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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作者:白槿湖

书名: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

作者:白槿湖

书号:ISBN 978-7-5404-8449-1

开本:32开

页数:304P

印张:9.5印张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每当我想起你,星星就落下来了。——“我身后无山。”——“你身后有岳。”

“我是你的山。”仲桉,第一个和我说这句话的男人,是我父亲。第二个和我说这句话的人,是你。

他是记忆大师,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看似永远一丝不苟,永远不为所动。而她,患有连自己脸都认不清的脸盲症,像只迟钝迷糊的考拉闯入他有序的世界。他清晰明朗的脸庞,成为她生命里的那盏路灯。路灯一直都在。而当面对彼此事业上的分歧,她父亲的真正死因,失踪弟弟的下落,他们该如何抉择,如何信任……

“即使将来你不再认出的脸,没关系,我认得你就好。”

序:编剧韩佩贞写

窗外,大雪纷飞,夜里,终于能静下心,替湖湖的新书写下祝福。

认识湖湖之后,习惯于书房中摆一束桉树叶,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味道,慢慢的,竟有些离不开这样的气息。

终于明白,为何考拉总是攀附于桉树上,也懂了《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这本书名的意义。

“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都说文如其人,这是书里的一段话,揭示了林嘤其与岳仲桉的感情关系,同时也从侧面显现出作者湖湖是一个怎样的人。

与湖湖的结识就要从这本书说起,当时看完湖湖写的大纲,内心深有触动的我开始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作者,才能写出一个如此精彩的关于自然与动物的故事。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有些困惑,自然与动物显然是寻常小说不太愿意去触碰的题材,为何湖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其实这都是因为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这样一群人,在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默默保护着自然与动物,有名气者如珍古道尔,于我们寻常人的生活也甚为陌生。

所以湖湖选择写关于他们的故事,让笔下的林嘤其成为他们在文学世界里的代言人,试图让更多人了解关于动物保护的必要性。

湖湖大胆地将人物设定采用特别的方式展现,脸盲

症的林嘤其,与记忆大师岳仲桉,两个相去甚远的人却相互吸引,爱得艰辛,而其中最动人之处,在于爱情的温度,总是暖到心底。

在寻常人眼里看来,写东西对于作者而言,是一件容易的事,殊不知这一投入便是数年光阴,如今再回头看不胜唏嘘。

在创作这个故事期间,湖湖经历了一次生死攸关的手术,知悉此事的我给她发信息,她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表示自己没事,寥寥数语便带过了其中的煎熬与焦虑,也未从流露过死亡曾在她身边踱步。得知她手术时的惊心动魄,炎炎夏日,我背上仍出了一层薄汗。

后来她痊愈再见面,湖湖依旧欢声谈笑,丝毫不像经历过一场大病。

所以你看,生活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跟人开玩笑,熬过去了就是一场磨砺,而这事后的馈赠便是懂得了平淡是福气,也愈加珍惜自己笔下的一字一句。

写了这么多,我也不想再赘语,这一本温暖的书,这一个温暖的故事,这一个温暖的作者,值得大家的珍视。

楔子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回忆了。

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该多好。她身后还有个成天拖着鼻涕的小跟班弟弟,每天清晨父亲像往常一样背着包出门,母亲骂骂咧咧责怪父亲不像纪叔叔那样做个工程师赚钱养家,却又追着往父亲的包里塞些苏打饼干,嘱咐他胃酸的时候,就吃几块。以至于后来她每次在超市里看见苏打饼干,就会想起,胃疼的父亲。

夜晚,她和弟弟写完作业,一左一右伏在父亲的膝盖上,听父亲说各种野生动物的故事。弟弟喜欢听父亲说狼王,而她喜欢考拉。

“爸,你见过考拉吗?”她打开那本快翻烂的动物百科图册,指着考拉那一页问父亲。

“考拉生活在澳洲,我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出国去看了。将来你长大了,你替我去看一看。我最想看的是,天国之渡,如果能亲眼所见,此生无憾。”父亲说起天国之渡四个字时,眼睛里仿佛有光辉流动。

“爸,你等我十几年,到那时我肯定有存款了,我就带爸出国,去非洲看天国之渡,去南美洲看美洲豹,去澳洲看考拉。”她气高志大,夸下海口。

父亲摸摸她的头,目光慈爱地说:“你就是我的小考拉。”

“那我是爸爸的小狼王!”弟弟扮作狼状,仰头张口模仿“嗷呜……”的狼叫声。

“不像狼王,倒像只小狼狗。”她捂着脸笑话弟弟。

姐弟俩围着父亲转圈跑,你追我赶。

母亲则坐在灯下将白天挖的虫草一根根整理好,放在地上阴晾,再用铁丝网盖上,防止老鼠偷食。

等母亲忙完,就开始催促姐弟俩去睡觉。她和弟弟快速钻回房间,透过门缝,看见父亲照例为母亲洗手,将指甲里的泥土一点点搓干净,再细心地抹上护手霜。

当时看来是那样寻常重复的日子。

印象中,父亲并不高大魁梧,有点溜肩,甚至,还没有母亲的肩膀宽厚。在她快中考时,他们一家人去拍全家照,母亲前一天晚上悄悄给父亲夹克衫的两个肩头,各缝上半圆形的小布兜,做成加厚简易的肩垫。拍照的时候,父亲努力耸起肩膀,他的肩看起来是没那么削了,姿势显得有些滑稽。

很少拍照的母亲神情拘谨,笑容有些僵硬。弟弟扮着鬼脸,悄悄伸手在她背后挠痒痒,她正忍不住笑的时候,镜头便定格了。可这唯一的一张全家合影,后来也遗失了。

那时她的理想,还是成为一名医生,治病救人。再就是存钱,带父亲去看天国之渡。

直到长大后这些理想离她远去,她才清楚,有些理想,注定是你一生都无法完成的,而那些理想存在的意义是,你曾纯粹坚定地将一个人纳入你的理想之中。你想起那个理想,便会想起那个人。

那时她还没有患上脸盲症。父亲还好好的,弟弟没有失散。

她也不认识他。

却是永远都不会再有的日子了。

第一章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

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七月的东非,马赛马拉大草原上,林嘤其和几名动物爱好者守候在马拉河畔。

烈日当空,远处仍有闪电掠过。水塘旁边,狮子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袭击喝水的斑马,秃鹫站在树枝上警惕地监视着,马拉河里的尼罗鳄正闭目养神。

排成长队的角马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热浪在上升。即将开始一场浩荡壮观的角马群大迁徙。

她几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头马在河边来回走动,突然,它停止脚步,腾空一跃,跳入马拉河,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头马奋力游过了河,顺利上岸。短暂时间里,无数只角马井然有序地渡河,前仆后继,哪怕水中有鳄鱼,草丛中有狮子,但它们只有一个信念,渡过河,就会有青草吃。

她看到有刚出生或仅仅三四个月大的小角马,都跟着角马妈妈渡河,瘦小的身体奋力地渡。

河中的尼罗鳄被唤醒了,在水中来回游摆,寻找捕食的时机。

一只小角马,被尼罗鳄死死咬住后腿,拖入水中,它扑腾挣扎着试图摆脱鳄鱼的嘴,但体力悬殊过大,它很快便没了力气,水面上涌出鲜红的血,血腥味令尼罗鳄群都兴奋起来。

已渡过河的角马妈妈,它徘徊着,盯住鳄鱼口中的小角马,那应该是它的幼 崽。它始终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鳄鱼带着小角马沉入水中,角马妈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右后方,另一片庞大的角马队伍,猛地狂奔,天地间迸发出轰响声,万马奔腾,沙石扬起,混合着渡河中死伤角马的惨叫声,整个草原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命旅程。

当地人告诉她,东非草原上的角马每年都要行走长达两千多公里。

它们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行走,为了那一片赖以生存的草原,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很多角马,在她眼前死去。

她泪流满面,感到无法承受这份沉重,被大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深深震撼,令她心生敬畏。便更加理解了父亲一生所走的路。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兜。

时隔十三年,她终于来到肯尼亚,走进东非大草原,亲眼见到天国之渡,见到父亲生前最向往的一幕。

当她想要回车上取望远镜时,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呼叫她:“林小姐,林小姐,当心艾鼬,别动!”

然而来不及了。她的脚已经迈了出去,一瞬间被那种巨刺激的气体给封闭住,令人窒息,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高声问有没有双氧水,为她清洗除去臭气。

被这种无法形容却又熟悉的臭气禁锢着,她紧闭的眼睛感受到头顶阳光的炙热,脑海中忽地浮起他的脸庞。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

她匆匆赶去学校背单词,抄近道走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她握着长树枝,拨开草丛,想吓走蛇。走着走着,她又倒退回几步,发现数米之外的树林里,静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看穿衣打扮并不像青海湖本地人。

“喂,你站在那干什么呢?”她冲他高声喊。

他依旧纹丝不动,不作声,目光也不看她。

既然他保持沉默,要么是有秘密,要么是聋哑人。望着那张让她生不出半点戒备的脸,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向他走过去。

她绕到他背后,用手中的树枝猛地拍打草丛,还没等她开口,一股强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那种臭,仿佛是立体的,带着原子爆炸般的臭味破坏力,让你的听觉,嗅觉,视觉同时被摧毁。好像一万吨氨水将你浸泡住,无法呼吸。好奇心是很危险的。

他迅速转过身,伸手紧紧地捂住她的眼睛。

几乎是默契地一起逃离臭气带。有那么十几米的路,她被他蒙着眼睛,由他带领着跑。

一直跑到空旷敞亮的平地上,浓烈的臭味依旧笼罩着他们,之前究竟发生什么,她脑子一片空白,臭气熏得神志不清,胃里翻江倒海。

慢慢缓过神来,她才知道,他们被有臭气的不明生物袭击了。

“啊!你真是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害我被连累!”她捏紧鼻子抱怨他。

“偶遇臭鼬一家五口出来散步,本想伪装成一棵树躲 过去,哪知道你会闯过来。“他表情无辜。

听他这么说,她差点没吓倒,居然还是五只臭鼬……

“你说,臭鼬有天敌吗?”

“当然有。”

“难怪它们还没有称霸地球。”她叨念着。

这一刻,他们大概是世上最臭的两个人了。

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是臭鼬气味刺激导致的。在紧要的关头,他捂住她的眼睛,所以她倒幸免。

“看你的样子,是外地人吧,走,去我家洗澡。”她邀请他去家里。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走在路上,十米开外就被人嫌弃地捂住鼻子,两个人仿佛是移动的氨水工厂。毫不夸张,连路边的那只流浪狗,平时见她都要摇尾巴的,这时见她,如见噩梦,逃命一般夸张。

“看它拔腿而跑的样子,就知道它也有过被臭鼬袭击的惨痛教训,看来不止我们这么惨。”她安慰自己说。

“也许它把你当成一只黄鼬。”他说着,扫一眼她穿的上衣,和黄鼬的皮毛色出奇相似。

“你好像距离臭气中心更近,味道比我更浓郁。”她反驳他,忍不住想笑。世上有千万种相识的可能性,从未想到还有因为臭鼬袭击而引起的相遇。

那天下午,母亲不停地烧水给他们洗澡,抱怨女儿招惹什么不好,招惹臭鼬,这下家里一个星期怕是都散不了味。弟弟用棉花团塞着鼻子取笑她是无敌臭哄哄。

他换上她父亲的衬衫。

母亲执意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并表示因为女儿的莽撞,向他抱歉。

林嘤其第一次发现,原来粗犷的母亲也有温言细语的时候。这个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格外温柔。

“吃、完、快、走!”她一字一字用口形在对他说,抬腿在桌底下用力地踢他一脚。

“姐,你为什么踢哥哥?”弟弟放下筷子,鼻孔里还塞着棉花,语气里夹杂着重重的鼻音质问她。看来弟弟很快就和他熟络亲密了,帮着他一起怼她。

她低头不停往嘴里扒饭,心里还挺美的。

父亲给他们科普臭鼬的知识。

“臭鼬是社会性动物,以家庭为单位生活,有的一个家庭多达十几只,一般是五六只,性情温和……”

“爸,臭鼬这么暴躁的脾气还叫性情温和啊?幸好没遇上超生的家庭,不然我们今天估计得爬回来了。”她撇撇嘴,夹着菜吃。

“还没你暴躁,谁叫你招惹它们呢?”父亲笑容可掬。

他替她解释:“叔叔,是我招惹的。”

“知道就好,你这个罪魁祸首。”她狡黠地眨眼睛。

临走时,母亲敦促她送他,抓了一把虫草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家冲水吃。

“你们一家人都很可爱——除你之外。”他故意逗她。

“是呀,哪有你可爱,可爱得穿粉色袜子。”她朝他鬼脸,飞速跑回家……

“林小姐,醒醒!”几秒钟的迷糊过后,她在摇晃中醒来。

“刚才你居然笑了,被艾鼬袭击后,还能笑得出来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不过我真快被这气味臭吐了。没有一礼拜臭味是散不掉的。“黑人司机李龙递给她一瓶水,忍不住捂住鼻子。

能够治愈臭鼬气味的,只有……时间。

李龙是内罗毕人,汉语极好,他没有去过中国,最喜欢的动物,是中国的龙,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汉语名字。

她接过水,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艾鼬袭击,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一个人,也经历过。所以,再次闻到这种熟悉的臭气,想起了些往事。”

“能够让你想起来笑得这样好看的人,他一定很可爱。”

“是啊,他真的是非常可爱。”遗憾的是当年没有问他姓名,否则也许她已经找到了他,也好问一问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越野车上,望着遥远草原上成片的合欢树和灌木丛。

热风吹乱她的长发,露出额头,眉目英气透着股野性。

“林小姐,别动!”李龙朝她喊,在她回头之际,迅速按下快门。

相片里的她,穿件色明艳的长裙,却一点儿也不俗气。还以为又有艾鼬了,惊慌过后的笑容被抓拍下来。

只不过她从来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那张相片,被她随手放在包里。她想还是很幸运的,在离开肯尼亚的最后一天,见到了天国之渡。

她该走了,也不知下次再来这里,会是何年何月,但她相信,她还会再来。

恰在此时,接到母亲的电话,要她立刻去北京,有弟弟的准确线索,并给她发了地址。母亲再三强调,这次核实过了。对方希望有偿提供线索,价格面议。

面对着偏执激动的母亲,她只好顺从。哪怕已经遇到过很次骗子了,但只要有新的消息,都不愿错过。

G市飞北京的航班。

连续转机,她已经很累了。

用携带的毯子将自己裹住,身上仍有浓烈的气味,这种气味极难散去,她尽量掩盖住气味,生怕影响别人。

这些年她与人相处始终小心翼翼,但还是总出错,渐渐她产生社交恐惧,很怕见人,尤其是生人,每次处在人群之中,她就很不安。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小怪物。又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寄居蟹,或者是一条变色龙。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场灾难,她也许像周良池那样成为了一名医生,而不是在奶牛场当兽医。当然,糟糕的是她连这份工作也弄丢了。

邻座的女孩对她身上的臭鼬味道产生极大抵触,正常人初次闻到都受不了这种气味。

她只好反复给女孩道歉。

头等舱内,岳仲桉斜靠在座位上,满脸疲倦。

忽然间,他皱起眉头,被某种熟悉难闻的气味所触动。可又难以置信,飞机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味。

他问身旁的向笃:“你有没有闻到很奇怪的味道?”

向笃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深呼吸,疑惑说:“没有闻到,我最近感冒鼻塞。你 需要口罩吗?”

他摆摆手,不停翻动着手中的书,却又心不在焉,他起身循着那抹气息走去。见空姐正在经济舱调解纠纷,他一贯对此类事漠不关心,正要返回头等舱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等飞机平稳后,我可以去卫生间里待着,这样可以吗?”

他一时惊住,目光稍稍越过遮挡的身影,朝座位内侧望去,竟真是她。他不想在她正难堪时被她认出,脸上缓缓地浮起笑容,他回到座位,在向笃耳边交待几句。

“你要去经济舱坐?”

“见到一个女孩很美,想给你制造机会,就委屈自己和她换个座位。”

向笃十分怀疑地说:“我怎么这么不信呢,感觉你是想给自己制造机会。”

“我是那种轻佻的人吗?”他一本正经地反问向笃。

向笃顿了顿,点头说:“从前不,现在看起来有点儿。”

岳仲桉仔细想了下,确实从来没有这样过。

林嘤其并没有因为态度卑微而得到女孩的谅解,反而引起矛盾的升级。

“我现在是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你的味道,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有疾病。你不能坐在我身边,趁飞机还未起飞,请你离开。”

“这位女士是凭机票登机的,她有权利乘坐本趟航班。”空姐忍不住道。

“那我就投诉你们航空公司。”女孩涨红了脸,周围并没有乘客帮腔。

“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有很急

的事情必须赶去,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向你们道歉。“她向周围的乘客半鞠躬。

“我不管,闻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感觉头晕恶心很不舒服。”女孩厉声回应。

林嘤其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预感到这趟航班注定是要泡汤了,她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进退两难僵持不下的时候,向笃走过来,对女孩微笑道:“这么美的姑娘,哪能委屈,走吧,跟我去头等舱,有人愿意和你换座位。”

林嘤其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个陌生男子在邀请她的邻座去头等舱。

女孩拎起包,昂首挺胸踩着高跟鞋离开。

长得美就是好,永远都会被呵护着。不过倒也帮她化解了口舌之争。她长长地松口气,半眯着眼,睡意席卷而来。

好像是梦境,她看见一个身材挺直倜傥的男子朝他走来。

过往岁月里,她的世界,就似柳永那句诗:雾霭沉沉楚天阔。她是被世事隔绝的怪物。从未有人闯入她雾蒙蒙的世界。

他离她越来越接近,她试图努力睁开眼睛,又心意已冷地想肯定是在做梦,便放弃了,眼皮无力地再度合上。

岳仲桉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歪着脑袋,酣然入睡。他俯身凑近她,果然她是臭味的来源,他忍不住想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看到她眉尾处凸起的伤疤,漆黑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身体细瘦,脸庞上没有任何妆容遮掩。

这一刻,他们

还像当年那样被臭鼬的气味围绕着,这在常人看来作呕的臭味,他理解为命运安排的缘分。倘若不是这似曾相识的气味吸引着他,又怎会再和她重逢。

看来是注定的臭味相投。她竟然又莽撞地被臭鼬攻击了,她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儿,恋爱或……结婚了吗?

他连续生出一长串问题。她呼吸渐重,夹着轻微鼾声,他想她应该是好久没好好睡觉了。

也是,这满身的臭鼬味,肯定提心吊胆睡不好。

有我守护你,你安心睡吧。他不知为何心中会唐突地生出这样的念头。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时,她一下惊醒了,他不由刮目相看,睡得如此沉居然能在餐车到的时候准点醒来。他假装看杂志,想着等她见他坐在身边会是怎样的惊讶。

结果她也没看他,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去。

他替她拿了一份米饭。在意面和米饭之间,他选择米饭,因为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面食。

他记得她本是生长在南方的姑娘,因父亲工作调动去了青海,她并不习惯当地的面食。那晚,她边擦头发边央告着她母亲想要吃米饭,她母亲将他视作客人,问他想吃米饭还是面食,她跳起来,赶紧用口形暗示他吃米饭。

往日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那天泥石流爆发,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出来。他走过去,轻敲了两下卫生间的门。

几秒钟后,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并没有抬起脸,小声地说:“对不起。”从他身侧走开。他明白了,她是故意躲在卫生间,怕气味影响别人进餐。

回到座位上,她又继续闭眼睡觉。

岳仲桉看她贪睡的样子,思量片刻,将一张名片,放入她敞开的包里,又见包里有张她的相片,他拿出来,端详着,原来她居然一个人跑到肯尼亚去了,看来还是很美。他把照片握在手里,拉起包的拉链。

这算不算是偷盗行为?他想想,自己也给了她名片,顶多算是交换行为。

飞机开始下降。

她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自始至终闭着眼睛,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对她都没有的意义,一股无动于衷的冷清。

他有些失落,好像和预想的别后重逢场景并不一样,他完完全全被无视忽略。

眼前的她,和十四岁那时聪慧调皮的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记得在她写字桌上,第三份数学模拟试题卷第十页,写满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满页的:周良池。

他还装作不懂,问她,原来周良池是一个数学题答案啊?

她从他手中夺走试卷,狠狠地瞪他。

记忆犹新。

也许她早就不记得他了吧,她心中有喜欢的人,怎会记得他。她又不是他,十三年后还能因那抹气息,那句声音,想起她。

人大部分的痛苦,都来自于记忆。他极少爱一个人,因为他和常人不一样,爱过的所有细节,点点滴滴都不会被岁月 抹去,就像刻入生命,只要想起来就会完整重现。

当心爱的人走了,余下的时光都是他一个人在回放过往的片段,他独自站在那个被遗弃的世界里,不断重复着记忆。

陡添心凉。

他将毯子给她搭在膝盖上上,悄然离开了座位。

飞机平稳落地。

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终于好好睡了一觉。好像还做了个美梦,梦里她看见一张清晰的脸,尽管醒来已想不起什么,但梦里的感觉是,那真是一张好看的脸。

还有些像回忆里的少年。

嚷着嫌弃她臭的女孩,又回到她身边,边取行李箱边打着电话,心情大好地说:“我今天这趟航班有点值,刚开始挺倒霉的,身边坐了个臭气熏天的女人,我都差点吐了,可是你知道吗,有个看起来很帅的男人,穿得很高级,他心疼我,将头等舱让给我坐,他替我和那个女人坐一起。直到飞机快降落,他才和我换过来,我以为他会找我要联系方式,可是他连句话都没有和我说,也没看我一眼,你说他这是怎么想的呢……”

林嘤其耳朵听着,倒没有觉得不舒服。她睡了很久,没看到换座的人,只是感慨男性的风度有时真离不开经济基础,这才一趟航班的功夫,轻而易举就把小女生迷倒了。

她从未对男子的外貌动心意起过。

以前纪幻幻就老和她开玩笑说,你这种脸盲症,就该去和有趣的灵魂相爱,把那些好 看的皮囊都留给我。毕竟再好看的男子,你也视而不见,多暴殄天物。

下飞机时,她打开手机,低头看线索人发来的地址,翻导航查从机场过去大概的距离。

岳仲桉静静坐着,直到林嘤其和他擦肩而过,他不经意间扫视到她手机屏幕,正犹豫要不要和她打招呼,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怎么还没走,是在等我吗?”

“别误会,我是对你旁边那位女士比较有兴趣。”他坦白地说。

女孩的脸,由红转白再变成青。

林嘤其慢慢地跟随人群队伍往外走。

当他走出人群去寻找她,已没有她的踪影了。

他和她竟就这样错过了。

炎热的天气,他手心泛凉。从电梯直达停车场,他径直走上一辆黑色车,开车门,坐在后排,满腹心事。

“我们现在直接去招标现场,还有四十分钟时间,交通不堵的话应该没问题。”向笃边说边将投标计划书递给他。

他接过来,佯作思虑。

脑海里接连不断地闪现着她,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想清空她的影像。

向笃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有疑问。但私人的事,不做多言。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广告片和电视台那边产品推广的细节。” 岳仲桉跳开话题,也是为了让自己注意力转移。

公司关键时期,不能有差池,事无巨细他都要亲力亲为。

林嘤其在寻找弟弟的这条路上,无数次满怀希望

而去再满怀失望而归。

她按照地址走到一处居民楼,一个年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将足球踢到她腿上,她笑着将球踢回去。

“谢谢阿姨。”

弟弟丢失那年,也是这副淘气又乖巧的样子。现在,这么大的孩子,都已经喊她阿姨了,可记忆中的弟弟还是一点点大。她总在梦里听到弟弟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喊她。醒来,脸上都是泪。

不管怎样,哪怕不能见面,只要弟弟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就好。算算,弟弟也该有十八岁了。

她走上五楼,门虚掩着,敲了敲门。

“进来。”阴冷的男声传来。

她没有过多考虑地走进去,勇气便是寻找弟弟的信念,她不害怕。

客厅里坐着两个男性,从身形衣着判断,一个中年是男人,四十岁左右,另一个则像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地上布满生活垃圾,烟雾缭绕,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单看这生活环境,也是游手好闲之辈,她已预感这次又同样被骗了。还好,反正身上携带的那点现金并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不妨开门见山,如果你们确实有我弟弟的线索,那请带我去,找到弟弟,我会尽力感激你们。要是根本没有线索,单纯骗钱,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身上这点钱你们想要就拿去,我人走便行。”她冷静极了。

中年男人走过来,开口道:“既然你识相,我们也好说,把包和手机放下,你人走 ,事先说好,你这是自愿行为。”

她点头,注意到对方腿脚有些跛。另一个青年左颈间有纹身,低头坐着,并不说话。

她放下包和手机,跛腿男人夺过包,开始翻动。正当她往门外走的时候,跛腿男人说:“等等——”

跛腿男人握着一张名片,眼睛冒光:“名片上的人很有钱吧,和你是什么关系?”

“哥们儿,见好就收,别搞出事。”纹身青年说。

“你闭嘴,少他妈掺和!”跛腿男人不耐烦地冲。

林嘤其并不清楚何时会有一张名片在自己的包里,只好否认:“我不知道什么名片,我也不认什么有钱人。”

这句反驳,在跛腿男人看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吗,那我打电话问问。”

跛腿男人走向窗户,握着林嘤其的手机,依照名片上的号码拨打过去,眼神斜瞟着她。

“你好,岳总,是这样的,我捡到了一个女包,里面有你的名片,我想寻找失主,请问你和手机的主人,是什么关系?”跛腿男人盯着名片,假装好心地问。

……

“是你朋友?”跛腿男人意味悠长地望了一眼她,开始朝门口走。

门啪得被重重反锁上了,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林嘤其绝望地想,名片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这次真是要被他害死了。

……

“什么,让她接电话?”跛腿男人的脸上浮起阴险的笑意,将电话放在她耳边,恐吓道:“别废话,给我哭!求他 来带你走!“事态的发展,已然失控,从一场骗局变成绑架勒索。

她无端地因为名片上的这个人,陷入危险,明明差一点就安全无事了。

“你还好吗?别怕,我马上来。”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抚慰声。

“你到底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是你的朋友,你是不是疯了你想害死我,你告诉他我们不认识!”她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吼。

跛腿男人狠狠用手肘击打了她的腹部,走到窗户边继续说。

她痛得弯下了身,强忍着痛,仔细捕捉着对话。因为看不清人的面孔,无法察言观色,所以对方的语气声调,肢体行为都是她判断自身处境的参照。

……

“岳总放心,既然是你这么重要的朋友,我保证让她毫发无损。”跛腿男人语气切换自如。

……

“好,岳总准备现金,算作为交个朋友的见面礼吧,提醒你,别报警。等我半小时后联系你。”跛腿男人挂了电话,对纹身青年骂起:“你他妈还不滚?”

纹身青年欲离开是非之地,却又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林嘤其反应过来,纹身青年并不是跛腿男人的同伙,她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看什么看,想死?”跛腿男人恶狠狠地说。

纹身青年站起来,没有说话,推门离开。

“既然你朋友爽快地答应来,那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动,等着他。”跛腿男人反锁上门,拔掉钥匙,从口 袋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茶几上,眼神就盯着刀。

林嘤其顺从地坐下,她明白眼下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稳住跛腿男人的情绪,她刚大致估算过他行走的速度,只要她能找到机会冲过去打开门,以她逃跑的速度,他是肯定追不上的。

正在参加招标会的岳仲桉,因为这通电话,变得高度紧张,来不及和向笃多加解释,重点交代了几个投标事项后,他离席而去。

向笃难以理解地看着岳仲桉背影,从未见他在工作时会中途离人,有些反常。

岳仲桉担忧她惊吓过度而产生过激行为,她随时可能都有危险。

驾驶那辆黑色轿车,他去银行备好现金,半个小时后,电话并没有再打来,他脑中回忆起在飞机上时,林嘤其手机屏幕闪过一个地址。他不做等待,直奔那个地址开去。

林嘤其没有把名片上那个人说的话当真,她才不信这个并不相识的人会来救他,她不能坐以待毙,脑子里只想着怎样才能逃出去。

这时,跛腿男人收到一条短信,脸色变得铁青,情绪也焦躁不安,他翻找出一卷绳子和胶带,走到林嘤其身边,说:“我要出去一趟,防止你想跑,给你绑住手脚,封严嘴,你不想受罪就别动。”

她不甘心这样束手就擒。

“就因为一张名片,听信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冒这种险吗?他根本不会来,他就是个无聊恶作剧的神经 病啊,你绑着我在这等有什么用,也等不来他的,你放我走吧,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认识你的脸我会怎样,我是脸盲症,你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前两年歌神在上海的演唱会现场,有个女孩……“她心里很慌,急切想说服对方。

不至于对一个脸盲症杀人灭口吧。

“闭嘴,我说他会来他就会来。” 跛腿男人打断她的话,绑住她的双臂和脚。

“你为什么信他会来,我说了很多遍我不认识什么岳总,就算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明白白吧,我太冤枉了,纯粹就是被那个人害的!”她觉得自己要是死在这里也真是含恨九泉。

“男人的直觉,他在乎你。” 他撕扯着胶带,用嘴咬下一截,还没等林嘤其辩驳,胶带已贴住了她的嘴。眼前如此凶恶的人嘴中,居然能说出他在乎你这四个字。

这是什么鬼直觉?

她瞪着一双眼睛,吱吱呜呜也说不出来话,心中的怨气都在名片上那个岳姓男人身上,她在心里发誓,如果她平安无事,她不管怎样都要找到这个人,然后跳起来用力左右开弓抽打他,不打他难解心头之恨。

“我马上就回来,不想死就别动。”跛腿男人威胁着,拿起桌上的匕首和名片走了。

她原想用脚勾到匕首来割绳子的,现在已无法实现,她有些绝望,环顾这个脏乱不堪的房子,难道自己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想到接下来跛腿男 人发现等不来所谓的“岳总”,盛怒之下会不会灭口。她又想到了妈妈,万一她有不测,妈妈怎么办,想到弟弟,想到她暗恋了这么多年从未敢开口说我喜欢你的周良池。

等等,她忽然想起上次见周良池,听他讲他丛林求生的经历,好像说过,有种方法,在没有刀的情况下,可以切断绳子。

是什么方法,快想快想,她暗示自己,可心里越急乱越想不起来,她努力让平复,深呼吸几次,仔细回想那天周良池说话时的动作,手中拿了一根绳子。没错,是绳子。

绳子切断绳子。

她激动起来,欣喜地望着旁边那卷绑完她之后剩下的绳子……

她几乎花尽力气,嘴唇全破,牙根松软,终于弄断了绑在脚上的绳子,但双手仍被绑死的。在这个过程里,她就想好了,如果幸运,门没有从外被锁死,她就开门跑出去,如果锁死了,只有通过窗户往外向路人呼救。

但如果歹徒就在附近,或者这条路上,那么呼救她可能更危险。

当她将手颤颤兢兢伸向门时,扭动了一下,门竟打开了,她下意识做了个吞咽动作,眼泪快出来了,空间里静得仿佛只回响着她沉重的喘气声。

她轻手关上门,清楚自己必须一鼓作气冲下楼,跑出去。

跛腿男人身上有匕首,如果在楼梯正面撞上,她双手又被绑,绝对不是他的反抗对手,但只要跑出这栋楼的楼梯,她就安 全了,哪怕他手里有刀,追不上她也无用。

正当她要迈出脚的时候,她听到底下楼梯传来有人上楼的声音。

“噌……蹭……”声音越来越攀升,越来越近。她惊恐地反应过来,背脊阵阵发麻,这种高低不一致的脚步声,是跛腿男人回来了。

“蹭……噌……”

该怎么办,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考虑,都已经弄断绳子关了门,别无选择,但硬冲显然也很危险。她抬起眼,看向了六楼。

她蹲躲在五楼到六楼的第一转楼梯处,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脚步声就在耳边,她低下头能看见跛腿男人的头发,灰色的圆领短袖,后颈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扭曲刀疤。她一动不动,睁大眼睛死死盯着。

“蹭……蹭……”

跛腿男人走到的门口,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他将钥匙插进锁眼,在推开门正要进去的一刹那,林嘤其几乎是用了人生中最快的飞奔速度,两大步子就下到了五楼,拼命地往四楼跑。

跛腿男人开门探进头的那一刻,就发现她不在了,再一回头,看到她正在逃跑,他握着一根木棍,紧跟着穷追不舍,眼神里露着凶狠的光,在她身后喊:“他妈的敢跑,老子抓住你一定弄死你!”

当她跑到二楼,眼看就要冲到一楼时,跛腿男人用力扔出手中的木棍。

她只感到背上被闷闷地重击一下,像是打中了脊柱,她整个 身体发酸,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支撑着,晃晃悠悠地再度站起来,脚底软绵绵的,无知觉般,加上双手被绑,身体就没有平衡度,她踉踉跄跄一步步踏下楼梯,想着那道近在眼前的门,迈过去就好了,可又是那样艰难,遥不可及。

跛腿男人右手举着的匕首,已追到了她身后。她感觉到左颈侧被击打一下,便瘫软地倒下。

在她将要被拖回楼上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地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清晰的男子朝她大步跑来。

她竟……能看清他的脸。

十三年以来,她第一次与他人目光交汇。

她向他求救,伸出一双被绑住手,渴望他能够救她。没等他走近,她只觉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当她醒过来,她已安全地在病床上躺着,后背的痛感让她想起最后要被跛腿男人拖进楼道里的场景。她坚信一定那个五官她看得清清楚楚的男子救了自己,一定是他。他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走出病房,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她的目光四处寻找他。她望着一张张雾蒙蒙的脸,都不是他。

她穿着病号服,走向医院大门,忽然间,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

她这才回过头。

是他。

他们距离这样近,面前的男子好像曾在梦里也见到过,莫非她在做梦,她分明感受到来自他掌心的力度。

她看得真切,几乎瞬间眼泪

滚落下来。她看得清了,她居然看得清了。

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面庞轮廓洁净明晰,他沉静地注视着她,仿佛穿过雾蒙蒙的人山人海,款款而立。

她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眼神。

周遭所有脸都是模糊的,只有他的脸,清醒分明。如同漫长雾霾过后,照进眼底的第一束光。

她睁大眼睛无声无息地凝望着他。当她目光切换身旁排队挂号的人群,仍是模糊不清的,脸盲症也并没有好,她只是偏偏能看清他。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她已热泪盈眶。

岳仲桉没有想到再重逢会激动成这样,松开了手,想安慰她。

“你是,救我的人?” 她喃喃地开腔。

“别担心,坏人已经被抓了,回病房休息吧。”原来她没认出自己,他便也不去表明身份了。

“为什么,我能看见你……”她自言自语,难以想通。

“嗯?你当然能看见我,医生说你身体无大碍。”他朝她笑。

她有些贪婪地看着他的笑容,原来人的笑容,是这样迷人。

回到病房,他将手中的药拆开,对她说:“刚才我去取药的,你的嘴唇怎么全破了,严重红肿,得外用药敷上。”他将药和一面小镜子递给她。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唇,果然肿得很厚,虽然看不清自己的脸,但凭想象,一个嘴唇高肿成这样的人,会是有多丑。她赶忙低下头,用手遮住嘴。

“没事,过几天就会好

了,前提是你得涂药。“他略弯下身,偏着头,目光与她齐平,审视着她的伤。

她只好将药膏挤在手指上,举着镜子,凭着感觉想一点点涂对位置,但还是涂得有些不均匀。

他看不下去了,拂开她的手,托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在将她嘴唇上的药膏涂抹均匀。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十三年了,她第一次能够看清人脸,想仔仔细细地看着,为什么她偏偏能看见他,而且还似曾相识?

“你怎么会被绑架?太危险了,如果我晚来一步,后果不敢想象。”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结果遇到了骗子。本来都没有事了,也放我走,结果不知道我包里怎么会有一张什么人的名片,让这个骗子见财起意。他用绳子绑住我手脚,胶布封住嘴,我想尽办法才逃了出来。”她说着,心中又想起名片上那个人。

“你都已经手脚被绑,嘴被封住,那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他倒对她另眼相看,这个能连续两次被臭鼬袭击的冒失鬼,居然还是有头脑的。

“当时周围也没有刀具,要是按照我们看电视剧的情节,那肯定是打碎个杯子花瓶,用碎片来割绳子,但现实中,我眼前就是一堆生活垃圾。特别绝望,感觉自己会死在那里了,我想起我从小就很崇拜的那个人,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个丛林生存能力特别强的人。他告诉过我,绳子可以切开绳子。”

她说起这些,神情特别骄傲。

他知道,那个她口中很崇拜的人,是周良池。

提到绳子,他已经懂了,但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用绳子能切开绳子?”

“你也不知道吧,是利用绳子之间的相互摩擦。我先最大可能地弓起身体,还好小时候学过几年舞蹈基本功,柔韧度可以,用手把嘴上的胶带撕掉。我手边就有歹徒用来绑我剩下的绳子,我用这个绳子穿过脚上捆绑处,绳子一头用手拉扯住,另一头用牙齿咬着,然后手拽着绳子往上提,头往下低,就这么一高一低重复着,不断加大摩擦力度和速度,最终,把绑住脚上的绳子给磨断了。当时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拼了命用力磨绳子,嘴唇全磨破了。”她现在想想,真是噩梦惊魂,尤其是楼梯里听到“蹭……蹭……”声的时候,太可怕了。

“很聪明,也很勇敢。”他欣赏地赞许,本来对她陷入危境会担心她情绪过激,就像遇到臭鼬那样莽撞,可她做的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别光顾着听我说了,不是你路过救了我,我不还是会被抓回去。我记得歹徒有刀,在我晕倒之前,你冲了过来,之后我便不记得了。你是怎么救我的呢,你没受伤吧?”

“学过基本的以色列格斗术,对付一个年长且残疾的歹徒,我还是比较有优势的。”他简略带过,没有多说具体的细节。

“人被抓住了吗?”

她问。

“嗯,抓了。”他笑答。

敲门声响起,两名警察走进来,询问她伤势如何,方不方便做笔录。

“方便。”她靠在病床上,从肯尼亚接到母亲的电话,开始说起,尽量丝毫不差。

“我们初步立案为一起诈骗绑架案,后期还需要你的配合指认现场,到时候我们再通知,你先养伤。还是要提醒你,寻亲心切我们能够理解,但不能给犯罪分子可趁之机,自我保护意识一定要有,也可以随时向我们警方求助。”

她点头,恳切地说:“我会吸取教训,谢谢你们警方及时抓到歹徒。”

“你要感谢这位先生,是他制服嫌犯,麻烦也要做一份笔录。”

“好的。举手之劳,任何一个男人看到那一幕,都应该挺身而出。”他淡然地摆摆手,不用她谢。

“对了,能问一下吗,那个歹徒身上有没有名片,我想知道那个姓岳的恶作剧人到底是谁?”林嘤其问。

“我们正在审讯。”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做笔录。”他对她说。

“好。”她看着他走出病房,不知怎么了,已经对他产生了依赖感。好像他在的话,她就安心点。她想,大约是因为他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人吧。

病房外。

“那张名片是你的?”警察问。

“没错,是我的。我和她十三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这次飞机上偶遇,不过她不记得我了,所以我放了张名片在她包里,没想到会引起这么恶劣 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名片是我的。”

“真是阴差阳错,那你不准备告诉她吗?案子进展下去,她很快还是要知道的。”

“顺其自然,该知道的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还有你的伤,我们法医下午给你做过鉴定了,都会是证据,在最后量刑时会根据伤情来判定。你这算是见义勇为了。”

“她是我朋友,应该的,称不上见义勇为。”他谦逊地说。

做完笔录之后,夜幕初垂。

他找了一家餐厅,炒了两道菜,带回了病房,如果没记错,都是她喜爱吃的菜。

她没想到他还会回来,见他走进病房,她喜出望外。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正遗憾着,都没问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我得把医药费还给你。”

他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起来,打开菜,把饭和筷子都摆在她面前,说:“饿了吧,先吃饭。”

她看见空心菜和芦笋。

“这两道菜是我最爱吃的,你怎么知道的?”本来就饿,看到自己喜欢的菜,更是食欲大增,她拿起筷子,忍不住先尝了一口,又对他笑着说:“你也吃呀。”

“我猜的。”坐在她对面,两个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各端着一份饭。

“这都能猜到?那你猜猜我叫什么名字?”

“林嘤其。这倒不是猜的,刚才你做笔录时,我听到了。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寄予了很高的期 望。”

“是我父亲给我取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保密。”

“你想做无名英雄?”

他抬了抬眉毛笑了下,没有接话。

她一味定睛地望着他,想要记住这张面孔。毕竟有了上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以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好神奇,茫茫人海,为什么偏偏她只能看见他,而且,那么巧,他像顶着一束光芒的盖世英雄,恰好救她于危难之中。

“怎么这样看着我?”他忽然问。

“怕以后见不到了。”她老老实实地说,并没有暧昧的意思,纯粹就是担忧以后又看不清人的脸了,因为他是她在世上唯一认识的人。

“你不是有崇拜的人吗,看不出来还挺花心。” 他饶有兴致地逗她,心里却被这句话弄得有些甜。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见不到,是像夜盲的人见不到路灯。”好像越描越乱。她偷偷看一眼他,眉宇间透着沉稳之气,他这副样子,喜欢他的女孩应该也不少吧。

“路灯一直都存在,只要你想见,就存在的。”他顺着她的话说。

气氛有些不对劲。

“吃完饭,我想办出院,连夜回家,不然我妈会担心我的。”她转移话题。

“确定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吗,不进一步检查一下?”

“不用,嘴巴回去抹些药就好了。”

“我正好要去机场接一位朋友,顺路捎你去机场。”他想起久宁是晚上的航班抵京。

既然他顺路,她也不拒绝。



看到一个药房袋子里装着盒一次性口罩,应该是他从餐厅回来时买的,而不是医生开的。嘴唇高肿成这样子,不戴口罩的话,在机场那就太引人侧目了。虽然看不清,但从手感上来看,她的嘴唇很像两根小香肠。

买口罩这个细节,让她对他又多添了一份好感。

但这种感觉,一下将她打入现实,她这狼狈的香肠嘴鬼样子,身上甚至还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她竟对身边这位儒雅绅士有些异想天开,奇怪,偏偏能看见他,他令她产生安全感,她想和他待在一块儿。

车行驶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夜晚,车厢内的光线忽明忽暗,她心中如同在倒计时,真是舍不得这张能看清的脸啊,他没有告诉她姓名,联系方式,做什么的,如同陌生人,既然他不说,就有他的理由,也许对他而言,这就是一桩善举。她识趣地不再追问。她耳边回响着他说的那句:路灯一直都存在。

他像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握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再最后一次向他要手机号码,当她举起手机,刚想开口时,只听他说:“我会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被他识破心思,她一时语塞,吐出这么句话。

“讨要医药费。”他侧过头期待的眼神快速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那我等债主的电话。”她配合地说,心中暗喜,又自觉猥琐,怎么能妄想 高攀这样一个人呢。虽然尚不明他的身份,单看衣着做工考究,以及手表和车,很明显非富即贵。她的心跌落下来,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再见到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她心不在焉地滑动手机屏幕,期盼着这条路能够开慢一点。当她瞟到已拨电话时,想起跛腿男人用她手机给名片上的那个人打过电话。

“我真是蠢,都不知道已拨电话有记录,我打给他,问问到底是谁,等我找到他一定要狠狠地抽打他,问他,打脸疼不,还敢乱恶作剧吗。”她激动地说,按下号码,打出电话。

岳仲桉倒没感到脸疼,就觉得她十分可爱。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电话那头传来的提示音。

“肯定是做贼心虚把我电话设为黑名单了。”她仿佛鼓满了气想要发泄,结果一下被这句话给堵了回来。

“替他侥幸,逃过一番轰炸。”他笑出了声,还好他早做准备,不然在车内这种狭窄的空间里,被她当场捉个现形,那他一定很惨。

将功抵过不知行不行,能说得过去吗?他想。

他电话响起,是久宁打来的。他按了一下键,接通电话。

“我落地了,你怎么突然献起殷勤,主动来接我了。” 一个慵懒好听的女性声音。声线独特,林嘤其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看来以后要多献殷情了,否则猛地你不太习惯。”他调侃自如。

“多多益善。谢谢你

送的包,明天的场合,我就背它了。”

“你背它,是我的荣幸,你喜欢就好。”语气真诚,电话那头的女人应该心花怒放了吧。

因为是免提,所以林嘤其将这通电话全部听见了,原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并没有和他提前约好接机,难道他并不是顺路送她,而是主动?

可也听出他对别的女性,巧妙取悦的心思。

能够让他接机,送包,这关系很显然不一般,她在心里暗想。

挂断电话,他和林嘤其并没有再交流。车保持着匀速前行,在快抵达机场时,车速渐渐缓下来,已经是最低速度范围了。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将车开得这样慢。

林嘤其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脸盲症的事,也没有让他知晓她只能看得清他。

而岳仲桉也没有提十三年前的事,只当作是一场萍水相逢,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表现的都极自然。有的事,该知道时就会知道。

他们各怀心事地隐瞒着对方。

车停在出发大厅门口。他欲下车送她,由于要起身下车的动作,腰上的伤口以及右脚踝处的关节旧伤都犯着痛,他隐忍着,掩饰得好。

她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说:“别下车了,这儿限时停车,我直接进去,你快去接人吧,今天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他转过头,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他离她这样近,连她脸颊上细细光洁的透明茸毛都看清了。

那是一张平静却又透着惶恐的脸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很想保护。

“嗯,再会。”他说。

“再会。”她转身下车,感觉他睿智通透的眼神似乎能看穿她的细弱之处。

她站在机场出发大厅玻璃门内,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犹如做梦。是啊,谁能想到呢,他们又一次这样离奇地重逢了。

十三年了,有时候你在自己身上是察觉不到岁月的痕迹的,只有当你突然见到很多年没见的人,你才会真实地感受到光阴的变迁。

林嘤其,我知道你的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因为我永远不知道哪次就是最后一根压垮你的稻草。想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这是他在心里想对她说的话。

他记得她父亲唤她考拉。

考拉小姐,我们再会。

第二章 我们偏偏向往令自己为之痛苦的人和事物

那些热爱,最终像漂泊在水面上的星星。她看见的是水,只有他看见的是星星。没有看见星星的她,怎会被打动。

对林嘤其而言,那个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他,像是举着火把打破了她多年黑暗的人。

儿时她在南方小镇上生活,夏夜里捕捉萤火虫,关在奶奶的蚊帐里,天真地想要把萤火虫养起来,让它一直在她的黑暗中发光。

后来她才清楚,世上所有的天然发光体,都不会只属于某个人。

飞机离地而起。

她摘下口罩,望着窗外渐渐遥远的万千灯火。玻璃上倒映着一张在她看来,像是蒙上层雾气的脸,只见脸型,应该是……鹅蛋脸。

十四岁以前,她还是个伶俐敏捷的女孩,暑期在青海湖区牵着一匹马儿,给游客骑马拍照,也会卖些母亲做的老酸奶,以及冬虫夏草。她常给马儿洗澡梳头,她的马儿总是最干净漂亮的。

游客们都涌过来惊喜地说你们快看,这匹马还扎了五彩小辫子呢。

所以她的生意格外好。

她还像同龄女孩子一样偷偷臭美,抹母亲梳妆盒里的口红,对着镜子修眉,一不小心把半边眉毛刮秃了,只好用刘海盖着。谁知弟弟捉弄她,趁她不注意,绕到她背后,猛地用手把她刘海一下子全部拂上去,故意在母亲面前大笑:“我姐是个大秃眉!”

某天她发现自己左脸颊上长了一颗痣,弟弟故意扯着嗓子在她身后喊:“姐姐 ,苍蝇在你脸上拉了屎!“她追着弟弟跑要揪他耳朵,不许他说。

那颗痣让她耿耿于怀。当年臭美的她,如今却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很滑稽吧。脸盲让她的生活,陷入迟钝和盲目。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母亲尚未休息,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手掌死死扣着桌面,手背青筋凸起。虽无法看清母亲的表情,她也察觉出母亲的恼怒。

她并没有把这次寻找弟弟遇险的事情告诉母亲,免得母亲多余担心,只是在电话里说白跑一趟,遇到了骗子。

“妈,怎么还不睡?”明知这句话是讨骂,还是说了。她将行李箱推放在一边,走到母亲身旁。

“大晚上戴个口罩做什么,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去北京找你弟弟?”

“去了,不是和你说过了,对方是个骗子,还想趁机抢我的包。”她无可奈何。十三年来,母亲在日复一日的寻子煎熬中已经变得偏执,极容易崩溃。尽管很多次林嘤其清楚所谓的线索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她还是会去。

因为她若不去,母亲就会自己去。以前就发生过,母亲独自去另一个城市找弟弟,结果迷失方向,又身无分文,最后一路流浪以至于被收容所收容,差点没把林嘤其急疯了。从此只要母亲说哪儿有线索了,她就一定去。

“你又被辞退了?”

“嗯,正好我也想换一份工作。”

“所以你这些天,并不

在奶牛场上班,你背着我跑去玩了?!你的人生多潇洒快活,上班那点积蓄都挥霍一空了吧,够不够用,不够我拿给你?“母亲冰冷的语气,讽刺着她。

“妈,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她垂下手,低头站在一侧,像年幼时犯错那样。

“你永远都是你错了,你错在哪里?还是你根本不认为你错了,不过是你在应付我。就像每次你应付我,你会找你弟弟,可你居然还有心思跑出去玩?以前你说你永远不会放弃找你弟弟,现在我还没死呢,你就把这些话全忘了吗!”母亲说到此处,激愤地重重拍了三下桌子。

她凝视着母亲的那一双手,粗糙布满老茧。

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再也没有抹过护手霜了。她看不清母亲的面目,但从母亲的手,她能想象母亲饱经沧桑的脸。那双手,让她眼里涌起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沉默更激怒了母亲。

“你身上臭烘烘的,是不是又背着我在和那些野牲畜打交道!你爸是怎么死的,你全忘了吗?你到底跑去了哪里!”母亲两行泪水滑落,怒声里夹着悲戚的质问,伸手拉开林嘤其的口罩,却看到她肿起的嘴唇,惊问:“你嘴怎么伤成这样?”

“不小心摔的,不要紧。妈,你还记得吗,我爸在世时,最想去看的,是天国之渡。我答应过他,等我长大了,要存钱带他去看一看,这次,我替他看到了。虽 然爸已经离开我们十三年了,可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我怎会忘了他,怎会忘了要找弟弟……”

她朝母亲伸出手,掌心里握着一个泛黄的布兜。

那个小布兜,是父亲生前衣服上的肩垫,是父亲的“肩膀”,是她的依托。她带在身边去看天国之渡,就好像带着父亲。

母亲颤抖着手,拿起小布兜,将脸贴靠在上面,许久许久,才悲痛地哭出声来,喃喃地喊“贡之……”贡之是父亲的名字,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她走上前,轻轻地拥住母亲。

“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是啊,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弟弟就由我来找,等我不在人世了,你只要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就好。”母亲擦拭干眼泪,说完这番话就起身回了房间。

林嘤其跟在母亲身后,她倚靠门旁,看着母亲的后背,说:“妈,找到弟弟,一家团聚,这也是爸爸的心愿,他不在了,他想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母亲顿了顿,点头,弯身在枕头里面找出一叠钱。从林嘤其记事起,母亲放钱的位置就没变过,那时父亲看到镇上有贩卖野生动物的,便买下来去放生,他悄悄从枕头里拿钱。就算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却从不会改变藏钱的位置。

那时她不懂事,还总取笑母亲笨,哪有被贼惦记上了还不挪窝的。长大后才恍悟,母亲是故意让父亲能找到钱的。

她知道母亲在她面前,宁愿发火

都不会哭,怕女儿心里难受,可是啊,人要忍住悲伤会比忍住愤怒辛苦很多。

别人的女儿还能够看到父母的喜怒哀乐,分享和安抚情绪,而她都做不到。

“身上没钱了吧,找工作也需要花钱,这些钱先拿着,等你以后发工资了再还我,不许不要!这几天不能吃辣的,尽量在家吃,等我收工就给你做清淡的。” 母亲将皱巴巴的钱一把塞进她手里。

她只好握着,心头沉甸甸的。

“妈,你一直顾虑我。以后,你想弟弟了,就和我说说话,别堵在心里。”

“我知道你背着我在找弟弟,还被骗了许多钱,怪我自私,我也不想连累你受苦,嘤儿啊,你该开心工作,开心谈恋爱,结婚生子,过你的人生,而不是活在痛苦寻找弟弟的命运里……”

“妈,你怎么能狠心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呢?我的人生就是你和弟弟啊!”她几乎是哽咽着嘶喊。

“妈,我看你这么痛苦,我宁愿当年,失踪的是我,陪在你身边的是弟弟,这样你也不必这么难过……哪怕我死了,只要弟弟活在你身边也好……”

“傻孩子……你和弟弟都是我的命,少了哪一个,我都是这样活不了,活不下去了……”母亲眼泪直往下掉,干瘦的手颤抖着。

她一边给母亲擦眼泪一边安慰。

“妈你不要哭……有我在……妈你不要哭……”

眼泪越擦越多,她擦着擦着自己也掉眼泪。



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不是不哭……是哭不出来了,眼泪流干了……“母亲喃喃道,掀开被子,无声地卧在床上,好像被抽空最后的一丝气力。。

给母亲关上灯,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再度失眠。

窗外没有星星和月亮。

只有无尽的长夜。

缓步走向你的,可能你没看到,他已经遥遥奔跑很久,最后那程用尽气力冲刺。却在恰到你眼前时,放下速度,平静得如同他只是清晨走出门,刚拐了个弯。

岳仲桉走向她,便是如此。

那晚她做着恶梦,梦见自己怎么也跑不出那栋阴暗的房子,直到他的出现了。他站在光亮处,出口就在他身后,他急切地向她跑来,每前迈一步,她头顶的阴暗就消散些。

他的手掌触碰到她的肩,她的世界灯火通明。

梦里她看向他的脸,想把这张脸永远刻在自己记忆里。以供往后害怕时,孤独时,甚至是惊魂未定时,只要想到他的脸,就能安心。

清晨,母亲敲门声将她从梦里唤醒。

“嘤儿,秋昙来找你了。”

秋昙推门而入,肩上背着相机。在林嘤其印象里,不论秋昙走到哪儿,都是相机不离人。

“我的天,这房间什么味,你不会是被人泼氨水了吧,这味也太令人作……呕……”最后那个呕字,秋昙真的呕出声来。

“我可能是臭鼬的克星。”林嘤其无奈道。

“又被臭鼬给欺负了?我听阿姨说你嘴唇也受伤

了,让我瞧瞧?“秋昙侧着脸,眼神想要搜索到她的嘴。

“那你先保证,你看到了不许笑。”她捂住嘴对秋昙说。

“好!我保证。”

她拿开手,露出厚厚高肿的嘴唇。

“哈哈哈……”秋昙笑得前仰后合,已经伏倒在床上。

“你这嘴怕是被马蜂蛰过吧?”

“好,你敢笑话我,我现在就要用我厚厚的嘴唇,夹带着臭鼬的味道,亲你的脸。”她作势要抱住秋昙。

秋昙立刻止住笑容,只是眼睛不敢看林嘤其的嘴,憋着笑说:“看你的嘴唇我想到之前我做过的一期杂志栏目,叫走进摩尔西族。摩尔西族是一个非洲的原始部落,正好你刚从非洲回来。”

“我知道摩尔西族的部落文化,这个部落的少女用圆盘作为配饰戴在下唇上,吸引男子,谁戴的圆盘大,谁就是最美。”

“对,所以你是今日最美的唇盘少女。”秋昙抬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丈量比划着圆盘的尺寸。

“哼,友尽。”她别过头,故作生气的模样,使肿起的嘴唇撅得更高。

随着咔嚓声,这一画面就被秋昙留念到相机里。

“我要把这张相片发给你喜欢的男人。”

“不准发给周良池!”

“你喜欢他?”

“才不是。”

“那我把照片发给你,你存着,也算是特别的你,很久以后再回想,说不定还能会心一笑。”秋昙传好照片。

“嗯,等哪天,我的脸盲症能治好了,我一定要看看这 张照片,到底有多招笑。“她眯着弯弯的眼睛说,却想到那个”路灯“般的他,给她嘴唇上药的情景。

初次和他见面,她就出尽了人生最大的洋相,这注定是给他留下极臭极丑的印象。

“瞅你这样,那等会儿的动物保护志愿者的宣传活动,就别参加了,好好在家休息。”

“没事,我可以参加,没有问题,戴口罩就好了。”林嘤其摸起床边的一个口罩,戴在脸上,冲秋昙晃晃头。

口罩是“路灯”他买的,有点儿莫名的暖意。不知他的名字,她就用“路灯”来暗指。

“你刚回来还不太了解情况,我跟你简单说下。今天是RARE品牌新款包首发,要在商场举行发布会,这款包的材质用的是鸵鸟皮。所以动物保护志愿者们想借这次发布会的机会,在商场里同步进行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活动,算是旁敲侧击,抵制皮草。”

“可他们使用的是人工饲养的鸵鸟皮,不是野生动物。”林嘤其皱起眉,看着搜索到的RARE品牌相关介绍。

她瞟见一条新闻稿,将RARE的创立人岳仲桉描述为时尚男魔头,他曾经是法国某著名时尚品牌的中国区经理人,后辞去职位,回国接手一家面临转型的皮草集团,创立品牌RARE。

“对,我保持中立态度。我们杂志,下期栏目做的是动物保护主题,所以我去找找素材,其他都是你们动物保护志愿 者的事。“秋昙快速说着,作为一家旅游杂志的记者,专业性毋庸置疑。

林嘤其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服,擦完嘴上的药,对秋昙说:“我们走吧,去远观远观这个RARE公司的时尚男魔头。”

“我听说做时尚杂志的记者说,采访完他,发现自己紧张得背上都汗湿了。岳仲桉这个人记忆力超群,国际公认的记忆大师,过目不忘,行事无懈可击,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要求苛刻完美,在他手底下人做事都战战兢兢的。”

“我不信他自己就从不出错,做人还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才能走的长久。”她那时哪里会知道,这个被她断定为走不长久的时尚男魔头岳仲桉,竟然就是她心中的那盏“路灯”。

恰好上班高峰期,车子堵在路上。

等红灯时,坐在副驾驶的她不经意间看向窗外,一旁并排的白色车子,驾驶位上坐着的男人,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撑着额头。红灯跳过,在她将要转过脸时,男人撑住额头的手,落回方向盘上。

她看见了他,确定是他。

哪怕隔着两道车窗玻璃,但她知道是他,那张她唯一能看清的脸庞。她伸手拍车窗,回头朝秋昙喊:“快开车窗!”

