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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成死敌心尖宠》作者:金大容

  【文案】

  女将军狄瑶灭了敌国后,喜滋滋的率领兵马回国领赏,

  怎料途中被人暗杀,一朝醒来变成了敌国太子容璟的心尖肉——祝瑶瑶。

  庆国太子容璟,一身玉骨冰肌若雪,被世人称为最美公子,人送外号“水月观音”。

  传闻他痴爱祝瑶瑶入骨,但祝瑶瑶却因庆国灭亡,不想跟着容璟过颠沛流离的日子而选择了逃跑。

  却在被抓回来的途中染病身亡,芯子换成了狄瑶。

  母胎单身的女将军对上痴爱“自己”入骨的敌国太子,感到瑟瑟发抖。

  容璟的眼神含情凝睇,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你为何对我如此无情……”

  狄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大哥你冷静点!

  容璟:无法冷静.JPG。

  食用指南:

  1V1,女强男强

  男主并不是真的爱原主原身,一切都是伪装,但在遇到女主后……???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狄瑶 ┃ 配角:容璟;司马晁;闻人琮 ┃ 其它:

第1章 苏醒

  早春时节,东风解冻,阳临城依旧是雨。

  屋檐上的瓦片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让狄瑶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晰。她感觉到身骨有些沉重,像是大病刚愈,耳边传来一些陌生的声音。

  “公子跟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要平安无事地把祝姑娘带回来!这是平安无事吗?!”

  “带回府都三天了,祝姑娘还没醒!等公子回来该怎么办?”

  “祝姑娘要跑,你就让她先跑,她细胳膊细腿的,又手无缚鸡之力,能跑到哪里去?”

  是谁?

  狄瑶眼皮微微颤动,她很想睁开眼睛坐起来,但沉重的身体让她连挪动一分都觉得艰难。耳边的声音还在嘈杂对话,空气中可以闻到淡淡的紫檀香……紫檀香?军营里什么时候允许燃香了?

  她心中惊诧,脑海猛地回忆起之前自己好像已被暗杀。

  她是邳国将军,半年前率领五十万大军奉命攻打庆国。这一场战争打了很久,庆国虽然土地面积不大,但资源丰富、兵强马壮,若不是借着兵力数量远远压制庆国人口,她未必能在半年之内拿下庆国。

  依稀记得在攻破庆国国都后没多久,庆王便自刎投降了。她被邳帝召回,率领部分军队准备返回邳国论功行赏,却在途中遭到了刺客暗杀。

  难道她没死?被救活了?那现在回去还能领赏吗?

  “笃笃笃”。

  有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狄瑶的思路。门咯吱一声被打开,她听到有脚步声踏过地面,朝着床榻方向走来。

  “公子。”

  刚才原本在争执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

  “嗯。”

  来人的声音十分温和,又带了些低哑,仿佛初春的冬梅微微散落下融化的雪花。

  “公子,您还来看她作甚么。一听到庆国亡了,这女人丢下您就跑。”忽然有另一个声音传来,像是一个少年,声音有些稚嫩,却带着明显的不悦,“我看把她丢下算了,反正我们也在阳临城呆不久。”

  阳临城?通国的边城?她怎么会在这?

  这通国和邳国是一南一北的方向,她返回邳国的路不经过通国啊。

  “有差大夫看过吗?”来人似乎并未听进少年的话,依旧柔声问道。

  刚才在耳边对话中的一人回答:“回公子,大夫刚才来看过,说祝姑娘身上的寒气已经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尚未苏醒……”

  “那便再留几日吧。”

  ……

  房中的人逐渐离去,狄瑶此时已经彻底清醒,但她意识到现在的处境有些不对劲,她居然不在自己熟悉的军营里。暗杀事件过后,即便她死了,军营内外至少也有几千号人,她的尸首总该运送回国吧?那些暗杀者还没这个本事把她这么一个人明目张胆的运出去,可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而且听刚才那些人交谈,似乎一直在提到庆国……他们是庆国人?

  狄瑶没有睁眼,她放缓了自己的呼吸,继续听着留在房里几个人的对话。

  “哎,我听说今天公子是去赴阳临城城主的家宴。那城主虽然没有当面讲,但已有驱赶之意了。”

  “通国真不要脸!当年这阳临城可是我们庆国的国土,若不是为着那通国公主来和亲,怎么可能把阳临城当聘礼送出去。这下倒好,通国公主不嫁了,阳临城也不归还了。”

  “如今庆已亡国,通国自是不会归还了。”

  “我们公子堂堂一国太子,竟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哎。偏偏这祝姑娘还伤了他的心,公子对她多好,结果这女人一听到庆国亡了,居然偷到了府上的东西逃走,太不要脸了。”

  “就是,亏得公子怜惜她,非要把她救回来。”

  庆国太子?!

  狄瑶眼皮猛地一跳。

  她当然听过庆太子的美名,相传这庆国太子容璟,生得冰肌玉骨、面如冠玉,被世人称为世上最美公子。民间见过他的人都尊称他为“水月观音”,兰麝绕香,佩环戴悦,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若不是拥有天上人间的俊美仪容,世人又怎会冠以如此之名给他。

  在她率军破了庆国皇城后,庆王自刎身亡,而庆太子已在三天前被人送出了庆都。狄瑶并没有派人追击,不过是一个亡国太子,还不至于掀起多大风浪。后来听说是逃到了中立国,就是现在的通国……

  后背的冷汗一阵阵冒起,她为什么会落到庆太子的手里?

  而且这些人交谈中似乎将她认成了祝姑娘?庆太子因为名声在外,她也曾听过他的一些绯事,相传这位冰肌玉骨的庆太子有一位琴瑟相合、情意相融的心尖人,甚至为了她拒绝了通国的和亲公主,让和亲公主丢了颜面,庆国才不得不以阳临城为聘,求得公主改与另一名皇子定了婚约。

  这名女子姓甚名谁她并没有太关注,不过是一些桃色绯事,她身为将军,可没有时间把心思放在这种儿女情长上。但偏偏她现在的处境,却与那女子联系在了一起……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隐忍着,等待房中的人相继离开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间比较普通的府邸,有些破败,四周家具都是陈旧的,空气中还能闻到房梁木柱散发出的朽木味。庆亡国后,庆国太子流连失所,连居住的地方都如此破旧。

  这也难怪那位祝姑娘不愿留在这里,毕竟从前是锦衣玉食,现如今是布裙荆钗。

  她一个侧身跃到地上,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而四肢有些发麻。伸手去按经脉穴想要疏松一下时,却忽然震住……这手……柔若无骨、肤白如玉……与从前在战场上自己拿刀握剑的手完全不同,这是一双被保养的很好,只有闺阁女子才会有的手!

  几乎是条件反射,狄瑶伸手摸上了脸,脸上的皮肤光滑细嫩,同样没有风吹雨淋留下的痕迹,她虽现在看不到自己,却能推断这副身体与从前的她截然不同。

  她应该已经死了。

  死的时候是一剑穿心,几乎没有让她挣扎太久,暗杀者动作很快,连续补上几刀,让她当即毙命。而此时此刻,她却苏醒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变成了这副身体的主人。

  “祝姑娘还没醒吗?”

  门外忽然响起声音,狄瑶迅速反应过来,翻身躺回床上。

  外面只有对话声,人并没有进来。狄瑶等待了片刻后,再次从床上坐起,她目光环视了一圈,落到一扇木窗上。

  木窗外透着光,她靠近后朝外看,发现这府邸的守卫竟十分严密,有巡逻护卫一直在巡视。庆国虽亡,但这太子似乎并不羸弱,那些护卫气息平稳、孔武有力,远远比她当日破城时遇到的士兵守卫精干。能招揽这些人在麾下,庆太子可不只空有俊美容貌而已。

  她是逃不出去的。狄瑶当下做了判断。

  她返回床上,故意弄响了声音,装作悠悠转醒的样子。

  门外的人听到后,立刻惊喜的推门进来,是一高一瘦的两个青年:“祝姑娘,你醒了?身体可有什么不适?我立刻让府上的丫鬟过来服侍。”

  狄瑶沉默不言,她知道这个身份之前逃跑过,又被抓了回来,情绪不稳定也是可能的,既然怕露出破绽,倒不如不说话。

  门外很快来了两个丫鬟,似乎也是练家子,却恭敬的为她端茶送水,擦脸更衣。狄瑶眉头微微皱起,这庆太子身边竟然有这么多深藏不露的高手?

  因为她的苏醒,门外的人来来去去,变得繁忙起来。

  有一个墨黑色长发,身着螺纹烟云长衫的男子从门外跨了进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穿着雨花锦夹袍的少年。男子气息沉稳,态度随和,看到狄瑶醒了,便上前朝她一拜:“祝姑娘。”

  这声音与之前听到庆国太子的声音不同,二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另一边的少年似乎对她有些不喜,进了屋也不打招呼,还鼻子一哼颇为不屑:“有本事逃,怎么不逃远一点?回来还得要人照顾,真麻烦。”

  “飞尘!”身旁的男子冷冷一声呵斥。少年瞬间闭嘴了,但心下还是有些不满,直接侧过身去不说话。

  “祝姑娘,身子可还好?你离开这些天,公子十分担忧。”这男子看似呵止了少年,但之后并未指责,而是转了话锋,文质彬彬与她交谈。此人看似随和,却与那少年无意,对她并不恭敬,只是装出来的样子,或者这人一贯如此,心面不一。

  狄瑶没有选择回话,而是垂下眼,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神。眼神是非常容易暴露情绪的,神态和表情若与前身不同,就有可能露出破绽。

  那男子见她不语,也不逼迫,而是转身坐到了房内那张八仙桌旁,抬手握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祝姑娘便是厌弃公子,也应当过些时日再走。如今庆国破败,外面有多少人想悬赏公子的项上人头,祝姑娘与公子在一起那么久,外面的人自然知道姑娘在公子心里的地位,公子请祝姑娘回来,也是怕外面的人误伤了姑娘。”

  他的话听起来全是为了她考虑,但言语中明显是有威胁之意,他的意思就是说如果再逃走,指不定会被外面什么人给杀了。

  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却有如此心机。

第2章 太子容璟

  狄瑶能坐上将军之位,可不只有纯粹的武力。没有脑子,是没办法打仗的。

  眼前这黑发男子彬彬有礼,一言一行都有君子风范,行为举止更是儒雅之至,但是从进来到现在,他对她的恭敬都是伪装出来的,说是伪装,倒更像是他待人一贯如此。微笑着面对众人,却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里。

  他称庆国太子为“公子”,既地位是在太子之下,他握着茶杯的手上并无茧,身形也极为纤细,不会武——此人是庆太子的幕僚?

  “易哥,公子应该等急了。”另一旁的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原本就不喜欢这个柔柔弱弱的女人,偏公子还当她是个宝贝。

  易子修放下了茶杯,微微一撩衣摆,从椅上站了起来:“祝姑娘好生想想,若想不明白,可以随时来找易某叙旧。”

  他放下衣摆,跨出了屋门。

  那少年随即也跟了出去,在离开前扭头看了一眼屋内坐在床上的狄瑶,露出个鬼脸,一副对她不爽的模样。

  门已合上,站在门外的易子修一步一步迈下石阶,到了最后一阶时,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望向屋内。此时门已经合拢,看不见里面的人……他微微蹙了一下眉,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异样感,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异样。

  “我看那女人都已经被吓傻了。”做了鬼脸后跟下来的蓝飞尘百无聊赖道,“以前她那么呱噪,又仗着公子宠她总是趾高气扬的,你看她现在,吓得跟鹌鹑似的,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易子修单手一负,袖中一枚暖玉落入手掌,指腹微微磨蹭思索:是因为在外面受了惊吓,所以性子有些不同的缘故吗?

  屋内的两人一走,狄瑶便起身下了床榻。她推开一侧紧闭的木窗,看到外面雪后的桃树散落下来的片片瓣叶。这座府邸并不大,廊与廊之间仅隔几步远,每隔一盏茶时间,便有巡逻守卫从这窗外走过,守卫如此严密的情况下若要逃,着实困难。

  而且她察觉到这副身体与从前相比太过羸弱,即便能逃出府邸,恐怕也走不远。更何况已经有过一次前车之鉴,看守恐怕更加严密了。

  她放下手,坐回榻,边上一顶香炉正徐徐燃着青烟。

  现在只能暂时以这个身份留下来,但她对这女子的事知晓甚少,总不能次次都装聋作哑,万一身份被人拆穿,特别是被那庆国太子……如果得知自己就是灭了他整个国家的邳国将军,她恐怕会被碎尸万段。

  狄瑶缓缓合上眼。

  她一旦陷入困境时就会保持这样的静坐姿态,她需要思考,思考如何脱离困境,如何解决眼前的难关,所有思绪都必须一条一条捋清楚。至少在这府邸里,面对的庆国太子并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样简单。

  亭阁暖室。

  易子修带着蓝飞尘入内。正前方一扇敞开的牖下,坐着一名白衣黑发的公子,他的身旁还摆放着一盏茶壶,茶杯里落入一片桃花花瓣,漾开在水面上,泛起淡淡涟漪。

  “公子。”易子修抬起双袖,朝他躬身。

  那人抬起了头,绣着竹叶花纹的绸衫与他发间的羊脂玉簪交相辉映,有风从牖外的庭院中吹拂而来,撩起了他的衣袂和发丝,庭内池水所泛起的微光映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肌肤如有光泽流动,隐隐闪烁。

  芙蓉月下,玉影娉婷,用来形容眼前这人,再为不过。

  “子修,不必多礼。”他轻轻开口,握起一只倒卧的茶杯,将它推至眼前,斟满茶,“坐。”

  易子修上前两步,却并不与那人并肩而坐,而是坐于他台阶之下的地板上,恭敬的将茶接过:“公子,我已去见过祝姑娘,她身体已无大碍。阳临城城主既已下了逐客令,我们留在此地亦是图惹是非,不如及早离去。荆州刺史王忱与我有些往来,昨日他来信时提到愿为公子提供庇所,就在江陵。”

  荆州是通国的领地,而江陵在荆州的管辖之地内,属于通国境内领土,远比边界的阳临城安全。

  公子慢慢饮下一口茶,长长的墨发从胸前滑落下来,拂过如玉修长的脖颈:“也好,听闻江陵景色宜人,比庆国都城还美上三分。”

  “有公子在的地方,哪儿都美。”蹲在边上托腮的蓝飞尘随口插了一句。

  易子修狠狠一个眼刀过去,蓝飞尘瞬间闭了嘴。

  但公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怪罪,他笑时眼眸中仿佛有千万道光辉闪烁,绝美至极。蓝飞尘都看呆了,只觉得自家公子居然会看上那个趋炎附势的祝瑶瑶,怎么瞧怎么不配,他委屈的噘了一下嘴:“公子,祝姑娘这次回来好像有些变傻了,你回头瞧见若是不喜欢了,干脆就把她丢在阳临城算了,反正府上没有人喜欢她。”

  易子修眼皮微微一跳,整个府邸上下,就蓝飞尘最口无遮拦。他恐公子不悦,便连忙接过话道:“祝姑娘此番被带回应该受了不少惊吓,我与飞尘前去探望时,她未曾对我们说一句话。”

  牖下的人半抬起眼眸,望向庭外纷飞的桃花花瓣:“她若怨我将她拘在身边,我不怪她。”

  易子修与蓝飞尘互相对了一眼,便安静的退了下去。

  走出暖室,蓝飞尘还是有些不爽,他侧头问易子修:“易哥,你最早跟着公子,你跟我说说,那个祝瑶瑶到底有哪点配得上公子的。公子怎么就瞎了眼看上她呢。”

  易子修抬手敲了一下他的头:“不许说公子瞎了眼。”

  蓝飞尘委屈:“我只是实在看不下去嘛,那祝瑶瑶有什么?她长得虽好看,但也比不上公子啊,若论文采,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祝瑶瑶也不过半吊子水平而已。我随便入个花楼,里头的姑娘单拎出来也跟祝瑶瑶半斤八两,偏偏公子喜欢她。”

  “呵呵,”易子修斜眼一瞥,抬手拎起他的后衣领,“你小小年纪就去过花楼了?”

  “我,我只是路过,没踏进去!”蓝飞尘狡辩。

  “没踏进去就知道里面的姑娘和祝瑶瑶半斤八两?”

  “哎,易哥,我只是猜测!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就只是去看看而已,什么都没有做啊。”

  二人就这样踏过院中的鹅卵石道,路旁桃树上最后一朵雪花落下,融化成水。

  围墙另一头的屋室内,狄瑶翻看着架上笔墨已干的诗集,在诗集第一页,看到了祝瑶瑶的名字。

  祝瑶瑶便是她现在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

  诗集厚厚一本,每翻一页,就可以看到一首诗,诗的下方有批注,批注的字迹更苍劲有力,与诗集上娟秀的字迹不同。若这诗集是属于祝瑶瑶的,那写批注的人,难道就是庆国太子?如此看来,外人所传竟是属实?庆国太子容璟待这女子极好,甚至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否则为何会如此仔细的为她批注。

  狄瑶有些想不明白,男女之间的事她极少接触,也不甚了解。

  此时屋外已有丫鬟进来,将一碗汤端到了八仙桌上:“祝姑娘,这是公子特地命厨房为您熬的养生汤。易先生刚刚吩咐府上的人收拾东西,可能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启程了,姑娘得在这几天里把身子养好。”

  狄瑶一怔,抬起头来:“我们要去哪儿?”

  “听说是江陵。”那丫鬟答道。

  江陵,通国主城之一荆州的治所之地。狄瑶从前曾去过一次,但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当时也是路过,并未久留。庆已亡国,身份尊贵的庆国太子现在也已经成了落败之犬,不受地方官员待见。阳临城是个边界小城,一旦发起战事便会受到牵连,城主估计是担忧他们收留了亡国太子而遭到邳国报复。

  她耸耸肩,现在她这个邳国主将已经变成了亡国太子府上室姬,连妾都不是,要来报复怕是不可能。

  是的。通过狄瑶的打探,她大概知晓了这祝瑶瑶的来历。

  祝瑶瑶是太子容璟在外游历时遇到的,相识不过一年多,那时邳国与庆国局势紧张,但并未开战。众人说因为太子容璟对祝瑶瑶一见钟情,便邀请为客,带回庆都,留在了太子府。

  府上的人都以客待之,称她为祝姑娘。她既不是太子妃,也不是侍妾,二人之间也格外纯洁,弹弹琴、做做诗,就像真的知音知己一样。但偏偏这种关系又比知音知己更多一层,祝瑶瑶在府上的吃穿用度也全依赖太子容璟,就如同被豢养的歌姬舞姬,并无区别。

  世人皆说太子容璟将祝瑶瑶放在了心尖上,但具体到底如何,狄瑶却是不知。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祝瑶瑶并不自由。

  夜晚,府邸里更加静谧。除了一些巡逻的守卫,整个庭院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狄瑶原本躺在屋内想事情,但因为实在无法入眠,就干脆起身推开门,坐在了廊道的木板上。脚下是冰冷冷的台阶,远处的鹅卵石路被清扫过,枯萎腐烂的杂草都被清理了干净,但仍能闻到味道。

  她就这样坐着,看着远方云层中的月光若隐若现。

  她不是祝瑶瑶,也不会继续维持这个身份。待启程去江陵,她可以寻找机会在路途中逃走。但若回邳国,她就不再是将军的身份,也不是狄瑶……那今后她会是谁?

  似乎有些茫然,她就这样怔怔坐着。

  就在此时,忽然身后有一件温暖的大氅披了下来,大氅带着体温,有几缕柔软的青丝从她耳侧拂落,让狄瑶一惊。

  她仰起头,忽然撞入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是淡淡的浅灰色眸瞳,映着月色,仿佛如湖面泛起的盈盈涟漪,撩人风情,勾魂摄魄。

  这是一个美得仿佛不属于人间的男子,他身着雪色长衫,墨染的黑发滑过她的面颊,修长的脖颈下是白皙胜雪的肌肤,朱唇轻启,呵出的暖气如兰花盛开:“瑶瑶。”

第3章 那个女人

  狄瑶的神志在那一刻几乎被眼前之人所夺走。她身居高位,所见的美人数不胜数,男子也好,女子也好,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之人相比。脑海忽然显现那句世人形容他的话……

  「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便是如此诗句,都无法比拟他的容貌。

  狄瑶几乎是条件反射转身站起,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料忘了脚下是石阶,整个身子往后一斜。

  眼前之人顷刻伸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拉住,把她整个人带回了身前。

  “瑶瑶。”声音悦耳动听,沉稳如林中湖泊,又如泉涌倾泻,清冽温润。

  狄瑶猛地一激灵,只觉得身上汗毛刷刷竖起,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她赶紧从台阶上下来,离他隔了一段距离。

  是庆国太子——容璟。

  冰肌玉骨、面如冠玉,果然不愧是世上最美的公子。

  狄瑶不是祝瑶瑶,她不知道二人之间的称呼,只能选择沉默的站着,没有开口。

  立在廊道上的人就这样静静与她对视,相望,如此近距离的看他,让狄瑶内心更加震撼,眼前这人不仅仅只是容貌俊美,他身上仿佛汇聚着天地灵韵,哪怕只是如此素色的雪衫,穿在他身上都熠熠生辉。

  “昨日晨时,屋里的海棠开了,可惜瑶瑶未醒。”他温和一笑,任这夜空明媚三分。

  狄瑶后背是密密麻麻的汗,面对这庆国太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以前祝瑶瑶和他是怎么相处的?两人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她能打探的只是皮毛身份,却没办法了解到二人之间更私密的事。

  她不敢贸然开口,只能选择继续沉默。

  太子容璟眼眸如水光流动,显露出一丝悲伤:“瑶瑶不愿与我说话,是否是在生我的气?”

  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的贴近她的侧脸,几乎要抚上她的脸颊……狄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顿得崩开,她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

  手就这样停顿在空中,容璟眼帘微垂,随后将手慢慢移到她的身前,勾起那件大氅的绳结,仔仔细细的系上:“院中太冷,瑶瑶风寒刚愈,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他说罢,系好绳结,便从狄瑶身边擦肩而过,长衫扫过地面散落的花瓣,荡起淡淡幽香,在这个庭院中,显得格外落寞。

  狄瑶转过身,看着他自鹅卵石小路走到尽头的拱门,消失在了围墙边。身上的大氅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像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这个容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阿嚏!”

  嗯?什么情况?她又受寒了?狄瑶立刻拉紧大氅将整个人裹住,然后钻回了屋内。

  这副身体真的太弱了!

  狄瑶在屋里呆了两日,身子骨总算稍微养好了一些。她既然准备在前往江陵的途中找机会逃走,就不能让这副身体出差错,要是病怏怏的,别说逃走了,能活着走到江陵都是个问题。

  这两日府上的人都在准备启程的事,狄瑶因为养着病,所以没有人来打扰,这让她舒坦了不少,至少不需要伪装自己,也没必要绞尽脑汁想着如果是祝瑶瑶会怎么做,如果是祝瑶瑶会怎么回答。

  她唯一说上几句话的是侍奉她的两名丫鬟,这两名丫鬟都有些拳脚功夫,不过性格直爽,也没有什么心机,大约是太子容璟放在她身边看守她的,毕竟祝瑶瑶之前有逃走的前车之鉴,放两个眼线总是好的,而且祝瑶瑶本身身子羸弱,两名丫鬟就可以将她看守住。

  前往江陵的路线是由易子修规划的。狄瑶后来才知道,那日她所见的这名男子,竟然是庆国第一谋臣。

  庆太子容璟曾广纳门客,他的府上入住了不少谋略之士,但并不包括易子修。易子修当时还在朝中为官,是庆王手下的谋臣,但他却在几年前突然辞官,转入了太子容璟的府上。众人都不知是何意,或许只有易子修自己知晓。

  第三日,终于踏上了启程之路。

  狄瑶被两名丫鬟扶上了一辆马车,在放下帘子时,她看到了从府门内出来的太子容璟。

  他穿着一身雪白锦衫,修长的身形映照着身旁竖立的暗红石柱,如同梅上春雪,清雅宜人。他正与易子修交谈,似是察觉到狄瑶的目光,清澈的水眸朝她望了过来,狄瑶瞬间一惊,把帘子合上。

  易子修察觉到容璟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前方祝瑶瑶的马车:“公子,可是担心祝姑娘会在途中逃跑?”

  容璟低敛眉眼:“无妨。”

  他踏下石阶,上了另一辆马车。

  石阶上的易子修微微蹙了一下眉,正好蓝飞尘从身边走过,他抬手直接拎住了他的后衣领:“飞尘,你去守着祝姑娘。”

  蓝飞尘本来就讨厌那女人,一听差点炸毛了:“我才不要去!那女人要跑就让她跑好了,省得在公子眼前晃悠!”

  “你若听话,我就把越影送给你。”易子修的这句话,让蓝飞尘眼睛一亮。

  越影是易子修的坐骑,体型优美、四肢修长、步伐优雅,能日行千里,上天入水都如履薄冰,蓝飞尘肖想了好久,但一直都不敢下手。这次听到他说会把越影送给他,眼睛瞬间一亮,目光朝着远处立在马车旁的越影看了过去。

  越影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猥琐且不带好意的目光,吓得马蹄在原地不安的来回踩了几脚。

  “咳,其实坐骑不坐骑的,我是无所谓的,只不过我觉得那女人要是跑了,公子肯定会不高兴。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替你们看守一把。”蓝飞尘佯装轻咳了两下,然后兴奋的扭头就朝越影扑了过去。

  越影:“……”主人你特么就把我卖了?!

  易子修见蓝飞尘应诺了,稍微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见到被带回来的祝瑶瑶之后,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不对,蓝飞尘虽年幼,但武艺却是传承于宗政蓝氏,在他们一行人之中,算是最高的。

  马车已经开始动了,狄瑶闭眼静坐在车内,思考着从阳临城到江陵这段路上,应该选什么时候逃跑。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车身上突然传来“砰砰”两声,像是石子砸在了车壁上。

  狄瑶睁开眼睛,她抬手掀开车窗帘,看见蓝飞尘骑着马慢悠悠的跟在马车旁,手中握着一串石子,正气焰嚣张的上下抛掷:“啊呀,不好意思,手滑了。这石子乱蹦,砸了祝姑娘的车。”

  这个少年是之前跟在易子修身边的,他似乎有些功夫,手掌有茧,腰间佩剑,应该是个剑客。剑术到底如何,没有比试过,狄瑶不敢妄加猜测。

  她以为这人是护卫不会武功的易子修的,现在居然被派到她的马车边上……难道是易子修猜到她会逃跑?

  狄瑶眯了眯眼睛,易子修是发现了什么吗?否则以祝瑶瑶羸弱又不会武功的身子,两个会武的丫鬟看着就足够了,何必再派这少年过来?

  蓝飞尘以前就经常找祝瑶瑶麻烦,每次祝瑶瑶都会气得脸色铁青,甚至不顾大家闺秀的仪态与他争执,但现在却脸色平静的坐在车内,仿佛完全不受他的挑衅影响,这让蓝飞尘很受挫:这女人怎么回事?被抓回来后性子大变样了?

  他有些不爽,但又不能真把她怎么样,只能瞪她一眼,恶狠狠的警告一句:“我劝你这一路最好给我安分一点!要是还想着逃跑,别人会怜香惜玉,我可不会,小心刀剑不长眼,划破了你漂亮的脸,看公子还喜不喜欢你!哼!”

  马车内的狄瑶就这样静静看了他片刻,随后放下了帘子……蓝飞尘见她没有反应,气得收紧了缰绳,他要看看这女人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前往江陵的路途十分漫长,马车跟随着队伍一路前行,路遇村镇时会停下休憩,剩余的时间机会都在路上,偶尔也有露宿的时候,车队的人都围在周围,点燃篝火,吃着干粮,太子容璟许是因为身份尊贵,通常都只坐在车中,从不下来。

  狄瑶下过几次马车,她坐在篝火旁时,身边其他护卫或者下人都会自动避开,看似尊重,却又带些排斥。看来太子身边的人都不太喜欢这个祝瑶瑶,是因为她在庆国灭亡后就选择逃走的原因吗?

  无论在哪个国家,叛徒都是不受欢迎的啊。

  蓝飞尘看着孩子气,但对她的看守却十分严密,狄瑶这几天一直在试探他,有时候会避开他的视线,当蓝飞尘焦头烂额寻找的时候,又会出现在他眼前。如此反复,为的是以后有一天当她真正逃跑的时候,蓝飞尘能够放松警惕,以为她只是又消失了一会儿罢了。

  但因为这样,弄得蓝飞尘这几天灰头土脸,他牵着缰绳跟在狄瑶的马车后面,整个人闷闷不乐。

  易子修见他神色异常,便放慢了速度与他并行:“怎么了?你最近看着有些憔悴。”

  “还不是那个女人!我感觉她这几天一直在耍我,一会儿找丢失的簪子,一会儿去解手,几下就不见了,之后又莫名出现,我快被她弄得烦了!”蓝飞尘愤愤道。

第4章 想逃?

  蓝飞尘的话却让易子修警惕了起来,他收住缰绳:“祝姑娘许是故意试探,让你放松警戒,待你以为她又只是消失片刻时,她便会伺机逃跑,消失的无影无踪。”

  易子修的话让蓝飞尘着实一震:“你说那个祝瑶瑶?她有这么聪明,能想出这种点子?”

  祝瑶瑶是什么模样,公子府上的人可都瞧得清楚,她除了会一些琴棋书画之外,脑子可没那么好使,即便会,用的手段也不过是闺阁女子那点小伎俩,怎么可能会想得那么远,提前做了谋划,甚至还试探诱骗他,让他放松警戒?

  更何况马车旁边还有那么多护卫,她怎么知道是自己在守着她?蓝飞尘简直不可置信。

  易子修沉默不语,目光望向前方那辆载着祝瑶瑶的马车:他陪在太子身边数年,此女来时他便已经在了,她到底有几斤几两,自己应该看得很清楚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被重新抓回来后,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是因为受了惊吓?不,受惊吓只会让人性情改变,却无法让人生出这般计谋。

  “我会再派两个人暗中监视。你接下来小心行事,无论她做任何事情,都要紧紧盯住她。”

  ……

  狄瑶发现,盯梢的人增加了。

  初步判断,应该是两名,其中一名是与巡逻队一起的护卫,他仍在队列中,跟随队伍巡逻在车队周围外的树林中里,但会有非常规律的在指定时间出现在自己附近;还有一人则是一个青年剑客,应该是太子容璟的门客,门客通常是安排另外一派马车随行,每辆马车共4名门客,而这青年剑客从昨天开始就不在那马车里,而是另骑了一匹马跟在她的马车后面。

  除此之外,原本已经有所松懈的蓝飞尘又再次警惕起来,无论她以什么借口离开,他基本上跟随在自己身后三米外,寸步不离。

  这让狄瑶很难找到突破口,既无法从车队逃脱出去,又无法逃离四周巡逻的护卫。

  真是没想到,区区一个亡国太子的队列,竟然守卫如此森严。

  她盘膝坐在马车里柔软的垫子上,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突破困境,却在这个时候马车忽然戛然而止。边上有马蹄声往前方跑去,紧接着整列车队开始避开,朝道路两侧移动。

  狄瑶有些疑惑,掀开帘子问坐马夫:“发生什么事了?”

  “是扬州刺史的车队来了,我们需要避让。”马夫回答。

  因为是官道,通常平民百姓都需要避让官员,容璟从前是庆国太子,但现在庆已亡国,和普通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了。

  狄瑶眯了眯眼睛,看到那刺史的车队正徐徐朝着这边过来。

  车队人数并不多,只有一辆马车和一列官兵,像是刚任官职准备前往的样子。马车的速度也十分平缓,似乎是不想与边上避让的车队产生冲撞,御马者刻意让马匹放慢了脚步。

  狄瑶心生一计,她摸上发间一支珍珠簪,取下一颗珍珠,对准其中一匹直接用指腹之力弹了出去。

  珍珠击打在了马颈上,那马痛得一声嘶吼,突然加速往前横冲!

  “大人!”两侧跟随的官兵惊叫一声,匆匆往前追。但那刺史所乘的马车可没那么容易停下来,车轮在地面飞快的滚动,马车因为马的狂奔而左摇右摆,使得前头受了刺激的马因为马车的拉扯而乱了方向,朝着太子容璟的车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队列两侧的护卫快速一跃冲到了太子的马车前,其中有一名壮青年抬手一掌,直接拍死了刺史那辆马车的马。

  马轰然倒地,后面的马车也随着惯性横倒在地面,两个巨大的车轮还在不断的滚动。

  “大人!大人!”

  官兵已经追了上来,他们将马车里的刺史搀扶而出,查看他的伤势。

  狄瑶因为隔得有些远,并不清楚队伍前面的情况,她趁着车队混乱时下了车,准备伺机逃脱,却被另一匹马给拦了下来,蓝飞尘骑在马上晃动着编绳挑了眉毛看她:“祝姑娘,你这是想去哪儿?”

  这小子……狄瑶维持着端庄的表情:“我听到前面有声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去看看。”

  “不过是有辆马车翻到了,有什么可看的。”蓝飞尘一脸无所谓,“还扬州刺史呢,连车都坐不稳。你给我回车上去,我替你去看。”

  他说罢,“驾”一声,便往车队前方走去。

  狄瑶一扭头,看到那青年剑客已经到了自己边上,正严密的守着她不让她逃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用得着盯这么紧吗?

  易子修是一直随行在太子容璟马车身边的,所以当刺史的马车翻倒在眼前时,他第一时间就下了马上前。

  马车中,一个穿着官服,年约二十三四的男子被搀扶了出来。他的衣襟有些微乱,俊秀的脸上却是沉静优雅,没有丝毫慌张。头上的玉簪因为被抖落了,他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微卷的发顺在他身后,看上去恬静寡欲。

  易子修朝他恭敬一拜:“草民易子修,参见刺史大人。”

  新任扬州刺史司马道子,易子修是知道的。通国的政局比较复杂,通帝手中并无实权,大部分权力都在权臣谢氏一族的手里,通帝为此提拔了一名年轻却十分有为的臣子,便是眼前此人——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身份显赫,他是通帝同母的弟弟,又受封琅邪王,是通帝为压制谢氏一族而专门提拔上来的,被委以朝政大任。扬州原是谢氏一族辖地,通帝为收权,便将司马道子封为扬州刺史,让他压制谢氏一族。

  易子修其实知晓司马道子身份,但为了低调行事,他只称他为刺史大人,佯装不知他的名讳。

  司马道子整理好衣着后,抬起头看到了正前方的易子修,他连忙拱手朝他回拜,声音如玉髓相击,分外好听:“抱、抱歉,是我的马车惊扰了你们车队。”

  许是衣袂浮动的缘故,易子修闻到了司马道子身上的淡淡的焚香味,这是参禅礼佛者身上常常会带上的味道,这个司马道子信奉佛礼?

  边上的官兵已经查看了倒在地上的马,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这马为何会受惊?

  “大人,马车已经无法使用了。”另一名检查马车状况的官兵先前来汇报,这马车的车轴已断,如果要修的话,至少要把马车扛回距离这里最近的驿站,但这里是荒郊野岭,要是徒步走的话,至少要花上一天一夜时间,更别说还要带上这辆破马车了。

  司马道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看了一眼那辆破马车,神色有些沮丧。

  易子修见他如此,目光朝身后太子容璟的马车扫了一眼,便对司马道子道:“大人马车受损,若要去就近的驿站,需要徒步三日。不如这样,我去禀明公子,看看是否可以让车队带您一程。”

  司马道子听到这里,眼角微微挽起,有些羞涩道:“那,那真是太好了……我不太会骑马。”

  易子修有些惊奇,司马道子是通帝的同母亲弟,又手握大权,没想到性格竟如此腼腆。他并没有多想,便先转身去禀报容璟。

  过了片刻后,他返回司马道子面前:“大人,我家公子说您若是不介意,可以乘坐他另一辆空车,那辆车中摆放了公子一些日常饮用的茶具和书籍,我们会布上软垫,护送大人前往最近的驿站。”

  司马道子一听,脸色瞬间松懈了下来,挽起一笑:“多谢。”

  他的笑容十分清雅,让易子修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此人也是皇族,却与公子不同,公子冰肌玉骨,而眼前这人却是温雅清华,完全是另一种性情。

  车队重新又动了起来,狄瑶逮的这个机会没能让她逃脱,只能返回车中去。

  她刚坐入车内,却看到易子修从车队前面下来,似乎与边上的护卫在交谈,护卫指了指狄瑶附近的一侧位置,像是在告诉易子修刚才刺史大人的马忽然发作的位置。

  狄瑶一惊,连忙放下帘子。

  这个易子修,脑子转得太快了,她那颗弹出去的珠子若是被他发现,怕是要找自己麻烦。

  狄瑶抬手握住头上珍珠发簪,将它取了下来,随意又剥落下几颗珍珠,直接塞入脚下的马车木板缝隙里,随后又将发簪丢弃在马车一角。

  过了不到片刻,车队已经行驶出一段距离了,易子修却在此时出现在狄瑶的马车附近,朗声与车内的狄瑶打招呼:“祝姑娘,您的发簪是否掉落了珠子?”

  易子修难道见过她的珍珠发簪?!都不问是不是其他首饰……比如耳环、珠链什么的吗?

  狄瑶嘴角一抽,随后故作惊讶地开口道:“呀,我的簪子掉了,定是刚才边上那马车忽然冲撞起来,我吓了一跳,撞落了。”

  易子修儒雅一笑,伸手将几颗被他拾起的珍珠递给马车中的狄瑶:“祝姑娘可需我们找工匠帮您修复发簪?”

  “不、不必了,一根簪子罢了。”狄瑶努力扯开嘴角,皮笑肉不笑。

第5章 扬州刺史

  马车继续前行。狄瑶坐在车内,指腹夹着珍珠,缓缓磨蹭思索。

  易子修归还她珍珠时,什么都没有问,表情平静的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骑马回了车队前列。但这却让狄瑶更加警惕,易子修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心思缜密、深不可测。

  他原本可以借珍珠一事询问她,以此推断出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就这仿佛像是在告诉她,即便他什么都不问,也能知道她做了什么一样。但他到底知道什么?还只是在怀疑什么?却根本无从得知,这让狄瑶变得很被动。

  “咚”一声,马车车壁又传来熟悉的石子击打声。

  狄瑶蹙了蹙眉,掀开了帘子,看到蓝飞尘骑着马与她并行在车边,他白色的发带随风飞扬在天空:“喂,刚才那什么扬州刺史送了果子糕给公子做谢礼,公子命我给你捎来一点。”

  他手一伸,把一个粉色的糕点放入了狄瑶的掌心。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形糕点,圆圆软软十分漂亮,皮是双层的,外面是粉色,里面颜色更深一些,厨子手艺很好,用刀将花瓣一朵一朵雕刻出来,就像真的花朵盛开一般,漂亮极了。而且靠近一些,能闻到糕点淡淡的果香,像是梅子的味道。

  狄瑶身居高位,从前送到她将军府上的好东西不少,却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玩意儿。她正准备拿起来咬一口,却看见对面并车而行的蓝飞尘眼巴巴的看着她。

  狄瑶:“……”

  这让她很难一个人独自下咽。

  她沉默了半晌,将果子糕递了出去:“你吃?”

  蓝飞尘一怔,这才察觉自己一直丢脸的盯着她手里的糕点,整张脸刷得红了,头一扭:“谁稀罕,我从前在太子府的时候吃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还缺你一块果子糕!”

  “……”那你倒是别盯着看啊!

  狄瑶觉得此人颇为孩子气,但考虑到自己一直被他监视,若能搞好关系,指不定还能靠他逃出去,便将果子糕一分为二:“我胃口不大,吃不完一整个,你若不嫌弃,一起尝尝?”

  她如此说,蓝飞尘才红着脸伸手接过:“那行吧,我是看你一个人吃不完浪费,才勉为其难帮你分担一点的。”

  “嗯,是是是。”

  一口咬下去……嗯?挺好吃的。

  少年与狄瑶目光相视一望,共同肯定了这厨子的手艺。

  到了傍晚车队扎营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果子糕居然是那扬州刺史司马道子做的!她当时听到的时候正在喝茶,差点把口里名贵的洞庭碧螺春给喷出来。

  堂堂一个扬州刺史,居然还爱好厨艺?难怪通国内忧外患,这帮臣子整日没事干都研究这种东西呢?

  介于她职位属性,各国的状况她都了解一二,通国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曾遭许多国家入侵,当时手握兵权的谢氏一族殚精竭力保家卫国,才将各方敌军击退,护住了整个通国,谢氏一族也因此在通国越来越有权势。后来先皇病逝,谢氏一族扶持了现在的通帝上位,但大部分权力都未交还,而是掌握在自己族人手里,因此现在的通帝几乎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通国的政局十分不稳,通帝成年之后,便想削弱谢氏一族的势力夺回实权,在朝中扶持了另一支队伍,这也使得通国内斗严重,一直不怎么太平。

  狄瑶百无聊赖的玩着手里喝空的茶杯:所以么,一国之君还是得强硬一点,像她从前侍奉的邳国帝君,年纪还比她小了两岁,但城府却比谁都深,把朝堂玩得如鱼得水,一帮老臣天天跟在他身后围着他转,手段真当了得。

  正当她托着腮帮子胡乱想着事情时,忽然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晚上,晚上喝茶对身体不太好……”

  狄瑶一怔,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穿着官服,年约二十三四,有些恬静羞涩的男子立在自己面前。他手里捧着一张粽叶,里面包着几个模样漂亮的果子糕。

  是那个扬州刺史?这扬州刺史这么年轻?

  见狄瑶忽然看他,司马道子有些紧张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猛地低头把手中的果子糕递了上来:“你,你可以搭配这个吃,里面放了草药,对胃很好。”

  狄瑶朝四周扫了一眼,发现边上的护卫大多已经简单吃了干粮后去守卫了,有些则提早休息,好后半夜的时候换班,只有少数人还在篝火旁休息,而她就是其中一个,而且还是唯一一个喝着茶的人。

  这扬州刺史竟然如此善良,是看到她喝着茶,所以特别跑过来的?

  狄瑶伸手拿了一个果子糕,和白天吃的一模一样,既漂亮,又香甜。

  司马道子见她没有拒绝,长长舒了一口气。狄瑶的目光仍放在他身上没有移开,她观察了片刻,忽然抬手拍了拍自己边上的坐垫:“坐。”

  或许是因为长期在军营的缘故,狄瑶无意间说话会比较军事化,她原是好意邀请司马道子坐下来休息,但听起来却仿佛像是个命令。司马道子后背一僵,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只能慢慢上前,坐到了狄瑶身侧。

  人一靠近,狄瑶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焚香味,非常清雅:“你信佛?”

  司马道子微微一怔,见狄瑶问得随意,便知道她只是随口提及,便回答道:“我家中……有人供奉佛像……”

  “哦。”狄瑶意味深长。

  司马道子脸一红:“我,我也喜欢禅理,经常会看佛经。”

  “原来如此。”如果只是家中供佛像,不经常参拜的话,身上是带不出这股焚香味的。她继续托着腮帮子,边上的司马道子乖巧的端坐,两个人看上去十分和谐的模样。

  远处盯梢的蓝飞尘可就不爽了,他咬牙切齿的瞪着那对“勾肩搭背的男女”,一脚踢在了边上的树墩上:“那个女人在搞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吗?!居然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太不要脸了。还有那个扬州刺史,会做几个果子糕就了不起吗?连公子的人都敢肖想,还敢跟她坐在一起!”

  要不是公子已经在马车上休憩,他恨不得立刻去禀报。

  相比蓝飞尘的咬牙切齿,易子修倒是淡然的多了,他靠在篝火的另一边,手中执着一卷书,火光映照在眼瞳中,如琉光闪烁。珍珠一事让他对狄瑶产生了怀疑,但这怀疑无凭无据,只能是一种感觉而已。

  正如她所说,受到惊吓跌落了簪子,簪子上的珍珠从缝隙里掉落,合情合理。尽管有一颗珠子跌得特别远,那也有可能是风吹的,或者是卡到了车轮弹了出去。

  又翻过了一页书,他抬起眼眸看向火光另一头的两人。

  狄瑶和司马道子正在对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狄瑶的脸庞罩着火光的一层金色,仿佛遗世独立,竟让人升起一股莫名的敬意。

  祝瑶瑶……

  车队重新启程,是在凌晨卯时左右。

  狄瑶与司马道子聊了很久,几乎是天光乍亮,她才返回了马车内。蓝飞尘原本很贪睡,但为了监督狄瑶死撑着眼睛瞪了她一宿,害得眼圈都黑了。启程的时候他臭着一张脸跟在马车旁,想到自己为了她一夜未眠,而这女人倒是可以躲在车里睡觉,恨不得把里面的狄瑶给宰了。

  狄瑶却并没有睡,她意识很清醒:在与司马道子聊天时,她刺探到了非常多有用的信息。

  原来庆国太子容璟会选择去江陵是有原因的,荆州刺史王忱在朝中是亲庆派!

  庆国曾与通国交战,原因也是由邳国引起的,邳国攻打庆国前,曾以一块佛龙玉壁挑拨庆与通国的关系。这块佛龙玉壁原是通国赠送给庆国作为公主和亲的嫁妆之一,但在抵达两国边界时,佛龙玉壁却却贼人所毁,当时邳国派人放出假消息,称亲眼看见通国使者毁了玉壁,还称是通国不愿和亲故意损毁为之,气得庆王直接向通国宣战。

  通国朝内为此出现了两个派系,一派是亲庆派,主张调和,维持两国关系;一派是主战派,因为庆国虽然国力繁盛,但毕竟是弹丸之地。

  而这王忱就是亲庆派之一。

  庆国亡国后,王忱还曾建言让通帝收容逃往的庆国太子,但因为另一派系的官员强烈抗议,而使得通帝一直没有下达命令,这也导致庆太子虽然能停留在通国土地上,但一直得不到照拂的原因。

  这一点,也可以从他们被阳临城城主委婉驱赶出上可以看出来。

  狄瑶摆弄着手里破损的珍珠发簪,心生一计。

  太子容璟现在之所以还能拘着她,是因为通帝并未直接下令驱逐他们。所以这一路行来,她也能注意到车队行事低调,从不与人起争执,恐也是怕在通国境内惹出是非,而使得通帝和大臣不满。

  这个时候要是有什么事能挑起来,让太子一行人背个黑锅,惹得通国朝野不满,他们怕是在通国就无容身之所了,到时候自己再想走,岂不是轻而易举?

第6章 受伤

  时节虽已至二月,但天气依旧寒冷,路面霜雪未化,马车行走时还需要格外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打滑。

  狄瑶趁着马夫不注意之际,将上车前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枚石子击打了出去,直接击中马蹄。那马踏空一步,蹄踩上了边上的雪堆,发出一声嘶叫,随后整匹马拉着车狠狠左右摇摆了一下。

  马夫急忙拉住缰绳,要将马车稳住,却不料车中坐着的狄瑶因为马车车身剧烈摇晃直接跌了出来,重重摔到了地上。

  她这一摔实在始料未及,骑马跟在后面的蓝飞尘根本来不及伸手拉住她!

  “易哥!”他有些惊慌,匆匆喊了一声队列最前头的易子修,自己则抬手止住后面还在前行的车队,快速翻身下马冲了上去。

  狄瑶摔下去的地方其实有一大片尚未融化的雪堆,她除了手臂被划伤了一大片,看上去血淋淋的,身上并无大碍,但她必须要装出痛苦的样子,为的就是阻止司马道子抵达驿站离开车队。

  可能是这具身体太过柔弱,这点原本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的伤却比往常在战场所受的刀剑更痛一些,她装出的痛苦竟有一半是真的:嗷,太特么疼了!

  “你,你怎么样?你伤得很严重吗?你,你不要眼泪汪汪的盯着我,你这样盯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易哥!易哥!祝姑娘摔下马车了!”蓝飞尘搀扶着她,急得满头大汗,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被眼前这情景吓得语无伦次起来。

  易子修几乎在蓝飞尘喊第一声的时候就扭转马头赶了过来。整列车队也为此停在路边,司马道子掀开帘子,朝着车队后面看去:“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回大人,似乎是一个女子摔下了马车。”护卫在两侧的官兵回答道。

  女子?

  司马道子一怔:会是祝姑娘吗?

  他正要下车前去查看,却在刚跨下马扎的时候忽然一个身影从眼前穿拂而过。那是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身姿清瘦挺拔,黑色长发似乎未来得及束,微微飘拂在身后,他径直朝着车队后面方向走去,没有停下半步。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厮捧着一件狐毛大氅,急匆匆追赶上去,一边追一边呼唤:“公子,公子等等。”

  狄瑶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没多久,便看到易子修骑马赶来。他的马在她边上停下后空踏了几声,马上的易子修并未立刻下来,而是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一眼她的伤势,那目光带着探究和猜忌:“怎么回事?”

  马车的马夫连忙上前跪到地上:“是,是地面有积雪,马蹄打滑了。”

  就在易子修蹙眉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意识到是太子容璟来了,随即下马侧身而立。

  狄瑶也没料到这太子居然会亲自过来,这一路他可基本上没有下过马车,除了偶尔派人给自己送送吃的,基本上都看不到他的人影。但此刻他却急匆匆赶到了她的眼前,甚至都来不及系发髻,他的头发就这样披在身后,单薄的肩膀上被小厮撘上的大氅都来不及系,额间有一层细细的汗,可以看出是跑着过来的。

  “瑶瑶。”他的声音带着喘气,却温润清朗。

  狄瑶来不及反应时,已被他整个人打横抱起,脸贴上他胸前的衣襟,温暖的,带着一股淡淡的体香……她整个人都懵了。

  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一个男人如此抱在怀里。

  她甚至都弄不清现在的状况,怎,怎么回事?

  “公子。”易子修上前一步,太子容璟已经转身,他抱着狄瑶往自己马车方向走去,修长的手指小心的避开她手臂上的伤口,宽大的大氅将狄瑶的身子包裹在了怀里:“原地扎营,命锦老来。”

  易子修手微微一顿,锦老是太子的专属御医,从前在皇宫的时候除了太子,便再无给任何人医治过,这一次因为祝瑶瑶跌下马车摔伤,却要为她破例吗?

  拱着的手微微收紧,他眼眸一敛:“是,公子。”

  狄瑶就这样被太子容璟抱上了他的马车。他的马车与旁的不同,更显得宽敞一些,里面摆放着一侧书架,架子上陈列着十几本书和茶具,下面还有几个抽屉,抽屉上镶嵌着两只栩栩如生的贝雕仙鹤。

  车中还有一张名贵的毛毯,毛毯上还有一张桌几,桌几边摆放着四角锡鼎,里头正有袅袅青烟升腾起来,是个暖炉。

  容璟将狄瑶送进马车,手臂很仔细的扶住她的肩轻轻靠上毛毯,并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盖在她身上取暖。他的一系列动作细心又温柔,让狄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太子容璟对祝瑶瑶真的太好了,好到让她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外面传闻说祝瑶瑶是他的心尖肉,但传闻到底是传闻,狄瑶如今亲身经历,才知道这传闻不仅不假,还真实的可怕。

  容璟是真的喜欢祝瑶瑶吗?喜欢到这种程度?

  “瑶瑶比以前坚强了,从前若受伤,你必然会哭的。”忽然的,身边的容璟开了口,他的眼神很温暖,又富有亲和力,眼睫很长,就这么静静看着你,随时给人一种可以信任他的感觉。

  狄瑶不敢与他这样对视,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的道德谴责感,她要低下头去,却被容璟握住了手指,他微微靠近过来,捕捉住她的目光:“可我希望瑶瑶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多依赖我一些,如果你哭了、累了、倦了,我还在你身边。瑶瑶,别让我变得对你没有用,好吗?”

  狄瑶感觉到了他身上传递来的温度,感觉到了他呼吸间的气息,眼前的容璟与之前见时的冷清寡欲完全不同,月白衣仍是那月白衣,冰肌玉骨仍是那冰肌玉骨,但那一层冰肌上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绯红,青丝从耳后垂落下来,随着呼吸在身前起伏,眼眸有如同盛夏时夜空明亮的星辰,璀璨的,夺目的,让人只看一眼就会沉溺其中。

  狄瑶曾身居高位看遍世间美人,但眼前这人带给她的惊艳却比任何一个她所见到的美人都无法比拟。

  她几乎被怔住,明明想要避开视线,却根本无法从他的目光里逃离。

  容璟覆在她指间的手缓缓顺着手背、手腕钻入袖中,抚着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往上探索,狄瑶整张脸涨泛红,她身子不知为什么有些发软,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车中的气息越来越热,两人的呼吸声几乎清晰可闻。

  就在这时,车帘刷拉一下被拉开,白发白须的锦老立在车外,看着里面几乎快靠在一起的二人:“公子,你伤在哪儿了?”

  狄瑶猛地将面前的人推开,手臂的伤因为疼痛让她发出“嘶”一声。

  锦老扫了一眼,就知道他被唤来是为这女子医治的。

  似乎是年纪大了,心态随和了,又或者医者仁心,对病患一视同仁,既然公子唤了他来医治,锦老也没有什么不悦,仔细检查了一下狄瑶的伤口,然后命药童为她清洗上药包扎:“无甚大碍,只伤到皮肉,且伤口不深,这些日子不要碰水,结痂后便可与平常无异,过些时日伤口就能修复,不会留疤,所留伤痕会慢慢消退。”

  狄瑶当然知道自己所伤的轻重,她原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才故意摔伤,想着之后要逃跑,肯定不能伤筋动骨,只伤了皮肉,却被这大夫当众剥了个干净。

  锦老退下后,马车顷刻又变得安静了。

  狄瑶不敢再与容璟对视,她身子一侧,佯装疲倦,合上了眼睛。容璟坐在她的身侧,脸上带起淡淡一笑。

  因为车队停下的原因,易子修找到了司马道子,朝着他拱手一拜:“大人,我们的车队可能需要暂时在原地休养数日,因为有伤者需要养伤。”

  “是祝姑娘跌下了马车吗?”司马道子追问了一句,他显得有些担心。

  易子修一怔,他抬眼看司马道子,不过昨晚一夜二人在篝火旁促膝长谈,竟到了如此关怀的地步了吗?祝瑶瑶的手段这般了得?

  司马道子察觉到他的目光,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略微收了一下袖,放置在身前:“我刚才听见他们说,是一名女子跌出了马车……便想着,会不会是祝姑娘。”

  易子修眼眸一敛:“是祝姑娘。不过刚才公子已经抱着她去马车中,着大夫医治了。祝姑娘是公子的意中人,公子定会好好照顾她,大人不必忧心。”

  他这句话看似隐晦,但其实已经是在直言让司马道子不要对旁人的女子太多关心的意思了。果然,司马道子脸色一白,有些尴尬的垂下首,声音都弱了半分:“我,我只是……我明白了。”

  “车队会在原地停留数日,公子说怕耽搁大人行程,所以备下了一辆马车,护送大人前去驿站。”易子修随后又道出一句。

  “我能不能……去看看祝姑娘……”司马道子似乎并没有听他后半句在说什么,依旧担心着狄瑶。

  易子修抽了抽嘴角,觉得这个司马道子怎么有点说不通。他沉默了半晌,又不好直接拒绝,便朝他一拜:“大人稍后,我去问过公子。”

第7章 容璟此人

  狄瑶并没有睡,她只是不想与太子容璟对话,所以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眼小憩。

  易子修来的时候,她能听得到动静。帘子被轻轻掀起,易子修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清冷,与太子容璟的温柔不同:“公子,司马道子得知祝姑娘受伤,想来探望她。”

  车内是一片久久的沉寂,就在狄瑶以为容璟会找个理由拒绝的时候,却听到他的声音淡淡传来:“待瑶瑶醒后,再请他过来罢。”

  闭着眼的狄瑶,心中有一丝惊异。

  按道理太子容璟不一定非要答应,毕竟他一路以来都没有露脸,恐怕司马道子都不知道这车队的主人是庆国太子的……他不是一直以来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怎么会在这时同意那司马道子前来拜见?而且似乎还是邀请来这辆马车里。

  那是不是代表,太子容璟要在司马道子面前暴露身份?他难道想借司马道子的身份,得到通国的庇护吗?毕竟司马道子是通帝的同胞弟弟,在朝中官位很高,说话应该非常有分量。

  她陷入了沉思。

  “是。”而马车外立着的易子修已经应诺了下来,他似乎从不否决太子容璟的任何决定,应下之后便去回复。

  狄瑶很想知道答案,她在佯装休憩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悠悠转醒”,抬起眼帘便看到盘膝坐在她身旁的容璟,他的眼神依旧深情而明媚,让狄瑶很快侧过目,不敢直视。

  马车外不过多久,便传来了脚步声,有一人在车帘外停了下来,似乎还有跟在他身后的人,也陆陆续续停住脚步。狄瑶听到司马道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祝姑娘,你醒了吗?我,我听说你跌下了马车,可有大碍?”

