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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穿成昏君的心尖宠

  作者:鹿祎

  文案:

  李持明是个天下人眼中的大昏君,原因无他,只因他给并无皇家血脉的李令姜封成天下至尊的永嘉郡主,还对她宠爱有加,陪着她一起祸国殃民。

  李令姜是个天下人眼中的红颜祸水,原因无他,只因她仗着自己“皇兄”李持明的宠爱作天作地,大兴土木,还试图干预朝政权倾天下。

  二人之间的羁绊千丝万缕,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成功占据自京师至全国茶余饭后谈资榜top1.

  学者黎佳韵一朝穿越,居然穿成了这全天下最招人恨的女人永嘉郡主李令姜。在李令姜的世界里,只有想不到,没有他皇兄做不到!穷奢极欲的郡主府——她皇兄给她建的。香车宝马奇异珍玩——她皇兄送给她的。乃至于招揽门生,眼线遍布朝廷,左右朝局不在话下——别提了,也是他皇兄特赐给她的权柄。

  李持明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有我在!你永远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权钱两手抓,太后都没你尊贵!

  披着李令姜皮的黎佳韵表示:我谢谢您了大哥,但您能先把嘴从我脸上挪开吗?

  李持明:不能,除非——

  李令姜:你再跟我讲条件我就闪人!

  李持明:好的祖宗

  换了灵魂的永嘉郡主被原身的三千宠爱表示震惊,同时对皇帝和自己被千夫所指万民唾(du)骂(ji)糟糕境遇表示不服,并决心好好跟这位昏君掰扯掰扯——首先大哥您能别天天对我亲亲抱抱举高高吗,其次作为一位英俊潇洒饱读诗书的青年俊杰,您难道不想摘掉昏君帽子吗?你别怕!这起子言官都不是事儿!那起子倭寇又怕什么?待小妹替你定下计策,手到擒来!

  李持明:可以,你负责捭阖天下,我负责宠你护你。

  李令姜:……陛下你清醒一点!我只想带着你搞事业啊!

  嗑瓜子观众:今天昏君李持明泡到他一心搞事业的老妹儿了吗?没有。

  李令姜:李持明你看我干嘛?别看我,看奏章。

  李持明:你好看,江山千里也没有你好看。

  李令姜(擦汗):这是哪个笨蛋给你做的土味情话培训——哎哎哎你干嘛,好好说话,别动手。

  李持明:我没动手,我动心。

  李令姜:……太土了大哥,行行行我不看奏章了,我陪你行了吧/李持明:计划通!(窃喜GIF)今天送阿韫什么好呢?有了!送个国家吧!

  嗑瓜子群众:震撼我妈,狗粮真好吃!别看我,我只是个莫得感情的柠檬精罢了。

  本文原名《崇德旧事》

  花名《连皇帝都是我的痴汉》

  阅读指南:

  1.西皮黑切白(嗯就是白切黑的反义词)还有点病娇的皇帝李持明X白切黑还有点贴心小棉袄的郡主李令姜。名义兄妹无血缘。前期女主有一位郡马,但女主和郡马没有实质性夫妻关系,政治联姻谢绝道德卫士上纲上线。

  (而且他们离婚了——诶,我好像剧透了?算了不管了)

  2.剧情流,大格局,别看开头沙雕但其实这是个讲“两个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如何把一个烂摊子国家振兴起来”的正剧,所以作者会尽量把它写成一个封建背景下有关权力,人性,惺惺相惜与尔虞我诈的故事,力求每个人智商在线。我喜欢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所以这文有玻璃渣,不是纯甜文。

  3.前期男主刚出场时会显得有点烦人,但是相信我,作者真的是亲妈,这个男主苏死人不偿命。

  每个读者都是我的小可爱,点收藏的读者是可爱plus!请收藏后就不要再取收了啦,不然我会哭唧唧的,欢迎点进专栏收藏一下我的专栏哟,鹿很勤奋的,会不断写文回馈大家啦!爱你萌呀!么么叽!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女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令姜(阿韫,黎佳韵) ┃ 配角:李持明,裴效先 ┃ 其它:宠文,权谋,朝堂争

第1章 清流

  “郡主郡主!大事不好啦!郡马爷把秀姨娘休回家啦!”

  “郡主郡主!大事不好啦!雪姨娘要寻短见!”

  “郡主郡主!大事不好!玉姨娘跳湖里啦!”

  “郡主郡主!大事不好!郡马爷他——郡马爷他——提着剑······提着剑杀过来啦!”

  “什么?!”黎佳韵本来歪坐在榻上打瞌睡,享受着一旁婢女提供的“巨大扇转转转”扇风服务,听了这话,一个惊醒猛然睁开眼睛,一双杏眼警惕的望向来报的小厮。小厮跪在堂下,激动地口沫横飞:“郡马爷今天闹着要把诸位姨娘都休了,秀姨娘听了,高高兴兴回家了,雪姨娘和玉姨娘一听哭了,寻死觅活的说郡马爷要是把她们送回去她们就去死!结果郡马爷说‘死就死与我何干?’玉姨娘听了这话当即转身就冲出去跳湖里了!那郡马爷一见她跳湖,说这个家既然过不成趟子,您——您——您——”

  小厮哆哆嗦嗦,不敢说后面的话,正当此时,一声霹雳呼喝在他身后暴起:“——这个家既然过不成趟子了,始作俑者郡主娘娘,你!也别想好过!”

  那郡马爷裴效先提着一柄长剑站在堂下,一袭月白竹纹剑袖,腰悬玉带,头戴纶巾。剑柄上的浅碧色穗子簌簌晃动。他生了个好相貌,一个大男人,却艳若桃李,眉目秾秀。以至于即便发起怒来时,双目炯炯不似发威,倒似含怒微嗔。偏巧嘴唇又生的薄,每每黎佳韵看见他薄唇轻启,对着自己吐出刻薄话语时,就想起自己穿越前看到的面相说:嘴唇薄的男人克妻噢!

  她忍不住对着裴效先翻了个白眼,心想你长得再好看也不行,烦人精。

  裴效先却是被她这一举动惹恼了。挥起手中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那英俊的男人冷笑着说:“好!好!我裴某人就是你抢回来的一个玩意儿!你本也不是什么贤良之人。既如此,与其让你这么每日折辱,倒还不如我死了干净!”说着把剑锋贴在自己脖子上,两手一晃便要自刎。

  “哎!你有完没完啊?!”黎佳韵忍不住叫喊起来,顾不上埋怨这位俊美的神经病,为了让他不要拿自己的命作死,黎佳韵一边嚷嚷一边抄起榻边一个紫砂小茶壶便扔了过去。这不扔还好,一扔过去正好“邦”的一声砸在了裴效先的额角,瞬间他脑袋一歪,手里那柄长剑也“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黎佳韵站起身一看,就见鲜血汩汩从裴效先的额角流了下来,而被砸的当事人一脸错愕的站在原地,似乎被黎佳韵这一番举动惊呆了。

  两个人隔着一座厅堂遥遥对望了半晌,裴效先方给自己的脸找回几分人色。一旁的小厮婢女吓呆了,也没有人敢上来帮他止血。他自己抬起月白色的袖口遮住额角的血迹,口中冷冷道:“想不到郡主恨我入骨,竟然不惜打碎自己最喜欢的紫砂茶具也要让我得一个满堂彩,呵!佩服!”

  黎佳韵恼了,她暴跳如雷,是字面意义上的暴跳如雷。从矮榻上站起身把大袖摆一甩,她气鼓鼓的嚷道:“裴效先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别天天总想着我害你!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害你!我也没那么把你当回事儿!我求求你了既然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你能不能别老来我面前晃悠了?大慈大悲的郡马爷,既然那么不待见我我求求您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啊!”

  此话一出,一旁负责扇扇子的婢女倒吸一口凉气,阶下低眉顺眼的小厮倒吸一口凉气,乃至郡马爷裴效先本人也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的望着黎佳韵望了片刻,裴效先终于整理出了自己属于郡马的尊严。他换了一只手去捂住自己额角已经快要止血的口子,口中不客气的说:“郡主身为皇亲国戚,金枝玉叶,说话理应雅正和谐,如此粗鄙之语,着实令人听了心中不快!既然郡主主动提出了,那在下建议,即刻派人在郡主府中修建围墙,在下只需北苑那一小块便好。从此以后,郡主有您的郡主府,在下有在下的北苑。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也——”

  “行行行行,你脸白你说的都对·······按你说的办按你说的办!采薇——”她回头喊了个婢女过来。“跟你舅舅说,让他明日便找人来,按郡马说的,在府里修墙!不过——”她补充了一句。“就在院子正中间修就行了,别只给郡马北苑那么一小块地方,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他!”

  她交代完了这一句,又回过头来看向台下充满了“血染的风采”的郡马,口中毫不客气的说:“现在,你要求的我都做到了,带着你的剑,给我滚!”

  裴效先眼神复杂的看了她许久,最后终于弯腰捡起自己的剑,头也不回的走了。鲜血把剑袖的袖子染的红通通的。

  黎佳韵在矮榻上缓缓坐下,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额头,叹气。

  三天前她和几个朋友外出到某新开放的帝王陵园景区考察。正值秋日午后,国内知名青年社会学学者黎佳韵刚和朋友一起从陵寝地宫里走出来。随行的人都嚷嚷着累。于是一行人便在景区里的百年古树下休息,古树碧绿参天,宽大的树冠有如一柄大伞,温柔的为游客们打出一片阴凉。黎佳韵这次外出考察已经累了好几天,靠着古树下的长椅休息,不一会儿竟睡了过去!等睡醒了就发现自己已然身处一个闻所未闻的朝代。一群素未谋面的仆人婢女忧心忡忡的对她叫道:“郡主!您可算醒了!奴婢们都快急死了!“

  郡主?黎佳韵心想自己这是做了个什么怪梦,还是古装剧请的赶紧闭上眼睛,她想着睁眼重来。没想到睁开眼睛一看,还是那群喜上眉梢的人。黎佳韵皱了皱眉,又闭上眼睛,这一次睁开眼睛,她就听见裴效先站在不远处说:“呵!可惜你们想让我给郡主陪葬的愿望,是要落空了!”

  郡主——也就是黎佳韵穿过来后的宿主,名叫李令姜。小字阿韫。乃是当今大燕朝最尊贵的永嘉郡主。说她最尊贵,是因为她是当今圣上李持明最宠爱的胞妹。而圣上唯一的胞妹为何只是个郡主,这其中又有一段公案。

  想当初,大燕朝上一任皇帝宪宗李乘风,年少登基,聪敏好学。长到十五岁亲政。于是励精图治,希求改革,企图通过一系列举措将大燕变成一个更为清明的时代。这就使得他长期泡在南书房和乾和殿,很少到后宫去。李乘风至死只有皇后一人,贵妃一人,妃嫔各一人。而这四个后妃到底也没能帮他留住一儿半女。皇后曾生有一子,然而诞生仅数月便早夭而亡。贵妃亦曾诞下一子。也仅仅活了几天便去世了。至于德妃和惠嫔各生下一个女儿。但也分别在两岁、四岁时离奇早夭。因此宪宗在位数年,于子嗣一脉上竟落得个颗粒无收的结果。及至他撒手人寰时,整个皇宫竟然找不出一个继承人!又因为他一母所生的两位兄弟也早已亡故,膝下所出皆是女儿。最后皇室不得已,只得从李乘风的堂兄瑞郡王膝下过继一子前来继承大统。这便是当今陛下,被民间称为崇德皇帝的李持明。

  李持明是瑞王长子。说来心酸。宪宗皇帝膝下无子且没有亲兄弟,其堂兄瑞郡王膝下却是有五子,四女。分别出自他的七位夫人。他的正妻瑞王妃却是无所出。九个子女中,尤以长子李持明最为出挑。这李持明,字伯亮,自小便聪慧颖悟,才识过人。且生的形貌昳丽,身材颀长,本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加之其为人学识渊博,能言善辩。骑术武艺也是宗室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因而被宪宗及其为新皇帝任命的顾命大臣选中,走出王府,登入殿堂,接替了宪宗皇帝成为大燕朝新一任的君主。

  新帝登基,改元崇德。李持明还在瑞王府时就是个好说话的。又一向爱放低身段,同文人雅士来往。听闻他还亲自刻印了一套历来被认为是奠定了本朝士大夫政治地位基础的理论依据——□□首辅所作的《国士论》,并为之亲自做注。这样一个从头到脚都对清流文官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人物,若说士大夫不满意,那是不可能的。扶持李持明上位的众多老臣无一不暗自为此居功,私下里弹冠相庆,笃定的认为新帝一定会如宪宗的父亲世宗那般,对满朝文臣言听计从。崇德的皇位是老臣们“赏”给他的。对于这班文臣,他的态度只会比宪宗更加谦卑。

  燕朝自立国以来便推崇儒学,沿袭了前朝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国家的传统,有过之而不无极。且由于本朝开国皇帝□□出身草莽,打一开始便十分尊重文人。故而重文轻武的传统自开国以来延续至今,士大夫群体日益庞大,冗官冗员众多,吃空饷,勾结地方豪强作恶的丑事也数见不鲜。而由于在朝文官对于朝政的把控已经到了说一不二的程度,这些丑事都被他们的舆论优势压了下去。许多时候皇帝的意见已经不甚重要。相反,内阁首辅和清流党魁们的看法才是国家最后政策的绝对依据。对此盛景,文官们在写作史书时大书特书,力夸本朝乃是历代以来的“开化之光”。直到宪宗皇帝登基。

  宪宗皇帝李乘风,自十五岁登基后便开始谋求改革。而改革的核心政策便是均衡文官和武将的地位,减少京师到地方各级机构的冗官冗员。以及将大量集中在地主豪强和士大夫手里的土地收归国有重新规划,并把它们分配到平民百姓手中。

  这简单的几条,看似轻描淡写。可一条比一条直触士大夫群体的利益根基。众所周知燕国尊师重道,因而教育支出在本国一直是除了日常支出之外最大的一宗。发展到宪宗朝时,这一点已经演变为一种病态的社会风气。延请名师价格高昂,乃至入知名书院读书亦是要花费百金。几乎每一个士大夫入朝为官的路都是家族父母用千金铺就的。久而久之,在朝官员不再为民请命也不再心系民生。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言论。他们的地主子弟出身使得他们竭尽全力维护自己家族和出身的利益。因而宪宗的改革在朝中可谓是举步维艰。

  因为这改革,宪宗在位几十年,连着换了五位首辅。他和诸位大臣之间没有一天和平日子。而这看不见硝烟一直延续到了他去世那天。甚至就在他去世之后,民间也一直在争议李持明究竟是不是他钦定的继承人——李持明偏向清流文官,这是个人都知道。可李乘风讨厌文官,这是个人也知道。

  终宪宗一朝,众位清流们几乎都没有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现在,李乘风死了。而清流们支持的李持明登基了。文臣们相信,他们的曙光,来了。

  可谁也没想到,李持明甫一上台,便让所有当初信誓旦旦支持他的文臣们气了个倒仰。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坑啦!请大家多多支持哦!喜欢就收藏,评论,爱你萌!啵啵叽!

第2章 永嘉郡主

  瑞王有五子四女。李持明为长,世人皆知。

  但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李持明的生身母亲,早已在十年前便湮没在了黄土尘埃里。

  李持明名义上是瑞王最宠爱的葳蕤夫人所出。瑞王与王妃性情不合,夫妻之间毫无感情。这就使得他的宠妾葳蕤夫人得以走到台前。本朝皇室对于妻妾的出身向来不甚介意。前代世宗的皇后甚至是再嫁之身。因而这边王府里的女人,出身就更五花八门了。瑞王妃是前中原盐道之女。可这葳蕤夫人的出身就很神秘了。有人说她是平民良家子出身,也有人说她是烟花才女上位。传的最邪乎的甚至说她是前朝末代王室之后·······无论众人怎么说,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良家子说:葳蕤夫人有倾国之貌,被作为良家子赐给瑞王,被宠幸,自此圣宠不衰。

  烟花才女上位说:葳蕤夫人有倾国之貌,被作为烟花才女献给瑞王,被宠幸,自此盛宠不衰。

  前朝王室之后说:葳蕤夫人有倾国之貌,因为前朝王室出身,被皇家监视。瑞王与之一见钟情,被宠幸,自此盛宠不衰。

  总而言之,盛宠不衰。

  外界传闻里的葳蕤夫人,容颜绝世。但对于她的品行,却很少有人提及。只有瑞王府的人会在若干年后葳蕤夫人已然去世并被崇德帝命人挖坟倔尸时。才会摇着头叹息:“葳蕤夫人,狠呐!”

  李持明的生身母亲,便是被葳蕤夫人害死的。

  李持明的母亲本是瑞王府里一介婢女,被分配给了葳蕤夫人使唤。因为有几分姿色,加上葳蕤夫人自己生不出孩子,就借了这婢女的肚子产子。并在李持明五岁那年毒杀了她,把她的儿子据为己有。据说一开始葳蕤夫人并未对这替她生子的婢女产生杀心。李持明出生刚出生时,葳蕤夫人请瑞王把李持明寄名在她名下,还给李持明的生母升了通房大丫鬟头衔。可后来李持明长到四五岁,同生身母亲亲昵却不敢近葳蕤夫人的身,葳蕤夫人这才动了念头,干脆把那女子毒死了。

  生母死后,李持明便彻底成了葳蕤夫人的儿子。若按常理,五岁的孩子恐怕很快就会沉浸在有权有势的养母所提供的安乐窝里,把自己的亲生母亲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李持明却非如此。葳蕤夫人待他还不错。可他对葳蕤夫人却总是恭顺有余,爱敬不足。久而久之,母子俩的关系也变得淡淡的。而这时候,瑞王开始对葳蕤夫人失去兴趣。葳蕤夫人为了笼络好色的瑞王,命人从外头寻找良家子进献过来。于是一个出身江南的采莲女盼儿被她相中,献给了瑞王。一年后,盼儿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便是李令姜。

  盼儿生的是女儿,她本人面对瑞王时又总是怯怯的。所以李令姜出生后她便失了宠。在瑞王花团锦簇的后宅里“泯然众人”矣。如果不是她唯一的女儿后来成为了声名赫赫的永嘉郡主,这位王府小妾的人生,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关心。

  但事实便是如此。瑞王府小妾盼儿的死因无人知晓。正如无人知晓李持明为何在众多弟弟妹妹中独独对李令姜青眼有加。瑞王不是没有宠爱的女儿。可那个最受宠的女儿,在李持明登基后也不过只维持了一个县主的身份。于是民间纷纷传说李令姜必定是有什么独到之处,或许她从小就同李持明特别亲近。或许她的母亲盼儿和葳蕤夫人沾亲带故。不然为什么李持明对她这么偏袒特殊?不过这些话都是事后诸葛亮。真实的旧事是,永嘉郡主李令姜,在生母死后就这么无人问津的长在王府里,直到五年后她十五岁,大她五岁的兄长李持明登基。开始执意要封她为公主。

  李持明想要当上皇帝,自然要摒弃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改认宪宗皇帝做爹。这是历朝历代过继皇嗣的规矩。对此李持明倒是接受良好。二话不说便弃爹投明了。可大臣们没想到的是,李持明前脚在太庙前老老实实向宪宗的牌位下跪并口称父皇,转过身回来就要求太后草拟诏书,册封瑞王之女李令姜为长公主。

  据说李持明笑吟吟的跪在太后面前要求太后给他册封诏书时,太后瞪着一双困惑的眼睛,张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谁?你说谁?”

  据说李持明当即便笑容更大的回应道:“儿臣说儿臣的妹妹,瑞王第八女李令姜,小字阿韫的便是!”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在宝座上缓缓收回身子,暗地里还是一头雾水:李什么姜?令什么韫?“

  不用说,这个请求被立刻驳回了。因为太后压根儿不认识李令姜是谁——让她认一个不认识的人当女儿封公主,这过于强人所难。

  李持明倒也很好说话,并不强迫太后。太后不愿封公主,他便退而求其次:“母后,儿臣希望可以给予阿韫郡主的封号,还有公主的仪仗规格。”

  顿了顿,他对太后微笑道:“您若是不同意,儿臣这就去允了陈阁老‘废责勤法’的折子。“

  责勤法是宪宗皇帝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主要是针对冗官冗员的裁定和定期清除。同时配备有卓有成效的考勤和勉励办法。有效的减少了吏治中的冗官冗员和吃空饷情况。这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然而,却触动了官僚集团的利益,让他们无法通过随意买官卖官来大肆敛财。因而不少朝中大臣对此心怀怨恨。李持明是他们选上来的,为他们说话,原也不奇怪。但太后还是被他的厚颜无耻吃了一惊。她气的连连拍案,口中怒骂李持明寡廉鲜耻,为一己私欲置社稷江山于不顾。李持明笑微微的听太后骂完并成功躲过太后砸过来的一个杯子,随后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浮灰,口中慢悠悠道:”这事儿,您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李持明登基第五日,下了他身为皇帝的第一道诏令:瑞王第八女李令姜,端淑静雅,人品贵重,益勉柔度。进服殊休。可封永嘉郡主。”

  这是个值得玩味的事儿——李持明一开始向太后请的是给李令姜封公主。可最后不顾太后意思执意要封,封的却是郡主。这身份的差别,也许是李持明和太后博弈的结果。但无论如何。这诏令一出,天下人都知道李令姜的身份尊贵无比了。

  李持明宠爱李令姜到了让大臣头痛的地步。册封仅仅一个月有余,他便下令大兴土木,不惜从自己的内帑库出钱,为李令姜营造规模堪称豪奢的郡主府。同时还附带了李令姜可以使用公主仪仗的诏令。让不少王公贵族意见颇大。然而李持明巧言令色的让把持朝政的首辅等人认为,他这种行为是在故意同皇家,同宪宗留下的势力作对。于是朝臣们通通闭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眼看着李持明公开同太后叫板。直到李令姜诚惶诚恐的入主府邸。太后被气出了心绞痛。而李持明的生父瑞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年后,他在府中暴毙,死因成谜。

  至于那永嘉郡主,则在行册封礼半年后十六岁时,由李持明强令,使新科进士裴效先尚郡主为妻。

  这一回,大臣们笑不出来了。因为李持明的所作所为,同他当初跟大臣们许诺的好像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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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进士郡马

  后来,很多年过去后,史官们在《燕史裴效先传》中用这样一段话作为开头。

  “故宝成殿大学士,上柱国,一等楚国公,历任延熙元年至延熙二十一年内阁首辅裴效先,字子遥。生于膏粱,长于书堂。父裴玟,先鸿胪寺卿裴睿之子,尚县主。元庆年间授五品从官,不得有志于科举,终年郁郁。遂亲抚子遥曰:他日若蒙先祖庇佑,我儿定状元高中。子遥对曰:慈父莫忧,效先定悬梁刺股,不负所望!”遂有冲天凌云之志……”

  裴效先不喜欢李令姜,这谁都知道。

  李令姜却很喜欢裴效先,而且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喜欢了很久了。

  宪宗皇帝元庆末年,正值中年的李乘风已经病入膏肓。大燕朝在这一年春天依旧开科取士,攫取人才。经历了数年的寒窗苦读,员外郎裴玟的儿子裴效先,终于冲破重重关卡,突入进士金榜,夺得二甲第一名。按常理,成为庶吉士,入翰林院,甚至入阁……对于他来说,都将只是时间问题。故而成绩一出,无数朝中老臣都纷纷向裴子遥抛出橄榄枝,意欲招揽他为自己的门生。然而就在这时,崇德皇帝李持明一道赐婚圣旨,把所有人对这个年轻人的期望都打碎了个一干二净。

  新科进士裴效先,尚永嘉郡主。

  赐婚圣旨送到裴家之后,裴玟夫妇是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拜托各方关系从中斡旋,希望能让李持明收回成命。大燕朝历来传统,尚公主的驸马往往因为身份特殊,永远无法进入权力中枢。也就是说,如果一个男人娶了公主,那么他这辈子的政治生涯就相当于是废了。李令姜不是公主。可谁都知道,眼下整个皇城的公主加起来恐怕身份都没有她的贵重。虽说李持明对她的宠爱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又有谁敢保证,李持明宠爱的背后到底会不会因为她而对她的丈夫心怀戒备。尚永嘉郡主,在世人眼里怕是要比尚公主还要叫一个新科进士绝望。

  裴家求告无果。谁成想第三日,李持明竟让司礼监口传圣旨,召裴效先的父母进宫去了。

  后世对于这场宫中密谈的内容毫无了解,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是。裴氏夫妇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带着家中仆人准备起婚事来。而裴效先拒绝同父母合作,并在三天后乔装改扮,逃出了京城。又在四天后于京西猎场山脚下,被永嘉郡主亲手擒获。

  就是因为这场“箭射夫婿”的闹剧,才令永嘉郡主在民间彻底声名大噪起来。

  据说当时正值黄昏,匆忙出逃的准郡马裴效先由于准备的不够充分,一时间竟偏离了他给自己预定的逃跑路线,跑到了京西猎场的山下。京西猎场乃是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处猎场,在京西思含山的群峰环绕中犹如众星拱月,猎场里既有茂密山林又有平阔青原。倒是个打猎的好去处。裴效先打小便习文不习武,于弓箭齐射方面一窍不通。简直是个名副其实的文弱书生。这样一个娇贵的可人儿,一溜来到猎场山下。彼时夕阳西下,彤云漫天。裴效先见山脚下溪水清冽,草木静谧。想着自己既然已跑出来四天了,量那永嘉郡主和崇德皇帝的人马此时也找不到他。遂停驻溪边,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干粮准备开吃。

  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放弃了斯文吃相,刚刚在手中的乳饼上试试探探的留下自己的第一个牙印儿时,一阵令人窒息的群马嘶鸣霎时撕破了黄昏的宁静,直直冲着裴效先的后脑而来。裴效先惊恐万状的回过头,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的密林深处,渐渐如潮水般涌出的禁卫军,以及他们严阵以待簇拥着的——崇德皇帝和永嘉郡主。

  电石火光的一瞬间,裴效先一扬手扔掉了手里的乳饼,他连放在脚边的包袱都没来得及拿,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子拔腿就跑,下一个瞬间,一支白羽长箭稳稳地扎进了他的小腿肚。裴效先惨叫一声,一个贯冲摔在了地上。啃了一嘴巴的泥土,他艰难的回头看去,正好看见李持明用臂弯包裹着李令姜,一只手缓缓从她手里的弓弦上放下来。而李令姜正出了神的盯着他狼狈的样子,幽深的杏眼黑瞳里跳动着御林军手中火把的焰簇。

  半个月后,瘸着一条腿的裴效先被他父母声势浩大的“嫁”进了郡主府。

  “所以这就是郡马为什么同我水火不容的原因了?”黎佳韵一边嗑瓜子,一边对贴身婢女木桃做了个怪脸。木桃被这搞怪的主子逗的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主子已经醒来三天了。性格还是那么平易近人,傲上而不侮下;说话还是那么风趣俏皮,妙语连珠惹人发笑;除了对以前的经历毫无记忆之外,木桃觉得,郡主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她是很愿意给郡主讲过去的事的。从八岁起就开始服侍比她小三岁的郡主。木桃觉得郡主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那时候郡主还是瑞王府里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庶女,她则还被卖她进王府的父母唤做招弟。五岁的李令姜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说:“招弟这个名儿不好,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为什么要让你招他呢?”幼小的瑞王府八姑娘挠了挠自己肉乎乎的小下巴又说:“我给你起个名儿吧,你若是不嫌弃,以后你便叫做木桃,你看好不好?”

  后来木桃才知道,李令姜那时候刚跟着盼姨娘学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随着身份改变,李令姜身边又增添了几位新的婢女。年龄最大的采薇,是郡主府管事的外甥女。年龄最小的琼琚,被李令姜从葳蕤夫人的杖责底下救出来的小丫头。三个人一起,构成了李令姜的心腹。

  心腹们是不喜欢郡马的。原因无他,因为郡马待郡主不好。

  若是寻常郡主和郡马,郡马不但得对郡主相敬如宾,甚至还要“又敬又怕”。夫妻关系好倒还罢了。若是郡主瞧不上郡马,郡马连面见一面郡主都得先向郡主身边的管事嬷嬷请示。可到了李令姜这里,因为她的乳母早逝,身边索性也就没有管事嬷嬷这个人。郡马也不用向管事嬷嬷请示了,因为郡主想见郡马一面,得派人向郡马身边的长随打招呼!

  新郡马入府第二天,便公开嘲讽郡主学识浅薄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证据便是郡主身边婢女的名字一个比一个俗气。气的年龄最小也是胆子最大的琼琚当场便忍不住反驳道:“我们郡主起的名儿都是从《诗》里挑出来的!哪里浅薄了?!“

  “《诗》里清词丽句千千万,何以郡主却只给你们取了最为庸常的几个?”郡马本人亲自反唇相讥。艳若桃李的脸上挂着冷冷的不屑:“郡主所谓的的学识,怕也就是叶公好龙,附庸风雅罢了!”

  琼琚被郡马气哭了,转过身嗷嗷嗷的哭着回去跟郡主告状,并表示再也不要帮郡主传唤郡马。

  “哇,这话说的确实挺没礼貌。”黎佳韵从面前的水晶盘里拿起一颗荔枝,被琼琚眼疾手快的夺过去剥开了,把果肉嗖的一下喂到她嘴边。黎佳韵吓了一跳,已经好几天了,她还是没法适应三个女孩儿对她这种无微不至到堪称饭来张口的照顾。琼琚对着黎佳韵甜甜一笑,口中说道:“可是郡主您不生气呀!郡马他都那样说您了。您还是让人每日里嘱咐小厨房给他做他爱吃的藕粉桂花羹,成天巴巴儿的让人给他送去。郡马爷那日说随口说了一句想吃泰昌记的蟹黄烧麦,您立马让人去泰昌记给他买。结果泰昌记说眼下不是螃蟹的季节,他们京城的铺子里没有蟹黄烧麦。您又叫人从苏南八百里加急买了螃蟹回来,用冰块镇着送到京城,交给泰昌记的少东家让他亲手做蟹黄馄饨。当时那泰昌记少东家的眼睛都直了——他们都没想到您竟然能让人去苏南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把一篓子活蟹弄回来!

  别说泰昌记少东家眼睛直了,就连黎佳韵听了这话,眼睛也忍不住直了。她呆呆地愣了两秒,方才干巴巴的笑道:“你——你们郡主这么喜欢那个木头郡马啊?”

  “怎么能说是我们郡主呢?郡主!您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采薇略显伤感的问。黎佳韵摇了摇头道:“我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唉······“采薇摇着头叹了口气,可怜巴巴的看了眼黎佳韵。一旁的琼琚心直口快的打断她道:”没有印象正好!我看咱们郡主醒来以后对那个木头郡马是一点儿恋慕之意都没了,这不是正好吗!省的我们郡主天天为他伤心!还要帮他养小妾,被天下人耻笑!哼!“

  “诶!正好!你们给我说说,郡——我为什么要给郡马养小妾啊?不是说驸马郡马都不能纳妾的吗?”黎佳韵看热闹不嫌事大,吃李令姜的瓜吃的很开心。见她捧着一块西瓜这样无辜的问自己为什么帮老公养小三,木桃和采薇同时对视了一眼,接着回过脸来对着黎佳韵,异口同声的发出了一句:“唉!郡主,你可怜呐!“

第4章 百年不合

  “郡马进了门后,一直对您爱答不理不说,还总用言语奚落您!”

  “言语奚落您就算了,还故意作弄您!”

  ”您同郡马说想要什么就跟您说,您都能帮他弄来。“

  “郡马就给您噼里啪啦列了一大堆,什么东淮的虾仁儿漠北的羊,长坤的石墨苏北的砚!“

  “大冷天要吃盛夏里才有的凤梨,春天里闹腾着要看秋天才有的百菊展!”

  “这都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您亲手给他绣的荷包儿,他转手就丢给小厮使了。小厮不敢用,送了来您这儿,咱们才看见那荷包竟被郡马糟蹋的不成样子!”

  “他说想出城看看,说自己一个废人不知道能做什么。您好心好意说带他去城外的九泉山游玩。结果他倒好,非得要求您不带护卫,只让您一个人跟他去。您就高高兴兴的跟着他去了。结果随他到了林子里,您说要去下去瞧瞧,他就把您扔在那老林子里一个人跑了!”

  “兴高采烈的一个人驾着马车回来,跟我们说‘郡主薨啦郡主薨啦你们快点备好棺材吧’!“

  “我们气的骂他,‘郡主要是薨了你得陪葬!’他说:‘你们合府上下的人反正都巴不得我死嘛!陪葬就陪葬,反正我活着没什么意思!”

  “我们就说:’咱们郡主宽和待下,大家伙儿也是看不惯你借着郡主宠爱作势拿乔!‘”

  “后来还是陛下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事儿,派禁军上九泉山去搜山,才把您给找回来。您说您遇上了一头豹子,差点儿就折在九泉山了!”

  “结果郡马因为这个生了气,好些天不肯见您!下着大雪您就站在门口等他开门,结果最后冻晕在雪地里!”

  “您当时还来了月事,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紫,咱们都说赶紧把您抱进屋子取暖。郡马可倒好,冲上去把您拉起来,非要拿雪擦您的手和脚!结果您醒了之后腹痛的死去活来!请了郭院正来开了麻沸散服下,睡过去了才挨过那一关!”

  “呃····这个·····”李令姜试探着打断义愤填膺的琼琚道:“前面的事儿他做的确实不是一般的混账。但是最后拿雪擦手脚这个,他可能是对的·······”

  “对什么对!”琼琚年龄小,说话经常说着说着就忘了身份,激动地脸红脖子粗。“郭院正说您身体本就虚弱,被他那么一折腾,往后每次来月事都要 痛的死去活来!”

  “好吧,当我没说,他确实混蛋。”

  “这还不算呢!这事儿过后,陛下很生郡马的气,就让人把郡马拉进宫去打了五十大板。结果郡马回来以后就不肯再见郡主您了!”

  “自己把屋子锁上钻进去,搞得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您去叫门他不应,您就绝食逼他出来!”

  “结果您最后饿昏过去他都没有出来!”

  ”您醒来之后说,他这是铁了心的不想跟您过日子了!“

  “您这才开始给他纳妾!”

  “诶?!”李令姜对三位正义感爆棚的姑娘露出了混合着困惑和费解的神色,成功换取了她们一致发出的“唉!“

  “玉姨娘是郡马从裴府带来的贴身侍婢,您看她对郡马忠心耿耿,提了她做姨娘,想让她给郡马养个一儿半女!”

  “雪姨娘是塞北才女,您带郡马陪陛下北巡时遇上的,您看郡马对她恋恋不舍,就把她带回来给郡马做了三房!”

  “秀姨娘是郡马自己看上的良家女,听说是城西棺材铺老板的女儿,您为了让秀姨娘给郡马做四房,把人家和青梅竹马的娃娃亲给拆了!”

  “停停停!”黎佳韵举手投降,无奈的扶住额头:“——不是······郡——我为什么要给他纳妾啊?我不是喜欢他吗?喜欢怎么还要给他纳妾?”

  采薇,木桃和琼琚彼此对视一眼,又又一起回过头来,接着转过头去又对视一眼,最后扭过脸来盯着黎佳韵异口同声道:“因为郡马他天天骂您,还死活不跟您圆房啊!”

  “您第一次想跟郡马圆房的时候,郡马亲自提了柄剑站在他房间外头,说谁逼他他就自尽!”

  “结果这事儿不知为何被陛下知道了,陛下说郡马在您面前动用兵器有不臣之心,所以派人来把郡马打了二十板子!”

  “后来过了一阵儿您又提跟郡马圆房的事儿,郡马一脑袋就撞门上了,好家伙好大一个窟窿,养了好几个月才养好!”

  “后来您就不大敢提跟郡马圆房的事儿了。前儿年腊月的时候您随口说了一句结婚半年没能圆房,新年若是裴大人夫妇来府里请安,问起来怕是不好说。结果郡马大年下的就要闹绝食,折腾了大半个月瘦了一大圈·········“

  “最后,您没办法,”采薇说。“为了子嗣着想,就只得给他纳妾了——您说有了孩子,他心就拴到这个家了,就不会老想着生生死死的事儿·······”

  ········

  “·······这什么逻辑啊?”吃瓜的黎佳韵愤而摔瓜,对卑微的李令姜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你说你们郡主何必呢!这个裴效先我看除了长得好看点之外,,其他的也没什么优点嘛!还手无缚鸡之力·······我说他提溜着那柄剑怎么总是咋看咋不顺眼·······原来他压根儿就是个花架子!咳!他跟郡主都闹成这样了,郡主怎么不放他回家得了!”

  黎佳韵扶桌叹息,摇了摇头,心里觉得这郡主和郡马两个人都是足够犟。一个是强扭的瓜也要甜,另一个是宁死不看你一眼。啧啧,渣男贱女,某种程度上,也是绝配了。

  木桃和采薇看了看彼此,同时低下头对吃瓜群众黎佳韵义愤填膺:“郡主!那是您自己的遭遇啊!您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的对您自己指指点点呢!”

  黎佳韵被她们的义正辞严吓得一缩脖子,讪讪的笑道:“好好好,好好好,不说不说,郡主最棒!郡主最可爱!”

  三个丫鬟又彼此对视了一番,接着回过头来一齐对黎佳韵发出怒吼:“郡主!注意您的身份!”

  三个姨娘摆在家里,李令姜也成了天下的笑柄。人人都知道永嘉郡主强抢民男,还不得夫婿欢心。最后莫得办法,只好打破皇家的规矩,堂堂郡主竟容得夫婿采姬纳妾。更可笑的是,纳了妾夫婿还不消停,二人日日在郡主府里闹得鸡飞狗跳。民间传说那郡马夜夜宿在几位姨娘房中,甚至让三位姨娘同时侍奉。可偏偏就是不看郡主一眼——岂止是不看,郡马连郡主踏进他的北苑半步都不允许!

  “那都是放屁!”琼琚说。采薇瞪了她一眼道:“琼琚!注意言辞!”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低了头委委屈屈道:“民间那起子长舌妇还说我们郡主定然是貌若无盐,不然郡马怎的瞧不上——嗨呀!我琼琚真恨不得是个男子,将这起子贱妇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她暴打一顿!”

  “知道她们说的话不堪入耳还在郡主面前说·······琼琚,郡主真是把你惯坏了。”木桃无奈的瞪了琼琚一眼。琼琚自知理亏,连忙哂笑着帮李令姜撤走桌上吃剩的果皮。而黎佳韵——李令姜,拍了拍吃的圆鼓鼓的小肚子,惬意的打了个饱嗝,丝毫不以为意道:“不妨事,不妨事。嘛,被丈夫厌弃成这样,民间如此猜测,倒也还算正常啦!”

  “您可真是·······”采薇被李令姜的乐观态度搞得哭笑不得,走过来拿起扇子帮她扇风,口中说道:“所以您看看,这回郡马爷连三位姨娘都厌弃了,您说说,这接下来,这郡主府该怎么办呀?“

  李令姜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皱皱鼻子:”······什么怎么办?三个姨娘既然不喜欢在这儿呆着,那就让人送回家去咯!给她们赔一大笔嫁妆,好生安排个人家嫁了便好。若是不愿意再嫁,那就赏点铺面给她——一个郡主府少了几个姨娘,难道就要停摆撑不下去啦?“

  “不是姨娘的问题,三位姨娘都是完璧,送回家去安排也不难的。”采薇耐心的说。“是郡马,和您闹到这份儿上,您准备接下来怎么平息这场事端啊?难道——”

  她看了眼门外,目光透过一道道月门和层层叠叠的绿树红花,意念穿过整个郡主府飘到了北苑。“——难道就真的打算一直跟郡马这么分居着吗?”

  李令姜面对了夏日温暖的空气,颇为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啊?不然呢?他那么讨厌我,我难道还要对他俯首帖耳,像以前那样唯他马首是瞻吗?”

  琼琚听了这话,高兴地立刻跳了起来:“太好啦!郡主是要把郡马也休回家去吗?”

  “不准胡说八道!”木桃和采薇异口同声的斥责她,吓得琼琚一个缩头,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李令姜道:“你们骂她干嘛?我觉得她说的没毛病啊!”

  “您在开玩笑!”采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能这么想啊?”

  “我怎么不能这么想啦?我可是最尊贵的永嘉郡主!”李令姜不服气的说。她撇了撇嘴道:“我这么尊贵,我还不能休了他?”

  采薇和木桃的眼神,仿佛她们听说李令姜疯了。前者眼神复杂,后者犹豫了半天,方才结结巴巴的说:“郡——郡主·······从来只听说男人休女人,可没听说过女人休男人啊········”

  “没听说过不代表不能啊!”李令姜豪气干云的说。她一拍大腿,登时就”腾!“的站了起来。豪迈的挥一挥大袖子,李令姜气势汹汹的喝道:”既然如此!我就来做第一个休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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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崇德皇帝

  华盖马车在闹市间灵巧的穿行着,车前悬挂的小宫铃被清风和马车的颠动直弄得叮铃作响。木桃走在车旁,遥遥望了望马车前方那如同小火龙一般身着红色官服的开道队伍,旋即回过头来伸长脖子冲着马车窗里轻声嘀咕:“郡主,咱们这会子进宫,也不知陛下下朝了没有·······我方才瞧见户部鲁大人家的轿子,往皇城去了。估摸着是去接他下朝呢!”

  一只涂着浅红色蔻丹的小胖手从掀起了车窗的帘子,李令姜从帘子后面露出了半张脸来。她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两转道:“不妨事,若是陛下还没下朝,那咱们烦请通报一声,在修心阁等他就行了。”她这话还没说完,走在前头的采薇便突然转过身来一溜儿小跑到车窗下,伸出手便拉下了帘子,口中无奈的斥道:“郡主!当心您的身份!您怎么能在大路上这么抛头露面呢!”

  李令姜莞尔,像琼琚一样吐了吐舌头,她唿哨一下钻回车里去了。

  穿东街,过北道,沿着中轴线一直走,走到京城正中心时,皇城就出现了。李令姜这一小队人马过了朝阳门,入南华门。木桃和采薇一进去,守门的侍卫便警觉的站起身来。待到看清了人员服色和走在前面的采薇木桃,侍卫统领立刻点头哈腰的笑起来。采薇拿出一块镶金嵌玉的令牌,侍卫首领连忙摆手道:“采薇姑娘不必了!郡主娘娘的车驾,小的们怎么敢拦!前头的!快放行!”

  “·······我的名头原来这么好用的嘛?”李令姜好笑的问木桃。木桃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可不是!不然您以为呢!”