车窗缓缓落下。

仅仅三秒的时间,白色车子早已遥遥领先驶远。

“人家那高级轿车的排量,一脚油门下去就够甩我多远。你认识人家吗?”秋昙好奇问。

“不……认识。”

她失落下来,眼神暗淡,充满疑惑:“秋昙,你见多识广。我只能跟你说,这次在北京,我遇到了危险,最紧要的关头,出现一个人,他救了我,很奇怪我竟然一直能看清他的脸。”

“世上竟然还有你能看清的脸?那真是医学都无法解释,也许是因为你们前世有缘呢。”秋昙笑言。

前世有缘?

“莫非就是刚才开白色车子的男人?”

“有点像他。”

“林嘤其,我开始怀疑你的脸盲症是看人的身价来取决的。”

“比尔盖茨的脸我也看不清。”她无奈地笑。

“或许你见本人就能看清了。”

她不再接话,陷入思索。解释不清的背后,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她想不明白。她不知他的姓名,电话,只记得他的那张脸庞。

除非他主动联系她,可他有她的手机号码吗?她手中攥紧着手机,在等待着什么。

秋昙见她思绪不知飘向何处,伸手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递给她。她翻看着相册,一张张生动的照片,每一张背后都有个故事,画面令她向往。

其中有张拍的是只青蛙趴在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间,那只青蛙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它最后穿越车流,平安抵达对面了吗?”她问。

“嗯,穿过了,那一刻,我没有拍照。我放下相机,为它鼓掌。”秋昙说当时内心被震撼到了,我们人类在命运的 面前,有时何尝不像这只青蛙。我们别无选择,尽管明知前方有险,却不得不跳。

只是为了活下来。

林嘤其想起天国之渡,那些前仆后继的角马。

然而,仍有许多伤害野生动物的事件在发生,对于它们而言,生存是唯一的梦想。

她想起为野生动物保护奔走相告,拿身家性命与盗猎者相抗却背负着冤屈离世的父亲。她翻看着RARE新款包的海报画册,一个个奢华昂贵的包背后,是一只只鸵鸟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些鸵鸟,从还是一枚鸵鸟蛋时,就会贴上了品牌的标签,它们的一生都无法遵从它们野性地活着,而是被圈养起来。

它们不能奔跑,不能打架,因为皮质损伤上,制成包就会有瑕疵。它们生来就是为了变成一只只包。

值得欣慰的是,在任何国度,都有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着坚定的信念,为动物保护而无偿付出。

林嘤其除了是一名兽医,还是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

能做的很有限,最主要是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的理念,因为很多人其实还没有这种意识,总觉得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

当她走向商场,映入眼帘的巨幅海报,宣传着RARE的新款包包,不远处的RARE专柜,在一楼所有的品牌中,装修得最独特一新。

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们统一绿色T恤着装,背后写着八个字:没有买卖,没 有杀害。他们站在商场入口,正派发着粉色气球,气球上映着可爱的小鸵鸟。

她拿过一堆气球握在手里,开始发放。

秋昙打开相机包,准备拍摄照片。

她看见几米之外,RARE的新品发布会在置景,围观的商场顾客越来越多,她听到他们在议论,今天发布会现场久宁会来。

虽然看不清久宁的脸,但用秋昙的原话来评价,久宁那副身材骨相,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要当明星的。

渐渐地,她身边不断涌出举着手幅的久宁粉丝,聚集商场门外,已经在迫切等待了。正午的强烈太阳光线照射,令她眼睛有些虚幻,本身就看清不人脸,此时更是看人脸一片模糊。

她是盲人世界里能够见到光明的人,却是光明世界里的盲人。

一个妈妈牵着小男孩,向林嘤其走来。

“妈妈,我要这个气球,你看上面还有小鸵鸟呢。”小男孩天真无邪的声音。

她将气球递给小男孩,弯下身,问他:“小鸵鸟可爱吗?”

“好可爱。”

男孩妈妈翻看着手册,目光停留在关于皮草来源的介绍上。

“太残忍了,有些动物都是被活活剥皮的啊。”

“是的,所以很多人在看了我们的宣传册之后才知道皮草背后的故事,也会不再购买皮草。”

“妈妈,小鸵鸟这么可爱,我们要保护它们。”小男孩仰起头,对妈妈说。

“本来我今天特意来看他家的新款鸵鸟皮包包的。”

小男孩妈妈指向RARE的巨幅海报,说:“看到你们的宣传册,我决定不去了。”

“谢谢你。不过我们不针对任何品牌。”

她看着志愿者正踊跃地分发宣传册和气球,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

岳仲桉端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那张林嘤其的拍立得相片,看着相片里她的笑,他不自觉地也露出笑意。身旁一束新鲜的尤加利叶,整个办公室里都是尤加利的气息。

他翻出她的手机号码,大拇指停留在绿色拨通键的上方,紧蹙着眉,犹豫着要不要拨打,拨通后又该说什么,总不能真得向她讨要医药费吧。

不知为什么,此时临近发布会的紧要关头,却很想和她说句话。

“在想那个臭鼬味的女人?”向笃走过来,放下一叠设计画稿。

岳仲桉翻手将相片正面覆在桌子上,站起身,手指拂平衬衫袖口的细微褶纹,一本正经地问:“发布会现场那边情况如何?”

“有条不紊,我让方致在那边守着。”向笃看眼手表时间,说:“我们两小时后准时到场就行。”

“方致汇报说有动保团体在现场做活动?”他问。

“是的,不过我们不做理会就行。”向笃并不当回事。

岳仲桉警惕道:“增加安保人数。”说完,他不经意地将相片放进钱包里。

“你不觉得臭鼬味挺好闻的吗?”他径直往办公室外走,忽然就冒出这样一句话。

“有点重口味,奇怪,

你不是最怕臭的吗,好像听你说是有少年时期被臭鼬攻击的阴影?“向笃跟在身后,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经过办公区,助理路蜓正低着头,浓烈的臭豆腐味道散出来。

“路蜓,上班时间,你在干什么?”向笃语气略重。

“我早上没来得及吃东西,所以……”路蜓慌忙站起来,抬头见岳仲桉也在,吓得脸色灰白。

岳仲桉眼神扫向桌子上,那是盒刚打开还未开动的臭豆腐外卖。他一副严厉的架势,端起臭豆腐,凑近闻了闻。接着,他做出令向笃和路蜓都大惊失色的举动,他夹起一块臭豆腐,旁若无人地吃下去,再放回路蜓桌上。

“味道还可以。”他点点头,走到公司茶水区,用漱口水漱口,倒一杯白开水喝。

向笃低声对路蜓说:“岳总现在性情大变,对臭的东西感兴趣,臭豆腐这个事,下不为例。”

路蜓耸耸肩,弄不清状况,只顾庆幸自己免遭处罚。

公司上下人皆知岳仲桉对气味敏感,平时是禁止在公司内吃榴莲臭豆腐炸鸡排等味道重的食物。

“莫非是今天新品发布,岳总心情比较愉悦?”路蜓小心翼翼说。

“唉……我们岳总,他心里正开盛出一朵臭味的花。”向笃意味深长地叹息道。

“莫非是大王花?”路蜓说完,缩缩头,赶紧把嘴闭上。

岳仲桉抿一口白开水,站在落地窗旁,望向对面的商场,视线恰好对着RARE的 专柜橱窗。他朝向笃招手,示意其过来。

“给方致打电话,增加一倍安保人员,维持好现场秩序,久宁得从安全通道进,不能走正门。”他胜券在握,不容出差错。

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商场的咖啡馆。

林嘤其站在前台等待打包的咖啡,她是来给志愿者买咖啡,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路灯”。

起初是她听到有人在喊岳总,便回头望去,只见他坐在那里,头顶上照射进来的光线洒落了他一身,他正严肃地在和身旁的人低声说话,连余光都没有瞟到她。

他穿着白色衬衫,灰色领带,中规中矩的样子,尽管他身边的男人搭配得更夺目出风头,可他稳坐的气场,远远压过对方。

她一直定睛望着他的脸,说话的神态,恨不得要把他五官的每个细节都刻在心中,他额前的发丝,眉梢,眼眸,高直挺拔的鼻子,上嘴唇微薄,弧度好看的下巴。

他姓岳?她难免生疑,那天她包里名片上的那个人,也姓岳,难道他就是……?

直到服务员提醒她咖啡已经打包好了,她才回过神,拎着两大袋咖啡,她朝他走去。

他知道她向他走来了,不管心里有何动容,表面上一副毫不知情认真谈工作的样子。

“真的好巧,你也在这里。那今天你总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你要是不说,我就问他。”她转而看向向笃。

向笃别过头,装作

有种自己老板在外面哄了小姑娘的感情不承认的羞耻感,忍不住又想笑。

“臭鼬味还没散啊,是你喜欢的味道。”向笃低声说,作势深呼吸,食指在鼻子旁煽了煽。

“向总监,你先去会场那边安排一下,今天以你发言为主。”他对向笃说毕,再看向她,一字一字地介绍自己。

“岳仲桉。山岳的岳,仲夏的仲,桉树的桉。”他递上名片。

“岳……你就是我包里名片上的那个人啊,那天你救我,不是偶遇吗?”她接过名片,忍不住摘下口罩,又想到自己肿起的嘴唇,赶忙重新戴上。

他点点头说:“飞机上看一位故人的包拉链开着,呼呼大睡,不忍吵醒你,就放了一张名片在里面。”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被打。”

“你是RARE公司的总经理?”

“是的。”他清晰地回答。

她在心里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时尚男魔头岳仲桉?她莫名想到少年时的他,穿的那双可爱粉色袜子。

“在飞机上换座位的人也是你?”她再问。

他笑:“主要是被你的谜之气息所吸引,你明白的,臭鼬的气味,一生哪怕只闻一次,便终生难以忘怀,更何况,你令我闻到了两次……”他说着,身体向她倾过来,稍微凑近了她,不动声色地嗅了嗅。

“味道似乎还很浓郁。”他说。

她心灵一震,面前这个面目让她清晰可见的男人,这盏“路灯”,竟就是十 三年前那个少年。原来在飞机上他就认出她来了,她却对此发生的都一无所知,稀里糊涂的。

因为平时看人脸并不能看清楚,所以她常低头,也不会刻意去注意一个人的脸。每次出行,她都在闭眼休息,像是将自己当做半个盲人。光明清晰的世界,她无从向往。

难怪脸盲的她偏偏能记得他的脸。

“是你……?”她睁大眼睛,喃喃地凝视着他。往事一幕幕浮起。如果是他,那她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偏偏能看清他的脸了。

“是我。”他忍不住腼腆发笑。

“我弟弟呢,你知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她忽然变得紧张,迫切地问他,想要弄清楚当年他救出弟弟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弟弟不是被救出来了吗?”他似乎对后面的事并不知情。

“泥石流发生那天,我弟弟就丢了,我亲眼见到你把他救出去的,之后我就昏迷了。后来他去了哪儿,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记忆大师?”她声音急促。

“当时是我把你弟弟抱出来,他受了伤挺重的,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把他放在平地上,想再冲进去救你,但我也被砸伤了,之后就随我父亲回到了G市,这就是我的全部记忆。”他温和体恤地开腔,生怕刺激到她。

林嘤其没想到,得到的只是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这些年她心心念念想见到他,以为找到他,也许就能够找到弟弟的线索。

他们曾

经相识,难怪上次相遇,她就产生一种无条件地信任他,说不出缘由的亲近感。

“追到你暗恋的周良池了吗?”

“你居然还记得这个?”她摇摇头,苦笑道:“你是记性有多好,我都不大记得了。我没有资格去想那些了,我只想找到弟弟。”她艰涩地说。

“嘴唇好些了吗?”

“还有点肿。”

“那天离开青海湖之后,也没有机会再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们会搬到山脚下的茅屋住?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他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静静望着她。

信任他,因为他是她在世间唯一认识的人。

她娓娓向他讲述。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早上,是个原本晴好的天气,那样的天气里,本不该发生悲剧的。

她牵着弟弟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碰到一名小贩在卖湟鱼。她将弟弟拉到身后,义正言辞地向小贩说明,湟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够捕杀和买卖,这是在违法,要停止捕捞和售卖湟鱼。

这种市井小贩岂会把她这样一个小女孩的话放在眼里,横眉竖眼地叫她滚。她并不畏惧,继续与小贩争论。平时被父亲耳濡目染,她见不得这些滥捕滥杀野生动物的行为。

“小姑娘,我再次警告你,不要断人财路。”

弟弟勇敢地挡在她面前,对小贩告诫道:“我爸爸是动物学家,是专门保护动物的,他能听得懂狼说话,你敢凶我姐 姐,我告诉我爸爸,爸爸带警察把你抓起来!”

语气丝毫不像七岁的小孩子。

周围有人打抱不平了,指责小贩连林先生家的孩子也欺负,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林先生是个知识分子,有修养,为人善良,平时总看到他将自己那点工资用来救被捕抓的野生动物。他是真正热爱青海湖的人,是这里野生动物的守护者。

“你爸是顽固疯子,生的孩子也是。”小贩挑起装满湟鱼的竹筐,快速逃走了。

她和弟弟都因为这件事而不开心。

“姐,等我长大了,我就当森林警察,把这些偷猎者,全部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你和爸。”

“好啊,那爸以后就和你统一战线了。”

她和弟弟回到家中,母亲将药材放置院中晾晒,喊她和弟弟快些吃饭。她担心父亲饿肚子,便提出先送饭,之后再回来吃饭。

突然间,电话铃响,母亲进屋接电话。

她拎着饭盒,拉着弟弟正要往外走,听到背后传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哀嚎痛哭。这个电话,是通知父亲死讯的。

父亲的死因,竟是溺亡。

更蹊跷的是,在父亲放置于湖边的衣物里,有一封遗书。这直接就决定了父亲的死亡性质,被定为自杀。

父亲林贡之身为一名动物学家,在青海湖自然保护区从事黑颈鹤的保护与研究,就凭父亲对青海湖的敬畏,他也不可能投湖。父亲会觉得死在青海湖,都是污染了青海湖 的水。

母亲悲痛欲绝中接纳了父亲自杀的定论。但身为女儿,她不信,前一天晚上还在和她有说有笑的父亲,会走这一步绝路。

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

接下来在父亲的宿舍里,竟被发现数张野生动物皮毛,以及销售清单。这时那位被她阻止贩卖湟鱼的贩子向警方主动供述,举报她父亲也从他手里购买过野生动物皮毛,目的应该用于二次贩卖。

事情远远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结束,风波四起,当地人都在唾骂父亲,尤其是曾经因非法捕猎而被父亲举报的那群人,更是煽动不明群众,对她一家进行抵制驱赶,原本租住的干净院落,也因为群众的谩骂和房东驱逐,只好搬到母亲采药时在山脚下发现的一处废弃棚屋暂住。

她深深记得,父亲对她说过珍妮古道尔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不是我们从上一代继承来的,而是从下一代“偷”来的。

终生致力于野生动物保护是父亲的信仰。她决不信父亲会作出卖信仰和人格的事。

她站在棚屋的门外,对每一个指指点点辱骂的人愤怒地哭喊:“我爸不是那样的人,我不容许你们污蔑他,我不许——”

“我也不信你爸爸会那么做,但现在我们只能选择沉默。女儿,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你别再哭喊了,嗓子哭哑了,你爸爸会心疼的。”母亲绝望地说,将她拉回去。

再怎么解

释也无用,因为父亲去世了,带着真相永远地离开了。

那天下午,天空骤然变黑,大雨即将来临,母亲去办理父亲去世以后的手续,她紧握住弟弟的手,强忍着泪,安慰弟弟不要害怕。

“有姐姐在,我会保护你的。你现在坐在这里,我去把衣服收回来。”她叮嘱弟弟,刚走到门外几米的距离。

轰然间,天地震晃,巨大的颠簸力出现,她试图冲回棚屋,高声喊弟弟快趴到柜子底下里,也是在那一刻,她看到他的脸,冲进来抱起了弟弟。紧接着,她被一块落石集中头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能够看清他的脸,现在想想,是因为他是她受伤前看到的最后一张脸。

再次醒来,已是白晃晃的医院病房。

她悲痛地得知,弟弟失踪了。从此再无音讯。泥石流爆发时,现场救援混乱,有人说是死了,但并没有找到尸体,她也听说弟弟可能被人贩子趁乱拐卖了。她坚信弟弟没有死,也坚信父亲不是那种违背信仰牟利的人,她的信念就是要寻找到失散的弟弟,也绝不会放弃维护父亲的清誉,她要查找当年父亲事件的真相。

棚屋已被泥石流冲垮,连那张最珍贵的全家福,也没有了。

她和父亲,弟弟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好像一切的记忆,都被无情地抹去了。世上这样两个至亲的人,便再也不见了。

她总是在梦里,梦到又回到过去的好日子,她

身后总有个爱哭又爱告状的小跟班弟弟,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母亲大嗓门在后面追着骂他们,而父亲温和笑着将他们护在身后。

只能是在梦中,见到了。

“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她说完这些,眼泪已扑簌簌落下了,慌忙用手心擦拭,陈年往事,她从未向人启齿。

十三年后再度见他,轻易就说了出来。

岳仲桉并没有告诉她,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了,当年他去找过她,但她一家早已不住在那里了,也从邻居那里得知了一些她家的变故,所以找到了那座山脚下的茅屋,恰好遇上发生泥石流。但他所打听到的,远远不及她亲自说出来的详细,所以他要听她说。

“没想到后来你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妈妈还好吗,我至今还记得她做的饭菜,味道很好。”

“我妈现在一边干活一边找我弟弟。她很辛苦,做的都是体力活,等我尽快工作稳定下来,我就想让她歇一歇了。我突然想起以前我问我爸,当初是对我妈是哪一点动了心。你猜我爸怎么回答的?”她说起这段话时,眼里泪花闪动着光。

他说:“我猜不到。”

“因为我妈有劲。是不是很有意思?当年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山上观察狼群的数量时,不小心跌下了山,崴伤了脚。我妈一口气将我爸背下山,送去医治。之后他们就相爱了。”她想说点不那么沉重的话。

“你有很伟大的父

母。我想,你父亲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你并不是孤独的。“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有那么几秒钟,他稍用了力,然后再松开。

“你现在在哪儿工作?”他想知道,有关她的更多事。

“还在找工作。”

“是做医生吗,你说过,你想当一名医生的。”那一天的点点滴滴,他悉数记得。

“差不多吧,本来是想当医生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我没法学医救人。但我选择了动物医生这个专业,也就是俗称兽医。不能给人看病,那就给动物看病,也算是继承父亲的遗愿了。”

“那也很好。”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很快被她脸上的笑容给打消了念头。

和他说了好多的话,她感觉心中如释重负。岳仲桉抬起手腕,看看时间,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半小时。

这时,他手机铃声大作。

岳仲桉扫过屏幕,眼神里掠现一丝焦虑。

“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再联络。”他和她道别。

她目送着他离开,这时,秋昙跑了过来,递给她一件绿色T恤。

“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件,快穿上,那边情况有些复杂,我们赶紧过去!哎对,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啊?”

“偶遇个老朋友,话说得多了些,咖啡都冷了,你照片都拍到了吗?”她有些难为情,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忘记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了。

“这不是来找你吗?久宁粉丝和志愿两拨人好像

起了冲突,别事情闹大了可就糟糕!“秋昙抓住相机,随时准备拍下大场面。

林嘤其套上绿色T恤,奔向商场,只见人群攒头,接下来,不知是谁在嘶吼一句什么话,场面迅速失控,穿着粉色后援服的久宁粉丝,和穿绿色T恤的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发生了身体冲撞,人流开始疯狂拥挤起来。

“你们凭什么推倒我们家久宁的广告牌!”

“谁让她去年还公然穿皮草走红毯!”

“穿你家皮草了关你屁事!”

两群人互相推挤,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不嫌事大似的,都往这边凑。

秋昙敏捷地寻找最佳取景站位,对这场混乱进行抓拍。原本是要进内场去参加发布会的几家媒体,也闻风而来,做现场直播报道。

林嘤其第一反应是,她必须马上找到齐队长,只要齐队长能够让志愿者们冷静下来,如果没有记错,齐队长在四楼。她迅速从侧门挤进商场,只见岳仲桉身姿笔挺,站在RARE专柜门口,看似分寸不乱。

杵在一旁的员工汇报着:“岳总,今天的发布会只能取消,久宁也不能到场,由保安护送撤离。久宁粉丝和动物保护组织起了冲突,外面保安正在控制,我们已经报警处理了。”

“我再三重申,要增加一倍的安保人数,你们做到了吗?”岳仲桉冷言,眼尾余光瞟过方致。

方致如临深渊般,垂首不语。

林嘤其往电梯跑去,看着电梯的指

示灯缓慢下降,她面对着电梯门,听到身后传来稳重节律的步伐声。

她低下头,眼光从自己腿侧向后看去,他颀长的腿,黑色西裤,锃亮的皮鞋,一步一步距离他越来越近。

好像能感受到他目光如炬盯在自己的背脊上,她心中不安,等电梯门打开,她立刻冲进去,眼睛也不敢看前方,快速按下关门键,四楼,祈祷他不要走进来,不要看到她。

然而,电梯门合上后,没有上行,却再度打开了。

他仍是双手交叠放在身体前方的姿态,一丝不苟,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她悄悄打量,她的头顶刚到他的肩部位置。

她默不吭声,见他没有按楼层键,这意味着,她去几楼,他就去几楼。

“我很意外。”他看向她身上的衣服,没想到她竟然也是今天破坏RARE发布会的人员之一,他有些震惊,也有些失望。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就是岳仲桉。”

“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他继续问,声音干涩。

“我去找齐队长,让他召集志愿者走……”

“出了事情就走?你当兽医的业余活动就是做这个?”他表情渐渐凝重。

“在你看来,我们是无理取闹?”她十分认真地问。

“至少你们很盲目,不计后果。”他看着她,答道。

“那恕我直言,你们的品牌理念也有问题,虽然我不懂时尚,但时尚并不代表奢侈以及使用珍稀的动物皮毛,否则,那 不是时尚,是杀戮。“她一鼓作气地说。

“所以你就来抵制我的品牌?”

“不是抵制,我们只是一个正常的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活动,我们的目的是……”

没等她说完,他抓过她的手臂,将她翻过身,脸贴着观光电梯的玻璃,随着电梯的上升,几乎可以看清整个商场一楼的局面。

人群在不停推撞对方,有人倒下,有人被踩到,一时间哭声,惨叫声,哄闹声四起。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目的吗?”岳仲桉脸上有愤怒,有心痛,也有无法遏制的激动。

“我以为你明白……”他渐渐松开手。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面有怒色,看来他是很生气了。

她让他失望。

林嘤其瞪大眼睛,透过玻璃,眼睁睁看着受伤事件发生。那一刻,她才清醒,事态已经严重到无法控制了。

电梯门打开,齐队长见如惊弓之鸟的林嘤其,情急喊道:“小林,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事情,不是让你们发发宣传册就好了,怎么打起来了嘛,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

岳仲桉迈出一步,站在林嘤其的面前,挡住齐队长的斥责。

“齐队长,你是这次志愿者活动的组织人,就算有责任,也应该由你承担,而不是推到一个头脑迟钝盲目跟风的志愿者身上。”他言语间,虽然听似在嘲讽她,却明明体现出来的是袒护。

头脑迟钝,盲目跟风?这就是他对她的评价……

“岳总

……我们志愿者可不是针对你们,我们各做各的活动,互不干扰,你你们那个代言人的粉丝太疯狂。”

“这话你留着和警方解释。”岳仲桉抬手做打住的手势,冷声说。

恰在此时,一众警察迅速赶来,局面终于稳定,各人都冷静下来,只剩下坐在地上的伤者呻吟着,直到120救护人员处理。

岳仲桉作为这场发布会的品牌负责人,被带到了警局接受调查,而林嘤其是动物保护组织的一员,参与了这场抵制活动,也一同进了警局。

经过调查,是因为久宁粉丝不满动物保护组织的宣传行为,先挑起的事端。造成几名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的轻度受伤。

但比较严重的是,一名商场顾客,而且是孕妇,在这种踩踏事件中,导致了胎儿没保住。

得知这消息,作为发布会举办方,岳仲桉承诺自己将对此次踩踏事件造成的一切损失负责。

尽管岳仲桉之前说要齐队长和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承担责任,但似乎最终他并没有追究。林嘤其有些不懂,因为如果岳仲桉咬定责任划分,那么警方一定会公平认定。

就事实来看,RARE的员工没有直接参与这次冲突。他原本可以推卸责任,可他没有。

直到下午,她才走出警局。

当她回头望去,岳仲桉刚走出来就被记者包围住了。RARE新品发布会,因为她参与的这场活动引发闹剧,就这么出师未 捷,她为他担忧,生怕他误解。

不久前的几小时,他还在咖啡馆静静聆听她的心事。仅仅几小时之后,他将她抵在电梯上,痛心地质问她。

林嘤其对此心怀愧疚,本想向他解释清楚,恰在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是周良池打来的。

她一味地望着他,隔着不停遮挡住视线的人群,她看到那张依旧处事不惊的脸庞,正目视前方,言简意赅地表态。

“来我医院急诊室一趟,阿姨受伤了,不过别担心,受伤部位问题不大,只是另外有件事要和你说。”电话那头是周良池沉着冷静的声音。

她匆匆赶到医院,担心受怕的。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经不起有任何不好的事。

岳仲桉看着她的背影在飞快跑开,心沉了一下,她难道没有想要说的话吗,或者解释几句,她没有,她并不在乎他。

在急诊室,林嘤其见母亲穿的那件熟悉的格子衬衣,瘦弱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母亲的头部用纱布包裹着,她赶忙问母亲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

“真没多大事,你别急了,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一急又怕急出什么毛病。我就是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下来,受了点皮外伤,我觉得包扎一下就好了,周良池大惊小怪地坚持要我缝针,天底下也就他最关心我们母女。”母亲嘴上抱怨,脸上难掩对周良池的赞许。

“阿姨,以后可不能再这样拼

了,万一摔伤了大脑,那就不是缝几针这么简单。年纪也大了,该少做点体力活了。“周良池的声音,林嘤其一听就能辨认出来。

她虽然记不得周良池的脸,但他和纪幻幻一样,为了方便她辨认,上班穿白大褂时,里面会系着的是同一款蓝色印花领带,他从来都不换别款领带。

“我知道了,听你的,遵医嘱。”脾气向来蛮硬的母亲,笑着答应。

周良池不厌其烦地提醒:“一定要多休息,按时用药,千万不能再做重体力的活。”

“好了,我都说了听你的,我还有点活,你们俩慢慢聊。”母亲拿起包,想脱身走,给女儿和周良池制造单独谈话的时间。

“妈,我们陪你一起走。”她忙想紧跟着母亲走。

“嘤其,正好你等下,来我办公室,我有话要对你说。”周良池说着,转身往电梯口走。

母亲朝着周良池的方向对林嘤其戳戳手,暗示着。

她怎会不明白母亲在想什么,在她眼里,周良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更视如兄长,挚友。自从她患上脸盲症之后,她便将对他所有的暗恋,都放下了。明知是不可能的了。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试问,谁能接受自己的另一半连自己脸都不认识。

也曾想过,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也许她现在也是一名医生了,和他并肩,成为同事,共同救治病人,对抗病魔,她会离他很近了。

然而,事实上他离她

已经很遥远了。

十三年之前,她也是这样跟在他身后,望其项背。他比她年长几岁,她仰慕他,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理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他身上的白色大褂,是她幻想过的。

“阿姨最近在做什么工作?”

“她和我说的是在做家政,住在雇主家中,周末回来,只是做些家务,烧饭做菜打扫卫生,并没有重体力工作。”这段时间,她正忙找工作,加上时而还要根据线索去外地寻找弟弟的下落,已经好久没有注意母亲的身体了。

她跟在周良池身后走进办公室。

她坐在他面前,回忆着,确实觉得母亲有些不对劲,神神秘秘的,每次提出去看望母亲,都被拒绝。

“阿姨的工作应该没有自己说的那么轻松。以我的推测,她极可能是在做另一种工作,你抽时间多关心下。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良池讲话的语气变得压抑低沉。

“怎么了,你一这样说话,我就害怕,真的。”林嘤其隐约察觉到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你妈妈腰部的主动脉瘤手术吗?当时采取的治疗方案是人工血管置换术。”周良池提醒着说。

“我是记得我妈动过手术,但那时我也就十二岁,没什么医学常识,只知道手术很凶险,但也很成功。后来出院后,她也一直相安无事,我们都没再把这件事放心上。难道……现 在有什么问题吗?“她十指绞在一起,忐忑不安。

“其实,医生应该把出院后的结果只告诉了你父亲,所以你们都不知道,连阿姨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所以也就自然忽略了。加上阿姨这些年操劳过度,对身体已经是一种透支了,当年的人工血管,是有使用寿命的……”周良池说着,停顿了下来,想着如何组织语言,才能不至于让她太受刺激。

“使用寿命……什么意思?”

“人工血管是一次性的,使用寿命到期后,意味着……”

“使用寿命是多少年?”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生痛生痛。

“十二到十五年。”

“也就是,我妈妈的那根血管,已经快到最后期限了……”

“应该不会超过半年。”

她说不出话来了,睁大的眼睛,缓缓两行泪滑落下来。上天再一次将她推进了深渊,再一次面临最害怕面临的事情。

“你也别太绝望了,毕竟还有半年时间,我这边会争取出一个应对方案。而且,你也要这样想,既然注定只有十二到十五年,阿姨已经安稳渡过了十五年,已经是非常宝贵了。也别表现出来哀伤,只是你要注意,该让阿姨停止做事了,还有,你弟弟的事,也是她的心结,能够放下的,都要放下了,珍惜眼前。”

她点点头,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努力让自己情绪平息。

再难过都无法解决问题,无论如何,在这生命倒计时 般的半年里,她要照顾好母亲,要让母亲尽量快乐点儿,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弟弟。

周良池不忍心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打开电脑,查看林嘤其的上一次脑部CT片子。

“最近头还痛吗,除了脸盲,还有没有别的症状?”周良池像问病人一样询问她。

她说:“又把我当病人了,你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头不痛眼不花,还是老样子,除了看不清人脸,和正常人一样。”

“那你也要注意,别太焦虑了,你的脑子是受过重创的,要爱惜。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开机的,不舒服要立即告诉我。还有,尽量少和秋昙参加志愿者活动,你的身体不比她。”周良池叮咛着。

“知道了,周医生。”她看着那条领带,那是他给她的印记,就像纪幻幻发间系着的红丝带蝴蝶结,提醒着她,她的世界,并不是模糊不清的,她不是一个人。

“你好我就安心。”周良池送她走,深呼吸,说。

她回身,将他口袋上别着的笔,扶正,心事重重地说:“你也要好好的。”

“你的嘴唇怎么回事?”他透过口罩露出的部分,看出了她肿起的嘴唇。

她连忙捂住嘴,说:“没事,不小心摔的。”

“让我看看,我是医生。”他说。

“不能看。”

“你的狼狈我看得还少吗,我不稀罕。”

她是个很自卑的人,总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想把所有的难堪都隐藏起来,只呈现出 最好的一面,可偏偏她总是出丑。

周良池之于她,是这十三年以来,最温暖的陪伴,无关爱情,无关心动,他在她心里,是没有性别的。

但少女时期的她,喜欢过他,也是真的。

放下也是真的。因为清醒地明白,不可得。她心里牵挂着母亲的身体,躲过周良池的检查,她去了母亲常说的那个小区。

她等了会儿,只见母亲在接通一个电话后,朝马路对面跑去。她跟随在后,直到走进另一个旧式小区。

起初她以为是母亲悄悄接了钟点工的私活,在挣外快,正想离开的时候,听到一个人在对母亲说:“请把这些家具搬到六楼去,要小心点,别碰掉了油漆。”

“放心好了,我是专业的搬运工,我知道怎么避开死角。”母亲的话,重重敲击在林嘤其的耳边。

“你一个女人能背得动吗?我看你头上还缠着纱布,我可事先说明,你要是体力不支摔伤了,我不负责的。”

“看你这话说的,我有劲,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我力气比他还大好几倍。”母亲还是那么爱吹牛。

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靠在一辆车后面,只见母亲用一根绳子将沉重的洗衣机绑住,再弯下身子背上洗衣机,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朝楼梯里走去。

她走到那堆家具旁,看到母亲随手放在家具上的一个小本子,翻开看。上面写着母亲每天接活的地点,要搬的物件,价格。

“6

月1日,某某小区,五楼,1冰箱,1沙发,1餐桌,共三百元。6月4日,某某小区,六楼,30包水泥……”

她合上本子,轻轻放置原位,蹲在烈日之下,眼泪往不断下落。想到母亲额上的伤口,一定是做搬运工时摔下楼梯的,此刻,她却连上去帮助母亲的勇气都没有。

她知道母亲一生刚烈,自尊心极强,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示弱,母亲隐瞒着她,便是不想让她看到。

对于母亲善意的谎言,她心疼不忍,当她欲走上楼想要拉回母亲,最终又退回来,她听到母亲下楼的脚步声,她捂着脸跑离了小区。直到跑到很远,才哭了出来。

其实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很想弟弟,怕她伤心所以总是尽量不表现出来。

只有找到弟弟,才能让母亲的心安定。要是当年她没有把他一个人放在那个屋子里,弟弟就根本不会失散。

是她让母亲承受这么多年的失子之痛。

她想起负责弟弟失踪案件的梁警官说过,现在公安系统有个人脸识别的刑侦技术,只要有接近本人的肖像画,就可以利用人脸识别系统来寻人。

她嘴里念着:“画像,画像……”她想起她在岳仲桉的资料介绍里,看到的那四个字介绍:记忆大师。

如果岳仲桉真的过目不忘,那么他一定还记得十三年前弟弟的长相。

对于一个连弟弟一张照片都没有的她而言,哪怕是一张十三年前的肖像画 ,也很重要。

她决定去找岳仲桉一次,请求他帮她画一幅弟弟的肖像画。

哪怕已经深深得罪他了,可还是要厚起脸皮去找他。

他会答应吗?

第三章 世人多重金,我独重你

你紧张迟钝的模样就很美,但相比这份美,我更爱你那颗干净透明的赤子之心,所以我正在大步直面走向你的路上。

她看向桌上的那张名片。

目光汇聚在黑色楷体的名字:岳仲桉。

“路灯一直都存在,你要你想见,就存在。”她脑中回想起他不久前说过的话,按下他的号码。

“所以你来抵制的我品牌?”又想起他冷声质问的神情。

可她必须求他。

母亲的病情如同进入倒计时,她不要坐以待毙地悲伤,要尽快找弟弟,妈妈等不了了。

她清楚自己作为一个脸盲症,想要寻人,寻找没有照片,甚至连样貌都记不得也看不清的弟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脸盲症寻人,像不像个笑话,命运真会捉弄人。

说难听点,哪怕年幼的弟弟现在站在她面前,她都辨认不出来,更何况是过去了十三年,当年淘气调皮的小男孩,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

她想,自己毕生的最大使命,就是寻找弟弟。即使母亲将来不在了,她也还是会找下去,直到她这一生结束的那天,永不止息。

而岳仲桉,被外界传为国际公认的记忆大师。

意味着十三年前的点点滴滴画面,都一帧帧刻画在他的记忆里。所以他才能在飞机上轻易凭借着回忆里的臭鼬气息都能寻找到她。

如果他愿意帮助她寻找弟弟林友声,那么希望就大多了。

当年,他还教她弟弟玩乐高,还是最后一

个接触到弟弟,救出弟弟的人,他对林友声的记忆片段一定不少。

她踟蹰着,索性闭上眼睛,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的接线声传来,她紧张地握住电话,脑子里想着怎样开口,她应该先向他道歉,或者他会劈头盖脸将她痛斥一顿。

结果,电话被快速挂断了。

她心凉地想,他大概是再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见到她这个人了。她打开电脑,搜索相关的肖像复原信息,但大多都和罪案有关,用于刑侦。

当她发现,岳仲桉的微信号关联的是手机号,她想着,不能电话里说,能不能加他的微信试试,她小心地发出添加好友的请求。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她快根本对联系上他不抱希望的时候,手机响起。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他的名字。

“喂,岳……总。”她吞吞吐吐喊出一个礼貌的称呼,如履薄冰的。

“你好林小姐。我是岳先生助理,岳先生正在开会,稍晚会议结束,我会汇报他您来过电话。”对方是发音标准如主持人的女声,十分客气,如沐春风。

“那麻烦您了。”她有些意外。

“林小姐不用客气。岳总吩咐过,重要的来电,备注名后都会有星标,您是五颗星呢,我当然不能怠慢。”

五颗星?她有点好奇上限是几颗。看不出来正经老派的他,还会做出这样的备注。

或许他还没给她降级。

在等待他电话的过程中,十分

煎熬,她担心自己表述不好,用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要和他说的内容,非常书面化。大致如下:

岳先生,对不起,向你道歉。

原本只是一次正常宣扬保护动物理念的活动,没想到会造成肢体冲突事件,而牵累你的公司承担这负面结果。我并不知这家公司是你所创的品牌,但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像借口,本是想等当面和你解释的,临时又有急事,没有能现场当面向你致歉。

我会想办法去挽回你公司的形象,弥补我造成的后果,前提是在客观公正的原则下。

然后,还有一件事有求于你。我想麻烦你给我弟弟画一张画像,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了,拜托了。”

她是这样写的。

手边还有在北京时他给她买的药膏,涂嘴唇消肿散瘀的,药效倒挺好,涂上去清清凉凉的,也消肿不少了,可以不戴口罩出门。

她拿着药膏,想到是他买的,像做梦一般。又抹了遍药膏,抹得厚厚的。她对着镜子也是白搭,反正都看不清嘴唇,涂得嘴四周都是药。

直到黄昏,他的电话才打了进来。

她正丧气地坐在逼仄的阳台上,修改简历,新增一项在奶牛场工作的履历,仔仔细细看完之后,再一家家公司投递出去。动物医学这个专业,就业方向一般都是宠物医院或者大型养殖场这类。

脸盲是她每次被开除的唯一原因。

“在忙什么?”他问道,声音听起来

很近,还很疲惫。

他的提问,打乱了她在纸上原本写下的内容。

“在投简历找工作。”她如实回复,似乎能想象到他那张阴郁着的脸庞。

“林战士还需要找工作?我建议你,去玩具店买把儿童水枪,站在RARE专柜门口,向顾客宣扬你的动物保护理念,如有不遵,就用你手中的水枪,把对方的衣服嗞湿,这份工作,是我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

她再蠢也听出他的言外讽刺之意。

讽刺她所作的动物保护之事,不仅幼稚,而且低级,就像小孩子玩游戏,扛着一把水枪虚张声势。

他说她是“林战士”。对哦,他还说她迟钝盲目。

翻脸无情的男人,果然不能触犯到他的利益,会公报私仇。现在这副面目,和在北京来救她的那个“路灯”差之千里。

当然,在他看来,义愤填膺出现在志愿者当中的她也一改楚楚可怜的印象。

“没看出来,岳总口才了得,既能柔情款款,也能刻薄巧舌。”她回敬他,话脱口而出之后,又后悔了,有求于他的是她啊。

“巧舌,这个得吻过才知道吧?”他重复这一词,迷惑地反问。

“你……”她被他气得在内心跺脚。

“找我何事?”他语气转变,冷静地问。话锋从调侃戏谑转变成一本正经,他还真是收放自如,也将她的思绪拉回正题,不过也不想再开口向他道歉了。

“看过你的媒体采访介绍,你是记忆

大师?”

“那种为了塑造人物光环而制造的标签光环,你也信?”从他的回应,似乎否认了这点。

“可是你确实记得我们以前回忆的细节?”

“嗯,有点儿后悔记得了。”

“你还记得我弟弟的长相吗?”

“你是说你弟弟林友声?”

“是的。”

“你的用意是?”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

“你的用意决定了我的答案。”

“我需要一张弟弟的肖像复原画像,凭借这个,去找他。而你知道,当年泥石流,所有的照片都没有了,而你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我想恳求你帮我画一幅弟弟的肖像画。可以吗?”

“这属于刑侦技术,你应该向警方求助,建议你拨打110。”

“可你是见过我弟弟的人,你亲眼见过,又有记忆,我只能麻烦你。”

“也许在以前,我可以尝试一下。但由于你和你的同伴们玩水枪,造成的负面事件,让我整个公司现在处于危机状态,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去处理。所以爱莫能助,或者你等我有空再说。”他嘴硬心软,脑子里都在转动要如何从百忙之中抽时间把画画好。

“……路灯还在吗?”她嘟囔问。

“你走在另一条道路上,路灯在,也照不亮你了。”他说完,借口说有事要忙,挂了电话。

他的拒绝,就像是她在黑暗中看到一扇渐渐打开的门,门缝里照射出光芒,她欣喜走上去,却被冷冷地关在门外。

她明白,

即便是念在旧时友情,他也没义务为她提供什么帮助。

何况她和志愿者们捅出这么大娄子,他还能回她电话,没有追究她过错,已算宽容。

她继续投简历,却心不在焉的。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放弃岳仲桉所能提供的线索,就等于掐灭了寻找弟弟的一份希望。别说低声下气求岳仲桉了,就算是被他再讽刺一顿,她也承受。

他说得很清楚,这次负面事件给他的品牌造成极大影响,他和她不是在一条道路上的人。

意思是我们三观理念截然不同,无法沟通。

微信响起,她好紧张,想着会不会是岳仲桉通过了自己的好友添加。然而,并不是,只是一个老同学问她需不需要买房子。

有些失落。

也是异想天开,他怎会添加她好友。

她想,他作为RARE品牌创立人,他是商人,当然维护包装品牌是第一,什么有市场就设计什么,销售什么。他怎会管用哪些材质会不会伤害野生动物,只要他公司的包使用的每张皮质都来源合法,有进口手续就无可厚非了。

电脑屏幕的右下方,几家门户网站弹出的热搜,都是关于RARE奢侈品牌使用鸵鸟皮材质的话题争议,以及动物保护志愿者和久宁粉丝发生冲突,造成冲突事件的跟踪报道。

有条视频新闻,是记者在医院采访了流产孕妇赵太太。

赵太太的脸被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憔悴痛苦溢于言表 。

“我和丈夫好不容易通过试管才怀孕,现在宝宝没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当妈妈了……是我没保护好宝宝,我对不起我老公……”赵太太心死如灰地说。

“现在RARE公司公开对此次事件负责,他们有没有找你协调过赔偿的问题呢?”记者问。

“赔偿有什么用,赔我再多钱也还不了我的宝宝,我的家庭幸福……早知道连我和我的孩子,一起踩死好了,我就不会独活了……”镜头里,是一个失去孩子,撕心裂肺的准妈妈。

闻者落泪。

林嘤其心情沉重地看完了视频,作为参与者之一,她也是间接导致这个后果的人,尽管RARE承担下了责任,但不代表她可以问心无愧,推得一干二净。

如果当初她能控制下推搡的局面,能够看到现场有孕妇,那个小生命或许就保住了。

从周良池那里得知流产孕妇恰好在他医院住院,她买了些营养品,去往医院。

在病房门口,她被挡在外面。

赵太太的丈夫赵先生,询问后,得知她是活动参与者之一,气得对她大吼并推搡。

“你们每一个参与者,都是害了我孩子的人,你们还有脸来,是不是那个公司花钱让你来博同情,想私了!我告诉你,没门!我孩子的生命,是无价!”

营养品被砸落了一地。

她垂着头,愧疚难安地离开医院。

忽然,她脑里闪过看踩踏事发时的视

频时,留意到的一个细节。那就是赵太太身上,背着白底蓝色图案的帆布包。

那个图案,是爱宝宠物店的logo。以前她在那家宠物店上过班,虽然很短暂,但和同事相处的还挺愉快,她决定去一趟爱宝宠物店。

她一走进店里,向来热心的吴阿姨就迎了上来,怕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主动介绍:“林小姐来啦,我是吴阿姨。”

吴阿姨负责店里宠物用品的销售。

“吴阿姨,我再脸盲,也认得出来你,因为看你摆放的狗粮猫粮是最整齐划一的。”

其实就算吴阿姨不先一步说,林嘤其也能从体型上辨认出吴阿姨,略胖,肩膀圆厚,不过不能让吴阿姨知道她是用胖胖的体态这么辨认的。

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的。

老板娘盛香还是老姿势坐在办公桌前核算收支账目,抬头见林嘤其来了,就招呼着说:“哎,林小姐,你来得正好,一个客人寄养在我们这里的狗狗,好像有点不打舒服,你快帮我看看,老赵去客人家出诊接生了,是只吉娃娃难产,耽误不得。”

林嘤其赶紧放下包,跟着盛香去看生病的狗狗。

一只白色的马尔济斯犬,伏在笼子里,精神萎靡不振,旁边还有一摊吐的泡沫状黏液。

盛香拿来水和狗粮,唤狗狗起来吃。

起初林嘤其判断,这只贵宾犬可能是感染了细小病毒,但她并没有急于下定论。

“先不能喂食,我再仔细

检查一遍。”

她戴上手套,伸手按抚狗狗全身,发现狗狗眼睛似乎看不太清,脖子两边各有一大一小两个球状肿物。她紧张起来,这个位置,很可能是淋巴瘤。

“建议做一个肿块的内容物的涂片,不排除淋巴瘤。”

盛香手中装狗粮的碗,差点没翻了。

“那完了完了,准备好赔一大笔钱吧……”盛香脸色灰暗,如临大敌般。

“怎么这样说呢?”林嘤其好奇地问。

“你是不知道这只狗的主人是有多难沟通,从一开始这只狗就是在我们爱宝买的,狗的主人结婚多年怀不上孩子,后来也就对怀孕不抱希望了,也许买这只狗回去,就是一种情感上的陪伴,估计她是将这只狗当做自己的孩子,甚至有些神经质。”盛香说。

“既然她那么喜欢这只狗,怎么又会寄养在这里呢?”

“也是巧,两个月前,她怀孕了,毕竟高龄孕妇,全家担惊受怕的,就把狗送到我们这里寄养,等到她宝宝出生再接走。虽然怀孕和养狗并不冲突,但这我们也能理解,毕竟她怀孕不容易。昨天,她突然来了我们店里,无端地发了一通脾气,还说今天来把狗接回去。结果到现在也没来,要是这狗在我们这儿被发现得了淋巴癌,以她的性格,肯定要不依不饶。”盛香说完,自认倒霉。

“不是还没有做肿物穿刺吗,我也只是推断。”林嘤其转头望一眼这只马尔济斯犬 ,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翻出手机,指着屏幕里流产孕妇的视频截图,问盛香这个客人是不是昨天来过这里。

“就是她!这只马尔济斯就是她的!”

“那她最近可能都没法来接她的狗了,她昨天在商场发生意外,胎儿没保住,现在还在住院,情绪也非常不稳定。”林嘤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更得打电话给她啊,万一这狗真得了淋巴癌,要是她出院后,狗狗死在我们这里,那我们店可算是碰上麻烦了,她来的时候还反复问我,孕早期接触狗,会不会导致胎停。”盛香拿出手机,查找客人的号码。

“早期接触狗狗……胎停?”林嘤其想,莫非在去商场之前,赵太太就知道胎停?

“她刚失去宝宝,再说也还未确诊,告诉她心爱的狗狗可能患绝症,这打击太大了。交给我吧,我来找她说。”林嘤其心生一计,她用手机录了一些狗狗的视频,嘱咐老板娘盛香记得在肿物涂片报告出来后告诉她,才离开了爱宝宠物店。

只要手机微信响,就会想,会不会是他?

不过连续落空了很多次后,每次微信再响,她就想,嗯,肯定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以免失望。

果真不是他。

她要去医院等候。

骑着辆单车在路上,来往的行人里,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与她错过,她脑子里不断窜出他的脸庞,他笑的模样,动怒的模样,沉默的模样。

想靠近

他,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不撒手。如同迷路的孩子,她只认识他,想跟着他走。

她知道这念头,幼稚可笑。

夜深人静。

书房的柔和灯光下,岳仲桉的面庞衬得更加白净,极少有男性皮肤像这样透着光亮,那是因为他长期保持良好的饮食和睡眠习惯,任何酒类都不沾,又常年健身。

永远随身带一只保温杯,喝水的温度是25摄氏度。无论四季,晚上十一点睡,早上六点起开始处理一小时工作,七点运动,八点去公司。

没有人知道,他十五岁之后,跟随爷爷生活,除了已故的母亲,陪伴他最多的人,是年过七旬的爷爷。所以他才会建立这样的一个作息规律。

他确实少年老成,是业界公认的“老干部”。

当然,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而今晚,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两点,显然他无法控制地失眠了。毫无困意,令他焦头烂额的不是眼前公司处境,而是——林嘤其。

那样一个自律谨慎的人,在遇到她之后,一次次乱了分寸。比如中途离开招标会,比如对她无法控制地说出温柔关切或愤怒失望或捉弄挑逗的话语。

她令他变得有情绪。

他又想起商场里,与她对峙的画面。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有些迟钝,和十三年前那个机灵狡黠的小女孩相比,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她居然还凑热闹跑来商场参加什么抵制活动,将他置于与她相悖的局 面,闯完祸她就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之后又打电话来,要求他帮她画肖像,找弟弟。在她心里,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点考虑他的处境。

这次冲突事件,造成最恶劣影响,是一名怀孕两个月的孕妇失去了孩子。至于对公司形象造成的损失,在生命面前,又怎能相提并论。

他陷入罪恶感,很痛苦愧疚。

如果自己事先做好预案,也许就不会在冲突发生时毫无应对方法,不会任由局面失控导致严重后果的发生。

他屡次强调增加安保人员,显然手底下的人没有严格执行。可他能往谁身上去推卸,只能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再度确认。

而现在承担全部后果,不逃避责任,就是唯一的处理方法。

连续紧急召开一晚上会,对方致的处罚等危机过后再行定论。在会议结束时,向笃留下来,和他的那段对话,也让他反思。

“岳总,距离发布会前半小时,你还和在听那个女人说话。现在联系到她是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的身份,我都怀疑她是故意接近你,拖延时间在那边搞事情。你以前从不会这样失了分寸的。”

“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大意。”他知道,这样的话,公司任何人都不会对他说,也只有向笃,不论是职位上作为RARE设计师总监,还是生活中的多年好友,才会这么说。

“这是你第一次犯错,全因为她。如果不是她在咖啡馆缠住你,

你会提早来发布会现场,你会检查安保,你会控制局面。她到底和你说什么话,重要到你连这么重要的发布会都可以晾在一边。”

岳仲桉缄默不语。

“作为和你一路打拼过来的兄弟,我希望你远离她。她和我们是对立面,如果再靠近,迟早会毁了你。”

他想着向笃的话,无心入睡,换上一件衬衫,驱车去医院。

尽可能得到流产孕妇的原谅,代表公司给予安抚和补偿,才是他眼下想要解决的。

凌晨三点的医院走廊,安静无声。

他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仰着头,闭着眼靠着,衬衫衣领松散地解开着在第三枚扣子处。

一夜之间,下巴处的胡子冒出青色的茬。

他握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轻轻点触,这是他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的动作。

太阳穴处疼,他从未熬夜过,这时未睡也就在国外读书倒时差的经历。

他顾不上别的了,就算明知该走的捷径是什么,理性的生意人该用的手腕是什么,可他不需要。

RARE专柜应该在天亮之后,会被相关部门暂先营业整顿接受调查,公司的各项安排也会因此停滞,进口手续也会被重点进行核准。

新品刚要上市就发生这些事,无疑是雪上加霜,更牵累了向笃和久宁。

他相信会绝境逢生。

生命永远都是排在利益之前重要的。

林嘤其站在离他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清晰地望着他的脸。他合着双 眼,神情疲倦。她还是一贯贪婪地看着他的额头,眉毛,鼻尖……迷醉得差点忘了不久前和他还在电话里针锋相对。

她举起手机,悄悄拍下这张照片。

身为RARE公司的总经理,能够亲身守在病房门口,她还是很意外的,不禁有些感动。

将照片发给了秋昙,希望秋昙在杂志里,能够客观去写,而不是众人表象所揣测的那样。

她轻脚走到病房的另一端长椅,离他较远的距离,背对他坐着。也不知自己在何时睡着的,直到她听见走廊上传来低声争论的动静,才醒来。

她看见一个身高略微比岳仲桉矮的男子,她看不清对方的脸,看穿着也是十分讲究时尚的样子,衬衫的口袋里叠放着方巾。

“你知不知道等会各部门上班后,公司会出现的状况?我在你家按门铃按了半小时,电话也不接,你居然跑到这里?别说你忘了我们当初创立RARE的初心了!RARE不能垮,你更不能垮!”

“向笃,公司的事你先处理,我必须留在这里,否则我过不了我心里这一关。”岳仲桉声音都哑了。

“这里有医生护士,该赔的钱我们一分不少给到位。他们还想怎样?你跟我走!”向笃拉住岳仲桉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往外推。

向笃制造的声响有些大,岳仲桉担心惊扰到病房里的人休息,才只好离开,也没有看到远处背对着他的林嘤其。

岳仲桉走之

后,她也等在病房门口,直到赵先生打开门,林嘤其马上挤着笑脸迎上去,换来是冷冰冰的瞪眼怒视。

“我知道您太太养了一只可爱的马尔济斯,叫卷儿对不对?我想她一定很想念卷儿,我昨天去宠物店看到了卷儿,有些关于卷儿的最新视频想给您太太看看。”林嘤其殷勤地说,急忙动手点开手机里的视频。

“不用你们好心,我太太谁也不想见,那只狗已经被送走了!”

“老公……你让她进来吧。”病房内,一个柔弱的声音传来。

林嘤其欣喜万分,走进病房,只见病床上躺着的年轻女性,头发整洁,林嘤其看不清对方的脸,单看面部轮廓,能看出皮肤白净面容姣好。

“你好,赵太太,其实昨天我就来过了,被你先生挡在了门口,我今天来,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狗狗卷儿寄养在爱宝宠物店,我之前在那家宠物店工作过,我的职业是一名宠物医生,我也很喜欢狗狗。”

“我对你是谁并不感兴趣。你在病房外等了一夜,不会就是想和我说这些话吧。”赵太太说起这番话时,完全没有和老公说话时的那种温柔。

“卷儿生病了,你知道吗?”林嘤其将手机里的视频递过去。

她注意看赵太太搭在腿上的手,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安和紧张。看来她对卷儿长淋巴瘤的事确实一无所知。

“不可能,卷儿在宠物店被照顾得很好,我昨天还去 ……。“赵太太话音未落,目光落在视频上,看到狗狗病恹恹的样子。

“卷儿生什么病了,严重吗,你们有没有给它治病?如果卷儿有什么事,我就让这家宠物店关门!”赵太太情绪点燃,愤而怒斥。

“先别激动,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影响你身体休息,但我有切身体会,觉得你应该知道。以前我也养过一只狗,当然不是你养的马尔济斯这种狗狗,是一只小土狗,黑乎乎的一小坨。”

“土狗有什么好养的,又难看又蠢,养了也是浪费狗粮,人穷就别学人养狗。”赵太太言语刻薄,带着不屑,难怪爱宝宠物店老板娘都怕她。

这句话可能在谁听了都不舒服,但是林嘤其想把这个故事说完。

“对,它就是一只又难看又蠢的小土狗,它叫坨坨,养它的我也很穷。那时我住在郊区,在农场上班,穷嘛,图房租便宜。它是我在狗贩子手里买来的小奶狗,它的妈妈,被毒死送到餐馆。我带它回家,仍想在能力范围内,给它最好的一切。给它买上好的狗粮,我可能自己平时中午就吃个素菜盒饭,但给它买狗粮,我舍得。”林嘤其说着,眼前仿佛出现坨坨在她面前撒欢的那一幕。

“我给卷儿也是买最好的狗粮和牛排。”赵太太似乎找到了点儿共同话题。

“坨坨生病过,我给它选进口药,哪怕贵。你知道吗,我自己胃不 舒服,买药,医生推荐进口药,我都不舍得。“林嘤其忍不住笑了。

“卷儿也是,它每个月美容的钱,都不少呢。现在它病了,头发的色泽也差了很多,等我出院了,好好护理它。”赵太太反复看着视频里的卷儿。

“我给你找坨坨的视频。”林嘤其翻出一段名为《与坨坨的美好时光》的视频。

那是在郊外农场门口,大雨过后,地面上都是泥泞。她临时被派出差参加动物外科手术的学习调研会几天,从外地回来就直接去农场上班。

坨坨原本是托她好朋友纪幻幻照顾的,结果她一出现在农场门口,就听见远处山坡上的,坨坨的叫声。紧接着,那个黑乎乎的身影,就如同风驰电掣般,脑袋猛扎地向她奔跑来。她蹲下身,唤着坨坨的名字,它一口气跑到她怀里,小脑袋不停地在她胳膊下钻来钻去。

坨坨身上有被野狗养伤的痕迹,还淋了大雨,浑身泥泞,瑟瑟发抖,还不停地在她身边摇尾巴。

“怎么那么笨呢坨坨,下雨不知道躲雨啊,别的狗咬你,不知道跑吗?”她心疼地将坨坨搂在怀里。

“没想到,土狗也挺可爱的,等下次你把坨坨带来和我家卷儿一起玩吧。”赵太太主动地说。

“这是我与坨坨最后一次见面。它每天偷偷送我,要走一小时的路程,而我是坐公交车上班的。它将我送到农场后,自己再走回去。傍晚再来接我。可 是那天,我没有等到它接我。”

“它怎么了?”赵太太追问。

“被车撞了,我是动物医生,我没能救得了它,它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它不放心我。它一定在想,它的主人,看不清人,又很迟钝,它不放心啊……”林嘤其说着,眼眶泛红,嗓子哽住了。

“坨坨特别聪明,过马路都知道要等红灯,可是坨坨哪知道,车辆会闯红灯啊。它走了之后,我那天没有坐公交车,而是走了一条它常来回接送我走的路,走过那条路,才知道,它要淌过一条小河,要穿过卡车超速疾驰的省道,还有野狗成群的小路,它要走上那么远,才能来到我面前……它就那样坐着,四只脚并在一起,乖乖地等着我。在我看来是寻常的一次见面,却是它冒险走了那么远,那么远……”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赵太太唏嘘不已。

“我们这帮动物保护志愿者,也许在旁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会觉得我们偏激,我们也会被质问,你们保护猫狗保护野生动物,那你们难道不吃鸡鸭鱼肉猪吗?面对这些,我也无力反驳。我会想起坨坨,就算现在看来,这些事是无意义的,也许很多年后,它会是有意义的。”

“可是你们也不该在商场制造骚乱啊!如果不是你们和久宁粉丝发生冲突,我就不会被推倒,就不会……。”赵太太的声音变得和缓许多。



就不会不得不面对孩子已经胎停的事实。“林嘤其柔和地说着,目光直抵赵太太。

“你怎么会知道?”赵太太警惕地看向病房外。

林嘤其关上病房的门,压低声音说:“本来你去爱宝宠物店,是打算来接卷儿回家。而刚听赵先生的语气,他是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其实你在被推倒之前,已经产检结果知道自己胎停了,所以去看了卷儿,想着回家后向丈夫坦白胎停的事,再把卷儿领回家。但你担心,本来丈夫就对你养狗很反对,如果他知道你胎停,一定会迁怒于卷儿,你怕卷儿从此被丢弃。恰好,在商场里,你遇到了突发事件,正常人明知自己有身孕,不会往人堆里挤的,而赵太太你恰恰相反。”

“前面你给我说了一个很感人的故事,现在来套我的话?这只是你的推测,想替自己和RARE推卸责任?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胎停在先?”