  狄瑶看了一眼身边的容璟,他并未回应,也不阻止,而是慢条斯理的斟着茶,动作优雅致至。于是她支起身子,靠在车壁上,掀开了帘子:“我没事,只是小伤。”

  司马道子看到车内的景象,手臂被包扎的女子倚靠着一侧有软垫的车壁,而正对面还有一名容貌绝佳的公子正在徐徐倒茶。那公子白肌玉肤,乌黑的青丝垂落下来,修长的脖颈下是微敞的衣襟,茶水的白雾如仙气般缭绕,正是之前从他眼前擦肩而过,将狄瑶从地面抱起带回马车的那名公子。

  司马道子立刻意识到此人就是车队的主人,便急忙拱手朝着他一拜:“在下司马道子,多谢公子一路相助。”

  容璟抬起眼眸,纤长的睫毛沾染了白雾中的水珠:“大人客气了。”

  他态度温和,不卑不亢,不亲近亦不疏远。

  司马道子虽然之前他已从易子修口吻中得知祝姑娘是面前这位公子的意中人,但毕竟他身在皇家又受熏佛礼,更注重男女之防一些,但当他看到二人真的同乘在一辆马车上时,便显得有些局促。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辆马车,就当是在一个亭子内:“我这里有一罐天雪膏,对愈合伤口有很好的疗效,可以让祝姑娘使用。”

  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罐精致的瓷瓶,递了上前。

  狄瑶正条件反射要去接,却被容璟先手一步,他纤细的玉指按在了瓷瓶上,缓缓放下:“大人,我们恐怕无法收下此物。”

  司马道子一怔,他有些不解的看向车内。容璟抬袖将一杯茶放在了面向司马道子方向的桌几一角:“大人请入车内坐。”

  这个意思就是有话和他说了。

  司马道子犹豫了半晌,还是入了车内,他跪坐在容璟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几,桌几的另一边则是靠着软垫的狄瑶,车厢很大,倒是如同三人坐在一间茶室内一样。

  容璟夹起玉盘上的几粒花籽,放入司马道子面前的那杯茶中,花籽可以让茶水味道变得更醇厚,也更有一股芬芳:“大人可知晓我们是什么人?”

  司马道子一怔,表情有些疑惑。

  “我是庆国太子容璟。”

  他的这句话,让车内的狄瑶和司马道子都吃了一惊。狄瑶震惊的是他居然会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司马道子震惊的是传闻中已入境的庆国太子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他是听过庆国太子容璟名讳的,毕竟他的世间最美公子美名如雷贯耳,还有他的绯闻□□,那名放在他心尖上的心上人……等等,他忽然浑身一震,目光一瞬间落到了狄瑶身上,难道她就是……

  狄瑶额上冷汗蹭蹭蹭往外溢:我一点都不希望是我,别看我!

  “我们与大人相遇,虽是缘分,却不能与大人结交。通国尚未准许我们滞留在境内,若此时大人与我们有些许联系,恐会连累大人。此物大人请收回,今日之事,大人可只当清风浮萍,飘过亦罢。”容璟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在为司马道子考虑。

  这让司马道子既愧疚又愧疚。他途中马车受惊,差点撞上别人的车队,对方不仅不怪罪,反而护送他前往驿站;他们对他隐姓埋名,更是为了顾朝中局势,不愿他因他们而受牵连……

  马车内久久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道子微微握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忽然坚定抬头:“若是为此事烦忧,我愿助公子与祝姑娘一臂之力。”

  车内的烛火在这一刻忽然“啪”一声跳动,一道光泽闪过了容璟眼眸。

  司马道子离开马车后,狄瑶整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沉了下来。如果说在这之前她还觉得容璟是一个只有外表,懵懂无知的贵公子,那么这一刻,她已经看到了他隐藏在温良背后的谋断和野心。

  就在刚才,司马道子提出了愿意与他们随行前往江陵,并替他们引荐此时尚在江陵微服私访的通国帝君——司马晁。

  通帝在江陵一事,除了身为胞弟的司马道子,应该只有荆州刺史王忱知晓了。偏偏就那么巧,容璟从一开始的目的地就是江陵。狄瑶甚至觉得,整个局盘都早已被他布好,连司马道子的这一步棋,也是容璟早就谋划好的。如果不是她用石子惊了他的马,也可能会在下一个路口,或者更下一步的时候,容璟就会有所行动,派人接近司马道子。

  而她,只不过恰好在他所谋划的这个棋盘上,稍微动了动而已。

  狄瑶觉得后背有些发冷,她甚至都觉得容璟对祝瑶瑶的喜欢也可能是假的,否则以他的谋略和野心,又怎么可能会真的如此喜欢一个弃他而去的女子?

  祝瑶瑶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随手都能从美人堆里拎出来的女子罢了。

  她正如此想着,忽然边上的容璟倾身下来,显得有些疲倦的枕在了她的膝上,乌黑的青丝盘了她一膝:“若能得司马道子相助,我们便可以有安身立所之处了。这样,瑶瑶便愿意留在我身边,不会再离开我……”

  ……一瞬间,就像个孩子一样黏在了身上。

  狄瑶嘴角抽了抽,刚才脑海联想的所有情景一下子破灭……这庆国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易子修在得知司马道子会随他们一同前往江陵时,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吃惊,他平静如常,还未他们一行人安排好了长期行路的物什。倒是蓝飞尘有些不太高兴,觉得这个会做果子糕的家伙不安好心:“易哥你可得派人盯着这家伙,我看他对祝姑娘心思不纯,到时候没准把那蠢女人给勾搭走了。”

  易子修挑了一下眉,扭头看他:“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勾搭’二字?”

  “……”蓝飞尘像猫一样跳开,离得他很远,怕他又来揪自己,“我可没去花楼,是护卫里的人闲谈的时候说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祝姑娘配不上公子,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能把祝姑娘勾搭走。”

  蓝飞尘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一凉,转身一看,狄瑶正好准备返回自己的马车,从公子的车里跨了下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蓝飞尘先跑了,脚都不带停一下。

  易子修有些无奈,他朝狄瑶一拱手,替蓝飞尘道歉道:“祝姑娘,飞尘年少无知、口无遮拦,请勿怪罪。”

  狄瑶瞥了他一眼,不仅没有生气,还应了一句:“我觉得他说的都对。”

  普天下谁都觉得祝瑶瑶配不上容璟,但偏偏那容璟对她格外不同,好到让她毛骨悚然,着实可怕。

  狄瑶原本的计划已经失效,既然司马道子要引荐他们见通帝,她无论跑到哪儿,恐怕都会被抓回来,而且现在也已经不再是好的时机了。

  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中,狄瑶玩着那柄破损的发簪,沉思了良久,决定先跟随车队一同抵达江陵。一来通帝在江陵,如果江陵闹出什么事情来,容璟一行人便很难摆脱了,她要趁机逃走也会容易一些;二来与这一路偏僻的地方相比,江陵更大人更多,驿站也有不少,无论是躲藏还是逃离,更加方便。

  想到那个通帝,她从前随邳国的使臣来时还远远见过一眼,只是隔得太远,没什么印象。

  “咚”!

  车壁突然又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狄瑶蹙了眉,掀开帘子。

第8章 刺史府

  外面是骑在马上的蓝飞尘。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折了回来,看狄瑶的眼神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瘪瘪嘴开了口:“易哥让我来道歉……刚才那些话我收回。”

  狄瑶有些意外,正准备说些原谅他的话,怎料这小子又吐出一句:“不过你最好收敛一点,别总是想着到处招蜂引蝶。公子能看上你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别什么人过来你就想勾引一下。”

  他说完哼了一声,骑着马往前去了。留下马车内的狄瑶一脸懵逼:什,什么招蜂引蝶?!这小子小小年纪,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的形容词?!

  前往江陵之路,他们走了二十多天。

  原是可以提前五天抵达江陵城的,但因为容璟顾及狄瑶手臂上的伤,刻意放慢了速度。狄瑶一点都不想背这个锅,只是手臂擦伤而已,根本也碍不了事,但偏偏弄得好像车队走得慢全是她的缘故,一路上她都被人用目光嫌弃的盯着。

  在第二十七天的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江陵城。

  此时太阳已经大半入了地平线,只留下一抹暗红色的光辉洒在城墙上。守门的士兵已经点起了火把,赶夜路的行人也屈指可数,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影了。

  因为是天黑入城,车队被盘查了很久,若不是司马道子拿出了令牌,恐怕他们今夜未必能进江陵城。易子修似乎也不想及早暴露与荆州刺史王忱的关系,一直沉默不言,全程都交给了司马道子。

  过了守门后,便进入了江陵城内。城内此时灯火通明,道路两侧竟是张灯结彩,所有店铺都燃着烛火,有小厮小贩吆喝着招揽客人,还有卖糖葫芦的人站在路边招呼街道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与城外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

  狄瑶掀开帘子朝外看去,马车正好从一条非常宽阔的江边行过,岸边悬挂着一盏盏红色纸灯笼,灯笼上写着许多祈福的字。

  “春时来临,江陵人会悬挂天灯祈福。”司马道子忽然开口道。

  因为进城后车队行进不便,易子修便让大部分人都改道去了城外的驿站,只留一辆马车穿梭在城内,车中乘坐着容璟等人,还留了部分护卫跟随在马车两侧。

  狄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目光怔怔看着那些天灯。她不信神佛,觉得凡事祈求上苍,不如倚靠自己,但她却对神佛仍有敬仰,因为人往往会因为有信仰而变得强大。

  “我已经着信荆州刺史王忱,今晚我们可以先在王大人府上留宿,待明日天明,我再为各位安排住处。皇兄此番应该去巡查南阳、江夏两郡,过几日便会返回江陵,届时我会请王大人一同为你们引荐。”司马道子此番是在为容璟等人考虑,如果长期住在刺史府,等通帝返回时见到了,会认为他们与刺史结党,反而惹来麻烦。

  容璟听到他如此说,眼眸微微弯起,答道:“大人考虑周到。”

  司马道子腼腆一笑,目光看向了坐在马车另一侧的狄瑶。此时狄瑶早就神思飞出了窗外,她在思考接下来该用什么方法逃出庆国太子的监视。

  刺史府么……

  荆州刺史王忱,弱冠知名,在通国流誉一时。现年虽已经四十又二,却乌发秀颜、意气风发。他们的马车抵达刺史府外,王忱携儿女亲自迎接,一身藏青色的官府衬得他容光焕发。狄瑶从车上下来,便有府上的奴仆过来搀扶,还有王忱的女眷上来陪同她说话,迎接她入府,简直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狄瑶微微挑眉,觉得这王忱不愧在官场多年,她从前为护国将军时,也曾遇到过这样的官员,脸上永远带笑,为人处世圆滑体贴,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散发善意。

  入了府邸,狄瑶扫了一眼人群中的易子修,他与王忱并不同行,隔了一段距离,意外的竟没有什么交流。

  这反而有些奇怪,王忱如此面面俱,便是对她这样的女眷都能客气的上前来打招呼,为何偏偏在易子修那却装作没有看见?除非他们二人是早已相识,并且还十分熟悉。

  狄瑶心里思索,而此时王忱的夫人已经出来,领着狄瑶等人去了另一边的厢房休息。

  看来王忱与司马道子还有话要谈。

  也许谈得正是引荐一事。她忽然觉得司马道子有些悲哀,他竭尽全力为她和容璟考虑,却没想过其实王忱早已与易子修相识,甚至或许就是站在容璟这一边的人。他还要端着茶,陪着笑,说服他相助。

  狄瑶摇了摇头。

  府上的奴仆已经将厢房准备好,是非常舒适的一间别院,她沿途走来时,发现王忱夫人为他们准备的厢房竟是府上最好的,如果他真的与容璟没有关系的话,又如何会准备这样的住处,只不过一晚而已。

  自屋内推开窗,她看到了外面墙角下盛开的一团团结香花。

  似有些意外,她微微睁了一下眼睛,没想到通国也有结香花。结香喜半湿半阴之地,与邳国地理相符,所以在邳国随处可见,因为她经常行军打仗,总是受伤,在户外时也会以结香花入药,能舒筋活络,消炎止痛。

  「待姐姐归来,我便赠你满城结香。」

  忽然,有一个声音自脑海深处响起。

  那是她从前的记忆,在邳国时,在皇城中。少年坐在盛开的腊梅树下,头发金如麦穗,散发着淡淡光泽,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绣着沧海龙腾的明黄的衣衫,发带随风扬起,拂过颈上细致如瓷的肌肤……

  阿琮。

  她已经多久没有回到邳国了……她的尸首是否已经送回?他如果知道她已经死了,会不会气得抽她的尸身?

  狄瑶的眼眸一下子深远,仿佛看不到底处,远的无法触碰。

  邳国的皇族是闻人姓,闻人一族天生拥有应龙血脉,五官深邃,发色金黄,眼瞳碧蓝如海,闻人琮登基时邳国内乱,丞相阚良翰造反,想要谋夺王位。后来是她的父亲狄老将军守卫在皇城内,将阚良翰的士兵击退,成功送闻人琮上位。

  那时她才八岁,闻人琮比自己小两岁,六岁的他小小的身子躲藏在自己身后,明明瑟瑟发抖,却还强撑着保持镇定,觉得不能丢皇帝的颜面。

  阚良翰虽然夺位没有成功,但他借着保护皇帝的名义起誓,又在朝中极有权威,根本没办法把他怎么样,那时小小的闻人琮只能依靠拥有兵权且唯一拥戴他的狄家在朝中勉强支撑。

  狄瑶身为狄家长女,也经常入宫陪伴闻人琮,因为比他大了两岁,闻人琮便将她认作是姐姐,二人也经常在私下以姐弟相称。

  那时的狄瑶只想守住这个个子小小,乖巧懂事的孩子。

  朝中局势不稳,宫中也危机四伏。阚良翰派了多少人暗中想要除掉闻人琮,狄瑶为了能够保护他,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一些,再强一些,明枪暗箭,她都想替他挡下来。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在深宫和不稳定的朝局下长大的他,变得隐忍内敛、渊谋远略,最终他收拢了朝中人心,将阚良翰的党羽一一铲除,夺回了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权势。

  既已亲政,他必然要有所作为,证明给朝中上下的人看,为此,他制定了攻打庆国的计划,想将庆国一举拿下。

  而能为博他信任,给予兵权领兵打仗的人,唯有狄家。

  狄老将军已经年迈,而唯一能够站出来的,就只有身为身为狄家长女的狄瑶。

  在上战场前夕,他召她入宫,像儿时牵着她,唤她姐姐。并告诉她,他已经命全城都种下了结香花,待她打赢胜仗归来,便赠她满城结香。

  眼帘微微一颤,有风从窗边吹进来,让狄瑶打了一个冷颤。

  她缩了缩肩,想到自己现在变成了祝瑶瑶,连邳国都回不去了,更别说领赏,估计即便自己回去了,也没人认识她了。想到这里,她有些沮丧,但还是给自己鼓了气,至少得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不是。

  刺史府邸虽有守卫,但一般都是防人入内,而不防人离开。她既入了刺史府,太子容璟想要再严守她,必然不易,那些太子的护卫,也无法那么自由的在刺史府来回走动,此时其实正好是她逃走的最好时机。

  但狄瑶还在等待,一来怕这个时候还有人忽然来问候一下,太快暴露了;二来因司马道子和他们一行人的到来,现在府上许多人都未入睡……只要再等等,等到夜幕降临,等到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睡了。

  狄瑶返回床榻,放下帘子在床上盘膝而坐。

  她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放平缓下来,脑海快速思索出能离开刺史府的路线。而门外的丫鬟则以为她已经入睡,只留了两个守夜的,其他人都去休息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安静,直到最后只剩下了风声和虫鸣。

  就在这个时候,狄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翻身从床上一跃而下。

第9章 她跑了!

  江陵城靠着一条江流,空气中总是能传来江水的气息。

  狄瑶绕过了两道内院围墙,就站在了刺史府后门的门前。后门也有人看守,但应该只是府上的家仆,远远看去还在打盹,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府墙非常高,要从这里逃走,只能走门,毕竟这副身子不会武功。

  狄瑶的面容很镇定,一旦她下了决心,任何事情都不能干扰她的情绪。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驰骋沙场,都极少败过的原因。

  她考虑过硬闯,但若是被抓住发现,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被彻底怀疑,毕竟祝瑶瑶是不会武功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后门方向走去。

  那两名打着盹的奴仆忽然听到脚步声,连忙抬起头,看到是今天傍晚入府的客人,连忙打起了精神:“姑娘,请问您……”

  “我想出去一趟,有样东西落在马车里了。”狄瑶的声音柔柔弱弱,如同那些大家闺秀一般,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温软。

  两个奴仆愣了一下,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东西落了要这么急着去拿?难道是金银珠宝,怕被人盗了?其中一人便道:“姑娘放心,马车停在府门外,不会有哪个贼人敢动刺史府的东西。”

  狄瑶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我时常夜不能寐,随身携带了一枚药囊在身助我入眠。入府时,那药囊似乎落在了车中,我想着总归是睡不着,不如去车上将那药囊取来,如此我也能早早安歇了。”

  “原来是这样。”其中一名奴仆立马有些同情,这姑娘生得如此好看,却年纪轻轻得了这样的怪病,“既如此,姑娘便去取来。”

  他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狄瑶装模作样的感激了一句,便迈开脚要跨过后门。另一位奴仆想到外面夜黑风高,怕不安全,便自告奋勇道:“姑娘的马车应该停在侧门那儿,距离这边有点远,我可陪姑娘一同去取来。”

  “不必。”狄瑶拒绝的十分干脆迅速,倒让那个好心的奴仆愣了一下。

  他挠挠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放狄瑶离开。

  出了刺史府后,狄瑶并没有立刻逃走,她反而是慢慢的沿着外墙朝之前那奴仆所说的侧门走,鼻息间的气息以无法察觉的速度一层一层放慢……

  她从刺史府逃出来非常顺利,由此可见太子容璟并没有在府内安置护卫,或许是因为刺史府本来就会家仆守卫,太子容璟比较放心,又或许因为他不好如此光明正大的将他的人全部安置进府中,毕竟只借人家地盘一宿。但这从另一层意思讲,他的人有可能全部被安置在了外面,或者是这个江陵城。

  狄瑶放慢脚步行走,是要听一听边上是否有其他人在暗中监视着她,如果有,她便不能贸然行动。

  走到了马车边,她依旧没有发现有其他监视者的踪迹,整个夜空空荡荡静悄悄,安静的过分。

  她掀开车帘钻了进去,此后便久久没有动静。

  狄瑶的做法,让身在远处屋檐上的蓝飞尘很不理解。这女人半夜三更溜出门,难道就为了在马车里睡上一觉?

  是的,早在狄瑶半夜出门的时候,蓝飞尘就已经睁眼了。

  刺史府内不能放太多守卫,所以易子修只命他一人看守。他原本觉得不过一个女子罢了,用得着这么盯着么。便百无聊赖的躺在了屋檐顶上,想闭眼小憩。他是习武之人,对周围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所以当狄瑶出门时,他便睁开了眼睛,压低身形匍匐在屋檐上。

  他看着她从院中出去,绕了两条道,走到了后门附近,后门有两个看守,她也不知道和看守说了什么,便得到了放行,离开了刺史府。

  这女人要逃跑?

  他怀着准备把她抓回来让公子好好教训一顿的想法一直紧密观察,准备伺机而动前去抓捕。却不料看到她出了刺史府后,就钻入了他们之前的那辆马车,待在车中不出来了?这是什么情况?

  蓝飞尘一直紧紧盯着,马车就在围墙外侧,他能看到马车的车顶,还有围墙外的那条道,但车内到底什么情形,他是无法知道的。

  “这女人,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嘀咕了一句,眼睛还是瞪得老大,死死盯在马车上。

  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马车居然毫无动静,也没见什么人出来。蓝飞尘性子急躁,已经有些忍不住了:“这傻女人不会在车里睡着了吧?”

  他又等了一盏茶功夫,终于忍不住从屋檐上翻下来,跃出围墙小心翼翼靠近马车。

  马车里看不到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小心翼翼凑近后,试探着拿起剑柄撩起了帘子:“祝姑娘?”

  然而车内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他一下子钻入了马车,看到地上的毛毯被掀开,马车车底有一块木板被移动过,正好适合一个人大小钻下去。

  糟了!

  他立刻钻出马车朝着四周扫了一眼,看到地面有印子是移动到围墙边的。

  难道那女人从车里钻走,身子紧贴着围墙以他看不到的角度逃走了?!该死,这女人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

  他情急之下立刻顺着围墙追了上去。

  就在他离开没多久,马车内一个木座椅下面钻出一个人影,正是狄瑶!她飞快的从车中翻身下来,快速跑向蓝飞尘完全相反的方位,消失在了夜色中。

  蓝飞尘还在沿着围墙追赶,但他越追赶越觉得不对劲,这围墙上都是红色的粉末,如果人贴着走过应该会留下痕迹,但是这围墙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而且他之前监视那祝瑶瑶的时候是位于府邸内非常远且非常高的一个位置,正常情况下很难有人能够察觉,她又是如何判断他的监视点,从而沿着墙角走避开他的视角呢?

  “该死!”他瞬间停住了脚步,动作飞快的转身朝马车方向返回去。但显然已经迟了,他赶到马车时,看到那被翻开的木椅,就知道之前祝瑶瑶其实躲在这个地方,故意将他引开的!

  她并不知道有人监视,也没有察觉周围有人,却能以这样的方式测试并引出他来,然后伺机逃走……什么时候那女人竟如此聪明了?!

  蓝飞尘还在原地咆哮,狄瑶早已潜入黑暗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江陵城夜晚是关闭城门的,靠河的码头也是不让行船来往,但这并不代表没有机会逃出城。狄瑶非常清楚,一旦她逃走的事情被发现了,太子那边便会立刻行动,派人在城门和码头盯梢,到时候她再想走就没那那么容易了。

  江陵河非常宽非常大,河中可能还有暗涌,狄瑶这副身子比较孱弱,但她没有退路,必须立刻逃脱!

  来到码头,河面一片漆黑,能听到水流声,比较平静,像是暗中涌动。这里是比较平缓的河流段,狄瑶观察了一下,以自己以前的体能,应该问题并不大,祝瑶瑶身子再弱,这几天也被她养好了一些,更何况最近她一直在调整呼吸,每日在车内蹲马步练体能,应该强健了许多。

  她心一横,将裙摆卷起系在腰间,又深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二月的河冻得要命,狄瑶跳下去的时候简直是倒吸一口气,胸口一阵一阵的冰冷,好在她在水里游了片刻,皮肤迅速就回暖了起来,但这种暖是暂时的,如果她不能尽快游到河对岸,极有可能冻死或淹死在河中!

  想到这里,她开始加快速度朝着河对岸游过去。因为没有烛火,河面和对岸都是黑的,狄瑶无法判断距离,只能完全凭着意志往前。

  刺史府,蓝飞尘已经急得敲开了易子修的房门。易子修未梳头,微敞着衣襟从门内跨出来:“何事?”

  “祝瑶瑶!祝瑶瑶她又跑了!”

  易子修眉宇一皱,立刻将衣襟收拢穿上,跟着他往外走:“你是如何看着她的?为何还能让她逃走?”

  “她太狡猾了,我发现她半夜出门,就跟着她出来。结果看到她钻进了马车里,一直没有动静。我隔得远,便盯着马车和那条街,等了至少一个时辰她也没什么反应。等我去车里看的时候,发现她不在,马车底下的木板还被搬开了,当时就以为她是从车底沿着围墙逃走的。可是谁会想到,她当时就躲在车里的木椅下面,等我一追出去,她就逃走了!”蓝飞尘从未如此生气过,他根本就是被狄瑶给玩了!

  易子修大为吃惊,祝瑶瑶是什么样的人,能谨慎到如此地步,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他快步走到府外的马车里查看,发现那木板上的木钉是一点一点被撬掉的,也就是说狄瑶是早已准备着用这种方式逃走了!

  “先将此事按下来,不要惊动公子。”易子修脸色一沉,他思索了半晌,随后立刻道,“你随我去驿站,调集所有人马,守着江陵城城门,其余人全部去河边查看!”

  祝瑶瑶要逃,不是等到天亮时开城门,就是半夜从河面游走!他要在这之前,将她找回来!

第10章 通帝司马晁

  河面,波涛汹涌。

  狄瑶已经从河岸边比较平静的流域游到了河中央,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河流中央的水比想象中的湍急,明明在岸边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河面上涌动的水的力道却非常大,打得她几乎无法继续前行。

  她看不到岸的对面,那里一片漆黑,只能像浮萍一样在河水中垂死挣扎。水不断的扑面而来,涌入她的口、鼻腔,她纤细的手拼了命在水中挣扎!

  求生的本能,让她全身都抑制不住的颤抖……她仿佛看到了当初丞相阚良翰闯入空中时的场景,宫里的所有人在不断的慌乱逃窜,哭喊声、尖叫声,殷红的鲜血汇成一股河流,伴随着狂风暴雨洗刷着邳国的皇城。

  她就那样抱着同样弱小的闻人琮,两个人蜷缩在龙座底下,瑟瑟发抖。

  那是她第一次面临战争,并没有后来她所经历的战场那般宏伟震撼,但所带来的残酷和绝望却一声都烙印在她脑海中,久久无法挥去。

  后来她当上了将军,站上了真正的战场。

  她经历过身前身后的士兵被箭射击、倒下;她看见过士兵被长矛刺穿胸膛;她听到过那些刀光剑雨、江河呜咽在战场上空回荡……她用尽鲜血站立在鲜血、尘土、残破的兵刃堆里,满嘴都是血腥味。

  河水再一次重重拍打到她脸上,她的整个身躯都被水淹没,一点一点沉入水中。但她仍在挣扎,仍在拼尽全力……

  她已经得到了重生的机会……她不想就这样死在这里,她要活着,她要活着……她要活下去!

  就在这一刻,突然有一只手一把伸入水中,牢牢将她握住。

  恍惚中,她看到有什么人影出现,那人在水面之上,随着波纹一道一道泛开波澜。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感受得到他牢牢抓着她的手臂的力量。

  是谁……

  她的支撑已经到了极限,在未看清那人的模样时,便已经失去了意识。

  ……

  易子修赶到码头的时候,看到有一艘灯火通明的船停靠在那儿。江陵城夜晚是闭城的,即便是码头也不开放。谁能在这个时候靠岸?

  他抬手让身后的人停了下来,目光看向那船的方向。

  船上最先下来的是一批精锐士兵,这些士兵身姿挺拔,脚步沉稳,全是在二十四五岁左右有武功的壮青年。在这批士兵之后,陆陆续续走出来许多侍女,这些侍女分开站立在两侧,迎接真正的主人。

  易子修已经猜到大半,他眉头微微蹙下,看到有一只纤细修长却筋骨分明的手从帘中伸出来,撩开了帘子。

  那是一个穿着玄黑宽袖锦绣行衣的少年,他看上去要比司马道子年纪还小些,腰间佩戴着金丝锦云玉带,黑发束在脑后以金玉冠固定,给人一种与年轻不符的从容沉稳之气。

  在他的身后,还有两个侍卫跟随,其中一个手中托抱着一个身形,像是一个女子。因为披着一件灰黑色的斗篷,所以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但从沿途走来地面不断渗着的水珠中可以看出,这女子似乎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易子修心中一惊,有一股不太好的猜测。

  就在这时,荆州刺史王忱领着护卫匆匆赶来,他在经过易子修身边时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后快速来到码头,朝着刚下船的锦衣少年一拜:“陛下。”

  陛下?此人果真是通帝司马晁!

  司马晁的年龄应该在司马道子之上,但此刻眼前这人看上去却如少年一般。易子修脑海瞬间闪过一个传闻,相传司马晁儿时因太子身份曾遭人迫害,长期被人暗中服下汞毒,导致身体发育缓慢,颜面苍白,甚至传言其活不过三十岁。

  “嗯。”通帝司马晁淡淡应了一声,他似乎也注意到站在码头不远处的易子修等人,“那些是何人?”

  “回陛下,是七王爷的朋友。”王忱答道。

  司马晁一怔,面上似乎有些诧异:“七弟来了江陵?”

  “是。七王爷的车马在路上受惊遇险,便改道来了江陵。”王忱第二个回答似乎并不能让司马晁满意,他皱了一下眉:“江陵和扬州可是两个方向,还能如此改道?”

  不过他也只是如此一说,毕竟是同胞兄弟,对于其他人而言,他更信任自家兄弟。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抬头对王忱道:“我在河岸上捡到一个姑娘,已着太医医治,但还需一些药材调养,你命人带太医前去抓药。在你府上空出一间厢房来,好好安置她。”

  王忱没反应过来,怎的多了一个姑娘?但他到底见惯了大场面,很快领命:“是。”

  ***

  狄瑶梦见自己回到了战场上,她执着剑骑着马在敌军中厮杀,鲜血溅满了她的衣襟,漾开的血痕恍若冬日盛开的梅花。

  鲜血、尘土、残破的兵刃,扬起的沙土满是一股血腥味。有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前赴后继的冲上去。她脚下的马被砍倒在地,整个人跌进了一块血泊中,她拼死挣扎想要站起来,脸上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目光所触及的地方都是一片血红。

  她……死了吗……

  那一瞬间,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

  她回到了刺史府的厢房中,房间宽敞明亮,有光从窗户照射进来,静静的洒墙角的一张梳妆台上。胸口有些难受,她咳嗽了几声,想起了自己之前正在渡河,但水浪太大,她根本渡不过去,就在她几乎要被水吞没的时候,有一双手拉住了她。

  她被人救了。

  “你醒了?”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狄瑶顺着视线望过去,是蓝飞尘。

  蓝飞尘脸色不太好,像是一夜未眠,连头发都显得有些乱,他自门外进来,表情有些难以控制的露出一丝怒气:“你倒是长能耐了啊,还用会调虎离山计逃跑?你这么有本事,怎么还会掉水里去?干脆死了得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眼前这女人给嚼碎了!

  狄瑶条件反射的想找一些辩解的话,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她问道:“是你们救的我?”

  蓝飞尘哼了一声:“你运气好,遇到了通国皇帝,他的人救了你。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被他们从岸上救起来送到码头了。”

  “岸上?”狄瑶有些迟疑,她记得自己是被人从水中拉起来的,怎么会是岸上?

  “你倒是越来越能耐了,这样宽的一条河,都能下决心跳下去。”蓝飞尘其实是担心她的,毕竟得了命令看护她,结果让她给跑了,跑了也就算了,她偏偏还跳河差点送了性命。昨夜她被带回来时真的是奄奄一息,她吓得整个人脸色都白了。

  狄瑶没有再搭话,就这么坐在床榻上。

  蓝飞尘仍有满腔怒气,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责怪她的时候,于是忍了忍,丢出一句:“易哥让我来告诉你,如果醒了就去竹院找他,他有话对你说。”

  刺史府有一个竹院,院中不设住所,只有一间茶室。

  狄瑶起身后便前去。算上祝瑶瑶的一次,她已经逃了二次,并不觉得自己还能有第三次机会,但她觉得易子修既然还能找她谈话,说明她还有价值,只要有价值,就有转机。

  她沿着石子走,这是一条幽僻靠墙的路,弯弯曲曲,路面的杂草都未清除。

  入了竹院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这或许是刺史府内最广阔的一片竹林,风一吹,竹叶相合发出沙沙声响,一眼望去,连边缘的围墙都远的几乎看不见。竹林间有一座茶室,四面通透,随着风,在绿色枝条的摇曳中若隐若现。

  刺史府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令人吃惊。显然这竹院并不常接待客人,那扇门开在一片灌木从后面,还有假山遮掩,如果不是有人指路,她根本走不到此。

  狄瑶朝着茶室方向走去,远远看到有一个人跪坐在那儿,乌发木簪,身上着着青色衣衫,是易子修。

  他似乎正在泡茶,动作优雅娴静,眉眼似合似睁,几乎与身后的竹林相融在一起。

  “祝姑娘。”刚踏入茶室易子修便抬起了头,他的脸清秀俊美,一身素色衣衫遮不住通身儒雅俊朗,“坐。”

  狄瑶走上前,坐到了他对面。

  易子修倒了一杯茶,移至她面前:“祝姑娘这些天,似乎变了很多。”

  他这句话让狄瑶原本准备端茶的手顿了一下,随后又缓缓伸上前接过:“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她没有直接否认,而是接过了这话。

  易子修淡淡一笑,如此聪明的回答,可不是以前的祝瑶瑶能说得出来的,但他并未抓着这个点多言,而是继续开口道:“我知道祝姑娘一直想离开公子。若是放在以前,我自然是尽量规劝,但昨日姑娘为了逃跑竟然能不顾生死跳入河里去,我想,与其把你继续留在公子身边惹他伤心,不如我来为姑娘开路,送姑娘离开。”

  狄瑶一下子抬起眼帘,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喝下第一口茶。

第11章 成婚?

  易子修是她至今接触以来,最深不可测的一个人。

  无论是朝中的官员,还是战场上的军师,几乎没有一人能像他这般淡然处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遇到什么状况,他脸上都看不出情绪,平静的好似林中一池湖水,又像深潭底下一颗磐石。

  「与其把你继续留在公子身边惹他伤心,不如我来为姑娘开路,送姑娘离开。」

  狄瑶不知道易子修这句话的真假,但她知道今日他约到到竹林里来密谈,必然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否则以易子修的能力,完全无需亲自转达,守卫都是由他负责调动的,只要稍微露出破绽,就等于送她离开了,何必约这一趟。

  “我以为你对公子十分忠心。”狄瑶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易子修又为她斟了一杯茶:“有时候忠言逆耳利于行。”他停顿了半晌,随后又接上一句:“自从庆国国破,公子已经颠簸了许多日子,若能在通国安定下来,比什么都好。”

  “嗯。”狄瑶点了点头,这是实话。

  “若能在通国得个一官半职,或许日后还有机会为庆王报仇。”

  “咳,咳咳咳。”易子修后一句话,差点把狄瑶呛个半死,她有些尴尬的擦了擦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是吗?你们想找谁报仇?”

  “邳国那位女将军虽死,但邳帝还活着,若不是他为了在朝中立威而向庆国发难,庆国也不会灭亡。”易子修淡淡的抿了一口茶,像是在说一件十分普通的事,但这话听在狄瑶耳朵里,可就不大好听了。

  虽然攻打庆国确实是存了几分立威的原因,但最开始是庆国先插手了邳国内政——丞相阚良翰背后的支持者就是庆国。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也不会先挑庆国下黑手,说白了国家与国家之间本来就是互相牵制,庆国不仁,邳国自然不义。

  但这些话她不能在这个场面说,一来祝瑶瑶并不懂这些,二来即便现在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她继续默默的喝茶,不再这个话题上继续。

  林中有溪流潺潺流过,风吹过竹叶,叶片飘落下来,落在茶盏上。易子修停下手,望向茶室外的一片翠绿:“祝姑娘可知道,你昨日被谁救起?”

  “蓝飞尘说,是通国皇帝。”狄瑶也是有些意外,据她所知通帝还在巡查南阳、江夏两郡,没想到回来的那么快。不过她更在意的是自己当时明明是在水中被人拉起,但蓝飞尘的意思似乎是通帝的船只路过江畔,看到她被水冲上了岸,才将她救起来的。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水中溺得太严重了,所以产生了错觉?

  “嗯。昨日你被带回府后,通帝态度有些奇怪。”易子修缓缓道,“他亲口吩咐王忱安排你的住处,又命御医为你诊治抓药。早晨你未醒时,他又询问了御医你的情况。通帝性格谨慎且孤僻,据我所知他还尚未有如此关心过什么人。”

  狄瑶一怔,她因为溺水昏迷,完全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对于通帝,更是一知半解。虽然以前来过通国,但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通国是中立国,没有敌对关系,平常也不怎么研究。

  性格那么谨慎的人会忽然关心一个陌生女子……难道通帝以前和祝瑶瑶认识?

  她正如此想,易子修已经开口:“我从通帝身边的一名宫人口中得知,你与通帝年幼时相识的一名猎户女容貌十分相似。”

  “猎户女?”

  “嗯。通帝儿时曾随先皇与其皇族兄弟一同在猎场围猎,据说那个时候为了皇位之争,通帝被人陷害推入了河里,后来被下游的一名猎户女所救。”易子修其实很早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传闻。

  相传当时猎户女救下通帝后,得知他是通国太子,便想将他送回皇宫去。但宫里想要杀死通帝的人先下了手,派出刺客埋伏在途中,猎户女有些武艺,为了保护通帝而与那些刺客厮杀,直到等来了御林军,才终于得救。

  只可惜那猎户女因为身受重伤,被送入宫里抢救,仍无法抢救过来,还是去世了。

  易子修放下茶杯:“通帝至少会在江陵城逗留半月时间,期间也会继续巡查荆州其他郡城,只要你能在这段时间里助太子得到能留在通国的权利,我就可以放你离开。”

  春雷阵阵响起,雨水尚未落下来,茶室内在静谧过后,终于听到了狄瑶的声音:“好。”

  “此事不能让公子知晓,请祝姑娘一定保密。”易子修起身,竹叶被风吹动,有水珠散落下来,不知道是雨还是露。

  ***

  从竹院归来后,狄瑶便一直在院中的水池边绕着圈踱步。

  她觉得事情一件一件,需要梳理一下。最开始祝瑶瑶跟在太子身边,目的地应该就是江陵,虽然曾在阳临城住过一段时间,但从易子修和荆州刺史王忱的熟识度来看,最后还是一定会去江陵的。

  他们留在阳临城的目的,或许就是为了安抚祝瑶瑶。因为祝瑶瑶逃跑了,这个情况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后来她变成祝瑶瑶苏醒后,果然很快就踏上了行程,他们在前往江陵的路上,又遇到了通帝的胞弟司马道子。看似与司马道子的结识是因为她所弹出的一粒珍珠引起马惊而导致的,但即便没有她,或许他们还是会用另外的手段和方法与司马道子相结识。

  有了司马道子的筹码,他们便可以顺利进入江陵,来到江陵后,目的自然就是微服私访留在江陵的通帝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无论有没有遇到坠河事件,无论他们住不住在刺史府,被人引荐也好,途中偶遇也好,通帝最终都会与太子容璟相见。

  那么……祝瑶瑶其实就是一颗棋子吗?又或是诸多棋子中的一个?

  狄瑶似乎想得太入神了,没有注意到天已经下起了密密细雨,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发,连眼睫上都沾上了水珠。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把伞被支撑到了头顶,狄瑶一怔,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太子容璟。

  他穿着一身素色长衫,细长的手指握着伞柄,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俊美不凡,在池面扬起的层层薄雾中,更是美轮美奂,仿佛谪仙一般,高不可攀、丰神俊朗。

  “下雨了。”

  他微微开口,另一只手穿出伞面,看着雨水滴落到掌心:“我初次见到瑶瑶时,也是在一个下雨天,那时你曾说,一盏清茶,一壶薄酒,朝朝暮暮,年年岁岁,都愿与我在一起。”

  祝瑶瑶说过这么肉麻的话吗?狄瑶狠狠打了一个冷战,她有些尴尬的扯开嘴角笑笑:“那么久之前的事,我都已经忘了。”

  “我还记得的。”他道,“瑶瑶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这太子对那祝瑶瑶真的有那么深情?狄瑶眼帘微微一颤,就这样看着容璟。忽然的,她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东西,她想要测试,想要看看他隐藏在温柔面容下真正的样子。她迈开脚跨进了一步,与他并立在伞下,两个人靠得很近:“公子若真的喜欢我,不如与我成婚吧。”

  她这一句话,如水中落石,一下子漾开了道道涟漪。

  庆国太子对祝瑶瑶真的是喜欢吗?途中遇到司马道子真的只是巧合而已?江陵城所在的通帝也只不过是一次碰巧?这一切的一切,只凭这一句话,狄瑶想要一个答案。

  如果太子容璟真的如他所表现的那样喜欢祝瑶瑶,那他必然会答应。

  如果不是,如果这个看上去冰肌玉骨、水月观音的男子皮囊下隐藏着一个更深的阴谋,那么他便不会答应。

  找借口也好,推托也罢,她倒是要看看,他到底会如何回答。

  “好啊。”

  忽然的,两个字从面前这人的薄唇中吐出来,他的气息温润,白雾漂浮在二人之间,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清雅柔魅。

  狄瑶完全没反应过来,她以为他至少会犹豫一下,或者考虑两秒如何回答,却不料他答得如此快,让她整个人都愣住了。面前的容璟更靠近了一步,两人仿佛只隔了薄薄如纸的距离,她能够看到容璟精致的脸庞,和那双深邃的眼眸,她听到他的声音仿佛透过空气震动,传入耳畔:“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他日桃花灼灼,瓜瓞绵绵,青丝鸿笺,永不相负……”

  狄瑶整张脸都腾得红了,她急急往后退了两步钻出伞底,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伞下的容璟。

  我靠这家伙……撩妹狂魔吗?!

  他是在试探自己?以为自己不会答应吗?

  她微喘着气,眼睛直直瞪着容璟,声音都有些慌了:“你……你真的答应与我成婚?不会后悔吗?你可是……可是一国太子,那么多人尊重你,你不觉得娶我这样一个人很亏吗?”

  这家伙真不是开玩笑吗?他,他是认真的?狄瑶完全无法理解,之前的怀疑和推测,在这一刻全部崩溃。

第12章 何来太子身份?

  “只要瑶瑶愿嫁,我便愿娶。”

  风吹过湖畔,细雨淅淅沥沥落在伞面,坠下如丝水线,容璟就这样站在伞中,素色的长袖微微拂动,露出白皙玉臂。他的目光温润、深情,眼眸中全是站在伞外的人。

  这样的庆国太子,任凭是谁都无法抗拒。

  “你,你或许只是说说罢了,也没有打算真的与我成婚。”狄瑶竭尽全力的想找一个台阶,她自己爬到了这个尴尬的位置,探寻不到什么后又想赶紧爬下去。

  容璟淡淡一笑:“瑶瑶为何不信?瑶瑶若不信,那我便来证明。”

  他忽然弃了伞,整个人也沐浴在雨中,狄瑶完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怔怔看着他。容璟缓缓朝着她靠近,纤细的手指取下了发间那根羊脂玉簪,一头青丝散落了下来,如墨如帘。他抬起手,越过狄瑶的耳侧,将玉簪缓缓缀入了她的盘发间:“我承太子之位时,父皇赠我这支玉簪,庆龙图腾,代表着庆国皇族的荣耀与光辉。它很适合瑶瑶,我将它赠予你。”

  玉簪落入发间,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狄瑶有些难以置信,她抬起头看向容璟,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却忽然的,他一下子倾身下来,温润的唇触碰上了她的唇齿。

  那一刻,狄瑶几乎是整个人都呆住。

  她猛地将他推开,落荒而逃了。

  院中,雨水还在不断落下,池面被打碎,无数水花飞溅又落下,映照的墙面弯曲而模糊,就如同灭亡在硝烟里的庆国。

  “公子。”池岸对面,隐在拱门后面的易子修缓缓走出,他来到容璟面前,看着远处落荒而逃的狄瑶,缓缓开口道,“公子为何要将庆国玉簪给予她,那是代表您庆国太子的身份。”

  “庆国已经亡了,何来太子身份。”容璟如墨的眼眸泛起湖面上的烟雨,他立在雨中,仿佛忘了身上的湿漉。易子修弯腰将地上的伞拾起,重新支撑在了他的头顶:“公子放心,我定竭尽所能辅佐您光复庆国。”

  “我们所走的路,如身在荆棘。停下,便被荆丛淹没;前行,则鲜血淋淋。”

  ……

  狄瑶淋着雨跑到了一座亭中,她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打湿,整个人气喘吁吁的靠在红亭柱上,脑海还浮现着容璟的脸,以及他靠近时说的那些话……啊啊啊啊,庆国太子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她实在看不透了。

  狠狠抓了一下头发,她整个人蹲到了地面,有些颓废。

  头发上滑落下来的玉簪落到了她的衣褶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将那羊脂玉簪拾了起来,这玉簪一看便名贵不凡,上面雕刻的龙纹也只有皇族才可以使用……

  人心,果然比打仗难懂。从前她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再苦再难,都有迹可循,但惟独这种事情,她向来看不明白,也看不通透。她怀疑容璟,怀疑易子修,怀疑太子所做的每一件事和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无可厚非的是,她代表祝瑶瑶醒过来至今,所有人都待她很好,照顾有佳,所用所物,除了太子之外皆以她为先。

  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太子容璟宠爱祝瑶瑶,但唯独她不明白,唯独她看不懂。

  或许是因为她在战场上太久太久,从未被人喜欢过,被人呵护过,所以她无法回应,也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份属于别人的感情。

  而且,容璟是真的喜欢祝瑶瑶吗?她依旧不太相信。

  “还不如一走了之来得干净。”她无可奈何的喃喃自语了一句。

  对啊,她忽然抬起头。为什么要如此纠结,太子容璟真的喜欢祝瑶瑶也好,假的喜欢祝瑶瑶也好,这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最终选择的只是离开这个地方而已。

  像是忽然豁然开朗,她整个人情绪都放松了下来。一直以来她之所以谨慎应对,是因为深处异地,身附异身,她不自然的会将自己置身于祝瑶瑶的角度上去思考和做事。她怕暴露身份,怕被人戳穿和揭露。但现在想想,自己不一定非要如此步步谨慎。

  庆国太子的处境并不好,这从易子修提出的交换条件里可以看出来,既然如此她未必真的要畏惧他的束缚,如果要逃,她有的是机会和方法。

  想到这里,狄瑶脸上微微带起了一笑。

  这一笑,就如同被囚困的雀鸟终于得到了释放,从牢笼里飞跃而出,舒展了羽翼。

  “皇兄,那便是祝姑娘。”就在亭外对面的廊道上,与通帝司马晁并肩而行的司马道子看到了亭中的狄瑶,她的笑容犹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光彩夺目。

  通帝司马晁虽年长于司马道子,容貌身形却如少年,他眼眸微微挽起,忽然对身边的司马道子道:“七弟,你所说的庆太子宴请一事,且去回复,让他们安排好时间,我会准时赴宴的。”

  司马道子未料到他会忽然答应。凌晨时他得知司马晁返回刺史府,便起身前去迎接,两兄弟聚少离多,相见时有许多话聊,便一直喝茶闲谈,足足聊了一夜。聊天中他也提到了途中偶遇庆国太子一事,但司马晁一直避而不谈,让他不好再提。怎料现在却忽然又主动提及,还答应了他们的宴请。

  “既如此,我现在便与他们说。”司马道子很是高兴,他对庆国太子印象非常好,也很希望可以帮助他们。

  他转身离去后,司马晁仍立在廊道上,他单手负在身后,远远看着庭中的狄瑶。

  他抵达刺史府后,已经从王忱口中得知了这女子的身份,她是庆国太子容璟的人,二人关系亲密,坊间传闻庆国太子更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二人常常琴瑟和鸣、吟诗作曲。

  确实,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很惊讶,因为这女子与他儿时照顾他的猎户女容貌十分相似,近乎一模一样。但现在想想,二人却不可能是同一个,猎户女早在他儿时时便已逝世,他是亲眼看着她下葬的。更何况,那时的猎户女也与她现在看上去一般大,她若能起死回生,现下怕也不是她这样的年纪了。

  不过是容貌相似的两个人罢了。

  但……司马晁静静看着亭中的人……那天她被救上船,求生欲让她无意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她在昏迷中,曾开口说了一句话。

  ——我若活着归来……别忘了……给我赏赐……

  他记得儿时的那一次遇袭,她用瘦弱纤细的身躯护了他周全。她浑身鲜血淋淋,却握着猎弓庇护着他。他吓得大哭着,害怕,恐惧,让他无法停止颤抖。

  她温暖的手掌盖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别哭,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你伤得那么重……你会死的……」

  「胡说,我还要活着找你领赏呢。」

  最后她还是死了,御林军赶来的时候,她身上已经中了三十六刀,鲜血淋淋,白骨赫赫,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她全身都是血,倒在地上再没有声息。但他却不敢上前看,他甚至连最后她的手都没有握住。

  回到宫里后,他一直不敢去想她倒在血泊里的事,潜意识里让他想尽快忘记那些血淋淋的,可怕的场景。所以他一直没有去看她,任凭宫里的人安排了她的后事。

  后来她被掩埋,他来为她送葬,他看着她被埋入泥土,从前那张张扬欢笑的脸就这样彻底入了土。

  司马晁的神思被拉回,他看到亭中的人已经撩起了湿漉漉的头发,在半空中拧了一下,拧出一股水,似乎想把头发弄干。她的样子并不想世人所传的那种会琴棋书画的贵女小姐,反而像极了从前那个救他一命的猎户女,随性的、自然的、大大方方。

  他穿过廊道走到了亭中,微微歪头看着她。

  狄瑶正拧着头发,忽然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她立刻转过身,看到一个少年站在自己身后,他身形偏瘦,穿着一身淡黄色衣袍,外面罩着宽袖外衫,脚上踏着双鹿皮靴,看上去又漂亮又精致。

  他的眼神很专注,就这么好奇的注视着她。

  狄瑶愣了一下,这人……是府里的小孩吗?她把头发盘了回去,用那根容璟给的玉簪簪住,然后走到他面前半弯下身:“有什么事吗?”

  她这模样,就像在哄一个小孩。

  司马晁原是非常痛恨别人如此待他,毕竟他年龄上已经与少年完全不同,若不是受人迫害,也不至于一直保持这种模样。但不知怎么的,他对眼前这人就是厌恶不起来:“你是祝瑶瑶?”

  呃……狄瑶有些懵,这少年居然知道她名字。她觉得是个少年而已,而且也不是太子边上的人,就没有放太多戒心,她点了点头:“嗯,我叫祝瑶瑶。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

  这少年难道是刺史王忱的小孩?

  只见少年脸上漾开一个笑容,他轻快的回答她:“我叫司马晁。”

  司……司马晁?!通帝司马晁?!

第13章 帝君有点矮小

  司马晁长袖负在身后,他脸上端着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少爷。但狄瑶却清醒的知道他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是统领着整个通国兴旺的司马皇族帝君!

  她几乎是呆滞了许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司马道子的哥哥?”

  司马晁笑笑,显得格外好说话:“嗯。七弟也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他在我面前夸赞,说你性格好,总愿意听他将怎么做糕点的事儿,还吃得津津有味的。”

  狄瑶老脸一红:“他做的糕点是挺好吃的。”

  前世她在军营里,每天风餐露宿,只有回到皇城才能吃到好东西,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外打仗,好不容易赢了准备班师回朝,偏偏死在刺客手里。等醒过来后,馋了那么久的她,当然对美食来者不拒了。

  话虽如此应着,狄瑶看司马晁的表情还是有些怪异:“你个子看上去……比他要矮上一些,容貌也很小的样子。”

  不像是哥哥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司马晁身边的贴身宫人正好捧了一盏暖灯过来,他吓得脸色一白,都不敢靠近。要知道在宫里,司马晁最忌讳的就是说他个子和容貌了,但凡敢当面说这话的人,基本上不是被斩首,就是被发配了。

  但偏偏今日他却完全不生气,还配合着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这些年我也想再长高一些的,但是太难了。”

  “你这样……也挺好的。”狄瑶不知道该怎么回,男孩子到他这个年纪,身高应该停止了,他如此矮小,怕是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司马晁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的。”

  两人对话到现在,似乎都挺和谐的。狄瑶也有些诧异,司马晁身为通帝,身居高位,但没想到如此好相处,说话也完全没有架子,甚至在与她交谈的时候只以“我”相称,这般平易近人,加上他的容貌酷似少年,更觉得像与邻家弟弟聊天这般,有亲近感。

  远处瑟瑟发抖的宫人已经挪步上前,他哆哆嗦嗦的把暖灯递给司马晁。

  因为尚在早春,天气仍有些冷,司马晁身子骨不太好,需要一盏暖灯暖身。这暖灯八面剔透,镶嵌着琉璃片,里面点着炭火,有光透着琉璃片照射出来,如同一盏灯。

  司马晁抱着它后,便靠着亭边的石椅坐了下来:“我平日里喜欢投壶射箭,不知道祝姐姐喜欢玩些什么?”

  几番下来,他已经如此称呼她了。

  狄瑶对着他这张少年的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更何况人家如此平易近人:“我啊,我也喜欢……咳,咳咳,我喜欢吟诗作对之类的吧。”

  她差点就要把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给说出口了!这司马晁不容小觑啊,几句话竟让她放下了戒备,几乎是有什么就要答什么了。

  “祝姐姐原来是大家闺秀啊。”司马晁眼眸盯着她,如此感概了一句。他的眼神明明很自然,却给了狄瑶强大的压迫感,就好像自己的谎言要被戳穿一样。她避开他的视线,勉强的承认道:“那,那是自然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都不在话下。”

  鬼知道她就只会舞刀弄枪啊!

  司马晁有些欢愉:“那祝姐姐,我们来下棋吧。”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宫人,宫人立刻反身去取棋盘来。

  狄瑶:“……”

  她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啦!

  然而上赶的鸭子,她又不好再拒绝。当棋盘取来之后,她被迫坐在石凳上,与司马晁下棋。棋是围棋,她曾与闻人琮在宫中下过,但因为是玩弈的东西,她都不怎么上心,水平也极差。经常输给闻人琮,偏他就喜欢与她下棋。

  而现在这场景重现,司马晁坐在对面,脸上带着少年爽朗的笑意,就好像从前她在邳国皇宫,与闻人琮下棋时一样。

  狄瑶怕暴露自己下棋太差的真相,只能放慢速度慢慢下,她头一次很努力的在下棋,甚至每落一子都会认真思考思考。但奈何玩得太少,没一会儿棋盘上就被司马晁的白子布满,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也就不再下。

  司马晁似乎心情很好,又开了一盘,这一次他故意让了许多子,但狄瑶水平太差,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而且输就输么,偏偏狄瑶还一副非常认真在下棋的苦大仇深的样子,惹得司马晁哈哈大笑,他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下棋,还是逗着他玩呢:“祝姐姐琴棋书画的水平,棋似乎并不算佳啊。”

  狄瑶嘴角抽搐了两下,丢了手中的黑子,随便找了一个借口道:“我身上都是湿的,浑身难受,影响发挥了。”

  司马晁这才意识到对面的女子浑身都是湿透的。

  他身居高位,从来都是只顾着自己,并未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所以一时间怔住了。她竟然一直都未开口提这事,直到跟他下完两盘,就算输的再快,至少也一个多时辰,在这寒风中,湿漉漉的坐着。

  心头猛地被一击,愧疚感顷刻袭上来:“是我没有注意到,抱歉。”

  没事儿,只要不提下棋这档子事儿就行了。狄瑶起身,拧了拧自己快结冰的衣裙:“我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太冷了。”

  “这暖灯你拿着。”司马晁递出了手中的暖灯。

  后面的宫人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是御用之物,御用之物平常老百姓是不能使用的,若是用了,就是不敬之罪。但司马晁是没有考虑这么多的,他直接递给了狄瑶。

  倒是狄瑶看了一眼那盏暖灯,笑了一下:“这是御用之物,我用不了。没事,我身体强壮的很,不怕。”

  从前在邳国皇宫,闻人琮也有时候会把御用之物无意间拿给她用,她那时因为年幼,也不会分辨,又觉得和闻人琮亲如姐弟,自然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偏偏这事被阚良翰瞧见了,格外夸大的在朝中宣称狄家有野心欲图谋皇位。

  狄家为保狄瑶,受了重罚,狄瑶的哥哥还被贬到了很远的边城做守将,哥哥去后不到三年就病逝了。

  从此之后狄瑶便没有再用任何御用之物,她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了自己头上,更不敢再与闻人琮有任何越矩之事,连姐弟之称都不再擅自用了。

  宫人舒了一口气,觉得这祝姑娘倒是挺规矩的。

  但司马晁却有些意外,他目光落在狄瑶身上,看了她许久。若不是与宫中有过来往,如何知道这么些规矩。

  狄瑶回了住处,院中容璟已不在。

  她舒了一口气。

  其实之所以在亭中逗留许久,也是不想回去后遇到容璟。自从以祝瑶瑶的身份苏醒后,她遇到了很多人,无论是易子修也好,蓝飞尘也好,或者是司马道子,哪怕不知道他们所想,但至少她能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

  但唯独太子容璟,她看不透他,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是他隐藏的太好了,还是他真的毫无野心,只是想找一个能够安定下来的地方过一辈子?

