而身体会不受控制。
在李律师的强力辩护下,法院还是判了季晓川一年半的有期徒刑。对于这个结果,季晓川没有任何异议,全盘接受了。
“真的值么?”隔着玻璃,苏昭辉看着眼前穿着囚服的程珂,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你去过天目山吗?”程珂开口,声音很轻,“那有一个大树王国,还有一棵乾隆赐名为大树王的枯树。那棵树很高很高,我这辈子没见过那样大的树。只是在看着那棵树的时候,我不禁想这样的生命都会死去,还有什么会是永恒的呢?我曾以为那片山色会永远埋葬在我的心底,但后来我发现,山色也许会消失,时间也许会变迁。但有的人这辈子碰上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
那个人是谁,苏昭辉再明白不过。到此刻她竟徒生出一丝羡慕,可她不清楚自己是羡慕季晓川呢,还是程珂。
只是后来,苏昭辉慢慢想明白了,她羡慕的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羡慕的是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两个人,对于爱情,明知无果却仍义无反顾。
这样的彼此,这辈子真的能遇上一次,谁还在乎值不值呢?
不过是认命罢了。
程珂以经济罪、贿赂罪被调查后,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关于程珂的一切。无数人像放大镜一般,剖析着程珂与海茂集团两位当家人的关系。
只是海茂集团露出的风声比他们想的少了太多太多,苏昭辉与苏耀辉两人对于程珂利用职权受贿那么多钱这件事的态度竟前所未有的一致,闭口不谈,绝口不提任何与程珂有关的事。
只是在程珂被立案侦查的一个月后,又有一件事瞬间占据了新闻醒目的版面。
苏耀辉那个鲜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母亲,也就是海茂集团掌舵人苏丹青曾经的初恋情人蒋美云到了警局,担下了所有罪责。
谁也不知道蒋美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冥冥中人们都觉得,从那样平凡无奇的人生开始,十几年间一步步走上繁华的天上人间。即便如今锒铛入狱,可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一致认为程珂真是一个好命的女人。
这话不知如何传到了程珂的耳中,她听了也不过淡淡一笑,视线依旧落在手上季晓川寄来的信上。
她想——好命么?谁说不是呢。
——END——
2020.2.2
作者的话:很抱歉结局来的这么晚,真的真的很愧对。
这篇文开始与一八年的夏天,结束于二零年的冬天,仔细一想,原来都这么久了。
写这篇文的时候经历了太多事,心态无数次奔溃,无数次想彻底停笔。故事的走向,情节的设定,人设的不满意造就了我对自己一次次的懊恼,我想我若能更努力一些,更有天赋一些,程珂和季晓川的结局会不会更完美一些?
可无论如何,这一刻是对我,也是对每一个我有幸碰到的你们,一个交代与结束。
这段漫长而艰辛的旅途谢谢你们在等我。
感谢支持我的丧瓜,朝露,以及很多很多私信我鼓励我的你们,也是你们让我相信,原来真的只要往前走,路一定会有尽头。
谢谢你们,江湖广阔,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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