“赵太太,你生怕自己的狗狗卷儿蒙冤,背负造成你胎停的罪名,可你就忍心让无辜的人,来背负这个罪名?”林嘤其质问着,从相册里翻出她拍的岳仲桉照片。

“他连公司都顾不上了,在你病房门口等到天亮,被公司人拉走。他不是为了让你要少点儿赔偿取得你原谅,他是真的内心深受惩罚啊赵太太。这怎么可以呢赵太太?”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仿佛过了很久,赵太太叹息一声,说:“

你有他的号码吗,我想亲自向这位先生,道歉的。孩子没保住,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身体不争气。”

“你考虑清楚了?”林嘤其问。

“嗯,总是要面对的。”赵太太点点头。

林嘤其将岳仲桉的手机号码,给了赵太太。

她从医院回来,已是早上八点。虽然一夜未睡,却收获很大,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对坨坨的思念,她钻进被子,酣然入睡。

九点时,纪幻幻的电话如约而至。

周末的九点是纪幻幻雷打不动要打电话来的时间段。

“嘤儿,你总算回来啦,去肯尼亚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带了你最爱的咖啡,够你喝半年了。”林嘤其揉揉头发,掀开被子边打电话边整理床。

“晚上我请你吃火锅?”

“吃不了,嘴唇破了,你晚上来我家吃?”

“好呀,求之不得,最爱吃你妈做的饭,如果我是你,天天吃那么好吃的菜,我现在应该有两百斤了。”

“难怪我妈喜欢你,你最会夸人,不过委屈你吃我做的菜了,我妈最近身体不大好。”

从小纪幻幻就是母亲口中的别人家孩子,纪幻幻的父亲就是别人家的丈夫。纪叔叔是一名工程师,和父亲曾是大学同学。在那个年代,纪叔叔就经常出国研讨,每次回来都带很多她从未见过的好吃的。

纪幻幻常三更半夜敲她房间的窗户,小声地喊:“嘤儿,快来吃东西啊。”她打开窗户,纪幻幻便 爬着窗户进来,衣服兜里装满了吃的,一股脑抖在她面前,盘着腿坐在床上。

吃饱了两个人就手牵手睡下,一起看窗外的星星和月亮。

直到家中发生那么多变故,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边,也是纪幻幻和周良池。

“我来给你介绍一份工作,特别适合你!没办法啊,你失业我比我自己失业还难过,得赶紧帮你找面试的机会。”纪幻幻操心地说。

“好,快告诉我是什么工作!等我应聘上了,我请你吃好吃的!”她附和道现在解决工作问题迫在眉睫。

“总经理的生活助理!怎么样,听起来很厉害对吧。”纪幻幻左右晃着脑袋,神神秘秘地说。

“我怎么听着像保姆啊?”她思索着。

“你管是不是保姆,你连奶牛都饲养过的,我不信这份工作不比养奶牛轻松。主要是我要应聘这家公司的专柜店员,恰好看到这个职位,觉得适合你,都帮你投过简历了。你看你做饭和你妈一样好吃,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重点是你还有过照顾大型哺乳动物的经验,又学医的,万一老板有个头疼脑热的……”

“我学的是动物医学啊!你确定对方看了我的工作履历后不会叫我滚?”林嘤其伸手轻戳了一下纪幻幻,觉得简直是在异想天开。

“试试看嘛,主要是你可以顺路陪我一起去!地址和时间我发短信到你手机上了。”

林嘤其看着手机屏幕上方弹出来的短

信提醒。

粗略看到“RARE总经理”的字眼。

去应征饲养的大型哺乳动物是……。岳仲桉?

岳仲桉隐秘的痛苦,是所有人都不知的秘密。连关系最好的向笃,也想不通为什么孕妇的流产会让岳仲桉一蹶不振,连公司的一堆事都不顾,跑去妇产科病房门口守着。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是孩子的父亲。”向笃甚至都说出这话了。

他也没解释什么。一夜没睡,眼里布满红血丝。

手机收到一条长长的短信。

——“岳先生,我是此次踩踏事件流产孕妇本人。在这,我要向你承认错误并且道歉。真相是我腹中的孩子在一周前就胎停了,而我无法面对丈夫和公婆,所以我才自私地想要趁乱嫁祸给你们公司,我也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找一个胎停的理由。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赔偿什么的我都不要了,你如果追究,我可以公开道歉。”

他握着手机,看这条短信看了足足三遍,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从闭门不见的态度一下转变为主动道明真相。但这真让他原本垮塌的心,瞬间治愈般。

“谢谢你的坦诚。你也不必向家人澄清了。这件事的真相到我这里为止,我会处理好的。好好休养身体,祝你早日当妈妈。”

“好……谢谢你岳先生,谢谢林小姐。”

林小姐,岳仲桉有些讶异,莫非是她努力的结果?

令他罪责沮丧的心结被打开后,整个人长

吁一口气。对岳仲桉这样的人来说,原谅他人容易,原谅自己是最难的。他终于振作,可以立刻投入工作了。

路蜓敲门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叠简历。

“岳先生,这是生活助理一职的应征简历,筛选出来这些,你过目后,选三个来公司参加面试。”

岳仲桉扫了一眼摆在面上的那张简历。

一寸照片上的林嘤其,一双大眼睛,笑容甜美,皮肤透白。

他不由笑了,在心里想,她照片是P的,眼睛哪有这么大,脸也没有这么瘦白。

“岳先生,笑什么呢?”路蜓看出眉目,也抿嘴笑。

路蜓心领神悟道:“噢,这位林嘤其小姐,可是您手机里的五星备注啊!”

岳仲桉拿过林嘤其的简历,字正腔圆地念道:“林嘤其,动物医学专业,在奶牛场工作两年,饲养奶牛,预防奶牛疾病,提高产奶率……这是打算把我当哪种动物饲养?”

那时在林嘤其的心里,她对岳仲桉的感觉,还是很微妙的,既停留在年少那段短暂而有趣的回忆里,又有恍如他从人海中走来救她于危难之中的依赖感。

特别清晰地能够看清他脸,并且也清晰地明白,他是能够帮助她寻找到弟弟的人,也是能改变她世界的人。

好像这种小心翼翼却迫切的靠近,听起来有些自私,统统都是她对他的“企图”。她以为那只是单纯的企图,和喜不喜欢并没有关系。

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反

应过来,那种迫切的靠近,就是喜欢。

她不惧怕喜欢他。

如果喜欢一个人能为人生带来继续努力的勇气,即便永远不能在一起,也值得好好珍惜这份喜欢。

在此之前,她向他说过许多关于自己的事,却没有告诉他脸盲症的事,以及她独独能看清他的脸。

准备去RARE面试的那一个星期里,她想了很多种见到他该说什么的开场,毕竟她作为志愿者引起的冲突事件,他大概对她已经是深恶痛绝了。

对于这份工作,没有特别强烈的渴望,是一个契机,可以接近他,当面向他讨要一份弟弟肖像画。

她理解他此时的心思,每当她打开电脑,看着RARE公司的负面热度仍在风口浪尖,她几乎能想象到他要面对的是什么,当然她所想的也只是他实际要承担的冰山一角。

当她想到流产孕妇赵太太的事应该告一段落了,至少他不会再为此被追责负疚,她心里也稍稍好受了些。

令她深感奇怪的是,按照赵太太说的向岳仲桉道歉澄清,可最后赵太太也只是公开表示和RARE公司达成谅解,不再追究RARE公司的责任。

直到赵太太在电话中告诉她,是岳先生让其隐瞒下去的。

林嘤其对岳仲桉再萌生了一种特殊的好感,仿佛挖掘到他很尊贵的温柔那面。能够背负着致使孕妇流产的舆论压力,也要尽量保全对方的声誉,这是多难得的,尤其 在牵扯到商业利益时。

倒显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也没有想到面试的事情,岳仲桉是知晓默认的,所以她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够去面试,是他眼皮子底下的漏网之鱼。

和她同样感到幸运的人,是纪幻幻。

纪幻幻将林嘤其简历里脸盲症患者这一处备注擅自删除了,作为林嘤其的好朋友,更希望两人能够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嘤儿,我有种预感,下周面试的题目里,肯定会有关于冲突事件如何看待和处理的问题,我们都做好心理准备,在这块上下点功夫。”纪幻幻在电话里不忘叮嘱。

林嘤其接着电话,正在菜市场里飞奔穿梭,她仔细看每家菜店的菜品新鲜程度,价格一一记在心里。

她这也是在为面试做准备。因为在生活助理要求一栏里,就有照顾饮食起居的内容,她还得为他做饭,幸好儿时就跟在母亲身后学做饭,所以做几道精致的家常小菜,还是得心应手的。

她试着煲一道自创的养胃汤。

从一本两年前关于他的杂志访谈上看到他胃不好,所以他喝水的温度都是25度恒温。

想要抓住他的心,先抓住他的胃。

只要得到岳仲桉的帮助,找弟弟就能事半功倍,她边煲汤边美滋滋幻想着,接下来,岳仲桉给他画了一幅画,虽然她看不清,却是百分之九十九高度还原。然后那幅画经过警方运用人脸识别系统,顺利地 从符合条件的十八岁男青年中比对出五个人,再和这五人通过DNA比对,她终于找到了弟弟,然后她都想象到了一家三口拥抱在一起团聚的温馨画面。

正沉浸在幻想中,锅里的汤沸腾了。她伸手想揭开盖子放最后一道山药时,忘了戴隔热手套,手指被烫到了,这一烫,才将她从幻想拉回现实。

现实是她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正千方百计想接近岳仲桉,得到一幅画像。想到最后团聚的画面,她生出了无限动力。

哪怕皮厚点儿呢。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要和时间赛跑去抓住最后的机会。

岳仲桉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

他给桌上的尤加利换水,清澈的高口玻璃花瓶,一束尤加利。

他喜欢这种冷凉的樟脑味。清灰色的园叶,像是蒙上一层白霜。

从心理学上,尤加利的气味能够镇静人心,令人冷静,保持头脑清明,注意力集中。

尤加利也就是桉树叶,如他的名字。花语是恩赐和回忆。

回忆,是他最大的死穴。

往事别人都能渐渐忘了,自然也忘了痛苦。

而他永远记得。

在美国读书时,很多同学羡慕他记忆好,奉为天才,他也确实因为过目不忘的记忆,得到了许多。

可他宁愿没有这个能力,像常人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忘掉过去。

自冲突事件之后,他就习以为常地加班到这个点了,之前主要心神都困在流产孕妇事情上,为此他搁置 了不少重要的事,现在他心态已调整好,阴影散去,更要尽快处理好眼下的危机。

好在有向笃这个既是设计师又是左右臂在,关键时刻,能帮他顶一把。

岳仲桉坐在电脑前,看到各大自媒体网站正在热议RARE新品包包使用鸵鸟皮且遭遇动物保护组织的抵制,代言人久宁粉丝和动物保护组织双方发生肢体冲突,上升为伤人事件,导致多人受伤,甚至连RARE总经理也被带进警局调查的话题。

他明白,这种舆论后果有多恶劣,严重点可能导致新系列产品全国下架,甚至RARE这个新兴品牌的夭折。

热评里几乎一面倒的抵制和仇富心理言论。

一条置顶在话题榜里的直播视频,更是将踩踏事件的前后事端全程录了下来。他看到视频里,有段是林嘤其对着镜头宣扬抵制皮草的信念,看“林战士”那神态,还真像关汉卿戏曲中那句: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破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嗯,以后就悄悄叫她林豌豆,他在心里如是想,对她下周来公司的面试,还有些期待。

他关上电脑,陷入沉思。

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在白色稿纸上写写画画,画出一条舆论发展时间轴,毫无悬念的是接下来各部门都会盯上RARE公司。

他倒没有想要走何种捷径,按照正当的公关程序走,其余就是高度配合各部门的调查工作,RARE

公司身正不怕查。

风口浪尖上,坦荡配合,才是正道。他行事作风一贯如此,既有血性,也不失冷静。

他做出决定,修改广告片拍摄方案,原本是代言人久宁的棚拍,改为去澳洲旅拍。

在广告片的内容上,他考虑尽量多体现野生动物的生存精神和力量,传递保护动物的主题,恰好久宁前段时间正式成为澳洲风景线的代言人。

将时尚与野生动物,及旅游线路结合在一起,转移舆论对皮草使用的关注点。

原本要召开的发布会因为突发事件取消,他必须要尽快重新举行,而发布会的主题也进行调整,从最初的宣传新品变为树立品牌理念和形象。他做好了要应对媒体质疑的准备。

做完接下来一周的规划工作,他才从办公椅上起身。

他想起林嘤其在电话里,向他提的那个请求,帮她画一幅弟弟儿时的画像。虽然当时是没有答应她,反而还奚落了她。但他心有不忍,想到她化解了RARE公司和流产孕妇之间的矛盾,使他对她有感激之情,也有好奇之心。

于是又重新坐下,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仔仔细细回忆当年和年仅五岁的林友声,相处的每一幕。

那张稚气干净的小男孩脸,朝岳仲桉一声声喊着“哥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A4铅笔,顺着记忆,在白纸上开始还原五岁林友声的面孔,迅速画着人物素描。他画得极快,因为 不能够有迟疑,必须连贯记忆一气呵成画出来,好避免出现大的差异。

这不是寻常作画,最终要用来寻人,差之一厘,失之千里。

他很谨慎。

画完之后,他端详着面前栩栩如生的林友声肖像,再度与自己脑中记忆进行重叠,直到确认一致,他才落笔安心。

他将这幅画,放在抽屉里。想等她来面试时,交给她,希望对她有所帮助。

窗外渐渐泛白,天竟亮了。那束尤加利叶散发着浓郁的气息,让他心神不乱。

林豌豆,世人多重金,我独重你。

或许你现在还不能够明白。

我说你迟钝盲目,可是你知道吗?

你紧张迟钝的模样就很美,但相比这份美,我更爱你那颗干净透明的赤子之心,所以我正在大步直面走向你的路上。

林嘤其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勤练厨艺,说不定就能应聘上岳仲桉生活助理一职,这样接近他之后,哪怕软磨硬泡,也要得到弟弟的肖像画。

整日窝在厨房里研究食谱,齐队长的电话突然打过来了。

“小林,赶紧来,RARE公司上次在我们努力的结果之下,被迫取消发布会,可今天又要召开了。我们人手不够,你过来帮忙,最好把你那个好朋友也叫来。”齐队长语速急促,同时发来发布会的地址,让她四十分钟内到现场。

她向来不会拒绝,还没等她想出借口不去,齐队长的电话已经挂断了,等于就是默认她去了。

她只好求助纪幻幻,一听是这事,机灵的纪幻幻不愿意去。

“嘤儿,你是不是傻,我们都要去RARE公司面试了,很可能我们就是这家公司的员工!难道我们还去搅局?而且你还想不想他给你画弟弟的肖像画了,你还要穿着那件绿衣服站在他面前和他对峙?我劝你,既然有求于人就别去得罪人家。”纪幻幻边说着,便摆着手,一点力气也不使地往前走。

只要林嘤其不用力在后面推,纪幻幻就不进则退,还想开溜。

“我知道啊,可是齐队长说了,这次去我们只要保持沉默,不用发表任何观点,就是去看看,而且都不穿志愿者的服装。你不一直想加入志愿者队伍吗,这次就是你的机会。”林嘤其艰难地推着纪幻幻往地铁站走。

纪幻幻转身,机警地说:“你别给我挖坑啊,要是单纯去看看,为什么说人手不够连我都叫上?你们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吧……”

“你这样想,反正你也不是志愿者,真要是发生你想的那种事,那也是你争取表现的机会呀,你完全可以站在RARE公司的一方,你对这个品牌从成立到现在都那么熟悉,你也喜欢它的设计理念,所以说不定你能借此机会脱颖而出!”林嘤其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允许我叛变?哎,别说,还真有道理。反正我自己也进不去,那就跟你一起去吧,见见世面也好,还能看见久宁 !不过……动物保护组织有十余个人,RARE公司没理由不发现啊,还能让我们溜进去?“纪幻幻半信半疑。

“是RARE公司邀请的,我们正大光明戴着入会证进去……”

“什么?!”纪幻幻的嗓音突然抬高八度。

是啊,林嘤其也很意外,岳仲桉他究竟在想什么?

到了发布会现场,果然很顺利地领了入会证进入发布会现场。第一排座位从右到左,除了RARE公司的内部管理层,剩余的位置是留给志愿者们的。

她见此状,恍然大悟,难怪齐队长把她召唤来,不是人手不够,是大家都不愿意坐在这个位置上,可又碍于是非常公开友好的邀请。

毕竟之前冲突事件的后果RARE公司一力承担,将原本志愿者这部分的责任也包揽了,所以齐队长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第二排是媒体记者。

林嘤其坐在第一排最靠左的位置。

如坐针毡。

她打量着陆续走进发布会的每一个人,除了身背摄影器材的摄影师以外,她也就靠服装来分辨这些人大致是来干嘛的。

发布会最后四排做了一群久宁的应援粉丝,正翘首期待久宁的到来。

纪幻幻举着手机,兴奋地录着视频,拍着林嘤其的肩膀说:“幸好你把我叫过来了,还没有来过这么大的发布会,等会我能见到久宁啊,好激动!她现在人气特别高,RARE公司选她当代言人真是选对了。”

她没

有接纪幻幻的话,紧张地望着入口处。

直到熟悉清晰的那个人走进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正装,身姿优雅,大步走进会场,身旁款款一同走进来女士的定是久宁。

久宁的后援举着手幅按捺住迫切的心情,好像在无声地呐喊久宁的名字。

林嘤其也是如此。

她心中有一股穿云裂石般的声音,在喊他,岳仲桉,岳仲桉……她希望他看到她,又怕他看到。

定神望着他,光芒仿佛都照落在他一人身上。久宁再照耀又怎样,与她林嘤其有何关系。

她视若罔闻。

接下来的流程,如同常见的发布会那样,反正她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她漠不关心,哪怕是久宁站在台上。

纪幻幻直呼对久宁一瞬间黑转路路转粉,真人比上镜要美很多,脸也只有巴掌大。

如果林嘤其没有记错,上月还听到纪幻幻吐槽久宁的脸都僵了,演技只会翻白眼……

“嘤儿!久宁的脸真的只有我巴掌大,太精致了!你看不清吧,真的真的!她的脸只有你一半大啊!!!”纪幻幻坐在一旁振奋地喊,用拍到的久宁照片放在林嘤其脸旁边比划。

她无动于衷,心事重重。探出头,她发现自己与他中间隔了有十个座位,隔着齐队长,隔着其余一张张她根本辨认不出的侧脸。

真想伸出手,把这些挡住她视线的脑袋全部推开。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侧脸那么英气明辨。

不禁又在心里

暗想,老天真残忍,唯一一张看得清的脸,竟长得是等模样英俊,叫她以后,还怎么将就其他模糊的暗淡的脸啊。

单纯作欣赏来看吧,也许自己是鬼迷心窍了。

第四章 I Am You

常常不知我是谁,我在哪里,要去哪里,要做什么。直到遇见你,我理解了答案。我在你心里。我要去你身边,我要爱你。

岳仲桉将风头都留给了设计师向笃,坐在台下,听向笃慷慨激昂的致词。他专注地听着,时而极有风度地拍手鼓掌。

直到他被主持人邀请上台发言。

他着重提出感谢今日到场的动物保护组织志愿者,就上一次的事件致以歉意。他言辞不多,寥寥数句,没有这种场合下程式化的措辞,却字字透着令人信服的诚意。

当他目光扫视向林嘤其时,他略略向她点了点头,幅度极小。

在场所有人也许都没有察觉到,或者以为是不经意的动作,但她领悟到,如同有某种默契。

她的心砰砰直跳,那种与他目光对视的感觉,让她错乱,他闯入了她封闭的世界。

进展到最后提问的环节,他坦然站在台上接受媒体记者现场发问。

“岳先生,身为国内新生时尚品牌创立人,请问您如何看待时尚品牌与奢侈品牌的区别和联系?”一名女记者提出一个中学政治课题般的问题。

“在我看来,时尚品牌和奢侈品牌区别在于设计者的初心,时尚并不等于奢侈,奢侈不意味着时尚。时尚是一种态度,而奢侈是一种消费观念。所以我将RARE定义为时尚品牌,而非奢侈品。我所理解的奢侈品也不是一味通过价格昂贵而体现,奢侈品体现 在精益求精的手工打磨,设计师独一无二的设计理念。设计者即品牌灵魂,在此,我们RARE的设计师向笃先生,比我更有发言权。“他说着,将问题自然地传递给向笃,向笃站起身打了个招呼,简略谈了两句。

坐席上响起掌声。

在进行第三个问题时,一位记者手里攥着一份传单,正是上一次林嘤其派送的那张传单。

“岳先生,前两个我同行提出的问题,我都不感兴趣,因为不在点上。时下网络上热议的话题,关于RARE新系列包包用鸵鸟皮引发志愿者众怒,遭遇抵制,想听听您的态度。”

这个问题是能预料到的,只不过有的媒体可能是给RARE公司几分薄面规避这个难堪的提问。碰到耿直的记者,也是正常。

岳仲桉连思索都没有,谈吐自如。

“首先,鸵鸟皮做材质,RARE不是首家更不是独家。其次在这里,我向在场各位郑重表态,我支持野生动物保护。单纯站在品牌立场上来看,RARE公司的所有动物皮草,均是合法合理国外进口,不存在任何破坏和伤害野生动物的行为。”

“RARE在合理合法的同时是否合乎保护动物的原则,有没有考虑过用更好的材质来代替鸵鸟皮?”

“我希望大家不要放大材质,更多关注它的设计。未来RARE会继续推出其他材质的包包,也会有皮革,帆布材质等。”他认真 耐心地回答。

“那您创立RARE的初心,又是什么呢?”记者追问。

他顿了顿,这是他整场发布会上,第一次表情迟疑。

“今天既然提到这个问题,那我简单说说,但大家就当听听,我没有任何拔高自己品牌的意思。”

他讲述起,三年前,他在法国参加一场国际时尚品牌交流晚宴时,发生的故事。席间,一位某品牌创立人借着酒劲,笑中国人并不懂时尚奢侈品牌的定义,中国人背在身上引以为荣的名牌包,却没有一个是中国品牌。

“我听了对方的话,我告诉他,在我们中国,不乏传承百年历史的传统老字号品牌,五千年文化积累的文化底蕴博大精深,手工艺更是精湛,如我们中国的刺绣工艺和丝绸,以及金箔技术等。那晚,我与这位品牌创立人打赌,五年之后,会让他看到一个品牌,一个让国人背在身上引以为荣的时尚品牌,这就是我当年赌气而来的初心,让我走到了现在。”他说完,深深鞠躬致谢。

台下,掌声四起。

林嘤其感觉自己眼眶里有热泪,他的那份家国情怀,打动了她。

就在此时,她感觉脚下触碰到一个柔软且毛茸茸的小东西,而且在动。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小鸵鸟。

发布会现场怎么会有一只小鸵鸟?可能是掌声惊吓到了它,它慌乱地在从她脚边蹿出去,穿过第二排座位,往会场后面跑去。

她担

心灯光昏暗下,有人不小心脚踩到了小鸵鸟,于是离开座位,紧跟着座椅的最左方往前追小鸵鸟。

不管这只小鸵鸟来历是哪,她现在都要抓住它看管起来,不惊动任何人,以免造成难看的场面。

掌声停止后,她顺着座椅的空隙,看到小鸵鸟的脚停驻在后排座椅下。她伸出手,想要捉住它。

但扑了空。

这只机灵的小鸵鸟钻到了相对空旷的会场门口,站在一面张贴着巨幅新款包海报墙下。

它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仰头看着这张海报墙。

那么巧,它的目光落在了鸵鸟皮包包上,或者是被包上闪光的五金所吸引。

林嘤其轻手轻脚走上去,蹲在小鸵鸟旁,静悄悄看它。再慢慢地,伸手抱住握鸵鸟。

她没有留意到身后的镜头,更没想到很快这将给RARE公司再度招来舆论灾难。

发布会已经结束。

她想问齐队长是谁带来的小鸵鸟,于是站在门口等齐队长出来。

岳仲桉先走出来,和她擦身而过时,他目视前方,眼尾的余光看到她手中抱着一只小鸵鸟,羽翼未齐,伸着小脑袋在她臂弯里打量着这个世界,稍有动静,就缩下脑袋,躲在她怀里。

他震惊,她居然带着一只小鸵鸟来发布会现场?

她后来才知道,这只最后惹祸的小鸵鸟,是和齐队长一起来的一名志愿者私自带来,从郊区鸵鸟养殖场借的,本来是想惹事搅局,结果被岳仲桉的发言所 打动,于是放弃,哪知顽皮的小鸵鸟跑了出来。

林嘤其将小鸵鸟还给齐队长,嘱咐一定要马上送回养殖场,她松了口气,以为事情能就这么相安无事过去。

发布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她的嘴唇已经差不多彻底好了。那天,手机微信忽然响了,在她都已经忘记自己申请添加岳仲桉为好友时,他居然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

她雀跃了起来,又多了一个联系他的方式。

点进他的朋友圈,感觉特别像官媒…..为数不多的那几条动态,除了与公司有关,其余都是非常老派规矩的正能量。

比如……国庆阅兵仪式,他自豪地发了条朋友圈。

大致能看出这几年他在哪里,做了什么。

有张照片,是他在工厂车间查看打样的照片,身后跟着一群身形发福的中年男人,显得他佼佼不群。

也没有恋爱的痕迹。

晚上,带着这点愉快的心情,她去纪幻幻家吃饭谈谈心。

她其实心里快撑不住了,根本不能一个人待着,只要一个人静下来,就会想妈妈的病况,想弟弟。她只要工作一确定,就用这个去说服母亲不干活了。

她也不想把消极的情绪感染给纪幻幻,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纪幻幻陶醉在RARE新款包包的光环里,憧憬地说:“我要是能去RARE专柜上班,该多好呀,祈祷我面试通过,这样就算我买不起这些包包,我天天能看着他们,也很满足啊。 ”

林嘤其摇摇头,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包和普通的包究竟区别在哪,不一样都是装东西吗,贵这么多,真让人瞠目结舌的价格。

“我觉得我背的帆布包,循环使用的牛皮纸袋,也挺好看的。”

“因为你的气质就是那样啊,我不像你,我恶俗,我虚荣,我市侩,我就喜欢RARE的包包,哈哈,背在身上,浑身写着三个字。”

“哪三个字?”

“姐、有、钱!”纪幻幻一字一顿地说。

“岳仲桉要知道自己苦心经营的品牌顾客群,是你这样的心态,该多好,重重打击他一下!”她忍不住笑。

“我认为你应聘有个极大优势,优势就是那么憎恶你的岳仲桉终于有机会,对自主送上门的你进行摧残报复了。”纪幻幻拍着沙发笑死地说。

林嘤其撇撇眼,负气地说:“还不知道是谁蹂躏谁。”

说笑归说笑,她心里倒没有多少底,也摸不透他。

“我看秋昙的杂志,文章里给岳仲桉写了一段美化文字,是不是你让的?”

“不是。”她否认。

“秋昙喜欢周良池,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忽然想到上次秋昙给她拍了一张丑照,扬言要发给她喜欢的人,她也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周良池的名字。

这会不会让秋昙误会。

“完蛋了,你都那么说,秋昙肯定把你当成情敌了,啧啧,以后你们朋友做不成了。”

“我怎么听你还幸灾乐祸呢。”她没好气地白

了纪幻幻一眼。

“我有个办法,能弥补,就看你能不能豁的出去做了。”

虽然听起来是个馊主意,但她还是做了。为了让秋昙相信,她对周良池没有非分之想,她发了一条朋友圈。

就是那张秋昙抓拍的丑照,反正林嘤其也看不清有多丑,只是从纪幻幻的反应上来看,应该是极致了。她嘱咐纪幻幻要分组发。

图片配上四个字:丑到销魂。

“你这嘴唇和眼神,堪比梁朝伟在《东成西就》里的造型啊,嘤儿,我在这一刻庆幸你是脸盲哈哈……”纪幻幻在笑了足足半小时之后,才止住笑说。

“夸张了啊,我摸着厚度也还好啊。”她无辜地说。

这句话让纪幻幻继续捧腹大笑。

不多一会儿,她收到秋昙的点赞,并留言:我拍的你真可爱。

周良池留言:我握手术刀的手痒了。

“你看,这下秋昙知道我让周良池看到了,她就不会多心了吧。”林嘤其正暗自放心。

此时,岳仲桉打开手机,一刷新,就看到林嘤其赫然醒目的照片,他立刻拿远手机,不忍直视,真是辣眼睛,这个林豌豆也太能自黑了吧,居然有胆量把这样的照片发出来。

这和朋友圈那些女人晒P了又P的自拍照一对比,还真是一股清流。

他眯着眼睛,再看遍照片,放大,怎么给她买的药,没擦吗?

“擦药。”他在底下评论道。

当她看到岳仲桉的评论,她都要怀疑人生了。

“天

啊……纪幻幻,你把岳仲桉也分组进来了吗???”

“算了,看到就看到了,无所谓,反正我自己看不见。”林嘤其自我安慰着,却被他简洁的一句“擦药。”弄得心神不宁。他还在生气吗?或者,这是在关心她?

“对不起,我搞错了,请你吃冰激凌谢罪,羡慕你,居然有岳仲桉的朋友圈。”纪幻幻从冰箱里搬出两份巨大桶装的冰激凌,摆在面前。

“主要是以前在青海湖就认识,没别的。”她没有将自己能看清岳仲桉脸这件事告诉纪幻幻,谁又能信呢?

她们俩像儿时那样,坐在一起,抱着冰激凌大口吃。心情再不好,一桶冰激凌下去,就清爽了。

等到第二天的面试时,才醒悟头天晚上吃一桶冰激凌是多大错误。

林嘤其在RARE公司并没有见到岳仲桉,她看向那面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窗户,里面空无一人。她并不知道他原本计划是等她来,然后将肖像画给她的,结果他临时有事要飞北京,离开公司去了机场。

面试她的是人事部的经理。

她递交上自己的简历,看一眼等候在外面的纪幻幻朝她做鬼脸打气。她尴尬笑笑,忽然,隐隐感到腹部绞痛,联想到在纪幻幻家吃的那一整桶冰激凌。

她捂着肚子,很难为情地问经理卫生间在哪。

经理告知她,很遗憾,一个肠胃不稳定,生理需求无法自控的人,并不适合总经理生活助理这 份工作。请她用完洗手间可以自行离开。

她居然就这么被PASS掉了……

万般后悔那桶冰激凌不该吃的,她沮丧地在洗手台前洗手。

只听到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听节奏,林嘤其都能判定走进来是个气场强大,昂首挺胸的女人。反正自己也看不清人脸,管她是谁呢。她都没抬头看,只顾洗手。

对方走进来后,握着一支口红,对着镜子补妆,狐疑瞟一眼林嘤其,再从镜子里看着她。

林嘤其哪里知道,这个人就是RARE的代言人久宁,也是那次岳仲桉送她去机场时通电话的人。

“你就是那天踩踏事件时,在电梯里把岳仲桉气得不行的志愿者吧,你来这儿做什么?

“应聘。”她如实回答。

“什么职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反驳。

久宁冷冷地摇头,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真是敢想敢做,无知无畏。忽然想一句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久宁在心中筹划着,一旦林嘤其被RARE聘用,就必定会引起动物保护组织对林嘤其的质疑,也能改变之前冲突事件的影响,甚至可以洗清RARE,反转舆论,指责志愿者们并非是单纯保护动物,很可能是受雇于其他品牌来抹黑RARE。

这本来就是久宁怀疑的,只不过没有得到证实。

“你……不认识我?”久宁有点无语。这丫头从哪个乡下来的,难道村里没通电吗,居然都不认识 她久宁?

“不认识。”林嘤其冷淡地说,毫无兴趣,径直准备出去。

“你真想要这份工作?想就跟我来。”久宁居高临下的口气。

其实在林嘤其在进RARE公司前,已经给齐队长打过电话。

她主动告诉齐队长自己要去RARE公司面试,是为了接近岳仲桉以便于找弟弟,她也怕志愿者们误会。

久宁将长发撩到耳后,侧靠在沙发上,问道:“如果想让一个模特,自动离岳仲桉远点儿,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嘤其拿过桌上的一张纸,写下岳仲桉和向笃的名字,在中间画了一个爱心。

久宁恍然大悟,捧腹笑了。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歪曲岳仲桉的性取向更能挡住那些女人的呢。

“好了,你被录用了。”久宁满意地打量着林嘤其,嗯,这种发育不良的身材和迟钝死板的脑筋,衣着朴素,还不化妆,简直稀有。也太构不成诱惑和威胁了,总比岳仲桉手底下的人选一些只顾打扮争艳的生活助理,让人放心。

人事部经理试探着问久宁:“您看,要不要等岳先生从北京回来,再决定?”

路蜓赶来,朝人事部经理连连使眼色。

久宁大手一挥,霸气地说:“这种小事就不必了,再说他都开除了十几个生活助理了,如果每个都要他亲自面试,每天还有时间做别的事吗?更何况,我在公司也是位居重要位置,我有股份,这么小一件事,我都不能决 定吗?”

林嘤其这才确定,眼前的女人是久宁。

岳仲桉居然开除十几个生活助理,这让她的心“咯噔”一下,看来这份工作,恐怕也不是人干的啊。

她自行脑补了岳仲桉凶神恶煞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和经理把劳务合同签了,尽快正式上班吧。”久宁直接下达命令。

林嘤其看完合同,慎重地签下名字,领到一把岳仲桉家的钥匙,她可以直接去岳仲桉家上班。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生活助理,连他的面都没见上,她想要不是碰上了久宁,歪打正着,她怎能会被聘用。她并不知道,原本岳仲桉是要亲自面试她的。

纪幻幻倒是真把RARE公司的方方面面研究透了,加上自身对时尚品牌有点读到见解,凭着本事也应聘成功,成为RARE专柜的实习柜员。

两个人欢喜地站在广场上抱成一团,开心地直跳。

“没想到啊,我们俩都应聘上了!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就是没想到你……”纪幻幻表情很意外。

“哎,你心里这么不看好我,那之前还鼓舞我去,我这算是交友不慎?”她打趣道。

“我不是想有个伴吗,以后咱们就是同事啦!”纪幻幻振臂一挥,壮志凌云地喊:“RARE,我来了,包包们,我来了——”

纪幻幻眼睛都在冒光。

林嘤其默默在心里喊:“嘿嘿,岳仲桉,我来了——”她想,怎么感觉自己有 点儿不怀好意呢,这样不太好。

想想妈妈,她更要认真对待这份工作,可不能和之前那些生活助理一样很快被开除。

没办法了,哪怕死皮赖脸,也要缠住他。

找弟弟,要找弟弟,她坚定地想。在那根人工血管到期前,这仅剩的半年,是她的最后期限。

岳仲桉,我明知这对你不公平,我找弟弟不是你的义务,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走投无路,只有找你,我没有别的指望。

常常不知我是谁,我在哪里,要去哪里,要做什么。直到遇见你,我理解了答案。我想在你心里。我要去你身边,我要爱你。

I Am You.

她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些话,给吓到了,醒醒林嘤其,在痴想什么呢。

喜欢,但是不能喜欢。

一段和之前饲养奶牛截然不同的生活,开始了。

林嘤其左手怀抱着一袋用牛皮纸包的菜,右手拖着她还是中学时买的粉色行李箱,恍惚地站在岳仲桉家门口,第一次走进这么好的房子里,她有点无所适从。

真是……没见过世面。她都有些自卑,所以趁他不在,先好好目瞪口呆一下,省得在他面前出丑。

再往客厅里走,顿时被一抹气息给包裹住,是种具有侵略性的气息,你闻到了,便会忽略其余的气味,能盖过一切,将你团团入侵。她感到熟悉,好像在他身上也闻到过。

她探查着气味的来源,发现茶几和餐桌上的花瓶

里,都养着一束束尤加利叶。原来他喜欢这个,倒是很符合他清冷高傲,生人勿近的气质。

如果臭鼬味有反义词的话,那便是尤加利。

四下环顾,她脑子里浮起两幅画面,一幅画面上,一行行金钱数字在不停地被横线划掉。每月房租4000划掉,水电费500划掉,伙食费800划掉。另一幅画面上,也许能找到弟弟,打勾,银行卡余额增加,打勾,安全感,打勾。

这安全感,来自于她在他身边,能看清他的脸。

路蜓发来岳仲桉最近一周行程,行程显示,岳仲桉正结束在北京的工作,此时应该在机场回家的路上。

听路蜓的语气,岳仲桉好像只知道新来了生活助理,但还不知道是林嘤其。

“我相信岳先生还是有点期待是你的,只是他没想到你能靠自己应聘上……”

她究竟在他心里是有多蠢笨和差劲?

也是,他都说了她迟钝。

他肯定瞧不上她。

林嘤其看墙上的时钟,来不及了,她赶紧钻进厨房准备晚饭,想给岳仲桉一个“惊吓”。

从装菜的袋子里拿出一把菜刀掂了掂,感叹还是自己的刀用着顺手。

岳仲桉握着一本植物杂志站在公寓楼下等电梯,电梯门开,他走进电梯。

想着家里可能和之前一样,坐着一位精心打扮,准备好烛光晚餐在等他的生活助理。他觉得索然无味。

人事部是不是歪曲了生活助理的定义,他胃不好,单 纯只想找一个家政阿姨就可以了,公司找来的却是年轻貌美,色艺俱佳的年轻女孩。

他开除了一个又一个。

哪料到此时林嘤其正在他家大展刀工。

当他打开门,只见一个女人挥动着刀,站在门口比划,他第一反应就是有精神病闯入了家里。

她挥着刀试图解释。

他敏捷的身手迅速将她握刀的手反扣住,拿下刀,定睛一看,才知是她。他语气冷沉在她耳边问:“林豌豆,你知不知道持刀私闯民宅法律后果?”

“痛……”她叫嚷着,伸手指着鞋柜上的合同。

他松开手。

“你自己看!”

她拿起劳务合同重重塞进岳仲桉手里,气鼓鼓地走进客厅。

岳仲桉目光瞟向她,本想戏弄她一下,竟然生气了,真是人小气性大。

他看完合同后,有意试探道:“我并不知这份合同的存在,看你举止异常,我考虑你做我的生活助理是不适合的,我提出单方面解约。”

“你要解约?那我给你分析分析你解约的后果,根据《劳动合同法》你需要赔偿我一笔违约金。”她快速盘算起来。

“照赔不误。”他沉着地望着她,想看她如何反击。

明明看到她,心里开心不得了,还在那里装一本正经,不过适当捉弄她,挺有意思的。

她当真了,只好抛出杀手锏,硬起心,说狠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第一,我现在失业需要工作,如果没有工作,那么我将会把全部 的精力投入在RARE新品鸵鸟皮包包的抵制宣传上面,站在你的立场上,失去一个私人生活助理,却得到一个全职抵制对手,孰轻孰重?第二,如果你毁约,那就给人公报私仇的嫌疑。堂堂RARE总经理,不至于这么心胸狭隘吧?”

还是很凶,虚张声势的劲挺足的,看来就算迟钝点,在外面也不会吃亏被欺负,嗯,放心了,他想。

岳仲桉思考数秒,看着合同上的试用期一个月,说:“谢谢你提醒。没关系,反正一个月的试用期,够我开除你一百次了。”

“说不定是我开除你。”她小声说。

“一码归一码,赵太太的事,是你去化解的,就这件事,我得谢谢你。”

“不客气,我也是替自己弄明白,毕竟我有参与,不是为了你。”她又在说反话了。

“就我在商场电梯里对你的态度,也得向你道歉。”

“当时的情境下,你生气很正常,我并不介意。”

两个人都忽然都客客气气,相敬如宾起来,气氛显得有些僵硬。

他转而问:“你打算将我当做哪种动物饲养?”

“老虎。”

“照顾老虎要谨记一句话。”他提醒道。

她目光投向他身后,自言自语问:“莫非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他转身避开她的目光,板脸纠正:“伴君如伴虎。”

“吓唬我,你还能吃了我不成?”她才不怕。

“当然不会吃你,你在丛林中,充其量是只臭鼬,

老虎吃你都嫌臭。“他挑逗着说,扫一眼墙上的时钟,吩咐着:”半小时内,仅限于厨房目前的食材,做两道菜,荤素搭配,如果做不到,林豌豆你可能面临被开除。”

很显然在刁难人。

“你为什么叫我林豌豆?给别人取外号,是很没素质的行为。”她牙尖嘴利。

“不是外号,是昵称。”他一句话就让她无话可说了。

她在心里窃喜,昵称……昵称是什么意思,她需要一个准确的注释。

钻进厨房,她百度搜索昵称的定义。

昵称:是指现实生活中通俗的小名,能表示亲近和喜爱。

亲近?喜爱?

这样看来,关系亲近了,是不是可以让他帮着找弟弟了?她的那点小心思,藏不住。

置身在这间厨房里,各种高端厨用电器,琳琅满目的餐具炊具刀具,她环顾四周,吞了吞口水,做饭竟然是这么复杂的事。

她买的那袋菜还在餐厅的桌子上,他要求仅限于厨房,也就是不许她用餐厅的那袋菜。她握紧自己带来的菜刀,防身一般的姿势,给自己信心。

“镇静镇静,一定能解决。”

她姿势夸张地贴在冰箱上,瞪大眼睛,一点点研究冰箱门怎么打开。好不容易打开了冰箱门,震惊地发现,冰箱里竟摆满了一排排矿泉水,除了水以外,什么都没有。

“看起来那么有钱的人,冰箱空空如也,真是生活朴素……”

就这种“艰苦”的条件,他居然让她

做一荤一素。

林嘤其凑近电饭煲,完全看不懂该按哪个键。再这样下去,别说一荤一素,连米饭都煮不熟。她看向厨房窗户上的那一盆绿植,想了想,脸上浮起不服输的坏笑。

他想走进厨房,被她推出来,让他坐在餐桌前等着。他抬起手腕看手表时间,向她倒计时:“林豌豆,你还有一分钟。”

她端上来第一道菜,介绍着:“凉拌薄荷,素菜。”

他无奈通融地笑:“这你都能想到,好,这道菜算你混过去了,那么荤菜呢,你不会割肉做菜吧?”

他假装的刁难就是很容易露出马脚,她稍微一表现,他就开心了。

她抵触道:“你想得美,才不给你吃我肉。”

他摊摊手,示意继续她上菜。

她走进厨房,端上来一个银色托盘,用罩子盖着。

他好奇地揭开。

托盘里放着两个鸡蛋,鸡蛋壳外面,分别画着两只小鸵鸟。

“每只被用养来用皮做包的小鸵鸟,在还是蛋时,都会被标注上记号,它们这一生,就像你眼前的这两枚蛋。它们注定无法像真正鸵鸟那样地活,它们就像一只肉鸡,它们不能打架,不能运动,是活在鸵鸟身躯里的鸡。”

“故事听完了,很煽情。我更想知道,鸡蛋是从哪里来的,厨房里并没有鸡蛋。”

她没好气地说:“我自己口袋里装了四个鸡蛋,我习惯每天早上吃两个鸡蛋。我人在厨房,那我口袋里的东西,也算是厨 房自取。”

他问:“你吃两个鸡蛋,为什么带四个?”

本来另外两个鸡蛋,是带给他吃的。因为这个鸡蛋是母亲特意从青海老乡那里买的。

虽然鸡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若对一个人有心,你有什么好吃的,就会想到他,想和他分享。

尽管不过就两个土鸡蛋。

“还有两个是武器,准备在你对我产生威胁时,用来砸你。”

“鸡蛋算荤吗?”他想,这个傻瓜为什么要把鸡蛋装在口袋里。

“鸡蛋长大后就是鸡,鸡是荤,那鸡蛋凭什么不是荤。”

他被她的奇葩歪理折服,点头算她通过,他将就着,用一道凉拌薄荷叶吃完一碗米饭。

还挺好糊弄,林嘤其暗自想。

“米饭味道怎么样?一百来元的电饭锅和几万的电饭煲看来差距不大嘛。你现在吃的饭,就是我平时煮蛋的锅煮的。”她得意道。

他隐隐产生一种不祥之感,问:“那你每次水煮蛋前,会洗鸡蛋吗?”

她摇摇头:“不洗啊。”

他放下筷子,转身上楼。

这不会是想要吐吧。她一边想,一边冲着他的背影喊:“大老虎,那这两个鸡蛋留在我们明天早上吃,一起吃!”

岳仲桉没有作声。

她窃喜,这算是顺利通关了。

夜里,她睡在客房。

躺在床上,侧卧难眠,第一天晚上住在这里,很不习惯。她索性用被子蒙上脸,朦朦胧胧中睡去。

又做恶梦了。

梦里,她捂着眼睛,背转着身站在

院子外,听到轰隆房屋倒塌的巨响,天地开始震。她听到弟弟哭着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她伸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可是弟弟衣服被挂住了,她用尽力气也拉不动。急得要命,眨眼间,房子坍塌,一片黑暗。

她从梦境中惊醒,满脸泪,耳边仍在回响着弟弟一声声“姐姐,姐姐,救我……”

坐在床上,窗外,黎明即将到来。

一墙之隔的岳仲桉,同样陷入失眠的状态,他望向床头的时钟,已是凌晨四点。曾经他是那种说几点睡就能几点睡,说几点起就能几点起的人,从与林嘤其重逢后,就打破了这个习惯,满脑子都是她,挥之不去。

听她说小鸵鸟的那段话,他内心是有所触动,却掩饰着,他并不想向她解释他的那套设计理念和生意经,只会让她更添误解。

她身上,还有儿时那股子倔劲,似乎狡黠的小聪明也有。

既然她不相信,那就让她待在自己身边,让她亲眼看看他所做作为是否像她想象的那样。

表面上一副勉为其难接受她成为自己生活助理的姿态,实际心里想想,还是偷乐的。

对此安排,岳仲桉是不动声色的满意。

勉强睡了三小时,他掀开被子,从抽屉里拿出那张林友声的肖像画,起身下楼。出差时他也随身带着这幅画,因为重要,怕丢了,一直想着找机会给她。

林嘤其刚做好早餐,端着碗热腾腾的食物从厨

房闯进餐厅,她大概是太着急了,没顾得上用隔热布包着碗。

“快让开,好烫好烫。”她嚷着,迅速将瓷碗放在餐桌上,举起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耳朵。

“别看着我,小时候我就听我妈说,要是手指被烫了,捏住耳朵,能马上降温。”

他似信非信,并没有听过这一套神奇的理论。

她见他不信,便大胆地伸出滚烫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耳朵,凉凉的,顿时觉得降温了。他一动不动,任由她那样紧紧捏着他的耳朵,只是眼神都惊住了,耳边传来强烈的炙热感。

他望着她发红的耳垂。

连林嘤其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做出这样冒失的举动。短暂的几秒,她赶紧拿开手,尴尬地低下头,双手摊开交叉握着,立在原地。

他见她手指通红。

“这才刚上班,就想蹭工伤请假吗?”他放下那幅肖像画,用一只手掌同时抓握住她两个手腕,拉着她径直走进厨房。

将她的手拉到水龙头下,打开冷水,不间断地冲凉手指。她看到他挽起衣袖的手臂皮肤上,有一些青色的点点,不是痣,像是刺青的颜色,可哪有点状的刺青。

分明像是铅笔扎的痕迹。

“你……手臂上是用笔扎的吗?”她问。

他脸色一沉,将袖子拂下来。

她自觉问了不该问的话,便绕开话题,说:“烫得还真挺疼。”

他从冰箱里取出些冰块,装在厨用手套里,扎紧手套口,做 成简易的冰袋,仔细查看她的手指,除了红肿以外,还没有起水泡,物理降温后,应该无大碍。

“握在手里,至少半小时。”

她只觉手指火辣辣发烧,攥着冰袋后,缓解多了。抬起头,见他的耳垂略略发红,忍不住想笑。

他穿着一套灰色休闲居家服,这种装束看起来和工作状态时完全不一样。

“我没事了,你快吃早餐,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看起来不相信地说:“目测还是很烫,我不冒险。不如你说说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

“麦仁饭,是青海的特色饭。做法很简单,将麦仁和切细碎的羊肉一起小火慢慢熬煮,最后放入盐,就做成了。难道你当年在青海没有吃过吗?”

他摇摇头,浅浅地尝了一口,味道倒是鲜美。

“这份毫无视觉美感的早餐,吃起来还可以。”

“那就是很好吃了对不对?我不太清楚你的饮食习惯,慢慢磨合就好了,我会尽力。”

“人不可貌相,食物也是,就像越丑的橘子苹果越甜。”

“嗯,你做的早餐卖相,是人如其餐。”他埋头慢慢吃,唇边带着上扬的笑。

“我弟弟最喜欢吃我做的麦仁饭,每次他都能把碗舔干净。”

“别指望我会舔碗。”

他拿起翻盖在桌上的肖像画,递给她,若无其事地说:“我试着回忆,尽可能还原了,你自己看一下,像不像。”

她激动地接过画,都没顾得上看一眼,抱在怀里,

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连声向他道谢。

实在令她太意外了。

虽然有些不矜持,但在这一刻,真相凑近他的脸庞,狠狠地亲一口。至少那一秒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但她不敢,怕他会反抗。总之,感动涕零,毫不为过。

“你先看看再说。”他指了指画。

她望着手里的这幅画,虽然她根本看不清画上弟弟的脸,但凭着对岳仲桉的信任,她相信画像上的小男孩,一定是自己的弟弟。有了这幅画,她找弟弟的希望就大大提升了。

“他就是我弟弟,就是我弟弟啊……”她喃喃不止。

这令他欣慰。

他想起当年在青海随父亲找寻母亲下落时的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也很清楚,时隔太久,林嘤其单凭这样一幅画,想要找人,如大海捞针。

她筹谋着,要把这幅画像发到寻亲网站,等待匹配的信息。她已经心潮澎湃,恨不得马上飞奔去把这幅画送给母亲看。

这么多年,连儿子一张照片都没有的母亲,仅靠着回忆,日复一日在思念里煎熬,可能儿子的长相都快模糊了吧。

林嘤其看不清弟弟的脸,可是母亲看得清啊。

他看穿她的心思似的,轻描淡写道:“今天一整天我会在公司处理事情,你自由处理你的时间吧。”

她如获大赦。

“不过,任何时候,我联系你,必须十分钟内回复,否则,你自动被开除了。”他佯装严厉地说。

她点头如捣蒜。

他将那

碗麦仁饭吃得干干净净。

她望着瓷碗,自言自语道:“吃得这么干净,和舔碗有区别吗?”

还好,小试牛刀的一顿早餐,他并没有嫌弃,看来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难照顾。

目送他换上皮鞋出门后,她这才一改收敛起来的情绪,兴奋地往柔软的沙发里一躺,喜出望外地给母亲打电话。

“妈,我有弟弟的画像了,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弟弟了!真的!我马上来找你。”隔着手机,她都感受到母亲几乎快喜晕过去了。

打完电话,她弹起身,握着那幅画去见母亲。

在母亲的雇主家楼下,林嘤其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那幅画,如怀揣珍宝,生怕弄破了,打开画,让母亲看。

“妈,是不是弟弟,是不是……”她迫不及待地问。

“我这老花眼,你让我仔细看看,我要仔细看看你弟弟……”母亲接过画,布满老将的手颤抖着,眼睛丝毫不眨地细细打量。

渐渐地,母亲老泪纵横。

将那幅画贴在心口,蹲下身子,无声痛哭。

“妈,是不是弟弟啊,你快说,我看不清,都要急死了。”她顾不上去体谅母亲见画如见儿的情绪,她只想得到答案,然后马上拿这幅画去找弟弟。

“是……也不是……”母亲红肿着眼,思切之情涌上心,一时换不过气。

“不是……是哪里不对吗?”

“神似,我一看这个就能想到你弟弟……但是细节有些明显不是。你弟弟是单眼 皮,这幅画上却是双眼皮,还有耳朵,他耳朵也不是招风耳,是同你一样的小耳朵,嘴唇也厚了些……不过神态是像的。”

“那这很明显是画错了啊!”她燃起的希望,又落了空,她拿过画,想找他修改。

“可我看到它,能想起你弟弟的样子。”母亲望着画不舍地说。

“我先让画的人再修改一下,直到最像为止。然后我就复印一堆,一定放一些在你身边。”她宽慰母亲。

“是谁这么好心帮我们画你弟弟,他见过你弟弟吗?记性如此好,不管画得像不像,都得好好感谢他。”母亲叮嘱。

“妈,你还记得当年和我一起被臭鼬攻击的男孩子吗?在我们家吃过饭的,是他画的,很巧,我现在在他公司上班。”

“就是你说的什么生活助理,那不是和我一样,做家政?虽然我是不同意你走你爸的路子,可是凭你的专业,做个宠物医生也好啊,哪能和妈妈我这样做保姆啊!”母亲痛心地拍拍林嘤其的手背。

“妈,我这份工作的薪水比之前都高呢。倒是妈,你不能再这样操劳了,眼看就有弟弟的线索了,你得有个好身体来见弟弟。”她担忧母亲身体里那根如定时炸弹般的人工血管。

不知在哪一刻会使用寿命到期。林嘤其想到这里,就不寒而栗,很害怕。

“你别听周良池吓唬你,你以为是食物啊还会过期,你见过家里的碗过期吗,你小时 候,奶奶给你买的小碗,到现在还是好好的。我的血管,不会过期的。”

母亲是知道的,但却把这不当回事。

“妈,你给人做做饭可以,求求你不要再去搬货了,我求求你,我只有你了……”

母亲紧紧抱着她,不停地点头,她再也经不起失去家人之痛了。

意兴失落地回到岳仲桉的公寓。结果是她没想到的,本以为高度还原,马上就能联系梁警官和寻亲网站,在系统里匹配信息。她想,难道是他记错了?

她开始打扫房间的卫生,与其心烦意乱,还不如做事。等晚上他从公司回来,再找他修改一下画像。

弟弟是单眼皮,小耳朵,薄嘴唇,没错,按照这个来修改,肯定会对。她自我鼓舞着,提醒自己别灰心丧气。

走进他的书房。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书墙。倒不是那种装饰书,每本书都有他仔细翻阅做笔记的痕迹。

他看的书挺杂,天马行空,从绘本童话到纯英文的国外文学巨著。

她为此惊叹。

她转身,面朝书架对面的墙壁,她注视着墙上一幅画看得入神。

画中一个女孩,站在一片丁香花丛中。她熟悉这种丁香花,在青海被喻为“高原花魁”。

她看不清画中女孩的脸,或许是他当年在青海遇到的心仪姑娘。

在另一扇书柜里,她发现有许多获奖证书,按照常理这些获奖证书和奖杯一般都会被摆在醒目之处,显示着荣誉。

但岳仲桉却

将它们放在书柜底层最不起眼处,她如果不是想从最下面开始擦拭,还真发现不了它们。

带着某种好奇心,她将一本本荣誉证书仔细地翻看。她越看到后来,感叹岳仲桉的人生简直是开了挂,所获专业证书竟然涉及十几个领域,潜水、射击、围棋、花样旱冰……这家伙简直无所不能,还是人类吗?

匪夷所思,难道他不用读书,不用谈恋爱,不务正业,专门钻研各种领域?

