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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尔蛮荆》作者:印久
文案:
春秋战国,楚庄王在灵山族巫女的陪伴下,
从一个不受父亲重视的公子成长为号令中原诸侯的一代伯主。
终于把这个春秋五霸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写出来了。
其在位期间的主要事迹尽量遵从历史,但发生的时间可能会因为需要略作改动。
内容标签: 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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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楚王与巫女的历史传奇故事
第1章 第一回之卜尹之死
初秋时节,郢都王宫内。
一夜狂风暴雨,清晨起来,宫内一地花叶斑斓,煞是好看,也煞是孤寂。仿佛一夜之间,再没有半丝夏日痕迹了。
楚成王恽在病榻上躺了足有两月,夏季时还好好坏坏,偶尔能起身去大殿处理政务,现如今却连抬手吃饭都难了。
早有流言生了翅膀的蚊蝇般,无所不至。各路人马也悄悄为改朝换代做起了准备。
恽自己还不信,总觉得春秋鼎盛,捱一捱,会好起来的。宫里巫医也这么宽慰他。
可他今早起来,半碗粥也喝不下去,还吐了三口殷红的血。秋意冷寂,幽幽从门隙窗缝间钻进,他沉浸其中,心头也荒凉起来。莫不是真要到头了?
恽将两个宠爱的儿子商成与职叫到身边,吩咐了几句话。
商成已是太子。他身材高大,行走坐卧,皆有虎豹轻捷之势,像他。
职则文秀一点,像他母亲。
恽曾宠爱商成之母,由母及子,毫不犹豫封他做了太子。当时还有大臣反对,说楚国之嗣,向来利于少而不利于长,暗示了他自己也是杀兄夺位成王。但恋爱中人,听不得半句逆言,何况商成名正言顺,他偏就定他做了太子。
时过境迁,旧时红颜白头,今日桃李新妍,他宠爱职的母亲,一点不亚于当年宠商成之母,由此他又想起别人曾劝他的话:楚国之嗣,向来利于少而不利于长。
恽看着两个儿子,手心手背,好生委决不下。
两个儿子都带了各自的夫人儿子过来。商成三位夫人——大夫人成淑萃、二夫人姜月佼、三夫人祝夭绍。淑萃的儿子茷已十九岁。月佼的儿子婴齐才七岁。夭绍的两个儿子,亲子旅九岁,养子侧七岁。
恽分不清自己更钟爱哪个儿子,但于孙儿一辈,貌不惊人的商成三夫人长子旅却总能脱颖而出,叫他欢喜。
比如大家都来探病,余人嘴上不说,面上都透露明白——是来与他诀别的。他便是尚存三分希望,这一个个儿孙见下来,也如槁木死灰。
唯独旅不然。这孩子也知他病得不轻,一进来行了礼,就紧紧抱住他一条腿,把头埋在被褥中,任人拉扯诱哄,他只不理。好一会儿,他才自己抬起头来,脸上泪痕未干,双眼却闪亮坚定,透着一股赤诚的暖意,他道:“会好的。”他怕恽不信,又补充道,“我前些天拉肚子,也以为不会好了,谁知吃了药,过两天就没事了。宫里巫医不行,咱们可以悬赏请外头的,就不信治不好!”
恽听了这话很欢喜,他用仅剩的力气握住旅的小手,点头道:“还是这娃娃有良心。”
夭绍过来拉开旅:“大王累了,你别缠着他。”
长袖落下来,夭绍一一扳开恽不甘心的手指。
恽有些惊异地看了夭绍一眼。
夭绍终于拖了儿子下来。淑萃不屑地扫她一眼,月佼则以袖掩口,悄悄对她道:“看来,大王还是疼旅。”
大家都以为恽这次在劫难逃了。谁成想,这天过后,楚王的病竟有了起色。旅自那日宽慰了圣心,便天天例行去给楚王请安。恽一日好似一日,不出半月,竟下床,如常般料理起政务来。
恽说旅是他的救命灵草,他心爱旅,连带商成也得了赏赐。
——————
这一日,职气冲冲地去见卜尹式夷。
式夷是很有来历的巫师,师出灵山族,追本溯源,源头可至上古。他当了十年楚国卜尹,举手投足,气派不小。
然而职对他说话不大客气,他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原说父王钟爱母亲,有意改立我为太子,假以时日,他必会亲自安排此事。你偏说夜长梦多,非要给他下药,逼他速速做出抉择。现下好了吧?你的药白折腾了他一场,反为他人做了嫁衣。”
式夷道:“我在大王饭食中下的药,是我灵山族的独门秘药,大王怎会安然无事?奇怪,太奇怪了。”
他见职一脸没好气,忙又安慰道:“不妨。我观天象,昨夜紫薇垣中有流星斜落,大王不久定会召我去解说此象。我当叫他知晓,天命归于谁人。”
职转怒为喜:“父王最信这些个,如能成功,我另外有好处给你。”
式夷送走职后,一人背手在房中踱步。他越想越觉可疑。他的药下得很有分寸,一般人看不出楚王中了毒。他防着楚王万一不立即改立太子,他还能默默撤药。可只要他自己不撤,楚王只会每况愈下,又怎么会痊愈?
式夷叫来弟子孔臧,问他道:“我给你的药,你确实放大王饭食中了?”
孔臧点头:“放了。”
“确实照我说的量放了?”
“师父真是。这等性命攸关的差事,徒弟岂敢大意?不过说来奇怪,大王明明中毒愈深,怎会突然间又好了起来?”
“他病情转折的前后几日,你去下药,可有何异常?”
孔臧仔细想想,迟疑地道:“那几日,除了小公子旅天天过去陪伴大王外,似和平日无大不同。”
式夷呆呆仰望空中一点,忽然双手一拍,激动地跑了出去。
孔臧莫名其妙,没得他吩咐,不敢随便离开。他坐下自个琢磨了会儿,一无所获,式夷倒很快就回来了。
他已经忘了孔臧,见到他一惊,随即欣喜道:“你在正好,快拿笔墨简牍来,我要给族长写信!”
孔臧却一手指着他脸,惊吓地道:“师父,你的脸!”
式夷从外进来时,脸上就多了一层莹光水滑的薄膜,随着薄膜变厚,他的脑袋跟气球一样迅速朝四面八方扩张,脸上五官也向外鼓出。式夷只觉得脑子有点胀,还以为是太兴奋导致,他摸了把自己的脸,反问道:“我脸怎么了?”
他刚说完这句,孔臧便觉脸上一疼,式夷的一只眼球弹出来,打到他了。紧接着,式夷的脑袋便炸开了。
孔臧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才防止自己当场尖叫起来。
第2章 第一回之蛊毒
方城王宫内一室,大白天的灯火通明,灵山族族长白虺召集了族中五大家族的首脑人物。除了容家三老年事已高,由太子容展君代为出席,雷敖龙人在百濮教授徒弟外,十位长老到了六位。
白虺居中而坐,宫楠父子紧挨着他。宫楠从小看白虺长大,但已经记不清他年轻时的样子。他仿佛生来便高高瘦瘦,拉长一张脸,不苟言笑,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当木人偶像般敬拜着。
白虺告知族人,他昨日接到楚国前卜尹弟子来书,说式夷疑似因卷入楚国立储之争,被人毒杀。对方用的毒很特别,像是蛊毒。
在座诸人一听到“蛊毒”二字,俱变了脸色。宫楠已经知道这事,也忍不住再一次心惊肉跳。
这里大概只有宫之炤和展君,因为年轻没有经历过当年围剿范氏一族的事,但他们也从族人口中,听说过无数次对此事的描述。
蛊毒向来被灵山族视为邪术,禁止族人接触使用。偏偏范家出了个天赋秉异的巫师,自忖技高一筹,能够化邪为正,偷偷养蛊,渐发展成一套蛊术体系,佐以其它邪术,教导范家人。这些人中,有不知好歹者,仗术胡作非为:有利用蛊术谋人钱财的;有拆人夫妻的;有操控官员影响判案的……他们的所作所为,终于惹恼了当时的灵山族族长、即白虺的师父白浚泉。他联合其他五大家族,将范氏一族剿灭殆尽。自那以后,蛊术应已灭绝于世,怎地又会出现在楚国王都、将他们的族人害死?
面对众人疑问,白虺只道:一切当是孔臧推测,到底式夷是否中蛊毒而死,是的话,这毒又是何人所下,都尚是谜。
紧接着,他又道:“但既然有此疑惑,便不能轻易放过。今晨,我已向庸伯说明情况,并辞去了国师之职。过两天,我会带部分白家人赴楚国,接任卜尹之位,查明此事真相。我不在庸国期间,族内大小事务,由宫楠代为处理。”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展君忍不住道:“你要去楚国当卜尹?你带谁去?”
叶方维笑道:“他说带白家人去,没说带小荑去,太子急得什么?”
展君毫无反应。
白虺看了展君一眼,道:“我几个弟子,我都会带走。”他通知完毕,就打发众人离开,只留下宫楠和白娴之二人。
他对白娴之道:“老雷还不知这件事。他妹妹、妹夫都死于范鹤西之手,范鹤西虽死,他仇恨之心仍在。我这次去楚国,是秘密调查,不想打草惊蛇。你亲口告诉老雷这事,好好说,要他别轻举妄动。你的话,他还听些。”
白娴之含泪答应后离去。
白虺和宫楠就族中事务交接,谈了小半天。宫楠心里有些话,不吐不快。他对白虺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范氏一族中有漏网之鱼,这鱼又是小菁,你打算怎么办?”
“小菁”二字似有魔力,在白虺木雕泥塑般的脸上吹出了圈圈涟漪。他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看着宫楠:“对你,我不必隐瞒。我一直后悔害了小菁。她是最无辜的一个。她什么坏事都没做,却因为他人的罪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信任我,我却是逼死她的凶徒之一。这些年,我常常梦见她,每次梦醒,我都更为后悔。我不知道她如果还活着,且和式夷之死有关,我会怎么对她。也许,我只会执行族规,烧死她;也许,我会跪下来求她原谅。”
宫楠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他眼前再次浮现当年聚众围剿范氏的惨烈一幕。他摇摇头,同情地拍了拍白虺的肩膀。
白虺收拾了下情绪,他道:“这次我离开,不知一年半载可能回来。且惠我说了会带走,毕竟是她捡的孩子,万一真是她,该让她们母女见一面——小荑,我也想带走。胡大哥夫妇去得早,虽说胡家人丁兴旺,但真正学全胡大哥本事的,凤毛麟角。这孩子既有意将来继承父业为巫,我便带在身边,调/教好了再放她回来。”
宫楠道:“小荑从小主意大,她早说过要当巫女,那也罢了。但且惠这娃娃胆子只有米粒大,教她一套《驱兽令》,召来一只老鼠就让她逃课半个月,你当真要教她也当巫女?”
白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他道:“你可别小看她。她有当巫师的资质,胆小归胆小,该出手时毫不含糊。”
宫楠摇摇头,心道:“当爹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无所不能。”
这时,白娴之去而复返,脸上满是笑意,她对白虺道:“看你把我们太子逼的。展君在向小白求婚咧。”
第3章 第一回之孤女
胡荑对着木片上所书辨认手边药草,默背它们的名字、属性和用法。门口传来重浊的脚步声,她心道:“美荇终于回来了。”
来者果然是美荇。
两人相差不过两岁,美荇小点,但她人高马大,又肥硕,看着倒像胡荑的姐姐。
胡荑见到她便抛开手中木片,问她可打探到了什么没有。美荇将白虺才在会上说过的话一一告知她。
胡荑跳了起来:“白叔叔要去楚国?式夷不过是我爹当年派去蛮荆的一个小卒子。他死了,随便再派个人去便是,为何要他亲自出马?”
美荇道:“我求求你听听别人说的话。我刚才说了,式夷可能死于蛊毒,族长是去调查这事的。”
胡荑心思在别处,她问道:“他有没有说带谁去?”
美荇摇头:“这个不知,但应该不会带你去。你名义上还是我们胡家未来的当家人。你留着,也省得其他人动歪脑筋抢这个位子。”
胡荑杏眼一瞪:“留着?跟这帮废物学巫术,以后纵然成了一帮废物中比较不废的那个,却又有什么用?不行,我得亲自去问白叔叔,让他带我一块去。跟他学好了本事,回来还怕收服不了那群妖魔鬼怪?”
话虽这样说,胡荑和美荇一样,想到要去见白虺,终究有些发憷。美荇犹其怕白虺,她建议:“不如先去问问小白?她或许……”
胡荑不屑地撇了撇嘴:“你这是狗急跳墙。她整天一个人呆着,到现在大概连五大家族的姓氏和十大长老的名字都记不清,你还指望她能知道白叔叔带谁去楚国?”
美荇连着遭她抢白,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叹道:“反正族长一定会带她去。”
胡荑不作声。
她俩正说话,外面骚动起来。美荇最好事,忙出去打探。
几个灵山族女孩子交头接耳,满脸兴奋。美荇上去一问,说是太子展君正跟白且惠求婚呢。
几个女孩都要去偷看,美荇不甘落后,也跟着她们跑到一处墙角。那儿早已趴了一堆人。
庸国太子展君刚满十六岁。他个头不高,但身姿挺拔,相貌堂堂。相比之下,白且惠十一岁,才到他胸口。
白且惠随养父入宫后,不时看到展君,但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展君每次来,都是找胡荑,两人说说笑笑,很是趣味相投。只有几次,白且惠发现展君在看她,她看回去时,他却又迅速转开了眼。
所以这次,展君一来就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把她带到室外无人处,她只觉莫名其妙。
展君满脸怒色地往白且惠手里塞了块暖暖的东西。白且惠摊开掌心,见是半块红色暖玉,雕成蟠螭形状。展君伸出自己的手掌,那里躺着另外半块玉。
展君郑重其事地道:“这对暖玉,是我太奶奶给的,我从小佩戴在身。现在,你拿半块,我拿半块,方便我们以后相认。”
白且惠睁大眼:“认什么?”
“认夫妻。我们这就算定亲啦。”
白且惠吓一跳,下意识地把玉扔到地上。展君又惊又怒,白且惠以为他要打人了,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展君却只是弯腰捡起玉,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白且惠见他红了眼眶,顿觉愧疚,她安慰他道:“你别伤心。我不是嫌弃你,我只是不大认得你。”她心里又补充一句:“你不是喜欢胡师姐吗?”
展君哀伤地看着她,道:“且惠妹妹,我很早就下定决心:非你莫娶。我每次来找胡荑,多半是为了见见你。我想着过两年,等你懂事点,我再跟国师提亲,实在想不到他可能会离开庸国,还要带你一起走。这半块玉,就如同我本人,你可以先不答应我,但请你允许我时时伴在你身边。”
展君不由分说,再次将半块玉塞入白且惠手中,然后转身离去。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各自找人议论此事去了。
美荇和几个女伴回到胡荑处,她还在看木片辨药草。美荇将庸太子求亲一幕细说了遍。几个女伴七嘴八舌,好奇白且惠不声不响,是何时勾搭上太子的。她们又为胡荑不平,说到后来,言语难免尖酸刻薄。
胡荑虽说有些不快,但对白且惠倒高看了半眼,她为白且惠辩解:“她懂得讨好庸国太子,还算有点脑子。”
被称赞“有点脑子”的人,这时握着半块定亲玉,却像抓了个烫手山芋。她越想越不对,只好去找白虺。
白虺正在屋中整理一箱简书,看见白且惠手里抓了块玉走进来,便明白了。他故意逗女儿道:“唷,收了定亲信物,这是要当太子夫人啦?”
白且惠肃然道:“谁要嫁人?我要学好本领,和爹爹一样,当个无所不能的巫师——爹爹,这玉怎么办啊?”
白虺听了这话一阵恍惚,想起自己当年刚见范菁,便向她求婚,被她一口回绝。他追问原因,她也是说,谁要跟个陌生人结婚,她将来可是要当灵山族长老的。白且惠可见是她女儿了。
白且惠见父亲走神,便拉拉他袖子,引他注意。
白虺摸摸她的头,道:“这次我带你去郢都,我们可能会碰到……会碰到从前捡起你的人……你是不是也很想见她?”
白且惠感到父亲的掌心炙热,他像块烧着的炭火,突然充满了热量。
白且惠早知道自己是被族中一位巫女捡回来的,但每次只要提到这人,大伙儿便避之不及,好像这话题是洪水猛兽,白虺也会变得神色怪异,且事后总要消沉一阵子。白且惠察言观色,渐渐学会了将这人只放在心中。但今日瞧白虺情形,似与往日不同,她忍不住试问:“捡起我的,到底是谁?”
白虺道:“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她捡到你的时候,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多少岁。”
白虺的思绪飘到远方。那时他和范菁刚确立关系,年轻的范菁,活泼好动,一天一个花样,总叫他幸福又烦恼。那一日,她不知怎地,想起来要去山里抓只小猴子,和他一起抚养长大。他们刚入山,就遇到一支送葬队伍。
那支队伍打着鼓唱着丧歌,歌声至今仍不时萦绕在他耳畔:“东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开。谁个孝家开歌厂?引得四方歌师来……”
送葬队伍顺着人工搭建的竹台爬向悬崖中的洞穴,他和范菁便走开,去找小猴子。他们没找到合适的小猴子,在山溪草丛里疯玩了一场,回程时,又碰到那支送葬队伍。他们显然已将死人放入棺中,完成了封棺仪式,正顺竹台爬下来。大概天快黑了,他们没拆竹台,直接回去了。
范菁忽然拉着他道:“你有没有听到婴儿哭声?”
他不太确定。
范菁偏说她听到了,飞奔过去,顺着竹台爬到了悬崖洞穴处。他只得跟上。
洞穴里摆放了十几口棺材,在一具新棺上,扔了个小婴儿。
这类事本不稀奇。许多山民穷困潦倒,孩子却母鸡下蛋般生个不停,养不起,便送人,或干脆一扔了之。也有全家大人死绝,孩子没人养的,也只好扔了。
这婴儿运气好,遇到了范菁。范菁将她抱出死人洞穴,落日霞光映照下,只见孩子肤色雪白娇嫩,眉眼口鼻端正可爱,虽是婴儿,已隐隐然有不同凡俗的气质。
范菁看了大喜,她道:“白师哥,我不养猴子了,我们就收养她吧。从今天起,我是她的妈妈,你嘛,”她眼珠一转,亦喜亦羞地道,“就是她的哥哥好了。”
白且惠晚些时候,才又找到机会,要白虺把半块蟠螭玉还给展君。但白虺说,她自己收的,要还自己去还。
白且惠内心斗争了半天,到底没胆子去找展君还玉。
第4章 第一回之箭袋
夭绍从噩梦中惊坐而起,脑袋撞上了床栏。她大口呼吸,梦中冰冷的湖水,墨一般的黑暗,似仍旧包围着她,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撞了头。
才五更不到,夭绍房里的下人向来大意,主人醒了,没一个人察觉。
夭绍也不叫人,自己去隔壁屋里看了回旅。旅睡相不老实,摊手摊脚,在被褥下弄出奇形怪状。他肉乎乎的小脸,睡着了也带三分笑,大概梦到了什么好事。
夭绍在一旁撑着下巴看了半天,心中对他爱极。如果可能,她希望旅永远无忧无虑,所有的噩梦,由她一个人承受就好。只是这孩子太聪明好强,凭她微薄之力,怕护不住他。
——————
这天午后,夭绍又被淑萃叫去训话。
夭绍不是第一次被大夫人无理取闹拿来做规矩,她习以为常。只是这次,架势似更大些。除了淑萃和她的走卒帮凶,她儿子茷也在。不久,又来了月佼。
月佼自先要同情她几句,然后才问情由。
淑萃说,她前几日见太子的新箭袋用上贡海豹皮制成,很是别致有趣,便让夭绍去府里的旧仓库寻两块海豹皮,给茷也做一个。谁知夭绍拿了两只白狼皮箭袋给她,说府里海豹皮没了。她当时作罢。但昨日,有人亲眼看见旅和侧身上各多了一只海豹皮制的新箭袋,可见有人是挪用了府里最后的海豹皮,先孝敬了自己的儿子。
淑萃连问几次,夭绍心里微微后悔。她也看到了商成的新箭袋,想着旅必定喜欢,便去府中旧仓库翻找,当时欣喜正好翻到了最后两张海豹皮,索性给旅和侧兄弟一人做了一只箭袋。谁知箭袋堪堪完成,淑萃下了这道令。府中已无可用海豹皮,她又不甘心将做好的两只送出,便以白狼皮代替。这下可被淑萃捉到了把柄。她疑心,淑萃莫不是知道她拿了最后两块海豹皮制成箭袋,才故意安排给她这差事。
淑萃已经声色俱厉,逼问不止。茷不耐道:“母亲,和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多说什么?打一顿,赶出去得了。”
月佼劝道:“这夭绍做事是有些不知轻重,姐姐就别与她一般见识了吧。”
淑萃道:“不,我今日非要辩个明白,省得她到处装可怜,让人疑我无中生有,只为寻她错处。夭绍,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拿了海豹皮给自己儿子做箭袋,却故意诓我称没了海豹皮,只好用狼皮代替?你再不招认,我可要用打的了。”
夭绍咬了咬牙,道:“夫人,请你别再血口喷人。我可没拿过府里的海豹皮,旅和侧的新箭袋,也不是拿府里海豹皮做的。”
淑萃冷笑:“你还扯谎。有人亲眼看到你偷了府中海豹皮。”
夭绍抵死不认:“想必看错了。”
淑萃叫身边一个侍女:“素结!”
夭绍不等素结开口,先发制人:“府里旧仓库从来没什么人去,不过既然是素结,那自然是夫人想看到我从那儿拿了什么,她就能看到了。”
淑萃眉毛一竖:“事到临头,还想着颠倒黑白。你说海豹皮不是府里的,却又是哪里来的?”
夭绍就在等她这一问,她道:“是大王赐的。”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隔了半晌,还是月佼先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大王向来疼旅,送他一两张海豹皮,也没什么,只是你怎不早说?凭白引来一场误会,多没意思。”
夭绍道:“我何尝不想一早说清?只是不愿夫人多心罢了。”
淑萃不由得涨红了脸,连带茷也觉得面上无光。只有月佼依旧泰然自若,她对淑萃道:“姐姐,夭绍她不会说话,但极少拿虚言唬人。你若实在不信,找她两个娃娃过来,童子真言,一问便知。”
淑萃心里一动。她刚被“楚王”的名头唬住了,经月佼提醒,才想到这未必是事实。她不好就这等小事去询问楚王,但撬开小童嘴巴,又有何难?她瞥了眼月佼,笑道:“你总怪我待她苛刻,好,我如你所请,就找她儿子来问问这事,看到底是我存心找人麻烦,还是人天生贱种欠收拾。”
茷在旁皱眉:“母亲……”
淑萃主意已定,马上叫人去带旅和侧过来。
两个孩子都养得虎头虎脑。旅皮肤白,浓眉大眼,看着更俊秀机灵些;侧则黑黑的,土墩子一般。
旅一看到夭绍跪在地上,便拉了把侧,和他一齐跪倒在夭绍身旁,他清亮的童声回荡在屋中:“不用问了,定是我娘又得罪夫人了。我们和娘一起,给夫人赔罪,望夫人大人大量,饶我们这次吧。”侧虽是跪下了,却莫名其妙,憨憨道:“哥,我们犯什么错啦?”旅道,“别多问,总之先向夫人赔罪就对了。”
淑萃一时说不出话来。茷也觉尴尬,他尽可待夭绍不客气,旅和侧却是和他血脉相连的兄弟,他道:“别胡闹,她是她,你们是你们。快起来,问你们几句话,问完就放你们去玩。”
月佼心道:“这位真是个草包,比他母亲还不如。”她插话道:“小孩子莫胡言乱语,夫人岂是不辨是非随意罚人的?”
旅道:“二姨才是胡言乱语,谁说夫人不辨是非随意罚人了?夫人罚人,自然有能服众的理由,所以我们一上来才向夫人赔罪,求夫人开恩啊。”
月佼道:“你别跟我耍嘴皮子。你上来便赔罪,倒好像夫人惯会以势压人、不辨是非似的。”
旅道:“二姨,一件简简单单的事,偏你想得多。那我娘到底有没有犯错?”
月佼看了眼淑萃,淑萃道:“不一定,所以找你们来问话。”
旅一听便跳起,顺带把夭绍也扶起来,他笑道:“原来还没定,那是我想岔了。”夭绍久跪,身子摇晃,旅冲左右发作,“你们手脚都断了?还不快来扶下主人!”
月佼冲淑萃使了个眼色。淑萃会意,吩咐素结将夭绍先扶到隔壁屋休息。
夭绍一走,月佼便问道:“旅,你和侧新得的两只箭袋,你们娘说是她亲手用太子府库存的海豹皮做的,不是私自找人去市面上重金购回来的,此事可真?”
她这话一出,淑萃忍不住喜动眉梢,茷却想了想,才明白她的用意,不禁皱眉,心中不喜。
月佼只等旅顺着她话,为夭绍辩解,哪知旅一脸稀奇,道:“我娘当真这么说?不能啊。”
淑萃心一沉,急道:“那你们两只新箭袋所用海豹皮是从哪里来的?”
旅小下巴一抬,得意道:“是王爷爷赐的。”
屋里再度陷入死寂。
月佼还不死心,又问侧道:“是真的吗?”
侧一瞪眼:“我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旅见众人再无话,心里偷乐了一下,和夭绍、侧一起告辞离开。
夭绍直等和旅二人关在房内,才问他原委。她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会搬出大王救急?”
旅笑道:“昨天我和侧在外面玩,就有夫人那边的奴仆鬼鬼祟祟靠近,询问我们新箭袋是什么做的,我也没留意。今天听夫人明面上提起了这事,我想十之八九,是母亲没舍得把海豹皮箭袋给茷哥哥的事被发现了。母亲又不傻,自然不会如实说出,授人以柄。儿子盲猜了下,这时只有祭出王爷爷,才能一劳永逸。反正她们也不敢就这点事去烦王爷爷。这招看似凶险,实则万无一失。哼,那女人还想诓我,我才不会上她的当!”
夭绍看着儿子,又喜又忧。
第5章 第一回之平猗长公主
月佼从淑萃处出来,心里依旧将信将疑。她才不信夭绍这次是完全无辜,但两个孩子与她口径一致,只好作罢。
她回到自己院里,见有一队燕羽营的士兵守着,便知太子到了。
她走进偏房,房间大门关着,门帘也垂落下来。她想了想,绕到后门,隔着一扇屏风听里面人说话。
偏房中/共有两人,听声音,一个是商成,另一个是他老师、太傅潘崇。
潘崇前段时日回家乡料理了点事务,今日才回,一回便跑来月佼处见太子,说一路上连百姓都在传:一旦楚王薨了,王位怕要落到他宠爱的儿子公子职手中。无风不起浪,潘崇劝商成早做准备。
商成还有些举棋不定:“父王现下对我和职一视同仁,他若并无意废我,我起兵反他,岂非枉背个不孝恶名?”
潘崇沉吟片刻,道:“我今早入城时,遇到长公主的车驾。”
商成道:“平猗姑姑又回来省亲了?”
潘崇道:“大王心思难测,但这位长公主向来颇得他信任。长公主性急,心里藏不了事,过几日,不妨请她来府中叙话,激她一激,看大王到底属意于谁。”
月佼轻手轻脚地出来,先到乳母温瑰房中,将商成与潘崇的计较与她说了。
月佼忧心忡忡,怕楚王若真有意废了商成,一场干戈之灾,就在眼前。
温瑰斜睨她:“有什么可怕?富贵险中求。我问你,当初主君送你离开齐国时,说过什么来着?”
月佼道:“王兄希望我早日诞下男儿,将来继承楚王之位。”
“不错。想我们桓公在世时,齐国何等威风,内集诸侯,外治犬羊,辅佐周室,重振纲纪。可惜他尸骨未寒,群公子便大闹朝堂,好不容易定下主君,已是国力大损。现如今晋国方强,秦楚环伺,我齐国跻身其中,如履薄冰。若你的儿子能为楚王,则齐国得一强助,齐君将来尚有争伯诸侯的机会。”
月佼想了想,道:“王兄的嘱托,我不敢或忘。太子虎狼之心,若查明楚王真有废储之意,必定先下手为强。他若失败,那什么都不用说了;他若成功,则我定想方设法,要他立婴齐为太子!”
月佼既下了决心,便让温瑰取出美服华饰,精心打扮了,又在寝室内点燃奇香异草。她本来生得美艳,打扮以后,更是压倒桃李,吟喔春风。
商成与潘崇商量完正事,便来找月佼。月佼花样百出,讨他欢喜。
商成酒足饭饱,身心获得了充足的愉悦。他沐浴完回房,隔着纱帘,却见月佼在抹泪。
商成心中不快,问她怎么了。月佼道:“我有点想家了。”
“你有我陪着,尚且不足吗?”
月佼叹道:“我今天早上去看淑萃姐姐,听到她又在训斥夭绍,说她答应用府里海豹皮给茷做箭袋,结果却拿了最后两块海豹皮先做了旅和侧的箭袋,仅拿狼皮箭袋来糊弄她。夭绍争辩说,她用的海豹皮是大王所赐。大王疼爱旅,我自然也代他母子高兴,只是想到将来,难免担忧。”
商成目光闪了闪:“哦,将来如何?”
“大王如此偏爱旅,以后必然会指定你继位后,让旅来当太子。这娃娃行事厉害,颇有大王之风。到时,他怕不会放过总欺辱他母子的淑萃姐姐,就不知他会不会也迁怒于我和婴齐。”
商成笑她多虑,却也没就此多发表评论。月佼只要他知道恽、旅关系亲密,她点到即止,也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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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平猗从王宫出来,商成这才有机会将她请至自己府内。
平猗带了侍女随从,前簇后拥而来。她见接待自己的不是淑萃,也不是月佼,而是个一看便不怎么有地位的夭绍,就有些不快。
开筵前,夭绍先陪着平猗在府内游逛,又服侍她更衣化妆。平猗本来只管和自己带的人说笑,故意冷落夭绍,见夭绍不卑不亢,行动自若,便有点好奇,遂问她是哪里人氏,嫁给商成多久了。
听说夭绍来自庸地,平猗道:“原来是庸人,那你到这里,便如在家时一般。”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是嫁来楚国好,比去中原诸国强多了。”
夭绍微微一笑,道:“武王灭商时,庸曾立大功,是牧誓八国之一。楚国习俗与庸国一脉相承,若武王尚在,必也是看重的。可惜后代诸侯无知,只因楚国地远俗异,便一味诋毁。但他们再诋毁,一旦有事,还不是上赶着来求我们?”
这番话说的平猗心头大畅,顿时对夭绍刮目相看。她忽想起一事,问夭绍道:“旅那娃娃,是你的儿子?”
夭绍点头称“是”。
平猗道:“我前几日在王兄处,常听他提起……可惜了。”
筵席开始后,依旧是夭绍主陪。商成姗姗来迟,见面只问了几句江国主君近况,便自顾自和布酒小童说笑。
平猗心道:“人人都知王兄宠我,谁想他还是把我送给了一个中原小诸侯,现下连商成这小兔崽子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心里生气,面上也带出来。
商成只作不知,仍旧和身边人说个不停。
平猗问了他两次话,他都没搭理,也不按照礼节向她供菜肴。平猗气得面色紫胀,借题发挥,将手上一只酒杯扔向一个舞女。
舞女吓得退立一旁,商成这才看过来,他道:“姑姑看惯了中原大国的舞蹈,我楚国的蛮舞想必难入眼了。”
平猗冷冷地道:“我楚国的舞蹈很好,只是我看不惯你府上那些个舞女的轻狂样子。”
商成不语,席间气氛一下子坠入冰窖。
夭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拾裙起身,走到平猗面前,行礼道:“长公主不喜婢子们的舞,那让我来一段助兴吧。”
平猗和商成都有些吃惊。夭绍已从一舞女手中拿过来面腰鼓。她也无需人伴奏,自己打鼓,自己合拍,自己唱跳。她人长得平常,但声音清彻,一开嗓直上重霄;舞姿劲捷,一挥袖满座生风,又的是庸楚风范,自带一股灵动之气,没多会儿功夫,已经看得平猗眉眼舒展,商成也大声喝彩。
但商成喝了一声彩后,突然站起,径直走向夭绍,一把将她抱起,当着众目睽睽,离开了筵席。
平猗傻了片刻,胸中一团火直直冲向顶梁门。她再耐不得,今日第二次摔杯,骂道:“小子无礼,难怪我王兄后悔立你为太子,欲有礼者取而代之!”
公主离席后,她身边一个侍女道:“大王真有意废除商成、扶立职吗?他若无意,公主可大大得罪了未来的楚王。”
平猗正在气头上,她道:“我最知王兄心思。商成身为太子,却只能在王宫外住,王兄虽未明言,但待他如何,一目了然。商成如此可恶,我定要王兄废了他!”
第6章 第一回之狩猎
冬月,楚王恽照例去云梦泽狩猎,商成与职陪伴同行。
淑萃因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这次不能陪太子去了。
月佼出发前,去看夭绍。她到时,夭绍一个人正在收拾一只长条小包,看样子不像带出门的,她忙问端的。夭绍叹道:“夫人刚找我去,说是喝了我煲的鸭汤,才得了腹疾。她要我将功补过,这几天待在她屋里伺候她。月姐姐,这回狩猎我是去不成了,旅和侧,还烦请你多看着点。”
月佼装模作样同情了她一番,心内却窃喜。
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路上,月佼俨然成为商成的大夫人,一力承担起管领丈夫儿子们的职责。婴齐打小是个闷葫芦,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少与同伴玩耍,月佼管他,不比管屋里的器具摆设更难;可旅和侧精力充沛,像脱缰的野马般难以控制。
月佼不时收到各路人马来报:一会儿是旅和侧抓了两头狼,非要带着,结果狼把马队惊了;一会儿是旅和侧误入野人村落,带人和当地村民打了起来;一会儿是旅和侧把火/药混入了狩猎仪式用的香料炉子,新来的巫师点燃炉子,人就飞了出去,站在近旁的司马斗椒也险些被炸掉手指……
月佼命令旅和侧呆在自己帐篷内,与婴齐一起看书。她指望近朱者赤,他们受婴齐感化,也乖巧起来;想不到是近墨者黑,婴齐反被这两个兄弟影响,扔下简书,与他们玩起了三人大战。
三个男孩在帐篷内大喊大叫,乱跑乱跳,月佼被他们闹得头昏脑涨。她呵斥多次,总是好了一些,不久又卷土重来,且变本加厉。月佼向来不把夭绍放在眼里,这是头一回,对她心生敬意。
月佼最后实在受不住,放婴齐和两个魔王一起出去玩。她指望能清静半日,谁知没多会儿功夫,三人打道回府。婴齐是被人抬回来的,他从树上摔下来,一条腿骨折了。
月佼心疼不已,忙找来随军巫医治疗。
商成也知道婴齐受伤,过来看了他一回,对月佼管教孩子的水平很是怀疑。月佼眼泪汪汪,不敢辩驳。
商成又叮嘱她:“你今晚可看好这三个孩子,别让他们离开我的军营范围。”
他说得郑重,月佼心里一动,知道丈夫今夜要动手了。
商成已走,就有人来报:旅和侧又在准备出去,说是要“夜猎”。
月佼想了想,便离开婴齐,来到外面,正好看到旅、侧带着几个侍从往外走。旅一见到月佼,便挥手止住从人,向她行礼。
月佼笑道:“要出去?你们的消息倒灵通,知道大王傍晚猎到头黑熊,正在猎宫烤熊掌,这是去分熊掌肉的吧?”
旅眼珠转转:“王爷爷终于逮到头熊啦?那倒是要去看看的。婴齐弟弟不与我们同去吗?”
“他刚绑了脚,不方便移动。若有肉多,你们给他也带半块,就是有心了。”
月佼说完转身回了帐篷。侧拉了拉旅,舔舔舌头。旅心道:“那女人干吗专门出来告诉我们这话?”
他打发侍从去楚王处跑了趟。侍从回来说,果有此事,现下熊掌已经烤上。
旅想像了下熊掌丰腴多汁的口感,这才带着侧,兴冲冲地奔赴猎宫。
云梦泽的猎宫是楚王所有行宫中最大、最古朴的一座。依山傍水,沿冈峦体势而建。走过三百余级台阶,仰头两扇十几丈高的恢弘木门,宛如天门。
守门阍人看到是旅和侧,忙着人通报。不久,即有公公出来,领他们进去。
猎宫内三步一屋,五步一舍,房舍之间,全靠凌空长廊连接。星盘错落,疏阔有致。
旅走在通往凌霄殿的长廊上,往右首望去,近处宫内山头满目五色凤凰旗绕;远处丛林莽莽,偶有几条孤烟腾空而起,想是狩猎人就地烧烤。一只秃鹫忽地划破暮霭,义无反顾地冲入林中。
凌霄殿上,楚王刚沐浴完毕,披着一头半干长发,对案饮酒。恽看到孙儿很高兴,让人为他们另摆食案。熊掌难烤,先拿些瓜果垫饥。
侧哪里坐得住?听说熊掌未烤熟,便迫不及待亲自跑去看着。旅也想去,但又看不上弟弟的猴急毛躁,为摆出兄长样子,忍着陪恽说话。
恽自那次病后,便苍老了好几岁,虽是说笑,神情中也带着几分郁郁的阴沉之气。
他看着孙儿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口瓜果,便不再碰,不由叹道:“寡人有时想想,若一直是个孩子多好。”
被称为“孩子”的却不乐意,鼓腮道:“哪里好?东也有人管,西也有人管,到哪儿都不自在。哪像王爷爷,说一不二,威风八面。”
恽笑了笑,又叹气:“你哪里知道寡人的烦恼?”
恽回想了下以往听到的话,道:“王爷爷,你可是仍对城濮之战耿耿于怀?没关系,胜负乃兵家常事。上次晋国打败我们,下次我们要他们好看。王爷爷,我长大后,一定披甲上阵,把晋兵打得落花流水!”
恽心里欢喜,却故意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孩子家,只知道打打杀杀。兵乃凶器,能以理服人,才是高明。”
旅一愣。他虽小,但凭直觉,知道恽是很欢喜自己的,不会刁难他,所以他也不怕直言心事,他道:“王爷爷别和我说笑,拳头才是硬道理。中原诸侯们最喜欢讲‘理’,今天这个‘理’,明天那个‘理’,反正不过随他们编派。他们平时尽在背后诋毁我们,骂我们是‘蛮夷’,道理一堆堆的,但每次国内有事,或被我们兵临城下,不都要来求我们?那时候用来说服自己的道理也多得很。可见‘道理’,只是摆设,随需要变化,大家都只信有利于自己的。待我们打败晋国,看他们怎么摆道理吹捧我们!”
恽哈哈大笑,叫来旅,摸了摸他头顶,索性叫他和自己共案而食。
恽实在喜欢这个小孙子,觉得他小小年纪,却特别通透,在他身上时时能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对立储之事,尚犹豫不决,但因着旅,心中的天秤,每每偏向商成。今日旅无心一番话,更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最后试旅一试,道:“小子,你既有此壮志,哪日你当了楚王,可得亲自领兵出征,为楚国雪耻。”
旅道:“那不行!领兵出征,我再过几年便可办到。当楚王?王爷爷你最少还有三五十年好活。你仙去后,还有我父亲。就算我能当上楚王,也变成白胡子老公公了,还领什么兵?出什么征?”
恽暗暗点头,道:“你说得很是。”
爷孙俩又说了会儿话,旅始终惦记着熊掌,恽让仆尹赵正去厨房看看。
赵正去厨房看了回熊掌,和厨子们聊了几句,又回来。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行宫各处理应有楚王带来的铁甲军守着,这时候却空空荡荡,到处不见人。
赵正想铁甲军多半偷溜出去玩了。他心中不以为然,但因铁甲军几个队长都与他交好,所以只要楚王不问,他也不打算主动提起。
凌霄殿上,已点燃灯烛。爷孙同案谈笑,和乐融融。
赵正心道:“大王近来一直闷闷不乐,还是公子旅有办法。”他情不自禁,也露出微笑。
恽瞥到他,问他熊掌好了没,他答说还要等会儿。恽忽又想起一事,道:“白先生他们还没用饭吧?你说寡人这儿熊掌快好了,请他父女二人过来共享。”他转头对旅道,“新上任的卜尹你还没见过吧?”
旅想起自己的恶作剧,吐了吐舌头,道:“巫师有什么好见的?左右不过又一个式夷。”
恽笑道:“可他的女儿着实可爱乖巧。她比你大不了两岁,还是个娃娃,寡人看着,与你倒很相配。”
旅立即有了兴趣,道:“那确实要见见!”
第7章 第一回之宫变
胡荑在猎宫偏殿教十几个小巫女跳《请神舞》,预备狩猎结束之日,在大宴上献给楚王。她有心一舞惊人,又刻意要教白虺知道自己花了心思,所以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训练小巫女们,每一个动作,都要求恰到好处。美荇帮着她。
白且惠在十几个小巫女中,常常被胡荑挑出毛病,后来又说她动作不熟练,拖累集体,让她一人到旁边去练,练好了再加入进来。
白且惠找了个小院,单独练熟了动作,跑去要胡荑看。
正好胡荑和美荇在一边休息,胡荑一脸不耐地道:“你有点眼色好吗?待会儿再说。”
白且惠挺伤心,但她走了两步,就抛开了不快。她没再练舞,一个人在小院里捡红叶玩。
赵正来请白虺,隔着栏杆看到一个小女孩踏着红叶走来走去,自得其乐。世间最浓烈的色彩在她脚下悠悠飘旋。他欣赏了会儿,才上前询问白虺所在。
白且惠左右无事,就带他去白虺房里。
白虺刚烧龟壳做完一次占卜,他皱着眉,愣愣地对着窗外。
赵正进来说明情由,请他赴凌霄殿。白虺让小童给他沏茶,说他换身衣服就跟他去。
白且惠看了回烧下来的灰,见白虺已经离开去后边,急忙跟上。
白且惠追着白虺道:“爹爹不是常说我们灵山族的巫师讲究四不卜——不是急事不卜,不遇吉时不卜,关乎己命不卜,残害他人不卜。只有四条皆备,才能开坛占卜。现下四条皆备了吗?”
白虺刮了下她的鼻子,道:“你还挑剔起我来?刚学占卜的人,才要一条不差按规矩来,免得基础打歪,无法取得长足进步。等熟练了,自可便宜行事。”
白且惠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解释:“那爹爹刚才占卜结果如何?”
白虺叹了口气,严肃起来:“今夜凌霄殿中,怕有血光之灾。”
白且惠顿时站住了:“凌霄殿?刚才那位公公不是就要我们跟他去凌霄殿?不如……别去了吧。”
白虺拉起她的手继续走。女儿的小手一会儿功夫已经变得冰凉,她脸蛋也微微发白。白虺语重心长:“很多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麻烦都会自己找上来。不要怕事!”
——————
白虺换好了衣服,和白且惠一起跟赵正去凌霄殿。
一路上,依旧不见铁甲军踪影。
他们到凌霄殿时,恽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旅到底没忍住,还是跑去和侧一块看烤熊掌了。
殿中静悄悄的,烛火噼啪声清晰如在耳边。
恽看到白虺父女,便一笑,道:“白先生来了,请坐!”
白虺却不坐,走上前几步,肃然道:“敢问大王:铁甲军今在何处?”
恽一愣,转头看赵正。赵正颇为尴尬,他道:“卜尹大人这么一说,刚才一路上,好像是没怎么见着铁甲军。小的还以为是大王派他们干什么差事去了。”他也不等恽吩咐,直接叫了两个小太监,一起出外查看。
不过片刻功夫,三人便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赵正擦汗道:“启禀大王,铁甲军人影不见。不过,不过太子好像带着燕羽营的人进来了!”
白虺心想:“原来是太子,动作好快!”
恽也倒抽了口冷气,问道:“他们带着兵刃?”
赵正不断抹汗:“全副武装。”
“到哪儿了?”
“到,到……”
赵正的话被凌霄殿外整齐划一的战靴声打断,太子洪亮的声音道:“父王,儿臣听说你打了头黑熊,特意来讨一块熊掌肉吃。”
恽明白猎宫怕已落入商成的掌控。两个儿子中,却是他先动手。恽心道:“商成啊商成,你心何太急!”
他忽然想到旅,他此时应该还在厨房,就不知何时回来。商成若知道自己逼父之事被他儿子看到了,这孩子将来怕是……
恽游目四顾,一眼看到白且惠,他一把拉过她,命令道:“你快溜去厨房,告诉公子旅:千万别回凌霄殿!”
白且惠回头看看白虺,恽也一齐看去。这不可一世的楚王目中竟似有几许哀求。白虺点点头,白且惠转身往后门方向走。
恽跺脚催道:“跑,跑啊!”白且惠跑了起来。
恽叹了口气,对白虺道:“白先生来前,已预料到这事了吗?”
白虺还来不及回答,商成带着一队燕羽营人马,已黑云压顶般,进了凌霄殿。
商成也不行礼,大大咧咧来到楚王面前一站。他身旁有人递来一条白绫,他随手扯过,扔在恽腿上。商成道:“父王,他们都说你有意废了儿臣,立弟弟职为太子。儿臣本来不信,但连平猗姑姑也这么说,儿臣实在心寒,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恽奇道:“平猗?”他一直听着后门处的动静,有点心不在焉。白且惠似乎顺利出去了。恽这才收了收心思,道,“平猗?荒谬!她知道什么?”
商成道:“父王现在尽可不承认,但儿臣胆小,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恽沉吟道:“你把职怎么了?”
商成拍拍手,有人拿木盘端上来两颗血淋淋的脑袋。商成道:“职母子蛊惑圣听,已被儿臣斩首。父王,有他们作伴,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恽用尽浑身力气,仍止不住颤抖。事到临头,他又痛又怕。他忽然想到曾被他在狩猎途中伏兵杀死的兄长。他当时,也怕得很吧。
恽磨磨蹭蹭地道:“熊掌马上就好,待寡人吃了再上路,行吗?”
商成犹豫了下,他旁边一人道:“夜长梦多,别让他再拖延时间。”恽认出这人是商成的老师潘崇。
赵正突然扑到恽身前,涕泪横流,求商成放楚王一马。恽心下同情这个拎不清的老太监,果然商成手起刀落,一下将赵正砍为两截。
商成看到白虺,问他:“你是什么人?”
白虺挺身而立,沉着自若地道:“卜尹白虺。”
商成“哦”了一声,问道:“卜尹大人也要以身护主吗?”
白虺道:“臣观测兆象,占卜吉凶,其它事,非臣所知。”
商成微微一笑,不再理他。他对恽道:“父王,给个痛快吧。白绫,还是刀剑,你自己选。”
恽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他双手捧起白绫,大声哭道:“职啊职,父王一心想立你为太子,却不想反害死了你和你母亲。父王这便来陪你们了。”
——————
白且惠从后门离开凌霄殿时,燕羽军尚未来得及包围这里,但她仍旧被一个眼尖的将士发现了。
白且惠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声,索性放慢脚步,走两步,弯腰拔一簇草。身后脚步也慢下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问:“小姑娘,你是什么人?怎么从凌霄殿出来?”
白且惠转身,讶然道:“我是随新卜尹来的巫女。大王刚刚让我去厨房,看熊掌好了没,我正愁找不到厨房呢。这位叔叔,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
来者见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生得瘦骨伶仃,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心里不当回事,笑嘻嘻给她指明去厨房的路,回身和兄弟们汇合。
白且惠见他走远,小手拍拍胸,给自己压了压惊,然后便拔腿飞奔。
可她到了厨房,大厨告诉她:旅和侧实在等得不耐烦,已经回凌霄殿,且走了有一阵子。
白且惠想怎么没碰到他们。她问通凌霄殿的近道,大厨指了条新路给她。
白且惠这次抄近道,片刻功夫便回到凌霄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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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和侧因为偷吃熊掌肉,被大厨赶出了厨房。
旅出来,就看到凌霄殿外重重黑影,他叫道:“哎哟,铁甲军回来了?怎么一会儿一个人影不见,一会儿又来那么多人?”
他跑在前面,侧紧跟着他。
但跑了两步,旅已觉出不对。他绕开殿正门,来到后门。那时白且惠才从后门出来,被一个燕羽营将士盯上,余下士兵尚未包围这里,旅、侧腿脚轻捷,如两只小鹰,闪进殿内。
旅冲侧做了个“禁语”的手势,侧虽不了解情况,但极听他话。
两人在照壁后躲好,从壁上装饰性孔穴向外探看。商成逼父的一幕幕,俱被他们收入眼底。
恽将白绫套上脖子时,侧实在忍不住,拉拉旅的胳膊,他这才惊恐地发现:一向趾高气昂、似乎无所不能的兄长,已然泪流满面。
侧忘了禁语的事,他半是惧怕半是气恼地道:“哥,王爷爷怎么了?王爷爷为什么拿条白巾套自己脖子上?”
旅吓一跳,但这时恽被白绫勒断了呼吸,潘崇大声宣布楚王薨,周遭人齐齐发出仪式性的伤吼,侧的问话,淹没在众人的吼声中。
旅拉着侧离开照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父亲发现他们。商成多疑,若知道自己逼死亲父之事被他儿子看到了,难免不疑心他的儿子将来也会依样画葫芦,一报还一报。
殿前后都被燕羽军占住了,现下出去,一撞就是一个燕羽兵。旅急中生智,想起凌霄殿侧面围墙处有一道狗门。他拖着侧到了高墙边,凭记忆摸到了狗门。他先把侧推出去,接着自己爬出。
狗门处没人守着,但这里平常人迹罕至,因而荆棘丛生,旅和侧手上、脸上,被划出无数个小口子。
天完全黑了,朗月稀星,从丛林方向传来群狼的嚎叫。燕羽营点燃了火把,照得旅身边的路纤微毕现。
旅心里叫苦,他们本已离开荆棘丛,走在小道上,旅忙又矮了身子,拖侧回入丛中。
侧难得不听话起来,他甩脱旅拉住他的手,要他给个解释:“王爷爷被人勒死了吗?父亲为什么看着不管?”
旅道:“你给我闭嘴,快进来!”
侧哭道:“我不要进来,这些树都有刺,刺疼我了。我要去找父亲问个明白!”
旅打了侧两巴掌,侧有股拧劲,一心要去向商成讨个说法。旅深吸两口气,尽量没事人一样地说话:“王爷爷和父亲合伙开我们玩笑呢。你现下回去,就拆穿了他们。”
侧半信半疑:“真的?”
旅道:“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告诉你。”
——————
白且惠再到凌霄殿后门,这里已被燕羽军围得铁桶相似。她抱着万一的希望,在附近寻觅,希望能找到两个男孩子。
她本来快失望了,燕羽军点燃火把后,她眼尖,忽然看到远处荆棘丛中似有两个小小黑影,一个很快不见了;另一个却站了会儿,才被拽下去。
她忙伏低身子,朝那里跑去。
旅正蹲在地上喘气,侧一动不动躺在他腿上,似乎睡着了。
白且惠突然冒头,把旅吓了一跳。白且惠问他:“你是旅还是侧?”
旅眯眼看了看她,道:“我是旅。”
白且惠道:“太好了。楚王让我来找你,要你千万别回凌霄殿。你——还没回去过吧?”
旅眼眶一热,他吸了吸鼻子,道:“小姑娘,先别说这些了。你有法子带我们离开吗?”他说这话时,有两名燕羽营士兵已注意到这边异常,正慢慢靠近。旅看了眼侧,觉得晚了,这下他们逃不掉了。他默默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父亲怎么说,忽听身旁“嘘嘘嗤嗤”的,他奇怪地看了看白且惠。
白且惠第一次在练习课以外使用《驱兽令·蛇》,她不由自主抓紧了旅的胳膊。
猎宫在山上,本多蛇蝎猛兽。白且惠虽然功夫未到家,招不来大蟒巨毒之物,却有不少小蛇落套,簌簌从隐身的竹林草叶间游出,爬向那两个燕羽营士兵。
有小蛇爬经白且惠他们身边。白且惠脸色刷白,指尖几乎抠进旅的肉里,她安慰旅道:“别怕,不会咬我们的。一定,一定不会的!”
一个士兵已经发现有东西顺着他裤管爬上来,他低头一看,立刻大叫起来:“蛇!有蛇!”另一个也叫道:“我这儿也有!”
白且惠大喜,冲旅道:“跟我走!”旅把侧扛到肩上,跟着她走。
白且惠在前领路,把他们带往巫师们所在偏殿。只一离开凌霄殿范围,路上便不再有士兵。
白且惠觉着天黑后的道路与白天见到的似十分不同。她沿着一条长廊走了好一会儿,几次转折,忽然回身。
旅差点撞到她,吓了一跳。他又有些不忿地发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竟比他还高了半个头。
白且惠十分抱歉地道:“我好像迷路了。”
旅把侧放到地上,喘了几口气,冷笑道:“也好。他们要是发现我,我就说刚才一直和你在一块儿玩。对了,你就是新卜尹的女儿吧?”
白且惠点点头,又忙摇头:“不行,这会影响到我们灵山族巫女的声誉,我还是得把你们带回偏殿。我爹说不定已经回来了,他知道该怎么办。”
旅想起恽不久前才提过这个女孩,言犹在耳,他人却已死了,心里不禁又一阵难过。他伸手抹了把眼睛,道:“你等我一下!”他俯身,在侧耳旁击了三下掌,声音坚定地道,“醒来!”
侧缓慢张开双眼,迷茫地看了看四周,道:“哥,我们这是在哪儿?”
旅道:“你坐着看烤熊掌,无聊得睡着了。我想和这个小巫女一起去看她的同伴跳舞,背着你走到这里,实在背不动了,你自己走吧。”
侧当即来了劲,挺身跃起,很有义气地道:“哥,换我背你!”
旅拒绝了。他转头,见白且惠看他的目光十分异样,他一愣,心道:“我叫她‘小巫女’,她不乐意了吗?”
白且惠后来又迷了两次路,还是旅问清偏殿名字,改由他带路,这才顺利到了目的地。
白虺已经回来了,胡荑正让巫女们将排练好的舞蹈跳给他看。他见到旅、侧兄弟,目光不由自主地久久落在旅的脸上,心道:“像,像极了。”白虺让女儿先打水给兄弟俩清洗一下。
侧清洗时有点生气,他指着自己手上、身上的细小伤口问旅:“哥,你是怎么背人的?”旅想着心事,完全置若罔闻。
等旅他们再次看到白虺时,巫女们已停止跳舞,整齐地站在他身后,白且惠和胡荑分立左右。旅以前经常看到式夷,并不怎么当回事;今天对着白虺,却心里发憷。侧在他身边,也不怎么自在。
白虺道:“二位公子天刚黑便来到这里观看排练《请神舞》,直到结束才兴尽而返。无论日后谁问起来,大家都知道怎么说了?”
巫女们众口一致,重复道:“二位公子天刚黑便来到这里观看《请神舞》,直到结束才兴尽而返。”
白虺看看旅,旅马上道:“事实如此。”白虺又看向尚不知所以然的侧,旅又道,“我会好好和他说的。”
旅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白虺看他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卜尹看他主君家的公子。这个巫师像一尊精心雕刻的木头偶像,没什么生气,唯独眼神中跳动着火苗,带着点从久远记忆里唤起的生命活力。
白虺努力从旅身上收回目光,他对胡荑道:“且惠累了半天,你送二位小公子回去吧。若见到太子,你知道该怎样说。”
第8章 第一回之倒戈
楚成王一死,商成在回去路上,便命人拟文以暴疾讣于诸侯。
一行人盔明甲亮出发,却戴孝归来。
没想到,商成甫一回到郢都,又有一件丧事等着他——成淑萃死了。死因据说是中毒。
商成冷笑:“又是中毒?我楚国王室之家,竟何时成了毒窝?”他要提凶手,淑萃房里的人早已找好了替罪羊,将夭绍推出,说夫人就是喝了此妇煲的鸭汤,才一命呜呼。
夭绍被关了几日,蓬头垢面,神色憔悴,但双目清朗,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商成问她有没有毒死淑萃。
夭绍俯首称冤,她道:“妾虽出身卑微,但也知礼仪尊卑,向来侍奉夫人,如母如姐,只不知夫人为何总视妾为眼中钉、肉中刺,平时三番两次枉加罪于妾。这次鸭汤也是。妾再愚昧,怎会在自己奉给夫人的汤中下毒?”素结在旁,见商成面露怀疑,忙道:“是夫人笃定说夭绍下毒害她,婢子一概不知。”
这时,潘崇的身影在外闪过。商成心想,恽死得突然,自己又杀了公子职母子,朝中人心未稳,国外诸侯虎视,多少大事要忙,在这节骨眼上,哪有空一一分擘妇人冤情?
他把月佼找来,让她代为审理,务必查明下毒之人。
商成转头与潘崇商议大事去了。
一忙忙了两个多时辰,殿里刚挑亮灯烛,就有人报:公子旅有要事求见。报的人话音才落,旅已经急冲冲闯进来,一来便扑到商成脚下,抱着他一条大腿,叫道:“父亲,求你快救我母亲!”
商成忙拽起他:“你母亲怎么了?”
旅又气又急,哭道:“二姨说要审我娘,半天审不出个头绪,就动用刑罚,叫人拿棍子打她腹部,下面已经打出血来。父亲再不救她,她怕活不过今日了!”
商成皱皱眉。夭绍死活,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但月佼使用这种刑罚,存心是叫她从此失去生育能力,这就让他有点不快了。他下令停止用刑,把月佼叫来,他再嘱咐她几句话。
旅本没指望父亲对母亲有多心疼,得了他的话,就先跑去救母。
不想他到了月佼院里,发现那里正乱作一团。
茷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双目赤红,青筋迸出,形容大变。他手上拿了铜锤,追着月佼,竟似要锤死她。商成留在月佼身边的燕羽营士兵努力护住月佼,与茷带来的家臣发生了冲突。
旅游目一扫,在房间一隅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夭绍。他忙奔过去,见母亲气息奄奄,下身衣裳着血。他想抱起母亲,无奈力气太小,急得大声叫人来帮忙。众人正忙着拉开茷,哪有空管他?夭绍安慰他道:“你别急,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
旅看到她旁边站着个惊慌失措的侍女,认得她是刚才持棍执刑的人,她手上还拿着那根棍子呢。旅恼怒欲狂,抽出腰佩短剑,一剑砍断了那侍女半条胳膊。
侍女惨叫昏倒,一屋子人这才安静下来,齐齐看向旅他们。
旅插回佩剑,找到与他同来的人,当场传达了商成的命令,然后又指使他们将夭绍抬到一张长木几上。
抬几的人问他去哪儿。
旅想了想,也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那位木头偶像般的卜尹,他道:“去卜尹大人那儿!”
茷叫道:“旅,你先等等!”
旅不理他,催促抬几的士兵快走,但他们没走出房间,商成闻讯带了人赶到,一屋子人忙向他行礼,抬几的也放下了几。旅见这情形,谁也顾不上他母亲安危了,但他也只能干着急,没有办法。
他心里又气又委屈,险些要冲上去跟商成理论,夭绍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她的眼神依旧清明,倒似万事皆在掌握。旅看着她,自己的心也不由得定了些。
那边,月佼被茷追的发髻半散,形容狼狈,见到商成便抱住痛哭。商成心疼不已,一手握着她下巴好言安慰了几句,然后疾言厉色质问茷,怎么敢如此倒行逆施?
茷一改平日在商成面前的懦弱,他流泪哭诉:“父亲,我母亲就是被这妖妇害死的,你要为我母亲做主啊!”
商成讶然:“怎么回事?”
茷咬牙切齿道:“这女人惯会两面三刀,挑拨离间,平时没事就挑唆我母亲找夭绍麻烦,固是给夭绍带来数不清的烦恼,却也让我母亲背上个‘妒妇’的恶名。只有她,鹬蚌相争,独占住了父亲宠爱。母亲近来也察觉不对,她于冬猎前夕,吃了夭绍送来的鸭汤后,便上吐下泻,很快连床也不能下了。初时,她怀疑夭绍下毒。但我想,夭绍虽生来下贱,却不曾真对母亲有过什么危害举动,难保不是被人栽赃嫁祸。我趁月佼不在,派人去她房中搜查,结果搜到了这些脏东西!”
茷将几个被插了针的木人交到商成手里,木人背上分别刻着淑萃和夭绍的姓名及生辰八字。
茷问夭绍道:“我将这些东西交给母亲时,你也在场。母亲还后悔以前冤枉了你,是不是?”
众人这才想起夭绍。夭绍让旅扶着她跪坐,虽然虚弱,但不肯失了礼数。
商成问她:“这话当真吗?”
夭绍点点头。
商成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夭绍道:“总是姐妹一场,月姐姐一时想岔了,难保以后不懊悔。况且,这件事与下毒无关,妾不愿在此时多添太子烦恼。”
商成一时怔住。
月佼扯了扯商成袖子,哭道:“妾身冤枉!”
茷冷笑:“夭绍,你一片好心,别人只当驴肝肺。而且,谁说下毒与她无关?”
商成缓慢地把目光从夭绍身上收回,他沉脸道:“说下去!”
茷道:“母亲毒发身亡,那起没用的奴婢为找个替罪羊,马上关押了夭绍。我为了不打草惊蛇,故意听任她们所为,却悄悄派人去掳了一个妖女身边的重要人物。这人因年老,未能与妖女同去云梦泽。她经不起刑罚,才挨了几下板子,便如实招认,的确是这万恶的妖妇,命人在夭绍给我母亲的鸭汤中混入了毒药。”
月佼“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她斩钉截铁地道:“妾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出乎所有人意料,茷命带上来的倒戈之人,竟是月佼的乳母温瑰。
月佼便是看到月亮砸到她眼前,也不比看到温瑰时惊奇。
温瑰屁股挨了板子,歪在一张榻上,被抬了过来。她目光似有些呆滞,但吐字清晰,说话条理明确。茷让她从实招来,她便将茷适才指认下毒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月佼目瞪口呆。过了半晌,她突然跳起来,抓了商成道:“不对,温瑰中邪了!她必定是中邪了,才会这么胡说八道,冤枉于我!”
商成一脚踢开她,骂道:“贱人,还不嫌丢人?”
月佼水做的骨肉,哪里经得住他这一踢?她倒在地上,手捂心口,面色惨白。温瑰不顾自己伤痛,爬到她身边,扶起了她。
茷哭道:“事实如铁,请父亲替母亲做主,一命还一命,斩杀妖妇!”
商成心里犹豫。月佼是齐君的妹妹,又素来得他欢心,但她害死的也不是普通人,是朝中重臣成大心之女。成王“暴毙”,他正需笼络人心,不便在此时开罪成家。况且,茷这事做的,也没留给他半点转圜余地。
商成心狠,权衡利弊之后,快速做了抉择。
他看向月佼的目光渐渐变冷,他正要开口,不妨那个倒戈的温瑰突然扑到他脚下,磕头如捣蒜:“这不是她的主意,一切都是老妇的错。老妇为确保公子婴齐将来能当上太子,才怂恿主人行此违背天良之事!望太子看在齐君份上,饶她一命!毒是老妇下的,老妇这就把命赔给成夫人!”
她说着飞身往就近柱子上一扑,脑浆迸裂,当场身亡。
月佼掩面而泣,心痛之余,又绝望地想:“她如此待我,我这冤屈,是洗不清了。”
商成见如此解决,倒十分满意。他下令道:“月佼驯奴无方,姑念齐楚情谊,罚她闭门思过一年……”
夭绍见事情告一段落,一口气松下来,人也缓缓滑倒。只有旅自始至终心都在她身上,他大叫一声“母亲”,惊动了众人。
商成这次倒与儿子一条心,他道:“去请卜尹大人过来!”
第9章 第一回之夭绍与菁
又是那个梦:冰冷刺骨的湖水、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不知怎么从湖中爬到了岸上,拖着浸透水后沉重如石的衣裙,没命地在树林中奔跑。她曾经放心依恃的一切——父女亲情、师门友爱、海誓山盟,一夕间灰飞烟灭。然而求生的本能,仍旧推动着她不断地跑,不论跌倒多少次,连滚带爬,也要逃出去。
夭绍睁开眼睛,暮色昏黄,身边点了炉子,隐约跳跃着火光。房中只有旅,他正俯身推她,见她醒了,才轻轻道:“娘,白先生来了会儿,在外间候着,要不要请他进来?”
夭绍之前半昏半醒时已经接受过白虺的治疗。命是保住了,但恐怕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夭绍本没有再为商成开枝散叶的打算,所以也只木然。倒是旁人,徒然替她惋惜,仿佛经此一难,她就废了似的。
夭绍深吸了口气,让请白虺进来。
白虺带着白且惠来的。他向夭绍行礼后,对白且惠道:“跪下,给夫人磕几个头。”
白且惠恭恭敬敬向夭绍磕了三个头。
夭绍叫她起来,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白虺,她道:“妾名义上是太子三夫人,但因出身微贱,府里少有人以‘夫人’之礼相待。先生也不必拘礼,平辈相叙就好。”
白虺道:“我不跟你拘礼,这孩子却应该好好谢你。”
夭绍闻言又细细看了白且惠一回。白且惠长得跟白虺并不相像。她大眼睛、瓜子脸,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小小年纪,已然骨骼清奇,气质温婉,就是大眼珠子瞟来瞟去,似随时在害怕着什么,有点鬼头鬼脑的。夭绍隐约明白了,她问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白且惠看看白虺,乖巧说了。
夭绍道:“她是先生的女儿吗?当真可爱。”
白虺道:“她是我养女。她一出生,便被人抛弃在悬崖洞穴的棺木上,我一个故人恰巧捡到她,从此入我灵山族门。”
夭绍一时说不出话。
白虺说要给她复疗,让白且惠和旅都到门外候着,没听见叫,不准入内。
他们一走,白虺那张木雕的面具便掉落在地,他道:“小菁,是你吧?”
夭绍低头看着自己十根手指:“先生说什么?”
白虺难得焦躁:“你可以易容骗我,但你的身体脉络骗不了人。而且你儿子长得和你小时候极像。小菁,就是你吧?”夭绍良久不语,白虺则知道她已经默认了。他身体发抖,竟然控制不住。
当年他们围剿范鹤西一伙,范鹤西为了不让女儿落入敌手,亲手杀了她,将她的尸体扔入大清湖中。他师父白浚泉派人去湖中找过,没找到她。他后来数次潜入湖中找过,也没找到她。所以他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她还活着。范鹤西神通广大,他必定用了什么人所难察的法子,救了小菁一命。孔臧一报告式夷死于白蚕蛊毒,他便一厢情愿地认定:是范菁下的手。可他现在确定真的是她了,却又五内如焚,分不清是喜是怒,是忧是惧。
说到底,她是范鹤西的后人,手上握着被灵山族封禁的害人邪术。她死了,他可以怀念她;她活着,则他按规矩,须得再一次杀死她。
白虺声音颤抖地道:“你的脸怎么了?”
夭绍道:“你趁我昏迷时,没有看过吗?”她知道白虺肯定看过,他就是看不破她的“易容”,或者看破、却不敢承认,才向她索取一个或许不那么伤人的答案。但是夭绍老实告诉他,“你不用奇怪。你辨别易容的手段固然高明,但我并非易容。我给自己的脸动了手术……白师哥,你记忆中的‘小菁’,永远不会再有了。”
白虺胸口好像炸裂一样,他一挥手,将火炉横推出去一丈多远。炉底摩擦着地板,发出极刺耳的响声。
夭绍只当没听见,缓缓叙述别后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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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和白且惠一起被赶到外边。旅满脑子疑问,他试图从白且惠身上找答案:
“你爹以前认识我娘吗?”
“他说你该谢谢我娘,是什么意思?”
“你到底知道什么?”
白且惠一律摇头表示不知。
旅决定自力更生,自己回去偷听夭绍和白虺说话。白且惠急了,拉住他道:“你不能进去!我爹说了,他没叫,我们不能进去。”
旅笑着扳开她手指:“他是说了,可是我没答应啊。”
白且惠一愣。
他走了两步,觉得背后生风。他回头,对紧跟着的白且惠道:“你干吗?也要一起来偷听?”白且惠忙忙摇手。旅不再理她,快步进屋。
白且惠一边怕白虺事后责怪,一边又好奇难忍,她挣扎半天,旅早没影了。她一咬牙,蹑手蹑脚也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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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鹤西告诉范菁白浚泉要带人围剿他们,她不相信。即使白浚泉带着五大家族百余子弟包围了他们范氏一族历代所居的山谷,她仍旧安慰自己:不过是误会,待说清楚,他们知道她父亲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族人的事,双方就能冰释前嫌。在她看到人群中的白虺时,她更笃定了不会有事。白虺那时候已正式向她父亲提了亲,双方择定了吉日,不久就要举办婚礼,迎她过门。白浚泉也是同意这桩婚事的。所以他们怎么会对她娘家人赶尽杀绝呢?
但屠杀开始了。白浚泉他们太畏惧范鹤西和他的子侄,买通了一个奸细,在范家人的饮水井中下了迷药,剥夺了他们的战斗力。
范鹤西没喝药水,但他孤木难撑,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又个个欲对他们杀之后快。
他狂笑问女儿:“你现在信了吧?让你早走,你不肯,现下,你只能一个人上路了。”
范菁身体发软,口不能言,泪眼模糊中,看着范氏子弟一一命丧黄泉,她心爱的未婚夫和其他刽子手一起,凶神恶煞般屠戮着他们。他自始至终也没看她一眼。
从前种种,原来都毫无意义。只要他师父白浚泉一声令下,他可以不问是非、不念旧情,对她挥刀相向。
她人还有气,心已冰凉。
范鹤西看她的目光既伤痛不舍,又充满怜悯。他塞了粒药丸到她嘴里,告诉她:“活下去!”
范鹤西不愧是灵山族最强的巫师,他的摄魂术如火纯青,短暂地迷惑住了所有同门,让他们以为他亲手杀了女儿,然后将她的尸体抛入近旁大清湖中。
她在身子飞入湖中的一刹那,终于捕捉到了白虺的目光。他像头被猎人逼到陷阱中心的羚羊,绝望地看着她。她在那一刻明白,原来他也并非无心。
她的身体沉入湖中,软绵绵的四肢却渐渐有了力气。求生的本能让她游到湖边,在深山老林中跌打滚爬,历经数日,才平安出林。
后来,她辗转来到楚国。她担心白浚泉在大清湖中找不到她尸体,会派人继续追踪她,索性自己动手,缩短鼻骨,改变眼形。有道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稍稍改动,世间从此不再有范菁。
再后来,她以“祝夭绍”的身份进入长教坊。她是巫女,琴技、舞艺,不与寻常女子等同,很快就出师,被官宦大家买去。不久后,她在一场酒宴上遇到公子商成,入了他法眼,当晚春宵一度,次日便被他车载回府。
夭绍述说完别后经历,隔了很久,白虺才嗓音嘶哑地问道:“是你杀了式夷?”
夭绍点点头:“先王一度病重,我借着探病,悄悄为他把脉,疑心他中了灵山族的‘花蛇九酿’。我让旅儿将解药混在先王房内的香料炉中,又让他转告先王:借病暂断饮食。他果然很快‘病愈’。但式夷发现了旅儿混在香料中的解药,直接找上了我。我容貌改变,他没认出来,但这人精明细心,不知怎地推断出我与范鹤西关系匪浅,警告我少管闲事,不然便要向灵山族族长揭发我的身份。可这怎么是闲事呢?式夷收受公子职贿赂,一心推倒商成,立职为太子。他下药害先王,必与此事有关。我若听任他得逞,职为楚王,则商成及他的儿子都要死。所以,我只得将他杀了。当时事急,我来不及细想就出手了。这白蚕蛊,本是为她人备的,想不到先用到他身上。”
白虺道:“商成另两位夫人,也是你害的?”
“成淑萃是我毒死的。我就将药下在送给她的鸭汤中。她平时无中生有,寻我错处太多,我真动手,别说她身边人,连她自己也不信是我害她。我又听到她那个好儿子对她说——月佼可疑,索性先一步在月佼房中放置了诅咒木偶。”
“月佼那个乳母,是受了你的摄魂术吧?”
“她们那小木屋,关我不住。我深夜出来寻到温瑰,对她施了法术,只要有人威胁她,她便会说出月佼下毒的那番话来。我知道茷既发现了木偶,下一步,必会深入调查月佼身边人。可惜,商成是个酒色之徒,月佼美貌,他到底没舍得处死她。”
白虺心里又像被人泼了一桶油,他闷闷道:“她哪里及得上你的万一?”
夭绍一愣,随即又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当年肯定是好看过的,但再好看,也不干她事了。现在,她是一个面貌平庸的女子。她对白虺说,是怕白浚泉派人追捕她才动手整容,实则更多是心恨白虺的背叛,于满怀愤懑无路中找了一个极其残忍的方式,永远毁了他心中的美好。
时过境迁,当年如山耸立、如海咆哮般气势汹汹的恨意早已悄然退却,她的生命中有了滋生的新绿,有了更重要的人,但想不到,那自残式永久改变了她面貌的几刀,还是化为利箭,穿越岁月,稍迟却精准地射入那个人的心脏。
白虺的疼痛如阳光下的蛛网,丝缕毕清。夭绍有点同情他:她已走出,他却依旧留在原地。但她更多是警惕。
夭绍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她忘不了她落湖刹那白虺眼中的绝望,但她同样忘不了他屠杀她父亲和亲人时的决绝身影。白浚泉已死,白浚泉的意志是否尚活在他钟爱弟子的心中呢?她用蛊毒杀了灵山弟子,白虺从前能为了师门“大义”弃她如敝履,焉知今日不会旧剧重演?
夭绍决定赌一把。她直直看着她当年的未婚夫,问他道:“你什么时候怀疑我就是小菁的?”
白虺道:“我看到你儿子时,就觉得是你。后来且惠告诉我,公子旅似乎会使用摄魂术,我就更肯定是你了。”
“那你现在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吗?”白虺没有马上回答,夭绍又道,“也好。反正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十年前我便该死。那天我看到你和他们一起来,看到你帮着他们一起杀我们家人,我就想:我为什么不死?我为什么还不死?我苟延残喘到今日,上天给了我一个儿子,又让我再见到你,知道你继任了灵山族长,一切安好,此时死去,我也没什么可怨了。只可惜我看不到旅儿长大后的模样。不过人生总要有点遗憾的,对不对?白师哥,你还等什么呢?动手吧!”
她朝白虺挺了挺胸膛。白虺好像被人连番敲打到致命之处,再挺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她床旁,弯腰缩颈,掩面而泣。他哭道:“小菁,我是个混蛋!我早就后悔了,我一直在后悔:我不该这么对你。你没错,都是我的错!师父当年要我一起围剿范家,我竟然一点不敢反抗,还怕他怀疑我和你们勾结,所以冲在前面。我是个胆小、薄情的混蛋!”
夭绍犹豫了下,伸手将白虺的头搂到自己怀里。白虺立即像落水之人发现了一根浮木,紧抓不放。
夭绍脸上也挂下一道泪。这时候她忽然看到旅站在屋中,他一手握着佩剑剑柄,小脸严肃地盯着他们。不知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夭绍禁不住冲儿子露出个胜利的微笑,又努努嘴,让他先出去。
——————
旅闷闷不乐地走到外边。不久,白且惠也蹑手蹑脚地溜出来。
旅忽然站住,头也不回地道:“刚才在里面听到的话,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他说完觉得自己态度不大好,白且惠又不是他仆人。他转过身,想再说两句缓和一下,白且惠却一点没有受到冒犯的意思。
她柔声保证道:“你不说,我不说,我们谁也不要说。”
旅鼻子莫名一酸,心想:“这小姑娘倒是个好人,可惜她爹不是个东西!”
白且惠心里则觉得有些对不起旅。她听了白虺和夭绍的话,可是高兴得很。原来夭绍就是当年捡起她的人,也是白虺念念不忘的人。她有了“母亲”,白虺也找回了“心上人”,可谓皆大欢喜。
“走了。”旅冲她挥挥手,板着脸离开。
“再见。”她也挥挥手,等旅走很远,才伸手捂嘴笑了起来。
第10章 第二回之郢都四美
楚穆王十年,春。
枝头红梅半残,草色经雨,绿得愈发鲜嫩蓬勃。郢都城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里巷小民,都已经按捺不住,相约踏青。
郢都城南郊,一群公子哥儿约了长教坊舞伶来寻春作乐。酒过三巡,言语和动作都肆无忌惮起来。
这班人里两个领头的,一个是成大心将军家亲戚成捷,一个是伍参大夫的儿子伍举。成家势大,成捷本来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伍举比他俊俏,又会来事,把席间友人、长教坊舞伶,都哄得围绕着他转。那个平时冷面冷心、轻易请不动的越女贝锦,也在选“知心人”时,把自己的红腰带送给了伍举。成捷心里很不痛快。
伍举投桃报李,将自己的佩玉送给贝锦,并赞她为“郢都第一美女”时,成捷忍不住了。
他笑道:“贝锦姑娘容貌舞姿,自然是第一流的,但要论‘郢都第一美女’,似乎言过其实。”
有好事者闻到了火/药味,忙接话道:“你经常出入成将军府,见识比我们多,依你,谁才配称‘郢都第一美女’?”
成捷道:“第一不第一我不敢说,但就我看来,现郢都城内有四位美人,即便拿到整个楚境,也极难找到对手。”
众人来了劲,催他快说。成捷道:“这四美之一,是小成将军成嘉的孙女。她人长得美艳,性子也烈,从小跟我们男孩子一样,骑马持弓,巾帼不让须眉。她今年也十八了,向她提亲者无数,只是我叔叔疼爱女儿,她自己也心高气傲,立意要么不嫁,要嫁必得嫁给能让她心服口服的英雄儿郎,是以尚未婚配。
“无独有偶,同样是若敖氏,斗椒将军的小女儿,又是另一种美法。她身子弱,经常卧病在床,我也只在去年除夕见过她一次,果然是弱柳扶风,惹人怜惜,把我们一伙拜年的,看得眼都直了。她今年估摸着也有十六七岁了,也尚待字闺中。
“这两人,犹其斗椒将军的小女儿,你们没见过的多,我在这儿鼓唇翻舌,你们也未必全信。但另二人,在座的想必都见过。”
说到这,他故意卖关子,停了一停。
有人到:“快把另外二人说出来,我们比着看看,前面二人是否你吹牛。”
又有好几人争先恐后地道:“有一个,必定是那小巫女了。”“没错,是小巫女。”“是白姑娘。”……
成捷让他们乱猜了会儿,才道:“这剩下两人,都是卜尹的女弟子,大伙儿在各种祭享上见过的。一人叫胡荑,她有个外号叫‘浑头刺’。这也是个泼辣美人儿,且摆明了瞧不起蠢货。曾有几个刺头,仗着家世显贵,去勾搭人家,被她整得声名丧尽,灰溜溜离了郢都,到现在也未再露面。至于另一人么,你们已知道了,便是白姑娘且惠。”
众人等他下文,他却自顾自端起酒器喝了一口,只顾和身边舞伶打趣,问他,他一脸无辜:“对白姑娘,你们还有什么疑问?我说不说她,又有什么打紧?”
伍举第一次插嘴,道:“你说的这四个人,我恰巧都见过。虽然都是美人,但不可同日而语。”
成捷故意激他:“人各有所爱,我觉着这四人差不多。”
伍举果然不受激,他冷“哼”一声,道:“成琼玖和斗爰也就罢了,胡荑头大身小,平素全靠妆容服饰争奇斗艳,凭她,也配和白姑娘相提并论?”
成捷笑看贝锦一眼,道:“你这么为白且惠辩护,也不怕贝锦姑娘生气。”贝锦却道:“白姑娘我也是见过的。虽同为女流,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是我见过人中最好的,且那一种举手投足的从容,那一种低吟浅笑的气韵,真宛若天人降世,叫人为她死了也甘心。”
她这番言论,引得伍举在内一干人的鼓掌叫好。成捷不料白且惠有这么多拥趸,只得摸鼻苦笑。
这时,旁边小路上传来车马辚萧声,一干人转头看去,见一个体形庞大的女人身着巫师服,领着几个巫师,坐着辆红车,飞一般过去。
成捷道:“说谁来谁。伍举,幸好你刚才说胡荑的那些话,没被这人听见。”
众人大多认得刚刚过去的庞大女人是“浑头刺”忠心不二的跟班美荇。这几日,郢都城内中邪病倒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一般由美荇去受灾人家里祛邪治病,碰到实在棘手的,才由胡荑出马。
众人由近日的“祸祟”,谈及立储之事。
楚穆王继位至今,仍未正式册立太子。但他近日似也中了回邪,于是流言纷起,宫中有门道的人也确信:太子之位,快要瓜熟蒂落了。
若论长幼之序,已逝楚穆王夫人成淑萃所生之子茷该当太子。但淑萃早逝,公子茷又很不讨楚王欢心,几年前便被打发去守楚国北境,现下谁也不认为他能当上太子。
剩余诸子中,婴齐的母亲月佼一度失宠,但她善讨商成欢心,又有齐国为强助,如今风风光光,又是常伴君王侧。婴齐年富力强,容貌英俊,虽个性有些乖僻,但也不叫人厌恶或到忧心的地步。
此外,便是旅。旅的母亲夭绍貌不惊人,却不知何故越来越受宠,现与月佼平起平坐。旅也是龙凤之姿,在年轻臣子中有口皆碑。
席间诸人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婴齐,觉得他出身高贵,将来更能体贴同阶级的利益;一派则支持旅,纯为性情相投。
难得的,成捷与伍举二人全支持旅。成捷更道出了关键一番话:“婴齐和旅都是楚王亲出,婴齐所强不过有齐国为援,但齐国早就今非昔比,到底是援助还是拖累,尚未可知。这两人迟早都会与朝中重臣或诸侯世家联姻,就身份来讲,其实并无多大区别。”
众人默默点头,大多被他说服。
成捷正得意,却见伍举呆呆地在想什么心事,便问他:“你不认同我的话?”
伍举道:“你说这两位公子将来会与朝中重臣或诸侯世家联姻,可据我所知,旅不是一直和白姑娘很要好吗?”
成捷惊讶:“他俩很要好吗?旅对所有好看的女人,不都一样?”
旁人一阵笑,伍举也随之微微一笑,拉着贝锦到一边喝酒说话去了。
第11章 第二回之小心思
胡荑等到月上中天,美荇才回来。
胡荑急忙问她今日治病情形,美荇事无巨细,一一告知,胡荑听到说患者性命无碍,才松了口气。
她又问道:“你估摸着还有几个病人?”
美荇道:“今日治了王大娘后,我顺带走了趟他们那片。那边还剩三个病人,都没大要紧。”她压低声音,“我照你吩咐,把药投在五处井里,现下中毒的大多发作出来,几个特别重的,经你之手,都保住了性命,对你交口称赞。族长到底几时回来?”
胡荑皱眉听着,她道:“不行,就如今这点声音,还不足以让白叔叔下定决心,选我为新长老。”
胡荑在屋中转来转去,美荇沉默静立一旁。胡荑忽然眼睛发亮地盯住美荇:“我们还是得从孔臧处下手。”
美荇不明所以:“下什么手?”
胡荑不耐烦:“白叔叔离开前,让他代替去为大王定时问诊。我们若能通过他见到大王,让大王对我留下印象,将来在白叔叔面前美言几句,那我机会就大了。”
美荇茅塞顿开,鼓掌道:“妙,妙啊!”她忽又疑惑,“族长不是一直夸小白于医道上比别人强么?怎么他这次回庸办事,不叫小白代他去给大王问诊?”
胡荑冷笑道:“就你这猪猡长相,难怪想不明白。大王好色,白叔叔这是担心送羊入虎口呢。”
她又叮嘱美荇几句,让她明早去联络孔臧,约他见面,然后将美荇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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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荇回去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便起来,将日常功课温习一遍,又去院中打了套拳,和各同门姐妹兄弟一起说说笑笑,吃了早饭,这才进宫去找孔臧。
白虺任卜尹后,特批住在王宫内苹台。他在宫外又有专门卜尹府,供其他弟子居住。他不在几天,特让孔臧也住进宫中,方便楚王随时叫人。
美荇进入苹台,先经过白且惠居室,见她和旅并排坐在窗前看一本书。书直立着,书封上写了很大的“归藏”二字。窗旁几株新柳枝条缓摆,两只黄鹂鸣唱其间。晨光洒金,旅不知说了句什么,白且惠按着肚子笑倒在几上。
美荇心道:“族内所学禁止外传,这次可让我抓到她小辫子了。”这时旅看到了她,立即把脸转到一边。美荇叫了白且惠一声,蹦蹦跳跳来到窗前。
白且惠见到美荇很高兴,问她来做什么,美荇说闲来无事,进宫随便看看。她伸手拿起白且惠面前的书,却听“啪嗒”一声,她手里只拿了块薄薄的简书皮,里面一本图画书掉落在桌案上。
白且惠红了脸,笑道:“爹关照我好好看书的——你可别跟他告状说我偷懒看画册啊。”
美荇冲她眨眨眼,道:“放心,我不会说。”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旅在旁不耐烦,问白且惠:“什么时候去我娘那儿?”美荇马上道:“你今天要去云喜宫问诊吗?那我不打扰你了。我找孔臧兄说话去,回见!”
美荇一走,旅便拿起白且惠早已收拾好的药箱,催她快走。
旅如今长得高高瘦瘦,五官轮廓如斧削刀刻,唯独一双滚圆的眼睛,因眼头大,瞳仁又几乎占满眼眶,还带些许天真柔软,望之如有双孩童的手摸过青铜铸器。
白且惠比他矮了半个头,和他说话时,不得不仰着头。她质问他:“你对美荇怎么一点不客气?”
旅道:“她对你没安好心,我不喜欢她。”
白且惠笑了,道:“她和胡师姐都不是白家人,但一心争上游,所以拿我当她们的头号竞争对手,也不算‘没安好心’。”
“她三天两头跑来窥探你,她到底要知道些什么?”
“唉,还不是我爹临走前说,等他回来,就要在我们中间选一个人当灵山族长老。胡师姐一向爱瞎紧张,大概是派她来看我在准备些什么吧。”
旅不屑道:“你爹在骗你们。他哪里要选长老,分明是怕你们趁他不在偷懒,故意诓你们用功呢。”白且惠知道他对白虺向来没好话,不跟他计较。旅自己倒放不下这事,又问道,“选长老要考些什么?别人这样当回事,你还懒懒散散的,小心选不上,丢我的人。”
白且惠“呸”了一声,道:“选不上就选不上,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二人走到一处拐角,白且惠想也不想地拐向右边。旅暗暗好笑,却不提醒她。
白且惠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爹会出什么题目,我也不知道,但巫术大概,不出祭祀、占卜、医道三样。其它歌舞器乐、导引算数,乃至各种迷惑人的手段,都只是辅佐。我只要抓住这三样,重点攻克,即便不能当选长老,也受益匪浅。”
她忽然止步,环顾左右,迟疑道:“这路是去云喜宫的?怎么看着不太一样。”
旅憋不住哈哈大笑。白且惠这才醒悟自己走错了道,也笑道:“好啊,你明知我走错,故意知情不报,看我笑话呢。”她挥拳假意要揍旅,旅一溜烟地逃走,边逃边回头笑她:“走过几百回的路了,还能错,也是本事。”
两人一逃一追,一会儿就到了云喜宫。旅跑太快,一个宫人端了只空盘经过,被他一吓,将盘子摔了出去。
旅眼疾手快,稳稳接住盘子,递回宫女手上。他瞅了眼宫女,原来是近些年很得他母亲欢心的陶陶。
陶陶约莫二十五六岁,她见到旅和白且惠,忙招呼他们入内。
夭绍半卧在床榻上,正做一件袍子,她笑道:“老远就听到你们两个的声音。闹什么呢?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一样。”
旅告状道:“且惠自己迷路,被我点破,就恼羞成怒,要杀我灭口。”
夭绍一脸吃惊。白且惠红了脸,道:“我现在很少迷路了,每次都是和旅在一块时发生,也真奇怪。”
夭绍道:“我就知道,肯定是旅儿不好。”
旅笑道:“母亲这官司,断得当真不偏不倚。”他看到夭绍手上的袍子,明知故问,“娘,这是在给谁做袍子呢?”
夭绍道:“大王前几日赏了我几块新料子,我瞧着颜色太鲜,不适合我,想着马上又要去渚宫踏青,且惠参加祭祀,总穿那几件旧袍子也不好,索性做件新的给她。”
白且惠闻言凑过头来看,她感叹道:“这袍子真好看!”
旅也凑过来道:“我娘人好吧?不如你来给她当女儿吧。”
白且惠心道:“我本来就算是她的女儿。”
旅一眨不眨地盯着白且惠,要听她怎么说。白且惠还没说什么,夭绍却嫌他碍事,不方便白且惠给她上药按摩,将他赶出去了。
第12章 第二回之自荐
人上了年纪,胆子便小了。商成以前行兵打仗,一次被敌兵千人围困,身边只有十几个心腹战将;另一次昏倒了,醒来发现队伍走了,周围尽是死尸,他也没怕过。
可现在不过有个晚上睡不着,起来在宫阶上站立了半个多时辰,此后便着凉发烧,竟致夜做噩梦,梦见穿着神仙服饰的人从天而降,告诫他:富贵梦到头,趁早做准备吧。
商成叫来白虺占卜梦的吉凶,心中已认定是“凶”。白虺却告诉他:无妨,还不到时候。
商成很想问问白虺,什么“时候”才算真到“时候”?料来他不会说,只得作罢。
白虺虽不苟言笑,令人望之生畏,但有他在,如有一尊神祗屹立在商成与各种邪灾之间,叫人放心。
商成服了退烧药,听白虺念几句咒,病倒也好了。
偏偏白虺有事,请假离宫。他找来替代的孔臧远比他和气,也更能包容商成的坏脾气,但商成不信任他。
商成又着了凉。昨夜,他梦见他父亲恽穿着神仙服饰从天而降。恽二话不说,举起铜锤砸向他面门。
商成吓醒了,身旁一美人问他怎么了,被他心虚迁怒,一刀斩了。
他在床上坐到天亮,进来叫他起床的仆尹元禄看到这情形,倒抽一口冷气,只当没看见床上僵硬的美人,没事人似地服侍商成洗漱换衣。
商成吃了几口早饭,全吐出来,他问元禄:“白先生回来了吗?”
元禄道:“还没。不过算日子,也就在这三五日了。”
商成叹了口气,无奈妥协:“那去把他弟子叫来吧。”
商成在金凤殿等着,等来的却不是孔臧。
商成意外地看着殿中两名女子——一个身形窈窕,打扮得犹如山中奇花,有着诡异的艳丽;一个身形魁梧,若穿上盔甲,便是女中魏犨。商成道:“你们是谁?”
胡荑道:“小女子胡荑,旁边之人是我师妹美荇,我二人均是卜尹弟子。今日孔臧师兄身体不适,进宫恐感染大王,是以托我二人代行。”
商成“哼”了一声,默默伸出右臂。
胡荑不慌不忙,跪倒在楚王身边把脉,问他道:“大王昨夜未睡?”
商成沉脸道:“睡不着。”
胡荑道:“大王昨天睡前并未吃多,也未喝浓茶。睡不着,想来是心有所思了。”
美荇抱了只大箱子,脚步重浊地过来,中途因地滑,还绊了自己一跤。她笨拙地打开箱子,取出七种符,绕着楚王在地上贴了一圈。她又一手执燃烧香草,一手执铃铛,又唱又跳,活像只直立的青蛙,模样极蠢。
商成看乐了,问胡荑道:“她这是做什么?”
胡荑道:“她在请梦神告知她大王昨夜经历。”
商成再度板起脸。
美荇继续装疯卖傻,囫囵难明的咒语中夹杂了几句喃喃自语:“若敖氏”“中原诸侯”“江汉诸国”“水灾”“蝗灾”“诸公子”“楚国祖祖辈辈”……
胡荑察言观色,循脉究心,美荇将楚王可能有的心病相关词夹在咒语中一一抛出,商成为她举动所迷,未太留意她说了什么,胡荑却从他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得出了结论。
她不动声色地给了美荇一个信号,美荇偃旗息鼓,收拾箱子。
商成冷笑了一下,对胡荑道:“白先生收弟子的标准,有时……不可思议。你们若想知道寡人昨晚梦见了什么,直接问寡人便是。”
胡荑收起搭脉的手,微笑道:“我们两个是第一次为大王诊断,大王心中想必有疑虑,所以这回,让我们自己先猜一猜大王昨晚所梦何事吧。美荇,梦神怎么说?”
美荇道:“梦神说,大王昨夜梦到了先王。”
商成“嘿嘿”了两声。
胡荑道:“大王,行巫事者,不得妄言,否则或遭反噬,或再无法观灵占卜。”
“你有何言?但说无妨。”
“胡荑年纪虽小,但接触过的怪力乱神之事却浩如烟海。从那些人的经历来看,世间人认定之道,未必是神鬼应承之道。世间道易变,神鬼道恒常。大王做此梦,不过是囿于世间道,心怀愧疚,正逢身体欠佳,意志孱弱,所惧之事这才趁虚而入,在梦中现形发作,并无任何预兆之意。请大王宽心。”
商成听了这话,虽然心惊,但精神为之一振,他道:“既然如此,你便快快开药,给寡人服了吧。”
胡荑从袖中取出一只素白细颈瓶,拔开瓶塞,异香扑鼻。商成倒出一粒白丸,拿美荇倒给他的半浊液体过了,只觉口齿生香,胸腹间亦是一片融融暖意。胡荑叮嘱他一日服一丸,连服七日便可。
商成听说不必吃那些奇苦的药,又惊又喜,问说这是何方仙丹。
胡荑道:“这也不是什么仙丹。药还是那些药,不过怕人吃着苦,所以另在药外裹了乳糜、蜜姜、甘松、鸡舌香等物,过药用的,也是食山中肥腻香草长大的雪山大力白牛之乳,混合了每年八月收集的露水并各种花叶熬汁。这白药丸和乳液,是胡荑自己研制的,白叔叔也不知道呢。”
胡荑诊治完毕,便带着美荇离开,留给楚王一室异香。
商成手中把玩着白净瓶,念了几遍“胡荑”的名字,招手叫来旁边站着的元禄,他道:“胡荑这个名字,寡人听着耳熟,你可有印象?”
元禄道:“小的也听着耳熟。以前在猎宫时,她带着乱跑的公子旅和公子侧回来,似乎与大王见过。”
商成完全不记得了。
元禄又道:“对了,昨日还是前日,大殿上有人提及近日郢都城内诸多百姓中邪毒,接二连三病倒,寻常巫医束手无策,还是靠白先生的弟子出手,才挽救了多条人命。”
商成一拍大腿:“寡人记起来了,那‘白先生的弟子’,可不就叫‘胡荑’?”
元禄笑道:“大王真好记性。”
商成也笑:“白先生这个弟子,本事不说,就是容貌,也是上乘啊。”
第13章 第二回之第十一位长老
时隔半年,白虺再次踏入云喜宫。
夭绍半卧在榻上,看陶陶端上茶果,走出房间,主仆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陶陶点点头,将门关上。
夭绍这才道:“白先生昨夜才回来吧?这一趟可辛苦了。”
白虺想,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只有他们两人时,也不再叫他“师哥”,而代之以“先生”的呢?答案无关紧要。从几时都好,他们已然疏远,并不可避免会愈加疏远。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白虺这次回庸的旅程,白虺忽然道:“我这次见庸伯,他老了不少,身体越来越差。他希望我回去,帮衬太子几年。我答应了他。”
屋里安静了片刻,夭绍淡淡地道:“庸是你父母之邦,你回去也好——且惠说你要在你的弟子中选一人当灵山族新长老,原来是为了你走之后,有人代你为楚国卜尹。”
白虺苦笑:“她告诉你了?没错,其实我已经决定向楚王推荐她,只是怕众人不服,所以才出题走个形式。”
夭绍定定看着白虺,但白虺照例不回看。夭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特意选且惠,是为了方便保护我和旅儿,但且惠胆子小,心肠软,又有些迷糊。你硬逼她挑下你的重担,不是太为难她了吗?”
白虺低头笑了笑,道:“且惠看上去是柔弱了些,但这孩子外柔内刚,韧劲非常,且关键时刻十分靠得住。你别不信我的判断。”
夭绍道:“你的判断,我怎会不信?既然你如此说,将来大王面前,我也会替且惠美言几句。”
白虺今天来只为告知夭绍这件事,事情说完,他便匆匆起身告辞。
夭绍看着面前半点没动过的茶和点心,隔了半晌,又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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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虺在云喜宫宛如一只上了锁链的病老虎,回到卜尹府,才恢复了他木雕泥塑般摄人的威严。
他这次回来,把灵山族十位长老全请了来。容维嘉、容维偕、容维时三老既是庸国王族,又年均过了九十岁,平时只在各自府上练息休养,连大门都不迈出一步,这一回,竟也来到郢都。此外,还有宫楠、宫之炤、雷敖龙、白娴之、叶方维、鲍仲允和石沃若。
卜尹府的灵山族弟子们见了这阵仗,一个个心里直打鼓。
白虺道:“你们都知道,我族祖规,向来只有十位长老。只有表现最优异的巫师,才能晋升长老之列。前阵子我回庸,庸伯残烛之年,命不久矣,庸太子性躁,容易受人挑拨,庸伯希望我仍回去当庸国国师。我思来想去,当初来楚,是怀疑式夷为蛊毒所杀,怕那贼人仍有余孽留世。如今十年过去,未再见此人出手,恐怕杯弓蛇影,倒是我们多虑。灵山族根基在庸,落叶归根,我终究是要回去的。只是一来,楚王近年颇依恃我族,我不好就此带你们一走了之;二来,楚国强横,动辄对其他诸侯诉诸武力,庸国虽事楚如君,但焉知不会触逆楚鳞,我们也需要留一支力量在楚王身边,随时通风报讯。所以,在跟十位长老商议后,我们决定选出第十一位长老,我离开后,由她接任楚国卜尹,管束楚境内的灵山子弟。至于这第十一位长老如何选……”
白虺锐利的目光扫了遍底下诸弟子,等众人安静下来,才续道:“我这儿准备了一套试题,待会儿,有意当长老的都过来做一做。限时一个半时辰,答题成绩前两名者,我会于近日内,另出三道题,你们尽全力完成。最终结果,会在一月后楚王举办的夜樱宴上公布。十位长老,将和我一起,全程参与选拔新长老。”
他说完,几个小童便拎着桶上来了,桶中装满了写有试题的简片。
第14章 第二回之惹火上身
很多弟子都隐隐猜到,白虺会出试题考他们。有的人,比如胡荑和美荇,搜刮了历年来所有试题,没日没夜地死记硬背;有的人,比如白且惠,如她告诉旅的,围绕重点有的放矢地进行钻研;大多数人则是毫无头绪地抓到什么是什么。
答题结果出来,获胜者为白且惠与胡荑。美荇却落选了。
胡荑冷笑:“你真当他要看成绩选长老?人选怕早定好了,你便全答对也没用。”
美荇不服,想找白虺对答案,又不敢。想不到,白虺发还试题答案,由几个长老逐一讲解。美荇成绩确实不如白且惠和胡荑。犹其白且惠,她一题没错。
白虺将白且惠和胡荑叫来,告知三道关键大题第一道,是五日后楚国王室照例要去渚宫踏青。往年踏青仪典由他主持,今年则全权交由她们二人。该开什么仪式,祭天、祀地、享祖宗……随她们安排。他会向商成说明缘由,允许开二次祭典。
二人领题回去思考。
胡荑相当兴奋,她把题目告诉美荇,道:“五日之后,是四月初五,正好赶上春祭,向五谷神祈福。我已想好,灵山族在郢都约百人,你将能召集来的人全招来,我要排一出大舞,管教楚人目瞪口呆。”
美荇道:“你可想好了,排大舞吃力得很,即使我们灵山族人,仓促间也难以做到完美无缺。万一谁动作错了,谁队形乱了,反叫人笑话。而且大舞需要配相应的服饰和器乐,你有法子配齐?”
