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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后我被暴君攻略》作者:有狐绥

  文案

  孟怀曦从前是个攻略大佬。

  一朝穿成末代帝国的长公主,勤恳辅政十年,却栽在了亲手养大的小皇帝手中。

  没想到一觉醒来,竟然已是七年后。

  熟悉的国家改头换姓,新皇乃是个前朝人不熟悉的狠角色,却因杀伐果决,在短短七年间凶名远播。

  长得同她撩过又不认的男人分外相似,看她的眼神还有些怪怪的。

  孟怀曦看看身后一群如狼似虎的孟氏遗孀,又看看看眼前格外面熟的皇帝。

  孟怀曦:……QAQ

  这是什么地狱级别的剧本,给个痛快的成不成!

  *

  传言戚皇不近女色,偌大的后宫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

  赴宴的大臣们亲眼瞧见,不近女色的戚皇陛下,叩着孟将军家的小女儿,嗓音低哑:

  “阿萤也疼疼我,好不好?”

  伪小白花真大佬X醋精忠犬陛下

  又名《我养的崽崽都黑化了》、《被迫砍号重来的辛酸史》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怀曦,戚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别问,问就是随缘攻略

  立意:即使世事不如人意,也能靠打拼创作幸福

第1章 霜欺

  “可怜孤自诩算尽万般人事,临了却揣摩不透你的心思。”

  错金瑞兽炉里新点上凰髓香,丝丝缕缕的香气从孔隙间袅袅盘旋。怀曦跪坐在案几前,将七星盘上的暖玉棋子一枚枚拈起,哗啦啦一气丢进黑檀盒中。

  两刻钟一换防的持刀羽林郎早被调开,手握笏板的群臣不再来访,甚至于从前熙攘忙碌的宫娥也没能留下。

  “陛下要贬无错的太傅去播州,孤允了。陛下要驱逐明月坊,孤允了。陛下要遣散长仪宫里的宫人侍卫,孤允了。陛下要招百工建百尺摘星楼,孤也允了。”

  怀曦摊开手,“我想不透,陛下还有何意不平?”

  “抑或说,兕子究竟恨我什么呢?”

  往日威仪无限,堪比宣政殿的长仪宫,此刻静谧无声。晚秋的早霜打在绿瓦红墙间,无端端拉近了这宫阙与红尘俗世的距离。

  “是啊,朕恨你。”

  门前小皇帝骤然开口,十二旒下狭长的双眼盯着她雪白如玉的手。

  是这双手——

  曾替他挡下庙堂丹墀上的狂风骤雨,曾替他挡下夫子的长尺,掌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字,也曾亲自执桨划开层层莲叶,为他剥开第一颗清甜的莲子。

  怀曦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料到他真的会说出恨字。

  “……”

  怀曦张了张嘴,唇角失了血色。

  “朕恨你跋扈擅权,叫天下只知长仪,不识宣政。”

  “朕恨你沽名钓誉,惯会使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上至苏门百儒生,下到明月坊众女,无一不例外,叫庙堂、江湖都为你驱策。”

  他多痛恨。

  痛恨她的目光落在青衣儒巾的太傅肩头,痛恨她的薄唇落在的衣衫褴褛的女奴额心,更痛恨她这双本只属于他的手,从雪地里扶起生来卑贱的蝼蚁,亲自带回长仪悉心教导。

  “怀玺,我未想过,你原恨我至此。”怀曦轻叹一声。她的声音格外平淡,听不出半分喜怒。

  怀玺突然生出几分心慌,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因为他说的,是京都里三岁小儿都会念叨的荒谬托词。

  因为他卑劣又虚伪,竟然会对血脉相连的姐姐——

  病态的渴望。

  他袖中的手死死拳住,眉峰上扬却偏开头,“各地暴动的乱军,他们打的名号皆是‘清君侧,诛妖女’。”

  “长公主垂帘问政,当知是牝鸡司晨、霍乱纲常。”

  怀玺忍不住去瞧,却只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他有一瞬错愕。

  “孤该委屈?”怀曦替他问。

  怀玺沉下脸。

  “是极,”怀曦拊掌,忽然就笑了一下。“我该委屈。”

  十二岁的时候,她从熟悉的键盘与屏幕前,来到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朝变作惠帝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

  封号栖霞。

  惠帝还在时,她是这绿瓦红墙里说一不二的小霸王,争强好胜又爱娇爱闹。无论是捉鱼逗狗,还是骑射狩猎,都要掺和一脚。

  只可惜好日子不长。

  那位羸弱儒雅的君王去得太早,尚未来得及替他稚嫩的儿女们,寻一个妥帖的方法制衡环饲的虎狼。

  那段最动荡的年岁里,惠帝、皇后、淑妃先后逝去,她这个平日里最不着调的大公主,竟成一众小萝卜头唯一可倚靠信赖的长姐。

  操持一个王朝并不如游戏里那般简单。于是她像从前玩乙女攻略游戏那样,逐个击破。凡是于她于雍朝有利之人,皆是她的攻略对象。

  她利用过许多人。

  她利用苏越的仁义,用他的学生去制衡苏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她利用苏狸的果决,以她为榜样吸纳天下有想法有勇气、不甘蜗居闺阁内院的女孩儿;

  她也利用谢不周的名气,用他的堪舆之术,做她无往不胜的舆论法器。

  她甚至……甚至还利用自己,用她的温柔小意,去收服那个存疑的探子。

  十年来,她为惠帝留下的江山奔走,耗尽心力,却从不敢懈怠。

  “我多少有些难过。”

  怀曦吸口气,努力使自己撑起属于帝国长公主的威仪。

  “汲汲营营多年,只得…”她顿了一下,“只得你一句霍乱纲常。”

  “我难过。”

  “却不委屈。”

  “只因你说的,也并非全错。”

  断续破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有她名义上的“母妃”,拥着襁褓中小小的怀玺温声诱哄,有素来温声低语的皇后站在丹墀前,力排众议痛斥要她和亲的老臣。

  也有惠帝临行前,抓着她的手叹息:“兕子不如你聪颖,阿萤且多让让他。”

  怀曦眨眨眼,将眼底的雾气妥帖藏起。

  “你是父皇母后与我母妃,共同期待的孩子。”

  “而我痴长你几岁,合该让着你。”

  只是,这么多年,她也会累的。

  匕首在怀曦袖中。

  怀玺丝毫没有察觉,眼中是胜券在握的炽热。“我未想要你让。朕是大雍唯一的皇子,这四海之内,我要得堂堂正正。”

  包括你。

  阳光透过幽室,一半明一半暗。

  堂堂正正。这四个字辗转在唇齿,如鲠在喉,叫怀曦吞吐不得。

  她这偷生的孤魂野鬼,是合该让着他啊……

  怀曦轻咬舌尖,尝到一点铁锈味。她笔直的肩脊突然颓下来,钗上缀着的鸡血石撞在案几边,发出极清脆的当啷声。

  宝青色的匕首滚落,隐于篾席间。

  怀曦垂下袖去握案前的符玺,像是怅然又有点叹息,“说说,这一回又要阿姐予你什么?”

  “朕,要长公主的命去平四方之怒。”

  怀玺眼底晦暗不明,他艰难地开口,生涩得像是从喉底硬挤出的,“以阿姐一人之死,换天下人之生,不亏。”

  她在墨迹未干黄卷上加玺,朱红的印泥染上指尖,像一枚小小的朱砂痣。怀曦撑着下巴,目光不紧不慢地从他的眉梢眼角掠过,同惠帝一样斜飞入鬓的剑眉、如她一般稍显薄凉的琥珀色瞳孔。

  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崽子,如同初次狩猎的小狼,嚣张地露出它新长好的獠牙。

  朝她而来。

  “可以。”

  “这一回,我也允你。”

  怀曦莞尔,“金樽澄酒,劳帝王亲自侍酒,用这最体面的死法,我不亏。”

  怀玺学着她平日的样子,往前踱几步,矜傲地颔首。

  再等等,她就要是他的了。

  镂金的酒樽摆在案前,这见血封喉的鸩酒,同她闲时最爱饮的青梅酒并没多大的区别,甚至还多出些甜味。

  “哈哈哈,朕的公主自然能只吃糖,不吃苦。”

  “我怀家的女儿,该是只栖梧桐枝、只饮醴泉水的小凤凰。莫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阿萤便是要学前朝山阴,养他百来个面首,朕也能允。”

  爹爹,阿萤想你了。

  怀曦疲惫地合上眼。

  正正巧错过年轻的帝王眼底,那一抹错愕与慌乱。

  霜欺枝上柳,满墙萧索。

  天彻底阴下来。

  长仪宫门外迟来的几人,几乎目眦欲裂。

  雍历332年,辅国长公主薨逝。

  雍帝悲痛欲绝,罢朝三日,乃令举国缟素。

  辗转多年的前雍之乱,由此而始。

  *

  耀眼的阳光透过车顶间隙,洒在青黑封皮的书脊上。

  书页下是一张皎洁如玉的芙蓉面,阳光漫过玉人儿如瀑的青丝,酿成最最醇正的琥珀色。

  这位美人却没什么风月心思,只盯着饿得直叫唤的肚皮出神。

  孟怀曦按了按眼角,倒提着书坐起来。

  莫名其妙复生这三天来,她滴米未沾,更不要说软糯甜腻的糕饼、清甜渴口的酒酿。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得她附体的这位主儿,乃是谢不周的忠实信徒,把他那一套忽悠人的辟谷之说学得个十成十。

  孟氏当家人与主母新丧,整个孟家上下动荡不歇。下人们也不敢触主子霉头,只得由着她去。

  是以她顺利把自个儿作成了个,吃不饱也喝不足的小白菜。

  “小姐,前头便是上京城了。”大丫鬟鸳鸯掀开毡帘,轻手轻脚地跪坐在她案前。

  孟怀曦低嗯一声,抚平书页边的褶皱,往马车外望去。

  此时距她去世已过去七年之久。

  新雪初融,路滑不好走,车队行进的速度尤其的慢。

  马车吱呀吱呀,晃晃悠悠龟速前行,官道两翼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一并收入眼底。

  孟怀曦托着腮,悠悠轻叹一声。

  到这里,她才真真有复生的感觉。

  总得来说,眼前面临的困难,比起做长公主的前生都不算事儿。

  原主孟家三娘,是一朵当之无愧的柔弱小白花。

  字面意思的那种。

  分明爹娘都是行伍人家,行军打仗皆是一把好手,偏她一个是朵纤纤弱质、如柳扶风的奇葩。

  甚至照她这个饮食作下去,当真是风大一点都能被吹跑。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

  孟三娘的爹娘镇守跟随新帝开疆辟土多年,分不出心力照顾女儿,只得托邻居崔娘子代为照拂。

  这位孀居的崔娘子乃是清河崔氏的女儿,从小修习的便是仪态柔和、雍雅大方的贵女经。

  崔娘子倾囊相授,孟三娘亦刻苦学习多年,到这轻熟的二八年华,恰如其分地把女儿家的柔弱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并非是说全然不好,女孩儿千姿百态,当得是各尽其美。

  只是……

  孟怀曦无声地叹息。

  这种柔弱似柳的性子,又失了爹娘庇佑,着实争不过对孟家虎视眈眈的二叔一家。

  “小姐,先用膳吧。”鸳鸯敛袖,接过侍立在车门外的小丫鬟手中餐盘。

  孟怀曦咽了咽口水。

  真正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鸳鸯奉上的的膳食是十来粒鸽子蛋大小的“不饥餐果”,并两三盏澄湛透亮的花蜜。

  孟怀曦:“……”

  嗯,她们小仙女都一个路数的。

  餐风饮露,不食荤腥。

  鸳鸯苦口婆心:“姑娘好歹饮些花蜜,仔细身子。”

  孟怀曦:“……”

  孟怀曦无语凝噎。

  碳水半点不沾,能有多好个身子!

  孟怀曦吸口气,遏制住对烤鸭叫花鸡凤尾酥的渴望。

  不行,不好,不可以。

  人设不能崩。

  作者有话要说:

  “阿萤便是要学前朝山阴,养他百来个面首,朕也能允。”

  戚昀:?我不允。

  ————

  接档文《穿书后我养了反派大佬》,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

  白璃穿进了一本修真小说。

  成为《天命为凰:魔主的软萌妻》中作天作地的炮灰白孔雀。

  为避免书中众叛亲离、身死魂消的惨淡下场,白璃矜矜业业广结善缘,努力避开剧情漩涡。

  原女主:师姐身上有令人安心的味道。

  原男主:我不会向同伴挥刀。

  原男配:对不起,当初……是我误会于你。

  白璃松了一口气。

  这样总不至于重蹈书中覆辙了吧。

  但是——

  等等,她随手捡的那只小黑蛇,是全文最大的反派boss??

  *

  慕墟渡劫历八十一重天雷时惨遭暗算,重伤之下退化为幼生形态,还被一人捡了回去。

  这个女人灵力低微又天真愚蠢,却颇得天道护佑,隐隐同他有几分羁绊。

  慕墟冷呵,天道难为?

  便是天下诸族尽皆湮灭,他也不可能和她结为道侣。

  后来。

  长长的龙尾轻易将试图逃跑的小姑娘卷回来,慕墟抵在她耳边,目光阴鸷,呼吸低沉:“除了我,阿璃还想选谁?”

  【蠢萌治愈系小白凤X武力值Max反派大黑龙】

第2章 发芽

  饱经动乱的上京城与从前别无二致,通关文牒也同七年前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木制外册页脚下,多刻了一枚小小的朱雀印。

  世家大族爱低调炫耀的臭毛病也没变。

  孟怀曦扫了一眼,只当是孟氏的家族纹样。

  守城郎将接下文牍快速阅过,双手交还与侍立在外的小丫头,朝马车方向行了个军礼,态度更恭敬了几分。

  孟怀曦受惯了百官朝拜,理所当然地没放在心上。她呷了一口花蜜,清甜解渴又馥郁芬芳,舒服地眯起眼睛。

  当然,若不是腹中空空,这滋味当得更美。

  孟家在上京的府邸位于涯石街,与皇宫比邻,须得穿行小半个上京城。

  一路上,老伯肩头酸甜可口的糖葫芦与小贩摊上五颜六色的陶泥小人相映成趣。沿街的叫卖声与棚里的烟火气,都是她上辈子未曾见过的景致。

  御下谨严,百姓安平。

  孟怀曦不得不认,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皇,确也算个人才。

  将将抵达孟府,粉衫鬟髻的小姑娘抱着红漆描金攒盒,巴巴地守在她这车前。

  孟珍珠是她离经叛道与家族决裂的嫡亲姑姑的女儿,约莫是半月前才上门认亲。

  孟怀曦醒来那日,正正瞧见媚上欺下的婆子欺负这小丫头,她素来见不得好看的小姑娘被欺负,顺手收拾整顿了一番。

  孟珍珠揪着衣角犹豫道:“三姐姐,我、我打扰你了吗?”

  孟怀曦摇摇头。

  见她没有不虞,孟珍珠松了口气,把怀里抱着的攒盒小心翼翼地递与孟怀曦。

  孟珍珠腼腆地弯唇:“送给三姐姐。”

  这哪能是打扰,这分明是观世音再世!

  孟怀曦简直热泪盈眶,但是人设不能崩。她矜持地颔首,又矜持地摸摸小家伙的脑袋,“好姑娘。”

  “我娘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甜甜的东西就能畅快。我不开心的时候最喜欢甜甜的米糕。”孟珍珠蹭蹭她的手掌,笑容娇憨,“我把米糕给三姐姐,盼望阿姐也能畅快。”

  孟怀曦低低嗯一声,将人请上马车。

  孟珍珠开开心心地挤在她腿边儿。

  因崔娘子的教导,原主平日也有些无伤大雅的世族排场。比如入府前须得用杨枝水洒扫庭除,进门前则要以白绸铺地,方能不沾芜秽邪祟。

  趁丫鬟婆子洒杨枝水的功夫,孟怀曦秉持着人设,用帕子捂着唇角,当着孟珍珠的面儿,小口小口“痛苦”地吃完了整盒米糕。

  孟珍珠托着下巴,双眼茫然:“三姐姐,她们这是做什么?”

  “瞎讲究。”孟怀曦头也不抬。

  “下、下讲究?”

  孟怀曦:“……”

  孟怀曦咳两声,一本正经:“是极,这番动作乃是为祛除芜秽,以正邪祟,算作下等讲究。”

  “哦……”孟珍珠似懂非懂,亮晶晶的眸子黯了一瞬,眨眼又重新亮起来。礼仪规矩果真好深奥呀,她虽…虽听不太懂,但三姐姐什么都知道的,听三姐姐的就错不了!

  “……”

  这实心眼的姑娘绝对是信了。

  孟怀曦按按眉心,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

  嘴快,不仅会败北,还会教坏小孩子。

  从越州孟府带来的丫鬟婆子们训练有序,鸳鸯打帘时,小童已布好长凳。孟怀曦把着另一位大丫鬟琥珀的手,一步步优雅地下了马车。

  雪白的绸缎从她脚边铺向府内中庭,左右两旁的随侍肃着脸,远远瞧去也着实唬人。

  紧随其后的小姑娘怯怯地扯着她衣角,孟怀曦轻叹,伸手去握孟珍珠的手掌。缀着上好南珠的朱红绣鞋落在白绸上,她挺直脊背,携孟珍珠一道缓步拾阶而上。

  朱漆铜环的门应声而闭。

  孟怀曦偏头,从覆雪的檐角望去,正瞧见巍峨宫墙。

  她轻笑。

  上京城,她又回来了。

  *

  “这是崔娘子早早吩咐寄来的,她说您目下紧需的东西,同这几月小字、诗论作业,一并都在里头。”

  孟怀曦一道拆开包裹,一道问:“崔先生可有旁的嘱咐?”

  鸳鸯敛袖提壶,替孟怀曦斟上一盏新茶。

  “崔娘子还说,小姐在京里亦不必太过小心,张扬些也并非有错。上京比不得越州,并非万事不争便能诸事无忧。”

  孟怀曦柳眉轻挑,这话若是说给从前的孟怀曦倒不出错。

  至于叫现在的她张扬些?孟怀曦直乐,怕不是能把天给捅个窟窿来。

  她草草翻了翻,这最上头的小册是一份上京家族关系谱,末了还附有隐晦的庙堂动向。

  庙堂动向。

  孟怀曦神色淡了淡,舌尖下意识去抵下齿颚。

  若说前头的关系谱是清河崔氏人脉,那么这后头的东西……

  从记忆里看,孟怀曦早知道崔娘子非等闲之辈。只是,她没想到,这位崔娘子会这般厉害。

  要是搁在从前,她必定会尽办法让这等能人为她所用。

  孟怀曦想了想,又问:“我祖母与二叔一家,该是到哪儿了?”

  “茂陵新涨了潮,这几日不便行船。”鸳鸯手执香箸,挑开错金博山炉中沉积的香灰,又点上新的山茶香。

  “奴婢估摸着,二爷他们至少比咱们晚上三日功夫。”

  这场潮涨得妙呀。

  孟怀曦晃晃毛笔,拿手抵着额头。

  想要打探消息,这几日就是最好的时机。

  等二叔一家抵达京城,恐怕是没法清静的。无论是素来看她不惯的老夫人,还是摸不清套路的婶娘,都不像好像与的。

  “这个香……”孟怀曦皱了皱眉,极不适应地捏捏眉心。

  “小姐?”鸳鸯不解。

  孟怀曦摆摆手,这是原主喜欢的清雅味道。于她,到底是滋味淡了些,比不得凰髓烈性。

  “吩咐下去,且不管日后二夫人如何吩咐,他们只消守好四小姐。蘅芜院与蓼风轩里,除了我,”孟怀曦丢开毛笔,把玩一方漆红的令牌。“谁下令都做不得数。”

  那令牌上,亦是如出一辙的朱雀纹样。

  *

  要说打探消息,除了人来人往的茶楼酒肆,更没有更妙的地儿了。

  冬雪还未完全消融,街边早春的柳已暗暗催发新芽,幼嫩的绿遥遥缀在雪覆的枝头上,像一个新生的希望。

  时值傍晚,茶楼里正热闹。

  “这前雍的栖霞公主,那得是比苏妲己更能霍霍的祸水。”

  楼梯转角处,孟怀曦停下脚步,心道:承你谬赞,能和苏妲己并提,不才我也算名留青史了。

  “至于为何这般说?”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口沫横飞:“嘿,各位客官且听我慢慢道来。”

  “栖霞公主生前特辟女子经科,叫无才妇孺与我辈大丈夫同出庙堂,大肆篡改祖宗规矩,更严刑峻法,任用酷吏。这等老掉牙的东西,咱们今儿便不说了。”

  当事人孟怀曦:“……”

  她的丰功伟绩怎么就老掉牙了!

  孟怀曦冷呵,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长公主以辅国之名,与前朝太傅苏越、国师谢不周、明月坊坊主苏狸及一众翰林学士交从甚密。”

  “甚至——”说书老头嘿嘿直笑,“和咱们现在这位‘威名’远播的皇帝陛下,干系也不小嘞。”

  孟怀曦更不干了,前头几个她勉强也就认了,可最后这个……

  她听都没听说过,又如何同这位好汉扯上关系。

  这么多年,京里说书人口花花的毛病竟是还没改好。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孟怀曦不屑地瞧了一眼台中的小老头。

  一楼鱼龙混杂,声音太多太过嘈杂,雅间又过于封闭,听不着个所以然。

  所以这二楼大厅便是最好的观察地儿,视野开阔,又能听清楚身边人的谈论。

  孟怀曦提着裙摆,正转过避光的雅间门口,便扬声高呼:“小二,我要一叠——”

  迎面却撞上身形高大的玄裳男子,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是荒漠冰雪,眼尾却有一抹赤红。从眉峰到鼻梁,无一不棱角分明,却都透出一股冷隽锐利。

  他冷冷地瞥了向她,锐利的眉峰未曾轻皱一下,仿佛眼前的她同街角汲汲营营的蝼蚁并无区别。

  这人手里握着半臂长的断刃。

  刃上淌着血。

  滴答。滴答。

  银光一线。

  孟怀曦心跳骤降,反手想去攻这不速之客的后颈,可听得一声断刃掉地的脆响,那人双目紧闭,重重地向她倒来。

  孟怀曦:?碰瓷也不带你这样的。

  这个陌生人硬邦邦的怀抱中,是有些熟悉的青杉与雪松的味道。

  扰得她头晕。

  孟怀曦深吸口气,旋腕借巧力拖着半死不活的男人进了一旁无人的雅间。

  孟怀曦心里头,无由来地存着一股子郁气。她素来不是个为难自己的人,索性把这郁气的源头简单粗暴地掷在地上。

  她的目光极其复杂。

  像。

  极像。

  若再多一道从眉心到颌骨的疤,就同那人别无二致。

  孟怀曦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不像报复更似小小的撒娇。

  只是下一刻,红得发黑的血浸透粉白绣面。

  “……”

  孟怀曦蹲下来,像是叹息:“是不是长你们这样儿的,狠起来都不要命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孟怀曦:?碰瓷也不带你这样的。

  戚昀:要脸哪来的老婆。

第3章 戚昀

  无人回答。

  “算你走运,”孟怀曦开始妥协,无意识地为自己的不自在找借口,“我今日心情还不错,可以日行一善。”

  四下诡异的安静。

  孟怀曦扯开他的衣襟,锁骨下剑刃划开的血肉翻卷,线条流畅小臂上伤口深可见骨。

  她皱了皱眉,堂堂的暗杀组织一把手,不至于沦落到亲自操刀这个地步吧?

  抑或者,真的只是面容相似而已?

  手边没有伤药,孟怀曦巡视一周没发现可以替代纱布的干净布料,取下银钗在里衫裙摆上划出一道口子。

  地上的人手指动了动。

  戚昀艰难地睁开眼,只听见女人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像这种赔本的买卖,我从前可不会干。”

  孟怀曦丝毫未觉。她擦了擦鬓角的汗,低头咬断多余的绸缎,打下一个不怎么美观的蝴蝶结。

  她这一手包扎的手艺,有赖上一世那人的折腾。替他收拾地残局多了,自然熟能生巧。

  戚昀凝视着她,一双沉黑的眼眸底下,是不作伪的暴戾与噬杀。

  这个心大的小姑娘此刻侧对着他,柔媚而白皙的脖颈暴露在他眼皮底下。无序乱窜的内力得到主人的指引,从灼烧感强烈的经脉一步步运向掌心。

  戚昀只要一抬手就能彻底了结她的性命。

  孟怀曦叹口气。

  她从前也算见过世面的。只是像这位好汉这种,身上好几个大窟窿,还想顺手了结无辜路人的,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遇见。

  孟怀曦忍不住嘟囔:“麻烦。”该怎么带这位一看就来头不小的大佬,逃出这座危机四伏的酒楼呢?

  她心里头想着事儿,手底下的力道一时重了些。伤口处渗出血,一瞬间染红了好大一块白绸。

  戚昀手掌握成拳,饶是能忍如他,也疼得眉心一皱。

  孟怀曦回过神,下意识地低头替他吹吹:“抱歉抱歉,久了没干这活儿,总拿捏不到轻重。”

  说完她自己又笑了,“我跟你说个什么劲儿呢。”

  戚昀:“……”他听到了。

  四周又渐渐喧嚷起来。

  天边一牙红日隐在云层中,晚霞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映入雅间内。

  孟怀曦抵在门口,清晰地听见渐近的脚步声。这个时候能来这儿的,除了地上那位的仇人,就只能是酒肆雇佣的小二。

  孟怀曦握着银钗的手紧了紧,希望这一回,她的运气能好上一筹。

  灰布衫,草头履。

  看来,老天爷待她还不错。

  雅间紧闭的门开了一丝小缝,店小二端着托盘,伸手准备推开门。

  下一刻。

  银钗抵在他的颈动脉,冰凉的利器靠在温热的血脉上,仿佛稍稍用些力就能见血封喉。

  孟怀曦吁口气,慢条斯理:“做个交易如何?”

  “姑、姑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店小二抖得跟筛子似的,低头指了指脖子上尖锐的簪子,讨好地笑,“咱们先、先把这东西撤下去,如、如何?”

  “好说。”

  孟怀曦弯了弯唇,指尖上蔻丹像极天边红霞。

  “去,同里面那人交换外衫。”

  “小二哥只要办妥了差事,”她用小指拨了拨钗上缀着的珍珠流苏,“这钗子就是你的了。”

  正红色的寇丹上,画着一朵小小的秋海棠。

  戚昀目光落在指节上,喉结轻轻滚动,神色有些古怪。

  这人此刻昏睡不醒,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讨人厌地居高临下,天生显得薄凉的唇紧抿着。

  这张脸其实很好看,很高岭之花。

  孟怀曦撑着下巴监视店小二的动作。

  高岭之花的衣裳被折腾得松松垮垮,从她这个角度望去,能清楚地瞧见中衣下一截线条流畅的腰线。

  孟怀曦坐在小杌子上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想起。

  啊对,非礼勿视。

  她撩了撩裙摆,妥帖地遮住撕裂地里衫,又对着茶水勉强照了照鬓发妆容,才重新站起来。

  见孟怀曦终于去了窗口张望。

  店小二动作一顿,低声道:“陛下?”

  戚昀嗯一声。

  “掩护我们离开,”他眼底一片赤红,太阳穴又袭来一阵尖锐的疼,“剩下的人暂且按兵不动。”

  孟怀曦手挨到户牖上,惊觉这座酒肆似乎不太简单,窗棱是上好的檀木不说,连糊窗的纱也用的软烟罗。

  孟怀曦垂下眼,凝神往下望。乍一看两层楼里并无任何异常,仔细辨认就能发觉来往的醉酒客人踉跄的步伐里依稀可见章法,临近楼梯边的书生惯用虎口握酒杯,桌子底下似乎还藏着刀。

  三步一岗哨,就是同她作为长公主出行的排场比,也不遑多让。

  刚刚救下的那人,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能惹来这么大的阵仗?

  “小、小姐,换好了。”

  孟怀曦转过头,把说好的报酬扔到他怀里,“还有劳小二哥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什么事儿能说,什么事儿不能说,我想”她弯眉一哂,露出一口细细的小白牙,“小二哥都知道,嗯?”

  长着一张大众脸的店小二捧着银钗哆哆嗦嗦,点头哈腰应道:“是是,小姐只管放心。”

  孟怀曦架起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上手扯了扯他的发冠,打算用凌乱的发型遮遮脸。

  她背后详装哆嗦的店小二,咽了下口水,手脚有些发虚。生怕他们陛下一个没忍住,直接送这小姑娘去见阎王。

  她架着人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走了一路也不见吃力。

  孟怀曦有点诧异。

  “公子既然醒着,何必来诓我?”她声线压得极地,眼眸中有浅浅的愠怒。

  戚昀睁开眼,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动了动。

  “继续朝前走。”

  是发号施令的语气。

  “我劝你对救命恩人客气点,毕竟想杀你的人可都还没走。”

  孟怀曦气极反笑,脚下不由一顿。

  “你最好别耍花样,我现在——”戚昀声音低沉,反手叩在她的后脖颈,“也有办法拉你一起下黄泉。”

  什么叫农夫与蛇,这就是。

  孟怀曦一把拍下他的手,她翻个白眼:“谢邀,我对你没兴趣,更不想殉情。”

  戚昀:“……”

  他们这边一女拥一男的奇特景象,早引起楼里暗探的注意力。

  孟怀曦同戚昀明显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聚焦到他们俩身上。

  眼见着暗哨朝他们这边走来。

  孟怀曦率先反应过来,她秒作泫然欲泣状,嘤嘤低语:“夫君醒醒,待今次家去我肯定不阻你新纳小娘入房。”

  戚昀低呵一声,对她这变脸功夫不置可否。

  “那边什么情况?”

  灰衫的内应朝戚昀递去信号,不准痕迹地拉些人往相反的方向走。

  “寻常夫妻吵嘴。嗨,别看了,主上吩咐的正事要紧。”

  *

  孟家的马车停在酒肆正门。

  孟怀曦这次低调出门,只带了一位车把式,近身的大丫鬟们都叫她用其他事调开了。

  孟怀曦同戚昀上了车,车把式吴叔将将回到车前。

  他们俩也算共患难过,这会儿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吴叔,在甜水巷的香料铺子停一下。”孟怀曦冷静地打开漆盒,朝帘外递去一方桃笺。“我要的东西都在这笺上,仔细着不要漏了。”

  吴叔替孟家驾车前,是个憨厚的庄稼汉,半点没察觉出车内异样。他挠挠头笑道:“小姐放心吧,老奴我一定仔仔细细地看。”

  不多时,到了甜水巷。

  吴叔谨遵孟怀曦的吩咐,拿着笺纸去香料铺子里采购。

  “公子既已无恙,那便恕我不远送,请吧。”孟怀曦冷着脸。

  戚昀没说话。

  平静的目光似乎在估量眼前人的价值。

  请佛容易送佛难。

  孟怀曦皱眉,妥协又道:“也罢,送佛送到西,说说,你要往何处去,我捎你一程也不是不可以。”

  戚昀抱臂靠在车壁上,声音很敷衍:“我恐有仇家上门,打算避一阵风头,有劳姑娘暂且收留。”

  这个人简直在挑战她的脾气。

  孟怀曦强压住火气:“凭什么?”

  戚昀淡道:“事后必奉上金银酬谢。”

  孟怀曦一嗤,摆手,“俗气。”

  戚昀皱眉,几乎失去了耐心。

  “你要什么?”

  他从不知姑娘家还能这么麻烦。

  孟怀曦冷眼以对:“抱歉,我惹不起这个麻……”

  烦字还未说完,她盯着戚昀的脸看了半天,又笑了。

  孟怀曦有一双多情的凤眼,眼尾下有一粒小小的泪痣。她真心笑时,梨涡浅浅,别有一股清丽媚态。

  “你们做这个行当的,必定掌握着不少消息。我初来乍到,不知上京城水深几何,还有劳你指点指点。”

  戚昀仍皱着眉,神色有几分古怪。

  孟怀曦:“用消息换平安,我想这桩买卖对你不亏。”

  戚昀眼底满含探究:“世家出来的姑娘,像你这般精于打算的可不多。”

  孟怀曦一顿:“谬赞?”

  孟怀曦这副皮囊其实很有迷惑性,活脱脱经不得风雨的小白花,需得人捧在心上小心呵护。

  戚昀抵着额头,能从逆党的层层戒备中游刃有余地脱身,甚至丝毫不见慌乱,这哪是什么小白花,霸王花还差不多。

  他唇边有一个极淡的笑,“你的要求,我应了。”

  “这笔买卖,你怎么都不……”

  话还没说完那边就答应下了。她以为还要多费口舌,没想到竟能这般顺利。

  孟怀曦轻咳两声,“我们大家族嘛,管得严,还得委屈你做一回我家新寻的侍卫。”

  她手指提壶,替他斟上新茶。

  “少侠姓甚名何?”

  “戚昀。”戚昀合上眼。

  果然,不是他。

  孟怀曦楞了一下,说不清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戚昀扬眉:“怎么?”

  孟怀曦啊了一声,对上一双的淬满星子的眸。“这名字好,一看就是有福之相,日后必然能青云直上。”

  “谬赞。”

  戚昀握着茶杯,似笑非笑:“有来不往,恐怕说不过去吧。”

  孟怀曦偏开头,神色更淡了些,“我姓孟,家中排行第三。郎君唤我一声孟三娘便好。”

  作者有话要说:

  崽,我劝你好好说话。

第4章 调香

  回到孟府已是日暮时分。

  孟珍珠醒来不见三姐姐,抱着日里常看的小册子蹲在廊前,眼巴巴等着孟怀曦回府。

  跟她从前养的小奶猫差不离。

  孟怀曦一下子心软了半截,上前揉揉小丫头梳好的双丫髻,拉着她的手一道进门。

  戚昀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他站在孟府匾额下,长眉轻挑,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大胆的小姑娘会是孟府的人。

  前厅里,鸳鸯已摆好膳食。

  案几人泾渭分明,孟珍珠那头是三四样什锦蔬菜与一盅莲子羹,而孟怀曦这头又是人嫌狗憎的小黑丸与一大斛蜜酿。

  孟怀曦顿觉头疼,揉着眉心指挥道:“鸳鸯带这位郎君去西苑更衣,琥珀吩咐小厨房再做几样小食。”

  孟珍珠髻上簪着两枚银铃铛,随着主人的动作叮当作响。她偏了偏头,凑在孟怀曦耳边小声问:“三姐姐,他是谁呀?”

  “是一位武功很好的客人。”孟怀曦呷了口茶,“珠珠儿平日里不去招惹他便是。”

  “这位客人见过江湖么?”孟珍珠点点头,又比划,“话本里头飞檐走壁、摘叶飞花的那种。”

  孟怀曦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应当是没有的,都可以飞檐走壁、摘叶飞花了,如何会被人捅这么多个窟窿。”

  还惨兮兮的等着她去救。

  话音刚落,厅里气氛明显凝滞了几分。

  孟怀曦一抬头就瞧见惨兮兮本人出现在厅门口。

  “……”还有什么比背后说人小话,还被当面逮住更尴尬的吗!

  戚昀穿着茶白常服,玉冠束得端端正正,丝毫看不出来被人捅了好几个窟窿。

  他眉峰间拢着一层细霜,眼眸里好似亘古的星辰。

  孟家这两个小辈,性子可真是千差地别。

  戚昀撩袍坐在孟怀曦对面,接下她的话茬,像是戏谑:“只一点拳脚功夫,不值一提。”

  “……”这话她没法接。

  孟怀曦耳根红了红,一瞬间坐得笔直。

  “用饭吧。”

  孟珍珠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最后握着银箸“哦”了一声。

  琥珀虽听从孟怀曦的命令,新做了几道美味珍馐。只许是顾及着主子膳食上的忌讳,一道也没敢往她跟前儿摆。

  孟怀曦盯着几尺外的蟹黄鲜菇、玉簪出鸡、酥炸鲫鱼,诚实地咽了咽口水。

  什么叫咫尺天涯,这就是!

  戚昀夹了一筷子酥鱼,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故意在孟怀曦眼皮子底下晃了一圈。

  这就很过分。

  是非常过分,孟怀曦忍不住磨牙。

  “尝尝这个。”孟怀曦手执公筷,朝他碗里夹了一粒:“所谓‘不饥餐果’是用糯米、红枣与柿饼研制而成,食之可补养气血,正正好适合病人调养生息。来,戚郎君不必同我客气。”

  戚昀挑眉:“你也吃这个?”

  “当然,”她故意顿了一下,“不了。”

  孟怀曦理直气壮,弯眉挑衅:“我没生病,尚且不需要滋补身体。”

  孟珍珠看得云里雾里,向来实诚小姑娘,眨眨眼,实诚地问道:“三姐姐,你不是平日里都吃这个的么?”

  孟怀曦:“……”

  孟怀曦无语凝噎。

  戚昀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孟怀曦怒目以视。

  戚昀喉结一滚,握拳轻咳:“三娘美意我心领了。来,也尝尝这个。”他用公筷回了孟怀曦一小夹蟹黄。

  孟怀曦咳两声,没忍住对食物的欲望,生生受了这“嗟来之食”。

  孟珍珠握着调羹,扯了扯身边琥珀的衣角,弯眉道:“琥珀姐姐,替我盛一碗给三姐姐。”

  琥珀有点犹豫,瞧了一眼孟怀曦。

  孟怀曦不动声色地颔首。

  珠珠儿就是小天使!

  *

  戚昀在孟府相安无事住了两日。

  日里阳光正好。

  晚冬的雪几乎融尽,春日特有的生气蔓延至整个上京,窗外早发的柳几乎快要有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意味。

  孟怀曦叫鸳鸯在东南角的户牖下腾出香案,她特地换了身杏红的袄裙,跪坐在小几前摆弄前日里买来的原料。

  孟怀曦从前摆弄香草是为附庸风雅,附庸苏越的风雅。

  苏越是琅琊苏氏的嫡长子,当年是这上京城里人人称道的少年天才,温润如玉又学富五车,隐有几大世家新一代的领头羊的意思。

  事实证明,她看人的确眼光很好。

  苏家历经三朝更迭,长盛不衰,甚至于国家都换了个主人,这支前雍的重族还能稳妥地站在新朝的丹墀之上。

  炽热的香灰烫得孟怀曦小指一缩,她回过神,唇角抿起一个自嘲的笑。

  看人的眼光很好,识人的眼光却差到了家。

  到最后,除却一手提拔上来的苏狸,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头。

  鸳鸯急匆匆拿帕子浸了水,替她敷上:“小姐可有大碍?”

  孟怀曦摇头:“不碍事。”

  香雾袅袅腾空。

  孟怀曦目光落在帕子角上的缠枝芙蓉,问道:“你跟我有多少日子了?”

  “奴婢打从六岁起伺候小姐,如今亦有十来年了。”鸳鸯疑惑不解,但仍是照常答了。

  小姐这几日同从前变了不少,为人硬气了不少不说,有些行径瞧上去还有些离经叛道。

  孟怀曦眉梢低敛,像是喟叹一般,“都这么多年了。”

  鸳鸯敛眉将污了的帕子、香箸一一收捡,自个儿先替孟怀曦找了理由,老爷夫人骤然离世,小姐性情有变亦是常事。

  像这般也好,至少不会任由二夫人欺侮。

  鸳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问,只道:“无论过去多少年,鸳鸯都是小姐的人。”

  孟怀曦嗯一声,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她不需要所有人都有玲珑心肠,手底下的人心思也多无碍。只要够忠心不多话,就足够放心差使。

  这一炉香篆便是成了。

  孟怀曦捻起残余香灰嗅了嗅,是纯正的雪松的味道,只是比起戚昀身上浅淡的香味,刻意了几分。

  有点……东施效颦的意味。

  孟怀曦摆弄香篆的兴致一下子去了七八成,草草把制成的雪松香收敛到漆盒中。

  漆盒上没有任何篆文。

  孟怀曦自己会木刻,是那个人教她的。

  但失败品不配拥有姓名。

  戚昀站在一树海棠下,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右颊上,让孟怀曦陡然失了神。

  戚昀手下压着一枝春海棠,抬眼向窗内望来。他唇边有浅淡的笑意,一下子冲淡了眉梢眼角锐利的冷意,好似冬雪初融春回大地。

  戚昀在问:“三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

  孟怀曦低下头,唇畔自嘲的笑一点点上扬,渐渐变得讽刺,变得难看。

  想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对,为什么所有承诺都能一夕间变作泡影。

  可是她或许这辈子都无法问出口,因为她也有错。付出不纯粹的感情,又怎么能祈求别人回以同等的炽热。

  孟怀曦推开门,面上所有不虞顷刻间云消雾散。她手执木瓢,敛袖浇下一瓢水,“我想知道有什么法门能叫我瞬间有权有势。”

  俗话说得好。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实不相瞒,莫瞧我眼下潇洒快活,再过个几日怕是得处境艰难。”

  戚昀负手扬眉:“孟三娘子有勇有谋,也会怕眼前小小困境?”

  孟怀曦没有斗嘴的心思,她抻了抻酸麻的手臂,声音有些敷衍:“区区一个孟三娘,怕是护不住本事顶天的戚少侠。我劝你,还是早日归去的好。”

  戚昀瞳孔是阗然的黑,分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却平白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想知道,”孟怀曦叹了口气,问道。“明月坊如何?”

  戚昀捻下一朵完整的粉白,反问:“三娘这是何意?”

  “家师曾与苏坊主有旧,只是她老人家阔别上京多年,早与坊主失了联系。今遭也不过是,叫我捎上一句问候。只是我一个闺阁女子,哪来的法子打探这些。”

  孟怀曦早备好一套说辞,这会儿真用上了反倒丝毫不慌。她叹了一声,情真意切地感慨道:

  “你们皆是做这些营生的,不当是互通有无?”

  戚昀眯眼:“什么营生?”

  “买卖消息啊,”孟怀曦眉眼弯弯,笑得狡黠。“难不成我猜错了?”

  戚昀长眉轻挑,扬手掸去衣上落红。他声音很平:“去平康坊尽头香料铺子,自可同掌柜联络。”

  孟怀曦叠手盈盈下拜,“多谢郎君。”

  戚昀盯着她看了半晌,又道:“蜉蝣阁近日有一场清谈会,孟三娘子也可前去一观。”

  清谈会?明月坊旗下的蜉蝣阁哪会办什么清谈会,拍卖会还差不多。

  孟怀曦眯了眯眼,这是试探么?

  那真不巧,她当真很有兴趣。

  “清谈会?”孟怀曦轻笑一声,声音里是女儿家的矜傲。“左不过是些酸儒们聚在一起,说一些假仁假义的话。他们标榜着君子、大丈夫,我这个小女子便不去凑热闹了。”

  她整好袖摆又是一拜:“戚郎君自便。”

  “等等。”戚昀扬声道。

  孟怀曦动作一顿,偏了偏头,眼底有罕见的茫然。

  一朵粉海棠落在她手心。

  小姑娘的瞳色很浅,近乎琉璃的色泽。鬓边有调皮的碎发被风拂过,呆愣时确有些不谙世事的纯粹。

  戚昀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旋,“小姑娘家不必心思太重。”

第5章 苏狸

  五瓣黄蕊,融融粉白。

  孟怀曦盯着掌心瞧了半天,最后,索性夹进书页里眼不见为净。

  只是手底下动作却不由轻柔下来。

  知道明月坊内部联络方式,惹来满楼的暗哨围追堵截,甚至单从他个人深不见底的功夫,孟怀曦就能断言,这位戚少侠的来路绝对不简单。

  是什么让一个身份不凡的人龟缩在她这小小的孟府?

  孟怀曦跪在镜台前,掬起一捧净水扑在脸上。

  想来也无外乎庙堂纷争、江湖离乱。

  孟怀曦忍不住恶劣地想,上京想怎么乱都好。

  反正和她没有半点干系。

  鸳鸯递上绞好的巾子,孟怀曦接过从眉尾向下一寸寸擦拭。琥珀动作小心,慢慢将孟怀曦发上簪着的步摇发笄一一摘下,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

  孟珍珠抱着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三姐姐连盥洗的动作都这么好看,像……嗯像阿娘说的宫里面出来的神仙娘娘们一般。

  孟怀曦转过身来,正好瞧见孟珍珠对着她星星眼。

  孟怀曦觉得好笑,伸指点了点小珍珠的鼻梁,问道:“珠珠儿今天有什么‘学问’不懂呀?”

  她声音宠溺柔和,孟珍珠先是呆了呆,片刻后反应过来,红着脸举起怀里的宝贝书册:“四姐姐我今天真的有好好看书哦。”

  小姑娘家,脸皮薄,当然得宠着。

  孟怀曦哦了一声,忍着笑问:“说说,今日读了什么书?”

  “我读了前雍朝的历史!书上说前雍末年长达六年的动乱,皆是有因有果。这因嘛——”

  孟珍珠晃了晃脑袋,话音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乃是因为一个女子。”

  “……”

  孟怀曦吸口气,努力收敛自己的情绪。她眼睑低垂,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是因为栖霞公主?”

  孟珍珠拍手笑道:“三姐姐真厉害!”

  孟怀曦低哼一声,千穿万穿彩虹屁不穿。

  她握着篦子梳了一下发尾,弯唇又问:“那书上还说什么了?”

  孟珍珠盘膝坐好,摊开书又扫了一眼,概括道:“书上还说栖霞公主是一位手段高明,撩遍庙堂且丝毫不慌的海王。”

  “前雍之乱祸起乃是因为驾驭鱼塘的海王公主骤然逝世,叫鱼塘里本是各不相干的几位大打出手,这其中当属名唤尧沉的殿前侍卫为最。”

  孟怀曦:……海王?

  乖乖,她怎么不知道她上辈子这么能干。

  孟怀曦差点没被自个儿的口水呛死,她咳了好一阵,脑袋里一阵嗡鸣。

  孟怀曦恼羞成怒:“这书作者是谁,怎么能平白误人子弟!”

  孟珍珠歪头不解:“名唤柳如是,她好些书都很好看呢!”

  孟珍珠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像什么《霸道侍卫与柔弱公主的春闺密事》、《暴戾反派的心尖宠》、《儒雅国师的白月光》都很好看。”

  对不起,是在下输了。

  孟怀曦感觉三观受到一阵冲击,许是她穿来这个时代太久了,竟然不太适应这些个颇具现代审美话本名字。

  孟珍珠脸都没红一下,眼睛一眨一眨,像是不懂三姐姐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珠珠儿还小,不能净看这些黄色废料。”

  黄色废料是什么?三姐姐说的东西她老是听不太懂。

  孟珍珠枕在孟怀曦腿间,柔软的黑发垂下来。她乖顺地哦了一声,又问:“三姐姐,那这上头说得是真的么?这个叫尧沉的侍卫很讨栖霞公主的欢心?”

  孟怀曦说得半真半假:“前雍末年世道很乱,又很多人都吃不饱饭。栖霞公主是在一场大雪中捡到尧沉的,他身上有好几个大窟窿,还流着血。公主一时心软把落难的他捡了回去,尧沉知恩图报,自告奋勇作了栖霞公主的殿前侍卫。”

  “栖霞公主的长仪宫很温暖,他再也不会因为没有膳食伤药流落街头。”

  孟珍珠似懂非懂地点头,她偏头问道:“那他喜欢栖霞公主么?”

  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轻轻笑了一声:“喜欢。”

  “漂亮小公主都讨人喜欢,四妹妹也是。”

  “三姐姐又漂亮又厉害,比栖霞公主更讨人喜欢。”孟珍珠打了一个呵欠,脸颊在她的手掌边蹭了蹭,“珠珠儿就喜欢三姐姐。”

  孟怀曦拍拍她的背:“睡吧。”

  蘅芜苑内安静极了。

  孟怀曦倒在拔步床上,睁着眼,灵台尤其清明。

  当年的真相其实很简单,她以长公主的身份辅政掌权,大刀阔斧痛剜陈疮,为各家各派所不容。

  他是被其中的出头鸟派来刺杀她的暗探。

  自始至终目标明确。

  甚至,连一个真实的姓名都没有告诉她。

  尧沉。

  尧沉九日?

  在他眼里她便是天上为非作歹的九个太阳,需得挽弓射杀为民除暴么?

  孟怀曦半阖上眼,将早前制成的那盒雪松香翻拣出来,毫无留恋地丢向窗外。

  西苑厢房内。

  戚皇陛下的左右手齐约趁着月色来访他家主子,半点没惊动孟府夜巡的府卫。

  齐约抱拳道:“不出陛下所料,七年前那场动乱确实有谢不周在背后推波助澜。”

  戚昀掌中握着一段上好的木料,他眉峰下压,漆黑的眼底是霜雪惊涛。

  戚昀低呵一声,笑容嘲讽:“她对所有人都很好,结果只是养出了一群中山狼。”

  陛下,您这不是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

  齐约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

  恕他大逆不道,他们家陛下这话,好酸呐。

  戚昀用拇指拂去木雕上的残屑,目光沉沉:“青龙令主为谁所杀,可有了眉目?”

  齐约摇头:“郑焦大人那头正马不停蹄查着呢,只是凶手一看便是熟手,没留下半点破绽。这桩案子还有得查。”

  戚昀眉尾有一抹赤红,“没有破绽?”

  “这个世界上,”他身上是不掩饰的杀意,像荒古战场上残存的血腥与杀戮。“除了死人谁都会遗留线索。”

  齐约低着头,不敢去撩虎须。

  “属下等办事不利。”

  戚昀眼底蔓延上一片血色,他握着木料的手一寸寸缩紧,青筋爬满骨节分明的手背。

  沉默了好长一阵子。

  他突然出声道:“去查一查孟家三娘。”

  “是。”

  只是这孟姓着实好熟悉。

  齐约琢磨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孟家的三姑娘……是老孟的嫡女?”

  戚昀点头,握着锉刀的手一顿。

  “罢了,继续盯着承恩侯,不必在这里耗费人手。”

  *

  翌日。

  孟怀曦乘着车再次路过永安街时,前日里那座来头不小的酒肆已经由大理寺查封。

  大理寺。

  孟怀曦用扇骨敲了一下手心,据崔娘子的消息来看,这大理寺一门俱是新皇最得力的鹰犬。

  鹰犬做事这么利索,除却主子的号令,她还想不出第二个缘由。

  所以,这位戚郎君和皇宫里的人有关?

  孟怀曦眼底的兴味淡了淡。

  真是可惜,她这辈子不想和皇宫扯上半点关系。

  穿过永安街,不多时便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原是瓦肆勾栏聚集的地方,在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地皮也相应便宜不少。

  她当年与苏狸建立明月坊时,索性将这一整条街巷都买了下来,充作明月坊的发展基地。

  是以也可以说明月坊的根基就在平康坊内。

  戚昀说的那个香料铺子也开着门,只是生意不大好,仅有小猫两三只围在柜台边。

  孟怀曦只扫了一眼,提着裙摆朝对面戏园楼上走。

  她逝世前夕,怀玺曾下令将明月坊逐出上京以后,这一条街便收归朝廷管辖。

  现如今,明月坊的联络点竟然还在平康坊。

  着实让她有点意外。

  不过,既都到了明月坊的大本营。

  孟怀曦自有妙法知道她想知道的,再无须他人推说。

  甫一进门,孟怀曦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禁庭春皱,莺羽披新绣。”

  姒玉着一身水绿色舞裙,站在二楼中心戏台上,柔媚和婉的声音里带着些哀愁。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美人蹙起尖尖蛾眉,弯唇似喜非喜,叫一众看客心痒难耐。

  只是碍于云水苑的规矩,连上二楼近观美人芳泽的机会都没有。

  可孟怀曦不一样,作为半个内部人员,她自有门道。

  孟怀曦悠悠闲闲走到二楼雅室门口时,姒玉正好唱完了一整首《清平乐》,敛衣退下台来。

  “玉姑娘歌喉果真名不虚传。”孟怀曦靠在门廊的大红柱上,拊掌一哂,“只是不知道玉姑娘这儿,可还有新醅的青梅酒?”

  姒玉水袖一挑,眼尾上扬勾起一个媚意横生的笑:“小娘子不知农时,现如今哪来的新酒,就是那枝头的青梅可都还涩着呢!”

  孟怀曦歪理一套一套的。

  她唔一声,用扇骨撑着下巴:“玉姑娘的酒千金难买,有价无市。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早早定下嘛,只当排个队也好。”

  “有理有理,只是——”姒玉用团扇捂着唇,只露出一双笑弯了的眼眸:“小娘子要拿什么东西来买我的酒?”

  孟怀曦用扇子撩开南珠串成的门帘,丝毫不客气地坐在姒玉对面。她将刻着“凰髓”二字的漆盒推了过去,“这个,够不够?”

  雅室内静了一瞬。

  姒玉脸上的调笑一寸寸消下去,她起身盈盈一拜:“客人稍等,姒玉这便去向坊主通传。”

  茶白的窗幔被一只手撩开,苏狸背身站在里间东南向的户牖底下。

  她手里握着一截匕首,刀鞘上坠着的络子有些旧,看得出来主人经年把玩的痕迹。

  姒玉朝苏狸与孟怀曦各行一拜,莲步轻移退了下去。

  门一下子合上。

  苏狸眼皮惯常耸拉着,像是这世间诸般物象,没一个能让她提起兴趣的。

  她的肌肤并不是很白,更偏向健康的小麦色。薄唇上唇珠圆润,涂着正红的唇脂。

  苏狸抬眼,滟潋光影倒映在眼底。她沉着声问:“你究竟是何人?”

  孟怀曦手执提壶,悠悠地往白玉盏里倒满茶。她的声音不急不慌:“家师曾与长公主有旧,这老物什便是先生与我的。”

  苏狸瞳孔颜色很浅,是上好的琉璃色。她的五官生得尤为锐利,面无表情盯着人瞧时,像从天山顶上泻下的雪水,冰冷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

  可孟怀曦丝毫不怵。

  她又道:“家师姓崔,是清河崔氏远嫁越州的女儿,曾在上京待过一段时日。先生说,她有幸见过长公主几面。”

  苏狸抽刀出鞘。

  她声音很冷:“你撒谎。”

  孟怀曦目光平静:“坊主何出此言?”

  “你说你是清河崔氏的后人,怎么会不知道,以她的境遇根本不可能见到清河崔氏的人。”

  苏狸叩在匕首上的手指有些抖,她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我最喜欢的大姐姐。

第6章 赠别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若坊主不信,只当我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妄想攀附权贵,一步登天。”

  苏狸把先前的敲门砖掷向小几,用匕首挑开严丝合缝的漆盒,刀鞘上褪色的络子扫在香篆上。她用拇指拂过篆文,清晰地感受到漆盒上的凰字尾巴上那一勾比寻常颜体拉得更长。

  “长公主殿下,怀栖霞,”苏狸垂下眼,“还是该叫你怀曦?”

  真的有人能透过截然不同的皮囊,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灵魂就是你么?

  孟怀曦不信。

  风从洞开的户牖里灌进来。

  “坊主在说什么,”孟怀曦手指摩挲着杯壁莲纹,谈笑如常。“谁人不知前雍的长公主逝世多年,至如今,坟头草怕是都得几丈深。”

  苏狸眉骨间有一刀细小的疤,是以惯常用朱砂画上一滴水珠。

  她忽地大笑,拉着孟怀曦的手覆上眉心灼红。

  “你撒谎。”

  白玉盏哐当坠地。

  温热的茶水溅上孟怀曦的裙摆。

  孟怀曦有一瞬慌神,她下意识把手往回缩却被苏狸死死叩住。

  “坊主这是什么意思?”

  苏狸眼尾有几滴不明显的晶莹,她像是叹息又有些畅快:“殿下,你的破绽太多了。”

  “其一,怀曦这个人向来懒怠,便是投机也不过是赏下珠玉字画,鲜少有把凰髓香送人的时候。”

  “其二,从前怀曦用作盛香的漆盒全是由尧沉一手制成,他写的颜体最是规矩,根本不可能有笔画上挑的时候。”

  “其三,”苏狸终于松开手,“也只有她那个傻子,才会小心避过我眉心这道疤。”

  “阿狸。”

  孟怀曦妥协了。

  苏狸低哼一声,把匕首归鞘。她乜斜一眼:“怎么,不装了?”

  孟怀曦有几分无措:“对不起。”

  苏狸眼底有明显的红血丝,她的声音嘶哑:“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一声不吭丢下整个明月坊,凭什么你就笃定我们没有一抗到底的实力。”

  七年的时间,她为此辗转反侧,耿耿于怀。

  “对不起。”孟怀曦低声又道。

  “可是我不后悔。”

  她抬起头,正正对上苏狸的一双眼睛。

  “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苏狸冷声:“理由?”

  孟怀曦如是说:“我有义务保护坊里每一个姑娘。”

  “是我把她们从安全的温室里拉出来的,这闺阁绣闼外是疾风骤雨,是骇浪惊涛。”

  她用扇子往窗外指,“我却希望,她们能在这平康坊底下,一生平安顺遂、自由康健。”

  处多高的位置,就得担多大的责任。

  她是掌舵者啊。

  孟怀曦声音很轻:“阿狸,我得对你们负责。”

  苏狸的手虚虚拢在眼皮上,把沉重的叹息咽回喉咙底。

  看似不择手段,却有不可逾越的原则与底线。

  这就是她认识的长公主殿下。

  是冗长的沉默。

  吱吖地开门声打破沉寂。

  姒玉换了一身柳黄色齐腰襦裙,怀里抱着一只纯白色鸳鸯眼的大猫。她臂弯里提着一个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提盒。

  姒玉矮身把猫儿放下。

  白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舔了舔爪子上的绒毛。

  “坊主,姑娘,先用些点心再谈。”姒玉温声道。

  具有平康坊特色的酥点一样样排开。

  苏狸盯着孟怀曦瞧了半晌,妥协一般拈起一块蝴蝶酥递到她手里,道:“过去的事就算了。”

  “我不会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好。”孟怀曦从善如流。

  “该过去的都过去了,阿狸也不必耿耿于怀。”

  苏狸只回应她一声冷哼。

  孟怀曦无奈地笑了笑。

  下一刻,清晰地感受到有毛绒绒的生物在扒拉她的裙摆。

  孟怀曦低下头,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惊喜。

  猫儿有一双漂亮的鸳鸯眼,一蓝一碧。

  孟怀曦托着白猫的肚皮,动作小心地抱起来。

  她伸指撩了撩大猫的胡子,感慨:“咱们家酥饼越来越懒啦。”

  从前这丫头还知道顺着她的裙摆跳到她腿上,现在只知道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要人抱。

  苏狸下意识地嘲讽:“这叫宠随主子。”

  孟怀曦摇摇头,去问一旁的姒玉,半开玩笑道:“你们家坊主这个脾气也愈发的大了。”

  姒玉弯唇一阵笑,半点不配合:“那也必定是姑娘先招惹了我们家坊主。”

  孟怀曦伸了个懒腰,主动避其锋芒。

  “今日晴好,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折扇哗啦一声展开,她煞有其事地摆了摆手,笑容尤其像上京中的纨绔弟子。

  “苏坊主可赏脸同我去外头一游?”

  孟怀曦眉梢眼尾的笑意像是云开雾散后第一抹霞光,和惠帝拟下的名号一般。

  瑰丽柔媚。

  苏狸眼底的笑也终于真切起来,她点头,笑着说:“好。”

  *

  孟怀曦与苏狸抵达永宁街时,已经接近日暮时分。

  正赶上闾左巷的晚市。

  这里的晚市已经颇具后世夜市的风格,街道两岸常驻的商铺暂且不提,就单论跟大排档差不离的各色小摊便让孟怀曦流连忘返。

  只是,她从前好歹也是一位公主殿下,碍于身份与逼格,鲜少有来这些地方肆意挥霍的机会。

  现在却正好,不仅不需要担心吃得欢畅了会丢了皇家仪态,还有一位不差钱的“苏公子”买单。

  孟怀曦一路走一路买,左手里搂着好几袋松子糖,右手还握着一大把烤肉串。

  她自个儿吃得开心,也不忘给身边的苏狸递去。

  孟怀曦把手里口感最好的肉串送到苏狸嘴边,“尝尝?”

  苏狸抿了抿唇,表情有点嫌弃,像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孟怀曦唇角的窃笑愈渐上扬。

  苏狸张嘴咬了一小口,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怀曦一咬下肉串上最后一块,辣得眯了眯眼。

  她吁了好长一口气,手在嘴边扇了扇:“好容易脱了四方宫墙的束缚,当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苏狸笑了:“阿萤可得飞远一点,特别是离那儿——”

  她指了指东方宫苑最高的摘星楼,“远一点。”

  孟怀曦也笑,点点头煞有其事。

  “赶明我就去户部立个女户,便不提什么姻亲嫁娶,且趁着有生之年,游遍大雍——”她顿了一下,“哦不对,是游遍这大周的山山水水。”

  说来也奇怪,孟怀曦从前不止一次地想过,待她死后,年轻气盛且忍不住的怀玺必定不是朝中几个老狐狸的对手。

  她想过终结怀雍社稷的人会出自琅琊苏家,也想过破开这个死局的人会是云南戚王府。

  却从未料到会是个无名之辈杀出重围。

  “说来,这位大周的圣人是个什么来头?”孟怀曦偏过头,笑着问道,“我从前竟从未听说过。”

  “他啊,”苏狸神色有几分古怪,“从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孟怀曦叹一声:“所以说,比起锋芒毕露的,这些浑水摸鱼韬光养晦的人才最可怕。”

  苏狸盯着孟怀曦的侧颜瞧了半天,也只是帮怀曦挽了挽鬓边乱发。

  她收回手,忍不住恶劣地想:那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想这么容易找到她?

  做梦。

  *

  戚昀从秘阁的接应点出来时,天色渐晚。

  昴日早不见了踪迹,曦月还没来得及上岗,天边只余两三颗星子,是寥落的模样。

  戚昀背手站在街尾,目光从熙攘的人群移到天穹之上。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即回到皇宫主持大局,但是戚昀这会儿却在犹豫,要不要先回孟府同孟家三娘告个别。

  孟怀曦同苏狸在大街上逛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她这一世的身子一看就是不怎么动弹的,这一会儿腿脚酸软,全身上下都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

  苏狸拉着她往巷尾的玉器店走,这里的店家一惯爱在傍晚摆出店里的玉器讨个彩头,也会摆上几张凳子供客人歇脚。

  孟怀曦刚坐下,眸光不由被手边的一枚白玉平安扣吸引。

  这玉璧上是天然的云纹,触感温润细腻,不失为玉中佳品。

  很适合送人。

  孟怀曦捏着绣囊同店家交易时,正正看见戚昀站在武器铺子门口沉思。

  她朝他挥挥手,扬声道:“戚少侠。”

  戚昀也瞧见了孟怀曦,他朝她遥遥颔首。

  孟怀曦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推到苏狸怀里,只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苏狸眉头皱了皱。

  从对岸跑到戚昀面前,孟怀曦脸颊边染上一抹粉白。

  风扬起她的裙摆。

  孟怀曦笑着说:“晚上好呀。”

  戚昀扬眉,下巴微抬指着对面的苏狸:“三娘这是又有奇遇?”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话的语气有点拈酸吃醋的意味。

  孟怀曦自然也没察觉,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前些日子积存的郁气一扫而光:“我与苏坊主一见如故,引为知交。”

  戚昀平声道:“恭喜。”

  孟怀曦小指蜷了蜷,插科打诨:“同喜同喜。”

  “戚郎君这是伤好得差不多了?”

  戚昀下意识就想到她前几日念叨着劝他早日归去。

  戚昀眉峰下压,声音更沉了些:“劳三娘挂念。”

  孟怀曦吸口气,拉起他的手掌:“喏,还你的花。”

  是一枚白玉平安扣。

  戚昀低头去瞧,白玉扣的触感温润细腻,他却觉得像羽毛轻轻划过心尖,无端有点痒。

  “多谢。”

  戚昀唇角扬了扬,无视苏狸灼灼的目光。他伸出手掌,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头顶。

  “也恭喜三娘如愿以偿同苏坊主相见。”

  孟怀曦柳眉一挑,嬉笑:“一般一般,距离一步登天还差一点。”

  戚昀握着平安扣的手掌渐渐收紧,他的声音平淡下来:“我的伤已无碍,便不再叨扰三娘。”

  “哦?”她楞了一下,尾音降下来。“哦,我知道了。”

  孟怀曦垂下眼,近乎呢喃地低声道:“那——后会有期。”

  她低着头,正正巧错过苏狸与戚昀遥遥交换的那个眼神。

  同从前在长仪宫内,苏狸与尧沉对视时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苏狸,一个拿着男二剧本的闺蜜(逃

第7章 甄氏

  戚昀回到皇宫,因为值夜这会子有些疲乏的内侍们一下子打起精神。

  掌灯的掌灯,侍墨的侍墨。

  冷清的宣政殿重新充满人气。

  戚昀以手抵额,衣衫顺着精瘦的胳膊滑下,露出一截腕骨。他阖着眼,眉心紧皱。

  徐太医手指叩在戚昀的脉搏之上,越听越觉得心惊。“陛下这头痛症瞧着越发严重了。”

  戚昀感受到太阳穴又袭来一阵阵细密的疼,像有人拿着针有一下没一下扎在眉心。

  疼痛对于戚昀来说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甚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靠着彻骨的疼,才得以从阴诡地狱里爬出来。

  只是这连绵不断头疼,会使他的思维变得迟钝,情绪变得不稳定,甚至于焦躁易怒、沉溺杀戮。

  但是,不可以。

  她不喜欢血的味道。

  不可以睁眼。

  他眼底赤。裸的杀戮会吓到她。

  戚昀手掌渐渐收紧,青筋爬上嶙峋的手背,他问:“前阵子拟的那方子可能加大剂量?”

  “不可,再加大剂量陛下身子会受不住的。”

  “这病症没有根治的法子,陛下切忌多思多虑。”徐太医摇头叹气,“依老臣看,陛下近日当得以修养为上。”

  戚昀摆手:“不必多言,施针吧。”

  徐太医把剩余的劝告一一咽回肚子里,却忍不住叹息,长公主殿下逝世以后,再没有人可以劝佐陛下。

  粗细长短各一的银针错落有致地排在布袋上。

  徐太医点燃艾草,将银针刺入戚昀头顶。

  但是陛下他啊,还是近乎严苛地按照长公主的期望过活。

  戚皇陛下方践祚一年,后宫各苑空置,甚至于四方宫苑里往来伺候的也多是侍卫宦官,不见女子踪迹。

  新朝事忙,皇宫各门下钥的时间不似前朝那般严苛。

  亥时一刻。

  齐约终于代躲懒的陛下批完南书房堆积成山的奏折,抻了抻酸软的手臂,往宣政殿复命。

  宣政殿今日难得灯火通明,殿前候着的人还不少。

  齐约拱手:“郑大人。”

  郑焦头也没抬,同他眼神交汇一点,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齐约见怪不怪,解下腰间佩剑,同郑焦的刀一并递到殿外羽林郎手中。

  郑焦的刀上有一串用红绳系好的佛珠,在檐角灯火掩映下,显出隐约暧昧的血色。

  杀戮渡亡的刀配上慈悲向善的佛珠,怎么看怎么诡异。

  和他的主子一样。

  齐约收回视线,努力同他寒暄:“郑大人这次来,可是青龙一案有了眉目?”

  郑焦转过头,低声道:“是。”

  齐约笑着抱拳道:“恭喜恭喜。”

  郑焦微颔首,合掌往下压了压。

  场面又冷凝下来。

  齐约感慨,要不是同郑焦共事已久,知道这人性子尤其冷,只这一个字也是极其难得,齐约怕他自个儿会忍不住瞎想些什么官场攻讦,什么党同伐异。

  小黄门宣召时,戚昀才睁开眼,阗黑的眼底已是清澈一片。

  他们俩抵达殿内,徐太医正收拾好药箱,准备退下去。

  齐约拱了两下手,朝徐太医打了个招呼,意思是连着郑焦那份一并招呼了。

  徐太医摇头失笑,提着药箱走出殿门。

  小黄门把厚重的殿门紧紧关上。

  郑焦单膝跪地,抱拳主动道:“承恩侯府邸上并无异动,西山那边有前雍遗老的动向。”

  “陛下此次遇刺与青龙令主那边,应当是同一伙人。”

  “至于幕后之人……”郑焦顿了一下。

  戚昀半阖着眼,很疲累的样子。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搭在熏炉上,“继续说。”

  郑焦接着说:“幕后之人与明月坊往来密切。”

  戚昀眯起眼睛,嗤一声:“连手下的人早有异心都瞧不出来,她当真越活越回去了。”

  齐约听得心惊肉跳,努力减少自个儿的存在感。

  但是没有用。

  戚昀踹了一脚身旁看戏的齐约,道:“去,给苏狸递个消息。”

  齐约试探着问:“是叫苏坊主警醒警醒?”

  戚昀低呵:“是叫她长长脑子,莫到了最后关头还活在梦里。”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话他敢直白地转告苏坊主吗,他不敢。

  齐约眉头都快拧成一团了,但在戚昀的高危注视下,他只能极委屈地应了一声:“是。”

  郑焦报告完大理寺近日公务,朝戚昀磕了一个头,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

  齐约也想,但齐约不能。

  齐约深吸口气,从大臣们写满鸡毛蒜皮小事的奏章上,挑拣出几样需要陛下知悉的大事报告。

  戚昀偶尔应几声。

  齐约腹诽,这就和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一般。

  没意思。

  戚昀手里握着那枚白玉平安扣,一下又一下摩挲把玩。

  齐约口干舌燥地说完,目光一下子就被这东西夺去。

  齐约好奇道:“陛下,这是什么?”

  戚昀淡道:“小辈的礼物。”

  齐约很有眼力见的夸道:“这玉色泽质地皆属上乘,陛下的后辈当是眼力极佳。”

  “不值一提。”

  虽是这么说,戚昀捏了捏眉骨,却没忍住唇角微扬。

  “……”这天真的没法聊。

  齐约憋闷地拱了拱手,终于可以逃离气氛压抑的宣政殿。

  戚昀忽然叫住他:“等会儿。”

  齐约:“陛下有什么吩咐?”

  戚昀眼底有隐约笑意,他抬起平安扣:“叫司珍局寻个络子,要适合贴身佩戴的那种。”

  *

  孟府。

  “说说,你们小姐究竟到哪儿去了?”甄氏坐在主位上,闲闲地呷了一口茶。

  正堂底下跪着以鸳鸯琥珀为首的一众侍女。

  孟珍珠坐在侧首,攒在扶手上的手掌紧了紧,忍不住想要站起来。

  甄氏凉凉地扫了她一眼,孟珍珠身后守着的婆子瞬时反应过来,不轻不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语含警告:“四姑娘这礼仪还是不到家,来,肩膀往后压,背挺直,坐好。”

  孟珍珠眼睛有些红:“二夫人这般做,就不怕三姐姐回来会生气?”

  甄氏轻轻笑一声,好似在嘲讽她的天真。

  “我身为长辈,替三姐儿教训教训不知礼的下人,有何错之有?”

  孟珍珠使力挣扎,却拗不过婆子的手劲,被生生按在座椅上。

  打头跪着的鸳鸯朝她微微摇头,眼神里在说“四姑娘暂且忍耐,等小姐回来再作打算”。

  孟怀曦回到孟府时接近巳时三刻。

  孟府大门紧闭,惯常在这个时辰打理庭内花草的莳花丫头们也不见踪影。

  院内很安静。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

  算算日子她二叔一家是该到了。

  该不会……

  温暖的阳光洒在庭院内,光影被高高的檐角割裂开来,一半光明一半暗淡。

  孟珍珠一惯抱在怀里的话本,孤零零地躺在廊柱底下,书页上有明显的被践踏的痕迹。

  孟怀曦弯腰捡起那本书,用手轻轻拂去尘埃。她嘴角勾起一个笑,眼底凝结成霜。

  宅斗是吧,她奉陪到底。

  孟怀曦推开门,径直走向正堂。

  厅里乌压压跪了一大片。

  “二婶婶有什么不满,尽管朝着我来,为难两个下人做什么。”孟怀曦扶起跪在地上的鸳鸯与琥珀,眉尾微微上挑。

  琥珀有几分担心,欲言又止:“小姐……”

  鸳鸯摇头,拉了拉她的胳膊,只道:“小姐,我们不碍事。”

  甄氏那帕子捂着唇角,讶异道:“三姐儿这是何意,你我乃是嫡亲嫡亲的关系,我为你好还来不及,怎么、怎么可能有意……”

  她泫然欲泣,那模样好似不堪小辈顶撞,神色极度委屈。

  “哦?”孟怀曦似笑非笑。

  甄氏不说话。

  她身后的宋嬷嬷替她开口:“三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夫人乃是您嫡嫡亲的婶娘,还会害你不成。”

  孟怀曦低呵一声,柳眉倒竖:“主子们说话,哪有你这个下人开口的余地!”

  宋嬷嬷恨道:“你!”

  甄氏拍了拍她的手,不赞同地微微摇头。

  “从前总听越州的人家夸赞二婶婶,对公婆端庄贤淑,待下人温柔大方。”

  孟怀曦轻哂,“今日二婶婶罚的这样重,倒叫我有些意外。”

  “可见这传闻果真不能尽信,二婶婶说——”她分明是站在堂下的,眉目间却有一股天然的高位气度,不怒而自威。“对不对?”

  甄氏暗暗心惊。

  这三姐儿从前看是个好拿捏的,今日一见却也不尽然。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甄氏皱着眉,“崔娘子便是这般教导三姐儿的?”

  孟怀曦掸了掸衣袖,慢条斯理道:“二婶婶以为什么是规矩?”

  “未出阁的姑娘家夜不归宿,这便是没有规矩。”

  甄氏唇角又重新挂上笑意,再是非池中物又如何,这手段在她看来,还是稚嫩了些。

  “大伯与嫂嫂去了,我这做长辈的自然有替他们管教后辈的义务。”

  在这个世上,心善的比不过心狠的,心狠的比不上不要命的。

  盖因人人心上皆有所顾忌。心有顾虑就会产生软肋,她前世便是因此多受制肘,活的像个提线木偶。

  但现在不一样。

  孟怀曦垂下眼,忽的低笑一声:“二婶婶初来乍到或许不太清楚,在这孟府里——”

  “我说的话,就是规矩。”

  作者有话要说:

  小齐真的很委屈。

第8章 拜帖

  甄氏差点没怕手中捏着的帕子扯碎,指甲掐进肉里。她扬了扬唇,重新端起笑:“三姑娘这是什么话,难道我……”

  “都起来!”孟怀曦喝道。

  这一声令下,直把甄氏没说完的后话冲散。正堂下跪着的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彼此搀扶着渐渐站起来。

  甄氏脸上的笑几乎快绷不住,她声音冷下来:“这便是三姑娘的待客之道?”

  孟怀曦慢条斯理地整好衣袖,提着裙角朝堂上主位走去。

  “我阿爹教导我,来者是客,”她声音不高,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却从未听闻过,这客人还有在主人家撒野的道理。”

  甄氏眼底的怨毒几乎不加掩饰,盯着孟怀曦没说话。

  孟怀曦丝毫不怵,她半弯下身子靠在甄氏身边,小指一勾晃了晃她鬓旁金步摇上的流苏。

  “二婶婶远道而来,又是‘长辈’。这一回,我不同二婶婶计较。”

  “我这主人家的规矩——”孟怀曦眉尾一挑,“二婶婶,您可得记住了。”

  “三姐儿的规矩今日叫我大开眼界,”甄氏拍开她的手,拂袖从主位上走下来,同孟怀曦擦肩而过。

  她的声音像毒蛇一样,“希望三姑娘今儿这规矩能立住了!”

  “站住!”孟怀曦站直身子。

  “方才谁对四姑娘动手了,都站出来。”

  甄氏带来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最后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宋嬷嬷慌了神,眼神直勾勾盯着甄氏,想让她的主子拿个主意。

  甄氏咬牙道:“婶婶今日不过初来乍到,不大清楚府中事宜,又一时情急才闹得如此这般。三姑娘又何必要把事做绝,平白伤了一家人和气。”

  “和气?”孟怀曦扬袖坐上主位,拊掌低笑,“二婶婶今日也算叫我大开眼界。敢问,您哪儿来的脸皮同我谈和气?”

  孟怀曦靠在主位上,似笑非笑:“二婶婶,您这是要包庇以下犯上包藏祸心的罪奴呀?”

  “让我想想,按照周朝律法,包藏罪奴该如何处置呢?”她撑着下巴,右手敲着扶手,一下接一下。“是黥面呢,还是笞刑啊?”

  孟珍珠举起手,跃跃欲试道:“这我知道,是黥面!这规矩还是前朝栖霞长公主留下的,今朝陛下不仅沿用了旧例还使律法精进了不少。”

  孟怀曦偷偷给她比了个赞,又看向甄氏:“二婶婶?”

  甄氏袖中的手紧紧攒住,低喝:“都听见三姑娘的话了?还不站出来!”

  宋嬷嬷难以置信:“夫人!”

  甄氏低声道:“大局为重。”

  宋嬷嬷恨恨地扫了一眼孟怀曦,从瑟缩的众人中点出几人押着跪下。

  孟怀曦把她们的动作尽收眼底,柳眉微扬:“都想想清楚,这少一人嘛,处罚就加上一倍。”

  “这挨上一百鞭或许只不过大半月起不来床,可若是两百鞭、三百鞭——”她啧一声,“哎呀,那还不得要去大半条命。”

  “奴婢说,宋嬷嬷、宋嬷嬷还有林婆子她们都动了手。”

  最先被拉出来当替罪羊的忍不住连连磕头,痛哭道:

  “三姑娘明察,还有芸香、洛梅、念夏她们……她们都有参与。”

  出头鸟一出,堂下众人迫不及待开始互相撕咬。

  到最后,除却甄氏一人,堂中甄氏带来的丫鬟婆子没一个逃脱的。

  这人心啊,最经不得考验。

  孟怀曦随手点了一个门外的府卫,漫不经心道:“你去掌刑,一百诫鞭一道也不能少。”

  被点出来的“幸运儿”脸上有明显的错愕与不乐意。

  孟怀曦扫了一眼,又道:“待掌完刑,自去管家处领一百两赏银。”

  她话音刚落,府卫脸上的不乐意顷刻间换作狂热。

  “是,小姐!”

  孟怀曦抬手掸了掸广袖,走下堂去拉着孟珍珠的手往院内走。

  小孩子家不宜见这些血腥场面。

  孟珍珠扯了扯她的袖子,嘀嘀咕咕:“三姐姐好厉害!要是我能和三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才哪儿跟哪儿,甄氏那套怀柔伎俩都是宫里头玩剩下的,根本不值一提。

  孟怀曦探手刮了刮她的小鼻梁,笑道:“珠珠儿还小,自不必学这等毒辣手段。只需记住,你是孟家记在族谱上的姑娘,是这孟府再正经不过的主子,旁的人如何也越不过你去。”

  孟珍珠红着脸低低应了一声。

  “珠珠儿记住了。”

  *

  孟府占地面积不算小,大房这边占据风水最好的几块地。二房与早空置荒废的三房虽与大房仅仅一巷之隔,但朝向与大小明显略下一筹。

  孟家老夫人因着孟二叔的公差,还在越州老家未曾上京来,是以也没有晨昏定省一说。

  孟怀曦索性叫人守住两房来往的巷门,把心怀不轨的二房诸人拒之门外。

  几日无事。

  孟怀曦索叫鸳鸯在书房里又支了个桌子,她翻拣出原主从前的启蒙书,打算好好管教一下妹妹的学业。

  孟珍珠很听话,孟怀曦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也不像别家这个年纪的熊孩子,生理性厌恶课业。

  孟怀曦老怀安慰。

  孟珍珠并非大字不识,也读过许多书,只是多是志怪传奇、山水见闻,知识杂且不成体系。

  孟怀曦想了想,给她选了十三经里头的《论语》、《诗经》、《礼记》权作开蒙,顺道也验一验珠珠儿的学识究竟如何。

  到这日,孟怀曦终于翻开崔娘子千里迢迢寄来的课业。

  需要誊抄的小字并不是常见的女诫女训,而是士子们启蒙时常读的《论语》、《孟子》、《诗经》之流的书,间或夹杂些《战国策》、《六韬》的内容。

  除却简单的誊抄,余下两三张内容不一的策论题。

  虽然考校的内容很是浅显,约莫只是士子们十一二岁修习的难度,但这个大体学习方向,便让孟怀曦对崔娘子越发感兴趣。

  鸳鸯侍立在一旁,替她研好墨,又闲不下来似的把孟怀曦从前的课业挨个整理出来。

  鸳鸯握着一张纸笺,笑道:“崔娘子说您这诗,进益很大呢。”

  孟怀曦好奇地接过。

  她的诗写得很一般,但不得不夸一句,原主的诗虽有些稚嫩,却也不乏灵气。

  假以时日,必定能在上京诗坛占据一席之地。

  只可惜……

  孟怀曦摇摇头,别的也就罢了,她努努力争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这个写诗嘛。

  那可当真是强人所难。

  让她写一篇万字长赋赞美恭桶,都比叫她随便写首小令或是五绝强。

  孟怀曦将诗作还给鸳鸯。

  她从前诗令课业全是叫弟弟怀玺代劳,是以经常被抓包,惹得当年上书房的夫子们连连跳脚,还时不时向她父皇告状。

  怀玺……

  孟怀曦笔下一顿,斗大的墨点坠在纸上。

  从崔娘子给她的消息看,前雍帝一年前主动禅位,被新皇封了个承恩侯,幽禁在上京城西郊边的承恩侯府内。

  虽然没有自由,但到底性命无虞。

  孟怀曦扯过被污去的纸笺,揉成团掷入桌边纸篓里。

  挺好的。

  她从前所作所为,也算是偿还尽了与惠帝的父女之谊。

  这一世,她便只是孟府的三姑娘。

  时辰水磨般流过。

  傍晚,天色渐阴,眼瞧着要下雨。

  鸳鸯指挥着婆子们替淋不得雨的花木支起棚子,又亲自为孟怀曦二人掌灯,半晌才道:“卫国公府长孙夫人的赏春宴在后日,只是上京各家拜帖都送去了二夫人那头。二夫人刚刚派人来问话,还问您与四小姐去不去。”

  “她们这样岂不是太过势利!”孟珍珠愤愤不平道。

  孟珍珠伸了伸压麻了的手臂,偏头又问:“三姐姐,那咱们还去么?”

  势利却是势利了些,却也是人之常情。

  孟怀曦只是拿不准大周这位陛下的脾性,究竟是要弟承兄荫,还是要照拂她这部属遗女。

  不过……

  孟怀曦扪心自问,若是她来选,怕也是会选择前者。

  比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贵女,一位颇有政治头脑的新派臣属可不是更有利用价值?

  想必上京中持观望态度的各家各派,也都有这个意思。

  要不然也不会把送拜帖这事做得这么绝。

  鸳鸯把请帖递给孟怀曦,也问:“小姐,这事您怎么打算?”

  孟怀曦从前不爱去凑这些热闹,却也知道,上京城中这大大小小的宴会是各家识人最好的途径。

  若不去宴上走走,谁又知道人丁凋零的孟家大房还留有她孟怀曦这个人?

  孟怀曦将请帖合上,玩味一笑:“去,当然得去。不仅要去,咱们还得风风光光的去。”

  孟珍珠托着腮帮子,忍不住又问:“那可有人家把拜帖送到我们这儿的?”

  孟怀曦失笑,现下这般局势不明,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会选她这个势单力薄的孤女。

  鸳鸯想了想,道:“还真有,今日刚刚收到的,忠毅侯府柳家的帖子。”

  “柳家。”孟怀曦诧异重复。

  她从前对这个柳氏知之甚少,只知道是云南戚王府那边相携的势力。

  戚王府。

  戚……

  那位戚郎君也姓戚,戚这个姓可不多见。

  孟珍珠则没想这么多,她皱着的小眉头重新舒展开,弯唇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就知道,这个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势利眼的。”

  孟怀曦摸摸她的脑袋,也弯了弯唇。

  也只有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才会下意识得往人好的一面想。

  “小姐,有位齐大人上门,说是替他家主子递礼物来了。”琥珀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

  孟怀曦不解:“齐大人?”

  她的记忆中并没有熟悉的齐姓人,他口中的主子又是谁?