当她翻开最后一本证书时,是黑色英文写着国际记忆大师。

这份证书完美解释了上面那些证书。一个记忆力超群的人,做什么事情自然都得心应手。

反例就是她,连人脸都记不住,所以才会迟钝缓慢,到一事无成到这个地步。

越想越不对,照这样看,说不通,她拿起那幅画赶去RARE公司。

可以想象,一个各项技能如此出类拔萃,甚至是记忆大师的岳仲桉,怎么会在肖像画上犯那么低级浅陋的错误。

连她年近六旬母亲都能清楚记得的细节,他会记错?

一张漏洞四出的画,足见他的本意。

之前还矢口否认自己是记忆大师,言之凿凿地说那不过是媒体夸大塑造人物光环。

难怪他会那么主动给她画,让她颇感意外。

她由此推测,他是故意在误导她,给了她一张信息错误的画,存心报复她。可他的心居然能坏成这样?

这还是那个救过她的岳仲桉吗?

是因为冲突

事件,触犯他的利益,他耿耿于怀,借此报复?

想到这里,她怫然不悦,不管岳仲桉怎么言语打击她,她都不觉为过,毕竟她是给他带来了麻烦,但弟弟是她的底线。

他可以拒绝画,怎么能故意画一幅错误的画来打发她。

坐在出租车里,她握紧了拳头,心跳加速,想着见到他要怎样和他对峙一番。

对此蒙在鼓里的岳仲桉,正在办公室里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采访的环节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带着重复性。也算是RARE公司继发布会顺利解除舆论危机之后的乘胜追击。

“作为RARE公司创立人,感谢动物保护志愿者们对宣传动物保护所付出的努力,我们公司也将拿出一笔款项作为保护动物的基金,如果志愿者们愿意接受。并且 RARE公司将持续支持下去。”面对镜头,岳仲桉恳切地说。

他将其余的发言交由向笃,公司的设计师,远远比他这个总经理更需要增加曝光度和知名度。

“接下来接受采访的是RARE首席设计师向笃,向先生您好!作为同样喜爱包包的女生,对您的大胆配色的设计向来钟情,所以也特别好奇下一个系列的风格,能为我们透露点吗?”

向笃回答这类媒体采访,招牌式的滴水不漏。

“会在原有的风格上更有突破,融入更多设计元素。请大家更多关注RARE的设计本身,每期我们都预告片和海报 。至于使用材质,我相信每种设计都有其最适合的材质。紧接着我们将赴澳洲拍摄新品广告片,届时会再度亮相部分新品。”

“听完总设计师的回答,想必各位都对RARE新品摩拳擦掌,要剁手的节奏。下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二位任意一个人回答。”主持人扫了一眼手卡,笑意融融地看着岳仲桉和向笃。

“我来回答。”向笃先一步说。

“RARE公司与动物保护组织是否达成和解共识?还是RARE单方面的诚意而已?”

“当然和解,就比如身为动物保护志愿者之一的林小姐,她现在是RARE公司的一名员工,她过去工作的单位,是家奶牛场,履历平平。RARE公司,鉴于她的部分能力,不计前嫌聘用了她。由此可见,双方代表取得了和解共识,否则她怎么会来RARE上班。”

岳仲桉认为向笃的话,十分欠妥,形势之下,他只能表面笑而默许。他知道最后一个问题是向笃瞒着他补上去的。

采访结束,岳仲桉感觉极不舒服。

向笃起身送主持人和摄像师走。

林嘤其站在虚掩的办公室门外,将这一切都听在耳里。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肩膀,瑟瑟发抖,她不敢想岳仲桉究竟有多处心积虑。

难怪她顺利进入RARE上班,难怪她顺利拿到了弟弟的肖像画……岳仲桉,你简直太可怕了,这算得上是笑面虎了吧?

她仰起

头,长吐一口气。推开他办公室门,他端着杯子,怡然自若地喝咖啡。

岳仲桉见她眉宇间难掩的愤怒,那副来兴师问罪的跋扈劲,他并不意外,只想着肯定是听见了刚刚向笃的那段话。

“很抱歉。”他说出这三个字。

“岳先生,既然做了,何必还道歉。道歉意味着知错。可我看你,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有,所以抱歉这个词,你说不合适,也言不由衷。”

“你只看到夸张的部分,也别忽略事实真相。所以还不必上升到廉耻这个层面吧。”他的话,在她理解来是对肖像画半真半假的解释。

“岳仲桉,你可真够伪君子,我告诉你,我在RARE上班,在你身边工作,就是要查到你的证据,再交给动物保护组织和相关部门。你别把我和你见不得人的勾当混为一谈,你洗不白的!”她说的绝大部分都是气话,成心想激怒他。可是这些话说出来后,心里立刻又后悔。

“来当卧底了?了不起啊林豌豆。”他欠欠身,向她示敬。

“没你厉害,能把单眼皮画成双眼皮,把小耳朵画成招风耳,把薄嘴唇画成厚嘴唇,你这国际记忆大师的奖怕是花钱买来的吧。”

“林小姐,请你把话讲清楚。”他神情一转,严肃问。

“讲得还不够清楚吗?”

“如果我没记错,早上将画交到你手上时,我问过你,像不像你弟弟,你的回答是肯定的。几小时过 去,你跑来质问我,这翻脸速度也太快了吧。“他显得无辜,还有理。

“论翻脸无情,岳先生,我比不过你。”

她将画放在他办公桌上,欲辩驳自己有脸盲症,转而一想,还是没说。

“早上我没戴隐形眼镜,看不清。”她背对着他,没好气地回。

“记得你不近视的,也从没见你戴过隐形眼镜。”他逼近她,将她身体扳回面向自己,问。

“我不想和你争论无意义的事,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画错?”

他觉得可笑,反问她:“你觉得我什么必要故意画错?”

“私报公仇。”

“你脑袋里哪来的这些词汇,我有必要和你计较吗?每天一堆事摆在面前够我焦头烂额,林小姐,坦白地讲,我没有那闲工夫。”

“你获得过国际记忆大师证书,我不信你会记错。好,就当记错了,那你现在重新给我画一幅肖像画,按照我说的去画。”

“我说了,没有工夫和你闹。”

“岳仲桉,你口中轻飘飘一个闹字,你体会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吗,那种眼睁睁看着他被掩埋在你面前的痛苦,生不如死,宁愿当时和他一起被掩埋,宁愿失踪的是自己,哪怕是去死!活着,这辈子连死都不能,因为没有找到他,死都不瞑目,不甘心!”她歇斯底里,眼眶满是泪。

他任由她发泄情绪,两人都沉默过后,他轻轻对她说:“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看她削瘦单薄的身影,犹如站在风口,摇摇欲坠。

他心里不忍,补了一句:“我想想办法,晚上回家再说。”

她失魂落魄地往办公室外走,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泪掉出,哀哀道:“如果当初就没打算做好人,那何必要装作好人……”

岳仲桉疑虑地看向桌上那幅卷起的肖像画,很显然,画是被人改过了,除了向笃,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你修改过我的一幅肖像画?”他一手握着画,一手握着手机。

他之所以能猜到是向笃,是因为他回忆起去北京那天,他在向笃的办公室取文件,无意瞟了一眼办公桌上的2B铅笔,他记得前几天来找向笃时,那只铅笔摆放的位置。

向笃是不许保洁阿姨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所以不可能被人整理。

说明向笃动笔过。

当时他随口问向笃,最近在画新款设计图吗。向笃回答没有,眼下公司一团乱麻还没有精力。

向笃起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就当做是很小一桩事来解释:“我以为什么事,不过是看你那有张素描画了个小男孩,我这强迫症就随手润色改了几处。没什么问题吧,这么紧张,不会是你私生子?”

“别胡说。是林嘤其走失的弟弟,她要用这张画来寻人的,半点差错都不能有。算了,我重新画一幅给她吧。”

“她是不是误会你了?刚她从你办公室走出来,脸色发青眼发红,中毒似的。”

“先不提画。你今天,擅自将林嘤其推出来替公司背锅,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她怎么面对她的志愿者朋友?”

“她来RARE上班时就没有想过她的志愿者朋友?”向笃嗤之以鼻。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是谁都能面面俱到,强大到成为你向笃。”

“岳总,我们认识十年,并肩作战五年,我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RARE品牌。你不会为了袒护个才进公司一天,甚至对我们品牌抵制抹黑过的女人,来质问我吧?”

“我不是袒护她,我是认为你这种做法不地道。”岳仲桉直言不讳。

“她重要还是我重要?”向笃问。

“神经,尽问废话。”岳仲桉撂下电话。

其实,面对向笃这个有些不恰当的问法,岳仲桉还真没有答案。只知道,向笃很重要,是多年来并肩打拼的好搭档。

林嘤其也重要,因为是他心上的人。

再一想,还是她最最重要。他摇摇头,觉得好笑,这都什么跟什么,简直没有可比性。

林豌豆,你是真不知道我有多忘不了你吧。

如果不是眼下公司一堆事情,否则,他真忍不住要去向她表白。多年后的重逢,本是要诉衷情的,就这么被一桩桩事给搅乱了。

第五章 你来了,我的恶劣就消失了

像考拉抱住桉树一样抱着我吧。这样,漫长的一生里我们终于不用告别了。

成为更好的自己,强大而充满爱。至于被不被爱,是对方担心的事,你担心什么?

以前听说,男女之间,最好的时光其实是暧昧期,你猜不透我,我猜不透你。那时林嘤其还体会不到,只是感到苦涩。

现在想想,他对她种种忽远忽近的迹象,不是暧昧,而是无聊之举。

她有时感觉被他深深在意着,那种恨不得搂在怀里的错觉,就像那次在医院里,他对她说的,路灯一直都在。可有时他好像将她一把推开,推得老远。她想,有些男人就是擅长制造假象,让女人误以为那是感情。

其实根本就是风流成性。

“岳仲桉,你就是个骗子!”她在心里用力地骂他,带着满腹委屈和牢骚离开公司,去了一趟动物保护组织协会。

刚走到办公室的窗户旁,只见志愿者们看完电视直播后,纷纷在吐槽。

“本来听岳仲桉表态拿出一笔款项用来做动物保护基金,我们还挺欣慰的,但那什么总监的话,不是在用钱侮辱我们人格吗?”

“齐队长,林嘤其这是把我们往火坑里带啊,这节目一播出去,人家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志愿者,好像我们抵制RARE是所有图,哦,给我们的人介绍工作我们就达成和解吗?”

“可不是嘛,她林嘤其撇清自己,谋得职位,明显被利用了,要不是 因为她是志愿者,人家RARE公司会要个连人脸都看不清的半盲人?说白了就是花钱养个傻位置,来洗白公司。”

众人七嘴八舌,一顿炮轰。

“大家别偏激了,小林对待我们的志愿者工作十分认真,原则性也很强,不是这种人。而且她去面试前就和我招呼过了,并不是背着我们的。”齐队长安抚大家情绪,说先电话问问林嘤其具体情况。

她听完,敲门走进去,一言不发。

齐队长瞧她的神态,担心地说:“小林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大伙没别的意思,就是担心你受骗。”

“对不起大家,给你们抹黑了,我没想到他们会说成那样。”她低头朝众人鞠躬道歉。

“无奸不商,怪不得你。”齐队长朝众人使使眼色。

“算了算了,怪我们嘴贱瞎猜,你别难受了。”大家见她状态那么差,一时的火气化为乌有。

“我去RARE工作,就是想找弟弟……我有脸盲症,你们都知道,而岳仲桉十三年前见过我弟弟,他是记忆大师,我想他帮我提供线索,找我弟弟。别说是去RARE上班,只要能找到弟弟,我什么都能做。”

“好了,大家都明白你,别解释了。找了这么多年,换做任何人,但凡嗅到点味道,都会疯了扑上去,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的。”齐队长说。

她站起身,朝大家鞠躬,原本强忍着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也不 敢抬头,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将心底话说出来后,她更有勇气面对了。

为了找弟弟,哪怕不要脸,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不要命。

她回到岳仲桉的公寓,继续做事情,准备晚饭。想等他晚上回来,再平静坐下来谈一谈。决定告诉他自己脸盲症,只能看清他的脸这个事实,以及母亲的身体情况。

他是她唯一的退路了。

岳仲桉结束手头的事情,正打算早些回家和她解释清楚。

这时,方致急匆匆敲门进来,面色慌张,急忙交代:“岳总,大事不好,今天电视台直播之后,本来舆论效果很好。可偏偏却在这时候,网上突然爆出一张照片,现在这张照片在网上传播开来,引起新一轮热议,又把我们推到风口浪尖了!”

上头条这件事,别人可能喜欢,岳仲桉只感到头痛。疲惫一天,加上昨夜睡眠不好,他合上眼几秒,再定睛看网上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环境是RARE举办发布会的现场。

镜头聚焦在林嘤其身上。她蹲在一只小鸵鸟身后,满眼柔情地看着小鸵鸟,而小鸵鸟正抬着头,望向RARE张贴的新款鸵鸟皮包包海报。

也就那么巧,小鸵鸟的视线恰好落在包包上。

单纯这张照片倒没有什么歧义。

但照片旁边配着一句话:“妈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打动人心的照片再加上极度煽情的拟人化配文,岳仲桉能想象 到看到这张照片的人,第一反应就是得骂一骂这个“残忍”的品牌。

没有人会去寻求照片的真实度。

“会不会是那天动物保护志愿者摆拍的,照片来路查清了吗?”岳仲桉问。

“查清了,不是摆拍,是当时在场一位摄影师随手抓拍的。正因为是抓拍,现在舆论就煽情了,变成RARE新品鸵鸟皮包包惨无人道,为达到宣传效果,将小鸵鸟带到发布会现场,小鸵鸟险些被人踩死,是照片中的女孩保护了小鸵鸟。”方致答。

向笃疾步走进来,怒不可遏道:“看来是我把林嘤其彻底得罪了,她来这么一阴招!没想到她动作还真快,照片肯定是她卖给媒体的。既炒作标榜自己,又中伤RARE。”

“不要急于下定论,林嘤其不是那种人,况且这张照片也不是她拍的。”岳仲桉反驳。

“那句配文就很符合她煽情的口气,不管是不是她,马上让她来公司交代,照片的主人公是她,她就脱不了干系!”向笃坚持己见。

“先找找我们自身的问题,梳理问题的源头吧。”一波又一波的黑料,让他怀疑是有专业的幕后推手在操作。

林嘤其没有那本事发张照片就能上头条,想必她也心力交瘁了一天,他不想惊动她。

岳仲桉手机响个不停,他无心接听,其中有个来电显示,是RARE驻法国的投资人Léo,是名华裔商人,当初也是抱着共同创立 中国顶尖时尚品牌而走到一起,达成合作。

这通电话,他不得不接,出了一连串的事,他必须给Léo交代,就算不打过来,稍后他也会主动打过去。

向笃知道大事不妙,没想到消息如此快就从国外传到法国。

“岳总,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来已经形势好转,怎么又冒出一张小鸵鸟照片,都扩散到我这边了,法国各界时尚人士纷纷在议论这张照片,拿你们RARE做反例,再这样传播下去,我看RARE品牌整个系列就可以准备撤柜了。别给我撤资的压力,OK?” Léo直接挑明。

“我正在处理,一定会解决。”

“这次事件,责任到人,查查主要责任是否在总设计师的身上。如果是,只能果断选择换设计师,你不能感情用事。因为我记得,当初你是反对使用鸵鸟皮的,现在风波也都因为这个材质引起。”

“Léo,总设计师是一个品牌的灵魂,所以绝对不能换,这是管理上的失误,是我的责任,我会尽快去扭转局面。” 岳仲桉将责任包揽在自己身上。

“你要考虑自己独揽责任的后果。” Léo告诫道。

“五天内处理不好RARE危机,我引咎辞职。”

岳仲桉挂了电话,愁云笼罩。

“Léo要追究我责任,让他找我,你别替我扛,大不了我不当这个设计师总监了。”向笃深吸一口烟,说完,转身就走。

“你站住——”岳仲桉

叫住向笃。

“把烟掐了。我来想办法。”他说。

向笃顿了顿,走出办公室。

岳仲桉更加确信,公司屡次出现的危机,是幕后推手有预谋地在打压RARE,他决定先暗自调查。

夜色已晚,他得留在公司做事情,担心她胡思乱想。想到白天里她的精神状态很差,他怎么忍心让她再卷入风波。

自商场事件,他就存有愧意,也在心底决意,从此对她深信不疑。

八月盛夏的风,从窗外穿过客厅吹进来,热燥烦闷。林嘤其开着一盏小小的电风扇,对着脸吹。她没有开冷气,想着一个人有点浪费。等到他快下班时,再开冷气。

她准备好了晚饭,等待岳仲桉回来。却在此时,收到路蜓的通知。

——“岳先生今晚加班,吃住都在公司,明天你的工作安排照常。”

他居然不回来了,是还在她生气吗?想想自己也是奇怪,脾气没发出来吧,会像个易燃易爆物,可是一旦爆发出来了,又觉得伤害了对方,自己倒难过,于心不忍。她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直到纪幻幻的视频通话毫无征兆地发来。

能不能关系好到随时随地语音或视频通话,这就是衡量好朋友的一个标准吧。林嘤其接通视频,仅餐厅的灯亮着,光线并不清晰。

“喂,嘤儿,不是吧,你还真把你勤俭持家,节约用电的好习惯都带进岳仲桉家了?求求你行行好,能不能替他多花点钱,多亮 几盏灯啊!“纪幻幻瞪大眼睛,想要八卦到岳仲桉家的样子。

“就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开那么多灯做什么?”

“呼哧呼哧的声音,你在吹电风扇,有没有搞错?”纪幻幻大失所望地问。

“我穷惯了,有强迫症,浪费电我会心里不安。”她说。

“他家灯肯定都是艺术品等级,你开着也好让我长长眼界。”

“今天和他大吵一架。”她惆怅地说。

“就为画错你弟弟的肖像画?难怪他都不回来吃饭了。看来你真是错怪他了,记忆大师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呢,他都二十八岁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说不定记忆力急速衰退了,你这倒好,非要人家承认自己不行,他不要面子啊!”纪幻幻煞有其事说。

好像也不无道理。

“我说岳仲桉聘用你做生活助理,他可是赚了,单你每个月为他省下来的开支,就够你薪水了。别的不说,光买菜这块不少了。”

“我可不是为他省,我是省惯了。”

“哎,你现在是不是特像做好了晚饭等不来儿子回家吃饭的妈妈啊!或者是像等不到皇上翻牌子的妃子……”

“你还贫。我都焦虑死了。”

和纪幻幻你一句我一句闲话着,林嘤其原本的阴霾倒扫去了不少。或许是自己想歪了,前前后后联系到起来,他不至于故意那么做,那不是他的品行。

她有些后悔白天的冲动,拿起手机,思量过后,给他发送一条道歉的微信。

“岳先生,对不起,下午的事,是我过激了。还望见谅。”

一句岳先生,让他们的关系,立刻疏远了。岳仲桉快速划过这条消息,并没有回复,她这条短信的口吻真让他不舒服。宁愿她强词夺理和他顶嘴。

她打开音箱,想起他微博里曾经分享过一首歌,叫《I'll Be A Virgin, I'll Be A Mountain》。

“我将有赤子之心,我将化归山林。”

舒缓温柔的男声,娓娓动听,她单曲循环,听着他听过的歌,就好像离他更近了。这套公寓里,四处都是他的气息。她将尤加利叶换水,细嗅,他衬衫也有这样的味道。

“岳仲桉,我们和好吧。”她想好等他走进家门,要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整个RARE公司上下都收到通知,连夜加班,连纪幻幻一个实习柜员都被紧急召唤回公司。

除了林嘤其被蒙在鼓里。

纪幻幻好奇地问路蜓:“路助理,为什么全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来了,偏偏我的好朋友林嘤其没有来啊?”

“你别叫她来,岳总吩咐的。”

“啊……”纪幻幻出乎意料,赶紧不吱声了,心想林嘤其你不会真把公司给卖了吧。

方致眼睛泛红,从岳仲桉办公室走出来。

“大家先停下手边的事,我说几句话。眼下公司遇到难关,我们岳总已经做出五天解决问题否则引咎辞职的承诺。现在,我们要把那 个躲在下水道,躲在阴暗背后,坚持不懈抹黑,诋毁RARE的幕后推手给揪出来,这是赤裸裸的恶性竞争。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一个人,盯着电脑前,仔细查。从同行到相关竞争品牌。每一条新闻信息都不能放过。”

“誓与公司共进退!” 纪幻幻挥起拳头,积极喊着口号。

“好!大家都辛苦下,各部门同时加班,实在累了就换班睡。如果你们有朋友在媒体的,或者自己有相关的人脉,都用上。” 方致赞扬的语调。

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岳仲桉注意了一眼纪幻幻,新员工很面生,想起这个女孩应该是林豌豆口中的好朋友。可比林豌豆要识时务多了。

他思忖着往手工坊走,却听到方致和向笃的对话。

“希望总监这个时候,别待在手工坊了,现在公司的责任岳总自己扛下来,大家都在加班……”方致恳求。

“难道你让我一个设计总监去做公关做的事吗?我不是总经理!” 向笃态度轻蔑,除了岳仲桉,他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当初岳总就反对用鸵鸟皮,你非要坚持,本身鸵鸟皮就珍贵,也不是非用不可,完全有别的材质可以取代……你到底是为什么要一意孤行!”

“你一个助理,做好你助理的工作,而不是跑来质疑设计总监,你懂设计吗?如果不懂,就闭嘴。”

岳仲桉清咳一声,打断他们的争锋相对。

“方致,你去联

系一下志愿者那边的齐队长,我要和他谈谈。我回忆发布会当天的细节,那只小鸵鸟是其中一名志愿者带进来的。弄清楚他们带进来的目的,以及小鸵鸟最后的去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我们就不会被动了。“岳仲桉吩咐。

“好,我马上去。”方致一听有眉目,健步如飞地冲出去。

岳仲桉拿起向笃的设计图,说:“你等会儿和我一起去见向齐队长,你借此机会澄清一下林嘤其和公司的关系,别把林嘤其的身份搅进来。免得对方误会被我们利用。”

“行吧。”向笃放下不悦地应承。

十点差五分,岳仲桉和向笃在一家路边大排挡门口,见到齐队长。炎热的酷暑,空气弥漫着饭菜变质馊了的酸腐气。

向笃有些承受不了,勉为其难地皱紧眉,低头看看,似乎无处下脚。

“不好意思,让你们来这种地方找我,没办法,接到消息,这家店老板白天开饭店,晚上毒死流浪狗食用,我们就报警后守在这,等警察来人赃并获。”齐队长双手插在裤口袋,神色不悦。

“你们这是正义之举,相信公正大义的齐队长,会帮我们对这张照片答疑解惑!”岳仲桉长话短说,直接递照片给齐队长。

“这不是小林吗,拍得挺好的,还别说,真上相。”齐队长笑笑,脱口而出。

“齐队长,言归正传,这张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针对我公司,声称这只小 鸵鸟是由我公司带进发布会作宣传,最终被折磨死了。”

“那可是胡说八道,这小鸵鸟是我们志愿者带进去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们不会瞎说!”齐队长倒是耿直爽快,满口否认。

“如果真相是这样,齐队长能让那名志愿者出来澄清吗?”岳仲桉收起照片,诚恳地说。

齐队长看一眼岳仲桉身旁的向笃,气不打一处来:“替你们澄清,可他还往我们志愿者身上泼脏水。采访时他说的那些话,害我们受到群众质疑,还怀疑我们不是纯粹的动物保护志愿者,和你们公司之间有利益勾当。你说说我们哪能受得了这盆脏水!”

“是我不对,向你们这群伟大的志愿者们道歉。”向笃趾高气扬,并没有什么歉意。

“行,这事啊,我看你也别问我,你不是说了,小林是你们公司员工,她又是照片上的人,这张照片到底咋回事,她最清楚,你们去问她吧。”齐队长恼了,摆手推诿。

警车从远处驶过来,齐队长借机扭头向警车方向跑去。

“他就这么把我们晾一边?我说这群人是不是成天没有正事可做!岳总,你听听他都说了,得找林嘤其!”向笃急不可耐。

“我最后说一遍,不要她卷进来。”他不容否认地对向笃说。

他不愿和林嘤其的误解加深,她弟弟肖像画误差的事情还没有和她解释。抬眼间,只见一个黑影从排挡隔壁的二楼窗户 纵身跳下,落地后迅速往巷口处飞奔逃跑。

岳仲桉健步紧跟着冲上去,而那个黑影很快就发现了他,停下来,手里握着一支毒狗针,向他逼近。

他丝毫不惧,迎面对着黑影抬脚重踹,对方捂着腹部倒在地上,支撑着想要站起来。

“奉劝你停手,我做过以色列格斗术教练。如果你想被抬上警车的话,你可以继续。”岳仲桉摊摊右手,眼神轻蔑。

黑影被震住了。

最终这名毒狗贩子没能逃掉,束手就擒。

白色轿车内,岳仲桉握着方向盘,心情明快。经此一事,他发现原来她这样的志愿者,有意义,却也危险。

他希望她不要再参与其中,不要有丝毫的危险可能。转念又想,她从小就被灌输了深刻的动物保护理念,是无法改变的。

“你知不知道那个毒狗针的毒性多剧烈,你身手再好,万一针飞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向笃心有余悸。

“值得的是,齐队长答应出面澄清。再说,那种用卑劣手段毒狗的人,我怎么能熟视无睹。”岳仲桉的正义之气,从他少年读书时期,到现在成为品牌经理人,倒是一模一样。

“关于鸵鸟皮进口渠道,澳洲那边又在找我们了。”向笃催促。

“那家公司不能合作,从价格上看就明显有问题,虽然他们是当地较为庞大的集团,但我们得走正途。”

“如果合作,我们成本上能省去百分之二十,这百分之二十完 全可以用来品牌广告的投放……”

“向笃,你没有怀疑过澳洲那家集团涉及走私?”岳仲桉眼神有些失望。

“这是你的怀疑?”向笃呼吸局促。

“我在查,公司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情,我怀疑这其中有关联,别让我掌握到证据。”岳仲桉攥紧手心,目视前方,严阵以待的眼神。

向笃沉默,偏过头望着窗外,隐隐担忧。

林嘤其坐在客厅沙发上,菜已凉了。

电视正直播着走红毯。她也看不清谁是谁,有的明星能通过体态或者音色来辨认,有的连纪幻幻都能犯脸盲。

平时她看电视也少,只是今晚太难熬了。

这次她能确定,屏幕中走向红毯的是久宁。一袭烟蓝色露肩长纱裙,薄纱恰到好处地覆盖在锁骨处,若影若现,招牌微笑,优雅的小幅度挥手,还特意将米色的RARE包包Logo正面朝向镜头。

在红毯上从来没输过的久宁,并没有因为之前商场风波而有失光彩,照旧吸引摄影师们的厚爱。

久宁变换着姿势配合摄影师的快门。

林嘤其站在电视机前,跟着学久宁的姿势,掀起围裙一角,侧着身子,扬起下巴,脸泛油光。

“我可真是活脱脱东施效颦。”她惆怅地自言自语,想学化妆,想学唱歌,想学跳舞,想一下子特别耀眼地出现在他面前。

痴人做梦,她萎靡不振。哪里还有那种闲心,有时她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也有一颗 想要变美的心,想有喜欢的人。

“久宁今晚这一身仙气纱裙亮相,惊艳全场。果然是红毯时尚女王,永远不会穿错衣服。”主持人言词夸赞。

久宁对于盛赞从来都是骄傲地一概照收,不过今晚态度却客气道:“谢谢。”

主持人关注到久宁的包包,低头指向包说:“今晚这只包真出彩,仿佛专门为你而制,衬着裙子,是仙女本人了。”

“这款包目前仅此一只,是RARE定制限量款。”久宁甜甜笑着刚要走下红毯,主持人又追上来。

“不好意思,有请久宁先留步。因为消息来得有点突然,就在刚刚,有人给参加电视节的各个媒体发来一张照片,你要不要看一下?”

久宁一愣,随后淡定地点头。

主持人递过来手机。

久宁看一眼照片,照片上是久宁和一名男子前后走进酒店大堂的背影。

“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隐瞒,你可以把照片给各位摄影师来个特写。没错,照片上的一对背影,是我和RARE总经理岳仲桉,不过我们只是去酒店吃饭而已。”

紧接着,久宁说了一番暧昧的话,至于会被怎么解读,似乎并不在意。

“所以你们能理解我为什么代言RARE了,因为我了解岳仲桉对时尚设计的情怀和追求,他想实现的是创立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时尚品牌。我愿意陪他造梦。而我身上这款包,我给这个系列取了名字,叫造梦者 。希望每个女孩,能背上它,和你心爱的人,一起造梦。“久宁一双明眸,热泪盈眶。

傻子也能听出来,久宁喜欢岳仲桉,对于他们的关系,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原来这个系列的包,有这么浪漫的名字和意义。我想今天红毯之后,这款包会所向风靡,能不能先给我预定一只。” 主持人被感动到了,带头鼓掌。

久宁点头保持微笑,眼角微微泛着湿润。

连林嘤其莫名也被久宁给打动,这才是爱情的模样啊。她不禁想到一句话:“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她觉得自己,软磨硬泡缠着岳仲桉,真像一只妖怪。

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他是她的路灯又怎样,分明是久宁的太阳。

关掉电视,手机跳出一条微信,她还以为是他发来的,打开看,是纪幻幻发的,她有些失落。

“嘤儿,这下你捅下大篓子了,岳仲桉很可能要引咎辞职!照片的事要真是你干的,就赶紧来公司坦白错误,快!我冒着被开除的风险给你通风报信!”

她看得有些云里雾里,只感觉事情很严重。倚靠在墙壁上,闷热的天,仍背后发冷。

打开电脑,逐条搜索,看到那些扑面而来纷杂的舆论声时,才知道一张小鸵鸟照片令他的公司再度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她作为照片里的主人公,他甚至连过问她一声都没有。

但凡他将前后事情联系到一

起,都会怀疑与她有关吧,毕竟是她抱着那只小鸵鸟。

她以为他会向他兴师问罪,如同她因为弟弟画像的事向他兴师问罪那样。

而他并没有。

他相信她。

“一切寻找你的人,都想试探你。那些找到你的人,将会束缚你,用图画,用姿势。我却愿理解你,像大地理解你。”——里尔克。

后来,她和他分隔万重山时,偶然读得这段诗,想起他之于她,就是理解,理解她根植于阴暗土壤之下那部分顽强不屈,而非展露地面上开出的那些枝叶和花束。

唯有他的光亮可以照进来。

桌上菜一动未动,她也没吃过。望着他每次吃饭都坐的那个位置,从她坐沙发的视角上来看向餐桌,他应是背向她的。她脑中浮起他坐姿时宽阔的肩膀“,此刻,想必他正如此坐着的吧。

他一定有许多委屈、压力、责任……

尤为想他。

大概是白天冲他发泄脾气的缘故,再加无端成为舆论事件女主角而倍感忧虑。

心神不定的她,不停注册账户在小鸵鸟照片相关的新闻下留言,一条条解释那只小鸵鸟是被动保志愿者带来的,和RARE公司无关。

可真相的声音迅速淹没在不断跳出的骂声中,多数网友似乎被那句拟人化的“妈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洗脑了,更相信这就是真相。

天快亮了时,他给她打来电话。

起初她还装作在睡觉的口吻,但还是被他识破

了。

“怎么还不睡?”他关切道,声音听起来干涩嘶哑,她料定他也没休息过。他胃不好,不能这样熬夜。

“我已经睡了。”她嘟哝作答。

“好好睡一觉,别去回复那些骂声了,毫无意义,你也会很累,画像的细节是我出了点状况,晚点重新画一幅给你。”他温柔得不像话。

他竟知晓这一切。

她握着手机听他说话,只见电脑屏幕上,微博弹出来的一条已关注人的私信。是他的个人微博,给她的账户发来一条消息。

“想你了。”

紧接着,又跳出一句。

“很想你的麦仁饭。”

那一瞬间,她仿佛说不出话了,空气凝结般安静,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手指敲击写字桌的声响。

他似乎在等她的回应,回应他的那两句话。

“你怎么知道这个微博账户是我,你没有怀疑过我吗,之前因为弟弟画像的事我对你说了那些话,你没联想到一起吗?”

毕竟连好朋友纪幻幻都误以为是她做的。

“上次在商场电梯里对你误会,伤害了你。从那以后,我在心底发誓,我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除了你,还会有谁会傻傻地一条条回复替我澄清,而且还那么了解情况。我不想你因为这件事而成为舆论焦点,受到困扰。”

“对不起。”她愧疚地说,那一刻,真想一头扎进他怀里。

“以后不要再轻易说对不起了,你没有错,画像是我这边出的状况,我会 重新画一份给你。趁天未亮,睡会儿吧。”

“那你呢,你睡吗?”

“别管我,我熬夜不会丑,你是女孩子。”

“这件事怎么办,听说……你引咎辞职?”

“只是缓兵之计,听我的,关上电脑,去睡觉,等我回来,给我做麦仁饭。”他说完,末了又补了一句。

“我就算辞职,暂时你生活助理职位还可以保留,新上任的总经理也需要生活助理,你不用担心失业。”

她一听此话,急急反驳道:“我才不做别人的生活助理,我还不如去养猪。”

“哦,看你前天发的微博,配图有些过分……嗯,不说了,我要忙事情了。”他那头好像有人打断,他恢复工作的状态,一本正经的口吻结束电话。

她想起前天发的微博内容了,是这样写的:

——要不是为了找弟弟,才不做饭给你吃,还不如养猪。

配图是一张猪的照片,那分明是气话,他还拿来戏谑她。还好平时极少发微博,不然要被他识破多少秘密。

包括她的脸盲,还有她对他特殊的感觉,都是她想要掩盖住的。她已有决意,要站出来把事实说清楚。

起身回房间时,手肘碰到玄关的柜子,原本摆放好的乐高模型倒了下来,连同他的钱包。明哲保身未尝不是件坏事,但她无法忍受混淆真相,即便不是他,换做是别的人,她也会做这个决定。

她将乐高模型放回原位,想捡起钱包,只见落在地

上敞开的钱包里,有一张拍立得相片。那张相片,虽然她看不清脸,但那条心爱的长裙,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在肯尼亚时李龙抓拍的,回家后她再也没有找到相片,没成想在他这儿。他那副稳重严肃的老干部模样,居然能做出偷藏女人照片的事。

男人将一个女人的相片放在钱包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对此悲喜参半,喜是因为她喜欢的人,似乎也在意她。悲的是,这种喜欢,根本不能拥有,是没有结果的。

犹豫过后,她还是将照片从钱包里拿出来。他们之间,连称之为朋友,她都是高攀,不是自卑,她有自知之明。

他们最贴切的关系,是老板与员工。她的照片出现在他钱包里,怎么理解都不应当。

天渐渐亮了, 她早早就在厨房煮麦仁饭,用保温盒装好,再动身去他公司。期间还接到纪幻幻的电话,这个好朋友,再三叮嘱她千万别露脸。

那张小鸵鸟照片引起的效应,让她像多年前因一张照片轰动的,握笔渴望读书的大眼睛女孩般,走进公众视线。

她拎着保温盒,出现在他公司楼下。

如她料想到的那样,她刚走到大厦门口,就被蹲守的记者一哄而上地团团包围住。

她就那样“手无寸铁”地站在许多记者面前,面对那些她根本看不清的面孔,任由长枪长炮对着她一顿猛拍,哪怕她很恐慌,也怯弱,但她始终紧紧握着保 温盒的提手。

她只要想起他,想起他说的路灯一直都在,她不怕。

“小鸵鸟照片的主角是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张照片的前因后果,所以,我来澄清比谁都有说服力。”她昂起头,坦然面对镜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直面过去,他才不会被牵累。

可她显然低估记者的能力了,作为照片上的女主角,她的过往经历,在昨晚就被摸查个遍。她丝毫没有准备,会面对接下来的残酷问题。

这也是岳仲桉所预料到的,所以他才那么坚决反对让她卷入进来。

起初的几个记者提问倒还是正常,她也落落大方讲述了整个小鸵鸟事件的起源,包括最后将小鸵鸟好好地送回养殖场。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不妨可以去养殖场调查,或者问一下当天去现场的其他志愿者,希望你们能还原真相,不要继续让虚假煽情的流言误导大家。”她说完后,正要转身走进大厦。

一名资格老练的女记者追上她,话筒直逼她身后,犀利地问:“我们调查发现你不仅是动物保护志愿者,而且也是RARE的在职人员。请问牵涉这两重身份,今天你的澄清,是否有为包庇RARE捏造假话?”

这段问话令她怒火中烧。

“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你可以按照我提供的信息去多方调查再提出疑问。我是动物保护志愿者和我是RARE的员工,都与我刚才那 番话没有任何立场关系。“她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女记者偏过头,露出一抹不屑的表情,只是那么一瞬间的流露,脸盲的林嘤其自然没有察觉,但却被前来要接走她的岳仲桉看在眼底。

他预感到接下来她要面对怎样的质疑,那恰恰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她插手这件事,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女记者铿锵有力地问道:“据我们调查,你的父亲林贡之,一位动物学家,当年却和盗猎分子勾结,后担心败露而投湖自杀。对于他的双重身份,你怎么看待?”

林嘤其被这突如其来的创伤揭露而击溃,这么多年,父亲的死是她心底最大的痛,谁都不能提,平日母亲都避而不谈,因为知道她和父亲的感情深厚,她坚信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

那时有好事的男同学在学校里四处乱说,说她父亲是打着动物保护口号的盗猎分子,她听了和那个男同学打了一架,打到后来她眼睛都红了,一群人拉都拉不开。

她就像一匹小野狼,随时准备去攻击侮辱父亲的人。

母亲被叫来学校训话,回家后,母亲呵斥一声,叫她跪下!

要她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起誓,这辈子都不得再因为这种事和别人发生矛盾。

“你要忍啊,才对得起你爸爸对你的教诲,他在天之灵,永远都不希望自己女儿变成一个打架骂人的野姑娘,哪怕是为了维护 他。”

她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浑身都打哆嗦,咬牙切齿,眼睛通红。

“我发誓,以后不管别人说爸爸什么,我都不可以还嘴,不可以骂人,不可以打架。否则,爸爸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这句誓言,母亲逼着她,跟着后面一句一句念下来的。

她是牢牢咬着牙关念完。

母亲那时就明白,身为林贡之的女儿,将来会不停面对这样的质问,而她不能够再次次如此冲动,担忧她迟早会出事,才把心一横让她发毒誓。

往昔那段跪在父亲遗像前发誓的场景,如在眼前。

此时她再度被人质问,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那么多的记者和摄像机面前。

她看不清面前这个女记者的脸,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两步,眼里迅速涌起泪水。

父亲……父亲……她的父亲根本不是那种人,又怎能被随意诋毁。

悲痛,愤懑,哀怨,各种情绪一时涌起,她几乎动弹不得,仿佛失声,双眼浸泪,心神不定地任由记者们拍照。

“你十三年后的双重身份是否也是如此?明面上打着保护动物的旗号,实际与……”

她颤巍巍捂住耳朵,恍惚地摇头,弯下身体蹲在地上,想逃离这刺耳锥心问责。

“够了——”岳仲桉的声音响起,打断女记者的灼灼逼人。

林嘤其缓缓地循声而望,只见他那张脸,清晰无比,相比面前众人脸孔的模糊不清,此时他是那样亲近,带着愤 怒和怜惜向她走来。

看到她那副无措无助的样子,他心一下软了。

他伸手牵起她,别在腰际,身体挡在她面前,将她与女记者的相机隔开。

她望着他挺拔的背,怔在原地。

“我警告你,你以上的问话,涉嫌诽谤我司员工,我们保留追究你诽谤的权利。”他袒护着她,气势汹汹,说完,转身面向她,给予她一记笃定安心的眼神。

“一起走。”他柔声说,大步走在她前面,余光却不离开她,确定那个胆怯惶恐的身影就紧跟在身后。

“一起走。”

这三个字那时带给她的悸动,她终生难忘。

他们大概注定是要一起走的人。

十三年前被臭鼬攻击,他蒙上她的眼睛带逃离,与此时,如出一辙。

身后相机的快门声不断作响。走出记者视线的那段路,短短十余米,她只觉得漫长。

长在背后的争议目光,长在前方他坚定的步伐。

回到办公室,他并不提及这些了,若无其事地接过她手中的保温盒,一点点用勺子将里面的麦仁饭倒出来,分成两份。

他知道她没吃,甚至连昨晚晚饭都没吃,因为安静的办公室内,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抗议声。

“先吃东西。”他将碗推到她面前。

她顺从地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心乱如麻。她生怕自己给他闯了祸,原本是想替他澄清,岂料……

“别担心我,任何时候,首先考虑你自己,保护你自己。我 不要紧的,这些都是公事。你是属于私事。“他说罢,低头吃着,似乎吃得很香。

她点点头。

“下不为例。我不想你再牵涉进来,其实你今天完全没有必要出现,明白吗?我已经说服齐队长,他会对小鸵鸟照片做说明的。”

“我是不是搞砸了你的安排?”

“没有。”

“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这不是你工作范畴内考虑的事。”他语气变得官方,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我的工作范畴是什么?仅仅为你做早餐订机票熨衣服吗?!”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把这些事情做好,已经足够对等你的薪水了。除此之外,难道你还想给我治病?”

她垂下头,想到记者的质疑。确实,她为了寻找弟弟接近他,成为他的生活助理。这和她动物保护志愿者身份,是相悖的。

似乎继续这份工作,就会一直令他被质疑诟病,也牵累齐队长难做。

她不允许自己再继续“祸害”他了。

“岳先生。”

“嗯?”他温柔地应了一声。

“我想……辞职。虽然我也才做你的生活助理两天,但惹的麻烦够你受的了,实不相瞒,我是为了找弟弟,所以对你死缠烂打。现在反而释怀了,而且我不适合做这个工作,生活助理也不是单纯做做饭这样简单,我也有我喜欢做的事。”

他静静听着,点头,目光凝视着她,发现她虽然有时迟钝,却有胆量,也很可爱。

“你喜欢

做什么工作?“他认真地问。

“我还是喜欢和小动物打交道。”

他若有所悟的神情,说:“看来我不如动物招你喜欢。”

“不是,我的专业是动物医学。”她搪塞着。

“我看看公司有没有适合你的其他职位。”他放心不下迟钝的她,在外面去找工作。

“不用。”她急忙推辞。

看出来她是做好决定了,他便不再挽留。

“我尊重你的意思。你弟弟的画像,我会补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他说着,眼神扫一眼面前的碗。

“什么条件?”她问。

“我以后是找不到做麦仁饭这么好吃的生活助理了,你能不能继续给我做麦仁饭。”他提出请求。

“可是我搬走后……”

“批准你辞职,不批准你搬走,二者只能选一个。”他霸道地说。

她正想说什么,他看穿心思地圆场,讨好道:“你不是要找弟弟吗,你继续住家里,或许以后当你收到线索照片,随时都可以拿给我辨认,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在彼此心间都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萌生。她就这么答应下来,继续住在他家,每天早上给他做早餐。

他也没有再聘请生活助理。

尽管他心里很不想她辞职,却还是选择尊重她。他知道,她有更好更适合她的位置。

他稍稍松口气的是,齐队长带着记者找到鸵鸟养殖场老板,并且拍下来那只小鸵鸟健康成长的视频,加上林 嘤其关键时刻在记者面前的公开说话,以及久宁和岳仲桉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这场风波也就作罢了。

齐队长还不忘盛赞岳仲桉勇斗毒狗贩子的故事。

在岳仲桉的震慑施压下,林嘤其被记者逼问有关她父亲的那段,并没有出现在网络上。

他如约为她重新画一幅林友声的肖像画,并且是当她母亲面画的,他一边画,一边耐心问,阿姨看这里还需不需要修改?

她静静看着他反复修改润色,他专注的侧脸,思索时紧促的眉头。

岳仲桉,为什么偏偏是你,最不可能靠近的你,成为我生命里最清晰可辩的人。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寻常的男人,或许我会向前迈出很大一步。

可……我只是个患脸盲症,等同于半个残疾人的小兽医。灰头土脸地站在你身边,我是自卑的。

他喜欢干净的气息,周遭总是有尤加利的香味。她身上却总是带着各种动物的味道。

太违和了。

最终肖像画呈现出来的弟弟,用母亲的话来说,是“如同我儿在眼前”。他将林友声的每一处五官细节,都像真人描摹般。

她将那幅画复印出来,原画特意用相框刊好,放在母亲的床头柜旁。她拿着肖像画,在各个寻亲网站上散发寻人消息。

抱着很快就会有下落的心去等待,眼见半个月过去了,她却没有等来什么令人振奋的线索。

中秋节那晚,月亮特别的圆。

她害怕过节,尤其是

中秋和除夕,最难熬。万家团圆的日子,她家的餐桌,却空了两双碗筷。

由于母亲在雇主家回不来,她只好送盒月饼过去便回了公寓。可能是得到儿子画像的缘故,母亲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她甚至有了错觉,妈妈很健康,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结实有劲的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岳仲桉去北京出差,公寓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她给尤加利叶换水,点上一盏小小的香薰蜡烛,也是尤加利气味。

也许和他共处久了的缘故,她也迷恋这种令人安宁平静的味道。

不管在哪里,闻到尤加利,就会想起他。

嗯,没闻到的时候,也会想他。当她望向人群,看到一张张模糊的脸,就会想起那张明晰温柔的脸庞,清澈的眼神。

他此时在忙什么,吃过晚饭了吗,过节有尝月饼吗?她迟疑要不要发一句中秋祝福给他,假装成群发的口吻。

似乎太生硬了。

想想,认识这么久,她只主动打过一次电话给他。她按下他的号码,心跳加速,连深呼吸三次后,才鼓起勇气拨通。

岳仲桉,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时要生起多大的胆量。

“嘟—嘟……”接线声,她感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喂……”她刚开口,听筒里传来不是他的声音,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挂断了电话。

她有点自讨没趣,等了会儿,他没有回电

话过来。看来他是很忙。想到他这次出差北京,会和久宁见面,说不定现在不方便接电话的原因,是和久宁在共进晚餐。

干脆将手机扔到沙发上,不管它。那种小心翼翼想探出手,又缩回去的怯懦小心思,困扰着她。

突然意识到,答应他继续住在这所公寓里,是错误的。名义上为找弟弟,实际她已经一点点陷入进感情里了。

趁还没无法自拔,是不是该当机立断。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妄想。

祈祷早日找到弟弟,那她就彻底没有任何理由再和他接触。

窗台上,烛光随晚风摇曳。

夜色很美,她坐在阳台上,仰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想到范大成《水调歌头》里的那句诗:“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

十年之间,她何尝不是过十处中秋。

自爸爸去世,弟弟失踪,从此十多年每一个佳节,都是悲伤。

哪里都不是家。

她记得有一年中秋,爸爸在北京出差,赶着回来过节。他们姐弟俩从早上开始就站在门口盼,望穿秋水。两个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看远方,天渐渐暗了,远处那个渺小而熟悉的身影。

“姐你看,爸回来了!”弟弟喜悦地喊,猴精一般爬下树就跑去接。

她则赶紧冲进家里,把父亲常喝茶的那个白瓷缸冲洗一遍,放点茶叶,拿热水泡上,再出门迎接。

爸爸从遥远的北京,给她和弟弟各买了一个兔儿爷玩具。她好喜 欢,放在床头,在那清贫纯真的年月里,是她最珍爱的物件,伴随她度过每个夜晚。

后来房子被泥石流冲垮,她失去了那个兔儿爷。

过去的永远回不来。

门铃声划破夜的寂静。她穿过阳台来开门,心事重重的,以为是物业,想都没多想就把门打开了。

岳仲桉站在门外,略略抬起眼,疲惫地看着她,一声不吭,他进门,忽然张开怀抱,深深拥住她。

她愣在原地,任由他抱着。

他将头抵靠在她肩膀上,手掌心抚上她的后脑。

“怎么了?”她迟迟开口。

他摇摇头。

“今晚不是不回来吗,合作没谈好?”她问。

他还是摇摇头。

“整整开了十个小时的会,合同签了。好累,想就这样赖你肩膀上。”他喃喃低语。

他这是撒娇?

“记得那时,你爸爸唤你乳名,考拉。像考拉抱住桉树一样抱着我吧。这样,漫长的一生里……我们终于不用告别了。”他深情道。

“我会结婚,将来我也会死,怎么可能一生都不用告别呢?”她说。

“和我结婚,死在我之后。”

“胡言乱语。”她瞪他一眼。

“林豌豆,我爱你……”他低头,凝望着她,眼底都是爱意。

“嗯?”她措手不及。

“你爱我吗?”他声音从喉咙里干涩发出。

“这……太突然了。”

“看着我的眼睛,你接近我,目的仅仅是为了找弟弟,难道你对我没有一点儿喜欢吗?”

“我不知道。”她

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林嘤其,我们交往吧!”他蓦然表白。

她眨眨眼,试图挣脱他的拥抱。岂料他抱得更紧,紧得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温度。文胸都快被他压扁了……

“你压到我了。”她戳戳他。

“压到就压到,反正这两个迟早是我的。”他在她耳边,暧昧不清地说。

她脸一下红了。

“你放手。”她说。

“我怕放了,你会跑掉……”他耍起无赖,这和平日里的老干部形象大相径庭。

“不跑,我能跑到哪里去。”她连哄带骗好不容易从他怀里逃出来。

她坐到沙发上,怀里抱着靠枕,心生欢喜,他竟开完会赶飞机回来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这些?”

他站在一旁,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说:“今天的会,太冗长了,中途我用冷水冲脸时,好想念你,想你是不是迟钝地在发呆,是不是又为弟弟的事难过了。我就想赶回来,抱一抱你。”

“你压力太大,别说胡话了,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她不痛不痒地说,竭力让自己冷静点儿。

“书房里的那幅画,你还不明白吗,我以为你从进书房看到那幅画起,就知道我的心意。”他说。

她想起那幅画,少女站在丁香花丛中。

“那上面画的是你喜欢的女孩子?”

“明知故问。”他快要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绕晕。

“那你就去向她表白啊?”

“刚刚向她表白的。”他望着她,有点

无言以对。

“……画上的人,是我?”她呆呆盯着他,难以置信,像个傻瓜。她的脸盲症,就是连自己的脸也看不清,认不出来的啊。

他点头,反问:“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

“看来是你把我画得太不像了。”她只好这么说。

难怪他对她时而很近,时而很远,在他看来,那幅画已经是向她表白了,她却熟视无睹。他到底有过多少心理历程,她全然不知。

“我有时也很沮丧,我能记下有关别人的点点滴滴,独自留在回忆里,可我深深记在心里的人,却没有记住我。”他哀哀地说着。

原来记性太好,是一桩痛苦的事。

她多想告诉他,不是的,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却只记得他。

“岳仲桉,我从未忘记过你,甚至我想告诉你,遗忘也并非是件好事。试想有一天,你连你心爱的人的脸,都记不住,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她酸楚地说。

“你要记住我,爱上我。”他目光柔软坚定。

她垂下眼帘,黯然道:“对不起……”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十分可耻,分明心里呐喊着,渴盼着他来爱自己。不接受,因为这是条没有光明的道路。他还不知道她患有脸盲症的事,曾经有过要告诉他的冲动,但不知如何说起,茫茫人海,我只记得你的脸,这听起来很荒谬。

像是与他套近乎的谎言。

她想起大学毕业前,学校

组织体检。班上一对恋人,原本情意绵绵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男方查出一项隐疾之后不久,二人分开了。

女方认为男方是有意瞒病不说,上升到骗婚,男方指责女方嫌弃他生病,不能共患难。或许双方都没有错,只是不够爱。

世上很多的爱,都有前提和基础。

她就算不患脸盲症,也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条件能够获得他的爱。

这份爱,平白无故。

爸爸告诫过她,永远不要接受平白无故的东西,包括爱。

“你不接受我,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吗?”他没提周良池的名字。

“没有。”她斩钉截铁。

“我本性里有恶劣的种种部分,它自私冷清傲慢。却也贯穿着悲悯。是这悲悯,让那部分恶劣,变得忽略不计。”他说着,停下来,望着她,再度开口道:“而你来了,我的恶劣就消失了。”

第六章 “我身后无山”“你身后有岳”

爱情在所有物种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眼神。

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再这样下去,真要沦陷。

“不要怕被遗忘。”她说。关于脸盲,终未启齿。

“闭上眼睛,我有两份中秋礼物要送你。”他蹲下身,打开行李箱,神秘一笑。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

“睁开吧。”他说。

她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只穿着朱红袍的兔儿爷,长长的白耳朵中间描着胭脂红,坐骑是老虎。竟和当年父亲送她的那只兔儿爷一模一样。她瞬间眼泪就滚落下来,急忙用手遮住脸,接过兔儿爷,抱在怀里。

“你……还记得它,是在哪买到的?”她强忍住情绪问。

“记得那时在你房间看到兔儿爷,你当作珍宝放在床头,我想拿起来看,被你狠狠瞪了一眼。”

“你还挺记仇的。”她破涕为笑,说:“要知道,兔儿爷是泥做的,手碰多了,会把上面的彩弄脱的。可是,你到哪里买来一样的兔儿爷啊?”

“我找到当年做兔儿爷的老爷子,他都不做这个手艺了,破例为你做了个。”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做的兔儿爷,坐骑底下有印章。”他笃定自信的笑容,将兔儿爷翻过来,果然,她看到那枚鲜红的印章。过目不忘的他,连十几年前眼神瞥过的兔儿爷,都细节如此深刻。

岳仲桉说得极简单轻松。

她不为所知的是,那天为了说服老爷子重拾手艺,再 做一个兔儿爷,他煞费苦心,还陪老爷子下半天的棋。

而且这棋得输的自然,哄老爷子开心。

临走时老爷子意兴阑珊地说:“年轻人,现在喜欢兔儿爷的年轻人不多,咱北京会做兔儿爷的手艺人,也就十几个了。我做了一辈子的兔儿爷,你手上这个,怕是最后一个啰。”

他被老人身上的工匠精神,对文化传承的担忧所感染,也反思自身,是否做到将品牌与匠心、文化相结合。

“怎么忽然想着送我兔儿爷?”

“中秋节,我想你一定会想念那个兔儿爷。老北京时,过中秋都会给小朋友买兔儿爷玩具,这是习俗。”

他眼里她还是小朋友吗?

“嗯,再给你看第二个礼物。”他紧接着,拿出一张相片,黑白照的全家福。

她看不清脸,却从熟悉到一生都不会忘的场景里,俨然“看到”相片上,努力耸起肩膀的父亲,龇牙咧嘴做鬼脸的弟弟,拘谨到笑得不自然的母亲,以及腼腆的自己。

这辈子都没想过,有天还能看到这张相片,全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画面。

“是哪里找到的照片……”

“找肖像素描家画出来,再让摄影师还原成相片。”他说着,她感动地不知如何表达,将照片和兔儿爷拥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是上天刻意拿走她那部分珍贵回忆,那么岳仲桉此时是帮她追回来了。她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念着:爸爸,终于再次 看到你了,你在天上过得好吗?请你保佑妈妈和弟弟,让妈妈平安渡过疾病,弟弟和我们早日团聚。

岳仲桉曾一度厌恶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给他带来诸多痛苦。直至他看到这份记忆能够抚平心爱之人的痛楚,或许,是值得的。

他是填补她的那个人。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是我此生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不要轻言是此生之最,因为以后还会有。”他的话语温切得不像话。

“这些就足够了。”她低头看着兔儿爷和相片,爱不释手的样子。

“不够,我只觉得不够,能为你做的太少太少。”他轻轻伸过手臂,将她揽住。

“可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你做的菜很好吃,我现在胃都养好了不少。不过,我钱包里缺失的那张相片,你得还我,当是正大光明送我的。”他来讨要了。

“好好好,礼尚往来,送你。”她故作大度的口吻,起身跑回卧室,找到那张拍立得相片。

他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垂下左手,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她注视着他背影,烟的雾气缓缓散开。他变得低落消沉。

怎么开始抽烟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她轻轻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杯温热水。

“月色很美。赏月的时候,才真的理解儿时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比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比如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比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轻声细语念着。

“再比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他跟随她,朗背一首苏轼的《西江月》。

原来愁眉不展地朗背宋词的男人,是这么迷人。他身上总有股捉摸不透的忧郁,好像深埋了许多的心事。

从来没听他提起家人,父母,中秋节对他来说,和她同样难过吧。他不主动说的事,她不会过问。

“你一走,我就想抽烟。虽然你只走了一分钟。”他看向她,强撑笑意,掩饰不住的心力交瘁。

她猛地心疼。

“小考拉,你想听故事吗?”他凑近她的脸问,皮肤饱满洁净,是极少有男子皮肤如此透彻吧。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湖水,清澈纯粹,没有丝毫纷杂。

她温顺地点点头。

“本来,我不愿回忆往事。”他吸口烟,掐灭,继续说:“就是很想告诉你,也许你能从中明白我点儿。当年你问过我,为什么来青海,我没有回答你。”

“记得,你是苏州的口音,我爸爸听出来了。”她顺着他的回忆。

“那是我妈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我随我爸去青海,散心。我爸作为丈夫,似乎从丧妻之痛已经走出来了,可我作为儿子……我没能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岳仲桉的声音渐渐沉重。

她安静地听他

讲述身世。

他父亲岳平然是江浙一带声名显赫的棉纺织业商人,祖上自明朝起就开始从商。母亲双嘉是在茶馆唱苏州评弹的艺女。

在那个年代,世俗人眼中双嘉不过是跑江湖卖唱之流,岳平然娶她,算是从尘埃跃上高枝。岳平然沉迷她婉转灵动的曲调,加上她低眉哀怨,我见尤怜的容颜,唱曲时眼里常含泪水,令人一顾倾城。

是那种让男人看了想托起她下巴,细细凝望的美。

“其他都是叫女人,只有你母亲才称得上是女子。”

岳平然连续听了一百天的苏州评弹,方抱得美人归。好景不长的是,那样哀怨的美,也会看腻。他不再愿意听她唱评弹,尤其工厂经营惨淡时,更是在家中雷霆大作,眼前这个被他赞为只有她能称得是上女子的双嘉,变成他口中的丧门妻。

她眼中的泪水,他不再怜惜。

“我一回家,看到你这张苦命脸,这死气沉沉的家,我就烦得要命!”父亲将桌上茶杯拂飞,白瓷碎了一地。幼年的岳仲桉,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睁大着眼睛盯着地上那本圆周率。

他挣脱母亲的双手,捡起那本圆周率翻开,冲到父亲面前递上去。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高声清脆地背诵圆周率。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他背到一百位、两百位、三百位……他站得笔直,眼里噙着泪,目视前方的那株枇杷树,神情像小男子汉 般的坚毅。

父亲的脸色,从怒到惊再到欣喜,后来也不再看那本圆周率,只是听着他背,俨然被儿子对数字的天赋所骄傲,这是经商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

直到月色布满庭院,他还站在原地背着圆周率。

父亲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头,露出难得的慈父笑容。

“仲桉啊,是谁教你背圆周率的?”