胡荑咬牙道:“其它事情你不用管,我们待会儿就把舞曲定下来,然后你只管找人来排。”
美荇一拳打在自己掌心上,道:“好,拼了。”
美荇也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她想着胡荑的计划,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次日一大早,她便起来,奔波找人。她怕白且惠捷足先登,抢走了人,所以饭也不吃,到处陪笑,到处威胁,好话歹话说尽,一口气拉了六十多人来排胡荑的舞。
胡荑对她深表满意,但美荇自己疑惑:不论开怎样的祭典仪式,巫舞总不能少。现灵山族的巫师几乎全被她和胡荑拉拢了来,白且惠到时怎么办?
她问胡荑,胡荑一脸嫌弃:“你的舞排好了吗?有空担心别人,不如先管好自己。”
然而美荇实在好奇。她去找人时,发现白且惠还没找过他们中任何一个。她到底是心大,动作缓慢?还是另有所图?
美荇趁排舞还没开始,跑了趟王宫。
这次白且惠一个人坐在窗前看书。她窗旁的杨柳枝条比前壮硕了些,黄鹂也多了几只。她眼睛盯着书简,一只右手不时在空中比划,姿势美绝。
白且惠看到美荇,笑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该选什么舞。”
美荇伸长脖子,从窗外看进去,原来白且惠在看一本图册。和上次的纯观赏美图册不同,这次的图人物身上引出一条条细线,专门对动作做了注释。她小心问道:“你打算开什么祭典?”
白且惠道:“渚宫在水上,往年却都没有祭祀过水神。今年我就开个水祭,祭一祭河伯。”
美荇拿过图册,看上面舞者的动作,均新奇别致,闻所未闻。她再看题目,有《涉江》,有《阳阿》,有《结风》等,也都是没见过的舞曲名字。她迟疑道:“你这图册是哪儿来的?”
白且惠并不隐瞒,道:“我告诉爹爹,要开水祭,他给了我这本图册,让我参考。我看上面人舞姿着实新巧,就是个个都好,挑得我眼花缭乱。美荇,你看哪个好?”
美荇道:“你已经选好跳舞的人了?”
白且惠道:“我先定了歌舞曲目,若需要找人时,再找人。”
美荇心里同情,她道:“那你可得快点。据我所知,胡荑已约了六十几个人了。”
白且惠一怔,随即笑道:“谢谢告知。”
美荇略微愧疚,同时又忍不住得意。白虺带来郢都的多是白家人,但他们跟她,比跟白且惠更熟呢。她一边尽力多记了些图册上的人物动作,一边将这几支舞轮流挑剔了遍,见白且惠微皱眉头,陷入苦思,她暗暗好笑,转身走了。
美荇得了新情报,径直找胡荑通报,哪知却扑了个空。有人告诉她,楚王刚派人来叫走了胡荑。胡荑留下话,要美荇带领众人先排舞,不等她回来,不许散。
美荇想,她刚才离宫时,没准胡荑正好入宫,两人竟错过了。商成的病也该好了,不知找胡荑什么事?那楚王看着像个好色之徒,想来没好事。
她这么想,胡荑也这么想,但楚王有令,她不得不尊。她进宫前打定主意:“他若问病占卜,我便好好答他;若有其它,我恕不奉陪。”
但她还要仰仗商成在她晋升灵山族长老一事上推波助澜,到底分寸如何拿捏,她也不是很有把握。
商成感冒是大好了。他神采奕奕,连嘴唇上的胡子尖尖,也比上回见到时翘高了些许。
他躺在榻上,要胡荑过去诊脉。胡荑到近前,他将袍子往两旁一扯,里面一无所着,只见黑色胸毛虬结,张牙舞爪地向外窥探着。
胡荑只当未见,替他把脉。商成问道:“寡人脉象如何?”
胡荑道:“大王脉象平稳,身体已无大碍。”
商成道:“那寡人可得好好谢谢你。”他手腕一翻,抓住了胡荑的手,硬拉她过来,却拉不动。
胡荑也不敢太过使力,怕商成感到自己受了冒犯。她努力装出一副可怜相,哀哀道:“大王,唯有此事,胡荑不敢答应。”
“怎么,你嫌寡人老?”
“大王春秋鼎盛,只是灵山族祖训:若是巫女,唯有在室之女,才能获得传授无上通灵秘法,知晓过去未来,也才有机会当上族长。胡荑的父母亲在讨伐族内一恶徒时,不幸被恶徒杀死。自那日起,胡荑便下定决心,以后要继承父母之志,成为灵山族最强的巫师。大王想要何人不可得?还望体谅胡荑之心。”
她说完半天,听商成只是笑了一下。她抬头看他,只见君王眼中**反而更浓了。商成道:“傻孩子,不就一个小族族长么,只要寡人一句话,还怕当不上吗?”
胡荑心道:“那可未必。”商成又在使力拉她,他也发现拉不动,不由沉下脸。
胡荑本来犹豫不决,怕他雷霆震怒,还是卸了劲,由他将自己拉到床榻之上。
——————
胡荑离开金凤殿时,夜色已深。她闷头走了半日,发觉不对劲,猛地站住,冷冷问前面带路的元禄:“公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元禄道:“你别慌。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但她深居宫中,出入不便。难得你今天进宫,小的刚跟她一说,她要求无论如何安排你们见一次。”
胡荑忿忿道:“谁要见我?你跟她说什么了?”她也不听回答,继续低头往前走。
元禄一言不发,仍旧走在她前面,将她引入风林宫。
月佼已经在房中设好了菜肴,似等了一段时候。元禄将人带到,向月佼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月佼上前拉住胡荑双手,亲热地寒暄了一番。
若在平日,胡荑也能虚与委蛇几句,偏偏今天,她又是焦躁懊恼,又是悲伤恐惧,五内如焚。她见到月佼后,不由得迁怒,想这人也是商成夫人,真是要来何用?连自己的丈夫也看不住!
月佼见她冷淡,便也不再热情笼络。她坐下,喝了口酒,道:“今日请胡姑娘来,实为有事相求。”
胡荑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月佼勉强笑道:“听说胡姑娘的父母,死于同门之争?”胡荑一下想到自己才对商成说过的话,目如利箭,狠狠盯在月佼面上。月佼只若不知,继续道,“范鹤西老贼屡屡犯禁,使用恶毒邪术为己敛财,胡先生夫妇死于他之手,真是可惜了。”
胡荑冷静下来,道:“姜夫人调查过我?”
月佼道:“我要找你帮一个大忙,总要先对你有所了解。”
“哼,那你了解下来如何?”
“唉,同病相怜。”
胡荑不明白,却怕再失主动权,也不问。月佼向她娓娓道来,诉说自己当年怎么遭人陷害,被放诅咒木偶,又被乳母背叛。
“你一定奇怪,木偶就罢了,乳母背叛,只能怪我平时用人不慎,怎能怨人?唉,你若知我那乳母平素为人志向,就会明白:哪怕天下人背弃我,她也决不会负我。多年来,我想方设法寻找答案,有些人告诉我:若我乳母不可能冤枉我,那么或许,她被人施了什么邪术……”
胡荑冷冷插嘴:“摄魂术。”
月佼一笑:“不错。他们说,唯有灵山族的摄魂术,能操控人的意志,使其做出违反本性的事情。由此我又想起一事。十年前,先王一度病重,连宫中一流巫医都束手无策,哪知不久后,他不药自愈。差不多同时,先卜尹式夷却死了。他死得蹊跷,对外宣称是得疾暴死,但我买通了当时处理他尸体的人,知晓他死状,又多方探询,得知他可能死于一种罕见的蛊毒。”
胡荑面色大变:“他当真死于蛊毒?你不说我快忘了这事。我们当初就为查明式夷是否中白蚕蛊毒而死才来的楚国。”
“哦,那调查结果如何?”
胡荑摇摇头:“白叔叔没提过,我只当是弄错了——你确定,真是蛊毒致死?”
月佼道:“式夷遗骨,我斗胆请到了风林宫,就在后殿摆着,你若不信……”她话还未说完,胡荑已冲了过去。
约莫过了半顿饭功夫,胡荑回来了。她脸色苍白,眸中压抑怒火,亮得诡异。她问月佼:“你怀疑何人所为?”
月佼道:“那时候,夫人淑萃身亡,她儿子茷本不受宠,后来更被远远打发。我呢,本来也要死,因乳母以身相代,才逃得一命。夭绍出身微贱,相貌平平,大王从不把她放在眼里,却在那以后渐获宠爱,如今在宫中,与我平起平坐。再想式夷之死,那时他相助公子职,欲夺大王太子之位。先王重病,与他脱不了干系。有说他趁公子职母亲还受宠,故意下毒逼先王尽快做出决定。他死,先王病好,夭绍母子也是获利者。无论手段如何匪夷所思,既获利者,便是始作俑者。我又听说,蛊毒只有范鹤西一族弟子会,所以我怀疑:夭绍极有可能便是范鹤西后人。”
胡荑想了想,道:“虽然有这可能,然而毕竟只是推测。我不能仅凭推测,就去找人麻烦。”
月佼没想到她面对父母之仇,仍能这么冷静。她又抿了口酒,换一副口气道:“胡姑娘,我知道你在和你师妹争选灵山族长老。人各有志,你想当长老,将来或许还想当族长,我呢,你猜猜我有什么志向?”
胡荑沉吟道:“夫人想让公子婴齐成为太子?”
“没错,我就是想让婴齐成为太子,以后当上楚王。他身上流着我齐国王族的血,凭什么要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的儿子俯首称臣?”
“公子婴齐有齐国为援。齐桓公逝后,他七位公子奔楚,便是楚国朝内,亦有不少齐国势力。公子旅的母亲只是一介长教坊舞伶,难道大王真会选他为太子?”
月佼冷笑:“胡姑娘,我当年也如你一般,不把夭绍放在眼内,你看看我后来落到什么下场?我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再不敢大意了。何况,”她瞥了眼胡荑,再将一军,“你说旅毫无希望,白姑娘与他,可是青梅竹马,好得如胶似漆啊。旅若为太子,你我二人志向,全不必提了。”
胡荑板起脸,道:“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你能证明夭绍当真是范鹤西后人,不然,我不乱伤无辜。”
月佼缓慢地道:“你说话算话吗?”
胡荑道:“你试试便知。”
“我若能证明夭绍确实为灵山族罪人范鹤西一党?”
“那我必助你在大王面前揭穿她身份。楚人虽不避娶巫为妻,但从来没有立巫女为‘王后’、由巫女之子继承王位的事。”
月佼向她举了举酒杯:“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胡荑也举杯,一口饮尽。
第15章 第二回之双祭典
白且惠决定放弃多人舞,以独舞配歌唱、乐音来完成祭祀仪典。
旅不请自来,给她的祭舞提意见。
旅喝着茶,他的伴童文茵在他身后打着扇。白且惠的肢体柔软,舞姿轻盈,她跳来跳去,好像一只白鸟踩水欢腾。
旅边看边点头,文茵渐渐忘了打扇。白且惠却忽然蹲下,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横跳几下。
“停!”旅伸手在面前几上重重一拍,道,“你那是什么动作?”
白且惠想了想,道:“青蛙跳。”
白且惠参考的图册上,很多动作模仿动物,就跟巫师们用来锻炼身体的“导引术”一样。她要献祭河伯,自然选了不少和水相关动物,模拟其动作,力求逼真。
旅却坚决反对,问他理由,说是“可笑”“太不像样子”。他喜欢的几段,白且惠也有些犹豫,觉得美则美矣,不过像一般舞蹈,没有祭舞特色。
二人争来争去,还是白且惠服了软。旅心下得意:只要他坚持,白且惠总会听他的。
白且惠叹气:“这次可能要输了。”
旅安慰她:“祭祀既向一般人开放,采取的评分标准便不应限于巫师。一般人觉得赏心悦目,反应热烈,评分才会高。文茵,你说呢?”
文茵突然被点名,手上扇子掉落。他飞快捡起来,道:“改后的好。白姐姐天仙一样的人物,哪能去学蛤/蟆跳?”
白且惠道:“青蛙!那是青蛙!”
旅忍笑道:“四条腿的都不行。”看着白且惠似有点不高兴,他又凑上前道,“不就选长老吗?选不上也没什么,何必担心?”
白且惠看看他:“我要选不上,没准以后爹让我住去卜尹府,让胡师姐住到苹台来。你看她会不会喜欢你的‘指导’?”
旅立即正襟端坐,道:“好了好了,继续练习,别老想着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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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三日雨,到四月初五,一大早雨收云散,天空碧蓝如洗。
渚宫在郢都南边一片水洲之上,如从岸边扑入水中的鲲鹏,声势浩大,横跨朱河和新桥河两道河流,连接南垣三道水门。洲上建筑别出心裁,或轻灵,或厚重,或质朴,或繁丽,包罗楚各地建筑特色。
楚王有事没来,他两位夫人偕诸公子,并王侯将相家的女眷孩子,却陆续而至。有人怕挤,提前两三日入住。一时间,渚宫内外,车水马龙,衣影缤纷。
人们早听说这次踏青的仪典由白虺两位女弟子分别来开,也听说仪典优劣,于这二位晋升长老有关。便是往年对祭祀不感兴趣的,这回为凑热闹,也到处招呼疏通,安排好位子观赏祭典。
胡荑的春之祭先开。
她挑了宫中最宽敞的镜台处,祭五谷神灵。牛、羊、猪三牲现杀后,完整呈上。熊熊燃烧的香料散播浓郁芬芳,遮住了腥气。不等牲血干涸,十面大鼓齐响,一支六十人的巫师队,由胡荑领头,来到镜台中央舞蹈。
巫师服饰鲜艳夺目,头冠佩链金光闪烁,步履整齐,进退如一。不久,八音齐发,响彻云霄,前排的巫师开口唱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耕,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强侯以……”
一首《载芟》唱完,乐声复又大作,巫师上蹿下跳,动作大开大合,或两人捉对,或三五成群,模拟耕种动作。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舞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
祭舞完后,四周围观台上掌声如雷。胡荑不为所动,昂首领着大队人马下去。美荇同样面无表情,布置完几个小巫师留下唱祷祭文后,自己跟着下去。
一个时辰后,轮到白且惠的水祭。
白且惠选择了流光回溯。这片水域有一条狭长的船,由两条腕粗锁链连着两边飞云楼。
船小,甲板上本来只能容三十余人,一小半地方又被祭台占去。众人疑惑,不知白且惠用什么招数,才能与适才惊心动魄的《载芟》相提并论。
旅占据了一侧飞云楼最高层,他身旁照例围着一群公子哥儿。成嘉的孙女成琼玖也不避嫌地带着几个女仆坐在旅旁边。
侧坐立不安,几次趴到栏杆边上向下俯瞰,他忍不住对旅道:“哥,白姐姐要不要紧?船这么小,她能带多少人上来啊?”
旅一手摇着扇子,道:“安静看吧。巫舞好坏,又不在人数多寡。”
这时,两名小巫女开始端上献食。白且惠用的全是鱼贝类河中物,事先生切好了,装摆得赏心悦目,引人吞涎。有人注意到,祭台上的礼器全由上古青玉制成——玉璧礼天,玉琮礼地,玉圭礼东方,玉琥礼西方,玉璋礼南方,玉璜礼北方。器既贵重,礼又不失。其余玉帛献礼,也均遵照古制,一丝不差。有的老人已经向年轻一辈讲述起这祭台上的文章来。
不知谁问旅道:“白姑娘这套青玉六器,我怎么好像在你收藏的宝贝中看到过?”
旅笑道:“你记性不错。我看她原先要摆的玉器不好,就把这套送她,果然好看。”
侧道:“原来你把镇魂六器给了她。这套可是虞舜时传下来的辟邪名器,父王宫中也未必找得出一套更老的来。单讲祭品,白姐姐就赢了。”
众人起哄。琼玖瞥了眼旅,“哼”了一声。
祭品上完,两个小巫女下去。白且惠本人偕同一老一小两个巫女上船。岸上远远有一人敲打编钟,老巫女等那人打了几下,才将一支式样奇古的笙放到唇边。她吹第一下,众人说话声不禁一滞;吹第二下,鸟雀蟋虫也不再喧哗;吹到第三下,万籁俱寂。
白且惠随笙音舞动,腰纤一握龙蛇游,袖长回旋云气聚。若俯若仰,若来若往,若振羽扬雪,若飞霓回波。
船上小巫女不时“咿咿吖吖”几声,和着远钟近笙,更添了辽阔苍茫的韵味。
乐声忽停,白且惠的动作却反激烈起来,原地翘袖折腰,转了近百圈,长袖如素霓,铺天盖地。
笙再响一声,余音不绝如缕,白且惠向祭台五体投地一拜,宛若无事地站起。
众人隔了好一阵,才大声喝彩,觉得比起胡荑的大舞,白且惠的更为精巧别致。大舞只要假以时日,总能排出;但这样别具一格的献舞,从来未见,以后也不一定能再见,实在令人观之忘俗,又肃然起敬。
更叫人吃惊的,白且惠献舞完毕,并不另留人祝祷,而是直接将镇魂六器并献食一起沉入了河底。
琼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旅,见他神色淡然,似乎早就知道这安排,她又“哼”了一声。
白且惠从船上回来,她本就生得美,经过刚才一舞,更宛若天仙降凡。
侧大半个身体都探到了栏杆外,呆呆地向下看她,他忽然叫道:“婴齐那混蛋,又来效仿哥!”
旅本已起身准备离开,听这话又快步回到栏杆旁,也往下看。
婴齐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飞云楼下来,拦在白且惠面前,连比带划。他的伴童皇皇手上捧着一卷厚厚简书。看意思,大概是要白且惠把他的书也沉河底祭河伯。
琼玖在边上冷笑了一声,道:“婴齐对这位白姑娘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我看白姑娘,对他也挺有好感。”她这么说,因为白且惠命船上和声的巫女小悦接过了婴齐的书。
旅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侧“蹬蹬蹬”也到了下面,拔出自己不久前送他的生日礼——一把匕首,也要白且惠沉河。
一些青年男子见他兄弟二人带头,也纷纷过来,献出随身宝物,要白且惠一并处置。
白且惠被他们围着,颇为不好意思。她一抬头,正迎上旅的目光。旅冲她扮了个鬼脸,似乎不大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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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带着小悦回到她们在渚宫的休憩所,没进门就听到她另外两个小徒弟无牙和雀角在和文茵争执。文茵每次都被那两个丫头欺负,偏偏总爱往她们跟前凑。
她打发走了身边的巫女和伴童,自己进屋。旅半歪着头,正在逗一只飞进屋里的雀儿玩,听到动静,转身笑道:“恭喜,拿下第一场胜利。”
白且惠道:“胜负还不知道呢。不过这次真要谢谢你,把这么贵重的礼器白送给了我。”
旅道:“不算什么,倒是抛砖引玉,引出许多宝贝来。”
白且惠道:“那是没想到——没想到有人会吃醋。”
旅一把拉过她,一手钳住她下巴逼她张嘴:“谁吃醋了?我闻闻,到底是谁吃醋了?”白且惠憋笑,就是不张嘴。旅抽动两下鼻子,忽道,“你身上真香!”
白且惠乐了:“我新做的香囊,你要不要?”
旅向她伸出一手,白且惠解了香囊,放到他手上。他人大了,手掌也比她大出许多,她白玉般的小手和鲜艳的鱼形香囊在他掌心里,好像被他托着,煞是可怜可爱。
白且惠看得正愣神,香囊已被旅拿走了。他又道:“明天水车会,你和我一组。”
“水车会”是近日民间流行的一种游戏——男女二人一组,坐在某种特制水车上,去水中拾捡浮在水上的物件,谁捡的多,就算谁赢。因水车上位置狭窄,同组男女不可避免会有诸多肢体接触,是以这游戏约定俗成,又被当作男女双方择偶的游戏。
白且惠似乎听哪个同门说起过这个游戏,记不真切到底是什么样的,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又一想,是和旅在一起,他总不会害她,便点点头,道:“那你明天来找我。”
旅冲她摆摆手,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第16章 第二回之母训
旅在外面玩了一圈,回夭绍处换身衣服,再去赴晚宴。他进去时,正逢琼玖出来。
琼玖见到他眼睛一亮,连忙拖住,道:“我等了你半天。”
旅用力摇着扇子:“什么事?”
“明天水车会的事……”
旅不等她再往下说,便截断道:“你晚了一步,我明天约好人了。”
他不去理琼玖失望得红了的眼圈,一径来到夭绍房中,向母亲请安。
夭绍问他可碰到琼玖,他将适才之事说了。夭绍闻到儿子身上有股异香,似乎清冽扑鼻,认真闻时,却又不着痕迹。她今天早上刚在白且惠身上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她的儿子真是长大了,高大、自信。然而,也还是个孩子呢。
夭绍道:“你说水车会约了人,是约了且惠吗?”
旅笑道:“什么也瞒不过你,我先换衣服去了……”
夭绍拉他坐到自己身边,她道:“不忙,娘先问你几句话,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旅嗅到了危险,他收了收笑容,道:“好。”
夭绍问他:“你将来,是怎么打算的?”这问题有点偏离旅的预想,他不由得一愣。夭绍又道,“我再问具体些:你将来,想当楚国的太子吗?”
旅沉吟片刻,道:“母亲是向来知道我的。父王继位以来,一味以武逞凶,欺压弱国,毫无意义地消耗楚国国力。城濮之耻,至今未雪。中原诸侯,依然附晋。我不愿楚国永远是个被周王室正统恻目的蛮夷之邦。所以,这个太子,我必是要当的。”
夭绍道:“既然如此,你想过将来的联姻问题吗?”旅低头不语。夭绍脸一沉,“楚国太子的夫人,向来不能随个人心意决定。婴齐身后有齐国势力,月佼尚且要为他迎娶斗椒女儿,拉拢若敖氏,更何况是你?”
旅低声道:“我明白。”
夭绍声色俱厉:“既然明白,又为什么要去招惹且惠?或者,你只想娶她当偏房?”
“不,”旅紧皱眉头,十分恼怒,“我若娶她,便只娶她,谁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夭绍同情地看着儿子。他心里不是不知道权衡利弊,但少年人情窦初开,总是心存太多美好与希冀,事不逼到眼前,便宁愿当它不存在。他需要一个恶人来点醒,悬崖勒马,及时止步。她来当这个恶人:“所以,你到底是要当太子,还是要当她丈夫?”
旅有点泄气地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若娶她,就不会联姻,难以当上太子;我若想当太子,就必要联姻,不配娶她,是吧?”
夭绍想了想,道:“我再告诉你件事情,好叫你痛快死心。且惠早在来楚国前,就和庸国太子有过婚约了。你即便真要娶她,她也未必能嫁给你。”
她把从白虺处听来的庸太子求婚一段,口削春秋地说了。旅默默听着。
夭绍太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一心一意想要的是什么。她任他自我消化和排解。
过了会儿,旅道:“行,我明白了,以后不再招惹她便是。”
夭绍忽然有点难过,她道:“且惠是个好孩子。我所见过的人中,难得有她这般心思纯净的。她一心全在当好巫女上,大概还未知晓你心意。你现在放手,也免得日后真正伤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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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白且惠梦见了旅,只是一睁眼,就忘了到底梦到他什么了。她浑身微微发热,像刚在洒满花叶的温泉中泡了个澡,情绪也雀跃而欢动。她从没这样过,所以格外想知道旅到底在她梦中做了什么。偏偏一片白茫茫,了不可追。
白且惠想,反正旅今日要来找她,见到他,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她等了大半天,旅却一直不出现。
眼看日头西落,她收拾一下,自己出去找旅。
半天没出门,门外春日气息更浓郁了。
白且惠本来往夭绍住处走,走到半路,听白露凌江处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心下好奇,便转道过去看看。
有王孙公子看到她,都露出吃惊与倾慕之色。白且惠没怎么注意到,只管目不斜视地朝前走。那些人有意上前搭讪,却碍于她一身凛然,心下悚惧,不敢冒犯。
白且惠来到河边,见白露凌江处水车点点,男男女女乘坐在车上,踩动车轮,驾驭东西,争抢浮在水中各处的竹篮子。她看到雀角和无牙坐在一车上;看到美荇和一个陌生女孩坐在一车上;看到婴齐一个人躺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
胡荑居然也在。她一眼看到师妹,见她有些羡慕地看着水上众人作耍,好奇道:“你喜欢这种游戏?”
白且惠不好意思地承认:“好像挺有趣。”
胡荑一脸鄙视:“一帮吃饱了撑的闲人想出的无聊游戏罢了,只管占女孩子便宜,偏还有那么多女孩赶着上贴。贱男与丑女的狂欢。”她说完自己评价,才同情地又赐白且惠一道建议,“你要真喜欢,就快找个人一起玩呗。天快黑了。”
白且惠道:“我本来和旅约好了……”
“旅?”胡荑惊讶过后,又露出她面对白且惠时常有的既同情又蔑视的表情,她道,“旅和成家那丫头一车。他们捞了最多竹篮子,不知有多惹眼。”
白且惠“啊”了一声,目光仍在河上寻觅。
胡荑真心怜悯她,她瞥见侧朝她们走来,飞快俯到师妹耳边,道:“别答应侧或其他人,要玩,就和婴齐一起,还能扳回一局。”说完她便走了,懒得理会这些无聊的男男女女。
白且惠不知道胡荑什么意思,只觉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身体沉甸甸的,看什么都不大舒服。
侧抓抓头,鼓足勇气对她道:“白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白且惠道:“我去找你哥哥,听到这边热闹,忍不住过来看看。”她的声音好像从一百里外传来,叫她自己觉得陌生。
侧似乎也听出不对劲来,红了张黑脸,道:“我哥今天忙着陪成琼玖,怕没时间见你。你人都来了,要不要和我一起玩水车,抢些竹篮子,晚上烧烤了吃?”
白且惠听他也这么说,知道大概不假了。她又看了眼水车,发现车上座位狭窄,只容一人坐的地方,硬是前后挤了两人。她脸一红,心里已为旅找到了借口:“他大概不知道水车是这样设计,等亲眼看到,自然没脸再来邀我。”这么一想,她心里立即畅快了些。
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见她变高兴了,以为有希望,却听她道:“我不习惯和人挨得这么近。你哥既没空,我改日再找他便是。”
她说完要走,河上却有一人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人声音清亮,别人坐水车,他却别出心裁,在一头河马的背上安了张宽阔的鞍椅。别人踩车轮,他执辔牵引着河马。
婴齐指挥河马上了岸,他殷切地望着白且惠,潇洒地伸出一手,道:“不知婴齐能否有幸,邀白姑娘共坐河马,在白露凌江上一游呢?”
大伙儿全被婴齐吸引,朝这边看过来。不少人起哄,替婴齐助威,要白且惠答应。
白且惠素来知道婴齐有点古怪和自命不凡,样样追求与众不同。她对这人,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平时旅打趣他,她也随之应和几声。只是今日……白且惠抿嘴一笑,道:“也好。”
她没接婴齐的手,足底在岸边轻轻一蹬,身子已到河马背鞍椅上,如叶飞落,飘然无声。
婴齐吃了一惊,随即欢欢喜喜在她旁边坐下,驾河马重回河中。
他倒是想远离众人,和美人两个人畅游江上,谈天论地,互探真心,无奈白且惠一门心思扑在那些竹篮子上,享受着和众人争抢的欢乐,他也只得作陪了。
两人共坐一河马的事,很快便如连串炮竹,炸响一片。
旅和琼玖玩了大半天,正要返回岸边,他们也听人说了这事。琼玖坐在旅身后,看不清他表情,但她拍了拍他肩膀,道:“咱们去看看吧。”
旅笑道:“女人就爱八卦。行,依你。”
他们看到白且惠和婴齐时,他们正被十几辆水车围在中间。婴齐的河马出了点岔子,在追逐一只竹篮子时,没忍住食物诱惑,连篮子一口吞下,之后,便有些不服管束。
婴齐被这畜生冷不防一颠,手中缰绳甩落到河中,更没了方向。他心里惊慌,提醒白且惠道:“小心它潜水!”
白且惠见人多,不愿用《驱兽令》吓人。她想了想,对婴齐道:“你身上鞭子借我一用!”婴齐不明所以,白且惠已自己抽出他随身带长鞭,手腕一甩,鞭梢转圈,套住了河马的脖子。
河马正要往水下潜,被她拉住脖子,双方角力了一会,河马败下阵来。白且惠坐在鞍椅上,以鞭作绳,继续指挥河马。
傍晚的风大了些,吹的她衣袂飘飞,长发轻扬,看得围观众人眼都直了。婴齐更是得意,取出身旁酒壶,倒出半杯酒,送到白且惠嘴边。白且惠心情正好,也不客气,转头就着他手,饮了一口。
两人的河马很快去远,白且惠没看到旅。
旅放松了抓佩剑的手,缓缓坐下。琼玖阴阳怪气地道:“我说她喜欢婴齐吧。这婴齐书呆子一个,想不到还挺有本事,这小巫女平时眼高于顶,对谁都不搭理,倒被他拿下了,呵呵。”
第17章 第二回之陶陶
旅捡到不少上等竹篮,装的是鲂鲤鲢鳟等各色鱼肉,也有禽鸟和牛羊猪兔肉。他命人送了部分到夭绍那里,余下的在纶音亭上摆开来,邀请众人一起烧烤了吃。
第一条鱼还没有烤熟,白且惠就出现了。她和婴齐一块从白露凌江上回来,两人交头接耳,似已很熟了。
白且惠一眼看到旅,本能地便要过来。旅周围已坐满人,她一犹豫,婴齐已道:“我们找个人少点的地方吧。”
白且惠看看旅,又看看紧挨着他坐的另一人,她微微一笑,和婴齐走去另一处坐了。
侧坐在旅另一边。他本来打算起来给白且惠让座,见她走开,而旅毫无反应,实在忍不住,气呼呼地大声喝问婴齐:“喂,你刚刚和白姐姐说什么?”
婴齐笑看旅一眼,道:“我提醒她小心,别惹到母老虎,被咬上一口。”
侧不明白,怒道:“什么母老虎?这里哪有老虎?”众人大笑,他更摸不着头脑。
琼玖将吃下来的一枚果核朝婴齐扔去,她笑道:“婴齐,你今天得意,连我也敢打趣起来,仔细我将你小时候的糗事,一件件说给白姑娘听。”
婴齐吐了吐舌头,当即讨饶。
白且惠平日几乎不参与这种宴会。她不知自己早就“艳名远播”,看众人对她群星拱月般,不免微微惊讶和害怕。他们一个个上赶着给她端吃的,递喝的。吃的倒罢了,酒可是为难。
婴齐替她挡了几杯,架不住来敬酒的人源源不绝。
白且惠不由看向旅。旅一边拨动面前烤串,一边和琼玖说话,没看她。白且惠撇了撇嘴。
侧看不过去,也来替白且惠挡酒。有人嘲他来充什么英雄。侧怒了,他道:“婴齐能挡,我凭什么不能挡?大家都没名分,谁充英雄了?”
有人笑他:“这话你说有什么用?能不能代为挡酒,得白姑娘说了算。”
众人齐齐看向白且惠。白且惠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朝四方团团作了个揖,道:“我们族中平时有酒禁,我酒量本来也不好,你们一个个地敬,我可喝不过来。我也不要别人代我,我就这一杯,自己喝了,还请各位自便。”
她说话斯文温柔,令人如沐春风。她手中杯子容量颇可观,她却毫不含糊地一口饮尽。酒下去,春色泛上来。众人对她更有好感,不再调侃她和婴齐了。
白且惠乖巧地在旁听大家谈笑议论。她挑选手边食物,将大肉精肉切成小块,将鱼中细刺剔除干净。她盛了满满一盘肉,自然而然想递给旅,盘子推出去一半,才意识到旅此时并不在她身边。
侧被推过来的盘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道:“给……给我的?”白且惠没办法,微笑点头道:“我饱了,不嫌弃的话,这盘肉给你。”侧端着盘子,手指打颤,脸蛋发红,舍不得吃一口。白且惠却已经转头听婴齐和另一人争论赋税事宜了。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正热烈,不知哪儿传来的消息,说今夜空中会有大片星陨雨落。有人便提议连夜爬上八岭观星台,瞻仰奇观。
婴齐挥手要大伙儿安静,他问白且惠:“今晚真有流星雨?”
白且惠点点头,心想不知是谁多事说了这话。
众人听巫女证实了,便认真讨论去附近山上观星陨。
白且惠趁周围人忙着商讨准备,她来到旅面前,悄悄问他道:“我要去八岭观星台,你去不去?”旅咳嗽了两下。白且惠皱眉道,“你感冒了?”
旅道:“还没,不过快了。所以你看,我最好还是呆在这儿。”他见白且惠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又道,“你想去就去。我们又不是双头婴,没必要做什么事都一起。”
白且惠赌气道:“我明白,不过白问你一声,不去算了。”
旅看着她离去,她那边的人散了,想是先回去收拾准备,待会儿聚集了再上山。婴齐脱下自己的披风,搭在她肩头,她吓了一跳,微笑想将披风取下还给他,被婴齐按住手,她就随它去了。她在外人面前,总是温柔客气,彬彬有礼。太有礼了些。
旅叫住侧,道:“你也要上八岭吧?”
侧气鼓鼓地点了下头。
旅叮嘱道:“雀角、无牙都太小,你好好照看着她。”
侧似有什么话要说,瞥了眼琼玖,又吞了下去,不满地道:“这个不用你说!”
琼玖冷眼旁观,见侧走远了,旅不再看她,也不再和她多话,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冻饮。琼玖只觉胸中一团火升上来,她忍不住讥嘲道:“这个巫女倒挺有本事,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术,把人一个个迷得围着她转。你看,婴齐和侧,谁的赢面更大些?”
旅从鼻子里笑了下:“我在想,斗椒那个女儿这次怎么没来?她要来了,‘郢都四美’可齐了。听说她身体不好,我还怪想她的。”
琼玖当即闭上了嘴。
这时候,有个人跑来找旅,旅认得他是夭绍的仆人。他俯身对旅说了几句,旅面色一变,当即起身跟他离去。
文茵在旁和小伙伴玩耍,看到旅一阵风般过去,也丢下同伴,追了上去。琼玖虽然也想去,到底抹不开面子,只让人偷偷跟去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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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径直登堂入室,见到夭绍好端端地站着,先松了口气,接着就骂报讯的人糊涂。夭绍好好的,怎么就说出了事?
夭绍眼眶泛红,她道:“你别怪他,他也没完全说错。你派人送来的篮子中食物有古怪,只不过中毒的不是我。”
旅见夭绍哀戚显于脸上,心中一动,道:“难道倒下的是陶陶?”
夭绍点点头。
陶陶这人,四五年前才突然出现在夭绍面前。
也是一年踏青时节。夭绍的车中间绕了点路,前往渚宫,在穿过农田阡陌时,碰到一个当地恶霸闹事。
夭绍天性有点喜欢多管闲事,她已经收敛了许多,但耐不住人家追打到她车前,挡了她的路。
夭绍令人下车了解情况。原来这恶霸看上了一农人家的姑娘,向她提亲。农人姑娘已许了人,且双方情比金坚,便拒绝了恶霸。恶霸心有不甘,三天两头跑农人家闹事。农人向外宣称某月某日姑娘出嫁,却又偷偷叫新郎提前来接人。想不到消息泄露,恶霸在迎亲当天赶来,打死了新郎,又要抢夺新娘。新娘撞墙不成,被他拖着走,新娘一家齐上阵,和恶霸手下纠缠,死活不放走女儿。双方一个耍蛮,一个拼命,这才闹到夭绍车前。
夭绍让把姑娘抱上车,见她额头上一片乌青,擦破了点皮,虽形容狼狈,但不掩容颜清秀。待姑娘醒了,问她名字,知道叫“陶陶”。
夭绍将恶霸及其同党全交由官府发落,她自己向农人买了陶陶。
她问过陶陶愿不愿意跟她进宫,陶陶表示:自己本来一心一意对着未婚夫,既然未婚夫已死,夭绍又救了她,她从此便一心一意侍候夭绍。
都说草窟里也能飞出凤凰。陶陶比不得凤凰,但她容貌姣好,举止娴静,办起事来既勤勉又细心,更难得是绝不在主人背后乱嚼舌根。
夭绍身边没有可放心亲近的女人,有了个陶陶,好比得了块宝。她后来还亲自教陶陶识文断字,弹琴作画,拿她当自己半个徒弟。
旅深知陶陶在他母亲心目中的地位。他若有个同父同母的姐姐,想来也不过如此。
夭绍摒退众人,将旅带到自己床前。陶陶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呼吸若有若无。
夭绍道:“是‘冰蛹’。”
“什么冰蛹?”
“灵山族特制的一种毒药,中毒者浑身发白透明,毒发十二个时辰后,全身毛孔中生出白细丝,裹绕身体。切开白细丝,可透过皮肤瞧见内脏。当年我爹,便是在冰蛹基础上,研发了包括白蚕蛊在内的六种蛊术。这毒发作极快,半个时辰内不解毒,便永远没办法解了。偏偏现在知道解法的,除了我,就只有灵山族中长老等级的巫师。”
旅道:“我这就派人去找白先生他们。”
夭绍摇头:“他们参加完首日的祭典就回卜尹府了,从这儿过去,来回至少一个时辰。”
“胡荑呢?她要争选新长老,也该懂得怎么解这毒吧。”
仿佛回应他的话,夭绍派出去的一人回来报告说,胡荑和美荇均被月佼请去做客,他说破嘴皮,那边也不肯放他进去:“他们还说,还说不过是一个下人,又不是夫人自己……”
旅瞪了他一眼,对夭绍道:“母亲别急,还有且惠呢。”夭绍眼睛一亮。旅叫来文茵,命他这就上八岭。
夭绍道:“八岭?”旅说了白且惠去八岭观星台的事。夭绍问,“她走了多久?”“也就小半个时辰吧。”
夭绍叹了口气,叫住文茵,道:“不必去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来想想法子。”
旅看了看她,道:“你想好了?”
夭绍盯着床上陶陶。陶陶的肤色渐渐透明,毛孔中已经开始抽丝。她一咬牙,道:“别人要害的是我,没道理叫这丫头替我偿命。你去外面替我守着,我一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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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夫人的贴身侍女差点吃坏东西死掉的消息,很快在渚宫传开了。有人幸灾乐祸,当件玩笑事来说,但也有人不以为然。
月佼将烤好的两串牛肉递给胡荑,笑道:“空口白舌你不信,这毒可是你自己选的,现在你还信不信?”
胡荑将牛肉串扔到一旁埋头大嚼的美荇盘子里,大骂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美荇愕然抬头,随即冷冷道:“冲我发什么火?又不是我害死胡当家的。”
胡荑冷笑:“你这话不错。冤有头债有主,范鹤西是死了,可他后人没铲除干净,我就不配姓‘胡’!”
月佼轮流看着胡荑和美荇,道:“二人既确认了,还请与我一起到大王面前揭穿她真面目。”
胡荑道:“不行。大王与她做了快二十年夫妻,即便知道她是巫女,顶多冷落她,不让她儿子当太子。”“我只要……”“但这女人既然是范鹤西后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厉害手段。她若向我们报复,随便用蛊术,还是用摄魂术,我们都防不胜防。”
月佼沉默了会儿,才道:“是我思虑不周,那依你怎样?”
胡荑来回踱了几步,道:“打蛇打七寸,我们要么不拿她;拿,就要她当场现形,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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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绍让旅带着文茵去辨认那几个送竹篮子过来的仆妇。旅走到一半,忽然打了个寒噤。他回头看看,夭绍住处已远,几点灯火,映衬着月色水光,有些些寂寥。
他对文茵道:“你待会儿认完人出来,我还要派你去办件事。”
文茵摩拳擦掌:“公子放心,我一定能认出那歹人的!”
第18章 第二回之中邪
商成沉脸听着他的肱股之臣发表立太子的看法。
斗椒说婴齐的母亲是齐国公主,立他为太子,等于多了齐国的援助。况且,婴齐本人也刻苦勤勉,十分优秀。
蒍贾笑说,确实十分优秀,听说婴齐除了文学武功,还精通音律,这几天他埋头将秦国传来的萧史曲改编为《有凤来仪》的琴曲,不知道郢都城内,哪位姑娘有福,可以第一个聆听此雅乐?
斗椒板着脸,说可惜蒍贾没有女儿,无福当此第一人了。
蒍贾说他虽没有女儿,但有一堆侄女,怎知婴齐不会看上她们?
几位大臣都知斗椒私心,要把自己女儿嫁给婴齐,又知蒍贾最喜和他斗嘴,所以只是含笑旁观。
商成脸上也浮起淡淡微笑。蒍贾戳破斗椒私心,叫他痛快;斗椒堂堂楚国司马,太高看齐国,又叫他不快。
幸好还有明白人,老将军成嘉表示,齐国如今自身难保,自齐桓公死后,已托庇于晋国。齐国对楚国,依仗远大于援助。婴齐身后的齐国势力,怕对楚国无助益,反容易限制楚国的扩张步伐。但他也支持婴齐,觉得这孩子血统优良,气质高贵,配得上楚国太子之位。
其他人,凡若敖氏族的和年长一些的,均支持婴齐。有两个年轻新进的,则支持旅。他们觉得婴齐太过“古怪”,容易沉迷于自己的天地,与下属和百姓脱节,更怕他的脱节,会造成楚国实权旁落,引起内斗。
臣子们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只有一个人,始终未曾发言。
商成道:“伍参,你怎么说?”
伍参这才开口,他道:“臣无意见。”
商成皱眉:“立储大事,叫你们几个来,就为了听取你们的意见。你身为楚国大夫,有责任就此向寡人进言,怎敢说‘无意见’?”
伍参道:“臣不是真无意见,是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
“怎么说?”
“臣原想建议大王考虑镇守北境的公子茷。他是嫡子,又最年长。但臣来前已听到传言,说大王其实已经定下了公子婴齐,这几日,公子婴齐正在风林宫中练习封太子祭典时的步法礼仪,是以臣不敢多言。”
商成斥责了一句,说是“无稽之谈”,然后便解散了众臣。
商成心头不快,令元禄准备一下,摆驾风林宫。
月佼好像知道他要来,已备下了精美的晚宴,有他喜欢的清蒸甲鱼、白切羊肉和炸糖糕。
商成本是来责问她“婴齐内定为太子”一事的,半顿晚宴下去,气已消了不少,严厉斥问也变成了温柔责备。
月佼顺阶而下,委屈地道:“妾身哪里会说这些荒唐的话?又不是妾说了,就成既定事实。怕不是哪个下人见大王宠爱婴齐,自己会错意,在外灌饱了黄汤就乱吹牛。妾一定找出这传谣源头,好好整治了,再不叫犯。”
商成点点头,没继续追究。
饭后,月佼留商成在风林宫过夜。商成这阵子不是在金凤殿和胡荑鬼混,就是去云喜宫,想想是有些冷落了月佼,便同意留宿。
晚上,月佼让风林宫侍女侍候商成洗漱和宽衣。
一个侍女解开商成腰带时,他突然听到几声清脆的铃铛响,紧接着一个戴着鬼面具、披头散发的白衣人从面前闪过。
“什么人!”商成推开侍女,执佩剑追了过去。
那人逃往后院。后院冷月凄凄,却已不见人影。
商成回来,月佼正问侍女话,两人奇怪地望着他。
商成道:“刚才是谁从寡人眼前跑过?”
侍女摇摇头,说没看见人。
“那铃声,总听到了吧?”
可侍女又摇头,说也没听到铃声。
商成一脚踢倒侍女,她怕得瑟瑟发抖。月佼上来问明情况,道:“那人若没躲在后院,无论往哪个方向逃走,必定撞上侍卫。大王不如找值守侍卫过来,问问他们可有见到可疑人士经过?”
商成听她的话,找来宫中环列尹,由他一一询问值守侍卫。但他们一个个摇头,说没见任何人从后院出去过。
月佼热了一碗定神汤给商成,说是问胡荑讨的方子,商成太累了,休息一晚便没事。
商成疑神疑鬼,喝了汤后入睡。
半夜,商成在梦中又听到了清脆的铃声。他艰难睁眼,借着床头昏暗灯光,见到一张浓墨重彩的油脸,悬挂在自己面前,漆黑的眼珠阴沉沉地盯着他。
商成大叫一声坐起。那张脸竟不消失,也不遁逃,只是退远了些,继续与他对视。
月佼被吵醒了,揉眼坐起,问商成怎么了。
“怎么了?”商成叫道,手指打颤地指着面前的“鬼”——白衣、长发,一张浓艳可怖的脸,眉目间,依稀便是他那个已做鬼的父王恽,“来人,来人啊!”
月佼抱住他:“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商成瞧瞧眼前的鬼,又瞧瞧身旁月佼,震惊地道,“你看不到他吗?”
月佼脸上也露出和刚才侍女一般的惊惧表情,她道:“看到什么?有人在这里?妾没看见啊。”
几个侍女听到商成呼叫进来,月佼道:“你们快看看,有谁在房里,快把他抓住!”侍女们一头雾水,茫然在房中寻找,却没一个看到正中间站着的鬼。
那鬼不怀好意地冲着商成笑了一声,径自走了出去。
一个侍女可怜兮兮地对月佼道:“夫人,实在没看到旁人啊。”月佼瞥了眼商成,大声道:“一定有人藏在这里,惊吓了大王。找,快找!”
商成呆呆坐在床上,只觉背脊发凉。
商成此后一连三晚,都在金凤殿单独睡觉。他让元禄守在自己床前,又多安排了侍卫守夜。
但没用,他依旧夜夜听到那清脆的铃声。一听到铃声,那酷似恽的鬼就出现了。
鬼有时站在原地挑衅他,有时溜得飞快。他在元禄面前也出现过两次,连元禄也看不见他。
商成想,元禄侍候他多年,别人会骗他,元禄应当不会,那就是他真的疯了。
到他在金凤殿留宿的第四天晚上,他在梦中,再次见到那个酷似恽的神人。他从天而降,一铜锤砸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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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虺将白且惠和胡荑叫到身旁,十大长老也在,他道:“我们当巫师的,无非三件大事——祭祀、占卜、行医。上次,考了你们祭祀,且惠略胜一筹。这次,考的是行医。”
他顿了顿,又道:“楚王近年来一直被夜魅缠身,前阵子似乎好些,这几日又旧病复发,幻听幻视,搅得宫内人心惶惶。他派人叫我去,我决定把他交给你们。我随你们施什么法子,治好楚王的,便是第二场的胜者。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胡荑道:“我已输了第一场,若再输这场,还有必要比第三场吗?”
白虺淡淡地道:“三局两胜,你说呢?”
胡荑咬了咬牙,恨恨道:“好,我明白了。”
白且惠和胡荑一起出来,胡荑黑着张脸,一言不发走得飞快。
她没有回房,直接去找楚王。不周宫的人认得她,忙叫人引她进去。
平时,都是元禄亲自来接她,这次,来的却是元禄手下一个跟班捋宝。捋宝道:“江国派使者来求和,大王正接见,元禄公公也陪着。”
胡荑听月佼提起过楚国不久前出兵攻打江国的事,她心里不由得一动。
捋宝将她带去偏殿暂歇,路经金凤殿外,却听见一片惊呼声。很快,有人抬着具血淋淋的尸体出来了。
捋宝一见死人便叫了一声,然后忙捂住嘴,偷偷对胡荑道:“是江国的使者。”
抬尸体的都一脸悚惧,然而还是告诉了捋宝,说楚王本来满面笑容接待江使,还择定佳期,要接平猗公主进宫一聚。谁知突然间,他脸色一变,问江使是不是戴了铃铛。江使脚踝上的确挂了串铃铛,他说是一位楚国友人送的。楚王没有听下去,直接拔剑,“蹬蹬蹬”跑过来,一剑将他砍了。
这时,元禄走了出来,几个嚼舌根的宫人忙抬着尸体去了。元禄看到胡荑,如获至宝,上前道:“你可来了,大王很不好呢。”
胡荑跟他进金凤殿,地上血迹未干,宫人们正忙着打扫。商成被扶进了后殿,他缩在床上,盖了厚棉被,依旧微微发抖。
几日不见,商成憔悴了数岁。
胡荑看看商成,又想到刚才打从她眼皮子底下被抬走的江国使者。她捏紧拳头,告诉自己: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她除了往上爬,还要报父母之仇。区区牺牲,避免不了。
商成看到她,并没有放下心,反而更加疑怒,他道:“白先生怎么不来?”
胡荑道:“他料得大王无事,所以只打发我来压惊。”
商成又惊又喜:“他占卜过了?知道寡人……哎哟!”
胡荑趁他不备,捏住他几处穴道,揉按了一阵,又取出一丸药,让他服下。
商成本来像风浪中一条失舵的小舟,忽然有老渔夫带橹跳上来,三两下,便稳住了方向。
商成向胡荑讲述了他这几天的经历,有些羞赧地问:“寡人是不是又思虑过重了?”
胡荑摇头,神情严肃得可怕,她道:“大王,你这回是被人施术,中邪了。”
商成一惊。
胡荑道:“有件事,我本来无十足把握,不敢说。但大王中邪,我不得不冒险一说。”
“怎么?”
“大王,楚宫中怕有我灵山族多年前被处决的恶徒余党潜伏。”
胡荑将范鹤西滥用蛊术、草菅人命,终于惹来杀身之祸的事,并白虺为追究式夷是否死于蛊毒来到楚国的事,一一说了。她抽丝剥茧,一步步推导出怀疑人。商成本来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听到胡荑挖骨,确认式夷死于蛊毒,才微微动容,他道:“依你之见,这人杀死式夷,主要是怕他危及本王?那她又为何要对本王施术?”
胡荑道:“我说了无十足把握,不过从施术手段和动机,猜测是她。至于她为何又对大王动手,我可不知。难道大王近来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这时,元禄进来报说,月佼来了。
商成心中一动,顿时想起伍参说过的谣言来。他眯了眯眼,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元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商成,又说了一遍:“大王,风林宫那位夫人来了。”
商成一挥手:“寡人没空见她!”
胡荑道:“大王,关于此人身份,我正好有些话,也要问问这位夫人。”
商成一手指着她鼻子:“你可仔细。你说的事情,非同小可,无论真假,总有人要掉脑袋。”
胡荑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头,郑重地道:“这事牵涉到我的父母、门派和君王,若结果证明我冤屈了好人,不必大王命人动手,我先便饶不过自己。”
商成不快地盯着她,心中怀疑的毒龙却已紧紧攀住了他,他对元禄道:“叫月佼进来!”
第19章 第二回之不公平
白且惠大略想了几套祛除夜魅的方法,这才准备药箱,出发前往不周宫。
但她到了宫门前,就被一人拦住。她认得那人是月佼的侍女素结,以前服侍过淑萃的。
白且惠道:“我奉卜尹之命,来给大王诊脉。”
素结道:“胡姑娘已经来过,都诊治好了。现在大王正由我家夫人陪着安歇,说了谁也不准进去打扰。你请回吧。”
白且惠惊讶:“大王真的大好了?”
素结不耐烦:“是啊,你请回吧。”
白且惠无奈,只得回去。
她这一场,不战而败,心里却疑惑:楚王的病若那么容易治,白虺又为什么要以此为题?
她刚回来,又被白虺叫去。
白虺问她:“病看好了?”
白且惠道:“胡师姐先我一步,已治好了楚王,我没见到大王人。”
她低头,准备承受白虺的责备,却只见他递过来一只朴素的青铜盒子。
白且惠好奇,伸手要接,先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白虺道:“第三题考占卜。训练卜术的《阴符心经》要求循序渐进,急也急不来。但这盒子里的《真澄诀》是我师父独创,有助于短期内增强内观力,从而提高观象占卜能力。你拿去仔细揣摩,能学会多少是多少。”
白且惠犹豫了下,轻声道:“爹爹,这不公平。”上次祭祀前,白虺就给了她古巫舞图册。当时她只顾高兴,也未多想。后来她回忆美荇看到图册时的表情,才恍然这大概就是考官给考生预先放了水。她心中过意不去,又不敢与白虺说,但眼见白虺要再次“关照”她,她可不能继续保持沉默。
哪知白虺听了她的话,毫不当回事,他冷冷一笑,道:“长老将来均有资格当族长。但我灵山族长若为女子,则必得是在室之女。心至静,方能体察细微兆象,正确卜测吉凶。胡荑自己不争气,利欲熏心,失了女儿身,我不当面揭穿她,已是顾及她面子。可灵山族长老之位,又怎能落到这种人手中?”
白且惠听得心里砰砰乱跳,她不敢再多言,收了《真澄诀》。
第20章 第二回之霓园夜樱宴
白虺静坐的时候,一旁兽面纹甗忽然发出啸叫。他手腕上的珠串好好的,绳子断了,珠子洒落一地。小童进来,也不知是先去看食物煮熟没,还是先去捡珠子。
稻米还没熟。珠子捡起后,重新串好了,摆在他身前几上。
宫楠过来看他,进门便取笑道:“我一路进来,就到你这里,大早上的便仙乐飘飘。你倒比楚王还会享受。”
白虺笑了笑,问其他几位长老呢。宫楠道:“他们昨夜都被小荑请去吃饭了,闹到三更半夜,这会儿还没起来吧。我一把老骨头,过午不食,没去赴宴,所以还能起早来看看你。”
白虺道:“容家三老也去了?”
“何至于?他们没去。老雷生闷气,也没去。”
“他生什么闷气?”
“他以为你查到了范鹤西余党,却隐瞒不报。他这次肯来郢都,不就是要自己查个明白吗?结果也一无所获。”
宫楠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外面琴音时而激越,时而疏阔,点点滴滴,织构成一片闪光的风,还引来了几声鸟雀和鸣。
宫楠侧耳倾听了片刻,道:“婴齐有心。这首《有凤来仪》,改编得情致缠绵又不失风骨。他也要学萧仙人,带走他的弄玉公主吗?”
白虺无奈地道:“我对他说了,且惠要准备考试,让他别过多打扰。他倒好,自己搬来琴几,坐在大门口,说他弹给云听、风听、柳听、花听,人听不听,不干他事。这是在王宫,我又不好对他怎样,随他去吧。”
宫楠道:“今晚楚王开夜樱宴,你的主意定了,对吧?”
白虺点点头。
宫楠叹道:“我还是担心且惠。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恐怕担不起你对她的希望。”
白虺摇头,已经懒得再解释:“你们都太小看她了。”
宫楠不为所动,依旧相信他自己的所见所闻,他道:“或许,你当局者迷,一厢情愿地把她当作你理想中的继承人——她知道小菁的事了吗?”
宫楠是白虺唯一告知夭绍即范菁的人。白虺道:“我不知她猜出了多少。等她今晚赢了,我就告诉她。”
他们说话的当儿,白且惠已经偷偷从后门溜出苹台。她想了想,还是走去云喜宫。
文茵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看白且惠便扔了手里的球跑过来。白且惠道:“我那边太吵,来你们这儿躲躲。你家公子呢?”
文茵机灵地眨眨眼,道:“公子在夫人房里说话呢。白姐姐,你先去我们公子屋里坐坐,我替你守着,皇皇他们要敢过来啰唣,我一律打发了。”
白且惠笑着谢谢他,转身去旅屋里等他。
她转了两圈,觉得不对,好像走错路,来到夭绍寝室那儿了。她索性去夭绍屋前敲门。
她手刚抬起来,就听里面夭绍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一旦打定主意,轻易不会改变。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婴齐怎么做,是他的事,你既然选择依靠成家势力争夺太子之位,就不要再对且惠有非分之想。”
旅道:“怪了,我放弃娶她为妻,就要视她为路人吗?别人骚扰她,我只能干看着?”
“你自己心里明白。”
白且惠在门外站了会儿,悄悄离开。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不知不觉又走回云喜宫门口。皇皇果然找到了这里,正和文茵争执。只听文茵理直气壮地道:“你们也知道白姐姐和我家公子好?哼,她不在我们这儿,你们快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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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楚穆王都要在霓园举办一场夜樱宴。数十株樱花,在满月清辉下开到了极致,稍稍一阵风,便带起一片粉红,风姿凄美而妖娆。
商成命人将烛火点得将明未明,不与月色争辉。他和月佼母子、夭绍母子坐在最大一棵樱花树下,其余大臣们分散坐在其它各处。众人边吃酒菜,边观夜樱。
婴齐吃得心不在焉,不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无独有偶,侧也有些焦躁,似在等什么人。
商成奇怪,月佼先他一步问儿子:“你张望什么呢?你斗妹妹今天又没来。”
婴齐一愣,一时没想起“斗妹妹”是谁,不过这一问,倒给了他开口询问的契机,他冲商成道:“父王今日不是还请了卜尹他们,说要在席间占卜,选出灵山族新长老吗?怎么不见他们人?”侧附和道:“是啊,白……卜尹他们人呢?”
商成笑道:“说起白先生,婴齐,寡人听说你今早上跑苹台门口弹了半天《有凤来仪》,你弹给谁听啊?”
旁边人无论远近,都好奇地竖起耳朵。
月佼在底下拉了拉儿子衣袖,道:“《有凤来仪》就是那首根据秦曲改编的曲子吗?听说那原是秦国仙人作的曲子,你先弹给白先生听听,让他教导指正了,再弹给你父王和我听,倒也是应当的。”
她苦心遮掩,可惜婴齐不领情,他道:“《有凤来仪》原名《来凤》,是萧史求娶弄玉公主的箫曲佳作。儿臣虽将其改编为琴曲,主旨不变。儿臣仰慕白先生女儿白姑娘的为人,这才在她居所外弹奏此曲。”
商成道:“关于这位白姑娘,寡人似也有所耳闻。婴齐向来眼高于顶,让他这般倾倒的人,寡人定是要见一见了。”
旅听得暗暗皱眉。
元禄这时悄悄进言,说卜尹一行,已在园外等待多时,商成命这就请他们进来。
白且惠从刚才起,就觉得白虺身上气息不稳。她这几日着重练习静心功夫,于外界一草一木、人的一动一静,均极为敏感。她捕捉到至少六个征兆,证明白虺心事重重,很不同寻常。
她几次想问,但周围人多,总找不到合适时机。
捋宝来通知他们进园,白且惠的手猛地被人紧紧抓住。她吃惊侧头,见胡荑拉长了一张脸,并不看她。胡荑低声却决绝地道:“今天离夭绍母子远点,你和白叔叔都是!”她说完便远远走到另一边。
白虺带着十位长老并白且惠、胡荑等人进入霓园,向楚王行了礼,便要退开。
商成却叫等一等。
白虺眼角余光,见楚王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且惠,心里便叫“不好”。
商成道:“原来你便是白先生的女儿。奇怪,你长这么大了,寡人怎么还只是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你叫什么来着?”
白且惠报了名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旅的父亲色眯眯的,挺讨厌。商成却被她天真稚气的神情撩得心神一荡。
他正要元禄在自己身旁另设一席,却听旅道:“婴齐,你今早去人家门口弹琴,害得人没法好好修行,你要怎么赔罪呢?”
婴齐这次会意得很快,他噌地站起,招呼宫人在自己身后一块空地上排列食案,他大声道:“白先生、白姑娘,早上是婴齐失礼,请给婴齐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晚上好好招待各位。”
白虺向婴齐轻轻点了点头,领白且惠一行过去。
商成到此时,也不好当众拦人,和自己儿子一争短长。他心中不快,仰头喝了杯酒。
灵山族诸人都随白虺走,唯独胡荑没有。商成酒杯放下,就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
商成明知故问:“胡姑娘有何事?”
胡荑道:“启禀大王,有一件要事,不敢不报。”
走在白且惠身前的白虺猛地止步,回身狠狠盯住胡荑,吓了白且惠一跳。余人也重新朝这边看来。
胡荑待周围说话声安静了,才续道:“大王可记得,十年前楚国卜尹式夷莫名暴毙?式夷弟子孔臧千里传信给我们族长,报说他师父可能死于白蚕蛊毒。这种邪术,唯有我族一个叛徒极其党羽会使。那些人多年前便恶贯满盈,葬身庸地。我们怀疑,尚有漏网之鱼逃到了楚国。族长怕有人依仗邪术,祸害楚国君民,这才带我们赴楚。十年过去了,现下这个人,终于露出了尾巴。”胡荑忽地转身,朝夭绍紧走了几步,一手指着她面门,道,“夭绍夫人,你到底是范鹤西什么人?”
第21章 第二回之他人的嫁衣
胡荑一说这话,灵山族的人先且变色。白虺道:“胡荑,这是我灵山族内部事务,我们回去再说,别在此打扰大王及诸位雅兴!”
旅手按剑柄,冲商成道:“父王,这位卜尹弟子若继续无礼,儿臣可要对她不客气了。”
商成斥道:“胡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的夫人,和你们巫族有何干系?”
胡荑被这三人一波接一波,震得手脚发软,但她今天本就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商成道:“大王前几日神思恍惚,出现幻视,甚至因此误伤了江国使臣。我奉命进宫为大王诊脉,发现大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中了邪术。大王,胡荑当日可是这么对你说的?”
商成点头:“不错。”
“那经胡荑诊治后,大王是否好些了?”
“倒是好些,起码不再白日见‘鬼’了。”
胡荑得意一笑,又道:“向大王施术的人,手段高明,且此术非近身不能施,所以当时我便怀疑:楚宫之内、大王身边,恐怕潜伏着一位道行不浅的‘巫师’。我一一询问大王身边人,问到月佼夫人,发现她竟也和我抱有同样的猜疑。月佼夫人,此言不假吧?”
月佼一扭一扭地来到商成面前跪下,哀泣道:“妾知大王不欲提及当年淑萃姐姐身亡之事,但妾实在冤枉。妾不明白两件事:一、妾从没想过咒杀淑萃姐姐,但妾房中怎会有诅咒木偶?二、妾的乳母温氏一心向妾,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会受不住区区刑罚,就说出了妾从未做过之事?妾这十年来,思前想后,觉得除了有人栽赃,并用巫术控制住了温氏外,再无其它可能。”
胡荑道:“既得利者,便是始作俑者。月佼夫人倒下,最大得利者便是夭绍夫人。月佼夫人从‘得利’推导,得出夭绍夫人便是陷害她的‘巫师’。夭绍夫人又是大王身边人,与我之前的推断相吻合。所以此人,似乎只能是夭绍夫人了。”
商成问夭绍:“你怎么说?”
夭绍叹道:“月姐姐想了十年,叫妾仓促之间,还能说什么呢?只是胡姑娘指斥妾为巫师,妾除了在长教坊习过一些简陋歌舞外,实无此本事。况且,妾一身安危荣辱,全系于大王,又怎会做出对大王不利的事?”
月佼冷笑道:“祝巫师,你莫再装可怜。大王中邪,就在宫中传出他欲立婴齐为太子之后。”
夭绍道:“月姐姐倒是将时间记得清清楚楚。”月佼脸一红。夭绍续道,“只是立太子乃国家大事,非我等妇人能知。大王,容妾问一句话:妾服侍大王多年,可曾请求提拔过旅或侧一二?”
商成沉吟不语。夭绍自诞下旅后,初时一心逗弄儿子,连对他也不甚在意。淑萃死后,她才渐渐亲近些自己,但也谨慎小心,从不提过分要求,别说请求他立旅为太子,有时他被旅逗高兴了,要封赏他,她还规劝他:适可而止,莫要娇惯了儿子。
月佼有些急了,她道:“大王,夭绍工于心计,你别再上她的当!”
白虺久不作声,忽然又道:“胡荑,你闹够了没?我们回去说!”
他向来处事不惊,但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胡荑当即红了眼眶。白且惠也又惊又怕。
灵山长老之一的雷敖龙这时候却插嘴道:“小荑,你说这位夫人会巫术,那你又怎么确认她是范鹤西余孽?”
胡荑忙道:“我验了式夷遗骨,比对孔臧描述的他临死前症状,他确是中白蚕蛊毒而死。”
雷敖龙斜视白虺一眼,问道:“式夷遗骨找到了?不是说不见了吗?”
胡荑忙道:“我也是最近才找到他的遗骨,然后交给了月佼夫人,白叔叔是不知情的。”
雷敖龙脸色稍和,要求这就去验骨。月佼派人带他、白娴之和容家三老同去。
白虺仰头看了看天空,轻轻道:“快下雨了。”他说得极轻,只有站在他身旁的白且惠听到了。白且惠握住他的手,觉得自己好像握了一段木头,又湿又冷。白且惠心里更怕,她想:“到底要出什么事了?爹爹从没这样过。”
胡荑见商成始终没舍得审判夭绍,她与月佼对视一眼。月佼目露怨毒之色,冲她点点头。
胡荑咬牙道:“大王若还是不信,我另有人,可以证明夭绍夫人确系范鹤西余孽。”
侧闻言忍无可忍,跳起来道:“有完没完?以前式夷帮着熊职要害我父王,现在这个巫女又处心积虑帮着月佼、婴齐要害我母亲和旅哥,你们这些巫师,没一个好东西……白姐姐,我可不是说你。”
席间发出零散几声笑。商成也被他逗乐了,他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胡姑娘,你还有谁可证明你的推论?”
胡荑让带上来的人,是陶陶。
侧愣了愣后,比刚才跳得更高,他叫道:“好啊,你这贱婢,我母亲把你从恶霸手中救出,让你在宫中好吃好喝,还教你读书写字,你竟背叛她!”
旅阻止道:“你何妨听她一说?如父王所言: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他一出声,侧便乖乖坐下。
陶陶跪倒在商成面前,先向他磕头,之后便向夭绍行礼,她道:“夫人,我是被人硬架来的,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夫人对我恩重如山,陶陶决不会做对不起夫人的事。”
侧点头道:“这还差不多。”旅却微微皱眉。夭绍刚才还镇定自若,看见陶陶时,却也忍不住面色发青。
胡荑对陶陶道:“放心,没人会对你怎样,不过问几个问题。你前两天陪同夭绍夫人去渚宫踏青,可曾中毒昏倒?”
“我只是吃坏肚子,后来自己好了,并非中毒。”
“有人看到你昏倒后,夭绍夫人将你带进她自己寝室,与你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期间,公子旅一直守在门外。后来,你就好了。”
“夫人重情,以为我要死了,想单独和我待一会儿罢了。”
“那你醒来后,夭绍夫人又为什么要找那些送食物过来导致你昏倒的仆妇,一一查认?”
“夫人……夫人自有夫人的打算。”
“所以你当真不是中毒?”
“不是!”
胡荑冷笑了一声,道:“大王,请原谅胡荑自作主张。我实在也不愿冤枉好人,所以怀疑夭绍夫人为范鹤西余孽后,便在这陶陶的日常饮食中下了冰蛹之毒。冰蛹是我灵山族自制的珍稀药物,非我族长老等级人物不能解,但范鹤西向来不守族规,他的弟子应都会解此毒。陶陶中毒时,我族无一个长老等级的人在她身边。在她身边的,只有夭绍夫人一个!”
陶陶似要辩解,胡荑又道:“我下毒时,特意找了我族两位长老在旁。叶长老、鲍长老,你们可以作证,我下的是否为冰蛹。”
叶方维和鲍仲允齐齐站出,先后承认。
胡荑胜券在握,对夭绍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陶陶忽然扑到白虺脚下,哭道:“白先生,夫人常常得你关照,你快救救她吧!这些人联手要害她!”
胡荑没料到这一出,她只想揭破夭绍真面目,既报父母之仇,又同时获得楚王与白虺的另眼相看,不必经过第三场考试,就稳坐灵山长老之位。她大声呵斥陶陶:“你发什么疯?这女人和我白叔叔有什么干系?你们到这时候,还妄想拖人当替死鬼吗?”
陶陶不理她,抱了白虺大腿哭求:“白先生,白先生,你每次来云喜宫,都单独陪夫人说好长时间话,我知道你很关心夫人,你快替她说几句吧……”
胡荑忍无可忍,拎起陶陶领子,将她甩出去。陶陶落地后,又对夭绍哭道:“陶陶没用,害了夫人!”
她这样疯疯癫癫,与往日形容迥异,侧看得目瞪口呆。夭绍面带微微苦笑,不知是在笑陶陶,还是在笑她自己。余人偷瞧商成脸色,心中暗暗害怕。
忽地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分明,众人这才意识到处身之地,竟然安静若斯。陶陶又哭了几声,也安静下来。
旅却挑这时候站起,走向商成。经过胡荑身边时,他轻轻一笑。胡荑好像被毒蜂蛰了一下,浑身毛孔瞬间紧缩。
商成阴沉地看着旅,似在警告他:若说半句废话,便将他同夭绍一块处决。
旅不慌不忙地指了指陶陶,道:“父王可知她是谁?”
月佼道:“她不是你母亲从恶霸手里救下来的女子吗?你母亲于她如再生父母,怪不得她对你母亲忠心耿耿。可惜,这人脑子不太好使。”
旅冷冷一笑,并不理她。商成倒疑惑起来,或者心中不愿相信夭绍是那样一种人,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旅。月佼心里发冷,没想到,夭绍在商成心目中地位,比她料想的要高许多。
旅道:“父王,那日在渚宫,陶陶昏倒,儿臣不久就被叫去,是以亲眼所见:她确系中了冰蛹。但救她之人,并非母亲。”
胡荑冷笑道:“公子旅救母心切,但这谎说得拙劣。冰蛹之毒,除了你母亲,当时还有谁能解?”
旅不响。过了会儿,只听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我能解。”
众人吃惊地看向走出来的白且惠,胡荑犹为震惊,她道:“你别帮他圆谎!当着大王面撒谎,你知道后果吗?”
白且惠连叫了她两声,叹道:“师姐,你总是不听别人说话。”
胡荑厉声道:“你还没完?那晚我故意放出星陨消息,引你去八岭观星台,你怎么**来给陶陶解毒?”
侧听不下去,插嘴道:“你对白姐姐说话客气点。那晚她又没和我们一起上八岭。婴齐,你说呢?”婴齐低头道:“她没来。准确点说,她来了,和我说她改变主意不想去了,然后就走了。”
胡荑愕然。
白且惠抱歉地道:“我本来打定主意要去的,但晚上起风,我有点冷,所以就决定还是不去了。”
旅道:“胡姑娘的‘朋友’,大概没好意思在暗处从头到尾盯着我不放,所以只看到我守在我母亲房门口,却没看到白姑娘过来找我母亲说话,顺手解了冰蛹之毒。”
胡荑紧紧地闭住了嘴。月佼却忍不住道:“不,不会的,毒若是她解的,陶陶怎会不知道?毒就是夭绍解的,她是巫女!”胡荑心一沉,开始觉得事情渐渐脱出了她的掌握。
旅继续道:“白姑娘解完毒就走了,那时陶陶尚未醒。她醒来后,身边只有母亲一人,所以她以为是母亲替她解了毒吧。不过这么一来,儿臣倒是起了疑惑。儿臣问过白姑娘,知道这毒奇特,一般人难解。既有人费了心思,特意用这种毒害人,又怎会弄错对象,下到一个侍女身上?儿臣询问了几个送竹篮食物来的仆妇,觉得她们都无问题,所以更加肯定——下毒之人要害的,不是母亲,本就是陶陶。只不过儿臣当时尚未明白下毒人用心,只疑心陶陶真实身份。儿臣想到陶陶被母亲救下时那段往事,便拜托了当日审理此案之人的儿子屈荡,帮忙调查此事。想不到,却因此发掘出极有意思的事情来。”
一个高大的男孩过来,向楚王行了礼。他标致的右脸上生了一颗明显的黑痣,商成记得他是司败屈到的儿子,前不久刚领了廷里的职务,常常出入宫廷。商成要他如实报告。
屈荡第一次与楚王面面相对,但他初生之犊不畏虎,一一道出他的调查经过。他先找到此案记录,知道那恶霸认罪极快,农人家也未追究,恶霸被关了三天,就由人出赎金领出。然后他一面去找农人,一面根据记录上所写恶霸形貌特征,满城里兜转找恶霸。奇的是农人一家影踪不见,恶霸却很快找着了。那人改头换面,成了郢都一家小商铺的老板。屈荡拘来那人,细细审问,那人招供:当初他是收钱办事。什么打死新郎,什么强抢民女,全是假的。那农人也并非农人,而是个白净的公子哥儿似人物,说话带齐鲁口音,便是他给了钱,让他演的这场戏。
屈荡叫把恶霸领上来。他指着陶陶问恶霸:“她是什么人?”
恶霸道:“啊,她便是当初农人带来的那个女子!”
屈荡转向夭绍,恭敬行了一礼,继续问恶霸:“那这位夫人,你认得吗?”
恶霸辨认了半天,噗通一下跪倒,吓得磕头如捣蒜:“小的该死。小的实在不知这位是楚王夫人。当时那农人给了小的不少钱,还帮小的还了债,要小的在这位夫人面前演出戏,博得夫人同情。小的见钱眼开,若有冒犯,请夫人恕罪!”
月佼脸色难看,她道:“旅,你好样的。为救母亲,连这种故事都编出来了!”
旅道:“‘故事’?呵呵。好玩的还在后头呢。”
商成道:“少卖关子,这女人到底是谁?”
旅道:“父王别急。儿臣听屈荡说,那农人有齐鲁口音,忽发奇想:他莫不是齐国人?毕竟齐孝公继位后,他兄弟多人奔楚,都封了大夫,如今在楚安居乐业,齐宫中若有人与他们保持往来,也属人之常情……”
月佼尖声道:“你胡说!”
商成看着旅:“继续说!”
旅续道:“儿臣于是安排屈荡带着这伪装恶霸出入那几位齐大夫的居所,本来只是碰碰运气,谁知天网恢恢,真叫他在一位大夫家中,认出了当初的农人。”
旅将那位农人带上来,在座竟有不少人在酒筵上见到过此人,纷纷发出惊讶的声音。
那人显然受过刑,脸色苍白,嘴角尚留乌青。旅一问,他便如实道来。原来他是齐公潘的近身寺人。潘得到妹妹月佼传书,说温瑰死后,身边无可用的女人。潘认为他新收的夫人陶陶伶俐,便打发他护送陶陶来楚,供月佼使唤。演那出戏是月佼的主意,为的是在夭绍身边安插一个耳目。
他说完后,屈荡带着他和恶霸一起下去。
商成立即命人将陶陶关入大牢。月佼还待申辩,也被他喝止。
商成瞥一眼夭绍,她身子虽瘦弱,无论何时,身姿却永远挺直,似乎任何阴谋诡计、中伤背叛,都动摇不了她分毫。商成虽然憎恨月佼的阴狠,又为自己的动摇感到狼狈,但心中却松了口气,对夭绍的敬重,又增添一层。
月佼扑到商成脚下,还是在喊冤枉。月佼已不复当年容貌,一般的哭喊,十年前若还能引人怜惜;十年后便只觉歇斯底里和面目可憎。
商成一甩袖子,命令元禄:“拖她下去!”
月佼叫道:“你忘了先王的鬼魂了吗?若不是有人施法,你怎会中邪?夭绍就是巫女啊!”
她转向胡荑寻求帮助,胡荑微微转开了头,一言不发。
她又转向元禄,元禄却整整衣襟,向商成跪下:“大王,小的知情不报,罪该万死!”
月佼目露恐惧之色,恨不得拿手捂住元禄的嘴,他却已经滔滔不绝,述说月佼怎样贿赂他,要他对她故意安排的“鬼魂”视而不见,让商成以为自己中邪见鬼:
“……小的贪钱,被月佼夫人抓到了错处,威胁要么接受她的钱,替她办事;要么受刖足之刑,然后发配做苦役。可是大王,这欺君罔上、玩弄主人的事情,小的纵死也不敢犯的。只是小的脑子不好使,不明月佼夫人用意,所以先将这事向公子旅透了底。”
众人一齐看向旅。
旅道:“公公确实对儿臣说了。但儿臣想,这等把戏,父王如何不知?所以隐忍不发,不过为查知齐姜和胡荑的真实目的罢了。所以儿臣劝公公:暂且陪父王演这出戏。”
元禄叹道:“月佼夫人,你未免心太急了些,再怎么想让公子婴齐当上太子,也不该拿先王来戏耍大王呀。”
月佼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她已经不敢去看商成,也无颜面对婴齐。她自以为精心布局,到头来全成了他人击垮她的陷阱。作茧自缚、一败涂地!
商成气得面色铁灰,他道:“好,好,你们都好得很!”他忽然抄起手边一只青铜酱料盒,朝旅扔去。旅不敢动,侧却跳出来,替他挡开青铜盒,他懊恼道:“父王,错了,你要扔的人在那边呢!”
商成阴恻恻一笑,道:“你说得不错。”他转头命令捋宝,“去,把月佼和那个齐国小贱人关在一起,择日发落!”
捋宝领命,把月佼拽起来,刚走没几步,却觉身旁虎虎生风,刚才去给式夷验骨的几位灵山长老回来了。
雷敖龙走在最前面,他额头青筋爆出,直接走到胡荑身旁,道:“是白蚕蛊毒不错。”
胡荑一脸挫败,没接他话。
雷敖龙却没发现异常,他恨恨盯着夭绍道:“你是范鹤西什么人?从年龄上看,莫不是他女儿?啊,对了,那小贱人尸体从没找到过!”他说着回头恨恨瞪了白虺一眼,又道,“你样子怎么变了?易了容吗?”
胡荑尴尬地道:“舅舅,你别说啦!”
“为什么不能说?你怕姓白的,我可不怕。我这就揭穿她真面目,给你看看!”
他上前一步,伸手向夭绍脸上抓去,夭绍惊慌后退。旅离远了回去不及,抓住身上佩剑向他扔去。侧挥双拳打他太阴穴。
雷敖龙一手打掉佩剑,一脚踢开侧,却被胡荑拦腰抱住。
商成怒极反笑,道:“好啊,再闹!再闹!”
胡荑急道:“你发什么疯!”
雷敖龙冷笑:“我妹妹、妹夫当初被范鹤西害死,现在我要他女儿偿命,这算发疯吗?有人因私废公,包庇她多年,我今日就要替胡大哥夫妇讨还公道!”
这时,燕羽营士兵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雷敖龙冷冷一笑,推开胡荑,双手结了几个手印,士兵们的眼睛好像被火烧到,同时“啊”了一声,向后退开数步。他们摸摸眼睛,却又无事。
雷敖龙愈发激起了性子,想一不做二不休,此时不杀范菁,楚王不说,白虺肯定就不会再容他出手。他动作更快于思索,念头未转完,几颗火榴弹便随着咒语一齐奔向夭绍。
第22章 第二回之结坛唤雨
雷敖龙动作很快,但有个人比他更快。他的火榴弹发出去后,眼前一花,白虺挡在了他和夭绍中间。白虺用袖子挡住了他的火弹,两片袖子正一点点被火焰侵蚀。
雷敖龙“切”了一声。他的火气发了,心里也开始觉得自己公然攻击王的夫人,太过莽撞。白虺给了他一个台阶,他顺势而下,道:“就知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这笔账,以后再跟你算。”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白且惠惊呼,宫楠也大叫道:“你做什么?快把火灭了!”
雷敖龙转头,只见白虺没有灭火,而是任由袖子上的火焰迅速长成两条长龙,吞吐火舌,笼住他全身。雷敖龙惊呆了。
白虺道:“老雷,我们不要牵累无辜。你和大伙心里有什么不满,我白虺今日以命谢罪!”
他似受不了火烧炙痛,挥舞双袖,将朵朵火花溅得到处都是,霓园草坪瞬间火头乱窜。
白且惠要冲上去,被宫楠拉住。白虺隔着火焰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他大声道:“且惠,不要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说完这一句,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扑向月佼。
捋宝本来抓着月佼,见一团火球过来,吓得尖叫,甩手跑开,任凭白虺抱住月佼。火势迅猛,顷刻间两人便化作两具焦骨。
群臣这时被火焰逼得四处逃窜,元禄跑去护住商成,他道:“大王,咱们先避一避吧!”商成转眼看夭绍,她昏了过去,旅和侧一人一边守着她。
商成叫旅他们先带夭绍离开。
婴齐势若疯虎般要冲向他母亲,被人牢牢拉住。白且惠眼睁睁瞧着白虺烧死,却异常安静。一旁宫楠以为她吓呆了,她却突然道:“要下雨了。”宫楠一愣,有些恐惧地想:“这孩子别是伤心过度,脑子出毛病了吧。”
白且惠扫了眼霓园,已成半个火窟,不久前还悠然端坐看戏的王公大臣们,都似丧家之犬、落网之鱼。胡荑不知去了何处。楚王父子正准备离去。
她向商成走去。商成眼冒火星,恨恨不已。她只当不知,对他道:“请大王速带众人离开霓园,这里就暂且交给我吧!”
商成一愣,道:“交给你?”
白且惠道:“大王放心,待我结坛唤雨,很快便能灭了这火。”
商成还有些将信将疑,旅从旁道:“既然如此,父王,我们快走吧!”商成点头。
旅看着白且惠,无声地道:“自己小心!”
白且惠点点头,转身快步回到灵山长老处。长老们正忙着斥责雷敖龙行事莽撞,大多怨怪他害死了族长,也有几个仍纠结白虺甘愿赴死的原因。
白且惠道:“诸位长老,能先听我一言吗?”她声音太过温柔,开始没人听到,还是宫楠发现了,挥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让白且惠说。
诸人对她都有些愧疚,雷敖龙犹感惭愧。
白且惠道:“诸位长老,其它事先放一放。我已向楚王许诺,一会儿就结坛唤雨,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
雷敖龙道:“唤雨多麻烦?就算下那么几滴雨,也灭不了这火。放心,我带了药粉,洒一洒,应该可以灭了这火。”
白且惠道:“不,我们还是结坛唤雨吧。”
她声音虽轻,却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诸人心里同情她,容家三老为首,先围成一个圈坐下,口中念咒。雷敖龙闷闷的,以为白且惠心里也怨怪他害死了白虺。宫楠倒是有不一样的看法,只是还不能肯定。
白且惠待诸人坐定,便从怀中取出一束常备的蓍草,烧着了,在诸人围成的圆中心绕环跳舞,口中念念有词。
几阵劲风过去,火烧得更加旺了。雷敖龙偷偷在他们这个圈子外洒了避火粉,让火焰窜不进来。
忽然,天空中划过一道曲折闪电。隔不多久,雷声轰鸣,拿夜空当鼓,敲打得此起彼伏。接着便是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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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足足下了一顿饭功夫,霓园中的火早灭得无影无踪。霓园中的人,除了灵山族,只剩几个燕羽营的士兵,火灭了后,这几个士兵也不见了。
白且惠向长老们行了礼,道:“辛苦诸位了,这就请回吧。”
白娴之道:“你不和我们一道走?”
白且惠摇摇头:“我要和爹再说几句话,你们先走吧。”她说着走向白虺遗骨。
她脸上全被雨打湿了,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
雷敖龙打了自己一拳,没人阻止,他又打第二拳、第三拳,打到有血沫子溅出来。白娴之道:“够了,你发什么疯?”
雷敖龙道:“你不用假惺惺劝阻,我知道你们都恨我害死了白虺,连他那丫头也恨我。”
宫楠道:“她哪里恨你了?你自己脾气上来,六亲不认,且不分场合,别把人家当成和你一样。”
雷敖龙道:“她要不是心里怨恨我,灭个火而已,干吗非得唤雨,把大伙儿淋成落汤鸡?”
宫楠还没开口,容维嘉道:“小姑娘又不是雨神,哪能唤来这么大雨?她早看出来天要下大雨,才故意在楚王面前显摆一下,要楚王心里敬畏我们,不再因今次敖龙和胡荑的冒犯而治灵山族的罪,她也好继续留在楚宫。”
宫楠笑道:“原来嘉公也这么想。老雷,你这个傻子,枉你当了多年灵山族长老,见识还不如一个女娃娃。”
诸人沉默了一阵,还是宫楠道:“白虺的意思,大家想必都清楚。我之前担心且惠柔弱,怕她挑不起这副担子。但今日看来,还是白虺能够识人。你们觉得怎样?”
容家三老窃窃私语了几句,表示他们都无问题。余人见他们表态,也大多表示同意。
叶方维同意归同意,依旧忍不住抱怨:“他无非是要留个人下来保护那女人和她的儿子。”
只有雷敖龙一直没表态,他见众人盯着他,烦躁地道:“少数服从多数,你们都同意了,少我一个又如何?”
白娴之叹了口气,上前握住他手,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惦念着妹妹妹夫,所以对杀他们的人耿耿于怀,哪怕那人已死多年,也仍要他后人受罚。但白虺一命换一命,已替那女人死了,难道他的性命,在你眼中还不如那女人的贱命?”
雷敖龙抹泪道:“谁要他死了?他混账!”
白娴之道:“我从小与胡不归有婚姻之约,若非我打定主意当灵山族长老,哪还有你妹妹介入的余地?我心中对范鹤西之恨,一点不亚于你。但人死了,一了百了。我现在谁也不想追究,谁也不想迁怒了。”
白虺的尸体和月佼的紧缠在一起,白且惠倒空了一只香囊,拿小刀细心地剔着白虺的骨灰,装进囊中。
她刚装满小半只香囊,就听身后脚步杂沓。她一回头,十位长老纷立在后,看她的表情似与从前不同。
白且惠轻声道:“你们不用等我,我一会儿就好。”
宫楠道:“趁着你爹也在,我们要将他生前的安排告诉你。”
白且惠心里木木地想:“不就是立我为新长老吗?我知道了。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和我爹待会儿,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再不说,楚王该派人来了。”
宫楠却异样郑重地俯身,从白虺尸骨中取出一支玄铁符。
玄铁符刮陨石而造,水火不入,是每代灵山族长的权符。
白且惠惊异地看着宫楠将这支玄铁符递到自己面前,而余人无动于衷,似乎他的举动天经地义。
宫楠道:“你父亲其实早几年就有意放弃灵山族族长之位,只是灵山长老中,容家三位无意当族长,余人各有擅长,互不服气,争论多年,依旧不能定下谁来继位。这次,你父亲回庸聚齐我们十人,明言他已决定离开楚国,并不再担任族长,在我们选出正式族长前,他会从他带去楚国的弟子中选一位,暂代族长之位。他倾向于你,但公平起见,他仍会出题考试,由我们共同见证。这次考试最后胜出的两人,第一名当代族长,第二名为新长老。他的去世,实属意外。我们几人刚刚商量了下:胡荑自作聪明,陷我族于危境,自己却一走了之,别说族长,长老她也不配;而你审时度势,快速做出决断,救我族于危境,堪当重任。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够暂时接任灵山族长之位,在有更合适的人选出现前,恪尽职责,总管族内事务。当然,灵山族长权限甚大,行动自由,你想继续留在楚国,担当卜尹,也随你便。”
白且惠一一望向各长老,她道:“这是诸位共同的意思吗?”
诸人或点头,或称“是”。
白且惠低头想了片刻,双手颤抖地从宫楠手中接过玄铁符,她道:“且惠何德何能,敢当灵山族族长?只是爹爹生前常说: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我受爹爹大恩,必得完成他的心愿,所以今日接下玄铁符。还望各位长老前辈,日后多多关照提点,且惠代爹爹在此谢过。”
她对十位长老行了大礼后,便匍匐在地不起。
最后还是白娴之道:“好了,你爹那点心思,大伙儿可都明白了。反正我们这些人中,很快也选不出人来,你就暂且放心当你的族长,大家都会帮衬着你。快起来吧!你看,楚王已经派人来了。”
第23章 第二回之立储
雀角将锁打开,取出《真澄诀》,递给白且惠。白且惠以手指抚弄着这本静心口诀,十分难受。
雀角不明白,就问道:“白姐姐,族长给你这个,是要助你通过第三关的,你之前不看,怎么现在反而要看了?是不是你想偷懒,族长死了,才觉得愧对他,所以拿出来补看?”
白且惠摇头道:“考试要公平。我不用这个,也有信心在‘占卜’上赢过胡师姐。我本来想等赢了后,告诉爹爹实话,但现在,用不着了。”
雀角不信,还待说什么,夭绍派人过来,请白且惠去云喜宫一趟。
夭绍自那年受棍刑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但往常她即便躺在床上,精气神依旧完足,今日,却像极了一个魂魄半散的瓷娃娃。
白且惠进来好一会儿,夭绍才发现。她拉回不知游荡去了哪里的神思,先笑着恭喜白且惠获楚王任命为新卜尹。
白且惠谦逊了几句。
夭绍认真看了白且惠几眼,白且惠脸色也不好,但她神情自若,好比一张白纸,上面压了镇纸,任狂风劲吹,它自不动。也不知到底是她自控力强,还是没心没肺。
夭绍道:“关于我的来历,白先生对你说过吗?”
她深思熟虑许久,才踏出这一步。白且惠也慎重回道:“爹不曾明言,但我已大略知道。”
“哦,那你怎么看我?”
“我怎么看不要紧。爹爹身披烈火时对我言道:不要忘了我的命是谁给的。我知道他希望我留在楚宫,保护夫人。我必当谨遵父命。”
夭绍心里流过一道暖流。她屡遭亲近之人背叛,也许不该再这么轻信,但白且惠的话,就是让她相信。也许,她想要相信,不单是信白且惠,更是信把白且惠留给他们母子的白虺。
一想到白虺,夭绍面容便因痛苦而扭曲了。她假装捂心,将脸埋到被褥中。她没想到,时至今日,白虺还会对她影响这么深。
白且惠同情地看着她,道:“你别太伤心了。爹爹把你看得比他自己重,陶陶让大王误会了你和他的关系,他怕大王以后想起来,对你不利,再加上我们族中有人对你耿耿于怀,所以他选择自断生路,替你一了百了。爹爹他,就是这么好的人。”
这是她自己的一点私心话,却又深深往夭绍心里捅了一刀。过了很久,她才恢复过来。
她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很欣慰。我告诉你也无妨:经过昨夜,大王已决定立旅为太子。”
“恭喜他,得偿所愿。”
“大王已小范围公布此事。择日太庙正式封立太子,还要麻烦你。”
“不麻烦。主持王室各样祭典,本就是卜尹应尽之职。”
“此外,大王为旅选定了夫人,就是成嘉将军家那女孩儿。侧也得了一个媳妇,是……”夭绍看着白且惠,忽然说不下去。
白且惠走了会儿神,见夭绍停住不说,她的眼神让白且惠联想到旅。有一次,她和旅去山上掏鹰蛋,费了番心思到手的蛋,却被旅一不小心打破了。旅当时看着一地的碎蛋流黄,便正如夭绍此时看着她。
白且惠想问她怎么了,旅却推门进来了。
白且惠刚刚还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旅,忽然心绪大乱。白虺的死、长老的托付、楚王的任命、夭绍的自白、旅的大婚……千头万绪,搅起波澜万丈,她好像快脱离控制,漂浮到不知何处。
旅看到她很高兴,他大步向她走来:“且惠,父王立我为太……”
白且惠匆忙向夭绍行了礼:“我忽然不大舒服,今天先走一步。”她低着头,逃一样地从房间里出去。
旅讶异地看着她离去,回头皱眉问夭绍:“娘,你对她说什么了?”
夭绍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一寒,她道:“并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你即将当太子,也即将成婚。”
屋内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幸好侧在这时候进来。侧平时就不大能察言观色,更何况他今天心情不好。侧被指派了屈到的女儿、屈荡的妹妹,但侧并不想娶一个素昧蒙面的女孩儿。侧向夭绍抱怨了一通,没有获得半点同情。他有点泄气,又自我安慰道:“不过老天有眼,婴齐那家伙也被他几个舅舅逼着娶斗椒的女儿斗爰。听说他也不乐意,现在被他的舅舅们关了起来,只等良辰吉日,直接送入洞房。哈哈,哈哈哈……”
夭绍目光一闪:“这倒稀奇。他母亲做下这等事情,他有孝在身,又失了太子之位,斗椒依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侧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外面一阵喧哗。文茵进来报说,公子婴齐逃走了,他一个舅舅带人到他们这里来找他。
夭绍笑道:“他们来云喜宫找人?可见是一点不了解婴齐了。”
文茵撇嘴道:“他们了解得很呢。他们是想去白姐姐那里要人,但怕得罪灵山族的人,知道白姐姐跟夫人和咱们公子走得近,所以要借我们的力,找回他家公子呢。”
旅道:“既然如此,那我去且惠那里瞧瞧,看婴齐在不在。文茵,你告诉婴齐的舅舅,说我娘卧病在床不见外客,我还在父王那里没有回来。”
侧也要跟着旅去找白且惠,被夭绍拦住。侧不服气:“哥去得,我去不得?”夭绍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呀。”
——————
白且惠回到苹台后,本想回自己屋里静一静心,但不断有人跑来找她,请示各种问题——白虺的葬礼如何办?胡荑和美荇跑了,要不要追回来?原先由胡荑负责的族内事务现在要交给谁打理?楚王宫那里派人询问太子册封仪典等诸项事宜……
白虺的死还未传到很多族人耳中。十位长老暂且留在郢都,防止这里的族人不服新族长,引发事端。
千头万绪,万绪千头。
白且惠根本没时间思索她自己的心事,偏偏婴齐又一脸深情地找上门来。
白且惠要他改日再来,婴齐不听,一手拉着她,将她拉出诸人包围,带到苹台安静无人的后院积藻塘边。
白且惠虽然不喜他的霸道,但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婴齐接下来的话,却又叫她重新绷紧了神经。
婴齐道:“我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一概不知,但她是我母亲,无论怎样,我都不认为她是错的。她刚刚去世,且是被你养父直接害死的,我知道自己但凡还有一点孝心,就不该来这里说这番话。但时间紧迫,我此时不来,便要错过一辈子。且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不在乎王权富贵,更不会娶我不爱的女人。你跟我走吧。别当这劳什子巫女了。你这么年轻,这么美貌,上天生你出来,是要你迎接众多爱与赞美的。你嫁给我以后,我们坐车去游历四方。我看书写字,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管他人议论,只图自己自在。且惠,你说呢?”
白且惠看着婴齐一脸赤诚,她心中为难。
旅这时候也找来了后院,他一声不吭,站在一棵香樟树后。
白且惠终于开口,她的声音轻却坚定:“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对不起。”
婴齐以为她刚才的为难是仍有余地可以介入,他不放弃,道:“为什么?我知道你喜欢摆弄巫术,但你真的甘心让自己受缚于灵山族长和楚国卜尹这双重枷锁吗?还是说,你心中另有所爱?”
白且惠摇摇头,鼓起勇气,快刀斩乱麻,她道:“我没什么属意的人,不过我爹希望我留在楚宫,代他赎罪。我会完成他的心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能接受。”
婴齐怎么说,她都不松口。婴齐急了,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但下一刻,他就被人抓着后领,摔到地上。
婴齐跌得眼前冒金星,待他定睛一看,看到旅泰山压顶般站在他面前。白且惠半躲在旅的身后,任由他拉着自己的一只手。
婴齐问白且惠:“所以这就是你不肯跟我走的原因?”
旅冷然道:“她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话已说得很明白了,请你离开苹台!对了,你舅舅还在到处找你呢。”白且惠也道:“你走吧,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婴齐跑走的傲气突然又回来了,他冷冷看了看面前二人,对白且惠道:“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然后他昂着头,一言不发离开苹台。
白且惠呼出口气,这才意识到旅抓着自己的手,她眼眶一红,低声道:“放开我!”
旅依言放开她这只手,却又抓起另一只。白且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旅趁机道:“你要明白一件事情。”
白且惠道:“我明白,你要娶成琼玖了。”
旅道:“我的夫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其她人,但这世上真正与我息息相关,让我从心底里敬之、爱之,既要倚重,又想守护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娘,另一个是你。无论我娶了谁,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白且惠仰起头,不让眼泪掉落。她看到深蓝色天空中,云结海楼,雁排阵列。
她觉得很是疲乏,也这么对旅说了。
旅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靠着自己胸膛,他道:“且惠,别怕。你爹爹不在了,你还有我呢。”
第24章 第三回之元禄
楚穆王十二年。
又是蝉死叶落时节。元禄一大早起来,便觉腰肩僵硬,他花了一盏茶功夫,才从席上爬起,整束完毕出门。
外面空气清冽,更显得他出来的屋子里味道是如何浑浊不堪。但没走几步,马粪的臭气又铺天盖地而来。
元禄这两年已习惯了在马厩干活。从堂堂仆尹,总管宫廷大小事务的人,落到一个打扫马厩的低级奴仆,连监马尹都骑在他头上,对他吆三喝四,说不难受,是假的。但他总宽慰自己:犯下这样的错,楚王能饶他一命,已属侥幸。蝼蚁贪命,活着就好。
昨天被监马尹打了几棍的右腿还有些疼,他铲粪的动作因此也慢了些。一匹马嫌他碍事,拿尾巴扫了他一脸。他忽然怒了,拿铲把照着马屁股打了几下:“畜生,连你也糟践起你爷爷来!畜生!”