  琥珀眼底亦是茫然,道:“那位齐大人说完便走了,只把这物什硬塞到奴婢手中,说是一定要叫小姐收下。”

  孟怀曦摸不着头脑,敛袖搁下笔,道:“且呈上来。”

  琥珀小心递上那所谓的“礼物”。

  是一只黑漆描金嵌染牙奁盒。

  造型古朴,漆花精致,很明显的宫廷制造。

  孟怀曦不明所以,轻车熟路地按下莲纹暗扣。

  盒中山水纹样纸笺上,托着一方云纹缠枝状木簪。

  她拿起木簪摩挲打量,钗体温润似玉,质地紧密,能看出来打磨之人必定是手艺上佳。

  而纸笺上只铁画银钩两个字:

  “回礼。”

  孟怀曦有一瞬恍惚。

  因为这手字,一笔一划都是她字中惯有的痕迹。

第9章 木簪

  这不是孟怀曦第一次收到木簪。

  只是第一回 那簪子,可比这粗糙许多。

  她那时喝了酒,胆子大,心里又不痛快,是以就爱缠着尧沉闹。

  尧沉抱着长剑靠在红柱上,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但怀曦岂是那等容易放弃的人。

  亥时的长仪宫很安静。

  怀曦打了个酒嗝,扶着小几艰难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尧沉那边走。

  尧沉脸上带着一块银制面具,遮着大半张脸。月光从罅隙间洒下,流淌在棱角分明的半面脸上,无端端添了几分冷意。

  和他这个人一样,是块捂不热的顽石。

  怀曦轻咬下唇,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偏要勉强的执拗。她就站在尧沉跟前儿,手臂一伸直直地撞进他怀里。

  尧沉的怀抱和他这个人截然不同。他有一双很温暖很宽厚的臂膀,怀底是雪松与青杉交错的味道,极淡却意外让人安心。

  怀曦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鬓边流苏扫在他颈上,有些痒。

  长剑坠地。

  尧沉手僵着没动。他喉头滚了滚,沉着声警告:“殿下,请自重。”

  怀曦却变本加厉,微热的脸颊在他颈边蹭了蹭。

  “行行好,你看这偌大个内廷,没一个记得住我今日生辰的人。”她偏了偏头,朝他弯唇,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要是你也不答应,那我得多没脸呀。”

  尧沉眼底暗色深了深,却依旧置若罔闻。

  他声音里有几分嘲讽,“殿下只需振臂一呼,前来关怀的人怕是得从长仪宫门口排到西山边上去,又岂会差属下这一个献殷勤的?”

  怀曦脑袋晕晕乎乎,兼之他语速太快,是以她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什么关怀,什么献殷勤。

  怀曦灵光一闪,凑在他耳边:“哥哥,你生气啦?”

  尧沉叩在她腰间的手掌紧了紧,竟然低嗯了一声。

  怀曦被酒精搅得一团乱的脑子难得清醒了一瞬,她仔细想了想,小说、游戏里攻略对象生气了怎么办?

  那当然是亲了!

  亲一下不行,那就亲两下,两下不行就三四五六七八下。

  怀曦眯起眼睛,思考该从哪里下嘴。

  尧沉却叹了一声,抱着她往小几边走。怀曦搂着他的脖颈,难得乖顺。

  小几边铺着细软厚实的白狐皮,是尧沉亲手猎下的。案几上则堆着乱七八糟的木料,是怀曦一时兴起非要学木刻时用的。

  尧沉把怀曦放在白狐毯上,靠着她坐下,拿起那一堆被毁得差不多的原材料。

  怀曦压着他袖子一角,撑着腮帮子盯着他瞧。

  她像是闲不住似的,嘴里叨叨念个不停:“在这个时代,人人都是有姓的。便不说什么世家大族,就是那些平民百姓也都是有名有姓。我们女儿家出嫁前都能有姓有名还有字,凭什么就你一个没有姓。”

  “一定是你又骗我了。你总是这样,嘴里都没几句真话。”她手肘一松,下巴撑在小几上,眨巴眨巴眼又道,“这样好不好?咱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我的小字,你说你究竟姓什么。”

  尧沉长眉轻挑,嘴角动了动,最后却只道:“别动。”

  怀曦哪能干,她抱着尧沉的手臂晃了晃,像是撒娇一般:“我阿爹叫我阿萤,小哥哥你姓什么呀?”

  尧沉握着锉刀的手一顿,忍无可忍低头覆上那双喋喋不休的唇。

  “……唔。”

  怀曦一双眸子睁得大大的,眼底像是难以置信。

  他伸手遮住她的眼,叹息一般:“戚,戚尧沉。”

  第二天醒来,怀曦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份生辰礼。

  是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

  平平无奇的样式,钗头刻着阿萤两个小字。

  孟怀曦早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个什么字,约莫是齐、祁、戚之流的姓。

  现在想想,那约莫是他同她说过的,唯一的真话。

  只可惜。

  阴差阳错之间,孟怀曦到底是没听着。

  孟怀曦弯起的唇往下压了压,合上奁盒递与鸳鸯,道:“拿去收好。”

  *

  齐约回宣政殿时,天边又下起了蒙蒙细雨,晚间风大,料峭春寒铺面而来。

  宣政殿里地龙铺的很足。

  小内监跪坐在戚昀身边,手里拿着纱布和伤药。

  戚昀半披着外衫,裸露的半臂肩膀上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有深有浅,有新有旧。

  替他上药的内监显然见怪不怪。

  殿内安静极了。

  小内监重新替他裹上纱布,方才低着头小心道:“徐太医说陛下的伤口这几日不能沾水,且不宜彻夜操劳。”

  一旁站了半天的裴陵用扇骨敲了一下掌心,掀唇没好气道:“你们陛下天生的劳碌命,休息不得。”

  小内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话。

  戚昀一个眼神都没给他,淡道:“差事都办完了?在朕这里磨蹭什么。”

  裴陵的扇子是用上好的玄铁做骨撑的,扇面用着雪蚕丝,在灯光底下流淌出月华的颜色。

  他的扇骨上有一方小小的白虎徽记。

  “白虎堂那边倒真没什么事,但——”裴陵死死皱着眉,合掌下压,“那谢不周与臣天生八字不合,跪请陛下给臣换个差事。”

  戚昀眼底有明显的青黑,他挑眉笑了:“裴大人这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怕的人?”

  裴陵摆了摆手,生生打了个寒颤:“比不得那位神神叨叨的谢大人。据回来的探子说,前几年战乱时,谢不周身着白衣走过战场,没沾上半点脏污。”

  “越州那边的人还以为是什么神迹,就差没把他谢不周奉为神明日夜供奉。”

  戚昀合上折子,突然想起:“越州那边的戏园茶馆,皆是唱的他谢不周?”

  “可不是。”裴陵兴致盎然,特地展开扇子轻轻摇了下,“我给您学学,他们是这么说的。”

  “嗯。”

  戚昀拿起另一本奏折,敷衍着应了声。

  裴陵恍若未察,他清了清嗓,“他袍袖间藏着穿云破月的鹤,拂过带着浓重腥气的风,血肉就在他脚边绽开,雪白的双履却未曾沾染半点脏污。”

  “您听听,酸不酸呐!”

  “不错,文采斐然。”戚昀挑眉,客观评价道。

  裴陵骤然丧了气,死乞白赖道:“按照陛下的计划,谢不周近几日便要回京述职。这上京城人才济济,戚皇陛下行行好,换一个人成不成?”

  戚昀被他吵得没有脾气,只道:“郑焦近日在追查逆党一案,你去同他换一换。”

  “是!”

  齐约进门时,正好看见裴陵爽快地抱拳弯身。

  浑身上下写满了谄媚两个字。

  齐约暗啧了两声,与他共事的人就没两个正常的。

  戚昀捏了捏眉骨,抬眼道:“送到了?”

  齐约咽了咽口水,送到孟家姑娘身边大丫鬟手上,也算是送到了……吧?

  他索性心一横,拍着胸脯道:“我做事,陛下尽管放心。”

  戚昀嗯一声,提笔蘸了蘸朱砂,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像是不经意般:“她是个什么反应?”

  “呃……”齐约一噎,试探着说,“约莫是很高兴?”

  裴陵握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晃,扬眉笑出了声:“这便是陛下你的不对了,姑娘家就不是这么追的。”

  戚昀还没开口,齐约径自给了他一肘,压低声音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裴陵一脸无辜:“这陛下追女孩的法子不对,难不成咱们这做臣子的还不能给出出主意了?”

  气氛骤然冷凝下来。

  戚昀合上最后一份奏折,把笔往笔洗里一掷,淡淡道:“都回去歇着吧。”

  裴陵低下头,拍了下惹事的嘴。

  齐约摇了摇头,扯着他一并退了出去。

  只是一个和她很像的小辈而已,其中轻重他分得清。

  戚昀半垂着眼,把腕上那枚平安扣重新收进锦盒里。

  性情有八分像,但到底不是她。

  *

  一晃到了三日后。

  檐上结着细白的霜,院墙边上的那株山茶,早早绽开了立春时节的第一朵花。

  蘅芜院里从卯辰起灯火通明。

  孟珍珠穿了身鹅黄襦裙,照旧梳着双环髻。鬓边两只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当啷轻响。

  原主的衣柜里俱是些仙气飘飘的衣衫,从妆奁中各式胭脂颜色以及头面样式,不难看出她是一心想往世外仙姝那儿打扮的。

  没什么毛病,谁还不想当个小仙女了。

  只是今日却不大适宜。

  她是要以孟家大房继承人的身份去赴长孙夫人的宴。

  是以周身气质需得端庄大方。

  比起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仙女,成熟稳重的大家小姐,更能引得各家各派另眼相待。

  孟怀曦点了衣柜里少见的交领袄裙,在鸳鸯的伺候下换上。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想了想又道:“今日便替我梳一个凌云髻。”

  琥珀应了一声是,握着篦子动作仔细又利索地束好发髻。鸳鸯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最后为她选了一对儿珍珠耳珰。

  孟怀曦拿起口脂轻轻一抿,原本有几分惨白的唇重新透出血色。

  鸳鸯靠在孟怀曦身边,望着镜中自家小姐端庄的脸,终于露出今日头一个笑容:“小姐这样装扮也十分合宜呢。”

  孟怀曦展眉也笑,只是撑着梳妆台起来时,眼前突然黑了一瞬。

  她打了个颤。

  孟珍珠第一个反应过来,扶着孟怀曦的手臂,担忧道:“三姐姐,你怎么了?”

  孟怀曦摇头,拍了拍她的手,道:“许是昨日吹了风,受不住寒气,一时不适应。待回来叫郎中开上两帖药就是,不碍事。”

  孟珍珠也知晓个中轻重,点点头道:“三姐姐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孟怀曦轻笑:“好。”

  她们一行人到孟府门口,驾车的车把式说甄氏的马车刚刚驶出去半盏茶时间。

  孟怀曦挑了挑眉,看来她这个二婶婶也是个沉不住气的。

  “不必管旁人,咱们只要按时到就好。”

  孟家一行到时,巳时刚过。

  从卫国公府门外停靠的车马看,将将来了一小半人。

  甄氏的马车排在她们前头。

  孟怀曦扶着鸳鸯的手下马车时,正正撞上甄氏一双淬毒的眼。

  孟怀曦轻哂,也无怪乎她沉不住气。

  前阵子上大房这边闹事的,估摸着全是甄氏手底下的心腹。

  心腹们出了这等事,还会不会为主子尽心竭力办事暂且不提。

  只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最得力的鹰犬被人摁着赏了一百鞭,甄氏这脸面还不等于搁在地上任人践踏?

  上京城里没有秘密。

  想必甄氏下马威没给成却反倒丢了面子这事,早传到了各家主母耳朵里。

  也勉强可以算作她的问路石。

  孟怀曦心情大好,柳眉轻挑,突然扬声道:“二婶婶安好。”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散漫的笑意,甄氏却觉得比阎罗王的催命符更叫人胆寒。

  这个三姐儿不除,他们二房就别想着入主孟府。

  宋嬷嬷挨了罚,今日跟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脸生的新婆子,看起来不如宋嬷嬷会来事。

  这会子没有得力助手代为答话,甄氏只得重新端起笑。

  她攒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颔首道:“三姐儿。”

  孟珍珠跟在孟怀曦身后,抿唇揖了揖手,道:“二夫人安好。”

  这一声招呼甄氏却置若罔闻。

  孟怀曦皱了皱眉,低头握了握孟珍珠的手。

  孟珍珠很懂事,只冲她微摇了摇头。

  甄氏有脾气,万不该冲着小辈来。

  孟怀曦眼波一转,她上前几步,亲亲热热地挽住甄氏的手臂。

  看起来像一对儿亲密的亲人。

  “二婶婶,你在这门前落四妹妹的面子,会得个什么好名声呢?”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亲切的耳语:“这里头的主人家是会说你恪守长幼尊卑,还是觉得你小家子气,不堪大任?”

  甄氏瞳孔微缩,显然未曾细想。

  孟怀曦却一下子松开手,拿出帕子一点点擦拭指尖,笑着说:“我今日这蔻丹未曾染好,瞧上去脏得很。”

  孟怀曦这动作旁人或许看不懂,但甄氏却知道,她这是在讽刺她甄氏手段肮脏下贱。

  甄氏心口那点郁气一下子哽住,上不去也下不得。

  她抑制住脾气拂袖而去,临行前扫了一眼孟珍珠,只留下一句敷衍的夸赞。

  “四姐儿今日这身衣裙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修完啦。

  周四休息一天,没有更新噢。

第10章 争执

  厅堂中案几摆放有序,黄花梨木制成的小几上陈列着珍馐美馔。

  宴席还未开,先到的夫人小姐们三两成团,低声说说悄悄话。

  卫国公府是名门望族与寒门士族结合的典型。

  卫国公长孙博借科举起家,乃是前雍最年轻的状元郎。而当家夫人萧氏,则是博陵萧氏的嫡女。

  孟怀曦从前听说,这一对夫妻属于政治联姻,貌合神离,谁也瞧不上谁。

  但萧氏这个人最是护犊子不过,她膝下一对儿女都被养得极为跋扈。尤其是嫡长女长孙瑜,是上京城少有人惹得起的小霸王。

  但很不巧。

  从前怀曦被惠帝惯的极为骄纵,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小霸王。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

  一个上京自然也容不下两个小霸王。

  皇权式微的年代,世家大族与皇室说不得哪个更胜一筹。是以她与长孙瑜之间有来有往,说不上谁更占便宜。

  孟怀曦撑着额头,脸颊微微透出几分红。

  长孙瑜样样好强,又是个不知收敛的性子,总见不得别人比她拔尖儿。

  孟怀曦从前中二病十足,又有那么点英雄主义作祟,就偏偏见不得她无缘无故欺负别人家姑娘。

  长孙瑜欺负谁,她偏就抬举那人。

  而现在她却要借着长孙瑜的母亲,进入上京贵族圈。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陆陆续续有人入席。

  上京城里的贵人们惯爱用香,每一种香单独拿出来都算不俗,但要是凑在一块——

  那简直是一场灾难。

  被这厅堂里乱七八糟的香一熏,孟怀曦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手脚更提不起劲。

  孟珍珠敏锐察觉到,小声询问:“三姐姐?”

  孟怀曦摇头道:“无碍,珠珠儿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出去透口气,等午宴开始就回来。”

  孟珍珠乖顺地点点头,扯着她的衣角:“三姐姐要早点回来噢。”

  孟怀曦又偏头同鸳鸯交代了两句,方才理好外衫往厅外走。

  吹吹风总比在里间生挨强。

  长孙家的赏春宴一般会持续到晚间,这么早离席就失去了来这的意义。

  今日不见太阳,迎面的春风微微凉。

  孟怀曦揉了揉眉心,勉强感觉清醒了几分。

  突然,苑墙间隔的草木间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

  “你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什么上京双姝?不可一世的怀栖霞都死了,你现在又算得上什么?”

  孟怀曦眯了眯眼,听这声音是……长孙瑜?

  又是哪家倒霉的姑娘被她盯上了?

  这长孙瑜倒是纯粹的很,从前到现在一点没变。

  孟怀曦撩开花枝往假山边望去。

  那姑娘身段窈窕,气质温婉,只是身上穿着的茶白裙衫有些旧,鬓边只簪着一支水头不怎么好的翡翠玉。

  在这争奇斗艳的赏春宴里,确实有那么一点寒酸。

  苏明月?

  孟怀曦愣了下,几乎不敢相信,太傅苏越的胞妹、琅琊苏家的嫡长女会沦落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但,的确是她。

  哪怕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怒色。

  苏明月的一双眼睛很好看,像一汪盈盈清泉,任是谁看上片刻都能燥意全消。

  显然长孙瑜并不买账。

  她身后跟着两个大丫鬟,一左一右压着苏明月的手臂。

  苏明月半低着头,声音不卑不亢:“还有一刻钟午宴就会开席,长孙小姐作为主人家在这里和明月耗着,怕是不大合适吧。”

  长孙瑜掐着她的下巴,长而尖的指甲在苏明月的脸上划出几道红痕。

  “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装出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儿给谁看啊?”

  苏明月偏开头,垂着眸子:“长孙小姐的意思,请恕明月不懂。”

  “不懂?上京顶顶有名的大才女也会有不懂的?”

  长孙瑜呵了一声,用力甩开手:“你不是跟怀栖霞要好的很么,堂堂公主伴读,怎么也会落到我手里?”

  长孙瑜一口一个怀栖霞像是一把把开刃的剑,一下又一下刺在孟怀曦的心上。

  先前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清晰起来。

  七年前,她成为众矢之的,带累的不仅仅是明月坊与苏狸,还有所有与她交好过的人。

  伴读苏明月首当其冲。

  孟怀曦袖中的手慢慢攒成拳。

  苏家那样唯利是图的家族,怎么会重视一个失势的女儿。

  孟怀曦眼底风雨骤起,正忍不住出声,就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女声: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不错不错,前人果不欺我。”

  那人靠在一株海棠树下,柳黄色的衣裙上落了一圈粉白花瓣。

  “从前没怎么见过厚脸皮的奇葩,今日嘛总算是让长孙大小姐,给我开了回眼界。”

  “人怎么你了?哦,让我猜猜——”女子摸了摸下巴,声里带着不经意的笑意:“莫不是人家才女身上的优秀光芒,戳着大小姐脊梁骨了?”

  孟怀曦唇角渐渐上扬,可不是吗,苏明月的诗才、美名,哪一样没让长孙瑜嫉妒得发狂。

  苏明月身边的两个丫鬟像是有所顾忌,主动松开了手。

  长孙瑜气得牙痒痒,她抽出腰间围着的长鞭朝那两个丫鬟甩去。

  两个丫鬟一下子跪地,嘴里不停讨着饶。

  长孙瑜手在长鞭上抚了抚,掀眼讽刺道:“柳亦舒,我教训我的,干你什么事儿?”

  柳亦舒拂去衣裙上的花瓣,走到苏明月身边,道:“看你不惯,当一回救美的英雄又如何?”

  长孙瑜冷哼:“我劝你莫管闲事,我这鞭子可不认什么柳家不柳家。”

  柳亦舒挠了挠耳朵,连个正眼都懒得给:“哦,你尽管试试。”

  柳亦舒从袖子里拿出块锦帕递给苏明月,忍不住叹气,苏家姑娘这跌宕起伏的人生,简直比比她话本里的女主角还女主角。

  苏明月弯唇笑了笑,道:“多谢。”

  眼看着长孙瑜抑制不住怒气,要向柳苏二人甩鞭子。

  孟怀曦灵机一动,扬声道:“长孙夫人,您怎么也到这儿来啦?”

  那头的长孙瑜果不其然停下手,欲盖弥彰地把手背在身后,低头嗫嚅道:“阿娘……”

  气氛骤然一肃。

  柳亦舒和苏明月对视一眼,却迟迟没有看见所谓的长孙夫人的身影。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长孙瑜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叫人给耍了。

  长孙瑜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握着鞭子朝孟怀曦藏身的花丛打开,恼羞成怒道:“什么人,还不给本小姐滚出来!”

  孟怀曦眼前又是一黑,她轻咬舌尖靠着意志力往后退了一步。

  她莞尔:“兵不厌诈。”

  这个突然出现的丫头,神态口吻同那个讨人厌的怀栖霞一模一样。

  长孙瑜秀气的眉毛渐渐皱起,她的脾气从来不会遮掩,更别提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长孙瑜伸手,用力地推了一下孟怀曦。

  孟怀曦本就有几分昏沉,身上使不上力,一下子被她推得倒坐。

  手掌擦在假山壁上,被粗糙的山石划开几道口气,有细小的血珠渗出来。

  长孙瑜成功被她的狼狈取悦到了,她扬唇笑了一下,低下头扫了一眼孟怀曦:“你算什么东西。”

  “能叫大小姐吃亏的东西,”孟怀曦捂着手掌,不咸不淡道,“算不算好东西?”

  “呵。”

  前厅的开宴的钟声响起,长孙瑜终于找回了点理智。她把手中长鞭扔给丫鬟,转头看着苏明月。

  “就凭你也配入宫长伴陛下身侧?我告诉你,坤宁宫的位置只能是我长孙瑜的。”

  苏明月终于明白,费尽力气把她折腾来这赏春宴上,不过是想借机敲打,绝了她进宫的念头。

  真好笑。

  苏明月抬起头,轻哂:“长孙瑜,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

  她对那个旁人眼里至高无上的位置,半点兴趣都没有。

  长孙瑜下巴微抬,冷嗤:“你最好不要和我抢。”

  长孙瑜的裙摆从她的手边擦过,孟怀曦合上眼,脸颊边泛出潮红。

  柳亦舒显然注意到,上前扶住她,道:“你是我见过最能逞强的姑娘家。”

  孟怀曦咳一声,喘了口气,也笑:“那是你瞧过的姑娘家太少了。”

  苏明月攒了攒袖口,合手朝她俩下拜。

  她声音很低,带着有几分无措:“抱歉,是我带累了两位。”

  孟怀曦靠着柳亦舒站起来,柳眉渐蹙。

  七年的时间,会磨平人的傲骨么?

  孟怀曦不信。

  一切的原因只能出在苏家,那个唯利是图、从根子里腐朽的苏家。

  孟怀曦手指掐在掌心,疼痛让她的灵台渐渐清醒。

  “苏姐姐我听说过你,今日之事,你实在不必自责。”

  孟怀曦如是说。

  “你没有任何错。”她眼底有细碎柔和的光,声音温和却有力量:“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天生见不得别人的优秀。他们会试图用诋毁去玷污他人的美名,会想尽一切办法抱团,去孤立、去排挤所有优秀的人。”

  “但优秀没有错,才学好更没有错。”

  苏明月抬起头,这样的口吻真的好熟悉。

  但是眼前的人,没有一处和她记忆中的人相似。

  孟怀曦轻笑:“错的是他们,从来不是你。”

  *

  待孟怀曦三人回到厅内时,宴席并没有按时开始。

  甚至前来赴宴的人家已经走了大半,作为主人长孙夫人同忠毅侯府的柳老夫人,隔着筵席遥遥相峙。

  长孙瑜坐在她母亲萧氏身边,脸上有不曾遮掩的嚣张。

  “……”

  孟怀曦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她这是恶人先告状了。

  萧氏扫了她一眼,眼底有不明显的愠色:“孟将军的女儿果真不凡。”

第11章 蜉蝣

  闲杂人等都被请退。

  厅内的空气终于变得干净。

  孟怀曦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在让鼻子受罪的地方和熊孩子的家长理论。

  甄氏见着情况不明,早早跟着众人请辞退去。

  只留孟珍珠坐在柳老夫人身边,一个劲儿朝孟怀曦这边张望,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鸳鸯劝着强自按捺。

  孟怀曦刚朝她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就听手边的柳亦舒小声嘀咕:“就没见过这种,孩子先动手打了人,还理直气壮的熊家长。”

  姐妹,你这个语气很现代啊。

  孟怀曦在心底啧了一声。

  萧氏显然没有这么容易罢休,她掀眼把矛头直指柳老夫人:“柳老夫人,我向来敬重您,您带着家中的小辈上门做客我本是十分欢迎的。”

  “但,便是上门做客,也没有合着旁人一道欺负主人家的道理。”

  萧氏拧着眉头,拉着长孙瑜摊开的手掌瞧,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疼。

  柳亦舒差点没忍住暴脾气,低声道:“得,合着她闺女拿鞭子打人伤了手,还是受害者的罪过?”

  苏明月按住她的手,几不可见地轻轻摇头:“没必要在这里跟长孙家的人撕破脸。”

  理智又冷静,是苏明月的风格。

  孟怀曦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只是七年的时间,长孙家的势力都发展到,侯府的人亦需要暂避锋芒的地步了?

  柳老夫人依旧沉得住气,脸上挂着笑,开口道:“我们忠毅侯府行伍出身,下头的儿郎毋论男女都是习武的一把好手。”

  “舒姐儿在家里头习惯了,还以为长孙家的姑娘同她闹着玩呢。”

  “小辈们之间有个打闹,那是在正常不过。”柳老夫人不准痕迹避开机锋,打着圆场:“萧夫人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萧氏扬眉:“把我家瑜姐儿伤成这样,岂能如此敷衍了事?”

  孟怀曦:“……”

  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她从前在宫里头见惯了暗刀子,像这种理直气壮的直球还真是头一回见。论打倒一耙的本事,怕是谁也比不过这位萧夫人。

  柳老夫人笑了一下,声里暗含警告:“萧夫人,若要一五一十算起来,苏家的小丫头岂不是也要找长孙家要个说法?”

  被苏家放弃的苏明月当然算不得什么,但这事到底是自个儿女儿理亏,若是苏家顾及脸面非要理论个二三……

  萧氏语噎,一下子没了争辩的兴趣,索性扬手赶人:“今日恕我卫国公府失礼,下次必当亲自登门拜访。”

  “好孩子。”柳老夫人从面相上瞧,极是慈眉善目。她拉着孟珍珠一道朝厅中走,笑道:“莫怕,都回家去吧。”

  萧氏拉着长孙瑜的手,亲自替她上药。

  长孙瑜扫了一眼几人,眼底是不加掩饰的蔑意。她嘴唇翕合,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孟怀曦思考了片刻,长孙瑜是在说:

  “咱们走着瞧。”

  *

  孟怀曦自从卫国公府回来,身上便起了低热,缠绵病榻五六日还不见好。

  苏狸来过一回,特地把蜉蝣阁的帖子捎来了一份,并且劈头盖脸痛骂了孟怀曦一通。

  也不知道是苏狸的骂声起了作用,还是她带来的明月坊中的医师妙手回春。

  孟怀曦的病居然奇迹般的一下子好转。

  蜉蝣阁的帖子用金箔镶边,山水底纹上绘着一只张扬的异兽,传说中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着的灵兽——谛听。

  从前姒玉打趣这兽具有通晓天地、广开财路之能,用作徽记说不定还能辟邪驱祸。

  孟怀曦那会儿受了谢不周影响,左右有点迷信,一听也觉得十分有道理。索性就把谛听画在蜉蝣阁的请帖上。

  一晃这么多年,蜉蝣阁的帖子倒还真成了京中人所吹捧的地位象征。

  孟怀曦今日出门仍旧只到了车把式吴叔一个。为避免当真撞上戚昀徒增尴尬,她还特地从箱笼里翻出个幕笠。

  轻柔的白纱覆在面上,既能遮挡旁人视线,又不至于叫她看不清前路。

  实乃居家旅行、防贼避人的良品。

  孟怀曦只是凑个热闹,是以拍卖会开始前一刻钟才将将赶到。

  蜉蝣阁外已经停了不少车马,车前銮铃俱是四对以上,前来参加拍卖会的人非富即贵。

  孟怀曦提着裙角拾阶上楼,把手中帖子与苏狸印信一道递与门口守着的小童。

  小童毕恭毕敬地将她请入明月坊内部通道,这会儿前厅正忙得不可开交,**鲜有人迹。

  小童送她到楼梯边,方揖手道:“姑娘请恕属下怠慢,前面人手不够,我这便赶去帮忙。苏坊主给您安排的雅间就在楼上,左手边第二间。”

  孟怀曦低嗯一声,摆手道:“不碍事,你且去吧。”

  孟怀曦脚步轻盈,手搭在红木扶手上拾阶而上。

  这边的雅间只供给内部人员使用,苏狸此刻不在上京城,姒玉也被派往他处。

  孟怀曦想当然的觉得,这上头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但显然并不是。

  长廊间守着两个侍卫,尽头向外的栏杆边站着两个人。

  一个白衣胜雪,一个只做家仆打扮。

  谢不周。

  而他身边的人,虽然做过乔装改扮,孟怀曦还是能够轻松认出来。

  那分明就是被幽禁承恩侯府的怀玺。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孟怀曦屏住呼吸,将幕笠往下拉了拉,让白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下巴。

  廊间茶白的窗幔被风卷起,像天边的云舒卷飘逸。

  怀玺撑着栏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漆红木。

  他道:“你的计划当真能够奏效?”

  谢不周负手轻笑,袖间穿云破峦的鹤被风高高扬起。

  “殿下不必心急。”他的声音带着些不经意的散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怀玺叩在栏杆上的手掌紧紧攒住,“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不然,”他眼底充血,琉璃色眼眸不见半点澄澈:“孤会拿你的血,去告慰大雍英灵。”

  霞光从天幕一角蔓延至整个天际。

  谢不周拢掌搭在眼上,眼底最后一缕笑意消失殆尽。

  “且看着吧,这样好的日子,以后便不多见了。”

  孟怀曦几乎呼吸一滞,不是说怀玺自愿禅位,谢不周带领前雍旧臣主动向新帝俯首称臣么?

  时局稳定这才一年不到。

  他们到底在筹谋什么?

  廊间很安静。

  孟怀曦皱着眉,以她现在这个身份,实在不便于出面。苏狸现下人又不在上京,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突然,一片寂静中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猫叫。

  “喵~”

  声音是从她脚边发出的。

  孟怀曦低下头,果不其然对上一对儿好看的鸳鸯眼。

  “……”

  酥饼,你可害死你主人了!

  孟怀曦咬牙,挪脚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猫朝墙角边踢了踢。

  谢不周反应很快:“什么人?”

  他拔出身后跟着的侍卫腰间佩戴的长剑,反手朝孟怀曦这边刺来。

  幕笠被长剑挑开,帽檐边串好的南珠掉了一地。

  剑尖距孟怀曦的咽喉只有一尺之遥。

  孟怀曦念头转得飞快。

  现在该怎么办呢?

  “谢……谢先生?”

  孟怀曦眼底一亮,活脱脱一个圆梦的小迷妹。

  “我读过谢先生许多书,没曾想还真有亲自见着您的一天。”

  谢不周挑了挑眉,收回手挽了一个剑花,将长剑归鞘。

  他袖子是如雪的白,剑尖寒芒在广袖间流动。

  霎是好看,也极端危险。

  孟怀曦是熟悉这个人的,他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无害。

  此举是示威也是试探。

  孟怀曦捧着脸,手指不着痕迹地在脸颊边掐了掐,下一刻白皙的脸上浮出三分粉意。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拍手,很夸张地:“哇!谢先生不止学问好,没曾想连舞剑都这么好看!”

  怀玺自听见她的声音起,就转身躲进右手边的雅间内。

  廊间只剩下谢不周与两个侍卫。

  谢不周握拳挡在唇边轻咳两声,含笑道:“是不周先前鲁莽了,无意惊扰姑娘,抱歉。”

  别说这谢不周扮起儒雅来,还真是似模似样的。

  孟怀曦低着头。

  但谁还不是个戏精了。

  “没、没关系的。”

  孟怀曦从袖中摸出锦帕,低唔一声,挠了挠头有点苦恼。她逡巡一周,拿过楼梯拐角处留待备用的笔。

  孟怀曦将帕子和笔一并遥遥奉与谢不周,她弯眉娇声:“若是能得您亲自提字,便是这早春最最大的一桩幸事啦!”

  谢不周掸袖背手,他笑了一声:“故不敢辞。”

  “姑娘既是要我提字,想必是心中早有想法。”谢不周温声又道:“夜黑风大,楼角边的光也不好。姑娘不妨到我身边说。”

  孟怀曦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不能去。

  以她对谢不周的了解,他越是笑得这么温柔越是没有好事。

  但……

  若是不去,她之前的装疯卖傻,岂不是全然没有作用了?

  突然——

  “谢卿这是在做什么?”

  是戚昀的声音。

  孟怀曦抬眸望去,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裳,站在另一边檐下的灯火中。

  虽是向谢不周问话,目光却直直落在她身上。

  戚昀皱着眉,一双阗黑的眼眸底下,是明晃晃的压抑着的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文名

第12章 青梅

  孟怀曦垂下眼,有一种被他的眼神烫到的不适感。

  有穿堂的风自廊间路过。

  谢不周动作一顿,袖间展翅的鹤被风吹起。

  戚昀手里握着一方帖子,慢条斯理从另一头绕到孟怀曦身旁。

  他比孟怀曦前半个身位,是下意识的保护姿态。

  谢不周眼底深色渐浓。

  但谢不周合掌一揖,恭顺道:“陛——”

  只是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戚昀出声打断。他眼底是明显地警告,戚昀负手道:“谢大人从越州回来,未曾去宣政殿述职?”

  谢不周目光在孟怀曦身上停了片刻,掠过鬟髻、眉眼,最后落定在与戚昀交缠的衣摆间。

  孟怀曦柳眉轻皱,谢不周的眼神总给她一种被看透的不适感,好像他能够从这幅全新的皮囊中发现从前的影子。

  但是怎么可能?

  在苏狸面前露馅,是因为凰髓香。

  而谢不周她仅仅只是打了一个照面,甚至有意识地装疯卖傻。

  戚昀下颚紧绷,向左走了一小步,将孟怀曦彻底纳在羽翼之下。

  谢不周识趣地抬眼,对上戚昀的微凉的目光。他又是一拜,道:“不周这次回来的匆忙,想来宫中这个时候早下了钥,便想着明日再去宣政殿叨扰陛下。”

  戚昀似笑非笑:“谢大人离京的日子久了些,竟不知道宫中下钥的时间比前朝晚了不少。”

  谢不周面色不改:“是不周之过。”

  孟怀曦看得一头雾水,盯着戚昀衣袖上的暗纹,目光复杂。

  这个她误打误撞救下的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能叫谢不周对他毕恭毕敬?

  戚昀手指在帖子页脚边摩挲,声音淡淡:“明日到宣政殿。”

  说完,戚昀转头朝孟怀曦道:“跟我来。”

  孟怀曦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她的余光扫了一眼对面的谢不周,秉着做戏做全套的精神,又扬起一个傻乎乎的笑。

  “就来就来。”

  孟怀曦没忘记把角落里的罪魁祸首酥饼抱上,临走前还冲谢不周喊道:“谢先生,下次若遇见了,您可一定要给我题字呀。”

  谢不周双眉微微弯了弯,很愉悦地低笑一声:“我记住了。”

  请帖上的位置在廊间另一头最深处。

  一路无话。

  戚昀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心口有一股气堵着,让他有几分说不出的烦躁。

  但是头并不疼,甚至比起前几天还舒服不少。

  孟怀曦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握着酥饼的爪子逗猫主子玩。

  戚昀突然停下脚步,道:“她让你一个人来?”

  孟怀曦一头撞在他的背上。

  戚昀:“……”

  孟怀曦:“……”

  不愧是被她叫少侠的人,背上跟一整块铁板似的,又硬又冷。

  孟怀曦抿唇揉了揉额头,眼眶红了一圈,眼底有生理性的泪水。

  小姑娘的皮肤很白,哪怕只是轻轻撞了一下,额头上还是红了一大片。她的眼睛红红的,似泣非泣的样子其实很能激起旁人的欺负欲。

  戚昀握拳咳了一声。

  他皱着眉,努力克制自己的语气:“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孟怀曦不明所以。

  怎么,她还不能来了?

  孟怀曦手指熟练地在酥饼的耳朵边轻挠,换来大猫一阵舒适的呼噜声。

  “让我想想,是谁告诉我蜉蝣阁有清谈会的呀。”她弯唇,应承似的笑了一下:“您这说出口的邀请,还能平白收回去不成?”

  戚昀只说:“跟紧点。”

  “……”

  这种能把天直接聊死的,她这辈子就见过两个。

  孟怀曦柳眉微微蹙起,扫了一眼左右不太熟悉的布置,下意识地推拒道:“我早定好了雅间,和你不……”

  不同路。

  话还没说完。

  戚昀沉沉的目光向她压来,一双黑沉的眸子底下是星辰明月,也是荒漠冰雪。

  像第一次在酒肆碰见时他看她的眼神,又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

  孟怀曦吞咽了一下,低下头,识趣的没再争辩。

  戚昀看着身后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小姑娘,只觉得格外头疼,是一种和生理上的头疼不一样的烦躁。

  “今日这里不安全。”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胡闹。”

  孟怀曦抬眼,愣愣地撞入他黑沉的眼底。她闷闷道:“哦。”

  戚昀叹一声,拉着她的袖子往前走。

  孟怀曦没有挣扎。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不止长得像她记忆中的人,连脾性语气也很像。但她又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与尧沉的区别。

  比起有些孩子气的尧沉,戚昀这个人更成熟更包容,也更加让人舍不得放下。

  但是这样是不对的。

  算了,孟怀曦自暴自弃地告诉自己,就当是放纵一回。

  只这么一次。

  等离开蜉蝣阁,就桥归桥路归路。

  *

  到达里间时,拍卖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展台上由戏园的台柱子们亮嗓子热场。

  雅间里头用屏风营造出私密空间,并设有软榻小几。

  很奇怪。这儿并不是苏狸事先安排的房间,可案几上摆放的糕点小食俱是她喜欢的口味。

  孟怀曦拈起一块荷花酥,凑近嗅了嗅。

  是熟悉的味道。

  她喜欢吃甜食,旁人眼里甜到发腻那种最好。

  但是她身边的人都不喜欢,其中以尧沉为最。

  他那个人口腹之欲其实很淡,真要算起来,只能说口味偏向江南一带的人,不嗜甜也吃不得辣。

  而几边的戚昀也拈起一块荷花酥,低头咬了一小口。

  孟怀曦收回视线。

  所以她之前能够断言,姓戚的绝不会是尧沉。

  除非?

  除非这个人疯了。

  酥饼不甘寂寞地拿头拱她的手,生生把一张猫脸凑在她眼前。它小爪子扒拉着她的袖子,一双鸳鸯眼水汪汪的,好似在控诉孟怀曦对它的无视。

  孟怀曦握了握它的小爪子,捏着点心在酥饼眼皮底下晃。

  酥饼对她手里的东西兴趣很浓,挥着爪子要来抢。

  孟怀曦低笑,抬高手故意逗它,最后理直气壮把点心送到自个儿口中。

  “猫不能吃味道这么重的,回去叫你姒玉姐姐煮白水鸡吃吧。”

  长得很乖顺,其实脾气很大的酥饼大人哪里肯依。它伸出缩回指甲的肉爪子,在孟怀曦手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喵!”酥饼赠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眼神,一下子跳到了戚昀怀里。

  孟怀曦笑了好一阵,似模似样地捂着手,朝大猫哭诉:“哇。你看,姐姐的手都被你打红了!”

  戚昀一下子愣在原地,是很熟悉的语气。

  他搭在酥饼背上的手几乎克制不住地颤抖,戚昀又听见她说:

  “抱歉抱歉,我家这猫自来熟的很,对着谁都人来疯。”

  孟怀曦弯着眉,伸出手道:“把它给我吧。”

  但耍脾气的酥饼并不认她。

  戚昀的手掌熟练地在酥饼背上顺了顺,像是不经意地问:“我瞧这猫年纪不小,几岁了?”

  孟怀曦低唔一声,掰着手指头细细算。

  记忆中她是在两年前同尧沉一块救下酥饼的,再加上平白多出的七年,算起来酥饼今年……已是九岁高龄的猫了?

  孟怀曦轻笑:“都九岁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老和我耍脾气。”

  九岁。

  时间上没有错。

  会是她吗?

  戚昀眼底有浓烈的情绪翻涌,像是庆幸又像是痛苦。他半垂着眼,将一切晦暗不明的情绪藏在暗处。

  他膝上的白猫被撸顺了毛,懒洋洋地伸了伸腿,更不想回到女主子身边了。

  戚昀搭上酥饼的一只爪子,无声地问:

  真的会是她吗?

  大猫并不会回答。

  甚至他一时没注意克制手劲儿,一下子惹怒了小祖宗。

  酥饼挣开戚昀的手掌,抬起爪子舔了舔毛。它用一种极为不屑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绕开桌上所有障碍物,啪嗒一下又跳回孟怀曦怀里窝好。

  知道酥饼的岁数,和苏狸关系极好,会下意识避开谢不周。

  戚昀一点点回忆。

  而且,他扫了一眼娇贵的白猫。

  对着孟家三娘撒娇卖萌,和从前在长仪宫的样子一模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说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和从前每一次的试探一样。

  但——

  动物也能配合撒谎吗?

  戚昀眼底澎拜的情绪又开始翻涌,眼尾不由泛起一抹红。

  拍卖会正式开始。

  有侍者打帘而入,送来一小坛未曾开封的酒。

  展台上执拍的姑娘絮絮说着拍品,孟怀曦没有兴趣,打了个呵欠靠在美人榻上。

  孟怀曦脊骨耸拉着,难得放松。她用手撑着额头,懒洋洋的:“我从前很向往你们。”

  “——江湖传说中的游侠。”

  孟怀曦说着自个儿又笑了。

  “就像李太白说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得意时服紫为权,失意时落草为寇。”

  “总是一个逍遥自在。”

  “从前。”

  戚昀把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太阳穴又开始袭来细密的疼。他用匕首小心敲下泥封,面上没有一点痕迹。

  戚昀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不明显的笑意:“现在呢?”

  这酒刚从冰窖里拿出来,还有丝丝凉意。

  沁人的凉从指尖蔓向眼底,戚昀合上眼,克制着不要失态。

  “现在不羡慕,风里来雨里去,看着潇洒其实也累人。”

  孟怀曦嗅着熟悉的味道,鲤鱼打挺般从美人榻上起来。她端起白玉杯,感叹:“这酒就该用冰镇一镇才好,没想到你同我的口味还挺合契。”

  戚昀低笑,像是不经意地问:“若是用火温着呢?”

  孟怀曦呷了一口,眯起眼睛:“那便是暴殄天物!”

  戚昀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展台上正拍着的一只红釉梅瓶。

  “三娘从越州来,越地的百末旨酒比之这酒如何?”

  百末旨酒分明是宫里特酿的酒,越地也有产这东西?

  孟怀曦察觉出几分不对,下意识戒备道:“戚少侠问这么多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查户口

第13章 试探

  戚昀握在杯边的手掌,缓缓握紧了,他的声音里有努力营造的漫不经心:“三娘也是好酒之人。一个好酒的老饕,向人打探各地酒酿,有何不妥?”

  没有不妥。

  或许是她太过敏感了?

  孟怀曦眨了眨眼,用一种调笑的口吻,道:“我还以为戚公子是新领了户部的职缺,要趁着劲头审一审我这独户,文牍官印是否全备。”

  戚昀却低嗯一声:“我户部的人个个铁面无私,若是三娘未曾备好文牍,可千万要小心些。”

  小心我用这个借口,堂堂正正的把人带回去。

  孟怀曦抬眼望去时,只能瞧见戚昀正正坐在逆着光的户牖底下,像一张无法挣脱的网,把她纤细的身影统统拢在模糊不清的阴翳中。

  孟怀曦努力张大眼睛,也无从分辨,此时此刻的戚昀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真是如此嘛,”她索性放弃探寻,用手撑着下巴,玩笑似的:“便劳手段滔天的戚公子,放我一马?”

  戚昀的目光落在孟怀曦细瘦的腕骨上。

  她这里应当有一串漂亮的鸡血石,正中那颗颜色最透亮的石头上,用古法的篆刻着他与她的表字。

  分离的那天,是上京城那年的初雪日。

  少女锐利又决绝的侧脸,映着漫天苍凉的雪。

  那些所谓“亲人”一车轱辘的话,都不及她眼底半寸寒光伤人。

  手链被主人亲手扯断,漂亮的血红色珠子散了一地,从长仪宫殿门前白玉阶前,一点点滚落在雪地里。

  戚昀忽地笑了一下,沉着声:“若我不呢?”

  孟怀曦也笑着,只是眼底暖意却渐渐冷下来。她空着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我无意探究你是何来头,你也不必追究我有何底细。”

  怀曦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总是习惯做这些小动作的。

  戚昀用力攒紧了自己的手指。

  与他的重逢,是让她焦虑的事么?

  “咱们萍水相逢,只做一对君子之交。”孟怀曦慢腾腾地开口,像是最后的宣判:“不好么?”

  她的瞳孔颜色很浅,是澄澈与薄凉的天生矛盾体。

  像她这个人一样。

  入戏时有多真切,抽身时就能有多绝情。

  不好。

  戚昀低着头无声道。

  太阳穴叫嚣着拔刀见血的快意,心底见不得光的念头迎着疼痛疯长。现在早就不是从前的局面,这是元狩年间,她足下每一寸土地都他的辖土。

  只要愿意,他甚至可以……

  戚昀按了按眉心,抬头时沸腾的情绪一瞬间归于沉寂。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和:“三娘既能和苏坊主一见如故,引为至交,为什么——”

  我不可以。

  雅间内静了一瞬。

  戚昀其实知道这个时候转移话题才是对他最有利的决策,却偏偏执拗地想得到一个答案。

  为什么,我不可以?

  孟怀曦手指一顿,试探着开口:“可能戚少侠之于我,太危险了?”

  戚昀眯了一下眼:“当真?”

  对,很危险。

  孟怀曦垂眼呷了一口酒,甜中微涩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

  她眼皮微微一跳,理智地把话题引回正轨:“女儿家的友谊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她们可以因为一支钗将彼此奉为至交,也可以因为一件衣裳老死不相往来。戚公子问我理由,我的答案便是——”

  戚昀目光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

  孟怀曦放下杯子,摊开手:“没有理由。”

  戚昀手掌虚拢在眼睛边,沉默下来。

  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他的出生是不被人期待的,他是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只配在黑暗中前行,而她不一样,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儿,所有宗室公主里最最尊贵。

  她站在阳光底下,有慈爱的父皇,有民众的万般敬仰,而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无尽风雨。

  她有顺遂平安的人生,不该被他这个异类侵扰。

  ——朕知道你。戚王府上一辈的事情,不该由一个孩子承担,且英雄不问出处,但朕

  惠帝温和的声音中有很多无奈。

  ——朕是一个父亲。做父亲的,总是不希望女儿的未来,只剩下漂泊风雨,你……明白吗?

  戚昀握着白玉杯的右掌一寸寸收紧,手臂上未曾愈合的伤口崩开,血渗出来沾湿玄黑的衣袖。

  孟怀曦抬眼,只瞧见鲜红的血从白玉杯壁边淌下。

  啪嗒。

  孟怀曦低呼一声,倾身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他的手指握得很紧,却在她的手覆上的一瞬间松了力道。

  “伤还没好全,喝什么酒。”

  戚昀抿唇,眼尾赤红一片。他抬眼,目光从她的眉梢掠向眼角,一寸寸细细打量。

  孟怀曦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一顿。

  那双向来沉静如渊的眼底,现在只剩下**的暴戾。

  戚昀喉头微微颤动,发出一个低低的,像自嘲又好似痛苦的笑。

  吓到她了……

  他微低着头,低垂的眼睑将所有复杂的情绪收拢。

  但手背上的柔软却没有像料想中的那样消失。

  孟怀曦反而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像是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

  “我知道,嗯,你们这样子的大佬都讲究一个,泰山崩于前后左右都不色变。”她轻轻咬了下唇,好像有点紧张:“但,也不要讳疾忌医啊。”

  戚昀没有任何动作,周身的戾气在她面前都像纸糊的一样。

  孟怀曦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袖口,手臂上深可入骨的伤痕已经结出浅浅的痂,有愈合的痕迹。但是由于主人的不在乎,伤口第二次撕裂,赤红的血从模糊的血肉间重新渗出。

  不,不只是第二次撕裂。

  从他的脉象上看,这个人不仅没有谨遵医嘱好好调养,甚至由于长期的劳累,身体有不可逆转的亏空。

  她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要怎么个过法才能把身体糟蹋成这个样。

  孟怀曦的手指还搭在戚昀的脉搏间,小脸慢慢板起。她没好气道:“你这是把大夫的话都当耳旁风啊,真以为身体都是铁打的?”

  戚昀:“……抱歉。”

  孟怀曦简直要被气笑了,跟她道歉算个什么劲啊,身体是他自个儿的又不是她的。

  靠近门边的小盆栽下挂着一支铜铃,孟怀曦上前拿起旁边的小锤,连敲了三下。

  廊间候着的侍者来的很快,孟怀曦嘱咐道:“去苏坊主房间里的药箱拿来,镜奁下第三格。”

  “是。”

  她的语气里有自然流露的熟稔。

  孟怀曦也没有发觉,在熟悉的青梅酒与熟悉的场景双重影响下,她的戒备心一再放低。

  戚昀的目光落在她的鬓边,紧皱的眉峰渐松,太阳穴仍有一阵阵细密的疼痛袭来,周身气息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下来。

  孟怀曦又号了下脉,道:“不仅是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上药吧。”

  “抱歉。”戚昀又道。

  他的声音很低,眼皮耸拉着。像犯错的狼狗,小心翼翼收敛起利爪,却仍害怕放在心上的小姑娘会被吓跑。

  侍者来得很快。

  孟怀曦熟练地打开漆木药箱,一边打开瓶塞确认药物,一边说:“对不起的是给你看病的大夫。我们这个行当,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不遵医嘱的。”

  “也不对,你这伤最开始还是我治的。这样子糟践自个儿,是挺对不起我的。”孟怀曦说着说着又笑了,“我这良医之名能不能保得住,还得看戚少侠配不配合。”

  戚昀微微垂着眼,目光正正好落在她白皙的指尖。

  警惕心强却会对弱小之人心软。

  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戚昀知道她后来只是想借他稳定局势,也知道她其实只是天生心软。

  甚至——

  他也清醒的知道,分别前那一年所有荒唐的浪漫,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分不清逢场作戏与真正喜欢的差别。

  孟怀曦涂完药膏,扯来纱布重新裹好伤口。

  戚昀突然低嘶了声。

  孟怀曦:“就该你疼,这样才会长记性。”她虽是这么说着,手底下的动作却不由轻缓下来。

  戚昀却笑:“孟大夫的教训,不敢不记。”

  孟怀曦感觉自己活像个啰里吧嗦的老婆子,不由叹气道:“但愿这回您能好好记住。”

  因果好轮回。

  没想到她这个徐太医手下的一号刺头,还能追着别人唠叨医嘱的时候。

  苏狸药箱里常备着治疗刀伤剑伤的药,内服外用都有。方子是宫里徐太医祖传的,她根据后世的知识改过几笔。

  从身边人的反馈来看,是比一般的金疮药管用些。

  “这药呢,你待会儿拿回去,一天换两次。在此期间,伤口不能沾水。”

  孟怀曦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打下一个奇丑无比的蝴蝶结。

  “……”

  这个东西它其实很考究天分。

  苏狸、鸳鸯甚至小珍珠,她们打的蝴蝶结都很漂亮。唯独她,这么多年没有半点长进。

  可见这东西天生同她无缘。

  孟怀曦低下头,习惯性地用牙咬断多余的纱布。她伸手擦了把额间的汗,抬眼时,正正撞上戚昀的目光。

  以及他带着些笑意的眼眸。

  孟怀曦:……

  是剪刀先藏起来的,不干她的事!

  孟怀曦轻咳了声,将手中剩下的纱布扔到漆盘中,欲盖弥彰一般遮住明晃晃的剪刀。

  戚昀低低笑了一下。

  像一只聪明又敏感的小刺猬。

  孟怀曦被这笑声弄得脸热,以手打扇在脸颊边扇了扇。

  戚昀见好就收,晃了一下手臂,抬眼看她:“很好看。”

  他有一双桃花眼,深邃如渊,好似无垠星汉都悄然纳藏于中。而此时此刻,这片浩瀚星海,却纯粹的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简直犯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两更,下一更十二点。

  之后还是每天九点稳定日更。

  还没v不能一下更很多,v后会爆更,感谢支持。

第14章 幼薇

  孟怀曦只感觉脸上越来越烫,终于,忍无可忍上手掰过他的脑袋,恼羞成怒道:“看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吗?”

  她的手很软,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戚昀喉头滚动,笑声有些哑:“好看啊。”

  孟怀曦烫着一般缩回手,手指靠在白玉杯边摩挲降温。

  她脑子一团浆糊,胡乱道:“好、好看也不准看。”

  戚昀长眉轻挑,目光重新落在展台上,漫不经心地换了话题:“上京城这些年的金石物玩日渐俗套,只这蜉蝣阁的东西尚且值得琢磨。”

  他是坦然的态度:“三娘有什么想要的?”

  倒衬得她很不坦诚。

  “我?”孟怀曦笑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只当来见见世面。”

  今日执拍的姑娘叫和盈,是这蜉蝣阁中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由她主拍的拍卖会,几乎每场都能拍出几个出人意料的高价。

  孟怀曦手指贴在颊边降温,或真或假道:“听说蜉蝣阁的拍卖一季一次,是上京城不可多见的盛会。”

  但也没必要让大家都往这儿扎堆。

  憧憧光影落在眼底,她的语气像是玩味:“戚公子来这求的什么?”

  “我确是得了消息,来追查一桩旧事。”

  从前在孟府的邀请,也确是试探。

  但这试探之心,早在齐约来孟府见他时就已然打消。

  更别说——

  戚昀淡淡道:“我从前做错了一件事,多年寻访追查只是想弥补缺憾。”

  是尽他所能,将所有伤过她的人,亲手斩杀。

  “不管三娘信不信。”他的声音很郑重:“能在这里见着你,是意外之喜。”

  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孟怀曦听着他温和的声音竟然有些困倦。

  孟怀曦撑着的手肘一松,顺势趴在小几上。她弯着眉,半是玩笑半是叹息:“和满脑子弯弯绕绕的人交朋友,很累吧?”

  她泛红的脸颊蹭在白皙的手臂上,鬓边发丝有些乱,显得毛毛躁躁。

  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戚昀自己先笑了,本来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他嗯了一声,在她开口前又道:“小娘子坦诚一点?”

  孟怀曦眨了眨眼,偏开头,闷着声道:“好呀。”

  就,坦诚一点。

  没什么困难的。

  展台上正轮到今晚的倒数第二件拍品。

  和盈声音柔婉又不失力度:“今日这压轴的拍品唤作《鱼幼薇》,乃是书画大家魏夫人八年前的封笔之作。”

  “这画中女子来头不小,大家或许更熟悉她的另一个名字——鱼玄机。”

  那画上的女子穿着道袍,却未曾佩好戴道冠,只用正红丝绦松松挽起。案几上有酒有珍馐,亦有墨有诗篇。

  鱼幼薇好似是斜卧在榻间,一手支着额,一手执笔点向一支桃花。但画中背景却又未曾局限于一室一堂,几尺内千里青黛,是滔滔江水,巍巍山河。

  ——仿佛十道百洲尽在囊中。

  孟怀曦凝神细细瞧过,只觉这画上的女子并不像传统历史中的鱼玄机,更接近从前她看过的《大唐豪放女》中的形象。

  戚昀扫过侍者手中缓缓舒展的画卷,抬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

  他眼底有细碎光影,像是隔着岁月的怀念。

  和盈接着道:“据魏夫人说,这画是参照前雍长公主栖霞殿下指点所作。”

  孟怀曦了悟。

  想来魏夫人是真正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若是崔娘子的消息没出错,现下魏夫人应当供职于御史台。

  孟怀曦突然觉得,从前费心费力折腾改制,也不算全然没有效果,至少给了许多有能之人应有的机会。

  再自恋一点的想,今朝新帝未曾大动筋骨改动历法,也说明她立下的法度切合实际,尚且值得一用。

  孟怀曦打了个呵欠,眼睛恹恹的:“今晚上的拍品,只这一件还有点意思。”

  戚昀若有所思。

  和盈握着小锤敲了下,温柔地笑:“《鱼幼薇图》底价三百两,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百两。诸位,请吧。”

  魏夫人的名号很管用,封笔之作的噱头也很有号召力。更别说,这其中还牵扯着一位毁誉参半的前朝公主。

  无论是出于附庸风雅的收藏,还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欢,都不缺人叫价。

  场上的气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热。

  四周叫拍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楼有零星几声,剩下的全数出自对面的一片雅间。

  孟怀曦点了点眉心,勉强振作起精神。

  这画虽好,却没必要大费周章拍下来。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当以节俭为上。

  但是她身边的人显然不知节俭为何物。

  戚昀敲响小钟,声音平平淡淡:“一千两。”

  这价一出,场上叫拍的声音瞬间小了些。

  “一、一千一百两!”

  “一千二百两!”

  还有世家公子不死心,涨红着脸接着跟:“一千三百两。”

  戚昀:“五千两。”

  场上彻底没了声音。

  “这是哪家的败家子,便是魏夫人的封笔之作,也不值这个价钱。”

  “我听说上京城里的姑娘家都喜欢魏夫人这个调调,说不定啊是千金换美人一笑。”

  “红颜祸水啊。”

  孟·红颜祸水·怀曦越听越慌,磕巴着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戚昀抬眼看她:“三娘喜欢,我拍下来送给你,可好?”

  孟怀曦绷着小脸,严肃道:“不可!无功不受禄。”

  戚昀轻笑:“三娘说你我是君子之交,君子之间互赠礼物岂非理所当然?”

  什么君子之交,只算是她的托词罢了。孟怀曦张了张口,这是叫他拿原话堵回来了?

  没等她说话,戚昀又道:“再者,就当是三娘今日为我上药的酬金。”

  “酬金?”孟怀曦眯眼重复。

  戚昀颔首,一派云淡风轻:“正是。”

  孟怀曦突然丧气,道:“便是宫里最好的御医,出一次诊都无需这么大手笔的。”

  戚昀:“因为你值得。”

  因为你值得。

  孟怀曦眼睫颤了颤,小指下意识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戚昀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有这世上最柔软的心肠,亦有这世间最最坚韧的壳。

  所以,不能心急。

  戚昀提着执壶,缓慢地为她满上一杯酒。淡声又道:“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相交,钟子期去后,俞伯牙摔琴绝弦以谢知己。”

  “我与三娘也是君子之交,我身无长技,便用画酬谢知己,有何不可?”

  孟怀曦:“……”

  是没什么毛病,但是这人情太重她还不起啊!

  朋友交往,讲究一个礼尚往来。

  平白受了别人的礼,自然得还上一份。而且这回礼还不能太过草率,要仔细斟酌分寸,要显出心意且不失珍重。

  孟怀曦:脑壳疼。

  和盈握着小锤轻敲,也不免被这大手笔惊到。和盈的声音有点飘,显而易见的开心:“五千两一次!五千两两次!五千两三次!”

  “成交!恭喜二楼翼字房这位客人拍得佳品。”

  按照流程,拍下的拍品会由展台上专职展示的侍者亲自送来。

  客人结完银钱即可带走拍品。

  银货两讫。

  若是有人想从中作梗或者拍下的客人想赖账,都会由明月坊刑堂的人亲自“问候”。

  是以这么多年来,很少有人敢在蜉蝣阁内闹事。

  侍者来得很快,手中那画以墨玉为轴,凭上等生宣为托,画卷之外更细细裹着千金难得一匹的云锦。

  戚昀拿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赤金色青铜元片,搁在侍者端着的托盘上。

  孟怀曦扫了一眼,是亨通钱庄的青铜元号。

  亨通钱庄是上京城最古老的银号,可以追溯到各派商户将将改行纸币的时候。

  发展到现在已渐渐有了后世银行的雏形。

  亨通钱庄共设铁、铜、银、金、青铜五等元号,作为存取、贷款收资的凭证,相当于后世的银行卡。

  哪怕孟怀曦身为长公主的时候,个人户头都只配得上金元号这一等。

  孟怀曦微微眼皮一跳,能拿得出青铜元号的人,远非普通富户可以比拟。

  前来送画的人送态度更恭顺了几分,有侍者躬身奉上笔墨。

  戚昀提笔在票据上签下名字。

  笔画跳脱,尾锋上挑,依旧是和她有几分类似的字。

  侍者仔细收好凭据,将画卷双手递予戚昀。

  他却看也未看,直接送到孟怀曦手边。

  “送给你。”

  孟怀曦的目光从字上挪开,落在戚昀身上,从剑眉掠向星目。

  像探究也像疑惑。

  戚昀不曾避开她的目光,坦荡荡地回望。

  孟怀曦:“……”谁先忍不住谁输是吗!

  下一刻,孟怀曦假装若无其事地别开眼。

  孟怀曦:好的,我认输。

  戚昀却丝毫没感受到她所谓的认输,反而变本加厉地拉过她的手掌,将画卷轻轻放下。

  墨玉做成的卷轴微微凉。

  他凑的很近,呼吸洒在她的耳畔,温温热。

  戚昀说:“三娘喜欢这画,便把它挂在卧房内吧。”

  孟怀曦莫名:“为何?”

  戚昀但笑不语。

  这样你每一次抬眼看画时,都能想起我。

  “本次拍卖到此为止。”和盈的声音像一个信号。

  她盈盈一拜,歉然道:“未曾提早告知客人们,是我等之失。下一季拍卖,蜉蝣阁必奉上好礼相赔。”

  展台上重新垂下厚厚的窗幔。

  不对。

  按理说应当还有一件拍品,这一场拍卖会才算完满结束。且最后一件向来是重中之重,不存在流拍,更不会有失窃的问题。

  一定是明月坊出了问题。

  雅间外吵嚷极了。

  孟怀曦放下酒杯推开漆门,戚昀紧随其后。

  她随手拦下一个侍者,拿出腰牌问:“坊内发生了什么事?”

  侍者弯身行了个礼,恭敬道:“姑娘,坊主吩咐我们——”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戚昀径直打断。

  戚昀态度很强硬:“时候不早了。”

  孟怀曦:“?”

  “蜉蝣阁今日有些乱,”戚昀手掌虚虚搭在她肩膀上,又和声道:“我想要三娘早些回去歇息。”

  她能在万千恶意中任意周旋,却没办法抵御这种直白的关心。

  孟怀曦楞怔,眼底有几分茫然。

  戚昀:“可好?”

  戚昀的外表其实很有迷惑性,只要他想,就能是世家最温文知礼的君子。

  罢了,以她现在这个柔弱的身体,留下来也是添乱。待苏狸回来,有的是时间问清楚。

  孟怀曦垂下眼,松了口:“我现在就回去,可行?”

  戚昀低笑,抬手很自然地在她头顶揉了揉:“乖。”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5章 风雨

  天彻底阴下来,银色的闪电劈开穹苍,天幕忽明忽暗。

  风雨欲来。

  戚昀目送孟怀曦的马车缓缓离开,天光一寸寸收拢,厚重的阴翳压向他的袍袖。

  有暗卫抱拳道:“陛下,不如先行避退?”

  戚昀眉峰间堆积着的寒霜,他负手下压,抬眼朝东面望去。

  传言中几日前离京的苏狸就站在檐下。

  戚昀算不上平煦的目光,一下子冷下来。

  “朕若走了,苏坊主这局该怎么布?”

  楼中藏着的刺客蜂拥而出。

  他们手中的兵器一应皆是制式,跟上一次在城中酒肆截杀他的人是同一派。

  苏狸握着短刃,轻松在重重包围中撕开一道豁口。

  苏狸面色不改:“哪敢在陛下头上造次。”

  暗卫高呼:“保护陛下!”

  戚昀矮身躲过刺来的一剑,旋身踢向黑衣人的胸膛,反手以肘击向右侧袭来的刺客,径直从他手上夺过刀刃。

  有温热的血溅上戚昀的眼角。

  尸骸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开来,沿着檐角廊间倾泻而下,逐渐蔓延成一片血海。

  熟悉的腥臭萦绕在鼻尖,戚昀眼尾慢慢染上赤红,挥刀的手不再刻意收敛。

  像一头从未餍足的凶兽,终于不在克制忍耐。

  锋刃的长剑卷了刃。

  “蜉蝣阁的守备不可能如此松懈,谢不周的帖子更不可能凭空而来。”

  戚昀眼中压抑着狂风骤雨:“你拿她作诱饵?”

  怎么可能。

  明月坊里的蠹虫藏得深,她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至于怀曦——

  “陛下觉得三娘是什么呢?”苏狸重新审视过戚昀的表情,恍然间明白:“要攀附草木才能生存的菟丝子,还是温室里需要被细细呵护的娇花?”

  她说着说着先把自己逗笑了,挥刃收下一人首级。

  这都不是她认识的怀曦。

  七年前逼宫长仪的真相为何,个中诡谲计谋为何。

  没有人比怀曦更有资格知晓,更没有人有权利以爱护的名义剥夺她的资格。

  “三娘是我认定的继任者,整个明月坊都是她的后盾。”苏狸用小指挑了挑刀鞘上的长穗,是玩味的语气:“这京中诸人的真面目,我叫她提前看看,有什么不对?”

  她了解怀曦。

  除非亲眼所见,任旁人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

  “京中逆党筹谋的计划,阿萤死而复生的消息。”

  戚昀冷淡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是叙述的口吻。

  苏狸面无表情:“英明神武的陛下也会相信死而复生这等无稽之谈?”

  戚昀竟是笑了:“凭你也能阻我?”

  寒芒一点。

  他持刀扫向扑来的刺客,充血的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矜傲。

  苏狸抽刀向后掷去。

  寒刃一分不差地钉上那偷袭之人的额心,刀鞘上的络子被稳稳护住,未曾沾染半分鲜血。

  “九州都在陛下足下,区区一个苏狸哪来的本事阻挠您的大计。”

  苏狸转头,眼底只剩下冷意:“但是戚尧沉,从你打算放弃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戚昀半垂着眼,鲜血从紧握的指节间淌下。

  没有放弃。

  从来没有打算放弃。

  只是……

  只是从没有想过,会来不及。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这条命是她给的。”

  “你们会因为各种目的背弃她,”苏狸轻呵了声,用刀尖挑开雨帘:“我不会。”

  苏狸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彻底消弭在雨声中。

  戚昀站在廊下,慢慢攒紧了手掌。

  兵戈交伐的声音缓缓消退。

  郑焦从二楼廊间翻身跃下,正好落在戚昀身前,道:“二楼渊字间的人撤得很快,俘虏尽数自绝,没能留下证据。”

  渊字间是拍卖开始前谢不周徘徊的地方。

  戚昀下巴微抬,凝视着与谢不周擦身而过的长廊,扬眉轻呵。

  雨越下越大。

  穿堂而过的风渐渐有砭骨的寒。

  污血溅上茶白色软烟罗,满地残骸中黑衣玄裳的男人持刀而立,他眉目间带着戾气,神色薄凉。

  “余下的人,就地格杀。”

  戚昀的声音无波无澜,是纯粹的冰冷。

  郑焦一凛:“是,陛下!”

  大理寺下属的人手来得不算慢。

  只是泰半的刺客已由戚昀亲手绞杀,剩下的人不成气候,显得他们这一伙人毫无用武之地。

  浴血卷刃的刀哐当落地,有暗卫撑起伞。

  戚昀手指压在袖口边,冷着脸朝楼外走。

  目光却轻轻落在掌心牢牢护住的两个药瓶上,紧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到最后近乎有了平和的意味。

  像一支从万里冰封中悄然生发的柳,坚韧又柔软。

  *

  这一天晚上,孟怀曦躺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盯着垂下的纱幔,久久难以入眠。

  晚间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不得清净。

  到三更时分反而雨停雾散。

  月光从罅隙间倾泻流淌,正正照上那副笔法精湛的鱼幼薇图。

  那图像一把钥匙,轻易敲开脑海中尘封的回忆。

  一闭上眼故人们便一股脑的浮现在眼前,搅扰得她灵台混沌,不得安宁。

  有谢不周斜卧美人榻,支着脚搭在案几上,捞起酒盅同她说:“师父口中虔诚的信众,左不过是些拗不过命途,也熬不住苦痛的人。只得靠与神佛说些愚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得片刻宽慰。”

  他的笑声里是麻衣布袍压不住的少年轻狂:“所以天底下俱是愚人,唯独殿下与我,算半个知音。”

  有怀玺把青州草原上贡的狼毫一把掷向石砚,伸出手臂拦在夫子身前,涨红了脸据理力争:“先生说大丈夫需有担当。这事我一人做下一人担,罚我阿姐算什么。”

  也有魏夫人将京中人千金难求一副的画,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

  睁大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笑着和她说:“等来日我悟透了,定要送殿下一副独一无二的画。”

  一时又晃过今日把画轴放在她手中的戚昀。

  手掌心既熟悉又陌生的温度,和听到那一句值得时她骤然加速的心跳。

  孟怀曦从来不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

  她本意在抽到斩乱麻,但这乱麻却像是流水,斩不断也送不走,全然不受她控制,且越来越脱离该有的轨迹。

  该怎么办呢?

  孟怀曦不清楚。

  ……

  第二日正午。

  孟怀曦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记不清昨晚到底什么时辰才勉强睡下。

  睡眠不足的后遗症来得很快,她坐在梳妆台前只觉得头晕眼花,脑仁儿生疼。

  鸳鸯道:“老夫人和二爷到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孟怀曦没敢多挨,不一会儿就到了正堂。

  厅堂里没有外人。

  孟老夫人同甄氏说着话,甄氏殷勤侍立在旁,格外贤淑的媳妇样。

  孟二老爷孟成业则端坐在下首。

  孟怀曦眼皮忽地一跳。

  三堂会审?

  正首的孟老夫人轻飘飘地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又重新同甄氏叙话。

  这态度是一种不放在心上的漠视。

  这种眼神她从前最是习惯不过,现在倒有几分新鲜感。

  孟怀曦以不变应万变,依着规矩行礼问安,便道:“祖母与二叔远道而来,孙女儿未曾相迎确是罪过。”

  孟老夫人在甄氏的伺候下,净手呷茶,不咸不淡道:“你是有罪有过,却是罪在忤逆长辈,过在不听训诫。”

  孟怀曦自个儿捡了位置坐下,一哂:“祖母这话说得没由来,孙女儿有些听不懂。”

  孟老夫人看着,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你这规矩都学到别个儿身上去了不成?”

  孟怀曦提壶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充耳不闻。

  “你是孟氏嫡长女,家族颜面皆在你一言一行中。”孟老夫人猛地一拍案几,扬声道:“便不提这尊卑规矩,你堂堂正室嫡妹,怎的能自甘堕落与些不干不净的人厮混在一处。”

  孟怀曦目光沉静,抬眸道:“祖母这又是什么意思?”

  孟老夫人只冷哼一声,甄氏极有眼力见的接茬道:“这四姐儿的身世……”她欲言又止,故作含糊又说,“咱们心里都清楚。三姐儿顾念姊妹情谊,但也不能不讲体面呐。”

  孟怀曦听着只想发笑。

  又是体面。

  世家宗族最是在意体面,为了这两个字可以不念骨肉亲情,也可以不认血脉亲缘。

  但到最后又有谁不知这族姓间的腌臜?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孟怀曦敷衍道:“祖母教诲我都听着,只是您这话含糊得很,孙女儿愚笨。”

  孟老夫人冷哼:“朽木不可雕也!”

  孟老夫人撑着额头,一副懒得同她说话的样子。

  一直未出声的孟二老爷开始扮白脸:“三丫头年纪小,一时走岔了道算不得什么大事。”

  甄氏从孟老夫人手中接过茶杯,温声细语地替她消解头疼。附和道:“娘您消消气,三姐儿做错了事,咱们慢慢教导便是,何必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

  孟老夫人很受用,摆手道:“还不快快将府中账册交予你二婶。”

  她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又格外理直气壮。

  典型的倚老卖老。

  孟怀曦只轻描淡写道:“祖母许是忘了,早在十几年前孙女儿还未出生的时候,二叔就与爹爹分了房。”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她呷了一口茶,勉强打起精神:“到如今大房二房各不相干,怎么就混为一谈了?”

  甄氏张口欲辩。

  孟怀曦把玩着瓷杯,又说:“二房账册就在二婶婶手里,哪来的交不交之说。”

  孟老夫人蹙眉,额间褶子:“我看你这性子是被老大媳妇儿养得野了,长辈之命也当耳旁风了不成?”

  “您这理由二婶婶早先用过了。”孟怀曦唔了声,客观评价道:“嗯,不甚新鲜。”

  孟老夫人:“你!”

  “圣旨到。”

  声音从府门遥遥传来,打破这一厅的吵嚷。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

  她这二叔前脚刚到上京城,后脚圣旨就跟着来了。

  这是,迫不及待想拉拢越州的势力?

  作者有话要说:

  他想拉拢你。

第16章 赏赐

  来的并不只是一道圣旨,还有四五个内监各自捧着漆盘。

  漆盘上的东西被红绸牢牢遮着,只能隐约瞧见鼓鼓囊囊一团。

  打头宣旨的也并非寻常的小黄门,而是人尽皆知的陛下近臣齐约。

  孟成业相携老夫人急匆匆出了厅门,甄氏忙跟上去,生怕被人抢了位置似的。

  院墙外乌泱泱围了一片,甚为壮观。

  孟成业看到这宣旨的人先是一惊,琢磨明白又是一阵狂喜。

  赏赐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今上的态度。若能得陛下支持,何愁仕途不兴?

  孟怀曦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理平袖上褶皱才从位置上起来。

  门外头甄氏站的位置很微妙,恰好填上门边的空隙。

  孟怀曦没同她挤,就站在后首。

  甄氏瞟了她一眼,不做掩饰的得意。

  孟怀曦:“……”

  这个路数的宅斗是不是幼稚了些。

  孟成业躬身揖手,正要跪下接旨。

  齐约却看也未看他,径直向后排的孟怀曦走去,温声道:“孟三姑娘,陛下有旨。”

  孟怀曦一瞬茫然:“我?”

  齐约点头:“正是。”

  孟怀曦哦了声,不慌不忙敛衣下拜,却又被齐约拦住。

  孟怀曦:……?

  孟怀曦更茫然了。

  齐约擦了把汗,心道好家伙他哪敢让这位姑奶奶跪。

  陛下不仅破天荒去了长仪宫,挑拣出的赏赐还都是私库里专门为长公主收集的东西。

  笑话。

  他这要还揣摩不出圣意,能对得起市井中流传的媚上佞臣称号吗?

  齐约正色道:“陛下特许,姑娘不必跪下谢恩。”

  他言简意赅转述完口谕,拍拍手招呼捧着漆盘的黄门上前,又说:“这都是陛下精心选的赏赐。”

  赏赐?

  孟怀曦懵得很,恍然还在梦中似的。

  她这一没有立下半点功劳,二没有结识皇室贵人,平白无故的哪来的可赏的地方。

  这三人中最沉得住气的孟成业脸色也变得不好,甄氏更眼红的不行,恨不得以身相替。

  孟怀曦一顿,遵从礼数,合手朝皇宫的方向遥遥作揖。

  不卑不亢,颇有大家之风。齐约收回目光,只笑道:“三姑娘这人手可足,若是需要我等亦可帮着收拢。”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这态度越是亲切,她越觉得其中必有古怪。

  孟怀曦回过神,揖手道:“不敢劳烦御使。”

  得了信号,一早守在院门的鸳鸯琥珀领着一众丫鬟婆子上前,小心翼翼从黄门手中接过御赐之物。

  孟怀曦思忖片刻,便问:“大人可知陛下这是何意?”

  齐约:“……”这我哪知道陛下的意思。

  孟怀曦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

  齐约瞬间有一种被他家陛下盯着的错觉。

  本着多年伴驾的经验,齐约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孟将军追随陛下多年,劳苦功高,陛下此举乃是照拂故旧。”

  孟怀曦眯了下眼:“就这么简单?”

  齐约点点头,急忙敢在她问下一个问题前开口:“时辰不早了,既然三姑娘这里无事,我这就同陛下复命去。”

  孟怀曦也不便再问,合手作礼:“有劳。”

  这一行人来得突然,也去得突然。

  尚留在厅堂中的孟家几人面面相觑,都按捺着没有出声。

  孟怀曦揭开鸳鸯手中漆盘上的红绸,是步摇、禁步、手串、耳珰等一应零碎的女儿家玩意。

  做工精巧,也出奇的符合她的喜好。

  孟怀曦手指点在碧玺手串间,忍不住摇头。

  看这意思,今朝的皇帝是要选择照拂她来搏个贤名。但名声哪里有实际好处值当?

  明摆着上上策不选,也是个怪人。

  孟老夫人先开了口,话里话外无非惦记着她这边的中馈。

  很无趣。

  孟怀曦静静听着,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孟老夫人自然也看见了,她布满岁月痕迹的眉心紧紧皱着,一副懒与朽木道短长的模样。

  孟怀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也懒得同她掰扯。

  “祖母久居越州,不知新朝新法不算什么。二婶婶长处内院,不懂是非大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孟怀曦抬手晃了晃那串碧玺珠子,转头向孟成业笑了一下:“但是二叔为官多年,见识不凡。这圣意如何,您——”

  “可揣摩清楚了?”

  孟成业咳两声,和气道:“都是一家人,三姐儿何必见外。”

  从古至今的文化传统里,最没有道理的圆场话便是:

  都是一家人,来都来了,大过年的。

  孟怀曦扫了一眼三人,要笑不笑道:“不错,都是一家人。”

  甄氏脸色不大好看,眉头紧锁。这三姐儿作风素来刚硬,今日为何这般好说话?

  果不其然,下一刻。

  孟怀曦摇摇头,叹口气又接着说:“不过这家里只二叔一个明白人,那可不够。”

  老江湖孟成业并不接这茬。

  孟怀曦仍笑着,目光却冷得出奇:“我四妹妹是祖母嫡亲的外孙女,更是爹爹亲自记在族谱上的孟氏女。若下一次再有人含糊其辞,要把脏水往四妹妹身上泼,可别怪我这个做小辈的,不给尊长面子。”

  孟成业打起官腔道:“我们这做长辈的,哪个不希望子孙成器?你二婶,”他话声一顿:“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哪点儿不是为你们好。”

  刀子嘴豆腐心?怕不是块铁豆腐。

  “二叔这话也是老生常谈,着实缺乏新意。”

  孟怀曦也不气,挑明道:“侄女可听说过,修身齐家,方能齐天下呢。您啊,可得好好约束家人。”她背着手,同甄氏擦身而过,“说不定哪一天这后院失火,就得殃及仕途了。”

  孟成业还未开口,孟老夫人先忍不住敲打道:“姑娘家如何可以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话。”

  “正是这个理,您说说咱们这大家族里的姑娘哪个不是温柔和婉的,三姑娘这般口无遮拦的,往后如何相看婆家。”

  甄氏接着发难:“再者,大小都讲究个孝道为先。不说每日晨昏定省,三姐儿难不成连在老夫人跟前儿尽尽孝道都不肯?”

  孟怀曦觉得格外好笑,跪久了的人总是见不得人站着的。同样,被圈养废了的人是看不懂朝局大势的。

  无怪乎只会吵嚷内宅那一套。

  “全越州的人都知道孟家的三姑娘体弱多病,我这身体怕是禁不住早晚奔波。”孟怀曦撩了下鬓发,眉眼弯弯:“祖母向来疼惜孙女儿,想来是不会计较吧?”

  孟老夫人气得不行,索性合上眼不再看她,来个眼不见为净。

  孟成业一锤定音:“三姐儿身子不好,是该好生将养。”

  这显然和预料中的不同。

  在她们的观念中,无论多硬的骨头,只要拿出孝道这大棒便能轻松打折一大片。甄氏愕然:“老爷?”

  孟成业不耐道:“少说些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好一出狗咬狗。

  “我爹爹说的不错,二叔果真是个能成大事的。”孟怀曦拊掌一哂,背脊挺得笔直。说罢,她扬手东指:“恕不远送。”

  孟成业一行拂袖而去。

  四下安静下来。

  孟怀曦盯着庭中垂下的海棠枝看了半天,打着呵欠进了屋。

  鸾镜如银,把人照得格外清晰。

  孟怀曦跪坐在梳妆台前,手指敲在案几上。

  啪嗒啪嗒。

  鸳鸯指挥着小丫头将一应细软分门别类归在妆奁里。

  孟怀曦一时没晃过神,手肘一横将漆盘扫落,盘中仅剩的一只漆盒连带受了池鱼之殃。

  做工精良的漆盒被这力道震开,散落在柔软的白毯上。

  盒中盛放的物什一并滚落。

  孟怀曦弯下身子捡起来。

  是一串鸡血石足链。

  其中最大最透彻的那颗珠子,被细细雕琢成锦鲤衔珠的样子。

  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信奉锦鲤的传统。孟怀曦依稀记得,她从前病里胡搅蛮缠,非要同人讨要能实现愿望的锦鲤。

  还绕来绕去地解释什么叫锦鲤传统。

  她手指拨了拨珠子,半点没察觉自个儿唇角上扬。

  但——

  不止是突兀的红锦鲤,这链子的样式也十分熟悉。

  孟怀曦情绪又瞬时淡下来,啪嗒一声合上漆盒。

  怎么还跟个鸡血石过不去了?

  *

  午膳后,天穹渐渐阴下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檐上,织成细密的雨帘。

  孟怀曦卧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偷闲。待她醒来,反而云破月开。

  檐边偶尔掠过几只灰鸽。

  晚岁静好。

  月华从海棠花叶间倾泻而下,是温柔如水的银色。

  空气润泽,草木清香扑鼻。

  孟怀曦挽起长袖,半蹲着用小指去勾塘中的睡莲,汲水的木瓢在水面晃悠。

  戚昀坐在屋檐上,正正迎着半弯的月牙。束带环身,袍袖当风,倒真有几分她常说的游侠样。

  他就这么静静看了好一阵。

  想出声问候,又怕吓到亭中的小姑娘。

  戚昀其实鲜少会干这么冲动的事,但是总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看。

  看看她会不会喜欢那些礼物。

  孟怀曦取过巾子细细揩去指尖水珠,她弯眉拂过垂下的海棠枝,抬头时却蓦地愣了一下。

  “……”

  戚昀支着腿靠在墙上,突然也不动了。

  大眼瞪小眼。

  孟怀曦率先笑出了声。

  “怎么,戚少侠也干起了夜访香闺的勾当?”她这么说着,眼中的惊喜却半点藏不住。

  月华落在海棠上,也落在她的面颊边。

  恍然和当年一样。

  戚昀挑眉,揶揄:“敢问三娘这香闺,肯不肯叫我一探?”

  孟怀曦斩钉截铁道:“不肯。”

  一码归一码,原则不能变。

  戚昀看上去很遗憾,轻咳两声,又道:“南市的灯会很好看,去不去?”

  戚昀自认性子闷并不讨人喜欢,也并不懂上京城有什么好玩的玩意。

  当年全数是爱闹小公主强拉着他一道,从南市的灯会,西街的夜市,到甜水巷里的荷花酥,永宁街边的博古架。

  还有元日里的烟花,三月的春海棠,六月末的夜昙,七月中的牵牛织女星。

  所有所有,都想带着她一起,再去看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拿妹子教你的东西再去撩妹,出息。

第17章 灯会

  孟怀曦深吸口气。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好像有魔力一样,能把人心头积蓄的郁气一扫而净。

  她弯着眉,难得没去考量意图立场:“去,戚少侠盛情相邀,我怎么能拒绝。”

  戚昀足下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正正落在她身前。

  他们俩离得很近,近到孟怀曦能清晰感受到戚昀温热的呼吸,甚至只要微微抬起头就能撞上他线条分明的下颌骨。

  这显然远远超过她心中的安全距离。

  但戚昀很快退了一步。

  垂下的枝叶晃了晃。

  孟怀曦嗅到浅淡的花香混合着草木的气息,还有柔软的花瓣扫过她的脸颊。

  戚昀咳了声,神色无辜:“抱歉,一时没收住。”

  “……”

  孟怀曦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戚昀伸手拂开花枝,掐下一朵粉白顺势簪在她鬓边。他的目光在泛着粉意的耳垂边流连,收回手时又一派正经端方。

  戚昀扬眉,补充道:“赔礼。”

  他这动作太过坦然。

  孟怀曦楞然间拂过鬓边:“借花献佛?”