  狄瑶换了衣裙后,静静坐在屋内思考。蓝飞尘因为领了看守她的命令,在府里找了一圈,发现她又回了屋里,便急匆匆赶来。他抖落了一身雨水,有些不大高兴的瞪了里面的狄瑶一眼:“你能不能别老给我添麻烦,跑来跑去的,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因为下雨,他不能蹲在屋顶上了,便只好站在门外的过道里。狄瑶托着腮帮子瞅了他一眼:“你进来吧,外面雨大,屋里暖和。”

  毕竟是一个孩子,站在门口太可怜了,就跟被遗弃的小狗一样。

  蓝飞尘一点都不想要狄瑶的示好!他是有些生气的,又有些自责,没有看管好她,让她给跑了,跑了也就算了,居然还掉河里了!如果她真的死在河里,那岂不都是他的错?!一想到这里,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理都不愿意理她。

  狄瑶开始找话题,顺便试探道:“公子为什么想要留在通国?若只是找一个落脚处的话,周边还有许多其他国家,何必要来通国这样的地方。”

  “哼。”蓝飞尘鄙视了她一眼,没回声。

  “我听说通国曾与庆国和亲,通国送了和亲公主的聘礼过来,定的就是公子,公子因为拒绝了和亲公主,所以通国对公子也不太友善,既然如此,还不如去别的地方求个落脚处更好。”狄瑶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就是想不明白。

  这一句话却让蓝飞尘忍不住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公子拒婚,那还不是为了你!若不是因为喜欢你,公子为何要推了这大好亲事!”

  狄瑶蹙了一下眉,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一下子与蓝飞尘打上照面。蓝飞尘没料到她会忽然出来,还吓了一跳:“干,干嘛?”

  “你觉得公子喜欢我吗?”狄瑶盯着蓝飞尘的眼睛。

  蓝飞尘炸毛了:“你也太不知好歹了,公子喜欢你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你还这样问!”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让所有人知道吗?”狄瑶的下一句话,让蓝飞尘一下子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朋友化雪掌《旺夫小胖妻》

  南村有个胡莺莺,胖,能吃,懒

  北村有个刘二成,穷得吃不上饭,霉到喝凉水都塞牙

  两个瘟神成了亲,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可大家笑着笑着发现不对劲了

  这死胖子越来越瘦越来越美

  这瘟神穷鬼越来越旺越来越有钱

  没错,这个胖子她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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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妻宠夫日常/为了娘子考状元/我娘子全世界最甜最美最可爱!

第14章 飞烟玄云衣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让所有人知道吗?

  蓝飞尘虽然出生名门世家,但因为自小习武,又年纪尚小,所以尚未有过真正喜欢之人。但尽快如此,他还是能知道,如果真的遇到什么喜欢的人,那必然是会害羞的,纵然再喜欢,也是悄悄的藏在心里,只他自己一人知道,或者与那自己喜欢之人知道。

  公子却是不同的,公子对祝姑娘的喜欢,仿佛是从一开始就让周围的人都感受得到。

  他会关心祝姑娘,爱护祝姑娘,有什么好东西会第一时间买给她;陪她下棋、陪她弹琴、陪她写诗……似乎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所有人都认定公子是喜欢祝姑娘的……

  但是……蓝飞尘抬头,看向面前的狄瑶,公子是真的喜欢祝姑娘吗?

  如果公子真的喜欢祝姑娘,为何却让所有人都知道,都看到?

  蓝飞尘被狄瑶的这句话问的几乎无法反驳,但他内心深处,却还是相信容璟的:“公子的喜欢与旁人不同,他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你,何必要对你如此好,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又没有半点价值。”

  狄瑶微微垂了一下眼帘。是的,她也正是因为想不通祝瑶瑶对容璟到底有什么好处。祝瑶瑶的容貌与通帝儿时的救命恩人相似?若只是这样,却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将她带在身边,细心呵护,细心陪伴……那他隐藏的也未免太深了。

  屋檐的雨还在不断顺着瓦片落到地面,蓝飞尘打了一个冷颤,守在门外实在太冷了。他有些后悔刚才没有答应狄瑶进屋去,现在又拂不下面子。

  就在这时,有一个丫鬟捧着一件衣裙从院中走来,这丫鬟是太子安排在狄瑶身边服侍她的,并不是刺史府的人。

  蓝飞尘瞅了一眼那衣裙,觉得有些眼熟。

  丫鬟捧着衣裙来到狄瑶面前,恭敬的屈膝行礼:“祝姑娘,公子命我将飞烟玄云衣为您送了来,请您稍后换上,晚些时候府上有一个宴会,正好配上。”

  飞烟玄云衣,庆国王后当年飞天一舞时所着的衣裙,是专门用千年蚕编织而成的衣裙,穿上时薄如蝉翼,当人微微走动,衣袂就如壁画上的玄女一般,轻柔拂动,就像烟雾飞起缭绕,故称之为飞烟玄云衣。

  这是公子最珍惜之物,因为庆国王后逝世的早,留给公子唯一的念想,便是这件飞烟玄云衣了。却没想到今日居然会送给祝瑶瑶这个女人!

  蓝飞尘瞬间瞪了狄瑶一眼:还说公子不喜欢你,都送这衣服了还敢说不喜欢吗?!

  狄瑶因为不知道这飞烟玄云衣的来历,还以为是因为之前在院中淋了雨,所以太子容璟就送了她一件衣服。

  她回屋换衣服时,丫鬟十分羡慕的替她将裙摆拉平整,又为她细细挽发,佩戴上了那支羊脂玉簪:“公子待姑娘真好,这飞烟玄云衣奴婢是头一回亲眼瞧见,真是漂亮极了。回头公子会不会想要看姑娘舞一曲?自从姑娘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后,便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跳……跳舞?狄瑶猛地一回头,脖子都差点扭歪了:“什么……跳舞?”

  “姑娘您从前在太子府是经常与公子一起琴舞相合的,公子抚琴,姑娘跳舞。今日公子将这飞烟玄云衣赠与您穿上,也许是想看姑娘跳舞了呢。”丫鬟还在艳羡,毕竟这价值连城的衣服,普通人是见都没法见到的。

  狄瑶懵逼了……怎么就穿他一件衣服就要跳舞了?她可不是祝瑶瑶,根本不会跳舞啊!

  宴会是在刺史府邸里举办的,但宴请的一切开销费用,据说是太子容璟所出。

  狄瑶有些不太乐意去参加宴会,一来她本身就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从前她大战归来,最怕的就是在宫里举行宴会了,一群人围着互相吹捧,看看歌舞喝喝小酒,有什么意思。还有人与她称兄道弟,她虽然上战场,拼死拼活,但骨子里还是个女人,谁特么要跟那群男人称兄道弟了?

  再加上她现在穿了这衣服,万一那太子容璟真的一时兴起要她跳舞,她完全不会啊!跳舞什么的,难度也太大了!

  狄瑶赖着不肯走,硬是称到了天黑,蓝飞尘接了命令要把她带去宴会场,便从外面跨进来催促:“喂,你还没好啊,就穿个衣服而已,天都黑了。走不走了?”

  梳妆镜前的狄瑶,风髻露鬓,螓首蛾眉,修长的手臂有些懒散的支撑在台上,柔软的衣裙随着手臂的动作拂落下来,露出细润如玉的肌肤,她的腰非常纤细,飞烟玄云衣衬得她细腰仿佛不盈一握。

  这样的祝瑶瑶,把蓝飞尘都看呆了。

  狄瑶听到声音,有些不耐烦的抬起眼眸瞥了他一眼,蓝飞尘心猛地一跳,耳朵都红了起来。刚才那一眼有些添了几分风情,竟比屋外盛开的梅花还要动人心弦。

  “我身子不太利索,不想去。”狄瑶想要拒绝。

  蓝飞尘原本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易哥说了,这次宴会是为了能让我们顺利留在通国,你必须得去。”

  又是易子修。她想到之前他与她达成的交易,说是只要能够让通帝给予他们留在通国的权利,他就会放宽守卫警戒,送她离开……狄瑶勉为其难的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出房门,回头瞥了一眼还傻愣着的蓝飞尘:“行吧,那走吧。”

  蓝飞尘:“???”什么时候这么乖了?能听易哥话了?

  他匆匆跟上,带着狄瑶前往宴会场。

  宴会场是在刺史府的一间通院内举行,原本是想要放在院子中的,但因为天气寒冷,加上又下着雨,便转移到了室内。易子修为了这一场宴会可是下足了血本,邀请了江陵最好的厨子,还请了当地非常有名的乐师前来奏乐。

  狄瑶进来时,刺史王忱、太子容璟和易子修都已经在了,司马道子也正好一同进来,他看到狄瑶时目光微微怔了一下,她一袭白素长裙,裙外罩着柔纱外衫,衫内绣着暗银色花纹,将裙摆与外衫交织在一起,如同有烟霞缭绕,柔月生花。

  司马道子的脸腾得红了,愣在原地半晌都未动。狄瑶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司马大人也在啊。”

  她对司马道子很有好感,官场中会有一些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儒,司马道子虽然年纪上算不了大儒,但他态度温和,彬彬有礼,而且自有一股信念,交往起来是十分愉快的。

  “我,我也是刚到的。”司马道子十分羞涩。

  狄瑶笑了一下,与他一起迈入了宴会场:“嗯,我也是。”

  宴会其实已经开始了,但司马晁暂时还没有到,场内只有刺史王忱、太子容璟、易子修和狄瑶等人。刺史王忱坐在主座的右侧下方,边上还有易子修,对面正座左侧下的位置是空着的,应该是为司马道子准备的,左侧方另一个位置,则是太子容璟,狄瑶没有主座,她的位置贴在容璟边上,这让她有一些不太舒服。

  女子多依附于男子,她在外人眼里就是太子容璟的人,所以连主座都没有安排。狄瑶抬眼看向喝着酒的易子修,这肯定是他安排的。

  有些不悦,但她还是隐忍着坐到了容璟边上。容璟微笑着侧过头:“瑶瑶今日真漂亮。”

  狄瑶:“……”

  这人真的……白天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儿,现在就跟没事人一样,铜墙铁壁的脸皮吗?

  易子修看见狄瑶身上所穿的飞烟玄云衣时,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连喝酒的动作都变慢了。边上的刺史王忱扫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狄瑶:“那位便是祝姑娘吧,果真是天人之姿。”

  他说话声音很轻,只与易子修交谈。

  易子修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对着王忱敬了一杯酒:“王大人,今日之事,请您多多帮忙。”

  “自然,自然。你我何须客气。”王忱回敬一杯,“今日有丫鬟禀报我说,在院中看见陛下与祝姑娘在一块下棋,看来陛下是挺喜欢祝姑娘的。若是你们公子愿意相让,或许这件事情比我们在一旁劝慰更有用。”

  易子修直接打断了他:“这怕是不成的。”

  王忱愣了一下,没料到他拒绝的如此之快:“我只是玩笑一言罢了,勿放在心上。”

  易子修不再回答,他又慢慢饮了一口酒,随后便听到有人迈入了宴会场,那人先闻声后见人,声音清澈爽朗:“原来都已经在了,看来是我来晚了。”

  来人正是司马晁。

  司马晁一进宴会场,所有人便都站了起来,他摆了摆手道:“这里没有陛下,都坐吧。”

  但周围所有人都未坐下,而是等候他入主座。司马晁脸上带着笑,他虽然年长于司马道子,却有着少年的容貌,加上他爽朗的笑容,总给人十分好相处之感。他未直接去主座上,而是看到了下方站着的狄瑶,眼眸微微一亮,朗声道:“祝姐姐也在啊,祝姐姐与我同坐吧。”

  狄瑶一怔,没反应过来。

第15章 请君入瓮

  对面的王忱和易子修对视了一眼,易子修更快把目光望向太子容璟。容璟眼帘微微一敛,他没有回答。

  狄瑶觉得上座不太好,就像她之前不用御用之物一样,与皇帝同座,没准会被按个大不敬之罪,严重点可能还要砍头。于是她委婉的拒绝了:“坐在下面挺好的,能看得更清楚,等会儿还有歌舞表演呢。”

  司马晁长袖一拂,干脆直接在她边上的坐垫上坐下:“那好啊,我也坐这儿,好好欣赏一下等会儿的表演。”

  他这么一坐,导致周围所有人瞬间不说话了,全部看向了狄瑶。

  狄瑶的目光落在司马晁身上,司马晁也看着她,整个宴会场像是瞬间安静了下来,尽管还有丝竹管乐之声,但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狄瑶忽然弯下腰,她伸手一把拉住了司马晁的手臂,将他从那坐垫上拉了起来。那一刻,连一直淡定着一张脸的易子修表情都变了,他目光怔怔看向狄瑶,看着她将那通国帝君从坐垫上拉起,并拖着他走向了主座。

  “你坐这儿。”

  狄瑶将他按上了主座。

  一时间,连空气都窒息了……整个宴会场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奏乐的乐师都不敢有什么动静,跟随在司马晁身后的宫人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座位上的司马晁也像是怔住了一样,他愣愣看着面前的狄瑶,像是没料到她居然会有这样的剧情。随后忽然漾开了笑意,爽朗开口:“好,祝姐姐让我坐哪儿,我就坐哪儿。”

  他这一句话落下,整个宴会场的气氛才算缓和了下来。

  王忱拍了拍手,示意乐师继续,其他人也陆续坐回了坐垫。

  狄瑶舒了一口气,她返回太子容璟身边,重新坐下。容璟只对她微微一笑,似乎对她刚才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想法。

  狄瑶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表现的太不像祝瑶瑶了,见容璟什么也没有说,便安心了不少。

  宴会,正式开始了。

  蓝飞尘没有入宴会场,他一直守在门外护卫,看着里面的人正在欣赏歌舞。江陵非常繁华,歌舞之音自然也是十分好的,只是蓝飞尘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他还是喜欢与人比试剑术,再不济躺在树上发呆也是好的。

  宴会场内,众人都把酒言欢着:刺史王忱久经官场,他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抛出来与大家交谈;司马道子不太会喝酒,捧着酒杯像是在养鱼一样,偶尔抬头看狄瑶一眼,然后羞涩的把目光移开;易子修则温文尔雅的接着王忱的话题与周围的人交谈,偶尔司马晁也会与他说上几句,气氛十分和谐的样子……

  狄瑶就显得有些无聊的,她本身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加上边上还坐着一个太子容璟,又怕行为举止与祝瑶瑶差距太大会被发现,所以一直忍着没动。

  酒过三巡,就在众人都觉得很高兴的时候,座上的司马晁突然将目光抛向了太子容璟:“庆太子,我听世人说祝姐姐是你最喜欢之人,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歌舞管乐声还在继续,但仿佛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隔开了,众人只能看到主座上的通帝司马晁和下方优雅跪坐着的太子容璟。

  太子容璟精雕细琢脸庞微微挽起一丝柔和的微笑,好似乌云中猛地一束阳光照射而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吾悦君兮如木枝。”

  山有树木陪伴,树木有枝干相依;我喜欢她,就像树陪伴山,枝干陪伴树一样。

  “真好,”司马晁的眼眸映照着室内跳动的烛光,“像殿下这样有心爱之人的,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我也很想有一个这样心爱的人。殿下把祝姐姐借给我吧,好不好?”

  他的这句话,让对面的易子修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凌厉,但隐忍的性格又让他强压下来,目光紧张的看向了太子容璟。

  容璟缓缓饮了一杯酒,随后脸上扬起一个笑容,淡淡回答。“不好。”

  烛火忽闪一下,发出“啪”的声响。主座之上,司马晁一直微笑着,他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周围的空气窒息的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司马晁缓缓勾了一下嘴角:“看来殿下对祝姐姐是真心的。”

  他爽朗的笑声再次响起,看向狄瑶:“祝姐姐,你可以放心啦。”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又继续喝酒欣赏乐舞,但宴会场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当初了,整场宴会无论是对面的易子修还是这边的司马道子,脸色都十分不好。之后关于寻求通帝许可留在通国的要求,也便没有人再提。

  晚宴未结束,司马晁便提前离场了,刺史王忱陪同退席,司马道子原想留下来与他们说什么,但因为司马晁一句:“七弟,我前段时间巡视得了一幅名家之作,邀请你共赏。”

  便也只能跟随离开。

  一时间,整个宴会场都冷清了下来。

  易子修命乐师舞者离开,然后快步来到太子容璟面前:“公子,通帝他——”

  容璟一摆手,让他不必多言:“子修,天已晚,先送瑶瑶回屋休息。”

  易子修微微握了握拳,应道:“好。”

  不用跳舞,也没有公子奏琴,整个晚宴就这么平平静静的度过了,狄瑶有些发愣,就这么容易的结束了?好像也很轻松嘛。

  易子修是亲自送狄瑶回去的,边上还跟着蓝飞尘。

  回去的这一路,他一直都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狄瑶挠了挠鼻子,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之前她已经答应了易子修会尽量想办法让通帝同意他们留在通国的许可:“我明天要不要找通帝聊聊天?我觉得他还是挺好说话的,求他一下,或许你们就能留下来了。”

  易子修脚步一顿,抬头看向狄瑶,他的目光有些冰冷,难得外露的情绪让狄瑶心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随后,她听到他说:“在你眼里,原来‘我们’已经是‘你们’了。”

  一句你们,把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距离。

  天知道狄瑶只是随口一说,并且还是以关心的语气,却不料易子修如此敏感,反倒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到了住处,易子修一甩袖头也不回的走了,似乎都不想搭理狄瑶。狄瑶觉得甚是委屈,便跟蓝飞尘吐槽了一句:“他这是怎么了?吃□□了?”

  蓝飞尘也觉得诧异:“我也是头一次看到易哥生气,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不生气的。”

  或者说是不外露表情,再生气也只是压在心里,但这一次如此直白的表现出来,难道是因为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宴会上也没什么大事啊。

  ***

  刺史府竹院,太子容璟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易子修送了狄瑶之后便立刻赶来,太子依旧是淡然的表情,似乎并没有因为宴会场上的事而困扰。但易子修却已经十分情急了:“公子,通帝提前离场,并带离了所有他的人,这就表示他并不想许可我们留在通国,我们要早做打算了。”

  不许可背后还有一个含义,就是禁止和驱逐。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拂开了太子容璟额前柔顺的青丝,他眼眸映着茶上映出的烛光,仿若子夜中的黑曜石:“通帝要杀我。”

  那一瞬间,易子修只觉得背脊梁一阵冰寒,他猛地抬起眼帘:“公子?!”

  “我们身在通国,通帝若是要杀我,怕是在劫难逃。子修,你连夜安排好路线,待明日天亮,便将瑶瑶送走。”容璟依旧是温润的,如同千年古玉,无暇且平静。

  “公子随祝姑娘一同离开,我现在就去安排!”易子修焦急道。

  容璟缓缓摇了摇头:“我们怕是被请君入瓮了。”

  请君入瓮,即代表容璟来到这江陵刺史府,背后可能是□□纵的。否则原本巡查南阳、江夏两郡的通帝为何会如此快的返回江陵,这不是很奇怪吗?

  一旦是通帝布的局,他又如何会放自己离开,刺史府的周围怕是四处都有着埋伏。

  易子修是明白人,在听到“请君入瓮”四个字时,瞬间意识到公子怕是出不去了,因为通帝的人会一直盯着他。所以公子才会说先将祝瑶瑶送走,只要他还留在刺史府内,祝瑶瑶就有机会逃走。

  但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容璟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祝瑶瑶涉险!

  “我替公子留在这里,请公子随祝姑娘一同离开!”易子修坚定道。

  容璟侧过目,他脸上原本淡然的表情缓缓收拢,清澈的眼瞳在这一刻刹那间变得严肃又冷漠,像是荒漠上生长的荆棘,寒冰锋利:“这是命令。”

  易子修浑身一震,他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垂了眼帘,拱手应下:“是。”

  “去吧。”容璟不再言语,他抬手饮了一口茶,不再多言。

  易子修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了茶院。

  院中的竹叶还在随风摇曳,竹影在墙上随着烛火的照耀微微晃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黑影下竟缓缓走出来一人,黄衣宽袖,眼睛微微弯起,露着爽朗的笑容:“殿下未免也太谨慎了,对身边信任的人都如此。”

  容璟背对着他,脸上映着烛光,忽明忽暗:“我所走的这条路,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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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拔剑

  狄瑶被送回屋中休息,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今日的宴会实在太奇怪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容璟赠了她那身飞烟玄云衣,按道理应该是有些原因或有什么含义的,但就好像落入掌心的雪,瞬间融化消失,什么都没有出现。

  她翻了一个身,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只听到偶尔有雨水从屋檐滴落下来,落入水坑中的声音。忽然的,有枯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狄瑶一下子惊醒。

  她坐起,披上了外衫,看着门缝外微微摇曳的树影,走上前推开了门。

  门外,太子容璟竟坐在廊道上,他靠着身边的一根木柱,背对着她,仰头看着逐渐散开的云层外,那一轮明亮的月,云雾遮掩,若隐若现:“如果庆国没有亡,瑶瑶会不会和我一起就这样过下去,一天又一天,就我们两个人,直到慢慢老去……”

  狄瑶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出现在屋外,又忽然说这样的话。

  她没有回答,容璟却忽然转过了身,他脸上扬着一个笑容,干净又单纯,那双如墨的眼睛映着月光,犹如水波流动,脉脉浅盈:“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明明庆国已经亡了,瑶瑶也想要从我身边离开。”

  他以手支撑着木柱,缓缓站了起来,来到狄瑶面前。容璟比她高出许多,宽大的袖袍在空中轻缓拂动。

  狄瑶被眼前这样的容璟怔住了,她一动未动,待回过神来,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

  “有时候许多事情,无法如我们所愿。”

  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轻软绵长:“既无法所愿,便不再去愿……瑶瑶,从此以后,我放过你……不会再囚着你、困着你、锁着你……天地之大,去你想要去的地方吧。”

  狄瑶感觉到他的手微微传来一丝冰凉,抬起头,他依旧是微笑的样子,但这样的微笑却不知怎么的让她的心仿佛被扯了一下,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你……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容璟抚在她脸上的手慢慢揉到了她的头发间,“明日天一亮,你便随蓝飞尘离开刺史府,他会护送你离开江陵。”

  “你准备放了我?”

  “嗯,出了江陵后一直往南走,飞尘会一路保护你,有他在,你不会有事的。”

  他说这样的话,就好像在交代着什么,狄瑶怔住了:“你呢?”

  “我留在江陵,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处理什么?”

  她再问时,容璟已经没有再回答了,他只是十二分温柔的微笑着,有叶从他面前拂过,缓缓落入地面的木板上。

  ***

  天明时,蓝飞尘果然来了,他脸色不太好,一进屋就催促狄瑶收拾行李:“动作快点,我们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狄瑶没什么行李可以收拾,直接跟着蓝飞尘出了院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忽然要我们走?”

  “我怎么知道!”蓝飞尘愤愤道,“昨夜易哥选的路,他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跟着我走就行了。这是公子吩咐的。”

  二人出了院子,便从后门两个被买通的门卫那通过,外面早已停了一辆马车。蓝飞尘翻身上马,让狄瑶赶紧上车。狄瑶站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最终没有再犹豫,直接爬上了马车。

  随着一声“驾”,马车便扬起一阵尘土,飞快的离开了刺史府。

  她是觉得有些奇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是太子在故意试探她?还是刺史府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什么都无法知道,只能茫然的跟着。

  蓝飞尘的驾驶技术并不怎么好,他平日里骑马惯了,也不会考虑马后面还有一辆车,马车车身在路上横冲直撞、左摇右摆,狄瑶死死抓住窗沿让自己贴着车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要出声提醒蓝飞尘放慢速度,却忽然看到窗外有几道身影追赶上来……是追兵?

  紧接着一声急促的马鸣,整辆车一下子撞击在了边上的巷道上,狄瑶整个人被甩到了左侧的车壁,整个人从车窗翻跌了出去。

  她的手臂被擦出一大块血印,抬起头时看见他们所在的巷道已经被前后夹击,三十多个士兵模样的人围堵在前后两方,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蓝飞尘猛地抽剑,护在了狄瑶面前:“你躲在车底下别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微喘,似乎有些焦虑。他们才出门,竟然就有追兵追上来,简直就像早已在此地埋伏一样!

  狄瑶没有钻入马车,她只是侧身靠在墙上与马车之间,这个位置比较安全,能够观察到整个巷道的情况。现在这个状况是始料未及的,否则蓝飞尘不会如此焦虑。

  “你们是什么人?!谁派来的?!”蓝飞尘握着剑,剑身沿手背侧着,线条却与他手臂保持一致方向,便于一瞬间的出击。

  前后夹击的士兵根本没有任何回复,他们一步步靠近,显然是要对他们下手了!

  蓝飞尘心一横,猛地率先出剑。

  最前方的士兵与他交战在一起,后面齐刷刷来了数十人冲了上来,将他围攻在内。蓝飞尘剑术不错,他快速横扫,挡开了他们的群起而攻,并一个翻身跃上了其中一人的头顶,一剑割破了他的喉咙。

  他的动作快如游龙,长剑在人群间穿梭,仿若一道闪电。

  但围攻的士兵太多了,蓝飞尘纵然剑术再高,也无法抵挡如此多包含杀机的士兵。他身上开始出现伤口,并且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士兵一剑刺入他的肩胛骨,他吃痛一声,然后猛地将那人砍倒在地,后退了几步。

  鲜血瞬间映出他的衣襟,他痛苦的靠着墙,不断深吸着气。

  狄瑶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蓝飞尘受了重伤,周围却还有十多个士兵步步紧逼,这狭窄的小巷根本无法逃脱,除非把他们都杀死!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士兵已经朝着蓝飞尘冲了过去,他手中的刀眼看就要落在蓝飞尘的头上,靠在墙上的狄瑶猛地一跃而起,她一把抓住地面一个死去士兵的剑,从下方直刺上来,“锵”一声挡下了那一刀!

  她的动作既快又利落,在挡下那一刀后迅速回转身,剑尖直接划开那士兵的脖颈,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

  她没有转身,背对着身后靠在墙上的蓝飞尘,蓝飞尘整个人都怔住了:黎明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的身上,鲜血、白衣、随风飞起的青丝,她的表情与之前截然不同,就像是一棵屹立在悬崖峭壁上的苍松,身姿挺拔、气吞山河。

  她的手腕凌空轻轻一转,剑刃在空中划开了一道光,前方的士兵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竟都停顿了一下,随后才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这女子身上。

  刚才那干脆利落的一击,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女子可以使出来的,她会武功?

  蓝飞尘也如那些士兵一样,瞪大的眼睛表示出他的难以置信:祝瑶瑶会武功?祝瑶瑶怎么可能会武功?那个整天只会吟诗作曲的祝瑶瑶怎么可能会武功?

  回应他的,是狄瑶举剑斩杀那些士兵的身影!

  她的速度非常快,动作连贯又流畅,血珠仿佛被停留在半空中,唯独看到她的身形在穿梭。剑刃几乎是以无法判断的速度割开一个又一个士兵的脖颈,有些人抓住了狄瑶的手臂,却被她一个跃身勾住了脖颈翻到背上,一个侧身拧断了脖子。

  她杀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与会尽量留下敌人性命的蓝飞尘不同,她毫不心慈手软,剑剑致命。

  狄瑶在战场上太久太久,她深刻的知道,如果给敌人留下喘息的机会,就等于把自己送到死神的手中!

  最后两个士兵已经不敢再上前,他们转身就要逃,狄瑶一把将剑射了出去,剑身直接插进其中一个士兵的后背,让惨死在地。

  另一个士兵如同见到了可怕的阎罗王,他吓得拼命往前跑,不敢回头,狄瑶追上去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抬手拔出那个惨死在地的士兵身上的剑,她准备把最后一个人也杀死时,却被蓝飞尘微弱的声音止住:“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狄瑶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后走上前将那倒地的士兵扭住手臂整个人从地面带了起来:“你现在似乎应该问一下别的事,你不想知道我们是被谁埋伏的,刺史府里发生了什么吗?”

  她将那士兵从地上拎起,一路拖到蓝飞尘面前。蓝飞尘这才意识过来,现在最重要的是刺史府里的公子,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他捂着伤口的手一下子松开,一把掐住眼前那士兵的脖颈:“说,刺史府现在什么情况?!”

  那士兵几乎被掐得无法喘过气来,他艰难道:“我,我们只是接到命令……所有离开刺史府的人都要抓捕……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谁的命令?是谁派你们来的?”

  “陛下……是陛下……”

  通帝!

第17章 死亡

  通帝司马晁,四岁被封王,十一岁登基,十二岁处理辅政大臣桓温,十六岁借助陈郡谢氏从崇德太后手中夺回朝权,其后又在谢氏一族庇护下击败了当时敌国大军,保全了通国王朝的国运。

  谢氏一族权力越来越盛,但因之前的战事死伤了无数谢氏族人,通帝司马晁便利用其族人匮乏的断层期,不断提拔司马皇族之人,又扶持了七皇弟司马道子,恢复司马氏皇权平衡朝局。

  一层一层,一步一步,这样的通帝,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本事的帝王。他的手段和心计,远在许多人之上!

  狄瑶一剑对穿了那士兵的胸膛,随后猛地抽出:“如果我没有猜错,我们来到江陵,应该是通帝设局安排的。”

  她用袖子缓缓将剑上的血渍擦净,剑如果脏了,可是很容易生锈的。

  蓝飞尘简直有些难以置信:“通帝怎么可能知道我们要去江陵?他,他如何会有这样的本事?便是知道公子要向他求留在通国的许可,也可能是其他地方,也可能是别的郡县。南阳?江夏?绛州?有那么多地方,他如何知道我们会来江陵?”

  “因为他在江陵。”狄瑶目光扫过蓝飞尘,因为通帝在江陵,所以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到江陵。

  这一句,让蓝飞尘哑口无言。他身上的伤不浅,血一直在涌动,但因为经历了这一场战事,他现在完全没有注意自己的伤。

  狄瑶从一个死去的士兵身上找到了一瓶药,打开瓶盖嗅了一下,是金创粉。她将瓶子丢给蓝飞尘:“给伤口止血,然后去最近的驿站租匹马,离开江陵城。”

  “离开江陵城?”蓝飞尘抬起头,“公子怎么办?公子还在府里。”

  “我们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他到底如何可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狄瑶找了一个剑鞘,将剑收入后悬挂在腰间,“既然已经出来了,我就不打算回去。你如果要回去,我不拦你。”

  她起身准备离开巷道,蓝飞尘见她如此冷酷无情,气得狠狠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公子待你如此好,你竟见死不救!”

  “他若是好,就不会让我们出来送死。”狄瑶头也没回。

  蓝飞尘怔住了:“你什么意思?”

  狄瑶停下脚步,她背对着他:“他既然猜到通帝要在刺史府埋伏他,就应该知道只要有人逃出刺史府,便一定会遭到追击和围捕。既如此,他又何必要送我们逃出来,不过是想要以我们作饵,给他留另一条路罢了。你信不信,没准等你杀回去救他,他或许逃得比我们还要快,没准易子修早已带着他逃出城了。”

  “不可能!”蓝飞尘几乎是直接了当的否决了狄瑶的说法,“公子不会以我们为饵,他一定还在刺史府里!”

  狄瑶回转身来,她看到蓝飞尘的目光,倔强又坚定。

  “他在不在刺史府里已经与我无关了,你若要救,就自己回去救。”最终,她落下了这句话。

  看着她逐渐离开的声音,蓝飞尘远远怒骂着:“祝瑶瑶!你根本就是自己怕死!你是因为怕死,所以才诋毁公子,不敢回去救他!”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公子对你这么好,他把象征着太子身份的玉簪赠予你,把他母后唯一留着念想的飞烟玄云衣赠予你,把他的心都捧到你手里!你却不敢回去救他!你这个胆小鬼!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过河拆桥!”

  他的骂声在背后不断传过来,歇斯底里。

  狄瑶的脚步却没有停止。

  “公子那么喜欢你,比任何人都喜欢!比任何人都小心翼翼守着你!”

  「昨日晨时,屋里的海棠开了,可惜瑶瑶未醒。」

  “你和他发生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公子都放在心里!”

  「那时你曾说,一盏清茶,一壶薄酒,朝朝暮暮,年年岁岁,都愿与我在一起……瑶瑶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就算当初庆国灭亡时,你背信弃义逃跑,公子也从未怪过你!”

  「如果庆国没有亡,瑶瑶会不会和我一起就这样过下去,一天又一天,就我们两个人,直到慢慢老去。」

  “是!我看不起你,觉得你配不上公子,觉得公子看上你就是他瞎了眼!但我知道公子喜欢你,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与公子成婚的!我那么相信着,可是你却这样对待他!”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他日桃花灼灼,瓜瓞绵绵,青丝鸿笺,永不相负……只要瑶瑶愿嫁,我便愿娶。」

  “祝瑶瑶!祝瑶瑶!!!”

  忽然的,狄瑶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握着剑柄的手缓缓紧了紧,然后整个人猛地转过身,黎明下,她的眼眸映照着金色的光辉:“我会去救他,但不是因为他对我有多好,而是因为祝瑶瑶欠了他。”

  她占了这具身体,就在彻底离开前,替祝瑶瑶还了这份情。

  狄瑶一推剑柄,剑身迅速从剑鞘飞跃而出,握在了她的掌内。她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墙上的蓝飞尘一眼:“救出他后,我与你们之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蓝飞尘整个人都震住了……巷道的投影如一层黑幕般落在面前那女人的身上,明明四周都是黑暗,但她的双眸却烈火灼烧,熊熊肆虐。

  这样的祝瑶瑶,是他从未见过的,比之前她挺身战斗,比那些血珠在空中肆虐时,更震撼。

  她快速动身,朝着刺史府方向冲了过去。

  而此时的刺史府内,血洗的屋檐下,易子修单手捂着流血的胸膛,竭尽全力支撑着身躯半跪在地,他的目光全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看着正前方,那在屋檐下的太子容璟。血红的梅花在容璟身边盛开,他手中握着匕首,指腹细细拂过匕首上的血污:“子修,你为何不遵从我的命令,与他们一同离开。”

  “公子……我已宣誓,这一生都会效忠公子,所有人都可以走,唯独我……我必须留在公子身边。”易子修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容璟刺中一刀的,他身上都是血,伤口的剧痛让他每讲一个字都痛不欲生。

  但最让他痛的,却是容璟的行为,他如何也不敢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且这把匕首……公子身边的吃穿用度都是他一手准备的,他从不知道容璟还有这样一把匕首。

  这匕首上的纹饰是龙纹,却不是庆国皇族的庆龙图腾,而是……通帝之物?!

  他的眼瞳难以置信微微一缩,却在这时一个轻笑声从红柱后面传来:“殿下没想到吧,你居然有这么忠心的人。这下可怎么办?”

  那人缓缓从阴影处走出来,黄衣宽袖,脸上微笑的眉眼微微一压,顷刻展现出了高位者的威慑力,正是通帝司马晁。

  所有之前的种种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席卷入易子修的脑海!

  「子修,我听闻你的旧友王忱已经被任命为了荆州刺史。」

  「听闻江陵景色宜人,比庆国都城还美上三分。」

  「庆国已经亡了,何来太子身份。」

  「我们所走的路,如身在荆棘。停下,便被荆丛淹没;前行,则鲜血淋淋。」

  公子竟早已与通帝结盟!他要假死彻底消了自己太子的身份,所以才设局引导他带他们来到江陵,并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的被通帝所杀,设下一个又一个能够为他见证“他已经死去”的证人,司马道子、王忱、蓝飞尘、祝瑶瑶……甚至是他!

  如果失去了庆国太子的称号,他便不再以庆太子之命光复庆国……他要用一种更快,更捷径,却更残忍的方式去夺回从前失去的一切,他要为那些流离失所的庆国子民一片可以安详的土地,却要将所有罪责都肩负在他一人身上!

  “殿下!”易子修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出了这一声。

  通帝司马晁一个眼神示意,数十名暗卫瞬间一涌而出,将周围层层围住。

  司马晁一改之前爽朗的笑意,眼神锐利又残酷:“你留下更好,世人都知道庆国太子身边有一个谋士,能力出众又忠诚,庆国太子‘死’的时候,你如果不在身边,谁都无法相信呢。”

  暗卫的剑已经抵在了易子修的脖颈边,准备给他最后致命一击。易子修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无惧生死,他将视线转向了面前自己一直侍奉的太子容璟。容璟依旧是那副模样,风轻云淡,翩然出尘,他的脸上里看不到半丝悲痛或怜悯,有的只有那一双宁静安详如如水雾般的眼眸。

  这一刻,易子修忽然仰天长笑起来,随后他缓缓合上眼帘:“既是殿下所愿,我易子修万死不辞,只可惜我有生之年,无法得见您君临天下!”

  司马晁挥下了手势。

  长剑瞬间划过了易子修的脖颈。他倒下时,有屋檐上的水顺着瓦片滴落下来,透过漫漫黎明之光,坠落在他眼眸上。

  水雾弥漫,他仿佛回到了过去,看到那满树梨花下,白衣苏锦、简挽玉簪的太子容璟。

  ——你是易子修?

  嗯,我是。

第18章 救你出去

  “陛下!有人闯入了刺史府!”

  地面已是一片血泊,血水不断渗着昨日落雨的水坑向外扩散,一个士兵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跪在竹院茶室的司马晁面前。

  司马晁微微挑了一下眉,颇有深意的瞥了一眼跪坐在血泊前廊道上的太子容璟:“还有人为你冲锋陷阵?殿下,我真是有些羡慕你呢,你的国家虽亡,但愿意守护在你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不像我……”

  他仰起头,望着天上那徐徐升起的朝阳:“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不可惜吗?这些如此忠心于你的人,为了你的计划和野心,一个一个都葬送了性命?”

  他这句话落罢,跪坐在廊道上的太子容璟缓缓睁开了眼帘:“我所走之路,早已鲜血淋淋,脚下堆砌的白骨,也累累聚塔,没有什么是我不能葬送的。”

  “是吗?那位祝姑娘也是?你原本不是想让她死在这刺史府中,作为你真正‘死去’的证据吗?”司马晁勾起嘴角,目光看向他,“从外界传出你有一个心爱之人开始,让世人看到你有多爱她,多在乎她,让所有人都相信除了她,你便不会再爱其他人。这样你‘死’的时候,有她陪在身边,才是最真实的不是吗?”

  世人不知道,司马晁却一清二楚。

  从太子容璟找他结盟开始,从这个计划启动开始,他就知道那个祝瑶瑶是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幌子。容璟要假死,想要瞒天过海让世人都能相信,就需要这么一个能陪他一起死的人,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祝瑶瑶。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选择放她离开,还让那个蓝氏家族的剑士护送她逃走。

  不过到底能不能活着逃出去呢,为了能让这场假死的盛宴逼真无误,司马晁可是在刺史府周围下了死命令:无论谁逃出去,都要将人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容璟没有回答他,他只是伸出手,廊下的血泊中,有一支木簪躺在那儿,沾满了血。他缓缓将木簪握住,收进了手心里。

  或许是因为……他仍留着一丝私心,当他选择丢弃庆国太子这个身份的时候,他希望能够有一个人,记得他,记得他的过去,记得他的存在。

  哪怕有一天他在黑暗里再也无法爬起来,至少还有人能回忆起他光明的那一面。

  “轰!”

  忽然,一声巨响在院中炸开。司马晁一怔,他从靠着的柱上直起身,看向了院中飞扬而起的烟尘:“什么人,竟然突破了我的护卫队?”

  虽然已得知有人闯进了刺史府,想来是太子容璟的什么手下,跑来送死的,便没有太在意。原以为护卫队就会把那人收拾掉,却不料对方竟然有能耐直接闯到这个地方!

  院中,滚落在地面的是一个巨大的石桌墩,地面因为强烈的撞击而凹下巨大一块,有一个身影站立在石墩之上,烟尘随着风在空中肆虐飞舞,他看到一个女子立在那而,手中的长剑沾满了血,横握在她的手中,飞扬而起的长袖拂起了剑身上的血,映红了整片天空……

  竟然,竟然是那个祝瑶瑶。

  狄瑶看到的是倒在血泊中的易子修,还有双手鲜血淋淋,握着木簪的太子容璟……她眼神一敛:通帝果然痛下了杀手!

  站立在两侧的暗卫发现有人闯入,立刻一拥而上,将她包围在了院子中央。

  对面,立在廊道上的司马晁第一次露出了震撼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一直以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无论是与庆国太子的结盟,还是通国历代以来的朝局,这是他第一次,第一次有一件东西从他眼前失控。

  那个明明消瘦、孱弱的祝瑶瑶。

  祝瑶瑶跃下石墩,她朝着廊道上的太子容璟一步一步走去,周围环绕着她的一排暗卫已经透出了杀气,他们准备群起而上,直接将她斩杀!

  祝瑶瑶手中的剑一直横在身侧,她看到那十几个暗卫已经开始调整双方之间的距离位置,就代表他们准备动手对她展开围杀攻势。既然祝瑶瑶能一路杀到竹院,就代表她实力匪浅,所以暗卫不敢放松警惕,完全是以对付高手的姿态对付她。

  其中一名暗卫还有些稚嫩,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这看上去瘦弱纤细的女子竟能让身边的同事如此如临大敌,那女子纤细至此,甚至仿佛只要盈盈一握就可以把她的腰折断。

  他率先动手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周围其余人一看他已动手,便纷纷一拥而上,拔剑向那女子刺去。

  只见剑花在祝瑶瑶身前划开道道涟漪,她一个纵身跃上交织在身前的剑锋,长剑猛地一扫,将那剑花扫开。其中一柄剑被巨大的力量击打出来,直接刺中了一名暗卫。那暗卫痛得大喊一声,还来不及捂住伤口,忽然觉得脖颈一阵冰凉,随后有什么东西从颈上流了下来……是血?!

  那人来不及反应,已直接栽倒在地,彻底断了气。

  其余暗卫立刻分散开来,以狄瑶为中心点,警惕着包围靠近。狄瑶剑身一抬,猛地朝着另一个人冲了过去。那暗卫便是之前率先动手的那人,他完全没料到对手竟如此快速,他甚至不敢应敌,往后退了两步,来不及反应时自己胸前已经中了一剑,血瞬间从衣襟里疯狂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站在他边上的人手中的剑也已咣当落地,又倒下了一个。

  那暗卫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消瘦纤细的女子,根本一点都不孱弱,她的动作快速而利落、判断准确且强大,就像是已经在战场上杀了无数人的战神!

  胸前的疼痛已让他无法站立,他视野模糊,身躯缓缓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前方那个女人不断杀死其余共事的暗卫,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她完全没有留给他们喘息的余地。手中的剑就像切割生命的死神的镰刀,不断屠戮着生命。

  只短短眨眼的功夫,原本十几名暗卫已经大部分变成了尸体,只有几人还残活着,但大多都已经没有了战斗力。

  狄瑶一剑穿透另一个倒地的暗卫胸膛,然后缓缓抬起头。

  有风从她发间穿过,撩起了根根青丝,那个站立在血地中的女子踩着尸体和血水一步一步走到了廊道前,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已经死去的易子修,然后朝跪坐在正前方的容璟伸出手:“走吧,我救你出去。”

  她的手上还沾着血,血水顺着指间滴落下来,落入地面的水坑,发出“滴答”一声。

  容璟的手上也有血,那些血是易子修的,他的木簪上凝固着它主人逝去的性命和遗憾。就在这时,狄瑶的手伸了下来,一把将它握住,她的手是冰冷冷的,同样也沾染着血水,与它牢牢相握,然后一把将他从地面拉了起来。

  “走吧。”

  她带着他穿过遍地的尸首和血泊,容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胸口一点一点融开,黑色、白色、鲜红……许多东西在脑海交替着,就好像在即将跌入黑暗深渊时,有人从上方伸出手抓住了他……

  他被她拉着,一步都没有停下来,所有的鲜血和黑暗都被挡在了身后,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一层又一层围墙,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直到他们踏出了刺史府。

  空气中的血腥味夹杂着梅花香轻拂而过,司马晁仍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血红,他忽然仰起头,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容璟,你千算万算,又算到了什么。

  狄瑶带着容璟逃出了刺史府,二人行走在江陵城的河畔边,两侧悬挂的灯笼在黎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已经有打渔的渔民起早推着船只驶出了码头,船扬起帆随波逐流,朝着江河尽头而去。

  容璟脚下没有穿鞋,他的木屐还留在廊道下的血泊内,赤着脚,在寒冷的二月里,踩着江边的青石路,青石被阳光照出一片橙黄,竟不觉得冰冷,反而有一股暖意。

  他看着面前仍在行走的女子,她的手牢牢握着他,柔软纤细,却坚韧有力。

  “瑶瑶。”他微微开口,声音依旧温润如玉。

  狄瑶停下脚步,没有回过头:“蓝飞尘在前面等你,他已经受了伤,别让他等太久。”说完,便继续前行,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容璟踉踉跄跄跟着,狄瑶走得很快,虽然仍握着他的手,却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阳光照射在地面,斑驳沧桑,容璟踏着狄瑶所走的路,穿过黑暗,穿过光亮,一路往前。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她停了下来,就在前方一个木架码头前,伤痕累累的蓝飞尘站在那儿。

  他身上洒落一层淡淡金光,与衣上殷红的血迹交织在一起。

  在看到他们出现的那一刻,蓝飞尘眼眶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所有害怕、恐惧、慌张、不安,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奔跑过来,一把扑入了容璟的怀中,再也承受不住,大哭出声:“公子,公子……”

  这一刻,容璟心中有什么东西仿佛随着之前那颗血珠落入水坑中的“滴答”声一起,土崩瓦解。

  他不惜与通帝谋皮,不惜踏入黑暗,不惜将一颗心堕落至如此丑陋……他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9章 逃离江陵

  狄瑶在河边清洗脸上的血迹,她的头发和衣裙上全部都是血,即便清洗后拧干还是能看出淡淡的红印,不过尽管如此也比浑身是血的走在街道上好,现在天已经完全亮了,江陵城也逐渐人来人往起来,若还是像之前的模样出现在人群中,怕是会被当做杀人犯抓起来。

  清洗过后,她将腰上的剑取了下来,直接丢入了河水中。

  这是通国士兵的武器,上面的图案和样式太明显了,等会儿出城的时候非常容易被看出来。

  她站起身,身后蓝飞尘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坐到了一块青石板上,他神色有些悲伤,因为从狄瑶口中得知了易子修身亡一事:“易哥怎么会……他明明说过等我们离开了,他一定会追上来的……”

  狄瑶瞥了蓝飞尘一眼,觉得他单纯天真的有些犯傻。

  既然已经将人救出来了,她就不再打算继续在这码头久留。她斩杀了通帝的暗卫,通帝自然不会放过她,现在之所以还没有人追上来,是因为通帝的命令还没有下达到江陵城的守城军手里,一旦守城军被通帝调动,他们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毕竟她只有一个人,对付十几人还勉强,对付几百人可不是她能办得到的。

  “我让你办的差事怎么样了?”狄瑶走到了蓝飞尘面前。蓝飞尘因为用了金创粉,伤口愈合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恹恹的:“我找了一艘渔船,船主从前是庆国人,来江陵谋生的。给了一笔定金,已经等在岸边了。”

  “等他来了,我们就出发。”狄瑶点了点头。

  太子容璟的容貌太过显眼,所以狄瑶让他换了一套比较普通的麻布衣,又让他用泥灰把自己的脸抹一抹。想着弄成这样应该会稍微好一些,但没想到容璟从蹲着的树下站起来后,还是一副倾国倾城的样子,哪怕是一身粗布麻衣,脸上还沾了灰土,都遮掩不住他的容姿,竟然还平添了一分凌乱之美。

  狄瑶嘴角抽搐了抽搐,然后走上前从地面抓起一块泥巴,直接怼到了容璟正脸上。

  容璟:“……”

  蓝飞尘差点跳起来:“祝瑶瑶,你干什么!”

  “要想安安全全离开江陵城,就不要对我指手画脚。”狄瑶彻底弄脏了容璟的脸后,头也不回的朝着岸边方向走去。那里已经停了一艘渔船,似乎就是在等他们的。

  渔船打鱼一般早早就走了,现在停靠在岸边的不是货船就是客船,在那些船中唯一靠着的渔船,就比较显眼了。

  蓝飞尘气得咬牙切齿,他觉得祝瑶瑶自从暴露了自己会武功之后,性格变得更差了。以前如果说她是恃宠而骄的话,现在就是飞扬跋扈了!简直可恶,要不是自己受伤了,哪用得着求她!等出了这江陵城,他就一脚把她踹下河去!

  渔船是十分简陋的,船舱容积很大,但十分低矮,专门是用来放鱼的,进去的时候必须弯下身,而且无法坐立,只能平躺着进去,里面满满都是腥味。

  狄瑶是最先利落的钻进去的,对她来说以前什么洞没钻过,在狼粪堆里都睡过一晚,区区鱼腥味不在话下。

  原本以为那太子容璟会不太适应,但他倒是依旧风轻云淡,进了船舱之后就平躺下来,丝毫不在意边上的渔网和粘在木板上的鱼鳞。狄瑶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还温和的转过头,冲她微笑。

  蓝飞尘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进来之后就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什么“好臭”、“怎么这么腥啊”、“这地方没法呆了”、“我要吐了”一直呱噪到船驶出码头,都没有消停。

  渔船随着波流一直前行着,到了水流湍急的地方,整艘船都开始摇晃了起来,狄瑶一时不稳撞到了太子容璟肩上。他的肩纤细消瘦,衣服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这股味道十分柔和,在这满是腥味的船舱内,犹如盛开的昙花,将气息都敛去。

  狄瑶连忙将头一抬,拉开了距离。

  容璟却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他的肤色白皙,半绾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柔软如光滑的丝绸,他的眼眸是墨色的,此刻正专注的看着狄瑶,那种专注的神情,仿佛有无数小钩子从他眼眸中伸出来,勾魂摄魄、撩人风情。

  狄瑶怔了怔,身子一躬差点要跳起来,结果撞到了船舱,发出“砰”一声。这声音吓到了划船的渔夫:“里面没事吧?这里水流湍急,过了这个弯就好了。”

  “没……没事。”狄瑶因为头被撞得太痛,回答都有些无力。

  她简直就要咆哮了,这庆国太子,脸上都抹了这么一层灰了,还到处散发着勾人的魅力,实在叫人受不了!

  “真是笨,坐个船都会撞头。”另一边的蓝飞尘狠狠吐槽一句,显然很不屑。

  狄瑶无力反驳,是她自己撞到木板的,怪不了谁。

  就在她准备重新躺回去的时候,有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手指柔软细腻,打着圈儿在她被撞到的那个地方缓缓揉搓。狄瑶愣了一下,低头看到下方的容璟,他肉白的唇微微张开一条缝,笑得温柔。

  她一下子回想起了当初在刺史府内,他低头亲吻她时的场景,明明隔着距离,但仿佛此刻他的唇就在自己唇瓣上。

  脸腾得炸红,她一巴掌按在容璟的脸上,把他的脸硬生生推到另一侧:“看什么看。”

  容璟:“???”

  渔船又在江上行了整整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正午时分,渔夫用船桨敲了一下船侧身,暗示他们可以出来了。

  在舱内憋了一个上午的蓝飞尘第一时间钻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我真的快要被憋死了,这船鱼腥味也太重了,我差点被熏晕过去。”

  他很委屈,从前在蓝氏家族他也算是嫡子嫡孙,锦衣玉食长大,之后又被父亲安排到了太子身边护卫,谁想庆国亡了,他还要跟着遭罪。原本是可以返回蓝家的,但他还是选择留在了太子和易子修身边。

  而现在,太子被人追杀,易哥也已经……

  压抑的情绪再次泛滥上来,他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等他伤好了,一定要为易哥报仇,杀了那通国皇帝!

  狄瑶和容璟也来到了甲板上,他们已经出了江陵城,渔船驶入了山脉间,两侧都是连片的青山,倒映的水面中投射出的影子交织相连……到了这个地方,追兵应该是跟不上了。她舒了一口气,竟觉得此番从刺史府逃出来,竟然异常顺利。

  容璟已经侧身坐在了船上,他依旧是粗布麻衣,脸上还被她糊了一层灰土,但无论怎么折腾他,他就只这么静静坐在那儿,就宛如一块无瑕美玉,高贵清雅、冰清玉洁。

  这样的人,无论穿什么,无论站在什么样的地方,都无法掩盖他的光华。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蓝飞尘的一句话,打断了狄瑶的思路。显然,他们虽然现在已经逃出了江陵城,但仍在通国的地盘上,而现如今的通帝是不会让他们继续呆在通国的,他们必须在通帝的人马追上来之前,选择好方向,离开这个地方。

  狄瑶虽然用的是祝瑶瑶的身份,但现在她已经撕破了伪装,不必再遮掩,自然也不用与他们虚与委蛇,装什么爱慕难分。她准备前往邳国,那里才是她的故土,还有她的亲人。

  “等靠了岸,我们便分道扬镳。”如此想着,她便直接开口道。

  蓝飞尘瞪大了眼睛:“你要抛弃我们?!”

  狄瑶一口老血,什,什么抛弃?!我靠,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好不好:“我已经答应帮你救出了人,接下来你们要去什么地方都与我无关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了侧边容璟的眼神,他一头乌黑的头发披在身后,脸上一双如墨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她,乖巧又怜人。

  尼玛能不能不要这么看她,她都有罪恶感了!

  蓝飞尘整个人都气得炸毛了,他很愤怒,都顾不上肩头的伤:“什么叫接下来去什么地方都跟你无关?!你是公子的人,不跟我们一起走你还想去哪儿?难道你红杏出墙不要公子了?是不是看上了其他哪家的公子少爷,就想着把我们给甩了?!”

  没有了易子修,蓝飞尘的口无遮拦已经无人阻止了。

  狄瑶这时候才想起易子修的好,要是易子修在,哪里会让蓝飞尘在这里胡说八道,她不想与他多废话,便直接拿一句话搪塞道:“我接下来要去邳国,难道你们也要去?”

  “邳国?”蓝飞尘愣住了,“你……邳国把我们庆国灭了,你居然还要跑到敌国的土地上去?”

  非常抱歉,灭了你们庆国的正是她本人。狄瑶虽然不准备再伪装了,但毕竟还不能把借体还魂一事说出来,更不能暴露自己邳国将军的身份,便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不是说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么,庆国反正已经没了,去哪儿不是去,邳国的人也不会料想到的。”

  蓝飞尘竟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但他又觉得邳国到底太不安全了,便抬起问容璟:“公子,你觉得去哪儿好?”

第20章 若瑶瑶主动?

  去哪儿好……

  容璟静静坐在船侧,青丝随着风的吹拂轻柔拂动,他脸上挂着淡然优雅的笑,目光仿佛一直望着在那一道道往后退却的连片青山,却又跃过青山,看向更遥远的地方:“瑶瑶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狄瑶几乎是一个趔趄,差点从船上掉下去,她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瑶瑶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容璟温和的重复,阳光从青山见穿透下来,照射在他的身上,青山古河,万籁俱寂,唯有风拂过江河水波,发出微微波荡之声。

  狄瑶简直觉得容璟是疯了,他是亡国太子,邳国攻占了庆国土地,正巴不得他自投罗网将他斩杀干净,他还要往邳国跑?这简直就是找死:“你疯了吧?”

  但回应她的,只有容璟温和的笑意。

  旁边的蓝飞尘虽然不太乐意公子是为了一个女人去的邳国,但如今周边诸国都不□□全,去哪儿都是去,邳国估摸也想不到庆国太子会逃亡到自己的地盘上:“既如此,我们便去邳国吧,易哥送我出来的时候给了我不少银两,回头等上岸了,我们便找个驿站租马车。”

  他兴致勃勃,就跟要去旅游似的。狄瑶抓狂了,她本来是打算着救出太子后,大伙儿分道扬镳的,她走她的阳光道,他们过他们的独木桥,可从没想过还要一起去邳国!

  “我们三人出逃,目标太显眼了,走不得一起,还是分开的好。”狄瑶拼命找借口。

  蓝飞尘直接反驳了她:“我们可以扮成流民,举家迁徙,既然都是家人,肯定不止一人啊。你和公子还可以扮成夫妻呢,这样更容易蒙混过关。”

  狄瑶佛了,这种主意都能想得过来,以为是过家家呢?

  “邳国边境守卫森严,我们三人同行不太方便混进去的。”

  “你怎么知道邳国边境守卫森严,你去过不成?”