偏偏监马尹过来,看到这一幕,他负手笑道:“公公,这又跟谁怄气呢?”
元禄吓一跳,低头不敢说话。
监马尹照他头打了一巴掌,骂道:“还以为自己是仆尹呢?大王宽宏大量,才饶你一命。你不说好好干活赎罪,你还敢打他老人家的马?我告诉宫厩尹大人,看他怎么理论。”
元禄慌忙拉住他,掏出身上仅剩的一点零钱,让他买酒吃,千求万求,才求得他回心转意。
监马尹走后,元禄继续干活。没干多久,宫厩尹派人找他过去。元禄心里绝望,想监马尹那小人,拿了他的钱,又告他的状。
说来说去,还是他从前做人做事不留情面,弄得一遭落难,恶犬个个露着獠牙扑过来。
元禄手脚打颤,来到宫厩尹处,满拟一顿好打,想起上一回他腿被打折、卧床不起的悲惨日子,他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谁知,宫厩尹意外客气,让人给他铺了张席子,问他在这里干得可舒心。
元禄不动声色,点头说还好。
宫厩尹笑道:“公公到底是大王身边人,大王日常起居,都离不了公公,便一时生气,故意借我等磋磨下公公,时候一到,少不得还是要召公公回去。”
元禄心跳如擂鼓,但依旧谦卑地道:“大王自有大王的主意。”
宫厩尹从元禄身上套不出什么,便吩咐人给他打水,让他好好洗个澡,除尽身垢,又给他一套内廷仆尹的新服。
元禄看到新服时,腿一软,差点跪倒。
等元禄收拾好了,有人来接他。元禄见是个面生的宫女,也没敢多问。
他以为去的是不周宫,但那宫女带他来的,却是云喜宫。
云喜宫似乎还是那样,安静、少人,但因这宫的主人身份变化,往日的寥落,仿佛摇身一变,反成了特有的富贵气象。
元禄屏息静气,跟着宫女来到夭绍面前。
夭绍侧躺在榻上,身前香烟缭绕,看不清表情。
元禄本来也不敢看她。他低眉恭顺地跪在她面前,深深呼吸着他曾经熟悉到骨髓的味道,他觉得安心。这样的地方,才是他的归宿。
夭绍也像宫厩尹一样,对他嘘寒问暖了几句。
元禄恭敬答了,又道:“王后若还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万死不辞。”
夭绍微微一笑,道:“你倒是聪明。”元禄一声不响地听着。夭绍说,商成自那日霓园赏樱后,便落下病根,总是神思昏昏,白日做梦,近日来,愈发不好。他身边服侍的人换来换去,终不及元禄贴心。
元禄越听越心惊。他也从他封闭的角落,隐约听到过几句闲言碎语,知道商成身体不好,但没想到,已到了玉山将倾的地步。
夭绍说完,让人给元禄沏了杯茶。元禄捧着喝了,然后便一头栽倒。
等元禄再清醒时,夭绍依旧在面前榻上侧躺着,香雾缭绕,她的目光冷冷地穿云破雾,看到他身上。元禄心里一凛,觉得夭绍身上有什么变了。他连忙低头跪好,才要辩解,夭绍先道:“你看看自己右腕。”
元禄依言看了看,鸡皮上多了条红线,像不知何时钻入肌肤的蚯蚓。
夭绍道:“这是‘一线红’,每隔十天发作一次,发作时浑身僵直不能动弹,任凭肌肤从红线处一寸寸腐烂。不过我这儿有解药,你记得到时候就来取一下。”
元禄冷汗直下,向她磕头不止。
夭绍顿了顿,道:“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但今时宫中形势又不比往日,我虽为王后,也不得时时守在大王身边。王座之旁,尽多魑魅魍魉。今后,还要多仰仗公公。”
事到如今,元禄知道求情也无用。他本来是个投机倒把的小人,见机很快。他擦干额头汗水,便表忠心道:“王后放心,小的若能重回大王身边侍候,必当尽心尽力,以报答王后的恩典。”
夭绍道:“这就好。”
元禄想,真的是变了。夭绍这么个温柔隐忍的小妇人,如今都张牙舞爪,显出了雷霆之势,可见楚王的身体,已经坏到了何等地步。
第25章 第三回之两年前的密谈
商成昨夜一宿没睡好,今日好不容易下午打了个盹,捋宝又不长眼地跑来叫醒他,说司马在外候半日了。
原来不是不长眼,是太长眼。
商成起床穿衣,不愿衣冠不整地接见臣子。穿到一半,他喉咙奇痒,猛咳了一阵,吐出三口血。
服侍的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倒是商成见多不怪,只要求拿水来漱漱口。
外边斗椒听到动静,闯了进来。他原来可能想要看到一个被病痛折磨、狼狈不堪的男人,但楚王尽管衰弱,却神色凛然,花白的长须上沾着血迹,更增添了森然的威严。
斗椒被他看了一眼,蓦地里想起自己臣子的身份,忙向他行礼。
“罢了,”商成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清了清嗓子,问他,“何事?”
斗椒道:“大王,可曾记得两年前对臣说过的话?”
商成道:“寡人说过太多话了。”
斗椒心里恼恨:“大王不满意太子自作主张,故意知情不报,任由月佼夫人伙同灵山巫师戏弄大王。当时形势所逼,大王虽然立了公子旅为太子,但大王招臣密谈,暗示更属意于光明坦荡的公子婴齐,要臣辅佐公子婴齐,待他羽翼养成,便废太子旅而立他。”
“真有此事?寡人不记得了。”
“臣可是听了大王一番话,才下定决心辅佐婴齐,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嫁给了婴齐。”
“爰爰身体可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时好时不好。”
“可惜,她要能给婴齐生下个一儿半女就好了。”
商成打了个哈欠,似有逐客之意。斗椒又气又急,噌地站起,逼问到商成眼前:“大王,太子这两年游手好闲,成天斗鸡走狗、沉溺酒色;反观婴齐,不是埋头读书,就是相帮理政。二人性情、人品、才能,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大王,请问何时才能实现当日诺言,立婴齐为太子?”
他说得激动,离商成越来越近,如一座大山般,悬压在商成头顶。
商成耳听到金属刮擦声,担心他拔剑伤了自己,胸口翻涌,又是一口血喷出,洒了斗椒一身。
捋宝本来木立一角,这时没办法,跑到商成身边,一边喊人去请宫内巫医,一边对斗椒道:“司马大人,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商成索性彻底放松了力气,虚弱地倚在捋宝身上,有气无力地道:“你放心,寡人自有安排。”
斗椒不敢再逼,忙告辞出来。
但斗椒坐在车上,越想越不安。他没回家,改道去了令尹府。
令尹斗般正和一帮部下斗狗,被斗椒不由分说拉到一旁,开口便道:“我闯祸了。”他将适才在不周宫发生的一幕说了。
这两堂兄弟越老长得越像。斗椒看着更肆无忌惮些,但实际上,比他堂兄有分寸。
斗般听完没当一回事,他道:“他既然说有了安排,想来不出几日,就会下诏改立太子。你等着当太子岳父便是,有什么好害怕的?”
斗椒摇头:“我觉着他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什么意思?”
“他反悔了,或者他从来就在骗我们,他根本没打算改立过太子。”
斗般皱眉:“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斗椒猜想不透。当年他虽有扶立婴齐的意思,但成王败寇,婴齐已然输了,他自当远离,好好辅佐旅,获取他的信任。是商成一席话,引导他认为婴齐才是真正的胜者,从而坚持辅佐他到底。婴齐若不能为太子,则他一番心血全部付诸东流不算,恐怕还与新王结下梁子,影响斗家以后在朝廷的地位。
斗椒想得极快,想好了,便要出手,他对斗般道:“大王疑心重,又爱记恨,不管他当初为什么要骗我们,今天我算是大大得罪了他。我怕他万一不立婴齐,我们斗家将来情形尴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旅,让他不立婴齐也不行!”
第26章 第三回之太子失踪
被状告两年来“游手好闲”的人没有枉担这名头,今日也在东宫开琼筵,伴美人,笙箫作乐,快活塞神仙。
旅为太子后,先后娶了七位夫人。除了成琼玖仗着成家,众人默认她略高一筹外,余人只以年龄分,各自姐妹相称。
这七人中,樊姬青莹年岁最长,也最稳重,看不过去旅成日不务正业,默默守着自己一方天地,无声反抗着。琼玖性子霸道,若不能独占旅,宁可独守空闺,也不屑与其她人共享,所以她也不常参与东宫群芳宴。此外,蔡姬燕婉长相虽不能说完美无缺,但她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又会适当附庸风雅,现在倒是她,最得旅的欢心。
今日筵席上,燕婉把上贡的、自制的、忙活了快一个月才整备齐全的各色香料拿上来,供各位夫人择取。
别的倒罢了,兰草向来被楚人视为“香中之王”,最受欢迎。
燕婉事先将各种兰草所制香料依上、中、下三等分了:上等只有“君子守”;中等有“翠玉凝露”“鲜绿莎”两样;下等则有十数品,如“绀绿香”“佩襟香”“过门草”等,虽为下等,比市面上流通的也不知高出多少。
旅跟着众女赏鉴了一番,偷偷拉过燕婉,道:“别的我不管,‘君子守’你多送点给且惠,她做香囊都要用到这种兰草。”
燕婉笑道:“还用你吩咐?她上回的兰香就全是我送的。这回香料一齐,我先把君子守挑出了八成,并一些西域外国的奇香,打包好了。待会儿她要过来,我就不专门着人送去了。”
一位夫人剥好了橘子,招呼旅过去吃。旅随口问了句:“她待会儿过来?”不等回答,便跑去吃橘子了。
燕婉这边幽幽地坐好,一边和其她人说着闲话,一边关注着旅。
她犹记得初次见旅时,她坐在车中,他带着一批公子哥儿,骑马从街对面而来。她挑起车帘,看到为首一人鲜衣怒马,眉目英挺,明明嘴角含笑,笑中却又似悬着无形的重担。她当时便心里一动,不单为这无双俊朗,更为这无形沉重。她的乳母也凑过来,才看了一眼,就笑道:“你知他是谁?他便是你未来的夫婿。”
嫁到东宫后,也许是离他近了,少见他策马扬扬、意气奋发的模样,多是像眼前这样,跟个大孩子似地嬉笑玩耍,搅乱芳心片片。有很多不好的声音,说太子沉溺酒色,以后怕是一代昏君。她自己身边也有人这么说。但她不认为如此。
她相信人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不会骗人。本着这一印象,她后来又发现了丝丝缕缕的痕迹。她知道她的夫君不是如别人所说的“贪玩”“好色”,不是的。他只是以此掩饰着真实的自己。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莫名自信,并憎恨所有因不了解而曲解、歪派他的人。她最恨那个自命清高的青莹。
旅的袖管被酒洒湿了。本来不是大事,他却专门去里面换了全套衣服,再出来时,连头发也重新梳过了。
旅不时看看门口,等着什么人。
燕羽营的侍卫进来时,旅明显失望地撇了撇嘴。燕婉被这个孩子气的动作逗乐了,又奇怪其他人竟毫无所觉。
燕羽营一人传商成口谕,要旅立刻往不周宫一趟。
旅没好气地站起,问那人:“你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良蒲怎么不亲自过来请本宫?”
那人木讷地道:“上头的安排,臣不知。”
旅走后没多久,白且惠便到了。
旅不在,筵席没了主心骨,其她人分了香料,很快散了。只有燕婉命人在亭中设了食案坐席,案上有酒,案旁煲着甲鱼汤。
白且惠进来,燕婉一眼看到,忙招呼她到亭中坐。白且惠今日要给夭绍诊脉,她猜想她结束后会顺道来东宫。
白且惠不太擅长应付燕婉,她总是太热情周到,叫她有些吃不消,但人家迎上来,她也不好太拒绝。
听说旅刚被楚王叫走,白且惠微一沉吟。燕婉轻声道:“大王的身子如何了?”白且惠道:“还是不好。”燕婉多少有些八卦,但白且惠口风很紧,无论她怎样旁敲侧击,得出的结论都无非是商成身体不大好。
白且惠看看天色,实在坐不下去了。她喝完了燕婉舀给她的甲鱼汤,就告辞要走。
燕婉道:“恐怕还得等一等。”
白且惠一愣,转头就看见琼玖带着个小丫头采绿气急败坏地过来。
燕婉笑道:“琼玖姐姐怎么现在才来?宴会结束了,太子殿下被大王派人叫去,还没回呢。”
琼玖瞪了她一眼,捎带将不满分了些给白且惠,她道:“你们还没事人似地坐在这儿聊天呢。太子根本没去不周宫,来接他的车子直接把人拉出了宫。”
燕婉吃了一惊,又不全信:“你怎么知道?”
“这你甭管,我反正知道。”
“你不会又派人盯梢他吧?你忘了上次他怎么说的了?”
二人眼看要争起来,燕羽营统领吕良蒲进来了。他看到这里只有女眷,本要回避,白且惠叫住了他,问他:“你怎么来了?”
吕良蒲见是她,笑道:“原来卜尹大人也在。大王刚刚吩咐,以后叫我多带一队人,到东宫来守卫。太子殿下呢?我几天没见他,还怪想他的。”
琼玖先忍不住,道:“怎么,大王不是刚派燕羽营的人将太子接去问话了吗?吕统领不知道?”
吕良蒲诧异:“大王有过这吩咐?我真不知道。”
琼玖急道:“我说吧,肯定出事了。那些人把他带出宫了。”
燕婉也有些急,她道:“吕统领,你再仔细想想,大王会不会吩咐了燕羽营其他人来这里叫走太子?”
吕良蒲断然摇头:“除非我不在,大王但教有所吩咐,必定第一个告知我。”
琼玖急得团团转,瞥眼见到白且惠在掐指算卦,低低骂了声“装神弄鬼”,却也期待着结果。
白且惠皱眉望着宫门方向,喃喃道:“他真的不在宫内了。”
第27章 第三回之展君
展君收到急报时,欣喜若狂,拍案而起,把和他对弈的宫之炤吓了一跳。
展君道:“小宫先生,你猜一猜,寡人为何事欣喜?”
宫之炤想不出来,摇摇头。
展君正要自问自答,新任庸国师的胡荑走进来,道:“恭喜主君,他们抓到楚国太子了。”
展君笑道:“国师的消息也很灵通啊。”
胡荑道:“主君有主君的耳目,臣有臣的渠道。”
这二人互相吹捧,宫之炤的心却沉了下来。展君自继位后,便明确表现出对庸附属于楚现状的深恶痛绝。他常言道:“武王伐纣时,庸为牧誓八国之一,地位还在几个中原大国前面。楚蛮子何德何能,敢凌驾于庸之上?”他强加赋税,扩充军队,反击楚国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只是庸国百姓自从有了楚国这个屏障后,已经安享太平多年。庸、楚文化本来一脉相承,两国人民和乐融融,已然亲如一家。展君立意挑起楚国之怒,就不知对百姓来说,是否值得。
胡荑向来看不上宫之炤,认定他仗着他父亲宫楠才混了个“长老”之位,见他对楚太子被绑架的大事也无甚反应,就更不喜。她生怕宫之炤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以自己和展君还有要事相商为由,打发他离开。
宫之炤一走,胡荑便问展君:“你没让人杀了熊旅,而特意将他劫来邑关,莫不是另有打算?”
展君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胡荑冷笑:“你对我那傻师妹还没死心哪。”
“她现在是你族长。”
“那也改变不了她傻乎乎的事实。”她见展君面无表情,也担心自己触怒他,又不甘心地道,“不过,几年没见,她聪明些了也未可知——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又不熟,你怎么就认定她了?”
展君从身上摸出半块蟠螭玉。他一边摩挲着玉,一边对胡荑讲了个故事。
展君从小争强好胜。一次,他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比试角力,虽然赢了,手却受了伤。他觉得赢得不漂亮,将手塞在衣兜内,假装没事人似地接受了弟弟的认输和庸伯的夸奖。
事后,他一个人偷偷跑到宫廷偏远处的河流边,用水冲洗手上伤口。
伤口不大,但很深,血流不停,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担心自己会流血死掉的时候,忽然从旁边钻出个小不点。她应该比他先到,看到他来,就近躲了起来,所以他才没发现她。
小不点探头看了两眼他的手,他还没想好怎么打发她,她一转身,摇摇晃晃地跑掉了。
他继续洗受伤的手。
小不点很快回来,还带来了一罐药膏。
“不用,血止住了。”展君给她看自己的手。小不点摇摇头,用手巾擦干他的手掌,抹上药膏。她虽是小童,动作却非常流畅妥帖。展君至今仍记得她一只小手固定住自己手腕的感觉。
“好一段公子佳人的动人爱情故事。”胡荑强忍住讥讽的微笑,算是接受了展君的解释。
展君并不真正在意胡荑的看法,他只是想找个人谈谈白且惠。
当初分别,他以为至多一两年,便可重会。哪知一晃十余年,她成了楚国卜尹,成了灵山族族长,离他似乎越来越远了。
他曾派探子去郢都,时时探取她的消息。他从一段段简短的文字中,想像她如今的容颜与风采。
他着人描摹她的画像。他手边现有六幅她的全身像,从她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的。好像多了六个她,又一个都不是她。
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思念,像一粒种子,从她离开时种下,现已成了一片枝肥叶壮的园圃。听说重逢在即,树叶刷刷响动,好像疾风穿过峡谷。
他当然也从探子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白且惠和楚太子间的流言蜚语,但他在反复咀嚼后,决定相信白且惠,相信那个抓着他手腕替他涂药的小女孩。他马上就会再见到她。这次,他不会再让她离开。他要她好好看着,他怎么一步步地打倒楚国,让庸重新成为威震中原的南疆第一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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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公戢黎如往常般一吃完午饭,便去田里走了遭,和这个农夫聊聊今年收成,和那个姑娘调笑几句,等回到府时,已夕阳西下。
府中停了两辆陌生的车,车帘垂落,拉车的马卸了,看来来者打算在他这儿多盘留些时间。
戢黎稀奇,问家仆来者是谁。家仆糊里糊涂,说是远客,看着有些来头,不太好惹。
戢黎一进客堂间,便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并排坐在席上。一个凹眼嘬腮,露着两条肌肉虬结的膀子,看上去是不好惹;另一个身形高大,满面胡须,神色阴沉。这两人一个是申公斗克,一个是公子茷。
申地在楚国东北,公子茷则应该在北境宛城镇守,这两人不知怎地会凑到一块,突然跑到他的封地上来?
斗克看到戢黎,叫了声“老哥哥”,一把抱住。戢黎想到两人共同在成嘉麾下效力的日子,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茷和戢黎只是点头之交,叉手在一旁看着他们兄弟互道思念。
戢黎很快问到斗克他们来庐地的原因。
斗克道:“老哥哥,我们连日赶路,几天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你先给我们弄点菜,吃完我慢慢告诉你。”
戢黎忙吩咐人去整治酒菜。
斗克的确饿狠了,菜上来,也不顾烫,便往嘴里塞。茷闷声不响,也大口吞食咀嚼。
戢黎暗暗好笑,拿着酒壶敬酒。茷喝了口酒,突然想起一事,吩咐人道:“我们的车里还有一人,麻烦请他过来一道吃。”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吵闹起来,一人的嗓音越众而出,骂道:“什么清汤寡水,也拿来打发我?滚,都给我滚!”
第28章 第三回之鞭恨
听到外面人吵闹,斗克和茷都一脸尴尬,戢黎则奇怪。斗克叫来随从问话,戢黎隐约听到几个字:“没吩咐给他”“备菜”“拿我们的”“发火”。
他正琢磨这其中意思,听得外头铁链声响,一个高瘦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男子丰神俊朗,气度雍容,但手上、脚上都戴了铁链子。戢黎府上人有点摸不准他路数,没有拦;斗克的随从则似不敢拦。
男子进来看到屋子里的酒菜,便笑道:“好啊,你们自己躲起来吃香的喝辣的,却把我晾在车里,和奴仆们一起拿硬面团蘸稀汤吃。”
戢黎眨巴两下眼睛,突然认出这男子是谁,他吓得跳起,忙下跪向太子行礼。
旅冷笑道:“总算有个人识得本宫,我还以为楚国变天了呢。”
戢黎急得额头冒汗,这就要给旅解铁链。
斗克看到他给旅下跪便觉别扭,待见他得寸进尺,认真要解开旅身上锁链,忍不住“哇”一声大吼,跳起来道:“我抢来的人,谁敢动!”戢黎伸手没拉动铁链,转头吩咐仆人:“拿我的刀来!”
斗克怒火填膺,先拔剑架在戢黎颈上,道:“谁敢动!”
庐公府上人怂然不敢动。戢黎微微吃惊,但没被吓住,他斥责斗克道:“兄弟,你这是做什么?劫持太子,你还要不要命了?快点放开太子,诚恳道歉,述明缘由。太子大人大量,或许还有你活命的机会。”
“你住口!”斗克依旧将剑紧贴着他脖子,要府上人收拾间屋子,给茷和旅住。
家仆们看看戢黎,戢黎点点头。
旅不理他们剑拔弩张,在原来戢黎的席上坐下,将桌案上的菜肴一把撸到地上,他道:“客来主尽欢。我饿死了,有什么好酒好菜,快端上来吧。”
仆人们又看看戢黎,戢黎忙道:“快,将我珍藏的瑶浆取来,暖一暖给太子喝。刚才上过的菜,重新上一遍!”
旅一副浪荡公子做派,酒菜端上来后,他以手被锁为由,一定要别人喂。两个仆人依言喂他,他把酒喷在人家头上:“什么酒,要辣死我?”他又把菜吐得满地,“什么菜,又酸又臭。庐地欠收,每天只能吃这个?”
茷皱眉道:“我看酒菜都挺好,你一路上没吃什么,怎地还挑三拣四?”
旅道:“你也是在边城久了,忘记真正的玉肴珍馐滋味了。”茷脸一沉,旅只作未见。他突然眯眼看看身旁喂食的奴仆,恍然大悟道,“原来不是酒菜不行,是喂食的人不行。庐戢黎,你大胆,竟差遣几个笨手笨脚的男仆来服侍本宫?”
斗克气得不行,戢黎却大喜道:“难为太子还记得小臣名字。是小臣思虑不周,来人,将夫人小姐请来!”
斗克瞪着戢黎,双手打颤,他心道:“我干脆一剑砍了他算了。”
旅有了庐公美眷亲自喂食,不再挑剔,异常乖顺地吃喝完毕,顺带把戢黎的夫人和小姐逗得花枝乱颤。他双手上抬,打了个舒适的哈欠,笑道:“饱暖思床几。戢黎,屋子收拾好了没?”
戢黎一问,屋子早就收拾出来。
斗克又是一阵气,他冲茷使个眼色,茷满脸不豫地跟在旅后面走了。斗克收了剑,和戢黎一起去他卧房。
一进屋,斗克便向戢黎请罪,戢黎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斗克道:“老哥哥,你还记得成嘉那老匹夫公报私仇,抽我们的那十鞭吗?”
戢黎的记忆本来已很模糊,被他一翻,才渐渐又有了轮廓。
戢黎和斗克在成嘉手下时,还年轻气盛。犹其斗克,仗着祖上为楚立下过赫赫战功,又与大将军同属若敖氏,平时兴之所至,任意妄为,成嘉训斥了他几次,他也没改。有一次,他们和舒国打仗,大获全胜,斗克杀敌首领,威震三军。当天晚上,他们喝了酒,违反军令,宰杀了一匹战马,烤着吃了。有人报给成嘉。这事比起斗克以往所犯的事来,不过小巫见大巫。成嘉把斗克叫去,斗克还以为要表彰他英勇。哪知成嘉板着面孔,痛斥他一顿后,又让人扒了他上衣,当众抽了十鞭。戢黎作为从犯之一,也跟着受了鞭子。
斗克道:“我这人是这样,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拿我当人,我也叫你做不成人。这些年,成嘉老匹夫和斗椒、斗般两个把持朝政。老匹夫对大王说,我这人性子不服拘束,不能重用。嘿嘿,他以为我在申地,听不到他这些话呢。可惜我派去的刺客,一个个失手。最近一次,人非但失手,还露出了马脚。我怕老匹夫一得空,又要收拾我了。
“本来我已决定自己上京,拼他个同归于尽。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庸伯突然找上我。
“这位主君,年少有为,听他谈吐,便比我们朝中那些糟老头子高明多了。他知道我不得志,说他也因每年要向楚国王亲贵戚赠送大量财货而不痛快。他向我提议:我们一起扶立一位新储君。如此,我扶立有功,立即凌驾于成嘉老匹夫之上,他也可趁机恢复庸国独立地位。
“大王的诸多儿子中,唯有旅、婴齐和茷得到拥戴。旅已为太子,婴齐则在斗般兄弟手上,那么留给我们的,只有茷了。
“茷镇守北境多年,也是郁郁寡欢。我们跟他一说,他起初犹豫,但最终答应与我们一道。
“这次,我动用我父亲在燕羽营埋下的一支伏兵,让他们从东宫劫走了旅。庸伯约了我们在邑关相会。我们将旅交给他,他派一支军队,护送茷至郢都,逼大王改立茷为太子。”
斗克说得舌敝唇焦,满以为戢黎这下子总能理解他的苦心,与他站一边了,哪知戢黎听完后,皱眉想了半天,问他:“你当真要以公子茷来取代如今的太子?”
“不错。”
“你觉得公子茷当楚王,能胜过太子?”
斗克急道:“楚国谁当王都是一样。可茷当王,我,甚至你,就远远不同了。”
戢黎想了下旅和茷适才席中表现。他又问:“你真觉得,庸伯大费周章,只为庸国独立,不为其它?”
斗克顿了顿,道:“他确实还向茷提出过,事成之后要我们送西北五城给庸,以示结盟诚意……不过,也就说说罢了。到时我们想给就给,想不给就不给。庸弱楚强,他又能奈我们何?”
戢黎摇摇头:“庸伯若要扶立公子茷,为什么不叫你们干脆杀了太子,而要冒险带他至邑关?公子茷一旦得立,太子又有何用处?”
他还待再说,斗克却不耐烦,打断道:“老哥哥,你当真老了吗?哪来这么多叽叽歪歪,做便做了。我只问你:愿不愿加入我们?以后茷当上太子,我当令尹,你也逃不了一个司马。”
戢黎举双手投降:“不问便不问。我胆子小,不敢做欺君罔上的事,可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能跟你翻脸。你快点找人拿铁链也绑了我,我就当遭遇贼劫,无能为力。”
斗克做人虽有百般缺点,但对兄弟很讲义气。他虽然遗憾,但也无意逼迫戢黎,所以如他所愿,拿铁链将他也绑了。
当天夜里,斗克想着戢黎的话,却有些睡不着。
戢黎不信任茷。茷的确看着窝囊,明明是楚王儿子中最年长的,又有成家撑腰,却被人赶到北境,这么多年也没给自己培养出一支心腹军队。旅虽然耽于玩乐,性子可恶至极,看着可比他让人安心。
那么庸伯到底为什么不干脆要他杀了旅,而希望他冒险将人带去庸呢?
斗克忽然一个寒颤坐起,他离开戢黎卧房,跑去找茷。
茷和旅已然睡下。房中依旅的意思,点了一盏小灯。
斗克把茷拉到外面院落,低声道:“我越想越不对,庸伯一定要我们把旅带给他,莫不是另有安排,想以旅为人质,直接和大王谈条件?”
茷沉吟道:“直接和现在的楚王谈条件,自然比扶立一个也不知能不能上位的楚王儿子,然后再和他谈条件来得容易。”
斗克恨恨道:“险些上了这奸人的当。”他眼珠转了转,目中露出狠毒之色。茷看得心惊。斗克道,“我们如果杀了旅,庸伯无人质可依,就只能选择派兵拥立你了。”
茷捂住耳朵:“要做你做,我一个字也不要听,也决不会帮你的忙。”
斗克心里冷笑,想你们一个一个的,倒是会甩手。他做便他做,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他勒紧了些腰带,对茷道:“你在外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第29章 第三回之摄魂术
白且惠带了无牙和四名身手利落的女弟子从郢都出发,连夜赶路,也来到了庐地。
她之前用六爻占卜,得出了旅被人带走的方向。一路追来,旅在道上留下了不少记号,一些行人也向她们提供了绑匪的大致形貌和所坐车辆。到了庐地,更有多位农夫指明方向,说那两辆车于今天傍晚,进了庐公宅邸。
白且惠不愿打草惊蛇,她让无牙带着四女借农人家歇脚,自己换了一套夜行衣,蒙面遮头,趁着月色,来到庐公家。
她绳子一甩,攀住墙头,顺绳缘墙,来到屋顶。庐公府上守卫松懈,大晚上静悄悄的,一个守夜的人也没有。
白且惠四下一张望,却看到个可疑的人影,在原地转来转去,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轻手轻脚,来到那人所在院落,趴在屋顶上往下看,那人正好朝她这边转过身体,月色清明,她一下认出来是茷。
她好些年没见过茷了,他留了胡子,憔悴不少,但神情没怎么变,即便一脸焦虑,也还有股挥之不去的怯懦。
茷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朝一侧房间迈近几步,小声叫道:“斗克,斗克?”斗克进去许久,还没出来。房中一灯如豆,听不到半点动静。茷又迈近一点,忽然好像听到了斗克的一声咳嗽,他胆气一壮,推门走了进去。
白且惠可不像他犹豫半天,她跳到那处房顶,倒挂金钩,往屋里瞄了一眼。下一刻,她便推开窗户,跳了进去。
茷已经昏倒在地上,旅一手拿了只犀玉枕头,站在门边,显然人是他放倒的。屋中还有一人,坐在地上,上身微微摇晃,明明睁着眼,又好像在梦中。白且惠一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上前一个手刀,砍在那人脖子上,把他也放倒了。
旅喜道:“且惠,是你吗?”
白且惠拉下面罩。
旅虽然被人锁了手脚,幸喜没有受伤。旅等白且惠检查过自己,才向斗克努努嘴:“你搜他身上,看有没有钥匙解锁?”
白且惠不理他,从自己怀中抽出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在他手和脚的链子上磋磨,顺带道出自己的不满:“怎么又用这个了?不是说好不用的。”
旅吐吐舌头:“事出紧急,下不为例。”
白且惠不再多问了。
斗克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看便是中了摄魂术。白且惠很早就察觉旅会灵山族的摄魂法术。她问过夭绍,夭绍也不瞒她,说自己有一次怀疑身边一个奴仆给她下药,用摄魂问他话,恰巧被旅撞见,小男孩缠着要她教。她胡乱教了他点基础,想糊弄过去。摄魂属于灵山族高段法术,对于完全不通巫术的人,几乎如同天书,比卜卦还难。谁知旅一学即会,还能举一反三。夭绍教得兴起,索性将一整套摄魂相关的法术全教了给他。
这当然是极危险的,不说旅空中造楼阁,一旦碰到也通摄魂术的对手,容易反噬,便是他王室子弟的身份,被人知晓会使巫术,也易引起别人的攻击。
所以旅长大一点后,就和夭绍约法三章,除非遭遇生死关头,不轻易使用此术。
两下轻响,旅重获自由。
旅不浪费断落的铁链,拿它们将斗克和茷双双绑在一口大柜子的两只脚上。随后,他拉着白且惠去找戢黎。
白且惠临去不忘瞪了地上的两人一眼。
旅不知道戢黎的房间在哪儿,他捡着幽静、齐整的院落,一间间推门去看。在推开第三扇门后,他看到了被铁链锁住、呼呼大睡的庐公。
旅推醒戢黎,笑眯眯地俯身看他。白且惠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戢黎没睡醒,迷糊间看到白且惠,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梦中进了瑶台仙境,碰上了九天神女。
旅咳嗽了一声,戢黎才还魂。他连滚带爬下床给旅磕头。
旅道:“罢了。斗克和茷都在我刚睡的屋里,你找人将他们先关押了。他们带的那些人,你也一起收了吧。”
戢黎领命下去,关门的时候,偷偷瞥了旅一眼,见他已在床几上坐下,仍旧拉着那“仙女”的手,低声说着什么。旅这时全然没了昨晚筵席上的嚣张和促狭,圆眼亮晶晶的,宛如月色映长川,清风起沦涟。
戢黎心头百般好奇,只能压着,先唤起家丁,完成旅交待的任务。
斗克和茷已然就擒。他们的随从连日赶路,好不容易到了个有屋顶的地方,睡得正香,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戢黎看看斗克,心中为难。他不敢放了斗克,就希望旅能大发善心,少关他几年。
贼人全部被擒,戢黎请旅到大堂就坐,问他如何处置斗克和茷。
旅还穿着里衣,只在外面披了件袍子,白且惠不在他身边。他打了个哈欠,道:“这两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勾结庸伯,捉我当人质;又想问庸伯借兵,趁父王欠安,进犯郢都。通敌卖国,罪不可恕,就地处决了吧。”
戢黎大惊。他不知道旅已通过摄魂术让斗克吐露真相,因此上对他这次被劫的前因后果了解得清清楚楚。
戢黎战战兢兢地道:“太子殿下,此二人虽然可恶,但斗克是功臣之后;茷他,也是大王亲子。就地处决,怕事后惹别有用心的小人非议,是否将他们押回郢都,庭审后,再行处决?”
旅“啊”了一声,笑看他一眼:“你倒提醒我了,的确不能落人口舌。”他仰头想了想,“这样,你派人把斗克和他的随从装到他那两辆车上,拉到悬崖边上,造成车毁人亡的事故。至于茷么,念在兄弟一场,就押他回郢都,由父王发落。只是防他路上逃脱,把他双足刖了。”有谁会扶立一位身体残缺的王子呢?中原诸侯国尚且不会,更何况穷兵黩武的楚国了。
戢黎不敢再有异议,命人立刻去办。
旅处理了绑匪,伸个懒腰,要继续睡觉。戢黎将他送去自己卧房。他一路上心跳得很快。他以前不知道旅是什么样人。庐地远离郢都,偶尔听到几句闲言,说当今太子贪杯好色、不务正业。他这个人向来信奉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也从没当回事。他现在庆幸自己从来不是个被别人几句风言风语影响判断的人,他又向来敬畏王权,这才没对旅有丝毫不敬,更没答应和斗克联手。
旅走在他前方,身姿如白杨般挺拔。戢黎心中虽为斗克遗憾,却又忍不住为自己欢喜。这莫名多出来的事,倒让他一个偏地首领,找到了良主。
戢黎亲自侍候良主上了床,忠心涌动,忍不住进言道:“这里离邑关不远,庸伯如已到邑关,怕他知悉殿下进了庐地,多生波折,要不要着人备马,连夜护送殿下回郢都?”
旅道:“这倒不必。我已和卜尹约好,她明日一早过来接我。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让她也好好歇会儿吧。”
戢黎一愣:“卜尹?”
旅讥笑道:“怎么,一醒来就对着人家流口水,现在反倒不记得人了?”
戢黎瞠目结舌,但心里的疑惑似乎解开了。怪不得旅能脱困而出、反制住斗克和茷,又对他们的图谋了如指掌,原来是卜尹大人到了。
戢黎依旅吩咐,熄灭了房中所有灯烛,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间。
第30章 第三回之太子殿下在此
翌日,白且惠领人到庐公府,戢黎已经安排好三辆车并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亲自护送旅回郢都。为掩人耳目,他们一行人伪装成茶叶商,白且惠她们皆装扮成女眷。
白且惠相貌过于惹人注目,在脸上遮了条面纱。
一路到邓县,都太平无事。
这日傍晚,戢黎驾车正走,前方探路的回来报说,邓城就快到了,城中最大的鱼丽客栈还有空房。戢黎一则要换马,一则也不愿太委屈了旅,心中便有意投鱼丽客栈。
他下车,跑到后一辆车旁,隔着车帘,便听到旅爽朗的笑声,夹杂着白且惠温柔的斥责:“你就爱胡说八道。”
戢黎听得心头一恍惚,忙收敛心神,问旅是否投客栈。
旅理所当然地道:“这个自然,捡最好的客栈。”
戢黎领命而去,告诉手下,今晚宿鱼丽客栈。
副驾上的人转头看看旅的车,忍不住八卦道:“庐公,怪道人家说太子和卜尹大人关系非比寻常呢。你看他们,同坐一辆车,路上话就没停过,你说他们……”
戢黎板脸道:“祸从口出,管好自己的嘴巴。”
鱼丽客栈小有名气,比寻常官家客栈倒是多了几分精致,但旅看了一眼,便不满意,道:“我还当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大些。”
要房的时候,旅单独指定了一个院落,并吩咐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供白且惠歇息。
戢黎不敢多问,一一照办。
本来,旅的晚饭也要在他房间吃,但白且惠坐了一天车,嫌闷,说要到大堂吃,旅便也跟她来了大堂。
趁旅兴致勃勃地研究菜谱,白且惠目光扫了遍大堂,停留在靠墙一桌上。
无牙带人检查了客栈住客,过来向她报告:“没见异常。”
白且惠朝靠墙那桌抬了抬下巴,道:“那里几个人,我好像在来的路上见过。”
无牙回头,迟疑道:“好像是见过——啊,那个左脸上有块青色胎印的,我记得他撞倒过一个婆婆,也不把人扶起来就走了。”
二人对视一眼,无牙道:“我去试他们一试。”
白且惠亲手带大的两个小巫女中,雀角有点小性儿,无牙却越来越叫人放心。白且惠含笑看着她走去墙角那桌,连比带划和人搭讪,片刻后,她回来了。
白且惠见她脸上神情微妙,还没开口问,无牙先凑到她耳旁说了几句。于是,白且惠脸上也露出了类似的微妙神情。
“当真是她?”
“她身上那股香,带着椒的冲味,掩盖不住。除了她,还有谁用那种香?族长,我们怎么办?”
白且惠想了想,道:“她着急跟来,也是担心旅。她自己既不挑明,我们也只当没事。”
旅这时点完了菜,献宝一样给白且惠看。他本来熟知白且惠的口味,只要他点的,白且惠都觉得好。
旅有意尝鲜,饭、膳、羞、饮,每样点的都比平时多两三倍。这边白且惠尝完,中意的留下,一般的就分给戢黎他们去吃。
旅于吃食上懂得颇多,一膳一饮,都有讲究。
白且惠最喜欢一道白切羊肉拌甜酱。旅尝了口羊肉,说这不是普通的羊,是药草羊羔,即小羊出生后,一直拿十几种珍贵草药拌成的饲料喂养,等满一定斤两,再找专人宰杀。杀时必须一刀致命,让小羊没有半点痛苦,以保羊肉不带一丝一毫腥苦。
他又说,这种羊肉白切吃最好,可以尝到本来味道,但邓城离庸近,听说此地流行一种茶叶包香烤肉,也可以一试。
他叫来店中伙计,选了茶叶烤羊羔肉。
旅见白且惠似笑非笑,问她:“怎么了?”
白且惠道:“怪怪的,我们这是出来游山玩水吗?”
她平常一句话,却逗得旅哈哈大笑,他执杯道:“不不不,每道菜上来,你都要亲自试毒。晚上睡觉,还要劳你保护。卜尹大人尽职尽力,本宫在这里稍加慰劳而已。”
他一饮而尽,白且惠难得见他这么高兴,脱笼鸟一般。她也倒满一杯,道了声“不敢当”,陪他干了一杯。
白且惠白皙的皮肤隐隐泛出桃花色,眼睛水汪汪的,像空庭积水,连看着的人心也不由得沉静,万事万物,只觉美好。
无牙她们对此习以为常,不觉得什么。戢黎那干人却互相挤眉弄眼,各般心思在肚肠。
气氛正好,外面却隐隐传来骚乱之声。一旁端茶递水的店伙计先皱眉,道:“怎么又来了?”
客栈老板于田已经把旅他们当成了贵客。他匆匆跑来,解释道:“各位不必担心,是城里一些百姓诉求不满,隔三差五跑街上打砸,希望闹出点动静,引官府重视。他们闹一阵就回去了。”
旅道:“他们有什么诉求?”
于田道:“就是那些陈年老调,什么减轻赋税,什么买卖自由。”
刚才那店伙计插话道:“都是借口,他们要求的那些,咱们楚国人还没有,哪轮得到他们?不过就是想搞乱人心。”
旅道:“闹事的不是楚国人?”
店伙计道:“我们这儿哪里还有纯粹的楚国人?这里离庸近,那些庸人要从楚人手上夺权。要是大家平安无事,哪还有他们可以介入的地方?所以才要搞乱我们。”
于田笑骂道:“小兔崽子,就你知道得多。”
店伙计越说越来劲,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这些人闹事时都带着兵器,闹得再凶,县尹也不管,有时反责备受害人无理取闹。我们私底下议论,庸人提出的问题一直在,怎么前些年没事,和楚人大家处得好好的,突然就开始搞事了呢?好多人说其实这些闹事的背后有晋人撑腰。对,就是晋国人。你们想,晋文公颠沛半生,六十出头,才当上诸侯伯主,晋国能甘心这位置旁落吗?现在能与晋并立的,无非秦楚,所以他们能放过楚吗?不能……”
他还要再说,被于田在脑袋上敲了一记,赶走了。
旅看看白且惠,道:“真是新鲜。像这样的话,我在郢都,竟从未听到过。”
白且惠赞同:“的确新鲜。”
外面的打骂、吵杂声渐渐逼近,其中混合了女人孩子的哭叫声。白且惠有点坐不住,她又不想轻举妄动,暴露旅的身份。她把无牙叫过来,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别让他们伤人。”
无牙领命刚要出去,吵闹声到了大堂门口。坐墙角那桌人,除了背对旅他们的一个,全站了起来。
于田忙安抚道:“大家放心,他们不会进我们客栈。大家放心!”
但有一个闹事者偏偏往里探了探头,随即冲伙伴叫道:“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个姑娘,长得跟仙女一样!”
他这一句,顿时引入十几个抄家伙的,纷纷探头看向白且惠,光看不够,还要评论。
旅脸上露出冷笑,白且惠忙看他一眼,冲他摇摇头。
于田又急又气,冲这伙人低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还不快滚!”
这些人见他动怒,也有些害怕,这就要走。于田防了旅这边,却没提防墙角那桌的人已来到面前。
那个脸上有青印的道:“我数一二三,你们给我爬出去!”
他说得过于趾高气昂,本来要走的人,斜眼看看他,反倒不急着走了。
于田向青印汉赔笑道:“这位客官,你只管坐着,我来打发他们。”
偏那帮闹事的横惯了,不服气道:“于叔,你别管,今天就看看这些楚狗敢把我们……”
他话音未落,脑袋已搬了家。
青印汉甩了甩剑上血迹,打个呼哨,其他人一齐动手,顷刻间,便将进入客栈的十几个闹事者砍瓜切菜般杀了个片甲不留。
其他客人看到这场景,哭爹叫娘,全跑了个干净。大堂里只剩旅和墙角客两拨人。
那个始终背对旅他们的客人终于转过身。她虽然作男装打扮,但柳叶眉、樱桃口,皮肤细腻白嫩,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女子。
得她首肯,青印汉冲于田大声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楚国太子殿下在这里,也敢放任这些垃圾进来搅扰!还不快收拾干净了?”
那女子既暴露了身份,便向旅走去,只欠了欠身,便扑到他身上,哽咽道:“殿下,妾担心死了。”
旅无奈看了白且惠一眼,拍拍身上人,有口无心地道:“难为你了。”
琼玖那天听说旅失踪了,便急急出宫通知娘家人。成嘉托人去查燕羽营,得知当天燕羽营中有一拨人也不见了,至于去了哪里,连吕良蒲也莫名其妙。成嘉父子都觉得这事和斗般、斗椒兄弟脱不了干系,遂暗派人监视这两府动静。琼玖却又多了个心眼,派人跟踪白且惠。
白且惠一出城,她便向父亲要了几名武学高手,跟着她出去。
她一路跟着白且惠她们,看着白且惠和旅一起从庐公府上出来,一行人作茶商打扮,由戢黎护送着往郢都方向走,茷受了伤,也和他们一块。她一时摸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所以没有马上与旅相认。
但一路跟来,眼见旅和白且惠同车,又见他们在席间言笑晏晏,毫不避讳,她实在忍不住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琼玖自认受过白且惠的伤害,还是不敢大意。
琼玖在旅身边坐下没多久,白且惠便起身告辞。
琼玖冷笑:“卜尹大人刚刚还和殿下谈笑风生,怎么我一出现,你就要走了?”
白且惠森然道:“太子身份已然暴露,明天一大早须得赶路,到郢都为止,怕再没时间可以好好休息。我先去睡了,二位也请赶紧。”她说完,甩手便走。
她没走多远,便听到身后杯子落地,琼玖大声道:“装什么正经?她心里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呢!”
白且惠加快脚步,身旁风声嚯嚯,无牙她们也跟了上来。
无牙看着比她更生气,嘴角下拉,原就扁平的脸愈发成了张纸。她没白且惠的涵养,忍不住埋怨道:“这位真是娇生惯养,把她能耐的。我们想法子瞒,她却一言道破。现在,整个邓城的人怕是都知道楚国太子在鱼丽客栈了。是非之地,她拿太子树靶子,还好意思给你脸色看!”
白且惠本来气得不行,被她说破,似乎好了些,她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加强防备。”
无牙看看她。
白且惠道:“你有话就说。”
无牙道:“你今晚睡哪儿?”
白且惠一愣。她不放心戢黎的人,最好是能够自己贴身守住旅,不给他人丝毫可乘之机,但一想到琼玖,她就头疼。她叹了口气,道:“算我怕她,今晚我跟你们睡。待会儿我让庐公多加派些人手守在旅房间外。”
无牙满意地点点头。
琼玖杯子也扔了,骂也骂了,回头瞥一眼旅,见他无甚反应,她心里气就消了大半。
她打叠精神,正要说什么,于田亲自端了饭后茶饮过来。
旅眨巴眨巴眼睛,说他困了,喝了两口茶,起身回屋。
琼玖也要起来,被于田拖住,笑道:“这茶是本地特产,喝了安神养息,利于睡眠。”琼玖匆匆饮尽,起来追着旅而去。
旅见房中没人,便不痛快,拒绝琼玖和自己同屋,把她赶了出去。
琼玖又气又羞,有心再去找白且惠麻烦,又怕闹狠了,当真惹恼旅。她忿忿回到原来的屋子,却是心口发热,难以成眠。
不知是否相思成疾,见一面,又分开,反更催化了思念,她脑中如沸水冒泡,充满了往昔他俩的欢好画面,叫她愈发难忍。
她着人打盆水来洗澡,告诉自己是为了按捺燥热。客栈的人打了水,烧了柴,她在水中泡了会儿,觉得情况更加糟糕。
她以前还没遭遇过这样的情热,正不知所措,青印汉潘党来敲门,转述旅的口谕,让她过去一趟。
琼玖拿袍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也不知怎么到的旅身边。她一见旅的脸,便乐了,道:“你也……”
旅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肯定地道:“我们被人下药了。”
“什么?”
旅心道:“且惠光顾着查毒,怎么都没想到,有人会给我下**。只不知下药的人图得什么?”
他浑身燥热,琼玖又一个劲往他怀里钻。他鼻中闻到一股奇异的椒香,似和琼玖惯常用的香料不同,一时间也无力辨别。
琼玖已神智半失,旅一把将她抱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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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做完每日晚课,正要上床休息,忽听外面脚步杂沓,还有人光着脚,一路跑到她门口,也不敲门,就冲了进来。
不久前才气势汹汹暗讽过她的琼玖,此时面色青白,披头散发,犹如疯妇。
白且惠心里一沉。琼玖的手像铁钩一样牢牢抓住她,她嘶声力竭:“你去救救他!快去,救救他!”吼完这句,她自己撑不住,倒在地上。
从床上爬起的无牙等人看到琼玖身下不断流出血来,忍不住惊呼。
无牙请示道:“族长,我们……”
白且惠已经冲了出去。
第31章 第三回之一错再错
白且惠大概再过五十年,也忘不了自己推门见到旅时的恐惧与绝望。
旅双目紧闭,脸上血流纵横,半身浸泡在血液中。血还在不断地流出他的身体,顺着床橼,滴滴哒哒往下掉。他面色青白,可能已经死了。
许多人围在他身边,然而,除了焦急和惶恐地说话,他们没有半点办法。他们看到白且惠,像失群的马看到了头马,一个个伸长脖子,露出乞求的眼神。
大概是这些人的无能为力刺激了白且惠,她麻木的意识又活过来。
她迅速指挥众人去准备木桶布巾、热水针药。她针刺、火炙、敷药、灌汤、绑扎……旅的血依旧源源不断地流出,总是止了一阵,突然又汹涌冒出,也不知染红了多少桶水。
白且惠试了几个人的血,均与旅不合。她忽然想到茷,一试之下,倒正好合适。于是,茷成了旅的供血桶。旅失多少血,就由他补多少血。
白且惠命人专门在旅房中为茷设了一榻,用屏风隔开。茷在屏风后哼哼唧唧的,靠药吊着半条命。
到了第三天,旅才停止流血,只是他精力不济,依然睡多醒少。
白且惠三天三夜几乎没合过眼,她自己还不知道,觉得时间一晃而过,她依然精力充沛。但无牙她们催促她躺一躺,她在旅身旁地板上铺了张席子,头刚着枕,便睡了个天昏地暗。
等白且惠醒来,天已黑了。房中点了灯,无牙坐在旅身旁。屋外守卫走来走去,黑影投在墙上,怪模怪样地晃荡着。茷还在哼,声音又弱了许多。
白且惠起身看了旅一回,切了下他的脉,又问无牙几句话,知道没再出过血,心稍稍安定了些。
无牙道:“我问过琼玖了。那天晚上,她和太子不知被什么人下了**,太子和她亲热到一半时,突然大声呼痛,接着就流血不止。我给她止血时,发现她下面沾了很多银色发光粉末。我拿来涂在雌猫交合处,雌猫无事,但之后和它们**的公猫无不当场身亡,死因或为器官衰竭,或为呼吸不通,各个不一;雌猫虽也有些出血,但洗净刮清后,暂时看不出有什么事。”
她将盛在盒子里的一些银粉拿给白且惠看,她不知这是什么毒。白且惠也不认识,她道:“这些毒,怎么会到琼玖身上的?”
无牙道:“她说感到身子热,要客栈的人打桶水给她洗澡。估计是那时沾上身的。”
“谁打的水?”
“客栈的人说是老板于田亲自打的。”
“老板人呢?”
“没影了。我昨天叫萋萋去查,还没消息。”
白且惠想了想,道:“继续追查那个老板。既是他下的药,他手上多半有解药。”无牙应了声,要亲自去查,白且惠摇头,“不,以防万一,我要你另外去请个人。”
灵山族从上古绵延至今,既出过像范鹤西这般研究蛊毒邪术的高手,也出过不少济世名医。白且惠昨天脑子里便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这人叫彭从云,也曾是灵山长老,只因本人一意沉浸于医道,不愿为其它巫术费神,所以多年前请求白虺,让他脱离灵山族。白虺同意了。
白且惠听白虺在闲谈中几次提到过这个人,言下对他的医术和志向很是推崇。宫楠也评断此人为“天下第一医”,说他能够起死人肉白骨,简直就没有救不活的人。
白且惠对无牙说起这人,无牙竟也听说过他。白且惠莫名欣慰,好像如此一来,旅又多了分得救的希望。她道:“彭先生应该就住在巫城,离此不远。我待会儿找庐公画张地图,你休息一下,就拿着我的玄铁符过去找他,务必尽快把人带回来!”
——————
琼玖经过无牙治疗,又躺了一天,便活动自如。她记挂旅,一天要去看他十几次,次次都被戢黎的人挡回来。瞧他们神情,琼玖知道旅还没脱离险境,也不敢拿出款来,硬闯进去。好在她带来的人,也被戢黎征用去保护旅,让她稍感欣慰。
第三天,听说旅已经不再出血,琼玖欣喜若狂。一大早,邓县县尹又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向旅请安,琼玖更高兴了。她整顿衣饰,再次去见旅。这一次,她和县尹的人被一起挡了出来。
琼玖不干了,一定要和戢黎理论。守卫的士兵正为难,只听一人道:“谁在这里大声喧哗?”
琼玖见到无牙,情不自禁矮了半截,想到自己接受她拔毒时露出的种种丑态,脸上羞红。
无牙像看木桩似地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太子刚刚稳定了些,还不知有没有反复,暂不见外人。夫人也稍安勿躁,等太子能够启程返京了,自然有许多用得着夫人的地方。”
琼玖不敢多辩,灰溜溜走了。
她心里恨白且惠,对无牙也没有好感,觉得无牙就像传递白且惠本人意志的木偶。她动不了白且惠,还奈何不了无牙吗?
琼玖惦念旅,偏无法靠近他,她闷闷不乐地关在自己的小院。这客栈也不知怎么回事,知道了太子和太子夫人在此,也不殷勤侍候,常常她叫人端茶,还要叫半天。
琼玖口渴,又不见服侍的人,她气冲冲跑到院中,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下,正对她微笑。
琼玖仿佛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她招呼道:“喂,你去给我烧壶水来!”
那人宛如没听见,反朝她走来。她来得好快,琼玖一声怒骂还未出口,脖子便猛地受了一击,失去了意识。
琼玖醒过来以后,还觉得脖子后面隐隐作痛。她想着定要抓住那大高个丑女人痛打一顿拉去喂狗,就听一个声音道:“醒了?”琼玖抬头一看,面前两个女人,一个是该剁碎喂狗的;另一个,她惊呼道:“浑头刺,是你!”
胡荑当初在郢都,算小有名气,琼玖未出阁时,和她也是泛泛之交。自从她串通月佼欺骗楚王后,琼玖就再没见过这个人,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此地冒出来。
胡荑看上去和以前变化不大。若一定说有变化,以前她好歹藏着掖着的桀骜本性,如今全挂在脸上了。
她身旁的小火炉上烧着水。水沸了,她让美荇泡了杯茶端给琼玖。
琼玖吹凉了,喝了一口,又急急忙忙吐出来,她冲胡荑道:“是你下的毒?”
胡荑笑道:“是我,不过我可没想害你。”
琼玖气道:“你把我害成……害成……还敢说没想害我?快把太子的解药给我!”
胡荑脸露鄙夷之色:“我害你干吗?我下药,原为了成全我那个傻师妹的一片痴心,促成她和熊旅的好事。当然,有得必有失,她了结心愿,但灵力损耗,自是不能再当我灵山族长了。唉,谁知道中途跑出你这个走霉运的。”
琼玖又气又羞,说不出话来,她心里想:“白且惠果然还对他存有非分之想。这是她师姐说的,总不会错。”
胡荑连声叹息,美荇似听不下去,她道:“你巴巴让我把人带过来,怎么只管牢骚,不说正事?”
胡荑瞪了她一眼,对琼玖道:“妹妹,你很讨厌我这个师妹吧?”
琼玖说不出话来。
胡荑冷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喜欢的男人身边若有一个这样的人,我恨不得扒她的皮,饮她的血!”
琼玖瞪眼:“我讨厌又怎样?你身为师姐,却被她夺了族长之位,你就不讨厌她?”
“是啊,我也讨厌她。我要从她手上夺回族长之位,你要她离旅远远的,我们为什么不联手,各取所需?”
琼玖心里一动。胡荑向美荇使个眼色,美荇递给琼玖一个素白小瓶,道:“只要你拔开瓶塞,让她嗅上几下,她便会晕倒。之后,你把她交给我便是。”
不等琼玖开口,美荇又递给她第二只素白小瓶,道:“这里面装的,是熊旅的解药。”
琼玖抓住两小瓶,手指微微打颤,她道:“你们真的给我解药?”
胡荑道:“我们和旅无冤无仇,本来不过是借他给我师妹些苦头吃。”
“那,那你们要对白且惠做什么?”
美荇要说什么,胡荑打断道:“这不关你事。你要么拿走解药,把白且惠交给我们;要么留下解药,我这就让美荇送你回去,你等着给旅收尸。二选一,痛快点!”
琼玖带着两只小白瓶走了。
美荇问胡荑:“怎么不告诉她是庸伯要白且惠?她知道了,也好更尽心尽力地替我们出力。”
胡荑不屑地道:“能被一个男人迷得团团转的女人,你不能以常理揆度。我们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过你提醒我了,展君到哪儿了?我去接他。”
“我也去。”
“不,你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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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刚给旅重新换了止血带,戢黎就敲门进来,说琼玖闹着要见她。
戢黎这几日的表现让白且惠对他很有好感,不忍他为难,她道:“那让她进来吧。”
戢黎头压得更低:“她说知道卜尹大人不喜欢她靠近太子殿下,所以麻烦大人亲自去她那里一趟。”
白且惠转头看看旅,再次确定他睡得很安稳,没有流血,也没有毒发,她道:“那我过去一趟,有事立即找我。”
她离开时经过茷,一开始没认出他,等认出来后,心头猛地一震,想茷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简直比那日她看到的旅更苍白。他安静地躺在榻上,仿佛死了。白且惠犹豫地朝他走了两步,他忽然睁开眼,一动不动看着她。白且惠本能转身,逃了出去。
白且惠飞一般到了琼玖所在院落,心头兀自不宁。自旅身份暴露后,鱼丽客栈已赶走所有住客,客栈伙计也被禁止靠近他们住所。琼玖的院落冷冷清清,她一个人在房中踱来踱去,也是烦躁不安。她看到白且惠时,一脸心虚,脸涨得通红。
白且惠定了定神,道:“你找我什么事?”琼玖几次欲言又止。白且惠不耐道,“我现在不能离开他太久,你不说,那我走了。”
琼玖拉住她,道:“别,他不是中毒了吗?你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
“还不知道。”
“我知道,我还有解药。”
白且惠惊奇地望着琼玖,心道:“难道她找到于田了?”琼玖难得在和白且惠的对抗中占据主导,心内一阵得意。白且惠颤声道:“这种事,你可别乱开玩笑。”
琼玖脸一板:“怎么,只有你能救他,我就毫无办法?你看看这个,是不是解药?”
白且惠本来已经有了结论,欢欣鼓舞,但她看到琼玖递过来的一只细颈白瓶,却愣住了,并不伸手去接。琼玖急了:“你快嗅嗅,是不是解药?”
白且惠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这种小白瓶,我一个师姐很喜欢用。你怎么会有这种瓶子的?”
她说完这话,琼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正要继续挖根究底,耳后却突然一痛,似是被某种蜂类叮了一口,接着便软倒在地。
第32章 第三回之废物
旅朦朦胧胧间,听到耳边有人争执,他习惯性去寻找那个温柔、熟悉的声音,却没有找到。他心里有点不快。
身体像浮在水面的叶子,晃晃悠悠,脚上的被褥滑到一边,阵阵寒气侵袭着脚底。他虽然醒了,却依旧疲倦,倦得不想睁开眼睛。
周围的声音倒越来越清晰,雨后洪水一样轰轰地灌入耳朵。
琼玖拿了碗药,说可以替他解毒。看到她准备喂药的士兵吓得拉住她,急忙叫来了戢黎。现下一个要喂药解毒;一个要求等卜尹大人来后再决定要不要喂药。
琼玖气道:“太子病了三天,毒也没解,要她有什么用?何况,这种时候,她一声不吭,人去了哪里?太子中了毒,自是越早解毒越好,你们拖住我,不让我喂解药,到底是何居心?”
她要潘党为她评理,哪知潘党这次想了想,也道:“虽如此说,但也不急在一时三刻。殿下现在情况稳定,还是等卜尹大人回来再说吧。”
琼玖气极,重重放下碗,甩手道:“好,我就看你们要等到几时。”
戢黎和潘党互视一眼,潘党道:“我去找找卜尹大人。”
他才出去,又回来了,身边还带了一人。
戢黎不认识这个人,琼玖却叫道:“屈荡,你怎么来了?”
廷里风尘仆仆,跑来看了旅几眼,皱眉道:“殿下中毒了?是斗椒派人干的?”
琼玖趁机抱怨:“解药就在这里,偏偏大家不信,非要等白且惠,白白耽误了太子。”
屈荡没理睬她,他扫了眼屋内,问戢黎道:“卜尹大人呢?”
戢黎道:“卜尹大人守了太子三天三夜,几次把太子从鬼门关上拖回。她可能太累,找地方休息去了吧。这位是——”
双方互报了姓名官衔,这时也顾不得客套,戢黎直接问:“为何说是司马大人派人干的?”
“是他吗?”
戢黎道:“绑走太子的是申公斗克和公子茷,他们与庸伯有些勾连。现在斗克在逃跑路上出事,一行人坠崖身亡。公子茷刖了双足,本拟带回郢都,由大王发落,现充了太子血库,人么,不大好。至于司马有没有趁机出手,没有证据,不敢妄言。”
屈荡道:“怎么着都行,得让殿下尽快回郢都。斗椒、斗般两个趁大王卧病不起,在朝中一手遮天,散播殿下失踪、凶多吉少的消息,又公开扶立公子婴齐,逼大臣站队。眼看大王越来越不好了,殿下再不回去,怕就回不去了。”
戢黎等无不大惊失色。其他人还多少知道些朝中局势,只是惊异斗椒动作之快,琼玖之前几乎寸步不离东宫,整日盘算的无非与人争夺旅的宠爱。她听后暴跳如雷,先把斗椒兄弟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通,全然忘了把自己也搭进去,随即她又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到这时候了,还不肯给太子服解药?”
于是话题又回到给不给旅服“解药”上面。
屈荡本没将琼玖的话放在心上,听她屡次提到解药,戢黎和潘党又一脸郑重,才问道:“这解药到底哪来的?”
琼玖冷笑:“下毒之人给的。”
潘党劝道:“夫人,话不能乱说。你怎么会认识下毒之人?”
琼玖眼眶一红:“这件事,等太子好了以后,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他知道。怎么,难道你们还怀疑我会害他?别说我爷爷、父亲、兄弟,满门在楚为官,便只我自己,他若有个好歹,我能独活吗?”
众人不敢作声。
屈荡问戢黎。戢黎还是坚持等白且惠回来,由她检查过药后再做决断。屈荡又问潘党,潘党改了口风,道:“廷里拿主意便是。”
屈荡想了想,道:“这样,我们先找只鸡,试试药,鸡若无大碍,便让殿下服药,如何?”
琼玖第一个赞成。潘党不说话。戢黎心中不安,讷讷无言。屈荡办事雷厉风行,已命人找了只鸡来试药。
不过片刻,一人慌慌张张来报:“死了。”
屈荡和琼玖都跳起来:“什么!”屈荡惊疑道,“这么快鸡就死了?”
报的人一脸茫然,戢黎指出:“他不是去喂鸡的人。说,你谎话骗人,是何用意?”那人吓得跪倒在地:“小的没骗人,确实死了。”
戢黎也疑惑了:“鸡真死了?”
“不,公子茷死了。”
众人齐齐“啊”了一声,如释重负,但回味过来,又是无言。
又一人慌慌张张来报:“死了。”
琼玖怒道:“早知道了。他自己勾结外贼,绑走太子,落到这般下场,怪得谁来?等太子醒了,自会好好埋葬他。”
报的人一脸茫然,戢黎仔细辨认一番,道:“他是去喂鸡的人!”众人也都醒悟过来。屈荡问:“你说鸡死了?”
那人道:“是啊,药一灌下去,便流血而死。”
琼玖不信,又让试了两只鸡,也都归了天。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她们骗我,她们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她们竟敢骗我!”
屈荡等人面面相觑,猜到琼玖身上有什么隐情,但又不好逼问。
旅决定不能再放任这干人闹下去了,他积聚了半天力气,勉强睁开双眼,又艰难地咳嗽了两下。
戢黎先发现,道:“殿下醒了!”
因为旅这三天统共没醒过几次,每次醒来,只有白且惠和灵山族人在身旁,所以这干人个个欣喜。屈荡犹为欢喜,像扶琼枝玉树般小心翼翼将他扶起。
旅道:“琼玖过来!”他声音不大,但琼玖马上听到了,跑来他面前跪下,抓着他一手,泣不成声。旅道:“先别哭,告诉我:谁给你的解药?”
琼玖将美荇绑走自己一段如实说了。她心中愧疚已极,又甚是后怕,连带她妒忌白且惠、怕旅继续为她所惑等小女儿的不堪心思,也尽数倒出。
旅冷冷地道:“所以卜尹大人,现在她师姐处?”
琼玖没注意到旅的态度,她忧心忡忡地想:“解药既是假的,白且惠不在,他的毒可怎么办?”她喃喃道:“她心眼儿多,本是没嗅浑头刺给的药,但浑头刺那跟班躲在我屋里,冷不防从后扎了她一针,等她软倒,就带走了她。”
旅道:“知道她们在何处落脚?”
“这个,不知道。”
旅叹气,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你还真是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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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做了个梦,梦见白虺带着她和一众灵山子弟离开方城,奔赴郢都。他们的队伍快出城时,后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銮铃声。她从车中探头,看到一人驾着辆驷马拉车追来。那人面目模糊,但手上拿了半块鲜红的玉佩,异常夺目。
白且惠睁开双眼,听身旁有人道:“卜尹大人醒了?主公等候多时了。”
白且惠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展君。展君比她记忆中瘦小一些。她不大记得他以前的长相。他无论在她的回忆中还是现实中,都是一个陌生人。她唯独记得他腰间的半块赤色蟠螭玉,有些扎眼。
展君的目光像掘地三尺的铲子,长在了她身上。白且惠心里不舒服,又疑惑:“他以前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展君看了她半天,开口叹道:“这样好的风光,寡人竟错失多年。不过以后,不会了。”
白且惠冷淡地道:“我胡师姐呢?”
胡荑和美荇先后走进来,向展君行了礼,在他身后坐下。
展君道:“且惠妹妹,你别怪她们。是寡人心急要见你,才允许她们出此下策。”胡荑笑道:“主君他对你,可是情深一往。他继位这么些年,正夫人的位子,始终为你空着。师妹,你本来就是庸人,白叔叔为什么执意留在郢都,我现在是明白了,想必你也心里有数,可你青春妙龄,大好年华,实在没必要替他还债。你回庸吧!”
白且惠道:“是你下的毒?”
胡荑一顿,随即道:“没错。旅的外祖父害死我父母,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记恨他所有后人。牵连到你,可不好意思。”
白且惠心道:“哪里是牵连到我?你的药明明是要下在我身上,通过我害死了旅,我自己又失身,无法再任灵山族长,一箭双雕。”她一想明白这点,就忍不住为胡荑的歹毒而暗暗发抖,但现在先来不及和她计较这个了,她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毒?”
胡荑冷笑:“师妹,你傻了。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用的是偶然得来的‘麟趾玉屑’。这种玉屑传说是上古八宝之一,从麒麟脚趾上刮下来的,普通人尝一点,便能多活一年,但浸了毒液,却又是最好的传导介质。不知谁想的法子,将玉屑浸泡在雷公蟳的毒液里。不同的人中此毒后,表现出的症状千差万别。你单凭症状,是怎样都配不出解药来的。”
美荇补充道:“不出五日,楚王必定血崩而亡。”她话音刚落,眼前突然一花,屋中景象宛如倒置,胡荑在旁叫:“小心幻术!”她何尝不知道是幻术,但白且惠动作太快,且毫无先兆,她刚意识到,已被人掐着脖子半举到空中。
白且惠偷袭成功,指甲尖尖,就放在美荇颈脉之上。
胡荑道:“你疯了?”展君也一脸惊讶。
白且惠道:“解药给我!”
屋中静了静,胡荑忽然大笑起来:“我苦心策划良久,你以为拿一个美荇,就能换回楚国太子的命?”
白且惠指甲用力,食中二指已戳入美荇颈部,美荇吓得哇哇大叫,又道:“你别戳到我喉管,我会变哑巴的!”
白且惠颤声道:“胡师姐,杀你父母的人已死。他的母亲已然无辜,更何况是他?你杀他,不过为迁怒,于你毫无益处。你把解药给我,我把美荇还你,一并连灵山族族长之位,也可以传你。”
胡荑又是惊喜又是恼怒:“此话当真?”美荇大声呼痛,骂骂咧咧:“他娘的你还犹豫什么?”
胡荑道:“我要骗你,原也容易。但实话实说,这毒药是别人给我的,他只教了我用法,没给我解药。我也许可以问他去要,但就怕熊旅等不起。”
美荇翻了个白眼:“你这臭婆娘真要害死我了,你告诉她这个干吗?”
胡荑见白且惠手指仍插在美荇脖子中,也很是紧张,她道:“你这蠢猪给我闭嘴!我若骗她,你晚点也是要死。小白,你放了这头猪,我去问人拿解药,来不来得及,看熊旅自己的造化,如何?”
美荇道:“是啊是啊,你已经止过一次血崩,只要能再拖久一点,也不是不会出现奇迹的。”
白且惠忽然放了美荇,将她推到胡荑身上。美荇吓得半身麻痹,胡荑忙给她包扎止血。白且惠道:“胡师姐,你什么时候拿来解药,我什么时候指定你为族长。”胡荑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白且惠转身要走,展君拦到她面前。胡荑急道:“你快走开!她为了那个楚国男人,已快疯了,你让她走吧!”美荇已经说不出话,却也连连点头附和。
展君摇头,紧盯着白且惠,道:“寡人不信。寡人的夫人,是不会对寡人出手的。”
白且惠本来瑟瑟发抖,听了这话,厌恶之情升起,将恐惧压倒,她道:“小时候我不懂事,或许有过错误允诺,但我如今已为灵山族族长,终身不会嫁人,还请庸伯见谅。”
展君生硬地道:“既为‘允诺’,便当生死守之,没有什么错误不错误的。”
白且惠觉得他有些可怜,她道了声“抱歉”,轻松绕开他,推门而出。
但外边院子里,守卫森严,那些人一见她出来,个个拔刀相待。
白且惠盘算了下,她虽会点功夫,但用于保身尚可,对斗就有点勉强。展君带来楚境的人个个看起来身手不凡,她很难硬闯出去。
她这么一犹豫,展君已赶到身后,他道:“别乱来,寡人不想伤你。”他伸手去拉白且惠的手,被她避开。
展君忍气,对院中守卫道:“你们护送白姑娘回房休息!”
第33章 第三回之撞棺
白且惠失踪两天了。
屈荡和戢黎私下商议,悄悄去订了棺材。果然第二天夜间,旅又开始出血,没到半个时辰,便一命呜呼。
屈荡将人放置棺中。白且惠和无牙都不在,萋萋追寻于田无果,已经回来,由她联同另外三个小巫女代为主持了葬礼。
琼玖是直等人通知她去参加葬礼,才知旅死了。她一时之间,怎么都接受不了。她没有丧服,别人找了白衣白袍给她换上,又在她鬓边插了朵小白花。
葬礼上,琼玖直愣愣看着棺木,突然冲过巫女们,跑到棺木边上。潘党来拉她,她转头可怜兮兮地道:“让我再看他一眼,我不信他走了。”
棺木本来没有钉死,潘党征得屈荡同意后,拉开了一些,露出旅毫无血色的脸庞。
琼玖伸手摸了摸,指尖好像浸在冰水里,冷得刺痛。潘党以为她要大哭大闹,哪知她看了一会儿,异常冷静地道:“行了,关上吧。”
潘党看看屈荡和戢黎,屈荡撇了撇嘴,戢黎则明显有些失望。
琼玖没事人似地转头离开,但巫女们再开始跳舞时,她突然转身,像离弦之箭,“嗖”地向棺木射去。潘党出其不意,只来得及扯住了她的袍子。袍子脱落,她额头仍是撞上棺木,当场倒在地上。
不过幸好潘党这一抓,琼玖留了一口气在。萋萋当场施救,好歹将命保了下来。
——————
楚太子在鱼丽客栈身亡、太子夫人撞棺自杀之事,很快传开。
展君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了白且惠。
他做好准备,等白且惠伤心欲绝,或者恼怒欲狂,但白且惠仅仅是露出了一丝冷淡的嘲笑,她还顾忌着他的颜面。
展君道:“你想哭便哭出来吧。寡人已经想过了:你在郢都十几年,必定会有牵挂。寡人不在乎从前,寡人要的是将来……”他实在说不下去,恼怒地盯着白且惠,“你莫非以为寡人在说谎?”
白且惠同情地道:“我不过一个巫族的族长,你身为一国主君,实在不必使用这种手段,徒然贬低了自己。”
“可他确实死了。”
“除非我亲眼看见。”
展君烦躁地在屋中转来转去,不知该拿白且惠如何是好。她像一块冰墙,又冷,又滑,无处可下手。
展君忽然站住,决定赌一把,他阴沉着脸道:“寡人不怕楚国,早晚有一日,庸会正面迎战楚,将楚降伏。寡人这次之所以和斗克定约,选择这种方式为庸牟利,其实是想以熊旅作饵,引你来。这次的约定虽失败,但只要你能回来,便不算一无所获。寡人待你一片苦心,你明白吗?”
他既乞求,白且惠也放软了些口气,道:“诚感主君之心。不过楚国太子和我并非主君以为的关系,我之所以留在楚国,是为了当初和我爹的约定。”
展君眼睛一亮,片刻前还在丛林荆棘间乱闯乱窜的心,忽然安伏下来,重坐庙堂广厦之上。
展君想了想,道:“楚太子的棺木已经钉起,他们估计马上就要扶棺去郢都。你既不信,寡人便放你自己去看一看。你确认过后,须得立即回来,跟寡人一起去方城!”
白且惠目光闪动:“你当真放我走?”
展君道:“寡人向来一诺千金,只望你这次,能信守约定。”
白且惠点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第34章 第三回之扑空
胡荑听展君说他放走了白且惠,气得乐了。她原来对展君高看一眼,现下忍不住怀疑自己。她摇头冷笑:“无论旅是死是活,她都不会回来了——你派人跟着她了吧?”
展君生硬地道:“我既信她,又何必派人跟踪?”
胡荑连连摇头:“她不会回来了。”
展君心中不快:“胡荑,注意你的语气!”
胡荑好声好气地道:“主君,我若是你,会将她先占为己有,等有了孩子,便赶她,她也不会离开。女人就像是牲畜,晓之以理,不如动之以情;动之以情,又不如加之以鞭。像你这般,永远得不到她。”她说完也不行礼,甩袖便走。
展君气得不轻,又觉讽刺。他坐等白且惠回来,心中依旧认定,她会遵守诺言。
可左等,没人;右等,没人。
展君想着那如天光普照般的绝世容颜,觉得格外心痛。他又深思了一回,才叫人去鱼丽客栈打听。
去的人很快传回来消息,说楚人已扶棺往郢都进发。
展君亲自披甲领人去追。他的车四匹马拉着,风雷电驰,小半日功夫,便追上楚人队伍。
展君呼哨一声,车子与前方扶灵车并列。展君已看到灵车上坐着数名巫女,其中一人一身白衣,脸蒙白纱。车上人迅速拿弹弓对准楚人,楚人放箭,他们拿弹子弹开。展君在左右弓林弹雨中,从自己车上跳入灵车。
他先去拉白衣巫女脸上的面纱,在众女惊呼声中,面纱落下,露出一张极平凡的脸。
展君推开这巫女,恨恨抽出弯刀,起开棺木上的钉子,又用刀刃一劈,打开棺材板。
里面除了衣冠鞋袜,空无一人。
展君心如火烧,想着:“怪道她不回来,原来是楚太子还未死!”他一使劲,举起棺木,朝车后扔出去。
棺木撞到后一辆车,把车轮撞飞了两个,车向旁侧倾。一个头包布巾的女人从车中滚出,一动不动地半挂在车辕上。马上有几人大呼小叫地跳出来,围住那女人。楚人连箭也不射了。
展君趁此机会回到自己车上,所幸掌车人还活着,他们迅速掉转车头撤离。
琼玖被重新安置到另一辆车后,有人来请示戢黎:“庐公,刚才那些好像是庸人。有个人劈开棺木,定然发现太子诈死了,他们会不会再去追卜尹大人他们?”
戢黎道:“卜尹他们的马快,走的又是捷径,早离开邓城了。再往下,便是我楚国完全控制的地区,谅他们也不敢深入。”
请示的人大松一口气,戢黎心中却想:“前门虎,后门狼。现下才真正要担心了。”
——————
白且惠一开始便不信旅死了。她回到鱼丽客栈,见到屈荡,很快明白旅不过诈死。旅怀疑自己中毒一事,已经由邓县县尹报告给斗椒,索性让斗椒彻底“高兴”一场。
他们分两路回郢都,白且惠自是跟旅一块儿。
一路上,白且惠寸步不离旅。快到曲陵时,她发现旅眼皮和嘴唇发青,四肢末端微微麻痹。她忙要屈荡和潘党找个地方歇脚。
屈荡找到家曲陵城郊区的农户,花了笔钱,让这家人暂时搬出,把旅移放进去。
天还没冷,旅躺在地铺上,已经浑身发抖。
火炉刚点上,旅又开始出血。
白且惠有过经验,镇定许多。她一边止血,一边让人去找“血库”。随行人员中竟没有一个能供血的。最后还是屈荡找的一个农夫,给供了些血。
旅这次发作,较前次轻,血止住后,便不再流。白且惠见农夫困顿,对他连声道谢,让萋萋又额外给他些金银,送他回家。
屈荡在外守着,见到萋萋便笑:“萋萋姑娘,我已经吩咐人送他回去,这种小事,哪里敢劳烦你们?你快进去吧。无牙姑娘不在,卜尹大人全指着你帮忙呢。”萋萋乐得少跑一趟,却也不敢马上出现在白且惠面前,自个儿出去玩了。
屈荡找人送农夫,临走悄悄拽了那人一把,轻声道:“你知道怎么做了?”
那人道:“我明白。”
堂堂楚国太子,身体里混入了卑贱的农人血,这事自然无论如何不能传扬出去。
屈荡阴沉地看着部下和农人远去。那农人受宠若惊,走两三步,还回头冲他点头哈腰。
旅输了血后,身体又有了暖气,但精神依旧不济。他努力睁开眼,就看到白且惠双手抱膝坐在他旁边,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浑身紧绷,好像一根弦,再用点力,就要断了,她自己还不觉得。
旅叹了口气,道:“早知我如此短命,当初就该让自己过得快活些……”
白且惠道:“你别胡说八道!我们马上到郢都了。回到宫里,我有药能吊起你的精神。无牙已去巫城请一位绝世名医,只要你捱到他来,必定无事!”
她从来不打断别人的话,也很少用这么生硬的口气赌咒发誓般讲话。旅听得心里愈发难过,但也不点破,他笑道:“好,我听你的。你要我活得长,我不敢活得短。哪怕你要我活一千岁,活成黑山老妖、碧海神龟,我也只好活。”
白且惠“噗嗤”一笑,一滴眼泪却不小心掉落到旅的脸上,她忙去擦他的脸。
旅又困了,白且惠变得越来越模糊,好像眼前有许多白蝴蝶在飞,他喊她:“且惠。”
白且惠凑过来,柔声问:“你要什么?”
“你的手。”
白且惠伸一只手给他。他眼睛已经闭上,把白且惠的手包在手心里,微微笑着,安心睡去。
第35章 第三回之赶上了
郢都城内近日谣言满天飞,但不管什么样的谣言,人们大多已经相信——楚王就在这两日了。而太子,听说被贼人劫持出城,生死未卜,即便回得来,怕也只有将王位拱手相让了。
宫内,夭绍已有七日没见过商成了。原守护不周宫的燕羽营,被斗椒、斗般兄弟掌控的铁甲军取代,除非这两兄弟同意,任何人不得入内面见楚王。
这两日,一到午时,不周宫内便有几十只竹风筝飞出,说是祛除晦气,实则是安抚人心,通报楚王仍活着。
元禄就是利用这些竹风筝,将不周宫内情形一一传达给夭绍。
商成确实还活着,但商成随时都可能死去。
这一日,夭绍接到风筝传信后,沉思了会儿,突然把公子侧叫来,对他说了几个大臣的名字,要他立即将这些人带去不周宫。她特意嘱咐:“让成捷把成嘉大将军也请来,要快!”
侧一走,夭绍便换好衣服,坐车直奔不周宫。
她刚到不周宫正门前,就见斗椒领着一群官员从另一个方向而来。他们见到夭绍,都是一愣。
夭绍由宫女扶着,来到这些人面前,突然向斗椒跪下。
斗椒出其不意,愣在那里。其他官员都忙跪倒。婴齐拉拉斗椒,斗椒才反应过来,不过并不跪下,反而上前一步,道:“王后何故向臣等行此大礼?”
夭绍道:“祝乃一介妇人,于朝堂之事,一无所知,所求无非夫君康健,夫妻常常相见。司马大人令铁甲军代守不周宫后,祝已有七日未见君面,不知能否开恩,准祝进去一见?”
斗椒黑脸一红,心道:“好厉害的女人。”
果然,夭绍这么一说,斗椒带来的大臣们大多脸现愧色,觉得斗椒公然囚禁楚王,隔断王与王后,有违人臣之道,更无尊卑之礼。
别人只敢想不敢说,工正蒍贾历来与斗椒不对付,他讥笑道:“王后定是误会了,自来人臣只有为君分忧,哪有以下犯上、干涉君主私事的?大王病重,司马从来小心过于常人,想必是怕王后和大王感情太好,于大王御体恢复不利,才出此下策。”有人忍不住笑出声,蒍贾继续道,“然而这实在是司马想歪了。司马,你说呢?”
斗椒干笑了几声,道:“臣从没下令禁止过王后入内探视大王,想必是底下人没有领会意思,倒耽误了王后。王后既急于见大王,这便随我等一同进去吧。”
夭绍由人扶起,坐回车中。
这么一耽搁,侧已经带人到了。除侧外,还有成嘉、成捷、屈到、伍参、伍举等,皆是平日与斗椒不对付的。
斗椒心头冒火,偏偏蒍贾在旁说风凉话,他笑道:“咱们这位王后,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斗椒怒瞪夭绍一眼。夭绍在车中闭目靠在一宫女身上,仿佛外界纷扰,均与她无关。
上将军蔡鸠居先到成嘉身旁,讨好地道:“大将军怎么也来了?”
成嘉冷冷地道:“多日未见大王,听说今日不周宫总算开门,所以我也来凑个热闹。”
斗椒到这时候,也不好再赶人走,只得和他们一同进去。他本来是一伙人的首领,成嘉到后,他官位最高,所有人以他马首是瞻,他斗椒反成陪衬,不由得心中郁闷。
商成躺在床榻上,隔着床帘,隐约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捋宝和元禄守在床榻旁。捋宝绷着脸,也可见厌恶与不耐。元禄却似很享受,一会儿钻进帘子,给楚王拍背捶腿,一会儿钻出帘子,给他取水漱口。
成嘉带领众人向商成行礼后,跪地听命。
良久,元禄爬出帘子,道:“大王今日太累,诸位先请回吧。有重要事体,皆交由太子定夺。”
成嘉怔了怔,俯首道:“谨遵圣旨。”
斗椒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且慢!”成嘉冷冷看了他一眼。余人不管之前做何打算,真来到商成面前,胆气跑了一半,此时无不战战兢兢。斗椒却不管不顾,他干脆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地道,“成大将军,诸位,你们还打算瞒大王到几时?太子殿下已被贼人掳出宫多日。我今天早上收到邓县县尹传来的确切消息,说太子不幸亡故,已在邓城装棺,现在庐公戢黎和廷里屈荡正扶灵回郢都。”
商成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元禄叫了几声“大王”,快哭出来。
成嘉问斗椒:“此事当真?”斗椒将邓县县尹传来的加急文书给成嘉过目,其他人也忍不住凑过去看。
文书末尾有邓县县尹戳印,看来太子是真的死了。
侧先放声大哭,成捷、伍举等年轻人也纷纷落泪。成嘉叹道:“太子福薄,既如此,也没有办法了。”
一屋哀戚。斗椒强忍心中得意,也装出一脸肃穆,提议道:“大王,东宫乃国之根基,既然公子旅不幸遇难,还请早日另立太子,以安民心。臣以为,公子婴齐乃是新太子的不二人选。”
他一带头,跟他来的那些人无不附和,纷纷称颂婴齐美德。
侧怒道:“我旅哥才走,你们就在这里选人替代他,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蒍贾道:“太子之事,大家都很伤心。但现在这情形,不能不早立新太子,以安民心。今日不定,下回又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大王了。”
蔡鸠居道:“是啊,若不早定太子,就怕齐桓公之事重演。各位公子若自相残杀起来,可大损楚国国力。”
侧道:“我呸,你们少咒我们兄弟相残。我看旅哥之死,跟你们脱不了干系!”
伍举道:“不错。太子好端端的,怎会被人劫持去宫外杀死?”
侧得人支持,更发了性。他抽出佩剑,指向斗椒:“都是你这小人,为辅佐婴齐,故意害死我哥!”
斗椒也拔出剑:“话可别乱说。我要和劫持太子之事有半点干系,管教我天诛地灭!”
侧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倒有些犹豫,众人又各自劝阻,总算双方没一触即发,在这里打斗起来。
斗椒“哼”了一声,收起剑,道:“大王,婴齐也是你儿子。他聪明好学,文武全才,你到底哪点不满意?他母亲虽不好,但由我和令尹辅佐,你尽可放心!”
众人到这时才发现,商成面前的帘子已经挂起,楚王正侧靠在几个垫子上,阴沉沉地看着他们。
商成的头发胡子全白了,白须上还沾着血迹,他病骨支离,形容枯槁,就像一头垂死的猛兽。然而,獠牙就长在他的眼睛里,长在他的心上,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欺辱。谁知道猛兽的最后一击,会是怎样的石破天惊。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斗椒也戒备十足,不敢大意。
商成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经过刚才一番争执,大臣们全站了起来,房中只有一人,始终跪着,谨守君臣之仪。
商成看到她,目光中的煞气不由得消退了几分,他勉强招手,冲夭绍道:“你过来!”
众人都看向夭绍,这才想起她来。夭绍谁也没看,一步一步走到商成身旁。
商成道:“旅儿真的死了?”斗椒道:“大王——”商成直直盯着夭绍,“寡人要听你亲口说。”
夭绍的声音温柔却坚定:“妾不知道。”
商成道:“那你信不信他们说的?”
夭绍道:“妾若相信,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了。大王知妾,妾有罪,但在妾心中,实是旅儿最为要紧。”
商成点头:“那立太子之事,可以延后。”
斗椒大怒:“大王,邓县县尹的文书在此,太子之死,已成定局。我楚国王嗣之事,何时轮到妇人女子来决断了?”
他这话刚完,便听到身后一个低沉的嗓音道:“谁说本宫死了?”
第36章 第三回之父子交心
众人回头,见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他们议论了半天的旅。旅的衣着光鲜,双目湛然有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已死之人。在他左右两边,站着卜尹白且惠和燕羽营统领吕良蒲。
成嘉大喜,随即狠狠瞪了斗椒一眼。侧等也顾不得礼仪,上前将旅围住,叽叽呱呱,又哭又笑。
商成微微一笑,对元禄说了几句,元禄大声转述道:“既然太子无事,立新太子之说就不必提了。劳诸位辛苦一场,这便请回吧。太子和王后暂且留一留。另,邓县县尹谎传消息,命斩!”
斗椒走出来,十分狼狈。外面铁甲军与燕羽营还在对峙,铁甲军领队方秩跑来见他,面有愧色,他道:“太子殿下突然和吕良蒲一起过来,我怕当真动手,有以下犯上之嫌,连累大人,所以没敢硬拦他们。”斗椒恨恨道:“没用的东西!”
他一抬头,见成嘉正拉着白且惠和吕良蒲问话,老人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他身上,忽然严厉起来。他明白自己和成家这梁子是结下了。
商成的身边终于又安静下来,元禄扶他躺回床上。外人不在,他已无须再强撑。
商成把元禄和捋宝也赶了出去,屋里只剩他、旅和夭绍三人。
夭绍自觉去门口处坐着,防隔墙有耳。
商成看了夭绍一眼,欣慰地道:“寡人有你母后,实乃今生之幸。”
旅道:“母后有父王,又何尝不是?”
商成淡淡一笑,似乎并不相信,但也无意反驳。他犀利地看着旅,道:“寡人没几天好活了,你能在这个时候完好无缺地站在寡人面前,楚国下一任的王,非你莫属。”
旅的目光闪了闪。
商成道:“你知寡人为何要让斗椒、斗般去辅佐婴齐?”
旅顿了顿,道:“父王信不过儿臣,是想拿婴齐考验一下……”
商成不耐地挥挥手:“别跟寡人来这套。你是寡人的儿子,你是什么样人,寡人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说实话!”
旅道:“好吧,其实据儿臣猜测,父王是太过信任儿臣,所以才让令尹和司马去辅佐婴齐。他俩妄自尊大,已非一日。父王给他们希望,又剥夺他们希望,不过是煽动他们的不臣野心,让他们尽快有所行动,好让儿臣有借口将他们连根铲除,将楚国军政大权,全部握回手中。”
商成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他道:“周天子之所以衰弱如此,全因他老祖宗分地给多位诸侯,听任他们茁壮,终至各霸一方。而我楚国之所以能从一个蛮夷小邦,成长为一个令中原诸侯和周天子都闻风丧胆的大国,全因王权集中。楚国地分郡、县、乡、州、里,但无论是郡尹还是县尹,都无世袭制,他们对军队也只有管理权而无拥有权。旅儿,你记住一件事——无论何时,决不要让外戚和大臣分权!”
“儿臣记住了。”
“那次你让元禄瞒下月佼的事不报,寡人一时生你气,你也很害怕吧。”
“楚王之怒,天下谁人不怕?儿臣怕得这两年都不敢参与过多政务,只敢躲在脂粉堆里,与妇人小童作伴。”
商成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把自己笑得呛住了。旅给他端来痰盂,让他吐干净喉咙里的血痰。
商成一把抓住旅的手,用力地道:“斗椒兄弟图谋不轨,非止一日,他们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也非一时半会儿能除干净。你继续‘不务正业’,让他们轻视你。等时机成熟,再一举出手,收拾了他们。”
他又吩咐了旅一些事情,感到精力实在不济,这才放旅离开。
夭绍来到商成边上,陪着他。
商成已经闭上眼睛。
夭绍默默坐着,也不出声。
商成忽然道:“几个月前,那个灵山族巫女一个人潜入不周宫见寡人,告诉了寡人一些关于你的推测。”
夭绍一愣:“胡荑吗?她倒是执着。”
“你不问寡人信不信她?”
“大王英明,自有定夺。”
“那你怕不怕?”
“妾怕,又不怕。”
“怎么说?”
“妾侍奉大王,尽心尽力,犹唯恐不合圣意,因此时时害怕;妾一身所有,尽来自大王,荣辱赏罚,大王给什么,妾就收什么,因此不怕。”
商成听出了隐藏在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中的讨饶。狡黠得恰到好处,像猫的肉掌在手背上拍了一拍。他笑了一声,蓦地里睁眼盯住夭绍。
夭绍垂目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
商成道:“可惜,寡人没能见到你以前的模样。”
夭绍哆嗦了下,不由自主地抬头。
商成的目光很可怕。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坐起,一把拉过夭绍,夭绍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腐肉与呕吐物的混合气味,强忍住皱眉的冲动。商成的腐臭气息直喷到她脸上,他道:“寡人一个人走,过于寂寞,邀你陪葬,你看如何?”
夭绍道:“妾已经说过,一身尽归大王所有,任凭大王处置。”
商成的视线似要在她身上盯出洞来,但他忽然“嘿嘿”两声,放开了她。他躺回床上,重新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道:“旅是美质良才,好好守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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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穆王当日一更天左右薨。依照他的遗言,选了他最宠爱的仆尹元禄和三十名宫女陪葬。
次日,旅便在卜尹的主持下,完成了册封仪式,成为新一代楚王。
第37章 第三回之第二种法子
旅刚从继位典礼上下来,便由白且惠陪着去苹台。不周宫内商成的棺材还放置着,云喜宫这两日又人来人往,反不如苹台,在红尘深处,却又隔绝红尘。
白且惠将旅带到自己寝室,无牙前一日已请来巫医彭从云,专候仪典结束,便施以诊治。
屋中除了彭从云,只留了白且惠、无牙和夭绍。
彭从云实际有六十岁了,看上去却只如三四十岁的人。他相貌平平,皮肤与眼睛中却散发出一层自然莹光。
他诊断了旅一盏茶时分,神色越来越严肃。
待他诊完,一屋寂然,反倒是旅先开口问:“彭先生,寡人情况如何?”
彭从云道:“大王中的是一种罕见的毒,我也只在文献中看到过对这种毒的描述,说是拿麒麟脚趾上刮下来的碎片磨成粉,浸泡以雷公蟳的毒液制成。雷公蟳这种蟹本身无毒,因性/爱食毒物,久而久之,在体内积蓄了毒液。雷公蟳本不多见,加上麒麟也为虚无缥缈之物,这所谓‘麟趾玉屑’究竟为何物,实在难以考证。据说中此毒的人症状各相迥异,我亦无法对症下药,或者配出解药。”
屋中再度陷入寂静。
旅道:“彭先生,你不妨直说:寡人还能活多久?”
彭从云道:“大王有两个选择:一是先这么拖着,如果出血,就让白族长按她的法子止血,再找人输血续命,若能拖到有人找来解药,自然无事……”
他停了停,旅催促道:“那第二个选择呢?”
彭从云道:“我虽无法配出解药,但邪之所凑,其气必虚。这第二个选择,是我配些助大王提气的药,护住丹田和五脏六腑,令毒无法趁虚作乱。只是,这法子过于霸道。凭大王原来体质,足以活到八/九十岁,但强行提气之后,只怕,活到三十五六,已是极限。”
旅本来睁着一双圆眼睛认真听,听到这里,他松了口气,笑道:“还能活那么久?足够了,就选第二个法子吧。”
夭绍难得动怒,厉声道:“生死大事,怎可如此儿戏?旅儿,你可想清楚了!”
旅抱歉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白且惠。白且惠泫然欲泣,他刚才的坚决,也不由得动摇了下。
白且惠清了清嗓子,问彭从云道:“没有第三种法子了?彭从云遗憾地摇摇头。
旅道:“第一种法子是肯定不行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出血?且惠又不能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万一我出血时她不在,不说性命难保,便我中毒之事传扬出去,朝廷内外骚动,也是要命。第二种法子起码能保证我十余年之内,如常人般行动。十年时间,难道倾楚国之力,还找不出这劳什子毒的解法吗?”
白且惠关心则乱,经他一分析,也觉只有第二种法子可选。
她又问彭从云:“若选第二种法子,便可暂时稳住他体内毒素,一旦找到解药,就能解毒,对不对?”
彭从云点头:“当是如此。”
白且惠不再说什么了,心里已经默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替旅找来解药。十年时间,她便将每一只雷公蟳的毒抽出来,自己配也要配出解药来。这么一想,她终于高兴了一些。
旅看向夭绍,夭绍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想清楚,自己决定吧。”
旅对彭从云道:“好了,我们就定第二种法子。”
第38章 第三回之非凡鸟
楚庄王三年。
夏日炎炎。捋宝和几个小校人一下午都躲在房间里博弈,犹自热得浑身是汗。眼看夕阳西下,一天又要混过去,监马尹却突然来传旨,要他们速速准备四匹马,套上车后,去竹溪宫候着,曲美人一会儿要和楚王去城郊看萤火虫。
几人一片唉声叹气,捋宝叫得犹其响。
监马尹笑指他道:“刚才是仆尹介福亲自来传旨的,还指名点姓要你将马车赶去竹溪宫,说你熟悉路,不会耽误事。别人都可躲懒,唯你躲不得。还不快去?难不成还要大王等你们?”
捋宝无法,只得擦把脸,出门干活。
捋宝和他的前任元禄一样,因行事不检点,被罚到监马尹手下干活,但他比元禄看得开,既来之,则安之,不久就和监马尹及其手下打成一片。他有时也怀念往昔陪伴君侧、众人追捧的生活,但只要思及元禄的下场,便恍然梦醒,安于现状了。
捋宝备好马车,和掌车的说说笑笑,前往竹溪宫。
这宫的主人曲秀娈,三年前还是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于旅的诸位夫人中并不突出。这三年,女大十八变,突然展露头角,不但人美才艺多,还特别会来事,一跃成为旅最宠爱的夫人之一。她花样百出,旅大多满足其愿望。近来,旅在宫内破土动工,将一座废弃已久的神社拆去,在原址上建造一座高台,据传,也是为这位夫人之故。
捋宝正和掌车的八卦,不知将来谁能晋封王后,突然,道旁一名官员吸引了二人注意。
这官员笔直肃立,一动不动。
捋宝认得他是大夫伍参,忍不住好奇上前问他:“伍大夫?你怎么站在这里?”
伍参看也不看他,道:“大王既不上朝,我只好在这里等他。”
捋宝同情地道:“大王悬令于朝门——有敢谏者,死无赦——大夫三思啊。”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銮铃声响。伍参双眼一亮,捋宝则吓了一跳,忙招呼掌车将车子赶到一旁。
不一会儿功夫,旅的车驾便经过他们面前。
刚才还静如松竹的伍参如兔子般窜至驾前,扑地跪倒,大声道:“臣有事启奏!”
旅的马被他惊到,好一阵才平复下来。旅从车中探身看了眼伍参,疑惑道:“你是——伍参?”
“正是!”
“呵呵,许久不见,你这是要陪寡人一起去夜捉萤火虫?”
“这倒不是。臣昨日经过郢都郊外,听到几个农人在讲隐语,其中一个,臣不能解,所以来求助于大王。”
“哦?说来听听!”
“隐语曰:‘有大鸟,身披五色,止于楚之高阜三年矣。不见其飞,不闻其鸣,不知此何鸟也’?”
旅想了想,似笑非笑地道:“寡人已经知道了。此是‘非凡鸟’。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大夫耐心等待即可。”
伍参本拟拿这隐语起头,狠狠数落旅一顿,只教他有些许警醒,自己纵死无憾。想不到,旅解说得巧妙,反把他的话堵死。
伍参进退不得,旅已看到捋宝,招呼他将伍参送出宫。
伍参一走,旅却也没了去竹溪宫的兴致,他吩咐摆驾风林宫。
风林宫现是樊女青莹住所。旅登基为王后,只来过这宫两三次。
他没指望青莹会性情大变,笑脸相迎,但她素脸麻衣,带着一群同样不施脂粉、不修边幅的宫女出来迎接他时,他仍旧吃了一惊。
他本来以为青莹只是相貌平平,没想到,她脸颊削瘦,显得脸部轮廓线条格外突出,颧骨高耸,厚唇大嘴,形容颇似某种脱了毛的猴子。
人丑不算,话还可恶,青莹张嘴便问他:“天色尚明,大王怎么回后宫了?”
