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huk.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纨绔难封》作者:宋昭昭

  文案:

  纨绔将军睡到美人王爷攻

  腹黑美人王爷攻vs纨绔将军强受

  入股不亏,求收藏! !收藏! !

  *剧情或早或晚,攻受总有一个美强惨。

  魏国公府的宋小霸王,怼天怼地,上能战场杀敌,下能玩遍京城,本是铁骨铮铮的将军,竟甘心作了那清冷郡王爷的侍卫,碎了京城一片少女心。

  这要从他年骚无知说起,前脚刚踏进了南风馆,后脚就捡了个美人,都还没上手呢,怎么就成了堂堂六皇子。

  谁又能知道这纨绔少年最终征战四方,人们提起这位将军,只知懂他者,唯有贤王爷。

  圣人驾崩,宁京城中的寺庙都开始敲响哀钟,悠扬古朴的钟声在城中各处回荡着,渐渐汇聚在一起,带着穿透人心的悲痛的力量,就好像预示着大武王朝要从此刻开始,由盛转衰。

  而这位青年将军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

  1.攻少年时期不讨喜

  2.第一本长篇,自我感觉前面不够好呜呜

  3.后期有百合线

第1章 去秦楼楚馆喝茶

  二月春寒料峭,宁京城中的勋贵百姓们都还留着厚衣裳,成衣铺里已经在忙着赶制春衣了。

  眼下夜市初开,西市里车水马龙,还能见公子爷们一身鹤氅披风地出入茶馆酒楼,一边手中折扇不合时宜地摇着,竟不知是冷是热。

  “少爷!少爷!”发财和有望紧紧追着前面人的身影,看着自家少爷目标明确地往前面那家秦楼走去,脚不带转,一时不知是跑着还是吓出来的,额间都沾了细密的薄汗。

  “国公夫人要是知道您来这种地方,非得打断您的腿!”

  “你们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年轻的公子转过头来,那一双杏眼正承载着街头流光,他好心情地眯了眯眼,快步往前走去。“跟紧点,步青该等急了。”

  灯笼联结着挂在半空,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街头摩肩接踵,呼出的热气盈满四方。

  一旁杂耍的少年郎正表演喷火,火红的光映照着周围人的脸颊,喝彩声与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着铜板落入碗中、掉在桌上,叮叮当当。

  倚月楼的大门口,宁步青正躲柱子后头左顾右盼,远远地瞧见宋清明不紧不慢过来,连忙跳出来招手大喊道:“在这呢!”

  宋清明大步走近了,伸手就拿扇子敲宁步青的头,“下次递信再从前门递,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你是非得让我娘知道我来这不正经了,还是想害死我?”

  谁都知魏国公府的嫡次子是个闲不住的主,日日跑外头瞎溜达,除了赌钱和狎姬什么事都要做一做,偏生国公夫人不信自己儿子是个不上道的纨绔,总想方设法拘着他。

  宁步青被宋清明追打,绕柱子哭着喊着求饶。宋清明闹尽兴了,这才一步跨进门槛,两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就迎了上来,他又忽然福至心灵般的往后缩回步子,扭过头打量后头。

  只见对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高高挂着一块题字“南风馆”的匾额,抬头瞧这装饰活脱个高等窑\子,却也没有女子在旁候着拉客。远远的,有伶人的歌声从里头飘来。

  宋清明嗅着身边浓重的脂粉气,心思一转。

  “这街对头新开的?是什么?”

  “哎呦爷啊,您都多久没来了,这上不得台面的年前就开着了,每天就和咱们楼争客人呢。”美人迎了上来,酥胸白花花半露着,使劲往宋清明身上贴。

  “啥多久没来,我就没来过。”

  “红鸢姐姐今天唱曲儿,您再不进来就晚……”

  “最难消受美人恩呐,”宋清明眯了眯眼,一手却不着痕迹地把美人推开,朝宁步青挑了挑眉,“看看去?”

  “走呗。”左右都是秦楼楚馆,自然都能尝个鲜的。宁步青摇扇一笑,屁颠颠地就跟着宋清明去了。

  “爷,大爷别走啊!”

  身后美人回过神来,气得跺脚。宋清明身后的小厮哭丧着脸,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踏入对面南风馆的大门。

  说起来都怪花家大公子,发财恨恨地想,如果不是他拿话激主子,国公府的宋小霸王再能逞也不至于上秦楼来,做出这离谱事。

  完啦,发财想起国公府的板子,屁股已经开始疼了起来。

  “南风馆——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名字啊。”宋清明倒不知小厮们如何想,负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旁走来的两个少年郎听到他这话,都带上了奇怪的神情。

  大堂里带了暖意,零散坐着几桌人低笑窃语着,台上有男伶手抚琵琶,宋清明没听过这歌词,只听出这词牌名是《贺新郎》。

  “六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男伶柔柔唱着,宋清明抬眼看去,对上他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神,也不知道对谁唱着。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了,爷们来了也没个姑娘来陪?”宁步青大声说着并环顾四周,发现四围都是清一色的男子。

  有些个少年童子将衣裳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或柔弱无骨或身姿端直地陪坐在桌边,虽风情殊异,俱生的好相貌。

  “看来郎君是真不知这南风馆是何意呢。”迎客的少年郎走来欢笑道。

  这少年郎一边上下打量站前边的宋清明,杏眼平直眉,唇红齿白,瞧着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面上已有些老成之气。

  再看眼他穿着,一身月白长袍,披着鸦青色鹤氅,手中一把折扇摇着不紧不慢,光这扇子就是普通人家一月的口粮了。

  而此时,南风,男风,看到这景象,活了十五年也只敢听个小曲儿的宋清明终于明白过来,身后跟着的发财与有望俱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走了。”宋清明一扯宁步青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去。

  “别啊。”宁步青反拦住他,“咱可是打过赌的,花有道那厮昨天还嘲讽我们连倚月楼都不敢去,明个儿爷告诉他,咱可是去过南风馆的,看他还有啥好得意!”

  “你个瓜皮。”

  宋清明嘴角一抽,两个少年郎顺势就拉着他们往里走去。

  在这里讨生活的最会看人,这前头穿着月白袍的公子虽然噙着一抹笑意,却是个不好招呼的,倒是后头屁颠颠跟着的那位,看起来好骗的很。

  “郎君们是第一次来吧,纵使不狎人,堂下包间里听听小曲也是好的。何况这男男之事此中玄妙,比起女子来,或许我们更懂郎君们的心意呢。”其中一人轻笑一声,对宁步青脆生生地说着。

  “不了,我对娈童可使不出那家伙。”

  宋清明瞟了一眼大堂,一个三四十岁的粗犷男人正伸手揉捏着一旁小倌的臀*,那小倌红着脸扭着身子,小声说着什么。

  “要个包间,不用人伺候,上壶好茶就行。”宋清明垂下眼帘,倒叫人看不清他眼底酝酿的情绪。

  有望眼尖,瞧见自家少爷的手在微微抖着。

  “少爷,要不……我们走罢。”他上前低声说着,“夫人也就罢了,要是连国公爷也知晓此事,可就是男女混合双打了……”

  宋清明蹙着眉,宁步青也试探着看向宋清明,要是清明走了他也不好意思多待,过了会儿,一声很轻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我可以的。”

  宁步青愣了愣,可以什么?不过是去包间小坐一会儿,好在明天和花有道吹嘘,怎么到宋清明身上就成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大事了?宁步青不懂,不过瞧着还是很感动。

  毕竟好友为了自己,都一副豁出命去了的样子。

  他们到包间坐下,小倌上完茶放下珠帘,很快就退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考虑收藏往下看看吗?等我以后有名有姓又有钱,荣登榜单高位那日,在场诸位可都有从龙之功啊。

  低投资,低风险,高回报!真的不收藏看看吗?!大家!!

第2章 捡到一个小破孩

  所谓包间,其实也就是拿帘子隔开喝茶酒的地方,楼上倒是有封闭的雅间,干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一开始还好,几个小厮在旁伺候着,宋清明和宁步青听着曲儿,茶水管饱。

  “还别说,瞧着好像是比对面的红鸾姑娘唱得要好听。”

  “大概吧。”宋清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能把店开在同行对头,肯定是有点实力的。”

  一曲毕,堂下轻佻地吹着口哨,扔了好些红绡上去,就在两曲间隔安静的时候,隔壁包间隐约传来些心惊肉跳和欲拒还迎的声音。

  宋清明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耳根子却通红。一旁伺候的有望轻咳一声,发财连忙伸手捂住了宋清明的耳朵。

  “腌臜地方,少爷您就不该来。”

  “大庭广众的,纵使帘子隔着,里头的人也不害臊……”

  宁步青已经忙不迭地站起身,在桌上留了半两银子,宋清明放下茶水,几个堂倌急急来留客。

  “两位公子……”

  “走开。”宋清明别过肩膀挤过去,坚定不移地往门外走去,他是疯了才会来这。

  “清明清明,等等我!”

  “少爷!”

  几人堵在门口往外走,急慌慌的正喧闹,楼上乍然传来动静比这更胜。

  “小兔崽子别跑!”

  “快,快抓住他,别冲撞了客官!”

  宋清明抬起眼,看见几个彪形大汉正追着个少年人急急跑下楼。那少年人几乎是滚下来的,只是一下台阶就连忙支起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外头奔去,一下就撞上了正要出门的宋清明,撞了个满怀。

  宋清明被撞地后退一步,刹那间只注意到他长长的睫毛,和惊慌失措下那双闪着光的眼眸。

  “宋清明——”宁步青伸手来。

  那少年人还要接着往外跑去,宋清明就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好像十二三岁,个头很瘦弱的样子,轻轻松松地就被宋清明提住了。

  他转过头来,扭手猛然将脚一踢,松开挣脱,愤怒而又绝望地瞪了宋清明一眼。

  “瞪我干什么!”对上这样绝望的眼神,宋清明的心莫名漏跳一拍,愧疚难言。

  那人手攥着碎瓷片,又急急往外跑去,然而这一耽搁几个大汉已经围堵在门口,他弓步如受囚猛虎,打量四方,沉沉呼吸。

  宋清明才有时间看他,却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少年人芝兰玉树,眸如晨星,脏污下皮肤白嫩,个头瘦弱却藏着劲,虽然头发散乱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落魄至此,却难掩身上矜贵的气质。

  他愤怒地瞪着,身子却在发抖,像一朝落入平阳的幼虎挣扎着,渐渐的,渐渐的,与记忆里奔跑的身影重合。

  宋清明仿若就要陷进回忆的泥淖去,他立即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几个彪形大汉。

  “去!站远些,一身汗臭味。”

  “真不好意思,冲撞了贵人。”一个三十岁左右,贼眉鼠眼的男人小跑过来,应该是龟公。他挤开大汉,笑眯眯地赔笑道,“这哑子是新买的娈童,还没经过调教呢,手下人看管不利,见怪,见怪啊。”

  哑子?

  宋清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人,果真见他正无声地咒骂着。“……”

  “咳咳,”宁步青轻咳道,“算了宋清明,再晚些回去家里人就该发现了。我们还是不与他们计较——”

  “多少钱?”

  “啥?”宁步青吓了一大跳,宋清明却面色如常,被拘着的那人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咒骂地更厉害了。

  “我在帮你。”宋清明看出他似乎被下了药使不上太大力气,趁机上前夺了瓷器片,牢牢攥住他手,眼瞥到那个闹出动静的包间。

  朦胧帘子里,那个小倌衣衫不整地趴在桌上,指尖抠住桌沿艰难低吟。

  宋清明心悸着一阵反胃,几乎要吐出来。他再看一眼手拘着的这小哑巴洗洗眼,很是愧疚不安。

  顺手抓的,手比脑子快,咋能把人往死路上推。

  “问你话呢,多少钱?我买他。”宋清明眼神更沉,蹙眉问道。

  这下龟公更笑得连眼睛也不见了。“难得的好货色呢,这是没调教好,性子还烈着,但未开*……”

  宋清明看了眼发财,发财见状,苦着脸丢出十两银子来。

  天地良心,少爷来这楚馆也就罢了,怎得还要再买一个回去,若是……若是让国公夫人知晓了,这命还保得住么?发财有望只觉得后背发凉。

  龟公立马乐呵呵地接下银子,掂了掂重量,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宋清明。

  “发财——”

  发财一张小脸都要皱到一块去了,从兜里又掏出十两银子来。“没了,少爷,真没了!咱就带了这些花销。”

  宋清明看了眼宁步青,宁步青的小厮忙不迭地捧出十两来,他这才点点头。

  “三十两,契子拿来。”

  此时大堂上的目光都已转移到了此处,打量宋清明的眼神无一不透露着人傻钱多四个字,几人看着宋清明,脸上有贪婪的神情。龟公的脸笑得如同菊花一般灿烂,忙吩咐着手下人去取卖身契来。

  宁步青摇摇头,真的是人傻钱多,转念一想,明天跟花有道那厮更有的吹嘘了。逛秦楼算什么,他赎姑娘了么?宋清明可是买了个小倌带回家啊!

  宋清明拿过卖身契收在怀里,俊俏哑子的眼就跟着卖身契走,沉沉看着,又收回目光来。宋清明也不抓他了,扇子一敲他头,往外走去。

  “走呗——看什么看,小爷钱多还不行么?”

  如今正在风头,且教你放肆。少年人冷冷一剐,眼神冰凉。

  宋清明的心头忽然轻松起来,好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以后就叫你……哑儿吧。”

  人都说救人一命当涌泉相报,这哑儿倒好,不识好人心。宋清明想着三十两银子可不能就这么白白花了,瞧着性子倒有趣,先留身边打发打发时间。

  “你别逃,你要敢逃——”宋清明于是凑近了,在他耳根子边轻轻说道,“我就强了你。”

  哑儿身形一僵,扭头盯着宋清明像看一个死人,此淫贼,待这药效过去,必要他千刀万剐。

  宋清明倒是好心情地扬起嘴角,快步往前走去——日行一善,真不错。

  一旁宁步青惊得目瞪口呆,只能摇扇感慨不愧是宋清明,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不太聪明地摇头又点头,最终也想不出个是与非,直想着连夜去找花有道去说道说道。

  “少爷,少爷,”发财有望紧紧追了上去,“您真要买这哑子回去啊。回去大夫人又该说你了,这事要让国公爷知道……”

  “我自有办法。”

  宁步青挠挠头,还是追上去勾上了宋清明的肩膀。

  作者有话说:

  好同志,要不试着再往下看下去?是年下,刚开始几章是他们的少年时期,刚认识的时候哑儿不是很强,暂时不能说话,个头也很瘦弱,没有姓名与家世,而他的腹黑本性也是后来才显现的。

第3章 路遇贼人双人打

  戌时了,街上行人二三,已有些寂寥。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会闭市,宋清明他们更得赶着宵禁之前回家。

  也不知有望从哪买来的,此刻哑儿和宋清明的手腕之间正有根粗粗的绳索栓连着,于是哑儿只得不情不愿地,冷着一张脸,慢悠悠跟在宋清明的身后。

  一开始哑儿身上好像还中着软筋散之类的药,步履虚浮,宋清明有意放慢脚步,没过多久,哑儿就渐渐恢复过来,同常人无异了,只是被绑着双手,想逃脱也难。

  走着走着,宋清明忽然耳朵一动,停住脚步闭上眼,仔细辨别着方位。

  “怎么了?”宁步青环顾四周。

  “周围,七八个。”

  那哑儿抬起头,倒是诧异地看了一眼宋清明。

  “少爷,小的出来前都说了财不露白,您非得做那一掷千金的事儿……”发财垂着头,无精打采的。

  悠长寂寥的街上,忽然前后从巷道中走出七八个汉子,手里拎着棍棒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其中有两个正是之前在南风馆里坐着的。

  “大哥,他们身上银两应该都花得差不多了,不过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如果问出家门来,或许能勒索不少钱财,下半辈子都无忧了。”

  “瞧那几个细皮嫩肉的,给兄弟们开开荤也够味啊,再转手卖出去——嘿嘿。”

  宋清明抱胸看着这两个一唱一和的给他们安排了下场,就见那几人吐口唾沫搓搓手,不紧不慢地走来。

  “发财——”

  发财认命地走上前脱下宋清明身上披着的鹤氅,收拢了抱在怀里,默默退到一旁。“少爷快着些,等下被巡查的禁军撞见,更脱不开身了。”

  宁步青也跟着想要退一边去,宋清明看了眼他,他就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贼人们也看出宋清明是个不好惹的,互相对视一眼,拎着棍子大喝一声,就朝宋清明打来。

  宋清明猛然接住棍子,长腿一提去攻贼人的下三路,正想一拳打过去,一旁的哑儿身形一个踉跄。

  好家伙,忘记手上还系着绳子了。

  “怎么你都不提醒我。”

  宋清明抱怨了一声,抬起眼撞上哑儿看蠢货一样不屑的眼神,忽然想起他是个哑子,一时噎住了话。

  宋清明黑着脸就要先把手上绳子解开,哑儿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后,临空一个利落的飞旋腿踢开来人。四目相对间,他看见哑儿漂亮的眼中那不屑的眼神愈发强烈。

  “爷没白买啊,原是个会武的。”宋清明嘟囔一声,心中郁闷的很,下手更加狠厉。

  他一身云锦圆领袍端的是世家公子的范,然而长臂一伸,抓起来人手腕狠砸手肘,惨叫间一人应声倒地。

  宋清明又是绳子一扯,与哑儿变换方位,长棍落下一招挡臂掏腿,将那人掀翻在地,与此同时,哑儿拾起地上棍子就横扫下三路,霎那只听闻接连几声哀嚎。

  “还来?”

  又爬起个大汉一脚踢来,宋清明一掰手指,砰的一声将他接腿涮摔在地。

  一旁有望帮着宁步青应付,还要照顾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发财和宁步青的小厮。抽空瞥了眼自家少爷。

  “少爷,快些啊,赶着宵禁呢。”有望撇撇嘴。

  “莫催,越催越慢!”宋清明喊道,冷不丁瞧见一人使棍往哑儿后背砸去,“小心!”

  他猛然一拉手上绳子,哑儿一个踉跄被拖拽过来,宋清明顺手就抱住了他一转身,随即闷哼一声,扛下一棍来。

  天杀的,这都能被打伤,还不得被发财有望给笑死。

  哑儿却陡然抬起眼来,那双漂亮沉默的凤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情。

  他自幼所见不过兄弟阋墙,姐妹之间勾心斗角,莫说是陌生人,利益面前便是手足也能舍去。

  而这人,居然替一个相识不过半炷香的人挨打——愚蠢。

  宋清明却没想这么多,他挨了记棍子,脾性一长,不消一盏茶功夫,七八人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宋清明的眼里亮闪闪的,显然是精力旺盛的很。

  远处传来盔甲撞击的声响,他料想是金吾卫要来了,连忙拉着宁步青他们急急往远处奔去。

  “快走,今天是我大哥当差,被他逮到就完了!”

  拐角处宋清明与宁步青分了手,趁着夜色浓重就偷溜进了后门,悄悄回到了外院。

  “母亲睡了么?”

  “瞧着夫人院子里的灯都灭了,应该是睡了。”

  “妙得很。”

  有望命仆婢打来热水沐浴,又为哑儿在偏房设了床铺。宋清明在屏风后头解衣的时候,哑儿正往外走,宋清明忽然想起些什么,赤着上身走出来,一把拉住他。

  他猛然抬起头,警醒地看着宋清明。

  “又不会吃了你。”宋清明见哑儿模样,扬起眉头几分好笑。他一把抓住哑儿的手腕,先前绑了绳子,如今竟多了圈红痕,同是男人瞧这肤色,他竟比宋清明还要白上三分。

  宋清明摸了摸他手,只有些习武的茧,很是柔软,平民出生的少年早就因粗活满手糙硬了。他想到晚上回来遇到的贼人——哑儿不会就是这样被拐卖出来的吧。

  如此想着,宋清明倒是对哑儿又多了几分同情,只是对上那双眼,嫌恶之情明晃晃地摆在脸上,他又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摸了个遍的小手,一时竟然有些愧疚。

  “哎,有来有往。”宋清明攥着他手,往自个儿胸膛上一顿乱摸。“这样行了吧。”

  周围仆婢眼都直了。

  哑儿甩身就要走,宋清明顺手又提住他衣领。既然是被拐卖出来的小公子,那下人住的偏房就不合适了,还是得明日安排下去,给他一间厢房才行。

  “有望,你今晚先吩咐人去搬个软榻在我房内,另外再多准备几桶热水给哑儿沐浴,就当给他去去晦气。至于衣物,就拿前几年我穿小了的衣物先给他换上好了。”

  “……”

  “听见没!”

  “哦。”

  宋清明这才满意地拍了拍哑儿肩膀,附身低低说道:“不许逃,不然我就强了你。”

  哑儿:“……”

  宋清明转身,心情很好地去沐浴了。

  宋清明隐约觉得这样好像很不对,他虽还未启蒙情爱之事,却也知道同性之间不该如此亲昵。只是他从来不曾对女子生出这种“调戏”“欺负”的心思,如今心中却很乐于对那少年人如此行。

  浴汤漫到腋下,两个丫鬟平安喜乐,一个揉捏着宋清明的肩,一个端捧着衣物。宋清明泡在浴汤里想了想,还是把原因归结到他见到哑儿那刻时惊为天人的状态。

  小美人嘛,谁不爱。

  宋清明出来的时候如往常只穿了条亵裤。平安和喜乐领人收拾了东西,焚了香放下幔子就退去了。

  只有一炉银丝碳烧着,一盏灯烛火光摇曳,一张红木软榻静静摆在屏风外。

  他微阖双眼,坐卧在床上。

  没过多久,“吱呀”一声门响,屏风外走来朦胧的一道身影。他绕了过来,看到幔子半开着微怔,对上潇洒不羁地横坐在床头的宋清明,那双睁开的眼里正跳动着火光。

  自然,哑儿的视线没错过宋清明赤着的上身。想到那家伙先前还强硬地拽着他的手在那处乱摸,他心中一时大为恼火。

  宋清明也在看他,一身雪白色的衣裤穿得规规矩矩,唯恐露出半分肉来叫人觊觎。头发还未全干,发尾湿漉漉地蜿蜒在衣上,晕开一小摊水渍。

  三分月光透过轩窗打来,哑儿小小地站在那里,长长的眼睫毛轻垂着,就好像是月色的精灵。

  只是一身气质清冷难攀,也不知长大了是何样子。宋清明眨了眨眼。

  哑儿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扭头绕过屏风,一声不吭地在软榻上躺下。

  “你这就睡了?”

  许久,宋清明打破寂静的夜色。屏风外的身子动了动,没有任何回应。

  “我挺无聊的,陪我聊聊天吧。”

  “……”

  “你是哪里人啊,家中可还有父母?或许本公子大发善心,能帮你找找呢。”

  “……”

  “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去南风馆。”

  “……”

  “嗯,之前也不曾去过其他什么馆。”

  “……”

  “你别不说话呀。”

  “……”这傻子,是不是又忘了什么。

  “喂,你这嗓子是本来就不行,还是被人毒哑的?”

  声音忽地由远及近,哑儿不耐烦地睁开眼,猛然对上宋清明放大了的脸和打量探究的眼神,才发觉宋清明早已走到软榻前附身看着,他下意识地往里退去。

  于是宋清明从善如流地挤上了软榻。“别担心,本公子不是坏人。”

  哑儿的嘴角划出嘲讽的弧度。

  软榻很小,哑儿都要被挤出去了,宋清明半个身子还在外边。四目相对间,宋清明静静看着,哑儿咬牙切齿,白皙的脸颊鼓鼓着,那双漂亮的眸子漆黑如墨,酝酿着名为愤怒的风暴。

  啧,没良心的小东西。

  他猛然一手摁住哑儿,一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二两肉,表示一下少爷对这个新收“娈童”态度的不满。哑儿对此亲昵举动一下怔愣,随即感觉到一颗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这淫贼莫不想趁今夜——该死!就不该当这厮愚蠢好糊弄,随着回来!这厮若真敢做些什么,他日一定将他扔到男人堆中,教他后悔今日之事!

  哑儿的胸膛愤怒地起伏着,眼中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宋清明忽然有些忧愁,他也只是想找一个人静静陪着他,不会每天追着喊着说“明儿你要怎么怎么样”,或者“少爷这不能”“少爷那不能”。

  在南风馆里,他们一个不愿想起过去,一个想要逃避将来,那道身影撞入他怀中的时候,宋清明还满心以为是老天赐予他的礼物。

  还是不逗这个破小孩了,瞧着眼神阴鸷,指不定想着日后如何报复。

  “没意思,睡了。”

  宋清明打了声流氓口哨,翻身下软榻,随手拿起烛台旁的蜡烛剪,扑灭了微光。

  屏风外,哑儿看向躺上床那道朦胧的身影,却怎样也看不透。怒气如潮水退去,厌恶的余感却还存留在心,或许这傻淫贼……阴晴不定,很是奇怪。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呜呜

  看见你看到第三章我真是太惊喜了,但此刻你或许在腹诽这话痨作者剧情写的真不咋地。

  还是很高兴你曾经走进我的故事里,每一次点击都在鼓励几十章后的我继续写下去。如果你决定退出请允许我在这说一声再见,如果你愿意继续看下去就更棒了!

  预告下一章是一只中国式家长。

第4章 国公夫人的怒火

  公鸡第一次打鸣的时候,哑儿有片刻的惊醒。很快困倦感铺天盖地袭来,使他摸不清楚处境,又沉沉睡了过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身子有片刻的失重感,而后他就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等到他彻底醒来记起自己处境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躺卧在某纨绔公子的床上,并且睡的很是舒服。

  哑儿推开门,空旷的院子里,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一身灰青短褐,搭弓挽箭。远处靶子红心上,赫然是三四支长箭。

  他沉下眼,宋家世代传习射箭之术,京城人人都知,却不知宋清明这样的纨绔居然也有闻鸡起舞的毅力,联想到昨晚他展现的武功,那个国公府只知吃喝的嫡次子,好像也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宋清明此刻全神贯注,只是重复着搭弓、挽箭的动作,整个梧华院中除了枝头画眉婉转的叫声,便只剩下长箭破空的“咻咻”声,一箭箭,箭无虚发。

  哑儿就在旁边静静看着,也不禁暗自讶异于他所掩藏的实力。

  直到快辰时的时候,有望从院外头进来和宋清明说了些什么,几个小厮很快上来搬走了各样器械。他接过汗巾擦了把额头,转过身,才看见树荫底下的哑儿。

  “怎么不多睡会儿?”

  “……”

  院门口,一个姿色普通的丫鬟走了进来,朝宋清明行了礼。“夫人请三少爷去用早膳。”

  发财立刻不着痕迹地往那丫鬟手中塞了银子,丫鬟很上道,扭头瞥了一旁陌生的哑儿一眼。

  宋清明面色一怔,果然他的这位好母亲都把眼线埋到自家儿子的院子里来了。

  “把哑儿带下去藏好了……有望,查查是谁把消息递出去的。”

  “诺。”

  哑儿眼中意味莫名。

  宋清明看了眼他,一个哑子,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被拐了,既然还没查清身份也只能先收留在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他宋三为人还是很纯良的。

  自我感动一番,宋清明刚踏出院门,不远处环佩叮当的,还没瞧见人影,一声“哥哥!”,娇俏的粉色身影就翩跹着飞了过来,扑了宋清明满怀。

  她正是国公府的四小姐,与宋清明同母所生的胞妹宋清韵。

  “这么大个人了……”宋清明嘟囔着,还是揉了揉自家胞妹的头。宋清韵提着衣裙抬起头,一片娇憨之意。

  “我刚给母亲请安回来,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哥哥你可要小心了!”

  “知道了知道了……”

  “那我走了啊!我今天要去卫蓉姐姐那儿斗草呢!”

  宋清韵又风风火火地飞走了。

  宋清明揉了揉眉心,慢悠悠地往内院走去。路上碰到大哥宋清书正要去校场,还有庶姐宋清亭——应当是和清韵一起请安回来的,只是比起风风火火的清韵可谓是步履从容,还有闲情雅兴在湖边摘了把野花。

  “逢春便见野花亲,往覆闲忙旧路尘。轮走蹄轻多少意,世途常似梦中人。哎……”宋清亭正伤春悲秋,冷不丁看宋清明从旁走过,“三弟啊。”

  “……嗯,咳,二姐姐,好雅兴。”

  要不是父亲去上早朝了,宋清明真怀疑他去吃个早膳能把一大家子全碰上。

  宋清明走到母亲院里,推开屋门,一只赤绘茶碗就迎面砸了过来。他立即往后一跳,杯子落在脚前,碎成了几片。

  宋清明抬起头,对上国公夫人充满怒火的双眼,一路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畜牲,你说说你是不是个畜牲?你老娘还没死呢,十五岁的人都学会做狎客了!还买个娈童回家,生怕这满城勋贵不知我这个国公爷的继室生了个讨人嫌的断袖!”陆氏斜坐着,怒目侧视。

  她早年还是闻名十里八乡的美人,嫁到国公府后日渐发胖,在岁月流逝下早已失了原本的俏丽模样,此刻那一双充了血丝的瑞凤眼侧视着,眼白占了很大一部分,连带着因愤怒扭曲的五官,自私无情又凉薄。

  宋清明平静地看着,只是心头就像被揪住了一样疼。

  这就是他的母亲,总是这样对他,能像个乡下人一样毫不客气地谩骂着,从来不会顾及他人的脸面,也不在乎说出的话是否伤人。

  “他不是娈童,只是个被拐卖的孩子。昨晚我和宁步青逛夜市的时候遇上,顺手救下罢了。”

  “你我还不知道,”陆氏起身来冲向宋清明,抬手就是一耳光,抓着他的衣领前后摇晃,“昨晚他是不是睡在你屋子里,啊?你这样让外头人怎么想,我国公夫人的脸面往哪放?二房三房那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呢!我生的好儿子!脸都被你丢尽了!”

  “够了。”宋清明侧过脸轻轻推开母亲,红着眼往后退了几步,“现下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面子丢了就丢了,左右这东西只有你在乎!”

  “你是我的儿子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母亲就你一个儿子,你不出息让我怎么办!”陆氏呜呜地哭了起来,“左右爵位只能留给你大哥了,我这是怒你之不争,哀你之不幸!当年我嫁给你爹,几年生不出孩子来,你祖母怎么说我的……我知道!他们都怎么说我的,是!就她们高贵!就她们有能耐!你就不能给你母亲争口气啊——”

  “……”

  宋清明面无表情,忽然就想起三婶那会儿背地里说的话。

  大房娶的这继室嘛,就是上不得台面。

  “母亲对你多好啊,”陆氏瞪着眼紧紧盯着宋清明,“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留一份,这些年你父亲这没良心的不是没有过通房妾室,到底没有个一男半女的,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去书院念书,我到处找人托关系……你要骑马射箭,我请最好的师傅……”

  宋清明紧着呼吸一声不吭,陆氏说着说着,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畜牲!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啊!……”

  宋清明再也忍受不住,大步夺门而出。

  远远地,陆氏走到门口还在大吼,“你有本事就走出国公府,永远也不要回来!……”

  宋清明攥紧拳头快步走着,只觉得双眼越来越酸涩。周围仆婢听到动静赶来,看向宋清明的眼神,若有若无地都带上同情或是讥讽的神情。

  “三少爷啊,”陆氏房中的老嬷嬷追了出来,急忙拉住宋清明的手,“您别往心里去,夫人她也不好受。这些年她病着,说的话做的事绝非出自本心。您就别让她担心了,尽快把那个少年发卖或是送出去,对你们母子都好……”

  “走开!”

  宋清明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双猩红的眸子,他颤抖着身子,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如火山一般就要喷发出来。嬷嬷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宋清明的手。

  “嬷嬷别管我,我没事。”他垂下头,只觉得心抽着生疼,咬牙快步走了。

  果然这就是,他的母亲。

  作者有话说:

  欢迎评论区互动聊天。他们和我说看见这章会想到自个儿妈,没错我写的时候就想着我妈 哈哈哈哈哈哈

第5章 大夫秦守来看望

  宋清明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练功房中。发财有望瞧见自家少爷脸上的掌印连大气都不敢喘,平安喜乐更是踮起脚尖办事,一时之间,整个梧华院都静悄悄的。

  一直到午时国公爷回来,他本来是该在前厅用膳的,一听到府里下人汇报,就饭也不吃地径自过来。只是屋门被宋清明从里锁住,宋乾元掀开窗子,手撑在窗边轻车熟路地就翻了进来。

  屋里,宋清明正在练刀比划招式,虽然拿的是一柄寻常武人用的环首刀,却招招狠厉果决,不留余地。

  “怎么了,我家臭小子都多大了,还练武撒气呢。”宋乾元看了会儿,眼里流露出几分笑意。“改明儿为父送你把好刀!”

  他虽是武将粗人,当年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俊朗男子,宋清明的一双杏眼更是与他如出一辙。

  宋清明不说话,依旧比划着招式。

  “你母亲一个人也不容易,”宋乾元见状叹口气,声音低沉温柔,“我们是男子,总该体谅她些。”

  “这么多年,我体谅够了。”

  当年,宋乾元的正室陆婉约因难产而死,只留下长子宋清书。

  但宋乾元每日要忙着朝堂之事,自然无暇顾及内院,于是几年之后就在陆家的提议下又迎娶陆婉约的庶妹,也就是宋清明的生母为填房。

  然而陆氏自幼被养在庄子上,那年她乍入京,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却因为身份和言行举止被一众贵女所排挤。

  她没有在庄子上的自由,做任何事都要顾及到国公府的颜面,再加上入府两年无所出……

  宋乾元几分无奈,揉了揉眉心。“你也知道当年是为父不好,将她困在这深宅大院里,才让她经年憋着怨气,生了心病。”

  “是她不好。”宋清明长刀一耍,利落收入鞘中,扭头露出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直到现在才有了些少年人的任性。“世间女子都是这般,独她一人仗着病体要打要骂,把气撒在我身上!”

  “你说的不错,”宋乾元沉吟道,“但是她现在一定后悔极了,你也知道,对吗?”

  宋清明沉默了一下,闷闷回答道:“我才不管她。”

  “小兔崽子。”宋乾元笑着,拉着他手腕起来,“好了,吃饭去,你是没见那桌上的红烧肉啊,又香又嫩……”

  “我不吃!”

  “你不吃我可全吃了啊。”

  “……你敢!”

  宋乾元一巴掌轻拍在他脑门上,“怎么跟你老爹讲话的,没大没小!”

  门外仆婢听着窃笑,他们这位少爷不过十五岁,却鲜少有这孩子气,总算是放下心来退去了。

  宋乾元劝了一阵子,又说了一篓子好话才叫儿子肯吃午饭,扒拉了几口饭,他又要忙着去宫中处理要事。

  “现在局势紧张,西边混夷一族蠢蠢欲动,因为二皇子上书主战,圣人或许有主动出击的打算。”

  “这些年和亲怀柔的事做多了,反教他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公主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过去,到底他们还是要来烧杀抢掠我们大武的子民。”

  “此类事你从小听多了,我告诉你这些,也盼着你能耳濡目染学到些许。”

  宋清明抬头看着宋乾元。“父亲……”

  “为父知道你的心思。但这件事能不能定还是未知数。大武休养生息已久,许多老将都反对这样大规模的战争,恐怕劳民伤财——如此,有冲劲的年轻将领或许能得圣人的垂爱。”

  屋内国公爷低声说着什么,透窗看去,宋清明捧着饭碗低垂眼睫,静静听着。许久是一片寂静,直到少年人的粗声传出。

  “……孩儿明白了。”

  屋外落叶纷纷。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老叶飘落,新叶长出,再过不久就是一树的翠绿葱茏,这正是一年之计的开始。

  宋乾元走后不久,平安端着一碗冰块进来。

  “国公爷说他相信自己儿子的为人,那哑子您就留着做个书童。夫人那边他自会去说。”

  宋清明点点头,看向冰块。“这作什么?”

  “嗯……老爷吩咐从冰窖取来的,说是叫少爷您手抓着敷脸上,要是还有多就直接吃了,反正,反正夏天也快到了,不怕冻到。”

  宋清明脸一黑,摆摆手叫平安放下,她就轻笑着退下去了。

  用过午膳,宋清明让发财跑个腿,去铺子里把秦守找来。

  秦守是仁和堂的大夫,年纪轻轻本事不小,一手针灸闻名京城,还有传言说连当今圣上都想把他召为御医。

  自然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但秦守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几年前宋清明从马上摔下来,就是秦守搭救,那次他二人倾盖如故,之后时常往来走动。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发财就把人请回来了,说是去侯府诊治回来,正巧遇上。

  “咋了这是,被人打了?”

  屋门前微尘在光下纷飞,秦守挎着药箱一脚踏入门槛,一身半旧的瓦蓝色步袍,丹凤眼里藏着戏谑的笑意。

  他面色白净,鼻梁高挺,约莫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虽然个头有些矮,但看着就与旁人不同,多了些随性淡然的气质。

  宋清明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我早说过你母亲患的是躁郁症,虽然症状不严重,但患病时间已久,对于比较亲近的家人更会出现易激惹的情况。你这不偏往枪口上撞。”秦守坐下,放下药箱,“就你这伤,不用兴师动众把我请来吧。”

  “自然有事要拜托你。”

  宋清明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朝发财眼神示意。他心领神会退了下去,没过多久领着哑儿进来了。宋清明扭过头背对侧躺着,把脸上的伤遮住。

  哑儿瞥了秦守一眼,负手站在门内。

  “哟?这是哪家的小少爷?怎么连我怎么也没见过你身边有这号人物。”秦守侧头打量。

  宋清明动了动耳朵,“是我昨晚从南风馆捡来的小倌,正打算养在家里。”

  “哇塞,”秦守立即支楞起身子,一双眼看看哑儿又看看宋清明,“劲爆啊。”

  “嗯哼。”

  “我说你近几日怎么没找我,原来从来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秦守撑着头嗔视了宋清明一眼,本来想开个玩笑,落到哑儿眼里,就颇有些把外室领进门让正室掌眼的感觉。

  他的眼神愈发冷漠,转过头就要离开,一旁的发财有望伸出手来拦住他。

  宋清明抬手向后抛出一块玉佩,“你不是个大夫么,给他看看嗓子呗,诊金好说。”

  话音一落,哑儿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宋清明,只是看不到他脸上神情,猜不透他什么打算。只是宋清明好像背后长了眼,慢悠悠地说:

  “我就喜欢大声叫的,你说你哑着,多无趣啊。”

  “咳咳,”秦守被口水噎到,大声咳嗽起来。哑儿闻言拳头紧握,看向宋清明的眼里杀气一闪而过。

  秦守说:“你认真的?”

  发财有望的眼神也变了,不过少爷向来顽劣惯了,以前这种下流话也不是没有说过,左右只是换了个性别。

  “还愣着干什么,带下去啊。”

  于是,他二人一人一手架起无声抗争的哑儿,带着秦守去了厢房。临走的时候,秦守看了他一眼。

  “你可别认真啊。”

  宋清明心头忽然多了丝无名火,连忙摆手让他赶紧出去。

  一直到晚间,秦守才回来,宋清明正在院子里煮茶,脸上的红印也都消得差不多了。

  “怎么说?”

  “应该是前不久被人生灌了一碗毒药下去,硬生生毒哑的。”秦守看了一眼宋清明,“下手确实挺狠,一般大夫出手还麻烦些。”

  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生灌了毒药,毒哑的?宋清明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呢。”

  秦守抬手倒了杯茶,“我出手,自然是药到病除。如今他应该能发出一点声音,但最好将养着,少说话,避免对喉咙造成二次伤害。”

  “什么时候能全好?”宋清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杯,眼里倒是难得几分阴狠。

  “你不会真对那孩子上了心吧?你可是国公府的嫡子,若让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你存了这样的心思,或者这事情传到外头去……”秦守对上宋清明抬起的眼,打了个寒战,“也就七天吧,我开了药。”

  “嗯,你再去看一下我母亲吧。”

  “哎,从来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宋清明作势要打,秦守拎着药箱跑远了。他转过头,阴影处,哑儿静静地站着,仿佛就要和这昏暗光景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他忽然有些惶恐。

  “喝茶么?”宋清明举起手中茶杯。

  哑儿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里走。

  宋清明急急追了上去,“别走啊,既然秦守说你要将养着,那我肯定不会逼你大声叫的,毕竟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左右你还小——”

  “闭嘴!”哑儿恶狠狠地瞪着他,开口勉强吐出两个字,虽然声音低沉微弱,宋清明一下子就听出了意思。

  “秦守这厮,果真没有骗我。”他反而很高兴。

  他回到原来地方坐下,此时西天千里晚霞瑰丽,正是倦鸟归巢之时,各样鸟叫此起彼伏,和着氤氲茶香。宋清明品了一口茶,招呼发财过来。

  发财愁眉苦脸地过来了,今日少爷来回使唤了他好几次,有钱没人权啦。

  宋清明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立马打起精神。

  “你去南风馆,查一下哑儿的来历。”

  “……是!”

  作者有话说:

  坚持不懈求收藏求投喂,秦守不参与主角感情线,哑儿也不会一直是哑儿,珍惜他哑的这几章冲冲冲

第7章 哑儿你究竟是谁

  晚风渐渐兴盛起来,拂过宋清明发丝。喜乐过来给他披上一件绛紫绸缎的披风,说夫人请他过去用晚膳。

  宋清明轻轻皱起眉头,就找了个借口打发了院门外候着的陆氏的仆婢,有望心领神会,吩咐小厨房煲个清汤煮些小菜。

  晚间吃饭的时候,桌旁赫然多了张凳子。

  哑儿看着他,好像在问什么意思。

  “坐呗,你既然穿着我的衣服,那自然和我一起用膳。左右这种时候我又不能把你摁在桌上干些什么。”

  哑儿脸一黑,暗道歪理。

  他皱着眉头坐下吃饭,宋清明一边低头喝着汤,一边瞥着哑儿的举止动作。有些礼仪习惯是深藏在骨血之中,难以磨灭的。

  他吃得很得体,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宋清明在脑海中回忆了每次大小宴会时见到的世家公子,都不曾有哑儿这号人的出现,他的武功虽没自己高,却也不弱,明明家世不凡,却会被毒哑嗓子卖到了南风馆……

  宋清明顿首,想要了解他的欲望愈发强烈了。

  饭毕,丫鬟撤走了碗筷。哑儿正起身,宋清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别急着走,有事和你说。”

  周围仆婢如鱼般退下,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宋清明抓着哑儿的手不曾松开,拉着他走去书房。

  宋清明的梧华院可以说是很大了,屋子也很多,各有各的用处,不过他是真没怎么在书房做过正经事。所以那书架上一排排的话本,以及大剌剌摊在书桌上的春/宫图,衬托着那一干名贵的笔墨纸砚都好像无足轻重。

  “呃……”宋清明挠挠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收起了桌上的画。

  哑儿的眉头少见的一跳,联想到宋清明饭桌上说“这种时候又不能把你摁在桌上干些什么”,此刻四下无人正是“好时候”,。

  他看了一眼正被宋清明收拾的书桌,心情愈发不淡定起来。

  “别走!”哑儿正要离开,宋清明隔着书桌一把扯住他袖子,“我真是有正事。”

  他抱胸睥睨着,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猜,此刻你应该不急着离开国公府。”宋清明开口,心中暗骂破小孩拽上了天。

  哑儿垂眸看向他。

  “害你的人还在,你若回去了也难保自身安全。不如在我这多待会儿,要么等你家里人把事情都处理完了,要么——等你自己把事情处理完了。”

  哑儿的眼微微一凝。

  “在我这忍辱负重,总比回去朝不保夕要强吧。”宋清明松开他袖子,轻笑调侃道。“何况我这人只是嘴欠,占你点便宜。”

  “……”这银贼,好像在挽留自己。

  确实。哑儿沉下心神。今天那个不知来头的大夫说能治嗓子,他本来打算如果要逃,筹备几天等嗓子好得七七八八就出这国公府,虽然宋清明这厮难缠了些,到底只是被占些便宜。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又是个纨绔,他还不放在心上。

  只是那个人……实在难对付了些。

  “暂时留在我身边做我书童吧,你应该识文断字。”宋清明不知何时绕过书桌,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

  呵,哑儿又嘲讽地勾起唇角,何止,还真当旁人和他一样不学无术,只会射箭?终于哑儿一副勉强的样子,高傲点了点头。

  宋清明流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

  就在宋清明喜提书童,整日在哑儿面前上蹿下跳献殷勤的时候,秦守正在赶往江郡的路上。

  有一件事世人少知,秦守并非只是宁京仁和堂的大夫,如果有人去仔细调查就会发现,原先的仁和堂只是开在蜀郡一个小小县城的医馆,是在近几年凭借一手针灸之术迅速崛起,并一路从郡县扩张开到宁京来的。

  换句话来说,秦守,是仁和堂幕后的东家。

  然而仁和堂的崛起是在六年之前,六年前,秦守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还未束发的少年。

  晚霞拢下,染得半边天火红,杂鸟啼叫纷飞着。秦守搭了件狐裘,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初春时节的惯例,他要去各家仁和堂的分铺作巡查。

  “东家,如今天色晚了,到杭城恐怕赶不上城门落锁,我们再走二里地,到山上的浮屠寺暂住一晚可以吗?”车夫问道。

  秦守揉着眉心,轻轻一声嗯。

  宋清明这厮,都怪他说要什么地方特产,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害得自己误了时间。他掀开帘子往后望去,杂七杂八的东西堆了半车。

  一旁侍女茴香对上他嫌弃的目光,忍不住发笑。“东家,还是您有主意。拿这些小玩意就能收买宋三公子,和国公府的人交好,我们仁和堂在宁京也吃得开。”

  “哪有什么收买,当孩子养罢了。”秦守又懒洋洋躺了回去,就心理年龄而言,他和宋清明之间可不止差了五岁。

  马车晃悠着坐得他腰疼,昏昏欲睡间,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夫心头发急,抄近道往偏僻路上而去,远远地忽然看见几个闪动的人影,一挥而过的刀光令他吁马喊停。

  “东家,前面好像有一伙贼人困住了一辆马车,我们管不管?”

  “傻货,你觉得我们打得过么?”

  “……”

  远处马车之中,安和郡主煞白了脸,她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去寺内上个香,回来的路上居然就遇到了山贼。这片地方在父王治理下一向太平,难道是……

  外面的打斗声和侍女的惊叫声令她愈发不安起来,娇小的身子缩在马车上,猛然一只大手掀开帘子来攥她,随即露出一张凶恶的脸。

  “这女人不错啊,给兄弟们开开/荤!”

  “不,走开!你们走开!”她恐惧地往后退去却于事无补,手腕上的大力拖拽着她从马车下到地上,发钗衣裙凌乱,连着头也磕了一角,狼狈不堪。“我给你们钱……”

  身子猛然从后被压下,浓重的汗气味传来,安和死命尖叫挣扎着,忽然感觉身上一轻。

  “砰!”

  “是谁!”被踢开的匪首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周围贼人都围了过来,被侍卫们所抵挡。

  秦守慢条斯理地缩回踹出的脚,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那个狼狈的女人身上,顺手扶她起来。真是,原本如果只是劫财,他还是不想掺和这种事的,那群人做得太过了。

  “谢,多谢公子……”安和抬起通红的眼,身子还在发抖。

  “无妨,上马车躲着吧,处理完了喊你。”

  秦守低下头撞见那双似受惊的小鹿一般的澄澈眼眸,顺手用指腹抹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之处。安和却微微一怔,脚步虚浮地上了马车。

  秦守能和宋清明倾盖如故也不是没有理由。很多方面他们都有相似之处,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如此美人,糟蹋了确实可惜。

  “在下来之前已经差人报官去了,虽然来回要费些功夫,不过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拿了钱财就赶紧走罢。”秦守抱胸斜倚着马车,一派淡然之意。

  贼人左右相顾的,面面相觑。

  几日之后,宋清明收到秦守的信,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顺手查了一下安和郡主的身份,原来是晋王爷的嫡女,这两年因为母亲病逝而守孝在家。说起来内院里的腌臜事,还真是到哪都层出不穷。

  这些天宋清明到哪都带着哑儿,连去马场锻炼骑术也不落下,有心让哑儿看到自己英俊威武的一面。宋清明顽劣惯了,倒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骑射上卓越的一面。

  总不过是国公府出身所该会的,谁能想到他心中有多大的抱负呢?

  一群纨裤子弟浩浩荡荡去了马场,宋清明出钱包的场,驰骋一圈下来,出了些薄汗。远远的林荫下,有人推着四轮车过来,宋清明连忙下马走了过去。

  “清明,花有道差人来喊我们去南市耶,去不去!”宁步青在马上大喊。

  宋清明摆摆手,让不远处哑儿过来,一边走向四轮车上那人。

  “师父,你怎么来了?”

  哑儿瞧见来人有些出乎意料,微微别过头。前大将军周冲冠竟然是宋清明的师父,只见过两面,他应当不会认出自己吧。

  “明儿,”那人渐渐近了,坐在椅上,双腿上盖着一层猩红毡子,瞧着四十来岁的年纪,眼中沉淀着岁月,他微微笑道,“你倒是很久没有去我那推演兵法了。”

  “那我明日就去。”宋清明倒是没察觉到哑儿的动作,一番寒暄下,一把揽过哑儿来,“师父看我书童,是不是贼好看!”

  哑儿嘴角微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傻子但凡看见个人就要炫耀一番,也不知在兴奋些什么。

  周冲冠对上他的脸,怔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点点头,“确实。”

  哑儿瞧见他的反应,微微皱了眉头,这下心中也打不定主意。宋清明替过推四轮车的人,推着周冲冠在马场上走了起来,宁步青远远看见也来见了个礼。老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又聊到了庄子的“臣有三剑”。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周冲冠顿了顿,“战场之上,绝不能如霸王一般任人唯亲,除善用人才之外,其二就是用人不疑,你要先相信你手下的将领,他们才会愿意信任你。”

  “徒儿受教。”

  哑儿跟在后头,好像隐隐揣摩到了宋清明做这些事的意图。

  他是有撇弃国公府的荣华,如父辈一般上阵杀敌那样的打算吗?哑儿低下头敛去眸中神色,不得不说,宋清明与他从前所见之人都不一样。

  然而也是,能敢于从安乐窝中出来,去抛头颅洒热血的,这世上又有几人。

  “这是我师父,从前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哑儿还在沉思,宋清明凑过头来,一把圈住他,“前些年在西边伤了腿,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周冲冠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书童像个书童,作主子的倒没个分寸。在军队里怎么才能让那些个兵油子信服你,难道靠勾肩搭背么?”

  宋清明悻悻收回了手。

  “清明!”几个纨绔骑马冲了过来,“我们打马球正少你呢!周大将军,舍舍你的宝贝爱徒呗。”

  “怎么说话的!”宋清明眼一瞪。

  “去吧去吧,”周冲冠倒是好脾气,不和这群半大小子计较,“留你这书童陪我说说话便是。”

  “看我不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

  宋清明骑上马就走了。

  哑儿接着推车,一言不发。周冲冠漫不经心地看着四围,嘴唇翕动间吐出话来。

  “老夫瞧你倒是眼熟。”

  “……”

  广阔的草场,小小四轮车在草场边的栅栏下慢悠悠行驶着,周大将军来此散心是常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老一少。周冲冠把玩着手中核桃,忽然低下头来。

  “这些年一个人在龙潭虎穴里熬着,不容易啊。”

  哑儿的心陡然一惊。

  周冲冠仍然盯着手中核桃,未曾抬起头看他一眼。“很多事上我虽有心无力,但你若想平安回去,我这半截入土的人或许还能帮帮你。”

  “……”

  周冲冠见他不说话,悠悠叹了口气,疾驰的骏马上,宋昭远远望着,看见师父偏过头去对着哑儿说了些什么。

  风过寂静,随后传来少年人沙哑的声音。

  一个“好”字,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说:

  有些是故意打错字的,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被锁了。谢谢你们接着看下去,我后面几章的屁话会少一点

  你们发现第六章被我吃了吗?

第8章 观鱼诗会要香个

  宋清明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了。

  小道消息是说宫里出了件大事。如今宁京夜市也关了,经常有禁卫军在街上巡逻,连进出城的排查也比以前严了很多。

  这一切都和宋清明没有太大关系,只是他心中遗憾宋清书忙于公务,不能去参加春分时节的诗会。毕竟往年有宋清书替他打掩护,即便宋清明不通文墨,也能拿他大哥写的诗作充数。

  好消息是他新拐了个看起来文采很不错的小书童,应该能顶一顶用。

  阳春布泽,万物生辉,雷雨过后,空气中都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宁京里本有一片广阔的碧湖,先人有雅兴,在湖中出露的屿地上修建了一座观鱼台。

  辰时来访,天水一线间雾气弥漫,观鱼台在远处若隐若现。宋清明几人置身一叶小舟之上,船桨撑开一圈圈涟漪,颇有些独钓寒江雪的意味。

  不过这个雅兴很快就被破坏了。

  “宋清明!宁步青那小子说你买了个娈童回家啊!真的假的,快让小爷掌掌眼!”不远处的小舟上,花有道抬手大喊道。

  宋清明嘴角一抽,转过头,哑儿的脸不出所料地黑了。

  小舟渐渐靠近,花有道三步作两步地跳上宋清明的船,一边开始打量船上的人。宁步青忙不迭给他指了指,“这个这个!”

  哑儿跪坐在旁,梳着两个总角唇红齿白的,一张脸却面无表情,颇有些冰美人的味道。

  “兄弟够可以啊,这种狗屎运都能让你碰上……”花有道伸手轻挑地想去勾哑儿下巴,“如此美人,不如宋兄你卖于我?我出三倍的价。”

  宋清明一把攥住他手腕,语气生硬地说,“我的人,不卖。”

  花有道暗使劲才挣脱开,干笑几声给自己打了圆场,“叫哑儿是吧,可惜了,是个哑巴。宋兄若不嫌弃,我拿我的书童与你换怎么样?他那声音销魂的哟~”

  “放你娘的屁,”宋清明心怕哑儿介怀,忙指着他骂道,“花有道你再给老子多说一句,老子把你和你书童连人带物扔水里去!”

  宋清明看了一眼花有道身旁侍立的书童,那些个有分桃之好的贵族通常都把娈童当书童待在身边,还有互赠的习惯。

  这小娈童看起来比哑儿还要小,容貌清秀,听得花有道如此说,正红着脸偷偷看他;再瞧哑儿眼皮也不抬,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他无端地有些抵触和恼火。

  “滚边去。”

  “宋清明你丫的!”

  花有道瞬间恼了,自己好歹是堂堂辅国大将军的长子。他狠狠盯着哑儿,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完就扔的娈童罢了。

  哑儿察觉到他不善的目光,对上他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哼。”

  “‘哼’?”花有道叉腰歪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脑袋往前一伸,眼珠子就要瞪出来,“你在‘哼’?你再给爷哼哼试试!”

  “哎哎哎……”花有道这小脾气噌噌噌就上来了,他撸起袖子做事要冲上去,宁步青连忙拖住他。“好了好了,有道也只是玩笑几句,倒是宋清明你,几天不见怎么就重色轻友!”

  “哑儿是我的人,我护着怎么了。”

  “行行行你的人,你回了府关上门自个儿宠,别死撑面子了啊。”宁步青忙出来和稀泥,骂了宋清明几句。几人又闹了会儿,最终还是相安无事。哑儿对上宋清明若有若无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这傻纨绔维护自己,不过是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死的占有欲作祟罢了,幼稚。

  话说回来,这些天姓宋的总是盯着自己的脸,抓着机会不是偷摸小手就是捏个脸,虽然次数多了有些免疫,他竟还美其名曰欣赏美人,真不害臊。

  观鱼台上,雾气渐渐消散。

  世族弟子大多到了,今年主持诗会的正是去年的新科状元,如今的翰林编修冯不平。诗题左右不过风花雪月、花鸟虫草,今年定的便是“雾”。

  宋清明朝哑儿眨眨眼。“不是说能识文断字么,作诗会不会?随便来首就行。”

  哑儿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不会也没事,”宋清明忽然想起先前的事来,拿扇子柄拍拍他胸口,安慰他说,“不就是被毒哑了么,别在意花有道那厮的话,以后我做你的嗓子,替你多说点。”

  哑儿垂眸,半饷后,就提笔写下二十八个大字,字体天骨遒美,逸趣蔼然,虽稍显稚嫩,仍能看出功力来。

  “疏兮薄纱待红娘,湿屦飞香月未出。称寿冥冥幽室朗,秋深云幔月支窟。”

  宋清明不明觉厉,笑嘻嘻地接下,他就知道这破小孩好哄的很。

  但宋清明心中又有些不放心,拿去给宁步青瞅一眼。宁步青也好不到哪里去,勉强一看,说是中规中矩能交差便是,宋清明才放下心来。

  他誊抄一遍,满纸牛鬼蛇神。

  之后一整天都无聊的很。这观鱼台宋清明又不是没来过,他人吟诗作对呼朋唤友的通通与他无关,来这诗会也不过是为了给陆氏交差。宁步青他们不知被谁拉去赌钱了,他只好带着哑儿在湖上飘荡,偶尔调戏他几句打发时间。

  “哑儿,你看自从本公子有了你,都不曾去花街柳巷了。你是不知这倚月楼絮娘的吻香的啊,那红鸾阁的柔儿真真是柔弱无骨,还有西街望雪台的青灵姑娘……”

  哑儿翻了个白眼。

  瞧惯了他高傲冷淡的样子,宋清明真是少见哑儿这副模样,宋清明伸手去摸他的小手,“哑儿啊,不若你给少爷香一个?”

  “……”哑儿拍掉他手,这傻子,又犯癔症了。

  宋清明撑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说话。

  哑儿当他书童这么些天,在梧华院中活得可是比大爷还大爷:

  占了他的茶座煮着他压箱底的好茶,拿着他的银两让婢子去书铺里买自己要看的书,兴致来了弹个琴,没事的时候赏个月。

  如今书房格局焕然一新,那些个春宫图全被哑儿查收了,不知上升了几个档次。

  湖上,二人铺毡对坐,舟上暖着一炉酒,颇有“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意味。

  不过这个雅兴很快又被破坏了。

  “宋清明!”花有道乘船靠拢,大摇大摆地跳了上来。“左右诗也做了,我们去南风馆不去?打着诗会的幌子,晚些回去家里人也不会起疑!”

  宋清明很诧异花有道当天仇半天忘的态度,犹疑了一会儿,才想到现如今他们这个纨绔小集体里,花有道可以说是和他拥有相同“枕边人”的同道中人。

  这种事他想要结伴,怕也只有找自己了。

  不过南风馆是去不了的,捡到一个破小孩就够了,多了贪心。

  于是宋清明想了想,慢悠悠回答道;“茶馆听说书吧,爱去不去!”

  花有道果然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好说歹说地才应了。

  氤氲阁的茶水在宁京可谓一绝,门店布局更有一番高山流水觅知音之感。楼下大堂摆着几桌,台上常坐着说书人;两边的位子皆由席子隔开,屏风遮挡;而楼上是隔音良好的雅间,单点琴师与茶艺师,上的那都是名贵的好茶。

  来之前说好的听说书,到了以后花有道非说想听琴,拉着宋清明上了雅间,出的还是他的钱。宋清明就知道,这厮月末花光月例了,就打着他的主意呢!

  见花有道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壶上好的庐山云雾茶,宋清明撑着头只觉得头疼,偏生那没眼力见的书童坐在花有道后头,还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看。

  宋清明忍不住别过头去,瞄了眼哑儿洗洗眼睛。

  “宋三少爷……”那书童又亦步亦趋地上来,衣裳松垮垮的,俯下身来能隐约看到雪白的胸膛。他就要贴到宋清明身旁,柔柔地说,“少爷,书儿也想尝一口这茶,不知少爷能否赐书儿一杯……”

  宋清明不自禁地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明明是男子,偏生要作女儿姿态,噫!他又抬眼看对坐着的花有道和一旁的哑儿,都是一副津津有味看好戏的样子。

  像娈童、妾室这种地位低下的人,通常都被当做礼物互相赠送,但他堂堂国公嫡子可没有用别人用过东西的习惯。

  “拿去拿去。”宋清明避之如蛇蝎,赶忙拿了个空杯子扔给他。

  书儿欣喜万分地接过。

  花有道见状轻咳一声,忽的就亲手斟了杯茶来,推到宋清明面前。

  铁树开花?宋清明眯眼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还是带着笑意说:“多……”

  “哑儿,”花有道却把头一扭,笑眯眯地看向哑儿,“礼尚往来,你家少爷敬我书童一杯茶,我也还你一杯如何?”

  宋清明话卡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时脸色好看的很。他就知道这厮有备而来,先前筹谋这么久肯定就是为了哑儿拿茶的时候摸个小手。

  认识花有道这么久了,他人怎么样,宋清明还不知道吗?

  “不必了,这杯茶我替他喝。”

  宋清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豪气万丈地接过茶杯,牛饮而尽。

  一时之间,花有道目瞪口呆,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宋清明曲腿坐着,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花有道不死心,之后又千方百计地前前后后十多次想要让哑儿喝茶,全都让宋清明挡了下来,牛饮入腹。花有道看向宋清明的目光愈发惊疑不定起来。

  “怎么了……嗝,”宋清明摸了摸被茶水灌饱的肚子,“我买的单还不让我多喝点么?”

  “不——不是……”

  若此刻宋清明扭过头,或许能看到哑儿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外边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没有夜市,宋清明的快乐也少了一半。

  喝了这么些个茶水,他也打消了去买吃食的打算,干脆就生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既然没啥事,小爷我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路上小心啊。”宋清明挥挥手,站起身来,哑儿行了个礼,“从善如流”地跟上他。

  花有道看看他,又看看哑儿,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最终还是摆摆手,让书儿送他们出去了。

  书儿送走宋清明,回到雅间后,花有道恶狠狠地看着他。“怎么回事!说好让人意乱情迷的药呢?你是不是没加?”

  “小的……小的加了呀。”书儿颤颤巍巍地跪下,“可是……刚小厮传来消息,说药拿错了。”

  花有道一愣,“拿错了?拿的什么?”

  书儿顿了顿,咬牙说出口:“壮阳的……还是过期了的……春药。”

  “……怎么还是过期的?”他顿时有些神情复杂,驮着背颓丧了会儿,最后还是呼出口气,“还好拿错了,没想到宋清明那厮这么能喝。要在外头出丑丢脸的人真成了他,他爹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书儿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赞同他家少爷哪一句。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投喂。啊哈哈哈对不起,某药就是永远的助攻之王。

第9章 黄粱一梦是那般

  这厢,宋清明坐了一炷香的马车,一路上睡得昏昏沉沉,这才回到国公府。等跳下马车风一吹,他又觉得无比清醒。

  哑儿在他一旁走着,始终落后他半步,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低垂着却没有半分为奴的气质,倒有些“潜龙在渊”的感觉。宋清明想起先前花有道要伸手勾他下巴的样子,不知道哑儿被勾着抬起头是什么样子。

  “哑儿。”

  嗯?他下意识地要抬头去看,宋清明的手就勾着他下巴抬了起来,四目相对。

  “……”无聊。

  哑儿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这种事要做也该是他做那个主动的人,不知道这纨绔每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早已到了梧华院中,哑儿径自走去自己住着的厢房,宋清明就在后面怔怔看着。

  哑儿就要关上厢房门,忽然,宋清明一手抵住门大步迈进,猛然攥上他肩往后一转,“砰”的一声,门被大力关上。

  他又做什么!

  昏暗寂静的屋子里,宋清明一手撑着门,一手牢牢制住哑儿,低头贴紧了他。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哑儿的额头,宋清明隐约看见他的耳根子发红,嫩白的脸好像山药的切口,只是那双倔强的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狠意。

  宋清明微怔,哑儿就一脚踢了过来,他往后退去,猛然撞上桌子,发出极大的声响。不知道哑儿从哪偷藏的匕首,如今直直朝着宋清明心口扎去。

  他一把抓住哑儿的手腕用劲,到底不如他力大,匕首“咣当”一下掉在地上。宋清明反抱住哑儿,那手肘就狠狠击向他胸膛。

  他二人,你来我往手脚比划几十招,哑儿都是出了狠手,千方百计去抢那掉在地上的匕首,宋清明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出招就带了调戏之意,有意闹着哑儿玩。

  拳打脚踢间,屋内动静不小,外头的发财有望、平安喜乐脸都红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淫贼!”

  第n次哑儿被牢牢制住,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话来。

  “你骂我是淫贼,我岂能让你白骂。”宋清明歪头痞笑,一只手就往下摸去。

  “你!”

  “再说话,我就堵了你的嘴!你知道的……”

  哑儿一张脸气得通红,宋清明本是想吓吓他,鬼使神差地,摸下的手感受到腰线的起伏,同是身为男子,宋清明搓澡时候摸自己就只有肌肉,为什么哑儿的臀……

  那只大掌比哑儿的手大出太多,隔着衣层也比他所抚摸的地方烫很多,肆意揉捏间,刮过的指腹还带着薄茧,有些硬糙。

  长久地沉默无声,哑儿僵着身子双目通红,宋清明牢牢制住他,只觉得身上燥热,且所有的热都往身下汇聚。

  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孟浪之事,还是对一个男子,男子……宋清明口中有些干燥,忽然连着胃里有些翻涌,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叫嚣着要冲出,他被过期春药荼毒的神思忽然清醒过来。

  宋清明猛然推开哑儿,压制住气息。

  “还不走?”

  哑儿红着眼睛,指甲都嵌入手心要流出血来。

  宋清明心中溢满歉意与自责,“对不起我——”

  话语戛然而止,下一瞬宋清明闷哼一声紧捂着裆,神色痛苦地半跪在地上。哑儿慢条斯理收回腿,转瞬捏着他后颈凭狠劲往地上压,逼着以额触地,附耳压嗓出声。

  “别仗着我容忍你。”

  “你丫的……”

  厢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了,过了很久,哑儿负手从容走了出来,发财怯怯地想往里面瞟,被有望摁了头。

  有望则快速瞟了一眼,开始眼观鼻鼻观心。

  桌下,宋清明凭着自己近年来偷鸡摸狗的本事解开了反手绑着的结头,半扒下的上衫箍着胸膛臂上紧实的肌肉,他冲冲穿上,踉跄着坐起。

  “瓜皮。”

  “少爷。”有望在门外喊了声,“可有伤到?”

  宋清明愤恨着不答,不知是气是痛,呼吸沉重绵长。

  窗外的月光下,竹影绰约。

  周遭一切都是沉闷而寂静的,寂静到宋清明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呼哧……呼哧……”

  若隐若现的幔帐里,一声低沉的叹息如泣如诉,“哑儿……”

  宋清明几乎立马惊醒过来,醒时手还攥紧着被褥,胯下的粘腻感使他恍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在黑暗中轻轻呼吸着,好像那一室旖旎曾经真实发生过,却如同黄粱一梦,消失不见。

  只不过,梦里的位置是不是反了?

  宋清明皱起眉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来。

  他怎么能对一个男子做这样的梦。

  这些天他一直只是乐于调戏哑儿,但莫说是哑儿,或许连他自己也没考虑过走这一步。正如秦守所说,且不论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好感,就是在理智上他也有许多要顾虑。

  昨晚的举动已经是很出乎意料的事情了,这怎么就……

  “我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此刻宋清明还不知道,一切都来源于花有道那包过期的春/药,以及他喝下的十多杯茶水。

  宋清明静静地坐在床上。

  他曾无数次地梦到他在那条漫长的走廊上拼尽全力地奔跑,梦到黑暗里那只火热粗糙的大手流连游走于他的胸膛。

  声声嘶哑的笑声,连着窗边隐匿的一抹微光,构成他心底黑暗回忆的全部。

  以至于那晚宋清明在南风馆抓住了哑儿的衣领,就好像捏住了命运的后颈,他把哑儿从那里带出来,就好像把自己从黑暗中解救出来一样。

  哑儿,和旁人不一样。

  宋清明起床冲了个澡,开始在院子里练刀。半个时辰以后,哑儿如往常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阴影处,好像昨晚的事情连同宋清明的春梦一起了无痕。

  只是他看向宋清明的目光中多了一丝阴鸷,且这一缕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跟着宋清明,叫他浑身难受。

  宋清明最终放弃练刀,转过头来看他。

  “昨晚的事,是我唐突了。以后绝不再犯。”

  “噗嗤。”

  哑儿轻蔑地看着他,宋清明只觉得晨光打在身上阴森森的,带着莫名的寒气。他猜破小孩的心中一定想着怎么把自己大卸八块。

  不过都经历了昨晚这样的事情,哑儿居然还待在他的身边,是不是证明那个当初害了他的人比自己还可怕呢?

  “不练了,去书房吧。”

  宋清明抬手抹去额上薄汗,往书房而去,哑儿走在他身后,一身清贵意,不像仆人像主子。

  “你在诗会上写的字真好看,不如你教我写字吧?”宋清明在书桌旁把宣纸摊开,为自己找的绝佳理由鼓掌。

  哑儿剐他一眼,翻了个白眼。

  良久他冷哼一声,还是俯身提笔磨墨。

  宋清明坐在他斜后方,本来是认真看着纸墨的,只是盯着哑儿俯身时候微微包紧的臀部,忽然想到昨晚自己像揉面团一样的举动,血就不知道往哪涌。

  他忍不住想到去年西域进贡的桃子,初熟的水蜜桃,红得饱满,圆润多汁——

  噗嗤,宋清明只觉得脑子里有根弦绷断了。

  他心有所感地抬起头,哑儿正冷冷俯视着他,脸色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显然宋清明火热的目光太过直接,让他不难猜出此刻这个淫贼正存着什么龌龊心思。

  “我还是去练功房吧。”宋清明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身后,哑儿静静望着那扇半开不关的门,眯起了眼。

  宋清明在练功房一直待到晌午,国公爷宋乾元过来的时候,他正练得大汗淋漓,随着最后一点药效顺着汗液排出,宋清明愈发觉得昨晚及今早的事荒唐起来。

  国公爷还在欣慰地看着他比划招式。

  如今宁京尚有些薄寒,朝堂上讨伐混夷之事已经提上章程,但是否出征,由何人领军还未定夺。

  众人道国公的嫡次子是个纨绔,仗着荫封日日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却鲜少有人知他近十年日日勤加习武,不敢稍有懈怠。

  “在为十天后的春季围猎做准备吗?”他看见宋清明这个样子,神色有一抹复杂,“如果真要踏上那条路,或许春季围猎是你崭露头角的最好机会。”

  “嗯,大哥身为嫡长子,日后自可继承爵位。但孩儿若要求功名,就只能凭自己去争。”

  这是打小母亲日日灌输给他的话。

  宋乾元凝眉半饷,还是吐出话来:“其实……你若不愿,为父也可在京城为你寻个闲职。”

  “孩儿承蒙父亲十年教导,不敢有丝毫懈怠。”宋清明直直跪下来,神情郑重,“但孩儿不要闲职——绝不会给父亲母亲丢脸。”

  “你这是要拿命搏出个前程!”宋乾元眼里泛起心疼,终归手心手背都是肉。

  “……或许我若真死在外头,母亲才不觉得丢人。”

  “胡闹!”

  宋清明的纨绔之名是近几年才传开的。

  这么多年,陆氏日日见他就催促他去练武习字,母子之间虽有温存,也在陆氏责打逼迫之下渐渐消失殆尽。有时候连他自己自己也分不清,封侯拜相是母亲的心愿还是他自己的志向,他就像一个被*控的木偶,做着母亲想要他做的事情。

  不知从何时起,宋清明见到母亲,只有恐惧与抗拒,陆氏越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游手好闲的事做多了,他也就成了世家中有名的纨绔子弟,然而求取功名的夙愿却仿佛刻在他的骨血之中,晨练暮武,再难磨去。

  或许等他真正达成母亲夙愿的那一天,他才能得到自由吧。

  “清韵也来找你了,左右她在内院绣花学琴的也是无聊,你去陪她玩玩吧。”宋乾元负手踱步离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宋清明目送着父亲离开,转身去寻宋清韵。

  作者有话说:

  长佩真好,都不会禁我,我太感动了。这美梦我写得好吗?写得好吗?含蓄吗?内敛吗?快夸我!

  (第二次编辑)

  对不起,太狂妄,被举报锁定了(…)

第10章 不过是挨一顿打

  许是午后,天气有些闷热。西天乌云沉沉地来了,或许很快就要遮住中天之日。仆婢已准备收进晾晒的衣物了,飘零的落叶更加肆无忌惮,往宋清明面上扑去。

  他远远走过去,看见哑儿站在湖边正抱胸看着他,再近些——宋清明瞳孔猛然收缩。

  宽阔的湖面上,正有一个绿色的身影在湖中扑腾着,宋清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宋清韵正在水中挣扎着大声哭嚎:

  “哥哥!哥哥!救……救我……!”

  哑儿仍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漠然。

  “你是不是疯了!”宋清明眼中闪动着惊骇之情,他猛然推开哑儿,扑通一声扎入水中,游向宋清韵。

  却见宋清韵忽然哗啦从水里站起来,大肆笑着,宋清明游到一半惊疑地停住,才发觉她站在一块巨石上,水不过漫腰。

  “胡闹!”

  “怎么样,我就说哥哥会被我骗到吧。”宋清韵得意地瞟了一眼哑儿,想起近日院内仆婢的闲言,忙拿他当挡箭牌,“哑儿弟弟说你欺辱他,我要替他报复你!”

  宋清明本来还想诘问清韵,听到这话火气忽地就下去了一半。他莫名有些认怂,但还是沉着一张脸拉宋清韵往岸上去,一边命人拿来披风给她披上。

  “这么大个人了,玩的时候分寸也要懂一些。这个月份你下湖去,就不怕回去半夜发高烧?”他佯怒着,屈指敲了敲妹妹的脑门。“真是不让我省心。”

  “好啦哥,我知道啦。”清韵拉了拉他袖子讨饶。

  哑儿瞅着跳了跳眼皮,他还以为宋清明会发一通大火,没想到竟然这么宠自家妹妹。正想着,宋清明的视线就转移到他身上,带了点歉意。

  “刚,推了你一把,没摔疼吧?”

  “……”

  兄妹正在打闹间,天气更阴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远处廊庑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人,宋清明瞧着有些眼熟,就凝神注视着,忽然心头一跳,紧紧地抿住了唇。

  “怎么了,哥哥?”

  宋清明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愈发苍白,凝视着走近了的那个有些矮胖的中年人。

  “明儿啊,”那人生得和国公爷有几分相像,体态却苍老不少,他眯着眼上下打量宋清明时,目光十分令人难受,“怎么,连你二叔也认不出了么?”

  “你来做什么。”宋清明的语气骤然冷了下去,带了几分厌恶。

  “找你爹有点事,”他不以为意,乐呵呵笑道,视线转向哑儿,浑浊的眼中忽然有了几分惊艳的亮光。

  宋清明不着痕迹地挡住哑儿。哑儿掀起睫毛,察觉到宋清明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许是冻着了吧。

  还未等二叔宋乾仁收回目光,宋清明就一手拉着哑儿,一手拉着清韵,急急扭身走了。

  身后,宋乾仁见着宋清明离开,舔了舔嘴唇。

  不错,小家伙还是这么怕他啊……

  下午主院传来消息,说国公爷把一个不速之客赶出了府。哑儿听到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宋清明用了午膳,喝过姜汤之后就早早躺下了,幔帐重重围着,谁也不知他是怎么了。

  窗外雨声急骤,昏黄烛火摇曳。宋清明躺在床上,那两道平直眉紧紧拧到一块去,睡得十分不安稳。

  昏暗的屋子里,小小的他坐在男人腿上,糙硬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胸膛,他能听到身后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微微的发抖。

  “二叔……”

  “乖,二叔在和你做游戏呢,”身后男人温柔地安慰他,“会很舒服的。”

  随即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犹豫着转过身,看到男人赤着双腿站在他面前,离他越来越近。

  “好明儿,帮帮二叔……”

  宋清明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咚地一声撞在柜子上。

  “好明儿,帮帮二叔……”

  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男人想要去抓他的下颔,宋清明惊骇下猛然指甲一划,尖利的痛喊声从头顶传来,随即“啪”的一声,面上一阵痛楚。

  “乖乖听话!”

  “唔……不,不要……”

  狭长幽暗的廊上,宋清明徒然奔跑着,猛然一个跟头栽下,他又跌跌撞撞地爬起,竭力往前跑着。身后的男人却带了戏谑之意,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他。

  巨大的恐惧化作黑影笼罩,如潮水追赶着他,就要将他淹没……

  “不,不要!”

  宋清明猛然惊坐起,才感觉嗓子疼得厉害。他下床拿起茶壶,扬起头将冰冷的茶水尽数灌入腹中,茶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喉结滑入衣襟里,那凉意才使他清醒过来。

  是梦,都是梦。

  他低头,冷汗涔涔。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少爷,四小姐半夜发了高烧,现下内院都鸡飞狗跳了!夫人知道了白天的事情,说要把哑儿捉去,打一顿发卖了!”

  宋清明脸色一沉,只觉得心跳得更加厉害。

  “喜乐过来,替我更衣,有望,去把母亲派来的人拦住,我亲自去一趟母亲院里,解释清楚——哑儿呢?”

  “哑儿,不知道去哪了……”

  夜色沉沉,无月无星。天冷地刺骨,刚下过雨的地还湿漉漉着,偶有乌鸦扑翅飞过。现如今快到四更天,守门的人都磕睡着眼。

  哑儿轻车熟路地避开巡逻的人,走到国公府的后门,熟练地打晕了守门的人,托着他的头在门旁靠下。

  “吱呀”一声,他打开了后门,屋檐上落下雨珠来,隐隐有人影绰约,映在森冷的墙角。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证据已经收集了大半,现下就等人证自投罗网——公子,您在国公府住得可还习惯?……都亏周大将军,我们好不容易寻到您,老爷夫人也在家中盼着您早日回去,如今一拖再拖……”

  “多事。”哑儿冷冷斥责他一声,此刻竟有上位者的威严与气势。

  “属下知错。”

  “我是你的主子,你所想所作一切事也要听凭我这作主子的吩咐,若再有逾矩,决不轻饶。”

  “属下谨记于心。”

  人影绰约,门下两人低低交谈着。

  “还有一件事,你去查一查国公爷的那个二弟,若是查不到——就让他再进一趟国公府看看动静。”

  看来是要对付国公府里的人。那暗卫沉下心神,细细思量着这件事的可行度。

  “我们的人要帮他么?”

  “观他行事作风,察看他的为人,剩下由你们自己把握。”

  “公子圣决。”

  哑儿抬起头望了一眼天,只觉得风吹得刺骨寒。既然宋清明屡次欺辱他,他总要找一点这淫贼的把柄握在手中,如此才在国公府里待得安心。

  此刻他却不知,碧霞院内,宋清明正赤着上身跪在冰冷石砖之上。

  藤条破开空气一下下打在他背上,肉眼可见地肿起一道道长条。他闷哼着,身子战栗,却仍是一声不吭。

  “你还是不知道你错了是不是!”陆氏斜靠在椅子上,忽然一个箭步过来又狠打了他一巴掌,那双恶狼般的眼带着怨毒憎恨的目光剐着他,像个索命的孤魂。

  “谁教你的豢养娈童,啊?!他都要害死你妹妹了你知不知道!你个脑子进水了的东西,你读书习武都是学到屎里去了吗?你个天杀的!如今还要替他受过!”