  “哎哟!可不巧了,”李持明的贴身太监福禄寿被小太监请来了修心阁,笑嘻嘻的对李令姜说。“郡主娘娘,陛下眼下正在南书房跟群臣议事呢!今日下朝过后,徐大人和夏大人仿佛是就江南洪灾的赈济办法之间出了点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会儿陛下正在听他二位论辩。您稍安勿躁,小的已命人给您点了一盏浓浓的杏仁儿茶,您先喝口茶,歇歇脚儿罢!“

  这太监说话倒是和气,且透着一股子皇宫中人说话的讲究味儿。李令姜便也学了他们那副一本正经慢条斯理的样子,缓缓的把头点了点道:“使得。”便扶了木桃的手,走到窗边的红木镂花椅子上坐下了。立刻有小宫女送上杏仁茶一盏,并若干点心瓜果。李令姜看时,见是一碟开口笑,一碟驴打滚儿,两个盘子里装着荔枝和切成小片儿的西瓜。福禄寿在李令姜对面笑眯眯的说:”郡主娘娘若是不想吃这甜口儿的,小厨房还做了素烧麦。小的让人给您拿去。“

  “不必了不必了,”李令姜连忙摆摆手。她看了一眼桌上那一大片,心想就这些我都不一定吃得完。回过头来看着福禄寿笑笑,她记得木桃同自己说过,这年轻太监是李持明从瑞王府里带出来的心腹。亲王府本不用阉人办事。但大燕朝太监的待遇实在是好,于是便有不少活不下去的穷人家小子偷偷去做了阉割,想要进宫当宦官去。可进宫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些人中有不少最后都会被皇宫拒绝,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而他们由于擅自手术,此时也非男非女。想要一份正常的工作又很难。因而便往往为人所弃了。

  听木桃说,当年十四岁的李持明从街上捡回衣衫褴褛,刚刚被宫里扔出来的福禄寿时,这家伙就只剩下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这么个原因,李持明之于福禄寿,简直就是再造之恩。所以福禄寿对于李持明,那是相当的忠心耿耿。换句话说,对于这样一个忠心耿耿,却连老婆孩子都不可能有的心腹下属,李持明那也是相当的信任。

  想着采薇给自己念叨的有关李持明的林林总总,李令姜出了神,默然无语的啃着手里的驴打滚。驴打滚做得很好,甜度适中。比黎佳韵在现代吃的要好许多。她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吃这东西。又喝了一口杏仁茶,也是满口馥郁清香。李令姜突然回过神来——福禄寿一见她来就给她上这个,这怕不是真·李令姜的口味。

  正想到此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叠声的“陛下万安”中,一个清朗的声音显得格外活泼跳脱:“阿韫进宫了好极!我正想着有些日子没见这小猴子喽!她倒好,自己便来了!阿韫!阿韫!”

  泛着微光的细珍珠门帘被人挑起了,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外面跳了进来——字面意义上的“跳”进来。他的脚后跟甚至都还没站稳,便动作轻巧的弯下腰来,一伸手便从李令姜手里抢走了她刚咬了一半的开口笑。一反手丢进了自己嘴里。崇德皇帝李持明今年二十二岁,然言行举止,半点也不像采薇木桃话语里那个因为老成持重而被群臣选中的老少年。他生了一张很体面的容长脸,这原本是个端正沉稳的脸型。可却被他大而和善的桃花笑眼和笑起来脸颊左侧的浅浅梨涡给抹掉了。李持明的面相是那种很老少咸宜的面相。大概属于小孩子见了会喊俊哥哥,老人见了却又会喊好孩儿的那种脸。不过这仅限于他笑起来的时候。后来李令姜发现,当李持明面无表情或者一言不发时,他那两道斜飞入鬓的英武长眉,很容易便让他流露出三分生人勿近的气场来。而只有面对李令姜时,他往往才会展露出小孩子般的开怀大笑来。

  蓦地被李持明抢走半块糕点,李令姜猝不及防,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李持明拿眼睛笑微微的盯着她,嘴里极慢极慢的咀嚼着那半块开口笑。李令姜看到他洁白的牙齿上沾染了开口笑的红色,又忽儿的一下消失了。他仿佛在故意向李令姜展示他要怎么吃掉这半块从她嘴里抢下的点心似的。到了最后,李持明咽下了开口笑,于是便裂开嘴巴对着李令姜一笑:“阿韫,这样瞧着阿兄做什么,连半块点心都不肯给我了?从前咱们可是经常分吃同一份酒酿圆子的!”

  李令姜,黎佳韵,不知为何,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更不知为何,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讪讪的往下跪去要给李持明请安,她被李持明一把搀扶住胳膊提了起来。奇了怪了李持明刚才明明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这怎么一下子就跑过来了。李持明弯着嘴角,把李令姜拉的站直了,他的两只手放下来习惯性的在袍子两侧晃了晃,活像个多动症儿童。“你什么时候跟阿兄我这么见外了?难不成是这次生病,烧坏了你的小脑袋瓜不成?”他低下头关切的观察着李令姜的脸色。见她终于抬起眼来羞赧的看了他一眼,李持明露齿而笑,像个普通大男孩子一般把两只手一拍道:“不妨事,不妨事,我的阿韫就算烧坏了小脑瓜,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韫!”

  李令姜被他这话生生整出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李持明怎么这样对妹妹说话·······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

  皇帝的作息是很励志的,李持明每天早上四更天就要起来洗漱穿衣,准备上朝事宜。在李乘风之前,皇帝们好歹用过早膳再去上早朝。可李乘风这个精力旺盛的,愣是把规矩改成了早朝之后再用早膳。李持明在这点上沿袭了他叔父的做派——他也上完朝再用早饭。今日的早饭,便设在了修心阁,由李令姜陪着。

  李持明的早饭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却也不简单。李令姜陪他坐着,就见各种菜色络绎不绝,如流水一般端了上来。八宝莲子羹,鸡油素烧麦,素菜拼盘,火腿干丝,鹌鹑蛋鸽子蛋红皮煮蛋各放了一个小碗········不多时便摆满了一桌子。到了最后,李持明像献宝似的对着李令姜神秘一笑,一边对着福禄寿拍了拍手,一个小宫女立刻端上来一碗放在青花盖碗里、还冒着烟气儿的东西。李持明亲手拿过那碗食物放在李令姜面前,用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李令姜觉得莫名其妙,但在李持明炽热的目光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打开。打开一看,原来却是一碗冰淇淋一样的东西。她忍不住轻轻“哇哦”了一声。

  “你从前顶爱吃冰酪,可阿兄做了皇帝之后,为着你着想不许你再吃那些你素日里喜欢的吃食。把你气的同我大吵一架。阿韫,阿韫——”李持明在她身旁坐下,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抚摸她的脸颊。但犹豫了几秒,他最后还是放下了。他可怜巴巴的对着李令姜笑笑道:“都是阿兄的错,你不要生阿兄的气了好不好?往后······往后你要吃什么都由你。”

  李令姜讷讷的点了点头,觉得这话听上去简直匪夷所思。可李持明见状却是高兴地不得了,拿起桌子上的冰酪便要亲手往李令姜口中喂食。李令姜吓了一跳,连忙张开嘴巴慌里慌张的被他塞了一口,随即又被冰到腮帮子发疼忍不住“呃!”了一声。这可把李持明吓了一跳,立刻丢下那碗冰酪,也不顾宫女太监还在一旁看着,凑上来便用双手捧着李令姜的脸,一叠声的“阿韫阿韫”喊个不停。

  “大早上吃冰酪········冰——冰酪太······太冰了······”李令姜嗫嚅道,觉得这挺丢人,堂堂郡主阁下,居然被冰到嗷嗷大叫·······这是怎样诡异的画面啊!

  李持明的脸色却是立刻变了,一回头把那碗冰酪甩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大声怒斥:“把御膳房做冰酪的厨子给我拖出去打二十板子!逐出宫去不得延误!他是怎么当差的!拖出去!拖出去!”

  吼完这句话,他又回过头来把李令姜拥进怀里,温柔的拍抚着她瑟瑟发抖的后背,仿佛从来没有在这屋子里发过脾气似的,这同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的男人温声细语道:“阿兄抱一抱,阿韫就不痛了。阿韫别怕,阿兄替你出气,别怕啊!”

  李令姜,在这个炎炎夏日的初晨,第一次出了满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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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皇兄

  李令姜一直呆到日落西斜才回郡主府去。李持明让她陪着自己吃了早饭,又陪着他看了一上午的折子。吃了午饭,又坐在南书房的帷子后面听他跟群臣商议了一下午政事。直到最后李持明还要留李令姜用晚宴。李令姜才连忙摆摆手道:“不敢不敢,小妹离家一日有余,若是再不回去,郡马要着急的。”

  这话一出,李持明先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嗤笑。他难得的露出了一点讥诮神情,扁着嘴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他身后的龙榻上坐下。像个市井之人似的,他吊儿郎当的翘起了二郎腿冷笑道:“得了吧,你那位郡马,你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他都乐得清闲呢!”

  他抬起头来看向李令姜,忽而一伸手把她拉到了怀里去。李令姜吓了一跳,躲闪不及,被李持明拖住腰际抱在怀里。”陛下自重!“她忍不住失声尖叫。眼神惊惶的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李持明仰起脸望着她的眼睛,原本眼中那点神采瞬间便黯淡了下去。他低下了头,把自己的脸埋进李令姜的衣服里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阿韫,”他闷声闷气的说。“你还在生阿兄的气吗?”

  李令姜莫名其妙的俯视着他乌黑的头发和头顶那玉色发冠。脑袋里一片茫然。

  李持明抬起头来,桃花笑眼悲伤的垂下眼尾,成了个可怜兮兮的狗狗眼。“我不信你只是从后花园的假山上摔下来,就能摔的把以前的事全忘了!”他用堪称贪婪的眼神盯着李令姜,声音里有淡淡的苦痛:“你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的,你在装傻,对不对?”

  没有回答。李令姜也许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可黎佳韵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她只知道木桃和采薇讲给她的东西。

  不知所措的躲闪着李持明炽热的目光。李令姜难堪的别过头去道:“阿兄,你不要这样,有话······有话我们好好说,好不好?”

  “是你先不好好说的!”李持明用小孩子般的埋怨语气低声嘟囔道。他松开了李令姜,可却又像抱小孩般的强令她坐在自己腿上。李令姜个子不高,站直了也就能到李持明胸口。李持明抱着她倒真像抱着个小孩子。诚惶诚恐的坐在李持明膝盖上,李令姜低下头道:“阿兄,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废话,她能记得才见鬼了。李令姜的魂魄早已不知魂归何处,她黎佳韵从现代穿越而来,你问她社会学理论,世界历史,时事政治,她能嘚吧嘚给你说上一个早上不含糊的。可你问她李令姜和李持明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上哪儿知道去啊!她原先根本不知道这么个朝代好吗?

  本以为自己这句话会引来李持明新一轮的暴躁。可没想到,当李令姜说出这句话时,她很奇怪的感觉到李持明的身体竟然由原先的紧绷慢慢放松了下来。圈在她身上的手臂也不那么紧紧箍着了。李持明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只又粉又胖的手,在黎佳韵摄影爱好者的审美角度看来,实在是长得太过幼齿,俗称不好看。但此刻,李持明拉起了那只手放在了自己脸侧。李令姜回过头去看他,发现他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泪光。她吓了一跳。

  “不记得好·······”他喃喃地说。“不记得好哇·······不记得,才最好啊·······”

  李令姜看到一滴泪落在了他胸前绣着的龙须上。

  三下五除二把眼泪擦去,李持明对着李令姜笑颜逐开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你只需知道你是李令姜,是我李持明最珍视的阿韫,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永嘉郡主,这就够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阿兄自会替你摆平!”

  “可·······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应该是皇后吗?”李令姜诚实的指出,觉得李持明又开始说让她细思恐极的话了。

  李持明笑了起来,是一种不好意思的,尴尬的笑。他一边笑一边刮了刮李令姜的鼻子道:“我那个皇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她之间根本就没有——忘记了,你确实不知道······算了算了,你只需知道,她一点都不重要,后宫的女人也都不重要。你要是愿意,随便她们哪个住的宫殿你觉得好看,明天我就叫她们滚出来让你搬进去。”

  “········别——别别别!”李令姜吓死了。越说越离谱,这皇帝怎么回事!她吓得堪称屁滚尿流,直接从李持明膝盖上滚下来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李持明“哎呀”了一声,哂笑着弯下身去扶起她道:“你又跪!不许跪!听到没有!以后不许跪!”

  顶着夕阳余晖从李持明日常起居的元和殿出来,李令姜觉得这一天天的······她都快给吓虚脱了。对着等候在外面的采薇和木桃招了招手,她在得到心腹婢女的搀扶后低声说:“走!快点儿走!哎呀我去我要被诡异逼疯了········”

  直到坐上自己的华盖马车,李令姜才反应过来她好像把进宫的目的给忘了········她是进宫干什么的呀!是来求旨休夫的啊!这家伙被李持明揉搓了一天,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李令姜,很头痛。

  不过望着车窗外的万家灯火,熙攘人流,李令姜以手托腮,越想越觉得自己今天没有向李持明求旨休夫是对的。不,岂止是对,简直是大对特对!

  她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和李持明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可以肯定,从未见面时她看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那些李持明给予李令姜的一切,让人咋舌的荣耀和封赏。到面见了李持明后李持明表现出的对于李令姜这个人的迷恋,偏爱,异乎寻常的保护和珍视·······这一切,都让李持明和李令姜的关系显得那么的复杂又危险。黎佳韵心里有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测。可这个猜测大胆的让她难以置信。

  “该不会······李令姜和李持明有超越兄妹的感情吧?诶哟我的天啊········这这这这········恶心死了恶心死了恶心死了!”黎佳韵想到这里,几乎要当街呕吐。

  如果李令姜真的和李持明有超越兄妹的关系·······那她若是休了裴效先,李持明岂不是要·······黎佳韵想起李持明对她说“后宫的女人也都不重要。你要是愿意,随便她们哪个住的宫殿你觉得好看,明天我就叫她们滚出来让你搬进去。”

  那进了宫,还住在妃子寝殿里的女人·······不是皇帝的女人是什么?“李令姜忿忿的想。李持明还真是荒唐,居然想把妹妹弄进宫里去·······

  她突然起了疑心。李令姜到底是怎么晕过去的,或者说,李令姜到底是因为什么离魂的?这其中是否与李持明有关?裴效先为什么会对李令姜如此厌恶。听方才李持明的语气,似乎他也很瞧不上这个妹夫。既如此,他当初又为何要给裴效先和李令姜赐婚呢?

  黎佳韵越想越发愁,愁的几乎要白了头。

  “郡主,咱们到了。”木桃在马车外面说。李令姜嗯了一声,掀起门帘,在木条和采薇的搀扶下跳下车子。甫一回头,就看见自家府邸门口的通明灯火,还有那灯火下方,对她怒目而视的裴效先。

  “郡主还知道回来?”裴效先一袭翠竹绿袍,越发衬托的他出尘绝俗。只可惜站在郡主府的红灯笼底下,他脸上的怒色也让李令姜看的一清二楚。李令姜今天刚在李持明那里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此时面对裴效先,心情也就十分复杂,并不想与他争吵。遂在婢女们的搀扶下迈上台阶,一边走一边看了裴效先一眼低声道:“你今日这身绿衣服倒是很好看,”顿了顿她又说:“很衬你。”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裴效先瞬间炸毛。他那张白皙的脸孔登时变作青白,青一块灰一块的,难看极了。浑身颤抖的注视着从他面前经过的李令姜,裴效先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不——劳——郡——主——费——心——提——醒——我——在——这——里——的——身——份——。”

  李令姜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道:“什么身份?我只不过是在夸你的衣服好看罢了,你——哎哎哎哎哎你干嘛!”

  说时迟那时快,裴效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匕首,眼睛一眨不眨的就往自己肚子上刺去。当那时候,他的眼眶微红,面色惨白,在那一双泪水涟涟的眼睛里,李令姜竟然看到了心痛。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男人,结果下一刻,她的手就被裴效先扎了个对穿。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效先在我心里一直都穿着绿色或者有绿色花纹的衣服,这就很有意思了。我在构思这个人物时脑子里的形象一直都是如此,他自己就穿成这样了,真不是我刻意去想的23333333333

第7章 曾经

  手背扎了个对穿的时候,李令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扎了。裴效先似乎也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当他们一起看到汩汩鲜血从李令姜的手背上流出的时候,裴效先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而李令姜则轻声咕哝了一句:“哦·······草········老娘晕血。”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晕晕的黑甜沉重,迷迷糊糊中她隐约听见丫鬟仆役们鸡飞狗跳的嚷嚷着而把她送医,琼琚似乎在大声哭泣。而几个男人大概是扭住了裴效先,吵闹着说他伤了他们家郡主要让陛下来做主。李令姜在云里雾里间嘟囔了一句“你们打他一顿就好了别喊皇帝。”她也不知道那班人听见没有。只知道自己再醒来的时候,头顶淡紫色的幔帐之外已经换了金碧辉煌的屋顶。

  李令姜躺在床上,活动着不甚灵便的脖子,想扭过去看看自己那只可怜的手怎么样了,果然不出她所料看到了一大团厚厚的纱布。她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裴效先是不是有狂躁症,她真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把这家伙赶出府去,永远也不要再见他了!

  “陛下——陛下!陛下万安!”

  一个小宫女在外面细声慢气的低声说。声音里战战兢兢的,听上去可是不太放松。接着,李令姜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嗯——”

  房门“吱呀”一声,李持明进来了。

  李令姜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感觉自己的身体绷直的像一条咸鱼。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碰上了浅紫色帷幔,尔后慢慢将它掀了起来。李持明那张俊朗无匹的脸从帷幔外探了进来。李令姜连忙闭上眼睛,没受伤的那只手和脚也忍不住下意识蜷缩起来。她感觉到李持明的体温距离她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了她上方,大约是他也在低着头审视她。有浅浅的呼吸打在李令姜脸上,让她非常不舒服。蓦地,那呼吸远了。她发觉自己受伤的那只手被李持明小心翼翼的触碰着,似乎是想查看一下她的伤势。李令姜的另一只手和脚蜷缩的太久,已经麻的快要缩不下去。可这时候,她又感觉到床铺忽然向下一沉,接着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李令姜在心里崩溃的尖叫出声。

  你妈的李持明!你居然爬上来了!

  李持明脱去鞋袜,小心翼翼的在李令姜身边躺下。他耐心的摆好李令姜那只受伤的手,又把李令姜的枕头撤走,把自己的胳膊垫在李令姜的脑袋底下。做完这一切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又向上挪了挪,侧过身子,把李令姜完全包裹在了他的势力范围里。

  “现在好啦,”他轻声说。“阿韫,阿兄在这里,你安全啦。”

  李令姜没有说话,她决定继续装死,做一个快乐的躺尸。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你才那么点点大,葳蕤夫人欺负你和你娘,故意派人挑唆厨房不给你们那边送饭。你娘带着木桃去要——是啊,你们那时候多可怜,连丫鬟都没有,只有一个走不动路的老嬷嬷和木桃。厨房那边给了你娘饭食,却在明知你娘体寒内虚的情况下故意只给她白米饭和府上宴席吃剩下的螃蟹。你母亲无法,只得让你吃白米饭,自己把螃蟹吃了。被逼连着吃了数月的寒性食物,最后体寒过深,常年咳疾。要不是因为葳蕤夫人在花园里放风筝把风筝掉在了你们的屋子外头,我去捡风筝无意间遇到了你,恐怕你那会子也活不了多久。“

  “后来你娘因为体寒咳疾愈演愈烈,为了不拖累你自裁了。临终前你娘把你托付给了我。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多大?九岁?八岁?还是十岁?我也忘了。我总觉得你到我身边好多年了。可到底是哪一年算到了我身边了,我现在也不记得。只记得盼姨娘没了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葳蕤夫人见我把你带回去,就说要让何姬养你。我心里不悦,便故意把何姬吓得摔的一跤摔断了腿。让葳蕤夫人懒得再管此事。这才把你放到了我身边。”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最怕葳蕤夫人。每回你夜里做噩梦,总梦见她要来杀了盼姨娘,你哭的睡不着。穿个小衣,光着脚丫子跑到我的屋子外头瑟缩的不肯走。木桃那个小猪总是睡得比谁都死,好多次都是我夜里睡不宁,忽然醒了,往外一看就看见你坐在石头台阶上掉金豆豆。”

  他用脸颊贴了贴李令姜的发尖,温柔的低声说:“那时候也真巧,怎么每次你睡不着,我就也要惊醒。非得发现了你,把你送回去哄睡着了,我才能睡安宁。”

  黎佳韵没有说话,她觉得李持明从小就对李令姜心怀不轨,,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正当此时,她忽然觉察到身旁的人坐了起来。李持明似乎调整了姿势。而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冷淡镇定,全无方才的温情脉脉。“阿韫,”他说。“朕都说道这份儿上了,你还要继续装睡吗?”

  这声音冰冷无情,且很奇怪的让人觉得压迫感十足。李令姜被吓了一跳,瞬间便睁开了眼睛。她怯怯的看向李持明,后者面无表情的望着她道:“你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小时候那些,你一概都记不得了?”

  李持明不笑的时候,那双桃花笑眼里半点笑意也无,长眉微蹙望着李令姜时,他正是一个天底下最最严厉的君主。李令姜被他这幅样子吓破了胆,几乎在床上躺不住,连忙撑着想要坐起身子来道:“陛下!我·······我真的都不记得了!”

  李持明伸手拉住了她。他用双手扶住李令姜的肩膀,动作堪称温柔的将她推倒躺在床上。李令姜发现他脸上的神色稍有缓和,低声问她道:”当真?“

  “当真!若有半句虚言,让我······让我天打雷劈!”

  李持明把一根手指放在了她的唇上,眼角又带了点严肃:“别胡说——好,那既如此,明日我就代你修书,让福禄寿那边传旨意到裴家去——永嘉郡主休夫裴效先。自今别后,男婚女嫁,各不相扰!”

  “好········啊?????”

  李令姜傻眼了。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比较忙,更晚了hhhhhhh

第8章 挑衅

  琼琚跳下马车,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到侍卫们面前,霍然出手,从腰间亮出一块镶金嵌玉的令牌来。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用颇有些纳闷儿的眼神扫了同僚一眼,最后对琼琚点了点头。琼琚嘴角紧抿,顾不得同他交谈,收起那令牌便往宫中走去。她凭着记忆向北走,饶了几个弯,过了一溜儿宫殿,又走了几百米,却是越走越糊涂,十分困惑自己是不是马上要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迷路了。

  “嘿我说你个小丫头片儿,你在这儿干嘛呢?”一个声音饶有兴趣的说。琼琚回过头去,就看见原来是福禄寿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食盒,正风尘仆仆的站在原地对她微笑。琼琚惊喜的跳起来冲过去笑道:“这位小公公!你能带我去元和殿吗!”

  元和殿偏厅,靠窗一侧的龙榻上,李令姜正在胡吃海塞。

  她的左手拿着一根鸡腿,右手拿着一个猪蹄,嘴里塞着的牛肉干还没咽下去。面前的小桌上则摆满了水果,肉类,果脯,点心和半碗没喝完的酥酪。木桃和采薇站在一旁,两个人脸上俱是一片目瞪口呆。眼看着李令姜拥堪称凶狠的动作撕掉了一大块鸡肉,木桃低声对采薇说:“郡主这幅样子,怕不是想把自己·········撑死?”

  “不,”采薇说。“明明是胖死。”

  琼琚飞奔进了偏厅,一边遥遥的举起了手里的信封:“郡主!郡主!郡马他——他给了您一封信!”

  昨日李持明已逼迫着李令姜给裴效先写去一封休书。责令他今日便带上他的剑和他又臭又硬的骨头,立刻滚出郡主府。没想到这裴效先不但不滚,反倒还命仆婢亮起家中灯火,一副主人模样,且振振有词的对来送信的太监说:“郡马裴效先,给郡主赔罪,劳烦告诉郡主,我已将家中收拾的井井有条,静候郡主归府!”

  这话太监自然是不敢告诉李令姜的。裴效先似乎也猜到了这一点,于是亲手写下一封信交给琼琚,命她拿着家中的另一块进宫令牌。即刻进宫去请郡主归府。

  琼琚说到此处,木桃和采薇已是大吃一惊。回头看了眼李令姜,她俩小跑上前接过信封,拿过来颤颤巍巍的递给了李令姜。李令姜丢掉手里的半个猪蹄子,一扬手拆开了信封。一张沾满血迹的信纸飘然落下。把李令姜吓了一跳!

  弯腰捡起那信纸,她看到了一张洁白如雪的信纸上,原来竟只写了几个字。但那几个字,却是用血写成的。

  “子遥谨拜,郡主吾妻,伤汝发肤,本非我意,懊恼万分,心扉痛彻。唯望不离。白首不弃。”

  短短几十个字,然而力透纸背,血迹斑斑。李令姜沉吟着折起了信纸道:“裴子遥这次······可是出了不少血啊·······”

  琼琚挠了挠头,对采薇和木桃道:“我竟无言以对。”

  “郡马这是公然抗旨啊!”采薇皱眉道。她看向李令姜,眼中既惊讶又莫名其妙。“郡马不傻,肯定知道这休书是陛下的意思。可如今看他这幅光景,是宁可抗旨也不要和郡主您·······和离?”

  “不是和离,是休夫,”木桃纠正她道。“裴大人恐怕也是不想被天下人耻笑,说他居然被郡主给休了!”

  “可是他抗旨不尊,也许连命都要没有了。命都没有,还要名声做什么?”琼琚困惑的看看两位姐姐,觉得她们脑子瓦特了。采薇无奈的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知道?这天下的读书人,最看重名声气节——不,郡主,我不是说他被您休了就没气节了。我是说·······您明白我的意思,就是······就是·······”

  “不用解释,我明白。”李令姜干脆的说。“他们这些儒生,最在意自己身为男人的名声,当着天下人的众目睽睽,我把他休了,于面子一事上可比在几十万人面前打他的脸还可怕!“

  “郡主英明!郡主英明啊!”三个婢女异口同声道。

  李令姜被她们搞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英明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那郡主,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令姜在龙榻旁边坐下。“凉拌!”

  “啊?????”

  夜凉如水,如墨夜色中,南华门的守卫迎来了一辆宫绦华盖车、赶车的是永嘉郡主府里的采薇和木桃,此时不施脂粉,一身朴素,正面无表情的同守卫们对视。

  “采薇姑娘,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带谁出宫?”守卫明知故问。

  “好大的胆子!永嘉郡主的车驾,你也敢拦吗?”木桃怒目圆睁,虚张出一副气派声势。她素日里是从不会如此仗势欺人的,眼下也是没法子才出此下策。不想那守卫并不买她的账。听了这话,后者立刻不屑的眯起眼睛,撇了撇嘴道:“我南华门禁军受禁军统领指挥对陛下负责!眼下已入夜,依照律例,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宫!除非你把陛下他老人家请来!”

  “你——”采薇和木桃被他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正当几个人僵持不下之时,南华门外一片漆黑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得得得的马蹄声。众人俱是一惊,回头望去,却是一个衙役模样的男子,正快马加鞭赶来。他那匹青色马疾驰而来,直冲进南华门方才险伶伶的刹住脚步,衙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上前抱拳道:“报!京师府衙门口有人击鼓鸣冤!”

  华盖车上的人和守卫皆是一愣:“衙门口击鼓鸣冤,你来皇宫告什么状?”

  衙役抬起了头,一脸的无可奈何:“实在不是小人小题大做!京师府令尹大人已经被人从家中请过来升堂了。可这事情况特殊,连令尹大人都不敢管。那告状之人又执意不肯走,这才——“

  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从华盖车里伸出,顺势掀起了帘子。帘子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告状之人,可是皇亲国戚?所告何事?所告何人?”

  衙役知道这车里的人身份定然尊贵,非比寻常,遂倒头跪下,战战兢兢道:“告状之人是永嘉郡马裴大人,所告·······所告·······“

  “所告何事?!”

  “告其妻母家强扣其妻使其不······不得返家······”

第9章 断案

  京师府衙门灯火通明,令尹蒋大人坐在堂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下方。他其实困得要命,可却连眼睛闭一下都不敢。堂下的一把官帽椅上坐着一言不发的裴子遥,身穿浅碧色常服,头戴纶巾。是个家常的打扮。衙门两旁的衙役们此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站着,半点不敢懈怠。适才成群的百姓挤在衙门口看热闹,吵吵嚷嚷闹腾的活像菜市场。此时都被衙役们拿着杀威棒下了禁言令,一个个噤若寒蝉,单只是好奇又幸灾乐祸的盯着裴郡马看。

  裴效先似乎若有所思,坐在官帽椅上,他低垂着头,长睫毛在厅堂里烛光的映衬下给他的脸上洒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如果不是他的睫毛偶尔还颤动两下,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蒋大人咳嗽了一声,有点想问问裴郡马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方才他一说明自己所告何人。虽未直说是当朝皇帝和郡主本人。但傻子才听不出来他的意思。蒋大人当即就傻了眼。虽说他是天子脚下这座城池的管理,可他本人连天子的金面都还没见过,这就先接到告他老人家的状子了?还特么是他老人家的妹夫递过来的?

  天可怜见,蒋大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芝麻官罢了,他没那么大本事管那么多啊!

  这时,衙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百姓们纷纷往两边分去。蒋大人站起身来正要伸长脖子往那边瞧瞧,耳边就猛的炸起乐声来,那延绵不断的肃穆音乐,昭示着此番前来者的身份。听声音,奏乐的队伍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可百姓们已然吓破了胆,噗噗嗵嗵一个个的跪了一地。

  裴效先也从官帽椅上慢慢站起身来。他神色淡然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俯身下拜,端的是一个不卑不亢。正当此时,一位身着浅金色便服,头戴玉冠的俊朗青年出现在了人群尽头。那青年生的笑眉笑眼,有一张说谎也能让人心生恋慕的脸。腰悬玉佩,手执折扇,足登青履,正笑模笑样的要往衙门里进。而他身后的一乘轻纱小轿里坐着的女子,即便是被重重纱幕遮挡,可任谁也不会认不出,那正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永嘉郡主。

  蒋大人吓得登时便从他的交椅上摔下来了。哆哆嗦嗦的跪下给皇帝请安,他的皇帝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堂上,姿态潇洒的一撩袍角便在他那交椅上坐下了。他随手把手中折扇一合,众人看见扇上的“一团和气”四个字一闪而过。李持明把一团和气扇丢在案上,向前倾身盯住裴效先,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

  “听说这边有人告状,还告的是御状——朕心生好奇,便带人来瞧瞧。唷!是子遥啊,怎么?你便是那要告朕的人?”

  李持明这话说的,笑吟吟的,不熟悉的人恐怕还以为他心情不错,正在开玩笑。可蒋大人却是听得一头冷汗。不知道这位皇帝今天会不会连带把自己也一道迁怒了。这时候,有人把轻纱小轿里的永嘉郡主搀扶了出来。郡主白皙莹润的脸蛋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闪烁着孩子气的大眼睛睫毛低垂,被侍女扶着坐在了皇帝旁边的另一把交椅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才是一对。

  裴效先在堂下站起了身子,对着皇帝一撩袍子跪下去,口中毫不畏惧的说:“臣请陛下治罪,臣的确冒犯了陛下——但,臣还是要说,请陛下说服郡主早日归府,助臣和郡主夫妻团聚。”

  “好说,这事儿先放在一边,裴卿,冒犯天威,该当何罪?”

  “依大燕律,酌情处置,罪罚自死罪至流刑不等。”

  裴效先顺着李持明的话往下说,丝毫不慌,丝毫不乱,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处以流刑,可还是那么不咸不淡的。李持明听了这话,轻轻笑了一声。

  “你欺侮郡主在先,引得郡主心有怨气进宫哭诉。而今却又藐视天威,公然顶撞,裴效先,你可知罪?”

  ”藐视天威,臣自当认罚。可臣对郡主是一片真心,日月可鉴。那日臣同郡主之间元也是争执之时头脑发昏,不意伤了郡主。臣如今追悔莫及,不敢希求郡主原谅,唯求郡主如期归府,给臣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裴效先说这话时的语气堪称字字泣血。然天下知其厌弃郡主久矣。因而这话一出,堂下围观的百姓像炸开了锅。不敢大声嚷嚷天子家事,但也纷纷小声嘀咕起来。裴效先对这些窸窸窣窣听也不听看也不看,单只是眼神坚定的望向坐在李持明身旁的李令姜。李令姜对上他的注视,神情复杂。

  李持明笑了起来。

  “你与郡主素来不合,往日在府上,也没少欺负郡主。朕只有令姜这一个放在心上的嫡亲妹子,她从前在我身边时,受的是千般的呵护万般的宠爱。同你结成夫妻后,朕每日忙于政事对她疏于关怀。不想你竟这般欺侮于她!这次若不是郡主夜扣宫门,朕都不知朕的妹子竟已被你逼到这般境地!”

  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那一双笑眼顿时眯成了人间最严厉的苛责.

  \"裴效先!你可知罪!“

  “陛下!不是这样的!”

  同样一句话响起,却是两个不同的声音。这下子,连李持明都愣住了。

  他不可置信的扭过头去看向身旁的李令姜,失声道:“令姜!你——”

  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突然和裴效先说出了同一句话的李令姜身上,却没人看到,堂下的裴效先虽神色平静,可猛然锁紧的瞳仁依旧出卖了他。堂上的李令姜垂了垂眼,最后还是抬起头来直视了她的皇帝哥哥,用堪称坚决的声音道:“陛下,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闹了点小别扭而已。并非要和离。是永嘉不好,让陛下担心了。”

  她站起身来,低着头,又抬起眼睛毕恭毕敬的看了李持明一眼,便立刻弯下身子盈盈下拜,就这么跪在了李持明面前。“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永嘉一怒之下失了分寸,劳动了陛下大架,还要替我夫妻二人解决家事。都是永嘉太过娇气,惊扰了陛下,永嘉给您赔罪了!万望陛下宽厚仁慈,垂怜则个!”

  她话音刚落,裴效先立刻在堂下跪拜扣头道:“郡主所言亦是臣心中所想,那日臣与郡主之间本无甚大事。都怪臣不体谅郡主,话说的太过分了。郡主这才——”

  “——不是什么大事?令姜,那你告诉朕,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李持明的声音冷冷的,全无方才的胸有成竹和笑里藏刀。现在他的身上是纯然的愤怒。被愚弄的愤怒,事情脱出他掌控的愤怒。还有对李令姜的背叛的愤怒。

  “手·······”这话一出,李令姜当即语塞。手上那个洞还没好呢,眼下整只手都缠着厚纱布。被李持明这么一说,围观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来看她那只被她藏在裙子后面的手。李令姜心里对李持明大骂一万句呸呸呸,可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把那只手又往背后藏了藏。

  “臣请陛下恕罪!”裴效先忽然大声说。

  他原本就跪在地上,此时一边说,一边竟猛地把头磕在了地上,撞出好大一声“咚!”,围观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李令姜听见有人在底下小声说:“诶哟郡马爷的脑壳要起包喽!”连李持明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扭过头来厌恶的望着他。

  裴效先直起身子,前额果不其然一片殷红。看样子,过一会儿就是一个大包。他的目光对上了李持明,毫不畏惧,一字一句的说:“臣请陛下恕罪,臣没能保护好郡主。臣近来在家闲来无事,开始自学枪术。那日臣练枪,不慎将枪甩落,郡主因为害怕臣的手被□□中想要推开臣,没想到自己的手也却被刺中了。郡主用自己的玉手保护了臣,使得臣的手只受了轻伤——”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众人举起自己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人们这才发现,他的左手上也缠着一层薄薄的纱布。而此时,大约是因为手的主人说到慷慨之处情绪激动,那纱布上隐隐渗出血迹。裴效先把这只手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口中说道:“诸位若是不信,裴某可以现在就把裹伤的布揭下来!”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还揭人家纱布未免太过不人道。围观群众面面相觑,纷纷议论起这郡主夫妇的关系来。李持明盯着裴效先,眼睛一眨不眨。片刻过后他笑了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是这样吗?”他问裴效先。见裴效先不说话,他又回过头来看向李令姜,一双眼睛幽沉的如同欲静不止的湖水。“是这样吗?”他问那不知在想什么的郡主。

  “那看来是朕误会裴卿了,”皇帝笑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他看看李令姜,又看看裴效先。最后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李持明从交椅上站起身来,手中的扇子“啪”的打开,遮住了他线条优美的下巴。

  “既如此,那郡主若是还愿同郡马贵归府,那便归府吧!不过——”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向李令姜,眼神很犀利。话却是对着裴效先说的。

  “——郡马枪术不精,误伤郡主。令朕心生忧虑。念在郡主替你求情的份儿上······朕且不治你的罪。但往后一年里郡马须得同郡主分院而居。面见郡主须得经过郡主书面同意方可。若有违抗,直接逐出郡主府!”

  他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裴效先,唇边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郡马,你可记住了?”

第10章 筹码

  夜色深深,李令姜坐在宫绦华盖车里,忧心忡忡。

  车外有嘚嘚嘚嘚马蹄声不断响起,走走停停,仿佛那马儿的主人在等待着身后的华盖车最终赶上。李令姜知道,那是裴效先的马。她忽然想起裴效先手上那渗血的口子,心说今晚这一遭,可也够裴郡马喝一壶了。李持明方才在禁军的护送下回宫了。他不愿坐马车轿子,执意打马回銮。临走前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令姜一眼,彼时李令姜正被裴效先拉着手,装作一副互诉衷肠的肉麻样子。百姓已然被府尹驱散,但依旧聚集在衙门的街口探头探脑。许多禁军进来了,在衙门里把皇帝团团围住,好像生怕下一刻这儿就要凭空蹦出个刺客似的。隔着许许多多张陌生的面孔和眼睛,李令姜捕捉到了李持明投过来的那一缕目光。她回望着那男人,充满警惕,猜测他也许会走过来说两句什么。但直到最后,李持明也什么都没说。他就那么看了看李令姜,然后便在禁军的护卫下扬长而去了。

  李令姜想,也许自己是想多了,李持明和他的妹妹之间可能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个普通的妹控而已。

  不过·······管你妹控还是变态,李令姜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他来处置。

  马车行到了金碧辉煌的郡主府门前,终于噫吁噫吁的停下了。采薇扶着李令姜才下了车,便看见先她们一步的裴效先站在台阶下,正若有所思的注视着她们。李令姜打量了这个她心中的漂亮草包一眼,便自顾自的走上台阶准备离去。不料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裴效先的声音。

  “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令姜回过头去望着他,眼神带着三分戒备。半晌之后她说:“劳驾郡马先向采薇递交书面申请,采薇交由我审核通过之后,郡马方可与我交谈。“

  “那你我现在在做什么?”裴效先机敏的反问。

  “神交。”

  有那么一秒钟,李令姜确信她在裴效先的嘴角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但很快她就发现那也许只是灯笼光芒照射出的阴影而已。因为裴效先几乎是立刻就一板一眼的说道:“郡主并非先贤圣人,在下亦非神道中人。何以称为神交?”

  玩弄文字的功夫,李令姜自然是不如他。因而听了这问题,她装出傲慢神态扫了裴效先一眼道:“玩弄文字,幼童行为。”说完便往府里走。裴效先在她身后莞尔一笑,连忙跟上前去道:“郡主玩弄文字在先,这可怨不得在下。”

  他们此时已经走过了大门,来到了空旷的院子里,周围没什么人。因为李令姜转过身来,对着裴效先翻了个奇大无比的白眼。

  她饿极了,临近傍晚时跑出来,眼下听琼琚说已经二更天。受了惊吓又跑了这么远,李令姜现在只想喝一碗热腾腾的汤,吃一笼香喷喷的包子,然后倒头就睡。怎奈裴效先赖在她的院子里,一副摆好了架势要好好谈谈的样子。李令姜轰都轰不走。

  “裴大人,”她坐在采薇给她端来的火腿笋干汤前,面前还有一蒸笼鹅油烧麦。隔着食物散发出的腾腾香气,李令姜对裴效先客气的说:“我要吃饭了,请你离开。”

  “正巧,我也饿了,”裴效先说。他低头看着那一笼烧麦,平静的问:“有香菇青菜馅儿的吗?”

  “没有,我是肉食动物。”李令姜干脆的说。她指了指大敞四开的屋门口:“请你离开,我要吃宵夜了。”

  裴效先停下了赖叽叽的蹭吃妄想。他低着头,仿佛在思考。片刻后,他伸手推开了李令姜面前的汤,以便于让那蒸汽组成的帘幔往别的地方飘。以便于让他看清李令姜的表情。

  “喂,你动我宵夜做什么?”李令姜没声好气的问。伸手要把那汤挪回来,却被裴效先一把拉住了手。

  “让我看看你手怎么样了。”他说。声音很平常,半点尴尬都没有。就好像他每天都会把李令姜的手戳个洞似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啪”的一声,李令姜抽了他一个耳光——用的是那只没受伤的手。

  “裴效先,你够了啊,”永嘉郡主冷着脸收回了自己那只打人的手。她把冒着热气的火腿笋干汤重新拉回自己面前,让升腾雾气继续把自己和裴效先隔开。“吸溜——”一声喝汤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郡主。李令姜的声音慢悠悠的从那边飘来:“裴大人,我劝你自重,不要以为方才在陛下面前我和你一起拒绝了和离,就意味着我现在要接受你。正好,我也正要同你说清楚。既然你在这里,那我们今天就借着此事把话说明白。”

  裴效先坐直了身子,彬彬有礼道:“洗耳恭听。”

  “关于你我的婚事,我有以下几个打算,第一,基于各种原因,目前咱俩没法离婚——呃,不是,和离。这个具体原因是什么,你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告诉你。但是现在,无论陛下他老人家怎么想,但是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这就是第二条。

  第二,你可以纳小妾,你也可以找女人,甚至你可以跟其他女人生孩子。随便你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跟我没关系。但只有一点,你别把事情弄得太出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头顶大草原就好。明白?

  第三,我知道,你从前总跟我闹腾,是嫌我让陛下逼着你尚了我——嗯·····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算了——你是嫌我让陛下逼着你娶了我,害得你从今以后仕途断送无法高升,官场梦碎,对不对?这样。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不要给我惹事,再过三年,三年后,我亲自向陛下请求跟你和离,放你自由身。到时候,作为补偿,我会求陛下给你升官,你看如何?只要——只要这三年里你老老实实的,别拿你的破事儿来烦我,也别给我惹麻烦,行不行?“

  她像个赌徒,把自己的筹码一样一样的摆在裴效先面前给他看,最后问他:“你看,行不行?”

  裴效先没说话。片刻之后他轻声说:“你就这样不负责任的把自己的婚事安排好了??”

  李令姜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你说谁不负责任?我怎么不负责任了?!”

  她早就想好了,三年时间,够她给自己后半辈子攒一个衣食无忧的小金库。到时候把采薇木桃琼琚的婚事也安排好,三年期限一到,她就跟裴效先和离,甩了这个大包袱后她就带上自己的小金库偷偷逃离这个狗屁京师!什么李持明裴效先永嘉郡主,统统见鬼去吧!再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用,一个是个神经病另一个是个疑似变态。她还不如趁早把算盘打好,到时候给自己找个世外桃源躲进去了此残生了。实在不行,当个古代驴友也行啊,反正听说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各种地貌应有尽有,适合到处逛·······反正,无论如何,也比现在天天生活在神经病和变态的互相拉扯中好的多。

  裴效先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道:“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这次李令姜没等他碰到自己的手就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裴效先,我说的够明白了吧?你都把我的手戳出一个窟窿了——好,虽说是我自己激动了主动扑上去的。但是你都把我的手戳出一个洞了还指望我能把破了的镜子拼起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晕过去之前的事,我虽没有印象,可也听采薇他们讲了不少。醒来之后你待我的种种,我是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啊!这种情况下,你以为,你突然上来示个好,给我个笑脸,说两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我就能跟你握手言和皆大欢喜乐颠颠一家亲了?你也太高估你那张脸的魅力了吧?我现在就直接告诉你吧!虽然我刚才说我们三年之后再和离,但是如果你继续得寸进尺,我不介意现在就去把陛下请来给咱们和离!”

  “陛下又不是媒婆你喊陛下干嘛?!”裴效先终于也被激怒了,拍着桌子站起来跟李令姜对吼。“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金枝玉叶金尊玉贵的永嘉郡主!”他冲着李令姜嚷嚷。“是你让陛下逼我娶得你!是你们逼我来这儿的!现在又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我是个物件儿吗?想要就要想扔就扔?!”

  “你连物件儿都不如!物件儿还能放当铺里当仨瓜俩枣儿呢!”李令姜跟他跳脚。“你充其量就是个花瓶!除了好看,什么用都没有!以前李令姜爱你!宠着你惯着你一切万事由着你!现在我不爱你!我也不稀罕你!劳驾您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是不愿意门外有井我不介意您直接跳下去,人长大了就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您说是吧这个——”

  “砰!”裴效先一脚踢翻了李令姜身边的矮凳,转身冲出门去气鼓鼓的走了。

  “不好啦不好啦!郡主郡主!郡马他跳井啦!”