旅干笑两声:“你何必明知故问?寡人就没离开过后宫。”
青莹沉脸道:“大王请去别处吧。”介福听不下去,劝道:“夫人,大王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别人,求也求不来,就你还把人往外推。”青莹道,“妾难道不知好歹?只是大王登基三年,从不上朝,整日流连后宫,与妇人美酒作伴。妾人微言轻,无法规劝大王,已是有罪,又岂敢同流合污,陷大王于世人口舌之中?因此请大王移步。大王不理朝政,妾也难尽夫妻之责。”
她说完转身就走,毫不流连。
旅叹了口气,看介福一眼,道:“也好。青莹食素三年了,她不留寡人,寡人乐得逃过一餐清汤淡饭。”
介福和侍卫们都笑起来。
旅离开风林宫,道:“去山月宫看看寡人的小公主吧。”
一行人前往山月宫,刚到宫门前,便听到里面吵闹声。
原来琼玖来看燕婉和她新生的女儿。本来好好的,琼玖便话中带刺,燕婉也能应付自如。偏偏竹溪宫那位听说旅到她门前又转去见樊姬,心情不好,也来看小公主解闷。她和琼玖碰上,琼玖讥讽她使出十八般武艺,把旅讨好去了八百年也不曾一顾的风林宫;秀娈被戳中痛处,也不客气,骂琼玖嘴上缺德,难怪生不出孩子。
二人针尖对芒刺,越闹越凶,燕婉从旁劝了两句,劝得两人愈发来劲。
旅进来时,二人已由斗嘴,升为厮打。
琼玖将门出身,轻易将秀娈压倒在榻上。秀娈年轻泼辣,咬牙不认输,她右手乱摸,在地上摸到一只倾倒的小香炉,拿起来便往琼玖头上砸。
琼玖手臂一挡,将小香炉挡开,她叫道:“你这蹄子作死!”
旅在旁边抱胸看了她们一会儿,没料到一只香炉从天而降。他伸手一推,虽将香炉推开,但有一小簇香灰落到右眼中,他“哎哟”了一声,那打斗的二人这才发现闯了祸。
燕婉忙吩咐人把旅扶进屋,给他洗眼睛。
夭绍派人来接小公主恒安去卜尹处参加百日宴典礼,因此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亲自坐车前来,将三个儿媳数落了顿,然后带走了楚王与小公主。
夭绍将这父女俩扔在苹台,她略坐了坐,便回云喜宫了。
白且惠正准备祭典,她让无牙和雀角她们照顾恒安,自己将旅单独带进一屋,又拿净水重新给他洗了眼,点了药水。
旅一动不动凭她处置。白且惠见他一只右眼仍旧红红的,皱眉道:“你这戏,演得过头了些,何苦作践自己身子?”
旅委屈:“天地良心,这实在是飞来横祸。我哪知女人厮打起来,会六亲不认?”
白且惠心中不乐。旅对她的情绪很是敏感,马上问她怎么了。
白且惠摇摇头,不愿拿自己的无聊心事烦他。她定了定心,道:“人差不多齐了,我去外边主持恒安的百日宴祭典,你去见他们吧。别忘了我昨日告诉你的话。”
旅点点头,二人分头行动。
第39章 第三回之密会
籥音轻灵,众巫女的歌声更像是禽鸟翅羽,纷扬落下。
恒安的乳母抱着她。小公主刚刚醒来,睁着一双鹿眼,稀奇地东瞅瞅,西望望。无牙把她接过来时,她似乎要哭,却又没哭,等她看到白且惠,一双眼牢牢盯着她,竟还讨好地笑了一下,神情极像旅。
白且惠从圣坛里取了碗水,拿刚折下洗净的荷花叶子沾了,洒在小公主脸上。
恒安闭了闭眼,“咯咯咯”笑起来。她的大眼睛眯成两弯新月,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身子扭得可爱极了。
白且惠愣愣看着她,心里愈发乱了。
轮到白且惠唱主祷词了,她却久久没有出声。无牙重重咳嗽了声,白且惠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委屈。
她接过又软又暖的恒安,告诫自己:“别想,什么都别想!”
——————
旅来到苹台地下室,那里已有一群人坐着等他了,除了他弟弟侧,多是他这三年笼络来的人才。
这些人争论得激烈,旅进来时,他们停了一停,不久,这股激昂的情绪继续抬头。
让他们这样激动,是因为成嘉收到命令,即将带领他的军队去征伐舒国。这道命令自然不是旅的本意,是斗椒擅作主张,令掌印官盖章认可的。旅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大家都明白:现下楚国军队力量大致分为三股——郢都城内侍卫军、中央军和地方军。
论侍卫军,楚成王一手栽培的铁甲军已完全沦为斗椒、斗般兄弟的护府军,但旅的燕羽营在吕良蒲带领下,暗中清除奸细,整顿军纪,实力足以与之抗衡。
中央军军权大半在斗椒兄弟手中,但成嘉屡屡为国征战,他的部下在编制上属中央军,实质则与他的家养军没多大不同。除了成嘉父子,也没人调动得来这支军队。
至于地方军,鞭长莫及,暂可忽略不计。
旅继位后,一味沉溺酒色,荒废政务,斗椒兄弟初时还有疑虑,现在早已不拿他当回事,之所以还未动手推翻他,无非是顾忌燕羽营和成嘉手中的这支军队。但成嘉一旦带大军去打舒国,郢都城内军事力量对比悬殊,旅危在旦夕。
大伙儿七嘴八舌,都说要阻止成大将军出征舒国,要去也得让斗椒兄弟带他们的人去。
旅听了一会儿,道:“舒国屡次侵犯我边境,早有人提议灭舒,但因斗椒、斗般在这事上意见不合,始终未采取行动。这次怎么就突然定下让大将军去了?”
成捷道:“斗椒拉到工正蒍贾为他做说客。蒍贾虽爱和斗椒抬杠,但在斗家兄弟那伙人中威望颇高。他一表态,很多人便赞同斗椒,要大将军领兵去灭舒。唉,这件事,‘圣旨’已下,恐怕没有转圜余地了。”
旅点点头,他又问了吕良蒲和侧现手中的军队情况,实际可调动多少人马。
旅道:“斗椒策划日久,大将军一走,怕就要发难。但世事难如人意,恐怕过几天楚国有大事发生,他的计划,还得等一等。”
众人不解其意,旅却也不解释,他只吩咐了三件事:一件是要侧带上他自己府中的士兵,去郢都附近山里扎营,每日里勤加练兵,声势越大越好;一件是要成捷带成家亲信人奔赴各个郡县,一边私募地方军,一边让郡县尹偷偷屯粮;还有一件,则是要伍举隔天去找白且惠,听她命令行事。
这三件事,除了第一件,可以解释为震慑斗椒、斗般,让他们在动手前多个顾忌外,余下两件,诸人都不解其意。
侧忍不住道:“王兄,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现在扩充地方军有什么用?还有,地方军可比中央军会捞钱,他们不缺吃的,何必为他们屯粮?”
旅笑道:“就你废话多。你们只管去做,不久,大家自然明白原因。”
第40章 第三回之蒍贾上亭
工正蒍贾出身世家,从小便聪慧过人,他一生迄今为止一帆风顺,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有两件事:一是他爱与斗椒抬杠,却至今仍没被斗椒弄死,甚至斗椒还对人说:当今楚国,能与他并肩的,只有蒍贾;二是他年岁不小,却只娶了一房夫人,他与张苾芬青梅竹马,琴瑟和谐,是郢都城内人人羡慕的伉俪。
可这第二件事,最近似乎反成了个笑话。
原因在于蒍贾年少时游荡诸国,曾在越地结识一名良家女子。蒍贾走后,该女子发现自己怀孕。她父母也不知孩子父亲是谁,匆匆将女子嫁给一个老翁充妾。老翁去年死了,这女子带着儿子找来郢都,几经周折,终于与蒍贾相认。
蒍贾觉得很对不起这对母子,与张苾芬商量后,将他们接到府里来住。
谁知张苾芬嘴上说得好听,暗地里却联合家中仆妇欺负母子二人。李莫忍了三个月,张苾芬手段愈发毒辣,竟命人拿滚烫的开水去浇蒍敖。李莫护子被开水烫伤,这事也闹到蒍贾面前。
蒍贾无法,只得在城中另择居所,供李莫母子居住。他怕张苾芬再生事,挑的地方离蒍府很远。但如此一来,他自己不方便两头跑。他心中怜惜李莫,自然而然在她这边住的日子多了些。
前几天,张苾芬专候着蒍贾不在,带一干人去李莫住处闹事,幸而蒍贾有所防备,留着会武的护院保护李莫母子。张苾芬没讨着好,忿忿离去。但她这一来一去,蒍敖却一病不起。
这日,李莫的小姐妹贝锦上门来看她。蒍贾为讨李莫欢喜,请过几次长教坊的舞伶来府中给她表演解闷。李莫好说话,和一些小舞伶交谈起来,知道她们的老师也是越女,现在嫁到伍家,是伍举的夫人。李莫有心结识那位越女,又怕人家瞧不上她,不好意思开口,但舞伶们机灵,不知怎么传话给了贝锦,没过多久,贝锦主动上门来看她。两人一见投缘,遂常常背着蒍贾相聚。
李莫连日忧愁,看到贝锦便眼泪汪汪,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有仆妇神色慌张地跑来,说蒍敖不好了。李莫也顾不得客人,拉起裙裾就往后面跑。
蒍敖已经连着烧了快半个月,烧得小脸蜡黄。他一个劲喊腿疼,李莫忙给他揉腿,触手感觉不对,撩起他裤脚一看,只见孩子腿上密密麻麻的,布满黑色圆斑。
李莫吓得怔住了,忽听身后一人道:“这病有多久了?”
李莫六神无主,她对着贝锦哭道:“自从张夫人上次带人来吵了一通后,这孩子就病倒了。请过许多巫医,始终不见起色。”
“那多久了?”
“十一天了。”
贝锦沉吟片刻,道:“瞧小敖这情形,不像普通的病。姐姐若信得过我,我可以介绍一位巫医来给他诊治。”她见李莫露出怀疑的神色,又道,“这位巫医,姐姐应该也有所耳闻,便是楚国的卜尹大人。只是蒍大人和卜尹之间有些误会,姐姐先别告诉蒍大人这事,等卜尹看完小敖的病,姐姐再说不迟。”
李莫眼睛一亮,当即给她跪下,她道:“只求小敖没事,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妹妹,你若真能请来卜尹大人,我……我……”她过于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贝锦说话算话,次日,当真把白且惠带来了。
白且惠坐了辆二匹马拉小车,身边除了贝锦,仅带了无牙一个。
李莫久闻白且惠大名,也听蒍贾开玩笑般提过,说这位卜尹是他们楚王的护身符。若非斗椒曾亲眼目睹她呼风唤雨,扑灭霓园大火,疑心她那一族确实有些通鬼神的门道,即便城中有燕羽营和成家军相护,他也早捺不住动手收拾旅了。
李莫妇人家,此时又一心求着白且惠,在她眼中,白且惠真就是天神下凡。她看一眼,就被白且惠折服了。
白且惠也是看蒍敖一眼,便知他中了“钱印子”毒。这毒靠呼吸道传播,寻常大人吸入毒粉大多无事,唯小孩子,吸入便中毒。想来张苾芬上次来这里闹事是假,传毒才是真。
白且惠开了药方,让李莫按方抓药。
随后,白且惠戴上面具和头套,一手抓剑,一手握着燃烧的香草,在蒍敖床前跳了通。无牙在旁边摇铃唱祷。
李莫的人买来药后,白且惠就在房里煎药,一半直接喂入蒍敖口中,一半替他擦腿。
蒍敖服药后小半个时辰,便开始呕吐,吐出的尽是些黑泥沙状物。他吐完,烧退了,连腿上的黑色圆斑也消失殆尽。
李莫目瞪口呆,问孩子感觉怎样。蒍敖声音也有劲了不少,他道:“我饿了。”
白且惠又开了一张调理方子,交给李莫,并拿出一件金灿灿的肚兜,给蒍敖穿上。贝锦偷偷嘱咐李莫道:“肚兜先别脱,你们一家命运,还要靠它呢。”
李莫也不知如何感谢,跪着一个劲地磕头。白且惠没多留,上车和贝锦一块走了。
蒍贾当晚来李莫处,李莫这才将白且惠来给儿子看病的事和他说了。
蒍贾听得大惊失色,急忙跑去看儿子。蒍敖的黄脸上已经隐隐透出些红润。他睡得热了,踢开些被褥,露出金黄色的肚兜一角。
蒍贾掀开被子,仔细看了遍儿子身上的肚兜。肚兜上盘回着一只细颈丰羽的凤鸟,右下角用红线绣了个“旅”字。
蒍贾心中盘算了遍,让李莫解下这个肚兜,他揣在怀里,便离开了宅院。
李莫心中惴惴不安,不明此举何意。她拉着儿子的手,坐在床旁凝思。儿子的手动了动,蒍敖醒了,一双不大却有神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李莫拭去眼角泪花,笑道:“你爹爹真是的,才来,又不知去哪儿了。他别是找那女人理论去了吧?”
蒍敖道:“才不是。爹爹问心有愧,不敢去质问那女人的。他拿了我的肚兜,想必是去向原主人道谢了——妈妈,我看楚王,也未必如旁人说的那么不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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蒍贾到了宫门前。本来这时候,宫门应该落锁了,偏偏今天,像在候着什么人似的,迟迟未关。
阍人认得蒍贾,一见到他,便转进去。不过片刻,出来一名侍卫,也不说话,冲蒍贾笑笑,转身便走。
蒍贾跟着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道:“喂,我是去见卜尹大人,你可别给领错路!”
那人也停下,回身点点头道:“错不了。”
蒍贾很快被领到苹台处,还未进去,就听到空中箭弦声响,待进去了,院中几个小童正收箭靶,显然射箭的人刚离开。
蒍贾偷瞄了眼箭靶,见上面犹自插着几根箭,不是正中靶心,就是离靶心极近。
领他进来的侍卫神态愈发恭敬,他不敢再往里去,将蒍贾交给一名二十多岁的巫女,由那巫女将蒍贾带至一凉亭。
蒍贾拾级而上。伯劳鸣叫,清风拂面,积了一天的暑热,不知不觉间已然散去。
白且惠和旅坐在一张席上。旅啃了一半的香瓜搁在一边,他一只右手袖子撩至肩部,光裸的前臂上扎了数枚牛毛粗细的针。白且惠眼前摊着一张人体图,她照图行针,不时从旅臂上拿下两针。从白且惠身上,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古怪味道。这两年,她早已不用兰香,因整日沉浸在研制毒物的解药上面,身上也浸染了种种药气。
蒍贾闻到这股气味,不觉皱了皱眉头。
无牙通报工正蒍贾到,那席上两人同时转过头来。蒍贾眼前一亮,仿佛日月争辉,金星闪耀,他忙低头垂目行礼,心头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旅笑道:“蒍贾,你这么晚跑苹台来做什么?找且惠占卜吗?”
白且惠道:“我今日被伍举的夫人叫去替蒍大人儿子治病,蒍大人大概是来道谢的。”
“蒍贾,你胆子不小。你儿子得病,居然敢劳动寡人的卜尹?”
蒍贾陪笑道:“臣的家事,劳烦到卜尹大人,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这次来,是谢谢卜尹大人救命之恩,也是来听候差遣的。”
旅冷笑:“你能替卜尹办什么事?”
白且惠已趁他们说话拔走了旅臂上所有针,连同人体图卷一卷,让人收下去。她道:“难得蒍大人跑一趟,正好大王宠爱的优伶待会儿要在这下面台上做一场戏,大人便看完再回去吧。”
蒍贾本来犹豫要不要将肚兜还给原主人,听这么一说,先将肚兜塞了回去。他笑道:“早听说优孟的戏天下一绝,今日沾卜尹大人的光,终于能亲眼一观了。”
有人在白且惠下首给蒍贾设席。旅凑到白且惠耳边,两人喁喁细语。蒍贾忍不住朝那二人看去,觉得他们的确如传闻中所说的无比亲密,却又因太过堂而皇之,显得并无私情。
巫女们端上新的香瓜,旅道:“寡人的舌头都吃麻了,给蒍贾送去吧。”他朝蒍贾指了指,明亮灯火下,正好让蒍贾看清了套在他修长右手拇指上的扣弦玉扳指。
第41章 第三回之优孟
凉亭斜下方小院中不知何时摆了张六尺来高的长台,四面烛火照着长台,此外空无一物。
从长台后面忽然传出抚尺“啪”的一响,旅和白且惠停止说话,齐齐看向长台,蒍贾也看过去。
长台上出现两个木偶人,均着官服。一个道:“小小舒国,却屡次侵犯我楚国边境,这次决不容他们再放肆了。”另一个道:“哥哥说得是。蛇鼠之辈,我们不理会,他们也不懂得见好就收。这次,我建议让成大将军出马,给他们一个教训。”
蒍贾心中本来有所怀疑,一听这两人声音,不觉暗乐,他又惊奇,想:“这优伶倒的确有点本领,模仿斗般、斗椒声音语调,竟一丝不差。”
这边他兄弟二人商量完,斗椒离开。那边忽然銮铃声动,紧接着车轮声、马蹄声、年轻女子娇笑声、掌车和看货人的指挥声,同时响起,又一人物粉墨登场,自称“方奥”,乃舒国使者,求见令尹斗般。
斗般见了方奥,初时言语傲慢,但等方奥将真金白银、美女马匹呈献上来后,他的态度变了,以长者之姿斥责了方奥几句,又说成嘉不久便会领兵攻舒。方奥大惊,伏地乞求,又允诺舒君会亲自挑选礼物来见斗般。
方奥哭哭啼啼地道:“谁不知楚国之政,如今在令尹一手掌握,寡君及敝国上下人等身家性命,也全仰仗大人施舍。”
这句话取悦了斗般,他同意阻止派成嘉出兵。
蒍贾偷偷看了旅一眼,旅正看得津津有味。蒍贾琢磨了会儿,这一分心,再看时,长台上已换了场景。
丝竹管弦、杯觞交错,舒国使者方奥喝得半醉,正向同来的人吹嘘自己巧舌如簧,已得到斗般允诺不出兵。他得意忘形,没提防隔墙有耳,说到一半,忽然有人闯进来,那人吩咐手下:“把这干人全抓起来!”
叫骂声、打斗声、惊呼声、桌椅翻倒声,百声齐作。蒍贾不由得环顾周围,确认自己还是在凉亭中,一切不过是“戏”。
方奥被逮住了,又惊又气地问捉他的人:“你到底是谁?为何抓我们?”
那人冷笑道:“我乃楚国工正蒍贾。你贿赂楚国令尹,此事非同小可。走,把他们带去见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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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椒在府中走来走去,见东西便摔,见人便骂。
他一回头,见几个仆人在门口推推搡搡,又来了气,大声道:“有事就报!没事就滚!”
终于有个大胆的进来,说工正求见。
斗椒一愣,忙让请进来。
他平时常与蒍贾斗嘴,只觉这人专喜触他逆鳞,十分讨厌,但内心深处,敬服他聪明又识时务,能化解危机于无形。他今日格外需要这位工正的建议。
蒍贾来闲聊了两句,见斗椒板着一张脸,说话没好气,便笑嘻嘻地主动提到:“听说大将军出征舒国之事,又有变动?”
斗椒白了他一眼:“工正大人的消息倒灵通。”
蒍贾道:“我何止知道令尹变了主意,我还知道他为什么变了主意。”
他拍拍手,让把方奥押进来。
方奥五花大绑着被押上来。
蒍贾道:“方使者,就请你如实说一说见令尹的经过吧。”
方奥垂头丧气地又从头说了一遍,然后被带下去。
斗椒气得挥拳跺脚,他心道:“斗般还是这副扶不起来的猪猡样,只顾眼下吃食。但教他有一点上进心,我们兄弟同心,楚国早就变天了。”
要说矛盾,他们早就有了。不过斗椒所谋不在一毫一厘,而在楚国,甚至在天下,所以不打紧处,他能让则让。只是这一次,眼见只要成嘉领兵征舒,他们立刻可以兵指王宫,逼旅退位,扶婴齐上位,关键时刻,斗般却为些蝇头小利要坏大局,怎叫他不气?
蒍贾在旁看了他一会儿,忽道:“令尹通敌之罪,已经证据确凿,不知你作何打算?”
斗椒忘了他还在,一听这话惊得跳起。
蒍贾忍笑,靠近他一步,压低声音道:“依靠旁人,终不若自己做主来得简单。这些年,若非令尹处处作梗,不顾大局,这楚国的王位,哪还容得下那酒色之徒?”
这话宛如从斗椒自己的肺腑之中挖出,听得他心花怒放,他颤抖地道:“工正,你果然与我一心。那依你,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蒍贾道:“大丈夫当断则断,只有你做了令尹,才能真正将楚国的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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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台后面,忽然跳出一个不满四尺的小人。他穿戴的和今日蒍贾极为相似,乍一看,就像是小了几号的蒍贾。
他腿不长,走得却快,才听到楼梯响动,小人已来到凉亭上,朝旅跪倒行礼。
他的声调语气便如蒍贾本人,听得蒍贾在旁汗毛倒竖。
小人向旅述说令尹斗般私收敌国贿赂之事,求问如何处置。
旅笑道:“这还要问?私通敌国,罪不容恕。赐药酒,送他上路。”
小人道:“令尹之位,在楚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同小可。处决了斗般,不知谁可替代?”
旅道:“想必群臣会推荐这次‘大义灭亲’的斗椒继任令尹,斗椒则会把他现在的司马之位让于蒍贾。寡人觉得,也无不妥。”他看了眼旁边席上的蒍贾,“蒍贾,你觉得呢?”
蒍贾忙起身道:“优孟之技,冠绝天下,臣今日可算大开眼界。”
旅道:“优孟,蒍大人也说你的戏不错,看来他对司马之位,也甚满意。楚国军政虽说由令尹总管,但司马亦不可或缺,以后还要辛苦司马了。优孟,你代寡人,敬蒍大人一杯!”
优孟这时已不再扮蒍贾,他本音极甜美喜人,笑呵呵地恭喜蒍贾。
到这时,蒍贾也知必须有个决断了。他将面前的酒一口饮尽,跪地道:“多谢大王,臣任凭差遣。”
第42章 第三回之饥荒
斗般因私通舒国被降旨处死,告发他的人是蒍贾,判决他的人是斗椒。斗般死后,蒍贾升为司马,斗椒升任令尹。斗椒立即命成嘉领着他的亲信部队出征舒国。
成嘉不敢违命,毕竟名义上派他出征的是楚王。成嘉多少还抱了点侥幸心理,觉得斗椒既已升为令尹,应该不会再对楚王不利了。综上种种,成嘉出发了。
他一走,斗椒便要调动军队收拾旅,但蒍贾说,成嘉的军队尚未走远,就怕他们掉头反扑,斗椒白背个以下犯上的名头,还一无所获。
斗椒听他的,等成家军离了楚境再动手。谁知区区数日间,又出了事。
今夏烈日炎炎,多日未雨,各地又蝗灾频发,到了秋天,楚国大半农田颗粒无收,一场罕见的饥荒,席卷了楚全境。
很多难民涌入郢都。一夜之间,城内空旷的街头,满是临时搭建的棚窝和面黄肌瘦的人。
有些富人家每日定点开放粮仓,接济灾民。其中,以公子婴齐最为大方,他命人煮了杂粮粥,每日午时给排队的人一碗粥配一只白馒头。运气好的,还能从粥中吃到一两块骨头。于是灾民们特别喜欢去婴齐府门前排队领救济粮,对他的善行,赞不绝口。
侧也听到民间传言,把婴齐夸得天花乱坠。他不服气,自己跑去看了回。午时未到,排队领粮的人已弯弯绕绕转过三个街口。
侧看了会儿,便赶到旅处,劈头盖脸地道:“王兄,你别光让婴齐当好人,咱们不是也有粮吗?你倒是快让大伙儿放粮啊!”
旅不慌不忙地道:“急什么?你告诉我,现在外头人是怎么说的?”
侧道:“都在议论饥荒,怕中原诸侯趁虚而入。他们说,嗯,他们说……”
旅失笑:“但说无妨。”
“他们没见识,只知胡说八道,说什么王兄登基三年,只顾自己享乐,不顾民众疾苦,惹怒上苍,所以才降下如此大灾。他们还说王兄胆小怕事,一旦发生战争,定然不能保护好他们,远不如,远不如……”
“远不如婴齐可靠?”
“唉,我就说他们是墙头草,人云亦云,没有见识。王兄,你早知会有饥荒,所以才让地方上多屯粮的吧?等你大开粮仓,那起人还不转而夸你?”
“且惠卜卦,测算出楚国将有一场三十年未遇的饥荒。”
侧大喜,拍手道:“果然是卜尹。我和成捷、伍举他们几个一听说闹饥荒,就猜会不会是她的预卜。王兄,所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仓放粮?”
旅皱皱眉,道:“说了不急。”
“可是……”
“我叫你去做的事情,哪一桩没有道理?”
侧想了想,心悦诚服地道:“确实,每一桩都有道理。行,我听王兄的,可是也别让婴齐他们得意太久了。”
旅笑道:“你听话就好。明日上朝,你可不许提我事先屯粮之事,更不许建议地方上放粮。”
“行!”侧说完才反应过来,他瞪大双眼,又惊又喜,“王兄,你终于要上朝啦?”
第43章 第三回之群蛮入侵
旅登基三年,在大/饥/荒席卷楚境后,他第一次召集群臣,聚于朝堂。
臣子们前一日听到这消息,就炸了锅,等到朝堂列班,犹未从昨日的情绪中跳出来,互相挤眉弄眼。
旅让他们等了会儿,才在一众宫人簇拥下到来。
他一坐下,就让人公布了个刚收到的消息:庸联合江汉诸国,向楚宣战了。
庸人集兵邑关,尚未出动。同样,麇人率百濮集兵选地,大军待发。
大臣们本来还等着看旅好戏,一听之下,个个变色。斗椒还不信,当堂质问右尹和几个直属手下。那几人战战兢兢,表示也刚刚得到消息,准备待会儿下去告诉他的。
斗椒气急,一脚踹倒右尹,又要踹另一人时,那人抱头鼠窜,竟逃向旅。
吕良蒲守在旅身旁,见状几步赶上前,一剑削了那人的头颅,森然道:“大王面前,岂容放肆?谁再敢靠近!”
事出突然,斗椒这几年自由散漫惯了,刚升任令尹,更是目空一切,直到一颗人头滴溜溜滚到他面前,他才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斗椒低头看了会儿人头,然后一言不发地退回原位。
吕良蒲冷冷扫了堂下一眼,也回到旅身边。
旅道:“罢了。如今强敌压境,诸爱卿有何良策,不妨快快道来。”
诸人交头接耳,大多表示庸早有不臣之心,这次勾结麇人和百濮,明显有备而来。敌人已经凶顽,又加上饥荒,楚国此时绝无力正面抗敌,不如暂避锋芒,以后再图报复。
旅连问几人,无论文官、武官,都主张“暂避锋芒”。旅问到斗椒。
斗椒阴沉沉地道:“楚国不幸,遭逢从未遇到过的饥荒,军兵饱腹尚做不到,哪有力气打仗?如若不退,难道还等人打到郢都,毁了宗庙吗?”
众人被他说的更加怕了,于是有人主张先迁都。
旅叹道:“这时成老将军若在就好了。他用兵如神,无需多少时间,便能将这群乌合之众打散。”
斗椒只当没听见,他道:“若要迁都,臣以为,阪高甚佳。”
旅转头问司马:“蒍贾,你以为呢?”
蒍贾跨出一步,道:“臣以为不可。迁都之事,劳师动众。且贼人能至郢都,自然也能至阪高,迁之何益?庸联合群蛮时日久矣,选在此时发难,不过谓我饥不能师,想来趁火打劫。庸的两条臂膀——麇与百濮,麇屡败于我军,如惊弓之鸟;百濮仍为部落首领制,人心不齐。我们若出师还击,只需小胜,百濮必散,麇人定逃,剩下群蛮,皆不足虑。”
旅听得不断点头,道:“蒍贾之言甚是。既然如此,便请斗椒早做准备,尽快领兵出征吧。”
众人还没咀嚼出蒍贾这番话的意思,忽然听到这道令,都是惊讶非常。
斗椒本人也出乎意料。他抬头,直视旅的双目,道:“臣拒绝。”
众人鸦雀无声。
旅“哦”了一声,两只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斗椒,像个好学的学生。
斗椒面无表情地道:“庸蛮知道趁虚而入,别人未必不知道。大王登基三年,未理过一日朝政,如今临阵磨枪,难免有欠考虑。臣当此危急关头,是不会离开郢都,也不会离开大王的。”
第44章 第三回之请缨
庸率江汉诸国攻楚的消息如一群乌鸦,飞得到处都是。
庸人尚未出动,但与他们暗通款曲的麇与百濮已从西南攻楚,到了阜山,现师于大林。另有余蛮部落从东南攻过来。
中原诸侯似也蠢蠢欲动。为防他们趁火打劫,楚国北境申、息两门关闭,无入无出。
楚国百姓多少年没有经历过遭人侵犯的危机了,一时间群情激愤,斥责朝廷无能。
百姓的愤怒原是冲着旅去的,但不知谁将旅上朝那日的事加油添酱传了出去。人们说,楚王倒是有意出兵退敌,奈何令尹联合一班老臣反对。话传话,不多久就变成楚王以死相逼,不向敌人退让半步;令尹却以下犯上,宁可迁都,也不出兵。人们猜测,令尹势大盖主,楚王之所以登基三年不理朝政,怕也是为避令尹锋芒。此时事急出头,又被令尹打压。
原先口碑不佳的旅,突然受到了同情与拥戴,斗椒倒成了欺君罔上、为一己私利出卖国家的奸臣贼子。
婴齐是斗椒的女婿,也是之前很多人心里边代替旅的最佳人选。斗椒风评受损,他自也承担了一部分质疑。
他开仓放粮,本是为了赚民心,但他和斗椒都不明白人心。人心苦不足。如果从来没有,人不会贪;但一旦有了,又失去,大多数人都难免怨恨。
随着饥荒加剧,来婴齐家门口讨粮的灾民愈来愈多,婴齐家储粮告急,不敢再如开始般慷慨发粮。于是,苦苦排队等待的灾民们不干了,敲碗讨粮、唱歌辱骂,发粮时,甚至争夺厮打起来。婴齐吩咐停止发粮。这下更惹了众怒,灾民积压的不满、普通百姓新添的不安,一股脑儿,全冲着婴齐发作。
每日有成千上百的人聚在婴齐家门口叫喊大骂,婴齐闭门不出。斗椒派一队铁甲军来守门,民众骂得更难听了——他们辛辛苦苦、忍饥挨饿,填饱了军士的肚子,可这些军士在做什么?国家危难,他们不敢上阵与敌厮杀,只敢在家里欺负养活他们的百姓。
蒍贾坐车来斗椒府上时,他的府门处也聚集了许多百姓,叫嚷着让斗椒别再做缩头乌龟。
蒍贾见到斗椒,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家厨娘今早出去买菜,被人抢光了菜不说,还用石子打破了额角。斗椒向蒍贾抱怨了一通,恨恨道:“别惹得我性子上来,先拿那伙刁民祭刀!”
蒍贾道:“这可使不得。你知我那日为什么主张对庸出兵?”
斗椒斜眼看着他。
蒍贾道:“我知你急于推倒他,扶立婴齐,但饥荒席卷来,兵灾旋踵至,你此时即便成功,楚国风雨飘摇,你得了又有什么好处?百姓还会将‘误国’的名头栽在你身上。我那日所言的确是实情,你何不领兵征麇与百濮?只要小胜,解了兵危,你回来后,定得百姓拥护。届时你们两方势头,此消彼长。你挟优势逼宫,那是水到渠成。”
斗椒那日事出突然,直觉上抵制旅,所以旅一要他出兵,他本能拒绝。回来后,他已经后悔,听蒍贾一说,又悔上加悔。
蒍贾等着他做抉择。
斗椒思忖良久,道:“我让婴齐去。”
蒍贾挑眉:“婴齐?——嗯,也好。”
斗椒没说话。他也不知为什么,从在朝堂上见到旅时起,便隐隐不安。他模糊地回忆起一些事,觉得还是谨慎些好。他本来要扶婴齐上位,那就让他去挣这个虚名吧。至于他自己,还是要留在郢都,时时监视着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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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进入夭绍房间时,白且惠刚给她涂抹了药,替她将衣裳拉好。白且惠的一缕头发没束好,落了下来,夭绍叫她坐到身前,替她重新梳理了发。
旅在旁边站着看,心里只觉柔软美好。
夭绍梳好了头发,冲白且惠笑道:“那呆子不知道还要在门口站多久?”
白且惠低头抿嘴一笑。旅这才过来,也笑道:“一见面就拿我寻开心,也不知是不是我亲娘。”
夭绍拉他坐到自己床旁,嘘寒问暖几句,突然问他:“斗椒这次让婴齐领兵去打麇国?”旅点点头。夭绍冷笑,“你倒是会为他着想,可惜人家不领情,一味防着你。你还要心软到几时?”
旅道:“不是心软。不过斗家对楚贡献不小,子文更是治楚奇才。我已经杀了他儿子,若这次斗椒肯领兵征麇,等我清理了他在朝中余党,他回来,我自然仍给他留一席之地。不过……”
“还说不是心软?这便是心软。那现下他不走,你打算如何?”
旅微微一笑,想和妇人家说不明白“道义”之事,他道:“他既不走,要与我斗到底,那没什么可说,我只能选择将斗家连根拔起了。”
夭绍满意地点点头。她看看白且惠,又道:“婴齐领兵出征,你已同意了吧?让且惠也跟着去。”
旅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不行!”
白且惠对他的反应似早有所料,没说什么,夭绍却提高嗓门,道:“这奇了,自来王师出行,巫者相伴,也不是什么开先例的事,为什么不行?何况,且惠自己想去。”
旅想问白且惠,你自己想去,怎么不同我说?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她就是知道他会反对,所以才先跟夭绍说了,借她的口给他施压。
旅心里苦笑了下,问白且惠:“你怎么突然想跟着去打仗?”
白且惠道:“不是突然兴起这念头。你中毒以后,我试了多种解法,始终不得要领,我早想着去找胡荑拿解药。这次庸伯攻楚,胡荑也出力不小。我听说她联合叶方维长老,正领着一批灵山族弟子在百濮军中兴风作浪。所以我随军去百濮,一则为你求药,一则也整顿门户。”
夭绍道:“听清楚了没?”
旅听得一清二楚。若只有他和白且惠,他还是能够想出理由反驳她这番话,让她去不成;当着母亲面,他却无话可说。
白且惠见旅答应了,便告辞离开。
她走没多久,旅也坐不住,向夭绍道别,直奔苹台。
苹台外无人守着,旅出入这里,如同不周宫。他一个人进来,没走几步,看到白且惠也是一个人,正站在积藻塘旁发呆。
白且惠现在是楚国的卜尹,又是灵山族族长,他近年来看到她,常常被众人簇拥着,很少落单。然而他知道白且惠胆小,即便对着无牙和雀角,也要伪饰一番,不敢全然打开心扉。再多人围着,她也是孤独的。现在这样一个人站着,仿佛倒是她本来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掀起她的袍子。她的背影单薄,腰不盈一握。
旅走上前,想要开口,却先一把从后抱住了她。他现在比她高出许多,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他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撒娇道:“你别去了,好不好?”
白且惠任他抱了会儿,想推开,一时推不开,她道:“你别闹了,我是去替你找解药。性命攸关的事。”
“我都没事了。”
“你本来可以活到八/九十,现在才能活到三十五,你就不怕吗?”
“你听那巫医胡说。人的寿命天定,谁说我一定能活到八/九十?打仗、暗杀、生病,哪一样不会叫我提早完蛋?反正我不要你离开!”
白且惠心里突然有点恼恨,她一用力,挣脱出来。没了旅的怀抱,她背上一凉,却让她挺直了脊梁骨。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旅,问道:“我是你什么人,你不要我离开?”
旅无比真诚地道:“你是我的卜尹大人。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安心。你预测了这次饥荒和兵灾,现在饥荒和兵灾都未过去,我要你留下,继续观卜。”
白且惠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决定不拆穿他,她道:“若论占卜,无牙的本领已不在我之下。你不放心,那我留她下来陪你吧。”
旅还要说什么,白且惠举手阻止道:“我累了,待会儿还要和婴齐商议出征事宜,你今天先回去吧。”
不等旅有机会再开口,她就一溜烟跑回房,将自己锁了起来。
第45章 第三回之百濮手段
婴齐被封上将军,领着三百乘车、三千甲士,向大林城出发。卜尹随行。
旅亲自为他们送行。他把婴齐叫过来,敬了他一杯酒,酒喝完后,他凑到婴齐耳边,悄悄叮嘱道:“照顾好她!”
婴齐明白这个“她”指谁,只道:“放心!”
旅没能亲口和白且惠道别,她一直躲着他,到不得不见面时,他们所处场合,却已容不得私语。
白且惠和灵山族人坐在红色车中。白且惠没有戴面纱,目光温暖而坚定,遥遥望着旅。旅和她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似要他放心,她一定不辱使命,尽早归来。
旅也勉强自己笑了笑,心里头却欢快不起来。这阵子,白且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麇人带着百濮部落已攻入楚国腹地,楚军没几日便赶到战场。
前锋戢黎送来两个好消息:原来麇人一听说楚国出兵,头也不回地跑回锡穴城去了。从东南方攻来的群蛮也已经一哄而散。
婴齐一听大乐,立马犒赏军士,鼓励道:“让我们一鼓作气打散百濮,这就能回郢都了!”
白且惠离开郢都后,久违地感冒发烧。她不愿拖累大军,自己开了药,服用后留在当地宿了两晚,等烧退了,再出发追赶军队。
婴齐派人把麇人落跑的消息告诉她。信使言谈之间,傲慢非常,仿佛战斗已经结束了。
白且惠让信使转告婴齐:不要小看百濮。濮人中多巫师,况又有胡荑等相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信使一去不复返。
白且惠很快到了汉江边。婴齐的大部队都在这带山丘上扎营。瞧情形,他们和百濮已经干过一场了。
白且惠站在一处山丘上,她弯腰撮起一把土,拿舌尖尝了尝味道,又观察了下周围的地理气候,不由得皱眉。
濮人的船只狭长,如一个个蚱蜢,停留在汉江之上,把下面的江水都遮没了。日头未落,一些船上已点起松明,隐约传来锣鼓歌唱声。
戢黎出来迎接白且惠,一见面便道:“谢天谢地,卜尹大人你总算到了。”
白且惠还以为是关心她身体,道:“我没事。上将军呢?我有事跟他说。”
戢黎叹道:“上将军叫人抓走了。”
白且惠一惊站住:“这么快?”
就在半个时辰前,濮人跳到岸上来叫战,骂楚人今非昔比,如今肚子也吃不饱,还装老虎吓唬人呢。婴齐不受激,带了三百人,短刀轻衣上阵,要给濮人个下马威。谁知他们没接近濮人,先遇到一群毒蛇猛攻。楚人乱了阵脚。濮人的进攻又诡异多变,一行人执着一张铁丝网边角冲进来,三两下,兜走了婴齐。
楚人追到江边,濮人已经上船。他们在船上吹哨,听得楚军一个个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濮人见好就收,他们便也收兵回来。
白且惠问:“他们拿上将军怎样了?”
戢黎道:“他们没说,我们也还没问。”语气中颇不当一回事。
这时,几个婴齐的亲信听说白且惠到了,忙过来请示。戢黎要他们稍安勿躁。
裨将蔡鸠居冷笑道:“庐公,我知道上将军平时与令尹走得近,你们看他不顺眼。但大家现在都是为楚王出征,一军首领若有折损,哪个楚人脸上有光?”
戢黎并不生气,依旧淡淡地道:“蔡将军多虑了,我想救上将军之心,与你们并无二致,不过濮人的阴诡手段,你们也刚见识过,若没有万全对策,我们贸然挑战,只会再次自取其辱。”
蔡鸠居怒道:“要想什么对策?进攻就是最好的对策!等我们大军一拥而上,把濮蛮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只能乖乖奉还上将军!”
白且惠道:“够了。”
她一开口,争辩双方立刻住嘴。
白且惠对戢黎道:“据我所知,濮人习俗,若要杀敌首领,要么当场割头剥皮,要么拣选黄道吉日,献祭祈福。他们既用网兜走上将军,他性命暂时无忧。你派人告诉濮人酋长,说灵山族族长愿意上船,与他们谈一谈。”
第46章 第三回之立威
由白且惠领头,楚军重新振作起来。
戢黎派人到江边喊话,表示灵山族族长要与百濮酋长们谈判,但白且惠带着族人和一百名楚甲士到江边时,迎接他们的,又是一群毒蛇。
白且惠想:“这是试探我来了。”她撮唇轻吹,没过一会儿,蛇便停止蠕动。她忽又尖啸一声,群蛇宛如被天打雷劈,身子抽搐,僵直在地上,过了一阵,才缓过来,风一般游走了。
蛇们才走,江上又传来吹哨声。有几个楚军才听到声音,便仆跌在地,连雀角也晃了晃身子。
白且惠一手按在雀角肩上,雀角定了定神。她拿出一只模样奇特的哨子含在喉咙里,余下灵山族人也学她。他们喉中吹出一片缥缈之音,忽上忽下,像张无形的网,收走了江上传来的哨音。原先摇摇欲坠的楚军士又站稳了,完好如初。
到这时,汉江上头排船里才走出一人,大声道:“别吹了!我们知道确实是族长亲临,这便请上船吧。”
白且惠手一抬,哨音立即止歇。雀角道:“既然知道是族长来了,怎么还不派船来接?”
船上那人嬉皮笑脸地道:“我们不敢靠近楚军,还请族长自己过来吧。”
雀角“呸”了一声。旁边戢黎要让人去找条木筏来,被白且惠阻止,她道:“我自己过去,大人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
戢黎好奇,江岸离江中最近的船也要好几丈距离,白且惠怎么过去?
殊不知白且惠刚才一待哨止,便暗行《驱兽令》。但凡世间所有鸟兽鱼虫,大多能凭音行动,白虺教导白且惠的《驱兽令》中,针对不同动物,有不一样的运气发声调度法门。白且惠十岁便能驱使小兽,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之事,在她已然习以为常。
这次她用气波调来的,是江中一条老鳄。众人见到鳄鱼爬上岸,都感讶异。
白且惠俯身轻触了下鳄头,喃喃念了几句咒语。鳄鱼自然听不懂咒语,它所识唯白且惠发出的气音。但楚人和濮人不知,见鳄鱼听她念咒后,乖乖任她踩在自己背上,驮着她游向濮人头排一船,不禁纷纷惊呼。
濮人比楚人更信奉鬼神之说,很多挤在甲板上看热闹的,此时都匍匐在地。
在头排船上叫话的人也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地迎请白且惠上船。
白且惠一离鳄背,就不再暗暗送声控制它。有个年轻濮人胆子大,他看着好玩,跳下水去,想捉住这条鳄鱼,不料被它一口咬住胳膊,三两下连人吞下后,沉入江底。
一缕鲜血在江面晕开,濮人鸦雀无声。
白且惠说要见百濮酋长,酋长们全拥来了她所在头船。百濮上百个部落,一部落一酋长,单酋长就挤满了船厅。
白且惠美目一扫,并不见胡荑、叶方维和任何眼熟的灵山子弟。她想,那些人好歹还在灵山族,她为长,他们为辅,她一声令下,他们违抗是不敬族长;不违抗则所谋泡汤,功亏一篑,倒不如干脆隐身了。
白且惠微微一笑,问酋长们:“我该和哪位说话?”
一个马脸人出来道:“在下孔阜,见过灵山族族长。禀族长,我们这儿共一百一十六位酋长,凡有所决议,必半数以上通过才能定,所以族长有什么吩咐,须得让大伙儿全部知晓才行。”
白且惠道:“好。我灵山族起源于庸,现下分布最多在百濮、庸国和楚国。这三地习俗相近,百姓代代通婚,早已难分你我。中原诸侯向来谓我等为‘南蛮’,视作仇寇,只是楚国力强,才阻挡他们伐我之心。如今楚国稍有事,你们不但不出力相助,反而趁火打劫。楚国若亡,晋秦南来,谁再能护你们?”
她一番话,说得许多酋长连连点头,但一个穿得五颜六色、满身宝饰、五官在大圆脸上挤作堆的中年胖子厉声道:“胡说八道!大家本来活得自由自在,是荆蛮侵略,硬叫我们臣服。荆蛮与我等不共戴天。老天爷给了机会,我们此时不打击荆蛮,更待何时?”
也有不少酋长附和他:“说得不错。一样被人侵略,宁可臣服中原诸侯,也不服楚。”“荆蛮和我等有何区别?凭什么要侍奉他们?”“若得晋国提携,我们也不致于叫人瞧不起!”……
白且惠待他们的议论声小了,才又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强。只是我今日上船,想以这里诸位的性命,换你们俘虏的楚将婴齐,不知大家觉得如何?”
众酋长哗然,转头窃窃私语。
孔阜问白且惠道:“不知白族长说以我们诸人性命换楚将,是什么意思?”
白且惠道:“眼下有一桩大祸事正在逼近,你们若答应放人,我便将祸事及避祸法子告诉你们。”
众酋长动摇。
白且惠道:“先告诉你们也无妨:今年辛亥,厥阴风木司天,少阳相火在泉。只是上半年天热如火,螟蝗成灾,厥阴‘从气’不伸,‘复气’猖狂。物极必反。我观这带地理天象,连日阴天,湿土抢占主导,今日忽转晴,燥金不肯放弃,二气相斗不止,厥阴‘从气’转‘郁气’征兆已现。不过三五日间,大风过境,摧枯拉朽。我怕到时,汉江上这些船只,无一幸免。”
这一百多位酋长中,倒有一百位精研过占卜天象之术,白且惠一边说,他们一边已在默默数算验对。虽然他们不知白且惠具体怎么推算的厥阴八气间的起承转换,但大体方向不错。酋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露恐惧之色。
又是刚才那五官挤作堆的人力排众议,跳出来道:“诸位莫上白族长的当。白族长为救楚王弟弟,故意骗我们玩呢。若真有旋风,我们这儿那么多巫师,却没有一个察觉出来?”
孔阜道:“甸新,你拿我们比灵山族族长,未免太抬举自己。”
甸新冷笑道:“她才多大?不过仗着白虺传给她的一些异法门唬人罢了。真论卜卦观象,未必强得过我呢。”
白且惠道:“大风来不来,三五日即见分晓。不过我劝大家早做准备。若我预测有误,大家不过白忙活一场;可若我预测无误,诸位难道甘心将性命送在这汉江之上吗?”
诸位酋长下去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姑且信白且惠的话。但他们同意放走婴齐,却要白且惠留下,若预言果真无误,再放她离开。
白且惠无异议,甸新气得走了。
婴齐被濮人用筏送至岸上,由戢黎等人接回营帐。
婴齐一入营,便要趁夜起兵去救白且惠,戢黎却阻止道:“上将军,卜尹大人临走之前,另有吩咐,请先听完再做决断。”
白且惠被安置在一间临水的船房内。推开窗,夜风吹得窗灯乱翻。光影细碎,像数百只明明暗暗的蝴蝶,在船舷板壁上追追赶赶。一个濮人孩子,赤脚坐在船舷上值夜。
白且惠关了窗子,还听到江上疾风低吼。
刚才以一敌众,与濮人唇枪舌战,斗智斗勇,倒不觉得什么,一旦安静下来,她只觉丝丝缕缕孤寒之气,又顺着脊柱爬进脑中心上。
她才离开郢都几日,已经十分思念旅。
这样的深夜,不知他在做什么?是挑灯夜读?是密室开会?是趁着夜色舞剑骑射,活动下久固的筋骨?还是推杯过盏左拥右抱,继续醉生梦死掩人耳目?
最近忽冷忽热,希望介福别忘了按时提醒他吃自己配制的丸剂。
唉,她给他织的冬日睡帽还差一点,前些日子赶一赶给他就好了。
哼,也许这时候,他刚看过他的孩子,回头抱着哪位夫人眠得正好呢,又何必她来担心他的冷热?
她脑中每每掠过这种实际的念头,心上便要一阵刺痛。
是什么时候脱下一切伪饰,肯定她喜欢旅的呢?大概早就肯定了,但不敢承认。她在爱上也是个胆小鬼,用层层借口包裹住真心,让爱情像远处荒原上的一小簇野火般忽明忽灭,若不可见。但她一直和旅在一起,睁眼闭眼,都在想着为他解毒。再厚的心壳,每天一点一滴锉削下来,该知觉的,总还是知觉了。
这认知并不让人愉悦,本来视而不见的东西,狰狞逼到眼前,目光一扫,都是难堪和痛楚。她该怎么办啊?
白且惠认床,况且身边没一个稍可信任的人。她抱膝坐在席上,透过窗缝往外望,一坐就坐到了黎明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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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从早起便刮风,乌云压在头顶翻滚。濮人一传十、十传百,全部听说了白且惠的预言,着手防旋风。
酋长们接受白且惠的建议,将重要物资运到对岸,再以铁链将江上船只捆绑到一起。
白且惠上午看濮人忙碌了会儿,下午便在舱内休息。
楚人的营帐未动,不知在等待什么,很可能在等白且惠回去。他们既不派人来罗唣,濮人也乐得不去管他们。
白且惠在舱内调息,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孔阜带着他那一部落的人过来。他带的十几人中有男有女,看来在部落中都有些身份。孔阜道:“你们不是有很多问题要请教白族长吗?怎么见着人,又一个个跟呆头鹅似的。”
那些人拘谨地看着白且惠,果然有些呆。白且惠忍笑,让他们有什么尽管问。
一个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人先大胆求教汤散丸功用的不同。
白且惠指点道:“汤剂易发散,若是药本身无毒,又想快些起效,抵达五脏六腑,用汤剂最好;若药有小毒,只欲在膈膜和胃中起效,用散剂更好;若药有大毒,要求药力滞久后发散,则莫如用丸剂。但这只是基本理论,具体如何施用,还看个人病症体质,须多加实践,积累经验,不可墨守成规。”
一个胖老人问:“我有个朋友,急需出租一片祖传产业换钱,但他的产业所在地风水不好,少人问津。难得来个人肯租,但要求我朋友将几百株树砍了。我朋友身体单薄,又雇不起人砍树,来向我求教迅速‘咒杀树木’之法,不知可有这法术?”
白且惠道:“这个容易。你拿桂木做成钉子,一棵树上钉一颗,不出数日,这些树就全死了。”
几个人的问题均得到答复,余人也大胆起来。一个女人说她有个情哥哥,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本来非君不嫁、非妾不娶,谁知男方家出了点事,欠下一大笔钱,她情人为还钱娶了个富家小姐。五年过去,他和那小姐生了两个孩子。不久前他们在一场祭典上碰到,彼此仍旧喜欢对方。但她家里人不许她再跟男方有任何牵扯。她烦恼至今,也无答案。
她才说完,便被同伴们嘘。另一个女人气道:“大家都在问重要事情,谁关心你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私情?而且人家都结婚生子了,你是找不到其他男人了,盯着这一棵树,上赶着犯贱?”
这女人被众人说得龟缩一旁。
孔阜咳嗽了几声,重新将话题扭正,他道:“白族长,这世上祭典种类繁多,但现下百濮除了四时祭,于其它祭典的礼仪所知俱不全。如上回有人找我族大巫师去行禋祭,因置备错误,竟被人赶了回来。不知能否就此指点一二?”
白且惠想了想,道:“这个说起来话长。既要说,你去问问其他部落的人,若有要听的,把他们聚在一处,我一块儿讲了。”
孔阜大喜过望,出去一说,酋长中大半要听。他们各自带了记录的人过来。白且惠的舱房挤不下,一众人干脆去外面甲板上坐了。
白且惠从禋、荐、衅等除了四时祭以外的大祭讲起。她说得头头是道,底下人听得认认真真,不时有人提问。如此沉浸于学问中,一些个人的烦恼,倒无从冒头作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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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日,都刮大风。濮人们已经深信,旋风快要来了。但到第四日,天空再次放晴。
汉江上的小船已全部用铁链牢牢连接,物资也转移好了。濮人看看天,却犹豫不定起来。
楚人的营帐还是在那里。忽然不知什么人说,怎么他们的帐篷上停了那么多雀鸟?有个酋长问:这几日见有炊烟从楚人帐篷中升起吗?无人能答。
孔阜让几个小孩游泳到岸上,偷偷去窥探楚人营帐。
这些孩子还没回来,从对岸先来了人。那人慌慌张张地报告众酋长:两天前一支楚军突然在锡穴城附近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锡穴,杀死麇君,灭了麇宗祠。
他这边才说完,那几个孩子也回来了。他们像发现了大秘密,兴奋异常地报说:楚军的营帐是空的!
孔阜一拍掌,道:“上当了!”
其余酋长也很快明白过来,猜测白且惠对他们施了缓兵之计。她一个人在这里拖住他们,却叫楚军偷偷绕至麇地,出其不意攻下麇都城。
知道真相的酋长们大多很平静。他们本来响应庸的号召,和麇一起出兵,就想趁着楚饥荒,分他两块肉吃。既然楚并非不堪一击,他们又何必定要以卵击石?濮人大多慕强,又惯于见风使舵。他们商议,事已至此,不如求求白且惠,让楚王允许他们将功折罪,继续为楚效力。
可也有不平静的。以甸新为首的十几位酋长,他们向来鄙视楚国,向往受到中原诸侯国的教化。
甸新跳起来道:“岂有此理!那妖女竟用旋风的谎言,把我们骗住!走,我们先去拆了铁链,没的被荆蛮笑话。”
一帮人这就动手拆铁链。孔阜他们互相看看,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白且惠听到外面动静,出来一看,惊道:“你们做什么?好不容易连起来的。大风就快来了。”
甸新道:“你还骗我们呢。麇人贪生怕死,自取灭亡,但庸人还在,我们濮人也还在,我们决不允许楚人再猖狂了。兄弟们,快些拆了铁链!”
白且惠道:“不错,麇人灭国,是我设计的,但旋风之事,我并没胡说。濮人中不少是我灵山族子弟,难道我会眼睁睁看着我的人去送死?”
她脚下一蹬,上了船舱顶。她从怀中取出玄铁符,高高举起:“凡我灵山子弟听令:谁再敢破坏铁链,就地击倒!”
她的声音清越,朗传汉江。她说完,竟有大半濮人跪下听令,叫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甸新冲身旁一个斗笠遮脸的人打了个手势。那人点点头,拿出一只中指长短箭筒,对准白且惠的背。
孔阜正心惊濮人中有这么多人已加入灵山族,忽见白且惠一身白衣猎猎飞舞,他一愣,心想:“怎么又起风了?”
他不由自主抬头一看,只见远处云团聚集,旋转出螺旋形状,正飞速朝他们这边移来。
他才要开口大喊,忽听“嗖”一声,不知什么利器飞过,白且惠应声而倒。
一名濮人打扮的正好在白且惠下方,他伸手接住了白且惠,急问:“且惠,怎么样?”
白且惠睁眼,愣道:“婴齐?”这时也顾不得解释了,白且惠拉拉他胳膊,道,“大风来了,先去船舱内避难!快!”
第47章 第三回之策反
旋风突然而至,所到之处,波涛山立,林木断折。濮人躲进船舱,随着小船忽而上天,忽而落地,耳中充塞了各种喧嚣,犹胜千军万马,宛似地狱鬼号。
一些船只被冲毁,一些人被带走。好在汉江上的船大多以铁链相连,大风只管把它们折腾得天摇地晃,却奈何不了它们。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功夫,江面又趋于平静。
婴齐在舱内紧紧抱住白且惠,以身庇护。他像只球一样被甩得往东往西,额头和右边肋下撞得隐隐作痛。
白且惠一待风停,就推开他跑了出去。
浅蓝色天空中没有一丝浮云,刚经历一场风劫,天空像初生婴儿般干净无辜。江面上却漂满了舟楫残骸、人与动物的尸体。慢慢的,从船舱内传来人的呻/吟,一个个身影冒出来,小心翼翼地窥探外面天地,确认安全。
白且惠找到一条被风吹得垂直于江面的船,爬到最高处,盯着冒出的人影。
她忽然看到甸新,她飞身而下,在船与船间掠跳,倏忽间来到他身边。
甸新惊魂未定,又被白且惠一脚踢倒。
白且惠脚尖踩住他脖子,道:“胡荑在哪儿?”
甸新现在对她又恨又怕,他“我”了几声,白且惠加重脚上力道,让他呼吸一紧。白且惠淡淡道:“我打听过了,你率领的部落,是百濮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我胡师姐向来射人射马,擒贼擒王,你挑唆百濮助庸伐楚,又一意与我作对,想必没少得她指点吧。说,她在哪儿?”
甸新被她踩得说不出话来,拿手指了个方向。
白且惠顺他所指看去,正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驮着另一人在连船上飞跑。背上人的一条腿用布条层层包裹,似乎受了伤。在她们冲着去的船上,一名男子正试图用刀断开连船铁链。
白且惠气血上涌,大声道:“胡荑,你站住!”
身材高大的女人一回头,斗篷帽子掉落,露出美荇的脸。这下子白且惠更确定她背上之人就是胡荑了。美荇没理白且惠,转头仍往前跑,一心想早点离开。
白且惠离她们甚远,而且她右脚不知怎地使不上力了,她急忙下令濮人拦截。
濮人经历这一场劫难,已将白且惠尊为神明,更不要说濮人中那些灵山子弟了。有人认识胡荑和那名断链男子叶方维,呼朋引伴扑过去阻拦。美荇和叶方维刀砍脚踢,做翻了几个,但濮人如流水涌至。
美荇一头汗,又干掉一个,让濮人暂时不敢靠近,她冲胡荑道:“妈巴羔子,我没辙了。认栽吧?”
胡荑恨恨拧了下她:“不认栽怎么办?放我下来!你颠得我腿疼死了。”
美荇怒道:“你别拧我!”
濮人见三人不再抵抗,便团团将他们围住,听候白且惠发落。
白且惠右脚疼得不能点地,见婴齐面带笑容向她走来,他道:“可算找着你了,你跑什……哎哟!”
婴齐弯腰盯着白且惠的脚,白且惠这才发现自己右脚踝上戳了根短箭,她心道:“麻烦!”她折断了短箭,拿小刀割开鞋袜,观察了下箭头周围脚踝肤色,又运了下气,基本确定箭无毒。
她收起小刀,站起来时人一晕,婴齐忙扶住她,她道:“麻烦把我抱过去!”
她手指了指胡荑所在方向,婴齐笑道:“谨遵卜尹大人之命。”他打横抱起白且惠,忽觉右肋下方一阵撕痛,不禁咧了咧嘴。
白且惠急着去和胡荑交涉,茫然问道:“怎么了?”
婴齐逞英雄,道:“没什么。”但他抱着白且惠跳过一条船后,忽然大叫一声,蹲下身来。
白且惠在甲板上一滚蹲起,看看胡荑那边,又看看婴齐,急道:“你怎么了?”
这时,只听江面上传来雀角的声音:“族长,族长在不在?”
原来随白且惠过来的灵山子弟并未和楚军一起去攻打麇城,白且惠临行前就告诉雀角他们会有旋风,所以雀角领人躲在山洞中,安然无恙。
风一过去,雀角就出来察看情况。白且惠已离开四日,音讯全无。一场大风,江面上漂浮着断木残骸,触目惊心。雀角关心则乱,一见之下便哭了出来,心想:“白姐姐别是死了吧。”
她不听劝,从楚人营帐中找出条竹筏,自己划筏过来确认白且惠生死。
叶方维本已准备束手就擒,猛一看到雀角,宛如救星降世。他待雀角靠近一点,忽使力将身边一濮人打落水中,他踩着那人,到了雀角筏上。
雀角一惊,叫道:“叶长老!”
叶方维道:“你下去!”他三两下擒住雀角,扔向百濮人的船只。
与此同时,美荇本已放下胡荑,匆忙中又抓了她头发,连过几人。濮人之前见识过她的凶残手段,不敢硬挡。美荇一扬手,将胡荑抛给叶方维,估摸着他接到手了,便一猛子扎入江中。
白且惠听到众人惊呼,又听到短箭破空之声,也猜又起变故,她大声道:“要捉活的!”濮人忙一个接一个传话:“要活的!”“要活的!”“要活的!”濮人的筒箭大多喂过毒,一时无人敢再放箭阻拦。有人跳水去追,因已失先机,也没追上。
叶方维很快到了岸边,背上胡荑。美荇也游至岸上。三人一忽儿功夫,便隐入丛林。
白且惠心头沮丧,但也不好怎样。她气闷地想:“胡荑到底跑什么?她撺掇百濮和麇人协助庸国攻楚,又无端将灵山族人卷入其中,但这些都不是她一人能决定的。牵扯到族内纷争,我也不好拿她怎样,所以她干吗见我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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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军成功攻下麇国都城,灭了麇宗祠,将麇地收为楚县。一部分楚军留下;另一部分,则带着从麇地收集来的粮草,回驻大林城,与婴齐、白且惠,及他们收服的百濮部落汇合。
白且惠右脚踝受伤,起了筒箭后,暂时只能拄拐行走。
婴齐伤更重一点,他断了一根右肋骨,白且惠替他接骨后,将他绑成了一块盾牌,不许他下床。
他们从出兵到征服麇与百濮,只花了七日时间。到第八日,公子侧奉王命前来,接替婴齐。
白且惠白日里忙着替在风灾中受伤的濮人疗伤,到晚上才腾出功夫去看婴齐。
婴齐心情不太好,见到白且惠,也没出声。
白且惠借口要热水,支走了他身边的皇皇。
婴齐这才来了点精神,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白且惠。
白且惠想了想,还是决定一刀见血,她道:“婴齐,你想取代旅,当楚王吗?”
婴齐一脸惊愕。他沉默了会儿,才道:“我没想过。你是知道我的,王权富贵,于我如浮云,有则好,没有也不强求。我只是讨厌旅。”
“你讨厌旅?”
“对。你当初为什么拒绝我,以为我真不知道吗?旅喜欢你,但又要你当卜尹,保他江山永固。他自己娶了成大将军孙女,但又不甘心把你让于他人。他一定使了什么卑鄙手段,才让你拒绝我,留在他身边的,对不对?我打从心底里厌恶他。斗椒利用我逼宫,我并非不知,但只要能叫他不好受,我甘愿为人手中刀枪。”
这倒出乎白且惠意料,她本能地为旅辩解:“你想岔了,这从来不关他事。”
婴齐深深看她一眼,没有接话。
白且惠知难以扭转他的想法,她有些厌烦,但看到婴齐的伤,心又一软,她道:“无论你信不信,我的所有选择,都只取决于我自己。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你是要继续站在斗椒一边,还是愿意改助你王兄?”
婴齐也不是傻子。他纵然讨厌旅,也能察觉朝中各方势力间的微妙变化。不知从何时起,斗椒一派,已经没有优势了。侧能离开郢都,跑大林城来接替自己的上将军之位,就是又一证明。他本来已没多少胜算,白且惠这话,实是给了他一次败部复活的机会。
婴齐还是很讨厌旅,但他告诉自己:“他的心上人一心为我打算,这还不够叫他恶心的吗?”
婴齐决定放下他对旅的报复计划。他冲白且惠一笑,道:“只要是你的意愿,我总是服从的。”
白且惠暗暗皱了皱眉,她确认道:“所以你决定改助大王了?”
婴齐无比温柔地握住她一手,道:“正是。”
幸好这时皇皇端了热水进来,白且惠趁机抽手,告辞离开。
次日,白且惠转告侧:婴齐要求留在军中。他可以不担任任何职务,等伤好转后,听凭侧驱策。侧虽说同意了,但看向白且惠的目光有些怪怪的。
白且惠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她自己不在意的事,也懒得解释。婴齐出手帮过她一次,她投桃报李,谁也不欠谁。她心安理得就好。
第48章 第三回之风疹
旅听报楚军大胜后,立即派侧去换回婴齐。
斗椒当然不答应,但蒍贾私下问他:“你替婴齐竖名,为的是什么?”斗椒道:“那还用问?”他一指指天,“竖子不堪大任,婴齐可取而代之。”
蒍贾道:“婴齐已获战名,此时回来,你不是正好行事?他若不回来,请问你以谁人名义逼宫?”
斗椒恍然大悟,遂改变主意,对旅这一命令不再过问。
旅这边,有他的打算。侧前脚走,熊负羁已暗带一队人马埋伏在郢都郊外,只等婴齐回来,将其斩于城门外。
但出乎旅的意料,婴齐没回来。
侧派人来报说,婴齐保护白且惠受了伤,暂时不便移动。他本人愿意在伤愈后继续留在军中,听侧指挥,与敌作战。
来人是侧的亲信,也是知道“城外伏击”计划的人之一。
旅先打听明白白且惠无事,继而好奇道:“婴齐自己提出留在军中的?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来人道:“不知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思,反正卜尹大人是这么告诉上将军的。”
旅一下子沉默了。那人忽然想起往昔关于楚王、公子婴齐和卜尹三人间的一些流言蜚语,他暗悔自己冒失,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旅似无意追究下去,他道:“婴齐救护卜尹有功,他既有意继续为国作战,便随他吧。”
等人走了后,旅默默坐了会儿,然后吩咐人去把蒍贾和屈荡找来。
二人趁夜色而来,在苹台地下室与旅见面。
旅把婴齐投诚一事说了,又道:“婴齐留军之事,斗椒很快便会知道。寡人这阵压得他紧了些,加上这事,他怕会狗急跳墙。但他做事比斗般谨慎,婴齐坏了他计划,他再要与寡人斗,要么另扶立王室子弟,要么自己站出来,二者皆非朝夕间可以决定,所以寡人推测,他大怒之下,最可能先做的,是故技重施,让铁甲军替换燕羽营守住不周宫,监视寡人一举一动,不准寡人随意行动。”
他起身,朝蒍、屈二人招招手,带他们到一密室入口,笑道:“当年先王病中被困,我们束手无策。寡人继位后,暗中叫人挖了一条地道通不周宫。”
蒍贾不明他用意,揣摩道:“大王英明,如此一来,臣等随时可在此处等待召见了。”
旅道:“是寡人随时可以通过密道,溜之大吉了。”
他随即说出一番计划。
——————
斗椒第二天便知道婴齐背他事旅了。他暴跳如雷,把已出嫁的女儿斗爰叫回来,狠狠骂了一顿,不准她再回婴齐那儿。
蒍贾到时,令尹府上下哭闹成一团。斗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此时要收她回来,除非她死。爰生母抱住女儿,瑟瑟发抖。斗椒命人将斗爰绑在床上,让她想清楚了,若真要回去,以后他们父女一刀两断。
蒍贾的到来,暂时止住了这团乱。斗椒打发走家人,和蒍贾面面相对,脑中还想着刚才的争执,一时无言。
蒍贾颇同情他。斗椒向来冷酷,唯独钟爱女儿斗爰,偏偏在她身上,屡屡受挫。
他咳嗽两声,唤回斗椒注意,问他打算怎么做。
斗椒吸了吸鼻子,道:“婴齐抬不起来,我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在我没想好前,铁甲军会替代燕羽营守在他身边,防他再有甚异动。”
蒍贾暗暗咂舌,想:“大王和斗椒接触并不算多,但对他了解,不可谓不深。”他之前对相助旅对付斗椒一事尚存犹豫,但眼看斗椒在旅的布局下,宛如提线木偶,事事皆如旅所料,他的犹豫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踪。
斗椒令一队铁甲军前往王宫,带队人为方秩。蒍贾认得此人,偷偷拜托他:“我妻弟迨吉前几日原要跟随婴齐出征,奈何喝酒误了行程,现在整日无所事事,在家招猫逗狗。若方便,这次请带他一起入宫,随便给他件事做做就行。”
方秩知道令尹近来很看重这位司马,巴不得有个机会讨好他,闻言一口答应,这就调张迨吉到他手下办事。
方秩带队入王宫,大家知道是令尹的人,谁也不敢阻拦。
吕良蒲今日当值。方秩远远看到他,不禁皱眉。
他不待吕良蒲开口,先道:“吕兄,我奉令尹之命,带兄弟们来替你们的班。令尹说现下贼势方炽,怕有人混入王宫对大王不利,铁甲军在这方面更有经验些,所以该来守卫。全是上头的命令,你可别跟兄弟为难。”
他料吕良蒲不肯轻易让他们替班,谁知吕良蒲闻言喜出望外,道:“令尹真乃一阵及时雨。走,随我进去禀报大王一声。”
方秩心里嘀咕,等进了不周宫,还没靠近寝殿,就见几拨人在门口吵闹。
旅的几位夫人齐齐向燕婉发难,燕婉强撑笑脸,向这个解释几句,向那个解释几句。
方秩听得头皮发痒,一时忘了敌我之分,拉拉吕良蒲,悄声问道:“大王得了什么病?”
吕良蒲贴心答道:“竹溪宫主人得了风疹。大王昨日去看她,与她共寝,今天早上回来,也染了这症。后宫中,只有山月宫的夫人曾得过这病,所以大王母夫人让她留宿不周宫,贴身侍候大王。其她人却不答应呢。”
方秩点点头,忽然明白过来,心道:“好啊,这病会传染,难怪吕良蒲这厮听说我们来顶班,开心得什么似的。”
这时,夭绍听说了不周宫的吵闹,派人来教训了众夫人一顿,这才将人遣散。
燕婉呼出口长气,吕良蒲赶忙上前,将方秩来意说了。
燕婉看了方秩一眼,道:“进来吧。”
方秩也大胆看看她,心里评价:“大王这些夫人,虽说都容貌不俗,且各具特色,但没有一个胜过卜尹的。”
他心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进了寝殿。
吕良蒲没跟进来。殿中一个宫人也无,安静异常。方秩头一次觉得他的靴声这么响。
旅躺在床上,一个劲哼哼。他隔着床帘看到有人过来,立即问道:“谁来了?”
燕婉卷起床帘,将他扶坐得高一些,她道:“是铁甲军队长方秩。”方秩硬着头皮走上前几步,向旅行礼。
旅挥手道:“罢了罢了,你来做什么?”
方秩将刚才对吕良蒲说的话改头换面又说了一遍。他发现旅的双手被一根柔软顺滑的白带子绑在一起。他挥手的时候,一只袖子滑至肘弯,露出的胳膊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点。
旅对斗椒的安排似没什么异议。他在床上扭来扭去,连声称“痒”。
燕婉无动于衷。旅怒对方秩道:“你过来,给寡人挠挠!”燕婉制止道:“药水马上烧好了,待妾为大王擦一遍身体,便不那么痒了。”
她冲方秩使了个眼色,方秩会意,趁机告退。
吕良蒲在外候着,见到他便乐道:“怎么,给大王挠痒了吗?”
方秩虚踢他一脚,笑骂道:“真是便宜你们了,快滚吧!”
吕良蒲带着大队燕羽营士兵麻溜地滚了。方秩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安排好了值班人手,自己跑去令尹府,向斗椒汇报去了。
第49章 第三回之她死了
侧接替婴齐为上将军后,没多久就收到旅的旨意,着他领兵往邑关出发,与庸军一战。戢黎作为先锋部队,领一百乘车、五百甲士先行。白且惠本来也要和戢黎一起走,但一则脚伤仍未愈,二则婴齐和新收的百濮部落都暗暗依靠着她,所以她只能晚了两天,和大部队一起走。
白且惠拆去脚上所有布带时,她人已经在路上。
车子摇摇晃晃,她靠着个小巫女,仔细打量了番自己的右脚踝。车内光线昏暗,也不知是否看岔,她竟在脚踝结疤处附近发现一片银屑状物。
她拿指尖挑起银屑看了两眼,对身边小巫女道:“小悦,你去问问雀角,我那日从脚上**的筒箭还在吗?”
小悦跳下车,不一忽儿回来道:“雀角姐姐说,折断的箭头早不知丢哪儿去了。直接从你脚上**的一截,也烧掉了。”
白且惠大概也知道找不回来,马上道:“那你让雀角去把甸新酋长找来。”
小悦再次跳下车。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甸新来到车上。
甸新自风灾后,安静了许多,起码表面上看,他和其他一百一十五位酋长一样,归附楚军了。但他曾经做过亏心事,现在面对白且惠,仍不由得戒备。
白且惠觉得应对这种人,温言软语只会助长他的骄矜与傲慢。他是条狗,就得用鞭子驯。她冷冷地问了他几句和胡荑勾搭的经过,又道:“那天用筒箭射我的人是谁?你把他叫过来!”
甸新擦了擦额头汗,道:“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族长。那天对族长不敬的人不是我手下,是胡荑派来辅助我的,叫孔臧。大风过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这个人了。”
白且惠道:“他用的筒箭也全带走了?”
甸新眼珠转转,已经起了疑心:“应该都带走了。他的筒箭,有什么问题吗?”
白且惠道:“这倒没有,所以我才好奇。”
甸新明显有些失望,他道:“也不是所有百濮人,都爱在筒箭上喂毒的。”
白且惠打发走了甸新,好奇地看看给她端茶的小悦,问道:“怎么今天一天没见过雀角?我找甸新,她也不好奇过来看看?”
小悦悄声道:“我刚才去雀角姐姐那里传话,她还在生气呢。”
白且惠愈发不明白:“她生什么气?”
“上次是她突然到来,才让叶长老他们有机会跑掉,她生自己的气呢。”
“这傻丫头!”
白且惠这次让小悦无论如何把雀角拖到她车上。小悦好事,欢天喜地去了。
雀角拉长着一张脸来了:“小悦说你脚疼得不行,让我过来看看。”
白且惠道:“我脚没事。”雀角转身就走,白且惠冷然阻止,“站住!到我边上坐好!”
雀角顿了顿,到她身边,重重坐下。她眼里含泪,滚来滚去的。
白且惠叹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行事总跟个愣头青一样?别说意外无处不在,便真是犯了错,改过就是,又何必一个劲跟自己过不去?”
雀角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她一边拿手擦拭,一边粗声道:“反正是我没用,总拖后腿。要是无牙,就不会犯这种错。”
白且惠丢了块帕子给她,好笑地道:“有几个无牙呢?你有你的好处,不必妄自菲薄。”
雀角拿帕子搓了搓鼻子,含含糊糊地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无牙偷偷告诉我了,你这次随军出征,就是为了找到胡荑,拿你灵山族族长的位子和她换麟趾玉屑的解药。我知道这解药对你多重要,所以我……我……”
白且惠这次没安慰她,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一只白生生露在外面的右脚。单调而吵闹的车马行进声从外涌入,一下子填满了车内沉默的空间。
雀角吸了下鼻子,轻轻推了白且惠一把,她道:“白姐姐,你别担心。胡荑一心眼馋‘族长’这位子,你既肯推荐她,她一定会拿解药来跟你换。”
她从小跟着白且惠,没外人的时候,便还是叫她“白姐姐”。白且惠听她这么一叫,仿佛又回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钻巫中术的时代,她柔声道:“原来无牙告诉你了,她是不是……不高兴我这么做?”
雀角茫然道:“她不高兴?我没看出来。”
“那你呢?我为了救他,要抛下你们,你怪不怪我?”
雀角使劲摇头,道:“你是族长,想怎样就怎样。谁敢说你的决定不对,我第一个不答应。而且,你就算不当族长了,无牙和我也不会离开你的,怎么算你抛下我们?”
她说得激动,手上帕子甩了出去,差点砸到白且惠脸上。她脸一红。
白且惠大笑起来,心情久违地一松。雀角出了丑,背对她,又不理人了。白且惠从后抱住她,轻轻摇晃,要她别气。她心想:“胡荑挑唆麇人和百濮失败,肯定是回庸去继续兴风作浪。我这回去庸,一定要尽快找到她,和她交涉明白。”
只是,胡荑为什么一见她便要跑呢?
白且惠一思及此,心里免不了又掠过一道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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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荑没有休息,一路坐车,赶在戢黎队伍之前到了邑关。
她一到便去见展君。展君正和人商议行军布阵之事,他见胡荑头发蓬乱,一手搭在美荇肩上,一瘸一拐地进来,不由得皱眉,问道:“楚军赢了?”
胡荑道:“楚军本来不是我们对手,但你的好且惠先用巫术吓跑了麇军,又唤恶风折服了百濮,现下麇已被楚灭了宗祠,百濮也重新降了楚国。”
展君沉默半晌,道:“白先生指定她继承族长之位,她果然有几分本事。”
美荇嘲笑地看了胡荑一眼,胡荑冷然道:“她真有本事,替楚人当了回看门狗,回头便被宰杀。”
展君圆睁双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白且惠她怎么啦?”
叶方维过来挡在胡荑面前,道:“楚狗可恶。族长替他们赶走麇人、收服百濮后,他们犹贪心不足,逼迫她除去濮人中灵山弟子。族长不肯,他们便当着我们面,杀了她,又大举捉拿灵山弟子。我和小荑、美荇三个抢到了一条竹筏,才侥幸逃离。”
展君脸色难看,他死死盯着叶方维,像要看到他的脑子里,直接敲骨问髓。
胡荑道:“主君,事情经过叶长老已经全告诉你了。你要学麇人夹尾巴逃回都城呢,还是要学百濮重新臣服于楚人?我看还是学濮人,只要交出‘唆使’你们作乱的灵山族余党,楚王未必不肯放你们一马呢。”
展君道:“你不必激我,我本就与楚国不共戴天!”
胡荑一笑:“这就对了。你只教发兵攻楚,我灵山族人必定为你保驾护航!”她看了眼展君,又有些心虚地道,“不就是个女人吗?干吗难过成这样?”
第50章 第三回之风时盘
胡荑向展君表了决心,说一定和全体灵山族人一起助他功成。但她现在身边只有叶方维和美荇两人,胡家大多数人仍在方城那块。所以展君领兵向邓城出发后,胡荑没跟着他去,而是带着叶方维和美荇直奔方城。
他们回到方城后,美荇被派去联络胡家人,胡荑则一人前往洞爷山百灵府,去见灵山族长老宫楠。
这几年,容家三老闭门不出,已经完全不理会族中事务。余下几位长老,叶方维跟着胡荑掺和庸国政务;雷敖龙和白娴之长年奔波各地;鲍仲允木讷不通人情;石沃若是宫楠的直传弟子;宫之炤也对他爹唯命是从。所以庸地的灵山族事务,主要仍由宫楠打理。他行事不偏不倚,白虺还在时便暂代过族长之务,白、胡、雷、宫、容五大家族对他多少敬重。胡家虽在对楚政见上与他不合,也还未撕破脸。
胡荑到百灵府见宫楠时,宫之炤和石沃若也在。
宫之炤亲自端了杯茶给胡荑,胡荑喝了口茶,便将“白且惠遭楚人杀死”之事,重述一遍。
宫楠等三人都一脸震惊。
胡荑性急,也不等他们缓一缓,消化下这个噩耗,又道:“当时情况紧急,大家都在船上,小白已经发现楚人要对她不利。这傻丫头宁肯人负她,不肯她负人,但她顾念我,要我快逃。她还拜托我,在选出新族长之前,暂代族长之位。”
屋里一片静默。
胡荑不自在地动了动。她端起茶杯,将已凉的茶水一气喝下,又看了眼宫楠。
宫楠问她:“族长的玄铁符呢?”
胡荑料到有此一问,回道:“仓促之间,不幸遗失于楚军中,只好以后再回去找。”
宫楠顿了顿,才道:“既然是族长的意思,那等灵堂祭典后,我便转告大伙。”
又是一片静默。
宫楠忽然又问胡荑:“你还有事?”
胡荑一握拳,克制怒气,她道:“庸伯马上要和楚军打仗,我既暂代族长之位,想借风时盘一用。”
宫楠淡淡道:“不巧了,风时盘锁在洞壁抽屉内,要族长的玄铁符才能打开。”
胡荑不再说什么,站起告辞。
她刚走,宫之炤便躲到一旁流泪去了。他哭得泪眼模糊,却听他爹十分冷静地问石沃若:“你怎么看?”
石沃若摇头:“不信。”
她在白虺刚死那会儿,曾逗留楚宫一段时日,帮白且惠适应族长之位。她亲眼见识过旅和白且惠的相处,绝不信楚人敢随随便便处死白且惠。
宫楠道:“我也不信。”
宫之炤擦了擦眼泪,惊喜地道:“你们说且惠没死?可是小荑她,小荑她……”
宫楠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怎样?她这几年对大伙儿撒过的谎还少吗?三年前,我看在她父母面上,替她担保,让她能够继续留在我族,倘若当日知道她会变得如此……”
胡荑回到胡宅,就把美荇叫到身边。她大发雷霆,将宫楠骂了个狗血淋头。
美荇不明白:“你去见他,对他撒这么个谎,就为了拿什么盘?”
“风时盘。”
“什么是风时盘?”
胡荑一犹豫,道:“时盘你知道吗?”
美荇翻了个白眼:“你当我白痴吗?不就是辅助占卜用的东西?只是那玩意儿对刚入门的小巫师才有用。他们不熟悉三奇六仪、八门九星,时盘的天盘和地盘上都刻有这些,方便他们参考比照,提高占卜的准确率。这‘风时盘’又是什么?”
胡荑道:“相传,是皇帝三公之一风后亲手制造的时盘。”
美荇提高了嗓门:“是那个发明指南车、写下《握奇经》的风后?”
胡荑点点头,却不肯再多谈此事了。
美荇独自兴奋了会儿,忽说要找几个人聊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胡荑心中七上八下。这风时盘是在易经八卦基础上,结合星相历法、天文地理、三奇六仪、八门九星、阴阳五行等打造而成的,可谓集占卜术之大成。胡荑自打失身商成后,便无法习练灵山族的《阴符心经》,于捕捉兆象极为不利。这些年,她都是利用美荇做重要占卜。楚国饥荒,也是美荇卜出来后,告知展君的。但她不愿意太依靠一个人,就怕美荇万一背叛,她束手无策。所以,她需要这只时盘之王,助她获取一等一的占卜能力。只要她能同白且惠、美荇一样占卜,她便能坦然当上灵山族长,也无惧于站在任何一位诸侯的身后,替他们出谋划策、搅弄风云。
她不想美荇因风时盘识破她的疑心。目前,她还少不了美荇。
美荇于傍晚时分,又回到胡荑身边。
胡荑瞧她脸色,便明白了几分,她压抑住兴奋,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最好是我想听的,若不是,仔细我马上拧下你的猪脑袋。”
美荇摇头道:“你这婆娘,总这么粗暴。”但她随即将从百灵府打听到的风时盘所在告诉了胡荑。
胡荑一蹦三丈高,两手抓着美荇的双肩,恨不得将她摇散架后一块块揣进兜里。
美荇得意道:“你总骂我到处搭讪。怎样,没几个朋友,能打听到这些个消息?”
胡荑既知道了宫楠藏匿风时盘的所在,连晚饭也不吃,这便准备夜盗风时盘。美荇看她行动仍不方便,要她好好休息,她一个人出马便行。胡荑说什么也不肯,非要与她一同前往。
风时盘所在,是洞爷山上一个岩洞内。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平时少有人来,因此也无人看守。
百灵府离岩洞不远,主宅内仍有灯光盈盈,岩洞处却只笼在冷月凄辉之下。
美荇半拉半扶着胡荑,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岩洞。洞口一扇木门半掩,一推即开。
美荇入了岩洞,才点起火折子。
这间储藏室还是比她们想像中大,利用天然山石隔出几个小间,最大间可容三十人,最小间大约三五人。
胡荑皱眉道:“这怎么找?”
美荇却似胸有成竹,摸索着来到第三个小间,移出右首第二个柜子。柜后一大块平滑的岩石,上刻“风时盘”三字,底下有个不规则内凹小口。
胡荑又喜又忧:“你他妈真有本事。但老家伙没骗人,这底下凹口形状和玄铁符头部相吻,我们要怎么打开来?”
美荇不慌不忙地从兜里取出一块木板,道:“当初打造这暗柜时,就考虑到玄铁符只有一枚,怕万一遗失,这柜子就打不开了,所以仿造玄铁符形状,又做了三枚一模一样的木头符,你看看。”她说着,将手上木板头部插入凹口。
两个人都提着心,直到粗磨刺耳的岩石刮擦声响起,平滑的“风时盘”石块顺时针转了九十度,露出里面直直竖立的时盘之王,她们才放下心。
美荇这便要伸手去取,却被胡荑一巴掌拍开胳膊,她道:“我来!”
美荇想提醒她小心里面有机关,忽觉身后异样。她回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她推了推胡荑,胡荑正努力拉出风时盘,不耐道:“干吗?别碰我!”
美荇道:“你看谁来了。”
胡荑一愣,这才注意到身边火光似明亮了许多。她回头,见宫楠孤身一人,持了根火把站在洞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宫楠道:“我等了你一天,你还是来了。”
美荇先泄了气,想这次功亏一篑,说不定还连累了向她透露风时盘所在的人。胡荑却板着脸,似仍要背水一战。
宫楠道:“小荑,你老实告诉我:且惠真的死了吗?百濮人中的灵山子弟真的全成楚军刀下亡魂了吗?”
胡荑道:“我说过了。你若不信,又何必一再问我?”
宫楠见她冥顽不灵,也有点恼怒,他道:“沃若去找叶方维了。他虽一时受你迷惑,但终究是个识大局、有良心的人。我要你亲口说出真相,是给你个忏悔的机会,你不要不识好歹!”
美荇听出宫楠有“私了”的意思,狠狠看了胡荑一眼,要她顺阶而下,讨个饶先敷衍过去。哪知胡荑道:“随便你们怎么罚我,今天我要定风时盘了。”
宫楠奇道:“你撒这弥天大谎,就只为了得到风时盘?”
胡荑不响。
宫楠摇头,有几分惋惜:“凭你的资质,若静下心来修炼《阴符心经》,假以时日,便无任何辅助,也未必不能成占卜大师。你既已无法练……”
胡荑打断道:“你们只知怪我急功近利,你们怎不想想我为什么心急呢?白叔叔眼里只有白且惠。那孩子一味天真不通世事,哪点比得上我?但我努力十分,也不及白叔叔私下辅导她一分。什么‘三场考试定长老’,回想起来,真是笑死人了,不就是拿我当掩护,好名正言顺推白且惠当族长吗?”
她说得有些哽咽了,索性把一腔委屈都发泄出来,哭道:“宫伯伯,你认识我爹娘,他们怎么死的,你清清楚楚。我为什么一心当巫女?不就为了继承他俩遗志,以慰他们在天之灵吗?得不到白叔叔赏识,我尚且能忍,但白叔叔和他指定的族长,不顾灵山族多数弟子,一头扎在楚国,为辅佐范鹤西老贼的女儿及外孙殚心竭虑,我不能忍啊。所以我急,我想得到风时盘,想在占卜上力压白且惠,想帮着庸伯崛起,叫白且惠和她的楚王吃些苦头,我做错了吗?”
胡荑坐到地上,扯发大哭。宫楠看着她长大,又曾与她父母亲厚,虽然对她后来的所作所为大不以为然,被她一哭,还是起了怜悯之心。
宫楠走近胡荑,安慰她道:“小荑,你把自己逼得太紧。”
胡荑趁势扑到他怀中大哭。
宫楠哭笑不得,一边拍着她背安慰,一边心里犯难。胡荑欺瞒族人,散播族长身亡的假讯来达成一己私欲,无论如何不能轻易饶过,但是……
宫楠忽然僵住了。
美荇本在一旁看得咂舌,她也僵住了。
刚才还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胡荑从宫楠怀中钻出,快速后退一大步。她手中紧握了把蝉翼小刀,刀头尚在淌血。
宫楠胸腹部多了两个口子,血不断涌出,变成两个血窟窿。
宫楠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他带进来的火把也灭了,洞内又几乎漆黑一片。
胡荑不等美荇大惊小怪地发表看法,已跑去拿出风时盘,紧紧抱在胸口。
“你这……”美荇才说两个字,就被胡荑打断,她的声音还带些哭泣后的嘶哑,她道:“走吧。以后你若背叛我,也是同样的下场!”
第51章 第三回之六败
胡荑抢了风时盘后,连夜叫醒胡家人。自打她当上庸国师后,胡氏家族已隐隐把她视为当家人,听她说要去相助庸军,他们便跟着她走。
一行五十余人,待到邑关后,知道庸军已至邓城。
他们也赶去邓城,路上又遇到了雷敖龙带领的二十多个雷家人。雷敖龙刚得知白且惠和百濮灵山弟子“身死”的消息,赶来助庸军讨伐楚军,替族长和族人报仇。胡荑心中暗乐,想多了雷敖龙这个实力不俗的莽夫,正好。
等他们终于到了邓城,见到展君,庸军已与楚先锋部队交过一次手,并大获全胜,俘获了庐公戢黎之子扬窗。
庸人首战告捷,军心大振。
展君关了扬窗半日,故意叫人放走他。
扬窗从关他小屋中逃走,沿着出城路线跑了没多久,忽然听到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和战靴声。他好奇心起,绕到城中一高地,居高临下,果然看到庸军正在操练。
众蛮服饰虽然不一,但旌旗挥动下,进退有序,转圜灵动。步兵走过后,甲车上阵。甲车退后,大地轰鸣,尘烟飞扬,先是犀阵,继而象队,震撼邓城,气吞山岳。忽然一阵犀角响,各队伍左右分开,弓箭队占据四方,齐刷刷放箭。千百支响箭,先指向天,后落于地,在中央空地射出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太阳图形。
扬窗看得双股发抖,好一会儿,才又有了力气。他不敢再耽搁,飞一般混入百姓队伍,离了邓城。
戢黎的队伍败阵后,在邓城之东的野地上扎营。扬窗逃回楚军中,父子相见,戢黎异常高兴。
扬窗将父亲拉入他营帐中,一进帐,就匆匆将他离城时所见所闻说了。
戢黎想了想,道:“庸君的是处心积虑多年。如今他们一战胜了我们,战心方炽,不宜正面较量。我们暂不迎战,待公子侧带大军来后再作计较。”
他话音刚落,就听帐外有个声音道:“怕什么?他们要战,我们就奉陪到底。”
戢黎听了这声音,觉得一阵恍惚,疑心自己做梦,但声音主人很快揭帘而入。戢黎又惊又喜,忙和儿子一块儿上前行礼。
旅手一抬,笑道:“罢了。”
旅假装生病,金蝉脱壳。他从地道离开楚宫后,就命屈荡暂执太宰令前往巴国,令熊负羁前往秦国,分头请兵。他自己率了六名燕羽营将士,乐伯不放心,又塞给他一名小校,统共七人,走捷径,赶在大军前几日到了先锋部队中。
旅听戢黎叙述了首战告负的经过,戢黎解释道:“我们没想过和庸军这么快打起来,不过派了一支十人小队前去探营。谁知庸君发现后,指挥军队倾巢而出。我们接应不及,这才败退。他们防我们另有后招,也没敢乘胜追击。”
旅道:“怎么他们那样容易就占了邓城?”
戢黎还未开口,扬窗先叹道:“这里靠近庸地,从县尹往下,官也好,民也好,中间多杂庸人。名义上说还是楚地,庸伯一到,庸人们却争先恐后,先给他开了城门。”
旅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温柔和怀念的神情,但他随即板起面孔,道:“我们不必等侧带大军到来再战。”
戢黎不明白:“大王的意思是——”
“输一次是输,输两三次也是输,索性再多输给他们几次。”
照旅的意思,庸军胜了楚军一次,军心振奋,继续胜,不断胜,自豪和骄傲便会膨胀。庸人受楚人压迫久了,本来自卑,经不起接连的胜利刺激,短时间内,必走向另一个极端。待他们目空一切之时,才是楚军真正反击之际。
——————
展君万万没料到,才向扬窗显摆了军威,他回去不过两个时辰,戢黎便派了一支队伍来城前叫阵。
展君怒气冲冲,亲自带队出城迎战,结果楚军不堪一击,迅速撤退。
展君领兵回城,庸军人人脸上充满笑意。
但他们盔甲未脱,楚军又来了。
展君火更大,这次出动了犀阵象队。楚军照例一击即撤。展君不肯放过他们,庸军连胜两场,信心十足,奔着楚营而去。楚军一见敌来,连忙扔下战甲武器,散入周围丛林山谷,将整座营帐扔给了敌人。
庸人满载而归,个个得意洋洋。
也有人质疑楚军是否败得太快,但更多人相信,那是因为楚军粮草不足。饭都吃不饱,还打什么仗?
展君也觉得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等待楚大军到来前,又派出军队,去附近山野之地搜觅楚军。庸人和小股楚军撞见,有规模交战三次,次次获胜。于是邓城之内,鼓乐喧天。庸人从未这么自信过,他们坚信:风水轮流转。楚人气数已尽,现在是他们庸人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
庸军接二连三地获胜,胡荑却不像庸人般欢天喜地。她新得了风时盘,忍不住埋头钻研,但一时间还无法完全掌握。占卜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卜了庸楚大战结果,自己不十分信。她让美荇卜,美荇坚决不肯。
美荇道:“‘四不卜’‘四不卜’,你摆弄风时盘前,能不能先牢记这‘四不卜’?不是急事不卜,不遇吉时不卜,关乎己命不卜,残害他人不卜!”
胡荑对这规矩不屑一顾,但美荇在这上头很固执。她生怕自己一旦违反巫者规矩,以后占卜会不准确。胡荑尽可不当回事,反正她的巫术也就那样了,她也不靠巫师手段吃饭,但她美荇不行。占卜水平高低,根本上决定了巫师的优劣。美荇自认是个非常出色的巫师。
二人正为此事龃龉,雷敖龙来找她们了。
雷敖龙神情激动,仿佛蟒蛇感受到猎物,他道:“熊旅在楚军中!”
胡荑一愣:“他也随公子侧的军队一起来邓城了?”
“不,他已经到了邓城。我徒儿在郢都见过他几次,刚刚他去郊外山林采药,正好撞见一支楚军。他躲在暗处,看得明白,熊旅那小子便在其中!”
第52章 第三回之分家
雷敖龙带着雷家人选定地方,然后铺叶、浇油,再去周围山上埋伏。美荇布了蜿蜒曲折的石头阵。一支庸军则负责引旅过来。
旅在山中呆了两日,戢黎本来提心吊胆,怕他过不惯山野生活,但旅倒似十分享受,和士兵们同起同卧,不时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这日,旅正和自己带来的七人在溪中比试捉鱼。他赤脚踩在溪水中,久违的心神欢愉。戢黎忽然来报,说侧大军离他们原来驻扎的营地不过半个时辰距离了。
戢黎请示:“是否集合散在山林中的甲士,与大军汇合?”
旅将新抓到的一条鱼扔给身边一人去烤,他在溪中洗了洗手,道:“不急。你先去通知侧,说如果庸伯见面就打,就暂避他们一避。”
戢黎才走,又有人来报,说附近发现两辆敌军的车。
旅问:“估摸多少人?”
回答的人跃跃欲试:“最多二十来人。”
旅眼睛闪了闪:“那车还挺大。”
他们一行八人,上了一辆驰车,去追赶庸车。不大会儿功夫,他们便看到了那两辆车。同样四匹马拉着,旅他们的车轻便,很快追上其中一辆,将车上庸兵虏获,并缴拿下车。
小校养繇基将车和战俘带回去交给扬窗,其他人继续追另一辆车。但另一辆已经跑得没了影,他们追了一会儿,愈发连车上銮铃声也听不到了。
旅忽然命停车,他环顾四周,道:“怎么这许多石头?”其他人一看,果然道旁多石。虽然山谷里有石头不稀奇,但这些石头不似天然堆就,东一块,西一垒,倒像有人刻意摆放。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养繇基的声音:“主公,主公,你们在哪儿?”
旅仰头道:“小养吗?你再爬到上面去点,给我们指指路!”
养繇基的声音消失了片刻,忽从半山腰冒出他半截身体,他叫道:“主公!”
旅问他:“看到我们追的庸车了没?”
养繇基站起来眺望:“看到了,前边转两个弯儿,他们把车停在溪边呢。”
诸人欢呼一声,这就奋臂要追,旅却制止道:“且慢,这中间有古怪。”另有一人也道:“好端端的,干吗停在溪边不动?倒像等着我们追过去似的。”大伙儿纷纷想起,刚才庸人明明比他们多,却见他们就逃。双方交手,他们也没怎么打就投降了,与往常见楚兵便跟打了鸡血似的样子截然不同,莫非真是圈套?
旅命令养繇基:“指路回驻营地,快!”
雷敖龙他们久等旅不至,派人去探,回报说他们已经落入石头阵中,但走了一半,又回头出去了。
雷敖龙奇道:“既落入石头阵,怎么还能轻易出去?”
胡荑冷笑:“你忘了熊旅的娘是谁了?说起来,他也算我们灵山一脉,破解个石头阵又有什么稀奇?”
这二人一商议,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过旅。他不落套,他们便追上去截杀。
养繇基居高临下,指点旅他们离开了石头阵。他遇到头雄鹿,孩童心性,要骑鹿而行。他和鹿追斗了会儿,好不容易骑上半边屁股,忽然察觉有异,目光一扫,失声大叫道:“主公,来了五辆大车,你们快跑!”
旅已经听到身后銮铃阵阵,吩咐快马加鞭。他们没行多远,迎面遇到一队戢黎亲兵。领头的士兵道:“主公在车里吗?”
旅往前探了探身体:“在呢。你有话快说,我们后面有尾巴呢。”
那士兵恭恭敬敬地道:“庐公已跟上将军汇合,请主公也赶快去楚军大营。那尾巴就交给我们处理吧。”
旅道:“你们小心!”
他们车行不慢,但走不一会儿,身后熟悉的铃声又起。旅心头一紧,想:“戢黎的亲兵队不弱,怎么这么快就被收拾了?”
他揭车帘往后一探,却听“嗖”一声,一枚火榴弹几乎擦着他鼻尖而过,在车前方炸开。
他的车上跳下一人,喊道:“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快带主公去大营!”