  宋清明疲倦地闭上眼,口中默念《道德经》,肩头的藤条不得不打得愈发狠厉。

  陆氏见状,铁青着脸声音破碎:“你睁眼看我,你脑子里是不是又在想他!你父亲也不是个好东西,明知道你养个下贱的在身边,还要假装不知道——我看你们父子俩都是被猪油蒙了心,只会欺负我这个女人!”

  陆氏攥着他的肩膀,指甲抠进肉里带来一阵阵的刺痛感,她骂的越来越难听,背上藤条落下的力度却渐渐小了。

  “够了,”宋乾元大踏步走来,一手握住了藤条。

  宋清明恍然睁开眼,血丝缠在眼白上,他面色苍白如纸。

  “再过几天就是春猎了,你想害了明儿么!”宋乾元朗声道,声音中也带了怒气,一边扶着宋清明起来。“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为父。”

  “孩儿告退。”

  “不许走!”

  身后声音又尖利起来,宋清明踉跄着身子边走边穿衣,头也不回,只觉得心一下下地抽着疼。先前的噩梦连着陆氏的狰狞渐渐混在一起,使他神情有点恍惚。

  这么多年了,宋清明到底忘不掉,也摆脱不了这如蛆附骨的苦痛。外人当他随性恣意风光无限,可内里的狼狈与不堪,终究,还是由他一一咀嚼吞入腹中。

  廊庑下悬挂着一排排灯笼,没有一寸光肯吝惜于他,纸糊了烛火,飞蛾盘飞撞着,宋清明半眯着眼走夜路,没察觉到有人撞了上来。

  “宋清明!”

  “有酒么?……”

  “你又发什么疯。”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哑儿扶着宋清明面色复杂。这淫贼……算了,或许又在犯傻。

  宋清明虚弱的声音淡淡的,如风飘散在空气中。“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若能在春猎的时候求得出征的机会,离开宁京就好了。

  纵使是战死沙场……死,能死便好了。

  作者有话说:

  宋清明美强惨的开始

第11章 二叔怎么会入府

  宋清明是哑儿给扛回来的。

  那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结合着灯笼下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哑儿本来想把他扔在那里,不知怎得就多了一丝不忍。

  回来以后,内院的事情并非不好打听,他在国公府里待了这么久,国公夫人的性子也是知晓的。就是没想到,陆氏会对自己亲生儿子下这么重的手。

  他大发慈悲地亲自上手为他抹药,决计只是为了不欠淫贼恩情。欺辱之仇还当铭记于心,何况他早已对宋清明留有深刻的偏见。

  只是这伤……当真触目惊心。

  背上一道道红紫色的伤痕渗着斑斑血迹,连里衣都粘住了难以脱下。向来心冷如他,也不禁有一丝动情。

  “爹,疼……”

  哑儿上药的动作一滞,喜当爹。

  “你又何必如此相护。”哑儿叹口气,嗓音低沉暗哑,“区区小事,我自会摆平。”

  可是宋清明出面前去,担着个孝字,就只有挨打的份。想到再过些天,或许春猎的时候他就回去了,不知这傻子知道他身份,该作何感想。

  “好好一个少年,偏作断袖,行分桃之事。”

  “我虽不能理解你,但……罢了。”

  烛火噗地一声灭了,蜡泪顺着烛台滴落凝固。哑儿自觉今天话已说得足够多,嗓子隐隐发干。他看了侧着头睡的宋清明一眼,还是重新搬了盏烛台过来,屏息凝神地上完药,静静离开了。

  帘内,宋清明迷糊地睁开双眼。

  他觉得他好像又有了世俗的欲望,可以接着活下去了。

  一轮澄月拨开乌云,姗姗而至。夜空如洗,群星稀疏,只是枝头的乌鸦嘎嘎叫唤着,凭空让人心里不安。宋清明倒是不在乎这么多,抿唇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宋清明昨日事昨日悲,又能生龙活虎地在院子里射箭了,哑儿见到也不得不感慨他强悍的忍痛能力,只是哑儿走来的时候,宋清明忽然停下搭弓的手春光满面地望了他一眼,导致哑儿眉毛一抖。

  搞得好像他乘人之危把淫贼上了一样。

  之后一整天,宋清明都眼巴巴地跟着哑儿献殷勤,一会儿是冰糖雪梨汤,一会儿是求他教着练瘦金体。

  想到上次在书房的不愉快经历,哑儿冷冷拒绝了他。

  宋清明用一夜一天的时间体会到了那种若即若离的快乐与痛苦,虽然哑儿昨晚只是可怜了一下他,但他总觉得那是哑儿在他面前不好意思。

  破小孩对他肯定是有好感的,没准是碍于以后被人说有分桃之癖……

  总而言之,宋清明想明白了,就算他心中有阴影,可能以后不能对哑儿“上下其手”,但无肉体的精神爱情也很好啊。

  宋清明此生所求不过是一个能理解他痛苦的人,一个知道他所思所想而不会逼迫他的人,只要能如此静静陪伴一生,他也算知足。

  却不知哑儿是如何想。

  几天之后,宋乾仁又入府来了。守门的护卫不知怎么回事,也没能拦住他。

  “大哥,我是真没钱了。你好歹是国公爷,指缝中抠出一点都够我用个十年八年的。好歹我们曾经兄弟一场……”

  “兄弟?哼!”宋乾元满目怒火,“哪有兄弟会对自己的侄子下手,当年你欺明儿年纪小不通事,哄骗他做腌臜之事。我打折了你腿扔出府,到底没要了你的命!如今你还不知足!”

  “我这不也没对他做什么……这些年我真知道错了大哥,你就借我点钱吧。”

  “没门!”

  “既然如此——”他一咬牙,沉下脸来。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这些天不知为何一直是阴雨连绵。往常宋清明天天往外头跑,有时带着发财有望,有时兴致来了一人就走,所以他偶尔不见一段时间,大家也见惯不怪。

  只是这次,宋清明是真的不见了。

  消息报上来的时候,国公府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宋乾元沉着脸遣人四处寻找宋清明,最终所有的线索归结起来,到了宋乾仁的身上。

  “宋乾仁!”哗啦一声,花瓶摔裂在地上,国公爷拂袖怒气冲冲地咆哮着,“去把世子喊回来,就跟他说弟弟丢了,宁京城内外所有落脚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宋乾仁一拳锤在桌上,他若敢再动吾儿,定让他,千刀万剐不得死。

  黑暗里,沉闷腐朽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来。

  宋清明悠悠醒转,只觉得身子发麻少有知觉,更提不起力气来。这种失去掌控权的感觉使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他试着挪了挪,发现自己的手被吊了起来,眼上蒙着一层布,无力半跪在地上。恍然想起自己喝下那杯茶后失去意识,现下心中更是警铃大作。

  “有……咳,有人吗?”宋清明嗓子嘶哑,声音微弱。

  “怎么,宋三公子,是想要喝的,还是想要吃食?”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刹那惊惧如冰冷潮水涌来,将他围住。那个在他梦里出现千百遍的声音,现正低沉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是,是你!”

  宋清明被缚住的手陡然蜷下,还未及挣扎,下巴就被人狠劲捏住。

  “你们父子俩害我害得好苦啊,我失去一切,被人嘲笑,这些年穷困潦倒,到头来所谓的亲人都不愿意借我一点银子——这些,都是因为你!”

  宋清明脸上血色尽失。

  那些个日夜……每逢二叔来大房走动,都与他最为亲密。他时常送小清明一些街头玩意儿,一来二去,宋清明也愿意亲近他。

  渐渐的,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的好二叔就会把他抱在腿上玩,那一双手肆意在他身上游走。稚子娇嫩的皮肤使宋乾仁流连,并渴望更多,直到那天。

  “乖,把腿扒开。”

  “二叔……”

  他挣扎着,抗拒着,那双手却更加肆无忌惮。

  他挣脱去跳下来,磕倒在地。

  “好明儿,帮帮二叔……”

  狭长幽暗的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徒然奔跑着。宋清明的眼浸在黑暗里,牙齿咬着嘴唇沁出血丝。

  这些他所拼命想要遗忘的,他所厌恶憎恶的记忆,原来一直都存在他的脑海里。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听到宋乾仁在一旁咽了一口唾沫。

  “还要等明儿再找大哥花钱赎你。”他嘟囔道,“虽然喜欢小的,但这么久没见了……”

  宋清明的心沉入谷底。

  国公府后门处,哑儿凛声招来暗卫。“宋清明现在何处?”

  “……公子?”

  “我问你,宋清明现在何处!”

  “宋乾仁想要找国公爷借钱被拒,似乎是把主意打到了宋三公子的身上。左右不过绑票勒索,我们也就顺其自然——”

  “荒唐!”

  哑儿心中莫名有些烦躁。

  这些天说是跟在宋清明身边做书童,其实更像是宋清明像条赖皮蛇一样缠着他。不论他对宋清明有多不耐烦甚至表示出厌恶,那淫贼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如今宋清明失踪了正好一了百了,可偏偏——

  “我亲自去一趟。”

  “……遵命。”

  “砰”一声,郊外一处年久失修的库房木门被轰然撞开。宋乾元大踏步走进来,扫视一眼屋内,顿时睚眦欲裂。

  阴暗角落里,宋清明被吊在房梁下满身伤痕,乌黑长发散乱垂下,连着衣衫半褪,精瘦的胸膛正在微弱地起伏着。

  一旁,正在宽衣解带的宋乾仁慌忙提上刚褪的裤子,急急往后退去。

  “大,大哥,我——”

  他却视若无睹,僵硬着步伐走向他的儿子。“明儿……”

  “父亲?”

  霎那,那张被蒙着眼的倔强的脸抬起来,苍白的唇色上染着斑斑血迹,声音微弱而惊喜,无端刺痛人的肺腑。

  回忆里,狭长幽暗的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徒然奔跑着,直至撞上那个伟岸厚实的身躯,宋清明颤着嗓子,记忆在此处重合。年幼的小清明哭着张嘴呼喊,连着他起皮的唇瓣翕动出声。

  “……爹爹。”

  “好孩子,是爹爹愧对于你。”

  宋乾元拔出剑来斩断绳子,打横抱起宋清明,吓软了腿的宋乾仁踉踉跄跄起来,跛着脚往外逃去。

  走出门的国公爷铁青着脸看向一旁的侍卫,厉喝道:“拿下这狗东西,关进府里地牢!我要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远林中,哑儿骑着马带人冲冲赶来,远远瞧见国公的人手持火把守在库房外,就从马背上跳下,犹豫着往前走到林子边缘,借夜色遮挡身形。

  ……平安就好。

  他正这样想着,却看见国公爷抱着奄奄一息的宋清明出了库房门,披风遮挡下,露出一只手脆弱地耷拉在半空中。

  陡然,他捏紧了拳头。

  “没事了明儿,爹爹在这。”

  布带被宋乾元轻柔解下,宋清明恍然睁眼,他下意识地偏头往外看去,目光却不期而遇地撞上了树后哑儿的身影。

  宋清明怔怔看着,眼神呆滞而无神。

  他怎么会在这里。

  凉人的夜风刮过树枝,吹下几片落叶,哑儿静静站在夜色里,叫人看不出他面上的神情。

  宋清明一动不动,任凭宋乾元抱着他上了马车,只是那道目光一直紧紧随着树后的那人,一动不动。

  车轮咕噜噜驶着,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了过去。

  “公子——”

  “回去吧。”哑儿转过身,拂去肩上沾着的夜露,利落地翻身上马。“错已铸成,无可挽回。”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平生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迷茫。

  作者有话说:

  虽然也没有实质事情发生,但,哎我当时为什么要脑子一热写这么个剧情,我后悔了

第12章 我悔不该救你啊

  鸡叫的时候宋清明就清醒过来了。他从床上坐起,是在父亲的房中,昨晚的事情历历在目,以最为残忍和惨痛的方式,撕开了宋清明陈年过往的伤疤。

  他低下头想要下床,却是一愣。

  “母……母亲。”

  宋清明看向跪伏在床边睡过去的陆氏,声线有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

  床边的身子动了动。

  “明儿,你醒了?”陆氏抬起头来,满脸疲惫,红着眼看向她的儿子。“有没有事,舒服些了吗?”

  “嗯。”他有些无所适从。

  “你父亲去厨房拿粥了,乖,要不要再睡会儿?”

  宋清明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不知怎得,忽然泪就像断了的风筝线一般滑落。

  “怎么了明儿?”陆氏诧异地看着他,担心地翻来覆去地检查他身上的伤势,“我去找你父亲。”

  宋清明一把拉住她,良久,低头轻轻地笑了。

  “我没事,母亲,没事呢。”

  “这孩子……”她也怔怔地。

  没过多久,国公爷进来,一瞧见宋清明醒着高声喊道:“粥来咯——”

  宋清明下到地上,一家三口围坐桌前难得齐整,吃的不过是皮蛋瘦肉粥,宋清明却觉得这一碗粥像是久旱逢甘霖,滋味美妙异常。

  辰时的时候,宋清韵也来看他,依旧娇俏天真不知哥哥疾苦,转溜一圈又耐不住无聊往外跑去了。

  她只知道哥哥半夜方归,其他事情,不仅是她,就连国公府的下人都不知道,只有国公爷的亲卫知晓此事和那位昔日的二爷有点关系,多的,依旧是毫不知情。

  看的人一波接一波,宋清书作为大哥也来了一趟。

  自从国公爷娶陆氏进门,并在三年后生下宋清明,宋清书在这个府里就自觉成为透明人,他从来见到陆氏也不称母亲,不过一声姨母。

  一直到巳时无人来了,宋乾元才找借口将陆氏调出去,随即面目严峻地看向宋清明。

  “明儿,昨晚的事或许你不想再提,但是你必须了解内幕。”

  宋清明眼皮微垂,瞳孔微动。

  “说一句实话,单凭宋乾仁那厮还没有随意进出国公府的能力,更别提把人掳走。所以为父查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果然——发现有人在暗中搭线。”

  “什么?”宋清明陡然抬起头,目光微微一凝。他心中忽然有一个不安的猜测,有些答案好像呼之欲出,他却不敢再窥探。

  “……你身边的那个书童,或许,他并不简单。”

  轰然,宋清明脑子里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宋乾元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去,宋清明垂首坐在桌边,心中思绪万千。

  良久,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梧华院内,哑儿正坐在平日里宋清明煮茶的位上,一旁香炉的银隔火板上,焚着宋清明年前所窨的桂花。

  若是往常宋清明一定上前笑他真会享受,一点都不给他省着,如今,却只远远站着说不出话来。

  炭火悄熏,桂花吐香,氤氲之息徐徐升腾缭绕四周,待到茶水一沸,他撮盐加进,趁着二沸舀出一瓢,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就拿着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指尖捻起少许茶叶投下。

  片刻,水大开如波涛翻滚,茶沫飞溅,他又淡淡抬手倒了一瓢水止沸,保华留精。

  一举一动,不急不躁,所带风度气质贵不可言。

  宋清明此前最贪爱看这种时候的他,好像这时候的哑儿真把国公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带着一副反客为主的嚣张气焰,比国公嫡子更像个嫡子,更要矜贵。

  他却忘了,从始至终哑儿对他都像是在看一个心怀不轨的纨绔,而不是朋友,也从不曾有真正了解宋清明。

  可是他却还满心期待着,期待着他能多看自己一眼,把自己从那个孤独冰冷的世界中拯救出来。

  “为什么?”宋清明喃喃询问出声,哑儿抬起头来,那抹冰冷的风华撞入宋清明的眼中,刺痛他心底留存隐晦的情感。

  “为什么你要派人帮宋乾仁?就因为那晚我在厢房做了那样轻佻的举动,就因为我在你眼里是个难以理喻的断袖,你就要撕开我的伤疤,看看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是否也会痛苦难过么!”

  “……”哑儿面无表情。即便是现在他也并不知道宋乾仁与宋清明的那些过往,在他看来,左右不过是宋乾仁把宋清明为难一番,“小惩大诫罢了。”

  话语被轻飘飘地抛了出来。

  天高云淡,宋清明站在常青树下,哑儿坐在茶座上,明明不过十几尺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风吹过,宋清明的身子颤抖着,他看着哑儿慢条斯理地舀出三碗茶汤,首碗隽永,茶白气香,哑儿就把它小心贮存在熟盂之中,比对待自己这个活人还要热切谨慎。

  “你当真没有心。”

  哑儿泡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随即低声道:“……承蒙夸赞。”

  很久,宋清明长舒了一口气,背过身去。“我原以为你和我也算是同病相怜,虽认识你不过短短数十天,但我却当你与旁人不同,如今,倒是我看走眼了。”

  哑儿喉结一动。宋清明往外走去,脚步不停,却仍未听闻背后人出声。

  “我后悔了,哑子。我合该听母亲所言发卖了你。”

  “那你卖。”哑儿冷笑。

  “当初,我就该让你待在那个腌臜地方一辈子!”宋清明顿了顿又不忍再说气话,走远了,似自语道,“我不曾愤怒,我只是……有些难过。”

  哑儿怔怔地看着宋清明的背影,眼里又重现了迷茫。他也曾带人赶去不过晚到一步,他又何曾,这么心软过。

  而哑儿到现在也不知道,宋清明在那间黑屋子中所遭受的,是何等折磨。

  此后一直到春猎那天,宋清明都不曾再见哑儿。

  年少懵懂的悸动仿若昙花般转眼凋零,童年黑色记忆里的阴寒再度被唤醒,如蛆附骨。他只专心做着计划里的一切,连带着梧华院中一片低气压弥漫。

  “断了也好,”秦守如此说,“再发展下去,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事。”

  “可是花还没开就谢了,还是朵不值得动心的花。”宋清明坐医馆里,撑头叹气。

  秦守瞥眼他,从柜子里掏出药来。

  “什么?”

  “国公爷要的,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药,给地牢那位。你父亲不会放过他,我也不会。”

  宋清明沉默会儿,伸手接过。

  “都过去了。”秦守一边记账,头也不抬。

  “好。”

  作者有话说:

  一切都会变好的。求收藏求海星...

第13章 我想出征建功业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国公府外,束发少年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宋清明脚踩马镫利落地飞身上马,一手牵着缰绳,神情复杂地望向国公府的匾额。

  练武十载不敢懈怠,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个机会,今日或许会是他人生的转折点,成败与否,皆看今朝。

  “明儿,别误了时辰。”宋乾元催促道。

  陆氏守在门口,朝宋清明点了点头。今日之后,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

  “驾!”宋清明最终还是夹紧马肚,随着父兄往城外疾奔去。

  今日皇家春猎,京城中三品以上的武将和世家公子都会去,宋清明无端想起哑儿,不知他的家人是否就在其中。

  罢了,宋清明低头释然一笑,如今那人不过是暂居府中的生人,与他又有何关系。

  国公府,陆氏目送着宋清明的背影离去,国公府的大门缓缓关上,她转过身,神情冷然。

  “红梅,去跟下面人说,一切按计划行事。”

  “诺。”

  梧华院中,哑儿正手持书卷立在庭中,身姿卓绝。

  昨夜暗卫传来消息,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日就该是他离开国公府的日子,于是他与暗卫定下正午时分在氤氲阁中相见,此刻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喜乐走了过来,宋清明带走了发财有望,她和平安留在府中,走到还差三步的时候,哑儿忽然转过头来冷然地望向她,喜乐一愣,福了福身子。

  “公子说,还想在临走前见你一面。”

  哑儿皱眉。

  “我虽不知你为何失宠于公子,但此刻他想见你,你难道不该把握住机会么?”喜乐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微微闪烁,“再不快些,公子又该被国公爷责骂了。”

  也罢,今日之后再见他,说不定已经是个太监了。哑儿这才不再犹豫,转身跟着喜乐走去。

  却不知,一脚踏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驾!驾!”

  一二百骑奔驰在宁京城外的上林苑中,旌旗飘摇间,骏马奔腾嘶鸣。一时之间,山林草原,飞箭如雨,武士争相拿剑奔走呐喊,场面蔚为壮观。

  宋清明一马当先冲在前边,他一手手从马边箭壶取出箭来,搭弓引弦,“嗡”地一声,弓弦还在颤抖间,天空中还在盘旋的大雕就应声落下。

  “好!”周围不知是谁一声喝彩,大家的注意就都集中在了宋清明身上。

  常言道:空中飞鸟,唯雕难射。此少年人能一箭射中大雕,实力必定非凡。

  他却视若无睹,径自策马奔去,临到被射下的大雕身边也未吁声停马,踩着马镫一个漂亮的弯身,拎起大雕就扔给后头的发财,再由发财放置在后车中。

  “跟紧点!”

  此后宋清明未停,腿夹枣红马肚驰骋间,接连二三次搭弓射箭,皆都箭无虚发。先前不以为意的众人目光也纷纷被这一少年风采所吸引,渐渐跟随他而去。

  不远处的帝王赵德眼见骑马的贵族渐渐都往右前方而去,一时大感好奇,他远远望着,问身边近侍道:“那个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的束发少年是谁?”

  近侍恭敬回答:“是国公爷的嫡次子宋清明,今年刚束发。”

  “好啊,”圣人大笑道,“鲜衣怒马少年郎!”

  宋清明却不知这些,他一心想要多猎些猎物出头,一直到冲进山林间,胯下骏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下来。

  他环顾左右,未曾把注意力放在兔子之类的小物上,反而观察起四围野物留下的痕迹。林子广阔又有遮蔽物,贵族们都分散开来,寻找各自的猎物。

  宋清明看到虎爪印,目光微微一凝。

  虎爪印记溯流而上,踩过的枯叶还潮湿着,宋清明从马上跳下来,沿着痕迹一路搜寻,直到一个若隐若现的洞穴前。

  他摆摆手,“发财,找些易燃的树枝来。”

  没过多久,发财抱着一堆干树枝回来了,有望已经把周围地上的枯枝败叶清理了,确保不会蔓延火势。

  宋清明投下火折子,很快,洞穴前就有浓浓的烟雾腾起,宋清明退远些到安全的地方,使尽力气拉满雕弓像满月一样,不消片刻,“嗷——”一声虎啸震天,一只大虎从洞穴内飞快地蹿了出来。

  宋清明目光一凝,就在同时射出箭来。

  “咻——”一声,箭头却穿入洞穴旁的石头,连着大虎奔入山林间,不见了踪影。

  “少爷这虎……”

  宋清明却沉默着摇摇头,良久,把弓递向发财。“无妨。”

  溪涧中泉水击石,泠泠作响,阳光透过林荫,洒在地上化作细碎的光影。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宋清明转过头,发现一人面如冠玉,锦帽貂衣,正噙着笑容望着他。“我很好奇,阁下为什么要放跑那只大虎。”

  “见过二皇子。”宋清明一愣,因为身着戎装,单膝跪下行了个军中礼。他认出这正是圣人的第二子,由皇后所出的赵瑾。“不知二皇子所言为何。”

  赵瑾虚扶他起来,走到那块被整个箭矢没入的石头旁,暗自惊奇。“我跟随你一路,见你箭术卓绝,臂力惊人甚至能射穿石头。这样的距离即使是活物,阁下也无失手的可能。”

  “因为草民心中想射的是大虎,所以能有这样的力度。若是寻常时候草民无事射石头,怕是只能止于表面。至于放跑大虎——”宋清明低笑,微微一顿,“是因为那是只怀着孕的母虎,刚草民搭弓要射的时候瞧见她腹部隆起,又来不及收力,故将准头偏移了一寸。”

  “原来如此。”赵瑾恍然大悟,看向宋清明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欣赏。

  《尔雅·释天》中写道:“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春乃万物生长繁殖之际,贵族在春猎中多要有所取舍。对于已经妊娠受孕的动物,则不在猎杀的范围之内。

  赵瑾惊叹于宋清明的武艺高强、反应力快之时,又对他的仁慈表示赞同。

  “你是谁家子?往年这种时候怎么不曾见你?”

  “草民是国公嫡次子,宋清明。今年十五岁刚束发,才能来参加围猎。”

  “好啊。”

  宋清明看赵瑾赞叹的神情,不知怎得想到家里的哑儿,说起来两人这周身的气度与荣华倒有一些相似之处。念头一出,宋清明也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宋清明同赵瑾作别,又接着骑上马搜寻猎物。从早晨到黄昏,宋清明追逐麝战直到后车装满猎物。临近围猎结束之时,贵族们纷纷骑马回到出发地,见到那个后车装满猎物的少年时,也不禁咋舌连连。

  “此人当真是魏国公那个嫡次子?”

  “想必平日里藏着拙,明面上斗鸡遛鸟的,暗地里日日苦练!”

  “原来他是这种人!大家都是一块玩的,怎么我什么都没打着,他倒好……”

  “宋清明。”圣人听闻此事后,命人将他传唤进来,“你就是那个在围猎开始一马当先的少年?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宋清明俯身跪拜行完大礼,正想说几句自谦的话,陡然瞧见赵德身边的近侍对他使了使眼色。宋清明猛然一惊,背上生出冷汗来,俯身再度跪拜道:“草民有罪,围猎之初一时没有控制住缰绳,冒犯了陛下。”

  一马当先,表面是夸赞他年少有为,实则是斥责他将马骑到自己的前头,抢了风头,这已足够成为圣人发落他的原因了。宋清明心砰砰跳着,一时竟有些懊悔。

  赵德帝听到这番话倒是点了点头,这小子,差强人意。

  一旁侍立的赵瑾见状,连忙来到赵德面前行礼道:“父皇,儿臣今日出猎倒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说着,他便将宋清明射虎的事情一一道来,从寻树枝点火到那一番解释,说的是妙趣丛生。语毕,就连赵德帝对宋清明也不禁青眼有加,先前他还想着少年人意气风发,一心出头急功近利,如今看来倒是个能栽培一番的苗子。

  “宋清明,”赵德沉吟片刻,再度开口道,“今日春猎属你风光最盛,小小年纪骑射*湛。说吧,你要什么赏赐?凡朕所允,皆可赐给你。”

  宋清明闻言,一颗心立即提到嗓子眼里,他再度一拜道:“陛下容禀!草民不要赏赐,只求能有为国分忧的机会。倘若陛下有驱除混夷之心,草民愿做军中效力的将士,建立一番功业。”

  我想出征!

  少年一番话掷地有声,连赵瑾都不禁扭头看他。这些年在赵德和先帝的治理下,大武百姓安居乐业,国库渐渐充盈,再不惧怕与混夷开战。出兵之事本就由赵瑾率先在朝堂提起,却不想那群老臣磨到此时还未有个具体结果。

  如今乍有支持之声,虽出自一个少年,却让赵瑾找到方向。

  “好。”赵德眯了眯眼,面上却看不出神情。“你且先回去吧。”

  宋清明抬头对上圣人神情,看不出究竟,怔愣间心中虽有失望,却也行礼告退。

  围猎结束后没多久,赵瑾追了出来邀他喝酒,宋清明思索一番,担心这事传到圣人耳中有结党营私之嫌,委婉推拒。

  赵瑾与他作别的时候,宋清明再度感觉到那股相似感。

  回府路上,发财有望跟在他身后,有望对宋清明低低地说,若此次能争来这个上战场的机会,请务必要带他一同去,他也好在战场上护着少爷。

  太危险了,宋清明说。

  “那少爷就不危险吗?”

  “我不一样,”宋清明转过身,认真地说,“纵然我战死沙场,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这章我写得不咋地(抠鼻)

第14章 他终于回到那里

  没有想到宋清明才回到国公府没多久,御赐的旨意就下来了,封宋清明为翊麾校尉。

  虽然只是从七品上的武散官,远不如大哥宋清书担任的执金吾有权有势,但现下讨伐混夷的旨意还未定,更别提宋清明现在才刚刚束发,这是圣人钦赐的官位。

  一时之间,世家纨绔一片轰动。

  “宋清明你这厮可不地道,装了这么多年!”平日里一起逛秦楼的宁步青率先登门拜访,朝着宋清明肩头来了狠狠一拳。

  之后花有道等人也来了,宋清明的狐朋狗友第二天更是来了个七七八八,嫉妒艳羡者有之,钦佩狗腿者如宁步青,还有个别怨恨的,多是因为“宋清明”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你瞧瞧人家国公的儿子,平常和你一起遛狗逗鸟的,怎么他就能在春猎时被圣人看重,再看看你……如此如此。古往今来担着“父母”这个名头的多少有点相似之处。就连陆氏也是喜气洋洋的样子,一改从前病态。

  但是宋清明在乎的却不是这些。

  哑儿不见了。

  这些天他虽一直只当哑儿是个暂居府中的生人,但不至于不管不问。宋清明一直到春猎回来才发现哑儿不见,查起来也容易,就查到自个儿母亲的身上。

  想到前些天才因为感动落的泪,如今都化作无尽的失望与无奈。陆氏对他绝对的控制欲望这些年像大山一样压在宋清明的身上,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哪?”

  陆氏白了他一眼,冷冷别过头,一副不想理会的样子。

  “母亲……”宋清明轰然跪下,磕在院前的青石地上,“您不能这么对他!”

  “我如何不能这样对他,我是你的母亲,是国公府的女主人,我自然有这个权利!”陆氏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话里话外都是对哑儿的厌恶,她又转过头来,好言相劝自己的儿子,“现下你获圣人亲封,无上的荣耀多少眼睛盯着,若让他人传出你对一个男子如此多么的看重,休说你自己,国公府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可他是无辜的。”

  “无辜?”陆氏骤然冷笑起来,“你敢说你二叔那件事与他无关?我真怀疑你脑子里进了水!”

  “……您知道了。”宋清明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没想到母亲居然知道这件事,难怪,她神不知鬼不觉地策划了这一切,牢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为了儿子的安危与前程着想,以爱为名无可挑错。

  “我搞不懂,这种小人你还要留到几时,既然你没有这样的决心,就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来替你下手。”

  他在院中跪了会儿,看陆氏没有松口的样子,起身离开了。

  “哑儿在梧华院中,母亲的人不能直接把他带走。去查,究竟是谁决计要背叛于我!”宋清明愤怒地斥退发财有望,在屋子内踱步。

  有望踟蹰了一下,朝宋清明行礼。“可是少爷,他不值得您如此相待。”

  宋清明转过身凝视着他,屋内的低气压让有望不敢开口,他正迟疑着要退下,宋清明出声了。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

  “少爷。”

  “我若默许了母亲发卖哑儿的行为,那我和母亲,和他先前那样又有什么区别。我恨恶他们如此对人,就更不能如他们一样。”

  宋清明虽恨哑儿让他再次遍体鳞伤,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他陷进网罗里。哑儿生的那样好,京中豢养娈童的贵族又多,若是自己赶到不及时……

  哑子那一身清贵意,那一身的尊严与骄傲,决计不能被人所毁。

  现如今,宋清明也只能寄希望于哑儿手下的人能够找到他了。

  “你不是很能耐么,”他喃喃自语道,“能算计我,也能自救吧。”

  牙行后院的屋中,哑儿昏沉醒来,类似的经历使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

  “宋清明!”哑儿咬牙低声怒骂,带走他的人正是宋清明贴身的大丫鬟喜乐,而那天,宋清明离开时说的话还犹在耳畔。

  “如果可以,那天我就不该抓住你的衣领,我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发卖了你。”

  哑儿心中出离愤怒,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周围罪奴罪婢多被惊醒,不耐烦地看着他。所以那淫贼犹豫了这么多天,居然真的把自己卖了!

  这就是你的报复方法吗,要我以此抵了你的苦痛,那我抵了便是。只是你想从此与我一刀两断,却是不能。

  “吵什么,吵什么。”牙婆走了进来,看见通铺上坐着一个人,反手就要拧他耳朵。

  哑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令牙婆大声喊痛,几个糙汉子闻声立马赶了进来,哑儿没再顾忌其他,施展拳脚一个翻身压上来人,一勾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抓住他,抓住他!”牙婆缩向角落惊惧地大喊道。

  哑儿却轻嗤一声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扎起了袖子。

  “来吧。”

  天亮的时候宋清明一夜未睡,猩红着眼冲冲赶到。喜乐还压在院中,他是连夜叩开宁京城大小牙行的门,一个个找过来直到现在。

  这是最后一个牙行。

  宋清明推开不曾上锁的大门,里头一片狼藉,血和在泥土里带着腥气,四处都有被翻找的痕迹。宋清明自幼跟着军中斥候学本领,辩迹追踪的本事也会个七七八八。

  夜里下过薄雨,大门的锁像是被人撬开,进来的五六人零散的脚印一直到院中停下,未再进屋,庭院中的打斗却很惨烈,甚至土里都浸着血,整个牙行里却看不见一个人。

  宋清明走到关押被发卖奴婢的屋子,里头比较杂乱,被褥不整,角落灰尘也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屋门是从内损毁被撞坏的,说明屋里人曾在这打了一场,且把人一脚踢到了院子里。

  之后那人的痕迹就同那五六人杂糅在一块,且不像是被胁迫,应该是自发离开。这些人中还有人留下清理了尸体,而那些个奴婢就抓住机会翻找财物和身契,趁乱逃了出去……

  宋清明借痕迹推断出,哑儿没事,倒是自己晚来一步,凭白担心了一夜。

  他终于松了口气,就觉得头有点发昏。前天时他在马上驰骋了一天,回来以后又一夜未睡四处折腾,便是他身体好也难以吃得消。发财上来扶住了他。

  “喜乐交代了吗?”

  “据说……是夫人应允事成后提拔她做您的通房丫头……”

  宋清明的脸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皇后宫中同样也是灯火通明了一夜。

  那个瘦弱的身影静静站着,周冲冠坐在四轮车上,高位上的帝后两人都是冷然着脸。

  “你说,那日你和老二出宫遭遇刺杀一事已有眉目。”

  “正是。”他垂首作答,“那日事态紧急,儿臣只得换上皇兄的衣物引开刺客,听闻他们寻人交流时的地方口音,暗暗记下。后来儿臣受伤逃走,高烧昏沉间被人捡去,那人却是个欠债无数的赌徒,反拿了儿臣身上的贵重之物,毒哑嗓子,又将儿臣转卖……”

  皇后忙一脸心疼道:“何等大胆之人竟敢做出这种行为!为难你这孩子为瑾儿到如此地步。这些时日禁军与执金吾整日整夜在外寻找你踪迹,却不料还是周大将军报的平安。”

  “儿臣感念父皇母后挂记。”赵锡垂下眉眼,再抬起时,露出一副真切感动的面容。“儿臣幸蒙周老出手相救,本想及时回宫,又怕幕后之人不肯罢休。”

  周冲冠站在一旁,将赵锡神情看个仔细,拱手行礼道:“那日微臣斗胆奏请陛下留六皇子在宫外,也是为了诸位皇子安危着想,背后之人胆敢谋害皇嗣,所图定然不小。”

  “岂有此理!”赵德掀翻了桌上的茶水,脸色铁青。堂堂皇子竟被逼得不敢回宫,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十几天前方护卫就找到了儿臣,父皇怜爱儿臣,儿臣已是感激不尽。”他扬起头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只是那张几乎瘦脱相的脸却分外让赵德心疼。

  其实他本就把身子养回来了,是这几天故意饿着自己,为的就是现在。

  “父皇别担心,儿臣有父皇龙气庇佑,不曾被伤到分毫——不过,父皇派出的人之所以找不到儿臣,恐怕是被人刻意阻拦了。若非周老暗中派人跟随儿臣,国公府外又守卫众多,恐怕儿臣今日难见父皇。”

  周冲冠缓缓点头,忽然撑着四轮车扶手起身,踉跄跪倒在地。

  “周将军这是作什么。”赵德帝站起身远虚扶道,“你为大武牺牲颇多,朕早就说过,朝堂众臣,唯你周冲冠一人,面见天子不必行礼。”

  “陛下,臣有罪。”周冲冠抵额大声,“臣这里已有幕后真凶罪证,臣有罪!”

  “好孩子,”一旁皇后忙拢赵锡来入怀,眼中带着心疼。“告诉母后,害你的人是谁?”

  赵锡沉默了一会儿,正欲开口,周冲冠连忙大声回道:“陛下——是大皇子!”

  轰然,四围婢子都慌忙跪了下来,赵德验明这些天心中猜想,心中却还是止不住的失望。他站起身踉踉跄跄,伸出手指颤抖道:“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呐……”

  赵德眼前一片黑。

  “父皇!”

  “陛下!”

  第二天,宫中传出消息,大皇子迫害手足证据确凿,收押入大理寺待审;六皇子平安归来,圣人却病倒了。一时朝廷内外流言纷纷,那一位六皇子也第一次被人所记住。

  传言道,六皇子的生母是皇后未封后时同住一院的姐妹,皇后生下二皇子后没几年,那位美人就因难产去世,皇后重情重义,就把六皇子养在她的名下。这么多年六皇子一直深居简出,连宫中宴会都很少出席。

  宋清明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垂下眼帘,聪明如他,自然猜出了答案。

  “少爷啊,”发财苦着脸,“您这下罪过可就大了。把皇子当书童养就算了,还屡次轻薄……”

  有望一拍他脑袋斥责道:“不许乱说。”

  宋清明不置可否,之后几天,他一直沉闷无声,等待着那个时间点的到来。直到门房过来通禀,说二皇子赵瑾约他宫门外一见。

  “少爷,这?”

  “恐怕,想见我的另有其人。”

  作者有话说:

  呜呜太感动了,听说有萌新榜,一早起来看,发现我居然排第三。我太爱长佩的大家了,这就火速更文。说实话你们的每一个收藏都能让我激动好久。

第15章 记住,我叫赵锡

  三月天,枣红马“嘚嘚”地穿行过街道,道路旁的杨柳依依,路过行人多是欢声笑语,清脆的马蹄声不疾不徐。

  宋清明坐马鞍上颠着,神色不明。他赌哑儿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何况一个轻薄一个设计早已两清,却不知他此刻要做什么。

  不远处宫门外,有辆马车停着。

  宋清明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行了个礼。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掀开车帘,露出个少年似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如今他已今非昔比,通身气度更是不凡,四目相对间,宋清明又无可避免地馋住了那张被上天恩宠过的脸。

  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静静随宋清明贪看,最后又别扭地扭过头。那人只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眼神冰冷。

  “宋三公子胆大包天啊,轻薄皇子,养为娈童,还肆意发卖,不知国公有多少钱能赎你的命?”

  宋清明一怔,他从未发卖哑儿。可那是他的母亲做的,又叫他如何能说得出口推卸罪责。

  宋清明坦然跪下,“微臣不敢。”

  “差点忘了,翊麾校尉。”他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宋清明,“父皇已经定下了出征的日子——那么等你回来之时,”

  宋清明抬起头。

  “还是要多谢你这些天的照顾之恩,”他玩味着如此说道,“待君出征归来时,我必当,一一报还。”

  那一一报还四个字带着幽冷的气息,莫名让宋清明身子一抖。

  马车咕噜噜地驶远了,好像他大费周章地约见宋清明只为了说这一番话,好叫宋清明远在边关还要时时战兢铭记于心,不能相忘。远远地,马车内那道清冷的声音抛出六个字来。

  “记住,我叫赵锡。”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宋清明俯身跪拜目送马车走远,将赵锡这名字在他嘴里过了一遍。

  宋清明随后去了一趟周府。

  周冲冠推着四轮车在院中看书,宋清明过去时候,他正翻过一页。

  “如今混夷的形式你可知晓,”周冲冠看着书,不等他答又径自说到,“说起来。混夷那边的斗争同样不会少于我们大武。”

  “师父为何如此说?”

  “新受封的左贤王,草原十三王子宇文植,自幼样样胜过同族兄弟,独得单于七分宠爱。你要知道,如今大武想要驱逐混夷,混夷同样想要入主中原。”

  “宇文植?”

  “不错,”周冲冠看到宋清明一下抓住关键所在,转头过来看他。“此人可谓是草原上的太阳,天之骄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单于却让他坐上左贤王的位置,还将几个部落中近五万骑兵交予他。可见此人能力之出众。”

  “师父要我警惕此人。”

  “他日在战场上,你很有可能会对上他。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未来也必将担当起大武的西北方。他会是你面对的第一个劲敌。”

  宋清明想到赵锡那句“待你出征归来”,如今师父又如此说,看来,圣人出征西北是志在必行了。

  宋清明俯身跪别周冲冠,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徒儿必当谨记师父教诲,以血磨就锐利刀锋,惟愿有朝一日,凡我战马所踏之地,皆为王土。”

  他回到家中,听从周冲冠吩咐,几日闭门不出,之后果真有旨意下来,圣人亲点年轻的怀化中郎将蒋充世,封他为壮武将军,领兵十万出征。

  一时朝堂哗然。

  蒋充世三十出头,但这个年纪自然在一群老将中算得小辈。圣人有意提拔年轻有锋芒的将领,也让那些老人的面上不好过,听说宁步青的老爹千牛卫大将军就对此事颇有微词。

  宋清明身为翊麾校尉,也在出征之列,为统千人之将。

  “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当得起千夫长……等着吧,过几年一定灰溜溜地回来!”多少人咬牙切齿地,等着看宋清明的好戏。

  茶楼上,赵瑾和赵锡彼此对坐,茶香盈齿间,赵瑾微微一笑。“那位宋三公子倒不是凡人,不过前几年宁京传的都是他的纨绔之名,而今忽然有一番作为,众人不信也是正常。”

  “抛开人品不论,他确有这个能力。”赵锡却淡淡出声,“虽文不成,武功却是卓绝,又懂隐忍善用人,战功册上必有他的名字。”

  “哦?”赵瑾看向他的眼神带了探究的意味,“你倒是很少对人这样。话说,我倒是有把他引为知己的意思……”

  “此人品性不端,二哥还是免了。”

  赵瑾摇摇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也不知那人是真品行不端,还是他那六弟一心想护着。

  只可惜这番话没有被宋清明听到。若他听到了或许就会明白,赵锡确也是真正了解他的人。

  此刻,宋清明还在仁和堂里和秦守插科打诨。

  自他那次给哑儿,哦不,赵锡治好了被毒哑的嗓子之后,宋清明就很少再见秦守。前些天宋清明问起仁和堂的掌柜来,掌柜只说秦守家里来了书信,他看完就又动身回蜀地了。

  秦守是仁和堂东家的事情宋清明不是不知道,但秦守家中此前却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此次他找宋清明过来也是为了西伐混夷的事情。

  有一些事光有医术、财力没有用,还得靠权势。

  秦守沉声道:“乡里抽壮丁,抽了我爹,他岁数大了腿脚还不好,我又是家中长子,想请你帮忙让我替父从军……”

  “孝心可嘉啊,”宋清明点了点秦守肩膀笑道,“没问题,到时候我就调你来我身边做亲兵。”

  “就这么简单?”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去街上问问,宋清明!翊麾校尉!有谁不知道我这国公府嫡子威风的?”

  “噗嗤,”秦守一下笑出声来,也配合着他威风行了个礼,“那属下可就先谢过校尉大人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正好,去军里我也能监督你,你这个年纪如果对自己操练太猛,日后可能还会影响身高。武艺是其次,男人的高大威猛可不能没有。”

  “你说你呢?”宋清明瞥了一眼秦守,这厮的身高一直是个硬伤。

  秦守佯怒,一掌拍了过去,“有种,这才是我儿子。”

  “让爹来教你做人!”

  于是前一刻两人还在说说笑笑,后一刻厮打着扭成一团。

  出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日,宁京城中万人空巷。

  “呜——”

  号角声长鸣,城门口的角楼四围挤满了看客,茶楼酒馆高台上,沿街都站着送行的人。

  宋清明身边,发财有望也是铠甲披戴在身,国公爷放还他俩的卖身契,安排给他们良民的户籍,让他们作宋清明的亲兵,在战场上护他平安。

  陆氏亲自为儿子寄上披风,喃喃说着平安回来,争得个拜相封侯的机会。国公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神复杂,又掺杂着欣慰。

  “平安。”他最终也只吐出这两个字。

  周围多是亲人来送行,清亭与清韵两姐妹戴着帷帽,给哥哥装上干粮和亲手缝制的衣物。这两个姑娘,清亭十六岁,今年便要出嫁了;清韵十四岁,去年冬日刚及笄,也已经定下了婚事。宋清明想到回来之后两姐妹应已不在娘家,心中不由多了一抹惆怅。

  他转头看向告假赶来送行的宋清书。

  “大哥……”他沉声喊道,拱手行礼,“倘若他日我马革裹尸回来,弟弟不孝不义,请大哥连着我的份一起——奉养双亲。”

  陆氏曾经对宋清书多有磋磨,宋清明也是知晓的。

  “明儿啊……”陆氏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宋清明最终俯身跪拜,告别双亲。

  “呜——”号角再度长鸣。

  宋清明一身戎装骑上马背,赤色禅衣同赤色的披风糅在一起,构成赤色的一片,十几斤的铁质铠甲穿戴在身上。他回头一眼,留给家人的是那张俊秀但稍显青涩的脸庞,果敢沉稳,令人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将军少年郎!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秦守和发财有望跟在宋清明身后,从宁京到西北边塞,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奔向战场。

  与此同时,广袤草原上,雄鹰在天空中翱翔,远远有数十人马扬尘而过,其中一人头戴金冕,身着霜色衣裳,狼皮围在肩头,是个魁梧好汉子。

  只见他骑在右贤王后,风姿出众,帐外迎接的众人瞧着个个面上夸赞,心里各自盘算。

  “不愧是左贤王,幼鹰初初长成,单于如今有了右臂又添左膀,待到秋季草长马肥,我族定能攻入萧桐二关,此后中原沃土千里,皆归单于!”

  “左贤王之风范,尤胜单于当年,就是右贤王在此年纪,也要甘拜下风。”

  左右人如此恭维着,老单于大声笑起来,那汉子从马上下来,抬手半跪行礼,“父王。”

  “吾儿骑术又精进了,不错,要胜过你大哥。”老单于抬手扶他起来指了指,一旁刚下马的右贤王面色难看。

  为何处处拿他与自己比较,到底谁才是王位继承人!右贤王深吸一口气,正要前去出声行礼,宇文植顺势起身来,率先出口道:“父王,听闻中原有蠢蠢欲动之心,儿臣请命为主帅,愿为父王攻下萧关,再取阴里!”

  此话一出,众人无声,右贤王语噎难言,一旁的王后悄悄瞪了眼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什么事都落后人一步。而老单于愣了愣,忽然又大笑起来。

  “好啊,我草原男儿就该当有此志向,”老单于恍若浑然不觉,只拍了拍他肩膀,“就让为父宰猪烹羊,替你践行!”

  “多谢父王!”

  瞬时,周围又纷纷响起道贺夸赞声,心有异动的人都戴上了两副面孔。众人随老单于走入帐中,击杯相合,开怀畅饮,而帐外风吹草低,阴云沉沉汇聚,天空中两只雄鹰一前一后角逐飞翔,不远处,幼隼展翅,长啸当空。

  “呜——”号角再度长鸣。

  风云际会,物竞天择,到底未来局势如何,又有谁能料想。

  作者有话说:

  终于出征了

第16章 都别怂给老子冲

  边塞匣谷关,位处山谷之间,易守难攻。十万大军五哨一营,一营千人。

  如今正是春四月,混夷的牛马熬过苦寒的冬天,正是瘦弱经不起消耗的时候。圣人之所以选择在这时候反击混夷,亦不无道理。

  宋清明本就是国公之子,武将世家,这一路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逮着几个兵油子小惩大诫,又有意在部下面前时不时露一手,打些猎物改善伙食。这又是打巴掌又是给甜枣的,不出几日,手下那一千号人都对他服服帖帖。

  宋清明到匣谷关后,每日派遣斥候出城打探,隔壁的千夫长孙有光见到了心中却是不屑,只当黄口小儿第一次来战场,过于紧张了。

  那天他特地去套话,“我说宋三公子,您这不辞辛苦地从宁京出来,不要那温香软玉金窝银窝,反同弟兄们一起来睡狗窝,可真是不同凡响啊。”

  “报效国家,理所应当。”宋清明淡淡看向他,心中腹诽这厮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

  “就不知道你这斥候都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并无风声。”

  “是嘛,我看宋校尉日日勤勉如斯,也是白忙活一场。”

  宋清明反而点了点头应道:“确实如此。”

  孙有光呵呵一笑,就此走开了。

  没过几天,这位千夫长就带领几十名骑兵出城纵马驰骋。

  宋清明听到消息,不过淡淡一笑。“城中确实束手束脚,随他去,就当作我们不知道。”

  没曾想黄昏时候,孙有光就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

  原来他在路上遇到五个混夷兵,一时兴奋就追着他们打,想带人头回去领赏,没想到那几十名骑兵折损大半,就连孙有光也是遇上宋清明派出去的斥候,带伤逃了回来。

  “邪门,真邪门,”孙有光大声嚷嚷道,“宋校尉你都不知道,那混夷兵就五个,拉弓放箭那是一箭比一箭准,我们的人还没靠近就倒下了,反被他们追着跑!混夷人真是不可小觑,难怪我们大武这些年都不敢反击!要我看……”

  “孙骑督!慎言。”

  宋清明喝止住他,正是将士围坐着吃大锅饭的时候,孙有光这番话不知传到了多少人的耳朵里,他眼扫视而过,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畏惧的心理。

  宋清明轻嗤道:“不守军纪折损几十名骑兵,回来又动摇军心,你怕是不想要你这脑袋。”

  孙有光喉咙一哽,只好闭上嘴静静让秦守替他包扎。

  看来这屁股也只能由他来擦干净了。眼见士气低迷下来,宋清明略加思索一番,脸上扬起从容的笑来,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朗声喊道:“一个个慢腾腾的吃完饭了没有?吃完的出来随我出城!”

  孙有光大惊,“不可啊宋校尉……”

  宋清明亲点一百骑兵,带着先前探路去的斥候,黄沙飞扬间,马蹄的的地出了城。守门的人把消息汇报给壮武将军,蒋充世的脸都黑了。

  “胡闹,这必定是混夷的射雕手,他一个纨绔小儿去送死吗?”

  草原上的雕能飞几百米高,寻常弓箭手根本没力气把箭射这么远,就算是能达到这个高度,但若力度准头有一个不够,也不能射中飞翔的大雕。

  而混夷的射雕手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拥有足够大的臂力与惊人的准头,常能在远距离之外放出冷箭射中敌方将领,承担着混夷军队中暗杀、侦察与袭击的任务。

  蒋充世只当宋清明初来军中,年少轻狂,不知晓射雕手的存在。

  外头忽然传来声响,通报说是宋清明的亲卫有物呈上,蒋充世摆摆手放人进来,就见有望俯身呈上一张军令状。

  “宋校尉说事急从权,混夷兵那五个人头,他一定一个不落地放在将军案前,以振奋军心。”

  “哼,”蒋充世冷笑一声,拍桌道,“怕是想用一百号骑兵的命来换这五人背上的箭,等到箭射尽了,人头自然归他。也是,国公府出来的纨绔子弟,又能有什么作为。”

  “将军,”有望屈膝抱拳,“请您信他。”

  城外,宋清明策马极目远眺这莽莽黄沙,匣谷关的一缕烽烟正悠悠而起。远处河道在落日下泛着粼粼红光,恍然那轮红日就要沉入河中。这不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宋清明手握缰绳,寻着方向而去。

  “依孙所说,那五个混夷人是步行,我们行快马不多时就能追上他们。”

  “可是,恐怕我们的人还没冲到这五人的面前就已被射落下马……”

  “不用旁人动手。你们,你们,”宋清明手指了指,“左右散开,两路包抄,别让他们有逃走的机会,其余都交给我。”

  几个骑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咬下牙来。

  远远地,宋清明看到前面那五个黑点,他手一挥,一百骑兵就左右散了开来,骑着马分开包抄那五人。宋清明骑马冲去,还有两百步远,他就举起弓来。

  “咻——”离弦之箭射出,其中一个混夷兵应声倒下。

  那剩下四个立刻警醒,两个注视左右,两个搭弓引弦。宋清明面容严峻,弓上搭了两只长箭。他的手心微微沁出手汗来,眼神却紧紧注视着那两个人。

  不过瞬间,箭身离弓,宋清明俯下身来,射雕手射出的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力道果然惊人。

  不过比起他还是差了点。

  宋清明再抬头,那两人也倒下了。

  他脸上再度露出从容的笑来,扬声朝手下人大喊:“还怕什么!混夷人也不过如此!等以后上了战场,只管给老子冲!”

  他再次从箭壶中取出箭来,两边骑兵士气大振,纷纷喊着校尉威武,冲向那两个射雕手。

  到落日几近沉没的时候,宋清明马背上挂着四个头颅,手下人活捉了剩下的那个混夷人,将他捆绑上马。

  远远地,站高处放哨的人却望见有几千名混夷骑兵朝这里而来。

  “校尉大人……”那斥候李狗儿脸都绿了,“这,这怎么办?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身边的骑兵脸上都流露出惊惧的神情,牵着马就要往回逃,宋清明心下一慌,很快就沉下心神来。

  “等等,”他拦住他们,现在距离匣谷关有几十里,如果跑是一定来不及的。

  他远眺着山坡那边的骑兵蠢蠢欲动,却见他们并无大的阵仗,就好像是在试探。

  宋清明脑中快速过着这些年周冲冠这些年的教导,他沉默了会儿,随即咬牙道,“先不要跑,假装我们是诱敌的骑兵。”

  “什么?”

  “如果现在回马策逃,我们就露陷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前进!”

  众骑兵立刻骚动起来,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听这位年轻的校尉。

  他们骑着马走到距离混夷兵还有二里的路,混夷人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如今却流露出畏手畏脚的犹疑之势。此刻宋清明已没有一点余地,只能更加大胆,宋清明索性命令一百骑兵跳下身来解鞍下马。

  “校尉!”

  “别急,我们越放松,他们就越紧张。”

  一百号人懒散在丘下休息,这一出空城计有多少胜算,全看老天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宋清明倚着大马吃粮喝水,眼却紧盯着坡上。恨自己年少轻狂,又不想才开始就折在此处。

  若消息传回宁京,圣人亲赏的校尉,仗还未开打就被混夷人活捉去,整个魏国公府都面上无光。他那骄傲的娘只怕要癫狂去。

  真丢脸啊。宋清明胡思乱想着。

  那群混夷骑兵踟蹰着,果真犹豫不前。

  “校尉大人,您真行!”李狗儿兴奋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天已经黑了,大漠的温度迅速降了下来,宋清明身上已经有些微寒。但只要那群混夷骑兵没有撤退,他们就不能走。

  匣谷关里的大军不知道他们的去向,敌人却距离他们只有短短二里地,性命攸关,一百骑兵的主心骨都在他身上。

  宋清明,你不能慌。

  宋清明轻轻呼吸着,直到抬起头时,朝骑兵们流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无妨,只管等,等他们主动撤退。”

  他们怔怔地望着这位校尉,一时之间,竟然大为安心。

  一直等后半夜,宋清明的人马随意躺卧着,混夷骑兵见状再也耐不住,派出一个副将领人来试探。

  宋清明本就时刻警醒着,立刻拿起弓箭来,只等那副将骑马冲到离他们一百步的距离,他翻身上马,引弓一射,电光火石间箭破长空,咻一声不过须臾,那个副将远远倒下了。

  身后的混夷兵立刻乱了阵仗,赶忙将他拖了回去。

  宋清明又气定神闲地放下手中弓箭,重新躺卧回去。

  到后来天微微放亮,宋清明等人的手都要冻僵掉,那些混夷人再没派出新的人来,对方将领也在犹疑着。宋清明也在打赌,赌他们不能确定这一百号人究竟是脱离了大军还是在诱敌深入。

  这里多是高低沙丘,他们的位置十分绝妙,或许几百步黄沙之外,就埋伏着大武的军队。

  就这样僵持一夜,混夷人渐渐开始骚动起来。宋清明他们远远瞧着对面山坡上几千敌军的动静,竟像是要撤退。

  守在高处的李狗儿仔细望着,忽然轻声喊道:“他们真是在撤退!”

  这出空城计到底还是骗到了敌军,众人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直等到他们完全不见了踪影,装睡的骑兵们都纷纷跳了起来,兴奋大喊道:

  “我们活下来了!”

  “校尉威武!”

  宋清明微笑着,随即竟发现他们一个个涌了上来,你抬腿我抱手的,将宋清明临空抬了起来。他一开始还有些无所适从,骑兵们哇哇叫着,在喧闹声中把宋清明一下下抛至半空。

  到后来,连宋清明也大笑着和他们一起闹了起来。

  天亮的时候,一百骑兵完好无损地回到匣谷关中。听闻他们遇上混夷大军,一时之间,守门人到处传扬这位束发少年背光而来的模样,军心大振。

  “好家伙。”蒋充世也不禁露出笑容来。“确实是个好苗子,就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缺少打磨,怕是日后要吃大亏。”

  一旁金郎将面无表情。“那也是这小子的命。”

第17章 宫门内赵锡之哀

  五月,宋清明在边关与将士浴血奋战之时,此刻宁京,宫城之中,赵锡坐在饭桌前,皱眉看着那乏善可陈的四菜一汤。

  “宫中人真是看菜下碟,”他的身旁,两个小太监抱怨道,“您初回宫中的时候,他们就像变了个嘴脸一样对您恭恭敬敬,可一看圣人态度一如从前,饭食伺候又懈怠下来。”

  “就该告诉皇后娘娘,治他们一个不敬之罪!”

  赵锡沉默着,拾起筷子,夹了一片菜叶慢条斯理送进嘴里。那凤位上的人若想管,这些人又怎能欺辱到他的头上,不过也好,省的宫里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也累得慌。

  赵锡默默吃着,伺候的宫人也不敢再出声,一直到他优雅地吃完整碗饭,赵锡放下碗筷,漱口之后,眯眼靠着椅背。

  “讲。”

  一旁等候的暗卫就上来,先是禀报西北与混夷的战事,他没忘自家主子对宋清明多有留意,提到他时特地多说了几句。

  “脱离大军,带着一百骑兵去追五个混夷人,这种混账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赵锡有些懒洋洋,今日休沐没随赵瑾去上书房,要处理的事情却是不少,恐怕难以偷闲。

  “……至于宫中,”暗卫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听说齐美人疯了。”

  齐美人之所以疯,正是因为她是勾通宫外传递消息之人。

  据说大理寺在审讯的时候还查出她与大皇子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难怪会豁出性命去帮他,大理寺没敢往上报,不然若圣人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勾引庶母,恐怕又是大怒一场。

  “这倒是有点意思。”赵锡抬了抬眼皮,倏然抬眸站起身来。“走一趟吧。”

  宫道悠长,赵锡负手缓缓步行,只几个心腹从旁跟随着。

  远远的,他望见浩荡御辇行过森森宫墙,赵锡退让跪拜行礼,清冷地喊了一句“儿臣见过父皇”。御辇上的人摆了摆手,甚至吝于赐一个眼神给他,赵锡又抬眼望着御辇渐渐远去。

  帝王心术,从不为父子之情左右。

  赵锡站起身来,望着长长的宫墙和愈行愈远的御辇,身旁人轻声问道:“六皇子,还去长门宫么?”

  他垂眸淡淡道:“为何不去。”

  铁环叮当,厚重宫门缓缓打开。落漆红墙斑驳,一片杂草荒芜。赵锡抬手吩咐宫人候在宫墙外,缓步上前推开殿门。

  “吱呀——”细尘在光下飞舞,微光也映照着他侧脸的细小绒毛,他看着地上那人一身脏污,殿内异味扑鼻而来。赵锡沉默半饷,终是从袖中拿出一方汗巾,掩了口鼻。

  “听说你疯了。”

  那女人似听到他声音,震了震身子,转过头来那张瘦到颧骨突出的脸面无血色,她瞧着他,忽而低低笑了起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那亲姐姐的好儿子啊……”

  “你不配提她。”

  齐美人不争,翘着手扭过头,回眸一眼娇娇说道:“那么皇后总该配咯,毕竟——她可是收养你的人呐。”

  赵锡面无表情,那方汗巾掩面,站在殿门口居高临下望着趴跪在地上的人。

  “你也不过只是赵瑾身边的一条狗!”她瞧着赵锡无动于衷的矜贵模样,忽然似厉鬼扑了上来,赵锡抬脚就踢开了她。

  “死不悔改。”

  “我有什么错!”齐美人的手如爪勾在柱子上,一双眼就像淬了毒一样地望着赵锡,“是你母亲挡我的路,我才杀了她!你以为皇后就光明磊落么?她养你不过是为了让你有感恩之心,将来好供赵瑾那小子随意驱策——你与他同在上书房读书练武又如何,还不是连他的伴读都不如!”

  赵锡的眼神沉了沉,面上冰雪之意更甚。他终究不能摆脱心中的怨恨憎恶,在这似大染缸的宫里,谁也做不了清洁的人。

  “呵…呵呵……我可怜的外甥啊……”

  赵锡大踏步出来的时候,齐美人还在殿内轻轻地歌唱着:“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守在宫门口的黄门婢女们不出声,默默跟上了六皇子。

  下个月初一就是他的十四岁生辰了。

  五月槐香涌动,风和日清,御花园里尽态极妍,宫墙之中不时传来粉黛佳人欢笑之声。赵锡忽然想着,皇子公主各有各的母亲,嫔妃之间姐姐妹妹亲亲热热,就连圣人,也有偏疼之心,谁能想到身为冷宫的长门宫中又是如何一番阴暗景象呢?

  他走到自己宫中的时候,隔墙的庭院里,还有两个宫女在窃窃私语。

  “据说我们这位六皇子这段时间被掳走啊,是做了人家公子的娈童!”

  “娈童你不知道吗?就是那种拿屁股伺候别人的呀……”

  宫女清脆的笑声隔着墙传来,赵锡一点点沉下了脸,眼中寒芒闪动。他抬头望天,他该怪谁呢?是怪宋清明,怪为权力对血亲下手的大皇兄,还是怪这嘴碎的宫女抑或是……怪自己?

  后宫之中人情寡淡,父与子之间形如路人,原来还是这个吃人的后宫,让姐妹相杀,兄弟相争。

  赵锡垂下头,忽然想起了在国公府的日子。

  他自幼学到的,是谁若想害他,便斩草除根,谁若伤他,便百倍报还。其实宋清明也不曾对他做出太出格的事,但赵锡早已养成不留后患的性子,立意要给那淫贼一点教训,及时止损。

  只是他也没想到,那人会一身是伤的回来。

  后悔吗?赵锡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指尖,在这深宫之中他步步为营,杀伐果决,但是这一次,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质疑。

  罢了,这种感情不过累赘,后悔也罢,愧疚也罢,他统统不需要。

  墙内,那几个宫女仍在欢声笑语着,谈论宫中八卦。身后几个小黄门胆战心惊地望着自家主子。

  “嘴这么碎,就不用舌头了吧。”他淡淡吐出话来,转身拐进了殿门。

  月下,竹影微动,赵锡负手望月,暗卫身影闪过,悄无声息跪在他身后。

  “主子,您让查的宋家二爷……”

  “查得怎么样了?”

  暗卫迟疑着,久久未发声。

  “说。”

  赵锡冷冷转过身,风吹竹叶零落,院落里,暗卫低低说着什么,赵锡的瞳孔猛然一缩,他的身子微微发颤着,直至握紧拳头。

  作者有话说:

  白天还有一更,下章就见面啦。修了下文

第18章 你可知杀降不详

  一眨眼的时间,宁京就入了秋。宋清明也在边塞待了有大半年。

  这些天,混夷进攻愈发猛烈。秋日正是马牛羊被养得膘肥体壮的时候,而大武的百姓却要忙着秋收。每年混夷人都会在秋收之时大肆掠夺,这仗,也就愈发不好打。

  一开始朝廷的军队还能占上风,打到现在,竟有些输多赢少。

  赵瑾在宋清明出征不久后就被立为太子。说起宁京局势多少年波云诡谲,赵德初登基之时,长子为先皇后所出,次子为如今的皇后所生,当时大臣多上奏疏请求立长子为太子,赵德却担忧他的品行,屡屡推脱。

  一直到去年大皇子束发,他终于急了,就有了赵锡流落宫外那一出。

  因为大武的皇子在十五岁束发之后若非太子,就要被封王,二十岁及冠后前往封地,若无诏书,终身不得入宁京。

  而大皇子被关入宗人府以后,一切都简单起来。赵瑾被封为太子,也是众望所归。

  其实宋清明心中一直有疑惑,赵德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野心昭昭,却放任他作为,甚至于害了自己的六儿子,难道只为了让他的二儿子顺理成章地登上太子之位?或者是想看看哪个儿子更有谋略能在这夺嫡之路上坚持到最后,选择最为合适的继承人?

  自古皇室子弟相互倾轧,有时在位的圣人也会像熬鹰一样,对于儿子们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这做法,未免太过残忍。

  赵锡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怪他如此冷心冷情罢。或许比起像只笑面虎的太子赵瑾,他的心思,在从不伪装的外表下反而显得更加剔透单纯。

  怎么会无端想起他呢?那个设计害自己落入宋乾仁之手的人,早已决计要忘个干净了。宋清明摇摇头,大概是因为圣人派遣赵锡来宵关督军了吧。

  说起来,如果脚程不慢的话,他这几天应该就到了。

  “中侯大人,愣在那里干嘛呢。”秦守走过来,手搭在他肩膀上。“明早我们又要去镇压反叛的羌人——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

  宋清明摇摇头,“现下我手中有三千骑兵,但就算如此,羌族作乱反反复复,将士也会疲惫。”

  几个月前,壮武将军将他从匣谷关调到了陇西宵关,还将先前孙有光的兵归到他的名下。并上奏请封叫他官升一级。他现在是怀化中侯。

  旁人不知实情艳羡有加,然宋清明自己清楚,这是一块烫手山芋。

  “希望早打完早回去吧。”秦守叹了口气,“话说等你回宵关,六皇子应该也到了。”

  “提他做什么。”宋清明沉闷道,那人威胁的话语还犹在耳畔。

  秦守挑挑眉,“不对吧,我可听说六皇子回宫那晚你着急的很,宁京的牙行都快被你翻了个底朝天。”

  “……我母亲做的错事,自然该我这个儿子来承担。”只是可惜,晚到了一步。希望赵锡能对国公府少一点怨气,只记恨他一人吧。他扭头不太客气地望着秦守,“你还不吃饭去,杵这干什么?”

  秦守只好摊了摊手,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宋清明抬头望天,半年沙场征战杀伐,当年重提的阴影早已散去,他并不恨赵锡,只是当年将赵锡带回国公府,本以为两人是同病相怜,最后却是赵锡往他伤口上撒盐。

  罢了,待回到宵关,赵锡若不挑事,便当他作无事人处吧。

  翌日,三千骑兵收拢帐篷等装备,马蹄扫黄沙,一路奔向羌族领地而去。而在最前头领兵的,赫然就是那位面目清秀坚毅的红衣中侯。

  反叛的羌族人虽和混夷联合,但缺少精良装备,宋清明命李苟率一千骑从后包抄,自己身先士卒,大黄弓弩发出一箭就将叛军副将从马上射落。这场战斗不到两天就落下帷幕,余下八百羌族人投降归顺。

  “中侯大人真是用兵如神。”李苟掀开军帐进来,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这李苟正是从前做斥候的李狗儿,宋清明在匣谷关时就觉得他在打仗方面有些天赋,做斥候可惜,因此提拔他。如今李苟与随同宋清明出征的发财有望,再加上被军中传为神医的秦守,都是宋清明的左膀右臂。

  宋清明见他进来,微微颔首道:“平判乱不难,难的是如何收尾。”

  “中侯可是担心那投降的八百人该如何处置?”

  宋清明顿首。镇压陇西反叛的羌族人,于他而言不是难事。但这些年混夷一直想联合羌族切断大武通往西域的要道,为此朝廷不惜大费周章地移民屯边和设置郡县,反激起羌族的反抗之心。

  但到底算是大武的百姓,每次打赢他们,羌人投降之后还是要放他们回去。然而过不了多久他们又会闹出反叛。

  如此多次下来,宋清明手下这三千骑兵已经精疲力竭,再继续下去恐怕宵关军队也要处在内忧外患之中。

  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案,其实宋清明心中已有答案。但这样不利己的法子,他本不想如了背后之人的意,可是事已至此——

  “与其多次镇压,不如杀一儆百。李苟,”他最终垂下眼帘吩咐道,“你去一趟陇西太守府,请示壮武将军,这批降兵该如何解决。”

  “诺。”

  帐门被掀开,投下一抹光来,很快又被黑暗所吞噬。宋清明静静坐在椅上,神色不明。纵使混夷人凶悍,险中对敌依然有法取胜;难的是,当你奋勇杀敌之时,身后的人却把剑对准了你。

  黄昏时候,巡逻士兵来报,说是六皇子到了。

  “他不是要去宵关么,怎么会经过这里?”宋清明微怔,还是起身出军帐相迎。

  一别半年,赵锡在六月时过完了十四岁生辰,明年此时就该束发封王了。现在重阳刚过,天与秋光,正是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那人高坐马头上披着轻裘,是萧萧素素,爽朗清举,虽与他离京时变化不大,可在这满目黄沙的落寞时节,比衬着大口喝酒吃肉说着荤话的军营里头糙汉子,乍一看,就像是满园花菊中色似霜的孤丛,养眼的很。

  宋清明仰着头打量,惬意地眯了眯眼。

  “看够了吗?”那人终于说话。

  “够了,”宋清明轻咳一声,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军礼,“末将参见六皇子。”

  赵锡凝神看着他半跪的身影,那双瞳仁仰视之时漆黑如墨,不似在宁京时那般流光溢彩,却更显得少年人炯炯有神,气势逼人。

  他变了很多,隐去了纨绔的一面,更加的沉稳,也……更加的可恶了。

  不知为何,这半年里,赵锡每每一人独处时,都想到月夜时暗卫所说之话。

  “宋家三郎,曾为宋二爷所猥亵。”

  他都做了什么啊。

  赵锡久久不发话让他起来,身后随同宋清明出来的一干人都脸色微变。宋清明也不多有动作,静静半跪着。

  良久,赵锡翻身下马,径自从宋清明身边走过。淡淡一声,“起来吧。”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宋清明起身,瞪了赵锡背影一眼,二世祖,就会在他这里耍威风,本来督军也不顺路,却偏偏来此绕上一程。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好巧不巧,赵锡微微回过了头。

  “六皇子您要吃什么?末将叫人备下了军帐,发财,还不带路?”宋清明猛然深吸一口气,偏头笑眯眯地看向赵锡。

  哼,赵锡唇角轻抬,欺软怕硬,狗改不了吃屎。

  发财钦佩地看了一眼自家少爷,领着赵锡等人走了。

  莽莽黄沙,糅着西天晚霞,别有一番瑰丽景象。落日沉沦之处是混夷,东天上弦月升起之处,是宁京。

  宋清明收起笑容失神望着,深吸了一口气。离家半年,今日又得见宁京故人,不知国公府一切可还安好,昔日的狐朋狗友又是什么光景。他又忽然想吃西市的桂花糕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如何能不思家。

  傍晚,宋清明等到李苟带来的口信,他在帐中沉默了许久。之后,宋清明一人独自来到关押羌族人的地方。

  那口信不过一句话:家国大义,个人荣辱,端看宋中侯如何选择。

  宋清明站在这里,一直到天完全黑透,思乡之情早已被完全冲淡,与此同时,多日的阴郁与踌躇又一次弥漫上心头,逼得他难以呼吸。

  他正陷在一个局里,一个无关敌军的局里。

  他挥手招来人,命他们把这里包围起来。

  “中侯大人,这是要……?”

  他面无表情,声音幽冷,“传我命令——八百降兵,一个不留。”

  霎那,凄厉的惨叫声与交战打斗的嘈杂声,并着营地里的火光,打破了秋夜的沉寂。

  赵锡闻讯赶来的时候,宋清明正手持长刀,一身的血,站在火光中如同恶鬼临世,刀光一闪便是人头落地,身后,骑兵们正在肆意杀戮。

  杀,杀,杀。血喷涌而出,降兵哀嚎逃窜,却躲避不开,一道道身影在血与火中砰然倒地,只留下一双眼徒然圆睁着,淬了恶毒夹着怨恨,不甘望着。

  “宋清明,你在做什么!”

  赵锡大步走来,宋清明立时转过头,眼里的杀气如潮水般褪去,神情里是赵锡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哀伤与无奈。

  “不要看。”他急忙伸手要去遮赵锡的眼睛。

  “你疯了,”赵锡却一把攥住宋清明的手腕,那双目里似淬了星子,直盯到难以企及之地。“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我知道。”宋清明愣了愣,缓缓点头。

  “你在杀降兵!”

  “对。”

  “你疯了?!”

  宋清明擦了擦脸上血,认真解释,“陇西是羌族人最集中的地区,往前是混夷,身后是大武,我若不杀一儆百,以断他们的反叛之念,这样的事还会继续发生。”

  “那你为何要亲自动手?”赵锡咬牙,从未觉得这淫贼有这么的难以沟通,“……杀降不详,你教世人要如何看待你?就算出乱子也有蒋充世扛着,轮到你来操什么心!”

  自毁前途!

  宋清明被他吼地一愣。

  怎么回事啊,还没见过这样子的他。刀光剑戟声都在远去,宋清明忽然低下头,无奈笑了起来。

  “你真傻,”宋清明说,“都现在了,你还没看出他们派我来平叛的心思么?”

  赵锡陡然一怔。

  宋清明转身,看了一眼那冲天的浓烟,刺鼻的尸体烧焦的气味令他有些作呕,他低低道:“这是一场阴谋啊,一场注定要让我背下杀降黑锅的……泼天阴谋。”

  几月前,他被调到陇西。随后羌族人屡次反叛,镇压虽不是难事,难的却是降兵放回去不久就又加入到反叛作乱的队伍之中,就如野火烧不尽。

  究其本质,是羌人仗着投降之后朝廷不敢杀他们,有恃无恐。他现在虽被封提拔为中侯,但长此以往下去,朝廷很快就会治他一个镇压不力之罪。

  破局之法,唯有宋清明杀了降兵,以此警告羌人各部再敢反叛作乱,决不轻饶。

  然而这样以后,他此前功绩皆因杀降兵一事盖上污点,不可涂抹。那在背后针对他之人就是算着这点,才将他调到陇西,明升官职,暗里险恶之心不可语。

  宋清明早已被人算计的死死的。

  赵锡已经放下了手。良久,两人看着八百降兵在火光中尽数被剿灭,血腥之气和着烧焦味,赵锡忽然懂得了宋清明这半年在边塞过的日子。

  血与火,从杀戮中搏出一条青云路来,这是宋清明选择的道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赵锡转身,清冷往外走去。

  宋清明回过头看他,“多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五六千字,有什么奖励吗?

第19章 宋清明有些感动

  士兵们已经在刨坑埋尸体了。

  主帐中,宋清明摸着右手的手腕,心中由于杀降而带来的沉闷之感也渐渐消散。

  他并非是冷血无情的人,初来战场之时,他也是惨白着脸看着手下士兵拿刀割下射雕手的头颅,到后来却见惯尸山血海,看淡生离死别。

  所以杀降也就杀了吧,就算他们临死之前用愤恨的眼神剐着他,就算他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大声咒诅他,就算此生都被怨念缠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杀的人多了,他差点以为也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但今天居然有人在乎世人对他的看法,还会大声质问自己替蒋充世瞎操什么心。真是好久不见他愤怒的样子啊,宋清明摩挲着手腕,低低笑出了声。

  只可惜,也是这个人,曾经亲手将他送到了恶魔的手中。

  案几上,烛火扑地一下熄灭,黑暗中,宋清明的笑容不知何时收起。

  他就静静坐在椅上,身子也疲惫地不想动弹,就这样闭上眼睡了过去。发财进来送茶水,瞧见月光下宋清明苍白的脸,又默默退了下去。

  梦里,血海之中,他一身赤色戎装,撑刀半跪于尸山之上,白日里那一个个羌人皆化作可怖的恶鬼,凄厉吼叫间争先恐后地爬上尸山,冰冷的手牢牢攥住他的脚腕,要将他拖下无间地狱。

  “来……来陪我们啊……”

  “宋清明,宋清明!……你不得好死!你必被夷灭三族,丧名失利,不得善终!”

  “滚!”他咬牙,刀锋落下,斩他们的手,斩他们的头,尸山越积越高,直到他一丝力气也无,羌尸前仆后继地压上他身,重重鬼魅争相吞噬分食……

  宋清明骤然惊醒过来,只觉得身上一丝力气也无。

  他缓了缓,站起身来,险些一个踉跄。他掀开帐门出去,守门的亲兵见到他的脸色,都一脸担忧。

  “中侯大人……”

  “无妨。”

  他摇摇头,吩咐亲兵去烧壶水来抬头又看到赵锡远远走过来,火光映着脸颊。

  赵锡走近了,瞧见他脸色时也是一怔,低低问道,“怎么了?”

  “没事。”宋清明倚在帐门外,撑手揉着眉心,“一会儿就好了。”

  赵锡嘴唇翕动着,最终没吐出话来。其实他只是睡不着,想找宋清明说些什么。说什么呢,告诉他半年前只是一个误会,无意将他送入魔掌?

  有意无意,错都已经铸成,此时再说抱歉,只是无端勾起这淫贼的痛苦回忆,他负着手,指腹摩挲着手间扳指。

  愧疚吗?

  赵锡算计人无数,却头一次在他身上觉到深深的愧疚感。树下那一碗桂花茶的味道,直到如今还若有若无地弥漫在鼻尖。

  赵锡恍然发觉,他对那人又何止是愧疚。

  赵锡最终看着宋清明饮尽碗中水,转身又回去了。

  月过中天,宋清明回帐中睡不着,又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竟又来到赵锡帐前。

  宋清明累极,已无力气再多想。

  赵锡帐前正守着两人,瞧见宋清明过来,一时不知是行礼还是进去通报。宋清明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一刻忽然抬手干脆利落地把二人打晕,平稳地放在地上。

  临晕前的两人:“……”

  宋清明点点头,很是满意自己的身手,他就在帐门前找了个位置,径自盘膝坐了下来倚着帐子的支撑架,抱着佩刀沉沉睡了过去。

  临到天明,赵锡口渴喊人端水来,却无人应和。他披着轻裘走出帐门,瞳孔微微一缩。

  那个平眉杏眼的少年郎,此刻正披甲戴盔抱着唐刀睡在自己的帐前。他身上层层叠叠披盖着巡逻将士们的披风,发尖沾着晨间的薄露,眉目间是说不尽的疲惫。

  杀降这样的事情,这傻子也不愿意做吧。

  虽然是京中盛名的纨绔,当初却也会手拿兵书,在他面前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侃侃而谈。赵锡一怔,想到从前那段日子。

  每天清晨,但凡他起早些来看宋清明练武,这厮就会故意在他眼前耍些炫目的招数;若是夜里睡不安稳——哼,那傻子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每次打晕他偷偷爬上床,天明就走,但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发酸的后颈,枕上的余温……

  还好如今宋清明知晓他的身份,没做出爬床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

  然而昨晚,怕也是没睡安稳。

  赵锡解下身上的轻裘,犹豫着覆在宋清明的身上。即便是这样,宋清明也没有醒来。

  他忽然有片刻怜惜,对这个在军中受到排挤而难以出头的年轻将领,可这真是疯了,他又如何处理怜惜之外的情感,赵锡愣了愣,随即又把那件轻裘拣了起来,大步走进了帐内。

  一直到日上三竿,都不曾有人来打扰宋清明,反倒是身上的披风越盖越厚,最后宋清明还是被捂热醒的。

  “醒了?”他茫然睁开眼,对上秦守嫌弃的目光。“怂死你算了,没胆子进人家帐门就算了,打晕人家小厮在门口守了一夜算什么?”