  她手指在花瓣间一点,打趣道:“你这哪是赔礼,分明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眼底倒映着星子,是他平生所见最亮的一颗。

  戚昀喉骨滚动,低笑:“女菩萨大人大量,想必不会同我计较。”

  “你这话就不对了。诸天佛陀高高在上,其实都特别小气。”孟怀曦摇着头,柳眉微微蹙起:“反而是俗性未脱的,才有几分可共情的慈悲。”

  “两厢计较下,我这个野路子菩萨真算是最大方的。”

  她说着说着又笑了,煞有其事点头:“还好叫你遇见了我。”

  戚昀抬手压在她的发间揉了揉:“嗯,我运气真好。”

  戚昀喉咙底压着小心翼翼的叹息。

  怎么能不好呢,这尊想供在手掌心的菩萨,是他所有不幸过去里唯一的幸运。

  孟怀曦却半点没察觉,只在他肩上一拍,指挥道:“还不快带最大方的女菩萨看灯去。”

  戚昀眼里有浅淡的笑意。

  他是最乐意陪着她闹的,于是抱拳道:“遵命。”

  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出游的人比平常少了许多。

  南市中的灯会是上京春季特有的产物,会从元日一直持续到入夏之前,是以老板们往来吆喝着,瞧上去依旧热闹。

  头脑活泛的商户们会专挑这个时机,或支起小摊吸引来游玩的客人,或挎着篮子沿街兜售。

  是皇城脚下独一份的人间烟火。

  戚昀的手掌虚虚护在她的腰后,隔开往来人潮。

  风拂过长街。

  孟怀曦薄薄的春衫衣摆被风微微扬起,和他玄黑的衣袖纠缠在一起。

  任谁看都瞧得出异样亲密。

  但孟怀曦没有察觉。

  南市变了很多,又基本没有变化。

  熟悉中又有些陌生,孟怀曦异常新奇,伸着脑袋左右张望,目光在各式小摊上流连。

  他们衣着不凡,明显是大户人家里的公子小姐。这样子的贵人是最好做生意的,出手阔绰又不会计较是否得用。

  卖花灯的小摊老板率先出声。

  “公子,给姑娘买个灯吧。”

  摊主笑得和善,提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灯,又说:“这兔儿灯是我们这卖得最好的,上京城里的姑娘们都喜欢。”

  参加等会怎么能没有灯呢,他俩停下脚步。

  孟怀曦略过最实销的兔儿灯,挑拣出一盏精致小巧的莲花灯。戚昀站在一边,目光掠过各式栩栩如生的花灯,又提来另一盏。

  是一尾红白相见的大鲤鱼。

  肥肥的肚里燃着微黄的灯,通体只用正红的配色,甚至由于制作者手艺不到家,这红还一点都不匀称。

  这只灯和其他一众精致小巧的灯比起来,显得格外粗制滥造。

  孟怀曦却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熟悉,这只造型奇特的鱼,出奇地像几千年后年画娃娃怀里抱着的大肥锦鲤。

  丑萌丑萌的。

  孟怀曦感觉很新奇,戚昀提起灯方便她瞧。

  孟怀曦伸手点了点,高高翘起的鱼尾上机括滑落,立刻如同走马灯一样动起来。

  锦鲤的嘴一张一合,跟小鱼吐泡泡似的。

  她瞬间被逗乐了。

  戚昀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银两,问道:“店家,这两个怎么卖?”

  “惭愧,这是我家小儿糊的灯,非要闹着让我拿来卖。”摊主挠挠头,颇不好意思:“小孩子家哪懂什么制灯。莲花灯五钱一个,至于另一个……要的话就当个添头送给你们。”

  孟怀曦一乐,真是个有想法的小伙子。

  孟怀曦感慨:“小小年纪就能做得这么灵巧,令公子将来必定成就不凡。”

  哪个父亲不喜欢旁人夸自己孩子的。摊主嘴咧得更开了,叨叨念着:“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戚昀将银子递给店家,把手里的锦鲤灯递给孟怀曦。

  孟怀曦有来有往,把手里精巧的莲花也递给他。

  丑萌的锦鲤哪有莲花好看呢,这绝对不是她有私心。

  她弯起眼,拉着戚昀往前面走。

  花灯提在手里晃悠着,而孟怀曦鬓边的花因着一阵折腾不如先前娇艳。

  反倒是她不胜其累,莹白如玉的脸颊上,微微飞红。

  人比花娇。

  长街熙熙攘攘,戚昀眼底却只有灯海中的一个人。

  月亮重新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皎洁的月光铺满街巷。

  越到深夜,售卖小吃的摊子前越火热。

  贪嘴爱吃或许是女儿家的通病。

  孟怀曦当然也不例外。

  且她爱吃又挑嘴,经年累月下来有老饕们特有的毒辣眼光。

  孟怀曦指着旁边小摊上琳琅满目的糖葫芦,客观评价道:“摊上的糖葫芦最为一般,山楂都是涩的。”

  长街对面,灰白头发的老人正扛着稻草靶子过路,上面串着各式裹着晶莹糖衣的冰糖葫芦。

  一众小童绕着他走,叽叽喳喳互相交换口味。

  生意好极了。

  戚昀熟练地递上铜板买下最后两串。

  一串递给孟怀曦,一串握在手里。

  “像这种沿街兜售的最好。”戚昀接着说:“糖衣裹得正好,山楂果子也新鲜。”

  她一口咬下半个山楂,糖衣融化在口中。

  孟怀曦眉眼弯弯:“还真是口味投契最好。比如阿狸,她就老和我争,”她晃了晃手中咬了半颗的糖葫芦串,“非说这太腻。”

  戚昀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下,意有所指:“既不相投,就不必约着同游。”

  “交朋友呢,讲究一个和而不用。”孟怀曦笑他:“戚少侠,你这就很幼稚。”

  戚昀皱着眉:“便是朋友相交,也讲究投契相合与否。”

  或许是占有欲作祟,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烦躁。

  孟怀曦一愣,下意识弯眉哄道:“元狩年里的灯会,我只同你一个人看。”

  “这是三娘自己说的。”戚昀声音不高。

  “对,是我说的。”

  孟怀曦偏了下头,眼波盈盈。

  “要记住今天这个灯,是元狩年三月三日孟怀曦独独应你戚昀戚少侠的约。”她扬起手掌,郑重道:“击掌为誓。”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设错了时间(……

第18章 星辰

  两掌相合。

  在长街灯火中,戚昀低声念道:“击掌为誓。”

  天灯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有童子手里握着小支焰火,随着五颜六色的光,噼里啪啦地响。

  小姑娘的手掌白皙如玉,小小软软的一只,好像能够轻松握在手里赏玩。

  戚昀垂眼盯了半天,没忍住轻轻握了一下。

  “……”这人怪怪的。

  孟怀曦若无其事地抽回手。

  当然,南市并不只有灯好看,酥酪、粉圆等冰饮也是春日独有的美食。

  巷尾冰饮小摊就是孟怀曦的最爱。

  他们来得晚,恰好只剩两个位置。

  老板忙活着前面先到的人,小童送上茶碗执壶。

  商人家的孩子当家早,这是格外正常的。

  但孟怀曦总有种用童工的别扭。

  戚昀是知道她的,接过小童手里的茶壶,便说:“两碗酥酪,这里不需要帮忙。”

  戚昀提着执壶,先用滚烫的茶水烫过杯子,才缓缓倒入热茶。修长的手指搭在素色茶釉上,煞是好看。

  茶碗里的水半满,不会太满烫手,也不会太少不够润唇。

  他这熟门熟路,一应事宜都妥帖操办的样子,让孟怀曦看得新奇。

  她打了个呵欠,眸子里水光盈盈。

  戚昀蓦然抬眼,同她的目光交汇。

  他的目光温和却渐渐有炽热的温度,让她不敢轻易探究缘由。

  孟怀曦不着痕迹移开视线,向四周张望。

  邻座几人青衣长衫,读书人模样。

  上京里的夜市向来是热闹又自由的,那几位读书人没有压低声音。

  “南边越州那一带听说又闹起水患,正应了那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这三天两头的灾患,分明是老天爷对这新皇的暴。政不满。”

  “谁说不是,就说那前朝留下来的律法尤为严苛,新帝居然也用了。且连前朝的长公主都不能议论,你说说,哪朝哪代会这么搞。”

  “要我说,咱们这陛下也是个怪人。嚯,史书上那么多代王朝,哪一朝不是把前头的往泥里踩,连说都不让说。”

  “老兄你可别说了,不让议论都是轻的。”这会儿他象征性的压低了声:“我听说前儿大理寺可狠狠抓了一批人,就是太学里前途无量的官家后生也没放过。”

  两碗糖蒸酥酪正好上桌,乳白的奶皮上缀着红豆糖浆。

  孟怀曦支着腮,听出结论:“咱们这位皇帝委实不太聪明。”

  戚昀握在茶杯边的手掌一紧,抬眼看她:“为何?”

  “他用前雍长公主留下的法令,便是有千种万种名正言顺的法子可使,却偏偏选了下下策。”

  孟怀曦眼底有些雾气,不如平常精神。

  “需知民心如水,疏为上策,堵为下策。咱们的圣人把所有议论的人都收拾了个干净,反而滋生了更多流言。”

  她呶呶嘴向临桌的人:“这不是糊涂是什么?”

  戚昀沉吟:“若是那皇帝敬仰长公主,不欲让旁人污她身后名呢?”

  孟怀曦一乐,陡然精神起来。她眨了眨眼,笑着反问:“这话你也信?”

  戚昀点头,道:“我信。”

  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阗黑的眼底尤其亮。

  像大型犬摇着尾巴,迫不及待要一个夸奖。

  孟怀曦静了一瞬,回过神来更乐不可支,直笑弯了腰。

  “这便是咱们戚公子天真了,政客做事哪儿是能用儿女情怀来衡量的?”她揩了揩眼尾,叹口气又道:“得亏你不是官场中人,不然还不得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弯月隐入层层云霭,剩下三五颗星子散落在天际。

  在满街灯火中,仍然亮得出奇。

  戚昀并不反驳她,只是轻笑两声。

  “官场中人总会为自己的利益对她褒贬不一,但”他顿了一下,扬手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北极星:“我心上的殿下,就如同这颗星。”

  唯一亘古不变,引路的星。

  “……”

  孟怀曦握着调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正的她,哪里会有那么好呢?

  就像前人说的,玩权术的人,心最脏。

  “一点议论算什么,便是铺天批驳、满谭污水,只要稍加诱导,都可以成为改天换日的助力。”孟怀曦吃上一口酥酪,这样说:“和光同尘,因势利导,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细嫩完整的奶皮被调羹囫囵捣碎,她抬起头忽地笑了一下:“且不说流言如何,就算是天上星,也有被乌云遮蔽的一天。若如此你待如何?”

  眼前的小姑娘显然心神不宁,连自个儿唇边浮着一圈细碎的白沫也没有发现。

  “黄天没有能力庇佑星辰,自该有苍天当立。”他从袖口里拿出一方巾帕,绣着一个小小的萤字。“即使不大容易,若为她,便没有什么不可以。”

  戚昀一哂:“我这片苍穹之下——”

  柔软的手帕拂过唇角,孟怀曦听见他说:“永无阴云。”

  *

  接近三更天,涯石街很安静。

  只剩下门口卧着的石狮子依旧尽忠职守。

  戚昀同孟怀曦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瞧见。

  半盏茶的时间便到孟府门口。

  孟怀曦提着酒,仰头望着绿瓦飞檐,突发奇想:“坐在屋檐上喝酒,是个什么滋味?”

  电影电视的世界里,总是有酒有人有屋檐。

  便是剖白心迹,没有屋檐上那块地,总就不大圆满。

  她从前荒唐是荒唐过,但到底还计较一个皇家颜面。皇宫殿上的瓦片可比同福客栈的气派得多,只是可怜她眼馋了许多年,还是没有机会坐上去试一试。

  戚昀没说话,只探臂揽过她的腰肢腾身一跃,轻松越过朱门坐上房檐。

  晚风拂过,寒气覆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腰间的手掌却很烫很烫。

  孟怀曦眯起眼睛,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但戚昀很快收回手。

  他双掌搭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看不出半点孟浪。

  孟怀曦拍拍泛红的脸蛋,道:“我家这瓦片比起你以前坐过的,感觉如何?”

  戚昀失笑,她对他的误会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他叹一声:“心情不同,我想不出如何比较。”

  “也是。”孟怀曦赞同点头,拎着酒坛往瓦上磕了下十分暴力地拔出酒塞,给他递去一坛:“夜话哪能没有酒,喏,这坛给你。”

  戚昀接过酒坛,皱起眉:“少喝些。”

  孟怀曦却不干:“我打小千杯不醉,这两坛才哪到哪。”

  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道尾巴。

  孟怀曦拍了拍他的手,兴奋道:“快,快许愿。”

  说是这么说,但孟怀曦闭上眼脑子空空,着实想不出有什么愿望。

  于是,她微微张开眼,侧头去瞧他。

  旁边的戚昀合着眼,表情很虔诚。

  孟怀曦重新望向天边,笑容轻松:“别说,咱们戚公子的运气真的好。”

  说完,又好奇道:“你许的什么愿望?”

  恐怕只有她会说,他运气很好。

  戚昀摇头:“从前有人跟我说,若是把许下的愿望说出来,就不会灵验。”

  孟怀曦想了一下,是这个道理。她仰颈长饮口酒,很不讲究地横袖一揩。

  远处传来春虫的聒噪。

  孟怀曦眼底有几分茫然:“说来也奇怪的很,我从前总有许不完的愿望。”

  希望南边不要发洪涝,希望北地不要有旱情。

  还希望政局能够稳定一些,朝中的老狐狸们能够歇上一歇,不要整日吵个不停。

  她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弯起眼睛:“现在却一个都没有了。”

  没有压在肩上无形的担子,其实人生也可以很轻松。

  这样的她很接近惠帝在时的状态。戚昀知道,这其实是她最真实的性情。

  不问来路,不拘名姓,碗底俱是老友。

  半坛酒下肚,孟怀曦思维便有些不灵敏。

  她从来没想过,换了个身体记忆会留存,但酒量并不会。

  原身这样的乖巧贵女,显然是没喝过酒的。

  孟怀曦口齿有点不清楚,一扬手,颇有豪情道:“一同看过灯,喝过酒,那咱们差不离就是拜过把的兄弟!”

  她不刻意注意着语调时,一口吴侬软语便藏也藏不住。

  很像撒娇。

  戚昀喉头一滚,望向那一双水色荡漾的眸子。

  他说:“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许愿审核快一点。

第19章 诗会

  “三娘说错了,我没想过和你做朋友或者兄弟。”

  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目的。

  戚昀笑了一下,漫不经心换了称谓:“阿萤,我从不骗人。”

  孟怀曦愣了一下,半个呵欠卡在喉咙里,听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眯着眼睛努力去瞧,只依稀可见朦胧的人影,模糊不清不说还有重影。

  喝醉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在她的潜意识里,眼前这个人归在可以信任一类。

  “你还会变戏法?”孟怀曦凑近了几分,大着胆子伸手去碰眼前的虚影。手指却在离他下颌骨三寸的地方停下,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她嗓音里带点笑,却像是委屈的样子:“好多个,抓不住呢。”

  戚昀抓住她的指尖,声音低得像呢喃:“我的,殿下啊。”

  孟怀曦没有挣扎,安静地眨眨眼看着他。

  戚昀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指,慢慢转为十指紧扣。

  他眼底是阗然的黑,犹如荒漠中的旅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像是在说:你看,抓住了。

  忽地,他肩头一沉。

  戚昀低头一瞧,刚刚还睁着眼睛的小姑娘倒在了他的肩头,呼吸绵软。

  “……”

  她眼底有不明显的青黑。

  戚昀伸手将她鬓边的散落的头发拢了拢,拇指不受控制地抚上眼下青黑。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他倾身在那颗小小的红痣边,留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

  没有月光的夜晚,北极星亮得出奇。

  戚昀揽在她肩头的手掌微微收紧,喉结滚动,像是餍足又像是庆幸的叹息。

  他刚刚许下的愿望是:

  希望他的小姑娘,能够一辈子耀眼如北宸,自由不受拘束。

  *

  孟怀曦醒来时,头痛欲裂。

  她迷迷瞪瞪又把脸埋进被窝,心想原来断片儿是这么个感觉。

  嘿,还挺新奇。

  不过,她昨天说什么来着,千杯不醉?

  孟怀曦:……

  太打脸了。

  枕头边放着一朵盛放的海棠花,只是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变得蔫哒哒。

  算起来是第二朵。

  孟怀曦偏头想了一下,她集这么多花干什么。

  集齐七朵召唤神龙?

  “……”

  什么跟什么啊。

  孟怀曦抬手按了按眉心,趿拉着木屐从温暖的被窝里离开。她从墙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诗集,顺手把第二朵花夹进书页里。

  那一页写着: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鸳鸯捧着热水巾子进门。

  孟怀曦在梳妆台前坐定。

  锦鲤灯就挂在梳妆台边,鲤鱼肚里的蜡烛已经燃尽。她伸手拨了拨鱼尾巴上的机括,眼尾微弯。

  算着日子,苏狸也该回到上京。

  但明月坊没有消息递来,是并无大碍,还是另有隐情?

  谢不周和怀玺的话,让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孟怀曦掬一捧热水扑在脸上。

  窗外天光正好。

  一只青鸟掠过飞檐,在她养的一池睡莲边低徊盘旋。

  王朝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纵使新朝这位名声不好,总有人喊着“诛暴君,复大雍”。但从夜市里繁华盛景,以及越州到上京一路畅通无匪患,这两点,就看得出来。

  这个国家的未来比在她在怀玺手里要好得多。

  起码她就不敢保证,官道能够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半个山匪拦路。

  孟怀曦梳洗完,孟珍珠刚好到门口。

  她招招手让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坐下。

  鸳鸯才道:“小姐,这几日递来好些帖子。”

  孟怀曦握着眉笔的手没停,道:“说来听听。”

  “崔家老夫人的寿宴,云南王小郡主办的赏春花宴……”鸳鸯翻过请帖,又道:“最后一个是鹿门居士主持的诗会,就在今日。”

  多日苦读的孟珍珠把写满簪花小楷纸笺放下,跪坐在孟怀曦身旁,好奇道:“什么诗会呀?”

  细长的柳眉被青黛细细勾勒,浓淡合宜。

  孟怀曦满意地放下眉笔,接过她拿来的纸笺看。

  无论是诗文,还是策论都很不错,简直进步神速。

  她手下不停一边翻页,一边答道:“上巳前后特有的集会,每年一次,由上京中有排的上名号的雅士轮流主持。”

  昨天是三月三,一年一回的上巳节。

  除却当天传统的祓禊活动外,讲究的文人雅客们还会在三月三后头这一天,举办一个郊游赏春、曲水流觞的雅集。

  因着作诗成集乃是重中之重,是以对外统一称作诗会。

  她也去过几次。

  “真有意思。”孟珍珠撑着下巴笑。

  平心而论,除了每回都因为写不出诗喝一肚子水以外,是挺好玩的。

  孟怀曦点了点孟珍珠交来的作业。

  她虽然不可,但是她家小珍珠很可以。

  孟怀曦刮了下她的鼻梁,也笑:“阿姐带你去见见世面。”

  经过接连的霏霏春雨,上京城终于迎来万里无云的晴日。

  暮春的太阳并不毒辣,暖洋洋笼罩着大地。

  是个好风日。

  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不严,加之今日的诗会承袭自上巳节,年轻一辈聚在溪水边吟诗唱和并不拘泥男女之别,是以佳话频出。

  经年累月下来,这一年一度展示才情的诗会,还隐性有那么一点相亲会的意思。

  东郊有一汪闻名天下的泉眼,唤作玉醴泉。

  今日最有意思的曲水流觞就布置在山泉下的溪水边。

  溪边坐落着两三个大小不一的亭台,诗会还未正式开始,到场的人三五成群,或坐在亭里歇脚,或索性卧在草地间体味野趣。

  姑娘公子们明显精心收拾过,一眼望去男俊女靓,十分赏眼。

  “孟姑娘。”有人扬声唤道。

  孟怀曦定睛一瞧。

  是在卫国公府见过的柳亦舒。

  柳亦舒今儿穿着一身得体的云锦纱,却并不像旁边矜持的贵女们一样端坐,反而手里捧着一把瓜子,懒洋洋倚在栏杆上。

  柳亦舒远远朝孟怀曦招手,见她们走近,便道:“我记得你,上回在长孙家的那个特能逞强的小丫头。”

  孟怀曦拉着孟珍珠在她旁边坐下,偏头回道:“承你谬赞?”

  柳亦舒一拍手,声音里有几分兴奋:“我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是个有趣儿的。”

  说完,又压低声补充:“这儿的姑娘们都拘着,没意思。”

  孟怀曦轻笑两声,她这个说法还挺别致。

  “我姓柳,名亦舒,心安体亦舒的亦舒。”柳亦舒开门见山:“爱逞能的小姑娘,怎么称呼?”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姑娘家的清脆甜软,反而有几分沙哑低沉,是介于男女之间中性的成熟。

  “我姓孟,家中行三,唤我一声三娘便是。”孟怀曦弯起眉,“这是我四妹妹。”

  孟珍珠笑容腼腆:“我叫孟珍珠。”

  “小珍珠?嘿,是个好名儿。”柳亦舒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又叹道:“你们俩姐妹的风格,简直天差地别。”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支类似眉笔的炭笔,在随身带着的小本上写写画画。

  ……铅笔?

  孟怀曦目光变得幽深,不出所料画风诡异的柳姑娘,很有可能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待她醒过神来一瞧,只见孟珍珠接过柳亦舒手里的瓜子,好奇地探头看她涂涂写写。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小丫头还真是一点都不认生。

  “柳姐姐你写这个做什么?”孟怀曦听见她家小珍珠这么问。

  “唔,这叫收集素材。”柳亦舒也答。

  “素菜?为什么要叫它素菜,我未见姐姐画下瓜果时蔬呀。”

  “哈哈哈哈哈小丫头真有意思,是材料的材,不是瓜果蔬菜的菜。”

  “……噢。”

  简直是鸡同鸭讲。

  孟怀曦摇摇头,转眸朝外头望去。

  自古文人相轻,评判诗文自得请文坛公认的大家来才能服众。

  溪水东岸有一处长亭,早早铺好席毡。

  那便是评审席。

  长亭里坐着几个峨冠博带的世家子,或低头或背身坐着,瞧不清谁是谁。

  孟怀曦能认出的只苏越一个。

  苏越正巧对着这头,青衫广袖,膝上横放着一把琴。他低着头调试琴音,手指略略弹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看起来这一回做主的人,是苏越。

  琅琊苏家的嫡子,人人称颂的雅士。

  的确够分量。

  孟怀曦听见这处亭中坐着的姑娘们窃窃私语:

  “弹琴那个便是‘双璧’之一的苏先生?”

  “正是那位与国师谢大人共称‘雍朝双璧’的苏越苏先生。”

  “好俊俏的郎君,仪容谈吐果非一般人可比。”

  新朝民风开放,贵女们显然越说越来劲儿。

  “苏先生息琴多年,今日竟拿出了琴!”

  “说起来苏先生当年息琴,莫不是为了前朝那位栖霞公主?”

  “传言确是如此。”

  “听说苏先生曾弹过一曲《凤求凰》,向那位长公主表白心意。求亲未果便索**琴,再未弹过别的曲子。”

  这就是瞎说,孟怀曦眉间微蹙。

  她确实听过别人的《凤求凰》,可弹琴之人却并非苏越。

  孟怀曦深吸口气。

  不只是当年,便是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不可思议。

  很难想象他那样一双持剑挽弓的手,弹起琴来竟然有百年世家养出来的儒雅。

  别扭又协调。

  就好像……

  属于他的人生本该是光明平坦的,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迫转向崎岖险路。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集齐七朵召唤神龙。

第20章 吃瓜

  是怀玺及冠的第一年。

  云南王拥兵自重拒不入京,朝中老派打着皇帝亲政的名号,要她还政于弟弟,彻底退出朝堂。

  内忧外患。

  怀玺似乎被老狐狸们成功洗脑,渐渐与她这个姐姐离心。

  江淮大雨不歇,水患来势汹汹。

  谢不周杳无音信,钦天监上下运作,让所有人都觉得是她这个妖女牝鸡司晨,霍乱纲常,致使上天降灾于南地。

  而苏越终于向苏氏为首的世家妥协,准备在明日求娶她。

  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怀曦在长仪宫枯坐了一整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渐渐好转起来的局面为什么会一瞬间分崩离析。

  殿外雨越下越大,风夹着细雨从洞开的户牖里吹进来。

  砭骨的冷。

  神龛前微弱的烛火晃悠悠挣扎了许久,最后不甘地蛰伏在冷风下。

  怀曦拢好衣衫站起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能够为人指点迷津,就来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是谁,她都信。

  天光未明,雾蒙蒙一片。

  向来讲究的怀曦甚至没有换上新衣,仍穿着昨日那身鹅黄宫装,屏退诸人,只拿了一把伞出门。

  苏越递来的折子里说,请她于东园水榭一晤。

  结合先前收到消息,不用想都知道他为着个什么事。

  蜿蜒的水塘中养着一片异种红莲,岸边唯一的小亭嵌进池水里。静中取意趣,是先皇后最喜欢的地方。

  怀曦撑着伞站在亭外,面无表情。

  亭里坐着人隐在薄雾与细雨中,隐约可见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玉冠正挽,宽袍大袖,露出一截好看的腕骨。

  略略两个不成调的试音过后,如水的琴音倾泻而下。

  是《凤求凰》。

  雨水拍打在红莲上,琴声风声雨声相映成趣。

  怀曦握在伞骨边的手指蜷了蜷,深吸口气提步向湖心亭走去。

  纵使百般不悦,怀曦也不得不承认。

  这一曲《凤求凰》无论从技法还是感情上,都是她听过最好的。

  亭里只有一个人,一把琴。

  弹琴之人的手指修长分明,名传天下的“焦尾”在那一双手下也显得逊色三分。

  不是苏越。

  怀曦愣了一下。

  尧沉手指压在琴弦上,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含笑问道:“殿下,这一曲好听么?”

  孟怀曦当时想,如果**供奉的守护神真的有用,他们派来的救星就应该长这个样子。

  *

  溪水这头的评审席,根本不如外人看起来怡然自得。

  长亭最里端坐着玄裳窄袖的男人,他仿佛被供起来的菩萨,身边被留出一大片真空地带。

  京中诸生敬仰不已的雅士们,个个低头缩得像个鹌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虽说这位主自己说是,微服出巡,与民同乐。

  但他们真的乐不起来啊!

  想当年那么多忠良直臣誓死不肯降,里头骨头最硬的,都没熬过三个时辰。

  前朝老臣的血,可是铺满了整整三百多阶的汉白玉石阶。

  他们这位陛下之名,在番邦小国甚至能止小儿夜啼。

  这这这这这……

  他们又不是官场里的老狐狸。

  指不定这一句两句话说错了,就要项上不保。

  好端端一桩作诗饮酒的乐事,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

  诸陪审欲哭无泪,纷纷用眼刀去剜今年主持诗会的鹿门居士。

  鹿门居士:……

  鹿门居士心说,这我还能拦着陛下不准来不成?!

  这里头只有苏越一个不见紧张,坐在戚昀右侧边,甚至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高兴。

  苏越还记得他从前差点行差踏错时,是陛下一席话点醒了他。

  陛下当时说:“琴是乐中君子,抒情达意、叩问知己为上,调琴悦己、休养生息次之,炫技卖弄最末。苏先生今日要把琴用来做欺小凌弱的凶器,甚至连末流都比不上。”

  “闻名天下的琴君子苏越,也不过如此。”

  琴音在侧。

  苏越感慨:“臣的琴到底比不过陛下,今日也不过献丑罢了。”

  戚昀撑着额头,兴致不高:“苏卿不必自谦。”

  他对诗会没什么兴趣,还不如多批两本奏折有用。今日来,也只是不过抵不过长辈殷殷问候。

  “回神了!”柳亦舒手掌在她眼前晃。

  孟怀曦眨巴眨巴眼,定定看着她。

  柳亦舒从绣囊里抓出一把果脯瓜子,一股脑放在她手心,道:“三娘给苏姑娘分些,我这离得太远了。可别小瞧,我这零嘴在京中独此一味,你们好生尝尝。”

  孟怀曦转眸一看,苏明月不知何时也到了,正坐在她手边。

  她今日穿着一身上好的锦衫,发髻上用着崭新的掐丝点翠头面,完全瞧不出上次在卫国公府的落魄。

  孟珍珠吃着果脯,很捧场:“柳姐姐的东西都好吃!”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小丫头啊。

  孟怀曦失笑,熟门熟路拉过苏明月的手,将零嘴分去一半。

  苏明月略有愣怔,又笑道:“上次走得匆忙,不知道姑娘府邸在何处,还未曾送上谢礼。”

  “我姓孟,住在涯石街那头,苏姐姐叫我一声三娘便是。”孟怀曦摆手:“举手之劳,指不定还给你添了麻烦,不值一提。”

  苏明月轻轻嗯一声,攒紧手里的果脯,低低说:“不麻烦的。”

  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开场作赋说明主题的人迟迟不动身。

  柳亦舒百无聊赖,又闲闲抱怨:“我自个儿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祖母非要赶着我来丢人现眼。”

  不过,连陛下都没推脱掉。

  对比之下,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道友和贫道都死了,就也算有垫背的。

  她想着又高兴了点,便问孟怀曦几人:“你们呢,今儿是为何而来?”

  苏明月言简意赅:“长辈有命,不得不来。”

  孟珍珠如实说:“我想来见见诗会,三姐姐便带我来了。”

  孟怀曦嗑着瓜子,应声:“嗯,凑个热闹。”

  在冗长的等待里,又有人忍不住挑起话头。

  “听说今日来了个大人物,咱们中谁能拔得头筹,说不定就能入了那贵人的眼。”

  “真的假的?!”

  “你这是糊弄我等罢,这诗会办了这么多年,可没听说哪家大人物来过。”

  其中有逻辑严密的。

  “敢问是哪家的贵人?咱们上京城里的大人物一只手就数得清楚,陛下便不说了,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云南王府只剩一位小郡主,忠毅侯府大公子日前离京平匪去了,这京中未曾婚配的大人物……还能有谁?”

  这话一说,立马有人求证:

  “柳姑娘,难不成你兄长回京了?”

  吃瓜群众柳亦舒一哽,否认道:“未曾。”

  她兄长领兵去齐州才半月不到,来回车程都不到,可不瞎闹吗。

  “嚯,这还能有哪位大人物?”

  最先挑起话头的小姐含糊不清,只说:“反正好好表现便是,保你们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刚走到亭口,长孙瑜不屑冷哼。

  她身旁跟着的兵部尚书方家小姐,便奉承道:“长孙姑娘本就是凤凰,自不必费尽心思去跟俗人邀宠。”

  这话好生拉了一波仇恨,长孙瑜却挑眉笑了。

  “就怕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这可是白天呢,哪来的梦做。”

  柳亦舒向来有一说一,又不怕长孙瑜,便扬声道:“是啊,才白天呢,怎么牛鬼蛇神都出来晃悠了?”

  顿时,亭里笑声一片。

  孟怀曦弯眉,这一张嘴真是厉害得很。

  这是崔家小姐:“长孙姑娘来得不巧,我们这儿啊,没位置了。”

  她这么说着,把手帕扔在左边一大块空位置上。

  杏色绢帕轻飘飘落在石凳上,长孙瑜却觉得像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

  长孙瑜脸上绷不住,拂袖转身。

  方小姐宽慰道:“长孙姑娘身份高贵,犯不着跟她们挤。”

  长孙瑜面色稍缓,要笑不笑道:“那位大人,岂是她们能够惦记的?”

  长孙瑜临走前扫了一眼苏明月,要怪就怪这位“诗才”蠢钝,非要来挡她的路。

  长孙瑜到底身份够格,这边不接纳她,左手边亭中的贵女却乐得拉拢攀谈。

  柳家的动不得,就那两个破落户还敢在她跟前儿招摇?

  长孙瑜方坐定,便招来心腹大丫鬟,附耳嘱咐:“去,吩咐他们,我要连苏明月旁边那个丫头一并收拾了。”

  *

  诗会主场在山脚下,用以盥洗换衣的休息区却在靠近半山腰的地方。

  孟怀曦腹诽,不方便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没有人动手修整。

  孟怀曦理好衣襟从里间出来,左右环视了一圈。

  竟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大半天都没个人会有三急的?

  孟怀曦抬手抻了抻肩胛,长吁一口气。

  老大半天不开场,她们连柳亦舒带来的零嘴都吃完了。

  前几年还能看个诗人们唇枪舌战的乐子,今年啥也没瞧见就喝了一肚子水。

  越来越不好玩。

  事实证明,恶事不能念叨。

  这一念叨可不就来了。

  前头传来一女声:

  “我家姑娘吩咐的事你可听明白了?”

  “这……不是小人拿乔,计划里头牵扯着诸家贵小姐们,小人实在不敢啊。”

  孟怀曦眯起眼睛努力去看,似乎是个短衫打扮的侍从。

  “呵,我家小姐说得还不清楚?你只消按着吩咐去做,自有人去收拾首尾。”

  “小人、小人……”

  “上京城一年会有多少个意外?只要你不张扬,谁能看得出来。”

  眼见着那两人越来越近,孟怀曦提着裙角慌慌张张往假山堆边躲。

  慌不择路的小姑娘像误入丛林的幼兔,还未弄清楚状况,就被一只手揽着腰抵在山壁上。

  那人身量很高,逆着光半拥着她,只投下一大片阴影。

  惊呼被孟怀曦生生咽回去。

  鼻尖萦绕着有些熟悉的冷松气息。

  手指抵在孟怀曦唇上,这人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道:“嘘,别出声。”

  孟怀曦抬眼。

  果然是戚昀。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想改文名

第21章 阴招

  孟怀曦松了口气,用眼神示意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明眸善睐,眸中水光盈盈,全然的信赖。好像并不记得昨日醉后他说过什么。

  戚昀唇边拉开一抹莫名的笑,只当不能意会,故意凑在她脖颈边,低声问道:“三娘说什么?”

  这个距离太近了。

  孟怀曦能感受到戚昀的鼻息落在她脖颈裸露的皮肤上,痒酥酥的。

  孟怀曦轻咬了下唇,事急从权,忍忍也就是了。

  便用气声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便是西方诸天专程派来英雄救美的。”戚昀低笑一声,这么问:“三娘信不信?”

  孟怀曦乜斜了一眼,泛着水光的眼睛明晃晃地在说“你当我傻啊?”

  戚昀挑眉,试探着又说:“我从不骗人。”

  孟怀曦不理他,凝神去辩那两个接头的人在说什么。她下意识撑着脊背,努力同身前紧靠的人拉开距离。

  戚昀眉间一皱,克制着没有将她拉回怀里,低垂着的头却也没有主动从她肩胛处挪开。

  孟怀曦听见之前那个丫鬟说:

  “不只是苏家的小姐,还有她旁边那位姓孟的小姐。”

  “这……先前的苏小姐小人知道,但后来这位孟小姐小人未曾见过,不知如何分辨。”

  “行了,待会自会指与你看。”那丫鬟顿了顿,笑着又说:“也去告诉你那救人的兄弟,这天赐的艳福可得好好享受,救上来的人……衣不蔽体当是最好。”

  戚昀下巴微抬,从颧骨至下颌线,凌厉紧绷,阗黑的眼底更不掩饰冰冷的薄怒。

  因着身高差距孟怀曦看不清戚昀的表情,却清晰地感受到搭在她腰间的手掌微微收紧。

  看来长孙瑜不止是想对付苏明月一个,连她这种小喽啰也不想放过。

  孟怀曦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冷静,听听他们后面的计划怎么说。”

  那边还在继续说:

  “今日诗题乃是‘春水’,拟题作诗前自有我们的人会把大家引到溪涧边。你需得在所有人去之前,将那栏杆松一松。”

  “是,是。”

  “你可记住了,是那围栏年久失修,这只是个意外。”

  那侍从显然很识趣:“再过几日小人便辞了活计,同我家兄弟一道离开上京。这京里发生过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你是个聪明的,卫国公府自少不了好处。”

  戚昀借着位置便利,凝神瞧清楚了那两人的样子。他目光晦暗不清,卫国公府同谢不周一伙人牵扯不清,前头的烂账还没有算清楚,现在又迫不及待想送来新的把柄。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外头彻底安静下来了。

  孟怀曦吁了口气,小声问:“人走了吗?”

  戚昀回过神,低声答道:“还没有。”

  孟怀曦低低哦了声。

  这个别扭的姿势,其实极耗费体力。孟怀曦明显有些体力不支,直挺的腰脊一下子软下来。

  像是连锁反应一般,她腿弯一颤,站不稳便要向下滑。

  戚昀手臂使力,稳稳地将小姑娘捞回怀里。他像一位体贴的绅士,只是虚虚拢着她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

  这就很尴尬。

  孟怀曦偏了下头,咬着下唇。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投怀送抱呢,简直不忍直视。

  先前还逞强只想逃离的小姑娘,现在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很能满足男人的独占欲。他低着头,下巴有意无意自她的发顶擦过。

  戚昀唇边微微上扬,无声地笑了一下。

  四下安静极了,只有微风拂过,依稀能听见远处飞鸟清脆的啼叫。

  这俩人商量个事都能这么墨迹?还是说发现有人,还特地压低了声音?

  孟怀曦蹙眉又问:“真的还在吗?”

  戚昀没有立即回答,眼睑低垂,坏心思地在她发上一吻,像打个烙印似的。

  下一刻便松开手,拉着她从山壁间出来。

  戚昀坦荡道:“现在走了。”

  孟怀曦没有怀疑,只是彻底松了口气。她跺跺脚,又活动下僵硬的手臂,才开始琢磨这个事。

  苏家来的,只有苏明月一个,在她这位孟小姐身边的,也只有苏明月。

  目标当是错不了。

  连试题都拿到手了,准备得很齐全啊。也不知道是该说卫国公府权势滔天,还是该说这一届的文人风骨不行。

  偶有几只青鸟掠过枝头,难得的隐逸。

  孟怀曦抬眼瞧了一眼,笑着叹口气:“麻烦总是自己找上门。”

  戚昀拂开垂下的枝叶,一边引着她往山下走,一边问道:“三娘打算怎么办?”

  孟怀曦轻笑:“若是从前,必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这位大小姐试试自食恶果的滋味。”

  下山的路很崎岖,他们又走得急,没一会她便感觉有些后劲不济。

  孟怀曦喘了口气,偏头看他:“怎样,会不会觉得我手段毒辣,心如蛇蝎?”

  戚昀淡淡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是了,以直报怨。”孟怀曦小指蜷了蜷,像是想起了其他事,皱眉道:“有些事可以不以牙还牙,但得记住一辈子,永远不能原谅。”

  “从前是从前,”戚昀喉头滚动,又问:“现下当如何?”

  他嗓音低沉,像是极温厚的师长一般,循循善诱:“三娘想怎么做?”

  戚昀的目光很有蛊惑力,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能帮她做到。

  孟怀曦折下一片绿叶,错开他的目光,道:“这一回就当是替人积德,避开便是。”

  长孙瑜好歹也是卫国公唯一的嫡女,更别说还有那么一位护犊子的母亲。

  她约等于孤家寡人可以不在意,苏明月却不是。

  从苏明月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她依旧受制于苏家。

  都不容易,没必要平白给她添麻烦。

  戚昀长眉轻挑,他想捧在手心里的星辰,谁也不能用脏污来玷污她的光芒。他广袖下的手掌微动,打了几个手势,隐在暗处的暗卫闻讯而动。

  劲气掠过枝头,带起一阵风。

  外行人无处察觉。

  孟怀曦拢了下被风吹起的袖子,主动换了话题:“戚公子也是来参加诗会的?”

  戚昀点头:“嗯,这个诗会很有趣。”

  他弯起眼,眼里有浅淡的笑意。柳老夫人说的不错,今日来,确实能有意外之喜。

  “我先前也这么觉得,凑个热闹也算赚了。”

  孟怀曦叹气,诚恳吐槽:“只是今天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意外,迟迟不进入正题,空坐着实在很无聊。”

  戚昀:“……”

  戚昀心道,总不成会是他的原因?

  孟怀曦横袖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说些玩笑话转移疲惫:“听会上的姑娘们说今天来了一位大人物,需得好生表现,说不定就能入了那位的眼,就能一跃枝头变凤凰。”

  她看了看戚昀,揶揄道:“便不提她们说的嫁不嫁人,我看啊咱们戚公子仪表堂堂,要是能一举夺魁,得个引荐摘取一官半职还不得易如反掌?”

  他的注意点全然在嫁人两字上。戚昀微微皱眉:“大人物说的是苏越?”

  孟怀曦想了下,苏越此人算得上平易近人,常常参与各色诗会、清谈会,姑娘们不至于认不出。

  便摇头道:“应当不是。”

  在场充作陪审的几乎没有位列丹墀之人,便都是清高隐逸一辈。除却苏越在朝为官且家族兴盛,便是……

  戚昀有些紧张,旁敲侧击道:“不提旁人,三娘也想吗?”

  想——

  嫁给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躺倒,调整一下更新时间,还是十点吧。

第22章 玩笑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孟怀曦念着:“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戚昀垂眼:“句是好句,却未免有失偏颇。”

  是,很地图炮。

  但其实有几分道理的,和聪明人相交太累。就好比她自己,走一步想三步,遍地是你来我往塑料情。

  孟怀曦笑了一下,“我说着玩呢。”又道:“要说真的,我也真的不想嫁。”

  戚昀嗯一声,好像有几分失落。

  孟怀曦随意一摆手,玩笑似的道:“一则我腹中没半点文墨,实在没那个本事夺魁;二来高门大户最是规矩紧,我生性惫懒,守不住晨昏定省那一套规矩。比起高门媳,毋宁做个农家妇。”

  戚昀不紧不慢跟在她身边,颇有余力将拦路的枝条枯叶拂开。

  其实也并非所有高门大户都规矩森严,不近人情。

  比如他这门户,便没有规矩。

  孟怀曦见他没说话,想了想又道:“再者说,也并非一定要嫁人。或许可以开个小店做营生,高兴时就便宜几成,跟客人戏说天下。不乐意便闭门歇业,邀好友游山玩水去。可不得比拘在四方小院里自在多了?”

  是她能说出的话,戚昀轻叹。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笑道:“若是个个东家都如三娘一般,怕是得早早关门歇业。”

  他这就很委婉。

  有这样任性的东家,不倒闭便是有诸天神佛相携照拂。

  “是这样没错。”孟怀曦笑了好一阵,咳两声:“要是不幸家道中落,我便去做西席先生,凭手艺吃饭,便不去祸害人家商市。”

  孟怀曦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虽混不吝了些,但好歹是从宫里出来的。去教姑娘们礼仪,应当不至于误人子弟吧?

  戚昀理所当然道:“有我在,三娘何至于为生计发愁。”

  孟怀曦目光严肃看着他,末了实在没绷住,捧腹直乐:“这厢先谢过少侠仗义相助?”

  戚昀伸手在她发间揉了揉,几不可闻叹一声。

  何来仗义相助?这世上所有无由来的关切照拂,都有相应的价码。便是他,亦有所求。

  *

  待戚昀回到席上诗会才正式开始,今次将前头一通繁文缛节都省了。

  便听鹿门居士直接宣布:

  “今日诗题乃是‘春水’,大家随意发挥,待一刻钟后回到此地,自有侍从前来收取诗笺。”

  没有人在前头叨叨诗赋之道,孟怀曦竟还有几分不习惯。

  日光渐渐有了温度,没有夏日的炙烤感,是属于春天的柔和暖意。

  戚昀端坐在长亭中,双掌搁在膝头,阗黑的眼底曾有荒漠冰川,却全换作柔情百转。

  远远向亭外望去。

  孟怀曦抬眼,正好同他遥遥交换过目光。

  她弯了弯唇,分明嘴里什么果脯都没有,却隐隐品出了微末的甜味。就好像……有一种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传纸条的快感?

  “……”

  恕她词汇匮乏,这个形容其实很有问题。

  先前亭中发生吵嘴的两派人站得很近,只是仍分隔出些许间距。

  楚河汉界似的。

  在场俱是家中娇养多年的天之娇女,说到底,谁也不服谁。

  长孙瑜身边围着不少人,众星捧月一般。她却只闲闲盯着手上新做的蔻丹,并不发话。

  方家小姐方芸先站出来,像是打圆场一般,扬声道:“便是以春水为题,咱们不如往溪涧那头去,景致好且有亭台小楼,也好方便作诗。”

  来了。

  孟怀曦扫了一眼,这位方姑娘面上温柔和善,看不出有什么歪心思。

  她在长孙瑜的计划里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是知晓内情的帮凶,还是纯粹的传话筒?

  方芸抛下这个台阶,也有许多门第不高的顺势下坡。

  便有人附和道:“确是个好地。”

  “方姑娘说的不错,这地方僻静得紧,大家一起便也有个照应。”

  就是因为僻静,才好下手做些阴私事?

  孟怀曦拉着孟珍珠的手,目光寸寸发寒。

  柳亦舒想了下,道:“咱们也去?占上个好位置。”

  孟怀曦摇摇头:“别跟她们去。”

  孟珍珠显然察觉到几分不寻常,担忧问道:“三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珍珠话还未问完,却听方芸话锋一转,直直指向她们几人。

  方芸看上去语气和善:“苏姑娘柳姑娘,还有这位孟姑娘,可也一道?”

  柳亦舒愣了下,低声问:“怎么了?”

  苏明月:“来者不善。”

  长孙瑜素来和她不合,这位长伴在长孙瑜身边的尚书小姐也从未有过好脸色。这次温柔相邀,就好比黄鼠狼给鸡拜年。

  左右不安好心。

  孟怀曦压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但切忌离什么栏杆、溪水远一点。”

  长孙瑜这计划瞧着环环相扣,只可惜被她早早知道了消息。

  那处溪涧孟怀曦也去过,因紧靠山上的玉醴泉,山谷间有一处小瀑布。靠近湖中心的亭台只有一座,想留心避过也不难。

  没有人接话。

  方芸笑容有几分凝滞,又唤:“苏姑娘,柳姑娘?”

  显然,孟怀曦根本没被她放在眼里。

  长孙瑜却不肯善罢甘休:“咱们苏大姑娘可是京中鼎鼎大名的诗才也会不敢来?哦,便是嫌弃我等不入流,不愿与咱们姐妹为伍了。”

  她这意思便是苏明月自命清高,谁也瞧不上眼。

  好生替苏明月拉了一波仇恨。

  跟苏明月几人站得近的姑娘们,明显面上有几分难看。

  柳亦舒张口,直想骂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苏明月拉住她,淡声道:“长孙姑娘何出此言,只不过是我有些体乏,不想动弹罢了。”她对上长孙瑜的眼睛,声音镇定有力:“与旁人无关。”

  长孙瑜扬唇轻哂,目光轻蔑,好似这苏明月只不过是小小蝼蚁不值一提。

  方芸顺势接茬,软和道:“前面便有亭台石凳,可不比此处好歇息?”

  柳亦舒气得不行,却因着不知道前因后果,一头雾水插不上话。

  孟怀曦话里意有所指:“去,便是长孙姑娘盛情相邀,我等如何能拒绝?”

  非要把疑点递到手里,不接岂不是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做东的是她长孙瑜,非要邀着一大伙人同去的也是长孙瑜一派的人。便真出了什么事,各家大人还能不明白其中猫腻?

  长孙瑜冷哼:“你算什么东西……”

  值得我盛情相邀。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方芸制止。

  方芸微微摇了摇头,低声:“不可。”

  长孙瑜轻嗤一声,扬手不耐道:“还等什么,请吧。”

  柳亦舒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听她们的,去也不是不可。”

  孟怀曦这话像一颗定心针。

  三人只静静听着。

  孟怀曦一呵:“上赶着送人头,也不能浪费好意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呀

第23章 诗笺

  泉水打在石壁上,水珠溅起蒙蒙雾气。

  日头虽好,但到底是暮春时节,从山谷间冲刷而下的山泉水仍冷得沁骨。

  方芸领着一群人直直朝湖心亭走去,青石板砌成的长阶上有明显的青苔。

  便有人感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未曾想远近闻名的玉醴泉下,还有这等隐逸之地。”

  湖心亭虽说唤作湖心亭,却只是依山势建在瀑布下的水潭边,栏杆上朱漆斑驳,瞧上去有些年头,颇有野趣。

  约莫十来丈的高度。

  若是凭栏望去,上可看青黛山影,下能观细石游鱼。

  确是个作画写诗的好地方。

  但,这要是一个不慎掉下去,还不得去了半条命?

  便也不只是闺誉问题,潭水生寒,身子骨弱的说不定会损伤根骨,重者失去生孕能力也不是不可能。

  孟怀曦只觉得遍体生寒。

  虽说本朝民风开化,但绵延子嗣依旧是娶媳嫁女头一号看重的事。

  且苏家那个情况……

  长孙瑜这是想把人往死路上逼。

  亭中有两个石桌,各围着七八个石凳。

  唯最里面的石桌上供着笔墨。

  长孙瑜不紧不慢走在前头,手中空空无一物,反倒是方芸手里拿着两人份的纸笺。

  纸笺是鹿门居士现场发下的,笔墨却得自行准备。

  长孙瑜显然有备而来。

  只是难为大小姐看得起,连她这个无名小卒也安排在重重计划里。

  孟怀曦想了想,便对着苏明月道:“靠近水潭一侧的栏杆整日被水雾浸泡,又年久失修,最是容易出意外。”

  苏明月愣了一下,抬眼向亭内望去,便是品出了几分她这话中意思。

  柳亦舒没察觉个中暗流,点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位置也不少,咱们不必跟她们挤,只往台阶边的石凳去。”

  但有人不肯就此罢手。

  方芸手指握着墨绽,扬声便唤:“苏姑娘,到这儿来吧。”

  正是在靠近栏杆那一桌。

  她笑了一声,又道:“好墨配好笔,我便靠苏姑娘这位大才女替我润润墨,也好叫我沾沾这魁首的喜气。”

  孟珍珠仰头瞧着孟怀曦,踮起脚凑在她耳边问:“三姐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

  没想到年纪最小的孟珍珠,会比柳亦舒先察觉不对。

  孟怀曦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低头回答:“是,有坏人想要干坏事。珠珠儿怕不怕?”

  孟珍珠笑容酣甜:“不怕!我阿娘说过,遇事最忌退缩,只管遵循一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这话未压低声音,四人离得近,便都能听见。

  柳亦舒新奇道:“小丫头倒活得通透。”

  苏明月叹道:“便是赤子之心最为难得。”

  孟怀曦咬了下唇,不知如何接话。

  这头苏明月迟迟不接方芸的话,便是连围观吃瓜的人都觉得有几分尴尬。

  场面一时凝滞。

  长孙瑜坐在亭中,捉着笔闲闲晃悠。

  亭中空间小,左右便挨得近。她一向不习惯与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凑在一处,这会儿大小姐脾气上来,只闷闷不说话。

  方芸低头,劝慰道:“不是说要同苏柳两人重新修好么,你也说说话,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

  长孙瑜暗自冷笑不迭。

  心说,你有什么面子,要不是……

  长孙瑜攒了攒手掌,掀眼只道:“何时请苏姑娘来坐一坐,也得三呼四唤了?”

  “咱们长孙姑娘这嘴向来是不饶人,你们可别见怪。”方芸不赞同地摇头,笑着替她圆道:“鹿门居士说大伙儿只得一刻钟,不如先坐下写完再说,如何?”

  方芸向来会利用“众意”这一杆鸡毛令箭。

  亭中人听着这吵嚷确实颇有微词,脸上显而易见有怨色。只可惜硬骨头都未跟着来,便只能敢怒不敢言。

  苏明月抬眼,笑了两声:“便是方姑娘盛情相邀,叫我如何拒绝得好。”

  她又低声说:“我一个去就好,你们不必蹚这浑水。”

  说完,便要往亭中去。

  长孙瑜却扫了孟怀曦一眼,指名道姓道:“孟家姑娘,我倒对你好奇的很,也来我这坐坐。”

  她是理所当然的陈述口吻。

  孟怀曦本就不放心苏明月,还只怕她不开口。

  “便是恭敬不如从命。”

  她理了理袖口,只嘱托柳亦舒照拂一下孟珍珠,便轻装上阵。

  方芸同长孙瑜特地站起来,友好相迎的样子。

  长孙瑜却在这事将腿伸向前去,长长的裙裾将作恶的左脚遮得严严实实,恰恰卡在苏明月的视觉盲区。

  苏明月正正绊了一跤。

  好在身后的孟怀曦一把拉住苏明月,她俩重心往后靠,始作俑者长孙瑜便也没讨着好。

  本是谁也没讨着好,长孙瑜却直接抬手按在孟怀曦肩上。

  正在这时,一颗毫不起眼的石子破空而来,直直打在长孙瑜腰上。她身体前倾,攀在孟怀曦肩头的手无力松开,便背对着向被动过手脚的栏杆倒去。

  此时离她最近的是方芸。

  长孙瑜去拉她的手,却被方芸下意识躲过。

  她满脸愕然,显然想不到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的人,会这般靠不住。

  红木围栏应声断裂,栏杆外的石板因为靠近小潭,长满了青苔,自是湿滑无比。

  长孙瑜脚下彻底没有支点,直直向潭中坠去。

  惊呼四起。

  大丫鬟拂绿慌张喊道:“快、快来人!快来人救救我家姑娘!”

  孟怀曦也愣了一下,小心朝底下小潭望去。

  有水流做缓冲,这人好歹性命无虞。

  只是长孙瑜今日穿着一身浅桃色锦纱,一入水便同透明无二。她挣扎间衣衫多处被石子滑破,水草缠在发髻上。

  形容狼狈。

  果真应了那一句“衣不蔽体”。

  许是有大丫鬟守着,事先安排“享艳福”的侍从并未派上用场,长孙瑜便已被身体健壮的婆子救回岸上。

  浑身湿透的长孙瑜哆哆嗦嗦靠在婆子怀里。

  拂绿忙将备用的大氅披在她身上,长孙瑜却是反手一个耳光,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长孙瑜这毒计环环相扣,话音刚落,只见鹿门居士领着陪审一行人浩浩而来。

  眼看着长孙瑜被闻讯赶来的卫国公府的人拥着接走。

  鹿门居士心下一个咯噔,心想这回完蛋了。

  “陛下,这……”

  戚昀负手扬眉,淡淡道:“该怎么继续就怎么继续。”

  鹿门居士擦了擦额间虚汗,道:“是、是。”

  *

  遇着这一桩糟心事,诸陪审已经近乎麻木。

  心下更是笃定,有陛下在的地方,就有血雨腥风。

  鹿门居士的应变之策便是重新计时,再予他们一刻钟时间。

  说来说去,该写的诗还是得写。

  目睹一场祸事的贵女们显然没几个有吟诗作对的心思,咬着笔头各自沉思。

  孟怀曦一顿下笔猛如虎,显得尤为惹眼。

  “这、这么快?”柳亦舒目瞪口呆。

  孟怀曦点头,收笔再粗略扫了一眼。

  嗯,就是这么快。

  只不过……

  既不怎么扣题,又是诗律平仄一个也对不上的。

  若叫她前世的夫子瞧了,定会唾上一句“狗屁不通”。

  柳亦舒也顾不得自个儿写没写完,便拿过纸笺读来:“啊——”

  “什么上乘千金玉狐裘,什么万贯钱财腰间挂,什么把酒言欢见江山,什么经纶古今太平愿,俱是云烟过眼前。”

  “人间诸事无可量,肯将春水向东扬。”

  “一生不羁醉梦酣,”柳亦舒停了一下,感叹这几句还相对正经些:“天子与我共渡舟。”

  孟珍珠呆了下,磕巴道:“三姐姐这诗好、好极,质朴自然,清丽脱俗。”

  孟怀曦:“……”

  孟怀曦抚过她的头顶,语重心长道:“像这种夸不出口的,便不必为难自己。”

  孟珍珠:“……噢。”

  苏明月笑着揶揄:“不拘泥于诗律韵脚,却也很新奇呢。”

  拜读过孟怀曦这“佳作”,三人又各自埋头苦作。

  孟怀曦拔了根狗尾巴草,握在手里闲闲一挥。

  就很欠揍。

  柳亦舒整个心思全被她手里的狗尾巴草吸引,握着笔好半天写不下一句。

  孟怀曦撑着下巴,仰面望向湛蓝苍穹,凝神想着。

  此次回去,倒真有两桩事要做。

  一是找苏狸问清楚蜉蝣阁拍卖会那天,明月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二是着手调查一番,这七年来苏家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多时,有侍从上前道:“几位姑娘可写好了?”

  “……”当然没有。

  柳亦舒自暴自弃,停笔不再做挣扎,把几份的诗笺叠在一起,一并交予他:“都在这了。”

  所有诗笺收回,鹿门居士便招呼着陪审席诸人一同传看。

  众人便都聚向最开始的小溪边。

  侍从挎着花篮,挨个发一朵芍药花。

  孟怀曦打了个呵欠,手指拨着水玩。

  这诗会是以芍药花枝作为票证的。

  每人手里都有一朵芍药,获得芍药花总数的前十位就能进入下一关曲水流觞。

  孟怀曦从前收到过许多花,毕竟是堂堂公主,总会有人给面子。

  现在不一样,一来她身份不起眼,二则诗才近乎于无。

  自然门可雀罗。

  这样正好。

  从前她就是被一群人坑惨了。

  能进入前十的一般都有真才实学,流水对自不在话下。只有她,坐在水边一句诗也对不上,喝了一肚子水回宫。

  那头鹿门居士等人正好审完所有诗文,着人分发下去。戚昀手指摩挲纸笺,若有所思。

  溪水边,孟怀曦撑着头小鸡啄米。

  贵女们左右说着小话,打趣着比较在场的青年才俊们,哪个是最好做夫婿的。

  正抬眼便瞧见,戚昀一手握着纸笺,向她们走来。

  他今日一身藏青道袍,宽袍大袖,朗正端方。

  好一个世家郎。

  贵女们脸上飞霞,议论着这脸生的公子是为谁而来。

  却见他正正在孟怀曦面前停下。

  柳亦舒惊得手里的花都捧不稳。

  她顶着戚昀的高压目光支肘怼了怼孟怀曦,心口像养了几百只土拨鼠。

  姐妹别睡了!摊上大事了!!

  鹿门居士等人同样为孟怀曦捏了把汗。

  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不羁的小辈,笔下几句狂言倒也无甚大事。

  只是今年……

  鹿门居士仰面叹息。

  壮士好走。

  孟怀曦茫然抬起头,眼里水雾蒙蒙。

  “天子与我共渡舟——”

  戚昀眼中笑意愈深,一掸纸笺:“便是三娘的心愿么?”

  囫囵凑数的诗哪来什么心愿不心愿的。

  “倒、倒也没有。”孟怀曦语噎,眨眨眼道:“我这诗题都说了是梦中所作,这……梦里的事哪能当真呢?”

  戚昀一哂:“可以当真。”

第24章 芍药

  孟怀曦莫名:“啊?”

  什么玩意?

  戚昀半垂着眼,修长的手指自那半句诗上滑过。

  “也不是所有事都如烟云,”他笑了一下,顺着她的话说:“比如这个梦,我应了。”

  笺上的字很敷衍,笔画凌乱,毫无筋骨。

  说是行草都辱了行草。

  目光从那鬼画符上艰难移开,孟怀曦没来得及深思,却罕见地生出些羞耻心。

  不,是太羞耻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孟怀曦觉得脸热,强撑起脊背,道:“白日青天什么梦不梦,还不快把笺纸还我。”

  她这一派颐指气使又理所当然的样子。

  成功让鹿门居士脑门上又渗出些虚汗,忍不住咳了一声,猛地给孟怀曦递眼风。

  鹿门居士心说,小祖宗你可别说了,惹恼了陛下咱们谁能讨着好!

  但是谁也没注意到他。

  戚昀淡声:“伸手。”

  孟怀曦将信将疑看他一眼,慢悠悠摊开手掌。

  一朵芍药落在手心。

  芍药枝未剪干净,青色的枝干还被戚昀握在掌中。他就那样握着青白枝干,在她手心轻轻撩过,好似不经意一般。

  孟怀曦眼尾颤了颤,微痒的触感从手掌一路蔓延至胸口。

  戚昀松开花枝,直起身,一派云淡风轻:“这诗我甚为赏识,用花换小娘子墨宝。”

  他之前压着声,这一句却没控制音量。

  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什么墨宝,它它它……就是张鬼画符!

  孟怀曦不干,伸手就要抢,却被戚昀轻易躲开。

  戚昀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那纸笺叠作三折,妥帖地收回袖中。

  “这是我与三娘的约定。”

  他声音里有微末的笑意,掸袖负手间端的是十足风流。

  孟怀曦蜷了蜷手指,握紧那朵芍药花。

  见鬼的约定。

  她目光狐疑,心说这人怕不是想握着黑历史来嘲笑她。

  偏戚昀又低低笑了一声。

  在孟怀曦眼中,这无疑就是**裸的挑衅。

  戚昀见好就收,走前探手从她头上抚过,不忘道一句:“玩够了就早些回家去。”

  孟怀曦满腔火气瞬间消弭,小指拨了下花瓣,她点头哦一声。

  算了,黑历史就黑历史吧。

  戚昀一走,周围的贵女们便跃跃欲试想同孟怀曦打听。却苦于没人和她相熟,不敢特地前来探问。

  默默无语良久,连鹿门居士额上的汗都止住了。

  鹿门居士忍不住打量孟怀曦,表情跟活见鬼似的。

  柳亦舒方咽了下口水,磕巴着问:“姐、姐妹,你和陛、陛陛……”

  抬眼却见戚昀扫了一眼这里,目光晦暗不明。

  就很像死亡凝视。

  柳亦舒福至心灵般换了个问法:“你和那位,是什么关系?”

  孟怀曦更加莫名:“朋友?”想了想又换一个词,“同伴?”

  好像都不对。

  孟怀曦越想越糊涂,这个人同她所有的小习惯都投契,也好似能够包容她所有的小毛病。

  心血来潮也好,眼馋多年也罢。

  他都能把她的心思摸个透。

  分明认识才月余不到,却熟稔得像是经年前的旧友。

  她不说话,一旁听着的孟珍珠便诚实回道:“三姐姐月前领着大哥哥回府用晚膳,嗯……他还在府上做过几日府卫。”

  柳亦舒:“……”是个猛人。

  柳亦舒都不知道该夸她心大,还是该说她缺心眼的好。柳亦舒欲言又止,只在孟怀曦肩上拍了拍。

  苏明月主动解围,道:“与何人相交,三娘心里必是有数的。”

  越是朋友相交,越该讲究一个点到为止。便是好意关切,刨根问底却也没了意思。

  柳亦舒从侍从手里接过只写了几个字的纸笺,叹了一口气。

  后宫空悬,各大豪门氏族都盯着中宫那块肉,陛下近来又似乎对苏越颇为看重。柳家与陛下关系亲厚,处在旋涡中心,便是个傻子都能体味出几分不同来。

  更何况苏家是个什么心思,几乎等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边是明显被蒙在鼓里的傻姑娘,那边是被家族拖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朋友。

  难办哦。

  柳亦舒挠挠头,无奈道:“不说了不说了。算上上回在卫国公府,咱们这便是共患难过两回了,比不上人桃园结义,但也算得上情意深重。”

  长孙瑜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灯。

  “若是有人欺负你们,只管来忠毅侯府找我。”她伸了个懒腰,想了想又道:“为姐妹撑腰,义不容辞。”

  是啊,都救过她两回了,若是、若是……

  苏明月攒了攒手掌,便像殿下从前说的,为人可以卑贱如尘土,却不能做没良心的虫豸。

  孟怀曦低头嗅了嗅白花,半眯着眼轻笑一声。

  后半场戚昀没再停留。

  紧绷了半日的陪审们终于放松了些许,诗会按部就班地继续。

  孟怀曦只接到戚昀这一朵花,自无缘下一场。

  侍从忙碌穿梭在场中,一一点过各家身前的芍药花,不一会儿进入前十的幸运儿便筛选出来。

  加上苏明月与孟珍珠便有三位姑娘入围,这第三位正是在亭中怼过长孙瑜的崔家小姐崔渺。

  孟怀曦不再想旁的令人苦恼的事,只撑着下巴看她俩如何应对这车轮战。

  柳亦舒又掏出那小本,握着笔涂涂改改。

  孟怀曦好奇往她那里凑。

  柳亦舒却心虚地捂着小本,虚张声势般大声:“这是秘密!”

  孟怀曦也不气只是笑两声,勾着狗尾巴草撩她手心。

  “……”

  就很过分。

  柳亦舒自知理亏,只得忍气吞声,连人带本挪了好几个身位。

  这次延请苏越奏琴,一曲终便是一轮尽。

  鹿门居士又说:“为避免大伙空饮一肚子水,咱们今年便换个规则。若是谁接不上,也不必饮山泉水继续,只管退下来。坚持下的头三名,便是咱们的三甲。”

  大伙儿一阵哄笑,显然每一年都会有那么几位“幸运儿”,一杯杯饮山泉水,苦不堪言。

  孟·曾经的幸运儿·怀曦:“……”

  早这么定规矩多好,还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

  教导过先朝皇子的琴君子,自然不是虚把式。苏越压弦待命,鹿门居士自上游放下一只青铜樽。

  曲水流觞便正式开始。

  第一名毫无悬念落在苏明月头上,第二名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后生唤作喻子远,第三名是忠勇伯家的大公子萧庭非。

  诗会魁首的证明是一块玉牌,由翰林院学士颁奖。

  苏明月双手捧过,唇边有微末的笑意。

  只是除却发下这一块玉牌,那学士便没有旁的话嘱咐。

  轮到寒门后生喻子远时,那学士态度一下子亲和起来。将上品狼毫递在喻子远手上,左一句“后生可畏”,右一句“当得勉励”。

  便连大名鼎鼎的纨绔萧大公子,都得几句劝勉之词。

  对照分明。

  萧庭非周围绕着一群人,喻子远身边只有小猫两三只。

  不过,那学士与鹿门居士也在一旁。

  只听鹿门居士撸髯笑道:“引荐信嘛自然不难,待我回去便着人送到你府上。”

  喻子远揖手致一礼,喜上眉梢:“多谢先生。”

  苏明月一个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慢慢握紧手中的玉牌,垂着眼看不清是何表情。

  这个时代男儿身总是有优待的。

  来诗会投石问路,问的是人脉门路。不能夺魁是遗憾了些,但在坐诸位又有几个真的缺这块玉牌呢?

  柳亦舒同孟珍珠咬着耳朵,对着一页小本指指念念。

  谁也没发现苏明月的反常。

  孟怀曦看在眼里,叹息一声。

  她上前两步抬手搭在苏明月肩头,像是漫不经心道:“我从前听人说过,擢人用事该看的是能力,而非性别。在我这里,苏姐姐不比男儿差,便无须计较那些个腐儒的态度。”

  “外头的世界开阔得很,并非人人都是如此。”她顿了一下,玩笑似的:“苏姐姐这样好,又何须拘泥于闺苑之中?”

  苏明月咬着下唇,喃喃道:“我这样的……也可以么。”

  “可不可以我说了不算数,他们说了也不算数。”

  该问的是自己啊。

  孟怀曦抬眼轻笑,耸耸肩道:“但人生这般漫长,试一试,总归错不了。”

  苏明月一愣。

  自从上书房关闭之日起,她便再没有好生读过一日书。闺学里只讲规矩顺从,三韬五略,孔书孟经都是被排斥在外的异物。

  孟怀曦手搭在额上挡阳光,偏头瞧她:“苏姐姐若是想清楚了,也不妨去平康坊瞧上一瞧。”

  至少她可以保证,明月坊不会拒绝任何一位有志之士,不问出身,同样不论男女。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么同她说过。

  真像啊。

  苏明月低头凝视着那块玉牌,轻轻说:“……我记住了。”

  *

  昴日将歇,天穹半壁透红。

  自青云街前与苏明月分开,柳亦舒领着孟珍珠一道往珍馐馆去。

  孟怀曦实在困得不行,便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上晒太阳,坐等点心上门。

  她偏头向逆光的一角望去,正正瞧见谢不周站在檐下,手中握着一把纸伞。

  他今日穿着一身白布衣,皎然无饰,只有木簪束发。

  分明是贩夫走卒都穿得的衣裳,在他身上却有一股凛然不可攀的神性。

  照苏狸的话说便是——

  人模狗样。

  孟怀曦撑起身便只想当作无事发生,要往车内躲去。

  却不想檐下站着的谢不周闲闲同她一笑,目光里有隐约的揶揄。

  孟怀曦:……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谢不周一手撑着伞,一手倒提着一卷书。他闲庭信步从街边走过,袍袖当风,浑然不见半点锋芒。

  “谢先生。”避无可避,孟怀曦主动唤道。

  孟怀曦垂下头将眼底一应情绪掩去,手指摩挲袖口,只做无措样:“谢先生可记得我?”

  一身白衣,伞上却漆着一只黑羽鹤。

  谢不周足下一顿,忽地笑了一声:“姑娘今日可带好纸笔?”

  “好叫先生猜到了。”孟怀曦把纸笔捧在手中,向前一递,敷衍着做戏:“可不是巧得很,我这啊全都有。”

  纸伞遮下一片阴翳。

  谢不周捉笔,也不将纸拿走,就着她的手写下一行字。

  他的态度稀松平常,便只像是与寻常信徒相会,温和不失礼貌却又有隐约的疏离。

  并没有孟怀曦以为的刁难。

  谢不周将纸笔收拢又送回她手中,撑着伞自向远处去。

  靴履碾过沙砾,破开薄暮的尘雾。

  便是各地人人信奉的神使,不也得安安分分地走俗人的寻常路?

  孟怀曦眯起眼,竟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又低头瞧纸笺。

  纸上写:

  “还来旧城郭。”

  末尾还属着谢不周的名字。

  还来旧城郭……

  何处的旧城郭?

  孟怀曦眼皮一跳,顿觉头皮发麻。

  不对,他是察觉了什么?

第25章 责难

  卫国公府

  太医院的御医足足请了三位候在门外。

  熏香暖炉烧得热,闺房内伺候着丫鬟却只觉跟寒冬腊月似的。

  瓷瓶香炉碎了一地,名家诗画被扯得七零八落。

  长孙瑜靠在引枕上,面无表情:“那破诗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拂绿瑟缩着自是知无不言,便将诗会上大小事同她一一陈述。

  戚昀赠花与孟怀曦自也没漏下。

  长孙瑜一口银牙咬碎:“好啊,我竟未想到孟家那个狐媚才是最大的敌人。这个仇,我记住了。”

  萧氏同太医了解完情况,打帘而入。萧氏坐在长孙瑜床边的杌子上,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室内安静极了。

  长孙瑜咬着下唇没吭声,泪珠子却像断了线似的,一个劲往下滚。

  “母亲。”她抽噎着先开了口:“女儿这便是不幸着了那狐媚的道,您可得替我做主啊。”

  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她还能不清楚?听到这事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萧氏抬手按了按眉心,极疲累般:“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那孟氏女又是怎么回事?”

  长孙瑜抿唇,只把戚昀人前赠花一事隐去,将拂绿说的又重复了一遍。

  “越州来的破落户,又失了爹娘,在这上京根本毫无根底。”长孙瑜拿着帕子抹眼泪,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掐进肉里。

  “女儿听说,孟家二房的主母可被她好生下了脸面。若咱们——”她越说越急切:“咱们去向那孟氏施压,拿捏她一个小小孤女,岂不是易如反掌?”

  萧氏不置可否:“若你当初想这事的时候心思能缜密些,便不会丢人丢到外面去。”

  “女儿再不不敢了。”长孙瑜抱着萧氏的手臂撒娇:“阿娘,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她是不值一提的破落户,你是公府嫡出的小姐,自有千百种法子,叫她有苦说不出。”

  “何须用这下作的法子脏了自个儿的手?”萧氏摇头叹一声,伸指点在她额心:“你呀,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大的债。”

  长孙瑜头依在她的手臂间,乖顺无比:“便也是最贴心的小棉袄。”

  萧氏拍拍她的手臂,眼底一片冷凝:“我萧家的女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的。”

  *

  孟怀曦盘腿坐在厚实的白绒毯上,脊背挺得端正。

  小几上摆着谢不周写过的那张笺、质地古怪的朱雀纹令牌,以及两三本教导孟珍珠用的新编教材。

  这几日没有霏霏细雨。

  晴日正好,知了在浓荫间叫个不停。

  上京城一脉平静祥和。

  在她眼中却是华亭鹤唳,风雨欲来。

  怀玺此人心思直浅,就只怕被人玩弄于鼓掌还不自知。

  乾坤已定,新岁正好。

  再折腾什么复仇复国,便是其心当诛的逆党,无异于以卵击石。

  孟怀曦手虚虚搭在眼睛上,脑海俨然变做一方战场,两派撕扯个不停。

  一方说“连命都偿了,你还想怎么做?”

  另一方便又说“想想皇后娘娘,她对你这样好。连她最后的骨肉都不管,同中山狼又有何异?”

  吵不出个名堂。

  那半句残诗仍明晃晃的扎眼。

  有谢不周这一重变数在,其实也逃避不了。

  无论如何。

  孟怀曦深吸一口气,她做不到只当一个安居内院的旁观者。

  只是——

  孟怀曦手指点在令牌上,目下她手中握着的人脉只苏狸一条,目光又局限在府苑之中,鲜少能接触朝堂内外的新近动向。

  能做的事太少。

  若那一支暗卫还在她手里……

  广袖兜风,无意将案几边堆着的书扫落。书卷滚落在白毯上,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孟怀曦弯腰把书捡起来,余光瞥见孟珍珠正在写的东西,眼尾瞬时抽了一抽。

  宣纸上的小楷端端正正,只写着:

  天子风月录、小白花与黑心狼狗、龙困浅滩被救云云

  孟怀曦看得头皮发麻,眼皮微微一跳。她小指叩在宣纸上,不动声色问道:“珠珠儿这是在写什么?”

  孟珍珠提着笔全然不设防,弯起眼道:“柳姐姐的新故事,叫我参谋、参——”

  完蛋,坏事了。

  她把笔一抛死死捂住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孟珍珠瓮声瓮气又道:“三姐姐别问了。这、这是我与柳姐姐的小秘密,她、她说……”

  孟怀曦面无表情:“叫你别告诉我是吧。”

  孟珍珠不敢撒谎,沮丧地点点头。

  孟怀曦点了点宣纸,半抬起下巴,轻呵:“这都是什么意思,你且说来。”

  孟珍珠绞着袖口,慢吞吞道:“柳姐姐说她要拟一个落难天子与失势孤女的故事,由来便是那天子龙困浅滩为孤女所救,两人好一番恩爱缠绵,你来我往羡煞旁人。柳姐姐说这后头的故事她还得再琢磨琢磨,现下暂拟的名儿便是……”

  “天子风月录?”

  孟珍珠觑她:“……是。”

  孟怀曦扶额:“你们也是胆子大。”

  就住在天子脚下,还敢编排那位凶名在外的暴脾气陛下。

  连年号都没改。

  孟怀曦又问:“为什么要瞒着我?”

  孟珍珠低着头,如实说:“怕三姐姐生我的气。”

  孟怀曦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等小事神神秘秘瞒着她作甚?

  虽说是扯淡了点,但写话本作小说算得什么,又不是上不得台面。

  难道是这两日课业压力太大了?

  孟怀曦蓦然间生起一股为人家长的怜爱之情。她岂是那等古板之人,再是一心向学,也该有些休息娱情的玩意。

  “你柳姐姐可还写过其他书?都叫什么名儿?”

  孟珍珠绞在袖口边的手指瞬间一松,吁口气道:“她的书三姐姐也瞧过,便是那……”

  正在这时。

  鸳鸯匆匆打帘进门,声里急切:“小姐,老夫人着人召您去前厅,怕是……”

  来者不善。

  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太身边头号得脸的桂嬷嬷打断。

  桂嬷嬷沉着一张脸,阴阳怪气道:“三姑娘,请吧。”

  孟怀曦抚平书卷上褶皱,扬眉道:“嬷嬷这又是何意?祖母她老人家不在二房安养天年,来我这小门小院指手画脚做什么。”

  桂嬷嬷阴沉沉笑一声:“三姑娘在府里容不得人也罢了,到了外头还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便早该知道会有祸到临头这一日。”

  不该招惹的人?

  孟怀曦微微蹙眉,这几日她都呆在府里哪也没去何来招惹一说。

  等等,东郊诗会上……长孙瑜?

  桂嬷嬷沉着声:“三姑娘,可还得老身再催?”

  她倒要看看卫国公府的人,是要如何倒打一耙。

  孟怀曦同鸳鸯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嘱咐她照顾好孟珍珠。

  “走吧。”

  孟怀曦拢袖,打帘出了门。

  桂嬷嬷跟在她后头,眼底阴恻恻的满是幸灾乐祸。

  案前的孟珍珠还听见她唾了一句,“克爹克娘克全家的天煞孤星,活该叫人找上门收拾。”

  小人得志!

  孟珍珠咬唇提起裙摆。

  “我们一同去。”知道孟怀曦会担心,便又朝鸳鸯琥珀二人道:“我只守在门外,不会叫人发现。”

  厅里。

  萧氏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一点也没给孟老夫人面子。

  萧氏开门见山道:“我从前耳闻孟将军骁勇,却不想他这家风可——好生成问题。”

  甄氏笑容一滞:“您这是什么意思?”

  萧氏端着茶盏也不用,似笑非笑:“你家的小辈,倒是好教养。”

  甄氏捏着帕子,手心一把汗:“我家大哥儿、二哥儿还在越州任职,如何会……”

  萧氏低头刮了刮浮沫:“孟家的三姑娘,前儿可好生出了风头呢。”

  甄氏一口银牙咬碎,低头同孟老夫人说:“娘,我早说这丫头会坏事。”

  “好了!”孟老夫人又看向萧氏,先道:“三姐儿做事,便也是我这个做祖母的没教好。我这差人去请三姐儿来了,必定给国公夫人一个交代。”

  萧氏扬袖呷了一口茶,便将整只茶盏放下。

  茶叶不甚新鲜,沸水也煮的太老。果真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

  萧氏眯起眼,是捧读的口吻:“可使不得,我可听说这三姑娘金贵着呢。”

  孟老夫人沉住气,只道:“儿孙不争气,自该领罚。”

  孟怀曦甫一踏入门,便听着这话。

  儿孙不争气?孟怀曦心底不由冷笑。

  如长孙瑜那等胡搅蛮缠,借着家底殷厚随意欺辱旁人,便是争气了?

  孟老夫人沉声道:“还不快来向国公夫人请罪!”

  孟怀曦不为所动。

  孟老夫人冷笑一声:“看见长辈却不拜见,老大媳妇儿便是这般教你的?”

  “我的长辈尽皆为国捐躯,魂灵葬在越州古战场上,万古长青。”孟怀曦脊背挺得笔直,“这又是多出来的哪门子的长辈?”

  萧氏听这话却也新鲜得很,这孟家的三姑娘倒是个难得的硬骨头。只可惜看不清形势,一个被苏家抛弃的嫡女还能比她的女儿好?

  萧氏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我瞧你生得乖巧。不若这样,跪下同本夫人磕三个响头,此前种种,我便既往不咎。”

  她这话其实假得出奇。

  萧氏的态度便像是猫逮着老鼠一般,一口咬死有什么乐趣。越是硬骨头,就越要把这骨头折断了踩碎了。

  萧氏握着上好的巾帕,矜持地擦过唇角,又笑了一声:“如何?”

  不是所有求饶都有用的,对于逃不过的刁难又何必卑躬屈膝。

  孟怀曦看向萧氏,也笑了:“让我折腰?”

  “你还不配。”

  她目光一片沉静,好似这人只是蝼蚁尘埃,全然不值一提。

  何时有人敢在她跟前儿说这话?萧氏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下去,这等碍眼的后生,就得叫她好生吃上一回教训。

  孟老夫人倒喝:“还不跪下。”

  甄氏作壁上观,又不是她自个儿的孩子,便是孟家的脸面被搁在地上踩又如何?三姐儿这样的,是该叫她吃够教训。

  孟怀曦挺直腰板,低呵一声。

  却被萧氏带来的两个婆子生生压着,其中一人踢向她腿弯。孟怀曦不敌这力道,终于跪倒在堂中。

  门边的孟珍珠急中生智,靠在琥珀耳边道:“快,你从侧门出去。去忠毅侯府找柳家大姑娘,便说三姐姐有难,请她速来。”

第26章 救美

  忠毅侯府处在闹市之中,府邸不算广,左右都居着贩夫走卒。

  香雾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

  “卫国公府的心思无外乎是想抢了抢国丈这个位置。”忠毅侯柳弘盛捋着花白的胡子,摇头叹声:“确是恼人了些。”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戚昀揽袖落下一子。满朝皆知长孙家跋扈,才有杀一儆百的效果。

  “嗳——”忠毅侯柳弘盛吹胡子瞪眼,先是将戚昀落下的白子拾掇回去,又把早早落定的黑子挪了三五步补上那一处缺漏。“不算不算,陛下这一步走得太诡谲了些。”

  戚昀不置可否,指间捏着两三枚白子摩挲。武将中颇有威名的柳老侯爷,其实是个和长公主殿下不相上下的臭棋篓子。

  下棋的路数一模一样,就是总爱悔棋。

  “老臣可听小齐大人说了,陛下这几日总不爱呆在宣政殿,老往外头跑。可是有了欢喜的姑娘?”柳弘盛一边说着打趣,一边又觉得不可能。

  不知道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戚昀对这种战战兢兢一步三回头的下法极是适应。

  当然,也有些许不同。

  无论他怎么让,他的小殿下总是能先舍出半壁江山。她会在气闷之下将整一局棋毁了不说,还会好几个时辰对他爱答不理。

  戚昀眼底终于温和了些许:“有。”

  “便不提前朝那些个老狐狸,陛下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不对。

  柳弘盛回过神来,忙连说了三个好字。也没问是哪家的姑娘,只撸髯又叹一声:“鸾娘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戚昀将玉盘上的黑子一粒粒拈起,他身上这另一半血脉便是她被人强迫、欺辱的罪证,何来安心不安心一说。

  心里无波无澜。

  但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母子情,便不会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亲手卖与人牙子。

  戚昀不怪那个名义上被他称作“母亲”的女人,诚然她确乎是受害者,是可怜人,但要他全数当做无事发生?

  他自认不是圣人。

  外间吵嚷个不停。

  “我的大小姐呦,老太爷正接待贵客呐,打扰不得。”

  柳亦舒侧身一扭,想越过人墙进门去。

  这个时辰,能劳动她祖父亲自接待的贵客还会有谁?

  便也只有宫里头那位。

  老管家尽忠职守拦在身前。

  左右破不开防守,柳亦舒索性放弃挣扎,扯着嗓子在外面喊:“陛下,您老人家的心头肉正在府上受苦,您这管还是不管啊?”

  紧闭的朱门一下子打开。

  戚昀手里尚捏着两三枚白玉棋子,眼里积沉着冷意:“你说什么?”

  *

  庭中的海棠飘下几瓣粉白,养着睡莲的池水泛起涟漪。垂下的柳枝上还挂着花朝节闲来无事折下的纸灯,坠下的铃铛被风拂过会发出细微的叮铃声。

  这里的花照料得很是细心,连回廊间都有淡淡的暖香。

  戚昀赶到的时候,只看见纸灯被人踩烂,留下半个脏污的脚印。而孟怀曦半蜷在庭中青石板上,被两个婆子摁着跪下,擦破的额头渗出血珠,眼底却不见半点示弱。

  正厅里骤然一静。

  孟怀曦眼前发黑,彻底失去意识前好像看到了戚昀的身影。

  心里浮起一个念头。

  怎么狼狈样都叫他瞧见了,这一点也不体面。

  诸人楞然间,几个婆子做贼心虚一般赶忙放开了紧抓着的孟怀曦。

  孟怀曦努力弯了弯唇,喉骨上下颤动,却没能成功发出声音。她最后往戚昀站着的地方望了一下,手指无力的滑落。

  彻底脱力的小姑娘被稳稳地接着。

  戚昀手掌甚至有几分抖,他把脸色苍白的小姑娘往怀里更深处带了带。“阿萤别怕。”

  她的脸颊有些烫,鬓发被冷汗沾湿。

  眉心紧锁着,便是在昏睡中仍有不安。戚昀安抚性的在她额上吻了吻,抬头扫了一眼座上的始作俑者,眼底充斥着愠怒的红。

  萧氏摊在座椅上,汗如雨下。

  完了,卫国公府这一回彻底完了。

  孟府门前早早停着一辆马车,四角銮铃上漆着忠毅侯府的徽记。

  戚昀抱着孟怀曦从廊间出去,只道一句:“守着孟府,一个也别放出去。”

  他这一路风驰电掣不算什么,可怜她一个弱女子被暗卫提溜着被迫体验了一把云霄飞车的感觉。

  站在门口的柳亦舒抻了抻酸疼的肩膀,目送戚昀背影渐行渐远,不由腹诽。

  用完就丢。

  可以,这很大佬。

  剩下几人惶惶不安,脸色难看。

  孟珍珠衣裳被婆子扯得有几分乱,露出的手腕上有明显的淤青。索性幸有孟怀曦护着,大体上无碍。

  柳亦舒叹口气,上前将瘫坐在地上的小丫头拉起来,揉了揉她的脑袋:“跟我回去上药吧,三娘会没事的。”

  宣政殿里。

  “徐老,她……”戚昀薄唇紧抿,眼底几分焦躁。“情况如何?”