但这个人也没能挡多久。
四匹马拉的驰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疾风般行进,车轮几欲脱飞。车上又先后跳落了三人。每个人跳落时,都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但每个人到头来,似乎只折了自己。那追魂夺命般交织起伏的铃声续了断,断了续,越逼越近。
旅紧抓佩剑,做好了与敌近身搏击的准备。忽然车子一个大转弯,他和另外两人一起摔倒在车壁上,没等他们重新找回平衡,耳边便轰隆轰隆,踢踏踢踏,响起惊天动地的行军队伍声。旅撑着车右的兵器贮放筒坐起。他往外一看,他们已来到楚军原驻营地。
侧的大军像黑水般慢慢侵吞着这片空旷大地。他们初来乍到,仅前方部队刚刚开始扎营休憩。但庸君显然没打算给他们任何缓冲余裕,忽一声炮响,邓城城门大开,展君亲率三军,连同犀牛大象们,向侧大军扑来。
侧忙命击鼓鸣号,令队伍结阵迎敌。戢黎在他身边,他抬眼看面前一片迎风飞扬、气势汹汹的各色彩旗,心中苦笑,想:“瞧对方这架势,就算我们不故意避让,也不一定打得过呢。”
他忽又听到身旁一片惊“咦”声,他顺声望去,看到了一辆驰车。
此时两军队伍尚未交接,好比两座大山,正逐渐靠拢,却还留有间隙。这辆驰车极为突兀地横刺而来,出现在这段间隙上。驰车之后,又出现了一支战车队伍。战车车厢敞开,车上人未穿战甲,未竖旗帜,也不知是什么路数。
戢黎认出这辆驰车是自己的,他只愣了一愣,便冲侧道:“大王在那辆车里!”
与此同时,胡荑也赶到了展君身边,对他道:“熊旅在那辆车里!”展君双眼一亮:“当真?”“千真万确!”展君立即命令传话兵大喊:“楚王在车里!谁杀死楚王,立即赏地封爵!”“楚王在车里!谁杀死楚王,立即赏地封爵!”……
戢黎焦急万分,先领一队人前去救驾。但他们还没接近旅的驰车,就被庸人的火箭队隔开了。
只见一队骁勇的庸人,竟骑在马上,将旅的驰车团团围在中间。
庸军主帅一声令下,数百支火箭齐发,先上天,后入地,把驰车扎得跟个刺猬相似。
车内,剩下两名甲士扑在旅身上,替他挡了火箭,但车身熊熊燃烧起来。
旅努力从两名甲士身下爬出,滚落车外。
庸帅见有人未死,又一声号令,数百支火箭朝天。
养繇基和鹿斗气,终于让它听了点话,顺着他指的方向跑。待他接近旅的车,旅正好从燃烧的车内滚出。
养繇基吓一跳,忙取出一支带吊索的箭,对准旅就是一箭。他从取箭到发箭,略不停留,更不瞄准,箭却如生双眼,自己奔着旅的右肩盔而去,触到盔甲后,箭头弹出一只铜爪,牢牢抓住肩盔。养繇基一用力,旅腾云驾雾般飞了过来。
庸军第二轮火箭射得慢了,全部落空。
养繇基伸手抱住旅,没控制好力道,二人一起坠下鹿身。鹿得自由,头也不回地跑了。
戢黎已趁机赶上,将旅扶入他的驰车中。
戢黎喜极而泣,对养繇基道:“小将军真好本事!”养繇基摔得半边脸一片脏污,嘻嘻笑道:“我只是个小校,哪里就‘将军’了?”
但他们逃过了庸人的火箭阵,雷敖龙的人却也追到了近前。
雷敖龙拔出大刀,连砍二人,逼到旅近前。戢黎和养繇基待要拔兵刃,早被他搁倒。
雷敖龙盯着旅一阵冷笑,他道:“龙生龙,凤生凤,蛇蝎的后代,也只能是蛇蝎。白虺看错了你们母子,我今天替天行道,杀你祭他们父女!”
他的刀直砍旅的面门。众人惊呼声中,横伸而来一物,在刀身一戳,借力打力,将刀架开。
雷敖龙看清架开自己大刀的黑漆漆物什,不觉大吃一惊,再抬头,果然看到了白且惠和她手持的玄铁符。随她赶来的巫师们纷纷跳下红车,护住旅。
雷敖龙结巴道:“你还活着?你……你……”
白且惠脸若冰霜,道:“谁说我死了?胡荑吗?她人呢?”
雷敖龙大致也明白是上了当。他左右环顾,雷家人事出意外,都停了手。本该和他们在一块的胡荑和美荇等胡家人却影踪不见。雷敖龙胸口一闷,如受重击。
白且惠见他不答,心中更急。她游目四顾,试图在这汪洋人海中捉到胡荑的身影。忽然,她似听到一声熟悉的尖叫,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好。
她朝叫声来处看去,眼睛却模糊了起来。她抬手揉揉双眼,越揉越糊。
小悦等几人已经跑去察看。他们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齐声大哭。雷敖龙被他们哭得心惊肉跳,忙问:“又怎么啦?”几个杂七杂八的声音回他:“是雀角,雀角被人杀死啦!”
雷敖龙的心重重一跳,看向白且惠时,她正翻了个白眼,朝后倒去。他“哎哟”一声,旅伸手先接住了她。
旅叫了两声“且惠”,见她双目紧闭,牙齿打架,面色青白,不像是受惊昏厥,倒像是生了什么病。
旅又将她往怀中揽了揽,命令雷敖龙道:“你,上车!”
庸军和楚军这时已插入对方队伍,打成一片。庸人虽占上风,但楚人结阵待敌,丝毫不乱。
展君看了会儿,知道庸军今日讨不了好,干脆鸣金收兵。
他又朝旅所在方向瞪了几眼,忿忿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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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君进城,便派人去找胡荑。他刚才也在战场上看到了巫族的红车;看到了从车中钻出、火速去保护楚王的白且惠。他现下满腔怨气,就等着找个人发泄。
但派去的人马上回来报道:“不好了,国师和她同门吵起来啦,那些人好像要对国师不利。”
展君亲自跑去见胡荑。他对胡荑的感情比较复杂,一方面,他们志同道合,胡荑帮过他不少忙,他甚至觉得,胡荑有点喜欢他;另一方面,胡荑性格乖戾,有时行事不顾分寸,把他也耍得团团转。
他见到胡荑时,胡荑的确正被她的族人围住刁难。
胡荑在战场上看到了白且惠的红车,便马上带自己的人回到邓城,准备应付展君的诘问与怒火。谁知道,展君没来,宫之炤和石沃若先到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叶方维。
胡荑一见叶方维便乐了,她道:“叶方维,墙头草的滋味如何?”
叶方维满脸通红,怒斥道:“你还有脸说我,我怎知你会如此丧心病狂?宫师兄待你不薄,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胡荑冷笑:“他待我不薄?呵呵,也只有你们信了。他可是一直站在白且惠那边,和我们姓胡的过不去。他既冥顽不灵,坚持挡我的路,我也只好对不起他了。”
石沃若道:“你整天拿范鹤西为由兴风作浪,你自己的行事,倒与他最为接近。残杀族人,你知道族规的吧。”
胡荑恨恨剜了她一眼,昂然道:“我早知杀死宫楠一事不会善了,但我做也做了,就没什么怕的。倒是你,灵山族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只会占梦的来讲族规了?”
石沃若道:“我是不配,但族长既无事,想必不会听任师父他老人家白白死去。”
与胡荑一起的胡家人这时有些乱了套。他们以为已死的白且惠,原来没死;他们以为至少还能活个几十年的宫楠,居然死了,且似乎还是死在胡荑手上。
胡荑任他们嚷嚷,她瞥眼,已经见到展君带人来了。她迅速估量了下形势,这才大声喝止胡家人:“都给我闭嘴!我们老胡家现在灵山族什么地位,你们心里还不清楚吗?范鹤西杀了我爹娘,胡家失了领头人,白虺父女却一意护住姓范的后人,公然蔑视我们。我染黑自己的双手,为的是什么?不就为替老胡家出口气,让我们重新在族中占一席之地吗?你们也别当没事人般议论。我如今惹恼了白且惠和她的爪牙,你们随我行事,欲置她心爱的楚王于死地,你们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你们有两条路——一是回灵山族,向白且惠和各位可敬的长老磕头请罪,继续蝼蚁生涯;二是随了我,反出灵山族,以后天高海阔,任由我们行走。你们自己决定,要走哪条路!”
胡家人面面相觑。叶方维急道:“大伙儿别受她蛊惑!灵山族从来一家,怎能分家?”
胡荑冷笑不语。不一会儿功夫,大多数胡家人都默默站到了她身后。
石沃若他们带来的人不多,若正面较量,绝非胡荑他们对手。
胡荑和石沃若不约而同看向展君。
展君虽则气恼,还是道:“寡人不在灵山族任职,作为庸国之君,若有人要动庸国师,那先得问过寡人!”他此言一出,他身后庸军便自觉站往胡荑身后。
叶方维不再作声。宫之炤还要辩论,被石沃若拉了一把,她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看在同门之谊,我们今日先退。来日再见,莫怪手下无情。展君,你总不至于还要拦下我们吧?”
胡荑正要说什么,展君已侧身退到一边,命令道:“让他们走!”
石沃若带着一干人速速离去。
展君等他们走完,才要向胡荑兴师问罪,她突然扔给他一只细颈小白瓶,道:“你大仁大义,换的是我的后患无穷。托你之福,我得带族人先避一避了。这瓶子里的解药送你,以谢刚才相助之恩。”
展君沉脸道:“什么解药?你好大的胆子,明知我对且惠的心意,竟还敢伪造她的死讯来骗我?你居心何在?”
胡荑阴恻恻一笑,道:“她中了麟趾玉屑的毒,和死了有什么两样?不过算她运气好,我给了你解药,你拿去讨好她吧。看她这次会不会感激你救命之恩,对你以身相许。”
展君大惊:“她中了毒?”
第53章 第三回之寡人无事
楚王帐中,一片愁云惨雾。
白且惠应是这支军队中医术最高明的,可最高明的人倒下了,余人忙忙碌碌,从灵山巫医到随军大夫,愣是看不出她是怎么回事。他们尝试了几十种法子:针刺、火灸、放血、灌药……白且惠像一段无知无觉的冰棍,一无反应。她原先牙齿打架,后来连这点反应也没了。
旅命人拿层层羊毛毯子裹住她,但她的身体越来越冷,皮肤上竟开始凝霜堆雪。
旅又命人拿热水给她擦身,才擦了手背上一点皮肤,雪是融了,但她手上起了好大一个水泡。旅忙喝止。
小悦见旅焦头烂额,雷长老并一众厉害的大人物也个个面带愁容,她本不敢说,但还是大着胆子拉了拉雷敖龙的袖子,道:“可能是麟趾玉屑。”
旅耳尖,听到了,他大声道:“你说清楚点!”
小悦抖抖索索地道:“族长前些日子在百濮人的船上挨了孔臧一冷箭,当时无事,但后来她似乎在伤口附近发现了银片。雀角姐姐说,族长怀疑自己中了这毒。”提到雀角,她眼眶一红。
旅道:“不会。中麟趾玉屑后,不是这样的。”
雷敖龙道:“中麟趾玉屑的人,症状各不相同。不过这毒,唉,唉……”他连叹数口气,忽又问小悦,“你确定族长中毒,跟孔臧有关?”
小悦一咬嘴唇,点点头。
雷敖龙道:“他是胡家人,当初跟着式夷到楚国。式夷死了后,我还以为他安心服侍族长了,谁知又跑去当胡荑的狗。既是他下的毒,我这就去问胡荑拿解药,正好我也有事问她!”
雷敖龙说走便走。旅知这人莽撞,听风便是雨,想他去找胡荑也白搭,但他一时间没想到良策,雷敖龙已经出了营帐。
旅叹了口气,回首看躺在他身侧的白且惠。他平时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时竟一点主意也没有。
忽有人报,说庸君派来了使者。
旅头也不抬地道:“让他进来。”旁边有人啰里啰嗦,说了什么,来报的人僵在当地,进退两难。旅道,“反正寡人不离开这儿,随你们让不让人进来。”
侧怒了,低吼一声:“让使者滚进来!谁再多一句废话,我砍了谁!”
庸使很快进来,第一句话,便是要旅摒退左右。
旅道:“你要么快说来意,要么等着被人扔出去。”
庸使有点急了,他道:“我奉主公之命来送救命灵丹,只是有句话,要单独和楚王说。”
旅眼睛一亮,这才看向使者,道:“灵丹在哪儿?”
庸使拍拍自己身上。他未再来得及开口,旅目示侧和熊负羁,他们已一人一边,将使者压倒在地,从他身上搜出两只小白瓷瓶。
两只瓶中各装了一粒拇指头大小的药丸,一呈奶白色,一呈淡粉色。旅轮流看了看两粒药丸,又估摸斤两似地看了会儿使者,忽听他吩咐左右:“将他一条胳膊卸下来!”侧一手按住庸使肩膀,一手拉他胳膊。使者惨叫一声,险些昏去。
旅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慢条斯理地问道:“哪粒是解药?”
使者牙齿打战:“粉……粉色那粒。”旅看了眼粉药丸,又看看使者。使者冷汗涔涔流下,忙解释道,“白色是假药,主公让我先呈假药。他说大王你自己身上可能也还残留麟趾玉屑的毒,等你吃了假药,再让我找机会把真药给白姑娘服下。我所言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旅笑道:“寡人还当什么事。你们主公,真是小里小气。”他说着重新倒出粉色药丸。庸使大叫道:“大王,大王,这解药,我们主公手上只有一粒!”
戢黎等少数人曾经历旅中毒流血之事,对他后来的身体状况,总觉得有些不敢言说。他们听了庸使的话,不由自主望向旅。
旅吩咐左右:“好生将庸使扔出去!”
庸使被扔出去后,旅叫人拿温水来。他一手扶起白且惠,将粉色药丸送至她嘴边。
帐中诸人静默。戢黎只觉芒刺在背,终于忍不住,跨前一步,阻止道:“大王,且慢!”
旅瞥了他一眼,戢黎道:“也不知庸伯按的什么心,这药还是检查一下……”
旅打断他道:“你们连卜尹中的毒都分辨不出,怎么检查解药?便这药有剧毒,你们敢说不是‘以毒攻毒’?”
戢黎急得一头汗:“可是,可是……”侧插嘴道:“人都快没气了,还等什么?先试试吧。”戢黎不好向旅发作,狠狠瞪了侧一眼。
旅已经将药丸喂入白且惠口中,他悠悠道:“戢黎,你不会听信了庸使的胡说八道吧?不错,寡人几年前是中过此毒,但托卜尹之福,请来了灵山族最好的巫医,已经彻底解了毒。这解药,于寡人一点无益。”
侧哈哈大笑,拍了拍戢黎的肩,道:“我当庐公担的什么心。我也不怕王兄怪我,我最了解他了,他能为国舍命,可能为民舍命,但要说他肯为了一个女子舍命,我第一个笑掉大牙。”
众人都笑起来。戢黎再一想,也觉自己甚为荒谬,便也讪讪笑了。
旅陪笑了几声,吩咐道:“你们出去吧,留灵山族人守着便好。对了,无论是寡人中毒,还是卜尹中毒,都是有伤士气之事,离了这里,大家就当没发生过,更不要提庸使来过之事。别人问起,只说卜尹生病。”
众人领命而出。
旅和小悦等几个灵山族巫女继续守在白且惠身旁。
白且惠服了药后没多久,身上寒霜尽去,脸庞红润,呼吸也有了力气。
小悦等人喜不自禁。
旅摸了摸白且惠手脚,触手生温,他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白且惠便睁开了双眼。
第54章 第三回之巡街
秦、巴两国大军袭击庸都方城的消息来得很突然。展君之前考虑过楚请外援的可能,派探子盯紧了郢都朝堂。探子没有这方面的汇报,然而在侧的大军中看到旅,展君便有了不详的预感。
除了秦巴军的突袭外,邓城内楚人听闻楚王在城外,也蠢蠢欲动起来。一天之内,同时有几位庸军将士遭遇不明人士偷袭。
展君担心都城被破,宗祠遭殃,所以带领庸军,火速撤离邓城,赶回国都。
敌退我进。他们走后,旅带着大军进了邓城,休整一日后,便追赶着也往方城而去。
白且惠毒解后,被旅勒令在邓城县尹府中好好卧床休养。
小悦他们得旅严嘱,不敢告诉白且惠她中了麟趾玉屑,只说是普通的毒,已被雷敖龙解了。白且惠纵有疑惑,一时找不到雷敖龙,也无法可施。
况且,白且惠醒来后发现雀角已死,就很没有精神。这成了她心上的隐痛,让她暂时无暇去想其它。后来,石沃若和宫之炤找了来,将宫楠遇害之事一说,她就更没精神了。
她想,胡荑丧心病狂,干出这等事情,灵山族族长之位是断不能交给她了,那怎样才能从她身上得到麟趾玉屑的解药呢?她杀害同门,按照族规,理应烧死。即便她抓住她,同意她以命来换解药,那其他族人,如宫之炤和石沃若他们,又会不会答应呢?
白且惠在邓城呆了好一阵,才重新振作起来。
她先去城中选了上好的棺木,将雀角重新入殓。雀角的家人大多在方城邻近,她要带雀角回家。
再一次看到雀角,小悦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向白且惠提到:“雀角姐姐心口上那支筒箭,和族长中过的那支好像。”
白且惠冷然道:“不是像,是一模一样,箭尾都刻了个‘臧’字。”
小悦激动地道:“果然是孔臧!族长,我想替雀角姐姐报仇!”
白且惠摸摸她的头,又看看棺旁握拳不语的宫之炤,她道:“凡为了个人私利残杀同门的,按族规,都要烧死。别着急,该受罚的,一个也逃不了。”这是她的许诺。
白且惠带着小悦几个,并石沃若、宫之炤和他们带来的灵山弟子,一路扶棺去方城。
他们比旅大军晚了月余,才到目的地。他们到时,积雪盈尺,方城已经陷落。
近方城处,田园一片荒芜,茅屋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活人一个不见,结冰溪水中横七竖八插着断臂残骸,阡陌梗道上三三两两抛着光裸尸骨。
这里显然不久前刚经过一场血战,成堆的尸体来不及收拾,就被雪半遮半掩。乌鸦、秃鹫们在低空巡视,一发现目标,便俯冲而下,开启它们的盛宴。
城门大开,白且惠他们的车毫无阻拦地进入。
城内情形比城外好了许多,生活的转轮一度停止,现下又磕磕碰碰运转起来。一队楚军正挨家挨户登记人口。有受伤、生病的,被拉出来排成一列。
有一士兵对个女孩子上下其手,正好落入白且惠眼中,忙喝止住他。
士兵一愣,待看清白且惠模样,他双眼一眯,昏头昏脑地走上前去。另一士兵及时阻止了他,冲白且惠笑道:“卜尹大人来了,身体好些了吧?”
白且惠道:“你们是谁的部下?”
起过色心的士兵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另一士兵继续笑道:“我们是右领乐伯的人。”
“乐伯何在?”
“右领陪着大王,和秦、巴两国元帅在庸王宫。卜尹大人,我这就叫人护送你去王宫?”
白且惠没要他派人送。她看了跪地的士兵一眼,道:“别难为人家女孩子了。”
差点闯祸的士兵等白且惠的车走远了,才长吐一口气,站了起来。他冲给他解围的士兵笑道:“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卜尹大人,她可真是温柔和善啊。”
白且惠十来岁时离开庸王宫,以为已经差不多忘记,但一旦离得近了,宫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常在她屋墙上筑巢聒噪的那两只呆燕的模样,都栩栩如生起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庸君既败,这王宫、这都城,连带外面的万千庸民,怕迟早也是要改头换面的。
白且惠让石沃若和宫之炤带雀角棺木先去洞爷山百灵府,她领小悦等人进王宫见旅。
她在宫门处通报,戢黎很快迎了出来。
戢黎见到她满脸喜色,不等她问,便将楚军连胜的消息一一道来,言谈之间,将旅夸得天花乱坠。
白且惠微微一笑,心道:“他诡计多端,还用你告诉我?”她问旅现在做什么,戢黎道:“大王正和秦、巴两国元帅开会商议善后事宜。”
白且惠目光热切:“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庸伯和他的国师?”
戢黎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道:“我们进宫的时候,庸伯已逃走,估计已经出城了吧。”
“那他的国师呢?”
“庸国师?这倒没留意过。”
白且惠流露出失望之色。
戢黎又谈起他们入方城后的事来,夸赞楚王体恤民众,楚兵再饿,也不能随意盗抢庸民一米一粟:“我们入城三日,民生差不多已经恢复。待会儿大王还要巡街,如见到房子在战乱中被摧毁的,就着工匠修补;如见到受伤、生病的,就着巫医救治……”
白且惠想到入城时所见,这才明白原来楚兵是事先甄选“合格的”羔羊,送去楚王面前接受他的恩典呢。这些羔羊确实要好好选,若混入意图不轨之人,则一场善意做戏,难免成为新的祸端。
白且惠在宫中等了会儿,旅始终不出现。她干脆问了戢黎旅的巡街路线,坐车先去探查一番。
旅一会儿要经过的,是方城主干街道。此时,楚兵已将大街打扫干净,一些伤者蜿蜒排成两列,沿街或站或坐。
戢黎陪白且惠一块儿巡视。白且惠看到伤者,有严重的,便让戢黎去宫中取药,她当场治了。
她连治十几人,额头有些出汗。小悦拿帕子替她抹汗,她一抬头,瞧见不远处有十来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那些人穿得如同乞丐,衣衫破烂,胸壁却十分厚实。其中一个从刚才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白且惠一生也不知被多少男人盯过,但这一个的目光,说不出哪里,扎得她不舒服。
她朝那个乞丐走近几步。那人无声地绷起了脊梁,连他旁边的乞儿们也一同紧张起来。
“你哪儿不舒服?”白且惠问完,就看到这人手腕上缠着一条细绷带,血色从下泛出来。
她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不由分说解开带子,瞧了眼手腕上的伤口,将一些止血收敛的清凉药膏抹上去,又拿条干净布带重新包扎好。
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掉落在新的布带上。白且惠抬头,那乞丐已经将目光转开。
白且惠心里疑惑更深,正要进一步询问,忽听身后人群激动嗡吟,戢黎也兴奋地道:“大王来啦!”
白且惠放开那乞丐,和戢黎一起去迎接旅。
旅坐在一辆六匹马拉的安车上,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白且惠近前。白且惠才行了半礼,他就等不及从车上跳下,脱了自己的大氅将她紧紧裹住。
数十日不见,旅偏白的肤色微微晒黑了些。他本来容貌英俊坚毅,身材高挑挺拔,经历了金戈铁马野战风啸,更多了份转圜有余的从容。他的肩膀宽而瘦削,站在那里,仿佛轻轻松松,就顶起了半边青天。白且惠看着他,也不禁打从心底里感到了得意。
旅道:“我刚听说你来了,就马上赶过来。你冷不冷?”
白且惠笑着搓了搓双手:“本来不觉得,你一说,倒有点冷了。”
旅把她的双手捉到自己嘴边哈气:“怎么这样凉?我给你暖暖。”
“那是刚蘸了清凉膏……”白且惠忽想起那个可疑的乞丐,一回头,那些人竟都没了影。
屈荡见一街楚兵和庸百姓跪了满地,他们对楚王所为既不安又兴奋,他心里暗笑,遂尽职尽责地提醒旅回到车上。旅拉着白且惠一起上车,正式开始巡街。白且惠很快忘了刚才的乞儿们。
那个被她涂了疗伤药的乞丐此时大步流星,向城门方向走去。其他乞丐跟在他身后。他们到离城门不远处的林子中,那儿早已停了一辆邮车。
带头乞丐一声不吭钻入邮车中。车夫拦住他后面一人,问道:“于田,主公怎么了?”
于田懊丧地摇摇头。
车夫急了:“不是说好去刺杀楚王的?是没下手,还是下手失败了?”
于田闷闷道:“没下手。”
车夫愣了愣,随即叹道:“主公能够自己想通,不做这鱼死网破的事,徐缓图之,难道不好?上车吧。”
“乞儿们”鱼贯入车。车夫吆喝一声,驾车向城门而去。
谁也没再多回顾一次。回顾何益?他们的故都,马上就要成为楚人的新县邑了。伤口还在流血,此时不宜回顾。
第55章 第三回之不走运的琼玖
殿里一阵器物倾倒声。不久,又一个巫医捧着药箱,扶着皮帽,鼠窜而出。殿中追赶似的传出女人的尖叫怒骂:“滚,让他们都滚!”
廊下嬉戏的两个宫女互看一眼,一个吐了吐舌头,另一个小声嘀咕道:“自己没福气,怀不上大王的种,就会拿别人出气。”
“没福气”的人在身边宫女帮助下刚穿整齐了衣物。她每次招人医治自己难以言说的隐疾,都像在众目睽睽下脱衣行刑,心如油煎,明知这时迁怒手下人,只会令他们恨自己,进而拿她的隐痛嘲弄她,但她就是克制不住。
“滚!”琼玖一脚踹翻替她整理裙摆的宫女采绿。
采绿跟她久了,倒不甚怕她。她挨了一脚,肋骨生痛,当着其他人,又失面子,忍不住道:“郢都的巫医治不好,你倒是去求求灵山族的人呢。你为了治不孕,什么事没经历过,还怕向卜尹大人低头?光拿我们出气有什么用?”
琼玖气得又要打她,她扭身就走。琼玖叫了她两声,见她不应,遂令左右公公将她强拖回身边。
琼玖笑道:“你这丫头脾气越来越大。我心里不痛快,骂你几句,打你两下,你还敢给我脸色看了?”
采绿眼眶一红,低头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只是这事急不得。再说,大王现也正病着呢。”
琼玖道:“别提他的病,提了就叫人生气。不就得了风疹么?山月宫那女人整天把他守得紧紧的,不许旁人入内一步。哼,难不成她还能这样霸占他一辈子去?”
她见采绿抬头眨眼,愣了愣,便打发走众人,只留她一个。
采绿压低声音道:“说起这个,我埋伏在山月宫的小姑娘说,前两天那女人趁夜回宫看孩子,偷偷摸摸呆了两天,才回不周宫。”
琼玖喜道:“有孩子的人,哪能指望她对大王一心一意?”
她叮嘱采绿,下回燕婉再回山月宫,马上告诉她。
采绿急着在她面前扳回一局,等不到下次。她让山月宫的小姑娘在照顾公主时稍微开了些小差。当晚,公主便因着凉发起烧来,燕婉果然再次趁夜回山月宫看望女儿。
她前脚离开不周宫,琼玖后脚便出发前往。采绿事先贿赂了守卫不周宫的一名铁甲军,让他偷偷放琼玖入内。
琼玖怕身上染到药气,不肯喝预防风疹的汤药。采绿担心她身体,不断絮叨着要她一会儿见到楚王,不可近身。琼玖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不近身侍候他,我跑来做什么?”
楚王寝殿静悄悄的,一丝活气也感觉不到。
琼玖气道:“就不能把人交给她。你看看,她自己一走,也不知再安排两个人来照顾他!”
里面忽然传来一声怯怯的问话:“是谁?”
琼玖心道:“大王病久了,连声音都变了。”她朗声道:“大王,是琼玖。许久不见,想死妾啦。”她过于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然而她入寝殿后,并没有见到旅。她见到的,是一个身材和旅相仿,相貌却十分平庸的男子。
琼玖奇道:“你是谁?大王呢?”
那男子左顾右盼,神情仓惶,似急于找个地方钻进去。采绿忽叫道:“这个人穿着大王的衣服!”
琼玖定睛一看,果然如此。她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男子连连摆手:“是你们让我打扮成这样躲在这里的。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男子跪下朝她们磕头。琼玖心里忽然掠过一个不详的猜测。她也知道朝中不太平,斗椒一直想挤兑旅退位,让婴齐代替。会不会他趁旅生病隔绝,先下手为强杀了他,然后找个人冒充,等婴齐班师回朝,再正式宣布此事,顺带推婴齐为新王?如此出其不意,便有反对婴齐的,也来不及干预了。
琼玖身体晃了两晃,采绿去扶她,被她甩开,直冲出去。
燕婉这时刚好赶回来,与琼玖打了个照面。燕婉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琼玖当面啐了她一口,哭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大王待你不薄,你怎么忍心勾结外人来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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蒍贾在宅中看儿子蒍敖读书,心中不断感叹青出于蓝胜于蓝。
屋外忽传来脚步声,蒍敖侧耳一听,放下书笑道:“爹,恐怕朝中有事。”
他这话刚完,李莫便推门进来,俯在蒍贾耳边道:“朝中有人找你,好像不周宫出了什么事。”
蒍贾惊异地看向儿子,蒍敖道:“不稀奇。深夜到这里来找爹爹的,不是夫人那边的,就是朝中人。如果是前者,娘的脚步声可不会这么快捷,径直朝这儿奔来了。”
蒍贾来到大堂。伍举坐立不定,看到他便大叫一声:“大人,出事了!”
蒍贾让他慢慢说,伍举道:“也不知老将军的宝贝孙女是怎么混进了不周宫,被她看到了我们安排进去冒充大王的人。她居然去质问方秩,让他交出大王。方秩带铁甲军入内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蒍贾道:“那斗椒差不多也知道大王不在王宫了?”
“肯定知道了。这两天,前线捷报频传,虽未提到大王,只说公子侧领兵有方,诸将士众志成城,但斗椒只要想一想,就明白大王是和将士们在一块了。大人,我们现下怎么办?”
蒍贾沉吟。他想到旅临行前关照过他:纸包不住火,万一他离开郢都、和侧汇合的事被斗椒知道了,那只好请他代为处理了斗椒,免留后患。
蒍贾点点头,道:“斗椒命不好,碰上了这位主儿。既然秘密揭破,就容不得他再活了。”
这时,外面有人报:令尹斗椒上门来了。
第56章 第三回之丧歌
“打开歌楼一重门,一重门里不见人,只见一对怪兽把守。一个含绣球,一个戴铜铃。这是青狮白象,守在两旁。叫一声青狮白象,请你站一边,闪在一旁,让我歌鼓二人,早进歌场……”
丧歌一遍一遍回响在洞爷山百灵府内,总共响了四遍。
宫楠的尸体早已洗净收敛,等着封入府中宫家洞墓。可除他外,这几天又多了三位长老的尸体。
容维嘉、容维偕、容维时三老,都是近鬼神的年龄,偏偏遇上了三国攻打方城。他们三人齐齐跪在庸列代主君宗祠前,恳请延容氏一脉。没人听他们的恳求,没人肯见他们一面。三老也知大势难挽,却依旧坚持。他们跪了两天两夜,在一场天降大雪后,三人同时离世。
庸王室的人死得死,逃得逃,连下人们也不见踪影。灵山弟子无法,只得将三老尸体搬至百灵府,与宫楠同日封棺,葬在客墓中。
白且惠本来担心少了宫楠,宫宅会乱成一团。她已点名让叶方维前来帮忙。但出乎意料,宫之炤在父亲亡故后,突然成长许多,一应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无须他人插手。
石沃若也忍不住感叹:“我现在看着他,宛如看到师父年轻时候。”
也许,宫之炤一直是这样,不过碍于父亲,才收敛起自己的才干与锋芒,甘心在长辈的羽翼下做一只听话的雏鸟。
“……让我歌鼓二人,早进歌场。孝家一副好棺材,说起棺木根古长。昆仑山上一棵树,此树名叫长生木,上面枝叶四季青。上有一枝朝北斗,下有一枝穿泉壤,左边枝头凤做窝,右边根上老龙洞……”
葬了宫楠和容家三老,白且惠亲自送雀角的棺木去她家族悬洞。
雀角家人不少,又请了当地送葬队,一路敲锣打鼓,翻来覆去地唱着各种丧歌。大概直系亲属死光了,旁支远亲对雀角本人没多少感情,但见灵山族族长并几位长老齐来送棺,觉得脸上增光。一场丧事,办得喜气洋洋,连哭叫声也带着喜极而泣的味道。
白且惠实在有点偏心雀角的。雀角不如无牙聪明妥帖,她不时因种种古怪言行触怒她。然而她稚拙,无论经历了什么,始终一派天真。白且惠珍惜她。
这场葬礼大违她本意,不过世事大多如此,越执意求取,越难以得到。
白且惠昏头昏脑地随送葬队伍爬上爬下,唱唱跳跳,终于将雀角送到她爹妈的悬洞内。她又对着众人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宣布正式封棺。
听到打钉子的声音,白且惠算是明白了:雀角真的死了。小小年纪,命丧他人的战场,连一个相宜的告别仪式也没有得到。
白且惠想着连日来的生生死死,情绪又低落了。不过有人似乎比她更低落。
白且惠从雀角的悬洞中回来,晚上做梦,正梦到雀角,梳着左右两个盘桃髻,不施脂粉,一如她刚跟着自己时的模样。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问雀角,代她着急。
“我就要走了。”雀角没心没肺地笑着。
“你别害怕,那里也许没人家说得可怕。”
“我不怕,我就是有点不放心你。你呀,也该学会放手,让自己开心点啦。”
她心里憋了句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摇醒了。她睁眼,看到小悦一张大脸,哭得稀里哗啦的,特别不知所措。
白且惠起来问她:“出什么事了?”
小悦摇摇头,道:“我做梦梦到雀角姐姐,她变得狰狞可怕,一个劲追我。宫长老他们也和她一块儿斥责我。”
白且惠打了个哈欠:“哦,你做过什么对不起雀角的事?”
小悦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倒没对她做过什么。不过雀角姐姐说,我不该和别人一起骗你。”
小悦把白且惠中了麟趾玉屑之毒,庸使奉命来送解药的事一一说了。
白且惠愣愣听着,先是不能相信,也坚决不信,但慢慢的,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的确是旅会做的事。
她感到好笑。她千方百计、穷尽心思研制的解药,她在过去三年的日日夜夜中无时或忘、刻刻牢记的解药,竟然如此轻易就到手了,又如此轻易就被她自己吃掉了。这真是老天爷开的一个极为恶劣的玩笑,让她想大声嘶吼,张不开嗓子;想锤击胸膛,又抬不起手臂。怒也好,恨也好,后悔也好,窘迫也好,全都不上不下,断断续续,吊在中途,宛如懊闷阴湿的黄梅天。
小悦纾解了自己的心头郁闷,就回去继续睡觉。她一觉睡到天亮,没再梦到雀角或宫楠。但早上起来,就听说白且惠出事了。
小悦前一晚看着白且惠躺下才离开,但白且惠不知什么时候爬起,翻弄药杵药箱,大张旗鼓地又开始研制麟趾玉屑的解药。
这次她双眼灼灼,极具信心。她从自己身上抽血,认定血中带了解药成分,一旦弄清,便可按比例调制出解药。
小悦她们看到白且惠时,她已不知从自己身上抽了多少血,面色蜡白地躺在地上。她唇角边、手腕上、衣襟里,全是血。
小悦她们吓坏了,忙扶她上床。但白且惠魔怔了,一醒过来便要割血制药。别人拦她,她怒道:“别拦我,再晚就来不及了!”她虽然虚弱,但她身边人还真拦不住她,也不大敢拦她。
小悦万分后悔因为自己,把白且惠害成这样。她跑出去搬救兵,把石沃若找了来。
石沃若将白且惠从几个不知所措的小巫女的手爪下解放出来。她双手按住白且惠肩头,双目盯着白且惠双眼。白且惠失血过多,神思昏昏,极易受外力影响,一下子就被石沃若的意志捕捉住了。
石沃若一字一句地对她道:“别着急,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白且惠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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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来到庸王宫国师的寝室,隔着屏风,隐约听见另一边的喁喁细语。旅脚步一滞,屏风那边转出个人来,见到他便笑了。
旅问道:“你们族长怎样?”
小悦抽了下鼻子,回道:“石长老镇神安魂术了得,族长已经睡了几个时辰,刚刚醒……”
屏风那边传来白且惠的声音:“小悦,你在和谁说话?”
小悦看了眼旅。旅暗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白且惠散发躺在一张花里胡哨的床榻上。她脸色恍白,显得眉眼漆黑,眼下方的青眼圈也更加明显。
她看到旅便腾身坐起,半边脸上还隐映着枕上刻纹。旅怕她跌下床,忙冲过去扶,被她双手紧紧环抱住脖颈,往自己身上拉。
小悦冲其她人使个眼色,她们纷纷退出。小悦关上房门。
白且惠也不知道抱了多久,才缓缓放开了旅。
旅伸食指抚摸了下她半边脸上的凌霄花刻印,无限怜惜地道:“抱歉。”
白且惠觉得好笑,她道:“你有什么错呢?只是天意难测。”不等旅有机会发表见解,她又很肯定地道,“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命令灵山弟子,全力追查展君行踪。他既能拿出一粒解药,也定能拿出第二粒!”
旅轻揉她眉心,笑道:“你找他便找他,但你要总想着他,我可就不高兴了。”
白且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愠怒道:“你一点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这种时候,还拿他来开我的玩笑?”
“我不是拿他开你玩笑,他也配?我就是拿他开开玩笑,让你别那么紧张罢了。我虽然千金之体,但皮糙肉厚,耐摔耐打,又有人说是‘祸害遗千年’,所以你不要为我损了自己身体。总会有办法的——你看,才几天功夫,人都瘦一圈了。”
白且惠听着他的话好笑又好哭,心里对他爱极,听任自己张臂又将他牢牢抱住。
她在心里祈祷,让她快快找到解药,让旅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旅也在心里祈祷,或者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还是爱白且惠。他不能容忍他们两人,永远止步于眼下这种关系。他已经脱笼而出,开始为楚国建功立业。江山美人,谁说不能兼得呢?
第57章 第三回之问鼎
楚、秦、巴三国在方城开会数日,将庸分割得明明白白。因庸地近楚,庸民习俗又与楚相似,是以包括方城在内的大部分庸土归于楚国。楚沿袭先人规矩,将所灭国设为楚县,方城成了庸县的县邑。
旅与秦巴两国约定,以后彼此有难,互为援手。秦巴两国元帅将领们拿了庸的几处封邑,各自满意归去。
旅又在方城驻兵三月,一为安定庸民,不致于生反复;一也为休养兵马,再战疆场。
旅经过庸麇这次的**,倒是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习俗近似,发源相同,你把人当兄弟手足,人却未必乐意仰你鼻息,外界稍加挑拨,你便成人眼中毒蝎猛兽,人恨不得除之后快。所以,若要得一心一意,驱策婉顺,那所有百姓只得有一位君主,听一种命令。
旅对楚军管束甚严,庸县百姓先害怕他们像蝗虫扑粮一般将他们啃食殆尽,后来见无事,便渐渐放松下来。
等百姓的戒心已经差不多消失,乐伯暗中示意留任的前庸国官员,备些礼物孝敬楚军。官员们会意,动员百姓们一番。百姓自觉能死里逃生,全拜楚王所赐,所以甘愿节省粮食酒浆,献给楚军,以为酬谢。
楚兵吃了快半年堇葵,得食新粮,无不欢喜。
旅问过白且惠,知道楚饥荒已近尾声,便让成捷和潘党去传令各地方军首领放屯粮赈灾。一时举国上下,对楚王感激不尽。
旅下令军队开拔,剑指那些尚未投降,或曾随庸作乱又埋头装死的江汉诸国。百濮因归顺得早,又在楚庸之战中立下过功劳,得以保全。
楚军一路扫荡,绝大多数时候,小国诸侯远远望见楚王凤旗,便前来投降。但也有负隅顽抗、宁死不屈的,便成了忠义之鬼,土地和百姓照样并划入楚。
两年时光,旅带队扫清了江汉诸国。楚军浩浩汤汤,来到陆浑,直逼周天子所在的洛邑。
周廷对于楚军之来,反响巨大。周定王刚刚继位,就砸过来一枚炸弹,他连夜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大部分臣子认为楚王打压江汉诸国,是群蛮内战,楚军不会来洛邑惊扰天子。还有人认为陆浑的戎部落蛮横,与周兵发生过几次小规模冲突,周兵均吃了亏,楚军连年征战,已然疲乏,未必就能从戎人手底下讨到好去,更遑论进犯中原?
但未等他们商议出个结果,已有消息传来:楚王已将戎部落击溃,戎首领投降,陆浑之地尽归楚国。
周定王最后还是请了一位本家兄弟、现任周大夫的姬满,以犒劳楚军为名,探楚军意图。
姬满带了一支车队来到前陆浑戎地。楚王军队在当地扎营。他到的时候,夕阳西下,一抹橘红带紫黄的彩霞正在天际做最后的挣扎。百里营帐随风起伏,进出甲士意气扬扬。
忽闻一声号角鸣响,紧接着马蹄声掺杂车轮声,楚王带人打猎归来了。
旅一袭银盔战甲,红护膝,黑长靴,坐在一辆四匹马拉的戎车上。瞧车轮陷入泥地深度,他应是满载而归。
姬满对楚王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觉得旅太年轻,又太得意。年轻,容易轻进;得意,则容易失却分寸。加上楚君历来蛮夷习性,不守上下尊卑之礼,至今僭越称王,恐怕对周天子的权威,是一大冲击。
旅坐在车上,上上下下扫了眼姬满,让他进帐。
姬满正襟坐在帐中,先申述了遍周天子犒劳楚军的来意。旅欣然受下,又让拣这几天猎到的好物,送天子以及天使为回礼。
姬满谢过后,微微皱眉,心道:“他这是要与周天子分庭抗礼吗?诸侯回天子礼自有一套规矩,连这也不懂,可见是上不得台面的蛮王了。”
旅将姬满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里。他倒并非不懂该如何“本分”地回周天子馈赠,只是他的确年轻,憋屈经年,一朝试翼,风尘翕张,百国臣服,如今天下权力的象征就在伸臂可及之地,就像一块硕大肥肉在面前摇晃,让他怎能忍住不流津?
他见姬满收下了自己的回礼,眼珠转转,忽道:“寡人听闻昔年夏禹铸了九只鼎,今在洛邑。不知这些鼎各自大小轻重图纹如何?天使可能借寡人一观?”
姬满的目光顿时又恐慌又惊怒,他努力克制自己,维持声音的平静,他道:“昔夏禹实施德政,国家风调雨顺,官民上下一心。九州长官纷纷进献青铜,各地诸侯也将所辖区域的奇异之物绘制成图,上献朝廷。于是禹顺应民意,将青铜铸成九鼎,又在鼎上镌刻各地奇异之物。九鼎乃君王德行象征。夏桀无道,九鼎迁商。商纣暴虐,九鼎才又迁周。如今周德虽衰,天命犹在,观又何益?”
旅认认真真地听完,点头赞道:“原来九鼎是这样的来历。天使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寡人更心痒了。来人!”姬满吓一跳,结果旅只是吩咐人上酒菜款待。
楚人自备甜酒浆和鲜香油炙面包,又就地取材,煮了天鹅,烩了水鸭,涂泥去毛烘烤了野兔,蘸足料后拿细棍串了熏烤了鹿羊……食完各色肉,另有冰冻甜酒和果脯等着。
吃到一半,有舞伶进帐助兴。舞伶半是楚人,半是当地人,全身上下只以兽皮半裹,灵动如兽,妖娆如蛇。
姬满在洛邑也算见过世面,但楚人酒宴别是一种风情,加上他以为甜酒度浅,放怀多喝了几口,不知不觉间便醉眼朦胧,看什么都觉惊奇新鲜。
不等楚人尽兴,宴会结束,姬满已然醉倒在一名舞伶的大腿上。
旅点头示意,那舞伶和旁边人半拖半抱,将姬满弄入另一处营帐。
次日,姬满被楚太宰屈荡叫醒。姬满坐起身,茫然环顾空荡荡的营帐,头疼如裂。
屈荡看着他笑道:“天使还要睡到何时?大王已经出发,让我来催天使快些跟上。”
姬满敲着自己的头:“出发?你们大王去哪儿了?”
屈荡假意惊讶:“天使真是贵人多忘事。昨日我们大王听天使将九鼎描述得这般好,自是按捺不住,今日一大早就出发往洛邑观鼎去了呀。”
“什么!”
第58章 第三回之走兵献舞
姬满听说楚王带兵往洛邑而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心急火燎,马上要赶回去报信,但屈荡派人跟着他, 名为护送, 实则监视。他的车马、随行人员,只能在楚军严密“保护”之下,跟随在楚王之后行进。
旅虽然蠢蠢欲动,却也没有完全失了理智。他在军队逼近洛邑时, 问白且惠道:“姬满说九鼎是君王德行象征, 周德虽衰,天命犹在。这是什么意思?”
白且惠想了想, 道:“我听爹爹说过:周成王定鼎洛邑时,曾请我族一位神巫占卜国运。那位前辈卜下来结果——世三十,年七百。现在, 周还未到三十世, 未满七百年,所以才说‘天命犹在’吧。”
旅听后不语。
很快,楚军到了与洛邑相连的成周城外。旅这才放走姬满, 让他去通报周定王。
周定王姬瑜及诸臣子听说楚兵到了家门口,顿时陷入恐慌。有臣子请求召各路诸侯来洛邑护驾,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于是臣子们纷纷将矛头指向姬满, 怪他没能拖住楚王, 及时将消息传出来。
事到如今,姬满不欲与他们争辩, 他对愁眉苦脸的天子道:“楚君现在成周城外,他请王出城, 一同观楚军兵容。臣以为:蛮王连战连胜,难免骄横,现以兵威压我,却未必铁了入侵的决心。可王若不去,便是公然示弱。边夷习性,只知威武,我若退一寸,他必进一尺;只有我进,他方知权衡利弊。所以他既相邀,王不妨应他所请,前去观兵。”
众臣哗然,有说姬满这话不错;也有说太过冒险,荆蛮豺狼之性,眼看一块肥肉靠近,哪舍得不下嘴的?
姬瑜新任天子,年纪也不大,他虽然像很多臣子一样,对边夷有种渗入骨子里头的恐惧,但自尊阻止他轻易屈从自己的惧怕。他采纳了姬满的建议。
旅在成周城外迎接周天子。姬瑜对旅的第一印象竟然不错。他脑中描摹的蛮王,是凶神恶煞般的巨人,但眼前年轻人瘦瘦高高,面容英俊。一对瞳仁很大的圆眼睛,天真诚恳,微微笑时,犹如春风拂面般温暖。姬瑜心道:“这与我中原人士,也没多大不同啊。”
他打量旅时,旅也正估摸他。周天子比旅想像中年轻点,至于其它,则无多大偏差。姬瑜和他身旁层层簇拥的臣子,就像一窝兔子,在大冬天里互相挤挨着抵御严寒。有什么用?他吹一阵大点的风,不冷死他们,也吓死他们。
旅带的军队中有原先从郢都带出来的兵,有江汉诸国的兵,也有从叶县调过来的地方军,统共五万人,八百乘车。
旅和姬瑜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观兵。不登高望远,不知道楚兵竟有这许多,密密麻麻,排列在旷野之上。
先到近前的是车队。车分轻车、重车。轻车又分巢车、戎车、驰车和阙车。巢车上下两层,上层击鼓,下层奏乐,可助威可瞭望。巢车开到旅脚下,便一直停在那里,以鼓乐指挥后面队列的进退。戎车是指挥车,通常由主帅坐驱。驰车为交战主力车。阙车为补给车,规格比戎车和驰车大些。重车又分守车、辎重车。顾名思义,守车通常布置于兵营周围,用于防守。辎重车则是军需用车。
八百辆车,分别由侧、婴齐和熊负羁率领。车队下去后,乐伯、成捷、潘党和蔡鸠居率领各自队伍走了遭。乐伯的队伍为弓箭队。成捷的为**队。潘党的为大刀队。蔡鸠居的为奇兵队,他的队中设备与别人的不同,有铁锁钩网,有喷火油沙,有刀桩水锅。
这些队伍下去,最后上来的是庐公戢黎父子和孔阜率领的马队。马队中混有犀牛与大象。这队人主要由百濮和江汉诸国的降兵组成。
这一趟走下来,尘烟滚滚,山河震荡。姬瑜的脸色早已白了。跟着他的大臣有几个股颤如电击,怕支撑不住丢脸,纷纷尿遁。
旅冷眼旁观,心中得意。他大手一举,台下军队齐齐发出嘶吼,上达九霄,下抵泉壤。天空中鹰隼盘旋,不远处猛兽回应。
姬瑜双手紧抓台上栏杆,抓得指节都泛白了。然而他并没有被吓倒,等楚兵吼声一停,他抖着嘴唇夸奖旅道:“楚军容强盛,难怪群蛮望风披靡。朕心甚慰。”
旅心道:“看他这样子,已是强弩之末,我干脆再吓他一吓,让他彻底在群臣面前丢脸。”
他正要开口求观九鼎,忽感大地震动,从西北方向过来一片白色队伍。
那群人马在天地交界线处停住不动,从中出来五辆马拉战车。二十匹马身披重枣,八十只蹄子金光闪烁,初看还在天边,眨眼便到了近前。
挡在他们和周天子中间的是孔阜的队伍。孔阜呼喝着部下去挡,但这五辆车看似随意奔驰,彼此间路线、速度、相隔距离,却均含五行变化。孔阜他们明明挡了,这五辆车却仍诡异地从他们的空隙中钻出,毫无阻碍地奔到天子台下。
从最先停止的车中下来两人。不久,有人上台报告姬瑜,说晋相国赵盾偕子赵朔前来参见。
姬瑜喜出望外。他还没开口,他身后姬满已急急道:“还不快请上来!”他说完,惭愧地看了眼姬瑜。姬瑜宽容一笑,也道:“请上来吧。”
旅没有阻止。他心里奇怪,不知晋人怎么会在这时出现。他临时起意才领兵来洛邑,难道晋人算准了他有此一出,所以提前派兵前来狙他?
赵盾父子来到台上,先向姬瑜行礼。姬瑜见父子俩都是五服加身,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一问之下,果然是晋君薨了。
赵盾哀泣道:“先君年少贪玩,在花园游戏时,不慎脚滑,从台上摔落,就此离开。臣等怕王从别处得知消息后忧心不安,所以特地赶来禀报。”
姬满道:“王,此处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观兵完毕,便请楚君与晋相国一同入成周城,边吃边聊如何?”
姬瑜求之不得,立刻准了。赵盾回头吩咐手下将晋兵驻留城外,他与赵朔、随行数人伴天子入成周城。旅见晋相如此,心里纵不乐意,也只得将大军留在城外。
姬满忙命人去太庙前整摆席位,他道:“楚君和晋相国来得正巧。前几日,有吴君遣人送来一只二百来斤的大鼋。二位远道而来,无甚好物,今日,便以鼋略作款待吧。”
等一行人到了太庙,庙前已摆好席位。席上本来有三人食案,姬瑜、旅、赵盾面前各一套。姬瑜另赐赵朔一套,命他也坐下。旅则让人在自己身后添加一套食案,让白且惠坐。
姬瑜已经注意到这位美貌女子,他好奇地问旅道:“这位是楚君夫人吗?”
白且惠脸上一红。旅转头看她,故意顿了顿,才笑道:“不,她是我楚国卜尹,即你们所说的神官。”他这么一说,赵盾父子的目光马上看向白且惠。
姬瑜艳羡地“啊”了一声,忍不住又去看白且惠。
主厨让姬瑜看过了大鼋,便拉到一旁,当场料理。他生切鼋肉,佐以调料,又炙烤内脏,伴以樱果,一连做了六道小菜,送上诸人食案,最后,才大刀阔斧,将鼋的主要部位与蘸好调料的羊肉一起,放入一只三足鼎中。鼎呈圆形,表面以云雷纹为地,凸雕了六只对称的夔龙,双耳为两只昂颈的鸟,底部托盘上放置炭火,煮上面阔口中的龟羊汤。
姬瑜询问几句晋国现状,稍加安慰。赵盾让属下把适才拉车的二十匹骏马带上来。这些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细细看来,肌骨丰匀,美不胜收。赵盾说这些都是西边小国配种得来的神马,不但风神俊美,且可日行千里。晋君不敢私美,特献给天子。
姬瑜君臣纷纷靠近看马,频频赞叹。
不知谁道:“到底是中原大国,墨缞报信,也不忘礼仪,向王呈献了这样难得的礼物。”
不管说这话的人有心还是无意,听到这话的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楚王,似默默拿两国作比较,无声谴责。
姬满时时刻刻留神着旅,见他听这话后嘴角忽然上挑,心脏不免重重一跳。
旅看了眼白且惠,白且惠起身退下。旅等姬瑜重新落座,他道:“赵相国的宝马实乃千金难求的好物,寡人这儿也备下了一份薄礼,还望笑纳。”
姬满又惊又喜:“楚君也……?这,这怎么敢……”姬满重重咳嗽了一下,他才把这个“当”字吞了下去,但也闹了个满脸通红。
姬满道:“不知楚君准备的是何礼物?”
旅道:“其实是寡人的卜尹准备的礼物,一会儿你们问她吧。”
周臣子们大多皱眉,觉得这回答不伦不类。
这时,白且惠已换了衣服,领着灵山族人来到席上。
姬瑜看得目眩神迷,问白且惠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白且惠答道:“先君文王改编《连山》《归藏》《易经》作彖辞,流传至今,即为《文王卦》。现以《文王卦》中‘五行断易’为基础,将文字与卦象化为舞蹈,以献天子。祝天子福泽绵延,德被九州。”
灵山族人分成十支大队、六支小队与散队。大队代表十天干: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小队代表六神兽:青龙、朱雀、勾陈、腾蛇、白虎、玄武。散队代表神煞配件。军鼓号角代替了编钟琴箫。白且惠身着白色翻荷长裙,杂错花钿,袖飞长龙,陆离羽佩,铃音千响。她在最前头跳舞,身后大队小队散队并无阵型,也没有固定动作,随势互相勾搭,任意变幻,令人眼花缭乱。
许多百姓听闻天子宴请楚王,也拥到太庙前来看热闹,看到白且惠跳舞,都情不自禁地挥手抬脚,模仿起她的动作来。
一舞毕,姬瑜大喜,连声称“妙”,还亲自斟了杯酒,让人给白且惠送去,又命赏跳舞作乐的人每人一杯。
周臣子在背后挤眉弄眼,心想:“王明显对楚示好,怕晋人不乐意。”
果然,白且惠饮了天子酒后,赵盾开腔道:“臣听闻,五行断易是以浑天甲子,即纳甲安在六爻之上,又有世、应、身三爻,财、官、父、兄、子五种用神,以此间的生克变化来断休咎吉凶,是世间第一神妙学问。卜尹能将文字和卦象化为舞蹈,令人着实佩服。但不知一舞下来,可能断出什么来?”
姬瑜道:“赵卿也说将文王卦的文字学问化成舞蹈不易了,又何必再追求卜理呢?”
白且惠却不疾不徐地道:“赵相国说的也有理,既是‘文王卦舞’,没有只舞不卜的道理。只是仓促之间,仅卜得王和赵相国未来数年的大体运势罢了。”
姬瑜好奇道:“朕听说过龟卜、星卜、梦卜、名卜,乃至面相手相卜的,舞卜倒是第一次听闻。那你说说,朕的运势如何?”
白且惠道:“王最少还有二十年清福可享。”
姬瑜点点头:“世事瞬息万变,二十年,足矣。”他随即一指赵盾,笑道,“赵卿先开口问卜理的,你快说说他的,免得他等不及,又出题刁难你。”他笑,赵盾也只得陪笑。
白且惠有些犹豫。
赵朔忍不住道:“反正也没法子立即证实,卜尹随便说一个,我们权当信了就是。”晋人一片嬉笑。
白且惠看看赵盾,又看看赵朔,道:“二位此来,是报晋君丧事的。”
赵朔笑道:“是啊。”晋人笑得更大声。
白且惠道:“但晋君,不是脚滑摔倒而薨。”
赵朔笑容一僵,晋人全噤了声。赵朔看了他父亲一眼,见赵盾盯着白且惠,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听她说下去:
“《文王卦舞》没有阵型,各队伍随势转合,出来的图形可卜吉凶。白虎在六兽中主凶伤孝服,适才这支队屡屡指向赵相国方向,结合其它队伍的图形,我推算:晋君之薨,非出自然,而是下属谋逆犯上所为,且谋逆之人,与赵相国关系亲密。”
赵盾脸色微变,赵朔怒道:“住口!”
白且惠同情地看了赵朔一眼,续道:“弑君之罪,罪不可恕。赵相国此次虽脱身,但你与凶手也都不过二三年之命,且罪及后代,只怕十数年后,赵家还会遭遇一场灭门之灾。”
赵朔忍无可忍,拔剑向白且惠冲了几步,却被另一边过来的侧与婴齐联手挡住。
赵盾叫道:“朔儿,回来!”赵朔一顿。赵盾叹了口气,道,“回来吧。”赵朔含泪收剑回去。侧与婴齐也退回旅身后。
赵盾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一开始对着楚的倨傲也消散无踪,他对白且惠道:“卜尹错了,寡君实是脚滑摔倒而薨。”
他说得有气无力,便连素来迟钝之人,这下也能听出他心中有鬼。
实在晋灵公也不是摔死的。
晋灵公年少继位,被他母亲宠得无法无天,待年岁稍长,更显出暴虐凶残的本性。他耗费巨资在绛州城内起了座三层高台,每日与身边宵小之辈在台上听戏作乐。附近百姓闻戏声前来围观,他和近臣们拿弓弹打百姓赌胜取乐。一出戏下来,不知多少百姓眼瞎耳飞,命丧街头。赵盾屡次劝谏不听,反被他视为眼中钉,几次欲杀他。赵盾每次都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不敢再呆在绛州城,出去避难。他堂弟赵穿为他忿忿不平,得他默许,煽动晋灵公身边守卫,突然发难,杀了晋灵公,立晋文公另一子黑臀为新君。
后来,赵穿与赵盾果然于三年内相继身亡。史书记载,十数年后,因晋灵公当日身边一近臣复宠于新君,他挑拨新君追查弑晋灵公一案,导致偌大一个赵家,几乎灭门,仅余赵朔夫人庄姬腹中子赵武,被人救出,又过十五年,到晋悼公在位时,才得以平反。
赵盾这次领大军来周天子处,就是为赶在天下诸侯得知真相前,先将“晋灵公摔死”的消息告知周天子。一旦天子认可,便堵了诸侯们之口。若天子不认可?他带这么些兵车来,也不怕天子不认可。
赵盾一番布置固然滴水不漏,但他自诩为忠臣,当晋君对他举起剑时,他非但没上赶着递过去自己的脖子,反而助推堂弟弑君,这与他对自我的“认知”产生了矛盾。或许,他根本不是个介之推似的忠君护主、不求回报的人,只是个见风使舵的利己主义者。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对着旁人,尾巴也翘不起来了。
席间一时陷入沉默。姬瑜不安地看看旅,发现旅刚从别人手里接过碗煮好的龟羊汤,正喝得有滋有味。一个楚人跑到他身旁,悄悄说了几句话,旅点了点头,让那人下去。
这边,赵盾虽是被愧疚和自责压得无意反击,赵朔却不甘心。他被父亲叫回,没过多久,又站了出来,冲白且惠冷笑道:“卜尹卜了王和家父未来的大体运势,正好,我这儿也有个算命的,卜了下楚君的。一样是瞎凑趣,大家也不妨听一听他的话。据他说:楚君好像中过一种叫‘麟趾玉屑’的毒,虽然勉强捡回条性命,恐怕寿命,也不会长呢。”
白且惠的脸一下子烧红了,双目精光四射,一眨不眨地盯着赵朔身旁一人。这人方面大耳,眼若细丹凤,一头黄白头发,年纪似乎不小,但皮肤光滑,没有一丝皱纹。他刚才曾附在赵朔耳边说话,想必就是那个“算命的”人了。白且惠想:旅中麟趾玉屑未解之事,只有夭绍、无牙等寥寥几人知晓,现在也仅多了个石沃若,晋人怎么好像也知道?她可不信赵朔身边真有卜算能人,能精准卜出旅所中毒的名字。此人知道毒名,最大可能——他便是下毒之人!她可记住这个人了。
赵盾听了儿子的话,无奈地摇摇头,警惕地看向楚王。周君臣听赵朔这番挑衅,也绷起了神经。
旅知道大家都在看他,他倒想以此为由,冲赵朔发作一通,然后向晋宣战。但战事并非儿戏,晋国也绝非可以儿戏的对象。他想到刚才屈荡报告的赵盾带来的晋军车马甲士数,楚军并不占多大优势。现在动手,恐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后顾之忧未除,不宜立即出手。
想到这,旅又端起碗,喝了口龟羊汤。席上安静,他啜汤之声,清晰可闻。
旅放下碗,看也不看赵家父子一眼,只冲姬瑜道:“周天子二十年,寡人若能再得十年,也不亏了。”他又拿起喝空的汤碗看了眼,笑道,“这汤味道鲜美,煮汤的鼎想必也与众不同。”
姬满一直提心吊胆地盯着他,听这话忽然福至心灵,忙道:“巨鼋难得,可到底也不是啥稀罕物,楚地多江海湖泽,捞鼋又易于别处。要做这道龟羊汤,这三足鼎才是关键。王,楚君伐戎有功,今日又走兵献舞,臣请将这只汤鼎赠予楚君。”
旅一笑,心道:“这老头见机倒快。”
姬瑜还不知道旅觊觎过九鼎,但他爽快点头,大方地将席上龟羊汤鼎赠予了旅。
旅领赏后,便带同随行者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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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一离席,马上命小悦去跟踪调查赵朔刚才身边之人。
小悦走后不久,石沃若来了。石沃若一贯沉稳,此时眼中却隐隐泛出兴奋的光芒。
白且惠一沉吟,道:“找到胡荑了?”
石沃若一愣,随即点头:“两处同时传来消息:一是刚才我弟子在围观太庙天子宴的百姓中看到了胡荑和美荇;一是雷长老终于查到了胡荑的落脚之地,原来她躲在洛邑。你猜谁和她在一块?”
第59章 第三回之一粒药换一条
胡荑在太子庙看完热闹, 便赶回洛邑。她走得极快,低头一言不发。美荇腿长,也要跨大步才跟得上她。
美荇聊了几句对适才宴会的看法, 觉得姬瑜明显怕楚, 但应对上尚不失天子之风度。赵盾父子表现令人失望,大概晋灵公的确不是摔死的。
她没谈旅和白且惠。
胡荑没回应她的评论,连一声“嗯”也没给。
她们快到落脚的院落时,天下起小雨。美荇抬头, 嘟囔了一句:“怎么下雨了?”胡荑依旧当没听见。
但在看到她们的小院院门时, 胡荑突然站住,回身狠狠地对美荇道:“我是不会罢手的!”
美荇看看她:“你决定去了?”
胡荑道:“我早就决定了, 不过是在计算手上的筹码。美荇,我从决定继承爹娘遗志当巫师的一天起,就告诉自己:要么不当;要当, 就站上巅峰, 当世人眼中最好的巫师!”
美荇的眼睛也亮了。她刚才确实有些后悔。她羡慕白且惠已经能够自如地指挥灵山族,能成为楚王身边第一红人,又能向周天子献卦舞, 得他赐酒夸奖。她想,如果她没有反出灵山族,以她的能力与交际手腕,今日站在卦舞领队位子上、受万众瞩目的, 应该是她。但胡荑的话, 一下子冲刷掉了这些像霉迹般的懊悔,让她的血液重新燃烧。路还长, 她不信这辈子会输给白且惠。
小院的门开了,孔臧端了一木盆脏水出来, 全泼在青石板路上。
胡荑看到路变红了,不禁皱了皱眉。孔臧看见她和美荇,松了口气,道:“你们可算回来啦。”
胡荑道:“他怎样了?”
孔臧摇摇头,自然而然地压低了声音:“又吐了几次血,估计熬不过今夜了。”
进屋后,美荇嚷嚷着去擦头换衣,胡荑则直接进了展君的卧室。
室内,只有于田陪着。于田面朝窗外,听到身后动静,忙举袖,似乎在拭泪。
胡荑心头一阵烦躁。她来到展君床前,展君缩在一条厚被褥下,像风干的鱼,面黄肌瘦,两腮凹陷,眼睛也木木的,没有了神采。
展君比胡荑晚两个月到的洛邑。一开始,他身边还围绕着几十个人,筹谋着东山再起。哪知不久后,展君突然得了病,隔三差五发烧咳嗽吐血,胡荑和美荇都束手无策,更遑论其他巫医。不过半年,他病得连床也下不来了。而这期间,楚王攻城拔寨,江汉诸国纷纷投降。大伙儿渐渐失望、离心,最终各奔前程。现下,展君身边仅剩于田了。
展君看了胡荑好一会儿,才认出她。他脸上露出些微高兴的意思,嘶哑着嗓子道:“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小时候在宫里彻夜长谈。”胡荑心里刚刚一软,他又道,“谈到一半,你突然生气,打了我一下,把我的手打伤了。我举着手不知怎么办,且惠妹妹拿了罐药膏朝我走来。她还是十一二岁时的样子。”
展君神往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他求索地看向胡荑,发现她目光冰冷。
胡荑道:“你真可怜,只能够做梦了。”
于田听了一惊,想阻止胡荑,展君却平淡地道:“我现在这样,除了做梦,还能怎样呢?”
胡荑道:“我和美荇刚刚从成周城回来。周天子在太庙前宴请熊旅和赵盾父子,你的白且惠也在。她可真能干。”
“她现在,过得好吗?”
“我以前可怜她,明明对熊旅爱得要死,却假惺惺把他晾在一个永远无法实质接触的位置。现在我知道,她才是真聪明。楚王这样的男人,即便再爱一个女人,一旦到手,终会腻味,然后去寻找下一个新鲜的目标,只有永不让他得手,又在他近处吊着,他才会贪恋一辈子,乖乖听她的摆布。”
“所以她现在过得好吗?”
胡荑不大明白展君的意思,等她自以为明白后,又勃然大怒:“我看错了你们两个。她是聪明人,你才是那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她!不可能了。熊旅已经掌控住了楚国局势,她不可能再选择你了,你清醒些吧!”
于田真的怒了,他尽量压低声音道:“他已经这样,你逼他也无用。”
胡荑冷笑:“他怎样了?他又没断气。他只是喜欢自欺欺人,从来不敢面对真相。”
于田强忍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最后时光,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离开?”
然而胡荑胸中怨怒上来了,也不管展君脸色多难看,她尽情发泄道:“他落到如今的地步,全是自找的。”
于田道:“别忘了你当初在楚受挫,落魄地回到方城时,是谁收留了你。”
展君忽然挥手大叫:“于田,让她出去,我不要再见到她!”他一只手上还紧握着半块蟠螭玉。
于田来拉胡荑,被她甩开,她道:“于田?你以为于田是你的人?”
于田警告道:“胡荑——”
“他是晋人安插在楚国的密探,故意让你‘寻访’到他,然后为你所用。这些年,你自以为对楚步步紧逼——挑拨边城百姓,引起内乱;联合麇和百濮,伺机侵楚。然而你的所有行动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晋人的推动和支持。连麟趾玉屑的毒药,也是晋人给我的。他们要我除去商成,不过我另作他用了而已。还有熊旅中毒可能未解,也是他们告诉我后,我转告你的。”
展君失神的眼珠这时亮得异乎寻常,喉咙里拉风箱一样“嗬嗬”出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于田,艰难地问他:“她说的是真的?”
于田愧疚地点了点头。
展君茫然道:“晋人为什么……”
胡荑打断道:“天哪,你的脑子现在连一条鱼脑袋都不如了么?晋国忌惮楚国,当然要想方设法给楚人找点麻烦。打仗太伤筋动骨,况且也没理由,正好有你这么个对楚愤愤难平的小国国君,他们便借你之手,搅乱楚国。可惜,你连当人的凶器也不合格,把自己祖宗留下的基业折腾没了,却只养肥了熊旅的羽翼。楚国由他执政,令中原诸侯俯首也不远了。你说你有什么用?”
展君双手捂耳,缩成一团。于田又惊又怒,几次去推胡荑,要她住口,但胡荑不知发什么神经,躲开他,一味攻击展君。
于田怒吼道:“人都快死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胡荑也吼他:“死了吗?不是没死吗?他但凡还有点志气,就该振作起来。晋人利用他,他也利用回去。他不是喜欢白且惠吗?那就杀了熊旅,把人抢回来啊!”
于田震惊地看着她,像看个疯子:“他的病,熬不过今夜了,你……”他想说,你硬叫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爬起来手举巨石、脚踢猛虎,是否太过不近情理?但他没说,屋里忽然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胡荑也注意到了。她和于田同时向床上望去——展君已经死了。
他保持着缩成一团的防护姿势,双目紧闭,脸上被暴疯雨肆虐的痕迹犹鲜明,却努力弯起嘴角,挤出一个微笑。他右手紧握的半块赤色蟠螭玉贴在他的心上。可能,在最后时刻,他又唤起了那个治疗过他伤口的寂寞小女孩的影子,算是为他抵挡了些微的风雨了吧。
于田确认了展君的脉搏和呼吸后,回头冷冷道:“你满意了?”他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你去哪儿?”
“领棺材去。”
胡荑愣愣地盯着展君看了好一会儿。她似乎应该疼痛,却没有。有什么锋利的东西从她心口上划过。她看到刀头尖芒锐闪,听到刺耳金属刮响,但大概她心壁太厚,坚冰一样,理应感到的疼痛,一点没有。
她很小的时候,好像喜欢过展君一阵来着。但她从来不把爱情当回事,有太多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操心,需要经营了。所以爱情对她的回报,也是这么不明不白,连最后的疼痛也窸里窣落。她看着越来越僵硬的展君,好像在看一个未满月就被打下的胎儿:血淋淋、不成人形。
胡荑呼出一口浊气,心又硬了几分。就在这时,她似听到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罗袜踩在浮尘上一般。
她猛地向前窜去,伸手掏怀中药粉,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脖子后被扎了一下,她的四肢很快麻痹,她像只麻袋一样倒在床上,头顶着展君的大腿。
偷袭者把她翻了个身。胡荑舌头还能动,她道:“小白,是你。”
白且惠道:“那是庸伯?他死了?”
胡荑冷笑:“也只有你,还会叫他‘庸伯’,难怪他到死也忘不了你。”胡荑有点惋惜展君死早了,又有点幸灾乐祸。
白且惠已经看到展君手上的玉了。她对展君的记忆很模糊,凭这块赤红碍眼的玉,才推测是他。不过她也没时间为展君多唏嘘,她对胡荑道:“雷长老找了你两年多,终于发现了你的落脚地,石长老的人也在太庙宴上看见了你。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了。你不该杀害宫伯伯的。”
“他阻挡我的路了。”
“如果你不杀他,我还能想法子劝说族中人,传位于你。”
胡荑受了一击。她顿了顿,道:“你比他们先到一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让我死不瞑目?”她心里想,刚才她摔在床上,动静不小,怎么美荇和孔臧还不过来看看?美荇缠住白且惠,孔臧便能救走她。白且惠用的这点麻药剂量,很快会下去,到时他们以三对一,反擒住她,就不怕雷敖龙他们不投鼠忌器。
白且惠居高临下,将她脸上变化全看在眼里。看来,提到宫楠,一点没让她心生动摇。这一刻,她深切了解雷敖龙他们欲置胡荑于死地的心情,她也恨不得将她就地正法。
白且惠深吸口气,道:“我让石长老拖着雷长老,晚一点再来,因为我想放你条生路。”
胡荑以为自己听错了,高声道:“你?放我条生路?”
白且惠道:“你可以拿麟趾玉屑的解药,来换自己的命。”
胡荑愈发惊疑不定。她听展君说过旅已将她给的解药让白且惠服了,瞧白且惠模样,也不像身中剧毒,那她还要解药做什么?莫非……有一道猜测闪电般掠过她脑际,但她无法相信。
白且惠见她久久不作声,耐不住焦急,她道:“我不信你只有一粒解药。而且,你必定研究过解药成分了,你把成分和其比例告诉我也行。”
胡荑心里翻江倒海,但现在生死关头,她强抑住一些小女儿的不平衡和怨恨心情,正色道:“我曾问给我麟趾玉屑的人拿过解药,他给了我三粒,其中一粒已给你服下;一粒我用作研究,但一无所获。现下我手中只有一粒了,你当真愿意放我一马?”
“药在哪里?”
“在楼上我的房间。”
“你告诉我具体地方,我去取。”
片刻后,白且惠拿了只小白瓶下来了。瓶子里装了一粒淡粉色药丸,跟小悦描述的麟趾玉屑解药倒是不差。
胡荑已经放弃等美荇他们进来,她道:“你拿到解药了,什么时候放我走?”
白且惠站到窗边,面朝窗外,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小白瓶,她道:“等雷长老他们来了,我再放你。”
胡荑怒道:“那还来得及?你出尔反尔,干脆立即杀了我得了。”
白且惠柔声道:“没关系,来得及的。”
她这样,胡荑也没法子,但她气不过,嘴上还是要讥讽几句,她道:“你要麟趾玉屑的解药,是为了熊旅吧?他的毒果然没有除干净。看不出他这么精乖的人,竟将你的命看得比他自己还重。哼,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终究也是个难成大事的人。”
白且惠不理她。
隔了会儿,胡荑又道:“你把美荇怎么了?”
白且惠嘴角一弯:“你想起美荇了?她和孔臧都还没事,只是睡着了。”
胡荑回味了下那个“还”字,一咬牙,道:“你能让美荇跟我一块儿走吗?”
白且惠断然摇头:“已经放走了你,我总得拿两个人给族中众人一个交代。”她心想:“何况,万一解药是假,我还得着落在美荇身上找你。”
胡荑冷冷一笑,道:“展君作乱,背后另有人指使。让我给你们下麟趾玉屑的,也是这个人。如果你让美荇跟我走,我就告诉你他是谁。”
白且惠道:“他是晋相国赵盾手下的谋士韩貊吧。”
胡荑大吃一惊:“你,你已经知道了?”
白且惠道:“这并不难猜。晋人一直派密探在楚地生事。庸伯能说动麇、百濮和江汉诸国,候楚饥荒,群起攻之,其中怎会少了他们的挑拨?你用的麟趾玉屑毒,我也怀疑过和晋人有关。这次见到赵盾父子,算是证实了。只是你没有在庸灭国后马上投奔晋国,有点出我意料。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庸伯生病,你在陪他吧。”
胡荑正要说她才不是为了展君才滞留洛邑,白且惠忽然朝窗外探了探身,道:“雷长老他们来了。”
她回到胡荑身边,胡荑看到她的目光,一瞬间心里很担心。她想自己已经交出了解药,白且惠若是赖账,她也无计可施。
白且惠抬手,又扎了胡荑一针。胡荑的手脚酸麻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她心里快速盘桓了一番:白且惠一直防着她,她伤不到白且惠。她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白且惠看到雷敖龙的大脑袋,又听到他的大嗓门叫:“怎么族长的车停在这儿?族长已经到了?”她压下心中的愧疚,迎了出去。
第60章 第三回之楚国人才唯你
白且惠恳求石沃若去拖住雷敖龙, 给她时间与胡荑交涉时,已想好了说辞,就说她赶到的时候, 胡荑就不在, 她只好先拿住美荇与孔臧。
雷敖龙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自己补充说:胡荑狡猾,必定是他们哪里走漏了风声,让她察觉, 先行溜了。
石沃若虽知情, 但一言不发,既不附和雷敖龙所说, 也不反驳。
白且惠抓到的两人——孔臧当场申明其罪,绑在木桩上烧死。美荇并无亲手杀死同门,她又满口讨饶, 后悔上了胡荑的当, 以致于弄到这步田地,她恳请灵山族再给她一次机会。叶方维也代她求情。几位长老商议下来,决定饶美荇一命, 但要她戴铁链替石沃若干活,直到石沃若判断她确系诚心悔过为止。
处理完了这二人,他们又去了趟棺材铺。那儿的老板似知道他们会来替一位姓“容”的男子领棺材,将早已打好的棺材交给他们, 说“于田”已付清银钱。
他们收敛展君时, 白且惠很想把自己的半块蟠螭玉一起埋了,可惜玉不知丢在苹台何处, 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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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沃若主持展君的葬礼,白且惠听完她的唱祷, 便抽身去成周城外见旅。她想了半天,还是不打算让旅立即服解药。
她想:“胡荑之前以为他身上的毒解了,所以应该不至于特意备了假药骗我,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等回郢都,我让无牙请来彭先生,我们一起确认过药之后,再让他服吧。”
她心绪颇佳,待到旅的营帐外,发现里面有许多人。
文茵在外守着,见到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声道:“京中传来消息,令尹正式反了。”
白且惠一惊,随即又觉事情不过顺着早已掘好的沟渠流过来而已。
她记得一年多前,伍举从郢都赶来找旅,向他报告蒍贾的死讯。她坐在旅的身边,听他沉痛道来。
事发当日,伍举恰好先斗椒一步到蒍贾外宅,向他通报楚王行踪暴露一事。斗椒来得太快,他来不及离开,便在蒍贾示意下,躲到一口大柜子后。
斗椒来,也是为这事。他问蒍贾,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蒍贾闪烁其词,说要从长计议,然后他让下人来倒茶。
蒍贾背对斗椒吩咐下人:“别拿一般的茶,拿上回我从越国带回来的青芽,用立鹤方壶泡后端上来。”伍举偷偷从柜子后探头,把蒍贾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蒍贾当机立断,这就要动手。
斗椒和蒍贾又说了会儿话,期间,斗椒表现得有些奇怪。他好像等着蒍贾告诉他些另外的话。
他始终没等到他希望听到的,却等来了一只美轮美奂的铜制方壶。壶盖边缘呈双层莲瓣向外展开,中央托立出一只昂颈向天的仙鹤。壶身满饰蟠螭纹,腹下部四角各有一双翼怪兽。方形圈足下,还蹲了两只侧首吐舌、卷尾屈腿的老虎。似是商时古壶,凝重之余,又不失轻灵飞扬之感。
斗椒似完全被这只古壶迷住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下人将其中冒着热气的茶水倒进两只杯子。
蒍贾举杯欲饮,斗椒忽道:“慢着!”他起身,交换了两人的杯子,一抬手,将自己杯中的茶水饮尽,也不怕烫。
蒍贾的脸色微微变了。刚才倒茶的下人更是面如土色。
斗椒问蒍贾:“你不喝吗?”不等他回答,又道,“方秩今天告诉了我一些可笑的事,不单是不周宫有人冒充大王,还有其它。都是你的宝贝妻弟张迨吉喝醉后告诉他的。这人太误事,我已经替你杀了。不过伯嬴,我向来觉得楚国人才,唯你与我。我是真心期盼着与你一起干番大事。你太令我失望了。”
蒍贾想辩解,却被斗椒按了头,将茶硬灌下去。
蒍贾喝了茶,立即七窍流血而死。那只制工精绝的方壶内,应有暗格,专门放了毒药。
斗椒盯着死去的蒍贾看了好一会儿,才甩袖离开蒍宅。下药的人等他一走,便瘫倒在地,大哭起来。伍举也是到那时,才勉强转出柜子,连滚带爬地跑到蒍贾身边去确认他的鼻息。
白且惠冲文茵摆摆手,道:“我不进去了。等大王完事后,你让人来叫我,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
第61章 第三回之连根拔起
斗椒打蒍贾死后, 便再无顾忌。他趁旅不在郢都,大力培植自己羽翼,在中央军中插入多个自家人, 短短两年, 几乎将中央军变成了他斗家军。
他一直关注旅的动向。他在等,等适当的时机,将旅击溃,侵吞楚国。
前两年, 楚陷于饥荒, 又突遭外敌侵略,旅领兵抗敌, 解民倒悬,大受欢迎,他不敢有所异动。
过了两年, 旅开疆拓土, 人虽不在郢都,声誉却蒸蒸日上,斗椒明白, 留给他的时日不多了。
蒍贾若不曾对他动手,他或许尚能向旅服软,但蒍贾都要杀他了,他又毫不犹豫将蒍贾弄死, 他与旅之间, 已无丁点和解可能了。
他听闻旅带兵到了洛邑,饮马黄河, 问鼎中原,风光无限。
他没法再等了, 悉数动员起斗氏族人。朝中尚不服他的,则偷偷出城,投奔旅而去。
旅的部队从洛邑回郢都。
斗椒带着原楚国中央军、现斗家军,往蒸野之地截断旅的归路。
双方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对战,已经不可避免。
——————
两军在漳澨首次碰头。
双方对峙,壁垒分明,但盔甲装备是一样的,甚至连旗帜也相似。
斗椒重着盔甲,背大弓,执长戟,人们这才又想起来,斗家祖祖辈辈为楚立下过多少战功,斗椒本人在战场上,又曾是多么令敌人闻风丧胆。
旅大概也想到了那些戎马一生为楚奔波的亡魂,他没有立即应战,而先派了大夫伍参去劝降。
伍参义不容辞,一去半日,然后黑着张脸回来了。
旅远远看到他,便冲左右道:“寡人对伯棼,也算仁至义尽。接下来,就交由天命吧。”
斗椒看到旅便来气,如今他可以痛快骂了:“狡狯小儿,不配为楚王!”旅摸了摸鼻子。
斗椒又骂婴齐:“枉费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还将爱女嫁你,你整天趾高气昂,真到关键时刻,膝盖却比谁都软,我呸!”
婴齐满脸尴尬,但心中确实有愧,遂决定大人大量,不与他一般计较。他身旁裨将蔡鸠居却反驳道:“我们家公子原先听你的话,也是以为你一心为大王。谁知你狼子野心,图谋不轨,自然要与你划清界限。你别恼羞成怒,就乱咬人!”
话说到这种程度,没必要再继续了。斗椒的儿子斗贲皇率先冲出,这边乐伯将他迎住厮杀。双方一时分不出胜负。斗椒从弟斗旗又冲出,这边潘尫接住。
旅来了劲,亲自爬到巢车上,执枹鸣鼓督战。他这边楚军原有些畏惧斗家军,但受楚王激励,声势大振,竟压过斗家军半头。
斗椒冷哼一声,命掌车人驱车直奔楚王。他在车上弯弓搭箭,一箭正中鼓架。旅一愣,成捷和潘党一左一右,持大笠遮在旅身前。斗椒一箭又至,把左笠射个对穿,成捷站立不稳,往后退了数步,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他爬起来后,兀自茫然。
旅已叫人回车。斗椒两箭,双方气势立即倒转。旅便鸣金收兵。
斗椒还欲继续,自带一队精兵朝旅赶来。侧带右军,婴齐带左军将他拦了回去。乐伯、潘尫不胜不败,也赶忙归队。
旅领军在皇浒扎营。
他在帐中安顿好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乐伯训人的声音。他听了片刻,让人把乐伯和遭他训斥的养繇基一起叫进来。
乐伯面色尴尬。养繇基低着头,但肩膀高耸,双拳紧握,看来犹不甘心。
乐伯道:“这孩子前些天去树上掏鸟蛋,摔下来时伤了手,这次我就没让他跟在大王身边。今天他也不知听谁说了斗椒双箭逞凶,气我不让他为大王掌车。我说他几句,他还不高兴了,唉。”
旅让人取来斗椒刚射他的两支箭。这两箭都较寻常箭长半倍,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旅将箭递给养繇基,问他:“斗椒射的都是这种箭,你不怕?”
养繇基看了两眼,撇嘴道:“射箭关键在人,箭再好也只是工具。斗椒人不行,这点箭术也配拿来唬人。”
旅奇道:“斗椒箭法还不行?”
乐伯朝养繇基连使眼色,养繇基却心中想什么嘴上说什么,他道:“他射了两箭,大王依旧好端端坐在这里;若射箭的是我,只需一箭,大王早就……”他总算及时止住,朝旅吐了吐舌头。
旅哈哈大笑,指着养繇基对乐伯道:“这孩子很好。”乐伯苦笑摇头。
旅想了想,把白且惠叫来,吩咐了她和养繇基一段话。
外面的甲士,不像养繇基那么恃技傲人,他们着实被斗椒的箭术震撼,对胜负产生动摇。
晚上,众将士正围炉烤火,忽有人道:“卜尹要做法了,大家快去看啊!”
大伙儿闹哄哄地围过去,见在一个一人高的大火堆前架子上,摆了支长箭。有人认出是斗椒今日所用之箭。这火堆斜后方竖了一个靶子,养繇基拿了另一支斗椒的箭虚瞄靶心。
白且惠洗过手后,对养繇基道:“你射吧。”
养繇基正要射箭靶,忽听空中一声鸱叫,他改了主意。他闭目静听,鸱叫声第二次响起时,他微微一笑,也不睁眼,看似随意地举弓便射。片刻之后,有人将一只雕鸮送过来。雕鸮被一箭贯喉夺命。
楚兵中虽然大半人都认识养繇基,知道他箭术非凡,但闭目射鸮,一箭贯喉的绝技,却也未曾见过,此时无不震惊。
白且惠燃起香料,拿了根系有铃铛的法杖在大火堆前唱念了段祷文。随着铃铛“叮铃铃”得响,火焰时高时低,从黄变红,从红变紫,从紫变蓝……历经七色,又回归为黄。祷文结束,白且惠拿法杖挑了面前木架上的长箭,扔入火中。
火焰瞬间腾起几丈高,似有股黑气从火中逸出。人们惊叫声未歇,火焰已缩回,成了拳头大小一簇。
白且惠对养繇基道:“你再用刚才的箭射一次。”
养繇基依言而行,起出雕鸮身上长箭,换了只手,对靶而射。但这一次,箭到中途便落向地上。养繇基连射三次,不是气力未足,便是偏了准头,连箭靶的边都没挨上。
养繇基冲白且惠眨了眨眼,问道:“怎么我射不好了?”
白且惠朗声道:“斗椒用的箭叫‘透骨风’,不是寻常箭,而是戎蛮精心打造献给周文王的。箭中附有戎蛮人的邪神之灵,无论何人用此箭,均有威不可挡之势。但我刚刚作法,送走了箭上附灵,透骨风已成普通箭,所以你也无神力可借了。”
众人恍然大悟。之前因斗椒箭术惴惴不安的,现下犹为高兴。
旅也在旁观摩了这一幕。他等白且惠“作法”结束,又亲自跑了趟各大小将领的军营,通知他们:明日鸡鸣,便退兵去随地,召江汉诸国人马,共同讨伐斗氏。
伍参一听急了,他抓着近旁的侧道:“怎么回事?强敌当前,今日一战即收兵,已失锐势,若再后退,必为其所乘。”
侧抓抓脑袋,道:“王兄一定有他的道理,不用太担心。”
他身旁伍举笑道:“爹,你还不了解我们这位大王吗?他在骗人呢。我们待会儿悄悄去他帐中问他,他定然另有说法。”
伍参将信将疑。
待深夜,三人一起去楚王帐中。
旅还未睡,但已解了衣衫,散发在灯旁看一张地图。文茵和白且惠都在。旅看到他们三人,笑道:“寡人和卜尹刚还在猜,谁会今夜过来。寡人说定有伍参,卜尹还不信,如何?”白且惠低头微笑不语。
伍参暗叫“惭愧”。
旅招手叫三人到他身边。他对着面前地图,将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说了。
次日一早,旅果然带大军撤走。
斗椒得知消息时,皇浒连一个楚兵也没了。他势头正劲,当即领兵直追。
旅的队伍兼程疾走,飞快地过了竟陵。
斗椒的军队一日一夜追出二百余里,直到清河桥,才又看到旅师。旅师在桥另一端晨炊,望见斗家军,便弃釜器而逃。斗家士兵饿得饥肠辘辘,盯着弃食双眼冒光。
斗椒命令道:“擒了楚王,才许朝餐!”
众人又累又饿,鼓一把劲,继续追赶旅师。
他们追到了潘党,他和屈荡在一块,两人身边士兵不多。
斗椒道:“你们不是我对手。楚王在哪里?我只要擒他,与你们无涉。”
屈荡与潘党互看一眼,屈荡朝前指了指,嘴上却道:“咦,我怎么好像听到了令尹的声音?”潘党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斗椒暗中冷笑,继续带队伍向前追。追至午时,他们才又遇到伍参一伙。
伍参这队人比屈荡他们的多点,此时好整以暇地在生火做饭。
斗椒咽了口口水,问伍参道:“大王在哪里?”
伍参看着他摇摇头,道:“大王在前面,你们轻易追不上。”他又看看斗椒身后的队伍,叹道,“大家都是楚人,何必自相残杀?来,先吃点东西吧。”
斗椒抱拳鞠躬,道:“大夫的好意,斗椒铭记在心。若能取代楚王,必与大夫分治楚国。”
伍参“嘿嘿”了两声,带队离开。
斗椒和他的士兵们猛虎扑食一般冲向伍参他们留下的釜。有的饿狠了,也不顾烫,揭开盖子,抓了把米便抛入嘴中,但很快又吐出。米还未熟。
众人搓手等待,忽听人喊道:“熟了熟了!”大家还来不及高兴,车马声响,侧和婴齐两路军杀了过来。
斗家军无奈重新拾起武器应战。打了些些时候,竟成一边倒之势,被侧和婴齐的人马压着打。
斗椒下令回头往南撤。大队人马又回到清河桥。
过桥时,斗椒殿后。他竖起耳朵听着追兵动静,奇怪侧和婴齐竟还没追上来。他若知道这两路人马此时正坐着吃伍参他们煮的米饭,怕会气死。
眼见队伍缓慢却持续地过着桥,已有一半人马过去了。忽听“卡啦啦”几声响,清河桥竟从中折断。尚在桥中央的士兵“哇哇”叫着掉入河中,很快被急流冲走。
原来旅事先命人守在清河桥旁,待斗家军过去,便去拆桥。但不要全拆,拆得半连半断,等斗椒军队回来再过此桥时,自己断裂。
桥一断,隔河炮响,旅带兵从埋伏的地方出来。
已过河的斗家军无不悚惧。
旅让人传言——大家都是楚国的将士,受斗椒淫威所逼,才随他造反,若能改过投降,楚王既往不咎。
九成人立即放下兵刃,改旗易帜。旅一声令下,将剩余的斗氏亲信人马全部诛杀。
斗椒气得哇哇直叫,却没法渡河接应。
忽然又是一声炮响,斗椒以为侧他们终于追上来了,一回头,却是白且惠率领百濮人杀到了。
斗贲皇驾马车直冲向白且惠,他心道:“楚王视此女为至宝,只要擒住她,我父子今日尚能逃得性命。”
他自负勇冠三军,但百濮人打法别具一格,三人一小圈,十二人一大圈,环环绕绕,攻守照应。没与他们交过手的,一上来极易被他们的阵法吓住,自乱手脚。
斗家军就乱了。孔阜手下一支队持网靠近斗椒,就如当初捉拿婴齐一样,兜头网住了斗椒。
斗椒大呼小叫,嚷嚷着不服,他道:“熊旅,你有本事就派人和我正面较量。堂堂楚王,竟靠百濮蛮子妖法捉人,算什么本事?”
旅隔河笑道:“兵不厌诈,斗椒这话,未免太输不起。也罢,就再给你次机会。”
他示意百濮人放了斗椒。
斗椒从网中钻出,活动了下手腕。
养繇基就在旅身旁,他早等不及了,见旅朝他点头,便大声道:“逆贼,听说你箭法不错,可愿与我比试一二?我们各立桥堵之上,你射我三箭,我只射你一箭,生死听命!”
斗椒一听便火了,他道:“你是谁?”
“我只是军中一小卒,名字不足挂齿。怎么,你不敢跟我比试?”
斗椒冷笑:“无名小辈,口气倒大。你说让我射三箭,那敢不敢由我先射?”
“你先就你先。”
他俩比箭,百濮人和楚军也停手,在旁观看。
斗椒上了桥堵,命人拿来大弓,依旧用他的透骨风。
他胸中怒火全部集于手上弓箭,有心取养繇基小命,显一显自己威风。他弯弓搭箭,连珠射出三箭。
弓沉箭长,河面又宽,本来一箭射过河已是困难,连射三箭,几不可能。然而斗椒的箭先后发出,几乎同时奔至。一射养繇基脑袋,一取他咽喉,还有一支,奔小腹而来。
养繇基左右开弓,拨开了头、喉两箭,以左脚为轴一个转身,堪堪避过了腹箭。
斗椒怒气更炽,又射出第四箭。箭上发出风雷电隐般“呜呜”之声。养繇基避开前三箭,第四箭已到他面门,眼见来不及再拨打或闪避,众人惊呼,旅也叫道:“小心!”养繇基本能微蹲,一张口,咬住了箭镞。
众人静默片刻,然后发出雷鸣般喝彩。
养繇基吐了箭,笑道:“逆贼,你射我四箭了,也该轮到我射你一箭了。”
他持箭在手,把弓虚拽了一拽。斗椒听到弓弦响,忙向左一闪,避了个空。养繇基又把弓虚拽一拽。斗椒再躲,又躲了个空。
第三次弓弦响,斗椒略一犹豫。便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养繇基的箭射出,直贯其脑,将他连人带箭,钉在地上。
斗椒一死,斗家军更无心作战。除了斗贲皇被身边几位亲信拼死护住杀出重围,余人纷纷抛下了兵刃。
白且惠坐车至河边,与旅隔着河面,目光相接。
旅昂扬一笑,志得意满。
白且惠不由自主也笑起来。多年隐患,终于拔除。斗椒既死,收拾余下的斗氏族人,不过如狂风扫落叶。从此以后,旅不用再掩藏自己,可以昂头挺胸、堂堂正正地治理他的疆土,实现他的抱负了。而她对他的期望,只剩下一个——他可以活得健康,活得长久。
她马上就会知道胡荑的解药到底是否灵验了。如果灵验,她的心头之石,也能放下了。
想到这,她又突然笑不出来了。
第62章 第三回之长澨
大军翻过雨台山, 郢都在望。
旅坐在车中,觉得有些闷热,掀开车帘往外张看, 扑入眼帘的是一条蜿蜒长湖。湖上荷叶亭亭如盖, 东一簇,西一簇,像一朵朵大花,绵延开到天际, 随山屏曲转, 隐身不见。
他看得入迷,文茵道:“这条湖连雨台山的那段就是‘长澨’, 风景绝佳,好像还有温泉呢。听说每年冬天,斗椒都会出城来这里泡澡。”
他这话刚说完, 小悦便赶上来向旅请假, 说白且惠要在这里呆一晚,明日再回郢都。
旅心里也想在入宫收心前稍稍放松下,干脆下旨, 让大军随侧先从陆路进郢都,他在长澨留宿一晚,明日从水门回去。
文茵奔走忙碌了番,旅得以脱身, 和白且惠一起前往长澨。
这带村落背山面水, 村里人因经常接待郢都来的贵人,所以对着楚王, 行事也张弛有度,不失礼数。
村里原设有斗椒的宅子, 旅他们理所当然地入住。
只是忙了一个多时辰,天忽然下起大雨。旅本来准备出去爬山的,见到雨,有些不快。偏偏伍参又带了几个官员过来,请示他几件事情。
旅道:“明日寡人便回宫了,这些事不能等到那时再说吗?”
伍参已经对他五体投地,因此多少沾染了些他的气性,他笑道:“那时候多少事情等着大王批示,臣的这些事,不知要排到哪年哪月呢。”
旅无法,只得耐着性子一一予以指示。
等伍参们满意离去,一天也差不多过完了。雨倒是停了,夕阳西下,将湖水染得一片金红。
旅叹了口气,去白且惠房里找她。
白且惠住在与他只隔了一道篱笆墙的小院里。此时院内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巫女婆婆守着。她说白且惠领着几个小巫女,上午就去山里玩了。
旅带了文茵和四名侍卫,也赶去山中。
雨台山好几处山峰。连着长湖的山峰不高,但景色幽绝。一场大雨后,百年老树的枝枝丫丫上不断滚落下雨珠,文茵给旅打伞,一行人穿行林中,宛如正穿过一重重小瀑布。
越往里,越清幽。除了潺湲的流水声和雨滴露响,不闻其它。不知哪儿传来的芬芳之气,沁人心脾。
旅往山上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女孩子们的笑声,他不由得止步。
文茵道:“长澨的温泉池子好像就在这儿。”他侧耳听了听,又笑道,“这么热的天,卜尹她们不会还要泡温泉吧?”
旅这时已听出白且惠的声音,他脑中难免自行其是,勾画出了他的卜尹赤身站立于池中的种种场景。
他含笑发了会儿呆。文茵和四名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旅很快收回神思,对文茵道:“寡人看这湖上的荷花开得好,想去湖上游览一番,哪儿可以上船?”
文茵引他去农人家借船。
但走到一半,旅眼尖,已经看到一条独木舟横卧在湖上。舟中摆了食案,案上堆了几只莲蓬,剥了半碗莲子。一只小火炉放置在食案旁。
旅以扇指道:“这是卜尹的船。”文茵不信。待走近,船上扔了一件披风,还是那年夭绍为白且惠织的。
旅笑道:“她倒是会玩。”
他上了船,自己添炭烧水剥莲蓬。文茵几个不敢上船,在岸上一排站着,看他自己侍候自己。
水还没烧开,白且惠她们就回来了。一共四个人,全披散着湿长的发,颈中、腕上,戴了现编的花草圈,一个个像林中仙女似的。白且惠沐浴过后,一扫旅途风尘,鲜嫩的宛如刚剥出的莲子,一口咬上去,齿间留香。
她看到旅一愣,随即对其她人道:“你们看他,‘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是公然霸占了我们的地方。”
旅道:“‘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上船吧,水都给你烧好了。”
白且惠上了船,其她人不敢跟上。文茵本要上去撑船,也被旅一口拒绝,让他们自己玩去。
白且惠张望了一眼碗里的莲子,见多了几粒不成模样的,知道是旅剥的。她莞尔一笑,打发旅去撑船,自己剥莲。
旅没撑过船,站在船头,摆弄撑杆,先把舟弄得左摇右晃,团团打转,吓得文茵等人在岸上连连惊呼指导,倒是舟上的白且惠一脸无所谓,淡定地剥着莲子。旅很快掌握诀窍,小舟如叶,一下子漂入湖中,顺流而下,将文茵等人甩远了。
文茵他们可不敢真的去玩,依旧沿岸跟着。
白且惠剥了满满一小碗莲子,招呼旅过来吃莲肉。她挑了几根莲心放入茶杯,加入野蜂蜜,拿热水冲调了,递给他喝。
旅说他想听白且惠吹箫,说着将随身携带的一支箫递给她。
白且惠问道:“想听什么?”