  “不,我——”

  “爹都懂。”秦守拍拍宋清明肩膀,一副理解的模样。“走呗,给你熬了姜汤。”

  宋清明垂下头,看了身上厚厚一叠披风,无言苦笑。不远处的小兵都轰地冲了过来,你一件我一件地分了披风,顺带对宋清明挤眉弄眼。

  “您的心意我们都懂,放心!都是男人不会看不起你,我们一定帮忙,替你拿下皇子!”

  “大人真威武啊,居然想对皇子下手嘿嘿……”

  “大人大人——”

  “……”宋清明无奈地抚了抚眉心,随即佯怒道,“都挤在这干什么呢!还不快去操练!”

  众兵又作鸟兽状散去。

  帐内,赵锡坐在榻上,一张脸叫人瞧不出神情。两小厮都跪在他身前,战战兢兢。天杀的宋中侯,打晕他们还不算,这下是免不了受罚了。

  “他在军中很受将士们爱戴?”良久,他吐出了这句话。

  “啊?”

  “啊是啊,”另一个机灵的小厮忙撞了撞那个震愣的,“听说宋中侯行军都没有严格的队列军仗,要是遇上缺粮断水,都是军中将士吃过喝过再轮到他自己。再加上宋中侯在用兵一道上可为奇才,将士很少有伤亡……”

  “可以了。”赵锡挥了挥手,“出去吧。”

  “额。”两小厮惊奇对视一眼,各自退去了。

  几日之后,宋清明回到宵关,自领了四十军棍。

  行刑的时候赵锡居然纡尊降贵地过来瞅了眼,风闻这位宋中侯与六皇子有仇,吓得行刑官下手的表面功夫都狠了不少。只三四眼,这位六皇子就眼神幽暗地走了。

  宋清明的伤虽然看着吓人,但行刑官吃这碗饭下手自然懂分寸,再加上宋清明提前打点过,只是皮破肉不伤,养个三五天伤口结了痂,他又继续在军营里头蹦跶。

  倒是赵锡这厮每次见了他都跟见了洪水猛兽一般,避之而不及。

  “他督战还不走吗?”

  “六皇子啊,”秦守挠挠头,“谁知道呢。”

  说实话,宋清明心里复杂得很,就感情来说倒盼望他能多留会儿。他俩就彼此忙各自的,一直到那天赵锡主动来找他,还带了一份案底来。

  “这是什么?”

  “前些年的军饷贪污案。”赵锡补充道,“国公爷主审的,结果意外找到通敌叛国的证据,牵扯了很多人。”

  宋清明面色严肃起来。他拿过案子来细细看判决结果,尤其是上面列着的人名。话说回来,不论宋清明与赵锡关系如何,他们中间都不乏一种聪明人的默契。只是宋清明在军事上更为敏锐,而赵锡更擅长于政务。

  “这个金瑟成……”宋清明盯着这人名,眼熟但记不起事来,这人被判流放三千里。

  “蒋充世身边跟着的怀化中郎将——金岫,正是他最小的儿子。”赵锡淡淡道,“因为这个案子,金氏一族凡十岁以上的男子皆都被判流放,那时金岫九岁多,幸免遇难并被当时与金家世交的蒋家所收养。”

  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判他全家流放,姓金的怀恨在心,于是借着壮武将军的势为难于他。那么,使出逼他杀降这个阴招的幕后之人应该也是他。

  宋清明心中一边推测,听着赵锡讲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猛然看向赵锡。

  “怎么?”

  他凑近了微微低头,破小孩身子好像抽长了些,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了这么多话。宋清明眨了眨右眼,“有点感动。”

  “我代父皇前来督战,不过是守了应尽的职责罢了。”赵锡垂下眼睑,抬手推开他靠近的额头。

  “唔…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

  宋清明手撑着向后,一屁股坐上案几,一边嘟囔着,抬手去勾赵锡的下巴。他发誓他只是一时兴致所至,赵锡一拳就揍了过来。

  “嘿!”宋清明一个利落的后空翻将他拳头踢开,随即落在案前的地上。“火气别那么大。”

  赵锡又恢复成以往那副死板的样子,冷冷地看着他,只是呼吸有些不稳。“我说过,等你回宁京,新仇旧帐,我会一一和你清算。”

  “嗯哼。”

  “你若战败被贬,我就向父皇讨你入府做个太监,给我端茶倒水伺候好了,再将你发卖到南风楼去。”

  “……”宋清明下身一凉。他觉得赵锡先前就是这么打算的,中间一时心软,现下又重新打起了念头。死小孩,破小孩。他连忙摇摇头,“我才不会战败。”

  “哦?”他冷嗤一声,“那就好好活着。”

  “什么?”

  “别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算计。”

  “……”

  赵锡走了,临走前想和他说什么又没说,其实只是想道歉。宋清明愣在主帐里,猜不透他的想法,只是一颗心猛烈跳动着,带着从未有过的点点欢喜与悸动,直要将他的一切都给淹没。这样的感觉,比宋清明摸人家屁股时候给他的感觉还要新奇与美好。

  或许,当初的事情可以原谅一下赵锡。宋清明没骨气地这样想,他好像又陷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甜……甜吗?

  耶,昨个儿半夜发现点击量破千了,谢谢大家!!!

  (二次编辑)有几个读者说有点舔,我想改改但不知从何下手,个人更倾向于双方长大以后的一笑泯恩仇。后来赵锡知道二叔真相后到死(没死)都很后悔,这是一件让他悔恨终生的事,但宋清明身为当事人,却选择用爱包容他。

第20章 送一对沙漠螳螂

  金郎将这些天有点不安。

  不知是因为蒋充世察觉到了他的手笔而警告他,还是因为宋清明回来时居然跟着一个六皇子。

  外面都传这两人彼此结仇,但六皇子放着捷径不走,驿馆不住,偏生要绕远路去寻宋清明的军账。更何况他听宁京传来的消息说,此次督战,六皇子还是主动请缨。

  莫非宋清明这小儿在宁京就与六皇子熟识,此次就是请他来撑场面,警告自己?

  金郎将正胡乱思想着,外头门房忽然来禀,说是宵关宋中侯遣人送东西来,务必亲眼让金郎将看见。

  他心中有点不耐烦,招人进来。

  “见过郎将,”有望进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我家中侯说,既然郎将送了一份大礼给他,礼尚往来,中侯他也该有所回敬。奈何人穷,于是中侯亲自捉了一对沙漠螳螂,命卑职送来。”

  螳螂?他这是何意。金郎将有些猜不透宋清明想法,他犹豫着,伸手打开锦盒。

  只见里头只有一只螳螂正在上蹿下跳。

  “……不是说一对螳螂么,怎么只有一只?”他皱起眉头。

  “许是被另一只吃了吧。”有望笑眯眯地望着金郎将,一副您自个儿慢慢猜的样子。

  只一瞬间,金郎将猛然明白过来。沙漠螳螂,身处恶劣环境之中,有时捕不到猎,就会同类相食。这是宋清明在嘲讽自己只知内斗,甚至不如同类相食的螳螂!

  “大胆!”金郎将掀翻锦盒,那螳螂一跳一跳地逃了出来,转瞬不知去向。他涨红着脸,愤怒非常。“小小一个怀化中侯……”

  “那也是国公嫡子!”有望不客气地打断他,拱手冷笑道,“我家少爷能查到这些,手中自然也有证据,若是金郎将还不肯放手,少爷托小的告诉您一句——好自为之。”

  他不卑不亢地退了下去。

  “好,好一个宋清明!”金郎将掀翻桌子,怒火中烧之时,抬头却见蒋充世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立刻收了气势,讪讪道:“将军!……”

  “有些事,过犹不及。”蒋充世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亏欠。

  “可我不甘心。”金郎将低下头,眼中流露出愤恨的目光。“不过是黄口小儿。”

  蒋充世看着眼前人一脸阴鸷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多想让金岫回到当初,依旧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这些年来金岫借着他的微风,狐假虎威,嚣张跋扈,他不是不知道,却甘心情愿地去放纵,一切只因为当年,他晚到了一步。

  或许等他大仇得报那天,心中怨气得以纾解,才能回到从前吧。

  有望回来的时候,宋清明正在秦守帐中,手中端着一碗热水。

  秦守此刻蜷缩在薄薄衾被之下,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一副痛苦非常的模样。

  “哎……你这个怪病每月都要发作一次,难怪说医者不自医。”宋清明摇摇头,把热水递到他面前,“喝了吧,多喝热水总归是有好处的。”

  秦守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只是内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想提着桶烫水给他灌去,让他腿断了也多喝热水,头掉了也多喝热水。

  宋清明却不自知,撑头守在秦守身边。

  打从宋清明认识他之时就是这样,秦守说他中了毒,每月会发作一天,发作时腹痛难忍,药石难医。秦守的身上有很多秘密,但他不说,宋清明就也不问。

  “军中苦寒,终究是不适合你这样的细胳膊细腿。如果你愿意,我给父亲寄一封信回去请他想想办法……”

  “……不……”

  “什么?”

  “不用……”

  “哦,好吧。”宋清明摊了摊手,把秦守的头搬到他大腿上枕着,“这样会舒服点吧。”

  秦守动了动头,最终还是无力地任他去了。

  赵锡掀帘进来的时候,就是这幅场景。

  “看来本皇子倒是白替宋中侯担心一场,”赵锡眯起眼注视着,似乎要把这幅场景摹刻在心中,又一副无关于己的样子,却一字一句似吐出来般,“中侯入军中,可谓是如鱼得水,想必军中好儿郎甚多,每日是乐不思蜀罢。”

  “赵锡!”宋清明本有心想解释,听到最后一句,喉咙一哽。“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明知对面的人是气话,宋清明也没法咧开嘴玩笑几句一笔带过。

  宋清明猛然从席上起来,秦守的头咚地一声磕到地上,他咬牙忍痛咆哮道:“宋清明,你搞什么啊!”

  赵锡脸色一变,转身大踏步出去了。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秦守与宋清明相处素来没个正形,他在国公府时候就时不时上门,在哑儿的面前说些什么“新人旧人”“睡一觉”“屁股翘”的,如今宋清明出征,秦守一个大夫居然也跟了过来,还宿在宋清明军账中一副如此亲密的样子……

  赵锡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恼火。

  他十四岁生辰过后,母后就赐下两个宫女来教导他男女之事,但他稍加调查就知道,那两人都是母后和赵瑾的眼线。赵锡说是督军,其实是从那座吃人的皇宫里逃了出来。

  宫里实在太冷了。

  可是宫外的人,有一双热烈的眼。没有权谋与算计,那人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也不会一面恭敬有加,背地里冷嘲热讽。

  那人只喜欢看他烹茶,看他写字,偶尔还会盯着他的屁股失神,又或是呆呆望着他的脸。

  一开始赵锡是厌恶,只觉得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宋清明这样的人,厚脸皮,没心没肺,他恨宋清明轻薄的样子,厌宋清明将自己随意卖了,他恨宋清明欺辱他,轻贱他,就像恨着宫里所有人对他的凉薄与轻视。

  然而宋清明每次来见赵锡却总是携着三寸阳光,明明是一副笑嘻嘻不正经的模样却能轻易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

  那傻子的感情纯粹洁白,是掏心掏肺地对一个人好,竟从不似冰冷的皇宫里相互算计倾轧的人心。

  赵锡真的看不透宋清明了,那人好像是在意他,又在轻贱他,这样琢磨不透的情感剪不断理还乱,教他不知如何处理。赵锡啊赵锡,你到底是应该厌那个人,还是应该……

  “宋,清,明。”

  日月也,明也。

  “哼……”明灭烛火下,轻轻一声嗤笑,似在笑别人,又像在笑自己。

  宋清明站在赵锡帐前,将要去换岗的哨兵一窝蜂地藏在后头。

  “掀!掀!快掀开啊!”

  夜空如洗,迢迢银河横亘千里,星光璀璨梦幻。良久,宋清明还是放下即将掀开帘帐的手,转身往外走去。算了,明天吧。

  “诶呀……”

  那些哨兵还在惋惜间,宋清明扭过头扔去一记眼刀,他们立刻哄散开去。

  第二天一早,据说督军完的六皇子回去了,边塞苦寒,他多一夜也待不住,还是连夜走的,没留下一点声息,也没同人作别。

  宋清明听到消息的时候,懊恼间,也只得深深叹了口气。还是等班师回朝那天,亲自去找他说清楚吧。

  说些……什么呢?

  宋清明长叹一声,索性不再他想。念起秦守身边没个人照顾,打发了发财去。

  不然,又该被说是重色轻友了。

  营帐中,秦守正面色苍白着起身来,从行囊中翻找出先前备下的棉花与布条,一边眼瞅着帐外,窸窸窣窣换上。

  烛火下,银针颤着银白色的光,他抬手缓慢行针于三阴交穴、公孙穴、地机穴上,冲调冲脉,散寒止痛,帘帐忽地掀开,秦守慌忙抬起头,对上进门的发财。

  “中侯打发卑职来送的姜汤,边关苦寒,还请军医保重身体。”发财放下姜汤,隐隐闻到一丝血腥味,垂下眼来。

  “放心,没什么大事。”秦守接过姜汤来一饮而尽,一把擦去额上冒的虚汗,却还是紧蹙着眉头忍耐疼痛。“有劳了,叫他下回别把我脑袋磕地上就是。”

  “您……”

  “我真没什么事,去,伺候你家少爷去。”

  眼见发财半信半疑地走了,秦守长呼一口气,将案下的东西快速处理了。见天杀的,如此的日子,还要再熬许多年。

  校场,宋清明听到发财汇报后挥挥手命他退下,想到他身上的毒,不禁有些忧心。

  秦守确实平日里与正常人无异,身上却也有很多解释不了的地方。当初他结识秦守后,不是没有派人调查过他。

  然而一切有迹可循的事件,都是从秦守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踏进仁和医馆中开始。此后,他从一个在医馆打杂跑腿的,一跃成为医馆的医师,到后来买下仁和医馆,打响名头,不断扩大,将分馆一路开至宁京。

  这一切,都不该是一个普通山村的少年郎用六年时间所能做到的。

  秦守那些为世人所惊叹,且不曾见过的医术到底从何而来;他所说身上的毒,并其他许多的许多,一切的秘密都被尘封在无人可触及的心底。

  宋清明有时会想,他视秦守为知己,秦守是否也将他当作那个可以信赖的战友呢?

  他猛然摇头,笑自己想多。

  作者有话说:

  宋清明:又是想掀不敢掀的一天。

第21章 四年之后的出浴

  崇宁十六年春。

  宋清明离开宁京的四年时间,就如同白驹过隙,指缝里漏下光阴。

  大武与混夷的战事也僵持了四年,并且还会更久。这四年里涌现的优秀年轻将领多如雨后春笋,如桐关钱庭,阴里关郑得生……最耀眼之一的莫过于现如今被封为汉中郎的萧关宋清明。听说他每次出战皆带领将士斩获首级无数,混夷人听到他的名号就闻风而逃,就连单于都对他很是欣赏。

  这中间不乏夸大其词,但宋清明现如今在军中的威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校尉可以媲美的了。

  关外的风沙磋磨了他小麦色的皮肤,却也将他的身姿打造地更为挺拔,宽肩窄腰,两臂似猿,若说宋清明披盔戴甲之时只觉得他威武不够雄壮,那他脱下衣裳与士兵在河中洗浴的时候,精壮的身上肌肉线条流畅,公子哥儿的脸又生的俊朗致逸,偏生嘴角带着狠劲,真让不少存着小心思的大头兵直了眼。

  毕竟军中有龙阳之癖的士兵也不少见。

  他从河中游上岸,划过的水自胸膛处飞溅开,两点间滴答着滑落下水珠来,湿透的亵裤隐隐显露痕迹。身后士兵的视线沿着迈上岸的长腿往上,对上那浑圆而结实的臀部,以及腰间两个浅浅的腰窝……

  “一群兔崽子眼往哪瞅呢?”

  年纪小的低下了头,岁数大的别开了眼。罪过,罪过。

  宋清明披上外袍,再过几个月就是他二十岁的及冠礼了,怕也得在军中度过,也不知父亲为他取了个什么样的字。

  蒋充世前不久刚升任归德将军,这几日他便有意对混夷发动一场大规模出击,若是赢了,怕直到明年秋天之前混夷都会元气大损,将士们也可以轻松一番,若是输了……

  他摇摇头,昨天蒋充世召他过去议事过去,有意让他领五千兵作先锋军,虽说作先锋比主力军好拿功劳,但他心中也无十足把握。

  混夷人最擅骑兵,而大武一直都以步兵见长,即便近年来朝堂模仿混夷人培养骑兵,但到底比不得人家草原上土生土长。交战之时,混夷骑兵常常是神出鬼没,冲锋速度极快,往往大武将士的阵势尚未摆好就已被冲垮,还未交战就已溃不成军。

  如何化劣势为优势,这是宋清明这几年来一直思索的一个难题。

  “汉中郎,”李苟走过来,行了个礼,如今他已是宋清明身边的副将。“归德将军召您过去。”

  “知道了。”宋清明穿戴整齐,转身往回走。

  几日后,宋清明领五千骑兵作先锋,浩浩荡荡直往河西走廊而去。

  只是没有料到,会和混夷的先锋兵相逢。

  军帐中,李苟、有望并其他几个副将参将,和一个作为向导的混夷降兵,都在桌上舆图四周围着,那个混夷人指完路就退了出去。

  “大人打算如何行事呢?”李苟问道。

  宋清明摩挲着下巴,仔细地思考着。如果要为后来的出击取得优势,他们最好能一举打乱混夷的部署,鼓舞大军士气。

  “根据斥候传递来的消息,混夷的几千先锋兵应该在这一带驻扎着,”有望伸手圈了圈一处地势,延伸地带很平坦,利于骑兵冲锋,“他们未尝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因此将哨兵安排在了一旁的高处。”

  “开战之时,一旦敌方哨兵观察到我们的踪迹,混夷骑兵借着地势疾冲,我们的人或许不能抵挡。”李苟沉思。“既然现下已经探明地势敌情,还是试探性进攻一番就等待大军临到吧。”

  多数将领纷纷应和,剩下的把目光转向宋清明,似乎是等着他一锤定音。

  宋清明却将目光投向舆图中,敌方哨兵驻扎的地方。

  “你们看这里——”他手一指,“混夷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远距离下他们非常有优势。但如果我们从这里发起进攻,借天黑拖延哨兵发现我们的时间……”

  有望的眼皮跳了跳:“这里是个盲点。”

  “不可,”一个参将出言道,“原本对上骑兵就已经非常困难了,如今我们把自己送到他们面前,就算是偷袭,也不一定会是混夷的对手。”

  “不,”宋清明摇首,面色沉稳,“其实我考虑了很久……我们的士兵大多慑于混夷骑兵的冲劲,远远望见就闻风丧胆。但你们想想,究其原因,是我朝的骑兵水准其实介于原先的步兵与混夷的骑兵之间,御马射箭不如他们,对于战术的灵活应用也不如他们。”

  “话虽不假,但……”

  “可如果近面交战,混夷的骑兵驭马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连最擅长的弓箭都不能使用;相反,我们的骑兵拿起最擅长的刀枪剑戟来一个出乎意料的偷袭,胜算又何如呢?”宋清明一边思索着,心中隐隐激动。

  “可我们都是用骑兵来对骑兵,从来没有这样的打法。”

  “在座各位今夜领兵随我一试,便开先河!”

  李苟的目光微微一闪,低下头来。

  这些年来,大武将领与混夷骑兵作战,大都借地形掐断他们冲锋的条件,尽量减少战马的冲劲,距敌军较远的时候,就搭弓引弦万箭齐发,距离较近的时候,就拿骑兵对骑兵,彼此箭射刀砍。

  这样,大武的军队大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萧关的几次战役,宋清明渐渐发现,两军距离遥远的时候,是他与敌方射雕手的箭术比拼;距离拉到普通骑兵的射程范围内,则他的部下多有倒下;再到距离接近,敌方甩着马鞭,马蹄飞扬间冲垮军阵,则他的士兵就更加力有不逮,死伤增多。

  于是后来宋清明发明一种军阵,骑兵冲来之时,他的军队就两翼散开,朝里射箭,待到敌军冲劲消散之时,两翼士兵再一举围上,近面打混夷骑兵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战术,也为宋清明的军功记上漂亮的几笔。

  但没多久,混夷骑兵就摸透了他的这种打法,再不敢随意冲锋,宋清明也很难再讨着好处。

  如今,他隐隐好像摸到了治本之法,或许这个战术的雏形能否成型,就在今夜了。

  “汉中郎?”一道声音将宋清明拉了回来

  “如果消息无错,混夷先锋应该在四千人上下——李苟,你和有望就先带一千骑兵留守营地。”

  “诺。”

  “如此如此,大家便都回去准备吧。”宋清明同众将制定完今晚夜袭的详细计划之后,众人都纷纷退了出去。

  宋清明在军帐中兴奋地走来走去,不断推行着这个计划的可实施性。

  夜里,三千骑兵悄无声息地绕过混夷人的前哨,趁夜合围了先锋部队的驻扎之地。混夷人反应不及,匆忙拿弓上马之后,还未来得及射箭,就已被刀枪剑戟突突了脸。

  本该漆黑的夜里火光通明,宋清明手执唐刀身先士卒,混乱之中,枣红大马冲过敌军,马上人手起刀落,黏稠的鲜血飞溅在盔甲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落。他回首眼神冷厉,开口道:

  “留一小角让少股人突围,免得他们没有退路就以死相搏。”

  “诺。”发财执戟戳向从马上跌落的混夷人的喉咙,霎那血涌如注,那人不及反抗便失去了生息,他扭头冲打旗兵喊道,“西南边,留个缺口!”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宋清明同将士一同拼杀,短兵肉搏间出手招招狠厉,血流满地。翌日天放亮,大武的先锋军把军旗插上高处,宋清明一身疲惫却精神抖擞,他以刀撑地,厚重的盔甲上几处破损,身上满是血污,一双眼却是格外明亮。

  “大人,”发财过来行礼,“俘获混夷人马近二千,人头千数!只可惜他们辎重带的不多。”

  “够了!”他捂住左臂流血的伤口,站起身来,混夷的先锋军几乎被全灭,这是多少将领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休整一番,我们回驻扎处等候大军!”

  众将士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发着光,这样大的胜利,回去之后不知有多少封赏等着他们。所有人都很精神,发财也是。

  四年时间,蜕变最大之人当属他,从前连打架斗殴都得有望护着,最是怕血,如今每每骑上马去,都冲在他的少爷左右。

  “少爷此番回去定能封个将军,封侯也就是眼前的事了。这场战打完能消停很久,您能早点回去,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一定会很高兴。”

  “嗯!”宋清明轻快地点了点头,无端想起在宁京的赵锡。

  三年前他就被封为梁郡王,食邑五千户,就算如今的宋清明食邑也不过一千五——哎,真羡慕破小孩,只要长到十五岁就能有从一品了,而他还要多赚军功多努力才行。

  秦守过来,替宋清明包扎伤口。

  “除了手臂,伤口基本都不深,左臂伤了动脉……”

  “动脉?”宋清明一愣,“倒是听你提起过好多次这个词,一直没机会问问。”

  “嗯……就是刺破血管时候,‘刺之能射’的血管就叫动脉,处理不好可能会失血过多。”秦守垂下眼,拿出针来给宋清明快速缝合,他很能忍痛,何况在战场,用麻沸散一类药物并不合适。

  宋清明看了一眼秦守给他缝伤口的线,几年前秦守就解释过这个是“羊肠线”,能被身体吸收。说起来他从秦守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而秦守本身就像是一个移动的谜团。

  秦守抬起头,宋清明的眼里一片清明,并无探究打量之意。

  “还是得谢谢你,”他说,“这几年不少军中将士的命都因你和你传授给军医的医术得以保全。”

  秦守微微一笑,若非他全然信任,毫无芥蒂与贪婪之心,自己也不会对他毫无保留。

  “或许,该谢你的是我。”

  “噗嗤,夸你一句你还客气上了。”

  处理完伤口,宋清明寻个干净地方躺下,拿过箭筒来当枕头,披风当被褥,阖眼不久就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先锋军还在休整,只是不约而同地,在经过这位汉中郎的时候,都放轻了脚步,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古耽萌新榜第一,总萌新榜第四,太感动了呜呜,谢谢大家看到这里,没收藏的考虑收藏吗,抵100点击量呢,海星没处花的就来砸我,我不会嫌多的!有什么想法可以在评论区提,如果你们夸夸我,我会更高兴嘿嘿

第22章 春风不度玉门关

  地面在轻轻地震动着。

  宋清明睡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的头枕着箭筒,第一时间惊觉过来。

  “报——”哨兵冲冲飞奔而来,“混夷大军来了!”

  “速去击鼓!”

  “咚——咚——咚——”,军中警戒用的战鼓被人急速地敲了起来,三千先锋兵立刻集合,整装待发。宋清明猛然从地上起来,临到高地环顾四周,不久后,正前方出现一片黑压压景象,马蹄声直震得地面都在抖动,不少将士都变了脸色。

  “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

  “就算是昨夜突围出去的混夷骑兵,现在也不一定能到大军驻扎的地方,更别提来回。”发财低声,“他们应该是早就开拔了,连夜赶路。”

  “难道军中有人走漏了风声,他们早就知道先锋军在此,才会想来个出其不意?”

  “恐怕他们也没想到如今自个儿的先锋已被我们一锅端。只是敌方来势汹汹,这一眼看去至少有四五万之众。”

  三千对四万,即便加上留在军营的一千五骑兵也是杯水车薪。众将都面无人色。

  “秦守,”宋清明转过头,攥紧拳头,面上却仍神色未改,“你率一队人去,趁现在赶回先锋军营通知李苟,命他们先行撤退。”

  宋清明这话里意思分明是想以报信为名送他离开。

  秦守一急,“那你呢?”

  “我?”宋清明的眼望向远方,轻勾唇角,“我怕是走不了了。”

  “不,”他面色一变,连宋清明也这么说的话,那恐怕真无生机了。他摇摇头,“我不走,让发财去。我留下来还能让你多活一时半刻。”

  “这个时候就别婆婆妈妈了!”宋清明咬牙道,“李苟会去找大军来支援。你只管把我尸体全须全尾地给我爹娘带去,再给赵锡报个死讯就是!”

  秦守一怔,“可是我——”

  “优柔寡断。”宋清明不再多说废话,直接招手让秦守下面的人将他拖走上马。他站到三千骑兵面前,银白的盔甲上尚沾着干涸的血迹,有些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远处混夷大军渐渐逼近,他们的战马奔波一夜,就算丢盔弃甲撤退也不及混夷骑兵的速度。

  莽莽黄沙,唯有那一片黑压压的势头叫人无端生出恐惧来。春日里的大漠阴寒血腥,绝望与致命的思念就像玉笙中吹出的寒气,在每个人的心中一点点蔓延开来。

  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一个都不许给我怂!”宋清明握紧刀柄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全身的血液因为紧张而沸腾起来,“此番敌军早知我等在此,军中必出奸细。我不讲什么漂亮话,我们还要回去领封赏,不能死在茫茫沙漠之中,连尸首也找不到!”

  发财举起战戟,“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悲凉的号角声在漫天黄沙中吹响,许多士兵都红了眼睛,五万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宋清明扯着缰绳利落上马,亲点了十几名骑兵。

  “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混夷骑兵比之我大武又何如!”

  “驾!”混夷人正列开队形,宋清明策马直冲而入混夷骑兵阵之中,变化太快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宋清明也并非为杀人而来,他俯冲着避过弯刀,砍下马蹄,烈马嘶鸣间阵势随之一乱,再晃神间,宋清明已领着十几名骑兵从左右两翼突出,扬刀长吁。

  “瞧见没,混夷人不过如此!你们还有何可畏惧呢!”

  士兵之间面面相觑,忽而面色激动起来。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传我号令,组成圆形兵阵,把你们的后背交给火伴,把你们的弓箭对准敌人!”

  霎那,万箭如雨,两相齐发,混夷大军越围越紧,宋清明手执弓弩一连射杀好几个混夷副将,身后不断有人倒下。宋清明左臂的伤口又崩开了,连着腿上也受了箭伤,箭头深深插入右大腿中,他咬牙掰断了箭杆。

  “那人是谁?”左贤王宇文植远远望着,问身边参将。

  “是大武的汉中郎,此人勇敢无畏,一身骑射本领远胜过我族的射雕手。”

  “就是他灭了我们的先锋军?”

  “……是。”

  “传令下去,砍下此人的脑袋,告慰将士英灵!”

  血战仍旧在继续,混夷这边的人数几乎是压倒性的,可却怎么也攻不破先锋军的防御。将士们一个个浴血奋战,到天黑的时候,宋清明手下的人剩下的弓箭不多了,他命人清点伤亡——伤亡过半。

  宋清明怔在原地,可这好像又是既定的结果。

  是夜,大漠风声不绝,阴寒入骨,浓浓的血气与尸体的腐朽味道,并火伴的死无一不刺激着大武将士的心魂。他们大多一天一夜未曾睡过,如今骑在马上身子发麻,开弓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把弓拉满,只管趁夜色吓唬敌方,不用再射了。”他们没有多余的箭。

  “整顿军队,歇三分之一的人,轮番替补。外头的人也需要休息,不会进攻太猛。”

  “只要撑过明天,大军就会赶到。”

  宋清明静静地站在那里,尽管脸色苍白但却面色从容,对于士兵们就是最大的鼓舞。

  混夷大军是抛弃辎重而来,若遇上蒋充世的军队只能避其锋芒,他们只能一拖到底。只是宋清明怀疑若军中真有细作,还有一种最坏的结果。

  “将士们,”他抬起头,对上一双双不安的眼睛,缓缓开口道,“若我们的大军没能赶来支援,今日你们在此与宋某立下盟约,此战过后,活着的人必要为我等亡魂伸冤!”

  连敌军先锋也不知他们行踪,混夷大军未免来的太过蹊跷,宋清明望向远方,握紧拳头。

  第二天,先锋军死伤大半,箭射尽了,混夷人欢呼着手持弯刀而来,肆意屠戮着他的兵,当着他的面,割下他们的头颅。剩下的人尽力突围着,而宋清明只能提刀对着十几人的包围圈,无暇分身。

  “少爷!”

  弯刀陡然探出,划过宋清明腰间,盔甲裂开血沫横飞。

  宋清明闷哼着,踉跄往后退一步,单手握刃,劈刀而去,刀饮血而钝,砍下来人半个脑袋,他低啐一口骂道,“杂碎。”

  发财带人挥舞着剑戟冲了过来,包围着的人举起浸血兵器阻去,厮杀之中,漏出缺口。

  “少爷走啊!”发财竭尽全力嘶吼道。

  宋清明凶狠着眼,径自提刀砍去。“要走一起走!”

  “杀此人者,粮食布匹千数。”

  宇文植远远冷漠看着,吐出话来。

  围堵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几十双眼睛如恶狼般发着绿光,仅仅盯着宋清明。

  刀光血影间,宋清明手起刀落,反身抗击渐渐力有不逮,身上伤口越来越多,他咬牙凭狠劲而战,只当多杀一人便不算亏。

  乍然腿窝处挨了一下,宋清明直直半跪下。

  刀入黄土瞬间,发财撞着身子挡了过来,刀戈矛斧齐齐砸落。

  “发财!”

  唇齿间夹着血沫怒吼出声,发财紧紧抱住他的少爷,兵器扎入肉体的沉闷声,并着鲜血溅出,对上发财猛然涣散的瞳孔,宋清明的心骤然一空。

  “少爷阿……”

  黄沙飞扬,一切喧嚣都离宋清明远去,他只听到传来重物无力砰然倒地的声音。杨柳依依的宁京,曾经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之中。

  “此去经年,我吩咐你保护好少爷,你可能做到?”

  “国公爷放心,发财一定拿命来护少爷。少爷若要死了,我必死在他的前头。”

  “呸呸呸,不许咒本公子死,说好了本公子是要得胜回来封万户侯的,到时候你少说也有个千户,有本万户罩着发千户,圆了你的发财梦!”

  “少爷,可是我不姓发啊。”

  那是记忆里,宋清明第一次见发财笑得这么开心。能脱了奴籍作良民,他是真的很开心吧。就算是……陪着他的少爷来这么危险的战场。

  ……

  “该死!”宋清明猩红着眼发了疯似的乱砍,利斧割开他的盔甲,矛头嵌进他胸膛的肉里,一旁混夷人忽然低低说了什么,那人就松了手劲。下一刻,宋清明握住胸前弯刀,奋力拔出,手起刀落结果了他的性命。

  他们只敢伤他,不敢杀他。

  是要——活捉!

  远处,宇文植更改了心意,他远远望着,似乎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深深的羞辱感萦绕在他的心头,大武将士,只有战死,岂能受降!

  腰间又割开一寸长的伤口,大腿上未取出箭矢的地方还在剧烈地疼痛着,宋清明似乎麻木了,被染成血色的刀刃滴滴答答滴着敌人的血, 他踉跄着往发财倒下的地方而去。

  那人正在努力割头,噗嗤一声,宋清明一刀砍下他半个脖颈。

  “我给你……报仇……”

  肩上背上忽然传来剧痛,他的眼前一片血色,刀刃插在地上,他无力地向前倾去,砰然半跪倒地。

  宋清明听到的最后一句是混夷话。

  “把他带走。”

  宇文植吁马近前来,俯视望着,他蹙着眉头,有些看不懂这位大武的将军。

  在混夷,他身为左贤王,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这四万混夷大军的性命加起来,也比不过他这一个天之骄子。

  生死关头,怎么着也该求生,他却反而只求一死。

  “王爷,我军先锋就是被此人围歼!您为何还留他性命?”副将屈膝行礼,混夷人们还在清点物资,收割人头。

  宇文植不置可否。

  “他是个能人,不该在大武屈才。若是能降服此人,想必我族如虎添翼。”

  “可他这样的猛虎,更不会轻易屈服。”

  “那若是他知晓,此番他被本王活捉的真正缘由呢。”宇文植瞥一眼昏死过去的宋清明,冷笑一声调转马头。“回营。”

  作者有话说:

  虐完儿子接着厚脸皮求收藏,为了榜单排名不掉下去,求收藏呜呜呜

第23章 我要活着回宁京

  奏报八百里加急传到宁京。赵锡收到消息的时候,僵住了身子。

  “再说一遍。”

  “……汉中郎率五千军作先锋,领三千五百人偷袭敌方先锋军营,虽全歼,然中计遇上混夷大军……全军覆没。”

  嗡——顿时,他胸口似有一柄重锤敲下,心悸地说不出话来。那双茫然的凤目投射出飘忽不定的目光,一时竟不知看向哪里。赵锡垂下眼皮,直到瞳孔慢慢聚焦。

  他死了?怎么会死呢?那一点莫名朦胧的情感连着三分恨意在自己的心头纠结了四年,如今还未有所结果,那人笑嘻嘻从不正经的模样好像还在眼前,陡然就如摔在地上的铜镜,破碎开来。

  赵锡的心一窒,桌下的拳头悄然紧握。

  “蒋充世的大军呢?”

  “据说是……迷路了。”大漠中地势诡谲,虽然迷路这样的低级错误不该犯,不过确实有很多老将败在这一处。说起来,也不是大错。

  “呵…呵呵……好一个迷路啊。”赵锡嗤笑一声,随即竟低低笑了起来,暗卫头皮一紧,抬头猛然对上赵锡凌厉的视线,“那便是他傻!把后背交给这样的人,在混夷大军的围困下守了一天一夜又何如?他惯会逞能!”

  暗卫俯下身来,不敢回答。

  “尸体呢?”

  “交战之处起了黄雾,许多将士的尸体都被黄沙掩埋了。”

  赵锡眯了眯眼,此刻反倒平静下来,他交手靠在紫檀椅背上颔首道:“不错,那便是尸骨无存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主子您这一副舒心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啊。

  “下去吧。”

  “诺。”

  暗卫退了出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汉中郎此人在他们几个暗卫中一直是个谜,只知道主子对他的态度非同寻常,似爱似恨,捉摸不透。有时主子根本不在意汉中郎的行踪,有时,却又会特意问起他的近况。

  如今人死如灯灭,虽不知他二人之间有何恩怨,主子也能彻底放下了。

  暗卫退下后不久,太子赵瑾身边的人来寻赵锡,请他到东宫一叙,据说,魏国公爷上午刚去拜访过太子。

  风吹过大漠的鸣沙山,似鬼哭狼嚎般呜呜响着。

  宋清明醒来的时候,头顶月牙笼罩在月晕之中,几个混夷骑兵悠闲走着,两匹马之间挂着个网兜,宋清明就躺在这上面,一摇一摇地被往前带着。

  他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都疼,盔甲应该被他们扒走了,宋清明粗略估计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和余下的力气。暂时放弃了挣扎的想法,静静地躺在网兜上装死。

  冷得很。

  他的脑子里很乱,一下子是三千先锋被围困而死的惨状,一下子是和父母亲围坐着吃粥的场景,连着那年游湖与哑儿对坐煮酒,在秦楼里和宁步青听曲儿,甚至是练武场上和那些从沙场回来的老将比划拳脚的画面,通通涌了上来。

  宋清明迷糊着眼,能感觉到滚烫的身子绵软,提不起力气来。按秦守的话说,他现在应该是受了重伤,伤口发炎导致身体高烧,处境很危险。

  难道就这样完了吗?忽然又是赵锡恶狠狠盯着他的样子,父亲在城门口抖动着嘴唇,最终呢喃着吐出“平安”二字,发财的瞳孔逐渐涣散,宋清明猛然清醒过来。

  他还不能死。

  三千将士在阵前立下誓言,活下来的人必须要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如今他的部下成了敌军战马上悬挂的头颅,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放弃生的机会?他答应父亲要平安回来,允诺母亲要封侯光宗耀祖,他还曾大言不惭地在赵锡面前说绝不会败,如今!

  他不配去放弃!

  宋清明身上又生出些力量来,他咬牙活动着被冻僵的手,轻轻喘息间,抬起眼皮打量周围的混夷骑兵。

  远远的,他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青着脸,头颅彼此相撞着,挂在马身上晃悠。

  他的鼻头骤然发酸,握着拳头青筋毕露,而泪在刹那涌了出来,渗进脸上的伤口里,细密如针刺般泛着疼。

  不,此刻,最需要沉下心来。

  挑个最弱的下手——抢了战马就立刻调转马头,如果速度够快那几个骑兵反应不及,或许,或许还有机会活着逃回去。

  宋清明努力平稳呼吸,仔细打量着:

  就在斜上边,那是一匹好马!

  而此刻宇文植正在大军最前头,他料想他的俘虏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只丢些伤兵残将跟在后头看管。大漠夜冷,众将士都匆匆往回赶着,想回到军营好好庆祝一番。

  谁也不曾料想,昏暗天色掩映下那双坚毅的眸子,正在打量四周,暗自计划着一切。他的五指虽都已冻僵,可是流淌过热血的心还是火热着,源源不断散发着气力。

  “嗬!”宋清明沉寂了许久,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纵身跃上了斜上边的战马,顺势就将那个没有防备的混夷人推下。

  他随之操起那人的弓箭调转马头,扬鞭狠狠落下,打马就南飞而去。

  身后几个骑兵高声喊着混夷语,他听个半懂,都是骂爹骂娘的脏话。

  他们载着宋清明本就在大军后方,如今几人来追他,几人去通知前面大军,宋清明深知此刻处境危险刻不容缓,一边策马一边搭弓,扭着头接连射出几箭。

  “追你爹呢!”他愤怒地拿混夷语骂回去。

  漠漠黄沙,万里黄土,混夷派出几百个骑兵追赶着宋清明,马蹄刨起黄沙飞扬,宋清明在马上灵敏翻身如履平地,似乎总能躲过他们的箭。一人一骑,将几十人马甩在身后,卷黄沙奔驰着。

  他只想活着,活着回去,向那蒋充世问个究竟!

  然而他的体力不允许他再这样拖下去,几十里的地才过了一半,他只能不断鞭打着马,希望能遇上大武的部队。

  “咻——”一箭射来,宋清明没能避开,贯穿右臂。

  他疼得煞白了脸,险些从马上栽下,低低咒骂着扔掉夺来的弓与空了的箭壶,混夷骑兵越追越近,箭射得也越来越密集,远远地,宋清明忽然看到坡上有旗帜飘扬。

  那是——他的眼忽然一凝,是李苟那支一千人的先锋军!

  坡上的军队也注意到了他,飞奔下来几百骑来接应他,身后的混夷骑兵与他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又不得下杀手,只得勒紧马头止住冲劲,忙将马头拨回策马而去。

  那几百骑又分成两股,其中较大一股人前去追赶,只一瞬间,累累若丧家之犬的成了他们。

  这就叫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宋清明最后这一想法一闪而过,随即咧开了嘴角,从马上栽下。

  “大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章,下午再发一章,冲啊

第24章 原来是你,奸佞

  宋清明陷入沉沉梦魇之中。

  羌人的那八百降兵亡魂,这几年时时缠着他。

  于其说是亡魂缠着他,不如说是宋清明自己不能放下。尸山血海之中,宋清明又一次用尽力气,长刀被夺去,手脚被制住,直到身子彻底被残肢淹没,狰狞的羌人一点点蚕食着他的骨血。

  不!

  来自灵魂深处的痛意将宋清明激醒,他昏沉着睁开眼,身上小臂大腿,并着后背与肩头,无处不痛。两手却被丝绸缚在床头。

  一个老军医正在为他处理手臂上的贯穿伤,一旁豆大的灯油燃着,宋清明认出他前不久刚被调到蒋充世手下。这么说,他现在应该身处关塞内,可他们为什么又像犯人一样对待自己。

  宋清明不知情况不敢妄动,眼见着老军医的额头都要滴下汗来。

  “怎么……”宋清明想要开口,嗓子已经哑地不成样了。那个老军医也注意到他醒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汉中郎,此刻万不可开口啊。”他急忙压低嗓音说道,“您得先装晕个三四天,之后您再装死——”

  “……”这老头,啥玩意?宋清明一愣,接着努力开口问道,“秦守……”

  “秦大夫尚且平安,只是眼下被将军他们控制了起来。”老军医连忙加快了给他包扎伤口的速度,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知的都说了出来,“将士们都敬爱您,恳求我一定救您的性命,但您可能不知道,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草率一些,甚至不让秦大夫有为您诊治的机会……”

  宋清明的心陡然一沉,随即居然感到有些讽刺。

  呵,蒋充世,居然是蒋充世么?

  宋清明自然知道蒋充世与金郎将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他们对他的不友好。只是宋清明万万没有料到,或者说是低估了人心。

  在国家大义面前,竟然真的有主将会不分个人私怨地做下如此之事。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竟然不惜牺牲三千将士的性命,难道金郎将全家流放的仇值得他们如此对待,甚至丝毫不顾及大局与无辜者的性命?

  老军医浑然不觉宋清明越发难看的脸色,还在絮絮叨叨着:“汉中郎您放心,这昏睡的三天里我们一直在计划,先营造您重伤不治的假象,再找办法把您‘尸体’运送出营……”

  老军医正说着,金郎将就掀开帐门进来,外面,隐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快跑!”宋清明猛然脸色一变,使力用头将老军医撞开,老军医踉跄地往帐门外跑去,不过瞬间,噗嗤一声,金郎将神情淡然地扶着抽搐的老军医倒下,他的腹部赫然插着一柄匕首。

  宋清明撑着床头上青筋毕露,睚眦欲裂。“金岫!”

  “都说医者不自医呢,你能救你自己吗?”金郎将踢了踢他,眼却看着宋清明,唇角勾起一个挑衅的微笑。“不错啊,都能醒过来了。这老头还挺认真。”

  “你……为何!”

  “为何要害你和你部下的性命?”金郎将走了过来,地上,老军医挣扎着往外爬去,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他捏着宋清明的下巴猛然抬起,笑意盈盈,“瞧瞧你,连话都说不完全,还发着高烧——就歇着吧。”

  宋清明愤恨地抖着身子,但就如金岫所说,他的身子如今能撑起都已经是奇迹了。金岫伸出手来轻轻一推,宋清明又倒在了床上,肩上白布包着的伤口渗出血来。

  他直直盯着金岫,带着冷然的杀意与狠厉。

  “别这么看我。”金岫轻轻笑道,在宋清明的床边坐下,揪住他的几根墨发缠绕在指尖,“说起来,我当初也有你这般愤怒——我的父亲伯伯叔叔,并我的几个哥哥接连病死在流放途中,据说连里衣也被看守的兵卒瓜分了,赤身丢在乱葬岗中。”

  “教坊司中现在还有我的姐姐呢,我的母亲在那年就羞愤自杀了,怎么办呀,她最小的儿子只好被人卖到军中做秀童,若不是充世兄找来,如今什么样恐怕还不知道呢……”

  “呸!”宋清明哼哧着,感觉喉咙没那么疼了。他咬牙骂道,“若无因,何来果!既已做贼卖国,又有何可辩驳!”

  “我真的很奇怪——”金岫的笑意完全冷了下来,他猛然扯着宋清明的头发低下头,手指嵌入宋清明的伤口之中,四目相对间流露出深切的嫉恨与厌恶,“不过是倒卖军器,为什么我的家人并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国公府就能安享荣华多年,他的儿子偏生又如此出色,为将封侯指日可待?!”

  明明是四月天,偏生帐中阴寒沉闷,令人难以透气。

  宋清明这个人,崛起得太快了,不仅是因为与宋家的陈年旧账,更是他威胁到了他们的深层利益。他们不惜将宋清明及部下三千人送到混夷大军的面前,可是他!居然还能全歼敌方的先锋营。

  此人不能再留了。

  宋清明咬着牙涨红了脸,胸膛急速起伏着。“畜牲不配……”

  “你找死!”

  金岫就像疯了一样地扒开宋清明的里衣,拆开宋清明伤口上的白布,剐下伤口处的金创药,才刚结痂的伤又流出血来,他的眼里流露着凶狠与暴怒。宋清明低低压抑着痛苦的呻吟,攥紧了拳头。

  “够了。”帐门外进来一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国公府一定会派人把尸体带回去,死也要找到个全尸。如果做的太明显,让他们看出宋清明死前受过虐待,他们一定会一查到底的!”

  “那就让他们查!”

  “阿岫,你冷静点!”蒋充世也大踏步进来,瞧见宋清明一身血衣,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宋清明却像没看见他一样,一双眼怔怔望着先前进来的人。

  ——李苟,居然是李苟。枉宋清明一手提拔他到如今,从未怀疑过他会是金岫他们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细作,会是那个,出卖自己战友的人。

  “噗”,宋清明气地忍不住吐出胸膛中憋闷的一口淤血,他几乎就要背过去气去,铺天盖地的自责感令他无法喘息。

  “抱歉了汉中郎,”李苟淡淡对上他的视线,“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走罢,”蒋充世拉住金岫,看了一眼李苟,“如今便放他在这自生自灭,过几天把消息传回京城,就说宋清明虽然活着逃了回来,但是重伤不治,身亡了。”

  三人很快离开了,帐门口老军医僵硬的尸体也被人拖走。帐内阴暗昏沉,豆大的灯油也扑灭了。

  宋清明歇了会儿,等疼痛淡去,他解开那个本不牢靠的丝绸带,从枕头底下找出老军医留下的应急的药和半个馒头,草草包扎一番后,宋清明又把双手缚回床头,静静躺在床上。

  他好像能闻见从自己身上散发着的死亡的气息。

  怒气渐渐消下,宋清明呆呆望着帐顶,他,会死吗?

第25章 他从宁京来收尸

  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

  大腿上的箭矢已经被取出,浅一点的伤口已经结痂开始脱落,但几处伤口还是无可避免地开始发脓。

  宋清明恍恍惚惚的,看见萎靡之花在伤口处绽放,精瘦的身子就好像是滋养死亡的养分,一点点被抽干了力气。

  他终日昏沉着,但又强迫自己在白日里保持清醒,口中呢喃默念着一连串的人名。宋清明还是很担心自己的脑子被烧坏的,这样记不住仇人,该怎么报仇呢?

  帐门前那道蜿蜒枯干的血迹,通向于阳光洒落的一点点光明,支撑着宋清明在饥寒伤病中挣扎着活下来,他不止一次地盼望来人能掀开那道帐门,一点点走近着,走近他,然后将他带离这个幽暗之所。

  爹啊,你若再不派人来,儿子恐怕真就要不孝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响起嘈杂之声。

  宋清明动了动身子,困难地抬起眼皮。逆光处,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帐门微动间就走了进来。

  “嗬……”宋清明开口,却吐不出声音来。他竭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人,最终却只看到模糊的轮廓,看着这道身影一直走到床前停住,居高临下间怔怔望着他。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低沉醇厚的声音轻轻传来,好像带着一丝颤抖。

  宋清明的眼眶忽然就一片酸涩。

  来人正是赵锡。

  他看见“死而复生”的汉中郎,如今正曲手被人缚在床头奄奄一息,那一张透着病态白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墨发散乱在草荐之上,从前明亮的杏眼微阖着了无生机。

  春四月大漠尚薄寒,他的身上却仅有薄薄一层未合拢的里衣,精瘦的身子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只做过简单处理。

  赵锡怔怔望着。

  曾经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郎啊,四年前随同大军出征的时候,曾经在火海中遥遥望向他的时候,是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果敢沉稳,如今三千骑先锋皆葬身莽莽大漠,而他们的主将孤身被囚在此,满身狼狈。

  昏沉间,宋清明只感觉到手腕被人攥紧,缠着的丝绸被轻柔地解开。随即身子临空,他的手下意识地垂了下去。

  “梁郡王!”金郎将在帐门口阴鸷地望着,眼睁睁看着赵锡打横抱起宋清明走出来。金岫瞥见宋清明微微起伏的胸膛,眼神一狠,他怎么还没死透!

  “军医来瞧过好几趟,都是束手无策,您还是让汉中郎在此安稳地去吧,何苦让他临死还受这折磨呢?”他伸手拦住赵锡。

  “孤受魏国公之托,要将他儿子的尸首全须全尾地带回去。”

  “那不如等——”

  “如今孤来了,人却还没死。”赵锡玩味地眯了眯眼,藏住心底杀意,“那正好,回去尸体还新鲜着,也能交差。”

  “……”金岫听着这话,觉得哪都不对。“梁——”

  “金郎将!”赵锡径自越过他往外走去,“别干涉孤的事,孤还能看在归德将军的面子上,给你点时间把尾巴处理干净。”

  金岫眉头一皱,他是在威胁自己,如果再横加阻拦,就要把蒋充世和他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金岫最终还是收起阻止之心,拱手行了个礼,“恭送郡王。”

  出了军营之后,有望连忙跑了上来把鹤氅披在自家少爷身上,瞧见宋清明这副模样,他的脸都吓白了。

  “王爷,少爷他……”

  “死不了。秦守呢?”

  “救出来了,在马车上。”赵锡身旁黄门行了个礼,另一人就驾着马车赶来。“主子,快上车!”

  赵锡一群人连忙上了车,没过多久,军营里就追出一队人,有望坐在马车外远远望着,草丛里跳出来几个人,同追来的士兵缠斗在了一起。

  老天爷,有望已经失了发财,还请您保佑少爷平安啊。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赵锡的马车停在驿馆处,如今驿馆中的人全部被清空,二楼房间中,昏睡的宋清明身上盖着一层被褥,秦守整理完医箱长舒一口气,摊在床边。

  最严重的还是右臂的贯穿伤,肩头的一处砍伤和腿上射进箭矢的地方,伤口都已经溃烂,好在手臂上没伤到关键处,不然宋清明苦练多年的箭术或许就废掉了。

  “这群杂种,活着也是大武的蛀虫。”

  “有劳了。”赵锡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喂,这副理所应当的当家范是怎么回事啊。秦守唇角一抽搐,“他伤得很重又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这里太落后了,我也不能确保他能熬过去,看今晚吧。”

  赵锡自动把落后一词替换成简陋,看着宋清明的睡颜微微颔首。“多谢,你出去吧。”

  “……”

  “我们主子的意思是大夫您刚多有操劳,不若您先去歇息,今晚我们守在这里,有事再喊您。”小黄门见状立刻救场,赔笑着。

  秦守这才勉强点头,出去以后问那两个小黄门道,“你们俩叫啥名字?”

  “小的河清。”

  “小的海晏,我们都是打小跟着主子长大,随侍主子的宦官。”

  “他是不是对人都这样子?”秦守探头问道,指指门内长身玉立的某人。

  河清海晏支支吾吾着,说不出话来。

  “行了行了。”秦守见状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往自己房间去了。现在的小年青啊,话说自己如今二十有四,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秦守似想起些什么,眼光一黯。

  房间内,赵锡垂首静静地看着宋清明。

  他的脸色还泛着潮红,身上的高烧还未褪去,如今安详地睡在那,倒像是被喂饱了魇足的样子。

  赵锡看着秦守花几个时辰才替宋清明治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秦守告诉他,那些伤口先前曾简单处理过,后来却有被人硬生生破坏的痕迹,所谓如何破坏,两人心知肚明,他们对待宋清明手段之狠厉,令人发指。

  边疆战士承担着抵御混夷入侵的重责,然而领军之人竟如此无法无天,谎报军情,勾结外敌,赵锡冷笑着,只可惜这些年他和太子都不曾抓到他们的把柄,要不然也不会放他们横行至今。

  如今金岫与蒋充世明面上所犯之罪不过是阵前迷路,支援不力,虽致先锋军前军覆灭,不过官降几级更换主帅,领些军棍,再教家产充没,赎买人头。

  而赵锡想要的,却正是他二人的项上人头。

  到现在为止,宋清明虽知晓蒋充世勾结混夷,却也无十足证据,单凭个人说辞还怕被反咬一口,这事怕也不好处理。最要紧的是,宋清明回京之后又该如何呢?

  他带领先锋骑兵偷袭却遭大军围堵,全军覆没是真,身为将帅却被混夷活捉也是真,大武军功奖惩制度严格,怕只怕宋清明回去之后虽有国公相护,若一时抓不到蒋充世的把柄,这个黑锅仍然是要落到他的身上。

  “真是蠢笨如猪。”赵锡低低道,心中烦躁。

  “……你,骂我。”宋清明闷哼一声,迷糊之间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就听到赵锡如此说道。

  他淡淡瞥了宋清明一眼,隐去眼底情绪,“醒得倒快。”

  “梦里有些不安……见到是你就放心了。”宋清明半阖着眼望向他,贪看。

  一别四年,君子芝兰玉树,愈发俊美。剑眉凤眼生得王侯之象,高鼻薄唇一番凉薄之意。宋清明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人会是赵锡。

  长开了,也更加好看了。

  宋清明想了想又开口道,“我觉得我好多了,听说你被封为梁郡王,怎么还会来这里?别是来寻我的。上回你连个告别也没有,我还寻思着你不把我放在心上,其实那天只是秦守病了,我关爱手下将士罢了。”

  “……”真聒噪。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又不依不饶地问。开口嗓音还带着沙哑,鼻音很重,听着倒有些孩子气。

  “我来给你收尸。”这倒是实话,没到这里之前赵锡也不知宋清明是被混夷人活捉,居然还能活着逃出来,可见他一身本领不是虚传。

  “梁郡王还揽这活计?我是你收的第一个尸体么?如此说来我倒很是荣幸……”

  “是魏国公!”赵锡忍无可忍。“你久在边关所知不多,如今父皇病重,太子监国,几大藩王并宫中皇子皆蠢蠢欲动,旁的你也能猜到——故我奉太子之命,特来收尸。”

  宋清明挑挑眉,后头这话听着倒有几分好笑。

  如今外面多传他尸骨无存,父亲或能察觉到此中阴谋,他在宁京抽不开身,因此必须寻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亲来边关,寻到儿子尸身安葬也好,调查事情原委也罢,一定是要给自己儿子报这个仇的。

  只是不知怎的,一向明哲保身的父亲会找上太子去,二人各有所需,显然一拍即合。然而现在就连太子都需要依靠国公爷来巩固权位,此刻宁京必定是粉饰太平。

  哎,乱得很,哪里都乱得很啊。

  宋清明收起那副不正经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赵锡看了他一眼,“这些事,与你无关。”

  “边关的事,总该与我有关了吧……”

  “回去之后,恐怕你不会好过。”

  “最差不过人头落地,有父亲保着,也就个贬为庶人吧。”宋清明撇撇嘴,“如此也好,这些是我该受的。只可惜还有更该受的人,如今还在耀武扬威。”

  赵锡沉吟良久,心中忽然有些憋闷。“这些不是你的错。”

  “我刚可听见有人说我蠢笨如猪了啊。”宋清明得意地望向他。“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傻子到底在得意些什么。

  宋清明咧开嘴,“嘿嘿。”

  赵锡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宋清明如今因高烧脸上还红着,如今这么痴痴一笑,更像傻子了。

  夜色漫长,烛影幢幢,宋清明与赵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没了声响。赵锡一低头,才发觉他睡了过去。

  许久,赵锡的唇角轻轻上扬。

  果然有些人,还是活着惹人生厌好。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收藏

第26章 马车上的小甜甜

  这几天金郎将的脾气格外地差。

  蒋充世知他心中有气,也不愿阻拦,只是他动辄打骂部下,克扣军粮,军中不由怨声载道。蒋充世只把他召到军帐中稍稍提了几句,金岫就开始恼怒起来。

  “连你也觉得我错了!”

  蒋充世看向他的目光复杂,像是含了亏欠与怜惜,又像是带了点点责怪。“……我没有这个意思。”

  金岫心头燃起无名火,又开始了,令人憎恶的眼神,自以为是的同情,他以为他是谁!

  轰然,金岫一把将蒋充世推到案上,身子因为即将失控的暴躁开始战栗起来,连着眼眶里渗出泪来。

  “为什么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了,我不要你的同情,不要你的宽宏大量,我只要你觉得我是对的——你听不懂吗?!”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蒋充世深深地望着他,抬手用粗糙的指腹擦去金岫脸颊上的泪。“你又何苦折磨你自己。”

  “蒋充世,你以为你是谁!”

  “阿岫...”

  金岫怒吼着,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带了血丝,连着泪水大滴滚落,昔日秀气的脸庞如今因着阴鸷瞧不出神采来,他掐着蒋充世的喉咙,低头疯一样地啃咬着,一手近乎暴力地扯下蒋充世的裳裤。

  蒋充世明白过来他的意图,慌忙喊道:“金岫,你冷静一点!”

  猝然,他直直地顶了进去,纵使蒋充世的身子已经承载过很多次,此刻也忍不住拱起脊背闷哼出声,他却又无视金岫的怒气,牢牢地将这头暴怒的狮子拢在怀里,承受着他无分寸地顶撞。

  “没事,没事的……”狂风暴雨间,蒋充世咬紧牙关,一下下轻拍着金岫的背。

  “蒋充世,你该死!”身上人红着眼,抽*间毫不顾惜他的疼痛,只尽力发泄着自己的欲望与愤怒,金岫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又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肉体拍打的声音愈发沉重急速,连着案几摇晃间,军册掉落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金岫的攻势才渐渐弱了下来,他埋首在身下人的颈边,只剩低低的哭泣在耳边回响。

  “蒋充世,你混蛋……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来……”

  宇文植收到消息时候,随手将纸条丢在火盆里。

  他确实低估了那个叫宋清明的大武将领,且不说被俘还能夺骑逃走,安然无恙地回到军中,就是金岫那个疯子也没能杀得了他,那人确实不一般。

  虽然只在千军万马中对视一眼,好像就知道他会是此生宿敌。

  宋清明么,从前风闻有你,如今亲眼见到,倒是很期待你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在战场上一决高下。

  父王说,就好像草原上的猎人熬鹰,他最优秀的儿子也需要经历熬炼,证明自己值得单于的位置。至于右贤王,宇文植瞥着火光燃尽的灰烬嗤笑一声,区区废物,不过是块垫脚石。

  总有一天,这片草原,乃至关内千里沃土,都将在他的铁骑之下。

  “殿下,”外头人走了进来,行礼回话,“单于将三万骑兵交给了右贤王,命他与我等共同攻下萧关。”

  “瞧瞧,前线战事如火如荼的,他坐不住想要来蹭军功了。”

  “殿下……”

  “既然他想要,我便送到他手上,”宇文植冷笑一声,“宇文措,我的哥哥,我正愁着如何掩护我的好同盟呢,这就巴巴来了。”

  传信人心有领会,默默退下了。

  宋清明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里,有望听闻少爷醒了,探头进来看。

  他讲李苟想要对自己下手,他察觉到不对之后就逃了出去,后来遇上了王爷。

  他讲到国公夫人听闻噩耗晕了过去,郡王离京时她还重病在床;国公爷几天内像是苍老了十岁,连出嫁的两姐妹都回到娘家安慰父母,宋清明的心中也不好过。

  他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那三千将士,当他们家中的亲人得知他们的死讯,哀恸痛哭的时候,是否也在怨恨着他这个主将呢?他们上战场是逼不得已,秦守是替父从军,有望是为了护着他的少爷,更多人是这出征的军书上有着自己的名字。

  而宋清明,他裹着鹤氅缩在马车角落里,遥想春猎之时他一箭射下大雕的风采,就连赵德帝也不禁赞叹好一个少年郎。从始至终,他从军只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封侯拜相。

  所以自私如他一味地展露自己的锋芒,不知收敛,才会挡了别人的功名路。宋清明呆呆望着马车外荒芜的旷野,满心愧疚地思想着,金岫他们有罪,他又何尝没有错呢?

  这些不是你的错。

  赵锡淡淡的声音犹在他的耳边回响,但宋清明那时分明看到了掩藏在自己内心的缺点与罪恶,所以才会拿玩笑岔开赵锡的话。

  宋清明回过头去,闭目养神的赵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清亮锐利的眼神正注视着他。

  “我没事。”宋清明搂紧了身上的鹤氅摇了摇头。

  于是赵锡带着犹疑的目光上下扫视宋清明两眼,又别过头去闭上了眼。

  赵锡的这个马车是真的好,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奢华有度,坐卧之处垫得轻软,引得宋清明昏昏欲睡,午后他合着眼头一点一点着,不知怎得存了小心思,微微往赵锡那边倒去。

  试探一下他,宋清明心想,我就试探一下。

  太阳穴处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他的肩膀,随着马车行驶的节奏轻轻一下下地触碰着。

  车内安置着手炉,还挂着安神凝气的香包,午后的阳光从窗纱下偷偷潜进来一缕,宋清明半睡不醒的容颜没有醒着的时候那样倔强果断的神气,带着些许孱弱与不安,赵锡的肩上沾着淡淡麝香的气息,气氛宁静而缱绻。

  宋清明看不见之处,赵锡皱起眉头,低眸却瞧见他苍白的脸色,犹豫着,指腹触及到他松软的发丝,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到晚间有望掀开车帘,宋清明的半个头枕在赵锡肩上,睡颜安稳,令他受到惊吓的是梁郡王修长的手指正抬着自家少爷的下巴,避免他因为马车忽然停住而从肩上划落惊醒。

  有望偷偷瞟了眼王爷没有温度的眼,默默放下了车帘。

  马车接连行了几天,因为载着个伤患,走走停停不是很快。甚至遇到些小的城镇,宋清明还拉着赵锡进去游玩一番,不是指着摊上的字画说没有赵锡的好看,就是买些个劣质的香囊玉佩往赵锡怀里塞。

  久违的厌烦感终于又一次攀上赵锡心头,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大一样。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教人忍不住倍加珍惜。

  快到京城的时候,已经近五月了,春时已近,夏日未央,一路上越往京城走,道两旁的树木越发繁多起来,水土也就越滋养人。

  宋清明换了身夹缬的水墨交领,外罩了件云纹的玄色袖衫,手拿着不知从哪淘来的折扇,那漫天黄沙飞扬的景象似乎也就离他越来越远。从前杀伐果断的汉中郎,如今马车上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当真是半点违和感也无。

  “梁郡王,你看我这脸比之从前是不是粗糙了点?……哎你别走,还没看呢!”

  中午的时候他们马车停在路边,河清架起锅来烧了点热水,秦守就要来给宋清明换药,宋清明看了不远处静静站着的赵锡一眼,莫名有些左搂右抱的负罪感,摇了摇头接过了药。

  “我自己来吧。”

  “呵,好得很,好得很。”秦守瞧出缘故生了闷气,拎着药箱站起身来。“果然是儿大不中留!”

  宋清明拣起路边碎石砸过去笑骂道:“秦守,你找死!”

  远远的,官道上有马蹄声传来。

  宋清明听出那是军中战马的蹄声,立刻从地上爬起,转身拿住了他挂在车窗上的弓箭,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连宋清明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望着手上的弓愣了愣,赵锡走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放轻松。”

  他忽然就卸下了心头的紧张,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嗯。”

  骑马的人渐渐近了,宋清明转过身远远望着,忽然流露出惊喜讶异的目光。

  “父亲!这!我在这!”他挥着手连着脚也蹦跶起来,他说怎么会是战马的马蹄,原来是父亲亲自带人来接他。

  远远地,看见自己死而复生的儿子如今冲他跑过来,宋乾元身子一僵,随即跳下马来一步步走了过来,年过半百的身子越走越快,直到欢喜揽住了冲向他的宋清明。

  “好,好啊。”宋乾元果真沧桑了不少,他一下下抚着宋清明的后背,眼里闪动着泪光。“活着就好啊。”

  “嗯!”

  宋乾元再松开怀抱看自己的儿子,塞外水土将他打磨地更加高大挺拔,一张脸成熟不少,一双眼炯炯有神,连着下巴生了青涩的胡渣,虽然黑了瘦了不少,只是养回精气神来,还是那样的风流倜傥,一副未受大磋磨的世家公子相。

  赵锡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父子团聚,他忽然明白了宋清明这几日费心打扮成往日纨绔形象的原因。赵锡又想起那顶在宫道上静静抬过他手边的御辇,只觉得无比遥远。

  回过神来,宋清明已经骑上了国公爷带来的人的马,正朝他招手作别。

  “回宁京我请你游湖喝茶!”

  “……”滚。

  马蹄卷尘土远去,秦守和有望皆是同情地望着赵锡。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收藏!

第27章 就这样贬为庶人

  宋清明必须是以罪臣之躯回京。

  在回京的路上,宋清明就和赵锡彼此商议,现在他们手上不是没有蒋充世与金岫陷害宋清明、假传军情的证据,但是还不够。京城现在风雨飘摇,赵德病重,朝廷之中彼此争斗,哪有空再插手边疆的事。

  如今硬要处置,不过小惩大诫。太子的态度也是先把此事压下来,好让蒋充世继续在外抵御混夷,只等朝廷大局已定,内忧已解,再来管外患之事。

  所以宋清明必须要领下这个罪责来,之后再趁蒋充世等人放下警惕之时,寻他们通敌叛国的证据,在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只是苦了你。”那天,赵锡轻轻地说道。

  宋清明在郊外就主动跳上了囚车。

  进宁京的时候,百姓多来围观他。那些昔日的酒肉朋友也躲在暗处偷偷看他,有些是心存关心来确认宋清明是否平安;有些则是洋洋得意,落井下石。

  “哎那不是宋三公子么?”

  “当年春猎,一人一骑先于陛下弯弓射雕,当太子之面捕猎猛虎,得陛下亲封翊麾校尉,随军出征,那是何等光荣啊。”

  “听说打了败仗回来,要杀头呢。”

  “我就说,纨绔子弟哪会带兵打仗啊。这下好了,平白害了人家将士。”

  “造孽啊……”

  那些个流言蜚语在耳边纷纷扰扰,纵使他心有准备,面色还是愈发苍白。

  “都说什么呢,一张嘴巴还要不要了?”远远的,他听见花有道他们在背后咆哮。

  “宋清明在外头四年就封上了汉中郎,再看看你们,一群米虫!”

  “他有罪责圣人自会定夺,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呸,吃饱了撑的在这说人闲话,害不害臊!害不害臊!”

  宋清明低下头,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朝堂上,宋清明静静跪在冰冷砖石上,百官公卿、士族大夫彼此之间争论不休。争来论去,又是派系之争,谁也没有把目光投向他。

  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一直立在最前头,淡雅清贵,也未曾顾视他一眼。明知只是逢场作戏,宋清明却只觉得世界离他越来越远。

  终于,他听见太子赵瑾说:“交给执法官吏吧。”

  几天之后,执法官吏下达处决:宋清明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四年前离京之时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郎,终究是打了败仗回来,一朝汉中郎风光无限,如今贬为庶人,沦为笑柄。还有人在国公府门前扔臭鸡蛋和菜叶,骂他为了权势白白牺牲将士的性命。

  闹了几天,国公爷一番雷厉风行下也就没动静了。太子记得那年春猎的事情,于是象征性地,差人从宫中送来了一些东西权当慰问。

  宋清明却好像个没事人一样,要么同先前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寻欢作乐,要么就去寻前大将军锻炼右臂,宁步青他们最近不知为何鼻青脸肿的,周冲冠总是很欢迎他。宋清明的日子过得同往日无差,连家都不带回,只偶尔得空了来药铺寻秦守,聊天解闷。

  “你小子,郁结于心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有不痛快,还是得发泄出来。”秦守给他搭了搭脉,撑着头如此说道。

  “无妨,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我给你开个疏肝解郁丸,”他提笔写道,“话说宁京城外十几里处有个村子,不知怎的就生了天花。官府现在把那封了起来,太子也准备派几个御医去看看。梁郡王竟推荐了我去。”

  “好事啊,造福一方百姓。”

  “天花虽难,于我却不是难事。”他写完方子递给伙计去抓药,“不若你与我同去,便当是散心。”

  好家伙,拿去医天花这样的事当散心,古往今来怕也只有秦守一人了。

  “怕了?”他说。

  宋清明一收扇子,“哼,本公子就没怕过。”

  于是当晚宋清明难得回国公府收拾了行囊,陆氏在听闻宋清明平安生还之后病就好了大半,她听到宋清明回府紧赶慢赶地从内院过来,到底没寻到儿子的踪影。

  “溜得倒快。”

  “想必三少爷也是担心您责骂,这些天才连家都不愿回。”

  “回来就四处寻欢作乐,想必在军中也是胡闹,被贬为庶人还不是得怪他自己,这孩子,怎么就不给我省点心呢。”

  “少爷还小……”

  陆氏慢悠悠往回走去。“不小了,都快到及冠之年,是该给他寻个好人家的姑娘收收心了。”

  宋清明却不知道这些,因病情紧急,他和秦守连夜驰马出城,一路往发了天花的盛峙村而去,天明时候抵达,才一下马,远远看见大哥领着执金吾的人在四处巡查,众人脸上都蒙着白布。

  宋清书瞧见他来倒是有几分诧异之色。

  “你怎么来了?”

  “这是秦守,”宋清明指了指,“太子请来的大夫,也是我在军中的同袍,我便随他一起来了。”

  宋清书看了一眼秦守便点了点头,“梁郡王在里头等着,现在出现症状的和未出现症状的都隔开了,王爷领人设置了焚烧点,都是按你要求的办。”

  他也来了,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宋清明狐疑地往里面望去,脚步就不自觉急促起来。

  “先别急着进去。”宋清书皱着眉一把攥住他,手下人端上一碗东西来,“御医已经到了。这是天花口疮中的脓液,敷在皮肤上以防万一——既然来了,就别让父亲担心。”

  宋清明咬牙照做,脚步匆匆地走入村中,一股子艾草燃烧过的味道。

  他寻了个执金吾问了赵锡所在就过去了,一进去,赵锡正在和御医老头说些什么,面白肤净,唇色微淡,抬起头对上他的眼。

  “你,没事吧?”宋清明挠挠头,神色有些尴尬。

  “……”我能有什么事。

  “好了,”秦守挤开宋清明走进来,“就算感染了天花也得过个十几天才能出症状,再瞧也瞧不出朵花来。”

  秦守和御医开始交流起情况来,赵锡伸手指了指,示意宋清明到外面去。

  “是出什么事了吗?”宋清明担忧问道,“只是天花,不至于出动执金吾的人,更要你亲自前来吧。”

  “是晋王爷的妹妹安和郡主,她上京来途径这里借宿,没曾想这里爆发了天花,就给困住了。”赵锡淡淡道。

  “喔。”白担心一场。

  赵锡看了一眼宋清明,不难猜出他的心思。

  两相无言,宋清明目光游移着,话说第一次见破小孩的时候他还比自己矮了半个头,一揪衣领就提住了,如今两人身高不相上下,赵锡只站在那里身上都带着些许威压。

  更别提一个是从一品的王爷,一个是庶民。

  他低下头,心悸着有些难受。

  “在想什么?”那人低沉醇厚的声音传来。

  “想你。”他没脸没皮地回答道。

  “……”赵锡转过身,轻咳一声,“盛峙村这边要忙的事很多,你既然来了就找点事情做吧。免得闲着,胡思乱想。”

  宋清明撇撇嘴,不是叫他帮忙么?于是他转身进去找秦守。

第28章 秦守与安和之间

  秦守简单给御医和宋清明他们介绍了一下种牛痘的方法,御医虽然半信半疑,仍然去寻人做实验了。

  赵锡看了一眼秦守,请他去给安和郡主诊脉。

  “安和郡主?”秦守乍听到有些耳熟,但皱着眉头仔细想一想,到底没印象。“看看去。”

  秦守随着侍女一路走过去,临到一间还算雅致的屋子,就知道郡主被安排到了这里。他敲了敲门,就有个蒙着面纱的娇小女子开门来迎,那一双眼一见到他,就如同落叶点涟漪,泛起秋波来。

  “可,可是秦公子?”

  “嗯,嗯?”秦守一愣,“郡主见过在下不成?”

  那一双闪着希冀的眼立刻黯淡下来。

  “四年前浮屠寺外,原是见过的。秦公子救我于贼寇手中,此情此景,怕也只有安和一人记得了。”

  安和垂着眼行了个礼,迎他到桌前坐下。她既这样一说,秦守也便想起来了,那时好像是因为给宋清明买特产误了进城的时候,不得已去寺中借宿,恰巧遇到此事就英雄救美。

  说起来后来他又送郡主去寺中住了一晚,那姑娘害怕,死命求他守在门口,他也就应了。第二天还差人去王府通报。

  秦守看到安和郡主斜斜依在桌边,心情低落的样子,到底有些不忍。侍女斟上茶水来,他顺手推到安和面前。

  “在下记得这件事,只是四年时间如白驹过隙,郡主娇美更胜当年,脸上又覆着面纱,一时没有认出来罢了。”

  “真的吗!”安和郡主猛然抬起头来,眸光似带恳切又兴奋地望着他。

  “……嗯,没错!”秦守沉默了会儿,回答地掷地有声。

  这郡主难道……怎么会呢,秦守想他一介白衣,只是个大夫,实在不行等郡主知道自己的身份,怕也就死心了。只不过四年前见她就已经有十六岁了吧,如今二十,怎么还没出嫁。

  秦守胡乱想着,替安和把了脉,闲聊了几句就出来了。

  夜晚月色如练,积水空明,时不时有鸟声咕咕唤着,宋清明昨晚赶了一夜的路,下午便睡下了,秦守从厨房拿夜宵出来,遇到正在庭院里赏月的赵锡。

  不愧是梁郡王。秦守想到,果然这人如宋清明所说很是讲究,煮茶读书也就罢了,大好夜晚不吃吃喝喝不睡大觉,居然还有闲心赏月,左右不过黄乎乎一团,像他们这种粗人是体会不到此间雅趣了。

  赵锡听见动静扭过头,瞧见秦守手里吃了半个的馒头。

  “今日你辛苦了。”

  “不必客气,医者本分。”秦守摇摇手,寻个台阶坐下。

  “安和郡主如何?”

  “……或许没事,还在观察期。”秦守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道,“她二十岁了吧,怎么还没出嫁?”

  赵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不是奇怪秦守问起这件事,而是秦守说话的语气,不管对他是,对安和也是,换句话来说就算是宋清明对待他也有对皇室的恭敬,然而秦守说话做事好像就是对寻常人的态度。

  不过他倒也不在意这些。

  “安和,”赵锡吐出声来,如水击玉石,“她及笄后没多久,老王妃就病逝了,三年后她才出孝,老晋王也随之去世,到今年却是过了婚嫁的岁数。”

  “……”秦守沉默了,这姑娘,怎么说,还挺惨的。

  “秦大夫多辛劳,早些睡吧。”赵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瞧瞧,瞧瞧,已经在赶人了。

  秦守走了没多久,宋清明就顶着一头鸟窝般的乱发,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瞧见赵锡还愣了愣,抬手打了个招呼,就如梦游般径自飘过赵锡的身边,往厨房而去。

  赵锡转身看向他背影,嘴唇翕动,最后吐出两个字来,“饿了?”

  宋清明转过头点了点,木然进了厨房,赵锡跟着进去,就看见宋清明劈里啪啦一顿翻找,然而这里现有的存货早就被秦守扫荡一空了,宋清明最终还是捂着肚子叹了口气,任命地开始烧柴、煮水、下面。

  他抬眼看赵锡还老神在在地站在那,扬了扬手中的青菜,“吃吗?”

  赵锡微垂眼皮,宋清明就知道他不吃。

  一顿吸溜后,宋清明惬意地抹了把嘴,撑着手肘仰坐在台阶上,月光下,赵锡一身白衣静静站着,风吹过衣袂扬起,他仰着头眼眸微阖,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就像谪仙下凡,就要乘风而去。

  宋清明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赵锡的唇色偏淡,肤色又很白,以致于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陶瓷做的病美人,可是他又确实很有力量,就比如在军营里带走将死的自己。

  每次宋清明看见他,一颗心都无可避免地砰砰跳着。宋清明早知道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却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对一个人无理由地动心如此干脆。

  有些事,还是不说透好。若能就这样如此相处着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宋清明如此想着,盯着赵锡淡粉的唇色,舔了舔嘴唇。正逢赵锡默默扭过头,对上了他这轻佻中不失猥琐的动作。

  “……”还以为这厮这些天藏着心事,连带着性子清心寡欲起来,果然,是藏得更深了。

  “误会,真是误会!”赵锡转身轻飘飘往房里走去,宋清明跟着冲了上去,拽着他衣角一起走。“本公子可是品性纯良……”

  “呵。”

  “天地良心!你别不信,我刚只想着面汤的余味,决计没有想那啥的心思,虽然当初确实馋王爷您屁股翘,但那时不是年少轻狂么,再者说……”

  “宋清明——”

  “啊?”

  赵锡转过头,恶狠狠道:“闭嘴。”

  月下,两人就这样越走越远,彼此衣袂纠缠着。

  末了,宋清明还是在心底感慨一声,要是能偷偷亲上一口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别看他两开局普普通通,后面很香的嘿嘿

第29章 果然你没有卖我

  盛峙村的事可大可小,由秦守和御医在,管控又很及时,不过几十天的光景天花就被渐渐压了下来。

  这些天安和与秦守朝夕相处着,听说他如今在军中也有官职,从战场上下来的男儿,又是医者仁心,哪个女子不爱铁汉柔情。或许是如此,每逢看见秦守,安和的耳尖就微微发烫。

  “郡主可是瞧上秦大夫了?”侍奉她的李嬷嬷打趣道。

  “嬷嬷莫胡说。”

  “这玩笑话奴婢只对您说呢,”嬷嬷一边拿篦子梳着安和的头发道,“只是王郡公夫人是您的姨母,此番请您上京未尝没有作长辈替您谋划亲事的打算。郡主也知如今作的是王爷手中的剑,恐怕动不得情。”

  安和垂下眼睑,兴致缺缺。“我如今也有二十岁了,思虑这些作什么呢,于其落入高门大院之中,凭他们算计,不如作个姑子落得清闲。”

  “郡主万不可如此说。”

  安和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双细细的柳叶眉,俏鼻红唇,肌肤胜雪,若是平白蹉跎了还真是可惜。她最终轻轻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午后,安和照例差人给秦守送些吃食,秦守只当她是在报救命的恩情,一概不拒。

  赵锡要准备回京了,他的十八岁生辰将近,如今的梁郡王可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宫中也会办一个不大的宴会庆祝。宋清明也要跟着离开。

  “你特么不是随我来的么?现下跟着梁郡王走,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是什么意思?”秦守脸黑如锅底,真是兄弟如衣服,某人如手足。

  宋清明摇着折扇,一脸笑意。“别嫌弃啊,这不是我俩明天才走么。”

  “滚!”