  徐太医将银针一一拔下,收拢回药箱。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小姑娘体弱,受不住这般折腾。此后好生将养,便也不甚大事。”

  “老臣摸着脉象像是长期膳食不调,陛下需得告知姑娘多多注意着。”徐太医想了想,叹口气,忍不住唠叨:“年轻人都爱折腾,左右不在意,殊不知这老了可难受得很。”

  戚昀抬手按了按眉心,道:“有劳徐老再拟几个药膳方子出来。”

  “哎,老臣这就去这就去。”徐太医显然早有准备,“陛下您呐,也跟着一起用,保准能延年益寿,身体康泰。”

  戚昀不欲多说,摆摆手:“雍陈,替朕送一送徐太医。”

  徐太医行针前熏过安神的香,混合着浓重的艾草气息。

  折腾了半天。

  戚昀好容易把一碗药喂完,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小姑娘睡得酣甜,手里却抓着他垂下的一小节袖子不放。

  或许男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占有欲,跟圈地盘似的。眼见心上人睡在自己的床榻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便觉得异常的餍足。

  书案边尚且堆着一小山未批阅的奏折,戚昀手指在她眼下小痣边流连了一阵,叹息一声要站起来。

  只是……

  一旦他使力把袖子往外扯,明黄锦被中卧着的小姑娘就会不满地哼哼两声。

  撒娇似的。

  戚昀索性坐在床榻边没有动,伸手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窝,低笑一声:“这是你自己不让我走的。”

  翌日。

  阳光从微敞的户牖间钻进来,晃悠悠往殿中阴翳处爬。

  周围陈设很熟悉。

  孟怀曦睁开眼,明黄色的床幔映入眼帘,鼻息间是特供宣政殿用的龙涎香。

  这里是——皇宫?

  孟怀曦云里雾里,恍然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动了下胳膊,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左右使不上力。

  孟怀曦转眸一瞧,极熟悉的一张脸枕在她手边的锦被上。而她的手掌被另外一只手紧紧叩住,十指相握的样子。

  孟怀曦像是被烫了一般,一下子抽回手。

  睡榻边的人显然被这动静吵醒了。

  戚昀眼底有明显的青黑,嗓里几分哑:“三娘醒了?”

  显然是照顾她一夜,没有好好休息。

  孟怀曦楞了一下,颇为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另一头竖着一面质地上乘的水银镜,她成功瞧见自个儿脸上东一块红西一块紫,跟小丑脸谱似的。

  一言以蔽之,丑;再言以概之,极丑。

  孟怀曦:“……”

  怎么办,想再去死一死。

  “把药端进来。”

  戚昀扬声唤到,转过头来只瞧见小姑娘整张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说:“你出去,我、我自己来。”

  “三娘现下睡着朕的龙榻,占着朕的宣政殿。”戚昀弯下腰,似乎很苦恼:“我该往何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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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收一号《穿书后我养了反派大佬》

  白璃穿进了一本修真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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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男主:我不会向同伴挥刀。

  原男配:对不起,当初……是我误会于你。

  白璃松了一口气。

  这样总不至于重蹈书中覆辙了吧。

  但是——

  等等,她随手捡的那只小黑蛇,是全文最大的反派boss??

  *

  慕墟渡劫历八十一重天雷时惨遭暗算,重伤之下退化为幼生形态,还被一人捡了回去。

  这个女人灵力低微又天真愚蠢,却颇得天道护佑,隐隐同他有几分羁绊。

  慕墟冷呵,天道难为?

  便是天下诸族尽皆湮灭,他也不可能和她结为道侣。

  后来。

  长长的龙尾轻易将试图逃跑的小姑娘卷回来,慕墟抵在她耳边,目光阴鸷,呼吸低沉:“除了我,阿璃还想选谁?”

  【蠢萌治愈系小白凤X武力值Max反派大黑龙】

  #预收二号《原女主拥有读心术以后》

  宁秋顺风顺水长到十八岁,突然有个白胡子小正太在梦里告诉她。

  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小说。

  而她是小说中的原女主,却被穿书女配窃取气运,致使家破人亡,最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小老头还说为维持平行世界运行,要专为她开金手指。

  宁秋根本没当一回事,结果——

  温柔亲厚的学长:只要摘得宁家小公主的芳心,就能在公司利于不败之地。

  原公司的和善师姐:单纯?单蠢还差不多。女主这么傻还能让半个娱乐圈都围着她转,不愧是终极玛丽苏。

  对家那个混世魔王:女生这种哭哭啼啼的生物简直反人类……操,别哭了,大不了小爷帮你。

  宁秋:……?

  怎么睡个觉起来全世界都变了。

  *

  整个娱乐圈都知道,宁氏财团的小公主与庭霄的太子爷不和。

  宁秋深陷丑闻风波,霍巡家粉丝兴奋地走完点赞转发抽奖素质三连。

  结果,当晚颁奖典礼上。

  她们家哥哥扯过麦克风,一脸不耐烦地怼完全场记者,温柔又别扭道:

  “她是老子放在心上的小公主。你说她不好,你算老几?”

第27章 冕旒

  “……”

  孟怀曦不吭声。

  孟怀曦无力的想, 怎么不管她怎么做都能和宣政殿里的人扯上关系。这是新一派玄学吗?

  戚昀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头,然后力道温柔但不容抗拒地扯下她蒙头遮羞的薄被。

  “听话。”

  戚昀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乖一点, 嗯?”

  这人显然并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

  试问哪个女孩会想被人瞧见最狼狈的样子, 更何况……

  孟怀曦侧过脸去, 恹恹地说:“你不准看。”

  一定很难看吧。

  这一定是她这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加起来, 最不体面的样子。

  戚昀恍然了悟,笑一声:“别动, 这样也很漂亮。”

  内监奉上温水巾帕,戚昀挽袖汲干多余的水,抬手用温热的巾帕拂过她的额头。

  她的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衬得额上青紫的伤口更为狰狞。

  也更让人心疼。

  热气滚过抹着药膏的伤口,是一种不剧烈但细碎绵长的疼。孟怀曦低嘶了一声, 诚恳评价:“这种哄三岁小孩的话,听上去很幼稚。”

  戚昀眉峰微蹙, 手底下的动作更轻了几分。

  “如此说来。”巾子搭在水盆边,戚昀停下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但凡是心里话,在三娘这里都很幼稚。”

  孟怀曦莫名就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干脆点头:“我们成年人世界里的恭维, 得不显山不露水,才能算上乘。”

  “那很不巧。”戚昀手指拨开她微湿的鬓发,指腹在眼尾处微微一顿:“在我这里,三娘只能听这种既显山又露水的幼稚话。”

  他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挽弓搭箭留下的痕迹, 拂过敏感的眼尾微微有些痒。

  这个动作其实有些过于亲密了。

  孟怀曦眼睫颤了颤,只觉得喉咙发干, 突然就说不出话。

  戚昀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脸颊边,眼底积存着浓烈的、近乎于掌控的欲望。

  雍陈端着药碗进来。

  戚昀撤回手,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孟怀曦几乎是劫后余生一般松了口气。

  她一向鼻子灵,只觉独属于中药材的苦涩香气弥漫在殿内,刚刚舒展的双眉又微微蹙起。

  戚昀接过药碗,握着调羹搅了搅。

  药香更浓烈了几分。

  孟怀曦伸出手,又说了一遍:“我自己来。”

  却被戚昀巧妙避开了。

  他提着调羹吹了吹,温度适中的汤药送到她唇边。

  显然,把她想浑水摸鱼不吃药的小心思摸得透透的。

  孟怀曦不为所动。

  戚昀更沉得住气,也不说话,就提着调羹静静盯着她。

  “……”

  孟怀曦认命一般咽下一小口,中药特有的苦味瞬间充斥舌尖。她眉心拧成一团:“你这样就很没道理。”

  戚昀眉毛都不带抬,“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道理。”

  孟怀曦:“……”

  说话间,手脚利落的小黄门在榻前小案几上,摆好精致的小食。

  和刚才那碗药一样,是徐太医的杰作。

  孟怀曦原以为方才那一碗药已经是人间疾苦,却没料想到现在连一碗普通的小米粥里都有药材的味道。

  且因着是药膳的缘故,桌前摆放精美的小食都叫人看着就没有食欲。

  少糖少盐少辛辣,寡淡又无味。

  最过分的是。

  戚昀自己并不用,反倒是夹了一筷子萝卜放在她的小碟子里。

  孟怀曦:……

  萝卜这种垃圾食物该存在她的餐桌上吗,它不该。

  孟怀曦握着调羹的手一顿,不动声色道:“怎么敢劳烦陛下亲自伺候我用膳呢。”您老人家快走吧。

  戚昀似笑非笑:“三娘是朕的恩人,照顾恩人有什么不对?”

  恩人不想吃这么难吃的药膳。

  孟怀曦想撂筷子不干,但孟怀曦不敢。她眯起眼,当仁不让回了一筷子,道:“喏,恩人奖你的。”

  戚昀面色不改地吃完,甚至唇边还有显而易见地笑意。

  孟怀曦:“……”

  是我输了。

  孟怀曦郁闷不已,小鸡啄米似的一点点进食。

  “陛下为什么会那么巧,刚刚好赶到?”

  戚昀将那日在忠毅侯府的事简单叙述一遍,当然柳亦舒那话避过未提。

  眼前的小姑娘防备心很重,不宜操之过急。

  “如此说来,我倒是该谢谢柳姐姐。”孟怀曦打了一个呵欠,有几分倦意。

  碗碟被内监撤走,临时搭成的案几也被拿下去。三足金猊重新点上安神的香,袅袅香雾蔓延开。

  孟怀曦被扶着重新窝回榻上。

  戚昀长眉轻挑:“三娘该如何谢我?”

  “说来惭愧,我目下身无长物,怕是……”孟怀曦仔细想了一下,又因大病未愈,脑子里一片混沌,左右想不出个所以然。她视线有些飘忽:“怕是偿还不起。”

  戚昀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只道:“我与孟将军多年至交,替他照拂后辈,是应该的。”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孟怀曦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想到。

  她现在的爹爹同戚昀是拜过把的兄弟,这么算起来,他之于她也算一个长辈?

  孟怀曦目光从他眉间掠过,惨白的唇角突然一弯:“这么说来,我现在该叫你什么,戚公子,戚少侠,陛下,还是——”

  她凑近了几分,调笑一般:“小叔叔呀?”

  戚昀在她的后腰边垫上软枕,却是皱了眉:“我看上去有这么老?”

  这个信息点提取的有点歪。

  孟怀曦绷着脸上下打量一番,最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一下子跌回软被中,她眼角边有生理性的泪水。

  “不老不老。”孟怀曦摇了摇头,声音里有散漫的笑意:“我们戚皇陛下春秋鼎盛,怎么能说老呢?”

  戚昀没说话。

  孟怀曦煞有其事竖起三根指头,眉眼弯弯:“真的,我从不说谎。”

  “旁人都可以这么说,”戚昀忽然笑了一下,“但是你不可以。”

  他似乎意有所指。

  孟怀曦没怎么听懂,只当他是不愿意提及年龄这个问题,索性略过不谈。

  “我眼下并无大碍,什么时候能回府?总不能老老占着陛下的地方。”她有些苦恼,“多麻烦啊。”

  “徐太医诊过脉,说还需将养一阵。”戚昀淡声道:“后宫诸苑荒废得久了,一时间也不便修整。我着人将偏殿暖阁收拾出来。”

  “你不要骗我见识少。”孟怀曦眯起眼。

  后宫各主殿就算无人入住,也有宫人常年收拾打扫,怎么会存在荒芜不能居住的情况?

  “新朝国库空虚,各地皆需用银。我这里缩减开支以便节流,有什么不对?”戚昀眼里有散漫的笑意,眉梢微扬:“若是三娘不愿意,便只有在我这龙榻上将就将就。”

  龙榻这个词被他念着,便有几分暧昧的意味。总叫她想起一些不堪入目的虎狼之词。

  孟怀曦揪着袖口,一时语噎:“那陛下怎么办?”

  戚昀挑眉:“去书房。”

  他顿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法子的可行性。

  “那倒不必了。”孟怀曦瞬间败下阵来,打哈哈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嘛。”

  戚昀嗯了一声,半垂着眼,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失落。

  不对,他失落个什么啊?

  孟怀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锦被边的手指蜷了蜷。

  好、好像还挺可怜的。

  *

  连日小雨,到今日将将放晴。

  檐角边挂着未全褪去的水珠,阳光下晃悠出五色斑斓,空气里有雨后特有的湿润。

  春日困乏,又因为体虚,孟怀曦卧在榻上便开始发困,过了这么几日只觉得连骨头都酥懒了去。

  在徐太医的首肯下,她终于获得下床活动的机会。

  这里说是偏殿暖阁,位置却不偏。从回廊出去,旁边就是专供皇朝主人使用的南书房。

  她从前也常召近臣在南书房议事,对这里并不算陌生。

  戚昀看上去刚刚下朝不久,织金朝服绣着张扬的龙纹,冕旒垂下十二旒,念珠扫在线条凌厉的下颌骨边。

  他手中握着一方折子,眼底只有纯粹的冷,极具侵略性。

  孟怀曦看得怔了。

  他很少在她面前称“朕”字。孟怀曦几乎是掩耳盗铃一般,没去想他们之间的身份差别。

  殿里的窗洞开着,他站在书案前,冕旒在眼前垂下一片阴翳。

  这个样子,更接近传说中凶名在外的暴君陛下。

  孟怀曦手扶在朱门上,脚下一顿。

  戚昀:“过来。”

  声音温柔。

  并没有传言中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孟怀曦弯眉笑了一下,莫名觉得熨帖。她抻平裙角上的褶皱,跨过绣闼。

  木屐踏在略有些空的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音。

  戚昀目光落在她不着鞋袜的双足,眼皮微微一跳。

  孟怀曦莫名其妙,粉白圆润的脚趾蜷了蜷。

  戚昀皱了皱眉:“坐好。”

  孟怀曦几乎是下意识,端端正正坐在案几边,双手叠在膝盖上。她微微低着头,错开戚昀目光,反而更像是个做错事准备挨训的小孩儿。

  他用那种古怪的目光盯了她一会儿,半晌低笑一声:“真听话。”

  孟怀曦:“……”

  是哦,我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戚昀半跪在她的膝盖边,明黄色的朝服垂落在地上。

  小姑娘的双足很小,他一个手掌就能握住。戚昀极自然地从案几下的箱笼里拿出干净的锦袜,亲自替她换上。

  他们离的很近。

  孟怀曦鬼使神差地拨了拨冕旒垂下的念珠,珠玉擦过他紧绷的下颌骨。

  戚昀喉头上下滚动,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孟怀曦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下意识想缩回手。

  却被身前半跪着的人一下子捉住。

  戚昀带着她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绸带,眉梢微扬:“帮我摘下来。”

第28章 话本

  他下巴边有新生的胡茬, 微微有些硌手。

  孟怀曦轻轻嗯一声,手指有些发抖,越是想快点解开成结的缎带, 越是半天弄不开。

  戚昀低笑:“别急。”

  他像是最有耐心的先生。

  不怎么听话的绸带, 在他手底下甚是服帖。

  孟怀曦手指被戚昀握着, 慢条斯理绕开系绳上的结。冰凉的念珠擦过腕骨, 和他手掌边的温热对比鲜明。

  这人分明是半跪着,气度却半点没落下成。

  戚昀呼吸比平日更沉些, 她垂眸落在二人相交的手掌上,像是不经意地问:“我这样,算不算得心灵手巧?”

  孟怀曦又轻笑一声,甚至没意识到这话有几分拈酸吃醋的意味。“比起您的御前女使,当如何?”

  “三娘要是愿意, ”戚昀扬眉,“就把差事都揽了去, 做这宣政殿里第一位御前女使。”

  孟怀曦心口那股闷意悄然散去,想了一下又笑了:“好像也不赖。”

  象征帝王权柄的冕旒被随意丢在案几上。

  戚昀合上眼半息后又睁开,克制地松了手。他站起来,将薄氅搭在她肩头:“是大材小用了些。”

  这动作坦荡又娴熟。

  就像是多年夫妻, 合该如此。

  孟怀曦却是后知后觉, 涨红了一张脸。

  呸,都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比喻。

  孟怀曦深吸一口气,他分明是将她视作小辈、朋友或者后生,哪有旁的什么意思。

  果然这个地方的风水就是不大好。

  她自打一进来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还生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跟鬼了迷心窍似的。

  戚昀手里握着一封奏折,极自然的:“既无事, 便过来替我研墨。”

  孟怀曦哦一声,晃了晃脑袋凑过去。

  为照顾体弱的小姑娘,戚昀特地吩咐雍陈将地暖烧得很足。

  殿中暖洋洋的,丝毫感觉不到雨后催生的寒气。

  孟怀曦坐在案几边的凳子上,撑着下巴一边研墨,一边懒洋洋地打量书房四周变化。

  书案还是那个书案。

  甚至于南洋进贡的水晶案几下,她当年存留下的“墨宝”也没有被撤去。

  怀曦出生早,是在惠帝跟前长大的,待她甚至比身为太子的怀玺更亲厚些。

  这南书房她待的时间比寝殿还多。

  当年的公主殿下最是叛逆不服管教,上书房的夫子们都拿她没辙,便是惠帝把着她的手一笔笔教她如何运笔提字,那些艰涩难懂的权衡之术、治国之道,全然也是他在谈笑中一点点教导的。

  这里留存着很多她成长中的痕迹,保存下来字自然也是各式丑如乌龟爬的、漂亮有风骨的交杂在一起。

  孟怀曦半是羞恼半是自豪,胸口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对面墙上挂着的丹青极为眼熟。

  是她当年画技初成时,为自个儿画的自画像。

  当年技痒又隐约有些炫耀的意思,便给身边所有人都画了一幅。只有自己这一副勉强能入眼,未曾想过了这么些年还能在南书房里看见。

  这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孟怀曦的神情变得古怪了几分。

  堂堂天子,竟然……

  是她的迷弟?

  书案边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文王莲花香炉,袅袅雾气将他过分锐利的侧脸柔化了不少。

  剑眉微微皱着,修长的手指搭在奏折边。

  很好看。

  孟怀曦撑着下巴发呆,莫名想起从前这里也堆着如山的折子,却每一封都是斥责她区区女流之辈,安敢祸政。那些指桑骂槐的奏折,一日不歇地往宣政殿里送,翻来覆去骂得多了,就越来越粗鄙不堪。

  戚昀毫不避讳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看,问:“三娘觉得这卫国公府当如何处理?”

  孟怀曦低头一瞧。

  这一封折子显然比当年的温和儒雅许多,写奏折的显然是个讲究的文化人。就卫国公府中人跋扈不识规矩一事,这人愣是用最不自由的骈四俪六体骂了三四版,从开篇起兴到引经据典铺陈叙述,再到正反对比反复论证。

  赋比兴样样俱全,那叫一个文采斐然。

  “我本是局中人,若是一字半句说得不称心,岂非要背一个霍乱纲常、染指政事的骂名?”孟怀曦就着他的手看完却并不接,反而笑了一下:“这等亏本的买卖,我可不要做。”

  “只有无能之辈才会被朝臣牵着鼻子走。”戚昀嗤笑两声,漠然道:“纵使天塌下来,也自有我替你顶着。三娘怕什么?”

  任是他如何收敛,总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几分骨子里的强势。

  孟怀曦眨眨眼,没说话。

  戚昀似乎是揶揄:“御前女使可不止需要打理行止起居,草拟文书当是重中之重。来试一试?”

  他抬手在那份一字未落的空白宣纸上加上印玺,用过便丢在一边不管,只拿过巾子将指节边沾上的一点印泥揩干净。

  孟怀曦眼尖地瞧见,这玉玺被他随意搁在不起眼的木盒之中,连盖都没合严实。好似那并不是四方竞逐的宝玺,而只是供稚子把玩的小玩具。

  这要叫为这个东西汲汲营营了一辈子的人瞧见,怕是得吐血三升。

  镇纸抚过生宣。

  “光明正大的出气机会。”戚昀懒洋洋往后一靠,好整以暇道:“三娘好好把握,嗯?”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别扭地移开视线:“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戚昀淡淡道:“卫国公府有错在先,既没有无中生有,又在规矩律法之中。如何算得上儿戏?”

  孟怀曦无奈摊手:“论起歪理来,我竟然说不过你。”

  哪是能这么看的。

  要是所有事都能一一依律处置,还会有后来这么多动乱?卫国公府代表着盘根错节的豪族势力,当权者便是想动亦需再三权衡,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无奈没人会比她更懂。

  戚昀长眉轻挑,并指在她额前一敲:“通常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爱撒娇,怎么三娘就这么懂事?”

  力道不重,羽毛拂过一般。

  孟怀曦垂下眼:“懂事不好么。”

  戚昀一哂:“懂事的孩子可没有糖吃。”

  孟怀曦哭笑不得:“这要是人人都在陛下跟前哭弱卖惨,岂不得乱了套。”

  戚昀捉笔批一个准字,抬眼看她:“不然,这法子只对你管用。”

  孟怀曦便又试探着问:“那我哭一哭,就可以不吃药么?”

  戚昀似笑非笑:“你说呢?”

  孟怀曦小声嘀咕,这么说您还挺有原则。

  “这就没得谈。”她沉重地判定:“这笔买卖崩了。”

  戚昀将饱饮朱砂的狼毫投入笔洗里,也不急着去看剩下的折子,就这么跟她耗着。

  孟怀曦被盯得头皮发麻,胡乱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准备着下笔。她提起笔却是一顿,饱饮墨汁的狼毫在宣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不对,她这一落笔岂不是一下子全露馅了?

  从先前南市灯会上他说过的那一番话,再看这里收集的这么多她自己都看不过去的辣眼睛“墨宝”。

  想必一定是极端仰慕的,用那个世界通行的定义来说,简直就是堪比毒唯的存在。

  孟怀曦仔细思考了一下。

  若是他知道目下这个不学无术,诗律平仄都不懂的纨绔,是仰慕多年的长公主会不会幻灭到哭出来啊。

  孟怀曦顿时觉得头疼,抬手按了按眉心,瞧他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怜悯。

  也罢。

  孟怀曦心说:孤这便做一回好事,保一保他那颗濒临破碎的小心脏。

  她手腕故意半悬着,自然使不上力。落在之上的字歪歪扭扭如同狗爬,跟那日在诗会上的潦草行书有几分诡异的相合。

  嗯,一样丑的出奇。

  戚昀似乎并不意外,用折子点了点她的手背:“这个握笔的手势错了。”

  当然不能对。

  孟怀曦索性停笔不动,偏头笑了一声:“我不会,怎么办呀?”

  戚昀绕过书案,略略向前倾身,掌着她的手,“提笔当需用力,不止是手指贴着笔杆。”

  态度坦荡无比,仿佛一位温厚的教书先生。

  “运笔有两种方法,一则手腕使力,二则手臂使力。如是三娘这样的——”他空着的左手从她的食指掠过,直直点在腕骨上。“需得这里使力。”

  一路下来酥酥麻麻。

  孟怀曦下意识想躲。

  戚昀却是借着掌笔的动作,将她的手指拢在掌中。

  孟怀曦握笔的手又是一抖,斗大的墨点落在生宣上。

  “再试试。”戚昀尤其耐心。

  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耳廓边,眼见着圆润小巧的耳垂一下子红了。

  戚昀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骨子里那些恶劣的、不合时宜的念头疯长,手掌收紧了几分。

  孟怀曦受不住:“不、不用了吧,我都明白了!”像是怕他不信,有重复强调,“真的!”

  阳光从半开的户牖间爬进来,在墙上投下一抹剪影。

  远远望过去,像是他把小姑娘整个圈入怀中。

  戚昀目光从影子边掠过,薄薄的唇边拉开一道并不明显的笑。

  “学会了?”他略有遗憾地叹了一下,“我瞧三娘像是还需要多加练习。”

  好闻的冷杉气息环绕在鼻间,她只要微微抬头就能挨着他的下巴。

  练、练个屁!

  孟怀曦被热气熏得晕晕乎乎,正要拟一个妥贴的措辞推拒,却感觉到从小腹间蔓延出尖锐的疼,她咬着唇没说话。

  戚昀握在她腕边的手掌没有松,皱眉问道:“伤口又疼了?”

  孟怀曦拧着眉摇头,唇角失了血色。

  这等私密之事……叫她怎么说。

  戚昀恍然间闻到了浅淡的血腥味,了悟般松开手。

  孟怀曦从前身子骨还不错,没经历过这等痛苦,鼻翼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竟是疼得话都说不出口。

  狼毫跌落在生宣上,挥出一大片墨渍。

  戚昀果断将人打横抱起,将她肩头披着的薄氅拢了拢,道:“旁边有个软榻,去躺一躺。”

  孟怀曦声音很低:“……谢谢。”

  “雍陈,去把程尚宫叫过来。”戚昀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差人去孟府把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带来。”

  雍陈低头应是。

  孟怀曦有些尴尬,像是害羞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细说清楚。

  索性蜷在美人榻上不再动弹。

  *

  程尚宫一时恍惚,她在宫中供职业多年,王朝都历经了两代,这却还是头一回踏足南书房。

  便是这会儿伺候完姑娘更衣梳洗,还是有一种踩在云上的不真实感。

  孟怀曦接过湿巾子擦了擦脸,方才觉得好受了些许。

  程尚宫约莫三十岁上下,只用一支银簪挽发,一身宫装被穿得极是干练。瞧上去很是面善。

  孟怀曦吁口气,道:“有劳。”

  “姑娘这是头一回来,受不住也是有的。”程尚宫毕竟是做过母亲的人,养过两个女儿,这等事做得很熟练。摇摇头又道:“往后将养着便不碍事,但得千万记着多忌口,这两日膳食上。”

  她说完又觉得这便是瞎操心,这位姑娘的身子自有徐太医与陛下挂念着悉心条理。

  孟怀曦恹恹地靠在软枕上,嗯一声,又问:“为何我在宫中未见有女官往来?”

  “陛下初登大宝时便撤了三宫六院空养着的婢女,近身伺候的只留了内监。只有我等四司的女官,凭手艺领饭吃,免于一劫。”程尚宫说得幽默风趣,笑着又道:“不过官署立在长门宫那边的别苑,离前朝远,姑娘看不见再正常不过。”

  孟怀曦蹙眉:“这岂不是很不方便?”

  “便同前朝大人们上朝一般,左不过是换个形式。年轻的女官偶尔会宿在司里,免于第二日奔波,至于我等成家之人反而是占了个便宜。”

  还能顾着家中几口子。

  程尚宫将汤婆子送到孟怀曦怀中,笑了一下:“待姑娘入宫,她们自然能沾沾光,便不必每日官署与府邸两头跑。”

  孟怀曦:……?

  我想你可能误会了点什么。

  正说着话,一位脸生的姑娘推门而入,她穿着的正红胡服前挂着八宝璎珞圈,眉眼之间英气逼人。

  英气逼人的小姑娘一脸肃容,扬手对程尚宫道:“你且先出去。”

  程尚宫应一声,合手揖了一礼。退出去时,还贴心地合上漆门。

  孟怀曦一顿,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挑战宫斗副本,她应该做什么?

  多年没有经历过这种修罗场,孟怀曦有点紧张。

  她是该扮一个老在陛下跟前嘤嘤嘤的小白莲,还是演一个恃宠而骄对所有人都颐指气使的祸水呢?

  “你便是那位孟家姑娘?”小姑娘微微扬眉。

  孟怀曦点头,以不变应万变。

  这人却似乎不肯罢休,一步步向她逼近。

  孟怀曦眯起眼,手指拂过鬓边一支钗。要是非得动手不动口,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

  “是你就好。若、若你能替我在皇叔面前美言两句,那我就认你这个婶婶。”

  小姑娘半扬着下巴,眉目间掩不住飞扬恣肆。但明显有些紧张,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本郡主一言既出,八匹马都难追。你、你可得把握这个机会!”

  这便是戚王府唯一的小郡主,戚昀的小侄女?

  孟怀曦松了一口气,便撑着额头看她,声里带几分笑:“我这要是不把握,敢问小郡主要怎么办啊?”

  “那我、我我就……”戚小郡主涨红一张脸,肩脊耸拉着,下巴搁在她身前的小几上,委屈巴巴道:“就求求你了,小婶婶。”

  这样子便和她养了多年的酥饼差不离,但凡犯了错就会用这种委屈巴巴的眼神瞅着她。

  可怜,弱小,但理直气壮。

  “小婶婶人美心善,比天上的小仙女还好看。这……我若是不幸被折腾去了西天,小婶婶上哪儿去找我这么可爱又听话的侄女呢!”

  戚若微将手里提着的纸袋一骨碌摊在小几上,绞尽脑汁继续道:“再者说,我今日来,可是特地给小婶婶带了我们云南府特有的土仪,要是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给你了!”

  恩威并施,还挺有策略。

  “我可不是你的小婶婶,礼物自也不必了。”孟怀曦拥着薄毯不想动,好整以暇:“说说,都犯了什么事?仙女今日心情好,便无偿替你参谋参谋。”

  不是小婶婶?

  这怎么可能呢,她皇叔的后宫连只母蚊子都寻不见,现下却堂而皇之的留姑娘在宣政殿。

  噫——

  戚若微福至心灵,这是没追到?

  皇叔这个执行力度简直差劲。

  戚若微简直要笑疯,嚯,所以这把人带回宣政殿又有什么用?

  “我前日里在皇叔书房里寻着一叠雅致的桃笺,粉嫩嫩的。”戚若微顺势坐在美人榻边的小杌子上,清了清嗓子,又道:“一看就和皇叔不相称。”

  孟怀曦挑眉:“所以你就拿走了?”

  “也、也不算不告自取。”戚若微声音弱气几分,嘟囔着:“我有留下纸条告知。”

  “之后呢?”孟怀曦摸了摸下巴,一叠纸笺而已,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之后我自是用那笺子写写画画,一张也没留下。”

  “一心向学,精神可嘉。”孟怀曦更莫名了几分,诚恳道:“如此这般,他肯定不会怪你。”

  “可那是长公主留下的!”

  戚若微低着头,神色沮丧:“要早知道是长公主殿下留下的东西,我、我肯定不会这么糟蹋的。”

  孟怀曦还以为是诸如薛涛笺之类,用一张少一张的贵重东西。那桃笺左不过是她闲来无事照着古方试验的东西,唯一拿的出手的便是颜色漂亮,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孟怀曦摆摆手:“这有什么,赶明我送你百十张新的。”肯定比当年留下的效果好。

  戚若微哭丧着脸,目光哀怨:“小婶婶,你不要闹我了。”

  孟怀曦:“?”

  这怎么就是闹了?

  戚若微叹一声:“您啊,替我在皇叔跟前周旋周旋,那铁定比什么都管用。”

  孟怀曦抻了抻薄毯,试图给她讲道理:“你瞧他像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

  戚若微点头:“像啊。”

  孟怀曦:“……”

  这道理讲不通了!

  孟怀曦心很累,无奈道:“长公主留下的东西有什么特殊的?”

  戚若微双眸睁得大大的,压低声音道:“小婶婶竟然不知道?当年我小叔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可是对这位公主殿下痴情得很。”

  孟怀曦有些好奇,也学她压低声:“怎么个痴情法?”

  “君不见那长仪宫里……”戚若微说着又是一顿。不对啊,她这么做不就像是柳亦舒说的恶毒女配,背着男主人公给他的心上人上眼药?

  这被皇叔知道还得了?

  她欲言又止地瞧瞧孟怀曦,一下子转了话锋:“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下皇叔有了小婶婶,自然不会让旁人越过你去。”

  孟怀曦若有所思,难道长仪宫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再者,她实在不记得曾经同戚王府有过什么瓜葛。

  孟怀曦不动声色道:“这么说来郡主对前雍的长公主甚是了解?”

  “那是自然。”戚若微眼底一亮:“上京中再没有比我知道的多的,便是柳亦舒出过那么多长公主殿下的话本,都排不上号。”

  孟怀曦呛了一下:“话、话本?”

  还和我有关?!

  戚若微掰着指头数:“比如《皇室之恋》、《儒雅国师的白月光》、《长公主秘史》,这些都没了。上京里早两年还有售卖的,却是可惜的很。”

  孟怀曦灵台一震:“都、都是她写的??”

  “是也。”戚若微点头。

  “不过,她柳亦舒知道什么?”戚若微很不屑,“长公主殿下当年的风流韵事,全然是我告诉她的。”

  好啊,原来是你在搞我。

  孟怀曦暗自磨牙:“这么说,你可真厉害。”

  “那是当然。”戚若微丝毫不察,与有荣焉般点点头:“长公主殿下可是我女神!喏,你可能不懂女神是个什么意思,我当初第一回 听也不懂。但是柳亦舒说,这是专门形容敬仰之人的,我觉得甚是合宜。”

  孟怀曦捂着脸,脸颊边烫得吓人。

  没想到她生前不显,死后倒是迷弟迷妹遍地走。

  “我皇叔虽霸道专横了些,却有几分容人之量。喏,他这里还收藏着几本,便都是孤本,再也寻不着啦。”

  戚若微行动力很强,说话间从书架深处翻拣出几本。这些书整体风格像是路边小摊上一块钱好几本的风月小说,相当辣眼睛。

  打头的澄红封皮上赫然写着:

  《霸道侍卫与柔弱公主的春闺密事》。

  孟怀曦:“……”

  我果然是想得太简单。

  “这里是陛下的南书房,为什么会有……”孟怀曦一顿,有点难以启齿:“会有这种东西?”

  戚若微偏了偏头,像是不懂她为什么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

  罢了。

  孟怀曦心很累,摆摆手:“你继续说。”

  “便不提我那不成器的叔叔,前朝几人我觉得都不错。”戚若微叹口气,真情实感道:“太傅苏越温文尔雅,当世少有的世家贵子;国师谢不周少年英才,众人奉上神坛的神使;吏部林尚书,杀人如麻的酷吏,这个叫相爱相杀,小婶婶可听得懂?哦,还有……我觉得前雍的皇帝不行,是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便是明月坊坊主苏狸,同我的女神殿下都还相称。”

  孟怀曦越听越恍惚。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便如柳亦舒说的,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两个都要。”

  戚若微语重心长,像极了操心女儿婚事的老母亲:“我听说前朝山阴公主府里养过百二十个面首,我琢磨着女神那样好的人,养他三五个夫郎,这不过分吧?”

  书房门口。

  戚昀手里端着一碗红糖姜茶,脸色黑沉:“哦?”

  戚若微:“……”

  我可能要当场去世了。

  好一顿鸡飞狗跳。

  戚若微从孟怀曦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十分愤慨道:“过分!简直人神共愤!”

  孟怀曦:?

  你这就很怂。

  作者有话要说:

  戚若微:……真不是我瞎说,我当时就给跪下了。

  下一更在晚上。

  今日有奖竞猜,为什么陛下的书房里会有辣眼睛的风月话本?

第29章 撩拨

  戚昀脸上看着无波无澜:“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和小婶婶开玩笑呢。”戚若微讪讪一笑, 睁着眼说瞎话:“至于旁的东西,那肯定是皇叔听错了。”

  戚昀将玉碗放到孟怀曦手边,顺势在她卧着的美人榻边坐下来。

  周身萦绕的寒气似乎因那一声婶婶消了半寸。

  孟怀曦接过温热的玉碗, 乖顺地呷了一口姜茶, 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出声。

  戚若微搭在她胳膊上却是晃了晃, 拼命冲她使眼色:“小婶婶, 你说是不是?”

  孟怀曦一脸茫然,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戚昀目光落在摊开的几本话本上, 竟是笑了一下:三娘既也喜欢,不如念来听听。”

  孟怀曦一噎,你们戚家人都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吗?

  “这……我倒真没有。”

  这个东西又不是我的,为什么非要按头喜欢!

  殿内气氛一刹凝滞。

  始作俑者戚若微兀自冷静了一下,用余光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然后果断趁机悄悄溜之大吉。

  那样子就跟后头有鬼撵着似的。

  戚昀眉梢微扬,却没有开口阻拦的意思。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 戚小郡主你可真行!

  戚昀微微眯眼,哦了声:“原来三娘不喜欢。”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在她面前一贯温和的桃花眼里黑沉如渊。

  “倒也不是,但这个念书, 嗯……”孟怀曦从心换了个说辞, 却感觉自己越描越黑,试探着觑他:“总之……不大好吧?”

  光天化日之下,读这等虎狼之词?

  “念。”

  他脸上没有笑意,不像是开玩笑。

  孟怀曦咽了下姜茶, 放下盛着半碗姜茶的玉碗, 以沉默对峙。

  戚昀却不按常理出牌,略略倾身凑近几分。

  “念!我念还不成么?”

  孟怀曦率先败下阵来, 掀开拥着的薄毯。她不着痕迹地同他拉开一段距离,才认命一般捡过案几上柳如是的“大作”。

  她囫囵翻过几页,开头是几句诗。

  孟怀曦:“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

  孟怀曦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读:“却见那小娘子含娇带羞,当是欲拒还休。只见她露出大半个香肩,一双带着淋淋香汗的手臂环上这人……”

  不对大发了!

  戚昀撑着额头,半阖着的眼悄然睁开,好像是在问她为什么不继续。

  孟怀曦握在书页边的手蜷了蜷,将本来平整的页脚捏出好几段褶来。她一目十行往下看,选择性地读几个词。

  “自是轻解罗裳,嗯……青衫委地……”

  后头的描述越来越不堪入目。

  “小娘子她……”孟怀曦又是一顿。

  戚昀抬眼:“她如何?”

  孟怀曦把书掷到他怀里,索性破罐破摔:“她不念了!”

  说罢,也没理戚昀是个什么反应,孟怀曦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

  只是脚下明显乱了方寸,像是落荒而逃。

  戚昀手掌虚搭在眼上,低低笑了好一阵。

  是不该把人逼急了。

  戚昀掸袖起身,先是将她捏皱的书页抚平正整,然后把“熊孩子”翻拣出来的几本风月小说,重新收拢回书架深处。

  *

  晌午。

  孟怀曦醒来的时候,鸳鸯并没有来,却是多日不见人影的苏狸坐在美人榻边。

  苏狸怀里抱着毛绒绒胖成一团的酥饼。

  小祖宗显然不耐极了。

  下一子从她怀里跳出去,扭着猫步凑到孟怀曦跟前,扑蝴蝶一般拽了拽她垂下的衣角。

  孟怀曦抱起大猫放在腿上,扫她一眼:“阿狸总算得空来瞧我了?”

  苏狸不接这话,伸指在她额上一点,颇为恨铁不成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还是栽在他手里。

  “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孟怀曦替她把话说完,却是笑了:“可见我是上辈子跟这里结了缘。”

  是,可有缘了。

  苏狸暗自磨牙,那厮肯放她进宫探望,分明就是笃定她不会多说半句不该说的。呵,这要是摊开说明白,就是顺水推舟,反倒助了他一臂之力。

  孟怀曦低头扯着衣角去逗酥饼,便问:“这段日子京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叫你如此脚不着地?”

  立场不明、态度不明、动向不明的“三不明”故人,实在闹得她头疼。

  要没有萧氏上门找茬,她现下就该坐在澄心堂的廊芜底下慢慢梳理个中内情。

  而不是在这里……

  孟怀曦面无表情,在这里读劳什子以她为蓝本的羞耻小说。

  苏狸扬手饮尽一盏冷茶,勉强压下一肚子郁火,先问:“阿萤觉得该是如何?”

  “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想着两件事。”

  孟怀曦烦躁地按了按眉心,索性剖陈说来:“一则,那日在蜉蝣阁我用的是阿狸的腰牌,不该与谢不周和怀玺的人迎头撞上。你是特地引我去看那一场好戏,是也不是?”

  苏狸不否认:“是。”

  再结合那一日戚昀说的“今日不安全”。孟怀曦微微蹙眉,他二人必然交过底,乃是一出早早安排好的、请君入瓮的戏折。

  孟怀曦道:“二则,你们早就察觉到明月坊中有人与旧朝势力勾结,此一出亦是釜底抽薪,意在痛剜陈疮。”

  苏狸拊掌:“也不错。”

  孟怀曦又开始疑惑:“但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叫你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能够通力合作?”

  便是戚昀瞧上去再无害,那也是一代王朝的主人。能在烽烟四起的乱世里立下一番功业,岂会是平常人?

  再者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对于帝王来讲,摸不清底细的旧朝势力是一害,笼络众多寒士的明月坊难道就不是?

  苏狸勾指撩酥饼的胡子,避重就轻:“这个事说来话长。”

  孟怀曦不吃她这一套,眯起眼敲敲案几:“你且长话短说。”

  “我若是直说了反倒不美。”苏狸握着酥饼的爪子,搭上她的手背:“咱们的公主殿下到了这禁宫,便如同鱼儿入了水。真想知道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孟怀曦半个呵欠卡在嘴唇边,愣愣地盯着她。

  糊里糊涂获得复生的这几个月,她确乎是一种鸵鸟般的心态。只要不去看,也不去想,就不会触及到任何雷区。

  “你的心结自然得你自己去解。”

  苏狸难得温柔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阿萤,我们这些局外人,是不可能感同身受替你做选择的。”

  ……

  月光落在庭前,铺展出一脉温柔的银色。

  树影婆娑。

  孟怀曦抱着尚有余温的汤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替酥饼顺毛,漫不经心地回想苏狸今日那一番话。

  这位最桀骜不驯的主子,今日不知怎么的极是黏她。

  孟怀曦出身想着事,听见门外有人咳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敲门,三下长两下短。

  却是漏夜而来的戚昀。

  只听他扬声:“小娘子可睡下了?”

  孟怀曦残存的火气一下子被撩拨起来,咬牙切齿道:“她睡了。”

  戚昀低笑两声:“那我等半刻钟再来问?”

  孟怀曦没搭话,蜷在她身边舔爪爪的酥饼却像是闻见了猫薄荷一样兴奋,一下子窜到门口,不时用爪子挠门,还喵喵叫个不停。

  “这家的小娘子,怕是这几日都不想看见你。”孟怀曦扯过被子蒙头,耳不听为净。

  想这么轻描淡写揭过?我不要面子的吗!

  好半天,门外没了动静。

  孟怀曦拉开蒙头的锦被,一下子坐起来。

  这就走了?

  “小祖宗,你这是闹什么呀。”

  孟怀曦叹口气,也不知道在说谁,趿拉着木屐慢吞吞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果然不见人。

  孟怀曦半垂着眼看不出神色。

  胖成一大团的酥饼灵活地越过高高的门槛,从门前的空地上扒拉出一件物什,懒洋洋地喵两声。

  孟怀曦低头一瞧,酥饼坐在门前舔毛,爪子底下按着一个半大的小玩具。

  是一只木雕的小猫。

  伸出一只小爪子抬到胸前,像是在跟人打招呼。

  招财猫?

  孟怀曦蹲下身,索性就坐在门栏上。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木雕小猫,又用余光扫过小叛徒酥饼,也不知道在同谁说:“我是那么好哄的人么?”

  酥饼歪头学着木雕小猫的样子抬爪爪,却因为太胖做不到灵活还原,懵然间顺势舔了舔长长的白毛。

  孟怀曦吁了口气,却见这只小叛徒兴冲冲往前跑了几小步,一边喵喵叫一边甩尾巴。

  “……”崽,你是只猫,学什么狗狗甩尾巴。

  酥饼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扒拉着来人的衣摆,可劲儿晃尾巴。

  戚昀双掌相合,正正对着一揖:“请小娘子消消气。”

  他换了一身茶白常服,宽袍大袖,衣襟合得不甚严实,弯腰间露出半截锁骨。

  孟怀曦撑着下巴,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他看起来尤为性感的锁骨与喉结间。

  半晌道:“我就是不消气,你要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用美男计。

第30章 桃花

  “那有劳三娘替我想个法子。”戚昀一哂, “我该如何叫眼前这位姑娘消气?”

  孟怀曦撑着下巴想了会,诚恳道:“你先说两句好听的试试?”

  戚昀若有所思:“我将那书也给三娘念一遍?”

  孟怀曦:“……”

  你这样我真的很难办。

  戚昀笑了好一阵,朝她伸手, 道:“地上凉, 起来。”

  摊开的手掌正中有一颗小小的痣, 无名指边还有一道不显眼的疤。

  孟怀曦一愣, 抬起头看他。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相似的巧合吗?

  戚昀扬眉:“三娘这是同我置气,还是——”

  孟怀曦没吭声, 手指揪着袖口上的云纹。

  那些她一直没有去深思的东西,好像一下子一环接一环解开了。

  答案呼之欲出。

  戚昀弯下腰,同她平视:“还是要我抱?”他声音里有散漫的笑意,“不说话,我可要当真了。”

  孟怀曦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似乎是想寻找到一星半点推翻她猜想的证据。

  戚昀拉过她搭在膝上的手掌,将发愣的小姑娘拉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 像一个隐晦的拥抱。

  酥饼慢吞吞吃着小鱼干,眼见孟怀曦被人抱走,蓬松的毛炸了一圈。凑过去在孟怀曦眼前晃悠,想去扒拉她的裙摆, 却被戚昀不着痕迹地避开。

  最后酥饼终于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它, 便又在他俩身边把自己团成一大团毛球,还伸出爪爪靠在木雕小猫的爪子上,歪头喵了一声。

  孟怀曦紧皱的眉心几不可见地松了松。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

  有他在的时候,天生坐不住的酥饼总是爱黏在她身边, 跟争宠似的。

  屡战屡败, 又屡败屡战。

  戚昀似乎察觉到她的分心,掌心微微收拢了几分。

  孟怀曦却低嘶一声。

  手腕上淤青还未散去, 她的皮肤是那种近乎透明的莹白,两相衬托下反而显得那青紫愈加狰狞。

  戚昀抿唇拉开她的衣袖,手掌贴在她腕骨上,运力揉了揉试图将淤青散开。

  这样伤会好的快一点。

  檐下挂着的宫灯在他的脸颊覆上一层朦胧的暖黄,修长的指节微微曲起,微垂的眉眼无一处不显出认真。

  孟怀曦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像揣了只好动的小鹿在心口。

  扑通,扑通。

  她强迫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失态。

  孟怀曦其实有很多疑问,还有很多写成“不在乎”唤做“意难平”的情绪堵在胸口。

  如果真的是他,他会认出眼前这副截然不同的皮囊底下有着一个熟悉的灵魂吗?如果不是他,她自己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坦然接受这种种优待的?

  “我从前以为陛下是走四方的游侠,便是会什么奇技淫巧都算不得奇怪。”孟怀曦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跟往常没有区别。她甚至弯唇笑了一下:“现在却很好奇,你为何懂得这样多?”

  戚昀轻描淡写:“行军打仗伤病自避免不了。”

  孟怀曦却是皱了眉:“军中有军医照料,怎会……”

  兵贵神速。

  前线战场上瞬息万变,哪里等得到军医前来。

  戚昀只说:“军医也有顾不上来的时候。”

  孟怀曦垂下眼,哦了声:“正说明军队里缺了我这么一位懂得随机应变的医者。”

  当年她没做这个劳什子长公主的时候,是有想过去西北军营里体验一遭军医生活。

  徐太医总说她有天赋,瞎捣鼓出来的香都有辅助药效的作用。但孟怀曦却知道,她不过是靠着在几千年后那一星半点基础医药经验,确然不是什么天赋能力者。

  在她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中医西医各占半壁江山,孟怀曦学的是中医。哪怕是后来弃医从游,靠直播攻略游戏吃饭,那也是忘不掉老本行的。

  戚昀却摇头,只道:“战场上太危险。”

  他会舍不得。

  “你不要看我现在这个弱鸡样子,从前的我——”孟怀曦吁口气,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在暗示什么。“挽大弓、降烈马,这些都不在话下。”

  戚昀恍然。

  初见那一日小殿下正是骑着大宛有名的烈马,腰间彩绦上垂着几只铃铛,细碎的银铃声同哒哒马蹄交织在一起。她扬鞭勒马时,眉梢眼角的笑意比天边将出未出的曦光还要耀眼。

  这样一位金尊玉贵的贵人,却在纷纷白雪中朝满脸血污浑似乞儿的他伸出手。

  戚昀记得她当时叹了一声,嗓音里有一种与容貌不相匹的老成。

  她说:“得亏你今天运气好,要是走前头的是怀醴那活瞎子,可不得让你把命交代在这。”

  他其实运气一点也不好。

  戚昀低头将被他撩起的袖子重新放下:“过几日就是春猎的日子,三娘好好养伤,到时候自有机会大展身手。”

  孟怀曦轻轻咬着下唇,她并不是想要去什么春猎。

  “抱歉,今日是我孟浪了。”

  只是听到她的名字和其他人牵扯在一起,会克制不住一些糟糕想法。想如那话本写的一般,将她困在身侧,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

  但这样却不会是她喜欢的。

  戚昀揉了揉她的额发,只是说:“好好休息。”

  孟怀曦闷闷地嗯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又愣了好一会,才把躺在地上快要睡着的酥饼抱起来,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

  翌日

  傍晚时分的霞光映红了半壁天幕。

  桃花林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孟怀曦提着篮子用剪刀采下颜色最好的,预备拿回去做那日答应过的桃笺。

  鸳鸯被留在暖阁里,她只身后跟着一个戚昀派来伺候的小内监。

  前日里的怂郡主自然也在。

  戚若微垂头丧气:“我错了。”

  孟怀曦面无表情,转过身去剪另一枝。

  戚若微双手合十,弯下腰郑重又道:“我真的错了。”

  孟怀曦眼皮都不带抬。

  戚若微一桩桩念:“我不该在小婶婶跟前编排皇叔和长公主,不该将小婶婶牵扯到这修罗场里叫皇叔抓住把柄,更不该临阵脱逃丢下小婶婶一个人!”就、就是敌人太可怕了,下回换一个她一定先重义气!

  孟怀曦漠然: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错哪儿了。

  戚若微无力地拂开挡路的花枝,小指勾着她的袖口,哭唧唧道:“小婶婶,你不要不理我呀。”

  孟怀曦挑挑眉,道:“要我消气也简单,我有几个问题。”

  戚若微眼前一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怀曦问:“陛下是什么时候回到云南王府的?”

  “约莫八年前。”戚若微思考了一下,又道:“那时候世子缠绵病榻差不多快要驾鹤西去,他膝下的公子没一个能活过周岁的。祖父又需要一个得用的继承人,自然是天南海北的去找世子遗留在外的血脉。”

  八年前,时间上能对得上。

  孟怀曦抬起头,小郡主脸上难得有那种堪比痛恨的神色。

  孟怀曦一愣,按照道理说那位戚世子该是小郡主的生父,怎么会……

  戚若微握着一支桃花,眼底有显而易见的凉薄:“小婶婶觉得戚王府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

  孟怀曦如实道:“我对云南王府知之甚少。”

  “那是天底下最腌臜的地方。”分明只是小小王府,却斗得比后宫还厉害。

  “戚世子,我血脉上的父亲,其实有过很多孩子。可他的后院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几个女孩儿。”那些无辜的女孩儿又被包装成礼物,送给四方需要拉拢的势力。

  戚若微拿枝条去扫她手背,又笑了声:“我其实只能算作庶出,又是女儿身,左右掺和不到那些机锋里。后来又遇到小叔叔,想起来都是顺遂的好日子,只可惜我阿娘没等到这样好的机会。”

  孟怀曦一愣,伸手揉揉她的发旋。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那些没有含糊其辞隐去的话中话,她岂会读不出来?

  戚若微:“其实也没什么的。”

  孟怀曦叹息,用彩绦将篮子里几支盛放的桃花绕成一捧,又笑一声:“咱们最好看最听话的小郡主,要开心一点。”

  戚若微接过桃花,同戚昀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弯起,眼底是澄澈的笑意。

  孟怀曦几乎被那目光一烫,匆匆低下头去剪那一支桃花。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三五支尚未盛放的桃花也用彩绦绑起来,朝几步外跟着的内监招招手:“送去宣政殿。”

  内监:“姑娘可还有什么话要奴才捎给陛下?”

  孟怀曦也摸不清自个儿是个什么想法,别扭道:“谁说我是送给他的?”

  戚若微掐了朵开得最好看的小粉花捧在手心里,叹口气:“宣政殿除了我皇叔还有谁?小婶婶,你这就叫……啊对,叫口嫌体正直。”

  孟怀曦一顿:“这又是柳家姐姐教你的?”

  戚若微点点头。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柳亦舒不去当夫子真是屈才了。

  那内监捧着手里的几支桃花,略有些不知所措。

  孟怀曦摆摆手,语气沉重:“送去便是,无需多说什么。”

  戚若微踮起脚将那朵花别在孟怀曦发间,语重心长道:“小婶婶,你这样给男朋友和朋友送一样的东西,是不行的。”

  孟怀曦:“……”

  男朋友这种词你都学会了?

  戚若微颇有强迫症地将花朵扶正,便又替她支招:“我这也便罢了,我这么聪明,肯定不会去同皇叔说我也有一份。要是换一个不懂眼色的,岂不是的坏事?再者,我皇叔那种醋坛子,自然得顺着他的脾性来。”

  孟怀曦一噎:“……这你都懂?”

  戚若微道:“那是当然!”

  孟怀曦一顿,搭在竹篮边的手指蜷了蜷:“说来听听?”

  戚若微凑在她耳边说了半天哄人妙招,终于在日暮时分依依不舍地辞去,说明日还要来找她玩。

  孟怀曦暗暗唾弃自己这种利用小姑娘的行为,却也成功从她口中得出几点消息:

  第一,戚昀是八年前才回到云南王府的。

  第二,戚昀在上京城生活过多年。

  第三,他也确实和前雍长公主……她孟怀曦交情匪浅。

  这一处桃林离长仪宫很近。

  孟怀曦抬头瞧了一眼天色,身边唯一跟着的小内监被支使去了宣政殿,就算被问起来,她也可以说是因为迷路耽搁了不少时间。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一带孟怀曦再熟悉不过,她提着那一篮桃花轻松绕出桃林,抄小道到了长仪宫。

  巍峨森严的宫殿静静矗立在身前,匾额上惠帝亲题的“长仪宫”三字依旧。

  孟怀曦手掌贴在铜环上,突然就没有了推开这道门的勇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欠的更新明天补上qaq

第31章 长仪

  天边彻底黑下来, 宫道两边挂着的宫灯里微弱的烛火迎风晃悠。

  小小的飞蛾绕着烛火飞旋。

  手掌下的铜环冰冷,孟怀曦深吸一口气,慢慢推开大门。

  如果是七年前, 殿前当是彻夜点着灯, 宫门口或许还候着急着把奏章带到宣政去的内监。她住着的正殿里还烧足了地暖, 寝殿右侧的书房里囫囵堆着苏狸从各地寻来的孤本, 东边的阁楼里该藏着许多西洋传来的新奇玩意。

  不大的练武场上竖着的箭靶上还插着没有取走的羽箭。

  院里应该有一架秋千,是她央着父皇亲自扎的, 这个时节秋千上缠着的紫藤花应该才刚刚发芽。

  孟怀曦想得太过出神,以至于没有发现本该在宣政殿的戚昀此刻就站在树下。他手中握着那一捧尚未完全绽开桃花,半边脸颊融进黑夜里,瞧不清脸生是何种神色。

  “吱吖”一声,门开了。

  站在槐树下的戚昀没有动作, 静静看着孟怀曦拢了拢衣衫往殿里去。

  她看上去有些冷。

  定是瞧下午日头好就任性地减了衣衫,却不知道春日的晚上还很冷。

  戚昀手指搭在玄底银纹的斗篷系带上, 慢慢又放下手掌。

  既然阿萤已然猜到了,应该……应该是恨他的。

  毕竟在所有人眼中,他只不过是个卑劣的探子,留在她身边只为着盗取王朝枢秘。

  是恩将仇报的小人。

  ……

  孟怀曦四下张望。

  这座沉寂着的宫殿没有落锁, 也没有像戚昀说的荒芜不可居住, 反而平常得不像是七年后的长仪。

  竹篮被放在院墙下,她沉默着,一步步从寝殿走向书房。

  户牖下的案几不染纤尘,美人榻上堆着三五个软枕。

  书架间罗列的书籍被细细整理过, 有批注的放在一头, 没有翻阅批注痕迹的则专程放在主人伸手可以碰到的地方。

  好像这里一直有人居住一般。

  孟怀曦抬眼向案几望去,袖中手指狠狠攒在一起, 却仍旧止不住颤抖痉挛。

  那案上摆着七个纹样各不相同的漆盒。

  是曾经他许诺过的生辰礼。

  孟怀曦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走到案几边,手指不甚利索地将那几个漆盒一一打开。

  第一个漆盒里是不怎么形象的国宝小熊猫。

  第二个漆盒里是红耳朵小阿狸。

  第三个漆盒里是一只涂着彩漆的彩虹小马。

  ……

  但凡她曾说过的,这个时代没有小玩意,都被活灵活现地雕刻再现出来。

  孟怀曦深吸口气,伸手去打开第七个漆盒。

  这只纹样最繁复的漆盒装着一支同她第一回 收到的一模一样的素朴木钗

  制作者明显手艺精进了不少,却特地保持着古拙的形状。

  孟怀曦拿起那只钗细细打量,唯独不一样的是钗头用篆文刻着四个小字:

  “吾爱阿萤”。

  吾爱,阿萤。

  孟怀曦嘴里无声念着这几个字,跌坐在白狐毯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胸口漫溢出来,逼得人喘不过气。

  木钗滚落在薄毯间,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她撑起身,几乎是逃一般的从殿内出去。

  院里唯一种着的海棠树花开正好,偶尔有花瓣飘落在肩头。

  垂下的花枝拂过肩胛,在她衣襟边留下几滴露水。

  孟怀曦突然又想起,按照淑妃母家的习俗,家中每有一个女儿出生,做母亲的就会亲自酿一壶酒,埋在院里的桃花树下。

  这样待到姑娘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就会有一坛桃花酒可以充作陪嫁的合卺酒。

  孟怀曦是没有的。

  她虽是是惠帝第一个孩子,却没能争气化作男儿身,只空占了一个长女的名号,于淑妃于外祖家半点好处都没有。

  淑妃娘娘能强忍着排斥将她养在膝下,已然是最大的妥协,至于旁的自然不可能。

  这里的海棠树下就埋着两坛,却是当年她知道这个习俗后,特地从姒玉那里学了一手自己埋下的。

  那会儿她与化名尧沉的戚昀正是情浓。

  他说该埋两坛下去,把她缺的那一份双倍补上。

  那一晚好像也是这样,月光淡淡的,天边还下飘着小雪。

  孟怀曦索性席地而坐,就靠在海棠树下。

  她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似乎是:

  待政局再稳定一些,我就带着这酒嫁给你,好不好?

  孟怀曦低头用今日采花用的小锄头将厚实的花泥刨开,两只酒坛上戚昀题的“桃花酒”三个字略略有些褪色。她小心拿过其中一坛,用小锤轻轻敲开泥封,馥郁酒香瞬时扑鼻而来。

  其实这个时候还不是饮这酒最合时宜的时机。要再埋得久一点,才能得到最醇正的澄红。

  她等不到桃花酒最好的时候,也没那个运气和最喜欢的人一起喝。

  就凑合一点。

  清酒从慢慢注满整个莲花盏,淡淡的红色在杯中荡起涟漪。

  的确很漂亮。

  孟怀曦笑着将盏中盛好的酒一点点饮下,只是在看见海棠边若隐若现的月牙时,没忍住轻轻叹了一声:“我说的没错吧,这酒要用纯色釉彩的莲花盏来盛最好看。宫里头合卺礼惯用的青铜樽一点也不好,俗得慌。”

  不一定非要遵那些个习俗,就这样也是足够的。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

  戚昀拂开垂下的花枝,遥遥看她:“就用你说的莲花酒盏,阿萤也分我一杯?”

  他身上有夜里特有的寒气,显然是在外头站了很久。

  孟怀曦抬起眼,目光从他凝滞的喉骨掠向熟悉的眼角眉梢。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又低头将手中快要握不稳的莲花酒盏轻轻放下。

  看起来理智又平静。

  只是衣袖勾连间将身侧放着的酒坛打翻,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她靠在酒盏边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戚昀半蹲下,沉默地将她身边翻倒的酒坛扶正。

  恍惚间模糊了七年的时间,好像他们只是在昨天吵了一架。

  “不要。我记得你昨天惹恼我了。”孟怀曦眨眨眼,努力将眼底雾气收起来。她还偏头笑了一下,又道:“但我这个人最是心胸宽广,所以现在一点都不委屈。”

  戚昀拇指靠在她唇边,将那一点被酒液晕开的唇脂轻轻揩去。诱哄道:“不委屈的小殿下站起来,嗯?”

  孟怀曦没吭声。

  啪嗒。

  一滴泪落在掌心。

  戚昀听见这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说:“可是我好难过啊,尧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有点事,更晚了。

  还有一更,应该要再晚一点。

第32章 醉酒

  严格算起来, 七年前的殿下反倒比他大上半岁,她只有偶尔撒娇的时候才会这样唤。

  戚昀将人搂到怀里,斗篷垂下将两个人罩住。

  孟怀曦环着戚昀的脖颈, 微烫的脸颊靠在他的胸膛前, 只发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哽咽。

  分明眼泪将他的衣襟口都打湿了, 却仍旧克制着呜咽声。

  戚昀叹了声:“我在这里。”

  孟怀曦其实很好照顾, 哭累了就自己停下来。她打了个哭嗝,还带着点酒香,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觉得我是错的。”

  戚昀手掌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抚。

  “哦,你也走了。”孟怀曦眉心带着些疑惑,补充道:“我骂走的。”

  那不是梦, 但都过去了。

  戚昀说:“不是你骂走的。”

  那时他虽未及现在显赫,明里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暗里却在上京诸州多有布置。当年的七杀便是现在御前四卫的雏形。

  他确实做着倒卖消息的营生,但并不需要事事亲为。

  遇见小公主是一个意外。

  他留下来的意图。

  从始至终,只是她这个人。

  八年前云南王府找上门,怕他依仗底牌不肯归心, 便派人去她面前挑拨。

  因为身份对立, 他们之间有太多说不清楚的误会,他索性顺水推舟,先去收拢那一股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势力。

  时间总能证明他的心意。

  但事实证明,那是他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孟怀曦扯来他的袖子囫囵擦过脸, 抬起头看了好一会儿, 蓦然问道:“你脸上的疤呢?”

  戚昀轻描淡写:“治好了。”

  孟怀曦手指从他眉骨边一寸寸拂过,眉心又皱起:“骗子, 明明治好了还要带着那个劳什子面具。”

  戚昀语气无奈:“那个时候还没有。”再者,他的身份也不好在人前露脸。

  孟怀曦潜意识里并没有时间的差别,听不懂那个时候是什么意思。

  但醉酒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孟怀曦哼了声,松开手:“你又骗我了。”

  “我怎么舍得。”戚昀低头在她唇边贴了贴,很轻很轻,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孟怀曦愣了一下,反倒拉着他的衣襟反客为主,却不得章法。

  戚昀捏了捏她手背上的小肉窝,眯起眼:“阿萤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喝醉的孟怀曦很坦诚:“亲你啊。”她说着抬头在他唇边蜻蜓点水般一碰。

  戚昀叩住她的后脖上的软肉,低笑:“错了,要这样。”

  衣袖纠缠在一起。

  孟怀曦躺在他怀里喘气,其实没怎么弄明白区别在哪里,但还是哦了声以示尊重。

  他们俩贴的很近,呼吸交缠在一起。

  戚昀垂下的头发落在孟怀曦脸颊边,有些痒。她索性小指绕着那一缕垂下的头发玩,嘴里絮絮叨叨念着:“你走的第一天晚上打雷了,很大的雨,其实我有一点怕。但是长公主不该有弱点,所以我都连抱琴都没有唤。”

  抱琴是她身边的大宫女,七年前主动要求去皇陵为长公主守灵。

  戚昀:“我的阿萤很勇敢。”

  孟怀曦满意地笑了,“那是自然。”她眼尾上挑,瞧上去很骄傲,“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他们认为明月坊不过是任我驱使的鹰犬,左右将来讨不着好,我索性顺水推舟任由怀玺将明月坊诸人驱逐出上京。”

  “长仪宫里的小丫头们都单纯得很,见不得打打杀杀。我早先就把她们日后的落脚处定好了,待我去了也不会被欺负。”

  “还有我这一派的儒生,他们哪里知道变法轻重。历史上哪一个改革者能讨着好?”她哼笑两声,“岭南、川蜀、播州这几个地方风景都很好,便是贬谪去了一遭,回来还能有大好仕途。”

  戚昀搂在她腰上的手掌忍不住收紧了几寸。

  是的,他的小殿下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当,除了她自己。

  “生辰礼我瞧见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亲自送给我?”孟怀曦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倦意。

  戚昀在她眼上吻了吻:“因为想给小殿下一个惊喜。”

  “那只熊猫不怎么像,等明天我再画给你看。”孟怀曦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近乎于呢喃。

  “好。”戚昀抱着她站起来。

  ……

  天光乍破。

  孟怀曦睡眼惺忪,一个呵欠还没打完,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简单。

  这里是长仪宫没错,她睡着的是她自己的拔步床也没错。

  但她旁边还躺着一个戚昀,她整个卧在人家怀里,是那种很亲密的姿态。她枕在他手臂上,他下巴抵在她头发间,呼吸交融在一处。

  她昨日喝的酒并没有很多,脑海中尚存着若隐若现的画面。

  孟怀曦心里乱得很,轻手轻脚从戚昀怀里挣脱出来。她也没有逃跑的打算,先撑着额头看他,又觉得这个姿势累得慌,索性趴在软枕上看他。

  她要不要干脆来个死不认账,这样子又能缓一缓,让她想想清楚该怎么处理。但是……她的演技在他面前向来不怎么好使,要怎么说才能让人信服呢?

  没等她想清楚,戚昀突然睁开了眼。

  孟怀曦措手不及,磕巴道:“昨、昨天——”

  戚昀一哂:“昨日阿萤抱着我要……”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戚昀没话说了。

  但是他却很顺手的拉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孟怀曦:“……”这样子真的让她很难办。

  戚昀态度坦荡,扬眉道:“阿萤有什么问题?”

  孟怀曦分明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他离开长仪宫之后究竟有什么奇遇,是如何同戚王府有联系,又为什么做了皇帝。

  最后,她只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那一日在蜉蝣阁。”戚昀道:“早先我虽猜到了些端倪,却不敢想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奇迹。论起来,酥饼倒比我聪明得多。”

  果然是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家伙!

  孟怀曦小指挽过鬓发,朝窗边望去。

  天穹边红日刚刚升起,清晨的曦光并不晃眼,是能够直视的温度。

  灰鸽从檐角掠过。通常这个时候才刚刚散朝,她偶尔得闲还会叫抱琴拿些玉米专去腾云阁喂鸽子。

  散朝……

  孟怀曦一下子坐起来,赤脚踩在白毯上,猛地想起:“陛下今日没去早朝?”

  戚昀故意道:“阿萤缠着朕,不要朕走。朕自然割舍不下。”

  孟怀曦:“……”

  这个剧本听上去不怎么美妙。

  其实并不是,他这头痛症一个月要犯上那么五六七八次,前朝的大人们显然很习惯。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在尚书令的带领下拟出个章程来,等他缓一缓再行批复。

  至于说敢公然撸虎须的刺头,那是没有的。

  除却卫国公府这个异数,其他不听话的早在一年前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戚昀解释:“今日称病不朝。”

  他这话说的十分理所当然,就好像我今天不开心不想去上学一样。

  孟怀曦便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那一家各怀鬼胎的“亲人”,还需要她自己去料理。

  戚昀:“孟府不安全。”

  孟怀曦目光狐疑。

  戚昀道:“全天下还有比宣政殿更安全的地方?”

  他虽然有些私心,但并没有说谎。

  上京城中并非铁板一块,从前他认为把人放在自己不安全,她在孟府反而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却不想总有不长眼的人找上门去。

  现在自然是要放在自己眼底下才能放心。

  孟怀曦眯起眼:“我现在看上去真的那么好欺负?”好歹她曾经弓马骑射样样都拿得出手,便是现在没有练过,在一对一单挑的情况下那也是有自保能力的。

  眼前的小姑娘眉眼柔婉,腰肢纤细,像一只张牙舞爪说自己很凶的小奶猫。

  戚昀没说话。

  但是孟怀曦读出来了。

  孟怀曦觉得很无力,就是那种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连柴刀都拿不动的无力。

  被迫砍号重来是她的错吗?

  沉默半晌。

  最后,他俩各退一步。

  戚昀整理好并不怎么乱的衣衫,拉着她起身,道:“回宣政殿收拾一下,阿萤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

  平康坊,云水苑。

  苏明月端正坐着双手搁在膝上,抿着唇等待苏狸的审判。

  “明月坊的规矩是不问来路出身,有能之士尽可投来。”苏狸掀眼看她一眼,竟是闲闲笑了:“在我这里,苏家算不得什么,自然也不会因为你同殿下的关系放水。”

  苏明月恍然想起,这位名传天下的明月坊坊主却也是苏家旁支的女儿。

  她从前那样不显的身份,现在却成为了所有闺阁女儿的骄傲。

  孟怀曦打帘进里间来,手里捧着一叠点心,笑着说:“你别净吓唬她啊。”

  苏明月忐忑道:“若坊主看得起,肯收留,明月……愿效犬马之劳。”

  姒玉甩了下水袖,懒洋洋地靠在门栏边,一点也不像戏台上举止端庄的大美人。她寻声附和着:“坊主要是把我的好助手吓跑了,那姒玉可不依。”

  “行了,留下吧。”苏狸点了点孟怀曦的额头,吁口气:“怎么就你们会说好话,倒弄得我像个恶人。”

  孟怀曦把点心放下,坐在桌边叹口气:“全员恶人,听上去也挺不错的。”

  苏狸:“……”

  苏明月:“……”

  姒玉笑得前俯后仰,扶了扶鬓边滑落的钗环,道:“姑娘这嘴不去说书倒是浪费了。”

  苏狸挑了挑眉:“这倒没说错,不如我在前面替你支个台子?”

  苏明月弯了弯眉,虽有些拘谨,眼底却是真切的笑意。

  孟怀曦不以为然,要说起说书哪里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更适合呢?她只要一想到这一遭,就忍不住磨牙。

  七年前的戚昀是多纯情一人。

  七年后……

  不提也罢。

  姒玉去里间换下身上的戏服,又拉着苏明月絮叨了一通这坊中诸事。

  教导新成员的工作是轮不到苏狸的,这位名传天下的坊主信奉一个武力说话,最不耐这些细致的玩意儿。姒玉则和她互补,是当之无愧的贤内助。

  孟怀曦撑着下巴坐在小几边听热闹,书册摊在案几上,她右手握着狼毫,有一笔没一笔的分析京中各派的变化。

  但显然摸鱼使人堕落,她一整个下午连一张纸都没写全。

  效率极低。

  天边那只金乌渐渐落下,小厅里点起灯。

  柳亦舒来的时候赶巧,晚膳刚刚上桌。色香味俱全,摆盘也很雅致。

  是姒玉的手艺。

  “柳如是”显然不知什么是客气,堂而皇之加入她们内部小聚中。

  她这架势太过熟练,就连苏狸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祖母听说越州那边乱得很,便整日睡不着,夜里老是惊醒。”柳亦舒叹气:“她总说要去把这个女儿带回来,我们却不知道苦命的姑姑还在不在。”

  越州在这个国家西北方向,是上京中人瞧不上眼的苦寒之地。

  这是孟怀曦不知道第几次在上京里听见这个地方了,反倒觉得有些新奇。

  原身来自越州,好像她母亲便是流落越州的孤女,从很小的时候就就被她爹带回家里照顾,长大了一起上阵杀敌,最后也一起葬在古战场上。

  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神仙眷侣。

  孟怀曦琢磨着既然她承了原主的机缘复生,那么是得再寻一个时机亲自去古战场祭拜父母。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虽在越州有些人脉,但……”苏狸顿了一下,“到底是大海捞针。”

  柳亦舒脸上难得有那种很难过的神色:“这我知道,总不过想圆一圆老人家的念头。不管能不能寻着,该有的酬劳忠毅侯府定是不会少,还劳坊主多留心。”

  忠毅侯府这些年做过不少善事,搭桥修路、捐募善款总是头一个。便是希望上天能承他们的情,也叫那位流落在外的柳家女被人温柔以待。

  苏狸点了点头,她不是那种惯会说好话的人。只要是承诺下来的,自然会尽心去做。

  柳亦舒说完又摆摆手:“今日是个好日子,总不能老听我说这些丧气话。”她朝苏明月呶呶嘴,又说,“你是怎么想,也说来听听?”

  苏明月垂下眼:“总不能一辈子浑浑噩噩,能做一点事,也是好的。”

  柳亦舒倒是很开心:“早这么想便对了,人总不能给规矩困死。父母生养之恩自是有百种千种方法去报答,犯不着拿下半辈子的人生去偿。”

  姒玉咳了声:“便不说这些个前尘旧事。我今次新酿的酒,只此一坛,大伙儿可得好好尝。”

  孟怀曦听着她们左一句右一句絮叨着,突然就觉得她别扭的那些其实不重要。

  他们之间生与死的分别都跨过去了,旁的还需要算得那么清楚么?

  再者说,留给他们的时间很多,这其中的误会自然有的是机会去解开。

  柳亦舒吃完最后一颗丸子,放下筷子瞧见她竟然还坐在这里,便又惊奇道:“三娘怎么还在这里?”

  孟怀曦喝完杯子里最后一点米酒,很是莫名:“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看了一眼那盘只剩汁水的肉丸,了然地摆摆手,“这个丸子味道太淡了,我又不会跟你抢。”

  柳亦舒心说,我哪是说的这个丸子。

  不过这个丸子确实很好吃,味道刚刚好,香辛料用的一点也不喧宾夺主,哪里淡了?

  差点就被她岔开了。

  柳亦舒回过神来,头靠在她肩上,继续挤眉弄眼。“陛下都不会说什么吗?”

  孟怀曦:……?

  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柳亦舒说着又自己坐正,一脸严肃道:“不行,不能同三娘靠得太近,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咔——”她还伸手在脖子边比划了一下,很是形象生动。

  孟怀曦面无表情,心想,你是得小心点,指不定哪天就因为乱说话被我暗鲨了。

  有侍者从门外带来消息,只说有一位戚公子到访。

  苏狸看了看手边的孟怀曦,脸色有些黑。

  上京中的戚公子,除却宣政殿里那一位还能有谁?

  柳亦舒笑容暧昧:“说曹操,曹操可不就到了。”

  孟怀曦矜持地用巾帕拭了拭唇角,问侍者道:“他可说到哪儿?”

  那侍者是个耿直的,没瞧出自家坊主低气压,笑道:“刚才在长街那头,估摸着就要到楼下了。”

  苏狸摆手让人退下去,压低声问她:“你这就同他和好了?”

  孟怀曦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他们之间这个情况,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就好像回到了七年前,有一种心照不宣没去捅那层窗户纸的默契。

  云水苑二楼的视野很好。

  孟怀曦掀帘走到外边的小露台。

  总在第一线吃瓜的柳亦舒拉着苏明月一起凑热闹。苏狸便也跟着一道出去,姒玉手搭在她肩上,笑着叹气。

  露台上的人不少,她的目光却只停留下楼下那一人。

  他身上披着日暮时分的霞光,那一身玄裳都变得温和起来。

  孟怀曦在二楼看着他从长街那头走到近前,就像是那种特地来幼儿园接小朋友回家的家长。

  “……”这是什么令人费解的想法。

  孟怀曦趴在栏杆上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古怪的想法晃过去。

  戚昀扬眉笑了一下。他说:“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勉强算二合一双更吧(逃

第33章 撑腰

  虽然早上就说定了要派人来接她, 但是孟怀曦没想到会是他亲自来。

  毕竟是一国之君,到底有的忙。

  孟怀曦尝到一点微末的甜意,转念一想神色又变得几分古怪。她从前处理政事的时候, 起早贪黑抽不出空。却没想到轮到别人当家做主, 竟然可以这么悠闲。

  傍晚的阳光很温柔, 孟怀曦下楼的动作不慢。临跨出门槛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特地停下来理了理衣袖。

  戚昀站在庭前,手臂间搭着一件薄氅。身姿挺拔, 远远望去好似庭中最周正的青松。

  孟怀曦正正站在他跟前,弯弯的眉梢泄露出她的好心情:“陛下来做什么?”接受了戚昀是从前的尧沉这个设定,她倒觉得这个称呼好玩得很。

  戚昀将薄氅披在她肩上,笑了一下:“来替殿下撑腰。”

  这个说法倒新奇。

  孟怀曦挑眉:“你知道我想去哪里?”

  戚昀:“去孟府。”

  孟怀曦小声嘀咕:“堂堂天子,怎么跟我肚里蛔虫差不多。”

  “小殿下忘了, 我是你亲手选定的殿前侍卫。”戚昀扬眉,“跟着殿下, 难道不是职责所在?”

  “哪能跟着我一辈子。”孟怀曦垂下眼。

  与从前不同,他是这个帝国的皇帝,自然会有三宫六院,数不尽的枕边人。那一点过去的情谊, 又消磨得了多久。

  眼前如此, 但十年二十年呢?她是个胆小鬼,不敢轻易去赌。

  戚昀抬手将那薄氅领口系带系好,不再辩解。他淡淡道:“走吧。”

  孟府。

  那日对她动过手的婆子已由卫国公府亲自杖毙,这一手弃车保帅的把戏公府当家人做得很是拿手。但当家主母萧氏那边, 左右不好办, 便全数推给戚昀试探他是个什么想法。

  戚昀却没有像卫国公以为的轻拿轻放,反倒赏了萧氏一顿板子。

  听鸳鸯说, 那个架势怕是大半年下不得床。

  孟珍珠暂住在柳亦舒府邸,余下的孟家人全都在这堂中,尽皆垂着脑袋,瑟瑟不敢动。

  她不是原主,对这些所谓的“亲人”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且从记忆来看,便是在原主心里那位嫡亲的祖母,都比不过自小教导她的崔娘子,更别说没见过几面的甄氏。

  甄氏艰涩地开口,道:“三姑娘……三姑娘息怒,我、我那都是受小人挑唆,再者卫国公府势大,我们着实没有办法,才……”

  孟老夫人:“全然是二媳妇的错,是她教唆!三姐儿你、你出生那年我还抱过你,这么些年祖母其实都念着你。我也是没有办法,要是可以,祖母一定——”

  甄氏愕然,厉声打断:“老夫人莫要血口喷人!我这个做媳妇的,哪来的滔天本事劳烦您出手!”

  孟老夫人倒喝:“住口!”她一下子从那椅子上跌下来,颤颤巍巍去拉孟怀曦的袍子,“三、三姐儿,便是不肯顾念祖孙情,也要想一想你的父亲,我可是你爹的亲生母亲!”

  孟怀曦垂眸看着这个体面全无的老人,将被她攥住的衣摆慢慢拉回来。她语气无波无澜:“多年前老夫人允诺我爹分家,便是亲手斩断了这段母子情缘。更莫说,我自认与老夫人没什么祖孙情可言。”

  当年她爹想娶她娘亲,孟府长辈没有一个支持的,更有甚者还想对她娘下手,她爹便是利落地分了家。

  孟怀曦挺直脊背,扫了一眼这几人:“上京城只一个孟府,尔等何去何从自己思量。”

  她这话不轻不重,听上去不过是要甄氏一家子离开上京而已。

  甄氏听在耳中,却几欲昏厥。被掌权者亲自赶出上京城,她家老爷这仕途便是彻底断了。再者,这世上拜高踩低之人不知凡几,任是安然回到越州又如何,多的是人想来踩上一脚。

  始作俑者是萧氏,是卫国公府,而这些狐假虎威的帮凶,也该自食恶果。

  孟怀曦站在庭中冷眼看着这些人悲泣,突然觉得很无趣。萧氏如何,长孙瑜如何,她自有办法慢慢清算总账。这些人……说到底,孟家如何是原主的经历,她只是记忆中的旁观者。

  而属于长公主的故事,也在七年前就结束了。

  这种感觉,孟怀曦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是老者阅尽沧桑自然而然领悟的那么一点佛理。

  孟怀曦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甄氏,敛袖踏出厅门。

  这一处院落向阳,迎着炽烈的霞光余晖,微微有些晃眼。

  戚昀突然道:“这棵海棠没有长仪宫那一株开得好。”

  孟怀曦注意力一下子被他吸引过去,轻轻拉下一支花枝瞧了瞧,扬眉道:“那是自然的。”她绕着树走了几步,“长仪宫那一株算起来比我都年长几岁,素日里都有人照料着,这里的肯定及不上。”

  这里的花木自然生长了许多年,她来这几月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浇水剪枝。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孟怀曦略有疑惑,偏头瞧他。

  戚昀负手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没一处比得过长仪宫,住在这里是委屈了些。”

  孟怀曦顿了一下,玩笑似的:“我哪有那么娇气。”

  戚昀拂去她肩上花瓣,极自然的。他好像把她的心思猜了个头,挑明道:“殿下,回长仪宫住吧。”

  “不好。”孟怀曦唔了声,半真半假道:“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我觉得有些道理。”

  “那有何难?待回去便让雍陈拟旨,”戚昀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轻笑一声:“请小殿下回到我身边。”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廓,像是被包裹在淡淡的雪松之间,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但是我……”孟怀曦顿了一下,终于如实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没有想好要怎么去处理这一段当年的感情,也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衡量现在的他们。

  戚昀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叹息:“可要快一点。”

  院墙边传来春虫的鸣叫。

  这一次回来,处理孟府中人是一则,整理香料药材是另一则。

  算是投桃报李。

  孟怀曦的书房并不乱,只是东西堆得多,杂中有序。她在那一堆囫囵堆着的药材间翻拣,抬起头只见戚昀从案几边拿起一样物什。

  他手中拿着一只漆盒,瞧着有些眼熟。

  孟怀曦眼皮微微一跳,觉得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

  他打开那只盒子,手指拈过一点香凑在鼻尖闻了闻。是熟悉的雪松气息,戚昀挑眉:“给我的?”

  是他到孟府住下那日胡乱调的,本来扔出去眼不见心不烦的。但第二日醒来,她又颇为打脸地把东西捡了回来。

  孟怀曦耳垂红了个透,顾左右而言他:“闲来无事的试验品,要、要是喜欢,就拿去。”

  戚昀啪嗒一下合上漆盒,低笑:“嗯,我很喜欢。”

  孟怀曦觉得脸热,低下头去翻拣平日里调香用的东西,一边转移话题道:“别小瞧这些物件,个中差别可大的很。”这里的东西都是她复生以来亲自去采买挑选的,虽没有从前那一套定制的东西趁手,到底是比其他的合心意。

  戚昀收起漆盒,在她对面坐下:“殿下从前的东西,都收在长仪宫。”

  孟怀曦楞了一下。

  七年中上京城几经动乱,就连那座皇城都被各路义军攻下过好几回。

  怎么会……

  戚昀声音里有散漫的笑意,只如闲话家常般;“你说的西洋玩意我未寻着,但近年番邦进献的东西尚且有些趣味。我都放在长仪东边的阁楼里,和从前的放在一起。”

  “我瞧不出差别,只能殿下自己去看。”他话里几乎是明示。

  她从前寻找那些相似的小玩意,不过是年纪小想找个慰藉。现在到底都是大人了。

  “那些东西是从前喜爱,现在却不是非要不可。”她同样意有所指。

  孟怀曦手指蜷了蜷,吁口气:“伸手。”

  戚昀却也不气馁,顺从地将手臂搁在案几上,任她摆弄。

  孟怀曦手指搭在他腕骨间,细细辨认脉象。脉搏沉稳有力,还算不错,但也只能说是他身子底子好,未见得有特地好生休养。

  戚昀担忧她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看起来不像有好好谨遵医嘱。”孟怀曦又想起另一件事,皱眉问:“从前你的头痛症,现下如何?”