  “我……邳国国强马壮,自然军队管教严格,守卫当然森严了。”

  “祝瑶瑶,你是不是想把我们甩掉,好自己一个跑?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

  狄瑶发现跟蓝飞尘根本无法沟通,他每次说到最后就怼出来这么一句,让她无言以对。是啊,全天下都知道庆国太子对她好,照顾她,爱护她,保护她,她要是中途甩开他们逃走,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过河抽板、反脸无情……但那些事儿又不是对着她,对着的是祝瑶瑶啊!

  她无力辩解,又不能直接挑明了自己身份,回头被这庆国太子记恨,而且即便说了这种还魂的事儿也没什么人相信,便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算了,你们爱跟着就跟着吧。”

  蓝飞尘略微松了一口气。其实他受伤之后,非常害怕祝瑶瑶会离开,他怕她离开他们,怕她一去不回,怕他独自一人无法保护公子,又或者他害怕自己一个人会无所适从,不知道方向。

  从前有易子修在,他更多的会依赖易子修……而现在,易子修已经不在了,他迷茫、彷徨、无助。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狄瑶了。尽管这个女人矫情又讨厌,毒舌又斤斤计较,但他就是想抓住她。

  而他唯一能用,就是以那种倔强又执拗的方式逼迫她,给她压力,留住她。

  船只继续在江中航行,水波一层一层略过,直到夜幕再次降临,船终于靠了岸。这是一个低浅的河床,不是人工码头,他们停靠在非常偏僻的一处郊外,两边是青山绿水,还有几片尚未插秧的稻田,河上架着一座青石桥,偶尔有农人挑着担子经过,也不会注意下方的位置。

  蓝飞尘伸了一个懒腰跳下船,递给渔夫一些碎银子,渔夫连连道谢接过。待他们都下船后,才缓缓驶远。

  “船夫说,沿着这条小路走,会看到一个村子,我们今晚可以在村子里住一宿,第二天再走小半天的路,就可以到下一个镇上的驿站去租马车了。”总算不用呆在腥味很重的渔船上了,蓝飞尘觉得连空气都变好了不少。

  狄瑶眯了一下眼睛:“我们晚上不去村庄。”

  “啊?”蓝飞尘愣了一下,他其实伤还没完全好,能走到村庄应该也需要花费不少力气,难不成还要直接去镇上?

  “你们先进山,晚上找一处地方休息。我去镇上租马车,天亮之后过来接你们。”狄瑶之所以这么做,是怕那船夫回去之后遇到通帝的人,如果被逼迫,自然会供出他们的位置,到时候如果追查过来,他们就逃不掉了。

  但蓝飞尘却不怎么想,他只以为狄瑶又要甩开他们:“不行!我要看着你,要走我们三个人一起走!”

  狄瑶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你能连夜走到镇上?”

  蓝飞尘咬了咬牙,十分倔强:“能!”

  能个屁,看你都已经快站不稳了。狄瑶实在对蓝飞尘的犟无可奈何,她看向身旁的容璟:“公子……”

  言外之意就是,你赶紧管管这孩子。

  容璟笑了一下,对蓝飞尘道:“天色已暗,三人同行不免引人注目,不如我们先找一处地方休息,待瑶瑶归来,我们再一起出发。”

  连公子都这样说了,蓝飞尘咬了咬嘴唇,也只要同意:“那好吧……你可不许逃跑,你若是丢下我们就跑走了,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你追回来的!”

  “……”狄瑶觉得蓝飞尘这么再三提醒,要真是想逃走的人,岂不是更要逃走了?

  “放心吧,我还不屑欺骗一个断胳膊少腿的人。”

  “你,你说谁断胳膊少腿?!我只是肩上受了伤!等我伤好了,你指不定还打不过我!”

  背后是蓝飞尘炸毛的咆哮。

  狄瑶离开后,天彻底变成了漆黑一片。蓝飞尘和容璟在山腰处找到了一间猎户用来存放工具的破屋,只有非常狭小的空间,比平日府邸里上的茅房还要小。蓝飞尘不想要公子受苦待在这种破地方,便还想下山去,但容璟已经察觉到蓝飞尘的呼吸微喘,他的伤已经无法让他继续赶路了。

  “今晚便宿在这里吧,飞尘你先休息,我去寻个水来。”容璟温和道。

  蓝飞尘挣扎着要替他去,却被容璟拦住,他脸上依旧是微笑的,却带了不可抗拒的命令:“你留着罢。”

  蓝飞尘愣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绝对不能违抗公子的命令,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乖乖的蹲在了破屋里。

  夜晚的山林除了寂静,还多了一丝阴森,能听到一些鸟兽之声,还有蛇爬过地面的悉悉索索声。容璟离开破屋去寻水,屋内就只有蓝飞尘一人了,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住过这样的地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剑摆放在手可以轻松勾到的地方,随时有什么野兽冲出来的时候可以刺上一剑。

  他虽然有武艺,但毕竟是一个孩子,打架比剑不可怕,怕的是黑暗中不知名的东西,人总是会胡乱想象,各种怪物的模样已经开始在脑洞里冒出来了,他可怜巴巴的团成一团,心中祈求着公子快些回来。

  而此刻的容璟,正行走在林中黑暗之处,月光穿过交织的树枝照射在他身上,忽明忽暗。

  “咔嚓”一声,有什么人出现在了林中,紧接着出现一个又一个,他们跪立在容璟,黑色的劲衣,冰冷严肃的面容,好像黑暗中生长的刺柏:“殿下。”

  容璟墨色长发垂在身后,映着林中幽绿的光,他的眼眸看不到任何杂质,清澈深邃,无法参透:“人处理得如何。”

  “在河上处理了,渔船与尸体均已沉入河底。”其中一名黑色劲衣者答道。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随后又道,“通帝有什么消息?”

  “陛下说,既然原本的目的就是邳国,殿下不如就随着祝姑娘前去,待取到陛下想要的东西,殿下想要的自然也能到手了。”

  劲衣者说到这里,忽然严肃的脸颊飞上了一丝绯红,他微咳了一声,又加上一句:“陛下还说……祝姑娘不错,他甚是喜欢,希望殿下在去邳国的路上,恪守礼仪,不要有越矩的行为……他日,陛下定会来取。”

  许是从前只执行暗杀或监视之类的命令,这么明目张胆要女子的话头一次传达,那劲衣者难得尴尬。

  容璟修长的身影立在黑暗中,他并未应答,也未回复,就好像埋入土内的一尊神像,只有黑暗为伴。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黑暗中,听到他淡淡一句——

  “若瑶瑶主动,又当如何?”

  劲衣者哑然了,我靠,这他怎么知道,他连个媳妇儿都没有啊!能不能不要把这么难的问题抛给他!

  局面十分尴尬,劲衣者勉强开口:“这是陛下的命令,殿下若有什么问题,只管吩咐我们转告陛下即可。”

  容璟轻笑了一下,声音再次恢复温和:“好。”

第21章 入城

  狄瑶牵着马来时,蓝飞尘在破屋中已经睡了许久了。

  她推开门,看到容璟跪坐在另一侧,屋内很狭小,地面全是污垢和泥灰,但容璟却那样淡然的跪坐着,如同深处在一间优雅的茶室。他脸上的泥尚未擦去,白皙漂亮的脸被遮掩在其中,但在听到门被推开时抬眼的一瞬间,迷人的笑意还是让狄瑶心头一颤。

  天下第一美人公子的称号,果然不是白给的,这庆国太子容璟即便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能美成如此,真叫人感慨。

  她将手中一个温热的包子递了过去:“吃吧,还热的。”

  随后她便去查看蓝飞尘的情况。

  蓝飞尘整个人蜷缩着,没有躺下来,许是嫌弃地面脏,就这么坐着还在熟睡。

  “蓝飞尘?喂,醒醒!蓝飞尘!”她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反应,顿时愣了一下,上前一步要将他拉起来,却在抓到他手腕的时候突然条件反射的缩了一下。

  糟了,很烫!

  “他伤势太重,已经全身发热了,必须尽快找大夫!”狄瑶几乎想也没想,一把将蓝飞尘从地上抱起来。抱起来时,她才注意到他肩上的伤口其实非常深,透过裂开的衣服可以看到下面的伤,尽管用金创粉覆盖了一层,但裂开的血肉下已经可以看到白骨了。

  想到这一路来,他一直叽叽喳喳抱怨着,原以为他的伤口正在往好的状态恢复,却根本没想到他的伤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这渔船好臭!早知道不选渔船了。」

  「我真的快要被憋死了,这船鱼腥味也太重了,我差点被熏晕过去。」

  「祝瑶瑶,你是不是想把我们甩掉,好自己一个跑?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明明……应该已经痛得无法忍受才对……

  她看着他那一张漂亮的脸此刻十分惨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白得可怕。蓝飞尘经历了厮杀,易子修身亡,又被迫一路逃亡,对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确实不已。想到这里,她抬脚踢开门,直接将他放上了马背:“马车的车厢在山下,我先把蓝飞尘送下去,公子稍后跟上来。”

  容璟就站在她身后,他静静站着,如同一块温润的玉:“好。”

  下了山,狄瑶立刻把蓝飞尘抱上车厢,然后把马套到车架上,容璟下来时,看到她熟练的装着靳绳,眼眸微微一敛,静静看着。

  直到狄瑶装好之后,扭头一看,看到身后一直站着未出声的容璟,差点被吓了一跳:“公子?你怎么不出声。”

  “我看你在忙。”容璟淡淡一笑,“殊不知瑶瑶竟会做这些杂事,从前未见你做过。”

  狄瑶尴尬得挠了挠头,撇开话题:“为了逃跑,特别练的。公子上车吧,我们要尽快到下一个城镇,给蓝飞尘看病。”

  “好。”

  容璟应了一句,并不戳穿,很快便上了马车。

  现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城应该是通国的瑞顺城,瑞顺城地理位置比较偏,不在交通要道上,所以来往的人不多,城内略微萧条,居民也非常少,但因为是大城,药铺还是有几间的。

  狄瑶驾车入城后,立刻找了一间药馆,将蓝飞尘送了进去。

  里面的大夫一见是刀伤,人都吓了一跳,连忙先开了几副药,随后悄悄安排药童去给衙上报官,通常这种刀剑之伤,自然是打架斗殴,或是做了什么恶事。狄瑶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开了药后便直接将药带走。

  等官府的人找上来,他们已经不在了。

  瑞顺城很大,分东西南北四个角,狄瑶带蓝飞尘入住了一间小客栈,先安顿了下来。

  容璟观察到狄瑶身上似乎带着钱,无论是租马车还是入驻客栈,都是她直接支付的,想来是为了离开,早早做了打算。从二楼的廊道望下去,狄瑶此刻正蹲在客栈院子的一角,为蓝飞尘煮药。

  她握着扇子一个劲的扇着煤炉,脸上都脏了一圈,但神情全神贯注,似乎怕稍微不小心,就把药熬糊了。

  等药熬好之后,她又匆匆上来把药晾凉,给蓝飞尘服下。

  容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应该已经一夜未合眼了,他们躲在山上时,她一直在往驿站赶路,租赁到马车后,又马不停蹄的返回山脚,所以从昨晚到现在,她一刻都没有休息过。

  “好了,这段时间得先躲在瑞顺城,等他病好之后再走。”见汤药灌了下去,狄瑶舒了一口气,“这样也好,通帝的人马脚程比我们快,如果他派人拦在边城,我们要过境就难了。”

  放下药碗,她抬头看了一眼容璟,发现容璟依旧是满脸泥泞,被她涂抹过的样子,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一下头:“我稍后让小二打一桶水来,公子先梳洗。马车上我备了两套换洗的衣服,等会儿公子先换上吧。”

  她说着起身要下楼,虽然蓝飞尘服了药,他们要暂时在瑞顺城躲一阵子,但她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庆国太子失踪,通帝现在是什么态度?是否派人捉拿,有否张贴告示,这些都是她要先去查探清楚的。

  否则若是被人发现他们躲在这里,很快就会被抓。

  容璟却在这时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让狄瑶一下子顿住:“公子?”

  “你先休息,这些事情我来便可。”容璟的声音温温和和。狄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夜未休息了,在容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察觉身体已有些疲惫。

  若是从前的她,便是三天不睡都没关系,以前埋伏敌军,她可以趴在草丛里三天三夜,但现在因是祝瑶瑶这个身体,情况就明显大不如前了,从刚才到现在她没有注意是因为一直绷着神经在为蓝飞尘煎药,现在一下子松懈之后人便立刻觉得无力乏困。

  “也好,我去眯一会儿。”狄瑶怕自己再熬下去,没准会在半途中昏倒。

  他们所住的客栈非常小,只有两层,一楼二楼都是客房,不像大客栈一样有喝酒吃菜的地方。房间与房间之间也是用木墙隔着的,说话走路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狄瑶所住的房间就在蓝飞尘和容璟的隔壁,她躺下休息的时候,能清晰的听到旁边水桶搬进屋的声音。

  她提醒自己睡吧睡吧,赶紧恢复一□□力,却不料隔壁房入水的声音,清洗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格外清晰。

  她把头埋在被褥里不想去听,但脑海已经勾勒出了容璟那副白皙细腻的身躯。

  身躯入水了;细长的手臂擦拭脖颈上的淤泥;水珠顺着脸颊淌到了锁骨处……啊啊啊啊,狄瑶猛地一掀被子,对着房间那头吼道:“公子,你洗澡的时候能不能声音轻点!”

  容璟一怔,他随即笑笑,应道:“好。”

  之后,果然没有再听到什么声音了。狄瑶舒了一口气,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许是真的太疲累了,她很快便入了梦境。在梦里,她还是驰骋在沙场上的女将军,威风凛凛 、气宇轩昂,手中一把长剑横扫所有敌军,战场上扬起的旗帜随着呐喊声烈烈拂动:「将军!将军!将军!将军!」

  就在她笑得嘴角都要咧开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揽住她的腰。她一惊,握着剑扭转身,看到自己身后竟然坐着倾国倾城的庆太子容璟。

  梦中的容璟依旧是那副撩人身姿,他的手环在她的身上,手指指腹微微触在她衣上的扣结上,温暖又炙热,她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边,轻轻吹拂而来:「夫人,你不是说要与我成婚吗?」

  谁,谁说要与你成婚了?!

  狄瑶几乎是在梦中被惊醒,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到自己还在客栈里,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切不过都是梦。狄瑶明显有些不适应,她怎么会在梦里梦见容璟?!我靠,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春,春……春那个……什么梦?!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有一次闻人琮半夜醒来在寝殿大哭,后来急匆匆召了她前去,安慰了半天才知道他似乎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至于多么不太好,从他潮红的脸上她也看不出个因为所以。后来悄悄从小宫女口中得知,闻人琮是因为做了春梦。

  至于他梦了什么,梦见在做什么,梦见和谁了,她都一概不知。

  那时她也年幼,但因为担心闻人琮而抓着宫里的太医询问“春梦危险吗?”、“春梦要不要紧?”、“春梦会死人吗?”,害得那太医连续七天都不敢入宫。

  现如今,怎得这梦居然到她头上了?是太累的缘故吗?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的衣襟口敞开了,便收了收紧,随后抬头看向窗外。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她竟睡了这么久?

  连忙推开房门,整个客栈的廊道都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样的寂静让她有些慌,她立刻来到蓝飞尘的房间,敲了敲门。

  里面鸦雀无声。

  怎么回事?人去哪儿了?!里面没人吗?

第22章 邳经三山录

  一下子将门推开,屋内昏暗一片,只有床上躺着一人,似乎被开门声吵醒,微弱的发出一声呢喃,像是在抱怨撞门者的粗鲁。

  狄瑶跨进屋内,只看见了服药后熟睡的蓝飞尘,却并没有看见庆太子容璟。他去什么地方了?

  正准备出门寻找,却在转身的时候撞到了进来的一人。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是皂角使用过的味道。抬起头,进来的正是刚才不知所踪的太子容璟。

  容璟已换了一身麻布衣,他所穿的是她在车上为他准备的衣服,一套浅灰色交领直裾,因为他容貌实在太过出众,所以她尽量挑选暗色和最普通的款式,整套衣服连个花纹都没有,但偏偏穿在他身上却儒雅直至。

  原以为他身形是纤细消瘦的,但此刻因为衣衫紧贴着他的身躯,她可以清晰看到他挺拔的骨架和结实的肌理,他的皮肤白皙却并不稚嫩,反而像山中之玉,透着一股温润又剔透的光华,身形线条流美,比她高出一截的身姿让狄瑶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一步:“你去什么地方了?”

  容璟察觉到狄瑶有一丝不悦,他平静而温和道:“你睡了许久,我去街上买了一些吃食回来。”他说着,将手中被油纸包起来的一个酥饼递给她。

  狄瑶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便松懈下来,接过酥饼:“通帝没有杀死你,一定会想办法再追上来的。你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在街上走,有些不安全。”

  “通帝不会追杀我了。”

  “嗯?为什么?”因为睡了足足一天,狄瑶正有些饿了,她刚就着酥饼咬了一口,就听到容璟这句话,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容璟眼眸细细长长地弯起,露出一个笑容:“城中张贴了布告,庆国太子已经死了。”

  他的这句话,让狄瑶整个人都怔了一下:“你在哪里看到的布告?”

  “县衙府门外的告示墙。”

  狄瑶赶到县衙府门外,天已经完全黑了。

  告示墙悬挂着两个灯笼,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围着看,狄瑶凑上前去,果然看到了上面张贴的一张告示。告示上说:庆国太子欲谋害通帝,被斩杀于江陵城,其党羽易子修以及一干庆国余党,都已诛杀。

  人群中有人惋惜的摇了摇头:“传闻这庆国太子乃天下第一美人,却没想到如此年纪轻轻就已经身亡了。”

  “这太子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谋害我们陛下?”

  “谁知道呢,许是一时想不开,毕竟从前也是皇族。”

  “我记得太子不是有一个宠姬么?那宠姬去哪儿了?”

  “也许也一起死了。”

  狄瑶压低身形退出人群,戴上了遮挡面容的斗笠。身后的人群还在窃窃私语,她却已经朝客栈的方向返回了。

  只是这一路,她都在蹙眉思索:为什么通帝要对外宣称庆国太子已经身亡?这样的告示一出,通帝要下令抓庆太子反而是不可能了,除非是只派侍卫暗中追查……既如此,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难道是为了利用对外宣告庆太子之死一事,来震慑周边诸国吗?

  通国的战事早已结束,周边诸国大多都相安无事,并不敢贸然宣战,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啊?

  狄瑶返回客栈时,蓝飞尘已经醒了。容璟坐在房中,手握着书卷,似乎是一本诗集,她不爱吟诗作曲,对诗词也不感兴趣。

  进屋后,蓝飞尘便冲着她嚷嚷,一会儿口渴了,一会儿肚子饿了,折腾得她上下楼的跑。这小子到底年轻,一副药下去身体就好了不少,开始闹腾了。狄瑶看在他生病的份上,也没有计较,上上下下的端茶送食。

  蓝飞尘还想使唤她出去买糕点的时候,被边上的容璟轻咳了一声,他的目光朝蓝飞尘身上一瞥,蓝飞尘瞬间安静了。

  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明明温温柔柔的一个人,但他就是怕他。

  狄瑶累了半天,总算可以休息片刻了,她坐到容璟对面,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一口灌下。视线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诗集,看到诗集作者的名字时,略微一怔:“邳国的诗?”

  容璟笑笑:“嗯,你如何知晓的?”

  “诗作者的姓氏比较特殊,这姓氏是邳帝所赐,只有邳国才有。”狄瑶回答,“你为什么看邳国的诗集?文人雅士最多的,应该是庆国才是。”

  邳国多为商农,所以邳国的经济实力是非常强盛的,反而读书人少,吟诗作曲,也不是邳国人的爱好。

  容璟面色温和:“诗词无论好坏,只特色不同罢了,读不同地区的诗,可以从里面看到当地人的生活风俗、山川地理,比较有趣。”

  从诗里看?那也太累了。狄瑶随口说了一句:“那还不如直接看《邳经三山录》呢,山川古迹、物产资源、人文风俗,邳国之地所有的记载尽在其中。”

  容璟的手忽然一顿,他抬起眼帘:“《邳经三山录》?”

  狄瑶猛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邳经三山录》是一本皇室密书,是邳朝近六代官员调查和分析了整个邳国所撰写,内容共分六卷,介绍邳朝的沿革治所、都城宫殿、各大城池、山川古迹、苑圃建筑、物产资源,以及经济情况、社会风俗等,是邳国非常重要文献。一点落入他国人手中,便可利用《邳经三山录》顷刻覆灭邳国。

  狄瑶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与闻人琮关系亲密,二人儿时常在宫中一起玩。一次误闯入密阁,发现了这本《邳经三山录》。

  两人那时还年幼,不懂这书的重要性,还乐此不彼的看了好几个月,后来因为被人发现他们闯入了密阁,导致密阁被封,里面的文献也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后来应该是只有继承皇位的闻人琮才知道新的密阁在哪儿了,那《邳经三山录》也应该在新密阁里。

  “就是一本闲书,许多地方都有的。”庆国太子身份特殊,狄瑶不能说得太多,便立刻转移了话题。

  容璟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似乎只是当做一本普通的书名,听过便罢。

  但在狄瑶离开房间去楼下打水的时候,原本坐在桌边的容璟却放下了手中的诗集,他走到窗边推开门,目光落向在院中舀着水的狄瑶。

  床上的蓝飞尘看到公子这副模样,以为他是因为太喜欢祝瑶瑶了,片刻不离都要看着她,有些不爽的擦了擦鼻尖:“那女人有什么好的,凶巴巴跟个男人婆一样。以前倒还像个大家闺秀,现在倒成了乡野村妇了。”

  他的这句话,让容璟眼眸微微一敛。

  瑞顺城自布告张贴之后,城中倒是沸沸扬扬传了一阵关于庆国太子的话题,但大多也都是关于他的美貌和他那个放在心尖上的宠姬。有人说他的那个宠姬已经一同殉葬了,也有人说那宠姬攀附上了通帝,还有人说宠姬因为怕死,提前逃跑了……反正每个人都津津乐道的传着听着,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

  这对狄瑶等人反而是好事儿,更多的人传言,能降低他们的存在度,毕竟谁也想不到已经死了的庆国太子会就在自己身边。

  在瑞顺城休养了七八日后,蓝飞尘的伤势好了许多,狄瑶准备启程,再次前往邳国。

  邳国与通国之间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山脉很高,长年累月在山上积了非常厚的雪,要攀爬过山脉几乎是不可能。所以要从通国到邳国,必须过通国的边城——抚嵊城。

  抚嵊城建立在两国边境山脉的峡谷内,这条峡谷连通两国之间,要入邳国则必须经过此城,否则只能翻山而过或者绕过整座山脉再入邳国。狄瑶当然不可能选择那么远的路,或者翻山去找死,他们想跟随流民,混入抚嵊城后,再入邳国境内。

  狄瑶会说邳国边境一个村落的当地话,原因是早年狄国战乱,狄家从边界救回来的人中有一一些是说村落话的,她听得多了便也会上一些。

  只要能通过抚嵊城,她便有信心入邳国。

  蓝飞尘伤好了许多,他最近粘的狄瑶有些紧,或许是因为在重伤时,一直在身边照顾的人是狄瑶,他对她的感情明显与之前不同了,多了一层亲密感。但或许是因为他是少年的缘故,青春期这个阶段,对自己有好感的人,往往会带着各种捉弄的情绪。

  比如这一路上,他时不时的使唤狄瑶做这个做那个,偶尔跟她拌嘴,或者拿些以前的事儿怼她。狄瑶不想与蓝飞尘起争执,基本上是能忍则忍,她准备到了邳国就把他们甩掉。

  在快到抚嵊城的时候,蓝飞尘又使唤狄瑶去打水。

  狄瑶见水袋中的水确实不够了,距离这条路的边上正好又有一条溪流,便拿着水袋下车进了林中。

  一直坐在车中的容璟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飞尘。”

  蓝飞尘正因再次使唤了狄瑶而得意洋洋,乍听到公子唤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要被教训了,连忙整个人坐起,怂得不敢抬头:“公,公子……”

  “我有一枚玉佩掉落了,你随我一道去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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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刺杀

  距离抚嵊城不到百公里的荒林,树木稀疏而干燥,蓝飞尘跟在容璟后面,一直沿着来的路寻找他丢失的那枚玉佩。

  许是雨水量稀少的缘故,这路面的草丛都干枯着,丝毫没有春来发芽的感觉。蓝飞尘觉得若是一块大的玉佩,只要扫一眼就能看到到底丢在什么地方了,何苦还要这么仔细的找,许是公子掉在更远的地方,除非返程回去,否则怕是找不到了。

  他跟着容璟走了一段路,两边是高出人半个头的荆棘丛,将他们的身形淹没在里面。

  蓝飞尘担心狄瑶若是返回车中,见不到他们会不会担心?他虽然老是与狄瑶拌嘴,但其实还是担心她的。

  正要开口提醒公子回去,忽然前方的草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蓝飞尘猛地顿住脚:“公子。”

  他声音压得很低,明显是刻意提醒。

  但容璟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里走。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影投射到了蓝飞尘脸上:是反光?刀的反光?!荆棘丛里有人?!

  “公子小心!”说时迟那时快,蓝飞尘要冲上前将容璟护住,荆棘丛中忽然冒出来三四个黑衣人,那黑衣人动作迅速而敏捷,几乎是在分秒时间内就将容璟围住,其中一人直接一刀砍向了容璟。

  鲜血瞬间飞溅而出,容璟倒地。

  蓝飞尘整个人都震住了,他猛地抽剑对上黑衣人,但显然这些黑衣人远比江陵城遇到的士兵更训练有素,加上蓝飞尘之前受过伤,手臂的动作慢了一拍,与黑衣人打斗时明显落了下乘,不到片刻功夫,他已经被人击倒在地。

  挣扎着要起来时,脖颈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整个人便晕了过去,倒在地上。

  其中一个黑衣人摘下面罩,居然是之前出现过的暗卫。那暗卫跪在地上,朝容璟方向道:“殿下。”

  原本倒在“地上”,血流一地的容璟此刻已起身站了起来,他身上确实有伤,只是伤口并不深,浅浅顺着胸口割了下去,衣襟上的血看似夸张,但也只是伤到了皮肉。

  指腹占着自己的血,轻轻磨蹭了一下,容璟风姿淡然,仿佛那身上的一刀并不是砍在他身上:“将他带到下游靠近村庄的河岸边,等有人将他救起后,你们再离开。”

  暗卫听到他的指令,恭敬的点头应下:“是。”

  刚才在打斗的时候,他们明显没有怎么伤到蓝飞尘,一来这少年毕竟没什么经验,虽然武功不错,但少了杀气;二来这少年受过伤,对付起来也不难。

  只是他们有些意外,庆国太子容璟在当初杀易子修的时候,并没有心慈手软,如今对着这个少年,却怜惜了许多,不仅让他们不要重伤他,还吩咐把他丢在靠近村附近的河边,让人救他。

  “殿下,祝姑娘已经打完水回来了。”有另一名监视的暗卫提醒道。

  容璟放下沾满自己血的手:“你们先行离开。”

  “是。”

  暗卫动作迅速,扛起蓝飞尘就离开了荆棘丛。容璟转身看了一眼荆棘丛里锋利的刺,眼眸连动也未动一下,便迈入了其中。刺划过他的腿和手臂,在衣衫上划出了一道一道血痕,但他却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平静的可怕。

  扛着蓝飞尘迅速撤离的那名暗卫扭头看了一眼已经进入荆棘丛中的容璟:他是他见过所有皇族子弟之中最能狠得下心的人,无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

  他杀如此信任他的左臂右膀,为了夺得祝瑶瑶的信任又不惜踏入满是刺的荆棘,当觉得他这样的人残忍至极的时候,他又会露出温柔的一面,让他们小心安置手中的少年。他所做的一切让人觉得根本无法猜透他的心思,看透他的人。

  庆国太子容璟……

  狄瑶回到马车时,发现车厢内已没有人了,她浑身一震,随后快速朝着周围喊了两圈,但显然没有人回应。

  人去哪儿了?车厢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们是自行下车的?

  “蓝飞尘?!公子?!”狄瑶顺着车厢向四周扩散寻找,很快她在前方荆棘丛的方向听到了微弱的回应声。

  狄瑶追上去时一惊,因为那荆棘丛很深,荆棘非常高,刺也十分尖锐。

  抽剑砍断了两侧的荆棘,她拨开藤蔓朝里面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浑身是血,倒在荆棘丛中的容璟。

  容璟的胸前明显有刀伤,衣襟下的伤口从胸口前一直划到手臂侧,可以看到里面有血不断涌出。除了身上的伤,他的手臂、脚上也全部伤痕累累,风吹拂而起他的衣衫,勾勒出的修长双腿全是荆棘所刺的伤痕,十分刺眼。从前高高在上的一国太子变成了这般模样,他明明应该是那山间的青竹,林中的美玉,让狄瑶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她一把将容璟扶起:“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追上马车欲行刺,飞尘击伤了刺客,让我躲在这里。”容璟微弱的呼吸着,他的身躯紧紧靠在狄瑶身上,呼出的气息拂过她而耳尖。

  狄瑶快速将他带出荆棘丛,因为怕那些刺客还埋伏在附近,狄瑶不敢贸然放下容璟追出去,她视线扫过地面的血迹,那血迹并没有连贯,只停留在这一片区域……飞尘击伤刺客时没有流血?

  “是通帝的人吗?”狄瑶问道。

  容璟虚弱的摇了摇头:“无法判断。”

  狄瑶蹙下眉头,现在他们在这荒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根本找不到大夫医治容璟,他们必须尽快入城,入城后她再返回追赶,看看能否追上。那些刺客的目标应该还是容璟,他们不会特意去杀蓝飞尘,没了目标应该会迅速撤退,只要蓝飞尘不要穷追猛打。

  “我先送你入城!”当机立断后,她便将容璟扶回了马车。

  骑上马,握住缰绳时,她看了一眼手掌上容璟的血,皱了皱眉头,然后快速“驾”一声,驾着马车赶往抚嵊城。

  抚嵊城入城比想象中的容易,因为是边城,来往的商队和旅客非常多,狄瑶混在商队队列中,很快便入了城。城里鱼龙混杂,有来自各个地方国家的商人和小贩,城中的医馆也千奇百怪。

  为了尽快给容璟止血,她找了一家最近的医馆,把人送了进去。

  医馆的医者是个老头,他看到鲜血淋淋的人进来,满心欢喜的以为可以赚些钱,结果检查了一下,发现伤口并不深,看着一副鲜血淋淋的样子,但手臂和脚上也不过是荆棘刺伤和划痕,除了胸口那一刀,也不过是入肉半分,连五脏六腑都没伤到。

  “火急火燎送来,还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呢。”老头倒了一些药粉铺在了容璟伤口上,然后命身后的药童给他包扎,“敷上粉后去柜台交钱走人吧,就这么点伤,再晚一点时候来估计伤口都愈合了。”

  他一副嘲讽的样子,边上的药童都见怪不怪了。

  狄瑶有些发怔:“伤口很浅?”

  那老头扫了她一眼:“何止是浅,他胸口上那一刀,看着像是用力砍下去的,但用刀者收了力度,所以刀入伤口并不锋利,反而有些迟钝。就好比屠夫切肉,没有用刀切下去,而是用到轻轻在肉上放了一放,皮肉虽破,却几乎没有伤多深。”

  他这句话,让狄瑶彻底蹙了眉:什么意思?那些人并不打算要容璟的命?他们到底是谁派来的人?

  容璟上了药,已经在榻上合眼休憩。狄瑶给了药童一锭银子,吩咐他先照顾着,自己去去就回。

  她打算返回那片荆棘丛,追出去找蓝飞尘。

  药童接了银子,也不多说什么,就直接揣入了兜里。大约也是经常遇到这种事,没有多问一句问题。

  狄瑶返回荆棘丛附近后,沿着路一路寻追,直到天暗下来,都没有找到蓝飞尘和其他刺客。她此时心中已有些担忧,蓝飞尘伤势虽然愈合了不少,但并未完全好,以他一个人的能力,怕是对付不了那些刺客。

  她不甘心,又找寻了一段路,最后确认实在无法找到,才返回了城中。

  药馆此时已经关门了,狄瑶上前敲门,药童为他开了门:“姑娘,你总算来了,赶紧把人带走吧,我们馆里是不留宿的。”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

  狄瑶进了药馆,看见容璟已经起身,他身上的伤敷了药后,果然好了不少。

  抚嵊城因为商队多,所以客栈基本上是满客的。在药童的指引下,他们到了一间比较偏的客栈,里面也只有一间厢房,其他房间都满了。

  交了钱,狄瑶与容璟入了房中。她将容璟搀扶到床榻上,自己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我回去的时候没有找到蓝飞尘。今日之事实在怪异,那帮刺客不像是通帝的人,你有没有什么头绪?是不是有什么人想要抓你?”

  容璟的眼睛很漂亮,他靠在床上,头发未系,披散在身后,眼眸就这样望着狄瑶:“我也不知,从前我未考虑过这些事。”

  狄瑶:“……”

  那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第24章 邳国出事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狄瑶原本想从容璟口中问出点头绪来,但却发现他几乎提供不出一点信息,反而让她原本的判断更加陷入僵局。

  从抚嵊城的情况来看,通帝并没有下令封城,也没有增加多余的士兵巡逻或者勘察,由此可知今日出现的那帮刺客,确实不是通帝所为,若是通帝,在刺杀或抓住失败后,完全可以找另一个理由封了抚嵊城,防止他们逃离。

  如果不是通帝,难道还会有别的人想抓他?容璟不过是一个亡国太子,身上也没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啊?

  狄瑶想了一宿,仍是没想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又出了城去寻找,但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关于蓝飞尘的踪迹。之后她在抚嵊城逗留了七八日,甚至雇佣了了十多个人,说自己丢了一个弟弟,请大家帮忙搜寻一下,一连找下来,全无消息。

  就在她准备将搜索范围往外扩的时候,忽然抚嵊城传来一个消息,说邳国皇帝被人刺杀,已死在了都城。丞相阚良翰正在处理帝君陨落一事,因无人继承皇位,朝中正似乎准备从闻人皇族中挑选一名旁支稚子登基。

  这个消息就像惊天之雷一样炸在狄瑶耳中,让她整个人都狠狠震惊了一下。

  怎么可能?邳帝被刺杀了?闻人琮明明已经完全掌控了朝中局势,阚良翰的党羽大部分都已经被剪掉了,不可能还有漏网之鱼。即便有,那些小鱼小虾,又如何能近得了闻人琮的身?

  当天这个消息在抚嵊城传开后,她一夜未归,一直在外面打探。

  消息是从邳国来的商队中传来的,好几支商队所说的内容都高度一致,邳国皇帝确实被人刺杀身亡,都城的街道上都挂起了白布黑带。

  狄瑶打听过后,将大概情况梳理了一遍:一多个月前,邳国大将军狄瑶被刺身亡,邳帝闻人琮便派左将军韩延顺前往接收狄瑶的军队,并且将她的尸首迎接回城。狄瑶的军队返回都城后驻扎在城外,左将军韩延顺率领二十人的小队运送狄瑶的棺木入城并送去狄府,却不料在狄府中被狄老将军挟持。狄老将军胁迫韩延顺与他一道入宫面圣,邳帝在大殿屏退众人只下棺木和狄老将军一人。没过多久大殿中忽然传来声音,待众人进殿的时候,邳帝已经倒地身亡,而狄老将军握着剑满身是血。

  众人都说因为狄家长子长孙都已死,如今只剩一个长孙女为邳国在沙场拼命,结果唯一的孙女也命丧黄泉,狄老将军才发了疯刺杀了邳帝。

  但只有狄瑶清晰的知道,自己的爷爷是绝对不可能杀死邳帝闻人琮的!

  狄家就算全家为国送命,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这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蹊跷,让狄瑶根本无法反应。她在酒楼坐了许久,听着耳边那些商旅夸夸其谈说着邳国都城发生的事,眼神都是发怔的。

  左将军韩延顺?她记得这个韩延顺是当初她军队里的一名校尉,因为此人善于打仗作战勇猛,又常常立于士兵前面冲锋陷阵,便很快升了职位。他的身家背景比较干净,祖上三代都是兵户。兵户男丁终身为兵,父死子承,兄终弟及,韩延顺的父亲年老之后由韩延顺的哥哥代替入营,但因为他哥哥在军中犯了事被关入了大牢,之后才由韩延顺顶替。

  这韩延顺难道会是丞相阚良翰的人?但他的升职全凭实力,并没有阚良翰的插手啊。

  邳国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狄家是什么状况?

  她一无所知。

  因为焦虑,她一直心神不宁的在酒楼里坐着,直到周围的客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人。店小二前来逐客,她才离开。

  踏出酒楼,头顶的夜空群星遍布,她沿着街道走回客栈,却没有进门,而是选择坐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抬头看着星空。许是因为抚嵊城处在山脉峡谷,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星空更寂静,却又触不可及。

  是因为自己的死,才引发了邳国的内乱,使得丞相阚良翰有机可趁,又害死了闻人琮,让狄家陷入危难……

  她想到自己当初在军营里遇到刺客,或许这一切其实早已布置好了,只是她一直未发现而已。

  长呵了一口气,她就这样靠在身后的木门上,静静仰头坐着。

  容璟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狄瑶。她的坐姿不像平常的闺阁女子,更显男子气一些,却优雅之至,如同一名斯文公子。她的状态看上去并不好,因为这几天的操劳脸上都爬满了疲惫,只这样坐着,就让他从她身上感受到她的无力和倦累。

  但她又并没有放弃,眼眸依旧是微微亮的,特别是看向天空时,眼眸闪烁的光芒,就好像一盏火焰缓缓燃烧,明亮且炙热。

  这样的狄瑶让容璟无法移开视线,他就这样站在楼道的阴影中,看着。

  他的距离与她只有几步之遥,但仿佛又隔得很远。她处在光明里,他立在黑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容璟淡淡呵出一口气:“怎么不回屋休息?”

  狄瑶听到身后的声音,她顿了一下,转过头,看到了阴影中的容璟,他依旧很美,或许是在阴影中的缘故,他身上增添了一分邪气,如午夜的昙花,在黑暗中妖魅盛开。

  “我就想在这里坐坐。”她声音破哑,显然今天一天下来,已经很疲惫了。

  容璟走上前几步,与狄瑶一道坐下,声音清雅温软:“你在为飞尘担心?”

  狄瑶低了一下头,自嘲的笑笑。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听到邳国出事的前一秒,她确实一直在为蓝飞尘担心,但在得知邳国出事之后,她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赶回邳国,如何赶回都城,去寻找她的亲人。

  “也许吧。”她淡淡答了一句。

  容璟的眼帘微微一敛,他看得出狄瑶有心事,但这心事不仅仅只与蓝飞尘有关。他此刻无法探知她心底深处到底在想什么,担忧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无法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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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抵达邳国

  “瑶瑶可听过一句话。”寂静的夜空,有一颗星辰从天际划过,落在峡谷之外的山脉间,转瞬即逝,容璟的眼眸映着星空,浩瀚深邃,“人的命运是像盛开在悬崖边的凌霄花,能翱展天际,忍受风雨,却承载不了太多重量。人有时候所能顾及的,就只有自己脚下这片土地,谁也庇护不了……”

  承载的多了,最终连自己也会跌落悬崖。

  狄瑶一怔,她扭头看向身边的容璟,他就坐在那儿,客栈的灯笼散发出重金色光打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瑕疵,他说着世间最凉薄的话,眼眸中却闪烁着惊心动魄的璀璨光华。

  就在她几乎要被他说服的时候,容璟忽然又漾开一个笑颜,红若胭脂的嘴唇挽起一个弧度:“而且我已经派了信给飞尘的家人,蓝氏家族一族已经派出江湖中人帮忙查找他的下落,今日晌午,蓝氏家族的人在河道下游的岸边找到了他。他无甚大碍,已经被接回蓝家调养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几乎瞪大眼睛,“他被找到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今天还在外面打探他的下落!”

  容璟浅笑道:“今日我是想通知你,但你一直没有回客栈,我找不到你。”

  “……”狄瑶真想把眼前这人给宰了。

  但此时此刻她更多的,只觉得心头一块巨石落下,她整个人松懈地瘫躺到身后的门板上,长舒了一口气:“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她原本还在经受着内心的折磨,问自己到底是否要继续留在这里寻找蓝飞尘,还是赶往邳国去救自己的亲人。她不是圣人,无法做到抛下血亲去救一个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被找回的人,但倘若她此刻离开,或许蓝飞尘还奄奄一息躲藏在什么地方等待着她。

  这样的难以抉择,让她痛苦挣扎了许久,直到容璟出现,说了这样的话。

  她甚至怀疑,容璟是知道她的痛苦和挣扎,才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个答案。她侧头看着他,他脸上的笑容仿佛朦胧上了一层光,变得虚幻缥缈起来:“蓝飞尘真的被找到了吗?他还活着?”

  “嗯。”容璟的回答果断而肯定。

  她心中的郁结彻底消散,整个人一下子从地上站起:“好,那我们出发去邳国。”

  星空下,容璟目光跟随着她,露出璀璨光芒:“好。”

  ***

  从抚嵊城到邳国都城广安,需要长达半个月的时间,而且中途有许多关卡,没有令牌和通关牒是很难通过的。狄瑶利用方言口音顺利进入邳国边城后,立刻找寻了一家商队,跟随商队队伍前往广安。

  广安是邳国的都城,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称,宫殿、宗庙、商铺、作坊,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东西都始于广安。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商队无论横跨多远的距离都源源不断涌入广安的原因。

  广安皇宫内发生了刺杀事件,无法被保密住飞快的传遍大街小巷,也与广安的性质有关,这里人来人往太多,刺杀一事只要稍有苗头,就会传遍全城。全城知道了,商队知道了,消息便再也无法封锁住。

  但这苗头到底是谁点燃的,狄瑶却想查探个究竟。

  二人在途中经历了半月之久的时间,在四月立夏时,终于抵达了广安。

  因为在商队里扮演了夫妻,商队的人在他们临走前还专门赠送了喜糖。这是一种冬瓜糖,也是这次商队准备在广安售卖交易的产品,外表有一层糖粉,捏起来柔柔糯糯,吃起来非常甜,几乎甜到有些发腻。

  这对向来不怎么爱吃甜食的狄瑶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但偏偏她又不能拒绝,只能堆着笑接下那捧冬瓜糖。

  身旁的容璟作揖道谢,还亲自拿了一块品尝,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夫人,好吃。”

  好吃个屁!刚才她都快甜死了!不过大概这冬瓜糖就是个寓意,毕竟新婚夫妇成婚,人人都希望对方甜甜蜜蜜。

  她尬笑着道谢,随后与商队分道扬镳。

  商队的队长五大三粗,是专门运货到广安的,他看着远去的二人,有些惋惜道:“那公子虽穿了极普通的衣料,形态举止却温文儒雅,容貌又生得如此之美,却配了一个如此凶悍的夫人。”

  边上搬货的货郎愣了一下,有些茫然:“他夫人很凶悍吗?不觉得啊,这一路我看那夫人都挺不错的,对他照顾有加。”

  队长抬手拍了一下货郎的肩:“你这光棍懂什么,凶悍可不是光看表面的。那夫人看似对她夫君照顾有加,但言谈举止却完是自己做的决定,堂堂男儿竟连一点话语权都没有,你说凶不凶悍?”

  “可我看那公子挺喜欢的,丝毫没有不悦啊。”货郎吐槽。

  队长挑了挑眉:“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许那公子就喜欢这一型的。”

  身后的私语隔得很远,广安街头又人来人往,狄瑶和容璟都没有听见。因为不想暴露身份,狄瑶想着已经护送这庆国太子到了广安了,怎么着她的任务也都完成了,便决定与容璟拜别:“公子,如今已到广安,通帝想来不会再派人马来追,望公子此后布帆无恙、一路顺风。”

  她转身准备离去,却不料身后的容璟忽然来了一句:“夫人,你想抛弃我吗?”

  狄瑶差点一口老血噎在喉里,他的声音不轻,周围的人轻易听到,并纷纷抛来探寻的目光。容璟就站在街道中,目光幽怨的望着她:“只因我无才无貌,身无长物,夫人便要舍下我一人,弃我而去吗?”

  啊啊啊啊,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狄瑶简直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容璟居然会在大街上做这出。

  她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拖到巷边的角落:“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与你……我只为了顺利入城才假扮的夫妻!如今我送你到广安,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你接下来去何处,都与我无关了。”

  “可夫人之前在江陵刺史府中,曾与我告白,要嫁我为妻。”容璟睁着一双诚恳的眼睛看她。

  ——公子若真的喜欢我,不如与我成婚吧。

  ——好啊。一堂缔约,良缘永结……他日桃花灼灼,瓜瓞绵绵,青丝鸿笺,永不相负……只要瑶瑶愿嫁,我便愿娶。

  啊啊啊啊,那纯粹只是随便开口一说,根本没要真的成婚啊!

第26章 宜都王世子

  狄瑶无可奈何,最终也没有摆脱容璟。

  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狄府的情况,至于其他人和事,她暂且腾不出精力来解决。

  狄府位于广安城向南的春云街,狄瑶才走到春云街街头,就看到里面一片萧条的景象。春云街原本有许多店铺,是出了名的香料街市,来来回回的商队和小贩也应该是数不胜数,但奇怪的是这一次她回到春云街,道路两边的香料店居然关闭了九成,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店还开着。

  狄瑶觉得奇怪,入了其中一家店询问,店家告知,原来当日狄府犯了事后,朝廷便派人把狄府连同整条街都封锁了起来。香料店无法做生意,也只能关门歇业,唯有几家门面店是属于老板自己的,没办法搬迁,便还开着。

  狄瑶皱了皱眉头,买下两个香料,向店家打探狄府的情况:“现如今春云街似乎也解封了,那些官兵都走了吗?”

  “是啊,狄府的老将军被抓,府上的人都逃走了,官兵留着也没什么用。”

  狄瑶猛地一震:“狄府的人都逃了?”

  “是啊,我们都没见着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反正一觉醒来,狄府的人都没了,除了留了外院的下人丫鬟,其他人都逃走了。可怜啊,那老将军现在应该还关在地牢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店家摇了摇头,回道。

  握着香料的手狠狠收紧,狄瑶脸上强撑得风轻云淡,语调竭尽全力表现得像个好奇打探消息的路人:“我听说所犯之事是……刺杀了皇上?狄老将军看着不像是会犯这样事的人啊。”

  “谁知道呢,宫里的事儿,谁又说得清楚。”店家不愿再多说什么了,似乎是有所忌惮。

  狄瑶又随意打探了几句,确认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后,便只能转身离开。她并没有直接去狄府,一来她身份不符,不能贸然进去;二来她怕狄府周围还有人盯着,毕竟现在局势不稳,情况不定,不知道丞相阚良翰的人会做什么。

  她只从狄府门外走过,看到府门外的灯笼已经褪了色,地面无人清扫全是落叶和尘土,红柱有些裂缝,颜色也变得灰暗……仅仅月余时间,狄府竟落魄成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从狄府门外走过,硬是没有回头。

  在快要到春云街尽头时,忽然前方响起齐刷刷的脚步声,脚步声中夹杂着金属相撞的声响,像是穿着铁甲衣的军队。

  狄瑶迅速压低了视线,她低着头侧在容璟身侧,沿着墙角慢慢往前走。果然不多久便有一批士兵前行而至,士兵中有一个骑在马上的中年男子,男子未穿铠甲,只带了佩剑悬在腰间,一身紫色长衫,器宇轩昂,眉宇间震慑的锐利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周散发着权威。

  此人是闻人恒,闻人琮的叔父。与闻人琮的父皇是同胞兄弟,闻人恒当年被封为宜都王镇守沙亭。为什么他会忽然回城?是来参加闻人琮的丧事吗?

  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人,是闻人恒之子闻人凯,宜都王世子。她与闻人凯有过交集,从前宜都王为了锻炼自己的儿子,把唯一的世子丢入了军营,当时统帅军营的是她的爷爷狄老将军,这可怜的小世子在军营里被磨炼的要死要活,她当时还曾嘲讽过他女里女气,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现如今骑在马上,竟是另一副模样,英姿飒爽别有风姿。他的视线穿过街道,落在了低着头的狄瑶身上,但只有浅浅一眼,很快便继续往前行进,没有停下半步。

  狄瑶靠在墙边慢慢行走的脚步也继续着,直到身后的队列已经走远,她才停了下来。

  她的手掌紧紧握拳,心头如惊涛巨浪,盘旋而起!

  宜都王镇守在沙亭,闻人琮即便在宫中被刺杀丧身,消息怎会如此之快传到沙亭去?沙亭距离此地可远得很,更何况宜都王早一步竟已入了广安!

  她能及早赶来,也是闻人琮被刺杀后的消息通过商队传递到最近的通国边城,才能更快赶到的……所以,宜都王是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从哪里得知?莫不是宜都王早已与丞相阚良翰勾结在了一起?

  “你先回客栈。”狄瑶决定前去刺探,她不想就这样放过机会。

  容璟平静的看着她转身隐入了其中一条巷子,熟门熟路的翻过旁边几个院落,潜向狄府。他表情一动未动,只是这样立在原地,看着她消失。

  狄府在广安算是豪门大户,府邸非常庞大,总共有七进十六院,中间还有一座修缮给老太太的佛塔。只是狄府出事之后,府门便被封了,整座府邸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活人,院落里也全部都是落叶。

  狄瑶翻墙而入,贴着墙角往正房走去。

  她听到有士兵列队在狄府外面,应该是宜都王闻人恒带着他的世子入了府内。宜都王这个时候入府,着实奇怪,他想要在狄家找什么东西?

  靠在窗棂下,她将身影隐藏在灌木丛中,听着里面的人悉悉索索翻找,随后闻人凯先开口说话了:“父亲,也许狄老将军已提前将那《邳经三山录》送出去了,未必会在府衙内,况且丞相怕是也早已在府内搜寻过了。”

  “嗯。”宜都王闻人恒淡淡应了一句,随后道,“你留在狄府再搜查一番,我去宫里面见太后。”

  “是,父亲。”

  正屋内的人很快离去,周围又传来脚步声,像是一批军队跟随着宜都王离开,整个狄府空空荡荡,只留下十几名士兵和闻人凯。

  狄瑶躲在暗处,眉头不断皱起:《邳经三山录》?那不是儿时她与闻人琮玩闹时看到的册集吗?怎么宜都王会提及此事?他们为什么在狄府里寻找《邳经三山录》?这本册集只有身在帝位之人才能查看,不是应该在宫里吗?

  她正疑惑着,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朝着小径方向走来,狄瑶立刻压低身形躲藏起来。

  她所藏的位置是在正殿后面,因为已有许久未打扫了,小径鹅卵石路面布满了叶子。她屏住呼吸藏着,看到有一人正朝着这边走来。

  这条小径是通往后面南院的,南院是她以前的寝院,这人为什么朝南院走?

第27章 掐住命运的后脖颈

  透过灌木的叶片,狄瑶看到一袭藏青色的身影缓缓踏出,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形修长,脸部线条棱角分明,有着少年将领的俊朗和锐气,他的冠发高高绾起,藏青绸缎随着他的走动而缓缓拂动……是宜都王世子闻人凯。

  “世子,这后面是女眷的住处。”那人身后的一个士兵显然也没料到自家世子突然往后面走去,连忙跟上脚步。

  闻人凯淡淡应了一句:“我知道,阿瑶就住在后面。”

  “您说的是狄小将军。”士兵立刻赞叹了一声,“狄小将军确实厉害,她虽是女儿身,却能在战场上金刀铁马、大杀四方,着实令人敬佩。可惜狄小将军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也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

  狄瑶蹲在灌木丛里大汗淋漓……这士兵口中的狄小将军指的就是她,因有狄老将军在,她在入军营后都被人唤作狄小将军,即便后来她当上了主将,也免不了一个“小”字。

  闻人凯的脚步在这士兵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停住,他转过身:“你去搜寻其他地方,不必跟着我了。”

  那士兵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挠挠头呆愣在地面:“是。”

  小径无人之后,狄瑶立刻悄声钻出,随后朝着自己的寝院跟了过去。这闻人凯居然不要脸的跑去她的闺房,她虽大大咧咧又是将军,但怎么的也是一个女子,男子进女子房间这是不是太不好了?!

  为了找东西,这帮人也太不折手断了!

  她顺着墙来到了南院,看见闻人凯已经入了房内,真恨不得跳出来把他给丢出去。强忍着怒气挪到自己房间的廊道上,她透过被风吹破的纸窗缝朝里看。

  屋内的闻人凯停留在她的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摆放着她的一应用品,除了值钱的金银首饰外被带走外,还留下了一些无用的梳子、香粉。

  狄瑶虽在战场上不打扮,但家里或多或少还是会放些女孩子的用品,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女子嘛。但被闻人凯这样盯着自己的用品看,有一种非常无礼的侵略感,让狄瑶非常的不舒服。闻人凯怎么样都是一个男子,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女子闺房男子不能随意出入,他难道就不知道?

  正心里嘀咕着,忽然看到闻人凯握起了桌台上一支木梳,木梳上,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扫过木梳的锯齿,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瑶。”他低低地一声呢喃,随后竟将木梳贴在了自己脸侧,亲密至极的样子。

  这让狄瑶大吃一惊,她差点要跳出来阻止!闻人凯这样的行为已经超出常人的范畴,这可不是一个普通关系的人会做的事!

  许是太过惊讶,狄瑶略微移动的声音传到了屋内。

  握着木梳的闻人凯瞬间抬头:“谁?!”

  他的声音冷厉,如风一样直朝狄瑶所在的方向传来。狄瑶暗道“不好”,她扭头就要往另一个方向逃去,身后一股冷风袭来,一只手猛地从后面扣住了她的脖颈,手指冰冷如玉:“你是什么人?转过头来。”

第28章 我的夫人?

  闻人凯的手指细长冰冷,他掐住了狄瑶的颈动脉,脉搏的跳动通过他的指腹传递过去,他可以感受到手里的这个女子的生命力,她被他掌握着。

  狄瑶只觉得脖颈被掐得剧烈疼痛,她原本想使巧力挣脱,但想到现在狄府内还有他的侍卫兵,她要逃脱并不容易,更何况闻人凯当年是在狄家军手下训练的,武力值几乎与她同等,若不是当年他随父亲去镇守沙亭,怕是在军队里的建树并不比她差多少。

  “转过头来!”闻人凯再次厉声道。

  狄瑶缓缓握紧了手,她强忍住不让自己反击,随后转过身来,面向了他。指腹因为她的转身而划过脖颈上柔软的肌肤,掐出了暗红的颜色。

  看到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闻人凯眼眸暗了暗:“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狄府?”

  狄瑶反应迅速,她立刻装出一副柔弱且无辜的表情:“我,我是随着夫君来的,不知怎么的进了一个巷子,找不到路了。”

  闻人凯冷笑了一声:“姑娘,之前在巷中你我可是途中相遇过,你如何比我们快一步入的狄府南院?”

  “我,我也不知道……我走着走着就进来了……那巷中有一道小门,我顺着小门进来的。”狄府确实有三道门,其中一个小门是专门供给下人进出的,幸亏狄瑶熟知府院结构,否则就无法应对了。

  她此话一出,闻人凯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弛了一下,他从前来狄府拜访时,与偷溜回狄府的狄瑶在院中相遇,就是见她走得小门。这女子手上无茧,也并非是习武之人,或许真的只是误闯入的。

  如此想着,他便松开了手。

  狄瑶摸了一下脖子,脖子上的血印非常深,要是稍微再用力一些,她估计就一命呜呼了。

  “此地不是闲杂人等可入内的,尽快离开吧。”闻人凯不喜与人废话,既然她的嫌疑解除,他也就不再为难。

  “是,是。”狄瑶连连点头,并躬身行礼,后退着准备走。

  “等等。”

  闻人凯忽的又喊住她。狄瑶脚步一顿,不敢靠近,只远远站着:“公子还有什么事?”

  “你刚才在房中看见了什么?”他追出来时,她应该就站在窗边,闻人凯想到如果只是误闯入进来的,为什么要躲在那样的地方。

  狄瑶摇了摇头:“我听见屋内有人,便想进屋问问路,这地方太大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走来都看不到一个人。我刚到附近,公子就出来了,因为太害怕了,又恐被人误认为是小贼,便转身就逃了。”

  她这话,解释的太过了,让闻人凯再次眯起了眼睛:“我只问你看到了什么,你答得如此仔细是为何?”