“是妈妈教的!”他大声回答。

父亲向母亲投来嘉许的目光。

其实,是他自学的。很多的夜晚,他坐在月光下,偷偷地背。童年的月亮,好像格外亮。

那年他才六岁。

是别的同龄小男孩正四处捣蛋闯祸的年纪。他背圆周率,就为取悦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表现得好,能使母亲免于父亲的羞辱,他便更努力去加强记忆。

记忆可以保护母亲。

久而久之,他的记忆力被挖掘出来。

“仲桉,别再背了。我不要紧,好孩子……妈妈和爸爸过一辈子了,再痛妈妈能忘掉。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我宁愿你是个平凡,不必拔尖的人。人只有拥有遗忘的本领,才能过好一生……”

让母亲事与愿违了。

少年岳仲桉出类拔萃,过目不忘。父亲也有意栽培他经商,想送他出国读书。他坚持不愿去,因为放不下母亲。

二零零四年,岳仲桉十五岁,在一所寄宿高中读书,顺利的话,等他高中毕业可以直接出国,他打算把母亲带着一同去。

意外的是,年过四十的双嘉

怀孕了,对于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她特别惊喜,想着不管是男孩或女孩都能够和仲桉结个伴,于是执意要生下二胎。

岳平然很少回家,表面上说在外忙,双嘉清楚,这个早已厌倦家庭的男人,在外面还有另外的温柔乡。

她懒得过问,反正管不住,问多了添堵,心思都放在仲桉和她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身上。

岳仲桉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和母亲通个电话。

春天的雨,好像下不完,持续半个月的雨季,就在雨季要结束的前一晚,岳平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回家。

双嘉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独自居住,漫长的夜,有时她禁不住也会唱两曲,因为丈夫反感她唱,只有趁其不在家时弹琵琶,对着窗外的细雨清唱。

摇摇晃晃刚走进院子的岳平然,听到曲声后,顿时火冒三丈,冲进房间,夺走双嘉怀中的琵琶,从二楼窗户扔下去。

“我让你唱!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我只要一想到你这张脸,这身子,也枕在别人身侧,唱给别人听,我就恶心,你让我恶心!”岳平然怒吼道,发完脾气,倒头呼呼大睡。

这样的话语,他习以为常,却没有想过,他让那个纤细哀怨的,曾那么打动他,让他爱怜的女子,如坠冰窟。

当初他娶她的时候,承诺不再让她眼中含泪。

誓言幻作烟云字。

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下楼捡拾琵琶,耳边不停重复回响着岳平然的那 句话。

“你让我恶心!”

万般皆是命。

她不慎脚滑跌倒在雨中,隆起的腹部重摔在地,她支撑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腹中的胎儿剧烈的胎动,踢打反抗着她的肚子,搏命般。

“平然……平然……”她呼唤着,声音微弱,雨下得更大了。

很快,那种激烈的胎动慢慢静下来了,静得让人恐惧,再也没有丝毫动静,腹部坠痛不止,腿间殷红的血,在雨水中扩散开。她自知孩子保不住了,绝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任雨淋着。

她放弃了自救。

心都死了。

“你还拖累我的儿子!要不是你,他早就去留学了,你还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国陪读吗!你休想!”她想起丈夫的话。

“仲桉啊,妈妈放心不下你……我不能再让你保护我了,妈妈好累,想安心睡了……把你生下来,没让你快乐过,你知道妈妈看你背圆周率,背错了就用铅笔扎手臂,妈妈心有多痛吗,妈妈心要痛死了……仲桉啊,妈妈对不起你……”她死前,脑中徘徊着这段话。

第二天上午,久违的太阳升起。

那是母亲再也没有见到的太阳。

“你妈妈,孕五个月流产,大出血导致死亡。”岳仲桉听到父亲在电话那头读着母亲的死亡通知书。

竟只是麻木地照读医生写的死因。

他怎能不恨负情的父亲。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他和父亲来到青海湖,也是在那里,他遇到臭鼬停下脚步,

她闯入他的生命。之后他随爷爷生活。

尘封的往事,重新忆起,历历可数。讲完这一切,岳仲桉埋下头,双手挡住脸,潸然泪下。林嘤其亦是悲从中来,她紧握住他的手。

她一下理解了他远超常人的记忆力,手臂上的点状刺青,理解了赵太太流产事件时他放下公司,一蹶不振地守在医院,理解了他为什么身边没有家人。

在她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此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念念不忘,该多痛苦。

人生来就必须要饱尝生老病死的苦楚,时间即使不是消灭苦楚,却能淡化削弱。

像岳仲桉这样的人,所经历的生老病死,永远清晰在目。

“我宁愿你没有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宁愿你平庸。”她心痛地说。

“和你说出来,感觉这儿累积的痛缓解了一半。”他按住心脏的位置,眼睛通红地望着她,声音哽咽。

“我陪你去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和药,能够让人记忆力退化,我们不要这么好的记忆力了,好不好?”她轻摇他的手,恳求道。

“死去的人,意味着此生不复相见。能这样深刻地记住妈妈,也许也是她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当然要记着,只是像我这种寻常人一样记着。比如我父亲,我也没有遗忘过,包括他的死因,我从来不承认是他们调查的那样,我想起他,我还是会痛。可你这样 的记忆,那是锥心啊!”

“傻瓜,我还要陪你找弟弟。” 他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自己也可以找,都有复原肖像画了。”她倔强地说。

“我陪着你等,只要有下落,我们一起去确认。”他稍用力度握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力度。是他一贯以来鼓励她的方式。

“仲桉。”她喃喃唤他。

“嗯。”他应。

“仲桉。”

“嗯。”

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不带姓。她连唤两声。

夜色凉如水。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如同找到了填补自己伤痕豁口的那一块。

这样推心置腹的倾谈心事,使两个人更亲近无间。

虽然她拒绝了他,没有确立恋人关系,但在他心里,她是他心爱的人了。从在青海湖结识后起,他就没有忘得了她。感谢臭鼬,使他们能够再度相逢。

日子相安无事地往前走。

林嘤其是在挺长时间以后,才从纪幻幻那里听说一件事。小鸵鸟事件时,久宁私自在媒体面前公开谈论和岳仲桉的关系,让岳仲桉发了很大脾气,隔着办公室门,只听到他如雷贯耳的那一句“我还没有不济到要靠你用绯闻来转移热度,渡我过难关!”

“岳仲桉真是大男子主义,久宁也是好心,他不领情就算了,还那么凶巴巴的。”

小鸵鸟事件那晚,公司员工都在外面加班,他在办公室和久宁打过电话后,反常地抽了很久烟。第二天早上,烟灰缸 里满满的烟蒂。也是那晚,他第一次给林嘤其发“想你了。”

心情不好时格外想她。

原先三年前开始做RARE品牌,他就戒烟了。

是烟酒不沾的人。

他不应酬,没有饭局,规规矩矩做生意,起初圈内对他风评两边倒,有认为他故作清高,有说他不合时宜迟早没有人脉,接触多了也习惯他的合作方式。清清淡淡,君子之交。

不负所望的是,风波过后,RARE的销售量直线上行。喜忧参半的是,之前种种负面新闻,使得RARE品牌迅速跻入大众视线,但在某种程度上,顾客心理是拥有RARE是变相证明自己紧跟时尚,以及有钱。

这对于追求情怀的岳仲桉而言,有些哭笑不得。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品牌仅仅是昂贵的奢侈品,满足顾客的虚荣心。他想起在北京时,做兔儿爷的老手艺人和他聊的匠心情怀。

必须要扭转RARE的大众形象,建立品牌文化。

他更加繁忙,开不完的会议,连轴转地跨国出差,接受采访。偶尔的闲暇之余,他开始思考林嘤其的话。一味追求稀有材质做包包,是否必要。

她忙于找工作和搜寻弟弟的线索,有点空就去陪母亲给雇主家打扫卫生,洗洗衣服。

纪幻幻在RARE门店工作得风生水起,似乎暗恋上向笃,有时向笃来店里视察,纪幻幻会偷拍张照片发给林嘤其。

“给你看我老公!”

“你结婚咋

没通知我?!“林嘤其一脸懵。

“我的蠢疙瘩哎,你都不看电视不上网的吗?四海之内,但凡我喜欢的,皆是我老公。这个老公,不是丈夫的意思,不过,嘿嘿,向笃迟早是我的。”

“好吧,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啊。”

“那你看腿!”

纪幻幻这是坠入暗恋情网了,为了得到向笃的关注,她创下当月业绩最高。

秋昙动身去西藏攀登珠峰,临行前给林嘤其打了个电话。

“嘤其,其实你不必因为我对周良池的感情,而回避你自己。我想通了,能够喜欢他就行了,并不需要拥有。”

“秋昙,我和周良池只是朋友,就像你和纪幻幻这样的朋友。”

“他一直在寻找能够治愈你脸盲的方法。”

“因为他是医生,攻克疑难杂症,救治朋友,仅此而已。”林嘤其想了想,又说:“我已经有爱的人了。祝福你,秋昙,大胆去追你所爱,连珠峰你都能拿下,区区周良池,你一定能征服。”

林嘤其记得周良池最向往的是雪山,无奈是当医生的他,太忙了,有时两年都休不到一周的假期,根本没时间旅行。上一次他假,还是两年前,他跑到亚马逊热带雨林生存了五天。

秋昙去攀登珠峰,是为了周良池而去吧。

七天后,林嘤其看到秋昙在朋友圈发了攀登珠峰的照片。

周良池点赞评论:空灵的雪山,好美,可惜我去不了,替我多看一看。

林嘤其真想在底

下回复周良池,秋昙就是为你去的啊,她喜欢你知不知道!

纪幻幻花痴般评论:美是美,就是太冷了,我老公肯定不喜欢,他喜欢海洋。

被纪幻幻破坏了气氛,她便没有回。

周末和纪幻幻见面。

她问纪幻幻:“为什么你看到什么都能扯到向笃身上?”

“你还说我,难道你提岳仲桉还少吗,上次一起吃个钵钵鸡你都想打包一份带回去,岳仲桉喝水都喝恒温,他怎么可能吃钵钵鸡?!”纪幻幻秋后算账。

“他吃了一口,还说很好吃,我不让他吃多,他胃不好。”林嘤其洋洋得意。

“啧啧,看你贤妻般的口气,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这还没谈爱呢都像是小夫妻过日子了,这要是真结婚了,岂不翻云覆雨鱼水之欢……”纪幻幻瞎用词描述着。

“停停停,再说都没法听了。认真说,我到现在还没告诉他我脸盲症的事。”她不安地说。

“你呆头呆脑迟钝疙瘩,他居然没发现吗?”纪幻幻不可思议地问。

“现在我和他接触都是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时,再说我能看清他的脸啊,因此他只会觉得迟钝是我性格慢,不看电视是因为我喜欢看书。”林嘤其沮丧地说。

“你这么一解释倒是真的,换做我是他,也不会往脸盲症上联系。不过你打算瞒多久,婚检能糊弄过去吗,算不算骗婚?”纪幻幻的脑回路永远都是快进的 状态。

“都哪跟哪啊,我现在也没心思谈恋爱。之所以不告诉他我有脸盲症,不是怕被他嫌弃,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你越弱他越不放手,懂吗?”

“你是不想他同情你,那诚实回答我,你想他放手吗?”

“我不知道……可我真的爱上他了。我的世界,只能看得清他,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爱,还是如溺水人抓住救命浮木般依赖感。”

“那你想想,假如以后你看不清他的脸,你还会爱他吗?”

“会。”

“听从你心,别折磨彼此了。其实我真羡慕你们,两个人都相爱,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不相爱才是最难的。”纪幻幻正儿八经道。

“我妈的人工血管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了,他答应一有线索就帮我找弟弟。只能这样子了,哪怕我有时也无法抗拒他的眼神,差点就要沦陷,我想不管了,一股脑儿把实情都告诉他吧,在一天是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吧。就算最后没有结果,也不要再这样游离了。”她多想振作。

“没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对的!现在给他打电话,告白他。要是被久宁捷足先登了,你就和你这辈子唯一接吻能看得清的人,错失了啊!你想想,以后你要与一个连脸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男人接吻!”

“怎样不是过一辈子呢,不是他,和任何人,看得清脸和看不清脸有何区别。反正都不是他。”她酸涩地摇头 ,低头抚弄手指,笑笑。

“照你的意思,半年后,不管是找到弟弟,或是……呸呸,那种不会发生的,世上那么多东西过期还能用,人工血管也一定可以!”纪幻幻安慰着。

林嘤其比纪幻幻想象的更要坚强,经过这段时间,她能够面对和安排了。相信奇迹的往往都是置身不幸之外的人,只有不幸砸在自己身上时,才能残忍地清醒,没有那么多奇迹可幻想,理智地直面,或许才更有利承受不幸。

“周良池都和我交待过了,不会超过半年。我妈又是歇不住的人,不倒下她都不会停止干活,我说服不了她,干活会增加血管破裂的风险。我有时看到手机里妈妈的来电,我都好怕,我怕是不是她出事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才不怕。”

“阿姨那样妈妈,勤劳一生,连生病都觉得对儿女是罪过。”

“所以,这半年,万一最害怕事的发生了……我会离开G市,离开岳仲桉。”她决意已定。

后来事实证明,她太低估自己对他的爱了。

酷暑过完,早晚天渐凉。

岳仲桉发现越来越难得在公寓里碰到她,要么她早起外出,要么她一早就闭门睡了。他同样也忙,只是再忙也挂念她。

他敲门,她吱呜一句:“睡着了。”

“找工作很累吗?”他知道她最近东奔西走,鞋柜里她的那两双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

“是的。”她用被子蒙着头,捂紧自己。



知道,四处碰壁一肚子委屈的她,听到他声音在门外响起的那一刻,有多想打开门钻进他怀里。

她得死死按住那颗拼命想往他怀里钻的心呐!

林嘤其,瞧你那点出息,她捶捶自己,打住这“龌龊”的想法。

他将三双崭新的鞋子,放在鞋柜里。当她发现自己球鞋不见了,问他:“你看到我球鞋了吗?”

“扔了。”

“你扔了?你居然扔了,又没有穿坏你干嘛扔啊!”她蹙眉,真舍不得。

“在你的意识里,衣服鞋子要穿破才能扔吗?”他边系领带边问。

“当然,你这种领带都有几十条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她说完赶紧奔向小区的垃圾桶。

岳仲桉老老实实等她回来,接受批评。

她空手而归,故作盛气凌人,就算是假装,她也要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不然以后真担心他擅自做主,将她衣柜里的衣服统统丢了出去。

“岳先生,我很严肃和你说,虽然我住在你的房子里,但我的东西你无权不经过我同意就处理,否则……”

“否则你要拿我怎样,嗯?”他那张英朗的脸凑过来,闭上眼,噘起了嘴。

他居然噘嘴。

刚梳理过的发丝,浓密自然,他靠近时,带着扑面的尤加利气息。这就是秋日清晨里,最干净好闻的味道吧。

她还真想噘嘴吻上去。

理智呢林嘤其!她试图噘起的嘴,被理智给收回去。

“考拉不亲桉树的话,桉树就一直噘着。”他

撒娇道。

她浑身一震,受不了了,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那本动物百科,熟烂于心的她,翻到介绍猴的那一页。

将猴子撅着红屁股的那张照片,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就知道你要给我亲这个,好歹也选这张啊。”他找到萌萌的考拉那页。

不过被他这么打岔,她差点忘了本来要假装凶他一顿的。

“别转移矛盾,以后你要是再丢我的衣服鞋子,我就对你不客气。”她挑挑眉,笑着施威。

“都依你。”他宠爱的口吻,细细地看着她笑。

岳仲桉,我如同一只咧着乳牙朝你吼叫的小母狮子,你伸手过来,我就舔舔。忽然想到我应该很凶,于是又收敛舌头,往后退,瞪着你咧嘴竖毛。

呜……我可是很凶的母狮子。

“你笑什么?”她问。

“一见你就笑。”他说着,穿上西装,权威感立现,又不失绅士风度。他打开音响,播放一首歌。

音乐响起,邓丽君的经典老歌《一见你就笑》。

甜美愉悦的歌声,在他和她周围回荡,美轮美奂。两人相视笑着,好像有无数个粉色爱心泡泡不断升起。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究竟为了什么,我一见你就笑,因为我已爱上你……”

后来她看到一句话:你可能不知道,一见你就笑的人是有多喜欢你。

以前总问他笑什么。

她真蠢。

“你今天去哪,我送你,难得早上一起出门。”他打量着她,见她穿件白衬衫,想起了什么。

“我去面试。”

“面试?你看你眉都画歪了,快去拿眉笔。”他催促。

她在心里暗想,难道自己又把眉画残了?她看不清脸,画眉也只好依靠用手摸眉毛生长的位置来画。她只好取来眉笔,递给他。

他抬起她的脸,端详着眉,一点点描。

她想,连眉都会描,看来给别的女人也描过,轻车熟路。论撩拨女人,三等男人看手相,一等男人是描眉,至于二等男人,此刻还没想到。

这样的姿势,她的视线恰好看到他下半张脸,他早上一定用过剃须刀,留有淡淡的剃须水味道。

“晚起梳头,慵手描眉翠。妆罢游鱼飞雁醉,江山谁与争明媚。”他轻念。

岳仲桉,你脑袋里是不是装了唐诗宋词三百首啊,转念一想,人家可是记忆大师。

看来,二等男人是为你读诗。

她视线再往下,看着他的嘴唇,说话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

“生手,第一次做这种事,你看看行吗?”他看穿她心思般,说着。总算画好了,大功告成,他往后退两步,再察看,露出满意的神色。

“原来你是生手,那你把我化成什么鬼?”她担心道,心里好似得到安慰,还好是第一次。

“打算从你这里,把生手练成老手。”

她假模假样对着镜子,看了下左右的眉,表现出欣喜,说:

“画得不错。”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

他去衣帽间找一枚胸针,送给她。

那枚铃兰胸针,绿珐琅做铃兰叶,上面镶嵌着两束花枝,七颗白色珍珠雕刻成小巧的铃兰花朵。

“好美。”女人的本性让她禁不住感叹,刚刚还不许他送鞋子衣服,可是这枚胸针实在太喜欢了,她问他多少钱,在哪买的。

“世上仅此一枚,是我自己设计,用这双手做出来的。放心,用材不贵。”他挥挥双手。

“那我也不能要呀。”她还他。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你做好吃的还我,我们不就彼此彼此了。”他将胸针别在她衬衫领口处。

“铃兰的花语,是幸福归来。把它送给你,是希望你记住,即使遭遇过人生的不幸,也要期待幸福归来。”他别好胸针,望着她说:“它好衬你。”

“这是我第一枚胸针。”衣服穿来穿去就那么几件衬衫牛仔裤的她,疲于生活,哪曾有过精致。

“女人最高级的配饰,不是项链戒指,是胸针。一个会懂得佩戴胸针的女人,一定不会把自己的生活过糟糕。”他冲她笑,打开门,手掌心拂过她的背,将她轻推出门。

忽然懂得他那几十条领带了。

所谓保持生活的仪式感,从琐碎的日常里,小到一碟菜,一束花,与金钱无关,内心的优雅安定,真实地度过时间。她不由想到儿时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起来给父亲熨衬衫裤子。尽管 是旧衣服,母亲说这是男人的体面。

岳仲桉的那辆白色车子,安静停在地库。

车里也有尤加利的香气。她回头,看见后排座上,放着一小束尤加利干花。

“你很喜欢尤加利叶,是因为名字有个桉吗?”她问。

“因为考拉喜欢。”他开车,侧过头看她一眼。

她沉默了。

“我知道你现在心思都在找弟弟上,我可以等你,就算不确立关系,只要你不刻意回避我。”他说。

她本来就没硬起的心再次软化了。

“我就在前面下车。”她蒙混过关般说。确实路上有点堵,她担心面试迟到,他在快接近目的地的路口放下她,她只需穿过马路。

他坐在车内,手撑在车窗上,车子在车流里缓缓滑行,目送着她过马路,直到她走向大厦广场,他才加快车速离去。

她面试的是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宠物求医问药的板块。

面试到最后环节。

“今天的面试,你令我很不愉快,因为你这个人,极没有礼貌,不尊重人,整个面试,你都没看我的眼睛。”面试的经理不客气道。

她急忙翻开简历,指着自己脸盲那一栏。这一行为也让经理感到不悦,像是被揭穿了没有认真看简历。

“对不起,我是脸盲症,我看不清你的脸。”这句话,十几年来她说了无数遍了。

“那请另找高就,我们公司不用你这样的人。”冷冰冰的话语,将她拒之门外。闭门羹吃多了,也就习 惯了,她独自漫无目地走在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没有一张脸看得清,和一个抱婴儿的妈妈擦肩而过。

想到如果自己做了母亲,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去幼儿园接小朋友,都不知哪个是自家的孩子……她想得可真长远啊,或许根本不会结婚,孤独终老呢。

“不是能看清动物的脸吗,再不济以后就和动物相处好了,我要养两只狗,养一对八哥。”她才不会顾影自怜,经历这么多惨淡的事,没点顽强复原力,她也挺不到现在。

“身在井隅,心向璀璨。”她常用这八个字激励自己。

母亲打开电话,林嘤其立刻摆出副轻松爽朗的口吻接电话。

“嘤其,太好了我跟你说,家政公司通知我一份新活,你猜干嘛,主家出国了,不放心家中院子种的植物和猫,我就住进去照看两只猫。”妈妈喜不自胜地说。

“好是倒好,可妈妈你身边也不能没人啊,之前的活好歹有一家人在,我也放心。”她担心万一突发疾病。

“还有一个老园丁,一个保安在,嚯,那宅子多大。这家主人又特别好,知道我身体情况,也没嫌。”

“可是妈,我还是想租房子我们俩住一起。”她尝试再次劝妈妈。

“我们都住别人家里,每月起码省下两千的房租,再说条件也比原先租的房子好。能省点钱就省点,以后花钱的地方多。我劳动惯了,你让我闲下来,指不定 闲个两天血管还真破了。“妈妈决定的事,向来都不会动摇。

既然说不动妈妈,只要工作量小些,也是好事,能这么幸运遇到好主家,算否极泰来了。

好事不断是,几天后,她的工作终于有了点眉目。

一家野生动物园向她发来面试邀请。在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岗位里,这是最让她喜欢的职位:野生动物医生。

自毕业后她就在各种养殖场工作,比如养鸡场,奶牛场,其实她更喜欢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她难免想起,儿时跟随父亲所耳目濡染,以及和野生动物相处的快乐时光。

母亲是断然不许她和这些“野牲畜”再有关系。母亲固执地认为,人爱什么,就会死于什么,父亲就是太爱这些“野牲畜”,最后把性命搭进去,还落了污名,家破人亡。

她计划先面试,顺利的话就工作,隐瞒母亲,慢慢有个适应的过程再坦白。

关于和他,一如平日。

清晨,她照常起来做早餐,会给他做一份,为他熬小米粥养胃。

有时他起来早些的话,不用那么急去公司,也给她做早餐。她意外发现,他煎的荷包蛋特别香。

比她简单粗暴的水煮蛋好吃。

周一那天早上,她喝着粥,突然醒悟过来,和他打趣说:“现在想想,到底你是生意人,精明,你现在是不用付我薪水,照旧享有生活助理做饭的待遇。”

“你做一份和做两份有什么区别?”他大言不惭反

问她。

“有区别,我比较节俭,平时我买给自己的菜和米,没有做给你吃的那么精贵。”

“不用迁就我,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吃得惯吗?”

“怎么吃不惯,按照你的用度标准去买,我还分摊你一半,不是挺好的。我什么都依你,连胃口都依你。”他生怕她不煮他的饭。

“嘴越来越甜了。”她夸他。

“不嘴甜怕你跑了。”他委屈道。

“咳……认真点,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上午要去面试,是份我很喜欢很喜欢工作,但如果面试上了,应该会很忙,以后说不定没工夫做饭一起吃了。”她必须把这点告诉他。

他装作好奇问她:“什么工作?”

“保密。”她挑了挑眉,特别得意。

她还蒙在鼓里,这份她喜欢不得了,觉得极适合自己,得意向他保密的工作,其实是他介绍过来的。不过她最终能否被录取,是她自己的能力,他也只是引荐。

面试时的景况,和她想象不一样。

天空飘着细雨,前来面试的人倒不是很多,就五个人,园长没有出面试题,简单一句让他们自己随意在动物园里转转。

她顺着观赏区往前走,隔着玻璃,细心看着每一只动物,观察他们的神态和习性。

直到她走到考拉的生活区,她停下,细望后发现树梢上的考拉,神情萎靡,不同于健康考拉的贪睡状态。

她蹲下来寻找地上的粪便,发现这只考拉的粪便性状 不是方形。她察觉到粪便性状不对劲,便暗暗记下来。

脸盲症的她,虽然看不清人脸,却对动物的面孔分辨很强。比如在猴园,十几只金丝猴奔跑成一群,她能区分每一只的不同。在常人眼中,所有的金丝猴都是一样的吧。

一小时后,她再次见到了园长。很显然,这一小时的时间不是留给面试的人逛动物园玩的,园长带着期许的眼神,希望能听到些有用的反馈。

林嘤其作为一个连园长连都记不清的人,凭靠衣服才能认出园长,显得有些反应迟缓。其余几个面试的都是应届毕业生,非常灵活,各自发表对动物园目前现状的看法,有的言辞恳切,有的夸夸其谈,但都非常聪明,她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谈话,着急把生病考拉的事说出来,却没有机会。

她几次尝试抢白,也引起其他面试人的不悦。

终于最后轮到她发言,她没有说别的,只是语速非常急地说:“园长,考拉园里那只叫哈格的考拉,应该得了胃肠炎,需要马上治疗,否则,真担心它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坠树,导致受伤。”

“哦?我们老兽医每天早上都会检查一遍,哈格很健康的,应该不会有疾病老兽医没发现倒让你发现了,再说,你有饲养考拉的经验吗,你作出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园长态度随和,想让她继续往下说。

其他几个面试人鄙夷地看着她,毫不掩饰地发出蔑

笑。

反正她也看不清别人的脸色,这倒是个好事。

“我是没照顾过考拉,但常识我有,考拉的粪便是方形的,哈格很显然在腹泻。”

“是有一只考拉肠胃炎,但不是哈格,而且每天都在喂药。”园长否认。

她执着地说:“我可以肯定腹泻的是哈格,极有可能是把药喂到另一只考拉嘴里了,所以导致健康的考拉在吃药引发便秘,而生病的哈格却没有吃到药。”

院长好奇,问:“你怎么知道那些腹泻的粪便是哈格,而不是另一只考拉的?”

“因为哈格见我蹲在那里查看,它眼神有些反应给到我。”她实话实说。

最终,在园长的带领下,老兽医和饲养员再度仔细检查后,如她所言,确实得肠胃炎的是哈格,于是赶紧给哈格喂上药。

她就这样应聘上了,甚至她都怀疑是园长故意摆出的一道试题。

晚饭间,她沾沾自喜和他说起这段面试经过,他正用勺子舀桌上的一块龟苓膏,边听边要将龟苓膏吃下时。

她说:“以下话可能会引起你的某些不适,你要听吗?”

“不要。”他不假思索拒绝,“求生欲”极强。可惜反应还是不够快,没来得及捂上耳朵。

“考拉正常的粪便性状就和你勺子里的龟苓膏一样,绿色方块……”她还是说了。

他像被点了穴,嘴里的龟苓膏吃也不是,吐也不是,过了几秒,他赌气般说:“想让我没食欲好自己一个 人独享,我偏要吃。“他瞪着眼睛,吞了下去。

她怎么觉得他也有点可爱呢。

正式工作后,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野生动物园,虽然辛苦,但也乐趣多多,她没多久就和那些小动物们建立下感情,尤其是那只病愈后的考拉哈格。

每次她进去给考拉例行检查,哈格就会慢慢爬下树,再慢慢抱住她的腿。她把它搬开,它再爬上抱着。再搬开,它又再爬上,就这么来来回回,最终她妥协了,边走路边任由它抱着腿。

忽然就在想啊,对他来说,她是不是就像哈格,她也是有些迟钝,紧紧抱着他不松开。

他之于她,就是那株被考拉紧紧抱着的桉树。他是她唯一看清的脸,就像每只考拉认准一株桉树。

白天她和岳仲桉各自工作,晚上有时能碰面。她拒绝和他一起外出,以避免遇到除他之外的人,露出脸盲的端倪。

有天晚上,他喊她来客厅沙发坐会儿,一起看RARE的广告片。她不看,那条广告拍的是久宁,她有点小小的醋意。

“你知道我不看电视,我只看书。”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看书,你喜欢看什么书?”他在她面前,话显得格外多,还喜欢找话题。

“这点和你相似,我也喜欢读些古诗。”她说。

“那你喜欢读陶渊明吗?”

“喜欢读,除了陶渊明,就是辛弃疾和苏轼。”

“那我考考你,我出上句,你接下句。”

“好。”她爽快

答应,并不知他在逗她。

“少无适俗韵。”他念出上句。

她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道:“性本爱丘山。”

他静静望着她,笑容浮起,认真地问:“你刚是说喜欢我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能好好背诗吗?”

“你刚才向我表白了,你说,性本爱丘山,丘山即是岳。”他强词夺理地分析,好像真有一回事似的。

她望向他,呢喃地说:“我是很喜欢性本爱丘山这句诗,因为我喜欢山。小时候父亲就如同我的山,我至今都记得他的肩膀,很宽,后背也很直,后来渐渐就弯了,直到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从此……”她迟疑着,慢慢地说:“我身后无山。”

“你身后有岳。”他蓦然开口道。

这句话,让她心都酥了。

——“我身后无山。”

——“你身后有岳。”

岳在词典里,注释的第一层意思就是:高大的山。

“我是你的山。”

仲桉,第一个和我说这句话的男人,是我父亲。第二个和我说这句话的人,是你。

我们有过许多美好的吉光片羽。记得你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从你车上下来,低头走进航站楼时,我的心事。

我战战兢兢的,生怕我们关系落了俗,变得不堪,进退两难。你明白我,那些都不重要。不管将来怎样,我放你在心里就好。

秋昙说得对,能喜欢就行,不需要拥有。

虽然啊,是那么那么地想和你一起走到耄耋之年。



仲桉还天真地以为,她是无心在儿女情长上,他私下想办法托人四处打听林友声,只要找到林友声,她身上的担子就轻下来了。

他们之间,就能够真真正正毫无挂碍地在一起。

白天他工作之余,也会抽空去动物园里看望她,当然需要找点儿借口。有次向笃去路蜓那里问岳仲桉最近的行程。

“岳总不出差的时候,除了公司,就是动物园。”路蜓有些尴尬。

“动物园?!”向笃惊诧万分。

“可能老板是去找新系列灵感,将动物图案与RARE的设计结合。”路蜓自圆其说。

“这么反常,必定是坠入爱河了。”向笃断言。

岳仲桉不介意员工怎么看,他按部就班工作,只不过是将有限的私人时间,都挤出来去看林嘤其。

对他来说,静静看着她,等于休息。

国庆期间,旅游高峰期,林嘤其忙得团团转,动物们都健康倒好,棘手的是,园里那只叫“斑花”的长颈鹿,吃了游客投食的异物,需要挂水消炎。

她急得不行,几乎天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园里了,吃住都和斑花一起。

为了让斑花的治疗有起色,必须坚持每天输液。

能想象长颈鹿输液吗?还好斑花还是一只少女期长颈鹿,脖子没长得更长。

他来园里看她,见她举着两米多高的竹竿,上面挂着吊瓶跟在斑花后面。斑花往哪走,她就往哪走。他想替她一会儿,她非拒绝,说怕弄脏了他 的衬衫,又说外来人员不得进斑花生活区。

直到下午三点,斑花一瓶水吊完了,也开始吃进食树叶,她这才心里踏实,回到办公室。见岳仲桉坐在一旁,桌上叫的饭菜丝毫未动。

她脱下工作服,边洗手边问:“咦,你怎么不先吃?”

“不饿。”他答道。

“不信。这都几点了,你胃不好,不能挨饿。”

他这才说:“不吃的原因有两点,第一,不陪你吃,你就又想赶紧吃完去照顾斑花。第二,我饿着,就知道你饿到什么程度,这样能知道你的感受。如果我饿到不舒服,甚至胃痛的地步,我就得强制把你拎出来吃东西。”

岳仲桉,你怎么可以这样好......好到她有点想抱一下他。

渐渐他常来看望她,说是几天不见这些动物,他还有些想念。亏他想得出,说自己是想动物们了。

有一次,他得知她给一只母猩猩打针,结果遭到了密集的粪便攻击,那只母猩猩的男朋友——一只脾气暴躁的公猩猩,朝她丢大便。

她整整被丢了一星期。

确实挺令人崩溃的,野生动物医生真是一份有“气味”,还面临患者“医闹”的危险工作。

岳仲桉得知后,心疼不已,我的小考拉怎么能被大猩猩欺负。他决定找这只公猩猩“谈判”。

傍晚他下班后,一早来到猩猩园里,坐在护栏外边,面对着那只暴躁的黑猩猩。它极不友好地瞟了眼他。

“听说就

是你天天朝林嘤其身上扔大便?”

黑猩猩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继续说下去。

“能不能商量一下,别欺负她,她怪可怜的,你心疼你女朋友,我也心疼我的小考拉。你实在是有气,就冲我来,或者我送一筐香蕉给你吃。”

他说着,低头剥掉手里香蕉的皮,把香蕉递给猩猩。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工作时不说一句错话废话的岳仲桉,居然对只大猩猩叨叨不停。

暴躁的黑猩猩一边吃香蕉一边爱慕的眼神看着它的“女朋友。”

他也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林嘤其。

秋日的风中,他就那样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后来被园长取笑,说岳仲桉看林嘤其的眼神,和那只公猩猩看“女朋友”的眼神那么像。

“爱情在一切物种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眼神。”他还得出结论。

倘若时间就停留在那时该多好,可好光景总是不长久。

十一月底,动物园游客减少,园内萧条冷清,林嘤其破天荒难得有休假的空档,他早替她安排好假期了,陪同他去澳洲拍摄春夏系列的广告片。

“我要陪我妈妈。”她不假思索地拒绝。

“假期头两天,你先陪妈妈,之后我们再去澳洲,主要是澳洲拍摄时会涉及到袋鼠和考拉,你比较了解动物习性。”他认真说着,好像没有一丝“假公济私”的成分。

她没有答应。

在那个大院子陪母亲的时候,她无意

看到张老照片,是一个身段柔弱多姿的女人,抱着琵琶。她没有往心里去。

母亲主动问起她和岳仲桉的关系。

“以前妈还会为你乱点鸳鸯谱,现在不知怎地,更希望你能找到发自肺腑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哪怕吃苦受罪,光那份心底里知足的劲,都能抵过去。”妈妈朴素动情地说,是想到了爸爸吧。

“我想找到弟弟,想陪着妈。”她撒娇道。

这样在母亲身边撒娇,还是极少的。

“弟弟和妈也不能陪你一辈子,别把自己的幸福弄丢了。我听纪幻幻说,岳仲桉让你陪他出国拍什么广告,你没答应?”

她点点头。

“你去吧,也就几天的事,我还要和老乡阿姨一块儿聚聚,你可别天天缠着我。”母亲反过来嫌弃她了。

最后在母亲硬逼下,她只好随他一起去澳洲。

倘若能预料到发生后面的事,她断然不会让他去澳洲的。不过,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也庆幸陪他来了。

抵达澳洲的当日,他们还一同去海边采风,那时还是相安无事的,只是暗中已有几双眼睛在死死盯住他们了。

“你有没有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我们?”他敏感觉察到不对劲。

他说这话时,他们正站在海滩上,远处海岸线蜿蜒,蔚蓝色的大海与金黄色的沙滩紧紧交缠。海平面上,一大群海鸟惊起。一只海鸥,站在船的桅杆之上,目光如炬地看向周围。

“是它在盯着我们吧 。“她笑着指向那只海鸥。

望着眼前的落日,海浪声此起彼伏,仿佛天地只剩下你我。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永远永远……”他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际,在她耳畔说。

“小考拉,我们在一起吧,正式公开地在一起,好吗?”

她没有点头,只是转身抬头迎上他炙热的目光。

只怪落日太美。

他的吻,低低地覆盖下来。

“不许影响工作,不然向总监又要说你是个只顾谈恋爱的人。”她从他怀里抽开身,轻盈地跑向远方。

星星月亮升上了天空,他拍下了那晚的夜色,发了条朋友圈。

那是他所发过的朋友圈里,唯一一条格格不入的。因为他写了一句话:月亮有星星,我有你。

谁能想到岳仲桉这样的官媒风格,老干部,秀起恩爱也是毫不手软。她甜甜一笑,给他点了个赞。

晚上回到酒店,她在自己的房间写动物们的每月身体健康总结,他则在自己房间看第二天的团队拍摄安排。

窗外一只考拉趴在桉树树干上睡觉。

他站在床边,看着,觉得很可爱,便拍给她看,想着她看到了,一定会想起哈格吧。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拍,这只考拉“咚”的一声从树干上掉到了地下。

他赶忙匆匆跑出房间,来到树下寻找这只考拉。他穿着睡衣站在桉树下,一脸狐疑地看着草地,并没有发现考拉。

等他转过头准备回房间时,却见这只考拉正在身

后看着自己。他向来对这些小动物只敢远观,绝对不敢近距离接触的。他惧怕动物,这是他的弱势之处,当然,也是林嘤其的强势之处。

于是,一人一考拉干瞪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他无奈笑笑,败下阵来,他指了指桉树说:“你能自己爬上树吗?”

这只萌蠢的小考拉没有反应,歪着头望着他发呆。他只好极度小心地接近它,用肢体语言朝它比划。

“你,自己爬上去!”

小考拉还是一副听不懂的弱小无助样子。

“真是无法沟通,看来只有同类才能达成一致。”他抚住额头,束手无策。

谁会想到,小考拉缓慢地伸出爪子,环抱住他的裤脚,他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道,僵直在原地,完全失去平时的冷静状态。

他紧紧闭上眼,颤抖发声道:“你……放手……”

小考拉抱得更紧了,将脑袋靠在他的小腿上,依偎着,还满意地蹭了蹭,一副就不撒手的样子。

他想摇摇脚让它掉下来,可是看到它的模样,难免想起她,他心中的小考拉啊。桉树怎么能不管考拉,任由它跌落?他不忍地将脚轻轻地放回地面。

自心中有了她,对许多与她有关的事物,都多了几份悯爱。

他竭力平复心情,清了清嗓子整理声音,从裤口袋中掏出手机来。

“我遇到了点麻烦,你马上来一下……嗯,有只考拉,缠上我了。”话音未落,小考拉顺着他的 腿,又往上爬了一点。

当她匆匆跑过来,见他一动不敢动,乖乖站在那里,紧闭双眼,等她来解救。他一米八五的高大身姿,却在小考拉面前露怯,显出一种强烈的反差萌。

“我当怎么了呢,一只考拉都把你吓成这样,还要我来救你啊!”她轻轻抱开小考拉,放回树上,取笑他胆小。

“它抱住我,我就害怕。平时在动物园,也是隔着栅栏,不会触碰到。”他如释重负般,略带着委屈说。

“那上次还去找我们园的大猩猩谈判?”她歪着头调侃道。

“欺负你就不行,我喜欢的女人,还能被大猩猩给欺负了?”他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她扑哧一笑,说:“刚你一动不敢动站在那的样子,好像当年在青海湖偶遇臭鼬一家散步哈哈。别怕,有我在,我救你。”

这句无意的玩笑话“有我在,我救你。”,在第二天的沙漠里,竟成了真。

他们要共同渡过的,是枪林弹雨。

第七章 许多年了

也许以后,我会在我离你很遥远的地方生活。但我都会好好的,像今天这样带着花回家。不管你在哪里,你都在我心里。

回到酒店房间,她靠坐在床上,想起些在青海湖的往事。

父亲长眠的地方。

她好像心留在了那里。

“没有到人生尽头那一天,我们永远都要记得前方有鲜花。”

这是父亲对她说过的话。艰难时,咬紧牙关,硬撑过去。就像一架行驶在夜空中的飞机,在黑暗中无声前行,航线清晰,朝目的地无限接近,直至降落。

很多次她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夜路,辗转高铁站,长途汽车站,机场等地,去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寻找弟弟,行至黑暗无人处,她也害怕过。那时心里的信念,是父亲的循循教诲。

记得第一次读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句诗,是在父亲的工作簿的扉页。

想来世间最好的姿态,就是这样。被命运磨砺过,仍以体恤平静的心,看待一事一物。

理性之外的感性,是超俗的智慧。

长久的爱,也伴随着理性。

“爱不是盲目自欺。是我能看见你的皱纹,你的疲惫,你自以为的侥幸和聪明,你的辞令,还是选择爱你。”

先爱天地万物苍生,再是爱人。懂得生为人的难处,怎还忍心苛责半分。

你不必成为我称心美意的人。

成为你自己。

她想到岳仲桉那样惧怕动物,却那么支持她从事喜爱的野生动物医 生工作,能够包容她将更多的时间给予了动物们,洁净的他,也能无视她身上沾染混合着各种的动物气息。

还要求什么?

心与心的距离,从不是因为外表、物质、健康这些单一决定。而是两颗灵魂的吸引和接近。

她决定,从澳洲回国之后,向他坦白自己患有脸盲症的事。他若是不介意……当她刚涌起这个念头时,立刻又想,他怎会不介意?

将来他将她介绍给他的父亲,朋友,同事认识时,她连他们的脸都记不住。

可她不想再隐瞒下去了。要么在一起,要么天各一方。

岳仲桉,愿你决定。

如张国荣的歌里,那句:常常望愿你决定,共我相伴活出生命。

翌日清晨。

她刚睡醒睁开眼,听到门铃声,岳仲桉端着餐盘走进房间,肩上挂着一台相机。

“昨晚睡得好吗?”

她一边刷牙一边朝他猛点头。

他在食指在她鼻尖上点了下,爱不释手的目光,说:“吃完早餐,你就在酒店附近转转散散心,拍些照片。”

“不是说要我协助你拍摄吗?”

“今天在沙漠拍摄,风沙太大,你别去。”他递一块三明治塞进她嘴里,她满口包住,冲他笑,好不容易吃完,他又喂了一块过来。

门外传来敲门声。

她笑容僵住,回避地往后退了几步。

“没想到岳总居然会有喂女人吃东西的一面啊。”久宁站在虚掩的门口,冷脸瞟了眼林嘤其。

“你定妆了吗?”岳

仲桉问久宁。

“既然风沙太大,要不你安排替身去吧。”久宁生硬地说。

“除拍摄期间,你都可以在房车上休息。”岳仲桉不想节外生枝。

“岳仲桉,我不想和你兜圈子,你以为我抛下国内所有的档期,陪你来这儿,在沙漠和一群动物拍广告,是为了你给的代言费吗?”久宁的眼睛涨红了。

“我还有事,先出去。”林嘤其正欲往外走。

“你站住。”久宁斥声道。

岳仲桉渐生不悦。

“久宁,我希望我们继续保持良好合作关系。”他望着久宁,坦诚地说。

“合作关系?那你和她呢,什么关系?我来澳洲,不是来看你们眉来眼去,耳鬓厮磨的!”久宁抬手指向林嘤其。

“她是我爱的人。”岳仲桉语气加重,不容置疑。

久宁打开手机,翻出岳仲桉的那条星星月亮的朋友圈,晃了晃,苦涩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要公开关系了?”

岳仲桉点头。

林嘤其急忙否认:“不是这样的,久宁你误会了。”

“误会?”久宁盯着林嘤其,不屑地笑道:“当初帮助你成为他的生活助理,那时才是我对你最大的误会。误以为你是个衣着朴素,不施粉黛,纯良无害的女人。我哪会想到,正是这样一个不起眼,愚蠢鲁莽的女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捷足先登……”

“久宁,这与她无关。在我还不认识你时,我就喜欢上她。许多年了,她一直在我心上。

而我将你视作最佳搭档,从未变过。“岳仲桉斟酌地说。

“所以那次我自曝与你的关系,不惜牺牲我的前途,你非但不领情,反而生气,都是因为她……”久宁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岳仲桉,你别再说了!”林嘤其好像被打回原形般,站立不安。

“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爱好小动物吗?我也喜欢小动物啊,喜欢到我每顿餐桌上都有它们。”久宁备受刺激,尖刻地说。

岳仲桉沉默。

“好,从今天起,岳仲桉,我们的合作中止。我司人员会和你商讨解除协议的方案。”久宁转身便走。

岳仲桉没有追上前挽留,他给向笃拨去电话,让其去和久宁沟通,必要时启动预备方案。

“不要因为我搞砸你的工作。去向她道歉吧。”她心情复杂,局促不安,总隐约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她和他以后到底能不能在一起,都是未知数,为这个未知数,失去久宁的合作关系,对于他正处于上升期的品牌而言,是重创。

“你来帮我。”他双手揽住她的肩,眼神与她交汇。

“我?”她茫然无措的神情。

他向她道明自己的预备方案,是由林嘤其与动物为拍摄对象,切入RARE的新款包系列。

“我没有镜头感。”她说。与他认识至今,几乎都没有牵涉更多人,所以他没有察觉到她对其他人脸的无法识别。

“你只要和动物自然地靠近,摄影师会选

择性拍摄,我在呢,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我无法做到在这时去取代久宁。”她喃喃地说,推开他的手。

“不是取代她,你只是象征性出镜,和那种代言人是两回事。就当是救急。否则不能一班人马单纯拍点动物就回国。”

“我懂。不管你怎么看待,确实我的存在已经伤害了久宁,我真的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搅入进来了。尽量挽回久宁,实在不行的话……或者,换你来呢?”她提议。

他第一反应是否认。

“你不是没见过我多怕这些动物,我不行的。”

“别忘了你有专业的野生动物医生在旁,我跟你说,我能懂动物语言,相当于你随身带了动物翻译。再说……”她向后退了一步,细细打量他。

从他的头发往下看,眉眼清朗,五官挺拔分明,牙齿洁白。肩平而宽阔,胸膛结实,再往下,全是腿。修长的腿,站姿气质不凡。

这样好的男子,凭什么爱我?她在心里想。

她恨不得上前立刻告诉他,我有脸盲症,我是残缺的人,靠近你是为了寻找弟弟。你厌恶我也好,远离我也罢,我们是完全地相背离。

记忆大师和脸盲症,她怎能从他的身上去寻找自己的缺失来弥补。

明知不能爱。

明知是自不量力地高攀。

他忽然看透她心事般,上前抱住她。

她挣脱。

他再次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不要犹豫,不要舍弃我……”他闷声恳求,双手托起 她的脸。

四目相对。

她的脸被他挤得发圆,嘴唇嘟起。

真想狠狠吻一顿,他心想。

“继续说,再说什么?”他又笑,松开手,坐会沙发上,想让自己克制。

“我是这么认为的,RARE的包,顾客群是女性,那么广告片上如果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和小动物接触,那种反差萌体现的温柔感,是很打动人的。灵感来自昨晚你被考拉抱住的那瞬间。”

“有道理。我让向笃联系男模特。”

“你最合适。”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探视着他。

“是在色眯眯看着我?”他玩笑道。

“为了品牌,你就牺牲下美貌吧。我更建议你挽回久宁,和她一起拍这则广告片。”

“我的小考拉,你似乎一点也不吃醋,我得想想办法,让你醋性大发。”他微微弓下身子,平视她。

“越来越爱说孩子气的话。”

她抚正他的领带。

“去忙你的事好了,我也有我的事。”她回到写字桌前,翻开工作本,佯装无视他的存在。

他不舍地走向门口。

停下脚步,回头,见她也抬头正要张口和他说话。

“你先说。”他等她启口。

“我把工作总结写好后,去拍摄地点找你。”她说。

不管久宁去不去拍摄,她都不太适合和岳仲桉同车前去。来澳洲之前,他们办了驾照的英文公证件。

“你开车行吗?”他有些不放心。

“我开慢点。以前在奶牛场上班时,我还能开装奶牛的货 车。“她胸有成竹,补了句:”岳总放心。”

“我本来想说,拍摄结束早的话,一起吃晚餐。”他说。

“那……沙漠见。”她轻轻挥挥手。

他走之后,她伏案工作,直到午后,她收到他发来的消息,是一张他与小袋鼠的合影,他握着奶瓶,给小袋鼠喂奶,两只袋小鼠亲切地倚靠在他身旁,一只前脚搭在他的手背上,他温柔凝视着它们,满眼的宠溺。

“想象你在旁边看着我,我就有无限的柔情蜜意。”他附言道。

还有他穿白色夹克,戴着墨镜,潇洒绅士地回眸一笑,身后摆放着RARE的新款包袋。

她看着相片痴痴发笑。

门铃响起。

将手机放在桌上,打开门。

久宁推开她,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扫了眼桌上手机还停留在和岳仲桉对话的界面。

“我今晚的飞机回国,如你所愿,林小姐,我和岳仲桉多年交情毁于一旦。我来,就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哪点吸引了他!”久宁翘起长腿,裙摆上扬,胸前领口微露,姣好的身材一览无遗。

林嘤其不知该说什么。

一言不发让久宁更妒火中烧。

久宁猛地站起身,越过林嘤其,走到行李架旁,将林嘤其的箱子掀开,推翻,动作连贯,一如久宁平日里的干脆利落,是个狠角色。

衣物和日用品散落一地。

久宁抬起穿着高跟鞋的脚,一件件勾起地上的衣物。

格子衬衫、牛仔裤、咖色风衣……久宁

的脚尖勾起后,再轻蔑地丢向一边。

一件白色真丝吊带睡裙滑落出来。

久宁蹲下来,将睡裙丢向林嘤其,打开一个黑色的化妆包,里面有眉笔,口红,粉饼,以及很小一支风干的尤加利枝叶,有折断的痕迹,是她从岳仲桉公寓里折下来,随身带着的。

那是属于他的气息。

“你就是这样穿着性感睡衣,抹着口红,像个妖艳贱货,去敲岳仲桉的房门,你就是这样得到他的吗?”久宁近乎崩溃。

面对久宁的举动和质问,林嘤其显得平静。

“我和岳仲桉的关系,没有到那一步。你也没有必要表现得这么失控,我哪里都没法和你相比。”

“你安之若素是因为你得到了他的心!”久宁痛苦地将睡衣跑向林嘤其身上,险些没站稳。

一个身影飞快跑过,又折返后站在门口,慌乱奔命般喊:“完了完了,有人开枪!”

“开枪?”久宁顾不上林嘤其,跟着助理就往外走。

“还好我们没去……拍摄现场被持枪歹徒袭击,他们能不能活命都是未知!”助理紧张地哆嗦。

林嘤其提心吊胆地追出去,听见久宁助理说,是在通话的过程中,枪声响起。

岳仲桉恐怕有危险。

她顾不得多想,拿起岳仲桉留给她的车钥匙就往酒店外冲。一边跑一边拨打岳仲桉的电话。

已经无法接通了。

她奔上车,按照先前岳仲桉发给她的地址导航,向拍摄点开去。

那是她一生

中开过最快的车速。什么都不管了,她没有理智,没有多余的考虑,只想到他身处险境,她要去救他。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她握紧方向盘,心中念着。

车驶离公路,进入沙漠地带。

她开的越野车在沙漠中疾驰,车轮后扬起大片沙尘,目光不时扫向车载屏幕,眼看着GPS导航上标记点越来越近。

忽然一声巨大的枪响,划破沙漠的宁静,她一个急刹车,停顿住,判断枪声距离导航上岳仲桉所处的拍摄点位置很近。

她心里一紧,猛踩油门朝着枪响方向驰去。

车离目标地点更近了。

她依稀看到不远处的前方,簇拥着一行人躲在吉普车后,看车上的横幅字样,这些人就是RARE拍摄团队的工作人员,她拼命睁大眼睛,用模糊的视线搜索着他们的脸,却没有看到岳仲桉…..

他不在这里,她的心一沉。

“岳仲桉呢?!”她摇下车窗,冲躲在吉普车后的那群人疯狂喊,尖锐的声音似乎贯彻整个沙漠。

没有人敢回应一声。

有人朝她摆手,示意她别再往前开了。

“前面危险!”

“回来,你不要命了啊!”

她听到人群里压低的提示声。

“岳仲桉在哪?!”她剜心般喊问,脸涨得通红,颈间的筋冒起,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牢握住方向。她只有一个信念,救他。

那时脑子里根本不会想前方有什么在等着自己,是子弹,还是死亡,

也不知道害怕,只知道他在。

前面一辆敞篷越野车,似乎在追逐人,行动方向在沙漠里绕来绕去。她猛地加速追上去,与那辆车接近。

只见这辆敞篷越野车,不断逼向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瞪大眼睛。

黄沙漫天中,她一眼就认出那个狼狈不堪的人,是岳仲桉。

当她的车与敞篷越野车平行时,她看向车内坐着的人,是两名外籍男子,手中持枪。

此刻的岳仲桉,已经十分疲惫,他踉踉跄跄,身上沾满黄沙。一名歹徒站起身来,举起手枪,正要瞄准他。

他回身望去,想着这次是要彻底死在这儿了。

脑子里想的是,林嘤其怎么办?还有那么多美好的设想生活想要和她共度。想起她的笑脸,想起她迟钝时无辜的样子。

“小考拉,我好爱你。”他在心中无声地说。如果在世上只能说最后一句话了,那么他就是这句。

千钧一发之际,她一踩油门,将车直冲上去,拦腰撞向歹徒的车,两辆越野车相撞,扬起大片沙尘,车剧烈震动和颠簸。

她的后脑重重磕在车门上。

顾不上痛,她熟练地倒车,打方向,咬紧牙,撞红了眼般,再次朝那辆车撞去。歹徒手中的枪失去准头,“砰砰”连着两枪打在岳仲桉旁边的沙地上。

他回头。

看见她的脸,从天而降般,坐在横冲直撞的车里。她怎么来了,不要命了吗!这让他痛心万分,她不该来,这太危险 了,他宁可自己死在这里,也不能殃及她来送死。

她单手打开副驾车门,对着他大吼。

“上车!”

他配合地飞速跃上车,第二发子弹打在车门上,她惊叫了一声,吓得一只手捂住耳朵。

他扶住方向盘,异常冷静地安抚她:“他们的目标是我,必要的时候舍弃我,保住你自己!”说着,盯住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敞篷越野车。

“胡说!我说过我会救你的!”她一脚猛踩油门,加速逃避后面那辆车的追击,她的眼睛涨得更红,呼吸急促,心里只想开得再快点,甩开歹徒。

两辆车在沙漠中追逐,他看了眼仪表盘,速度已经开到车身猛烈摇摆。

车子被石子硌得打滑,他伸手替她稳住方向盘,身后再度传来枪响,后挡风玻璃应声破裂。玻璃四散冲入车内,她一阵尖叫。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将她的头压低,用胸口牢牢护着她。沙尘四起,他们的车从左面撞上沙丘,停了下来。

她半趴在他腿上,他把她压在怀里。感受到怀里弱小的她在发抖,怎能让她遭此横祸,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受到伤害。

只要他在车上,枪手就会追随而来。

他低声道:“你开车跑……往南开,还有五公里到市区。不要停,保住你的命,他们目标是我!”他打开车门,欲跳车。

她握住他的手。

“不要!”

“听话,一个人活,总比两个人死在这里好。与你无关啊!

“他拂开她的手,说完这句话,跳下车。

他回头深深望着她,眼里满是痛心、愧疚、诀别……

相识以来,没有保护好她,却害她担心受怕。

“活下去。”

“要活一起活,你说过的,你是我身后的岳,你是我的山啊……”她痛哭颤抖着哀求,双手死死推开车门,坚决不走。

“傻瓜……快开车走!”

“我不走……”她不停地摇头,不让他关车门。

“听话,我会格斗术,你见识过的对吗,相信我,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你不走,会拖累我!”他骗她。再高明的格斗术,也难敌两支真枪实弹。

他听见枪手下车,朝他们走来的声音。

“快开车!”他拍上车门。想给她预留逃命的时间,他擦去脸上的沙尘,逆行向枪手走去。

听到她发动车的声音,沙尘在他身后飞起。车轮在沙地里打滑几圈后,急速行驶。只要她能逃出去,他就欣慰了。

他脸上升起笑容,沙漠的黄昏好美,如果不是这场亡命,和她在这里看夕阳,时间永远留在这一刻……

生死面前,他对人世唯一的牵挂,不是拥有的财富和地位,甚至连他苦心经营的RARE品牌也不是,是她。

他想起在海边拥吻她时,她紧紧攥住他身侧的衣摆。

就在此时,她发狂般大力踩下油门,挂倒档,车子飞快向后倒去,直冲向两名枪手。

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枪手向两侧躲闪,砰砰连续向她的车

开枪。

“上车,一起走!”她把车退回来,就是为了和他一起走。

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居然又倒回来!