“不拘什么。”
白且惠想了想,吹了首《淇奥》,才开头,就被旅打断。旅道:“好不容易和你两人泛舟,别扫兴。”
白且惠抱怨着“自己说不挑的”,这回吹了首喜气洋洋的《桃夭》。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箫音借着水音,蹦跳在青山绿水之间,回音缕缕不绝,又引来了几声猿啼。旅深深看了白且惠一眼。她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散发,但在宫中和在山野,还是不一样。她的长发依旧未干,随风飘拂。她垂目吹奏,眉若黛,唇如丹,曲毕抬头,目流水,腮上火,美得惊心动魄。
旅满足地长叹一声,道:“可惜天快黑了,不然真想跟你在这舟上再待半天。”
白且惠一撩长发:“急什么?吃了饭再回去。”
旅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已经趴到舟舷上,拉起舟上系的一张罾网,只见网中满是湖中小蟹;又拉起另一根绳子,绳尾系着一壶甜酒。
舟上预先放了点米,白且惠就着烧水的锅,现煮了新鲜的蟹粥,佐以甜酒。
旅心花怒放,觉得这简单一餐,远胜过他此生吃过的任何一顿珍羞玉肴。
天黑得文茵他们的人影都看不见了,旅和白且惠看对方面孔,也很模糊。
旅记得他上舟时,文茵在后边赞叹,说舟上还有盏玻璃灯,难道准备夜游长湖?他摸索一番,真的摸到了那盏灯。他还没开口问,白且惠已给灯点上了火。
至此,旅心中忽然有些别扭。白且惠向来妥帖,但她今日行事,太过周到,有意要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似的,反叫他隐隐不安。不过他不愿多想。
白且惠点燃灯后,一伸手,将灯摘下,她道:“听说民间有放许愿灯的习俗,我今天也想试试。”
她的容颜本已无暇,被灯光一照,更如稀世美玉。旅暗暗稀罕,忍不住拿指刮了下她的脸颊,随口道:“你有什么心愿?”
白且惠一手托着灯,极为虔诚地道:“我就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她手一送,灯落在一张荷叶上;又一推,荷叶带着灯悠悠远去。
这夜无星无月,浓厚的云层积聚在墨蓝的空中。湖水已经看不见,只有这盏小小的许愿灯,漂了很久,很久。
天又下起雨来,旅自然而然地将白且惠搂在怀里。天并不冷,空气潮湿而温暖,白且惠却不知为什么有些瑟缩,努力把自己藏在旅的怀中。
旅开始思考回程。不用他多想,文茵已从附近农家借到条船,开来接他们上船。
旅想:“且惠心里有事。”他们还要在长澨呆一个晚上,也许,他该找她好好谈谈。没有什么,是他们两人一起不能解决的。
但他没想到,夭绍几年不见他,思子心切,竟派了人连夜到长澨来接他。他一进落脚的宅院,迎面一溜长车,吕良蒲亲自带了燕羽营的人过来。
旅不想回去,但禁不住吕良蒲恳切地求他,夭绍派的宫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他。
他为难地看看白且惠,白且惠永远是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她笑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回去。今日也算尽兴,人不能太贪心了。”
于是,他们离开了长澨。
第63章 第三回之放春台
旅回郢都后, 立即着手清除斗氏余党,组建自己的人马。成嘉以年老为由,辞去了官职, 旅也不甚挽留。
白且惠则让无牙去一趟巫县, 再次请来了彭从云。她与彭从云切下一小片解药反复研究,又设想了所有旅服药后可能产生的反应,做出相应准备,这才让旅吃下了那粒药丸。
旅没有一点反应, 那两个紧张得一塌糊涂的却察觉到原先隐藏于他印堂下面的紫黑色淡了许多。彭从云又用金针刺探诸穴位, 见流出的全是红艳艳的血,才松了口气。
彭从云道:“恭喜大王和卜尹, 这解药货真价实,大王的毒十有八九是解了。”
白且惠伸手拍拍胸膛,道了声“谢天谢地”。
毒解了之后, 旅依旧很忙。
他在外两年多, 郢都内大小事宜多如牛毛。另外,他几年前曾将王宫右侧一处废弃已久的神庙拆去,在原址上建了一座花园高台。他不在的日子里, 工程依旧实施着,如今已近收尾阶段,内中布置,也需他一一批示。
一日, 燕婉带着小公主恒安在园中散步, 碰到秀娈。秀娈自旅班师回朝后,便失了宠, 除了一个月前她亲自去不周宫送夜宵,逢着旅醉酒, 糊里糊涂,得了一回宠幸外,竟一次也没上过旅的床。她现在成天闷闷不乐,对着其她夫人,倒不像往常般趾高气昂了。
燕婉和秀娈说了几句话,秀娈眨巴眨巴眼睛,简直要睡着了。
燕婉冷漠地想:“她真的是一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宠,正如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宠。”
秀娈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精神了些。她睁开眼,却撇嘴道:“倒霉,难得出来趟,还碰到个丧门星。”
燕婉先以为在说她,火星子溅了溅,然后看到琼玖坐在车上,正朝她们靠近,她不由得笑了。
琼玖那次闯祸,害蒍贾丧命,斗椒造反,本已做好了被狠狠责罚、甚至赶出王宫的准备,谁知竟无事。旅没罚她,没责备她,也没理她。
燕婉道:“姐姐今日打扮得漂亮,这是要去哪儿?”
秀娈扫了琼玖一眼。她穿了银地深红色蝙蝠图案的曲裾长裙,外罩了件白孔雀毛织成的披风,眉墨唇红,脸色雪白,的确是精心打扮了,却有点过头,美中透着几分凄厉。
琼玖冷笑道:“现下这后宫冷得跟墓地一样,再不自己找点乐子,折腾一下,还不真成死人了?我听说新台已快落成,想先去赏玩一二,你们若无事,不妨同去。”
燕婉觉得稀奇,同意了。秀娈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同意了。
采绿从车上跳下来,让燕婉和秀娈先后上去,她随车而走。
一行人到了新园,守园的公公是捋宝。他识得这几人,不敢怠慢,忙将她们引入园中,亲自领路。
园中碧柏森森,幽然耸立。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走不多久,便到了一新台下。新台高三丈四尺,南北六尺,东西九丈。台前一块石碑,刻着旅的赐名——放春台。
台高风大。一阵风簌簌吹过,眼前建筑雪白巍峨,仿佛九霄楼台落于人间。
秀娈小孩心性,很快就开心起来。她拾起裙裾,兴冲冲走在前面。
放春台以白色为底色,整体风格疏朗大气。台上勾墙铺地,窗棂转廊,无不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从放春台上俯瞰,王宫前朝后寝、左祖右社,气象森严。宫外近处店肆林立、人流如潮;远处河道交织、舸舰充渠,繁荣热闹,难描难绘。
器物和摆设尚未运入台中,但何处摆何物已规划完毕,用绳圈在地上盘出各种形状,以待充填。
有一排编钟已经运到,秀娈上去以手指扣了几下,笑问捋宝:“这块地方是为舞伶乐师准备的吧?大王倒会享福。”
捋宝道:“不,大王说要让普通百姓也有机会欣赏王家雅乐,所以靠北那块才是为舞伶乐师准备的,乐器都还没到呢。这块是祭祀的地方。”
秀娈“噗嗤”一笑:“大王真不愧土生土长的楚国人,未及享乐,先定祭祀。”
捋宝陪笑。
在秀娈要求下,他们又去放春台内室转了圈。除了给宫人、乐师、厨子等准备的几间大屋子外,另有两间供主人休憩的小屋。一间自是楚王的,大致承袭了不周宫寝殿的风格,黄金犀象、羽毛齿革,床头正上方挂着只硕大的牛头,奢华中透着兵气。另一间屋子比楚王的略小,花椒涂壁,紫贝铺地,桂树作梁,山兰为椽,辛夷木当门楣,青白玉镇坐席。屋子一隅摆了张精雕细刻的东海龙王榻,材质冬暖夏凉,蕙草帐顶,薜荔帷帐,榻周绕以杜衡。榻脚处一个珊瑚矮几,上置香炉,这时也点着香料,一股淡淡的兰花味从中逸出,清雅出尘。屋中不设灯具,墙上镶嵌了发出柔光的夜明珠。此外,屋内专门辟出一角,放置了桃木药柜、一色青铜制药工具和玉制法器等占卜用具。
秀娈想要鼓捣香炉中的香料,被捋宝含笑制止。秀娈撇了撇嘴,道:“有什么稀奇的?这屋子是为卜尹姐姐准备的吧?到时我跟她说一声,她自然随便我碰她的东西。”
琼玖的脸色进了这间屋后便难看,听秀娈说出“卜尹”二字,更是近乎狰狞。
秀娈负手转了转,又道:“这里好是好,但依我看,近于神仙宫殿,远于世间人家,我是不怎么喜欢的。”
琼玖冷笑道:“他本来也不是为你造的,你喜不喜欢,他才不会关心!”
大概她语气过于怨毒,秀娈一时没能反唇相讥。
下台阶时,秀娈落在后面。她拉拉燕婉,小声道:“她又怎么啦?”
燕婉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她掩饰得法,秀娈是看不出来的。燕婉道:“她经常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秀娈摇摇头,想自己一时失宠,好歹享受过楚王的宠爱。琼玖似乎很爱楚王,远比她要爱,但楚王对她从不假以颜色。上次没罚她,也是看在成家份上吧。秀娈叹了口气,半是同情半是轻蔑地道:“可怜。”
琼玖出了放春台,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燕婉与秀娈也分道扬镳。
燕婉带着恒安,心里很害怕。
她回山月宫时路过云喜宫,恒安先发现,闹了起来。她索性顺恒安的意,去云喜宫看望她外婆。
夭绍处挺热闹。白且惠刚收到石沃若从方城寄来的茶叶,拿过来给夭绍品尝,旅也抽空过来,三人在屋内边喝茶吃果子,边谈论庸地古老的风俗习惯。宫人们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燕婉带着恒安进来,她觉得原先和乐融融的气氛一瞬僵了僵,白且惠的目光落到恒安身上,又马上转开。
恒安扑向夭绍,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小家伙精力充沛,双手搂住夭绍脖子不断扭动身体,一蹬脚,又将夭绍面前的茶盘踢翻了。
夭绍笑着冲旅道:“快把你女儿抱走!她越来越重,我吃不消了。”
旅单手拎过恒安,笑道:“几日不见,恒安想不想父王?”
恒安眨着双和旅一模一样的圆眼睛,忽然把一根大拇指塞入自己嘴中,抱怨道:“想有什么用?父王都不想恒安和母亲。”
旅一愣。燕婉拉出恒安的拇指,作势凶她,她便把头钻到旅的怀中撒娇撒痴。旅笑道:“小孩子,也别约束得太紧了。”恒安转出头来,冲母亲做了个鬼脸,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燕婉又好气又好笑,埋怨道:“大王太宠她,妾都没法好好管教了。”
恒安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愈发娇气,挥手道:“我不要喝这个,拿走!”夭绍让人撤走白且惠带来的茶,换上糖水,给恒安喝。
白且惠起身告辞。旅道:“你要走了?”
白且惠想说什么,忽然与燕婉母女目光相触,大的努力压制着快溢出来的恨意,小的则毫不掩饰因她要走而起的喜悦,耳中又听夭绍道:“且惠有很多事要忙,哪有功夫一直陪着我们一家人聊天?你也别摆大王的款了,放她去吧。”
白且惠感到很是狼狈,没再说什么,低头退出。
她一走,气氛重新凝固了。恒安似也察觉到什么,含了满嘴零食,不再多事惹关注。
旅把恒安交到燕婉手上,看也不看她地道:“你带公主回去,寡人有话同母亲说。”
燕婉不敢多话,依言退出。
她走了没几步,一抬头,又看到了琼玖。她仍是披着那件白孔雀毛织成的披风,打扮得光彩照人,以掩盖已逼近穷途末路的绝望与彷徨。
燕婉笑道:“今天巧了……”琼玖心情不太好,没理睬她,直接从她身旁经过。
“他在里面!”燕婉忽然叫道,声音不同往常,琼玖停下,转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燕婉浑身打颤,依旧满面笑容,她道,“你现在进去,肯定会听到他和他母亲的对话,非常有意思哦。”
琼玖奇道:“大王在里面?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次换燕婉不理她,断然转身,脚不离地般走出了云喜宫。
恒安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母亲,她道:“干吗哭?”
燕婉摇摇头:“娘没用,讨不到你父王的喜欢。”
恒安拿袖子擦了擦她母亲的脸,道:“没关系,恒安喜欢。”
夭绍把身边宫人都打发走了,她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旅道:“我现在的夫人,我打算把她们全部放出宫。愿再适人的,最好不过;不愿的,宫中也会拨一笔费用,养她们终老。”
夭绍沉吟片刻,道:“大王一举废除所有夫人,而她们并无过失,这种事,楚国也好,中原诸侯国也好,都无先例。你打算怎么和你的臣子们解释?”
旅道:“这是我的私事,轮不到他们置喙。”
夭绍冷笑:“你是楚国君主,君主无私事!”
旅也笑了笑,看似漫不经心,其中却藏有凛冽的杀意,他道:“所以呢?”夭绍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心中一颤。旅见她不说话,又道,“所以,他们不赞同,他们又奈我何?”
与楚国王室盘根错节、最有可能凌驾于王头上的斗氏一族已然被他连根拔除。现在朝中上下皆是他的心腹,军政大权尽由他一手掌握,百姓又对他爱戴不已。他如日中天,是楚国真真正正的王。在他的领地内,谁敢干涉他的私事?他的臣子们不敢,中原诸侯不敢,连周天子也不敢。
夭绍想,她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她不由得笑了笑。
旅很仔细地窥探着母亲的反应,他马上道:“母亲同意了?”
夭绍摇摇头:“你是打算从今往后,只守着且惠一人吗?”
“正是。”
“你尚无儿子,万一她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侧和我其他几个兄弟都有儿子,择有道者立为储君。”
“你心倒大。那你以后与晋作战,少了这么位厉害的神巫,就不惋惜?”
“我领兵作战,靠的可不是巫卜。而且,这天下不止她一个好巫师。”
“且惠听到你这话,未必会高兴呢。”
旅不作声。
夭绍心里仍不大赞同旅的决定。但凡在爱情上栽过跟头的,要么不再相信爱,要么希望从别人的圆满中找到补偿。夭绍是前者。
白虺和她的爱情已经死去多年,她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儿子。她希望他顺顺遂遂,但他选择废弃所有夫人、只娶白且惠一人,这做法太惊世骇俗,太偏离世道人心了。即便他得逞一时,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心生不满,埋下反对他的种子,在关键时刻对他反戈一击。
但她也明白,她现在是阻挡不了旅的。
夭绍叹了口气,道:“既然决定了,你就去做吧。”
旅听出母亲无奈下的妥协,他有些委屈,道:“母亲放心,儿子心中有分寸。江山与美人,我都可以保全。”
夭绍笑道:“这话你也别对她说。她会想到:你是先要江山,等江山稳固,再想要她。二者相较,她永远是被抛下的那个。”
旅面色一变。夭绍无视他的反应,继续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等喜事告诉她?”
旅振作了下,道:“我会选恰当时机告诉她,我不想吓着她。”
“随你吧。”
夭绍说完这句,就表示她倦了,挥手要旅回去。
旅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身,道:“母亲,我对她的心意,你比谁都清楚。任何人,若要阻止我,或为了要阻止我进而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我决不原谅!”
夭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既不赞同,也无反对。
第64章 第三回之绝缨
中秋之夜, 旅在前朝设宴,犒赏征伐庸麇及平定斗乱中的有功之臣。这次宴会别开生面,楚王各夫人亲自捧壶倒酒, 也允许臣子们带家眷赴宴。
大多臣子没带家眷, 可能家内害羞;也可能家内貌丑才陋,怕落人笑柄。
婴齐倒把斗爰带来了。
在座诸人窃窃私语,没人敢上前主动招呼这对夫妻。乐伯偷偷问侧:“婴齐他什么意思?”侧道:“这小子向来古怪,你待我问他。”
侧拿了杯酒走到婴齐食案前, 敬他道:“婴齐, 你一贯糊涂,还好这次关键时刻把住了方向, 弃暗投明,你我兄弟才有机会坐在这宴朝中痛饮。我敬你一杯。”
他自己仰头喝尽,又瞥了眼一旁垂目静坐的斗爰, 道:“不过, 你既已痛改前非,今天带她来,又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不低, 在座诸人不由自主停下说话,朝他们这边看来。
婴齐没有接受侧的敬酒,他倨傲地举起酒杯,对旅道:“婴齐所作所为, 都是为了楚国。何人对楚有利, 婴齐便为他驱策;何人对楚不利,婴齐便与他反目。至于家内, 她嫁于我时,无法自己选择, 嫁于我后,便与娘家无干,现下从头到尾,都是我熊家的人。大王宽宏大量,允臣下可偕家眷赴宴,所以我带她来,不知有何不妥?”
旅遥遥笑道:“吾弟说得甚是。侧乱耍酒疯,出言无状,好在今日之宴本要大家无拘无束,无论君臣上下,就让弟妹敬他一杯,罚他饮尽得了。”
斗爰闻言忙替侧将酒杯斟满,侧无奈又喝了一杯。婴齐微笑也陪饮一杯。
众人都道婴齐还是那个婴齐,骨头硬,不随便向人屈膝。
燕婉身旁的宫女们也叽叽喳喳地议论道:婴齐一定很喜欢他的夫人。而他的夫人看他眼神,更好像他是什么盖世英雄。这俩倒是恩爱的典范。
燕婉微笑听着,心中却不以为然,她想:“婴齐若真是个硬骨头,当年不会任凭斗椒拉拢,后来更不会中途变卦改投大王。斗椒待他不薄,他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但自命清高,专在些无关紧要的场合与掌权者作对,彰显骨气,骗骗无知之人。哼,大王对人心洞若观火,若非认定他实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焉会留他下来猖狂?”
她目光在旅身上流连片刻,又转而观察他几位夫人。青莹照例不参与这种场合。旅如今口碑逆转,成了盛世明君,但这位依旧不肯放弃她的俭朴生活。向来爱热闹的秀娈不知为什么也不在。而在场诸位夫人中,琼玖格外引人注目。
其她夫人着装朴素,偏她刻意穿金戴银,珠翠满头。其她夫人默默斟酒,尽量避免与臣子交流,偏她会主动招惹,言笑无忌。
有些年轻将士酒酣耳热之余,不断偷瞄琼玖,连旅也注意到了琼玖的不寻常。
燕婉默默观察着琼玖。她在后面备宴处听到宫女们小声议论着琼玖的“失态”,其中有几个是琼玖宫里的,她问她们:“采绿呢?”大家都说不知道。燕婉心里砰砰直跳,她更加留意琼玖,预感今晚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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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娈盼当晚的宴会盼了好几日,偏偏临到眼前,她身体不适,竟在梳头时晕了过去,只好作罢。
她让人去请卜尹到竹溪宫来把脉。她身边人踌躇,说卜尹只管楚王和王母亲的身体,怕不会来为秀娈诊断,不如另请巫医。
秀娈清醒后已觉无事,她在自己宫内呆得气闷,说既如此,她便自己去苹台寻医问诊。
她还年轻,没经历太多挫折,无所畏惧。她跑进苹台,看到几个巫女在打扫屋子,另几个在无牙指挥下整理东西。无牙看到她一愣。
秀娈笑道:“无牙,卜尹姐姐在吗?我刚刚昏了过去,想找她帮我把脉。”
无牙想了想,伸手难打笑脸人,还是请她坐下,她自己去里面通知白且惠。
不久,秀娈被叫去白且惠寝室。室内地上堆了几口箱子,看着有些混乱。白且惠正收拾简书,见她来了,淡淡地道:“请坐。”
秀娈在她面前坐了,转头四处看看,道:“卜尹姐姐,你们收拾东西,是要搬家吗?”
白且惠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她症候。
秀娈道:“也没什么太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这十几天,人总没精神,动不动想睡觉。口味也变了,原先爱吃的,现在看到便想吐。我今天也不是头一次昏倒,几天前好好的,也昏过一次。赵巫医说,我气血不足,让我好好补气补血……姐姐,你怎么了?”
白且惠替她把了脉,忍不住浑身颤抖,秀娈还一脸天真地担心着她,她忙转开脸,竭力克制住内心腾涌的悲哀与愤怒,她冷冷地道:“你没病,找宫中巫医再诊断一次吧。”
秀娈撇嘴:“宫中巫医神神叨叨的,哪及得上姐姐的本事?我不要他们,我要姐姐!”
她拉住白且惠的手,白且惠像被毒蛇缠住,猛一甩手,狠狠道:“我不是你姐姐!”
秀娈没被她这样对待过,她张口怔愣半天,也来了火气。她猛地站起,含泪道:“莫名其妙,我稀罕找你看病呢!”
她起来太急,朝外走没几步,身子晃了晃,又昏过去。
白且惠预感到不好,及时冲过去抱住她。
无牙听到动静进来,白且惠已将秀娈抱到自己床铺上。
无牙问:“怎么了?”白且惠默默走到窗前,看一株桂花树发呆。无牙把了下床上秀娈的脉,了然于心。
无牙走到白且惠身后,安慰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很快,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
白且惠点点头,将自顾自流下的两行泪擦去,她道:“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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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高照,群臣大多醉了,一个个放下平时的架子,行令赌骰,载歌载舞,不亦乐乎。
燕婉看到采绿忽然出现,在旁冲琼玖使了个眼色,琼玖便放下酒壶,急匆匆随她出去了。
燕婉跟在她们身后,见两人直走到廊下,见左右无人,才停下私语。
燕婉踏着阴影来到她们近处,隐隐听到采绿道:“放心,他们若连这等事都办不好,也枉为男人。”琼玖道:“那我几时带大王过去合适?”采绿抬头看看月亮,道,“他们这时差不多已经进去了,随时都可以。你想好借口了没?”琼玖道,“还没。你先走,待我再想想。”“你快点。”“知道了。”
二人就在廊下分手。
琼玖又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转身回宴朝。她走了两步,旁边有人叫她。她一转头,燕婉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琼玖眯了眯眼,危险地看着她。
燕婉的脸被月色铺照得惨白,她道:“你要对卜尹做什么吗?不,或许我该问,你已经对卜尹做了什么?”
琼玖“哼”了一声,极度蔑视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继续走。
燕婉道:“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你若对卜尹不利,大王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琼玖再看看她,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冷笑,她道:“姬燕婉,我真看不起你。你心中对白且惠的恨意,比我只多不少。你只是不敢对她动手,非但不敢,你还得千方百计讨好她,因为这样,才显得你亲厚大方,才能让他对你特别看重。其实他对你和对我、对他的其她女人何曾有过半点不同?他表面上的偏爱,不过是你讨好他心上人后讨来的一点残羹冷炙。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毁不掉他心中这株白水仙,甘愿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至少我得试一试不是?”
她说完便甩袖走了,留燕婉一个人在冷风中打战。
燕婉觉得她大概疯了,竟然觉得琼玖字字珠玑。她不在乎他的斥责,因为她代她做了她在夜晚的阴暗中咬牙切齿想过千百遍、却一次次压抑自己去实施的事情。
采绿刚才和琼玖的对话冰水一样流过她脑际,她本能想冲去告诉旅,但一个细小却阴魂不散的声音提醒她:“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疏远你、和白且惠在放春台中双宿双飞吗?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和白且惠在放春台中双宿双飞吗?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和白且惠双宿双飞?……”
一阵大风席卷而过,她像片枯叶般瑟瑟发抖,脑仁也开始抽疼。忽然,从宴朝方向传来一片惊呼声。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去。
原来刚才那阵风,把宴会上的火烛全部吹灭了。
琼玖正给人斟酒,忽有双手趁黑拉住了她的衣袂,另一手朝她身上摸来。琼玖立即扯断衣袂,并拔掉了这人头冠上的长缨。
这人吓得缩手。琼玖可不管他,凭记忆摸黑回到了旅的身边。
“大王!大王!”她叫旅。
“寡人在呢。”旅醉醺醺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他每回喝醉,都会柔软许多。
琼玖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她克制了下自己,拉住旅一条胳膊,附在他耳边道:“大王,这里有人趁黑抓妾衣袂,欲对妾无礼。幸而妾及早挣脱,并拔了他的冠缨。大王命人点火,看谁冠上无缨,便是牵妾衣袂者。”
这时,已经有人陆续点上火烛。旅忙制止掌灯者,大声道:“先别点烛!寡人今日之会,要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长缨,不算痛快!”
众人本来醉了,闻言大声叫好,纷纷拔下自己头冠上的长缨。
等他们拔完,旅才允许重新点火烛。然而在座之男士头上都没了长缨,自然也找不到刚才欲对琼玖无礼的人了。
琼玖气得发抖,她问旅:“你便这样厌恶我?”
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琼玖道:“便是一个寻常宫女,有男子敢在宫中戏辱她,你都不会袖手旁观吧。为什么今日有人当众辱我,你却能故意包庇?”
旅含笑扫了眼底下彻底放开玩乐的众人,道:“你懂什么?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今日寡人命他们尽欢,酒都喝过多少轮了。酒后失态,人之常情。若为你之事治罪,虽显妇人之节,却伤国士之心,也使群臣心中不快,有违寡人治此宴的本意。”
琼玖冷笑:“受辱的是我,你才说得出这番大道理。若是白且惠,我怕此时有人已经人头落地。”
她忽然凑到旅耳边,极为恶毒地道:“大王,你何不立即去苹台看看?今夜受奇耻大辱的人,可不只有我呢。”
旅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眯眼看了看琼玖,噌地起身,朝外走去。文茵将大衣披在他身上,旅吩咐他:“让人押着琼玖,跟上我!”文茵领令而去。
旅心跳极快,琼玖怨毒的语言像不详的阴云,压在他头顶。琼玖不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害怕。
他在花园石径上险些绊倒,几个燕羽营的士兵赶上来将他扶住。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大王竟在发抖。
旅深吸几口气,才继续前行。
苹台处寂无人声。这个时刻,烛火俱灭,里面的人大概早已睡了。
旅命所有人守在外面,没有他的指令,不得踏入半步。他这么说的时候,听到身后琼玖疯子样的冷笑。他想到了什么,回头吩咐道:“这女人若开口说话,就一刀割断她的舌头!”
众人悚然,只有文茵大声道:“遵旨!”
旅这才疾步走入苹台,直奔白且惠寝室。
未到她寝室,就见她室门打开,有个人朝外探了探头,随后朝里招招手,又有两个男人从里走出。
第65章 第三回之受伤的左臂
旅一看到那三个男人, 心便沉到了底部,紧接着又有烈火熊熊升上来。他想也没想,就拔佩剑冲上去, 给了离他最近的人致命一击。
那人惨叫倒地, 引起其他人注意。旅势若疯虎,另外两人也忙拔出兵刃与他相斗。
刀剑碰撞,惊起了苹台中的巫师们。无牙先持火烛奔至。
旅以一敌二,本来已占上风。两个人一看清他相貌, 更吓得扔掉手中兵器。旅不依不饶, 挥剑追得他们抱头鼠窜。
无牙惊道:“大王,你怎么在这?他们是谁?”
旅剑指那尚活着的两个男人, 气喘吁吁地道:“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他转头冲进白且惠寝室。屋内一片漆黑,有人轻轻啜泣的声音。
旅心痛如绞, 摸黑朝声音来处走去, 想要抱住那人好好安慰,忽觉屋中香味有异,不是白且惠常用的兰香。
旅脚步一顿, 迟疑道:“你是谁?”
没人回答他,哭泣声更大了些。
旅不耐烦,正要去外面叫人进来点灯,一人已持灯进入。
旅回头看到持灯人, 宛如绝处逢生。他跑上去抱住白且惠, 颤抖地问她:“你怎么样?你去哪儿了?”
白且惠莫名其妙,道:“我心里烦得很, 就在宫中随便走走。你怎么会在这里?外面那些人是谁?哎哟……”
他们这时都发现了缩在白且惠床角的真正受害者——秀娈。
——————
旅的左臂受了剑伤,不是很重, 一条蚯蚓般的细长剑痕从肘部歪歪扭扭地划到尺骨前端,大概是被潜入苹台的几名男子中一人弄伤的。白且惠发现后,马上给他做了消毒包扎。
潜入的三名男子,一名死了,其余两名多多少少负了些伤,此时五花大绑,跪在阶下。和他们一起跪着的,还有琼玖。
琼玖打从发现她派的人弄错目标后,就陷入了失语状态。那两个男人逐一招认他们原是成府老家人,成嘉引退后,他们也离开成府另谋生计,是采绿找到他们,说琼玖在宫中受人欺侮,只要他们依言替琼玖出口气,保证他们全家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们不敢得罪成嘉的孙女,所以才深夜潜进卜尹寝室,行那苟且之事。
不久,采绿也被押来,屈打之下,承认是她放这三人进宫。但她不认是琼玖的主意,说一切是她看不惯主人受气,自作主张。
再打,采绿奄奄一息地讨饶。停下,她朝旅仰起脖子,齿缝间满是鲜血,她道:“大王,你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但真正打从心底爱你、敬你的,又能有几人?我家夫人从小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愿好好看她一眼呢?当初你被贼子劫走,她带人连夜追赶。你诈死,她一头扎扎实实撞上棺材。她到现在还时不时头疼,更不要说因为那次追你,落下无法生育的毛病。她含讥忍辱……”
琼玖这时已回过神,她制止采绿道:“够了!”采绿也差不多耗尽了力气,趴在地上急喘气。琼玖怜悯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冷冷盯着旅和白且惠,她道,“你这些话,别人未必不知,不在意的,终究无意味,何必再提出来自取其辱?大王,采绿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女,没有我的命令,她怎敢行此大事?这件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且惠转开目光,旅却冷然道:“你这样心如蛇蝎之人,又怎能承望他人之爱?”
琼玖厉声道:“那是谁把我逼成这样的呢?”她又看了眼白且惠,忽然大声尖叫,站起来朝她扑去,似要撕碎她而后快。
文茵一直在她身旁看着,她一有异动,文茵便上前一个手刀,将她劈昏在地。
文茵请示旅如何处置琼玖。旅皱眉看了她半晌,道:“将她送回成府吧。”
“成家的人若问原因呢?”
“就说她一味妒忌,存心伤主,不宜再留宫中侍奉君子。”
白且惠似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文茵领令,带走了琼玖。采绿昏了过去。她和那两名男子没有琼玖的运气,全被旅下令当场杖杀。
秀娈还在白且惠寝室中,她大受刺激,怎么都不肯离开床铺。
燕婉落后一步赶到,也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旅对她并不隐瞒,让她去照顾秀娈。
燕婉找来自己亲厚的巫医,哄秀娈接受了她的检查。出乎燕婉的预料,巫医告诉她:秀娈已怀身孕,尚未足月,所幸孩子没事。
燕婉静待旅处理了琼玖,这才报告秀娈的情况,但隐下了她怀孕一节。
旅想了想,对她道:“那孩子受此无妄之灾,甚是可怜。知道此事真相的人寥寥无几,灵山族的人不会多口,寡人身边的也不会。我们就当没发生过这事。你这两日多花些时间陪伴她,改日寡人对她另有赏赐。”
燕婉复转回秀娈身旁。秀娈服了巫医的药,沉沉睡着,脸上犹带泪痕和惊恐。燕婉可以想像,以后漫长的岁月中,这惊恐的印迹怕会像鸟儿折断的翅膀般与她紧紧相随了。
她吩咐巫医道:“你等她醒来,再给她服一帖药,把孩子打下来,偷偷埋了。”巫医一惊,连忙低头,应了声“是”。
燕婉又看了眼秀娈,心中憎恶远胜于同情,她想:“等秀娈知道孩子也没了,不怕她不寻短见。”她奈何不了白且惠,还对付不了其她诱惑她丈夫的妖孽吗?
有些人一旦看清自己,便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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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终于又找到机会和白且惠独处了。他本来打算等宴完群臣后,就和她剖明心意的。也许,不用他说,白且惠早已明白了。
他们在白且惠的书房中。旅年少的时候,和白且惠在这里着实度过了很多光阴,当时觉得不过是玩闹的事,后来回忆起来,一件件都似含深意,弥足珍贵。此时书房窗前的香料炉内,剩了点杜若、蕙草和荪草的灰烬,轻风吹来,偶尔扬起一阵如淡烟般微凉的香气。
旅又后怕起来,紧紧抱住白且惠。白且惠一挣,没挣脱,就由他抱着。但旅进一步想吻她时,她终于是用力推开了他。
旅牢牢盯着她,道:“且惠,你喜欢我。”
白且惠低头不语。
旅笑道:“没什么好害羞的,你知道我也喜欢你。大概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娶你为妻。”
白且惠听不下去了,她抬头哀求地看着他,求他别再说了。她眼里盛满痛苦、愧疚、羞耻与挣扎,感情激烈到近乎尖锐,像在熔炉中锻炼的利器,快要破眼壁而出。
白且惠道:“你现在说这些话,除了让我们分开时更难过,还有什么意思呢?你早已做出选择。喜欢又怎么样?你喜欢一片叶子,风一来叶子就掉了。你喜欢一只燕子,冬天来了燕子就飞走了。你喜欢一个女孩,永远有新的、年轻的面孔来取代她。再也没有比‘喜欢’更善变的东西了。你无视‘喜欢’,选择王权,我完全理解。”
旅道:“不是的,我只想先得到实权,然后就能好好保护楚国,保护你。”
白且惠笑了,眼含泪花,眼中的利器终是化成了无限柔情和无奈,她道:“旅,你在自欺欺人。你已经娶了那么多夫人,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你现在即便娶我,你要我与她们共侍一夫、成天在宫中争风吃醋吗?你看到琼玖怎么对我的吗?我也算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变成这个样子……”
“你在责怪我?”
“我在警醒自己。”
“你不会像她那样!”
“我会的!”白且惠哭了起来,她连嘶吼也是温柔的,楚楚动人,却叫人听着格外难受,她道,“事实上,自从意识到我喜欢你,我就妒忌你身边每一个能和你亲近的女人。我恨琼玖,恨秀娈,恨燕婉,我连恒安也恨,然而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我不想变成这种丑恶的人!”
旅轻声道:“你不会的。”
白且惠摇摇头:“我并不是什么九天神女下凡。爱欲不满,翻头便成罗刹,除非远离。”
旅知道她不是开玩笑了,惊慌得不行。
白且惠柔声道:“我已经决定将灵山族族长之位传给石沃若了,其他长老们都无意见,石沃若答应让无牙继续留在宫里辅助你。”
“我不要什么无牙有牙,我要你!”
“可我不要你了。”
旅当头一棒,顿时闷住了。白且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样残忍的话。他像被主人遗弃的宠物,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盼她回心转意。
白且惠的目光顺着窗隙间一条墨蓝长空往上看去,看到了满月的边角,她嘴角微微往上一翘,道:“天涯海角,我早就想去逛逛了。也许,路途中,我会遇到新的喜欢的人,若他也喜欢我,那我就和他成家,安定下来。旅,你不知道,你每次抱着恒安,和她玩闹,我有多么羡慕和刺痛——你母亲捡了我,我原该将一生奉献给她和她最在乎的人,但她现在很好。你的毒也解了,成了楚国名副其实的王。你们都很好,所以,就让我自私地为自己打算一下吧。请你准我离开。”
静默像暗夜的河流,缓缓流经他们之中。旅再开口的时候,喉咙里像有刀子在不断磋磨,他道:“我若说,我可以放弃她们所有人,只要你一个呢?”
白且惠迷茫地看向他,但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应该高兴吗?然而她只觉出更沉重的悲哀。她摇头道:“晚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抹煞的。她们一个个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赶走她们,她们会十分悲惨。你可怜可怜她们,也放过我吧。”
——————
夭绍已经睡着,却被一阵异样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看到旅背对着她,坐在地板上。她花了些时候,才确认他一边灌着酒,一边流着泪。
夭绍惊道:“旅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旅声音嘶哑地道:“我要不舒服倒好了。怎么那麟趾玉屑就解了呢?不解,且惠也不会走。”
夭绍又是一惊:“且惠要走?去哪里?”
旅打了个酒嗝,笑了声:“天涯海角,去寻找她自己喜欢的人。她不要我了。”
夭绍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有心去劝白且惠改变主意。只要她开口,白且惠想必还是会卖她几分面子。但她转念一想:白且惠走了,旅便不会再一意孤行,干那荒唐之事了。
她下床,走到旅身边坐下。他们母子已许久没有这样亲近。旅人越大,主意越大,很多时候,他只跟白且惠分享所有事情。她向来知道儿子喜欢白且惠,但若非旅向她剖白要赶走所有夫人,独娶她,她不知他已喜欢得这样深。
旅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扔了酒袋,抓了夭绍的裙裾,把脸埋在里面大声嚎哭。
夭绍像拍婴儿时代的旅一样,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她不由自己地想起那个给过她爱、剥夺她爱、最后又为她而死的男人。
“我不想让她走的,”旅哭了阵,停下来,含含糊糊地道,“她说不要我,我心里真疼。不过我不会拦她。我要她明白——无论她怎么对我,她想做的事情,我一定助她完成。反正我们两个是分不开的,她就算走到天边,也摆脱不了我。她会明白的,然后,她就会回来。”
夭绍嘴角噙笑,喃喃道:“可怜的旅儿。没关系,疼痛会过去的。一切热烈焚烧的东西,都会成为灰烬。很快,就不疼了。她会明白,你也会明白的。”
第66章 第四回之梦
旅做了个梦。
梦中, 他穿着奇特的古服,在一个宴会上替主人端酒端菜。主人和宾客的衣服都很奇怪,不是楚服, 也不像其它国家的服饰。
这天似乎是主人寿诞, 喝了阵酒,宾客纷纷献上礼物。一堆珍稀礼品中,混了张不起眼的桃木弓。
他听到宾客们的窃笑声,凑过头去看了看, 觉得桃木弓虽不值什么钱, 但做工精细,每一寸木头上都认真地雕刻了寓意吉祥的蝙蝠。他想:“礼物贵在心意, 这些人什么都不懂。”
“熊绎,你过来!”主人忽然道。宾客们齐刷刷向他看来。
旅心道:“这是在叫我?”
他也不知怎地,就站到了主人面前。这时候, 主人的脸清晰起来, 很像姬瑜。他有些好笑地想:“这人叫我‘熊绎’,难不成他是周成王?”
主人一脸悲悯,他摸着手中桃木弓, 对众宾客道:“众爱卿,鬻熊为先君之师。先君受教多年,常嘱后人莫忘师恩。鬻熊的孙子熊绎从小跟在余一人身边,侍余一人甚勤。余一人前些时日听到抱怨说, 南疆土地荒芜, 无人开垦,人与兽同穴, 罔不知尊卑礼仪。余一人想,倒不如打发他去那里守着。地方虽偏, 但无人争夺,可以太太平平,子孙绵延。”
主人言毕,他身旁一个长得极像姬满的人宣读诏书,将南疆五十里地划给了熊绎,并封他为“子爵”。
旅想:“是周成王没错。”
没等他有所表示,突然一个女人尖声道:“耳环呢?我的耳环呢?”
周成王微皱眉:“齐君夫人,何事大声喧哗?”
一个梳高髻、模样古怪的女人跪倒述说:她刚才午憩,摘了一对金牛耳环放在边上,可等一觉醒来,耳环就不见了。
众人议论纷纷,仿佛这女人说的事十分要紧,不容一丝一毫的小觑。连周天子也忧形于色,连连道:“这可怎么是好啊?这可怎么是好啊?……”
一个黄白头发、方脸细丹凤眼的男人走出来,鞠了一躬:“王,莫慌。”
旅心里一跳。
周天子喜道:“晋君,你知道是谁拿了金牛耳环?”
晋君的目光缓缓扫过宾客,众人鸦雀无声。他直直盯住旅,道:“是熊绎偷了金牛耳环。”
众人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随即纷纷发表议论,说早知道是熊绎偷的。蛮人不懂礼仪,行动跟牲畜一样,真不该教他们靠近诸侯家眷。
齐君夫人更是冲到旅面前,挥拳便揍。
诸侯们此起彼伏地为齐君夫人喝彩,仿佛对偷耳环的人怀着亘古深种的仇恨。周天子不忍地拿手捂住了眼睛。
旅莫名其妙,开始决定不理不睬。不过是梦,于他无损,过一会儿,醒来就好。但齐君夫人落到他身上的拳头越来越重,诸侯的狰狞喜悦、周天子的愚蠢悲伤,都叫他难以忍受。
他想大声为自己辩护,但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齐君夫人的面孔忽然变了,变成了月佼的脸,她狞笑道:“你想不到是我吧?你欠我的,也该还了。”
她的拳头化作刀箭戳来,旅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抬起双臂挡住头面部。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旅放下双臂,茫然四顾。宴会消失了,周天子和诸侯不见了,他置身于一片雾茫茫的山野中。
面前有一座粗陋的小庙,两个巫师在唱跳,他身边跟着十来个人。瞧这样子,他们是在参加某个祭典?但是,祭典不可无牺牲,牲享在哪儿呢?
他正想着,有四人驾车从山林中冲过来。他们也不等车停稳,就从中拖出一条大活牛。
其中一人——长着文茵的脸——兴冲冲向他报告:他们趁夜从邻国蛮人那里偷了头牛。
“快点杀了它吧!”文茵他们催道,“有人追来讨牛,我们就拒不承认。”
旅想说这可不行。这样一来,齐君夫人他们更要认定他偷了金牛耳环了。
可不等他有机会说什么,两个巫师已抓过大活牛,熟练地宰杀剥皮放血,完成了祭典。
旅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有人大声道:“礼毕,恭祝楚开国!”他才松了口气。
——————
旅睁开眼,朦胧烛火中,看到一只硕大的牛头,悬挂在床头正上方。
旅盯着它看了会儿,觉得胸口有些不舒服,便坐了起来。
他想,自己怎么好端端地会做这样的梦?大概白天和蒍敖等人商议召集诸侯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鼓捣出这么个半真半假的梦来。
他拿起床旁几上的水喝了几口,犹豫要不要过两天祭一祭先祖熊绎,忽然喉咙被水呛到,一阵猛咳,吐了一半水到杯中。
杯水殷红。
旅以为看错了,将杯子凑近烛火。
外面守夜的介福听到动静,拿了盏灯进来,屋内光线明亮,旅看得愈发真切。
不仅杯中的水全染红,还有滴滴哒哒的血掉落到他雪白的袖子上。
“大王?”身后有个低哑而温柔的声音响起,旅一回头,那声音蓦地里抽尖了,“大王!大王!”
旅一头倒在美人大腿上。
介福吓呆了,手一颤,灯都掉在地上。火焰迅速窜上帷幔。
巴雪雱抓起被褥,甩了几下帷幔,将火扑灭。
介福跪倒在地,哭道:“这怎么了?”
巴雪雱冷然道:“别哭!劳烦公公立即去云喜宫一趟,请大王母夫人过来。切记:毋要多言!”
介福也不是毫无经验的小公公,他一时吓怔,这时已恢复过来。他匆匆跑到门口,不放心,又回头望了一眼。
昏暗灯火中,他只能看清旅和巴雪雱的剪影。巴雪雱低垂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披在身上,闪着冷然的金光。
第67章 第四回之巫城故人
楚庄王十六年春夏。
白且惠和小悦两个周游列国一圈, 又回到楚地旬阳。
白且惠出门复诊去了,小悦一个人留在租屋中。白且惠离开郢都时,带了五个巫女, 一老四少。老的已经死在途中;少的三个先后嫁了人, 如今只剩小悦一个。
前两天连着下雨,屋内潮得人受不住。难得今日雨停,小悦望着惨澹多阴云的天空,犹豫要不要将换下来的衣物洗一洗晒出去。
忽然有人敲门。小悦以为白且惠提前回来, 跑去开门, 外面却是一个年轻男孩。男孩的面貌既熟悉又陌生。
男孩作礼道:“小的无拂,吕统领直系下属, 见过悦姐姐。”
小悦一愣。
这些年,楚王一直暗中派人跟着她们。小悦早几年便察觉了,她虽没跟白且惠讨论过, 但想必她也是心里有数的。跟踪的人按季换班, 却始终不断。
无拂是前两个月才出现的新面孔。他举止稚嫩,有两次和小悦正面相撞。他每次都吐吐舌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然后一溜烟地逃走。
小悦心里叹气,想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都过了这么多年,该有什么,早就有了;现在还没有, 就是缘分浅薄, 不会再有了。她讨厌这么拖拖拉拉、不明不白的纠缠。但她没料到,这些个偷偷跟踪的, 有朝一日会正大光明找上门来。
小悦讶异过后,极谨慎地问来人什么事。
无拂道:“代大王母夫人传话:希望白……白夫人能尽快回王宫。”
小悦再问下去, 无拂却一问三不知,只一味强调事情紧急,还说夭绍的意思,便是旅本人的意思。
无拂又拿出夭绍亲笔写的简书给小悦。的确是夭绍笔迹,书信最后还盖有旅的印章。
小悦想了想,道:“既然情况紧急,那事不宜迟,麻烦小兄弟先走一步,在沿途官家客栈备好新马。我这就去叫白姐姐回来,我们收拾一下,今晚赶去郢都。”
无拂大喜,和她确认了几个地方,便转身跑开。
小悦冷冷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回头收拾她和白且惠两个人的行囊。
等白且惠回来,天差不多快黑了。小悦烧好一桌菜,等她一起吃。
白且惠兴致颇高。她边吃,边和小悦絮叨今日这个病人的病情,以及他家中的情况。
小悦听得心不在焉,打断她道:“秦大叔这病不会再复发了吧?”
“现下是好了。会不会复发,那只有天知道了。”
“那就好。”
“什么好?”
“我们今晚可以出发了。”
白且惠惊讶地放下筷子,道:“我们要去哪里?”
小悦拿帕子擦了擦白且惠粘在嘴角的酱料,自顾自收拾起碗筷来:“你吃好了吧?我收掉了。”
白且惠拖着她:“你等等。我们才到旬阳半个月,这是要去哪里?”
小悦抬眸一笑:“我常想去巫城看看。这儿没意思,我不想再呆了,想马上去巫城。你放心,房租我已经结了。”
白且惠一头雾水,再刨根究底,小悦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
白且惠这几年与她形影不离,不知不觉间已经很依赖她。小悦很少任性,难得一次,必定有原因吧。她们反正无事,到哪里不是随遇而安?就顺她意吧。白且惠很快说服了自己。
小悦连车夫都找好了,给足钱,让他快马加鞭,送她们去巫城。
白且惠和小悦在车厢内相对而卧。等睡醒,旬阳早已被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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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城比她们想像中小。本来就不大的地方被三步一沼、五步一池,分割得零零碎碎。城里半数人出门靠车,半数人靠舟。抬眼俱是烟雾笼罩中的青青山脉。
小悦找了城中最大的客栈落脚。
白且惠下车的时候,无意识地朝后望了望。她没有看到预料中的人,似乎有些茫然。
小悦只当未见,催促她进客栈。
等差不多安顿停当,白且惠对小悦说:她要去拜会一位故人。
小悦奇道:“我们从没来过这儿,哪来的故人?”
白且惠白了她一眼:“你这记性,还不如我。‘彭从云’,这三字你有印象吗?”
小悦“啊”了一声,咬住自己的嘴唇。
白且惠只当她因没想起这人而懊恼,她笑道:“你刚才忙着收拾房间,我已打听好了。他是巫城第一巫医,他的宅子离这儿不过两条街距离。”
白且惠让小悦买了点新鲜瓜果,当天便去彭神医家拜访。
彭从云的宅子一色红墙金瓦。原先大概只有一间,后来在这间基础上不断扩建,弄出十几间,横凸竖顶,没有规则,反倒显出弹眼落睛的特别来。
她们来的时间不算早,但排队等彭从云的人依旧从他家候客室蜿蜒到了街上。很多人听口音,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白且惠叹服:“到底是天下第一医,门庭若市啊。”
小悦不服:“有什么稀奇?你若定心在一个地方行医,这么多年下来,排队的人总也有这儿一半吧。”
二人说笑着,来到门口。
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姐把她们拦住。小悦报了白且惠的名字,又递了水果篮子。大姐接过篮子,却凶巴巴地道:“彭先生明天一大早要出门,今天这些人都来不及治,你们还是走吧。”
小悦一皱眉,待要说什么,被白且惠拉住。白且惠和颜悦色地道:“我们要在这儿住一阵,既然彭先生这几日不方便,那我们改日再叨扰。”
那大姐大概看白且惠气度不凡,多问了句她们住哪儿。白且惠说完,就拉着小悦走了。
小悦有些不高兴,白且惠却全未放在心上。她们回到客栈,正商议今后住哪儿,怎么开张行医,外面突然有人叫道:“白先生!白先生住这儿吗?”
小悦推门出去,原来是彭府管家奉主人命来请白且惠。
管家很不好意思,数落刚才那大姐是新来的,没有眼色,彭从云一听说白且惠亲自来访,立即结束了当天诊治,去沐浴梳洗,准备迎接贵客。
白且惠见到彭从云时,果然从他身上嗅到了淡淡的沐浴芳香。彭从云好像不会老的,相貌与十年前无差,神采还更胜往昔。
彭从云见了白且惠很高兴,问她辞去族长和卜尹之职后去了哪里。白且惠随口说了几句。二人谈到行医之道,这才滔滔不绝,一说说到日沉月升。
彭从云留白且惠下来吃饭。二人一边吃,一边仍说个不停。彭从云说他这里病人太多,正好白且惠过来,他老实不客气,可要拖着她帮忙了。
小悦趁机道:“彭先生既然有这份心,我家白姐姐想必也不会拒绝。只是我们在巫城的吃穿住行,以及额外用金,以后可全要靠彭先生了。”
彭从云大笑:“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这时,管家进来说东西准备好了,要彭从云出去检查一遍。
彭从云突然收起笑脸,对白且惠道:“且惠,我有件事,想想总是不安。明日一早,我要带东西去山里给我大哥。你若有空,不如随我同行?”
第68章 第四回之双胞胎
“双胞胎?”小悦叫起来, 白且惠也一脸惊讶。
此时,她们二人在彭从云的小船上。船一清早就从巫城出发,弯弯绕绕几圈, 街市建筑就成了青山绿水, 笼罩在仿佛终年不散的轻烟薄雾中。
彭府两个下人在后面看着船上的物品,彭从云便把白且惠叫到船头,向她坦白了一件事情。
他说,当初灵山族中受到白虺和几位长老推崇的神医不是他, 而是他双胞胎哥哥。两人不但长相一模一样, 连名字发音也相同。
他说着用手指蘸了水,在甲板上写下自己名字——彭从云;又在旁边写下他哥哥名字——彭从昀。
“那时无牙来找天下第一医‘彭从云’, 我猜她真正要找的可能是我大哥‘彭从昀’,但城里大伙儿只知‘彭从云’,而不知‘彭从昀’, 所以把她带到我面前。”
白且惠道:“那你为什么不告知她真相?莫非……令兄有什么难言之隐?”
彭从云想:“她感知得真快, 她明明已经……”他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大嫂患有呼吸疾病, 我大哥特意带她到山中空气新鲜的地方,便于医治。大哥为延长大嫂性命,近身守护,已经二十多年没离开过山中一步了。日常生活用品, 都须我定时给他送去。我一来, 觉得大哥既已脱离灵山族,族长便有所请, 他为了大嫂,也不会离开这里;二来, 身为医者,我自负这些年见过、治过的病人不比大哥少,于医道上,未必就不如他,所以我没有言明实情,将错就错,跟着无牙去了。
“第一次,我未能全解麟趾玉屑的毒,只想出了以提气护五脏经脉暂缓毒发的法子。回来后,我将这事详细跟我大哥说了一遍,他也赞成我的处理方法。他还夸你能想出‘借血’的法子,实在难能可贵。
“第二次,我被你叫去试验解药真假,其实我偷偷藏了一小块那药在身上,回来后交给我大哥验证。我大哥自打知道了麟趾玉屑这种毒,便格外感兴趣,让我搜寻来雷公蟳供他研究。据他测试,那解药应该没问题。
“这些年,大王励精图治,将楚国整顿得好生兴旺。我想,他身体已无恙,但每次想起这事,我心里总还有些不安。”
白且惠握紧了拳:“不安?”
“是啊,无牙每年过年会托人送来大王和她自己的谢礼。她至今还当我是那个‘天下第一巫医’呢。”
白且惠知道自己误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笑。
彭从云也笑道:“好了,今天把真相告诉了你,我胸口上一块石头也算落地了。人啊,真是不能做一点点亏心事,哈哈,哈哈哈——”
他们的船很快靠岸,一位白发青衫的老者站在岸上迎接他们。
虽说是双胞胎,但岁月辗转,这对连名字发音也要凑得一样的兄弟早已经不像对方了。彭从昀看着比彭从云起码大十岁。
彭从云向他兄长介绍了白且惠和小悦。彭从昀点点头,也不多问,伸手道“请”。
两个下人将船上物品抬去山上,彭家兄弟则领着白且惠她们先去彭从昀屋中休息。
彭从昀自建了十几间屋子,密密麻麻重叠起来,风格和彭从云的巫城宅子异曲同工。屋中处处飘散着一股药气。
彭从昀的夫人马弁面黄肌瘦,看样貌身材都极为平常。她出入招待客人,落落大方。白且惠注意到她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布带。
马弁意识到她的目光,解开脖子上布带,给她看开在气管上的一个小口,她道:“我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就把管子插到这个口里,鼓风给我灌气。我就靠他自制的‘灌风机’活到现在。你们要不要去看看那东西?”
马弁所说的灌风机放在地下一个封闭的岩洞内。它的大小和一只寻常煮饭鼎差不多。方方正正的青铜主箱上,横放了一根金属连接管,管子末端有只三角漏斗。
白且惠见了灌风机,大为赞叹。
彭从昀很多年没受到过外人的表扬了,且白且惠又是个懂行的。他心花怒放,拉拉弟弟,要他详述灌风机功能。
彭从云从材质、结构讲起,听得白且惠连连点头。
马弁道:“这东西就是太吵,他又非要把它安置在封闭的洞里,呼啦呼啦的,我每次都听得胆战心惊。”
彭从昀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在洞里,外……外头动物会……会……闯进来……干扰我。”
原来神医是个结巴。
彭从昀留人在他这儿过夜。晚上,他亲自下厨,做了天然药膳,吃得人人餍足。彭从昀话始终很少,他夫人和弟弟你来我往,说得热闹非凡。他微笑看着大伙儿,他们一有需求,他立马站起来舀汤夹菜,满足他们。马弁不时看他一眼,目光中柔情无限。
白且惠酒足饭饱,回到彭从昀给她和小悦准备的房间。山中阴冷,房里一个小火炉,燃得正好。
白且惠坐在炉子边烘了烘手,忽道:“他们没跟来。”
小悦随口道:“谁?”问完她就反应过来。她沉默了会儿,故意漫不经心地道,“他们早该走了。一直这么跟着,有什么意思呢?”
白且惠没理她,她定定看了会儿炉火,道:“我想回郢都一趟。”
小悦一僵,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尖起来:“怎么,你还没对他死心?”
白且惠一愣,摇头道:“都过去那么久了。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我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我早就想通了——人生在世,也不是非得成家立业。爱情强求不得,尽量让自己自在快乐就好。”
小悦神色略略缓和,道:“我以为你看到彭大先生夫妇和睦,又生出要嫁人生子的念头来。我可不想再陪你折腾了。”
白且惠无奈一笑:“你傻的?我即便再有这个念头,也不会去找大王。我只是听说彭大先生才是真正天下第一巫医,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安。”
小悦低头摆弄自己的袖口。
白且惠看看她,突然一把抱住她摇晃,恳求道:“好妹妹,怎么说我和他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当不成夫妻,情谊却在。以前,我是有点放不下他,所以不敢回去;但现在,他只是我的友人、兄弟和君王。你让我回去看看他,他若无事,我们马上离开,好不好?”
小悦拉长着一张脸:“你非回去不可?”
“嗯,我回去看看他,也看看无牙他们。”
小悦知道白且惠虽然现在和她热络起来有点没大没小,但一旦她决定的事,并不会受其他人阻扰,之所以征询她意见,不过是抬举她罢了。她极不愿意白且惠再回去,但继续反对,难免引起疑心。
她叹了口气,道:“好吧。但你要答应我:如果大王身体无事,我们立刻离开。”
白且惠向她举起一掌,道:“一言为定。”
第69章 第四回之昨日
白且惠将自己要去郢都之事和彭家兄弟一说, 彭从昀找了两只香囊,送她和小悦各一只,以为饯别。
白且惠觉得香囊味道特殊, 闻所未闻, 问彭从昀里面放了什么,彭从昀笑呵呵地让她猜。
白且惠又仔细闻了闻,犹豫地道:“桧木味很明显。此外,若有若无隐藏在桧木香中的, 是川贝母?”
彭从昀点头道:“不……不错。”
白且惠笑着收下香囊。
船离岸时, 彭从昀夫妇久久站在岸边送行。他们在一起生活久了,连动作也不自觉一致起来。
小悦看了他们会儿, 也叹道:“彭大先生对他夫人真是极好的。”
彭从云道:“那可不是?我大哥以前喜欢到处跑,让他呆在一个地方,简直要了他的命。爹娘要是健在, 见他如今这样子, 一定惊呆了。”
小悦道:“情之所钟,还是有的。”
彭从云笑道:“你一个大姑娘,知道什么情不情的?再深的情, 也不过几年几月,就淡了。我大哥这是男子汉大丈夫,忠于承诺。”说到这,他忽然转向白且惠, 道, “我和我大哥的事,说起来总是欺骗了大王。你既要回郢都, 我与你同去如何?”
白且惠还没回答,小悦先拍手道:“太好了, 反正我们一块去一块回,和彭二先生同行,还省了车钱。”
白且惠和彭从云一起笑了。
——————
白且惠数年来第一次回到郢都。郢都比起当年,似乎更气派了不少。南方的都城因地形所限,无法做到《周礼》中规定的方方正正、经纬分明。但曲巷折构,舟车并行,城貌更显丰富多变,连带着生活于其中的人也平添几分活泼与精力。
白且惠听着小悦与彭从云感叹郢都的变化,她奇怪自己没他们那么多触动。
这都城,久别重逢,才明白它一直在心里。也许,她常在无意识间拿出来细细回忆、切切揣摩,所以一旦重临其境,熟悉得好像从未离开过。
他们一入城,先去东南方卜尹府找无牙。
白且惠半年前曾去过方城一次,见到了灵山族长石沃若,听她说起过无牙。无牙似没大变化,仍当着楚国卜尹,只是两年前好像因为得罪了楚王的宠妾,她自觉离开苹台,在宫外卜尹府长住了。
卜尹府就在王宫边上。白且惠挑车帘往外看,见到一座古朴宅第,似刚翻新过。
小悦先跳下车,上去拍门。守门的不认识她,但听说白且惠来了,连忙跑进去通报。很快,从宅子里跑出来一个人。
那人紧紧勒了勒小悦的脖子,就冲到白且惠车旁,叫道:“白姐姐,你到底来啦!”
白且惠眨眨眼,道:“你是萋萋?”
萋萋和当年有了很大变化,若非她右脸颊上一粒痣,白且惠也认不出她。
叫她吃惊的,是萋萋点头后,就一猫腰跳上了她的车子,越过她命令车夫道:“劳驾,快去王宫!”
小悦被抛下,她跑了几步,才跳上车。她还来不及抱怨,萋萋先道:“哎哟对不住,忘了你还没上车。”
白且惠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萋萋久没听她训斥自己,觉得异样亲切,眼眶禁不住一红。她克制了下,道:“宫里出事,夭绍夫人十万火急找你,你一直不见人影,无牙顶在那边。今早,她好容易回来休息了下,六更天刚过,又被人叫回去。她临走叮嘱我们:若是白姐姐到了,一定马上带你去宫中。”
白且惠心里纳闷:“她们怎么都知道我要来郢都?”
车子很快到了王宫,报丧的钟声恰于此时响起。
白且惠一只脚踩在地上,提心吊胆地默数钟声,数完,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心生愧疚。
听这钟声数,楚王没事,死的人比他身份更尊崇一层,那就只有夭绍了。可夭绍怎么就死了呢?
宫中隐隐传来一片哭声。萋萋战战兢兢地向人报说白且惠到了。
不久,来了辆宫车,白且惠他们一起坐上去。
车子直接将他们送到云喜宫。吕良蒲含泪迎上,见到白且惠便道:“谢天谢地,你可算来了。无拂那小子说你不肯来,我还以为……”
他没说完,白且惠便看到无牙走出来。无牙极力压抑着激动,向白且惠行了礼,轻声道:“大王在里面,快跟我来!”
白且惠问她:“母夫人她什么时候没的?”
“六更天不到。”
他们几个人通行无阻地来到云喜宫正殿。白且惠以前不知来过这里多少次,于柱椽上钉头数目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这些熟悉的物什都蒙了一层浅浅的白雾。
几个白衣人守在灵前。白且惠也过去,看到棺木未合,夭绍的脸从中露出。她老了些,带妆静卧,好像刚从一场宴会上回来,稍事休憩,待会儿还要起来收拾残局。
白且惠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无牙和介福他们拖去里面。旅躺在他母亲的卧榻上,也像他母亲一样,一动不动。
旅瘦了些。他小时候肠胃不好,有一阵经常拉肚子,那时人便这样瘦。后来,夭绍盯着大厨子,饮食调理了好几年,他肠胃才好起来,人也强壮了。
介福赶走了闲杂人等,自己也去外面守着,只留白且惠、彭从云、无牙和小悦围绕在旅身边。无牙轻轻叙述:大半个月前,旅半夜醒来突然出血不止,情况一如当初中麟趾玉屑时。夭绍一面用白且惠的法子给他止血,一面派人去找白且惠,但还是晚了一步。
“大王的身体情况不宜外传,所以母夫人坚持拿自己的血喂大王。昨晚大王又出血,母夫人输完血后回云喜宫,凌晨在睡梦中忽然喊冷。侍候的宫女找来炭盆点火,她已经没了呼吸。大王守到现在,也昏倒了。”
白且惠坐下给旅切脉。旅闭着眼睛,但她的手搭上他脉搏时,他微微睁眼,冲她虚弱地一笑:“你回来了。”
白且惠觉得自己好像昨日离开,今天又照常来见他,中间十多年时光,不过弹指一瞬,可以忽略不计。连生死,也不过恍然一梦。她道:“彭先生和我一块儿来的。”
旅的目光移向彭从云,稍稍点头致意。彭从云忙跪倒行礼。
待白且惠、彭从云二人轮流检查完毕,白且惠久久不发一言,彭从云看着比她更惶惑不安。
旅微皱眉,道:“除死无大事,你们有什么说什么。”
白且惠按了按旅的手,道:“看起来,是麟趾玉屑的毒复发了。彭先生,你的结论如何?”
彭从云颤抖地道:“一样。大王现在的症状和继位那天一模一样。只是,怎么会?明明已经服了解药。”
白且惠冷冷道:“所以,那解药到底是假的。”
彭从云想说什么,但没能开口。
旅叹了口气,道:“解药竟是假的吗?寡人这些年没服彭先生给的药,也无任何不适,还以为已经完全好了。这毒倒是会躲。”
彭从云突然再次跪倒,向旅连连磕头。旅阻止不住,疑惑地看向白且惠。白且惠道:“彭先生,你光在这儿懊恼愧疚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怎么弥补。”
一句话点醒了彭从云,他道:“我去请我大哥来!”
白且惠点头:“有劳了。”
旅问怎么回事,听白且惠叙述后,觉得啼笑皆非。
彭从云这就要走,白且惠让旅派一支燕羽营的队伍与他同行。彭从昀不能离开他夫人,那便干脆将他夫人和那台灌风机一起抬来郢都。
彭从云重新开了提气药,白且惠于其中加了几味抗毒的,给旅煎服了。
旅暂时脉象平稳,但他们知道:毒随时有可能侵入他五脏六腑、全身经脉。一旦如此,便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彭从云不敢耽搁,连夜赶回巫城。
第70章 第四回之今朝
白且惠一觉睡得很沉, 等她醒来时,殿内灯烛已灭。她隔了张屏风,隐约听到旅那边传来的说话声。
白且惠听了会儿, 下了榻, 披上袍子,转过屏风。
旅已经坐起来。他穿着双层里衣,外披罩袍,瞧模样, 精神不少。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坐在床上喂他吃早膳。介福和两个小公公在旁服侍。
介福先看到白且惠, 招呼了她一声。那女孩随即也向白且惠看来,她低哑而温柔的嗓音道:“原来是白姐姐, 妾今日总算见到真人了。”
她放下手里的碗勺,走到白且惠面前,行了个大礼, 白且惠忙去扶她, 她道:“要的,若非姐姐屡次相救,妾这辈子, 怕无缘服侍大王了。”
旅笑道:“你不总说寡人欺负你?见不到寡人多好?”
女孩回头道:“那不行。妾是贱骨头,宁可被大王欺负,也不要见不着人。”
她看着端庄正气,但讲话颇为肆无忌惮。旅本来一脸阴云, 被她逗得微微开颜。
白且惠对这女孩印象也较好, 觉得她像一阵暖春轻风,吹得人恰恰舒适。她上前把了把旅的脉。她这两天旅途奔波, 昨晚睡得久,醒来反而更累, 她一只手还搭在旅腕上,一只手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
旅道:“我叫人把苹台收拾了下,你在郢都时,还是住那儿。”
白且惠点头:“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
女孩看看旅,又看看白且惠。旅注意到她的目光,对她道:“都说你像她,你如今见到人了,自己说,像不像?”
白且惠一愣,她仔细看了看对面女孩,觉得她小小一张瓜子脸,五官端正,略带异域风情,不觉和自己有何相似之处。女孩的目光也细细浏览了她一番,她垂眼道:“都说白姐姐是天人一般的相貌,妾如何比得上?”这话白且惠听着,就好像在说“不过如此”。
白且惠也不在意,确认了旅脉象平稳,便告辞去苹台。
离开前,她又去看了回夭绍。这次没有眼泪,她将夭绍看得清清楚楚。夭绍整个人小了一圈。她在夭绍棺前站了会儿,心中默默对她道:“娘,你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看着他,直到他痊愈,或者死去。”
——————
无牙早接到了旅的命令,候在苹台中。白且惠一到门口,就看到她。无牙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搬了一部分回来,白且惠入住苹台期间,她也陪着。
苹台内布置几乎与白且惠离去时一致。大到箱柜,小到摆件,都不曾变过。白且惠经过客厅门口的一面落地铜镜,不自觉地看了看镜中自己。
这两天累了,加上披头散发,似乎憔悴了不少。
白且惠将长发挽了个髻。无牙让人把早饭端上来,一边看她吃,一边述说楚国这几年变化。
朝廷方面,现在是蒍贾的儿子蒍敖当令尹。这孩子真有本事。开始,旅提拔他不过是扶助功臣后代,可淮河洪灾频发,他倾尽家资,修筑了芍陂,借洪水灌溉农桑,造福黎民,自己也一举崭露头角。旅重用他后,他一面止戈休武,养兵于民;一面致力农商、法制与教育,短短几年,就将楚国从一个穷兵黩武的蛮夷之邦,变成了一个繁荣昌盛、法度严明的礼仪大国,不逊于任何一个中原诸侯国。这些年,他的某些决策虽遭遇过质疑和反对,但有旅作他坚实后盾,几乎无往而不利。
至于后宫方面,白且惠走后没多久,夭绍便要旅正式立后。燕婉继恒安公主后,又生了公子审。她本来最得旅意,大家都猜她是王后的不二人选。谁知旅竟选一向看不上的青莹为王后,说他一度“玩物丧志”,青莹始终耐心规劝,还为消他罪孽,食素至今。这王后人选一出,满朝没有不称赞旅圣明的。燕婉却成了后宫笑柄。她自己大概也觉得无趣,不久生了病,拖了半年功夫,终于撒手人寰。王后收养了公子审。
旅这几年一心国事,少来后宫,青莹反劝他多纳嫔妃,广留后代。他也只口头应着。
只是两年前,伍举大夫夫人贝锦向王后进献了个狄女。青莹见此女相貌清绝,又知书达理,性情温和,便趁旅生辰,献给了他。
旅从此独宠这个狄女,现已封她为“美人”,之所以没有再晋封,也是怕臣子们多言,刁难于她。但这人虽只是“美人”,所享待遇却与王后无差。旅毒发前,两人单独住在放春台中,旅对她几乎有求必应。
她们正说着,萋萋、小悦几个也凑过来听。萋萋笑道:“你们在说巴雪雱?她刚来时,不是很多人说她像白姐姐来着,我看真有些像的。”
无牙不说话,小悦撇嘴道:“哪儿像了?白姐姐比她强多了。”
白且惠道:“我都快成老太婆了,你们还拿个年轻姑娘跟我比。”她说着不自觉地拢了拢发髻。
小悦却对这个巴美人有些执着,问无牙道:“听族长说你和她吵过?她赶你出宫的吗?”
无牙道:“都是乱传。巴美人待人和善,从不仗势欺人。只不过……”萋萋插嘴道:“只不过大家都说她和白姐姐像,大王又待她那么好,你看着心烦,所以干脆住出宫。”对她这番话,无牙虽没给回应,但看神情,是默认了。
白且惠摇摇头,笑着捏了把无牙的脸。
小悦又低声嘀咕了句:“哪儿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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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起,无牙着手为夭绍办祭典,安排落葬。白且惠只在祭典最后一天露了个脸,却因此看到不少人。外面的有蒍敖、侧、屈荡、伍举等,里面的有青莹、秀娈等。
白且惠刚回来时,还觉得一切依旧,现在见了这许多人,才真实感受到白驹过隙,所有的似曾相识,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相。时间一点一滴,都刻在每一个生者的身上,谁也逃不掉。
蒍敖留了大胡子,一看便是个执掌生杀大权的人物。侧志得意满,大腹便便。屈荡如鱼得水,更油滑了。伍举老成持重,更谨慎了。青莹白白胖胖,看着温和不少。秀娈居然活下来了,生了两个女儿,但曾经的机灵泼辣劲儿一点不剩,变成了个畏畏缩缩、时刻看人眼色行事的可怜人,她是变化最大的一个。
白且惠迎来送往,待稍微清静下来,已是七天后。
白且惠傍晚时分被介福请去不周宫。旅在金凤殿后一条宽阔的走廊上摆了食案坐席。那只他从周天子手中得来的鼎中,汩汩作响,煮着龟羊汤。
白且惠在夕阳下看旅,觉得他和以前还是有了变化。他当楚王久了,身上更多从容与沉着。他从来不是聪明外露的人,如今智慧内敛,更叫人捉摸不透。他还是很英俊,笑起来眼角与唇角的细纹,像在璞玉上的刻纹,更添韵味。
白且惠十几二十几时和旅在一起,每每如泡在醇酒缸里,看着他时想他;离开他时还想他,心里千万缕情丝,真真是剪不断、
理还乱。
她现在扪心自问:“还爱他吗?”爱似乎还在,然而已经变质。她觉得他亲切,正如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方方面面都有着默契的朋友和亲人。她只想救他脱离险境,但真的救不成,她也不会再难受得撕心裂肺,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他的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介福盛了碗龟羊汤给白且惠,她和旅简单聊了几句。这还是白且惠回来后,两人第一次单独对话。白且惠马上知道旅现在对她,也已不复当初。
她既欣慰又感慨。好在,他们之间即便没有爱情,也休戚相关。
旅道:“你已经见过蒍敖他们,知道诸侯会的事了吧?”
白且惠点点头:“恭喜。”
“陈、蔡两国国君已到郢都别馆,其它各国诸侯也会陆续到来。当然,有些不会来。”
白且惠已明白了他的意图:“晋国尚未完全丧失权威,你召集诸侯,一意事晋的定不会来。你正好打击不来的诸侯,引晋出手。一旦晋败于楚,你便能顺理成章地从晋手中接过伯主之位,号令中原了。”
旅惊讶地看了眼白且惠,随即笑叹:“知我心者,非且惠莫属。我以为……”他突然打住,又小心看了看白且惠。
白且惠反倒不在意,大大方方地道:“你以为我嫁过人,就失了占卜能力?卜术种类繁多,最上段者,确实需要在室之女,心澄意净,毫无杂念,才能准确捕捉到细微征兆,做出正确预卜。但多数情况,只需精通一定方法,便能占卜。而猜测你的心思,愈发连这些法门都不用了。”
旅似松了口气,道:“行行,是我失言。既然你自己提了,那我倒要问一句:你当初弃我去寻求真爱,可曾找到?”
白且惠皱眉,但很快明白他只是试探自己心意,从而决定今后与她的距离,她道:“你不是一直派人跟着我吗?真爱难求,索性顺其自然,不为难自己了。”她又补充一句,“我现在也挺好,自由自在。”
旅心里有点难过,他道:“那两个男人,是他们配不上你。”
白且惠听他口气,突然起了疑心:“你……”
旅点头:“没错。你离开他们后,我就让人杀了他们。”
白且惠惊得跳起,瞪眼看着旅:“我与他们分开,双方各有责任。何况,他们虽有错,错不至死。你怎么随随便便杀人?”
旅转过头,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白且惠心里毛毛躁躁的,想怎样,又不好怎样。旅这副做错事又死不承认的倔样,倒还和他小时候一样。白且惠到底心软了。
她重新坐下,无奈道:“以后,不许了。”
旅喝了口酒,闷闷道:“你放心,我朝不保夕,以后便想管你的事,也有心无力了。但只教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容任何人欺侮你!”
白且惠的心脏好像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她知道不应该,可是这时候,她很想上去抱一抱旅,摸摸他的头。
两人沉默了一阵,有人报:屈荡求见。
旅道:“他这个时候来,一定是诸侯会的事。”他瞥了眼白且惠。
白且惠道:“要我回避吗?”
旅知道她原谅了自己,得意一笑,转头对介福道:“让屈荡进来!”
第71章 第四回之铜王
屈荡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了个中年人进来。屈荡介绍那人,是鄂都苟琢章。
鄂为楚别都,位于长江以南水陆交通要冲, 上达汉阳, 下通吴越,南连沅湘,北至楚腹心。它最为人熟知的,是“产铜名所”。
鄂都铜矿丰富, 几十年前, 又出了个苟氏家族,提炼优质铜, 传输至九州各地。如今楚、晋等大国所用铜,十之六七均由鄂都苟家提供。苟家非但供铜,还在各地设立了工矿, 按需铸造铜器。他们的制作工艺, 也是当世一绝。
旅每年生日和春节都收到苟家上贡的精制铜器。他记得苟家现任家主,便叫这个名。
旅看了屈荡一眼。屈荡虽极力绷着脸,眉目间却掩盖不住跳跃的兴奋, 他压低声音,故作沉痛地对苟琢章道:“你有什么话,自己对大王说吧。”
苟琢章一脸愤恨,哽咽道:“那小民便将近日遭遇告知大王, 请大王为小民做主。”
原来这几年苟家生意越做越大, 在晋国也成立了数家工坊。晋国军队的兵器向来交由公家器坊打造,但他们活多薪少, 难免偷工减料。几个月前,一个年轻人来绛州最大的苟工坊兜了圈, 和坊工头聊了几句。他回去后没多久,苟工坊便接到一笔大订单——替晋国上卿荀林父的府兵打造一千五百柄铜剑。
苟琢章得知此事后,亲自赶赴绛州工坊,监督属下开工。
没想到铸剑接近尾声,忽有晋兵前来查看。为首之人一口咬定他们是楚国奸细,打造兵器,欲在绛州制造混乱。苟琢章与苟工坊所有大小头目一律被抓下狱。
苟琢章以为难逃一死,没想到过了两日,当初跑来订单的年轻人托人到狱中把他们全放了出来。那年轻人自称叫“士会”,说荀林父并不知道此事,苟琢章是被赵家“小人”陷害。他让苟琢章他们回工坊,继续完成铜剑收尾工作。
苟琢章惊弓之鸟,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士会每日来催进程。他不在时,总有人在工坊附近晃悠,鬼鬼祟祟的,似在监视他们行动。有一次,工坊里的人还看见士会和那些监视的人吵了起来。苟琢章与家人一商议,决定三十六计,先走再说。
苟工坊照常开工,苟琢章和他家人却在工坊其他人帮助下,悄悄离开了绛州。
他们一路逃离晋国,未受到任何阻拦。苟琢章猜测:晋国大臣们内部互相牵制,所以他们才能逃过一劫。
他们经郑回楚时,也是苟琢章多事,想起荥阳苟工坊的工头是他一个老兄弟,他们许久未见,他难得来次荥阳,不如见他一面再走。
谁知他们一家到了荥阳城门,就被郑兵盯上了。
苟夫人为人机敏,见盘问他们的郑兵眼神不对,便嚷嚷肚痛吸引注意,让苟琢章趁机下车混入人群逃走。
苟琢章幸而逃了一条命,回到楚国老家。不等他去打探家人下落,立即就有郑人主动找上门来。那人对他说:他替楚王作奸细,大大惹恼了晋君。现郑君扣下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若想他们平安回来,须交出苟家炼制精铜的独门秘法,以取得晋君的谅解。
苟琢章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声音也越来越大,他道:“小民一家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里就成楚国密探了?晋君莫名派人抓我,郑君助纣为虐,扣我妻子。小民不愿屈服淫威,交出炼铜秘法,是以只好来求大王。”
屈荡听他说完,从旁帮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晋君这分明是要窃取我楚国的炼铜器之法啊!”
苟琢章感激地看他一眼,连连点头。
旅表示知道了,让屈荡带苟琢章下去,好生安置。
他们一走,旅便问介福:“郑君接诸侯会的帖子后,说了几时出发吗?”
介福低头道:“郑君没说要来。小的记得,送信的人转述郑君原话,似说晋君若去,他必随行。”
旅冷笑:“好个郑坚。”
他沉思片刻,转向白且惠道:“郑坚亲手送来的机会,我不接可惜。”
白且惠皱眉:“要攻打郑国可以,但你不能领兵。”
旅摆出商议的姿态:“这些年,凡重要战事,我必亲自领兵,让将士们知道,我与他们死生与共。这次,我至多只需三个月,必定拿下郑国。我三月之命,总还有吧?”
白且惠看看殿内,见只有介福一人,才道:“谁说你还有三月之命?”
“啊,连三月都没有了吗?那到底……”
“我不知道。你现在全靠大量药物提气,但可提的空间,其实已经有限。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安静养着,等候彭二先生带他哥哥回来。你不能领兵亲征!”
“我不过象征性出现一下。”
“我跟你打过两年多的仗,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你便什么都不做,车马劳顿,于你身体也大大不利。”
“只要三个月,不,两个月……”
“拿下郑自是容易,可你是为了郑国才要亲征吗?你明明是要晋军来救郑,你好报城濮之仇!”
旅微微笑着看向白且惠,白且惠没有笑,他便也逐渐收敛笑容,目视远方,他道:“且惠,人总要死的。我这一生,已经做了许多,只差这一步,若不能实现,终究有憾。甚至好像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他太知道怎么说能让白且惠心软,白且惠果然受不了,可她还在坚持:“你只要等彭大先生来,他治好你,你有的是机会向晋复仇。”
旅可怜兮兮地一笑:“他若治不好呢?他若努力多时,仍旧没用呢?难道我最后的时光,就消磨在延长注定要消逝的生命上?”他摇摇头,“晋是个强大的对手。晋君与周天子同姓,中原诸侯们从心底里都是希望由晋君当伯主,保护他们的。我等这个机会,等得太久了。如今楚国如日中天,晋国内部却党同伐异,互相削弱。此时不出手,若来个稍有晋文公之风的新君,则复仇雪耻、称伯中原,难比登天。且惠,王爷爷当初为保护我,临死还对着先王演了场戏。我死后见到他,他若问我:说好的为他雪城濮之耻呢?我该回答他:‘对不起,没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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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雪雱晚上来不周宫,进来见到旅侧躺在床上,一手支头,对着烛光笑得异常温柔。他周身仿佛散发一种光晕,沉浸往事,思绪蹁跹,让他在眼前,又隔着千山万水,无法接近。
巴雪雱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才走近,靠在他身上。
旅从远处回来,抬手抚摸她光滑柔顺的长发。
巴雪雱道:“大王在想什么?”
旅道:“寡人在想:如何才能最快拿下郑国。”
巴雪雱听出他有所隐瞒,不过这话正合她意,她接着道:“大王要亲自领兵讨伐郑国吗?那妾也要去。”
旅一惊,随即失笑:“你去干吗?寡人身体不适,最近都不能抱你。”
巴雪雱脸上一红,朝地啐了一口,然后抓着他领口,半是撒娇半是决绝地道:“大王这样子出征,妾若不伴在身边,必定日日寝食难安。大王放心,妾出身狄部,未习歌舞,先学骑射。妾穿一身戎装,混在军中,包准无人察觉。”
旅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这模样,除非寡人的部下都是瞎子,才察觉不了。”
“那大王便把妾带在身边,当个贴身侍卫吧。”
她一双大眼睛恳切地望着旅,神情唤起他心底里熟悉到熨烫骨血的回忆。
旅心里苦笑:“还真是眼前报还得快,我才耍赖说服了且惠,难道现在要被这小妮子说服了去?”
巴雪雱某些角度,真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白且惠。但白且惠从来不会这样求他,娇媚而盛气凌人,认定他不会拿她怎样。巴雪雱给他的,是他一厢情愿希望从白且惠处得到、却从没得到过的。所以他从来拒绝不了巴雪雱。
第72章 第四回之晋景公的臣子
姬瑜的爱女嫁到郑国来已有五年, 第一次产子,周天子难抑心中欢喜,派姬满携礼来郑国探望女儿。
郑国君坚盛宴款待周大夫, 在席上, 忍不住向他打听起楚王为人来。
姬满持杯思索了片刻,道:“人人都说边夷只知刀剑,不知仁义,反复无常, 只能以鱼鳖畜之。但楚君其人, 懂得恩威并济,敷施以德。楚国在他治下焕然一新, 是必然的。若他能继齐桓公之志,也是天子之福,就恐怕……有人要头疼了。”
郑坚听了他的评论, 心里隐隐不安, 他道:“天使未免太抬举那个蛮王。楚再厉害,也不过仗恃武勇,还能强过晋去?”
姬满意味深长地一笑。
郑坚更不安了, 追问道:“寡人听说赵盾死后,晋国内政被几家把持,互不相让,赵朔已控制不住局面, 可有此事?”
姬满听提到“赵朔”, 不由得想起十余年前成周城太庙前的那次宴会和那个美貌巫女的预言。赵盾与其堂弟赵穿,果然如预卜中所说, 在晋灵公死后不到三年时间内,先后离世。
他酒喝多了, 话也松动起来:“赵家把控晋政非一日,即便失势,也没那么快。除非,是赵朔自己心中有鬼,故意放权。”
郑坚竖起耳朵,凑近了一点姬满:“难道晋灵公桃园遇刺的传言……”
姬满摇摇头,示意他别再问下去。
郑坚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赵朔这么做不明智。”
“可不是?他们本家还好,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括、赵同几个,分不着大块肉,总还有些边边角角。其他分支,似乎是很不好了。听说赵穿的儿子向现在晋君面前红人,叫什么来着?”
“荀林父?”
“对,向荀林父讨要个卿位,都被回绝了。要在以前,赵家子弟,又是立过军功的,要什么不能够呢?”
姬满很快醉了过去。
郑坚让人好生抬走天使,他自己坐着又喝了几杯酒。他今日询问姬满楚、晋两国事情,是要听他贬楚褒晋的,想不到完全相反。他心中很是不快,但又一想:晋国即使今非昔比,也远不是一个蛮国能抗衡的。他怕什么呢?他扣押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商人媳妇,而且是晋君让人捎信,嘱托他千万将人留下,万一楚王发兵,晋人还能不管他吗?那两大国相争,他只旁观便是。
正想到这里,大夫皇戍走了进来,向他报告:楚王亲自领兵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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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才从遮得密不透风的青帘后面伸出一只手。手指纤长苍白,指甲削尖,涂着血红的凤仙花汁,食指和中指间夹了枚薄薄的木片。
在帘外等了半天的人忙膝行过去,双手作碗状,举过头顶,接了木片。那人迅速看了眼木片上的刻字:“利北不利南”。他道谢一声,笑着告辞退出。
这人刚走没多久,帘中一个有些苍老的女人声音道:“济髦,济髦!”一个又黑又瘦的年轻男孩跑到青帘前:“师父,济髦在呢。”
帘中纤手又递出一枚同样的木片,道:“你去趟相国府,把木片直接交给赵相本人。”
济髦接了木片离开宅子,出门左转,没几步路便是赵相国府。
赵朔和他两位叔叔赵同、赵括,还有他堂弟赵旃等均在大堂议事。济髦将手中木片交给赵朔后,便离开。
赵朔看了眼木片,微微凝思。
赵旃忍不住道:“这木片——是胡荑预卜了什么吗?”
赵朔看了赵旃一眼,似有些不高兴,但谁也没发现。他念着木片上的刻字:“利南不利北。”
赵家另外三个互相看看,均一头雾水。赵旃道:“什么意思?”
赵朔一时没说话。站在他身后的韩貊道:“相国上次去求占晋楚两国战事结果,这是胡先生给出的卜言。晋在北,楚在南,‘利南不利北’,看来我们这次从楚人手上讨不了好去。”
赵旃跳起:“晋楚两国战事?莫非主君决定出兵援郑了?那敢情好!”
赵同道:“可这卜言,说我们会败给楚人。那明日上朝,主君谈起出兵之事,我们要不要反对?”
赵朔正想这事,他道:“胡先生不是只给我们占卜,士会也让她占卜了同样的题目。我猜,她给士会的答案,与给我们的不同。”
赵旃咬牙道:“这班玩弄巫术的小人,就不该信任!”
赵同、赵括一齐瞪他,他丝毫不觉。赵朔不理他,自顾自续道:“士会一定会把占卜结果告诉荀林父。主君本有意要荀林父立场大功,往后好名正言顺委以重任。荀林父得了这一卜言,多半会在朝堂上主动请缨,带队援郑。我们,也要顺从君意才好。”
赵同等三人齐齐惊讶,不过赵同、赵括是惊中带惑,赵旃则惊中带喜。赵同质疑道:“虽占卜之言不可全信,但楚王处心积虑,与主君争伯,他们这次出兵攻郑,苟琢章不过是个借口,剑之所指,明显是晋;反观我们,主君不顾老臣,明晃晃地偏袒自己心腹,造成朝中人心不齐,各自为政。我们就算败给楚人,也不奇怪。所以为什么不反对出兵?即便主君终究不听,一旦失败,他回头想想,说不定又重新念起我们的好来。”
赵朔喝了口茶,但笑不语。
韩貊继续为他补注:“各位,这仗胜也好,败也好,责任不都在元帅头上,与其他人何干?”
赵同迟疑:“话虽如此说……”
赵朔道:“赵旃上回申请卿位,被荀林父驳回。你们又有多久未领圣恩了?打一场,不管输赢,总能立点功,有胜于无。”
赵旃喜滋滋地搓着双手,连道“不错”。赵同、赵括也表示认可。
赵朔道:“这次出军,荀林父若为中军主将,先谷极有可能为他副将。此人为先轸之孙、先且居之子,其先人与我赵家祖辈多有渊源。他不得志,我平时为避嫌,也没怎么结交他。这次在军中,两位叔叔可多加笼络。至于郤克、栾书他们,本就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会让他们与我保持统一行动。”
他们又就这次晋君会派遣的将领和各自如何应付谈了会儿,赵同等三人见天色不早,告辞离去。
韩貊等他们走了,才凑到赵朔身边,亲亲热热地道:“朔儿,小荑让我跟你说一声:这次出兵,她也要去。”
赵朔狠狠皱眉:“她就要临盆,还凑什么热闹?”
“我也这么劝她。但她说从决定出兵到正式出兵,少则十日多则月余,她生完孩子休养两三日便行,赶得上。”
赵朔低头不语。
韩貊小心翼翼地看看他。赵朔碰到胡荑的事便阴云电闪,一个应对不当,很容易殃及池鱼。他不知两人什么时候好上的,推测是赵朔着了道。他道:“小荑对楚国恨之入骨,她拉胡家人排了个‘八门阵’,专为对付楚兵。她给我看过这个阵,确实不同凡响,若能移用到兵车甲士上,对晋军现有阵法,是一大补充。我觉得,她既有此心……”
赵朔打断他:“你老了,心也软了。你还替她说话,知道她在我面前怎么编派你的吗?”
韩貊委屈地道:“可是,她怀了你的孩子,也算我半个女主人。”
赵朔又沉默了会儿,才闷闷道:“这女人绝非善与之辈。她既怀了我赵家骨肉,我必不会在金钱上亏待她,至于其它,就别想了。你去告诉她:好好在绛州呆着,你会将那什么阵用到战场上,也算代她出了力。”
韩貊苦笑:“那她更要恨死我了。”
赵朔懒得管他们间的恩怨。胡荑若是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韩貊便是只笑里藏刀的老狐狸,他俩作法相斗,韩貊吃不了亏。他倒要好好想想次日的早朝。
姬獳如赵朔所料,在朝堂上询问郑人求晋兵援助之事。朝臣中,有说救,有说不救。
姬獳故意先问赵朔意见。
赵朔道:“臣以为,蛮王处心积虑,与主君争伯,此番以苟琢章家人被郑扣留一事为由,明攻郑国,暗窥晋国。我大军若去,是正合了蛮王心意,不如先不去,让蛮王空待一场。”
旁人听了这话尚可,赵同、赵括互看一眼,却十分惊诧,以为赵朔临时改了主意。
士会和荀林父暗暗交换了一眼,士会先道:“相国此言差矣。郑人因我之故,才获罪于楚王。如今郑君民上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盼我军如旱地之盼甘霖。我们若不去,未免背信弃义。往后哪个诸侯国还敢依附于晋?主君又如何继续称伯?”
荀林父随即站出:“臣也是这个意思。何况,苟琢章的家人还在郑。”
他俩一说,大半臣子都倾向于出兵援郑。姬獳不由得捻须微笑点头。
赵朔适时转变口风,道:“诸位所言甚是。臣过于谨慎,没有考虑到郑君的处境。主君若出兵,臣亦愿效犬马之劳。”
姬獳笑道:“与楚对战,自然少不了相国。”
赵同、赵括至此才松了口气。
这对姬獳来说,是一次完美的朝堂议事。可惜,临近末了,有人上报了个消息,把晋君臣都吓了一跳——楚军已攻打到郑郊了。
第73章 第四回之兵行神速
旅自己也没想到, 他领兵攻打郑,会这么顺利。
先锋部队由老将连尹襄老带领。在旅印象中,襄老不是勇于前进的将领。他经验丰富, 不急不躁。但这次他可能看走了眼, 因为襄老的队伍如疾风扫落叶,将途中的郑兵一举扫荡。旅一路行到郑郊,竟未曾遇到一兵一车的阻挠。
旅嘉奖襄老道:“老当益壮,风雷电掣。该给你个‘风雷将军’的名号。”
襄老犹豫了一下, 道:“大王, 此次我军兵行神速,实非老臣之功, 而是臣副将唐狡力战所致。臣不知唐狡为何不欲大王知晓,但臣实不能夺人之功,所以如实报之。”
旅暗暗惊讶。他把唐狡叫到眼前, 见是个中青年, 肌骨强壮,一脸悍气。他依稀记得此人,他倒是像个喜欢速战速决的。
旅要赏赐这员猛将, 他却先跪下磕头,说已经深受楚王大恩,不敢再领赏赐。
旅奇道:“寡人记性不差,若厚赏过你, 怎会不记得?”
唐狡哽咽道:“大王十多年前于王宫宴请诸将士, 庆贺斗氏覆灭,江汉俯首, 臣当时也在宴上。臣年轻量浅,一高兴多喝了几杯, 竟胆大包天,趁烛灭去拉大王夫人的衣袂。那位夫人身手敏捷,断袂之后,又拔了臣帽子上的长缨离去。那时只要大王命人点火,查冒上无缨之人,臣不免颜面扫地,且难逃一死。可大王却命令众人一起拔了长缨,再令点灯。臣牢记大王恩典,无日或忘。臣知此战重要,是以出发前便打定主意,舍命相报。现在侥幸未死,已是天幸,又怎敢再领赏赐?况且臣有罪于大王,现在身份既已暴露,断无以戴罪之身邀战功之理,还请大王收回成命。”
旅怔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他的请求,不再提赏赐之事。
可唐狡大概还是于心不安,当晚,轮到他领队值夜时,怎么也找不到他人。他身边人道:“他走了。”
连尹襄老将这事报告了旅,旅也不追究。
白且惠每晚照例来给旅诊脉。旅的毒暂时没有发作的征兆,她不敢用针,只用些温和的药,辅以按摩,解除他旅途疲劳。
旅告知白且惠唐狡的事,两人不约而同回想起那一夜的惊心动魄。
旅观察白且惠的表情,实在忍不住道:“且惠,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人没心没肺。”
“怎么说?”
“你对过去,便没有一丝留恋吗?”
白且惠摇摇头。她不是个寡情的人,对旅,她曾经爱得极深,但过去了便过去了。记忆像流沙,她像瓶子,流沙从瓶中一泻而下,能留下什么呢?一层淡茸茸的沙痕,睁大眼也看不出上面的印记。
白且惠拿热水擦去涂在旅浑身经络上的香油,替他穿好衣服,她道:“有什么好留恋的?再留恋,也不可能从头来一遍了。”
旅看着她两只素白小手为自己系腰带,忍不住一把握住她两只手腕,低着头道:“你就没后悔过?”
他的手掌真大,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在他的掌握中,白且惠的手显得楚楚可怜。
白且惠轻轻挣出来,柔声道:“明日便要攻打荥阳,你早些休息,少胡思乱想。”
旅不说话。
白且惠不敢猜测他的心思,收拾东西出了他的营帐。
她没马上回去,在一个小山丘上独自站了会儿。从她站的地方,可以望见旅的帐篷。她看到自己离开后没多久,巴雪雱便来了。她站着和文茵说了几句话,文茵将她带入旅帐中。
白且惠抬头望着月亮,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滚了几个回合,慢慢平复了。她想,她还是得去叮嘱一遍文茵。她之前已经嘱咐过他:这段时间不要让旅行房事。但巴雪雱似乎有别样魅力,总能叫人为她破例。
她往旅的帐篷走了几步,迎面遇上了小悦。小悦见到她开颜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走,无牙姐姐做了好吃的,就等你了。”
白且惠道:“你等等,我找文茵说两句话再走。”
小悦撇嘴:“该说的不都说过了?我看大王不像是会做糊涂事的人。人家夫妻不过爱一块儿呆着,要你个外人操什么心?”
原来小悦也看见巴雪雱进旅帐篷了。白且惠还在犹豫,小悦已拖着她手臂,硬把她拽走了。
白且惠心里有些乱,她叫了几声“小悦”,想和她谈谈,小悦总拿话岔开。
白且惠不说话了,小悦也安静下来,路上只听到两人的脚步沙沙响着,似乎还混进来几声蟋蟀的鸣叫。
第74章 第四回之等待
楚军包围荥阳全城后, 便开始进攻。城东北角是最先崩塌的。郑人血性犹在,并不因此气馁,而是继续以死抵抗楚军。倒是楚军, 攻打荥阳十七日, 略显疲态。
旅见状,命大军停止攻城,并后退十里。
众将眼见郑都城屈指可下,对此十分不解。旅道:“郑人已无退路, 拼死一战, 我军纵赢,也必死伤惨重。用兵之道, 须得刚柔并济。郑人已领略了楚军之‘刚’,现下便要叫他们知道楚军之‘柔’。”
郑人不明白楚军为什么当此之际突然停止攻城。郑坚听报,第一反应是晋军到了。
他忙派人打探, 结果并未在城外发现晋兵踪影。
郑坚仍不放弃, 鼓励士兵快些修复东北方坍塌的城墙,以待晋军。
郑兵修城时,不远处的一些楚兵便以郑语向他们要求放回苟琢章家人。
“我们楚国的铜王, 不过奔波各国做点生意,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晋君,非要人留下炼精铜的法门。他逃离晋国,家人却又遭你们扣留。郑国宗祠灭了吗?郑人什么时候归晋人管了?跟条看门狗一样, 让你们逮谁就逮谁。还自称知书达理的国家呢, 一点是非都不分。”
又道:“你们还要打呢?可怜,你们倒对晋君忠心耿耿, 他却未必怜你们如晋国子民。我们大王在此时停止攻城,并勒令大军后退, 是给你们主君留面子讲和,也希望减少流血。你们冥顽不灵,真是辜负他的善心。”
这些话传进城内,郑兵虽仍忙忙碌碌补修墙头,心里却不无动摇。
他们修了三天城墙,未修复十分之一,旅下令再次攻城。
郑军心已散,又打了月余,荥阳失守。
晋军仍未至。郑坚彻底灰了心,在诸大臣建议下,肉袒牵羊来见楚王。
这是古礼。古代双方打仗,一方落败,这方头领便**上身,牵羊向那方头领下跪投降。现在已很少有诸侯这么做了。但郑坚做了。
当他领着众臣子,在众目睽睽下蹒跚走向旅,又扑倒在他脚下时,旅也微微动容。他忙扶起郑坚,接受了他的投降。
楚军进入荥阳,旅吩咐他们严守法纪,不许掳掠。
郑国百姓对此仅松了一口气,却并未因而对楚人生出好感。
旅对如何处置郑已有了主意。侧等楚将觉得:郑人和他们相差太大。他们投降,不过是力战而屈,一旦晋援至,他们势必又回归晋羽翼下,继续与楚作对。与其将来再出兵讨郑,不如趁此一举灭之,一劳永逸。
旅摇头道:“你们觉得郑君如何?”诸将纷纷摇头。楚人习性,很少关注斗败的狗。旅道,“郑君能肉袒牵羊,向寡人投降,足见其心志之坚。此人非同等闲,将来必有作为。如你们所说,郑与楚相差甚远,郑民必不服楚管束。楚不缺这一块地,若得之,使郑民怨楚,如抱毒瘤;不若纵之,使郑君臣感恩,如添羽翼。”
熊负羁是率先冲进荥阳城的将领。依楚军旧例,先入城的便能获享当地封邑。他颇不服气,提议道:“大王若担心郑君,何不杀了干净?至于郑民,一时不服是有的,但只需从小教导他们的孩子学楚语、习楚俗,将来还怕扭转不过来吗?”