  巡逻至此的宋清书见到这一幕,眼里意味深明。

  这些天他这个弟弟与梁郡王之间相处的状态,很是耐人寻味,虽说王爷对谁都是一副冷面孔,但他看得出来,梁郡王并不排斥他的弟弟,甚至还很纵容。

  他当然也知道四年前曾经在国公府中昙花一现的书童是何身份,原先宋清书只当内院那位思虑过多,清明不会是那般没有分寸之人,如今却是……

  虽然自幼相处生疏,可到底是一个父亲的亲兄弟,打断筋还连着骨。他必须要去找梁郡王说个清楚。

  宋清书转身,往赵锡院子而去。

  快到六月份,天气已然炎热。院中大槐树落了花,一片葱茏之中夏蝉鸣叫得热烈。纵使身在偏僻村庄里,赵锡的屋内也已摆上了降温用的冰鉴,小厮打着扇,他披了件轻薄的大袖衫,撑头拨弄着琴弦。

  这位王爷自从得了权,是愈发精贵了。

  “所以宋寺互来寻孤,是想要孤离你的弟弟远些?”他抬眸,唇上难得沾了凉薄笑意,扬起的凤眼之中晦暗难明。

  “当年王爷流落民间,是微臣弟弟出手搭救。尽管最后我家主母的行为有失分寸,可那晚他将整个宁京的牙行翻个底朝天,一夜未眠四处寻您,”宋清书跪下行礼道,“清明是我二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心性纯良,对人都是打心眼里地好,从无半分虚假。”

  “你说什么?”赵锡微微眯起了眼,什么叫他主母的行为有失分寸,什么又是宋清明一夜未眠遍寻牙行?

  宋清书却是一愣,摸不着他问的哪句,他思索了一番,抬起头接着说:“……清明的心思王爷您应也懂得,只是这条路到底不好走。若您没有这个心思,还望趁早与舍弟说清,若您……,微臣也请您善待他,给他个身份。”

  候在一边的海晏河清脸上可谓是五彩缤纷,这才哪到哪,宋清明他大哥,您未免也想得太长远了吧。

  赵锡手下一紧,琴弦发出叮的一声噪音,他收回手,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倒有七八分赵德帝的神态。

  “你下去吧。”

  “可是微臣……”

  “下去。”

  海晏河清不敢出大气,知道此刻主子的心里并不平静。宋清书只得起身告退,路上撞见宋清明过来,神情中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大哥?”

  “无妨,”他拍拍宋清明肩膀,“若是可以,早些回家吧。父亲应是想多见见你的。”

  宋清明眉眼一展,轻轻应下:“好。”

  宋清书走后,赵锡沉默了些许,他招手叫海晏过来想要去查一查,随即又挥手将他斥退。还查些什么呢?不管当初是不是宋清明暗下报复手将他堂堂皇子发卖,他所谓的厌意早就像纸糊的一样一捅就破。

  其实他自己内心也是不信的吧,不信宋清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旁人他早就第一个要那人难堪,又怎会在那日特意约宋清明在宫门口见面,说出留宋清明班师回朝那日再与他一一清算的话来。

  可到底,赵锡看明白了一件事:

  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多年,从始至终,只有一人到底都愿意给他倾其所有的光明。

  他的一颗心心早已被冰封住,只有那人的影儿,在他尚未用仇恨与冷漠围住一切的时候,顺着这点微弱的光钻入他的胸膛。

  “想什么呢?”宋清明瞧见门开着,就径自走了进来,看见赵锡坐在桌边抚琴也不客气,撑手坐桌上拿了块糕点。随即扭头看他,“哟,弹琴呢。”

  赵锡回过神来,抬眸深深地望着他。

  “怎么了这是……”宋清明被盯得心慌,咽下糕点抹了把嘴,屁股默默从桌上滑了下去。这几天没得罪这祖宗吧。

  赵锡不说话,只是睫毛起伏着,最终垂下了眼,他的呼吸有些乱,尚需要一些时间平复。

  宋清明半蹲下身子,仰起头认真看着他。“你不说话,我便走了啊。”

  赵锡的心猛然一窒,他只微微压下了头,彼此之间就不过分毫距离,温热气息萦绕,院外知了还在疯狂鸣叫,屋门大开着。宋清明低下眼,能看到那淡粉的唇瓣在微微翕动着,似要倾吐什么话,最终还是彼此无言。

  “主子!”河清大踏步走进来,正要开口,隐约瞧见隔着张桌子那道半蹲着的身影,和两张就要挨到一起去的脸,连忙转过身。

  “何事?”

  赵锡猛然抬起头,连带着宋清明站起身来退到一边,轻咳一声。

  河清默默看着这位宋三公子,有些犹豫。

  “……边关传来军情,蒋充世率领大军设伏混夷,大获全胜,圣人龙颜大悦,一时病情好转,只等大军班师还朝,便加封蒋充世为镇北侯。”

  “啪嗒”一声,宋清明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赵锡在瞬间回过头去,只见宋清明脸色难看的紧。

  “我要回京。”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日常求收藏(复读)

第30章 终于爆发的恨意

  出了这么大的事,秦守也跟着走了。

  临走的时候,秦守送给安和郡主一个亲手做的驱蚊香囊,算作这些天白吃白喝的回礼。令他有些诧异的是郡主说要留下来一直等到这个村子里的天花被完全遏止住,他倒是很少见这个时代的女子有这样的一面。

  宋清明回到宁京以后,先去了一趟前大将军周冲冠的府邸。

  “师父。”他半跪行礼。

  “好孩子,”周冲冠伸手拢他过来,“我知道你来作什么,也知道你现在心中委屈。只是现下虽我们的人插入蒋充世军中,想要抓到他通敌叛国的证据也是难上加难。”

  宋清明无力靠在师父膝上,喃喃道:“他得胜班师,就要被封为镇北侯了。”

  “驴蒙虎皮,且容他一时逍遥。”

  “可我不甘心!”

  宋清明抬起头轻吼道,眼尾泛红。藏了这些天的恨意终于忍不住爆发。

  他有不输于任何人的才华,却被金岫这样的小人算计,在宁京城中所有人嘲讽他的时候,害死同袍的奸人却要被封侯,即将风风光光地回京。

  凭什么!这对他,对三千将士都公平吗!

  他恨啊,恨自己昔日张狂不知收敛,更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父亲与师父俱为了他那点破事而奔波,可终究于事无补。然而踏出这道门,他还要承受所有人甚至于亲生母亲的不理解。

  “师父……”宋清明半跪着,隐忍间攥紧周冲冠的衣袍,低下头,终究是有一点晶莹滴落在地上,溅射开来。

  周冲冠叹口气,少年人血气方刚,安能不怨。他推着四轮车来到书架前,最终还是取下一筒竹简递给宋清明。宋清明摊开一看,报任安书。

  他自然明白师父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弟子谢师父教诲。”

  “有些道理,知道是一回事,可是明白过来,能运用到己身,又是另外一回事。”周冲冠摸了摸宋清明的头,平静道。

  宋清明从周府中出来,有望紧跟上,问少爷:“回国公府么?”

  他大手一挥,“去喝酒!”

  “少爷……”

  “什么事?”

  “明天就是梁郡王的生辰了。”

  宋清明微怔过后明白过来,有望是怕他过于颓废,所以拿梁郡王当幌子,想拦住自家少爷。

  自从发财走后,他的知交好友只有秦守,酒肉朋友不胜数,然而体己的,怕也只有有望一人了。

  他叹口气,伸手揉乱了有望的头发,“你家少爷像是这种人么,走,陪少爷喝酒去。”

  “少爷——”有望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走后没多久,赵锡也去了一趟周府。

  周冲冠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略微失神。“真像她啊。”

  那样风华绝代的人,最后却被困在宫中香消玉殒。赵锡的母妃,那从小追在他身后喊着周哥哥的女子……幸好,尚有骨血留于世。

  想必她若还活着见到梁郡王如此风姿,也会倍感欣慰吧。

  “他,还好么?”

  周冲冠愣了愣,恍然明白过来赵锡问的是谁。

  赵锡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若非有父皇的旨意,宫门落锁,他也难出来。然而他又去了一趟国公府,和宋乾元促膝长谈到深夜,到后来在街上打马回郡王府的时候,遇到正在巡逻的宋清书。

  “梁郡王。”他行礼道,“舍弟在酒铺赖着不肯走,正巧你在,或许听你的话。”

  “他醉了?”

  “大醉。”

  赵锡沉默着,下马往酒铺而去。

  酒铺子里,桌上地下,零星倾倒散落着几个酒坛,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宋清明只觉脑子昏沉,胃里火辣,四处难受的紧。他跌跌撞撞地在酒铺里四处走着。

  “发财啊发财……”

  “少爷,有望在呢。”有望抢下他的酒坛,一脸心疼地望着自家少爷。

  宋清明咧嘴一笑,面上两坨酒红,笑吟吟地偏头看他,“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少爷啊。”

  铺主缩在柜台上发愁,早就该打烊了,先前执金吾进来,他还以为他们会把这酒鬼带走,没想到领头的人只皱眉付给他一锭银子就走了。虽说得了银子是好事,但真闹一夜下去,明天他也不好开张啊。

  赵锡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令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宋清明。”

  于是宋清明又踉跄飞舞着过来看他,凑近了,微微仰着头,抱着酒坛子在他面前傻笑起来。“你来啦,生辰快乐。”

  “瞧你这蠢样。”

  “不蠢,不蠢。”宋清明摆摆手,把酒坛子推到赵锡怀里,又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膛,呆呆地望向他。“这里,难受啊。”

  赵锡的心倏然一紧,别过了头。

  外头已经三更天了。

  寂静之中,间歇着蝉鸣与枭啼,昏黄油灯下,打更人提着灯笼从街头走过,室内弥漫着的酒气与倾倒在地的酒液,并着一抹三分油的桌面与阴冷的板凳,无一令人心安。

  “海晏,河清。”赵锡最终放下酒坛子,攥住宋清明作乱的手,“把人带去郡王府。”

  两人过来架住宋清明,他忽然多了一丝清醒,环顾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赵锡抬起清冷的眼,面上浮现出一抹看不透的神情。“你若战败被贬,我就向父皇讨你入府做个太监,给我端茶倒水伺候好了,再将你发卖到南风楼去。”

  “赵锡,我都这样了!”宋清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孤只是履行诺言。”赵锡的唇畔难得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四围一切都好像轻松起来,再无压迫之感。他眼色一瞥,转身往外走去。“有望,你家少爷我领了,回你的国公府去。”

  宋清明连忙踢着双腿大叫道:“有望,有望!强抢民男啊!”

  “诺。”有望却不慌不忙对赵锡应下,看了一眼宋清明。能去郡王府,少爷你就偷着乐吧。

  宋清明一脸莫名地从酒铺中被拖了出去,只觉得下身凉得慌。马车咕噜噜地驶来,很快将他装上了马车,又咕噜噜地驶远了。酒铺铺主揉了揉眼睛,唤小儿子收拾起铺子来。

  “赵锡——”

  “闭嘴。”

  “赵锡赵锡赵锡——”

  “……”

  “你不会真对本公子这么狠心吧。你可别说你千里迢迢去宵关就是为了带我回来阉了子孙根的,那你后半辈子的幸福怎么办啊……”

  赵锡的拳头硬了。

  “赵——”宋清明还想再说些什么,赵锡一掌将他打晕。软塌塌的身子垂了下来,他的太阳穴又抵在赵锡的肩头,赵锡伸手勾着宋清明的头,轻轻呼吸着。

  就这样吧,蒋充世回京,能护他一时是一时,左右将这傻子关在郡王府里,听不到外头的流言蜚语,那些恶意便也中伤不到这傻子的心。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收藏(复读)

第31章 与君相识已幸甚

  “所以是你向圣人求的是七品带刀侍卫,不是太监啊。”宋清明第二天醒来,拍拍心口,“你咋不早说,吓死我了。”

  赵锡嘴角微抽,不忍再去看他。

  河清苦着脸端上醒酒汤来,太监怎么了,他和海晏都是太监,他们说什么了吗?

  “话说你们叫海晏、河清?”宋清明接过汤来打量了两人一眼,“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王爷还真是会取名字。”

  “我们原先不叫这名,是主子那年回宫后给我们改的。”河清回答道。

  那年,哪年?宋清明一愣,“不会是他十三岁那年吧。”

  “哇你怎么知道。”

  宋清明默默扭头看向赵锡,这难道不是看他取的“发财有望”太俗,故意取了个“海晏河清”来嘲讽吗?一个简直掉到钱眼里,一个乃是天下太平之意,高下立见啊。

  “咳。”赵锡接收到他的目光,轻咳一声。

  “话说圣人怎么允下你请求的?”

  “陈明实情罢了。”赵锡淡淡道,“你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又是有实力的新秀,父皇自知时日无多,允我这个太子的左膀右臂对你雪中送炭,他日若太子登基,为你平反,你必定对太子感恩戴德,国公府也会尽全力支持他。”

  帝王心术,这是已经在为太子铺路了吗?宋清明思量一番,或许他们每个人在赵德心中,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蒋充世什么时候到宁京?”宋清明突然问道。

  “三天后。”

  “那你打算把我留在郡王府里多久?”

  “……”

  算了,宋清明跳下床。侍卫就侍卫,好歹是成功的第一步。如今官场失意,起码情场上还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准能得意一番。他正穿着靴子,门外婢女来传话。

  “王爷,王姨娘与郑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宋清明穿靴子的手一滞,扭头咬着牙,笑眯眯看向他。“姨娘?”

  糟了,昨晚入宫出宫、和国公爷打完招呼就带走了宋清明,办事太快,忘记扫尾。赵锡垂下眼,细长睫毛扫着,面色白净,唇色微淡,十分无辜地对上宋清明质问的眼神。

  这厮最贪美色,好办。

  宋清明磨着牙,又有些无可奈何。太子的娃都能打酱油了,身为王爷到这个年纪,不娶妻便罢了,不纳妾是有些说不过去。再说,他和赵锡始终有层窗户纸没捅破,他生气,却又不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生这个气。

  越想越烦躁,宋清明起身走了出去。赵锡沉默地看了他的背影,也负手起身,不紧不慢地往主院而去。

  伺候着的海晏河清都瞪大了眼,这这日后的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啊。

  “要不要告诉宋三公子其实王爷他……”

  “哎等等——王爷都没说,万一是他俩之间的情趣。”

  “海晏,”不远处那道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传宋侍卫去孤书房磨墨。”

  果然,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天后,大军班师回朝了。

  甭管宁京有多热闹,宋清明这些天被赵锡驱使地团团转,练字要磨墨,射箭要捡箭,时不时被他考察一下功课,偶尔还要解决一下姨娘送来的吃食,对于外界消息那是一概不知。

  男人的报复心啊。

  宋清明感慨着,认命地去小厨房给赵锡端茶水。路上遇到郑姨娘,她眼尾微挑,生得一副妩媚之相,身形前凸后翘,走起来又如弱柳扶风,听闻是太子送给赵锡的,如今不知要来找他作什么妖。

  “宋侍卫啊。”

  “啊?”

  “听闻王爷近日对您颇为看重,”郑姨娘声音娇滴滴的,“我知晓王爷爱香,特意为他手调了香薰,不知您可否代为转交呢?”

  “额,可以吧。”宋清明挠挠头,接过香薰来。赵锡什么时候爱香,他怎么不知道。也罢,反正这东西最终还是要给自己用,那就收下吧。

  宋清明端着茶水回来的时候,赵锡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

  话说自从前天宋清明听闻府上流传的关于“赵锡不举”的言论之后,心情是愈发神清气爽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放着大好美人不去临幸,不过左右到最后都是便宜自己,好得很。

  “茶水凉了。”赵锡放下茶杯。

  “有么?”宋清明接过顺手抿了一口,温度正好。“挑剔死你算了。”

  “宋侍卫,怎么和主子说话的?”

  “你还得意上了!”

  赵锡冷笑一声,“出去,罚跑两圈。”

  宋清明磨着牙,愤怒地走出去了。海晏河清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午后,外头太阳毒辣的很,炙烤的人浑身难受。仆婢们若无事,多寻阴凉处偷闲去,偶有角落处低声私语着,越发催人昏沉。

  “王爷,”赵锡低头正要处理官府事务的时候,门口忽然来禀,“国公府的宋老夫人递上拜帖。”

  赵锡的神色微微冷了下来,他可还记得这位陆氏的性子及为人,这妇人眼界狭小,无理取闹,不知怎的能生出宋清明这样的儿子来,不过总归还是要敬重几分。

  陆氏被接引着到了花厅。郡王府里蝉声正鸣叫得聒噪,宋清明非说这样才有夏日的味道,不让仆婢粘蝉下来。

  今日万里无云,烈日炙烤,虽说府里存着冰,到底在屋内还出了几分薄汗。

  “王爷,”陆氏一看见他就跪了下来,“还请您放我儿回家。”

  “怎么,”赵锡撑手坐在主位上,几分懒散,“给孤做七品带刀侍卫,还委屈他了不成?”

  “臣妇知晓王爷您是在报复我儿,可是当初人是我发卖的,与他无关啊,”陆氏倏然落下泪来,神情哀怨,“您知晓宁京城中现在如何说他么?说他吃了败仗被贬为庶人,不思进取转而又抱上梁郡王的大腿。佞臣二字,我国公府百世清流如何待担的起啊!”

  赵锡沉下眼来,被这屋外蝉声叫得烦闷。此事一听就是有人恶意散播,如今那人初回京,是谁做的不言而喻,然而陆氏却看不透。

  他沉声道:“此事父皇亲允,不可更改。宋老夫人还是请起,孤受不起你这一跪。”

  陆氏身子微抖,脸上一片恼羞之意,却还是不愿意起来。“真要论起债来,想必还是王爷欠我儿更多一些。”

  “老夫人此言何意?”赵锡拨弄着手上扳指,漫不经心,只想在宋清明回来之前快些将她请走,免得那傻子又两相为难。

  “当初,臣妇为何要发卖了府上的那个哑巴书童,”陆氏呼吸急促着,抬眼恨恨看向高位上的赵锡,“王爷不会不知道吧,乾元那个不成器的二弟曾经欺明儿年少,亵玩于他——当初是明儿救了您,带您回国公府,您却还联合外人让宋乾仁这畜牲迷晕带走他!”

  登时,赵锡拨弄扳指的手指一停。

  亵玩……赵锡的手轻轻颤抖着,呼吸骤然一紧,他不是不清楚这两字蕴含的一切。当年他已从暗卫口中知晓,如今再听一遍,却仍是那样的刺耳。

  赵锡当然不会忘记,那晚他堪堪赶到时,宋清明望向他绝望的眼神,他说的那一句“你当真没有心”,他曾嗤笑宋清明是小题大做,如今还言说着要护他周全。

  但早在五年前,就原是他自己将这柄利刃插入那傻子的心口。

  陆氏却没有放过赵锡的意思。

  “您还不知道吧,那晚乾元赶去的时候,我儿被吊在梁下,满身是伤……”

  “他将养了好些天,又有谁曾亲眼见过他经历了什么,夜夜做着噩梦……”

  “梁郡王爷,你所做的一切你都忘了吗,你如今日日与我儿同在一处,可曾真正在乎他的感想,明儿自是不如意,可对人全总是十分心意地付出,可容老妇说句大不敬的话——”

  陆氏还在讲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大清了。

  “母亲?”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唤醒赵锡此刻心神的岑寂。他倏然站起来,往外走去。

  “王爷,你去哪?”

  “好孩子,跟母亲回家。”陆氏赶忙起身来攥紧了宋清明的手,宋清明摇摇头退到一边。陆氏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孩子!”

  “母亲,你放心吧。儿子有自己的主意。”宋清明不动声色地掰开陆氏的手,“这件事父亲也是同意的。梁郡王如今也是朝堂上的风云人物,若能借他的势谋个一官半职,之后平步青云也容易。”

  “那你当人家侍卫算什么话!丢脸!”

  “区区白身,就算父亲是国公爷又如何,给王爷当侍卫怎么丢脸。外头乱,母亲不要偏听偏信。”

  ……

  宋清明说了一大篓子话,才将陆氏哄走,临走的时候,陆氏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仿佛宋清明身处龙潭虎穴。他揉了揉眉心,想起赵锡魂不守舍的模样。

  假山绿树,曲径通幽,午后阳光炙烈,宋清明沿着廊庑拖沓着步伐,打个哈欠是昏昏欲睡。一推开书房门,屋内放置着冰鉴,登时清凉之意扑面而来,倒叫他清醒不少。

  “王爷?”

  宋清明唤了声,瞧见赵锡如在盛峙村那日一般,神情怔怔地坐在桌边。赵锡听见声音抬起头,又是那样眸底深邃地凝视着他,仿佛要望进心坎里,一刀刀铭刻在肺腑中。

  “怎么了?”宋清明走到他身前半跪下,抬眼认真地望着。

  赵锡睫毛轻垂,摇了摇头。

  原来他如此对待,宋清明还愿意留下。只道他如今珍宝在手,却是浑然不觉。

  “我一直说你傻,今日我才明白,傻的是我。”

  “哦,王爷也有这种时候?”宋清明笑眯眯地看着他,嗓音几分温柔。

  “至宝直无价,相识已幸甚。”

  宋清明偏头想了想,轻声道:“朽质生萤火,只拟慕高辰。”

  赵锡低低笑了,刹那就如雪后初霁,朗月入怀。他垂下头,宋清明离他是那样的近。只稍近些,鼻尖相抵,他的食指就勾起宋清明的下巴,呼出的气息交融着。

  宋清明的杏眼里盛满了初夏的日光,浅褐色的瞳孔不安地躲闪着,他向来主动惯了,如今乍是这般,耳尖攀上些许红意。

  “在盛峙村那天晚上——”

  “嗯?”

  “你盯着我,是想这样么……”

  赵锡垂下眼,犹豫间,轻轻含咬住了宋清明的唇,就像避火图上所绘制的那样。

  唇上湿热的触感传来,轰然,宋清明呆愣的眼里只有赵锡放大的容颜与纤长的睫毛,并适才美人脸上那抹纯粹的笑意。

  直至大袖衫从椅子上滑落,他的掌捏着宋清明的后颈,他的手搂上宋清明精窄有力的腰,两人彼此半跪在桌底,衣袂相贴,发丝相缠,屋内冰块消融,呼吸渐重,两人毫无技巧地舔咬着彼此的唇瓣。

  “主子,外面的——”

  河清一踏进屋门,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蹿了出去,倏忽就飞不见了踪影。自家王爷不知为何跑到桌底下,如今缓缓支起身子来,发丝凌乱,唇瓣红润,连着袖衫半滑,露出半块精致的锁骨来。

  “主、主子?”

  “滚出去。”

  “诺,诺……”河清拔腿就跑,跑到院外摸着自己的项上人头,还感觉有些不大真切。

  刚刚那个飞出去的玩意儿,莫非是——宋三公子?

  看这阵势,原来宋三公子竟然如此大胆,不过也难怪,那位毕竟与旁人不一般,可是青天白日这就……

  河清胡思乱想着,撞上了海晏,抬起头见他一脸戏谑,这时也不计较了,忙拉着他说道:

  “我刚才啊——”

  此刻,赵锡还在屋内懊恼自己的一时冲动,只是那人的气息、那人的嗓音,那人那抹认真的眼神都交相在他心头翻腾着,叫他再也忍受不住,要将这一幕彻底留住。

  宋清明……赵锡一拳锤在桌上,又喜又恼。

  或许,他的心早已不知何时,就像风拂过春潭泛起一阵阵的涟漪,枯叶落下蹿起的受惊兔儿,当那阴暗里难得浮现出一抹亮光时——彻底乱了。

  这厢,宋清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床上床下四处乱蹿,手舞足蹈。

  作者有话说:

  甜吗,甜吗

第32章 王府里的茶话会

  半夜的时候,屋外传来一些细小的动静。

  床幔放下,赵锡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看见那人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掀开床幔,小心翼翼地拱上床来。

  赵锡冷哼一声抬脚,将他踢了下去。

  “哎哟。”那人摸了摸屁股爬起身来,下巴挨在床沿边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狗胆见长。”

  “你怎么知道是我?”宋清明装作几分诧异地看向他,心中却深知只有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月光拢下,照在赵锡身上,与雪白的里衣交相辉映,他的墨发随意垂下,几缕钻进里衣中,半掩着锁骨与胸膛。

  “左右不是第一次了。”赵锡淡淡道。

  前些年在国公府的时候,不也经常打晕他爬上床么?还以为他不知道。军营里那次胆子略怂,只敢在门外守了一夜,哼,如今白日尝了鲜,夜里总归还是要来偷点腥的。

  “再亲一次呗。”宋清明开始得寸进尺。

  “滚。”

  “亲都亲了,也不差这一次了。好王爷,好赵锡——”

  赵锡有些无语,人怎么能厚脸皮到这个地步。他重新躺下盖上被子,只留个后背给宋清明。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身上的被子被人轻轻地往下揪着,赵锡转过头,瞧见宋清明已经爬上了床,连衣带都没系好,只稍稍往里一瞥,就能瞧见两块健壮的胸肌和浅线勾勒着的腹部。

  他伸出手,十分贴心地替宋清明系上了衣带。

  “……”

  “乖,睡觉吧。”赵锡拍拍宋清明脑袋,眸中沾染了笑意。

  宋清明无法,只得又窸窸窣窣地扯来一角被子,在床上躺下。他手枕着头,眨也不眨地看着赵锡,赵锡又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睡觉。”

  宋清明抓着赵锡的手,最终还是满意地扬起了唇角。

  快天明的时候赵锡被热醒,宋清明弓着身子贴住他。赵锡低下头,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之后接连几天,府内下人都能感受到来自于王爷不动声色下的好心情,以及某侍卫的春风得意。

  然而这样的好事并没有持续太久。午后凉亭中,宋清明正手肘撑膝,懒散坐在赵锡脚下打盹的时候,有小厮过来递上拜帖。

  “镇北侯与怀化将军请见。”

  蒋充世与金岫?宋清明几乎立刻清醒过来,睡意全无。赵锡正下棋打谱,低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拉他起来。

  “地上太脏,你若热,就吩咐河清去冰窖给你取些做冰饮。”

  “他们来作什么!”

  他收拢棋子,面无表情。“无非是来试试深浅。”

  “那我是不是得摆出一副受王爷宠爱的男宠形象,耽于欢爱,又把嫉恨摆在明面上,臭骂他们一顿?”宋清明倚柱看向赵锡,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可。”

  不懂权谋算计,只把情绪摆在脸上,这种胸无城府的人最能减少别人的提防心。

  “行,那就让郡王府也热闹一番。”宋清明命人取纸笔来,不稍片刻写了几张请帖,叫小厮送出去。

  于是金岫跟着蒋充世到花厅的时候,赵锡正啜着凉茶,宋清明脚放椅面上,吊儿郎当地在赵锡身边坐着。

  “哼,我倒是谁,原来是您二位大驾光临,怎么,听闻李苟抢了我的功劳,如今领了个都尉的职,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个昔日的主子?”

  “区区七品侍卫,见到镇北侯还不行礼拜见。”金岫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厮竟真的活了下来,当年军中所传秦守医术神乎奇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

  宋清明冷笑一声,连一个眼神也吝给。、

  我家王爷也有从一品呢,怎么不见你行礼。”

  “好了。”蒋充世低低喝止,反朝宋清明拱了拱手,“宋三公子,虽说当日是你率三千骑兵冒进,反中混夷计策,但当日大军迷失大漠,间接致使先锋军全军覆没,我亦有责任。”

  “蒋充世!”宋清明甩腿从椅子上利落翻下,一步迈去一把攥住他衣领,“你还要不要点脸,婊子竖起了贞节牌坊,真当自己是大英雄了么?”

  “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他朝着蒋充世的脸一拳揍了过去。

  这件事他早想做很久了,蒋充世始料未及,一个趔趄被金岫堪堪扶住,金岫又冲了上来想教训宋清明一顿,两人扭打在一起。

  “宋清明!你找死。”他一脚横踢过来,宋清明险险避开,拳掌相接。

  “怎么了怎么了,还有人敢在郡王府闹事不成?”未见其人,大嗓门就传了过来,花有道飞一般地冲进门,先往金岫屁股上踹了一脚,“我道是谁,原来是新上任的怀化将军,好大的威风啊。”

  蒋充世接住金岫,脸上浮现怒气,“花大公子——”

  “……哎有道,你等等我。”宁步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瞧见这剑拔弩张的气势一怔。背后,秦守不紧不慢地进来。

  “哟,还挺热闹。”

  于是花有道护在宋清明身旁,宁步青和秦守站在厅前,蒋充世和金岫在椅旁满脸怒气地看着四人。无法无天了,当着皇亲贵族的面,殴打当朝命官,梁郡王就在那看笑话!

  “可以了。”赵锡独坐高位上,玩转着手上扳指不以为意地开口,终止了这场闹剧。让宋清明出出气是好的,太过了反招致他二人的报复心。

  “梁郡王!您便是如此御下么?”金岫大步向前。

  赵锡点了点头,“孤御下不严,让镇北侯和怀化将军受惊了。”

  蒋充世微微皱眉。一句受惊就将这闹剧轻飘飘带过,赵锡摆明护定了宋清明,当日可是他亲临军营将濒死的宋清明带走,如今这局面也在蒋充世意料之中。

  难不成,赵锡真要为了宋清明报复他二人?

  除一个宋清明容易,可如果带上梁郡王,如今圣人病重,太子监国,梁郡王就是太子手中预备的剑,太子又怎会允许有人将他的剑斩断。

  赵锡摆了摆手,让宋清明带着其他三人先退下。

  “孤对你们那档子破事没有兴趣,”赵锡对上蒋充世惊疑不定的目光,缓缓开口,“如今朝局纷乱,镇北侯若能转向太子,边关之事孤可既往不咎。”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手底下有证据了?蒋充世猜不透。

  赵锡嗤笑一声,“说一句实话,百官公卿又有哪一个手底是干干净净,只要不出卖大武的利益,左右不过一个用来拉拢国公府的外宠,孤还没有替他伸冤的意思。”

  这话可谓说得明明白白,唯恐蒋充世这等粗人听不懂。在赵锡眼里,像金岫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唯有宋清明那个傻子会被算计到险些丢了性命。

  “王爷的意思,本侯听明白了。”

  蒋充世半犹疑着,与赵锡又攀谈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些表忠心和试探之意。然而赵锡对于宋清明的意思好像是他们可以辱他,却不能伤他,所思所想更多还是关乎权势地位。看来这位王爷到底是个清醒的人。

  蒋充世和金岫离开了,赵锡在花厅坐了一会儿,就踱步往后院凉亭而去。

  这厢,宋清明四人正在开茶话会。

  “我当初就觉得蒋充世不是个好人。”宁步青愤愤说道,他老爹千牛卫大将军与蒋充世本来就有过节,当年如果不是蒋充世,那么带兵前去讨伐混夷,现下得胜班师的就是他爹了。

  “你们可知道,”花有道的眼里燃起八卦火花,“金岫,如今的怀化将军,据说他曾被人卖到军中做秀童!这样一看,当初指不定被多少将士骑在身上操哭过,思想变态还是有因可循的。”

  “咦惹。”花有道向来语出惊人,宁步青摸了摸身上鸡皮疙瘩,做秀童这种事,想想就屁眼子疼。

  宋清明唇角微抽,摇了摇头。

  “话说我的堂兄宁荣就要从地方上被调回了,”宁步青他们聊着聊着,说起近日京中大事来。宁荣可是著名的浪荡才子,当年自请离开宁京,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如今消息一出,那些个秦楼楚馆早已把事儿传得纷纷扬扬。

  “我倒记得你原先和他关系不错。”

  “那是,毕竟是我堂兄,以前还教过我诗文,不过学不进就是了。”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宁步青说他玩了快二十年,如今也该收心了,年前就拜了翰林院老先生为师,如今天天嚼八股,明年还要参加科考。

  “没想到啊没想到,”花有道拿扇柄点了点宁步青的脑袋,“当年京中纨绔三杰,到底只剩下本公子了。”

  “哎哎哎,”宋清明打断道,“我如今贬为庶人,可是又做回纨绔了啊。”

  “就是,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喝酒吃肉嘛。”宁步青笑嘻嘻,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宋清明一边啜着茶水一边听他二人闲聊,看见秦守闷声不响的样子,有些奇怪。“我的好大夫,今天吃哑药了?”

  秦守抬起头,愣了愣。“宋清明,你是真的要尚郡主么?”

  “郡主!?”

  “对哦,”宁步青一拍脑袋,“最近不是那个安和郡主上京了么,外面好些人在传,王郡公或许会把外甥女许配给国公的嫡次子,毕竟虽然郡主年纪大了些,但你这些年在军中也没考虑过婚事。你俩年岁相近,也不是不可能。”

  宋清明远远看见赵锡芝兰玉树般的身影走过来,连忙摇摇头,“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那安和郡主也是个小美人,给你不吃亏。再说最近京中流言纷纷,说你和梁郡王有分桃之癖——瞎说!你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花有道一扬扇子,脸上一副得意的神情。

  虽说他们是真没想到当初那个小书童就是今日的梁郡王,但宋清明什么人啊,看着胆大其实最怂,也就耍耍嘴皮子的功夫,估摸着无非是梁郡王当初落难借了书童的身份,宋清明拿这三十两银子捡来的美人在纨绔圈撑面子罢了。

  宁步青也点点头,“我还去查过,这消息好像就是从国公府出来的。我看你母亲动了娶郡主的心思,也有给你消流言的打算在里头。”

  “快别说了啊!”赵锡走近了,似笑非笑地站着,宋清明杯中的茶水都快急得撒出来了。“我已有心上人,如今传出议婚的消息来已经很损安和郡主的清白了,你们就别给我添乱了。”

  “什么,你有心上人?”花有道一口茶水喷出来,秦守见状轻勾了唇角。“哪家姑娘,你瞒了我们这么久,不会是勾栏里的姑娘不好意思说吧?”

  赵锡脸微微一黑。他走上前来,立在宋清明身边。

  “尚郡主这事,应该轮不到你头上。”

  “为何?”宋清明下意识问道,随后醒悟过来。

  安和是晋王的妹妹,太子又怎么会允许晋王和国公府连上线,威胁他的地位。

  母亲私自把这种风声放出来,等父亲回过神,又得替她收拾残局。

  宁步青看了看两人一站一坐着倒是养眼的很,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开口道:“安和郡主上京来,似乎还带了不少晋王的人。”

  几人脸色微变。

  “你怎么知道的?”花有道收敛起笑容,难得的正经。

  “他们来拜访我爹了啊。”宁步青挠挠头嘟囔着,“还能咋知道,正好看见了呗,还翻我爹药渣了...真奇怪。”

  “喂,”花有道拿手肘顶了顶宁步青,“告诉你爹啊,犯傻的事情别做。”

  宁步青抬了抬眉,“哼,我爹又不是我,精明着呢。”

  宋清明嗤笑道:“你还知道你自己不精明。”

  几人又默契地绕过这个话题,说说笑笑着京中趣事,一直到暮色四合,花有道他们才起身告辞。宋清明收拾了桌上茶盏,便伺候赵锡用晚膳去。

  做郡王府的小侍卫,可忙着呢。

第33章 身为棋子的赵锡

  几日之后,宫中赵德的病情又严重起来,几位皇子皇妃轮流侍疾。

  “说起来,我以前去宫中都是参加个什么宴会狩猎的,像这样还是头一次。”

  “父皇也是头一次宣我侍疾。”

  屏风内,赵锡非常自然张开双手,宋清明忙上忙下,替他穿履,系了圆领袍衫的衣带,又抬手带上纱帽,末了,两手还捂着赵锡的太阳穴,贴近了往那微抿着的薄唇上啄一口。

  赵锡瞥下眼,宋清明的里衣总穿不好,半耷微开着,露出精壮的胸膛。

  “真放肆。”

  “被您给惯的呢。”

  宋清明松开手,非常好心情地眯了眼,赵锡伸手按在他胸膛上,微微推开,大步往外走去。

  “赶紧穿戴完,免得误了入宫的时辰。”

  “好嘞。”宋清明望着赵锡离开的背影,愈发觉得比起作将军,自己好像还是在佞臣这方面更有天赋一点。

  梁郡王入宫侍疾,带个侍卫不过顺手的事。郡王府的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道上,宋清明靠在垫背上无聊地掀起帘子看,街头人来人往,倒也没集市那么热闹,他瞧见宁步青牵着马一闪而过的身影。

  “步青?”

  果然是宁步青,他扭过头朝宋清明扬起马鞭打招呼,马车停了下来。

  “你这是要和梁郡王进宫啊?——这是我堂兄宁荣,今日刚回京,说是要骑着马四处转转先,我们的马车还在后头呢。”

  “哦?”宋清明抬起眼,对上晨曦下骑在马上那人的身影,三十多岁的样子,传言中的浪荡才子,一双桃花眼含情目,果真风流模样,还以为日日眠花宿柳是个被酒色掏空的主,如今瞧着倒是身形高大,倒不输军中男儿。

  宁荣望去,与掀起帘头的宋清明堪堪打了个照面。

  “还不走么?”赵锡清冽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车夫忙不迭地赶起了马,宋清明放下车帘,坐了回来。

  如今正是七月,宁京又是冬冷夏热的,宋清明在马车中又是撸起袖子,又是提起裤腿,也不知晓赵锡是如何能耐得住这热,一点汗都没出。只是到了宫门,宋清明又得再收拾一番行头。

  他二人一路随着小宦官往里走,一直到赵德的寝宫,宋清明也只能候在外头。

  “陛下,梁郡王爷到了。”

  赵锡进去,打起珠帘,转过屏风,看到躺在龙塌上形容枯槁的赵德,纵使他,也不禁微微一怔。

  “父皇……”

  赵德听到声响,缓缓睁开了浑浊的眼。他开始急促呼吸着,喉间像是憋着一口浓痰,呼吸间嗬嗬地响。他就被人扶了起来,坐在床头,开始狠命地咳嗽起来,直到吐出那一口血痰。

  “父皇,”赵锡在床头跪了下来为他顺气,伸手接过王大监递来的汤药,那泪水就这样挤出来,在眼眶中打转。“您会好起来的父皇,儿臣,儿臣喂您吃药。”

  “……好。”

  赵德一口一口喝下赵锡汤勺中盛着的药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长开了的儿子,他的这个儿子,模样生得像极了当初阴家的小女儿,那个被他纳进宫的女人,只有三分气质像他,一样的寡情与冷厉。

  喝到最后,赵德有了些力气,颤着手接过剩余的汤药一饮而尽。

  “好孩子,陪父皇说说话吧。”

  “诺。”赵锡垂下眼帘,替赵德掖了掖被角。

  “你上月刚过完生辰礼,只恐怕,朕是不能见你及冠的那日了。”

  “父皇休说这话,小十四上次还说要让您看着他的孩子承欢膝下呢。”赵锡面上微怔。

  赵德想起小十四的童言,枯黄的面上带了笑意,“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呢。”

  “所以您日子还长着……”

  赵德摇摇头。“朕的身体朕知道,如今唯一担心着的只有那几个蠢蠢欲动的藩王。如今朕将要走,反叫他们激起野心啊。”

  赵锡垂下眼。先帝与父皇这几十年,也算励精图治,开创安宁盛世了。

  在赵德以先,大武朝一直在休养生息,甚至被迫与混夷屡次议和,而到如今,百姓赋税一降再降,国库里仍堆满了粮食,只是大武虽然有了抵御外侮之力,却也把镇守各地的藩王养得兵强马壮。

  这一点,赵德在几年前就已经意识到了,当他开始着手削藩,各地藩王反对之势甚大,拖拉至今,赵德病重,削藩之策仍未见得成效。

  赵锡开口道:“朝廷有魏国公等人在,料他们只有贼心,没有贼胆。”

  “朕看如今,康王晋王与吴王倒是走得密切…难保他们不会联合起来。”赵德皱着眉头开始咳嗽起来,“朕……不放心啊。”

  赵锡忙给他顺气,垂眸道:“听闻吴王庶子进京,如今吴王最看重的便是此人,可以将他扣在宫中,直到太子根基稳固。”

  “锡儿,忘了康王世子是怎么死的?”

  赵锡一愣,两年前,康王世子来京,陪侍太子左右,却被太子随手从高空丢下的金缶意外砸死,虽然这件事最终以赵德赐下财物封地的结局而落下帷幕,但从此康王就记恨上太子赵瑾。

  如今,吴王决计不会让类似的事情再度上演,扣人这种事,他们一定是提防在心。

  “那么父皇再对康王下一道削藩旨意,康王近年愈发猖狂,抓住他的把柄,他莫敢不从。”

  赵德忙挥了挥手,“适得其反,适得其反。”

  赵锡的心咯噔一声,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如今晋王的妹妹安和郡主进京,虽同为皇族但血脉相疏,如果太子能迎娶佳人,势必破了三方联合之势。”

  “是个主意。”赵德的眉头又深深拧了起来,“可是,朕还是想再妥帖些啊。”

  于是赵锡往后退了几步,俯身跪拜。“儿臣愿为父皇效劳。”

  “锡儿,你今年也十八了。”

  “是。”

  “寻常皇子,束发时赐封,及冠时前往封地,咳咳……你的封地,是在梁郡吧。”

  “确实如此,父皇。”

  “正横亘在宁京与康王封地之间呢。”赵德喃喃道,“若他们真有造反之心,势必是要经过你封地的。”

  赵锡的汗沿着额头滴了下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连着心一下刺痛,拳头攥紧。

  果然,他的父皇,存的是这个心思吗。

  而他,退无可退,万劫不复。

  “锡儿十八岁了是吗……也该前往封地的,早两年……咳咳,也没什么……”赵德看着似乎有些疲乏,浑浊的眼中瞧不出神情。

  “父皇,”赵锡再度跪拜,以额触地,呼吸间姿态极低。“可是锡儿也是您的孩子。”

  “赵锡!”赵德帝忽然开始急喘起来,一旁小宦官忙帮他顺气拍背,一番折腾后,他嗬嗬着嗓子,哑声道,“别忘了……被流放的阴家族人。”

  “父皇。”赵锡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您——”

  “……朕乏了。”

  小宦官上前,抽掉了圣人背后的垫背,扶着他躺下。寂静的寝殿里,只剩下赵德艰难的呼吸声,冰鉴远远摆着,四围却阴凉无比。

  赵锡在原地笔直跪了许久,直到王大监挥挥手,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示意赵锡小声出去。赵锡就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转身往后走去。

  宋清明躲在树荫下乘凉,看见他的时候,脸色冷得吓人。

  “怎么了……”

  赵锡对上他眼,冷意好像融化了些。

  “说话呀。”宋清明凑过去。

  “我们,回家吧。”

  宋清明微怔,点了点头。

  宋清明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小宦官又领着他们一路出去。宋清明与赵锡并肩而行时,有一瞬间借着大袖的掩盖,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袖下,五指相扣。

  一切,还有我。

  赵锡静静坐在书房里。

  太子赵瑾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的脸庞隐没在昏暗中,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迎接,甚至没有抬起脸看他一眼。

  “六弟。”赵瑾轻轻叹一口气。

  “皇兄。”

  “父皇也有自己的算计。多王起兵共同造反是最坏的打算,但它不一定会发生。”

  “各地藩王异动,何曾逃过父皇与皇兄的眼线,父皇既如此说,便已经有八成可能在其中了。”赵锡缓缓抬起头,淡漠看着。

  天子心中的圣策显露无疑,假若藩王共同举事,是要让他拿命挡在梁郡,借他的封地他的力量,磨掉康王大军的锐气,耗损他们的将士,好让朝廷的人马有时间镇压势力最盛的晋吴二王。

  除非他死,便不能让康王有突破梁郡,直达宁京的机会。

  “为兄曾经答应过你,纵使朝堂纷争,人心诡谲,我也待你如同同胞亲弟,信你用你,为我左膀右臂。”

  赵锡不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

  “只是这次,哥哥对不住你。”赵瑾走前去,握住了赵锡的手,“本宫首先是太子,其次才是你的哥哥,若藩王举事,本宫所能信任的,唯有你。”

  宋清明背倚门外,垂下眼睫。赵锡看似最冷漠无情,骨子里却最是重情。只需赵瑾如此说一句,他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更何况身为皇室子弟,国家兴衰本就重于个人生死。

  然而,宋清明想,此一去便是往鬼门关,他也要陪赵锡走这一遭。

  他抱胸迈步走了,屋里二人仍在交谈。

  “宋清明此人可堪一用,你带上他……”

  “不,”赵锡垂着头一动不动,昏暗里,吐出声来,“刀山剑树,我一人去便罢。”

第34章 寿宴上明争暗斗

  之后一段时间,一直到赵德的寿诞那日,宁京城中都安宁有序,只是这片祥和底下是如何的风云诡谲,就不为人知了。

  宋清明日日往周冲冠府上跑,偶尔国公也会在那里。郡王府里,信鸽带来的消息像雪花一样落在郡王的案头上,有些是关于宋清明在边关的谋划,更多则是各大藩王的动静。

  例如,吴王庶子疑似在马场上对太子的马做了手脚,令太子的马受惊;随安和郡主上京的晋王的人手渗入京城各大酒楼茶馆,与朝中几位将军之间往来甚密;康王近日和南淮王、河东王之间有书信往来,太子的人查出他在封地上私铸银钱……

  就连匣谷关、宵关那边,混夷的大军似乎也不安稳,只是他们元气受损,尚在养精蓄锐。

  “当初蒋充世趁夜围攻混夷右贤王部队,得胜班师。如今看来,混夷之中派系林立,不乏与右贤王相敌对的人,他应该是和混夷中的某个高位者达成了交易。”周府内,周冲冠把玩着手中核桃,面色平静。

  “怕只怕,”国公爷拿起记录混夷大军蛛丝马迹的信纸,“这个交易只进行到一半。”

  宋清明皱眉,心情愈发烦躁,他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这消息还得让太子那边知道,早做准备。”

  “太子必须要知道。”周冲冠抬头看向他,眼神中多了几丝冷峻,“大武百姓安康几十年,不能在如今毁于一旦。”

  可以预料,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先前几任帝王汲汲而营多年才等来的盛世会在霎那倾覆,到那时内忧外患,战火连天,不要说如今的夜不闭户,怕百姓只能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宋清明打马回郡王府。

  如今赵锡不知还能在京城留多久,命他前往封地的诏书随时都会下达。宋清明是一定要守着他的,赵锡通晓权谋,可对于打仗却一窍不通,真是为难的紧。

  “回来了?”赵锡还在伏案处理相应事宜,头也没抬。

  宋清明在他脚边坐下,说起周冲冠交代的事情,赵锡先是听着,而后低下头来看他,面色渐渐严峻起来。

  “太子现在尚在侍疾,待他晚些寿宴上,我借机与他陈明此事。”

  “你也别太累了。”

  宋清明支起身子来,揪着赵锡的衣领拉下,与他交换了个吻,正要松口,赵锡的手扶住他的后颈,低头吻入更深处。

  “唔……”

  冰鉴里,冰块散发着薄薄冷气。一屋之中,半室清凉,半室荒唐。

  到晚间他们更衣要往宫中而去,两人的面上都沾着薄红,忍耐情动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到底这些天他们还是停留在初级阶段。

  只是一身端庄的亲王服下,赵锡的肩胛骨处,胸膛上都绽放着点点红梅,锁骨处那几口牙印,背后白皙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某人深深的指印。

  更别说每次被压在身下的宋清明,他的一身腱子肌很是讨这位郡王的欢心,那双纤长白净的手骨节分明,十指指腹几乎摩挲揉弄过他的全身。

  “赵锡——”

  宋清明每次被忍耐折磨地青筋毕露,完事还得自己纾解,心中早已不知将这人面兽心的臭骂过多少次,也猜不透这厮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不过宋清明从第一次时浑身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回想记忆中昔日的噩梦,到后来越来越习惯于赵锡的抚弄,曾经的阴影与恐惧,似乎都离他越来越远。

  马车里,宋清明睁开眼,对上赵锡闭眼宁神的清贵姿态,微微勾起唇角。

  宫门口他们下马车的时候,遇到了那位吴王庶子——赵丘生。

  “瞧梁郡王日日将这宋三公子带在身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国公的嫡子作了王爷外宠呢?”赵丘生几分嘲讽笑意。

  可不就是么,宋清明听得倒是一点不气,径自路过他就跟着赵锡往里走了。

  “哥哥!”不远处一声清脆的女声,他几乎立即扭过头来,对上宋清韵挥舞着手,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清韵。”宋清明也笑了。

  他在边塞的那几年,小妮子就嫁给了宗正家的小儿子卫子奇为嫡妻,回来之后他们只在国公府见过一面,那回急,也没好好打上招呼。

  宋清韵就要提裙子跑上来,一旁一个英气勃发的男子伸手捏住了她后颈。“急什么,你哥又不会跑,这么大声,是个聋子都能听到。”

  宋清韵扭头一个眼刀,“哼,卫子奇松开你的猪蹄子!”

  “你让本公子松手我就松手,那多没面子。”卫子奇往后一拉,宋清韵就被拢在他怀里,他也不顾周围闺秀诧异的目光,一手搭着她肩膀就慢悠悠往前走。“大舅哥,晚好啊。”

  果然,宋清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能治住自家妹妹这风风火火性子的,也就只有这个混世小魔王了,父亲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宋清明。”他作揖道。

  “卫子奇。”

  “你就是宋清明?”前面有人闻声扭过头来,好奇看道。

  宋清明抬起头,瞧见那人蓄着胡子三十多岁的样子,大抵以前在京中见过有些眼熟,认不出相貌。

  “这不是钱庭么。”花有道和宁步青正一齐过来,身旁走着宁荣,见到宋清明给他介绍道,“你还是汉中郎的时候,这位钱将军在桐关,战功传到宁京也是和你齐名的英雄人物,你俩年岁相近,经常拿来作比较,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

  “在下正是钱庭,以前在桐关的时候多有听闻阁下的事迹,现下真是耳闻不如一见了。”钱庭笑笑,状似无意地打断了花有道。

  竟还是个粗中有细的性子。宋清明笑道:“巧了,我虽没与你并肩作战过,对这名字也熟悉得很,也别阁下阁下地叫了,大家都是战场回来的,哪顾及这么多礼节。”

  “说不定我这大舅哥以后还有和你同战的机会呢。”卫子奇揉着宋清韵的头,一手搭在宋清明肩上,凑过头和他说,“说起来你们一个是我大舅哥,一个是我表哥。”

  宁步青他们感慨道:“居然还有这层关系在。”

  “发钗,发钗!”清韵一边气鼓鼓地拍掉卫子奇的手。

  钱庭见状笑着说:“如果可以, 我还是很希望有这样的机会的。”

  “一定,一定!”

  正说着,安和郡主走了过来,来谢当日赵锡与宋清明在天花村中的恩情。

  “不知秦公子近日可安好?”

  “他啊,”花有道歪头过来挤眉弄眼,“他好着呢。”

  不知觉间,宋清明身边就围了一群人,众人有说有笑的,赵锡风轻云淡地走在旁边,微微扬起了唇角。

  宋清明说着漂亮话,扭头看见宁步青身旁的宁荣一愣,说起来地方官在地方上有功绩,回来做了三品御史大夫不是难事,不过现下不是述职时期,他总觉得宁荣回京的时间太过巧合。

  “这就是步青的堂兄了。”

  “对啊,上次荣哥回京,你们恰巧遇到过。”宁步青替宁荣一一介绍众人。“他的词作的可好了。”

  “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被冷落已久的吴王庶子赵丘生从他们中间挤过,冷冷道,“好狗不挡道!”

  “说谁呢?”花有道的脾气一上来,抡起拳头,忙被宁步青拦下。

  “不就仗着自己有个爹,就连他爹还和梁郡王平起平坐呢。”

  “我们走我们的,甭理他。”

  ……

  寿宴上,众人一一落座,就连圣人也不知服用了什么药物,一改那日病床上枯败气色,瞧着精神倒愈发好。只是赵锡知道,他既已在筹谋身后事,必然已经时日无多。

  歌舞升平,众人献礼还如往年那般,除去太子手抄经书被圣人称赞有孝心,偶有几个惊艳的便就过去了,皇后说了些什么,闺秀们就轮流登台展现才艺。

  蒋充世他们也在,不过宋清明吝于给他们一个眼神。卫子奇和宋清韵远远隔着还在眼神争锋,宁氏兄弟不知低声说着什么,钱庭和几个熟悉的武将坐一块,那几人遥端酒杯倒向宋清明敬了几次酒,安和郡主那边自然是围满了各家的夫人,抢手的很。

  太子赵瑾坐在太子妃身边,目光频频望向安和,若能与晋王联姻,确实省却许多麻烦。

  如果没有意外,等到安和献艺过后,父皇就会颁下赐婚旨意。

  宫人上来斟酒,临到安和身边,不慎将酒杯倒翻在襦裙上。

  “怎么回事?”

  宋清明扬起酒杯来仰首饮着,目光却一直在安和那里,赵锡早说今日寿宴上会多生事端,教他盯紧郡主,宋清明向太子那边看去,赵瑾的眉头紧紧蹙起,想必这件事也不在他意料之中。

  安和起身,随宫人去偏殿。

  “我去更衣。”宋清明放下酒杯看了眼赵锡,赵锡点了点头,他往外走去。

  哥?宋清韵抬起头恰巧看见宋清明往外走,和身边密友打了声招呼,跟着去了。

  不远处的宁荣扭过头,与太子的眼神似乎不经意交错间,也站起身来。

  暗流涌动,赵锡默默注视着场上的一切,发现有一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35章 就我也会被暗杀

  宋清明绕了点路甩掉身后的尾巴,快步往偏殿而去,然而偏殿外却守着几个陌生的侍卫,里头的烛火明灭着,凭白让人心生不安。宋清明环顾四围见无其他人埋伏,从树后闪身出来,一个飞旋腿,掌刀打在其中一人的后脑勺上,另外几人正要拔刀呼喊,被他干净利落地放倒。

  他靠近,里头传来安和郡主的呼声。

  “来人啊!你不要过来!救命啊!”

  砰一声,宋清明一脚踢开偏殿被锁上的门,反手推倒屏风,就看见吴王庶子赵丘生半压在床上,一手正抓着安和双手。

  宋清明对上安和被吓得惨白的脸,眸光微微一沉。

  “赵丘生,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脚踹开赵丘生,用了九分狠劲,当即赵丘生一声惨叫倒在屏风上,手捂肚子就失去了意识。

  不是吧,这么虚。宋清明嘴角一抽。

  “没事吧,”宋清明俯身替她解开缚手的腰带,察觉到安和的身子还在发抖,外头传来脚步声,他忙将薄衾盖在她身上。

  “哥!”宋清韵如黄蝴蝶飞了进来,瞧见这一幕愣住。

  “先带安和郡主离开这里,‘抓奸’的人应该快到了。”宁荣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宫人,眼神对上宋清明。

  宋清明看了他一眼,走到赵丘生身旁蹲下。“清韵,带郡主去旁的偏殿换衣裙,一会儿若有人问起便说郡主迷了路,你恰巧遇上,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那哥你呢?”

  “哥和这位宁大才子把来人给拖住。”

  宁荣踏进门,把拖着的人扔了进来,完了还嫌弃地用汗巾擦了擦手,宋清明认出这正是之前弄污安和衣裙的宫人,此刻嘴里塞着布团,有口难言。

  宋清韵带着郡主急急翻了后窗走了,宋清明抬眼看了宁荣一眼,勾起唇角。“太子的人?”

  “不管如何,你身为梁郡王的侍卫,自然也是半个太子的人。”宁荣抱胸倚着门,微阖着桃花眼,姿态从容,“搞快点。”

  “凭什么我出力,你就看着。”宋清明一脸嫌弃地扒下赵丘生的裤子,又拖着宫女到床上,解开衣裙缚了手,那宫女全程惊恐地瞪着宋清明,呜咽叫唤着。“真聒噪,老子对女人又没兴趣。”

  “噗嗤,”宁荣几分玩味地瞧着,而后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来了。”

  他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喂!”

  宋清明正想往外走,撞见了几位世家夫人,宋清明一愣,她们也一愣,没想到会是这番光景,宋清明一边暗骂着宁荣,一边与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婆娘周旋。

  “这真不关我的事。”

  “我路过,路过,听见动静闯进来的,一看吴王庶子在此行不轨之事,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好伐啦。”

  “这宫女我进来时候就这样了,是赵丘生那家伙干的啊。”

  “对呀对呀,我也不知道这宫女为什么一直瞪着我,可能是口不能言,心中感恩我挽救了她的清白吧。”

  宫宴上的人听到消息,都过来了,宋清明仍就如此解释着,有人想要去扯开宫女口中的布团一问究竟,太子的人已经赶到,把那宫女,连同昏迷着还露着那玩意儿的赵丘生带走,随后,宋清韵陪着安和郡主姗姗来迟……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吃到了一个怎样的瓜。好像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又不是如此。

  太子找人泼醒赵丘生。

  “你竟在寿宴上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必要给父皇一个交代。”

  赵丘生醒过神来,得知“事实”,气地捶床。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借安和郡主使父王与晋王搭上关系,安和又是如此的美人……

  然而,一切都被宋清明那厮毁了,他竟然扒了自己的裤子,如此羞辱!

  “传我命令,不计任何代价,今晚我就要取宋清明的性命!”

  然而他使的这一切在太子等人的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也感谢于赵丘生的愚蠢,导致今晚几方势力精心安排的“余兴节目”失去上演的机会,一场寿宴,终归粉饰太平。

  寝殿里,赵德的身子迅速倾败了下去,蜡一般的脸色,甚至连手背上都爬起了老年斑,他在榻上艰难地呼吸着。

  “父皇……”赵瑾落下泪来,“也请您为儿臣,再多撑些时日吧。儿臣舍不得您啊。”

  “为父……亦是。”

  榻前摆着几份诏书,最上面的一份,写着赵德为赵瑾留下的顾命大臣。皇后轻柔地抚摸着赵德的鬓角,眼神哀伤。

  “三千粉黛,唯有你……是朕的妻,”赵德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后,满眼眷恋,“朕的皇子…虽多,但,只有你是为父的,儿子……为父已经为你……铺好了,路,放心,放心去吧……”

  “父皇!”赵瑾的拳头愤怒地捶向地面,若不是自己羽翼未丰,何至于父皇在病床前多番谋划,如今服下此药,最多不过七日性命,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皇啊。“儿臣已经得到消息,河东王近日必反无疑。父皇,您请放心,儿臣必让这些窃国者得到应有的报应。”

  这是藩王们将试探放在明面上的第一步,他一定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处理地干脆利落,才能震慑住他们的狼子野心。

  赵德欣慰地看着他,这就是大武的太子,未来的帝王。

  “儿臣今日在此立誓,必定誓死守住我大武每一寸山河,诛尽宵小,驱逐混夷,攘外安内,让父皇手中的大武盛世,在儿臣手中延续!”

  “好啊……”

  赵德竭力露出笑容来,终是沉沉睡去。他还会如此昏睡七日,直等到,那一日。

  王大监悄悄地走上前来,在赵瑾耳边耳语。“梁郡王有事禀报。”

  赵锡让宋清明先回去,不必等他,他去见太子,说明边塞之事。宋清明就把马车留给赵锡,自己打马回去。

  寂静的夜路上,唯有马蹄得得的响声,宋清明牵着缰绳,感到四围过于地安静了。

  他默默握住身后的刀柄闭上眼,一阵微风吹来,道两旁的房顶上,传来瓦片被踩过的细小声音。

  “出来!”他低声喝道。

  轰然,几个行动有速的暗卫从树间瓦上飞下,宋清明今日一身玄色曳撒,长筒高靴踩在马镫上,长刀一横,抵住来人攻势。双脚一蹬,便踩在马鞍上,同三四人过招。

  刀光剑影间,他微倾下腰,躲避刺来的剑刃,倏地一声,冷箭飞来,宋清明偏过身子,箭矢就划过他的手腕。

  “赵丘生的走狗?”他挥刀冷笑间,抓起弩弓飞身到树上,旋身间射出弩箭,曳撒的褶子如暗夜中的花般展开,宋清明轻巧落到屋顶上,身姿挺拔,眉目间流露出不屑。“也就这样了。”

  不远处,藏匿着放冷箭的人影猛然倒下。

  街道上的那几人看向宋清明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丝忌惮,宋清明却也在暗暗衡量敌我双方的实力。握着刀柄的右手,血从手腕流出,顺着刀刃蜿蜒而下滴在瓦片上,这势必影响了他控刀的力度与精确度。

  或许,只得以伤换命了。

  宋清明脚尖轻点,飞过屋舍间且战且退,按照金吾卫巡逻的路线而去,弩箭咻咻射出,间连倒下几道身影,但那些人似乎发布了救援的信号,追赶他的暗卫只增不减,到最后宋清明不得不扔掉空了的弩弓,手持唐刀与他们近身搏斗。

  一招斜劈下去,带刀格挡,宋清明手腕上的伤口洒出一圈血来,百十来招间,宋清明又砍倒几人,然而还剩五六个暗卫,他咬牙,双手握刀径自斩下。

  噗嗤,面前人被斩倒在地,宋清明的背上也被砍了一刀。远处传来盔甲碰撞的声音,他抬脚踢开侧方来人,一个扎刀破开包围圈,踉跄蹿去间大吼一声。

  “大哥!”

  赵锡出宫门接到消息的时候,弃了马车,扬马便直奔郡王府而去。

  “宋清明!”赵锡猛然推开门,秦守正在给他上药。

  “生龙活虎着呢。”秦守本来在被窝里睡得香甜,结果被宋清书大掌拍门的声音震醒,全城这么多大夫,偏偏每次宋清明出点事都找他,如今正犯着起床气,下手一重,疼得宋清明呲牙咧嘴。

  “轻点,轻点。”

  “原本除了背上一刀也都是些轻伤,”秦守低声嘟囔着,下手毫不留情,“在医馆止了血,非得要他大哥给扛回这来,说什么某人会担心,一股子酸臭味。”

  “我没事呢,”宋清明龇牙咧嘴地看向赵锡,露出个痛苦的笑容。“杀了他们十几个,赚了。”

  “还好今晚是我当值。”宋清书沉沉望着宋清明,“我也不是没有嘱托过你,凡事收敛些,平白招人怨恨。你总是这番锋芒毕露的样子,哪天丢了性命是你自己的事。”

  宋清书又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宋清明一番,等秦守包扎完,两人就离开了。赵锡一直站在进来的地方,没有挪过步子。

  宋清明站起身来,如今身上仅一条里裤,精壮的身子上,大多是陈年的伤疤,如今又添了几道带血的。说起来也尴尬,宋清书之前干脆利落地扒了宋清明衣裳检查伤势,结果先看到的还是那些个暧昧的红痕。

  “怎么了啊,”他上前,身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草药气。“这不是没事……”

  “什么叫有事?”赵锡怒极反笑,“死了才叫有事?”

  “这又不能怪我。”宋清明低下头去低声嘟囔。谁知道一脚踢晕了赵丘生,扒了他裤子会让他丧心病狂到在京城公然行凶。

  赵锡的无名火气从腹部腾起,猝然星火燎原,他忍耐着正要发作,外头传来通报。“郑姨娘送了一碗燕窝过来。”

  赵锡走了出去。没过多久,那碗燕窝就到了宋清明的手里。

  “梁郡王呢?”

  “主子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宋清明点了点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燕窝,心中寻思着,还是等下带个搓衣板去给他赔罪吧。

  很快,那碗燕窝就见了底。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冻结

第37章 那一室瘀旎荒唐

  吃饱喝足,宋清简单擦洗了一下身子,准备去找赵锡承认错误,在服箱中挑挑拣拣——他怎么记得之前定制了几套轻薄的丝制长袍,那几天天热,赵锡还请了十个绣娘连夜赶工绣制。

  宋清明寻了好些时候,才在箱底寻见,换上一瞧,果真轻薄,系上衣带,他倚在服箱旁只觉得身子燥热,顺手拿过茶几上的茶壶摇了摇,还余些凉茶,他一口饮下得急了些,有些就洒落出来,沾湿长袍。

  然而还是燥热的紧。

  屋内的熏香悄然燃着,浮动着清甜的香意。

  宋清明的意识渐渐有些昏沉,脑中胡乱思想着下午与赵锡相吻的画面,唇间勾连着细长透明的银丝,赵锡昳丽的容貌好像近在咫尺,男子交合之道他也不是不清楚,花有道还曾和他说那处神仙洞胜过女子销魂窟,他忽然也好想,想……

  饱暖思淫欲,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揉着眉心,恍然只觉得身下支起地难受,朦胧间他轻吟出声,“赵锡——”

  赵锡站在门前听见动静,微微一愣。

  他推开门,登时腹部如有火团燃起,只见服箱旁斜趴着那人衣衫不整,低低苦恨地唤着自己的名字。赵锡微微垂下眼,心中说不出的悸动。

  宋清明迷糊间听到推门的声音回过头,瞧见臆想中的人此刻正清清冷冷地站在身后俯视着他,眸光淡淡,辨不出此间神情。

  “是不是因为……你还是没有办法对男子做那种事情,所以这些天……”宋清明喃喃道。

  “哪种事情?”赵锡盯着他,许久,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来。他将亲王外服挂在木施上,眼神落在宋清明崩开的伤口上。“傻子。”

  宋清明一怔,就被俯下身的赵锡从后拢住,他好像刚洗过冷水澡,体肤上散发着冷意,正是宋清明此刻浑身滚烫迫切需求的。

  “别动。”

  下一刻,那只冰冷白皙的手握住上下,宋清明的呼吸在霎那僵住,他咬着牙忍耐不出声,然而喘息重了起来,连着紧绷的身子在赵锡怀里微微发颤,腹肌浅浅起伏着。

  “赵锡——”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不成调,“给我。”

  长夜漫漫,烛火明晃间,夜色寂静,只有帘帐深处。

  迷瞪着,宋清明瘫在赵锡怀里,仰着头怔怔望向他,看见那人魇足地舔着嘴唇,摸了摸他头。

  “宋大侍卫,伺候得不错。”

  据说第二日来伺候的仆婢个个都是红着脸收拾完屋子出去。宋清明破天荒地没有晨练,直到晌午才起来。倒是赵锡,一身长衫墨发轻扬,唇红齿白,经此一夜容貌愈发昳丽。

  “所以有问题的是熏香和燕窝,两者合在一起才会有催情的效用。”凉亭里,宋清明一敲掌心,明白过来。那天郑姨娘请他转交熏香给赵锡,宋清明随手就放自个儿屋里点着用了,倒也没想到这一层。

  赵锡想起昨晚郑姨娘一直在他书房门前徘徊,原来是等着催情效用发作的机会,只可惜,药下错了人。

  “海晏,去发卖了。”

  “主子,”海晏有一丝为难,“可这是太子送来的人。”

  “留着吧,”宋清明非常大度道,“她那应该还有不少好药,留在府里,改明儿我需要了还可以找她借借。”

  赵锡撑着头,无语地看向他。昨晚求着自己要了好几次,晌午起来不知是谁说腰疼。

  正巧门房来通报,说是秦守来换药了。

  宋清明想起衣衫肿胀的两点和身子上的斑驳红印,转过身无脸见人,这要是让秦守看到,还不得嘲笑一整年,再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年轻人,要节制啊。”

  “你就和他说,府医已经处理过了,无需麻烦他了。”宋清明连忙挥挥手,捂着屁股往里走去。

  赵锡看着宋清明的背影,默默沉下了眼。

  还有一件事,他还需要去处理。

  几日之后,宁京各处都在言说吴王庶子在寿宴上情难自禁,玷污宫女的荒唐行为。据说是吴王一封书信把他的好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又勒令他即刻回封地。没过多久,赵丘生就灰溜溜地离开了宁京。

  只是听闻他在路上出了意外,遇上泥石流,等发现的时候,半截身子压在巨石下,虽被救回了一条命,却也从此不良于行,成了残废。这都是后事了。

  彼时宋清明听到消息的时候,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家正坐座上云淡风轻的王爷。

  真是白切黑的主啊。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关注wb。

第38章 去温泉山庄泡澡

  圣人终究还是下旨,赐安和郡主与太子为良娣,并以平妻之礼相待,婚期就定在冬日。

  晋王向来摇摆不定,太子无非是想借一纸婚书拉拢于他,然而其他藩王势力也心存不甘,很快,京中谣言纷起,言说安和郡主克死双亲,若嫁与太子,势必冲撞龙运。

  除此之外,京中各大小事似乎都成了太子与藩王们博弈的局,赵锡也关上郡王府大门明哲保身,暗地里却又参与着太子的谋划。钱庭和卫子奇原本在寿宴时约了宋清明改日喝酒,但钱庭不知为何日日被宣进东宫,忙的是脚不沾地,他二人无法,只好暂时歇了打算。

  “若我能像进室一般就好了。”进室是钱庭的字。宋清明那天如此对赵锡感慨道,“不知我能否有再出征立功的机会。”

  赵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盯紧西北混夷,如果蒋充世真如我们所预料的,恐怕就要有所行动了。”周冲冠嘱托宋清明。

  “诺,师父。”

  这几日赵锡日日在书房中忙着,宋清明反倒清闲下来,晚间闲着没事提着刚买的鸟笼到他屋中坐坐,拨弄拨弄琴弦,翻翻书籍,想着等下赵锡收到礼物的诧异神情。

  他逗完鸟,哼着曲随手把玩着一块徽墨,一时不察,鸟类里的虎皮鹦鹉就扑翅飞了出来,砰一声撞倒了个青花瓷。

  “诶呀我的小祖宗哎,”宋清明忙跳起拢住还要扑翅往上飞的鹦鹉,将它送回笼子中。还好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不然赵锡等会儿回来又得拉下个臭脸。

  他转身要去扶那青花瓷,瞧见从瓷瓶中掉落的钥匙。

  这家伙,宋清明腹诽道,平时看着心思这么深一人,藏东西居然这么不走心啊。

  他往四处转起来,上下打量着,终于寻见最下层被一把小锁锁住的抽屉。宋清明低头犹豫会儿,就蹲下身子来开锁,他倒要看看赵锡藏了什么好东西。

  咯噔一声,锁开了,里面放着厚厚一叠书。

  宋清明拿起那些个册子一看:

  《龙阳逸史》《春床七十二式图》《缠吻诀》《绣榻野史》《南风一梦》《断袖记》《弁而钗》《宜春香质》《男生子》《兔儿神》……

  “……”这货平时闷声不响,没想到背地里居然这么勇。宋清明恍然明白过来赵锡上床时懂得比他还多的原因,果然是——早有准备。

  赵锡进来的时候,宋清明正要往外走。

  “兜里揣的是什么?”赵锡好奇地看他怀里鼓鼓囊囊。

  宋清明疯狂摇头,手指了指,“给你送鸟来,虎皮鹦鹉,伶俐着。”

  他低头看了眼,弯起唇角。“我有一座温泉山庄,左右这些天也处理完了闲事,我们可以去走一遭。”

  “圣人正在病中,朝中那些老头子不会上折子斥你不孝么?”

  “明面上领了任务,纠不了大错。”

  宋清明有些犹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赵锡藏了什么事。“你不会骗我吧。”

  “……骗你作甚。”赵锡贴近了他,一手揉搓着他的腰臀,漫不经心地呼着热气。“等会儿——”

  宋清明警觉地抱紧了怀里藏着的《春床七十二式图》,风一样地飞了出去。

  赵锡放下悬置的手,静静望着门外。

  或许是人都会自私,但他也只是想,多些时日留住他的光罢了。

  第二日,卫子奇和宋清韵两口子、并着宋清明与赵锡、安和郡主、秦守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外温泉山庄而去。宁步青要读书,倒是花有道不知上哪玩去了。

  “怎么请帖发了这么多人。”赵锡低沉着脸,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宋清明疑惑地挠了挠头,“不是你说你的山庄够大?”

  “……”

  安和郡主和宋清韵同乘一车。她们俩也不知如何熟络起来,安和听说宋清韵要出城,便说也想跟着出去散心。

  卫子奇这个自来熟和秦守坐到了一块,一路上给他讲着寿宴那天发生的事情。秦守有意无意地听着,想这郡主倒也真不容易,总是能招来这种腌臜人和糟心事。

  所谓温泉山庄,自然以温泉而得名,是原来赵锡母族的产业,后来母族流放,家产查抄,但这处山庄在赵锡名下,得以保留下来。后院开辟划分几处露天的温泉——

  “话说我们真要在夏夜里露天泡温泉吗?”宋清明很不解。

  赵锡给众人安排了屋子住下,沉眼看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欲望,有些事初尝其中滋味,恍若上瘾。

  宋清明摸了摸自己屁股,眼观鼻鼻观心地往里走。

  “少爷……”有望连忙跟上。“小的伺候你沐浴。”

  宋清明挥挥手,打发他去捡柴火。海晏河清出去猎野物了,他们打算在半夜体会一把月下烤肉,围火唱歌跳舞的滋味。

  另一头,秦守已经脱个精光泡上了。马车上劳顿一天,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到温泉水中央,水没到他腰间,他正要浸下去,安和郡主绕过屏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啊——”

  她瞧见水中泡着的人偏过来的侧脸,一声惊呼。水雾弥漫下,那人浸在水中腰板挺立,一方细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她首先想到的竟不是此刻的难为情,而是一个男子,怎么会有如此纤细的腰。

  她还以为,男人脱了衣服都是膀大腰圆呢……

  秦守听到叫声倏然一惊,连忙蹲下身子游向岸边,抓起衣袍草草披上,安和正要往外走,他脚尖轻点追上,一把抓住她手腕。

  “你看到了什么?”砰地一声,秦守将安和抵在屏风上,雾气升腾间,发尖还湿漉地滴着水,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狠意。

  “我……抱抱歉秦公子,我以为这是清韵的院子,我我我错了,走错了,什什么都没看见……”

  安和的脸如煮熟了的虾一般绯红,咫尺之间,她甚至能闻见男子身上淡淡的皂角香。由于秦守在她眼中一直是柔情铁汉般的存在,以至于她觉得秦守所作的一切唐突,都应该归结于她自己的粗心大意。

  秦守犹疑地扫视安和几眼,确定这个小女生的眼中只有忐忑不安与羞恼,这才松开了她。他低下头低低警告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诺……”

  “真是,没一点郡主的样子。”秦守转过身松了口气,又披上一件外袍,“难怪每次见到你听到你的事都没一次好,不是遇到匪寇流氓,就是被困在天花村。”

  安和的脸红透了,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说教。

  “出去吧。”

  “诺……不,嗯……”

  看着安和同手同脚往外走,秦守揉了揉眉心,也无心再泡澡,往屋内而去。

  安和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女子的娇羞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抹复杂神情。

第39章 今天接着泡温泉

  月光倾泻在山庄中,夜风带着一丝丝凉爽。众人兴致颇好,约了沐浴完出去赏月烤肉。此刻山中寂静,除了虫鸣便再也听不着什么。

  赵锡推开院门,走到后院的温泉池的时候,瞳孔猛然收缩。

  秦守一行人聚在一起等了很久,才瞧见宋清明他们姗姗来迟,赵锡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宋清明却是垂头丧气。

  该死的赵锡。

  “哥你咋了,刚不还挺精神的?”宋清韵疑惑问道,被卫子奇拽了回去。

  “小孩子家家不知道的就不要乱问。”

  “我不小了!”清韵挥舞着拳头大喊道,被卫子奇摁下头去。

  “这么多年你就没长过个,还不小?以前也不知道是谁拖着两个鼻涕泡老往我家跑。”

  “啊啊卫子奇我杀了你——”

  两人又闹在一块。秦守摊了摊手,朝宋清明挤眉弄眼。宋清明无奈撑着腰,往一旁走去。

  “需要兄弟我给你调一点什么膏么?我是不大会,但我认识的一个大夫很擅长。”他挑挑眉,“还是得节制,纳入前的扩张一定要做好,否则……”

  宋清明一拳揍了过去。“滚,老子不听。”

  小厮们已经架起火来在清理野物了,宋清明跪坐在赵锡身旁,长衫下乳*红肿,腰间腿上满是被掐出的淤青,更别提那处销魂窟的狼狈,然而还是得撑作无事人烤肉,割皮去脏一步走,熟练地忙里忙外。

  “你们是不知道宋清明在军中烤肉的手艺,那叫一个绝!”秦守艰难捧着三坛酒上来,众人都不是拘泥于礼数的,纷纷围坐在一起。

  宋清明抬眼一笑,“今天我宋大厨可要大显神威。”

  “三十年花雕?”卫子奇开坛一闻。

  “可以啊。”秦守诧异看一眼卫子奇,“今晚咱俩比一比,看谁更能喝!”

  宋清韵戳戳卫子奇腰间软肉:“少喝些!”

  宋清明架上野鸡肉,朝秦守勾了勾手,他心领神会抛过来一坛。正说间,庄门的小厮来报,说是宁步青他们到了。

  “瞧瞧,我就知道他不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宋清明大笑着抓起坛口,仰首灌了一大口,余些酒液晃荡着从嘴角溢出,沾湿长衫,赵锡淡淡瞥了一眼。

  “那是,有酒有肉有温泉,这种好事谁不来。”花有道摇着扇远远走来,“就是绑也得把他绑来,读书多无趣。”

  宁步青磨磨蹭蹭地走着,瞧着前面的花有道一言不发,众人给他二人留出空位来。

  宋清明扯下个半酥的鸡腿,递给宁步青。这小子近日愈发沉闷了,别真是读书给读傻了。“来,该学的时候得学,该玩的时候就得玩。”

  “就是,听见没?”花有道拿扇骨敲了敲他脑袋。

  一旁秦守和卫子奇已经行起酒令来。“哥俩好啊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啊——六六顺!”“你输了!喝酒喝酒!”“等等,空腹不能饮酒!我先赖一杯。”

  “不能赖啊不能赖!”卫子奇去推秦守胸膛,被他赶紧避开。

  “别见外啊。”花有道挤进两人间一同玩了起来。宋清明又扯下个鸡腿,递给赵锡。

  他皱眉,眉目清冷。“太油。”

  还给他挑剔上了。宋清明把鸡腿塞嘴里,一边又撕了两个给清韵与郡主。他瞥一眼秦守,那货正快速往嘴里塞了一颗解酒丸,还自以为没人发现。

  “少爷,”有望领着海晏河清拿着一大把串子过来。

  “好耶!”众人欢呼,行酒令的也打住了,纷纷分食起来。

  “上次我们偷了张员外家的鸡,也是宋清明给烤的。”花有道兴致勃勃,“那滋味,我打赌这次的绝没上次香!”