  “我,我是怕公子错怪。”狄瑶心里抓狂,这臭小子,心思这么缜密干什么!

  闻人凯观察着狄瑶脸上的微表情,随后步步朝着她走来:“你说你是从小门那边走进来的,怎么会逛到南院,南院距离小门可还有一段路,你进了别人的院府,难道不会从小门出去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别人的院府啊,我以为是另一条小道。”狄瑶解释。许多院落都是大家住在一起的,院中的过道都是可以随意走动的,穿过小门就到了另一条路,这也是常有的事啊。

  但闻人凯似乎不想轻易放过她,他站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娇小瘦弱的狄瑶:“我第一句问的话,你似乎至始至终都没有回答我。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广安城的人?”

  他问到这里,忽然猛地抓住狄瑶的手腕,将她拉至自己身前:“说!”

  “请这位大人放开我的夫人,可以吗?”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质问。

  闻人凯抬起头来,看到漫漫树荫下,一个男子掀开了遮挡在墙旁伸展出来的枝桠,出现在二人面前。这男子穿着半旧的藏青素装,长发被一根简单的发带挽着,身无配饰,清清秀秀,却在一笑时仿佛周围那枯枝上的树花都要绽放。

  他缓步上前,挡在了狄瑶身前,将她护在了身后。明明是一个书生模样,但身上却有一股淡雅厚重气质,闻人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你是?”

  “在下傅宏,是明州泰江人氏,家中以香料为生,今日携妻来广安,听闻广安有一条香料街,名为春云,便想来找一些生客。”容璟态度优雅,声音温润。

  他的回答完美无懈,但闻人凯却并不完信:“既然是香料商人,身上应该有样品吧?”

  容璟颔首道:“是,只是来广安途中遭遇匪贼,香料大多已毁,只留些许尚在身上。大人若感兴趣,小人可供大人一鉴。”

  狄瑶视线朝容璟一瞥,他身上哪来香料???

  闻人凯似有意刺探,他长袖往身后一拂:“也好,我今日有些疲倦,正好可以稍作休息。狄府有一处茶室,我们且在那儿品香。”

  他一副在自己家的模样,让狄瑶有些不爽——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狄府是有一间茶室,就在南院外的廊道后面,周围是小池,木桥,还有假山石。狄瑶从前常年在外打仗,回来也大多在宫里应酬,这高雅的茶室她几年里也只来一两回而已,反而显得有些陌生。

  不过这样的陌生这好遮掩了她的身份。

  入了茶室后,闻人凯熟门熟路的去从柜中取出了上好的碧螺春,又命人点了炉火,煮起了茶来。他熟练的模样让狄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厮……整得好像这家是他的一样。

  “这是我故人之所,只是故人已去,物落尘埃。”闻人凯淡淡道了一句,将茶泡了三泡,给狄瑶和容璟都倒上一杯。

  狄瑶直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如牛饮水。喝罢还皱皱眉头,左右扫了一眼,没看到什么糕点,有些不悦的抿了抿嘴,不再有别的动作。

  她这模样让闻人凯有些一怔,从前狄瑶也不爱喝碧螺春,碧螺春香气浓郁、舌本回甘,但如牛之饮这甘味就无法细品,反而有些苦味。狄瑶因为身居高位,常常被人宴请,品茶时都如这般牛饮,然后取些糕点压压苦味。

  狄瑶没注意闻人凯的视线,她喝完茶之后有些担忧的看着容璟,他别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什么香料商人,他身上哪来的香料?

  “有劳夫人取一下香炉。”

  她正如此想着,却见容璟已从袖中取出了两盒香料,这香料竟是刚才他们在街上随便一间店中买的……这,这都行?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容璟从容不迫,接过狄瑶从边上递来的一道香具。其中就有一个香炉。香炉只有手掌大小,里面还有一些炉灰。

  他从托盘上握起香筷,顺时针轻轻搅散灰炉,随后用香压将灰炉压平,然后十分仔细的把炉壁上的灰尘用香帚轻轻扫净,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十分熟练。之后他拾起香勺,从香料盒中挖取了一小勺,手腕微微一动,竟直接在香炉中画出了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型。

  通常香道者需要用香篆磨具来摆出香料的形状,但容璟居然只用手就可以画出形状来,而且分毫不差,香料也平整厚实。

  她简直像在看一场艺秀,一场表演,完美地令人震撼。

  闻人凯也有些一怔,看来他们果真是香料商人?如此一手,除非是真正的香道高手,否则是不会有此之技的。

  之后便是更轻车熟路了,容璟点燃了一根木条,然后放置在香中,将香料点燃:空气中立刻徐徐升起了一股淡淡幽香便随着升起的烟缕向四周扩散开来,香气温婉,沁人心脾,回味悠长。

  “此乃闺中女子帐中香,大人觉得可好闻?”容璟放下燃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淡笑着看他。

  闻人凯听到“帐中香”三个字脸猛地一热,仿佛胸口前放着的木梳都在此刻滚烫了起来。他轻咳了两声,压下尴尬,从座位上直接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既品了香,你们便走吧。”

  既然查探不到什么,而且这两人似乎真是香料商人,便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容璟一笑,也站起身,朝闻人凯一拜:“大人,告辞。”他伸手去牵狄瑶的手,狄瑶微微挣扎了一下,还是任由他握住,被他带着离开了茶室。

  待二人远去,闻人凯才重新坐回了坐垫上,他看着香炉里徐徐燃气得烟,脑海回忆起了从前跟在狄瑶身后的种种……

  那时他还年幼,被父亲送入了军营中磨炼,胆小的他常常一人在夜里哭,又不怕别人发现,只能强忍着。后来他遇到了狄瑶,狄瑶也是年幼入的军营,不过她并非被丢进来的,而是自己喜欢进的军营。

  因为年纪接近,在年幼的闻人凯心里,便觉得终于有了一个伴,哪怕二人几乎不怎么说话,但都觉得这是一种安慰。

  后来两家人稍微熟了一些,闻人凯便会时不时的去狄府拜访,他一直记得自己在府中第一次看见穿女装的狄瑶,扎着两个丸子头,漂亮的坐在紫藤萝下的秋千架上晃荡,她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仿佛令天上的太阳都生了欣喜,光灿灿的照耀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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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狄老将军

  这一次,狄瑶确实是被容璟所救。

  如果不是他出现替她解围,恐怕她会被闻人凯盘问很久,到时候也许暴露了身份,也许被抓到牢狱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从闻人凯的角度上看,似乎狄府出事并非他们一手造成,闻人琮被刺杀一事也与他们无关。但若是如此,为何他们会那么早返回广安?就好像提前做好准备,提前返回一样。而且闻人凯父子进入狄府一直在寻找那本《邳经三山录》,《邳经三山录》是皇室密书,怎么可能会藏在狄府?简直闻所未闻。

  她蹙着眉思考,没有看到前方已经停下来的容璟,结果一不小心撞上了他的后背。

  容璟将狄瑶扶住,看她浑浑噩噩的样子,脸上露出莞尔一笑:“夫人在想什么心事?需不需要为夫替夫人解答?”

  狄瑶瞥了他一眼,虽然想尽快甩掉这个累赘,但他确实在很多方面比自己更擅长应对,比如像之前应付闻人凯时那样。而且他见多识广,所知的东西似乎远在她之上。狄瑶想问关于《邳经三山录》的事,但她忽然想起之前容璟也曾无意间提到过此书,整个人又警惕了起来。

  莫非这书有什么来历?或有什么价值?

  容璟被通帝围杀后逃出生天,竟如此轻易的跟着她来到了邳国,中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祝瑶瑶也并非邳国人,按照正常的情况下,容璟至少问一问,探一探,却是什么都没有。当她提出要来邳国吼,便立刻跟随而来……莫非邳国有什么东西,也是容璟想要的……难道就是那本《邳经三山录》?

  她心有疑虑,便将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没什么。”

  容璟眼眸潋过一丝淡淡光泽,并未再问。

  二人离开狄府之后,在广安城中租了一间院屋暂住。院落不大,只有一树一灶,院子角落还堆放着发了霉无人整理的柴火。屋只有一座,两室一厅,厨房便是在外面那灶台,坍塌了木架顶,只有漏风的泥墙挡着。

  狄瑶不做饭,这灶台要与不要都没什么关系,她付了一月的租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查清楚宫中发生的事,以及想办法见到被关押起来的狄老将军。

  她准备晚上再探狄府,想来闻人凯在那留不了太久。

  ……

  她所想的没错,当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搜寻的士兵查找无果便前去向闻人凯禀报:“世子,府内上下我们全部找遍了,没有找到王爷想要的东西。”

  闻人凯从茶室起身,他迈下台阶:“所有地方都搜查了吗?确定没有遗漏之处?”

  “回世子,确实没有遗漏之处。这狄府的人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大部分东西都搬空了,我们搜查了每一个屋殿,都没有找到。”那士兵回答,他还喃喃了一句,“简直不像是匆忙离开的样子。”

  狄府是在一夜之间逃走的,就在狄老将军进宫行刺皇帝之后没过几天,狄老将军下狱,狄府的人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了几个后知后觉无关紧要的外室短工奴仆。这些短工奴仆也问不出个因为所以来,所以也都放了。

  士兵的话让闻人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要说狄老将军会行刺皇上,他是真的无法相信,但如果狄老将军是因为发疯发狂突然刺杀的皇帝,那狄府的人为何会像提前预知消息了一样逃走?

  他们逃走,是早有预谋的。

  难道狄家真的谋逆?狄老将军像宫里的人所说的那样,因为儿子死在战场,孙女又为国捐躯,所以忍无可忍杀了皇上?

  “既然查无所获,便先撤出狄府吧。”闻人凯在沉思半晌后,终于下了命令。

  但他在撤走时,还是留下了两人看守在狄府内,随时将可能发生的动向禀报。

  子夜时分,狄瑶离开所租住的地方,前往了狄府。

  狄府一片漆黑,她熟门熟路的翻墙而入,声音小到连猫都听不见。正准备用火折子照亮前方的路,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间房屋里还有人点着灯,她蹙眉靠近,听到里面是两个士兵的对话,意识到这两人大约是闻人凯留下来的看守者,便收了火折子,不敢再用。

  到底在狄府住了那么多年,尽管没有光,她还是能找到路。转了几个道,摸到了爷爷狄老将军的书房,狄瑶想着这刺杀事件必然不是一时兴起的,或许能在书房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书房很暗,只有窗外透过摇曳的树枝照射进来的月光,勉强能看清里面的陈设。

  狄瑶“咦”了一声,因为她印象中爷爷的书房并不是这样的。房中书画比较多,所以这间书房窗户开得很少,只有一扇,三面都是墙,其中两面墙一面悬挂书画,另一面是一个书架,书架上有许多书籍和笔墨文玩。书架前是镂空的书桌,桌侧边还有一个书架,也都摆满了书籍。

  但这一次她进来却发现,靠墙的书架不见了,两个书架并且挡在了悬挂书画的那面墙边,而书画则被卷了起来放在了靠窗下的瓷缸里。

  书画不能经常晒,放在瓷缸的这个位置不太正常啊?

  难道是白天那些人来搜查狄家的时候摆的?似乎也不对,通常人来搜查,不是乱翻乱丢,就是正常寻找后把东西摆回原来的东西。看现在书房内的陈设,那些前来搜查的人还算细心,把所有书都摆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也就是说这陈设是爷爷自己挪动的?

  狄瑶有些不解,她翻看了书桌上留下的一些笔墨印记,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信息。她又查看了身后书架上的东西,也没有那本他们在寻找的《邳经三山录》。也是,《邳经三山录》怎么可能会在狄府呢。

  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书桌底下的横杠上悬挂着什么东西,狄瑶一愣,她立刻低头自书桌下查看。

  待看清悬挂在书桌下横杠上的是一个罗缨。

  罗缨是女子出嫁时系于腰间的彩色丝带,表示此人已为人所属。从前闻人琮常常与她开玩笑,说要赠与她罗缨。狄瑶总是一笑置之,表示自己受之不起。后来有一日,狄瑶坐在书房陪他习字,因为疲倦便合眼眯了一会儿休憩。结果察觉脚下有什么动作悉悉索索,她低头一看,是闻人琮钻在书桌底下为她系罗缨。

  「阿瑶既不愿接受我的罗缨,我便系在你的书桌底下,就当是系在你身上了。」

  「阿瑶,以后你便是我的所属。」

  闻人琮的声音仿佛此刻又在耳畔重新回响,狄瑶的手指缓缓将那罗缨握住,闻人琮系罗缨时,是在宫中,而非狄府,而且那是在她出战前,他在宫中的桌下所系。

  为何在爷爷的书房内,也会有这样的罗缨?难道在她出战之后,闻人琮来过狄府?

  闻人琮是一国之君,通常很少会主动去一名臣子家,便是去了,必然也是大张旗鼓,怎么可能还能自由走动,在这样的地方系罗缨?

  除非……他并非大张旗鼓来的,而是私下来到了狄府!

  脑海瞬间闪过一个想法:闻人琮被刺杀、狄老将军进府、宜都王提早回广安?这一切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袖下的手一紧,将那罗缨取下放入了怀中,翻身离开了书房……

  若要知晓这一切,最好的方法就是进入廷尉地牢,见到爷爷狄老将军。

  廷尉地牢建造在靠近西南区乱葬岗边上,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建筑物,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在这样的地方越狱,因为一旦逃出来,也无处躲藏。

  狄瑶蒙上面后,趁着夜色来到了廷尉狱。两扇巨大的铁门阻拦了所有想要前来一探究竟的外人。铁门外还有狱卒看守,不过许是夜里无人,狱卒有些疲倦地靠在铁门上打着哈气。看守通常有两人,其中一人却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偷懒了。

  “这小子,还不回来,上个茅房要这么久?”那打哈气的狱卒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他打开铁门朝着里头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回应,“妈的,等他出来一定教训一顿。”

  他准备转过头继续看守,却不料后脖颈被人一个手刀,直接打晕了过去。

  狄瑶侧身进入铁门,沿着隧道直接下到地牢里。地牢又昏又暗,只有墙上的火把不断地闪烁着暗黄的光亮。

  广安城的廷尉因为只关押皇亲国戚或者权倾一时的大官,所以牢房内几乎没看到什么人,大多是空着的。狄瑶一扇牢门一扇牢门找过去,终于最后一间牢房里,找到了被关押的狄老将军——狄丰海。

  狄丰海身上有些伤痕,应该是在牢中被用了刑,他满头的白发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狄瑶推了一下牢门,悬挂的锁链发出“咣当”的声响。

  狄丰海立刻抬起头来,看向了牢门外站着的人影:“谁?”

  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狄瑶想拉开蒙着的黑巾,但又想到自己顶着祝瑶瑶的脸,即便露出真容,爷爷也认不出她。

第30章 活捉她

  墙上的火把上燃烧的火焰发出“噼啪”的声响,狄瑶静静站在牢门之外,她压低声音,向地牢里的狄老将军狄丰海询问:“将军,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这个称呼,让狄丰海原本警惕的情绪松缓了不少,通常他的政敌可不会用这个称谓称呼他。不过也指不定是有人想要从他口中打探消息,所以故意有此一问:“你是何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不会去宫里问吗?来问老夫有何用。”

  “我不相信将军会刺杀陛下。”狄瑶回答,“所以我来这里,想向将军求个答案。将军,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狄丰海看不清狄瑶的脸,她站在暗处,没有现身,而且脸上蒙着黑巾。

  “你把脸上的东西摘了,靠近一点,既然是来求答案的,却还畏首畏尾遮遮掩掩,如何让人信服!”

  “好。”

  狄瑶直接摘了黑巾,一步跨到了地牢栅栏门前。

  狄丰海看到居然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子,显得有些诧异。这孩子年龄与他死去的孙女一般大,但又更纤细瘦小一些:“你是何人?想知道宫里的事情做什么?”

  狄瑶搬出一个身份:“狄瑶将军是我的恩人,当年她救过我,我想来报恩。”

  狄丰海一怔。他的孙女狄瑶自从上战场之后,杀戮无数,有多少人恨她,也有多少人爱戴她,她所救之人确实不计其数。但狄丰海并不敢立刻相信,他淡淡哼了一声:“你倒是说说她怎么救的你?何时何地救的你?”

  这是想核实她所说的话了。

  幸运的是,她就是狄瑶,也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东邳四十六年,我在嵬垤坡遇到了狄瑶将军。将军当时领命攻打嵬垤坡的山匪,我就是被关在其中的一人。”

  她的话,让狄丰海的戒心更放下了不少。确实,当年在嵬垤坡山匪横行,为了给小皇帝立威信,狄家抗下圣旨只率领了一千人的兵马剿匪,他的孙女身上足足中了十二刀,才把嵬垤坡的山匪全给抓了回来,一个都没跑掉。

  眼眶泛起一层潮湿,狄丰海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牢门前:“就算你说了这样的身份,我也不会轻易信你。你走吧,我就当没有见过你,宫里发生的事,都与你无关。”

  “爷爷!”狄瑶一时情急,扑上去抓住了栅栏,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强忍着情绪,压低声音道:“我,我看你年纪与我爷爷相仿……将军,狄瑶将军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她一定不忍心的。将军谨慎,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请尽管吩咐我。”

  她的声音打着颤,有悲痛、难受,和不忍。

  狄丰海看到他这副样子,只垂了一下眼帘,随后抬起手一挥长袖:“走吧,这里用不着你这样的小娃子。”

  「你这个小娃子,当什么将军。将军是男人才做的事,就像爷爷这样的。」

  「阿瑶!你带着你的队伍赶紧回城!这里有爷爷顶着!你快走!快走!」

  「我老啦,要告老还乡啦!等以后阿瑶成了亲,生个小娃子出来,我来养。」

  眼泪一瞬间涌出了泪光,狄瑶声音嘶哑,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话,里面的人却已经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她知道即便自己再问,爷爷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她握了握拳,转过身离开了地牢。

  廷尉狱,之前上茅房的狱卒已经回来了,他看到地上倒下的同伴,立刻明白了有人闯入地牢。锣鼓声瞬间想起,所有守卫和巡逻的士兵统统将廷尉内外包围,有人率领队伍进去查看情况,结果却被人一脚从里面踢飞出来。

  他们看到一个人影从地牢中一跃而出,手中握着不知道是从哪个狱卒手里抢来的佩剑!

  居然是个女子?

  虽然蒙着面,但她的动作快而利落,手中的剑在众人之间穿梭,竟让所有守卫和士兵进不了身。众人围着她步步后退,眼看她就要离开铁门逃之夭夭,却在这时有另一波队伍从廷尉狱后方的道路走来。

  “是宜都王世子!”人群中有人惊喜一声。

  来人确实是宜都王世子闻人凯。他原本受了父亲命令前来向狄老将军询问一些事,怎料刚来到廷尉狱就看到里面闹成了一团,有个身形纤细瘦弱蒙着面的人正在与众人对峙。难道是劫狱?

  “将人拿下。”闻人凯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便立刻一拥而上,朝着狄瑶冲了过去。

  此时的狄瑶正好闯出了铁门,她原本可以趁现在逃走,却不料外面忽然来了一支队伍,再次将她给包围住。这支队伍看上去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身披盔甲、刀剑锋利,而且似乎都曾上过战场,目光非常凌厉。

  狄瑶大致扫了一眼,至少有三四十人,不好应对。

  她长剑一握,率先朝其中一人杀了过去。那人也毫不退缩,将手中之矛朝着狄瑶方向刺来。狄瑶一收剑,以剑刃挡下了那一击,随后一个侧身后背贴着矛杆翻滚过去,脚下一扫,将那人直接扫到地面,剑起刀落,杀了一人。

  周围数十人瞬间一拥而上,利刃齐刷刷朝着她刺来。

  只听到锦衣撕裂之声,原以为将人拿下,却见刀刃上只有一间单薄的外衫,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士兵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仰起头:“在上面!”

  但话已迟了,狄瑶整个人踩在了相交叠起的刀片上,手中的剑对穿另一人的胸膛,顿时鲜血飞溅而起。

  远处的闻人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有些吃惊,这人的招式和动作竟与死去的狄瑶十分相似?!她是谁?

  手掌一把抓住了马背侧边的弓箭,他直接翻弓至手臂上,抓起箭羽对准了那人的胸口,略微停顿了三秒,他将箭头移向她的脚踝:他不想要她的性命,而是要活捉她!

  只听得破空声响起,那一箭穿过风刃直刺而来。

  狄瑶刚挡下对面一个士兵的一剑,突然听到耳边有箭声响起,猛地抬头,那箭正对着她射来!

  情急之下,她后退了半步,手中的剑凌空一挥,直接将那箭劈开成两截,掉落到地上。却不知那箭的背后竟还有一箭,这支箭更快更利落,直接击中她的小腿,让她整个人往前一倒,跌到了地上。

  身后的士兵立刻一拥而上,准备将她擒住。

  狄瑶知道如果在这里被闻人凯抓了,她就再也没有办法为狄家伸冤。她咬咬牙一把将箭砍断,然后绝地横扫,将周围围攻上来的士兵扫开,拖着伤残的腿不顾一切冲入廷尉狱后面的乱葬岗,借此摆脱那些人的追击。

  士兵们原想跟进去,却在踩到满地的残垣碎粒和里面源源不断涌出来的一股腐臭味时,都止住了脚。

  “世子,那人进了乱葬岗。”

  闻人凯皱起眉头:“这地方有几个出口?”

  “这片乱葬岗连着后山,足足一大片,出口虽多,却不好找,白天进去都未必能出得来,更别说夜里了。”边上一个狱卒答道。

  是吗……闻人凯思索片刻:“着人守在此地,若她出现,便抓回来审问;若不见踪影,等天一亮,便进乱葬岗。”

  “是。”

  ***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滂沱大雨,乱葬岗里一片污秽湿滑。

  狄瑶挣扎着在乱葬岗里前行,因为小腿被箭射伤,她只能用手去摸索周围那一块又一块墓碑,紧紧握着墓碑支撑着前行。脚下的泥土混杂着残垣断壁和碎石,混杂着腿上淌下的血,一路泥泞。

  忽然,手指刺到了一块墓碑的尖刺,她一痛,却只能咬着牙继续走。葬在这里的大多是穷人或是连个身份都没有的人,所立的墓碑也大多只是一块木板,木板没有刨干净,便会有许多木刺,她连路都看不清,又如何挑去手指上的刺。

  她不能让自己丧生在此,只能拼尽全力继续走下去。

  雨水不断打湿在她身上,脸上,伤口上,她跌跌撞撞,踩过那些腐烂的尸首,风化的白骨,寻找着出口。

  “我要活着,要活下去,我要为狄家查明真相,为狱中的爷爷讨回公道……”

  她是邳国大将军狄瑶,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就这样,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身上的血是否流尽,她在这片充满腐臭和淤泥的乱葬岗里走了足足一夜,终于在天微微亮起时,找到了出口。

  那时她已经精疲力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她的手臂都是伤,脚下的血干了又流了,流了又干。身上的衣襟全是雨水和污垢。

  她就这样步履蹒跚的踏入街道,早起的小贩看到她这副样子全都指指点点起来——

  “这人什么情况?”

  “好臭,她身上都是臭味。”

  “哪儿来的难民啊?”

  街道两侧的屋瓦上,黎明的光芒照射下来,将瓦片映得一片金光。

  狄瑶的双脚已经无法再站稳,她摇摇欲坠,视线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在最后一刻,她整个身躯向前倒去。

  然而接触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一个温暖的身躯。

  她抬起头,布满汗血的视线对面,是容璟倾国倾城的脸庞。

第31章 新帝登基?!

  「阿瑶,我很后悔。如果我没有登上帝位,你就不需要如此拼命,为我受这样的伤……每次看到你鲜血淋淋归来,我都宁愿受伤的人是我。」

  「我不后悔,每个人都有自己所选择的路,而我只是正好选择了守护你。」

  人这一生,就像在空中肆意飞翔的鸟,无论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它都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属,而这个归属,就在我们的脚下,是我们这片土地,滋养我这身血肉;我们的旌旗,给予我活着的信仰。

  狄瑶在睡梦中痛苦着,她想要呼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是狄瑶,守卫邳国的大将军,邳家的掌上明珠……

  「阿瑶,阿瑶……」

  “瑶瑶。”

  呢喃声仿佛在这一瞬间穿透屏障,来到了狄瑶的耳边,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从床上一坐而起。

  雨已停止,窗外的阳光正好,如纱幔一样照射进来,投落在桌边的一只白瓷花瓶上。她朝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租住的地方,容璟正端着一碗汤药,坐在她身旁:“瑶瑶你受了伤,药婆已经替你包扎了,这是疗伤的药,喝了之后能让伤口好得更快一些。”

  她一怔,目光落回自己受伤的小腿上,小腿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明显已经被医治过了,连手指和手臂上那些被墓碑擦破的地方都涂了药水。

  容璟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温文尔雅的样子,他轻轻吹了一下碗中的汤药,递到狄瑶面前:“已经不烫了。”

  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狄瑶伸手将汤碗推开,想要从床上下来,脚在踩上地面的时候一阵钻心的痛从伤口蔓延上来,疼得她“嘶”了一声。

  容璟立刻上前制止:“你的伤刚包扎好,必须在床上静养几日。”

  若是恶化了,十天半月都无法走路了。

  狄瑶重新坐了回去,她想起自己闯入乱葬岗之前,被闻人凯的士兵唯围堵的事,便抬起头看向容璟:“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容璟微微一笑:“这里地处偏僻,没有人会找过来。”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全,狄瑶瞬间明白过来了:“有人在城里搜查?”

  “嗯。城中有士兵正在四处搜查,说是昨日有人劫狱,那劫狱之人现下已经混入了城里。”容璟从接到倒下的狄瑶开始,就知道劫狱的人就是她,她脚上的可是箭伤,而不是被什么石子划去的。

  狄瑶沉默了,她微微握紧了被褥一角,没有说话。她并不担心太子容璟会把她的事供出去,毕竟他们二人对外已声称了夫妻,一旦查到她头上,容璟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还有一个亡国太子之名顶着。

  只是她有些不甘,亲眼见证了爷爷被关押在廷尉狱,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瑶瑶在查邳帝被刺杀一事,是吗?”容璟没由来的一句开口,让狄瑶一下子抬起头,眼神中有些警惕。

  容璟笑道:“你出现在狄府,又去了关押狄老将军的廷尉狱,我自然能联想到你在做的事。我虽无甚作为,却也活在庆王宫多年,这些事还是能判断一些的。瑶瑶你想查明真相,未必要从最关键的人或地方入手,有时候往往其他小人物的口里,也能知道真相。”

  狄瑶一怔:“什么小人物?”

  “此事既然发生在宫里,宫中之人必然或多或少知晓一些消息,瑶瑶何不从他们口中探问?”

  “哼,宫里的人能看到多少真相。”

  “真相与否,全看听者如何判断,瑶瑶只需要将那些细枝末节的消息重新梳理,或许能够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容璟的这几句话,让狄瑶蹙了蹙眉头,她竟意外的觉得,容璟说的有道理。与其在无法靠近的真相附近乱转,倒不如去真相的附近寻找,或许能够从一些细微的地方,抓住那根距离真相最近的线索。

  接下来的日子,狄瑶将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了打听宫里的消息上。

  随着脚伤的慢慢康复,她收集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多。宫里的消息比较凌乱,有人说那天亲眼见到狄老将军握着带血的刀从宫殿里出来;有人说陛下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还有人说狄老将军进宫的时候,陛下并不在里面,他杀死的是另一个人……这些消息非常杂乱,但勉强能够贯联起来。

  首先爷爷确实进了宫,并且出现在邳帝闻人琮的宫殿。如果爷爷没有刺杀闻人琮,但他手中确实握着带血的刀,那就有两个可能。

  第一个可能是,刀并不是爷爷的,刺杀闻人琮的也不是爷爷;第二个可能是,那倒在地上的人并非闻人琮,而是另有其人。就像她所打听到的其中一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消息一样。

  如果是第二个可能,那么闻人琮应该并没有在宫里被刺杀……

  她想起了在狄府找到的那个罗缨,忽然整个人一怔,她猛地将罗缨从怀中取出。

  这个罗缨是那么的新,她取到的时候上面的灰尘都没有太多,仿佛才被挂在那里没多久,像是十几天的样子。

  而邳帝被刺杀,至少是在两个多月前了……难道,狄瑶忽然浑身一怔:闻人琮并没有死,他还活着!

  并且,他就在广安城内!

  所以爷爷被抓进牢狱里,却什么都不说,他想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

  闻人琮既然没有死,那按道理宫中就不应该放出他已死的消息,除非是整个皇宫和朝廷早已被人控制了,那个人就是想让天下的人都认为闻人琮已经死了,他想要掌控朝局,想要将邳国牢牢握在自己的手中!

  是丞相阚良翰吗?

  狄瑶猛地从椅上站起,她的脚伤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走路时还略有些不稳,但只要不仔细看,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她现在很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如果闻人琮还活着,如果闻人琮并没有死,那丞相阚良翰一定是唯一能做这件事情的人——用一具假的尸体伪装成邳国万人敬仰的君王。

  而且这件事情,宜都王闻人恒恐怕也是知情人,否则他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提早回城。闻人恒回来,是想与丞相阚良翰合谋登上帝位?

  阚良翰是外臣,闻人皇族还有那么多人在,皇位怎么样都轮不到他的头上,想要取得更大的权势,就要与闻人皇族里的人合谋,而就目前看来,此人似乎正是宜都王。

  邳国现在已经是无主状态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想必朝野上下已经惶惶不安,阚良翰恐怕也想把心目中的人选尽快送上皇位吧?但他们却还在等待,是因为没有死的闻人琮还在广安吗?

  狄瑶的眼神逐渐沉了下来……阚良翰和宜都王应该是想要在广安城中找到闻人琮,将他杀死后,才能安安稳稳的登上皇位。

  所以,爷爷才会别抓起来,他们想要撬开爷爷的嘴,只可惜爷爷铁骨铮铮,绝不会开口。

  但如此下去,即便爷爷不开口供出闻人琮的下落,他们也有可能破釜沉舟,直接登帝,到那时候,知道闻人琮下落的爷爷必然会被杀,届时即便是闻人琮出现在众人面前,邳国也早已改朝换到了。

  就在狄瑶思考着要如何阻止阚良翰和宜都王的阴谋时,屋外忽然传来了锣鼓声。

  那是城内有大消息传出时才会挨家挨户敲锣打鼓!她一惊,立刻推门出去:难道他们等不急,已经让宜都王登基了?

  跌跌撞撞的赶到门外,果然看到一个衙役提着锣鼓正在向各家各户通知:“先皇驾崩,身归于德,今新帝继先帝遗命,承袭君位,改国号晟平,免税三年,大赦天下,普天共庆!”

  “新帝?”宜都王真的登基了?

  街道上涌出来的人已经纷纷朝着张贴布告的路口挤去,狄瑶也随着人群来到布告栏上。她看到上面贴着一张崭新的皇榜,她顺着字迹一个一个往下看,终于看到了新帝的名字——韩延顺。

  左将军韩延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左将军韩延顺?!他的职位甚至连阚良翰都及不上!

  狄瑶记得这个韩延顺就是当初接收了自己军队,带着她的尸首棺木回宫的人,而且也是他被爷爷要挟进了宫,最后却传出狄老将军刺杀闻人琮一事。

  难道是这个微不足道的韩延顺控制了皇宫?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就算韩延顺能利用她的兵马控制皇宫,但现在宜都王已经来到广安,宜都王的军队远远高于她的兵马人手,还会对付不了一个外臣韩延顺!

  他如此身份登基,根本就无法坐稳皇位,怕是不到半月就会被人拉下去!

  等等?!

  像什么东西在脑海猛地炸开,狄瑶整个人狠狠一震。

  是了,如果是宜都王直接即位,等闻人琮出现在众人面前,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但这个时候只要出现这个一个替罪羊,就可以把一切问题解决了!

  韩延顺登基,会让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皆认为是他谋逆,而宜都王在此时出现,将韩延顺拉下皇座,就显得有理有据,届时他再登基为帝,便无人可说。哪怕到时候闻人琮再出现,那也不过是韩延顺的阴谋而已,所有罪责都推在他的头上,宜都王就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韩延顺,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傀儡而已!

第32章 死亡

  廷尉狱的门口,水冲刷着地面的血从石阶上流淌下来,浸湿来人的黑色马靴。洗着地面的狱卒一怔,抬头看到出现在面前的宜都王闻人恒,吓得立刻跪到了地上:“王,王爷……”

  “嗯。”闻人恒淡淡应了一句,随后便抬脚跨上了石阶。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那天协助他们捉拿劫狱贼人的宜都王世子闻人凯。只是贼人似乎跑了,一直没有抓回,世子的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好,周围的人都不敢惹他。

  跟在后面的士兵齐刷刷的随着他们二人抵达廷尉狱,并且非常整齐的立在门外两侧,死守地牢。

  里面看守的狱卒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宜都王的阵仗一直以来都非常大,无论到哪里,都带着一批士兵。哪怕现在新帝登基,仿佛整个朝局还在宜都王的手中,没有一个人对他带着士兵在广安城中肆无忌惮行走而有异议。

  进到了地牢里,最里间那一扇门内,关押着曾经位高权重的狄老将军狄丰海。

  锁链被打开,闻人恒从门外一步跨进来,看着那个铮铮铁骨,盘膝坐在地面的老者。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他身上的威压也未泯灭。

  闻人恒上前一步,对他恭敬的鞠了一躬:“老师。”

  当年闻人恒还是稚子的时候,曾在狄丰海手里学武,这么多年过去了,闻人恒对狄丰海称呼一直未变。

  狄丰海却冷哼一声,对上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他可没什么好脸色:“只不过从前教了几天的情分,还请王爷不必如此称呼我,我受之不起。”

  乱臣贼子的老师,他要是哪天下到黄泉,可没脸见狄家人。

  闻人恒脸色未变,他平静如常。虽说已过了四十年岁,但却依旧风轻云淡,闳深隽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我便想着老师一人在牢狱中受苦,亲自来迎,将老师护送出府。”

  听到“新帝登基”四个字,狄丰海整个人一震,他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居然不是你?”

  闻人恒依旧穿着从前的服饰进来,自然皇位不是被他继承了。但正是如此反而让狄丰海觉得不可思议,明明皇位触手可得,却拱让他人?这可不是闻人恒会做出来的事。而且如果不是他,那新帝是谁?闻人皇族中似乎除了他,没有人留在广安了。

  “何人即位?”

  “老师出了这地牢,自然知晓是谁即位。”闻人恒淡淡道。

  狄丰海只犹豫了半晌,便从地上起身:“好,这地牢我也呆逆了,出去转转。”

  他没有更换身上的囚衣,而是径直踏出牢门。门外看到了一直站立在侧边的闻人凯,狄丰海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世子竟然也这样大了。”

  闻人凯恭敬的朝他一拜,动作仪态和其父一模一样:“狄将军。”

  数年不见,他已如此出众。狄丰海一想到当年自己最看好的孩子随着他父亲变成了现在这副表里不一的模样,就觉得可惜。他摇摇头,随后目光没有再停留半刻,提步踏出地牢。

  廷尉狱外,天已放晴,狄丰海走下台阶,看到了头顶碧蓝的天,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在面对这片天空之后。

  身后,宜都王和世子闻人凯都看着这个年迈的老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邳国,他的家族,他的子孙,全为国牺牲。而现在只留下他一人,他却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仰天大笑,这般境界,真是旁人所不及。

  “若是他效忠之人能是本王,这天下便也太平了。”宜都王在最后喃喃念出了一句。

  闻人凯的视线朝着两侧看了一眼,原本守卫在暗处的士兵已经跟随而上,盯在了狄丰海身后。

  父亲给了狄丰海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派去的人能跟出闻人琮的下落,他们就会放他一命;但倘若直到最后都无法找到闻人琮的下落,那么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袖下的手微微握紧。闻人凯忽然觉得很悲哀,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想要占据高位,就要踩在累累白骨之上。有时候他甚至想,倘若狄瑶还活着,他或许还能为狄老将军求个情,但如今狄瑶已死,对他来说,这世间早无留恋。

  阿瑶,你是先离我而去的。

  别怪我心狠,杀了你的亲人。

  ***

  狄瑶走在街上时,看着道路两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觉得这个自己原本熟悉的街道城池变得如此陌生。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改朝换代仿佛就像是一件发生了极普通的事,人们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对自己有好处的。

  皇帝是谁无所谓,现在是哪个国度也无所谓,只要能大赦,只要能免赋税,这才是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

  所以新帝登基,整个街道都喜气洋洋,所有人都欢颂高歌,热闹的,喜悦的,唯独狄瑶冰冷冷的站在人群中。

  她与狄丰海就只差一条街的距离,一个朝着狄府去,一个朝着廷尉狱去。

  狄瑶知道新帝登基大赦了天下,便盼望着或许狄丰海也会被放出来,她匆匆前往。却不知狄丰海被提前一步从牢狱中放出。两人一个在街这头,一个在街那头,街道中人群密密麻麻,唯一相遇的一个十字路口中,二人却隔着人群擦肩而过。

  廷尉狱空空荡荡,连门口的狱卒都没有,狄瑶得知里面的犯人早就被放出了。她一怔,猛地转身朝着狄府方向赶去。

  然而她却不知,此时在狄府中,狄丰海早已被一群士兵团团围住。

  士兵头领要求狄丰海交代出闻人琮的下落,狄丰海只对着他们嘲讽一笑:“你们都说了,先皇驾崩,身归于德,现在又让我交出先皇来,这是什么道理?”

  “狄老将军,今日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先皇到底什么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若是交代出来了,王爷自是放你一马;你若不交代,从此以后你身归黄土,先皇的下落也就谁也不知了。他若是日后敢出现在广安城里,也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卒,谁也无法证明他的身份。”那头领声音暗道。

  “无名无姓的小卒?”狄丰海猛地一掌拍下扶手旁的石狮子,石狮子瞬间裂成碎片,稀里哗啦跌落地面,他的目光凌厉的看向周围围着的所有人,“他是你们的皇上,是邳国这片土地上的主人!”

  他这一击,让原本小看他的士兵全部都震慑住,眼前这个年迈老矣的人,当年可是叱刹风云的狄大将军!

  他们手中的兵刃瞬间握紧,步步朝着他紧逼过去。

  狄丰海自知今日必要死在此地,他握紧铁拳,摆出战姿,风吹拂起他满头白发,丝丝银线拂过脸上深刻的皱纹:“好!今日便以我的血,替狄家洗清冤屈,告慰祖先之灵!”

  他手无寸铁,就这样朝着人群冲去,所有的刀刃全朝着他身上砍去……血、伤口、衣缕,这一切的一切都交织在狄府的大门前,悬挂的褪色灯笼上重新染上了鲜红,连两边的柱子,地面的石阶,都是红色的。

  一刀又一刀,一剑又一剑。

  那些士兵被打倒下几个,又有几个扑涌上去。被包围在最中心的那个老者,爆发了死前的最绚烂的光辉!

  他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狄大将军……他戎马一生,南征北战,无所畏惧……

  就算是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正大光明……

  后背的伤口密密麻麻,终于又被砍下一刀,让他这具坚强的身躯都无法再承受住,他摇摇晃晃往前跌了几步,随后单膝跪地,勉强支撑住自己。

  头上的血已经布满了大半张脸,他的视线模糊,全是血水,目光只能勉强看向周围再次靠近的士兵……这些原本应该是保护陛下,保护邳国疆土的士兵……他们手中握着的兵刃,本应该对准外面的敌人……

  他缓缓合上了眼帘——

  “如果可以……我更想战死在沙场上。”

  这句话落罢,他的身躯彻底倒在了地面……鲜血从他身下涌出,染红了整个狄府。

  ……

  狄瑶赶来时,狄府外便是这样一片狼藉,狄丰海的尸体躺在地面,周围弥漫着血和萧瑟,有许多围观的人将狄府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是不是狄老将军?”

  “天啊,这也太惨了,谁杀的狄老将军?”

  “我听说是狄老将军从牢里逃了出来,士兵追赶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给……”

  “不是说大赦天下吗?”

  “什么大赦天下,也不是人人都能赦免的,狄老将军犯的可是大罪。”

  站在人群中的狄瑶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愤怒、悲痛、绝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撕裂,耳朵里嗡嗡轰鸣,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她的目光只能看着那一道血泊,看着倒在地上的身躯。

  士兵们推阻着围观的群众,宜都王世子闻人凯得到消息后已经骑马赶来,人群被隔开了一条道,狄瑶就站在人群中,目光看向了他。

  他就骑在马上,冷漠的,淡然的,仿佛眼前被杀死的,不过是路边一只蚂蚁,水中一片蜉蝣。

  十年前,他们还在狄府语笑晏晏;十年后,他们隔了一层血雨腥风。

第33章 既嫁从夫

  周围人来人往,狄瑶立在人群中,却仿佛孤独得可怕,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她想哭泣,但眼睛却干涸着,仿佛眨一下都有撕裂的痛;她想咆哮,想冲上前抱住爷爷的尸首,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丝丝呜咽。她要呐喊,要哭泣,要吼叫,但双脚沉如灌铅,迈不开一步……

  最终,所有的情绪只化为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胸口蔓延开来,朝四肢百骸延伸。这种痛苦让她久久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一步。

  「爷爷,你为什么要当将军?他们说上战场是很危险的,随时可能会断送性命。」

  「来,阿瑶,坐到爷爷肩上来。」

  「阿瑶,站在城墙上,你看到远处那片土地了吗?是不是觉得很漂亮?」

  「嗯!」

  「因为爷爷啊,要守护这片土地。只有守住了这片土地,才能守住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这样,爷爷也能守护阿瑶啊。」

  迷茫间,仿佛有一个沙哑浑厚的声音穿透亘古的时空,来到自己身旁。

  “爷爷……”干涸的喉咙深处,终于唤出了声音一声,她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两步,想要去将地上的尸首抱起来。她不想再去思考,无论是面对闻人凯,还是面对这个被他们狄家世世代代所守卫的邳国。

  就算被怀疑又如何,就算被当做同谋又如何,她都已经不想再去顾了。

  就在她迈开脚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一双手一下子将她抱入了怀中,那双手温暖而炙热,他将她抱在怀中,衣上传来淡淡的熏香气息,仿佛要让她镇定下来:“别去。”

  他的声音温柔而绵长。

  “瑶瑶,别去。”

  狄瑶怔住,她喃喃地抬起头,看向身后的容璟。

  他知道什么?他为什么阻止她?他是关心自己,还只是不想让自己惹麻烦而连累他?

  眼泪在这一刻终于疯涌而出,狄瑶挣扎了一下要从他怀里挣脱开去。却被容璟更用力的抱紧:“瑶瑶,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被改变的……有些事情,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改变。”

  容璟的话让狄瑶整个人震在原地,当他说出“无法改变”四个字时,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被静止,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冰冷的街道上,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如果爷爷不是大将军就好了,我不希望爷爷上战场,我要爷爷永远陪着阿瑶!」

  「哈哈!阿瑶放心,爷爷是大将军,大将军是战无不胜的,守卫疆土,是我这个大将军的责任。而我们的小阿瑶啊,你只要站在身后看着爷爷就行。爷爷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爷爷都会回到你身边的。」

  是啊,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无法再改变……但她可以改变的,是还没有发生的事。

  她的爷爷,守护邳数十年的狄大将军,他不应该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值得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敬仰,他值得如此。

  狄瑶缓缓挣脱开容璟的手臂,她不再犹豫,不再隐忍,在烈烈瞩目中,站到了狄丰海的尸首前。

  听到身后有动静的闻人凯停下了脚步,他朝着地面看去,只看到当初那个出现在狄府的女子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她是那么恭敬,那么虔诚,丝毫不顾地上的污垢和血腥,缓缓跪坐下来,将狄丰海的尸首抱入了怀中。

  有许多人,活着的时候,就如同悬崖上生长的松柏,坚韧的,强大的,义无反顾的;死的时候,又像被风吹散的蒲英,带着希望和未来,飞往邳国每一寸土地,每一粒土壤。

  她紧紧抱着这副身躯,这具尸首,从地面站了起来。

  闻人凯从马上跃下,来到她的面前。他见过她三次,一次是在狄府外的春云街,一次是在狄府的院内,而这一次是在这里。若说从前,他只是略微的怀疑,那么这一次,他已笃定她与狄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手中的马鞭举起,顶在她的颈下:“你到底是什么人?和狄老将军是什么关系?”

  狄瑶抬起头,面向闻人凯。闻人凯看到她眼神的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他看到她的眼睛,就如同被点燃了火焰,炙热的,熊熊燃烧的,像是要吞噬他整个人。

  “和狄老将军是什么关系?”狄瑶大笑了一声,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站立的所有人,“因为我脚下这片土地,是他用血肉守护起来的!”

  她的这一句话,让原本只顾着看戏的全部围观之人都震住了。

  他们看着那个女子,站在血泊中,抱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浑身因为愤怒而战栗,她就像一团烈火,与那血液融为一体,从她身上燃烧出来,蔓延至每个人身上:“因为他守护了我们的国家,守护了我们的土地!”

  “他身上的伤,他所流的血,全部是为了我们在场的每一个邳国百姓!”

  闻人凯被震慑住了,他握着马鞭的手在这一刻猛地一颤,随后缓缓放了下来。

  曾几何时,他也曾在一人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火光,那个人立在战场上,烈烈狂风席卷着她身边的锦旗,她浑身浴血,手中握着剑,背对着燃烧的太阳,光芒撒在她的身上,就如同此时此刻绽放在眼前这女子身上的光华一样,她的眼神坚韧的、锐利的,如同卷起的惊涛巨浪,要把所有人都吞没:「各位兄弟,我们身上的伤不算什么,那些站在身后的邳国百姓,才是我们必须守护的东西!今日我狄瑶在此宣誓,即便流光身上所有的血,即便化成这片土地里的一具尸骨,刀山剑雨,我绝不退让半步!」

  迄今为止,多少次日月升起,和平降临,都是因为有人站在腥风血雨之巅一次又一次为众人阻挡下腥风血雨。如狄老将军,如狄瑶,是因为有他们守护着这个国家,守护着身后的万千百姓,守护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所以她的这句话,他无法反驳,邳国百姓无法反驳,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反驳。

  狄瑶抱着狄老将军的尸首,一步一步跨出人群,围观的人纷纷让开了道路,脸上的神情逐渐肃立。连两边的士兵都不敢上前,他们注目着他们,目光看向同样被怔住的闻人凯。

  闻人凯微微握了一下缰绳:“的确,狄老将军值得被我们每一个人尊重。来人,为狄老将军准备最好的棺木,安排祭奠,送入狄府族陵。”

  他这句话说罢,便有士兵上前来,拦下了狄瑶的去路。狄瑶看闻人凯的目光冷漠而锐利,那种感觉让闻人凯回想起从前与狄瑶比试的时候,她凌驾在自己之上的力量,仿佛随时都可以将他撕裂。

  但是很快,这种感觉一下子消散,他再看那女子,她已经变成了一副柔弱温顺的模样,仿佛刚才所发生的都只是幻觉。

  她将手中的狄老将军尸首交给了其中一名士兵,然后又从边上的人群中借了一件斗篷,披在尸首上。

  做了这一切后,狄瑶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闻人凯跨出一步,挡住了去路:“姑娘,既然为狄老将军做了这些事,为何不留下来,参加将军的葬礼?”

  “我还有夫君,既嫁从夫,若要参加葬礼,须得问过夫君。”狄瑶不想与闻人凯多言。

  或许从前,他们还有儿时的情分在,但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她已经彻底将他当做陌生人。

  闻人凯可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观姑娘不像是会听从夫君所言之人。狄老将军既然为邳国守护至今,他的葬礼,姑娘不参加似乎说不过去吧。”

  狄瑶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只觉得闻人凯这几年不见,居然变得跟无赖一样了:“大人,我没有说不参加,只说需回家与夫君商议。大人您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看上我了?想要当街强抢民女?”

  她故意如此说,就是想让闻人凯松手。怎料闻人凯不仅不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姑娘容貌生得确实漂亮。”

  “……”尼玛,这厮居然开始不要脸了!

  狄瑶狠狠挣扎了一下手腕,就在她想要用武力对付闻人凯的时候,容璟忽然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以一副吃惊的模样看着两人:“夫人……夫人你……”

  边上的吃瓜群众瞬间来了兴致,与看一具尸体比起来,大家更爱看这种家长里短的撕逼现场。

  狄瑶简直要吐血了,容璟这人,装模作样的本事实在是太高了,那眼神就跟看出轨的妻子一样,让她自己都差点信了。但想到要摆脱闻人凯,狄瑶只能配合起来:“夫君,夫君不是这样的,是这位大人抓着我不放……夫君,你要信我啊……”

  闻人凯目瞪口呆,抓着她的手都不自觉松了开去。他纯粹只是想把狄瑶擒住,完全没想到会发生眼前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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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酒庄

  容璟俊秀的面孔露出哀怨之色,深不见底的眼眸露出痛苦的样子,万分悲痛的牵住狄瑶的手:“夫人倾城容貌,配我一个商贾之家确实委屈,但我也愿竭尽所能为夫人带来富足的生活,求夫人不要舍我而去。”

  他说罢,又转身朝着闻人凯一拜:“大人,您位高权重、地位超凡,天下间女子都愿臣服于大人手中,但我此生唯有瑶瑶一人,我不能失去她,求大人放过我的夫人。”

  周围围观的群众被他绘声绘色的情绪感染,纷纷对着闻人凯指指点点。

  “当街强抢民女,竟是没有王法了。”

  “嘘,此人好像是宜都王世子。”

  “宜都王?前几天他们的人在街道四处敲门找什么要犯不是?”

  “先帝一去,这广安城立刻换了主人了吗?”

  “不是说新帝登基了吗?难道新帝是宜都王?”

  “你看没看告示啊,新帝是从前一个左将军。”

  “那怎么街上横冲直撞的都是宜都王的人?这宜都王居然比皇上还要大吗?”

  窃窃私语声直入闻人凯耳里。他眉头一皱,知道如此下去怕是会对父亲的口碑不利,便立刻收手,不再纠缠。

  狄瑶被容璟牵住手踏进了人群中,闻人凯用眼神示意了两侧的士兵,其中几人立刻跟随着进入人群,悄悄跟上他们二人。

  摆脱了闻人凯,狄瑶想要甩开容璟的手,却被容璟紧紧握住,他靠在她耳侧,轻轻开口:“有人跟着。”

  狄瑶一怔,在转角的时候侧了侧视线,果然看到有几个士兵跟在后面。

  闻人凯已经对她产生了怀疑,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他当众不发难,是要护着宜都王的口碑,但私下里他要在广安城抓她,就轻而易举了。

  为了不露出破绽,两人只能肩并肩走。

  容璟时不时会拉着她在胭脂摊或者小吃摊停下,挑些胭脂水粉,又买些糕点吃食,就像寻常的夫妻一样。跟在后面的士兵一直观察着他们,见二人情意绵绵,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许是世子多想了。

  “夫人,这是金丝枣糕,从前是夫人最爱吃的东西。”容璟又从小摊上亲自挑了一块,送到狄瑶嘴边。却发现狄瑶目光怔怔地看着远处悬挂在另一个摊位上的兔子灯。

  她竭尽全力配合,却无法隐藏自己外露的情绪,她隐忍、压抑,但满脑子都是狄丰海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生命中最亲的人已经逝世,而她却必须装模作样的在这街道上与另一个男子演戏。

  她被动地穿梭在对周围那些人来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街道里,小贩的叫卖声、茶堂内的攀谈声、马车轧过地面声、小孩在路上奔跑嬉闹声,这些声音在耳边不断盘桓旋转,却仿佛把她整个人拉得很远,她置身其中,却又像是不在其中。

  世间为何如此冷漠,冷漠的就好像死亡已经成了习惯。

  明明从前,在这样的街道上,她坐在爷爷的肩头,所有人都会笑着与他们打招呼,笑着尊狄丰海为大将军。

  兔子灯还是那个兔子灯,而广安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广安城了。

  就像现在的自己,从前肆意的活着,而现在却无比懦弱,她明明可以不顾一切留在狄府为爷爷送葬,却要给找一个借口,找一个能让自己活下来,能为狄府洗刷冤屈的借口。

  可她真的能做到吗?

  人潮依旧传流不息,而她却冷得好像寒冬里的坠落地面的秋叶。

  “夫人你瞧,这是什么。”忽然的,一盏被点亮的兔子灯忽然被送到了自己眼前,狄瑶一怔,她看到兔子灯旁的那张脸,俊美动人。容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对面买了那盏灯来,递到了她的眼前:“这兔子像不像你?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

  狄瑶觉得,容璟真的是活得没心没肺,庆国亡了,他又被人追杀,现如今躲到邳国广安,他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笑得如此漂亮。

  “走吧,夫人,我们再去前面看看。”容璟见狄瑶回过神来了,便拉着她继续往前逛去。

  他们走走停停,身后的士兵一直跟着,狄瑶发现无论他们走到那儿,他们始终都在固定的距离将他们盯得紧紧的,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机会甩开他们。早有听闻宜都王的手下各个精明能干,竟是不比她的从前的将士差。

  就在这时,容璟忽然拉着她往前走了两步,二人置身在了一处染布所,五颜六色的染布晾晒在头顶处,穿透着天空的阳光,映照出非常漂亮的颜色。

  “瑶瑶。”忽然的,一直拉着她行走的容璟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正好一块红色染布的颜色透着光芒落在他身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红纱。他漂亮的眼睛深情而专注的看着她,抬起的细长手指轻轻触上她的脸颊,像是在掀开笼罩在头顶如同红纱喜帕的光:“别把所有事情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你没有错……”

  ——逃避也好,退缩也好,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你,而是这个朝局,这个世界。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猛地一跳,心跳声,呼吸声,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震荡,随后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多少次想要回过头去,不顾后果的冲入狄府,哪怕日后被闻人凯打入牢狱甚至严刑拷问、断送性命,也要为狄丰海送行。

  她压抑着压抑着,这些情绪让她每走一步都是痛苦,都是煎熬。

  但是容璟却察觉到了,他拨开她坚硬包裹的外壳,将她从地狱深渊里挖了出来,送上了铺满阳光的天空下。

  “咔嚓”,旁边有一根支撑着染布的竹竿忽然被风吹了一下,撞倒了边上的一排竹竿。人群发出了叫喊声,整个染布所的染布顷刻都铺天盖地掉落下来。

  容璟就这样揽着她,站立在染布之中,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一切一切将他们吞没,覆盖。

  隐藏在不远处监视他们的士兵没料到染布所忽然发生了事故,他们所盯梢的人一下子消失在了倒下来的布匹中。他们立刻冲进了染布所,一张一张掀开那些布,里面也有许多路人被布压住,拼命从里面钻出来。

  但是他们无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刚才盯梢的两人,等所有的布都被一一拾起挂回竹竿上,仍没有看到踪影。

  他们就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街道,连一丝信息都没有留下。

  ***

  狄瑶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躲在了一个地窖中,刚才染布盖下来的那一刻,容璟忽然抱住了她,将她带入了旁边一个酒庄院落。

  这个酒庄就在染布所的对面,但两边隔着围墙,如果不是容璟引路,她根本不知道这围墙还有一个机关,能够让他们瞬间到达围墙另一头。围墙对面就是地窖入口,他们此刻靠在地窖往下的石阶上,头顶的木板遮挡下大半的阳光,只留些许从他们眼前拂过。

  狄瑶有些吃惊,她看向身边的容璟,容璟朝她温和一笑:“这酒庄是我的产业。”

  说罢,他带着她往里走了一段路,通过另一个隧道后,走出了地窖,来到一间距离染布所已经非常远的一处酒庄店面。

  酒庄非常大,他们出来的位置是其中一个品酒的厢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进了来,恭恭敬敬的朝着容璟行礼:“庄主。”

  容璟略微颔首:“嗯,外面情况如何?”

  “暂时没有人来巡查,一切安好。”那中年男子答道。

  容璟微微一笑:“我们且在这儿稍作休息,你去前厅忙吧。”

  中年男子便吩咐了小厮为他们端来茶水糕点,然后恭恭敬敬退出了厢房。狄瑶有些惊异的看着正在自顾自倒茶的容璟:“你在邳国有产业?”