  李令姜:“卧槽不是吧哥们儿?我特么就一说你丫真跳啊?!”

第11章 逐利

  裴效先被人从井里捞上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很倒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跳了一次井,结果这是个枯井。据说这口枯井在这一片已经存在了好些年了,附近的人都传说这口井所占的地方风水奇佳。就算此处不流井水,但只要不把井口填上,那么这口井的风水就不会被破坏,这一带就会特别的家宅安宁。

  永嘉郡主说:“都是胡扯,真家宅安宁,裴效先还能闹我那么多次?”

  黑灯瞎火的,裴效先忘了哪口井是枯井,就拣最近的一口跳了。他没摔死,只是摔断了腿而已。躺在竹床上被人呈贡到李令姜面前时,他双眼紧闭,因为用力过猛而扯得脖子上青筋暴起。“士可杀!不可辱!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了!”

  “那你要是跟我说话了怎么办?”李令姜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吃糖炒板栗,一边吃一边看琼琚剥壳——她那只被通了个窟窿的右手还是不大好使。

  裴效先把眼睛微微睁开一点,飞快的看了李令姜一眼后又紧紧闭上,扯着嗓子大喊:“我若是同你再多讲一句话,我誓不为人!”

  李令姜点了点头:“好的小狗,”

  她对抬裴效先来的人摆了摆手:“情况我已知悉了,送他回北苑吧。”

  裴效先气的满脸通红的被人抬走了。

  解决了裴效先这个奇葩的问题,李令姜在太师椅上伸了个懒腰道:“采薇木桃琼琚!”见三个心腹已然凑过来了,她压低声音道:“你们说我要不要进宫去给陛下说几句好话?”

  实话说李令姜是不愿意进宫去见李持明那个变态的。她现在看见那位就担心对方对她上下其手。但是昨晚闹了那么一出,李持明最后虽不能说是丢面子,可也绝对是平白无故糟了一出闲气。他为李令姜做主和离的动机诚然不纯,但这件事表面上看也是他好心帮忙结果突然被人给卖了。换谁心里都不好受。李令姜想着自己要是想充实小金库,还得跟这位皇帝哥哥稍微搞好一下关系——当然,前提是建立在他别乱吃自己豆腐的基础上。自己这才穿越过来没多久,站都没站稳,可不能把自己最大的金主给得罪了。

  她前后复盘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自觉实在是十分无耻。哎,没办法,要恰饭的嘛!其实李持明对李令姜真心不错·······如果不是他同时还图谋不轨的话。

  这么想着,李令姜两眼放光的一拍巴掌:“采薇木桃琼琚!上早膳!”

  厨房又流水般的送来的早餐,粥,菜,肉,蛋,点心,乌压压的摆了一桌子。李令姜高兴地大吃大喝,并毫不见外的拉住三位心腹跟她一起吃喝。“把这些鸡蛋鸭蛋鹌鹑蛋和点心分给伺候的人吧——嘿!你们也吃点儿!一大清早就来伺候我吃饭,都还没吃吧?”

  侍候她进食的丫鬟小厮吓了一跳,纷纷支支吾吾的不敢接。李令姜嘴里咬着一只珍珠包,挥挥手让采薇三人直接把鸡蛋塞到他们手里去。婢女丫鬟们诚惶诚恐的接了,个个一脸的感激涕零。李令姜摆摆手道:“不用谢不用谢,都挺不容易的。我这府里成日家鸡飞狗跳,还得靠你们帮我搞好家计。诸位辛苦点,帮我操点心,让这府里多进钱少出钱,往后我自不会亏待尔等,哈!”

  婢女小厮不知道“哈”是什么意思,但听得懂前面的话,于是他们也异口同声的说:“哈!”

  李令姜被逗乐了,她把桂花圆子吸溜进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道:“你们郡主府的人都是合唱团出来的么,怎么一个个说话都这么齐整·······”

  琼琚看着李令姜汤足饭饱心满意足离去的身影,她的主子甚至还惬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这小丫头被主子滑稽的言行惹得笑出声来,忍不住偷偷问木桃:“桃桃姐,你有没有发现郡主这次醒来以后变得比以前干脆果决多了?我看她这样潇潇洒洒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受那个郡马的闲气,我真开心!”

  木桃闻言莞尔:“你来得晚,还是不了解郡主。其实郡主出阁前就是这样的洒脱性子。那时候她还老装扮成陛下的随从,跟着陛下出去见世面呢!我说咱们郡主若是个男儿身,定也是个有凌云之志的大将军命!”

  “快别在这里说这些无用的了······”采薇年龄最长,考虑事情的角度也更务实。望着郡主远去的背影,她忧心忡忡的说:“郡主天天这样暴饮暴食,也不知是为何······再这么下去,上个月做的留仙裙就要穿不进去了!”

  “穿不下去便做新的咯!”木桃对着采薇一挤眼睛。“你没看出来,咱们郡主这是故意大吃大喝好让自己胖起来吗?她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至于是什么原因,木桃没往下说。但其他两个女孩儿立刻都心知肚明。还能因为什么,宫里那位,就喜欢纤弱的美女,所以郡主才胡吃海塞呗!

第12章 轻佻

  “见过郡主娘娘,”福禄寿笑眯眯的说,“陛下尚在南书房议事,吩咐了奴婢说,若是您来了,就请您到南书房偏厅等候。”

  这几日总是出入宫闱,黎佳韵也慢慢同宫里的人和殿熟络起来。听福禄寿这么说,知道他肯定不会欺瞒于自己。李令姜便带了木桃和琼琚,坐上宫中的小轿前往南书房。

  “陛下!两江洪灾初平,赈济事宜还未完善,陛下这时候要去南巡,臣以为不可!“

  “沿江一带民生凋敝,物资奇缺,陛下这时候过去,恐怕于圣驾不安啊!”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令姜从南书房门外经过,隔着珠帘,远远看见地上乌云盖顶般的跪了一地的大臣。

  “又来了又来,又搞这套,”她在心里嘀咕。“一言不合就下跪,一大群人下跪,这哪儿是求情,这是一起威胁人呢!”

  福禄寿把她带到了偏厅,南书房的争执,她便听不到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正当李令姜和木桃玩翻花绳玩的腻味之时,偏厅的门帘一挑,怒气冲冲的李持明从外面走了进来。

  “成日里总想着把朕按死在这皇城里!‘陛下不可陛下不可陛下不可\',呵!朕瞧着他们恐怕就会这一句’陛下不可‘了?朕也不是去游山玩水,两江出了这么大事,朕身为一国之君,想去瞧瞧那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也不行吗?“

  他一扬手把手里的两本厚厚的奏折扔了出去,奏折撞在贴着描金墙纸的墙壁上,撞出一声沉闷的“噗”。

  直到奏折落地了,李持明才看见已然等候多时,此刻正一言不发向自己屈膝行礼的李令姜。他愣了愣,站在原地打量着那女孩儿道:“你来了?”

  “永嘉见过陛下。”李令姜说。

  李持明敷衍了事的点了点头,又冲着她身后的红木椅子歪了歪下巴,示意她可以坐下了。李令姜低着头退回去坐下时李持明说:“在我面前不要永嘉永嘉的称呼你自己。永嘉是个地名,不是你的名字。你是阿韫,李家阿韫,哪怕你不愿意用这个小字,我叫你令姜也可以。什么永嘉永嘉的········不知道还当你是宗室女为了和亲才突然提拔成了郡主。”

  李令姜抬起头望着他点了点头,口中却又说:“从前的阿韫是李家的令姜,如今的令姜是大燕的永嘉,臣妹用永嘉称呼自己,乃是为了提醒自己,如今是大燕的郡主了,一言一行,皆要为大燕着想,为大燕考量,方对得起头上这郡主的名号。“

  也是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往后你对我总该不会还有那不恰当的举动了吧?

  没想到李持明听了这话,却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李令姜,他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忽然说:“你胖了。”

  这突如其来的评价让李令姜只好尴尬的扭过脸去,不好意思与他对视。李持明却又说:“胖了好,胖了丰润,也好看。”

  李令姜竟无言以对。

  她的窘态都被李持明看在眼里,看样子,李持明对此非常满意。懒洋洋的伸了个腰,他忽然侧过头来盯着李令姜道:“阿韫,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李令姜一呆,还未想好该怎么回应,李持明又笑着撇了撇嘴,对李令姜道:“大燕是朕的大燕,你既然是大燕的永嘉,那便是朕的永嘉,要听朕的话。你说对不对?”

  李令姜不想搭理他了。可又不能不搭理他,于是只好无精打采的嗫嚅了一句:“是。”

  李持明开心的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李令姜的头发道:“阿韫,乖,听阿兄的话。好吗?”

  他忽然换上了一副温柔声气,在李令姜面前蹲下身来,大眼睛委委屈屈的垂下了眼帘:“阿韫,南书房那些人,没有一个让我敢信任的。这宫里你瞧着偌大一个皇城,可除了福禄寿,我也谁都不敢信任。”

  “五岁没了娘起我就没了亲人,后来有了一个你,我才又有了个可以信任的人。阿韫,听话,别跟阿兄置气,好吗?”

  他握住李令姜的手,惨兮兮的扁着嘴角。

  李令姜很奇妙的被他的样子打动了。李持明实在是生就一副天生惹人怜的好相貌。他只要稍微流露出一点脆弱情绪,就能叫母性爆发的女人们大感疼惜。李令姜无言的回握了李持明的手,心里也觉得其实这人还挺惨的。富贵忙人,孤家寡人。

  李持明见她这会儿好说话了,便立刻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像个小孩儿似的拿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李令姜下意识的抚了抚他的耳朵,李持明就又把脑袋往前拱了拱。李令姜不禁大叫一声,李持明的脑袋伏在她膝盖上,脸却侧过来盯着她吃吃笑。

  “陛下你——你你你你埋头就埋头,你把脑袋往前挤什么啊!”李令姜红着脸嚷嚷。

  正经不过三秒,李持明跳起来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伸手把李令姜的脸捏成包子,可把李令姜气坏了。

第13章 无情

  几个乐伶排坐在锦凳上,这个怀抱琵琶,那个手持竹笛。几个人一齐发力,同奏出一曲《水调歌头 》。李持明斜倚在龙座上,玩闹似的从旁边的玻璃盏里拿出一粒粒荔枝剥了吃。李令姜却坐在他身旁,聚精会神的听那乐伶们演奏。

  一曲终了,李持明睇了一眼乐伶,对一旁的福禄寿歪了歪下巴。福禄寿连忙上前一步道:“陛下 有赏!”在乐伶们此起彼伏的道谢声中,李持明忽然偏过脸对李令姜道:“阿韫,你从前尤攻音律,最擅洞箫。今日正好有空,来为阿兄吹一曲《秋江月》罢!“

  “什——什么?”李令姜还沉浸在方才那美妙的音乐中无法自拔,听了这话,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李持明好脾气的又重复了一遍,李令姜吓了一跳,连忙慌慌张张的站起身道:“臣——臣妹······臣妹不会吹洞箫········”

  哪里怪怪的?她暗自嘀咕。

  “哦?你从前可是最擅音律的啊!”李持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她,怎么看怎么像故意刁难。李令姜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脸上却还是愈发要表现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道:“阿兄,我真的不会········”

  经过最近的观察,她发现李持明这人吃软不吃硬,所以当他想试探自己的时候,装傻扮可爱,也许是蒙混过关的最好办法。

  这句“阿兄”果然成功讨好到了李持明。他身上那副掩藏在和蔼可亲之下的咄咄逼人登时便不见了。冲着李令姜招了招手,半躺在宽大龙椅上的李持明温和的轻声说:“你过来,到阿兄这儿来。”李令姜这会儿深知自己理亏,便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的凑过去走到李持明的龙椅旁蹲下,看起来是小小的一团。李持明大笑着,趁机一伸手把她拉了过来圈着。

  “你昨晚为何在最后关头突然反水?”他问他的阿韫。满心疑惑,满心无奈,满心遭遇背叛后的疲倦。

  他的阿韫侧过脸来,粉色的耳垂擦过他的唇角。那女孩子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了一般,猛地向后一缩脖子,一边对他奉上得体而虚假的笑容道:“阿兄你在说什么呀,阿韫听不懂。”

  “我说——”他用手臂猛然一锢,把他的阿韫死死圈禁在臂弯里。于是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她的战栗。“你原本都同意了休夫,为何突然不同意了呢?”

  “阿——阿韫发现自己对他余情未了·······阿韫心里········心里还是喜欢他的·······所以·······所以阿韫后悔了!阿韫不想休了他!”

  借着十八岁少女的清脆声线,李令姜的声音起初是带着迟疑和不安的,但是说着说着,她不知是哪儿来了一股力量,竟从她心底迸发,支撑着她越说越底气十足。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自己几乎都快要相信她对裴效先其实是忠贞不渝了。

  这种自欺欺人的气势显然很唬人,李持明愣了愣,圈在她身上的手臂慢慢的松开了。他望向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口中又冷又硬的问:“哦?真的吗?”

  李令姜想了想,故意装出最天真残忍的语气说:“嗯!真的!\"

  李持明不说话了。片刻之后他说:“就算······他给你手上捅了个窟窿?”

  “·······他不是故意的!”

  “可当初我带着太医院的人去接你时,采薇木桃说他就是故意的!”

  “阿韫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李持明没词儿了。李令姜梗着脖子坐在他身前,假装出一副为爱痴狂的傻丫头样子。心里却又有点同情李持明。站在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角度,她是没法接受李持明这种对自己亲妹妹有异样感情的人。可若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如果不考虑李持明和李令姜的血缘关系,李持明跑前跑后为李令姜折腾这么久,却还是要听到李令姜对另一个男人真情告白。心里肯定是·······

  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哎!我真是个偷心的贼,他命中的霉,造孽啊!”李令姜对自己喟叹道。

  李持明看起来是真的被李令姜的话打击到了。在这之后很久,他都是一副病恹恹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他自作主张给李令姜点了几出据说是李令姜最喜欢的小戏,陪着她到清音阁的戏台子下听了半晌。席间李持明一直默默地,也不怎么说话,就那么索然无味的发着愣听台上咿咿呀呀。李令姜倒是听得挺高兴。当她还是黎佳韵的时候,在现代她就是个京剧迷。没想到眼下到了这个燕朝,这里的戏曲竟然和京剧差别不大。李令姜听了一折子很明显和王宝钏薛平贵故事差不多的戏。听得上头,不禁高声喝彩,用细嫩的小嗓子大骂渣男。引得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韫,歇歇吧!你都跟着这戏激动了半晌了。”李持明说。他这会儿像个真正的大哥哥照顾小妹妹那般,让人给李令姜拿来清凉的葡萄汁。又给她端上一碗冰酪和各类冰镇水果。李令姜听戏听得兴起,也忘了防备那许多。一时间便高兴的喝起葡萄汁,边喝还不忘拿眼睛去溜那台上唱戏的伶人。李持明望着她微笑道:“从前你就最爱听这一折子《西凉川》,没想到从假山上摔下来,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这出戏。”

  李令姜听得心中一惊,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的笑道:“这一段唱腔和戏文我都喜欢嘛!”说着递给李持明一片哈密瓜:“陛下,吃瓜!”

  李持明微笑着接了。却只看着那瓜,不吃。李令姜听戏听得全神贯注不曾留意他,却听得他轻声说:“你既选了裴效先,那阿兄便也依你。往后想和离,想休夫,还是想同他过日子,阿兄都不在意。只要你开心便好。阿韫——”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催促她转过脸来看看他。

  “——阿兄从前说过,要护你一辈子。如今看,你既已有了自己想要的人。阿兄也不会强行把你霸着。阿兄只想你高兴。你可以········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你高兴。”

  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哀伤,那种浓重到化不开的哀伤,李令姜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桃花笑眼被哀伤染成了杜鹃啼血。李持明的眼中的忧愁是一潭幽深到化不开的寒冰。看的李令姜心中一动,不禁也有些同情他。

  但她到底是个对他没有恋慕之心,且因为肉身同他之间的血亲缘故而对他抱有理智看法的现代人。所以李令姜假装没有看透李持明想要送给她的这一往情深。她只是假装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嗯嗯啊啊的听着。甚至还给他送上了一颗用自己那笨拙的手剥好的荔枝。

  “阿兄!吃啊!”她微微侧过脸去对他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忙成一团,我还是尽量保持给大家更新哦!想继续看下去的小可爱麻烦点个收藏给点鼓励呀,不然作者天天单机,真的好没动力哦··········

第14章 贪财

  李令姜又在皇宫里留到临近傍晚才走。李持明留她用了晚膳。在看着她开开心心的吃酒酿圆子时,李持明突然说:“阿韫,再过三日我打算带几个人到两江微服出巡去。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出去逛逛?”

  他像是害怕李令姜会拒绝他似的,连忙又紧跟着补了一句:“过去你出阁之前,最喜欢跟着阿兄到处跑了。那时候你穿男装,配短剑,骑着白马跟在我身后,很是威风的。微服时有民间的女孩儿看上了你,还往你怀里丢荷包呢!”他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又垂下眼帘:“只可惜这些,你如今恐怕都忘了罢?”

  “陛下·······臣妹手上新伤未愈,这时候恐怕是·······不宜出行吧?”李令姜心里是很想出去转转看的。但让她跟着李持明这个不确定因素一起去?饶了她罢!

  她正暗自琢磨着再加码个什么理由好让李持明死了这条心,李持明却一拍巴掌道:“你说的有理,看来,阿韫也想出去转转啊!只是苦于伤病,是吗?”李持明说到此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叫李令姜心里叫苦不迭。“既如此,那就等你手上的伤好了我们再去。今日给你看诊的郭太医已同我禀明了,你手上的伤,再过□□日便可痊愈。我已让他用了大内最名贵的药材给你,放心,不出几日,准保你的手背光洁如故!”

  他说着冲李令姜眨了眨眼,神色之间又是疼惜又是得意。李令姜无言以对,只得干笑着应付:“呵呵呵呵陛下说得有理啊呵呵呵呵臣妹谢谢陛下了呵呵呵呵······”

  李持明又同她扯了些有的没的,最后放她走时,这男人用看似心不在焉的口吻道:“阿韫,你从前的洞箫当真吹得极好,若是有一日能再听你吹响它,阿兄就给你增邑百户!”

  此话一出,原本听他说话听得昏昏欲睡的李令姜登时便两眼一亮:“阿兄此话当真?!”李持明道:“自然当真。”他望着李令姜的眼睛笑意又多了几分:“阿兄什么时候在你这里食言过?”

  ”可是······阿韫现在已经把音律忘得七七八八了呀,这个········“李令姜故意面露难色,大眼睛偷偷望了望李持明,又飞快把目光收回去。

  李持明温柔的看着她,面色沉静,嘴角含笑:“两百户。”

  “啊·······音律是可以学的,但是洞箫好难啊······阿韫真怕自己·······”她把手背在身后,身子忸怩着晃了晃。继续拿眼睛觊着李持明。

  李持明扁了扁嘴,露出嘴角一侧小小的梨涡:“三百户。”

  “阿韫可以学的哦,但是可能要很久才能学会,毕竟这个······”

  “五百户,”李持明说。他对李令姜举起一根手指:“但是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学会,等我们一从两江回来,你就开始学。”

  “我学!一言为定就这么说下了不许改啊阿兄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哈哈哈哈········”

  李令姜快乐的快要发疯,笑的屁颠屁颠的跑了。李持明在她身后目送着她坐上马车,还要回过头来对自己笑嘻嘻的挥挥手。青年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点笑容来。

  “阿韫·······还是从前那个贪财好货的阿韫啊,噗······”

  李令姜就此开始积极养伤,因为养好了伤才能去两江出巡,去两江出巡回来才能学吹洞箫,学会了吹洞箫才能得到五百户增邑。那可是五百户啊!她问过采薇,她现在身为郡主,封邑是三千户,这已经是本朝能给予公主的最多的封邑数量了。这一下子增加了六分之一的收入。傻瓜才会摆手拒绝。李令姜可还记得自己的宏愿——钱是越多越好的,等三年期限一到,她就踹了裴效先,拎起小包袱奔赴自己的康庄大道!想想心里就美滋滋啊!

  说起裴效先,自打他被人从井里捞上来,也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李令姜看见他就心烦,索性让人把他送回他们裴家去将养着。想着他父母在身边,也能把他照料的好些。虽说裴效先小心眼子爱置气的脾气很不讨李令姜喜欢,但却是如裴效先所说,人家好好一个新科进士,莫名其妙就被抢亲上门。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挺可怜哈!李令姜到现在都没问裴效先究竟为何突然转了性愿意跟自己过日子。明明用剑把她的手刺出大窟窿时还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呢。她可不信这一剑下去裴效先就突然爱上她了。

第15章 出京城

  李令姜不是个自恋的人,她很冷静。也习惯自保第一。所以从她的角度分析,她觉得裴效先应该是怕李持明在他和李令姜和离之后找茬弄死他。毕竟,本来李持明就看他不顺眼。他和自己妹妹是夫妻倒也罢了。若是没了沾亲带故这层关系,谁还想再看到这个作精成天在自己面前晃啊?

  裴效先是个聪明人,起码,李令姜觉得他不是笨蛋。他不会想不到这点。因而哪怕冒着忤逆圣意被流放的危险,他也要厚着脸皮赖在李令姜身边。

  “也没啥,要活命的嘛!”李令姜心想,裴效先这一步棋,她倒是觉得他没那么不识时务了。不识时务也是一种优良品质,这品质让死驴一样又臭又硬的裴效先也可爱了几分。

  李持明竟然不是夸张。李令姜用了太医院和太医送来的药,连日涂抹,不到一周手上的窟窿就完全封住了。和太医说幸亏裴效先这一剑下去没什么力度,而且由于他手腕子没劲儿,基本上只穿透了李令姜手心的肉,倒也没有出现挑断筋这样的情况。要不然那治疗起来可就麻烦了。亏了这位鹤发童颜的老太医精心医治,李令姜总算摆脱了纱布。虽说手心处如今有一道扁扁的嫩红疤痕,半透明的皮肤下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嫩肉。但好歹这只手是勉强能动了。和太医据实禀报给了李持明。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李持明就派车来接李令姜了。

  一辆翠盖朱缨华盖车停在郡主府后门,福禄寿从驾车的位置上跳下来,踮起脚尖望着郡主府的青石墙。不多时,一身水蓝色衣裙的李令姜带着身背包裹的木桃,从郡主府后门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李令姜看了看那马车道:“陛下不给我时间准备出门的衣服行装,却搞了这——么富丽的一辆车供咱们出巡?”

  “令主儿,这不是咱们出行的车,陛下给咱们准备的车在城外呢!您也甭担心,您的衣裳行装,陛下都让人被您备好了。他说呀,您就跟着小的走,把您这个人带过去,就行了!”

  福禄寿说的伶俐,李令姜不由噗嗤一笑。想了想道:\"什么令主儿令主儿的,我又不是你家宫里的娘娘。往后这几日出去,你还是喊我小姐吧,或者喊我令姑娘也行。令主儿听着怪怪的·······“

  福禄寿驾着马车,把她和木桃带着跑出了京城。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走过时,李令姜心里不禁一阵欢喜——到了这个时代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到郡主府和皇城以外的地方呢!看着沿街叫卖的小贩,琳琅满目的商铺,临近城门时她还看到了热闹火爆的古彩戏法。李令姜忍不住对一旁的木桃说:“木桃,往后若是有空,咱们真应该多出来转转!”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城外的野马坡。野马坡外有个野马林。李令姜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后看,“京师”的城门匾额离她越来越远。她向前望去,远远地就看见野马林外正停着一辆朴素的木制马车。马车旁站着几个不甚熟悉的人影,正遥遥的向这边望过来。

  “吁——”福禄寿叫停了马儿,李令姜迫不及待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却见这辆朴素的马车旁站了三个男子,个个生的虎背狼腰,面貌英武。只不过她都不认识。她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却似乎是都认识她。一见她跳下马车,为首一人立刻推金山,倒玉柱,俯身便拜,口称见过郡主。李令姜尴尬的笑笑,打着哈哈让这位仁兄请起,心里却是十分迷茫。还好这时候李持明为她救了急。木制马车的门帘掀开,李持明轻轻一跃,跳了下来。直起身子,他对着李令姜笑出一口洁白的牙。嘴边的小梨涡又跑出来了,让他看起来活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这李持明,此时穿一身黑色短打,头戴皮冠,腰悬短刀。十足的武人装扮。一双剑眉神气活现的扬起来,连那双桃花笑眼也在这一身利落短打的衬托下褪去了往日的惫懒,目现神光,英气勃勃。

  他这一身的扑面朝气让他显得过于耀眼了。饶是李令姜这么看不惯他,也不禁看呆了。

  李持明笑嘻嘻的走近她,一上手就来捏她的脸:“阿韫,歇息了这几日,可有为咱们的出巡铆足劲儿了?”他垂眼打量了李令姜身上的水蓝褙子,摇了摇头道:“幸亏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出行穿这个,忒也不便。你快去把衣服换了罢!”

  “啊?在这儿换衣服?”李令姜满脑袋问号,回头看看不远处的京师城门,又看看野马林前这几个男人,口中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在这儿?”

第16章 名将

  “你想哪儿去了······”李持明被他逗笑了。他冲着马车歪了歪下巴:“衣服在车里,你去挑你喜欢的吧,男装女装都有。木桃——你也陪着小姐一起去。”

  等李令姜换好一身衣料华贵的富家公子哥装扮从车里跳出来时,李持明还在和那三个彪形大汉轻声讨论着什么事。木桃穿了一身寻常婢女的衣服,还在忙不迭的帮李令姜编好后面的头发。李持明听见声响回头一看,脸上露出微笑。“这个抹额很适合你,你戴上它,瞧着像个将军家的小公子!”

  “是嘛?”李令姜用手里的折扇臭美的挽了个剑花,扇子拿起来抵在自己的抹额旁嘻嘻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你这么一打扮,我看起来可就像是你身边负责保护你的暗卫了。”李持明打趣道。他很自然的抬手帮李令姜整了整有些歪掉的抹额,口中说道:“从前出游,你总是扮作我的小跟班儿,如今咱俩倒是颠了个儿过来。”

  李令姜嘻嘻一笑,并不接话。李持明见状,也就没再往下说。他把那三个汉子同李令姜一一介绍过,让他们厮见。原来这三个汉子里,为首那个紫棠色面皮,豹头环眼的男子名唤高得,乃是今年的新科武状元。刚刚授了北直隶副总兵之职。他身后那个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男子名叫屠迪,边将出身,去岁在大同府和鞑靼打了一场大胜仗。战功却都被职务比他高的文官瓜分殆尽。若不是李持明查看军报无意间发现,这位仁兄恐怕现在还没法调任回京。站在最后那个身材相对矮小些的瘦高个男子,皮肤苍白,眼窝深陷,细长丹凤眼下一层浓重的黑眼圈。名唤白杜。据说是因为父亲姓白母亲姓杜,所以便起名叫做白杜。李令姜觉得他看起来病病殃殃的。可没想到他居然是名震东南的鬼见愁!这里的“鬼”指的是沿海百姓对曾经横行肆虐的倭寇的蔑称。倭鬼横行,却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们。直到出身普通渔村的白杜横空出世,带着他的一支渔民出身的部队,基本上指哪儿打哪儿所向披靡。但很可惜,他的战功又被上面知情不报。若不是李持明从故纸堆里的旧军报发现这位病关索,这位病关索可能就真要“病死”了。

  三个人都是三十多岁,年龄最大的白杜今年也不过三十六岁。个个都是正值壮年。眼下这三位都被李持明不动声色的以各种由头调任回京师,暂时充任京官,且都是不甚重要的文职闲职。但这一招其实是明降实升。李令姜读书时学的最好的科目便是历史。一看李持明这通操作她便明白了——从地方官到京官,把这几个人在京师放几年镀金,就可以调任到地方充任大员。李持明这一手偷天换日,玩的实在是溜。

  这么一想,李令姜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李持明了。

  “京城南巡小分队又名不知道是吃吃喝喝还是体察民情或者四处乱逛其实并不是他们实际上是一路向东小分队”,就这样在野马林外成立了。李持明作为项目牵头人,当仁不让的担任了队长,后勤支持由福禄寿和木桃提供,武力支持包括高得屠迪和白杜三人。以及一名吉祥物,李令姜。

  这一群乱七八糟,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他们所有人的身价加起来大概能买下一座北直隶的小县城。可谓是一群行走的小金库了。但金库们毫无自觉性,尤其是那个担任队长的和那个担任吉祥物的。他们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安全担忧,就这么闹闹腾腾的坐在那辆木头马车上,嘻嘻哈哈的离京城而去了。高得,屠迪和白杜三人骑马跟随,木桃和福禄寿负责赶车。

  木头马车外面瞧着不甚起眼,里头却是别有洞天堪称百宝车。李令姜从座椅底下找出了两大箱子各类时兴男女服饰鞋帽就不说了,马车的墙壁居然还是多层加固的。里面有抽屉一样的小暗格。打开暗格,药物,零食,盘缠,李令姜甚至还从一个扁扁长长的暗格里找到了一条鞭子和一把吹毛立断的匕首。她满怀欣喜的看着那把匕首,暗戳戳的想要是李持明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她就把这匕首放到自己脖子上。正想着,李持明就在她身后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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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韫明

  “阿韫,阿韫,”他温柔的喊她。李令姜不明所以的回过头去看他,李持明对她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拿出一柄通体漆黑发亮的洞箫。李令姜愣住了,低头看看李持明递给她的洞箫道:“这个·······给我的吗?”

  “自然是给你的。你大约不记得了,这箫本是阿兄自少年时代便带在身边的惯用兵器,从前你对它一直很是爱不释手,向我讨要多次。如今阿兄把她送给你。”

  洞箫造型古朴,通体还雕刻着曼妙的花纹。李持明大约是很爱惜它,经常以手摩挲,洞箫的身体被摩擦出了暗哑的光。李令姜心中好奇,便伸手接了过来。拿在手中一看她才发现这洞箫的玄机——这东西竟然是用精钢打造的。不仅如此,洞箫的末端还有个小小的机关,只要在洞箫身上的一处关窍一按,那机关便会将洞箫瞬间变作一柄形似判官笔的武器,且其尖端锋利无比,李令姜不小心用它的尖端碰到了马车上的坐垫,被碰到的地方立刻便绽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又在机关处轻轻一按,那处尖锐的武器便缩了回去,又变成了一柄造型古雅的洞箫。李令姜把这洞箫拿在手里把玩,才发现洞箫的顶部居然刻了字。她低头一看,原来洞箫上刻的字是”韫明“。

  李令姜突然有些尴尬。拿着这柄洞箫,她觉得这东西简直有千斤重。

  “陛下,这个还是还给你吧·······令姜承受不起,这个太贵重了。”

  李持明低头一看,也看见了那“韫明”二字。一丝阴霾从他眉宇间闪过。若不是仔细观察根本不会发现。他按住了李令姜想要把洞箫还回来的手,温和的解释道:“‘韫明’的名字是你取的。那时候你才十三岁,我得了这柄洞箫,拿来同你显摆。你瞧它样子好看,就想问我讨了去。我没有给你。你便说,既如此,那就让你来给它取名字。我允了你,你便给这洞箫起名叫做韫明。”

  他低头摸了摸韫明漆黑的箫管,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你也全都忘了。”

  “可是·······陛下难道不觉得韫明听起来怪怪的吗?”李令姜忍不住说。“这是你的洞箫,为什么·······为什么不叫明韫呢·····或者叫个别的也行啊,韫明听起来像·······像······”

  “像殒命。”李持明安静的说。他无所谓的笑笑,拿过韫明在手中打了个转:“我知道,但是,阿韫高兴便好。”

  李令姜的心里同时涌起了两种感觉,一方面觉得李持明和李令姜从小就这样真是好奇怪啊,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如果不是他们的身份关系,李持明对李令姜的感情,也着实教人动容了。

  他们共同的回忆已经被湮灭在时光的尘埃里,她早就魂归天外不知所踪。可对此一无所知的他还在她遗留在这人间的躯壳面前,努力想要把她找回来,找回来。

  哪怕找回来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缠着他,让他为自己吹上一曲的小女孩。

  李令姜的泪点很奇怪,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持明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哭似的。他一言不发,单只是安安静静的守着她,看着她哭。等到李令姜哭的眼睛发红时,他才默默地递过来一方生绡帕子。李令姜接过帕子狠狠地擦着眼泪,李持明幽幽道:”阿韫,有没有想起来一些从前的事?“

  李令姜摇了摇头,哽咽着哭道:“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太感动了········”

  李持明两眼一亮,立刻拉住她的双手激动道:“真的吗?看样子,虽然你没想起来,但是你也能感受到当年你我之间那种——”

  “好感人的兄妹情啊!”李令姜大哭着说。

  李持明抽走了她手里的生绡帕子,并默默挪到马车的另一端去坐着了。

  车行了两三日,他们沿途打尖住店,体察民风民情。李令姜不得不说,这个国家,治理的实在是·······不怎么样。回头看看自己身旁这位帝国的领导者,她不禁心生疑窦——李持明的到来对于这个国家,究竟是幸事,还是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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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忧患

  刚刚醒来那阵儿,李令姜就通过采薇木桃等人的道听途说,相对片面的了解了一下这个国家。但哪怕是这个片面的了解,也让她对这个国家的现状十分困惑。简单来说就是,按照采薇木桃等人的说法来看。大燕如今的形式,是严重的北穷南富。西穷东富。京师居于天下之中,仅以京师为界,将全国分成南北相较,东西相较。在这南与北,东与西的对比中,两边的贫富差距,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大燕的富人比较多的集中在东部和南部。这边的富人富裕到了什么程度呢,是可以在海外买下海岛,私家建造巨型航船(据说是依照宫里流出的前朝巨船模型和图纸建造的)出洋旅行,或者拉起商队远洋贸易还带着私家军队保驾护航那种。遇上了海匪盗贼,这些私家军队甚至可以提供红衣大炮的火力支持。但另一方面,东部沿海贫民百姓的生活却又没这么好过。富商巨贾造的起轮船,可以把东瀛和交趾跑来的海匪打的屁滚尿流。但倭鬼交匪却也能把沿海普通百姓欺负的哭爹喊娘,举家投海自尽。

  然而,这么富庶的巨贾,向国库缴税时却总是支支吾吾。更令人无奈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已经富可敌国。但他们每年上缴的税款却少得可怜。

  而西部和北部贫穷的地方,他们的困难包括但不限于,连年的旱灾导致庄稼颗粒无收,饥饿的民众有时候甚至不得已吃树皮啃草根乃至易子而食。同时,他们的土地被大量兼并,粮食本就不多,许多人还失去土地沦为佃户。而另一方面,大燕的九边里有六个都集中在在贫瘠且多灾多难的西部和北部。这就使得这个地方,既穷且苦,又苦又穷。

  但富人还是有的,不然农民的土地都到谁手里去了。然而有意思的是。被兼并后的土地被他们的新主人用来大量的种植棉花和象谷,大肆外贩,就是不种粮食。

  所谓象谷,据李令姜看就是鸦片。燕国人称之为象谷。因为西边富庶的蓼国,象谷是他们世代使用的“保健品”、“神仙药”,蓼国人对这种东西供不应求。而临近燕国西北的国家“察必”的水土非常不适合种植棉花,棉花严重依赖进口。这一大笔低投入高产出的好买卖,就落到了燕国西北豪强的眼睛里去了。

  万顷土地都用来种植棉花象谷这类不能吃的东西。可想而知西部北部的地主从中得到的利润有多么丰厚。可另一方面,他们也和东南的巨贾一样,钻空子搞特殊,每年只给国库上缴一点点可怜的税款。

  大燕的国库自世宗皇帝向上两代起,就早已开始变得贫瘠而尴尬。整个大燕上下,最穷的,是百姓,最憋屈的,是国库。而最富庶的,是东部南部的大商贾和西部北部的大地主。

  贫富差距过大,民变四起。这实在是很难办。因为它难就难在,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采薇和木桃是闺阁女儿,对于朝政时事所知道的就只能仅限于这些表面的东西。她们也很困惑这些富商大贾和地主豪强仰仗着国家贸易的政策赚了那么多,为何到了缴税时却总是只上交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以及西部北部的地主究竟是怎么做到在数年之内兼并那么多土地的。她们不知道,但李令姜联系之前她们说过的本朝官僚地位的问题,却是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也只是猜测,未曾得到证实。直到此次出巡,她在受灾的两江行省中每一座城池里都看见了失去土地流离失所的农民。这才明白了这座帝国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

  大燕幅员辽阔,行省众多。仅与邻国接壤的边疆大省就有九处之多。此次他们微服出巡的目的地是自入夏以来受洪灾荼毒颇深的两江地区。那里本是大燕的粮仓,鱼米之乡。素有两江粮米济天下的美誉。如今粮草受灾,赈济缓慢,怎能不令人忧虑。李令姜明显能感觉到,随着距离受灾的两江越来越近,李持明肩头的阴云也越来越重。第十日傍晚他们终于进入了两江首府江淮城。却不料甫一进城,便被这里的哀鸿遍野惊到了。

  江淮本是两江重要的港口城市,堪称这一地区的“大都会”。然而如今却是城门倒塌,遍地水迹,李令姜透过马车的窗帘看过去,一眼看到的全是满街窝棚。脏兮兮的孩子孤苦无依的坐在泥泞的路边,手里拿着同样脏兮兮的饭团。一个母亲模样的女子躺在他身侧,身体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泡水,现出严重的浮肿迹象。看样子早已没了呼吸。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母亲的离世,依旧在面无表情到堪称麻木的咀嚼着手里的东西。与他们隔了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壕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李令姜发现,路过的人无一例外都躲着那道壕沟走过。她大着胆子伸长脖子往那边一看,登时难受的想吐——壕沟里挤满了赤身裸体且浮肿发青的尸体,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无望的看着青天白日。

  李持明的手从后面覆了过来,轻轻遮住她的眼睛:“阿韫,别看,会做噩梦。”

  李令姜心里挺不是滋味,一时间也顾不得计较李持明碰了她这事儿了。郁郁的坐回车里,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方才看到的那张浮肿的脸。麻木的孩子,脏兮兮的饭团,死鱼一样闪着呆滞冷光的眼。

  “怎么会这样呢?”她轻声说。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问谁。

  “赈济的粮食没有到位,便会出现这种情况。”李持明说。声音阴沉沉的,看不出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他掀开门帘看了眼外面,平日里不笑不说话的脸上半点笑意也无:“看沟渠里死掉的那些百姓,还有街边游荡的这些,他们每个人的脸和手脚都浮肿的厉害。这不是洪水就可以泡出来的。他们,是被活活饿成这样的。白杜——”

  他突然喊了一声车外的男人。顶着黑眼圈的副将白杜连忙策马上前靠近了他。李令姜听见李持明问白杜:“两江各级官员的名册带了么,在你身上?”白杜闻言,立刻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一封锦缎递给李持明。后者点点头,接过那锦缎坐回来,蹙眉低头去读那锦缎上的文字。李令姜心中好奇的很,正想偷偷凑过去看看那上面的名字(虽然她一个都不认识)就听得李持明冷笑一声道:“好你个贾正清,朕让国库从南安调了那么多米粮过来,都让你们各级的官员给吃了么!”

  李令姜凑过去一看,就见绢帛上白帛黑字的写着“江淮知府贾正清,字宗静。天寿十五年进士。”

  李持明把那锦缎随手塞进了马车里的暗格,便抬头对着外面驱车的福禄寿道:“小福子,先把车靠近路边停下。你和高得一起,去打听打听这附近赈灾的粥棚在哪儿?医馆在哪儿,物资的发放又在哪儿!”

  福禄寿和高得不一会儿便回来了。福禄寿还好,毕竟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这世上的混账事已看的够多,早就见怪不怪了。高得却是气的不轻。一见李持明便义愤填膺道:“明先生,打听出来了。粮米医药一到江淮,就被贾正清拨派给了本地两个地头蛇负责分配。粮食分给了于师爷,医药则给了冯守备。”

  明先生是他们约好了出城后便给李持明起的代号,听了这话,李持明不屑一顾的嗤笑一声,嘴角边挂着一丝冷冷的嘲讽道:“这又是哪里来的杂碎,于师爷,冯守备,这是什么东西?”

  “冯守备是贾正清的妻弟,于师爷则是·······”

  “是什么?”

  “去年年底,于师爷把他的小女儿嫁给贾正清的二儿子冲喜。”

  “········然后?”

  “然后这个二儿子死了。”

  “哦,死了?那现在那个小女儿在哪儿?再嫁了吗?”

  “嗯·······不是·······她现在是贾正清的第八房小妾。”

  旁听的李令姜脸上登时露出了名为“震撼我妈”的表情

  李持明却是懒洋洋的点了点头,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他随手把自己香囊上挂着的一个玉坠子摘下来扔给高得,口中说道:“才去刺探一会儿就得到了这许多消息,做的不错。高得,这个赏你了。”

  重新坐进马车里,李令姜忍不住怒道:“这个贾正清也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媳妇变成小老婆!老扒灰!不要脸!混账王八蛋!”

  李持明听了这话微微一愣,未几反应过来,登时被李令姜给逗乐了。

  “他们那些道貌岸然的腐儒便是如此啊!你是今日才知道的么?”他好笑的问,“平素在朝堂上同我说起话来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回到自己的地方了满肚子男盗女娼——你还记得宪宗朝的首辅钱大人么?”

  “呃·······不记得了,”李令姜诚实的说。她好奇的盯住李持明,脱口而出:“有什么瓜可以吃?”

  李持明被她这句“有什么瓜可以吃”弄得迷惑了一会儿,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快言快语的答道:“他啊,在宪宗朝可呼风唤雨了呢,靠着背后那起子腐儒撑腰,愣是拖了三年才让宪宗把责勤法推行下去。他当初是怎么跟宪宗理论的我跟你学学啊——”

  李持明装出一副老态龙钟倚老卖老的样子,颤颤巍巍的,连声音都变了:“陛下不可啊········不拘一格,招揽人才乃是我大燕立国的一大传统,自□□朝延续至今,那些清流········都是········都是大燕的宝贝呀······陛下不可为了一己私欲········把——把——这些忠正之臣遣散回家呀·······”

  他学到最后,甚至还效仿那位老臣的样子,做作的咳嗽了两声,又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胡子。把李令姜逗得哈哈大笑。

  李持明却是不笑。他收放自如的表演完了这一出,对着李令姜摊摊手道:“你猜,这位大燕的忠臣良相,最后是因为什么死的?”

  “因——因为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李持明神神秘秘的凑近了李令姜,又左右看看,仿佛要确认周围没有信不过的人才敢开口似的,最后他趴在李令姜耳朵边轻声说:“——马——上——风——死——的!”

第19章 妙计

  李令姜怪叫一声,嗖的一下跳到了马车另一旁去坐着。坐下了想一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嘟嘟囔囔的补充道:“老——老不正经的东西!”

  “可不是!”李持明大喇喇的耸耸肩,扭过身子背靠着马车半躺下,一只手抄起他那把写着“一团和气”的扇子“啪”的一打,就此盖在脸上。那扇子随着车子的颠动一颤一颤的,李令姜听见扇子下面传来了慢悠悠的声音:“马上风死的,死的也是不光彩,家里没法子,就说他是疾病暴毙。老东西一辈子身体好的比钢板都硬朗。暴毙?怎么可能呢!”

  李令姜没说话,但她心里也觉得这位道貌岸然的钱大人实在不配得到李持明半点敬重。

  “阿兄,”她对李持明说。“我那五百户的食邑都不要了,在这种光景下还要三千户食邑,忒也不是人。你让官员帮我告诉那三千户食邑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们,今年不用交税。不,明年也不用缴税。以后都不用交税!老百姓太苦了,日夜辛苦劳作还什么都得不到·······这食邑太贵重,我受不起这些!”

  李持明顿了顿,略显惊喜的望着她道:“你当真不要了?”