  “那是,”宋清明一翻白眼,“要不然咋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呢。”

  “你这比喻打的,绝了!”秦守支起个大拇指。

  “这啥意思?”卫子奇和宋清韵跟着比划。

  “哈哈哈哈就是很棒的意思。”

  众人嘻嘻笑笑着,不是在互相揭发着从前糗事,就是说着天南地北的见闻,宁步青渐渐也打起精神来,一起打闹着。到后来兴致上头,宋清明在火堆旁吹着玉笙,秦守击着缶就开始哼唱边塞的诗歌,宋清韵拉着安和起来,自个儿却在那耍剑舞,花宁卫三人还在猜拳饮酒。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一曲毕,赵锡拿起一旁被宋清明喝得七七八八的酒坛子,豪饮一大口,连着薄唇沾了酒液莹亮着,烈酒入肠,辛热意自五脏六腑传开,他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三分酡红。

  粉饰太平之世,少年行于此高歌豪情壮志,现如今众人还能有围坐火堆旁喝酒吃肉的兴致,怕只怕内战一旦开始,堂堂郡王郡主尚且不能保全己身,勋贵世家一朝倾覆,少年将军百战终亡,他又该……如何是好。

  “再来一支。”宁步青扬起手。

  “不能喝就别喝太多。”花有道看了他一眼,微微凑过来,轻佻地呼着酒气。

  赵锡不说话,与宋清明彼此对视间,眼神冷寂,然而这抹幽深终究还是在浅浅酒气中逐渐消去,一点点,化作瞳孔中倒映着的跳动的火苗。

  一直到四更天,众人才散去。如此惬意之事少有,既来了便准备多留几日,安和一个未出阁的郡主本该顾忌些,却不知为何她全然不在乎。临去睡的时候,众人约着以后每年都要来此处。

  宋清明非说屁眼子疼,好赖要赵锡背到屋中。

  秦守送安和回去,临到院前,递给她一个莹白的小瓷瓶。“这里是些迷药,以后出门在外,多加小心。”

  安和垂下眼接过,心中悸动着,然而入冬之后她就要成为太子良娣,恐怕也没有外出的机会了。

  秦守却没想到这些,只是觉得她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背井离乡来到宁京,着实不易。“我们还要在山庄中多住几天,这几日我教你几招防身术。还有……”

  “秦公子——”安和忽然低低唤道。

  “啊?”

  她轻轻踮起脚,吻了他的脸颊。“谢谢你。”

  秦守微愣间,安和已经转身去,从容且小步地走了。

  “没道理啊,”他挠挠头,这里的女子没那么大胆吧。难道是酒喝多了?然而美人温香软玉,软软的唇撞在脸上,心中,终归是荡起一圈涟漪。

  可是,他低头看了看,忽然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删减啦,晚点还有一章,我保证正经写文了!欢迎关注wb!

  关于宋清韵和卫子奇的故事在隔壁言情短篇《竹马or天降》里。

第40章 圣人终于驾崩了

  宁京宫城里,灯火幢幢,太子赵瑾守在龙榻前,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圣上他——”

  幔子里,赵德安详地睡着,永远都不会再有醒来的时候。御医跪在边上,身子发颤。圣人是在睡梦中去的,无知无觉,然而到底是他们没有本事,惊惶着唯恐太子降罪。

  赵瑾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传令下去,秘不发丧七日。传信钱庭,依计行事。”

  御医们猛然抬起头,面面相觑着。

  七日后,赵锡等人恰好自温泉回来,车刚驶入内城,全城戒严。

  金吾卫骑马而来,临到赵锡马车前,低低说了些什么,赵锡微怔间,连着手间把玩的玉佩掉到地上,碎裂开来。好一会儿,他缓过神来,轻轻道:

  “孤知晓了。”

  宋清明看着他走下马车,身子几乎僵硬地往郡王府走去,金吾卫骑马在街上奔走。

  “圣人驾崩!全城戒严!圣人驾崩!全城戒严!”

  一行人几乎立马明白过来赵锡反常的原因,唏嘘着各自拜别,宋清明一路担心地跟着赵锡走回去,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更换了衣袍,又一路沉默着入宫去哭丧。

  “赵锡……”

  他动了动耳朵,默不作声。

  “咚——咚咚——”宋清明送他到宫门口,看着他的身影在长长宫墙间渐行渐远,宁京城中的寺庙都开始敲响哀钟。悠扬古朴的钟声在城中各处回荡着,渐渐汇聚在一起,带着穿透人心的悲痛的力量,就好像预示着大武王朝要从此刻开始,由盛转衰。

  圣人驾崩,鸣钟三万下,今夜注定无眠。

  宋清明在宫门口站了会儿,往回走去,路上遇到宁荣。

  “大军已在河西驻扎了。”

  宋清明一愣,“圣人驾崩的消息才传出来,便是快马加鞭到河西也需要几日,怎么会如此之快……”

  宁荣的面上拂过一丝嘲讽之意。“七日前,圣人便已殡天。太子命人秘不发丧,那时钱庭的部队分批集结在去河西途中,只等吴王举旗之时领军守城镇压。战争一触即发。”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宋清明皱起眉头,只觉得宁荣不同于寿宴那晚的气质,却还是叫人捉摸不透。他最厌恶与这种肚里不知几根肠的人打交道了。

  “看来你真是不知道。”宁荣轻笑出声,“只可惜,钱庭回来怎么也能官拜大将军,你们俩当年好歹也是齐名的人物,如今却是天差地别。”

  “我活该呗。”宋清明一把推开宁荣,无意与他再弯弯绕绕下去,径自往郡王府而去。

  身后,宁荣凝神注视着他。

  如果周冲冠呈上的证据是真的,那这位曾经在边塞,仅四年便以军功官拜汉中郎的宋三公子,便是惨遭奸人诬陷而被贬。如今他为重踏青云路,堂堂七尺男儿作了外宠,忍辱负重,可如果当他发现赵锡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时——

  不知,又该是如何的模样。

  宁荣眼中流露出对宋清明浓浓的兴趣。

  赵锡在天微亮的时候回来了。

  宋清明正睡着,冷不丁温热的身子贴来从后抱住,他醒过来,翻身相拥。

  “宫中如何?”

  “不太好。”赵锡的声音透着疲惫与沙哑,“太子不知为何,感染上了天花。”

  “什么,”宋清明几乎刹那清醒,“天花?”

  盛峙村的天花明明控制的很好,断不可能传到京城,更别说首先感染上的是当朝太子,这天花来的太诡异,也太适合了。

  竟偏偏发生在先帝驾崩,太子即位之时。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只太子一人吗?”

  “第一个出现症状的是先前出去采买的仆人,那人的父母家便在盛峙村。他隐瞒了症状,侍奉太子的人不知如何也感染上,昨晚守灵,太子在殿前晕了过去,太医把脉才发现此事。”

  宋清明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还不是你所该担心的。”赵锡抬手抚上他眉心,“盛峙村的天花传了出来,当先受惩的便该是你大哥,此番他免不了牢狱之灾。”

  “秦守呢?”

  “与他共事过的太医荐了他,这会儿应该入宫替太子诊治了。”

  宋清明叹了口气,赵锡忙活了一晚,还将他身边人的事留心想遍。他抱紧赵锡,摸着他发丝吻上唇角。

  赵锡微微挑眉。

  “快睡吧,晚些我回家里去瞧瞧,宫里若来了人我再叫醒你。”

  “好。”赵锡唇角蕴开笑意。

  赵锡很快睡熟了,宋清明小心翼翼起身来,吩咐厨房热着粥食,回魏国公府打探一番情况。

  不出赵锡所料,宋清明回去没多久,大理寺的人就赶到把宋清书带走了。

  宋乾元忧心忡忡地,还安慰宋清明道:“获罪事小,管控不力不过关些时日,罚俸停职。只是此番金吾卫大变动,变的是京城的防卫。”

  “父亲是说——”

  老父亲叹一口气,“只怕京城,风云变幻就在朝夕啊。”

  作者有话说:

  停更一段时间啦。

第41章 天花的真相(1)

  潮暗牢狱里,晃荡锁链声清脆,靴子踩在湿漉地上,四围透着一股发霉气息。

  宋清明隔着牢门望去,昔日大哥身着金吾卫衣装何等风光,如今却一身囚衣孑然在狱中,睡在干草上,吃的是粗食。

  “大哥。”宋清明立在那,看着嫂嫂柳氏把食盒放在桌上,半跪铺着被褥。

  这么多年,大哥生母已去,在府中活得像个透明人,规规矩矩听从父命,友善胞弟,从荫封当上金吾卫,默默无闻做着应尽职责,娶妻生子,日子平凡。

  或许是会哭会闹的孩子有糖吃,不论宋清明是纨绔霸王,抑或是新秀将领,世人的目光都总在这位国公府嫡次子的身上。而宋清书身为名门望族之后,却从未被人艳羡注视过一日,如今,还要被卷入本不该由他担的祸事中。

  宋清明总对他的大哥怀着一份难以言明的愧疚与不安,就好像是自己抢了大哥的一切。

  “我无妨,你照顾好父亲与母亲就是。”宋清书与他隔牢门对望着,神色平静。“太子染上天花是何等大的事,我们受些牵连是应该的。”

  “事出蹊跷,我势必会和王爷调查清楚。”

  宋清书猛然皱眉,“不行,此事太大,你莫要牵扯进来。”

  “京畿已是一滩浑水,我们都在这个局中,脱身不得。此时想要明哲保身,将来这铡刀指不定就架在你我的脖子上。”宋清明猛然攀上牢房门,久久看着宋清书。“我会救你出来。”

  宋清书一愣。

  “好小子,真是长大了……”

  柳氏收拾好了床铺,看着宋清书吃喝了些才放下心,宋清明在外面等着,给兄嫂二人留些独处空间,河清找了过来,说王爷醒了。

  赵德帝驾崩消息一出,太子甚至来不及即位就即刻病倒,国不可一日无君。

  不说是为了还大哥宋清书一个清白,就是为了京畿与这将起的乱世,宋清明都得和赵锡找出太子染上天花背后的真相。

第42章 天花背后的真相

  宋清明没回王府,在大理寺等了等,赵锡就过来了。虽然他面上还是很憔悴,不过精神好了很多,唇色看着很淡,让人很有吻上去的欲望。

  宋清明也就狠狠这么做了。

  宁荣见到梁郡王爷的时候也不禁多打量了眼,白皙的皮肤总是很显色,昳丽容貌下连脖子都泛着薄红,他又下意识来回扫了眼并立的二人。

  “审理结果怎么样了?”赵锡淡淡出声。

  宁荣作揖,“虽还隔离着,微臣和大理寺卿已经隔屋门问过,命人做了笔录,也去天花村作了调查。”

  “如何?”

  宁荣面上忽然浮现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回村和感染时间都对的上,也有机会将此病症传给太子。但巧的是,这小厮幼时就已经感染过天花。”

  宋清明的心忽然一跳。

  “天花这种病,同一个人不会感染两次吧。”

  “是啊,”宁荣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赵锡的面上也冷峻起来,天花不是从那小厮传染过去,那么究竟是谁蓄意靠近太子,又想要制造出非人为的假象呢。

  “去东宫看看吧,秦守别的不会,但在医术一道连宫中御医都有所不及,或许他能看出些门道。”宋清明打量着沉思的二人,试探开口。

  “好。”

  黑云压城,闷热里不见雨来,无端带来沉闷感。近日宁京风有些盛,虽不至摧折树木去,总一地飘零飒沓,风过不见凉意,反压出薄汗。

  东宫防卫明显比先前严密了很多,层层防守如水桶般,连只苍蝇想要飞进飞出,也要先权衡一二。

  内院里宋清明几人白布蒙面,宁荣四处望着,看着一个宫女拿着一包东西经过。

  “你们拿的什么?”

  “回禀大人,”宫女行礼,“偏房那边发现了只老鼠,嬷嬷说包些砒霜在食物里,放在墙角好毒死它们。”

  赵锡眼一凝,一副沉吟态。

  几人等了些时候,秦守出来时满身疲惫,看见他们几人也是一愣,宋清明眼尖,瞧见屋内安和身影一闪而过。

  “安和郡主也在此处?”

  “是啊,从山庄回来以后听说太子病重就来了,虽未成婚,她本应是太子良娣,” 秦守不以为意,“正好她从前染过天花,自请来照顾太子起居,太子妃也恩准了。”

  “她倒是不避嫌。”宁荣笑语,此是说安和晋王之妹的身份。

  秦守瞥了眼,“郡主不是这样的人。”

  “太子的天花呢,可看出什么门道了?”宋清明连忙递了个眼色,将大理寺查到之事和秦守说了遍。他和赵锡是不在意秦守言行举止的,但在外人面前,秦守总该收敛些。

  秦守沉吟。

  “按理来说,天花的潜伏期是两周,但依个人体质,总有前后几天差异。”他开口道,“天花是病又不是神,不可能掐着时间点来,或许是因先帝驾崩,太子这几日太过操劳,才会在即位前刚好病倒吧。”

  赵锡轻蹙眉头,陷入沉默中。

  “怎么了?”宋清明睁大眼凑过去,赵锡盯着一处不出声,一边很自然地抬手抵他额头推开。大理寺卿赶忙擦擦头上虚汗,不敢多言。

  许久,风又起了,吹乱他鬓角发丝,宋清明也不问他,静静等在那。

  “秦守,”赵锡忽然开口道,“你确定,太子所患之症定是天花无疑吗?”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变,秦守猛然抬眼。“我从未往别的方向想过。”

  “那现在就去好好想想。”赵锡语气淡淡,不容置喙。

  秦守又进去了,周围气氛一下子就冷凝起来,宁荣摩挲着指腹摇摇头。“不可能啊,不是天花,那还能是什么呢?”

  赵锡负手远远望着,不知在看些什么,但如果时间倒回,正是那两个手拿砒霜的宫女走去的方向。

  “孤从前在宫中无事,看过许多闲书。有些江湖上的杂书,所记载之事离奇鬼怪者甚多。”赵锡转过身,看了眼宋清明,目光转到宁荣,“天花不知何时发病,但是毒——能控制发作的时间呢。”

  “王爷此话何意?”

  “说不定这世上,有种像天花一样的毒,也未可知。”

  众人皆惊,不知是觉得赵锡此话荒谬,还是觉得查案方向愈发扑簌迷离。宁荣轻笑一声,不以为然。

  “只是孤的猜测罢了。”

  宋清明没出声,说到底,他现在的最高身份也不过是王府的侍卫,没有什么话语权。但倘若赵锡这么想,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毕竟这货在宫中摸爬滚打怪了,估摸着什么奇毒也见的多。

  大理寺卿擦擦汗,赶紧出来圆场。“王爷,宁大人,可这不管是毒还是病,这总得有个源头吧。”

  赵锡瞥一眼。“那便是你的事了。”

  “是,是,”大理寺卿额上的虚汗又不停往外冒,“臣、臣这就去查。”

  宁荣补上一句,“查查这些日子太子都与何人接触过,不要只查东宫里。”

  “诺,臣这就去查——”

  “查达官显贵。”赵锡出声。

  “诺,臣这就——”

  “王爷为何只查达官显贵?”宁荣不客气打断,“还是都查了,不要有遗漏。”

  “诺,臣——”

  “大理寺卿,你糊涂了。”赵锡淡淡看向糊涂人。不是对谁都是自称臣。

  大理寺卿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啪一下跪倒在地,“臣有罪!”

  宋清明吃瓜的表情可谓是精彩万分。秦守出来了,瞧见这气氛,默默缩回了头。

  “秦守。”赵锡喊道。

  秦守赶忙摇了摇头。“短时来看,还不好确定。”

  赵锡一甩袖,“那便等明日此时孤再来,给孤答复。”

  他转身往后走去,宋清明朝秦守挥了个手连忙赶上,匆忙间瞥了眼宁荣,见他竟然在看自己。赵锡走到院门口又停住,微别过头却是对宁荣说。

  “宁大人,今日你僭越了。”

  宁荣远远听着,青白着脸。

  大理寺卿听着脚步声走远了,才敢踉跄爬起来,擦擦面上汗叹口气,“宁大人,纵使太子对您青眼有加,可那毕竟是梁郡王爷,咱们身为臣子的,怎可僭越……”

  “多谢王大人提醒了。”

  大理寺卿抬起头,宁荣神色一如往昔,贵公子般云淡风轻,大理寺卿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光脚的,还劝一个太子宠臣别和太子身边的红人过不去,这又是在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作个揖便匆匆告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快一个月不见,大家有发现我哪里不一样了吗!没错!我现在是一名光荣的签约作者了!!冲啊——

  (我把上一章请假事宜替换成了正文。)

第43章 秦守身份大揭秘

  “见过郡主。”

  秦守听见推门声迷糊醒过来,一阵药香味飘到他身前,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安和拿着太子的药环佩叮当地走过来。

  他摇头,“这些事叫婢子做了就行,你也不必真如太子妃所吩咐的亲力亲为。”

  “你怎么了,脸色很差。”安和好似没有听到般,毫不在意地抬起手,贴上秦守额头。

  柔荑温温软软的,但秦守现在没有心思多想。腹内痛楚犹如刀绞般涌来,他蜷缩在桌边,冷汗涔涔往外冒。

  该死,明明用了药,怎么还会提前来。

  “先前在山庄,宋三公子无意间提起你身上有毒,一月一毒发。如今可是毒发作了?”安和轻轻柔柔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好像又无比遥远。“我替你看看。”

  她去握秦守的手腕,他现在虚弱极了,挣脱不得。

  “走……”

  “什么?”

  “走开。”

  秦守咬着下唇,苍白面色,安和的手极为娴熟地搭上他的脉。

  她会医,那便更不能让她把脉了。秦守忍痛间慌乱推开她,一个不慎,连着桌上药碗摔落,在地上溅开药汁,砰一声,门外的守卫急急涌了进来,安和挥挥手,他们又急急退去。

  骚乱好像不过瞬间平息下来,内屋里,太子还静静躺在床上昏睡着。秦守心思纷乱难以思虑,只觉得指尖一痒,腹痛竟然开始渐渐消退。

  “你——”

  “我诊出来了,”安和蹲下身子,忽然极为轻快地与他对视。“果然如此。”

  秦守的心沉入谷底。

  偏房里,衣物被窸窸窣窣脱去。屏风内,秦守背对着跪坐在床上,手挽外衫,光洁肩膀下赤着酥背窄腰,胸间一层层白布裹缠着。

  “温泉那晚,我果真没有错看。”

  安和的声音轻轻在身后响起,秦守眉头皱起,又很快披上外衫。“我说了,此事你若敢外传,我必然先杀了你。”

  “说起来不过是女子痛经,宋三公子竟以为你是中了毒,倒也好笑。”安和把玩着腰间玉佩,漫不经心,“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啊,熟悉的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秦守错觉,总觉得安和不像先前的羞赧内向,好似现在的眼前人 才是脱去伪装的真正郡主。

  果然,皇室中人没有一个是简单可欺的。若她真是温良之辈,作为晋王的妹妹,又怎会在此纷乱局势中独自入京。

  “此事宋清明毫不知情,你和背后的人想要以此要挟,就是打错了算盘。”

  “听说你们认识了很多年,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不知。”

  “那么……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温热气息轻佻呼出,秦守耳尖一痒,芊芊十指自身后拢来,替她系上衣带。“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不会把消息传给哥哥还有其他的人。”

  秦守垂下眼睫,许久,应了她。

  外面侍卫轻轻叩门,报说梁郡王爷来了。秦守起身去开门,安和半坐在床沿上,隔着屏风朦胧望她离开,不知在想些什么。

  “查出眉目来了吗?”赵锡看了眼秦守,总觉得他有些异常。

  “确实在症状上像天花,太子身上长了很多红色斑痕,也有寻常的高热、乏力、头痛和背部头痛。”秦守斟酌道,“但是他的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

  “仔细道来。”

  “一般来说,在发病两到三天里,斑痕会渐渐扩散到全身。但是太子身上的斑痕不是渐渐扩散,而是突然大批出现,并且没有增加或减少的趋势。昨天王爷说是毒,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赵锡神色不变,“继续说。”

  “在西南地区有些毒虫,人被咬了之后也会出现类似高热或者长斑痕的状况。御医久在宫中,很少见过这样的例子,但在我的医馆中却有所记载。”

  “确是如此,”御医颤颤巍巍行礼,“如果能确定是毒虫,只要确定毒虫种类,辅以寻常解毒剂,那么事情或许比天花要好办点。”

  “毕竟天花至今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秦守点头。

  赵锡坐在位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御医们与秦守商量着太子的病情,揉着眉心不语。西南地区,毒虫……滇王久病缠身,滇地又日渐式微,成不了气候,然而如今蠢蠢欲动的藩王们,又有谁能将势力渗透进东宫,还能借用西南的力量。

  “退下吧。”他疲乏极了,挥挥手。

  秦守和几位御医面面相觑,拱手行礼离开了。走之前,他冲宋清明使了个眼色,宋清明俯身去吻了赵锡面颊,跟着一起出去了。

  “怎么了?”偏房里,宋清明倚着门,心里还想着赵锡,赵锡近几日被诸事缠累压抑着情绪,精神有些萎靡,连着性子也易怒,唯独和他独处的时候能有些放松。

  秦守摸了一下脖颈处,沉默良久,随即一脸郑重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宋清明上下打量,“快说啊,你可别卖关子了。”

  “我是女子。”

  “啥?”

  秦守深吸口气,“我是女子。”

  “噗嗤,”宋清明忍不住憋笑,扭头一下子笑出来,“就你,是女子——”

  “……”

  “你干嘛啊,怎么这个表情。”

  “……”

  “你别不说话啊。”

  秦守持续保持微笑。

  “等等你——”宋清明神情猛然凝固,“不能吧。”

  宋清明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还是一副云里梦里的神情。

  他和秦守十年的交情,打从认识她那天起,她便以男子身份示人,即便秦守较男子身材矮小了些,皮肤白嫩了些,他也从未想到那处去。

  宋清明一脸迷茫地路过主院,瞧见安和远远端着药碗走了过去,心情有些复杂。

  “她让你做什么事?”偏房里,宋清明如此问秦守。

  “她……她让我晚间换了女装,陪她在夜市中走一圈。”秦守一脸便秘的神情。

  “就这?”

  “什么就这,我这都十年了,你说这襦裙,这襦裙是我能穿的吗?”

  宋清明不厚道地笑得前仰后合。

  “兄弟,”他郑重拍了拍秦守肩膀,“保重兄弟。”

  “滚!”

  思绪翻涌,宋清明远远看着赵安和走进屋内,连他也猜不出安和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不过那姑娘看着好像人畜无害的,应该不会对秦守做什么事吧。

  他转身走去,赵锡也在车上等他许久了。

  作者有话说:

  每次看关于秦守的评论都能笑死我,不是打成禽兽就是说她双杏,都在猜她身份。哈哈哈哈不过她确实是叠了穿越与男扮女装替父从军等多重bug的存在?

  秦守,一个谜一样的女子~

第44章 故乡百合花开了

  焚香沐浴,氤氲雾气弥漫。

  秦守起身从浴桶中站起来,发丝蘸着水珠甩开,她从架上抽了干布随意一擦,在安和送过来的衣裳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宋抹。

  东宫守卫森严,进出都难,眼下太子虽然仍是卧床,但灌下一些解毒汤剂下去,已是控制住了病情。不过赵锡一句话的事,放她出宫在此梳洗打扮也非难事。

  海棠印花的秋香色诃子,竹青色宽大宋裤,沾了水汽轻薄贴着身子,秦守往铜镜处一转悠,倒觉得像是男扮女装,忽然感慨自己缠不缠胸似乎也无大的区别,无论如何看都是怪异。

  “秦大夫,好了么?”安和在门外小声地问。

  披着羊皮的狼。秦守嘀咕句,连忙抓起一旁玉簪绿袖衫披上,长袖一扬,撩了撩碍事长发便清嗓道,“好了。”

  安和推门进来,停住脚步看了会儿,不知为何就一副欢喜的样子。

  “走吧。”秦守嘟囔一句,寻了根簪子简单挽起发,就朝往外走去。

  “等等,”安和一把拉起她到梳妆台前,月牙眼弯弯看着。“女儿家不打扮怎么行。”

  “太麻烦了。”秦守有些不耐烦,她是见过那些女子的,坐窗前几个时辰屁股都不带挪,再要折腾,估摸着夜市关了都尚未出门。

  不过真这样拖延去夜市的时间,好像也不错。秦守转念如此想到。

  秦守耐着性子坐下,看见安和拿出盒玉女桃花粉,指腹沾了些就往自己脸上招呼来,眉头微皱侧过脸去。

  “郡主你知道吗?”

  “啊?”

  “玉女桃花粉的主要成分是铅粉,虽然涂在脸上会增白,但是用多了会让皮肤发青发黄。”她凑过去戏谑耳语,“小心妙龄少女变成黄脸婆。”

  秦守本意是想吓唬赵安和,不知怎得,就看见安和的耳根子开始泛红。但安和又很自然地扬起头来,摇了摇手上桃花粉笑眯眯,“就算成了黄脸婆,今晚你也得听我的。”

  秦守只好手动缝住嘴,任安和的指腹一点点摩挲过她面庞,敷粉涂脂。鼻尖总萦绕着淡淡香气,若有若无。

  “别动。”

  秦守侧对铜镜,余光瞟去,安和正手拿螺子黛为她画眉,画的眉远山如黛,认真作画的人明眸善睐。不知怎的,想到张敞画眉。

  纵使如今朝堂多生事端,新帝未曾即位,只封梁郡王爷为贤王爷,行摄政之职,然而宁京城中百姓仍然照常生活。

  灯火幢幢,夜空下坊市如星点般散着人间烟火,交相人群中欢声笑语,安和拉着秦守的手,咬着糖葫芦穿行在街道上,一身粉衣如蝶翩跹,娇俏明媚,在这闷热夜里最不过赏心悦目。

  “这对耳环好漂亮呀。秦大夫,你看——”安和转身给人看耳环。

  秦守四处环顾着,瞧见摊位旁摆着个儿童骑架的木马,顺势走去坐下,看安和转身就搭眼一瞧,“嗯,好看。”

  “那你觉得是这对珍珠的好,还是那对——”

  “珍珠好。”秦守看眼赵安和,怕她觉得敷衍,忙补充道,“珍珠衬佳人。”

  安和收起耳环,心满意足地笑了。

  秦守暂时搞不懂她的打算,难道费尽心思,只为了自己女装陪她逛街?想着眉心贴上的花钿,秦守又手痒痒想去抠。一回神,安和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大家闺秀的手,不同行伍军人或是医者的手满是老茧,安和的手柔弱无骨,温温凉凉,秦守握着都不敢用力,唯恐伤到她半分。

  秦守的心中涌起些异样感,安和又拉着她往前去,伸手捻块糕点。“你吃吃?”

  她倚坐着摊位,张嘴凑近衔了吃。“味道不错。”

  安和脸红彤彤的,发丝沾着薄汗贴在额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东市最是繁华,一路吃喝停留,秦守手上拎满了各样小玩意儿,连着肚子也被喂饱。一直逛到成衣铺,趁人挑衣裳的空隙,秦守大剌剌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等着。

  外头道上,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下雨了!下雨了!”

  秦守看一眼安和,往外看去,闷热几日的京都,终于降下大雨,不过片刻时候,雨势便如倾盆,下得愈急愈密,街上行人多奔走避雨,摊贩们急急收摊,呼号离去。

  安和抱着刚买的衣裳走到秦守面前,抬脸眼巴巴地望着。

  “你这样看我作什么,这雨下得突然。”秦守摸了摸鼻,瞧见外头只剩下卖油纸伞的摊子,围满了狼狈的人。“等着。”

  “秦、秦守!”安和着急喊出声,秦守已经拿袖衫挡雨,冲去买伞了。安和怔怔看着,忽然就红了眼睛。

  也不知幸还是不幸,她扎人堆里抢到了最后一把油纸伞,还想拿钱和买到的人再换一把,安和从成衣铺里跑出来,一把扑向她。“再不回去宫门就落锁了!”

  “您这郡主当的,所以现在知道宫门会落锁了是吗?”秦守悻悻看了眼那人撑着伞跑远,再看眼手上的小伞,算了,凑合着。

  她撑开伞,想到人郡主身娇体弱的,被雨淋病了又是一桩罪过,叹口气把安和拢怀里,安和忽然挣脱出来,手搂去她湿透的肩头。

  “快走!”她凑近小声说得飞快,笑得很开心。

  一方小小油纸伞下,两个人彼此相贴,大雨中艰难漫步,往宫门方向走去。

  回到东宫,两人袖衫和裙摆处都湿透了。秦守蒙着面巾,借着赵锡的令牌混过守卫,安和笑着拉秦守一路穿过廊庑,全然不顾一身湿漉。

  婢子们急急去熬制姜汤,安和打发走了人,关上耳房门,负手笑吟吟看着秦守。

  “秦大夫,感觉如何?”

  “您可算是玩尽兴了。”秦守看了她一眼,背过身去更换衣袍。

  袖衫被随意抛在屏风上,烛火下,单薄人影投在屏风间,安和的眼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秦守脱下宋裤,要解诃子去,一双手忽然就覆在她肩头。

  她偏过头,安和贴上来,鼻息萦绕之间抬起脸,与她四目相对。“秦大夫。”

  秦守忽然说不出话来。

  安和指尖温凉,拨开吊带,帮她脱去诃子,缓缓抱住。

  外头大雨未歇,桌前烛火摇曳,两人都沉默着。其实秦守也并非全然不懂,至少说是有所感觉,然而这种感觉好像又太浅,徘徊着抓摸不住。

  一墙之隔,太子仍然卧在床上昏睡。

  直到秦守换上干净衣袍,卸下妆容,又是一身男装,安和坐在桌边略带遗憾地看了一眼,转而望着窗外滂沱大雨。

  “郡主等下别忘了饮姜汤。”秦守吱呀一声打开门,忽而又顿住脚步多说这样一句话,急匆匆离开了。

  安和猛然扭过头,李嬷嬷正进来,瞧见她神色叹了口气。

  “您如今的身份,已然是无路可退了。”

  “我知道。”安和低下头,淡淡一笑。

  “郡主——”

  “姜汤熬好了吗?我想喝。”赵安和忽然打断她,指尖圈着发丝发怔,“就这样吧,嬷嬷放心,我不会再做出格的事情。”

  嬷嬷欲言又止,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安和望着窗外,许久,李嬷嬷又悄悄退下了。

第45章 于是来一波反转

  下了一夜的雨,窗外雨打芭蕉,窗里交叠的身影耸动起伏,雨声盖去了暧昧声响,只道是菜花戏蝶吮花髓,恋蜜狂蜂隐蜜窠,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宋清明狼狈趴在枕头上喘息,身上汗水粘腻,赵锡倒是一副轻松愉悦姿态,好似皇城重担都在此一夜卸下。

  他指掐着宋清明腰,顺势沿着往上摸去,心满意足地自背后紧紧拥住人,宋清明也任由他去了。

  “闹一夜了快睡会儿吧。等会还要进宫,又要忙一天。”

  “不急,精神着。”赵锡半合着眼,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如今太子仍卧榻上,老臣们的想法是先称新帝,至于登基及诸项事宜,推迟再议,朝中大事,一律由赵锡代为打理,新帝亦下口谕,封梁郡王爷为贤王,代理朝政。

  外人看贤王风头无两,其实如今危急时刻,多少担子强压在赵锡身上,只有宋清明知。他敏锐察觉到赵锡好像有事瞒着自己,但赵锡不说,他也不问。或许这权谋之臣博弈的局,本不适合他这样的武人。

  下了场大雨,天气好像一下子凉了下来。赵锡起身了,沐浴更衣去上早朝。

  宋清明照例在院中晨练,本打算去大理寺探望宋清书,想着那个怂的没胆的大理寺卿要派人送筛查结果来,便先等等。

  不知为何,现在虽无十足把握,御医们也已证明新帝所患并非天花,但是这消息并不被世人所知,受牵连的金吾卫掌事者仍然下在狱中。

  京畿已是一片被搅乱的浑水,而赵锡似乎想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马车咕噜噜驶离贤王府,暗卫驾着马车,海晏坐前头,掀开门帘往里看,“王爷,今早刚到的消息,候在宵关的人抓到了。”

  赵锡正假寐着,倏尔睁开眼,目光如炬。

  “看来,时候到了。”

  宋清明将刀一挥,直插在地上。

  他抬袖擦了把汗,算算时间赵锡也该下朝回来了,说起来倘若没有先锋军覆灭的事,今日以他品级,也能与赵锡一同去上早朝,如今却只能在院中空舞大刀,一身好武艺无处施用,忽觉好笑。

  也难怪赵锡朝堂之事从不愿他同担,纵使新帝知他才能,也从未委以重任。回京那日宁荣明明白白地说钱庭已被派去镇守河西,他却对此无知无觉。

  果然一个能让三千同袍葬身莽莽黄沙里的败将,又何谈被重用。

  宋清明忽然恨极了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门房来禀,说是大理寺卿来访。

  “我去瞧瞧。”

  “宋三公子,怎么是您来,”堂上,大理寺卿赔笑着作揖,“我这下了朝,眼一晃就不见王爷了,急急这便过来。”

  “他大抵去东宫了。”宋清明接过纸上下看了两眼。

  与此同时,偏殿中赵锡一手撑头,懒散翻阅着皇家名册。

  “王爷,太……陛下那召您过去。”海晏从袖里抽出纸来,“暗卫那从大理寺那拿了份筛查名单,请王爷过目。”

  赵锡接过来,粗略看过,忽而停留在其中一个显目的名字上,眼神中划过一丝诧异。

  许久,海晏伺候在一旁没听见声响,他抬眼看去,赵锡只是默不作声收拢纸,夹在皇家名册中,轻轻叹了口气。

  “安和郡主怎么也列在上面?”王府里,宋清明猛然抬起头,看向大理寺卿。

  “这这,我也不知呀。”

  薄薄几张纸,将赵瑾病发前近些时日见过的达官显贵记录的清清楚楚。他们出发去温泉山庄前,安和郡主与太子在茶楼偶遇,亲手赠送给他香囊。

  若是旁人,或许不觉有异,可是安和对于秦守的态度,宋清明也是知晓一二。她虽不曾表现出抗拒这桩婚事的念头,却也不会主动至相赠定情信物。

  宋清明忽然不安起来,怎么,难道会是她。

  “备马。”他收起纸。

  “宋公子……?”

  宋清明往外走去,“我要去一趟东宫!”

  枣红大马嘚嘚奔过街道,宋清明一路手持令牌避开行人。车帘随着颠簸晃悠,隐露出街头风光,赵锡能听到稚子孩童嬉戏打闹,卖菜者负担行于路前,妇女们相伴浣衣去,他的眼目沉沉发困,忽而听闻熟悉嗓音。

  “赵锡!”

  宋清明吁马跃下,一把掀开帘子。他的额头还冒着细密的汗珠,他还在喘气,四目相对间,赵锡在诧异中明白过来。

  “我没事。”

  “郡主——”宋清明喃喃张口。

  “我知道。”

  宋清明忽然累极,跳进车中放下帘子,索性躺卧在赵锡身边,嗓音低沉难掩失落。“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不是,我也是才知道的。”赵锡摸了摸他头,淡淡一笑,沉冷神色好像尽如雪被消融去。他从旁拿出一卷皇家名册,递到宋清明面前。

  “你可比大理寺卿聪明多了。”他听到赵锡这样说。

  宋清明一愣,展开卷宗看去,上面大概写着赵安和,小字应怜,其生母本为滇地巫女,乃是不得入王府门的外室,安元九年赵应怜被接入王府,养在老晋王妃名下,受封为安和郡主。

  “她母亲是滇地人,这就是你要查的与滇地之间的联系?”宋清明抬起头。

  “御医猜测,陛下所中或许是滇地一种蛊虫,子蛊入体,母蛊在手,如此便可控制毒发时间。”

  “她跟随我们去温泉山庄,是想撇清自己的干系……”

  “是。”

  宋清明话语一顿,然而他还是意想不到,初见赵安和时候,她那副乖巧任欺的模样底下,隐藏的却是这般心机与手段。

  “难道真的是她。”

  “皇室子弟,哪有出淤泥而不染之人。”

  宋清明看向赵锡,后者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好像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值得他有多余的情绪,然而他却知道眼前人冰冷外壳下,仍跳动着一颗鲜活的心。

  “你和她不一样。”

  “嗯,不一样?”赵锡轻轻笑了。“其实是一样的,对你不同罢了。”

  宋清明一把拢上赵锡脖颈,咬着嘴唇吻去。“我对你也不同。”

  赵锡揽住他背,马车颠簸,他们的心脏都同跳动着,猛烈而鲜活。

  作者有话说:

  收藏破一百啦!!感恩!!这本书作为我的第一本长篇,大家都是有从龙之功的人(不是),感谢大家看着我一点点写起来,从一开始啥都没有,到萌新榜爬第一,到签约通过,现在爬热读榜,努力攒收藏数入v,感觉有点像被养成哈哈哈哈,虽然最近很忙,不过我一定尽量更新?

第46章 好戏即将登场了

  午间,宁步青和花有道来了。

  来得突然,是来辞行,宁步青他爹千牛卫将军让他去河东丰阳郡,寻一位隐士求学,于是宁步青临行前来与他告别,说是堂兄宁荣约着他在高云阁见上一面。

  “如今京畿局势不稳,让你去丰阳,或许也是你爹的一种权衡。”宋清明拍拍他肩膀,“只是河东那也不太平,你小心些就是。”

  “放心,小爷也去游山玩水,说不定在河东见着还能照顾他一二。”花有道抱胸倚门,还是这么不正经的样子。

  “你怎么也出京?”

  “他爹催婚——”宁步青低声耳语,手指了指,“正烦着呢。”

  “切。”花有道踢了踢他屁股,“就你话多。”

  宋清明笑着摇摇头,他们三人从小玩到大,虽说也就吃喝玩闹的交情,如今及冠成年,还能如从前打闹相处,未尝不值得珍惜。想到赵锡那边盯着安和不动作,或许也是在等大鱼入网,风云变幻只在朝夕,宋清明又叮嘱他们俩一番。

  “如今世道要乱,你们事事小心。”

  “好了,你如今是大忙人,也不用你灞桥柳岸的相送,兄弟们这就走了。”花有道一把揽过他,抱着拍拍背,等放开宋清明,看见宁步青张着手期盼的眼神,又轻嗤一声往外走去。

  “花有道!都是分别的兄弟,怎么就差别对待!”宁步青追了出去,又慌忙转过身去和宋清明挥手告别,“再会啦,清明。”

  “再会!”宋清明笑着挥挥手,看宁步青猛地扑得人一个踉跄,二人打打闹闹越走越远,他站在堂前许久。

  赵锡走至门口,随他目光看去。“舍不得?”

  “可能。”他点头,“承蒙他们将我挂念在心,我却鲜少想到他们吧。”

  “以后还会再见的。”赵锡进门去。

  宋清明收回目光笑笑,跟在他身后。“说的也是。”

  想到宁步青来时说宁荣约他在高云阁,宋清明踌躇一阵,还是决定过去。

  日暮时分,街头熙攘,高阁望去,西天云彩混着淡粉,落日光线透着琉璃杯映在桌前,五光徘徊,十色陆离,只叫人心神迷离。

  宁荣端手把玩着,晃荡杯中酒液,宋清明对坐着满饮一杯下肚,自顾自吃起来。

  “宋三公子就不想知道,我传信约你在此处相见是为了什么?”

  宋清明微抬眼皮,他确实很想知道,不过赵锡说过,对于宁荣这种自傲清高的文人,就得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吊着,他自然会憋不住事和盘托出。

  宁荣,五年前离京外放,就此无名,回来之后却一跃成为新帝左膀右臂。他的职位并不只是表面上的御史大夫这么简单,而是——

  宋清明低下头,想不明白宁荣为什么总是对他充满兴趣。

  “我替陛下执掌天下各处暗哨,”宁荣放下酒杯,直直看着宋清明,“监听百官,收集密信,许多消息连贤王也未曾知。”

  “不知宁大人想要说什么?”宋清明吐出一块鸡骨头。

  “贤王他并非良人。”

  宋清明缓缓抬起头,一歪,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宁荣。

  “你还记得先皇驾崩前曾召见贤王,命他倘若藩王起事,就率梁地私军相抗,以他梁地人力,拦成一道防线。”宁荣低语,“先皇以他母族性命相挟,又占大义之地,贤王不得不妥协。”

  “那又如何。”

  “如果他真往梁地,以他一人之力,断然无法抵抗大军。可若是有你,曾经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的汉中郎便不一样了。”

  宋清明摇头,“我本来便要同他一块去,最次不过马革裹尸,又有何惧。”

  “你一心念他,他未必这么想,”宁荣轻嗤,“我上回来寻你说,钱庭在河西。”

  “是。”

  “其实在出征之前,新帝属意派去河西的将领本来是你,”宁荣手撑桌面起身,缓缓凑近宋清明,“可是贤王拦下了。”

  浅浅酒气萦绕鼻间,宋清明不适地皱了皱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他有其他的考量。”

  “不仅如此,新帝多次想要起用你,全都被贤王明里暗里拦下。”宁荣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凉薄刺骨,“他根本不想你有任何征战立业的机会,只想将你留在身边,危难之时好抵作挡箭牌……”

  “他不会。”宋清明撑手起身与他四目相对,骤然打断他。

  “你又有多了解他呢,”咫尺之间宁荣轻笑出声,一字一句,仿若恶鬼低语,“贤王,赵锡,他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宋清明。”

  风起了,二人撑手在桌,彼此相对仿若博弈,宋清明的心怦怦跳起来。

  他以为自己全然信任赵锡,可是心底却控制不住有了一丝怀疑,信任无间的人又怎会有怀疑的种子,猝然宋清明只觉烦躁,自己怎么能!

  “皇家没有一个人是干干净净的。”宁荣起身,凌厉气势一收,又是一位如玉君子,笑得春风和煦,“这些年他在宫中手中几条人命,多少鲜血,你若想靠他平步青云,就是跟错了人。”

  “他不会……”

  宁荣下了高楼。

  宋清明坐那想了很久,出征前赵锡对他恨之入骨,到督军,再到后面他去边关收尸,赵锡态度的转变到底是因他捂热了这颗冰冷的心,还是说此心所装本为利用与欺骗。

  他想利用也罢,便是说这十分对待里有三分真情,纵死又有何惧。

  可宋清明又摇摇头。主帅卖他,战友弃他,但赵锡不是他们。不会,爱与不爱全在方寸之间,赵锡装不来,他也绝不会信错人。

  “你绝不会。”

  宋清明抬起头,不知宁京哪处贵族家豢养的鹰隼飞过长空,落日下展翅啼鸣。

  混夷里 左贤王宇文植坐帐中,神情几分阴沉。

  “蒋充世,亏本王将宇文措送到他的面前,他不能生擒绞杀也罢,将人放还回来,如今从我这得了好处封了个镇北侯,倒不认账起来。”

  “王爷,大武边防的兵力部署迟迟未传出来,定然是他心生反悔之意。”底下人议论着,“总不能叫他白得便宜!”

  “他倒是想得这便宜,”宇文植凉薄低笑,“与本王做生意的又何止他蒋充世一人,通敌叛国的证据在本王手里,交给大武的吴王,便让他们内斗去,斗得越凶越好。”

  “王爷英武。”

  “就让他也尝尝,被人利用的滋味。”

  天渐渐暗下来,星火燎原之势一盛,就再也无可阻挡。东宫里,明灯三千,环佩叮当,赵锡看着窈窕女子一步步走近,勾起唇角。

  “来人,拿下。”

  作者有话说:

  大家,我六级考完回来了!!开文一个月半还在高兴收藏破一百,两天不见直接暴涨四十多收藏!!我真是太爱长佩,太爱大家了!!呜呜呜我直接激动爆肝,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们?

  (ps.混夷的左贤王宇文植,你们可能忘了,蒋充世就是和他做交易出卖先锋军,宋清明被宇文植生擒以后又逃了回来)

第47章 步步为营皆为你

  石砖地的冰凉要侵进骨子里。

  安和被压着跪倒,单薄衣衫挡不住夜间寒凉,身子还在发抖。秦守站在廊庑下许久,终究还是吩咐丫鬟去取一件披风来。

  宋清明来得晚,宁荣等人皆已经到了。小小庭院中,侍卫高举着火把,一切寂静沉重,他看向赵锡的时候兀的想起宁荣的话来,这腿就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出去。

  “过来。”赵锡在堂上瞧见他,挥了挥手。

  他还是站在原地。

  屏风里,一道身影朦胧坐着。

  “为什么要抓我?”安和苍白着脸,看向左右。

  “安和郡主,以巫蛊之术谋害陛下,”座椅上,宁荣一身官服却懒散不成样,勾着纸扇不着痕迹瞥了眼宋清明,“抓你,自然是证据确凿。”

  “巫蛊与我何干,”安和猛然抬起头如惊惧小兔,楚楚惹人怜爱,“我不曾毒害陛下,不知贤王为何如此待我!”

  “只你出生滇地,这自然不足为证,”赵锡走到宋清明身边,停住脚步,“然而你身边的李嬷嬷,就是一个用蛊高手。”

  “她的指腹上被蛊虫咬过的痕迹,是以血饲蛊的人才会有的。你赠给陛下的锦囊,现下虽是找不到了,搬来东宫后,原先住所的大多数痕迹也被仓皇掩盖,不过百密一疏,”宁荣从袖里掏出个瓶子摇了摇,“你瞧,这是什么?”

  安和的脸色忽然一变,屏风里,坐着的那人发出一声低笑。

  “朕不曾委屈了你,那么安和郡主,又为何如此待朕?”

  骤然沉稳嗓音透过屏风传出,侍卫纷纷跪下,宋清明抬起头,瞧见屏风中的人站起身,竟是赵瑾缓缓出来,他面色红润,竟无一点病象。

  “安和,你果真没让朕失望。”

  赵瑾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赵锡起身站立在侧,面色平静。

  “陛下……”安和喃喃抬起头,“陛下竟何时大安了……”

  “承蒙郡主挂念,朕日前便已痊愈。”赵瑾神色淡淡,带着帝王威严。“此番朕以身作饵,为的就是钓出京中大鱼。”

  安和的脸色苍白如纸。

  宋清明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赵锡筹谋多日的局。

  不,或许从当初太子与安和的一纸婚书开始,两方人马就开始暗自较力。安和作为晋王的庶妹,晋王利用她接近太子,而太子亦想要借安和勾出幕后野心勃勃的人。

  太子病倒之后赵锡立即就想到是毒,是因为他们从未真正相信过安和。然而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后赵锡仍然按兵不动,所钓的大鱼又是谁?难道他们是在等河西吴王听闻京中动乱举事,还是说在这京中,还有潜藏着的谋逆之人……

  宋清明思绪纷乱,不知为何赵锡要对他讳莫如深,他瞥看安和,她却已经一脸平静,许是已经没有了要装下去的打算。

  “所幸陛下龙体无恙,”赵锡抬头去,远望着西北沉沉夜空,“如若消息不错的话,也该是时候了。”

  宋清明抬起头,夜色下,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空,坠向遥远天际。

  “宇文植!”

  侯府中,蒋充世将玉盏掷在地上,面上溢着怒气。

  怎么会,为何边防图没有传出去,为何偏偏是这时候,宇文植要把证据送到吴王手中!

  “侯爷,即便按照约定,我们没有交给他边防图,”多日不见,金岫的面容越发阴蛰,如同躲在阴沟里不见天日的老鼠,目光中攒动着狠毒,“你若不愿意,他的人将证据从关外送到河西也还需要好几天的路程。我们只要想办法在路上拦截,不必非得在此时受吴王威胁。”

  “可各项事宜早已安排妥当,若今日不宫变……”

  “那我们就按计划行事!”金岫深知蒋充世优柔寡断秉性,如今临到上场反又退却,不由怒其不争。“新帝虽还卧病在床,但是东宫传出的消息,他们已经发现新帝是中毒而非天花,如不趁此刻动手,待到他登基稳定局势,我们岂非里外不是人!”

  厚硬盔甲披戴在身,府军早已严正以待,然而一切对于蒋充世而言来的太匆忙,甚至叫他来不及思考今晚宫变的风险,谋逆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可是临阵倒戈,待吴王拿到宇文植叛国证据,又断然不会放过自己。

  两相为难间蒋充世不得不被推动着往前走,他却不知,这一切都被人算计在棋局之中,一步未差。

  “此时正是吴王与新帝相争之时。藩王已经联手,此刻就是逼我等站队。”金岫握紧拳头,“这几日,我明里暗里帮吴王做了不少事,他的人早已在城外部署好军队,执金吾的人下在监里,京畿守卫已是松懈不少,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是啊,天时地利人和,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蒋充世沉思着,终于咬牙道:“好。”

  金岫见状,缓缓走至门前,拔剑高举,“将士们,你们博取功名的时刻到了!”

  訇然,火光在霎那间,自镇北侯府蔓延开来。

  “杀!!”

  滚滚黑烟直冲上空,赵瑾似心有所感般望向那处,一声嗤笑。

  “想当初,父皇赐国姓于老晋王,赏他封地,得享福乐;吴王亦是朕的亲叔叔。”他低沉道,“朕还要给他们多少,才能满足他们的贪欲。”

  “陛下。”

  “剩下的,就交给贤王吧。”他转身去,好似百无聊赖地往内屋走去。

  从他醒来那刻起,他就不再是太子赵瑾,而是百官眼中的圣人,是兄弟口中的陛下。他终于要一个人坐上那个至高位,从此戴上面具,以帝王心术对待所有人。

  宁荣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深深看了一眼赵锡。

  “如今看来,吴晋二王果然联合在了一起。”赵锡摩挲着指腹,忽然转过身轻松地看向宋清明,“蒋充世他们投靠吴王很久了。”

  “什么?”宋清明猛然一愣,有些不解其意。

  “只是蒋充世一直在左右摇摆,我想总要做些什么,能除去这个叛国贼。”赵锡拔出身上佩刀,刃上寒光一闪而过,“我下了好大一局棋,亲手为他们送上天时地利人和,才好给你一份大礼。”

  “赵锡……”

  “清明,这个礼物,还喜欢吗?”

  宋清明嘴唇翕动着,吐不出话来,只一瞬间他就都明白了。

  他几次拦住自己出征,这些日子的讳莫如深,原是为了这般,让他再次去震惊整个宁京,去成全他的夙愿,化解他的苦仇。

  是,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礼了,亲手砍下仇人的头颅,以叛徒的血祭奠英灵。

  沉寂数日的身躯,好像久未流动的热血又滚烫起来,耳边传来战场上的金戈铁马之音,胸中涌动着强烈的情绪,险些要将他连着身边人一起淹没。那股力量越来越盛,撕扯着宋清明,叫他热血充斥全身。

  “去吧,”赵锡握住宋清明的手,缓缓把刀柄递到他的手心,“去为你,为这三千将士,报了这血海深仇。”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作话,开倒v啦,老实说现在一想对追更的大家很愧疚,决定下一本完结以后再开倒v。

  下一本还是耽美,同一时代背景,这本是庙堂之高,下本写江湖之远!正想大纲还没开文。

  应该有很多姐妹会选择离开啦,但我已经很感谢你们陪我到这里。从刚来长佩的萌新到现在这么多收藏海星和评论,这一路上得到了太多支持与鼓励,我只能尽我的全力给故事中的每个人一个最好的结局,也希望故事外的大家会更好?

  求喜欢这本书的友友们一个收藏,另外真诚祝愿大家都身体健康!万事顺遂!爱你们?

第48章 恶人一定有恶报

  “呜——”

  四面号角长鸣,满城火光将夜色都冲淡。铁衣寒甲泛着银光,执刀的好儿郎踩蹬上马,宋清明牵着缰绳回头望去,剑眉星目,火光勾勒出他面部硬朗轮廓。

  赵锡忽然就想到五年前宋清明的第一次出征,他从高楼上远远看着,也是这么一副场景,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今时今日,依旧如此夺人风采。

  “等我回来。”宋清明扬唇,露出一抹自信的笑,他又转而沉下脸来对身后数千将士大喊。

  “众将士听令——此战,许胜不许败!”

  倏然,厚重宫门在此刻推开,内外城千家万户星星点点,兵盔相撞间戎马倥偬,统帅铁蹄在火把光亮中扬尘,奔向外城。

  城门外,吴王部下率军潜行而来,要想做到奇袭,人数不过几千,然而能与镇北侯的人马里应外合,胜算便大大增加。

  城墙上,冷箭飞过,执哨士兵应声倒下。京畿并非边关,城门守卫过惯了太平日子,在慌乱间不及反应,便被蒋充世的暗卫斩杀倒下。

  血腥味悄然弥漫,路边野狗支起尾巴狂吠,骤然道路两旁点燃起火把,府军们披甲列阵以待。宋清明远远骑马奔腾而来,抬手拽住酒家旌旗一借力,纵身跃上阁楼。他脚踩瓦片翻身上屋脊,猿臂引弯弓。

  城门吱呀着声响被缓缓推开,眼见着为首将军带这数千骑执戟蹬马冲了进来,金岫的眼神热烈而又疯狂。

  这一刻,这一刻终于到了。

  百米外屋脊上,宋清明嗤笑出声。

  不过须臾间,长箭破空而来,猝然箭簇没入胸前盔甲,为首将军不及反应便从马上跌落。

  “有埋伏!”

  人仰马翻间亲兵抽刀列阵,金岫猛然一转头,在黑暗中寻找人影。是谁,是谁...

  “是宋清明,这等箭术一定是他!”他咬牙大喊,目若癫狂,“宋清明!”

  蒋充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去,连手都是僵的,“计划被发现了……”

  “我要杀了他。”金岫一把爬上那将军的马,挥剑高举,“将士们,此战不成功便成仁,宁京守卫不足,他们拦不住我们!”

  几千骑加上蒋充世的人马,城门内外拔剑列阵,就要准备冲向内城。忽然,四围鼓声阵阵,昏暗里地面微微传来震动,兵盔相撞的整齐划一声从四方传来。

  “咚——咚——咚——”

  几千人马慌乱无措,金岫四处看去,远处街头,宋清明一人一骑悠闲而来,背上还背着箭囊。

  “投降者,放下兵器,可保九族!”

  他怎么敢一个人出现在此处,又是从何得知的情报,金岫不敢再深思,这一切与他们的计划大相径庭。

  “他一定是虚张声势,不然为何只有他一人。杀了他,杀去内城!”金岫只能咬牙大喊,骑马冲了上去,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场谋反仿若一出戏剧,他清晰地感觉自己置身其中,宛如一个小丑,宋清明的面上始终挂着嘲讽的笑意。

  一些人面面相觑,悄悄脱离队伍去,但更多的人随从主将,蒋充世咬咬牙,最终跟着金岫冲去。

  “杀——”

  房屋里巷道内,宋清明带来的禁卫军鱼贯而出,空荡街头不过一会儿便布满了人,屋脊上高阁间,埋伏的弓箭手齐刷刷站起来,宋清明瞬时收起笑意,扬起手中刀。

  “都给我,杀!”

  他驾马而来,奔敌军而去,身后禁卫军执剑跟从,马蹄交错间离金岫越来越近,对上金岫的眼,他一眼就能看出到底谁才是虚张声势的人。

  今时今日,无路可退。

  宋清明从敌军中冲过,手勒缰绳,一把大刀使得翻飞劈砍,侧身歪头躲过袭来刀剑。他经过边疆四年磨炼,早已不是从前的青涩少年。

  他跃去千军万马中,只为取那一颗项上人头。

  “金岫!”

  宋清明冷笑,刀背划过剑尖发出动听声响,不过瞬时他手腕一翻,狠狠砍在金岫胸腹前,一刀砍得他从马上跌落。

  只一瞬间,金岫就惨败下来。夺人功勋的小贼,又怎么比得过在枪林弹雨中用血与命博出青云路的人。

  马蹄惊慌间扬起,一蹄踏上了金岫的肩胛骨。金岫一声惨叫,捂住血流不止处,挣扎着往战局外挪去。

  “侯爷,侯爷救我...”

  “金岫。”宋清明翻身下马,手执大刀一步步向前。

  蒋充世冲了上来,从他背后举剑刺去。

  “少爷!”

  宋清明反手一刀挡掉剑,头也不回,“还没到你,后边等着。”

  有望赶来和蒋充世缠斗在一起,几个亲兵上来护住宋清明。他一步步上前,金岫伏在地上仰视着,那双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

  “你杀不了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不止这一个城门……”金岫忽然癫狂大笑起来,“就凭你能守得住宁京吗,新帝棋高一着又如何,今夜可不止这一个城门失守!”

  火光冲天,金戈相撞,宋清明背对着光,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很好,”他说,“你们不会真以为陛下到现在还把执金吾收在监里吧。”

  金岫脸色一变,下一刻,刀尖穿过铠甲捅进他左腿血肉之中,金岫止不住的凄惨嚎叫,“宋清明!”

  “这一刀,是还你出卖军情之罪。”

  又一刀落下,“这一刀,是给你害死的三千先锋营将士们!”

  宋清明半跪去,一把拽住金岫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看着自己。金岫的嘴角溢着血沫,面色灰白而又狰狞。

  “你有没有后悔过,嗯?这么久的时间。用你同袍的人头,背叛家国,换取功勋!”宋清明低沉着声,攥他的手指节发白,通红着眼,“你知道当我醒来成为混夷的俘虏,看着我手下将士的头颅在混夷人马背上撞来撞去,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看着发财发灰僵硬的脸在冲我笑,他的头颅就这样被系挂在杀他的人的马背上——”

  “少爷!”

  “宋清明……”金岫喘息着咧开嘴,一字一句吐出声,“你救不了他们,永远都不……”

  宋清明面色一沉,忽然低笑出声,他抬手擦掉挂在眼睫上的泪,猛然金岫一闷声,刀尖直直从他腹前贯穿而出。宋清明起身麻木地抽出刀,猛地扎下。

  “我忘了,还有他们的父母妻儿!”

  “还有发财!”

  “还有我!”

  “我永远救不了他们,而你欠的罪,永生永世,也都还不清!”

  盔甲已然残破不堪,金岫嚎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身上都是血,如死尸般瘫在地上。宋清明徒然望着,眼目冰冷。

  “少爷。”有望紧张看过来,一旁蒋充世被压着半跪在地,注视着这一切眼目猩红。有望小声道,“贤王爷还在等你回去报平安呢。”

  宋清明的手微微颤抖着,好长时间,他以为自己麻木着,然而赵锡的脸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心突然有了一点温度,宋清明呆呆站在那里,一点一点的,从这虐杀的残酷快感中解脱出来。

  他扭头望了眼蒋充世,看看四周,战局已经平息,士兵们静静三两站着,不出一声。

  宋清明看了看手中的刀,浸着仇人的血,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他扔了刀,刀就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浸在血滩中。

  “少爷……”

  “走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忽然哑然一笑,转身骑上马,也不管这残局如何收尾。

  他驾着马蹄声嘚嘚,天边启明星才刚刚升起,一抹鱼肚白微微发着亮意。他迎着黎明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而藩王举事的大旗,才刚刚扬起。

  作者有话说:

  更新!这不是真正的藩王谋反,只是举事前的小打小闹。感谢大家的支持,欢迎评论区和wb互动聊天~?

第49章 你所信的唯有我

  东宫地牢里,阴寒层层渗透进来,安和围着披风蜷缩在门旁,看守的士卒趴桌上打盹。酒坛子咕噜噜滚到其中一人脚下,那人猛然惊醒。

  “谁!”

  安和手攥着槛栏,努力张望去。“这位小哥,可否,可否麻烦你过来下。”

  士卒看看四周,握着刀柄犹疑地走了过去。

  “什么事?”

  “你再过来些,”安和伸手去探,“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哦,是什么好东西?”

  士卒料想是些私藏的金银物件,进来的贵人们无非是想以此收买,于是乐呵过去了,他蹲下身子伸出手,下一刻,身子沉闷一声倒在地上。

  钩着裤带的钥匙清脆撞击,白嫩如柔荑的手拽着,一把扯了过来。

  铁锁咣当落地,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另一个还在打盹的士卒抬头迷糊睁眼,只看见袅袅婷婷的人影走来,随即便不省人事。

  安和扬起唇角,轻快抛着手里钥匙,把玩出门的那刻一抬手,向后抛在了桌上。

  天色瞳朦,沾着薄寒。廊庑下灯笼随风微微晃动着,散发柔和光晕。

  她拐过墙角,看见秦守。

  秦守就这样静静地立在阴暗交界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从昨晚事发到如今,这是安和第一次见到她,不过安和知道,地牢里的那条斗篷是她,也只会是她吩咐人送来。

  “怎么,你也是来抓我的吗?”安和歪头轻松一笑,背着的双手捣鼓着东西。

  “出于私情,我或许应该放了你。”秦守开口,缓缓走上前来,“可站在大局上,我希望你能说出你哥哥和吴王的谋划。”

  “这算不算你在对我使美人计?”

  秦守挑着眉点点头,“如果我在你这算美人的话。”

  “你知道有些事,即便把我下在诏狱里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出来,”安和的手指轻轻贴上秦守面颊,“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太迟,或许告诉你也无妨。”

  呼吸萦绕纠缠,安和的指尖带着凉意,秦守平静地看着她,蜷指微颤,“你说。”

  “打从几年前开始削藩,各地藩王早已心生不满,筹谋举事的又何止我哥哥与吴王。你们不就是想要确定这些人吗?”

  “那你知道,还有谁?”

  “还有……”安和的唇凑得极近,直至一下落在秦守唇上,笑嘻嘻地松开了手。

  秦守忽然一阵眩晕,半跪在地上。

  “抱歉啦。”安和收起笑,低头看着秦守舔舔唇,“说实话,天下大乱,生民涂炭的,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安和绕过她就要离开,秦守手撑着地,一把拽住裙摆,额间冒着冷汗。“……可我在乎。医者所求,无非救这天下人。”

  这天下人所盼,无非政治清明。她虽非这天下之人,可既已入这天下,她想,老天爷将她送到这里来,总是有什么使命需要她去完成的。

  “秦大夫。”安和叹了口气,沉默半饷,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那就给你们一句忠告吧,我所知不多,但齐越之地,不得不防。”

  秦守瞳孔猛然一缩。

  安和抽掉秦守的手起身来,正要往前走,猛然身子一麻向后跌去,倒入怀里。她半睁着眼动弹不得,正对上秦守的眼。

  “你——”

  “对不住,安和。”秦守拔掉身上银针,“但也要谢谢你,信任我。”

  她背起安和,往来时的路走去。

  勤政殿中,一张巨大的舆图铺在地砖之上,赵锡转动着手间的扳指,又一次不经意地望向殿外。

  “朕替你数着,这是第一百三十五次。”赵瑾坐在龙椅上,一身明黄龙袍,望向赵锡的目光中几分揶揄。“想不到啊,朕冷心冷情的皇弟还有这样一面。”

  赵锡转过头来,拱手作揖,正欲动唇说些什么,外面忽然传来通报,说是宋侍卫,并金吾卫上将军,禁卫军统领一并来了。

  “瞧瞧,到的这样整齐,想是这仗打得也不错。”赵瑾倒是没有丝毫担忧,抬手宣他们进来。

  几人半跪行礼,“陛下圣明,景曜门、通化门叛贼已尽数剿灭。”

  “上将军这几日在狱中委屈了。”赵瑾颔首,“金吾卫倒有不少人这几日下在狱中,登基大典过后,皆有重赏。”

  上将军连忙行礼,“谢陛下,臣感念陛下厚德,不觉委屈。”

  两人都汇报完毕,领赏下去了,宋清明却被留下。

  宋清明起身,盔甲还未脱掉,沾着斑驳血迹。赵锡默默盯了会儿,宋清明忙摇摇头指指自己并未受伤。

  不久,宁步青他爹千牛卫大将军,壮武将军,以及归德和怀化两位大将军都被宣了进来,都是朝中三品以上的老将,宋清明预感圣人就要有大动作,却不知他为何独独留下自己。他向赵锡眨眨眼。

  “都来看看吧,”赵瑾手拿长杖起身来。大监端着一盘旗帜跟上前,他的杖一一落下,“安和说的齐越之地——宋清明,你来说说,有什么见解?”

  宋清明忙不迭收回目光,赵瑾竟伸手递杖来。“拿着。”

  他的心猛烈搏动起来,深吸一口气,在一干老臣的凝视中接过杖,缓缓走到舆图前。

  好戏开演,他与赵锡与诸将军,皆是戏子。

  “臣愚见,”宋清明以杖头指点舆图,“齐越之地连同贤王梁地,一同护卫京畿。以吴晋二王藩地所属,各地郡王联合作乱,或兵分三路,甚至于勾结混夷,至京畿则汇如洪流,势头难挡。若臣等算出诸藩王进攻路线,分而破之,则势如散沙。”

  赵瑾颔首,不置可否,“继续。”

  宋清明抬起头看着赵锡,许久,从他眼中得到了答案,宋清明缓缓继续道:“自河西至京畿,走此路会有桐关大军与京畿而来的援军共同围堵,所以吴晋二王不会走此地。”

  “此路多高山险阻,物资运送困难,也不通。”

  “唯有从梁地过,梁地一破,则吴晋二王可直率大军逼向宁京,势如破竹。”权杖落下,显眼旗帜直插梁地,宋清明的手微微发颤。“而梁地,是贤王封地。”

  四围安静至针落可闻,大殿柱旁,宁荣淡淡看着宋清明,拳头悄然紧握。他忽然开口,“以暗哨消息可知,胶东王赵倜,胶西王赵厉,淄川王赵窨,济南王赵符皆有异动,自四年前朝廷颁布削藩令起,他们就有诸多不满。如想作乱,此时随同吴晋二王打出旗号是最好选择,这也是安和郡主所说齐越之地之因。微臣认为若以齐王——”

  “宁荣,”赵瑾皱眉打断他。“朕没让你开口。”

  “因此微臣愚见,”宋清明眼都不抬,沉声道,“以齐王之力,在齐地拦住淄川王等藩王进攻步伐,在越地挡住济南王,在梁地……在梁地挡住吴晋二王,静候朝廷救援,分而破之,是最佳之法。”

  “宋清明!”千牛卫大将军宁长英忽然怒斥道,“你如此说,又将贤王、齐王与越王置于何地!且不说贤王尚在此处,齐王与越王和陛下乃一母同胞,一旦封地城破,你又该如何与陛下交代!”

  “陛下,宋清明此人居心叵测,分明有离间之意。”

  “陛下,臣愿带兵速速前往齐地,镇压叛军!断不让齐王有性命之难!”

  “臣愿前往越地,为陛下分忧!”

  旗帜一面接着一面落下,宋清明屈膝半跪,他知道,这不是他想说之话,却是赵瑾想听到的答案,也是赵瑾把权杖交在他手中的深意。

  如今新帝初初登基,或有七王之乱,风雨飘摇之时,朝廷分身乏术,若不能联合三王之力阻挡叛军,断无活路。

  因此赵瑾需要一个亲口说出此话的将领,但不能是赵瑾自己,因他是九五至尊,是齐越二王的亲兄弟,他要牢牢握住这天下,也不能让藩王寒心。所以就让宋清明来,将他们此前的布局当作他个人的见解一一道出,试探众将军的心思,再让赵锡作为藩王之一,率先表率态度。

  “宋清明之法可行,”赵锡嗓音清冷,终于拱手行礼。“臣愿意带兵坚守梁地,除非臣死,断不让吴晋叛军有挺进宁京之日。”

  “陛下明鉴,臣愿随同贤王一起,坚守梁地。”宋清明抱拳。

  许久,殿内无声,众人犹疑着不敢抬头。终于,赵瑾一步步登上台阶,在椅上坐下。

  “那么朕便派归德怀化二位大将军,各领一万兵,前往齐地与越地。”

  “微臣领命。”

  “贤王不日动身,前往梁地。与河西钱庭大军会合。”

  “诺。”

  “封宋清明为云麾将军,随同千牛卫大将军宁长英一道,镇压叛军。”

  “陛下——”宋清明猛然抬头,跟从千牛卫大将军,那便是与赵锡分二路而行,就算钱庭会赶往梁地,可如果吴王联合混夷,钱庭势必要分散主力,赵锡一人怎能守住梁地。

  他正要开口,赵锡一声清咳。

  宋清明声音一顿,低下头来。“……臣,臣领旨。”

  众人皆领命退下了,宋清明起身退下时,与赵锡目光相交,他平静而从容,像是早就知道。

  大殿上只留下他二人,赵瑾撑着头,淡漠把玩手中的旗帜,赵锡依旧站在那里,云淡风轻,好像被推出去送死的不是自己。

  “你可怨朕?”

  “朝堂大局,并非儿女私情之地,纵使兄弟情深,也要有所割舍。”

  “朕以身试毒逼出安和,就是想让你明白,为这天下,朕自己一命死不足惜,你也一样。”赵瑾折断旗帜,锋利木屑割开指腹,沁出血珠,“我们都是皇家子,享受这份尊崇的同时,也担着这天下人的安危。”

  赵锡恍然想起那日先皇在寝殿召他,说出今日之计划。那时的太子赵瑾来找他,对他说,你是我唯一的兄弟。

  他们都知道啊,齐王与越王胆小怕事,强逼他们硬扛叛军攻势,最终奏疏上不过投降二字。唯有赵锡,那自幼同太子一起长大的人,最为赵瑾所熟识。

  众藩王都会反,唯赵锡不会,因他心有苍生,甘愿背下一切。

  “如果以朝廷之力,齐越梁三地只能保下两地,那便推臣出去吧。”赵锡拱手行礼告退,勾起唇角,“因为陛下,你所能信任的唯有臣。”

  作者有话说:

  500收藏了!!!我好开心!!!

第50章 我会为你而活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城外墓地中,歌声低沉悠扬,带着诡异氛围,挑担的樵夫路过,匆匆走了过去。

  黄纸纷纷扬扬,宋清明倚靠在墓碑旁,怀抱一坛子老酒,秦守和有望跪坐着烧纸钱,一边瞥着他高歌。

  宋清明忽然别过头来,直愣愣盯着秦守,“我唱得好听吗?”

  “唱得很好,下次不许再唱了。”

  “发财!”宋清明忽然又踉跄起身大笑,惊得枝头鸦雀乱飞,“你家少爷来看你了!”

  “喝了多少酒啊他这是?”秦守目光与有望相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算了,大仇得报,终归要放纵一把。”

  “少爷不能跟着贤王爷去梁地,心中终归是担忧的。”

  两人低声交谈着,宋清明还在低低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蒋充世和金岫,一个斩立决一个受剐刑,皆祸及九族,抄没家产,可这又如何,已逝之人最终如东流水,滚滚不复还。

  大漠风沙掩了无定骨,再是喧腾悲壮之事,最终不过史书上一行话。

  “少爷,你知道发财求的是什么,”火盆的烟迷了有望的眼,他低下头,“从今后少爷不再是一人独活,而是要带着发财那份,连发财一同活下去。”

  宋清明怔怔盯着一处,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日你说,活下去的人要替先锋军报仇,”秦守耸耸肩,拍了拍他,“你瞧,你做到了,这就足够了。剩下的罪责与愧疚就不该由你来担。”

  “可是我怕,”宋清明抱着酒坛转过身,缓缓开口,“若此去我再不得活见他面,会不会后悔今日无所作为,就像我如今后悔当初错信蒋充世。”

  “我问你,是家国大义重要,还是他赵锡一人安危重要?”

  “赵锡啊。”

  秦守话一哽,捂着心口摆摆手。“罢了,没救了这人。”

  宋清明轻笑一声,神思恍惚。话虽如此说,可若真到抉择那天他又会如何选,家国大义与个人之情,他真的怕这条路走到尽头转过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不远处,脚踩枯枝发出窸窣声响,宋清明耳朵一动,好似忽然清醒过来一般,眼露锋芒看去。

  宁荣从蜿蜒山路上来,树旁露出半道身影,似笑非笑。“别这么看我,暗哨查到你在哪还不是轻而易举。”

  宋清明收回眼,慢悠悠抬手又饮一口酒。“先前在宫中,多谢你相帮了。”

  赵瑾早已打定主意让这得罪三王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宁荣却偏要在那时插一嘴,不管如何,这份情宋清明是领了。

  “不必客气,日后在军中还要劳你照顾。”宁荣抱胸倚树,一副懒散模样,“我也跟着千牛卫大将军去,做个军师,出谋划策。”

  宋清明拎坛口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放下。他转头和人四目相对,看不透宁荣神情与打算。

  “是公事,还是私事?”

  “公私都有。”

  “有意思。”宋清明轻嗤一声,把酒坛扔给秦守。“走,下山去。”

  “成。”秦守起身,只管将手中黄纸随手一洒,漫天飞扬,坛口朝下,半坛子醇香酒液都倾泻去,付与一抔黄土。

  “敬先锋军!”她扔了酒坛子高声道。

  宋清明扬起唇,潇洒自宁荣身边走过。“敬先锋军。”

  宁荣转过身,看二人就这样肩并肩,吹着哨子吊儿郎当地往山下走去,有望作了个揖冲冲跟上,宁荣远远望着,目光深沉。

  许久,他轻轻一笑,风过掩了低语。

  “敬,先锋军。”

  几日后宁府中,烛火明灭跳动着。

  宋清明与一干将军围着沙盘站立,宁长英手捧舆图踱步,老将不过六十多岁,近些年朝堂已经甚少重用他,如今却将如此重要之战交在他的手上,他只能苦笑时候来的太晚。

  一个将军叹了口气,“如今六王之乱已显,明日便要出征,再归来不知何年。”

  “怎么,仗都没打,已经想着懈怠了?”宁长英手捋长须佯怒道,“瞧你们这志气!”

  身旁王副将忙应和道,“将军说得对。”

  宋清明有些走神,他与赵锡已经一连冷战好几天,连在床上也是咬着牙憋着声,就看谁能忍得过谁。

  宋清明真是不解赵锡将此大事瞒着他。

  为何瞒着他,是怕他会阻拦,怕他会起争执吗?如果孤身守城是赵锡的决定,他也唯有尊重而已。

  “诚如我们先前所商议的,舍弃梁地部分土地牵制住敌军,而我大军则自后方切入,来一个两相夹击。”一人指着舆图论述道,“只是这偏路太险,行军不易啊。”

  “内乱耗损太久,于我大武不利。外还有混夷虎视眈眈,这仗打得要快!”宁长英指落沙盘上,两军对垒,“若是拖久了,梁地怕也挡不住。”

  王副将又出声道:“将军说的是。”

  宋清明猛然回过神来,伸手指向沙盘。“即便从后包抄,叛军见大军迟迟未到梁地支援,也能猜出我们去向,必然有所防范。”

  “那就赌他们会在险路上安排埋伏,我军假意战败溃散,往梁地去,实则再从此处,”宁长英插上旗帜,“迂回而进,小股骑兵转移敌军视野,来个出其不意。”

  宋清明点点头,到底宁老将军身经百战,考虑周全。耳边又是王副将说了声:“将军英明。”

  宋清明转头看了眼这坚持不懈拍马屁的人,呼气几分不屑。

  几个将军仍在议论谋划着战局,宋清明看了眼不发一词的宁荣,默默退了一步,走到角落。宁荣随之心领神会,悄悄走了过去。

  “说起来,若是军中有奸细往叛军中通风报信,又该如何?”

  “放心,我的人都混已到军营中,一旦开仗必然紧盯诸位将军。”宁荣看向他扬扬眉,“不是所有人都像蒋金二人一般,你也不必草木皆兵。”

  “是嘛,先把那个拍马屁的盯了吧。”宋清明看着那个姓王的副将,“真受不了这副嘴脸。”

  宁荣低头掩住笑意。

  直到半夜,众将军才散去。宋清明出府门,看见赵锡的马车照例停在宁府外,自从寿宴那晚宋清明被吴王世子派人刺杀,之后但凡他晚归,赵锡必会亲自来接。

  他也不客气,掀帘上了车。

  赵锡正稳坐其中,闭目养神。

  宋清明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回京途中,赵锡也是如此,每日端坐在马车上任他插科打诨,自是岿然不动。只是如今气氛安静地诡异,不由让人烦躁。

  他坐到赵锡对面,想了想,又挪屁股坐到赵锡身旁,衣袖挨着衣袖。

  昏暗中,只帘缝里偷来的一点月光辨着美人骨相,鼻梁峰完美无瑕,侧看去他睫毛微颤,想必心中不似面上这般古井无波。宋清明再盯会儿,就看见那诱人嘴唇翕动着,吐出话来。

  “你就打算如此这般,看到明日出征不成?”

  他抬眼,赵锡已经不知何时睁开眼来,锐利地看着他。

  宋清明忽然就生了闷气,猛然扑去伏倒人身子,掌心顺势垫上赵锡后脑勺,咬着唇瓣将他吻倾倒。

  叫你端庄,叫你冷厉!偏要叫你面沾欲色,叫你求而不得。

  赵锡撞上马车角,鼻息洒在宋清明脸上,却是全然放纵之意,只是主动仰首捏着后颈吻入更深。衣袍又纠缠在一起,唇齿湿漉一片,推拉吮覆间吟气情动,似发泄又似包容。

  宋清明俯身吻弄更狠,恨不得将他全部占据,唇间吻出暧昧声响,吻到赵锡身子发烫。两人紧挨着相贴,在软垫上彼此缠绵。

  许久,只剩下黑暗里共鸣的喘息声。

  “赵锡……”

  “我在。”

  街头的灯笼缀着轻晃,马车咕噜噜行驶在清冷道上,幽暗里嗓音低沉而沙哑。“我要你活着。”

  赵锡嘴角流露出笑意,低低应声。

  “好,为你活着。”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元旦快乐!本来想让你们在新年的第一个小时看到我更新,结果没撑住。

第51章 长风行过几万里

  凌晨的时候,急报就进京了。

  烽火连天去,这造反大旗终于举起,吴地上至六旬下至束发,男子皆被征发,号称二十万人,吴王赵驲以诛宵小之名联合晋王赵凛,胶东王赵倜,胶西王赵厉,淄川王赵窨,济南王赵符,共同北上攻向宁京。

  宋清明替赵锡更衣正冠,嘱咐了他一些连日骑马所需注意的点,一直送他到宁京长亭外。

  “身为皇室子弟,我就是梁地百姓的主心骨。”赵锡踩蹬上马,萧萧素素一身清逸,“灞桥柳岸,千里送行终须一别。”

  “守住梁地,等我来。”宋清明早已重甲披戴在身,胯下高头大马打着响鼻,晃悠蹄子。

  赵锡点点头。“千山万水,务要珍重。”

  “珍重。”

  光秃秃的柳枝垂在岸边,宋清明望着那一人一骑渐行渐远,天地俱远去。

  金鼓齐震,平野鸣角声,将拭霜刃,风云几衰盛。

  赵锡已经快马奔梁地去,归德与怀化两位大将军各领兵一万前往齐地与越地,一路征兵,南击三王,西迎淄川王。而宋清明也随大军一道,踏上征程。

  “你可知,胶东、胶西与济南三王直奔齐地而去,吓得齐王暗通消息就想要投降,好在我的人拦下了信件,”军营里,宁荣一声轻嗤满是嘲讽意味,卷纸绑在信鸽脚上,扬手将它放飞。“如今八百里加急已到,齐王得知援军已来,想必这心思也会安稳下来。”

  秦守正捧饭碗走过,望天看去,“哟,这鸽子真肥,就是不知道吃起来味道怎么样。”

  “又去给郡主送饭,”宋清明正在火堆旁擦拭着刀刃,闻声瞥了一眼,“拿她和晋王做交易,要我说,行军路难,她能不能撑到那还不好说。”

  “我好歹也被传了好几年的神医名头,瞧不起我?”秦守瞪了一眼,又捧着饭碗走开了。

  “也不知贤王那里如何。”宋清明收刀入鞘,“我们如今绕东皖河而行,等到过莽山,莽山地势险要,吴晋二王必会在此地阻击。”

  宁荣瞧着跳动的火光,耸耸肩,“别担心,宁老将军会有应对。”

  “你倒是,天塌下来了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入秋了,天色也暗得快,宋清明撑头看着东天那轮弦月,生出燥烦之心,他终于没忍住抬头问宁荣,“他与圣人,是何时商量要把我调来千牛卫大将军这的?”