  戚昀避重就轻,道:“徐太医每半月都来请脉施针。”

  孟怀曦仔细回想,尽管他有意遮掩,不愿意让她察觉端倪。但酒肆中他的状态与蜉蝣阁那日压抑不住的失态,都说明出问题。

  戚昀这个病症某种程度上是心理层面的问题,如果她没猜的话,应该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这个时代的医药并没有严格分辨出生理与心理层面的病理,何况是这种交杂在一起的。

  但如果按照她最后研究出的方子,日日用着,不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孟怀曦垂下眼,也是,当年他走得匆忙。

  长仪宫里她备好的东西他半点未取,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走,几乎让她觉得是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那段日子前朝内宫都乱得很,那方子她也还没来得及细细说与徐太医。

  这些年——

  手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孟怀曦声音有些抖:“这些年,你是……”是如何舒解的。

  戚昀将手札捡起来,手掌拂开尘埃。目光平静:“不过小毛病,不碍事。”

  静默片刻。

  戚昀含笑又道:“阿萤关心我。”

  他这话并不是疑问,而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口吻,好似笃定她的心意。

  孟怀曦心乱如麻,又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正巧坐在案前,便在纸笺上写下“医者仁心”四个大字,抬手贴在他额头上,道:“请陛下把这几个字抄上一百遍,静静心。”

第34章 迷香

  打定主意要治一治戚昀的头痛症, 孟怀曦便也没推脱着立即要搬回孟府。

  等治好病,多半也熬过这段多事之秋。

  倒时候再辞去,便也容易些。

  孟怀曦特地拟好方子去太医院询问徐太医。

  徐太医掌眼看过, 却笑着摇摇头:“姑娘来得不巧, 前几日才刚用完。”

  太医院里留守的御医们忙活不停, 听着像是上京郊外某处村镇又出现疑难病症。

  算不上时疫那么严重, 但也不容忽视。

  孟怀曦掸了下纸笺,没有多做打扰。

  上面写着的几味药材都有安眠的效用, 严格意义上算不得药,多是用作调香。

  算起来是生僻了些,寻常病症用不大上。

  戚昀那边不能拖,太医院没有,指不定闻香小筑会有。

  孟怀曦拿着戚昀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出了禁宫, 当然要是没有隐在暗处的几个侍卫,她会更自在些。

  闻香小筑坐落在平康坊, 同样是明月坊旗下的铺子。

  这里的主事乃是新官上任的苏明月。

  储香阁中瓶瓶罐罐罗列有序。

  孟怀曦对照着记录簿上一个一个找,停在存放香篆的木架前,却是皱了眉。

  苏明月偏头瞧她,问:“三娘可是觉得这香有什么问题?”

  孟怀曦用指甲刮起一点香灰, 凑在鼻尖嗅了嗅:“味道不对, 像是多了一味药,剂量也不对。”留在上京总店里的调香师俱是当年她亲手调。教出来的,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香的功效乃是助眠,最平常不过, 多用一味药意思何在?

  不对, 苏合的功效是辅助助眠。那么改换过剂量的,便是——

  特殊的迷香?!

  孟怀曦将她闻出来的信息, 言简意赅说与苏明月听。

  苏明月面色凝重,这是她上任的头一日,便出了这等差池。

  孟怀曦同样意外极了,恍然间将那一味苏合前后左右的香篆一一查探过。

  都没有问题。

  苏明月眉心紧锁,将货架上尚存的苏合香一一取下。

  孟怀曦手指点在特地做成莲花型的木盒上,眼底一派深思。

  闻香小筑背靠明月坊,暗地里还有戚昀这位皇帝支持,向来是上京城信誉最好的香料铺子。

  从闻香小筑里买走的香,想必没有哪家会细细查看。

  把普通香篆特地配成迷香售卖出去,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单纯陷害?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苏明月仔细数过。

  这里留存着二十三盒,加上记录簿上近七日售卖出去的,恰好整整四十九盒。

  “可要招人来细细审问?”苏明月问道。

  分明三娘的年纪比她还小,但三娘在的时候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遵从她的想法。

  “不可声张。”孟怀曦摇摇头,蹙眉:“劳苏姐姐将近月来的账册都取来。”

  明月坊所属的铺子记账方法都是经过她改良过的,每一笔流水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以对应到每一个经手之人名上。就是为了防备出现差错后,互相推诿。

  苏明月做事细致,左右瞧过,确认这存香的房间内便只有她与孟怀曦二人,方才合上门。

  孟怀曦每翻过一页,面色便冷凝一分。

  这种叫苏合的安神香并非店内主推的,近一月来才渐渐加大供应量。

  苏明月算过的四十九盒,都是在这一月里做出来的。

  这账上查不出任何差错,购买这种特殊迷香的俱是六品以下的小吏,且闻香小筑里大多数人都有沾手。

  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

  闻香小筑的东西主打用料上乘,价格并不亲民,大主顾乃是豪门贵族的夫人小姐。

  这些小吏每月俸禄不高,平白多出花销在无用的香篆上,本身就能说明些问题。

  房间内很安静,落针可闻。

  西边的户牖大敞着,街角百姓议论声顺着风递进来。

  “阿婆可得小心照顾你家孙子,我听隔壁老王头说近来京中多有小孩失踪,可得小心哩。”

  “便是那大理寺与吏部不干人事,寻常抓人倒是快,这现在事到临头反而不见他们的踪迹。”

  “且少说两句嘞。再等等,官家老爷必定会为咱们主持公道的。”

  还有孩童失踪?

  所有诡异之事像一张密不通风的大网压下来。

  冥冥之中有人在筹谋布置,她隐约能察觉端倪,却无从下手。

  孟怀曦将账册放在案上,手掌轻轻压着页脚,指着几处道:“苏姐姐同我一起把这二十来位买家记下来。”

  苏明月点点头,握着笔严阵以待。

  孟怀曦凑在她耳边,声音极轻:“把这份名单带回去,除却阿狸谁也不要说。”无需多说,苏狸那样机敏的性子,自然会察觉到她的意思。

  孟怀曦隐隐觉得,幕后之人就在她们身边,甚至同她同苏狸关系亲密。

  若不是苏明月刚刚进入明月阁,根本没有时间接触更深层次的运作,且孟怀曦素来知晓她的为人。

  恐怕,她会连她也不敢信。

  天边黑沉沉的。

  孟怀曦挺着背脊,吁口气。

  希望不是她想的那个样子,如果他沦落到要靠无辜之人实现目的,那么就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入夜。

  星月隐入厚厚的阴云中,宫道边灯火通明。

  远处御花园中隐隐有蛙鸣声飘来。

  戚昀手里握着一张纸笺,剑眉微蹙。

  因着越州水患一事,他今日特地招人到殿中议事,却没曾想户部工部互相推诿个不停。赈灾良法没有商讨出来不说,还吵得人格外头大。

  暖阁中灯火通明。

  虽然今日阿萤有派人来只会过,但到底是他耽误了不少时辰。

  戚昀有些不确定。

  鸳鸯守在门外,弯腰正在剪烛心。

  戚昀负手问道:“姑娘还没睡下?”

  鸳鸯放下剪刀,躬身道:“姑娘说有事等您商讨,便一直等着未曾就寝。”

  戚昀嗯一声,推开门走进去。

  书桌正好对着门口。

  戚昀一眼望进去。

  书案上堆叠着三五本卷宗,废纸篓里装着大半纸团。酥饼团成一团窝在石砚附近,纸张散乱摊着。

  小姑娘则趴在案几上,睡得酣甜。

  显然是等他等到睡过去了,戚昀喉结上下滚动,隐隐感到心间一软。

  孟怀曦压在手臂间的侧脸被书褶压出一道红印子。

  戚昀小心将人抱起来,温柔细致地搂进怀里,顺手在她颊边揉了揉。

  她皮肤白,动辄一点擦碰都能留上好几日痕迹。明早起来瞧见脸上这道印子,怕是会郁闷。

  孟怀曦实在困得很,眼睛都睁不开。手指在他发间推了推,像寻常应付酥饼那样,含糊道:“不要闹我啦。”

  戚昀低笑两声。

  “明日春猎,阿萤同我一道去。”戚昀低着声,像是诱哄:“好不好?”

  孟怀曦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很敷衍的嗯了一声,顺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乖一点,不要吵我。”

  这显然是对酥饼的态度。

  这一阵动静不小,窝在宣纸边当大猫镇纸的酥饼悠悠醒转,下意识想跳过去蹭孟怀曦垂下的手掌,却被戚昀一下子拦着了。

  戚昀扫了它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酥饼自然不干,很凶地喵了一声,喉咙底下发出一阵呼噜声。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

  酥饼眼见着这人抱着自家饲养员,一路往拔步床走去。

  戚昀将人放下,孟怀曦翻了个身,很自然地朝里侧滚去。

  这也是她的习惯。

  戚昀伸手将孟怀曦发间唯一的发簪取下来,细软的头发扫在他手背上。

  别瞧她现在睡容乖巧,其实睡相很差。

  戚昀像是想起了什么,没忍住扬唇笑了一下,伸手掖了掖被角,俯身在她眉心落在一吻。

  半晌,轻声道:“好梦。”

  *

  第二日。

  天刚蒙蒙亮,孟怀曦就被鸳鸯从温暖的被窝间拉起来。

  孟怀曦揉了揉眼,打个呵欠:“怎么这么早?”

  “今日是春猎第一日,有头有脸的官家小姐、命妇们左右也会跟着一道去。”鸳鸯又道,“陛下都吩咐过了,东郊路远匆忙间许是顾不上早膳,让您早些起好垫垫肚子。”

  “小姐您自个儿说的要去,可不能懒怠。”鸳鸯用篦子将她的长发梳顺,捡着妆奁里精致又不繁复的发饰左右对比。

  孟怀曦赤脚踩在白毯上,懵然道:“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虽说是暂住,这里备着的首饰依旧让人咂舌。样样精巧不说,头面、禁步、手钏一应物什件件不缺。

  便是她家小姐想拿步摇玉簪摔着玩,那也是绰绰有余的。

  鸳鸯手脚利落的为她编好辫子,在发尾缀上两枚小巧的铃铛,头也不抬:“那定然是小姐忙忘了。”

  孟怀曦恍然,或许真是我忘了?

  低头只瞧见用作拉弓的扳指下压着一张笺子,正页上是她的笔迹,潦草写着“医者仁心”四个大字。

  孟怀曦没弄明白,又把那纸笺翻过来瞧。

  纸笺背面用朱砂翻来覆去写着“阿萤”两个字。

  好幼稚啊。

  孟怀曦没抑制住唇角边微扬的弧度,就那么撑着下巴一个一个数。

  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遍。

  作者有话要说:

  抓住了,是批奏折时开小差的陛下。

第35章 春猎

  东郊御猎场坐落在横山脚下, 是上京郊外最广袤的一片平原。

  按照前雍的传统,每年春猎便是检验各家子弟本事的演武场。

  这一传统俨然延续到了新朝。

  御猎场里虽说还是圈养起来的野兽,却大半都是衡山中自然生长的猛兽。

  与史书上诟病颇多的假把式不同, 能够名列前茅的官家子弟, 都靠的是真本事获赏。同样的, 纨绔子弟差点命丧兽口的传闻便也年年都有。

  御驾出行自然是浩浩荡荡一片人。

  孟怀曦坐在戚小郡主身边, 视野尤为开阔。

  戚昀站在不远的高台上,照例做一番赛前鼓舞士气的致辞。

  他今日穿着玄底金线织就的胡服, 腰间只佩着一把用惯的长剑,眉间凛然,眼底无波。

  孟怀曦无从得知曾经戚昀在丹墀下注视她的心情,而在她错过的时间里,这个人已然变得足够强大, 强大到以一己之躯庇佑家国万民。

  这样子的他,只远远遥望便让人心潮澎湃。

  孟怀曦抿唇笑了一下, 右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

  直到戚昀领着狩猎的大头部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戚若微打了个响指,提议:“他们有他们的比法, 咱们也有咱们的玩法。”

  柳亦舒手搭在额前遮太阳, 恹恹的提不起劲:“怎么个玩法?”

  “跑马。”戚若微遥遥一指,“瞧见那颗槐树没?便将那里做终点。绕着这营地跑半圈,摘下一片槐树叶子,谁先摘到算谁赢。”

  “听上去有些意思。”孟怀曦掰了下指节, 眯起眼:“算我一个。”

  “我就算了。”柳亦舒摆手道:“反正都是陪跑, 也不缺这一个。”她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日里瞎跑跑可以, 正经比起来却是不在行。

  今日日头略略毒辣了些,大家都懒散着不想动。

  戚若微并不强求,只凑在孟怀曦身边,扬眉小声道:“小婶婶,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

  孟怀曦抻了抻因久坐有些酸软的肩脊,偏头间发尾铃铛发出当啷脆响。

  “那可指不定谁输谁赢。”她微抬下巴,当仁不让回以一笑。

  为公平起见,侍臣牵来两匹不相上下的马驹。

  孟怀曦与戚若微各自坐在马背上,握着缰绳蓄势待发。

  马蹄扬起一阵尘沙。

  孟怀曦狠狠一甩鞭,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戚若微也有真本事,跟在她马后,只有半步之遥。

  她的声音从风中传来,听起来有些惊讶:“真人不露相,没想过小婶婶还是个隐世不出的高手。”

  微凉的风从耳际擦过,阳光指引眼前路途。

  光影一线。

  这种近乎极限的运动最能激起人骨子里的疏狂不驯。

  孟怀曦喘了口气,扬声道:“那是自然,当年这上京城就没几个比得过我。”

  两人速度太快,戚若微的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哈,这我知道,小婶婶这种的就该叫……叫那个什么扫地僧!”

  孟怀曦哈哈大笑。

  哪个寺里有这样子的扫地僧啊。

  心说,这怕不是想逗笑我,轻松赢这比赛。

  槐树近在眼前。

  孟怀曦单手握着缰绳,双脚大胆地离开马镫,半站起来抬手去摘老槐树枝条上的嫩叶。一举摘取,她向后挥了挥手,眼底亮的出奇。

  却听戚若微道:“——小心!”

  那棵老槐树背后的两棵青松间有一截不起眼的绊马绳。

  孟怀曦拧眉,狠狠一勒缰绳,长吁一声想要号令马匹掉头。但她坐下这马只是平常马驹,比不上从前那匹大宛名驹反应迅速。

  马驹引颈长嘶,像是受了狂一样要将坐上人甩下去。

  孟怀曦双足离了马镫,一时找不到使力点。只能一边狠狠拉着马绳,一边在马耳边轻抚,想要将这马安抚下来。

  但是无济于事,这马像是被前面什么东西吸引一般,不要命的向有绊马绳的松林间奔去。

  孟怀曦睁着眼睛打量四周地形,脑海中迅速思考着补救策略。

  在离绊马绳还有半尺的距离时,她松了手。

  左右都要受些罪,总比被动摔下马去多一线生机。

  后头奋力奔来的戚若微呼吸一滞。

  正是这时——

  本该在山下的戚昀单手握着缰绳,长臂一揽将空中摇摇欲坠的小姑娘接住,旋身一转,顺势把人放在座前。

  还好,还好。

  戚若微一颗心又稳稳放回肚里,扬鞭笑道:“今日算你胜我半成,咱们明日再来比过。”她向来是个有眼力见的,哪里有比受惊后更适合展现体贴的时候呢?

  戚若微想定,索性直接策马掉头往营地走。

  孟怀曦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便只剩下一马二人。

  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强而有力。

  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是不容忽视的掌控。

  孟怀曦心跳未曾平复,却并不怎么害怕。她略略侧首,问:“陛下怎么来了?”

  马背上空间不大,软玉温香在怀戚昀瞧上去却并不怎么开心。

  他线条凌厉的下颌骨紧绷着,一双眼底藏着隐约可见的不快。

  “要是不来,阿萤该怎么办?”

  “左不过摔上一回,受些皮肉伤罢了。”

  她声音漫不经心,显然并不将这些小伤放在眼里。

  戚昀眉心略略皱起,目光在那绊马绳间流连了一息。便又将马腹边挂着的长弓递与她,悄然换了话题,“试试手?”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

  孟怀曦便又低下头,搭在弓弦上的手指蜷了蜷。

  他用的弓,以她现在的力气自然是拉不开的。

  戚昀眉心皱得更明显了些,隐约有点懊恼:“待回去,我叫四司制一把轻巧的竹弓。”

  虽说竹弓只是幼童初初学射箭时用的玩具弓箭,却正好契合孟怀曦现在这种空有技巧,手臂却使不出力的情况。

  孟怀曦松开手:“那就说定了。”有舍有得,现在和从前自然没法比。

  戚昀却不容她退,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借力挽弓搭箭:“殿下要这只鹿,还是远处那只野狐。”

  孟怀曦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说话,那便是——”戚昀从箭筒里又取出一支长箭,揉弦瞄准。他声里带着散漫的笑意:“两只都要?”

  两发箭矢破空而去,不偏不倚将两只猎物钉在原地。

  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孟怀曦吁了口气,莫名觉得畅快,却是笑着打趣:“陛下,您这算不算得强买强卖啊?”

  戚昀低低笑两声。

  孟怀曦明显的感受到他胸膛震动,低沉中颇有磁性的声音响在耳边。

  他说:“就怕公主殿下不肯要。”

  不是不肯。

  是不敢。

  但在此之前,得肆意一把才算值当。

  “嘘——”孟怀曦偏头凑在他耳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前面有只兔子,咱们去捉住它。”

  不远处的草丛隐约晃动着,她口中那只山兔是通体雪白的,只头顶上有一撮浅灰色的鬃毛迎着风微晃。

  掩耳盗铃般趴在绿草间,瞧上去怪可爱的。

  戚昀以为她是想要只野兔养来玩。

  孟怀曦却说:“捉活的带回去,要现杀现烧才好吃。”

  戚昀意料之外的挑挑眉。

  却是他忘了,大雍名留青史的公主殿下,其实有一副叫人哭笑不得的促狭脾性。

  马蹄声渐远。

  松林间隐出两人身影。

  “谢大人怎么看?”脸上带疤的男子问。

  谢不周一身白袍,袖间缀着银丝鹤纹。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倒真像一尾该踏云而去的鹤。

  他不说话,身后的刀疤脸便又问:“可是咱们要等的人?”

  “行伍孟家的女儿,会些骑射罢了。”

  周遭热浪卷起黄沙。谢不周搭下眼帘,温温然又道:“不足为奇。”

  孟家这辈唯一的女孩,分明是个只识诗书的娇娇女。

  这位谢大人,呵。

  刀疤脸抬手平叠在身前,手掌遮去脸上掩不住的讥诮,只附和道:“大人说的是。”

  *

  晚膳时候戚若微拉着孟怀曦坐在上首,与柳亦舒隔案相望。

  男女不同席。

  这席间俱是上京中有头有脸的贵族妇人,众人扫向孟怀曦的目光隐隐多了几分考量。戚小郡主虽颇得圣宠,但却是上京头号不羁难搞的主儿,能收拢这位郡主的姑娘岂能是等闲之辈?

  孟怀曦却是半点不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乐得自在。

  在宫中一饮一啄都由戚昀经手,那滋味岂是寡淡二字能描述的。

  山间野味腥膻味重,烹调之人将孜然辣椒这些佐料下得足,一口咬下去顶顶畅快。

  雍陈领着内监派发御赐兽肉。

  近前几人都只分得小盘肉块,她桌前却摆着一整只鹿腿。

  孟怀曦不明所以,眼底有些茫然:“这是何意?”她看起来是这么能吃的人吗?

  雍陈正好还在邻桌,便回头道:“这是陛下亲手烤炙的,用的姑娘今日猎下那只鹿。”

  他这声音不大,只这周围几人能听见。

  孟怀曦了悟,所以这算是一个奖励?

  分明她都没出什么力。

  戚若微兴致勃勃,问:“皇叔今日心情这么好,居然会亲自动手烤鹿肉?”

  雍陈面上有几分为难,委婉道:“这……郡主手里的却是御厨做的,滋味自然也是上佳。”

  戚若微:“……”

  戚若微心说,我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36章 篝火

  待用过晚膳, 有侍臣在旷野上支起大火堆。

  天子游猎自然不只有狩猎这么单调,晚膳过后的篝火晚会便属于一年一回的保留项目。

  当年惠帝主政,多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每一次都是史官刊载在史册青书上的佳话。

  但戚皇陛下不一样, 他一来保准场上泰半的人不敢动弹。

  旷野开阔, 天幕低垂。

  边际散落着三五颗星子, 仿佛伸手就能摘得。

  火堆边坐着的大多是年轻一辈, 便也无人去计较什么体统规矩,大家席地围坐成一圈。周围有三五相和小声哼歌的, 也有手拉着手绕着火堆跳舞的。

  众生百态。

  戚若微拉着柳亦舒也在人堆里闹。

  孟怀曦躲懒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下巴搁在膝盖上,仰天回想下午那一场巧合的惊马。那条绊马绳出现的时机太巧,想让不怀疑都难。

  可戚小郡主赛马本就是随性而为,并非早有计划。能这么迅速的反应并安排布置好一切, 只能说明她们那处高台上便有对方的探子。

  孟怀曦眉心微微蹙起,派来伺候戚若微都是禁宫之中带出来的人。

  这样紧锣密鼓的安排。

  再同谢不周留下的那句诗两相结合, 像一个定时炸弹,不上不下恰好哽在心口,让人坐卧难安。

  但——

  无论是不是试探,都不该把其他人牵扯进来。她与前雍之间的恩怨, 本就该与旁人无关。

  孟怀曦几乎不敢去想。

  如果不是正好日头大其他人懒得参与, 如果不是她恰好跑在前头,那么被卷入这场谋划中的就会是戚若微,是来参加春猎的无关人事。

  不,不可以。

  有冰凉的风穿过她的指缝, 她慢慢地蜷握, 重将手掌垂下。

  晚间温度不高,火堆的温热便正正好, 孟怀曦抱膝坐在原地,眼皮一张一合,几欲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半梦半醒间,孟怀曦感受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月亮隐在层层云雾中。

  孟怀曦坐的位置正好背着火光,有些黑,看不清这人的脸。但他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有熟悉的冷香。

  戚昀眉梢带着些笑意,装束从简,全然看不出是今日站在高台上威风凛凛的皇帝。

  孟怀曦打着呵欠揉了揉眼角,问:“你怎么来了?”

  戚昀手掌间逮着一对儿兔耳朵,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今日说好的烤山兔。”

  那兔子陡然被人遏制命运的耳朵,双腿还在努力蹬着,兔牙咧开瞧上去一脸凶狠。

  孟怀曦毫无同情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样子真的很喜感。

  戚昀伸出手,眉梢微扬,“带你重新找个地方去烤兔子。”

  不是疑问句。

  孟怀曦垂下眼,她不过是一句玩笑,但是他当真了。

  这样的事情很多。

  孟怀曦漫无目的回想,跟往回每一次都一样。

  只要是她说的,他其实都为她做到了。

  在火光映衬下,他的眉眼愈渐柔和。

  孟怀曦把手搭上去,声音低的像是叹息,“有些舍不得是怎么回事。”

  戚昀走在前头没听清,转身低下头又问:“什么?”

  “没什么。”孟怀曦笑了一下,快走两步同他并肩。“我要再加一点辣。”

  她向来嗜辣,这阵子是拘的紧了些。

  戚昀想了想,妥协道:“只这一次。”

  孟怀曦嗯一声,重复道:“只这一次。”他们这两条本应错过的平行线,早该回到正轨。

  ……

  平地前有一汪山泉水,流淌着涓涓细流。

  周围干柴很多。

  在戚昀的帮扶下,孟怀曦很快就搭起人生第一个顺利燃起的火堆。

  戚昀坐在泉眼边处理兔子,顺手把刀鞘丢回给孟怀曦。他用的那把刀很眼熟,好像当年她在雪地里捡到他的时候,这把刀就在了。

  杀人饮血的刀,现在却用来剥兔子。

  简直是杀鸡用宰牛刀的典型。

  孟怀曦怀里抱着刀鞘,弯起眼,揶揄:“这算不算折辱了这刀?”

  他掌中握着一方巾帕,顺着刀刃将血水擦开。

  戚昀一哂:“我刀下,不分四六九等。”

  孟怀曦转念一想,也是,不过刀下亡魂难不成还分什么达不达官,富不富贵。

  戚昀却又说:“能为小殿下服务,便是它的荣幸。”

  孟怀曦也点点头:“我回去在这刀鞘上镶上一颗宝石,算是酬劳,如何?”

  戚昀:“它可能喜欢更直接一些的酬劳。”比如给它的主人。

  孟怀曦低下头,没接话。

  戚昀笑了一声,就地取材用竹枝穿着整只兔子。

  热油滴在燃着的火焰上,噼里啪啦地响。

  香气慢慢渗透出来,戚昀举起竹枝瞧了瞧,顺势掰下一只兔腿递给她。

  孟怀曦接过兔腿肉,小心吹了吹反而递回给他:“能者为先。”

  戚昀眼中笑意渐浓,投桃报李将自己吹过的另一只换去。

  孟怀曦这才接过来,刚出炉的兔肉极烫,只有小口小口地咬。

  像一只贪食的小仓鼠,戚昀长眉轻挑。

  因为辣,她嘴唇颜色比平日更深一些。或许是因为没太注意,唇下蹭着一点灰。

  火光映衬在两人之间,无端滋生出暧昧的氛围。

  戚昀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拇指揩过唇角。

  “阿萤,我——”

  因着习剑用笔的缘故,他指腹间有微硬的茧。

  痒酥酥的。

  手中骨头滚落在草地间。

  孟怀曦觉得心慌,一下子站起来连连退了数步,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五指间骤然空了,他慢慢收回手掌,双指摩挲。

  戚昀皱起眉。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阿萤有些不对劲。

  *

  这两日不知是什么原因,戚昀总会忙里抽闲邀她出游,孟怀曦软下心肠没有拒绝。

  两人便将衡山周围都踏了个遍。

  今日闲着没事,她又去前日里同戚昀跑马时偶然碰见的小溪躲太阳。

  这儿虽然比不得玉醴泉那般清冽甘甜,但也算上京周围少有的景致。溪里还有一群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鱼,很适合捉来打牙祭。

  孟怀曦显然没有料到,戚昀也在这里。

  “过来。”他支着腿,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挥了挥向她招手。

  像是料到了她会来。

  孟怀曦坐过去,偏头问:“怎么来了这儿?”这人应该领着一堆人去山间狩猎,顺带听大臣们的彩虹屁。

  戚昀挑了下眉,道:“躲懒。”

  孟怀曦:“……”真是理直气壮呢。

  孟怀曦心说,做皇帝的这么不务正业真的好吗?

  旁边没有放水桶,他钓勾上也没有饵,偶尔骗上来一条又将鱼抛回水里去。

  倒真像躲懒过来钓着玩的样子。

  孟怀曦就那么撑着下巴看,并不说话。

  风拂过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戚昀率先开口:“殿下有心事。”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孟怀曦微微垂着头,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目光。

  是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真论起来,瞒谁都瞒不过他。

  孟怀曦双目平视手掌,强自镇定着从袖中拿出一方粉桃纸笺递过去。

  他扫了那桃花笺一眼,上面细致写着关于他的病症该如何用药,如何施针调养。

  戚昀眸色一寸寸沉下来,下颌紧绷,“这是何意?”

  孟怀曦手指微微有些抖,几乎要握不稳那一张薄薄的纸笺。她索性将写满簪花小楷的桃花笺囫囵往他怀里一塞,语气生硬:“便是陛下以为的意思。”

  鱼竿被随意仍在水潭边,如玉的碧色覆上污泥。

  戚昀两手空着,却并不接。任由那纸笺被风吹开一段距离,他抬起头,“阿萤这样不问缘由就判人出局,是不是有些没道理?”

  他脸上没了温和笑意,好似回归到最开始认识的样子。

  那一双熟悉的眼里曾经有星辰霄汉、桃李春光,现在却像荒漠冰川,几乎静得死寂。

  孟怀曦别过头,笑了一声:“有些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戚昀也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若我一定要求一个因由呢?”

  “坦白说吧,我是记恨着从前的事,我也受不住被人管束。”孟怀曦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起波澜,“你平日里所作所为,都叫我生厌。”

  戚昀定定看着她。

  半晌,一语道破:“阿萤在说谎。”

  孟怀曦死咬下唇,她袖中的手指紧紧蜷着,仿佛能依靠疼痛换得微末的镇静。

  “一桩一桩算起来,确是陛下对我于我有恩。我自诩是个浑然没有心肺的,这一回难得寻回点良心。”扫了一眼落在花草间的纸笺,她又说,“这方子能保您春秋鼎盛,再无后顾之忧。”

  孟怀曦拍了拍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咱们两相抵了,就当前尘尽消。如何?”

  春秋鼎盛。

  两相抵了。

  她从前的玩笑话,现在却变成最伤人的利刃。

  戚昀明明知道这或许不是她的本意,却抑制不住从胸膛席卷而出的燥意。抬手捉住她的腕骨,眼尾渐渐生出一抹红:“长公主殿下以为我是什么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捧哏逗乐的戏子?”

  头一回,他看她的目光带着令人胆寒的冷。

  “我以为不把话说绝是成年人之间的体贴。”

  向来敏感的皮肤被生生勒出一道青紫,她眉梢却未动分毫。孟怀曦仍是笑着,“戚尧沉,你我之间前尘如何,咱们心知肚明。何必要我把话挑明,让大家都难看。”

  有时候带苦衷的谎言比真实更伤人。

  她将他推开过两次。

  事不过三,这一回便是有苦衷也算不上多磊落。

  但并不一定所有事都要求一个圆满,就这样分开也不错。

  “两清?”

  戚昀冷嗤,一字一顿道:“你、休、想。”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没有贬低戏剧的意思。

第37章 争吵

  戚昀突然用力一拉。

  天旋地转间孟怀曦倒在戚昀怀里, 下巴结结实实磕在他的胸膛上,一下子红了一大片。

  孟怀曦向来敏感,眼睛红了一圈。

  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戚昀手指摩挲着那一片泛红的肌肤, 捏着她的下巴向上抬。

  下一刻, 冰凉的唇压下来。

  他的动作堪称粗暴, 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孟怀曦没忍住惊呼。

  只是那呼声却没能说出口, 便被人尽数咽下。戚昀趁虚而入,叩开她紧锁的齿贝, 不知餍足一般掠夺她口中的空气。

  戚昀微微向后靠,玄黑的衣袖间叠着一抹鹅黄。孟怀曦骤然失了立足点,像一株攀附大树的菟丝花,只能依靠他的躯干。

  他们阴差阳错间是个鸳鸯交颈的姿态。

  孟怀曦挣扎着以手掌抵着他的胸膛,用力向外推。

  或许男人在气力上天然胜女人半招, 她这样子做却是一场徒劳,连手指都被人牢牢叩住。

  十指紧扣。

  他甚至能分出余力, 用手掌遮住她的眼睛。

  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愈发明显。

  孟怀曦清楚地听到从她嘴里溢出的那些羞人声音,也能感受到他发了疯似的在她唇齿间搅弄风云。

  他身上那股子令人安心的冷杉气息熏得她几欲失去理智,想要就此沉沦。

  时间流逝变得格外缓慢,孟怀曦甚至分不清楚过了多久。她眼角边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沾湿了他的手掌心。

  戚昀一怔, 动作缓下来。

  孟怀曦亦是发了狠,抓住这间隙,不管不顾地咬下去。

  戚昀皱了眉,直起身子又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汗湿的头发。

  孟怀曦挥来他的手, 就那样很不讲究地瘫坐在草地上。她垂着眼喘气, 唇角边流露出几分讥诮:“新朝新政,自然是陛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戚昀抿着唇, 自认理亏,手指无意识蜷握又重新松开。但到底是气极了,并不想就这么示弱。他低呵一声:“原来怀曦是这样想的。”

  孟怀曦没接话。

  戚昀目光落在她唇边的血渍,烦躁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开来,那些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疯长。

  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叫嚣。

  这个人早该是你的。

  只要你想,甚至可以学前朝的人金屋藏娇。如是这般她岂不是想跑都跑不成,再不甘愿眼里都只有你一个。

  戚昀眼尾赤红,闷声道:“……走吧。”走得远远的。

  孟怀曦抬手擦过唇角,转身像是毫无留恋一般往营地走。她敢那么说,不过是笃定这个人不会再对她做什么罢了。

  今天的阳光不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孟怀曦却觉得出奇的冷,即便是他对她做了那样孟浪的事,她也恨不起来。

  甚至……甚至隐隐觉得欢喜。

  孟怀曦攥了攥手掌,她一直知道这个人很好很好,却从开始到现在都无端被她带累。

  他手中握着大好江山,腹中又有经纶之策,假以时日必定能使天下河清、四海承平。宫苑之中再养几位温柔贤淑的知心人,未来当得是孩提绕膝、儿孙满堂。

  如同历史上每一位彪炳史册的帝王一般。

  孟怀曦努力让自己的步子迈得更稳一些。

  一切的一切都太巧合了。那些人把她生生从鬼门关拉回来,无非是想拿她做武器,她当然不能让这些人如愿。

  这是她要的选择,自然无从后悔。

  戚昀手掌搭在眼上,忽然扬声道:“孟三娘的父母皆是我大周栋梁,于情于理都该封赏。明日封赏宴,你同朕一道去。”

  孟怀曦转头,明显愣了一下。

  像是怕她会推拒。

  戚昀抬起眼,面无表情又道:“这是命令。”

  孟怀曦双掌交叠靠在腰间,矮身行了一个礼。她抿着唇,眼底不见情绪:“谨遵陛下旨意。”

  *

  最后半日,照例是组织人手轻点猎物。忙忙碌碌五、六日的世家子弟们终于得了空歇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马挽弓好不快活。

  待到入夜,众臣齐聚一堂,便是一年一回论功行赏的表彰大会,也就是戚昀口中的封赏宴。

  戚昀昨日回到营帐里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虽然不清楚他的小殿下是因何态度大变,但依照她的性子无非是想包揽下潜在的祸患。

  她总是这样的。

  从惠帝托孤那一日起,责任两个字便是刻在她心上的行事准则。

  午间,戚昀召了几位近臣议事。

  出于私心想把人拘在身边,还专程叫上了戚小郡主做幌子。

  戚昀握着朱笔,神色晦暗。她想要将错就错,他偏不允。

  孟怀曦与戚若微到时,帐中几人正在据理力争如何分配奖赏。

  一方说,现在国库空虚,咱们这个封赏点到为止,聊表心意就算了。另一方就又说,此乃新朝第一回 封赏重臣,总不能连前朝最末的一代庸君都比不过,那岂不得寒了诸位栋梁的心。

  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反倒衬得戚昀像一个无聊看客。

  他跪坐在案几前,背脊笔挺,只偶尔应上几声好或是不好。

  戚若微见怪不怪,拉着孟怀曦一道便要坐着等。

  孟怀曦环视一周,大帐里只有必备的案几、床榻,还没有她住的帐篷舒适。

  孟怀曦收回目光,便又朝他在的方向恭恭敬敬行过礼。

  显然,是将自己摆回了小辈、臣女的位置。

  戚昀将她这动作意图尽收眼底,反而更气闷了几分。

  几位近臣吵了半天,最后两派各退了一步。为首的尚书令顶着戚皇陛下的寒意颇重的目光,简单利落地总结了一番。

  戚昀点了头,下颌紧绷:“退下。”

  在场几位早就有些顶不住了,听到这声指令自然从善如流。

  戚昀扫了一眼孟怀曦身边握着她的手絮叨的戚小郡主,眉峰更皱了些。

  “你也先回去。”

  戚若微从矮凳上起来,心说,用完就丢,不愧是我小叔叔?

  这帐中低气压明显到她这样不怎么敏感的人,都能察觉到几分凝滞感。

  戚若微仔细想了一想,从孟怀曦身边经过时有意提点,道:“我小叔叔从昨天开始就有些古怪,你……多担待些。”说完又忍不住腹诽,也没见过哪家追求姑娘是这个样子的。

  孟怀曦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含糊道:“我省得。”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为何不快。

  待诸人皆退去,戚昀反而没了动作。他不动,孟怀曦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静了约莫一刻钟。

  戚昀掀帘出了营帐,道:“跟我来。”

  孟怀曦跟在他身后,错开五六步的样子,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帐前拴着两匹大宛良驹,其中一匹灰白毛色的马唤作绝尘,随戚皇南征北战。这马嘴里尚嚼着马草,闲闲动了动马蹄,向来桀骜不驯却在主人面前格外温顺。

  而另一匹通体雪白,只额前一缕鬃毛呈灰白色。

  同当年她的踏云很像。

  孟怀曦目光一下子被这白马吸引了去。

  戚昀伸手挠了挠白马的耳朵,像是在解释:“月前从当年那货商手里买下,勉强算有踏云的血脉。”

  孟怀曦嗯了一声。七年前的东西想要原封不变保存到现在,本就是一种强求。

  “今晚朕把它赏你。”但现在得跟着我走。

  话音刚落,他上前一步,竟然直接揽过她的腰,堂而皇之将她抱上自己的那匹绝尘马。

  孟怀曦当然没有反应过来。

  戚昀扬鞭,轻松绕开各色营帐,朝更广阔的草地跑去。

  风从耳边擦过。

  “陛下这是做什么?”孟怀曦险险倚在马背上,颠簸之下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胸膛靠去。她板着脸,“臣女尚有要事在身,若是陛下没什么吩咐,就快快放我下去。”

  戚昀哦了一声:“朕无事,也不想放开。”

  孟怀曦错愕,这个人怎么能这般无赖。

  “阿萤有何要事?”戚昀靠在她耳边,神色不虞,“好叫你忘了,还欠朕一个解释。”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

  从前若是惹得小公主不快活,要一匹快马带她出宫溜达一圈,定是能叫她消气。

  但现在的孟怀曦显然不吃这一套。

  她抿着唇,声音干巴巴的:“臣女自认同陛下没有干系,何来解释不解释一说。”再者说,昨日被占了便宜的是她。她这苦主都不欲计较,他为何能够这般理直气壮?

  戚昀握着缰绳,控制着把马匹的速度降下来。

  “没有干系?”他声音平平,却格外像是控诉:“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从前一概抹去,阿萤何时这般不讲理?”

  “从前是从前。”孟怀曦直视前方,“早该翻页的事,何必拿出来反复强说。”

  戚昀便又冷笑:“若我偏要勉强呢?”

  孟怀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说,你要是胡搅蛮缠我现在是没有办法,待回到京中自然能让一切桥归桥路归路。

  正在这时,一支羽箭破空朝他们袭来。

  戚昀狠勒马绳,座下烈马长嘶一声,扬蹄右转,方是险险躲过。

  孟怀曦定睛一看,他们身后跟着七八个伸手矫健的刺客。

  每一个都穿着猎场侍者的服饰,连座下的马匹都瞧着像是马场中培育的品种。

  事到临头,孟怀曦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念头。前雍那些人的最终目标自然不会是她,若是不出所料,他们便是想借这个跳板一举拿下戚昀的性命。

  戚昀眼底冷意一闪而逝,这样轻易破开白虎卫的重重守备,堂而皇之地在他的领土上动土,该说不愧是被他亲自喂大的胆子?

  戚昀将孟怀曦牢牢护住,扬手拔出长剑。他不仅不避退,反而仗着技艺高超,迅速回击,意图以战止战。

  但座下马匹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不受控制往东边跑。

  电光火石之间——

  孟怀曦惊呼:“那边是悬崖!”

  这匹跟随他多年的绝尘,向来由心腹喂养。显然,对方的势力所及,要比他想象中广得多。

  孟怀曦眼尖,只瞧见马驹口中吐出些许白沫,像是早被人处理过。

  眼见着绝尘要向山谷中冲去,戚昀当机立断松开马绳,道:“抱紧我!”

  危难关头,孟怀曦自不会矫情。她依言照做,将自己当成个挂件,努力减小对他的干扰。

  这后头本跟着七八个刺客,经过刚才戚昀那一阵反杀,便只有四个负隅顽抗,一心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戚昀将手中握着的长剑朝正后方掷去,干脆利落地抱着人跳下山崖。

  这座悬崖草木葱茏,山壁上爬满各式植物。

  戚昀探手拉住峭壁上的两三根藤蔓,足下运力,点在山壁上作为缓冲。

  但山谷上面余留的人显然并不想让他们轻易脱身,羽箭上带着火星,铺天盖地而来,像是一簇簇坠落的星火。

  避无可避。

  他的武艺如何孟怀曦再清楚不过,若是没有她的拖累定是能轻松脱身的。

  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都得赔在这里。

  孟怀曦眉心紧皱:“你……”松开我。

  “看好了。”

  戚昀打断她,嗤笑一声,话里独有一份轻狂。“七杀的人阎王爷都请不走,几个魍魉小鬼又能奈我何。”

  戚昀叩在她腰间的手掌收紧了几分,索性丢开被火星点燃的藤蔓,旋身将孟怀曦牢牢护在怀里,以背脊筑起一道盾牌。

  戚昀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这周围的地形早有人打探清楚。

  这悬崖并不深,且下头是一方寒潭。有刚才那一阵子缓冲作用,就算直直掉下去也不会伤及性命。

  唯一难办的不过是这些箭上带火星的羽箭。

  戚昀又有内力护着心脉,自然不会出事,左右不过受些皮肉伤。

  孟怀曦死死咬着下唇,他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极轻一声:

  “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刚开学没忙过来,后面努力稳定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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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试日万

第38章 止疼(捉虫)

  山谷中久不见日, 本就比世外温度低上不少。

  他抱着她急速坠下,擦过脸颊的风便如霜刀一般,扫在人身上一寸寸生疼。

  戚昀目力极好, 早在半空中便思量过如何落点。他们落下的地方不巧, 离那处寒潭有几十米的距离。若是这样直愣愣掉下去, 怎么也讨不着好。

  他掌心运力, 用残存的内息打在树枝间,枝叶繁茂的枝条瞬时垂下来, 像是一张天然的缓冲网。

  枝头栖息的飞鸟被这一番动静惊起,展翅掠过天际,落荒而逃。

  树叶在内力的震动下簌簌落下。

  戚昀左手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终于不受控制的在草地上滚了几圈。

  孟怀曦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草地间粗糙的石子咯得生疼,她紧张地看向这个护着她的男人, 几乎不敢去想承受大半伤害的他会是如何难受。

  戚昀面色惨白,顺势低下头埋在她颈窝, 声音闷闷的:“殿下莫要同我生气,好不好?”他的声音不高,隐隐像是主动示弱,全然看不出刚才在山壁间的桀骜模样。

  戚昀下巴上有些许新生的胡茬, 擦过她纤细的脖颈, 带起一阵酥痒。孟怀曦并不知道他其实意识有些恍惚,只感觉这个人对他很重要,也是可以放下戒备的,便有一下没一下在她脖颈边蹭, 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太阳穴一阵阵的胀疼。

  记忆中他鲜少会有这样示弱, 或者说近乎撒娇的样子。

  孟怀曦自认是个固执的,但戚昀骨子里其实是个比她更固执的人。他们鲜少吵过架, 便是吵嘴也多是各自冷静。

  不对……

  孟怀曦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触摸到了一片濡湿,她的鼻子很灵,空气中有一股不算浓烈的血腥味。

  果然——

  她微微倾身去瞧,他今日穿着的玄衣被血染得深了几分,脊背间被箭矢、枝条划开的地方渗出血,血肉翻卷着隐隐还有灼烧的痕迹。

  “你别说话……这里有的是药草,我、我定能保你平安。”

  她的声音有些抖,不知道是在说与他听还是自我安慰,独独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

  戚昀怔了一下,指腹温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几乎低喃道:“乖……”

  莫哭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彻底失力,重重倒在她肩头。

  孟怀曦手背触上他的额头,顿时便如触及一块热碳。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病人尚且生死未卜,医者岂能自乱阵脚。

  孟怀曦揽着戚昀,三指搭在他腕骨间,她粗粗一探,眉心更是紧蹙了几分。

  脉搏沉顿,内息紊乱。第一回独自处理这等紧急状况,其实孟怀曦心理也没底,有些拿捏不准分寸。但她没说大话,这一处山谷水草丰茂,粗略一观,便知周围可用药草不少。

  他们落下的这个地方位置很巧,往前走两步便是寒潭,往后退便又被满地荆棘拦路。

  孟怀曦将外衫褪下,垫在戚昀身下,将他暂且安置在树下。

  东边几处有山兔活动的痕迹,再往东走定能寻到干燥一些的地方。孟怀曦一面寻找可供歇脚的地方,一面将沿途可用的药草摘下来,用干净的衣襟捧着。

  皇天不负有心人,果叫她找到了不错的避难所。

  那山洞被垂下的藤蔓覆盖着,并不起眼。

  孟怀曦拔下头上的金钗,握着手中充作武器。这样大的山洞,说不定会是大型动物的栖息地。

  孟怀曦小心谨慎地拨开藤蔓,结果却是她多虑了。

  山洞里空空如也,向阳一侧堆着干草,避阳的角落有几个缺了角的泥瓮陶碗。

  像是被人遗弃的居所。

  她显然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天气有一处容身之所,显然比露天席地对受伤的戚昀更友好些。

  孟怀曦将破旧的陶碗用山涧水仔细清洗过,又用山洞边上的干草垫成一个简易的小窝。这才极吃力地将树下的戚昀扶进来,小心翼翼将人安置在上面。

  只是他背脊间模糊一片,血肉同破烂的衣料融为一体,若硬要拉开衣物处理伤口,便是要生生扯下血肉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伤口间渗出来的鲜血颜色正常。

  说明那羽箭上没有施加难缠的毒药。

  孟怀曦环视一周,挑挑拣拣将山洞中一小块碎石磨尖磨砺,又在山涧中仔细冲洗过,充作简易的石头匕首。

  昨夜下过雨,这片山谷中干柴很难找。

  她绕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小捧半干的柴火。她与戚昀从营帐中出来时不曾预料过会陷入这样的险地,身上连半根火折子都没有。

  孟怀曦想了一下,虽然没有火折子,钻木取火也是可以的。

  老祖宗的智慧是无限的,她不由感慨。

  孟怀曦回忆那一日戚昀教的方法,把干柴竖起来堆成易于燃烧的小堆,又琢磨着风向倒了个方向。她仔细挑拣了一番,拿了两支最为干燥的木柴,用另一块石匕从中破开划出一个十字。

  孟怀曦机械地摩擦两段木柴,渐渐找到了法门,只是木块上的倒刺嵌入手掌中,磨得皮肤生疼。

  好容易生起一捧微弱的火堆。

  温暖的火光映在山壁上,错觉一般,孟怀曦觉得戚昀苍白的面颊好似红润了几分。

  她叹了口气,握着石块在火上烤了烤。

  可惜没有酒精,只能这样简单做一下消毒处理。

  孟怀曦抿着唇,拿出平生最谨慎的姿态划开戚昀背上同血肉黏在一起的衣衫,干脆利落地剜去腐肉,细细敷上碗中捣碎的止血药草。

  好一顿折腾。

  孟怀曦伸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好在温度降下来了。

  记忆中鲜少看到过他这样狼狈的样子,即便是身上有七八个血窟窿,他也能面不改色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若不是应为要护着她,何至于沦落到这样昏迷不醒的地步?

  些许星光从洞穴口渗透进来。

  看着像是三更天。

  孟怀曦丝毫没有睡意,眼眶熬得通红,手中握着浸过水用作降温的帕子,喉咙也干涩得很。

  从闻香小筑里弄错配方的苏合香,到老槐树后突然出现的绊马绳,再到今日训练有素的刺客。

  每一桩每一件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她知道戚昀文武皆是上乘,却也只是肉。体凡胎,不可能次次都能恰到好处的避开。

  “这样太被动了。”

  四下太过安静。

  孟怀曦怔怔捏着帕子,没有察觉把心里话直接说出了口。她直视前方的山石,眼底却没有焦距,“若我主动找上门去假意投诚,是不是就能找到破局之法?”

  她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戚昀手指动了动,原本均匀的呼吸同时一沉。

  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便醒了。

  戚昀并没有开口打断,相反他十分好奇——具体是什么因由要让他的小殿下,要跟他生生决裂。

  “变明为暗,以动制静,除此之外再没有更便宜的方法了。”孟怀曦迷蒙的眼里骤然亮了几分,“我……再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若是能帮他解决这个隐忧,也算物尽其用。”

  就该这样,早该做个决断的。

  孟怀曦低下头把冰凉的巾帕交叠,抬手欲揩去他额间的冷汗。

  戚昀一下子睁开眼,按住她的手,“这就是原因?”

  孟怀曦抿着唇,没有说话。

  戚昀眼底积淀着沉沉的冷意:“就为了那些摆不上台面的蠢货、小人?”

  孟怀曦又愣了一下,不欲多谈这个问题。她低头去瞧盛着草药的陶碗,只道:“该换药了。”

  戚昀握着她冰凉的手掌,沉着声:“阿萤不信我能克敌制胜。”

  孟怀曦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并非是信与不信这般简单明了,而是她做惯了冲锋陷阵的活计,反倒不习惯被人回护的日子。

  戚昀忽地低嘶了一声。

  孟怀曦瞬时紧张起来,抬头道:“莫不是伤口又疼了?”

  戚昀目光落在她脸颊边,竟然“嗯”了一下。

  这点小伤对他并不算什么,更算不上难以忍受的疼痛。

  但……

  戚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前后迥异的态度,像是找到了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

  孟怀曦拧着眉,满眼都是不赞同。一边擦擦手去拿专用作止疼的药草,一边絮絮道:“这么重的伤,自该好生歇息。大半夜的我……”

  她说不出话了。

  因为伤很重的戚昀半撑起身,直直靠向她怀里,实打实地演了一出“投怀送抱”。

  孟怀曦手掌慢慢蜷握,艰涩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戚昀扬眉,言简意赅:“止疼。”

  孟怀曦下意识想挣开,又害怕碰到他背脊和手臂上的伤口。她垂下眼道:“松开。”

  戚昀低嗤:“孟大夫给人治病也能半途而废不成?”他手臂收紧几寸,反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孟怀曦深吸口气,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同一位病人计较。

  她努力心平气和地说:“治病用药,陛下伤口疼自有止疼的药草。”哪来这么多歪理邪说。

  戚昀却十分无赖,堂而皇之将头枕在她肩头,“我这里止疼的药只一味。”他又补充道,“眼前这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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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村落

  营地大帐中。

  齐约道:“压住消息, 不能让他们知道陛下失踪。”

  尚书令额间渗出些细汗,骤然失了主心骨,一时惶然:“可要回京调动人马?”

  齐约却是沉吟, 陛下出了这等意外, 还不知道暗中有多少人盯着他们这些近臣。

  “不然。”

  他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保守为上, 莫要打草惊蛇的好。”

  忠毅侯日前生了一场重病,戚昀特地免了他随行, 柳亦舒靠着这一重关系能坐在帐中听他们商议。

  “必须加派人手,单单我们几个瞒不了两天。”且不说外头正候着一群要面圣的,单说这回程途中就瞒不住。

  戚若微扫了一眼身边的柳亦舒,道:“就派她去。”

  柳亦舒指着自个儿,愕然道:“我?”

  戚若微点头, “你目标小,便是被人发现也没人会多想。”

  大帐外沸反盈天, 吵嚷着要面见陛下。

  帐中几人交换视线,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凝重两个字。

  齐约打头,率先出了帐篷去稳住帐外候着的大臣们。

  但他虽是戚皇跟前头一号红人,却因着身后并无显族支撑, 显而易见压不住帐外各怀鬼胎的豪族重臣。

  “齐大人阻我等御前侍疾, 这等擅专之举,待陛下醒来本官定要好好参上一本!”

  “这等佞臣骂名背上了可就难再摘干净,齐舍人当得三思。”

  “同他费什么话,本官有要事需得面圣, 谁敢阻拦?”

  戚若微打帘出来, 手里握着戚昀最常用的佩剑。她将那刀鞘往地下一掷,锋利的剑刃直指诸人。

  “尔等安敢放肆!”

  人群中卫国公与同僚交换了一个视线, 齐齐按捺下来。

  这位小郡主虽是女流之辈,但到底是实打实的皇室中人,又向来混不吝。

  她拿着这宝剑,便如稚子拿着炮筒。

  指不定一点就炸。

  *

  晨曦从枝蔓罅隙中穿过,一步步走进洞穴内。

  昨日夜里的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余烬。

  孟怀曦是被这白日强光唤醒的,下意识想抬手在眼前挡上一挡。

  但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宽大的手掌虚虚拢在眼皮上,孟怀曦渐渐适应光亮。她睁开眼,混沌一片的灵台亦清醒了几分。

  孟怀曦撑起身,及腰的长发扫在手掌间。她转头一瞧,束发的簪钗被人专程拆解下来,规规矩矩搁在干草上。

  戚昀用手指顺了顺她的一头乌发,极自然道一声:“早。”

  孟怀曦懵了好一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昨日便是枕在这个重伤之人腿上,睡得像只小猪?

  “坐好。”戚昀说,“我为殿下束发。”

  他这声音太过温柔。

  孟怀曦一时鬼迷了心窍,竟点点头应下来。

  戚昀手指勾着她的发尾,从袖中拿出一支小小的篦子,一下下顺过头发。他的手掌从她发间穿梭,犀齿偶尔会扯到头发,但力道很轻,一点也不会疼。

  孟怀曦端端正正坐着,神态像极了被顺毛的酥饼,眯起眼没说话。

  簪笄钗环一枚枚妥帖绕在发髻间。

  戚昀道:“好了。”

  此处没有镜奁,孟怀曦便伸手摸了摸。

  这个髻不算繁复,却并不怎么简单,至少她自个儿就不会。

  戚昀将那支篦子送到孟怀曦手中,极自然地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窝。

  凑在她耳边低笑两声:“殿下还要同我两清?”

  孟怀曦自觉语噎,偏过头不再看他,“现下该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说完就想把手抽回来。

  一下——

  没抽动。

  孟怀曦拧着眉,目光从手背掠向他英挺的眉宇。

  “是啊。”再没有比两个人独处更好的时机了。

  戚昀拿捏着分寸,好似同小猫玩闹一般,在她彻底动怒前松开了手。

  孟怀曦:“……”

  这人偏就是在她翻脸的边缘疯狂试探!

  ……

  在山洞中修整了半日,用过山谷中自然生长的果子充饥,孟怀曦决定领着戚昀寻找出谷的路。

  一来这地方虽然水草丰茂,但昨日那些刺客知晓他们落下山崖,怕是还会想办法往崖底查探;二则戚昀身上的伤口虽然已经简单处理过,但仍需要加紧治疗。

  寒潭边竹林茂盛,他们俩索性就地取材,勉强撑起一只竹筏。

  清冽的潭水中游鱼溯游而上,孟怀曦仔细分辨,只觉风同时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北面有出口?”

  戚昀点头,毫不吝啬夸奖:“阿萤极是聪慧。”

  孟怀曦哪里看不出这人早有打算,挑挑眉,摆手认下:“承蒙谬赞。”

  戚昀握着简易船桨,闲闲划过水面,“阿萤那日于东郊写的诗,倒是颇为应景。”

  孟怀曦一头雾水,努力回想了一下,实在没有半点映象。

  东郊诗会上她这个凑热闹的反成了热闹,下笔自然是一通牢骚,想什么说什么,也没个章法。

  再者,她在诗道上向来没什么天分。

  那等乱七八糟的打油诗全然是信口拈来,说过也就忘在脑后。

  戚昀扬眉,朝她招招手:“靠我近些。”

  孟怀曦不疑有他,往戚昀身边靠了靠,侧着头像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戚昀将那日她写的打油诗一字字念来。

  孟怀曦边听边点头,陡然生出了些“我写的诗听着还不赖”的骄傲。

  “天子与我共渡舟——”戚昀悠悠重复吟诵末句,他手底按着船桨,任由这木筏借由水力向前飘去。“阿萤岂不是无憾了?”

  要命了。

  孟怀曦耳根一下子红透。若是早知道他的身份,她哪里会写这等促狭话。

  孟怀曦理不直气也壮,胡诌道:“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哪里能同日而语?”

  戚昀点头:“是极,那日的心愿怎么能占去今日的份额。”他又低笑两声,“今日阿萤有何心愿,尽可陈来。”

  孟怀曦:“……”

  高手过招,不得不服。

  寒潭瞧着不大,亲身在水上行进过一回,才知晓这一处活潭水的面积其实广得很。他们坐在竹筏上顺着水流向北去,约莫过了大半日时间终于行至山谷的出口。

  水流上游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村落。

  界石上陈家村三字斑驳。

  村中诸户尽皆大门紧闭,独村前一户人家尚且没有锁门。

  天色渐晚。

  孟怀曦不解,却也只得上前叩门,主动招呼道:“我们兄妹二人无意从山崖坠下,辗转流落到此。我这兄长受了些伤不宜露天席地,老人家可否收容一晚?”她想了一下,从发间取下一枚簪子,“这枚发簪,就当是留宿的报酬。”

  “兄妹?”老婆婆半眯着眼。

  戚昀用余光打量四周,眼皮搭下来没说话。

  孟怀曦点点头,弯唇应道:“正是。”

  老婆婆神色古怪,老年斑爬满眉眼之间,脊背佝偻着。孟怀曦同她有些距离,并没有发现这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之色。

  半晌,那婆婆点了头:“进来吧。”

  戚昀手臂搭在她肩头,扮一个冷面的受伤“兄长”。

  孟怀曦偏过头觑他,自打进了这村,他就挨着她不放,着实是有些过于黏人了。

  难不成还会有什么危机?

  孟怀曦微微晃了晃脑袋,揭过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不提。她手掌摊开,把金钗递去,笑道:“有劳老人家。”

  老婆婆却并不接那礼,一手推开朴旧的木门,领着他们往里屋去。

  “老婆子这里简陋得很,不值得这样大礼。”她声音沙哑得很,便如同那吱呀作响的屋门,还会不时咳上两声。

  孟怀曦扶着戚昀一道进门,道:“老人家肯收容,便是雪中送炭,我兄妹二人自当感激不尽。”老人家不收也罢,待明日他们动身前留下报酬便是。

  老婆婆哼了一声,低声说了几句带着乡音的话。

  孟怀曦没听清楚,正要问询,就听老人家又说:“这屋子不大,只我老婆子住的和另外一间堂屋。姑娘今日便同我将就一宿?”

  戚昀却开口说道:“她同我一间房。”

  老婆婆拿起油灯,哼笑两声:“早觉得你们不像兄妹。”怕是哪家逃婚私奔的小儿女,年纪小不知道这般疯狂的后果。

  孟怀曦:?您好像误会了什么。

  戚昀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情况不明,你我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孟怀曦想想也是,便又点头。

  在那婆婆眼中便是彻底坐实了猜想。

  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将油灯搁在厅内案几上。自去净过手,从堂屋中拿过两身衣裳,又道:“老婆子这儿没什么好东西,这棉被同衣裳还算干净,客人莫要嫌弃。”

  孟怀曦郑重地揖了一礼,双手接过衣裳,再三道谢。

  戚昀目光落在那男子衣物上,眉峰微蹙。

  这堂屋并不大,只放置着一张大土炕与一方矮脚案几。

  余下空间只一条狭窄的、仅供进出的小道。

  老婆婆将唯一一盏煤油灯留在了这屋里。

  光影下,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更暧昧了几分。

  孟怀曦穿不惯别人的衣裳,只换过染上些许血渍的外衫。

  但戚昀的衣裳经历这一顿折腾早就不成样子,便要全数换下。只是这堂屋中陈设实在简陋,连一支聊作遮挡的屏风也没有。

  “按理说,该是我更介意些。”孟怀曦背对着他跪坐在土炕上,靠着东拉西扯来缓解尴尬。“但……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咱们就以这枕头为界,先说好——谁也不许过界!”

  戚昀理了理短衫袖口,问道:“若是过界了,当如何?”

  孟怀曦没想过这个问题,“就……”

  戚昀:“转过来说。”

  孟怀曦哦一声,动作麻利地旋了半周。

  却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这个高度很巧,正好能看见短衫间没合严实的一截腰腹线条。

第40章 异常

  戚昀哼笑, 居高临下看着她:“怕我做些什么?”

  孟怀曦偏过头,心思没在问答上,含糊着回问:“你会么?”

  戚昀略略倾身凑在孟怀曦眼前, 几乎是差一厘便能够吻上她面颊的距离。

  “不如阿萤自个儿猜猜看?”

  孟怀曦呼吸陡然一滞, 心口那只不听话的小鹿又开始兴风作浪。

  戚昀却又笑了, 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 道:“把你手边的腰带递给我一下。”

  啪叽——

  小鹿不作妖了。

  小鹿摔死了。

  孟怀曦气闷,却说不出因何气闷, 更不知道到底是在气他还是气自己。

  妈的,好丢人!

  “给!”孟怀曦瞥过眼不去看他,右手上抬迅速将烫手山芋递出去。

  戚昀偏是没叫她如愿,慢吞吞的把手从她发间挪开,慢吞吞的拿过那条腰带。

  一步步像乌龟爬。

  孟怀曦瞧着只觉脑壳疼, 怨不得同乌龟赛跑的那只兔子会倒下睡觉,换成她也受不了!且也不知这人是有意无意, 余光所及之处那一截惹人遐想的腰线堂而皇之霸占她的心神。

  戚昀垂着手顺过腰带,也不主动说话。

  像是在比拼谁的耐力更佳。

  孟怀曦率先败下阵来,索性扯过棉被向她睡的那头倒去。

  戚昀系上粗布制成的腰带,撩起被衣裳压住的发尾, 任外衫搭下来。慢条斯理问:“生气了?”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 生不生气都分辨不出来,您是戚宇直吗?

  在平常不过的麻布衫,穿在他身上却独有一股矜贵气。

  这人衣襟严丝合缝只能隐约瞧见脖间上下起伏的喉结,反而更多了些禁欲的意味。孟怀曦不得不承认这算是种族优势, 羡慕不来。

  半晌, 她鼻间发出一声低哼。

  戚昀眼底藏着零星笑意,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分外鲜活, 仿佛那些口不对心的尖刺都悄然收了起来,只露出软绵绵的肚皮。

  瞧上去很好欺负。

  他将擦手的巾帕叠成四方小块搁在案头,又哦了声,“那就是没有了。”

  孟怀曦:哇,他怎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孟怀曦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戚昀,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不满。

  戚昀薄唇下压拉成一道微扬的弧线,他声音听上去很疑惑:“嗯?阿萤这是做什么?”

  孟怀曦卷着被子滚到床榻更里侧,含糊道:“我希望你能自我反省一下。”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是好男儿该干的事吗!

  再者说……

  这屋里就他们两个人,他就不怕她一个不留神兽性大发之流?

  谁知他这人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

  孟怀曦听见他先是压抑着低笑了两声,然后坐下来又坦坦荡荡地笑了好一阵。

  很好,很开怀。

  孟怀曦:但是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我方将单方面宣布与这位绝交半刻钟!

  戚昀握拳挡在唇边,咳了一声。

  孟怀曦扯着被子蒙过头,亲身示范何为耳不听为净。

  戚昀目光柔和,没再说什么。

  四下安静下来。

  案几上煤油灯晃晃悠悠,他坐在床边,整个人一半沉在夜色中,一半浸入昏黄灯影。

  反正怪好看的。

  孟怀曦打了个呵欠,把蒙头的被子掀开一个小角,就那么偷偷摸摸盯着他瞧。

  她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却不想瞧了没一会眼皮便自然而然搭下来。

  身上盖着的棉被有一股子潮湿气息,这土炕睡上去也硌得慌。

  但周围萦绕着冷杉与青松的味道,像是这个人宽厚的臂膀,有一种让人沉静下来的安全感。

  戚昀吹灭那一盏其实不怎么亮的油灯,重新靠在床头,支肘盯着她瞧。

  枕边的小姑娘呼吸渐渐平和均匀,只眉心微微蹙起。

  他家小殿下便是在梦中仍会有放心不下的东西。

  戚昀指腹压上那一弯柳眉,就那样轻地抚平蹙起的眉尖。

  孟怀曦不但没有被他闹醒,还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掌,像只刚刚离开母亲怀抱极其依赖主人的小奶猫。

  全然的信赖。

  但这样的小女儿情态,也只有在她睡迷糊的时候有。

  戚昀微不可查地叹了声,按了按抽疼的眉心,也躺下来,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瞧了很久才慢慢合上眼。

  夤夜更深,土屋外安静极了,连一丝虫鸣声都听不见。

  戚昀阖着眼,灵台分外清明。

  戒备于他是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同时背脊间的伤隐隐开始作疼,紧抿的唇角渐渐失了血色。

  他像是在等什么。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吱吖一声,靠近廊芜的窗户骤然被打开了。

  先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面色阴沉,手中握着一捧点燃的香,偷偷摸摸将那香盘送进里屋。她鼻间绑着二指宽的布条,显然清楚这香并非什么无害的东西。

  终于按捺不住了?

  戚昀假借梦中翻身,轻易跨越软枕竖起的“楚河汉界”将熟睡着的小姑娘揽入怀中。他微微抬起手臂,在棉被的遮掩下轻轻用手掌捂住她的鼻息。

  从进村开始他就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这一户瞧上去正常无比,细想之下却是破绽良多。

  第一,他们抵达陈家村时已经入夜,全村人尽皆门户大闭,不见灯火。只这一方小屋灯火通明,像是早早知道会有人前来借宿一般。

  第二,这位老人家口称孤寡人家,可若真是独居,家中又怎会有壮年男子的衣裳?且她送过来给阿萤的衣裳瞧着也不像老人家穿的样式。

  戚昀皱着眉,进门前他分明还在院落里看到了一只做工粗糙的小木马。有这样的供孩提玩闹的东西,说明这户主人家不仅不是什么孀居老人,反而极有可能儿孙俱全。

  那婆婆显然被他翻身这动静骇到,死死盯着他们。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她见这房内两人没有半点动静,才转身离去。

  戚昀眉峰紧皱,他虽然不大精通香道,但在她的影响下,耳濡目染至今亦能分辨出些浅显的香料。

  闻着味道像是柳老夫人专用作安眠的苏合香。

  京郊底下的小小村舍,用得起这等东西?

  屋外迟迟不见动静,戚昀猜不透这位老婆婆放置这香是为何意。

  但他却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戚昀当机立断将残存是冷茶倒在巾帕间,捂住二人口鼻。他又轻轻拍了拍孟怀曦的脸颊,唤道:“阿萤醒一醒。”

  孟怀曦眼底充盈着雾气,对那冒着湿气的帕子极是抗拒。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含糊道:“别闹我。”

  戚昀握着她的手,嗓音温和:“岑夫子过来了。”

  孟怀曦听在耳中,陡然睁大了眼。

  这位岑夫子是当年教孟怀曦诗学的翰林学士,最是铁面无私,偏她就是一听这位夫子说话就昏昏欲睡。

  其威力堪比曾经的某高数课堂。

  半梦半醒间听着这话,她简直三魂去了七魄。

  孟怀曦顺势用力握了下他的手,张了张嘴刚要申斥,余光中却见那位口中说着只有一盏灯的贫苦婆婆手中捧着白蜡,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

  戚昀压着她的肩膀,迅速躺下来。棉被蒙过额头,孟怀曦同他交换过视线,目光不由多了几分凝重。

  脚步声渐渐逼近。

  孟怀曦贴在他耳侧,问道:“我该怎么做?”

  “嘘,配合我。”食指靠着濡湿的巾帕抵在她唇上,戚昀撑在棉被上的手掌中还捏着两枚尖利的石子。

  孟怀曦眉心一动,眨眨眼表示应下。

  烛火照得这一屋透亮,老婆婆额心堆叠着层层皱纹,布满老人斑的脸上满是郑重。

  土炕间卧着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棉被中微微隆起,不见半点动静。

  老婆婆松了一口气,将蜡烛放在煤油灯旁边,又从袖中掏出一枚信号弹。这等箭在弦上的紧要关头,她却犹豫了,手掌一会儿握上引绳一会儿又放开。

  她当然也没察觉,本该昏睡不醒的两人悄然掀下了棉被。

  孟怀曦捂着巾帕,越看越觉得新鲜。

  看样子,反派不止死于话多,还有可能死于犹豫不决。

  戚昀眼皮微微一跳,本想着靠她引来幕后之人,现在却没这个必要。他掌心运力,将一枚石子破空掷去,直直打在那信号弹上。

  信号弹滚落在地。

  老婆婆瞳孔陡睁,下意识想蹲下身去捡回来。

  胜负只在一息之间。

  戚昀轻轻松松制服了这位包藏祸心的主人家。

  堂屋中弥漫着古怪的香雾,孟怀曦便架着那婆婆往厅中去。

  这间二进的小院着实太小太寒酸,便是厅中也只有一张有靠背的高椅。

  孟怀曦便将她安置在椅子上。

  戚昀跟在孟怀曦身侧,掌心习惯性的蜷握,手背上青筋绷起。

  因着没有广袖遮掩,这动作便显得格外明显。

  孟怀曦嗓音发紧,侧头问:“伤口疼么?”

  戚昀笑了一下,“还好。”

  这个人总是这样。

  孟怀曦皱着眉,目光落在他惨白的唇间。

  戚昀目光平和,单从神色瞧不出半分异常。

  孟怀曦不放心,踮起脚尖探手在他额上贴了贴。

  温度正常。

  她松了一口气。

  “你的伤那么重,就不要逞强。”孟怀曦声音不由严厉起来,手掌向下径直按在他肩头:“好好坐着。”

  戚昀手中握着几枚石子,唇线上扬,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他自然地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说:“我都听阿萤的。”

第41章 神龛

  孟怀曦脸颊发烫, 像极被踩着尾巴的猫,往后退了一步。她不自然地揉了揉耳垂,假意咳了两声, 又道:“该说正事了。”

  戚昀很听她的话, 坐在矮脚小凳上, 撑着头嗯一声:“你说。”

  坦然的态度好像是在说“你说你的, 我看我的”。

  只是那一双长腿蜷在矮凳边,瞧上去格外委屈。

  孟怀曦没忍住, 伸手在他发间撸了一把。手感还不错,怪不得这人老是喜欢揉乱她的发髻。

  老婆婆:……

  你们管这样的关系叫兄妹?

  周遭陈设未曾变动,先前被忽视的种种破绽却陡然变得明显。孟怀曦绕着小小厅堂转了两三圈,简陋的香案上供着一尊神相。

  这本是正常的。

  但怪就怪在慈眉善目的佛陀双眼被红绸缚住,铜像上金漆斑驳, 不像是这样简陋的人家能够供的起的。

  香案前供着的烛火只剩下一点底,蜡油凝固有一段时间, 依稀能瞧见冥宝的残骸。

  这些又都是集市中却普通的香烛冥货。

  孟怀曦同戚昀交换了一个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佛陀唇角微扬,在朦胧光影中竟然显得诡奇又邪异。

  孟怀曦瞧着只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皱着眉离了香案。先前老婆婆送进堂屋中的香是用缺角的陶碗放着的, 她用指甲刮起一点香灰,搁在鼻尖闻了闻。

  虽然用法粗犷了些,但这香却正正是那日在闻香小筑中见过的弄错配方、剂量的苏合迷香。

  她本是打算待春猎结束就着手处理这桩怪事,没曾想却是一环扣一环, 终是把她不想牵连的人都牵连了进来。

  孟怀曦拍了拍手, 下巴微抬,道:“老人家, 您是要自个儿说,还是要我们逼你说?”

  老婆婆嘴里塞着巾帕,双手被缚住,只能发出一阵呜呜声。

  你们这样绑着,是想说也没得说啊!

  “不如这样,”孟怀曦偏了下头,手掌搭在椅背上,语重心长道:“要是被人威胁,你就眨眨眼?”

  戚昀无奈,慢悠悠说了句:“别闹。”

  孟怀曦不理他,兀自对那婆婆说:“婆婆不必忧心,只管放心说,我保证你的家人不会有事。”

  老婆婆沉默半晌,居然真就费力地眨了眨眼。

  这就对了。

  孟怀曦眼尾上挑目光特地往戚昀那儿扫去,红唇微扬,看起来嚣张又得意。

  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小狐狸。

  她披着最寻常的衣衫,发间只余一枚犀角篦子。没有钗环绫罗作铠甲,难得瞧上去温柔可近。

  戚昀没说话,微微有些出神。

  孟怀曦为老人解去束缚,手却依旧搭在椅背上,呈现出一种防备状态。

  “老婆子姓钱,嫁到这陈家村有数十年了,多年来村中一向安平。只是……”老婆婆垂下眼,咳了一声:“约莫半年前村里多人得了同一种怪病。”

  “村长先后请过五、六位大夫,都说这病古怪得很,几乎没有病愈的可能,让我们尽早替病人准备身后事。”

  “这也就罢了,大家本都死了心,不再抱希望。”钱婆婆昏黄的眼里一脉死寂,“却有一位巫医前来问诊,说他们这是为邪神所害,着人拘了心魄。每月按时向神龛上贡,便能叫他们恢复如常,更可保整村无虞。”

  孟怀曦嗤一声:“无稽之谈。”

  有病该看诊,痼疾当用药,哪有靠求神拜佛就能让人全愈的道理?

  钱婆婆不置可否,只是接着往下说:“这位巫医嘱咐我们修拢神龛,献上牺牲,大伙儿的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是以他也被村长奉为神使。”

  戚昀手指摩挲石子,眼底寒意积聚。

  神使这个名号倒耳熟得很。

  孟怀曦听着,脸上的嬉笑却一寸寸褪下。她成功捕捉到关键词:“神龛?”

  钱婆婆叹息,“正是。”

  孟怀曦眼底不由多了几分凝重。

  这里虽说只是不起眼的小村落,但到底处在皇城脚下,却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建起神龛。

  “贡品从前只是牛羊猪崽,后来却变本加厉,竟然……”钱婆婆手掌颤动,瞬时激动起来,“竟然要每月一对童男童女,这是要拿人作牺牲啊!”

  孟怀曦一顿:“所以你们就应了?”

  钱婆婆双手紧紧握着,喃喃道:“不应下又有什么办法……乡绅村正都信极了那位神使的话,更莫说早先犯病的人中便有村长的长子。”

  孟怀曦皱眉:“为何无人去报官?”再是村落里的地头蛇又如何,君不见这上京城里,随意一块砖砸下来尽都是豪绅贵族。

  钱婆婆捂着脸笑了好一阵,声音悲呛:“报官……哈,官家又有什么用呢?这村里能走的都走光了,留下来的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还有谁敢去公然相抗?

  “……”

  孟怀曦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原木案几,难怪这村子这般荒凉。

  戚昀将石子叩在案几上,直点关窍:“此地县丞姓甚名何?”

  钱婆婆却沉默下来。

  半晌,她慨然长叹,道:“唤作陈恩,正是老婆子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孟怀曦按了按太阳穴,目光落在戚昀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思量的东西还是要比她多上一筹。

  “当初,我儿子一力反对进献童男童女一事,便叫人活活封进空棺里,生生……”钱婆婆哽咽着,几乎失语。

  孟怀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地虽然僻远,但县丞也算得上有名有姓的京官。

  这些人居然敢……

  戚昀淡淡道:“所以便只有你一个守着他的一息血脉,留在这村落里忍辱偷生。”

  院落里那一只孩提用的木马,便是活生生的证据。

  “不想,到最后连你的孙辈也惨遭毒手,被捉去充作牺牲。”戚昀继续往下说:“那一伙人给你的指令便是收容一对路过的男女,用香迷晕了再点燃信号。”

  钱婆婆眼中满是愕然,他这话分毫不差,竟是将她隐而不谈的东西尽皆说了出来。

  这样惯用的伎俩,多年未改,反倒是越来越下作。戚昀搭下眼帘,“你儿子一生耿直不阿,不想死后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妥协成了他们的帮凶。”

  钱婆婆瘫坐在椅子上,张了张口想要申辩,却发现他说的正是借口下最**的真相。

  无可辨驳。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孟怀曦眉心拧成一团,弱小不是践踏底线的借口。

  京中设有登闻鼓,若当真有不白冤情,便可敲响这鼓直达天听。再不济还有大理寺、刑部,哪一处不会受理谋害朝廷命官的案子?

  便不提她主政的前雍,那时候或许会因为朝政纠纷延误冤案,现下却绝没有这个可能。

  每隔几日就有大着胆子敲登闻鼓的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堆在戚昀案头,南书房里的每一封都有批示。

  这些村中人分明有无数次向京中求助的机会,偏偏就要顺从懦弱,成为凶手座下的人伥。倒头来落得个为人鱼肉的下场,又真正怨得了谁?

  孟怀曦努力抑制着脾气,又问:“那些人寻见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钱婆婆低着头,声音极低:“便是昨日的事。”

  孟怀曦被气得脑仁疼,道:“婆婆的孙子既是一日前才被带走,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戚昀神色格外漠然:“将那神龛一事细细说来,算作将功折过。”

  钱婆婆泪如雨下:“是、是。”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她如何会愿意玷污亲生儿子一生清誉。

  已过三更天,天边高悬的明月隐入层层云霭中。

  戚昀从将熄未熄的炉灶边淘来快炭石,按在卷边的麻布上,道:“先说,神龛的位置在何处?”

  钱婆婆神心激荡,说得颠三倒四。

  孟怀曦听得云里雾里,戚昀那边却下笔如神,丝毫不觉得这种描述法太过抽象。

  不愧是领过兵,上过战场的人。

  孟怀曦撑着下巴,感慨,我们这种学院派根本没法比嘛。

  戚昀手指划过那一条弯曲回环的黑线,面色冷凝。这地方再熟悉不过,是从前七杀所辖之地,一方早年间荒废的演武场。

  ——他亲手毁掉的地方。

  孟怀曦凑过去看,那巾帛上线条弯弯绕绕,瞧上去僻远极了。

  戚昀把碳笔丢开,垂下眼将那张巾帛攒成一团,又慢慢展开。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只是沉声道:“即刻出发。”

  孟怀曦犹豫:“可……”

  他的伤势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如何禁得起漏夜奔波。

  戚昀站起来,负手道:“无碍。”

  孟怀曦沉默。

  再者,他分明瞧上去再正常不过,她却莫名觉得这个人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甚至于,隐隐有些焦躁?

  孟怀曦说不上来这种感受,但就是能够清晰感受到变化。她试探着说:“不如……先试着联系京中,从长计议?”

  戚昀却说:“时机不等人。”他们手边没有任何联络工具,这一带又因为那处演武场犯忌讳,少有人手逗留。

  安知先行找到他们的是自己人,还是装备精良的敌人?

  “那咱们事先约法三章。”孟怀曦抿唇,主动去拉他的袖子。“便是真叫我们走运遇上了,还有我在,哪能叫一个病人打前阵的道理?”

  “你轻易不得出手。”

  她凶巴巴地说完,又不由弱气下来。低声道:“我放心不下。”

  若放在平日,他一定乐得接她这话。

  但现下戚昀却尤为沉默,不说可以也不说不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掌。

  像一个安抚的动作。

  孟怀曦目光落在他的微微紧绷的指节,没由来的心慌。

第42章 安抚

  钱婆婆口中的神龛坐落在群山脚下, 再往西走上十多里路就能到西山脚下。孟怀曦记得西山半山腰上有一处温泉池子,很适合疗养歇息。

  古旧的庙宇前种着一颗银杏树,金黄小扇叶铺满殿前朝圣的阶梯。

  这里的气候很古怪。

  风拂过脸颊, 竟然有一种砭骨的冷意。

  顺着台阶上去, 便是一方用青石砌成的小广场, 其间还有零星几个不平的坑洞。

  按理说, 寻常佛寺都会用红金两色为基础,而这一处偏偏用着浓墨重彩的黑。砖墙上偶尔有几处斑驳红色, 却都是那种深至褐色的暗红。

  像是……积沉已久的血渍。

  这种扑面而来的邪异感,让人下意识想退出去。

  孟怀曦皱眉:“这个地方瞧上去不大对劲。”

  戚昀望向大殿的目光极冷,果然是这里。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在这里等我。”

  他开始后悔了,后悔带她来这里。

  “说好的约法三章, 怎么——陛下要违诺啊?”孟怀曦小心觑着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随意些, 像是玩笑一样,“君无戏言,三岁孩提都知道这个道理。”

  戚昀不说话。

  孟怀曦反而凑上前去,啧了声:“阎王爷都请不走的陛下, 如何还能怕了一两个宵小之徒?”

  “若是”戚昀顿了一下, “我控制不住自己……”

  孟怀曦打断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戚昀疑惑,静静望着她。

  孟怀曦又说:“有我这样的医者在身边,陛下怕什么?区区一个头痛病,我见得多了去了。”嗯, 善意的谎言不算谎言。

  像是怕他再说什么一个人深入敌营的话, 孟怀曦先一步跨入大殿。她手扶在门边,转身笑了一下:“就算你不相信自己, 也该相信我。”

  戚昀:“……小心些。”

  殿中空无一人。

  那一座成人高的佛陀双目之间缚着红绸,同钱婆婆厅堂中供着的铜佛如出一辙。但佛像在这庙宇之中却显得格格不入,放置香烛的香案也比其他陈设成色更新,更粗糙简陋。

  正应了钱婆婆的说法。

  孟怀曦:“看着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她拿起香烛又放下,绕着佛像敲敲打打。

  “这边。”戚昀说道。他靠近那片漆黑的墙面,手掌在某一处敲了敲,墙面瞬间翻转过来,露出黑黝黝的通道口。

  啊,出现了,话本中必备桥段,藏在大殿中的暗道。

  孟怀曦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

  这暗道没有想象中的漆黑,每隔三五步墙上就会出现两座烛台。

  只是那烛台中却不是放着蜡烛,而是万中无一的夜明珠,颗颗都有拳头大小。

  豪华得像一座底下宫殿。

  地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好像弃置多年。

  这里岔路口极多,而且很有规律,每过三处墙角必定有一个向左向右的选择。

  简直是逼死选恐!

  戚昀走在前头,没有在任何一个岔路口前犹豫。孟怀曦跟上去,不禁疑惑,为什么他对这里会如此熟悉?

  越往前走寒气越重。

  最后的尽头依旧是一个岔路口,孟怀曦左右望了一下,两边都是死路。

  孟怀曦:“……”这个地方的设计者怕不是有毛病。

  戚昀像在大殿中一样,敲了敲那堵黑墙。“隆隆”闷响中石门缓缓侧转,这一次出现了一道铁门。门上挂着一把打开的锁,腐朽的铁链猩红一片,看不清是铁锈或者其他东西。

  门口支着一张木桌,案上烛火还未燃尽,显然这里的看守刚走没多久。

  孟怀曦同戚昀从道间穿过,无数只手从围栏间伸出来。

  “姐姐,救救我,救救我们。”

  “我想爹爹……”

  “大哥哥,救我出去。”

  孟怀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个地方的布置就像蜂巢一样,若是不知晓个中规律,根本望不见尽头。

  墙壁上漆着的黑色再合适不过,这里就是那样无垠无际看不见希望的黑。

  孟怀曦舔了下唇角,问:“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钥匙会在哪里?”他好像对这里了如指掌。

  戚昀沉默地领着他往更深处走,眼皮搭下来,看不清是何表情。越过这一间密不透风的地下牢狱,眼前出现一座没有穹顶的石室。

  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显然不再是地下。

  孟怀曦停在他跟前,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但是很正常,没有发热。

  孟怀曦隐隐有些急躁:“怎么了?”

  戚昀突然闪身挡在她身前,扫腿向前一踢。

  孟怀曦愣了一瞬,风从指缝间穿过,空空荡荡。

  “不愧是主人精心打造的凶器,还是和以前一样机敏。”那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狠退了几米,手指翻扬,一枚暗器破空而来从他们衣袖间擦过直直打在墙上。

  一副长卷缓缓落下。

  长卷以红色为底,细细勾勒出方才那一座绝望的牢狱,极力渲染一人持刀站在尸身血海之中,垂眼瞧着满地残肢断臂。

  孟怀曦甚至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这真的是用墨水画出来的吗?

  戚昀抬起头,目光极冷。

  “知道这上面画的是谁吗?”那人倒在地上呛咳两声,满不在意地大笑,“哈……是阁主的一条走狗,一个有疯病的——”

  戚昀忽然闪身抽出墙上挂着的那柄剑,旋腕直直朝他脖颈间袭去。

  寒芒一点。

  孟怀曦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就感觉到有血珠溅上她的眉心,尚且带着腥臭气息的温热。

  殷红的血珠从剑尖滚落,一点点落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声响。戚昀手中握着刀,逆光而站,眉宇间全然是抑制不住的暴戾。

  像极了画上的样子。

  画上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孟怀曦没有去擦眉心沾上的血珠,主动上前两步,覆上他青筋分明的手背。她轻声道:“先把刀放下来。”

  戚昀像是听不见一样,没有半点动作,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不行,不能硬来。

  孟怀曦慢慢松开手,深吸口气:“你……”

  这个动作像是点燃导火索一般。

  戚昀忽然攥紧她风手腕,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语气微妙:“怕了?”