  李令姜坚定的点了点头:“嗯!真的不要了!”

  她转过脸来对着李持明微笑:“实在不行,我要是没得吃了就劳烦你老人家接济接济,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李持明的嘴角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当然不会,”他扭过头来专注的望着李令姜:“我的阿韫长大了,阿兄为之前偷笑你贪财好货,道歉。”

  “明先生,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啊?”

  江淮城里一片狼藉,也没有下脚的地方。这个时候,李令姜终于体会到了李持明究竟有多细心——他居然让福禄寿在马车的底部绑了两个帐篷所需要的油布和麻绳!此处眼下正乱作一团,木料这种东西是最好找了。几个武将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问题。他们在江淮城城墙下搭了两个帐篷,又从包裹里拿出先前在别的地方囤的干粮来分着吃了。李令姜发现,李持明对待属下其实还挺尊重。另一方面,那么粗糙的大饼凉水,他居然吃的面不改色。连福禄寿和木桃都流露出些许嫌弃。李持明却和三个武将一起,说说笑笑之间就把干粮风卷残云的扫光了。

  吃完了干粮,时间还早。正值午后,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屠迪是三个随从里最老实的,此时就直来直去的说:“明先生,江淮百姓现在受灾这么严重,贾正清这厮却这样做。咱们难道就这么放过他吗?“

  帐篷是依着一棵树扎的,此时李持明吃饱了偷懒,就背靠着那棵树,一双长腿抻的长长的打着盹儿。听了这话,他轻笑一声,并不睁开眼睛,口中慢悠悠的说道:“自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若是这么便宜他,那我还来出巡什么?”

  屠迪的眼睛亮了:“那您的意思是·······”

  “他把我当傻子耍弄,那我也把他当傻子耍弄一次。”李持明的笑容里透着三分阴冷,七分顽劣。全然不似一个帝国的统治者,倒像个睚眦必报的街头霸王。高得皱起眉头道:“陛下,您是说·······”

  “嘘——叫我明先生,\"李持明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着高得神神秘秘的笑:”咱们来跟他玩儿个真传圣旨,怎么样?“

  “真——真传圣旨?!”

  “明先生,所以您能解释一下您为什么会在出巡时带上这么多套太监官服吗?”

  看着木箱子底部那一大摞太监的袍子帽子,李令姜终于被李持明奇葩的脑回路震惊到了。李持明嘻嘻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把太监的衣服大大咧咧的往自己身上一套,他边系腰带边问李令姜:“阿韫,怎么样?你看我,像不像?”

  李令姜斜眼睇着他,不以为然:“像什么啊?像太监?”

  李持明把帽子也戴在头上,一边动作麻利的系上帽带:“是啊!”他一本正经的对着李令姜比了个兰花指:“杂家像不像?”

  李令姜指指帐篷外面的福禄寿:“你看你像他吗?”

  李持明夸张的一撇嘴道:“谁学他了?我学的是前朝总管太监窦和安!郡主娘娘说说,杂家学的像不像哇?”

  李令姜,在听到李持明这一声神形兼备“哇”时,终于在今天目睹了那么多尸体之后,第一次开怀笑出了声。

  李持明的计划说简单简单,说难却也难。简单来说他的计划就是一句话:“假太监真传圣旨,真州官接假太监。”

  他让高得屠迪和白杜木桃等人,包括他自己和李令姜,统统假扮成宫里来的太监,福禄寿的手下。然后用他出京前就准备好的空白圣旨,写一份”接驾通知“,说自己即将亲自来江淮参与赈灾,逼的那贾正清把粮食医药都分配到位,还要在可能会被查出贪污的担忧中诚惶诚恐的过日子!

  李令姜当时听完这个计划,差点就脱口而出:“李持明!你真是太缺德了!干得漂亮!”

  但是问题来了,他们这才几个人,瞧着就一股子草台班子的气息。怎么才能让人家相信他们真的是宫里出来的呢?

  木桃傻乎乎的说:“我们本来就是宫里——呃不对,府里出来的呀,这不用装的。”

  “可问题是咱们人少啊!这才几个人?宫里派了特使过来,怎么可能才几个人啊。”福禄寿比较耿直,直接指出问题所在。

  “有什么难的?”李持明胸有成竹的反问。“贾正清见过你吗?”他指着福禄寿鼻子问。“见过你吗见过你吗?见过你吗?见过你、你、你吗?”

  他把两手一拍:“没见过啊!他上一次进京面圣还是十年前,在场的所有人,他一个地方官,他一个都没见过啊!”

  李持明又把手一拍,煽动性十足,活像个搞传销的:“所以你们怕什么啊?”

  “我·········我们倒是不怕呀!”李令姜无奈的说。“可是,他见过你啊陛下!”

  李持明把嘴巴给闭上了,用忿忿的眼神望着李令姜,嘴里小声嘀咕:“就你有嘴,一天叭叭叭的·······”

  李令姜可不只会叭叭的,她还会化妆,不仅如此,她还在郡主府的众目睽睽之下带出来了一整套胭脂水粉等古代美妆设备。身为一个爱美的现代人,当她还是黎佳韵的时候,一大业余爱好就是看美妆博主的视频,时间久了就自学成才,成为民间不知名美妆大师。如今虽然到了古代,没有美妆蛋睫毛夹等一系列趁手工具,但底子还在,拿起古法美妆设备,也能弄个像模像样。

  基于此,李令姜三下五除二,把李持明画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模样,任谁见了不感叹一句:“好清秀的姑娘!”

  这也不能怪李令姜,实在是李持明的桃花眼和小梨涡太减龄。他那个容长脸经过这几日的奔波又瘦成了小瓜子,稍微一上妆,实在是秀气的不像样。李令姜收回打粉用的干花,对着这张脸满意的笑道:“从前我总觉得裴效先生的秀气,今天一看,阿兄可比他好看多了呢!”

  高得和福禄寿等人都去了另一座帐篷等候李令姜表演大变活人,因而此时这个帐篷里只有李令姜和李持明。听了这话,李持明竟然难得的不高兴了。他对着镜子颇为潦草的看了看道:“本来么,看见你拿我顽笑,我心里还挺高兴。你却非要提裴效先那个东西,让人不舒服。阿韫,你到底有没有心?”

第20章 做戏

  李令姜被这话问住了。这几日她和李持明朝夕相处,慢慢熟络起来,发觉这人在她这儿脾气是真好,怎么说都不生气。因而一时间竟得意忘形了。眼下李持明忽然严厉,李令姜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她心里也不禁有些气闷:“李持明平时说话有时候虽说故作孩子气般的没心没肺。可像这次这样直接说她没有心,可还是第一次。”

  见她哑口无言,李持明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说不清的神色,他生硬的笑了笑道:“罢罢罢,是阿兄不对!你正开心的档口拿那混账来败你的兴。阿兄给你赔礼道歉!”他又照了照李令姜手里的小镜子,喜笑颜开道:“你都快把我画成小姑娘啦!\"

  “咱们这样能行吗········草台班子·······”屠迪悄声问高得。

  他们此时正走在江淮城一片狼藉的大街上。沿途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和已经死了的人。腥臭的气味浸润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令人作呕的同时又心生恐惧。这里简直已经成了一座死亡之城。死神张开他宽大的翅膀,笼罩在这里每一个人的头顶。李令姜又从那个抛尸用的沟渠旁走过了。沟渠里的一些尸体放的太久,已经吸引来了苍蝇虫子,在围着它们嗡嗡的叫。

  福禄寿突然变成了队伍里最尊贵的人。因为这一行人中,只有他不用伪装身份,依旧是他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但其他人包括李持明在内,此刻都成了他的小跟班儿。因为不好意思让皇帝也在外面跟着马车走,福禄寿就让李持明扮作了他贴身伺候的太监和他一起坐在车里。高得负责赶车,其他人则跟在车子旁边步行。这一支忐忑又兴奋的真假太监队,就这样一步一步进了江淮知府衙门,并成功引发了江淮知府贾正清的质疑。

  江淮知府贾正清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老年,然而面貌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这人生的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眼睛又圆又大,令人联想到一只老奸巨猾左顾右盼的肥猫。大腮帮子则像是塞多了松子的松鼠一样总是鼓着,说起话来有浓重的两江口音。李令姜判定,这人年轻时大约长得不差,只是随着年纪渐长,相由心生,于是越长越油,活像在猪油罐子里打了个滚儿出来似的。

  他半信半疑的接待了福禄寿一行人,并与司礼监来的客人进行了表面友好的谈话。言谈之间屡次试探福禄寿究竟是不是假扮的。哪怕福禄寿拿出了他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御赐腰牌,贾正清也还是一副笑而不语心有所疑的样子。坐在江淮府光明敞亮的大厅里,门外树上吱哇乱叫的知了把李令姜等人搅的心烦气躁。这时候贾正清说:“福公公,您说了这么多,可在下这心里头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啊·······恕在下冒昧。陛下既然都派您前来通报他老人家即将驾临的消息了,怎么在下这边却半点公文都没收到呢?”

  他抬起头假意看了眼门外白晃晃的晴天,回过头来摇头晃脑的补充:“——不应该呀·······若是陛下他老人家真的要驾临,这八百里加急的朝廷文书肯定要先到的呀!”

  福禄寿坐在他对面,脸都要被假笑搞僵了。听了这话,久经风雨的年轻太监在心里不紧不慢的翻了个白眼。嘴上说道:“知府大人,瞧您这话说的。陛下不是怕您不知道,让杂家来传旨于您了么?”

  贾正清别过脸去不看他,脸上假惺惺的笑道:“福公公说得有理。可在下以为,陛下若是真要驾临,这不得让六部或者布政使司那边给在下传一封公文才行吗?”他扭过脸来看向福禄寿:“福公公,您说是不是?”

  凭李令姜对福禄寿这些天的了解,她敢肯定,福禄寿心里都气的冒烟儿了。可脸上依旧是和颜悦色——甚至比方才更加和颜悦色:“府台大人,您这话可就有意思了。杂家素日里侍奉陛下,他老人家的口谕都是杂家草拟的诏书。府台大人这意思,是说杂家今天这是在行骗于您府台大人吗?”

  “——咳!不敢不敢,福公公您说的这是哪里话?”见福禄寿开始笑里藏刀了,贾正清立马收回了试试探探的爪子,陪着笑脸说笑话。“福公公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儿,说的话在下再信不过了。只不过········”

  福禄寿的脸色刚略有缓和,就又被贾正清这句话激的变了脸色。他正要再捅对方一把软刀子,就听得贾正清的语气霍然之间变得严肃:“——只不过福公公是陛下的心腹,却不知我面前这位,您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福公公!”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贾正清勃然变色,李令姜顿时发觉身后有人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动作堪称粗暴的把她控制了起来。她惊慌的回过头,发现在场的几位“太监”中除了福禄寿本人,其他人都已经被贾正清手下的府兵控制住了行动。站在福禄寿身旁的李持明此时手腕也被扭住。那府兵不怀好意,还对着李持明颇为猥琐的笑了笑。李持明装出一脸惊恐看着那人,李令姜听见他故意捏出娇细嗓音挣扎道:“你!你放开杂家!”

  “大哥你真能演啊·······”李令姜颇为无奈的想。都这个时候了,李持明还有心思反调戏对手。在木桃的传说中,按照李持明的身手打这种外强中干的府兵应该一个打十个都没问题。所以他眼下才能这么装模作样的配合对方的调戏。这样一想,李令姜心里又踏实了许多——有李持明在呢,不会有事的。看他那副胸有成竹反调戏别人的样子,大约是已经有了办法。

  “府台大人,你这是何意?”福禄寿不愧是跟着李持明见惯了妖魔鬼怪的人,毫不慌乱。面对着笑的一脸高深莫测的贾正清,福禄寿脸上甚至还流露出了几丝嘲讽。闻言,贾正清笑着摇了摇头道:”福公公别误会,在下得罪,您几位先委屈一会儿,等在下的同僚黄通判到了,您是真是假,咱们一看便知。“

  哦·······明白了。李令姜想。大燕在地方实行通判监察制度,州府以上的行政单位均设有中央派遣的通判。这通判品级不高,却是京官。派遣到在地方,说是协助知府负责粮草水利方面的工作,实际上是中央派给地方的特派员,检察官,防止州府级长官暗中行事。

  只不过听贾正清这个语气,这地方的通判怕是早就和他同流合污了。

  但另一方面,通判都是中央派遣的,也就是说,这通判是担任过京官的。不出意外,大概在京城时曾见过福禄寿,那也就是说········

  他见过李持明!

  李令姜的眼睛倏的瞪大了,她忙不迭的看向李持明,想看看那位仁兄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在此刻,知府衙门大厅外响起了下人高声奏报的声音:“黄大人到!”

  和贾正清颇具特色的外模相比,他的搭档黄渡笃则正好相反。这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毫无特色。他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国字脸,一双平平无奇的死鱼眼,一对平平无奇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眉毛,一撮平平无奇无甚特色的山羊胡,以及一副不胖不瘦平平无奇的身材。从外面走进来时,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李令姜会以为这是哪家大户人家的扫地大爷跑出来了。他一张嘴,说话声音更像扫地大爷,透着一股子无趣无聊无意义的味道,令人听了想打瞌睡。

  “府台大人,听说宫中有贵客远道而来,在下连忙赶来了。敢问是——”

  黄渡笃闭嘴了,因为他看见了怒气隐隐的福禄寿。

  这不看见还好,一看见福禄寿,黄渡笃脸上那点子快要睡着的索然无味瞬间扫了个精光。他的死鱼眼在一刹那睁得很大,并且飞快的冲上来,对着福禄寿拱手行了个大礼。

  “福公公!许久未见!您别来无恙!”

  这下子,轮到贾正清的脸上青一阵儿红一阵儿了。他愣在原地足足小半晌,方才试试探探道:“经安兄·······这········你敢肯定这位便是宫中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福禄寿公公?”

  黄渡笃大概是瞪了他一眼,因为贾正清的肩膀瞬间像斗鸡似的架起老高,哆哆嗦嗦的跟着黄渡笃一起给福禄寿行礼。本朝太监地位原本不高,但架不住这是京官认证的皇上身边的太监,这就让贾正清很诚惶诚恐了。

  但话虽如此,大约是因为方才太过怠慢,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对皇帝的亲信太监如此的不尊重。所以行了礼也要别别扭扭的回过头去看着同僚道:“经安兄,福公公只带了六个随从!”

  黄渡笃,大约是实在是受不了自己同僚这猪一样的脑子了。此刻终于爆发。当着福禄寿一干人的面,他冷笑着对着贾正清发出一声低吼:“宗静兄没听说过微服出巡吗?!”

第21章 官威

  “你们是死人吗?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福公公的人松开!”

  贾正清此时才是那个像太监的人,因为他的惊恐居然逼出了他的海豚音。冲着属下嚷嚷时他像个快要得失心疯的疯子。李令姜差点就被他滑稽的行为惹得笑死在这里。府兵们被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兼之战战兢兢的松开了被控制的几个人,松手后就立刻噗噗嗵嗵的跪在了地上,伏地做瑟瑟发抖状。

  福禄寿这会儿看起来像个影视剧里的坏蛋反派大太监了。因为他傲慢又刻薄的一笑,扫视着这屋子里所有隶属于江淮地方衙门的人,口中缓缓说道:“江淮知府贾正清,通判黄渡笃接旨!”

  贾正清咕咚一声就跪下了。

  这一局,京城真假太监团总算掰回一点面子。贾正清哂笑着请福禄寿上座,黄渡笃也对随行六人露出了僵硬虚伪的微笑。李令姜一边和他点头致意,一点绷紧了神经暗中观察他的面部表情,想确定一下这几个人里有没有被他认出来的人。出乎她意料的是,黄渡笃的视线扫过李持明那个方向时竟然没有半点停留,脸上依旧维持着空洞无物的微笑,目光就那么从李持明脸上扫过去了。让李令姜大感意外,意外的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她忍不住也往李持明那边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却是差点被李持明搞得没脾气——原来李持明为了不让黄渡笃看出来自己是谁,眼下就故意把他那双深邃又多情的桃花笑眼眯起来,眯成了一副门缝眼。更让李令姜无话可说的是,她不知道李持明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还能把眼睛眯出包子眼的效果。这一眼望过去,李持明那边完全就是个肿眼泡儿丑八怪小太监,哪里有那个风流恣肆的少年天子的影子。李令姜不禁莞尔,拼命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福公公·······这个·······方才在下眼拙,有眼不识泰山,竟然没看出来您就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儿司礼监福公公!唉,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贾正清干巴巴的尬笑着道,一边笑一边用一块浅黄色的小手帕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可惜越流越多,擦也擦不完。福禄寿原本同他是面对面坐着,听他这般说,便微微侧过身子,双眼直视厅堂外,口中不咸不淡道:“府台大人严重了,在下一介内侍,哪里当得起您这尊大佛的泰山呢?”他把原本放在桌面上的胳膊抬起来,大袖子一挥放回膝盖上。“红人儿说不上,顶多就是替陛下跑跑腿,传传话,为主上尽点绵薄之力罢了。”

  李令姜不禁暗笑,福禄寿这人,跟了李持明久了,嘴巴也是够损的,说贾正清要认他做岳父老泰山,这可真是教人笑掉大牙。

  贾正清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也不是白给的。听了这话,浑身上下简直抖如筛糠。然而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清风朗月,陪着福禄寿呵呵的笑。见这边的话头让福禄寿给说死了,他又起了个话头道:“方才听福公公宣旨,这意思是说陛下三日后便要到江淮来体察民情吗?是微服?还是巡视?”

  福禄寿睨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陛下的行踪,关乎国家大事,乃是机密,他老人家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随意探查的?便是你我能随意探查,岂又是你我探查的了的?”

  几句话一出,贾正清又没了词儿。讪皮讪脸的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福禄寿轻轻动了动袖子,正襟危坐,愈发装出一副皇家特使不可侵犯的样子来。

  一直陪侍在旁边的黄渡笃见状,知道这位司礼监来的大佛是跟自己的同伙杠上了。虽说皇上如今新帝初立,被一众阁臣和朝中大员拿捏的死死的。可那毕竟是皇上,自己二人一个是知府,另一个是小小的通判。贾正清还好说,他和陈阁老有亲。可自己呢,不就是因为无权无势年老无成,才被半流放般的丢到江淮来做通判吗?所以这皇上身边的人,最好还是陪着小心些。想到这里。黄渡笃连忙清了清嗓子,满脸推笑道:“福公公,一别三年,您这几年,可还好?”

第22章 挑刺

  他是三年前从京师调任江淮通判的。虽说三年前他只在几次皇室大型庆典中见过跑腿的福禄寿,压根儿没和这人说过半句话。但眼下这种情况,这么说应该也没什么毛病。黄渡笃抛出了问题,等着福禄寿接话。果不其然福禄寿的语气和缓了许多,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笑道:“托陛下的福,为陛下尽忠罢了。”

  黄渡笃点了点头,顺着话头说下去:“听您方才的意思,陛下过两天就要到这江淮府来了。您心地仁善,又是陛下面前第一个知心知意的妥帖人。我们这些个乡野村夫,数年未曾面圣。也不知陛下他老人家这些年究竟有何喜好,到江淮来所为何事。劳驾福公公,为咱们指点指点迷津啊!”

  他这话说的不错,到底是在京师做过几年京官的人。听得李令姜暗中点头。果然这话福禄寿也挑不出毛病,于是便客客气气的答道:“陛下此番前来,原为视察两江洪灾的善后和赈济情况。他老人家也不是那贪图享乐之人。你们就按先前先帝微服出巡地方时的规格准备便罢了。但有一条,赈灾和善后的事上,没出什么岔子吧?”

  “嘁这个怎么能不——”贾正清一副要长篇大论倒苦水甩锅的架子还没扎起来,黄渡笃就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这能有什么岔子,别的地方在下不敢说,仅江淮一地,赈灾的医药粮米,布匹物资,已经发放到了百姓手里,百姓们——”

  “全部?是吗?那怎么我们来的路上,看见有许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福禄寿也真是不给面子,一张嘴就把她们老底儿给掀了。黄渡笃脸上登时便一阵青一阵红,颇有些下不来台的样子。贾正清坐在一旁,此刻就鬼鬼祟祟的观察着福禄寿的神情,见黄渡笃卡了壳,他连忙挽尊道:“物资粮米,已经大部分——大部分发到百姓手里了。”

  福禄寿挑起了一边眉毛:“大部分?”

  贾正清装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大部分。”

  既然他们说了是大部分,假太监小队干脆就赶鸭子上架,逼着他们当天下午就把还没发出去的“小部分”发给百姓。

  从知府衙门的厅堂里出来,假太监小队被安置在了知府衙门旁的官方会馆里。会馆里的人被全部清出,只给“公公”们住。贾正清和黄渡笃又让下人送来许多簇新的被褥枕头,日常用品。最后是一群丫鬟小厮抬着几个沉甸甸的大食盒走了进来。把盒子揭开,里面一个放的是江淮本地的特色菜,一个放的是京师口味的面食,还有一个里面则是几盅不同口味的汤。最后一个小丫鬟郑重其事的捧上来一个精致的小食盒揭开,原来里面是江淮本地最负盛名的点心。一众仆婢把这些吃食摆了慢慢一大桌子,随后便往李持明众人身后一站,一副拉开架势要伺候他们吃饭的样子。李令姜给福禄寿使了个眼色,福禄寿忙道:“你们都下去罢,杂家没那么做作,吃个饭还要人侍候。你们也去歇着吧!”丫鬟们一听,心里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立时便作鸟兽散了。

  这帮潜在监视者一走,屋子里的众人立刻现了原形。高得和屠迪一把摘下头上的乌帽丢在一旁,屠迪讪笑着道:“这一身裹的,可热死我了!”白杜和木桃则斯斯文文的摘下帽子放在一旁,还要模仿福禄寿的摆法,怕给帽子挤出褶子。只有李令姜和李持明两个人依旧戴着帽子,因为害怕暴露身份。李持明笑着弹了福禄寿的脑门儿一把道:“可以啊你,人模狗样的装的不错,把他们都给唬住了!老实交代!你平日里是不是就这样狐假虎威的欺负底下人啊?”

  福禄寿立刻大呼冤枉,表示自己今天表现得好是因为自己赤胆忠心演技好,惹得其他人失笑出声。李持明又调笑了他几句,方才放过大家,一起用饭。木桃局促不安,不断试图想要蹲下身去蹲在凳子上吃饭。因为她觉得和皇上一桌吃饭是大不敬。李持明冷酷无情的制止了她,并告诉她她这样做会让外面的人怀疑宫里来了一群失心疯。

第23章 火耗

  贾正清说下午就会把“剩余小部分”物资发放给百姓。福禄寿表示相信。因为相信,所以要亲眼看着才能证明自己没有白白信任贾正清。

  贾正清被福禄寿这话噎的差点没当场憋过气儿去。

  按贾正清和黄渡笃的说法,江淮城发放粮米布药都是由通判负责,由衙门的人协助完成。具体来说,知府衙门将会在知府衙门口设立赈济棚,届时城中每家每户都可凭借户牍来此领取各家所需的粮米布药。而在这之前,上午接待过福禄寿一行人后,贾正清和黄渡笃已经让官差们沿街敲锣通知过了。

  得到李持明授意的福禄寿十分满意贾正清做事的速度,因此他不阴不阳的说:“府台大人您瞧,若是人人都像您这个赈灾速度,陛下他老人家也不用放心不下,大老远从京师跑来两江巡查了不是?”这话里有话成功膈应到了贾正清,把他的脸连臊带吓弄成了猪肝色。福禄寿又问:“敢问负责发放物资的人是谁?“贾正清连忙答:”是在下衙门里的于师爷。\"福禄寿“哦”了一声道:\"那杂家就放心了。“

  贾正清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福禄寿这是不会去现场看了。正暗自庆幸,就听见福禄寿接着说:“府台大人的得力干将办事,杂家放心。下午杂家就不去了。杂家身边的小磊子会去帮于师爷一起赈灾。”

  贾正清被福禄寿搞得没了声响,干脆闭嘴。

  小磊子,就是李持明如今用的另一个花名。福禄寿说到做到,果真让他去了赈灾棚。不仅他去了,同去的还有假太监小队的其他“随从”。一时间,,整个赈灾棚人仰马翻,于师爷差点要跳起来夹着尾巴仓皇逃窜。索性小磊子公公按住了他。于是他就坐在了那里,欲哭无泪的看着全城所有的百姓来把他好不容易才贪污到的粮食布匹瓜分的一干二净。然后对着给他们发粮食医药的小磊子公公齐刷刷跪下,磕着头流着泪道谢。

  李持明这回是纯然的开心。李令姜和他坐在桌子的这头和那头,一个负责登记发放粮食,另一个负责登记发放药物。她看着李持明脸上抹了一道毛笔墨水的污渍,然而顾不上擦去,被汗水浸润的亮晶晶的脸上洋溢着饱满的喜悦。他笑的慈眉善目的去询问那些老弱病残他们需要多少粮食,查看他们的户牍,同时轻声关照他们饿久了之后第一次不要吃得太多,不然会引起疾病。李持明本就生的面善。如今又是一张悲天悯人的笑脸。前来领粮米的老老少少很难不喜欢他。甚至有小娃娃被父母带着,身上背着羊肠布袋来领粮食,领完了站在李持明身旁吃着手指迟迟不肯离去,管他叫“菩萨哥哥”。

  一行人忙活了半晌,总算把城西所有百姓的赈济都发放到位。于师爷是被彻底踢出赈灾队伍了。此时躲在赈灾棚外面的一个小木棚底下,鬼鬼祟祟的盯着这边的动向。李持明放下手中毛笔,抹了一把沾满浮灰的脸庞。李令姜亲眼看着他给自己的左脸颊上抹出一道灰扑扑的痕迹。这“菩萨哥哥”抬起头对来李令姜笑笑道:“这边的粮不够了。你同我一道,咱们去催一催后面的人快些开仓送粮来。”

  当他们走到知府衙门后院时,正巧碰上衙门里的人在开仓装粮。他们把上面调拨的粮食装进竹筐里,装了满满一筐还不算,手里还在继续往上添加。直到给那米筐加出了一个冰淇淋似的小尖儿。这时候,为首一个衙役对着同僚嘿嘿一笑,抬起腿冲着那粮筐一个飞踢,方才装进去的小尖儿登时如同天女散花般散落下来,白莹莹的大米散落一地。这帮衙役说着笑着,从不知何处取出几个已经装了小半筐米的篓子,动作无比熟练的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粮米收进了篓里。装好后便把篓封好,又放回了原位。继续把下一个大筐装满,加尖儿,飞踢,收集散米。

  “这是········”跟着李令姜和李持明一起过来的木桃看的目瞪口呆,不禁回过头去狐疑的看向二位主子。李持明冷哼一声,看向李令姜,李令姜对木桃摆了摆手:“——折色火耗。这个就是了。”

  “折——折色火耗?”木桃瞪大眼睛,满眼困惑。“那是什么?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便是你方才所见的这种行径了。”李持明冷冷的说。“折色火耗,辎重运输过程中会”因为颠簸移动而损失掉“的那一部分。一般来说,默认这些是负责运输粮食的官差们所得。这,是他们几十年来不变的潜规则。”

  “可是他们不是运输的········”木桃话音未落,就见李持明已然走上前去,用看似轻快的语气聊闲天儿般的问:“几位兄弟运粮呐!”

  他话音刚落,那几个衙役猛地抬头看向他,一瞬间,他们的笑容齐齐僵在脸上,下一刻,几个衙役抄起藏在一旁的米篓,转身就跑,一溜烟儿跑了个无影无踪。

  李持明:·········

  “喏,这下子也不用问他们什么情况了。这一看就是钻空子蹭火耗的。”李持明的语气里充满厌倦,满满的都是“我就知道”的意味。他蹲下身把散落在地上的大米一粒一粒捡起来丢回米筐,轻声叹息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民间的贪腐和下层吏治之混乱,超出我的想象啊······”

  假太监们看押着江淮府衙门忙了三天,总算把所有赈灾物资都发放到位了。眼看着城中各处慢慢升起炊烟,街上的饿殍遗孤越来越少。被抛弃荒野的尸体也入土为安了,江淮府的一切终于开始步入正轨。第四日晌午时分,李令姜陪着李持明站在城中最高的栖凤山上俯瞰整座城。依稀听到了空气中飘来小贩叫卖东西的声音。他们胸腔里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慢慢放下了。

  百姓有时候要的很简单。不过一瓢米,一匹布,一点裹伤的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是最顽强的草根,也是最脆弱的小民。

  有钦差太监在此,加上贾正清对皇帝即将驾临的消息深信不疑。江淮城在对百姓进行了初步安置后开始了灾后重建。两江各地闻风而动,赈灾粮终于发到了各地百姓手里。先前龟速进展的房屋重建也总算正式提上了日程。而就在这时,京师的内阁和六部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皇帝托病不上朝已数日有余,听闻两江传回的讯息,说有钦差太监前去传旨,言皇帝不日将驾临此处。可京师方面却对此一无所知。

  老狐狸们连夜会和商谈,左右一合计,坏了,皇帝这是自己跑出去微服了!

第24章 捉龙

  这结论可吓坏了朝中的诸位帝国肱骨。噼里啪啦的一顿商议,他们决定派出禁军统领和礼部侍郎同行,即刻启程,前往两江,一定要把皇帝给请(zhua)回来!

  浩浩荡荡的迎驾队伍出现在滨州府刚修好不到一半的新城门底下时,守城兵士是懵逼的。只听说昨天城里来了一群钦差太监,今天居然来了个礼部侍郎!穷地方的小兵没见过世面,当即被吓得连城门都忘了开。禁军统领亲自上前叫门,他们才半信半疑的开了门,瞪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目送着这支旌旗飘摇的队伍耀武扬威的进了城去。他们回过头,操着滨州地方话互相说:“介个京司来的伊儿九四不一样哈(这京师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李持明正坐在滨州州府前的赈灾棚外,吃瓜。

  吃的是西瓜,今天一大早滨州几个老百姓送来的。滨州受灾相对较轻。知州也是个清廉的,灾后安置都亲力亲为。缺的是水灾过后引起的瘟疫所需要的药,因为滨州又穷又远,药品送到他们这里,基本上已经被其他州府瓜分的差不多了。自打李持明一行人来到这儿,上头再也不敢克扣百姓的药品,当天就教人送来了几大车药。知州乐开了花,立刻逮住郎中们去在赈灾棚坐诊。老百姓感激李持明几个人,就送了自家产的西瓜给他们。

  瓜瓤红红,瓜皮碧绿。他吐出黑油油的西瓜子在面前的瓦盆里,里面已经扔了大大小小五六块瓜皮。李令姜站在他身旁用手插着腰,眼睛被正午的太阳热的眯起来。这女孩儿此刻依旧一身小太监打扮,只不过袖子高高挽起,一只手搭凉棚看向远处,露出的胳膊和手都被太阳晒成了粉红色。

  “阿韫,吃瓜。”李持明吃的汁水四溅毫无形象,从自己身旁的一只小篓里拿起一个西瓜剖开,砍下一半分给李令姜。李令姜摆了摆手,颇为嫌弃的看看李持明的一脸西瓜瓤沫子道:“阿兄你注意形象!吃个瓜而已,你看你!”

  李持明大笑起来,一边把半个西瓜塞进李令姜手里,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的桌子下面不知何处拿出一把调羹给她。李令姜接过西瓜乖乖吃着。李持明又把她往后拉了拉,让赈灾棚的边沿遮住她的身子。口中说道:“别站在那日头底下了,你瞧瞧你,晒得像个煮红的虾子。”

  礼部侍郎就是这个时候把他捉住的。

  被礼部侍郎发现了,李持明很平静。他冲着礼部侍郎比了个“嘘——”的手势道:“别声张,你看,这些老百姓在看诊领粮呢。你别嚷嚷的让他们都知道了。没那个必要。”

  礼部侍郎听了这话,十分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道:“微臣不会声张,陛下放心吧!”然后他在李持明点头起身丢西瓜皮时一个迈步上前,袍子一撩单膝下跪大声道:“臣梅燕泽护驾来迟!望陛下赎罪!”

  “哗啦啦啦啦啦——”整条街的百姓都给李持明跪下了。

  李持明扭过头来,无奈的对着这几日同自己朝夕相处的百姓微笑,同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梅燕泽,你是猪耳朵吗?”

  陛下的胡闹之旅——老臣们眼中——就此结束。他黄袍加身,吓坏众人。滨州知州当即就一个白眼晕了过去。李持明低头用手指试了试他的鼻息,抬眼哼哼哼的笑道:“有气儿,没死,无事。”他转身离开,想了想又折回来道:“等你们知州醒来了,跟他说让他学的硬气点儿,以后该要的东西就要。三司那边不会再这么混账了。朕会吩咐他们盯着,让流月府和靖相府那边不准再这么混账截你们东西·······”

  知州身边的主簿吓得抖如筛糠,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皇帝的这一场出巡,以低调开始,以高调告终。延绵数里的旌旗队伍宣告了皇帝的隆重回归。虽然当这支长长长长长的队伍穿过全国的大半个地方时,许多百姓从家里探出头来都在互相嘀咕:“皇上什么时候跑到两江去了?”

  “怎么还把永嘉郡主给带上了?”两个趴在酒馆窗口,一边磕花生米一边目送旌旗队伍的小酒保嘁嘁喳喳的议论。

  “哎,这小丫头,皇上真是走哪儿都把她带哪儿,不是说不是兄妹吗,也不避嫌!”

  “避嫌?呵!他要是知道这个道理,他就不是今上了!把小情儿封成郡主,还假惺惺的说那是瑞郡王养女,是自己救命恩人,瑞郡王都薨了,又不能坐起来跟他理论!啧,我看大燕百年基业啊,就要毁在咱们这位手里喽!”

第25章 遇刺

  “你小声点儿!又不是就你知道!”

  “怕什么?不是都这么说吗?若说掩耳盗铃,那也是他陛下先掩耳盗铃的。他不说,谁知道他那会儿都把永嘉郡主给接宫里去了?诶,你说·······会不会这永嘉郡主,真的是今上的妹子啊,今上是为了效前朝废帝纳侄女,才——”

  “瞎说!郡主跟那个绿帽子郡马不是还没和离吗,今上再怎么胡闹,也不能——”

  “咻咻”两声,身材高大的胖老板从后面走来,拿起抹布毫不客气的抽了两个小酒保的脑袋,口中怒道:“一天天的不干活净会给我生事!这些东西,陛下昭告天下了吗?没昭告天下那就是谣言!也不知道你们一天天的都是从哪儿听的这些·······幸亏如今朝中有陈阁老,宽仁爱民,陛下卖他三分面子也不会让民间因言获罪。要不然就你们这几句,都够你们在天字狱里坐上八百回了!

  两个小酒保被打的一缩脖子,回头冲着老板——也是他俩的叔父——吐了吐舌头。其中一个小酒保嘟囔:“这不据说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吗?我听前街吕老爹他儿子的同年贡生张大学问他表哥李大本事说他在京城给瑞郡王府一位夫人倒马桶时听府里的一位嬷嬷说她儿子在宫里当差打尚膳监杜公公那儿听来的,说陛下本来都准备昭告天下了,结果郡主突然重病不起了。这才搁置下来呢。”

  老板气的又抽他一记,恨声瞪着他:“你亲眼见那杜公公说啦?”

  “没——没有·······”

  “那你亲眼见那嬷嬷他儿子说啦?他儿子是做什么的?”

  “给宫里送菜的啊·······这——我肯定不能亲眼见呀,人家在京城,我在直隶······”

  老板把白眼一翻,一巴掌将臭抹布丢在酒保头上,抹布溜下来遮住了他眼睛:“那你特么说个六啊!给我滚去干活去!”

  李令姜终于脱掉了太监服,再也不用假扮福禄寿的小跟班儿了。但她也不能穿自己喜欢的贵公子混小子装,因为如今距离京城越来越近,而她也得做回大燕的永嘉郡主。穿着石榴红凤尾留仙裙,木桃陪着她坐在宫绦华盖车里,一边帮她编辫子一边笑道:“这一回出去可真是苦了郡主啦,瞧瞧咱们这一个月跑了几个州府?这回回去我和采薇他们可有的说了!”

  李令姜笑道:“我倒不觉得吃苦。这一趟出去瞧了不少地方,还比住在郡主府有趣儿的多。你要我说,我在外头野的久了,还不太想回去呢!”

  “郡主又说孩子话······”木桃叹息道。“外头再好,到底比不得郡主府安全舒服呀!您这次出去毫发无损,其实还是得亏了陛下处处想着您,顾着您,一直护着您呢!”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欣羡的笑来:“我本以为陛下如今登基了,对您恐怕不会像过去那般上心,没想到,陛下待您还是像从前那般好。这一点,郡马真是连陛下一根指头都不如。”

  李令姜的眼神暗了暗,不动声色的问:“陛下待我这么好,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木桃语塞,片刻之后她轻轻的说:”假如陛下不是您的亲阿兄,您会不会——“

  “可他的确是我的阿兄,所以木桃,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说这种话了,”李令姜说。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好吗?”

  木桃点了点头,脸上悻悻的。

  车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李令姜正打算岔开话题,说点轻松地东西来活跃活跃气氛,忽然间,他们的车子剧烈的颠簸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乒!”的一声,外面传来一声堪称刺耳的噪音。下一刻,李令姜惊恐地眼看着自己乘坐的马车就这么向左边翻去,最终咣咣铛铛的一路滚向了左边。

  马儿在悲鸣,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人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什么,她拼命想要弄清楚那嘶喊声是在说些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轰!”的一声巨响,马车终于彻底停止了翻滚。李令姜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擦伤了,她的头也磕在了马车侧壁,有热热的感觉传来,李令姜冷静的伸出手去摸向那发热的地方,于是她摸到了一丝鲜血,正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那一瞬间,她的耳朵像是突然清明了一样,她终于听清了外面大喊大叫的人在说什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他们喊的是:“皇上!遇刺了!”

第26章 慰藉

  已经是夜里三更了,南直隶宥县最豪华的宅子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嘁嘁喳喳的人影在廊檐下穿梭,蓦地停下一个人,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过后,又飞快的走开。一行御林军打扮的兵士紧握着□□伫立在廊檐外的空地上,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院子里杂七杂八的站着一群身穿官服的人,统统伸长脖子,聚精会神的盯着一个方向看。

  院子中间的正房。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鹤发童颜的郭御医筋疲力尽的从里面走出来。一众官员见状,立刻“呼啦”一声围了上去。

  “郭院正!陛下如今——”

  “陛下有无大碍?”

  “陛下安否?”

  “陛下他——”

  “陛下他——”

  郭御医对着众人疲惫的点了点头,又抬起双手拱了拱道:“诸位大人放心,陛下眼下已无大碍。只是那刺客凶残,创口出血过多。陛下龙体受损,须得好生补养方可痊愈。”他环顾了四周一圈又道:”陛下吉人天相,必定不会有事。他托我告诉诸位莫要担忧,放缓回京速度,但需即刻回京,不得延误!”

  在众位大臣嘀嘀咕咕的议论皇上即刻起驾的决定时,李持明□□着上身,垂头坐在屋子里的罗汉床上,仅用宽宽的纱布护住受伤的左肩。淡淡的血迹从他肩头的纱布下渗出,把纱布浸染的一片水红。他盘着腿,身上沾血的黄袍早就脱下来扔在罗汉床脚。此时下身只穿了条洁白的衬裤,裤脚打着绑腿。李持明眉头微蹙,脸颊一侧流下一滴汗水,轻不可闻的“啵”的一声,汗水滴落在了他□□的胸前。肩头的伤口又疼了。他下意识动了动,牵动着胳膊和胸前肌肉。于是那滴汗水一路向下流去,最后没入他裹在肋下的纱布里,不见了。

  李持明睁开眼睛,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真疼啊·······果然是出了许多血的口子,方才郭御医建议给他的配药里加一些麻沸散抑制疼痛,他应该同意的。李持明冷静的想。

  “不过出了这么多血,想必外面那群人,也都吓坏了吧。”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李令姜。听人说她方才也受了伤。不知道这丫头这会儿怎么样了。李持明略一思忖,利落的跳下了罗汉床。不小心又牵动他的伤口了,他眉头微微蹙了蹙。正要喊福禄寿过来帮他找一件新外袍穿上,他好去看看李令姜。就听得门口传来女子的低吟声。“吱呀”,门打开了,李令姜包着纱布的脸出现在了门后。探头探脑的,犹犹豫豫。

  李持明喜出望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笑了。”阿韫!“他高兴地招呼那半个身子还躲在门外的女孩子。”你来看阿兄吗?“

  “嗯······”李令姜局促的点了点头,慢吞吞的从门外挪了进来。她依旧穿着石榴红凤尾留仙裙,头上的发饰都摘掉了,此刻只简单的梳了个元宝髻,在额头受伤的地方裹了一块纱布,遮住她今天落下的新伤。李持明连忙走上前,俯身查看她额头的伤,一看之下不禁大怒:“天杀的贼人!行刺我便行刺我!为何要伤我的阿韫!”他握住李令姜瘦削的肩膀让她转着圈给自己看,口中问道:“还有别处受伤吗?”李令姜点点头,抬起手肘让他看自己的左臂。那边也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方才已经被御医处理过了。李持明低头看看那道口子,又看看李令姜前额的伤,眼神中满是疼惜和悔恨。他抬起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摸了摸李令姜的头顶道:“都是阿兄不好,害的阿韫跟着我受伤······”

  李令姜苦笑着摇头,挥挥手示意李持明坐下说话。这女孩子倒是很平静,口中淡淡道:“这怎么能怨陛下呢,陛下也没想到此处居然会有刺客。令姜的伤都是小,不碍事的。听木桃说您受了重伤,我········来看看您是否脱险。”她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说到此处飞快的扫了一眼李持明光裸的上半身和略带血迹的纱布,当看到那带血的纱布时不禁“哎呀”了一声,整个身子都扭过来,忧心忡忡的又看了看那纱布道:“陛下,您没事儿吧?”

第27章 回京

  “无碍,无碍,”李持明微笑道。“就是出了点血。郭御医已经替我嘱咐厨房给我煮两碗补血的汤药了。阿韫,你待会儿也留下来喝一点。”他笑吟吟的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口:“这伤口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倒也没多疼的。”

  李令姜半信半疑的看了看那伤口,又看了看李持明苍白的脸色,最后整张脸都皱起来道:“我不信······”李持明耐心的说:“真的没多疼。”李令姜摇了摇头道:“我不管你怎么说,这么大的口子,怎么可能不疼。我现在去把郭御医喊来,问问他能不能给你开一些麻沸散混在配药里。”

  “用不着!用不着!”李持明连忙伸手拉住她,脸上乐的笑开了花。“傻阿韫,能有多疼?你坐下,听我说!”

  李令姜坐下了,依旧是满脸的不信任和担忧。李持明看了,却是很开心。

  “我这一受伤,惊动了那么多人。你没看见柳大人都快马加鞭从京师赶过来了?他可是阁臣啊·······这会儿听说我受了重伤大出血,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盯着这里。你阿兄我呢,别的没有,就是仇敌特别多。所以我这会儿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防他们趁机作乱,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用麻沸散,因为我得让自己清醒。知道吗?”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按住李令姜的肩头,耐心又认真地给他解释。李令姜瞪大眼睛看着他,看了两秒钟,沉沉的叹了口气。

  “陛下,你真的太难了。”

  “是啊,我太难了,”李持明故作轻松的说。“所以你要乖乖的听阿兄的话,阿兄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你一个啊。“

  李令姜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元宝髻子轻轻晃动。李持明看她实在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李令姜登时便僵在原地,肩膀像斗鸡似的猛地架起来。李持明暗叫不好,知道这是又戳到了她的逆鳞。果然片刻之后,李令姜站起身来,气呼呼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持明坐在罗汉床上,无奈的苦笑了起来。

  不过片刻之后,李令姜又一言不发的端着补血气的汤药送进李持明的屋子里。虽说把药放在桌边抬脚就走。但李持明的心里却高兴地乐开了花。

  皇上回京的銮驾在第二天清晨启程,浩浩荡荡的队伍延绵数里。因为皇帝在南直隶遇刺,南直隶巡抚的头都要痛掉了。连夜调了大批人马过来护驾。这支队伍扬起的灰尘简直要把过路百姓的小驴小骡都统统盖住,看的许多人目瞪口呆。

  这一次他们不让李持明坐马车了,因为颠簸,因为马会受惊。李持明坐了个十六人抬的大轿子。里面各种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厕所。南直隶巡抚进献的这个新巧交通工具成功逗乐了受伤的李持明。巡抚总算不用担心掉脑袋。不过扣去了半年的俸禄。李持明躺在豪华富丽的轿子里,用看似拉家常的语气同福禄寿说:“这么新巧的东西,我都没见过,南直隶巡抚是从哪儿得到的?”