  “嗯,从前这些是庆国的探点,一直交由我在打理。”他说得风轻云淡,丝毫不避讳狄瑶知道这些。

  她虽然知道有许多国家会借着做生意的名义在各个国家安置探子细作,但没想到已亡了的庆国竟然在广安城内还留有探点。而且这酒庄看上去非常大,像是生意很好的样子。

  狄瑶原本以为容璟应该是一无所有才对,现在忽然冒出来他还有产业,而且听起来似乎不止一家。

  难怪他在通国逃亡的时候吃穿用度一直与往常无异,因为有钱。

  “这些探点还在为庆国做事?”虽然邳国已换新帝,但狄瑶骨子里还是邳国的人,听到有别家探子钉在自家土地上,自然是十分不爽的。

  容璟笑笑:“只是做做生意赚赚钱罢了。”

  他这意思是庆国已亡,探点也只能当做赚钱之所。

  但狄瑶却有些不信,她有时觉得容璟心无城府,与从前他的幕僚易子修完全不同;但有时又觉得他深不可测,心计远在易子修之上……这样的男人实在是太难弄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既然你有如此产业,为何还要跟着我?我对你应该已经没有价值了吧?”狄瑶来到邳国,一路所花的开销全部都是她兑换了祝瑶瑶首饰和钱财得来的,原本以为容璟是因为身无长物、居无定所才跟着她,现在看来却并不是。

第35章 珍珠落雨玉砌墙

  容璟一笑,既干净又温和:“因为我只想留在瑶瑶身边。”

  他这一笑,光风霁月、万彩众生。但是狄瑶却不知道他这样的笑容下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隐藏在他面具后面真实的容璟,到底是什么模样。

  容璟总是这样,他是平静的,就像林中一池湖水,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但深邃至极,几乎无法看透那水下的游过的鱼,抑或静静躺着的磐石。而他又是温和的,无论谁靠近湖池,带给人永远都只有如沐的春风,和摄人心魄的宁静。

  但狄瑶不想和他再这样继续下去,他背后有什么势力,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她都不想去深究。

  “殿下,既然你已找到了落脚之处,我们二人便在这里分道扬镳吧。”狄瑶从盘膝而坐的垫上站起,“我得罪了宜都王世子,在广安城中怕是无法安生了,若是因为我连累了殿下,曝光了您的身份,怕是伤了殿下尊贵的身份。毕竟我一介平民百姓,抓了我倒是没什么,殿下万金之躯,还是得保重。”

  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容璟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起了头:“邳国先帝还活着。”

  狄瑶整个人一震,她几乎是瞬间转回了身,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容璟风轻云淡,他脸上的笑容缓缓绽开,就像一朵花在绽放:“闻人琮……还活着。”

  他是如何知道的?!

  狄瑶几乎是在条件反射的情况下握住了拳,她对着容璟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容璟看到这一幕,眼眸微微一敛,但随即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微笑的模样:“瑶瑶不必对我如临大敌,我只是无意间得知的。当日在狄府遇到宜都王世子,我怕他日后会找我们麻烦,便调查了一下,发现他们一直在城中寻人。起初我以为是那世子起了疑,想要将我们找出来抓回去。后来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人,那个一直躲藏在广安城中的邳帝闻人琮。”

  “你想做什么?”狄瑶压下声音。

  容璟答道:“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无意间发现,便想告诉瑶瑶。瑶瑶如此信我所言,似乎是早已知道邳国先帝还活着?”

  他将了一军,狄瑶怔了怔,没有直面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他在哪儿?”

  “他在一个很危险但很安全的地方,瑶瑶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帮忙筹谋。”容璟回答。

  狄瑶怔了一下:“很危险但很安全的地方?”

  “瑶瑶可听说过‘珍珠落雨玉砌墙’?”

  “好像有点印象,但不大记得。”

  “‘珍珠落雨玉砌墙’,形容的是邳国最大的富商玉云城的玉府。玉云城的父亲,是从前宜都王儿时的伴读,后来宜都王在沙亭建设军队,便是玉云城出资辅助的。我们酒庄在为玉府送酒的时候,无意间发现邳帝闻人琮就在玉府里。”

  狄瑶有些不太理解。这玉府她是知晓的,从前在广安也是如雷贯耳,基本上朝廷出什么政策,缺少钱财的时候,都是玉府资助的多,虽然不记得那句“珍珠落雨玉砌墙”,但玉府强大的财力,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年她军中士兵被赠送了被褥棉衣,也是玉府的手笔……但是,如果玉府与宜都王是一伙的,闻人琮为什么会在哪儿?

  他在哪儿干什么?

  容璟将折扇一放,回答道:“玉府有一位非常得宠的少爷,名为玉云玄,他是玉云城同母同父的胞弟,也是玉府所有人小心翼翼伺候的大少爷,邳帝闻人琮现下是玉云玄的伴读。”

  伴……读?

  容璟见狄瑶有些不可置信,便道:“瑶瑶如果想验证一下,不如我安排你与那玉云玄见上一面,若能让他邀请你进玉府,你便能亲自见一见那闻人琮,确认他到底是真是假。”

  “你与那玉云玄很熟?”

  “不熟,只是我在广安还有一个酒楼,名为醉霄楼,玉家小少爷每逢初二便会来醉霄楼摆宴,请他的朋友吃酒。”

  狄瑶:“……”

  这个家伙到底有多少产业?!

  ***

  春夏交季,广安城多雨。

  谷雨过后的第一个月初,街道两旁的檐廊便悬挂起了香球,雨水淅淅沥沥顺着瓦片滴落下来,溅起在地面青石板上形成一个一个凹洞。城内最繁华的醉霄楼门外,清脆的马蹄声踏过积水,装饰着玉氏家族族徽的一辆马车穿过雨中薄雾,缓缓停在了下来。

  一柄白玉折扇撩开了车帘,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少年从马车中一跃而下,身上的金镶边襕衫随着身躯律动而勾勒出一身修长腰身。

  少年尚未站定,又听见老马响啼声,只见后面熙熙攘攘竟跟了一排精美华贵的马车,一辆一辆停靠在醉霄楼下。

  马车上下来的清一色都是广安城中的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其中一个绛紫色长衫的少年十分熟络的上前搭上了之前那名少年的肩头:“阿玄,我还以为你今天出不来了呢!你哥不是日□□着你在家中念书么?”

  “别提了,我前段时间在家都快闷死了。”被搭肩的少年甩开绛紫色长衫少年的手,有些烦躁的扇了扇折扇,快步踏入醉霄楼。

  他们这一批闲来无事又无甚官职的公子哥们,常常聚在一块饮饮茶吃吃酒,每月的初二,是众人聚会的日子,原本以为被关在家里的玉小公子这一次出不来了,没想到还是被他寻了机会偷溜出来。

  玉云玄是商贾之家出生,在众位公子中其实地位不算高,但因为他家钱财颇多,每次聚餐游玩都一力由玉云玄承担,在众人之间也算是个人物,加上这一次宜都王回城,玉家又与宜都王交好,许多富家公子对他的态度便又更上了一层。

  而那与他勾肩搭背的绛紫衫少年,名为韩澹,是新帝韩延顺的妹妹之子,原本是个小门小户,但因为韩延顺登基之后一朝得势,在众人间的地位迅速窜高,现在每每都走在众人前面,还喜欢与玉云玄勾肩搭背以示交好。

  玉云玄并不喜欢韩澹,也不太与他来往,但碍于面子,又不能将他剔除圈内,只得勉强忍着。

  七八名少年公子入了醉霄楼厢厅后,韩澹又提及了宫中趣闻,他特别想赶紧融入公子们圈内,唯一能说的,就是宫里的事儿了:“你怕是不知道吧,我这几天被舅舅招进宫里,天天与宫里的那群宫人玩耍,得知了一个不得了的传闻。前先帝闻人琮知道吗?宫人说,其实他并没有死,还活着呢。”

  “先帝还活着?”周围一众人都好奇起来,“不是说被狄老将军杀了吗?听说连尸体都给火化了。”

  “没有。”韩澹见众人终于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了,便得意洋洋起来,“那些宫人说,宫里被刺的人不是闻人琮,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太监而已。真皇帝早就跑出宫了。我还听说,那闻人琮现在还藏在广安城里呢。”

  玉云玄冷笑了一声,觉得真是无稽之谈,哪怕这事儿是真的,现在已经为帝韩延顺要是知道自己的外甥在外面传这样的谣言,还不被气死。

  但韩澹说得兴致勃勃,还称自己在宫里看到了先帝的画像,形容他年龄不过与大家一般大,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可以当皇帝,好生羡慕。他这样的言论在众公子间听起来,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话,但偏偏他的舅舅现在就是当今皇上,便又不去纠正他。

  “他是细长的眉,高挺的鼻,皮肤白如玉石,眉毛上还有一个小伤疤,但却掩不住他的气质,不过整个人在画像上看上去有些傲慢,就像是睥睨万物的神一样。”韩澹继续形容着。

  这些公子哥,大多是没有见过闻人琮的,也都纷纷聆听了起来。

  倒是玉云玄,越听越觉得他口中形容的人有点像自己府上的伴读。

  他的伴读是一个亲眷送进来的,说是家中父母因祸事身亡,无依无靠便进了玉府。又因为读过一些书,识了几个字,便被他相中拉到自己院子中做伴读。后来发现这人学得飞快,夫子教的东西一学就会,而且还能模仿他的字迹,便都让他代写作业,自己也落得轻松。

  这一次能出来,也都是因为他替他写的一份作业十分得夫子喜欢,夫子才放了假的。

  玉云玄还在想着什么,边上的韩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话题,忽然抬头指着边上一个端茶送水的女小厮喊道:“哇,这人怎么这么丑?”

  玉云玄放下折扇,好奇的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灰黄粗布衣的女子正好进了他们的包厢,这女子手中端着一些菜,在往桌上摆,她的肤色看着有些泛黄,因穿了一件灰黄的衣服衬得更土里土气,脸上似乎还生着一些黑点,脏兮兮的,头发上没有任何佩饰,一股穷酸可怜相。

  韩澹还在嚷嚷:“这醉霄楼怎么这样丑的人都能招进来?”

  这个被形容得很丑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狄瑶。她怕被人认出模样,被闻人凯察觉,便易容了样貌。在听到韩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抬起头,脸上漾开一笑:“回公子的话,我虽样貌丑陋,却有金玉在内,这才被招入了醉霄楼。”

第36章 要赏钱

  女子抬头时,一双眼睛就这样与众人对视:她的眼睛与旁人不同,明亮透彻,如清晨林中湖泊,阳光打入水面,熠熠生辉、灿若星辰。玉云玄是最先愣住的,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世上的人他见得多了,这样的眼睛却是头一次看见,偏生长在一个丑女脸上。

  韩澹听了她的话,没明白意思,还以为她说自己身上藏了黄金,便道:“你这丑女,竟如此大言不惭,还说自己身有黄金?且取出来瞧瞧。”

  边上众人听了,全笑了起来,一是觉得韩澹这人胸无点墨,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故都不知道;二是觉得这丑女还是有些学识,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更觉得有趣好玩。

  狄瑶听见韩澹说的话,倒是没有给他拆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原本普通的容貌起了变化,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她脸上盛开,与那一双清澈明眸一起,如明珠生辉、美玉莹光,整张脸都生动美丽了起来。

  玉云玄一怔,他手中折扇在这一刻“唰”一下收起,目光饶有意思的盯着狄瑶,随后开口道:“你要如何证明自己金玉其内?”

  狄瑶摆摆手:“在这里不行,必须去有书有墨的地方。”

  韩澹冷哼了一声:“这么大一家酒楼,就没个书和墨?”

  “酒楼是吃酒的地方,便是有书有墨,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和墨。”

  她说的煞有介事,玉云玄正好也觉得无聊,便道:“那好,今日这顿饭,就请去玉府吃。来人,把今日我所定的酒菜送到玉府去,我们玉府有个书院,有书也有墨,那里不知道是否合姑娘心意?”

  狄瑶微微握了一下手:“府内的书院,自然是最好的。”

  就这样,醉霄楼浩浩荡荡送了菜前往玉府。狄瑶跟随队伍穿过广安的街道,远处的天空碧蓝辉煌,层层迭起的云上有万丈光芒穿透而来,挥洒在城中每一处楼房屋瓦上,这个从前她守卫的国度,是如此的繁荣强盛,现在却已是他人盘中分食之物。

  玉府确实辉煌高大,府邸正门与别处不同,旁边两座石狮异样高大,且石子的嘴中含着的竟是真的玉石,色泽碧透。正红朱漆大门顶上高悬着黄花梨紫檀木匾额,上面两个“玉府”字样还刻着巨大的印章,那印章上所留的似乎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前代书法家,这书法家一字万金,更何况是用在匾额上。

  入了正门,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连绵不绝的屋殿就像是仍置身在了皇宫中,不过玉府的建筑更显得精巧细致,奇石怪林,花团锦簇,应接不暇。便是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的狄瑶,都被眼前这景象震住了,这样的巧夺天工,这样的气派,这样的府邸,不愧被形容为“珍珠落雨玉砌墙”啊!

  不过她感慨过后,还是很快集中了注意力,之所以引起他们注意想法子进到玉府里来,可不是为了欣赏这里的景色。她想见闻人琮,想看看他是否真的隐在玉府里,又是否安然无恙。

  周围的公子们有些已来过了玉府,但仍感概眼前的景色,更别说是从未踏足过玉府的韩澹,他简直是看得瞠目结舌,连说话声都有些不利索了:“阿玄,阿玄,你们家竟然这样大吗?天啊,这前院简直比我们家整个府邸还大。”

  众人听了他这样的言论,都有些嗤之以鼻,觉得这韩澹就跟乡下来的土包子一样。

  也是,这新帝从前就是一个兵户,不过是靠打了几场仗爬到了左将军之位,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能掌控朝局,当上皇帝?

  玉云玄瞥了一眼跟在人群中的那丑女,却发现她在最初的惊讶过后竟能很快如此镇定下来,脸上也看不出丝毫兴趣的样子,觉得有些诧异。按理来说像她这样的穷苦身份,进了玉府那不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吗?怎的像是见过这些场面似的。

  想到这里,他微微蹙了一下眉,随后带着众人进了他的住所——飞雪院。

  飞雪院是玉府内最好的院所,也是整个广安城中唯一一座傍山而建的院子。玉府很大,当初在建造的时候原本想要夷平这座小山坡,后来因为见山上的树木长得很好,便干脆留了下来,傍山建立了飞雪院。

  院内古木参天,流水曲折,还有山石竹林相依,平添了不知道多少清雅韵味。众人进了飞雪院,又是一句又一句的感慨,只有狄瑶目光不断在里面搜索,想要找到闻人琮的踪影。

  飞雪院有书堂、寝殿、正厅、偏殿等七十余间屋子,一层一层相连,真可谓是飞檐斗拱、比屋连甍、碧瓦重檐、层楼叠榭。里面的小厮丫鬟人数更有足足百人,全部都用于服侍玉云玄,简直比宫里的皇上还要尊贵。

  玉云玄让丫鬟开路,引那些送菜的醉霄楼小厮将菜品端送到膳玉堂去。狄瑶作为小厮一员也准备一同前去,却被玉云玄毫无征兆地拉住:“喂,你留下。”

  边上的公子们嘻嘻一笑,也起哄了:“是啊,不是说好展示展示你的金玉在内么?怎么这样快就想走。”

  狄瑶笑了一下:“公子们不先用膳吗?”

  她想等他们用膳的时候,先去院内寻找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闻人琮。

  玉云玄哼了一声:“那些小厮还没摆好呢,现在去了也吃不了,还是先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的好。”

  狄瑶脸上依旧是笑:“公子不信我金玉在内,若是我能证明出来,公子能给我什么奖赏吗?”

第37章 粗野小艺

  这女人,还没开始呢,就急着要赏钱了。原本稍微有些好感的玉云玄又对她露出些鄙视的心理:“我这飞雪院里,随便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你若是能证明出来,便随便从院里挑一件东西走。”

  狄瑶点了点头:“好。”

  她转身在整个院中扫视了一圈,随后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单手凌空抛掷了几下,随后指着远处一个屋檐最边缘的红砖瓦上:“且看那儿。”

  众人随着她这句话,所有视线都移了过去,只见狄瑶手腕一动,就在他们移动时间的这一瞬间,直接将手中的石子抛了过去!

  石子在空中发出“破空”声响,随后“啪”一声,竟精准的击打在了那瓦片上,瓦片“咔嚓”一声,断裂成了两块,其中一块还留在屋檐上,另一块已经坠落了下来,砸碎在地面。

  她这一手露完,周围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要知道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那瓦片至少有一百丈之远,便是射箭都未必能对的准,更别说是一颗石子了。

  玉云玄脸上也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但他毕竟也见过不少世面,知道有些人熟能生巧,便是用石子也能砸得准,便道:“那瓦片不过是死物,你若是能击中活物,那才算是金玉其中了。”

  狄瑶扬起一个笑脸:“好。”

  她再次从地上拾了两颗石子,随后脚尖一点跃上了假山。

  天空有几只雀鸟飞落下来停在了斜对面正厅的屋檐上,狄瑶就这样远远望着,随后其中一只手快速的射了过去,惊了那些鸟儿。

  所有鸟都在这一刻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狄瑶手中的石子几乎是以同时的速度飞射而出,将其中一只鸟雀击中。那雀瞬间跌落到了屋瓦上,然后翻滚了几圈坠到了地面。

  “哇!”

  “这也太强了。”

  “真的打中了!”

  所有人都惊呼着。

  玉云玄也是瞠目结舌,他看着那容貌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黝黑丑陋的女子就这样仰着头站在假山上,她的身后是玉府的千层楼阁,阳光打在她的侧脸,轮廓竟意外的朦胧美好,眼眸折射着淡淡光辉,面容安静平淡,却仿佛有着一股强大和无畏隐藏在其中……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这些。

  狄瑶从假山上下来,神采飞扬:“公子,现在觉得如何?”

  玉云玄回过神来,他将手中折扇一收:“不错,虽然只是粗野小艺,但确实用得极致。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如何学会的这个?”

  “以前没东西吃的时候,打着玩的。”狄瑶随后编了一句,其实当年这练石子的手艺,是从狄丰海那学来的。当时因为不学好,只学这些东西,还被家里的人教训了一顿,但又碍于狄丰海的面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玉云玄对狄瑶很感兴趣,就跟当初他收了那伴读一样,只要觉得好玩的人,他便喜欢留在院子里,便往前走了两步,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你以后别在醉霄楼做了,就跟着我,陪我打雀遛狗,只要是有好玩的,你都陪着我。工钱么,你在醉霄楼有多少,我双倍给你。怎么样?”

  狄瑶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还有一天被人当货物一样收进院去的。她没有立刻否决,也没有马上同意,而是给了一个台阶:“公子且让我在院子里转一转,我总要习惯习惯,看看这里有什么。”

  玉云玄当然同意,他所住的飞雪院是他最满意最自豪的,当初在修缮扩建的时候,还是他自己提了非常多的想法和意见,工程进行了足足五年时长。

  狄瑶得了首肯,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在院中寻找闻人琮。

  飞雪院很大,房屋鳞次栉比,还有很多丫鬟下人走来走去,要找人并不容易。狄瑶想要打听,但又不能直接说闻人琮的姓名,如果闻人琮真的在玉府,也不可能用本名。

  她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寻找,看到稍微有些相像的人便上去查看,从天明走到天黑,每一个院子、每一间房屋,甚至山上的树林里,直到夕阳都挂下了地平线,她还是没有找到闻人琮。就在她有些失望,想着会不会闻人琮根本就不在玉府,完全是容璟欺骗了她的时候,远处环山而建的墨楼中,缓缓走下来一人。

  那人身上披着夕阳的晚光,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头发被竹簪束起,手中捧着一个墨盘,缓缓走到墨楼下的一弯洗水池,俯身下来清洗着手中的墨盘。盘上的墨随着水流缓缓晕开,向着四周扩散开去,映着晚霞之光,波光闪闪。

  “阿琮。”狄瑶几乎是同一时间,喃喃喊出口。

  但她的声音很轻,远处的人并没有听见,他甚至都没有看到站在树丛间的狄瑶,依旧在洗着墨盘。

  “如何,我的院子很美吧。”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狄瑶转身,看到了玉云玄。他的客人早已用完膳离开,听说狄瑶还在院子闲逛,他也没有阻止,还吩咐下人丫鬟好好招待狄瑶,不要阻拦她去任何地方。

  直到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他在下人的带领下,找到了站在墨楼附近的狄瑶,晚霞的光芒映照在她身上,背后是如画的飞雪院,让他觉得便是这样一个丑女,也如一幅画一样景色宜人。

  狄瑶见玉云玄脸色有些自豪之色,便顺着他的话道:“嗯,非常漂亮。”

  玉云玄笑了起来:“自然,我所住的院子,必然是要最好的。”

第38章 她已经成婚了?

  “公子府上似乎有许多藏书楼和墨池,公子应是爱书之人吧。”她引了这句话,视线看向那墨池边上的闻人琮。

  玉云玄咯噔了一下,勉为其难道:“算,算是吧……”

  他顺着狄瑶的视线,看到了那墨池,还有墨池边上的人,便立刻转移了话题:“那是我的伴读,他来飞雪院已经小半年了,我可以让他给你讲讲留在我们飞雪院的好处。沐从,你过来。”

  远处尚在洗墨盘的少年听到了声音,放下了手中的墨盘,小跑着来到了他们面前。

  因为跑得有些喘,他胸口略微起伏,一双眼睛朝着他们看了过来,仿若黑曜石般澄明。但是很快,他垂下了眼帘,光芒便顷刻隐藏了起来,身上的气息也一瞬间低沉下来,看不出情绪。

  “他叫沐从,是我的伴读,你以后若是来了我的院里,就可以跟他一样。他的吃穿用度都是用得飞雪院最好的,反正肯定比你身上的布料要好。”玉云玄介绍了一句,又对那收敛了气息的少年道,“快打个招呼。”

  少年原本一直低着头,细碎的发盖着眉眼,听到招呼后,才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在晚霞的照耀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再次露了出来,舒展的眉上,还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伤疤:“你好,我叫沐从。”

  狄瑶记得这个伤疤,她儿时和闻人琮玩耍的时候,在石阶上摔倒了,当时就磕在了眉梢这个位置,因为流了许多血,脸看起来十分渗人。

  她放在袖下的手,缓缓握紧,脸上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回应他:“你好,我叫阿瑶。”

  少年猛地睁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些吃惊的看向她,似乎这时才想看清她的脸,但是在看到她的脸后,又略显失望。

  狄瑶继续说完:“名字是祝瑶瑶,大家都喊我阿瑶。”

  “阿瑶……是个好名字。”少年回答。

  玉云玄忽然觉得二人说话,似乎把他这个主人撇到了一边,略微有些不高兴,便抢了话题来:“沐从的父母双亲都死了,才来了我们玉府,不过日后有我在,他就像多了一个兄弟一样。阿瑶,你以后跟了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会分给你。”

  他非常热情,让狄瑶很难拒绝,更何况她在玉府见到了闻人琮,这个她与狄家一直在守护的人。但狄瑶并不想一直让闻人琮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现在宜都王正在满城寻找他,她必须想办法带着他逃走。

  “玉少爷,我可能还需要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狄瑶委婉道。

  玉云玄不太高兴了,他原本以为这样大的恩惠,她应该毫不犹豫的接受的。不过对像狄瑶这样没有直接答应的,玉云玄更有些想要留下她,便同意她先回家去和家人商量:“行吧,我派人先送你回家。工钱的事,如果你家人有什么别的想法,也可以告诉我。”

  狄瑶道了谢,离开的时候,她又看向闻人琮:“你可以送我一下吗?”

  那少年被她忽然点到,略微愣了一下。连边上的玉云玄也有些吃惊:难道这个丑女一眼看中了他的伴读?

  这倒是新鲜事儿了,刚才那么多公子哥,她一个都没看上,却看上一个伴读。不过也有可能是丑女自知身份低下,对那些公子哥们不敢痴心妄想。玉云玄这样想着,侧头看了一眼边上的不起眼的伴读,觉得他相貌似乎确实挺好,难怪得这丑女喜欢了。

  玉云玄对狄瑶本身也只是觉得好奇好玩,还没有产生什么的女之情,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闷,嘴上却大方的命令:“沐从,你送送她。”

  少年应诺,点了头。

  与闻人琮并肩而行,狄瑶克制着自己没有太直接的与他对话,告知他自己的身份。毕竟现在她也早已不是那死去的狄瑶,占了祝瑶瑶的身体,如果忽然告诉闻人琮自己还活着,极有可能把他吓住,或者因为他不敢相信而以为是宜都王派来的人,导致不敢留在玉府里,来不及准备就逃走了。

  届时她反而找不到他,而他也因为没有准备的逃跑,导致被宜都王的人抓了。

  缓缓走在玉府通往外门的路上,脚下是白石铺成的小径,蜿蜒曲折。两侧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绿树和花卉,全部都是被精心养护出来的。

  狄瑶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闻人琮这样走过了……儿时他们常常在宫里的御花园里并肩行走,但随着身份地位的不同,宫中越来越多双眼睛盯着看着,闻人琮身为帝王,不可以有任何人与他并肩,即便是未来他的皇后。

  她只能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直到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一个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一个跪拜在龙纹石阶之下。

  “能这样走,真好。”她忽然开了口。

  少年一怔,他抬起头来看她,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子扭过头来,脸上漾开一笑:“风过花开,日落月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一刹那,原本行走的脚步顷刻停止。闻人琮的眼瞳猛地一缩,然后难以置信看着身边的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是从前狄瑶所吟的一句诗。

  狄瑶转过身,风从她的耳侧拂过,扬起了丝丝缕缕。她的眼眸映着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辉,漂亮的就像闪烁的宝玉。

  她多想在这一刻告诉闻人琮,她就是他的瑶姐姐,她就是守护着他守护着邳国的大将军狄瑶!

  但是她不能说,明明两个人隔得这样近的距离,却不能说。

  “从前我遇到一位大将军,她救我的时候曾与我一同坐在寨里的山坡上,对着星空时说过的。”狄瑶忍着泪光,解释道。

  闻人琮微微握了一下袖下的手,他看着她:“什么大将军?”

  “邳国一位女大将军,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狄瑶自嘲的一笑,随后岔开话题,“当时我被嵬垤坡的山匪抓了去,关在寨子里好几个月,后来是那位女将军带兵打了进来,将我们救走的。将军打山匪之前,悄悄混了进来摸熟了路线,我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她的。”

  “是吗……”闻人琮眼神微微暗了下去,“我也想见见这个将军。”

  可惜,她已经死了。

  “她会回来的。”狄瑶忽然说了这一句话。

  原本垂目的闻人琮一怔:“你说什么?”

  阳光打在狄瑶的身上,渡上一层晚霞的金光,她抬起了手,轻轻抚在了他的头顶上,指间穿过他的发,亲昵而温和:“所有逝去的人,都会用另一种方式活着来到我们身边。”

  也许是一只鸟儿,也许是一朵花,也许是另一个来到你身边的人。

  阿琮,你不是孤单的。

  清风拂过,当地平线最后一缕夕阳光辉落下,闻人琮眼前所留下的,却只有那双在眼前闪耀过的美丽光芒的眼睛,震人心脾。

  狄瑶与闻人琮的对视,被来玉府门口接她的容璟看见了。

  他立在马车旁,看着那个脸上画着麻子涂着黄颜料的女子站在红色的府门内,与一个瘦弱的少年巧笑嫣然。

  他见过她笑,次数甚少,偶尔几次,也不过微微扬嘴,平平淡淡。但是这一次,她在面对那个邳国前帝君时,却可以笑得如此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是将周围的一切都略过。他上前去,打断了他们的深情注目:“夫人。”

  闻人琮一怔,他转过头,看到了一个容貌十分俊美的男子立在门外,他似乎是朝着他们这边说话。

  夫人?难道……闻人琮一下子看向了狄瑶,她已经成婚了?

  而且竟然还是这样俊美的男子……虽然不想这么想,但她的容貌确实不算好,而且因为她是在酒楼里打工的,闻人琮只以为是一个普通的农女,却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位夫君。

  狄瑶老脸一红,觉得这容璟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就不能看看气氛吗?!气氛!

  容璟上前来,牵住了狄瑶的手,深情款款:“见夫人一直未回家,我便想来接夫人,酒楼那边说夫人来了玉府,我便来此接你。”

  “多谢……夫君……了。”狄瑶生硬的要命。

  容璟又转向闻人琮:“这位是……”

  狄瑶额头弹了一个“井”字,这家伙明明知道他是谁,还要这么演:“这位是玉小少爷的伴读,沐从。”

  “原来是沐公子。”容璟朝他一拜,“多谢公子相送。”

  闻人琮也立刻回拜,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面前这男子似乎气质与旁人不同,竟不像普通人。

  “夫人,我们回家吧。”拜过后,容璟便要带着狄瑶离开玉府。狄瑶好不容易见到了闻人琮,有些不舍,走之前一步三回首,与门旁的闻人琮回顾,闻人琮也静静站着目送她。

  容璟就这样牵着狄瑶朝着马车方向走去,身旁的红墙上春花开得正茂盛,飘落下来的花瓣一片片在空中飞舞。

  就在狄瑶准备上马车的时候,身边的容璟突然发力,握着她的手一下子推了过去,将她按在了红墙上。

  狄瑶因为没有戒备,直接被推到了墙上。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看见容璟的手支撑在她头顶上,俯下身,漂亮的眼睛紧紧盯向了她:“夫人,你似乎与旁的男子聊得很欢快。”

第39章 美玉缀罗缨(三合一)

  狄瑶一直以为容璟温润如玉,断没有想到他竟会像眼前这样强势。手臂还撑在她的发间,二人的距离非常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狄瑶只觉得心猛地怦怦直跳,容璟细长的发随风拂过了她的唇瓣,让她条件反射抬手一推,直接将他推到了车架上。

  容璟发出闷哼一声,随后抬起头:“夫人真是不手下留情啊。”

  狄瑶脸涨得通红,硬梗着脖子不理睬他,直接上了马车。

  车厢里,二人隔着中间的距离对坐。

  狄瑶之前从容璟口中得知闻人琮在玉府时,她是有些不相信的,但现在看来容璟的能力远远在她想象中之上。

  在沉默了许久后,她先开了口:“多谢公子,今日我见到了闻人琮。公子的消息确实准确。”

  容璟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能帮上瑶瑶的忙,自然是最好的。”

  他的态度总是这样,让狄瑶辨不清他到底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她没有继续回复,而是坐在车中思考起来——容璟既然在广安城中开了酒庄和酒楼,那应该会从其他地方进货,只要进货就会有商队的,如果能借助他的商队,会不会有机会把闻人琮送出广安城?

  她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提出这个要求,面前这个看上去一直都很好说话的人,是否会同意……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能够趁机看清他态度的机会?

  容璟表面上是跟着她来到邳国,但他会不会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而这个目的或许就是跟邳国的现状有关?他能找到连宜都王都无法找到的闻人琮下落,便代表他其实一直在注意邳国朝堂的动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对现在这样的情况无动于衷呢?

  他是想站在丞相和宜都王那边?还是有着别的什么目的?她要趁着这个机会试探个清楚。

  “公子,我想求您一件事。”狄瑶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看向他。

  容璟一双眼眸挽起一个弧度,嘴角轻微上扬,像是随时都含着情谊:“你希望我助你将邳帝闻人琮送出城?”

  狄瑶神情一凛,眼眸掠过惊异之色,容璟竟一下子说中了她的心事。她微微咳了一下,似乎怕他更深层看出她的试探,将目光微微瞥开:“嗯。宜都王现在派兵搜城,玉府又并非是一个长久安全之地,时间久了,容易被发现。公子既然运营了酒庄和酒楼,应该有商队可以自由进出广安城吧?所以我希望公子可以帮我这个忙,不知道公子能不能答应?”

  “可以。”

  狄瑶:“???”

  她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好处,却没料到容璟竟直接答应了,这反倒是让她有些没反应过来:“真……真的吗?”

  “如果瑶瑶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帮你。”容璟的嗓音低沉优雅,更是隐约中染着一丝笑意,仿佛随时随地都在蛊惑人心。

  狄瑶僵了一下:“什么事?”

  容璟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掌上:“我想与瑶瑶成亲。”

  狄瑶眼睛猛地一瞪,脸迅速红了起来,整个人像被火烧一样:“你……我在同你说正经的话。”

  “瑶瑶难道觉得我在说不正经的话?”容璟眉眼依旧是带着笑,反问道。

  什么情况?!这容璟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她现在完全搞不懂容璟的脑回路了,这个人真的不按套路出牌啊!

  在沉默半晌后,她决定再确认一次:“如果公子说的是真的,那就是代表只要我答应与公子成亲,公子就会助我送闻人琮出城?”

  容璟俊美面孔依旧含笑:“嗯。”

  狄瑶彻底沉默了……

  这人真的太难对付了……她原本想通过这一次看清容璟的态度和目的,但显然面前这个人根本没什么依据可言,她完全看不清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但是……如果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就送闻人琮出城,她不介意成一次婚。

  反正日后还可以和离,实在不行也能被休……若真的不被休,她还能就地遁走直接闪人,让容璟找都找不到。

  久久沉默后,她终于开口应了下来:“好,我同意。”

  ***

  邳国皇城。

  夹道上有一排宫人正急匆匆赶来迎接入宫的宜都王和其世子闻人凯。

  宫人们毕恭毕敬的站在夹道两旁,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方来的队伍。许是听到了马蹄声,有一位宫女十分奇怪的小声冲边上另一人嘀咕道:“怎的有人敢在宫里骑马,这不是坏了规矩吗?”

  边上的人“嘘”了一声,暗示她别说话。

  皇宫里的事儿谁说得清楚,今天他当皇帝,明天又换个人当皇帝。谁都知道现在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而这宜都王又是闻人皇族血脉,自然更得人心,而且宜都王有自己的军队,要是发难起来改朝换代也不过是眨眼之事,宫里的人谁都会审视夺度。

  果然,那“嘘”声的宫人才如此想,便有一总管太监从人群中翘着脚缓缓走上来:“王爷、世子,皇上已在宗枢宫等着二位,老奴特地前来引路。”

  连总管太监都知道见风使舵,需得忌他三分,指不定日后头上的主子就又换人了。

  “嗯。”宜都王应了一声,这才下了马来。

  刚才说话的宫女因为好奇,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马上那二人,其中一个四五十岁模样,一身紫色长衫,器宇轩昂,眉宇间震慑的锐利无时无刻不在向四周散发着权威;另一人年轻许多,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黑色长发被束在玉冠中,骨架包裹着硬朗的肌理显得他身形修长,容貌十分俊美,但那双细长的眼眸却淡漠疏远,仿佛一瞬间就将人隔了千万丈远。

  许是看得有些呆了,被宜都王身后护卫的侍卫看见,立刻从人群中伸出手来,一把将那宫女拎出,直接按跪到地上。

  宜都王淡淡瞥了一眼:“现在皇宫里的差事,当得倒是越来越随意了。”

  跪在地上的宫女彻底吓傻了,她没想到自己盯着看犯了忌讳,却会这么直接被人抓出来,整个人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忙“砰砰砰”磕头:“奴婢错了,求王爷世子饶命!奴婢错了,求王爷世子饶命!”

  总管太监本来特地赶来引路,就想搏个好感,却不料自己底下管的人却犯了大错,连忙吩咐人上来将这宫女拉走:“以下犯上,冲撞王爷世子!来人,将她给我拖下去。”

  几个太监上前来拉住那宫女就往后拖去,宫女因为挣扎求饶,半天没有被拖动。总管太监脸色都青了,急忙催促道:“慢手慢脚作甚!赶紧带走。”

  “是,是!”那几个太监吓得更用力拉扯宫女。宫女被硬生生拖走,地上都带出了一条血迹。

  周围立着的其他宫人吓得连哆嗦都不敢哆嗦一样,只能浑身僵硬的目送宜都王和其世子离开。

  太可怕了。

  宜都王这次入宫,并不是为了来见那个坐在皇位上空有架子的新帝韩延顺的,他只是想借进宫的名义,调查闻人琮宫里的旧人。

  闻人琮身边曾有几名贴身服侍的掌事宫人,他们熟悉闻人琮的生活习性,这些人或许能助他找到他一直寻找的《邳经三山录》。对他来说,皇位不过是触手可得的东西,而这本《邳经三山录》却关系到邳国命脉,这才是邳国最关键的东西。

  “狄府既一无所获,那东西必然还留在宫里。”宜都王走在路上,对身后的世子闻人凯道。

  闻人凯负手跟在后头,他确实翻遍了整个狄府,找了不下十数遍,并没有找到《邳经三山录》,但如果这本书册还在宫中,那又会藏在什么地方?他们也曾在宫中找过,并没有发现这本书册……会不会是邳帝交给了其他什么人?

  他如此想着,前方已到了宗枢宫。

  闻人恒摆了一下手:“你不必跟着,去宫里办事吧,稍等后查完了,再来宗枢宫。”

  “是,父亲。”闻人凯应下。

  新帝韩延顺登基,闻人琮的旧侍都被分配到了各个宫中,有些去了苦役所,稍微有点人脉的则调配到了其他各宫做事。

  原本众人都各自做着事,却忽然被一些生脸的侍卫一个一个都带了出去,弄得人心惶惶起来。

  膳房的一名掌事宫女也吓了一跳,进来的那些侍卫全部冷着脸,也不回答他们的话,进来就抓走了他们膳房两个宫人。毕竟在宫里老资历了,那掌事宫女连忙追出去几步,拦下了跟随着那些侍卫前来的一名熟悉的太监:“公公,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来抓人了?”

  那太监还要继续为他们带路,只能急匆匆回复了一句:“是宜都王的命令,要请了从前服侍先帝的宫人去一趟。应该没什么事,许是问几个问题,随后便会让各位平安回来。”

  太监一走,膳房里的其他宫女都走了出来,看着被带离的人,都窃窃私语着。

  掌事宫女心里提着一块石头,但想到是那宜都王的命令,便也不敢多嚼舌根,连忙驱散了门外的人,让他们赶紧回屋做事。

  如同那两名在膳房被抓出来的宫人一样,其他各个宫也有被带出来的其他人,这些人统统被侍卫押着进了尚方院。尚方院是专门用来审问和惩戒宫人的地方,里面都是昏暗无比的刑房。被押送到这里后,宫人们一个个都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听说是宜都王派了人来问话。”一个太监缩在人群里,闷声闷气道,“也不知道问些什么,想来只要如实回答,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是吗?”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众人议论纷纷着,忽然外面进来两个侍卫,把其中一人先带了出去问话,整个院内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只看着被带走的人。

  之后一个又一个,人逐渐都被带出去,竟没有再回来的,许是真的问完话就被放走了。

  尚方院内,闻人凯亲自监督问询。

  他坐在一侧的木椅上,手中绕着一段衣上的绸缎,一手半撘在腰间,看似漫不经心,却在仔仔细细反复琢磨着每一个人口中所说的话。跟随在闻人凯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是那种看上去慢条斯理,却能在极短的时间把他所想知道的东西全不动声的关联起来的人。

  此时又一名宫人被送了进来,这宫人是从前闻人琮身边服侍的老太监,凡是有关闻人琮的事,他是知晓最多的。

  闻人凯手中的绸缎一松,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听说文琮王小时候一直是您在服侍,对吗?”

  闻人琮“逝世”后,朝中给他拟了一个谥号,文琮王。

  那老太监僵立在刑具前,嘴唇有些微微发颤:“回大人,是老奴服侍的。”

  “文琮王在宫中,有什么关系亲密之人吗?”

  老太监汗如雨出,文琮王虽然年轻,却极有帝王威势,很少会表露出与什么人关系亲密,如果非要说出一个,那也唯有那人:“狄府的狄瑶将军。”

  闻人凯一怔,随后眯了眯眼睛。

  狄瑶与闻人琮的关系确实亲密,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狄瑶已死,狄府也被查封,狄老将军又血溅街头,这条线路他们早已查了又查,但均无线索。

  闻人凯蹙了蹙眉,他想知道的是他不知道的事,而不是这些他已经知道的东西:“你且说说狄瑶将军与文琮王从前在宫中有什么样的来往?”

  “什么样的来往……”老太监声音颤抖,“狄瑶将军每次进宫,都会为陛下带些宫外的小物什来……狄瑶将军还常常与陛下一同用膳……习字……”

  “除了这些,就没有旁的可说了吗?”

  “陛,陛下还曾为狄瑶将军编罗缨……老奴,老奴以为陛下是喜欢狄瑶将军的……”

  闻人凯一下子转过身来:“编罗缨?”

  “是,是的。陛下专门找了宫里会编罗缨的宫女学,练习了好久,编坏了好几个。才,才编了一个比较好些的,送了狄瑶将军。”

  闻人凯略微思索了半晌,他并不记得狄瑶身上有佩戴罗缨。

  不过,这些也只是女儿家之事,与他所想打探的,并没有什么大的关系:“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说的,去边上想起来,说出两点以上之后,就可以离去了。”

  他如此要求,便是让这些宫人想尽办法把一些旁枝末节的事儿都交代出来。

  问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之前像这样的审讯也进行了许多次,大多问的也都差不多。那些被带来询问的宫人也一个一个都回了原本的宫殿,只是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互相碰面也不敢说太多的话。

  闻人凯问询完后,便准备去宗枢宫等其父宜都王。

  但在去的途中,却在夹道上遇到了押着囚车进宫的另一人——玉府富商玉云城。

  玉云城是随囚车步行而进的,他身后是皇宫的侍卫兵,押着一排排囚车进入了皇宫。那些囚车中关押着男女老少,闻人凯只一眼就辨别出了这些是狄府的家眷。

  玉云城认出了前方站立的闻人凯,他恭敬的上前,朝他一拜:“世子殿下。”

  闻人凯的目光从囚车上收回:“这些人……”

  “这些是狄府的逃犯。我们商队在通国交界处时与他们相遇,因为他们没有通行令牌,又吞吞吐吐,便上前盘查,得知是逃犯后,便亲自押了回来。”玉云城答道,“此事我已通报了王爷,王爷让我将人送进宫来,给陛下审一审。”

  “父亲在宗枢宫。”闻人凯回答。

  “是。”玉云城再一拜,便准备继续运送囚车,他在走时又回过头客气的道了一句:“世子若得空,改日可以来玉府坐一坐,府上近日得了一罐祁门香茶,请殿下来品上一品。”

  虽然是客套话,闻人凯还是回应了一句:“好。”

  因为玉云城还要面圣,闻人凯便想着宗枢宫那边或许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他闲来无事,便在宫中逛逛,想再找些蛛丝马迹。

  当年狄瑶在这皇宫里与闻人琮也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二人会不会也像这样,并肩在这花园中行走,或坐在湖边的亭中,饮酒作诗,畅所欲言……他脑海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狄瑶的样子,又想象着她在宫里的生活。偶尔他还会自嘲一笑,狄瑶不通笔墨,作诗那应当是不会的。

  他脚下再迈开几步,忽然有一片叶落了下来,正飘至靴上,那靴上还沾了一滴血,闻人凯回想起了之前在廷尉狱遇到的蒙面女子,他们后来一直在城中搜索,却再无下落。

  等等……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一闪而过!闻人凯猛地抬起头,他记得当晚那女子身上还带了一样东西……

  罗缨!

  之前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是因为女子佩戴罗缨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但今日在宫里听了老太监一言,他又觉得似乎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闻人琮曾编制罗缨送狄瑶,而那劫狱的蒙面女子又佩戴了罗缨,那牢狱中所关押的人又是狄老将军……那蒙面女子既然与狄老将军有关,自然也就与闻人琮有关了……那名女子是什么身份?她到底是谁?

  狄瑶此时并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

  她为了得到闻人琮的信任,好找机会带他离开广安,而答应玉云玄进入玉府,成为他的另一名伴读。当然,名义上是伴读,其实只是一个陪玩,只是伴读听着好听罢了。

  但尽管如此,平常玉云玄上课的时候,狄瑶也必须陪同,但偏偏她又不爱听这些之乎者也,上课的时候经常托着腮帮子打瞌睡,有时候因为睡得太香了甚至打起了呼噜,气得府上讲课的夫子差点拿竹条把她打出去。

  三人学习时桌子是并排的,玉云玄坐在最中央,狄瑶和化名为沐从的闻人琮坐在两侧,他们的桌子略微靠后,使得二人像是邻桌。

  每次狄瑶打瞌睡,开小差,在纸上无所事事的画画,都被闻人琮看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他恍惚间产生了错觉,仿佛回到了儿时的皇宫里,与另一个女孩一起读书习字,那个女孩也是与她一样,但凡是夫子讲课都无法专心,不是趴着睡觉就是涂涂画画,完全没有听课。

  狄瑶实在对这些四书五经无法感兴趣,对她来说上树掏蛋下树打鸟才是她的理想生活。

  打了一个哈气,她目光一侧,看到了身边瞧着她的闻人琮。狄瑶为了博得他的好感立刻冲他扬起一笑,结果闻人琮扭过了头,像是被吓到了,再也没有转过来。

  狄瑶:“……”

  这张脸画的真的太丑了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夫子布置了功课之后就离开了。玉云玄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狄瑶道:“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是最不爱读书的了,没想到还有一个你比我更不爱读书。”

  狄瑶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我什么都行,就读书不行。”

  她这个动作让另一边的闻人琮微微怔了怔,从前她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在尴尬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动作。

  玉云玄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今日我怕是不能带你们出去玩了。我大哥邀请了宜都王世子来府上做客,原是他生意上往来的人,但不知怎么的弄得很隆重,非要让我也去接见,我走不开了。”

  宜都王世子?闻人凯?

  狄瑶猛地抬了一下头:“那世子……今天来府上?”

  “是啊。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就你这模样,就不必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便是他的侍妾、通房,他都瞧不上的。”玉云玄半开玩笑的吐槽了一句,“你若是想荣华富贵,日后也可以跟着我,我纳你做个通房,日后你就天天陪我玩就行了。”

  “瑶姑娘是有夫君的。”

  忽然边上一直没有做声的闻人琮在这个时候开口插了一句。

  玉云玄大吃一惊:“什么?你有夫君?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你何时嫁的人?嫁的是什么人?酒楼里的小厮?还是耕田的农夫?”

  他的反应显得有些大,因为他一直觉得面前这人容貌一般,甚至有些黑黑丑丑,便以为她一直是孤身一人,这样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会有人要呢?却不知她居然已经有夫君了……这种落差竟让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有些不痛快。

  狄瑶没想到闻人琮会忽然替她解释,她也显得有些尴尬,毕竟自己从未真的当容璟是夫君过:“尚、尚未成婚……不过婚期已经定了,就在月底……”

  “你夫君是什么模样?他是什么人?做什么的?”玉云玄再次问道,似乎十分在意此事。

  狄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容璟的身份,她看了一眼闻人琮,忽然想把他的身份提一提,或许能暗示他自己可以助他离开广安城:“夫君是经商的,常常走南闯北带领商队运货送货。”

  商人?竟然与他们玉府是一样的?

  玉云玄更为诧异,一个经商且有商队的人竟会看上她?

  “模样如何?是不是年岁很大呀?你这样年轻,便是容貌不好也没什么,日后还是找一个年轻力壮的好些。”

  “还……还算年轻吧。”

  玉云玄更不敢置信了:“难道很丑?”

  狄瑶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难道直接说倾国倾城?世间第一?

  狄瑶不说话,玉云玄有些着急了,他立刻朝闻人琮追问:“你是不是见过她夫君?她夫君容貌怎么样?”

  闻人琮抬眸看了一眼狄瑶,然后如实回答:“容貌在诸位公子之上。”

  他本来想说对方的容貌何止在诸位公子之上,便是整个邳国都未必找得出比他更好的人。从前他在宫中也算是见了不少俊美公子了,但像那日所见之人那般美貌的,却是绝无仅有。

  这下玉云玄不淡定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容貌不错又年轻,且还有商队的小富人家愿意娶这么一个丑女?盲婚哑嫁,没有见过面吗?也不对啊,沐从都见过了,那说明这二人应该也早已相见过。

  可……这怎么可能呢?

  “我要见一见你夫君,看看你是不是被骗了!”玉云玄忽然坚定且认真的开口道,“现在有许多人贩子,专门拐卖你这样的女子,便是你丑些,只要能卖,他们便会用这种方法骗了你去,你要小心了。我得亲眼帮你看一看,省得到时候你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真是谢谢你的操心了……狄瑶抽了抽嘴角,实在懒得解释。

  因为晚些时候宜都王世子就要来府上了,狄瑶虽然易了容,但那闻人凯太过谨慎,她怕被撞上,便准备起身离开。

  却在这时有一个丫鬟急匆匆跑来:“玄少爷,大公子唤您去前厅,世子马上就要入府了!”

  这么快就来了?!

  现在如果出去,怕是来不及了。狄瑶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呆在这书房里:“少爷你赶紧去吧,我晚些时候自己走。”

  玉云玄因为急着要走,便不在管他们了:“行吧,我先走了,明日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啊,我一定要见一见你那夫君!”

  玉云玄匆匆跟着丫鬟走了,整个书房内只剩下狄瑶和闻人琮。

  闻人琮神情警惕,一直跪坐在书桌前没有动一下。他显然也知道此次闻人凯入玉府,极有可能会被他认出,他不能冒这个风险在周围四处乱逛。

  狄瑶想了一下,忽然凑上前坐到了他身侧:“我想求你帮我一件事儿,行吗?”

  闻人琮一怔,抬起头:“什么事?”

  “我即将成婚了,母亲让我编罗缨,说是女子出嫁时必须系在腰间,但我又不会。你知道的,以前我只在酒楼工作,那里都是粗汉子,我想着或许玉府里的姐姐们会编罗缨,想找你问问谁会编这个,能不能教教我。”

  罗缨……闻人琮思绪仿佛被拉回了从前在宫中,自己曾一次又一次细细的编着彩色丝带……为了送给心上人。

  他眼眸微微垂了一下,开口道:“我会。”

  狄瑶佯装惊讶,随后一下子靠近了过来。闻人琮原本与她隔着一段距离,但因为她的忽然靠近,两个人之间只剩下薄如纸一般的缝隙,她的呼吸就在自己脸侧,近如咫尺:“那你能教教我吗?”

  他能看得到她细长的眉毛在眼前轻轻颤动,高挺的鼻梁,光滑的面颊,还有那一双明媚闪烁的眼眸。闻人琮从前高高在上,除了狄瑶,便没有与人这般亲近过。即便后来到了玉府,也是中规中矩,没有人靠得这么近。

  他脸色绯红,小巧的耳尖也染上了红晕,薄唇微微轻启,发出细弱的应承声:“好。”

  原就想找个借口留在书房内,如果能教她编罗缨的话……

  就这样,当飞雪院的下人都急着去前厅帮忙的时候,整个院里只剩下了闻人琮和狄瑶。二人盘膝坐在书房内的一张书桌前,桌上摆放着一些精致细小的彩带。

  闻人琮教狄瑶把彩带搓成一根一根的彩绳,然后根据图样将彩绳小心翼翼的压在砚台下,取出其中几根开始编织罗缨。

  罗缨的寓意与平常的心意之物不同,它从前是女子出嫁时才系于腰间的,表示她已经为人所属,后来逐渐演变成了女子为心仪之人的佩玉结缀罗缨,表明自己的心意。闻人琮最开始原想缝制一个香囊,若为狄瑶制作一个篦梳、发簪、镯子,但是那些工艺的制作太难了,他身为帝君,是不允许他花费这样多的时间在这些女子之物上的。

  后来他便学着编织罗缨,因为罗缨简单一些,而且还蕴涵着更多的深意。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初坐在皇位的不是他,而是其他皇子,结局会不会更好一些?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或许就可以和狄瑶走得更近,两个人执手走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说什么。狄家也不会为自己拼命至此,狄瑶也不会死在战场……

  但他又担心,狄家如此忠诚,到时候狄瑶为了别人拼命,为了别人上战场,为了别人献出了性命。

  如果没有生在帝王家,如果他和狄瑶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或许就好了。

  他眼睫微微颤动,眼泪含在其中,有些潮湿。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些平民嫁娶时,所吟唱的情诗——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阿瑶……阿瑶……我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树影映着窗棂,瑟瑟摇曳,书房内格外静谧,甚至能听到树叶飘落,坠到桌边的声音。狄瑶与闻人琮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编织着罗缨。层层花蕊被风微微吹开,温暖的阳光穿透而来,映照在二人身上,为这素雅的书房添了一抹明亮。

  就在狄瑶手中第一个罗缨编好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清朗的笑声,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朝着飞雪院过来了。

  狄瑶一惊,她猛地抬头,看到对面的闻人琮浑身僵硬。

  那些脚步声就在院外,似乎正在参观飞雪院,声音中可以听到玉云玄,他正在得意的介绍院内的一草一木。

  难道闻人凯随着他们在玉府参观,到了飞雪院了?

  狄瑶眉头紧蹙,脑海在非常短的时间内一转动,然后整个人猛地从位置上站起,她一把拉住了对面的闻人琮,将他推入了一个原本用来摆放书卷的柜子中。

  那柜子非常小,中间还有隔板,隔板上都是用来放画卷的。狄瑶将隔板抽出来放在了最下面一层,又把画卷全部堆到了另一边不起眼的画缸里,让闻人琮躲了进去。里面实在太小,便是挤下一人都很难,但因为闻人琮身材纤细,勉强可以藏得下。

  他蜷身坐在柜中,狄瑶即将为她关上柜门。

  他看到她站在外面,眼瞳映照着外面的光:“你藏在这里,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随着柜门被缓缓关上,最后一缕光也彻底消失。他怔怔坐在黑暗中,心跳声不断的回荡。女子的那句话还在耳边,就像从前的那个人一样……

  「阿琮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所有逝去的人,都会用另一种方式活着来到我们身边。

  真的是这样的吗?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代替她,像她一样回到我的身边吗?

  玉府的飞雪院,算是广安城中最美的地方。玉云玄向来得意,因为每年玉府举办赏花节、茶花会,都会选择放在他的飞雪院里。这一次宜都王世子来,他既是陪同,自然要把自己的院子炫耀一番。没想到这世子也临时起意,沿途来他的院子看看。

  “别的且不说,要论这广安城中的风光,除了我的飞雪院,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玉云玄领着路,神采飞扬。

  另一侧的玉云城有些无奈,这是他唯一一个弟弟,自然宠上许多,在飞雪院的建造投入上,几乎盖过了整个玉府,他现下如此得意洋洋,如同孩子一般。

  脸上带着宠溺和歉意,玉云城看了一眼边上的闻人凯:“抱歉,舍弟向来如此。”

  闻人凯穿着一袭竹纹紫长袍,白玉腰带,脚上一双暗色鹿皮靴,风姿绰约的与众人并行:“无妨。”

  他从前见识过许多尔虞我诈,反而像玉小少爷这种,倒是觉得舒心。

  前方是一片灰白色的屋瓦,隐藏在密林中,能听到潺潺流水声,还有风吹过屋檐下悬挂的铁铃铛发出的清脆叮铛。闻人凯觉得这样的场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仿若置身在了画卷中一般。便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那里是什么地方?”

  “那是我的书苑。”玉云玄道,“里面有竹渠流水,现在我们听到的水声就是从山上的溪流中引过来的。要不要去看看?”

  闻人凯微微一笑,似乎挺感兴趣:“好。”

  众人改道进了书苑,此时书房中闻人琮躲在了画柜中,只有狄瑶一人跪坐在书桌上,编织着手中的罗缨。

  书房躲藏的地方太少,唯一一个可以容身的也让给了闻人琮。狄瑶此时脸上易了容,闻人凯未必能认来,所以她宁可大胆赌一把,无论如何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闻人琮遇上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狄瑶整个人直起了背,她有些紧张。

  “这里就是我的书房啦,今日夫子已经上完课走了,平日里我就是在这里念书习字的。”玉云玄已经带着众人推开了书房门。只见里面还坐着一人,是狄瑶,他愣了一下:“你怎的还在?没有回家吗?”

  外面立着的是一排人,除了最前面的闻人凯和身边一个年轻男子之外,身后还跟随着许多侍卫丫鬟。狄瑶猜测那年轻男子就是玉府现在的主人玉云城。

  她故作惊讶的愣了半晌,随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一样连忙站了起来:“玉少爷,我……我在这还有点事儿。”

  闻人凯的视线已经朝她看了过来,目光更是一下子落到了桌上那正在编织的罗缨上。

  他一怔:“这是……罗缨?”

  ——陛下还曾为狄瑶将军编罗缨。

  ——陛下专门找了宫里会编罗缨的宫女学,练习了好久,编坏了好几个,才编了一个比较好些的,送了狄瑶将军。

  玉云玄也有些诧异,他自然知道罗缨是何物:“你们女子成婚,罗缨是要自己编的?你之前就没送过你夫郎吗?”