他跳上车,转向,两人配合将车冲出沙丘,迎着西南方向的那轮红日奔驰而去。

在狭窄的车厢里,他们互换位置,他坐到驾驶位上。

后视镜里,两名枪手挥舞着枪,喊着:“go!go!”急忙上车。

“傻瓜,倒车回来耽误的这三十秒,够你开出五百米了。”他哀痛地说,伸手揉揉她的头,再握紧方向盘。

他有熟练的沙地驾驶经验,只要保证车辆不陷入沙地,顺利开到市区,那么他们能活下来的概率就大了。保护好她,不能让她受伤。

她凝望着他,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沙尘仆仆的样子,高挺的鼻尖沾着细细的黄沙。感到无比安定,心跳也逐渐平复。

“你如果不上车,我就绝不走。让他们朝你开一枪,再朝我开一枪好了,所以你不要再妄想有跳车弃我的念头。”她笃定地说,热泪大颗滚落。

他不知道,看他走向枪手那一刻,她有多怕。

车在颠簸中向前奔驰,远处的建筑随着距离的拉近,从渺小变得高大。她不断看向后视镜,枪手的敞篷越野车加速追来。

“他们的车和我们车距大概两百米!”她急急地说。

“这块市集的地形图我记得,等会弃车跑,你可以跑吗?”他说着,望了她一眼,掌心抚去她脸颊上的沙尘。

她点点头,

与他四目相望,他看到她眼角的黄沙,清亮信任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的泪水,噙满眼眶。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他痛心疾首。

“傻子,我不要紧。”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观景象,在此刻四面环生。

我要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她。他在心底发誓。

他搜索着记忆,虽然没有来过这个市集,但也是机缘巧合,在来澳洲之前,他做过简易的攻略,想着结束拍摄后,可以就近找好玩的市集带她逛逛,所以研究了下地理图,以及其他游客来此拍的照片。

脑中迅速构建着市集的街道和小巷方位,较大建筑,人口密集的位置,他心中制定逃生路线,如果没有记错,只要她平安穿过一条街巷,就能到警局。

两个人必须分头跑,否则目标太明显。

枪手的目标是他,他不能领着枪手往闹市区跑,以防伤及无辜,他只能跑去相对人少的巷子进行隐蔽。

“你听我说,记住我的话,等会儿我们得分头……”他感受到她紧握的手,力度更大了。

“我不要分头跑!”她想都没想就否定了。

对面一辆消防车缓慢行驶,恰是良机。

“如果你想我们都活着的话,就听我的。时间紧迫,我只说一遍,你必须记住。看到广场的教堂吗?”

她循着他的手望去,一栋恢弘的教堂建筑。

“我会用我们

的车,阻拦住消防车,以此挡住最近的入口。我向教堂左侧的旧巷子跑,你往右侧的街道跑,拼命跑,不要回头,经过农产品市场后,跑到尽头,就是警察局。相信我的大脑,这块地理我熟悉。”

他开始打方向,加速到底向消防车开去。

“我们都能活吗?”她声音变得坚毅起来,豁出去了。

“我保证。”他笃定地答。

随着车速的攀升,将敞篷越野车甩出至少五百米了。这五百米,能给他们争取几十秒的下车逃亡时间。

车在消防车的前方猛地刹停。

“下车,跑!”他喊道。

几乎是同时地下车,他掩护着她,让她先跑出几十米。果然如他所料,她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选择跑向了教堂左侧。

他望着她的背影,大步跑向右侧。

她一头扎进巷口,飞快地跑,好似有个信念,他很快跑到警局,会平安的救。她把通往警局的那条路,选择留给了他。

身边不停有各种肤色的行人与她擦肩而过,大多是游客,人们脸上神情安详,与她仓皇奔命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越跑向市集深处,人流量越大,很多人聚集停留,围在摊位前购物。

她在人群中,摩肩接踵,努力向前走,也不敢过多打量,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枪手有没有追。

渐渐她发现不对劲,心生疑虑,直到她看到了农产品市场。

岳仲桉骗了她!

他所描绘的右侧街道景象,分明就是她跑向

的这条左侧巷子。实际右侧才是真正的人迹相对少的路。

世界静止般,天旋地转。她回身望去,身后是一派祥和,没有枪手,只有正常的游客,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那么平静快乐。

身边不断有人挤过,她看到正前方飘扬着澳大利亚国旗的地方,上面写着POLICE的字样。

她真是蠢呵!

冲进警察局,她用简洁流利的英语告诉警察,在平行的另一条巷子,有人持枪行凶,快去救人。确认警察登记的信息无误,准备火速出警后,她就往外跑去,她观察过,农产品市场有可以横穿到右侧的路口。

当她刚穿过路口,踏入岳仲桉所处的街道时,听到了“砰”的枪声,响彻在空旷的街道上。

这是条新建还未投入使用的市集,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游客。枪声让屈指可数的几个行人吓得抱头乱窜,逃之夭夭。

她朝枪声响处跑去。

那是栋未竣工的建筑物,她走近后,小心观察着,见地上有滴落状血迹,她贴着墙,轻轻向前移动。

绕过一楼搭建的护栏,在后方拐弯处,她看见了他!

他靠在墙角,沉重地喘气,左小腿在出血,脸上挂着淤青和伤痕,应该是和枪手正面格斗过。她扑倒在他身边,撕扯下衬衫衣角,包扎他腿部伤口进行简易止血。

“傻瓜,你太不听话了……”他蹙紧眉头,失望至极地摇头,这个迟钝的“小考拉”真是甩都甩不 掉啊。

“警察马上到。”她忍住哭。

他不知道她要多大力量才能忍住此时不狠狠责备他、痛骂他、哭诉他。怎么能那么自私,他以为他很伟大吗,把活路留给她,如果是以他的死换来的活路,她往后人生怎么活……

“撂倒一个,还有个消失了。没有动静意味着更危险,对方不太熟悉地形,应该登高找契机去了。”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膛处。

他的心跳有力。

“别怕,看它跳得多强壮。”

她干涩地笑,没有到劫后余生那一步,可能再见上一面,也好。她按压住包扎的伤口,出血止住。

“总算体验到我家林医生的医术。”他将她揽住怀中,查看她。

“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里?”他问。

“我没有。你再撑一下,警察就来了。”她紧咬双唇,手上沾着他的血迹,令她心疼。

他机警地扫视周围,抬起头,见到对面顶楼一个身影晃动了下。

“小心,枪手在对面楼顶!”枪声又一次响起。

他刹那间翻转过身,大力一扑,下意识地以宽阔的身体护住林嘤其,两人向旁边滚去,子弹擦身而过。

枪声过后,她松开捂着耳朵的手,焦急问他:“岳仲桉!你有没有事?说话呀!”

“别乱动,老实躲在我怀里。他们随时会再开枪。”他低低道。

天色渐暗。

她被他半压在身下,却见高处的枪手有再次举枪的姿势。她推开他,爬出来,拿出口袋里 的强光照明手电筒,打开,照射对方。

这个夜间能够照射数百米的强光手电,是她原本准备用来拍摄星空用的,想着能拿来防身。

枪手的眼睛被强光刺激,举起手来挡光,向后踉跄退了两步。

“快趴下!”他命令她。

她准备再照射时,被撑起身来的岳仲桉拉入怀中。他的身体将她严严实实包裹住,接连传来两声枪响。只见她一双眼睛瞬间睁大,被定住般,枪响过后,耳中传来尖锐的耳鸣,她惊恐悲痛地望着他。

除了轰隆的耳鸣,还有她疯狂的哭喊声。

他的肩膀中枪了,染了大片的血,她紧紧抱住他坐在地上,恍惚崩溃地嚎哭。

枪手竟也中枪倒下,她以为是警察开的。

她向另一栋楼顶,也站着一个身影。耳鸣声逐渐散去,刺耳的警笛声大作。

她脑中只有混乱的碎片影像,黄沙、枪声、鲜血,他紧闭双眼苍白的脸。她用力按住他肩头的伤口,可血,不断从她指缝中渗出。

“岳仲桉!岳仲桉!岳仲桉!”她高声呼唤他的名字,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他用力喘着气,呼吸极度不匀,忍着痛对她笑:“你哭鼻子不好看……”

警察们迅速围了上来。

她声嘶力竭地哀求吼叫着:“save him!please!”

现场一片混乱,各种声音纷乱入耳,晃动的人影,虚晃的人脸塞满她视线。她被警察扶起来,拉开,无力地看着岳仲桉被 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她被强制带到了警察局。

尽管她千万个不放心,但警察说,抢救病人的工作交给医生,眼下必须争取时间抓住枪手,查明杀机来路。

在警局她才得知,一名枪手受伤后逃掉,另一名中枪当场身亡。

中枪身亡的枪手,并非警察开枪所致。警方推测有可能是起了内讧,让林嘤其仔细回忆当时发生的每个细节。

她努力去想,只记得最后一声枪响时,她看到那个身影,那张脸,却是很模糊的,越想看清就越是模糊。仿佛听见有人叫她。

“林小姐?”

她回过神,见是一个男子,声线熟悉,她推测是向笃。身后跟着一位身穿正装,衣服上铭牌显示是律师身份的人。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RARE的设计总监,我叫向笃,这位是我们的律师。”

律师主动问她:“林小姐,你有没有看清楚其他涉案人的脸,能描述吗?”

她有些茫然,看看周围匆匆而过的澳洲警察,再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满是沙尘,衣服上沾满岳仲桉的血迹,混合着黄沙。

殷红的血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一把抓住向笃的衣襟,问:“岳仲桉!岳仲桉现在怎么样了,子弹取出来了吗,有没有伤到心脏?”

“你放手!”向笃用力拂开她的手。

“暂不清楚,正在急诊手术中。请你配合律师。 ”向笃脸色发青,神情坚决。

“我配合…..”她悲伤地说。

一名

澳州警察将资料递给律师。

律师拿着资料让她看。

她仔细翻动资料。

“林小姐,最后一名持枪打伤歹徒的嫌犯,只有你看见了,需要你辨认。现在初步考虑他和枪手是同一团伙,在对岳总行凶过程中发生分歧,找到他或许也能顺藤摸瓜找出对岳总行凶的歹徒,虽然他阴差阳错救了你和岳总。所以请你仔细想想。”律师分析说。

“当时……离得有点远,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她试图强行回忆。

别说那么高那么远,就算面对面,她一个脸盲症也看不清啊。

向笃始终盯着她的脸。

“毕竟刚死里逃生,脑子混乱,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林小姐你先稳定下情绪,闭上眼慢慢想,那个人有没有什么大致的特征,比如身高,穿什么衣服,什么肤色? ”向笃带着试探性的安抚。

律师在警察面前小声言语几句。

“Every details might help us to find out the murderer.”警察说着,还是希望能多给予一些线索。

她闭紧眼睛,喃喃道:“他是黑色短发,高瘦,灰色上衣……”

向笃眼里微微闪过一丝凉意,但是面色依旧镇定。

“很好,继续往下想!”律师鼓励道。

警察打开电脑。

“这是警方调取的进出该沙漠车辆监控画面,其中可疑男性照片都在这里,你看一下。”律师 说。

她靠近屏幕,仔细看电脑屏幕上的面孔,不断闪出的人脸,没有一张她能看清,额上冒出冷汗,焦急不安。她想赶紧做完笔录,去医院看岳仲桉。

一张看上衣穿着有些眼熟的监控照片跳出来,她连忙喊停,带着犹豫。

“停一下……这个脸的轮廓?”她又立刻摇头自我否定,说:“不是的,我看错了。”

律师纠正说:“林小姐什么眼神,这明明是向先生开车去拍摄场地。”

她扭头望着向笃,似乎目光灼灼,却模糊不清,一时间,空气静止,向笃紧张不安地握紧了拳头。

她深吸一口气,不安地说:“结果或许让你们失望。”

向笃正陷入恐慌时。

她面朝律师和警察,坦白说:“我对人脸的辨识有障碍!Sorry,I have face blindness,I can’t……”

向笃和律师一脸震惊。

“我有脸盲症,本以为我能把握住第一眼印象,从面部轮廓和着装上想起来,结果我根本分辨不了这些人,所以我不能够指认嫌犯。请让我回医院去看岳仲桉。”她沮丧道。

心被揪起般担忧着他。

警车将她护送到了岳仲桉所在的医院。他早已进手术室了。

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手术室外。双手合一,在心中祈祷,祈祷哪怕让她折寿半生,换他平安。

想了许多事。

过去究竟犹豫什么?那么多个清晨,一起安静平和地吃早餐,

她都没有告诉他,她是爱他的。

直到现在,才知两个共用早餐的珍贵。那时,窗外的高树,总有一对黄鹂在啼叫,还在树桠间筑巢。下细雨时,两只鸟就躲在树叶下,彼此用嘴轻啄梳理对方的羽毛。

窗内的他和她,各自端着一杯咖啡,静静看着,觉得十分美好。

脸盲症又怎样,记忆大师又怎样?

除了我们不相爱这个理由,此外所有的理由,都不能将我们分开,难道不是吗?

不被按在沙棘上来回死死磨层皮,你是不会相信:你以为的残忍,永远更残忍。你以为不会失去的人,随时可能失去。

想起他对她说过。

“记忆太好也是残缺。很多时候我像个困兽,关住自己,不想讲话,不想接触人,因为想少记得点。”

“林嘤其,我能忍受漫长岁月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

“我愿意记住与你有关的一切,哪怕有痛苦。”

她问他:“哪怕爱恨别离?”

“我们之间,只有爱。不会有恨别离。”他说。

想到这里,她受到鼓舞般。相信他一定平安无事,因为他答应过的,他们不会有恨别离。

手术比预想中要结束的早。

他躺在推床上,两名医生一前一后出来。手术非常顺利,她以他女朋友的身份,看到了那枚取出来的子弹。

庆幸子弹完整取出,没有伤及脏器。

她喜极而泣,捂住脸,跟着他回到病房。由于伤情不算危重,不用进ICU,能够 在病房日夜陪护着他。

麻药未过,他昏睡着,在输液。病房里很安静,她遵医嘱,用棉棒蘸水轻轻湿润他的嘴唇。

向笃来看过,坐了会儿才走,告诉她已经联系岳仲桉在美国的父亲,会尽快赶来医院。

她倒一盆温热的水,用毛巾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脏迹。

他半边肩膀上缠着绷带,腿上的玻璃刺入伤,也绷带包扎着。看着平日里整洁刚毅的他,现在无声地躺在病床上,她就很心疼,他这次受太大罪了。

给他擦拭手臂时,看见他手臂上的点状“刺青”。是他儿时背错圆周率时铅笔扎的。她轻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刺青”处的皮肤,想到他那年也只是个六岁的小男孩。

真想穿越到过去,保护那个六岁小男孩。

“小时候,我想保护我妈妈,现在,我想好好保护你。”他曾这样说。

他骗了她,将生路留给她,把自己置于险境。

“我真傻,居然被你骗了。”她泪水涟涟,边擦拭边自言自语。反正他也听不到,索性就把想说的话,统统都对他说出来。

“在手术室外面等你的时候,我特别后悔以前畏首畏尾,不敢正视这份感情。你知道吗,我很自卑,尤其在面对你。你说记忆太好是残缺,那我这种,是残疾了……我不是那种被父母捧在心里呵护的孩子,有时我都挺羡慕那些人到中年父母还健在的人,还可以说一声,爸妈我回来了。没有 父亲的女孩子,会很缺爱敏感吧。我像是雏时就被推进山崖的鸟。我不断告诉我自己,我这一生不能为自己活着。我要不停找,直到找到弟弟……”

她一直握着他的手,说着。

那颗小女孩的玲珑心,是自遇见岳仲桉以后,才被装起来。

在他当着记者的面牵起她说一起走,在他为她去和大猩猩“谈判”时,她体会到,被一个人悉心呵护,是这样的甜蜜。

“我没有恋爱经历,不懂得怎样是最好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我知道世上没有百分百投契的两个人,可遇见你以后,我确信,你之后的每个人都远不及你。绝不会比你好,只会糟糕。”

一盏昏黄温暖的夜灯亮着,紧握他的手,随意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样亲近。

她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确定他没有发烧,再坐下,继续和他“谈心”。

“以后不许再骗我了。仅此一次。”她低头,想起他以前会用力捏捏她的掌心,以表示支持和力量。

她捏捏他的掌心,看他呼吸平稳,稍微放心。

“你不要怕痛,我陪在这里。要是痛了,你就戳戳我。”她伏在病床旁,脸贴着他的手心。

“你可是我在世上唯一认识的人,既然你摊上我了,你就得好好的,管我一辈子。”她不讲道理地喃喃自语。

“好……”他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他醒了。

她欣喜若狂,凑到他脸庞上方。

“你醒啦,饿不饿,痛不痛?

按照麻药时间,得等天亮了才能喂点流食。“她顾不上去想他何时醒的,究竟听了多少她说的话。

“嗯,不饿,不痛。林嘤其,还能看见你,我真高兴。”他嘶哑着说。

“魂都被你吓飞了!还好,万幸没伤到脏器。失血有些多,起码要休养两个月,你就别想工作了。”她继续用棉棒给他湿润嘴唇。

他偏过头,拒绝地说:“不想用棉棒擦。”

“现在还不能喝水。”

“要你亲一下。”他无理地说,满是孩子气。

真让她哭笑不得。

“看在我死里逃生的份上……”他话未说话,她柔软的唇已覆盖上来,他顿时觉得哪里都不痛了,忘我地投入这场吻中。

她主动的吻,来得太迟了。

他想,幸好活着,否则这美好不知要被哪个男人得到了。她停住吻,躲开他,说:“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嗯,来日方长。”他不舍地说,却又觉察语境哪里不对劲,有点尴尬。他只好说:“有点趁火打劫的意味,我得检讨下自己。”

“才不是,是我自己想亲你好吗?”她有点得意,看他还能安好地和她打趣,不禁心花怒放。

“现在几点了,你吃了吗?”他看向窗外,夜色已深。

“夜里十点。我一点也不饿。”她强装不饿的口吻。

“去吃点东西再回来,别让我挂心。”

“好……”她顺从地说,将他的手机放在枕边。

她走之后,他努力单手打开手机,登

入邮箱,翻看之前向笃发给他的一份提案。

这次的袭击事件,绝非单纯,枪手直冲他来,素未谋面,肯定是受人指使,他在澳洲除了鸵鸟皮进口贸易,没有别的结怨深到要他性命的事。

将前因后果梳理后,他判断极大可能和境外走私集团有关,断人财路,才会招此仇杀。他搜索新闻,果然上月一家跨境走私皮草产业链被海关部门一举抓获,涉案金额数十亿。

他最不想看到的是,向笃在这其中,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顺着回忆,他想起那天向笃找他谈换鸵鸟皮渠道时的状态,有点不自然。

加上之前RARE一直被人在幕后有组织地抹黑诋毁,他能想到的就是,RARE所谓的满腔正派做品牌,着实打击到某些见不得光的集团利益了。眼下他养伤在床,只能暂时将公司交给向笃代管。

正好借此机会,暗中着手调查。他希望都与向笃无关,。

“哎呀,趁我出去,就偷偷看手机,快把手机放下!”她装作怒嗔道,走到他身旁。

他赶忙把手机放到一旁,像犯错的孩子样,无辜望着她,等待受罚。

“别以为清醒了就当时小手术,你可是做了手术的人。”她给他掖好被子,在旁边的陪护床上躺下。

他伸出手臂,示意要牵一下手。

“为什么会有枪手,我想不明白。”她侧着身子,嘟哝道。

“我猜测……合作上得罪了人吧。你别担心,下

周我们回国,就安全了。哪里治安都比不上我们自己祖国。”

“是啊做个普通人多好,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我们都是很平凡的人,只想平凡地相爱一生。”他慰藉地说着,露出虚弱的笑容。

她凝视着他,两张床中间只隔着一米的距离,这个角度望去,他安然地躺着,他的脸庞,就在眼前。真好,以后再也不要任何灾难了。

“在幕后指使者没落网之前,你都不许工作,就在家里待着。”她吩咐的口吻。

“不工作怎么行,我要娶你。”

“我是你的退路。”她轻声说着,从床上起来,不再犹豫,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呢。”

他鼻子发酸,想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脆弱时被人一把搂住温柔关切地这么说。

“那你打算怎么养我?”他想逗她。

“我捡大象粪养你啊。”她开始分析哪种大象的粪便是特别贵的。

他忍不住笑,无论在任何时候,她都能让他很安心。虽然小事上她有些迷糊,但大事上她又很果断利落。

她身上有很多他欣赏的地方。因为他是那种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一丝不苟的人,很累,要向她学习,才能活得轻松点儿。

“要想看到最光明的希望,就必须穿过最深层的黑暗。”她说。

麻药效果撤退后,伤口发疼,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许他说 话,闭目养神,她说,他只管听。

宁静的病房,她给他讲电影故事。他有种错觉,听她讲话,伤口真的不痛了。

她轻声细语地讲述《英国病人》,因为和他们不久刚经历的相似,也是发生在漫天黄沙的撒哈拉沙漠里。

当她说到艾马殊和凯瑟琳被困沙漠,凯瑟琳的腿部受伤无法前行,艾玛殊做出选择,将凯瑟琳安置在山洞时。

他说:“换做是我,我就背着你往前走。”

“可那样两个人都会死。”

“我绝不会抛下你。背着你走一步算一步,我无法想象将你独自安置在山洞,我去寻找出路。”他说着,伸出手,隔着病床,两只手再次紧紧相握。

不知何时,一同入睡。久违的甜甜一觉。

醒来好像世界都好了。管它人间地狱,有你便是上好的世道。

黎明的曙光照进病房。她睁开眼,见他还安稳睡着。她放轻动作,起床去给他准备软热的流食。

一碗香甜的燕麦粥,她还特意把燕麦碾碎,多加点牛奶。

他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目光寻找她,直到看到她端着碗走进来,才松口气。

“我们桉树先生,准备吃早餐啦。”她给他一个甜美夸张的笑容,洋溢着喜庆,是死里逃生的欢喜。

她不让他自己吃,坚持一勺一勺喂他。

“上次我们园里那只大猩猩生病了,我也是这么喂它的。”

“哪只?那只为女朋友欺负你的吗?”

她点头。

“那应该让它自

己女朋友喂它,干嘛让我女朋友喂。“他说着,一口咬住勺子,连大猩猩的醋都要吃。

有时真觉得他可爱到不行啊。

“林医生,你这是默认做我女朋友的身份了,对吧。”他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

“我看你啊,有点恃宠而骄,要不是那只手臂受伤动不了,还不知道你要不安分成什么样。”她一副拿他没办法的宠爱眼神。

“恃病行凶。”他说。

手术后的头三天,都沉浸在这种愉悦温暖的气氛里,他的伤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再过几日就可以出院回国了。

向笃带着摄制团队先回国,好在广告片拍摄完毕,成果不错。岳仲桉没有在向笃面前提关于枪手来路的疑问。

澳洲警方也在尽力调查。

岳仲桉的父亲岳平然是在第五天来到医院的。从时间上看,作为父亲,是来得有点迟。林嘤其联想到岳仲桉的童年经历,他父亲能从美国赶来,也算不错了。

岳平然走进病房时,她正站在一旁,背诵陶渊明的《饮酒》诗篇,俨然乖学生的架势。他说多读多背,有助于锻炼记忆力。

“岳仲桉,伤怎么样了?”岳平然开口直呼儿子的名字,问。

“没事。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岳仲桉惯例式客气,没有父子之间久别的亲情交流。

她也看不清岳平然的脸,不想露了马脚,简单打声招呼就找借口要去护士那取药,便离开病房,将空间留给父子二人。

岳平然死盯着林嘤其,关上病房门,惊愕地说:“她是谁,你们什么关系?”

“说过了,是我女朋友,以后会是我妻子。”

“荒唐,我不同意她进我们岳家的门!”岳平然坚决反对。

岳仲桉被这句话给触怒了,郑重其事地说:“她成为我的妻子,也不是进岳家的门,是属于我和她的家门。你别把对我母亲的那种封建态度,讲给我听,只会让我更憎恨你。”

“反正这个女人不能娶,尤其你和她一起还差点送命!你恨我归恨我,无法改变我是你父亲的事实,你身体流淌着和我一脉相承的血液!”

“我也无数次厌恶我自己,为什么要流淌着与你有关的血。医生!医生!把这肮脏的血抽干换尽,让我这一世都和你没关系!”他坐起身,悲愤地喊。

医生和护士闻声而进。岳仲桉心率加快,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岳平然被护士请出病房,以病人不能情绪受刺激为由。

走廊深处上的林嘤其,听到动静后,赶紧跑向病房,与岳平然顶头相撞。她礼貌喊一声叔叔,岳平然把她叫住了。

“他鬼迷心窍,我这个老家伙还清醒的!我警告你,敢打我儿子主意,我舍了老命也不放过你!”岳平然放下狠话,拂袖而去。

林嘤其顾不上考虑太多,见岳仲桉面色青灰,双手紧紧握拳,被医生安抚在病床上。

她心疼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抚他的额头。这

父子是前世冤家吗,好不容易见面,没说三句话,就吵成这样。

“没事了,他走了。”

他慢慢平复下来。医生检查完伤口后叮嘱,不能再用力过猛,否则伤口撕裂会很麻烦。

病房重新归于平静。

她没有问他和父亲大闹的原因。从他父亲临走说的那句话来看,是和她有关。为什么对她那么有敌意,莫非认为这次他受枪伤是她拖累的?

第一次见他的家人,就落得不欢而散,她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在他面前流露。

她故作坚强,说:“能理解,叔叔是太担心你,没来得及了解清楚状况,毕竟是和我在一起受伤的,冷静下来就好了。”

岳仲桉心里明白,回想父亲初次见到林嘤其的眼神,就透着股隐隐不测,像是有所隐瞒的大忌。

他需要时间来思考,究竟父亲和林嘤其的交集点在哪,有何渊源。

傍晚时分,她搀扶着他下床稍微走两步。她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叫他要当心,慢点走。

怀中这个女孩儿,可真消瘦。同时那么坚强,坚强地让人怜爱。他心想,要给她许多许多的爱。

她拗不过他,只好冒着被护士责备的风险,带着他走到医院后门的小花园。在这所不大的小花园里,开满了金合欢花。金黄色的一簇簇花束,在晚霞的照映下,明晃耀眼。

“澳大利亚的国花。”他与她并肩赏花,夕阳。

她想起眼前这片花的花语是:稍纵即

逝的快乐。加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景。

忽然失了兴致。

怕这一刻的相依相偎,也是稍纵即逝。

他看穿她心思般,拥住她的肩,说:“更想和你去看五十年后的夕阳,那时我们都老了,几个孩子有他们的生活,我们就落得清闲。每天一起读读书,背背诗,也许走不动了,不再看很远的风景。那时的风景,都在眼前。”他温柔平缓地诉说着。

那是多让人心驰神往的五十年后。

仲桉,我们真能如愿以偿吗?

蓦地,生出无限勇气。

“有件事情,从认识以来,我就没有向你坦诚。”她深呼吸,空气里满是花香,望着前方,迎面是渐落的残阳。

“今时今日,我必须告诉你,由你决定……”

“嗯,不妨说。”他凝听,语调轻松。

“对不起,长久以来隐瞒了你,我与人接触一直很迟钝。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有脸盲症。你知道这个病吗,不是开玩笑说的脸盲,是后脑这里有问题。”她怕他无法理解,用手指了指后脑勺。

终于能够把这个隐疾说出来。

他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将她的脸直接贴到怀中。

这……是什么反应?她有些摸不清楚。

“我说我知道,你惊讶吗?”他说。

“你知道?”她惊得从他怀抱中逃开,犹如皇帝的新装里被揭穿没有穿衣服的那一刻,手足无措。

他望着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知道的,为什么不告

诉我?“她警惕问。

“你去野生动物园工作后,园长对我说的。”他解释。

“居然认识我们园长,别告诉我,我的工作,也是你力荐的……”她感到沉重,他背着她究竟还做了什么,知道多少。

“我只是稍稍提一下你的名字,不足挂齿。”他用手比划,意思是一点点功劳而已。

难怪他那时总往动物园跑,有时还很奇怪的眼神看她,特别是听她说自己对一群金丝猴的面孔都能区分。

她辗转难安,深陷困顿的事,他竟了然于心?此时觉得自己特别像个傻子。

“也不是全部都了解,比如我就很疑问,为什么你能看清我的脸?”他眼神里充满着爱怜的意味。

他能忍到现在,等她主动启口才问,也是出于对她的尊重。

你不想说的,我就能忍住不问,是一种绅士风度。

“说了你不要有压力,其实迟疑至今才告诉你,不是掩饰脸盲症,而是我无法和你解释这点,甚至于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这是事实。”她停顿,深吸一口气,调整语速,说:“茫茫人海中,我只能看清你的脸。”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望向昏暗的夜。

他靠近她。

“感激命运。”他从背后,将头抵靠在她肩上。

“能够成为你唯一看清的脸,我感激命运。”他低声说。

她的眼泪刹那间不停往下掉,任由暮色弥漫着他们。

“想到许多年了,你都这样受苦,就好痛心。我会

给你找医生……“他哽咽着,也落泪了。

是啊。

仲桉,许多年了。

都是如此过来的。上天让我能看清你的脸,是对我的怜悯,让我在绝望之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承认对你寄予许多期望。

怪我贪婪。

起初渴求你帮我找到弟弟,借用你超寻常人的记忆力,赖在你身边。从点点滴滴中,我看到和旁人想象完全不同的你。当我听你说起你的童年,你逼迫自己记忆,是为了保护妈妈,我就深深自责。

我怎么能够再想利用你的记忆。

更甚的是,我无可自拔地爱上你,贪慕你。这份爱,我不知是否和我只能看清你的脸有关。

我模糊的世界,被你明晰的脸庞,照亮了。

曾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活着,不敢正视他人,畏畏缩缩,没有几个好朋友。我习惯被人说冷漠无礼了。恶就恶吧。

原本我可以很恶势。能在自己的丛林存活。我每天瞪着眼睛,如一只绿皮青蛙,有蚊子飞过,我就吞下它。

你一来,我决心改。

我不吃蚊子了。

我想做蝴蝶,吃甜甜的花粉。

你看到那只躲在玫瑰花瓣里,藏起绿色脑袋的小家伙了吗?它的大咧嘴上,沾满花粉。

想到这样的画面,她禁不住会心一笑。

“治不好的。我看过很多医生,脸盲症目前是很难攻克的医学难题。泥石流发生时,我大脑被重击,淤血栓塞导致视觉辨识出了问题。能够看清你,医学也不能 解释,但你是我大脑受伤前,最后看到的人。”

“况且我还抱着你弟弟,那一刹,你担心弟弟,潜意识里也想记住我。我是考拉你的桉树啊!”他怎会不懂。

“我不想因为这些依赖你,如果我爱你,就该原原本本爱着,不该寻求弥补。”

“说傻话。我会尽全力找医治你的办法,即使现在治不好,随着医学的发展,会有治愈的希望。退一万步说,哪怕你一直这样,我替你记。上天赋予我的记忆力,重新有了意义。”

那晚,回到病房后,促膝谈心。

两颗心紧密相贴。

三天后,就能启程回国。他的伤势,得在家静养,她不许他再去操心公司的事务。

“回家你就老实躺着,我每天看完动物们,就回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如果打比方,我更像你哪一种动物患者?狮子,老虎,还是狼?”

“也是一种螂。”她抿嘴笑。

“感觉不妙,不会是蟑螂吧。”他皱眉。

“蜣螂。”她联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关于蜣螂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在她花枝乱颤时,他捧住她的脸,轻柔沉醉地吻上唇。

“那你是我的食物。”深吻过后,他满意地看着她发红的嘴唇,说。

她撅着嘴,瞪他。

所谓打情骂俏,就是这样的场景吧。

办理出院那天,连护士都感叹,用英文大致说着,热恋中的人,住院都能住出度蜜月的滋味。

从悉尼飞G市。在悉尼,他们去了

植物园。她本来不同意外出,怕再次发生危险。他说不会,这次行程保密,只有他和她知道。

“警方说了什么吗,是熟悉你行程的人,找的枪手?”她背脊发凉,毛骨悚然,若真是对他了如指掌的人,那太可怕。

“也不是,别担心。”他松懈下来,不想她有压力。

挽手慢步走在桉树林里。听他讲解各类树木,有些古老的树木,她闻所未闻。

她忘不掉那天的植物园。

将近十小时的飞行,并不觉长。在心爱之人身边,时间是过得最快的。落地后,开机,她向母亲报平安。

他接到父亲岳平然的电话。

“我在接机口。”岳平然对儿子始终是硬着脸,铁一般的冰冷的声音,说话一字不多。

岳仲桉脸上失去笑容,她察觉出来。

“他来了。”

“你爸爸?”

他点头,似乎要见最不愿见的人。

“如果还为你妈妈的事恨他,也不必了,他毕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才是。”他像个孩子。

“好,我是。”她宠溺他。

他没有说,对父亲更深的抗拒,是因为不接纳她。他又想,简直可笑,他心爱的女人,要一个在他七八岁时就撒手不管他的人接纳吗?

母亲去世后,他读书的钱,都是母亲生前存的积蓄。

那个跑到美国,娶了个二十多岁年轻漂亮女孩的父亲,给过他什么。如今还妄想来干涉他的人生,他的爱情?

凭什么?

“对了,纪幻幻让我

在免税店给她买些护肤品,你知道,女人买东西都要比较来比较去,你先取行李回去吧,别让叔叔等久了。“她找借口说,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破绽百出。

她不傻,他父亲都那种态度,她再不知趣地和他公然相拥出现……

“我们一起走。”他越过她打的幌子。

他将她的手臂,一把搂在怀里,大步坚定地走。

她躲闪着,想要抽回手。

“仲桉,你放手!”她喊道。

他不放。

“你弄痛我了!”她叫嚷。

他赶紧松开。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见你父亲。他第一次见我,就是你身受枪伤,对我反感,是人之常情。需要时间,明白吗?”她悄声说。

“不用在意他。”他坦然地回答。

“我在意。你也不想有任何可能,让我站在那里被指责的,对吗?你是最尊重我的人。”她说。

他想是啊,他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试想父亲若真的对她出言不逊,他能如何保护她,除了带她走,还能怎样?换做其他任何人,他都会动手。

商量过后,他先走。

她向他保证,去妈妈那里后,会在晚上十点前回公寓。望着他的背影,她安心了。希望他能和父亲和平相处。

乘车直奔母亲做事的那栋豪宅。

“妈,我回来了。”她带着兴奋的口气,还没和母亲提过遭遇的凶险。

在起居室,并没有找到母亲。

却在花园里,看到母亲正在和一个年轻男孩讲话,神 态慈祥。

“小远,我跟你说,你当保安,不代表你就能放弃学习。现在还有许多老年大学,八十岁的老人都去读书。”

“你怎么不读书,大字也不识几个,给有钱人当保姆使唤。”男孩不以为然地嘲讽。

“你不像我,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你人生的路还长,你要是想读书,学费我出。”母亲耐心地说。

“妈——”她喊道,走上前,将母亲拉到一旁,见男孩匆忙转身,也不和她打招呼。

“哎,你回来啦!走,我给你俩做土豆炖肉去。”

“妈,他谁呀,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妈你干嘛要管他,还给他出学费,也不看看他有没有读书人的基本素质。”她心里来气,高声说。

男孩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母亲用手挡住她的嘴。

“你小声点,别乱说。”

回到母亲房间,放下行李,听母亲将这个保安小远的故事。

“刚从劳教所出来,因为偷窃,年纪又小。”

“这家主人是做慈善的吗?让妈这样一个身体不大好的病患做家政喂喂猫,那个老园丁也是聋哑人,可怎么能让偷窃被劳教的人来当保安,监守自盗?”她心情完全被破坏了,担心老实善良的母亲被骗。

“所以世上好人多,我们也要做好人。再说小远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妈,四处流浪……”

“你就想到我弟弟。可我弟弟才不会变成这样子,本质在那里!妈,我会去努力找弟弟的,但你不 能糊涂啊。你离他远点,别再管他。”

最后母亲答应了她,她才踏实。

吃到最爱的“母亲牌”土豆炖肉,真是幸福。她拍了张照片,发给岳仲桉,让他眼馋。

足足两碗米饭,唤醒她吃了那么多天汉堡和三明治的味觉。饱餐一顿,真惬意。

她主动洗碗,让母亲休息。

当她打开微波炉,准备把里面也擦洗干净时,看见一个方形的乐扣碗,里面装着满满的土豆烧肉。

很显然,是特意装成另一份的。碗盖上贴着便签字条。

“吃千吃万,不如吃饭。”

朴实的话语,这是母亲的口头禅。

念中学时,早上要带饭去学校,中午热着吃。她特别羡慕同桌,因为同桌的饭盒上,每天都有妈妈贴的爱心便签字条,写着不同鼓励的话。

放学回家把这件事和母亲说了,但也依然没有看到过字条。她瞧着那张字条,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她不想再指责母亲盲目对人好心,全当是种寄托吧。

以后每天都要来陪妈妈。

准备回公寓,在走廊上碰到蹲地低头抽烟的小远。衣服贴在背上,显得骨头特别突出,很瘦。

她站在他面前,忠告道:“我妈丢失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她对你的好,是情感转移。你有良心的话,请别害她。”

小远没有说话,猛吸几口烟。

弟弟也应该和他差不多大,若在她身边的话,会还是那个很听她话的弟第,都上大学了。

我们最年轻的一

面,会存在永远不再相见的人脑海里。

从何时告别,便留在了那年。

坐上公交车,路过一片片住宅区,无数的房子里,亮着灯,有许多人的故事在上演,我们不曾参与,只是共同平行发生着。

下车后,她在站台,买了一束花,白色的铃兰,抱在怀里。

仲桉,在这座城市里,有属于我们的家吗?

也许以后,我们会在一起。

也许以后,我会在离你很遥远的地方生活。但我都会好好的,像今天这样带着花回家。

不管你在哪里,你都在我心里。

便是永得。

岳仲桉的车,行驶在霓虹闪烁的高架路上。

车内,冷气有些过低。岳平然咳嗽了两声。从机场出来,父子二人都不说话。

岳仲桉伸手将冷气关了,打开车窗。

风徐徐灌进来。

或许是看儿子主动体谅关冷气这个动作,岳平然当作是儿子的关心,开口道:“最近流感,你多注意,养伤期间不能咳嗽。”

“送你去我订的酒店,尽快回美国吧,我们没有什么好见面的。”岳仲桉低哑着嗓音。

这句冰凉的话,将岳平然想要的父子热情给浇透了。

“不去酒店,我回家。”岳平然恢复往日的严厉口吻。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很正常,我提醒你,我妈死之前,你和她办理离婚手续,除了那所宅子,其他资产都归你。所以,现在,那是我的家。你的家,在美国。”岳仲桉流利冷静地说,这番话,在他 脑子里,转了无数遍了。

“我、是、你、父、亲。”岳平然一字一字地说。

“生物学上的父亲。”岳仲桉冷笑着摇头。

“你和那个女人住一起?”

“我们结婚不会邀请你。”

“她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你这次差点送命……”岳平然从后排座探起身,情绪激烈,欲言又止。

“第一次见,你能对她有这么多恶意怀疑,挺符合你阴险狡诈的性格。”岳仲桉反讥。

“不是!”岳平然果决道。

“那栋宅子我借给朋友住,你别去打扰了。”岳仲桉说着,打着方向盘,下高架,驶向右前方的酒店。

“她父亲是不是叫林贡之……”昏暗之下,岳平然压抑地说。

岳仲桉闻言一震。

车急急刹停在绿化带旁。视线尽头,是幽长的黑夜。

第八章 为了你,我甘愿受苦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前面四苦,是命。后面四苦,是你。

她抱着铃兰花束,慢慢走上楼,没有乘电梯。

爬楼当做运动锻炼下。想到在澳洲与他逃亡时,真恨自己平日运动过少,跑得不够快。

嗅着铃兰的芬香,边想等会儿见到他,要主动给他一个拥抱。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相爱。

换而言之。

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你。

“你”是仲桉。

仲桉,自和你坦诚一切后,我变得特别紧迫,那种紧迫要去努力,要往上爬的心。我必须要努力,那个如蜗牛爬行的自己,见你就在前方等着,于是便脱下壳跑了起来,我要跑快一点儿。

她边想着,脸上挂着盈盈的笑,加快上楼的步伐。

明天终于要上班了,挺长时间没看到那群动物,她真想念小家伙们。

爬完楼梯,她腿发软,额上冒汗,打开门,想向他得瑟一口气爬上来的光荣事迹。

客厅不见他的身影。还没回来吗?

她上楼,见书房门虚掩着。

“在看什么呢?也不去房间休息。”她将铃兰放在他书桌上,走到他背后,环抱住他的脖子。他身上淡淡的尤加利气息,让她闻着就很安心,想这样埋在他肩膀上睡去。

他合上手里握的相册,故作镇静,轻轻抚过她脸颊,问:“以前的照片,你要看吗?”

她痴笑。

“我看相册的话,整本看完就看得

清你。万一看到你和前女友的合影,我要添堵。“她将相册替他放回书架。

他暗自松了口气,还好她没有要看。

“没有前女友照片。”他慢慢地说,朝她招招手。

“才不信呢,你这样的男人,没谈过恋爱?那可得怀疑你的性取向了。”她笑,双手同时牵起他的双手。她站着,他坐着。

他略微仰视她。

“我性取向很正常,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他眼里夹着一丝坏笑,却又戛然而止,眼神暗淡下来。因为他想到相册里的那张照片。

她未觉察,心跳加速,有些慌乱。

他见状,摩挲着她温热的掌心,转移话题说:“逗你的。上一段感情,是我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很短暂,没有什么合影。”

“打住!不许回忆了。”她比划停止的手势。

“嗯,那段感情早释怀了。最深刻不能释怀的,还是对初恋的记忆。”

“你也有不能释怀的初恋……”她酸酸地说。

“所以我和她重逢了,我想一辈子都不释怀。”他说完,看向墙上那幅画,丁香从中她的身影。

他的初恋就是她啊。

绕来绕去,他还是把她给撩得心酥。

她忍俊不禁地瞪住他,满是爱意。

每当她这样瞪他,他都想吻她。在他没有查清楚真相前,他必须克制自己,否则,越近一步,对她的伤害就越大。

他凝视着她,五味杂陈,简直不敢想象万一她知道她父亲的死,和他父亲的 不作为也有关系,她会崩溃成什么样。

“我上班的时候,你就安分守己在家休息,我会打座机查岗的。要是被我发现你偷偷溜公司去了,那后果……”她邪邪笑,透着股威胁。

“后果怎样?”他有些期待。

“罚你去给我的小患者按摩!”她鬼点子忒多。

“那我可不敢。作为你独一无二的人类患者,我一定听医嘱。”他保证道。

“晚上去看我妈,我总感觉怪怪的。或许房主那种有钱人的境界我是理解不了的,你帮我分析分析,毕竟你们境界更接近。”她提起担忧之处。

他洗耳恭听。

听她说完整个来龙去脉后,他分析给她听。

“首先,房子现在由三个人看管,你妈妈身体不大好,老园丁年龄大,还是聋哑人,至于保安小远,差点成失足少年。他们基本是老弱病残组合。这很好理解,房主是个好人,对他来说,举手之劳。”

“可总好像这三个人不是平白无故走到一起的……”她说着疑虑。

“其次,你妈妈对小远产生的感情,我想你也不必担心,作为儿子失踪多年的母亲,和一个与儿子年龄相仿,且无父无母身世相通的男孩,天天朝夕见面,转移一点母爱,这很正常。只要她快乐,慰藉,就好了。至于小远,本性不坏。”他恳切说。

“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他本性不坏。”

“能让你妈妈当作自己的孩子,会坏到哪里去吗?你不 也会被误认为没礼貌,可实际呢,不能只关注表象,要去看内在的苦衷。”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是这个道理。

“你说了首先,其次,那最后是?”

“最后,如果你还是实在不放心,那就把你妈妈接到这儿来住,你能晚上陪伴在她身边,也让她接纳我这个未来女婿。”

她没想到,他会提出把她妈妈接来住,这让她很感动和意外。

“谢谢你。我妈自尊心强,又倔,不愿低头,一辈子都自食其力劳苦过来。就算身体这样……也停不下来,她坚持赚点钱是点钱。我没办法说服她。”她很感激。

“那就依她。况且和小远的相处,能够让她削弱些思念儿子的痛苦,未尝不是件对身体有益的事。当然,我也会陪你加快找弟弟的进度,那是最无法替代的。”

“医生也是这么说,在不透支身体的前提下,尊重病人,毕竟闲不下来的人,躺床上可能适得其反。”

“周医生说的?”他总能从一段话里不错过任何个关键点。

她点头。

“哦,你从小暗恋的周良池。”他故作彻悟。

“儿时不懂事,都过去了。”

“周良池说得对,要尊重病人。”

她反应过来,轻捏了他的手臂,说:“你别打岔,你情况特殊,闲不下来也得闲着。”

“你没看清过长大后的周良池模样,是吧?”她问。

“对啊。”

“我见过。”他咳了一声,坐直身体。

“咦,你什么时

候见的?按道理,你们没有共同的接触圈啊?“她吃惊。

“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知道你妈妈的病情,第二次是为你脸盲症。”他说。

这个男人到底还私底下为她做了多少事啊,她怎么像个白痴样一无所知。

“想听周良池长什么样吗?”他扬扬眉尾,问。

她故意装出很想的花痴表情,忙不迭地点头,说:“想想想!”

“挺丑的。”他简短的三个字形容道。她被他那无辜委屈的神情弄得捧腹大笑。

“我朋友秋昙如果知道你这么说她心上人,以后肯定……”

“嗯,肯定不给我们当伴娘了。”他抢先说。

真是个利喙赡辞的男人。尤其是对外不苟言笑,寡言少语,在她面前这么活跃,反差简直可爱。

“奇怪了,明明一本正经的人,一和我说话,就变得花言巧语。”

“别人是利令智昏,我是,你令智昏。”他拥着她,拿起铃兰,搂着她细细的腰肢,往楼下走。

她将花放入花瓶养起来。洁白的铃兰和青绿色的尤加利叶,相称得很美。

愿幸福真能归来。

彼此相道晚安,各自回房。

当他过后来敲房门时,她竟有些遐想。看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何止他。她打开门,他穿件蓝色睡袍,领口微微敞露。光滑的肌肤,胸肌明显,也不是那么夸张。

“健身的分寸把握很得当啊。”她感叹,单纯对美好肉体的欣赏。

“在想什么?”他拨开她脸上

的发丝。

“没……想什么,你还不睡吗?”她红了脸。

“头痛不痛?之前在沙漠的车上,你撞到了后脑。”他问。

“不痛。”她有点迷蒙。

他将她身子转过来,说:“低下头,让我看看。”

她顺从地垂下脑袋。

他用手指摸索着,按两下,问:“痛吗?”

“真的不痛。我都不记得我撞到这里了。”

“刚才躺下睡不着,回忆了我们在沙漠时发生的事,突然想到你后脑撞到车门上那一幕,我好害怕。你这里受过重伤的。”他低低的声音让她沉迷。

“所以你就急急敲门,看看伤到没有。”她转过身,望着他傻笑。

“头皮表面没有青紫红肿,但还是去周医生那里复查个CT,我才放心。”

她答应过后,他才慢慢踱回房间。

窝在松软的被子里,想到与他重逢至今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事情,他真是个很温柔的男人。会默默做很多事,却不宣之于口。

此时,他就在她隔壁房间睡着。

她往被子里挤了挤。因为他,心里布满绵绵的温柔。

世上很多东西,你可以努力点去慢慢拥有,面包会有,明亮的房子也会有。可是你爱的人也爱你,是多么难啊,能够相爱就是幸事了,还担心什么呢?

不要再害怕了。

已经十一月。

这个城市的秋天,仍没有丝毫寒意,微凉。再过一个月,元旦新年就将到来,她的工作也变得加倍忙碌。

野生动物园里的动物们,

看到她假期结束回来,似乎都对她更亲密,连向来对她不怎么友好的大猩猩,还主动将省下来舍不得吃的油麦菜和大蒜递给她。这个举动换来了它“女朋友”——那只雌性大猩猩的大打出手,抢夺走大蒜。

让她受宠若惊的是,雌猩猩没有吃掉那根大蒜,而是转手借花献佛,递给她。

“斑花”长高了,花纹漂亮,细长的腿,行走优雅。哈格紧抱着桉树睡觉。

确定她所负责的每个园区,动物们都健康无恙,她松口气。该预防的疾病得预防,她做着记录。

“小林,你不在园里的这些天,那些动物都蔫了般,你这一回来,全都生龙活虎。” 老兽医江老师走进办公室,笑眯眯说。

“江老师,倒是您受累了。”她沏了杯茶。江老师的声音和身形特别有辨识度,平时还教她一些动物外科的知识和实践。

“万物有灵,你真心对它们,它们也回报你真心。这就是对你工作最大的肯定。”

“我一见到它们,就很亲切,我已经把它们当做家人了。这次在外面,很想念,看来以后很难离开了。”

“你真像你父亲,不愧是林教授的女儿。”江老师嘉许地看着她。

“江老师认识我爸爸?”她是头次听说,很激动。

“上回听园长说起,我才知道。林教授和我是校友。我久仰他大名,他不认识我。我从事动物外科,他做学术研究,是学校风云人物,非 常优秀,年纪轻轻就是教授级别,却放弃北京的高薪待遇,去青海投身野生动物保护研究和保护事业,很了不起。“江老师追溯回忆。

她忽然,心里好难过,生疼生疼,眼泪倾泻涌出,滴落在桌上。

江老师见状,也老泪纵横,抬手摘下眼镜,拭泪,深深叹息一声。

“林教授的事,后来我也听说了。我们这些真正见证过他的人,都知道,那些抹黑纯属荒谬。一个放弃北京所有大好前程,远离安逸的江南之家,跑去高海拔的青海,可可西里,投身一辈子的人,怎么可能会看中盗猎分子的利益?”江老师哀叹。

“我也相信爸爸。他死在了青海湖……就算有遗书在,我也不信是自杀。可是,真相是什么,只有爸爸在天之灵知道了……”

她想听江老师讲更多有关父亲的往事。

“林教授他只会用生命去捍卫他热爱的野生动物。我曾有幸目睹你父亲的演讲,他讲述他深入可可西里的故事,他提到杰桑·索南达杰烈士说的那句,这个地方,只有死人,才能被重视起来,如果需要死人,那就我死在前面。整个演讲,非常震撼。我问问校友,或许当时有视频留念。”江老师说。

“太感谢江老师,因为我连爸爸的一张照片都没有,我很想他……他唯一的遗物,就是一本工作簿……我妈怕我受影响,藏起来了,不让我看。”她抽抽噎噎地说。

“我

也找找看有没有你父亲的照片。小林,不要哭。你父亲是个高尚的人。他不被世俗所污浊,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才在去世后被世人诟病。”

江老师的话,也激励了她。能够亲耳听熟悉父亲生前事迹的人说这番话,她备受鼓舞。

她也生起一个念头,去找母亲要到那本父亲的工作簿和遗书,仔仔细细看一遍。不管过去多少年,都要还父亲清白。

回到公寓,她没有对岳仲桉说这件事。

他发现她有些低落,手里还握着一根蒜。

“是不是太累了?”

她弯身换鞋,摇头,问他:“今天没有去公司吧。”

“没有,在线开了个视频会议。你怎么拿了根蒜?”

这个问题让她恢复点笑容,她炫耀战利品般,朝他抖抖蒜,说:“不丢我粪便了,还送我蒜,难得的礼物。我打算种在那株树旁边。”她指指客厅后方的那株桉树。

她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他,强颜欢笑。

“确实难得。我得和你一起种,悉心照料这根友谊之蒜。”他去阁楼储物间拿花铲,开玩笑道:“等到过年,涮火锅。”

“那我们最好还种点蘑菇和香菜。”她双手托着下巴,高声说。

“大猩猩吃蒜吗?”他有点好奇。

“为了预防它们感冒,会给他们吃些蒜,去去寒气。”她解释。

“你今天哭了?” 他边铲土边看她,问。

瞒不过他。

“想起我爸爸了……”她小声地,如实说。

他一听,

心剧烈地痛了。

“我没事了,本不想和你说的,你问,我无法骗你。”她反过来安慰他。

她无法骗他,可他呢,他在做什么,明知她父亲的死有很大疑点,他却自私的,因为怕失去她,而藏在心里。

岳仲桉,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吗?告诉她吧,哪怕彼此都会痛苦……他差点就要说出来的时候。

“我恨那些盗猎的人,恨他们作恶,还将污名扣在我爸爸身上,他们是要下地狱的吧!”她深恶痛绝地说,拳头紧攥。

他惊觉,如果告诉她,她会连夜就搬出这里,彻查真相,与他划清界限,对他嫉恶如仇。

不再有爱,只有仇恨。

那是他不敢想的局面。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等等吧,等查清楚,再向她和盘托出,那时候她是恨是仇,悉听尊便。他爱她就够了。

半夜里,她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她揉揉眼睛,起来开门。被他一把抱在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下巴紧挨着她的头。

许久,他才说话。

“你要好好的。”他虔诚地说。

她“嗯”了一声,问:“做恶梦了?”用手心来回抚摸他的背。

“我没事呢,不好好站在你面前吗?”

他不再说话,眼已湿润。他清楚,彻底失去一个人,不是对方不再爱你,而是成为她最厌弃憎恨的那一类人。

别无选择。

那个梦,他不敢回想。

他梦见她生气,像只河豚,身体和脸不断膨胀,最后突然爆 炸了,她就那样在他面前,支离破碎。

“岳仲桉,我会失去你吗?”她心灵相通般,低喃问。

她以为他会对她说,你不会失去我。

“林嘤其,我绝对不会失去你。”他更用力地拥紧她,托起她的脸,不顾一切的吻她。

后来她回想起他的那句听似答非所问的话,才懂,对于她这样缺爱又没有安全感的人来说,后者给她的安定要远远大于前者。

我不会失去你,是你更重要啊。

她感受到他的泪沾濡在脸上。

他怎么流泪了。

她深情地回应着他的吻,任由他疯狂忘我地吻着,几乎轻微窒息。他的唇,吻过她的眼睛、鼻尖、下巴……顺势而下,她颈肩,锁骨……迷恋她周身散发出的温热体香。

他的唇,碰到那一抹香软,还有如小鹿乱撞的起伏。他伸手欲解开她的衬衫那粒扣子。

她的手,紧抓着他背上的衣服,迷离心醉。

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床上。月光照映在她洁净的脸上,一双纯洁的眼睛,甜甜羞赧地望着他。他呼吸急促,冷不丁地清醒,恢复理智。

岳仲桉,你这是疯了吗?!

他不能这样可耻地占有她。以前可以,但现在不能了,但凡有一点点那种想法,都是对她的亵渎。

在他尚未证实她父亲的死因是否岳平然脱得了干系时,他要断了这个念头。他变得冷静了,俯身淡淡吻上她的额头,说:“晚安。”

她有点懵了。

脑子里第一反

应是,难道……生理有缺陷?她轻咳了一声,掀开被子,睡好,略带羞耻,小声说:“晚安。”

他用冷水冲凉脸,才从情欲里走出。

就算有缺陷,我也爱他。她在心里坚定地想。

下次,她一定不矜持了,要扑上去,用力地抱住她,还要主动地猛亲他一通,不放他走。

不过她是有色心没色胆。

作为未经男女之事的大龄女青年,对所爱的男人,垂涎他的男色,动情起意,这很正常吧。嗯,符合生理情况,她这不算女变态。

也怪月色太美,才会意乱情迷。

接连几天,二人都回避晚上单独共处一室,他待在书房里。她正好工作也忙,回来的晚。

路蜓送了一堆文件和合同,等他过目签字。

他准备结束病假,去公司上班。伤口基本痊愈了。他去医院复查时,还把她给强制拎去了,送到神经外科的电梯口,让她去找周良池开拍CT的单子。

在她要踏出电梯时,他跟出来。

“怎么,想陪我一起去?”她窃喜。

“我就不去了。是想给周医生澄清,坦白讲,其实他还是挺英俊帅气的,特别是穿白大褂,对病人很有耐心,有医德。”他称赞说。

她发笑,问:“干嘛跟我说这些呀?”

他耸耸肩,说:“我不想误导你的判断,毕竟他是你喜欢过的人。不能因为你只能看清我的脸,就借机得到你的青睐,有点乘人之危……你明白吗?”他深深望着她 ,一时失神。

“不明白。好了,就算我能看清全世界的俊男帅哥,我也选择你。”她笑。

他在停车场等她。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跟去,她才将要复查CT这件事,蒙混过关。理由很简单。她不想和周良池说这次在澳洲的经历,要是母亲得知了,那更是得引起恐慌。再说,做完CT后的半年才能怀孕。现在考虑怀孕是很遥远,但万一呢。而且她都不记得自己后脑撞得有多严重,并不当回事。

“周医生正在抢救病人,估计至少得等半小时。”一名护士认得她的脸,主动探头告诉她。

正合她意。

“没事,我路过来看看他。”

连周良池的办公室都没进,她在神经外科转了一圈。听到ICU病房门口传来凄厉的哭声。可能是刚抢救的病人,没救过来。

一对年轻的夫妻,瘫坐在地上,锥心泣血。

“太可怜了,小孩子才三岁,从楼上窗台掉下来了,这简直是要爸妈的命……”围观的病人惋惜着。

人间悲剧。她不忍目睹,逃离而去。

她回到车上。

“医生说没事,不用大惊小怪,动不动做CT,也不好,要吃射线的。”她边系安全带边敷衍着说。

他听她这么说,悬起的心放下了。

秋风起。

她撑着脸,看向窗外。凉风徐徐。

仲桉。

人世有这么多的无常,这么多的变数,这么多的疾病。

能使我生出与“这么多”相抗勇气的,是你。

周末。

她难得

和纪幻幻见上一面。

听说秋昙回来了,便相约去秋昙的住处吃饭。

纪幻幻按捺不住的一颗八卦的心,探索林嘤其与岳仲桉在澳洲经历枪战大戏的过程,以及他们有没有突破底线达成灵肉合一的境界。

“谁告诉你的?”她吃惊纪幻幻居然了解澳洲发生的许多细节。

“嘿,成功接近向笃,他说的,还说你亲眼看到嫌犯了,不过你有脸盲症,所以对警方的案件侦查没有任何作用。”

“你们俩什么时候走这么近的?”