  福禄寿的脑子里想到了一万种可能性,一万种可能性哪一种说出来陛下都不会高兴,所以他选择脸上笑嘻嘻,心里把汗滴。

  这轿子全能的过于出类拔萃,李持明一个激动,让人把李令姜也塞进轿子里。正好可以帮着福禄寿照顾他最近不太好使的左肩。李令姜进来后也是一阵赞叹,不过她主要是赞叹那个轿子里的厕所居然可以通过鬼斧神工的设计制作,让轿子里没有异味。对着那个出恭的地方打量了半天,李令姜啧啧称奇。李持明站在她身后无奈的说:“阿韫,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看起来········很像个········呃,”

  “变态。”李令姜自己替他说。她指着那恭桶道:“可是陛下你看!真的好神奇!这个比你韫明上的机关还要有意思!”

  “·········不要拿我的韫明和马桶相比,好吗?”

  “可是我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玩意儿啊!”

  “那是你见识少······等回了京师,阿兄给你找几样好玩儿的!”

  说京师,京师到。当天下午他们便抵达了京师。京师还是那个老样子,八月的太阳总算不那么毒辣,绿柳红花稍微露出了一点精气神儿来。十六人抬的大轿子从街边走过时,所有人都不得不清场。李令姜看看街角空荡荡的冰饮摊子,小声嘟囔着想喝雪泡梅花酒。李持明笑道:“等回了宫,就让御膳房给你做一大海碗!”

  “回宫?”李令姜莫名其妙的看向他。眼睛眨了又眨。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决定扭过头来看着李持明:“·······难道不送我回郡主府吗?”

  “回什么郡主府?”李持明颇有些哀怨的样子。“你阿兄我都成这样了,你难道都不准备留下来照顾我吗?”

  “呃······”李令姜语塞。

  “更何况,接下来还有场大戏,阿兄要让你一齐跟着瞧呢!”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国庆快乐!

  接下来几天鹿鹿要陪陪家人,平时不是忙工作就是忙写作,真的陪家人太少了。我要陪他们出去转转啦!所以停更三到五天,请大家等我回来哦!

第28章 伴驾

  寅时二刻,李持明起身了。

  福禄寿伺候着他梳洗,穿戴,早起一碗固本培元的汤药。他肩头的伤口还未痊愈。这天是他微服出巡回京后的第二天。李持明知道自己应该静养。但他也知道,眼下正沿着午门缓缓步入乾和殿的那帮大臣,他们的眼睛在这几天里一直死死盯着皇城,像群狼盯着负伤的狮子,大盗盯着落难的旅人。一刻不停,一眨不眨。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

  李持明走出元和殿,身穿浅金色朝服,头戴冠冕。身后跟着一干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前方福禄寿和另一个太监替他打着灯笼熏着香。低着头小步小步的走着。走下元和殿前的台阶,李持明突然停止脚步,调转方向向回走去。众人俱是一愣,赶忙跟着他往那边走。原来他却是去了元和殿后的撷芳阁。

  撷芳阁外站着几个宫女,原本正在打着盹儿,此时见皇帝突然走来,全都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装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样子。李持明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进撷芳阁里去了。边走边问迎上来的木桃和琼琚:“郡主醒了吗?”

  “启禀陛下,郡主还未醒呢。”木桃低声说。她低垂着头,跟着皇帝的步子走到里间的碧纱橱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挪动东西的窸窸窣窣。似乎是李令姜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正摸摸索索的穿衣服。李持明还要往前走,里面顿时传来一声急促的低呼:“别!我在换衣服!”

  李持明刹住了脚步,笑微微的站在碧纱橱外。这一架纱橱上挂着浅绿色的纱,因了夏季未过,屋内装饰随时令颜色而定的缘故。绿纱上隐隐绘制了兰草美人的图样。李持明低头看着那上面一个头顶双丫髻,手拿兰草微笑的少女,忽然对纱橱里的李令姜说:“阿韫,这外头画的女孩儿,很像你。”

  里面传来了“咯噔”一声,像是李令姜打翻了什么东西。片刻过后李令姜尴尬的笑道:“啊?是吗?我从来没注意过·······”

  李持明并没有因为她的不解风情而生气。他顿了顿,用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阿韫,你太磨蹭了。我就不等你了。先去上朝。木桃——”他同那大一点儿的婢女说。“给你们郡主梳洗过了,让外头的轿子送她去乾和殿后的北书房。今日朕要在那边同议事。”说完这话,他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走了。

  碧纱橱后打开了一扇门,门上的美女胳膊打了个弯儿。李令姜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来:“走啦?”木桃忍俊不禁:“走啦!”那颗脑袋立刻晃了晃,翻了个笑着的白眼道:“好尴尬啊我·······”

  自打李持明回宫,李令姜就跟着他住在了皇宫里。李持明日常歇息在元和殿和南书房这两个地方。就让人把元和殿旁的撷芳阁收拾出来给她住。撷芳阁叫做阁,但其实不比李令姜在郡主府的屋子差。只是有一点很烦人。撷芳阁里的套间采光不大好,李令姜不喜欢。可外面的屋子又狭长,大窗子在屋子尽头。眼下是夏末,天气有些热,李令姜就教人把拔步床挪到了窗下,又在那边支起碧纱橱。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担心李持明一进屋子就能把她看光了。

  李令姜为了自己的清白真是操碎了心。

  不过李持明这几天对她还算尊重·······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琼琚给自己编小辫儿时,李令姜如是想。她又想起李持明每次换药都要让她出去,绝不当着她面换的事了。也不知道那倒霉的家伙这两天伤口好了没有·······自己手上上次被裴效先捅穿了都要好那么久。李持明这次,听说几乎把肩膀捅穿了·······

  想到肩膀捅穿了这几个字,李令姜顿时觉得肩膀一冷。嘶!听起来都疼!可李持明每次换药时都一声不吭,哪怕换完药李令姜进去总能看见他面色惨白满头大汗的对着自己努力挤出微笑········

  “郡主,好了,”琼琚说。“您看,咱们要不要按陛下说的,去乾和殿后的北书房候着呢?”

  李令姜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那还用说吗?”

  琼琚捂着嘴吃吃的笑:“当然用说了,您之前在宫里可是好久都没听过陛下的话了。

  她带着琼琚和木桃赶到北书房时,前面的朝堂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唇枪舌剑。确切的说,应该是李持明单方面舌战群儒。

第29章 老鬼

  原本大家还在维持着表面和气讨论两江赈灾的问题,户部和工部侍郎分别报告了灾后安抚和灾后重建的情况。孰料这时,李持明忽然开口道:“两位卿家所言极是。不过朕若是没记错的话,先前两江赈灾的事,二位卿家的口风也与今日差不多罢?可为何朕前几日亲临两江,见到的情况却与二位卿家所说的大相径庭呢?”

  户部侍郎和工部侍郎登时语塞。一时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幸好工部侍中是个机灵的,连忙走上前来道:“启禀陛下,先前是臣等疏忽,两江一十三府中,确有几处隐瞒灾情,知情不报。此次陛下圣驾莅临,他们也已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据臣所知,那几位大人的辞呈已递交吏部,恐怕此时已经送到内阁,等待您的批复了。我说的没错吧,陈阁老?“

  陈阁老陈惟衷——同时也是当朝首辅,户部尚书。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生的骨瘦如柴,腰杆儿笔直。乍一看,是个很有宗师气派的小老头儿。他总留着一副整整齐齐的山羊胡子。眼神朦胧,老有一股子悲天悯人的气质。若是一般人在他这个年纪,恐怕早就回家去带孙子颐养天年。但陈阁老五十八岁入阁,距今已有七个年头。七年里稳坐太师椅,花了两年时间爬到首辅的位置,尔后就再没下来过。自打他上来以后,内阁里真正清忠耿直的陆大人被他用丁忧搞走了,他没走,相对忧国忧民的徐大人被他用党争逼走了,他没走。有点理想主义的夏大人被他操控别人弹劾给逼走了,他还没走。不仅没走,他还收拢了一批凭借着出身、籍贯、家世等人脉网络聚集在他身边的喽啰。这些喽啰遍布朝野内外,用他们手里的纸,他们手里的笔,把这个朝廷变成了陈阁老的一言堂。史称:陈党乱政。

  能力平庸,忌贤妒良。贪污受贿,勾结豪强。别的奸臣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陈惟衷是占着茅坑只拉屎,且有将该茅坑永久承包的迹象。历经三朝,屹立不倒,脸皮质量,无人能够,简称:老僵尸。

  虽说最后是这个老僵尸拍板儿定了李持明即位为帝。但在李持明的黑名单上,他的名次可是只前不后。原因无他,只因这位陈阁老和他的陈党一手遮天,在李乘风在位时就不断的阻挠他改革,又在李持明即位后不断试图架空他,并继续阻挠改革。

  此时眼看着工部侍郎把皮球踢给了自己,久经沙场的老将陈惟衷微微一笑,故作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拱了拱道:“陛下,老臣今早才刚收到吏部递上来的折子,还未同诸位同僚细细查看。恳请陛下,容老臣和内阁其余几位阁老商议了再行票拟。”

  皮球踢给了李持明,李持明总不能把皮球一脚踹在地上。因而听了这话,李持明一脸春风和煦般的点了点头道:“阁老办事,朕自是最放心的。明日上朝前,朕要看到尔等的票拟结果。”他对着陈惟衷微微一笑,又轻轻点了点下巴以表敬意。这点面子还是要给老首辅的,哪怕李持明心里再讨厌他,面子工程也不得不做。

  “陛下!臣有本奏!”

  台下一人声若洪钟,气势汹汹!李持明抬头一看,原来是御史单纲。此人在朝中可谓是声名远播,谁都知道,御史单纲大人,上骂朝廷,下斥地方,天上地下,无所不骂。官职不高,脾气极大。得罪皇帝,不在话下!

  不意外的,是个陈党。

  李持明顿时收起了原本正在忙里偷闲查看的吏部奏章,聚精会神的盯着单纲。他眼神慌乱,眉头轻锁。一副对此手足无措的样子。然而没人注意到,在大臣们暗自窃喜的时候,李持明的嘴角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单纲,所为何事?“他平静地问。

  “臣今天要参一个人,”单纲说。

  李持明的眼睛眨了眨,桃花笑眼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哦?是谁?”

  单纲高高举起了他手里的奏章,同时低下头道:“您,当今陛下!”

第30章 廷议(上)

  “臣参陛下,并非师出无名,臣这里有《轻佻慢待疏》一篇,呈与陛下,望陛下观之听之,酌情处之!”

  “哦?是吗?”李持明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颇为大气的抬手示意道:“你说来听听?”

  福禄寿接过了单纲手里的奏章,把它递交给了李持明。这边厢,单纲已经开始了他底气十足的单口相声。

  “臣以为,陛下有疾。何疾?曰:怠慢国事,轻慢身份,无怀社稷,此乃心疾!”

  李令姜在北书房里,单纲这一句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当即便瞪大了眼睛,扭头对木桃道:“他说陛下有病?”

  若是换做宪宗李乘风那个暴脾气,听到大臣说自己有病,还是心病,恐怕立刻就要暴跳如雷,当庭命人暴打此官员的屁股。然而李持明听了这话,神色却平静的仿佛单纲骂的是别人。不仅如此,他还对着单纲笑笑道:“接着说。”

  “陛下尊位在身,宜处事深思兼熟虑也。何不告而别,肆意离宫,数日不朝而无虑乎?继之简慢身份,以九五之尊,扮阉人以戏?此非顽童拙技?况今国朝危难,两江疲敝。百姓长叹以掩涕。然陛下乘宝车,着锦衣,携宦官以游,纵情恣肆,好不欢喜,似有乐不思蜀之意。陛下富有四海,宜思慎而俭勤,立德行以效天下。社稷之福,诚在于斯。若无以自尊,何以信天下,而服民之心耶?“

  “这不自尊都扯出来了·······”李令姜心想,要是让这位御史大人再往下说,是不是就要骂李持明不自爱了脏了被污染了?

  “真是神经病。”她对木桃吐槽道。后者立刻反问:“郡主,什么是神经病呀?”“神经病就是脑袋有病咯!你看这个单大人不就是!“

  单纲发表完了他长篇大论的骂人不带脏字儿。李令姜很替李持明愤慨。但李持明却是很平静。不仅平静,甚至听完还对单纲轻轻点了点下巴,脸上露出一丝戏谑之色。群臣大惊,心说陛下的脸皮厚度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简直令陈大人看了都要瞪眼睛!

  不过,戏谑过了,就要挨劈了。

  皇帝的对骂那自然不会脏字漫天飞,事实上,李持明对他们说的根本也不算批人。他只是不以为然的笑笑,尔后便开口以娓娓道来般的语气道:“单大人所说的看似有理,实则是一派胡言!”

  “说国朝危难两江疲敝,朕微服出巡,去往何处?所为何事?若不是众卿尸位素餐,消极怠慢,在其位而不谋其事,接连数日都无法给朕交出一份有关两江灾情的可靠奏报,朕至于亲自离宫,千里迢迢出巡九江吗?”

  “说朕携宦官出游,扮阉人以戏·······所谓宦官只司礼监福禄寿一人耳。其余众人,不是郡主便是京官。朕轻装简行,低调出巡。且为的是体察民意探查民情,如何到了尔等眼中就变成了个携宦官出游?随侍数人,为何众卿只看见了一个宦官?”

  李持明的措辞是严厉的,说这些话时,他应该是怒气冲冲,怒发冲冠,怒不可遏。但实际上他说出这些指责群臣的话时,语气中半点嚣张跋扈也无。完全就是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样子。然而,群臣的心仿佛是石头做的。李持明刚说完,左都御史凌克来就率先发难,举着笏板上前一步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您此番言语避重就轻,并未就事实作出切实回应——据臣所闻,单大人对您的劝谏主要是针对您数日不朝,不理国事,以及您出行时不顾身份,假扮宦官一事。依臣所见,这才是您——”

  “——朕微服出巡,一则为了探查民意,二则为了巡视地方政绩。假扮宦官亦是权宜之计,并非起了玩心。众卿若是连这点用意都看不出,也难怪会数日之间写不出一份合理的灾情奏报了。”李持明冷笑着说。

  凌克来还要说话,李持明却又打断他道:“至于你所说的离宫数日不理国事········呵!若是只听了诸君的说法,百姓怕是要以为朕此行乃是为了寻欢作乐游戏人间了!朕且问你,朕出行数日,所为的难道不是国事?所理的难道不是国事?所听所见的,难道不是国事?”

  他霍然站起,一只手“砰”的一声拍在面前的书案上:“两江受灾,民不聊生,众卿高卧京师,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高尚情操!朕有心亲近臣民,眼见为实,而今却被诸位污为如此行径!实在是教朕心寒至极!众位爱卿——陈阁老,凌御史?单御史?朕且问问你!你!还有你!你们可知两江有哪几个州府受灾?哪几个州府缺粮?哪几个州府少药?尔等可知?尔等可知?!”

  “陛下!”

  内阁次辅胡从襄上前一步,手里的笏板微微晃动。他是内阁次辅,礼部尚书,同时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他是李持明的老丈人,皇后胡氏的父亲。

  “臣等今日所奏,不为指责陛下,亦非推诿过失。”胡从襄朗声说。“只是陛下为君既该有为君的样子!两江距京师路途遥远,奏报传递极为困难。且洪灾刚过,情况瞬息万变。朝臣书文谨慎,也是为体恤陛下所致啊!陛下今日不分青红皂白,一味的怪罪忠臣,臣斗胆,为同僚叫屈!”

  作者有话要说:  《轻佻慢待疏》参考了一些明清时期的奏章,写的不好,大家凑活看看

第31章 廷议(下)

  “臣附议!”一个李持明记不得名字的大臣跳出来说。这人面貌平平但眼神精明,依稀记得似乎是户部的一名员外郎。“陛下眼中,我等皆是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着实令我等心寒!赈灾之事非一朝一夕,岂可凭几封奏报便潦草判定!况且您身为一国之君,不告而别便离宫而去,有违祖宗规制!为君者,身处深宫而心怀天下,岂能任意妄为,游荡民间?“

  “臣附议!”

  “臣附议!”

  “陛下,一国之君,如何能说走便走,为一州一府之忧患而弃整个社稷于不顾呢?”

  “臣附议!”

  “陛下,一国之君,怎可当庭与群臣相斥,污蔑忠臣清白,为一己之私而罔顾事实?”

  “臣附议!”

  “一国之君······”

  “怎可······”

  “不可······”

  “不应·······”

  “臣附议——附议——附议——附议··········”

  乾和殿上,群情激奋,口沫横飞,大臣们争先恐后的举着笏板跳出来振振有词,乱了,全乱了,乱成了一锅粥!“

  “锵——”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吵嚷声缓缓落了下去。大臣们迟迟疑疑的抬起头,就见李持明站在龙椅一侧,手中持剑,还在微微晃动。而他的身旁,龙椅旁的金漆大香炉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砍痕。

  李持明提着剑走到了台阶旁,居高临下的望着众臣。

  “还吵吗?”他冷声问。手中的长剑寒光闪闪,吓退几个站在前面的大臣。

  “陛下——”陈惟衷缓缓开口,慢慢悠悠的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一双浑浊老眼看向李持明:“老臣恳求陛下,莫要动刀动枪·······这堂上········咳咳咳,都是读书人·······见不得这·······咳咳咳·······刀兵血光之物·········咳咳咳——”

  李持明冷静的收起了长剑,把它拿回去丢进侍卫的剑鞘里。侍卫战战兢兢的目视前方,看也不敢看李持明一眼。

  “陈阁老,”李持明道。“朕并非想要吓唬诸位爱卿。只是朕若不这么做,他们便不愿意坐下来好好说话。”他对着群臣摊了摊手:“瞧,你们现在多安静,多平和,多理智——能站好听朕说话了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音调突然拔高,把堂下大臣又是吓了一跳。李持明嗤笑一声,忽然眉头一皱,身子微微打了个颤。他缓缓抬起手,捂住了受伤的肩膀,原本挺直的背脊迫不得已垮了下来。

  大臣们一言不发,警觉地看向皇帝。

  “诸位·······”李持明轻声说,嗓音里透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和无奈。“你们也看到了·········朕,为了弄清楚两江如今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这才微服出巡。不想情况倒是探查清楚了。可回京的路上却遭遇了刺客袭击。朕其实想不明白,朕才刚刚即位不到一年,究竟是谁!这么恨朕!竟要置朕于死地!“

  堂下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李持明鄙夷十足的笑了笑。

  “哑巴了?不说话了?没有高论了?”他看向单纲,看向凌克来,看向不知名的御史,最后看向陈惟衷。

  群臣一言不发,以行动向皇帝表明“与我无关,请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众卿方才好一派义愤填膺!好一派心系国家!朕视察民情离宫半月,都能被你们说的仿佛要国破城毁········而今朕身负重伤,若非郭院正妙手回春朕恐怕当日就要命丧黄泉!若按众卿的说法,那此事岂不是亡国之兆了?!怎么?朕微服出巡,众位如此愤慨的要找朕讨说法,朕受了重伤,众位难道不打算给朕一个说法吗?”

  方才高谈阔论的众人把脸躲在了笏板后面,准备继续装死。唯有单纲颇具不怕死精神,昂首答道:“陛下,刺客已死!”

  “是!刺客已死!”李持明看向他。嘴角边挂着狼一般的笑。“刺客已死,朕身受重伤的事就不用追究了吗?此事是谁主使,有何目的,是不是为颠覆我大燕·········统统不用再查了,只因,刺客已死!是吗?”

  他环顾四周,嘴角的冷笑扩大了。

  “遇刺这件事,朕这边原本也是毫无头绪的。不过今天,多亏了众卿方才的高论,朕倒是被你们激出了一些灵感啊——”

  “——北直隶副总兵高得!赣南参政屠迪,兵部武选司郎中白杜救驾有功,赏!另着大理寺并刑部和都察院同理刺客一事,自今日起,十五日内,务必告破,若不成,革职查办!“

  作者有话要说:  小破文要改名字啦!小破文要改名字啦!

  朋友给我提建议 说我现在起的这个文名太赶客了而且并不符合主题,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打算把文名改成《穿成昏君的心尖宠》。封面底图还是这个图(是我自己画哒嘿嘿嘿,虽然丑但是还挺有成就感的),不过过两天我会把文名改一下。大家要是看见收藏夹里多了个《穿成昏君的心尖宠》不要吃惊哈哈哈哈,文还是那个文,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不会改变滴!请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这篇文哦!爱你萌!

第32章 流言

  三法司会审,是燕朝对一个案件最高级别的规格待遇。自□□开国,六代以来,三法司会审的案子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起。

  但这一次的案子,若说调动三法司会审,倒也不过分。毕竟,皇帝的人命都差一点没了。郡主也身受重伤自不必说。如此恶劣的案件,如果还不交给三司会审,那这皇帝做的也忒没面子。

  李令姜坐在马车里,等琼琚去给她带回一杯冰雪荔枝膏的当儿,就听见马车外头的茶肆里,几个读书人模样的清客正在高谈阔论。其中一人道:“听说大理寺卿和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这几天都吵了好几次了······为着这个刺客究竟有没有党羽,何人指使这两件事。刑部那边派去的人也同他们吵的不可开交!”

  “左佥都御史怎可同大理寺卿相比,官阶都不是一个层次的·······这也能吵?有没有党羽,拷问那刺客便可知了嘛!”

  “问题是刺客已死啊!且这个刺客,就跟平地里冒出来的似的,根本就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姓什么叫什么!现如今,听说尸首就在刑部躺着,都没人来领!“

  “这可有意思了啊·······”

  “郡主,给!”琼琚递给李令姜她想要的冰雪荔枝膏。自己手里拿了一杯山楂饮。李令姜指指茶肆:“三司会审陛下遇刺案的消息,已经传播的这么广了吗?茶肆里的人都开始把这个当谈资了?”

  马车开始行进。琼琚一边走一边扫了眼茶肆里那几个依旧喋喋不休的读书人,回过头来道:“是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隔着马车车窗,李令姜吃了一口荔枝膏饶有兴趣的问。

  琼琚尴尬的笑笑,低下头,眼睛飞快的向上瞟了李令姜一下。嘴里慢吞吞的说:“我说了郡主别生气·······”

  李令姜笑道:\"那你得先说出来才行啊。“

  “他们说,陛下出巡是为了下江南,下江南是为了广采美女充实后宫。回程时遇刺,是因为有民女被陛下掳走,那民女的家里人心有不忿,所以行刺陛下·······”

  李令姜手里的勺子僵在了半空。荔枝膏“吧嗒”一声滴在马车板子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现在的百姓,联想能力也太丰富了吧?”她哭笑不得,觉得手里的荔枝膏都没滋味了。想了想又问琼琚:“方才茶肆里那几个人不是说刺客的尸首无人认领吗,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被掳民女的家人了?”

  “嗳········民间说法嘛,自然是有好几种了。不过吧·······也确实有一些百姓,既相信凶手的尸体放在刑部无人认领,也相信凶手是被掳民女的未婚夫。”琼琚飞快的喝了一口自己的山楂饮,煞有介事的解释道:“毕竟,很多百姓就是听个乐子。”

  听个乐子。这四个字让李令姜的心里别扭了好半天。跟着李持明去两江的那大半个月,她每天亲眼看着李持明和当地赈灾的人一起同住同吃,甚至连额外的优待都拒绝了。除了想办法逼地方官提高效率之外,他从未以权谋私欺负过任何人。明明是这样一个一心为民的少年天子,如今却被民间传成了这样·······另一方面,百姓又没见过李持明平时什么样。可却能对他产生这种印象。若说背后没有人搞鬼,李令姜才不信。而至于那搞鬼的人是谁·······

  “真不公平!”她坐在马车里大声说。

  赶车的人被吓了一跳,猛的一拉缰绳,激起马儿一阵嘶鸣。

  自打从两江回来后,李令姜就一直住在宫里。这是大半个月来她第一次离开皇宫回自己的郡主府。李持明的伤势基本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身体底子本身就好。如今又有御医细心调理,伤口已然愈合,只是新生的皮肉瞧着红嫩脆弱,可怜巴巴的。在他的肩头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郭御医向李持明保证他会竭尽全力让这里不留疤。但李持明只是笑笑道:“能留着这条命就行了。什么伤疤不伤疤的,又不是娇娇女郎。”

  有了这个前提,李持明才肯放李令姜回郡主府,不过李令姜本来也愿意留在宫里照顾他。自打那天在北书房目睹了群臣的丑恶嘴脸后,李令姜是发自内心的明白了李持明究竟有多孤单。本朝官僚集团同现今天下这一团糟的局势之间有着莫大的联系。而陈党那一干文臣,仗着本朝优待士大夫的传统从宪宗时代起就开始同皇帝作对。阻挠改革,到了本朝,李持明是因了他们的支持才坐上帝位。陈党官员个个看自己如同看皇帝仲父,对于李持明这个根基不稳的少年天子,毫无尊重可言。

  “其实李持明人还不算坏·······”李令姜心有不甘的想。“虽然他以前对我有不正常的想法,但是对待百姓,对待国事,他都挺上心的。如果坚持下去,一定是个好皇帝。可那帮言官陈党,居然把他欺负成这样·······”

第33章 疑窦

  “郡主,府上到了。”琼琚在马车外说。李令姜睁开方才因为假寐而闭上的眼睛,扶着琼琚的手下了车。她看看琼琚那一身扬尘,决定以后让琼琚跟她一起坐马车里去。什么主仆主仆的,她从现代过来的不讲这个!李令姜嘱咐了琼琚几句闲话,便提起裙摆踏进阔别已久的郡主府。绕过门口的大照壁,又穿过几个月门和葡萄架,李令姜正要穿过柳暗花明之处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迎面便撞上了自亭子拐角转出来,一袭白袍的裴效先。

  裴效先今天做书生打扮,头戴纶巾,手执折扇,一袭白衣衬得他更是气质出众。他大概是要出门办什么事。身后只跟了两个小厮。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李令姜。俊秀的脸上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于是干脆没有表情。

  李令姜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说话,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却见裴效先一动不动的杵在自己对面。她心下本就略有烦躁,此刻便柳眉倒竖,抬起头看向裴效先就准备不说好话。孰料裴效先却道:“听闻郡主半个月前就已回京。为何今日才归府?”

  李令姜慢慢收回了原本伸出去的脚,直视了裴效先那双丹凤眼道:“陛下征召,我住在皇宫里。”

  裴效先薄薄的嘴唇轻轻抿了抿,眼底闪过一丝不快。李令姜满心看好戏的觉悟,等着他那双薄唇吐出刻薄话语,自己就用十倍刻薄的话还击给他。

  然而,裴效先只是扯平了嘴角,皱起眉头看着李令姜,并没有说出她预料中的冷言冷语。片刻过后他把折扇在另一只手里轻轻磕了一下道:“身为郡主,你要注意言行。往后这种容易引起歧义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免得引人误会。”

  李令姜挑起了一边眉毛,嗤笑一声道:”引人误会?引什么人?误什么会?本郡主实话实说,并无托大。本来就是皇上命我住在宫中陪伴他。我们二人兄妹情深,手足连心,轮得到你这个外人在这里说三道四?“

  裴效先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把扇子“歘”的一声打开放在胸前,静静地看了李令姜几秒钟后,一言不发的走开了。留给李令姜一个落寞的背影。

  “你拽什么拽啊?以为自己是南宫羽吗?还玩‘犹抱琵琶’啊你?”李令姜冲着他的背影嘲笑道。南宫羽是燕国如今最红的艺伎,以擅扇子舞著称。

  裴效先的脚步僵了一僵,停在原地,片刻之后,他加快步伐离开了李令姜的视线。

  李令姜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做的是不是有点太过了。虽说裴效先总是清高傲慢,惹人讨厌。但说到底,裴效先也是被李持明莫民奇妙赐婚给李令姜的。就像土匪抢来的新娘似的。更别说做了郡马直接阻断了他的仕途。当初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如今却只能在六部挂一个闲职·······

  “李持明既然这么喜欢李令姜,当初为什么要给李令姜赐婚呢?”她不无疑惑的想。“既然他那么喜欢李令姜,难道不是要一直霸占着李令姜让她嫁不了人吗?又是缘何让她十六岁就出阁了呢?”

  李令姜陷入困惑之中,差一点就要去问问琼琚,这其中是不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蓦地她忽然想到,幸亏李持明把她嫁给裴效先了,不然她现在··········

  想到这里,李令姜决定还是别问了,糊涂就糊涂着吧!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对裴效先好一点就是咯!

  她暗自做了个无奈的鬼脸,扭头对琼琚道:“琼琚,今天晚上让厨房给郡马送饭时多加两个他喜欢的菜。嗯·······一个红烧狮子头一个夫妻肺片吧!就说他近来帮我看家,辛苦他了。”

  交代完,她在琼琚不服气的“喔”声中扭过脸来暗自嘀咕:“怪可怜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上班真的忙成狗,尽量每天给大家更新。读者小可爱们要是觉得这篇文还不错,想继续看下去,麻烦给苦逼小作者点个收藏鼓励一下吧,下班后才能熬夜码字的小作者哭唧唧的谢过了

第34章 将军

  李持明只给三法司半个月时间。十天已经过去了,听闻三法司还是没有动静。反倒是救驾有功的三个武将已经全部升官到位。高得升了吏部侍郎,兼任直隶巡抚。屠迪升了兵部侍中,巡抚宣大。白杜则一跃升了兵部右侍郎,总督两江浙闽。这种升迁速度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被内阁批准的。然而此时,皇帝遇刺案迟迟未告破,朝野上下一片人心惶惶。人人都怕自己一不小心做错事,就要接受来自皇帝亲自发放的革职回家大礼包。人人的眼睛都盯着三司会审的办公地大理寺,人人的心里都在疑问:“究竟是谁?胆大妄为刺杀陛下?”

  第十一天,依旧没有关于凶手的任何消息。皇帝在朝堂上发了火。堂下默不作声,集体装死。

  第十二天,李令姜决定进宫去给皇帝请安,顺便给他听听自己的阶段性成果——她已经可以用韫明吹出简单的曲调了。

  皇帝坐在南书房的龙椅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奏章。他像个检阅文件的机器,用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把那些文件检视,判断,批红,然后丢进应去的堆里。李令姜看着他那堪称疯狂的速度不禁失笑。“陛下,你查阅奏章的速度如此之快,看得清他们写了什么吗?”

  李持明低着头,在仔细查看一封来自工科给事中的折子。听了李令姜的话,他轻笑出声。抬起头瞟了李令姜一眼道:“自然看得清。内阁已经给大部分写了意见,朕只需简略批示即可。况且,朕也不是所有折子都一目十行——”

  他把那封给事中的折子展示给李令姜:“你看,这一封折子,说的是流月府城西被水淹了大半,请旨规建新城。内容就很是言之有物。朕也会细细批复。”

  李令姜随意一看,果然看见李持明用朱批密密麻麻写了有一两百字的回复。

  “可你瞧这一封是在说什么?在说朕年岁已大还无子嗣,建议朕为皇家衍嗣着想,开枝散叶。”他又递给李令姜一本包装精美的奏章,李令姜看了一眼署名,发现这本奏章来自·······钦天监?

  “·········他有病吗?”李令姜不禁发出疑问。“陛下生不生孩子,和他一个管天文的有什么关系?”

  李持明噗嗤一声笑了。他笑的前仰后合的看向李令姜:“阿韫,阿兄本来也不会生孩子啊!”

  李令姜没有接他的话,对那封有病的奏章报之以鄙视的眼神。

  李持明动作优雅的丢掉了那一封奏章,把它“biu”的一声扔进了那一堆似乎被他归类为“无用的屁话”奏章堆里去了。李令姜看着他的动作,用满怀同情的语气沉吟道:“所以陛下每天都得和这样一群失心疯打交道,他们连尊重二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李持明对她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又颇为欣慰的笑道:“我的阿韫知道体谅我了,阿兄很开心啊!”

  李令姜正要接话,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堪称崩溃的“报——”,她不明所以的回过头一看,原来却是福禄寿,正踩着屁滚尿流的步伐从外面小跑进来。李持明被他逗乐了,摆摆手道:“看你那点儿出息!什么事儿吓成这样?慢慢说!”

  “陛——陛下········”福禄寿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章,高高举过头顶,口中结结巴巴。

  “大理寺,都察院和提刑按察使司········三司的官员一起······向您递交了一份联名辞呈········”

  “嗯?”

  “大理寺的两位寺卿,一位寺丞······刑部的两位侍郎,一位主事,六科一位给事中——”

  “说结果!”

  “三——三法司的······的一半大臣,都——都都都都在辞呈上签名了!”

  李令姜难以置信的“啊?”了一声,回过头去看向李持明道:“他们疯了吗?!”

  李持明没有说话,他沉着脸从宽大的书案后面绕出来,伸手夺过了福禄寿手中的奏章。长眉扬起,双目炯炯。低下头细细查看了那封奏章,他一反手就把奏章甩到了身后的墙上。李持明抬起头,发出一声冷笑。

  “好!”他大声说。”太好了!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敏捷的绕过书案,在那层层堆起的奏章后俯下身子,手里拿起一杆毛笔。“福禄寿,传旨下去!就说众位卿家的诉求,朕准了!”

  “另外再加一条,今日三法司递交辞呈的官员,全部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第35章 和气

  “轰隆——”

  天边响起炸雷,大雨瞬间倾盆而至。李令姜站在南书房的廊檐下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内心空茫又忐忑。三法司的官员被革职了一半,此时怕是正在三司各自的地方商量着收拾东西走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自己今天的举动后悔。李持明在她身后的书案前坐着画画,他看起来还是很冷静。李令姜走上前去,发现他画的是一群嬉戏的孩童,笔墨浓淡相宜,勾勒出几个活泼泼的影子来。孩子们一起放着一个大燕子风筝,高高的飞上天去。李持明在那个大的有些不正常的风筝上点下了最后一笔,为燕子增添了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睛,尔后在整幅画的旁边写下了四个大字:“一团和气”

  ··········

  李令姜大概能理解李持明此时的作画心理,但还是觉得这哥们儿冷静的有些过分。

  南书房外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噼噼啪啪的,像是有人在外面廊檐下的青石地板上甩掉鞋子里的水。李令姜回过头,就见福禄寿从外面奔进来,脸上是纯然的无奈。

  “陛——陛下········”他举起手里那一摞厚厚的奏章。“这是内阁递交上来的折子,陈阁老说,都是朝中诸位对三司会审一事的看法。他们内阁看不过来,就直接给您送来了。”

  “放着吧。”李持明淡淡的说。丝毫不为所动,丝毫不为所惧。

  福禄寿低着头站到了一边。李持明拿起自己刚画好的那张“一团和气”细细端详着,口中说道:“今天一大早三司就联名给我递《因事去职辩言疏》。这会儿,把他们免职的圣旨怕是还没送到三司吧?”他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那一摞奏章,眼底露出一丝鄙夷:“那边还没唱罢,这边就急吼吼的要登场·······这些人,是提前没商量好时间么?”

  他不屑的撇撇嘴,微微侧过脸对福禄寿道:“福禄寿,让人拿一把扇骨来,朕要裱一把扇子——你看朕这幅画作的如何?”

  “高妙!高妙!”福禄寿连忙拍马屁道。“陛下的画作,那自然是高妙而不失·······呃,童趣!极好极好!”

  李持明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道:“看你那点出息·········说了多少次让你多读点书。朕在泽阳宫给你们请了师傅教授功课,别人都去,你福禄寿总不去。你再这样,我可就叫王景通来替你做御前的活儿了。”

  福禄寿唯唯诺诺的笑着不答话,点头哈腰,同时对李令姜投去求助的神色。口中又说:“那陛下·······内阁新送上来的折子·······”

  “扔了,”李持明说。“或者送惜薪司。随你们。朕反正是不会去看那满纸胡言。”他抬起头看向李令姜,忽然便笑了一下道:“阿韫,再把你早上来时给我吹得那首曲子吹给阿兄听听罢!”

  门外雨潺潺,李令姜坐在南书房窗下,一边吹奏那支洞箫,一边用复杂的心情注视着全神贯注裱扇子的李持明。这个人,越发让她看不懂了。

第36章 暗斗

  三司的负责人员走了一半,但陛下遇刺的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三司没走的人里拨出一部分来继续调查这宗案子。另一部分负责维持三司运转。与此同时,先前在吏部备份的各位候补官员总算迎来了事业上的春天,一个个欢欢喜喜的准备入职。李令姜坐在翠羽华盖车上,掀起车帘一角看着那些笑颜逐开走进刑部的人们,一边淡声对木桃吩咐道:“走罢,进宫。”

  皇帝没有就这么算了,大臣那边自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内阁送上来一堆烫手的热山芋,又或许那本就是内阁为皇帝准备的下马威大礼包——然而就被皇帝这么一手化骨绵掌给化到惜薪司去了。大臣们虽然不知道自己精心写就的屁话奏章都被丢进了惜薪司。但也大约猜到了皇帝的应对措施。对此,他们的反应是继续上同样的奏章,每天都上,每天都骂,每天都抬杠,前赴后继生生不息,力图用奏章把皇帝烦死,让皇帝对他们的诉求做出回应:皇上,您就这么罢免了三司的诸位,总得给个说法吧?不给说法,咱们可就要闹了啊!“

  然而,李令姜经过仔细查看被罢免官员的名单之后却发现,李持明这一出《罢官》,定然是有所筹谋才定下的计策——被罢免的官员全部都是陈党,无一例外。而新补上来的三司官员不论能力如何资历几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全都不来自东边和南边。

  这就很有意思了。陈惟衷是浙东人。他的陈党核心成员中也绝大多数来自浙闽。相比之下,陈党内部的北人官员较少,西部出身的官员更是少之又少——李令姜怀疑陈党里根本没有西边的人。一则陈党多为东部南部出身,家境优渥,饱读诗书,看不惯穷乡僻壤的西部人士。二者燕国西部已经十几年没有出过来自西边的状元了。那个地方被棉花和象谷拖累的太深,教书育人这一块一塌糊涂。彪悍勇武的猛将倒是出了不少。于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戏称就叫的更响了。

  然而这一次,吏部不仅一次性让大批西人和北人转正,而且还把他们塞到了三司各处。其实这些西部汉子和北部文士不一定比东部南部的人差。但问题在于。朝中陈党一手遮天,会试从出题人到主考官乃至判卷小组,基本上都是陈党垄断。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会更倾向于选择有可能成为自己党羽的人········这其中的弯弯绕,只要是在朝中混过几年的人没有一个看不出来的。

  因此李持明的这次小动作,指望陈惟衷和陈党看不出来,那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在众位言官接连不断的递出石沉大海的奏章三天后,内阁次辅以下的三位大学士,集体提出了辞职。

  李令姜终于明白李持明这几日为何没有因为三司的大换血而喜上眉梢欢喜庆贺了。因为他知道,陈惟衷在这里等着他。

  陈惟衷这个反应很鸡贼。他明明知道李持明想搞的是他,但他就是不告老。反而让自己手下那几个正值壮年,平日里帮李持明处理公务最多的年轻阁臣辞职。这一招,端的是一个阴险毒辣,堪称釜底抽薪。

  李持明自然不能接这个招。他要是接了,他就得面对内阁只剩一个陈惟衷的局面。这种情况可比面对一个内阁的陈党要可怕多了。更可怕的是。当他面对只有一个陈惟衷的内阁时,他不知道陈惟衷下一步会怎么做。此人在朝中纵横多年,深不可测。谁知道他又要从哪里釜底抽薪搞李持明一下。说句难听的。他现在总领朝局。天下知陈阁老而不知皇帝者都不是没有。陈惟衷的背后还有南部大商贾撑腰。真把他惹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搞个宫变。

  不知底细的对手是最可怕的对手。因为你不知道,他会对你的举动做出什么反应。

第37章 明争

  言官集体上书后第四天,李持明宣布召开已经近一周没有进行的早朝。并在早朝上宣布了他的决定——驳回内阁几位阁臣的辞呈。同时,为了感谢在他受伤期间兢兢业业处理各种事务的内阁,他要为内阁首辅陈惟衷,次辅胡从襄授加官衔。前者加一品太子太师,后者为从一品太子少傅。

  陈惟衷笑眯眯的接受了李持明赐予他的蟒袍和宝剑,毫无推辞,毫无愧疚。

  这一场事,就这么奇奇怪怪的结束了。三司依旧没能会审出谁才是刺杀陛下的幕后主使。但是谁在乎,这起悬案的卷宗在陈惟衷加封太师后就被收进了大理寺的柜子里,推进了暗室深处。三法司就像没有这回事儿似的,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办公。而街头巷尾的议论,也早就由这件事变成了陈太师权倾天下,说不定哪天就要封公封王了。

  无人在意,无人知晓。耗时数日,罢免数人的崇德皇帝遇刺案,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李令姜想,按照李持明的性格,是一定不会罢休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手。就像他在猎场让人养的豹子那样,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置猎物于死地。

  李令姜这几日又回到郡主府去住了。无事发生的时候,她总住皇宫也不太好。李持明的皇后胡淇,是个看起来怯弱文秀的美人儿。出身书香门第,是陈党二把手胡从襄的女儿。平日里她很少到李持明身旁,一直都住在她自己的静宁宫里,坚决不往乾和殿和元和殿这边来。甚至李持明身受重伤的时候她都没有露面。李令姜听说,是李持明不让她来。他说他看见她,嫌烦。

  但前几日胡淇突然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走进了元和殿,并当着李令姜的面,向李持明说明了她的来意——是太后张氏派她来的。派她来的原因,是希望她能告诉李持明一声。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后宫只有一个皇后,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广采秀女,他恐怕到了明年这时候都不会有子嗣。

  这请求一传达给李持明,李令姜就赶紧找个借口离宫了。出乎她意料,李持明竟然也答应的很爽快。虽然他严词拒绝了他的皇后,但是李令姜猜,他也许不得不考虑一下这件事。毕竟,他的前任皇帝李乘风就吃亏在这上面。他要是不在意,那除非他想步李乘风的后尘,让另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孩子来继承皇位。

  数日未回郡主府,李令姜一进府,就被照壁后面那疯长的花草树木给吓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禁大喊道。“内侍你们都不管的吗?!”

  “是·····是郡马不让管的,他说就让这些草木这样长着,等有一天花草树木的叶子把郡主府给埋了,您就知道回——回来了······”园丁越说声音越小,仿佛自己也觉得这几句话听起来阴阳怪气的不得人心。

  “哦?裴效先这么说的吗\"李令姜被裴效先这酸溜溜的言语逗笑了。哭笑不得的反问那侍卫:”他这是意气用事的气话,你听不出来?“

  园丁支支吾吾,不敢应答。李令姜拍了他的脑袋一把道:”得了!知道是你偷懒找借口了,下次别拿郡马说的胡话当挡箭牌!他天天胡说八道,你们就天天都当真吗?“她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转身欲走,却不想一回头就碰见了裴效先。后者就站在她背后,低着头冷不丁的瞅着她。李令姜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啊——“的大叫了一声向后一跳,差点把园丁踩的扑倒在地。李令姜连忙拉住可怜的园丁道:”你——你没事儿吧?“园丁诚惶诚恐的摇摇头道:”小人无事!小人无事!“说完又立刻摆手:”小人告退!小人告退!“一边连滚带爬的跑了。李令姜做了个无奈的鬼脸,回过头来对裴效先道:”你属猫的吗?走路没声音的?“

  裴效先不说话,一言不发的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瓶子递给李令姜。李令姜没接他的瓶子,反问他道:“是什么啊?”裴效先说:“是祛疤的药。你试一试。”他用下巴指了指李令姜手背上淡淡的刀伤。李令姜笑了起来:“都过去这么久了·······算你有良心!谢啦!”