  宁荣一愣。“先皇在寝殿召他那日。”

  几个月前了啊……

  宋清明苦笑一声,赵锡倒是瞒得住。原来他想着此一去便是往鬼门关,他也要陪赵锡走这一遭。然而那人却从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

  怎么,赵锡是想他独活,还是想着自个儿在九泉之下看他娶妻生子?这股气从圣人宣旨那日起一直憋到现在,宋清明站起身。

  “干什么去?”

  他活络了下指节,“心情不爽,打架去。”

  与此同时,弦月之下赵锡已入梁地,下榻于驿馆。河清进来呈递奏报,“混夷忽然大举进攻,钱庭不得不改道至宵关,前去支援。”

  赵锡擦拭手指的动作猛然一顿,毛巾扔回盆中,溅出零星水滴。

  “此件事暂且瞒下,免得底下军心不稳,明日快马加鞭赶往建城,同时发书千牛卫大将军,请求援兵。”

  河清站在原地没应声,欲言又止。“王爷……”

  “随本王入梁地,后悔了?”赵锡抬起眼,平静看他。

  “属下不曾后悔,”河清连忙跪下,“可我们这帮人命如蝼蚁,死便死了,王爷您为何偏要入这死局——容属下说句大不敬之语,同是赵氏子孙为帝,您不管投向何方,都能在封地安稳度日,何必以身犯险!”

  “河清。”

  河清立时伏在地上,夜风清冷吹入窗里,桌上烛火跳动着,然而河清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汗珠。

  “此话确实大不敬,”赵锡缓缓起身,负手走至窗边,“可你要知道,本王姓赵,不是说赵氏子孙生来就高人一等。”

  “王爷——”

  “本王是皇室子弟,就是这天下百姓的王爷。一旦梁地失守,叛军长驱直入,武朝大半疆土都将陷于战火之中。”赵锡看向如钩皓月,抬手砰一声合上窗,“而天下之主,不是谁都能当。”

  “下去领罚罢。”

  “……诺。”

  窗外,风呜呜地低吹着。

  清明,莫恨这山河黎民重于你,若我战死城上,你也当知,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你若问我对你如何,便如长风。

  赵锡放下笔,笔洗中墨色熏染,侵透白水去。

  长风几万里,赠与相思人。

  军营里,宋清明翻转刀背横劈去,一把将人击下场,他手执大刀在练武地晃悠,“还有谁再来和我切磋!”

  秦守在旁瞧宋清明这股虎劲又上来,笑着摇了摇头。场外围着的人里忽然传来道人声,“我来!”

  宋清明转头一看,却是那个王副将。他看着三十来岁,身形有些微胖,个头稍矮,面上挂着两撮好笑的胡子,溜须拍马之徒,宋清明最是瞧不上他。

  “在下王瀚,见过云麾将军。”他提枪来抱拳,互相见礼过后,便就势冲了上来。

  夜色下练武场周围火把高燃,宋清明同是执刀奔去,锋芒一挑即点,拧腰裹身,便以刀刃粘化而去,招招凌厉。

  王瀚疲于应对,宋清明趁势上前以刀势截了长枪,脚踩枪头翻身过,军衣霁红,一下挪至王瀚背后,随上步之势打腰侧去。

  “小心!”

  他却一笑收了刃,刀身拍在王瀚臀上。

  王瀚踉踉跄跄从台上下来,围观兵将们顿时哄笑一堂。

  “行不行啊王副将!不行还上去逞这能哈哈哈哈。”

  王瀚却也不羞恼,乐呵挠挠头,赧着脸朝宋清明一抱拳,“要不人怎是云麾将军呢,我要打得过,我还能做副将?”

  宋清明眉头一挑,这人还挺会说话。

  “宋清明,还打呢,小心明天连马背也爬不上去!”秦守想他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在台下呦呵着。

  宋清明摆摆手,“再打几个!”

  秦守抱胸摇摇头,孺子不可教也。一旁忽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转过头,认得是大将军帐下的亲兵。

  “秦军医,大将军出事了。”

  秦守环顾四周,见没人往这看来,她起身拍了拍灰,随那亲兵走去。“怎么了?”

  “将军像是……不行了。”

  秦守陡然生出不好预感,等走离人群远些,随亲兵急急跑去主帐,周围果真不像前几日一般,现如今亲兵都守在帐外,瞧见秦守来就像看见了主心骨。

  “军医快请!”

  秦守一把掀帘进去,瞧见宁长英面色发绀,手捂心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连忙冲去把宁长英摆成平躺,握拳砸向胸口。

  “秦军医你这是作什么——”亲兵急急上前拦她。

  “滚开,别耽误老子救人。”

  秦守砸了两三下,伏身听了听,连忙伸手开始用劲按压,周围人不解其意不敢出声,然而正当秦守还要再凑上去的时候,宁长英开始醒转咳嗽起来。

  “对对,用力咳,刺激心脏。”秦守忙转头挥挥手,“快把我医箱取来。”

  亲兵回过神来,激动地语无伦次,“好好,好,我这就去。”

  宁长英睁开眼来,秦守低头看着他,神色凝重。

  直至快到宵禁,练武场上众人都哄散去,宋清明出了一身大汗,随同宁荣坐歇在帐门口,秦守走过来递水囊。

  “怎么了,突然来找我?”

  秦守难得正经,“是大事。”

  “怎么了?”

  “宁老将军患有心痛之症,近几年的事,朝廷命他领兵,他怕以后再无出征机会,隐瞒了病情。”秦守在宋清明旁边坐下,夜色中看不出她面上神情。

  宁荣愣住,“病发了会如何?”

  “行军路难,他身体恐怕吃不消,如果没及时施救,死路一条。”

  三人六目相对,皆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宁荣忽然有些手忙脚乱,起身就要匆匆离开。“……我这就传信给圣人,如果主帅阵前出事,只怕军心大乱,不战自败。”

  “哎等——”秦守抬手想要拦住人却欲言又止,这可算是欺君之罪啊。

  罢了,她话哽在喉间。

  “怎么了?”宋清明看着宁荣匆匆走远,问秦守。

  “听说宁荣自幼父母双亡,宁老将军作为他的二叔,将他抱来养在膝下,这二十多年对他就好像亲生孩子一样。”

  “这我倒也知道,”宋清明苦笑一声,“或许便是如此吧,家国大义,总是要胜过个人私情。”

  “可好歹是自家二叔患了重病,未免也太绝情了。”

  宋清明与秦守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夜空下,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军营,僻静处,宁荣低下眼来,早已是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成功在日更的flag下完成两天一更!

第52章 披风上勾着甜甜

  不知道朝廷收到消息会作何打算,如今宁长英这主帅当的可是忐忑难安,他也不是不知道隐瞒病情的严重性,但是身为老将,他等一个朝廷重用他的机会真的已经等了太久了。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如果此行真能死在战场上,对宁长英自己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归宿。

  “您老也别天天提心吊胆想着这事,”军帐中秦守诊完脉,铺开银针,“您说您都这样了,还把宁步青送去寻什么隐士求学,在家安享天伦之乐岂不美哉?”

  “你不懂,”宁长英摆摆手,“步青是我老来得子,万一宁家出什么事,这颗独苗可要守住了。”

  “好好好,是我不懂。”秦守低哼一声,抬手针就下得重了些。

  “哎哟你小子!”

  帐外,宁荣听着里头动静,垂眸露出笑容。

  月头渐渐升高,秦守施完针,提着药箱离开了。

  宁长英取出梁地急报,悠悠叹了口气。桌前蜡烛已经快燃烧到根,蜡泪顺着烛台半凝垂落。他抬起眼,宁荣正从帐外进来,宁长英抬手递去军报。

  “第二封了。梁地的事情就先不要让清明知道。这孩子年轻气盛的,收不住气性,保不齐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倒也未必,他毕竟是云麾将军,然后再是贤王的府中人。”宁荣接过军报看看,又随手搁在一旁。

  舍得舍得,这一场大战,六王之乱,不舍又何来的得。

  “清明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了,没想到一个两个的,都被花家那个小子带坏了。”宁长英摇摇头,“罢了,都是小辈们自己的事。”

  宁荣坐下轻笑,“您现在只管养好身子就是。”

  “倘若我真出什么事,也得找个人接替我才好啊。”

  宁长英喃喃低语着,宁荣垂头,明灭烛火映在他的瞳孔里,渐渐燃烧殆尽,消匿了火光。

  宋清明巡逻回来,刚进帐中,就看见宁荣里头等着,桌上放着一件白袍。

  “怎么了?”

  他扭头看看外头,放下帘帐走进来。

  周围亲兵和看守的人都被宁荣调走了,这厮一肚子坏水,必然是又攒着大招要发。宋清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走近些,果然看见宁荣沉着脸,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出什么事了?”

  “明日就要过峡谷了,你领兵诱敌,穿这件军袍去。”宁荣眼神示意。

  宋清明一看,桌上白袍摊开着,肩口腰身,无不是按照自己的尺寸来,想必不是宁荣今晚才有的打算。

  “这么显眼?”宋清明哑然失笑,“你是要我给敌军当活靶子。”

  “明日宁老将军会登上北山亲自指挥战役,你穿白袍最是显眼,是被打得屁滚尿流也罢,是骁勇善战也罢,”宁荣指指自己的眼睛,“都看得一清二楚。”

  桌前红头蜡烛才刚刚被点燃,蜡泪顺着柱身滴落,在桌面上凝结成白点。

  宋清明一愣,转而笑着开玩笑道:“怎么,我可已经过了愣头青锋芒毕露的年纪了,现在可不兴这套。”

  “可有些时候,就是需要锋芒毕露。”

  宋清明缓缓收起笑容,手摸上白袍,抬眼看他。“你是要我得宁老将军的赏识。”

  他以肯定的语气说出,心中已有了猜想。宁荣摇摇头,背着烛光,一字一句吐出声来。

  “我要你代替他。”

  “我要你,胜过他在军中的威望。”

  宋清明猛然一震,僵住身子,只是一瞬他便脱口而出:“我不能。”

  “你能。”宁荣顿了顿,牵了牵唇角,“赵锡还在梁地等你。”

  帘帐外风声低呜着,远处还有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帐里不同外头清寒,然而心怦怦跳着,到底身上还是攀起热意。

  烛火明灭,映在宋清明瞳孔中,不断跳动着。

  城阙高楼上,火把还在熊熊燃烧着,赵锡手抚城墙往下看去,乌泱泱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百步一火把,石砖的冰凉冷意要侵到骨髓里。

  海晏上来替他披上貂毛披风,不过几日不见,赵锡竟已清减不少。

  “鹄城易守难攻,此城过后,梁地还有接连几道防线,若实在苦撑不下,王爷您不必坚持。”

  赵锡垂眸望着,身形未动。“百姓疏散如何?”

  “已全部迁往别城。”

  他便不再开口了,那道背影就这样静静立在城头,沾一身清寒,怀满腔孤勇,阖城将士,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

  “咚——咚——咚——咚——”

  鼓声连天,进军的号角又一次被吹起,城头将士疲乏着身子,又急急起来将弓拉满。厮杀声又起,云梯被一次次架上,滚木巨石从城头推下,惨叫声中不断有人被砸落,然而很快又有新的人冲上来。

  “第一个登上城头者,封千户!”

  “给我杀——”

  攻势一下又凶猛起来。呐喊声阵阵,鼓声透过遥远昏暗,赵锡的眼带锋锐,沉沉盯着在后方发号施令的主将。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挥下。

  一旁将军得令,转身忙大喊道:“上滚油——”

  烧沸的热油被一桶桶端上城楼,将士们扛着油桶上前,顺着云梯倒落,城池下顿时一片鬼哭狼嚎,惨叫声重,还未登梯的兵卒们纷纷后退。

  “狗屁的贤王爷,阴损泼皮!”

  “赵锡——你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

  云梯淋着热油,城下攻势暂歇,痛苦嚎叫声连着辱骂声连篇,赵锡的指尖悄然攥起,眉头紧蹙。上层人为权欲彼此相争,这些士卒又何其无辜。

  城下辱骂声不断,赵锡怔怔后退一步,海晏盖上的披风悄然划落,他低下头,看见外翻处歪歪斜斜勾着四个字。

  “赵锡、平安”

  城上的将士手持着弓箭,犹豫地望着主将。风沉沉刮过,空气里拂动着烧熟了的气息。

  “赵锡,本将军针线活做得好吗?”

  城头上,赵锡弯腰拣起地上披风,抿起唇角。宋清明的脚翘在桌上,枕手抱头望着烛火,想起在披风上动的手脚暗暗笑出声。

  算算日子赵锡也该到鹄城好几日了,不知吴晋大军现在何处,宁荣这厮,分明知道却对他一字不提。

  白袍铺陈在桌上,宋清明想着宁荣那番话,眼里又露出犹豫的神色。许久,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他家美人王爷,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他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回家耶耶,日更好难呜

  欢迎评论区互动,我可喜欢和你们聊了

第53章 波谲云诡的局势

  皖河作为武朝疆域的第二长河,一直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开山劈道,日复一日地冲刷侵蚀,在莽山开出一道宽广的大峡谷。

  而此处,正是宁长青率军必经之路。

  高地下两岸峭壁陡立,有进无退,乃是绝佳的伏击之所,信鸽飞来停于人手间,咕咕叫唤着,林间尽都潜藏了人。若细看去,漫山连着峡谷口,有数万之众。

  “季将军。”

  晋军统军者乃季连天,也是河西名将,纳入晋王之手。

  “人来了?”

  “来了,就是看着数目不对。”

  “无妨,宁长英是老将了,必然防备心重,他想诱敌便从他的意,”季连天手抚信鸽,抬手放飞,“我只需知道他的意图便可。”

  吴晋联军一路攻打梁地,却迟迟未见援军,这固然是好事,但也不难猜出朝廷是想弃车保帅,牺牲梁地而另谋他法。

  若宁长英不走梁地,那便是想偷绕远路,从后包抄叛军。季连天既已猜到,就断然没有放过之理。

  现如今唯有拖住宁长英,给吴晋联军争取攻打梁地的时间,只要梁地一旦攻破,鱼入江洋,朝廷军队的处境就尴尬可笑起来。

  “一会儿听鼓声,佯败撤退。”

  “诺。”

  朝廷两万人马浩荡行军,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走入莽山谷中。四周寂静,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黑云阴沉,山雨欲来。

  风卷过,倏然,叶落。

  “杀啊——”

  四围忽然响起冲杀声,地面震动着,大批人马从前方冲出来,皆身着晋军服饰。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敌军,却未见这两万兵卒有所恐慌,反而他们眼中都露出兴奋的目光,像是久等的贪狼终于见到猎物踏入陷阱之中。

  “小兔崽子们,可算让爷们给等到了。”

  紫电划过阴沉天际,訇然一声闷雷巨响,宁长英自高地上往下看着,山道狭窄,呈包抄合剿之势。

  他猜援军久不至梁地,叛军必然起疑派人蹲点埋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锋军弃掉辎重,日夜兼程,先引出埋伏叛军,一试深浅。

  两军交会,皆都暗藏心思。

  电闪雷鸣之际,有白袍将军自军阵后一跃冲入,背着弓箭手执大刀,入万军于无人之境,兵卒紧随其后,包抄间混乱交战,那白袍将军横刀抵剑,一路冲杀,势不可挡,竟然硬生生杀出一条路。

  山坡上,宁荣望着那身白袍,轻轻扬起唇角。管两军争破天比试深浅,他只要宋清明一战成名,成为那最大得益之人。

  这样,二叔也能歇歇。

  “那是何人?”宁长英眯眼好奇看去,阴沉沉的天里,一身白袍分外显眼。

  宁荣低声回道:“是宋清明。”

  “宋乾元和周冲冠那俩老头,教导的有两下子嘛,”宁长英摸着胡须笑道,“蒋充世逼宫那次,就听说他在通化门不损一兵一卒拿下叛贼,如今看来真是长大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身后的几个将军们也纷纷夸赞起来。

  “听说他在关外,四年就得封汉中郎,用兵如神,若非被蒋金二人诬陷,保不齐及冠之年就能封侯。”

  “二十岁封侯?未免抬举这小子。”

  “我看年轻人就是年少轻狂,锋芒太盛,难免遭人算计。”

  “此人是良将,却不好说有帅才,即便如此,犹胜过同龄人许多啊。”

  宁荣见目的达到,暗暗退下。

  山下,这一场战役持续了几个时辰,惊雷过后大雨滂沱,两军将士皆都浴血奋战,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血迹,蜿蜒成汩汩小溪,这场雨一直未曾停息。

  宋清明腰身左拧走弓步,纵劈砍下人头,一身斑驳血迹,刀插地上,他喘着粗气回望去,战局已经被控制住,晋军纷纷溃败撤退,可是晋军主力分明无损。

  他们是在借此试探,还是另有目的?

  他摘下头盔擦去面上血迹,舔舔干涸嘴唇,一身白袍几被赤血染红,几个亲兵还在割耳统计战功,秦守走过来递水。

  “杀疯了?”

  他一笑,“是啊。好像我多杀一人,赵锡那能少受些压似的。”

  “你啊也别想太多,他是堂堂王爷,不会有大事的。”秦守拍拍他肩膀,“再赶个十几天路绕到他们后方,到时候叛军顾首不顾尾的,梁地那边危机自然解除。”

  “道理都懂,只是心中不安。”

  秦守继续救治伤兵去,宋清明抱着头盔收刀往回走,看见那个王副将微胖的身躯活跃在战场上,灵敏地四处游走,趁人不注意就在死人堆里翻翻找找。

  宋清明摇摇头,这姓王的,死人财也要贪。

  王翰抬头一双鼠目贼兮兮地四看,看见他,连忙狗腿子般蹭上来,笑眯眯地说,“宋将军,这仗打得漂亮啊,有周老将军当年风范!”

  “你还认识我师父?”宋清明脚步不停,口中带了戏谑语气。

  “在下当年还是个新兵蛋子的时候,曾在周将军营中当过差,有幸一睹他风采。”王翰想到什么叹口气,“只可惜没过多久阴里关一战,周老将军被暗箭伤了腿,要不然此次平乱启用老将,没准还能见他老一面。”

  宋清明停住脚步,扭头看他,“你家中无荫封,从小兵上来的?”

  “对呀。”

  宋清明上下打量,有些不相信的样子,“那你这岁数就做到副将了?”

  “对呀。”

  “深藏不露啊。”宋清明轻笑摇摇头,接着往前走去。

  “宋将军您别不信,我老王还是有些实力在身上的……”

  “什么实力,”宋清明屈指敲敲他怀中鼓囊处,“下次藏好点吧。”

  王翰急了,“我这不是——”

  “你这么会顺东西,我拜托你件事呗。”宋清明忽然一把勾住王翰肩头,露出一抹斜笑。

  宁长英一众从山上下来,清点伤亡。

  “做的不错。”宁长英冲宋清明点点头。

  “将军,他们好像还留了后手。”

  “无妨,我们见招拆招。造反举事已失了个义字,如今这些人就是上蹿下跳的蚂蚱,既要急攻免得后劲不足,又要防备我们包抄后方,哪有这么容易。”宁长英轻嗤,“早晚都要输个干净。”

  大军整顿过后又再次开拔。如今齐地与越地两方仗打得如火如荼,僵持不下。齐越二王得了支援坚守城池,两边久攻不下,叛军把主力都放在了梁地上。

  而边关到了秋收时候,混夷左贤王率军闹得正凶,钱庭与一众边关老将守着几处重要关卡脱不开身,梁地孤立无援,唯有死守。

  饭间,王翰偷偷把手令垫着饭碗塞去给宋清明。

  “你要被发现了,可别说是我偷的啊。”他一双小眼睛来回滴溜溜地转,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有鬼。

  “你别把我暴露了就行。”宋清明颠了颠到手的令牌,心情难得好,“欠你个人情。”

  王翰一走,他匆忙扒几口饭,拿着手令就往关押俘虏的营中去。凭借着令牌畅通无阻,帐里,十几个晋军俘虏正挤着努力干饭,瞧见宋清明扛着大刀进来皆是一愣,放下筷子,面面相觑。

  “白袍将军,我们投降了啊,这,不能杀降吧。”

  “将军,咱都是河西人,征壮丁才来的,家里都有妻儿老小呢。”

  “将军饶命啊将军。”

  “别慌,只是来问你们一些事情,”宋清明放下刀,撑着环顾这十几张陌生面孔,“你们,是从梁地那边打完过来的?”

  “对啊将军,听说朝廷的大军想走后路包抄我们,这不是我们将军就带了几万人过来埋伏么,也没埋伏成。”

  “梁地那边,局势如何了?”

  几个俘兵面面相觑。

  “您不是大将军么,这您还来问我们。”

  “启程的时候,听说已经连攻了八九城,鹄城刚被攻下……害,那城撤的是真干净啊,一点没给我们留下,别说人了,一粒粮食都没!”

  “那守城的是真毒,您看我脸上这点疤,就是被滚油溅到的。”一个俘虏拿手一指。

  宋清明没听进去太多,只捕捉到“八九城”这一关键词,他的心咯噔一跳,这样下去整个梁地失守也只是时间问题。他心绪又纷乱起来。

  “听说鹄城被攻下的时候,贤王爷是最后走的,有个将军领人一路追去,和贤王爷的暗卫打成一团!豁!我兄弟就在其中,他说那贤王爷长得是真俊啊——”

  “欸,”另一个人插话,“这天下美女不都在皇宫吗,生出的王爷肯定个顶个好看。”

  “那这贤王爷肯定是最俊的。”

  “你们可不知道,那将军眼看底下人都自个儿打起来了,他就想自己去活捉贤王爷好领军功!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刀光霍然一闪,利刃出鞘,宋清明刀尖抵着那俘虏脖子,面色沉沉,“快说。”

  “将将军,您别急啊,”俘虏立马吓白了脸,“这,谁也没想到贤王爷竟是个会武的,三下两除二就把那将军打趴下了,要咋说是皇室呢,肯定各项都好,长得好,功夫也好……”

  宋清明这才收刀入鞘。他问了半天话,才把事情全都详细问清楚,临走的时候沉着个脸,俘虏们大气都不敢出。

  “这白袍将军,看着年轻,杀了多少人啊,气势这么凶。”

  “十句话八句都在问贤王爷,不会也是爱慕贤王爷美色的吧。”

  “瞎说,人可是将军。”

  “欸话说回来,听说贤王爷有那龙阳之癖,好像就和个将军有一腿哦。”

  十几个俘虏面面相觑。

  “不会还真是刚那个杀神吧。”

  宋清明有些失神地从帐中出来,抬起头,就看见宁荣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

  “怎么,不告诉你消息,你就自个儿上这俘虏营查?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宁军师,您不觉得您对我关注有些多么?”宋清明如今对宁荣已经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余光冷冷一瞥,“打从寿宴那晚与你初次对上,你总有意无意出现在我面前,茶楼上,墓地里,甚至于昨晚赠我白袍,千方百计隐瞒梁地消息——”

  “喔~你是担心我在利用你。”宁荣笑容不减,只是眼神中透着捉摸不透的情绪。

  “我倒是想问问,我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你算计。”

  “若我说,并无算计呢?”他仍是一副轻佻的样子。

  宋清明猛然攥上宁荣衣襟,“军中三十六将军,比我资格老的比比皆是,即便宁老将军出什么差错,凭什么这份重担会落在我头上,凭什么你觉得我能胜任这帅位?你拿赵锡勾着我入你的局,我入了,那你呢,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不是想赶去梁地和赵锡会合么,争到这帅位,想去哪去哪,我这是在帮你。”宁荣咧嘴一声轻笑,拽开了宋清明攥衣襟的手,“宋将军,注意分寸。”

  宋清明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绵软无力。他愤怒地踢翻了压帐的木桩,一身气力无处发泄,他猛然转过身,拎起拳头,“宁荣你他妈——”

  夜空中,一颗流星倏然划落。

  “宋清明!”远处秦守急急跑了过来,宁荣转头看去,忽然有些不安。

  宋清明放下拳头,插着腰转过身去,牙咬下唇忍住骂人的冲动,再转过身来,看到秦守一脸严肃,周围陡然安静下来。

  “怎么了?”

  “宁老将军没了。”她走近,低声说道。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些bug,改忠武将军为千牛卫大将军,宁长青为宁长英,我突然发现他们父子俩名字都是宁x青...

  对不起大家,当初发现能开订阅以后一兴奋我就申请了考试完以后开倒v,现在疯狂?存稿因为入v以后要交...然后下章可能就不能免费了。

  呜呜呜呜我错了,我下本一定等完结以后再开倒v,有时候说鸽就鸽,也是一种美德

第54章 阵前主帅却易位

  宁老将军没了。

  只一句话,宁荣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突然怔愣住。

  “怎么,怎么可能呢?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然而对上秦守的神情,丝毫没有作假,宁荣忽然一下趔趄摔在地上。“不可能。”

  宋清明从来没见过宁荣这个样子,没了往日的从容与云淡风轻,他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慌乱间,他忽然又踉跄爬起,跌跌撞撞冲去主帐。

  “宁荣!”宋清明赶忙追去,回首拍了拍秦守,“以宁老将军之令召集军中三十将,各营再留两将看守,帐中商议要事。”

  宋清明赶到的时候,宁荣正跪坐在宁老将军身前,神色平静,好像又如往日一般。亲兵传令,连同宋清明在内,三十将俱已到齐,围在偌大军帐中,人影幢幢。

  这一切都太过仓促,以致众人都有种不真实感。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初步断定是心痛病发作,但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像是什么药物诱发的。”秦守握住宁荣的手,他的手心渗着手汗,冰冷僵硬。“我尽力了。”

  “为什么说是药物诱发的?”宋清明想到还在外求学的宁步青,心中也不好受。

  “只是怀疑。这几日他一直在按时吃药针灸,如果没有外力刺激是不会病发的。”

  “那你去查。”宋清明伸手递向宁荣,“你先回帐中休息下?”

  宁荣摇摇头,站起身来,像一座雕塑一般立在宁老将军面前。

  “如今讨伐叛贼,主帅却暴病而死……”一将军摇摇头,“出师不利,只怕外头那些迷信天命之人要将谣言传得纷纷扬扬。”

  纵使宋清明等人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这一天真会来到,且来得如此突然。

  “且不说别的,军中事务又该由谁接手?”

  “如果敌军得知此事,恐怕第一时间就该来袭营。”

  “我们这群人中壮武将军资格最老,不如由您来——”

  “对啊,还有壮武将军。”

  壮武将军闻声一愣,连忙退却道:“不可呀,此等大事哪能如此儿戏定下。老夫无德无功,实在亏欠啊。”

  “壮武将军!除您以外还有谁人。”

  “对啊对啊,您就别退让了。”

  宁荣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喧嚣,静静立在那里,秦守看着这群将军心中暗笑,刘备还要三让徐州呢,这种大事必定要推让几番。

  一旁王副将贼眉鼠眼又是来回打量,忽然不合时宜开口道:“诸位将军,我瞧着云麾将军也不失为合适人选啊。”

  众人忽然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正在装透明的宋清明,他顿时如芒在背,恨不得用眼神剐那姓王的一刀。报复,绝对是这马屁精的报复。

  “去去,你一个副将。”一将军轻蔑道。

  “云麾将军确实战功赫赫,可毕竟是毛头小子嘛。”另一将军大笑起来,“我这样说,云麾将军你不会生气吧。”

  宋清明叹口气,看一眼宁荣仍旧僵硬地立在那里。亲人尸骨未寒,一众将领却在此争权夺利,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摧。只是宁荣一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因此也无人在乎。

  宋清明正想开口,外头忽然急急来报。

  “敌袭——敌袭——”

  “敌军怎么会在此时偷袭,”一众将领皆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

  宁荣刹那转过身,秦守也默契抬头,三人目光交汇间,猛然明白过来。

  军中有奸细,宁长英之死绝非意外。

  宋清明与宁荣目光对视间,眸中深藏的期盼与果决,宋清明竟都读懂了。他扭过头,率先发问:“敌军约有几人,从何方向而来?”

  来报斥候仓皇道:“天色太暗,约有数万之众,好像是白日在莽山谷对上的那帮晋军!自东面借荫蔽潜来,现已攻破左营防线!”

  “手下败将而已,军心要稳,”壮武将军闻声便笑了,“不足为惧,众将且随我——”

  “白日是佯败是假,今夜突袭才是真。”宋清明握住刀柄,抽出刀刃,“中营里点一万兵,随我御敌!”

  “云麾你!”

  “圣人旨意!”宁荣一把撕开腰带缝,取出传信信笺哑嗓大喊,“若宁长英遇不测,则命正三品云麾将军宋清明为军中主帅,不得有误!”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宋清明对上宁荣目光,明白了他这些日的底气来自于哪。

  勤政殿中,更漏声断,赵瑾踱步于殿里,近几日奏折信笺漫天飞,各地急报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如今他掌权初际根基尚浅,六王之乱虎狼环伺,所能信任的人少之又少。他做完每个决定,皆都如临深渊,唯恐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宋清明,朕能信任你吗?

  “臣必不负所托,”宋清明坚定应了宁荣。平定叛乱一战取功,那是一个老将最后的夙愿。

  左营火光冲天,遥隔二三十里都可见,大军行进人数过多,乃兵分三路,三营呈犄角之势扎寨,骏马一骑绝尘,鼓声敲断。

  左营混乱中,敌军攻势迅猛,季连天一身赤铠领兵冲锋杀戮,满垛粮草熊熊燃烧,辎重刀车尽被损毁,左营三万兵卒如无头苍蝇,待宰羊羔,被杀得措不及防。

  “列阵排兵!勿要惊惶!”

  留营守将暗骂自己流年不利,季连天擒贼先擒王,一杆长枪直直刺去,与守将打在一起。左营被打狠了,回过神来集合御敌。

  季连天轻蔑提起唇角,高举长枪,号角长鸣,晋军都开始且战且退。

  “王八羔子,打完就想跑!”

  “弟兄们,杀啊——杀一个不吃亏,都他娘给我杀两个!”

  直战至白热化阶段,“咻”一声长箭划破天际,季连天敏锐躲过,箭头擦身而过。他抬起头,对上那抹浸血白袍。

  “是你。”

  宋清明驾骑枣红大马奔袭而来,大刀舞得生风。“是你爷爷我!”

  “中营援军来了!弟兄们冲啊——”

  左营一下子欢呼呐喊起来,厮杀间又有了无限气力。刀锋拦住枪头,针尖对上麦芒,宋清明从马上跃下,和季连天缠斗在一起。

  挪步耍刀,白虹惊镖捧枪来,力打枪身,开步回撩刀锋去,封压回拉,捧格弑敌,一招招尽是战场杀意。

  “河西季连天?”宋清明咬牙劈砍而下。

  季连天长枪抵去虎口一震,借力刺去冷笑,“云麾将军宋清明。”

  号角再度长鸣,季连天虚晃一枪,手下亲兵立刻拦住将宋清明包围,如今他偷袭得逞想要借势脱逃,宋清明又怎会放过,亲兵对亲兵,他疾步追去,猿臂搭弓引箭。“给老子把命留下!”

  箭破盔甲,季连天刚爬上马鞍,趔趄一下伏马而去。

  “一月之内,必取你项上人头!”宋清明攥紧弓身,带着怒意掷地有声。

  黑暗里依稀见季连天侧过头来,露出轻蔑笑意。

  “将军,射中了么?”有望解决掉亲兵冲冲赶来。

  “死不了。”

  宋清明将弓箭交给有望,回首看左营,火光之中黑烟滚滚,营破车毁,遍地狼藉,一地尸骸血流,兵卒们身上沾着血污与疲惫,皆都看向他。

  宋清明回到主帐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们打了一副棺木,要送宁老将军回京都,只是四处找不见宁荣。

  “左营损失惨重,约有近万伤亡,如今出师未捷士气低迷,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几个将军坐那叹息,“更何况圣人竟还让一个毛头小子当主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看这天下是真要献给晋王了。”

  “呸,此等话你也敢说!”

  “诸位将军若有力气,不如想想军中奸细该如何抓吧。”壮武将军起身来,掀帘往外走,“真是乱套了。”

  他出来,对上宋清明。

  “昨晚你的表现可圈可点,可我还是那句话,”壮武将军说,“你是个良将,但不一定有帅才,圣人这步棋,走得草率了。”

  宋清明作揖道:“蒙您谬赞,只是如今重担压肩,不得不行。”

  “劝你一句,早日稳定军心。”

  “多谢。”

  天将破晓,重重疲乏压在身上,而他还不能睡,宋清明回到帐中,却看见宁荣坐在角落里。

  说起来直到如今,宋清明也想不明白圣人与宁荣为何会选择自己。他自恃为枭雄猛将,却又如何当得起主帅之责。若做不到,如今七万大军的命便如同当年那三千先锋军一般,他如何背的起这血债。

  宁荣看见他来了,动了动,嘶哑着吐出声来。

  “那晚秦守说,行军打仗太过艰辛。二叔身为主帅本就担重,如果作战不力,很有可能会被刺激病发。”

  “确实如此。”宋清明在他身旁坐下。

  “于是我就想着,如果能找人减轻他身上的担子,或许他就能平平安安地打完仗回去,”他声线有些颤抖,“到时候奏请圣人颐养天年,我也不离开京城了,和步青一起还能再陪他十几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你确实是我眼中最合适的人选,”宁荣转过头,疲倦笑道,“圣人也是这么想的。”

  “若我不行呢?”

  宁荣深深看着他,从怀中掏出几份开了火漆的军报。

  宋清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接过,又犹豫着打开。笔迹瘦硬,笔法外露,是赵锡的字。

  “八月廿五,钱庭改道阴里关,求援。”

  “九月初三,椋城失守,求援。”

  “九月初八,孛城失守,求援。”

  “九月十七,鹄城失守,八城已沦陷,急求援。”

  “……”

  “九月廿三,鄢城位处天险,此后平野千里无可阻拦。坚壁清野,誓死守城。”

  誓死守城。

  宋清明久久捏着这些纸片不出声,明明不过简短几句话,他却要花费极大的时间,久到每一个字,每一下笔划都铭刻进肺腑。他又看向帐外,今日正是九月廿五。

  鄢城里,赵锡执剑茕茕独立,仿佛长夜难明。

  天上星河转,远处地平线处,一片黑压渐渐弥漫吞噬而来,连着地面轻轻震动,陡然间数颗流星跌落去,尾线划破天际,璀璨瑰丽。

  赵锡抬起手,似在迎接这盛景,又像步入命运终局。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誓死守城……他已经不打算后退半步。”宋清明仰头靠上柱子,一下下撞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纾解内心苦痛。“为什么不能派军支援,哪怕一万人也好!”

  “抱薪救火,你心知肚明。”

  “如今绕路叛军后方,算上苦战时日,至少需要一月。但是大军赶去支援,只需七日先锋便可到达。”宋清明喃喃道。

  入梁地支援赵锡,则是正面迎吴、晋锋芒,即便胜也不过是惨胜,若是败则满盘皆输。

  “我说过,”宁荣轻笑道,“争到这帅位,想去哪就去哪,我是在帮你。”

  嗡——

  宋清明闭上眼,耳边响起耳鸣声,思绪混乱如泅水般,几近窒息。

  朦胧间,他看见那黑压压一片弥漫到城下,城头上,肃杀秋风里赵锡背影清冷而立,而他伸出手去,赵锡猛然转过身,拔剑斩来。

  “不要来,清明。”

  “不要来。”

  宋清明怔愣着走上前,任凭剑身从身前而入,胸口赤血从银白铠甲中汩汩渗出,他越走越近,直到剑身贯穿身体,他终于牢牢抱住赵锡,隔着长风万里,相思无涯。

  可他却说,“我不来了,赵锡。”

  我曾以为在家国大义与你中,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

  但原来,我做不到。

  勤政殿,烛火一夜未灭。

  “陛下又为何执意要用那宋家三郎,”寂静里老宦官端茶来,声调沙哑,“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又与贤王相交甚密,难保他不会为私情所耽。”

  赵瑾合上奏疏,嗓音沉冷。“那朕,赌他不会。”

  若问世上有谁最不想梁地失守,除他以外,唯有宋清明。

  但赵瑾赌宋清明在大局与那人之间选择大局,赌他会为了那人拼尽一切,只为在最短的时间内救下梁地。

  为了赵锡,宋清明这场仗,必须胜。

  号角长鸣,擂鼓阵阵,宋清明在晨光熹微之时惊醒。赵锡执剑下城头,宋清明走出营帐,盔甲披戴在身,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他传令三军。

  “弃梁地,拔营进发苍州城!”

  身后,宁荣凉薄笑了。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第55章 叛军的层层布局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马背上,宋清明垂眸道,“逼我做下抉择。”

  “可惜啊,你最终还是选了我们想要你选择的那一方。看来,你也没那么在乎他?”宁荣戏谑调侃道。

  “你总有办法招人厌。”宋清明冷瞥他一眼,夹紧马肚,驾马到前头去。

  宁荣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笑自己。

  苍州城的位置大抵在河西与梁地之间,众人都捉摸不透宋清明的想法,与其说是明目张胆包抄后方,此举更像是坐山观虎斗,在边上看梁地与叛军打得如火如荼。

  若不是知晓他与贤王有那层关系在,哦不对,正是因为知道他和贤王之间说不清道不明,此举才更加奇怪。

  “壮武将军,不知麻烦您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苍州城外,大军安营扎寨。

  “那日出入过宁老将军帐中的几人名单都已经在这里了。”壮武递纸去,挥挥手,下面人将王翰押了上来。“他最可疑,偷溜进去不说,还窃了宁老将军的手令。”

  “哎哟冤枉啊,我这不也是替宋将军您办事,这您是知道的啊。”王翰连忙叫唤,“我是真冤枉,大冤枉啊。”

  宋清明沉思起来,“王翰,”

  “啊?”

  “你不会借替我偷盗令牌的名义,做下什么别的事吧。”宋清明盯着他,认真思考起来,如真果是自己间接害了宁老将军,恐怕杀百次都不为过。

  “不不不,绝对没有!”王翰急了,“我若行此事,天打雷劈啊我!”

  宋清明揉着眉心,这种断案的事情让他来简直是岸上捞月,白费功夫。“有望,把宁荣叫来。”

  “别啊将军,”王翰急了,“您还记得莽山谷我在死人堆里翻的东西么?”

  “记得,如何?”宋清明瞥他一眼。

  “在我的营帐中,”王翰支吾着,“都是些瓶子,里头装着药粉,带的不多,我找了几百具敌兵尸体才找出十几瓶,几乎都是倒光了的。”

  宋清明猛然预感不妙,“你怎么才说?”

  “我本来想研究一下那是什么玩意儿,谁知道晚上宁老将军就没了,我当时听秦大夫说就觉得事情不对,这几日就一直在研究。”

  “研究出什么?”

  “没、没啥味道?”

  “你他妈的知道不对劲还吃它——”宋清明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桌上几张纸揉成团砸去,“长长心吧姓王的。”

  宋清明吩咐有望找秦守来。没多久宁荣也跟着来了,手中端着从王翰帐里拿出的瓶瓶罐罐。

  “秦守,你看看这是什么?”

  秦守瞧着那堆粉末,看了看,闻了闻,就要蘸点去吃,宋清明赶紧把她拦了下来。

  “说实话像是毒,我不太了解,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谁?”

  “安和郡主。”秦守放下药瓶,“你忘了,她还关押在军中,说要和晋王做交易。”

  宁荣轻嗤一声,有望看宋清明一眼,出去寻人了。

  没过多久,只听见帐外铁链咣当,安和抬手掀帘进来,众人扭头看去,一别多日不见,一根银簪盘起满头青丝,如今她粉黛未扑,更如芙蓉出水般,在这满是糙汉的军营中甚是养眼。

  只是手脚上皆都锁着铁链,走起路来,哐当作响。

  秦守低咳一声,兵卒将领们都识趣地低下头。

  “听说这秦大夫天天往郡主营帐里跑。”

  “莫不是瞧上这郡主了?只可惜这郡主如今也是阶下囚,逃不过一个死。”

  秦守咳得更大声了,安和见状低笑出声。“快深秋了,秦大夫可得小心着点,别感染风寒。”

  秦守把药瓶递到她面前。“真得风寒了就给自己扎两针,绝不传染给你。”

  “那可劲好。”安和闻闻,眯起眼儿似狐狸般,透着狡黠。

  “郡主可看出什么来了?”宋清明上下打量。

  安和不说,只要了盆水来,将余下粉末尽数撒入水中,很快水便成了红色。宋清明猛然想起莽山谷那一战下的瓢泼大雨,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血迹,蜿蜒成汩汩小溪。

  原来那血水中,不止有血。

  “此物能溶于水中,赤色无味,饮下或闻久了都能刺激心脏快速搏动,初时不觉,但能让人兴奋几个时辰。”安和扇闻几下,“也不算毒。”

  很快,就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传了出来。

  “是战场的血腥味盖过了这股味道。”宁荣猛然一拳砸向柱子。“此物对寻常人无用,可是宁老将军有心痛病。”

  “他们把这些粉末撒在盔甲上,雨水一冲就没了,带药瓶的兵卒也不多,收拾战场的人只会认为这是他们带的伤药,我们根本察觉不到。”

  宋清明看向王翰,可他察觉到了。

  “提审莽山谷那帮俘虏!”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俘虏们当中并无携带药瓶者,虽然看到过军中有人在仗前往身上倒药粉,但却不知是何原因。

  “看来都是季连天安排的死士。”

  “他又是如何得知宁老将军患有心痛病。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几人,”宋清明来回踱步,“军中尚有奸细在。”

  “你们又怎知,这件事是在军中被传出去的呢?”安和撑手坐上桌案,笑意盈盈,“说不定早在宁京,他们就知道了。”

  众人的目光倏然汇集到她一人身上。

  “别这么看我,我上京前就带了不少我哥哥的人,各大将军的消息情报多多少少都被搜集了些,想知道宁老将军有什么毛病——”她红唇轻启,“也就翻个药渣的事情。”

  宋清明脑袋嗡的一下,和秦守四目相对间,好像一切都对上了。那日蒋充世和金岫二人造访王府,他写帖邀请花有道,宁步青和秦守。闲谈之时,宁步青分明说到晋王的人拜访了他爹。

  原来从那时起,这一枚暗棋已悄然落下。

  他们的目的不是拉拢宁老将军,而是为了监听情报,搜集消息。而莽山谷一战的佯败,实则是为了置主帅于死地,趁军中大乱之时,夜袭左营,耗损兵力。

  造反举事从来不是儿戏,季连天乃至背后的晋王步步设陷,对于朝廷大军想要后路包抄的计划,他们又岂会是毫无准备。

  “事到如今,唯有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苍州城下,众人皆都退去,宋清明留下王翰,展开舆图。从宋清明接手三军起,他就立意要走出这第三条路。一条违背原定计划,走出困局的新路。

  “我能信任你吗?”

  “瞧您这话问的,不已经是信我老王了吗?”王翰乐呵呵看着宋清明,好像仍旧是那个只会溜须拍马的王翰。

  而他要的,就是王翰这份低调。

  宋清明面上缓缓浮现笑容。“我要命你,率三千轻骑奇袭汜水口,断其粮路!”

第56章 她逃她追她难飞

  宋清明抬手,将舆图抛去展开。

  舆图上,赫然勾画出一条醒目红线,那是自河西至梁地,十万大军粮草的运输路线。

  王翰的眼都直了,俯身去细细研究,“这您,从何得知?”

  “如果叛军主力有十万,后勤部队就必定要有三十万人,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他们的粮食从何而来?”宋清明手拿炭笔,圈出几个地方,“这是河西几座重要粮仓,从这运输粮草,无疑要走这几条路。”

  “您又怎么知道他们走的是汜水口。”王翰抬起头,眼里露出迷惑。

  “这里,要经过齐王领地……这一条绕的路远,粮草损耗大……而看这里,假如借道汜水漕运,顺风的话短时间内就可到达。”宋清明的炭笔点在汜水口,“在大军赶来苍州城的路上,我就已经派人去漕帮打听消息,果然,见到了大批伪装成货船的河西商队。”

  “将军英明,竟是如此!看来圣人将主帅之位交予您手中果然是有其深意,将军您假意驻扎苍州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招可谓是釜底抽薪,拔根塞源——”

  “可以了可以了,”宋清明抬手给王翰一个暴栗,“好的不学就知道学马屁。”

  王翰嘿嘿一笑,“所以将军您让我奇袭汜水口,断他们的粮道。可是这么重要的事交在我老王手里会不会……”

  宋清明想起他让宁荣暗暗查探王翰底细,此人出身寒门,从普通兵卒做起,却能一点点爬到副将这个位置,如果不是靠偷奸耍滑强抢军功,能有这样的结果,只说明此人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本将相信你,唯有你能将此事做成。”宋清明拍拍他肩膀,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王翰军职不算高,带着三千人偷偷出苍州,很难被叛军察觉。

  然而王翰的笑容却突然不见了,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深深看着宋清明似乎带着临危受命的难以置信与被交付重任的感动。倏然,他后退一步,屈膝半跪行军礼。

  “末将,绝不辱命!”

  天色渐渐暗下来,宋清明吩咐人传来壮武将军与宣威将军,仍旧是那张舆图。

  “一旦叛军粮道被断,他们必定另谋出路,苍州城就有一座粮仓,这里,还有这里,”宋清明炭笔圈画城池,“一旦王翰劫了粮草,这两处都要派军守住,坚壁清野。”

  四十万人的粮草,若无粮仓,是任何一座普通城池都无法提供的。一旦无粮,算上斩杀战马充当食物,叛军也最多坚持不过十天,届时——

  “届时,他们只能选择撤退,撤回河西补给军粮,而我军则乘势追击!”

  “而梁地也解了兵围,叛军不能速战速决,大势去矣。”

  壮武与宣威彼此对看,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激动,“如今宁老将军暴病而死,左营折损,梁地危急,军心难振,确实是第三条路。”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宋清明望向梁地方向,握紧炭笔。“等。”

  等王翰断了粮草,等大军守住城池,等叛军被迫撤军,等他去救赵锡。唯有一个等字。

  赵锡,等我来。

  苍州城的驿馆里,巡逻的兵卒高举一列火把经过,秦守披着大氅,抬手推开屋门。

  银丝炭火熏着暖气扑面而来,两个侍女行礼退下,安和躺卧在榻上,只一截皓腕出露,玉手在榻边轻勾着,两副镣铐散在地上。

  “谁解开的?”秦守眉头一皱。

  “秦大夫,”安和手撑起头,青丝散下,几分倦懒地望着她,“本郡主的手都被这镣铐磨破了皮,看守的兵卒也是好心。”

  赵安和装可怜,算计人心的把戏别人还不清楚,秦守能不明白么。然而手腕上那圈红肿也确实惹人心疼,她只得耐着性子取出药来,指间勾了少许。“法不可废,晚点再戴上。”

  “听秦大夫的。”安和笑笑,任秦守抓着手去。

  《诗经》说庄姜之美,肤如凝脂,手如柔荑,秦守本来是不信的,但是抓住安和的手的那瞬间,肢体触碰,还是有些微微失神。

  一点都不像行伍出身的粗人,手中满是粗糙厚茧,秦守的指腹捏惯银针,也带着茧,但是安和的手软软的,都让她不忍心下重力。

  “秦大夫——”

  秦守猛然回过神来,垂着眼轻轻在破皮处涂药,安和轻哼一声,像只受伤的小鹿一样,赖上秦守肩头,鼻息扑在她泛红的耳尖处。

  “秦大夫耳朵怎么红了?”

  “炭火熏的。”秦守扭过头。

  “暖风熏得游人醉,那这炭火——可有把秦大夫熏醉了吗?”安和轻轻凑近,狐狸眼里透着狡黠,这会儿也忘了疼,手不安分地一缩,抓手腕往上摸去,直至指尖划过秦守的手心,缓缓五指相扣。

  “郡主。”秦守的心跳得飞快,该死,都是女子她在怂什么。

  下一刻,一抹柔软蹭过面颊印上唇瓣,秦守猛然被压倒在床榻上,霞色攀耳尖,安和抬手拆了她头上发冠,簪子从被褥上滚下,连着大氅滑落。

  “这裹胸缠的可真严实,”安和小脸一皱,埋首牙咬着结头散开去。

  秦守伸手去,无所适从地抚上胸前散落青丝,摸了摸安和脑袋。

  “秦大夫——”安和扬起头,抓住她手指,“想试试吗?”

  “……”

  帐里浮动着暖意与暧昧香气,玉足彼此勾弄着,被褥上交缠的十指,合着若有似无的轻微声响,唯有暖炉里炭火悄然滋响着燃烧,一夜难眠。

  直至东方欲晓,秦守敲着脑袋悠悠醒转,一地散乱的衣裳与被褥下泛着细密疼痛的身子,凌乱难理的记忆不成曲调,她拾起被上衣物环顾四周,一片空荡,早已无安和踪影。

  秦守猛然清醒过来,匆忙收拾穿戴衣物,等她冲出屋门,一干兵卒并侍女竟已全都七歪八斜躺在庭院里,再一摸身上令牌,不翼而飞。

  “赵安和——”秦守气得身子发抖,“睡了我就想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军帐里,宋清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是说真的吗,真的睡完就跑吗哈哈哈哈哈哈——”

  秦守作势一拳要打来,宋清明赶紧抬手去挡,“错了错了。”

  “给我些兵,我要出城去追。”

  “追的回来吗?”

  “我不管!”

  “哈哈哈哈哈,”宋清明又笑到捶桌,“行,就是没想到你哈哈哈哈,你说你这么精明一人,怎么能同一个地方摔两次呢,你倒真信她温柔可人哈哈哈哈。”

  秦守没好气瞥他一眼。

  “不过也不吃亏嘛。”宋清明拍拍她肩膀。

  “亏大了!”秦守拿过他给的令牌,转身就出帐去。

  “别——”宋清明话音未落就不见了她踪影,他撑手坐上桌子,擦了把眼角笑出的眼泪,“火这么大,别真是被睡的那个吧……”

  宋清明笑着摇摇头,他在帐中踱步一阵,忽然又有些不安。

  “有望!”他朝门外一声大喊。

  “将军。”有望进来行礼。

  “秦守正在气头上,你再带百人过去寻她,别给出什么事了。”

  城外,骏马疾驰而过,奔腾尘土飞扬,秦守也就要了十来人,一路快马而去。安和不善骑术,秦守在租车行中打听了消息,就知道她坐马车去了哪里。

  只要赶在半路拦截,还能将人带回。

  秦守越跑越远,骑马直到百里开外,在荒芜树林边上,发现了马车和在附近吃草转悠的马。

  她跳下马,一掀帘子,帘内空无一人。

  风吹叶动,飒沓声响。

  她猛然转过身,近百名晋军齐刷刷从树林中钻出,持刀看着他们。

  “呜呼,秦大夫,”剑拔弩张间,赵安和拍拍手,从一旁走出,“现在是你跑我追,你插翅难飞。”

  作者有话说:

  好家伙周五零点换周榜,白天写着写着开了车尾气,我寻思着就怕章节被锁上不了榜,特意等到零点后再来更新。芜湖

第57章 城破终不见君来

  “你说什么!”宋清明倏然站起。

  “卑职无能,等赶到时已晚了一步,秦军医被他们带走了。”

  宋清明只觉得脑袋嗡嗡响,连喘口气都困难。近些日子来耳鸣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上如同背着三座大山,而如今秦守被俘无疑成为压垮他的稻草。

  “将军,将军,身体为重。”有望连忙上前。

  “报——”

  宋清明烦躁转身,“什么事!”

  小兵进来汇报:“王副将火烧汜水口,十几船的粮草全被拦下了,现在我军已经接管了汜水漕运!”

  宋清明愣了愣,“粮路拦下了?”

  “拦下了。”

  宋清明敲敲脑袋,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好啊,立刻传信壮武将军与宣威将军,小心防守!”

  “诺。”

  “将军。”有望担忧地看着。

  宋清明拳落桌面,骤然气势逼人,“待到叛军兵败那日,我定要让他们全须全尾交出秦守,再砍下季连天的脑袋,祭奠宁老将军!”

  鄢城下军帐里,晋王赵庇嗣一把掀翻桌案,连着军册被滚落踢远,众将军皆拱着手,大气不敢喘。

  “别装死!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粮草久等不到,现在和我说粮路被劫,你们早干嘛去,早干嘛去了!”他气得来回踱步,“宋清明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尚且知道军粮之重要性,本王平日里岂非白养你们!”

  “如今之计,要么急攻下鄢城,凭城中粮食或可解燃眉之急;要么兵分两路,转取苍州,婺城或忻城,此三城中皆有粮仓,也能应付。”幕僚赶忙出主意,“王爷暂免动怒——”

  “本王不动怒?你知道这四十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粮食?你知道现在齐越之地形式久攻不下?”赵庇嗣一把掀开军帐,手指去,“鄢城攻了十天都没攻下,赵锡这死倔驴不识抬举,连射七封劝降信他可有一封理睬!”

  “哎呀,毕竟他是与那狗皇帝一同长大,庇嗣你也消消气,”吴王剥片橘子乐呵道,“本王瞧这也并非难事,不如就派兵去,拿下粮仓回来。至于将士们,实在饿就杀几匹战马,不成问题。”

  “吴王殿下,饮鸩止渴,这战马不可杀。”一旁季连天连忙出声。

  “去去,让你搞死个宁老头还要受点伤,你叫庇嗣和本王能指望你什么。”吴王挥挥手斥退。

  季连天赶紧看向晋王。

  “战马确实不可杀,但粮仓确实得拿,”赵庇嗣插着腰在帐中踱步,招先锋过来,“你说说,宋家那小子有什么布局?”

  “前些天一直在苍州城,今日收到消息,说他已经派遣朝中的壮武将军与宣威将军去了其他二城,想是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哼,好一个早有准备!”晋王火气又要往上冒,“他不是在苍州城吗!我们就攻苍州,拿下粮仓解了燃眉之急,苍州和鄢城,本王都要!”

  “王爷,末将愿带三万兵前去攻城!”帐下李苟猝然开口,“末将可以。”

  周围将军的表情一下子微妙起来。

  说起来这李苟,恐怕连宋清明都要忘了阴暗里还有这样一条毒蛇窥伺。

  当年宋清明初到军中,李苟还是帐下斥候李狗儿,后来蒙宋清明赏识,得以更名做了副将,扭头却投于金岫帐下,将三千先锋军的消息卖给了混夷的左贤王,还冒领了宋清明全歼混夷先锋军的功劳,平步青云。

  关外黄沙莽莽,只有宋清明一人半死不活地逃回来,蒋充世和金岫前阵子倒是被宋清明收拾了个干净,朝廷即下令调查当初之事原委,而李苟早已闻声从边塞逃出,转投到晋王门下。

  说起来也好笑,他着急忙慌如丧家之犬般逃了出来,殊不知宋清明早就忘了他。晋王帐下将军众多,谁也瞧不上他这个半路上船的,如今攻打苍州城是他自证能力的最好时候。

  “李苟怕是不行吧,宋清明好歹也是三品云麾将军,若派他去,还以为我军无可用之人呢。”

  “不如就请郑元明郑大将军前往,季小将军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徒儿受辱,这作师父的去替他一雪前耻再好不过。”

  几个将军讨论纷纷,李苟脸色渐渐难看。赵庇嗣扭头看吴王还在埋头吃着橘子,伸手抢过,作口型怒骂他不争气。

  赵庇嗣又回过头来,左右扫视一番,“那就派郑大将军前去夺城,将军意下如何?”

  “末将领命。”

  “那李苟也跟着去吧,打打下手。”

  李苟低头敛去眼中阴鸷。“多谢王爷。”

  郑元明分兵去不过十几日光景,两边战局都已陷入胶着状态。

  一面是饥如恶狼的叛军们,一面是分而守城的苍州与梁地。胜负好像就在差池之间,或是攻下城池,或是被迫撤退,结果即将摆在眼前。

  鄢城里,胡天八月即飞雪,何况如今十月中旬,赵锡前一夜特意吩咐人在城墙上倒水,今日内外城墙皆已结冰,更加坚硬。

  他登上城阙看,敌军又在吹鸣号角,黑压压人头攒动,显然是要再次发起进攻。守了大半月,鄢城城墙早已多处破损,壕沟中堆满了僵硬的尸体,如今城中多剩伤兵残将,连射箭都要省着射,弹尽粮绝,万般凄凉。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他心急如焚,却不能表露。

  “王爷,这几日叛军攻势愈加凶猛,怕是要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哪怕本王自尽,也决不能后退半步!”赵锡登楼远眺,却从无援兵出现。重重包围之下,连消息也难以传递进出,他只得凭猜测。“他们攻势越猛,就越说明他们心急,或许,朝廷大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可若是他们没来呢?”河清侍立在赵锡身侧,左眼纱布上渗着斑斑血迹。几日之前,他替赵锡挡下暗箭。

  赵锡转过身,面色苍白,然而神色坚定。“他一定会来。”

  即便他不来,这一座城,也并非为他而守。

  赵锡抬头看天,今日正是十月十五,下元节。

  武朝的下元节很热闹,会点天灯,放孔明灯,这一日的宁京,即便在夜里也明亮如昼,从高处看去,宁京坊市就是烟火人间。

  郊外高山上,有无数的孔明灯被点燃,缓缓升起,漫天烛火映着人们的脸庞,承载着无数征人亲眷的祈念,蔚为壮观,远到紫禁城中都可看见,胜过满天星辰,更何况今夜月明星稀。

  一个又一个孔明灯从指尖脱离,缓缓飞向高空,玉笙音寒,烟花在空中绽开,笼中烛火熏染着纸上墨字。

  “信女宋陆氏,不愿我儿封侯拜相,只求他平安归来。”

  “吾弟锡,平安归来。”

  耳边,战鼓又被敲响,云梯架上墙头,一波波晋军冲了上来。

  “杀——”赵锡拔出剑,脚步点地间疾步上前,拧腰裹身,剑刃一挑即点,划破敌军喉咙,流尽一腔热血,盔甲上血痕未干,还要再战,再战,战不停歇,直到守住这座孤城。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王爷!”

  河清一声凄厉大喊,赵锡转过头去,看见一柄长枪自河清胸前贯穿而过,赵锡一个箭步想要冲过去,然而却有更多人拦住了他。他是王爷,是他们拿生命护着的人,他只能看见河清一点一点,被吞没不见。身后,守城将士一个皆一个倒下。

  “王爷,守不住了啊……”

  京外灞桥上,孩童们还在追逐打闹,嬉戏间欢声笑语,凤箫声动鱼龙舞。还有人在贩卖花灯与冰糖葫芦,沿岸摆摊,鼓乐喧天。

  鄢城里,赵锡随众将士推抵城门去,清朗嗓音划破穹苍,“誓死守城!”

  “决不后退!”宋清明劈下大刀,抹去面上血迹,又冲了上去守城。“饿死这群叛贼,梁地将士还在等我们!”

  城下战车投送油桶火箭,蔓势火光一片。撞车一次次撞下云梯,郑元明久攻不下,暗自唾骂自己怎么就选了苍州这块难啃的骨头。

  “将军,军中已无余粮,战马也都斩杀尽了。如今苍州城坚壁清野,将士们饿着肚子攻了三日,一次比一次难打,”幕僚拱手,“除非他们出苍州城,否则此仗难打。”

  一旁副将摇摇头,“此时即便佯退,云麾也定然不出,必得先诱他出城!”

  “看来,只得围魏救赵了。”郑元明指敲桌案,低低出声。

  明灯万千,越飞越高。高楼上,赵瑾帝遥遥望着梁地方向。

  “德子,你说朕是不是真冷酷无情?”

  老宦官轻轻行礼,“陛下,新兵两日前才出发,要到梁地还需些时日呢。”

  “但愿,来得及吧。”

  城门,訇然被撞开。一干将士并百姓皆都摔在地上,数万叛军气势汹然冲进城中,带着苦熬多日的杀气与愤懑。

  鄢城,破了。

  “杀啊——”

  “找粮食,快找粮食!”

  兵卒百姓急急逃窜,叛军却要一出多日怨闷之气,见人便杀,鄢城内,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流街道蔓延。

  老弱妇孺皆已撤离,如今留于鄢城的只有守城将士与被充作壮丁的成年男子。一场大屠杀就此展开。

  “杀贤王!杀贤王!”众人杀不解气,冲上城楼。

  城头上,赵锡独立风中,长袖扬风而起,剑刃还在滴血。

  城墙下,百姓惨被屠戮,哀鸿遍野。

  赵锡无力闭上眼,轻叹一声,眼角一滴泪就此落入风里。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在心头,作为弃子他坚守多日已是无愧,可作为王爷他辜负百姓,只因百姓无辜,不知同为弃子。

  远处的旷野空空荡荡,从无援军。

  众人皆如恶虎扑来,赵锡目光一凝,纵身迎去只当杀个彻底,刀尖刺进盔甲,血刃割开皮肉,厮杀苦痛间他咬牙承受,他赵锡姓的是皇室,又岂会轻易认输,任人羞辱。

  “来!”

  城头一路厮杀,血迹挥洒,斗如困兽战至精疲力竭,麻木感觉不到痛意,众人皆惧后退三分,赵锡踉跄起身不过几声低笑,又咳出血来苦咽下。

  他拔剑还想再战,身体却已沉重万分,发冠劈裂在地,赵锡头发散乱,形销骨立,满身狼狈是血哪有当初的一身清贵意。然而他还是挺直脊背,只因他是大武朝九等爵位中的第一等,是赵氏子孙。

  傻淫贼,终归是等不到你了。

  倏尔他手腕转剑,寒光闪过,锋利剑刃贴上脖颈轻仰,沁出血珠,眸中果敢又疯狂。

  “本王的命,自己拿。”

  “给我撑死守住,不许撤退半步!”宋清明指挥兵卒投下雷石和滚木,撞车又一次撞下叛军登城的云梯。“最多明日一早便会撤军,坚持住今晚,梁地那边必然解围!”

  大刀砍下一个又一个敌军,火光中他不惧流火暗箭,一身银白盔甲是如此醒目耀眼,将士们的士气从未如此高昂,只因主帅身先士卒,英勇无畏。

  宋清明的心怦怦跳着,带着激动与喜悦心情。纵使所有人都把梁地当作弃子,他也一定要竭尽全力,用最短的时间奔赴赵锡,只要过了今晚,过了今晚……

  “将军!他们撤军了!”

  宋清明登上城楼一看,果真看见敌军正在有序撤退。身后众人扔了兵器欢呼,相互击掌庆贺,宋清明刀入鞘中,冁然而笑。

  “原地整顿,清点伤亡!”

  赵锡,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

  困没了,从白天写到凌晨一点,终于写到了这里。他们都是把家国大义摆在自身小爱前面的人

第58章 因为他要我活着

  宋清明发去打探梁地消息的探子还未回来,宁荣的信鸽已先一步到了,他打开竹筒一看纸条,倏然怔住,扭头看向宋清明。

  “怎么了,说话啊,赵锡那怎么样了?”宋清明双手插着腰来回走,口中呼出白气,一旦确保梁地平安,接下来只要乘胜追击撤退的叛军。他搓搓手,心情很好。

  然而宁荣却迟迟不作回应。宋清明停住脚步,笑容缓缓收敛。“他,怎么了?”

  “报——”传令兵连忙来报。

  “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宋清明摆手呵退。

  “可是,是贤王爷身边的侍卫……”

  宋清明急急冲了出去,帐外,海晏满身是血,断了条胳膊,站那看着他。他忽然踉跄后退一步。

  “宋三公子,鄢城失守了。王爷在最后让我逃出来报消息。”

  “赵锡被俘了。”身后,宁荣搭上他的肩。“晋军内部我们的人传出的消息,他想要自刎但最后放弃了,受了重伤,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嗡——

  宋清明的脑袋如被重锤敲击,宁荣继续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大清。

  “鄢城所有的粮食都被赵锡烧了,叛军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攻打下一座城池,只能被迫撤退。”

  “即便他能活下来,晋王也不会放过他。”

  “什么时候的事情?”宋清明转过身,面色倏然变得苍白,众人彼此对视无言,他骤然出声,“我问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耳边耳鸣声不断,宋清明僵着身子遥遥望鄢城,眼神茫然。

  原来昨天晚上,赵锡就已经被俘了。

  只差了一个晚上,却终究是赶不上。

  “怎么会这样……”

  他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不会弃梁地,志在必得地说出自己要走出第三条路,可是直到赵锡被逼绝望自刎的时候,他还在和兵卒们满心欢喜地庆祝叛军退兵。

  宋清明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他忽然捂着脸转过身,踉跄走着又弯下腰去,只有肩膀在轻轻发颤。

  打从一开始他就在想,家国大义与赵锡之间如果有的选,他一定选赵锡。

  于是当宁老将军亡故的时候,上天将这个选择的机会交在他手中。可他却弃了赵锡,选择去狗屁的截粮道守粮仓。

  他又笑自己,因为重新回到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如此选择!

  可是他却不甘心,他痛苦大叫一声。

  “宋清明!宋清明你去哪!”

  訇然,赵锡骤然睁开眼。

  地牢里阴暗潮湿,角落里,滴答着水珠,嘀嗒嘀嗒地往下滴着。赵锡一动,就感觉浑身都被牵扯着疼,他转过头,看见昏暗里秦守正在缝合伤口。

  “别动,我也是被俘虏的,宋清明没事,他很好,听说苍州城那边撤军了。”秦守不给他开口机会,手上动作飞快。“晋王只让我救你活下来,没说让你醒,等会儿给我接着装睡。”

  赵锡垂眼,看见身旁一堆陌生工具,还有管筒上插着针。

  他开口,嗓音沙哑。“你的秘密可不少。”

  “那可不,为了我兄弟幸福,可是把看家老本都拿出来了。”秦守叹口气,“这些东西用一点少一点。”

  外头忽然传来铁链叮当的声音,秦守赶忙拍拍赵锡,收起东西来。人还未至,声已先到。

  “赵锡!”晋王走下地牢,撸起袖子杀气腾腾而来。

  秦守阻拦不及,赵锡猛然被粗暴地拽出来,架起镣铐,绳索束缚,昏暗里被吊在架子上,一身长衫沾着斑驳血迹,出露腕上伤痕累累,连着颈间一道血痕刺目。

  “晋王,贤王爷禁不起折腾的。”秦守在牢门里大喊。

  赵庇嗣一把冲上前,抓起一旁鞭子猛然落下。“叫你烧粮草!说!是不是早已和宋清明暗递了消息,你们打得倒是好一个呼应!”

  赵庇嗣卷起鞭子逼得赵锡抬起头,赵锡却一声“噗嗤”,对着晋王轻蔑一笑。

  他烧尽了城中粮草,大军连同后勤部队四十万人早已饿了多日,哪怕攻下鄢城也是一座空城,只能被逼撤退,赵庇嗣又如何不恨。

  “赵锡,赵锡!”秦守听见外头声响急忙大喊,奈何隔着牢门。安和环佩叮当地走过去,目光轻轻瞟过狱里秦守。

  帮帮他。秦守抓着柱身着急做口型。

  “十几日之前,消息就已经传不进来了。”赵锡笑得讽刺,“看来,我家清明烧了你们粮草啊。难怪着急忙慌要粮食,只是本王恰好烧了,真是不好意思。”

  “赵锡——”赵庇嗣气得眼目通红,铁鞭带着劲道一下下挥落,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听得牢里的秦守身子一颤。“本王让你横!如今被俘虏的可是你!”

  赵锡指尖一下下攥紧,他低低垂着头闷哼,唇间却咬出血痕。

  赵庇嗣怒极反笑,掰着赵锡下巴去,指尖划过颈间剑痕。“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要做大英雄么?怎么,最后一剑落不下去,还是想活着?”

  城头上,赵锡分明要自刎,最后却偏偏停住了手。自然赵锡活着最合赵庇嗣意,如此死了岂不是便宜于他!

  赵庇嗣一拳揍过去,这憋了一个多月的心头火,他要好好发泄,若不是赵锡,此刻他早就黄袍加身坐拥天下,何至于撤退出梁地!

  赵锡吐出一口血沫,低低发笑。

  晋王攥他衣领,“你笑什么!”

  “赵庇嗣,想必如今你弹尽粮绝,才会来此折辱本王。”

  “弹尽粮绝?”赵庇嗣也笑了,他松开赵锡,四处走了几步,忽而又一个箭步冲上前,拽住他衣领低声道,“本王告诉你,本王绝不可能会败。”

  赵锡又不说话了,他如今没兴致去招惹正在气头上的晋王。

  然而赵庇嗣却更加愤怒,同样姓赵,可赵锡更愿意效忠皇位上那个人;明明如今是阶下囚,却比他还要高傲。

  他筹谋多年,联合五王,谁知那些个藩王都是不中用的东西,为什么这世上所有事都不能顺他的意他的野心,为什么如今连一个俘虏都能给他脸色看!

  “你们真以为大军已经如数撤退了吗?”赵庇嗣扔掉鞭子,面上露出病态的笑,“李苟的人早已在城外埋伏,宋清明必然会来寻你,能搞死一个主帅,就能搞死第二个。”

  赵锡抬起脸,定定看着他。

  “你别那么看本王,本王害怕。”赵庇嗣忽然又笑起来,“就算本王败了,我也要让赵瑾元气大伤——除非本王坐上那个位置,大武就不会是赵家的天下,就让宇文植,让混夷的单于来,坐拥这万里河山!”

  赵锡又是一声轻蔑冷笑,笑他白日做梦,笑他痴心妄想。

  “来人,”赵庇嗣已经平静下来,他在椅子上坐下,长叹一口气,“赵锡啊赵锡,你可听说过膑刑?”

  残忍挖掉一个人的膝盖,从此不能再站起来。

  赵锡眼睫轻颤,默不作声。

  赵庇嗣轻嗤一声,“还不上匕首!”

  手下人立刻上前,拿着匕首的手还在战栗,匕首闪着寒光,越来越近,赵锡倏然睁开眼,锐利地看着他。

  那人匕首猛然就掉到地上,又忙不迭拣起。赵锡眼中又流露出嘲讽意味。

  “先割左边的,麻利点。”晋王催促。

  赵锡束缚着手,拳头攥紧,那人又抖着手将匕首对准膝盖,一点点刺了下去。鲜红的血瞬时冒了出来,顺着白衫汩汩流出,刀刃一弯转,赵锡疼得仰起头,闷响出声。

  安和淡漠望着,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秦守使劲晃荡着牢门锁链。

  “哥哥,”她忽然出声道,“膝盖挖了就挖了,太便宜他了。”

  “喔?你有什么好主意?”

  正在执刑的那人一下就停住了手,背对着赵庇嗣不敢动作。

  “不如打断他的腿,叫那边那个大夫给接上,然后再打断,反反复复,其乐无穷,这可比挖膝盖有意思多了。”安和转着腰间禁步把玩,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等哥哥登上那个位置,把他关在地牢里折磨个几十年,何必急于一时。”

  赵庇嗣朗声大笑起来。“不愧是我妹妹,好,就打断他的腿!”

  匕首拔出,溅出血迹。木棍扬起,一下下重打在赵锡腿上。秦守在牢门内蜷缩着,透过空隙望向安和。

  安和似有所感应般转过头,对她眨了眨眼,缓缓做出口型:别这么看我,打断腿可比挖膝盖好多了。

  “疯子。”秦守缩回头,听着赵锡低低闷哼声,攥紧拳头。

  牢门外,终于响起一声压抑的痛苦惨叫。

  赵锡最终被拖回来了,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秦守连忙过去剪开他腿上布料,打了一剂麻醉。

  “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她低低出声,安慰赵锡,手下动作不停。“别睡过去。”

  赵锡艰难睁开眼,嘴唇翕动着,最终说出多谢二字。

  “为什么鄢城里你没有自刎?”秦守一边处理着伤口,想起他们之前的交流,试图说些什么吸引赵锡注意力。“你应该预料到被俘之后要受何等折辱吧。”

  “因为……”

  赵锡意识不清,他看见自己在城头上拔剑自刎,最后剑却停在那里,落不下去。又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遥远地平线有人驾马奔袭而来,孤身一人,登上城头痛哭。

  赵锡恍然想起出征前一晚在马车里,他和宋清明在黑暗中交吻缠绵。街头的灯笼缀着轻晃,马车咕噜噜行驶在清冷道上,幽暗里嗓音低沉而沙哑,那人低低耳语说:我要你活着。

  “因为……他要我活着……”

  作者有话说:

  本后妈用三千字虐待了我家儿子(不是)

  下章就是救与自救了!

第59章 里应外合齐搞事

  地牢里,潮气四布,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赵锡的眼望着地牢的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咦你这骨头——”秦守猛然抬起看赵锡,他腿上伤看着虽重,但是分明未曾伤到根骨。

  赵锡眯着眼,神情毫无波澜。

  “你早就知道?”

  “执刑的人,是朝廷安插到晋王身边的细作。”赵锡蜷起手指,虽还使不上力气,但恢复了点精神。“既然选择活下来,总要全须全尾地回去。”

  秦守推开医疗工具,扶赵锡起来坐卧着。“如今吴晋叛军撤退至河西,朝廷大军必会乘胜追击,你是王爷,他们一定会来救你。”

  “本王教你一件事,秦守,”赵锡似笑非笑看向他,“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救。”

  “可你都这样了,别说出去,便是出这地牢都难。”

  “那可未必,”隔墙后,忽然有老叟声传出,嘿嘿一笑。“西楚霸王力能扛鼎,最终却输给刘邦,可见有时候武功高不管用,有用的是脑子。”

  “你能听见我们说话?”秦守警觉,他与赵锡分明压低了声交谈,隔墙那人竟听得一清二楚。

  “听得见。老夫耳朵可有真本事,”锁链叮当,只听见那老叟又开口道,“就是脑子不大灵光,要不然,也不能困在此处十余年。”

  赵锡背靠墙壁,勾起唇角。“看来阁下就是南蛊教老教主了。”

  “年轻人,你竟知道老夫?”

  地牢口传来细碎脚步声,赵锡仰颈靠在墙上,喉结稍动,没再继续说下去。

  打从他那日调出安和郡主的卷宗,就早已命人将她身世查得一清二楚。那些晋王不愿人知道的事,总有蛛丝马迹可追寻去,窥视一二。

  卷宗上只记载安和郡主之生母是滇地巫女,然而十几年前,滇地曾有一江湖门派名唤南蛊教,同样也是善使蛊毒,最后却被老晋王打着诛清邪教的旗帜剿灭,没过多久,那个为外室所生养的女孩便被带入王府,封为郡主。

  玉饰随脚步声叮叮当当响起,赵锡轻轻地对秦守说了些什么。秦守转过头,就看见安和一身娇俏地出现在牢门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秦大夫,这地牢太冷了,不若换间屋子,我命人给你备了暖炉。”

  秦守站起身走过去,隔着牢门看她,好像真是个与世无争的小郡主。秦守又扭头看了看赵锡,想到他刚说的话,犹豫着点头。“好。”

  牢门被打开了,又缓缓被合上,赵锡望着重新被锁上的铁链,眸中深沉。

  “年轻人,赌的越大,输的可越惨。”

  赵锡从枕下摸出秦守藏起来的药片,一口吞下。“多谢忠告。”

  秦守离开地牢,一路跟着安和到她闺房中,不发一言。

  丫鬟婆子们提着一桶桶热水上来,要给秦守沐浴,安和本来还想留下来的意思,被秦守赶了出去。

  一直到沐浴完,她换上一身兰苕色长裙,扎起发带,抹了口脂。

  赵锡所说真的会有用吗……

  秦守犹豫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咬牙站起。罢了,就当为好兄弟豁出去了,怎么也得把赵锡救出来。

  秦守起身出屋,裙袂翩跹,安和早已被调开。远处廊庑下,那个对赵锡行刑的手下人对着她点了点头。她一路奔前院去,一切都已打听清楚,这个点的晋王该在晨练。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小六,秦大夫既是贤王爷的人,属下也必定唯命是从。”

  “那好,我现在就吩咐你做一件事。”

  ……

  五十步箭射靶中,一举红心。晋王身边伺候的人都纷纷开始捧颂赞叹,赵庇嗣丢了弓,转身拿汗巾去,一旁小六却忽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来人,来人!”

  晋王后退几步皱起眉头,一阵淡香扑过,身着兰苕长裙的女子忽然从庭院外跑进来,在旁边蹲下,沉着冷静地把脉走穴。

  “都散开些,他需要呼吸。”

  秦守伸手去掰他口,免得咬伤舌头,指尖一动却早已丢入药片,没过多久小六就昏沉醒转,她站起身,长剑却倏然落在脖颈上,“你是何人?”

  “地牢里的大夫,郡主把在下放了出来。”

  “你是女子?”

  秦守转过身,“在下姓秦名守。”

  剑入鞘中,赵庇嗣上下打量,“你就是那个医好新帝的神医。”

  “是。”

  “哥哥!”远处安和急急走来,一把拉住秦守到身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然而赵庇嗣却露出玩味的神情。他走近安和,看着秦守,“无妨,秦姑娘医者仁心,今日赵某感触颇深。”

  “她是我的。”安和猛然伸手推抵去,歪头一笑,“哥哥,你应该能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她待在地牢里吧。”

  秦守看着安和就像狼一样执着地给自己打上标记,圈划领地,忽然心中五味杂陈。或许真如赵锡所说安和对她亦有真情实感,并非全然利用,然而对于安和睡了就跑一事,她心中还是不爽。

  安和攥住她手腕,一把拉着她往内院走。

  “怎么,生气了?”秦守挑起唇角,开始茶里茶气,“你不会怪我偷跑出来吧。”

  “我不想你待在地牢里,是因为那里潮湿阴冷,我怕你到时候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安和顿住脚步,转身看她,“我让你在屋子里烤暖炉,不是让你趁我不在莫名其妙跑到我哥哥练武的院子里!”

  秦守的嘴唇遏制不住地上扬,她佯咳一声,负手走到安和前面。

  “知道了,以后我待在你的院子里。”

  安和在背后不说话。

  秦守推门进去,倒了杯茶水,在桌旁坐下,想到赵锡的嘱咐忽然问道,“你生母还在人世吧?”

  安和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了下去。“你想做什么?”

  秦守也不管了,迂回问话各种暗示不是她所长,也迟早会被安和看出来。她直接说道:“朝廷的暗哨可以找到你生母的下落,到时候你就不必听命于晋王。”

  “哼,”安和冷笑一声,“贤王爷教你的?”

  “是,他让我带话给你。”

  “他还有别的计划吗?比如,让你挑起我兄妹二人矛盾?”