  那些阴郁、暴戾的情绪慢慢蚕食着戚昀的理智,曾经的尸山血海从眼前一晃而过。

  这样丑陋的、扭曲的过往都被她知道了啊。

  她是不是也会跑得远远的?

  戚昀死死盯着她,泛白的唇角抿成一条线。该是这样的,不会有人愿意靠近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疯子。

  孟怀曦摇了摇头,试探着说:“先离开这里再说,好不好?”

  离开?

  戚昀搭在她脖颈边的手掌慢慢收紧,她是他的,怎么可以轻易离开。

  戚昀头痛欲裂,贴在她颈间的手掌微微颤抖。孟怀曦没有挣扎,反而异常乖顺。

  戚昀虎口微张,目光沉沉,像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不反抗。他语气几乎是恨铁不成钢:“我只要再用一点力,你就会……”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孟怀曦却笑了,“可是你不会。”哪怕是在理智崩溃的边缘也不会伤害我。

  戚昀颓然地垂下手掌,神色阴沉:“……出去。”

  他靠在石柱上,微微低着头,整个人散发着那种极度厌世的情绪,排斥任何人的靠近。

  但孟怀曦却莫名觉得他其实是想让她留下来。

  她其实没有见过他发病的样子,也不曾见过流言中他血洗皇城的狠厉。像是她曾经在收留站看到过的,被主人抛弃的大猫,向每一个靠近的人亮爪子。

  过了好一会,戚昀抬眼望过来,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瞳充斥着血丝,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痛苦。

  他冷笑:“还不走?”

  孟怀曦抬起头轻轻吻上他泛红的眼尾,是那种安抚性的轻啄:“别怕,我在这里。”

  他眉间有一瞬舒缓,孟怀曦眼前一亮,有机会!

  戚昀手搭在她背脊间,抚过她披散下来的长发,语气诡异的温柔:“我曾经……杀过很多人。”就在这个地方,那些跟在他身后叫哥哥的小屁孩,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你只是生病了,以后就会好起来。”孟怀曦声音艰涩无比,“再说了,从前是从前,现在实现在,哪能混为一谈?”

  戚昀黑沉沉眼紧盯着她,冷嗤:“以后也不会好。”只会像他血缘上的父亲一样,歇斯底里,形如疯子。

  孟怀曦扯了扯唇角,“你这就是瞧不起我的医术,再不济还有徐太医,宫里头有这么多位御医,还怕解不开一个小小头痛症?”

  孟怀曦深吸口气,无声地抬起手臂,看准时机重重地劈在他后颈上。

  但是他并没有晕过去。

  戚昀眯起眼,反手扼住她的下巴,低呵:“你想要我的命?”

  “……”

  不好。

  戚昀低声笑了,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拉着她的手叩在自己的喉骨上。

  “像这样掐下去。”

  他的唇压下来,“或者像这样咬下去,这条命就是你的。”

  孟怀曦:这个人还有病娇的潜在属性?

  她没有反抗,主动搂住他的脖子,手指向背脊上一处穴道摸索去。她轻喘了两声,声音娇弱:“胡说什么,我……”

  是这里!

  孟怀曦神经紧绷,并指向那一处穴道压去。

  戚昀终于卸了力,闭眼一下子倒在她怀里。孟怀曦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弄得连连倒退,最后瘫坐在地上。

  可算晕了。

  孟怀曦横袖擦了擦冷汗,她现在的力气着实太小了些,要不是清楚穴位,还不得现场翻车?

  她总算是体会到了失去理智的戚昀有多危险,前面关着那么多年幼的孩子,要是她不能把人拦下来……

  后果不堪设想。

  孟怀曦手指拂过他脖颈边那一道淤青,抿了抿唇,道:“对不起。”事情紧急,我想不出比晕过去更能叫人冷静的办法。

  这里没有药物,连最基本的行针都没办法。

  比在山洞的情况还要糟糕。

  日光从洞开的穹顶洒下,成了这阴暗角落中唯一的温暖。

  孟怀曦掐了下掌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是昏迷的戚昀,还是外面那些被关着的孩子,可都指望着你呢。

  孟怀曦试图先站起来,衣带勾连间腰间唯一佩着的香囊坠地,滚出一枚朱雀纹饰的青黑令牌。

  这个令牌……

  孟怀曦费力地将戚昀安置在长椅上,弯身把令牌捡起来吹了吹,手指拂过鲜红的穗子。

  做工精致的络子上缀着一颗小小的木制串珠。

  不对。

  孟怀曦仔细端详,这哪里是什么串珠,分明是暗卫之间联络的信号弹。

  她想了想,决定冒一回险。

  一来这枚令牌是原主父亲的遗物,总不会招来乱七八糟不相干的人;二则戚昀现在的状态实在是拖不起。

  但是——

  孟怀曦眉心微蹙,孟父久居越州,现下他们所在的地方却是上京郊外。

  真的能招来人驰援吗?

第43章 回宫

  罢了, 死马当活马医,等上一刻钟再做打算。

  孟怀曦忍不住庆幸,好在这一处石室没有在那座地下蜂巢里, 不然才真是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

  将那一枚不明来路的信号弹发出去, 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到戚昀身上。他眉心紧蹙, 唇线拉成一条紧绷的直线,鬓角边渗出些冷汗。

  像是陷入梦魇一般。

  孟怀曦轻轻叹了一声, 手指微移,轻柔的揩去那细密的汗珠。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他这样的人都无法面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孟怀曦心里其实很慌,只靠握着他微凉的手掌汲取一点力量。

  这个地方太过僻远,唯一可知的附近的村落是只剩下几户人的陈家村。或者再往远走一点, 她知道西山那边有一处庄子,曾经为她所有, 去撞撞运气算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是这一来一回,至少需要……

  “轰隆——”,一声巨响。

  孟怀曦思绪瞬间被打散,她抬起头朝声音源头望去。

  只见十来个衣着统一, 装备精良的黑裳人闯进来, 他们肩头都绣着小小的朱雀鸟。

  跟令牌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孟怀曦由衷地弯了下唇,嗯,赌对了。

  这一伙人闯进来,是那种非常暴力的破门法。

  还有两三个另辟蹊径, 直接从洞开的穹顶上翻身一跃而下。

  为方便照顾, 孟怀曦也坐在长椅上,让戚昀枕在自己的手臂间。

  在旁人看来, 他们这个动作就属于那种极度亲密的。

  不知名的暗卫们:“……”这是什么情况!

  孟怀曦:“……”不是,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就这样大眼瞪小眼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齐齐单膝跪地,抱拳振声道: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

  “属下等救援来迟,还望夫人恕罪。”这个上前报告的,像是其中的小头目。

  孟怀曦云里雾里,“等等,你说什么……夫人??”

  暗乙懵了一瞬,老实答道:“属下们虽被派遣给了孟将军,但终究还是归属于主子的。”

  能排上暗字辈的人,均是当年七杀中的老人。便是后来他们这一支被授予了孟将军,那也是知道最上头效命的主子是谁。

  当年以狠厉闻名的主子,跟只病猫似的窝在这位姑娘怀里。

  这不是夫人还能是谁?

  她哪里是在问这个。

  孟怀曦按了按眉心,心很累:“罢了,先行护送我们回宫。”他这伤还需今快治疗。

  暗乙:“是!”

  一伙人拥上来,动作利落地搬起昏迷中的戚昀。

  业务很是熟练啊,看来没少干搬尸……啊不搬人的活计。

  孟怀曦颔首,跟着打头的暗乙出石室,又随手点了两个落在后边的,说:“你们两个留下善后。”

  *

  涯石街,孟府。

  孟珍珠领着琥珀照常去门口等三姐姐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是一个人。

  这人肩上被说不出的武器捅出斗大一个窟窿,鲜血汩汩往外流,彻底染红了他肩上的青色布料,血珠滑落下来还渗在青石板相接的石缝里。

  他虽然昏迷不醒,可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柄卷刃的刀,刀鞘上缀着一颗佛珠。

  琥珀骇然:“姑娘,这……”

  孟珍珠掐了掐手心,蹲下来伸出手指探过他的鼻息。

  是个活人。她松了口气,转头道:“咱们把他带回去,就安置在西边的厢房。”

  琥珀瞧上去万分犹豫,“京中正是多事之秋,小姐还没有回来……”

  孟珍珠摇了摇头,打断道:“他身上穿的是大理寺的官袍。”

  琥珀更是惊讶,平日里竟不知道四姑娘如此机敏。

  “去请张大夫来一趟。”孟珍珠手指挡在唇边,偏过头嘘了声,“小心些,不要声张。”

  ……

  戚昀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那一处演武场的地宫里。但周遭陈设都很新,不像十几年后那样衰败。

  所有人都似记忆中的麻木,机械地学习一切杀人的技巧,机械地进行每日比斗。

  而他是这个牢狱中,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行动的。

  戚昀循着记忆往黑暗更深处走,他看见眉目间尚且稚嫩的自己坐在案几前,同身边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对着一张布条比划。

  他想说,别去,再忍耐些时候,不要用那个处处都是漏洞的计划。

  戚昀张了张口,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养着这座地宫里的人,是被话本写烂了的专职暗杀组织。

  他们从人牙子那里或者自己寻来根骨不错的苗子,从小培育。但跟贵族家中习惯养着暗卫不一样,他们不在乎人命。

  这座监牢中萦绕着散不去的腥臭,一如漆黑的石墙,是望不见希望的地狱。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沉沦在这样的黑暗中,房间中的两个小少年就是反叛者的临时头目。

  场景霎时一转,噩梦如期而至。

  戚昀其实记不得当年他杀过多少人,就这样静静看着,看着年幼的他拿起刀从人海中撕出一道口子,看着红血丝爬满他的眼底,额心青筋暴突,到最后终于失去了理智。

  那个十来岁的他,所到之处,尽是一片血海。

  他的刀,不论友敌。

  尚且年幼的、惯爱撒娇的孩子抱着他的膝盖求饶,却未能幸免于难。

  爱笑的少年头颅被刀整整齐齐地砍下,伏倒在他脚下,嘴唇都还在无声的呢喃:“逃……逃出去。”

  血色侵占了视野,几乎要被周身浓郁的、有重量的黑雾吞噬之际,戚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应该啊。按理说,第一日就该醒过来的。”

  温热柔软的手指拂过他额间,莫名有些痒。他努力想睁开眼,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束缚住,怎么都挣脱不开。

  “莫不是想讹上我?或者要让我良心不安率先妥协?过了这些年,你这心思越见深沉。”戚昀听见她嘀嘀咕咕半天,又叹了口气,“那陛下就赢了呀。”

  戚昀忍不住轻笑,他哪里有赢过,分明次次都是她靠耍赖硬是扭转局面。

  这一声笑,终于透过那浓稠的暗雾传了出来。

  孟怀曦眼前一亮,“我都提心吊胆三天了,陛下可算醒了!”

  呀,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戚昀唇角干涩,嗓音有些哑:“担、心?”

  孟怀曦吸口气,不否认:“是,我很担心。”

  戚昀眉心微微舒展,目光落在孟怀曦脖颈间,又重新搭下眼帘,他在那座废弃的牢狱中对她做过很不好的事,还差一点伤到她。

  孟怀曦拿过一个红釉的茶碗,提起调羹,把水喂到他嘴边。

  戚昀就着她的手润过唇,接过茶碗自己用。

  “那日猎场事发突然,我们也没能留个消息,营中差点大乱。听小郡主说这一回她同柳家大姑娘都立了大功。”这三天对着昏迷不醒的他养成了絮絮叨叨的习惯,孟怀曦自己也没发现。

  “你这个病症需得加紧治疗,但是我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情……”

  戚昀抬起眼,忽然犹豫起来:“阿萤……不生我的气?”

  孟怀曦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她这个无比健康、能吃能睡的还能跟个病号计较?

  再者,他其实也没做什么。

  就……孟怀曦耳垂悄然红了,“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有很多疑惑。”

  戚昀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三个问题,你可以只答是或者不是。”孟怀曦将温热的巾帕撤下来,放在案几边。

  戚昀迟疑了片刻,看她的注视下嗯了声。

  孟怀曦斟酌着分寸,吸口气道:“那个假模假样的佛龛是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戚昀手掌蜷握,垂下眼:“是。”

  孟怀曦:“是不是有人背着官府限制你们的自由?”

  戚昀指节泛白,强自忍耐着:“不错。”

  孟怀曦推算了一下年月,他小时候最多也就十来岁,那时正是她父皇雍惠帝治下,算得上一段少有的太平日子。

  吏治还算清明。

  可竟然还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的豢养私卫,简直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是从前的……”孟怀曦想了好一会儿,不确定道:“七杀?这个的雏形?”

  戚昀沉默了一会儿,点头。

  孟怀曦低着头,将得到的信息串联起来,几乎就能拼凑出大致的真相。

  却是她狭隘了。

  在宫里待得太久,会让人看不见人间,这话说的不假。

  他搁在锦被上的手掌由于过分用力,甚至微微痉挛。孟怀曦皱着眉,覆上他的手背,动作温柔的解开他紧握的手掌。

  “轻一点。”

  戚昀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从前的事,现在却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很直接地问:“想知道过去的事?”

  孟怀曦含糊道:“想,也不想。”

  想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又害怕过度的回忆激起应激反应。

  戚昀像是能看出她的顾虑,长眉轻挑:“我尚且没有那么脆弱。”

  孟怀曦腹诽:是是,就是会不小心激发病娇模式。

  “有看过斗狮吗?”戚昀看了她一眼,坐起来又问。

  孟怀曦没有反应过来,机械地放了个枕头在他腰后。戚昀想着又皱了眉,自言自语道:“应该是没有的。不要去看,会吓到。”

  孟怀曦没抓住重点,只是想,难道她看上去这么弱鸡,会被个角斗吓到?

  戚昀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缓缓道:“……把所有看得上眼的狮虎豺狼放在同一个笼子里,拿自由或是厚禄引诱,让他们自相残杀。”

  “最后只用层层比斗中活下来的优胜者。”

  孟怀曦了悟,这就是另类的养蛊。以活人为蛊,养出最威猛的蛊王。

  “虎豹强大起来会就想要挣脱这个囚笼,我们从很早就开始计划,最后也成功了。”

  戚昀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为什么说是面无表情呢,因为他眼里没有任何情绪,眉毛都没有弯一下。他的音调很平,像是在说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自以为聪明一世,临了被自己养出来小虫子反噬。”

  这个他应该是指的那个幕后组织者,孟怀曦想。

  “只是代价太过惨重,先前那一处演武场……活下来的,只有我。”

  也只有他所在的这一处这样惨烈。

  戚昀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本可以不这样的,是我没有安排好。”

  世界上最让人难以释怀的三个字,大概就属“本可以”了吧。

  戚昀头疼得厉害时,偶尔会想,那时候他本可以打听到更隐秘的消息,本可以……控制住自己的。

  怪不得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一再小心,走一步想三步。

  孟怀曦叹气。

  “任何一种反抗都会付出代价。”

  孟怀曦眼底有明显的青黑,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趴在他手边,道:“或许你会觉得我这话说的轻巧,确实,我没办法感同身受。”

  “但既然是自己选择抗争,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丢掉性命,也不会有多少让人牙酸的后悔情绪。”

  顶多有些遗憾罢了。

  遗憾没能去看更广阔的、外面的世界。

  她眼里浮出零星回忆的神色,不沉痛,甚至有点不放在心上的散漫。

  以己度人。

  如果让她来选,也一样会拿起刀。

  没有别的高大上的理由,只是不甘心一辈子蜷缩在阴沟里当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也不乐意任由旁人摆布。

  孟怀曦这样说:“个人抉择,与旁人无尤。”无论什么决定,只要不牵涉到旁人,那就是一个人的事。

  风险与机遇同存,这是她信奉的原则。

  戚昀眼尾眯起,语气有点危险:“所以你想离开,也是个人抉择?”

  孟怀曦语噎,这个人怎么还带翻旧账的。

  看着她哑口无言,戚昀竟然低低笑了起来,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恶劣因子又开始作祟。

  孟怀曦:你是什么新式幼稚鬼吗!

  戚昀倾身,捏了捏她的后颈肉,力道不重,就这样让人靠过来。

  “还走吗?”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掌从背脊向下顺。

  孟怀曦并不直接回答。

  怎么忍心一走了之呢。她闭上眼,就那样往人怀里靠,叹息着:“败给你了呀。”

第44章 阿姊

  戚昀卧床养病, 孟怀曦索性还住在宣政殿,这几日差不多是衣不解带的照顾。

  他一天里最多醒来四、五个时辰,孟怀曦同徐太医商量着药疗与施针双管齐下, 渐渐对这棘手的病症有所控制。

  博山炉中香雾袅袅腾空, 带着一股特殊的草药香气。

  不浓郁, 也没有熬制出来的中药特有的苦涩, 极具她个人特色。

  戚昀闭着眼,只觉涨疼的太阳穴渐渐有所缓解。他坐起身来, 下意识向殿中张望,瞧见她衣裳穿得单薄,便又皱了眉。

  孟怀曦跪坐在几案前,一手点在纸笺上,一手握着香箸。她肃着一张脸, 神色尤为认真。

  戚昀赤脚踩在地上,脚步从绒毯上踏过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他手臂间搭着一条银线织就的玄色大氅。

  温暖的大氅迎头罩下。

  孟怀曦抬起头一看,戚昀微抿着的唇微微有些泛白,神色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果然,就是他这样极能忍耐的性子, 也被背脊上的箭伤与头痛折磨得够呛。

  孟怀曦赶忙把香箸放下, 弯腰把过他的脉搏。

  脉息比之前几日更加沉健有力,是缓慢康复的征兆。她松了口气,弯眉道:“今天醒的要早一些。”

  戚昀目光掠过她眼底渐青的阴影,又搭下眼皮:“让阿萤劳心了。”

  像是在怨怪自己这病拖累旁人。

  孟怀曦半转过身, 拍拍身边的位置叫他也坐下来, 道:“。”

  戚昀嗯了声,手指按着太阳穴, 看上去很用力。

  孟怀曦有些紧张:“我今日换了一张方子,是不是这香让你难受了?”

  戚昀头枕在孟怀曦膝上,蹭了蹭她的手心:“没有,只是有些累。”

  或许是生着病的缘故,他最近点亮了一种名叫撒娇技能,而且总能在不经意间达到技能翻倍的效果。

  孟怀曦着实没法抗拒,她手指穿过他披散着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

  虽然现在他们看着还差着辈,但严格意义上算起来,上辈子他确乎是比她小上几月的。再者,两辈子加起来,她其实很老了?

  怎么算都是她比较年长,他会撒娇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是他又确实很少有这样类似撒娇的动作,孟怀曦忍不住想,可能陛下的心理包袱有这么大——

  孟怀曦想得出神。

  被忽视的戚昀却是皱了眉,捏了捏她手背上的肉窝,出声道:“在想什么?”

  孟怀曦语气微妙:“陛下有过遗憾么?”

  戚昀手指间挽着她一缕长发,该做的都做了,想要的人也在身边。那些不可挽回的旧事,自然也不是能靠遗憾就挽回来的。

  他从她膝盖边直起起来,眉尾上挑,“没有可遗憾的。”

  孟怀曦哦了声,“但我确有一桩憾事。”

  多年前的长仪宫如同水中浮萍,瞧着花团锦簇、烈火油烹,实则却是孤立无援。为了怀玺名正言顺的亲政,做人人敬仰爱戴的明君,她几乎将朝野上下得罪了个遍,那些腌臜不堪的东西由小殿下亲自料理,事后的美名却一点不占。

  他知道她其实并不是个乐意被束缚的,留在这座对她来说是囚牢一样的皇城,只不过希望父亲操劳一生的国祚,能够在她的手中延续下去。

  可是时局不由人,更或者说天不假年。

  无论是细致到生活琐碎的律法,还是庇护天下寒士的科举变革。

  他的小殿下本也可以成就一番流传千古的伟业,只是在刚刚开始就被奸人所害。

  若说是遗憾,那一定很多、很多。

  戚昀沉着声:“何事?”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替她圆去所有的心愿。

  他心中那位受尽苦楚的小殿下却是眼底一亮:“你叫我声姐姐听听?”

  戚昀:“……”

  孟怀曦扯着他的袖子小幅度晃了晃,又掰起手指头,“我分明年长些日子,却唤过你那么多声哥哥,你年纪这样小,又一次都没有喊过我姐姐。这细细算起来,岂不是对我很不公平?”

  哥哥……

  在听见这两个字时,戚昀便有些晃神,以至于连她后面说的话都没听进去。

  耳际仿佛还环绕着少女那一声声“尧沉哥哥”。

  戚昀目光落在少女红润的唇上,眼底微暗,某种念头几乎压抑不住。

  孟怀曦半点没有察觉,手指点在他肩头,专程凑近了些:“还不快唤一声阿姊!”

  刚到殿门口的齐约:“……”糟糕,我是不是坏了陛下的好事?!

  但他的手却是比脑子反应更快,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殿中骤然一静。

  齐约敲门的手同时一僵,心想,这下完了!!

  不用糟心的同僚弹劾,他这就要先行回老家种地了。

  “滚进来。”

  还是暴躁陛下熟悉的画风。

  齐约心里稍微定了定。

  嗯,陛下坐在案几边,孟姑娘陪同在侧,手里还握着一卷泛黄的医书。

  看上去正经极了。

  齐约心头大定。

  孟怀曦眯起眼,这个人看着有些眼熟。

  齐约低头问过礼,便也顾不上其他,只道:“臣知道陛下伤得很重,又有旧疾复发,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可这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内外都还等着您主持大局!”

  齐约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一副要是陛下不答应,就要当场抱着他的大腿跪下来哭的样子。

  “南书房堆着的奏折臣都差人送过来了,望陛下能够早日决断。”他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然也不会跑来宣政殿触这位霉头。

  戚昀手掌搭在眼皮上,“朕知道,去告诉他们明日早朝精简着说。”从那日掉下山崖算起,他这“病”算起来也有半月有余,有些人自然会按捺不住。

  孟怀曦听得一愣一愣的,感慨,这年头做皇帝做臣子的,谁都不容易。

  “是!”齐约功德圆满,麻溜地滚了。

  孟怀曦瞧着内监抬来一摞摞奏折,顿时也觉得十分头疼,便把写药方的纸笺整了整,齐齐整整叠着掖进那本古医书。

  回身嘱咐了一句“记得吃药”,就准备去太医院找徐太医商量一下明日的疗程。

  戚昀捏了捏眉心,忽地扬声道:“阿萤要躲懒?”

  孟怀曦手扶在门框边,吞吞吐吐:“嗯……我这个身份尴尬,就……”其实是先前逼迫他叫姐姐被人听着了有些尴尬。

  再者说,她觉得自己也不是瞎胡闹。

  哪有前朝公主帮今朝皇帝批奏折的道理,这又不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戚昀眉心皱得更紧了些,直接道:“过来,同朕一起。”

  孟怀曦:“……哦。”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了算。

  ……

  孟怀曦陪着批了两堆奏折,愣是被大臣们用心竭力的啰嗦弄得头晕脑胀,逐渐开始暴躁。

  比如这份由户部尚书递来的厚折子,言简意赅的说就是:我们没钱了,陛下,打钱。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硬是东拉西扯了四页纸!

  四页纸啊!

  孟怀曦手指按在突突发疼的额心,真情实感道:“你脾气真好。”像这种折子放在我那个时候,是要被拿出来批斗的!

  戚昀不置可否,抻了抻手臂,只问:“阿萤要怎么回?”

  他这模样像是对这些臣下的怪癖习惯了。

  孟怀曦无语凝噎,另取了一张用废的纸笺,抬手奋笔疾书,写下:“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当然,这种话是不肯能批在奏折上的。

  她长长地叹口气,蘸过墨,又在那折子上写下一个:“准。”笔迹跟戚昀的几乎一样,那一笔横飘得像是要乘风飞去。

  戚昀靠在椅背上,不可自抑地笑了好一阵。

  她向来是直白又有趣的。

  戚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攥着那支蘸满朱砂的御笔,不经意道:“看来阿萤这一写字就手抖的毛病,是不药而愈了。”

  糟糕,忘了之前的黑历史了。

  这题答不上,得装傻。

  孟怀曦端端正正坐着,一脸茫然与无辜。

  戚昀喉头一滚,含笑道:“可还要我教上一教?”

  他这要是不提还好,一提就让她想起。

  那天在南书房里,也在这样相似的书桌上,他强迫她干的“好事”!

  嚯,那罪证他怕不是还好好珍藏着呢!!

  孟怀曦忍不住磨牙,孟怀曦决定反抗。

  “这是笔迹很眼熟,像是一位熟悉的大家。”

  孟怀曦咳了一声,这样夸自己还有点羞耻。她随意拿起一份有批复的折子,手指点在朱砂聚成的字迹上,又说:“想必陛下是很仰慕她了,不然也不会连人家的字都要细细临摹。”

  戚昀难得出神,不由想:不止是字迹。

  书案底下有他临摹过的、字迹最像她的一张帖,暖房里养着当年那株盛放过的昙花,宣政殿后头特地开凿出来的山溪,里面养着她喜欢的红鲤鱼。

  ——还有长仪宫里特意雕的、她说过的神奇动物。

  戚昀目光掠过尾巴上挑的字迹,却什么都没解释。

  他把狼毫搁在笔架上,唇角含着抹笑:“是,不仅仰慕,还很喜欢。”

  “……”这个人好犯规啊!

  孟怀曦觉得脸热,藏在发间的耳朵慢慢地红透了。

  戚昀顿了一下,越过小山高的奏折,直直地撞进她的眼中:“喜欢到——想把这位大家娶回家,好好的藏起来。”

  孟怀曦心跳得很快,她能感受到那只逐渐不属于自己的小鹿撒欢似的乱撞。

  戚昀手指贴在她的面颊边,一下又一下轻轻摩挲,孟怀曦觉得痒偏头想躲开。

  他却施了力不叫她逃避。

  戚昀笑了一声,低下头,几乎能吻上她通红的耳廓:“大家,允是不允?”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快写到我喜欢的文案梗了。

第45章 圣旨

  他们靠得极近。

  孟怀曦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像一张温柔又细密的网, 而她却仿佛是海里被困住的游鱼,本能地想逃又沉沦着不愿意离开。

  戚昀这样说:“我知阿萤心里有我,我亦然。”

  或许是这阵子变故太多, 又或者是等待了太久, 他没由来的沉不住气。

  “嫁给我。”戚昀手掌紧紧攥着, 略微低着头, 直直望向她的眼。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底像是有星星,是这么多年, 她见过的、最亮的一颗。

  孟怀曦感受到周遭的温度渐渐攀升,尤其是她的脸颊,这会儿恐怕是烫的能煎鸡蛋。

  可她偏偏生不出退缩的念头。

  孟怀曦禁不住想,这个人莫不是什么专门蛊惑小姑娘的妖怪,要不然怎么就叫她移不开眼。

  戚昀倾身更凑了些, 笔挺的鼻梁就那样轻轻在她眼边磨蹭,“嫁给我, 好不好?”

  很痒。

  更多的,还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侵略感,撩得她腰肢发软,却不会有被冒犯的不适。

  这人总是能神奇的把强势与撒娇融为一体。

  孟怀曦顺从地攀上他的脖颈, 低低嗯了一声。

  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的呢?孟怀曦也不清楚, 或许是头一个无人问津的生辰夜里那一支粗糙的木簪,又或者是孤立无援时他弹的那一曲凤求凰。

  抑或——

  更早的开始。

  一瞬间天旋地转,戚昀堂而皇之将她抱在腿上,下巴搁在她肩头。

  孟怀曦清晰地感受到, 他的呼吸尽数落在她耳廓边。戚昀沉着声, “说定的事,可不准反悔。”

  若是反悔……

  他眼底暗了暗。

  孟怀曦侧过头, 主动奉上涂着桃花味口脂的唇。戚昀怔了一下,本能地反客为主。

  他唇齿间的气息比以往更急躁,几乎没有章法可言。

  不知过了有多久,孟怀曦终于在短暂的喘息中找到发声的机会,她手指穿过他散落的黑发,止不住嘤咛:“轻……轻一点。”

  他停下来,手臂却将她搂得更紧,像是狮子在餍足后将人扒拉进自己的地盘。戚昀伸手拢了拢她鬓边濡湿的碎发,有一下没一下盖章似的轻啄。

  孟怀曦喘了两声,懒洋洋靠在他怀里,声音软的能滴出水,“我岂是那等说话不算话的人?”

  堂堂公主殿下,自然是一言九鼎,从不违诺。

  戚昀长臂一探,手指打开案几下藏着的一方暗格,从中拿起一段用绢布细细捆扎好的黄卷。

  孟怀曦愣了一下,“这是什么?”

  戚昀眉间舒展,含笑道:“向小殿下求一个保障。”

  孟怀曦歪头不解。

  案几边堆叠着的奏章被广袖无情扫开,戚昀抽出绢布上系好的绳缎,将那卷纸放平铺展。

  印玺就搁在香猊边,带着浓郁的凰髓气息。

  这个动作也很好看。

  孟怀曦目光从他手腕间重新掠向下颌骨。

  他有唇上蹭到她的口脂,是桃花味的。她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揩去那一抹“意外”的红。

  戚昀一下子捉住作乱的小手,顺势搁在唇边亲了亲。孟怀曦羞得想抽回去,却被他轻松压制。

  他就那样牵着她的手一并拿起那方绵延百世的宝玺,重重地压在那一张黄卷上。

  孟怀曦尚未缓过劲儿来,脑子里一片浆糊。由着他敲下最重要的印玺,才反应过来要看看这道黄卷是干什么的。

  “……兹册为皇后,掌凤宝金册。”

  是寻常的册后旨意,文藻倒是不俗。

  孟怀曦手底一顿,这样的文风她只见过一个。再看去时,她骤然发觉这纸张很旧,也不像新朝制式。

  不止是文风,连字迹也很像。

  孟怀曦呼吸一紧。

  不对——

  这分明是她父皇那时留下的圣旨,上面的字则是她的老师裴先生的手笔。

  黄卷上墨迹并不是新成的,同鲜艳的朱砂玺印对比鲜明。裴先生致仕已久,要寻他的踪迹不容易。

  这道不长不短的圣旨,显然不是一夕可成。

  孟怀曦手指拂过那四四方方的墨字,眼眶慢慢红了。

  他必定早有准备。

  戚昀扫了一眼,主动解释道:“裴先生在山寻了个地方隐居,那地方山清水秀,我听着还不错。”

  “他人还算康健,又新收了一位弟子,年纪不大,年前才及冠……裴先生说他很想念你。”

  裴致桃李满天下,座下却只这一位女弟子,本也是寄予厚望的。戚昀手指挑起她肩头垂下的一缕长发,想得有些出神。

  他这样絮絮说着,像极了寻常人家唠家常。

  孟怀曦却觉得格外眼热。

  他的珍视从来不会轻易说出口,却做得比谁都多。

  戚昀在她手心落下一个极轻极轻的吻,扬眉轻笑:“我的阿萤,当然值得最好的。”

  孟怀曦再抑制不住。

  啪嗒,啪嗒。

  泪珠从颊边滑落,正正落在那“宝”字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莫哭了。”

  戚昀轻叹一声,指腹温柔地揩过她眼尾盈盈泪珠。

  他的小姑娘很少哭,最多的也只是无声的流眼泪。这样跟小猫似的呜咽哭着,听着就叫人心疼。

  戚昀忍不住自我怀疑,试问哪家儿郎同心上人诉衷肠的时候,反倒是把人弄哭的?

  孟怀曦眼底像是被水洗过一样,脉脉生情。

  他于是把凤印塞进她的手掌心,笨手笨脚地哄:“要是谁惹了朕的皇后不开心,尽管用印下旨申斥。”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这动作就好像是在教她,要是不开心尽管用这凤印去砸人脑壳。

  孟怀曦没忍住联想了一下那画面,瞬间噗嗤笑出了声。她抬手囫囵抹了一把脸,泪水涟涟,跟只小花猫似的。

  啊啊啊!!

  太毁气氛了。

  孟怀曦瘪嘴,小拳头在他胸膛间捶了一下,“你赔我的眼泪。”小鹿它又摔死了!

  总算是不哭了。

  戚昀松口气,捏着她的下巴向上抬,薄唇压下来,吻上哪颗肖想已久的小小泪痣。

  他还低笑两声,含糊着说:“赔,这就赔。”

  ……

  那道立后的旨意被好生收拣在南书房里。

  按她的意思,当得先解决眼前的种种疑团,再论这些儿女情长的风月事。

  戚昀应了,却变本加厉缠着她不放,老是借口头疼讨要“止疼药”。

  孟怀曦开始怀疑坊间关于他传言的真实性,什么暴君,什么罗刹,分明就是只活体粘人精。

  鹅卵石小道间的木槿开了,枝头缀着一片粉白。湖上飘着细碎的花瓣,在阳光温柔的照拂下,像一面平静的镜子。

  这样的好风景,总有人不愿意享受。

  孟怀曦只看了一会儿,扬手掀开珠帘,朝内殿去。她身后晃荡的南珠串哗啦啦地响。

  这是前几日才装上的。

  先前殿中几乎没有多余的摆件,极为朴素,差不多就是千年后姑娘们常说的那种直男性冷淡风。

  孟怀曦呆在宣政殿没事干,又不想去看那些让人脑壳疼的奏折,便让人折腾殿内摆设。

  乍然被领进宫来的孟珍珠明显对这地方本能的畏惧,端端正正坐在小杌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很像准备挨训的小学生。

  孟怀曦手里握着一卷孤本,走过去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下,“三姐姐的地方,你怕什么?”

  孟珍珠往外门口望了望,又压低声支支吾吾:“我听说过好多关于陛下的故事,听说……他……嗯脾气不大好。”

  “是,脾气很大。杀人不眨眼,还专吃小孩儿,不放辣的那种。”孟怀曦说着自己先笑出了声,不放辣是真的,他脾胃弱吃不得辣。

  但从前她不知道,反而爱往他碗里夹湘厨师傅做的菜,盯着他被辣得红彤彤的唇咯咯直乐。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孟珍珠瘪嘴:“三姐姐又在哄我。”

  孟怀曦回过神,提笔在手指按着的那一页圈了两下,哼笑道:“从前可不还跟你柳姐姐琢磨什么天子风月,这会儿倒怕了?”

  孟珍珠心想,话本里不敢想的如今都成真的了,柳姐姐难道不是一语成箴?

  她这样想着却遵循一种奇怪的直觉没有说出口,绞着帕子,又觑了孟怀曦一眼。

  孟怀曦把孟珍珠领进宫来只是考虑着近日京中不太平,只她一个小姑娘待在孟府怎么都叫人不放心。

  其实没有正经事要说的。

  她瞧完今日份的医书,又拿起手边的邸报,前朝刚送过来,戚昀应该还没来得及看。

  “……大理寺卿郑焦踪迹不明数日有余,恐遭不测。”

  郑焦被戚昀派去调查京中多起孩童走失案,这事孟怀曦倒是听他提起过。

  只是如今不仅没查出个所以然,还把查案的人搞丢了?

  孟怀曦蹙眉,“大理寺,郑焦……”这其中到底又什么关联?

  孟珍珠啊了声,抬起手比划道:“那人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刀鞘上用红绳系着一颗佛珠?”

  这倒真是大理寺那位的特征,孟怀曦神情逐渐凝重:“珠珠儿见过这位郑大人?”

  孟珍珠偏头道:“就在家门口。”像是要配合讲小秘密,她压低了声音,又说,“我请了咱们相熟的张大夫来看诊,他伤得可重哩。张大夫说要是再晚上一会儿,人便救不回来了。”

  “不过,名字却有些对不上。”

  说完了悄悄话,孟珍珠又撑着背脊,端端正正坐好。她眉头轻蹙,显得格外疑惑,“他分明跟我说他姓郑,名娇娇。”

  孟怀曦正端着茶盏,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你说他叫什么?”

  孟珍珠:“郑娇娇。”

  孟怀曦:……震撼我妹。

  孟怀曦赶忙放下险些酿成惨剧的茶杯,捏着巾帕压了压唇角,强自正经起来,又问了她更细致的消息。

  正说着。

  戚昀走进来,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袖间沾着早间的寒气。他极自然地从孟怀曦手中拿过那份邸报,在她手掌心搁下一朵带着晨露的桃花。

  孟珍珠像是老鼠见了猫,一瞬间正襟危坐。

  孟怀曦正要开口,就听她在极度紧张下,哆哆嗦嗦唤道:

  “三姐夫……”

第46章 口脂

  这一声三姐夫如石入沸水, 殿中几人神色各异。

  孟珍珠:“……”我、我我刚才喊了声什么??

  孟怀曦:“……”好像没什么毛病。

  戚昀:“……”还算中听。

  孟怀曦安抚性地拍了拍孟珍珠的手背,这小丫头显然被吓得够呛。

  戚昀嗯了一声,将手中邸报搁下, 说:“若微同你年岁相仿, 要是待得无聊, 就去找她玩。”

  他这样子就像替妻子招呼娘家小孩的丈夫。

  孟怀曦神色古怪, 他怎么这么轻车熟路的,而自己就很怕小郡主过来刨根问底。

  孟珍珠捏着的手帕都快抽丝了, 小声嗯了下,却是半点不敢动。又偷偷摸摸觑了一眼自个儿的三姐姐,求救一般。

  倒像是个遇见佛祖的孙猴儿。

  约莫待在禁宫中的戚昀确实有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孟怀曦扶额:“去玩吧,小郡主这会儿刚进宫,你柳姐姐约莫也在。”

  不是她胡说, 自从和他确认关系,她这辈分都莫名其妙高了好多呢。

  孟珍珠仿佛得了赦令一般, 逃也似的溜走。孟怀曦给鸳鸯递了一个眼神,也叫她跟着去。

  殿中只剩下两个人。

  博山炉中香雾袅袅,今日依旧燃着定神的药香。

  孟怀曦拿起那一朵盛开的桃花,凑近嗅了嗅, 是极淡的幽香。她唇角微扬, 总是和草药打交道怪腻歪的,想调一味桃花为底的香。

  戚昀:“下朝的时候瞧见长仪宫外的桃花开得正好,我猜你会欢喜这个。”

  孟怀曦嗯了声,拢了拢头发, 抬手将桃花别在鬓边。

  戚昀又说:“我想着, 不如命人移几株桃花来,就放在宣政殿外头。”

  孟怀曦不解:“这是为何?”

  戚昀长眉轻挑, 扬手指了一下户牖,“这样我的阿萤一打开窗户就能看见。”

  孟怀曦一手拂过那花,一手握着鸾镜。

  “看花这种小事,哪里值得兴师动众。且再过一月桃花就该开尽了,到时候陛下岂不是还得换一种花?”掌中小镜总看不清全貌,她柳眉轻挑,便问:“你瞧瞧,歪了么?”

  “有何不可?”戚昀把着她的手,将粉花往左移了一寸。

  这样倒正正好,她满意地扣下鸾镜。

  孟怀曦觑他:“看不出来,您这还挺有当昏君的潜质。”

  “何止是昏君。外头可不都说朕,残暴不仁,昏庸无道。”戚昀挑眉,又哦了声:“昏君身边总跟着个祸国,阿萤要当个妖妃?”

  孟怀曦敬谢不敏。

  这人肯定又是看了些“不同寻常”的书。她长叹口气,很无奈:“放过小郡主的话本吧,那真不是什么好书。”

  戚昀闷笑,喉骨一滚,下一秒又正经道:“阿萤今日这个髻挽得不错,来,我替你描眉。”

  孟怀曦狐疑道:“陛下何时还学会画眉了?”莫不是第一回拿起眉笔,就这样要在她脸上做实验?

  戚昀掂了两下螺黛,眉峰上扬,发出灵魂质问:“这东西还要学?”

  孟·老是画不好眉毛·怀曦面无表情:“哦。”

  孟怀曦忍痛献上自己的脸蛋,誓要让这位狂妄的陛下体会一下姑娘们点妆时的艰辛与苦楚。

  呵,这东西要是简单,她至于学了这些年还是手艺不佳?!

  戚昀:“头低一点。”

  眉笔划过眉梢,是一种不一样的酥麻。

  孟怀曦强忍住哆嗦的冲动,含糊着:“……好。”

  梳妆台前半人高的铜镜清晰的映出两人的影子。

  孟怀曦坐着,戚昀弯下身握着眉笔细细勾勒,倒影在镜中就像是亲密交颈的鸳鸯,和铜镜边雕成的花纹一般。

  或许,这就是书上常说的闺房之乐。孟怀曦望着镜中他认真的侧脸,目光愈渐柔和。

  算了,就看在他好看的份上,待会无论是把她画成什么鬼样子,她都大度一点。

  不和直男置气嘛。

  戚昀直起身:“好了。”

  孟怀曦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心理准备,眉心紧锁着,缓缓睁眼一瞧。

  哇,效果出奇的不错。

  孟怀曦惊叹:“这是第一次?”你莫不是在哄我。

  戚昀坦荡点头:“是。”

  孟怀曦想了会儿,好像这人学什么都快,搁在她从前那个时代就属于随便学一学就能登顶年级成绩榜第一的大佬。

  天赋这个东西,羡慕是羡慕不来的。

  戚昀丢开那枚螺子黛,接过孟怀曦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指,轻描淡写道:“这东西又不难。”

  孟怀曦:嚯,你这个口气老大了。殊不知多少姐妹一辈子都在学描眉点妆,还尽是不如人意。

  孟怀曦在妆奁前一阵捣鼓,手掌底下各色口脂依次排开,像是一张颜色极其相近的调色谱。她随手点了一个,就问:“这是什么色的?”

  成功让戚昀皱起眉。

  孟怀曦手指晃了晃,得意道:“呀,这东西又不难。”

  戚昀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从那一堆长得差不多的口脂中拿出一张,道:“阿萤用过这个。”

  他想了一下,又说:“甜的。”

  孟怀曦看了一眼,嗯,桃花味的,当然很甜了。她每回用这个都忍不住吃上一口。

  吃……孟怀曦蓦然呆愣,上回批奏折的时候她涂的哪个色来着?妈呀,不就是这个??

  她颊边瞬时飞上两抹红霞,手还抚在眉毛边,只感觉脸上越来越烫,连藏在头发间的耳朵都红了。

  人比桃花娇。

  戚昀眼底微暗,弯下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这个最甜。”

  她今日还未用口脂,唇色素淡,是本来的颜色。

  孟怀曦:“……”

  孟怀曦脸更红了,心说,这个人总是能无师自通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折腾完翻乱的妆奁,孟怀曦终于想起说正事。

  她将孟珍珠说的简单复述了一遍,又问:“邸报上都写清楚了,郑大人现下就在孟府躺着。陛下是个什么意思?”

  戚昀一顿:“皇后随朕走一趟?”

  孟怀曦乜斜一眼,他最近老是爱说这些,像是提醒她不要忘记承诺一样。

  她想着想着便又笑了,手搭在他掌中:“本宫今日心情不错,准了。”

  ……

  涯石街虽紧挨着皇宫,却是正正位于京中闹市。半月前这街边还热闹的不行,这会儿却是门庭冷落。

  孟怀曦一行人简装出行,乘着马车一路走过,最是能体会这其中差别。

  大街上几乎不见孩童身影,便是偶尔有一两个,也都由长辈抱着牵着,俱是行色匆匆。

  天子脚下,竟也人人自危至此?!

  孟怀曦同戚昀交换了个眼神,彼此眼底俱是凝重。

  孟府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睁着斗大的眼,瞧着人来人往。

  马车在近前停下,他们这回出宫带的人不多,多是隐在暗处的暗卫。朱雀令在孟怀曦手上。这一支暗卫便自然归她所有。

  戚昀目光落在孟府匾额上,第一回进这孟府时,他本着意找一找孟将军死后就一直下落不明的朱雀令,却不想这东西阴差阳错之下到了阿萤手里。

  本也是为她备着的私卫,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春海棠枝头的花几乎都谢了,偶有几朵开得迟的还缀在稀疏的叶间。池塘中睡莲合着花苞,莲叶铺满整个池面。

  一路走过来,孟怀曦竟然觉得这地方有些陌生。

  习惯这两个字真是可怕得很。

  安排的西厢房是府中少有的僻静地方,戚昀难得夸了一句:“孟四姑娘心思很缜密。”

  孟怀曦注意力瞬间被引走,她笑了一下:“那是当然。”

  她家的小珍珠当然是顶顶聪慧的。

  院中没有粗使丫鬟扫洒,门口也只守着孟怀曦从越州带来的心腹婆子。

  房间里有浓郁的药味,以及夹杂其间的血腥气息。

  郑焦早先得了消息,这会还未服药,就等着同陛下说清楚查探到的消息。

  他勉力撑着要下床叩首请罪,戚昀摆摆手,免过虚礼,只叫他注意伤口。

  郑焦披上外裳坐起来,注意到孟怀曦也在,却没有多嘴探问,只道:“陛下近前命臣查探京中孩童走失案,现已理清脉络。”

  戚昀颔首,“继续说。”

  郑焦道:“臣卧底其中十来日,只觉那一伙人组织严密,每日还会有人来宣讲一些天命神定之说,称作‘经筵日讲’。”

  经筵日讲?孟怀曦不禁蹙眉,宫里头请名师为皇子公主们讲课,便是这个说法。

  戚昀呵了声,“名头倒是响亮。”

  郑焦:“那些先生确实有些本事,教中人都被哄得义愤填膺。说什么他们是奉神使之命,以息天怒,祈愿天下承平。”

  孟怀曦:“教中?”

  “他们自称天衍教众。取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之意。”郑焦又道:“关着诸多走失孩童的地方是一处道观。”

  道观?

  戚昀却是皱了眉,“京中何时有道观这种东西?”

  其他人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郑焦却是再明白不过。陛下未登大宝时便用铁血手腕将一应佛寺道观迁出了上京,至今仍有气不过的僧侣、道人明里暗里指责暴君独裁。

  郑焦简要说了一遍道观的情况,正色道:“那道观就建在天水别苑之中。”

  “天水别苑?!”

  孟怀曦神色微妙,这别苑从前本是她名下的一处别宫。每逢夏日必要去这别苑消暑。到怀玺即位,才因着朝中事忙不再踏足。

  她的别宫里,何时有道观这种东西?

第47章 牺牲

  天水别苑临近西山, 坐北朝南,占着近郊最好的一块地。

  按理说,孟怀曦觉得自己应该对这里很熟悉, 毕竟天水别苑也算承载了她一段不可言说的中二时代。

  东南角上有一条山溪, 从西边山头山顶引下来, 水质清冽。无论是摸鱼采莲, 还是寻常生活之用,都属上佳之选。

  放着这样便宜的水源不用, 非要向外头取水。

  若这里的主管脑子没毛病,那一定是有因由了。

  孟怀曦想着,索性直接问道:“我听说那边山头有一汪活泉,怎的这别庄还需人送水?”她说着扬手往西山指了指。

  “早几年就不行了,嗨, 现在那山泉水可浑得很,莫说饮用, 便是洗……”送水说着顿了一下,恐怕污了贵人耳,特地换了个词,“濯足都没人肯的。”

  孟怀曦一乐, 这说法还挺讲究。

  送水人又说:“过了这道门, 就只许搬水的长工往里去,一路上小的都安排好了,贵人们还需自己小心。”

  戚昀嗯了声,眺目西望,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

  孟怀曦撑着下巴, 也有些担心。

  以他现在的身份,着实不该这样涉险。但是……她隐隐猜到, 这个道观的幕后主人,约莫就是她那位亲弟弟。

  掺杂了从前的人事,总叫她忍不住参上一手。

  但劳动陛下一道,着实有些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意味。

  据郑焦说,那道观就在别苑东南角,隐在层林之中不为外人所见。

  即便是这样,也并非铁桶一片。

  这世上的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卧底多日的郑焦指点下,大理寺的人早有准备。

  他们坐在那水车上,经过层层盘问,顺利进入道观所在的东南诸苑。

  金瓦红墙间悄然生出一座黑金宫殿,尖尖的穹顶高耸,分置七层,飞甍间雕着叫不出名姓的异兽,俱皆一脸凶戾之相。

  观门口守着的教众两个时辰一倒班,这个时候正是两班交接,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大理寺的人只慢他们半步,这会儿早放倒了本来的守备。

  现在守着的“教众”,都是自己人。

  戚昀揽着孟怀曦从林梢间掠过,一下子到了道观门口。

  正首朱门大闭,金环锃亮,四角小门上缠绕着黑金锁链。不似圣洁的庙宇,反倒像一座囚人的高塔。

  孟怀曦特意搓了点粉,把白皙透红的脸变成苦大仇深的苦瓜脸。

  叫亲近之人看去,滑稽极了。

  戚昀像是被她这样子逗笑了,握拳咳一声,道:“一会儿跟紧我。”

  孟怀曦朝他做个鬼脸,哼笑:“要笑就笑,我又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先前托苏狸特地打造的一套银针,稳妥的藏在袖间。孟怀曦伸手在袖中探了一下,手指触摸到冰冷的针器,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是她要来的,至少不给人拖后腿。

  这座道观高塔很像西方传说中的法师塔。

  所有人都住在这座高塔之中,每上一层在教中的身份就越高。而且每一层都竖着红绸覆眼的佛像,和陈家村里的如出一辙。

  戚昀对来人气息很敏感,有惊无险上到第七层。

  这里和下面六层全然不同。

  殿中幽暗一片,只有几盏几近熄灭的蜡烛。

  孟怀曦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混合着多日未曾梳洗的馊臭,几欲令人作呕。

  这里供着一尊菩萨相。

  本该空荡荡的大殿中,立着百十来个大铁笼。那些精铁打造的铁笼悬在半空中,每一只都关着一个孩子。

  像是豢养小宠或者雀鸟一般,笼前搁着一些水和食物。

  噩梦重演——

  孟怀曦下意识抬手去遮戚昀的眼睛,他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场景的。

  手掌遮在眼前,不甚严实,他能从指缝间窥得一点情况。

  戚昀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没事。”

  她的治疗是有效果的。

  又或者说,她在这里他是有面对儿时噩梦的勇气。

  戚昀手指一翻,向窗外弹去一枚信号弹。

  “驰援的人最多一刻钟后到,找到钥匙,把孩子们救出去。”

  孟怀曦靠着他的手臂嗯了声,正巧走到楼梯口,便道:“我们到上面去看看。”

  今日大晴,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及至午后却骤然间乌云蔽日,灰蒙蒙的云团在天边,总觉得阴沉沉不称意。

  塔顶一小片广场,被天衍教众称作祭祀场。这上面的每一块地砖,都是根据八卦五经排列,极为考究。

  偏是这样堪称“神圣”的地方,**裸地支着七个案几,案头摆着残肢断骸。

  那气息——

  却是稚子遗骸。

  顶上是大敞着的,秃鹫与乌鸦盘旋在这塔顶,伺机待发,便要冲下来撕扯死人身上的血肉,以期饱餐一顿。

  在一群食腐鸟中间有一个瘦骨嶙峋的黑袍,手脚颤动,身躯佝偻。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脚随着口中韵律而动,像是在跳一曲献神的祷告舞。

  孟怀曦手掌死死捂着口鼻。

  戚昀亦是眉心紧锁,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长剑,抓住时机,单用刀鞘劈开环伺的诸鸟,轻松将黑袍按在地上。

  孟怀曦狠狠踹在黑袍身上,咬牙低骂:“无耻败类!”

  眼前的场景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孟怀曦的嗓音有些哑,因愤怒至极隐隐颤抖。

  “这样年纪的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

  黑袍侧头呕出一口血,喘着粗气怪笑,“佛祖割肉喂鹰,藏地将善人天葬。这些俗人庸碌一生,何曾有有这样的奇遇?有秃鹰愿意垂临,该是他们的荣幸。”

  孟怀曦喃喃道:“……疯子。”

  打着问道的借口,摒弃为人之初的良知与善心。

  这哪里是在修佛,分明早就堕了邪魔外道。

  除却外头令人作呕的祭祀场,这顶上还有一道小门。

  门口有一把精致的叶形锁。

  戚昀抽剑出鞘,干脆利落地将铜锁劈开。

  与外面的血腥格外不同,这小堂中点着名贵的檀香,内里只奉着一尊菩萨,并两个用作参拜的蒲团。

  蒲团很新,堂中纤尘不染。

  主人家似乎对这里极为爱惜。

  孟怀曦走进去,先望香案上瞧。

  这里的祭祀便只是寻常瓜果,案前供的香也是正常的香。

  戚昀跟在她身后,目光落在菩萨面相上。

  这尊菩萨眉眼竟与从前的栖霞长公主分外相似,慈眉善目,拈花带笑。

  戚昀却是皱了眉,绕着菩萨相转了一周,好叫他察觉神相身后用金文铭着两行小字:

  庚申年己卯月丙午日

  敬祝长姐怀氏栖霞长乐无极。

  ——这八字正是怀曦的。

  戚昀忽地想起一则三朝前荒谬传说,那朝皇帝笃信长生神术,当时的国师就曾说过,以数百个孩子骨血为引,可渡亡魂过酆都之门,叫死去的亲故重回人间。

  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但等这尊菩萨相大白于世,从前的长公主殿下就该为世人所不容。

  戚昀掌心运力,手指毫无规律地在金身背后勾勒几笔。那两行清晰的文字眨眼间模糊成一团,乍然望去像是稚子随手涂鸦所作,毫无章法。

  孟怀曦端起一座烛台,偏头往他那边瞧。见他站着没动,随口问道:“有发现吗?”

  戚昀将金灰轻轻拂去,抽手回身,摇头道:“大理寺的人约莫要到了,先离开这里。”

  明面上再看不出多的线索,等大理寺的人来,应是能查出更隐秘的东西。

  毕竟术业有专攻。

  孟怀曦点头应声。

  ……

  天水别苑早叫大理寺的人围了去,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孟怀曦陪着戚昀站在道观门口等消息。

  他们分工明确。

  一派人将幸存的孩童救下,就地照料医治,以待身体好转再联系家人。一派人将道观中残余的信众关押起来,继续搜查线索。

  不多时。

  大理寺少卿上前,揖手道:“陛下,这是在观中发现。”有两个小吏把东西递上。

  “臣瞧过,乃实打实的前朝制式,也像是……承恩侯的东西。”

  果然。

  孟怀曦瞧过那只冠,有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戚昀扫了一眼,按照那个传说,若要人安然无恙地从酆都地府走回来,必然还要亲人贴身的东西作为祭品。

  立道观之人,竟是这样的目的。

  但……

  这里的法事像是才刚刚开始,时间对不上。

  戚昀沉默了一会,目光沉沉像是有重要一般。最后只叫按规矩办,旁的无需顾虑。

  但能够对她的别宫了如指掌,还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明月坊中。除了她那位好弟弟,怕是还有熟人掺和其中。

  可即便是十数年的亲故,这样原则性的、触及底线的事,都是不容原谅的。

  孟怀曦眼底浮上一层雾气,手指蜷了蜷,“你打算怎么处置?”

  戚昀并不答,只问:“阿萤如何想?”

  孟怀曦将脸上乔装改扮的痕迹一点点擦干净,望着那一株出神。

  戚昀没说话,接过脏污的手帕,双眼沉静。

  孟怀曦忽地笑了一下,指着身旁的一株高高的宽叶绿树道:“从前听先生说,这种树的叶子是吹不出曲子的,我总不信这个邪。”

  裴先生是在这里论琴论曲的,她于是干脆在这里专门种上一颗树。

  还非就要用这种叶子吹小曲。

  孟怀曦手掌搭在树干上,摩挲过粗糙的树皮,再没有取下叶子试一试的心境。她叹了一声,“都这样高了。”

  戚昀知道她言外之意并不在此,伸手拂去她发间蹭上的叶片,问道:“阿萤有决断了。”

  少年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迹,我想做的,就一定能成。

  能吹小曲儿的树叶是如此,幻想中的乌托邦也是如此。

  她试过了,也确实失败了。

  孟怀曦摘下一片叶子,望向东边污秽反的泉水,却渐渐平静下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现在也算不得天子。”

  戚昀手指攥紧又松开,“前头刑部的人来报,在西山脚下发现了承恩侯的动向。等找到人,叫你们见上一面。”

  孟怀曦却笑了:“原也不必如此,秋后的送行酒我带去一壶便是。”

  虐杀孩童,组织逆党,意图谋权。

  只一条就足够秋后问斩的罪名了。

  路过泉下小溪的时候,她弯腰将叶片放在水中。

  不似记忆中的顺流而下,那叶子在黑水中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沉了塘。

  *

  戚昀跟着大理寺的人去了官署理清案情脉络,孟怀曦却没有陪同。

  云水苑前小猫两三只,不必从前听众多。

  姒玉还是唱着从前那一曲《清平乐》,水袖翻飞间足见腰肢窈窕。

  孟怀曦就倚在二楼栏杆上听着,却不由有些出神。

  这一曲时间不长,只一盏茶的光景。

  姒玉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汗,笑道:“姑娘平安归来,坊主当得为你高兴呢。”

  孟怀曦没有接她的话。

  姒玉却不恼,拉着她往屋里走。

  “昨儿苏姑娘结了一桩好生意,还念着姑娘你来。今儿也凑巧,偏她还就不在。”她是笑着说的,转头对上孟怀曦平静无波的眼,笑容凝滞了一瞬。

  孟怀曦坐下来,终于接了话,只问:“玉姐儿高兴吗?”

  姒玉敛袖为她斟上一盏新茶,手腕上成串的水晶镯子当啷作响,温声道:“高兴,当然高兴。殿……”

  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店前人杂得很,姑娘小心些。”

  孟怀曦端起茶盏,静静凝视着她。

  姒玉今日挽着高髻,鬓边芍药依稀可见露珠。她眼底仍是和煦的暖意,与平日并无不同。

  可——

  这个时节的芍药早该谢了,唯独西山那边占着地理优势,还能强留片刻春意。

第48章 将离

  她是最适合芍药的, 温柔婉约,相得益彰。

  可姒玉却偏偏不喜将离如此不讨喜的别称,这样盛放着的、鲜活的花朵, 却是头一回被簪在她鬓边。

  孟怀曦浓长的眼睫微微轻颤, 目光落在她唇边浅浅的梨涡, 一时竟有些恍惚。

  勾栏瓦肆这种风月场, 总是为世家子弟所不齿的。越是门第高,越是目下无尘。

  但她那时皇帝最疼爱的女儿, 随意说一句想去瞧瞧热闹,便有一批意在媚上的臣属紧着操办。

  明面上未曾声张,私底下却是十足的热闹。

  她当年胆子大得很,自己去不算,还要拉上宗室里的玩伴们一道, 旨在一个意气。

  连身为太子殿下的怀玺也带上了。

  春风楼在上京最乱的城中村里,跟隔壁那条被打点过的长街截然不同, 这里的楼宇撕开了风月的温情外衣,是没有遮掩的污与浊。

  怀玺一语不发,拉着她就想往回走。他板着脸一张脸,边走边念:“来有失体统的地方, 就等着明日被裴先生念叨吧。”

  怀曦不以为意, “你阿姐我可是抛下一堆人,只领着你一个来探险的。若是你要去裴先生面前说道,那可太叫伤心了。”

  她这么说着,眉眼之间却都是嬉笑, 瞧不出半点心伤。

  怀玺转头哼了声, 不屑接话。

  怀曦就想,她这弟弟什么都好, 却因自小被太傅、丞相一伙儿拘着,满口经义道德,实在太过无趣。

  再说了,前朝的老狐狸才不认什么孔孟之道。

  怀曦索性挣了他的手,学着电影里女扮男装的小公子把折扇哗啦一下打开,目光却一下子被东边的春风楼吸引。

  无他,这地段的铺子尽皆灰扑扑的,只这一栋花红柳绿,煞是扎眼。

  姒玉那时候将将及笄的岁数,被楼里的妈妈推搡着上了二楼的观景台,发间簪着的芍药绢花有些歪,她抱着手臂,满脸都是局促。

  只听得锣鼓一响,堂下口哨声起此彼伏。

  “这姒玉呀原是官宦人家的后人,琴曲舞技都是绝佳。最打紧的还是这一身莹白如玉的细肉——”妈妈啧啧两声,言辞之间异常暧昧,“也不知是哪位客人,能同我们姑娘春风一度。”

  怀曦晃了晃扇骨,心说,小姑娘真好看,同这里一点都不相称。

  她拉着怀玺往楼上走,就见从侧面猛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

  小丫头裸露在外的手腕间有深深的鞭痕,从手臂间一直蔓延到背脊上。她眼眶发红,发髻散乱,不要命地跑,却在将将抵达台柱的时候,被两个龟公生生拖走。

  怀曦皱起眉,从怀里掏出一个玉脱仍到其中一个怀里,便问:“小丫头犯了什么事?”

  龟公得了打赏,笑容谄媚:“客人有所不知,这丫头坏了楼里的规矩,妈妈叫我等带回去管教……”

  另一人死死捂着小丫头的嘴巴,她眼边的泪珠一串串往下落,呜呜挣扎。

  怀曦冷下脸,“叫她自个儿说。”

  小丫头猛咳一阵,抽噎道:“我本是玉姑娘的侍女,她是我们春风楼里唯一的清白人,平日只弹琴奏乐,慢慢攒下了身家。玉姑娘本来打算在昨日为自己赎身,却不想为了救我,反而……”

  怀玺冷哼:“这样的风月场里何谈有清白?”

  小丫头却是怒目而视:“我家姑娘本也是清白官家女儿,要不是、要不是家里犯了事,何至于沦落至此!”

  “休得胡言。”

  怀曦今天带着一把描金的折扇,扇骨是犀骨做的,握在手中温润如玉。她抬起来便往他头上一敲,半点不在意扇子贵不贵重。

  旁边站着的龟公却是看直了眼,眉目之间愈渐谄媚。

  怀玺眼中更见鄙夷。

  他抱臂冷眼瞧着,这样的地方哪里会有可登大雅之堂的人?

  怀曦握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手心,说:“你家姑娘是个好的。”

  哪能有这么巧,刚要赎身身边的人就出了差池?分明就是这春风楼的当家不肯放过这棵摇钱树。

  她刚才瞧见,那台上的小花魁分明还冲小丫头打眼神。

  心性却是好的,说不定还得是块璞玉。

  …………

  事实证明,她没有看走眼。

  这块从春风楼捡来的璞玉,确也在平康坊发光发热了许多年,却不想——

  孟怀曦的回忆被尖利的喊声打断。

  “大理寺办事,烦请诸位先行回避——”

  大理寺的人持刀闯进热闹的厅堂,亮出令牌。

  下头的看客却不管,非要争辩两声。

  “怎的,平康坊也是尔等惩官威的地界?”

  “好端端的,败兴!”

  于是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

  姒玉抬眼往外瞧了瞧,似乎并不意外。

  温温道:“姑娘等的人到了。”

  孟怀曦低头呷了一口茶:“我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茶出奇的苦。

  没有应有的回甘,绵长的余苦与涩意在唇齿间辗转,她不由皱起眉。

  “姑娘心肠软,再不称心也不会说出口,其他人却不会。”

  姒玉照旧夸上一句,倾身夺过她手中的茶杯,换上一盏新的花蜜。像是话家常一般,不经意道:“您是何时看出破绽的?”

  孟怀曦又饮下一口花蜜,苦里的一点甜,味道反而不太周正。

  算不上苦,也算不得纯然的甜。

  她撑着下巴,偏了下头:“我原本以为玉姐姐这样温柔的人,心肠该是最软的。”

  她其实想不明白,一个能因为别人的眼泪而心软的人,何时会变得这样狠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姒玉莞尔,她有一双妩媚动情的眼,笑起来最是盈盈如水。可现在却乌沉如渊,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孟姑娘,确是你看错了人。”

  “人不为己?我倒真想你是为了自己。”孟怀曦轻嗤,面无表情道,“怀玺簪的花就那么好?”

  她从袖间拿出一条残缺的手帕,平放在案几上,帕子一角柳叶合心的纹样熟悉得晃眼。

  姒玉像是听着什么笑话一般,眼角都多了些笑泪。

  她手指拂过那几瓣柳叶,叹息着从案几下的暗格中哪出一小壶清酒,敛袖只为自己斟满一杯,缓道:“姑娘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想要什么招招手就可以得到,何必说这话要你我难堪?”

  若是什么都可以招招手就得到,世界上就不会有这样多的意难平。

  孟怀曦眼尾上扬,唇角的笑便有了自嘲的意味。

  正正对上姒玉的目光,却又疑惑了,“因为喜欢一个人,抛却自我,践踏底线,值得吗?”

  “姑娘又不是我,这一声值不值得,问的忒扫兴。”

  姒玉弯起手臂挡着,仰颈将杯中清酒饮尽。她是笑着的,言语中却不再遮掩,“输给你,我无怨悔。”

  无怨悔……

  孟怀曦搭下眼帘,骤然了悟。

  她明明有更隐秘的办法,可每一步都又像是稚子把戏,手段粗糙,可以说是半点不留退路。

  为什么?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全身而退。

  孟怀曦张了张口,话还没能问出口就被姒玉直直打断。

  “我留了一坛青梅酒,就放在阁楼中。”

  姒玉弯唇笑了一下,恍然还似当年春风楼上懵懂的小花魁,却是一切都不一样。她悠悠甩了一下水袖,眼眶渐渐红了,“我记得当日姑娘说过,要我预留一坛。现在时节刚好,青梅都熟透了。”

  “……”

  孟怀曦停下脚步,垂下眼,袖下掩着的手指却是颤了颤,慢慢攥紧了拳头。

  “您可要慢慢尝,以后……”姒玉声音越来越低,“再也不会有了。”

  孟怀曦抬起手掌搭在眼皮上,强自撑着一口气。

  “劳你挂心。”她撑着扶手,一步步从铺着红绒毯的楼梯走下去。

  姒玉跌坐在地上,水袖被唇边呕出的污血浸透。她手掌覆在眼上,泪珠从指缝间滚落,却是笑着叹息:“殿下啊……”

  她怎么就忘了那一日的春风楼是公主殿下先伸出的手,怎么就能忘记小太子眼底明晃晃的嫌恶呢?

  风从户牖间灌进来,吹得人直打哆嗦。

  店中人尽皆散了,只有大理寺的人忙活着搜查证据。

  孟怀曦只身从人群中穿过,银蛇劈开天幕,忽明忽暗的天幕边阴云低沉,轰隆雷声响在耳畔。

  她仰头直直看着,却没有当初胆寒害怕的情绪。

  人总是会变的。

  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

  斗大的雨点打在伞面,噼里啪啦,像珠玉大颗大颗坠在地上。

  撑着伞骨的手掌很好看,修长的指节蜷握,来人身上有熟悉的

  孟怀曦阖眼轻叹:“我有些累了。”

  很累很累。

  熏着凰髓香的斗篷迎头罩下,戚昀手掌轻轻靠在她耳边。他掌心的温度很暖,比长仪宫重重云被还要暖。

  孟怀曦听见他依稀叹了声。

  戚昀说:“回宫吧。”

  孟怀曦却又笑了,只是泪珠从鬓边滑落,“我记得早半月,我们就在楼中小聚,也是你来接我。”

  “那时候天边的晚霞可真好看啊……”

  她当时以为,这样的日子还很长。

  劫波渡尽兄弟在,却再没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了。

  戚昀一手握着伞,一手替她将斗篷的系绳系好。

  他语气平静无波,“那样的晚霞以后还会有,我说过,元狩年里苍穹之上永无阴云。”

  孟怀曦抬起头看他,一双眼像是溺在这样的天气里,乌沉一片,不见清光。

  油纸伞遮出一方清净。

  戚昀低下头轻轻吻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嗓音沉稳:“殿下,以后有我在。”心伤的时候我在,害怕惊雷的时候我亦在。

第49章 天灯

  孟怀曦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感冒, 病得迷糊了好久,等再醒来已是好几天后。

  天又开始放晴,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纱幔爬上眼皮, 便让久浸黑暗的人有些不适应。

  殿中点着醒神的香, 雾气从铜炉上的雀翎纹露出来。

  风一吹就散了。

  孟怀曦睁眼的时候徐太医刚走, 温好的药搁在案头。

  无需费心去瞧, 老大远就能闻出来,这是徐太医独家的、最能倒胃口的苦药。

  她从前身子骨强健, 甚少生病,无缘品尝徐太医的独家味道。反倒是恶趣味作祟,给其他爱生病的人灌下去不少。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宫里面的人远远瞧见她就绕道。

  但,老话说得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瞧,这会儿报应就来了。

  只见榻边坐着的戚昀放下手中握着的折子, 端起药碗,温和道:“醒了?刚好,趁热吃药。”

  孟怀曦:“……”

  孟怀曦心底猛摇头,我现在忏悔还来得及吗??

  戚昀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良药苦口, 怎么阿萤这个做大夫的也怕吃药?”

  孟怀曦小声逼逼:“做大夫是给别人开药, 又不是自己吃,当然不怕药苦。”

  戚昀竟然嗯一声,点点头表示她说得很有道理。

  孟怀曦: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有后招等着我。

  “确是我不解风情了些。书上说姑娘家不爱吃苦, 哄她吃药, 便是要以唇渡去,‘同甘共苦’才好。”戚昀扬眉, 略低下头轻笑一声,“不如我也亲自哺你?”

  孟怀曦往后缩,猛摇头:“……这倒不必了。”

  戚昀握着调羹晃了一圈,作势抬起手便要尝上一口,打算身体力行地来上一遍。

  孟怀曦急急道:“壮士且慢!”

  戚昀似笑非笑,慢条斯理哦了声,尾音飘转上扬。

  分明就是在逗弄她。

  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啊,人家初初上学堂的小孩子,追起女孩来都不会用这样浅显的法子逗人。

  孟怀曦板起脸:“你把药给我,我、我自己来。”别说嘴对嘴喂这样不靠谱的事,便要一勺一勺喂,都够人喝上一壶。

  这样真由着他来,她岂不是病还没好,反倒先给药苦死了?

  戚昀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叹声:“你乖一些,嗯?”

  孟怀曦捧着药碗做心理准备,从鼻子里哼一声算是回答。

  浓浓的一碗中药,泛着黑的红棕色。她闭上眼,抬起碗往嘴里灌,直苦得人犯恶心。

  孟怀曦皱起眉,哼唧两声:“好苦。”

  戚昀从纸袋里摸出蜜饯果子喂到她嘴里,道:“城北甜水巷里王家铺子的蜜饯,你以前说过这家的味道最好。”

  城北甜水巷当真是巷如其名,整条街的蜜饯果子糖水铺子个个都是味道一绝。

  最招稚子喜欢。

  毋论酷暑寒冬,这里总是汇集着上京城泰半的小孩子。

  孟怀曦灌下一整碗苦药,又拈起两颗半边梅含在嘴里压味道,听到这里又想起道观里的孩子,口齿不清问着:“那些幸存的孩子怎么样了?可有寻到家人?”

  动物世界里成年的兽总是会对幼崽更为耐心,放在人类世界里也该是一样的道理。

  可总有些人,连四脚兽都比不得。

  “尽都无恙。”戚昀从拿过衣架上搭着的裙裳,揽着她一件件帮人穿好,又说:“刑部的人紧着这桩案子,还有户部与大理寺从旁协理,再过两日便能尘埃落定。”

  孟怀曦点点头,“无事就好。”

  她吃过药又有些困倦,打着呵欠,机械地伸手低头配合他的动作。

  戚昀自然看出来了,但总这样睡着反而于身体无益。

  于是温声哄着小姑娘跟他搭话,“听人说,白鹤鹤羽做的天灯,能为逝者指引去西天净土的路。”

  那日在道观见着的场面太过惨烈,他的阿萤是最习惯嗔怪自个儿的。戚昀瞧得真切,从平康坊回来就病倒了,她定然是自责非常。

  案几上摆着青翠竹条与洁白鹤羽,戚昀抱着孟怀曦坐过去,又说:“左右也是闲着,阿萤学着做做?”

  孟怀曦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却忍不住打着呵欠往他颈窝里埋,闷闷地说:“好,但得要陛下教我。”

  “我向来手笨,这样精细的活计,老是做不好。”

  她生病的时候,惯爱撒娇。

  这会儿又在他颈边蹭了蹭,声音也软乎乎的。

  戚昀手掌搭在她脑后轻轻从背脊上顺下去,“阿萤起来看,可好?”

  孟怀曦却合了眼,靠着他不想动。

  戚昀捏了捏她的后颈肉,半强迫着小姑娘直起身,未等她撒娇,自个儿先示范起了如何制作天灯的灯骨。

  孟怀曦瞧着他手里的动作,渐渐就没有那般困乏。

  戚昀把一只灯骨折好,低头道:“试试?”

  孟怀曦拿起削好的竹条,学着他的动作弯折,捣鼓半天却只弄出个四不像来。感慨着:“我这手,它总有自己想法。”

  这灯也是,想歪就歪了,半点不由人。

  戚昀拿过她手中模样古怪的灯架,重新拾掇成正常的骨架。

  “无妨。”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发顶,又道:“阿萤生得漂亮,念书写字都好,将来正好互补,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必然是最伶俐的。”

  孟怀曦嘟囔着,“光天化日之下,陛下这样说,也不怕旁人笑话?”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孟浪!

  但真说起生孩子这事,孟怀曦没由来有点紧张。

  虽然乱七八糟的书看也看了,但谁还不是黄花姑娘头一遭?她从前爱用这个逗他,却也只是嘴上说说,要真是真刀实枪起来……

  孟怀曦打了个寒颤。

  “阴阳和合,本就是天地正道。”戚昀指腹点在她唇上,低笑,“这是阿萤自己说的。”

  孟怀曦差点没把舌头咬着,从前那些戏弄他的孟浪的话,现在都成了砸自己脚的大石头。

  “再者,”戚昀搂着她的细腰,侧头偷得一抹香吻,含糊着说:“朕和皇后的事,谁敢说?”

  孟怀曦病重气弱,没得片刻便有些受不住。只倚在他怀里,乜斜一眼,“从前怎么不知道尧沉哥哥有这么会大道理啊?”

  戚昀长眉轻挑,故意压低声:“公主殿下从前……可未曾给属下机会。”

  孟怀曦相当震惊:“你当初真有这么个想法?”好家伙,枉她一直以为他是天生圣人,听着这档子事都不会脸红的。

  戚昀胸膛颤动着,低低笑了好一阵。

  孟怀曦:“……”哼,幼稚!

  殿中静下来。

  戚昀抱着孟怀曦手掌略略收紧,这几日她紧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织金龙纹的云被里,着实叫人害怕。

  活像是轮回一遭的仙姝,便要抛却尘世纷扰,重新回到天上去。

  等小姑娘彻底醒转,总叫他生出些逗弄的恶劣心思,要瞧见她脸上鲜活的表情才能稍许安心。

  *

  孟怀曦再醒过来,已然过了午膳时间,草草吃过饭总觉得心烦意乱。案头正好放着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索性披上外衫,叫人拿来笔墨。

  孟怀曦跪坐在案前,没由来的想,从前她是上书房中头号刺头,抄书这种罚比饭吃得都多。

  总没想过还有甘愿抄经的一天。

  她这一抄就是半日光景,直到鸳鸯进来掌灯剪烛,才惊觉天边的太阳都落了山。

  苏狸是迎着漫天霞光进来的,她也没等人招呼,自己就坐下来,从堆着的纸稿中拿起一张,“我记得,你从前不大信这些。”

  孟怀曦没有停笔,“是吗?”

  苏狸说:“是啊,咱们殿下最不爱听这些念叨。”

  她蘸了蘸墨,工工整整抄完一行中最后几个字。孟怀曦唔了一声,“原来我从前这样叛逆。”

  苏狸将布满簪花小楷的纸笺放回去,“何止,从前夫子们叫你用楷书抄经,那得是比挨竹板子更要命的处罚。”

  孟怀曦轻轻笑了。

  从前总觉得读书写字是最要命的事,却不想再后来越发觉得,只用读书写字便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事。

  “我只你心里不痛快,何必在我跟前儿也遮着掩着。”苏狸手指拎着执壶为自己满上一杯热茶,动作熟稔得不像个客人,“纵使同行一程不易,却不是每一个都能相伴着走到最后。”

  她虽未明说是谁,她们却都知道未能同行到终点的人。

  ——是姒玉。

  “道理谁都懂,但要是不在意能像说的这般简单,”孟怀曦呵了口气,“这世上岂不遍地都是圣人佛子?”

  苏狸哼了声,“你的道理多,我向来说不过你。”

  她把婢子手中的陶泥小坛抱入怀里,很轻很轻地放在案几上,“姒玉留你的酒,大理寺的人本想作为罪证一并带走,我拦下了。”

  孟怀曦:“……”

  苏狸目光有些沉凝,道:“东西我带到了,该怎么处理便是你自己的事。”

  孟怀曦终于搁下笔。

  上好的狼毫在笔洗中荡开,墨汁一缕缕浸开,慢慢整坛水都变得浑浊不堪。

  “其实,你早就发现端倪。”

  孟怀曦手指边沾了些墨汁,黑浊得碍眼。她取过巾帕细细揩过,方才按着酒坛上的泥封,一句句道来:

  “第一回蜉蝣阁上,阿狸没有露面,姒玉正好也不在,却叫我见着了好几位故人。可那帖子和令牌分明得是你们俩都经手过。”

  “再后来,我在闻香小筑发现端倪,叫苏姐姐给你递去消息却没个回音。我后来便想明白了,那间香铺同样也是坊中联络各处的要地,姒玉如何一下子就全然交给了苏姐姐这个刚进门的新手?”

  “分明是知晓你也发现端倪,早早脱手罢了。”

  “还有那张柳叶合心的帕子,也是你故意漏给我看的吧。”

  苏狸举着杯子的手一顿,双眉上挑,干脆道:“是,也不是。”

  蜉蝣阁那次本意在叫她看清姓谢的一伙真面目,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引得自己人露出马脚。

  再后来苏明月之事、苏合香出现纰漏,桩桩件件便都是意在引蛇出洞。

  苏狸慢慢地将她的谋划都说了个透,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记忆中苏狸是不爱叹气的,也不习惯用这样无奈的语气说话。

  孟怀曦想着,慢慢攥紧了手掌。

  这酒坛也是姒玉独家的法门,便是要这样大小的陶泥小酒坛,用这样的泥封,酿成的青梅酒才能正宗够味。

  苏狸覆上她的手背,声音很平也很轻:“我未曾想过瞒你,也知道瞒不住。但这世上之事驳杂难辨,总得要自己亲眼见过,才会真的相信。”

  孟怀曦敲了敲坛壁,忽地喃喃道:“不对,这坛子是空的……”

第50章 尘埃

  初夏午后炽烈的阳光被层云遮去泰半, 人间只留下绵长的闷热。木屋小楼外充盈着燥热的风,远处蝉鸣正聒噪。

  屋内简朴古拙,矮矮的小榻由素茜纱幔隔开, 梨花木书案前摆着一水的纯色釉陶器, 青铜与黄钟在屋中寻不见歇脚避身处。

  只一个小小的铜制莲花香炉隐在书案一角, 里面端正摆着一枚香篆, 正燃了一半。

  “谢先生,并非我等不拦着。是殿下他……他一意孤行, 非要提前启动天衍计划。”

  话音刚落——

  赤色釉的古作陶瓶被宽袖扫下案几,哐当一声碎成数片。莲花炉受到牵连侧倒,香灰铺满半个案几。

  满地狼藉。

  室中侍立的人跪倒一片,瑟瑟不敢言语,直想把头埋进尘埃里。

  谢不周轻飘飘扫了一眼怀玺近前的臣属, 低呵了声,抬手将紧闭的户牖推开。

  窗外徘徊已久的信鸽展翅旋了半周, 正正停在谢不周伸直地指背间。

  鸽子腿上拴着小小的竹筒。

  纸条上只寥寥数语,便是说西山的联络营地尽数被大理寺搜剿。

  那臣属扑通一声跪地,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率先磕头求饶:“谢先生明察, 主上之事属下实在……”

  “蠢货。”

  谢不周将纸条捏在手心, 向前走了几步。薄薄的唇线拉直,盛怒之下反而愈见温和,“以为挑唆了我与主上的关系,就能取而代之?”

  一个傀儡罢了, 客气着叫上一句“主上”竟也敢自作主张至此。

  臣属瞳孔骤缩, 死死瞪着把着他命脉的手掌。

  谢不周面无表情,只慢慢扼紧了手掌, 低语:“到了黄泉,莫忘了好好侍奉‘主上’。”

  “呃……”侍臣再没能说出半个字,软软地倒下去。

  谢不周拂袖而立,脚步忽地一顿。他袖间藏着的黑羽白鹤沾了血,远远瞧上去,鲜活近妖。

  “先生——”

  谢不周抬起眼,拿过素白的巾帕拭净手指,冷声缓道:“天衍这步棋算是彻底废了,再过两日这上京城的防备必得更胜从前。数年筹谋,毁于一旦。”

  余下几人再不敢抬头去看,磕头如捣蒜,念着:

  “先生息怒!”

  “我等誓死追随先生高义!”

  谢不周手中握着的素白巾帕轻飘飘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被淋漓的鲜血染得透红。

  风从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带来外间的栀子香。

  谢不周雪白的袖间沾了几滴血,抬了手指去擦,反而叫这点点血渍化开,染污得更广。

  一步错,步步皆错。

  无怪乎此。

  其中一人跪行两步,下意识缩着头,冒死提醒道:“谢大人,这上京再留不得了。”

  “莫急。”谢不周摆了手,唇角略略一弯,便又笑呵一声,“来上京这么久还未拜访过故人,是该给她送上一份大礼。”

  *

  宣政殿后面有一条新朝开凿的山溪,戚昀着人圈出一片花圃,从各地选来稀罕少见的花种养了多年。

  现在这种接近盛夏的时节,各色花木长头正好,郁葱馥郁。

  他的阿萤这几日提不起兴趣,连陪他去南书房坐着看折子都不肯,便是老往这一处花圃跑。

  他希望她喜欢这里,却不希望她喜欢这里更甚自己。

  戚昀偶尔会想,这大概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姒玉去了。”戚昀手中握着一份邸报,顿了一下,补充道:“昨天的事。”

  孟怀曦恍惚了一瞬,“……哦。”

  她手里握着木勺,看上去异常平静地向花丛中浇去一瓢,膝盖却骤然一软。

  直要往身旁的荆棘花丛跌去。

  戚昀长臂一探,将人稳稳地捞回怀中。

  孟怀曦一双眼熬得通红,却硬是没流下半滴泪来。好似一潭枯竭的泉水,眼泪早在那一日流干了。

  邸报落了地,白纸被湿泥所污。

  戚昀终是叹了一声。

  “她说,她给我留了一壶酒。”孟怀曦的嗓音格外哑,“我敲开泥封,坛里却没有半点酒酿,反是一封封天衍逆党犯上作乱的证据。”

  她手指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一点点扒开那些杂乱的纸条。坛子底下放着一份制式考究的折子,墨蓝色封皮上画着粗浅的八卦纹。

  那是一份天衍教教众明单。

  却又不只是姓名明细,联络信号,接头地点,组织中独有的密语,一切应有尽有。

  孟怀曦几乎以为是她冤枉了姒玉,她只不过是打入敌方内部,做了一回卧底而已。

  可苏狸却说,她亲自查过,诸事皆由姒玉亲身参与,洗不干净。

  难道说跌入尘埃中的皎白璞玉,终是要被污泥同化了去?