  她把那药瓶子塞进自己特意缝在袖子里的口袋中,抬起头对裴效先笑笑,一边随口说道:“我看看你这个药效果好不好,要是足够好,陛下肩头的伤也留了疤。我把这个推荐给他,就说是你进献的。陛下一高兴,说不定还能额外给你升个职——他最近正愁招揽人才呢!”

  裴效先没有说话,他眼神复杂的盯着李令姜。盯得李令姜心里发毛。正要问他什么意思,就听裴效先轻声说:“好啊,你去吧,看看他能给我个什么官职。”

第38章 求学

  李令姜开始学习琴棋书画了。

  前世做黎佳韵的时候,从小她就很羡慕班里那些能琴擅画的同学们。只可惜家里条件限制,她是不太可能得到这些学习机会的。等到上了大学,她总算为自己争了一次,得到家里人的同意顺利进入了社会学专业。一路读研,直博,直到最后留校任教,成为圈内小有名气的社会学学者。可惜工作了之后时间成了最稀缺的东西,她总也找不出时间来拓展儿时的梦想。但对于那些童年时代未竟的愿望,黎佳韵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去畅想。她只是没有时间罢了。

  如今到了燕朝,一个古代的时空,既没有课题,没有论文,更没有学术会议给她参加。她的其他爱好无处施展,倒正好给了她发展新技能的机会。古人不是讲究琴棋书画吗那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学学试试。况且李持明之前不是还说,她要是把洞箫学精,就奖励她食邑五百户。那说不定她要是把琴棋书画都学会了,就能········

  嗳,还是算了吧,民间苦成那样,李持明自己最近也被内阁欺负的哑了火。又被张太后天天催着选秀女选秀女。都忙得焦头烂额了。李令姜觉得自己要是还满脑子食邑钱粮,未免太不人道。

  她从音律学起。本来她也有了学习洞箫时掌握的一点乐理基础。况且听李持明说,她这具身体的主人本也是个通晓音律之人,想必学起来不会很难。李令姜给自己请了京师最好的乐师来教授自己琴艺和洞箫。因而郡主府南边每天都余音绕梁,不绝于耳。她又开始简单的练习书法,先从蝇头小楷学起。每天上午学琴和洞箫,下午练书法和读书,日子倒也清净。

  李持明听说她在勤学苦读,立刻让人送了数不清的各类书籍过来。史家杂言也有,各类专著也有,圣人哲学也有。李令姜看的眼花缭乱。忍不住让人给李持明捎口信儿:“陛下,令姜是读书,不是要做国子监祭酒啊!用不着给我拿这么多书来!”

  李持明让人给她回复:“这些都是你阿兄我在王府时就读过的,阿兄读了,你也可以!”

  李令姜哭笑不得的趴在一地书上,又拿起了一本新的《文韬典略》道:“我不可以!!!!”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很感激李持明送来的这些书的。尤其是历朝历代的史书。帮助她这个穿越小白彻底了解这个时空。李令姜猜,自己可能来到了某个平行时空。所以这个朝代她在前世从没听过。因为那本来就不是她所在的宇宙拥有的时空。读了李持明让人送来的那些史书,她才知道原来这个时空中文明只诞生了一千年。但就李令姜所接触到的情况来看,她认为这个时空目前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发达程度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她前世所在时空在公元十五或十六世纪时达到的水准。也就是说,这是个文明和生产力发展速度远远大于她前世时空的地方。

  “厉害啊!”李令姜看着手中的那本史书,上面记载在天顶历第八世代——相当于她前世所在时空的公元八世纪,这个时空的人就已经意识到他们居住在一个球体上。而这个球体的面积之大,据书上的描述,大概有李令姜前世所居住的地球的十倍那么大。但整个星球上的文明发展并不是完全同步的。因为星球体积大,所以大陆与大陆之间的距离也非常大。他们有理由相信,目前在这座星座的另一边,那里的居民依旧过着大约比这边的人落后一个世纪的生活。

  李令姜让人在大书房的地板上铺了一大张最新的全球地图,几乎覆盖了书房的整块地面。她拿着南部进贡来的放大镜,对照着书上仔仔细细的查看着地图上的每一个国家。“看样子燕国是如今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啊········”她轻声嘀咕道。一边拿起放在一边的红色铅笔,给地图上几个比较大的国家做了标注。这个国家是游牧民族,骑兵强大,那个国家矿产丰富,长于制造,另一个国家········

  她拿着放大镜不断往前爬,用放大镜查看地图上那些细小的标注。爬着爬着地图忽然到了尽头,李令姜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青缎粉底的靴子。她看见这靴子,不由哑然失笑道:“陛下,您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府——”

  李令姜抬起头,看见了裴效先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工作进入一个忙碌期,天天加班。过两天要出差,时间未定。如果看到我没有更新那就是出差去了23333333.不过在出差之前我还是尽量挤出些时间给大家更新。一直在看的小伙伴可以给个评论支持下嘛(捂脸),我真的很想和人讨论剧情啊(继续捂脸)。

第39章 欺负

  “诶——”她发出一声怪叫,身子趴在地图上,脑袋微微测过望着裴效先。“你怎么来了?”

  “我看门口没有人,就进来了。”裴效先安静的答道。他低头看看李令姜手里的放大镜:“你在看地图?”

  李令姜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匍匐在他脚下这个姿势十分的不合适。心里又想起了从前被他冷嘲热讽的日子。于是干脆利落的爬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道:“没有采薇通传,你不得前来给我请安。”

  她是玩心顿起,觉得裴效先从前对自己总是阴阳怪气的,今天在这儿噎他一下也挺好玩。没想到裴效先的脸色当即便起了变化,原本白皙俊俏的脸上霎时蒙了一层阴影,阴沉沉的低声道:“你阿兄来得,我来不得?“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又勾起了李令姜不好的回忆,于是她严肃了面容道:“阿兄是陛下,自然来得,你是郡马,在这里我是你的主子,你就是来不得!”

  裴效先冷笑了起来,脸上一副洞察一切的样子:“是!你阿兄来得,你夫君来不得!好,好!”他一边冷笑一边往后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你跟你阿兄过去吧!“

  “啪嚓!”一声,裴效先把原本藏在袖子里的一个青瓷瓶子砸在了李令姜脚下,那瓶子登时碎裂,里面的液体流了一地,李令姜低头一看不禁惊呼:”我的地图!“她连忙弯下腰去,试图把那些不断蔓延的液体擦去,可是怎么擦都擦不掉,液体散发出一种略带苦涩的清香,在地图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李令姜抬起头,怒不可遏:“裴效先!你个败家玩意儿!你赔老娘的地图!”

  她光着脚从地图上跳下来,梗着脖子冲站在门口的裴效先大吼:“那是陛下费了好大劲儿给我找来的迄今最详细的地图!全国都不出五份!裴效先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

  李令姜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于是回头一看,恰好看见李持明送她的韫明洞箫正挂在不远处的墙上。她回头恨恨地瞪了裴效先一眼,冲过去摘下韫明就往裴效先身上招呼。裴效先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闷棍,发出一声痛呼。李令姜不管不顾,逮住了裴效先只是打,裴效先以手遮面,飞快的穿过门槛逃了出去。李令姜索性光着脚往外追,一边追一边喊:“采薇木桃!给我把门关上!我受够他了我!!!!!”

  在战战兢兢的小厮仆婢把这个小院儿的大门关上后,李令姜在里面追着裴效先打了小半个时辰。最后裴效先被打的伤痕累累的坐在地上,气的指着李令姜大喊:“泼妇!泼妇!泼妇!\"

  \"我就是泼妇!怎样!你知道那张地图花了多久才找来吗!你知道我想弄懂一本通史有多难吗!裴效先!你凭什么总是一副别人欠了你的样子!你凭什么!“

  李令姜披头散发,哪儿有半点郡主的样子,光着的脚上沾满灰土,褙子上也蹭了不少灰。手里举着韫明,她冲着裴效先比了个青面獠牙。裴效先坐在一棵葡萄树下,头上起了个横向的长包,束发的玉冠被打碎了一半。抬起手气喘吁吁的指着她,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不·······不讲道理········泼······泼妇·········”

  “你嫌我泼妇,我还嫌你酸文假醋!既然如此,那找陛下和离吧!”李令姜气的上了头,全然忘了宫里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嘴就把和离的话说了出来。听了这话,原本气急败坏的裴效先像是立刻被人打醒了似的,瞬间瞪大了眼睛。几秒种后,他回归了平日里那副冷若冰霜的性冷淡样子,扶着葡萄树粗大的树干艰难起身道:“我不会和离的。”

  一边说,一边转身欲走。

  “谁在乎你怎么想!”李令姜怒极反笑,一挥手就把韫明砸了出去。可是她没注意的是,她一不小心触发了韫明上的机关。于是闻言回头的裴效先,正好被韫明的判官笔笔尖扎了个正着。不偏不倚的,就扎在他眉心中间。

  鲜血沿着裴效先的眉心流了下来。流过他的鼻尖,留到了下巴上。那是很长很长的一道血迹。

  “李令姜,”顶着一脸鲜血,裴效先忽然显出了出奇的平静和疲倦。

  “给你自己一点面子,也给我一点尊重吧!”他轻声说。

  “我在进你的郡主府之前,也不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失心疯。我也正常过,也有过心。”

  “好自为之吧。”

  他向前走了两步,李令姜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又回过头来望着她。这一次,他脸上带了点讽刺的笑意。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他说。“你也去告诉李持明,裴效先虽然只是他手心里的一只小蚂蚁,微不足道。可只要裴效先活着一天,你李令姜,就永远别想跟我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几天没回来,居然涨了这么多收!哇塞!谢谢大家!泥萌都是我的小天使!鹿鹿会继续努力码字回馈大家哒!(怎么听起来像个卖货的hhhhh)

  感谢骄阳小可爱的冒泡支持!好久不见你啦!我还记得你是从第一本就追过来的呢,么么哒!谢谢你一如既往的支持哟!

第40章 观书

  “呐,盎撒国的情况,就是这样咯!”李令姜说。

  她和三个贴身婢女坐在书房的地上开讲座,午后的阳光透过大敞四开的房门照进来,温和的落在她们身上,映出一层浅浅的金色影子来。几个女孩子屁股底下铺了编织精美的草席,面前摊开放着一本《古今史观》。旁边有一壶黄酒,几个杯子,一大玻璃碗洗好的新摘葡萄。李令姜上午跟裴效先闹了好大一会儿,她头发都脏了。采薇刚给她洗了头,现在长长的头发湿漉漉的披散着,只在发际别了两枚鱼形的桃木小梳子固定住,防止那头发垂落下来遮挡视线。李令姜身上穿了条妃色的家常裙子,赤脚的脚腕上挂着两串小铃铛,她懒洋洋的伸了伸腿,小铃铛发出一串叮铃铃的声响。

  “琼琚,壶里好像空了·······你去酒窖让他们再给你打一壶吧!”她对琼琚说。后者十分欢喜,站起身子提上酒壶就要走,却被年龄最大的采薇拦住了。“郡主,”采薇转向李令姜,温柔的双眼中略含责备:“您今天已经喝了大半壶了,不能再喝啦!”

  “可是这个黄酒好好喝啊!”李令姜同采薇相处这许久,打心眼儿里把她当一位姐姐来依赖,此刻就赖皮赖脸的讨价还价。“我给你们讲了这么半天番邦故事啦采薇!你就让我多喝一点嘛!”

  采薇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招手示意琼琚坐回来,她对着李令姜苦口婆心的劝道:“我知道郡主是还在为郡马那事儿生气,借酒浇愁。但黄酒虽好,到底不能多喝啊·······”

  “谁说我是因为他借酒浇愁了,”李令姜不服气的说。“我是因为我那张坤舆全图被毁了才生气的好吗?裴效先这个·······也不知道他拿的那是什么东西!泼上去擦都擦不掉!还流了那么多!唉!”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李令姜。因为那张地图的确被损毁的很严重。那么一大瓶子的液体,几乎弄脏了半张图。想到这里,采薇叹了口气,回头笑着睨了琼琚一眼道:“罢罢罢,去,给郡主打酒来!”

  李令姜立刻原地满血复活,高兴的坐直身子对着采薇做了个鬼脸。一边把一边滑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道:“为了感谢采薇姐姐的善解人意,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普鲁国皇家兄弟二人闹分家的故事罢!”说着低下头就去翻那本《古今史观》,嘴里忍不住吃吃吃笑了起来。

  自从李令姜开始在郡主府研究历史,这便是她每天下午的保留节目了。起初她只是想找几个人跟她聊聊天扯扯淡,最好聊得内容是她感兴趣的各国历史话题。可没多久李令姜就发现,三位贴身婢女的文史功底并没有好到能和她谈论这些东西。李令姜一看,索性就在书房里开个文史知识补习班,每天把自己吃透的文史知识分享给这几个人。以期让她们三个可以成为自己聊天吹水的好伙伴。经过她不懈的努力,现在已经初步显现出了成果。比如说,琼琚终于知道盎撒国的人不是方脑壳,东瀛人民不是小矮子,燕国骑兵曾经是世界第一,不过最近懒于训练被北边察必赶超了。

  她刚给几个女孩子讲到普鲁国皇帝汉斯五世因为吃飞醋原因和弟弟起争执引发普鲁国分裂,身后忽而传来一阵笑声。李令姜回过头去,看见了披着一身夕阳余晖,堪称佛光普照的李持明。李持明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院子里,头戴玉冠,身着锦袍,两条飘带从头上落下来,微微荡起在黄昏的风里。这男人背着手,歪着头,眼睛笑眯眯的宛如弥勒佛在世了似的,带起嘴边的小梨涡。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笑嘻嘻的抬着一口大箱子。

  “哇哦·······”李令姜嘀咕道。“陛下居然真的来了。”

  她心里其实在说,李持明,你这样子·······还真挺好看的。

第41章 奇玩

  李持明是来给她送礼物的。因为听人说了早上她和裴效先大闹一场。李持明中午没有午睡,紧赶慢赶处理完了政务,就赶紧过来看看她怎么样了。顺便给她带个稀罕玩意儿来。李令姜狐疑的盯着他,脑子里直犯嘀咕——什么稀罕玩意儿,别不是又要打什么坏主意吧?

  但是箱子揭开,李令姜却发现自己原来错怪了李持明。李持明真的给她带来了一份能让她立刻高兴起来的礼物——他给李令姜带了个精致的大地球仪。

  也许说地球仪并不恰当,因为这座星球并不叫地球。李令姜问李持明这是什么,李持明笑道:”这叫乾坤仪,是前浙闽总督进贡来的。他们身处边疆,常年同番邦外域打交道。这种东西他们最了解了。听说这乾坤仪在南洋和西洋也不多见。不过幸好浙闽进贡了两个,正好阿兄一个,你一个。“他低下头对李令姜笑笑:“这样,阿韫以后查看各国就不用再趴在地上用放大镜看啦!”

  李令姜很高兴,连声道谢。然而谢着谢着,她忽然觉察到了不对劲。

  李持明怎么知道她是趴在地图上看的

  李持明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她和裴效先吵架了,而且裴效先毁坏了她的坤舆图?

  明明是九月艳阳天,她却忽然感到一阵惊惧,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原来李持明,从来没有放弃过监视她。

  那那个监视她的人,究竟是谁呢?

  李令姜望着拿起自己用过的酒杯倒酒喝的李持明,陷入了沉思。

  她顺口留李持明留下用晚膳,李持明却摆手笑着拒绝了:”阿兄是忙里偷闲,偷偷出来给你带礼物呢,既然东西送到了,我也得赶紧回去——不然叫那起子言官抓住把柄,又要闹个不休!“他摸了摸李令姜厚厚的头发道:”你这束发用的东西太素净了。明日我让内务府给你打几件好的送来。你喜欢鱼纹的,就让他们给你做一盒子小鱼儿罢!“说完这话,他对着李令姜笑了笑,起身便出门去了,挥挥手让她不用送,自己坐轿子回了皇宫。

  晚些时候,李令姜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宫的信。信上有模有样的写了“请柬”二字。李令姜看了不禁莞尔。拆开一看,原来是李持明让她明日进宫去。他要带李令姜去京郊的驻防大营巡视驻军。李令姜喜出望外,立刻提笔写了回信让人给李持明送回去:“不胜荣幸!”

  第二天一大早,李令姜就换上一身利落的男装进了宫。头发全部打散编成小辫儿束于头顶,再带上一块皮质暗云纹抹额。她又变成了武将家的小公子。李持明一见她的模样不禁喷饭。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她的脑袋道:\"你个小机灵鬼,这就换上了?“李令姜因为这几日总想着他监视自己的事,心里略有不快,于是便只是短促的笑了笑道:”是啊,去北大营若是还做女儿装扮,未免有些太过格格不入了。“她拍了拍腰上别着的洞箫道:“我还把陛下赐我的韫明也带上了,这样去北大营,总不至于显得奇怪了吧!“

  她注意到李持明手里的扇子似乎同往常不大一样。扇面上的图是他自己上次作的一团和气图,但扇子材质明显不是他自己裱糊的那一把。不仅如此,这把扇子的扇面泛着青灰哑光,瞧着竟像是一把精钢打造的扇子。连扇面都是薄薄的钢片。被打磨成亮眼的白色,上面画着顽童嬉闹,风筝飞天,还有那四个大字的“一团和气”。

  “用扇子做新武器?”李令姜想。“我这个阿兄倒还真是有想法啊!”

  燕军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步兵部队和世界上可排名前三的骑兵部队。其中步兵分为四大部队,分别拥有秦兵,翃兵,安泰军,天雄军的称号。训练有素,各有所长。他们的骑兵精锐则号称”燕山铁骑“,是这个时代非常先进的职业化部队。每个士兵都配备有两匹马,行军作战可奔袭千里而不见衰微。

  但这所有名头加起来,都不及京郊北大营这支军队神秘。事实上,如果不是李持明带着李令姜来此巡查,李令姜根本都不会知道这支大燕最勇猛的利刃之存在!而当她看到这支军队时,她不禁发出疑惑的声音:”有这么好的部队,朝廷为什么会让陈惟衷那种人坐大?”

第42章 霹雳

  北大营的军队里,有一支□□军,人称,霹雳军。

  虽然他们配备的□□从现代看来十分落后,但燕国所处的时代,这种梨花枪已经是比较先进的一种火铳。精准度不错,但是杀伤力相对不高。不过好处在于,他们所使用的武器火铳,在对阵敌人时威慑力会比传统冷兵器威慑力要高一些。火铳军的领头将军还是个爱钻研的,基于梨花枪精确度高但杀伤力低的特点,琢磨出了在火铳的药筒里加入毒药的法子。让一杆普普通通的火铳,拥有了毒气发射枪的作用。

  “给,看看!”李持明拎起一把火铳递给李令姜。李令姜伸手接过,见这火铳的做工十分精致,枪柄枪头皆用精钢打造,上面有个用来绑炸药的小铁筒。士兵可以把混了毒药的小□□筒绑在上面,等到使用时点燃,喷出的有毒火焰可以把几米外的敌人灼伤。同时又能用枪头使对方顷刻毙命。

  李持明颇有些得意的向李令姜展示这些东西,原为想得到她一通夸赞。没想到李令姜却说:“这东西好用是好用,但有个问题,换火箭筒的时候怎么办?站在那里干换?那若是第一个□□筒没有杀伤敌人,换第二个的时候岂不就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了?”

  李持明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他扭头看向身后霹雳军的负责将军,也是京卫指挥同知杨骏道:“你听听朕这个小妹怎么说?还记得朕当初同你那位老上级说的吗,他目光短浅,压根儿想不到这些事情。幸亏霹雳军有你坐镇。不然,若是整个军队都像他那个想法,朕看不用察必来犯,你们自己换□□筒,都能把这一支队伍给报销了!”

  杨骏有些尴尬的笑笑,因为皇帝所说的他的老上级就是他叔父杨策。也就是前京卫指挥使。此君坚信梨花枪的杀伤力已经足够,虽然战场上换□□筒很麻烦,但是大多数敌人看见梨花枪自己就闻风丧胆了呀!梨花枪的作用主要是威慑他们而不是真正用来杀敌,所以琢磨那么多干嘛?幸亏杨骏没有听他胡说八道,而是自己用心琢磨出了梨花枪的阵法,并在李持明前来视察霹雳军时把那阵法献给了李持明,这才能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副使升成了今天的同知。

  “说起来,永嘉郡主你可知,你面前这位同知创造的阵法,如今可是咱们大燕前线将士最喜欢使用的阵法了。”李持明骄傲的说。李令姜莞尔道:“陛下不妨说来听听,是什么阵法这么厉害?”

  “杨骏,你说说,”李持明献宝似的点了杨骏。后者不好意思的冲着李令姜笑笑道:“陛下谬赞了,三三三阵法,也不是臣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在军中的长期积累,臣也是断不能想出这种法子的········”

  他一说三三三阵法,李令姜大概就明白那是什么了。她高兴的笑道:“扬同知说的三三三阵,可是三人作战小队那种吗?一个打完了,就换另一个上前,其余两人中一个换药一个负责保护换药和射击的两人。然后以此类推,不断延续!”

  这是非常朴素却好用的战法。李令姜依稀记得,在她出身的时空里,军队所用的正是类似的战法。没想到在这儿,这么早就被这些人想出来了。

  听了她的描述,杨骏和李持明都颇为吃惊的睁大眼睛道:“确实如此!”杨骏说:“郡主真是见多识广,睿智非凡!瞧,臣的不二法门,都被郡主一眼看穿啦!”

  李持明的反应则要复杂的多。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李令姜,看了许久方笑道:“阿韫,从前我竟不知,原来你还有统帅的才能?”

  “啊?没有没有没有!”李令姜连忙跟他打马虎眼。“我就是最近看了几本兵书,所以随口那么一说而已啦!陛下你还不了解我吗·······”她心虚的低下头,决定再也不显摆自己知道的多了。

  杨骏却是十分兴奋,看到连美丽的郡主都赏识他的战术,他大约也是十分受鼓舞。不等李持明许可便又滔滔不绝的说:“三三三阵是给步兵兄弟们用的。臣还在陛下的指导下琢磨出一种三连环阵,可用于战场大规模对敌!威力也是不容小觑呢!”

  “三连环?”李令姜笑了。她反问杨骏:“是哪三连环?”

  “霹雳军、骑兵,步兵。”杨骏笑嘻嘻的说。

  “喔!我懂了,”李令姜笑道。“是不是打仗时三种兵种以三层阵势排列,遇上了敌人,霹雳军打头,用梨花枪给敌人以痛击,接着骑兵上阵砍杀,破坏敌人斗志。最后步兵上前,碾压对方阵营!”她对着杨骏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杨同知,我说的没错吧!”

  杨骏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停了半晌他愣愣的对着李持明道:“陛下·······郡主若是男儿,恐怕天下的名将都没活路了。”

  李令姜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回过头去看向李持明。却发现后者眼神专注,正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看。她连忙收回视线,假装不知。

第43章 比武

  当这时候,她已经跟着李持明骑在了马上,由杨骏带着,在营地里来回转悠着看士兵们的日常演练。李令姜注意到,火铳军旁边就有一个步兵军营。此时正值清晨,阳光正好。许多步兵将士都手持刀枪,在演武场上练的正欢。燕国实行的是屯田和户兵结合的制度,世代以父子相传的军户,生来就是军人。这些人平日里没仗打时便屯田种地,国家会补贴他们一部分钱粮,好给他们腾出时间来研习军武。这会儿,演武场的一角,一群年轻的士兵正聚在一起比赛摔跤。李令姜下了马,跟着李持明好奇的凑近他们去看,正好看见一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把另一个小伙子举起来扔在了地上。惊的围观众人也连连往后退,口中大喊着“哎呀!”给这个勇猛却有点愣头愣脑的大力士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还有谁!”这个又高又壮的胜利者略显傲慢的喊道。“你们还有谁?想来挑战我的!一起上吧!”

  周围圈子里的士兵们纷纷面面相觑,摇了摇头,冲着那大力士嘿嘿直笑。也有的人眉头紧锁道:“哎呀,今天又要输给他了!”大力士在圈子里转了好几个来回,愣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挑战他。于是他骄傲的把头一扬:“嚯!我今天又赢啦!你们!给钱给钱!”

  围观众人里站出来几个,不甚情愿的把手伸进衣服内侧,掏出一串铜钱递给他。正当此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比那大力士还要傲气三分:我来!“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却见一位身穿靛蓝便服的青年男子,一身习武之人的打扮,虽然有一双看起来十分好脾气的笑眼,苍白的皮肤。但他手里拿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精钢扇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寻常人。他对着那大力士微微一笑,嘴边露出一个小梨涡道:“我来同你试试!”

  众人没见过这人,见他一身武人打扮,虽衣着华贵,但态度并不倨傲。还以为是营里哪位将军的亲戚来了。因而纷纷对他笑道:“公子!别同这个人打了!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二百五,不怕痛的!他每天都在这里逼别人同他相抗,输了就要拿钱给他。我们都见怪不怪。你看起来这么养尊处优的,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呢?!”

  蓝衣公子摇摇头,脸上依旧是春风和煦般的微笑:“那可不一定!”说时迟那时快,他脸色忽然一变,“啪”的一声打开那精钢扇子,一挥手便向大力士的头顶招呼过去。大力士猝不及防,被他的扇子怼在脸上拍了个正着,只听一声轻轻地“呼——”声过去,扇子已经在大力士头顶剐蹭过一圈,又回到了蓝衣公子怀里。那大力士用手一摸头顶,发现自己的束发的簪子竟已被削掉一半,而他前额处的头发也被刮掉了一小块。他登时大怒,冲着那蓝衣公子便一拳挥了过去。

  蓝衣公子轻蔑一笑,像是早就看出了他要来这么一手似的,他灵巧的一偏头躲过了,一边“咔”的一下把那扇子合起来变成一束,反手就在大力士的左肩头狠狠一敲。大力士发出一声痛呼,半边肩膀霎时间塌了下去。蓝衣公子一不做二不休,那边厢扇子还未离开大力士的肩头,这边已经一记手刀招呼了上去,一猛子拍在了大力士的脖颈处。将他拍的一个晕头转向,丝毫顾不得注意脚下,于是那蓝衣公子趁势收回双手,一个高抬腿猛击大力士的下巴。这下子,大力士被他踢得直接飞了出去,“扑通”一下摔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了。

  他出手太快,从和这大力士对招到把他打趴下,只用了三招。众人都愣住了。呆了一呆,才有人反应过来那大力士真的被他打飞出去了。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好!好!好!“

  “路大宽!看你以后还牛气不牛气!这位公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你打了个狗吃屎啦!”围观人群中有人笑着起哄道。

  原来那大力士叫路大宽,倒是人如其名,确实长得又大又宽,浑身上下透着股子莽劲儿。但众人没想到,这一次,路大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后,居然一没有否认,二也没有生气,而是用手擦去嘴边渗出的鲜血,对着那蓝衣公子一抱拳道:“在下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敢问阁下是谁??师承何处?在下想同您结交,做个伙伴,往后好去讨教一二!”

  “放肆!”杨骏憋不住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强忍着笑站在蓝衣公子身后道:“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路大宽!还不快跪下!”

  众人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又同时噗噗嗵嗵的跪了下去。李持明白了杨骏一眼道:“杨骏,就你有嘴是吧?”杨骏挠了挠头哂笑道:“可也不能让他们继续对您无礼下去呀·······”

第44章 兵匪

  李持明邀请路大宽和他一起到营中的屯所去切磋武艺。路大宽倒也不害怕,高高兴兴的同意了。李令姜看着这人,觉得他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耿直性子,应该不是个坏人。可又为何逼迫别人和他比武呢?

  杨骏为她揭开了这个疑团。原来路大宽是一个月前才进的北大营。在这之前,他的身份是西北逃来京城的流民。

  路大宽出身西北最穷的县城之一函县。那个地方别说致富,连糊口都成问题。整个县的土地几乎快被大地主垄断完了,而且都种上了棉花。函县男人是出了名的二,这地方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讨老婆。今年年成不好,买棉花的察必国突然减少了棉花进口。而函县又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旱灾。老百姓没有东西吃,就跑到别处找出路。而跑到别处找出路却又找不到出路,只能在街头流浪的,就是流民。

  路大宽今年二十八岁,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娘。没有女人愿意嫁给这个一穷二白的家伙。他爹没有留给他任何土地,唯一的五亩田地也在他爹咽气时抵给地主换了棺材板子和粮食。所以路大宽就背着瞎眼老娘一路往东跑,来到了京城。到了京城找不到营生,就去街上给人表演胸口碎大石,结果表演着表演着被杨骏看见了,就进了军营。

  李持明问:“你真能胸口碎大石?”

  路大宽飞快的点了点头:“那个不难的,只需要一点小窍门就行了。”

  李持明问:“什么小窍门\"

  路大宽说:“不告诉您。”

  李令姜在一旁听了这话,大笑起来。杨骏翻了个白眼道:“路大宽,你可真是个二百五!”

  李持明问了路大宽很多西北流民的事。说到安抚民变,他说他也让京师调拨了很多粮食下去,为什么底下还是解决不了问题呢?路大宽说,因为粮食都被上面的官僚瓜分了。李持明又说,一年前西北民变闹得太凶,他派兵平乱。结果没想到平乱平着平着,兵居然变成了匪,帮着流民打官兵。路大宽说,那是因为军中纪律松散,将领苛待士兵,士兵们卖命打仗却什么也得不到,心凉了,所以干脆就成了匪。

  李持明面色凝重的叹了口气道:“你是说,将领享乐,士兵吃苦,所以士兵哗变了?”

  路大宽点点头道:“其实当兵的有时候对领导也没太多要求,就是想要个公道,再要个公平。”

  李持明思索着道:“若你是剿乱的将领,遇上粮饷不够的情况,你又怎么让你的士兵感受到公平呢?”

  路大宽答道:“很简单。若是粮食不够吃,士兵一日只够吃一餐,那我就一餐都不吃。身先士卒。”

  “那若是粮食连一日一餐都不够了呢?”

  “那我就连水都不喝。”

  李持明静默了许久,最后,他站起身来转向了杨骏和福禄寿。

  “传令下去,升路大宽为京卫指挥所千户。”

  他又回过头来看向那高高壮壮的青年:“过不了多久我也许需要你去做一些事,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说的,那你可以升得更高。“

  “我不要升的高,”路大宽说。“我听说杀敌杀的多,杀十个人奖一百两。我不要官,我要钱。有了钱,就可以给我娘治眼睛了。”

  李持明莞尔,笑着笑着,眼角湿润了。他清清嗓子对那青年说:“好,可以,若是你杀敌杀得好,朕不但升你的官,还给你银子,让你给你娘治眼睛!”

  “路大宽谢过陛下!”

  李持明又在演武场巡视了几圈,同杨骏聊了聊路大宽,以及其他的一些情况。杨骏说去岁西北平乱之所以最后演变成那般光景,兵匪不分乃至兵匪合一,说到底是源于把持朝政的陈党在朝中推行那重文轻武的政策——地方兵权在武将手里,军饷补给的发放却是由文官负责。同一级别的文官永远比武将地位高。可文官又不会和底下的大头兵们同吃同住。大兵们有了什么难处,地方州府长官是一概不管也一概不在乎的。如此一来,他们同豪强勾结,大量侵吞军饷补给。士兵们在前线卖命平乱,州府长官和豪强在后方吃空饷领军粮。拼命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报酬。端坐公堂的人却能坐享其成。一来二去,即便总兵和参将们再好言相劝,大头兵的内心的不忿也难以平息。加之当地士兵多从当地征选,平乱平着平着,就平到自己的乡亲父老头上去了。这种情况,谁受得了?大头兵饿着肚子,没有军饷,又被发小亲友偷偷说服。一来二去,便带着马匹武器投了匪。

  李持明闻言,不禁摇头叹息:“到了这时候,咱们没资格指责他们投匪。地方官勾结豪强腐败到这个程度,真不知谁是正谁是匪了。”

  路大宽便是从这般民不聊生的西北逃来的。他总是和人比武,是因为他那瞎眼老娘快要不行了,得要名贵药材吊命。路大宽身上贫穷,于是就千方百计弄钱来。

  “营里的弟兄们也都知道他的情况,大家怜悯他一片孝心,所以往往故意输给他,好把钱给他去买药。大宽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好面子。弟兄们也知道,所以不想因为帮了他而伤了他的自尊。故而才用这个法子的。”

  李持明点点头,对此不置可否。又和杨骏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杨骏告辞练兵去了。李持明转过身来对李令姜道:“阿韫,方才杨骏同我说的这一番话里,你可有听出一些东西?”

  他怕李令姜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又补充说明了一遍:“有关北大营这支军队的东西。”

  “这是一支非常团结,亲如兄弟的军队。彼此之间关系紧密。”李令姜说。“从他们对待路大宽的事情上可以看出来,非常团结,非常义气。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还有保护兄弟尊严的意识,这可是很难得!”

  李持明笑着点了点头:“阿韫,阿兄没看错你。”

  李令姜接着说:“若是上阵打仗,这样一支队伍是有其优势在的。因为他们团结且关系紧密,一旦打起仗来,其同仇敌忾的气势就足以胜过对方一大半。且因为极其讲义气,战友出现伤亡时他们的作战热情会非常容易被调动!这是极大的优势!”

  李持明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却又话锋一转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军队,若是在作战不力时出现了逃跑心理或者怯战心理,那这种消极的想法同样也会在队伍里飞速传播!”

  “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身先士卒,愿意和将士们同甘共苦的领军人物了啊!”李令姜说。她回头看向远处正聚精会神带着士兵们操练枪术的杨骏,还有混入队伍的路大宽。“巧了,我看这只军队里,并不缺这样的人!”

  她在看练枪的士兵,李持明却在看她。李持明专心致志的看她,看她腰间悬挂的韫明,看她望向演武场时狂热又热切的眼神,看她通身上下飒爽的气派。最后李持明喃喃道:“阿韫,你若是个男孩儿,定是个将才。”

  李持明不无遗憾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惜阿韫这般有远见卓识,却只能在闺阁里了却一生,不能为我所用······”

  李令姜闻言回过头来,大眼睛里满是不以为然:“是吗?阿兄?”

  她双手抱胸,一板正经的对李持明道:“可阿韫并不这样认为啊!阿韫觉得,虽是女子,可阿韫也可以为国家尽一份力啊!阿兄往后若是有用的上阿韫的,承蒙你看得起,阿韫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当真?”

  “自然当真!”

  “好!”李持明笑了。他抬手用扇子敲了敲李令姜的头顶,忽然道:“阿韫,你愿不愿意跟阿兄研习骑射武艺?”

  李令姜惊喜的抬起了头,大声道:“太愿意了!”

第45章 召对

  李持明说到做到,当真第二日便召见李令姜去了皇宫里的武场。那是宫里一处开阔平旷的庭院,内有武器库,休息的厢房,练硬功的梅花桩,还有各种习武需要的东西。平日里,李持明就在这儿练功习武。他习武是自小瑞郡王给他定下的常例,精研多年而不辍。如今虽说做了皇帝,但也没放弃这一点。

  李令姜走进武场的时候,李持明正独自对着一个梅花桩练功。这宫里的侍卫不比北大营那些淳朴烂漫的士兵,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不敢跟他打。侍卫们每次看着皇帝来练功,都忧心忡忡的不行,生怕皇帝磕了碰了,他们要负责。尽管李持明跟他们强调多次习武受伤在所难免。可他们还是不敢信。

  眼下因为练到正酣,李持明便脱了外袍,□□着上身在同那梅花桩对打。李令姜看时,见他身上也白的不可思议。只是肩头一道长长的疤痕,是先头遇刺落下的伤。到了如今,也才堪堪愈合。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没头没尾的行刺案。因最近李持明名待她实在是好,她心里也不由对那案子没来由的生气。哪个不长心的,竟然这般行刺于他呢!真是可杀!

  “阿韫!你来了?”李持明笑道。他停下了同梅花桩对打的行为,绕开那木头桩子,笑吟吟的冲着李令姜走了过来。一边举起双手摘掉自己缠在手上用于保护关节的纱布。李令姜低头望着他略显发红的手道:“皇兄,你不用这么拼的。”

  李持明对她笑笑,并不答话。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这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问她:”韫明带了吗?“

  “带了!”李令姜指指正在场外探头探脑的琼琚道:“琼琚!把韫明拿进来!”

  “那就好,”李持明笑道。“今天阿兄就先教教你,怎么在最短时间内,用韫明把你的敌人打晕。”

  他一伸手接过了琼琚递过来的韫明,用洞箫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李令姜看呆了,觉得他未免太过厉害。在这样一个武林高手面前,她这个小学生,怕是要丢人。

  李持明秀了个技,扭头对着李令姜笑道:“想不想学?”李令姜连忙点头:“想!”李持明却说:“这一招看似有趣,但其实没什么用。不过是个花哨架子。但是拿来讨好讨好女孩儿,还是很有用的。”

  李令姜连连点头,听到“讨好女孩儿”时忍不住对着李持明撇了撇嘴。李持明噙着笑道:“你要我教你这个花架子招式,却是不容易。你得同我说件事,我才能教你!”

  “说事儿?什么事儿?”李令姜蹙眉道。心里直犯嘀咕:李持明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谁知道李持明却是很认真。一旁的小太监给他拿来了外袍。他毫不见外的站在李令姜面前穿上了。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着自己到那边休息的厢房里去。进了厢房。迎面是一张放满了零嘴的桌子和两边两个蒲团。李令姜一看,发现桌上都是自己爱吃的。她更糊涂了。不知道李持明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两个人在蒲团上坐定,李持明把一碟开口笑推到李令姜面前道:“吃吧。”顿了顿他说:“吃几块,然后跟阿兄说说,你对咱们大燕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我?对大燕的局势?”

  李令姜愣住了。她低头看看点心又抬头看看李持明,最后眨了眨眼睛:“我的看法,很重要吗?”

  “很重要。”李持明认真地说。“而且阿兄相信你。”

  他想了想补充道:“昨天经过北大营之行,我知道你肯定有话想说,不用推辞。”

  他还真猜对了。李令姜的确有话想说。

  “那好吧,”李令姜说。“阿兄懂我。那我就不吐不快了。”

  “今我大燕,富有四海,虽称不上万国来朝,但也算是中兴之势。不过臣妹以为,目前我大燕境内,有大害。而这几害,将会极大地阻挠我大燕之国运兴旺。若不除这几害。大燕危在旦夕。”

  李持明在她对面坐着,拿起盖碗喝了一口茶。眼睛却从茶碗上方看过来,专注的盯着李令姜:“有道理,接着说吧!”

  李令姜得到了许可,虽然说话直,但也鼓起勇气说了下去:“臣妹以为,这第一大害,当是西北的穷困。而西北的穷困,又与西北的地方势力有关。”

  “昨日听路大宽所言,加上臣妹近日观书有感。西北,地域偏僻,水文干旱。其自然条件本就不比中原和南部。前几年西北风调雨顺,百姓好歹还能得到一口吃的。可近些年,却是越发不够了。究其原因,乃是因为天灾在先,普通百姓本就堪堪可靠田亩产粮果腹。然而事到如今,因为西北地方豪强贪财好货,蚕食土地。西北百姓多有失去田地之虞,被迫沦为佃农朝不保夕。另一方面。豪强地主将土地强行吞并后又不种粮食也是一大问题。他们把田地都用来种植象谷和棉花,依靠高价卖给蓼国和察必换取高昂的利润,再用这利润中的一部分去购买中原和南方地区物美价廉的粮食布匹。如此一来,地主豪强们有吃有穿,过的很是滋润。可普通百姓·······别说你没田地了。便是有田地,你也种不成粮食。没有粮食。百姓可怎么活呢?陛下,臣妹猜测,西北的粮价一定奇昂无比,且经常出现粮食贩子哄抬粮价,对吗?“

  李持明缓缓的点了点头道:“是的。仅去年黄川县一地,一年里就被报上恶意哄抬粮价三次。这还是闹得太大收不住手,朕知道的。谁知道在朕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又哄抬了多少次。”

  李令姜点了点头,做了个“意料之中”的表情。“粮价奇昂,百姓穷困,豪强地主中饱私囊。其实这都是表象。真正的本质,源于他们同蓼国和察必之间的非法贸易。”

  “你怎么知道是非法贸易?”李持明有些惊讶的问。李令姜笑笑道:“西北税务吃紧,连年的收不上来。陛下不得不放开国库储备救济贫民。可我们都知道西北棉花象谷贸易发达。这两样东西可是暴利。如此一来。只能说明它们得到了暴利,但赋税方面却没有达到应有的标准。不然为何西北还能连年收税收不上来?”

  李持明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停了停他说:”我并非不鼓励贸易。西北的风土,物候,包括所处的位置,都适合进行棉花种植和贸易。但问题在于。象谷这种东西,据说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另一方面。棉花就是种的再多,也不能压过粮食需要的土地。人毕竟不能吃棉花存活。他们这般胡闹,隐税不报。肥了豪强,饿了百姓。却也穷了国库。“

  “大量外贩棉花却从不交税。陛下,我想你肯定看出来问题出在哪儿了吧?如果说大燕是一只羊。那这些人就是在薅大燕的羊毛啊!”李令姜不无感慨的说。“西北出了饥荒,他们又不会去赈灾。朝廷想赈灾,可朝廷收不来赋税,去哪里找东西赈灾呢?”

  李持明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你方才还说大燕中兴。依我看。这问题若是不解决。这哪里是中兴,明明是亡国之兆!”

  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就要连忙帮着李持明挽尊否定了。可惜李令姜确实觉得这是亡国之兆。因此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意识到要是换了别的皇帝。她早就该被责罚了。

  “必须清明西北吏治,退谷还粮。”李持明说。而且若是有机会,得把西北的棉花贸易置于朝廷的监管之下,方可通行。“

  “您明鉴。安定的环境才能催生中兴之象。其实不只是西北的吏治,京师的吏治,也很成问题。”她歪了歪脑袋。“西北豪情为何能胆大如斯,侵吞土地,私自贸易却毫不担忧?还不是因为他们的保护伞从京师到地方,都快串成串了吗?若是没有这些保护伞。豪强们造作的起来吗?同理东南巨贾。眼看着倭乱一天天发作,却一毛不拔,于税务一项上支支吾吾,于买官卖官上倒是蹦的一个高!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朝中奸邪当道!朋党满朝的结果!君不见陛下遇刺,如此危难之事,三司会审最后居然都审不出一个刺客来!要臣妹说,这朝野上下真是烂透了!烂透了!”

  李令姜越说越激动,竟然涨红了脸生起气来。李持明望着她通红的脸蛋儿,忽然伸出一只手道:“阿韫,不用说了。你愤慨的一切,阿兄都懂。”

  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来,轻轻拉了拉李令姜放在桌子上的手道:“阿兄向你保证,阿兄,一定会还你一个清明盛世!”

  他仿佛在跟自己赌气,在同这世道赌气似的,发了怒,恶狠狠的说:“一定还!”