  秦守一慌,茶水浸润了指尖。“没有。”

  “行啊,”她勾手去,抬起秦守下巴,“既然是你和我谈条件,我或许会考虑考虑。”

  秦守微微别过头,睫毛轻颤。

  而此刻郊外荒芜旷野中,宋清明拍了拍脸上人皮面具,转头跳上囚车。

  “我只给你五天时间。”宁荣拉着马,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过了这五天,你必须也只能是这十万将士的主帅。”

  “多谢。”帮他瞒下朝廷,争取这五天时间是何等大的风险,宋清明至今看不透宁荣的心思与打算,“你这个情我领了,下次还。”

  “这句话,你上次就说过一遍了。”宁荣摇摇头,松了缰绳,“不用你还,活着回来。”

  “好,我活着回来。”

  宋清明笑着倚靠上囚车壁。这么多天下来,此刻舍弃所有的一切而孤身入敌营,竟是他最轻松的时候。

  有望扬起手,身后一百来骑兵收到命令,纷纷骑上马鞍。大马拉着囚车,连同骑兵们踏上征程,马踏旷野扬起尘土,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赴而去。

  这一队人马并不是从苍州出发,而是提前绕到西北的旷野,往壮武所率的大军方向汇合而去。

  直到黎明时分,这队人马快与大军汇合的时候,高地上,突然俯冲下近千名骑兵,来势汹汹。

  “杀啊——”

  “敌袭!列阵!”有望横马执戟,一百来人护住囚车,敌方领军者赫然便是李苟,有望的眼微微一凝。

  李苟也愣了。“宋有望,竟然是你。”

  “叛贼,踩着少爷的军功上位,你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有望啐一口,长戟打去。

  李苟挡剑去,看向中间的囚车。“说!囚车上是何人?”

  有望不说,只是径自冲入混战之中。很快这一百来号人便力有不逮,有望扬起手大喊:“弃俘虏!撤退!”

  众人且战且退去,手下骑兵还要再追,李苟抬手拦下,勒马来到囚车前。

  囚车里,赫然是一个被俘虏的混夷兵,他看见李苟连忙抓着木柱子扑去,吐出一连串混夷语。

  李苟微微皱眉。“官语会不会?”

  那混夷人看李苟听不懂混夷语,嫌弃地坐回去,用生硬的大武官语说:“你们是大武晋王的军队,晋王言而无信,说好要两面夹击,现在却撤退了,我是左贤王派来的人,晋王如果不能承诺使者对西北发起攻击,我族也要从边关撤退!”

  “将军,看来是混夷来见晋王的使者,在来路上遇到朝廷大军派出去的斥候被俘虏了。”手下人骑马上前低语,“不如带回去给晋王。”

  李苟绕囚车四看,他此前在边关多年,此人确是混夷人没有错,更何况一口混夷语熟练地道也做不了假。如今他在此地埋伏多日也不曾等到宋清明,如果能带这个混夷使者回去,或许晋王也能对他免去责罚。

  他一剑劈断锁链,命人牵马给这混夷人,勒紧缰绳去往前走。“鸣金收兵,回营!”

  身后,“混夷人”蹬鞍上马,缓缓扬起唇角。

第60章 真真假假的互演

  城门口,戒备森严。

  如今叛军退至靠近河西的延城,驻扎在延城外,晋王每日往返于城主府和军营,而攻打齐越之地的其余四王也屡屡遭创,恐怕退兵之时就在这几日。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自从吴晋联军被逼粮运不继,欲进不得,欲战不能,这一盘棋局攻守之势便已然变了。正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晋王现在迫切需要一个翻盘的机会。

  城门口,混夷使者被拦下。

  “你说你是混夷使者,可有信物?”郑元明出城恰碰上李苟带兵回来,当即命人围住。

  气氛倏然紧张,混夷使者额间冒出细密汗珠,他沉下心神控制住自己情绪,因为即便再精细的人皮面具,一旦触碰到水都会显露端倪。

  在这张面具下,正是李苟众人心心念念想要蹲守到的宋清明。

  他沉声道:“信物早被那些朝廷的兵搜走了,我来是见晋王的,你们这样是对我的侮辱。”

  郑元明拔刀指去,“没有信物,怎敢称说是使者!”

  “先前蒋充世言而无信,我王派遣使者把他的罪证呈交到晋王面前,那个使者就是我兄长慕容脍,”宋清明继续说道,“我如果并非由我王派遣,为什么要冒死前来?”

  “战时传递消息,只看信物不看人。”

  “我只要见晋王一面,为我王带话,其余事情自然由晋王决定!”

  “见晋王可以,先押去地牢,等晋王回来再说。”郑元明收刀入鞘,淡淡瞥一眼李苟,“做事谨慎点,别整天自寻死路。”

  李苟低下头,连忙应是。

  宋清明被拿下,一路押去城主府。

  秦守咬着苹果在假山上晒太阳的时候,看见几个大兵押着一个混夷人打扮的过去,还好奇瞅了几下,被那混夷人狠狠瞪了一眼。

  宋清明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这鳖孙,老子担心她好几日,没想到居然过得比神仙都悠闲,枉费他操心操力。宋清明走过身,秦守哪曾想到这些,还在愁着怎么完成赵锡交代下的任务。

  地牢里,阴冷恶浊。

  宋清明一步步往下走,想到赵锡就在里面,他是堂堂王爷,位极人臣,然而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尽折辱,宋清明的指甲嵌进手心里,用疼痛刺激清醒。

  “进去吧。”

  直快走到尽头,还余三间牢房的时候,兵卒猛然一推,系上锁门铁链。

  宋清明缓缓在草堆上坐下,直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时笃定剩下两间牢房里必定有赵锡在。

  他解下腰间玉佩,轻轻敲击墙面。

  这是宁荣教他的,暗哨之间互通消息的办法,赵锡也知道这些。然而隔壁牢房却迟迟未有动静。

  难道在最里面那间?宋清明微微蹙眉,正在思量时,隔壁牢房内也传出敲击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赵锡!”宋清明连忙手忙脚乱地凑到牢门旁,低低问道,“是你吗?”

  很快,熟悉的嗓音带着疲倦感传来,“是我,你是谁?”

  宋清明头抵着墙,轻轻笑了,他舔了舔唇,要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你家淫贼,我吃了药改变了声音,”他试探着手从铁门柱子中伸出,然而却无法够过去。“……我来了,你还好吗?”

  赵锡骤然沉默,他手搭墙上,抬眼定定看着,好像目光要透过墙去描摹那人的身形。“你不该来。”

  “我知道,我知道,”宋清明痛苦煎熬,“可是我又怎么忍得住。”

  宁老将军死了,他就是军中的代行主帅,身为军中主帅自然要担负起重责,先大国后小家,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爱人深陷叛军手中,他不是完人,不是英雄。

  他只能先稳住大局,再去逼自己想到一个两全之法。

  “或许潜入城中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个将军,却不该是我。但如今内忧外患,我必须快速镇压叛乱我也要保全你,”宋清明拳抵墙面,低低出声,

  “就像我知道这座地牢困不住你一样,我要你与我一起倾覆这座城,活着出去。”

  宋清明将重音压在活着二字,墙后久久没有动静,直到宋清明以为赵锡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出声了。

  “其实无论你走哪一步,我只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

  “我想要你明白……即便我被囚于此,我也决计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所以,”赵锡沙哑说道,“照着你的计划去行吧,因你为我而来,我本不该再怪你。”

  宋清明微怔,颔首低笑。

  “他们给你多少时间?”

  “五天。”

  赵锡以额抵墙,坚定出声,“那么就用五天,让我们一起搅乱延城风云。”

  地牢里,一墙之隔,两人手撑着墙面抬起头来,彼此对望间,目光穿透一切。

  晋王自军营中回来,听闻混夷使者来了,令人押上来。

  “本王不问你有何证据证明身份,本王就问,左贤王要你带什么话?”晋王落座,睥睨看他。

  “王爷这么问,想必是猜出来了,”宋清明抬手行礼,姿态诚恳,“左贤王想要晋军转攻阴里关,关门大开,放我族入城与您强强联合。”

  “他倒是一副好算盘。”

  “如今这样局面,王爷您骑虎难下,这样的决定,对你我双方而言都是美事一桩。”宋清明微微一笑。

  如今朝廷大军转守为攻,乘胜追击,宁荣假扮他坐镇军中,要不了多久就会攻到晋王所在的延城,即便晋王一路往河西而逃,也指望不上其他几路藩王出手支援,对于叛军而言局势只会越加被动。

  如今叛军唯一的办法,唯有联合外族。与其晋王主动去联合,倒不如宋清明亲手布下陷阱,引诱晋王一步步踏入其中。

  他确实为救赵锡而来,也是要消除隐患。

  “事成之后,我军会撤离齐越梁一带,但自阴里关至河西数十城皆归我王,您仍旧能成为大武的皇帝,与我族开放商市,互通有无。”宋清明循循善诱,“这一桩买卖,对于如今的晋王您而言,可是不吃亏。”

  赵庇嗣倚上椅背,指节一下下叩着桌面,“本王考虑考虑,明日此时,给你答复。”

  宋清明勾起唇角,“王爷圣诀。”

  他转身退下,抬眼看了下守在门口的小六,便往厢房而去。

  直到夜幕降临,他摘下人皮面具透了会儿气,简单修补了一下破损处又重新戴上,屋外四围都有暗哨,他必须时刻警惕不露马脚。

  而此刻,小六已将纸条递到秦守手中。

  “好家伙,早上那个混夷人原来是这小子。”秦守嘴角一抽,将纸条丢到炭火中。“老规矩,帮我支开郡主。”

  “诺。”

  秦守更换衣袍,侦察四周过后,从后窗敏捷翻出。一路潜至前院,招式利落地打晕门前看守的几人。

  “谁?”屋内,烛影绰约,吴王剥橘子的手一停,豆大的眼望向门外,“十一,十二,什么声音啊?”

  然而吴王却迟迟未等到守卫回应,一片昏暗之中,吴王缓缓站起身子,微驮着背警惕看四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秦守蒙着黑布走了进来。

  “来人啊!来人——”

  吴王踉跄一下带翻椅子,跌撞后退去。秦守立马上前,捂住他嘴。“吴王见谅,小人并非要来杀你,实在是不忍您再受晋王蒙骗,特来告知!”

  吴王起先挣扎着要呼救,闻声却一愣,秦守只看见那双豆大的眼惊恐看着她,半饷吐不出话来。她缓缓松开捂他嘴的手。

  “……晋,晋王咋了?”

  秦守眉毛一挑,这吴王果真如小六所言,被晋王架空了势力,一味依附,懦弱无能。这种人被怂恿跟着造了反,还真是嫌命长。

  “小人原本在晋王手底下服侍,今个儿不是来了个混夷使者吗?王爷您可不知道啊,晋王已经打算投诚混夷,想要偷偷溜去关外以求自保,”

  秦守面上一片怜悯之意,真诚做不得假,“当年小人做错了事被晋王责罚,还是王爷您救的小人,虽然您一定不记得了,可小人时时感怀在心,一心想要报答!”

  “本王还有这心善时候,”吴王一屁股坐地上,拍拍胸脯,“混夷使者本王是见着了,可是就算去了关外,倒也能活。总好过留在河西死路一条。”

  “我的傻王爷啊,晋王爷可没想带上您,”秦守附耳低声道,“小人在门外都听见了,晋王说要留吴军在城中拖住朝廷大军,打着转攻阴里关的旗号,自己带晋军先跑啊。”

  “你说什么?”

  “这场仗就要打输了,晋王却想着自己逃,半点没想到王爷您……”

  “这,这不可能,”吴王呆住了,疯狂摇头,“庇嗣视我如亲叔叔,他亲口承诺,与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会弃我而逃!”

  “您若不信,便去问问那个混夷使者,晋王是不是要逃去边关,小人断然不会骗您。”

  烛火摇曳,暗香浮动,吴王一身冷汗。他着急忙慌起身来,叫醒两个心腹守卫,深夜叩开了混夷使者的门。

  宋清明装得个睡眼惺忪,把吴王请了进去。

  没过多久,吴王便一脸苍白地走了出来,走着走着险些摔了去,十一连忙扶住他。“王爷,晋王竟然背地里存着这样的打算,这可如何是好啊。”

  吴王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急急跑去自己院中。

  他一推开门,果然,秦守还留在原地等他。

  “壮士,壮士,你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本王啊?”吴王着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这庇嗣当初都答应本王的,说我们十万人打赢朝廷简简单单,我借兵给他那就是从龙之功,到时候封我去最富庶的齐地,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您别急,”秦守恨不得给他来一剂镇定剂,“我这倒有一个法子。”

  “你说。”

  “如今您造反这事已经做下了,只能将功赎罪啊,如果及时投降,朝中又有重臣为您说话,圣人施恩说不准就能免你死罪。”

  “可是本王上哪找这重臣啊?”吴王又急了。

  “您忘了?地牢里关着的那位,曾经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秦守声音轻飘,带着蛊惑语气,“您若救了贤王爷,他回了宁京,必然会为您说话。”

  “救下贤王?”

  “对,救下贤王。”

  “喔——”吴王点点头,倒是个好法子。

  秦守眼见目的达到,扬起唇角。“夜已深了,小的便先走一步,还请吴王您保重身体。”

  “哎,你回去路上也小心点。”

  吴王目送秦守翻窗跳走,抽出一方汗巾擦擦额头上的汗。两个心腹看了看四围,默契对视一眼,关上屋门。

  “十一,十二啊,本王这戏演得不错吧。”吴王转过身,笑呵呵说道。

  “王爷英明。”两人行礼。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如今晋王大势已去,本王也不得不给自己谋个出路啊。希望贤王爷看在本王是被庇嗣哄骗才造反的份上,能多求点情才好。”吴王笑笑,撑着腰在椅子上坐下。

  “去,出了这么多汗,本王要沐浴。”

  作者有话说:

  昨晚睡着了,最近码字好慢啊我

第61章 计划有条不紊中

  安和推开门的时候,屋内燃着炭火,烛影幢幢,秦守倚着床头翻阅医书,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安和低头看了眼床下秦守脱下的鞋,鞋边沾到一抹黄土,微湿润着。她不动声色在一旁坐下,俯身摁下秦守医书,似笑非笑。

  秦守抽出医书来,合上放在一旁。她知道安和如此敏锐,一定会发现自己已经出去过,只是安和从来没有派人看守过,总是放纵她去做想做的事。

  “朝廷暗哨已经确定下前南蛊教圣女被关押之所了,在河西符城郊外的一所宅子中,往返不过两日路程。”秦守轻轻开口,“只是恐怕,还得你亲自去一趟,他们会在那里接应你。”

  “这么快就查到了?”安和挑眉,凑近低语,“还是说,早在宁京那晚我身份败露之时,赵锡就已经开始在河西布置起来。”

  “没有什么差别,只要你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鼻尖相抵,目光对视间,瞳孔中倒映彼此身影。安和倏然起身,往屋外走去。

  “两日时间,等我接母亲回来。”

  两日之后,便是天翻地覆之时。

  秦守拿起医书,若无其事地继续翻阅。外院厢房外,宋清明抬头望月,还剩四天。

  “吴王去见了混夷使者?”书房里,晋王转过身。“看来我的这位好叔叔,这是想另谋出路。”

  “如今吴军垫后,拖住朝廷大军进攻步伐,而晋军却囤于延城,吴王心中本就不满,”幕僚拱手沉思,“王爷也该多加小心才是。”

  “不能再等了,”晋王握紧拳头,“事到如今也别无出路,与混夷使者的交易不能再耽延,免得让吴王钻了空子。”

  赵庇嗣急命人召郑元明等大将,连夜商议出兵阴里关之事。

  门外,看守的小六在默默盘算着。

  自打贤王爷被囚于延城,潜伏于叛军中的各部暗哨皆被唤醒,如今云麾将军假扮混夷使者,不仅离间晋王与吴王,同时又借吴王之手救出贤王爷,叫晋王心甘情愿将大部队遣出延城,致使延城空虚。

  一箭三雕,这位云麾将军仅用了一天时间,便叫延城暗流涌动,形势波谲云诡,有此城府与心思,难怪二十多岁便能领十万之兵。

  拂晓将至,宋清明并不知城主府一夜灯火通明,他已经接连几夜未曾合眼,如今沉沉睡去。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与赵锡的计划,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地牢里,燃起熊熊烈火。

  “走水了!走水了!”

  浓烟滚滚,浑身乱糟的老头子一跃跳上高墙,正欲走时,看见赵锡正坐在墙下静静看着他。

  “前辈,勿忘兑现诺言。”

  “你既救老夫出来,这个恩情老夫自然会领,但还请王爷告诉老夫,我女儿现在何处?你如此大费周章,应该没那么好心让郡主就这样见到她生母吧。”

  南蛊老教主眯眼一笑,世人又有谁能想到,堂堂安和郡主,晋王爷同父异母的妹妹,其母竟是南蛊教圣女,而她的外祖父便是南蛊教主。

  远处,嘈杂声四起,火光并着浓烟冲天,烧焦的难闻气息弥漫四围,这把火越烧越大,映红了东边的天。

  “江湖上的事本王不会管。你女儿平安无恙,只不过,”赵锡顿了顿,掩上口鼻,“符城外的宅子里,只有白骨一具罢了。”

  南蛊教主似乎明白什么,大笑起来。赵锡淡淡看向远处漫天火光,抬手转身离去。

  身后,吴王的人推着四轮车在一旁护送。

  这一觉,宋清明睡得很安稳,直到辰时才起来,听说小半个城主府被烧毁了,但火势没有蔓延到他这里来。

  据说在地牢里发现了贤王爷的尸体,不过恐怕鬼都不信。

  然而出这么大事,却没见晋王露脸。

  宋清明出门去,蹲岗的小六从檐上跳下。

  “今日是你当值监视?”

  “是,都换成了自己人。”

  宋清明点点头,“告诉晋王一声,混夷使者觉得府中不安全,去驿馆落脚了,我去见贤王。”

  “诺。”

  宋清明出府去,走入昏暗巷中,再出来时已是截然不同的面孔。

  全城戒严,风声鹤唳,郑元明等人才从城中出去便听闻城主府起火,立即下令封城,挨家巡查,大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城东一处宅子里,货郎扛着担子走入侧门,只一进宅,他放下担子,撕掉面具,急急推门入屋。

  “赵锡!”

  屋内,赵锡披散长发坐在四轮车上,大夫正在处理他腿上的伤,听见呼喊倏然抬头,宋清明只一见到便红了眼眶。

  一别几月,他面容清癯,虽然满身血污皆已洗去,然而身上伤痕却做不得假。

  膝盖上深可见骨的一刀,鞭痕剑伤并着腿上累累瘢痕,血肉翻起,大夫处理时稍手重些,赵锡便不住蹙眉。宋清明踉跄在他身边跪坐下,试探着伸手去摸。

  都是几日前的新伤。

  “都没事了。”赵锡也没想到他此时闯进,伸手摸了摸他头。然而宋清明抓住他手看去,手心满是忍受痛苦时掐出的血印,破了皮流了血,结痂留在手心。

  “怎么会没事,这怎么会没事!”

  他单知道赵锡被擒定要受尽折辱,却一直不敢去面对。地牢里赵锡与他一番交谈,言语之中尽是安慰与平静,小六说无妨,秦守说没事,众人一起瞒着,他便真信了赵锡真的无恙。

  只有现在亲眼看见才知,赵锡伤得有多重!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步,如果我早知鄢城局势阤崩……都怪我一心想着守粮仓,才会害你这样。”

  宋清明抓着赵锡的手发颤,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揪着满是愧疚自责。

  然而最让他愧疚的却是赵锡自始至终都未怪过自己,就像出征前他也不怪新帝将他当作弃子,赵锡一直站在最理性的角度,为大局观去原谅每一个选择舍弃他的人。

  他本不必承受这些。

  赵庇嗣,宋清明咬牙切齿,待此间事了,必要他不得好死。

  “下去吧。”赵锡抬手吩咐大夫退下,摸上宋清明面颊,“好久不见,我们都应该开心些。”

  “你不怨我吗?”

  “不怨。”

  “可我便是因此不开心。”宋清明仰起头去,重重吻上他唇角。

  赵锡勾着他下颔去,咬着唇吻入更深处,裹覆津液,宋清明借势搂住他脖颈,半吻半咬向下去,含咬喉结。

  赵锡一声闷哼,仰颈喉结微动,“你家王爷都这样了,你还想榨干他吗?”

  宋清明恋恋不舍地松开他,“是啊,要不然王爷你躺着,小的保管伺候好你。”

  赵锡撑头看他,一副认真考量的模样。宅子外都是吴王的人,但宅子里都是他的人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我让南蛊教教主去要了赵庇嗣的一根手指,他一时半会儿应该无暇顾及我们。”

  “那——”

  宋清明挑挑眉,猛然起身推赵锡进了内室。

  作者有话说:

  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

  今天我爸打电话给我,问我放假了小说都怎么更新的(他是网络小说资深读者),我说我一天一章,结果他问我,难道不该一天三四章吗,要是我看你书,你更新这么慢,转身我就跑。

  亲爹没错了

第62章 许久未有的温存

  终归还是两人开开玩笑,宋清明扒了赵锡衣裳,检查完伤势以后才放下心来。

  他守在赵锡床边。赵锡宽慰他说:“都不曾伤到根骨,将养些时候也就好了。”

  “差点忘了,”宋清明解下披风和外袍,从怀中掏出一张油纸包裹着的烙饼,“路过给你买的,刚出炉就被我揣怀里了还热着,延城烙饼很出名,尝尝?”

  烙饼还有一丝热气,赵锡一眼瞟去,交领衣襟下,衣服盖不到的地方,宋清明的胸膛都还留着烫红的印子。他垂下眼接过,闻着那丝油气,咬了一口。

  “你给的,便是冷了也不妨事。”

  “那不行,我们家王爷吃不到山珍海味已经很吃亏了,当然要尝到热乎的特产。”宋清明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赵锡一口口吃着,伸手把他披散长发勾到耳后。

  “清明你知道么?”赵锡咽下嘴中食物,看向他。

  “啊?”

  “你现在很像我母妃。”

  宋清明一愣,扑上去佯装要打,“赵锡你得寸进尺!”

  赵锡顺势向后躲去,眼里流露出笑意。

  屋外寒风凌冽,人人自危。然而在这一间仄小屋中,带着炭火暖意与舒气氛围。

  他闹他笑,那些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胆颤心绪与不安,早在执子之手的那刻烟消云散,只余平安喜乐。

  赵锡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更叫他猛然发觉这片刻温存间,原来还是舍不得那傻淫贼孤零零一人在世。

  他轻轻开口。“此事过后,我大概就要留在梁地,此后藩王无诏不得上京。”

  宋清明止住打闹,手撑在他身旁认真问,“你贪恋吗赵锡,成为摄政王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那你呢,还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吗?”赵锡反问。

  宋清明笑了。“不想。”

  赵锡也笑了,“那我亦如此。”

  “其实当初去边关,我还真是为了封侯。后来先锋军覆灭,后来宁荣要我在梁地和大军选,我突然发现,我还是希望以战止战,天下太平。”宋清明摇摇头,“平头百姓不该为了上层人的争权夺利付出生命。”

  梧华院的纨绔终于还是长大了,连同紫禁城中那个凉薄的皇子。

  赵锡轻吻他眉梢,“所以你没有来梁地,我一点都不怪你。”

  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福祸避趋之。因为那个人是赵锡,宋清明存了更多的私心,但如果需要被推出去的那个人是他,宋清明想,如今的他会像当初的赵锡那样,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日头渐渐升高,快到晋王约定给出答复的时候,宋清明也该走了。

  “我的布局见效虽快,却不稳妥,晋王迟早会察觉到事情异样,吴王也不会真蠢到觉得救了你就能免一死,接下来恐怕就要看你的了。”宋清明在床边坐下,抓着赵锡的手摩挲。

  “安和为人狠厉,做事不择手段,不似寻常女流之辈,就是军中也大有佩服倾慕她的人在,”赵锡缓缓低语,“晋王对她全然利用之情,聪明人不会甘愿屈居人下。”

  “你是要安和与晋王彻底反目成仇?”

  “有时候外患反叫哀兵必胜,但如果是从内部分崩离析,只会让人心散乱,如一盘散沙。想必到那时,吴王也知该如何站队。”

  书房里,赵庇嗣阴沉着脸,注视着自己的右手,那一根食指已经被蛊虫吞咬被迫砍下,这种重要时刻,安和竟然不在自己身旁。

  身体有残缺的人不能坐上帝位,一定是赵锡,是赵锡报复于他,放出了南蛊教教主!

  此时比起疼痛,最重要的是如何遮掩住这个事实,赵庇嗣不得不伪造出食指只是受伤的假象,不见任何外人。

  与此同时,晋王派人与混夷使者达成协定,郑元明带兵出征阴里关,延城中只留下了吴王的几个心腹将领及精锐,和晋王三分之一的兵力。

  “府中一定出了内奸,给我查,是谁放走了赵锡!”

  “混夷使者在大火后就离开了城主府,可能确实为了自保,也可能是心虚。”幕僚小心提醒赵庇嗣,“此人身份尚有可能作假,非常时期,王爷对任何人都要留个心眼。”

  “禀王爷,混夷使者昨夜照常作息,一觉到天明,并无异常。”小六行礼。

  “是么?”晋王半是怀疑地瞥一眼小六。“那个神医呢,郡主又去了哪里?”

  “郡主只说有事要离开一趟。”

  “地牢那位可是郡主的外祖父,难保不是她的推辞。”

  “把她给惯的,如今也敢任性。”晋王在书房里踱步,忽然想到什么,“再去查查吴王!”

  “诺。”

  府中风声鹤唳,就连秦守也被严密监视起来,她估算着时候,这时候安和应该已经快到符城,就要知道赵锡为她布置的真相。

  然而此时城外,马蹄达达。

  一支商队来到城门口,自西北沙地而一路奔波,为首的男子遮掩在幂篱下,凌冽寒风呼啸而过,微微露出他的面容,英俊魁梧,气度不凡。

  当值的李苟握紧剑柄,走到他面前。“下马。”

  男子却将手从幂篱下伸出,手心之上躺卧着,赫然是一道阴符。

  “这是,信物……”李苟一愣,猛然想到前几日他带进城中的混夷使者,他微怔,只觉冷意从后背攀升而上。

  幂篱下,男子冷哼,“怎么?”

  李苟连忙放行,派人一路护送,而他骑上马奔城主府而去,街头空荡。

  “报——”李苟急急来见赵庇嗣,被拦在屋外,他大喊,“晋王,那个混夷使者是假的!”

  訇然,门被打开,露出赵庇嗣惨白又阴鸷的脸,“你说什么?”

  驿馆里,幂篱揭下,宋清明从房中走出时,蓦然对上了那张脸。

  只一瞬间,他的身子僵住,冷汗涔涔,神思飘摇,恍若又回到那个金戈铁马的战场。

  黄沙茫茫,在混夷大军的后方,有一人头戴金冕,以五万之数,残忍屠戮了他的先锋营。他看得见那人脸上志在必得的笑意,听得见那人翕动着嘴唇,下达命令。而那人正是——

  “左贤王,宇文植。”

  他竟亲自来了,难怪,钱庭在宵关捉到的混夷使者并无阴符信物,原来根本就没有使者,混夷在边关偃旗息鼓只是因为左贤王,悄悄来了延城。

  宇文植在大堂定定直视着他,宋清明站在二楼,拳头悄然紧握。

  “你是哪部的人,为何会在此地?”

  倏然气氛剑拔弩张,宋清明的心怦怦跳着,背上的冷汗湿了里衫,他不动声色观察周围环境。不过几瞬之间,却好像已经过去许久。

  “见过左贤王,”宋清明忽然扬起笑容,抬手行礼,脱口而出混夷语,“小人是奉右贤王之令,来做您想要做的事。”

第63章 左贤王闪亮登场

  混夷左右贤王两大党派,为争夺单于之位势如水火。

  左贤王宇文植自幼天资出众,却因为长幼有序,一直被右贤王压了一头。如今宋清明谎称是右贤王派来的使者,为的就是引导宇文植认定他的身份。

  宋清明从楼上跳下,走到宇文植面前低头行礼。

  “恳请左贤王宽宥,慕容明愿投诚于您。”

  “你叫慕容明,”宇文植坐在桌旁饮下一大碗酒,烈酒入喉,念着这个名字,几分玩味。“宇文措那废物要你作什么?”

  “趁火打劫,与晋王达成交易,里应外合攻入阴里关。”

  宇文植扬起眉头,点了点头。他忽然又靠近宋清明,呼出酒气,“可我怎么听说,你是打着我的旗号?”

  宋清明猛然一惊,下一刻,宇文植猛然捏上他脸,带了几分狠厉。

  “你究竟是本族人,还是大武人?”

  “左贤王说笑了……我确实是右贤王的人,只是知晓您和晋王一直有合作,所以才借用了您的名号。”

  宋清明面不改色,宇文植定定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宋清明的心猛烈跳动着,他手缓缓移去,摸上腰间匕首。

  “罢了,想来大武也没如此有勇有谋之人。”

  宇文植忽然松开他,抬手将坛子里的酒倒入碗中,晃荡着酒液递给他,宋清明连忙低下头接过。“谢左贤王宽宥。”

  赵庇嗣急匆匆带着侍卫赶到的时候,宇文植正和宋清明在驿馆喝得尽兴。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是假使者吗?”赵庇嗣狠狠蹬李苟一眼。

  李苟也没想到,左贤王分明说他派的人不曾抵达延城,如今却又为何在此处谈笑风生。宋清明余光瞥去,佯装不知,隐去眸中戏谑笑意。

  “晋王殿下,您来得正好。”宇文植一开口,说得便是字正腔圆的大武官语,“走吧,上楼详谈。”

  宋清明起身,想要在后头跟上,然而宇文植转过头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宋清明只得抬手行礼,留在大堂。

  如今大武内乱,宋清明猜到混夷定然要勾结藩王,趁火打劫一番,他扮作混夷使者进城,目的之一就是走对方的路,让对方无路可走。

  他引导晋王攻打阴里关,但去阴里关的路上早就埋伏好了忠武将军的人马。如今郑元明带兵离开延城,就是奔向他设置的陷阱。

  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宇文植。

  谁能想到堂堂左贤王会潜入延城,又有谁想到此时云麾将军也在延城之中。如若不是两相为敌,宋清明倒要起惺惺相惜之意。

  只是此前计划大半付诸东流,边防空虚,如不能尽快解决内乱,怕是整个大武都岌岌可危。

  宋清明守在大堂进退两难,门缝里,宇文植站在屋门里暗暗望去,眼里带着稳操胜券的笑意。

  “晋王殿下大可放心,此人便交给本王。本王扶持你登上帝位,事成之后要边关二十座城池,不过分吧?”他缓缓转过身,神色自若。

  “那便如此说定了。”

  夜色渐渐降临,赵庇嗣已经离开。整个驿站都守着宇文植和晋王的人,宋清明静静立在一旁,估算着从这出去的难度,计划路线。

  不知赵锡收到消息又会如何应对。

  城东宅子的石室里,吴王走进来。

  “本王当真没有想到你们会赌这么大,就不怕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吴王笑呵呵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您的心里倒是门清。”赵锡推着四轮车过来,微微笑道,“比起与虎谋皮,看来皇叔您还是更愿意相信侄儿。”

  “造反这种事,不管怎么样,这皇位还是我们赵家人来坐。可是将这天下让给混夷,我是万万不能忍。”茶盏落桌上,吴王眯起眼,“大武国土,一寸也不能割。”

  赵锡颔首,喉结微动。“那位混夷使者是侄儿的人,还要麻烦皇叔在驿馆附近接应一二。”

  “哦?你觉得他还有命从里头出来?”

  “他能做到。”

  “嘿,慕容明!”

  驿馆里,倏然,宇文植抬起酒碗飞去,宋清明猛然回过神来,电光火石间拧腰一闪,酒碗登时撞上墙壁碎裂开来,连着酒水飞溅,酒香飘逸。

  “左贤王——”

  宋清明正欲开口,摸了摸面上洒到的酒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面上,人皮面具缓缓显露痕迹,宋清明缓缓站起身,平静看向宇文植。

  “你早就看出来了。”

  “混夷语说的不错,差点就把本王蒙过去了,”宇文植抬脚踏上板凳,姿态豪爽,“只可惜,你的方法我用过。本王这一路从混夷来大武,靠的也是人皮面具。”

  宋清明摊摊手,“那看来,只能开打了。”

  “来人,拿下。”

  四围混夷人连忙抽出腰间兵器,齐朝宋清明袭去,宋清明猛然拽着楼梯扶手一跃而上二楼,拉住一人脖颈往腹部狠**膝,抢过剑来取了性命。

  再望去,几人已经上楼来,他避开锋芒踩着累累酒坛跳下,抬手几坛砸去,正欲冲到后门,门外看守的晋军又涌了进来。

  宋清明缓缓后退,视线对上宇文植,宇文植摊了摊手。

  他咬牙,哪曾想到自己有日也被人当猴耍,宋清明扛起板凳就砸向晋军,撩剑一提冲杀去,崩剑截杀于敌势中,又踩墙借力攀上楼梯,瞅中一间窗子临街的屋子,且战且退。

  宇文植手撑膝上,自始至终悠闲坐在大堂角落,他往嘴里抛了颗花生米,摩挲下巴陷入沉思。

  虽说此人用的是剑,但怎么就让他想起几年前那个乱军之中使大刀的少年,隐隐中带着熟悉感觉。

  被俘后竟然又能一个人逃回去,此等能力,不收入囊中实在可惜,当时他就想此人假以时日必是大武名将,再后来他在大武的人传回消息,说那少年便是如今的——

  “云麾将军,宋清明。”

  宇文植终于想通一切勾起笑容,忽然拿起桌旁直刀去,冲出驿馆。

  与此同时,宋清明破窗落地,宇文植扬起刀一跃砍去,宋清明急忙换步挽花去,马步挑剑以攻为守。虚晃过后急急朝巷道奔去。

  “慕容明!”

  宇文植大喊,却没有再追上去,弩箭猛然射来,四围忽然涌出另一拨人,混夷人急忙守在他身前,连着晋军奔来,两股人马相互对峙。

  昏暗里,宋清明在后方对他比了个极具嘲讽意味的手势,转身没入黑暗。

  城东宅子里,赵锡静静候在墙下,许久,宋清明踉跄进来,随手扔掉带血的剑。

  “如何了?”

  “怕是内忧未解,外患先至。晋王那边肯定也知道我有问题,小六和秦守必须赶紧撤走。”宋清明赶紧推他进屋。

  “我是问你如何了,”赵锡叹口气,借月光打量他身形,摸上他的手臂,还在滴滴淌着血。“这些已吩咐人去做了,先进屋处理下伤口。”

  宋清明左右看看确定无人跟来,反手关上了门。

  他撕下脸上人皮面具,解开衣裳,在烛火下一一指给赵锡看。

  “都不曾伤到根骨,将养些时候也就好了。”

  赵锡兀自在水盆里绞了毛巾,伸手来替他清洗伤口,微微挑眉,“这话我听着耳熟。”

  “那是,你早上才说过。”宋清明揶揄一笑。赵锡闻言指尖一动,洒下止血药粉。

  “诶哟痛痛痛——”

  赵锡抬眼看他,攥着他手腕拉来轻轻吹气。不过是精神上的止痛罢了,宋清明的手指又不老实,去勾赵锡的下巴。

  “别闹。”

  “要不我家美人王爷体贴呢。”宋清明得意洋洋,只是转念一想,“也不知秦守如何了,如今左贤王这一闹,也不知事情还能不能在掌控中。”

  赵锡淡淡应道:“困兽犹斗,回天无力。”

  赵锡的棋局还未落下最后一子,可看他的神色却无半分紧张。门外,忽然响起急促敲门声。

  “王爷,秦守和小六他们都被抓了。”

  水盆咣当被掀翻在地,宋清明低头看赵锡,然而他却像是早已知道一切,平静沉稳。

第64章 疯安和在线发疯

  又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地牢,赵锡被鞭挞剜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秦守觉得自己简直要得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吊在熟悉的架子上,纤细的手腕被绳子缚紧,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倒还真是小看了秦神医,没想到还有做探子的本事。”赵庇嗣捏着她的脸逼她抬起头来,“有些刑罚,本王还真是不忍心对一个女子用。”

  “晋王爷,”小六在一旁出声,血顺着他额头划下,“秦守她所知不多,您打我便是。”

  “你倒是会逞英雄,”赵庇嗣一脚狠狠踢过去,“从前怎么没见你是这样的人?在本王身边像条不吭声的狗,没想到心却向着北边!”

  “都给我狠狠地打,直到把赵锡和那个假使者藏的地方审出来为止!”

  秦守沉默着蜷紧指尖,潮湿角落里,水珠悄然滴落。

  她明白,赵锡不会来救他们。

  这一切都是早就设好的局,即便没有宇文植的到来,秦守也势必要用上这一出苦肉计。直撑到那人看到隐藏在符城的真相,直撑到那人带着满腔怨恨,回到这里。

  旷野上,安和骑马奔腾而过,披风带起飒爽英姿。

  一日前她满心欢喜赶到符城,推开屋门的那刻,只有床边一具森森白骨,和空气中弥漫着的难闻的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着,这具早已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便是安和寻觅多年的亲生母亲,安和只知赵庇嗣将她囚禁起来,作为要挟自己做事的工具。

  然而她却到今日才知,自己的亲生母亲早已活活饿死在这屋中。

  符城别院里,安和手捂胸口无声颤抖,连着身子跪倒在冰冷石砖地上,泪珠滴入缝隙中。

  赵庇嗣,十多年来我视你如兄长,甘愿成为你手中的刀,替你铲除异己。

  可原来,你便是这么报答于我!

  两日来,安和舍弃马车,马不停蹄,腿上厮磨马鞍的疼痛无时无刻不阻碍着她,唯有心头深深的怨恨,成为支撑她赶回去的动力。

  城门口,安和手举令牌,奔驰而进延城。

  然而周遭一切却不同先前,大街上寂寥无行人,侍卫晋军层层把守。安和身披披风跳下马鞍,就要冲进城主府中。

  “郡主!秦大夫被王爷抓起来了,正在地牢严刑拷打!”丫鬟急急跑来,拦住安和去书房的路。

  “你说什么?”

  “我快撑不住了……”

  阴凄石室里,四围阴冷昏暗,只有靠近顶部的小窗透出一缕微光,难以触及。

  秦守的嘴唇干瘪,面色苍白,明明是寒冬腊月,额间汗珠却打湿了碎发,湿黏在鬓边。

  铁鞭又一次落下,带着沉闷声响划破衣衫,重重落在她的身上。秦守身子一颤,咬牙忍住,然而眼角又一次痛出眼泪。

  “秦大夫,秦大夫——”小六急急呼喊道。

  血渍斑驳,皮肉裂开,几日前是秦守拍着胸脯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答应下来,如今只想咬掉舌头大声说后悔。

  后悔进来前少打了麻醉剂。

  果然逞英雄这种事,还是不适合她。

  药效渐渐消退,秦守只觉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疼痛,她的身子又渐渐发麻,连着意识都开始模糊起来。

  安和,你怎么还不回来……

  卒然,耳边响起环佩叮当的声音。预想中的下一鞭迟迟没有落下,秦守半合着眼望去,朦胧之中,安和一身风尘仆仆站在她面前,抓住挥下的鞭子。

  血,顺着掌心划落。

  “放了她。”她冷冷道。

  “可是王爷说……”

  “本郡主命你,放了她!”

  执行的人连忙行礼,“属下这就去禀报王——”

  话还没说完,那人手捂着插在脖子上的匕首,睁大眼抽搐着倒了下去。一旁的小六默默看着,大气也不敢喘。

  绳索被解开,秦守无力倒去安和怀里,又是疼得龇牙咧嘴。血迹顺着她怀蜿蜒流下,安和的眼紧紧盯着,彻骨寒凉。

  直到身后传出急促脚步声,她抬起脸来,红唇微扬,又好似没事人一般扭头问道:

  “哥哥在哪里?”

  赵庇嗣听到消息的时候,微微皱了眉头。

  “感情用事的女人,真是拖本王后腿。”

  他正站起身来,安和猛然推门进来,探出半个脑袋,她穿着还是一身涤蓝短褐,斑驳沾着秦守的血。

  “你倒还敢来见本王。”赵庇嗣冷哼一声。

  “哥哥,好久不见。”她反手关上门,抬起带血的手掌朝赵庇嗣打了个招呼。“出去办了件大事,哥哥勿怪。”

  “你这些天去了哪里?知不知道地牢里那老头逃了出来,”赵庇嗣伸出右手摘下裹布,赫然少了一根食指。“需要的时候永远找不到你人,本王养你有何用!”

  安和却好似没听见般,漫不经心抻掌,将血手印印在墙上,转身朝赵庇嗣指指自己的杰作,“没事,不过是一根手指,我能帮你再长回来。”

  “此话当真?”赵庇嗣阴鸷的眼里一下就露出希望之光,他朗声笑起来,“好啊,不愧是本王的好妹妹!”

  安和歪头,笑得一脸纯良。“那么哥哥,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准动她。”

  “动谁,”晋王一愣,“秦守么?”

  “是。”

  “可秦守是奸细,”赵庇嗣走到她面前,语气坚定,“不管如何,我一定要从她口中得到赵锡的下落。她是女子一定遭不住酷刑,说出来是早晚的事。”

  “可我说过,”安和的笑容缓缓收敛,“你不准动她。”

  “你这倔脾气!”

  赵庇嗣脾气也上来了,他转身去,伏在桌案上找,“你要什么女人以后本王不能给你找来?正好本王这里有你母亲寄来的一封信,拿去一睹相思——”

  倏然,他瞳孔猛然睁大,身后,安和紧紧抱住他,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脊椎中,血一下渗开去,不断往外流淌。赵庇嗣嗬嗬着声,艰难扭过头去。

  “你……”

  “那我可要谢谢哥哥了,我那死了多年的娘还能从阴曹地府托人捎信来,不若我也让哥哥替我捎件信?”

  “你说什…么……”

  “我让你保我娘平安,可你却害死她!”安和扬起唇角,毫不留情拔出匕首,又狠狠捅了进去。

  “我让你不准动秦守,可你就是要动!”

  安和的手紧紧握着匕首,语气带了不解,“为什么要这样呢,哥哥?”

  赵庇嗣身子猛然一颤,他想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来了。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快地流逝,不,他还没登基坐上那个位置,明明有机会,明明——

  她附耳轻轻说道,“麻烦哥哥告诉我娘,就说,我给她送了份大礼下去。”

  安和松开他,后退几步,赵庇嗣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訇然倒在桌案上,鲜血渐渐浸透他后背衣袍。

  安和推开门走了出去,守在外头的人嗅到浓重血腥味立马冲了进去,桌案上,赵庇嗣左手的食指被人切了下来,歪斜拼凑在右手的空处上。

  “传本郡主令,召集晋军留守各大将领,就说晋王请见。”

  守卫一愣,正想要抽刀,身旁另一个守卫猛然拔出短剑来一剑刺下。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那守卫来到安和面前,恭敬行礼。

  “诺。”

  檐下风起,扬起安和碎发,她扔掉带血的匕首,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血渍,如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一步一步往内院走去。

第65章 金牌辅助贤王爷

  城外,一连攻破了五六城的朝廷大军终于在此时攻向延城,宁荣遥遥望向城楼处,不知城中局势如何,那人可还安好。

  “利用秦守,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就是你的计划。”宋清明站在赵锡身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心有些复杂。“即便我不来延城,以你的手段仍旧可以逆转局势,所有人都能成为你棋盘上的棋子。”

  “你在责怪我。”赵锡摩挲着手指,面无表情。

  宋清明的指尖轻轻发颤,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出发,秦守如今生死不知,推她入深渊者却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他又如何能够从容。

  可是他知道从大局上来讲,赵锡的布局狠厉缜密,掌控人心,对于整个局势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宇文植的突然出现破坏了许多计划,可如今安和再次搅乱局势,

  延城群龙无首,势必乱作一团。一旦大军兵临城下,站在他们这边的吴王控制住晋军将领,留守在此的叛军主力如果能尽数投降,剩下河西收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身为棋手无情,他没有错。

  宋清明蹲下身子,抓住赵锡的手。赵锡缓缓抬起眼看向他,眼里有无奈,有担忧。

  “我知道。”宋清明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亲吻了赵锡的手背。他又抬起头笑笑,“你看你现在坐在四轮车上,像不像狈?”

  “嗯?”赵锡始料未及。

  “你是狈,我是狼,我们狼狈为奸,剩下的就交给我吧,”宋清明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刀,“等我带着秦守回来,我灌她二两酒代你赔罪。”

  赵锡一愣,宋清明拉开屋门,风雪倒灌进来,扬起他的发丝,曳撒袍裾翻飞,他又扭头看赵锡。

  “等我回来!”

  宋清明从别院出来,直接骑马去直奔驿馆,他要趁局势彻底乱起来前拦住宇文植,将他困在延城之中,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混夷。

  潜伏多年的暗哨在今日终于得以重见光明,他们的死不再无人纪念,而是会在军功策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连着吴王的亲卫部队暂听宋清明调遣,一切只为了守住国土,守住大武。

  “把驿馆全部包围起来,里外都不要放过!”

  宋清明一脚踢开驿馆大门,混夷兵顿时冲了出来,与吴军混战在一块,宋清明手执大刀冲进驿馆,迎面而来一个酒坛,他飞身躲过。

  赫然,宇文植握刀向他劈砍而来。

  “本王知道你是谁。”

  宋清明拧腰斜闪去,提刀挑格,抢步进身,顺势下杀招去,“那又如何?”

  “不过本王还是更愿意叫你,慕容明。”

  宇文植裹身一式粘化刀刃去,甩刀封喉,然而迟了一刹,宋清明趁势寻隙闪躲,上步反刹,一格即刺去。

  驿馆内外,激战不止,二人你来我往,皆不相上下。

  城主府里,安和假借赵庇嗣旨意,吴王带兵埋伏控制住晋军各大统领,“赵庇嗣已死!”

  “攻城——”宁荣率军兵临城下,黑压压一片直冲而来。

  直至大刀卒然抵在宇文植喉间,锋利刮破颈部皮肤,宋清明持刀扬起唇角。“你输了。”

  宇文植脸上却突然露出诡异笑容。

  他抬起手去,轻轻揭下人皮面具。面具底下,赫然是一张陌生的脸,那人低低开口,连着喑哑嗓音逐渐改变。

  “我所说,即为左贤王之意。”

  “慕容明,本王等着在战场见到你。”

  他猛然歪头撞上刀刃,鲜血溅上宋清明面颊,宋清明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后知后觉收回刀去,那人却砰然倒在地上。

  “将军。”

  “晚了……”宋清明一阵恍惚,看向外头,即便晋王如今殒命,郑元明的部队也已赶往边关,所有的消息都晚了一步。

  他们在延城的内乱中大获全胜,唯独输给了宇文植,这一场大战无可避免。

  “宇文植!”宋清明无力低吼,转身刀入鞘中,大步出门。

  延城郊外,宇文植骑着马,遥遥望向城中。

  慕容明,这个惊喜你还满意吗?

  秦守迷糊醒转之时,风云已然骤变,屏风外,只有安和身影朦胧映现,一切安静仿若从前,然而却已不同往昔。

  正如那晚安和骗了她出城令牌,今日她同样以苦肉计钓安和上钩,这一点感情夹杂太多利用,皆因身处不同阵营,不得不为。

  “本郡主说过,天下大乱,生民涂炭,与我又有何干系呢,”屏风外,安和开口说话,“今日之后,我便会离开延城。”

  “你去哪?”

  “山长水阔,四海皆可去得。”

  秦守有些头疼,抬手揉上眉心,“等我伤养好行不行?”

  “不行。”

  “那我和你一起走。”屏风外倏然沉默,秦守硬撑着起身,嗑药打针,“别想睡了我就跑,你想得倒美。”

  安和低哼一声。

  门外,忽然响起嘈杂声。

  “抓住他,抓住他!”“季连天杀出去了!不能让他阻碍吴王接管大军!”

  安和猛然开窗看去,几十吴兵围堵下,有赤袍将军悍不畏死,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威,直直向外突围去。

  “杀兄卖侄,你们这一群叛徒!”

  “此人倒是一名难得虎将,只可惜投错了门。”安和叹口气,掩上窗子。

  却不知季连天以一己之力,从前厅一路浴血奋战杀了出去,抢了一匹马就往西城门处赶。

  马蹄嘚嘚急奔而去,带起血色披风,雪片纷扬落下,宋清明骑马从驿馆出来,想要去追赶宇文植,正好遇上了他。

  只一瞬间,两匹马相错而过,刀枪相撞,未得便宜。宋清明掉转马头,冷冷看他。

  “你究竟是何人?”长枪一挥,季连天盔甲上血迹未干,“不要到现在还和我说你是混夷的使者。”

  宋清明夹紧马肚,伸手扯下人皮面具。“左营那次,我说过,一月之内必取你项上人头,为宁老将军报仇。”

  “宋清明。”季连天眼神倏然一凝,猛然笑起来,“原来竟是你!”

  马蹄扬起,宋清明执刀砍去,二人又战在一块,城外大军架起云梯,然而延城早已乱作一团,军心全无。

  “冲啊——”城墙外,攻势一波波袭来,将士气势如虹。

  城墙内,宋清明与季连天厮杀不止。

  然而阴暗中,鼠辈窥伺。

  今日看守城门的李苟并没被召去议事,也因此躲过一劫,他潜伏在阴暗中,眼睁睁看着宋清明摘下面具,瞳孔一缩。

  只一瞬间,屈辱夹杂怒火涌上心头。

  他得意洋洋地把“混夷使者”救下,亲手把宋清明送入延城中,想起他听不懂混夷语时“使者”嘲讽的笑容,他如今才觉察出味来。

  郑元明把他拦在城门外毫不顾忌的教训,驿馆中赵庇嗣对他的破口大骂。他因为这个混夷使者受尽屈辱,可到底结果竟然是这般。

  为什么,凭什么有些人生来便是高高在上,军功都是他的,荣耀与欢呼都属于他,而自己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从边关逃到晋军,如今还要再逃。

  “宋清明,为什么又是你……”

  李苟颤抖着手,从背上解下弓箭,他不想再继续逃了,即便逃到河西也会有朝廷的大军,就让他在今时今日,拉着这位战功赫赫的云麾将军共同坠入地狱!

  他从巷道处攀手爬上院墙,跳到屋脊上搭弓引箭,院内四轮车缓缓驶过,守在一旁的侍卫拔剑低声,“王爷,屋脊上有人!”

  赵锡猛然抬起头看见屋脊上的李苟,拿起手边弩箭就射。

  箭离弦而去,李苟随之从屋脊处踉跄翻落,宋清明大刀砍下,闻箭破空声凭直觉闪避,箭簇蹭过眼眶,瞬时眼前一片血红。

  宅院大门倏然打开,赵锡抬起弩箭朝季连天连射而去,他扬枪甩开弩箭,宋清明趁势咬牙从马上跃起,一招抢步封喉。

  季连天瞳孔猛然放大,血不断地溢出来,宋清明才发觉竟与季连天一路打到赵锡的别院前。

  长枪从手间滑落,滚下马鞍,宋清明喘着粗气拔出刀,撑着看了看地上的李苟,又看向赵锡,忽然笑出声。

  “真是场始料未及的混战。”

  “你的眼睛……”

  “没事,只是破了皮。”宋清明抬手擦了把血,朝赵锡走去。

  四围号角长鸣,是吴王率军投降,大军攻破了延城。

  “赵锡,我们成功了!”宋清明兴奋扬起手,雪片纷扬落下,他离赵锡越来越近,他朝赵锡伸出手去,两步,一步。

  “赵……”

  宋清明猛然跌倒在雪地上。

  大雪还在无止尽地往下落着,鲜血顺着眼眶滴下来,一滴,两滴。

  作者有话说:

  两周内大概能完结了,还有些不舍。求收藏求海星想上一次必读……

  明天有事要出门,很晚回来,可能不能更新了,请假一天!

第66章 再也难见少年时

  宋清明醒过来的时候,在一片黑暗里。

  他伸手摸去,摸到眼上的纱布一愣,一只手握住了他手腕。

  “赵锡……”

  “我在。”

  “我眼睛怎么了?”宋清明笑笑,低声问他,“不就擦破点皮么,怎么还要包纱布。”

  他的声线中藏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颤抖。

  “箭上有毒,擦破了你眼眶,我给你敷了解毒的草药。”耳边是秦守的声音,“先别担心,醒来了就好。”

  秦守叹口气,做大夫就这不好,自己一身伤呢,还被赵锡从屋里薅出来,气得安和差点跟他拼命。

  “天下大夫这么多,别整天没事找秦守。”

  “要不是医馆大夫说少爷眼睛要不保,我们能找秦大夫吗?”有望低声反驳。

  宋清明摸着眼上纱布,心下不安。

  “你也别太担心,按理来说你醒来就可以知道结果了……”秦守犹疑不决,“反正时间也差不多,拆了看看。”

  赵锡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秦守扶起宋清明,一圈一圈拆解纱布,直到完全解下。澄澈的杏眼,瞳孔里倒映着赵锡的身影,然而宋清明呆呆望着,没有任何反应。

  “清明?”赵锡颤抖着伸出手,在宋清明面前挥了挥。

  宋清明摇摇头,霎时面白如纸,他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赵锡赶忙握住他手。“没事的,秦守会有办法的。”

  “秦守也不是神。”安和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宋清明!”屋门砰然被推开,宁荣闯进来直奔床前。

  “出去。”

  几道人声交汇在一起,除了声音什么也没有,宋清明紧紧抓着赵锡的手,如泅水的人拼命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要多久才能好?”

  赵锡沉默地看着秦守,秦守转头,看向安和。

  别那么看我,安和以口型作答。

  宁荣站在屏风旁,僵硬着身子。

  “清明,我在这里。”赵锡最终还是俯下身子,抓起宋清明的手贴上面颊,嗓音醇厚低沉,“不论有什么事我都在这里。”

  “赵锡,我是瞎了吗?”

  “没事,没事的。”赵锡笨拙地用指腹揩过他眼角,小心翼翼亲吻,“我们会有办法的,好吗?”

  周围鸦雀无声。

  许久,宋清明又昏睡过去了。

  赵锡悄悄出了屋门,一拳锤在廊庑的柱子上,撑着额头一遍遍捶打着自己,宁荣隔着厢房的窗子,静静看着。

  “他的腿怎么了?”

  “被晋王打的,还好骨头没断,休养几天能站起来。”秦守坐桌旁饮下凉了的茶水,只觉得心头窝着一口气。

  “他还能看见吗?”

  “要看毒素清出多少,但是,”秦守低下头,“看他醒来这个样子,应该是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了。”

  “什么意思?”宁荣皱眉,“不会瞎但是也不能完全好?”

  秦守抬起头,“他的骑射本领,整个大武能胜过他的又有几人?他十六岁的时候,春猎一箭能射中飞翔的大雕,可如今他才二十几岁,恐怕就要连五十步的箭靶都看不清了。”

  宁荣的指尖悄然一颤,心悸着说不出话。

  “死了并不可怕,一个人瞎了也没什么,可当他发现他再也做不好他最擅长的事情的时候……”秦守垂眸,“那种痛苦,比死了还要难受。”

  床上,宋清明缓缓睁开了眼。

  夜晚悄然降临,但是对于宋清明来说,这一切都没什么大的差别。屋子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或许有人守着,只是不敢在他身边发出动静,唯恐刺激到他。

  他撑手坐起身。

  “怎么了?”耳旁是赵锡的声音。

  宋清明摇摇头,“躺够了,再躺着也没意思。”

  “大军已经攻下延城,吴王业已投降,壮武将军如今要乘胜追击收复河西,他们都以为你是率军进城后受的伤,很想见见你。”宁荣忽然出声,“这是你想听的吗?”

  “这时候聊什么军务啊,多无趣。”秦守倒了杯茶水,走过来递到宋清明唇前,“喏,温的。”

  “少爷想出恭吗,这里有痰盂。”

  “出什么恭,你们是真不把秦守当女的。”安和的声音由远及近,拉着秦守就要往外走。

  宋清明忽然低下头笑了。

  “咋回事啊老兄,咋还笑起来了?”秦守摸上他额头,赵锡一拍她手。

  “没事,”宋清明扬起唇角,“只是没想到你们都在。”

  “哼,本军医还真放下话了,不把你眼睛治好,我秦守就跟你家王爷姓!”

  “秦守,本王可是皇姓。”

  “喏,王爷和郡主也是一个姓。”有望小声补到。

  宋清明倚着床梁,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嘴地在周围漫聊,连赵锡也少见地多话起来。一时之间,好像心中也没那么郁结。

  烛影幢幢,烛火在窗台边上明灭跳动着,宋清明微微眯起眼。

  “怎么了?”赵锡察觉出他不对,摸上他面颊。

  “赵锡,那边,是有个烛台吗?”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那处,面面相觑。

  “天爷保佑,少爷,你,你能看到了?”有望试探问道。

  他眯起眼,费劲看去,“有一点光。”

  几人都高兴起来,安和坐在桌旁,弄不明白他们都在兴奋些什么,然而眼中却不知觉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少爷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宋清明问了时辰,一直到夜深时,将他们都赶了回去,秦守安和回了内院,有望说要留在门口守着,赵锡理所当然地脱下外袍挤进被窝,但又被宋清明请了出去。

  “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这样。”赵锡目光深沉,抓起他手摸着自己脸,“是本王的皮相不讨宋将军喜欢了?”

  宋清明摸上他的眼唇,仰脸在鼻尖落下一个吻。“一直喜欢的紧。”

  “淫贼,那本王今夜大度,让你得逞一回。”

  “你不用担心我。”宋清明笑了,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赵锡,想必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现在连耳尖都是红的。“只一晚,我一个人可以。”

  “那好。”赵锡最后抱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我睡在隔壁厢房,有事便喊我。”

  “好。”

  月斜窗纸,更漏声断,宋清明就这样如雕塑般静坐在床头,一夜未眠。

  只等到烛火都燃尽了,白色的烛泪凝结在烛台上,他缓缓睁开眼,窗边微微发着亮。他抬手捂住右眼,世界一片漆黑。

  他又放下手,窗边仍在微微发着亮。

  宋清明从床上起来,半摸索着拿起木挂上的衣裳,一件件穿戴在身,他梳起头发,戴上发冠,又披上鹤氅。

  只等一切都准备好,他拿起墙上的弓箭,缓缓打开屋门。

  门边,有望正睡着,他果真在门口守了一夜。

  宋清明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到晋王练武的院子里,大雪积满了庭院无人打扫,五十步的箭靶还架设在原处。

  他取出乌龙铁脊箭,将铁弓拉满,箭引弦上,姿态完美至无可挑剔。

  然而箭靶在他眼中,却是模糊一团。

  宋清明瞄准再瞄准,一直到手心出了汗,远远地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宋清明!

  咻——一声,箭离弦去。

  他猛然扔掉弓弦,充耳不闻,大步往箭靶走去,宁荣冲上来拉住他,“你清醒点!”,他又甩开宁荣的手。雪积得很深,他跌倒在雪里,他又爬起来,往箭靶走去,一直到摸到箭靶,他伸着手一点点摸过箭靶,然而只有从前练箭留下的凹坑,没有一支长箭在上面。

  箭,脱靶了。

  宋清明一拳锤在箭靶上,嘶声怒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宁荣怔愣看着,终于意识到秦守所说的话是何意。

  许久,大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宁荣陪宋清明静静坐在箭靶下。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跟对别人都不一样吗?”宁荣看他。

  宋清明动了动,没说话。

  “说起来也挺羞于启齿的,更何况我想,你应该已经忘了。”宁荣低下头自嘲地笑,“我曾经是国子监的第一等门生,那还是我十多岁的时候。”

  “国子监?”宋清明倚着箭靶,嗓音嘶哑,“我也去上过。”

  “对,你是被你爹硬逼着送来的,为了被劝退,打架斗殴,逃课斗蛐蛐,什么事没干过,”宁荣仰头看着雪落下,回忆道,“我记得你,我那时很羡慕你,你才这么小,有爹有娘,想不来上课就不来。但是我不一样。”

  “我自幼父母亡故,被送到二叔身边,我必须要很优秀,才可以不靠着二叔就能在官场上出人头地。那时的我,清高孤傲一心苦读书,被众多纨绔子弟排挤。”

  “我不记得你了。”

  “可我记得你。”宁荣转过头,认真看他,“那次在宁京的澹莲巷,我被几个世家弟子围堵在巷道里,他们围殴折辱于我,视我为取乐的工具……”

  “我没这么干过。”宋清明努力回忆,摇了摇头。

  “你当然没这么干过!因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人。”

  宁荣闭上眼,还能看到那天宋清明逆着光冲过来,一脚踹开为首的那个纨绔,把蛐蛐塞进那人的嘴里,逼着他下跪磕头道歉。

  “喂,宋清明,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花有道斜倚在墙旁,“回去你娘又得打你。”

  “小爷我乐意!”

  宋清明挨个把那些世家子弟一顿收拾,宁步青钻入巷道中扶起宁荣。“怎么是你啊,荣堂哥?”

  “宋清明,给你介绍一下,这我堂兄宁荣!”

  他叼着狗尾巴草转过身,痞里痞气地拍拍宁荣肩膀,“魏国公府,宋清明!”

  雪落在宋清明的掌心里,渐渐消融。他笑着摇摇头,“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没事,都是年少时候的小事了。”宁荣低下头,隐去眸中黯淡,又转过头笑着看宋清明,“只是我想论才能,并不是说他一个人能做多少,而是他一个人,能为许多人带来多少。”

  宋清明耸耸肩。

  “你学骑射,练习这一身好本领,是为了得人夸耀吗?”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宋清明沉默着,忽然就明白过来。他的喉结微动,最终还是没吐出声。

  宁荣站起身,看见赵锡静静地站在院外,雪满肩头。他又低下身子拍拍宋清明肩膀,“早点回去吧,有人或许还在惦念你。”

  他走出院子,停住脚步,“不进去吗?”

  “他想要一个人。”赵锡嗓音淡淡。

  “你倒是了解他。”宁荣轻笑着,从赵锡身边走了过去。“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啊。”

  赵锡仍旧未动,任雪满肩头,久久望着院中箭靶下的那人。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久,来晚了……

第67章 山上的笋被夺了

  宋清明做了个梦,梦见他八岁的时候,跟着周冲冠在校场学练箭。

  箭靶很高,他们的箭永远是斜插在靶上,因为他还小,周冲冠也站不起来。

  “师父,你后悔打仗伤了腿吗?”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后悔。”周冲冠摸摸他的头。“打仗总是要受伤的,只是有些伤可能很快就好,有些伤可能一直不能好。”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打仗呢?”

  “清明,你想去打仗是为什么呀?”

  “我要像我爹一样,封侯爷,当国公爷!只要有军功,我娘就不会整天打我说我不争气了。”

  周冲冠笑笑,“那师父不一样,师父打仗呢,是为了驱除外族,为了关塞之内的百姓们不会因为打仗而死,这样师父受伤,就是有意义的。”

  “那我也要受有意义的伤!”小宋拉开弓,闭紧左眼,射出了他的箭。

  宋清明醒过来,怔怔倚靠着箭靶。

  他后来还是走回了屋里。赵锡假装不知道他出来过,堂堂王爷去灶房给他下了碗面。

  其实赵锡比他还要小两岁,但他和赵锡在一起,却总是赵锡更加沉稳理智,虽然不善言辞,但有些话即便不说,他们彼此都懂。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宁荣进门来,哈出口冷气。

  “坏消息。”

  “匣谷关破了,郑元明联合混夷,算计了钱庭。如今混夷大军已经长驱入境。”

  “好消息呢?”

  “齐越之地大胜,归德怀化两位大将军一路领兵追击,淄川王已经自刎,余下三王或自杀或投降,也不远了。”

  秦守又一次拆解下纱布,她端来烛台,在宋清明眼前晃一晃,“有好一点吗?”

  “左边还是老样子,看不见。”宋清明坐在床边,摇摇头,“钱庭现在阻击混夷,有多少胜算?”

  “齐越那边已经分兵过去了,只怕是此战过后,民生凋敝。久战对大武来说一定是不利的,对百姓的负担尤为重。”宁荣叹口气,“我们这边差不多了,也得去支援一下边关。”

  “此次镇压藩王,征兵迅疾,但也有弊端。如果外患难平,”赵锡补充道,“等到开春农忙,人力不继,就会影响明年一整年的收成。然而行军打仗,税收也不得不上调。要是再有旱灾洪涝,只怕大武民生根基都会受到动摇。”

  他们发现了,宋清明还是听军报时整个人更有精神。

  “你有什么看法吗?”宁荣问道。

  “将军!将军!”门外忽然嘈杂起来。“是我啊老王,让我进去吧……不不要我说多少遍,我不是来送军务的,我,我是小宋将军的朋友,这总行了吧!”

  有望急急出去看,回来喊道,“少爷,是王翰,他回来了。”

  王翰,宋清明想到当初让他奇袭汜水口,明明不过上个月的事,好像久远到很久之前。

  “让他进来吧。”

  王翰带着一身风雪进来了,他掩上屋门跺了跺脚,瞧见赵锡一愣,膝盖就先下去了。

  “不用行礼,起来吧。”赵锡挥挥手。

  “这这么多人啊,”王翰挠头嘿嘿一笑,随即猛然上前来,“将军,听说您这眼睛……如今还好吧。”

  宋清明点头,“能看见一点。”

  “将军,要不怎么说您和周老将军是师徒呢。”王翰又开始拍马屁了,“想当初他伤了腿,仍旧坐镇后方指挥战斗,那场大战可把混夷打的那是,屁滚尿流啊!您这——”

  “说吧,来这干啥。”宋清明已经学会如何与王翰正常交流。

  王翰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将军,我听说您要去边关阻击左贤王,将军将军,带上我老王吧,您看汜水口那场战我打得多漂亮啊。”

  “他不去边关。”赵锡淡淡道。

  “什么,将军你不去边关啊。”王翰看着宋清明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窘迫地站起身来,“对不起啊将军,都怪老王心急。”

  宋清明坐在床边,久久沉默着。有望唯恐他又因此感怀,连忙使眼色让王翰悄悄退下。

  但是王翰的话入宋清明的耳中,却好像是把希望捧到他的面前。

  许久,他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屋外,雪已经停了,他的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那个想法又演变为愿望,且越发迫切起来。

  他的耳边回荡着周冲冠的话,他看见稚嫩的自己尽力拉开弓的模样,他苦练十多年箭术,如今毁于一旦,但这十多年的日日夜夜,是他一步步走来,且未曾后悔过的。

  廊庑下的灯笼联缀着,还散发着柔和的光,只要蜡炬还有一点余光,都不该去自暴自弃。

  我不该再这样下去。

  “赵锡。”

  “我在。”赵锡握住了他的手。

  “身为将军,身为大武将士,本就是用生命来换百姓的安康。即便我伤了残了,可是我还站着,我就要战至最后一刻。”

  “你想做什么?”赵锡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要战。”

  即便是坐镇后方出谋划策也好,如今大武内忧未解,外患迭生,正是用人之际,他难道还要在这该死的院中继续伤春悲秋吗?

  “我要带兵去匣谷关。”他说。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宋清明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光暗变化了。

  赵锡坐在厢房里,安和推开门进来。

  “找我何事?以造反罪关进宗人府?”她眸中带了戏谑。

  “郡主,有件事你或许会感兴趣,”赵锡喉结一动,指尖敲着桌面,“或许你生身母亲尚存人世。”

  “你说什么,”安和倏然逼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审问过曾经守在符城宅子的人,他们起先是尽职尽责,可后来看晋王对那人不甚在意的态度,便也轻慢起来。

  都是因为他们间连几日没管过她的娘亲,才会让她活活饿死在屋子里。

  “但其实这些不过是南蛊教的把戏,郡主的母亲,应该早就已经趁机逃了出去。”海晏从怀里掏出证据,“尸体特征与圣女一致,她身边的骨笛却不翼而飞,还有很多端倪,以及我们查到的线索,都在这里了。”

  安和接过纸张,一页页看过去,这些证据绝不是这几日才搜集到的。她手颤抖着,怒极反笑,“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这些,现在却说?玩我?为了让我替你们做事?”

  “是。”赵锡毫不避讳,颔首应下。

  “那现在呢,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总不会是良心发现吧。”安和将纸甩在桌上,一把揪住赵锡领子,“想让我出手,救宋清明?”

  赵锡抬眸,天下未有此俊美之人,只是他的眼神总是疏离又淡漠。好像从未有事情能波动他的情绪。

  他猛然拽下安和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一是还你清白身,此间事了便可离开,不被朝廷通缉;二是朝廷暗哨会倾尽全力,帮你找寻你母亲的下落。两件事情,本王与你做交易。”

  “你配吗,赵锡。”

  “三,本王任你处置。”

  他出口,嗓音沉冷,不带任何犹豫,安和一偏头,忽然笑了起来。

  “好啊。”她摊开手,一只蛊虫缓缓爬出,“秦守和你说了什么吧。但是就连我也不可能让宋清明的眼睛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以毒攻毒,最多也只能医到六七成。”

  “条件。”

  “只要你敢让这只蛊虫咬你一口,我便医他。”安和抬眸,露出笑容。

  赵锡伸出手臂,皓腕凝霜雪。

  蛊虫慢慢蠕动着,爬上赵锡的手,一阵刺痛。

  月过中天,四围寂寥无声。

  安和开门,秦守冲冲追上去。

  “你不能真对赵锡怎么样吧,宋清明可是我好兄弟,你总不能让我兄弟下半辈子成孤寡青蛙吧。”

  “别担心,”安和转过身,咬上秦守耳朵,“不是什么大毒,只不过让他……三天不能硬。”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你们已经能猜到我下章写什么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68章 就开了一趟假车

  宋清明侧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

  被角被人小心掀开,带进些冷意,他迷糊醒来,那道身子就贴上他后背,将他圈抱在怀中。热意传递开来。

  “回来了?”

  “嗯。”

  他翻过身闭着眼,唇角轻碰上赵锡的下巴,一路顺延着吻了上去,咬唇发出嘬响。

  赵锡微微偏头与他鼻翼相蹭,捏上后颈加深这个吻。

  唇齿相交,宋清明连睡意都淡去,他仰首回应,手摸上赵锡脸庞,又不老实地抚着背脊往下摸去,猛然身子耸动间又被赵锡压在身下。

  “还睡么?”宋清明咬耳低低问。

  “睡,睡你。”

  赵锡抬抱起他腿,就势抵去,然而他和宋清明都愣住。

  “赵锡……你,最近累着了?”

  “本王不累。”这话莫名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那你,对我没感觉了?”

  “宋清明!”

  宋清明起身来摸了摸,陷入沉思。说起来自从在延城与赵锡重逢,他们俩还是第一次,难道说赵锡在地牢里不仅伤到了腿,还伤到了……

  不能吧……

  宋清明琢磨半天,忽然一拍掌心,那岂不是说他反攻的机会到了!

  “你在想什么?”耳旁,赵锡声音凉飕飕传来。

  “没有没有。”宋清明赶忙摇头,下一刻,他又被赵锡压倒去。宋清明连忙抱住他,试探道:“你都不行了,既然如此那就——”

  赵锡的手猛然往下探去,“你说谁不行?”

  帘钩放下幔帐,月头渐渐西移,没过多久,帘帐深处传来宋清明压抑的低吟声。

  日上三竿的时候,秦守来给宋清明换药。

  她煞有介事地敲敲门,听了听里面动静,没过多久赵锡便开了门,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走了出去。

  秦守赶紧溜进去一看,宋清明已经洗漱完在用早膳了。

  “哎哎,宋清明,”秦守赶紧凑了过去,手肘撑桌上挑了挑眉,“有没有发现生活中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宋清明咬着肉夹馍微微出神,指尖敲着桌面。

  “秦守啊。”

  “你说。”

  “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宋清明放下肉夹馍也凑过去,“赵锡伤到腿的时候,把那啥也伤到了?”

  秦守的神情一下子就精彩万分,那种想笑又得努力憋笑的动作,欺负宋清明眼蒙着纱布什么也看不到,无声笑得手直拍腿。

  “问你话呢秦守,嘿!还在这么?”宋清明蹙起眉头,伸手乱招。

  “在呢在呢。”秦守伸手一个击掌,笑得咳了几声,“没事没事,你吃肉夹馍,你吃啊。”

  “是你整的是不?”

  秦守猛然警觉,“欸这账怎么能赖我头上,你性福没了关我啥事啊。”

  “老子一瞅你就不对劲,给老子站住!”

  宋清明脱下靴子就砸,秦守急急往屋外跑去。他跟着追去,砰的一下就撞在刚要进门的赵锡身上。

  “叫你跑!”

  “是我。”赵锡夺下他手里臭靴子,“怎么闹成这样。”

  “错了,真错了。我替我们家安和道个不是啊。”秦守回来拱拱手,又笑着跑远了。

  赵锡蹲下身,抓着他脚给他穿上靴子。宋清明的手扶在赵锡肩头,低下头,“还不想告诉我吗?”

  “只是一点交易,她精通蛊术,或许能帮到你。”赵锡起身来,看着宋清明被纱布包住的双眼,伸手摸去,最终犹豫着停在半空。

  “赵锡。”

  “嗯?”

  “老子瞎了也稀罕你!”他话一出口,立即搓着耳朵跌撞跑出屋外。

  屋外霜雪初霁,晴光方好。

  “哟哟,姓宋的也会害羞呢。”躲墙角的秦守又跳出来。

  “秦守,你给我站住!”

  赵锡望着他在庭院中追来闹去,好像又是梧华院那个上蹿下跳的少年郎,他唇角轻扬。

  下午的时候,军营中留守延城的几位将军都来了。

  赵锡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捧着茶杯,杯盖轻轻拂过碗口。几位将军犹疑着交汇目光,最终又看向宋清明。

  “宋将军,您真要亲自带兵去匣谷关吗,虽然我们这些人没在边关待上个四五年,也没有太多抗击混夷的经验,但也都是从郡县太守一点点爬上来,打仗道理其实是一样的,您不必太过担心。”

  “是啊将军,您这眼睛还没好,率军支援坐镇后方,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您一向是身先士卒,乍然如此,这军心士气势必也是会受到影响。”

  “将军若派我们去,虽说不敢打包票说首战必胜,但好歹能拦住混夷大军继续南下。”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起身拱手。“还请将军三思。”

  宋清明摩挲着指腹,沉默半饷,缓缓抬起眼来。

  “你们认为,我带兵支援匣谷关的目的是什么,是嫌军功不够?还是怕你们抢了我的风头?”

  几人面面相觑,齐齐拱手。“末将并无此意。”

  “那你们是觉得,拦住混夷大军南下就够了吗?”他站起身来,语气骤然严肃低沉,“把他们耗到粮草不继,然后好与左贤王和谈商议,该送多少牛羊布匹,开放商市多少多少年,你们以为这是双赢的局面,军功有了,左贤王也舒坦了,但我告诉你们,不!这不是大武要的局面!”

  “宋将军……”他们眉头微蹙,不懂他为何就突然激动起来。“可如今兵力分散,内忧尚未全解,这是最好的办法。”

  “你们错了。”宋清明大步走到他们的面前,负手而立,嗓音铿锵有力。

  “宋某今日便将这话放在这里,你们若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打仗,赢来的是你们的军功,可胜利的绝非是大武,因为每一寸土地本该就是我们的,是他们侵略我们!”他扬起手,握紧拳头,“他们既然侵略我们,我们就该把这些混夷人打出大武,打出匣谷关,而不是畏惧混夷的威名而选择被动守城。”

  任何为将者,都应该抱有如此信念,绝不该去选择牺牲国家的利益,保全自己的名声。

  众人倏然一震,抬头看向他。

  “我立意去匣谷关,是因为大武此刻正需要人豁出性命去,守住这片壮阔山河。不论我是伤是残,我若剩下一口气在,我都要往匣谷关去。你们可以追随我抗击混夷,”宋清明深吸一口气,“但我,绝不满足于仅仅拦住他们。”

  赵锡放下茶杯,低声一笑。

  金鼓齐震,平野鸣角声。

  宋清明亲点三万兵卒,甲胄在身,蹬鞍上马,要了王翰随他前去支援匣谷关。

  平野尽头仍然模糊,闭上右眼仍旧是一片漆黑,但是他转过头,还能看见赵锡在马上萧萧素素的身形,他看不清三五丈以外的世界,但是这三五丈内的景色,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在想什么?”

  “想我如何把宇文植打得屁滚尿流。”

  赵锡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撒谎。”

  “不过说真的,”宋清明驾马去,与他两马并驱,“匣谷关一破,几乎没有什么重要关口能阻拦混夷骑兵南下。他们自幼长在马背下,平野地势对他们十分有利。”

  “那你此去带兵支援,岂非毫无胜算?”

  宋清明想起当日,他率骑兵全歼敌营五千先锋,如果大武骑兵能做到近面交战,混夷骑兵驭马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连最擅长的弓箭都不能使用。

  相反,他们的骑兵却可以拿起最擅长的刀枪剑戟,来一个出乎意料的进攻。

  从前他自恃自己为神箭手,如今放下弓箭,再看局势反而更加清楚明白。

  “我们不会输,”宋清明握住缰绳,仰首望尽平野。“因为犯我国土者,虽远必诛。”

  军帐中,宇文植将信笺扔于火盆里。火苗蹿起,将黄纸吞噬干净。

  “王爷,情况如何?”

  “云麾领兵三万,不日抵达莹阳郡。”他垂首,缓缓露出笑容,“本王倒是很期待在战场上再遇到他,希望这次,他不会让本王失望。”

  作者有话说:

  因为怕假车被锁,影响零点换周榜,所以特地留到零点后发。结果原来还是待书架……两周了,我果然糊得不要不要的呜呜。很感谢写到这里你们一路看一路评论,给了我很大鼓励,为了你们冲啊

第69章 上阵就要夫夫兵

  日暮城关,狼烟烽火四起,战鼓喧天,两军对垒,将士怒吼厮杀。

  混夷骑兵冲锋陷阵,草原铁骑冲破一道道防线,钱庭率军提剑相迎,从高山上望去,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马蹄扬起兵卒厮杀,战场硝烟弥漫间,破败军旗沾着血迹屹立不倒。

  钱庭扬起战旗,嘶声大喊:“大武国土,一寸不让!你们守的是家,护的是亲人,绝不能后退半步!”

  “都给我杀——”

  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从后方迎上,烈马折断马蹄,将士跌下马鞍,热血融尽冰雪。宇文植坐镇后方眯起眼,显出浓浓不悦。

  “传我号令,谁能折断大武战旗,赏牛羊千头。”

  鼓角齐鸣,混夷骑兵又一次冲了上去,锋利弯刀割开血肉,刀枪刺破心脏,战马踏过血躯嘶鸣,厮杀声混杂,半空哀鸿盘旋低鸣。

  直至刀折矢尽,钱庭的军队再难抵挡,他提剑左右冲杀,护住战旗不倒。

  就在这时平野的尽头下,有赤红色武字旗一路扬起,飘扬在茫茫白草地间,一队骏马嘶鸣着,带着势不可挡的冲劲在雪地间奔腾而来。

  钱庭面上溅着血迹,扭头大笑,“将士们,援军到了!”

  领军者手握疆绳提着大刀,枣红大马倏然跃起,落入战场包围圈中。

  “王翰,接应钱庭!”