旅就他的话想了片刻,心里是认同的,但他仍摇头道:“不能杀郑君。寡人称伯,是要诸侯甘心跟随,不是要他们一个个脑袋落地。”
众将听到“称伯”二字,便不敢多语了。
当晚,旅在白且惠为自己按摩时忍不住叹气,透露了真心。他倒的确想杀了郑坚,以熊负羁所说之法治理郑国,免得郑以后在楚、晋之间反反复复,但他实在是怕没有时间了。
白且惠重重捏了他一把,阻止他说下去。
旅龇了龇牙,抗议道:“我连话也不能说了?”
白且惠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这种丧气话。”
“我不信你能猜到我心里想什么,不然你说说看。”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你根本不知道。你说说看!”
“不说。”
“说说看嘛!”
白且惠被缠得没法,只好委委屈屈地道:“若照熊负羁这法子,其他中原诸侯畏惧你,也许会联合起来对付楚国。你虽不惧他们联手,但逐个击破,耗时费日。你称伯之事,又不知要拖到几时。反之,放郑君一马,虽然以后会带给楚国些烦恼,但中原诸侯本来畏楚,只教有后路可退,必定择易弃难,立即捧你为伯。你担心毒发,自是希望越快称伯越好,对不对?”
她一说完,旅便为她鼓掌,随即又叹气:“我这么做,可真有点对不起负羁。”
白且惠让他别乱动,她道:“你会有时间的,你会有许多许多时间的!”
旅道:“我现在就觉得有许多时间了。晋军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别急,会来的。”
巴雪雱在门口探头探脑,文茵一脸为难:“巴美人,今天已经太晚,而且大王也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帐打扰他治疗。巴美人,你行行好,先回去吧。”
巴雪雱又站了会儿,忽然将手上一包东西扔向文茵,文茵手忙脚乱地接住。巴雪雱道:“大王说想去彩石滩看看,但没有时间,这是我从彩石滩捡回来的石头,你拿给他吧。”
她说完,昂头走了。
小悦走进走出,坐立不安。无牙让她进来好好坐着:“你走来走去,走得我头都晕了。”
小悦气道:“这个时候了,她还没回来,你就不着急吗?”
无牙知道她说谁,好笑道:“这么点路,她自己知道怎么回来。”
小悦见她不能领会,又不好直说,她一甩手,道:“我去接她!”
无牙摇摇头,继续挑灯看书。她这次不用跟来的,之所以来,全为了多亲近白且惠,也让她多一个顺手的人使唤。只是她没料到,会这样闲。晋军,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啊?
小悦低头走着,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瘦又长。她想起有一次她和白且惠两人夜诊完回家,也是这样的月色,拉了两条这样的瘦长黑影。
她们那天看的病人,身体的同一部位反复生瘤,割了长,长了割,割了又长。白且惠说,有些人体质如此,身体内外环境,决定了会反复得同一种病。治不好的。
小悦已经看见文茵,也看到了正走开的巴雪雱,她想:“当初就不该让她回来,哪怕撒泼耍赖、寻死觅活,也该拖住她。楚王活不了多久了,但愿她还没重陷进去——晋军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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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晋军到来,但真心盼着他们来的没几个。郑君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浩劫,用尽力气,踩踏自尊,才赢得了生机。他不确定是否还希望晋军来。楚军已占领荥阳,郑也已经投降,晋军现在来,只不过把郑陷入进退两难之境而已。
楚军大部分将领也不希望碰到晋军。两虎相斗,无论输赢,必有损伤。他们近十年中挑战过晋两次,都失败了。这次袭郑,本来做好了与晋力拼的准备,但仗打得太顺,一股风似地拿下荥阳。郑君已投降,并释放苟琢章家人,与楚约定交付年贡。那为什么不就此风光离开呢?
但无论是盼望是不盼望,晋军在楚入荥阳城十日后,还是出现在了黄河彼岸。
前方探子将晋军的消息报告给旅和诸位楚将。
晋人这次由荀林父带队,声势浩大。甲士十万,上下三军。荀林父自将中军,先谷副之。士会将上军,郤克副之。赵朔将下军,栾书副之。此外,赵同、赵括、赵旃等一干猛将皆在列。
旅问诸将准备好了没有。出乎他意料,蒍敖第一个上来道:“晋自文公重耳以来,便为中原诸侯之首。现晋君欲扶荀氏以分赵家之权,但多数旧臣不服,晋君急需一场荀氏领导的对外大胜仗,来稳定朝局,所以此次有备而来,精英尽出,锋芒锐不可当。大王伐郑,是为警示诸侯。如今郑已降楚,任务可谓圆满完成,不如离开,既避晋锋芒,又享郑胜果。”
侧一听急了,怕旅又受他左右,忙道:“我们这次出兵伐郑,早料到晋会派兵来救郑。打的是郑吗?打的就是晋!可晋军一来,我们转头就跑。令尹以为诸侯是傻子,看不出我们怕晋人吗?”
熊负羁也道:“郑国位于楚、晋之间,它一小国,非侍楚即侍晋。郑君现选择侍楚,不过是楚力强,但我们一见晋军就跑,强弱分明,我们一走,他还不回头侍晋吗?不但这场仗白打了,反叫中原诸侯明白了楚晋谁弱谁强。避锋芒是真,享胜果?呵呵,未必吧。”
旅见众将群情激愤,让他们别吵,主战主和,各自拿笔在手心上写一字,然后排队到他面前展示。
诸将纷纷写了字,依言到旅面前给他看。
旅本来以为主战者必定多,哪知双方势均力敌,逐一数算,还是主和的人更多。蒍敖之外,连尹襄老、婴齐、蔡鸠居、屈荡、潘党、乐伯等十余人也主和。
旅点点头,道:“多数人主战,寡人明白了。”
蒍敖似还要说什么,旅已经站起来,让文茵将一大张牛皮地图铺在长桌上。地图上显示的,便是这一带的山川地理位置。图上“三角”代表晋军,“圆”代表楚军。晋三军如何布置进攻,楚上下如何应对反扑,画得分明而详尽。
这下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他们的大王对这一战是势在必得。刚才跟风主张和解的,不免心下惴惴。
同一时间,在晋中军主将荀林父的营帐内,也爆发了一场关于战还是和的激辩。
郤克为首的一派人认为:楚王亲自领兵,以破竹之势拿下郑都城,然后以逸待劳,等他们过来,双方正面相抗,晋讨不了好去。何况,郑待晋救不及,已降了楚国。是他们援救不及时,对不起郑人,又何必再挑起战祸,让郑君民为难呢?
先谷一派则认为:郑君因为久等晋援不至才降楚,如今晋至,又见楚就跑,是摆明了畏楚,从此失去郑不说,天下诸侯,谁还愿继续依附于晋?这仗关系到今后晋、楚谁能伯诸侯,非打不可。
荀林父公正地听取了双方意见。他没马上做出决断,但态度上似已倾向于郤克。
先谷不干了,他嚷嚷道:“元帅若不欲出兵战楚,请允许我自带一队人马去迎战楚人!”
荀林父皱眉:“楚王烧水热锅,你们这些人去,是等不及跳到他锅中当人口中肉糜吗?应有不战而胜之法。”
先谷怒道:“又要谈判吗?荆蛮凶悍,可不吃这套。大丈夫死则死尔。我若不去,楚人还以为偌大的晋国,如今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连一个敢战的血性男儿也无呢。”
他说完也不管荀林父,转身便离开帅帐。
第75章 第四回之失控
先谷离开帅帐后, 便去找赵同、赵括兄弟。赵家兄弟见他一脸怒气,忙问端的,听说后, 比他更愤怒。
先谷道:“元帅在晋国时把话说得漂亮, 一见楚兵威势,便吓破了胆。随他如何决断,我已准备带自己的人马先渡黄河,叫战楚人。你们跟不跟我去?”
赵家兄弟异口同声地道:“去去去!怎么不去?晋国男儿当如此!”
荀林父在帐内和诸将商议, 双方依旧分为两派, 争执不休。突然,司马韩厥从外进来, 道:“我刚听人报:先谷同赵同、赵括二人领着一股人马往黄河边去了。是元帅的命令吗?”
荀林父大惊失色,叫道:“他们自不量力,这是仗着一腔孤勇, 要迎战楚军去了!”
韩厥一惊, 立马出帐道:“我去追他们回来!”
荀林父如坐针毡,士会拉拉他袖角,向他使了个眼色。
荀林父会意, 找了个借口离开帅帐。士会跟着他出来。荀林父道:“先谷鲁莽,你看这事如何是好?他带的是精兵,若一开战便全军覆灭,我回去怎么向主君交代?”
士会冷笑:“他是个蠢材, 当了赵家兄弟的枪。他们离开帅帐足有一个时辰了, 我看韩厥追不回人来。为今之计,只有悉起三军, 一同渡河,一旦与楚人交战, 无论输赢,大伙儿一块担责。”
荀林父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他马上组织三军,跟着先谷的部队渡河。
这边韩厥已经赶到黄河边,见赵家兄弟已带了大部队过去,先谷留着压阵。他试图与先谷说理,要他召回部队,听元帅调遣。
先谷起先不同意,但韩厥祭出军纪,又拿姬獳当棍子在他头顶挥舞,先谷不免略有悔意。这时,人马声响,尘烟滚滚,荀林父率大部队来了。
先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得意地冲韩厥道:“看吧,元帅也不是不想打荆蛮,他只不过需要别人推一把。”他挥挥手,当先渡河而去。
韩厥无语。
荀林父率三军渡了黄河。先谷大概是给他面子,率队停在彩石滩,并未真就冒冒失失地前去向楚军挑战。赵同、赵括则忙着安排返回的渡船,以备退路。
士会向荀林父嘲笑道:“嚷嚷着要和荆蛮拼个死活的,给自己准备起后路来,也是不留余力。”
荀林父笑笑。既然先谷没马上打楚人,他心思又活络起来,打算找人先去和楚王讲和。若楚王同意“和”,是楚畏晋;若他不同意“和”,则可将大战的责任全推到楚人头上,激励己方士气。
荀林父向诸将道出这番心思,诸将纷纷赞同。
一个长得憨憨的年轻将士主动请缨,前去楚营讲和。
荀林父觉得这小伙子长相讨喜,看年龄和身上盔甲,应是晋世家子弟,问他名字,听说叫“赵旃”。他隐隐记得在哪里听过,也没往心里去,鼓励他几句,让他去了。
韩厥和士会在一起看赵家兄弟布置渡舟,不时交头接耳几句。忽见赵旃跑来,和赵同、赵括说了会儿话,就领着一队三十余人往邲城方向去了。
韩厥与士会互视一眼,忙忙走回帅帐。
韩厥开口就问荀林父,这回派赵旃去干什么了。
荀林父想了半天:“赵旃?赵旃……啊,是那个主动要求去楚营请和的小将吗?”
韩厥跺脚气道:“元帅糊涂啊。赵旃是赵穿的儿子。他不得朝廷重用,向你申请卿位,又屡遭拒绝。他是赵家人中,对你怀怨最深的。何况他又一心立战功。你等着瞧吧,赵旃此去楚营,不会请和,只会请战。”
荀林父张口结舌:“他是赵穿的儿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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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旃带人进邲城,求见楚王。
彼时,旅已带军离开荥阳,进驻这个城镇,以待与晋一战。
赵旃进入楚王营帐。楚将吹胡子、瞪眼睛,一个个如凶神恶煞般从两旁盯着他。赵旃反而来了劲,心道:“吓我?老子从小被吓大的。”
旅居中而坐。赵旃没想到楚王反倒俊秀斯文,刚起的狠劲,又弱下去几分。旅身后站着两人,一个着巫女服饰,人近中年,容颜清秀。另一个着盔戴甲,肌肤赛雪,神光宛然。赵旃的目光在着盔甲的人身上停住,似乎看呆了,直到她狠狠瞪他一眼,他才回神。
赵旃也不跪地,略向旅低了低头,便代荀林父下了战书。
旅接下战书,赵旃正要走,旁边侧道:“堂堂晋国使臣,礼仪全无。你见了我家大王,怎么不跪地行礼?”
赵旃昂头道:“我对着晋君,才用礼仪;对尔荆蛮,何用礼仪?”
他一句话,惹恼了全部楚将,连旅也有点动气。
屈荡道:“大王,这小子无礼,请容臣等小施惩戒。”
旅点头:“别人叫咱们‘荆蛮’,便叫他们试试‘蛮人’的手段吧。”
屈荡领命回头,赵旃已闯了出去。楚将怕帐内地方狭窄,动起手来伤到旅,所以故意让他到外面。
赵旃离帐上车,取了车上弓箭,回头便射,却被赶来的潘党一掌击在右肘上,手一痛,弓箭落地。潘党趁势抓了他手腕往回扯。
赵旃车上一人慌了,拔起箭筒向潘党扔去。潘党见数箭齐扑面门,忙双手护面后跳。扔箭筒的抓住赵旃后领,把他抓回车上,车风驰电掣般往营外闯。
潘党要追,听到身旁有人道:“上车!”他一转头,看到伍举驾驰车而来,他一跃而上。
赵旃回头,见四五辆驰车追着他过来,前方也有楚兵察觉到不对劲,张头张脑朝这边看来。他身边只有两人,余人都在楚营外,刚才一折腾,自己弓也没了,箭也只剩一支。
他们的车经过一片绿泽,几头麋鹿优哉游哉地俯首吃草。
赵旃灵机一动,问驾车人借了他的弓,用车上最后一箭对着头麋鹿射去,一箭贯穿鹿喉。
赵旃停车,让人将死鹿拿给追得最近的伍举与潘党,转述他的话道:“中原诸侯文弱,才在乎虚礼;楚国兵强马壮,作风勇悍,对楚王的礼仪,自不同对一般诸侯的。这头麋鹿乃我家小将军在九死一生中奋力射得,以此献楚王正好。”
他这么一服软,伍举和潘党倒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继续抓他。
屈荡随后赶来,听说后笑道:“还算这小子识时务。他是使者,放他走吧。”
三人回去后向旅献上鹿,又转述赵旃教人说的话,君臣一阵哄笑。
赵旃平安离开了楚营,却不马上回去向荀林父报告消息。
他脑中反复出现刚才在楚王身边站着的“护卫”身影。那护卫任谁一瞧,便明白是个年轻女孩。他长这么大,见过美女无数,但从没哪个,叫他一见之下,便浑然忘我,险些连魂也掉了。
他今日在楚王面前当众顶撞、出言不逊,焉知不是在美女面前逞能?
赵旃命令停车。他捡了个缓坡,叼着草,躺在坡上,想了一会儿,然后叫来部下一顿吩咐。
他们随车带着酒和米饼。晚上,一行人喝了酒,吃了米饼,又小睡片刻,待月上中天,赵旃领着他们,偷偷返回楚营。
赵旃的随行人员中有几个会讲楚语,便在外叫:“失火了,失火啦!”
趁着值夜楚兵慌乱,赵旃带着余人潜进营中。
赵旃连抓三人,问同一个问题:“大王的女人住哪里?”
其中一个不知道,另两个都指向同一处帐篷。
赵旃本以为楚王身边带着这样的尤物,必夜夜不舍,与她同眠,哪知那美人所居,竟似离守卫森严的楚王居处颇有段距离。
赵旃暗喜,迅速来到巴雪雱帐篷。
正巧两女童搬着只装了水的木桶出来,赵旃闪电般撩帘钻进去。
灯光下,巴雪雱背对着他,全身**,正披上一件里衣,显然是刚沐浴完毕。
赵旃倒吸了口气,痛苦地“哎呀”了一声。
巴雪雱背一僵,奔前两步,抢了桌上一盏灯往后扔去。赵旃额头被灯火烧了一下,他丝毫不觉疼,扑过去将巴雪雱牢牢抱住。
巴雪雱叫了一声,被他以吻堵住,疯狂咬她。巴雪雱拱起膝盖顶他下腹。他发现这女人是个练家子,他轻易制不住她。
他部下本守在外,听到动静后进来,赵旃忙让他们找绳子,几人合力,将巴雪雱手脚绑住,又不知从哪里找了团布,塞在她嘴里。
巴雪雱挣扎中里衣散开,众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赵旃也觉口干舌燥,又妒忌起来。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巴雪雱身上,骂手下道:“还不快走?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赵旃扛了巴雪雱,离开帐篷。
楚人这时已察觉有人混入营中,值夜人举着火把一个个地方查过来。赵旃他们赶在前头,离了营帐。等门口楚兵发现,他们已坐车离去。
赵旃色迷心窍,在车上便想和巴雪雱欢好,但巴雪雱肩撞腿踹,扭动得跟蛇一样,不容他有丝毫可乘之机。
赵旃忙得一头汗,又叫“爷爷”又叫“奶奶”,也没讨到半分便宜。
东方露白,他们身后忽起了尘烟。
原来侍候巴雪雱洗澡的两个女童倒了水后,回来撞见赵旃扛着女主人离去。一个女童要喊,被另一个捂住嘴,等人走远了,再奔去禀报楚王。
旅一听大怒,更衣完毕,便亲自领兵要追。
他来到车旁,驾车的却不是养繇基。无牙、小悦一左一右执辔,白且惠在车中静坐。白且惠刚醒,脸上犹带几分倦容。
旅皱眉道:“谁多事把你叫来了?你下车,快再去睡会儿。”
文茵闻言缩了缩脖子。
白且惠道:“你别管谁通知我的。你别忘了,我答应让你亲自领兵出征,条件是我想跟着你时便能跟着你。”旅不语。白且惠听着风中劲舞的旗声,催他道,“到底追不追?早去早回,我还能再睡会儿。”
旅心中到底放不下巴雪雱,还是上了车。他一坐稳,车队便动了起来。
赵旃见楚兵追来,尘烟腾腾,不知多少人马。朦胧晨光中,依稀可见楚王凤旗。
旁边人急道:“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啦!”
赵旃一个耳光把叫的人打翻,怒道:“这还用你说?”
又有人道:“快放了这女人吧,也许他们还能放我们一马。”
赵旃也知对方人多势众,既然追来,他只能放弃猎物,但想想,又很不甘心。他冒火地盯着建议他放了巴雪雱的人,忽然眼睛一亮,道:“阿震,你身形和那女人挺像,若把你全身遮住,献给楚王,也许他马上分辨不出……”
阿震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摇手:“你开什么玩笑?当楚人是傻子呢。”
赵旃说管说,心里也知是绝瞒不过去的。
说话间,楚人队伍又追近了些。最前面一车上有人发箭,一箭射飞了赵旃队中一辆车的车轮。车子倾左,摔地不动。
他们一共五辆车,楚车上那人一连发了三箭,报废了三辆车。赵旃的车跑在第一个,后面只剩一辆。
阿震惊呼道:“是养繇基!”
赵旃不敢再犹豫,大喊道:“楚王夫人在我车上!立即奉还,请勿再射箭!”
对方暂停射箭。
赵旃回进车中,要放了巴雪雱,见她衣衫不整地倒在车上,身子蜷缩,脸现痛苦之色。赵旃一愣,心道:“她怎么了?她可别出事,不然我得命丧此处!”
他上前去看巴雪雱,冷不防巴雪雱使出摔跤姿势,将他重重摔在车壁上,自己夺门而出。
赵旃摔得头昏眼花,背脊剧痛,瞥眼见车地板上几截断绳,心中正叫苦,又听外面阿震“啊”一声惨叫。
他忍痛出来,巴雪雱击倒了阿震,拉着他要跳车。
赵旃也去拉阿震,被巴雪雱抽出阿震佩刀,反手一刀,砍向脑门。他脑袋一缩,虽避过脑颅开花的致命一击,右耳却飞了。
赵旃一手捂着右耳处,眼睁睁看着巴雪雱拖着阿震隐没于道旁树林之中。
车上另两人在旁边看得呆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忙为赵旃止血。
赵旃骂骂咧咧一阵,但想巴雪雱这一回去,楚人该不会对他穷追不舍了。
谁知楚兵始终跟随在他后边,不远不近,不攻击,不放弃。
赵旃头上缠了布,翘首观察着身后楚兵动向,忽见一个穿晋人盔甲的从旁边林中蹿出,跑向楚军。他心道:“原来她带走阿震,是为了扒他盔甲给自己遮身。我就说他俩身形差不多——哎哟,这妮子心狠手辣,阿震多半是完了。”
他心里懊恼,更叫他吃惊上火的,是巴雪雱回去后,楚人非但没立即打道回府,反而又加快速度,朝他追来。
赵旃一想到养繇基百发百中的夺命神箭,便从脚底心冒上来股凉气。他知这次若被楚王擒住,恐怕要被生吞活剥。在求生本能驱策下,他马上动手,斩断车和马之间的连接。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养繇基弯弓搭箭,一箭,又报废了一辆车。
赵旃一边让人驾马上坡下坡,东闯西闯,一边继续斩绳断锁。
养繇基觉得好笑,假装多瞄准了会儿,第五箭还是飞了过来,稳稳当当射飞一只车轮。
赵旃的车倾向一旁,他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上一匹马,斩断它身上与车的最后一道连接,飞速跑走。
赵旃顾不得身后车毁人摔的惨烈。他正统晋人出身,不像蛮人会骑马,他这辈子从没骑过马,但这时性命攸关,他拼命回忆曾经听说过、也嘲笑过的蛮子骑马方法,双手紧拉马鬃,双腿紧夹马腹,暗暗乞求马向前奔个不停,千万别半路停下或给他使其它绊子。
马倒是争气,一个劲前冲,但他重心不稳,几次险些被甩出去。
忽听前方马嘶,他抬头一看,见大队打着晋旗号的人马朝这边过来。
赵旃大喜,本来人已经半挂在马腹旁,全靠双腿紧勾马身,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屁股一用力,重新回到马身上。但也就端坐了一刹那,马一声嘶鸣,双前腿腾空立起,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前方来的,的确是晋兵。赵旃出使楚营,一夜未归。一大早,赵家兄弟便找上荀林父,要他派兵去接应,先谷也在旁怂恿。
荀林父不愿与赵家正式撕破脸,他没调动大军,仅带了中军,前来邲城。他心里想:“赵旃一夜没回来,应该凶多吉少。我驻兵城外,先让赵同、赵括进城探明究竟,再做定夺。”
没想到,他们还未到邲城,先遇到了楚军。但是看样子,楚军人数不多。
先谷兴奋道:“他们打着楚王旗号,楚王多半在此!”他不等荀林父吩咐,领着自己人马,当先冲去。赵同、赵括也勒令本部跟上。
荀林父无法,只得下令中军前进,做好战斗准备。
旅这边接回巴雪雱,本来打算捉了赵旃,剁成肉泥,送回晋营,狠狠羞辱他们一番,哪知半路碰上晋军。
山地起伏,一时估算不准敌人人数。
这时,身后轰隆隆的,蒍敖率楚大军赶来了。
旅大喜,问蒍敖道:“你怎知寡人会遇上大队晋兵?”
蒍敖气喘吁吁,道:“臣不知。臣一早起来,听说大王追巴美人出了城,担心大王中晋人埋伏,所以领兵前来接应。”
旅动念极快,如此战局虽然与计划有变,但万变不离其中。终归要打的,早遇早打,晚遇晚打。狭路相逢,这便打吧。
他回头看了白且惠一眼。
白且惠点点头:“你盼这一日不知盼了多久。你只管去做,我在这里,有什么,我们共同进退。”
旅微微一笑,改上了巢车。
巢车上下两层,旅上了二层,登高眺望。很快,旅下令楚三军进攻,他亲自在巢车上执桴击鼓,调动士气。
楚军像洪水一样,扑向晋兵。
第76章 第四回之他该有的样子
白且惠跟着旅上了巢车。她站在角落, 一边注意着旅,一边观察着周围形势变化。
荀林父显然没料到未近邲城便遭遇楚大军,晋军队形全乱了。旅端坐鼓旁, 摇着扇子, 指点运兵。哪里正面强攻,哪里前后夹击,哪里以退为进,哪里包围歼灭。哪里队伍困踬, 急需增援。哪里甲士互冲, 调走些许。文茵在左,根据他的指示挥舞小方旗, 各队将领经过训练,对小方旗信号早已深入掌握。养繇基在右,他神气活现, 如秃鹫站立在山巅巨石上, 俯视众生,有人胆敢对旅表示出一点兴趣,他长箭一发, 管教那人先去阎王处报到。
楚军俯仰进退,希时徇势,杀晋中军如砍瓜切菜。晋大队人马后来大约听到消息,也赶过来了, 但为时已晚。楚军已完全掌控局势, 新来的也不过拿肉身多做了楚兵的磨刀石。
白且惠久离战场,人喊马嘶, 血肉横飞,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神经。她以前陪旅征讨江汉诸国, 历时两年,初时在战场上,也常常陷入这样的境地,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连她自己的存在也恍若谵梦,这时唯有看着旅,才能慢慢找回脚下的陆地。
旅也紧张的。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确定的,即便现时现地做的最准确的占卜,谁也不能保证结果不会变化。每个人都在未知的晃荡中。然而旅无论内心怎么想,他表现得总是游刃有余,随着年龄增长,他更有了渊渟岳峙、天地崩于前而不眨眼的沉稳。
白且惠看着他指挥若定,心里渐渐安宁,从安宁中却又挣扎出疯狂生长的情愫。
然而又怎样呢?
他们在生死场中。晋人的利器、麟趾玉屑的剧毒,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纠结都毫无意义。
她在离开郢都后,遇到过许多人,嫁过两次。没有一段姻缘是没有龃龉的。小悦说她挑剔,又说她有时故意找茬。谁说不是呢?她心里早有意中人的标准模样了呀。他们都没能完全贴合,她怎么能不烦躁呢?为了让自己摆脱烦躁,她决定从此一个人过。但她现在看着旅,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明白:旅就是那个“他”该有的样子。
谁管它鸡先生蛋,还是蛋先孵鸡呢,旅就是她的意中人。一尺一寸,由内而外,分毫不错。她尽管离开他、淡忘他,甚至不爱他了,只要再次看到他,所有逝去的,都会回头;所有凋谢的,都会再开;所有尚未开始就结束的,都会重新像希望的晨露一般,挂满心脏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推她,她回过神,小悦指着右前方一支晋军道:“他们结的什么阵?楚军好像奈何不了。”
白且惠看了几眼,便明白是“八门阵”。
《阴符心经》中原有阵型记载,可用于军事战斗。文王八卦,也是从这些阵型中提炼而出。不过后来多用于巫卜,反而少见于战斗中。
白且惠排文王卦舞,一时心血来潮,曾研究过几日古阵,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八门阵”。
“八门”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支大阵,各有六支小阵组成,合“六爻”之意。八大阵中间又有一阵统率全阵,此阵由十六个小阵组成,全部六十四小阵,合“六十四卦”。这些大阵包裹着小阵,阵内隅落钩连,曲折相对。
若晋兵果真用这个阵,白且惠也没办法攻破。但她居高临下看了会儿,便知中军阵的首领尚不熟悉此阵。“八门阵”的厉害处在彼此相通,循环无穷。敌人无论攻打哪一处,都会引来四面八方的回击。但领阵人几次指挥调度,都自塞己路,完全没有发挥出阵法优势。
旅也是研究过古阵法的,他把白且惠叫到身边,问她:“晋人用的是‘八门阵’?”
白且惠点点头。
旅又道:“我就说有些像你给我看过的那些个阵法,只是……领阵人不行,浪费了致胜良机。”
他们说着话,右前方的晋军却向旅的方向逼近了一点。他们的领阵人也坐在一辆双层车的二层上,指挥底下军队。那人戴的斗笠前檐下压,遮住了大半张脸。
养繇基在旁听旅和白且惠说话,他手痒痒,忍不住抽了支箭,道:“那什么领阵人神神叨叨,看着就叫人讨厌,待我吓他一吓。”他说着,一箭已向领阵人射出。
他的箭去得不快,但风声呼呼,颇为吓人。对方似知道他的厉害,他一搭箭,对方便出来两人,各持双盾护在领阵人面前。尽管如此,这箭仍刁钻地从四面盾牌间狭隙中钻过,射到了领阵人斗笠帽檐上,把斗笠射飞了。
晋人大惊失色,如遇鬼怪。
养繇基得意,“哈哈”笑了两声,忽觉身边不对劲。他一转头,发现旅和白且惠都异样严肃。
旅道:“是他啊。”
白且惠道:“我去捉他过来。无牙,你守着大王,小悦跟我走!”
旅还来不及说什么,白且惠已从二层跳到旁边她自己的车上,小悦跟着跳下。旅忙吩咐养繇基:“你跟在且惠旁边,不许有任何闪失!”养繇基答应一声,也跳了下去。
白且惠从领阵人斗笠飞出的刹那,便认出这不是别人,而是当年跟在赵盾父子身边的韩貊,也是给胡荑麟趾玉屑毒药的人。他的头发如今全白了,但相貌无大改变,那双阴险难测的细凤眼,她不会认错。彭从昀的医术能否起死回生到底是未知之事,但韩貊在此,抓住他,得到麟趾玉屑的真解药,能彻底治好旅,则是一定之事。
白且惠心念电转,她早已看出八门阵中位于西北乾地的“休”阵最为混乱。她手执软剑,从弱处突破。小悦和养繇基一左一右护着她。此外,旅小方旗示意,就近乐伯的队伍停止追杀荀林父他们,折回来跟随白且惠。
旅看得真切,以白且惠为中心,他们这队人像一个小漩涡,越卷越大,一鼓作气,突破休阵,逼近中央。
旅瞥见伍举也带人马过来,似想从“惊”阵突破,却与晋兵陷入胶着状态。旅指示伍举去攻打位于东北方艮居的“生”阵。生阵看来最牢不可破,但实际上由于车辆过多,周转不开,又要兼顾照应休阵,韩貊的能力不足以正常调动此阵,本来就有些自乱阵脚,被伍举带兵一冲,人马自相践踏,乱作一团。白且惠这队人则趁此良机,更接近阵中央。
旅心中正叫好,冷不防几支暗箭射过来。他慌忙闪身避过,一支箭射伤了急着跑来护他的文茵手臂。无牙道:“大王,小养将军不在,防对方派神箭手密集攻击这里,咱们先下去避一避!”
白且惠一车当先,韩貊转过头,两人目光相接,韩貊略显惊惶。
下一刻,白且惠已经站起,她收起软剑,如一只在水上点波掠食的白鸟,脚踩马背,又由马背上了几个士兵的头盔,韩貊只觉眼前一花,她人已到面前。他左右人大多木立,只有一个反应快的,拔刀砍向白且惠。
白且惠宛如未见,一只手伸向韩貊衣领。眼见拔刀人的刀要砍上她的手,养繇基不慌不忙一箭过来,从后射穿此人心脏,他大叫倒地,手上刀也飞了。白且惠一手抓住韩貊后领,一手接飞刀,将刀横在韩貊脖子上。
“你……”韩貊似仍想谈判两句,白且惠已带着他跳下车。
晋兵不敢阻拦,任由白且惠和韩貊回到楚车上。
“你等等……”韩貊挣扎着。
白且惠将他扔在车厢中,吩咐小悦道:“绑起来!”她回到外面,观看局势。
八门阵失了领阵人,彻底陷入一团混乱,与周围其他晋兵一起溃逃。楚军不知为什么,也比刚才混乱许多。乐伯尽量让他的队伍守在白且惠那辆车周围。
忽然,白且惠见到一个骑马人穿过千军万马,朝她这边奔来。那人头盔被一箭射飞,露出一头飞扬的黑发。
白且惠睁大了眼:“巴美人?”
巴雪雱半边素白的脸上溅满了血泥,好像有只受伤的野兽刚从上面跑过。白且惠一下子紧张起来,她转头寻找旅的巢车。
巢车打眼,一下子找着了。但二层上并没有旅的身影,一并连无牙和文茵都不见了。
巴雪雱杀到近前,被包拢在乐伯的队伍中,才停下手,歇了口气。
小悦道:“你来做什么!”她口气凶狠,白且惠又吓一跳,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她。
巴雪雱也有点吃惊,不过她暂时顾不上小悦,她冲白且惠道:“白姐姐,大王不好了。”
“他受伤了?”
“不,你别急。是老毛病犯了。”
白且惠心直往下沉,她对掌车道:“能不能再快点?”
巴雪雱急道:“白姐姐,你会不会骑马?你骑我的马先去找大王!”
白且惠“啊”了一声,半是惶惑半是感激地对她道:“我怎么没想到?谢谢你。”她要下车,忽又想起车上的韩貊,迟疑道,“我抓了个人,怎生把他一起带走?”
巴雪雱已经跳下马,把缰绳递到她手上。巴雪雱瞥了眼黑漆漆的车厢,道:“非得现在带走吗?你先走,我和乐将军他们押他过去行吗?”
白且惠一点头,跳上了马:“有劳了。”
她一拉马缰,逆着队伍,朝巢车奔去。小悦急着要跟她走,苦于赶不上。
巴雪雱见乐伯队伍中颇有几辆三人驰车小巧轻便,与他一说,乐伯立即拨给她一辆。巴雪雱招呼小悦和养繇基上车,她亲自驾车跟随白且惠而去。
养繇基道:“那个俘虏扔车里没事吧?”巴雪雱道:“乐将军会看着他的,没事。”养繇基有些不放心,他看了看小悦,小悦双眼直视前方,一言不发,他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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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谷和赵家兄弟带了晋兵痛快杀戮了没大会儿功夫,风云变色,他们反成被屠戮一方,来时气势汹汹,百夫莫当;去时也一样风雷疾闪,车马难追。
先谷耳聪目明,于泰山倾颓、黄河奔流般的乱军队伍中,还能听到赵旃的叫声。他回头,见赵旃头包纱布、满脸血污,一瘸一瘸地在后狂追他。先谷忙停车等他。他好不容易跑到车边,却上不来。先谷用力将他拉上。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楚王拿你怎样了?”
赵旃平躺着,连连摇头,半天憋出三个字:“别提了。”
先谷也没心思认真谛听。
他们已跑到黄河边上,只是这里情形,更加惨烈。
赵同、赵括最先逃至黄河边,他们一到便傻眼了。他们安排好的渡河船只,只剩三分之一不到,而代他们看管船只的韩厥影踪不见。兄弟俩一问,知道韩厥见势不好,自己先带着留守河边的晋兵渡河走了。
等荀林父带着大队逃兵回来,赵同、赵括骂了一通后,也已经着手让自己的人马登船。先谷还算硬气,留着向荀林父报告了船只现状。
先谷也在打斗中负了伤,额头正中一个伤口,不时流下血,他不断抬手擦血,防止血污视线。
荀林父啐了他一口:“你不是很喜欢和楚人打吗?喜欢打的也当逃兵了?你去打,再去打呀!”
先谷怒道:“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赶紧渡河吧!”
一句话惊醒荀林父,他让先谷和士会赶快安排晋兵渡河。
楚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失败和死亡的恐惧像号角响彻天地。大部分晋兵现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然而人多舟少,新的战斗又沿着河岸遍地开花。有些人上了船,又被人拖下来。实在拉不下来,就戳死了再拖。先谷他们忙活了半天,只有一小部分的舟成功离岸。赵同、赵括在离岸舟中,赵旃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船,和他的伯伯们在一起。
忽听身后一大片车马声,晋人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转头看着,宛如死鬼盯着地府入口,等待来接他们的使者。
幸好来的是他们自己人。赵朔听闻荀林父率大队去邲城营救赵旃后,也马上率下军从另一条路线赶往邲城。旅决定就地开战、解决荀林父所率大军后,派婴齐去对付晋下军。但赵朔治军整肃,又早有防备,婴齐远不如他会用兵,仗着盛气冲了两次,皆遇赵朔用兵阵抵挡,楚军没讨到半点好处。赵朔只守不攻,待有人报元帅到了黄河边,他便也带队撤离。婴齐从旁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赵朔的下军到了河岸边,舟楫更显少了,连荀林父心里也绝望起来。
赵朔看了几眼争夺船只的情形,跳过荀林父,直接命令先谷和士会道:“这样争夺,要到几时?先登船者先渡。有违命者,一律砍去手指!”
这一道令下,黄河岸边,断指乱飞,鲜血喷洒,惨叫声通天入地,但争船的势头倒是被压下去了。
剩余的船只上装满了人,立即出发。中间虽因风浪掀翻了十几条船,大多数人好歹平安到了对岸。
韩厥这时大概顺利登陆了,派人将空船又驶了回来。晋兵蓦地里见到那么多空船,开心得又哭又叫。
有一条船先到岸,几个晋兵饿虎扑食般朝船头冲去,却被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一持镰刀、一持短钩,放倒在地。余人脚步一顿,胡荑已从船上跳到岸上。
赵朔看到她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胡荑道:“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来?”赵朔上下扫了她一眼,胡荑竖起了全身的刺,“孩子有一堆人带着,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赵朔道:“我知道你急于表现,但现在这情形,你来又有什么用?”
胡荑似正等着他这句话,她像老鹰扑小鸡一样气势昂然地道:“我徒儿刚才坐船告诉我,说韩貊布八门阵失败,自己也被人捉了。”
赵朔一愣,问左右,左右不知,又拉了其他晋兵问了,确证无误。
胡荑道:“小赵相国,请给我一辆车,我去将韩貊抢回来!”
赵朔依言给了她一辆车,又配了一个车夫和一个弓箭手,嘱咐道:“老韩固然重要,你自己也须得当心!”
胡荑冷笑应了声,带着济髦、誉髦两个徒弟上了车。
楚兵和一部分晋兵仍在缠斗。楚兵立于不败之地后,化身为强盗,争先恐后抢夺战利品。
胡荑他们的车逆流而行,胡荑一直警惕地左右张望。她忽然“咦”了一声,看到连尹襄老和侧正跳到同一辆车上,剥着一死去晋将领的甲衣。
胡荑命令停车。她带济髦、誉髦下车,让他们守着她身后,她跳上车,一法杖劈死了连尹襄老。侧一惊,放下手上战利品,和她近身搏斗了几招,被她扣住脉门,顿时半身酸软。
胡荑擒了侧上车,又令济髦抬了连尹襄老尸体过来。她心情大好,笑道:“有这两样‘战利品’,何愁乐伯不拿韩貊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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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一路冲回旅的巢车处。她远远看到车夫,便叫道:“大王还在里面吗?”
文茵听到她声音,从一层车厢中钻出脑袋,道:“大王在这儿呢。”
白且惠跳到车中,见旅安然无恙,一颗心才放下。
旅道:“什么事急成这样?我可是听你的话,一动不动呆在军中。唉,真想亲自带队追赶晋军哪。”
他的试探毫无用处,白且惠的心思在别处。她上来搭了搭他的脉,无牙忍不住问道:“抓到韩貊了吗?”
白且惠点点头:“抓到了。”
无牙拍手叫好,旅也放下心来。无牙随即又问:“人在哪儿呢?”
“我听说大王不好,急着赶回来,人交给乐将军了。小悦和小养都……”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到了小悦和养繇基的声音。
紧接着,这两人连同巴雪雱先后上了巢车。巴雪雱见旅无事,先扑上去抱住他,哭道:“大王没事吧?刚才好多箭射你,妾见文茵受了伤,无牙姐姐又急着护你下来,以为你……你……又生病了,”她小声囫囵了这几个字后,更加贴近旅,哀泣道,“妾怕死了,只想快找白姐姐过来。白姐姐一来,大王肯定就没事了。大王,你没事了吧?”
旅拍拍她湿漉漉的小脸,又拿自己的脸贴了贴她干净的半边脸颊,笑道:“寡人没事。”
白且惠别转脸,道:“你们都来了,我的俘虏谁看着?”
巴雪雱道:“乐将军……”
白且惠道:“那我去找他。”她头也不回地离了巢车。小悦紧跟着她。养繇基看看旅,旅不知为什么,嘴角噙笑,他冲车门抬了抬下巴,养繇基会意,也跟着去了。
巴雪雱问旅:“大王,白姐姐生妾的气了吗?”
她这一问,无牙顿时十分尴尬。当事人旅却淡淡笑道:“不,且惠脾气好得很。要她生气,除非你对寡人心怀不轨,是个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小坏蛋。”
白且惠他们坐车去找乐伯,找了一圈没找到,结果乐伯自己先回去见旅了。
等白且惠再次进入旅的巢车,乐伯端端正正跪在旅和巴雪雱的面前,刚刚汇报完什么事。
白且惠问他:“我的俘虏呢?”
乐伯一脸尴尬。他等了等,见旅没有为他分说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晋人捉了公子侧,拿他和连尹襄老的尸体来换那个俘虏。臣想,他们一个是大王亲弟弟;一个是立有无数战功的将领,就,就答应了交换。”他本来觉得这一交换无可厚非,侧难得还抵不过对方一个无名将领?但他第一次汇报过后,便知自己怕是弄错了什么。
这次他说完,白且惠也如旅刚才般,陷入沉默,神色难测。
乐伯实在受不了,道:“臣还记得那人长相,这就去将他逮回来!”
旅点点头:“你去吧。”
乐伯风一般去了。
白且惠于他的离去似浑不在意,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巴雪雱。
巴雪雱脸上的血泥泪痕已全擦干净了,她又像瓷娃娃一样白皙漂亮,浅褐色的瞳仁自顾自闪着天真的冷光。
第77章 第四回之辰陵会
乐伯自然带不回韩貊, 所幸旅忙得很,一时也没功夫质问他。
邲城之战,楚军重创晋兵, 大获全胜, 彻底洗刷了昔日城濮之战的耻辱。晋兵的尸体从邲城外迤逦至黄河边,若全部堆聚起来,怕能起座九层高台。
有人向旅建议,就建一座晋人“尸台”, 一来庆祝楚军胜利;二来也叫郑等中原诸侯进一步知晓楚国的威武。但旅拒绝了。
旅要伯中原诸侯, 就得在一定程度上遵照中原人的规矩。一味炫耀武力是中原人所不耻的。古来圣贤早已有不成文的规定:辅政以德。所以旅在杀退晋兵后,命令好生安葬死去的士兵。楚军非但不犯当地百姓秋毫, 甚至还相帮修筑因战损坏的房屋工坊。
旅在荥阳停留三日,便出发前往陈国辰陵。郑坚与他同行。其他诸侯也赶赴辰陵参加大会。
陈国前任主君因与臣子遗孀私通,招来杀身之祸, 全靠楚国出兵, 诛杀逆臣,平定叛乱。陈侯午为了答谢楚王,特意在辰陵建了座来宁台, 专待楚王大驾。
诸侯大会之日渐近,除了陈午和郑坚,齐、鲁、蔡、卫等大小诸侯皆来赴会。秦王也差人送来贺礼,恭喜旅“继齐桓晋文之志, 统领诸侯, 安靖宇内”。只有宋国,事晋如子, 晋国虽败,他亦不来朝楚。
旅在来宁台等诸侯到来, 大多时候无所事事,便与巴雪雱玩乐。白且惠帮无牙筹划布置诸侯大会上的祭典仪式,反倒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日三次诊脉,旅基本上见不着她人。
在诸侯大会前一日晚上,白且惠照例来为旅诊脉。旅大概太兴奋,晚间多喝了点酒,看巴雪雱跳了回舞,自己也要学。巴雪雱手把手教他。旅从小习武,身手不弱,但一跳舞,四肢便不能协调。巴雪雱教了半天,把围观的一众人等都笑趴在地上。
白且惠穿过这片欢声笑语,来到旅的身边,他刚把自己绊倒,她极其温柔地扶起他,道:“疯够了吧?来歇歇。”
旅还没缓过来,向白且惠抱怨道:“你可来了。我不过学个舞,他们都帮着巴美人欺负我呢。”
巴雪雱也没缓过来,眉眼笑意肆流,格外活色生香,她掩嘴笑道:“大王,你说这话不亏心吗?”
白且惠拉旅坐好,给他把脉,含笑安静地听着他和巴雪雱一来一往斗嘴。巴雪雱到白且惠身边蹲下。两个脑袋相挨着,是有些相似,然而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韶华已过,有了对比,一个更见明艳,一个更显憔悴。旅终于觉出些不对劲来,小心看了白且惠一眼,若有所待地问道:“你怎么了?”
若在平时,白且惠大概很快能明白他的意图,但今夜,她刚刚得知了一个坏消息,现在全身心仍被挟裹其中,无暇其它。
两个时辰前,彭从云来辰陵了。
他没有带来彭从昀。
他说他们前去巫城找他哥哥,彭从昀很好奇旅的身体状况,但他坚决不肯带妻子离开住处。马弁只有在空气良好、绝对悠闲的环境中才能生存,旅途劳顿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彭从昀不敢拿妻子冒一丁点险。但彭从昀也非顽石一块没有缝隙,他说旅可以自己来他的地方。
彭从云千求万求,彭从昀再不肯退让,他无法,只得先返回郢都。
他们刚离开巫城没多久,彭从云的家里人便追上来说,彭从昀家出事了。
彭从云的妻子遵从夫命,去给大哥大嫂送日常用品。她还没上岸,就远远看到一伙不知打哪儿来的强盗,扛着彭从昀从他居处出来上了船,她也不敢追,只派人远远跟着。她自己跑去彭从昀屋里,那儿乱七八糟,马弁脸朝下倒在一堆药材中间,气若游丝。彭从云妻子也懂点医术,马上将马弁带去地下岩洞,但她不怎么会用灌风机,刚给马弁连上插管,她便断了气。至于派去跟踪的人,不久后回来,说是跟丢了。
白且惠问彭从云:“那彭大先生现在何处?”
彭从云凄风苦雨,哀哀摇头:“我不知道。我们派了许多人去打听、寻访,他就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我大哥住的地方幽僻,那伙强盗必定是跟着我,才找到了他。他若知道大嫂……唉,唉。”
白且惠安慰了他几句,要他先别把这事告诉旅。彭从云目中闪过一道同情的光,似要说什么,终究只点了点头。但白且惠已经读出其中意思——他不说,吕良蒲也会说,瞒不住的。是她傻了。
旅打发走了身边人,娱乐时间结束了。他一双乌黑的圆眼睛沉沉看着白且惠,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到底怎么了?”
白且惠左右为难。她也像彭从昀一样,不愿拿重要的人冒一丁点险。她怕旅知道真相,灰心丧气,激得体内毒提早发作。
旅一手抬起她下巴,他很突然地俯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吻。
白且惠怔怔看着他。
旅道:“你不喜欢我待巴美人好吗?只要你说,明天起我便可以不再见她。”
这次白且惠明白了,旅把她的失魂落魄误解成对巴雪雱的妒忌了。之前确实是。他有意织网,她一开始便黏在他吐出的网丝上,自然随他的心意起伏。但现在,她顾不得这些小儿女情怀了。
白且惠紧紧抓着旅的袖子,她多么希望两人间的问题仅限于巴雪雱们。她受够死亡的阴影时时在身边游移,趁她一个不注意,就要拉旅落于无边黑暗中了。她真的受够了。
白且惠对着旅嚎啕大哭起来。旅诧异地看着她,他欢喜吗?难受吗?好像哪里出了偏差。白且惠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崩溃。
旅的心往下沉了沉。他把白且惠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哭了个痛快。
白且惠没有放任自己一悲到底,她很快又振作起来。
旅道:“你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吧?”
白且惠拉出他的内袖,擦干净自己脸上泪痕,沙哑地道:“我们碰到了一点挫折,但事情并非没有转机。你要有心理准备,但也不必太过悲观。”她把彭从昀遭不明人士劫持、至今下落不明的事委婉道出。
旅平静地接受了,问道:“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白且惠心里已有谱,道:“彭从昀要接着找,但大海捞针,也可能找不到。我还是得去找韩貊。毒是他给胡荑的,解药也得从他那儿拿。”
“韩貊是赵朔心腹,他人在晋国……”
“他跟随大军,现在应该还未到绛州。我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再次逮住他。”
旅好笑地看着白且惠一副摩拳擦掌的表情:“你又要把我扔下了?”
白且惠握了握他的手:“彭从云在这里,他的医术在我之上。”
“那你等明天过后再走。”
“那当然,我怎么会错过你接受中原诸侯朝拜的重要时刻?”
二人相视一笑。
这天,白且惠离开旅的寝室后,才突然意识到——旅第一次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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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旅起床,沐浴更衣,简单饮食后,同各路诸侯齐赴来宁台顶,参与无牙主持的祭典仪式。
无牙用玉柄长勺舀出一杯杯金黄色酒,放置祭台上,又亲自拿玉刀宰杀了一头赤色公牛。她杀牛动作宛如烈舞,一刀割断牛喉,然后前窜后跳,左右翻飞,用了一百零七刀,将牛剔出一具干净雪白的骨架。她杀牛时,男女巫师们在旁击鼓而舞。等最后一片牛肉飞离牛骨,鼓乐正好告一段落。
在接下来的编钟伴奏、低吟浅唱中,旅带领各路诸侯端起祭台上的金色酒,滴入自己指尖血。喝了血酒,又吃了生牛肉,盟约结成。
周天子姬瑜着姬满在最后时刻送来一只铜鬲。铜鬲通体漆黑,云雷纹为地,凸雕六只夔龙。楚宫人将旅原先从成周城带回来的三足鼎也运到了辰陵。如此一鼎炊饭,一鼎做龟羊汤。
郑坚新成为楚王同盟,本来还有些别扭,怕别的诸侯笑话自己也屈折于楚国蛮力之下,但见陈蔡两国主君对着旅点头哈腰,行臣见天子之礼,大惊之下,未免又生起不安。他与齐鲁卫三国国君一商议,齐顷公姜无野道:“天子双鼎在此,应是默许楚王所为,我等就当是尊重天子的决定吧。”其余二人点头,索性学陈、蔡双侯,跪彻底了。
酒宴丰盛,按楚俗在每位诸侯身边设立一柴堆及数张几。除了当地牛羊鹿肉,更从楚地运来新鲜的鱼虾蟹龟河豚等水产。席间歌舞游戏,由长教坊一手包办,既别致有趣,又格调高雅。
宴会末了,一巫扮成熊绎的神尸出现,唱唱跳跳,感谢诸侯们来赴宴。诸侯们尽管半醉,也不敢对这位开创了楚国的先祖不敬,一认出“他”后,忙向“他”作揖行礼。陈侯喝醉,更是一头扑倒在神尸脚下,大哭道:“寡人若无大王,今日还不知流落到何处。大王,大王啊,你就是寡人的再生父母!”
旅没有坚持到宴会结束,这一段插曲后来经由他人之口,才转入他耳中。他这天只喝了两杯水酒,看到白且惠离席,便跟在她后面走了。
他没去白且惠居处,而是回到自己寝室。白天窗子大开,他负手立在窗前,看外面湖光山色。阴沉沉的天,湖水也一并没有了颜色,清澈得可以望见底下的葑草水藻。一群绿头鸭在水上觅食,忽而翘尾沉头,潜入水中;忽而伸脖摆蹼,拉出水线,精神得了不得。一条小船出现在湖面上,野鸭大概见惯了,淡定得很。
“旅。”身后有人叫他。
白且惠换下出席时的巫女装,换了身短衣长裤的利落打扮。她头发盘起来,又戴了斗笠,乍一看像个刚成年的小男孩。她平时出门经常这么打扮吗?他不知道。他已经不知道她太多事情了。
旅道:“你又要走了吗?你每次离开,我都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
旅淡淡一笑,看了看她,再次低头吻上去。这次,没有浅尝辄止,他们都用尽力气想要进入对方的领地,让彼此血肉相连。
这本来是件很容易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过这么久才走到这一步。
白且惠沉醉在与另一个人无隙融合的美好中,心中只愿这一刻日月恒止,星辰静滞。但她还是被一股比她更坚定的意志推开了,旅的声音带着古怪的苦涩和嘲弄,在她头上响起,他道:“你怎么不推开我了?我快要死了,你才知道同情我。”
白且惠抬头,旅已经背对她看着窗外,他道:“要走快走!”
白且惠走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随便你怎么说。不准自暴自弃,一定等到我回来!答应我!”
旅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答应你。可你也别让我等太久,等成千年老鳖了。”
白且惠“噗嗤”一笑,轻轻捶了他一拳,柔声道:“还是爱胡说八道。”
旅站在窗边,目送湖上小舟远去。白且惠只带了一个小悦。小悦摇橹,她站在船尾,双手大摇大摆向他道别。
他没见她这般活泼热情过。她仿佛在燃烧自己,照亮他们最后的路程。
第78章 第四回之得来全不费工
韩貊这次气坏了。他先是在战场上意外遭擒;接着又被死对头救下, 兵败回晋,连赵朔也指责他太过大意,老马失蹄, 竟挫于两个女人之手。
韩貊不知道是不是心虚, 总觉得他回归后,赵朔就不怎么愿见他,而对胡荑,却和颜悦色许多。
他一个人生着闷气, 未到绛州, 人先病了。他本想强忍,谁知路上停车去撒尿, 他脚一软,栽倒在草丛里,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 晋大队已出发。他换了个姿势, 仰天躺在草丛中,鼻子里飘来一阵一阵的臊臭气。他的童仆之思在旁边踢着石子,自己跟自己玩得开心。
他叫了声“之思”, 嗓子里好像有人在磨枪。
之思忙跑过来,蹲下看他,笑呵呵地道:“你醒了?相国说让你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歇几天,等病好了再回绛州。”
“相国还说其它什么了?”
“没说其它什么了。”
韩貊又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 身子冷得发抖。眼看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他硬撑着爬起来,一手搭在之思肩上, 靠着他艰难往前走。
他记得前面不远有一个城镇。山路崎岖,一大一小走到日落月升, 才看到了曲沃灯火。
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韩貊心中一酸,举袖抹了抹眼泪。他不怪赵朔无情。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打了败仗兴高采烈呢?何况,有人时不时在他耳边说自己坏话。赵朔平时不理会,一旦遇挫,那些话难免不占据心头,成为射向他的箭石。他最大的错,是当初不该将胡荑这条白眼狼引入赵家。
从百家灯火处忽然来了一辆车,车夫遥遥叫道:“是韩先生吗?”
之思大声回道:“是的,你是谁?”
“我受人之托,来接韩先生去我家休息。”
之思大喜,对韩貊道:“先生,有人来接我们了!”他眨眨眼,又疑惑道,“先生,你哭啦?”
韩貊难掩喜悦之情,揉眼道:“是啊,先生走不动了。”
之思笑着刮脸羞他:“先生这么大人了,不羞不羞!”
然而韩貊还是高兴早了。
车子把他们拉到城南一处独立院落。朝街一栋二层楼房大门关着,门上挂了“钱家染坊”的牌子。里面隔了一个小院,东西向并排三间平房,正中一间是客堂。胡荑和她两个徒弟济髦、誉髦正坐在这里吃饭后茶。
车夫把韩貊主仆送进来,从济髦处领了一贯钱,向胡荑打了招呼,又出去了。
济髦道:“韩先生,你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弄菜。这家男主人也在生病,刚才突然病情加重,一家人都守着他去了。我们今晚先凑合一下,明天再找其它住处。”
韩貊脸色灰败,身子还在发抖,他气弱地问胡荑:“是朔儿让你来照顾我的?”
胡荑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你就当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当是’?”
胡荑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她冷冷道:“你一把年纪,怎么还这样蠢直?没错,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你还抱过他。但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无能的仆人连狗都不如。这次晋军惨败,本来他率领的下军未受损失,偏偏是你这里出了岔子,让人捉住把柄,他也不好完全事不关己地把责任推到荀林父头上。他正生你气呢,还指望他体念你、好好找人照顾你呢。”
韩貊明知她的话半个字也不能信,还是气得脸色发青,颤声道:“你到底来这做什么?”
胡荑冷笑一声:“唇亡齿寒。我们好歹同僚一场,我来照看你,别真死在荒郊野外,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韩貊双眼一翻,气昏过去。
之思叫了韩貊几声,没反应。他以为韩貊死了,哭着头顶向胡荑,被她一掌拍到墙上,也昏了过去。
胡荑骂了声“作死”,然后命令济髦将韩貊搬去仆人间,誉髦把之思扔到荒野上去喂狼。
人全走了,她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惬意地一口喝尽。
想当初,韩貊把她引入赵家,看准她被灵山族盯上,不敢抛头露面,从而对她百般刁难,屡次将她的功劳占为己有。若非她机灵,通过几个晋兵,在绛州传播了自己“庸地第一巫”的名头,后来又勾搭上赵朔,有了赵家骨肉,渐渐站稳脚跟,时至今日,她恐怕仍在他的阴影覆盖下,替他累死累活地做牛做马呢。
她向来是个对仇恨锱铢必较的人,韩貊自己不争气,落到她手里。她要好好折磨他一番,然后送他归天。
赵朔身边,只需要一个替他出谋划策的心腹人。有她胡荑,就不必再有韩貊了。
仆人房在小院左侧,又小又臭。韩貊缩在一角,半夜被外面一阵大哭声吵醒,以后门开门关,人进人出,没一刻消停。
好不容易捱到次日早上,济髦奉命进来看他。韩貊抓了济髦一手,要他去给自己配点药。
济髦出去后,将韩貊的话全部转告了胡荑。“他要我把药拿到他面前,待他检查过后,当着他面煎了。”
胡荑冷笑道:“照他说的办。”
一连三日,韩貊除了药什么也不吃。而药都照他事先嘱咐,先拿生药材给他过目,再当他面煎了。他劳心劳力,生怕胡荑对他下毒。
胡荑由他防范,宛如看着只松鼠忙忙碌碌储藏过冬食物,浑不知洪水将至。但只三日,韩貊左右躺着养病,她却非常不耐烦了。
钱家男主人死了,要停在家里七天,等法事做完正式落葬。胡荑嫌晦气,第二天就搬去别处住。她晚上看书修行,白天在曲沃镇上无目的地闲逛。她逛着逛着就想念起自己刚刚生下的男孩子。她在市集上买了一堆婴儿玩物。她本来生这个孩子只为在赵朔面前夺得更多话语权,她没料到自己会真心爱上这孩子。
她手里摇着拨浪鼓,心道:“当时没好好看看他,也不知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第三天晚上,济髦又来到韩貊房中煎药。房里仆人都不在。外面有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想是誉髦奉命监视他。胡荑总不相信自己的手下能对她忠心耿耿,她经常在他们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利用一个打压另一个。
韩貊已经退了烧,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济髦看了眼门口,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白瓶,冲韩貊摇了摇。
韩貊嘴角牵起一个冷笑,嘴唇动了动,似在说“真沉不住气”。
济髦向她做了个手势,以眼神询问他。韩貊扯开自己单衫,让他看穿在里面的锁子甲。济髦放心点头,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瓶血浆膏递给他。
誉髦在外面看月亮发呆,忽听到里面韩貊气急败坏地道:“你在我药里放了什么?”济髦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放。”“我明明看见你放了。”……
誉髦把耳朵贴在大门上,里面的争执声越来越响。忽然“乒铃乓啷”一阵,好像药罐子翻倒在地。济髦火了,阴森森地道:“你老疑心别人要杀你。哼,我们要杀你,何必这么麻烦?”
韩貊惨叫了两声,随即屋中一片寂静。
誉髦冲进去,见济髦一手捂了韩貊的嘴,仍在往他身上捅刀子。他上身不知中了几刀,血染内外。
济髦看到誉髦才住手。他把刀子在韩貊裤子上擦了擦,收回怀中,他不当回事地道:“老家伙太烦,等不到明天了。你去通知师父,我来处置尸体。”
誉髦愣愣道:“怎么处置?”
“烧了。”
誉髦又盯了韩貊一会儿,忽然拔出自己身上蝉翼刀,也往他大腿上刺了一刀。济髦心中狂跳,脸上仍淡淡的:“你干吗?”誉髦道:“他在师父面前告过我一状,我还他一刀,才算出气。”他说完奔出了小屋。
济髦确认他走了,忙动手替韩貊包扎腿上伤口。韩貊疼得直叫唤,又问他:“你怎么在胡荑面前瞒天过海?”
济髦道:“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这院里现成有一个死人,拿席子遮着,要几日后再落葬。我拿你换了他,把他烧了。誉髦已经看到我‘杀’了你,再有骨灰,她不会查那么仔细。委屈你在席子下忍会儿。我刚收到泥泥消息,她就在曲沃附近,到时我让她来救你离开。”
韩貊欣慰点头:“好孩儿,当初没白捡了你们。”
济髦含泪道:“没有你,我们兄妹早都饿死街头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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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卜了韩貊的去向,带着小悦奔绛州而来。在途经曲沃附近白石山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之思。
之思躲在一个洞里,洞口堆满了柴,烟熏火燎,四散的烟气把他熏得直咳嗽。然而,他不敢灭火,因为洞外凶神恶煞般蹲着十几头狼。
白且惠吹哨赶走了狼,小悦灭了柴火,把被烟熏昏过去的小孩抱出来,拿泉水泼他的脸。
之思醒来,明白自己得救了,就开始想着救人。他对白且惠她们道:“我家先生在前面镇上一家染坊里,那个坏女人也在那里,求你们去一趟,要是他还没死,就告诉他之思活着,之思除了右脚崴了下别的都好;要是他死了,麻烦千万留着他尸体,我能走了就过去收敛。”
白且惠仔细一打听,便明白了之思口中的“先生”,就是韩貊。
白且惠和小悦对视一眼,都又喜又忧。喜得来不费工夫,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忧恶犬在伺,不知他是死是活。
小悦对白且惠道:“既然胡荑在,你不方便出面。倒是我,她从不把我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必定认不得,我去探探情况。”
白且惠道:“也好,你自己小心。”
他们连夜赶到曲沃。白且惠带着之思在一户人家投宿,小悦则照之思描述,去钱家染坊打探。
之思从鬼门关回来,吓坏了。白且惠给他右脚涂药,他拖着白且惠讲个不停。
他无父无母,从小流落街头,十岁前过的是比狗都不如的日子,是韩貊捡他回去,给他好吃好喝,给他遮风挡雨。韩貊经常会捡些身世凄惨、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回来,他教导他们,然后把他们派出去干活。之思比他以前捡的所有孩子都大,学东西又慢,所以留在他身边服侍他,日子过得简单快活。
白且惠敷衍地听着,心中始终记挂小悦。
小悦次日天亮才回来。白且惠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推门泼水,看到她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门口,水险些泼到她身上。
白且惠吃了一惊。
小悦脸色煞白,发梢被露水打湿,却显得愈发乌黑。她看到白且惠,又活过来,冲她微微一笑。
白且惠问道:“你没事吧?”上来拉她一通查看,确认没受伤中毒。
小悦心里泛暖,轻轻挣开她,道:“我没事。”
白且惠又问她韩貊情况。
“他的确在钱家染坊。他生病了,胡荑把他扔在那里。”小悦忽然定定看住白且惠,“你若信我,那就等我两天。两天后,我保证将他人带来给你。”
第79章 第四回之交涉
曲沃镇钱家染坊屋漏逢雨, 刚死了男主人,又遭遇强盗。据传,盗贼是给主人做法事的巫女偷偷引入室内的。他们一通打砸抢, 把钱家上下吓得半死。活人没什么损失, 但安置在床上的死人却被连席子抢走了。可能盗贼看上了男主人的丧服了,那上面可是钉了好些个珍珠玛瑙。
与此同时,小悦信守承诺,把韩貊带到白且惠面前。
韩貊像失水的芭蕉, 半枯黄, 耷拉着脑袋。他看到白且惠,似并不吃惊, 只认命地摸着自己的伤腿,叹道:“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你手里。卜尹大人也别客气, 有什么就问吧。”
白且惠听到“卜尹大人”四字, 愣了愣,随即道:“我不问你别的,只想要麟趾玉屑和它的解药看看。”
“你和楚王的毒不是都解了?又要这些做什么?”
“我从小学医, 这些年主要靠医术行走各地。麟趾玉屑是种奇特的毒,即便我中过这毒,后来又解了,但始终不明究竟, 所以, 我十分想探知它的奥秘。还望成全。”
韩貊低头,似在隐藏自己的表情。白且惠觉得有点不舒服, 好像对方清楚她的真正目的,不过假装不知。她不由得怀疑:“难道他知道旅的麟趾玉屑毒未解?难道就是他派人去劫持彭大先生的?”
韩貊突然抬头, 道:“我听说,你曾经从胡荑手里抢走过一粒我给她的解药?”
白且惠道:“我以为抢的是真解药,可惜是假的。”
“你怎知是假的?”
白且惠料到他会这么问,她道:“我自己吃的那粒解药肯定是真的,我之前保留了它一小块,后来拿从胡荑处得来的药切片和它对比,发现成分很不一致,自然推测胡荑的药是假的。”
韩貊想了想,让白且惠描述下那“假药”的样子,白且惠如实说了。韩貊皱眉,喃喃道:“那就怪了。胡荑那里的应该就是真药。”
他又琢磨了会儿,然后从衣兜内摸出一只小白瓶。白且惠和小悦一看到这只瓶子,都微微变色。
韩貊道:“我身边本来没带麟趾玉屑和它的解药。你们运气好,胡荑想用这药毒死我,被我识破,还骗了她的药。你拿好!”
他将药给了白且惠,又道:“至于解药,得麻烦你们跑一趟绛州我的住宅,之思知道我把解药藏在哪里。”
白且惠没想到和韩貊的交涉会这么顺利,她问:“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你呢?要什么?”
韩貊苦笑:“我这次一时不察,险些遭胡荑毒手。你师姐心狠手辣,我和她有些过节,她若知我未死,恐怕不肯善罢甘休,希望你们别将我尚在人世的事告诉她。”
白且惠点点头,见他仍似有话说,便等着。
韩貊道:“我以前拿麟趾玉屑给胡荑,是叫她去毒楚穆王的,没想到她自作主张,把毒用到你们头上。我一生受赵家恩识,但如今老迈,为小主人嫌弃,又被胡荑之流视为眼中钉,想想甚为无趣。我从今后,可能找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姓埋名过日子,再不过问朝政世事,不过退隐前,想跟你说一件事,稍微抵偿我对你们犯下的过失。”
白且惠冷冷地道:“严重了。各为其主,原算不上什么过失。”
韩貊顿了顿,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腿伤处,仍是道:“我还是告诉你吧。胡荑派人在楚宫卧底,已有很长一段日子。你一回来,她就知道了。她对你的一举一动相当关心和紧张。楚叛臣斗椒之子斗贲皇逃到晋国,现为晋大夫,改叫‘苗贲皇’,他和胡荑走得很近。几个月前,胡荑去了苗宅一趟。次日,苗贲皇便亲自率领一队家丁离开绛州。前些日子,我在绛州的耳目报信称:他们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姓‘彭’的巫医。我也不知这人是否和你有关,但胡荑和苗贲皇这么郑重其事地把人掳来,想必此人与楚国干系非小。”
白且惠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道:“我不知这人是谁,胡荑抓他做什么,但还是谢谢你。你还有什么关于胡荑的事要告诉我的?”
韩貊又捡了几件事说了。
小悦忽然道:“之思要跟我们一起去绛州,韩先生腿伤未愈,一个人住这里不方便,我先另外找个地方,把他安顿好了吧。”
白且惠对她这个提议有些惊讶,想她什么时候对个不相干的人也变得这么细致周到了?韩貊察言观色,连忙摇手道:“不必麻烦了。”
白且惠又起了那种别别扭扭、好像哪里不对的感觉。
小悦不作声,听从她的吩咐。
白且惠道:“也好。小悦,你把人弄来的,你负责把人弄走。我和之思就在这里等你。”
第80章 第四回之发作
旅回到郢都第一天晚上, 便昏了过去。
燕羽营将不周宫围得铁桶一样,封锁消息外传。彭从云成了唯一一个可以出入其间的巫医。
彭从云一搭脉便知旅体内强用药提气压制住的毒爆发了,缘全身脉络进入五脏六腑。他估计, 旅再昏迷些时候, 便会在昏昏沉沉中撒手尘寰。
但他没想到,旅昏了两日,自己醒过来。他面容困乏,但神智清明, 招呼人说他饿了。
彭从云忙让人煮粥喂他, 喂饱了,再一检查, 毒跟涨潮退潮似地又退守原处。
彭从云又是惊讶又是糊涂,他从医数十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他让旅沿用过去的药。至于其它, 一片模糊, 只能听天由命。
旅听了彭从云的述说,倒比他镇定许多。他本来以为这次必死无疑,能再“活”一次, 每一刻光阴,都是乞儿从人手中讨得的续命奢侈。
旅处理了几件迫在眉睫的政事,就散发敞衣,横卧榻上, 不敢让自己太过劳累。
两个小宫女为他捶腿, 他闭着眼睛,想像其中一人是白且惠。
他忽然睁眼, 让介福去把吕良蒲叫来。
吕良蒲很快来了,旅问他道:“巴美人这两日如何?”
吕良蒲道:“大王一病倒, 臣便依旨着人严守放春台。这几日,巴美人都在台中度过,也未见她派人出入放春台。”
旅点点头,让人更衣,他坐车去放春台。
吕良蒲诚如他所言,在放春台外也布下层层把守,防护之严,不亚于不周宫。旅见了觉得好笑。
吕良蒲还要和他一块上放春台,旅阻止道:“良蒲,你知这里对寡人意义不同,你就别来了。”
“可是大王,万一她对你……”
“她是个聪明女子,除非山穷水尽,不然不会选择对寡人不利,以自绝后路。”
吕良蒲不敢违逆旅,乖乖在外守着,眼睁睁看介福陪旅进去。
这里的寝殿和旅记忆中分毫不差——花椒壁,紫贝地,桂梁兰椽,屋子一隅摆了张东海龙王榻。榻脚处一个珊瑚矮几,上置香炉,缓缓吐出淡远兰香。一色青铜制药工具和玉制法器干干净净地排列着,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就冲巴雪雱没有擅自挪动和改变这屋的布置,旅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巴雪雱原在无聊试琴,见到旅,便微笑起身行礼。旅扶起她,她笑道:“谢天谢地,大王你没事就好。”
旅仔细看了看她。巴雪雱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她的紧张瞒不过两只老辣的眼睛。
旅道:“这一阵忙着征战和盟会,已有许久没听过你的琴了。你弹一首,给寡人听听。”
巴雪雱道了声“遵命”,端坐抚琴。
她献的是一首描述高山流水的曲子,然而第一个音便狰狞,往后无论怎么拉,也只能是险道悬崖、穷山恶水。
她不甘心,重弹两次,都是一样的道阻且长,全无原曲悠远淡泊、静中出尘的韵味。
巴雪雱住手,想了想,对旅笑道:“看来今日不是弹悠悠自然风光的好日子。大王,不如妾献一首赤狄人的曲子吧。”她不等旅说什么,双手高起低落,十指轮转如风,五弦琴上,顿时风云变色。有沙烟连绵,风车阵马;也有长草如茵,鹰飞兽跑;有崇山峻岭,莽梗拢丘;也有清河曲流,儿女情长。爱恨恣意,如烈酒般在血管中奔腾燃烧。没有束缚,也无需束缚,灵魂如鲲鹏,如长鲸,九霄深海,任由飞驰潜游。
一曲弹完,五弦尽断。
巴雪雱舒了口长长的浊气,觉得畅快了不少。她抬眼看旅,旅也正看着她,目光略微复杂。
旅冲她招招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将头枕在他大腿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婉依人。
旅道:“雪雱,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巴雪雱笑道:“大王明知故问,楚宫中哪个女人不喜欢大王呢?”
旅微微一笑,道:“嗯,那你入宫前,有过喜欢的人吗?”
巴雪雱身子一僵,敷衍道:“小时候的事,妾早忘记了。”
旅叹了一口气,游目四顾这间屋子,道:“寡人也想忘记。可有些人,有些事,来过,便留下印迹,时间越久,痕迹越深,渐渐成了不可或缺的心灵慰藉,强忘徒增痛苦,倒不如坦然接受。只可惜,镜花水月,本来那个人于寡人已是虚幻,像她之人,则更是幻上加幻。”
巴雪雱从旅腿上抬起头,直视着他。好几次,她觉得自己不可抑制地被他吸引,想要不顾一切冲向他,打碎膈膜,融为一体。她不怕自己是替代品,她年轻美貌,而美很多时候,便是王权,能够挥斥众生,令君王也拜倒。爱情本来虚幻,假作真时真亦假。她有信心挤兑出旅心中的“那个人”,彻底取而代之。然而,她太理智了。王权、俊貌、深情,都冲不过她自我保护的关卡,她始终无法纵容自己不计一切代价地扑向旅这团火。她想:“白且惠就没有这种顾忌,她看着文静怯弱,行动起来却可以不顾一切。”
旅伸指抚摸了下巴雪雱的脸庞。她正在最好的年纪,肤如千秋岭上雪,唇若芙蓉花间露,皓齿编白贝,星眸结辰辉,整个人简直不由自己心志地容光焕发着。旅微微一笑,道:“这几年,谢谢你陪着寡人。你辛苦了。”
旅推开她站了起来。巴雪雱茫然若失,甚至忘了行礼送他。
旅走到门口,又停住,道:“对了,吕统领过于大惊小怪,寡人会让他撤去放春台外的护卫。”
他说完便走了出去。
——————
次晨,吕良蒲不等旅用完早膳就来了。旅没让他久等,打发走除介福外的其他宫人,招他进来。
吕良蒲脸色不好看,他报告说巴雪雱不见了,搜遍整座放春台也不见她人影。旅对此并不惊讶。
吕良蒲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但他有几分不服气,道:“大王,你早知巴美人是晋国派来的奸细了吧?为什么故意放她走呢?”
旅道:“且惠那次抓到韩貊,巴雪雱突然出现,谎称寡人旧疾复发,引她扔下韩貊过来,之后没多久,韩貊又被胡荑换走。那时我们便怀疑她为晋人奸细。这次,寡人撤了燕羽营防守,便是想试她一试。她做贼心虚,趁夜逃走,是自己坐实了我们的猜测。”
“那要不要通缉她?”
旅摇头:“算了。她能知道多少楚国机密?充其量寡人身子不好之事传去晋国。但自古谁人不死?寡人已经安排好太子及辅佐之臣。楚国如今,铜墙铁壁,寡人在与不在,都无影响。她陪寡人解了多少烦闷,随她去吧。”
吕良蒲低头,还有些忿忿不平。过了片刻,他又道:“大王,臣还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
“你说。”
“大王出血昏迷后,大王母夫人输血救治大王等事,巴美人当时随侍在侧,知道也不奇怪。但彭二先生说只有彭大先生可解大王身上毒之事,巴美人却又从何处知晓,然后传消息出去,招来人劫走他呢?”
旅冷笑道:“那恐怕是奸细,不止她一个。”
第81章 第四回之他乡遇故人I
车子在路边停了停, 之思扶着车门下去,一跳一跳地跑去一块大石后小解。
小悦见他走远,才开口道:“到绛州后, 你打算怎么办?”
白且惠道:“先拿解药, 再救彭大先生。”
小悦点头:“我也这么想。韩貊因胡荑排挤才心灰意冷,决定归隐。他不喜胡荑,既肯告诉我们她派人掳走彭大先生之事,说不定我们再向他的门生打听打听, 还会告诉我们人到底关在哪儿。”
白且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小悦一愣:“怎么了?”
“你这一路上怪怪的。”
“我怎么啦?”
“韩貊老奸巨猾,他哪里真想归隐?不过现下他在主人跟前不如胡荑受待见, 所以暂隐锋芒而已。他告诉我们彭大先生被劫,也不过利用我们坏胡荑的事,等赵朔对胡荑厌烦了, 他又好重回旧位。一个真心退隐的人, 可不会主动热切地帮敌国人忙。你等着看吧,到绛州后,我们什么都不问, 之思也会主动把彭大先生的所在告知我们。”
之思从石头后转出来,一跳一跳地回来。小悦脸上有些不服气,咕哝道:“你和大王处久了,人也疑神疑鬼起来。”
可事情就如白且惠所料。他们到绛州后, 白且惠和小悦找了家不打眼的客栈住宿, 之思则被韩貊家人接走了。
次日一大早,之思坐车前来, 郑而重之地给了白且惠两粒麟趾玉屑解药。白且惠故意不向他打听彭从昀下落,他自己憋不住, 先提道:“还有一事,关于那位彭先生的。”
白且惠得意地瞟了小悦一眼,小悦噘嘴扭头,不去看她。
之思木知木觉地道:“先生之前吩咐我,回绛州后帮忙打听下他的所在。昨天我问了几位师兄,他们跟我说:彭先生前几天还在苗大夫家里,昨天,被胡荑派人接去相国府了。”
白且惠道:“为什么接去相国府?胡荑不自己看着他吗?”
“哎呀,那妖女勾搭小赵相国,给他生了个儿子,小赵相国虽没说要娶她过门,但不久前将他们母子都接去府中住了。先生还不知这事,知道的话,又要气死了。”
之思说着话,从怀里取出一张牛皮墨图,上书“相国府”三个大字。图中详细描画了赵朔府中的房屋位置。在西边一个叫“栖霞”的院落,有一栋小屋被红墨圈出。之思指着那红圈道:“彭先生现住这里。那妖女不放心,让她的那群虾兵蟹将守在外面,每日二餐,也都由她亲信端进送出。据说,她自己进去过一次,没大会儿功夫就出来了,脸色铁青,也不知碰了什么钉子。”
小悦送走了之思。她回来屋里,白且惠已经裹披风、戴斗笠,做好了出门的打扮。白且惠说她要跑一趟市集,去采购些必备品,让小悦在客栈等她。
小悦道:“你知道市集在哪里?”
“我跟这儿的伙计打听清楚了。”
“那你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
白且惠本来觉得没必要出动两个人,她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去去就回,但小悦说完就跑回自己屋中,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小悦很快换装完出来,瞧打扮,就是个绛州街头随处可见的年轻姑娘。白且惠不由笑了,小悦马上道:“你笑什么?”白且惠道:“笑你变得黏人了。”
小悦脸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她走上去挽住白且惠的胳膊,道:“就黏你怎么了?”
两人依客栈伙计指点,到了城西南冶铸区后面的一片市集。她们途中经过赵相国府,小悦悄声道:“你准备怎么救人?”
白且惠摇摇头。她还没想好,但不出意外,今晚,最迟明日,她就得动手。旅等不起了。一想到旅随时会毒发丧命,她就恨不得自己能化身大鸟,飞冲入相国府,背了彭从昀就回郢都。
伙计介绍的市集不大,但货品种类繁多。白且惠先去食物区,买了生姜、面粉等物,又去药物区,买了几味外擦药。小悦不明白她买这些干吗,外面人多口杂,又不好直接问。最叫她惊奇的,是白且惠看中一段木头,让人切下两块给她。
在她们经过又一个药材铺时,听到有几个买药的男人在兴奋地唠嗑。因为他们提到“相国府”,白且惠和小悦互看一眼,默契地走到药铺门口,一边俯身假装挑晒在外面的药材,一边听他们说话。
原来今日天未亮,相国府遭到一群歹徒袭击。歹徒运气差,碰上庸地第一巫胡先生手下值夜,双方动手,歹徒一伙挂了彩,落荒而逃,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一人道:“这伙人也真叫胆大包天,偷东西偷到咱们相国府了。”
另一人冷笑:“你以为真是小毛贼偷东西啊?我看这是朝中有人看小赵相国不顺眼,特意派人来点醒他。”
一个戴斗笠的女人从外面入店,对站门口说话的几人道:“劳驾,让一让!”那几人往边上挪了挪。
白且惠讶异抬头,对小悦道:“刚才那声音让你想到谁?”
小悦愕然:“谁?”
白且惠自圆道:“对了,你可能没怎么见过她。”
她绕过小悦也进了药材铺,听到刚才那斗笠女客买了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材,准备离店。
白且惠故意走过去撞了她一下,又连忙道歉。那女客看清她样子,愣了愣,忽然认出她来,喜不自禁。
白且惠见店家狐疑地看过来,忙冲女客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店。
白且惠拉着小悦,远远跟在女客后面。
女客离开市集,转过两条小巷,到了一户人家门口,举手敲门。她先敲两下重的,又敲三下轻的。小悦这时才明白过来,悄悄道:“是我们灵山族的?”白且惠点头。
门开了,女客招手让白且惠她们进来。
一进院,白且惠马上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石沃若、宫之炤、雷敖龙,再加一个领她们过来的白娴之。灵山族几大长老,几乎聚齐了。
第82章 第四回之他乡遇故人I
几个人见到白且惠, 无不又惊又喜。不过性格使然,石沃若只淡淡地点头招呼。雷敖龙兴奋之后,忽然面露羞愧之色, 低头不语了。白娴之进屋准备茶水点心招待。只有宫之炤, 他留了络腮胡,看似稳重不少,一见白且惠,却红了眼睛, 又露出年轻时羞涩乖巧的样子, 挨着她说个不停。
白且惠看宫之炤和他爹几乎一样,不觉一阵恍惚, 随即了然——今日凌晨袭击相国府的,原来是他们。
据宫之炤说,无牙飞信通知他们, 已了解到胡荑在晋都绛州, 成了赵朔的入幕之宾,楚晋为郑国大打出手时,她又参与兴风作浪。他们几位长老商议了, 已姑息胡荑许久,如今灵山族内部人员各司其职,内务井井有条,他们也该出来了结当年一段公案, 替宫楠报仇雪恨了。
这次, 石、宫、雷、白四人各带十名弟子入晋。他们听说胡荑搬去了相国府,便于今日凌晨翻墙去府中找她, 本想趁其不备,将她处死, 谁知她狡猾,竟事先安排不少胡家人守夜,反倒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双方各有损伤,幸而他们俱全身而退,没人被抓。
雷敖龙恨恨道:“我们昨天到绛州,今晨就动手,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族长,美荇她……”
石沃若摇摇头:“她从入城起,始终没离开过我身边。”
白且惠心道:“石族长怎么把美荇也带来了?看来她挺得族长欢心。”
大家因雷敖龙的质问一时陷入沉默。白娴之站起来,说要去煎药给受伤的族人们服用。白且惠让她等一等。
白且惠游目四顾,见屋中只有她、小悦和四位长老,她冲小悦使了个眼色。小悦会意,关了门守在外面。
白且惠道:“胡荑安排胡家人守夜,不是料知你们要来,她是为了防我。”她见其他四人八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狠一狠心,将胡荑派人掳走彭从昀之事说了。
她道:“胡荑因她父母之故,迁怒于楚王,对他下了麟趾玉屑的毒。我曾拿到解药,给楚王服用,却不知为何多年后又复发。我曾经认定那时的解药是假的,后来想想,又不十分肯定。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将彭大先生带去给他诊治。我本想一个人去相府救出彭大先生,现在遇到你们,想和你们联手,胜算更大。但我知道大家对范鹤西的看法,不愿你们糊里糊涂地助我救出他后人。我话说清楚了,大家若仍愿助我救人,且惠一辈子感恩不尽;若不愿,则我们各行其是,且惠也决不怨人。”
她说完,雷敖龙先道:“且惠,要我救那老贼外孙,我办不到!”
白且惠忍着泪,点头道:“我明白。”
白娴之瞪了雷敖龙一眼,雷敖龙又补充道:“那,那是我个人主张。但我听族长的。族长若说救,我也只好去救。”
他倒戈这么快,一屋子人都乐了。
宫之炤道:“我们来绛州,是为了取胡荑的命祭我爹,且惠则是为了救人,目标虽不一致,过程却可以相同。我们今日已经打草惊蛇,让胡荑有了防备,自己也没讨到好去。依我之见,不妨与且惠联手。范鹤西虽可恶,罪不及后人,我在这上头,没有顾虑。”
白娴之道:“我的看法一样。况且,我对范贼的怨恨,早让老白解了。现下我恨胡荑这畜生,远多于无辜的范贼后人。”
石沃若看着雷敖龙:“听见了没?我同意小宫和娴之,你可不许闹别扭。”
雷敖龙脸涨得通红:“族长别拿我开玩笑。行行行,大家都恩怨分明,心胸比我开阔。我跟你们一起行动,还不行吗?”
大伙儿又乐了。
白且惠心中感激,冲四人团团作揖。
宫之炤扶起她,道:“自己人,道什么谢?关于救彭大先生,你可有什么想法?”
白且惠道:“具体没想好。我大概知道彭大先生关在哪里,所以想冒充胡荑的亲信斗贲皇进相府,将人带走。”
雷敖龙奇道:“既是亲信,胡荑岂有不识得的?你怎么冒充?”
白且惠将她从市集上采购的货品给他们看。宫之炤已明白过来,惊异道:“易容?”白且惠点头。
雷敖龙跳起来道:“那不成,太危险了!我们灵山族的易容水平,装神弄鬼容易,要扮成活生生另外一人,却难比登天。这么多年,也只有范贼精通此术……”他忽然狐疑起来,问白且惠道,“难道老贼的女儿把这本事传给了你?”
白且惠道:“她无弟子,灵山族范氏一脉除她外尽绝,她不愿此术至她而止,所以确实逼着我学过。”
雷敖龙“嘿嘿”了两声,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她有没有教你蛊毒之术?”白娴之再度瞪他。他大声道,“你们心里也疑惑,干吗不能问出来?这术邪,可也看怎么用。似胡荑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倒巴不得能叫她尝尝蛊术呢。”
白且惠心里一动。
她不愿继续讨论这危险的话题,转向宫之炤和石沃若道:“我想,你们今日已闯过一次,不妨再闯一次,将胡荑手下牵制住,我就冒充斗贲皇进去救人。”
石沃若征询大伙儿意见,眼睛却只看着宫之炤。
宫之炤思忖片刻,说出一番计划来,大家都觉可行。
雷敖龙紧了紧腰带,就往外走。白娴之叫他:“去哪儿?”雷敖龙头也不回地道:“我去逮斗贲皇那孙子。”白娴之无奈摇头。
白且惠心里有了谱,告辞和小悦一起回客栈。石沃若找美荇说了几句话,然后让她驾车送白且惠她们回去。
白且惠见到美荇,不由一愣。美荇比她还小,但佝背缩颈,头发白了一半。两人见面,都只淡淡点了下头。
美荇将人送到客栈,没有马上回去,而是驾车在城中兜风。
她没有目的,单只觉得这样无人监视、无人管束、无人说三道四的游逛很美好,值得敞开胸怀深深拥抱与珍惜。
她也不知怎么,就驾车到了相国府门前。
她对着大门看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驾车离开。
但马一走动,后面车厢上一沉,上来个人。美荇回头,已被人在背上重重捶了下,随即被拎着领子扯到车厢中。
美荇与胡荑一张大脸面面相对。胡荑一脸激动,双目闪光:“今天他们跟我描述来袭者的样子,我一听就知道你在其中。我料定你会找机会再过来,所以一直在门口等你……你,你怎么老成这样?”
美荇也有点激动:“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胡荑越看她越高兴,又在她肩上捶了一拳,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幸好祸害命长。你这就跟我回相国府,以后还跟着我!”
“你怎么混进相国府了?”
“只要我想,有哪里上不去?”
胡荑三言两语,讲述了分别几年的经过,只说赵朔赏识自己,弃了韩貊,选择她当参谋,于她和赵朔生子之事绝口不提。说完,她又催促美荇驾车进相府,从此跟着她。
美荇犹豫。
胡荑讥嘲道:“你头发白了,胆子也被狗吃了。一个是替人做牛做马,一辈子当个籍籍无名的乡野巫婆;一个是在晋君面前第一红人府中办事,有望节节高升,成为名垂青史的神巫。这还要想?想个屁啊。”
“总得让我缓缓。”
“哼,你偷偷跑来相府,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把你留给那群无能之辈糟践,我现下敢补偿你,你还不敢收吗?”
美荇皱着眉头思索。胡荑心道:“天哪,她一皱眉,比以前更显阴沉,简直像个守了几十年寡的恶毒老太婆。她这些年一定受了许多苦。”
美荇想好了,见胡荑眼泪汪汪看着她,不由得一愣,随即道:“我跟着你也行……”胡荑起身,要亲自去驾车,被美荇拉住,“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胡荑好声好气地道:“你说。”
“你要用我,想来赵朔不会反对,但我也不愿就这样投入相府。我刚刚送白且惠回客栈,她已经与石沃若他们联系上,打算联手对付你。我想把白且惠交到你手上,彻底断了楚王的续命希望。你看这份投诚礼可行?”
胡荑一拳打在自己掌心:“她果然来了。这蠢货,一钓一个准。他们打算怎么联手?”
美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石沃若告诉我,他们今天会再袭相府,到时,白且惠就扮作斗贲皇,混入府中,趁乱救人。”……
马信步乱走,早已远离相国府。道旁行人熙熙攘攘,马走不过去,原地待了会儿,又悠悠迈向一处墙角,低头吃底下墙缝中钻出的草来。
第83章 第四回之真真假假
是夜三更天, 石沃若一行人守在赵相国府外,远远看见一辆车过来,车头油灯照出晃晃悠悠的黑影。
小悦从车上跳下来, 冲石沃若他们比了个手势。
石沃若回头道:“大伙儿准备好了没有?”大家参差不齐地道“好了”, 其中雷敖龙和美荇声音最响。
小悦已回到车中。她等石沃若他们翻墙进了相府,再命令车夫拐往相府西边角门。
车在角门前停下,小悦先跳下,又等斗贲皇也下来, 这才上去敲门。
门后几乎立即传来警惕的声音:“是谁?”
小悦看了斗贲皇一眼, 斗贲皇清了清嗓子,道:“是我。我有急事找你们胡先生。”
门开了一条缝, 里面的人确认了斗贲皇长相,才“哐当”一下开大了门,道:“苗大夫,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
斗贲皇问道:“胡先生呢?”
守门的道:“不知道。我听说又有歹人闯府, 正在前边打得热火朝天呢。”
斗贲皇不作声。守门的疑惑起来:“苗大夫,你这时候来找胡先生究竟什么事?”小悦从旁道:“胡先生早料定今早那伙歹徒空手而归,必不甘心, 说不定趁夜再来,保险起见,她让我们大人过来,把‘那个人’先带回我们府中。”
守门的茅塞顿开, 喜道:“原来是同一伙人, 为的是那个结巴大夫。”
他关了门,一边把斗贲皇和小悦往西边带, 一边不住嘴地抱怨那个结巴大夫臭脾气,整天除了吃喝拉撒, 谁和他说话都不理。连胡荑虚心向他讨教巫医之术,也被他拿腔作势地教训,说她学那些没用,倒不如先学学怎么给自己的心排毒。
他们到了一小院,小悦抬头,灯光昏朦中,隐约辨出“栖霞”二字。
守门的领他们进院。这人天生话匣子,没完没了,他鬼头鬼脑地问斗贲皇:“这结巴大夫到底什么来头?真的很厉害?”
斗贲皇低头看着脚下,仿佛没听到。
小悦道:“那位大夫在哪间屋里?”
守门的讪讪笑着,先去找这院管事大娘,把斗贲皇他们来意说了。小悦隐约听到几声兵刃相交,心里着急,却不敢太催。
管事大娘把他们带到这院里最大一间卧室前。她敲了敲门,就推开进去。小悦他们也跟着进入。
屋中陈设异常简单,床上被褥翻开,却是人影不见。
大娘奇道:“人呢?”
守门的也跟在后头,他咋呼道:“人不见啦!难道被歹人抢先一步?”
几个人在屋中一通翻找,没找到半个人影。大娘惊慌起来,冲去外面找。
守门的也要跟出,忽然看到小悦他们静立不动,便也停住。小悦自言自语道:“好像有声音。”
三人屏息静气,听到床下似乎传出闷闷的撞击声。
小悦看了眼守门的,指示道:“你爬下去看看!”
守门的心道:“你自己怎么不爬?”但他天性喜事,还是爬了下去。他的声音从床底传来:“这儿没人!”
小悦道:“你看看有没有暗门。”
床底传来摸索之声。半天,守门的喜道:“还真有!”
守门的在床底发现一个拉环,连着一道暗门,门只能从外打开。他往上拉、往左右前后拉,试了几次,才将门拉开。底下一个四四方方、只能容一正常身量成年人蹲坐的空间中,此时蜷坐着一人。
守门的将那人弄出床底,小悦一脸担心瞬间化为喜悦,她叫道:“彭大先生!”
彭从昀脸上、胡子上沾了不少灰尘,但他的笑容很是温暖,他道:“我闻……闻到……川贝母香味……我就知……知道是你们。”
“你怎么躲到床底下去了?”
“他……他们把我……弄进去的。”
小悦别有意味地捏了把彭从昀的手,然后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守门的道:“人找到了,烦请带我们出去!”
守门的乐滋滋地道:“好咧。”
守门的领头,彭从昀走在中间,小悦紧挨着斗贲皇,走在最后。
守门的嘴里不停:“那大娘去哪儿了?真是,这么大年纪,还没个年轻姑娘仔细——哎哟!”
院里忽然进来一群人,火把明照,为首是胡荑。胡荑身边,不是刚才跑出去找人的大娘是谁?
石沃若他们和胡荑手下打了一阵。师出同门,大家知根知底,动起手来,不像拼命,倒像切磋。
宫之炤一直默默计时,他突然跳出圈外,招呼大家停手。他冲胡家人道:“你们转告胡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次我们走了,但下次我们还会回来。”
一行人说走就走。相府值夜似乎得到过命令,听任他们斗了半日,无一出来多事。石沃若他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留下一伙胡家人面面相觑。
白且惠这时走到赵朔屋外。她一路通行无阻,赵朔身边小童透过窗户看到她,抢在前面替她开了门。
白且惠进屋,赵朔披了件外衣,正倚在榻上和自己下棋。他见到白且惠一愣:“你怎么来了?事情处理完了?”
白且惠道:“出了点岔子,来求你帮个小忙。”
胡荑心里奇怪,想自己派人把彭从昀藏在那种地方,怎么她们这么些时间就找到了?她对着斗贲皇看了半天,点头佩服道:“像,还真像。”她吩咐左右济髦和誉髦,“把他们两个拿下!”
小悦先他们一步,抓起守门的朝誉髦抛去,自己快速逃至院墙边,借助一棵槐树,轻巧翻墙而出。济髦一心拿住斗贲皇,誉髦被守门的撞倒在地,等他脱身,小悦早没影儿了。
胡荑对小悦全不在意,她走到斗贲皇面前。斗贲皇被济髦反剪双手,压在地上。胡荑冷笑道:“你易容的本事不错,身手却变差了,连我手下一个不成器的徒弟也对付不了。”
斗贲皇虚弱地道:“我,我不是……”话没说完,人就没了声音。
胡荑一皱眉,问济髦道:“你伤了他?”
济髦举双手道:“我就只擒住他,别的什么都没干!”
胡荑一把抓着斗贲皇身体提起。斗贲皇身高体壮,胡荑举着颇为费力。她猛烈抖动他身体,又扯头发、拉脸皮。斗贲皇唯一回应她的,是停止了呼吸。
众人不明胡荑所为。誉髦看向济髦,济髦耸耸肩,表示他也摸不着头绪。
胡荑干脆伸手入斗贲皇衣内,指望扒拉出点填充物。她脸色忽然一变。
济髦道:“怎么了?”
胡荑缓缓掏出手。她手被一片鲜血染红,手上握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正是灵山弟子惯用的蝉翼刀。胡荑心道:“是谁杀了他?难不成是刚才跑了的那人?”
忽然她耳边传来一声尖叫。守门的见胡荑和大伙儿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忙双手捂嘴。
济髦问胡荑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胡荑开口道:“我……”
忽听院外脚步杂沓,赵朔领着一队府兵进入院中。
赵朔见到胡荑及胡荑手中垂头闭眼、脸色灰白的斗贲皇,便脸色一变。
白且惠对他道:“美荇没骗我,这人果然冒充我来抢彭大先生了。是我大意了。”
胡荑死死瞪着白且惠。这人,从长相到声音,活脱脱另一个自己。原来美荇骗了她,要不就是她自己也遭人利用,传递了假消息。斗贲皇是真斗贲皇,胡荑才是假胡荑。白且惠冒充的人,根本就是她!
胡荑将斗贲皇尸体扔到一边,手上还血淋淋地握着刀。
白且惠大声道:“你们当心!这人不是我,是楚国前卜尹白且惠易容冒充我,她是来带走彭先生的。苗大夫是楚叛臣斗椒之子,所以被她害了。”
不等她说完,胡家人已离开胡荑一段距离,警惕地看着她。济髦拔出兵刃,誉髦不甘落后,也拔出兵刃。
赵朔举起一只手,府兵齐齐搭箭拉弓。赵朔对白且惠记忆犹新,不仅因为胡荑时时在他面前流露出对此人的恶意,更因多年前成周城天子筵席上她针对赵家的恶毒预言。他父亲赵盾和堂叔赵穿不幸已如预卜所料离世。但赵朔觉得,这不像是白且惠的卜言,更像是她的诅咒。
但赵朔还未下令放箭,胡荑先扔了手上刀,跪地膝行向他靠近。赵朔身旁一将跨前挡住赵朔,拔刀道:“再敢靠近试试!”
胡荑不动,声音变得委屈可怜,她道:“小赵相国,我们都中人奸计了。苗大夫不是我杀的,我才是胡荑啊。”
白且惠怒道:“死到临头,还企图颠倒黑白!小赵相国,待我亲手揭了这贱婢假面具!”
胡荑首次旁观“自己”的言语行动,不由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见白且惠靠近,忙跳起后退几步,大声道:“你别靠近我!小赵相国,你随便派个什么人来查我的脸都行。”
白且惠冷笑:“小赵相国,这门易容手艺,是灵山族高段法术,一般人不懂其中诀窍,无法揭开秘密。”
胡荑叫道:“一派胡言!灵山族哪有什么易容术?明明是你从范贼后人、熊旅和他妈处习得!”
白且惠也叫道:“好啊,你这是自己招认了怎么学来的易容术!”
双方僵持不下,守门的急道:“这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啊?急死人了。”
胡荑和白且惠恨恨瞪视对方,大有不把对方一口吞下撕碎誓不甘休的气势。
赵朔默默观察了会儿,从边上人手中接过一弓。众人瞧着他,不知他会向哪个胡荑射箭。
胡荑可怜兮兮地叫道:“小赵相国!”
白且惠这次没作声。
赵朔淡淡一笑,道:“白卜尹好手段,我实在也分辨不出你们谁真谁假,但我知道,这个事关楚王性命的人,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说着迅速拉弓,一箭毫无征兆地射向坐在池塘边石头上旁观的彭从昀。
彭从昀医术通神,身手却不怎么样。他呆呆坐着,来不及反应。
胡荑“哎哟”了一声。她离彭从昀较近,想救他,但想到赵朔的话,跨出的一步又缩回。
白且惠距离远,来不及阻挡飞箭,她猛扑过去,将彭从昀往边上一推,彭从昀落入池塘,她自己却躲不及,右胸被箭贯穿。
赵朔将弓还给旁边人,得意地道:“白卜尹,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且惠先急着去看彭从昀,拉他上岸,确认他无事,才回答赵朔道:“小赵相国这招厉害,但今天,咳咳,我无论如何,也要带彭先生离开!”