  第二日,皇宫里传出圣旨,赐永嘉郡主南北书房议事之权。群臣在朝堂和书房议事之时,郡主可隔帘悉听。无须请示。

  有人把这个报给了内阁众人。陈惟衷听了,枯黄老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笑来。他对着身旁的阁臣摆了摆手,连颤动的胡子尖儿都流露着三分不以为然。

  “让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

第46章 金榜

  李令姜的时间表又爆满了。

  从前她只学琴箫书法,恶补文史知识。每周有两天会有一个老棋士来教她下棋。现在又加了每天习武和骑射的课程,李持明还要亲自验收成果。武场召对后,她现在也自觉的给自己加了一门兵法的内容,把李持明书房里暂时闲置下来的历代明君良将著作,统统让人用马车拉回郡主府去了。

  采薇三人看看郡主的时间表和堆满了书房的书本,棋谱,琴谱,还有挂满了墙上的刀枪剑,直觉自家郡主的书房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杂货市场,哦,地上还铺着那张废了的坤舆图,书桌边放着巨大的乾坤仪,外加李持明前些日子带她去靠近关外的屯所巡查时,射死了一头狼。狼皮被李持明让人做了个坎肩儿,预备着冬天给李令姜穿,狼头被李令姜要来让匠人处理了,就挂在李令姜书房的书架上头。

  木桃说:“咱们郡主········真是比京师最彪悍的将军家公子还彪悍了。

  李令姜却不在乎这些,她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好的坏的,文的武的,她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照单全收了再说!吸收了再慢慢消化,反正有的是时间。她忙着求学,忙的不亦乐乎,从夏天忙到秋天,秋天忙到了春天。浑不知就在一墙之隔的北苑,裴效先已经又一次为了春试的到来而寝食难安,郁郁难眠。

  李令姜用韫明在他眉心处刺破的那一处伤口已经愈合,却偏生愈合成了一个朱砂痣般的红点。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他那里天生有一颗美人痣。“朱砂痣”生在那里本不算坏,反倒颇为符合他美男子的身份。可只要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眉心那颗人为制造出的“朱砂痣”,裴效先就会想起那个屈辱落寞的午后。

  他眉间带着朱砂,如同身上刻着烙印。烙印上是五个大字:郡主的奴仆。

  裴效先一天天的瘦削了下去。

  燕国的春试每三年一次,十分规律。只有当国家遇到特殊情况皇帝下诏时才会特例开科。裴效先三年前春试时金榜题名,二甲高中。本以为可以平步青云,做翰林,入朝堂。没想到最后半辈子的努力却只得到一个他压根儿就不想要的郡主。他心中的苦涩,可想而知了。

  又是一年春试。燕国人尊师重道,每逢春试,京城的商人富户都会自愿出资,在街边学子赶考的必经之地设下“壮威阁”。所谓壮威阁,其实就是置有冰饮,食物饭团和笔墨纸砚等学子赶考所需要之物的摊位。上搭凉棚。赶考学子和他们的亲随都可以在这些壮威阁里免费领取所需之物。

  商人富户把这看作是一种积德的方式。他们也会在沿街的房屋楼阁上挂上祝学子们金榜题名的幡子,为他们加油助威。实际上,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和”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念的深入人心,燕国文人士大夫的地位之高,在普通民众心里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钱不重要,成为朝堂之上敢与皇帝叫板的清流,才是这个国家许多人心中做人的极致。他们追捧着”文人士大夫“这个群体的制造环节中的每一环,乐此不疲。

  整个京城弥漫着浓浓的应考氛围,裴效先走在街头,形销骨立,脸颊瘦的颧骨分明。他穿着一袭素衫,衣服空荡荡的挂住他瘦削的身子。怀里抱着一本新买的《听雪斋诗话》,满眼的金榜题名幡,刺痛了他的心。

  三年前的他也和这些满怀雄心壮志的年轻学子一样。

  他本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那时候他金榜题名,长长的,雪白榜单从贡院高高的楼墙上落下,众多欢呼,贺喜,夸赞之声围绕着他。他是天之骄子,是明日之星,是所有人眼里最有前途的一块珍宝。多少挤在榜下的女孩儿父母都在用欣羡的眼神望着他呀,有许许多多的名门闺秀,坐在装饰典雅的马车里,偷偷儿的隔着绘有小小花朵的车帘偷看他。他预料到了有几位胆大泼辣的姑娘,在他骑着高头大马于春风得意之间回家时,让车夫飞快的赶着马车从他身边走过,将那鲜花和绣帕掷与他·······看着他微微脸红,姑娘也在车帘后羞赧的笑出声来。

  现在他站在晴天苍穹之下,仰起头看向一只从天边飞过的鸿雁,脑子里忽儿的想起那时候那几个掷花姑娘的面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她们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依旧鲜活。他想着那时候哪怕是其中任何一个,任何一个嫁给了他,虽然两人不相熟。可过的久了,他们之间也能生出一点感情。

  裴效先低下头苦涩的笑了一声,夹起胳膊下面的诗话,抬脚走掉了,那步子沉沉的,像是拖着千斤的秤砣。

  他想好歹自己还有这本诗话,他可以寄情于诗歌之间,躲在他北苑那一方清净的小天地里,总还不至于无事可做。沦为一个废人。

  这么想着,他眼前慢慢的黑了起来,大雾一般的的黑暗升上他的眼瞳,他晕了过去。

  “醒来吧········小气鬼·······丁香红蔷薇·······在轻轻爬上床·······刺你出梦乡········”

  裴效先醒来的时候,有人在唱歌,他的头脑尚不清醒,不知道这唱歌的人是谁。随后他看到了在他病床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李令姜。

  裴效先觉得脑壳疼,而自己浑身药味儿。他也懒得管什么形象,抬起一只手托住自己那仿佛千斤重的脑袋。口中低声道:”方才是你在唱歌吗?“

  “没有人唱歌,你听错了。”李令姜一本正经的说。

  她神态堪称庄严的从裴效先床边的小柜上拿起一大蓬丁香和红蔷薇混合的花束推到裴效先脸上道:“喏,玉娘托人给你的。一大早就送来,很诚心。你快收下吧!”

  裴效先莫名其妙被鲜花怼了一脸,十分困惑。于是把那一大捧鲜花从自己面前推开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劳动郡主娘娘大驾来看我?”

  他本意并非嘲讽,但郡主娘娘几个字一出,李令姜立刻隔着一大束花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不问问玉娘怎么找上门的?她都被你休回家好几个月了?”

  “这与我何干。”裴效先冷漠的说。“我本就不曾承认过她妾室的身份。只当她是个普通侍婢。再说是你把她送回家去的。”

  李令姜像是终于决定放弃同裴效先沟通了似的,她微微低下下巴,长长的叹了口气。“好吧·······”她说。“虽然你不想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晕倒在学府巷口,是玉娘和她爹娘正好从那里经过,看到了你,把你送去医馆的。这几日她一直在府门口徘徊,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刚才你晕着的时候我放她进来看了你一会儿。她给你带了她亲手种植的花。”

  玉姨娘的父母是花匠,这是裴效先知道的。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这几日?我昏迷了几日?”

  “三日,”李令姜说。“郭御医说你是积郁于胸,急愤攻心,一时间痰迷心窍,才会当街晕过去的。哦,你可能不知道,他给你疗伤时,让你吐了几口淤血。”

  裴效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李令姜就这么和他相对坐着,也是无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裴效先忽然有点好笑。他和李令姜,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和和平平的坐在一起超过一刻钟。从前是他总对李令姜没半点好脸色。李令姜从山上跳下去醒来后,就变成了她对裴效先没有好脸色。他们仿佛活该天生是一对怨侣。只要在一起就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甚至·······也许连怨侣都算不上。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女孩子穿着睡衣的样子。从新婚第一天起他就住在书房。结婚两年,夜复如是。

  裴效先清了清嗓子,为这尴尬的氛围而主动打破沉默。李令姜用一双眼睛打量着他,依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裴效先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的胸前挂了一块鱼形玉佩。那玉佩应该是一对的。而另一只他见过,当它们还是一对的时候,在李持明身上。

  他忽然又生起气来了,怒气无由而至,溢满胸腔。

  “所以郡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他问李令姜,态度傲慢,声调不可一世。李令姜在他旁边坐着,此刻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片刻过后她轻声说:“裴效先,别那么混蛋。我是来跟你说好消息的。就算你讨厌我,你也犯不着对我那么大敌意。”

  “什么好消息?”裴效先讽刺的笑笑,“能有多好的好消息?”

  李令姜在凳子上换了个姿势,翘起二郎腿,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裴效先的视线随着她原本隐藏在裙子下面,而现在露出一角的脚转了转——昏迷之前的李令姜绝对不会在他面前这么做。虽然他知道李令姜会在采薇面前跷二郎腿,还会嘟嘟囔囔的说“混蛋”。

  “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更好的消息,你先听哪个?”李令姜说。

  “一般这种都意味着,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那先听坏消息吧。”裴效先谨慎的盯着李令姜。

  李令姜对他做了个责怪的表情,像姐姐责怪不懂事的弟弟那样:“我没有骗你,的确是两个好消息。既然如此·······好吧,好消息是,明年是太后五十大寿,为了庆祝太后大寿,陛下决定大赦天下,同时加开恩科。”

  裴效先点了点头,点评道:“这对我来说算是个坏消息。”

  “另一个好消息是,陛下准许你参加明年的恩科。如果这次你还能皇榜高中,你就可以像其他正常途径的学子一样,入翰林院,做庶吉士········或者随便别的什么好处。”

  “条件是——”裴效先望着李令姜,脸上有点讥诮。李令姜睁大了眼睛道:“没有条件,能有什么条件,你不要把陛下想的这么坏。”

  裴效先没有接她的话,他依旧坚持着自己那三个字:“——条件是,”

  李令姜叹了口气,脸上总算露出一点无奈的笑容,是那种被人看穿时才会露出的揶揄笑容。

  “好吧,”她耸耸肩。“也不是条件,只是按章程办事罢了。”

  “咱俩和离吧。”

第47章 恳谈

  不是休夫,是和离。

  李令姜觉得,对于裴效先来说,这是很好的一笔买卖。

  她不等裴效先反驳,就连忙开始对这坏脾气的青年讲道理:“你看,我们都知道你那日为何在街上当街晕倒。是因为近来春试罢!三年前你金榜题名,本来可以前途一片光明。可是都被我和陛下给毁了。这件事,之前我一直死鸭子嘴硬和你吵架。但是今天我也诚心诚意的跟你道歉。真的很对不起。采薇木桃之前没有给我说。我已经去问清楚了。四年前我扮成陛下的小跟班跟着快要登基的陛下去看一场清谈会时,你跟着你堂兄一起到场。在清谈会上舌战群儒,力压同辈。我看上了你。回来后就开始跟陛下苦苦哀求,求他把你赐给我——嗯,赐婚不就是这个意思——根本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给你造成了困扰。还毁了你的前途。这事儿,我做的确实太自私了。我给你道歉。”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裴效先反应的时间。见裴效先没有说话,便笑了笑继续道:“昏迷之前的事,我一概都不记得了。我所知道的都是醒来后采薇木桃她们告诉我的二手资料。那·······你应该能猜到,她们几个对永嘉郡主李令姜可是忠心耿耿,肯定不会说你好话。比如说,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你真是被我抢来的——我还以为咱俩是郎无情妾无意,被陛下乱点鸳鸯谱放在一起了呢!”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当时就觉得我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凭什么天天得忍着你呀!喔!昨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被我山大王耍威风,强行抢来的!那········你以前对我不好,我也就不介意啦!我活该嘛!谁让我以前看上你了·······”

  裴效先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他嘴巴张了又张,到底还是没说出来。李令姜见他无话可说,便自作主张的给他“代言”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哎!我俗气嘛!说的都是俗话。我把你抢回来,受你的气,确实是活该嘛!不过现在醒来以后我对你是半点儿心动都没有了········加上听琼琚她们说你在婚后的言行,这才对你颇有怨气的。喏!你不是也把我的怨气还给我了吗?你看我手上这道疤,现在都还没消呢········我一个女孩儿家,你说说,我找谁说理去?”

  裴效先忍不住了,他不动声色的翻了个白眼,一边小声嘀咕:“要不是你把我气得扔了祛疤药,你早就好了·······”

  “什么?”李令姜好奇地侧过耳朵对着他。“你能大点声吗裴子遥,男子汉大丈夫,哼哼唧唧的你干嘛呢?”

  裴效先闭嘴了,他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坐姿,冷淡的答道:“无事,你继续。”

  李令姜不置可否的扁了扁嘴道:“也没什么可继续的喽!就是想跟你说明,我以前因为看上了你,不择手段的非要把你拴在我身边,害得你前途尽毁。如今我对你也没什么感情,没必要继续把你扣在我这郡主府里。你的文章写的那么好——嗯,你昏迷的时候我让人找到了你当年那篇策论的抄写稿看。仅仅从那篇文章看,你真是个不世出的人才。逼迫一个胸有凌云之志的人才做混吃等死的郡马,这是暴殄天物,是浪费资源的行为,是非常愚蠢的。我不是蠢人,我不做蠢事。我希望像你这样的人能够走出这座笼子,走到外面去,去实现你的宏图壮志,为国家分忧。”

  她把二郎腿放了下来,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这些话的真情实感似的,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态,又认真地重申了一遍:“你应该到更广阔的的天地中去。”

  听了她这一番话,裴效先没有吭声,片刻之后,他轻轻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变成了粗糙难听的大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李令姜起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眼底隐含忧虑。最后看到他又开始咳嗽,这女孩儿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往外冲,口中说:“你不要笑了——我让人去请郭御医来!”

  “你等等!”裴效先一只手放在胸口按着自己,另一只手飞快抓住了李令姜的手腕。李令姜回过头,看见裴效先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但依旧坚持着对她说:“你等等·······”

  “唉,你说你这个人······”李令姜弯下腰帮他拍了拍后背,口中不无埋怨。“好好地说话不行吗?笑什么笑?笑什么笑?笑你还不好好笑,你阴阳怪气,你不就是想膈应我吗?你看,先把自己笑成破风箱了,呼啦呼啦的——”

  “我怎么······咳咳,怎么成了风箱了?”裴效先有些好笑的反问她。李令姜道:“你咳嗽的咔咔响,呼呼响,嘎啦嘎啦响·········不就是风箱吗?这只是一个比喻而已,何必那么较真·······”

  她瞪了裴效先一眼,但眼中并无多少恶感,更多的是一种朋友般的调侃。裴效先也拿同样的眼神去瞪她,口中说道:“谁跟你较真了,我也是开玩笑而已!”

  他顿了顿说:“再说我也不是为了膈应你,谁说我是为了——咳咳咳——膈应你了?”

  “你不是一直这样吗?”李令姜叹了口气。“每次跟我说话,不到三个字就开始嘲笑我,要么就是内涵我·······人家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谢谢你了,到了你这儿我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也一样吗?”裴效先不服气的说。“我每次和你说话,你是什么态度?”

  “我不高兴我就直接骂你啊,哪里像你,大男人家的······叽叽歪歪,歪歪唧唧,嘤嘤嗯嗯,嗯嗯嘤嘤·········有本事你当面锣对面鼓的跟我说清楚呀!”李令姜拿白眼翻他。

  “你——”裴效先被她说了个张口结舌,一个字也接不上,半晌方忿忿道:“谁同你一样了,一个郡主家,半点郡主样子都没有,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的·······你昏迷前不这样!”

  他说着话,抬起头来看李令姜,忽然发现李令姜也在看他。两个人一齐对视,同时笑出声来。

  在一片哈哈大笑声中,李令姜一边笑一边道:“别犟啦,裴效先,裴子遥,跟我和离吧!你不属于这里,你属于考场,属于朝堂。”

  她安静了下来,诚恳的看着裴效先,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从这里走出去,继续读书,考功名,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裴效先仰起头,望着头顶月白色的帐幔苦笑了。苦笑声中他轻声说:“瞧瞧,我是多轻易就能被打发的一个人,想让我来就让我来,想让我走就让我走。”他转过脸来看向了李令姜,脸上的苦笑愈发酸涩:“李令姜,你记得吧,我说过,只要我活着,你就永远别想跟我和离。当初是你们要我来的。现在你们让我走,我就走吗?”

  他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凄楚,几分残忍:“和离一定是李持明的主意吧?我为什么总是要按他的意思来?”

  “你又不喜欢我,”李令姜苦口婆心的劝道。“何必让自己在这里窝着,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呢?人一生又有几个三年?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一岁,你用得着为一句赌气的话,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她满眼期许的看向裴效先,眼睛温柔的像秋日湖水的粼粼波光。“裴效先,你想考科举的,我知道。你也想走上朝堂的,我也知道。不然你不会因为看到别人赶考就郁结于胸,也不会因为看到别人的助威幡就激愤晕厥了。”

  “你想和他们一样的,那毕竟是你从小就为之奋斗的目标。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了,别为了怄气,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裴效先定定的看着她,无言以对。女孩子的脸上没擦什么粉,细的皮肤闪着珍珠一样的光。她的眼睛也闪着珍珠一样的光,她整个人就像一颗珍珠。

  温柔,温润,温和。就和她方才说的话一样。

  裴效先的双手抓紧了被子,又缓缓松开了。

  “好,”他听到自己说。

  “我愿意和离。但是我要参加明年的春试。”

  李令姜笑了起来。她站起身,软罗马面裙的裙摆扫过青砖石地面。她伸出手像个长辈似的拍了拍裴效先的肩膀道:“好样的,裴公子。”

  想了想她又说:“勉之!提前祝你明年金榜题名!”

  “好,”裴效先说。他说着说着脸忽然红了红,低下头轻轻嗫嚅了一句什么。李令姜只听到他前几个字说“等我授官了就·······”

  “等你授官了就什么?”李令姜饶有兴趣的问他,眼中闪动着几丝诙谐。裴效先对她和善的笑了笑道:“没什么。”

  李令姜不置可否,裴效先不会这么快就把她当朋友,她也知道。于是她只是笑了笑,顺手从裴效先身旁的红蔷薇花束中抽出一支晃了晃,笑嘻嘻的拿着便准备走了。当她走到门口时,身后的裴效先忽然低声道:“等等!”

  李令姜回过头去,不明所以。她看见裴效先眼神复杂的望着她,眼中有几丝不忍和难言的忧虑。于是她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裴效先低了低头,接着又抬起头来,像是逼着自己提起了一口气似的。李令姜听到他轻声问:“李持明忽然决定放过我,是因为你打算如他的愿······进宫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冬天下班天都黑了,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只好熬夜写文,有恃无恐的仿佛有用sk2洗脸(雾)。苦逼小作者码字不易,最近太忙了也一直没申到什么榜,全靠用爱发电了。读者小可爱们要是觉得看的还可以,麻烦动动小手指给个收藏支持下吧,也给熬夜码字的我一点动力,谢谢小可爱们呀!

第48章 瞒骗

  尴尬的对话总有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开头。裴效先的问题就成功让李令姜达到了这种效果。她不甚自然的笑笑,一只手下意识握住了衣裙的边缝道:“你·······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随即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这话有多上不得台面似的,一张莹润白皙的脸瞬间涨成通红的番茄色,后知后觉的尴尬让她的声音哆哆嗦嗦:”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他的妹妹,怎么可能会·······怎么可能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为什么不会!”裴效先失声道。“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向他妥协,随他进宫不是吗?当初不就是因了这个原因,你和他僵持不下最后闹得大动肝火,才从皇城仰止湖畔的万春山玲珑塔上跳下来了吗?!”

  李令姜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难以置信。她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从郡主府的后花园假山上跳下来才摔成失忆的吗?怎么又变成了万春山玲珑塔?”

  裴效先发出一声嗤笑,听起来很像是在说“意料之中”,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悠远的晴空,声音淡淡道:“看来李持明早就把她们训练好了,让她们一个字也不要告诉你是不是?你居然会相信你是从那个假山上跳下来摔伤的·······那个假山那么矮,怎么可能啊!我来告诉你吧!大概一年前,李持明派他的心腹龙禁尉中的几个人,乔装改扮成宫人来到郡主府强行带走了你。尔后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音信,生死不明。我曾亲上皇宫找他要人,却被他命人拖出来一顿毒打。后来大概是你在宫中同他相争相抗,不肯听命于他,他又让人接了采薇和木桃进宫照顾你。冬天的时候,宫里突然传了密旨出来,召我进宫。我进了宫才知道,他们说你已暴毙身亡,宫里准备秘不发丧,过些阵子再告知世人,李持明命令将我终身囚禁,永不得释。他们把我关进了龙禁尉的天字狱里,关了一个多月,又忽然将我放出来。我才知道,你并没有死,几天前你逃脱宫人的看管,自己跑到了万寿山玲珑塔,从那上面跳下去了。“

  裴效先的声音嘶哑着,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被无缘无故关进牢狱里的日子,连声音都透着了无生气。李令姜听着他的讲述,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蓦地想起,她刚穿越过来那些天一直昏昏沉沉,半寐半醒。竟没注意到从她刚穿越过来到彻底清醒那几日,她似乎已经换了个住的地方!现在想来,可不就是从宫里换到了郡主府么!只是她当时神志不清,分辨不出身在何处罢了!

  “所以我醒过来后听见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嘲笑他们要让你陪葬的愿望落空了。那是因为他们正好在说要让你陪葬,是吗?”李令姜小心翼翼的询问裴效先。成功得到了后者一声嗤笑。

  “不是他们,是他。”裴效先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恨意。“打你从玲珑塔上跳下来后,他就决定让我去殉葬了。”

  “你不愿意殉葬。”李令姜说。“我记得你说过,他们的愿望落空了。”她又补充道。

  裴效先的眼眸颜色暗了下来,像夜里怨恶的鬼魅:“殉葬有什么用?我要把他逼死郡主的丑行昭告天下,我要让他死!”

  “然后,我再死,那也不坏。”

  裴效先沉默了,因为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好像暴露了什么。

  李令姜走到他面前,又重新坐了下来。

  “听你的描述,你好像喜欢李令姜。”她平静的阐述道。

  “我不喜欢!”裴效先爆喝一声,反驳的堪称激烈。然而这并未吓到李令姜。她只是看了裴效先一眼,便继续说道:“但我从采薇和木桃口中听到的是,在她从玲珑塔上跳下去之前,你从来没给过她一丝好脸色。”她对着裴效先打了个手势,两只手摊开,一高一低的轻轻晃动,像端着正义的天平。“她给你的感情有这么多,可你只愿意回报给她这么一点。现在你的描述仿佛在告诉我,你们俩两情相悦,此生不渝。”她把两只手放回了膝盖上,专注的望着裴效先:“裴子遥,我该信哪个?”

  注意到她形容那个坠落之前的李令姜时用的词是”她“,裴效先并未作出质疑。他只是用费解的眼神看了看李令姜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我对她不好,我也不喜欢她。我们更没有两情相悦,此生不渝。”

  “可你愿意为了她去皇宫顶撞陛下,”李令姜看着他的眼睛说。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也愿意为了我夜闯京师府击鼓鸣冤。”

  裴效先笑了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笑的前仰后合,几乎直不起腰。李令姜认真地看着他,并不觉得好笑。末了裴效先笑够了,于是直起身子正色道:“那也不叫喜欢她。只是不想眼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东西被夺走而已。”

  他问李令姜:“你知道因为这个‘郡马’尊号,我究竟失去了多少?功名,前途,同学,故交,甚至于父母的关怀,我都已失去了·······从我踏进你的郡主府那天起,阿爹阿娘就已经把所有的期望都转移到了我小弟身上。我裴效先,大好青年才俊,除了一个郡主和一声郡马的虚名,什么都没剩下。”

  他苦涩的笑笑:“多金贵的一个称号啊!多金贵的一个郡主啊!我除了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也只剩下这两样东西了。李持明拿走了其他的一切,若你是我,你会允许他把这仅有的一点东西也拿走吗?”

  他把李令姜说成是东西,本意也许是为了激怒李令姜,亦或是奚落她。但李令姜并未把他这点可笑的文字游戏放在心上。她静静地听完,最后平静的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说,无关风月,只是占有欲罢了。是么?”

  裴效先侧过脸去看向别处:“是。”

  李令姜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你不喜欢李令姜真是太好了·······要不然我还要为拆散一对有情人负责呢!你这样我就不用因为跟你和离有心理负担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是真心实意的欢天喜地,源于她实在对裴效先这人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只因裴效先脾气太过古怪,在黎佳韵眼里,再好看的人,若是脾气太坏那也只能是个曼陀罗美人——看看就行了,有病才会去招惹。所以她一贯看裴效先就像看一个坏脾气大小姐似的,压根儿没把他当一个适龄男子去对待。更别说把该“大小姐”纳入自己的择偶队列了。她在这里真情实感的为可以和裴效先和离而高兴,才不在乎裴效先怎么想。

  “难道和李持明在一起你就不会有心理负担吗?”裴效先怒道。“他可是把你关在宫里关了一年,甚至为了不让我去找你,骗我说你已经死了。你说现在和离不是他强迫你?鬼才信!”

  “你爱信不信!”李令姜有点烦了,她霍然站起,撸袖子挽胳膊的冲着裴效先瞪出一双圆睁妙目。她把裙子一撩,一只脚已经踩在了裴效先床边,胳膊支在膝盖上,她举起左手比了个凶悍的手势,对着裴效先凶道:”你看郡主娘娘我像是会受那种委屈的人吗!像吗!像吗!“

  裴效先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竟不意笑出了声,李令姜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种真诚的笑,此刻便也有些尴尬的收起拳脚道:“实话嘛!你看我像是会受委屈的?”

  裴效先摇了摇头道:“不像。

  李令姜撇撇嘴,双手抱胸在他面前坐下:“可不是!惹急了我再去跳一次玲珑塔!反正那个塔我看过,也不高,大不了我再摔——”

  “不可胡说!”裴效先厉声道。把李令姜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惊异的望着他,口中讪讪道:“········你没事儿吧?开个玩笑而已········真到了那份儿上我怎么可能跳塔?我顶多会——”

  她忽然闭嘴了,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她灵动的黑眼眸在眼眶里转了转,最后直视了裴效先,眼睛眯起来笑了笑。李令姜放下遮住嘴巴的手道:“反正看在我这次费了老大劲儿跟陛下求他准你去考恩科的事,以后等我要是落难了,你记得给我准备点银子带着花就行!”

  裴效先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定不辱使命。”

  李令姜笑笑,起身走了。裴效先忽地叫住了她道:“李令姜,你为什么要帮我劝我?”

  李令姜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睛眨了眨,最后一本正经道:“因为你昏倒在街上的样子,很可怜,像········”

  她想了想道:“像一只死掉了灵魂的鹰。”

  她对裴效先做了个夸张的哭脸,走了。裴效先坐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挤不出时间来更文。苦逼社畜伤不起hhhhh看到最近来了很多新读者,鹿鹿好开心呀,谢谢大家对这篇文的支持和鼓励哦!爱你萌,比哈特!

第49章 胡闹

  “郡主,吃不吃糖酥饼呀!”

  ”嗯·······不吃,没胃口!“

  “郡主!我让厨房按我前几天弄来的方子做了雪泡葡萄汁!尝尝呀!”

  “还是你喝吧······我没胃口。”

  “郡主!”

  “郡主!”

  “郡主!”

  李令姜懒懒散散的躺在一个老爷爷款摇摇椅上,脸上盖着一块沾了水的冰凉帕子,人躺在葡萄架底下乘凉。采薇,木桃和琼琚源源不断的送来各种吃食,都被她一一回绝了。她躺在那里,做孤独的思考者。然而,她还是想不明白。

  裴效先的说法究竟有几分可信?她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就是不能太把裴效先的话当回事。毕竟她在那天对谈之前跟这人完全就是不熟状态。不能因为短暂的掏心窝子就贸然把对方当做己方战友。这太过草率。

  不过裴效先说的话,李持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还有婢女们有时候欲言又止的表情。多少可以看出在李令姜跳山晕过去之前的事,绝对不简单。比如说,她为什么会跳山——无论是跳假山还是跳万春山。李持明之前究竟对她做过什么?婢女们中间是不是有李持明安插的奸细,李持明·······李持明对裴效先的看法是什么呢?他会遵守承诺,在明年裴效先高中之后让他入仕吗?

  想到裴效先,李令姜又想起了前几日早上,她与裴效先一起在宗人府和京师知府的见证下完成了和离。郡主就是郡主,离个婚也要搞得人尽皆知。裴效先净身出户,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之外什么也没带走。这就导致虽然他们是平等的和离,但民间仍然习惯说裴效先被李令姜休掉了。

  李令姜又想起了她进宫向李持明提出要和裴效先和离那日,李持明脸上的表情很惊讶,但并没有让她不快的窃喜。他甚至认真询问了李令姜和离之后的打算,仿佛一位真正替妹妹操心的好哥哥。原本李令姜心里还有些忐忑,害怕自己一旦跟裴效先和离,李持明就要对她趁虚而入。没想到这几日以来,对方一直老老实实,甚至还让高得的老婆陪李令姜去京郊的木兰湖泛舟,以缓解她刚刚经历和离后的不快。

  李持明,好像真的下决心要做一个好哥哥了。

  他忙于政事,每日从早到晚操劳不休。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固定每三天抽查一次李令姜的武艺功课,亲自同她对练。李令姜的武艺在那位武师傅和他的教导下进步飞快,已经可以用韫明在十招之内把宫里饲养的恶犬打的满地找牙。这让李持明非常满意,戏称下次微服出巡就可以带着李令姜充当保镖,让她充分施展她的“打狗棍法”。

  除了训练李令姜,他近来还在忙一件大事——营建“桃源”。所谓“桃源”就是世外桃源——李持明要在京城里给自己开辟出一块世外桃源。

  这话听起来仿佛一个大傻子说的。京师,寸金寸土且人满为患的地方,建一个,世外,桃源········

  李令姜觉得,李持明是不是被陈党伤透心所以疯了、

  等到“桃源”的营建地点定下后,李令姜更吃惊了。李持明要建“桃源”的地点,在京师北山山麓脚下。面朝关外,遥望历代皇陵。

  这就有点过分了,在关外不远处的地方建“桃源”就算了,还跑到皇陵不远处去建。李令姜心里暗想,这跟坟头蹦迪有什么区别?但李持明就是要固执己见。建了就是建了。不但要建,还要小桥流水的建,不但要小桥流水的建,还要蜿蜒曲折的建!

  于是在他的全权授意下,一座神秘到堪称深不可测的园林在京师北郊破土而出,它伸开躯干,舒展四肢,以一种翩然世外的气派落在了北山山麓。当桃源建成的那天,李令姜乘车打街边走过,听见茶馆里的茶博士煞有介事的说,这座园林的建造,花掉了上半年国库里一半的收益。

  李持明亲笔写就了“桃源”二字悬挂于园林大门之上。而从那时起,他就很少回京城的皇宫居住。转而终日住在他那绿树掩映,溪水潺潺的桃林之中,做起了尘世里一个人尽皆知的隐士。甚至于,桃源初建成的第一个月里,他严禁任何皇室中人和京官朝臣去桃林觐见他。尊贵的皇帝陛下传出口谕——陈阁老办事妥帖,极得朕心,内阁明察秋毫,定不会断错任意一桩公务。太后生辰临近,自即日起,朕将于桃源中亲手建造颂恩塔,并邀百名僧侣同在,为太后诵经祈福。朝廷一切事宜,交由内阁裁决,钦此。

  胡闹,真是彻头彻尾的胡闹!

第50章 “殃民”

  满朝文武都这么想,于是他们疯狂的上折子讽刺皇帝,到了后来干脆连讽刺的表象都不要了,直接痛斥皇帝不理朝政,醉心玩乐,上愧祖先,下愧黎民。

  他们一边骂,一边偷着乐,因为在他们的骂声中,李持明昏庸误国的坏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皇帝越昏庸,他们的谩骂就显得越正义,越正义,就越显出他们忧国忧民的情操来。

  一本万利的买卖,谁骂谁知道!

  李令姜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依她对李持明的了解,他这幅颓废样子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在筹谋着怎么搞掉陈惟衷的陈党,所以坟头蹦迪,醉心玩乐等等都是他用来迷惑对方的障眼法。要么,就是他真的被上次陈党的集体大罢工闹得伤了心了。这是在搞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呢!非暴力不合作只是过渡。总有一天,李持明会想出办法出关的。

  可惜,李持明用现实打了她的脸。他明晃晃的告诉她:“我就是当明君当够了,我就是要当个昏君!”

  自打入住桃源,他已经许久没有召见过李令姜,更别提查看她的武艺功课了。李令姜从棍法学到了鞭法,依旧看不到李持明半点影子。她把李持明送给她的书读了四分之三,已经意念游览了海外所有国家。可她依旧听不到李持明半点消息——偶尔有,也是李持明又在批量回复内阁交上去的文件时出了错,被陈惟衷的党羽隔空指着脑袋骂罢了。

  她觉得皇帝当到这份儿上,也真是又憋屈又无趣。可她的书法先生却不这么认为。

  书法先生是当世很知名的大儒。然而大儒并没有心远地自偏的觉悟,十分热衷于入世,尤其喜欢八卦坊间巷尾的各种新闻。李令姜每次上完他的课,都要听他跟自己扯半天最近市面上最红的小道消息,听得津津有味,比说书还有意思。然而这一日先生上完了课,面对李令姜已经写的颇具风骨的大字,先生发出了一声叹息。

  “柳先生,您叹什么气呀?”李令姜一边收起写好的字一边问。

  柳先生看了她一眼,又叹了一口气。就是不说话。李令姜很耐心的等着他。片刻之后先生终于开口道:“郡主娘娘,老朽斗胆,替诸位百姓,向您请个面子。”

  李令姜被他逗笑了,放下手里的纸,她饶有兴趣的问:“什么面子?您说来听听?”

  柳先生看了她一眼,浑浊老眼里写满了”忧国忧民“:“您若是得空儿,上桃源宫去同陛下说说,劝——劝劝他老人家,别强抢民女了!尤其别逼迫人家守节的烈女啊!”

  “????停停停!”李令姜皱起眉头看着柳先生,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您再说一遍?陛下他干什么来着?”

  “陛下·······陛下他纵马夜扰百姓,还冲入村庄,强抢民女!尤其——尤其喜欢抢村里守节的寡妇!”

  李令姜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她认真的看着柳先生道:“先生,此话当真?”

  柳先生原本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睁大了:“民间都传开了!如何不当真!”

  “好·······”李令姜说。她抬手蹭了蹭鼻子,给那里蹭上了一层墨迹。“我明日就命人套车去桃源,我要亲自去问问陛下!问问他,人家寡妇在村子里住着,怎么招惹他了!”

  一大清早,李持明就在桃源的“伏魔殿”外练枪。

  他习武多年,最擅长使用的武器一个是剑,一个是枪。剑若游龙,枪()刺如虹。但若说他真用的趁手的,还得是枪。一杆□□在他手里舞的出神入化,是以他从前随身携带韫明时,能把韫明用出胜过刀剑的威力。

  他已独自练了半个多小时,仍旧未能等来他要等的人。三天前他接到路大宽的飞鸽传书,说已经摸清了西北豪强和察必私自交易棉花象谷的路线关口。今日即可抵京向李持明阐明。而在这之后,他们要在乾和殿那帮除了空谈误国之外什么都不会的言官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带一支霹雳军精锐,配合昨日已由杨骏前去暗中传旨沟通好的甘宁总兵旗下的翃兵一起,打棉花贩子个措手不及,人赃并获。尔后,就是对西北这些蚕食土地鱼肉乡民的豪强们最后清算了。

  陈党已经占据了内阁和整个朝堂。李持明住在皇宫里,议政行事便都要过问内阁,按照“祖宗规制”的传统来。哪怕陈党效率低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也得忍着气吞着声憋着。但若是他住到了宫外嘛·······

  陈党打死也想不到,桃源里的李持明正在逐渐把他们架空。

  李持明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后便收起了他的长()枪。他习惯在早餐前议事。但既然路大宽迟迟未归,那他干脆先用早膳。这么想着,他就在啃下自己今天的第一口小笼包时,看到了站在大门外,怒气冲冲的李令姜。

  作者有话要说:  “□□”有什么好框框的,搞不懂jj,扶额

第51章 问罪

  李持明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还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李令姜。于是李令姜雄赳赳气昂昂的越过两个大喊“郡主吉祥!”的太监,直冲着李持明走了过来。李持明坐在伏魔殿前的院子里,目瞪口呆的叼着一个被啃了一口的小笼包,“啪嗒\"一声小笼包掉进了面前的醋盘子里,溅起一桌子醋点子。

  “永嘉给陛下请安!”李令姜牛气哄哄的说,那副样子不像是请安,倒像是在问斩。李持明笑了起来,他觉得阿韫真可爱。

  “免礼免礼!阿韫!坐!坐啊!”他笑着去拉李令姜的袖子。李令姜板着脸躲开了他的手,愣是不按他引导的坐他旁边,而是绕了个大远路跑到桌子对面去坐着了。她在桌子对面正儿八经的坐了,抬手理理自己的裙子,最后才抬起头来,严肃的望着李持明。

  李持明面前的李令姜忽然和五六年前的她重合了。

  那时候李令姜也喜欢在大清早闯进他的屋子里,跟他一起吃早饭。她会趁李持明不注意,故意在碟子里倒上一碟子醋,然后蔫儿坏蔫儿坏的把小笼包丢进里面泡了,再用筷子夹出来哄骗李持明吃下去。李持明从前吃小笼包是不蘸醋的。可被李令姜这种奇怪的吃法传染后,他再吃任何带皮儿的馅儿类食物都要醋。那时候李令姜经常故意恶作剧捣鬼,每次她对李持明做坏事的时候,都会故意装出一副比平时严肃认真十二万分的样子来,骗他上钩。李持明早就发现了,只要看见李令姜格外的一本正经,那准保是她又在骗人。可饶是如此,他依旧愿意陪着李令姜玩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让她满意,逗她开心。

  “陛下,”面前的李令姜发话了,“臣妹听说您前段时间出巡,夜访村庄?”

  李持明心里偷笑,开始低下头去假装漫不经心,同时吃掉了那个已经被醋泡的酸的不能再酸的小笼包。他腮帮子塞的鼓鼓的,活像个仓鼠,但嘴巴还是努力应了一句:“嗯!”

  李令姜的眉毛挑起了老高:“所以是真的咯?那臣妹还听说,陛下从村子里带回十几个女子?”

  李持明开始吃另一个小笼包,嘴里应着:“嗯!”

  李令姜已经柳眉倒竖了,她气鼓鼓的瞪着李持明,又用目光在桌子上逡巡了一番,最后眼神落在了李持明手边的醋瓶子上。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拿起那醋瓶子,汩汩的就往李持明面前的油碟里倒去。

  这次李持明不“嗯”了,他低头啼笑皆非的看看被李令姜倒了满满一碟的醋,抬起头来对着她笑道:“诶?!”

  李令姜发出了一声冷笑道:“听说那些女子都是寡妇!”

  李持明拿起一个小笼包丢进碟子里,一边用筷子把它按进醋汁,丝毫不在意醋洒到了桌子上,一边笑吟吟的答道:“是啊!”

  他心里已经隐约猜到阿韫的怒火究竟缘起何处了,但嘴上不说,要看看这丫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

  李令姜果然大怒,一张鹅蛋俏脸涨得通红,哼一声扭转了身子,她留给李持明一个怒发冲冠的侧面:“强抢寡妇!还带回自己不在皇城的行宫!陛下!你让民间怎么说你啊!”

  李持明用筷子叉住那个饱蘸了醋汁的小笼包,举起来送到李令姜嘴边道:“张嘴!啊——”

  李令姜回头瞪了他一眼:“你难道一点都不········都不觉得羞耻吗!民间现在都在骂你强抢民女!咳!我真是急死了!”

  “你急什么——快,把这个包子吃了,你阿兄我胳膊酸了要。诶!这就好!”看着李令姜老老实实把包子吃下去了,李持明满意的笑笑。放下筷子道:“有什么好着急的?你就是为了这事,大老远从郡主府来世外桃源找我吗?”

  “还世外桃源呢·······”李令姜不满地说。“民间现在管你这里叫桃源宫!还传唱着童谣,说什么‘’一入桃源深似海,从此爷娘是路人。‘盛传你在此地金屋藏娇,肆意玩乐,把抢来的美女珍玩尽归此处呢!”

  “他们这样说我的吗?”李持明看起来一点也不吃惊。他好脾气的笑笑道:“我早就被骂习惯了——反正朝臣骂我,民间也骂我。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军营的弟兄们和滨州那些灾民不会骂我。”

  他无奈的摇摇头,挥挥手让仆人把早餐摊子撤走。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李令姜发现他脸颊一侧的梨涡不见了。又仔细一看,原来是他最近清瘦了不少,原本那梨涡是因为婴儿肥的缘故,如今婴儿肥下去了,梨涡也不见了。衬的李持明的面貌更成熟了一些,增添了几分沉稳。

  “难道他们又错怪你了?”李令姜问。她环视了四周道:“也对哦,自打我方才进来这桃源,一路上好像也没见到几个‘美女’,见到的都是普通宫女太监。诶!你抢来的‘美女’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门办事了回来的晚,迟到的更新,大家食用愉快

第52章 污蔑

  李持明假装凶狠的白了她一眼,回过头去对身后的太监道:“去,把那日从清溪村带回来的‘美女’们带过来!”

  太监领命而去。李持明又对另一个宫女道:“去吩咐稻香斋,给郡主做她最喜欢吃的驴打滚,还有那些小吃,什么糕饼之类的,都给郡主拿些来。”他转向李令姜道:“害得你大清早跑这么远,饿不饿?桂花藕粉羹要吗?”

  李令姜摇了摇头:“我近来心里不得劲儿,吃东西也没滋味。你就别给我张罗了········这么说,民间的说法,又是有人故意给你泼脏水?”

  李持明撇撇嘴道:“脏水不脏水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你看了那些’美女‘,你就知道你阿兄我,到底有多冤枉了!”

  正说话间,’美女‘们排着队来了。李令姜一看,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原来所谓的民女,寡妇,美女,竟然是一群容颜苍老的中年妇女。一共十二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腼腆的笑。见了李持明,她们连忙跪下来磕头,口称拜谢。

  李持明看了李令姜一眼,低头问领头那妇女:“你同永嘉郡主说说,朕为何要带你回来?”

  领头妇女对李令姜磕了个头道:“奴婢见过永嘉郡主·······奴婢是京西清溪村人氏,三年前没了丈夫。又没个一儿半女的,日子过的艰难·······前些日子,村里的族长忽然说俺年岁大了,无人供养,就让人把俺名下的田地充了村里的公,把俺送进村里的守贞堂。说是一天三顿饭都管,族里帮俺养老。结果俺一进去就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个事儿!俺们清溪村是个大村,村里得有个上百户。守贞堂在村子里最偏僻的地儿,平日里俺也没去看。进来了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帮俺养老啊!进了这里,每日只得一碗馊饭,一块黄面窝窝。病了痛了也没人管······平日里他们就把那大门拿大铁锁锁住·······进到这里头的寡妇,除了等死,没有别的活路啊!幸亏陛下带着杨大人路大人从俺村经过,看见了守贞堂,这才把俺们救了出来。陛下可怜俺们无儿无女,没个依靠,就教人把俺们带回来,在这桃源宫里帮帮厨下,扫扫院子。也有口饭吃,也有衣穿。”

  “不是桃源宫,是桃源,”李持明温和的纠正她。那女子连忙笑着打了自己一下道:“瞧俺这个记性!陛下说得对!是桃源!”

  寡妇们被太监带走,回到厨房,院落里去忙她们自己的事去了。李持明笑眯眯的看着李令姜,眼神中有某种揶揄色彩。李令姜有些尴尬,对他低了低头道:“这些村人欺负寡妇,‘吃绝户’!实在是太可恶了!陛下做得对!令姜给陛下道歉,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把令姜方才说的那些逾矩之词都忘了吧!”