  王翰驾马紧随其后,反手接过战旗,单手握着缰绳向前冲去。前来支援的先锋自两翼包抄,宇文植遥遥看去,在混乱战局中看到那人奔马跃起,左右冲锋砍人。

  他取来弓箭,拉开弓弦。

  擒贼先擒王。

  离弦箭飞速袭来,长剑倏然扫过,长吁声过,赵锡勒马挡在宋清明身前,箭矢掉落在地。

  “右前方一百步,混夷左贤王。”

  低语入耳,错身间,宋清明已然扬马提刀来,有望几人左右开道,宇文植也纵马相迎,双刀一交锋,马背上金戈相撞。宋清明刀柄换手平扫去,抢步进身前刺敌喉。

  “听说你眼睛伤到了。”宇文植一击挡下,微偏了偏头,“如今看来,都是谣传。”

  “杀你,就算瞎了也绰绰有余。”

  刀光一闪而过,他退身飞下马,宇文植刀刃一挑步步紧逼。宋清明仰首格化敌刀,寻隙渐进一记反刹,赵锡亦是提剑袭来。

  “二打一,那就没意思了。”宇文植挑了挑眉。

  “背后放冷箭也没意思。可战场上嘛,就要没意思点。”

  宋清明与赵锡对视一眼,脚步轻点,几乎不约而同地,他们二人呈犄角之势,一左一右踏步前刺而去,左回身撩刃,右上步封喉,提膝跨步配合无间。

  宇文植被打得步步后退,混夷猛将骑马冲来,一记长枪直挑赵锡。

  宋清明就势飞身上马,伸掌递于赵锡,赵锡借力闪身,王翰又执枪奔来与那员猛将缠斗一处。远处,赶来支援的主力骑军奔腾而来,赤红旗帜飘扬。

  身后几位混夷将军左右护住宇文植,低低劝告。“王爷,不可再恋战。”

  宇文植眯起眼,扬手。“撤退。”

  号角再度吹起,森冷战场上,混夷大军有序撤退,然而这不过是战术性的,待一夜休整过后,很快又会卷土重来。

  大武残兵顽强立在白茫平野上,注视着远方主力军越来越近,然而士气低迷,热血渐渐寂灭。

  钱庭一瘸一拐走过来。

  “怎么样?”宋清明等他走近看清了,抬手去与他交掌相握。

  当年他在宵关为汉中郎,钱庭在桐关。战乱爆发时候他在阻止内乱,钱庭在抗击混夷。

  他们从没在同一片战场上共同战斗过,却一次次在战报上看到彼此的名字,身为武将自有默契与惺惺相惜之感。

  钱庭摇摇头,“秋收后,混夷的战马都养得膘肥体壮,这仗不好打。”

  “那也要打。”宋清明呼出一口白气,卸下沉重头盔。

  “听说你眼睛受伤了,现在能上战场,看来是好了。”钱庭上下打量他,“没事就好,留着这身子,还能为大武战个百八来回。”

  宋清明笑着点点头。

  他抱着头盔漫步走着,兵卒们已经在清理战场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忽然有些理解宁老将军为什么撑着病体也要打上最后一仗。

  或许这一仗,是他能为大武尽的最后一点绵薄之力。

  身后,忽然有人搭上他肩膀,宋清明转过头一看是赵锡。他就帮赵锡摘下头盔来,一手一个左右揣着。

  “听说混夷出兵,左贤王率领的是主力大军,后方辎重则由右贤王宇文措负责。”

  “右贤王在混夷,也相当于是太子了。”赵锡随他一起往前走,“单于更加宠爱骁勇善战的宇文植,因此左右贤王之间向来势如水火。怎么,想做点什么?”

  “有心无力,明日混夷还会进犯,还是专心在战术布局上好。”

  宋清明重新戴上头盔,翻身骑上马,看远处朦胧里黑压压一片渐行渐进。

  赵锡在身后沉沉望着他,“此战过后——”

  “嘘,”宋清明转头朝他眨眨眼,“战场上不能说这样的话。”

  混夷军帐,宇文植一进帐中就卸下盔甲,宇文措跟在他后面掀帘进来,笑眯眯看他。

  “怎么,本王的好弟弟这是没拿下地儿,灰溜溜地回来了?”

  宇文植猛然转过身,掐着他喉间直顶到帐壁上,眼神狠厉。“知道我心情不好,你还敢来打搅我。”

  宇文措抓着他手,艰难喘息着,然而面上还是挤出笑容来。

  “以你的能力,拿下莹阳郡还不是时间问题……大武迟早会派援军过来,如今交上手知根知底,你又在怕些什么?”

  宇文植松开手,冷冷看着他。“本王未曾怕过。”

  大武那边还没得到消息,混夷老单于已然病重。从前他出征带兵怎么会愿意带上宇文措这个窝囊废,如今却不行,还得防着他趁机上位,带在身边时时看管。

  所以莹阳郡必须攻得又快又急,占据有利地势,才好向大武皇帝坐地起价,签订和约早早赶回皇庭金帐。

  有时候他也怀疑,老单于是真的宠爱自己么?

  为什么不直接将右贤王的位置给他,让他名正言顺坐上单于之位,为什么宇文措如此窝囊废物,也能凭借老臣的支持与他平分秋色。

  “王兄,说句实话,”宇文植扯开嘴角,“我真不想你活在这个世上。”

  宇文措摸了摸脖颈,舔了下牙。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晚安~明早再修一下,同志们早点睡觉

第70章 生人永记不归人

  众将围在沙盘边,制定战术。

  “混夷骑兵擅长平原冲锋,但并不适合攻坚战,莹阳郡十几城镇地处平野,易攻难守,我们原先有计划是放弃莹阳郡,退守奉城,珏城和鹭城。”

  钱庭插上旗帜,摇了摇头,“但我本人却并不支持这么做。”

  莹阳郡的百姓不能被舍弃。

  “如今混夷入关,其实是在我们自己的地盘,大武骑兵却对混夷畏惧依旧,缩首缩尾,难免顾此失彼。”

  “我们从前的打法,是用战车围住我方骑兵,发射强弩,等到混夷骑兵近前来再发动攻击,”宋清明开口,“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不能再龟缩原地,必须主动出击。”

  “云麾将军年轻气盛,可这也太冒进了。”

  “末将愿领兵,从后方偷袭。”王翰出声。

  这几场仗打下来,其实宋清明心中对于王翰是赏识惋惜更多一点。

  王翰可当一员猛将,但因为没有祖上荫封,军中也没人为他说话上荐,所以他不得不日日靠着溜须拍马,换来一次出战的机会。

  如今得了宋清明重用,他的才能也渐渐展现出来。

  “其实混夷骑兵除攻坚战外,也不适合在山地作战。山地不适合冲锋的打法,对于他们反而束手束脚。”宋清明看着沙盘沉吟半饷,插旗至几十里外罗山下。“想办法,把他们引到这里去。”

  “说得轻巧,谈何容易。年轻人就是想法多啊。”

  钱庭摸着下巴琢磨,“如果舍弃梵城,一路撤退至奂水一带死守,左贤王为求速战速决,或许会选择走罗山那一条路。”

  “那就必须得疏散城中百姓,将士还要再多苦撑一日。”

  宋清明沉吟,“我们又该如何拖住左贤王,率先赶到奂水,除非——”

  “探子密报,单于病重!”宁荣走了进来,“左贤王不会恋战,必须牢牢抓住他这一心态。”

  一时间满室哗然。

  宋清明与钱庭彼此对视,坚定地点点头。

  进攻号角又一次被吹响,大武将士围起战车,严阵以待。

  宇文植舔舔唇,扬起大刀。

  “冲锋!”

  数万铁骑自平野直冲而来,马蹄扬雪,山摇地震,强弩有条不紊地射去,混夷骑兵拉开长弓,刹那百万箭齐发,在空中密集如箭雨。

  将士提盾一次次顶了上去,不断有混夷骑兵倒下,后头的人马又攒动着迅速袭近,直至宋清明抬手,“撤战车!”

  訇然,大武数万骑兵呐喊着迎了上去。

  战局又一次惨烈打响,宋清明没再冲上去,而是选择在射雕手的射程之外的地方,坐镇后方。

  赵锡骑马于他身边静静看着,此战要佯败,就免不了牺牲。

  “这么多年,打过这么多次仗,有没有在开战的时候想宁愿这世上没有战争,也不需要武将?”

  “想过,怎么没想过。”宋清明闷笑,“不过嘛有时候打仗,恰恰是为了止战。”

  王翰过去的时候听见这话,扬起长枪冲进战局中。

  身为将领,当然是想把所有的将士一个不落地带回去,可如今众将军所能做的,只有去牢记这些将士的牺牲,让他们的死实现最大的价值,让他们的死,能为大武赢来和平与安宁。

  鼓声阵阵,冰寒彻骨,呐喊厮杀声不绝于耳。

  日头渐渐偏西,直至风飒沓去,遍地尸骸中,两军兵卒仍在厮杀搏斗,地上雪被踩得消融化作泥泞,拌着血散发着腥臭气。

  “打得怎么样了?”宋清明一动不动。

  “是时候了。”

  “撤退!撤退!”钱庭握拳高喊,行令官击鼓鸣金。

  宇文植执刀砍下,喘着粗气望去。数万大武骑兵纷纷溃散往后撤去,不成队形。他判断了下形势,眉头微皱。

  “追!放弃梵城不作休整,乘胜追击!”

  鼓声一响,混夷骑兵欢呼着更加兴奋,纷纷骑马冲了上去,紧追着不放。宋清明扯着缰绳调转马头,远远却是模糊一片。他的心咯噔一下。

  “宇文植心有防备,更想一鼓作气。”

  “将军!”王翰骑马过来,“我率军随后军一同垫后,拦住混夷骑军。”

  “太危险了。”宋清明抬眼看他,然而他盯了半日的战局,早已看不清王翰面孔神情。他也说不出阻拦的话。

  “王翰感念将军提拔之恩,如若不死,必定全力报答。”

  混夷大军冲杀半途,眼见大武一波骑兵又调转马头再度迎战而来,皆都面面相觑。王翰手提长枪径自挡去混夷攻势,大喊,“杀你奶奶个腿,兄弟们,给老王冲!”

  宋清明沉下眼来,握住缰绳,“撤退!”

  夕阳西下,平野如一卷壮阔画卷被缓缓铺开,大武骑兵马蹄扬雪,奔腾冲向奂水一带。

  身后,仅数千骑边撤边拦着混夷大军,不断有人倒下,后军军阵如巨蟒吞吃般,缓缓被侵吞散架,直至留下混夷大军攒动挺进着,黑压压直奔袭去。

  大武骑兵渐奔袭着,分成两队散开蔓延。

  “上高地!”

  “滚石!”

  早已备好的巨石纷纷从高地上滚下,冲进混夷大军中,一时之间人仰马翻。两翼突然出现大武骑兵,厮杀着冲入阵中。呐喊声又一次响起,带着昂扬气势。

  宇文植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勒紧马肚看着战局,眼神沉冷。

  “即便牺牲后军,也要引我到此处埋伏,慕容明,不愧是你。”

  “王爷——”

  局势倏然改变,混夷骑兵被打得乱了阵势,着急应对。眼见损失越来越多,战马嘶鸣,将士冲杀,宇文植注视着这一混乱场面,缓缓握紧刀柄。

  “撤退!改道罗山!”他咬牙切齿。

  混夷阵型又一次变化,号角吹起,骑军吁马半撤着,改向罗山而去。宋清明站在高地上,眼神晦暗难明。

  天边,落日渐渐下沉,只露出一点金黄和无限霞光,映照着平野残雪。

  钱庭指挥着骑兵佯装在后边追赶着,宇文植从这场假埋伏中出来,深入腹里去,而真正的埋伏却在罗山等着他。

  后军的骑兵稀稀拉拉地回来了,一切都在计划中,他们用后军将士的性命换来这场预定的胜利。

  他下马,大步迈去。

  “王翰呢?”

  其中一亲兵抱着耷拉的胳膊,缓缓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王将军,没了。”

  宋清明倏然后退一步,沉了心神。背后,忽然有人扑了上来。

  “宋将军,我老王在这呢哈哈哈哈哈!”

  亲兵也跟着大笑起来,宋清明立马转过身,狠狠一拳打去。“这种玩笑也能乱开!”

  王翰一身是血,腰上还划拉着一大口子,人却很精神。他作势被打得后退几步,嬉皮笑脸。宋清明看着他,忽然也笑起来。

  “我不能带全军将士一个不落地回去,不过至少,你们还在。”

  “保家卫国,我老王这条命死不足惜,”王翰握拳敲了敲自己胸口。“只要我们活着的人都还记着,他们就都在!”

  赵锡慢慢踱步来,半天霞光映在他身上,给他打上一圈柔和光晕。兵卒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徘徊在这片荒芜战场上,马革裹起战友的尸体,血交融在雪中。

  宋清明久久看着,直到什么都看不清。

  “在想什么?”

  “我在军中的时候,他们都喊过我一声宋将军,但直至他们战死,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记不得他们是谁。”

  宋清明远远望去,平野上,自梵城至奂水,一路马蹄扬起千堆雪,如今来时的路上还蜿蜒着血迹与马蹄踏过的尸首。

  那是他的兵流下的血,那些都是他的兵。

  “大武记得他们。”赵锡轻轻道。

  “还不够。”

  宋清明缓缓走上前,王翰与后军残兵们在身边默默跟随着。收拾战场的兵卒们看见了,慢慢靠拢过来。

  寂静里,北风呼啸,宋清明从腰间抽出匕首,刀刃割开他的手掌,流溢出鲜血点点滴下,他抬手涂抹上唇。赵锡的瞳孔倏然收缩。

  鹅毛大雪又四散飘扬下来,落日沉尽最后一点余晖,直至陷入黑暗。

  “我,云麾将军宋清明,今与奂水之战牺牲的将士们歃血为盟,”

  “犯我国门者,天厌其德!”宋清明抬起眼,长刀插在地上,“我必使英灵有所归依,亲眷皆有所养。殚精竭力,雪大武之耻,驱逐夷虏,复还我之山河,不负尔等牺牲,再以浊酒,慰藉忠魂!”

  王翰握紧长枪,大喊道:“哀兵必胜,以慰忠魂!”

  訇然,火把高扬,炬炬火光自黑暗中亮起,驱散阴翳,众将士都聚拢过来,纷纷割开手掌,以血抹唇,行歃血之盟。呐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回荡在森冷战场上。

  “生人永记,此战必胜!”

  “生人永记,此战必胜!”

  作者有话说:

  果然按时更文是不可能的,拖延症晚期患者

第71章 意想不到的结果

  宋清明一夜未眠。

  他撑刀久久站在山丘上,赵锡走过来给他披上大氅,自后拥入怀中。厚实的胸膛抵上后背,无形带来安全之感,这一刻好像世界独属于他们两个人。

  赵锡微俯身子,将下巴垫在宋清明肩头,他的手向下移去,直至抓住宋清明的掌心,与他五指相扣。两只手掌上都缠着纱布,透着斑驳血迹,他们一起望着罗山的方向,等着军报传来。

  “赵锡,”许久,宋清明沙哑的声音传来,“万一罗山败了呢?”

  赵锡抬起头来,面颊擦过宋清明冰凉的耳垂,他呢喃低语,却坚定有力,“罗山一战,不会败。”

  远处,恍惚间有一个黑点渐渐临近,赵锡直起身子,望着那个黑点越来越近,直至能看清是骑兵扬马而来,他低低出声。

  “清明,探马来了。”

  宋清明倏然僵住身子,只觉心脏怦怦跳动着。赵锡偏头吻上他唇角,松手放开他。

  “去吧,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要怪自己。”

  他猛然匆匆往山丘下而去,坡下,枣红大马躲在山石后跪伏着打瞌睡。

  “红枣,快起来!”

  大马立刻惊醒支起身来,宋清明一跃而下蹬鞍上马,拍拍马头。老枣嘶鸣着,撒开蹄子直奔而去。

  雪地漠漠,赤色大氅扬起,赵锡沉沉看着,直到那道赤色身影一路奔袭而去,最终遥遥和探马交汇。

  “将军!”

  宋清明连忙阻止他下马行礼,“战况如何?”

  “罗山大捷!将军,罗山大捷!”“宇文植带兵溃退,被赶来的右贤王接应走了,但此次重创混夷骑军,敌军死伤还未统计,但粗略估计约有万余!”

  探马*中洋溢着浓浓喜悦之情,宋清明的心狂跳着,在听到消息的那刻猛然拍掌,一颗心放了下来。他朗声大笑,“好,好!”

  身后,王翰等诸位将军都骑马而来,尘雪扬起,宋清明听见马蹄声,远远扭过头大喊,“罗山大捷!”

  王翰几人左右看看,皆都欢呼起来。

  破晓时分,启明星缓缓升起,东天微微发白,雪地上一路马蹄凌乱,众位将军骑马回到营地,击鼓集结营中兵卒。兵卒们枕戈待旦,闻声皆出。

  一时四围气氛严肃,安静至针落可闻。宋清明缓缓走上高台,环顾四围。

  “将士们,罗山的战报传来了。我与众位将军一致决定击鼓集结全营,告诉你们这场战局的结果。”他顿了下,将士皆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宋清明的身上,他握紧刀柄,猛然举起大刀朗声道,“罗山大捷!”

  “罗山大捷!离把混夷驱逐出匣谷关还远吗!”

  一时之间,沉闷气氛顿时消无,众人一愣,随即全营地都爆发出欢呼声。台下,欢呼喧噪声经久不息。

  宋清明立在高处,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漫卷诗书喜欲狂,驱逐外敌,收复河山,这是何等大的喜悦,赵锡静静看着,面上沾了笑意。

  “将士们,”他抬手,示意周围安静下来。还在高呼的兵卒们瞬间噤声,“混夷败了,但混夷骑兵还在我们的土地上,山河依旧飘摇中,我们欢呼也要铭记,铭记后军将士的牺牲,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驱逐外敌,收我山河!”王翰扬枪大喊。

  “驱逐外敌,收我山河!”

  士气骤然昂扬,宋清明刀插地上,东边天际一轮红日缓缓升起,映照平野。

  年关将近,罗山大捷的军报一路呈递,直到除夕夜时传入京城。

  焰火在夜空中炸开,坠星如雨绚烂璀璨。家家户户挂上灯笼,街头鱼龙舞,孩童在街头追逐嬉戏,无数人家喜极而泣。

  赵瑾手握军报,久久立于高楼之上。

  “父皇,儿臣终将会守住这片江山。儿臣不曾负你所托。”

  漏声断,子夜至,东风夜放花千树,爆竹声声噼啪响起,遥望整个宁京,满城明灯,俱是人间烟火气。而边关十万将士所守护的,也正是这样的烟火人间。

  匣谷关,宋清明又一次提刀冲了上去,将士厮杀着苦战不休,哪管刀枪刺透血肉,哪怕身边有再多人倒下,也要在一声声沉痛怒吼中,护住这片山河!

  “疯了,都疯了……”

  宇文植遥遥看着,指尖微颤。

  他握住刀柄,久久居于马上,眉头紧蹙。

  罗山大捷后才过十日,混夷骑军几乎节节败退,他本就想以战养战,进一步蚕食大武西北之地,可如今急攻不得,他又急需通过胜利来为单于之位作奠基。

  这场仗,注定僵持在那里,看谁撑到最后。

  “左贤王爷,或许,还有另一个法子。”身后,都尉低语,

  “什么法子?”

  “王爷可还记得,当年大武的蒋充世?”

  宇文植的眉头紧紧蹙起,语气几分不耐烦。“当年本王算计宇文措,让蒋充世打了胜仗,如今能给慕容明什么,本王的命吗?”

  鼓声渐急,激战更加猛烈,宇文植目光紧紧盯着宋清明,他在阵中左右冲杀,那个王爷一直紧紧护在他左右,替他抵挡明枪暗箭。

  宇文植早就猜出来了,宋清明的眼睛根本就没有好,派射雕手埋伏在高地刺杀他是最好的方法,宋清明也应当知道这些,却每每冲入敌军身先士卒,鼓舞着全军士气。

  到底是为什么,是什么值得他去这样不顾性命,豁出一切。

  宇文植的眼紧紧盯着,百思不得其解。

  “王爷觉得,这位勇冠三军的主将最想要的是什么?”

  是权势,爱人,抑或是自身性命……宇文植冷嗤一声,延城里那个慕容明胆敢只身入敌营,而如今,宋清明若真想要这些,就不会来到这片战场之上。

  “他想要的东西,正是我所不愿给的。”

  “可王爷不能给的,是那个单于之位。”都尉嗓音喑哑,缓缓说出真相,“王爷为什么要攻打大武,不就是想借此登上那个位置么?”

  “你想说什么?”宇文植的语气愈发冰冷。

  “倘若您以退出大武国土为条件,和慕容明交易,让他协军助王爷拿下单于之位,您觉得那个慕容明……”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却意蕴深长。宇文植猛然回头看他,目光冷峻。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王爷,属下一片赤诚之心。”

  宇文植手握疆绳,调转马头看他,唇角微扬,“一片赤诚之心?”

  “是。”

  倏然,直刀破开盔甲,噗嗤一声,刀刃径自穿透肺腑,嘀嗒着的粘稠血迹自刀尖垂落。都尉猛然身子一颤,瞳孔收缩。

  “那便让本王看看,你的心有多赤诚。”

  他抽出刀,血液飞溅,校尉抽搐一下,訇然从马背上摔落,沉重落在地上。周围亲兵大气不敢喘,远处,赵锡挑剑而去,抬起眼淡淡扫过高地上这一幕。

  宇文植目光与他交汇,冷笑一声。忽然策马径自冲入战局。

  “王爷!”身后亲兵紧紧跟了上去。

  眼见宇文植越来越近,直奔而来,赵锡低语,骏马扬蹄跃起,宋清明脚尖踏过马背,飞身与他双刀相接,金戈铁马间杀意弥漫。

  “埋伏这么久的暗棋,就这样浪费了不可惜吗?”他沉着眼,转腕再度斩去,宋清明猛然撩刀应上,挑挑眉,低笑一声。

  “可你也别无选择。”

  刀锋摩擦间二人错身而过,宇文植在他耳边咬牙低语。

  “杀归杀,这买卖,本王应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昨天临时决定去奶奶家,昨天今天都忙活着就没来得及更文,我掐跨年零点给你们新年快乐了!看我评论区置顶!在总评论区收到了很多新年祝福,感恩大家,新的一年一定努力码字报答你们!

  这章那段宁京跨年夜还真是我跨年时候写的哈哈哈,本来想写快点好在零点发出来,没想到了零点才写了一半,然后我就被催着睡觉来了哈哈哈哈,这几天我会抽出时间努力日更,再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喜乐,身体健康,万事顺遂!爱你们!

第72章 与混夷建立盟约

  “此仗久拖不利,才经内战,如今穷兵黩武,对于大武民生都是极大的损耗。”

  几日前,军帐中众人低低商议。

  “其实最快结束战争的办法就是和谈,但要看混夷的左贤王,愿不愿意和谈。”宁荣抱胸垂眸看舆图,“他最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

  “他想要单于之位,我们就帮他拿到手。”

  宋清明果断摇头。“宇文植好战,若他成为单于,未来几十年对于大武边境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那该怎么办?”

  宁荣与赵锡对视一眼,聪明人的交谈尽在不言而喻之间。

  赵锡最终颔首。“本王会命人送密函入京,面呈圣人,若得应允,便如此行。”

  “混夷那边有我的一颗暗棋,必要时候,我会启用他。”

  风声夹杂着鼓声,呜呜作响,边塞万里黄沙莽莽,被风雪浸寒的玉笙吹彻关山。

  他们在连日苦战中收到了从宁京而来的书信,一张白纸之上,唯有赵瑾大笔写下的一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允。”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盟约就此建立。

  刀割臂膀,蛊虫顺血缓缓爬出,安和站起身来,看向秦守。“最后一次了,毒逼到了左眼,右眼恢复了八九分。”

  “这也是最后一场仗了。”宋清明缓缓睁开眼,吐出浊气。

  “你可是无往不利的小宋将军,这最后一场仗也一定赢得漂漂亮亮。”秦守拍拍他肩膀,眼却瞥向安和,“等你回到宁京,我准备去四处游历一下。”

  宋清明看看安和,又看看秦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行啊,每年别忘记给你爹我写封信就行。”

  “美得你。”

  两人笑起来,赵锡掀开帘子进来,颔首道:“时候快到了。”

  宋清明站起身,秦守和安和走出帐去,赵锡拿来厚重盔甲,上下替他穿戴齐整,就好像当初在王府时,每每他上早朝,小宋侍卫都在一旁忙前忙后。

  “想不到,今时今日我还能受到这待遇。堂堂贤王爷为我穿衣,”宋清明轻啧一声,十几斤的铁盔穿上,人也沉重了不少。“美人王爷,给本将军香一个?”

  赵锡抬手叩上他眉心,随即垂首去,抵额吻上他唇。

  隔着冰冷盔甲,温热掌心捏着后颈,宋清明微微仰头回应他,唇齿交缠,气息萦绕,含咬出细微声响,直到赵锡清冷不再,军帐中两人彼此沉默着,呼吸声绵长沉重。

  “有一句话,我一直欠着你没有说。”

  宋清明抬起头,笑笑,“什么好话?”

  赵锡手捧他脸颊,对视间一字一句,满是郑重。“我心甚悦你。”

  他哑然一笑,只觉眼眶酸涩。

  宋清明知道为什么赵锡会突然这么说,深入敌军腹地四面埋伏,宇文植随时有可能背弃盟约,此战艰险,赵锡唯恐他回不来,徒留遗憾。

  “等我回来?”

  “好。”

  赵锡缓缓放下手,宋清明转身,从帐中出去,赵锡久久立在原地,一身清寒。

  鼓角齐鸣,万马奔腾,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宋清明与钱庭交掌相握,率军冲去,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宇文植的军队在两军交锋后就展现出溃败的迹象。而宋清明所率之军早已绕过战局,以闪电之姿冲向辎重部队驻扎之地。

  那里,正是右贤王宇文措所在之地。

  霎那,羽箭冲天而起,射向辎重之地,战局顷刻之间打响,宋清明率军奔腾而去,领兵一路冲进营地。

  然而营地之中,却空无一人。

  “吁——”宋清明勒住缰绳,扭头看去,远处,埋伏的混夷骑兵从山地上俯冲而来,白日黄沙,瀚海冰原,近万人马扬起地面尘烟,震动间密麻箭雨纷乱射来,遮蔽天日,宋清明瞳孔一缩。

  “将军,我们中计了,左贤王根本无心合作!”

  宋清明大喊,“左右两翼,散开!”

  哗然间,左右散开,举弓齐射,混夷骑兵冲入阵中,两翼顿时再度合围,入阵冲杀。

  乱局之中,宋清明一人一马手执大刀,冲在重围中直奔那为首的黄袍将领,他脚尖踩过马背,飞身拉弓,一箭而去。

  倏然,箭镞划过,黄袍将领转过头来,正是宇文植。

  “慕容明,这个惊喜送给你,如何?”

  “你果然来了。”

  “是啊,来杀你。”

  刀尖划过,宇文植换把云归,直袭而来,宋清明退步反撩,飞身回到马上。

  周围战局如火如荼,明明是埋伏,大武骑兵却丝毫不感意外,反而应对有序,左右冲杀间战事激烈,厮杀声一重高过一重。

  “我很好奇,你既然猜到我会撕毁盟约了,又怎么会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深入腹里,”宇文植将刀一横,骑马上看着他,“信任你的敌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小宋将军。”

  “因为正好,”宋清明扬起唇角再度拉弓,却直往白日射去,响箭一出,鸣镝声锐利破空而去,宇文植面色倏然一变。“我也有个惊喜要给你。”

  訇然,沙丘之外再度冲来一支骑军,马踏黄沙,磅礴而来,宇文植忙掉转马头看去,来人却是混夷的骑兵。

  他松了口气,应该是拦住钱庭的人马回来了,他比了比头,“慕容明,你输了。”

  “那你又怎么能笃定,我们选择结盟的人一定会是你左贤王呢?”宋清明收起弓,扬起笑容。

  那支混夷骑兵渐渐临近,却与宇文植的骑兵服饰不同,那是宇文措的军队。

  只一瞬间,宇文植的笑容缓缓消失,他明白过来。

  “杀啊——”

  三支骑军交战在一起,赤血黄沙,人喊马嘶,数重围中厮杀声不断,宇文措与宋清明一对视,皆扬马冲向宇文植。

  “王兄,我这次可都没想卖你。你便是这么对你的弟弟?”刀锋相撞,金戈声响,宇文植劈砍而下,与宇文措战至一处,咬牙低语。“军队都在我掌权下,你若杀我,各部将军绝不会支持你继任的。”

  “若不杀你,我更难继任,”宇文措偏了偏头,喉结一动。“我们两人,彼此彼此。”

  “遵照之前所约,大武会帮助未来的单于稳固政权,此后混夷与大武建立邦交,秋毫不犯。”

  “宇文措!”

  宇文植怒吼出声,宋清明一式仆步反穿斩马而去,骏马嘶鸣间,血喷洒而出。

  战场风向逐渐改变着,宇文植亲兵几被斩杀殆尽,三人呈犄角之势相斗,宇文植被逼得步步后退,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直至宋清明大刀一扬,抵在他喉间。

  “你输了。”

  远处,王翰的军队风尘仆仆前来支援,同样也是防着宇文措临阵倒戈。

  从最开始,赵锡他们就没想过与宇文植合作。一个善战也好战的单于,无疑是对武朝极大的威胁。

  而同样为王的宇文措,却被宇文植夺了军政大权,凭着各部老臣的支持举步维艰。所以比起宇文植,相对平庸的右贤王才是赵锡他们想要的结盟之人。

  即便宇文植不撕毁盟约踏入埋伏之中,今日这场仗,他也一定会输。

  白日临山,血染黄沙,宇文措看他一眼,扬起手掌。宋清明与他交掌而握,大武与混夷的盟约,也在今日正式立下。

  宇文措的亲兵捆住宇文植,吊在马后。宋清明与宇文措互行了礼节,语气郑重。“和谈条约,大武会派出使者,希望能与混夷建立良好的关系。”

  “三日内,我族也会撤离大武关城,以示诚意。”

  战场上,兵卒们又开始清扫,如果不是罗山大捷和几日苦战,让混夷意识到大武仍存着深厚底蕴,恐怕盟约也不能如此轻易就立下。一切都仰赖于武朝的强盛与边关将士们的浴血奋战。

  终究一切没出大错,在大营中的众人也能心安。宋清明远远看着宇文措蹬马上鞍,拖着宇文植在黄沙上渐行渐远。

  “好惨。”

第73章 宇文的恩怨情仇

  宋清明带兵回匣谷关了。

  宇文植的脚腕被绑起,手腕缚住,倒吊在马屁股后,长长绳索牵连着一直到宇文措的手中,他扭头看一眼,拽了拽绳索。

  “玩过遛人的游戏吗?”

  “你要干什么。”

  宇文植猛然心生不安,话音未落,宇文措心情颇好地扬鞭去,“驾!”一声,骏马撒蹄飞奔过黄沙,拖着宇文植一路前行。

  “宇文措!你个废物有种松开本王!”

  宇文植挣扎着破口大骂起来,但行在前头的人装聋作哑,只赶马骑得飞快。他的后背摩擦着沙面,被马拖着骑行几里路,连着衣裳磨破,背胛剧痛,身后骑兵们都默不作声跟随着,眼观鼻鼻观心。

  “你存心报复,宇文措!”

  而宇文措似乎只当这是平常游戏,他抓住缰绳一笑,踢着马肚毫不留情。“本王就是这般小肚鸡肠,和你这些年的帐还没算呢。”

  “驾!”

  直到晚间支帐歇息,他才把宇文植放下来,命人来给他疗伤。

  宇文措撕下烤全羊的腿,站囚车旁大口咬着,“怎么,生气了?”

  囚车里的人微微一动,醒转过来,猩红的眼倏然睁开,冷冷带着愤怒望向他,“我乃堂堂左贤王。”

  “父王若死了,我便是单于,你还是想想回去以后如何和混夷各部交代吧。”宇文措咽下一口肉,顺着递了过去,“吃不吃,不吃我就扔了?”

  宇文植握紧拳头,最终还是一把接过羊腿来。

  这场战争本就是由他提出,由他发动,他一心想要做出功绩,蒙得重病的单于悦纳。而此时大武内部六王作乱,皇庭金帐中也多有人想分一杯羹,自然都站队于他。

  但是宇文植心里明白,有利益的事谁都想干,但如果得不着利益,错便全在他一人身上。

  如今混夷大军被一路打出匣谷关,他私心也明白和谈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不甘心,不甘心灰溜溜地回去,却反而让宇文措这废物得了便宜!

  “你和慕容明合作,设计本王,同叛国又有何差别,”宇文植冷笑一声,“你想在路上折辱我,便尽情折辱,回去以后你也得不着好处。”

  “那可不一定。”宇文措手臂撑上囚车,插腰俯看他,似笑非笑,“真正的事实应该是我们的大军已经打不过大武了,可你还在死扛。我一心为了混夷才与大武将领和谈,替我族争取到了最大的好处,而你呢却不甘心战败,设计埋伏破坏盟约……”

  “你撒谎!”宇文植猛然撞向囚车壁怒喊,“分明是我埋伏敌军,而你却与他们窜通一气,你才是叛徒!”

  “喔~原来是这样啊——”宇文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你有证据吗?王兄我这边可是早就备好了一切。”

  “你——”宇文植倏然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王兄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无能,“你一直在扮猪吃老虎,暗地里算计于我。”

  “哦,我的傻弟弟,”宇文植伸手去,勾起他下巴,“你怎么才明白?”

  “宇文措!”

  “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措大笑起来,扬长而去。留下宇文植不甘地撞着囚车,一声声愤怒咆哮。

  他回到帐中坐下,随手从桌上拿起水囊,抛给手下人。

  “拿去给他喝,别渴死了。”

  “王爷,真要带活着的左贤王回去吗?不如干脆利落在这里——”手下人走过来,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宇文措淡淡瞥了眼他,眸光中一闪而过冷冽神情,“本王的弟弟如何处置,岂轮得到你说话?”

  那人连忙屈膝行礼。“属下知错。”

  “滚。”

  匣谷关,众人大摆筵席,军中以茶代酒,为宋清明几人践行。

  钱庭本是驻守边关的将领,仍要留在匣谷关,而宋清明是平定内乱后带兵前来支援,如今也是时候回宁京,接受封赏。

  “这次回去,云麾你应该能封侯,二十出头的侯爷真真是羡煞旁人啊。”他笑着感慨,“策勋十二转,必将青史留名。”

  “排兵布阵我虽有一手,但此战能胜绝非我一人之功。”宋清明站起身来,端着茶杯敬众位将军,“不仅是我,在座的各位,抗击混夷是我们所有将士浴血奋战,以命冲杀的结果。”

  这场战争,死伤将士共有六万七千二百零一人,有几万普通人家再也等不回来他们的亲人,宁京燃起的十万孔明灯,爆竹噼啪下的祈愿与盼望,对于他们最终如水月镜花,化为一场泡影。

  “我会把阵亡将士的名单带回去,诸位还有什么家书或军饷需要我托带的,宋某一定亲自送到。”

  “宋将军客气了。”

  “难怪年纪轻轻能有此成就,小宋将军就是会做人啊。”

  众人都纷纷笑起来,端茶回敬。

  宋清明颔首坐下,筵席上众人热热闹闹互相玩笑,秦守和安和坐一旁互相夹菜,彼此碗中的菜都能堆叠起一座小山,就是不吃,散发着浓浓的酸臭味。

  一直到筵席快结束的时候,宋清明出来小解。

  “宋将军,”王翰跟着走出军帐,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

  “多亏将军为老王说话,我才能被调到了钱将军麾下。还要贺小宋将军此次又是平定内乱,又是驱逐混夷,回京以后定当封侯拜相,年纪轻轻就得如此锦绣前程,我老王是打心底里替将军您开心。”

  宋清明拍拍他肩,“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每次先拍一堆马屁累不累。”

  王翰嘿嘿一笑,颤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的信,捧着递到他面前,他的手因为冻疮生烂而肿胀着,指节僵硬难以蜷起,语气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这是给我妻女的,我拿一些碎银和人换了五十两银票,也不重。可以麻烦小宋将军你送到宁京城外的盛峙村,就说是王铁柱托人捎来的信……”

  宋清明忽然有些动容。

  五十两银子对诸位将军来说不过尔尔,与王翰家人而言,却是一年的温饱。他举杯时候说的话众位将军都未当真,唯王翰心心念念着。

  关外锦书难寄,征人难回。

  宋清明郑重收下信,“我一定会亲自交到他们手中。”

  “多谢将军。”

  等到宋清明小解回来的时候,赵锡正在帐外等着。

  “怎么了?”

  “有件事忽然想起来。宇文植会撕毁盟约的事是宁荣的探子提前传来,所以我们才做两手准备,应对埋伏。”

  “是。”

  “那么探子,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呢?”

  宋清明一愣。

  赵锡转过头,定定看向他,“会咬人的狗不叫。恐怕,这位右贤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难道说……”宋清明后知后觉,他们可能将一个更为危险的人推上了混夷的单于之位。他面色倏然一变,沉沉望向塞外。“但愿,宇文措上位之后不会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

  “否则今日心血,都将付之东流。”

  这场战始于狼子野心,也终于皇权斗争。然而至始至终受到波及与屠戮的都是无辜将士,宋清明忽然累了,军功封侯本是他年少所求,如今惟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日薄西山,大漠孤烟,他望着这片荒凉的土地,与孤独屹立着的匣谷关。

  “但愿今后岁月漫漫,我再也不会踏足这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

  冷知识:宇文不是亲兄弟 [狗头]

  《关于我快结局了还搞了个新cp的故事》,我回家了,晚点或许还有一章

第74章 母亲依旧没有变

  “筵席将散,但我们终会重逢。”

  东门外,秦守向宋清明辞行,“江湖路远,你就留在宁京吧,民间多奇人奇事,我也会给你打听一下有没有让你眼睛完全复明的办法。”

  宋清明颔首一笑,“多谢。”

  “我俩这交情,说什么谢与不谢,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秦守挑挑眉,一脸骄傲。“是吧,爹的好大儿。”

  “又找打!”宋清明举起拳头。

  他们最终骑上马,身后兵卒跟随着,钱庭几人站在城门口相送。

  大雪又纷扬落下,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格外多,秦守安和与他们就此分道,直至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我们现在去哪里,媳妇?”马车颠簸,秦守手中的暖炉还带着余温。

  “先去河西符城吧,那里有我娘最后的踪迹。”

  “成。”

  安和挨在秦守身边,淡淡扬起唇角。

  她曾经被迫离开母亲,被父亲所厌,为兄弟利用,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也有心爱的人护在自己身边,也能去追逐她想要的人生。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十日后,宋清明回到宁京。

  赵瑾立于城头亲自迎接,军队驻扎于城外,赵瑾特许他骑马入城,道路两旁连着楼阁亭台上都挤满了人,夹道相迎云麾将军凯旋而归。

  欢呼声一波接着一波,掷果盈车,姑娘们手帕纷飞,当然多是对着那位长相俊美的贤王爷。

  “贤王爷!贤王爷!”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男人们不甘示弱,“宋将军威武!宋将军英武!”

  街上热闹非凡,一片欢愉,宋清明恍然想起他当年战败入京,坐在囚车里的时候四围人的辱骂与嘲讽。

  只有花有道和宁步青站出来,替他一个个骂了回去,之后几天他们一直四处和人干仗,打到鼻青脸肿也不吭声。回来笑嘻嘻地和他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些人只会满嘴喷粪!

  宋清明眼中难掩失落,也不知那两家伙现在哪里溜达。

  他与赵锡并驾齐驱,佯装酸溜溜地拿起赵锡马屁股上的帕子晃了晃。“好受欢迎哦,贤王爷。”

  赵锡揶揄看他一眼,两指拈过帕子递给路旁一个姑娘。不弃于地是礼貌,阁楼上顿时发出一声惊呼,不知是哪家小姐的心碎了一地。

  按照礼节,宋清明要回国公府去沐浴更衣,再去觐见圣人。

  “赵锡,”分道口,他喊住要离开的赵锡,“你好久没去过魏国公府吧。”

  赵锡挑了挑眉。

  “驾!”

  两人策马扬去,老枣也嗅到了归家的味道,撒开马蹄跑得飞快,一直转过几个路口,来到国公府前,然而府门虚掩着,空无一人。

  宋清明和赵锡对视一眼,跳下马,他摸了摸老枣鬓发,犹疑着往前走去,“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了门。

  忽然,鞭炮噼里啪啦响起,唢呐吹得震天响,惊得老枣扬起马蹄吁声高叫,家丁们齐齐涌了出来,排成两列高举对联。

  “上联:平定内乱敬功臣!”

  “下联:驱逐外敌贺新春!”

  “横批:宋家三郎!”

  有望高举横批从中间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国公爷宋乾元还有母亲陆氏,大哥宋清书扶着手捧孕肚的大嫂,二姐宋清亭手拉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一旁站着个书生打扮的青衫男子,妹妹宋清韵拉着卫子奇的手,怀中也抱了个婴儿。

  众人齐齐道:“欢迎回家!”

  若是秦守在这里,肯定会不合时宜地笑出声然后大喊社牛,但是场面真的既严肃又尴尬,尤其是某王爷还一身云淡风轻地立在一旁,点头说着不用行礼。

  宋清明露出一脸复杂的神情,“谁出的主意?”

  “当然是你妹我啊。”宋清韵扬扬手,“哥哥你没能陪我们过年,想来在边关也多有遗憾,特意为你补的,不用客气!”

  “谢谢谢谢。”

  宋清明忙要收拢对联去,家丁已经迅速搬来梯子和粉刷桶,一左一右粘在门板上,架起梯子挂上横批。

  看着门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赵锡的眼里闪过笑意,宋清明:“……”

  “宋家三郎,好啊。”宋乾元摸了把美髯,十分得意,“得亏我老宋能干,要不然大武得少个栋梁之材。”

  “吹牛吧你,”周冲冠推着四轮车过来了,“分明是我教得好。在隔壁就听你们在这劈里啪啦,一猜就知道是清明这小子回来了。”

  他扭头瞧见赵锡,还有些讶异,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

  宋乾元却是兴奋着很,忙招呼宋清明道:“老周来得正好,清明,快来见礼,你周师父把府邸搬来了,现在咱可是近邻。”

  “师父。”宋清明拱手行礼。

  赵锡环顾四围,微微颔首看向他。“既然你已到家,本王就先回宫中述职。”

  “走走走,快进去蹭顿热乎饭。”宋乾元正大步走去推着周冲冠,闻言犹豫了一下,伸手请向赵锡。“王爷也一同来吧。”

  赵锡一愣,陆氏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宋清明忙推着赵锡往里走。“吃饭吃饭!”

  赵锡被推搡着,露出无奈的笑容。

  直到众人落座,碗筷备齐菜上碟,一大帮子人坐了三桌,敬酒间嘘寒问暖,宋清明报喜不报忧,只管讲军中趣事。

  与此同时卫子奇干饭正猛,对比着赵锡在一旁吃得优雅,宋清韵一直在旁偷笑,他见状,快准狠地在桌底踩了宋清韵一脚,夹了一块肉对着她得意洋洋一通乱嚼。

  宋清韵起了脾气,狠狠一脚踩了回去。

  “啊!”卫子奇发出一声惨叫,顿时,饭桌上鸦雀无声。

  “让王爷见谅了,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宋乾元笑呵呵赔罪。

  宋清明手撑着头,余光瞥去狠狠瞪宋清韵一眼,赵锡第一次正式上门,谁知道却整成了这副场面。

  “明儿。”

  “哎,母亲。”宋清明立时扭过头,笑嘻嘻看向陆氏。

  “这回你立下如此大军功,是不是能得个封赏,”陆氏这几年苍老不少,看着更加憔悴,面上却沾着喜气,“这些日子捷报频传,登门道贺的人都不少。”

  “那是,我老宋生的儿子……”

  “宋老头,你又来了。”周冲冠指指他,“这些日子把你横的,我看你骑上马,还能一日看尽宁京花。”

  宋乾元乐呵道,“那是,我老宋……”

  “父亲,母亲,”宋清明忽然出声,打断他们,“其实我不太想要这个封赏。”

  一时之间,众人皆寂,赵锡也抬起头看他。

  “你说什么?”陆氏收起笑容。

  “我已经不想再打仗了,即便接下侯位,也不过是做只蟊虫,”宋清明站起身来,朝两位老人拱手行礼,“我来之前,先去了一趟盛峙村为同袍送信。边关有数万将士的牺牲,他们的家人却只能得到三匹绢,我私心替他们不值。”

  这不是他突然有的想法。

  早在六王之乱之时,看到兵卒因为上层人的野心私欲而无辜死于刀剑之下,宋清明就开始对荣宠恩赏尽都看淡。

  当他被封为正三品云麾将军,却还救不了独自守城的赵锡,权利地位对他来说就像一柄双刃剑,他今日可以选择拿起这把双刃剑护住百姓,守下边关,明日呢,以后呢。

  宋清明忽然发觉自己如同圣人棋局中的棋子,他可以替圣人铲奸除恶,可总有一天,赵瑾之锐利进取,便如宇文植一般野心勃勃,一旦攘外安内,他岂会甘愿于仅守住大武的土地。

  战争,只要沾了上层者的利欲,便永不止息。

  “明儿,你糊涂,你替他们担心什么,”陆氏站起身来不解,语气中已经有了怒气。“是打仗就会有伤亡,这一切本就无法避免。”

  “夫人,”宋乾元喝止住她,扶着低声说道,“明儿在战场的时候,不是你说得不得封赏无所谓,只求他平安归来?如今他才刚回来,我们先和和气气坐下来,把饭吃完。”

  宋清韵忙跟风道:“是啊娘……”

  陆氏甩开他手,瞪向宋清明,“你让我说!出去一趟做什么慈悲圣人,这本就是你该得的!你不要,难道要作个白身跟贤王爷身边当侍卫心里才开心?”

  “我看你是龙阳之癖坏了脑子,我真该早早为你安排一桩亲事!”

  “夫人!”

  “娘,王爷还在这呢,您别说了!”

  “大舅哥你也是,好好聚在一起说这话干嘛,封赏不是还没下来么?”

  众人忙起身两边和稀泥,赵锡静静坐在一旁,抿茶不语。

  宋清明见状,屈膝跪下。

  “母亲,儿子惟愿这天下安宁,若是天下安宁,我封不封侯又有什么差别,如果混夷来战,如果再生内乱,那么纵使我不封侯,我依然还愿意拿起刀来奔赴战场,那么这个爵位对我又有何用?”

  “封赏乃是圣人恩宠!”陆氏执杖敲着地面,恨铁不成钢。

  “可儿子不想要这个恩宠!”

  他不想成为赵瑾手中的剑,他所求不过以战止战。恩宠从来不是白白得来,一旦接受爵位,他便如棋局上的棋子,再无自由。

  宋清明看向宋乾元与周冲冠,他们一定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赵锡默不作声地起身来,他走到宋清明的背后,俯下身,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缓缓盖住了宋清明的右眼。

  “国公夫人,本王无意插话,但是宋清明在战场上所失去的,远比你看到的要多。”

  陆氏面色倏然一变,连着周围众人神色诧异,面面相觑。

  “贤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乾元意识到了什么,颤颤巍巍走上前,伸出手,在宋清明眼前挥了挥。

  宋清明跪在原地,那只眼好像平静地看着宋乾元,却又空洞得令人生出恐惧。赵锡摸上他的发顶,带着无限怜惜与歉疚。

  陆氏一下向后跌倒去,被宋清书眼疾手快接住。

  “明儿,我的明儿啊……”

  作者有话说:

  扶我起来 ,我今天能三更!!

第75章 停在此处的终章

  宋清明最终拉着赵锡走出了魏国公府。

  “我是不是该去宫里觐见圣人了。”他坐门口石狮子下蔫了吧唧。

  “有些话你直接和你母亲说,她不一定能接受得了。内宅妇人所能看到的天空不过方圆之间,”赵锡顿了下,补充道,“没有贬低你母亲的意思。”

  宋清明一下笑了出来。

  “我也知道,我本来是打算吃完饭再和他们说这事,只是忍不住。你看我这么沉不住气一人,居然还当过军中主帅。”

  “打仗与做人,是两件事。”他蹲坐在宋清明身边,“不急着去宫里,还有哪里想去,我陪你一起?”

  “好。”

  他们骑上马,马蹄嘚嘚,出了城去。

  赵瑾接到密报的时候,微微眯起眼。他低叹一声后仰去,指节轻摁着太阳穴。

  “陛下,云麾将军此时不来见你,却向城外而去,不知,是何用心啊……”

  赵瑾眼中锋芒一闪而过,冷然看向身旁宦官。那人连忙匍匐在地,身子发抖。

  他指节叩着桌面,一下下,喃喃低语,“云麾与六弟用心如何,岂由你等外人定夺。”

  然而,赵瑾摩挲着指间扳指,并非是他不顾念兄弟之情,只是藩王之乱堪堪平歇,宋清明身为三品大将风头正盛,却又和贤王走的亲近。

  又如何让他能全然信任与托付。

  “或许你拒绝接封赏,也正是皇兄想看到的。”墓地中,赵锡立在一旁,萧萧素素。

  “那你呢,你也有答案了是吗?”宋清明抬眼看他。

  赵锡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宋清明笑了。

  他已厌倦无休止的战争,从他少年时至如今,他一直在不停厮杀中,内乱平定了,混夷与大武也签订了合约,即便宇文措身怀野心,近几年也不会有大的战争。

  建功立业,如今功业已成;守住国土,如今天下安宁。

  大武需要的只有休养生息,而不再是将士的出死入生。

  宋清明站起身来,再为发财倒了一杯酒,转身随赵锡一同往山下走去。然而迎面却走来一人。

  那人一身青衫,背着一把长剑,发髻散乱,一身沧桑。

  他看着很久没休息了,眼里都是红血丝,下巴覆着青色胡渣,从别后不过半年光景,宋清明险些就要认不出来他。

  “花有道?”

  他微怔着,听见自己吐出声来。

  眼前人正是花有道,他缓缓抬起头来,直到看见宋清明,目光才微微聚焦。“你回来了,不错,听说赢得很漂亮。”

  “你怎么这副样子……”宋清明走近,明显感觉他瘦削了不少,眼底青黑,憔悴不堪。

  花有道久久看着宋清明,好像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答案,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沉默半饷,最终开口道:

  “宁步青死了。”

  嗡——宋清明忽然脑袋里只剩下嗡嗡声,他回过神来,猛然拽上花有道肩膀,“你说什么?”

  “宁步青,死了。”

  “怎么死的?”

  花有道目光移到赵锡身上,勾唇露出了一丝嘲讽笑意。

  “宁老将军死于行军途中,明明是去镇压叛军,却无缘无故暴病而亡,”他张开口,嗓音沙哑,“民心大乱,流言四起,宁家身犯欺君之罪,全家入狱。”

  “不可能,”宋清明倏然摇头,“我从来没有听到此等消息,这不可能。”

  “那是因为你在军中,消息都是由宁荣给你,他悄悄瞒下此事不想你为此分心,可是外头早已是腥风血雨。”

  宋清明瞳孔一缩,“那步青,他是怎么……”

  “他游历于河东丰阳郡,当地太守听闻宁京风声,为讨好于圣人,下令全城追捕步青。”花有道吐出声来,一字一句,恍若重锤落在宋清明心间,“他最终死于追兵之手,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吧。”

  可笑的是明明宁老将军是为了保家卫国而上战场,却因为流言被放弃,欺君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暴病而死是因敌军奸计相算,宁家人却反遭此横祸。

  宋清明看看花有道,嘴唇翕动着突出话来,然而眼眶酸涩,他不曾预料到,当年在王府前辞行竟是他见宁步青最后一面。

  那家伙傻傻呆呆的,一向不会照料好自己,但是他没想到,他真的没想到……

  赵锡反握住他的手,“这不怪你。”

  “这当然不怪你。是圣人无情,权谋无情,朝廷无情!”花有道低低笑了起来,“直至大军大获全胜,宁荣以一身功绩换得宁家人贬为庶民。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大军得胜也有宁老将军一份功劳,现在他却背负骂名,他的儿子惨死异地,无人问津,甚至于宁家人到如今也不知晓宁步青的死,只以为是一时断了联系。

  “步青死啦。”他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角划落。

  宋清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花有道牢牢拽住他手,唇色苍白。“清明,我是为你而来,狡兔死走狗烹,雷霆雨露不过圣人一念之间。我已经这样了,你不能让赵锡也和我一样!”

  宋清明恍然明白过来,指尖发颤。

  这些年原来他把一切都压抑在心底,直至宁步青去世,堆积于心头陈年的心绪,才尽数化为无尽的痛苦,于刹那间彻底喷薄出来。

  他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赵锡,赵锡沉下眼来,对他点了点头。

  “仗打完了,我们不会再卷进朝廷斗争的漩涡之中。”

  “我会和赵锡一起去梁地,离开这里。”

  悠扬钟声响起,一下一下,涤荡心魂。

  宋清明与赵锡身着朝服,一步一步,迈向宫中。

  “明儿!”

  陆氏拄着杖从马车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他。

  宋清明扭过头去,眉头一皱,“母亲,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明儿,”陆氏搭上他手,伸出手去,摸上他的眼睛,“娘不阻拦你了,不拦你了啊,娘想通了……下元节的时候,娘给你放了孔明灯,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但是你真的平安回来了,娘想要的又更多,是娘太贪心了,太贪心了……”

  她哽咽着,泪就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宋清明的手腕上,好像滚烫的沸水,灼烧了他的心魂。

  他怔愣住,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宋清明走后,宋乾元就与陆氏分析利弊,说了很多,也告诉她儿子在军中的生活,并非他饭间说得那般容易,而是在血雨中搏出一条青云路。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啊,但一直都自私地强迫自己的孩子去追求功名利禄,她只是被世人的眼光压抑了太久,看不清到底什么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宋清明嘴唇翕动着,最终吐出声来。“娘——”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明儿。”她的手轻柔地拂过宋清明的左眼,双目通红。“娘错了太久。”

  “好。”他的手颤抖着,最终松开陆氏,扶她回到了马车上。“等我回来。”

  辉煌宫殿中,赵瑾独坐于龙椅上,身旁宦官宣读圣旨。

  “兹有魏国公府宋清明,能征惯战,勇冠三军,受封正三品云麾将军,平定六王之乱,复辗转千里,驱逐混夷……”

  “今特封其为开国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宋爱卿,不知这份圣旨可得你心意?”赵瑾笑意盈盈,接过宦官手中的圣旨来,一步步走到宋清明面前,“明日朝时,宣读圣旨,你就是我朝最年轻的开国县公。”

  “陛下,臣有负圣恩,”宋清明倏然拜跪下,语气坚定,“臣左目已失,恐难带兵,臣既无带兵之能,又怎能安享县公之位,为大武之蟊虫!”

  “县公之位既是封赏于你,合该是计较从前功勋,不提后事。”

  “然臣已难领兵布阵,请陛下允臣卸下云麾将军之职,归于田园。”

  “哦,你真想归隐山林?”赵瑾眼中丝毫不见意外,只是笑意又晕染开去几分。“为何不接朕的旨意,是真有淡泊之心,还是嫌这县公还不够?”

  “天下安宁,再无战事,臣已无可用之地,惟圣人召,必当守卫国土。”

  急流勇退,是多少人面对迢迢权欲所难以做到的取舍,这世间名将无数,人才辈出,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

  从来不乏能臣贤将,然而最终功高震主,荣宠倾覆,俱成一抔黄土。

  “那你便去吧。”赵瑾骤然扔下圣旨来,语气淡淡。“来人,传贤王。”

  “传——贤王——”宦官拉嗓高唤。

  “臣,谢陛下。”

  地上,宋清明起身来,收拢圣旨一步步后退,余光与赵锡交错间,缓缓退下。

  龙椅上,那人复坐回原位,眸中难察神色,他只来回摩挲着手中的扳指,不发一言。

  “皇兄,”赵锡拱手行礼,喉结轻动,“如今六王之乱初定,臣愿交还梁地兵权,只留租税,此后长居梁地,日夜望北,谨念皇兄。”

  龙椅上,久久未有动静,赵锡身形一直未动,保持着行礼姿态。

  许久,赵瑾声音低低传来。

  “看来你与宋清明,当真是想做一对神仙眷侣。”

  赵锡垂眸,一言不发。

  “还记得你从前说,要扶持朕开创盛世,”赵瑾声音很轻,“说实话,朕希望你走,却也不想你走。”

  赵锡的心忽然紧绷,但他垂首仍旧神色平静,压嗓出声。“陛下为圣人,当知理在欲先。不若今日分别去,尚留兄弟感情。”

  “若朕不允呢?”

  “皇兄,”赵锡再度拱手行礼,面目清冷,“臣愿交还梁地兵权,只留租税,此后长居梁地,日夜望北,谨念皇兄。”

  “下去。”

  “诺。”

  赵锡缓缓起身倒退,直至转过身去,下一刻,一方砚台砸落在地,身后,赵瑾低声怒吼。

  “你踏出这道门,就别再给朕回来!”

  赵锡脚步微顿,随即毫不留恋,一脚地迈出了勤政殿。

  殿外,宋清明抬手张开五指,遮住日暮微光,他回过头来,笑着看赵锡。

  “看来圣人也很好说话嘛。”

  “是啊,大发慈悲。”赵锡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中。

  宋清明单望着西天晚霞漫了上来,落日通红着,洒下余晖。他又问:“你要去梁地了?”

  “对。”

  “那我要是不去梁地呢?”余晖下,宋清明站在霞色里,挑挑眉调笑道。

  赵锡猛然凑近去,目光紧紧盯着他。“那本王,绑也给你绑回来。”

  宋清明唇角轻抬。

  他也没想到,半个月前他还在匣谷关与混夷厮杀,如今封侯在即,他却会抛下一切离开宁京。

  早就听闻梁地风景秀丽,四季宜人,如今能与所爱之人隐居终老,比起战场金戈铁马,真真是再好不过。

  “或许我也会怀念这里,但我绝不后悔离开。”他偏头,咬耳低语,“人生短暂,赖定我们家美人王爷了。”

  守在殿门外的小黄门睁大了眼,默默捂住眼转过了身。

  倦鸟归巢,琉璃瓦下,两人的影子在日暮下交融,直至影子渐渐拉长,他们并肩着,一步一步往宫外走去。

  崇和二年,云麾将军宋清明谢绝策勋十二转,离开宁京,不见踪迹。

  同年,削藩制度终于落实,贤王爷赵锡回到梁地,终此一生,不曾踏出梁地半步。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啦,想说的太多等下放在后序,小小的作话已经装不下我了。呜呜,感慨万千,深夜写完后,抓了好几个朋友看这一章,不知追更追到完结的大家又是什么感想,也不知结局是否尽善尽美,但即便笔下的故事结束了,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然后还有很多隐藏剧情没有写,我会放在番外或开小短篇,就能给大家免费。

第76章 番外1 归于山林间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一叶乌篷船于白水间飘荡,赵锡撑开伞从船舱中出来,油纸伞下,一身白衣公子如玉,而在这如诗如画的场景背后,宋清明还在奋力划桨。

  “所以这就是你从船家手中买下船的缘由?”

  赵锡扭头看去,宋清明一脸吃瘪样。

  原来宋清明所设想的二人世界何其美好,哪曾想这划船也和舞刀不一样,划拉了半天愣是只动了些许。他抬手发誓,“再给我些时间,我一定能划到岸边。”

  赵锡见状,唇角轻扬。

  “这里不错,风景甚好。”他远眺道。山上还有个村庄,粉墙青瓦,炊烟袅袅,

  “那是,你家将军挑的,能差哪去。”宋清明得意笑笑,扯过赵锡袖子擦擦额上汗,“晚间我们去那里借宿一晚,若是那里的人招待热情,我们就在这住下。”

  “和你,在哪里都可以。” 赵锡垂眸看他,看得很认真,“但下次,不许拿我袖子擦汗。”

  宋清明嘿嘿一笑,开始装傻充愣。

  船终于靠岸了。

  宋清明跳上岸,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还有些不适应。想到从前在宁京游船时,身边总是一大群狐朋狗友,仆婢成群。不过也好,现在回头一眼便是赵锡,只有赵锡。

  如今海晏还留在梁地王府之中,有望本来还想跟着他。

  有望说,发财已经不在了,如果再没有少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路呢,都是自己走的。少爷我只能陪你走前边一段,后边还得你自己走下去。”宋清明拍拍他肩,“你不能当一辈子的小厮,一辈子的亲兵。因为你是有望,是你自己。”

  第二日的时候,有望来向他辞行,最终去宵关投奔了王翰。

  宋清明走上山路时,正是黄昏。

  东边妇人喊着嬉闹的孩子归家吃饭,猎人正提着野兔下山,远处牧童骑牛回来,宋清明望着这一切,一切祥和而又安宁,正是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扭头,他看见一个老叟正在后空翻。

  “赵……赵锡?”

  “我看到了。”赵锡点头,指向一旁。

  那个喊孩子归家的妇人,甩手一个飞镖扔向猎人,猎人随手接过,藏进怀里。瞧见他们俩的目光还点点头。

  “夫妻情趣,见谅。”

  “……”

  宋清明敲开一户人家的家门,赵锡站在身后,男人来打开门,瞧见他们还有些讶异。

  “二位这是……”

  “出来游玩,不慎晚了时间,天黑路滑,故想借个宿。”宋清明笑着一拱手,敏锐察觉到男人手上的茧,那是多年习武才能有的。

  男人却无推拒之意,他扬手大笑说:“能敲开我家的门也是缘分,请进来吧。”

  后来宋清明才知,他敲开的是曾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圣嵇仁的家门。

  而这村子里所有的人,全是曾经搅动江湖风云的侠客。

  “早知我有这手气,宁京那几家赌坊我也该多去去。”

  “你啊。”赵锡点点他眉心,笑而不语。

  新屋落成,左邻右舍都来帮了忙,宋清明收到了远方秦守寄来的信,贺他乔迁之喜,并说准备了件大事,要与他面谈。

  宋清明不知其意,先作应允。后来他和赵锡又划船夜游了几次。岸上看去,船上两道模糊的人影耸动着,月光下河水泛着磷光。

  四下寂静,只好像是船身拍打着水面的声音沉闷,然而却节奏急促,紧密难分。船上的声响,连同船身的吃水线起起伏伏,一圈圈水纹晃荡开。

  宋清明的指尖紧紧攥着船舷,抱住赵锡往更深之处划去。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章是感想,结果一不小心入v了,申请删除因为是v章删不掉,于是放了番外进去。后面的番外都是免费,请大家见谅!

第77章 后序 一些乱七八糟

  还记得我第一章的作话吗,现在你们都是有从龙之功的人了哈哈哈哈。

  第一篇长篇就这样写完啦。从十月底到二月初,中间停更了近一个月几乎放弃,收到编辑申签通过的消息又重整旗鼓。签约之后看的人就多啦,到现在也有一千多个收藏,本来想卡在必读榜完结的,没想到不熟悉榜单规则,少更新了三百字错失良机,朋友们都说太可惜了,再写两周上必读吧,但是我又怕想写的写完了,再添几笔反而烂尾。

  于是昨晚一口气连写三章!早上起来修改了结局,修修改改了几个小时,最后还是差强人意,可能不管怎么写都不会满意。

  很感谢大家一路陪我到这,尤其感谢“赵宇李安生”一路追更评论,真的给了我很大动力。还有很多看评的同志与默默看书的大家!因为我的作话和评论而夸我可爱,选择追更,找我的wb,不断鼓励我接着写下去,你们简直就是天使中的战斗机。

  朋友说有句话很适合清明,叫我一定要写,她说“愿你历经千帆,归来仍是少年”,妈妈的好大儿即便离开京城,生活也要富足美满,赵锡对圣人说“臣愿交还梁地兵权,只留租税”,以后他们俩就是有钱没权的大富公啦。

  其实还是有很多遗憾,比如纨绔难封,难了二十万字最终还是没有实现年少时的理想,还有宋清明的左眼与赵锡腿上的伤疤,但我想人生总不能十全十美,于是给他们留了点代价。

  私心求一下关注作者栏,然后可以的话能不能晚点取收,我还想爬一爬完结榜嘿嘿。

  另外呢编辑教了我卡bug,订阅章节卡免费的方法,所以你们要是看见番外标题是[待补],那就说明几个小时后我才会发完整章节!你们想看什么也全都给我留言。

  想写宋清明和赵锡之后的生活,你们想看什么也告诉我,最后会给他们写个小传,还会有秦守的身世,宇文兄弟也有戏份,宁步青的故事可能有专属的短篇《竹马至死》,如果过了周三你们还没看到就是我鸽了。写完番外会写下一本《剑客难追》,如果纨绔难封是庙堂,剑客难追就是江湖,同一时代背景,角色也会有客串。

  但是它是一本独立的小说,所以其实不会有太多联动~

  嗯到最后,真诚祝愿大家生活喜乐平安,万事顺遂,还是上章作话里的那句话,即便笔下的故事结束了,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也希望故事外的大家都会更好。

第78章 番外2 秦守的身世

  很多时候,秦守午夜梦回之时,都会想到曾经那段短促的人生,短到她以为那是一个梦,或是镜花水月,空中阁楼。

  死神静静临空站着,收割生命的镰刀已经举起。

  几个月了,疫情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重症病人开始减少,急诊室内不再是乌泱泱一片人艰难求生,医院的人力也有所松缓。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甘愿奔走于与疫情相战的前线。他们有的为了节省医疗资源,把尿不湿垫在防护服里,有的与亲人分别几个月,却只能远远隔着玻璃门见上一面。

  还有更多的人,不眠不休几日,因为负苛太重而再也没能起来,更有的人,为疫魔所捆绑,悄然离世。

  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福祸避趋之。

  秦守望向窗外,先前星星点点的繁华,如今也因为疫情防控尽都湮灭不见,化作一片黑暗。曾经繁华的夜市现只有昏黄路灯照着,空荡的街头,行人二三匆匆走过,戴着口罩搓着手,奔赴去黑暗的远方。

  她疲惫地脱去防护服,汗水濡湿她发尾,贴在鬓前。

  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从小跟着身为中医的爷爷辨认中草药,学习药方与针灸,长大后却秉持着中西融合的观念,毅然决然选择了临床医学,本科毕业后又报考了传染科。

  此后,她一直作为一名传染科医生,身先士卒。

  几个月前,秦守离开江市,不远万里奔赴抗疫第一线,几个月的时间,她与所有人被困在这座白色的围城中,绝望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而她和她的同事们,却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门外,忽然起了骚动。

  “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啊!”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被拦住竭力大喊着,“你们不能带走她,她只是咳嗽她没有感染!”

  “注意防护,戴上口罩!”

  “您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核酸检测是阳性……”

  秦守隔着门板玻璃往外看去,外头一片狼藉,几个穿着防护服的警卫拦着人严词告诫,连着孩子的大声哭泣,中年男人的咆哮混杂在一起,每个人脸上的神情无不带着恐惧、焦虑与绝望,秦守注视着,只觉心底被大石头压抑着越发沉重,她默默叹了口气。

  “秦守……”同事收拾完走了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她摇摇头,或许只是累到了,她扶着椅子要坐下,同事操起身旁一瓶葡萄糖过来,逼着她喝。

  “我不用——”秦守伸手推开,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椅子刹那撞翻在地发出巨响,她摔倒在地上,冰冷的凉意渗进脊髓里。

  “秦守!秦守!”

  昏沉间,头顶日光灯明晃晃照在她眼前,她想要抬起手遮住这刺目光亮,却觉得使不上力气,一切都开始变得朦胧起来。

  一点点,世界染成黑色,扑通、扑通,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渐渐放缓,同事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天边传过来。

  “秦守……秦守……”

  訇然,她沉重的身子似坠入无底深渊,难以挣扎,窒息间越沉越深。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在寂静的黑暗里,没有时间,没有一切,只有她一个人。

  “倒是个好苗子,”黑暗里,她忽然听见有细碎声音说,“与那家伙斗了这么久,她可帮我们不少忙。”

  秦守努力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

  “我听见了,她想问我们是谁。”

  “我们是‘生’”,另一个细碎声音说,“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我们。”

  “谢谢你帮助我们和‘死’对抗。对于我们的战友,我们一向非常大方。”它说,“你们都会有很好的来世。”

  我死了......秦守一愣。

  “是的,在科室里过劳死。”

  “那么作为报答,”另一个声音又接了上来,“我们就分你一点空间之力。”

  秦守掌心一热。

  “相信我,你会用到的。”

  “等等!”秦守忽然有了开口的能力,她急忙问道,“疫情会过去吗?”

  “会的,小姑娘,”那道声音很温和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瞬间,黑暗像是被人手撕裂,透露出一缕,两缕,随即是无处不在的光亮来。

  秦守紧闭双眼,怀臂抱身,垂下的青丝遮挡住赤条条的身躯,她好像一个刚诞生的灵体接受天地的洗礼,张开手挣扎间破茧重生,猝然,一切都轻松起来。

  她脚尖点地落下,看见自己穿着粗布短褐,站在悬崖下。

  一阵嘈杂脚步声,几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急急从山间小道跑了下来,瞧见她惊喜大喊。

  “妹啊,这么高地方摔下去都没事,祖神保佑,祖神保佑啊——”

  秦守转过身,茫然地看着他们。

  这天,她来到了大武,她是秦守,曾经是一名传染科医生,现在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再过不久,她会盘下一间名叫仁和堂的医馆,然后一路来到宁京,救下从马上摔下的魏国公府嫡次子。

  然后看着他长大,成为他此生的挚友,跟着他在军中救下无数人的性命,直至崇和二年离开匣谷关,此后以根除天花为己任,一生跋山涉水,走过大江南北。

  历史长河滚滚,而世人终将铭记她。

第79章 番外3 五月的大婚

  四月的时候,秦守安和游历了圈回来了,听闻宋清明他们在殷河边上定了居,撑了船上了岸,上山来寻他们。

  “我在江南寻到一家姻缘司,自古这婚姻习俗,都是男婚女嫁,难得他们有适合我们的流程,我就想试试。”

  “这就是你在信中说的大事?”宋清明搭着秦守肩,一琢磨也真是大事,终身大事。

  “人生嘛,哪能留遗憾。”

  山间小院,村庄粉墙青瓦,山下有河迢迢流过,远看去白水环绕,秦守看着也艳羡。“你们在哪找的这好地方。”

  “那不得我慧眼如炬?”宋清明指指自己眼睛,挑挑眉。

  院里石桌旁,赵锡还在翻着黄道吉日,一筐筐红绸被人挑上山,听海晏说王爷还在梁地找了最好的绣娘。

  其实宋清明本来是不太在乎这些的,然而看着赵锡这么认真,心中也欢喜。

  隔壁老嵇挑着担经过,笑呵呵打了声招呼。

  “你们放心嫁娶,这要是缺了伴郎、伴君的,村子里有的是人。”

  “结婚咯!结婚咯!宋哥哥要嫁人咯!”嵇家儿子在一旁蹦蹦跳跳。

  宋清明被说的不好意思,蹲在赵锡身边挡住身形,额头抵在他腿上,搓着自个儿耳朵。赵锡看见也笑了,伸手去摩挲着他耳垂。

  “别摸了,越摸越红。”

  “是吗?”他的手指又顺着下颚线摸去,摸上宋清明的唇,浅浅探弄。

  秦守抱着安和转过身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五月十三是个好日子。”赵锡一手翻着年历,心思全在下边。“六礼不全已是亏欠,所办必当盛大隆重。”

  “那就一起办咯。”安和抓住秦守的手,嫣然一笑。

  五月十三的傍晚,暮色四合,唢呐高吹,琴瑟和鸣。

  鞭炮放得噼啪响,孩童捂着耳欢笑躲开,宋清明与赵锡同站在岸边,头戴爵弁,身着玄端,彼此相望。

  远处,乌篷船悠悠靠岸,是宁荣他们紧赶慢赶,带着宁京和边关将士的贺礼过来。宋清明扭过头,瞧见花有道也来了,抱着剑远远站着。

  司仪站一旁高喊:“南风十里,红尘万丈。十里红绸已铺好,请新郎新君面对面,骑马慢行——”

  俩人翻身上马,红马齐头二人走,双龙戏珠宾客迎。流苏丝穗红绸挂,俊美儿郎共喜嫁。一时之间锣鼓喧天,四周围满了人。

  宁荣看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司仪高宣:

  “骑马至桥头,举案齐眉共白首——”

  “骑马过山门,从此相合不可分——”

  “骑马到堂前,天长地久情意绵——”

  “请新人下马——”

  直至宋清明与赵锡翻身下马,众人都喜气洋洋一路跟随而来。

  赵锡似心有所感般转过头,看见赵瑾站在人群中,形容好似一般世家公子,远远望着他们。

  圣人亲至,莫大殊荣。

  “看什么呢?”宋清明轻轻问道。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来。”

  宋清明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赵瑾也是一怔。

  “宋三郎,您该射箭了。”司仪小声提醒道。

  他把弓箭交到宋清明手中。三箭搭弓定乾坤,寓意丹青不渝,天成佳偶,螽斯衍庆,缘定三生。

  宋清明第一次握上弓身,不是为杀人,乃是为祝福。

  他弯弓搭箭,直射青天。

  司仪高喊:“一箭射天,天赐良缘!”

  宋清明笑着偏过身,向赵锡挑挑眉。赵锡接过弓箭,往地上一射。

  “二箭射地,地配一双!”

  宋清明还要再接过箭,赵锡却径自从后抱住他,握着他的手拉开弓弦,箭簇往院中靶心飞去。围观的几个女子顿时发出尖叫。

  司仪见状哑然失笑,接着大喊:“三箭齐射靶,心有灵犀一点通!”

  “好!”王翰鼓掌大声喝彩。“将军射得好!”

  宁荣抬手一肘击去。“就你有嘴。”

  “杯交玉液飞鹦鹉,乐奏瑶池舞金凤。比肩却似关睢鸟,并蒂常开边理枝。请新郎新君过连理桩,从此不畏艰难险阻,风雨同舟。”

  “缘定三生百岁同, 同窗共沫一帆风。 此行若有并肩意,喜绸且绑佳人心。请新人互绑红绸——”

  赵锡握住宋清明的手,他们早就同舟多年,哪管风雨如晦。

  两相对望间,喜童送上红绸,宋清明亲手扎上,看向赵锡低声道。

  “知道吗,你手心都是汗。”

  赵锡轻抬眼,神色自若。“你不也是。”

  谁曾想到面上云清风淡的俩人内心紧张到何程度,宋清明抿起唇角,捻起手指缚了红绸,与赵锡一同迈入喜堂中。

  “一拜天地谢姻缘,跪——!”

  俩人一撩袍,齐齐跪下拜天地,宋清明垂下头,那一瞬忽然有些眼眶酸涩,说不上来。

  “谢天降祥瑞,一叩首——”

  “愿地久天长,再叩首——”

  “盼平安喜乐,三叩首——”

  赵锡拱手放下,随同宋清明恭敬叩首,一举一动贵不可言。赵瑾望着他的皇弟,他总是替赵锡感到可惜,文能治世,武能安邦,大可留在宁京做他的贤王爷,但却忽然间选择放下一切。

  直至此刻赵瑾忽然明白,有些东西虽好,却不是赵锡想要的。

  “二拜高堂养育恩;跪——!”

  “等等。”一道声音骤然传来,宋清明抬起头,看见宋乾元大步从院外进来。“高堂未至,你要跪谁?”

  “爹?”人群骚动起来,宋清明想要站起身,被赵锡摁住肩。花有道正要开口说话,只见宋乾元大步跃过他们,坐上主位。

  “好小子,成婚都不给你老子送请柬,要不是打探到花家小子行踪,我还真不知道你要来这出。来,继续!”

  宋清明微怔,赵瑾也从人群中走出来,掀袍坐上另一主位。

  “长兄如父,那么朕……我也来掺和一脚。”

  这一坐把魏国公吓得,差点要跪下。

  “成婚之事,合该美满才对。”赵瑾对上赵锡目光,颔首淡笑。

  司仪见状,再度高喊:“二拜高堂养育恩;跪——!”

  宋清明与赵锡对视一眼,在司仪声中合手三叩首。直至二人起身对拜跪叩。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唯愿此生乾坤交泰,琴瑟和鸣,鸳鸯比翼,永结同心。

  宋清明俯下身,以额抵手,姿态虔诚。

  他抬起头,爵弁下赵锡凤眼微扬,瞳孔中倒映着是他的身影。

  “礼成!”

  另一边,秦守与安和纯衣纁袡,花轿方停。

  “一把红伞作盖头,不与天争高,遮阳遮邪遮风雨,愿日后新人吉祥如意,圆圆满满。请新颜下花轿恭迎新娘。”

  喜童执红伞去,一只手如柔荑般轻掀轿帘,从花轿中伸出。

  安和接过红伞撑开,从花轿中出来,脚踩红毡,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入院中。霎那众人眼中流露过惊艳神情,司仪扬声喊道:

  “欲作新娘喜欲狂,浓施淡抹巧梳妆。红衣一袭怜娇软,梨靥双涡惜嫩香,请新娘出闺房——”

  唢呐吹起,花童撒花去,喜娘轻扶,安和看着秦守一步步从房中走出,衣香鬓影,粉黛微施,军中原本好些个同袍过来观礼,瞧见秦守出来时都愣了愣。

  “真真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啊。”

  “早前听说秦大夫是女的我还不信,这会儿是真信了。”

  安和不着痕迹地挡住众人目光,她收起伞,从一旁接过红盖头,为秦守戴上。秦守撩起一角,冲安和一笑,也为她戴上了盖头。

  她二人牵住手,在伴娘搀扶下齐上花轿。宾客在身后跟着,看着花轿一路到预备洞房花烛夜的院中停住,跨火盆,牵红线。

  司仪立侍一旁高声,“比翼鸟儿齐飞翔,恩爱新人结成双。同心相牵拜父母,一道携手谢宾客。鞭炮声声响,新人进喜堂,有请新人入喜堂,行跪拜之礼——”

  三跪九叩,虽无圣人亲临,但礼全意至。

  鞭炮噼啪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乃为妻对拜,秦守每次伏身去,都能感觉到指尖红线轻轻拉扯,直至对拜,安和先俯身去,比她低了一头。

  盖头轻掀去,看尽彼此眼底温柔。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

  花有道叼了根野草,枕手躺在摇椅上。赵瑾不能久留,被护送着回去了。

  四围热热闹闹,筵席大摆特摆。一桌之上众人畅饮,觥筹交错,谁知在座几人王侯将相,几人隐世高手。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赵锡带着淡淡酒意推门进来,宋清明正在吃桌上糕点。

  赵锡踉跄走去拥住他,微阖着眼,埋首轻洒鼻息。宋清明摸上他鬓发,替他解下发冠笑笑。“你喝醉了。”

  “我没有。”

  “就是喝醉了。”宋清明抱住他,一下下吻着他面颊,轻吻出嘬声。“睡会儿?”

  “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有些好笑。

  “我要睡你。”

  赵锡抬起头,面上因为酒意沾了薄红,剑眉凤目,高鼻薄唇,不论看多少次都是那样的俊美无双,只是此刻多了些孩子气。

  “我要睡你。”他重申道。

  “好,给你睡给你睡。”宋清明无奈笑了,下一刻即被扑到床上。赵锡吻着他的脖子,逼他仰起头来,一下下毫无技巧地舔咬着他的喉结。

  宋清明的喘息声即刻就重了起来,听墙角的一干人激动得直捂嘴。

  宁荣走过来,抬手轻咳一声。

  “还敢看下去,当心宋清明明天把你们一个个打得下不了床。”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hu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