“就是这次他澳洲回来,请我喝咖啡,顺便问起你脸盲症的事。你说啊,这个桃花运是能传染的对吧,你看RARE的总经理现在,属于你。而你的闺蜜我,迟早也要拿下向总监……”纪幻幻眉飞色舞道。

秋昙端着一碗蔬菜沙拉从厨房走出来。

“先吃点垫垫饥,菜还要等会儿。今晚我们敞开吃,好闺蜜就是共同长秋膘!”秋昙说嬉笑着说。

纪幻幻拉着秋昙的手,摇晃着喊:“秋昙,你先和我们说说你登山的过程吧,这下你和嘤儿都牛气哄哄了,还不快和我讲讲。”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山。登山最重要的是信念,我登到海拔四千多米就吃不消,下撤了。望着白茫茫的雪山,耳目清净。这期间遇到雪崩,差点被大冰块砸中,咳嗽险些导致肺水肿。也怪我自己,准备不充分,我打算明年十月份再去,正好,也需要存钱 。”

“这么危险你还要去?”纪幻幻嘴里包一口橄榄菜,差点没噎住。

“嘤其,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去的,对吗?”秋昙说着,朝她笑。

她知道,攀登珠峰是周良池的理想,身为医生,时间并不能自如,像攀登珠峰,至少需要两个月的周期。

“可他一定不想你因为这个理由,去冒险,如果周良池知道,他会反对的!”她生出担忧。

“我想去他心里最向往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是不是这样,就能当做在他的心驻扎过?”秋昙低眉顺眼,温婉地说。

那个无所畏惧的秋昙,只有在提到周良池时,才会露出羞怯。

“有生命,才有爱情,你要记着啊。”林嘤其忧心忡忡。

“我在雪山上顿悟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前面四苦,是命。后面四苦,是你,周良池。”秋昙说。

“嘤儿,咱们赶紧把周良池给绑来送给秋昙吧,这都相思成疾了。男未婚女未嫁,哪有那么难的事。我跟你们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久了自然生情。而且女人追男人,登什么山呢,我们胸前就有五两山峰啊!”纪幻幻说着,瞅了一眼林嘤其,补刀道:“不过嘤儿你那充其量也就二两。”

她捂着嘴笑。

纪幻幻继续侃侃而谈:“要懂得撒娇,记住三不动,走不动,拧不动,拿不动。你说你连珠峰都能登上去了,男人会觉得,

这个女人体力比我还好,驾驭不了。”

她和秋昙同时摇头,会意一笑。

“我的工作,还得给老虎狮子吹针呢,特别是给大象喂宝塔糖,真是斗智斗勇。大象特别聪明,就算我把宝塔糖藏到苹果里,它都能闻出来。它就用鼻子把苹果砸地上,砸烂了之后,把宝塔糖药给剔除来,吃掉苹果。”她津津乐道地讲着,转移了话题。

“大象这么聪明,那最后你怎么哄它吃宝塔糖的?”纪幻幻纳闷。

“要是,你会用什么办法?”

“哄男人我在行,哄大象我可不行。”纪幻幻瘪嘴笑。

秋昙也一脸新奇。

“将西瓜挖个洞,放进去一粒药,再放一个塞了药的红苹果。把西瓜滚到大象面前,这时候呢,大象会用头把西瓜压迫,把那粒药剔除,剩余的就都会吃掉。”

“哦……因为它认为那粒气味来源的药被找到了,就不会怀疑苹果里还有一粒。你真狡猾,连陆地上脑袋最大的动物,都能哄到。难怪岳仲桉对你死心塌地。”纪幻幻抚掌称赞。

“今晚不谈男人,你呀,别把话题老带偏。”她说。

秋昙应声赞成,钻进厨房。

“哎,真的,前几天久宁来RARE公司,脸色不太好看,以前来都是岳太太的高姿态。不会真解约了吧。”

“不太清楚。”她望望厨房。

“岳仲桉对澳洲的事就这么算了吗?”纪幻幻又不经意地问。

“那都不是咱操心的事,我去

给秋昙打打下手。“她起身走进厨房,心想,这次见纪幻幻,总感觉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她希望是自己太敏感了。

这一年,她变得愈加有边界感,懂得语言的分寸,这就是一岁年龄一岁心吧,也是在他身边的潜移默化。不再像二十岁出头时口无遮拦。

是被他传染吗,她有颗温柔心了。有时还嗲声嗲气,在他面前撒娇。

上天让我们有嘴,是为了三件事,表达爱、食物、吻。语言和文字那么美,都不该成为伤人工具。

成年人的力量,是善待取悦自己,担负自己。

独善其身是美德。兼济爱人,也是。

当悟得,再亲密的关系,甚至父母,伴侣,对方都没有责任承担你的压力及不幸。就会释然。

她不再苛求。

只要他在,只要他好。

遇上岳仲桉以后的时间,仿佛被调整快了。

每日都飞速度过。重复着原先的光景,他工作再忙,也会抽时间来野生动物园。

十二月初。

园里要举办一个活动,有一所幼儿园的小朋友过来团体参观,走进动物,了解动物。

园长将接待的工作交给她,充当一次讲解员。

保护野生动物,从小抓起,她想,这是一次很有意义的介绍活动,她想做好它,于是准备得很充分。到了那天,她生动有趣又通俗易懂给这群孩子们讲动物小百科,小朋友都听得入神。

在绿孔雀园区时,许多小朋友都想要看孔雀开屏。

“厉害的阿

姨,你有没有魔法让绿孔雀开屏?“一个满头自然卷的小姑娘问。

她有些束手无策。

眼下不是孔雀的求偶季节,要想让雄孔雀开屏,还真是需要运气。

“妈妈说,孔雀看到比自己漂亮的,穿得光彩夺目的女人,才会开屏。”机智的小男孩举手说。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伶牙俐齿。

“雄性孔雀开屏,是为了吸引雌性孔雀的青睐。并不是看到比自己美的人才开哦。”她弯下身,耐心和孩子们解释。

“可是阿姨穿得就不那么漂亮,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呢?”

幼儿园的老师赶忙道歉,说:“对不起,这些孩子好奇心太重,冒犯了。”

“你们不可以这么说阿姨噢,要有礼貌。”老师纠正孩子们。

“没事没事,小孩子天真无邪。”她这回是黔驴技穷了。

当她抬头,面前是一扇玻璃,映着她的脸。她不知道自己长得好不好看,但从十几岁时的模样看,算得上清秀。

虽然和岳仲桉处在恋爱期,她也没有过分在意外表,穿衣都是只讲性价比和舒适度,款式和颜色普通素雅,又不化妆。

难怪连小朋友都笑她不漂亮。

童言无忌。

她觉得孩子们很可爱。

“小朋友们说得对,阿姨穿得不好看。那等你们长大了,你们穿得漂漂亮亮的,再来看绿孔雀,好不好?”她耐心十足地说。

岳仲桉本是打算来看考拉哈格的,见她被一群小朋友团团围住,他看 出了大概意思。

他走到角落,给路蜓打电话,让她马上派一名化妆师过来,再带条礼裙。

再佯作无事走到她身边。

她冲他莞尔一笑。

“小朋友们,刚才听到你们说,孔雀只有看到漂亮的人才会开屏。那叔叔等会就告诉你们,这个观点是错误的。”他神秘道。

“不仅要穿漂亮的裙子,还要在孔雀面前放音乐,对它跳舞,那它就会开屏了。”人小鬼大的熊孩子说。

“我们今天的目的,是保护动物,爱护动物,而不是看动物表演,知道了吗?你们以后,要拒绝看海豚表演,不能骑大象,看耍猴之类的。都是违背动物天性,人为训练去伤害小动物。”他郑重其事地说。

“看海豚表演,是伤害它吗?”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孩子,声音变得弱小。

“当然。除了刚才这位阿姨和你们说的,雄孔雀追求雌雄会开屏,还有一种情况也会开屏,那就是受到惊吓。所以,在孔雀面前放音乐,手舞足蹈,就算它开屏了,也是害怕了。”他讲完,又温暖笑着问:“你们这么善良可爱,才不会伤害小动物的,对吧?”

“不会——”孩子们异口同声说。

她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与小朋友慢条斯理地说话,还将一个走不动的孩子抱在怀里。

他真温柔呀。

想到这么温柔的岳仲桉,是爱着她的,她心里的欢喜都能溢出来。

“等会化妆师过来,给你化个妆,再套上一

条礼裙。“他凑到她耳边说。

“我在上班呢!”

“这也是工作之一,必须让这群小不点们深刻认识到两点。”他坚定地说。

“哪两点?”

“一、雄孔雀见到漂亮女人不会开屏。二、我女朋友是很漂亮。”

她笑,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最终她在他和小朋友的一味鼓动下,半推半就坐下。化妆师迅速熟练为她化上轻盈灵动的妆容,编了个好看的发髻,发尾插上七朵连排的裸色花朵状发夹。

“哇,阿姨好漂亮!”孩子们惊呼。

一条裸色薄纱长裙,套在她身上。虽然没有完全脱掉身上的白色上衣,就这么见到套上,也效果惊人。

崭新的她夺目而出。

他也看呆了。

淡淡的妆,有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孔雀真的不会因为人比它漂亮而开屏哎……”

“就是啊,阿姨都这么漂亮了,像白雪公主一样,都没有开屏。”

“小朋友们,以后了解动物,可以来野生动物园,但我们要做到不看动物表演,明白吗?”她说着。

寓教于乐。

他这才退到远处,站在一棵树下,默默看她和孩子们聊得很开心,结束活动后。

“谢谢你,辛苦了。小朋友们最喜欢孔雀园这堂生动的课。”老师在上校车前,握住林嘤其的手,感激道。

她笑着摇头,说:“这都应该的事,和孩子们相处她很开心,也收获很多。”

望向他。

他又一次为她解围了。

没过几天,下班回来的她,说起动物园要举行一个“动物大逃亡”的活动。

“你们园里怎么这么多活动,真是丰富多彩,我都想去上班了。”他给她倒一杯水,坐在她身旁,为她捏捏肩。

“那你周六下午有空吗?”她顺着话问。

“我可以把手头的事放一放,你有什么吩咐?”他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

“如果有时间,可以过来客串一下扮演斑马的角色。”她说。

“教动物越狱?”

“对啊,应对紧急情况,比如火灾之类。”她认真地说。

“动物不如人系列啊!”他爽朗地笑。

居然答应了。

那天下午,动物园里,每只动物,都见到了一匹萌萌的斑马,上演着如何“越狱逃跑”的画面。

他头上戴着斑马的头套,身上穿着斑马纹的衣服,还有长长的黑色尾巴。当他在斑马园时,一匹正在吃树叶的斑马,看着他这匹“假斑马”不停跳跃,奔跑,比划着手势。

那匹真斑马震惊了,犹如看到一个……二货。

她举着相机拍下斑马的神表情。

“你们别总是低估动物的智商,只是碍于语言无法沟通而已,如果它们讲话我们听得懂,说不定都碾压我们智商。你看,它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在说,这货怕不会是个傻子吧。”他指着照片,笑道。

她已经笑得不行了。

“你扮成斑马的样子,真帅气逼人。你要是条斑马,我也会爱上你。”她花痴脸。

“这

条斑马是雌性还是雄性。“他问照片上的斑马。

“雌性……”好吧,她吹捧失败。

“你这叫盲目崇拜,是不好的。”他假装严肃批评说。

每当他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和她在一起度过的这些回忆,都是他繁杂日常里的温馨。

那件如大石般压在他心头的事,也没有放下过。

内疚感始终萦绕着。

他计划新款设计图定稿后,休假去青海湖一趟。虽然岳平然坚称自己只是目睹后离开,并没有做坏事。但,无动于衷本身就是放任伤害的行为,更何况,他并不完全相信父亲的话。他了解父亲,说出十分的话,能信的只有三分。

还有件事,就是他对向笃的怀疑。在看了向笃递交的新款设计图后,发现并没有听从他的想法,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材质,仍旧是真皮。

会议上,向笃再一次提起和澳洲某集团合作渠道的事。

他决定和向笃谈话,并主动联络刚回国的独立设计师乔谦,给RARE注入更独特的设计理念。

岳仲桉办公室。

向笃并不认为自己的新款设计有问题。

“我们要想RARE在两年内打入奢侈品市场,必须提高成本,抬高价格。定价决定了产品是一线还是二线三线。”

“单纯靠稀有动物皮质,抬高价格,有意义吗,试问,你是消费者,你会买吗?”他反问向笃。

“会。”

“那只是你个人的价值观,先让市场部做个调查统计 表,分析下吧,至于澳洲那边的渠道,我不想再看到这个提案。“他严正的口吻。

“那设计图重新改?”

“不是改的问题,是得换材质,我考虑着眼年轻女性群体,价格太高,我们势必会失去这些顾客。我在争取和乔谦的合作,元旦后,会在北京碰面。”他握着钢笔,思忖道。

“那个在南极办过环保作品展,呼吁关注全球变暖,保护冰川计划的设计师乔谦逊?”

“对。他的设计非常年轻化,有些是帆布材质,色彩吸睛,还具有故事性,很受欢迎,我认为有很大的商业价值空间去挖掘。”他观察着向笃的表情变化。

向笃没有表现出丝毫无法接受。

很反常。

“我也认为公司应该多建立一个设计团队,很好。”向笃说。

“你能这么想,说明我们都怀揣初心。”他微笑着说。

“初心,初心!岳总,恕我直言,自从你和林小姐交往之后,就开始偏离正轨,我不知道现在在你心里,初心到底是动物保护,还是打造第一无二的RARE品牌。”向笃干脆道。

“这两点并不矛盾对立,参考乔谦。”他说完,低头看文件。

“乔谦的设计,只能做尝试,不能做主打!”向笃情绪失控,双手撑在办公桌上。

岳仲桉抬起头,合上钢笔盖,平静地望着向笃,说:“我自有定夺。摆正你我位置,你是设计师,我是总经理。各司其事吧。”

这次不愉快

的谈话,两个人都心生芥蒂。

久宁的解约,对于RARE也是挑战和转型。

解约当天,久宁支开经纪人。

“岳总,多日不见,你还好吗?”久宁一改往日的亲昵,疏离客套地问。

“还好。”他更喜欢她这样说话的方式。

“伤口不会再影响你了吧。”

“不会了。”他摇摇头,淡笑。

“在澳洲那天,我和她是同时得知你在沙漠,遇到危险的。她的选择,也让我认清,我并没有多爱你。她能为你不顾生命,我做不到。祝福你们。”久宁大方地伸手,与他握手。

“谢谢。很感谢你过去对RARE以及对我的支持。”他温和从容地说。

“BYE。”

“BYE。”

在简单的道别中,岳仲桉结束了合作,久宁结束了感情牵绊。

林嘤其听他说这件事时,有些不可思议。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让久宁做出决定。

她并没有情敌撤退后的喜悦,她挺不是滋味。诚然,爱是无法拱手相让的,总有一方受伤。

作为得到爱情的这一方,她若还有得胜之心,岂不是无情。

要加倍珍惜他才好。

难得两个人都能早点回到公寓,她精心准备晚餐。他换上家居服,挽起袖子,和她一起在厨房忙碌。

他洗干净菠菜、小番茄,放在白盘子里,红绿红绿,清清爽爽。再洗鱼头和虾。

要做四道菜。

鱼头青豆汤,麻酱菠菜,番茄乌梅和沸腾虾。

平日里只做两道菜,

一荤一素的她,今天算是非常不节俭了。种类多点,量上少些,以避免浪费。

“鱼头青豆汤,是我妈妈的招牌菜,乳白的鱼汤里,一粒粒青豆,特别精致。”她将汤煲上,动作麻利。

“菠菜下水焯几分熟?”他勤快地把菠菜放入水中煮。

“八分熟,然后过一遍凉水,再把水挤掉,摆放好,淋上麻酱。”

“你听过《但愿人长久》这首歌吗?”他注视着菠菜,问。

“王菲的那首吗?”她切着小番茄,有一茬没一茬接他的话。

“卢冠廷的。”他去客厅打开音响,又急急折回厨房,继续看他的菠菜,生怕焯过熟。他守着菠菜的模样,有点天真可爱。

公寓里久久回荡着优雅深情的歌声:

……

每夜繁星不变

每夜长照耀

但愿人没变

愿似星长久

每夜如星闪照

每夜常在

漫长夜晚星若不可休

问人怎么却不会永久

但愿留下是光辉像星闪照

……

不愧是唱《一生所爱》的卢冠廷,声音打动的人想哭。

但愿人没变,愿似星长久。

元旦前一天。

她得到条寻亲线索,在G市的一个偏远乡下,叫白首乡,有个寻亲青年,年龄和林有声差不多,被养父母收养时,也是五岁。

考虑到他公司事情多,她简单收拾两件衣服,准备独自去乡下一趟,可能需要在外住一晚。临走前,她在微信上和他说一声。

“等我忙完,明天陪你去。”他回复。

“我自己可以。”

“知道

你自己可以,我还是无法放心。“他怎么可能放心她独自去人不生地不熟的偏远之地,她连个人的脸都辨认不了,受了欺负,都记不住是谁欺负的。一想到这里,心就揪着疼。

她遭受这么多不幸,竟还有可能和他的父亲有关。

他要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好她。

“不要因为我,影响你自己。”她迟疑着,发出这句话。

“想你了。”他回,握着手机,始终挂着笑。原本埋首在一堆高强度的工作事务里,只有她能让他精神松弛。

手机屏幕,往下不停掉星星。

“原来用微信发想你,会掉星星?”她还是第一次在微信上看星星。除了他,还有谁会对她说想你。

“那你对我说一句,我也想看星星。”他变着法,想让她说想你。

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就很暖意,说不出的安心。

“我不说。”她故意逗他,回复道。

“让系统检测一下,要真正的想,才会掉星星。”他食指撑着下巴,看着屏幕笑,等待她的消息。

“想你。”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回他。

居然真的没有掉星星。

“你完了……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这都被系统看穿了吗?”她有点懵。

“想你了。”他又发了一遍,屏幕上的星星扑扑往下掉。

她不服输,再发:“想你。”

还是没有星星出现。

“林豌豆,知道吗?发想你不会掉星星,只有发想你了,才会掉。”他忍不 住告诉她,不作弄她这个小傻瓜了。

原来如此。

想你了和想你,一字之差,却有区别。

每当我想你了,星星就落满身。

那晚,他在公司加班到凌晨,把连续两天的工作都做完。工作是无止尽的,她的事同等重要。

为了避开元旦出行高峰期,清晨六点多,天尚未亮,他就起来喊她出发。尽量让她能多睡会儿。

还给她挤好了牙膏。

“我开车时,你再补补觉。”

她咧嘴笑:“那多不好意思,你那么辛苦,我陪你说说话解困意。”嗯,实际上车后,不到十分钟她就歪靠在座位上,呼呼入睡了。

他开车,边看她边笑,估计这个小考拉紧张得一晚上没睡着。好好睡吧。其实知道,这次的寻找,无疑也是扑空。

她想去,他就陪着好了。

这趟乡下之行,当做属于他们的一段特殊短暂旅程。

下了高速后,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等她醒来,车子风尘仆仆行驶在颠簸的乡道。

“睡得好吗?”他向她微笑。

“我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喊我,你腿受过伤,不能疲劳驾驶。”她点头,伸了个懒腰,摇下车窗,新鲜空气迎面吹来。

“伤都好了。”他说。

路旁一排排香樟树,叶还泛着青。

在车子经过一个小镇上时,她提议:“都十点多了,我们在前面的餐馆吃点东西,换我来开车。”

这是他头一回在乡下的农家乐里吃饭,有点兴致勃勃。

“好吃吗?”她问 。

“好吃。”他给她夹块鸡肉,喂到她嘴里。

她吃了两碗米饭,以前还会矜持,在他面前小口吃,现在倒是更自然了。吃饱后,她开车,让他休息。

按照线索上的地址,车在蜿蜒驱车的乡道上跑了一小时,终于来到这个叫“白首乡”的地方。

“我们这是,一起到白首了。”他拉着她的手。

她溢满喜悦。转念想,若是无效线索,不是白首,那就是白跑,表情变得落寞。

“就算不是,也别失落,没白跑,就当元旦出游。”他知她的心事。

打听到要找的青年家地址,他们直奔而去。

在几间高矮不齐的民房里,见到了寻亲青年本人。她仔细打量眼前的大男孩,本人比照片看起来要胖点,也矮点。

她看不清脸,求助的目光看着岳仲桉。

他通过五官仔细辨识后,发现外貌相差大,特别是眉眼,一看就是两个人,便向她摇摇头。

他暗想,这远没有他找的那个青年像。

她怕错过,反复求证下,看到男孩颈后有块黑色的胎记,显然她弟弟是没有的胎记的。

悻悻而归,回到车上。

“这种失落,已经重复十几年了,从我弟弟几岁到十八岁了,但今天格外难过,换做以前,我一个人来找,可能还坚强些。”她声泪俱下,边说边哭。

“不哭不哭,有我陪着你。”他的肩膀给她靠。

“我真像个废物。”

“哪有这么可爱的废物。就算是小废物,我不都

陪着你到白首了。“他指着路牌上”白首“二字。

“你再这样纵容,我可就彻底坚强不了了……”她破颜一笑。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掩饰情绪,喜怒哀乐,都能被他看到。

落日西挂,炊烟袅袅。

乡下的晚饭时间分外早。

他们打算返程,在城区的酒店住一晚,隔日赶回G市。

车刚开到白首乡出口,遇上一个满头汗,拄着拐棍蹒跚地走,都快急哭了的老奶奶。

他将车缓缓停住。

“这个村庄住的大多是留守老人,别是出什么事了。”

她跟着一同下车。

“奶奶,您别急,怎么了,跟我说说?”她急忙上前问。

老奶奶颤颤巍巍,哭诉着:“要命哦……来不及了……”

“老人家,什么来不及,跟我们讲,我们有车,肯定比您走去快!”岳仲桉搀扶住老人,担心听不见,抬高音量。

“我家里养的老母猪难产……眼看快死了……我要去镇上的兽医站喊人,可我不能做你这小汽车,我晕车……”老奶奶捶胸顿足。

林嘤其一听是这事,倒不那么担心了,她就是兽医啊。

“奶奶,我是兽医,您家在哪,赶紧带我们去!”她自告奋勇地说。

他低声提醒问:“你确定你可以给母猪接生?!”

“当然,念了几年动物医学,不是白念的。现在就算开车去镇上兽医站,也来不及了。”她倒是很有信心,毕竟这是她的领域,这时候他那些曾经获得的各种 证书,就帮不上什么忙啦。

“姑娘,你是兽医?那可真是老天保佑,”老奶奶忙领着他们往家走,带着哭腔说:“我就指望这一窝小猪仔,卖钱过个安生年……”

岳仲桉不由自主地跟着林嘤其走。

远远就听到猪的嘶叫声,老人指着前面一个砖砌的窄小猪圈,急得直跺脚说:“就在那儿,你们听,痛地惨叫。”

林嘤其向猪圈跑去,岳仲桉让老人家在后面走慢点,他也跟着她跑。事实证明,他跟着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终生难忘。

她一看情况后,顾不上其他,挽起袖子就钻进猪圈,为母猪进行检查。他站在外面,从未到过乡下,见过猪圈的他,哪遇到过这种状况。

“快进来帮忙。”她向他招手。

他往后退两步,摆摆手道:“我?我不行的。”有些无措。

说完之后,见老人走来了,急得手都不停颤抖。

他还是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钻进了猪圈。听从她的指导,帮着她给母猪接生。

一场无法描述的经历过后,经过二人的努力,终于母子猪皆平安。

他居然特别开心。

平日里办公室待久了,重复一日又一日的工作,却不曾想,这种体验也是很有成就感。

能够和她共同帮助老人,做了件很成功的小事,他感觉不错。直到彼此精疲力尽坐在老人家院子里,喝一口水,她才顾得上吃惊。

那样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岳仲桉,竟会在猪圈里给 母猪接生。

她趁机偷偷拍了一张他怀抱小猪,满眼温柔盯着怀里小猪看的模样。

她说那是他最英俊的样子。

他何尝不是感动到了,她带着他走进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温情世界。

那个整洁到连衣褶都抚平的岳仲桉,办公室常年伴随尤加利气息的岳仲桉,害怕小动物的岳仲桉,却因为爱上身为动物医生的她,而跟着她,去做了许多他曾经想都无法想的事。

或许爱就是这样:

我一个人不愿意做的事,因为和你一起,我便能甘之如饴。

在柴房屋檐下,她发现地上掉落了许多蜜蜂,看种类,是中华蜂,被列入农业部国家级畜禽遗传资源保护的品种。

她捡起一只虚弱的蜜蜂,问老人:“奶奶,怎么有这么多蜜蜂在地上?”

老人抬头指着屋顶上的蜂巢,唉声叹气:“春天花开的少,这些蜜蜂采不到多少蜜,等这冬天来了,它们没有蜜过冬,就饿死了……”

她看地上一只只无力挣扎的中华蜂,感到忧愁。

来的时候,她确实发现,到处都是树木,很少看到草本的花。

“现在都退耕还林,田里种满树,年轻人离开乡下去城里了,田就荒废下来,现在也没人种紫云英和油菜花了 ……”老人无可奈何。

过去油菜花及紫云英是中华蜂的最大采花粉区,如今竟找不到了。

“除非种紫云英,否则这些蜜蜂下个冬天会继续因为采不到蜜,饿死,逐渐减 少数量。“林嘤其看着手心里那只蜜蜂。

它们飞上很远,却两腿空空,采不到花粉。

“草籽价格也太贵了,一亩田就得花几百块钱种子,我们一年到头攒那点钱,保住自己生活,不给儿女添麻烦,哪有闲钱去买花种,再说啊……年纪大了也种不动了……”

“奶奶今年有八十了吗?”

“我八十六了,还活的上几年?以后春天,不知道还能等到它们来我屋顶上安家吗…..我这活一辈子,都习惯屋顶上有蜜蜂筑巢,屋檐下有燕子做窝了,就像是自己的伴,我总在春天等它们回来……”老人朴实的语气,慢慢地说。感伤处,用衣角擦着浑浊的眼睛。

岳仲桉沉默听着,目光停留在地上那些小蜜蜂身上。他心被柔软触动着。

“要是我们买紫云英的种子,来种好,你们老人家愿意吗?”他的声音,温暖如阳。

老人诧异地望着林嘤其和岳仲桉,无法理解,连说他们真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回到G市后的第一个周末,他们买了五十公斤紫云英种子,放在车后备箱里,又去了一趟“白首”乡。

“种地苦不苦?”她问。

“为了你,我甘愿受苦。”

“这么好?我可舍不得你累坏了。”她满眼爱意。

“主要是想和你,再次到白首。”他柔声说。

希望即将到来的春天,这些小家伙不会再两腿空空了。

她和他,送它们一片花海。

从白首乡回来后,

他就更忙碌了,向笃越来越难以说服,导致一些工作进展艰难。他从G市飞北京,去和乔谦面谈。

乔谦是很难请得动的人,岳仲桉为此在北京一待就是五天。

起初乔谦对RARE的了解,均来自外界与网上的评价,所以态度很冷淡,也侧面表示自己会合作的品牌,不会是那种暴发户专爱品牌。

岳仲桉向乔谦坦诚这些年在RARE上弯路,也正是意识到这点,才三顾茅庐,邀请乔谦的加入。

交谈间,岳仲桉将林嘤其曾对他说过的环保理念,加入他对品牌未来的设想,提打造环保与时尚相融合的系列包包。

“像我的女朋友,她是从来不背真皮包。说来难以置信,我心爱的女人,不背我的包,她都背帆布包,有时就是超市里的环保袋。”岳仲桉笑,提到林嘤其,他总是脸上无限光辉。

这让乔谦有些共鸣。

“岳先生,看来你的女朋友非常有大爱,她也是做设计的吗?”乔谦问。

“她是一名野生动物医生。”

“那你如何看待她背环保袋出行的生活方式?”

“欣赏。所以我想推出一款包,能够让她和她这一类女性喜欢,会背出去的。也只有乔先生您能做到这点。”岳仲桉肺腑之言。

连续三天的见面,都交谈到深夜。

从起初的抵触,到敞开心扉,畅谈理想。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最终,乔谦被岳仲桉的理念和诚意所打动,认可双方的 志同道合。

乔谦和RARE达成合作。

岳仲桉松了口气,五天,可以睡个踏实的觉了。这趟北京出差,终于解决公司设计师团队的困境。

他不在公司的这几天,向笃如油锅上的蚂蚁,开始不停参加聚会,以RARE首席设计师的身份,吸纳资源和人脉。

向笃参加一个时尚Party时,遭到某位时尚达人的开玩笑。

“听说你们老板上月都混猪圈去了,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你混猪圈了?哈哈哈……”众人哄笑。

向笃举着酒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备受刺激,也自认为看清现实,他和岳仲桉的多年搭档已经到了终点,但为RARE付出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就这么替他人做嫁衣。

更何况,他在澳洲,为了救岳仲桉,还……想到这些,向笃愤恨不平,都是那个叫林嘤其的女人,从她接近岳仲桉,就开始洗脑。

向笃认为岳仲桉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什么环保!什么动物保护!什么情怀!他们是要把公司做强,做大,赚钱!

逼急了单干!

不过,就算另起门户开新公司,也要把RARE置于一个水深火热的局面,也给岳仲桉一个惨痛的教训,让他知道,没有向笃,RARE就等于是失去了灵魂!

喝醉后的向笃,坐上车。代驾司机问他去哪。

那一刻他脑子突然冒出个地址,就说了出来。

是纪幻幻的家。

向笃的深夜突然造访 ,还喝得酒气熏天,对于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崇拜之心的纪幻幻来说,这算是投怀送抱。

在欲拒还迎间,两个人一个借着酒劲,一个借着爱意,两人不可遏制地发生了荒唐的亲密行为。

酒醒来的向笃,悔意四生,见纪幻幻还没醒,边穿衣服边仓皇离开,他逃走的样子,真不是男人。是疯了吗,竟和这个他根本瞧不上的“爱慕虚荣,庸脂俗粉”女人,走到这一步。

只因她认可他,崇拜他,在她的目光里,他看到自己是最强大和正确的,就像站在全世界中心般,俯瞰着她。

他从纪幻幻的眼神里,捕捉到,她能够成为他的信徒,唯一的信徒。

林嘤其去看望母亲时,小远正在和母亲一起剥豆米,低头说着话。

“我儿子两岁多时,就知道心疼妈妈,我剥豆子,他就也在旁边蹲着,小手学着剥,我说,你还小,别剥,喊你姐来帮忙。他还疼他姐,不喊,非自己剥……”

“那么小,他会剥吗?”小远问。

“哈哈,半天剥不出来一个,剥出来就塞嘴里去吃了!”母亲笑过之后,又难过起来。

那幅画面,林嘤其还能想起来。

弟弟很小就像个小男子汉,懂得保护姐姐。

“要是他还在我身边,也会像你这样,陪我剥会儿豆子吧……”母亲喃喃地念着。

小远将手里的豆子往盘子里一扔,站起身,态度生硬地说:“我去打游戏了。”

林嘤其看着小

远冷漠地走了,便说:“妈,我来帮你剥豆。你别和他说那么多,没看出来吗,人家敏感着呢,毕竟他没有妈妈。”

小远听到这句话,突然冲到她面前,像是受到莫大的伤害般,喊道:“你说谁没有妈妈……”

她站起来,“看着”他的脸,虽然不知他的表情,从他绷起的喉结,涨红的脖子看,他非常激动。她究竟乱说什么,伤害了一个和他弟弟一样,失去父母的孩子,她万分后悔,“对不起。我没想会伤害你……”

母亲劝和着:“无心的无心的,小远啊不要往心里去。”

小远跑开了。

不知为何,这次不愉快,反而让林嘤其之前对小远的不好印象消失了。她莫名地和母亲一样,对小远产生了一种疼爱的感情。

她再次鼓起勇气,向母亲要父亲生前的工作簿。

母亲警惕地说:“好端端你要看那东西做什么?!”

“妈,那不是那东西,那是我爸活着时的心血,他每一天做了什么工作,都记录在那一本本工作簿上,我要看看,到底我爸是怎样的人!”

“别看了,你爸是个好人。”母亲回避着,那扫帚扫豆壳。

“十几年你都不给我看,我爸不明不白死了,难道你没怀疑过吗?他死的那一天,遇到了谁,发生过什么事,这些是能……”

母亲打断她的话,将手里的扫帚一挥,说:“能怎样?你想怎样,嫌家里就剩两口人还多是吗,你答 应过我的,不会再去碰这个,为什么还要来撕我的伤口?”

“他是我爸爸啊!”她低哀道。

“他是我丈夫……”母亲痛苦地闭上眼睛,捂住腰部。

“妈,你别气,我不看了……”她扶住母亲,不敢再刺激。

“真要给你看的时候,我会给你看的……答应我,没到那一天,不要再提了。”母亲苦苦哀求。

“我答应你……”

她想,母亲是怕她重复和父亲一样的路。

欣慰的是,在江老师的号召下,果真收集到了一些和她父亲有关的相片,泛黄的相片里,是父亲和不同的人合影。有他曾经的同学,老师,还有他讲课时的学生。

这些相片被很好的保存着,只是她看不清上面的脸。

岳仲桉从北京回来,她拿出相片给他看。

“这是我爸爸,还没有做爸爸时的样子。”

“你长得像你爸爸多些。”他望着相片上那个眼神纯粹,一生正气的男人,想到仅有一次的见面。

还穿过她父亲的衬衫。

他要为林贡之的死,还一个清白。

不仅是为了他和她的感情,更是替他父亲岳平然,向灵魂高尚的学者,赎罪致敬。

“我爸爸,是个好人,你见过的,也相信的对吧?”

“他曾是你的山,也是青海湖,无数只野生动物的山。”岳仲桉拍拍她的肩膀,说。

这句话,令她眼泪流下来。

“现在和以后,我是你的山。”

他是她的山。

是最懂得她的人。

十四载,日月如

梭。很多事都变了,很多,都不再了。

她用围巾裹住脑袋,好想放声哭。那个什么人都看不清,总是会出错的自己,像个废物。

可是,小废物爱上了这座山。

既勇往无前,又胆怯后怕地爱他。她知道,他父亲并不接受她。他们都似乎默契地避开谈及未来。

仲桉。

不知道以后我们还能走多远,我能离开你方圆几里。

无论将来如何。

我们,已经去过白首了。

第九章 我能放下你,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见过了你心爱的人模样,我便细细记了下来,来生就成为这样的人,好令你爱上我。

G市的冬天,并不寒冷。

转眼,要过年了。

一年竟是转瞬之间。

岳仲桉提议,大年三十晚上,将她妈妈接到公寓来吃团圆饭。他们恋爱以来,他还没有机会以她男朋友的身份正式见她妈妈,他想,也该见了。

“我妈不来,说要陪小远过年。”她靠着沙发,看工作排班表,春节期间,野生动物园将迎来游客高峰期,她要更忙了。

“那就把小远一起接过来吃年饭。”他回复完向笃的邮件,合上电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主动邀请小远。

“你确定让小远来你家?”

“有难度吗?”他手臂撑在沙发上,微眯着眼看她。

“毕竟以你的身份,会不喜欢不熟悉的人来家里吧。哪怕是路蜓来送文件,也止步楼下。再说小远还有过前科。”

“不许你这么说,主要不是为了你妈妈高兴吗?”他揉揉太阳穴。

“公司的事,很伤神吧。”

“向笃对乔谦的加入,很不服气,比较难办。”

“你没有错,一家公司有多个设计师团队,很正常。向笃可能还不习惯,毕竟你们公司在上升期,以后设计团队只会越来越壮大,这是必然的事,没有谁可以一手遮天。”她说完,翻开手机,找到个视频,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接过来你问。

“超模走秀,这

么养眼,当然要分享给你,让你缓解缓解疲惫的眼睛。“她边说边用大拇指轻轻在他眼皮上抚过。

他点开视频。

“你看,她们身材多好!”

“跟你一样。”他看了一眼,淡淡地说,把手机还给她。

“......无语,我平胸短腿。”

“本来就跟你一样。”他一副受了冤枉的语气。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广大男人居家必备。

“你这叫身盲,是看眼科还是精神科?”

“身盲?”他笑。

“身材失认症。”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她,抗议说:“看来我要做出示范给你看一看……”

她瞬间红了脸,低下头。

“我不会吃掉你的,只有考拉吃桉树的份。”他点了下她鼻尖,逗她。

她环住他的脖子,他凑上来吻她的脸。

“我想今年找时机,拜访你爸爸。”她推开他,说。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他一惊,坐回原来的位置,顿时五味杂成。

“你都喊我妈吃年夜饭了,我也要主动拉拢下你爸爸,上次医院见他,让他对我印象不好,这次,我想争取下,想得到他对我们的祝福。”她满是向往。

“怪我,因为我和他的隔阂,令你受委屈了。”他搂住她,内疚道。

她抱住他的手臂,往他怀里挤了挤,闭上眼睛,舒心地说:“我想你开心些,那些久久不散的痛苦记忆,如果抹不去,那就让我们拥有更多的甜蜜来占据。”

“有你

在,我已经很少去想那些了。”

如此静静相拥,远胜一切。

当她把岳仲桉要一起吃年夜饭的事告诉母亲和小远之后,母亲对此尤为开心,孤僻的小远也没有排斥,默默答应。

母亲提早就买好了菜要亲自做一顿年夜饭,还反复嘱咐,不去饭店吃,不要请人做。

除夕。

他开车载着她,去那所宅子接她母亲与小远。郊外弯弯绕绕的路,一栋建落在幽深处的宅院,他并没有多费劲就找到了。

“你对这块很熟悉吗?”她问。

“以前有认识的人住在这一片,来过,就记住了。”他目送她走进去,站在院门外等。

他点了一根烟。

每次回来,都无可避免会低落。举目望去,那片树林,有着太多他的童年回忆。

往事清晰明了地出现在眼前。一个清瘦白净的小男孩,在秋天的林子里采色彩好看的树叶、松果、蒲公英、马尾草和野雏菊,扎成小束,送给倚靠在树下的母亲,她在等父亲回来。

“妈妈,送你一束花。”

“桉,你说,爸爸还会要我们吗……”母亲的声音,永远都很轻,眼神哀怨地望着那条父亲平时开车驶入的路口。

父母也曾有过甜腻的新婚期。

听母亲说,那时她为了多陪父亲一会儿,早上从车库里上车,到大门后再下车,送他这么短短的一程,父亲也依依不舍。傍晚,就站在这里等父亲回来。

两个人恨不得天天朝夕相处。

他无法理

解,男人怎么可以始乱终弃,抛弃妻子。即使父亲对他说,儿子,等你长大,等你也成男人,你就懂爸爸了。

他深恶痛绝。

“我以前,对你爸爸怨过,恨过,我现在终于懂了,当初他追求我,说喜欢我,有多少的成分是看在容颜上,现在就有多少成分会舍弃我,厌倦我。因为容颜易逝,怪我我咎由自取。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

仿佛母亲为他扶正书包,摸着他的头讲出这段话,就在耳边。

他吸尽最后一口烟。

眼前出现林嘤其盈盈的笑脸,他晃了晃神,迎上去接过她妈妈付喜柔手里大包小包的菜。

“阿姨,好久没见,身体还好吗?”

“我都好,你也看见了,我这身板,还能找份这样轻巧的工作,住这大房子,喂喂猫浇浇花,算福气了,多少人的晚年生活,不就是这样嘛。”

“那就好,我们才放心。”他为她妈妈拉开车门。

小远低低地喊了声“哥”。

“多亏你照顾着嘤儿,让我省心不少。她平时笨手笨脚的,你别嫌弃,让你多担待了。”付喜柔若不是亲眼所见,都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担心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女儿,竟真交往了男朋友,而且还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妈,别长他志气,灭我威风,我和他打个平手,互相照顾。”

“对,势均力敌。只要陪她,都是乐趣。”他笑,抬眼从中央后视镜看小远正百 无聊赖地玩手机,心事重重的。

那晚,岳仲桉在厨房陪着母女二人做饭,帮她们打下手,摘菜洗菜。忙的不亦乐乎。

丰盛的年夜饭,端上了桌。

小远从沙发上起来,懒洋洋地在餐桌前坐下。

四个人举杯共饮。在林嘤其看来,自当年家里变故之后,再也没有像这个年夜般热闹。

那时她还不知,这是她和母亲度过的最后一个团圆年夜饭了。

整个春天,野生动物园都非常繁忙。

白天她基本都在园里,周末加班。好在是做热爱的工作,也不感到苦。

唯独隐瞒着母亲,这让她心有不安。

岳仲桉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国外出差,和乔谦的合作也非常顺利,着手准备秋冬款的走秀。

有天,她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和纪幻幻见面,在电话里,约好她去RARE专柜等纪幻幻下班。

她刚走到RARE专柜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纪幻幻被一位中年女士揪住了胳膊,无法挣脱。

“以后谁还敢来你们店?堂堂专柜居然卖山寨包!就这包,淘宝上不出一千块钱,你们胆也太大了吧!”女顾客大声嚷嚷着,将手里的包砸在柜台上。

“您好,每一只经RARE专柜售出的包都有独一无二的编码号,我已安排人去查。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请给我们点时间好吗?”店长试图安抚女顾客的情绪。

“包就是她卖给我的,反正我就找她!要么是你们专 柜出的问题,要么就是她给我把包换了!“女顾客咬住纪幻幻不放。

实在看不下去的林嘤其,上前护住纪幻幻。

“请你撒手。”她说。

“少管闲事!”女顾客狠狠瞪一眼她。

一位店员凑到店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店长点点头默许。

“嘤儿,你别管我,在外面等我。”纪幻幻嘱咐说。

“你能解释下你这个包什么时候在店里买的吗?”店长拿出一个同款包,举到纪幻幻面前,严肃地问。

女顾客见状,松开手,抱住包,说:“对,这才是正品,这是我的包,就说被她换了吧!”

“店长,这是我的包,我正大光明被进来的。店里有监控,我没有从店里调换过任何包!”纪幻幻指着包被女顾客夺走的包,心急如焚地说。

“店里没有你购买包的记录。”店长明摆着要牺牲纪幻幻来给顾客一个交代,毕竟店里发生这种事,尽快息事宁人最要紧,“我不是在店里买的。”

“对,你是在店里换的。”女顾客讽刺道。

林嘤其忍无可忍,据理力争道:“你们在还没有核对过我朋友包上的编号,和这位顾客所购买包的编号是否一致时,就这么定夺,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事实摆在这里,不需要核对,就凭她能背得起这么贵的包吗?”女顾客鄙夷的眼神。

“包是我自己的,我没有动过店里的包,随便你们怎么查!我纪幻幻指天发誓,我他妈要是动 了你的包,不得好死!“纪幻幻刚烈的性子油然升起。

那位店员查过电脑之后,低着头跑过来,对店长说:“两个包编号不一样……。”

“没查清楚你瞎说什么!”店长转而面向女顾客,挤出笑脸说:“对不起,这个包不是您的,我们误会了。”

“真是搞笑死了,把你们总经理叫过来,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就曝光到网上去!”

“报警吧,不排除有人故意拿假包来碰瓷。”纪幻幻昂着脸,气不过地说。

“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老娘还差这点钱来讹你们?”女顾客再度被激怒。

“包从到你手中,直到付款离柜,全程监控,这之后你背着包,去了哪,做了什么,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仗着有钱就不把别人当看人!”纪幻幻忍住泪,边怒视着女顾客,边拨打报警电话。

最终,很快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在商场的监控中发现,当时女顾客买完包走出专柜后,在一家女装店内试衣服,她将包随意放在沙发上,随后被一个进入店里假装看衣服的人掉包。

这是一桩盗窃案件。

与RARE没有任何关系,RARE也不需要为此事付任何责任和做出任何赔偿。

岳仲桉在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将店长、纪幻幻以及另一名店员,全部开除。

纪幻幻无法接受自己被开除。

为此,林嘤其也认为岳仲桉对纪幻幻的开除是错误的。

“嘤

儿,你帮我去和岳仲桉说说情,他那么爱你,一定会听你的。“纪幻幻难以承受被开除的打击。

“他是把工作和私人感情分得很清的人,不会因为你是我朋友,就能改变决定。但我之所以会去找他说一说,是因为,我不认为这件事上你错了。”

“只能这样了,向笃也会帮我的吧,毕竟我和他的关系……”纪幻幻说着,拿起那只包。

“包是向笃送你的?”

纪幻幻点点头。

“他不想让岳仲桉知道我们的关系,你帮我保密啊!”

林嘤其答应了。

因为这个假包事情,RARE公司也没有大意,着重查了下,发现假货横行,有些消费者通过不正规渠道,所谓代购购买的包,最后发现是假货又投诉到消费者协会,坚持认为这些假货是从Rare内部出品,销售假包的人也是打着Rare内部人员的名义,以所谓的工厂货进行出售。

公司开始彻查。

岳仲桉开会很晚回来。

她给他倒了杯热水,问:“最近事情很多吗?”

“和制假作坊斗智斗勇,到不严重。最让我头疼的,还是向笃,他现在越来越爱和我对着干,你知道他今天开会,提出一个什么想法吗?他居然把你牵扯进来。”他解着衬衫扣子,脸色沉重地说。

“牵扯我?”她失笑,问。

他洗一盘草莓和樱桃,放在她面前,喂她一颗樱桃。

“因为我和乔谦都提出暂减少百分之三十的动物

皮革材质使用,向笃极力反对。当我提出我的担忧,介于之前有过危机,社会舆论对RAREE使用稀有动物皮是有抵触心的。”

“你说的都是事实,再说减少百分之三十,这个比例也不过分。”她说。

“之前,他对我否定他找来的澳洲进口渠道就大为不满,这次再减,他认为我是只信任和欣赏乔谦。我和他多年共同打造RARE,真不想关系毁于一旦。”

“要不要私下找他好好聊聊?”

“没法聊。他今天特意在会议上提出,鉴于公司和久宁解约,如果能够和一个从事动物保护的相关人员建立合作关系,会不会更好,就不必减少那百分之三十。”他摇摇头,觉得可笑。

“我?”她指着自己,吃惊地睁大眼睛。

“他居然当着股东的面,提出让你参与进来,配合他所设计的新款鸵鸟皮系列包的宣传,我反对,这让公司股东们大为不满。”他再喂她一颗草莓。

她摇头不吃,问:“股东们怎么说?”

“股东认为因为久宁的解约,对品牌影响巨大,必须要采取补救措施,向笃的提议未尝不可,再剪辑在澳洲拍的片子,以人与动物之间的温馨画面为主,植入广告。”

“你为什么没同意他们?”

“我不会答应任何人对我们的感情打主意,想利用你,绝不可能。你别担心我,好好做你的工作,忠于你的信仰和原则。”他说。

“那你和乔

谦的新品推出会不会受阻?”

“会吧,公司现在态度也是两派,等于革新了,我会有更好方案解决的。”

她靠在他肩膀上。

“公司开除了纪幻幻?”

“知道是你的好朋友,但她确实有问题,而且和向笃也关系微妙。”

“是因为向笃,所以开除吗?”

“不是,在这次女顾客闹店的事情上,与女顾客针锋相对,扩大事态,后选择报警,这都是不利于公司形象的事,在对她的开除上,人事部处理的没有问题。”

“我全程在场,不认为她有错。当中被侮辱自己的包是偷拿顾客的,这换做谁,都想澄清。”

“她是专柜店员,代表公司形象。如果这次不开除她,后面会惹出更大麻烦,尤其是背后还有向笃的撑腰。今天向笃也放下话了,要我重新考虑对纪幻幻的开除。”他无奈,没想到她也会这么说。

“RARE一直是纪幻幻的梦想,为了能进你们公司,她努力很久,拼命做功课,做好个大顾客的关系。每次逢年过节,我都看她一个个顾客去约着拜访送礼物建感情,她是真心想做好……”

“这是公司人事部的决定。”他陷入两难。

“平心而论,因此开除纪幻幻,我不服。就算不是在你的公司,换别的公司,我也会这么看待。就算代表公司形象,她也有自己的尊严要维护。”

“我给她推荐其他公司的工作岗位,知道是你的好朋友,为了 你,我也会帮她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你大概不理解普通人的理想吧,纪幻幻的理想就在这RARE。明明是那个店员和店长的错,难道就不能黑白分明吗?”

“不再说这个话题了。”他有些不悦,就此打住。

她选择沉默。

很久没有产生分歧了,这次让她有些难以面对。她想,或许是因为他当时不在专柜现场,没有看到那一幕,他不是没有正义感的人。他作为公司总经理,所处的角度,处处都是公司利益。

她自我反省着。

一周后,纪幻幻得以继续在RERE工作,调离专柜,先到公司行政部门上班。

岳仲桉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他说过不再说,就必定绝口不提。

向笃变本加厉,终于在公司天台和岳仲桉爆发争执。

“你已经偏离了我们当初创立RARE的初心,你完完全全被那个女人带偏!你有乔谦,想搏一把,想把我踢开?”向笃咆哮着,抬起一脚踢飞地上的易拉罐。

“以上都不存在。我对你,对RARE,问心无愧。”岳仲桉平静地说,目光坦荡地注视向笃。

“好一个问心无愧!那是我问心有愧了?当初在澳洲,是谁拼死去救你!不是我,你早死了!”向笃抱着一罐啤酒喝,喝醉耍起酒疯,满嘴胡话。

“你真想喝酒,公司有红酒。不是不喝啤酒的吗?”岳仲桉痛心。

“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自从那一天,你在飞机

上遇到她,你要换座位,又从招标会上突然走了,你从那天起,就一步步向她偏离,你中止久宁的合作,还不是因为你和姓林的谈恋爱了!“向笃越说越激烈。

“与她无关。”

“你要么采纳我的设计,要么……等着下一场戏吧!”向笃冷笑着,顾自灌酒。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实了向笃没有说酒话。

两个月后,岳仲桉暗中查出向笃私下和另一家正在公司交易,试图将新款设计图以高价出售,当场被堵住。

向笃彻底原形毕露。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钱,还是什么?”岳仲桉痛惜问。

“为了证明我自己的设计!”向笃大言不惭,并不认错。

“你的所作所为,只证明你背信弃义。你对此事写一份说明吧。”

“我不会写的。”

“要么写,要么离开公司。”岳仲桉念在多年搭档之情,只要向笃能认识到问题,他还是想重新开始。

向笃毫不犹豫选择了离开公司,带走了新款设计图。

很快,向笃的背信弃义行为传开了,引起设计圈里一众设计师的不齿,一时间墙倒众人推。

向笃对岳仲桉生出更深的仇恨之意。

岳仲桉想到向笃说的那句话。

“是谁在澳洲拼死救你,不是我你早死了。”

他怀疑当时对枪手开枪的人,是向笃。只有林嘤其见过那个人,但她记不住脸。

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后,他还是没有将对向笃的怀疑,和澳洲警方说明。毕 竟,向笃是为了救他,他不忍把向笃拖下水。

他想,就让这一切过去吧。

然而澳洲警方的调查,似乎有了进展。几天后,海关部门的车,驶入RARE公司楼下。

向笃速度地成立了一家名为“向往”的公司,开始和RARE打擂台赛般的竞争。

两家公司的新款包,同一天上市。

上市当天,RARE又被推向风口浪尖。有好事者扒出RARE公司竟然公开出售一只蟒蛇皮制的包,号称是全世界只有一只。

材质是RARE公司从非洲回收的一种濒临灭绝的野生蛇皮做的,尽管是一只被非法食用的蛇,但正是因为这件事,林嘤其对岳仲桉产生了极大的反感。

“你应该停止出售这只蛇皮包,否则,和乔谦的合作,不都是无稽之谈吗?那你和向笃,又有什么区别!”她搞不懂他怎么突然冒出销售这只包的想法。

“材质渠道合法,而且是条被非法食用的蛇的皮,从某种理论上说,也算变废为宝,物尽其用。”他轻飘飘一句。

她不敢相信这句无理粗暴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我看你是最近和向笃公司竞争,晕头转向了吧,乔谦难道都不反对你吗?即使合理合法,你这种公然出售的行为,只会助长盗猎不法分子的气焰和贪欲!”

“RARE不是动物保护组织!走到今天,设计师另起门户,对打,都是在围绕这个命题。请你,林战士 ,不要一而再,再二三地插手我的工作。“他冷清地说,埋头工作,并不看他。

一声林战士,在这时,将他们的关系拉远了,重新回到了过去。

她彻底失望了。

他们曾共经生死,难分难离,却在眼前分崩离析。

或许上次纪幻幻工作的事,她已经让他在心上记了一笔。不知他怎么突然变成她都不认识的样子。

两个人一周都没有再说话。

她想,再在这个公寓里住下去,毫无意义了。他们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再明说了吧。各自都有底线,谁都不能做出让步,不如暂时冷处理。

这个不久前曾信誓旦旦说会维护她信念的岳仲桉,竟一反常态。果然,感情是经不起考验,那时他爱她,是在他公司蒸蒸日上之时,而现在,他是在怨怪自己因为和她走到一起,才失去向笃这个左右膀吧。

她自卑敏感的性格,使她没有那么多的信心去找理由来安慰自己。

有天夜里,她听到他在书房和父亲打电话。

“和她分了吗?”

“嗯。”

他握着手机,这一声“嗯”,让站在门口的她,无地自容。

几乎是要落荒而逃。

搬走那天,他在北京出差。

她将公寓的里里外外打扫清理一遍,想将有关她的痕迹彻底消灭掉。她没有哭,既然他变得这样不可理喻,唯利是图,那就当是自己看错了人,不必过度伤心。

原就是一场梦呵。

她几时敢当真过?

她或许只是他年少的

执念。

以前,也是怀揣着在一起一天,便是一天的心思。好像明明什么都清楚,可还是把眼睛蒙上了。

掩耳盗铃。

款款情深,仿似就在昨日。

她想,真正彼此在意对方,就不会从心里生气吧,更不会持续冷落对方,因为舍不得。

而且他向来都了解,她有心事,就会堵在那里,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法跨过去,除非彻底切断。

她不是那种能够冷战的人。

“你可以朝我发脾气,可以凶我,但是不能和我冷战,不可以让我们之间有隔阂。”曾经她向他提出请求。

他说:“我舍不得凶你,更舍不得与你隔阂。”

现在,都能舍得了。

她的山,就此坍塌。

有种树倒猢狲散之感,可那是猢狲,散去无妨。散去重要的人,才最悲凉吧。

在给他书房打卫生时,她碰到了那本相册。忽然想,就这样分开了,她还没有看过他小时候的样子。

她翻开相册,一页页看,发现自己并不能看清他儿时的脸。应该是童年和现在相隔太远,五官变化大,她无法识别了。

有张是他怀里抱着足球,被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牵着。也许是他妈妈。还有张相片,背景是青海湖,他站在三个中年男人身边的合影。

正是他们初次相遇那年。

她将这两张相片用手机拍下来,分别时童年和少年时的他,她想,就当做是纪念。

仲桉,望你往后,想起我对你的珍视,而更珍视自己。

这所她住了这么久的公寓,有许多他们美好的回忆。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客厅,看见那株桉树底下的蒜,长势很好,翠绿肥壮。

他们曾一起种那棵蒜。

她也不是什么抱着桉树的考拉,就是那棵在他底下拼命顽强往上长的……一头蒜。

长在一起真违和。

可悲又可笑,她拔掉了那根蒜。

纪幻幻在楼下打电话,催促她下楼,出租车已经到小区外了。

她将钥匙放在餐桌上,关门离去。

纪幻幻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向出租车。

“以前向笃喝醉时说岳仲桉如何绝情绝义,我还半信半疑,总想他是你爱的人,对你很好。现在连你都落得这般田地,可想而知他对向笃有多心狠手辣。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纪幻幻怨声载道。

林嘤其没有作声。

“要不是不甘心,我也辞职不干了!看他岳仲桉就靠乔谦,还能撑RARE多久!”