彭从昀不敢拔箭,先拗断了露在白且惠身体外面的一长截箭杆,他哽咽道:“你何苦如此?”
白且惠伤了肺,开始不停咳血。
胡荑站到赵朔身旁,恨恨道:“还在发什么春秋大梦?自身难保,还想着……”
这时,栖霞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胡荑脸色大变,惊惶地道:“是友儿。友儿怎么会在这里?”
小悦的身影出现在院外,她手中抱着个婴儿,她阴恻恻地道:“赵朔,让白且惠和彭从昀出来!等我们平安离开绛州,我自会把你儿子赵燕友还给你。他俩只要死了一个,我保证,你儿子也会不得好死!”赵燕友凄惨的哭声,把这番威胁衬托得格外尖锐。
胡荑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赵朔忙扶住她。
胡荑拉着他胳膊,半是哀求半是恐吓地道:“照她说的去做,求求你,全照她说的做!友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赵朔见她完全乱了方寸,不禁皱眉。他暗怕白且惠,但无论是她,还是彭从昀,都不是他非杀不可的人。
他冲手下点点头,让出条路,彭从昀忙扶着白且惠出去。
胡荑听着赵燕友的哭声远去,心如刀割。她恍恍惚惚站稳,要去追孩子。赵朔拉她,她发疯般乱打赵朔。
赵朔不耐烦起来,一掌将她劈昏,让人抬走。
赵朔对济髦他们道:“你们跟着白且惠他们,待他们出城,就接小公子回来!”
第84章 第四回之困客
胡荑睁开眼, 先跳下床去她儿子房间。
屋中,赵燕友乳母刚喂完奶,哄孩子睡着了。赵燕友微张厚嘟嘟的小嘴, 看上去平静而安宁。
胡荑恍惚了会儿, 摸了摸他的头、脸、小手和小脚,才有了实感。
乳母告诉她:济髦和誉髦两个于一个时辰前就把孩子带回来了。歹人没伤孩子。
胡荑又盯着儿子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直到有人来传话,说赵朔让她去一次。
胡荑回自己屋里换衣。屋中淡淡一股安眠香的味, 怪道她睡得那么沉。
等出门去赵朔处, 阳光剪碎枝叶影子,洒了一地, 她又吃一惊,想:“我到底睡了多久?”
赵朔刚下朝,看了她一眼, 道:“醒了?我见你狂躁, 就让人点了安眠香,让你多休息会儿。”
赵燕友既然平安无事,胡荑又恢复了镇定, 她道:“白且惠他们虽然逃出绛州,但绛州离郢都路途遥远,我这就带人去阻截,管教他们付出代价。”
赵朔阴沉地看她一眼, 胡荑察觉他对自己刚才的话不大乐意, 遂转移话题道:“今日朝堂上,有什么事吗?”
赵朔冷笑道:“韩厥要求追究邲城之战失利责任, 处决荀林父。但士会拿得臣与孟明作例,说城濮之战, 得臣一时不察,败给我们,楚成王一怒之下将他问斩,以致终楚成王一世,都未能雪耻;而孟明在崤山败给我们,秦穆公始终对他坚信不疑,他也报答了主上的信任,让秦穆公得以封尸崤谷。主君说士会之言有理,但战败之耻,不可不追责,所以先谷斩首,荀林父继续任中军主将,以期戴罪立功。”
胡荑叫道:“先谷?”
“是的。荀林父把这次战败责任全推到他头上,但他全程与赵同、赵括一起行动,主君杀了他,也打了我们赵家人的脸。”
“但你率领的下军并无损伤。”
“哼哼,若有损伤,死的就不止先谷一个了。现在不过是借先谷给了我们个难堪,顺带削了我们的军功罢了。”
“主君心里对赵家还是忌惮,怎生解开他的心结才好。荀林父就是个木偶人,要论行兵打仗,他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赵朔沉默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人家可不这么认为。主君刚留了他性命和中军统帅之位,他就请缨要再上战场,血洗邲城之辱。”
这倒叫胡荑意想不到:“他还有胆子去打楚人?”
“哪里是去打楚人?是趁楚兵撤了,去郑国走一圈,打几场,掠夺点战利品回来,也就是他的‘邲城封尸’了。”
两人一起大笑。
胡荑心中更看不起荀林父,但她道:“荀林父虽无耻,但有主君罩着。他领兵打郑国,有胜无败,这等好事,你何不也替赵家人请缨,一则讨主君欢喜,一则也捞点战功?”
赵朔面色难看:“我也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但主君不答应。这次,他要荀林父独领这胜利名头。”他转头看着胡荑,“我与主君间的紧张关系,非解决不可。这段日子,你哪儿也不要去,留在绛州,替我好好筹划这事。”
胡荑想到刚出绛州的一伙:“可是……”
“你如果不行,我就把老韩找回来。”
胡荑低头,不再表示异议。
——————
白且惠刚经历了一场伤筋动骨的手术,还未从麻痹状态中醒过来。彭从昀累了一天一夜,去睡觉了,小悦和石沃若陪在房里。
有人敲门,美荇随即推开门,却站在门口不进来。她盯着石沃若,石沃若注意到她,冲小悦道:“我去去就回,你别锁门。”
到了门外院中,美荇一言不发,跪在地上,冲石沃若磕了三个头,她道:“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帮你骗了胡荑,就放我走。”
石沃若道:“你想好了,还是要回去找她?”
美荇点点头。
“你不怕她怀疑你骗她,对你不利?”
“我骗不骗她,她都会怀疑我。我说自己受了你蒙骗,将错误消息传递给她,她要用我,自己会向自己解释。”
“你倒了解她。”
美荇等了会儿,见石沃若始终不表态,她又道:“我不是个能够潜心习巫术的人。我修习巫术,全为了出人头地。当今之世,晋楚秦并列三强。秦地偏远。楚王吃过我的亏。唯有晋国,能实现我的抱负。我知道你们都恨胡荑,但我需要她这把梯子,助我高升。”
她已经把话说得底儿透了,石沃若也不好再强求。她还是觉得有些可惜。美荇是她收过的最用功、最善钻研的徒弟,和她其他弟子关系也融洽。她道:“你投奔胡荑,从此,我们就又是敌人了。我们会让胡荑付出代价,你也要好自为之。”
美荇道:“我会避开与你们交手。我想,她也不会太为难我。”
石沃若挥挥手,转身进白且惠屋中陪夜。
外面悄然无声,但她猜想,美荇已经走了。她推窗往外看去,院中果然没了人。
十年师徒缘,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白且惠半夜痛醒,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一个男子的哭声。她心道:“是旅在哭吗?这次是谁死了,我吗?”
恍惚中,她的灵魂似乎飞出身体,飘摇到了不周宫上方。她往下一沉,就入了旅的寝殿。
旅还是十岁出头小娃娃的模样,睁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赤脚下了床,去边上摆弄弓箭。他瞄准墙上靶心,一箭射出,正中圆心。
“漂亮!”旅自夸道,又爱不释手地看他的弓箭。
白且惠飘到他身后,在他颀长的天鹅颈上印了一吻。她好奇旅会不会发现。
旅马上发现,并转过头来。他已经变成青年的样子,眼睛漆黑滚圆,瞳孔几乎占了整个眼眶。他直直看着她,道:“你终于忍不住了么?你说,是不是早在偷偷喜欢我啦?”
白且惠知道是梦,仍旧有点紧张,右胸处还疼痛起来,好像一辆巢车从那上面碾过。
白且惠痛得闭起眼睛,旅和他的寝殿也就此消失。她置身于晋地一处人家的小院房内,小悦正恼怒地要彭从昀别哭了,会吵醒她。彭从昀委屈地辩解,说他看到白且惠伤了肺,就想起马弁,不知马弁还活着么。
白且惠在席卷而来的疼痛中攥紧一只拳头。她又是难过,又有点欣慰。
她想,她终于救出彭从昀了。她要快点把他带回郢都,这样,旅就能得救了。她对彭从昀信心十足。他能制造出那样的灌风机,还能为自己开膛断骨,直接缝合肺叶。他的医术,已然出神入化。何况,她手中还有麟趾玉屑的解药呢。两条路,总有一条能送旅出鬼门关,回到她身边。
身旁又有异动,她勉强睁眼,看到宫之炤的一个徒弟跑进来。小悦问他:“外面怎么了?”那人道:“有人来偷袭我们,师父说,可能是胡家人。他让你陪彭先生呆在这间屋里,外面交给我们。”
他说完匆匆跑出。门还没关,屋顶轰隆一声响,一块巨石砸破屋瓦,落到房间地上。
第85章 第四回之过宋
旅又昏迷过去两次, 一次为时两日,一次为时三日,彭从云每次都以为他醒不过来了, 偏偏他又醒来。
第二次昏迷后, 旅自觉从心到身,异常疲惫,他要求搬入放春台。
他睡在东海龙王榻上,命人点兰香, 又定时在房中煎药。兰气药香, 仿佛白且惠也住在这里,随时一挑门帘, 就能进来看他。
旅住了段时间,愈发虚弱了。
这日,旅在榻上用了早膳, 继续躺回去, 睁着眼做白日梦。介福进来报道:“王后在台下,说要见大王。吕统领跟她说了大王谁也不想见。她说,那她就跪在台下, 跪到大王肯见她为止。”
旅道:“那就让她跪着。”
“大王,依王后的性子,怕真会跪几天几夜的。”
“那告诉她,寡人生重病, 没几天好活了。”
介福一脸为难, 半天,才道:“真要这么说?”
旅叹了口气:“她到底什么事?”
介福暗松了口气, 道:“王后说,巴美人忘恩负义, 行止不端,这样的人去了便去了,大王一味思念她,连朝也不上,政务也荒废了,实在不值,且也易惹臣民非议,给太子作坏榜样。”
旅最后还是起来了。他久未离开东海龙王榻,下来站了会儿,脚一软,差点跌倒。
他离开房间时,回头极为温柔地道:“我去处理些事情,晚上还会回来的。”
介福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又是一阵担心。好在旅到了外面,又恢复他一贯的气派,昂首挺胸,阔步而行。
他下完台阶,伸手将已经跪在地上的青莹扶起,他道:“可惜王后是女人,不然,寡人的令尹非王后莫属。”
青莹拍了拍膝上的灰,不咸不淡地道:“妾智不足以担当如此重任,但既为王后,必不能辜负大王的信任。”
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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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离开放春台后第一次聚集群臣,就听说了晋兵跑郑郊掳掠一通后迅速回国的消息。郑坚特意派人将这一消息通知他们,并在来信中挑明——这是“攻郑以蔑楚,料定楚师不敢再与晋战也”。
旅问众臣有何想法。
侧、婴齐都说,那就再次发兵去郑,打到晋国服软为止。蒍敖这几天生病,形容憔悴,他大声反对道:“晋兵此刻早已离开郑地。郑又未降晋,我们派兵去郑,要和谁打?”
侧道:“可是,郑君摆明了要我们替他出一口气,我们若不应,大王这伯主当得岂非亏心?”
旅笑道:“不错,司马能看出郑君在激我们为他出气了。”
侧道:“王兄,你别笑话我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旅道:“蒍敖所言甚是。我们现在发兵郑国,意义不大。现下中原诸侯,未服楚、又事晋最忠诚者,莫过于宋。晋既伐郑,我们便伐宋。他们一击即逃,我们却要围住睢阳猛攻,待晋前来,再一并收拾了。诸爱卿意下如何?”
诸爱卿都大声称“好”,唯有蒍敖觉得不妥。
侧讥讽道:“令尹,你生了场病,胆子愈发小了。之前邲城之战,你事先也反对。这次到底又哪里不妥了?”
蒍敖以袖掩口,遮挡住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他道:“臣父料事屡中,只因太过机敏,未免自信过头。当年,他若非笃定自己拿得住斗椒,也不至于被他突击丧命,险些连累大王。臣母带臣到深山老林中避祸,无日不提心吊胆。后来大王得胜归来,派人迎出臣母子,臣才得有机会报效大王恩典。是以臣每次行事,俱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察,就堕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望大王见谅。”
旅心道:“好啊,他是举着蒍贾旗帜敲打我来着。”他笑眯眯地道:“蒍敖,你有甚顾虑,不妨说出来,待寡人与诸卿探讨探讨。”
蒍敖道:“楚晋国力相当,又相距甚远。胜负乃一时之事,上次邲之战,楚既获胜,便该见好就收。晋这次派兵击郑,一击即走,畏楚之势明矣,又何必再行挑战晋,引得兵连祸结,百姓永无宁日?再者,楚宋之间,宋襄公曾利用成王之威号集诸侯,开衣裳之会,在会上被成王擒为阶下囚,因诸侯求情才释放。后我军将士又在对宋战役中,射断宋襄公之股。及至先王,宋昭公亲自服侍田猎于宋地孟诸,因未按规矩携带取火之具,其御戎被我楚军将领当众鞭笞。两代宋君俱隐忍下来。如今宋鲍继宋昭公之位约十八年。期间,宋虽忠心事晋,与楚却未有罅隙,便欲攻之,师出何名?”
旅道:“蒍敖述说宋两代先君,倒令寡人想到一个法子。”
侧急道:“什么法子?王兄快说!令尹嘴皮子功夫了得,我都快被他说服了去。”
众臣大笑。旅也微笑道:“齐君屡次派人来向恒安公主提亲,寡人俱以公主年幼为由拒绝了。如今太子已经长大,寡人以为,我们也该礼尚往来,如齐为太子求娉。由楚至齐,穿宋而过路途最近。宋君若同意让楚使过境,是明惧楚,再逼他们一逼,他们便会主动修书请入盟下;若他们不让使者过境,则楚师出有名。”
不等蒍敖再有所发言,屈荡道:“大王,关于如齐使者,臣这里有位上佳人选。”
“说来!”
“令尹方才说到宋昭公因未按规矩携带取火之具,其御戎被一楚军将领当众鞭笞。这位楚将如今封邑申地,名‘申无畏’。现在宋执政的华元,曾是宋昭公身边的近臣,若派申无畏出使,华元必定认得出他。华元为人,虽有智谋,但性烈如火,颇为记仇。所以申无畏今日去,楚三军明日便可出发。”
旅解散群臣后,马上让人去找申无畏进宫。
申无畏向郢都熟人打听什么事,还未入宫,已知究竟。他想不去,但旅看着和气,手段却强硬,决定做的事,无一不贯彻到底。他如今一家子都陷在富贵窝中,逃了他一人,其他人怎么办呢?
申无畏领着儿子申犀一起进宫。
旅见申无畏满头白发,神情却正如他的名字。他还未开口,申无畏便跪求道:“大王,臣此去宋地,必死无疑。臣不畏死,只求大王能在臣死后,善待臣子。”
旅要试试他的忠心,故意冷淡地道:“这是寡人要考虑的事,与你无关。你既已下定决心,便去准备吧。”
申无畏磕头离去,并无怨色。他嘱咐儿子道:“我此去有死无生,你记得提醒大王,必要伐宋替为父报仇。”
申无畏午后进的楚宫,到黄昏时分,已经怀揣求娉文书,坐在车中,与一队人马出城奔宋国而去。
旅开始等待。
他这一生,早已经习惯了等待。小时候,是等待商成一句夸奖,等待王爷爷带他去狩猎;长大一点,是等待自己变强,顺当坐上王位;再大一点,是等待拔出权臣之根,亲自执掌楚政。最短的等待,是从夭绍处讨得了一块糖;最长的等待,是报了城濮之仇,当上诸侯伯主。现在他又等待着,等待着从宋城传来捷报;也等待着,白且惠早日回来。前者十拿九稳。后者,他十几日前便失去了关于白且惠的任何消息。
没想到,随着春日来临,他未等而先来的,是蒍敖重病不治的消息。
蒍敖去世之夜,旅亲自坐车去令尹府看他。
蒍敖在床上缩成一团。他看到旅,挣扎着要起来,被旅按住。
旅被手掌下嶙峋的骨头惊了惊,起了兔死狐悲的感触,他有些哽咽地道:“想不到你会先走一步。”
蒍敖安慰他道:“人谁不死?臣这一生,能有机会效力楚国,总算做下点成绩,不负先人,不辱后代,已经心满意足。只是临终之际,心里还有一疑惑,不解不快。”
旅道:“你问,寡人能答则答。”
蒍敖道:“依臣对大王的了解,大王已经打败晋国,称伯诸侯,不像是会再与晋硬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所以大王这次执意攻宋引来晋兵,到底意欲何为?”
旅笑了:“谁说寡人要引来晋兵啦?楚晋之战,楚已获胜。荀林父伺楚兵离开,对郑一击即逃,可怜复可笑,是晋畏楚之势明矣。寡人出兵宋,不过为收宋于盟下,并坚定盟友之心而已。”
蒍敖欣慰自己到底没看错这位,但他仍是糊涂:“可宋如今已是晋最后的有力盟友,楚国攻宋,晋再惧楚,又怎会不来?”
旅眼睛亮了亮,有些狡猾地笑道:“寡人若告诉你:晋君肯定不会派兵来解宋围呢?”他俯在蒍敖耳边,说出一番话。
蒍敖捂着胸口笑出了眼泪。是他乐意为之效忠的楚王了。至此,他完全放心,可以撒手离去了。
旅亲手合上蒍敖的双目,又在边上看了他会儿,向他鞠了一躬,才喊人离开。
旅下车回到放春台,夜已经很深。台下灯火通明,侧和屈荡两人兴冲冲地跑来候着他。
旅心中大致已明白怎么回事,听屈荡报说申无畏假道过宋,因没有假道公文,被带至宋君面前,华元果然认出了他,厉声责备,他也破口回骂。华元命人割了他舌头,砍了他脑袋,随带的娉礼也俱焚烧干净。
旅对侧道:“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吧?这次出征,以你为主,寡人为辅,你可要争气。”
次日一早,楚王在三军前宣读了宋辱楚使的罪状,然后楚兵出发往宋。
第86章 第四回之师徒
楚兵攻宋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入晋的朝堂, 引起轩然大波。晋臣又分为两派,一派以荀林父为首,主张先不出兵救宋, “谋定而后动”;一派以赵朔为首, 呼天抢地,立场鲜明,要晋君立即派兵救宋,“或尚能保晋颜面、全晋信义, 与楚一争伯主之位”。
姬獳这次有些左右为难。他也知荀林父所谓掠郑报楚仇, 有点自欺欺人,但如果他这时否定荀林父, 公然支持赵朔,则从前扶荀林父打压赵家的力气全白费了,反使赵家势力复炽。
正在这时, 有一个人来到绛州。这人是潞国君婴儿。潞国为赤狄部落分支之一, 离晋甚近,曾经与晋摩擦不断。近年,姬獳姐姐姬乃依嫁给婴儿和亲, 两国才相安无事。
路婴儿告诉姬獳,他此来晋国,是实在受不了国相酆舒了。酆舒仗着曾为他祖上立过些战功,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几个月前, 他认定姬乃依通奸, 私下处决了她。他找过去问罪,酆舒正在高楼上拿弹弓射鸟, 故意一弹打瞎了他一只眼睛,也不赔罪, 嘻嘻哈哈地自罚杯酒了事。酆舒欺君罪状几天几夜陈述不尽,偏偏潞国精英部队都在他一手掌握中。他实在无法,才来请求晋君助他赶走恶臣。
别的也还罢了,但姬獳一听姬乃依被处决了,不禁拍案而起,怒火张天。
次日早朝,姬獳将此事一说,荀林父立即领会精神,说应该发兵讨伐潞国,杀了酆舒,还政婴儿。
赵朔仍坚持应以家国安危为先,被愤怒的姬獳摘下自己佩戴的一串玉珏,扔到他头上。赵朔的帽子被打歪,脸颊也挨了一下,当场肿起。无人敢作声,他站在那里,又承受了姬獳半天痛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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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荑正在闭目修行,忽然觉察到周围空气有异动,她睁开眼,便看到巴雪雱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胡荑一下子跳起,惊道:“你怎么回来了?好一阵子没收到你消息,熊旅那边出什么事了?”
巴雪雱道:“我被他们怀疑,所以逃了回来。”
胡荑要她细说,又把美荇也叫来,让她一块儿听。巴雪雱说了她通知胡荑救韩貊的事。胡荑听后沉默了一阵,问美荇怎么看。
美荇道:“单凭这件事,无法断定她就是密探。但熊旅撤守军,明显是试她一试。她不应该跑。跑了,就坐实了自己的确是密探。”
胡荑点头:“一清二楚。”
巴雪雱看了美荇一眼。
胡荑对她道:“你还是得回去。”
巴雪雱吃惊得睁了睁眼。她从前就捉摸不定胡荑的想法,离开她这么久,现在重新与她对话,她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又被唤醒了。她有点生气地道:“可是,大王已经知道我是晋国派来的了,现在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胡荑道:“你太低估自己的魅力了。熊旅若真要杀你,你怎么能平安无事地离开楚国?他对你余情未了。”
巴雪雱顿了顿,低声道:“他余情未了的人不是我。正主已回来,他不需要我了。”
“‘正主’?如果你说的是我那个师妹,呵呵,她回不去了。”
“她怎么了?”
“这你不用管。”胡荑和颜悦色地劝导道,“总之你现在回去,熊旅仍会拿你当宝贝。他活不了几天了,楚国将来谁主政;对内对外政策如何;尤其他们对晋如何打算……种种重要消息,还是要靠你获取。”
巴雪雱垂头想了会儿,那模样看的胡荑也怜惜起来,但主意没半分动摇。
巴雪雱道:“对不起,师父,我办不到。”
胡荑不容置疑:“你可以办到!”
巴雪雱声音也硬了点:“大王是马上要死也好,是长命百岁也罢,我都不想再回到他身边了。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他在先,他既给我一次机会逃走,我更不能再有负于他。”
胡荑目光尖锐起来:“你他妈爱上他了?”不等巴雪雱开口,她先狂笑站起,在屋中转来转去,气得直甩手。她几次指着巴雪雱的鼻子骂道:“女人,女人!你们一个两个的,就不能争气一点?”“给你点甜头,你就爱得死去活来!”“你到底有没有追求?没有爱会死吗?贱不死的骚货!”……
巴雪雱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美荇在一旁喝茶,宛如没听见。胡荑冲美荇吼道:“你是猪吗?喝口水声音大得跟猪咕噜一样。要喝茶滚出去喝!没用的人别在我眼前晃!”美荇举双手退了出去。
胡荑略略消了些气,又对着巴雪雱叹气道:“小巴,你糊涂啊。”
巴雪雱流了行泪,她迅速抹掉,道:“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对白且惠耿耿于怀,别把随便什么人都当成是她。”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我是喜欢大王,但我不是个不分轻重缓急、为爱驱策的人,他同样不是。我远比你了解他。他放我一马,是感激我代白且惠陪在他身边的情谊。可我若回去,他会立刻杀了我,而不是纵容我再有机会获得任何关于楚国的情报。他的智谋与决断远在我之上,我无法……”
胡荑挥手打断她的话:“熊旅是什么货色,我比你清楚。你别被他迷住了,就把他想得多好。我只问你:你回不回去?”
巴雪雱忿忿想:“真是一点没法沟通。”她索性也把话挑明了:“抱歉,我惜命,不能回去。”
“我说了你不会有事!”
“我怀疑。”
“你要是不回去,你以前的贡献,在我这儿便一笔勾销了。你自己想想,你告别你的小情人,远赴楚王身边多年,现在两头不落好,划算吗?”
巴雪雱冷冷地道:“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保证只要我去楚王身边三年,你便将《阴符心经》传给我。”
胡荑一抬下巴:“《阴符心经》在我手上,我想给就给,想不给就不给。”
她等着巴雪雱更强烈的反击,她好还击,彻底粉碎她可笑的想法,让她再次臣服自己,为己所用。但巴雪雱在一瞬皱眉瞪眼全身紧绷后,马上又松懈下来。
她道:“算了。”
巴雪雱站起来,胡荑不自觉地拦在她面前。巴雪雱看她的眼神淡漠得令人想起寒冷空气中冻僵的手指颜色,她道:“你说的也有点道理,我也只是个离不开爱的女人。我十分羡慕白且惠能够不顾代价地爱着大王,而大王那样的人,又能数十年如一日的从心底里忠实于她。我离开楚国后,回到绛州,知道我家人和黑玉相一起回了潞国。我也回国,找到黑玉相,把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我问他在不在意。他说,我是为了提高巫术,更好地保护他才委曲求全,他永远不会责怪我。然后,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他。这次,我是随潞君的队伍一起来的绛州。我想着,你也教过我一些本事,好聚好散,我要走了,总得跟你道别一声。至于《阴符心经》,你愿意给自然好;若不愿意,我也不强求。真正经历一番,才知什么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找到最重要的东西,其它,无所谓了。”
巴雪雱绕开胡荑走出去。胡荑满口脏话涌到嘴边,忽又改了主意,她道:“你等等!”巴雪雱站住。
胡荑脸色变了几变,带上略微哀愁,道:“抱歉,师父气急攻心,一时把话说重了。我答应教你《阴符心经》,便不会食言。”
巴雪雱惊奇地挑了挑眉毛,眼睛难以掩饰地亮了起来。
胡荑道:“你说和潞君一起来的,那也住会馆里?”
“是的。”
“你先去吧。我现在心境,不适合传授《阴符心经》,待我准备好了,会派人来叫你。只要通晓一定法门,你拿了书,便可自己修行。”
巴雪雱离开后,胡荑又在屋中站了会儿。她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处置巴雪雱。
她犹记得巴雪雱当年一个人上门来找她,说希望给她当徒弟。彼时巴雪雱聪慧却毫无城府,被她三言两语就套出了真心话——原来又是一个痴心的小姑娘。她青梅竹马的弟弟在潞国无法安身,躲到绛州。她家里人陪着他前来,他们号称巫族后代,真正的巫术却只会些皮毛。她也是听人夸赞“庸地第一巫”,才找上了她。
她第一眼看到巴雪雱,欣喜若狂,立即下定决心收她为徒,培养好了送去楚王身边卧底。巴雪雱几乎从未让她失望过。她现在一时想岔,但一定有法子挽回。
“别急,胡荑!别急!一定有法子让她乖乖回熊旅身边!”
美荇回来一会儿,见她始终没反应,便重重咳嗽了一声。
胡荑吓一跳,骂道:“你死哪儿去了?说说这事怎么办吧。”
美荇道:“主君好像来了。”
“哪个主君?”
“在绛州,还有哪个主君?”美荇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道,“你们刚才说话,我一个人去楼上亭子坐了坐。我看到主君带了人进来,正好你徒弟从这里出去,两人半路撞见,主君看她,看得眼都直了。人走好久,主君还站在那儿张望呢。”
胡荑瞠目结舌,问道:“你可看清楚了,确实是主君?是姬獳?”
“你连这都不信我了?要不是他,我眼珠子挖出来给你当弹珠玩。”
胡荑一跳三丈高,抓着美荇双臂狠狠摇晃:“你要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老太婆穿针线一样半天才告诉我!”
她冲到门口,回头又狠狠警告美荇:“你若骗我,我真会杀了你,把你和猪肉一起腌了吃!”
不等美荇有时间开口,胡荑到了外面,先抓人问明白姬獳确实来了相府,已经迈进大堂,然后她也不顾有人看着,飞一般跑到了赵朔屋里。
赵朔换了衣服,正准备去见姬獳。他脸上肿起一块,本来清秀的样子,变得丑陋不堪。胡荑心里不免感叹:“人真不能差一点。”
赵朔见到胡荑一皱眉:“你做什么?”
胡荑打发走了其他人,凑到赵朔耳边说了一通话。
赵朔的眉心渐渐舒展,他道:“如果主君当真喜欢那个女孩子,倒不失为重获他欢心的一个好法子。只是人家女孩怎么想?”
胡荑夸口道:“我是那孩子救命恩人,我说的话,她不敢违背。况且,她一个小小潞国孤女,有晋君宠着,一步登天,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你说她和路婴儿一起来的,那他们……”
“放心,她和路婴儿不是一伙,不过搭他的车队一起过来。”
胡荑其实也没怎么想好,但为了让赵朔尽快同意自己的法子,她给巴雪雱改头换面,剔除了她身上一切“不确定”的因素。她催赵朔道:“主君在大堂等着了。愿不愿意,你干脆点!”
赵朔心里实在是不乐意的。他怎么说也是一国国相,忠良后代,让他用这种法子讨好主上,与那些不要脸的近臣娈童又有何区别?但脸上的疼痛犹在,他想,他赵家若要继续在晋国屹立不倒,他就必须消除晋君疑心,讨得他的欢喜。赵朔对胡荑道:“就照你的法子做!”
姬獳这次来,本为了早上上朝时急怒攻心,当众侮辱了赵朔,所以来安慰他几句。赵朔毫无怨怪之色,反又向他提出:要将他刚看上的一个女孩献给他。他顿时觉得赵朔这人很识时务。想当初陪着晋文公“游历”各国的外姓大臣不少,赵家能异军突起,把持晋政多年,还是有道理的。
胡荑这边得了赵朔首肯,便派人去会馆通知巴雪雱,于当晚一更前后来相府找她。
巴雪雱毫不知情,开开心心地上了来接她的车。她这次来向胡荑道别,虽说是为了有始有终,但对于《阴符心经》,也是有点放不下。
济髦是这次去接她的车夫。他虽然好几年没见过这个小师妹了,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见到她,依然很有好感。车行到一半,他想想不对,遂冲后面车厢道:“小师妹,你坐上来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巴雪雱心里打了个突。她马上移到另一边,贴着前车壁道:“济髦师兄,你说!”
“你今天从相府出来,是不是撞上个人?”
“是。”
“你知他是谁?”
“不是晋君吗?”
“原来你知道。”
巴雪雱心道:“我好歹在大王身边待了那么几年,还看不懂各国诸侯服饰吗?”想到旅,她不禁微微一笑。
前面济髦还在好意提醒她:“师父对你没安好心,打算把你献给主君,以缓解主君和小赵相国间的关系。你若不愿意,待会儿入了府,一切当心。师兄言尽于此。”
巴雪雱一日内二进相国府,胡荑让人领她进了自己住的小院——馨宁院。
美荇带人烧好了一桶热水,对巴雪雱道:“你洗干净了,穿上给你准备的衣服,然后去隔壁屋里盘坐等你师父过来就是。”
巴雪雱甜甜地应道:“好。”
她待人一离开,便拿出试毒针,在屋内摆放的瓜果点心、燃烧落下的香料灰中一顿试,均没试出什么。她想:“如果是迷药一类,确也试不出什么。”
她听外面没动静,偷偷溜出去,悄无声息地在院中转了圈。几个年轻丫头盛装执灯在院门口站成两排。
巴雪雱冷笑了一下。回来途中,她看到美荇正朝她房间走去。她蹑手蹑脚跟在美荇后面。美荇停在她门外,抬手敲门道:“你好了没?”
里面安安静静,一点水声也听不见。
美荇又敲了敲门,这次没来得及开口,脖子后方被扎了一下,人随即软倒,但意识还在。
巴雪雱左右瞅瞅,将美荇拖进屋中。
她绕着美荇转了几圈,判断美荇不会出卖胡荑,可她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们。她去外面转了圈,有点热了,随手将身披的袍子解下。袍子扬起的瞬间,她捕捉到美荇眼中的希望之光一闪而过。美荇随即溜了眼已经停止冒热气的澡桶。
巴雪雱眼珠转转,下一刻,她就动手扒光美荇,将她扔进澡桶。
美荇只浸泡了一盏茶时分,便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起来。她说不了话,喉咙里漏出些破碎的**。
巴雪雱想:“原来文章下在洗澡水里。”
门外脚步声响,似乎是姬獳来了。
巴雪雱捞出美荇,拿旁边案几上放置的新衣胡乱擦了擦,便连人带衣拖去隔壁屋,扔到床上。
隔壁屋本来点了三两盏豆灯,巴雪雱一一吹灭后,屋中变得一片漆黑。
巴雪雱站在床边,听到有人进了隔壁屋。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诚惶诚恐地道:“啊,这儿还没收拾!”一个粗哑的男声道:“你们明日再来收拾也不迟。”接着,一个人的脚步走进了这屋。
那人显然没想到会走进一片黑暗,他停在门口,直等听到床上传来的**,才放松下来。还是那粗哑的男声笑问道:“巴姑娘,是你吗?”
巴雪雱一手捂住美荇的嘴,答道:“主君,是我。”
那人道:“怎么也不点灯?”
巴雪雱道:“是我让她们别点的。”
那人心花怒放,口里念叨着“依你”“依你”,人就朝床这边摸索而来。
巴雪雱见他扑上了床,搂着美荇胡天胡地,才忍笑穿窗离开。
胡荑把自己的院落让给晋君行好事,她睡在赵朔屋里。赵朔以为一切顺利,睡得安好,胡荑却心中有鬼,一宿难眠。
天蒙蒙亮时,胡荑便忍不住起床,收拾好了要回去看一看。她心中有些后悔,觉得这事做得莽撞了些。这种事情,总要你情我愿才好。再不济,她也得先和巴雪雱说一声。那妮子外柔内刚,性子颇为可恶。她硬坑她上了晋君的床,她若事后反抗,晋君下不来台,难免转恨上他们;她若假意奉承,真成了晋君身边红人,以后在晋君耳旁吹风,害死他们不也轻而易举?
胡荑越想越不对,怪只怪当时事急,她一冲动,只想着机不可失,也没顾虑周全,就行动了。她想:“事已如此,后悔也没用了。我现在过去,趁他们睡着,先杀了巴雪雱,嫁祸给荀林父那边的人。姬獳因我们得了便宜,因他们永失新欢,这买卖还有得赚。”
她打定主意,盘发蒙面,想趁人不注意潜入馨宁院,谁知刚一靠近小院,便发现院门口挤满人,一个个踮脚伸脖子往里看。
胡荑的计划宣告失败。她怕惹人疑心,忙拉下蒙面布,挤开人群,进入小院。
美荇披头散发,胡乱裹着她给巴雪雱准备的衣服,手持一柄长剑,正追杀姬獳。姬獳几乎**地奔跑着,几次命悬一线,狼狈不堪。
胡荑呆呆站着,弄不明白情况,直到身后传来赵朔的怒吼:“来人,拿下这疯妇!”她才反应过来,抢先一步,跑到美荇面前,一击打掉她手中长剑。
美荇仍满嘴嚷嚷,眼睛充血:“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胡荑一记耳光打得她跌倒在地:“你疯了?你和晋君为敌,就是和赵家、和我为敌!”
“他毁了我多年修行……”
胡荑拿身体挡着美荇,恨恨向她连使眼色:“屁个修行,命都要没了,还管其它?”
美荇忽然清醒过来,转身从后门逃走。
赵家府兵要追,胡荑眼尖看到自己几个弟子也在,便命他们挡住府兵,她则跪在赵朔面前恳求道:“事情没弄清楚,请先不要杀美荇吧。”
赵朔指着她,怒不能言。
姬獳的人已经脱下自己衣物遮盖住主上,几人拥着他匆匆离开赵府。
据很多看热闹的人口口相传:晋君登车时面色铁青,他指着相府大门,恨恨道:“害了先君,又来算计寡人!好,好,大家等着瞧!”
第87章 第四回之平猗的自白
姬獳大发雷霆的结果, 是荀林父领大军再次出征,前往潞国。
酆舒平日在国内趾高气扬,拿晋兵都不放在眼里, 但真打起来, 却似乎不堪一击。荀林父步步紧逼,他节节败退。不出半年,潞国土大半沦陷。曲梁一战,酆舒被俘。
荀林父当众痛斥他的罪状——杀晋君姐姐, 伤潞君眼睛, 以下犯上,全无人臣之礼。
酆舒对此不发一言反驳, 只在行刑前嘶声力竭地喊道:“平猗误我!平猗误我啊!”
大多数人不知道“平猗”是谁,细数酆舒身边之人,似乎无人叫这个名字。只有极少数人, 知道“平猗”是酆舒夫人的小名。
对于这位夫人, 潞地有不少闲言碎语。最新的传言,是说有人看到她出入荀林父帅营,偷偷将酆舒的驻兵图献给了这位晋军统帅。潞军战力不弱, 这次之所以那么快败下阵来,全因出了内奸。只是谁也不肯站出来作证,说他看见了这一幕,所以传言止于传言。
——————
距晋景公发兵攻打潞国两年后, 平猗在自己宅中给孙儿路苞办满月酒。因为已经正式大办过一次, 这次的酒宴颇为简朴,巫女一番唱祝, 宾客各饮一杯酒,便散了。
平猗心情极好, 送走了宾客,看着路苞入眠后,她又叫上黑玉相和巴雪雱,到她屋里坐坐。她拿奶油酥和乳腐等点心款待他们。
黑玉相忍不住道:“妈妈今日心情真好。”
巴雪雱道:“苞儿满月,荀将军又许你黎国之地,潞宗祠得保,可谓双喜临门,能不高兴吗?”
平猗笑着摇头道:“我开心,主要不为了这些个。我开心,是因为在外多年,终于能落叶归根了。”
她儿子和儿媳互相看看,均不明她的意思。
平猗问黑玉相道:“你知你妈妈是哪里人?”
黑玉相道:“是楚国人。妈,难道你要回楚国?可是我刚和晋国定约。”
巴雪雱偷偷瞥了眼婆婆的脸。她以前从父母口中听说过只鳞片爪平猗的身世,因她原先嫁给路婴儿,中途又成酆舒夫人,中间内情,他们猜不透,所以也不敢多提。巴雪雱心道:“妈妈气度雍容,眼高于顶,平时一饮一食,均极讲究,但有时生活习惯又近蛮夷。她是楚人的话,想必她家族在楚国内地位不低,甚或就是楚国王室。幸好我逼玉相发誓别将我潜入楚王身边卧底的事说给旁人听,不然,她怕不会容许我嫁她儿子。”
平猗不知巴雪雱心中所想,她对黑玉相道:“孩子,你以前总是问我这个,问我那个,我一律让你别问,答应等时机成熟,会一起答疑。如今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也该告诉你这些事情的真相了。”
黑玉相惊道:“妈,你真的要走?”
平猗不理他,自语道:“我王兄是楚成王熊恽,我们兄妹两个,从小就比别人亲近。父王死后,叔叔几次欲对母亲无礼,他教我往叔叔的饮食里撒巴豆和辣粉,拿他恶作剧。我另一个哥哥继位,要对王兄不利,我鼓励他杀了那人,取而代之。他后来把我嫁给江国主君,我生过他的气,但也不真正怪他。他也是为我好,因为他觉得楚国国内无人配得上我;其它蛮夷国,他怕降了我的身份;中原大国,他又担心我受人白眼。挑来挑去,挑中个江国,位列中原诸侯国,但国力不强,须看楚国眼色,如此我既不失身份,又避免受人欺负。
“王兄一直被人诟病,说他仗着母亲宠爱,杀兄夺位……但他对我,真是极好的。我年轻时性子急,心里藏不住话,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闯了多少祸,全亏他替我消难解灾。但最后,他自己却仍被我的莽撞害死了。”
平猗掩面而泣,哭得直不起身来。黑玉相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巴雪雱。巴雪雱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得唤人打热水,给平猗洗脸。
平猗哭了阵,自己平复下来。巴雪雱给她擦脸,好奇问道:“妈,怎么是你害死楚成王的?我听人说,楚成王是狩猎时,被他儿子逼死的。”
平猗道:“真相藏不住,连你都听说了?唉,王兄原宠爱商成的母亲,所以立商成为太子,后来,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便犹豫是否废商成易她之子为太子。商成大约听闻了这些风言风语,赶在我回国探亲之时,请我到他府上,故意对我失礼,激我吐露王兄对他的真实想法。其实王兄并未对我明言,到底属意谁为太子。我单纯为自己出气,嚷嚷着他这般无礼,难怪王兄要换太子。想不到,商成把我的气话当真,这才有了后来的云梦泽猎宫兵变。”
黑玉相道:“妈妈,那个商成早有心夺位,没有你这番话,他也会找到其它理由弑父夺位。”
平猗淡淡地道:“或许吧,但事实上,他就是因我这番话才动手的。听闻王兄死讯后,我懊恼欲狂。我想吊死自己,但被人救下。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去,病好后,我告诉自己:从此改变性子,谨言慎行。
“王兄的死是无法挽回了。但不知是否我改性子奏效,我夫君倒对我看重起来。如此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直到商成提兵,灭了江国。”
黑玉相“啊”了一声,怒道:“这小人,他还记恨你当初对他说的气话?”
“那倒不是。”
“那他为了什么?”
平猗傲然道:“我楚国自开国之日起,便没有一天停止过开疆拓土。江国地小兵弱,成为楚国之县,也是迟早之事。”
黑玉相不敢再多言。
平猗接着道:“江国既灭,我自不会再跟着那亡国之人流浪。我向商成提出带着两个孩子回楚国居住,他同意了。不过我们回去不久,商成便病了。旅儿虽为太子,但他年轻,母亲出身长教坊,朝中事务,一律由斗椒兄弟决断。我一个前代长公主、亡国之君的逃妻,无权无势,在郢都好比孤魂野鬼,全无人理会。
“但有一日,旅儿突然跑来见我。他问我在郢都一切可好。我说你若有话,不妨直说,你现在是楚国太子,吩咐自己臣民办事,无须遮遮掩掩。他笑了,说既然如此,他希望我能够嫁去潞国,当潞君夫人。”
黑玉相话到口边,又忍住。巴雪雱却问道:“他为什么要你嫁给潞君?”黑玉相在旁连连点头。
平猗笑道:“我当时也不懂,只是我相信这个孩子。我王兄在世时,便常常夸这王孙,说他人小小一个,却胸怀大志,且机智灵活,能屈能伸,将来必成大器。王兄的话总是没错的。所以我把两个孩子留在郢都,交给旅儿代为照顾,自己收拾收拾,来潞国嫁给了路婴儿。
“婚礼半秘密进行,很多人不知道路婴儿娶的是楚国公主,只道是江姬。婚后不久,我便怀孕,有了你,玉相。”
黑玉相浑身一震,颤声道:“所以我生父,是路……路婴儿?”
“不错。只是路婴儿为人懦弱,国中大事,一律由国相酆舒说了算。酆舒对我不怀好意,正逢晋君有意缓解晋、潞关系,主动提出将女儿嫁给路婴儿,他便向路婴儿提议:由他接管我这位夫人,路婴儿好迎娶晋女为正夫人。路婴儿无奈同意了。”
黑玉相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我明白了,所以酆舒始终防着我,所以你才让巴大夫一家陪我去晋国躲避。”
“我被踢给酆舒后不久,就生下了你。你是男孩,又聪明强壮,颇得赤狄人喜欢。他知道你不是他的种,自然难以心安。
“巴大夫一家祖上曾受过灵山族巫师恩惠,对用灵山族人当卜尹的楚国很有好感。我还是路婴儿夫人时,便和他一族人混熟了。他们对潞君忠心耿耿,把你交给他们,我放心。”
黑玉相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巴雪雱一只手,巴雪雱也用力回握了下。
平猗道:“我身份变化,当然要将这事告诉旅儿。但那段时日,他自己也不好过。商成死后,他虽继承王位,但斗椒依旧把控着朝政,他哪还能顾得上我?
“于是我耐心等待,等着斗椒沉浸于自己的权势;等着旅儿在他眼皮子底下培植起自己的势力。一场饥荒,江汉兵乱,形势倒转。斗椒陷入绝境,背水一战,彻底覆灭。楚国的政权,又回到我熊家人手中。
“旅儿亲政后不久,就派人给我送信,要我继续呆在潞国。老实说,我收到信时,有些难受。那时候,我依旧不明白我为什么非得呆在这片黄土中。我想念楚国,想念家乡的青山绿水、舟舸鱼市。但我还是听他的话,留了下来。
“旅儿是好样的,他一点没有辜负王兄对他的期望。我远在潞国,也时时听到人们谈论‘楚王’。现在和当年真的不同了。当年中原人士谈到我们,一口一个‘蛮夷’,连带其他边夷国家,也称我们为‘荆蛮’,又要畏惧,又要蔑视,其实打骨子里瞧不上我们,并真心认为我们很快会在与其他‘蛮夷之邦’的自相残杀中走向灭亡。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中原人提到楚国,俨然将我们与晋人并列,邲之战后,旅儿更成了诸侯伯主。我王兄以前也强当过一次伯主。那宋君以他之名招来了几个中原小国的诸侯,说开什么‘衣裳之会’,大家不带兵刃。王兄才不睬他这套虚的。他领兵参加大会,不费吹灰之力便囚了宋君,自当伯主。但没人承认他这个伯主,事后大家还笑话他行事果然荒诞无礼。可那些嘲笑我王兄的人,现在却公开吹嘘旅儿的贤能,甚至将他和齐桓、晋文并列,连周天子也对他称赞有加……”
平猗说到旅和楚国,便滔滔不绝,翻来覆去地赞誉。黑玉相不适地动了动,打断道:“妈,楚王后来又联系你了吗?”
平猗顿了顿,才道:“联系了。他出兵攻宋前,派人再次联系了我。我直到那时,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我嫁来潞国。”
黑玉相仍不明白,巴雪雱却如有所悟,她道:“怪道楚宋一开战,潞这边就出事找上晋国,使得晋无法分兵去救宋国。原来是妈妈在楚王授意下,故意推动。他一开始让妈妈来潞地,为的就是要你在适当时候利用潞国牵制晋国,对吗?”
平猗点头:“不错。酆舒和路婴儿关系本来恶劣,我只须在酆舒耳边多扇几次风,他自己就把事情做绝了。先是我说姬乃依在宴会中故意笑话我,从堂堂国君夫人沦落到国相夫人。酆舒马上派人‘搜查’到了姬乃依通奸证据,私自处决了她。然后我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这么做,路婴儿可不会放过他,他们毕竟主仆有别。酆舒很快在狩猎大会上弹瞎了路婴儿一只眼睛。在欺辱潞君这事上,酆舒从来不令人失望。只是他也太小瞧人了。我偷偷去见路婴儿,路婴儿对我又怕有愧。我安慰他,把一切责任推到酆舒头上,又教他一番话,让他去向晋君求助。路婴儿认为我是一片好意,完全照我的话去做,这才引来晋兵。”
黑玉相道:“那驻兵图,是,是……”
“是我交给荀林父的。”
黑玉相叹了口气,道:“能借晋兵之手,除去酆舒这个奸臣,本来是潞国之福,可惜晋国得寸进尺,在庆功宴上,又逼潞君将整块潞地交由他们。”
平猗严厉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即道:“孩子,你要记住一点:群雄环伺,能站立峰顶,有资格一争伯主的,内里都是豺狼。楚是,晋亦是。路婴儿如此软弱,一个臣下尚且不能驯服,更遑论晋?晋觊觎潞地非止一日,如今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他们又怎会放过?我不献驻兵图,晋早晚也会打败酆舒,吞并整个潞国;我献驻兵图,不过为你争取一点利益。潞先君曾吞灭黎国,现晋以此为借口‘伸张正义’,灭了潞国,然后推你为黎国后人,将原先的黎国土地分给你治理。晋人自己得了大便宜,你也算勉强分到杯羹。”
黑玉相总算弄明白了,他有些难过地道:“妈妈想得周到。”
平猗轻抚他头,叹道:“潞在晋旁,潞小晋大,潞弱晋强,覆巢之下,能保存一颗完卵,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你暂且隐忍,小心侍奉晋。但你要始终记得:自己身上有一半荆楚血统,以后楚王但教有事吩咐,你不可不尽力为他效劳。”
黑玉相应下。
巴雪雱道:“妈,你献驻兵图给荀林父、为玉相争取国土的主意,莫非也是楚王出的?”
平猗笑道:“可不是?我想不到这些,原已打定主意带你们一起回楚国了。”
巴雪雱心道:“他料准了你的为人及对楚国的感情,这是利用完了你,继续利用你的儿子,始终在晋附近埋下一颗引雷。不过他尚未继位,就派人通过联姻方式悄悄埋伏在潞国,这等深谋远虑,也着实可怕。”
她才想到这里,便听平猗叹了口长气,满足地道:“宋国等不到晋援,已经降楚。晋与潞大战一场,又诛灭赵氏一族,外伤内困,元气短期内无法恢复。如今楚国如日中天,旅儿这伯主之位,也固若金汤。他年纪不大,再过十年,诸侯国中谁还是楚国敌手?哈哈,哈哈哈——”
巴雪雱想到自己当年在旅身边卧底,不由得又是后怕,又有点留恋,一时没说话。
黑玉相插嘴道:“晋君竟然真的下令诛灭赵氏一族,着实令人心惊。”
平猗道:“赵盾、赵穿两人弑杀过晋先君,赵朔又继续把持晋政,晋君对赵氏一族忌惮已久,不过是找个适当时机动手了而已。”
平猗对晋国内之事无多大兴趣,这件一年多前震撼晋廷、通达周天子的血案,在她不过杀鸡时落到地上的一行血迹,早已随时光湮灭。
她又细细叮嘱了儿子和儿媳一番,犹其教导儿子要对楚君心怀感恩。有人报:来接她的车子到了。
平猗不要孩子们送,她带了两个女仆出外上车。她没什么行李,潞国的衣物摆设一律扔下,她只带了钱和随身携来之物。
来接她的屈荡也感叹:“你倒是来去轻松,真的什么也不带走?”
平猗笑道:“我身上只有一颗楚人心值钱,其它都不过随缘遇见,缘尽撒手。”
屈荡微微一笑,不再多问,命车夫驾车起行。
第88章 第四回之一生失败
胡荑想过晋君会报复赵朔, 但她没想到,这是一场灭顶之灾。
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晋兵突然而至。赵朔、赵同、赵括、赵旃, 凡赵氏一族在朝为官的, 全部封府屠杀,只有赵朔夫人庄姬因是姬獳妹妹,被接了回去。
胡荑那天恰好抱着儿子去给美荇送吃的。她因得罪姬獳,躲在一近郊人家家里。
胡荑正宽慰她, 邻居们就吵闹起来, 嚷嚷着赵家灭门了。
胡荑大怒,威胁那些人, 再乱说话,割掉他们舌头。那些人被吓住了,但不久后, 逃脱的胡家人陆续找来这里, 告之真相。
晋兵像撒出的网,铺天盖地而来。胡荑虽然心疼落在相国府的巫卜物件,这时候却也无法回去, 只能领着胡家人,趁还未关城门,先逃出绛州。
他们离城后,就开始没日没夜地赶路。
他们到了曲沃镇门口, 又绕开, 进入桥山山脉。
胡荑似乎已有了方向,但她跟哑巴似的, 只管往前冲,对其他人没有一句解释, 更没有一句宽慰。这些人突然成了“逆党一流”,被迫抛弃十余年的经营,再次流窜,本已心怀不满,这一来,更是怨声载道。有人已经将话讲得很难听,只差指着胡荑鼻子骂她拖累胡家人。胡荑只当没听见。
绕开曲沃镇后,有几小拨人私下沟通,脱离队伍,自谋生路去了。余下的也蠢蠢欲动。
美荇都急了,她问胡荑道:“我们这到底是去哪儿?”
胡荑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马上会知道的。”
他们到了一个山中村落,胡荑命大伙儿原地休息。她把赵燕友交给济髦和誉髦,又叫来几个人为他们二人调用。
然后她把美荇单独叫到一处,问她今后如何打算。美荇道:“我他娘还能有什么打算?只能跟着你呗。”
胡荑还不放心,她道:“你被姬獳睡过,你最得意的占卜术,是不能再指望了。你去别处,也没大出息,的确也只能跟着我。”
美荇瞪着她。
胡荑没在意,又扔过来一个炸弹,她道:“我决定投奔楚国。”她不理美荇惊恐的目光,续道,“姬獳这次来狠的,灭了赵氏一族。我与赵朔关系亲密,又曾占卜骗过荀林父他们,晋国是无论如何没法呆了。秦地偏远,野人才去。那就只剩下楚。”
美荇趁她停顿,抓住机会讽刺道:“你下毒差点要了楚王的命,他恨你怕远过于晋君。晋不能呆,楚反倒能?”
胡荑似乎就在等她这句,她神秘一笑,道:“白且惠带彭从昀离了绛州后,我暗传赵朔命令,让城外晋军听胡家人调度,带炮拦人。可惜土炮没炸死白且惠和长老们,只炸死了几个喽啰。赵朔知道我假传令,又骂了我一顿,撤销了军令。但幸运的是白且惠本来受了重伤,一顿炮攻又让余人如惊弓之鸟。部分胡家人把他们逼到这山里的一处洞穴中,双方对峙到今日。我带你们来,便是要了结此事——杀了白且惠和灵山族那些纠缠不清的长老们,再带走彭从昀。你知道韩老贼当初要我派人去劫彭从昀时告诉过我什么吗?他说彭从昀是当今世上唯一能救楚王性命之人,让我好好利用。所以我只要手上有彭从昀,即便害过楚王,但现下能救他,他会不用我吗?”
美荇消化了下,沉吟道:“这么说来,的确可以奔楚,但你杀了白且惠……”
这话不知哪里惹到胡荑,她跳道:“杀了她怎样?你真以为她白且惠是什么稀世奇珍、被熊旅捧在手心里?她真这么重要,他当初也不会弃她选择争夺王位了。楚王能从一个出身低贱的长教坊女人之子爬到诸侯伯主的位子,孰轻孰重,他自能权衡。我既能救他命,又能占卜吉凶,巫术远胜无牙之流,他不用我,他还能用谁?”
美荇觉得胡荑疯了,但她自己现在六神无主,至少胡荑还知道她的方向,所以她勉强同意了胡荑的主张。
胡荑见说服了美荇,这便和她两个人上山去困住白且惠的洞穴,也不管其他胡家人。
路上走了几步,美荇又高兴起来,越想越觉得胡荑这个法子可行。她喜欢胡荑的一点,是她无论身处何种逆境,总能快速找出翻身之道。尽管有些时候,她找到的是小路岔道,通往错误的方向。
胡荑她们往山上走了约一顿饭功夫,胡荑吹了几声口哨,不远处有同样的口哨回她。
很快,一拨十几人从上方跑下来。为首笃庆见到胡荑眉开眼笑,他还没开口说什么,胡荑就道:“人呢?”
笃庆道:“都还在洞里。兄弟们日夜换班盯着,一个都没跑。”
所谓的“洞”,入口处看着仅一条稍阔的缝隙,可供一个正常身量的成年人矮身钻入。
胡荑一见洞口便乐了,她道:“我当多大的洞?就这点点地方,也难为他们十来个人躲那么久。”
笃庆听着好像在责怪自己无能,忙道:“是啊,地方不大,本来拿火熏一熏,就能赶出来。但你说过不能伤结巴大夫,所以我没敢施展什么手段,光苦守了。”
胡荑被他说的心里一动,道:“你刚才说什么?”笃庆想:“我刚才说什么了?”胡荑先道,“你烧火赶他们出来!”
笃庆立刻照办,不一会儿功夫就在洞口前堆满了柴火。
美荇道:“洞里地方不大的话,熏坏了彭从昀怎么办?”
胡荑道:“你怕他吃不消,白且惠更怕呢。她一定马上带他出来。”
“总觉得……”
“你这么有主意,不如你入洞去带人出来?”
美荇不说话了。
笃庆一双老鼠眼瞧瞧胡荑,瞧瞧美荇,见美荇吃了瘪,不再犹疑,忙点燃了地上柴火。
谁知一阵风正好朝他们这边吹来,呛得一帮人急急以袖掩口,仍吃进不少灰。
笃庆冒烟靠近柴火堆,捡了几根半燃的树枝扔进洞中。
只听洞内传来一阵谩骂和咳嗽,接着便又恢复寂静。
风停了,笃庆带头扇烟入洞,但扇了小半个时辰,洞内再没听到半声人语。笃庆一身汗,又不敢抱怨,怕胡荑立即叫他带人入洞。
胡荑想了想,心底那股亡命之徒的狠劲又泛上来了,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束了束腰带,正要自己入洞,却从山下传来几声口哨。
笃庆看了眼胡荑,胡荑点头,他以哨声回应。
不久,济髦一个人跑了上来。他慌慌张张,半身染满血迹。
胡荑心里一空,险些摔倒,美荇忙扶住她,被她像拉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美荇看了她眼,代她问:“你来干吗?赵燕友呢?”
济髦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韩……韩貊领着赵家府兵突然出现……”
胡荑略松口气,依旧抓着美荇,冷冷地道:“我当是谁。那人不是死了吗?这是借尸还魂来了?”
济髦道:“我也奇怪,那次我明明亲手把他烧成了灰,还拿给你看了。”
胡荑冷笑:“老贼诈死。他对赵家忠心耿耿,想来不致于害赵朔仅有的一点血脉。友儿被他抢走了吗?”
济髦看看笃庆,面露为难之色。
笃庆一愣,忙道:“我带兄弟们去下面看看,别有人追上来。”他们往山下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一男二女几声叫,一帮人回头,胡荑和济髦各站一边。济髦手中一把血淋淋的短钩。两人面色都变了,不再是师徒,明晃晃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至于另一个,则躺在二人中间,心口上一个血洞,眼见不活了。
笃庆他们吓得不敢说话,只听济髦生铁一般的声音道:“可怜的美荇,她一心仰仗你,你就拿她当护身板、替你挨刀子?”
胡荑骂道:“贱人,枉我辛苦栽培你一场,竟然恩将仇报,要置我于死地?”
美荇看着悠悠蓝天白云。有几丝黑烟飘过来,弄脏了纯净的风光,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她气若游丝,说完便断了气,谁也没听到她发自心底的质问。
就在她咽气的同时,韩貊带领他的人马上来了。
他的确是带着赵家府兵来的。赵家府兵所剩无几,但对付胡荑这十几人,还是绰绰有余。
韩貊一看到胡荑,眼中便如要喷出火来。
胡荑心里虽惊怒,嘴上依旧不饶人,她道:“怪道孤魂野鬼又来缠人了,我这不肖徒儿便是你安插过来的奸细吧?他说你死了,我竟然信了。”
韩貊从车上下来,手里抱着赵燕友。济髦站到他身边。赵燕友刚醒,看到胡荑,“咯咯”笑着,伸手要她抱。韩貊颠了他两下,把孩子颠哭了,他顺手交给别人抱着。
胡荑咬紧牙关,不敢轻举妄动,听韩貊恨恨数落她:“一心贪名图利,使尽手段离间我和小主人。我假死退出,是不愿小主人为难,想日久见人心,他终会识破你的为人,又念起我的好来。想不到,你连这点时间都守不住!之孚已经把小主人和晋君的交恶过程全部告诉我了。我恨啊!我千不该,万不该,当初选择退避!我早知你这么无能,出了事只顾保全自身,我无论如何也要留在朔儿身边!”
胡荑心道:“连我都斗不过的老家伙,出了事倒会卖乖。要不是你派人在背后净给我捣乱,赵朔何至于这般不顺?”
韩貊见她不反驳,骂得更起劲了。赵燕友哭了阵,见没人理他,又不哭了。
胡荑脑子也转起来,她打断道:“歇一歇吧,事到如今,你怨天怨地的给谁看呢?赵家已经倒了,大家都在晋君追杀的名单上,各自逃命,岂不是好?”
韩貊道:“你对赵家当真没一点点感情。放心,我今天杀了你后,就带着赵家骨血和兄弟们远离晋地。”
胡荑确定了儿子是安全的,又横起来,她道:“老贼,你真以为我怕你呢。笃庆,摆阵!”
她叫了两声“笃庆”,笃庆并他手下都无反应。她怒了:“怎么,连你们也是老贼安插过来的人?”
笃庆可怜兮兮地道:“我们跟你一块儿从庸地过来,我们是哪里人,你还不清楚吗?不过,我们都胆小,不敢跟官兵斗。”
胡荑“呸”了一声:“丧家之犬,算哪门子官兵?”
韩貊冷笑:“死到临头,还在耍威风。你刚愎自用,谎话连篇,你手下哪个服你?我刚才从山下过来,说要找你算账。你那些手下非但没一个拦我,反而赶不及地为我指路。就一个誉髦,得罪过我,怕我报复,想要逃,被之孚杀了。你现在众叛亲离,连这儿几个小兄弟也不愿理你。呵呵,做人失败至此,我都替你羞耻。”
他手一挥,早已忍耐不住的赵家府兵纷纷举起弓箭对准胡荑。
胡荑狗急跳墙,一弯腰,钻入了身后的洞穴。
第89章 第四回之蛊虫
胡荑以为洞穴内部低矮狭窄, 躺满了被烟熏昏的人体,想不到进入后没走两步,就遇到个斜坡, 她一个没站稳, 朝下冲了几步,被不知什么人一脚绊倒,又拎着颈后大椎穴提了起来。
洞中竟别有天地。拎她的人跳来跳去,过石桥, 经水帘, 猛地一纵身,落到一面平滑如镜的石板上。
宫之炤把胡荑扔在地上, 要左右弟子上来将她绑住。
胡荑昏头昏脑的,听雷敖龙的声音抱怨道:“怎么这么久?”
宫之炤把刚才洞外发生的事简述一遍。他说到赵氏灭族,洞中一片唏嘘声。
这处洞顶有无数个细孔, 阳光像被筛过的雨, 笔直落下。
胡荑面前的光忽被挡住,有人抓了她头发,逼迫她抬头。
白且惠居高临下看着她。她辨认了一会儿, 才认出是她的师妹。她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白且惠的声音依旧温柔,她这个人仿佛从来不会生气,她道:“胡荑,你看看你面前的牌位。”
胡荑瞥了眼洞中供的一尊牌位, 上刻“宫楠”二字。
白且惠道:“你父母双亡, 宫伯伯从小把你当他女儿般抚养长大。他一直在我爹面前夸奖你,认为你比我更能成为一位好巫师。你为了早日当上族中长老, 自说自话勾结楚穆王后宫,险些让灵山族为你的莽撞受罚, 也是宫伯伯为你求情,让其他长老依旧接纳你,并暗中扶你为胡家当家人。可你做了什么?你无视巫术根本,仅将其作为追名逐利、飞黄腾达的工具。你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但他到最后,也仍旧当你是误入歧途的自家孩子,盼你能及时回头。谁想到,你丧心病狂,竟会置他于死地。当时情景我虽未亲见,但以宫伯伯的本事,若非对你毫无戒心,又怎会容你轻易得手?”
她一番话说下来,宫之炤先忍不住抹泪,雷敖龙躲到一边去了,白娴之一边流泪一边宽慰强自忍耐的石沃若。连彭从昀也掉了几滴眼泪。
胡荑心中并无触动,但她观察形势,硬逼自己也流了行泪。她朝前倾了倾身体,小悦用力一拉她头发,大声道:“跪好!”
胡荑冲雷敖龙道:“舅舅,你是我娘的亲哥哥,小荑知道错了。一命还一命,我不敢求你放了我。但我儿子在外面,你能让我见他一面、抱他一抱,再行处决吗?”
雷敖龙一僵。白娴之冷笑道:“你现在想起他这个舅舅了?怎么让人带炮轰我们时,没想到他呢?”她一把拉起雷敖龙的左臂,那里半条小臂没了,她道,“你看看!”
胡荑一咬牙,自己右手拉动左臂,将左边小臂卸了下来。
众人吃了一惊。雷敖龙“哎哟”一声,叹道:“你不必如此。”
胡荑脸色苍白,她咬牙道:“我只想要白且惠一人的命,无意连累他人。我知道我十恶不赦,但死刑犯杀前还有一顿好饭,我难道连看儿子一眼都不成吗?”
小悦气急,更用力扯了下她的头发,从上往下拍了她个耳括子,道:“你想要谁的命?自己死到临头,还想着害人呢。”
胡荑恶狠狠瞪小悦一眼,似乎要扑上去咬她,忽觉左臂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
白且惠撕了她袖子,为她接上断骨,在伤处涂了层芬芳扑鼻的油膏,又用撕下的袖子替她扎好了。
她接骨疗伤的动作行云流水,连石沃若等人也看得叹服。唯独彭从昀抽动了几下鼻子,微微皱眉叹气。
雷敖龙可怜巴巴地对石沃若道:“族长,她都要死了,就成全她最后一次吧。”
白娴之嫌他不争气,别过了头。石沃若冷冷地道:“你去问小宫。”
雷敖龙转向宫之炤。
宫之炤是厚道人,不忍听他开口相求,没等他说话,就点头道:“没有问题。”
白且惠抬头看了看洞中石桥,朗声道:“诸位,既然来了,便请现身吧。”
从实心桥护栏后面站起来几个人。为首是济髦,他后面的是韩貊。他们在外面久等胡荑不出现,拿火熏了也不见人,这才大胆入洞窥探。
白且惠道:“韩先生,刚才的话你想必也听见了。今天你别跟我们抢人。胡荑说她死前要抱一抱她儿子,不知可否达成她心愿?”
韩貊道:“这人恶贯满盈,谁动手都是一样,就交由灵山族各位处置吧。”他嘱咐济髦几句,济髦回身出洞。
胡荑心中冷笑:“老家伙倒会见风使舵。赵家一倒,他就向灵山族服软了。”
不久,济髦抱着赵燕友回来。小悦松开胡荑,她冲向赵燕友,一把将他抢入怀中。
她将儿子浑身上下嗅了个遍,暗暗深吸口气,忽然拿没受伤的右手勒紧儿子脖子,她冲韩貊道:“韩先生,这可是你主人家现在唯一的男孩。你今日若救我出去,我就把这孩子给你;如若不然,我们母子俩一块儿去阴间见他父亲!”
众人皆变了脸色。雷敖龙恨得直跺脚。
小悦跃跃欲试,想从后攻击胡荑。胡荑警觉地跳开一步。她手臂用力,赵燕友“哇”一声哭出来。
韩貊急道:“且慢动手!”
他一开口,小悦马上停止动作。
胡荑扫了眼小悦,奸笑道:“好啊,我一直猜不透韩先生埋伏在楚王身边的细作是谁,我徒儿探听不到的消息,你的人倒能知道。原来你把人安排到我师妹身边了。高明!真是高明!”
韩貊道:“你胡说什么?那也是你自己儿子,你快放下她!”
白且惠惊异地看了小悦一眼。小悦神色如常,一心放在胡荑身上。
胡荑继续讨价还价:“我的话够明白了,啊——”
她突然扔开儿子,单手抓向胸口。小悦朝前一扑,接住了赵燕友。赵燕友吓得噤声了。
胡荑不知怎么了,在地上翻滚来去,一只手不断挠自己的脸,很快把自己挠得血肉模糊,不忍卒观。她瞪着白且惠,厉声道:“你刚才给我涂了什么?”
白且惠道:“一种蛊虫。但凡你心起恶念,血中便会生出蛊虫爱吃的东西来,它们只要一吃饱了,便会到处作乱。你若要它们安静,除非自己心平气和。”
胡荑一手指着她,但很快又伸手抓挠自己,将脸上鼻孔、嘴唇都抠挠得不成模样。
她也知这样下去必死无疑,趁脑中还有一丝清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摒弃一切杂念。
白且惠却存心不让她好过,她绕着她转了圈,轻悠悠地道:“胡师姐,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又恨我偏能得到你向往的一切。你大概觉得:人各有命,我不过命好,所以才屡次赢过你吧。
“你错了。人的命运,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你不是没有能力成为灵山族一流的巫师,是你自己放弃了踏踏实实钻研巫术,选择旁门左道,结果越走越歪。你自称‘庸地第一巫’,但你哪一门巫术是第一?占卜?不如无牙。医术?不如我。祭祀?呵呵,你还记得多少?到头来,你就是个一无所长的三流巫师。
“你把天下人都看的不如你,但实际上,你既不懂如何领导他人,又不明风云变幻、大国走向。你罪恶滔天,却一事无成。你机关算尽,却落得孑然一身。到最后,你连一个肯与你同生共死的人也没有,只能拿自己心爱儿子的命来赌你惨淡的下半生。你今日能走出这山洞又如何呢?也不过换来又一次的失败而已。”
宫之炤拉了拉白且惠,他道:“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白且惠收了收神智,看清一具没有五官的人体在自己脚下扭动,虚弱得已经叫不出声音,也抬不起手了。
洞中异样安静,白且惠道:“我有个提议。”没有人作声,赵燕友也不敢发出丁点动静。白且惠接着道,“胡荑残杀族人,应受火焚之刑。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她现在身带蛊虫,无法再作恶,不如就饶她一命,让她在忏悔中,了此残生吧。”
众人心中同时掠过一个念头:“如此活着,还不如死了。”
雷敖龙要说什么,白娴之拉了他一把,先道:“我同意。”过了片刻,宫之炤和石沃若也表示同意。
白且惠看向雷敖龙,雷敖龙嘟囔道:“少数服从多数,你们都同意了,还问我干吗?只是……唉。”
这时,地上的胡荑轻轻说了句什么,别人都没听清,偏白且惠听得清清楚楚。胡荑说:她当初给的解药货真价实,彭从昀也未必救得了熊旅。
她说完,原先是唇角的地方微微抽动,似难受不堪。
白且惠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忽又冲上面道:“韩先生,胡荑母子就麻烦你了。”
韩貊不知什么时候抓了身上佩剑在手,白且惠一和他说话,他吓得手一抖,剑掉到了下面暗流中。他强笑道:“求之不得,求……求之不得。”
他朝济髦使个眼色,济髦带人去抬胡荑。
济髦经过小悦身边,不由得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他伸手要接小悦手上的赵燕友,白且惠忽道:“小悦,你和韩先生一块儿去。”
小悦身子一震,表情呆滞地看着她。白且惠目视前方,淡然道:“我想胡荑好好活着,不想她有甚意外。你跟去看着她,我放心。”
济髦大喜,见小悦迟迟没有反应,又代为着急。他忍不住拉拉小悦,粗声粗气地道:“那麻烦这位姑娘快点来!”
小悦僵硬地任他拖着走了几步,忽然醒过来,将赵燕友扔给他,她返身跑到白且惠面前,冲她磕了九个头,额间一片血红。她哽咽道:“小悦从小在你身边受教,此恩此德,永记心上。你放心,我会时时看住胡荑——你,你自己也要保重。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别任性。晚上一个人睡若还是害怕,要点蜡烛,别忘了在旁边放盆水,以防失火。你胃不怎么好,一天不能吃三种以上茶叶。看病再忙,饮食也要规律。做衣服别光顾着好看,也要注重材质。这些年你行医挣的钱,我存了一部分,改日找人带给你。你于银钱上没有数,最好找个可靠的人代为保管。还有……”
她一口气说了十七八件事,白且惠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她打断道:“好了,你说那么多,我也记不住。你好好去吧。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小悦咬着嘴唇,泪流满面。济髦看不过去,拉了拉她。小悦又跪下冲白且惠磕了三个头,这才转身离去。
第90章 第四回之两个莽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开。谁个孝家开歌厂?引得四方歌师来。”……
美荇的尸体不方便运回庸地,在桥山中焚化。石沃若还是惋惜失去了这名资质上佳的弟子,暗怪自己没有好好引导。她亲自为美荇和这次赴晋途中不幸身亡的灵山弟子主持葬礼。
余人在下面跟唱。唱完了, 便集体默默念着祷文。
白娴之听后面有几个弟子小声说起话来, 她听了会儿,忍不住也问旁边的宫之炤道:“小宫,你说且惠干吗让小悦去看着胡荑?胡荑死还是不死,她下半辈子已经完了, 值得遣身边人特意去盯着?还是说, 小悦真是韩貊派到且惠身边的奸细,且惠打发她这么走了, 其实是饶她一命?”
宫之炤被她问得措手不及,努力梳理脉络,道:“若是小悦完全没问题, 且惠怕不会赶她走——我记得, 小悦不是庸地人,好像是谁从外面带回来的亲戚。她刚来时,还有点晋地口音, 但很快就学会了我们的话。大概没几个人记得她的来历了。”
白娴之叹道:“她若是奸细,那且惠对她也算手下留情了。且惠对伤害过楚王的人,本是不会轻易饶过的。”
雷敖龙听了半天,纳闷道:“老听你们说且惠和楚王, 她这次来晋国救人也是为了楚王, 但她不是早辞去卜尹之职了?她和楚王到底什么关系?”
后面的弟子们一起凑过来八卦。但这几位长老都不明实情,只能胡乱猜测。
忽听一声雷响, 白娴之看了眼洞外:“要下雨了?”
洞口处进来一人,走近了, 发现是笃庆。胡荑跟韩貊走了后,随她入山的胡家人倒有大半向石沃若磕头,被重新收编入灵山族。
笃庆贼眉鼠眼在洞里看了圈,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又拐出洞外。
他走了两步,迎面就看到了白且惠,他忙笑道:“可找着你了。”白且惠茫然盯着他。“我刚刚看到结巴大夫背了个包裹,一个人下山了。我叫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我怕……”
白且惠急道:“他从哪条道走的?”
笃庆指了个方向,白且惠飞一般跑了过去。
天上乌云密布,大雨说来就来。几个响雷后,群山俱笼罩在一片腾腾的雨雾中。
白且惠跑了不知多久,抬头看到山顶上依稀坐着一人。
白且惠加快步子,到了山顶,从背影认出是彭从昀无疑。
彭从昀面前摆了香炉、八卦盘等祭祀用具。他颓然坐着,忽又向山涧悬崖、蒙蒙天地张开了怀抱。
一道闪电曲折从天而降,落到彭从昀身边,砍掉了半棵老松。
彭从昀依然大张双臂,一动不动,后面的白且惠却惊得脸色煞白,忙上前,不由分说将他背到自己背上。
雨实在太大,背着人走不快,白且惠捡了个山洞,带彭从昀进去避雨。
这山洞可不大,仅能容两三人并排而坐。白且惠和彭从昀双双抱膝坐在洞口,等着雨停。
彭从昀缓过来后,觉得有些对不起白且惠,他道:“我……我想来……祭奠她,没……没想到……大雨……”
白且惠安慰他:“没事的,这雨下不了太久。等雨停了,我陪你一块回山顶祭奠她。”
彭从昀更感抱歉:“解药……应……应该是……真的。”
“啊?”
“我弟弟偷……偷藏了一部分……解药给我,和我自己……”彭从昀研究过麟趾玉屑。据他推测,所谓“麟趾”,只是一种传毒介质,毒性主要来自于雷公蟳的腺体。雷公蟳本身无毒,因所食毒物不同,腺体中会积藏不一样成分的毒液。彭从昀养了百余只雷公蟳,尝试用不同的毒物,培养出不一样的腺体毒液,然后通过动物试毒,调制出一种可以解所有此类腺体毒的药物。他粗制出的药物成分,和彭从云给他的解药成分已然相差无几。彭从云告诉他旅的毒复发后,他就一直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便是时间。彭从昀拿药替动物解毒,这些动物中毒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若旅中毒时间超过三月,解药是否还有效,就很难说了。
彭从昀连笔带划、吃力地说了一堆,其实是想告诉白且惠——他没有把握救旅。
白且惠忽然明白了彭从昀为什么坚决不肯跟他弟弟在燕羽营护送下去郢都。神医也怕失手。
白且惠苦笑了一下,抬头望天。雨已小了很多,云朵盖不住背后的太阳,一点点亮白起来。
白且惠道:“生死之事,谁也说不准。大家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彭从昀道:“我看你全……全力以赴,万一……万一……”
白且惠转头看着他,她的脸也一点点亮白起来,双目熠熠闪动着光辉,她道:“你夫人的病怎样?你还不是一样全力以赴。我待他,正如你待你夫人。无论结果如何,总要努力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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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军围攻睢阳,已经大半年了。宋军孱弱,攻势不及楚军一半,但君民一心,守势却如泰山不倒。
楚兵围着睢阳造起与城等高的耧车,四面齐齐攻城。宋几次风雨飘摇,却堪堪守住。
侧让军士筑起一土堙,如敌楼之状,亲自住在里面,观察城中一举一动。宋右师华元也在城内筑起一土堙,挡住楚人视线,气得侧哇哇大叫。
秋天的时候,楚军捉到一个可疑人士,带到旅面前。旅问了几句,就套出这人是姬獳派来见宋君的使者,名叫解扬。
旅命重新搜身,从使者里衣的夹层中找到一封致宋鲍的信。
旅看完信,传给屈荡、侧等一一过目。
侧气道:“晋君恁地奸猾,他自己派大军去打潞国,却又拿虚言哄宋君,让他们坚守睢阳,等晋军来救。宋君听了,可不更要拼命守城了?”
屈荡道:“晋自邲之战败于我们之手后,便一直畏惧我们。晋君不敢派兵援宋,正面与我军交手,但他们料定楚离宋远,如果久攻不下,粮草跟不上,我们必定弃城离去,是晋不出一兵一卒,却徒享了解宋围的美名。”
旅问道:“我们还有几日之粮?”
几个人支支吾吾,最后还是侧如实道:“七日。”
旅仰头发呆,喃喃道:“我们离开郢都,有一年多了吧。”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没人敢接话。旅自己沉默了会儿,然后让把那个晋国使者带上来。
旅问他,可愿改一改说辞,告诉宋君晋无法派兵来援,让宋君早日投降,以免生灵涂炭之苦。
使者眼珠乱转,缓缓说放他进宋城,他就考虑改说辞。
旅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还是算了,把这人押下去。”
他另命人找了个身形与这使者差不多的,穿戴了他的衣帽,领了他的信,偷偷来到睢阳城外。
冒充的使者自称也叫“解扬”,是晋君派来送信的。城头守兵盼晋君如盼甘霖,立即从上面放下兜子,将这个解扬弄进城中。
假解扬见了宋鲍和华元,先递上晋君亲笔写的简书。那两人看后,都大为振奋,互相鼓励再坚持几日。
华元随后亲自带领解扬去休息,假解扬冲他使个眼色,让他单独留下。
华元会意,独留假解扬房中,问他道:“晋君可是另有话吩咐?”
假解扬摇头,道:“我一路进宫,见城内光景很不好。有人在杀小儿充饥,有人在抢夺野狗的骨头烧柴……请大人老实告诉我:睢阳还能守几日?”
华元肃然道:“若按宋楚兵力强弱,睢阳半年前便该开城投降。但宋人有志,可杀不可辱,所以坚持到今日,也是相信晋君必会念在同盟之义,派兵来助我国。睢阳城内易子而食、拾骨为炊,百姓命如游丝,但晋君既保证派兵前来,我们便再难,也会坚持到那日!”
假解扬抹了几滴泪,倒非完全作假,他道:“我见宋民实在可怜可敬,才对右师大人说点真心话——我们主君早就派兵去打潞国了,这仗一年半载打不完,所谓尽快派兵援宋,不过是句空言,壮宋人之志,坚守城池,候楚兵自退罢了。但我来时经过楚营附近,看到他们的士兵在与农夫商议租田耕种之事,怕不是打定主意要久围睢阳。我话尽于此,该做如何打算,大人自决,只望以后莫牵扯出我来便是。”
华元听得心胆俱裂,再三向假解扬保证不会出卖他后,他三步并两步跑回宋鲍处,将假解扬这番话转述了。
宋鲍也如被人抽去筋骨,瘫坐在地上,稍微恢复点后,又大骂晋君背信弃义,无耻至极,他道:“是晋负寡人在先,也别怪寡人投楚了。”
华元道:“且慢!”
“怎么?”
“臣素闻楚王狡猾多智,这晋使是生面孔,未必没有猫腻。”
宋鲍想了想,道:“虽然如此,但宋受围城之苦已近一年,晋君仍未出兵,也是事实。睢阳城内境况,已不容再拖。寡人想与楚王讲和。”
华元道:“臣也这么想,但我们守到今日,也不能叫那些忠心的军民们白守了。讲和,也得有讲和的姿态。臣想趁夜出城,混入楚王营帐,逼楚王答应先退兵三十里,我们再开城门请盟。”
宋鲍亲自敬了华元三杯酒。
当夜,华元孤身来到城头,坐兜子下到城外墙角。他早已打听清楚楚王所在,也详细了解过楚王身边人的姓名。
他扮成旅的亲随,进入楚营。黑暗中看不清面目,有巡营的士兵叫住他,他只道“是我,文茵”,便轻易混过去。他心想:“围城日久,楚兵也懈怠了,竟然这么容易就让外人靠近楚王营帐。”
等到了帐前,那儿的门帘两旁插了火具,照得一方雪亮,却连半个守门人也无。华元不禁疑心:“难道其中有诈?”
他在帐外站了会儿,大胆挑帘入帐。
帐中空无一人。
华元执剑在手,小心翼翼在帐中转了圈,不由得很是迷茫。他冒险闯楚营,就此回去,心有不甘;不回去,又能做甚?
他想了想,又有了主意。他离开楚王营帐,辨明方向,朝侧建造的土堙走去。这一路上不时有值夜士兵穿出,比去楚王营帐时惊险得多。
一次有人发现他,问说是谁,华元无法,答道:“是我,文茵。”对方许久没作声,他以为暴露了,隔了会儿,才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华元摸进侧的寝室。侧晚上偷偷喝了点酒,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睡。华元跳到侧肚子上,拿剑横在他脖子上。
侧大叫一声,想要坐起,又被黑暗中一点雪亮的光芒逼着躺回去。他清楚那是什么,颤声问道:“什么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乃宋右师华元。今日来此,原有事面见楚君,不想他不在营帐中,只得来找元帅。元帅乃这次出征的楚军主将,我的事,和元帅说也是一样。”
侧道:“我王兄不在营帐中?他去哪儿了?”
华元心道:“你都不知,我又哪里知道?”
侧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但他对旅极有信心,觉得肯定不会有事。他肚子被华元压久了,很不舒服,脖子前方一把夺命利器,又不敢乱动。他没好气地道:“右师大人打算就这么和我谈吗?”
华元收起剑,从他身上跳下,道声“得罪”。
侧坐起来,道:“好了,你说吧。”
华元道:“实不相瞒,睢阳城现下已十分危急,民众饥不果腹,只好易子而食;餐无热火,只好拾骨为炊。我们希望楚兵能主动先退三十里。如此,我们主君必当开城门,亲自来求结盟。”
侧惊讶道:“你们城内这副光景啦?你倒实诚,就这么告诉我了。”
华元急道:“我甘冒大险混入楚营,是舍命求两国平息战乱。既是堂堂之事,又何必虚诳遮掩?”
侧顿时十分感动,大声道:“不错,君子以诚待人。你既告诉我实情,我也不妨对你说真话——我们也只有七日之粮了。”
他既兜出了军粮多少,索性连派假晋使入城之事也一并说了。
华元听得又惊又喜,暗自庆幸:“幸好今夜撞见的是这个粗鲁直率的汉子。”
二人都是急性子,又满腔热血,一来一往,谈得兴起,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侧让亲兵取了酒来,二人喝了酒,当场结拜为兄弟。侧取一支令箭,让华元执箭出营,将楚兵同意退兵三十里之事告知宋君。华元接箭,兴奋地道:“哥哥尽管放心。楚兵一退,我主君必亲来请盟。到时我当宋国人质,跟你一起回楚国。”
侧哈哈大笑,拍着华元肩头道:“甚好,甚好。我王兄见到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第91章 第四回之睢水边的小屋
旅让假解扬进睢阳后, 就命文茵撤了他营帐外的值守士兵,一并连文茵也不让守着。
天色黑下来后,旅喝了碗牛肉汤, 就点着蜡烛看书等人。
他听到帐外车马声时, 微微奇怪,想宋君难道派人大张旗鼓地来了?
车停了下来,文茵的声音兴奋地响起。这人大概不放心,让他别守, 他仍旧偷偷守着。
几人模糊的说话声像一团面疙瘩, 揉过来揉过去。忽然说话声停了,一片寂静。
帐帘挑开, 文茵满面红光地道:“大王,你看谁来了?”
旅已经站起来,张开怀抱。
彭从云紧接着钻进来, 他也是一脸喜气, 忙不迭地道:“大王,我大哥来啦!”
旅有点僵。还好下一个进来的,是白且惠。旅叫了一声:“哎哟, 你怎么瘦了这许多?”就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白且惠花了点劲,才从他胸口抬起头来。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都不会动了。
哪次分别,似乎都没有这次的漫长。
两人同时在心中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你还活着。”
文茵拉了拉彭从云, 示意他们先退出。但彭从云会错了意,他笑容满面地走到旅和白且惠身边, 道:“大王,且惠, 先不忙叙话。我大哥在附近一镇中候着,我们先去吧。”
白且惠回过神来,也道:“对了,我把彭大先生带过来了,但我们怕诊治耗费时日,在营中会引起恐慌,所以让他在离这儿半日车程的一个小镇等着。你若无急事,我们这就去吧。”
旅道:“我……”
白且惠等着下文,旅却翻了两个白眼,向前倒下。
等旅再次醒来,他已在车中。车马披着星月光,沿睢水飞驰。
旅横卧着,脑袋枕在白且惠大腿上,所以一睁眼就看到她。白且惠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花。她意识到旅醒了,忙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旅拉过她的手,叹道:“很多人怕死,有的是怕不得好死;有的是怕前路难测;有的是怕亲友子孙无人照顾……你知我怕什么?我最怕你伤心。你走后,我每次昏迷前,都担心自己若醒不过来,你见不到我可怎么办?大概一直揣着这样的心思,才一次次又醒过来。你现在回来了,我该担心点什么,才能再不甘不愿地拖下去呢?对了,你说要亲自烤鱼给我吃,还没烤过呢。”
白且惠被他说的笑了,她道:“你还能胡说八道,那就还有得救。”
她嗓子嘶哑,旅心里疼惜,只作不知,拉着她诉说别来经过。
白且惠离开桥山后,和石沃若等人分道而行。她和彭从昀两人,先奔郢都,半途听说楚军攻宋,楚王随行,便又转道赴睢阳。一路烟尘莽莽,一忽儿是桥断路绝,一忽儿是河冰舟滞,一忽儿遇上强人,一忽儿又迷了路,过了大半年,才入宋境。然而白且惠的话精简平淡,任滔天巨浪也点滴带过,没几句就说完了。
轮到旅说了,旅却是口若悬河,围攻宋城艰难漫长,也被他讲得妙趣横生,几次把白且惠逗得捧腹。
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彭从昀候着的小镇。
车速慢下来,旅才想起什么,道:“彭二先生没跟来吗?我刚在帐中,听到你的声音便激动站起,张开怀抱等你进来。谁知这位老先生先来了。我真担心他会扑过来。”
他话音刚落,车就停了。有人咳嗽了两声,拉开车门,彭从云探进来脑袋,笑道:“劳烦大王惦记。大王就医,我这个大夫自然要随行的。”
旅干笑一声,道:“好说,好说。”白且惠在旁抿嘴不语。
睢水小镇上的这间药房是一个灵山族弟子的亲戚开的,他本身也受过白娴之的教导。白且惠他们无意中在这里落足,彭从昀要买些药,以备旅服用,双方说起来,才聊及这层渊源。
药房主人听说白且惠是上任灵山族族长,忙不迭地邀他们在这里多住几日,有医药学上的问题请教。
白且惠他们天亮时分到的,一进药房小屋,便看到里面站着不少人,正围观彭从昀给一名男子动手术。药房主人在旁边给彭从昀打下手,认真聆听他的教导。
旅人高,站着往里看了一眼,血淋淋的,叫他忍不住犯恶心。他杀人见血不怕,却受不了这种。他苦着脸问身旁白且惠道:“彭大先生在做什么?”
他的楚地口音太明显,前面两名男子回头看了看他们。
这时,文茵拉了拉旅,有个药房伙计站在一旁,领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大屋子休息。
伙计去泡茶准备点心。彭从云道:“大哥真是。他在深山隐居多年,唯一的病人是大嫂,现在有人求他医治,他能一显身手,可得意了。”
伙计端来茶和点心,给白且惠、彭从云、文茵一人一份,唯独跳过了旅,他笑道:“我家主人知道彭大先生有贵客来访,本来不敢在这时候打扰他,实在底下这人找我们医治了大半年不见效,他昨晚又疼得不行,所以才大胆允他进门求治。”
旅再次问白且惠:“彭大先生刚刚在做什么?”
白且惠道:“他在切割痔。”旅好奇地睁着滴粒滚圆的眼睛,伸手悄悄要拿白且惠面前的煎饼,被她轻轻将手打掉,续道,“这种手术我也做过几例。彭大先生应该是拿狗膀胱套了竹管,然后插入病人**,再吹胀引出痔核切除。”旅顿时食欲全无。
他们等了没多久,药房主人和刚才那伙计一起上来,说彭大先生好了,请“熊先生”下去就医。
旅还是第一次被“叫”去看巫医,他可怜兮兮地看了白且惠一眼。
白且惠握住他一手,道:“别怕,我们一起去!”
“万一……”
“万一治不好,那我也会开开心心陪着你。咱们走一程,算一程,倒要看看,你对我的烤鱼有多深的执念?”
“你是不准备烤鱼给我吃了?”
“别想了。”
第92章 第四回之薨
旅离开军营一天一夜后, 带着白且惠和文茵一起回来了。
侧找不到他人,正急得团团转,乍一看到他和白且惠, 又惊又喜, 然而来不及八卦,因为有要事禀报。
旅听侧说,宋右师华元来过了,希望楚军先退三十里, 他们便开城门投降。侧道:“他们撑不下去了。睢阳城内食粮不足, 都在吃小孩了。”
旅惊道:“这般捉襟见肘啦?那我们再一轮猛攻,准保能打下睢阳!”
侧瞅了眼他王兄, 道:“我已经答应华元退兵了。君子一言九鼎,更何况,”他见旅并不动容, 又补充道, “我也告诉他:我们只剩几日粮了。”
旅扼腕叹息,道:“你是这次出征军统帅,随你吧。”
侧大喜, 看了眼白且惠,正要问他们这次离营去哪儿了,被她抢先笑道:“你还不快去下令退军?就不怕你王兄改了主意?”侧吓一跳,他吐了吐舌头, 忙跑去安排。
旅还是遗憾没能一举攻破宋都, 但僵局总算解了。楚军一退,宋君臣立即大开城门。宋鲍在华元和群臣陪同下, 亲自来向楚王赔罪。申无畏的尸体盛敛装棺,被一辆六匹马拉大车送入楚营, 由申犀一路护送入郢。宋鲍请入盟下,答应了几乎所有楚人提出的条件,还将国之栋梁华元交付楚国作质。眼看楚人宋人都松了口气,侧和华元又整天黏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旅心道:“世事难尽如人意。算了,就这样吧。”
旅留下侧处理后续宋国事宜,他带着白且惠和一拨随行人员,先回郢都了。
——————
楚王身体不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郢都。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但都听说他动不动昏过去,一昏就要几日几夜,恐怕是难以捱过今年冬天了。
楚国的文臣武将,近到每日在眼前转悠的宫伯仆尹,远到戍守边疆的公卿子弟,轮流出入不周宫。年仅十岁的太子审更是日日到父王房中,聆听教诲。
青莹每天陪太子过来,她守在外面,等审一脸疲倦地出来,再接他回去。
大臣们的身影逐渐少了下来。
一日,审从旅的寝殿出来后,对青莹道:“父王叫你进去。”
青莹走进寝殿。她守着楚宫数十年,与她丈夫同处不周宫寝殿,则仅有几次。
旅看上去有些消瘦,但背脊挺直,双目湛然有光,怎么看也不像行将就木之人。青莹心道:“他倒一直没怎么变过。”
旅看了眼青莹。她虽然白白胖胖,但年纪上去后,愈发少像人,而多像哪里的悬崖峭壁上硬从石缝中钻出的古木。旅看到她便有些生气,他努力克制厌恶,淡淡地道:“这些年,你管束后宫,教导太子,辛苦了。”
青莹一丝不苟地道:“此乃妾分所当为之事。”
旅又挖空心思夸奖了她两句,嘱咐她以后也要好好照顾太子,便打发她离开。
青莹朝外走了几步,忽然转身,盯着旅看,旅有点愣。青莹道:“都说大王身体欠佳,在准备后事了,妾却一点看不出大王哪里不好呢。”
旅干笑两声,不自觉地拿指腹搓了几下鼻梁。
青莹接着道:“妾相貌平平,又无可以称道的才艺,自知无法讨大王喜欢,所以妾自嫁大王那日起,便下定决心:以自身作规矩,匡正改错,立威后宫。这些年来,妾谨守信诺,一步步达成志向。可惜,后宫之地窄隘,倾尽全力,也不过成日间困于鸡零狗碎之中,挥舞不出多少动静。大王曾对妾说:‘可惜王后是女人,不然,楚国令尹非王后莫属’。虽是玩笑话,却令妾辗转反侧,思之叹之。若有来世,妾盼能走出后宫,在前朝为大王殚精竭虑,为百姓遮风挡雨。”
她说完,重新跪倒,郑重地行了番大礼后退出,再没多看旅一眼。
旅倒默默坐着,沉思了会儿。
三日后,楚王薨。
卜尹无牙主持葬礼。因楚庄王政绩显赫,已被楚人视为神祗一般的人物,所以应百姓之请,楚王棺木由一辆大车拉出楚宫,在燕羽营将士们的伴送下,从朱桥过,从新桥回,绕郢都中心一周,供万民瞻仰,最后回到宗庙完成仪式,封棺落葬。
一路上百姓如流水般洋洋涌来,自发献花,啼哭着表示自己的哀悼。
灵车经过前大将军成府门前时,还出了段小插曲。
成嘉的孙女成琼玖自被楚王逐出宫后,幽居成府中,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她从不知哪里听来一点关于楚王的事,无论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一律以最坏的心思揣测,然后加诸恶言,到处传播。成家人初时还怕她惹祸,将她关几天,或者打一顿,让她闭嘴,后来见大家都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只笑话她“疯言疯语”,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便也随她去了。
这日,家里下人都上街看楚王灵车,没人看管琼玖,被她推门出府,也走到大街上。
她随着看热闹的人群一起走了阵,大致弄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这次没说楚王坏话,而是找了块高地,踮脚伸脖子等灵车到来。
白色车队渐渐逼近,百姓们哭着上前献花,随行士兵过来拦人。忽然间,有一条瘦小的身影闯过重围,闪电般向楚王的灵车扑去。
那人速度太快,吕良蒲刚来得及叫声“站住”,就听“砰”一声,琼玖的脑袋已撞上棺木。白色的灵车,溅得血迹斑斑。
这次,没人拦下她了。
第93章 第四回之惜今朝(尾声
四个月后, 在史书记载上已经“薨”了的熊旅和白且惠一块儿来到了巫城。
彭从云比他们先到几天,已经去他大哥大嫂曾经的住处收拾停当,放入了一些生活必备物品。
熊、白二人在彭从云的宅中休息一宿, 次日, 便由他和两个家养童仆轮流撑船送入山中。
彭从云亲自带他们转了圈。白且惠已经来过一次,旅初至,看什么都挺新鲜。
除了居住之处,彭从昀在山中另外还建了两处落脚点——一处用来存放他自己种植的带毒药草;另一处则饲养动物, 制药试药。
彭从云用一辆牛拉板车带白且惠和旅去看了看那两处建筑。
饲养处房屋前一个四四方方的坑, 从河中引水,灌出个人工池塘。池塘上四排水箱, 每只箱子上方开了一口,连通一根管道。管道开口端浸在一只大桶中。此时桶是空的。
旅奇道:“怎么有这许多木头箱子?里面装了什么?”
彭从云神秘兮兮一笑,看看白且惠, 道:“你猜呢?”白且惠心里一动, 目光灼灼起来。彭从云打开两只箱盖,果然里面有几只螃蟹在爬。这些螃蟹比寻常同类看上去凶恶不少,大概是背上花纹弹眼落睛, 乍看像外翻的肉瘤,大小不一,带血带脓。
旅“啊”了一声,有点冷淡地道:“这些就是彭大先生养的雷公蟳吗?”
彭从云道:“是啊。这些东西本地不产, 大哥当时管我要, 我只得托人去南海那边采购了一百来只,运来给他。他离开那么久, 没人喂饲料,我数了数, 只有十三只还活着。就是这十三只,体内毒液也淡了许多。”
白且惠道:“没关系,可以从头再养的。”
三人逛完回到住处,彭从云继续和白且惠讨论雷公蟳的养殖。旅从彭大先生的渔具中选了几样,一个人拿着去河边捕鱼了。
他真捉到不少鱼,天快黑了才回来。他不说自己是赤脚入河一条条捕捉上来的,吹嘘说是用渔具钓的。白且惠也不拆穿他。
彭从云准备了丰富的食材,他两个小童早做好了浓香扑鼻的一桌菜,应旅的要求,又把他弄回来的小鱼拿香蒲叶包着烤了,配酸野葵苗和郁李饼吃。
三人饭间谈到彭从昀,彭二先生感叹道:“想不到大哥竟会选择留在那小镇。也是,大嫂不在了,他回来睹物思人,徒添伤感。”他始终对旅怀有愧疚,又补充一句,道,“大哥也仍在研究解毒法子,多接触些病患,没准能触发新的想法。”
白且惠笑道:“那就看我们和彭大先生谁能先想出解毒法子了。”
旅道:“还得我配合,不吃你烤的鱼。”
白且惠脸上笑意加深,柔情无限地瞥了他一眼。
三人饮酒至半夜,彭从云在上次白且惠和小悦呆的小屋睡了一晚,次日一早便告辞离去。
白且惠赶来送他。旅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跟在她身后。
彭从云慌忙去拦旅,让他快回去接着睡。
白且惠笑道:“他爱送就让他送,你拦他干吗?”她说着拉起旅的手,防他半闭着眼走路跌跤。旅索性闭了眼睛,摇头晃脑地由她拉着。
彭从云上了船,再三让他们快回去。船划出去很远,他回头,那两人仍站在原地。一个依旧闭着眼;一个已经转头看着旁边人。
彭从云心中感叹:哪里想得到那个威风凛凛、运筹若神的楚王会乖乖的,像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孩子呢?
他把两个童仆叫过来,再严嘱一次:“别人问我给谁送东西,你们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其中一个童仆笑道:“知道。还和以前一样,给你大哥大嫂送东西。大嫂身体不好,大哥陪她住在山里,方便调理。”
另一个童仆道:“先生,你说了有一百遍了。”
彭从云苦笑了下,再回头,河边已没有旅和白且惠的身影了。
一阵风吹过,竹叶沙沙,流水乱云。这一段故事,便也翻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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