  孟怀曦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你说,她是因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戚昀手掌拢过她鬓边散落的碎发,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没办法用简单的一句理由来解释。更何况,走失孩童一案不过是个引子,她只是牵涉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

  他怀里是熟悉的冷杉气息,沉稳得像是脚下四方土地,包容万物。

  孟怀曦就这样靠在他胸膛上,目光略略有些涣散。

  他几乎不会同旁人解释,也不会小意安慰。

  戚昀索性半拥着她坐在草地上,将元狩定朝以来的事一件件道来:“……前朝遗老剩的的不多,却有一小股势力盘旋在西山,守着山下的承恩侯府。新岁初定,百姓再经不得动乱。”

  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下狠手一锅端。

  却不想就此埋下祸端。

  “年前,南地越州一带罹难,水患之下地方动乱频发。谢不周神使之名却是一度甚嚣尘上,威望颇高。”

  孟怀曦听得出神,半晌才接上一句:“用星象堪舆愚民,他一惯的把戏。这样的戏码,时局越乱越是有效。”

  “不错。”戚昀拉着她的手一拍,夸句:“阿萤聪慧。”

  这态度怎么看,怎么像是哄小孩。

  孟怀曦抬眼觑他。

  戚昀下巴上有新生的胡茬,孟怀曦伸手挠了挠。显然,这两日并非她一人寝食难安。

  戚昀按下她的手,礼尚往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孟怀曦安静了。

  “勾结前朝余党,大费周章联络京中各派势力,无非为名、为财、为权、为势这四种。谢不周国师之名天下尽知,谢家儿郎钱财从不会缺,他所作所为便只有权势两个字。”

  “筹谋半生,硕果却被横空出世的云南王庶子摘得,便是俯首称臣,亦需日日悬心我会不会翻旧账。”

  戚昀便是笑了一声,信手折下一支栀子簪在她发间。

  “他忍不得。”

  “从前效忠的主上就是最好的筏子。”

  说服怀玺的法门,或许是权,或许是势,更或者是他的怀中人。戚昀目光骤然一暗,又回到起点,说:“局中人局中事,向来不是一两句能攀扯清楚的。”

  孟怀曦渐渐平复下心绪,冷静道:“是我一叶障目了。”

  戚昀探手扶了扶她鬓边的皎白花瓣,指腹点了点她唇边浅浅的梨涡。

  他的小姑娘见过太多腌臜事,也受过太多委屈。纵使现下有他护着,仍有数不清的恶意直直冲着她来。

  他私心里,并不想叫她知晓这桩事的真相。

  可他的小姑娘从来不是他豢养的金丝雀。

  展翅翱翔过的鹰,纵使受了伤也不会愿意蜷缩在笼子里。

  “其他我未曾料到的事,去问问那位承恩侯,必能知道一二。”戚昀说到这里顿了顿,“但我私心里,很不想同你说他的消息。”

  孟怀曦双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努力笑了一下,“可你却还是说了。”

  戚昀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去,或是不去,选择权在你手里。”

  孟怀曦深吸口气:“也不差他这一个了,走吧。”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戚昀却一反常理拉着她不放。低头吻在她手背上,他扬眉故作疑问:“无须我避退?”

  孟怀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或许是从前遇上怀玺及前朝的事,她老叫他委屈,所以习惯成自然?

  于是她声音软下来,小幅度晃了晃手臂,撒娇一般:“快点,我们一起去。”

  戚昀哦一声,凑在她耳边,笑谑:“原来阿萤这样离不开我。”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我果然想得太多。

  “陛下,你觉不觉得,您最近”孟怀曦努力抑制住连日来的暴脾气,抿唇假笑:“实在是幼稚了些。”

  戚昀不仅不解释,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他笑够了,抵着她的鼻尖,低声道:“皇后想夸朕年轻,实在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孟怀曦:“……”想捶他脑壳。

  *

  为招抚尚且在逃的前朝余党,怀玺依旧被软禁在承恩侯府中。

  西山脚下的承恩侯府门口守着装备精良的禁军,往来巡逻瞧着比宫门还要严上许多。

  说是一道同去,戚昀却难得体贴地守在门外,给了她“叙旧”的空间。

  院落中守备的精兵被遣走,这一处她从前常来的别苑,让孟怀曦有些今夕何夕的恍惚。

  戚昀手掌在她发间压了压,温声道:“去吧,阿萤在磨蹭,指不定……”

  指不定我就舍不得要你去见他。

  他喉骨上下滑动,几不可闻地叹了声,又把后话尽数咽回肚里。

  孟怀曦踮起脚尖,紧紧地抱了一下戚昀。她深吸口气,转身向前走了几步,手掌扶上朱漆木门。

  “吱吖”,门开了。

  室内铺着白绒毯,珠帘隔开的小厅中只支着一张木案。

  案上小炉正沸,熟悉的清茶香飘散成雾。

  怀玺跪坐在案几边,熟悉的琥珀色瞳孔映出小小人影。他声音嘶哑,几乎低不可闻。

  可孟怀曦听见了,他唤了声:

  “阿姐——”

第51章 真假

  久别重逢温情叙话?

  不可能的。

  太多人命横在眼前, 他们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但乍然听到这一声阿姐,孟怀曦还是会忍不住心软。

  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快意曾经的见证。

  或者可以这样说, 怀玺之于她是理想人生的具现, 得父母宠爱, 受师长期待, 可以轻松摘得贤名美誉。

  她曾经羡慕着,也憧憬着, 小心维护着。

  但就是这些曾经的美好,撕去所有温情假面,便只剩下满目疮痍。

  怀玺情绪极度不稳定,坐在她对面,絮絮说着那些曾经的旧事。

  孟怀曦深吁口气, 按捺住拔剑的冲动,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

  “可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分出心力给不相干的人。”怀玺几乎是恳求一般,想去拉她的手,“阿姐,像从前那样, 单就我们, 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不相干的人?”

  孟怀曦不着痕迹地躲开,哦了声,“你是说从前的戚尧沉、苏狸、苏越……还是吏部林尚书, 或者新科状元周侍郎?”

  怀玺沉默不语。

  孟怀曦敲了敲案几, 凭着残存的记忆一个一个往下说:“苏狸,苏越, 前者安江湖四野,后者定庙堂时局,只这两人便可说安定四方……林尚书供职刑部,主审之下未曾有半则冤案,百姓称颂;状元郎周大人参与修撰律法,功泽后世。”

  “兕子口中的不相干之人,每一个都曾是我大雍的肱骨栋梁。”

  是的,是曾经。

  可就是这些为家国百姓鞠躬尽瘁的人,一半死在党争内耗上,一半四散在乱世兵燹中。

  能够重新站在新朝丹墀之上的,寥寥无几。

  “阿姐还是和从前一样,满口说教,听得人生厌。”

  怀玺唇线上扬,笑容一下子变得格外讽刺。

  “一介女流,搅和在一群男子之中,你又讨得什么好?从前受困在长仪,可有人站出来反对?便是现在,无故被流言所累,受你恩泽的上京百姓,可有一个敢出声辩驳?”

  怀玺直直迎着她的目光,话锋猛地一转:“安安稳稳呆在闺阁之中,不好么?”

  “哦,在兕子眼中我这个长公主的价值,就只有这一点?”孟怀曦并不气,点了点头,顺着往下说:“和亲吐蕃,换两境和平,确实是我的荣幸。”

  怀玺却沉不住气,猛地一拍案几,咬牙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怀玺。”

  孟怀曦笑着唤了一声,眼底却是纯澈的冷,“不是所有事、所有人都该围着你转。”

  怀玺脸上的笑容眨眼间凝固。

  孟怀曦很平静,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飘飘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何必再做稚子模样。”

  怀玺回以冷笑,“在阿姐心中,我不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是。”孟怀曦坦然摊手,“不如这样说,在我心里,你连上京街头的稚子还不如。”

  他们尚且心存良知,分善恶,辩黑白。

  怀玺缄口无言,那一双和先皇后极像的眼熬得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泪来。

  孟怀曦难得瞧不明白,分外疑惑。

  “到手的江山社稷你不要,后半辈子的安稳人生你也不要,你告诉我——”她手掌搭在额上,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你究竟,想要什么?”

  怀玺低下头,案几底下的手掌攥紧再攥紧,手指掐进肉里,血珠染红茶白色的衣袖。

  沉默了许久。

  他苦笑一声,哑声道:“我要的东西,阿姐怎么会知道。”

  “我从前是猜不透,现在却不想知道了。”

  孟怀曦全然失去耐心,脸上微末的笑意净消了。

  “网罗前雍遗老,联络谢不周意图谋逆,策反姒玉为你卖命,在这上京搅弄风云。我从前竟不知,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怀玺额间青筋猛跳,死死按着眉心没有半句辩驳。

  孟怀曦呷了一口茶,终于问出:“说说吧,谢不周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怀玺张了张口,又像是想起什么,最后只道:“……对不起。”

  孟怀曦低呵一声:“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律法做什么?”

  终是彻底失望,放下茶杯,转身往门口走。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蜷了蜷,眼睫垂下一片阴翳。

  “不是什么事,都能靠道歉挽回的。”

  宽大的袖管将案几上陈放着的小炉、杯盏通通扫下,哐当声接连响起。

  怀玺终于抑制不住,猛然高声:“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若说孤是错的,那孤的好姊姊你——怀曦,长公主殿下,你更逃不过罪责!”

  孟怀曦猛地转头,眼底充斥着红血丝,“什么意思?”

  怀玺垂下眼,光影之下唇角的笑格外诡异:“去过那处道观了?你猜猜观里都供着谁?”

  道观……

  孟怀曦只觉心跳骤然加速,从前不曾在意的细节重新浮上眼前。

  那日探查塔顶佛堂时,戚昀驻足在菩萨像后的异常表现;七层宝塔之中,菩萨神相眉眼之处的熟悉感;再说这几日才递来的,大理寺案头上所书的种种疑点。

  真相呼之欲出。

  孟怀曦恍然大悟,嗓音变得艰涩起来:“供奉的……我?”

  “是啊。阿姐——”怀玺哈哈大笑,直笑弯了腰,通红的眼眶边渗出斑斑泪点。“这个惊喜够大吗?感动吗?”

  孟怀曦冷眼看着。

  他笑够了,头埋在手掌间静默了很久,抬起头竟是一叹:“蝼蚁之命,何足惜哉?能为孤换得阿姐重回人世,也不枉他们来这一遭。”

  孟怀曦旋身抽刀出鞘,泛着银光的刀刃指向他喉骨所在之处。“单道观里那几个无辜惨死的孩子,就够你死千次百次。”

  刀尖划开皮肉,血珠从细细的伤口间渗出。

  怀玺丝毫不在意,并指在刀刃上敲了敲,扬眉轻哂:“阿姐,你这样算不算我的同谋啊?”

  他只是静静瞧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女人,想从她身上找到一星半点与从前想象的地方。

  这是徒劳的。

  没关系。怀玺扬唇又笑了,百代千载之后,后人提起这桩惨事,他们的名字也能被摆在一起。

  “哐当——”

  长剑终是坠落在地上。

  守在一边的戚昀眉峰紧皱,足下一点,飞掠向厢房门口。

  “如果可以选,宁愿当年无人阻我去和亲,哪怕就死在蛮荒的土地上呢。”

  孟怀曦哼笑了声,高昂着头,从背后望去似乎还是那个矜傲的长公主。

  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她阖上眼:“更不要说……”

  更不要说背着这么多条人命,从阎王殿里爬回来。

第52章 山寺

  曾经盛极一时的灵山寺坐落在西山半山腰处, 海拔高,四季时节略晚于山下。

  道旁成行的芍药还留有一片粉白,遥遥缀在枝头。

  这一处颇有盛名的山寺空置了这些年, 却未见有破败之象。

  最靠近正门的院落中有颗百年老槐, 长信天灯高高悬挂, 从前由信客系上的红绦迎着风晃悠。

  孟怀曦支起身从榻边的一扇窗望出去, 眼前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一提起佛道两家就暴躁的戚皇陛下,心平气和地站在一个白袍老头身前。

  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孟怀曦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气场甚是平和,不似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而且,这个白袍老头很眼熟。

  似乎是谢不周的授业恩师——玄蕴散人?

  孟怀曦揉了揉眼睛,有种错过好大一段剧情的懵逼。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戚昀为什么要在百忙中带她来这里。但目前为止, 他们不该是与谢不周的人势如水火?

  那为什么他能和玄蕴散人相谈甚欢?

  玄蕴散人:“有因自有果。陛下一心为民,所求自能成真。”

  一心为民?

  听上去像个荒谬的笑话。

  戚昀只摆了手, “真人自去,朕便不相送了。”

  玄蕴散人双手十合,弯身行一个佛礼,转身往石阶下走。

  这个玄蕴散人也很古怪。

  分明学的都是道家的本事, 晚岁却格外笃信佛理;分明还续着三千烦恼丝, 却时时以僧人自居。

  戚昀目送白袍老者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散在云雾中。他没有转头,右手成拳背在身后,忽地扬声道:“站在风口上做什么?进去说。”

  孟怀曦倚着门框, 并不意外。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发现她的动静自然是小菜一碟。

  她挑挑眉,也不动:“看来陛下瞒着我不少事啊。”

  戚昀用行动代替语言, 探臂将人揽入怀中,掠向屋中。

  劲风知人意,连木门都带上了。

  孟怀曦只觉得一阵风掠过,眨眼间又重新坐在美人榻上。

  武艺该是用在这种地方吗?

  寺中木屋闲置已久,自然没有地龙这种东西。

  可山上温度低,由着她胡来,怕是回去就得病倒。

  戚昀将她身上的围着的披风系好,叹口气,“坐好。”

  孟怀曦偏生叛逆得很,赤脚踩在绒毯上,挑衅一般:“你先说,来这里做什么。”

  戚昀手一顿:“猜猜?”

  孟怀曦不想猜。

  她半眯着眼,索性明知故问:“刚才走的人是谁?”

  戚昀也不拆穿,笑了笑:“玄蕴散人。”

  “阿萤从前最不喜欢的……”他顿了一下,尾音上扬。“神棍?”

  孟怀曦:“……”

  我是想问你这些黑历史吗?

  孟怀曦咳了两声,着实有些糊涂,诚然问道:“你找他来做什么?”

  “我的阿萤有怫郁在心,请高人前来渡她一渡。”戚昀蹲下身来,眨了一下眼,“有用么?”

  孟怀曦盘着腿窝回榻上,眼皮耸拉着,瞧着不甚精神。

  这样说:“佛不渡人。”况且玄蕴散人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和尚。

  问题症结在于她接受不了用别人的性命换来的复生,哪怕是并不知情。

  有因有果。

  怀玺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她既受了这果,哪能轻易将前因尽数抹去?

  这是一个死结。

  戚昀曲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孟怀曦便想着,提不起精神,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我可以保证,阿萤的事,绝对与京中无辜丧生的稚子无关。”

  戚昀半蹲在榻边,手掌挨上她盘好的高髻。

  孟怀曦抬眼瞧了他一下,张了张口,又闭上嘴不说话。

  “不必急着反驳我。”戚昀笑了一声,“原因很简单,其一,时间对不上。阿萤重回故里的时间,比那道观建立可早上许多。”

  “其二,若真要说天降奇迹,还轮不到他头上。”

  他从前因流言迁怒僧侣,手段并不平和。

  那一道人尽皆知的遣调令,原本是要屠尽上京所有僧侣道士的死令。

  他那时大权在握,莫说上京一城,便是半壁山河也尽在掌中。

  无人可阻。

  玄蕴散人一人一马闯进营帐帐中,他只说了一句话:“若是想要长公主魂灵安息,早回人世,您就不该多造杀孽。”

  戚昀不信天意昭彰,若苍天当真有眼,何故让善人,祸害遗千年?他也知道玄蕴散人不过是想稳住他,不愿见上京流血漂杵。

  阴差阳错之下,却改了诏令。

  她的阿萤是世界上最心软的,想必是不愿意看到养育她的上京铺满鲜血。

  戚昀回过神,目光渐渐变得温和,“阿萤,相信我。”

  孟怀曦沉默了。

  半晌道:“你找玄蕴散人来,是为了映证他说的是假话?”

  戚昀不否认,长眉轻挑:“公主殿下冰雪聪明,也信这种一戳就破的假话?”

  他手掌动了动,直把小姑娘盘好的头发揉的乱糟糟的。

  是那种直男式的摸头法。

  孟怀曦没心情计较发髻妆容,手搭在他肩头象征性拦了拦,便狐疑道:“你真不是在骗我?”

  戚昀收手回袖,轻嗤:“我骗你做什么?”

  孟怀曦心想,是这样没错。心里的大石头泰半落了地,她终于有闲情打量周围,环望了一圈,又问:“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戚昀:“谢不周这些年在上京的据点。”

  孟怀曦:“……?”

  咱们这是在敌人的大本营里谈天说地??

  戚昀仿佛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直言道:“如你所见,人跑了。”

  “可有派人去追?”孟怀曦配合着干巴巴地问了句。

  戚昀却摇了摇头。

  “不追?!”孟怀曦真切地体验了一把何为皇帝不急太监急,眼中写满难以置信,“就这样任由这个幕后黑手逃之夭夭?”

  戚昀:“不放他回去,如何率军直抵黄龙?”

  孟怀曦于是冷静了。

  这个人该是早就查到他们老巢所在,方才分明是在逗她玩。

  且先不说其他,单这种露一半藏一半的说话方式,就很找打。

  孟怀曦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她攀上戚昀的手臂,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又问:“他要逃去哪里?”

  戚昀笑而不语。

  薄毯一扫,像打包行李那样将她围成一个白绒绒的长卷,打横抱起,径直往山寺门口去。

  四角銮铃叮铃脆响,马车驶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他方才道:“越州。”

  越州……

  孟怀曦从薄毯中挣出来,一时恍惚。

  一提起越州这个地方,她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好像不是,总归是叫人归心似箭。

  而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像是这身体本身存在的。

  这种感觉说起来很绕。

  孟怀曦自己都觉得异常玄妙,冥冥之中她就是知道,这是原主留下的想法。

  戚昀:“想一起去?”

  孟怀曦摊开手帕拈起一块点心,不动声色道:“我去那里做什么。”

  戚昀哦了声,“原来阿萤没有这个意思,那便算了吧。”他是很好说话的。

  孟怀曦一口糕差点没噎在喉咙里,急急道:“……等等!”

  戚昀递上手边凉好的茶,手掌顺着她的背脊往下抚,无奈叹道:“没人跟你抢。”

  孟怀曦哼了声。

  越州有什么呢?

  对于原主来说,那里有父母戍守一生的边疆,有神往多年却未曾得一见的古战场。

  尽管原主做了十五年的留守儿童,三四年也见不了父母一面。

  他们的感情依旧是很好的。

  半年前二房一家催着,孟怀曦刚刚复生尚且摸不清状况,只得草草启程,连父母的衣冠冢都未曾见过。

  总归是遗憾的。

  戚昀又说:“等过了夏祭宴,就该往越州举行封禅大典。”他抛出诱惑,“阿萤,想不想去?”

  “大事当头,岂容玩闹?”孟怀曦皱了眉。

  封禅大典何其重要,再说新朝初立,这应该是第一回也是最重要的一回典礼。

  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戚昀往后靠了靠,好整以暇:“宣了那道旨,阿萤自然能够顺理成章地同我一道去。”

  越州祭祀封禅。

  能够和皇帝同行的,自然是一朝皇后。

  孟怀曦瞬时了然,原来他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几乎等于明谋,她却拒绝不了。

  往后想出上京,便再不能这样容易了。

  孟怀曦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可是等点了头,却叫她有一种先认输的挫败感。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对上戚皇陛下,她就变得很幼稚,非要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的。

  孟怀曦想,可能症结在于她的陛下太幼稚。

  她想着,又凑过去,明明知道还是要问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戚昀低笑,指腹蹭过她唇边站着的碎屑:“早晚的事,怎么能说是算计呢?”

  孟怀曦一口咬上去:“陛下,有没有人说过,您说话是真的很不中听。”

  戚昀挑眉:“这不就有人说了。”

  孟怀曦:“……”捶他!

  *

  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夏祭。

  这个节日类似于冬半年的中秋佳节。左不过是忙碌了一季的人们,想找一个顺当的借口歇息,呼朋引伴好生聚上一回。

  皇家每年都会趁这个机会宴飨诸臣。

  今年宴会就定在三日后,赶巧各地官员三年一度的述职期也在这个时候。

  这会儿不止禁宫之中四司宫人与内监忙得找不着北,前朝更是风起云涌,人人自危。

  戚昀这个一国之君当然更忙。

  孟怀曦坐在书案前,预备着先帮他过一遍那些令人头大的折子。

  左手边都是些诸如“陛下近来吃得好不好、要不要到某某地消暑”之类日常请安折子。右手边是她瞧过,可以拿捏着轻重处理过的寻常事理。

  中间薄薄几封尤其令人头大的,就留给他去思考怎么处理。

  听上去这工作并不难,但叫一个没耐心的人来批阅大人们“文采斐然”的文章,着实有点强人所难。

  孟怀曦叹口气,这就算是补偿前段日子,她一意孤行闹出的乱子。

  柳亦舒来的时候,她正处于崩溃边缘。

  孟怀曦搁下笔,长吁一口气。

  指了位置,热情道:“先坐,先坐。”

  柳亦舒却站着没有动,“我今日来是为着告诉你一个消息,虽说这消息我听着也很惊讶,但你不要害怕。这事儿虽然很离奇,但你要相信,我不是坏人。”

  哪有自己说自己不是坏人的?

  孟怀曦哭笑不得,“你说,我听着。”

  柳亦舒:“你就是我们柳家丢失多年的女儿。”

  孟怀曦:“?”原主分明就是孟将军的遗女,一打出生就把名字写上族谱的那种。而且柳老夫人走丢的幼女好说也得有三十岁余,她看上去有这么老??

  柳亦舒咽了下口水,继续说:“我先前托苏坊主查的小姑姑,便是三娘的母亲。”

  孟怀曦恍惚间啊了一声,“还有这样的事?”

  柳亦舒同样神色恍惚,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连连诉苦:“听着很荒唐是不是?我也觉得啊!可事实就是这样,这不就是赶巧了嘛。”

  孟怀曦:“嗯……啊,是,嘿赶巧了。”

  柳亦舒坐在案几边,顺手拿起一盏冷茶灌下去。她感觉自己冷静了,又坦白道:“其实我就是个打前锋的,重要的事还得祖母他们来说。”

  孟怀曦没缓过劲来,只干巴巴地应和一句:“这种大事,好像是得大人来谈?”

  “这就太好了!”柳亦舒顿了一下,“现在人就在外头了,只等与三娘一叙。”

  孟怀曦:“???”

  孟怀曦慌得很,也不必这么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

  嫁人前,给女儿找个娘家。

第53章 晚宴

  孟怀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被柳老夫人像搂小孩那样搂在怀里。

  “好孩子……”柳老夫人红着眼。

  孟怀曦不知所措,她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

  “这些年, 到底苦了你。”她懵着不敢动, 柳老夫人却是心神激荡。

  越州僻远, 加之紧挨南蛮险地, 如何比得上京中水土养人。

  听说越州兵变之时,这孩子才过了十五岁生辰。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千里迢迢来上京, 一路上该是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磋磨。

  柳老夫人想着,更是悲从中来:“只怪老婆子没能早点找到你娘,让丫头生受这些苦楚。”

  温热的泪水落在脸颊上,孟怀曦叹口气, 这位外祖母应该是很疼爱遗失多年的外孙女。

  她能体会到老人家拳拳舐犊之情,就像曾经先皇后待她那样。

  但孟怀曦也很无奈, 她靠在老人怀中,就像林黛玉初见贾母那么个场景。

  偏偏问题就出在,她着实不是林妹妹那样多愁善感的性子,这里也没有其他姐妹帮着宽慰。

  柳老夫人絮絮说着她娘走丢前的旧事, 声里有压抑不住的哭腔。都说老人偏疼幼子, 老夫人对于自幼就不在身边的幺女心疼是真的,愧疚也是实打实的。

  头一回,孟怀曦开始嫌弃自己嘴笨,不会安慰人。

  不对, 也不是没有可以帮衬的人。

  孟怀曦倚在老人肩上, 朝吃瓜前锋柳亦舒打手势,无声问:“这要怎么办?”让大病初愈的老人家这样哭, 实在不是个事啊。

  柳亦舒满脸都写着‘这事我也没法搞’,同样用口型回她:“稳住,哭就完事了。”

  孟怀曦:“!!!”

  孟怀曦知道她不靠谱,却没想到这样不靠谱。“我要是哭得出来,还找你做什么?”

  柳亦舒摊开手,耸了耸肩。

  她意思是:“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孟怀曦:不是,这是我哭不哭的问题吗??

  差点就被她带偏了。

  “吱吖——”

  戚昀披着霞光从殿外走进来,孟怀曦顿时觉得救星来了,还是自带万丈光芒那种。

  鸳鸯跟在他身后,手中捧着木盆,洁白的巾子搭在盆边,能看见热气从水面升起。

  孟怀曦扶着柳老夫人在美人榻边坐下,鸳鸯搁在高几上,戚昀摆摆手便让人下去了。

  “秦姨,人都寻到了,就更要保重身体。”戚昀道。

  柳老夫人神色恍惚,紧紧抓着孟怀曦的手不愿意放开。

  孟怀曦不由去瞄戚昀,他看上去怎么都比柳大小姐靠谱些。

  戚昀弯身绞干帕子上的水,一方热腾腾的巾子递到她手边。

  孟怀曦便会意,小心翼翼抬高手,轻轻揩去老人面上斑斑泪痕,轻声安抚:“外祖母,莫哭了。”

  打从戚昀一脸平静走进来,她就知道这事该是在他跟前儿过过明路的,不存在真假千金这种狗血乌龙。

  巧是巧了些,但不是不能接受。

  孟怀曦带着大恸的柳老夫人往偏殿安歇,好容易将人安抚住。她亲自握着香箸,点了一味安神的香篆,还留下柳亦舒照看着,才退出去了解情况。

  门廊前,孟怀曦抬手拨了拨小花灯垂下的穗子,也没转头,就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戚昀:“柳世子回京述职带来的消息。”

  她看过邸报,印象中是有这么一回事。齐州挨着越州,平匪乱回上京途中是得经过越州,顺道查到消息也没毛病。

  可……

  孟怀曦不解:“为什么柳家会先找你商量?”这个事论起来,难道不是她才是当事人?

  戚昀:“老夫人与我的……”他顿了一下,“我的生母是远方表姊妹,闺中交从甚密。”

  孟怀曦恍然,“所以你唤外祖母秦姨。”

  不是,他叫老夫人一声秦姨,而她该唤一声外祖母。怎么连着一起听着就这么古怪呢?

  她是彻底明白了,“这么说,咱们还不是一个辈儿的?”

  “嫌弃我岁数大?”戚昀紧抓重点。

  孟怀曦摆摆手,“不然不然,真要计较起来,你更该叫我一声长姐。”她是惠帝的大女儿,这一辈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所以凡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宗室子弟,都该叫她一声姐姐。

  戚昀却退了一步,抬手按了按眉心,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瞧上去很头疼的样子。

  孟怀曦偏凑上去:“你叫一声我听听?”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执念要他叫姐姐。哪有小姑娘会提这样的要求的?戚昀想不通,他是个通透的性子,想不通索性就不去想,简单粗暴地用行动代替回答。

  戚昀一手搂着她的腰,将人往上带了带。

  一张放大版的俊脸骤然撞入眼帘,孟怀曦只感觉仿佛心跳都漏了一拍。他眼底有温和的笑意,好似天光尽敛其中,还映着她自己小小的影子。

  举报!

  这个人他用美男计耍赖的!

  孟怀曦动作一顿,眨眨眼,瞬时忘了自己本来想干什么。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一颦一笑在他眼底会有多动人。戚昀探手遮去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微凉的唇压下来。

  熟悉的冷杉气息中掺杂着一点龙涎香的味道,比平常浓不少。孟怀曦没由来的想,他今日应该在殿阁耽误了很久,或许是商量什么大事情。

  戚昀手指在她颈后捏了捏,又在她上唇咬了一下,不轻不重,仿佛是在提醒她莫要走神。

  ……

  到最后孟怀曦也没听着他叫姐姐。

  恨!

  这几日,柳家的人一个接一个都往禁宫里跑。特别是刚从越州回来的忠毅侯世子柳今朝,回回都要带上些珍奇的小玩意,惹得戚昀格外吃味。

  孟怀曦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多少能体会出来这一家人拳拳爱护之心。

  有星无风,百花馥郁,连月亮都格外的圆。

  钦天监查证过这几日都是晴日。

  于是今年的宴舍弃了沉重烦闷的重华殿,改设在御花园,露天席地,寻一味古趣。

  廊间灯火通明,挂着一串串传统的莲花灯。

  男女分席而列,位置前后得照顾着诸位大人们的品阶,还要不显山不露水的把私下多有龌龊的人分开。

  总之就是不能不讲究。

  但四司给她安排的座位很奇妙,就在戚昀右手边,斜斜对着戚小郡主。

  这一处是专给皇室留的位置。

  孟怀曦下意识觉得不妥,虽是说好的今夜宣旨,但她到底还没嫁过去呢……

  戚若微抛着一只橘子玩,孟珍珠端端正正坐着。柳亦舒也在,支着额不知在想什么。

  孟珍珠很兴奋:“三姐姐,这儿!”

  柳亦舒点了点孟珍珠的额头,恨铁不成钢。这傻丫头,看不出来位置都是上头没来的那位授意的?

  她们之间还空着两三个位置,听说是丞相家的姑娘临时抱病,缠绵病榻没法来。

  孟怀曦提起裙摆,从善如流挤过去。

  试问坐在戚昀身边被各种目光洗礼和小姐妹闲聊叙话比,哪个来得快活?当然是后者!

  孟怀曦心安理得坐下。

  戚若微于是放下小橘子,絮絮叨叨跟她打小报告,左一句小叔叔不让她去南书房打扰,右一句小叔叔老是打着她的名头留婶婶在宫里,实非大丈夫所为。

  孟怀曦一概摸头安抚。

  手边柳亦舒凑近瞧了瞧,半晌,点点她的唇角,“三娘,口脂该补了。”

  孟怀曦轰然闹了个大红脸,娘的,就不该心软让他。

  戚若微也凑过来,小狗似的嗅了嗅:“番石榴味的哎,水烟斋一月只卖三盒,我都没抢上。”

  不够老辣的小郡主显然没听明白她们话中机锋。

  孟怀曦咳了声,顺坡下驴:“我那还有,待会儿送你一盒。”

  持礼的乐官握着小锤在青铜小编钟上敲了三下,好宴正飨。她躲在孟珍珠小心补完唇脂,抬头时戚昀刚到。

  他难得穿着成套的吉服,黑发用金镶玉冠高高束起来,只是发间藏着两三股不太规整的小辫。

  她午间闹着玩编的,编一半又觉得不好玩,自去休息了。

  手边的位置空下,戚昀巡视一周,目光落在藏在贵女堆里的小姑娘,皱了眉。

  孟怀曦接收到戚昀的目光,羞愧心难得找回了一星半点。

  也、也不太明显,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的。

  诸臣起身叩礼,三呼万岁。

  孟怀曦跟着众人一起拜,却没有低头,正正望着主位上的戚昀,朝他眨了一下右眼,笑容狡黠。

  戚昀皱着眉,无声道:“过来。”

  孟怀曦向他扮鬼脸。

  是这里的空气不够新鲜,还是姑娘们不够甜软?才不要。

  戚昀收回目光,摆了手。他坐在主席,挺正如松:“朕今日亦有大好消息告知诸卿。”

  乐官停下奏乐,满场皆肃静,独雍陈揭开黄卷,高声念唱。

  “……兹立孟府三姑娘孟氏怀曦为皇后,钦此。”他肃声宣完旨,捧着明黄卷轴侍立在侧。

  众大臣先是一惊,反应过来有很欣慰。

  立后着实是一桩大事,就没有听闻过哪一代皇帝都要去泰山封禅了还未选定中宫人选的。要放在从前几朝早该有大臣日日催促皇帝选秀纳妃,但这一位……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好在陛下自个儿心里还是很有数的,这不中宫之位说定就定下了。

  不愧是他们杀伐果决的陛下。

  “臣家中表妹因着郡主殿下在宫里叨扰多日,趁这个机会向陛下、郡主讨个恩典,也好叫妹妹回府团圆。”趁着时机正好,妹控世子柳今朝赶忙举杯道。

  戚昀叩着酒爵:“朕以为不妥。”

  柳世子脸上笑容卡了卡,显然没想到陛下会这般不给面子。他将铜爵高举,扬声又问:“敢问陛下,如何不妥?”

  大人们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面面相觑,忍不住小声和邻座交换意见。

  “这……娘娘尚且待字闺中,也该回侯府好生准备着才对。”礼部的尚书大人觉得不行,毕竟于礼不合。

  皇帝的死忠粉尚书令不以为然,“陛下行事自有其用意,何须我们多嘴。”

  戚昀扫了一眼下手的雍陈。雍陈会意,拂尘一扫高声道:“钦天监正使张大人有奏。”

  钦天监正使出席:“皇后娘娘得将星庇佑,又属南方朱雀宿,实乃百世难得的全福之人。”

  众人目光一下子聚在左边上席间。

  正夹着最后一颗芙蓉丸,要往嘴里送的孟怀曦瞬间一愣。

  “若携娘娘一道封禅祭天,必能佑我大周风调雨顺,不见兵燹。”

  经过或慈祥、或羡慕、或嫉妒眼神洗礼的孟怀曦又稳重起来,挺直腰脊,老神在在地想:我原来这么有福气,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越州蜜月副本走完就要结束啦

第54章 酩酊

  那边大臣们有大人间的考量, 这边贵女们亦有女儿家的好奇。

  此间赴宴的多是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对嫁人这事是又害怕又憧憬。

  逮着一个就要出阁的便是有千百种问题想问,却碍于皇家威严, 不敢上前。

  但总还有胆子大的。

  在诗会上与孟珍珠结为手帕交的崔家女郎率先问出口:“孟姐姐做皇后是个什么感觉啊?”

  孟怀曦放下筷子, 迟疑:“这……其实我也是第一回 当?”

  有一就有二, 席间霎时热闹起来。

  “我听说陛下他……脾气不大好, 是真是假?”

  “哪有你这样当着人家面说未婚夫婿不好的,还不快给孟家姐姐赔不是。”

  “呸呸呸, 我就是好奇,绝对没有恶意的。”

  ……

  孟怀曦四平八稳应付完所有问答,捏着帕子擦了擦唇角,借口更衣逃也似的离了席。

  姑娘们香香软软很可爱,也很有趣。

  但若是一大群左一言右一句, 叽叽喳喳围在身边,那就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难。

  孟怀曦掸了掸广袖, 吁口气。

  温香软玉真不是人人都能受得起的,前人诚不欺我。

  水榭长廊间有风穿堂而过,空气中有淡淡的莲花香气。远处隐约有夏虫鸣声,宴上喧嚣尽皆远了。

  水湾里盛着满满一池月光, 孟怀曦撩了衣摆席地坐在台阶上, 弯身掬起一捧月牙。

  近前草木葱茏,若不仔细看是察觉不到有人藏在里面,实属躲懒的好去处。

  这里是她的秘密基地,开心不开心都会来。

  只和一个人分享过。

  小朵成团的桂花落在手心里, 月牙荡起阵阵涟漪。

  像是星光摇落在手掌心。

  孟怀曦抬头想看月亮上的星星, 却正好捉到另一颗偷闲的“星星”。

  戚昀就站在殿阶上,远远的只觉他目光深邃如渊, 看不清是个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孟怀曦先是诧异了一下,又懒洋洋地撑起下巴朝他招手。

  “过来坐啊。”

  戚昀右手下意识往腰间靠了靠,没摸着惯用的长刀。他顿了顿,神色莫测地背起手,迈开步子往水湾边上走。

  孟怀曦抬手挨了挨他的额头,“不烫啊。”没发烧,怎么还说起胡话了

  戚昀:“没生病。”

  “病人都这么说。”孟怀曦随口答着,就跟喝醉酒的人总要说自己没醉是一个道理。

  醉酒……

  孟怀曦却是皱了眉,好浓的酒味,是宫里独有的玉液澄醪。

  该不是……喝醉了?

  孟怀曦凑在他脸颊边嗅了嗅,好像还真是。从未见过他喝酒,更别提醉后不体面的样子。

  虽然他喝醉了也跟没事人一样,只是又恢复到从前不爱说话的状态。

  但这也够令人新奇的了。

  孟怀曦一乐,折支狗尾巴草去撩他额前散落的鬓发。“谁敢灌咱们陛下酒啊?”

  她是真的很好奇,是哪位勇士能让这位老干部作风的陛下破例,还喝得酩酊大醉。

  戚昀睁开眼,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直看到孟怀曦不由自主地心虚,他又搭下眼帘,没有任何动作。

  不,也不是全然没有动作。孟怀曦愣神的时候,戚昀用额头蹭了蹭她微凉的手掌。

  像是在表达不满。

  孟怀曦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原来他喝醉了会是这个样子啊,还会不动声色撒娇的。

  而且看起来就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

  她大着胆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意外地肉乎乎的。孟怀曦老神在在的想,怪不得他老是爱捏她这个地方,别说,手感是真不错。

  戚昀眯起眼,呼吸比先前沉了些。他按住她作乱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那一双桃花眼里是浓郁的、成团化不开的黑。

  孟怀曦软着声,“咱们打个商量,你先松开,成不成?”

  不知道是哪个词牵动了他的神经,戚昀眼底闪过不悦,反而更加用了力,死死叩着不放。

  如何和一个醉酒之人讲道理呢?没法子的。孟怀曦嘟囔:“算了,拉着就拉着吧。”

  戚昀:“殿下又去见他了。”他是陈述的语气,波澜不惊的调子。

  他?哪个他?

  孟怀曦:等等,他是不是又给我加了段戏?什么剧情啊?

  孟怀曦很懵,静静听着,只想补上这一段突如其来的剧情。偏偏他又不再说了,抿着唇像是在生闷气。

  搞得她好像花心的渣男。

  孟怀曦丢开狗尾巴草,抬起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醒醒?”这么不明不白的吵架可不行。

  戚昀好像清醒了一点,连她另一只手一并握着。他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话却说的没头没脑,“还要同我置气?”

  行吧,小孩才做选择,成年人两只都要。

  置气?我置什么气?

  孟怀曦暗自琢磨片刻,他这个话好像透露了点什么,有问题。她试探着问:“现在是成华几年?”

  “成华二十七年。”他答。

  戚昀这时反应还算机敏,只忍不住略略皱眉,似乎是想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

  孟怀曦哦了声,喝酒上头石锤,时间都模糊错乱了。这样都能猜出来,她可真是个小机灵。

  “不问情由申斥,错过花期,”他低头埋在她脖颈间,没有章法地胡乱蹭了蹭,闷声接着说:“皆是我之过。”

  成华二十七年、错过花期?

  孟怀曦蓦地想起来,好像真有这么一桩事。

  故事开头是这样的,封侯越地的叔伯回京为她父皇庆生,顺道带回一株墨昙。

  上京属北地,寻常昙花亦不多见,更别说这种中原少有的墨昙。

  这株难得的昙花送过来的时候,还只是小苗苗,花骨朵儿都没长出来。她衣不解带辛勤照料了两月,

  夏日中某一日夜晚,花房的宫人来报,说是花开了。她当时甚是开怀,也顾不得衣衫整不整,披上薄氅就出门去找他。

  推开雕花朱门,那时化名作尧沉的戚昀皱着眉望过来,脸上残存有几分惨白,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没有血色。

  怀曦顿时不敢开口说话。

  戚昀目光向下沉,脸色更臭了些。

  眼前的小姑娘只穿着单薄的抹胸寝衣,外氅乱七八糟披着,半点遮不住胸前初初发育的柔软,明晃晃地仿佛是在诱人采撷。

  他拉了人进门,张口就斥:“成何体统。”

  怀曦一腔欣喜瞬间被浇了个透顶凉,于是也板起脸来,颐指气使道:“我养的花开了,就要你一起去看。”

  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是半点没察觉自己哪里做错了。

  或者说,她平日里就是这样坦荡,他并非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特别的。

  戚昀抬起头,黑阗的眼里是不曾遮掩的薄怒。

  怀曦心乱了。

  这只她平日里小心豢养的凶兽,终于在这个最平常盛夏的夜晚展露出锋利的爪牙。

  怀曦其实有些害怕,却仍冷着脸,硬气道:“这是命令。”明明说好的,等花开了就邀他同看。她是来赴约的,凭什么还要被骂?

  戚昀指腹压在她唇上,面无表情呵了声,“你拿什么命令我?”

  ……

  后面如何,孟怀曦记不清了。

  反正花是没看成,又闹得两人都不痛快。

  再后来,她无意之中终于知晓,那段日子他所习武艺出了问题,稍不注意就要生受一回经脉逆行的痛楚。

  孟怀曦现在都不敢想,他当日该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陪着她一起胡闹。

  可惜她当年不知情由,只当他不分青红皂白放她鸽子。自然是好一通生气,连着半月都对他爱答不理。

  孟怀曦抿了抿唇,其实她从前脾气很差,只有这个人会全然包容。

  他的话很少,做的事却很多。

  月亮躲进层云里,仿佛将人间最后的余温一齐带走,拂过衣衫的风渐凉。

  戚昀面无表情把她拉起来,就要往廊下走。这个地方寒气重,不适合他的小姑娘,换个地方再说。

  穿花拂叶过时有桂花落在他肩头,怪香的。

  不过还是他身上本来的气味最好闻。她配过那么多味香,只这一味怎么改配比都较正主逊色。

  孟怀曦眯起眼,抬手将花拂开,又懒洋洋地靠在他胸膛上打呵欠。

  换到廊柱底下,戚昀继续说:“不要去找别人同看。”

  他生是把恳求式‘不要’说出了命令般‘不准’的味道。

  是她家霸道的陛下了。

  孟怀曦觉得好笑,“我要真是去找了别人,你要怎么办啊?”怎么老是揪着这事不放。

  “休想。”他握着她的手腕,直把人困在廊柱和自己的胸膛之间。

  戚昀半眯起眼,气息终于有了近乎平和的餍足。

  孟怀曦也不怕,反而更靠近了些。她弯起眉,笑起来像是偷偿葡萄的小狐狸,故意凑在他脖颈边嗅了嗅:“你自己闻闻,好酸呐。”

  闻闻?

  戚昀不满地皱起眉。

  天下人皆知长仪宫住着的长公主殿下极擅香篆,她为很多人制香。长仪宫里近身伺候的宫人有,碍事的苏坊主有,就连那个懦弱无能的小皇帝也有。

  哦,几日前她还因为那个扶不起的懦夫伤神痛心。

  她明明是他的。

  戚昀指腹抵在她唇间摩挲,目光烫得像是能够灼伤人。

  孟怀曦:“?”他想要干什么?

  黑暗迎头袭来。

  与灼烫的目光不同,他的唇凉凉的,像是夏日夜里的风,又挟着一股子草木酒香,怪醉人的。

  孟怀曦毫无招架之力,只觉浑身软绵绵的,仿佛骨头都没了。

  戚昀手掌搭在她腰上,顺势把人往上带了带,一下又一下在小姑娘的唇角轻啄。

  他嗓音有些哑:“阿姊也疼疼我,嗯?”

第55章 山水

  阿姊?!

  可、可……

  这孟将军家的姑娘, 确实打实的刚刚及笄不久啊!

  大人们震惊了,大人们恍惚了。

  从前竟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原有这样的爱好。

  月光绰约,廊前覆遮花枝, 两个人的影子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越是这样的不分明, 越是令暧昧滋长。

  柳今朝黑着一张脸, “还不快走!”

  呆愣在原地的大臣们呐呐应了。

  这倒不是因为柳世子, 尚书令走在前头,准备无误地接受到戚皇陛下扫向这边不耐烦视线。

  大人们:“……!”

  落在尚书令身后的大人们擦了擦额前虚汗, 左一句“今晚的月亮不错”,右一句“席上有一道菜味道很好”,低声寒暄着,只装作没事人一样从水榭长廊外边穿过。

  仿佛这廊间与廊外被高人设下结界一般。

  孟怀曦:“……”我他娘的这都是干了点啥??

  她差点没魂归天外时,戚昀的声音响在耳边:“人都走了。”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 又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看上去有些餍足的样子,举手投足都懒洋洋的, 又像大型猛兽在理直气壮地圈地盘。

  反正就是半点没有反省的意思。

  孟怀曦语无伦次:“我是说走不走的事吗?!我……”

  她沉着小脸抬起头,目光好巧不巧落在他唇角边上,表情立马变得古怪起来。

  “你?”戚昀微微低下头,体贴地凑近了些, 方便她瞧。

  孟怀曦没话说了, 戚昀便当她是迟来的害羞。

  他先前在席上被柳今朝逮着敬酒,左右是阿萤的娘家人不好推拒。刚刚大醉酩酊不辩时辰是真的,这会儿提前用的醒酒药起效了也是真的。

  他们出来有一段时间了,耽搁这么些时候, 也该回去收个尾。

  “等等!”

  孟怀曦扯着他的袖口, 正说着面颊边就浮上一抹嫣红,声音细若蚊呐:“这里……”

  戚昀:“嗯?”

  语气显而易见的疑惑。

  “蹭上了点东西。”孟怀曦含糊着说。

  “什么?”戚昀眯起眼像是个迷惑的样子, 唇线却是直直上扬的。

  “大声点,这儿风大,听不清。”他话还没说完,先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要还看不出他是装的,她就是个傻的。

  他娘的,沾上女儿家的唇脂是什么值得窃喜的事儿吗?!

  不行,不能细想。

  一想起来就暴躁,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对醉鬼动手。

  孟怀曦破罐破摔,踮起脚要自己动手把他唇上那一点石榴红揩去。

  水烟斋的口脂不愧是一月三盒的高奢品,质量非常不错。

  换言之,一点也不好擦。

  她又怕弄疼他,手指都不敢太用力,这会儿就磨蹭了不少时间。

  好在戚昀是个知道配合的,低着头一点也没推拒。

  收拾完,孟怀曦做贼心虚一般把手帕仔仔细细藏好,做完这一切,又忍不住长吁口气。

  还好是自己先看到了,要让这位陛下顶着一抹石榴红回去那还了得?

  “好了,你可以走了。”孟怀曦抽手退了一小步,颇为嫌弃地摆摆手。

  虽然是铁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妻,但还是注意着些好。要一起回去,岂非默认了出来私会的事实。

  戚昀:“看都看到了,躲什么。”

  她是他的,不止前朝中人知道,今夜过后,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

  他向她伸出手,半边脸沐浴在月光与灯火之中,好看得不像此境中人。

  “还不是你的错。”孟怀曦嘴上哼哼唧唧,话音还没落就先搭了上去。

  戚昀眼尾有些红,眉梢眼角都是散漫的笑意。

  他们这么走了一段,她半仰着头,慢慢将相握的手转为十指相扣的样子。

  孟怀曦想,一定是今天的月亮太好看了。

  她还矜持地抿着唇,颊边酒窝却是半点藏不住的。戚昀目光更温和了些,活像个皮肤饥渴症患者,捏捏她的手背上的小肉窝,又蹭蹭她的手心。

  小动作出奇多。

  她却觉得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糖水里,甜得直冒泡泡。

  孟怀曦还试图麻痹自己,她这是大度,都不跟喝醉的人计较的。

  ……

  曦光缓慢拂过上京,早晨的喧嚷从两条甜水巷开始,八卦亦由此而始。

  第一个吃着水晶汤包的人说:“陛下同新出炉的准皇后娘娘于廊桥水榭间看遍风月,那态度可温柔的很哩。”

  “嗨,听说这位娘娘还是举世少有的福星命格,先前走丢的孩子们就有赖娘娘福运,才得平安回家。”旁边吃油条豆浆的添油加醋。

  啃糖葫芦的小孩蹦蹦跳跳走远:“福星娘娘,福星娘娘……”

  金乌还没来得及在天穹站稳脚跟,帝后恩爱之说先传遍了整个上京。

  眨眼间越变越不靠谱,最后听到耳中的“事实”几乎能和说书人口中的“历史”媲美。

  但大抵都是善意的。

  百姓们的记性很好,评判一个人的方式其实也简单。

  而当事人已经坐上了启程去越州的车队,上京中的腥风血雨离这位南下的准皇后很远。

  越地多山水,草木种类繁多,处处可见北方少有的新奇品种。

  照千年后的话说,这就是一个难得的旅游胜地。

  现在这一州未开发的旅游胜地还很古朴,偌大有一个州主城就叫越城,城中只一个类似县丞的府衙。

  衙门里官员也少,据说都是被贬谪或流放来的。

  但大家心态都很好。

  府丞是从前她当政时的革新派成员,自前雍末年被派来这儿。七年多时间,王朝都熬过两代,愣是不升不贬稳当地呆在这里。

  人长得也慈眉善目。

  孟怀曦呷了口茶,越地特有的茉莉配绿茶,唇齿留香,和宫里头常喝的味道一点不同。

  越城府丞:“咱们这里别的没有,就是水湾多,顺着城墙往南走十来里,近郊有一片绵延百里的莲花塘坞。那儿呀,是我们越州府的第一绝。”

  孟怀曦紧抓重点:“既然是第一绝,那定然还要其他奇处。”

  越城府丞:“那是自然。从前许多朝都把咱们这儿定做都城,遗留下的天地祭坛、社稷碑林、蚕神娘娘神观都值得一瞧。”

  他越说越上头,活像个推销产品的广告商。

  “便不说这些,我们越城还有三绝,醴泉肥鱼、戈壁滩、天然汤池,个个都好!”

  多好的人文遗址,多全的自然景点。

  不发展旅游业简直可惜了。

  孟怀曦感慨:“果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越城府丞笑眯了眼,这位父母官是最喜欢别人夸治下的府县。这会儿听上京来的贵人这么说,更是开心得不见牙。

  “娘娘,臣以为雅山脚下的汤池——”府丞压低声音,“就值得您带着陛下一块去试试。”

  孟怀曦:“……?”这个汤池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东西。

  堂内静了一瞬,这当头只听木门发出吱吖闷响。

  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

  戚昀一手握着份邸报,一手搭在门框边,逆光站着,看不清是何神情。

  “噗通——”

  堂中待着的顿时全跪了。

  他们都低着头,乌压压一片,像是府衙外头专种萝卜的菜畦。

  孟怀曦摸摸下巴:“有点想吃萝卜了。”

  不是,我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她手捂着唇,向他眨眨眼,看着有点犯迷糊。

  戚昀只扫了一眼跪地的“萝卜头”们,牵着人就走出去。

  “晚上让小厨房做萝卜汤。”他说得很大气。

  孟怀曦唔了声:“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味儿?”

  “偶尔闻闻又没什么……”戚昀的声音散在风中,渐渐离衙门远了。

  凶名在外的陛下来去如风,看着也不像传说中那般暴躁,底下人都没反应过来。府中官员都跪着,大家伙面面相觑,索性都就着这个姿势说话。

  关于雅山脚下的汤池,大家瞧着都有话想说。

  府丞身边跪着的师爷无奈道:“您跟贵人说这个干什么?”

  府丞挠挠后脑勺,“我听京中好友说了,贵人们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这可不就是个好去处?”

  师爷却是犹豫:“这……毕竟还未举行大典,娘娘乃是中宫国母……是不是不大妥当?”

  奉笔安慰道:“陛下看着像是听全了,他老人家都没说什么,想必是满意的。”

  府丞&师爷:“……”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

  几日前说好了今日下午出游,道旁柳荫下听着两匹准备好的白马。

  戚昀牵着孟怀曦走过去,一路上她都心不在焉的。他扬眉拂开道旁垂下的枝条,这两日是忙了些,祭祀事宜繁琐还有逆党踪迹扰神。

  或许是冷落了他的小姑娘。

  孟怀曦却想着,泡汤池的事,他刚才应该是听着了。

  她的陛下执行力向来很强,马都备好了,怕不是早有准备。

  这么一想,孟怀曦越发觉得有问题,甚至觉得慈眉善目的府丞说不定就是他指来做说客的。

  她可听说了,雅山脚下那一处百花汤池去的都是新婚燕尔,当是属于新婚夫妻闺中情趣。

  再说了天边太阳还明晃晃挂着呢,他们现在去,不是白日宣……宣那啥吗。

  成何体统!

  孟怀曦板着小脸,很严肃。

  戚昀牵着马绳,站在她的马驹旁边:“府丞说的地方还算得用,现在就去?”

  戚昀将邸报折成三折塞回袖中,夏日里莲花开得正好。

  带着他的阿萤玩一圈,顺道抓个人。

  相当合算。

  孟怀曦抱着马脖子,试图讲道理:“我觉得……这个计划可以缓一缓,毕竟我们是来干正事的。”

  就算是公费旅游,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吧。

  戚昀忍着笑,敲敲她的额头,“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跨频聊天(1/1)

第56章 莲子

  什么叫她脑袋里想些什么, 难道不是他先开口试探的?

  呵,口是心非的男人。

  孟怀曦乜斜一眼。

  成年人之间自有一套心照不宣的话术。她含糊着说:“你都听到了还和我打什么哑谜?”

  虽、虽然白日里做这个事不妙,但如果他实在想, 也不是不可以。

  孟怀曦一边唾弃自己不坚定, 一边找借口给他台阶下。

  婚事都定了, 左右都是迟早的事。

  再者, 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姑娘……

  她这样想着,脸颊慢慢开始发烫, 羞人的红从双颊一路蔓延到脖颈边。

  戚昀指腹拂过小姑娘额间,手指不由蜷了蜷。

  哪怕认识了这么久,她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儿娇态还是会让他心头一软。

  想抱进怀里揉一揉。

  戚昀目光更加柔和,含笑道:“越地的莲花塘坞确属一绝,值得一去。”

  孟怀曦:“???”

  孟怀曦:“……哦。”

  孟怀曦用手掌扇风, 错开他的目光向别处乱瞟,假装刚刚那个犯傻的人不是自己。

  戚昀却又凑过来, 挑挑眉:“阿萤要是想去其他地方玩,也不是不可以——”

  孟怀曦推开他的脸,叉着腰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谢邀, 我不去。”

  孟怀曦哪能看不出来, 他铁定是一早规划好要去看莲花,马匹都备好了。

  刚刚纯属是在逗她玩!

  你说这气不气人?

  气人的戚昀毫无求生欲,朗声大笑。

  底下人清过场,府衙外这条热闹的街市只他们两个。

  道旁垂柳深绿枝条扫过手背, 孟怀曦气狠了, 抬手折下一支当鞭子想抽他。

  戚昀并不躲,任由她闹。小姑娘明显狠不下心, 本也没有使多大力,在他这里更跟挠痒痒似的。

  不疼,心底却痒酥酥的。

  戚昀翻身上了她的马背,顺顺当当把气呼呼的小姑娘捞进怀里。他手臂环过她去牵缰绳,是个极其亲密兼有宣示主权的姿态。

  孟怀曦有点僵,松开本来握着的马绳,板着脸不想理这个气人的直男。

  戚昀却像是故意一般,马鞭一甩,飞一般冲了出去。石子路崎岖,马背上就更加颠簸。纵使她再不愿意,还是因为冲力被迫靠在他的胸膛上。

  戚昀用下巴蹭蹭她,低声诱哄:“是我之过,阿萤不气了,嗯?”

  他每回都这样,认错爽快,再犯也爽快。

  但,哪叫她是个大度的呢。

  孟怀曦哼了声,放弃挣扎。索性放松下来,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窝着。

  戚昀无声地扬了扬唇,马蹄哒哒,领着她一路往越城府丞口中的百里莲花塘坞去。

  越州属南,这里的植物皆是四季常青的。

  杨花飘洒在风中,孟怀曦打了个喷嚏。

  戚昀从马腹间挂着的囊袋里翻出一个薄纱幕笠,动作温柔的叩在她头上。

  孟怀曦手指搭在系绳上没有说话,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考虑倒挺周到。

  乌篷船,船头挂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竹灯,看着该是船家晚上行船时掌灯用的。

  孟怀曦握着船桨拨水玩,船没走出去两步,反而是在原地画了个圈。

  “……”这就很尴尬。

  戚昀:“要这样。”

  他手掌覆在她小手上,手把手教导该如何驾船。

  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一样。这个男人点亮的技能树,庞大又细致,活得像个BUG。

  不过,这么好的他是她的。

  孟怀曦抿唇矜持地笑了下,熟门熟路靠在他怀中,操控船桨往水湾深处划。

  成团的莲叶团团围住乌篷船,孟怀曦丢开船桨,任由水流推着小船慢悠悠晃。

  这是摘莲蓬的好时节。

  戚昀用匕首划开莲蓬枝干,修长的手指拨开莲子青绿外衣,顺手将圆滚滚的莲实喂到她嘴边。

  孟怀曦很警惕,“苦不苦?”

  显然,有前科的他,在她这里的信誉值不高。

  戚昀一脸正色:“甜的。”

  孟怀曦小口咬开那颗不知道味道的青白莲子,发涩的苦味瞬间在唇齿间荡开。

  这哪里是不苦??

  “耍我呢?”她张牙舞爪扑过去,用拳头捶他。

  戚昀压抑着低笑出了声,他笑了好一阵,到最后都不带掩饰的,畅快地惊起一滩鸥鹭。

  孟怀曦被他搂在怀里,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

  他真的笑得很大声!

  孟怀曦迅速拨开莲蓬,特地挑了颗长得最丑的塞到他嘴里。

  睚眦必报孟怀曦:“呵。”

  苦不死你!

  戚昀却笑了笑:“你我夫妻,该同甘共苦。”

  孟怀曦警觉不妙,翻了个身想从他的臂弯里逃出去。

  但明显他的反应更胜一筹。

  戚昀叩着她的后颈肉,半强迫着让人低头,唇贴了上去。

  清苦中回甘的莲子混着他的气息,孟怀曦忍不住闭眼,搭在他肩上的手忍不住叩得紧了些,本来象征性的推拒骤然变成了欲拒还迎。

  “甜吗?”

  戚昀支起身在她软红的耳垂捏了捏,坏笑着问。

  孟怀曦迷迷糊糊,嗯,好像是……挺甜的。

  戚昀亲够了,抵着孟怀曦的鼻尖说:“阿萤,还要不要与我同甘共苦?”

  孟怀曦:不了不了。

  孟怀曦头埋在他怀里,浑身发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乌篷船在水面上晃悠,孟怀曦觉得她整个人都像这水一样。

  他最近越来越露骨,每一回亲热她都以为是要往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不过,哪怕是这样点到为止,都叫她吃不太消。

  风拂过水波,带来一阵阵浅淡的莲花香。

  乌篷船头放着渔网,重新找回精神的孟怀曦眼前一亮。她从戚昀膝上起来,笑着说:

  “等着,我请你吃鱼。”

  戚昀眼底像是有一汪水,温柔得不像话。在她的悉心照顾下,他的头痛顽疾日趋好转,几乎没有失控噬杀的想法。

  又或许是因为有她在,曾经扭曲的过往都不再那般难以面对。

  孟怀曦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兴冲冲扯开渔网抛向湖面,捣鼓了半天,一条鱼也没有捞起来。

  孟怀曦:“……”

  戚昀闷声笑了笑,眼尾上扬。

  孟怀曦红着脸靠在他肩膀上,哼哼唧唧:“不准笑!”

  戚昀笑着咳了声,“好,不笑。”

  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拿起乌篷船中闲置的破损鱼叉,挽起袖子向湖中掷去。

  鱼叉投的位置很刁钻,刚刚好困住两条硕大的鲈鱼。戚昀动作迅捷,捉住两只肥鱼,像是手滑一般往她这边抛。

  孟怀曦低呼了一声,赶紧举起手中的渔网来挡脸。

  肥鱼完美落入网中。

  孟怀曦脸颊上被甩了水珠,她眯起眼,指责道:“你故意的!”

  要不然怎么这么巧!

  戚昀取巾子擦干手上的水珠,慢条斯理道:“是,故意的。”

  孟怀曦抱着渔网气鼓鼓,哇,这个人他还带承认的。

  “要不是有我在,你这样在我们那儿就是注孤生的份儿!”她气着,一个不小心竟然把心底的吐槽说了出来。

  是啊。

  还好有她。

  戚昀笑而不语,指指她怀里的网。

  “阿萤网到了鱼,还要不要请我尝尝?”

  孟怀曦注意力一下子被带歪,收拢渔网,把还在挣扎的大鱼倒提起来瞧。这样身段的鱼可以做很多不同种的菜式,煎煮烹炸样样都好吃。

  但他们现在露天席地的,手头厨具约等于没有。

  孟怀曦想了想,野外自也有野外的趣味。她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小意思,今日有口福,叫你尝尝我的手艺。”

  戚昀坐在船头,握着船桨靠着岸边停下来。要野炊,就该寻个宽敞平坦又靠水源的宝地。

  勘探地势这样的活,虽行军打仗多年的戚皇陛下是小意思。

  这一回有戚昀打下手,搭柴生火变得很容易。杀鱼洗鱼这样细致的活计孟怀曦做不来,自诩刀工还可以,就从他腰间取过匕首,挽起袖子打算大展身手。

  这里没有可供放置的案台,孟怀曦索性就搁在手掌中处理鱼肉。但匕首不比小厨房的菜刀,刀刃锋利不少,她一刀下去差点没切着手指。

  “我来。”

  戚昀看得眼皮一跳,从她手中抽走匕首,眉心微皱。

  孟怀曦气弱,小声哦了一下,撑着腮帮子看他一手包办片鱼和剔骨的工作。

  戚昀刀工很好,每一片鱼片都薄如蝉翼,搁在烧到滚烫的鹅卵石上烤,几乎就是天然的鱼鲜。

  烤鱼这个环节戚大佬插不上话。

  只见她一手握着串鱼的木棍,一手拿着削出来的简易竹筷给鱼片翻面。动作有条不紊,莫名还有些韵律感在里头。

  戚昀长眉轻挑,听从孟怀曦的指令,偶尔往火堆里添两把干柴。

  这片水塘边水草丰茂,孟怀曦还找到一种可以代替孜然的天然香料,抹在整条烤鱼上,烤出来鲜香扑鼻。

  “从前他们都爱吃我烤的鱼,爹爹也是。和你一样吃不得辣还要逞强。”

  孟怀曦咬下鱼肚上最嫩的肉,美滋滋地眯起眼。她絮絮叨叨说着,声音里有散漫的笑意。

  “有爹爹打头,不能吃辣的都不敢说话。到最后姑姑家里那几个小萝卜头,都熬成了无辣不欢的主儿。”

  戚昀忍不住生出嫉妒,她怀念的从前是没有他参与的。他们相遇的太晚,那时候惠帝一病不起,他的小公主已经被迫长大。

  他只能靠想象,从前轻狂不羁的少女该是什么样子。

  但是没关系。

  戚昀忽地说:“我和阿萤还有更多的以后。”

  孟怀曦愣了一下,笑着点头。

  “这个时节菱角也好吃。越州盛产水产,水土很适合水生植物,该比咱们上京的要甜。”

  她忍不住畅想更遥远的未来,曾经年少时计划过的、有他参与的未来。

  “等京中事了,咱们不如一路南下,嗯,就当做是寻访民情,不算不务正业。山泽湖川里多的是野味,我带你去吃呀。”

  戚昀指腹揩过她脸颊边蹭上的黑渍,心底软的一塌糊涂。

  “等封禅大典结束,咱们再去摘菱角。”

第57章 旧邸

  话虽如此, 摘菱角这事,还有得拖。

  上下准备着封禅大典,京中递来的庶务填满了案几。谁都不得闲, 戚昀和孟怀曦也一样。

  戚昀照常要处理朝堂政务, 本来惬意划水的孟怀曦乍然发现, 她需要熟悉宫中庶务, 哪怕不陪着他批折子,也还有正事要干。

  从前她自个儿设立女学官署皆是挂靠在先皇后名下的, 新朝完美地将这一点延续下来。

  先前戚昀未曾娶妻立后,一应事宜暂交宗室管辖。现在准皇后定下,烫手山芋忙不迭就给递来了。

  孟怀曦:皇后可真难当。

  孟怀曦握紧折子又打了个呵欠,支着额头就势躺在美人榻上。

  工作嘛,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只是, 眨眼间折子从手指间滑落,没过一会儿美人榻上的人呼吸渐渐均匀绵长。

  ……

  一觉醒来, 孟怀曦发觉天边的晚霞都快消了。

  枕边多了一个人呼吸,孟怀曦侧头去看,果然是戚昀躺在她身边。

  他眼底有一片乌青,想是这两日忙得睡不好。

  孟怀曦知道, 以他的身份能抽出整整两天陪着她游山玩水很不容易。时间是既定的, 挤压下的事由也不会凭空消失,只能从其他地方补回来。

  戚昀睡着的时候,浑身气场尽皆收敛,没有端肃冷凝的气势眉梢眼角都温和起来。

  抛开人尽皆知的暴君名号, 他着实是个容貌过分俊俏的郎君。这样子不知道要迷倒多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孟怀曦扬了扬唇, 这么好的他,却是她一个人的。

  力排众议空置宫苑, 着手废除三年一次的选秀。他做了那么多,却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

  他好像总是这样,做的比说的多,大事上从不邀功。

  实打实的闷葫芦。

  孟怀曦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小指去勾他散落的发尾,缓缓绕了个圈。那缕头发却从手指间滑下去,和她披散下来的鬓发绕在一起。

  纠缠不休。

  前人说结发,或许就该是这样?

  孟怀曦想着,先把自个儿逗笑了。她手指顺着他过分锋利的眉一路往下,路过直挺的鼻梁,差一点就点在薄薄的唇上。

  戚昀忽然睁开眼。

  “……”

  这个时候得装傻。

  孟怀曦若无其事地拿开手指,理了理衣襟坐起来。

  “早?”她打了个招呼。刚说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外头太阳都没了,早什么早。

  果不其然,戚昀说:“不早了。”

  他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揶揄,孟怀曦小声哼哼,偏过头不想理。

  戚昀却倾身凑过来,极其自然地在她唇角亲了亲。

  本一触即离的吻,在她双手主动环过来时一下子变了味道。他们散落的黑发缠在一起,渐渐不分彼此。

  孟怀曦合上眼,眼角渗出些生理性的泪水,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叩叩叩。”

  门外响起煞风景的声音。

  戚昀从衣架上取下薄氅替她系好,又盯着瞧了瞧才扬声。

  “进来。”

  暗卫跪地抱拳,道:“陛下,人抓到了。”

  抓到人了?

  谁?

  孟怀曦恍然,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谢不周?”

  戚昀撩袍起身,却不答。他向她伸出手,唇线微扬:“去了就知道。”

  孟怀曦跪坐在长榻上,嗯了声,正要低头去穿绣鞋,却被人拦腰抱起。

  跌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

  行宫外停着马车,银杏叶落满车盖,同葳蕤草木浑然一体。

  戚昀坐在车辕上,撩开车帘,万家灯火都在他身后。

  孟怀曦偏开头兀自上了马车。

  真不能再看了,再看就得误了正事。

  马车沿着官道行驶,一盏茶时间不到就停下来。

  这里离他们落脚的行宫并不远,孟怀曦掀开帘子瞧过。恍然道:

  “陛下把行宫选在这里,是为请君入瓮。”

  她是笃定的语气。

  戚昀却摇头,“这一处行宫风景最好。”

  孟怀曦一时愕然。

  他不紧不慢又道:“主业是带你游山玩水,抓人只是顺道。”

  孟怀曦:“……”

  听听,这是人话吗。

  这是一处坐落在城郊的四进的院子。说小不小,说大真也不太大。

  小小院府中围满了官兵。

  孟怀曦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布置下的暗卫,怕是得比这还要多上一倍。

  戚昀从下马车起,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孟怀曦知道他顾忌着什么,只由着他去。

  她家陛下心眼小得很,这一回探问完,怕是光喝醋都得喝饱了。

  被严防死守的小院中种着银杏树,院中景致和荒芜依旧的灵山寺如出一辙。

  瞧得出是同一个人的手笔。

  厅中放着一方用树干根部雕成的茶桌,红泥小炉中没了碳,烹茶的火早熄了。

  千金一两的茶愣是有种沦为残羹冷炙的凄凉。

  谢不周端坐在矮凳上,握着香箸去挑香灰。他却未有抬头,语气平淡,仿佛是等待客人的主家,而非落入囹圄的阶下囚。

  “你们来了。”

  孟怀曦目光复杂,早猜到幕后主使是他,却想不到与昔日同谋彻底撕破脸皮的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殿下,哦,还有陛下,请入坐。”

  谢不周像是挑衅一般,又说:“我本以为殿下会厌恶极了您,未曾想会是这样的结局。”

  当年两头挑拨,故意离间,就是他谢不周的手笔。

  戚昀将满满一盏冷茶浇到他头上,又掸了下袖口,漫不经心补上一句:

  “手滑了。”

  谢不周的白衣滚上污渍,拇指擦过眼角茶水,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比起整天端着温文尔雅面具的谢大人,这样才是孟怀曦曾经熟悉的谢不周。

  戚昀拉着孟怀曦坐在谢不周对面。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谢不周扬唇笑了一下,却半分不达眼底。“是我做的没有错。”

  “联合前雍旧党,煽动齐州山匪,勾结承恩侯谋逆,这些都没错。”

  戚昀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是一个宣示主权的姿态。

  孟怀曦听着,忽然道:“我从前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大事能绊住你谢不周的行程?这下倒是想清楚,当年南地的风言风语,各路起兵的由头,全然都你的手笔。”

  她说起这话时,却已然很平静。只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谢不周一哂,目光有一瞬间波动。他顶着戚昀恍如实质的眼神,替她满上一杯新茶。

  “殿下都知道了,何须来问我。”

  孟怀曦接过来也不喝,只把玩着杯子。她这样沉默了很久,忽地抬眼道:

  “原因呢?”

  谢不周说:“谢家百年族姓,净毁于怀雍一息。”

  “我的族人本没有错,却被迫流徙于漳泽荒地。我族百代筹谋,岂因一人生变?”

  孟怀曦点点头,脸上笑意尽消了。

  他说的这一人或许是她,也或许是她手腕算不得宽和的父皇。

  谢氏一族真的无错吗?不然。

  她看过当年的卷宗,牵连全国的科举贪腐案,分明就是曾经的谢氏族长、谢不周的叔叔亲自牵头筹谋的。

  留下谢家长子,可能因为她,也可能因为帝王的一念之仁。

  当年可以全然信任的至交,何时变成这样的呢?孟怀曦说不出来。也或许,打一开始她就看错了人。

  她从前想做的事很多,苏狸、苏越、姒玉甚至谢不周都算得是她心腹。

  他们曾经想创立一个天衍书院,不拘族氏名姓,不问来路出身,也不只教孔孟经义,算筹技艺三十六般行当,门门都可成科。

  可就是这个曾经畅想过的、如同净土的书院,却成了戕害稚子、荼毒百姓的邪道。

  这个曾经同行过的、引以为傲的伙伴,更成了刀剑相向的仇敌。

  反而处处戒备时时提防的暗探,成了唯一保全她预想的、可以依靠的枕边人。

  孟怀曦不知道七年之后他重新拖怀玺下水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还是其他更不可言说的目的。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有保质期的。

  这样不合时宜的旧交,早该被快刀斩去。

  “以前总以为你我都是不俗的,原也不过是凡夫俗子。”

  人人都有私心,没有例外。

  孟怀曦敛起袖子,以茶代酒,在案几上洒出一道弯月的痕迹。

  “不送。”

  孟怀曦将和田玉制成的茶杯一抛,主动握上戚昀垂下的手掌。她偏头朝他笑了一下,像往常每一回。

  “走吧。”

  戚昀堂而皇之将她揽入怀中,跨过门槛,在雕花木门关闭前往扫了一眼,张口留下一句无声的宣告。

  谢不周垂下眼,手指执壶往酒爵中注水,刚刚他留下的那三个字是:

  你输了。

  是啊。

  谢不周将青铜樽中酒液一饮而尽,惯常上扬的唇线紧绷着。他竟然在这千金难换的美酒中尝出了发涩的味道。

  从一开始就默认自己认输了。

  *

  孟府旧邸也在越城之中,占地还挺好,坐落在越城最繁华的主道上。只是主家都搬走了,只留下两个日常洒扫的老奴。

  越城人敬重孟大将军捐躯为国,自发拘着自家爱捣蛋的孩子,几乎无人会到街巷深处叨扰。

  这门前便少有人烟,总是有些寥落的。

  他们今日没有乘马车,一路步行而来,顺道尝了尝越城街头最地道的小吃。

  城北专贩糖水的小巷里卖的砂糖冰雪冷元子当属一绝,只可惜身边的男人不准她贪凉,只堪堪用了半碗。

  戚昀手里抱着三四个纸袋,腾不出手。孟怀曦上前敲了敲铜环。

  虽然这里往来的人很少,但朱漆大门依旧鲜艳,门口卧着的石狮子也锃亮如新。

  守在这里的孟府老人定是尽心打理过的。

  孟怀曦漫无目的想着,大门骤然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灰衫打扮的老者,那老奴抬头瞧过,顿时惊喜道:“大小姐?!”

  越城只有一个孟府,是不兴族里那一套字辈排行的。孟珍珠来得迟,她从前是府中唯一的小辈,乃当之无愧的孟大小姐。

  孟怀曦笑着点点头。

  老奴别过身擦了擦眼泪,佝偻着身子要去迎她。

  孟怀曦赶忙:“您是府上老人了,不兴这样的礼。”

  老奴哎了声,目光停在略略落后几步的戚昀身上。从前大小姐身边,可没有这等才俊啊。

  茫然道:“这位是?”

  孟怀曦顿了一下,“是……”

  戚昀接口道:“姑爷。”

  老奴差点喜极而泣:“大小姐招了夫婿回府,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亦能安心了!等来年诞下麟儿,咱们孟府可也算后继有人!”

  这就是把他当上门女婿了。

  孟怀曦侧头瞧了瞧戚昀,神色古怪起来。长这样的,能是她养的小白脸么?

  看着就不像啊!

  戚昀并不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面上瞧不出多大的反应,弯起的眼尾却平白暴露了他的好心情。

  孟怀曦:“……”

  上赶着当上门女婿,什么毛病。

第58章 琴曲

  与上京中的府邸不同, 此处极具越地特色。

  庭间湖沟塘堰星罗密布,整座府苑皆是依水势而建。游廊下石墙爬满粉白藤萝,芭蕉新叶葱茏。

  仰止苑是原主的小院, 坐北朝南, 占着孟府风水最好的地段。草木幽深, 山石交映。池塘里养着睡莲半开半合, 花圃中各品相的兰花排列有序。

  比她走时还规整了不少。

  而拙政园是孟将军与夫人住的地方,离仰止苑不远, 只隔了两道墙。

  但与仰止苑的曲径通幽不同,这里独有一派行伍人家的豪迈。山石小景中藏的不是山水绿植,而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练兵场。

  靶子上箭痕和月前没什么区别。

  孟怀曦扫了一眼,只觉很亲切。她当初就是在这里捡到被府中下人欺负的孟珍珠,小丫头红着眼据理力争的样子恍然还在眼前。

  孟怀曦一边拂来廊间垂下的细柳, 一边偏头问:“刚刚怎么不解释?”

  是正常询问的语气。

  但她眼角眉梢俱是不加掩饰的揶揄,活像一只摘得葡萄正洋洋得意的小狐狸。

  戚昀负手, 好整以暇道:“你是我的,同我是你的,有区别吗?”

  孟怀曦想了想,好像真没什么区别。

  不对, 什么你的我的, 平白臊得慌。孟怀曦以手作扇,在脸颊边扇了扇。

  她从前以为自己就是个脸皮厚的,没曾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戚昀忽地道:“娘子?”

  “……”

  孟怀曦整个人骤然熟透了。

  戚昀却不肯放过她,长眉轻挑。

  “礼尚往来, 阿萤是不是也当改口了?”

  孟怀曦张了张口, 差点没被他带偏。

  他们现在是未婚夫妻,哪有这么快改口的!

  但戚昀过分锐利的脸近在咫尺, 温热的鼻息扫在她脖颈边,平常端肃冷凝的气势变得黏黏糊糊,总叫她有种难以喘息的凝滞感。

  “瞧着时候不早了,等整理完东西怕是来不及拜会崔先生,我、我先去了。”

  她说着,快走两步穿过廊芜,也没管戚昀,先行溜去了仰止苑。

  “松子糖不吃了?”他举起手中纸袋晃了晃,扬声缓道。

  “都送你!”

  戚昀喉头一滚,站在原地低笑出了声。

  小姑娘的背影越跑越远,途中差点一个趔趄,还好扶住了廊柱,只是脚步明显不如平常稳当,想是心绪大动。

  他咬了一口松子糖,意有所指般悠悠道:“下一回,可不会这么容易了。”

  ……

  孟家对于他们来说,着实关系过于复杂。戚昀此行是陪着孟怀曦探访故地,也是意在打理旧交遗物。孟将军走得突然,手底下有很多要紧的文牍没来得及移交,许多事都成了无头悬案。

  戚昀在孟将军的书架墙边敲了敲机关暗括,暗格应声打开。

  而孟怀曦坐在曾经的闺房中,将几个月前匆忙之中没来得及打理的东西整理出来。她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是想给原身立一个衣冠冢,打算将人安葬在孟将军夫妇身边。

  要立衣冠冢,自然需要原主旧物,再加上她带来的安魂物什,与柳老夫人想带给孟夫人的长命锁等等。

  都是些琐碎的小玩意。

  悄然间暮霭从窗边爬进来,再是动作迅速也赶不及拜会崔娘子。

  孟怀曦叹口气,索性慢慢来,事情总要一件件做的。

  诗笺集里压着半阕周邦彦的词,其中三句被少女用朱笔勾描出来,打了好几个圈。

  但再多的便没有了。

  世家大户讲究含蓄,越是历史底子深厚,越是羞于表达情爱。而崔娘子教导下的原主,是很传统的大家闺秀。

  哪怕是咏花说景,在土生土长的贵女眼中,这半阕词都太过露骨大胆。

  这样的少女心思只能在诗集中蒙尘。

  但孟怀曦是不在乎大胆不大胆的。

  她甚至想,在戚昀面前她老是被本能的羞怯左右,总要想法子找回场子。

  这个词就不错。

  孟怀曦莞尔轻笑,从怀里拿出一方桃粉素绢,捉笔誊写下一行字。

  末了,她还嫌不够,从笔架上挑来细毫笔。

  彩墨颜料一字排开,孟怀曦细细勾勒,停笔前凝视半晌,灵机一动又画了两笔。

  那粉绢上缀着细细的桃花,形似她自己的Q版小人晃着短腿坐在墙上看花。

  孟怀曦意犹未尽,本还想画一个小戚昀。奈何版面不允许,只好等下一次有机会再说。

  *

  暗格中有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军报,但信封上特殊的军漆印又被人为毁去的痕迹。

  戚昀眉心微蹙,想必在孟将军亡故之时便有人来找过。

  其他的事暂且不提,孟将军手中最要命的是能够号令御前朱雀卫的令牌。

  但好在这最重要的朱雀令阴差阳错间落在了阿萤手中,才没至于酿成大祸。

  戚昀按了按眉心,放在她那里很好。

  这一支本也是培育出来想保护她的,只是这一份礼物从前却未能送出手。

  “咚——”

  一个不打眼的石团从洞开的户牖里扔进来。

  戚昀挑挑眉。

  那石块上绑着一方女儿家的绢帕。

  很熟悉的纹样。

  戚昀扬眉,将包着鹅卵石的绢帕拆开。他眼中宠溺藏也藏不住,手指压在案几上,细细地瞧。

  绢上是半阕名声不显的词,少女字却格外飞扬。她写:

  “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

  没有署名。

  但末尾画着一个坐在墙上看花的小人,像极了他心尖尖上那个小姑娘的缩小版。

  戚昀一下子低笑出声,眼眸中乍然冰雪消融,好似万木回春。

  这便是他的殿下。

  若是真心爱慕一人,她是不会讲究“子宁不嗣音”的矜持,也不会有“只凭纤手,暗抛红豆”的含蓄。

  只会说:

  我爱深如你。

  我心在,个人心里。

  他心里熨帖极了,像是浸润在一片温泉中,温暖乍然浸透四肢百骸。

  孟怀曦不知何时绕到了案几边坐下,撑着下巴看他:“如何,尧沉哥哥?”

  戚昀抬眼凝视她,眼底更见炽热。衣袖带过案上用布条蒙着的长条形物什,万籁俱寂中杂声格外响亮。

  “铮——”

  琴弦嗡鸣。

  他显然想做些其他事,却骤然被这东西打断,眉心紧皱,脸色沉了几分。

  孟怀曦抬起头瞧了一眼,只假装没看见。

  “我……”

  她突然卡了卡,不知道如何去称呼孟家夫妇。最后还是遵从以前的叫法,道:

  “我娘从前好琴,这一尾该是她的珍藏。”

  “好琴。”

  戚昀吁口气,勉强转移注意力。

  有的是机会,不必心急。

  他背脊直挺,手掌下压,宽袍带风。手指捻过琴弦,初初弹奏几个音,叮咚起伏。

  孟怀曦正握着香箸摆弄香炉,这一听便愣了一下。

  他弹的是那首凤求凰。

  琴声如流水倾泻而出,他修长的手指在七弦中抚弄,漂亮得像是艺术品。

  都说以曲观人心,这话不假。

  室内很静,没有雨声喧扰,琴曲中透露出的弄琴者的人愈加明显。

  孟怀曦放下香箸,镂空金盖叩在莲花样香炉上,淡雅的香雾袅袅腾空。

  半阕毕。

  戚昀手压琴弦,抬了抬下巴,唤道:“过来。”

  他抚琴时和平常不一样,总是稳重不见,轻狂有余。

  孟怀曦却觉得这样的他格外迷人。

  她从前听说过,那个意外病逝的戚世子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若是他没有经历过这样多的风雨,平安顺遂地在公侯之家长大,打马过长街时,怕也会掷果盈车,俘获一众芳心。

  孟怀曦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是没后来的变故,说不定他会早早上京来,作为异姓王家里的小公子,她那时最是爱闹爱玩,铁定拉着他吃遍上京,玩遍上京。

  这样一来,上京就有两个小霸王,说不定还会让她父皇头疼上好一阵。

  等到进学的日子,她铁定会想着跟他一块坐,她那时不大爱上课,兴许还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瞎念叨午膳吃什么、晚膳又吃什么。

  孟怀曦没忍住噗嗤笑了声,上书房的夫子怕是会遭不住。

  “醒神。”戚昀忽道。他声音沉稳,是上位者独有的声线,仿佛万事尽在掌握。

  戚昀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过了会儿,五指蜷住呈抓握状。

  像是想把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都抓出来看看。

  孟怀曦:“……”

  孟怀曦心说,什么万事尽在掌握的上位者,分明就是个幼稚鬼。

  不过,戚昀的手指很好看,是骨节分明的那种。多年挽弓用刀也不减那双手分毫荣光,反倒是更加有力,操琴挥毫愈见功底。

  孟怀曦目光落在自个儿手上,十指纤长有力,骨节分明,也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但……

  孟怀曦叹气,生在她身上却真是暴殄天物。

  “我不会。”她眨巴眨巴眼,盯着他耍赖不想动。

  戚昀长臂一揽,将跪坐在身边的小姑娘捞回自己怀里。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他的阿萤会害羞,这一点他倒可以大度一些。

  孟怀曦笑着锤了一下他的手臂,很轻很轻。

  哪有他这样的呀,都说了不会的。

  孟怀曦又叹口气。

  她也不能说纯然不会,毕竟是贵族系统教养出的孩子,琴棋书画都算略懂。

  但她天生对乐阶不敏感,弹起琴来只能勉强算是顺耳。

  在这位琴艺独绝的大家面前,岂非是班门弄斧?

  不好不好。

  戚昀笑声响在耳畔,他似乎凑得更近了些。孟怀曦能够清楚感受到他声带振动。

  “我教阿萤,嗯?”

  他凑在她的耳边说。

  孟怀曦伸手搭在琴弦上没动,难得出神。

  他最近总是热衷于重演从前的旧事,比如这半阙没能在雨中弹完的曲,再比如喝醉后口中念叨着错过花期的墨昙。

  像是想把从前的缺憾一点点补足。

  孟怀曦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她是这样,他亦然。

  戚昀望过来,漂亮的桃花眼底全然是她小小的影子。

  “崔先生从前送了我两株昙花,花期约莫就在这两天,晚上咱们一道看?”

  孟怀曦想,既是他的心愿,她就满足好了。

  毕竟——

  是她的陛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想写两个小纨绔(划掉)小霸王的故事,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想看。

  词是周邦彦的《万里春·千红万翠》

  千红万翠,簇定清明天气。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

  我爱深如你,我心在、个人心里。便相看、老却春风,莫无些欢意。

第59章 夫妻

  小院里的两株昙花放置在花圃最显眼的地方, 枝叶舒展,算算花期正好。想是知道这花是大小姐的心头好,她走的这几个月一直有人仔细照料。

  保险起见, 孟怀曦专程招了院中留守的老管家来问。

  老管家道:“小姐回来得巧, 今晚这花也开!”他压低了声, 特地指点, “您呐就带着姑爷一起看,岂不是正好?”

  孟怀曦失笑, 这位老人家当真是料事如神。

  老管家目光慈和,跟看自家孙女一样,还小声念叨一通。

  “这夫妻之道间可不能端着,日子日子,得是自己过的那才叫日子。咱们的寻常生活, 哪是书上能讲明白的?”