出租车驶离小区。

母亲付喜柔和那所宅子的主人联系过了,同意她搬过去住,她暂且避免了临时找房子的窘境。

也好,可以和母亲住在一起。

野生动物园很久没有岳仲桉的身影出现了。

他彻底销声匿迹于她的生命里。

不再住一个公寓里,他们之间似乎不会有交集了。她连商场都不去逛,也不看电视,不上网,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生怕从任何一处听到他的名字。她加倍工作,找事情去做,只要不去想他 就好。

母亲坚称岳仲桉不是那种说散就散的人,事必有因。

“嘤儿,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搬走了,也得想想他的感受,男人以事业为主,那是他的原则,你为什么非要和他起冲突呢?”母亲坐在灯下给小远织毛衣。

“妈,我也有我的原则。”她边挽线边说。

“你看我和你爸,也算是两条路的人,我是不理解他那些动物保护的大道理,我的心就扑在咱们一家四口上,每天挣多少钱,花多少钱,哪里虫草价格好,这就是我的原则,不也和你爸感情挺好的。”

“可是妈,你从没有做过伤害野生动物的事,每次你看到有人捕捞湟鱼,你会上去驱赶。就算爸悄悄拿你枕头下的钱去把那些动物救了放生,你也没有真怪过他,你还是会把钱放在枕头下……”

“我听小远说了,你和岳仲桉闹矛盾,就因为他公司出售一只蛇皮的包?”母亲试探着问。

“是来自非洲的蟒蛇皮,是属于濒危物种。”她强调着。

“非洲的人把蛇剥吃了,卖了皮,又不咱国家的保护动物。他岳仲桉还能管到非洲去?又不是他杀的蛇。再说蛇都死了,那皮做成包,也不过分啊?”付喜柔说完,数着针脚数。

“妈,那咱国家不也禁止贩卖象牙,林业局和海关总署公开销毁查没的象牙。那些象牙,都来自非洲的野生大象,每一个象牙制品背后,都是生命。所以 没有消费,就不会那些大象被滥杀,这是源头。“她说。

“那他那蟒蛇皮的包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是违法的。自从向笃另创门户和他竞争后,他就变了一个人。”

“可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不听我的话,早就说了,不要受你爸的那套大道理给影响,保护不保护野生动物,你至于为这个事和他闹吗?你现在到底还在不在他那当生活助理,你每天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妈,你怎么又责怪起我来了?”

“你每天下班回来,身上是没闻到味道,但你头上的味道,总是臭烘烘的,你是不是走你爸的路了?”付喜柔放下针线,板起脸。

“没有,我爸好歹也是教授级别,我一个动物医学本科毕业的人,我要么去养猪场宠物医院养牛场,我还能成为动物学家?”

“那你头上味道哪来的,是不是换了衣服再回来的,学你爸。”

“我在宠物店上班呢。哎,我把小远喊来,比比肩膀尺寸,你这别织小了。”她遮掩着走出去。

小远居然捧着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

“在看什么书?”她在小远旁边坐下。

“没看什么,你有事吗?”小远把书盖上。

“我妈让你去比量下肩膀,给你织毛衣。”她说着,悄悄瞅一眼那本书,还以为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来是本摄影教科书。

“你想学摄影?”她问。

“不关你的事。”

“哦,我随

便问问,主要我有个朋友,摄影在行,给杂志拍旅游风景照片,那成片出来,堪比《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她故意夸张地说。

小远止步。

“你除了我哥,还能认识这么有本事的人?”

“你哥?”

“他把你甩了,那也是我哥。”小远骄傲地说。

“吃里扒外,我让我妈不给你织衣服了!”她有点生气,这个岳仲桉才几天就把小远的心给拉拢过去了。

“我还让她不给你做饭了,你信不信我把你在野生动物园当兽医的事给说出来。”小远得意地要挟。

“你……这个小白眼狼,太可恶了。”她只好妥协。

和小远这么一来一回斗几句嘴,当时是挺气的,静下来,又感到温馨,以前她和弟弟也是这样,吵吵闹闹。

那时弟弟也是跟在岳仲桉的身后喊哥哥。

过去每天都会联系或者见面,现在,他们已经半个月没见了。

这些日子,恍如隔世。

有回听小远和他暗暗通电话,在电话里向他汇报着什么,她想偷听,被小远发现了。

他还送小远一台单反相机。

她趁小远吃饭时,打开那台相机,第一张照片,竟是片紫云英。

白首乡的紫云英花海。

好美。

继续往下翻,她看到一张张中华蜂的特写照片,那些蜜蜂的腿上,挂着满满的花粉。

还有那位老奶奶,穿着花衣裳,白发上别着一束紫云英,笑容慈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远处几只肥壮的猪悠闲地 吃草。

那是他们一起接生的那几只小猪吗,竟然长这么大了。

她忍不住笑。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她终究,是独自到白首。

夜阑人静时,最难过。

辗转难眠。

她想不通,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可收拾。按他的原则,根本就不会去做那个蟒蛇皮的包,也不会为这件事和她反目,将感情都不要了。搬出他公寓后,他连问都没问一声。

没有丝毫波澜,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认识过,那些情义,都被抹去了。

秋昙还提醒她,会不会是像韩剧里那样,得了不治之症,故意想和她分手。

怎么可能呢。

是他不再爱她了吧。

若真如此,短暂的来,短暂的去,那还算爱吗?

除非他已爱上别人。

——见过了你心爱的人模样,我便细细记了下来,来生就成为这样的人,好令你爱上我。

可笑的是,就算他有心爱的人,她也看不清模样。

像个精神病人般。

失眠引起头反复痛,她吃些止痛药,硬扛着,没有去医院。

就这么昏昏沉沉过了一个月。工作、吃、睡,她机械地重复着生活。世界恢复到孤独和模糊中。

那张唯一清晰明朗的脸盲,很久没见到了。

岳仲桉,你要好好的。

我能放下你,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失恋的痛楚,这回是知道了。她自嘲自己走到今天,是咎由自取,要去招惹喜欢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人,是多么不理智。何况她还是个经不起 被光明温暖过后再推开的脸盲症。

这种情绪导致她在工作时多次分神,园长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她,不要再犯给动物打错针的错误了。

江老师也为她担忧。

不过,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

她给一只病恹恹不进食的考拉进行身体检查,将考拉从桉树上抱下来,由于她心不在焉的,没有事先准备好,直接惊动了睡熟的考拉。

这只考拉,原本温顺,近期恰好正处于求偶的躁狂里,受到惊扰后,它直接向她发起攻击,举起尖锐的爪子猛地抓向她手腕,没有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

伤得很严重,手腕皮肉撕裂,鲜血迸出,深部静脉破了,血不停一汩一汩往外涌。

若不是江老师正好经过,迅速对她采取止血消毒急救措施,她这次真差点性命不保。

120赶来后,江老师和救护车一起将她送往医院。

“江老师,别担心,我没事,谢谢你救了我。”她脸色苍白,半边衣服全是血。

“太危险了。深部静脉大出血也是致命的,就算不失血过多,空气也会引起心脏栓塞,是要命的!”

“我都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了,太快太快,来不及反应……”她无力地说。

“你以后千万可不敢再大意了。否则,我都对不起林教授,要是你爸在世,知道你喊我一声江老师,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在眼皮子底下受伤。”

“是我疏忽了,我妈不知道吧?”她忍

着痛,担心问。

“园长联系你妈妈了,毕竟性命攸关。

她一听,急得要起身。

“我妈不能受刺激,她要是知道我在和野生动物打交道,还受了伤……以后我就别想再继续干了。”

“她是你的监护人,这么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和园长,还有岳仲桉,会替你说情的。你就老实躺着,等会缝合伤口,还得住几天院。”

“岳仲桉?”

“园长也通知了他。”

真不愿这样狼狈,满身是血躺在医院里被他看到,让他以为她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了。

也许他根本不会来呢。既有期待,又有倔强的自尊。

木已成舟。

她只有任由发展。

当付喜柔接到电话,说女儿被考拉攻击受伤送去医院,还以为是听错了。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女儿在宠物店上班,天天和小猫小狗打交道,怎么会被考拉抓伤?”

“她去年下半年就来我们野生动物园上班了。”园长照直说。

付喜柔一听女儿受伤在医院,而且还骗了她这么久,又急又气,拉上小远就往医院赶。

岳仲桉连着接了两个电话,园长打过之后,他就接到小远的电话。

“哥,你别再潜伏了!我姐都住院了……”平日里和林嘤其抬杠不停,此时也慌了神。

“我马上到。”他挂断电话,看向乔谦。

“快去吧,知道你这段时间,想她快想疯了。公司有我。为了对付走私团伙,卧薪尝胆,可别真把你们的爱情 给耽误了。“乔谦画着设计图,催促岳仲桉走。

林嘤其缝完针见到园长的第一句话就问:“园长,那只考拉没事吧?”

“你还担心它,也不管管你自己,流这么多血,你要把妈心疼死啊!”付喜柔握着她换下来的沾满血的衣服,手都发颤。

“妈,让你担惊受怕了……”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知道此刻母亲一定是最痛苦的。

“你骗我,我不怪你,从今天起,再也不许不干了。当着你们园长的面,我替你辞职!”

“等她出院再商量,不急于这一时。”江老师打着圆场。

“是是,园里也有责任。”园长为难地直搓手。

“不行!今天她必须辞职,你必须批准。”付喜柔对园长说。

“妈……你就别逼我辞职了,好吗?我真的很喜欢我的工作,学了四年动物医学,我不想做别的工作。”

“我不让你接近这些野牲畜,是怕你爱惜它们的命胜过爱你自己的这条小命,我怕你还没结婚生子没享受过几天好日子,就像你爸那样……你有没有想过,这条你可以为了野牲畜不要的小命,也是我的命啊……”母亲哀哭着,缓缓扶着病床,蹲下来,捂住了腰。

“妈,你怎么了,是不是腰上的血管又跳痛了?”林嘤其急得要命,想要下床看母亲。

“不用你管。”母亲拂开她,。

小远搀住付喜柔。

“阿姨,别难过了,我们回去煲鸽子汤,让她伤口好得快 点。”

能够让母亲听得懂劝的,也只有小远了。

“你还懂这些?”付喜柔消了点气。

“以前不懂事,老和人打架进医院,看别人喝鸽子汤来着。”

母亲没再说别的,一心想着赶紧去煲汤,和小远急急地走了,还没忘叫来同在这家医院的周良池。

岳仲桉的车在医院停好后,他飞奔向住院部跑去。正巧碰上小远和付喜柔。他得知她的伤口已经缝合好,脱离危险了。他揪痛的心,才缓了缓。

这日子以来,有多少次,他握着手机,想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想她快要想疯了。

她无法想象他需要怎样的克制和忍受,才能看似安然地做着日常的工作,再回到那个曾四处都有她身影的公寓里。

孤独地想她,想她,无法止住。

便这么安慰自己:赶紧结束。结束这一切,他就能去找她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徘徊着,没有进去。不知面对她的质问,该如何向她解释。

病房里。

周良池给她倒一杯水,将病床枕部升高,她靠坐着,伸手准备接过水。

“别动,我端着你喝。”

“我可没那么娇弱。”

“我是医生。”

她被周良池的语气给震住了,只好抿了一口。

“今天之前,我以为我们当医生是高危行业,容易碰到医闹,没想到你也们这也挺危险的。”周良池放下水杯,玩笑道。

岳仲桉看到这一幕,在心里自言自语说,林豌豆,你真不想好了!受伤的 是左手,难道没有右手吗,还喝别人喂的水……想责备她,可这不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他们没有分开,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受伤,更不会轮到这个周医生在病房里陪她。

不,他们没有分开过。他展开丰富的心理活动,黑着脸转身而去。

他还回想发现,每次周良池都系着同一款式领带。

“怪我自己大意了,那只考拉身体和情绪不太好,我把它从树上拉下来的时候,惹怒了它。”她自我检讨。

“考拉给我的印象是很懒洋洋,温顺的动物,居然也能把人伤这么严重。”

“再温顺的野生动物,也都具备攻击性,何况还是一只情绪不好的考拉。”

“我看,是两只情绪不好的考拉。”周良池一语双关地说。

岳仲桉离开医院后,直奔野生动物园,向园长了解情况。

他清楚她的脾气,不会因为受伤就辞职不干,她更不会怨怪伤到她的动物。越是如此,他越要查明,必须杜绝考拉伤害人的事再发生。这太危险了,和被猩猩丢粪便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江老师倒把他先批评了顿。

“依我看,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在你身上。之前,你隔三差五就抽空来园里看她,现在呢,你想想你都多久没来看她了?”

他素来也敬重江老师,毕恭毕敬地点头承认错误。

“是我不好。”

“她爸爸走得早,孤儿寡母,还要找失散的弟弟,又有脸盲症,是个 吃了许多苦也很能吃苦的人。”

“这段时间让她受的委屈,以后加倍弥补她。”他深深自责。

毕竟他知道真相,掌控着这场戏是做出来给某些人看的,但是她不知道啊,她比他成倍痛苦。

“那只抓伤她的雄考拉,处于求偶期,很暴躁,也是一方面原因。”

“哈格不是雌考拉吗?”他问,忽然也想念哈格了,那只和她相似的考拉,他想去看看。

“哈格和它有血缘关系。”江老师说着,领他向考拉园走去。

那只抓伤她的考拉,此刻正若无其事地抱着桉树呼呼大睡。他看到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换做是哪个人,把她伤成这样,他绝不放过,可是,这是一只考拉,他能拿它怎样。就算他凶它一句,林豌豆都得护着它。

“以后不许再伤害我女朋友,顶多我来想办法,协助园里向澳大利亚再申请雌考拉,怎么样?”

别无他法。

他看到哈格了,它嘴里嚼着桉树叶,眼神呆萌。

那神情,真像她。

很多夜晚,做完工作后,身体提醒他必须要去床上睡觉时,他根本无法将她从自己的脑子里挤出来。与她共有的每分每秒点点滴滴,如荧幕回放般一帧帧上映。

有时半夜醒来,以为她还在隔壁。

感情里的那个他,恨不得立即找她道明原委,哪怕被她狠狠骂一顿。理智却告诉他,那功亏一篑。

而他所做的这些,恰恰是和她同样的立场和信仰,相信 可以向她阐明时,她会理解和支持的。

直到她出院,他都没有去病房看她,倒是不停打电话到护士站,每天问候三遍9床病人的情况。

最后一天时,接电话的护士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说:“先生您这一天来回早中晚打三个电话问9号床病人情况,我建议您要是真关心病人就亲自来医院一趟,或者您亲自和她讲吧,她就在我身边。”

护士讲电话递给林嘤其。

她有些稀里糊涂地接过电话,电话那端却是沉默,浅浅的呼吸声。她心跳加速,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没有声音。”她将电话递还给护士。

护士再听,电话已挂断了。

她隐约知道是他,因为那呼吸声,那沉默的感觉。可他为什么不来医院,又要以这种不光明的方式来关心她?

难道他结过婚了?

她脑补电视剧里,一般男人突然畏缩后退变成这样,除了秋昙说的患不治之症外,还有个就是妻子找上来了。

他在国外结过婚吗?

逻辑不对,他们之前的冲突点,是那只蟒蛇皮包,是和他工作有关。她想不明白。

世间事,又有几桩都能明明白白。

休养期间,她每日陪着母亲,格外乖巧,就怕母亲再反对她工作的事。这次倒要感谢小远,从中说了不少好话,并且主动提出重回学校复读,参加高考。这让付喜柔感到欣慰和寄托。

她才得以继续回园里上班。

并向母亲保证,会保护自己的

安全,不再让动物伤到。

一个月后,一起特大跨国走私案破获,新闻铺天盖地发出。

新闻里提到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先生,配合协助海关部门,以及澳洲警方,为此次侦破澳洲走私集团的运输路线提供了巨大帮助。

她看到新闻时,还不知这件事和岳仲桉有关,只是一味担心他,怕他牵扯进去。

怎会想到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先生,是他。

在去考拉园照例检查时,她看见熟悉的背影,他正站在玻璃窗前,望着哈格,失神落魄。

他的身姿不再那么挺拔高傲。

很久没见,他瘦了许多。

“要关园了,请回吧。”她低声疏离地说。

他转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地拥住她,紧紧地拥着,再也不想松手了。

她一动不动,愣在原地,背着药箱,右手牢牢地攥住药箱的肩带。

有那么片刻,她沉迷在这久违的怀抱中,熟悉的桉树气息和温度。

当她清醒后,拼命地挣扎,用尽全力地想要推开他,疯狂地用双手拍打他的胸膛。

“你放开,放开,请你放手——”她大声喊,不管不顾,只想将这么久以来,压抑坚硬的情绪统统释放出来。

“不再放手了,死也不放手……”他红着眼,在她耳畔说,任由她拍打反抗。

“既然断绝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为什么……”她痛苦地说,手掌用力推他的胸口。

碰到他肩下的位置,想起他这儿受过枪伤 。

于是瞬间停下来。

前一秒崩溃,后一秒心疼。

“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可我终于,终于等到了今天……”

“到底是为什么,要突然将我抛下……去做明知我无法熟视无睹,无法容许的事!”

“当我从海关那里得知案子告破后,我就恨不得马上飞到你这里,告诉你所有的原委。”他抱得更紧。

慢慢地,听他讲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从海关部门找到RARE公司后,将澳洲警方查到的他遇袭线索和海关正在追查的一桩走私案,两个案件的联系告诉他。

希望从他的公司能找到突破口,查到走私集团的运输路线。

他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因为之前,曾拒绝过合作,也是导致RARE公司几次受阻的原因。

而他在澳洲遇险,是因为走私集团怀疑他向海关部门举报的。

既然如此,他必须配合,这不仅是为了RARE的正常运营,更是为了邪不压正。每年走私集团造成的野生动物伤害事件,又是多少。

不管是为公为私,他都不能置之不顾。

为赢取走私集团的信任,他造成假象,用一张普通蟒蛇皮,经过加工,故意让外界误认为他在做这类包。

为此和她分开,都是为了让所有人相信,他真的变成这样的人。

她的痛苦,纪幻幻看在眼里,所以连向笃都对此不再怀疑。

直到他和走私集团建立渠道,掌握了运输路线后,海关部门将 此一举查获。

“你答应过我,不会骗我。可你还是骗了我,让我白白痛苦这么久。”

“没有办法,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我。你不是没经历过走私集团的凶险,我得保护你,不能让你卷进来。”

“这桩大案破了,得保护了多少只野生动物……”她无法想象。

也许她承受的仅仅是感情上的折磨,而他,却独自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以前,顶多算是个有点情怀和正义感的商人,谈不上高尚,更不关注什么保护野生动物,是你改变了我……当我看到那些被非法捕杀的野生动物,那一张张剥下来的皮,我会想,我能做点什么,哪怕我是个商人,因为这是我爱的人,她想要保护的,我也要保护。”

这番话,是她第一听他说。

“太危险了,我如果知道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我绝对不答应!”她想怪他,又舍不得。

“其他都还好,最难过的是看到你受伤在医院,我却无法陪着你......心如刀绞。”

她仰起头,忽地吻住他。

不要他再说下去了。

一点都不会再怪他,只是怪自己,还是不够信任他。

她的吻,让他如获大赦般。

他以更猛烈的吻和比她成倍的思念回应她。

——“岳仲桉,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你离开那个人之后,日子先是一秒一秒地过,然后再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半晌半晌地过,最后才是一天天过,你是这 么熬过来的,我都知道。“他低喃说,停顿几秒,眼眶湿润,说:”因为,我也是这么熬的。”

第十章 你在,我便贪生怕死

想他看到我四十岁的样子,哪怕那时我发福了,成为一个胖胖的老少女。我也想他看到。

像过去那样相亲相爱。

不,是比过去更甚。

经历过分开,愈加懂得在一起的珍贵。只是她为多陪伴在母亲身旁,没有搬回他公寓。

他送她一个亲手做的微观模型,是一只考拉抱住桉树,香甜地睡着。她若是这考拉,他是她的桉树。只为她守护。

还是她的记忆库。

她不认识的人,他帮她认识和记住,她要找的人他帮她找。

“谁叫我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呢,那就……不过话说在前面,哪天我要是脸盲好了,可以看见很多很多男子的脸,那我可能还是要反悔的。” 她俏皮的神情,明明欢喜得要命还表现出勉强接受的样子。

“就算你能看清世上所有男子,你的眼里,也只有我。”他才不上当吃醋。

不想再担惊受怕了。

“你懂那种看不清人脸的滋味吗?就好像很多只小猫在脑子里挠啊挠,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看来你和我在一起时,小脑袋里一只猫也没有。”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无限柔情。

“对噢,你肯定忘不掉你每个一见钟情的女人。”

“我一见钟情过的女人,从来都没有忘掉,也只有她一个。”他说完,掌心贴着她的后脑。

“想到你受过的伤,我就好心痛,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记住我说的,我不愿你受半点伤害,哪怕是因我而起,

都不可以。“他爱怜地说。

“你怎么会伤害我呢?”她不以为然地笑。

是啊,仲桉怎么会伤害嘤其。就像桉树不会伤害考拉。

“可是你知道吗,考拉没有天敌,多数考拉都是老了抱不动树了,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将她抱起来,举高高。

“那就换我抱你。”

她笑着轻捶他,要他放自己下来。

将她抱回房间,两个人一同躺在温软的床上。他俯身凑过来,啄吻她的脸庞。

她感受到他的克制。

他迟疑着没有解开她的衣扣,只是温柔的吻。

“等我,等我娶你。”

在这个年代里,他的克制,令她意外。

“如果结婚,你想在哪里办婚礼?”她躺在他怀里,抓着他的手,端详着看。这一双修长洁净的手,将来,她就是要牵着这双手到老。

“你想的是哪儿?”他问。

她吃惊地睁大眼睛,说:“不会吧,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白首乡。”

他们成为堪称史上最违和却又默契的一对情侣。

新闻上写着,有着超强记忆力的RARE总经理岳仲桉和一名脸盲症女兽医,公然恋爱了。

除了爱情上的圆满,岳仲桉宣布RARE公司启动转型,在乔谦设计的新系列里,结合传统刺绣花纹等手工艺,融合动植物图像和色彩,打造自然与中国的主题,推出一系列新款包包。

引起轰动,有望成为畅销经典。

久宁受邀来拍摄保

护野生动物的宣传片和公益广告,而林嘤其在里面客串了一个野生动物医生的角色,算是本色演出。

秋昙也在杂志中为RARE做出大量宣传推广,适合的设计在适合的时机里推出,符合主流价值观和审美,RARE的风生水起是必然。

澳洲警方最终查明开枪打死另一名枪手的嫌犯,是向笃。

向笃在国内被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院的宣判。

岳仲桉和林嘤其作为枪击事件的当事人,为向笃请律师,并向法院提交求情书。

虽然向笃经不住诱惑,和澳洲走私集团卷在一起,导致被要挟,惹祸害得岳仲桉被报复差点丧命,但救了岳仲桉的也是向笃。

向笃从另一名枪手里夺下枪,对正在实施犯罪已朝岳仲桉击中一枪的枪手,开枪,致其死亡。

“你别担心,我们会一直帮向笃。不管他做错什么,他也救了岳仲桉。”她安慰六神无主的纪幻幻。

“以后,是不是得叫你岳太太啊。那就谢谢岳先生和岳太太。”纪幻幻拂开她的手。

“我没有骗过你,那时他瞒着我,我真以为他那么做了,和他分开都是真的。”她拉住纪幻幻,解释。

“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爱的人,是因为你们入狱的!不过我也不隐瞒你,后来我确实每次约你,就是为了从里这儿套些信息,给向笃,我们俩,彼此彼此吧。”纪幻幻冷笑着说,摘下头上那朵花,扔在地上。



终于这辈子不用再戴这朵愚蠢的花,和你这个愚蠢的人做朋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不必再认识了!”

望着地上那朵花,她缓缓松开了手。

她知道,无论她怎么说,她和纪幻幻都无法回到当年躺在一张床上,吃东西谈心的友情了。

失去这份友情,是对她而言,是重创。

曾经说好,谁先结婚,另一个要当伴娘。

再也没有一个人,头上戴花来见她了。

七月。

她试完婚纱,也想找一件母亲穿的礼服。不知道母亲会喜欢哪件,她挑出几套,一一拍下来,发过去。

正在院子里剥豆米的母亲,听到手机提示音,将一把豆米放盘子里,忙在围裙上擦擦手心里的豆壳毛,划开手机,看到是女儿发来试婚纱的照片。

放大看,还是看不清。于是跑回卧室,取了老花镜,仔细端详着看。

女儿穿着圣洁的婚纱,羞涩美丽的样子。女儿都这么大了,都…..要嫁人了。

仿佛昨天还一点点大,跟在身后一起挖虫草。

有年她爸爸从北京出差回来,给她买了条白纱裙,她也是这样羞涩地穿上,在太阳底下转圈圈,问她:“妈,你瞧我好看吗?”

眨眼,穿纱裙的小女孩,变成穿婚纱的美丽女人了。

想起她三岁时。

“嘤儿,你长大嫁人吗?”她爸爸问。

“我不嫁人,我要永远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嫁、给、爸、爸!”嘤

儿奶声奶气地说。

要是她爸爸在世,看到这一幕,肯定得哭。

天底下哪个父亲,不是在嫁女儿那天,最难过又最开心。

“好看,好看。”付喜柔看着女儿的照片,喃喃自语,眼泪流出。能够看到女儿有个好归宿,她放心了。

腰部袭来剧痛。

她强忍着,想要站起来叫小远,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刚要起身,便痛得晕倒在地上。

手机摔落,屏幕还定格在女儿的婚纱照上。

闻声跑来的小远,抱起躺在地上的付喜柔。

小远浑身发抖地拨通120,说清楚地址后,他失声痛哭着喊:“来救我妈,救我妈……”

付喜柔脸色苍白如纸,她知道自己走到哪一步了。想起周医生说过的,腰部动脉破裂,血液迅速充满腹腔,人会在几分钟内死亡。

那根早就过期的人工血管,让她多活了这么久,她感激。

“姐……妈不行了,你快回来……回来……”小远在电话里,哭着嘶吼,肝肠寸断。

付喜柔轻轻地摇头,已哑了口,想叫小远别哭,可他哭着喊妈的样子,那么得像一个人。

“友声……友声……”她心里喊着,张着嘴,什么也发不出。

“妈,你想说什么,儿子听着……儿子在,妈,儿子在……”小远将耳朵凑到付喜柔嘴边。

“啊……啊……”微弱的两声,无法表达。

接着,小远听到一声长长的吐气声,发自喉咙深处的,戛然而止。那是人在世上 ,最后一口气,意味着呼吸系统永远地停止了。

永远地离开人世。

小远疯了般哭。

林嘤其再见到母亲时,已是在殡仪馆。

她没有哭,一句话都不说,只是跪着,一直跪着,目光不离静躺在那儿的母亲。

看一眼,就少一眼。

第三天时,要火化了。

岳仲桉担心她承受不住,让小远带她走。她站在那里,就是不走。两天两夜,没有吃喝,没有合眼。

“难过就哭出来,你这样忍着,怎么受得了。”他心疼要命。

“妈妈也是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了……”她恍恍惚惚地念着,被抽空了般。

她硬撑着自己,送母亲进火化间,眼睁睁看着被推进去,再出来时,只有一个盒子了。

她抱着骨灰盒,还是温热的。

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抱过母亲,因为母亲严厉,她和父亲更亲些。

这是最后一次抱母亲,感受妈妈的温度……

原先那个壮实,比男人力气还大的母亲,最后放在盒子里,只有这么轻轻的一点点。

“仲桉,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妈会变成一堆灰……”她魂飞天外似的无助。

“妈在另外一个世界,重新轮回了,明年时,她在那个世界里,就成为一个小宝宝了。”他只有这样宽慰她。

“是,在那个世界,妈一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除她以外,最痛苦抱憾的是小远,那个秘密,直到付喜柔生命的最后一刻,小远都没来得及说出来。只是不 停地喊了许多声“妈”。

母亲的后事,是岳仲桉料理的。

他支撑着她度过了十几年以来,最艰难痛苦的日子。他想,得赶紧去一趟青海,查一查当年的真相,不能再让她受到伤害了。

她整理母亲遗物时,在一个旧箱子里,看到了那本父亲生前随身携带的工作簿。

她打开看,一页页翻看。

想从看似寻常的记录中,发现点蛛丝马迹。

看着父亲活着时,写下的每一日工作点点滴滴,好像父亲就在眼前。所有的记录,在父亲去世那天止住。

后面只剩下无尽的空白。

工作簿的最后两页,用胶水粘合起来,里面装着一张相片。

父亲很谨慎,怕丢了照片,所以才封住。

她小心地揭开,拿出那张封存很多年的相片。

是一张偷拍照,在青海湖保护区,看相片上三名男子的穿着和身形,均是中年男子,衣着不是青海湖本地人。

应该是父亲偷拍的。

她看不清脸,不知这三个人的长相。

父亲在相片背后写着:普氏原羚?

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痕迹。

关于那封父亲的遗书,并没有什么能证明父亲做错事情,畏罪自杀的内容。

遗书是很简单的三行话:

我若死了,请将我留在青海。

望我妻重新找个好丈夫,好好生活,照顾儿女。

来生再做一家人。

然而,她的母亲并没有再嫁人。

想起那时是听父亲说他在暗中调查普氏原羚被盗猎的事,她怀疑父亲的死,与 这张相片上的三个男人有关,与普氏羚羊有关。

相片拍得很模糊,她反复盯着看,就觉得其中穿白色夹克的男人,似乎见过,很熟悉。

那件白色夹克。

她努力想着,突然想到曾在岳仲桉书房的相册里,见过这个穿白色价格的男人。

没错,她还用手机拍下来了。

她立即翻出手机里的相片,是他那年到青海湖时,和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起拍的。

其中那个离他最近的男人,就穿着件白色夹克,几乎可以断定,两张相片上的三个男人,是同一拨人!

他不是说和父亲去青海湖时散心吗,怎么还有别的人?!

这三个穿扮名贵的男人,腕上金表闪闪,去青海湖,究竟还有什么目的?难道和普氏原羚有关……

她不想再猜疑了,只想当面问清楚他。

可能,他们只是普通的游客呢。岳仲桉既然和这三个人合影,那他一定熟悉这三个男人。

穿白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极有可能是他父亲。

她给他打电话,说想和他见面谈一谈。听她这么严肃的语气,他预感到她知道了些什么。

他来到了那栋宅子。

庭院深深。

儿时和他差不多高的树木,已成参天。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望着水池里的红鲤鱼发呆。知了在树梢没完没了地啼叫,也不觉聒噪。

“坐这里多久了,热不热?”他在她身旁坐下。

“仲桉,你有没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你告诉我吧,好不好?”

她眼神落在荷叶上,没有勇气看他。

他以为她知道这栋宅子房主是他。

只好向她坦白。

“这栋宅子,是我的。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你看前面那座假山,我就站在那里背圆周率。”他笑着说。

她目光渐渐转向他,不可思议地问:“你是这儿的房主?”

他点点头。

“所以我妈能找到这份轻松得像养老般的工作,是拜你好意,我现在的反应是不是不对,我应该痛哭流涕感激你,是不是?岳仲桉,你是怎么做到背着我做这些事却瞒得滴水不漏的?再三瞒着我,你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她一口气说完,呼吸起伏急促,情绪激动。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怕你拒绝我,如果这么做,让你感到受欺骗,我向你道歉……”他低求着,想握住她的肩,安抚她。

“你别碰我!”她躲过他,尖叫着捂住头。

“对不起。”他说。

“你自以为是为我好地骗我,有多少次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说吧。”她盯着他问。

他一时无言。

“别再为难哥哥了!”小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朝他们走来。

她急忙收起悲伤的表情,装作无事。

“哥,都是为了我,才让你默默做了这么多事,还不能说。现在,我妈都不在了,该和我姐交代清楚了。”小远恳请地看着岳仲桉。

当她亲耳听到小远口中说出“我妈”、“我姐”这样的词后,整个人震惊了。

“小

远,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抓住小远,不敢相信。

小远脱下身上穿的长袖T恤,露出手臂上的纹身。

那道纹身,她记得。

当初在找弟弟时,被那个跛腿男子绑住,坐在一旁有纹身的青年……小远居然就是那个纹身青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突如其来,她理解不过来。

“姐!我就是友声啊……”小远冲动喊道。

“不可能!”她不停地摇头。

“我知道我这种人,绝不会是想象中的弟弟,所以我不敢和你相认,不敢和妈妈相认。我想努力去考大学,学摄影专业,想有出息,让妈妈和你能看得起我,我再和你们相认……可是,妈没有等我有出息起来,就走了……”小远哭着,缓缓跪在地上。

跪在她面前。

“小远就是你弟弟。去年,我去北京找的他。他正劳教被放出来,我带他做过DNA,确实是林有声,没有错。”岳仲桉说着,拿出那份亲子鉴定报告。

她看过之后,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和妈妈找你找得有多苦吗……”她嚎啕大哭。

“姐,我怕你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宁愿找不到我,也不能接受我成这样……当年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收养我的养父母,让我改口叫他们爸妈,我不叫,他们就打我。后来,我从养父母家跑出来了,到处流浪,住过收容所,

当了小混混,在垃圾桶找吃的,抢小孩子的面包吃,我就是这样一个下三滥的人。”

“傻不傻,你不管是怎样的人,你都是我弟弟。当初跛腿男人看到条短信就走了,给了我逃生的机会,是你发的短信吧。”她想到这里,问。

小远点头。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我姐,只是出于同情。”

她扶起小远,仔仔细细“望着”,颤抖的手,攀上小远的脸庞,这就是她苦苦寻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弟弟。还是那么瘦,难怪她越到后来越和他亲切,和母亲一样总有错觉,好像他们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

“要是妈知道,该多好……”她忍不住地呜咽。

“我觉得妈走的时候,是知道的,她在我耳边轻喊的两声,是儿啊……儿啊……”小远一字一泪地说。

她也相信,妈妈是没有遗憾地走的。

平静些许后,她看向岳仲桉,问他:“你怎么知道小远就是友声的?”

“后来回想觉得不对劲,不应该是单纯看到寻亲启事见财起意,敢狮子大张口,可能是因为真知道些什么。所以我去监狱探视那个跛腿男人,满足他提出的条件,他就把有次小远的养父母找来,碰到他,说起小远的身世,收养小远时的岁数,口音,告诉了我,最后证实了。”他说。

“姐,你千万别怪哥,是我求他不要告诉你们。他为我们一家默默做了很多事,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像他这 样对我们好。“小远央求着。

她如梦初醒。

他让小远来这里当保安,和母亲朝夕相处,也因此,她和弟弟能得以陪在母亲身边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先谢谢你……”她浑身无力,好像使出了全部的解数,翻出那张相片。

“请问,这个穿白色夹克的男人,是谁,是你父亲?”她指着问。

原来她今天本想要问的答案,是这个。他释然了,如果时光倒流,他选择在得知时的那一刻就告诉她。越是怕伤害她隐瞒着,最后伤害更深。如果她没问,下周他就要去青海一趟,也会查清楚后把事实向她说明。

“是我父亲。当年我和他,还有他另外两个生意上的伙伴,一同去的青海湖。”

“你们去青海湖,究竟干嘛?我要听实话。”她逼问。

“我问过他,他告诉我,另外两位是他爱好狩猎的朋友。”他说着,闭上了眼睛,低下头。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

“然后呢,做了什么?”她遏制住情绪,继续问。

“他们进入青海湖自然保护区,原本是打算偷偷狩猎,没想到刚踏入保护区就被你父亲盯上。”

“所以……是他们杀害了我父亲?”她紧咬住牙关。

“不是!”他坚决否认。

“因为你父亲紧盯不放,他们狩猎失败,就准备离开青海湖,可谁成想接下来你父亲发现一只普氏羚羊幼崽死了,于是他怀疑是我父亲和朋友三人所为。他找到我父亲他们,

发出警告,别想离开保护区他要报警。因此发生冲突,你父亲被我父亲的两位朋友打伤。”

“你怎么知道你父亲没有动手?”

“他亲口和我说的。”

“他当然挑好听地来说!难怪他反对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到我时,就想到我父亲!”她脑袋炸开般,嗡嗡作乱。

“我没有维护他的意思,我的心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别再说了。其实你从澳洲回来,看相册时,就知道了吧,你没有告诉我。是感觉你有时很反常,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捏着相片,起身往外走。

“小远,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儿吧。”她对小远说。

“姐……”

“你今天要是留在这里,和一个可能是害死我们爸爸的人的儿子在一起的话,那你就永远别再喊我姐!”

“我跟你走。”小远简单收拾好东西。

岳仲桉请求她,凝望着她的眼神:“别走,我一定会查出真相。”

她没有回会望他的眼睛,绝然地说:“从你得知后没有告诉我时起,你就没有资格对我说真相了。”

她和小远走了。

他们租住在她曾和母亲相依为命,住过的那个小房子,虽然老旧,却有许多她和母亲的回忆。

尤其是厨房,总能想到母亲端着一盘菜从里面走出来。

她不再接听岳仲桉的电话,不再见他,不允许小远和他联系。她向园里请了长假。母亲的死,加上和岳仲桉之间的问题,牵及父亲 的死,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难以面对。

那段时间,她总感到头痛,想等从青海回来再去周良池那儿看看。

通过网上搜到的百科资料,她发现,岳平然有一项爱好是狩猎,十年前曾几次亲赴非洲狩猎取乐。

也是在她父亲溺亡之后,岳平然突然移居国外。

疑点重重。

岳仲桉,终于明白命里没你。

在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与你相见时,天知道我经历了多少次努力。

爱是和努力没有多大关系的事。

我们的分开,让我懂了,分开就是分开,不能爱就是不能爱,这和你本身好不好,你对这个人好不好,并没有多少联系。

一天深夜,手机急促响起。

是园里打来的,这让她立刻睡意全无。

“哈格快不行了,快来园里!”江老师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

她赶到考拉园,将哈格抱在怀里,它紧抱住她胳膊的双臂越来越松,越来越无力,哈格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岳仲桉也来了。

他很难过,哈格的死,好像意味着他和她那层纽扣断了,也预示着他们之间像哈格与桉树一样的关系,不复存在。

多日不见,再次见,竟是因为哈格的死。

她隔着考拉园的玻璃望着他,竟发现自己已看不清他的脸庞了。她以为是自己眼里泪水朦胧的,她拭去泪,再看他,依旧是模糊一片。她怀里抱着死去的哈格,悲伤无以复加。

那个曾是她在世上唯一看得清的脸庞,在这一

刻,如同世间每一张脸,无法相认。他不再是她的例外。

他察觉到她目光里的茫然和恍惚,拍着玻璃窗,呼唤她的名字。

以前有多相爱,多亲近,现在就有多相斥,多遥远。

她抱着哈格走出考拉园,他上前唤住她。

“嘤其……”他极少唤她名字。

她抬起头,视线模糊。

“你看我的眼睛。”他哽咽着说。

“岳仲桉,你解脱了。我彻底看不清你脸,从此你的世界清静了。”她看向她的目光,和看向别人的时一样,游离不定,抓不住四目相对的位置。

这是他无数次看她朝向别人的目光,这次,是朝向了他。

他也将和那些人一样,成为她模糊不清的世界里,一个认不出来的路人。他清晰地想起她笃定望着他的眼神。

而今变成这样。

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害了她。

“你看不清我了吗?”他喃喃地问。

“也许是好事,看得清,反而难过。没有交集了,不再见面,看清看不清,有什么区别。”

“我们去医院,去看医生,一定会治好的,一直都能看得清我的,怎么会看不清了呢……”他边说边拭眼泪。

“别再勉强彼此了,别逼我恨你……”她忍痛狠心道。

“你恨我好了,总好过你把我抛下。我偏要勉强,偏要站在你不要的世界里等你!”他说。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又何必开始。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他送她的微观模型,当着他

的面,摔在了地上。模型里的小考拉和桉树摔得分开了。

“我们不要再见了。”她抱着哈格,毅然离开。

他悲不自胜。

曾经独独能记住他的她,如今不认识他,要与他恩断义绝,这是他的报应吗?

是啊,他总是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自作聪明!他以为他可以处理好,却还是失败了。

她是潜意识里对他失去信心和信念,万念俱灰,再也不想记住他的脸了。

就算她看不清了,可他能记住。

他记住就够了。

哈格的死,让她反省,不能够再继续待在动物园里,生活在这儿的动物,虽有人类的饲养,却终究没有唤起人们对动物更强的保护意识。

之前黑猩猩就吃了人们投食进来的吸管,差点噎死,最后开刀取出。

她想赋予渺小的自己,更多的力量。

她无法亲眼看着这些原本属于野生环境里的动物被圈养后,日复一日失去野性和自由,最终死去,甚至因为人类的胡乱投食而死。

应该走出去,去救治那些因为人类伤害而受伤的野生动物。对,像父亲那样,成为那样的动物保护者,成为像珍妮古道尔那样的人。

她将请假,改成辞职。

获悉她辞职,上班最后一天时,他再次来园里看她。

因为怕知道是他不愿意见,所以他系上那条周良池系的蓝色领带,坐在她办公室,静静等她回来。

他没有说话。

又疲惫又恍惚的她,乍一眼差点真将他误认为

是周良池了。

“你怎么来了?”

他微微点头,能这样多看她一会儿,也很好。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工作挺久了,很舍不得。这些年活着的最大动力就是找弟弟,还有还父亲清白。直到遇见岳仲桉,我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束光。我那么信任他,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亲,可能害了我爸爸,我无法接受……”她呆若木鸡,自说自话。

她一进门就知道,刚才不是周良池,是岳仲桉。她对他已经熟悉到,即使不看脸,他坐在那儿,哪怕系上和别人一样的领带,她也知道是他。

他身上那熟悉的尤加利气息。

他以周良池的身份,上前拥抱住她,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便走。迈出的每一步,他都在心里决定,无论多大的代价,也要查清楚真相,哪怕失去全部。

她办公桌上的一张白纸,写着一段话,是岳仲桉的字迹。

那是他们说好要一起看,却没能看的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一段台词:

“你是我将死之时唯一想要说再见的人,因为只有这样,这个我称之为人生的东西,才有其意义。而若我有一天听到你死去的消息,那我所知的我的生命,这个在你面前和你对话的我,也将不复存在。”

无语凝噎。

八月底。

她带着那本工作簿和相片,回到青海湖,和当年同样的时节,细查父亲的死亡真相。

“小远,我坚信我们的爸

爸,他不会是自杀,更不会做出伤害野生动物的事。我这一次去,等找到真相再回来。“临别前,她在机场对小远说。

“那你和他呢?”

“除非爸爸的死,与岳平然没有关系,否则,我和他不可能了……”

她不知道,岳仲桉先她一步抵达青海湖,开始了漫漫寻找。

之后,她在青海湖四处寻找当年的目击者。每个她所到之处,他都走过。她按照相片上左上角的山峰定位,找到了拍摄相片的原地。那是青海湖边不远处的一座村庄。

她走访村庄附近年龄稍长的村民,询问十五年前,是否有见到这样这一行人来过这里。

许多村民得知是有关十五年前林贡之投湖的事,都选择缄默,一问三不知,摆手赶紧离开。

她在村子一户人家里住下来,想慢慢深入摸清。在这期间,她也义务免费给村民们家中的牲畜治疗些疾病。

不久,一场传染性疾病席卷整个村子的羊群。许多村民家中的羊接连患病。

村民们得知她是兽医,纷纷求助。原先那些态度冷漠的村民,都变得特别殷勤。

她没有想那么多,扎进羊圈里,先挨家挨户帮村民们的羊群治病。经过诊断,她确诊这些羊是患上羊小反刍兽疫,也就是羊瘟。她对症开药,一一给每头患病的羊注射治疗。

经过她的细心医治,村民们的羊群渐渐康复。

她的用心和真诚让村民们看在心里,也感激她的辛

苦出手相助。对她的态度也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变成同情她的遭遇。

有天,一位村民在她给羊检查健康状态时,主动告诉她一件事。

两年前,这个村民赶集时,碰到一个叫成虎的卖牦牛干的小贩,两人为做牦牛干生意而攀谈起来,后又相邀在餐馆喝酒。

成虎喝醉后,谈起他当年的往事。

常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成虎酒劲上来,也不知是不是吹牛,说起十几年前,还哄过一个大教授跳青海湖。村民问成虎,那教授最后有没有活着上来。醉醺醺的成虎,没有回答。

她听完,觉得这一定是重要的线索,找到成虎很关键,她忙向村民问到成虎的下落。

第二天一早,她就踏上去找成虎的路。

在成虎住的村庄入口,她问一个路过的大婶,大婶给她指过路之后,奇怪地嘟哝了一句:“这成虎是发财啦,咋又有要找他。”

“婶,除了我,还有人打听成虎吗?”

“可不是,上午,就在你前一脚,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白净潇洒的外地男人,刚问过我呢!”

她猜到,应该是岳仲桉。

果真在成虎的院子里,见到了他。

疑似成虎的男人,怀里抱着个虚弱,手指甲苍白的男孩子。孩子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想是患了重病。

“嘤其,你也找来了?”岳仲桉见到她,有些欣喜。

“岳仲桉,你来这做什么?”她表情生冷。

“我的目的,和你一样。”



不作回应,径直将父亲的照片递到成虎面前,问:“你是成虎吗?”

“我是。你们都是来问那个动物学家,大教授的死吧……”成虎主动说。

“我儿子得了重病,没钱治疗,只要你们能救我儿子一命,我就把真相说出来,让警察来判我的罪,我坐牢都行!”成虎说着,鼻涕眼泪往下淌,紧搂着怀里虚弱的儿子。

“你儿子是什么病?”她问。

“白血病,没钱输血,没钱治了……”

“我答应你,所有的治疗费,我会承担。”岳仲桉承诺。

“不用你好意,我来想办法。”她断然拒绝。

“成虎,孩子不能再拖了,先去医院。”她没有选择继续追问,而是先救孩子。

岳仲桉找到一辆车,他们带着成虎和孩子,直奔医院。

在医院里,孩子输上了血,慢慢清醒过来。

“我想办法联系北京的医院,尽快转院,看看有没有骨髓移植的可能。”岳仲桉站在病房外,对她说。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从成虎的反应上来看,我父亲的死,和你父亲没有直接的关系。”她问。

“在我心里,你的弟弟,你的妈妈,早已和我是一家人,你的父亲也是。我不仅是为了证明和我父亲没有关系,我也要还我们共同家人的清白。”他说。

“岳仲桉,你怎么总是想做好人,宁愿你恶一点……你就这么来了青海湖,你公司怎么办?”

“我做了安排,再说有乔谦在。嘤

其,你才是个好人,刚才你没有再追问真相,选择将孩子送医院,替成虎交住院费。”

“孩子都奄奄一息了,是无辜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从病房走出来的成虎,扑通一声跪在林嘤其面前。

成虎迟来十五年的忏悔。

十五年前,那时才二十出头的成虎,经常在青海湖里偷偷捕捞湟鱼在集市上卖,每次被林贡之逮住之后,都会送去林业派出所。

长此以往,成虎对林贡之就心怀不满。但也仅仅是不满,没有想过要害死林贡之。

一切都是意外。

那个酷暑的下午,照样在青海湖边游手好闲的成虎,再次撞上了刚和岳平然一行三人争执后的林贡之。

成虎想作弄作弄他。

“林教授,今天心情不好啊?我今天可没搞湟鱼,不过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在那边撒渔网,我打算蹲守在这里,把别人撒的渔网,捞上来,再把鱼卖掉,那是捡来的,不算我捕捞的吧。”成虎油腔滑调地说。

“成虎,你年纪轻轻,学一门手艺,脑筋又转得快,做什么不比干这强。那网在哪边,我去瞧瞧。”信以为真的林贡之,还苦口婆心劝成虎。

“就在那边,我带你去。”成虎领着林贡之去。

“那我下去把渔网捞上来。”林贡之说着,开始摘下眼镜,脱掉衬衫,叠整齐放在湖边。

成虎也只是想哄骗着林贡之下水受受罪,没想到,随手一指的那处湖底 ,有个深坑。

林贡之下水之后,再也没能上来。

成虎吓得跳进湖里捞了一通,没有找到人。

上岸后的成虎,在林贡之的衬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害怕承担责任,怕要坐牢的成虎,在后来的笔录中,说是林贡之自己跳湖的。

由于成虎的关键口供,结合现场遗书和衣服整齐叠好,被捞上来后的林贡之,也符合生前正常溺水。最后,林贡之的死,定为自杀。

至于在林贡之宿舍里搜到的野生动物皮毛,是林贡之买来准备销毁的。

而那封遗书,是他发现盗猎分子开始活跃,特意写了随身带在身上的,他做了随时和盗猎分子抗争,哪怕失去生命的准备。

她没有想到,父亲的死,原来真相是这样。一个谎言,让父亲的灵魂,永远沉入了青海湖。

成虎重新去警局录了口供,她父亲的死,得以平反昭雪。这个结果,让她心如刀割,痛惜父亲死的太悲壮。

林贡之恢复了清誉,到死他都是为了保护湟鱼,保护青海湖。林贡之当年所在的单位,为他的牺牲追送哀思。

林嘤其痛定思痛后,她和岳仲桉保释了成虎,让他先去北京给孩子治病。

“很难受吧,想哭就来我怀里哭。”他心疼不已。她的以德报怨,并不是她多伟大,是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成虎那样。

“我想,爸爸在世的话,也会是这么做的。”

她和他并肩站在青海湖边,远远望着蔚

蓝的湖光。

愿父亲从此安息。

一周后。

林贡之墓前。

她和小远,不,应是叫林有声了,将母亲的骨灰和父亲合葬。

“爸、妈。我和弟弟会好好照顾彼此,你们安息……”

姐弟俩深深跪着。

天空传来雄鹰的掠过的声音。

父亲将永远在这里,守护着这片生前热爱的土地和生灵。

重回G市。

岳仲桉主动安排她和父亲岳平然见面。

他为了做通父亲的思想工作,也做了些努力。或许岳平然也想挽回和儿子的父子关系,答应给林嘤其一个交代。

“当年我和两个朋友,听说你父亲自杀了,联想到自杀前我们三个人和他发生过冲突,认为是因为我们而导致你父亲的自杀。所以我心虚……在这里,向你道歉,向你父亲道歉。”岳平然深深鞠躬。

她原谅了岳平然。

至于岳仲桉,她和他还是有些许生疏和芥蒂,需要时间来缓和。

她还是那个无论再难,只消看他一眼,或者被他摸摸头,便好了的她。这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

害怕时,总是想起他。

他也很想她。

——林豌豆,我想你。也望你能够想我。却又担心你因想我而寡欢,故我盼望你吃好睡好,切莫想我。

没过多久。

她因头痛难忍,被弟弟送入医院。周良池看着拍的CT片,发现她后脑处当年的创伤加重,出现栓塞,必须做介入治疗,疏通栓塞。

介入也有一定的风险。

岳仲桉想起那次在澳洲 ,她的后脑重撞在车门上,他送她来医院拍过片子的。

“没有,她是个不把自己当病人的人,并没有找我拍片子。”周良池说。

“那介入的结果,好的和坏的,分别是什么?”岳仲桉紧张地问。

周良池向岳仲桉分析,导致林嘤其脸盲症的,极有可能就是栓塞,现在加重了,必须做介入治疗。而介入的结果,好的一面是很可能脸盲症能治好。而坏的一面,也就是介入带来的风险,不过,也无法选择不做。

最后,他们一致商量后,定下介入治疗。

做介入之前,他问她。

“怕不怕?”

“你在,我便贪生怕死。”她甜甜地答。

想他看到她四十岁的样子,哪怕那时她发福了,成为一个胖胖的老少女。她也想他看到。

“哪怕坐轮椅,我都爱你,保护你,管你一辈子。不怕。当然,那永远不会发生。”

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康复的过程中,她还是看不清人脸,但是随着复查,栓塞逐渐在消失。

岳仲桉每天在公司忙完后,就来医院陪她。

在一个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昏,护士走进病房,照常给她量体温,测血压。

“你刚才是不是吃面包了,嘴边还有面包屑。”她抽一张纸巾,递给护士擦嘴。

“病人太多,来不及吃晚饭,塞两口面包解解饿。”护士不好意思地说。

忽然,两个人反应过来,互相对视后,都瞪大了眼睛。

“你能看得清了 !“护士大喜。

“我居然看得清了!”她也不敢相信,捧着护士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连脸上细小的雀斑都看得一清二楚。

岳仲桉刚走出公司大厦,接到她打来的电话。

“丘山先生!你在哪!”她抑制不住的激动。

丘山先生是她最近给他新取的爱称,丘山即是岳。

“我在公司楼下,正想给你买些吃的带过去。”他说着,听到她那边传来汽车鸣声。

“你出来了?”他问。

“站在原地,别动。”她学他的命令口吻。

他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等她,心里担心,这个小疯子居然偷跑出来了。

只见远处一个朝他小跑过来的身影,真的是她,她怎么可以跑。他吓得赶紧飞奔向她。

她钻进他怀里。

他久久抱住她,她傻乎乎笑个不停。

“我要打电话问周医生,怎么能让你溜出医院。”

“不许打,他可是看在我表现特别好的份上,才批准我出来会儿的。我经过了足足十个人的考核呢!”她骄傲地说,迎上他担忧的目光。

这张久违的脸庞,还是那么明朗。

“倒是很想听听,你是怎么通过了十个人的考核。”他好奇地注视着她,渐渐的,他的眼睛冒出了惊喜的光芒。

“我找出了十个护士,每个人五官的区别!”

“小疯子,你的眼睛……能看得清了?”

“你这里怎么破了,是剃须刀刮的吗?”她指着他下巴处的一个小血痕问。

他握住她的手,这

是他这么久以来,最快乐的时刻。

“神奇吧,这算不算因祸得福,我终于能抬起头做人了,这一路上的人,我都能看清他们的脸,我冲每一个傻笑哈哈,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她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你还没看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吧?”他边问,边拦腰抱起她,走向大厦一楼的巨大深蓝色玻璃橱窗。

倒映着她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脸。

那张不是完美却让她看着舒服的脸,她熟悉而陌生。

“向你正式介绍,镜子里面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也是我夫人。你们第一次见面,好好认识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说。

她的脸盲,彻底痊愈了。

他们终于过上正常恋人的生活。

她投身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成为野生动物野外救援志愿队一员。

第二年四月。

他们一起去白首乡,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盛开绚烂,无数的中华蜂在花丛中忙碌地采蜜。

还尝到了老奶奶送的紫云英蜂蜜。

真甜。

六月,他们去青海湖。

正好是湟鱼产卵期,无数条湟鱼在河流中洄游。

她想起父亲说过湟鱼的洄游一路充满危险,几乎是用生命上演着拼搏。她望着这些是父亲付出生命代价保护的湟鱼,不禁泪如雨下。

若父亲看到今时的湟鱼被保护得如此之好,也会欣慰吧。

八月,他们在肯尼亚。

乘坐着热气球在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看成千上万的角马上演“天国 之渡“。其之壮观,让人敬畏。

十月,他们在海上。

给脖子上缠着绳索,勒出深深发炎血口的海龟,去除“枷锁”,敷上药,再放归大海。为生病的领航鲸吹针,最后吹到两个人嘴都肿了。

一起去过许多很远的地方。

他们第一次缠绵的那夜。

她想起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亲近,最后他都克制住了。

“那时我还以为,会不会是生理有缺陷,我都想过了,就算有缺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激烈甜蜜的温存过后,她在他怀里说。

“居然这样怀疑过我,看来要让给你加倍点教训看看。” 他撑着手,不怀好意地打量她。

她娇羞着连连讨饶。

如果哪也不去时,他就和她待在公寓里。就像考拉与桉树一样的关系,无法分离。

难得的相处时光,她窝在沙发里不起来,抱着他的胳膊,他往她的嘴里喂水果,他忽然想起那时候他喂考拉哈格的记忆。

他望着她吃东西的侧脸,他想,永远这样被她抱一辈子吧。

除了感情,他们在彼此的事业上,也相互支持,各自独立追求。

他对RARE的产品定位不断有新的突破,和乔谦强强合作,以高品质人造皮革和帆布材料代替动物皮质,再次推出四个系列的畅销款包包。

他们准备白首乡的婚礼时,她收到一封来自世界野生动物救助组织的邀请信。

她不得不和他商量,推后婚期。她决定先去投身非洲的野生 动物救助工作,依依不舍中,他尊重她的决定,等她回国。

“当年,你该是有多差的审美才能看上我的啊。”她看以前被秋昙拍的那张嘴唇肿起相片,还发了朋友圈,真的是看不清就无知无畏,那么丑的照片也敢发。而他那时意气风发,与她天壤之别,她不禁这样说。

“不许诋毁我的林豌豆。你也不许。”

“丘山先生,你现在越来越肉麻了!”

“我还有更肉麻的问题。”他坏笑着。

“你问。”

“什么时候打算给我生个小朋友?”他凑近她,呼吸扑落在她面颊上。

“很久以前就打算了。”她答。

“嗯,哄我?”他有些不相信。

“从那一天起。”她翻出张照片,递给他看。

那是在白首乡时,他们一起给猪顺利接生后,他怀抱着小猪的照片。他被她逗笑,哪有这样可爱的女人。

——“好似唯有终身美丽与纯真,才衬得上你的爱。”

——“怎样都好,只要你是我的。”

纪幻幻开了家属于自己的手工包店,等待着向笃出狱的那天。

小远(林有声)高考结束,进入一所心仪的大学,朝着梦想前进。

秋昙在一次登雪山过程中,遇难。

由于秋昙父母相继去世,并没有亲人。在她留下的登山包里,有张卡片,紧急联络人一栏里,写的是周良池的名字和电话,旁边写了一句话:良池,如果这张卡片会派上用场,那就原谅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给 你添麻烦。:)

秋昙的遗物,最后到了周良池手里。

他打开相机,里有许多照片,是秋昙伸手举着他穿白大褂的工作照,背景是拍的不同山峰的美。

有日落,有日出,有雪山,有冰川。

一名登山爱好者回忆,在山顶曾和秋昙相遇,好奇她为什么举着一名医生的照片合影。

“因为我很喜欢的那个人是医生,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去走遍世界看风景,那就假装和他一起去看呀。”

周良池将秋昙的手机充电后开机,才跳出一条他在她遇难十天前,发给她的两条未读短信,雪山上没有信号,手机是关机状态。

第一条:“注意安全。”

又跳出来一条:“下个十年,换我来喜欢你。”

————————全文完————————

后记

天地是博大的,天地是爱你的

写完这本书时,我从一间窗帘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我曾设想过很多次,完稿了

世上是有人理解你的痛苦。

保存好你的倔强,纯真,慈悲,忧伤与怜悯。

即使令你脆弱。

那是你唯一区别于他人的可贵。

望你往后,想起我对你的珍视,更珍视自己。

天地是博大的。

天地是爱你的。

——2018年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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