  “没有。”狄瑶低着头,她察觉到,闻人凯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打量她,怕自己言多必失,所以尽量用简短的言语回复。

  “行吧,那你继续编着。”玉云玄也没有多计较。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闻人凯露出一个笑容:“世子,我书房里还珍藏着范宽的《溪山无尽图》,大哥说你喜好书画,我把那《溪山无尽图》取来给你赏阅。”

  他说着,抬脚便往画柜方向走去。

第40章 画柜之中

  狄瑶几乎是整个人刷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等等!”

  玉云玄差点就要打开画柜门了, 被她这么一喊, 吓得一顿, 回过头来:“怎么了?”

  狄瑶全身僵硬, 她的视线定格玉云玄握在画柜门把上的手, 然后尽量压下略微颤抖的声音:“玉少爷,昨日沐从说因为前段时间下雨,画卷都有些犯潮了, 所以都拿出来放在画缸里呢。”

  玉云玄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了画缸, 果然在在里面放着许多画卷。他因为没什么记性,所以也不记得书房内的陈设,好像那画缸白天的时候是空的呀?呃……不过也好像是有画的。算了, 管他呢,又不是画丢了。

  他从画柜前走开,来到画缸这边,从里面挑了片刻,找出了范宽的《溪山无尽图》:“在这儿呢, 世子,我们一同鉴赏。”

  闻人凯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视线却一直留在狄瑶身上。

  这女子黄肤黑瞳, 容貌看上去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略丑,而且她似乎十分谨慎,即便画柜里的画被移到了画缸, 也不必如此焦急阻拦,难道这画柜里有什么秘密?

  像是为了验证什么,他迈开脚步,走向了画柜:“玉小少爷屋内的陈设果然名贵,这画柜的木质,似乎是金丝楠木?”

  金丝楠木带有香气,且木质细密不易变形,若在放在阳光下,还可以看到金丝浮现,是制作名贵家具的上品。他的指腹顺着画柜的木门缓缓滑下,可以听到淡淡的摩擦声。

  狄瑶简直要被闻人凯气死了,这家伙就是会没事找事!

  玉云玄倒是觉得这金丝楠木画柜是很平常的东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子对一个画柜这么感兴趣:“这套画柜是和桌椅一起订做的,工匠是广安城中一位有名的老师傅。如果世子喜欢,我可以让人将这画柜送到您府上去。”

  闻人凯微笑了一下:“我且看看这画柜的雕工,里面是不是内有玄机。”

  “咯吱”一声,柜门被他打开了!

  狄瑶猛地一握拳,她已经做好千钧一发就要在玉府里打起来的准备了!

  但令人没想到的时,那画柜里是空空如也,并没有之前躲藏在里面的人。

  闻人凯蹙了蹙眉,显然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这让他觉得刚才那丑女所表现的一切显得有些怪异。不过他看到这柜中的隔板似乎被放在了最下层,而且隔板上有些灰……如果只是将画转移到画缸里,为什么连隔板都要拆下来?

  后面站着的玉云玄是真的一头雾水:怎么,世子就真的这么喜欢这柜子?

  “这画柜在这里摆放得太久了,回头我让丫鬟收拾一下,再给世子送去。”玉云玄客气的追加了一句。

  身后的狄瑶是大舒了一口气。

  当时是她大意,让闻人琮躲藏在画柜,没想到这些人会参观到书房里来,幸亏闻人琮已经不在画柜里了……等等,闻人琮不在画柜,那他在什么地方?他现在是不是还在书房里?

  视线焦急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书房的摆设都非常浅显,除了画柜,其他地方根本是藏不住人的。难道是在书房外面?

  心怦怦直跳了起来,狄瑶十分担心,怕闻人琮的踪迹会被暴露。

  闻人凯已不再纠结那画柜,他走到狄瑶刚才编织罗缨的书桌前,将摆放在上面编织了一半的罗缨拾了起来。罗缨很漂亮,红黄蓝绿的彩绳相互缠绕,最上面的部分看上去编织得更紧密一些,后面的有些松散,似乎编织者不在状态……这书房里定是有什么事,眼前这女子,在隐瞒着什么。

  他眸中波澜不惊,眼眸朝着狄瑶淡淡望了一眼:“这位是……府上的下人?”

  “她是我的伴读,叫祝瑶瑶。”玉云玄道,“别看她容貌普通,却丢得一手好石子,连天上飞的雀儿都能打下来。”

  闻人凯眼中掠过一抹惊异:“哦?”

  “世子若不信,我可以让她为你露上手,阿瑶特别厉害,她还会很多好玩意儿呢。”玉云玄本来就觉得陪着逛院子有些闲闷,看到闻人凯对自己的伴读感兴趣,便立刻来了兴致。

  站在另一侧的玉云城颇有些无奈:“我花钱让夫子教你读书,你却请了伴读来陪你玩耍?”

  “大哥,读书是要劳逸结合的嘛。我天天读日日读,那夫子教得可实在太无聊了。而且我有两个伴读,沐从学识高,他可以陪我一起学习,阿瑶平日里可以与我一起解解闷,不是挺好的么。”玉云玄在自己哥哥对话时语气总会带上了一丝撒娇的口吻。

  玉云城也无可奈何:“世子公事繁忙,可没这么多时间陪你玩耍。”

  “无妨。”闻人凯却在此时忽然开了口,他弯了弯薄唇,俊美的笑颜一直对着那战战兢兢的女子,“我也想看看这丢石子的技巧。”

  狄瑶心头猛地一跳!闻人凯从前曾与她在军营里训练过一段时间,那时她也经常丢石子玩,还拿这个技能耀武扬威。此番若是真的在他面前露了一手,难保不会被他怀疑什么;但倘若她故意失手,又反而显得她避而不示,更让他怀疑。

  这家伙果然是个麻烦!

  要不要等出了玉府,就将他灭口算了。

  无意间露出的一丝杀意,被立在人群中的玉云城察觉到了,他目光锐利的抬起头,却发现那女子已经低眉垂首,表现得十分乖巧:“我只是会一点农猎技巧,算不得什么。山上许多猎户打鸟猎兽,熟能生巧的活儿。不过是玉少爷不嫌弃罢了。”

  “阿瑶不必自谦,露一手给世子瞧瞧。回头我重重有赏。”玉云玄热切道。

  狄瑶没法再拒绝,只能拜礼领命:“好。”

  飞雪院今日阳光正好,院中的树木郁郁葱葱。有下人得了命令撒了一把稻谷在远处的湖亭上。

  很快,几只鸟雀飞了过去,停在瓦上开始啄食。

  庭院中,一圈人围着中间的狄瑶,全部都在等着她展现“丢石子”技巧。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两粒石子,迎风而立。

  她在出来的时候,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打消闻人凯的疑虑。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伪装成失误,或者佯称自己吃得太多所以瞄不准。但所有做法到最后,其实都无法打消他的怀疑和猜测。

  与其如此,不如正大光明的丢一次,毕竟世界上会丢石子又不止她一个。

  微风吹发梢,屋檐上悬挂的铁铃铛发出清脆声响。漫漫阳光透过树影照射在她身上,闪动的光斑仿若星辰月花,明亮闪耀。闻人凯怔怔看着那容貌普通的少女,屏住了呼吸,目光盯向了那亭瓦上的鸟雀。

  她的神情和动作,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军营里的狄瑶。

  狄瑶也经常玩这样的石子游戏,她经常在众人面前炫耀,说她百发百中,箭无虚发。

  众人不信,她便亲自演示,爬上军营的瞭望台,迎风而立。那时的她一身劲装,黑发简挽,长袖被绳束在手腕上,脸上扬起的自信笑意如同春天绽放的君子兰,明媚夺目。

  “看好了。”

  「看好了。」

  女子忽然开口,时间在这一刹那仿佛与过去重叠。

  闻人凯猛地睁大眼,他看到那个站在人群中的女子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她手中的石子随着她投射而出在空中发出“嗖、嗖”的爆破声,两粒石子一前一后朝着鸟群打去。

  其中一颗石子快速落到了瓦片上,惊起鸟雀飞起的一瞬间,另一只鸟便快速被击中,然后从瓦上掉了下来。

  耳边已经响起了掌声,闻人凯却仍怔怔看着她。

  明明是一个那样普通的容貌,但此时此刻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映在了她的身上。她转过身,树影交错,与从前那个他日日思念的人重叠在了一起……往事历历,当年的时光景色就在眼前重现。

  “好!果然不愧是阿瑶,太厉害啦!”玉云玄的赞叹声响起,他得意的朝着自己的大哥炫耀起来,“我没说错吧,她什么都会,前几天阿瑶还专门做了一个网兜,把我们湖里作怪的大鲤鱼给抓起来了。”

  玉云城无奈的笑笑,这种雕虫小技也只有自己这个弟弟看得上眼。不过这女子确实厉害,击中雀鸟且不说,从这里到湖亭的距离非常远,除非有一定的技巧,否则无法击中。而且那些鸟雀看似是停在亭上的,但因为一直在啄食,所以鸟是移动的,即便用第一颗石子惊起鸟雀,但也不能保证鸟雀飞起的方向就一定是第二颗石子击出的方向,她是如何算到的?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狄瑶不等他问,便回答道:“第一颗石子惊起鸟雀,第二颗石子就必须更快一步在它们扇动翅膀的那一刻就将它们击中。”

  她确实不知道鸟会飞向什么地方,但鸟在受惊要起飞的那一瞬间会有短暂定格,只要找准那个时机便可以一击就中。

  她回答时,脸上带着笑,笑容漫漫,温暖动人。

  闻人凯有些失神,在狄瑶传出死讯后的这几个月他过得一直不好,而眼前这个明明容貌如此普通的女人,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狄瑶的影子。

  他忍不住涌上一个念头:无论她背后有什么,无论她在书房隐藏什么,他想就凭着这一点,将她留在身边。

第41章 差事儿

  闻人凯与狄瑶相遇,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那时狄瑶刚至金钗之年。她不爱金钗,却喜欢舞刀弄枪,在街上因为马匹受惊,他从马车中跌落下来,遇到了从旁而过,将他搀扶住的狄瑶。

  那时她也是笑容漫漫,发间被其父母硬簪着的金钗在空中来回摆动,明亮而夺目。她腰间还系着一柄佩剑,不长,正是适合她的年纪所打造,一身长衫束身而行,一把就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是男儿,就应该骑在马上,而不是坐在马车里。你若是骑在马上,马就是听你的,便是受了惊,缰绳也握在你的手里。」

  她肆意、潇洒,让当时战战兢兢来到广安城的他心生羡慕。

  后来他随父入宫,遇见了坐在龙座上的闻人琮,闻人琮高高在上,明明年纪与他相仿,但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孩子,反而像个君王。

  他一直记得当时父亲对他说的话——

  你若能像陛下一样,日后才能袭承我的爵位,成为宜都王世子。

  宜都王世子……他为了这个尊称被送入了军营,再次与狄瑶相遇。他孤单、痛苦、悲伤,军营的日子让他无法忍受,几次都要熬不过去,但是因为有狄瑶在,有她在,他仿佛像是看到了希望。

  世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这些事你无法立刻看到,也许是一个转身,也许是一个回眸。但幸运的是,他遇到了,遇到了那个让他觉得便是地上盛开的一朵花,也能如此美丽的人。

  随着年岁增长,他让自己更沉稳,更强健,他学习武艺,识文断字,读遍天下所有诗书兵法,就是为了有一天站在她面前时,不再是当初那个胆小怯懦,连马都不敢骑的少年。

  父亲的野心他是知晓的,成为一国之帝,君临天下。

  他也愿意为了这份野心支持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了她。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狄瑶最终会死在战场上。虽然大局得胜,她在归来的途中,却断送了性命。

  那一刻他是愤怒的,憎恨的,闻人琮不应该把她推上战场。邳国难道没有人了吗?邳国难道连一个能够保家卫国的将军都不存在了吗?

  他知道,其实是存在的……只是能够被闻人琮信任的人,只有狄家,只有狄瑶而已。

  「父亲,如果你为帝王,会派狄瑶这样的女子上战场吗?父亲会有因为不敢信任臣子,而要派女子去打仗的时候吗?」

  他对着自己尊敬的父亲……宜都王,问出了这个问题。

  宜都王抬起头来,望着天空久久凝视:「会。」

  闻人凯的眼眸微微略过一丝暗淡,他握紧了袖下的手,看着对面那个打中了鸟雀,笑颜如花的女子……父亲会,他却不会……他会将她护在身后,护在掌心中。

  书苑逛完后,玉云城便带着闻人凯去了下一处。

  狄瑶远远弓身站着,行礼目送他们离开。闻人凯在转过拱门消失在尽头时,目光淡淡朝她看了一眼。这一眼被玉云城留意,他侧目暗示了身边的管事,管事立刻附耳禀报:“大公子,那位姑娘是小少爷的伴读,不是府上的人,没有卖身契。只是来打短工的。”

  玉云城蹙了蹙眉:“知道是哪家的人吗?”

  “好像是不久前在醉霄楼做过小厮的,小少爷见她会些技艺,便聘请到府上来了,银子出的是飞雪院,所以具体来历我也不能插手。”

  “既如此,你晚些时候亲自与那姑娘谈一谈。”

  “是。”

  玉云城做生意多年,往往一个眼神,一句话,乃至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闻人凯虽然不曾说什么,但显然他对那个女子感兴趣。既如此,玉府何不奉上一个人情,将那女子送到他府上去。

  毕竟日后这大邳王国……

  ***

  狄瑶待那群人走远之后,连忙在书房周围寻找起闻人琮来。

  书房四面都是花木,只有左侧是一池白沙,白沙里架着流水竹架,一望便能看个清楚。他似乎不在白沙池附近,也不在书房外侧的院子里。

  那会去哪儿?

  狄瑶有些着急,却又不敢喊他,怕把之前走的那群人又招了回来。只能急急忙忙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满头大汗的寻找着闻人琮的身影。

  而闻人琮,此刻就躲在书房外的一个窄木门内。他在很早之前就发现了这个小木门,里面可以容下一个身子,似乎这个地方从前是养过犬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躲在这样的地方,但是他无法完全相信除了狄家以外的任何人。

  所以他才在被推入画柜之后没多久,趁着她外出查看情况时,悄悄爬出来,躲到了这个地方。

  透过缝隙,他看到了外面满头大汗着急寻找的女子……她脸上的担忧是真的,心中的着急也不像虚假……但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知道他想躲着宜都王等人?又为什么要来帮他,助他?

  她到底是谁?

  “祝姑娘。”

  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闻人琮抬起头继续透过缝隙看去——是玉府的大管家。

  大管家因为负责的事情非常多,基本上很少主动会找下人说话,所以在看到他出现在飞雪院的书房,还主动与那女人打招呼时,闻人琮眉头皱了起来。

  外面的狄瑶也是一怔,她诧异的看着那大管家面带微笑的朝她走来,有些茫然:“有什么事吗?王管家。”

  王管家面相祥和:“祝姑娘在飞雪院做了好些天了吧?不知道祝姑娘在这里呆得好不好,习惯不习惯。”

  怎么,玉府还有慰问下人的习惯?

  狄瑶愣了半晌:“挺好的。”

  王管家便笑了一笑:“我们大公子一直关心着小少爷的课业。我知道祝姑娘来飞雪院后,为小少爷带了不少乐趣,只是读书课业为重,书苑毕竟是念书的地方。我们大公子想请姑娘换个差事,月钱比在飞雪院多上三倍,姑娘若是愿意,我明日就为姑娘安排。”

  换差事儿?这倒是狄瑶没想到的。他在这里呆得好好的,之前也也没有人来说让她走啊?

  她有些不解:“换去哪儿?”

  “今日来的宜都王世子,对姑娘十分赏识,想请姑娘去王府小住。”王管家答道。

  这下狄瑶是听明白了。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原来是因为闻人凯要把她带走,所以玉府才寻了一个借口说怕她影响玉云玄的课业,要把她送到闻人凯那儿去。

  狄瑶有些自嘲的笑笑,她居然有一天也会变成香馍馍,谁都要争一争。

  闻人凯为人警惕,他想让她去他的府上,怕是察觉到了什么,想要把她带在身边好仔细查证。狄瑶当然不会答应,但她又不想被赶出玉府,毕竟闻人琮还在这府上。于是她佯装不懂王管家说这话背后的意思,只拼命挽留道:“玉小少爷待我极好,若是影响了少爷读书,我日后便少来,不要工钱都没关系,只要能偶尔来飞雪院看看少爷都是好的。”

  她说得情深意重,倒让那王管家有些诧异……怎么回事?难道这丑丫头看上他们家的小少爷了?连王府都不肯去?

  “祝姑娘……其实是宜都王世子特意邀请的您,我们不好拒绝,若日后你想继续来飞雪院,我王某定会为你安排。等姑娘去了王府做事,我们玉府也会奉上钱银,绝对不会亏待祝姑娘的。”

  介于狄瑶的拒绝,王管家只能选择挑明了。

  他原以为明说了,对方总能明白事理,但偏偏狄瑶完全不跟他在同一个频道上:“我不认识什么宜都王世子,我只想留在飞雪院里服侍玉小少爷。”

  “但是——”

  王管家还要劝说,却被正好回来的玉云玄听见了,他一直在玉府里耀武扬威惯了,没料到居然还有人敢来他的院子撬墙角,立刻开口骂道:“王管家你活得不耐烦了?阿瑶是我的人,谁都不能把她送走!”

  王管家没料到玉小少爷回来了,他转过身,看到玉云城也跟在玉云玄的后面。

  玉云城朝他使了一个眼色,王管家立刻闭了嘴不再多言,退到了后面去。

  玉云玄赶紧上来,护住狄瑶:“你没事吧?幸亏我回来的早,不然我都不知道那宜都王世子如此不安好心,还想把你给带走。”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瞪了一眼玉云城:“大哥你怎么回事,阿瑶是我的人,你凭什么随便把她送走?”

  “我允许你招伴读,是为了让他们陪你一同读书学习,可不是用来玩耍的。”玉云城声音有些冷冽,他就是太过宠这个弟弟了,让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更何况宜都王世子是什么人,他是玉府可以随便得罪的人吗?既然世子想要,便要把人送过去。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他说要就要啊?阿瑶又不是货物,她也没有卖身我们家,只是在我们家做工而已。现在她不想去什么王府,就不能把她送走!”王云玄嚷嚷着。

第42章 为何如此亲密?

  狄瑶听了半天, 意识到玉云城送她走的原因主要是因为闻人凯, 而并非真的是因为她影响了玉云玄的课业。所以现在的主动权并不在他们手里, 而是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 狄瑶抬手朝他们一拜, 故作退让:“既然玉府已不想聘请我继续当玉少爷的伴读,那我便回醉香楼去继续做我的小厮。玉少爷,多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 日后若玉少爷允许,希望我还可以进飞雪院来探望您。”

  她此言一出, 让那玉云城着实怔了一下,看向这女子的眼神也有些诧异。

  玉云城是生意人,他知道世界上没有无法成交的生意, 只有谈不拢的价钱。这女子似乎目的并不在赚钱,否则这样高的工钱她为何拒绝?

  她背后有目的?

  玉云玄已经难过起来了,他恨恨瞪了自己的大哥一眼,然后走到狄瑶面前:“你别担心,日后我就经常出来找你玩。你若喜欢飞雪院, 我就当客人将你请进来。”

  “好。”狄瑶再一笑,然后当面解下了身上的象征伴读的外衫, 摆放在了边上的假山石上, 朝着众人鞠躬,“告辞。”

  她表现得大度且轻巧,像是丝毫不留恋这里的分毫。

  玉云玄舍不得想拉住她,却被玉云城一把扯住衣领:“你去做什么, 回书房念书去。”

  他只能怏怏地低下头,委屈巴巴的回了自己的书房里。

  玉云城还站在原地,他看着狄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转角尽头。身边的王管家靠近了一步,询问道:“大公子,需不需要我派人将祝姑娘拦下来?”

  “不必,她自会来飞雪院的。”

  从刚才她那几句话中可以听出来,此女似乎有意留在飞雪院中。

  ——我日后便少来,不要工钱都没关系,只要能偶尔来飞雪院看看少爷都是好的。

  ——我只想留在飞雪院里服侍玉小少爷。

  ——日后若玉少爷允许,希望我还可以进飞雪院来探望您。

  这飞雪院中,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

  狄瑶踏出玉府后,回过头来看着玉府门前的匾额,她刚才为了摆脱被送给宜都王世子的困境,而选择离开飞雪院,却尚未找到闻人琮的下落……他会躲藏在哪里?是否安好?

  “姑娘似乎很喜欢玉府。”忽然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

  狄瑶浑身一怔,转过身,看到了立在不远处的闻人凯。他从刚才开始一直隐身在黑暗中,如果不是他出了声,她都不知道他在那儿。

  闻人凯缓步上前,他一直在玉府外等,是因为知道玉云城一定会将她送到自己府上,那么结果只有2种可能。一是她同意,便会出现在门外;二是她不同意,被迫离开,也会出现在门外。

  不过……闻人凯勾了一下嘴角,他猜测她必定是选不同意的。

  狄瑶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闻人凯竟故意在门外等她?难道他真的是怀疑了什么或者猜测到了什么?是识破她身份了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负在身后的手已经缓缓握紧,准备随时做出战斗准备:“世子殿下在这里做什么?莫非是等我?”

  “嗯。”闻人凯毫不避讳。

  狄瑶隐着身上的杀意,声调上扬:“世子殿下也许不知道,我已经成婚了。实在没办法去王府服侍殿下。”

  闻人凯一笑:“我知道祝姑娘已经成婚了。”

  什么?

  狄瑶一怔,她抬起头,看到闻人凯目光中暗下来的神情:“那日在狄府,姑娘不是与另一名公子在一起吗?”

  狠狠一激,狄瑶几乎是不由自主的猛地退了两步,但闻人凯并没有追上来,他依旧站在原地,风轻云淡:“姑娘隐了容貌,来到这玉府里,不知道到底是为了做什么?莫非这玉府,有香料生意不成?”

  “玉府没有香料生意,只是夫人想为我打探玉府的商路罢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闻人凯的话。

  闻人凯一蹙眉,转身看到了从不远处的马车上缓步下来的容璟。容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一贯的风轻云淡。

  狄瑶负在身后已经紧握的拳一松,她看到容璟出现时,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冲动。仿佛只要有他在,现下的近况就可以被扭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竟十分信赖他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太多的事情了?

  容璟来到狄瑶身边,面带微笑的冲闻人凯一躬身:“大人,又见面了。夫人此次伪装入玉府,却是为我打探玉府的商道销路,却不料竟如此轻易被大人识破了。”

  他说着,转身有些嗔怪的安慰狄瑶:“夫人,我已对你说过,经商的事交由我来便可,何必如此。你这人,便是劝也劝不住,前几日还与我闹脾气,硬是离家出走了。若不是我打探后得知你在此,便是要找你都不能。”

  闻人凯面不改色,盯着面前似在做戏又像是真的一样的两人。

  狄瑶只能尴尬的配合:“我只是……想多帮帮你。”

  “夫人安康,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容璟温柔道。说到这里,他还抬头看了一眼闻人凯:“大人,您说是吗?”

  闻人凯眼眸微动,但笑不语。

  容璟朝马车方向看了一眼,对狄瑶道:“夫人先回车上吧,我与大人有些话要谈。”

  狄瑶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解的瞪着容璟,用眼神暗示:你跟这家伙有什么可谈的啊?

  但她又不能直接忤逆,毕竟现在她扮演的是他的夫人,而且现在这个情况看来对她不利。不知道闻人凯准备做什么。她握了一下袖下的手,还是决定先听他的,回马车去:“夫君,我在车中等你。”

  这是暗示他有话快说,别废话太多,惹人非议。

  容璟颔首:“好。”

  狄瑶离开后,容璟长袖一扬:“大人,这边请。”

  二人站在玉府门口谈话,毕竟不方便,正好玉府旁边有一棵百年槐树,槐树下有一张石桌,便请他去石桌边详谈。

  闻人凯自然不怕区区一个商贾,他现在的地位,要弄死一个商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必然背后有着其他身份,而那个女子留在玉府,也必定不可能真的是去刺探什么商道商路。

  他很想知道他背后的目的是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自石桌边坐下,容璟朝闻人凯淡淡一笑:“大人是否一直在找一个人。”

  容璟这句话说罢,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闻人凯速的抬头,他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他虽然在怀疑他的身份,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言不讳的明说。他眯了眯眼睛:“公子……此话何意?”

  “我知道大人想找的人在哪里。”容璟平静的仿佛空中飘落下来的一片树叶,“我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

  容璟回马车的时候,已经是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了。狄瑶有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跟那家伙在聊什么,怎么能聊这么久?”

  “你与宜都王世子是旧相识?为何唤得如此亲密。”容璟微笑着反将一军。

  一般会用“那家伙”的这种口吻,那得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了。

  狄瑶抿了一下嘴:“我只是觉得那人不安好心。你为什么要单独与他谈,和他谈什么?闻人凯此人十分多疑,你如果说多了什么,很容易被他发现的。现在阿琮还在玉府,我不想你节外生枝。”

  阿琮……这一个就唤得更亲密了。

  但容璟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不悦,他依旧声音温和:“我以为瑶瑶是在担心我,原来是在担心其他人。”

  狄瑶:“……”

  “瑶瑶放心,我只是与他谈了一些关于香料的事。只是……”容璟忽然靠近了一些,与她面对着面,“瑶瑶似乎很受欢迎,刚才宜都王世子对我说,他十分中意你,想请你去他府上小坐。”

  他靠得太近,连呼吸都仿佛就在鼻息下,让狄瑶脸一下子腾地涨红,然后连忙将头扭开:“那家伙就是不安好心!他肯定是察觉到什么了,在怀疑你我的身份。我,我告诉你,你自己最好也小心些,如果被人发现你的庆国太子,你就完蛋了。到时候我是可以跑的,就看你——唔……”

  她刚说到这里,忽然容璟俯下身,一双冰冷柔软的嘴唇就这样吻上了她。

  吻是蜻蜓点水的,但容璟身上的气息却非常强势的朝着狄瑶涌来,她整个人僵住了,眼睁睁的看着他靠近,唇齿上都是亲吻的味道。

  回过神时,她才意识到刚才他做了什么,立刻抬手猛地将他推开:“你干什么!”

  容璟伸出手臂,贴在她发后的车壁上,低头看着她:““瑶瑶,无论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瑶瑶以后不能总是说离开我,或弃我而去……唯独这个不可以。”

  狄瑶彻底怔住了,她看得到他眼神中的真挚,但这真挚之下,仿佛还有一片她所不知道的阴霾,犹如一团雾,浓密的,无法看透的。

  庆国太子容璟……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43章 获得信任

  狄瑶不知道容璟与闻人凯到底谈了什么, 但确实在那天之后, 闻人凯便再也没有找过她麻烦了。

  广安城中巡逻的队伍也少了许多, 似乎一瞬间, 宜都王就放弃寻找闻人琮了一样。

  街上有人传言, 说新任皇帝韩延顺的皇位连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可以早到满朝文武的弹劾。而且带头之人就是丞相阚良翰。向来被众老派忠臣不耻的阚良翰这一次因为带头弹劾韩延顺,反而在朝中收拢了一批民心, 众人都纷纷附和他,推崇宜都王继承大统。

  整个广安都惶惶不安, 似乎在担忧好不容易得来的大赦和免税,会不会又被收回去了。皇帝是谁他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自己切身的利益。

  而与韩延顺有关系大部分人, 似乎也被莫名的遭到了排斥,其中就包括之前与玉云玄玩得比较好的少年,韩延顺的外甥韩澹。

  韩澹之前仗着自己的舅舅是新帝,在众公子之间地位高了不少,说话做事都有力了许多。而现在因为朝臣的弹劾, 导致他又莫名被排斥,连一个会友的帖子都送不出去, 敲了玉府三次门, 都被拒绝了。

  狄瑶来飞雪院找玉云玄小聚时,就听到他在那边夸夸其谈:“韩澹这家伙真是没脑子,现在朝中什么局势难道都看不清楚吗?便是像我这样吊儿郎当的人,都知道要敬他远之。”

  玉云玄平日里看起来玩心中, 但对这方面还是做得十分有尺度的,毕竟在玉府言传身教,许多事情他自然看得更明白。

  狄瑶虽然没有继续留在飞雪院了,但因为得了玉云玄的首肯,她可以经常来玉府游玩。也因此重新与闻人琮见上了面。

  似乎自从上次画柜事件后,闻人琮对她开始有些忌讳,基本上只要没有第三个人在,他就不会与她多说一句话……或者说两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处在没有第三个人在的情况里。一旦玉云玄或者其他人离开,闻人琮也会跟着离开。

  狄瑶担心极了,她已经与容璟谈好了条件,选好了能够将他送出城的时间,她必须尽快得到她的信任。

  她原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情闻人琮或多或少会对她增加些信任,却没料到是适得其反。

  也是,任谁忽然把他塞进画柜里,就好像知晓他隐藏的秘密一样能不害怕吗?

  狄瑶原本还想继续循序而渐进,但她实在等不了了。现在朝廷局势紧张,韩延顺手中还有军队,如果宜都王的势力和韩延顺的实力忽然对抗了起来,势必就要封城,到时候她想把闻人琮送出去都难了。

  必须要尽快,而且越快越好。

  她决定下一重剂,让闻人琮彻底愿意跟她走!

  于是在这一天,当玉云玄又被夫子喊去训话,与她一同站在书苑里的闻人琮抱起墨盘准备准备再次避开她时,狄瑶忽然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你为什么要躲我?”

  闻人琮猛地一顿,他想要抽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握得很紧……无法挣脱后,他放下手来,抬头看着她:“祝姑娘,我只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是躲你。”

  “不,你就是在躲我!”狄瑶强势道,“这几日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你便立刻离开,不愿与我单独呆在一起。你怕我?觉得我会害你,还是觉得我在监督你?”

  她的强势,让闻人琮有些吃惊,他以为自己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正常人都会知难而退,但偏偏她不一样。她是那么直接的,直截了当的出现在他面前,直接了当的闯入他的世界。

  闻人琮后退了两步,他不敢直视狄瑶的眼睛:“祝,祝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更不知道你背后到底有什么人。我想说的是,我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我就想活着,不会给任何人惹来麻烦,请祝姑娘放过我。”

  看到他如此模样,狄瑶既心痛又悲伤,她摇了摇头,重新走到他面前:“我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想做任何事情,我只是在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保护你。如果你需要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都会去做。你想过平凡的生活,我带你离开广安,去一个有山有水的村庄;如果你想重回原来的位置,我愿意为你杀出一条血路……如果要说我背后有什么人的话,那个人就是你。”

  「阿琮,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护在你身边。」

  「别怕,有我在你身边,我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

  那一刻,闻人琮只觉得眼眶一湿,脑海翻腾起千道巨浪,就好像有什么被他拼命压抑在深处的记忆全部翻涌了出来,那是关于一个骑在马上的女子,身着红衣,英姿飒爽。

  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不去想起那个人,很努力想要忘记失去她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但是眼前这个人却让他再次想了起来……她与她就像重叠在了一起,明明是不同的脸,却有着相同的眼神,相同的神态。

  ——所有逝去的人,都会用另一种方式活着来到我们身边。

  “你是……你是阿瑶吗?”

  他的声音颤抖,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明明知道这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而已……但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那一瞬间,狄瑶也是一怔,她忽然挽起了一个笑容来,刹那间,仿佛夏花千朵万朵盛开。

  “嗯,我是。”

  眼泪在这一刻夺框而出……闻人琮几乎就要相信了……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个叫祝瑶瑶的女子也是被人唤作阿瑶的,她只不过是在回应他而已。

  但是有那么多相似处,重叠处……

  阿瑶,阿瑶……

  就算只是假的,他也愿意。

  ……

  闻人琮终于对她放下了警惕,狄瑶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人死复生这种事情正常人都是不信的,狄瑶也不好强迫他相信自己就是以前的狄瑶。于是换了一个能容易被他接受的身份,告诉他自己是狄家专门留在广安,专门来帮助他的人。

  她还说自己从前就被养在狄瑶身边,作为暗卫保护狄瑶,所以知道狄瑶和狄家很多事情。

  她说了许多关于狄府的事,一件又一件,一桩又一桩,从狄瑶儿时,到狄瑶上战场当了将军,她站在一个第三人的角度,讲述了自己至今所经历的一切,描绘着自己的人生。

  闻人琮很意外,他从来不知道狄瑶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但她说的很多事都是对的,都是只有他和狄瑶才会知道的,甚至有一些事连他也不知道。

  随着她的讲述,就好像从前那个恣意而活的狄瑶又重现在自己眼前,美丽的,强大的,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二人的关系逐渐近了起来,有时候即便玉云玄在场,狄瑶还是会无意间偏向闻人琮,仿佛来这飞雪院,不是为了看玉云玄,而是为了看伴读沐丛一样。这让玉云玄有些吃味。

  狄瑶也在逐步安排出逃的计划,时间已经定下来了,路线却还要再三斟酌,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而且至少还要准备其他几条路线,一旦出了问题,还可以更换和隐藏。

  容璟看到了全神贯注检查着路线的狄瑶,他依旧是微笑的,容貌也是那般俊美,但笑容下的眼眸却深不见底,仿佛暗藏涌动。

  这一天,狄瑶又来了飞雪院,她将一张图纸递给闻人琮,将她一直以来准备的线路指他看。

  闻人琮熟读兵书和邳国山脉路径,知道这一条逃跑路线算是最安全也是最捷径的,路线上甚至还有几道分岔,是专门备用改道,准备的计划二和计划三。但这路线中,安排的这支商队却是最关键的,倘若商队要送他去绝路,他便再无逃跑可能。

  整片竹林是安静的,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竹叶随风摇曳,发出了轻微沙沙响。

  狄瑶目光怔怔看着他,她知道,她在做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闻人琮终于抬起头来,阳光穿过竹叶洒在他的肩头,衬出他漂亮的侧脸,狄瑶几乎可以看到他脸上那一层淡淡细毛,细腻漂亮。

  “阿瑶。”

  他声音是轻轻的,却带着坚定:“我愿意出城。”

  那一刻,狄瑶心中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她直起身,握住了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闻人琮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后将手中的图纸放入水中,晕开水墨,让上面的字迹消退:“阿瑶,你知道当日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狄老将军绝对没有刺杀你。”狄瑶回答。

  闻人琮正过身,他目光认真的看向她:“刺杀发生的那一日,我与一名死士太监互换了衣服。我出了城,狄老将军留在宫中为我善后。直到刺杀的消息传出后,我才知道他为了掩人耳目,杀了那名死士太监。”

  当时狄丰海准备放火毁尸灭迹,但却提前被宫中侍卫捉拿,尸首没有毁成,才被宜都王和丞相知晓他还活着。

  否则现在的他,早已离开了广安。

  “为什么要这样做?”狄瑶有些不解。

  闻人琮答道:“因为宜都王未经传召,就擅自离开封地来到了广安城。”

  邳国诸藩,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宜都王已被封了封地,除非皇帝诏见,否则不得擅自离开封地……但是他却来了广安城,而且是光明正大,带了无数兵马。这就代表,他已经做好了夺位的准备。

  而那时闻人琮所依赖的狄瑶已死,兵权被夺,一旦留在宫中被宜都王包围,就是死路一条。

第44章 成婚

  闻人琮将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了狄瑶。

  原来当时, 是狄丰海率先知晓了宜都王入都城的消息。为了闻人琮的性命, 狄丰海便与他密谋, 以假死之法护他求得一线生机, 并逃出广安。

  所以在韩延顺扶灵归来时, 狄丰海佯装激愤不止,闯入皇宫与闻人琮对峙,并在他的宫殿中扬声争执, 为他逃离皇宫拖延时间。其实那个时候宫殿中已并无闻人琮,有的只有一个死士太监。

  等闻人琮离宫后, 死士便自尽身亡,狄丰海想要放火烧宫殿,却被当时更先一步察觉异样的丞相阚良翰拦下。

  宫殿未毁, 闻人琮假死的秘密也被瞬间曝光。

  阚良翰便立刻心生一计,直接对外通报邳帝的死讯,并将狄老将军扣押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点,如果宜都王是以兵力夺位,那日后便会被人诟病, 朝臣之中也必有反心,世家大儒更会指着宜都王闻人恒的鼻子骂他弑亲夺位。但如果邳帝已死, 且宫中无子嗣继承皇位, 宜都王此时就在都中,自然更有能力力排众议,登上皇位。

  所以阚良翰立刻大肆将邳帝被狄丰海被刺杀一事放声了出去,这也是狄瑶等人为什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在通国边界之地就得知这个消息的原因。

  然而宜都王想要稳稳妥妥登上皇位, 就必须找出逃出皇宫的闻人琮,真正将他杀死,否则之前所做的都将前功尽弃。一旦他登基了,但真皇帝却没死还活着,那么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法取信于天下人,自然被遭到口诛笔伐。

  所以他们竭尽全力的在广安城中寻找,又不能大张旗鼓。

  在找寻了那么久无果后,朝中帝位已经空置许久,此时坐立难安的阚良翰只能使出第二计,就是暗中推出韩延顺,鼓动这个只有武力而没有脑子的人利用兵权夺位,坐上了帝位。

  如此一来,即便闻人琮没死,最后活着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所有的矛头都与宜都王无关了,他们可以把之前的一切都推给韩延顺,而宜都王也以光复邳室而顺利登上皇位。

  一计又一计,全部都是为了这个隐藏起来,在广安城中消失的闻人琮。

  狄瑶在知道这一切之后,浑身犹如被什么东西激荡,她抑制不住的颤栗,却不是害怕,而是敬佩。她曾在牢狱里见到了爷爷,他背负了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却紧咬着牙关,宁可让整个狄家承担这样的罪责,也要忠于帝王。

  或许,爷爷也还想在最后保全狄家……所以狄府的人早已准好了逃走的准备,在爷爷入宫的当天,就离开了狄府,消失在了城中。

  她不能让爷爷所付出的一切付诸东流,她要救闻人琮,要将他安安全全送出城去!

  狄瑶深吸了一口气,她握住了闻人琮的手,缓缓收紧:“当日我也会随你在队伍里,亲眼看着你安安全全离开。”

  闻人琮用力点了一下头:“好。”

  ***

  出行当日,狄瑶换上了一身戎装,青衣裹身,兰花绣纹,腰间一柄长剑随着而行。在跨出门的时候,她拔出长剑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这把剑虽是现买的,却通体光滑,剑身轻而锐利,十分适合她现在这副身子使用。

  她正准备出门,却有两名少女托着托盘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敬的朝着她一拜:“夫人,这是今日的礼服。”

  “礼服?什么礼服?”狄瑶皱了眉头,有些不太明白。

  这几日她为了安排出行的商队和路线,便暂住在了容璟名下的酒庄里。他们这一次护送闻人琮出城,用的就是酒庄的商队,因为酒庄每月都会有一支商队出城,运送酒水去各个地区的分庄,只要跟着这支商队,就很容易混出城去。

  但现下这几名酒庄里的丫鬟却捧着一身礼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狄瑶看到那托盘上的大红嫁衣,有些不太明白。她之前答应容璟,只要能将闻人琮送出城,她就答应与他成婚。她向来一言九鼎,并不打算违约,但也没必要如此操之过急?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姑娘会问出这么奇怪的话,因为这几日酒庄一日在准备庄主的婚礼,眼前这位不就是即将嫁予庄主的庄主夫人么?

  容璟在此时迈步跨入她的房中,看到狄瑶一脸诧异的表情,他抬手挥了挥,先让丫鬟们下去。

  他一贯的温文尔雅,此番穿了一身红色喜服,头发以玉冠束在头顶,两缕青丝从从玉冠两边垂下来,顺着白色肌肤落在胸前,身当是美不胜收:“瑶瑶,你要送他出城,最难之处不在途中路线,而是广安城四门守兵。商队虽有通行令牌,每月又有出城先例,但宜都王已经下令全程严查闻人琮,他要随商队离城,仍有四成风险。我既答应你帮他,便会遵守诺言,我有一计可助他脱险。”

  狄瑶一抬头,整个人都怔住!

  她虽日日见容璟,也知他是天下一绝的容貌,但此番他身着喜服,红衣黑发,姿态闲雅,翩若惊鸿,竟让她半天都未回过神来。

  容璟勾了一下嘴:“瑶瑶?”

  他又一句询问,狄瑶才回过神来:“但听公子一言。”

  “那日我与宜都王世子在玉府外所谈,透露了一个消息,便是今日你我正式成婚之事。我告知世子,我与你会在醉霄楼举行酒宴,世子既对你有疑虑,应当会分神来醉霄楼。”容璟答道,“如此一来,便可转移他的视线。而广安城的守城,大多私下收受商贾的贿赂,我早上已以成婚之由,告知守城士兵可以前来醉霄楼吃酒,凡是前来吃酒之人,都会得一红赏,虽是小钱,但对那些士兵来说,也是便宜之事,城守便会松散,届时商队再出城,应会容易的多。”

  他款款道来,使得这次的婚礼仿佛真的可以助闻人琮顺利脱困,离开广安城。

  狄瑶有些被他说动,但又有些犹豫:“可是我答应……会陪同他一道出城。”

  “瑶瑶,现在最重要的是护他离开,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让他身陷囹圄。多做一件事,便能多一份把握,这远比你陪在他身边重要的多。”容璟一双眼眸似弯非弯,仿佛在微笑,又仿佛不在微笑。

  狄瑶看了一眼窗外悬挂于天空的日头,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应他所言:“好,一切都依托于公子了。”

  毕竟护闻人琮活着离开,才是重中之重。

  ……

  一切都布置妥当,酒庄的商队会在申时三刻前往玉府,接闻人琮出城。而在同一时间,狄瑶已换上嫁衣,坐上花桥,被嫁娶队伍护送去往醉霄楼。

  满城烟雨飘渺,今日这天气竟不是一个嫁娶的大好日子,花轿出酒庄,天空就下了雨。

  狄瑶坐在轿中,手微微握住了腰上的罗缨。这是闻人琮为他所编织,就悬挂在狄府书房的书桌下。她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用到这个罗缨,虽然是被迫无奈,但又像是冥冥之中。

  她与闻人琮的情感与旁人不同,远在男女之情、君臣之情、姐弟之情之上,那是一种连她也说不上来的感情,这种感情可以让她为他付出所有,乃至性命。

  花轿队伍,穿过广安城中一条街道,而在街道的另一条路上,酒庄的商队已经出发,朝着城门方向行进。

  此时玉府里,穿戴一新的玉云玄正准备出门去为狄瑶庆贺:“没想到她真的成婚了,我倒是要亲眼见见她那个夫君,到底是什么模样。嗯?沐丛呢?他怎么还没出来?让我在车中等多久?”

  一个小厮急匆匆从玉府里跑出来:“少爷,少爷,我在飞雪院找了一圈,就是没见到沐丛啊。他会不会躲在什么地方偷懒了?”

  “什么嘛,平日里见他与祝瑶瑶同进同出,比我还好似的,现下阿瑶结婚,他人影都没了。算了,不管他,我们出发吧。”玉云玄一头钻回马车里,吆喝车夫出发。

  车夫应了一声,挥动了马鞭。

  醉霄楼里,今日张灯结彩,所有踮足之人皆簇拥探头,围观看着远处那支嫁娶队伍款款前来。

  在万千瞩目之中,有一人骑着白马,身着红袍喜服,头戴金边玉冠。在他身后还跟着一顶红锦流苏花轿,两边是挥洒着金箔花生喜糖的喜娘,前后更是有着数十人的护嫁队伍,一路敲锣打鼓,行至楼门前。

  最前面围观的人看清了那骑在马上的男子,他们纷纷发出了惊叹——

  “这新郎是什么人?竟生得如此俊美?”

  “听闻是这醉霄楼的东家,也是那醉酒庄的庄主。”

  “这商贾之人竟有如此风姿?倒不像是个经商的,反像个世家公子。”

  “他迎娶之人是谁啊?”

  “不知道啊,今日我就是来蹭酒喝的,我连这新郎都不认识。”

  坐着马车而来的玉云玄正好被这嫁娶队伍给挡住了,他嘀咕了一句掀开帘子,跳了下来:“这里车过不去了,我自己走,你们去别处找个地方把马车停了。”

  他说罢,也不等马夫回应,便直接钻入了人群。

  醉霄楼今日有免费的酒宴,所以人山人海,许多人都围堵在门内外。玉云玄扶着头上的发冠扒拉开人群一点一点往前面挤去,好不容易挤了最前排,终于可以抬起头来——

第45章 图谋之下

  漫漫阳光穿过醉霄楼前的树花照射下来,落在队前那骑在白马上的男子身上,只见那人红衣喜服,玉冠简束,宽袍长袖,满天芳华。

  挤在人群前列的玉云玄整个人都愣住了,直到那人的身子下了马,迎着花轿中的一名头上盖着喜帕的女子一同进了醉霄楼,他仍没回过神来,像着了魔一样站在原地。

  围观的人哗啦啦随着队伍涌入了酒楼中,他才怔怔转过身来:“刚才那人……那人是新郎?”

  竟俊美至此?祝瑶瑶竟能嫁这样的人?

  他在广安城中多年,也见识了不少美男子,却没有一人能与刚才马上那穿喜服之人相比的。

  虽说他也觉得祝瑶瑶是一个挺好玩的人,还有些小技艺,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感到很愉快。但从心底里来说,他对她的容貌还是有些看不上的,毕竟他所处的地位,便是身边一个下人丫鬟,容貌都好过祝瑶瑶不少。

  从前他在得知祝瑶瑶已经定了亲,有一名夫君的时候,还有些嗤笑。觉得她所嫁之人可能是农夫,或是什么工匠。后来却得知她嫁给了一个颇为富有的商贾之家,本是十分惊讶了。

  他想过那商贾可能是个八旬老儿,或者是容貌极其丑陋之人,既是有钱人家,怎会看得当祝瑶瑶,不过也是觉得她有趣好玩,或是想要娶一个年轻姑娘,才迎她入门的。

  但在今日,当他见到那马上之人时,整个人彻底震撼了……

  祝瑶瑶何德何能……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啊?

  醉霄楼里热闹非凡,人山人海。

  狄瑶被两个喜娘搀扶着进了楼内,她身边立着容璟,容璟此时正在邀请诸位观礼之人入席吃酒。她有些焦急,又有些担心:闻人凯到底有没有被诱来醉霄楼?阿琮是否平安坐上了商队,是否能够平安离开?

  她戴着喜帕,只能看到自己的脚下,却看不到周围的情况,整个人惶惶不安。

  容璟还在说着话,狄瑶忍不住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容璟有些察觉,便低下头来,附耳道:“夫人,何事?”

  “外面情况怎么样?宜都王世子可在?那些守城门的士兵都来吃酒了吗?”

  “夫人放心,世子在,守城门的士兵也陆陆续续来了。”

  他的回答让狄瑶略微舒了一口气,但心中不知为何仍有些不安,像是总觉得会出事,但现在箭在弦上,她也无可奈何。

  “请新娘子先入洞房。”身边的喜娘高喊了一声,便搀扶着狄瑶进了醉霄楼里一间上好的厢房。外面围观的人熙熙攘攘,都想看新娘子的容貌,但可惜都见不到。

  人群中,玉云玄还是一脸不可置信,他身边坐着一个似乎与今日的新郎有些相熟的商贾,便上前询问:“这新郎是什么人?怎么举行酒宴不在自己家中,而要在醉霄楼?这喜宴里也没见到二位新人的高堂。”

  “你有所不知吧,今天在这里举行喜宴之人,正是醉霄楼的东家,傅宏。这傅宏名下产业诸多,广安城中的醉酒庄亦是他的。听闻他是明州泰江人氏,只是自幼父母双亡,而这些产业都是他一人打拼下来的,因无父无母,又无家归处,便在自己的酒楼里举行喜宴了。”边上的人回答着,又感慨了一句,“我与醉酒庄也有生意往来,但这庄主东家,却是第一次得见。却没想到这样年轻,更是俊美不凡。”

  玉云玄目瞪口呆,这祝瑶瑶是什么好命,竟能嫁这样的一个人,容貌好且不说,还如此有手段,这么大的产业竟都是那人自己的。

  厢房里,被人在身后吐槽的狄瑶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她掀开了喜帕,从床榻边站了起来。厢房的位置比较偏,但很安静,有四扇窗,两扇面对酒楼后面的院子,两扇面对着廊道。打开廊道这头的窗,可以看到外面道上站着一些护卫。

  她想出去查看闻人凯是否来了酒楼,刚站起身打开门,却有一只手正好也将门拉开。

  容璟一身红衣,漂亮的眼睛含笑地看着她:“夫人如此心急,是否在等夫君入洞房?”

  他推门进来,狄瑶条件反射的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闻人凯真的在吗?那边情况怎么样?闻人琮是否已经进了商队里?”

  “夫人,今日是你我成婚之日,这桌上的合卺酒,还未饮。”容璟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岔开了话题,走到桌边去,将桌上的合卺酒举起,“夫人饮下,我且告诉你。”

  狄瑶皱下眉头,随后几步上前,将他手中的合卺酒接过,一饮而尽。

  容璟笑了一下,也将另一杯酒饮下,随后自桌边坐下:“宜都王世子一直在酒宴上,夫人如果不放心,稍后可以自行前去查看。至于闻人琮,稍后我会带人前去查看,夫人若想知道结果,得在这房中等我回来。”

  闻人凯真的在?狄瑶的视线朝着廊道方向看了一眼,容璟抬了抬袖,暗示她自己前去看。

  她立刻走到廊道,拐了几个弯到前厅,果然看见闻人凯坐在楼下一张靠窗的桌边,正正襟危坐。因为他生人勿近的模样,惹得边上没有人敢与他拼桌。

  狄瑶舒了一口气,她反身回了屋内。

  容璟正在等她:“如何?”

  “我想知道闻人琮是否已经安全进入商队,商队什么时候可以出城。”狄瑶又问出一句。

  容璟将衣摆微微松了一下:“我现下便会去商队查看情况……只是,闻人琮应当十分谨慎,未必会信服于我。”

  狄瑶犹豫了一下,抬手解下了腰间的罗缨,递给容璟:“他看到此物,便会信任于你。”

  这是在狄府,闻人琮亲手挂上的罗缨,只有狄瑶自己才知道,而她对闻人琮说自己是狄瑶的亲信,自然也会知道。

  容璟眼眸微微一敛:“好。”

  容璟离席,狄瑶就坐在酒楼里等。时间在此刻仿佛忽然变得很慢,一分一秒过去,看不到尽头。

  她有些焦虑难安,头上佩戴的金钗仿佛有了千般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又等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她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重新走到廊道那边,酒楼前厅还是有很多人,她的视线朝着闻人凯之前所坐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忽然发现闻人凯竟不见了?!

  他去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不在酒宴上?是闻人琮出事了吗?

  狄瑶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

  醉酒庄商队,队伍从玉府接了人之后,停靠在城门附近一块晒稻米的道场附近,负责商队护卫的人正安排人装货上货,所有酒庄所产的酒都在清点数量。

  容璟迈开脚步,来到了商队中。队伍里有人看见了他,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的上前:“庄主。”

  容璟一笑:“我那名亲戚接到了吗?”

  “回庄主,已经接到了,现下正在车中休息。”

  “好的,我去见一见他。”

  容璟摆了摆手,让众人继续忙手上的事,自己则朝刚才那护卫所指的一辆车走去。掀开帘子,闻人琮正端坐在车中,他身上穿着一身简单素色的布衣,看到有人掀了帘子,浑身立刻警惕了起来,放在膝上的手也微微握紧。

  “别担心,我是祝瑶瑶的夫君。”容璟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闻人琮略微松了一下手,但还是保持着警戒:“请问祝姑娘在什么地方?”

  容璟眼帘一垂,露出了略微悲伤的神色:“宜都王世子的人在途中将瑶瑶带走了……”

  “什么?”闻人琮一下子绷紧身。

  “现在当务之急是送你出城,瑶瑶在被抓走之前特意叮嘱我,让我先将你送走。你且坐在车中,我会亲自护送你离开。”容璟仿佛只是来打一声招呼,又只透露了这个信息,他朝他一拱手致礼,便准备下车去。

  “等等……”闻人琮一下喊住了他,“公子,我想知道祝姑娘现在的情况,宜都王世子抓她是不是因为我?她现在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他焦急的神色全看在容璟的眼里,容璟握住帘子的手缓缓松了一下,重新坐回车中:“据我所知,宜都王世子的人发现了瑶瑶背后的身份,他们想逼迫她将你供出来,并且还在求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邳经三山录》。”

  那一瞬间,闻人琮身上明显一僵,膝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宜都王……想要找这本书做什么。”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无从得知,但瑶瑶既然请求了我,那么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送你出去。你放心,待你离开之后,我会回城救瑶瑶。”容璟缓缓道,“我一商人,或许无法与宜都王抗衡,但至少能与心爱之人死在一起,否则即便活着,也是孤独的,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他说到这里,将袖中的那个罗缨取了出来,递到闻人琮面前。

  闻人琮看到了那个罗缨……整个人陷入了沉思,容璟的那句话,久久在脑海回荡。

  ——否则即便活着,也是孤独的,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第46章 求求你……

  “告辞。”容璟说完后, 便再次起身准备离开车厢。

  却在这时, 衣摆忽然被扯了一下, 他转过身, 看到握着罗缨的闻人琮拉住了他的衣摆。闻人琮的肩膀有些单薄, 他手臂纤细,拉住他时却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如果……如果我交出《邳经三山录》……可否救下祝姑娘。”

  那一瞬间,容璟的眼神明显眯了一下, 但他只是风轻云淡的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有很多事情是无法保证的, 但我会竭尽全力一试。若不成,我也愿拿命去换。”

  “好。”闻人琮终于定下心来,“请公子给我笔墨, 我将存放《邳经三山录》的地址写下来。”

  容璟命人取了笔墨来,闻人琮只在纸上画了一幅画,还在画的右上角,提了一句诗: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 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 君亦悦我颜。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邳经三山录》, 我放在了狄府里。”闻人琮将画递给了容璟,画中正是狄府一景,景色中,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屋殿, 像是书房。

  他说罢,又恭敬的抬手将罗缨还给容璟:“若公子救出祝姑娘,还请您将此罗缨交还她。”

  “好。”容璟收了画纸,脸上漾开淡淡笑容,“我定竭尽全力。”

  他下了马车,商队正好整顿完毕。队长上前来向容璟拜别:“庄主,东西已经全部清点齐了。”

  容璟颔首:“嗯,那便出发吧。”

  “是。”

  商队渐渐动了起来,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城墙上,天空映出一片火红的晚霞,就好像一片血下的战场。

  ……

  容璟离开道场之后,并没有返回酒楼喜宴现场,他拐道去了另一个地方,就是当时与闻人凯在玉府外相见的树下。

  闻人凯已在哪里等候多时,见到他前来,眼神微微眯起。

  容璟穿着一身红色喜服,天边晚霞洒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红纱,正如那首红梅诗所写一般,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傅公子(化名)新婚燕尔还能出来,真是不易。”闻人凯淡淡开口。

  容璟笑了一下:“既与君有约,我便不会食言。君想要的人,就在我今日送出城的商队里,商队朝着西城城门出,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闻人凯眼睛微微一睁,他朝着边上躲在暗处的护卫使了一个眼色,那护卫立刻消失,朝着西门赶去。

  树下,便只剩下他与容璟二人。

  容璟挽起嘴角:“世子殿下不亲自前去?不怕下属没办好差事儿,让人给跑了吗?”

  “你到底是何人……”

  那日在树下,他也是这样与自己对立而站,他告知他会将闻人琮亲自送到自己的手里,闻人凯虽不全信,但既然是没有任何条件的交易,便还是同意了。

  在他离开后,闻人凯立刻派了人调查他的背景,却发现无论怎么调查,都好像被一张巨网阻隔。唯一能查出的,就是他的商贾身份,以及遍布各地的产业:酒楼、酒庄,甚至还有其他分支产业,布匹、茶叶等。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商人,又如何知道真正的邳帝闻人琮还活着,甚至还知道他的下落,更有甚者,还能拥有手段将人奉上。

  容璟迎风而立,脸上只淡淡扬起一笑:“对世子而言,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他长袖一扬,红衣在空中漫开缕缕光晕:“我要回去成亲了,世子请自便吧。”

  闻人凯眯着眼,并未阻止。

  他看着那人的身影落入巷街中,遍地晚霞之光,仿佛铺开了一条血路,而血路的尽头,就是那穿着喜服之人。

  ***

  容璟返回醉霄楼时,便有下人来报:“公子,祝姑娘她……她从房中逃走了。”

  容璟眼眸微微暗了下来,他负手走到刚才的厢房中,看到桌边放着的一块喜帕,还有空空的床榻上散落一地的红枣花生……新娘已经不在。

  “狄府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公子,我们根据所绘之画找到了那间书房,但并未发现《邳经三山录》的下落。会不会是宜都王的人已经搜查过,将书带走了?”