  这都是掏心窝的话。

  老管家生怕大小姐不肯听,特地举了越城中各家夫妻之间的事做佐证。

  听得孟怀曦整个人面红耳赤。她嗯嗯应着, 点点头,忙叫年轻的侍从扶着老人下去休息。

  孟怀曦:“……”呼,现在的大户人家都这般开放了?

  简直刷新了她的世界观。

  孟怀曦回过头来,戚昀正伸手拂开她肩头花瓣,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他面上瞧不出任何异样, 孟怀曦却是心头一个咯噔。

  总感觉不太妙。

  戚昀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往水廊走。孟怀曦胸口不上不下那块大石头才刚刚放下,就听:

  “阿萤打算怎么履行这个……”

  戚昀挑眉,“夫妻之道?”

  “纠正一下,咱们现下是未婚夫妻。比正经夫妻可多了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也不是瞎说。

  但……

  怕就怕他觉得不是道理。

  孟怀曦推了推戚昀过分凑近的脸, 灵活地从他的臂弯中溜出来,才又说:“这个……嗯, 道理显然就不是互通的。”

  反正拖得一天是一天,她心态很光棍。

  戚昀没说话,望向她的目光晦暗不明,像是那种狩猎者盯着自己的盘中餐,思考怎么下嘴的眼神。

  孟怀曦无由来的打了个寒颤,眨眨眼偷换概念:“来日事嘛,自然得来日再议。”

  她笑容狡黠,不见半点阴翳。

  戚昀哦了声,看上去也不心急。他说:“朕等着。”

  他欲盖弥彰暗爽的时候老爱换这个自称。

  这是孟怀曦最近才发现的。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陛下。

  孟怀曦又忍不住笑,她最近也老是说着说着就笑,止也止不住。醒过神来捏了捏自己发红的脸颊,偷偷在他身后扮鬼脸。

  一定是他的问题!

  戚昀都走出去好大一截了,忽地幽幽道:“我瞧得见。”

  孟怀曦:“……”

  你是什么背后长眼睛的怪物吗!

  夜幕降临。

  小院里格外安静,夏日蕉廊中清新怡人。像是知道今天的重头戏在昙花上,平日里喧嚷不停的虫豸尽皆安静下来。

  孟怀曦靠在戚昀怀里,莹白花瓣在眼前悠悠绽开,和记忆中的没什么不同。

  但好像又有不同。

  孟怀曦抬起头觑了眼身旁的人。

  她想,这大概就和看月亮是一个道理。

  有喜欢的人一起看,无论相隔有多远,都算是古老的相思仪式,而一个人看就只是纯粹的晒月光。

  戚昀手指从她发间穿过,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忽地问:“从前为什么一定要同我一起看?”

  她从前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无须振臂高呼,只放出微末消息就会有一众人前来相伴。又为什么一定要他呢?

  戚昀隐隐知道答案,却还想听她亲口说。

  为什么会想要和他一起看?

  为什么被回绝后第一时间不是觉得被冒犯,而是……很委屈?

  孟怀曦心里有了答案。

  大概,是很喜欢这个人。

  在喜欢的人面前,小情绪总是被无限放大的。

  因为足够在乎,所有才会患得患失,才会有旁人眼中难以理喻的占有欲。

  孟怀曦扬眉轻笑,眼中迷惘霎时间烟消云散。

  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的人。

  所以在他面前会别有胜负欲,会在乎妆容是否好看,也会下意识维护他的名声。

  但重逢之后总是他在主动,她好像从来没有把这份特别的喜欢宣之于口。

  孟怀曦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人低下头来,一字一顿道。

  “因为喜欢,很喜欢,非常喜欢。”

  她眼眸中好像藏着一弯月牙,比天边明晃晃的圆月更加耀眼。

  像是初遇之日天边乍现的曦光,又像是别离那个傍晚檐角上过分耀眼的夕阳。

  “所以不止是成华年里的昙花,也不止这元狩年间的灯,往后千山万水,都想和尧沉哥哥一起看。”

  戚昀手掌下意识蜷握,五指又慢慢松开。

  她的声音明明很低也很轻,在他耳中却像是诺言般掷地有声。

  “好。”

  他这样说,“说定的事,可没有反悔的道理。”

  戚昀低下头,轻轻吻上眼前姑娘的眉心,蜻蜓点水一般。

  反悔也没有用,他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

  孟怀曦没有带他去曾经的闺房,而是在仰止苑里选了一间收拾齐整的厢房。

  虽然在老官家眼里,大小姐这一举动有些古怪,临走前瞧了又瞧,整个人欲言又止。

  孟怀曦笑了笑,没有解释。

  原主之于她,更像一个未能相逢的朋友。上京城那个未曾踏足过的地界便不说了,这里可是原主生长之地,是真正的故乡。

  来朋友家中拜访总是要守些规矩的。

  她给戚昀准备的厢房在隔壁,没两步路的事。但这人偏是赖在她这里不走。

  闹了大半个晚上,孟怀曦实在困得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率先妥协。

  “算了。”

  分他一半床睡睡,就当是提前演习老管家口中的夫妻相处之道了。

  孟怀曦打着呵欠,踢开趿拉着的木屐,窝进云被里,很自然地滚到拔步床里侧。

  她自诩睡相极佳,不过就是凑活一个晚上罢了。

  不碍事。

  戚昀脱下外衫躺在床上,意识却格外清醒。他们离得不算远,习武之人又向来五感敏锐,他能够小姑娘身上特有的软香。

  她睡得不算安稳,一个劲往里面蹭,像是不撞南墙不罢休。

  戚昀盯着瞧了一会儿,心说:

  他这边难不成有什么洪水猛兽,睡着了都想着逃之夭夭。

  自然是不会有答案的。

  里侧的孟怀曦呼吸平稳,戚昀低哼了声,动手将睡得酣甜的小姑娘翻了个身。

  一无所知的孟怀曦下意识往里边滚,一下,一下,滚不动了。她停下来,手足自然地搭在他身上,觉得这个位置甚是不错。

  越地晚上比较冷,她总觉得手脚冰凉,这会儿暖洋洋的,比冬日里鸳鸯备好的汤婆子还舒服。

  戚昀伸手将送上门的宝贝捞入怀中,手掌叩在她腰上,是一个极具占有欲的姿态。

  她温热的呼吸洒在颈边,像只适应力极强的小奶猫,脸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自己找到一个最熟悉的姿势窝着。

  戚昀这才觉得圆满,闭上眼睡去。

  他们依偎着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雍陈过来提醒。戚昀才起身嗯了声,示意府内侍者把盥洗用的热水、巾子放下,先退出去。

  “起来了。”

  孟怀曦迷迷糊糊,只当还在皇宫中,又是酥饼大清早来闹自己。

  “嗯嗯,别闹,再睡一会儿。”她伸出手按住他的脑袋,顺道还揉了两把。

  戚昀低笑,早间贪眠的阿萤真可爱。

  好容易让小迷糊醒了瞌睡,他们用过午膳,才出发去往古战场。

  越州边疆与和南蛮小国接壤,气候十分古怪。

  东边沼泽湿地中常年瘴气弥漫,而西边这一处古战场却是实打实的戈壁滩,整日沙尘飞扬。

  战场南边靠近城墙的地方有一片碑林,这是战士们的埋骨之地。

  碑林之后是隐逸青山,亦是烟火街巷。

  这里很安静,也很热闹。

  清明时节,祭祖的人家总不会忘记来碑林送上香火冥宝,不拘一姓一户,也不管姓甚名谁,像接力赛似的,总之是每个石碑前都有份。

  越城府丞说,这是越地人之间的默契。

  孟将军夫妇葬身在兵燹之中,寻不见尸骸,这里的坟冢只是聊作纪念的衣冠冢。

  那段日子实在混乱的不行,孟氏祖坟太远,宗族之中又对孟夫人颇有意见。

  未免英雄在地底下都不可安眠,有部属提议把将军就近葬在古战场边上的碑林里。但另有一派人又说,叶落归根乃是古礼伦常,轻易不得破例。

  两派人争执不休,大半月都没商量出个可行的法子。

  最后,便是她做主拍板的。

  孟怀曦一边用锦帕细细擦过石碑,一边同戚昀谈起这些旧事。

  戚昀:“孟兄说过,若有朝一日命丧战场,最好就把骨灰洒在军旗所在的地方。”

  便是死后也有个念想。

  “能同曾经的部下一处长眠,他若是泉下有知,当也是欣慰有余。”他手掌搭下来,在她发间揉了揉。

  “阿萤做的很好。”

  孟怀曦却摇摇头:“总归是我占了便宜。”

  她没有把话说全,戚昀却是懂了。他的小姑娘是最怕拖欠的性子,给她一分好,她只会想着用十分回报。

  香烛冥宝被火舌吞噬,香灰被风卷起,在石碑前打了个转。

  原主是怎么消亡的孟怀曦不知道,她是如何来到这个同名的小姑娘身上的孟怀曦也不知道。

  记忆中只有原先的孟家姑娘大恸之余缠绵病榻的画面。

  记忆中他们总是聚少离多,总是沉默多于欢愉。

  但孟怀曦想,能和父母一处长眠,她应该会是开心的。

  用小雏菊扎好的花冠被放在崭新的石碑前,孟怀曦双手十合,弯下腰郑重地作了个揖。

  “我会照顾好崔先生和孟府剩下的人。”

  会以孟家之名好好活下去,会尽自己所能,不堕孟家威名。

  戚昀:“走吧。”

  “就来。”孟怀曦嗯了声,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子。

  戚昀没有回头,却稳稳当当地捉住她的手,紧紧叩在掌心中。

第60章 封禅

  孟怀曦从前主持过许多典礼, 封禅这样的大事倒是第一回 。

  御辇从城中出发,一路上都有好奇的城民围观,他们的目光总是友善多于嫌恶的, 和从前在上京中很不一样。

  孟怀曦一边别扭, 一边开心。大概女人都喜欢听好听的, 眼神是一样的道理。

  祭坛设在越城近郊的一座山脚下, 这座山叫做晖山,据说是周朝境内最高的山, 在四境之内都有名。

  孟怀曦目测了一下,大抵有泰山那么高。说来也奇怪,这个时代没有著名的五岳,也没有泰山,封禅祭祀的习俗却又大体上差不多。

  老臣用一种四平八稳的语调念祝祷词, 这种效果像极了上书房里那位讲经的老夫子。

  听得人昏昏欲睡。

  今日阳光正好,站在高处瞧就有些过于炽热了。

  祭坛之上风很大, 她头上这个重金打造的头冠也很重。孟怀曦魂游天外了一会儿,又用余光去瞄身旁的戚昀。

  他今日穿着成套的冕服,十二旒玉珠搭在眼前,便有一种生人不近的威严。

  看起来格外正经。

  孟怀曦目光停留了好一阵。

  正经的戚皇陛下:“再忍一忍, 乖。”

  他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同, 只是声线比寻常低一点,语气更软和一些。戚昀还在宽大袍袖遮掩下捏了捏她的手指,是一个十足的安抚姿态。

  孟怀曦不着痕迹地把呵欠咽回去,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陛下没错了。

  好似日头都没有那么难捱。

  难怪前人说有情饮水饱, 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戚昀:“我叫人采了些菱角回来, 等结束,正好用午膳。”

  现在这个严肃场合该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孟怀曦小声讨价:“我今日要吃辣口的菜, 还要一小碟小米辣。”

  这个小米辣是她最近发现的,府丞说是齐州的新产品。本来不是这个名字,但听说因为她叫得多了,供货老板干脆又多立了个别名。

  戚昀没说话,眉峰却是微微蹙起。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孟怀曦对他这个反应很熟悉。陛下很讲原则,饮食作息上她提十次要求,有九次他都是这个表情。

  但这回说什么都不行,苦了一上午了都!这还吃不上一顿称心的,那也太苦了,人生都没个盼头。

  孟怀曦小心拽着他的袖子,眨眨眼:“你的皇后今日就想吃辣,陛下准不准?”

  戚昀:“……就这一次。”

  他管束得多,其实也很容易妥协。

  当然,他会管的大体上都是些不好的坏习惯,孟怀曦平常都很听话,偶尔也会想任性。

  无伤大雅,但会很开心。

  孟怀曦抿着唇控制自己过分上扬的唇角,这个样子,就有点像是话本上那种,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祸水妖妃。

  她这么想着,一不留神就把这想法小声念了出来。

  声音不大,阶下持礼的朝臣没有察觉,孟怀曦自己也没有察觉。

  但她身边的戚昀却是听到了。

  陛下当即什么也没说,只是挑了挑眉。

  戚昀当着百官的面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百尺长阶,忽地道:

  “妖妃?”

  他铁定是听到了!这个男人还会秋后算账的!

  孟怀曦偷偷挠他掌心,当仁不让回以疑问:“暴君陛下?”

  戚昀却是低笑:“嗯,听上去很配。”

  “……”

  孟怀曦不敢说话。

  *

  越城的日子像一团绵软的雪球,怎么过都是圆融快活的。只是,一不留神时间就溜走了。

  封禅大典结束,再过三日就该启程回上京。

  孟怀曦还有很多想做的事,由于时间关系只能万事从简,挑着重要的来。

  第一桩也是最重要的一桩,开发越州广袤丰富的旅游资源。这事说来不容易,做起来也不容易。

  她想从越城着手,先在城中靠着府丞试试看,若是有效果再上折子、拟章程。免得空耗人力物力,竹篮打水。

  孟怀曦:“来,写字!”

  和上京中人嫌狗憎的名声不同,戚昀在这里名声极佳。

  越地风俗淳朴,没有贵族那些弯弯绕绕,简言之,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夸谁信谁。

  再加上谢不周这个从前备受推举的神使,最近又被搞了下去。综合来看,戚皇陛下其实在这南地很有号召力。

  旅游经济嘛,讲究一个名人效应。

  她眼前可不就有个名人?这种唾手可得的资源绝不能浪费。

  戚昀捉笔捋了捋狼毫,懒洋洋道:“写什么?”

  孟怀曦沉思:“嗯……这是个问题。”

  “朕可从不干亏本的买卖,题字倒也可以,只不过——”

  戚昀用笔杆挑起她的下巴,是命令的口气,动作却很轻。

  “要美人替朕研墨。”

  孟怀曦一把拍下他的手,盯着这个蓝颜祸水瞧了好一会儿,唾弃道:“正经一点,还有好多事呢。”

  现在是撒娇的时候吗!

  孟怀曦烦躁地翻了翻记事簿,纸页哗哗响。早些干完这些,不就能好好度假了?她还想去越人推崇的汤池玩一玩。

  她最近小脾气日渐多了,但他很是放纵,甚至乐在其中。

  戚昀往后靠了靠,哦了一声,又绕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他支着额,好整以暇道:“你说,我写。”

  “上有天堂,下有南越?”

  没错,这是千百年后,人人皆知的俗语。

  只是现在还没有苏杭,也没有耳熟能详的谚语。她先借来壳子用一用,大抵是不碍事……吧。

  孟怀曦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她并指在案几上敲了敲,抄起一支细毫笔偶尔在簿子上添几个字。

  “不只要皇帝题字,最好再召集文人墨客来一场清谈会,若是哪个能一赋天下闻名就更好了。”

  这个时代的信息不算发达,能够叫天下传唱词曲诗赋就是最好的宣传手段。

  戚昀笔走龙蛇,写全她的要求。先点点头表示肯定,又掸了下生宣,他提醒道:

  “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更长的时间。”

  言下之意,计划是好的,周期却太长了些,短期内是看不出效果的。

  孟怀曦不在意,摆摆手。

  “大体思路都有了,等晚上拟个大致章程出来,就交给府丞他们去做。我瞧着府丞身边那个师爷不错,奉笔也是个得用的。”

  衙门里的活也轻松,应当忙得过来。俸禄自然也要提高些,等事情提上正轨再授予其他更细致的官爵。

  孟怀曦这样打算着,兴致勃勃想同他商量。

  戚昀却不咸不淡道:“阿萤观察甚是仔细。”

  孟怀曦莫名,老实说:“赶巧,他们的师长我认识。”

  “哦,你也认识,正是苏越苏大人门下的。”

  她没有察觉到男人情绪不佳,毫无求生欲继续道:“虽然只算旁支末系,却都是有本事的,将来也能成为朝廷栋梁。”

  而且也可以算是她亲自提拔过的,自己选的人,当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戚昀一哂,目光却凉凉的:“他的人你就用着这样放心?”

  “什么他不他的……”

  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怀曦迟钝地反应过来,霎时哭笑不得。

  “这可不像陛下该有的度量。”

  孟怀曦眼瞅着他脸色越渐阴沉,赶忙正襟危坐,咳了声:“我是说正经的。”

  戚昀手掌压着宣纸,挑了下眉:“我也说正经的。”

  孟怀曦凑过去,下巴就搭在他手臂上,装模作样嗅了嗅。她特意拉长了调子,揶揄道:“我闻闻,噫,好酸呐。”

  戚昀抿着唇,不反驳也不否认。

  孟怀曦讨了个没趣,又直起腰,做得正正的。觑他一眼,索性摊开来讲:“我和那些人都没关系,山野流言哪是能当真的?”

  她知道上京中很多说书人到现在还靠着她从前野闻轶事混饭吃,更别说还有柳亦舒柳大小姐这个八卦源头。

  那些桥段三分真七分假,听上去确实唬人。以己度人,要是他和其他女子的事满京传唱,她铁定是要把御厨备下的醋坛子都打翻的。

  但这个事着实又是历史遗留问题,她也确实没法子。

  “你都明明知道的。”孟怀曦叹口气,撩起发尾去挠他手背,声里有笑意,“本公主单单就招惹了那叫尧沉的侍卫一个人,心神都叫他拘了去,哪里还有余力分给其他人?”

  孟怀曦说的是他藏的那本话本里的小段子,明明是想打趣,语气却越渐认真起来

  “我的心很小的,只装得下一个人。是不是啊,尧沉哥哥?”

  她费心讨好一个人时,

  “我知道。”

  戚昀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却伸手一揽,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但知道和不快活是两码事。”

  这样的姿势让孟怀曦觉得很别扭,他比她高了不止一点,这个角度刚刚好可以把下巴搭在她肩颈间,温热的鼻息擦过颈边敏感的肌肤,酥酥麻麻的。

  孟怀曦不自在地动了动,像是即将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兔子,本能的警惕起来。她想要跳下去,却被他手掌紧紧叩住细腰,挣脱不得。

  她侧头,想要去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头刚偏过去,正正好被戚昀修长的手指叩住,他挑起她的下巴。

  戚昀侧过脸,下巴轻抬,无形间勾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下一刻,微凉的唇点在她愈渐艳丽的眼底小痣上。

  孟怀曦心跳骤然变快,扑通扑通像是有人在敲锣打鼓。她闷哼一声,还记得指责一句:“你这就很不讲道理。”

  戚昀:“嗯,不讲道理。”

  微凉的吻顺着眼尾向下,渐渐就变了味道。像是无奈,又像是怜惜。孟怀曦眼尾发红,几乎乱了方寸。

  “朕确有怫郁在心,劳烦阿萤渡我一渡。”

  他嗓音微哑,不紧不慢将这一句话喂进她的唇齿间。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大婚啦

第61章 生辰

  回京行程比来时赶得多, 几乎是日夜兼程。

  孟怀曦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慌忙,但适应性良好。偶尔马车坐烦了还会拉着戚昀一道跑马,这样也算游历过山山水水。

  上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街巷却灯火通明, 宵禁恍然如无物。

  孟怀曦坐在戚昀马前, 瞧见南城近郊数百盏天灯冉冉升空, 直欲照彻长夜。

  每一盏灯上都写着一个“曦”字。

  光影落在眼中,像是一片星海。又似乎映衬着那个字, 像极了一片可以捧在手掌心的曦光。

  孟怀曦眼眶骤然红了一圈,泪珠在眼底打转,她半仰着头,勉强抑制住自己的失态。

  戚昀却笑了,“带你去其他地方转转。”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晚间的风也温柔。

  孟怀曦合上眼, 闷闷地嗯了一声。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从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走马灯般一幕幕掠过。

  在一些或晴朗或阴沉的日子, 年轻姑娘总倚在青年书案前,晃悠着小腿,老爱用些过分轻挑的话去撩拨他。

  那时候小姑娘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欢喜,什么又叫**。

  只是本能的想要去靠近。

  青年总是面无表情, 怎么逗都不会变色, 只是眼底偶尔闪过的无奈,颇有些宠溺味道。

  闲暇的午后,阳光爬满案几,西洋钟滴滴答答慢悠悠晃荡。

  那些因为木工活或是课业之流鸡毛蒜皮小事的拌嘴, 其实是两个相似的灵魂在彼此试探。

  平康坊歌舞喧闹, 明月坊各地的姑娘夫人们都回来了。

  像是专程回来纪念什么人。

  这些十多年前就名声大噪的巾帼们唱起了从前的曲,念叨着从前的词, 觥筹同环佩共鸣,便是要不醉不归的。

  向来只供远观的苏坊主,难得同坊中众人同乐,拿着酒坛子四处邀酒。多年前封笔的魏夫人重新画了一幅画,那画上是百盏长明灯汇成的如晨曦一般的星河。

  于是有人说,陛下这是在纪念前雍长公主殿下,连平康坊都有动静。

  可算说明了一件事:那位威名赫赫的长公主殿下,还真是陛下的白月光呢。

  也有人说,这是陛下给孟太尉的独女、未来皇后的小礼物,现在这个才是皇帝心上独一无二的朱砂痣。

  孟怀曦静静听着,轻抿着的唇愈渐上扬,酒窝悄然间盛满月光。

  白月光是她,朱砂痣也是她。

  他的喜欢从来都只给了一个人。

  眼泪却再也抑制不住,从眼底决堤而下,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珠子。

  孟怀曦眼睛红了一大片,鼻头也红红的。

  有点像他曾经抱过的小白狐狸,小小软软一只,连哭声都是弱气的。

  戚昀轻轻揩去她眼尾泪珠,叹了口气,像是无处安放的无奈。

  用心准备的生辰礼,反倒将心上人弄哭了。

  陛下其实很无奈。

  巷尾敲过了梆子。

  天边那一轮亘古的明月缓缓退场,残留两三颗星子还在向人间张望。

  马蹄踏过天亮前的混沌清光,一路畅通无阻抵达长仪宫。

  宫苑前的桃花谢了,道旁的桂花开得正好。

  是初秋的信号。

  这个特别的十六岁生辰,戚昀还送了一只彩虹色的小马驹,就在吃长寿面的时候。

  嗯,有点像小马宝莉里的小公主。

  孟怀曦给了他一个长寿面味道的吻,赖在他怀里感慨:虽然她的陛下很多时候像一个气人的直男,但也是一个懂浪漫的直男。

  天光乍破,暖阳从地平线边缓缓铺展。

  只见那曦光调皮的爬过窗棱,要一直晒到窗前相拥着的两人才肯罢休。

  过完这个生辰,他们即将面临一个短暂的别离。按照上京嫁娶习俗,新嫁娘嫁人前半年都不当与夫婿碰面。

  封后吉日不能耽误,事急从权,只将半年改做半月,聊表心意。

  戚昀却是连这半月分居都不大乐意。

  奈何柳老夫人坚持守礼,娘家小舅子柳世子虎视眈眈。听柳亦舒说,她兄长柳今朝就差没去动援礼部与宗府的管事人,再把他们这婚期往后拖一拖。

  孟怀曦觉得总腻在一起不好,且总不能从宫中嫁入宫中。

  这多不像话。

  临行前。

  孟怀曦宽慰他:“前人说小别胜新婚,总是有些道理的。”

  戚昀下巴埋在她肩颈间蹭了蹭,抱着人就是不肯放手。

  孟怀曦觉得痒,偏头躲了一下,还趁机笑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戚昀叹息:“想娶阿萤过门,当真不是一桩容易事。”

  从前到现在,娘家人总是不变的拦路虎。

  戚昀眉峰微蹙,神色有些看不明的晦暗,薄唇紧抿着。他眼底沉着阗然的黑,夹杂几分郁色或是其他什么,明明灭灭。

  衬得她浑然没有心肺一样,很像传说中的傻白甜。

  孟怀曦于是一咳,严肃道:“你不要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心里其实深受别离之苦。”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将将抽条,像一朵含苞的花,尖角小心翼翼地探出来,馥郁芬芳的花瓣即将舒展。

  越州一行舟车劳顿丝毫不损她容光,眼瞧着愈渐清媚逼人。

  此时此刻,便是眉梢眼角都写着开心,一点也看不出她口中的深受别离之苦。

  小没良心的。

  戚昀按了按眉心,一语道破:“当真半点瞧不出来。”

  孟怀曦:“……”

  这我们就没得聊了。

  离开他去侯府小居就这么开心?

  陛下心头郁闷极了。

  他搭下眼帘,目光落在她头顶发旋上,道:“我瞧阿萤反是分外欢喜。”

  戚昀声音淡淡的,细听之下却能感受到几分委屈的意味。

  孟怀曦忍不住心软,没过一会儿又不禁腹诽,都要成家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鬼头似的,黏黏糊糊。

  孟怀曦语重心长:“在我们成年人的世界里,看破不说破是一种美德。”

  戚昀眉毛抽了抽,哦了声:“我下次注意。”

  孟怀曦却不依:“你老是这么唬我。”

  鸳鸯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但极有眼力见的没吭声。抱着酥饼站在殿门口候着,只当是自己是一株壁花。

  “喵!”

  但猫主子是不管这些的。

  小祖宗酥饼轻轻松松从她怀里跳下来,踩着优雅的猫步慢吞吞地走过来。小肉爪扒拉着孟怀曦裙角,一边蹭一边喵喵叫。

  孟怀曦踮脚正了正他的发冠,软下嗓子:“好啦,我真得走啦,外面侯府的人还等着呢。”

  戚昀嗯一声,紧紧地抱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不能见面,便别忘了给我写信。”

  孟怀曦一把抱着懒散舔毛的酥饼,另一手拿着彩虹色的小木马,瞧着是左拥右抱,圆满齐全。

  “我记着呢,忘不了。”

  木心先生说,从前的车马邮件都很慢,在他们这儿却不是。宫里有他一只他亲自豢养的海东青,往返侯府与宫门只消半盏茶时间,比人乘着马车来往还要快些。

  孟怀曦想着,弯眉又笑了一下。

  秋日里的桂花开得好,那就制一张桂花笺,又好闻又雅致。回头拿徽宗的帖子练练字,这样雅的笺子总是要用瘦金体写才好看。

  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只是临到门口反倒生出些不舍的念头。

  孟怀曦回过头,顺势倚在镂花门框上,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我走啦,大婚当天再见。”

  戚昀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又走进来,揽着心上人的腰,俯身送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手指轻挲她的侧颊,目光更深了几分。

  孟怀曦歪了下头,眼底有些莫名。

  戚昀曲指在她额上轻轻弹了一下,说:“离别吻,皇后忘记给朕了。”

  *

  听说前朝大臣们说戚皇陛下半月来心情不佳,闹得他们最近总是胆战心惊的,生怕自个儿触了霉头。

  但孟怀曦忠毅侯府日子很快活。

  嫁衣有司制房负责,一应的鸳鸯被、枕头都有专门的绣娘负责,她只用动动针头绣两针,讨个吉利。

  左右闲着无事,她和柳亦舒、孟珍珠几人凑成了牌搭子,连苏狸都很沉迷。崔家姑娘时常来,反倒是戚小郡主这个不会麻将的倍感折磨。

  偶尔还会下一下五子棋,这玩意简单便宜,老侯爷瞧着都有兴趣。

  前两日她们还如愿吃上了一顿火锅,侯府的厨子祖籍是湘西那边的,用料实诚,味道格外正宗。

  只不过并非府上每一个都能吃辣,他们都觉得鸳鸯锅最好,连最是疼宠她的老夫人都这么说。

  对于从前巴蜀之地长大的小姑娘,鸳鸯汤锅简直就是异类,菌汤更是该被划归到邪教里去的。

  孟怀曦每日写给戚昀的信上特地说了这件事,一板一眼的陛下却说鸳鸯汤锅是个好的,菌汤更是好的,至少无损身体健康。

  孟怀曦看完当即瘪了嘴,破天荒地在当日回了第二封信。

  信上是一只可爱版的小戚昀,却背着手,板着脸,活像个满口说教的老夫子。

  宣政殿窗前候着的戚昀收到信却是挑了眉,一下子笑出了声。

  他轻轻掸了一下纸笺,像是每一次曲指在小姑娘额前弹的那下一样,力道是格外轻的。

  小没良心。

  他的小姑娘日渐惫懒,总是要说些不中听的气一气她,才肯多写两笔。

  他把小小的纸笺小心叠起来,和上回一方锦帕归置在同一个锦盒中。

  第二日戚昀的信中多了一串红豆手串,精致小巧的相思豆用上等丝绦穿起来,缀着两颗状如水滴的鸡血石,红得像诗文小说中长提及的朱砂痣。

  孟怀曦笑弯了眼,这小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心。

  唯一值得忧愁的便是肚上新多了二两膘,不知道穿嫁衣的时候会不会不好看。

  大典重头戏在黄昏时分,却是一大早就要起来盥洗、更衣、梳妆,待晌午拜别父母亲眷,就该往太庙祭祖,将名字添入皇家玉碟。

  彩车要等到晚间,才会乘着晚霞往宫中驶去。

  这一套行程过于繁琐,民间惯有的新郎接亲在皇室是不会有的,一般由礼部接上准皇后,禁军拱卫着车架就往太庙去。

  但戚昀总想给他的殿下最好的。更何况,若是不亲自去接亲,又怎么能见到阔别半月的小姑娘?

  接亲的少年郎俱是青年才俊,随便拉出去一个都是有名有姓的才子或者新贵。

  临到忠毅侯府,大伙儿却开始犯怵。

  接亲少年团交头接耳,小声道:“柳世子可是曾经的状元郎,他要是出了题咱们答不上,这……岂不是得坏了陛下大事?”

  齐约不以为意:“咱们陛下来接新娘子,谁敢拦?左不过是走个过场,安心安心。”

  少年团一口气还没有喘过来,就见挂满红绸的侯府大门轰然开了。

  门里花团锦簇,众人犯怵的柳世子站在忠毅侯身边,眼瞧着府门深深,一眼都望不到头。

  侍女上前作礼,道:“我们世子说了,新娘子正忙着梳妆,需得新郎官写下三首催妆诗,才能跨过这道门槛。这是旧习,便是陛下也不能免去。”

  接嫁团一听皆对齐约怒目以视。

  说好的走个过场呢?!

  跨过门槛?

  过了府门还有院门、闺房们,明摆着这还只是第一关。

  齐约:“……”

  这谁他娘的能想得到。

第62章 大婚

  这边的接亲团忙着过五关斩六将, 街边围观的百姓却是对府中堆着的嫁妆啧啧称奇。

  “这得是价值连城了吧?”

  “一百一、一百二……啧,这得两百多抬吧。”

  “忠毅侯府新寻回的表小姐,孟太尉的独女。这嫁的还是当今那位, 你说呢?”

  她这一生的父亲孟将军在前月的封赏中被追赠正一品太尉, 便是响当当的太尉独女。

  孟怀曦膝上搁着一个绑好红绸的苹果, 听喜娘说这是平安果, 讨个彩头。她手指握着一柄团扇,扇柄是细腻的羊脂玉。

  穿着红嫁衣的小姑娘端端正正坐着, 背脊向下腰线挺得笔直。

  像一副传世少有的工笔仕女图。

  戚昀骑着绝尘走在迎亲队伍前头,只侧头瞧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这样的日子里愣神的却不止一个。

  孟怀曦透过团扇与纱幔的间隙望去,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他平日里少有这样浓墨重彩的打扮, 今日玄色为底的新郎红衣更衬得面如冠玉,撩袍扬鞭间端的是风流写意。

  喜娘跟在彩车边, 絮絮叨叨提点着大典上要注意的东西,坐上的新嫁娘却是没听进去半个字。

  戚若微打马跟在彩车后头,只隔了两三步的。柳亦舒也骑着马,就跟在她身边。虽然瞧着很是生疏, 却也有了飒爽的味道。

  绕过两条甜水巷, 途经涯石街,再过三重宫门,便到重华殿前。

  礼官正唱着礼,戚昀翻身下马, 遥遥向车前伸出手。

  三声重鼓遍彻重华, 白羽灰鸽盘旋在檐角。

  晚霞披散在天际,遥遥与湖水相接。

  这样温柔的暖色里殿前百来阶汉白玉石阶都变得不那么冰冷。

  孟怀曦伸手搭在他的手掌上, 亲友故人在阶下,表里山河在侧,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戚昀脚步沉稳,目光直视百尺玉阶,袖底却重重地她的手指。

  他手掌中有不明显的濡湿,滚烫的温度一如他掩藏在种种惊喜中的爱意。

  孟怀曦忽地弯起眼。

  这个时代的嫁娶中没有闹洞房的习俗,却亦有一道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要同辈的出嫁的女孩们陪着新嫁娘,说说体己话,饮一饮暖情酒。

  但叫一声“女儿酒”。

  便是怕新妇初到夫家不习惯,且这样的大好日子,总是要女孩儿经历另一道成人的坎,姑娘们心头都是慌乱的。

  虽然寻常母亲都会嘱托,但到底隔着一辈儿,总不比同龄人好说话。

  孟怀曦身边倒真没有出嫁的同辈女儿,苏狸和苏明月都在殿前忙着招呼,这桩大事就落在了戚若微、柳亦舒和孟珍珠三人身上。

  戚柳两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好说歹说把孟珍珠留在了殿外候着,端着酒壶样子鬼鬼祟祟的。

  她们俩人一来,左一言右一句,主题便是劝着孟怀曦饮酒。

  孟怀曦不动声色握着酒杯,留了一个心眼,只想弄清楚这两人搞什么鬼。她忙着套话,根本没喝多少酒下肚。

  孟怀曦扶着酒杯静静听她俩絮叨,红裳向来衬人,凤冠上的流苏晃荡鬓角,那一双眼底便是如水的温柔。

  戚小郡主率先招架不住,扯过柳亦舒小声道:

  “让小婶婶喝这么多,真的好吗?”

  柳亦舒有点慌,握着酒壶转念一想:

  这是哥哥给的任务,她乃是受兄长唆使,最多只能算个从犯。

  便又硬气道:“咱们是娘家人,娘家人给新姑爷添些乱就是讨个喜气,意头是好的,反正出不了乱子。”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再说了,你瞧,三娘喝得也开心。大喜的日子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戚若微哑口无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戚若微:“不是,你是娘家人,但我可得算是婆家人,这……”

  这她不仅没加以阻拦,还跟着一起瞎捣乱??

  戚若微明白了,戚若微慌了。

  “嘘,陛下该回来了!”

  柳亦舒一把拉走呆若木鸡的戚小郡主,想要迅速逃出布置一新的宣政殿。

  但,她们越是慌乱越是不得法门。

  孟怀曦撑着额头,坐在美人榻上瞧着她俩窃窃私语。

  戚若微:“这边是窗户啊,你真的看清了吗!”

  柳亦舒:“门……门呢?我那么大一个门呢??”

  戚若微:“我@#&*……(脏话)”

  孟怀曦:“……”

  门都找不到,怎么觉得她们才是被灌醉的那个。

  孟怀曦换了只手撑额头,叹口气,“喏,门在那边。”

  *

  宴上群臣都不敢朝这位新郎敬酒,偶尔喝高了胆子大的都由齐约这等心腹拦着,近前只留了柳世子一个人,到底是独木难支,不成气候。

  戚昀口称不胜酒力辞别的时候,天边晚霞都还没有散尽。

  隐形妹控柳世子举起酒爵不屑冷哼,急着回去有什么用。

  男人是最了解男人的,洞房花烛这档子事新郎是快活了,那吃苦的可是女儿家。

  他们家三娘最是娇弱,可不能生生吃这个苦。

  但柳世子万万没想到,柳大小姐压根没忽悠着人喝下多少,这样不上不下的微醺,反倒有了助兴的意味。

  殿中燃着成对的龙凤花烛,平日里明黄的窗幔都换成了茜素红一样的纱绸,红彤彤的喜被堆在宽大的龙榻上。

  听说上头的鸳鸯她还亲自绣了两笔。

  戚昀没忍住,唇角微扬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

  他循着光影望进去。

  只见孟怀曦端正在龙榻边,一手握着团扇遮在眼前,只露出白腻如玉的下巴。

  她像是听见了脚步声,眼前的团扇晃了晃。

  但孟怀曦还记着喜娘与老嬷嬷们说过的规矩,大喜的日子总要讨个吉利的,她又矜持地轻抬下巴,紧紧握着白玉扇骨没有动。

  她先前饮了酒,胆子分明大得很,却因为他的靠近有些坐立难安,像是小动物天生能够感知到即将发生危险。

  戚昀身上熟悉的冷杉气息随着脚步声越渐近了,萦绕在鼻间的气息还夹杂着清浅的酒香,闻着味道像是宫中特有的百末旨酒。

  孟怀曦思绪一下子又飘忽起来。

  嗯,这个没有青梅酒好喝,也比不上刚刚柳亦舒带来的侯府佳酿。

  戚昀挨着她坐下,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将精致的团扇拿开,远远地抛在小几上。

  喜娘嬷嬷先前在榻上撒过的花生、桂圆被一把拂开,落在绒毯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扑通,扑通。

  孟怀曦抬头瞧他,在这一刻,竟然迟来的有了名叫紧张的情绪。

  戚昀低下头,帮她卸下凤冠钗环,动作格外轻柔。孟怀曦眨眨眼,坐在原地没有动,难得乖顺地任他施为。

  少女双颊飞红,在烛光的照映下是另一种楚楚动人。

  戚昀手指捏着那一截如玉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两下。她的呼吸里有明显的酒气,眼底水汪汪的,不似寻常模样。

  戚昀:“醉了?”

  孟怀曦摇头,冲他笑了笑,“没有,我酒量好着呢。”

  她这话是真的。

  戚昀:“嗯,醉了。”

  孟怀曦清醒了点,一脸‘你怎么不听人讲话’。按着他的手向上挪了挪,就搁在脸颊边。

  跟只小猫似的蹭了蹭,“好烫。”

  她蹭两下又嫌弃的放下,手指叩着他的手掌瞧。

  戚昀挑了下眉。

  孟怀曦表情很严肃,“我瞧你,此生运势极佳,便是要封王称帝的。嗯,唯独一点不好,这五行之中像是缺了一样东西。”

  戚昀撩起袖口,递给她另一只手。这只手刚刚拿过冰着的酒坛,现在还是凉的。

  “缺什么?”他问。

  孟怀曦思维比寻常迟缓,她盯着眼前一双手想了一会儿,举起来靠在脸颊边。

  温度刚刚好。

  于是笑弯了眼,露出一口大白牙,说:“缺了一个我呀。”

  戚昀低笑,又嗯一声。他在少女额前亲了亲,很满意:“这就圆满了。”

  孟怀曦弯起眼。

  戚昀便又从案几前拿过冰过的桃花酒,是长仪宫里他们从前埋的,那一日她自己先开了一坛,好赖还留下一坛。

  想到这里,戚昀不得不庆幸,从前他那些未雨绸缪,现在看来都是有用的。

  “这样圆满的日子得做更圆满的事,我的公主殿下。”

  孟怀曦偏头,“现在不就是正在做?”

  戚昀饶有兴味盯着她,又问:“阿萤还记得接下来要做什么?”

  “喝合卺酒。”

  她乜斜一眼,像是在说“你怎么回事,连这个都不知道”。

  戚昀似乎很有耐心,又问:“再接下去呢?”

  孟怀曦便不说话了。

  虽、虽然她从前生冷不忌算得阅遍群书,但到底是头一遭成婚,头一遭入洞房。

  书本和实践明显是两码事。

  对于喝完合卺酒要做的事,她本能的有些心慌。

  “阿萤莫怕……”

  戚昀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手掌搭在她软软的发间,向下压了压。

  就像平常那样,爱怜地吻了吻她眼下那颗红痣。

  孟怀曦眨眨眼,对这样的亲近很习惯。索性合上眼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

  茜素红颜色的床幔垂下来。

  重工刺绣的嫁衣被无情地扔在地上,环佩、博带落了一地,连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也被丢了出去。

  这种感觉和书本上写的完全不一样。

  孟怀曦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一滩水,直要化在他怀里。又或者是浅滩上迷路的鱼,身家性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被人翻来覆去肆意摆弄。

  偶尔有几声嘤咛从唇齿间泻出,下一刻却又被这个不知餍足的男人一一吞入腹中。

  夜中三更,宣政殿要了起码三回水。

  孟怀曦浸在温水中,打了一个呵欠,便是疲倦得眼皮都撑不开。

  戚昀的吻又落在她脖颈间,一下又一下,像是勤劳的蜜蜂采花蕊间甜腻的花粉,便是一点也不肯落下的。

  他的手一路向下,划开水波向更深处探去。

  “不要了!”孟怀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都颤栗起来。“再、再说了,待会儿您还得上朝,也该准备上了。”

  食髓知味的陛下有理有据:“便是皇帝也该有休沐的日子,洞房花烛,人之常情。”

  孟怀曦:“???”

  “现在没有后顾之忧,朕能继续了?”

  他像是故意的,特地凑在她耳廓边问。说完,手指还在那肉乎乎的耳垂揉了揉。

  明知道耳垂边上是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他却恶劣地揉捏把玩。

  孟怀曦一下子软下来,酥麻感从尾椎骨一路向上爬。

  孟怀曦:我有一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行,忍不住了!敲你奶奶你听见了吗!!

  “哗啦——”

  浴桶中的少女被人抱起来,他双臂穿过她的腿弯,像是抱小孩儿那样搂在身前。

  这样的姿势让怀中的少女又羞又气,偏头一下子咬在他下巴上。

  戚昀低笑:“牙口不错。”

  孟怀曦:“……”

  孟怀曦瘫软在戚昀怀里,分明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却还努力踹了这不知羞耻的人一脚。

  不出几日,她这祸水之名怕是要被这人亲自落实了!

  “哦,皇后原来还有力气,那不如——继续?”

  他声里带着散漫的笑意,像是大型食肉动物饱餐了一顿后,有些餍足,又忍不住骨子里的劣根性想要圈更多的食物在怀里。

  于是,懒洋洋地逗弄起爪下慌不择路的猎物。

  “唔……”孟怀曦难耐地闷哼,高呼:“陛、陛下饶命!”

  “不饶。”戚昀笑了一下,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少年郎。

  她难耐极了,双手被人叩着压在头顶,全身上下没一处能够自己做主的,只能无助地蜷了蜷脚指头。

  孟怀曦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娇气,她忍不住嘤嘤啜泣,哭声弱气得像一只刚出生没两天的小奶猫。

  只是猫生实在不走运,一出生就落入猎人魔爪,便是连眼泪珠子都成了龙床上这位饕餮客的下酒菜。

  那人的喘息落在她耳边,他还恬不知耻地一遍遍问:

  “皇后娘娘,朕服侍得如何?”

  “唔,这样呢?”

  帐中红浪翻飞,龙凤对烛燃了一夜,在这东方既白垂尽眼泪。

  龙床上的新嫁娘哭声沙哑不可闻,听得人耳热,便是连初升的太阳都羞怯地躲进云朵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到这里啦,番外暂定会有一个崽崽的,其他的我再想想

第63章 番外一 新轨

  近日上京出了一桩大事。

  太学要招收女学生了。

  在大部分百姓眼中, 这着实是一桩离经叛道的奇事。

  今朝风气虽不比前面的王朝那么严苛,平日里能瞧见未出阁的姑娘贵女们打马过长街,街市上亦无需掩面避讳。

  但, 到底还是要讲究一个男女有别的。

  能够在太学进学的子弟, 哪一个天潢贵胄, 大家子弟?这些世家大族中规矩历来分明, 什么七岁不同席、不共食的礼法还是一板一眼继承着的。

  不过,这一道命令却是皇帝亲自下的。

  朝中当然有相反的声音, 但半月前卫国公府的惨状历历在目,听说到这会儿菜市口的血还未扫尽呢。

  他们这位陛下向来不是个会顾及史官笔舌的,杀人比杀鸡还容易。朝臣们生怕近来修身养性的陛下再生杀心,虽有反对的心,却没有出面批驳的胆。

  更莫说近来朝中大换血, 世袭罔替的贵族被明升暗贬派离了上京,反倒是一批曾经流徙岭南、齐、越这样烟瘴远地的弃子, 成了丹墀上的新贵。

  朝中剩下的幸运儿尽都惶惶瑟瑟,再不敢对着太学招女生这事饶舌多嘴。

  这件事先是孟怀曦提起的,戚昀听取了她的意见,招生事宜尽都交给翰林院女使负责。

  这翰林院诸位女使乃是从前成华革新仅存的硕果。

  按理说, 翰林院向来是未来宰丞、尚书这等皇帝心腹的孵化地。对于寒门苦读十数年的儿郎们来说, 这里是官途的起点,意味着新征程的开始,未来总是光明可期的。

  但女使们却只是空担着翰林修撰的名,空熬着资历, 当真只做些编书修史的闲事, 手中不沾半点实权。

  一路特殊到底,连官衔名称都是另选另册的。

  朝野之中唯独御史台还存在女官, 便是曾经画过鱼玄机图的魏夫人,但也只有一个魏夫人。

  大时代如此。

  孟怀曦当年没有更好的办法,现下转头瞧来,却觉得平白蹉跎了她们的大好人生。

  同样是施行新政,戚昀碰上的阻力却比她当年小得多。虽说这是他一刀一剑辟下的疆土,和她那种世代延续的祖业不同,却也实打实教会了孟怀曦一个道理。

  为政者,当得有铁腕手段。

  有杀伐果决的戚皇陛下做后盾,她可以保证每一位希求大展宏图之人,在未来都能各得其所。

  无论门第,更不谈性别。

  这一切,但从太学招生变革始。

  孟怀曦在秋分当日随意寻了个由头,邀请京中各家命妇上长仪宫赏花吃茶。

  嗯,花、茶都是现成的。

  天底下的娇花都汇聚在御花园之中,孟怀曦自然而然地把宴会地点设在这里。

  秋分时节难得没有下雨,疏疏落落的日光从廊间亭亭如盖的藤蔓宽叶间洒下,温柔得不像是秋老虎当头的太阳。

  沧浪亭间水汽氤氲,花香扑鼻,场面上自然一团和气。

  但孟怀曦也知道,真正开开心心看花的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想来瞧一瞧新后是不是个好拿捏的。

  “宗府之中没有适龄的小辈,上书房闲置着,总是有些浪费的。本宫同陛下商量过了,便将大儒们派去太学,分出一个班来专门教导。”

  此话一出先前瞧着分外冷淡的夫人们不由眼热。

  要知道上书房乃是皇子皇孙们的私塾,汇聚着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老师。

  从前为那么一两个伴读名额,各家可是争破了头。这太学中一个班,起码得是三十余人,这样的好事真叫她们遇上了?

  “娘娘,不知这个班要是如何才能进去呢?”家中有适龄孩子的命妇不由问道。

  太学虽也分四六九等,并非每家每户都能进去,但在坐诸位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或许其中有些人家争不到皇子伴读的名额,但想进太学却是异常容易的。

  “天下万民都是我与陛下的孩子,自不会存在差别对待。”

  孟怀曦笑得格外端庄,又道:“我听陛下说过,便如同科举里的规矩,一应都靠考试成绩分班。我大周的小才子们值得最好的,当然,小才女也一样。”

  命妇们都知道太学新出的条例,本都不以为然,现在听着皇后口中的新消息却是犹豫心动了。

  女孩儿家如何可以同男儿们厮混在一处。

  上学?

  便是上学也不行。

  她们这样的人家,最是不缺名门出身的西席先生。识文断字在府中可以办到,结识新贵人脉却不可以。

  孟怀曦下一句话准确无误地把握住众人命脉。

  她呷了口茶,这样说:“说来也赶巧,本宫家中幼妹就是今秋新招的一批学生,此一去想是能结识不少新朋友,小丫头眼瞧着开心的不得了。哦,崔家最小的姑娘也去了,崔先生说她是很支持的。”

  她口中远居越州的崔先生众人都知道,崔氏上一辈有名的才女,便是现在上京文坛中都还记着这一位响当当的女文豪。

  一部分人动摇了。

  “咱们这些做长辈的,总是要听一听下头小辈们的说法。礼法规矩哪是能越过自家骨肉去呢。”

  孟怀曦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垂眼去瞧指甲上新做的蔻丹,悠悠道:“是也不是?”

  命妇们笑着应是,一小部分人瞧着表情很是动容。

  但这样的理由是只能说服疼宠儿女的人家。她亦知道,在很大一部分人心中,女儿不过是联系族姓姻亲的工具,当娇花养过十五年,再陪上一副嫁妆便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这样的人家孟怀曦同样有办法。

  她把茶盏递给身后跟着的鸳鸯,目光一一扫过各家眼底浅藏的不屑。

  孟怀曦轻笑了声。

  对于想要攀附权势的人,最简单的便是给他们搭一副梯子。

  孟怀曦揉了揉最近愈渐肉多的小肚子,像是闲话家常一般,笑着说道:

  “等来日有了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本宫想着也送去太学里头历练一遭,总要和同龄的孩子们比一比才有向上的劲头,哪能总在宫里拘着。”

  命妇们齐齐应是,这一回声音干脆爽利了不少。

  相熟的人家交换过眼神,显然都对这个能够结识皇子的机会势在必得。

  女儿好啊。

  不,得要是女儿才更好,若是能出一位将来的太子妃,至少能保家族两代昌盛。

  这一场下午茶孟怀曦吃得开心,命妇们得了新的消息,面上红润有光,瞧着也像是开心的。

  但这样的消息最经不得流传,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全然变了味道。

  于是,京中出现了一股新的流言:

  “听说了吗,皇后娘娘有喜了!”

  “皇后娘娘有小皇子了??”

  “什么!皇后娘娘秘密养胎多月,眼瞧着就要生了?!”

  穿到南书房那位耳中时,已是日落时分。

  戚昀面上没有大动,手中握着的折子却哐当坠了地。当即,不再管书案上堆积的政务,搭上一件薄氅就要往殿外走。

  临了,朝雍陈吩咐了句:“叫徐太医来一趟宣政殿。”

  宣政殿后头有一湾溪流,由于地热的原因,便是这样的深秋里,水都还是温的。

  孟怀曦最喜欢趿拉着木屐,踩在鹅卵石上淌水玩。戚昀匆忙到时,传说中初初有孕的小姑娘正坐在溪边的石墩上踩水玩。

  她今日没有挽髻,一头长发松松披散着。几朵粉白落在膝头,像是溪边那两棵木芙蓉树枝头坠下的。

  整个人都显得懒洋洋的,小腿没有规矩胡乱晃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挑起水花。

  水珠子溅上溪边飘着的浮萍,比她耳边的南珠更剔透晶莹。

  像是瞧见了岸边的人,孟怀曦轻抬下巴,凤眼弯成一道月牙,“你来啦。”

  天边的残阳不再炽热灼人,只余下悠悠暖黄。一身宫装的少女半个身子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中,望过来的目光便是似水的柔情。

  竟真也有几分传言中做要做母亲的成熟温柔。

  戚昀却是皱起眉,“这时候了,怎么在这里嬉闹?”

  孟怀曦不知前情,只觉得万分莫名。当即瘪了嘴,哼了声:“我怎么还不能忙中偷个闲了?”

  她觉得这个事不能再讨论了,再说下去怕是会忍不住骂他。

  “过来。”戚昀向她伸出手。

  孟怀曦却没有搭手上去,偏头不屑:“不去。”

  让我去我就去,这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但她这样,在戚昀眼中更是坐实了那个荒唐的传言。听说怀孕的女子都有些喜怒无常,做丈夫的就该多迁就。

  戚昀于是上前几步,蹲下身来,目光同她齐平。半是诱哄,半是无奈道:“怎么还这样爱使小性子。我抱你起来,嗯?”

  孟怀曦轻飘飘地斜他一眼,“怎么,成了婚就不能使小性子了?”

  前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果真不假。

  这才没多久呢,她这个白月光朱砂痣就成了陛下衣袖上的白饭粒、宫墙间的蚊子血!

  孟怀曦气鼓鼓的踩了一下水,眼瞧着水花溅上他的衣袍,这才气顺了一点。

  本来是要送给他的,现在看不必了!

  她偏过头不看人,自顾自捧起膝上一朵木芙蓉,轻轻放在水涡中,任由它顺着水流飘下去。

  “不准胡闹。”

  戚昀曲指在她额前弹了一下,那一声叹息中是无处安置的无奈,“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阿萤这样子,叫我如何能够放得下心。”

  他的公主殿下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就要肩负起这样大的担子。

  戚昀没由来的生出些后悔的念头,那股子初为人父的喜悦一下子就被冲散了。

  怀胎生子对于女人来说,无异于往鬼门关走上一遭。叫他如何舍得让她吃这个苦?

  孟怀曦捂着额头,后知后觉抓住重点,“不是,我什么时候有身孕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尚未有孕。

  戚昀恍然,说不清心里头是怅然占据上风,还是庆幸更胜一筹。

  孟怀曦吁口气,赤脚踩在鹅卵石间,捞起裙摆上特地摘来的木芙蓉,如乳燕投林般主动跌他的怀抱。

  “咱们陛下正是春秋鼎盛,未来多得是机会,现在忧愁什么?”

  戚昀嗯了声,没有接这话。只是无言的解下大氅,垫在她白皙小巧的双足之下,轻轻擦过脚踝间的水珠。

  孟怀曦仰起头,手指一点点抚平他紧蹙的眉峰。

  说实话,她还没有准备好,也不知道如何去当好一个母亲。

  养育一个孩子可不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的。

  她没有得到完整的母爱,便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最全的。

  孟怀曦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同他剖白:“再说了,现下前朝事忙,算不得最好的时候。嗯,我心里其实也没底,总是慌慌的。”

  最后,她抬头在他下巴边亲了亲,给出建议:“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再让小公主或者小皇子降生不是更好吗?”

  戚昀不由自省,却是他心急了些。

  当务之急该是为他的小殿下调养身体,而非执着什么延续血脉。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当然不必急于一时。

  戚昀喉骨一滚,终于扬眉笑了。

  “好。”他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爱怜地吻了吻。

  他家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是世界上最通透的。

  孟怀曦满意了,也没有抽回手。只用左手将他紧握的拳头打开,放上余下的木芙蓉中开得最好看的一朵。

  融融粉白缓缓舒展着,只露出一点流金的花蕊,像是含娇带怯的小姑娘。

  戚昀挑眉低笑,藏在眼底的却不是这粉色的木芙蓉。

  她这朵炊金馔玉养就的娇花,何其有幸能够落在他的掌心之中。

  戚昀抬手将掌中木芙蓉簪在她鬓边。

  人比花娇。

  “借花献佛?”孟怀曦挑了眉。

  戚昀:“女菩萨受不受这份供奉?”

  受,怎么不受。

  孟怀曦手指拂过他亲手簪上的那朵芙蓉花,又展眉笑了。

  “好看么?”

  “好看。”戚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双桃花眼中像是藏着万千星辰。

  “你瞧,就咱们两个,这样的日子不也和美得很?”孟怀曦眨眨眼,还记着宽慰空欢喜一场的陛下。

  戚昀:“原来阿萤是想和我过两个人的小日子,这当然很好。”

  他掐着眼前人的纤纤细腰,轻松将人抱了起来。

  这是个标准的公主抱。

  戚昀没有管落在地上的薄氅,只低下头在人耳边说:“我也很期待。”

  他手掌在她腰侧轻挲,脚步沉稳便是要往寝殿走。

  孟怀曦:“喂!!”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戚昀嗓音低哑,“公主殿下,行行好。”

  孟怀曦推拒着的手臂软软的垂下来,不想承认自己又一次拜倒在美男计下。

  唉。

  她的陛下总是这样,固执又难缠,真叫人招架不住。

第64章 番外二 传奇

  他们这两人小日子一晃就过了四年。

  这三年中确有几件值得一提的事。

  太学中第一批毕业的女学生正式进入庙堂, 丹墀之上渐渐有了女人的一席之地。

  而太学也不只是官宦子弟的书院,寒门学子靠着朝廷专设的补贴与选拔,慢慢也多了起来。

  孟珍珠太学毕业之后, 竟然去了大理寺供职, 虽只是整理卷宗的文职, 却也叫京中诸人大跌眼镜。她与大理寺卿郑焦郑大人好事将近, 婚期定在年底,是个极好的日子。

  当然还有许多太学的女学生选择去明月坊。这里似乎成了闺秀们心中的朝圣之地, 总是憧憬着。

  不过苏狸卸了任,只将明月坊尽数交给了苏明月。

  戚若微提起剑独自去了越齐几州游历,眼瞧着是该往京中走了。

  柳亦舒辞了蒙授祖荫得来的官差,却投身到明月坊中,让旁人摸不着头脑。她想法向来最是活泛, 不到半年便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这样也没能叫她放下话本大业,反倒趁着职务之便出了好多本书。

  这里头有戚昀与孟怀曦的故事, 也有孟珍珠与郑焦的姻缘,最值得人称道的便是她半真半假的千年后的幻想故事。

  京中人哪里瞧过这种,竟也误打误撞风靡一时。

  那阵子颇有洛阳纸贵的架势。

  这些年民间老有传言说皇后有孕,一次两次就跟狼来了似的。次数多了大家便都不信了, 只当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听听。

  以至于四年后孟怀曦真正有孕时, 朝中大臣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尚书令:“皇后娘娘有孕了,嗯,是个好……嗯??娘娘有孕了??!”

  齐约扶额不忍看,心说, 这回铁定是真的。

  君不见, 勤勉的皇帝陛下昨日不还破天荒的罢了早朝?

  听说叫了大半个太医院去宣政殿候着,宣政殿里伺候着的宫人每个都赏了一年月奉。

  说来也奇特, 按照祖制皇后当居凤藻宫。到了戚皇陛下这儿,生是小气地只分了孟皇后半个宣政殿。

  衣食起居都在一处。

  偶尔吵了架,咱们的皇后娘娘可是会把陛下连人带枕头扔出去的。

  每到这个时候南书房总是灯火长明,大臣们折子上的批语就会变得格外暴躁,诸如“已阅,不干”、“朕不安,滚蛋”云云。

  孟怀曦有孕一事,像是长了翅膀从皇宫中飞出去,大街小巷都在说,几乎没有人在这样大喜的当头抬杠胡沁。

  难得上下一致的祥和。

  陛下本来就对娘娘呵护备至,这一下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饮食起居一应由他亲手操办。

  甚至连她这个皇后娘娘用惯了的大宫女,都很少有近前伺候的时候。鸳鸯最近很愁,总觉得自己是被人抢走了饭碗。

  戚昀确实小心再小心,盖因徐太医说,“娘娘这样打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根骨,万万熬不住第二胎。”

  “便是这头胎都凶险得很,需得孕期中万分仔细。”

  孟怀曦最初听这说法,颇不以为然。

  因为开始几个月她适应良好,吃得好睡得好,半点没受折腾。但随着肚皮日渐鼓囊,肚里的小崽崽老是闹腾,寻常算不上什么的小脾气尽数爆发。

  孟怀曦近来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半点不受控制。

  比如她这会儿正坐在长仪宫窗边的美人榻上,摆弄戚昀从前送过的生辰礼。

  只把玩了一小会儿又丢开。矮几边铺着厚厚的白绒毯,就这样坐在上面也不会受凉。

  孟怀曦挑挑拣拣,像是一个翻开潘多拉宝库的小少女,从妆奁底下翻出一个古朴的漆盒,锁扣间有斑斑锈迹。

  她手指轻点,扯下败朽的铜锁,木盒应声而开。

  两三颗被摔碎的鸡血石珠子被妥帖的裹在柔软的绸布中。最大的那颗摔成两瓣,一边刻着尧沉,一边刻着阿萤。

  这条鸡血石手链是曾经他送的。

  在十来来前的离别时,由她亲手扯断的。孟怀曦揉了揉眼睛,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很委屈。

  “……”

  啪嗒,漆盒又被重重合上。

  或许是孕中的女人都很情绪化,她不快活了,就要去闹他。

  “熊猫总是黑白的,它得多不开心。”

  孟怀曦点了点小熊猫惟妙惟肖的黑眼圈,歪头盯着他瞧,“我想要一个彩色的小熊猫。”

  戚昀点头,这个很简单。

  只是他才刚刚拿起锉刀,少女却又瘪了嘴,眼眶陡然一红。

  “要它变成彩虹色的。”她伸出手上握着的黑白熊猫,这是曾经那七年里,未能亲自送到主人手中的其中一份生辰礼。

  “好,它一会儿就是彩虹色的。”戚昀指腹揩过她眼角的泪花,温声哄着:“莫哭了。”

  戚昀按了按眉心,最近她总是这样自顾自的觉得不好。就有点像是柳亦舒说的那个,嗯……孕期抑郁?

  偶尔还会很暴躁,像是曾经的他。

  戚昀又叹口气,只这一次。便是她身子能够承受,他舍不得让她再受一回苦。

  孟怀曦抽了抽鼻子,也觉得自个儿像无理取闹,弱声弱气道:“我腿疼。”

  戚昀蹲下来手掌贴在她的小腿间,有规矩地打着转。

  他掌心中有一层因习武握笔留下的茧,惯常是滚烫的,这样的力道正正好,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她便又弯了眉,朝身前的男人伸出手,“要陛下抱抱才能好。”

  戚昀叹息了声,将这个日渐难哄的宝贝捞入怀中,从旁边的碟子里拿了枚酸果子喂她。

  孟怀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乖乖坐着,喂什么吃什么。

  末了,脸颊在他手掌边蹭了蹭,撒娇似的。

  戚昀爱怜地亲亲她的鬓角,将人安置在美人榻上,拿起那只熊猫木雕,调好涂料重新上色。

  他眼帘半垂着,下巴轻抬,下颌骨线条棱角分明,一直到分外凌厉的喉骨,以及微微起伏上扬的唇线。

  怎样都是俊俏独绝的。

  孟怀曦撑着下巴,瞧着瞧着就忍不住弯眉轻笑,便问:“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很难搞?”

  “我知道我的阿萤近来很辛苦。”

  戚昀用巾帕细细擦过手指上残存的涂料,曲指刮了一下她的小鼻梁。

  “爱使些小性子罢了。阿萤这样漂亮,怎么都是好的。”

  这是个标准的满分回答。

  孟怀曦没应声,只静静听着便有几分眼热。她轻轻抬着下巴,是一个矜傲的不肯露怯的姿态。

  哭哭啼啼的,都不像她了。

  忽地,孟怀曦手掌搭上小腹。

  “又闹你了?”戚昀问。

  孟怀曦摇摇头,“倒也没有,就是——”

  “呀。”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又低呼一声。

  戚昀于是蹲下来,侧头贴在她鼓鼓的肚皮上,扬眉低笑,“这是皇儿的动静?”

  孟怀曦却是皱起细眉:“我、我肚子疼。”

  戚昀一瞬间沉了脸,高声唤:“宣御医!”

  雪松边的月亮刚刚露出一个尖尖角,月华还未铺满大地。

  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医女宫人往来不停,太医不时抬手擦去额前细汗。

  戚昀紧紧握着孟怀曦的手,薄唇紧抿着,生生是拉成一条直线。

  今天注定会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

  元狩四年初冬,曦光初绽时分,孟怀曦诞下一个女孩。

  她是在婴孩第一声初啼中沉沉睡去的,临睡前不忘赶产房中的戚昀出去瞧瞧孩子。

  刚刚降生的小公主被裹在红彤彤的襁褓中,由有经验的奶嬷嬷抱着。

  奶嬷嬷笑着弯身,唱道:“小公主给陛下请安。”

  戚昀大手一挥:“赏一年月银。”

  奶嬷嬷笑得开怀,忙将孩子递给戚昀瞧。小丫头原本刚刚哭过,像是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咬着手指头吃吃笑了。

  戚昀微蹙的眉峰一下子舒展开,这是他与阿萤的孩子。

  奶嬷嬷:“来,陛下抱抱小公主。”

  任是跟着奶嬷嬷学过一阵子,这会儿初为人父还是有些手忙脚乱。戚昀抿着唇,抱紧了只怕弄疼小人儿,抱松了又怕给跌出去。

  孟怀曦再度醒转时,他正抱着孩子坐在榻边。

  戚昀:“眉毛像阿萤。”

  孟怀曦曾经奶嬷嬷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这眉毛呀像娘娘,眼睛像咱们陛下,小公主长大准是个标致模样。”

  孟怀曦撑着头去瞧,只觉得是他在唬人。

  小丫头皮肤很白,脸蛋粉糯糯的,不似寻常新生儿那样红彤彤。她小手握成拳靠在嘴边,瞧上去就是小小软软的一团。

  孟怀曦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只是,小公主这会儿眼睛半闭着,眉毛很淡,根本看不清楚像是不像。

  “才生下来的奶娃娃不都长一个样子?”她嗔戚昀一眼,弯眉也笑了。

  戚昀:“咱们的小公主自然是不一样的。”

  确实不同。

  小公主赐名瑛,却不从公主封号,反是用戚氏男儿一样的偏王字辈。

  又一道圣旨,册大公主戚瑛为皇太女。

  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姑娘,注定会是大周万里山河的唯一继承人。

  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庙堂江湖都不缺饶舌之人,戚昀这一举动让许多人家的小心思落了空。

  但——

  和从前无依无靠的长公主殿下不同,皇太女戚瑛有一对足够强硬的父母,可以替她驱赶环伺的虎狼。

  孟怀曦也曾经忧愁过,从小处于政治旋涡中心,她的小玉儿会不会难以招架。

  戚昀却笑:“我们的小公主,谁敢多嘴?”

  *

  十几年的时间,不论男女都该读书识字的观念算是深入了上京百姓心间,但还不够。

  新法根基总归太浅,总有一两个刺头见不得迭代变革。

  太学中的男女之争,便在皇太女入学的第一年里达到顶峰。

  年幼的皇太女很委屈:“母后,他们说女儿家就不该参议政事,哪怕我是父皇的女儿,也不该做这等牝鸡司晨之事。”

  孟怀曦一时有些恍惚,这种感觉好像是同年幼的自己不期而遇。

  或许曾经的曾经,她也有这样的委屈。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

  是想要争一口气,让所有人瞧瞧庶出的大公主,也可以成为宗室里的佼佼者?还是隐而不发,一夜间收敛起一身脾性,开始想成为父皇真正可以骄傲的明珠?

  孟怀曦记不清了。

  花篮被放在草地上,拂面的风有桃花的香气。

  在女儿面前,她向来是天底下最耐心的老师。

  如果戚皇陛下不算的话。

  孟怀曦蹲下来,将一朵盛放的桃花放在小公主掌心。

  她这样说:

  “我的阿玉会撼动一些人盘中多年积累的珍馐,他们恼羞成怒,自然不会放过逞口舌之利的机会。”

  只要她和戚昀还在,瑛瑛这皇储之位就不会变动。

  末路之徒想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打压她的孩子,却不想她的阿玉并不是那样软弱的性子。

  这些的把戏还是她早十年玩剩下的。

  孟怀曦用巾帕揩过戚瑛额间细汗,几不可查的杀心掠过眉宇。

  “但你得要记住,在你身上没有该不该,只有行或者不行。”

  “这个机会其实来得不容易。”

  “所以,阿玉要比寻常人更加努力,要努力在大周史书上留下名字,要努力成为其他没有机会的小姑娘们,可以信赖的依靠。”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话太过沉重。孟怀曦转了话锋,用一种玩笑般地口气说:

  “嗯,顺便也让那些多嘴的人瞧瞧,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可以做,甚至——”

  她弯眉轻笑,抬手揉了揉小丫头发上的小揪揪,“比他们做得更好。”

  事实上,这个还会在母亲面前红眼的小小少女,将来确实做得很好,比大多数人还要好。

  大周未来名刻青史的文帝与她的父亲武帝,一同奠定了大周接下来百来年间万国来朝的中兴盛世。

  亘古之后,还有很多的人钦佩她的勇气,以她为一生学习的榜样。

  后来,有修元狩新史的史官询问这位一生传奇的女皇陛下。

  “武帝在任时,内修文学,外耀武威,元狩短短二十年间是难得的吏治清明。便是唯一的皇后,也是天下才女敬仰的楷模。但臣听说两位陛下都还身体康健,为何早早传位于陛下您呢?”

  女皇陛下那一双与孟皇后如出一辙的柳眉微微蹙着,桃花眼底流淌着天家独有的威严。她只端坐着,便能体味到一种端肃冷凝的气势。

  史官微垂着头,几乎不敢同她对视。

  端肃的女皇陛下冷笑,心道:呵,还不是因为想陪母后去游山玩水,才早早传位,强行退休。

  哦,退休这个词也是她从母后口中听到的。

  当然——

  这样不妥帖的真相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女皇陛下弯了眉,端起官腔:“元狩年里朕的父皇昃食宵衣,在位二十年间曾主持过数场变革。宫中府中焕然一新,他却终是积劳成疾,再无心力操劳国事。”

  “是以,只得将这社稷重担交到朕的手上。”

  史官运笔如飞,纸页哗哗作响,又问:“请问太上皇和太后都去哪了?”

  “你问我父皇母后?”女皇陛下冷哼,瞬间沉下脸。游山玩水,当然是哪里好玩就在哪儿呗。

  听说母后在越城新开发了一种叫温泉蛋的菜品,那蛋肉质细滑,入口即化……吸溜,她也好想尝尝啊!

  史官不明所以,握着笔默默点了点头。

  但回答他的是一片缄默。

  偌大的宣政殿针落可闻,只余下铜漏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史官开始惴惴不安,呃……难不成这个是什么禁忌?

  没有人回答。

  腹中饱藏文墨的史官大人于是自行脑补出了一场同室操戈血腥大戏。

  果然,皇室之中无血缘。

  这位女皇陛下瞧着分外漂亮迷人,却不想也是朵吃人的霸王花,这等手段兵不血刃的手段可称得上狠辣。

  狠辣的霸王花女皇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

  等明年开春一定要把母后哄回来!

  温泉蛋、东坡肉、蟹粉狮子头、西湖醋鱼这些听上去就十分美味的珍馐,怎么能让父皇一个人独享呢?

  这不公平!!

  殿前女官扶额,使劲打眼色:“咳,陛下!”

  女皇陛下手搭在额前,对史官的提问失去耐心,敷衍道:“他们游历四海去了。”

  史官:“……”

  史官:“陛下可否说得再具体些……?”

  女皇陛下:?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这个人怎么回事,瞧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难道说现在不聪明的都改去修史了?

  殿前女官:他今天这场问询可是要被写进起居录里的,陛下您想想太后娘娘。

  异常烦躁的女皇陛下深吸口气,指节叩了叩案几。

  “朕的母后说过,天下万民都是朕的孩子,为长者,当得体抚下情。”

  “上京不过方寸弹丸之地,总有庙堂所不能及的江湖远地,这是些地方都朕所不能见的。”

  “但朕的父皇母后却可以,他们寻访九州,是将曦光带去更远的地方,要让人人都能瞧见温柔的希望。”

  女皇陛下微笑,“诸卿平常所见的寻常过路人,都可能是朕那对传奇的父母。”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思考了很久戚昀同怀曦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最后觉得她应该是一个新的传奇,就像上一世的长公主殿下一样。

  毕竟是戚皇和长公主的血脉~

  某种程度上,阿玉算是怀曦从前未能完成的事业的继承人,这是另一个轮回。

  后面暂定有一个星际和一个校园的番外,主角还是戚孟但与正文无关,是不同的相处模式。

  大周元狩年里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啦,感谢相伴,我们下个故事再见吧。

第65章 番外三 星际

  星历3019年, 孟怀曦准备从首都星搬到了偏僻的M8177星系去。

  原因无他,她那前元帅父亲,突然提起了一门指腹为亲的婚事。

  还是跟皇室的。

  天可怜见, 他们银星帝国这位皇帝陛下是出了名的暴戾噬杀。

  传闻陛下不仅不是先皇最看重的孩子, 还是个半路出家的私生子。他为得到帝国皇帝之位, 毒杀同父异母的亲兄长, 还逼得亲生母亲郁郁而终。

  传闻陛下闲来无事就爱杀几个人玩玩,登基那日大臣们的鲜血几乎能铺成一张天然的红地毯。他当政才两载, 听说执政官都已经杀了三个。

  传闻这个帝国百年难得的3S级精神力天才,控制欲比寻常人更甚。他手底下的人就是死在战场上了,都得带回一点骨灰葬在皇家碑林之中。

  总得来说,银星帝国当今皇帝陛下的名号,截止至今还是家长们哄熊孩子乖乖听话的一柄利器。

  孟怀曦觉得, 她这个小身板是招架不住这样的大魔王的。

  对他来说杀人恐怕比徒手捏死一只星空异兽还要容易,这要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

  再说, 都9103年了,还兴包办婚姻这一套?

  嘁——

  愚昧!封建!落后!

  “本月开往M8177星系最后一艘星船,将于两分钟后准时出发。请旅客们收拾好行囊,尽快上船。”

  孟怀曦听着机械播报音, 心下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一大半。

  成婚?

  呵, 她倒要看看没有新娘子,皇室要如何举办这个婚礼。

  但她还是有些发愁。

  所谓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孟怀曦觉得她需要想出一个对策的。

  星船按时驶出大气层,雾紫色的首都星遥遥缀在窗后。

  顶级舱视野开阔。

  孟怀曦撑着下巴望向透明玻璃外璀璨的星云, 琢磨了半天, 得出一个结论:

  先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

  这样等来日回了家,她的前元帅父亲也不能说什么。

  皇室也不会要一位嫁过人的皇后。

  这一间舱室其实是两人位的。她行程定的匆忙, 只能将就着来。

  不过,眼见星船都开了还没有人来。想必是有什么事耽误了行程。

  孟怀曦这样想着,临着一条窄窄过道位置的男士姗姗来迟。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仿军装制服,上衣齐整的排扣生生扣到了下巴边的最后一颗,禁欲气息十足。

  下颌骨凌厉紧绷,侧脸线条分外流畅。

  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的相貌有着是星际时代不多见的东方韵味,漂亮的桃花眼底晦暗如潮,薄薄的唇近乎拉成一条直线。

  看上去就……非常符合她的审美啊!

  孟怀曦心动了。

  想要结识一个新朋友,第一步该做什么?

  自然是开门见山的介绍自己。

  “日安。我姓孟,叫怀曦。”

  孟怀曦端起香槟走上前去,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

  “嗯,这个曦字是有些复杂,在古汉语中是初升晨光的意思。”

  名字√

  优雅知性的仪态√

  不着痕迹展露文化底蕴√

  计划通!

  孟怀曦满意地笑了。

  陌生男人神情却有几分古怪:“……尧沉。”

  东方名字!

  孟怀曦感觉很亲切,这种感觉就有点像东方古话里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现在东方的名字当真是不多见了。”

  孟怀曦顿时更热切了些,“尧沉九日?嗯……这个典故寓意不错,尧沉先生的家人想必很精通古汉语。”

  戚昀抿着唇没说话,眼底讽嘲一闪而逝。

  孟怀曦没有察觉,“有姓氏吗?我们这样的东方名字都是有名有姓的,你这个听上去有些古怪。”

  眼前这个对陌上男人喋喋不休的女人,就是他那个……未婚妻?

  他皱起眉,抬头的瞬间对上她水灵灵的眼。目光一路向下掠去,一团稚气的眉宇,脸颊边未曾褪去的婴儿肥。

  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戚昀按了按眉心,平生第一次觉得棘手。

  “戚,戚尧沉。”也不算骗人,尧沉是表字。

  孟怀曦:“这个姓氏也不错,戚姓曾经也是华夏族中的贵姓呢,就是……”

  听上去有点耳熟,嗯,在哪里听到过呢?

  远远地,从各舱室相连的舱门间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隐隐像是枪械碰撞发出的。

  戚昀:“噤声。”

  孟怀曦一时愣怔。

  戚昀不紧不慢从桌上拿起一副白手套戴上,足下轻点,飞掠向舱门迎敌。

  难遇一次的星盗也让她撞见了,这是怎么样的运气。

  孟怀曦当机立断扔掉手中碍事的香槟酒杯,翻身躲在粒子座椅背后。她从腰间掏出一把袖珍激光枪,勉强平复呼吸。

  戚昀手中握着一把刀,没有实体,像是精神力具现化的产物。长刀在他手中不像杀人见血的利器,反而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银光翻飞间,星盗倒了一地。

  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很强的精神力者,瞧他的衣着习惯,或许是军部的人。

  但孟怀曦瞧着他,硬是有一种看见古中华传说中侠客的错觉。

  这位侠客清理完舱中所有敌人,脚步沉稳走到她面前,却是忽地脚下一软,径直跌到她怀里。

  孟怀曦抱着人瘫坐在地上:“血?!”

  戚昀手指抵在她唇上,“嘘。”

  孟怀曦从善如流,靠在他耳边小声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还有敌人吗?”

  戚昀头枕在她肩上,半眯着眼,整个人都懒洋洋地。

  “没有。”

  孟怀曦继续小声问:“那为什么我不能大声说话?”

  戚昀没说话,拉着她的手按到太阳穴。

  孟怀曦楞了一下,下意识给他揉揉了头。

  这种事对她这个古医传人很简单,她甚至换了几个穴道,轮着按揉。

  “这样怎么样,力道会不会太重了?”

  “刚刚那个力道,再揉一会儿。”

  “哦。”

  孟怀曦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疑惑,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呢。”

  戚昀觑她,言简意赅:“太吵了,头疼。”

  孟怀曦:“……”

  您可能需要去隔壁精神科看看脑子呢。

  孟怀曦腹诽:“就没加过顶着这么大个血窟窿还能跟人说笑的。”

  “我听见了。”

  孟怀曦:行行,病人都是大爷。莫生气,我们小仙女从不和凡人计较。

  她把人安置在沙发上,从空间纽中拿出半月前在明月坊定制的一套银针。

  孟怀曦照常先解释一通,“你不要害怕,这不是凶器,而是源自东方的古老医术。我空间纽里治疗剂都用完了,只能拿这个应应急。”

  戚昀面不改色,眉毛都没动一下。“来。”

  孟怀曦却是一顿,“这个医治前呢,还需要戚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虽然听上去很像挟恩图报,但这样的冤大头可不是哪处都有的。

  他武力值这么高,应该是不用怕那个暴君陛下的吧。

  孟怀曦抿唇,有些不自在:“嗯……娶我。”

  戚昀眯起眼,提醒:“我们才见过一面。”

  孟怀曦眼前一亮。

  有门!

  她笑着说:“没关系,我瞧你仪表堂堂,将来一定是个顾家的好丈夫。”

  反正嫁谁都比嫁皇帝好。

  都9103年了,皇室还保留着三妻四妾的规矩。

  她心眼可是小的很,不想和别的女人共同使用一个男人。

  而且,这是她自己选的人,嗯……也可以算是一场自由恋爱。

  戚昀似笑非笑:“不需要了解生辰八字相不相合,兴趣爱好是不是融洽?”

  孟怀曦:“当然不用!”

  孟怀曦手底下行针不停,顺嘴敷衍道:“害,咱们又不是千年前的老古董,现在谁还计较这个的。而且我一看你就知道,咱们的兴趣铁定是相投的,不能比这再相投了。”

  戚昀:“这可是你说的。”

  孟怀曦笑眯眯:“对,就是我说的。”

  等到处理完他身上所有的伤口,外面已然悄无声息。

  有军官来报:“陛下,疑犯已全数服诛。”

  戚昀:“嗯。”

  “???”

  孟怀曦惊呆了。

  “你就是传闻中的暴君陛下?!”

  眼前站着的高大男人缓缓点了头。

  “我答应你的要求。”传闻中的暴君陛下轻抬下巴,“给你三天的时间准备,有问题吗?”

  孟怀曦:“……”我可太南了。

  三日后。

  皇宫里外宾休息处迎来了一位贵客。

  孟元帅乐呵呵:“闺女啊,没想到你这么迫不及待想见女婿。唉,这也都怪我,让你们小夫妻平白耽误了十几年。”

  孟怀曦:“……”

  孟怀曦有苦说不出。

  孟元帅看看她又看看戚昀,摆摆手:“这个东方有句古话,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过,阿萤再是生气也不该开这种玩笑。”

  “什么生辰八字不合,什么兴趣爱好不相投,听着多难听,啊?”

  “不说其他,单就这个生辰,我同你柳家奶奶和算过了,你们俩呀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就该在一起的!”

  孟元帅调停完完,留下女儿的身份证明走了。

  当真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其中一方当事人孟怀曦却心里打鼓,完了完了,我是不是就要英年早逝了。

  戚昀慢条斯理摘下手上的白手套,眼底沉着凝滞的黑。他挑眉笑了一下:

  “一定是顾家的好丈夫?”

  “不是老古董,不计较生辰八字?”

  “一看就知道兴趣相投?”

  孟怀曦手撑在粒子沙发边,几乎想要否认三连。

  但……

  但这就是她自己说的话啊摔!

  戚昀挑起她的下巴,半眯起眼,“皇后原来这么喜欢朕。”

  孟怀曦一把拍下他的手,“住口!这该是和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吗?”

  戚昀:“是该报恩,这样如何?”

  微凉的唇压下来,强势的精神力像一张网将她紧紧包裹住,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应该是冷杉的香。

  男人皱起眉,像是不满她的走神,不容拒绝地叩开她的贝齿,一路更深处掠夺。

  “唔……”

  孟怀曦腰肢发软,跌入一个沉稳的怀抱。

  传说中暴戾狠辣的陛下终于在枫叶尽红的秋天,娶回了指腹为婚的小姑娘。

  当事人孟怀曦没有英年早逝,却不幸英年早婚。

  于是,星呼热门话题“那些接受包办婚姻的夫妻后来都怎么样了?”下面,多了一条新回答——

  不想嫁皇帝的孟小曦:

  谢邀,刚下私人飞船,现在正在吃烛光晚餐。

  对,你没听错,都9103年了,他还兴烛光晚餐这一套的。啊啊,钢铁直男式的浪漫,老旧又古板,但是超级心动der!

  烛光下他的侧脸真好看!!(蓝星土拨鼠尖叫.jpg)

  这个假期刚和陛下去过水蓝星,母星真漂亮。那里有很恢弘的历史,我们的祖先比书本上写到的还要伟大。

  ……

  嗯,我觉得很幸运。

  我的丈夫他其实很温柔,也很爱我。

  下面一众不以为然的吃瓜网友跟帖:

  “233333333,我真的信了。”

  “姐妹醒醒,起来去土星搬砖了!”

  “谢邀,刚和虚拟爱豆一起在太空旅行舰上吃完烛光晚餐,我们很幸福。”

  “星呼,和宇宙分享你刚编的故事~”

  【戚昀:专心一点,不准玩星网。】

  【戚昀:还有,把名字改了。】

  “????妈呀,这个有认证的……陛下本尊??”

  “参见戚皇陛下!”

  “来人呐,本酸菜鱼要踹翻这份皇家御用狗粮!”

  “慕了!请问皇后殿下,这样的丈夫帝国还包分配吗?”

  而这位更名为‘只想嫁皇帝的孟小曦’的不知名答主是没有空回答的。

  孟怀曦瞬时正襟危坐,把刀叉轻轻发放在餐盘边。她朝对面的男人伸出手,弯眉笑了声:“我是不是很听话?”

  戚昀曲指在她额前弹了一下,笑呵了声:“勉强”

  “唔。”她歪头看他,懒洋洋地张开手臂,“要陛下奖励一个爱的抱抱。”

  戚昀低笑出了声,眼底冰雪一下子尽数融化。他将人捞起来,面对面抱着朝寝殿走。

  孟怀曦头埋在他的颈窝边,几乎要沉溺在其戚皇陛下沉稳的冷杉气息之中。

  花瓶中从蓝星带回来的木芙蓉枝娇艳欲滴。

  “朕的皇后不满意,嗯?”他挑起她的下巴,不紧不慢地把一句话喂了进来。

  孟怀曦难耐地眯起眼,一点点沦陷在更加温柔缠绵的汪洋之中。

  ……

  事实证明,包办婚姻也能有意想不到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星际未来真好玩!!等整理好脑洞,就去开一个包办婚姻的坑。

  以及,原定的校园番外因为没想好梗鸽了,有缘再更嘿嘿。

  该说的后记想法都在上一章说过啦。嗯,这一本书就到这里,打一个小小的广告:

  隔壁接档穿书修真文《穿书后我养了反派大佬》了解一下~

  文案戳专栏可见,本文文案也有。下本书会尝试一下群像,当然基调还是沙雕小甜饼,会在下个月中开,如果没有按时开文那只能说明我还没存好十万稿子(咕咕咕.JPG)

  感谢一路相伴,有缘下个故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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