  “不会。”如果宜都王已经找到了《邳经三山录》,就不会再派人去搜查狄府了。

  容璟修长的玉指缓缓握紧了掌心的罗缨:“她此刻在什么地方?”

  “我们的人已经跟上了祝姑娘,祝姑娘此番已赶去了东门。”

  东门,正是商队出城的位置。

  容璟忽然侧身穿过其中一名护卫的身边,他长袖刷的一拂,手中已握住了那名护卫腰间的佩剑。护卫一怔,完全来不及反应,就看见公子一跃从楼上跳下,朝着东门方向追了出去。

  门内的众人全部怔住,面面相觑。

  世人都以为举世无双的庆国太子只是一个柔弱公子,却不知他的武功造诣在远众人之上。

  狄瑶赶到东门时,运送出城的商队已经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商队中所有人都被士兵赶下了车,挤在一起被他们一一核实身份。在那群人中,她看到了闻人琮,他瘦弱的身躯挤在那些人中,面色苍白无措。

  “阿琮!”狄瑶就要冲上前去,却忽然感觉到身上的力量一下子被抽空。

  她整个人往前重重摔去,跌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她身上……竟然一点力量都使不出来了……狄瑶竭尽全力想要挣扎起身,但四肢已经无法受自己控制,她想要挪动,但就像身骨被排山倒海的力量压制住,动弹不得。

  此时,有一双鞋缓缓出现在她面前。她挣扎着仰起头,看到鞋子的主人,是容璟。

  他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帮帮我……”狄瑶虚弱的抓住了他的衣摆,向他求救,“阿琮……在那里……帮我……救他……”

  容璟却是无动于衷,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狄瑶,浑身泥泞、狼狈不堪。而他,高高在上,立在晚霞的光晕之下。

  狄瑶还在央求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微微勾起的一笑,但这笑容仿佛很远,远到如同被白雾缭绕的群山,远到明明近若毫厘,却差以千里……

  “瑶瑶。”

  容璟微笑着,他没有弯下腰,也没有搀扶她,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邳国已经天翻地覆了,你救不了他。”

  她一僵,难以置信的仰着头,她感受到了眼前这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漠,冰冷而刺骨。

  忽然有什么片段在脑海一闪而过。

  ——夫人,今日是你我成婚之日,这桌上的合卺酒,还未饮。

  ——夫人饮下,我且告诉你。

  是那杯合卺酒!

  容璟在合卺酒里放了药,让她失去了力量!

  “即便闻人琮能活着离开广安,瑶瑶觉得他接下来的一生还能过得幸福吗?”容璟冰冷且修长的手指抚上了狄瑶的脸,然后轻轻转向了东门方向。

  此时闻人凯已经率兵前来,她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闻人琮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拷上了锁链。

  “此人乃窃贼,盗取了宫中财物!来人,将他带走!”

  周围一群人围观着,窃窃私语着,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瘦弱的少年就是从前支撑着整个邳国的帝君。他们以为他真的只是个盗取财物的小宫人。

  闻人琮被士兵狠狠拖拽到地上,四肢手臂都被擦出血痕,一路拖拽着送上了囚车。

  “阿琮!阿琮!!!”狄瑶痛苦地嘶喊着,但她太虚弱了,声音轻地只有身边站立的容璟才能听到。

  容璟就那样淡漠优雅的看着她,握着她脸颊的指腹一点一点收紧:“瑶瑶你看,其实你并没有强大到能够守住你想要守住的东西。你站在云端之下,云离你很近,但实际上却隔了数万里,你展开的羽翼所能挡住的只有你的视线,而不是整片天空,你救不了他,救不了邳国,救不了任何人。”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如冰川之刀,寒冷的,残酷的。

  狄瑶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冻结凝固,耳边熙攘吵杂的人群喧嚣之声在这一刻骤然消逝,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在脑海如惊涛巨浪一般席卷、炸开!

  「阿瑶!你答应过我!我若放弃庆国皇子的身份……你便放弃邳国将军的身份……你我青庐饮合卺,阡陌定晨昏……你都忘记了吗?!」

  「容璟。邳国有难,我必须回去相助。你我的身份,在这苍天之下,是永远无法摆脱的。」

  那是一个下雨天,在青江河边,波涛汹涌的江水隔开了庆国和邳国的边界。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青衫男子,他浑身湿透,也像她现在这样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抓着她的衣摆。他的声音沙哑,撕心裂肺:「不是无法摆脱,是你不想摆脱!你要回去救你的皇帝,救那个闻人琮!阿瑶,你觉得凭你一个人能护他多久,你难道要护他一辈子吗?你要为了他,舍弃你自己的生活,舍弃你自己的一切吗?」

  「阿瑶,阿瑶……」

  「求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别弃我而去……」

第47章 真相

  年少时, 他曾以自己的身份为荣。

  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 上有兄长, 下有弟妹, 于他而言, 每日走过的路,脚边盛开的花,空气里凝结的水雾, 都是简单而美好的。

  世界单纯易懂,正邪黑白分明。他学四书五经, 品诗词歌赋,与儒学大家畅谈理想,与世家公子杯觥交错……那时的他才是世人口中所称的天下第一公子, 满腹经纶、怀瑾握瑜、博古通今……

  他时常游历在各个国度,哪怕是敌对国,皆因他的才华而敞开大门。

  他怜悯穷人,散财施粥,所到之处无不称赞。

  许多人以为他的第一公子赞的是他的容貌, 其实不然,那时他们所赞最多的, 是他的才学和仁慈。

  后来他在邳国边界, 遇到了交战重伤的狄瑶。邳国有一侧边界对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生活着穆族部落,部落分为许多分部落,有些部落时常会骚扰居住在邳国边界的居民, 抢掠钱财和食物。

  狄瑶当时是为邳帝扬名,率领了只有五百人的部队在边界交战,一次又一次击退穆族部落,拯救边界百姓。

  容璟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坐在一池映着月光的湖边,脱下了一半衣衫,嘴里咬着一条布带,单手在受伤的胳膊上包扎着。

  他熟读《仪礼》,知道非礼勿视,乍看到一个褪了大半衣服的女子,惊得连连后退,差点跌入了湖里。狄瑶抬起头时,便与当时涨红了脸,连耳尖都几乎红透的容璟撞上了视线:“姑,姑娘……我没有偷窥你……我是,我是不小心走到这里……”

  狄瑶看着那立在湖旁水光潋滟的男子,忽得一笑:“无妨,我也没脱得精光。”

  她的这句话,让脸色绯红的容璟更羞得不知所措,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她,说话也磕磕绊绊:“我,我是误入此地的,不知道姑娘在这里。我马上,马上就走。”

  “等等。”

  狄瑶手中布带绕了手臂几圈,终是无法绑住,而喊住了他:“你能过来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吗?我一只手不太方便。”

  容璟的耳朵更红了,他低着头不敢上前:“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狄瑶觉得此人实在太过恪守陈礼,又害羞的过分,她举起自己血粼粼的胳膊:“若有人溺,援之以道,此为权。公子不知?”

  如果有女子跌入了水中,伸手去救,这是通权达变,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容璟一怔,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更清晰:那个坐在湖边的女子,月眉挺鼻,乌发半披在肩上,手臂半缠着布带,那一双眼睛仿若倒映着整个湖面的月光,完美无暇、惊心动魄。

  那一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还有她的身份——邳国大将军,狄瑶。

  人与人的相遇便是这样,有时候当你遇到一个人,你会觉得原本所过的一切生活在遇到那人之前都不过是云烟,只有遇到她,周围的颜色才明亮了起来。盛开的花,飞舞的蝶,一切一切变得比从前更美好,更绚烂。

  他放弃了周游列国,就在这邳国边界之地,看着她在战场上肆意驰骋,她的笑,她飞扬而起的衣袂,所有的所有都让他无法再挪动一步,只想一直看着,一直停留在这里。

  后来在那边草原之上,他终于与她定了情,二人执着手,头顶的夜空星辰闪耀,她对他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想着,他愿意为他舍弃庆国皇子的身份,与她执手到老,就在这片草原上,做一对平凡夫妻,过平凡的生活……然而……在战争来临时,她还是选择了登上可战场。

  明明曾经约定过……明明曾经许诺过……

  “阿瑶!你要去哪里?你已经答应了我,我放弃庆国皇子的身份,你放弃邳国将军的身份,我们去周游四海,做一对平凡夫妻,朝朝月月,日日年年……永远在一起。”

  “邳国有难,我不能不去。”

  “你是女子,日后你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难道你要一辈子在战场上,一辈子护着这个国家吗?阿瑶……我们一起抛下各自的身份,去过属于我们两人的生活,家国仇怨,朝局命运,都抛之脑后,好不好?”

  “容璟……你我的身份,在这苍天之下,是永远无法摆脱的。”

  “不是无法摆脱,是你不想摆脱!你要回去救你的皇帝,救那个闻人琮!阿瑶,你觉得凭你一个人能护他多久,你难道要护他一辈子吗?你要为了他,舍弃你自己的生活,舍弃你自己的一切吗?”

  包括……也舍弃我……

  “阿瑶,阿瑶……”

  “求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别弃我而去……”

  他苦苦哀求,甚至不惜跪倒在她面前,但是最终,他等来的只是她骑马而去的背影,毫不犹豫,甚至都没有回头。

  他不甘心,舍下自己的一切追逐上去,如果狄瑶要守护邳国,他就陪她守护邳国;如果狄瑶要为闻人琮举剑,他就陪她举剑!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丢掉庆国皇子的称谓,哪怕化作一个平民百姓,只要可以陪在她的身边,只要可以留在她的身边。

  但是更残忍的事,发生了。

  那一天,他跌跌撞撞终于学会了骑马,小心翼翼跟在狄瑶的军队后面,想要展现给她看,狄瑶拉转了缰绳,来到她面前:“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了,高兴的与她并肩在草原上驰骋,二人跨过山川,雪河,来到草原尽头的寰宇山脉脚下。寰宇山脉有一个传说,传说在山脉之中,有一个湖池,名为彼岸湖。彼岸湖的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相传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所有饮下彼岸湖池水的人,都会忘记生命中最挚爱的一个人。所以从古至今,有无数受了情伤的人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舀一碗彼岸湖的水。

  容璟从未想过狄瑶带着他来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地方。

  “容璟,我们的相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既然是错误,就让我们在这里终结吧。”她当着他的面,亲手舀起彼岸湖的湖水,一饮而尽。

  他难以置信,想要冲上去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狄瑶饮下彼岸水后,再次舀出一碗,递给了他。他步步后退,整个人跌坐到了地上:“阿瑶……不,不要……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但是她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地上,左手握着碗,不断的将水灌入他的口中,残忍的让他饮下去,喝下去。

  他拼命地挣扎,一把将她推开,像是有什么恐惧的东西在身后一样,翻身骑上马,逃跑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跌倒下来。此时天空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他狼狈地跪在雨中,拼命抠着喉咙,将所有咽下去的彼岸水吐了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那一刻,他彻底绝望了。跪在孤寂空旷的天地间,仰头痛哭,声嘶力竭。

  他的妥协,跟随,陪伴,到头来都成了笑话,世界上最残忍的事,不是她对他有多么的不屑一顾,不是他如何驱赶他,丢弃他……而是她选择忘了关于他的一切,忘了二人之间所有的过去和羁绊。

  后来……他再见到狄瑶时,她已是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她彻底忘记了他,忘记了从前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忘记了二人曾经的誓言……还有那一句……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容璟回到庆国后,他依旧是众星拱月的庆国皇子,却失去了对他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从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不是你恳求、哀求就可以得到的,有些东西,必须撕开仁慈的皮骨,真心的血肉,才能握在手中。

  他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另一条路,踩着虚伪和血雨,朝着那原本并不与他同行的黑暗之道前行。

  他杀了自己的兄弟登上太子之位,用权力在世界列国布下一道又一道眼线和站点。

  他身边多了一名女子,名为祝瑶瑶,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心尖肉,掌中宠。

  他挑起庆国与邳国的战争,并在狄瑶胜战后放松警惕时,派出伪装成暗杀者的刺客将她抓走。

  看着昏迷不醒,重新回到身边的狄瑶,他觉得从前那颗炙热而跳动的心,已经变得冰冷而黑暗:“既然你舍不下邳国大将军狄瑶这个身份,我就来替你舍下。”

  他找到了江湖中最有名的医鬼手,为狄瑶和祝瑶瑶易形换面,从面骨、到肌血,所有的一切,都替她切断。

  从此以后,他要她不再是邳国大将军狄瑶,而是那个必须依赖他而生的祝瑶瑶。

  邳国也好,闻人琮也好,这些从前阻挡在他面前的所有存在,他都要一点一点的撕裂,粉碎。

  “看,瑶瑶,你最终,什么都拯救不了。”

  “从彼岸湖那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第48章 鱼死网破

  狄瑶仿佛陷入了一个深渊。

  周围都是一片漆黑, 一望无尽, 深邃黑暗。她想伸出手, 却拉不住任何东西, 想呼喊, 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她能听到一个声音,悬在上空,滴答, 滴答,像鲜血滴落, 又如同当年彼岸湖里流淌下来的水。

  ——阿瑶……不,不要……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求求你……我不想忘记你……

  但是回应那个声音的, 是不断灌入喉咙的吞咽声,还有凄惨的哭喊声。

  她终于回想起来,那从前被她遗忘封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那个她无论如何摆脱,都无法摆脱的人。

  没有人想要忘记自己生命中最挚爱之人, 只是有的人身上所背负的,比爱情、亲情重要的多的东西。她并不只代表她个人, 还代表着身后的千千万万邳国百姓。她身上所流的每一滴血, 支撑的每一寸骨,都要为护卫他们而战。

  曾经她是有过一个放弃一切,跟随着容璟去天涯海角的念头。与心爱之人相守相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炊烟、饭香,还能有几个膝下环绕的孩儿。

  但是她不能……她是狄家儿女,世代守护着邳国帝君,邳国百姓!

  然而,过去终将与现在重叠,当初是她残忍的遗忘了容璟,无论他如何哀求、挣扎,她都铁石心肠……而现在,她也同样的哀求着,挣扎着,而他,只是那么冷冷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一点一点消逝。

  最终闻人琮被拖上了囚车带走,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从前温润如玉的公子,以一种更决绝,更残酷的手段报复了她,报复了所有她在乎、她想守护的东西。

  狄瑶面如死灰,她被容璟带回了醉霄楼,浑身无力的靠在挂满红帐的厢房内。窗外是已入夜的广安城,刚才街上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其他行人和小贩,他们嬉笑的嬉笑,叫卖的叫卖,仍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帝王的更替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不变,生活依旧。

  或许容璟就是想让他看到这些,看到她拼死守护的邳国百姓,根本不在乎她的守卫,也不在乎她在战场上流镜的血。

  你以为这个世界有多需要你?其实你的存在与否,不过是一缕烟,一片云罢了。

  她就这样静静靠着,直到身上的药力终于消散,浑身的疲惫让她在站起来时一下子跌到了地上,外面的喜宴早已结束,空荡荡的正厅只留下一片狼藉。

  从地上爬起来,她看到放在桌上的罗缨。容璟利用了她,也利用了闻人琮对她的信任。

  她握起了它,看到罗缨上的绳结已有些松动,眼眸微微颤动,她抬手将那些结解开,想重新将罗缨编织回去……却在拆开时,忽然发现了异样。

  罗缨的绳分为两种,一种就是普通的彩绳;一种是彩条布,在编织的时候需要把条布搓成彩绳。

  当罗缨被拆开,她看到那松散的彩条布上,竟有着密密麻麻的字。

  她整个人怔住,将布一条一条拆开,每一条布上,都写着文字,一段又一段,一节又一节,拆到最后,她看到了最后一根布条上所写的五个字……《邳经三山录》。

  《邳经三山录》,竟然就在她这条罗缨中。

  她记得以前与闻人琮在看时,《邳经三山录》是书卷,难道是因为宫中遭遇大难,所以他将《邳经三山录》誊写到了布条上,编织成了这根罗缨?

  脑海猛地闪过之前闻人凯与宜都王口中提到的话。

  ——父亲,也许狄老将军已提前将那《邳经三山录》送出去了,未必会在府衙内,况且丞相怕是也早已在府内搜寻过了。

  ——你留在狄府再搜查一番。

  她意识到他们一直想要得到这个东西!

  闻人琮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只要能保证永远不出现在他们眼前,并用《邳经三山录》作为交换,或许他可以求得一线生机!

  狄瑶几乎是强行让自己尽快适应刚恢复力量的身躯,然后抓着散开的罗缨,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跑下楼道。

  她冲到街道上,此时已过了一夜,天色微亮。

  她知道,只要自己慢一分,闻人琮就会多一分危险。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必须赶在他们伤害闻人琮之前,阻拦下来。

  就这样,在空旷的街道上,她赤着脚拼命奔跑着,石子嵌入脚底,鲜血淋淋,也不停歇。

  她不能停止,不能停下来,哪怕只是慢半分,慢半刻……阿琮,阿琮。

  廷尉狱。

  浑身是伤的闻人琮就被吊在铁链上,在一旁审讯的是宜都王世子闻人凯,站在闻人凯身后之人,则是容璟。

  容璟手中的画卷是闻人琮提供的,但他根据这个画卷在狄府里寻找,却并没有找到《邳经三山录》。所以他来了廷尉狱,就是想从他口中撬开真正《邳经三山录》的下落。

  另一旁的闻人凯却不知道他也在寻找《邳经三山录》,既然此人是他主动送上来的,让他见一见也无妨。廷尉狱守卫森严,谁也逃不了。

  “世子殿下这是在问什么呢,怎么打得如此伤痕累累。”容璟微笑着,但笑却皮不见底。

  闻人凯缓缓扫了他一眼:“我还以为公子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

  伤痕累累的闻人琮听到容璟的声音,他满是血水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看到此人竟与宜都王世子为伍,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欺骗了!那一刻,比起身上严刑拷打的痛苦,心更如刀片刷过一样,撕心裂肺。

  ——我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想做任何事情,我只是在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保护你。

  ——如果你需要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都会去做。你想过平凡的生活,我带你离开广安,去一个有山有水的村庄;如果你想重回原来的位置,我愿意为你杀出一条血路……如果要说我背后有什么人的话,那个人就是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掉入了她的陷阱……

  眼眶一下子涌出了眼泪,闻人琮在受刑时都不曾哭过,却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承受,那种痛从四肢百骸延伸上来,痛得他绝望,痛得他悲愤。

  此时,门外有一个狱卒进了刑房:“殿下,有一名女子闯入了廷尉狱。”

  闻人凯蹙了一下眉头,他视线一瞥,看向身边的容璟:“是你的人?”

  容璟笑了一下:“许是我的夫人。”

  那狱卒脸色有些难看:“她武功极高,我们……拦不住她。”

  祝瑶瑶会武功?闻人凯这倒是有些意外,似乎那女子从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一直都在让他意外。长袖一拂,闻人凯命令道:“让她进来。”

  狄瑶迎着身上的朝露,一步一步跨进了冰冷的牢房。

  牢房里,墙上昏暗的火把,冰冷坚硬的铁链,还有那个双手被半吊在空中,血淋淋的少年。

  容璟看到她出现时,手中握着的罗缨布条,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闻人琮留下的画卷线索,关于那本《邳经三山录》,竟然就藏在罗缨里。

  是他失误了。

  狄瑶第一次回狄府的时候,或许就发现了罗缨,并将它带出了府。所以之后他拿到线索派人去狄府寻找,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邳经三山录》。

  而现在狄瑶带着记载着《邳经三山录》的罗缨来到此地,彻底暴露在了闻人凯眼前,他再想要拿到《邳经三山录》,怕是不可能了。

  闻人琮看到狄瑶手中拿着《邳经三山录》进来,更加绝望了,如今他不仅自身难保,连《邳经三山录》也落到了他们手里。接下来宜都王便再也不惧怕什么,他也真正没有了利用价值……

  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是死路一条了。

  狄瑶在看到已遭严刑拷打后的闻人琮,知道闻人凯是想从他的嘴里撬出《邳经三山录》的下落,她几步上前,一把抓起墙上的火把,护在闻人琮面前:“世子殿下,你想要的东西在我手里!如果你想得到它,就将阿琮放了。我保证,他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他会离开广安,离开邳国!”

  阿琮?

  闻人凯先是一怔,那《邳经三山录》居然会在这个女人手里,而且她是如何知晓自己需要《邳经三山录》?

  最令人不解的是,她对闻人琮的称呼,这样的称呼,从前他只在一人口中听过,那就是狄瑶。

  “如果我不放呢?”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邳经三山录》,开口道。

  狄瑶紧握住火把:“那就鱼死网破,我会烧毁《邳经三山录》,与阿琮一起死在这里!”

第49章 心甘情愿

  很早以前, 容璟就知道闻人琮在狄瑶心里的重量。

  这种重量凌驾于亲情、爱情、血脉之上, 那是在深埋在狄家里骨髓里的东西, 只要涉及到他, 狄瑶就会不顾一切。

  那个时候, 狄瑶就常常因为闻人琮的召唤而随时随地离开他,随时随地奔赴战场。

  或许,这就是容璟想要摧毁邳国, 摧毁闻人琮的原因。哪怕以天下为局,赌上庆国, 他也要毁灭他。因为闻人琮的存在,就像深深插在二人之间的横沟,深邃, 无法跨越。

  狄瑶握着火把,目光视死如归。

  闻人凯脸上的表情已经起了变化,他在思索她的身份:难道是狄府或者皇族的死士?但死士居然是一个女子?他的目光不仅看向了站在身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贵公子:“看来您的夫人,有自己的想法。”

  火把的光在容璟眼眸中跳动:“嗯, 我的夫人向来有自己的主见,日后我定当多加管教。”

  听到他的声音, 狄瑶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 当年饮下彼岸水,她不是不痛,不是不难受,只是她与旁人不同, 她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太重,儿女私情已无法支撑:“容璟,当年是我负了你,但这一切和闻人琮没有关系,你若有怨,便冲我来。阿琮是无辜的。”

  闻人凯在听到“容璟”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都震了一下,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身边这个贵公子……难怪他一直查不到他的任何资料,容璟,容璟,那个世间第一的庆国太子。

  “夫人为何如此说?你我是夫妻,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容璟脸上依旧是笑,似乎她是否想起来二人从前的关系,还是没有想起来,都毫不在意。

  狄瑶不再说话说话,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容璟:“当初欠你的,今日我还你。但是现在——”

  她拉开视线,将闻人凯也一并纳入视线之中:“我只要闻人琮离开!”

  说罢,她将记录着《邳经三山录》的布条举了起来,靠近火把:“让人把闻人琮送出去,我要亲眼看着他安全离开,否则这本册录,今日就会毁在此地!”

  “住手!”闻人凯见她这架势,似是铁了心,便立刻出声阻止,“我同意你的要求,来人,把囚犯放了!”

  门外的狱卒立刻进了来,解开拴着闻人琮的铁链。

  闻人琮一下子跌到了地上,重新上涌的气血让他剧烈咳嗽起来。

  狄瑶继续声音强硬的命令道:“我要一匹马!”

  “你若走了,《邳经三山录》如何给我?”闻人凯这一次没有同意。

  狄瑶冷笑了一声:“你可以给我服下毒药,只要我能送闻人琮离开,就会带着《邳经三山录》回到这里,跟你要解药。”

  闻人凯眯了眯眼睛:“如果你宁愿死,也不肯交出《邳经三山录》呢?”

  “那你就选择让我们鱼死网破。”

  她再次举起了火把,燃烧的火光中,他看到了狄瑶的眼神。这个眼神,坚定的,决绝的,充满了强烈的情绪。这个情绪从前他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过,那个人站在烈烈风中,对着他说,自己会永远守护着邳国。

  这一刻,他心神剧震。

  “好,好,你把火把先放在,我命人去备车!”闻人凯最终妥协了。

  狄瑶打断他:“我不要马车,只要马!”

  马车速度太慢,她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狄瑶带着闻人琮来到廷尉狱外,狱卒已经前来了一匹马。她抓住缰绳,先把闻人琮府上了马背,然后自己一跃而上。

  身后还有许多侍卫拦着路,闻人凯将手中的一颗毒丸丢了上来,狄瑶一把接过,毫不犹豫到了吞服下去:“让你的人不要跟着,三个时辰之后我就会赶回来。”

  她说罢,牵着马转身,双腿一夹,“驾”的一声,迅速带着闻人琮逃脱了出去。

  她一走,站在闻人凯两侧的侍卫立刻上前来,闻人凯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不必跟了,跟上也没有用。她要活命自会回来。对吧,太子殿下。”

  他说到这里,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容璟。

  容璟脸上看不出表情,就如铁霜一样,寒冷至极。

  ***

  狄瑶带着闻人琮,骑马不停的在道上狂奔。她不敢停下来,不敢慢下来,她必须在她所剩的时间内,将闻人琮送出去。

  闻人琮不知道是受伤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一言不发,就坐在她的怀中。

  黎明的光辉洒过大地,冰霜融化,青草生长,马蹄踏过稻田,踏过砂石,踏过青苔,她就这样义无反顾的奔跑着,奔跑着……

  忽然,怀中一直没有说话的闻人琮开了口:“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

  她如果要回去,就要趁现在。

  “无妨。”狄瑶没有丝毫减慢速度,依旧快速前行。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已经带着闻人琮逃出广安城地界,来到了一个偏远的乡村。

  她翻身下马,从怀中掏出记录着《邳经三山录》的罗缨,递给了闻人琮:“你带着它,从邳国逃出去。你有许多地方可以选,但千万不要去通国。通国已经和庆国太子结盟,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一直也想得到你手里的《邳经三山录》。”

  闻人琮握着手中的罗缨,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你把它给我,你如何去要到解药?”

  “我活着,和《邳经三山录》相比,《邳经三山录》更重要。”狄瑶坚定道,她半跪下来,握住闻人琮的手,将他的手掌缓缓合拢,“阿琮,你并不是孤单一人,邳国还有很多人与狄老将军一样,永远站在你这边。你只要能活下去,平平淡淡也好,轰轰烈烈也好,选择你自己想走的路,我永远支持你。”

  她说完,站起身来翻身上了马:“阿琮,我走了!”

  ——阿琮,你别露出这个表情,我答应你,无论上多少次战场,都会活着回来!

  ——阿琮,我走了!

  那一刻,一直用着不再信任,淡然漠视态度面对狄瑶的闻人琮终于扬起了头,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他拼命朝着已经转身远去的马和狄瑶追赶了上去:“阿瑶!阿瑶!”

  在他以为遭遇了她的背叛……在他被吊起来严刑拷打……在他忍受了种种害怕着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之后……但是……

  阿瑶,阿瑶……

  他现在已经被骗无可骗了,哪怕这一次她仍是在骗他的,他也不忍让她前去赴死!所以他拼命追逐上去,不顾一切想要把《邳经三山录》送回她的手里。

  但是这一次,狄瑶没有再回头。

  那一刻他才终于知道,那个扬着笑容,亲切的唤他阿琮的女人,并没有欺骗他。

  ……

  狄瑶赶回来时,已经超过了三个时辰了。马奔跑得精疲力竭,停下来后一下子翻倒在地上。狄瑶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了闻人凯面前。

  闻人凯看到她身上并没有带那个罗缨,眼神一下子凌厉了起来:“《邳经三山录》呢?”

  “我将它交给闻人琮了。”狄瑶毫无畏惧,答得淡然。

  这个女人……是真的不怕死!闻人凯大怒,他立刻命令周围的士兵追出去,想要把闻人琮抓回来。狄瑶笑了一下:“你不必费心机了,我在路上跑的时候完全没有看路,连我都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更何况是你。邳国那么大,你觉得你能将他抓回来?”

  闻人凯一把抽出边上士兵腰间的佩剑,直接架在了狄瑶的脖子上:“你既然这么想慷慨赴死,我就应该成全你。”

  “闻人凯,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惧生死。”见他恼羞成怒,狄瑶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当我决定踏上战场,守卫邳国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只是我和爷爷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死在战场,却没想到最后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她的这句话,让闻人凯整个人狠狠一僵,他握着剑的手颤抖了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狄瑶不想再对他解释,她上前走了两步,接过他的剑:“我心甘情愿受死,但我希望杀我者,不再是自己人。”

  她握着剑,转过身来,朝着那个立在黑暗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容璟走去:“容璟,我与你不同,我的命运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守卫一个国家,守卫闻人琮,你认为只要我放弃了,就可以陪你去天涯海角,但我知道即便我真的跟你走,跟着你离开,也无法放下流淌在身体里的狄家血脉,生生世世守护这里,是刻在我骨髓里,刻在我血肉里的。你看,无论我是狄瑶,还是现在的祝瑶瑶,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最终还是护在闻人琮身边,不是吗?”

  她将剑递了上去,衡在容璟面前:“当年是我负了你。这一条命,就当偿还我当年欠你的,若有来世,我希望我们二人不再相遇,不再相知,不再相思。”

第50章 最残忍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

  容璟在听到狄瑶说出那句“希望来世二人不再相遇、不再相知、不再相思”的时候,竟仰头大笑了起来,之后很快的,他脸上的笑容凝结成了一团剧烈的、熊熊燃烧的火焰:“瑶瑶,命运从来都不能决定一切。不是命运选择了你,是你选择了你以为的命运。如同我,我生来就是庆国皇子,那我的命运就是坚守着庆国,监护着庆国。但是我没有,我狠下心切断所有羁绊的联系,就是想让你看看,所谓命运,不过是世人无法摆脱自我的约束而已。”

  许多人,把无法完成的事归结于命运;许多人,把自己选择的事借口于命运;许多人,把自己认定的事自我肯定为命运……然而真正在做出选择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认可的每一个决定,难道不正是自己的决定吗?

  说到底,命运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说到底,狄瑶最终选择的是闻人琮,是邳国而已。

  他的怒气在这一刻,已经从燃烧的烈火瞬间变成了凝固的冰霜,那种阴冷的愤怒,才是真的到了极致。伸出手,容璟的手掌抓住了剑刃,鲜血从他指缝流出,他的目光冷冷看着面前的狄瑶:“瑶瑶,舍弃我的不是你的命运,而是你。”

  狄瑶看着容璟,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没错。最终选择舍弃你的,是我。于我而言,守护国家,守护闻人琮,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宁可用更残忍的方式,舍弃容璟。

  因为与爱情相比,国家,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次,容璟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面前这个女子。她似乎已经放下了身上的重担,彻底解脱了一样,微笑着等着受死。

  那是一种释然,还有解脱。

  容璟深深闭了一下眼睛,他握着剑刃的手忽然一用力,然后整个身子往前跨出一步。狄瑶只觉得手中的剑被一个力量带着走,那剑就这样被容璟握着,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一下子涌出,容璟胸前漾开了一道血红,鲜血渗了出来,将他的衣襟染红。

  狄瑶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容璟竟会用这把剑刺入胸膛。她想要收手,却发现他握着剑刃的手仍没有松开,而是格外用力,让她想逃都逃脱不了。

  “瑶瑶,你既已舍了我一次……那现在……便再舍我一次。”他摇摇欲坠,声音沙哑,“这一次,不需要彼岸湖的水……你若让我忘记,只需要将我杀了……我便不会再存在于这世上……彻底死在你的命运里。”

  狄瑶整个人都震住了,她从未想过容璟竟然会这样做!

  她看到他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那种愤怒的冷漠变成了平静如水的温柔,就像她第一次在林中遇到他时一样。

  ——姑,姑娘……我没有偷窥你……我是,我是不小心走到这里……

  ——我,我是误入此地的,不知道姑娘在这里。我马上,马上就走。

  ——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有时候你觉得这世上最痛苦的人是你,但其实真正痛苦的,却是他这个给予你痛苦的人。容璟想要切断狄瑶与邳国的羁绊,他甚至不惜覆灭自己的国家,杀死自己的信仰者,摧毁身边的一切……就好像切割开自己的血肉,只是为了一个狄瑶,只是为了一个她。

  但最终,无论他变得如何鲜血淋淋,那个人所选择的依旧不是他,依旧是那个他痛恨的、厌恶的,因它而夺走心爱之人的邳国。

  嘴角有血溢出,容璟却是微笑的,如同一朵盛开的血牡丹,他的目光依旧沉静,看着面前的狄瑶。

  “瑶瑶,这一次,你不必再为难了。”

  他一下子坠倒了下来,身下的血一层一层顺着地面向四周扩开。

  狄瑶整个人都震住了,她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伸出手,指尖触碰上容璟的衣襟,他的衣襟上都是血,那些血源源不断涌出来,湿透了她的手掌。

  世界上最残忍的人……从来都不是容璟……

  世界上最残忍的人,是她……

  是她喜欢上他,是她在林中撩拨他,是她答应与他相守一生,是她挥剑斩断情缘,是她为了将他赶走饮下彼岸湖的水,是她残忍的将他忘记,将他推开。

  她明明也是喜欢他的……从前两个人的情谊从来都是真实的。只是她更冷静,更决绝,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守护的脚下这片土地,宁愿残忍的将他舍弃。

  狄瑶痛苦万分,这种痛苦比从前在战场所受的伤,比自己跌入深渊还要痛。是撕心裂肺的,是绝望的,是悲愤的,是惭愧和后悔的,所有所有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痛得她嘶喊起来,痛得她需要找到一个发泄口,才可以将心中的绝望发泄出去。

  “啊!!!!!!”

  她的声音在整个廷尉狱上空回荡,撕裂而沉痛。

  闻人凯看着这样的狄瑶,心中惊起了翻江倒海!她是狄瑶,这个女人竟然就是狄瑶……狄瑶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变成眼前这个女人,并且亲眼见证了自己杀死她的爷爷,杀死她的亲人。

  他忽然全身战栗了起来,这种恐惧如同藤蔓一样在心脏深处盘旋,一点一点将他牢牢缠住。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与她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面。

  弑君夺位,残杀忠诚,害她血亲,迫她服毒……他所做的一切肮脏的事情,都□□裸的呈现在她眼前。

  就好像把自己的罪恶在她眼前拨开,他感觉到极其的羞耻,窘迫。

  但他又不愿放手,因为狄瑶回来了,狄瑶还活着……她就在自己眼前,这个心心念念的女人,就在自己眼前!

  或许是之前服下的药产生了作用,狄瑶忽然微微摇晃了一下身体,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有许多黑白交织的画面在前方出现,又消失。她快要栽倒在地上,闻人凯察觉异样,立刻上前从后面将她扶住:“你快把解药吃了!”

  他伸手将一粒药丸没入了她的口中,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就已失去了意识。

  ……

  狄瑶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一片深渊之中,四周都是黑暗,冰冷,整个身躯都在不断的下沉。她想让自己停下来,但伸出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耳边只有一片寂静和空旷,她能听到仿佛是风吹过峡谷,呜呜呜,深邃空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知觉,她竭尽全力想让自己找回身体的控制,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一层又一层,睁开了还是黑暗,睁开了还是黑暗。

  终于,当感觉到眼前传递来压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开始竭尽全力挣扎,然后眼睛一睁,彻底豁然开朗。

  最先她看到的便是头顶的床帐,绣着精致花卉的帷帐从两侧笼下来,将她护在其中。

  她伸手抓住了其中一道帷帐,借力让自己坐了起来。

  原来她躺在一张床榻上,床很宽敞,被褥十分温柔干净,远处可以看到一盆放着汗巾的水盆,水盆还冒着热气。斜对面则是一张圆桌,圆桌上还可以看到一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药。

  “姑娘醒了。”忽然,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是一个丫鬟,她脸上露出了惊喜,随后便跑出去喊人。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大夫跨门进来,伸手把了一下狄瑶的脉,然后舒了一口气:“总算好了,姑娘身上的余毒清了。”

  昨天人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知觉了,因为服解药的时间太晚,差点药石无灵。

  丫鬟端着汤药上前,那大夫将药碗接过,递给狄瑶:“趁现在把药喝了。为了把你这条命拉回来,我擅作主张放了你许多血,你现在元气大伤,必须好好补一补了。”

  狄瑶怔怔看着周围的一切:“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王府。”丫鬟道,“世子殿下将你救回来的,你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幸亏廖大夫妙手回春。”

  “容璟呢?”狄瑶询问道。她想起在她倒地之前,容璟已经满身是血,就在自己脚下。

  丫鬟和大夫都面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她口中这人是谁。

  狄瑶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余毒虽清,但仍有些站不稳,她摇摇晃晃走出屋子,看到外面是明晃晃的天空,阳光洒落下来,照在屋前的青石板上,明媚的,透彻的,亮地令人恍惚。

  她来不及穿鞋,就赤着脚在整个王府行走,她想找到出口,去看看当时倒在地上的容璟到底如何了。那个是她从前喜欢过的人,甚至在饮下彼岸湖水的时候,仍旧是喜欢着的人……哪怕后来发生了这一切,当她的记忆恢复,她知道,自己仍是喜欢他,爱他。

  当初她饮下彼岸湖水,是希望自己可以毫无顾忌的留在邳国,而他则可以返回庆国去娶妻生子……只是她根本想不到他会做得如此决绝,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又消失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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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哪儿也不能去

  王府内, 狄瑶一直在四处寻找出口。因为整个府邸很大, 她转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出路。王府里的下人全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看着那女子赤着脚四处寻找着出口。

  “那是世子殿下昨日带回来的人吧?”

  “她是什么人?”

  “我听说昨日廖大夫被焦急带回府, 就是为了给她医治。”

  “真的假的?廖大夫不是只给王爷和世子看病的吗?”

  狄瑶看见停在远处的下人, 便上前询问出口。有些丫鬟不清楚缘由,还主动帮她带路,却被前方忽然传来的一声呵斥制止。

  狄瑶一怔, 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者立在那儿, 他半弯着腰,对着她分外慈祥:“祝姑娘,你身体尚未康复, 世子让我们多加照顾你,外面风大,不如先回屋内休息。”

  他说罢,又朝边上使了一个眼色:“还不为祝姑娘穿上鞋。”

  便有丫鬟匆匆赶来,弯腰替狄瑶将鞋子穿上。

  狄瑶见这管家似是王府里的管事, 便立刻上前向他询问王府的出口。管事只端着笑容,却并不答应:“姑娘现下身子尚未康复, 还是先以养好身子为主, 我已命人为姑娘熬了一碗燕窝粥,姑娘不如先回屋将粥喝了,暖暖身子。”

  狄瑶眉头一皱,直接伸手一把将那管家推开, 继续往前找出口。那管家没料到她竟如此肆无忌惮,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

  正要上前阻拦,却见闻人凯从前方走了过来,管家立刻原地站定,恭敬的鞠躬行礼:“殿下。”

  狄瑶目光冷冷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闻人凯,她的视线淡漠无情,让闻人凯停在了原地,不敢继续上前:“阿瑶。”

  狄瑶一步一步朝着他走去,然后抬手直接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啪”!这一声非常响亮,惊得周围所有人都吓住了,堂堂王府的世子殿下,竟这样被一个女人当众甩了一巴掌。

  闻人凯头被打得侧在了一边,他先是震惊,随后一动没有动,不敢还手,只是垂了一下眼帘,答出一句:“打得好。”

  之前还想阻拦过狄瑶的管家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原本以为这女子只是被世子殿下救回来的普通女子,但现在看来这女子的地位远在他想象中之上。他们的世子殿下从小到大,可从未被人这样打过啊!没想到世子不但不还手,甚至连语气都未重过一下。

  “让开。”狄瑶径直穿过他的身侧,根本不想停留半步。

  闻人凯转过身,他没有阻拦她,只是道:“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就不会这么做。”

  他喜欢狄瑶,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喜欢。他想着有一天长大后,可以拿着聘礼来到狄府,亲自向她下聘。

  直到那一天他得知她被人刺杀,死在庆国和邳国的交界之地。

  那一刻,他忽然很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登上皇位的不是他的父亲,或不是他。明明同样留着邳国皇族的血,却让一个孱弱的少年坐上了高位,为了这个少年,狄家付出了多少,狄瑶又付出了多少。

  她是为邳国和闻人琮而死的。

  所以他才竭尽全力,回到广安来,就是想夺回政权,夺回皇位,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如果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他,狄瑶就能活着,就不会出事。

  “如果我还活着,你的人头在进入广安城时,就已经落地了。”狄瑶的声音冷冽。

  身为藩王世子,领兵进驻都城,闻人琮是无兵力阻拦才被迫选择假死脱身,如果当初她还在的话,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这样光明正大的进来?她会守在城门,将闻人凯直接击退。

  狄瑶知道,现在即便与闻人凯起争执也没有用了,邳国现在政局已定,闻人琮能够逃出去已是不易,更别说撼动宜都王在朝中和都城的势力。即便现在杀了闻人凯,也无法挽回。她不想留在这王府里,她想出去找一个人,或者找一具尸首。

  “庆国太子已经死了。”闻人凯止住了她的脚步,他转过身,看着她,“他已经死在你的剑下了。”

  狄瑶停在那儿,久久没有回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笑了一下:“好。那我就去看看他。”

  她那一笑,仿佛是冬日里盛开的凌霄花,美丽的,孤傲的,独立的,片片花瓣飞舞而起,撩着她的青丝,她的衣袂。

  闻人凯缓缓握紧了手,这个世间他最喜欢的女子,一爱庆国太子容璟,二守护邳国帝君闻人琮,在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二人才容得下她的眼。

  他曾经见过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是在她下定决心舍弃爱情时,独自一人坐在荒原的草堆上,压抑痛哭。或许世人都觉得她冷酷,决绝,为了自己的信念和信仰,宁愿伤害而推开自己喜欢之人。但世人又何尝知道她冷酷决绝背后的痛苦和悲伤。

  她不是不痛,只是她不能在众人面前痛;她不能不苦,只是她不能在众人面前苦。

  庆国太子被一次又一次推开的时候,那个骑在马上,没有回过一次头的狄瑶,她的内心才是真的鲜血淋淋。

  “世子殿下。”眼看着狄瑶即将离开王府,管家有些担心的上前来。闻人凯抬手阻止了他:“她如果想去,就让她去。”

  他知道,狄瑶是一个谁也无法阻止得了的人,当她认定一件事的时候,谁也无法改变,更无法阻拦。

  狄瑶离开王府后,很快去了廷尉狱,廷尉狱门口的台阶又被清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狱卒看到有人来了,便要阻止她继续往前,狄瑶一把抽出那狱卒腰上的佩剑,直接架在了他脖子上:“昨日死在这里的人,尸首在什么地方?”

  那狱卒吓住了:“什,什么死人……昨日这里没有死人啊?”

  狄瑶蹙了眉头:“昨日在这里,我刺死了一人,那人难道不在?”

  “您说的是那名重伤的公子是吗?”狱卒连忙道,“那名公子早就被他的下属接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姑娘,那公子并没有死,只是伤得太重,现下怕是送去医治了。”

  容璟没有死,他还活着……

  狄瑶张了张口,她还想再问什么,却又忽然问不出什么。手中的剑缓缓放下,她转过身踏过被清水洗净的地面,朝着远方道路的尽头走去。

  那尽头是一片澄黄,光芒洒落地面线上,勾勒出远方的树林、房屋,还有连绵不绝的草地,平原,以及山脉顶峰。她只觉得沉积在身上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清泻瓦解,所有的压力和重担都消失了……

  她不再是邳国将军,闻人琮也不再是邳国帝王。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需要一个目标和方向,而当那个目标和方向忽然消失之后,又变得茫然失措。她有多久没有真正去考虑过属于自己的事,有多久没有想过如果不是狄瑶将军了她还能是什么,还能做什么?

  「阿瑶,待我们一同归隐,你我二人青庐饮合卺,阡陌定晨昏……」

  容璟……

  ***

  “殿下。”

  广安城城中医馆,一名容貌俊美的男子缓缓从榻上坐起,他胸前包扎了伤口,修长的手指缓缓接过下属递来的汤药,轻轻饮下一口:“嗯。”

  禀报者身着通国商人服侍,向他鞠躬道:“陛下已经收到您复制的《邳经三山录》,这是陛下应承您的东西。”

  那人说着,恭敬的递上一个青铜质的东西,是虎符。

  这个虎符是通国一支军队的调遣令,可以调动十万军队,助他从邳国手中夺回庆地。

  容璟将药一饮而尽后,将碗放回了下属手中,随后接过了那一枚虎符。其实他在拿到闻人琮所画的地图画卷后,就察觉到了《邳经三山录》就在狄瑶曾交给他与闻人琮辨认的信物罗缨之中。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他拆开了罗缨,将《邳经三山录》的所有内容都复制了下来,送到了通帝手中。

  之后他再复原罗缨,送回狄瑶的手中,让她用这份最后的情谊,将邳帝送出城,与他彻底断绝联系。

  如此一来,一石三鸟,他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

  通帝与他曾达成交易,一是助他得到《邳经三山录》;二是借兵夺回庆国后,割让三城给通国。所以容璟既要《邳经三山录》,也要通国的军队,和庆国的国土。

  同时……握着手中的虎符,他抬起头,看向窗外纷飞的叶:“阿瑶如何了?”

  “回殿下,祝姑娘应该已经无恙,我们的人看见她出现在了廷尉狱门外。”另一边有一名下属禀报。

  容璟嘴角微微一扬:“好。”

  只有这一次,他才算是真正斩断了她与邳国的羁绊。只是更改了身份和容貌,狄瑶还是那个狄瑶,还是无法割舍邳国与邳帝……而现在,闻人琮已不再为帝,宜都王夺得了邳国皇权,狄府也彻底覆灭……如此一来,阿瑶,你还能去哪里?

  你哪儿也不能去,只会回到我的身边。

第52章 漫漫苍天下(大结局)

  脚下的路, 荒芜且漫长。

  狄瑶像失去灵魂的傀儡, 她沿着城外的路一直走, 走过稻田, 走过蜿蜒水渠, 走过砂石泥坑。她一直在想,自己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好像天地辽阔, 她已经无处可去,无处可留。

  她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审视这片土地, 这片从前她保护着,流过鲜血的地方。明明是熟悉的,却又仿佛有些陌生, 这种陌生感让她很意外,她以为至少她会觉得亲切,毕竟这是她从前生长和征战的地方,但这样的陌生感却铺天盖地席卷上来,让她难以释怀。

  走了不知道多少路, 狄瑶终于有些疲倦下来,她停下脚步, 缓缓蜷缩地坐在地上, 看着远处的天色逐渐暗淡,直到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缕光线。

  她从未有过这样平静的时刻,什么都不需要去想,什么都不需要去担心……人生就是自己的, 未来就是自己的。她已经没有了所谓命运的约束,是一个独立的,自由自在的个人。

  眼眸微微敛动,她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星辰闪耀……

  星空真美。

  她感慨。

  狄瑶就这样,以天为盖地为庐,躺在草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明显受了风寒。她打了一个喷嚏,擦了擦鼻尖,站起来时却笑得很开心,因为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的太好了,这种没有压力和责任的感觉太好了。

  她决定以祝瑶瑶这个身份,当一次普通的自己,去各个地方看一看。

  穿上麻布衣,带上棕斗笠,她像一个普通的行商者,穿梭在邳国的土地上。每一个村,每一个镇,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城池……

  她最喜欢的是邳国南面佛陀山的密林古道,她记得从前信奉佛礼的僧人曾说过,佛陀山是邳国一切的开始,也是邳国日后一切的终止。她行了半个多月,终于来到了佛陀山脚,顺着山上的密林古道,她一步一步走去,看着阳光从密集的树叶缝隙间透射下来,映照在地面上。

  邳国上至皇室,下至平民百姓,所有人都信奉佛陀山,邳国国土上所有河水的源头,就在这里。

  它高大,威严,肃立,即便走在它的山林中,耳边也听不到任何嘈杂的声音,只有一片深邃的寂静。

  青石台阶,传来清脆的铁铃声,山道转角处有一头骡子缓缓上来,它背上扛着货物,正往山头去。这是山中的运货人,山顶有一座寺庙,寺庙的一切供应杜由运货人送上去。

  狄瑶准备收回视线,继续往山上走,却在这时看到那骡子的右侧,飘出了一片衣角,那衣角是青衫锦衣,露出了半截修长白皙的手臂。她的视线顺着衣角的人缓缓看了过去,骡子继续往前行,就在那骡子的侧边,有一个俊美的男子慢慢露出了面容。

  狄瑶的眼睛微微怔住,她几乎难以置信——容璟?

  那是一个超出世间所有美丽容颜的男子,瓷牙白肤,眉如青黛,眼似点漆,身材纤细消瘦,眼眸如浩瀚星辰。他一身青衣,缓步跟随着骡子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就好像是虔诚的礼佛者,朝着山顶前去。

  “容璟。”狄瑶忍不住唤出了他的名字。

  那男子微微一怔,转过头来看向她,随后脸上如昙花盛开一般,慢慢呈现出了一个笑容,仿佛是待放的一瞬间,有一股股无声的力量在朝着周围涌动:“嗯,阿瑶。”

  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下与他相遇。

  他身上的伤似乎已经愈合,只是并不完全好,风一吹,还是微微咳嗽了几声,但他很快放下袖子,依旧面对着她,脸上是温暖的笑。狄瑶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站在青石阶上:“你在这里做什么?”

  容璟答道:“运货上山。”

  “你运货……你运什么货……”

  “原本的货郎病了,我便替他来运货。”

  容璟答得认真,但狄瑶却不信,堂堂庆国太子,就算亡国了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我要听实话。”

  容璟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眨:“因为阿瑶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狄瑶的脸猛地一红,她生硬的将头扭开:“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你……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无妨,瑶瑶刺的不深。”容璟拍了拍胸膛,然后立刻咳了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狄瑶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你伤还没有完全好,就别上山了,别让伤口又裂开恶化。”

  容璟微笑着:“当我可以下地后,知道瑶瑶在这里,便立刻来了。我怕瑶瑶去到更远的地方,我便再也赶不上了。”

  他如此说,让狄瑶有些愧疚:“你不必如此……”

  “瑶瑶,我已经打听到闻人琮离开了邳国,去了云剑宗。云剑宗是武林门派,朝廷的纷争不敢轻易涉足,他在那里会很安全,我陪瑶瑶去云剑宗吧,你一定很想见他。”容璟像是一直都在为狄瑶考虑,即便二人见面,他也告知了她可能最想知道的事。

  其实狄瑶走遍邳国,也是抱了寻找闻人琮下落的心思,只是更多的时候她只想一个人看看,走走,如果能遇到,那便是最好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闻人琮在云剑宗,并且一切安好之后,她心中最后一缕担忧便烟消云散了。这对闻人琮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他不应该被困在皇宫里的,他还那么年轻,值得去更好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不必去了。”

  容璟像是一怔,随后却又只是平静温和的笑:“好。”

  或许就在这一刻,容璟知道,自己终于将面前这个女子,牢牢握在了手中。

  二人就这样牵着骡子,慢慢在密林古道中行走,容璟靠着狄瑶的肩,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们相爱相守的时候,青竹流水,岁月静好。

  “容璟,庆国与邳国相比,哪里的景色更好?日后你想去哪里?”

  “庆国更好,但我更愿留在邳国。”

  “为何?”

  “因为瑶瑶在邳国。”

  狄瑶微微停了脚步,有树叶从天空飘落下来,拂过二人之间。她的眼眸微微敛了一下,然后对着容璟道:“我陪你去庆国看看,看看那里到底有多好。”

  容璟目光微动:“可是庆已亡国,庆国已经不存在了。”

  “但庆国的土地,还在。”她回答。

  ……

  “嗯。”

  ***

  结局

  烈烈风下,庆国的旗帜重新插在了城墙。

  容璟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远处地平线升起的一道金光,金光洒落在整片大地上,仿佛将庆国的国土映得一片明亮。经历了一年多的战争,庆国终于收回了都城,他扶持幼弟登上皇位,成为朝中独揽大权的摄政王。

  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没有离开过狄瑶的身边,陪着她游历庆国国土,却在暗中摆兵布阵,指点江山。最终不负所望,用通国的兵马和他手中残存的军队成功夺回了领土。

  邳国丞相阚良翰和宜都王联手发动了政变,杀死新帝韩延顺,并拥立闻人凯即位。闻人凯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整顿朝中势力上,对庆国之地的管束薄弱了许多,所以才让他有可乘之机,复国成功。

  现如今,庆国的所有权力都掌握在他容璟一人手中,漫漫苍天下,他一人便可定所有人的生死。

  容璟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远处天边翻滚的彩云,久久眺望。有一名宫人从身后迎了上来,朝他恭敬一拜:“王爷,您吩咐的事情都已安排好了。”

  “好。那便走吧。”容璟转过身,下了城门。

  宫人连忙小跑了几步跟上:“王爷,宫中堆了不少奏折,该如何处理?”

  “把所有奏折送到梨园来,我这段时间会一直在梨园。”容璟答着,修长挺拔的的身影已渐渐的城墙的石阶下,他转身过,没入了街道的人群中。

  梨园,靠近庆国都城外的一处僻静山庄,庄外生长了成片的梨树,所以被人称为梨园。

  容璟身边没有跟随任何人,他牵着那头之前一同翻山越岭的骡子,一路铁铃响彻,来到了梨园外。将骡子牵入园中,系在树下,他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朝内院走去。内院中有一个小亭,亭子半敞开式,没有围栏,木板铺制,坐下来时,垂落的衣摆下便是流水,水中有磐石摆着,可以倒影出衣摆的影子。

  有一个女子坐在亭中,她长袖揽起,手中握着一个木棍,正在用力的将栗子从长满刺的壳里取出来,边上的木篮子里,已经放了满满一盆。

  “瑶瑶在做什么?”容璟洗了手,擦拭了衣摆上的泥泞,坐到了她的身旁。

  狄瑶抬起头,脸上漾开一笑:“取栗子,早上从山上捡回来的,有很多。就是剥起来太难了,刚才还扎了手。”

  “我来帮你。”容璟接过她手里的木棍,将地上剩余的栗子拨了过去。

  她看着他一粒粒的剥,一粒粒的放在篮子里,远处的梨树压着熟透的果实,风一吹,便散开淡淡果香。

  “容璟,庆国复国了吧。”

  忽然的,她口中提到这一句,让容璟原本剥着栗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只轻声“嗯”了一句。

  夕阳的余晖笼罩在整个亭中,仿佛此刻一切都静谧着,又仿佛一切都在随风而动,树叶,花香,流水。不知道过了多久,狄瑶又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皇宫去。”

  “瑶瑶想让我回去吗?”

  “你筹谋至今,终于让庆复国,难道不想回去?”

  “宫里没有你。”容璟回答时,没有片刻犹豫,他将又一个壳中的几个栗子取出,摆在篮子里,“你不喜欢皇宫,所以我也不会回去。”

  狄瑶笑了起来:“那你就一直装模作样的牵着骡子日出而行日落而归?”

  “只要瑶瑶不赶我走,我可以这样一辈子。”容璟的声音很轻,轻得连夕阳的光都承受不住。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时候没有权势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护不了。他想要她一人,便要保证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撼动他的位置。

  狄瑶有些无奈,她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的灰尘,扶着木柱,望向流水的尽头。脚下,容璟剥栗子的手已经停了,他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却没有动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她开口——

  “好吧。那你留着吧,我不赶你走。”

  这句话穿过飘落的叶落入他的耳中,容璟一下子仰起头,他漂亮深邃的眼眸眼眸终于明亮起来,划过一丝光泽。

  “好。”

  远处,夕阳最后一缕光撒过梨园的梨树树梢,暖洋洋、金灿灿,日辉重叠,流水竹亭,世间所有的柔情都融在了这一刻,美得仿若一幅画,一场梦。

  何以结恩情?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伪装人类,绝不能崩》在12月会开更,感谢大家喜欢——

  简介:

  2020年全球爆发世界末日预言,

  末日没有来,余氏集团理事长的独生子余泽洋却忽然消失了。

  没有任何监控器拍摄到,也没有任何被人贩带走的迹象,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八个月后,余泽洋却突然重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就像他当初凭空消失一样又再次凭空现身。

  只是这个“余泽洋”,还是当年的余泽洋吗?

  赛弗特星球大前锋八爪触手兽被星球恶徒诬陷逃难来到地球,

  因无法适应空气密度而钻入一少年体内,深埋土层。

  八个月后,它完全适应了这副人类躯体,破土而出。

  为了隐瞒怪物身份,

  也为防止赛弗特星球的恶徒追踪,

  它需要隐藏身份,扮好这个“少年”。

  八爪触手兽:大家不要慌!这个少年人设,我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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