  李持明好脾气的摆了摆手,表示不以为意。李令姜忍不住道:“陛下,这——”

  “叫阿兄,”李持明回过头来看她,神情很无奈,“或者你不想叫阿兄,非要强调一个’皇‘字,你叫我皇兄也可以。”

  李令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略有艰难道:“皇兄·······你做的明明是好事,可却被民间污蔑成这样!我········我替你不平!”

  李持明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李令姜的头发,口中笑道:“有什么可不平的,我为他们做的好事还少吗?他们骂我的还少吗?”

  “我的功绩不需要他们现在来认可,我愿意为他们付出,为他们去做这些。他们现在要骂我,骂便骂了。可等到百年之后,史书盖棺定论,那时候他们会知道我为他们付出了多少又承受了多少。到了那时候,他们要多难过,才能抚平心里的愧疚呢!”

  李持明倔强的扬起下巴,像个固执的小孩:“我对他们的付出,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愿意做的!”

  李令姜无言以对。她低下头,轻声嗫嚅:“可是这样······你很委屈啊!”

  李持明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盘问李令姜最近学了什么读了什么,并强人所难的要求她把近三百年来所有皇帝的名字都说一遍。立刻把李令姜方才对他建立起的那点好感给磨光了。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喋喋不休的向自己讲述前朝皇帝亲征平叛故事的李持明,李令姜慌了神,她望着那双真诚的桃花眼呆呆的想,李持明,究竟是怎样一个皇帝呢?

第53章 密道

  “这寝殿为什么叫伏魔殿啊?”

  李令姜吃了李持明让人给她端来的糕点派对,就开始对民间口中的“桃源宫”心生好奇了。她环顾自己身处的这座院落,院子周围种满了桃树。巨大的枝丫笼天盖地,遮住了“伏魔殿”前大部分空地的上空。而就在那些如同壮年小伙儿般健壮的枝干上,挤满了含苞待放的桃花。花骨朵儿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有些早开的已经探头探脑的露出了一半花蕊,大多数骨朵儿还在静静沉睡。它们连成了粉色的一片,远远看去,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淡粉的的云雾中,倒真像个充满少女心的童话世界。

  “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持明说。他不由分说的拉住李令姜一只手,把她带进了伏魔殿里。一进殿内李令姜不禁笑了——这儿叫伏魔殿,原来还真是个伏魔殿。殿内建了数十座一层楼高的伏魔罗汉像,前面挂着经幡,供着香火。只是走近了看,那罗汉像都略有陈旧,看起来不像是新造的。经幡似乎也不怎么新。不过都让人浆洗的干干净净的挂在那里。看的李令姜心里直犯嘀咕,心说难道皇兄这个二百五被工匠拿旧佛像给骗了?

  几个脑门锃亮的大和尚正坐在堂下的罗汉像前聚精会神的诵经祝祷,罗汉像两侧的香火格子上放满了明亮的蜡烛。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子神叨叨的气质,像是个真正礼佛之人建造的巨型佛堂。把李令姜看的一愣一愣的。

  “这·······这里不是你在桃源的寝殿吗?”李令姜目瞪口呆的说。“可这··········你为什么让人把这里·······修成这样?”

  李持明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示意李令姜跟着她继续往前走,两个人一齐走到了殿内最大的那个罗汉像的背后。原来那里是一条宽敞的走廊。李持明拉着李令姜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转了个弯,李令姜面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个更小的院落。院中草木繁茂,溪水穿院而过。装饰的朴素而不失典雅,所以这才是李持明日常所居之处了。

  “可这又是何必呢?”李令姜困惑的说。“为什么要在自己居住的院子前面建一座伏魔殿呢?”

  李持明笑道:“山人自有妙用——阿韫,过来!”

  他带着李令姜,又沿原路返回。不多时便走到了伏魔罗汉像的背后。他回头看了李令姜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李持明轻轻拍了拍罗汉后背的某处,于是一瞬间,那罗汉的后背豁然洞开,露出了一扇门来。

  李令姜呆住了。望着门里被烛火照的灯火通明的隧道,她忍不住轻声道:“哇哦!”

  这条隧道以青石铺地,两边墙上每隔几步就悬挂有一盏铜制灯座,上悬宫灯。李令姜有理由相信,这里是被人为精心打理着的。隧道不长,她跟着李持明在里面穿行了不一会儿,就隐约看到了一丝光亮。李令姜心下好奇,不禁猜想这隧道的一头在桃源里,那另一头会在哪里呢?等到她被李持明拉着,沿楼梯向上最后爬出了隧道的出口,她终于心服口服了,忍不住扭过头对李持明大笑道:“竟然是这里!不——应该说,果然是这里!”

  隧道的另一端,连着的就是京郊的北大营。确切来说,是北大营京卫指挥同知的办公点。此刻杨骏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隧道出口,看看李持明又看看李令姜,最后不无惊吓的说:“陛下·······您可吓死臣了!还以为这条隧道被人发现了!”

  成功整蛊下属,李持明发出开怀大笑,弄得杨骏哭笑不得。后者于是使出杀手锏,告诉他路大宽方才已经启程去桃源了。说不定眼下正在桃源等着他呢。军情不可贻误,陛下要不要——

  杨骏的话还没说完,李持明就拉着李令姜,头也不回的跳进了隧道里,一边跑一边喊:“你今日午后也到桃源来一趟!朕有要事同你相商!

  返回桃源的路程就顺利多了,因为他们来时实际上走的是上坡路,而回来走的却是下坡路。李令姜忍不住问李持明:\"北大营同桃源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一座北山。为何地道里竟然可以走的这样短?“

  李持明回头用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脸上故作嫌弃:“隧道走的是直线,又不用翻山越岭,自然短咯!阿韫,你这小笨蛋,提问之前也先想一想啊!”

  “哦·······”李令姜说。她不服气的看了李持明一眼道:“我又不像你那么厉害,把京师周围的地形位置,关卡险要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李持明在黑暗中偷着乐,手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因为说话而差点被翘起的青石板绊倒的李令姜。他就这么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直往前走。她没觉察到。

第54章 情报

  走到临近出口时,李持明忽然让李令姜看隧道墙上的一处裂缝。李令姜看了看那平平无奇的裂缝,在灯光下看起来有种恐怖的质感。正要提醒李持明记得让工匠来加固这条隧道,就见李持明抬手在那裂缝上一拍,裂缝立刻吱吱嘎嘎的向后翻去,露出了后面的另一条分支隧道。看的李令姜一愣一愣的。李持明指了指那同样点着烛火的隧道说:“从这条隧道出去,可以直接走到西市。朕以后想在京师微服出巡,就方便多了!怎么样!不错吧!”

  他像个小孩儿,兴高采烈的向着自己珍视的人炫耀自己的心血之作。李令姜发自内心的点了点头道:“确实厉害!”她又想了想道:“可是阿兄,你建这座桃源的用意是什么呢?民间说你花了上半年国库里一半的收入来建这个·······”

  李持明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苦笑,声音朗朗的回荡在空旷的隧道里:“我若说我没有动国库里的钱,这桃源也没有花掉那么多费用,你信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李令姜笑笑,眼中带着浓浓的疲倦:“我好歹也是个皇帝,我有自己的小金库。而且前代几位留下的内帑库里还有很多东西,在我登基后都留给了我。一个皇帝要是连建一座园林的钱都出不起,那不是太······”

  “况且桃源旧址即是前朝末代皇帝建造的北峰台,这里本就是一处行宫。我不过让人把这废弃的行宫重新修葺了一番,又栽种些花草树木,修一条与北大营和西市相连的隧道罢了。其实没花多少钱。”

  他摇了摇头,干笑了一声,仿佛自说自话般的接道:“不过他们不信这个对不对,他们肯定觉得,不用国库的钱?傻瓜才要这样做!”

  “嗯········是啊,”李令姜说。“为什么不用国库的钱呢?”

  “因为·······国库马上就要大出血啦!”李持明大笑道。

  当这话口的当儿,他们终于钻出了伏魔殿后的暗门。李持明对着李令姜“嘘——”了一声,这边手也不动声色的松开了。他引着李令姜跟他一起绕过巨大的伏魔罗汉像,走到佛堂里时,果然看见了正跪在蒲团上,全神贯注向罗汉祈祷的路大宽。

  “见过陛下!”路大宽睁开眼睛,连忙站了起来。李持明对他摆了摆手道:“来时路上没遇上什么人吧?”路大宽摇摇头:“臣按您说的,从桃源那边的茂林进来的。没走正门!后面没有尾巴跟着!”

  李持明满意的点了点头,给路大宽递了个眼色,同时笑容满面的高声道:“你来的正好!我近日新得了几本经书,听说是从西边传来的,你在西边的佛寺里做过小和尚,懂梵文,你来帮我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一边说,一边抬腿进了伏魔殿后的院落。路大宽和李令姜会意,连忙跟了过去。

  “路千户做过和尚?”一起往后院去的路上,李令姜忍不住问路大宽。后者微微一愣,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来:“没有!这个真没有!是陛下·········陛下他——”

  “我随口说的,你就当真了,”李持明说,他回过头来笑着睨了李令姜一眼道:“傻姑娘。”

  李令姜尴尬的哂笑了一声,跟上李持明,用路大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还说,还不是你满嘴跑大车······把我给骗了!”李持明惊异的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满嘴跑大车?我哪儿有那么大的嘴?车呢?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车能在我嘴里跑还不掉出去?”

  “········你这人!”李令姜又羞又恼,对着李持明做了个凶狠的鬼脸,扁着嘴跑到后面跟路大宽一起走去了。李持明哈哈哈的笑。

  “所以,下个月初二,也就是三天后,他们会私运一大批棉花和象谷,穿过甘宁府外的郭穆勒沙漠,越过风鹞子林,最后在郭穆勒北同察必商队的人达成交易?”

  李持明的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燕国北境地图。他低头看着那上面写有”郭穆勒沙漠“几个字的一小块地方,那里用黑线绣出了一小块不规则的土地,标着郭穆勒三个字。郭穆勒南边是甘宁府地界,西边是一片与察必接壤的三不管地区——此地风沙大野兽多,环境恶劣又交通不便。只有极少人在此定居。穷困至极,既不属于燕国也不属于察必,是常年被遗忘的地方。

  “原来你们挺会动歪脑筋,竟然把这一片穷山恶水开发成了你们私贩货物的乐土········”李持明摸了摸下巴,抬头看向路大宽道:“打听到他们用这条路线多久了么?”

第55章 剽悍

  “一年,”路大宽说。他们也是近一年才开始从这里走。宪宗爷在的时候,他们直接走甘宁府外的官道,骑骆驼直达察必,大摇大摆的私贩货物。甘宁穷困,他们早就打点好了官府,根本没人管。您去年下令责成甘宁府改正,他们才吓得改走了小路。

  李令姜本来在聚精会神的听路大宽讲解情报,此时终于按耐不住,一把摔开手里的毛笔冷笑道:“甘宁知府是谁?这般尸位素餐!”

  李持明看了她一眼,微微俯身替她捡起她丢出去的毛笔。口中习以为常道:“且莫说甘宁知府了,整个西凉行省,恐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一天算一天。百姓叫苦连天算什么,流民满地跑算什么,只要卖棉花和卖象谷的能给他们出得起供奉钱,就一切好说!地方某些所谓的‘父母官’,不过如此!”

  “绕来绕去,原来问题还是出在这伙卖棉花的地主身上啊!”李令姜不禁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西北流民问题严重,归根结底是没有土地没有粮食吃。没有粮食是因为没有土地,没有土地是因为土地被大地主们兼并了去。大地主为什么要兼并土地,因为有了大量的土地才能大量出产棉花和象谷卖给察必和蓼国。如此一来,百姓无钱,流民无粮。地主却赚了最多的钱,拿钱从中部和南部大粮仓买来最多的粮。而朝廷呢,原本朝廷应当从西北收取的粮税钱税,全都收不上来,因为流民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地主们倒是有这些东西,可他们买通地方知府乃至布政使,谎报田地数量甚至谎报作物,借着天高皇帝远京师难以管束,占据了最多的地方,赚着最多的钱,最后却只交了一点点税款········“李令姜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鄙夷道:”他们赚这种昧良心钱,良知不会不安吗?“

  “他们只要钱罢了,什么良知不良知的。”李持明冷静的答道。“你还没说他们擅自越过关口到关外去同番邦交易,私自贩卖国内物产到国外却半点商税都没有向朝廷交呢!他们这样一来,苦了百姓,穷了国库,却只富了他们西北几大家族。同东南沿海那些偷偷出海经商却又钻空子逃税款的商贾比,有什么区别?”

  “确实没区别,”李令姜说。“国库里没钱,西北灾年,两江水灾时国库就没有足够的钱粮去赈灾。也没有足够的钱财去巩固塞防。眼下北边的鞑靼虎视眈眈,浙闽沿海倭乱不断。没有一个是不需要用钱的。西北和东南的形势若是不管,再这样下去只会困天下而肥巨富!于公于私,于国家于下层百姓,都没有好处!”

  李持明没有说话,但很显然,他非常同意李令姜的看法。一旁的路大宽也忍不住拍手称赞道:“郡主可真是看得清!这些东西我也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还是陛下和您厉害,三句两句就把问题分析的清清楚楚!”

  李持明看了路大宽一眼,又把眼神落回李令姜身上,口中笑道:“大宽你也这么觉得?”路大宽摸了摸后脑勺,腼腆的说:“我也不懂,但是我觉得郡主说的还挺对的!”

  “确实,而且阿韫把朕之前一直连不上的因果链给连起来了。”李持明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去看地图:“朕成日里被内阁那群人弄得头昏脑涨,有时候当局者迷,有许多次朕想要把这些都理理清楚,可总是理到一半就走偏了,乱了。今日阿韫给朕这么归纳总结了一番,你说这世上的事,还真是有因就有果。一切的根因,就在那些蛀公器而肥私己的豪强巨贾!”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李令姜看着李持明提起朱笔,在郭穆勒沙漠以北画出象谷商队的路线,眸色幽深,深不可测。这时候,李持明直起身子,看了看路大宽,又看了看李令姜,他的脸上浮起一个不带感情的笑:“怎么办?人赃并获喽!”

  “郭穆勒沙漠以北原则上属于我大燕的地盘,然而由于穷山恶水,近年来放松管制而使得察必乘虚而入,在此地营建岗哨,驱赶我方镇守官兵········”甘宁总兵邓虎臣的语气飞快,一边用手上的小棍敲击着地图上的点。李持明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同他低声商议着什么。李令姜坐在他们对面,心里忐忑害怕,又激动不已。

  再过两个时辰,他们就要到甘宁边界的郭穆勒沙漠了。

  距离那场伏魔殿谈话已经过去三天,三天前的下午,李持明亲率霹雳军,携路大宽和李令姜一起自北大营出发,在朝中还未发觉的情况下自京师向西北而来。他们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三天上午赶到了甘宁府。甘宁总兵邓虎臣已经提前得到了密报,早就给军中下了密令,在此地静候陛下御驾。他没有通知他的上司三边督军。因为他知道那人和知府甚至上面的布政使都是一伙的。陛下即将驾临此地同他们一同作战,他相信,这比任何一个督军亲自督战都管用。

  邓虎臣的预料没错,甘宁府的驻军翃兵的确对皇帝的到来十分兴奋。事实上,他们岂止是兴奋,简直是乐开了花。虽然李持明是低调入营的,并未安排什么欢迎仪式。但皇帝驾临的当天清晨,就有起码十几个士兵,因为好奇皇帝长什么样而想尽办法靠近皇帝所在的营房,最后被当场抓获,讪皮讪脸的笑着被罚吊在营地中央的柱子上。

  李持明刚和邓虎臣、路大宽商议完今日午后出征之事,掀开帘子从邓虎臣的营房里走出来,迎面便远远看见几个嬉笑的身影被悬空挂在营地中间的木头桩子上。他好笑的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几个被挂在木桩上还要互相用脚攻击同伴来玩闹的士兵,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你的兵?”他问邓虎臣。后者略有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憋着笑答道:“·······是,是臣带的兵。呃,那个·······他们几个有点儿二,陛下别见怪。”

  李持明身在军营,便也早已入乡随俗做了将军打扮,一身利落的黑衣红裤,外披铠甲,脚踩军靴。胸前的护心镜在清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头上戴了皮质的冠带,一根坚硬尖锐的铁簪束住了他的头发。李持明的腰际这次悬挂的不是他那柄一团和气扇,而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小匕首。他踩着边塞黄棕色的土地一步一步上前去,试图看清那几个被挂起来的士兵。于是为首的士兵就冲他发出一声大喊:“嗬!你们快看!这是不是跟着皇上来的大人!”

  几个被吊起来的人一齐将眼神转向了皇帝,有的面露疑惑,有的一脸好奇,还有的一副毫无畏惧的模样,李持明打量他,他也打量李持明。

  于是李持明率先开口道:“几位弟兄是因何缘故,竟被你们的长官挂在这儿了啊?”

  一脸好奇的士兵立刻回答道:“也没啥缘故,俺们就是想看看皇上长啥样子。”

  李持明听了这话,不禁乐了:“皇上又不是倾国倾城的公主,你们好奇皇上长啥样子做什么?”

  “我听说,皇上勇猛过人,武艺超群,登基前还是京城一等一的武艺高手。我也是练武的,就想看看!”适才一脸疑惑的士兵说。

  “俺觉着皇上肯定是个虎背熊腰的高大汉子!大人,您是京师来的,您说俺说的对不对?”那个一直在打量李持明的士兵说。

  周围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令站在李持明身后做男装打扮的李令姜啼笑皆非。李持明也笑,他一边笑一边从腰间抽出匕首,上前去挨个隔断了被吊着的士兵们的绳子。最后他走到前头对那个说他虎背熊腰的士兵说:“皇上就非得虎背熊腰才像个武林高手吗?你这话说的忒也不对!”

  他转过身来对邓虎臣笑道:“邓总兵!你的兵很有个性啊!”

  刚刚被解救的众人终于明白他就是皇上了。一时间均露出了略显吃惊的表情。不过吃惊过后又是淡定,为首一中年男子道:“陛下!您大老远来带着俺们去亲征,俺们心里实在是感激啊!不过俺爹那会儿要是打了胜仗,他说砍一个匪首就能换一两银子。自打俺当了兵,俺从来没享受过这个待遇!您说今天要是俺们打了大胜仗,俺也不求多,您能不能让邓总兵给俺们········按五个人头十两银子的价格发笔小财嘛!”

  居然还跟自己讨价还价起来了。李持明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喔”了一声,回头与邓虎臣和路大宽相视大笑。尔后扭过来道:“好!朕答应你!尔等若是打了大胜仗,杀敌五个,奖白银十两!”

  邓虎臣连忙应道:“哎!臣领旨!”心里则为这帮二愣子士兵差点丢了自己的人而后怕不已。

第56章 旧梦

  当天下午,李令姜给自己穿好一身从邓虎臣那里借别人的软铠甲,把头发扎成高马尾又戴上了抹额后,她跃跃欲试的坐在李持明的大帐里,等着跟李持明一起上阵杀敌。李持明这一次行动是有名头的,打的名头就是收复失地。原来他早就对察必偷偷摸摸染指这“三不管”地区颇有意见了。只是原先京城那帮文臣借口郭穆勒以北偏远贫瘠,要了无用,故而不积极收复。李持明便也不好主动提。眼下坐在大帐里出征在即,他低声告诉李令姜:“郭穆勒北的意义并不在于那一小块地方,而在于察必派人蚕食了那一小块后就会以那里为据点,对甘宁进行无休无止的骚扰和劫掠。长此以往下去,无异于在西北自设祸根!”

  李令姜觉得李持明说的很有道理,同时她也非常佩服李持明这次打着收复郭穆勒北的旗号去打击地方豪强。真可谓一石二鸟,雷厉风行。且此次若是成功,那带来的好处将不仅仅局限于收复失地和斩断私贸。更有助于燕国起手,全面收拾西北这一堆烂摊子。李持明表示同意,并真诚感谢阿韫妹妹的认可。然后他请李令姜喝本地特产沙枣汁,并成功把她迷晕。

  “小女孩儿家的,胆量倒是不小,"李持明亲自带人用马车把李令姜送回了甘宁城内,安置在了邓虎臣的府邸中。低头望着李令姜的睡颜,他无限宠溺的笑了笑。抬手刮了刮李令姜的鼻子,又忍不住低声嘀咕:”你想去,你也敢去。可我不敢让你去········万春山的事若是再出一次,阿兄可真是受不住了!“

  他低下头亲了亲李令姜光洁的额头,又抬起头来注视着她微微闭上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心里有豪情万丈,可也有柔情万千。一条细细的红线在李令姜脖颈处蜿蜒。李持明用小指挑起那红线,一枚质朴的比目鱼玉佩从李令姜的衣服里滑了出来。他轻轻勾起嘴角莞尔一笑,认出这是去年他送给李令姜的。原来李令姜平日里总把这东西藏在衣服里,是贴身带着的。想到这里,李持明掏出随身的匕首割断红绳,把那比目鱼玉佩拿起来塞进了自己贴胸口的内袋里。本欲转身离去,但他又想了想,低下头把原本挂在自己腰间的另一块比目鱼玉佩摘下来,挂在了李令姜的铠甲上。

  “阿兄带着你戴过的玉佩,到了郭穆勒北,也能有惊无险。你带了阿兄的比目鱼佩,在这儿好好安睡,今天夜里阿兄就班师回营!”

  他走出了这件屋子,对门外站在的两个女人——邓虎臣的老婆和妹妹交代:“看好郡主,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不要让她出去跑。出了什么事都要安全第一。必要时有些噩耗可以先不告诉她,知道吗?”

  邓虎臣的老婆和妹妹有些畏惧他,此时就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李持明对他们淡然一笑:“替朕照顾好永嘉郡主,回来了有赏!”

  他转过身离开了,肩头的红披风在春日午后的阳光里翻出汹涌浪涛。

  李令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傍晚,一轮黄澄澄的太阳,散发着浅橙色的光挂在乍吐新芽的柳树梢头。她坐在这间没见过的屋子里看向窗外,感到十分困惑。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又穿越回现代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身上还穿着软甲,只是地方换了而已。她站起身子,觉得自己脑袋昏沉又重的很。步履蹒跚着打开了门,她问站在门口的婢女:“姐姐,这是哪儿啊?”

  被她喊了姐姐的婢女吓了一跳,立刻扑通一下给她跪下了,口中大呼不敢不敢,郡主折煞奴婢了。李令姜直安抚了她们半天,方让她们安静下来,老老实实的告诉自己:“这儿·······这儿是甘宁总兵邓大人的家宅·······”

  未几,邓虎臣的老婆闻讯赶来。一个三十出头的丰腴女子,细眉细眼,说话豪爽泼辣,一看就是西北女子的范儿。她善解人意的安慰了李令姜,表示是陛下亲自把她送过来的,请她在此地安心等候。陛下打赢了察必人,定会凯旋班师。

  好嘛·······原来是被耍了······李令姜忿忿的想。她悻悻的坐回屋子里,垂着头生闷气。邓夫人是个好脾气的,当即让厨房给郡主呈上本地特色小吃来安慰郡主。霎时间,仆婢们就像变戏法似的把牛肉干石子饼蜜瓜酿摆了一桌子。邓夫人还兴冲冲的对着李令姜说:“郡主想不想尝尝咱们本地的名菜——香枝烤羊排呀!臣妾让人给您安排去!\"

  \"不了,谢谢,”李令姜蔫儿蔫儿的说。“谢谢您的一片好心,但是我真的不饿·········邓夫人!”她忽然抓住邓夫人的手道:“我只想知道,陛下和总兵他们,还有霹雳军和翃兵·······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原本能说会道的邓夫人立刻呆滞在了原地,讷讷的低了头道:“臣妾······臣妾也不知道······”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已经溜到柳树脖子上的夕阳,沉重的叹了口气道:“那边半点儿信儿都没有······也不见斥候来报战况······唉········”

  许是想到了李持明交代她的话,她又忽然振作了起来,笑意盈盈的对着李令姜道:“郡主!您别急!没事儿!这打仗啊,它就是这样,有时候半天不传信儿来,一传就是个大信儿!您等着看好啦!这回肯定是大捷而归!”

  李令姜不说话了。夜色已经开始在沉默中渐渐覆盖这座边境小城,远去的男人们却半点儿消息也无。此时此刻,一切宽心的安慰话儿听上去都是那么的的苍白。

  临近子时的时候,李令姜依旧不肯去睡。邓夫人也担心丈夫,虽然她已经担心了很多年了。但也陪着李令姜一直坐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邓夫人发自肺腑的说:“我是个粗人,什么也不懂。从前听人说陛下宠爱永嘉郡主,我心里还不明白这是为何,今儿我算是见着了,天底下哪个女子能为陛下做到这份儿上呀!郡主,您对陛下的一片赤诚,真是可以拿来垂范天下了!”

  她本意是恭维李令姜。可这话听到李令姜耳朵里,却又听出了另一番意思。勉强笑了笑,李令姜并未答话。邓夫人打了个哈欠,是困极了的样子。外头传来的扣门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邓夫人以为是报信的人,登时惊喜的跳起来道:”谁呀!

  原来是她才五岁的小儿子在婢女的陪伴下睡醒了一觉,居然没看到阿娘在自己旁边。便闹了起来。婢女慌慌张张来报,李令姜说:“邓夫人,你回去陪孩子吧!我不会乱跑的,你放心。”邓夫人爱子心切,听了这话便立刻谢过,起身忙不迭的跑走陪孩子去了。

  李令姜回过脸来看着面前的灯盏,红色的蜡烛,烛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了灯盘上。她凝望着那轻轻跃动的火光。在橙红的光芒里依稀看见了李持明对她露出微笑。李令姜忍不住轻笑出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果然是困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她慢慢伏在了桌子上,把脸换了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隔着一层窗纸的窗户外,隐隐有皎洁的月亮落在树梢上。她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场景——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起坐在一棵粗大的老树上,两个人并肩坐着,抬头看月亮。少年说:“你看,月亮里有一片阴影,那个就是仙子住的地方,仙子养了一只兔子,叫做玉兔,特别特别白。”

  少年是个很俊秀的少年,瓜子脸,桃花眼。他一边说,一边扭过脸来看小女孩,眼神是如此的专注,甚至让李令姜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容貌清丽绝俗的小女孩儿扬起稚嫩的脸蛋看着那月亮,大眼睛一眨一眨。忽然间,她笑出声来,扭过头去看向少年道:“少来!你又拿哪里看来的胡说八道框我!那个地方根本不可能住人的,瞧着又冷又干,谁愿意住!”

  她人小,说出的话却是一点都不含糊,十足十的大人语气。这女孩子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过早成熟的气息,仿佛是童年经历了太多苦难,被许多坎坷打磨成了如今这幅少年老成的模样。男孩子无奈的苦笑着,伸出手去捏她的脸道:“你能不能像其他女孩儿那样,有点浪漫情怀?阿兄在同你说一个多美的传说!你可倒好,立刻把美丽的故事打个粉碎,跟我说月亮又干又冷·······”

  “本来就是嘛!月亮还长得灰扑扑的,白惨惨的,上面要是有人住才有鬼了嘞!还是咱们这儿好,有吃有喝有玩乐,还有留仙裙穿!你瞧!我今天这条新裙子是不是很好看!”

  她穿了一条天青色流苏尾的留仙裙,对于一个小女孩子来说,这有些过于成熟了。那男孩子似乎也这么想。但他打量了女孩儿周身后,还是微笑着说:“好看!格外好看!”

  他仰起脸看向星空,声音温柔如水:“就是月亮上的仙子下来了,也没有阿韫好看!”

  小女孩子发出一声真诚的娇笑,是小女孩儿们在被夸奖时才会发出的那种笑声。她伸出两条以她这个年龄来说堪称大长腿的双腿,从树干上垂下去晃晃荡荡。男孩子低头看了她那两条腿,登时流露出几分惊慌失措来:“阿韫!别这样!这样晃你会掉下去的!”

  阿韫似乎不这么认为。听了男孩子的话,她不禁加速了晃动,甚至还故意把老树粗大的树干也摇晃的吱呀作响。男孩子没办法,只好一手握住树干,一手拉住她的的胳膊,口中用堪称严厉的声音道:“阿韫!别闹了!”

  阿韫停下了胡闹,她转过脸来望着男孩,又是一阵娇笑。忽然她不笑了。她眼睛望着那男孩子,脚却缓缓向空中伸过去,越伸越长。李令姜注意到,她的屁股也沿着树干开始缓缓往下滑落。

  “阿兄!你对我很好,可是阿韫听说,你要娶妻了呢!”

  她的声音里有隐含着的危险。还有锋芒毕露的怒气。

  阿兄明显是觉察到了这些,于是他一边把阿韫的胳膊握得更紧,一边尽力柔声说道:“那些是他们胡说,哪有的事!”

  阿韫又往下滑了一点:“可我听说,父亲要替你去户部尚书胡大人家议亲了呢!”

  阿兄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点点汗水,他握着阿韫的那只手也开始打滑。“不是那样的,阿韫,阿韫!你听阿兄说!”

  “阿兄要丢下阿韫,抛弃阿韫了是吗?既然如此,阿韫还不如去死!”已经快要掉下树去的小女孩厉声说。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仿佛是在威胁,可又像是在乞求,其中又隐隐掺杂这一丝得意,让人捉摸不透。在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实在是太可怕了。而就在她说出“去死”的那一瞬间,她挣脱阿兄的胳膊,义无反顾的朝着树下跳了下去!

  李令姜顺着她的视角向下一看,发现那树下竟是万丈深渊!

  她登时剧烈的打了个哆嗦,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李令姜的脑袋撞在了身下的桌板上,磕的她生疼。昏暗的晨光透过窗户纸钻进她的眼睛里来,是天快亮了。而就在同时,她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疲惫的呼唤:“——阿韫·······”

  李令姜瞬间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了,给大家更新一章肥的,大家周末愉快呀!

第57章 大捷

  太阳还未完全从云后露出她神秘的脸庞,天光是微明的。亚麻色的微光使得李持明的面容看起来不甚真切。李令姜扭过头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在微微晃动。她面前的蜡烛早熄灭了。烛泪在烛台上堆起一簇红色的花朵。李令姜对着那影子迟迟疑疑的开口道:“皇——皇兄?”

  “噗”的一声,一根蜡烛被火折子点亮了。李持明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了火光中——透着疲倦。然而,满怀欣喜。

  “阿韫········”他轻声呼唤着,把手里的烛台放在了桌面上,张开双臂拥住了李令姜。李令姜猝不及防,被他抱个满怀。躲都躲不及。她出于条件反射忍不住向后瑟缩了一下,李持明连忙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道:”别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他把头埋进了李令姜的肩窝里,虽然那里铠甲支棱起的硬皮会把他的下巴硌得很痛。李持明的声音疲倦又脆弱,轻轻地,沙沙的。“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说完把李令姜推开一点,黝黑的双眼亮晶晶的盯着李令姜:“阿韫,阿韫,阿兄这次差点死在郭穆勒北。若是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为了我掉一滴泪?”

  他的脸上满是污渍,红到发黑的污渍。翘翘的鼻尖上还有一抹灰色的尘土。皮质发冠上被削掉了一块,发髻散了,几缕头发落下来挂在了脸上,身上的铠甲也遍布砍痕和血迹,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生铁的味道。然而眼睛却出奇的亮,仿佛暗夜里的流火,夜空中的星昴。嘴唇因为干渴而起了皮,瞧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初春的拂晓乍暖还寒,李持明的耳朵尖被冻的红通通的。李令姜第一次发现,她阿兄的耳朵尖就像传说中的小精灵耳朵一样,红透了的时候会尖尖的竖起来。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无比的脆弱,不是那种让人觉得人尽可欺的脆弱,而是一种繁华背后的落寞,一种孤独的脆弱。他脆弱的很动人。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听到李令姜的回答,李持明有些着急了。他用略显粗糙的双手捧着李令姜的脸,拇指在她脸颊上无意识的蹭了蹭。李令姜听他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对不起,阿韫,是阿兄失态了········又让你听到了这种尴尬的问题。你·······就当没听过罢!”他局促的笑笑,站起身来道:“我才刚从郭穆勒北回来,一进城就赶紧来看你········一身的血········没吓到你吧?我去洗了这一身的血腥气!”

  他转身就走,像是要逃离什么令他绝望又难堪的灾难现场。忽然间他停住脚步,旋即痛苦的弯下腰去,地动山摇般的咳嗽了起来。李令姜连忙冲上去想要扶住他,却见他身子微微一晃,把脸深深埋在了两手之间,片刻后抬起头来,双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因为咳嗽而涨的通红的脸充满歉疚的看向李令姜。李持明的肩头轻轻晃动着,若无其事的说:“没事没事,受了点风寒,我——我去洗洗。”

  李令姜忽然冲上来从背后抱住了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都要发出誓言般的喊道:”会!我会!如果你出事,我会很难过!会哭!“

  他愣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转过脸来看向满脸倦容的女孩儿。后者的额头经过一夜的挤压,被桌子边沿压出了一道红彤彤的痕迹。此时瞧着就有些滑稽。可她专注又认真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所以,以后每一次上战场,也请你像今天这样,毫发无损的出去,毫发无损的回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健健康康的回来,咳嗽着可不行!”

  李持明呆了一呆,定定的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她说的似的。片刻之后,他温柔的笑了起来。

  “好!”他说。“阿兄答应你,阿兄有阿韫的祝福,以后到了战场上,所向无敌!”

  停了停,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低下头把手伸进铠甲里摸索着什么。李令姜站起身来走上前好奇道:\"皇兄,你找什么呢?“

  李持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他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块比目鱼玉佩笑道:“这是你的比目鱼佩,阿兄当时拿走了你的,把我的留给了你。现在毫发无损的带回来了,还给你!”

  李令姜不禁莞尔,被李持明这小朋友般得意洋洋的语气逗乐了。她低下头一看,果然在自己铠甲的腰间束带上看到了李持明那一块比目鱼佩。李持明那块鱼儿嘴巴朝左,她那块嘴巴朝右。两条鱼又是阴阳八卦之势,对在一起,正好能拼成一个圆。以前李令姜都没想这么多。今天又看见李持明把两块放在一起了,方知这两块玉佩可能还有点有情人定情的意思。她脸红了。低下头去解下那玉佩嗔怪道:“这玉佩一阴一阳,一左一右,怕不是还有意思,是一男一女吧?”

  李持明笑了起来,一口小白牙愣是让他笑出了阴谋得逞的狡黠感。他把自己手里那块阴佩举起来晃了晃,口中笑道:“你觉得呢?”

  李令姜瞪了他一眼,一伸手抢过了他手里的玉佩,把两块并在一起一扣,轻轻一声“咔哒”,两条鱼咬在了一起。她得意的看了李持明一眼道:“玉佩有左右,属阴阳,一人带一块影响不好。既然如此,那这两块都归我啦!”

  李持明瞪大了眼睛,为她这一招不按常理出牌而哭笑不得:“·······不能吧······阿韫!那两块玉佩很珍贵的!”

  “哦?贵吗?”李令姜故作茫然的看了看手里的玉佩,又对着李持明笑道:“贵了才好,贵了,哪天我陪皇兄微服出巡若是没钱了,我就把它当了换钱!”

  “是珍贵,不是贵········”

  “珍贵了肯定贵呀,怎么,你舍不得啦?”

  李持明算是彻底被她打败了,一整个的哑口无言。张口结舌的望着这个笑的前仰后合的丫头半天,李持明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陛下这次当真神勇无比,亲斩敌军五十余人!臣真心佩服!”

  李持明洗掉了身上的血渍和生铁气味,又穿回了锦袍常服,邓虎臣换做家常打扮,陪着他用早饭。李令姜坐在他们对面,听了这话后轻轻勾起嘴角道:“邓总兵,你再多说一点皇兄此次出征的英勇战绩给我听听,咳!都怪皇兄!说好了带我上战场,临了儿了不带我!皇兄你瞧,你往后少了一个让我崇拜你的机会!”

  李持明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是哈哈哈的笑。邓虎臣察言观色后小心翼翼的说:“郡主有所不知,陛下这次不让您去,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呀!”

  李令姜放下筷子,一条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托住脑袋颇为不信任的斜眼看着邓虎臣,嘴角挂着一丝疑惑的笑。邓虎臣偷偷瞟了李持明一眼,转过脸来道:“陛下不让小臣同您讲。这次出征,打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察必商队,是察必派来攻占郭穆勒北的骑兵先遣队!”

  李令姜心里的疑团总算解开!她就说嘛,之前听说察必派了小股部队在郭穆勒北设立屯军点,但规模很小,才几十人。若是此次只为打击私自同甘宁地主贩卖棉花的商队和屯军点,根本犯不着出动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更用不着李持明本人来亲征啊!她想到这里,对着李持明一挤眼睛:“难怪呢皇兄!之前我就奇怪,一个察必商队,至于让你们这样兴师动众吗!原来是那察必贼子真有野心,要伺机吞并郭穆勒北!”

  “岂止是郭穆勒北。”李持明冷静的说。他用筷子给李令姜夹了一块葱爆羊排丢进她面前的碗里,口中一边说道:“上次路大宽西行,朕只派他搜集了西北豪强同察必私自贸易的证据。但恰好杨骏来向虎臣传密旨时,遇上了虎臣的探子来报,说北边察必最近动向很奇怪,似有陈兵之意。虎臣得到消息后当机立断派出更多的斥候前去打探消息,这才知道察必那边准备以商队打头掩护,骑兵尾随,一路沿蒲默暗河东来,越过他们的屯兵点,借着郭穆勒沙漠的掩护直接兵犯甘宁城!这消息,朕也是在前天来甘宁的路上,收到了虎臣的飞鸽传书才知道的。于是昨日方与虎臣一齐定下计策,决定扣押甘宁豪强这边的运货队伍,让一小队军士全扮成他们的脚夫,再以一万大军轻装简行,提前埋伏在郭穆勒沙漠边缘。察必那边得到的依旧是这边豪强们之前发出的‘正常交易’信号。他们防不胜防,根本没想到翃兵大军的雄师速度会那么快,居然能提前埋伏在郭穆勒大漠里。昨日临近夜里亥时的时候,咱们大燕的翃兵跟他们在沙漠里遇上了,他们人困马乏,又冷又饿,咱们这边却是提前做下了准备,精神抖擞!这才能一击中敌,痛歼察必来犯骑兵!“

  李持明把李令姜说的一愣一愣的,听他说到这些,耳边已然响起了战场上的嘶吼和兵器相接的铿锵之声。李持明语气平淡,叙述更多侧重于夸赞翃兵勇猛。却对自己昨日的艰险只字不提。李令姜知道他是怕她担心。倒是那邓虎臣,小心的打量了李持明的脸色后大着胆子说:“其实昨夜察必骑兵虽人困马乏,但战斗力依旧不弱。刚一开始被咱们翃兵的阵势吓住,一冲给他们冲散了。后来他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马上又摆好他们的阵法,还竖起巨盾。我们这边射箭,路千户带着霹雳军用梨花枪猛攻都不行········眼看着他们的势头就要压过咱们燕军了!幸好陛下大智大勇!带着小股部队趁乱包抄至察必大阵后方,又身先士卒,亲自下马以□□和匕首同时出击,刺杀敌军!这才引得我军士气大振!奋勇争先!只是陛下他在乱军中被察必商队中的巫毒兵——“

  “邓虎臣!”李持明低声提醒道。他没看邓虎臣,一边用筷子又给李令姜碗里夹了一块煨牛肉一边淡淡道:“是不是赐你与朕同席用膳,你邓总兵飘了?”

  邓虎臣吓得一缩脖子,立刻把头埋进碗里疯狂扒饭,不说话了。李令姜却是不愿意,一把拉住李持明的袖子道:“什么巫毒兵?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没什么可提的,察必吓唬人的小伎俩而已。”李持明说。“咱们有霹雳军,察必有巫毒兵。只是听起来吓人,实际上——”

  “你这几日总是咳嗽,是不是同这个有关系·······”李令姜担忧的说。“巫毒,巫毒,听起来就不是善类。”

  “真的只是吓唬人而已,”李持明笑道。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侧身在邓虎臣头顶拍了一巴掌道:“瞧瞧,都是你,本来没多大事,看你这大嘴巴把郡主吓的!”

  他转过身来对着李令姜无奈的笑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被他们巫毒兵的毒针刺了一下。毒针里有蛇寒毒,会让人咳嗽不止。已经让军医帮我解了。这种蛇寒毒是从沙地蛇身上萃取出来的,在西北不算稀奇。对吧邓虎臣?”

  他回头看向邓虎臣,后者正诚惶诚恐的垂着头。见李令姜问自己,邓虎臣有些支支吾吾。李持明不耐烦的推了他肩膀一下道:“不过就是个蛇寒毒,看你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你不是也中过蛇寒毒吗?现在不也活蹦乱跳!”

  “是是是,”邓虎臣连忙应道。仿佛担心自己所说的不够取信于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一般的蛇寒毒很好解的。没——没什么大碍。”

  “这下你总信了吧,你看,你皇兄不也活蹦乱跳的。那你要是还不信,要不皇兄待会儿把军医叫来给你说说?”李持明对李令姜微笑道。说着又低下头吃饭去了。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李令姜无言的望着低头吃饭的李持明,后者坦然接受她的注视,并平静的推过来一碗羊汤道:“喝了吧,好东西。”

  李令姜一言不发的把那碗羊骨头熬成的汤给他推了回去。想了想,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烧牛肉。口中嘀咕道:“就算很容易就解了,你好歹也同我说一声啊·······唉,以后上战场还是注意些,刀剑无眼啊。”

  李持明注视着从天而降落入自己碗里的牛肉块,嘴边不着痕迹的弯了起来。

  《燕史·圣宗本纪》云:崇德四年二月辛未,圣宗亲率霹雳军及翃兵,于甘宁府郭穆勒北大破察必扎赫乐部,歼敌两千余。绝弃象谷私贩。乃平胡虏,定西北。百姓称善,谓之“甘宁大捷”。

第58章 疗伤

  “你这几日·····咳嗽可好些了?”

  李令姜走进李持明的屋子时,在这间总兵府最豪华的房子里,李持明刚刚骂走了甘宁知府,并提前告知了这位玩忽职守的府台大人他接下来的结局是什么——丢官免职,送去极北苦寒之地充军。府台大人哭的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他狂现磕头功。可惜没用。那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男人最后还是被李持明喝令拖走了。他实在不想看见这种,平日里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见他来了又装出一副弱小无辜模样的官员。这种人在李持明眼里,应该统统丢到塞北的风霜里去吃土。

  他打发走了甘宁知府,就坐在大屋子里生闷气,气这种官员如此恶劣,自己却只能送他去吃土!李持明听说前朝开国皇帝对待贪官污吏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稻草人挂在土地庙里。叫做“剥皮实草”。他寻思着这法子真不错。可惜他没法实施。因为京城那帮文官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了他。

  李令姜问他咳嗽是否好些了时,一开始他是茫然的。他没想到李令姜竟然会在屋子里只剩他这个孤男时一个寡女来找他。更意想不到,李令姜直接在他对面坐下了。

  “你咳嗽好了吗?”李令姜又强调了一遍。一边拿眼睛认真打量着穿常服的李持明。李持明不禁失笑,摇着头道:“早就好了。不过阿韫,你出去看看,除了你谁敢跟我这么说话?你好歹称呼我一声啊!”

  李令姜笑了起来,笑的挺理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因为着急,出口话锋不对。于是一本正经的坐直了身子道:“那你身上有没有受其他的伤?”

  李持明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他让李令姜看他那因为近来时常骑马而被马缰绳磨出茧子的双手:“你瞧!多好!”

  “可我从今早就瞧着你的腿不大对劲儿了·······是不是也受伤了不告诉我?”李令姜指指他的右腿,脸上有些惋惜。李持明哈哈一笑道:“阿韫,你近来是怎么了?这么关心我的阿韫,阿兄真是许久都没有遇上了。怎么?你这是········”

  他话没说完,因为李令姜起身走到墙边,端起屋子里的陶盆就出门去了。片刻之后她从外面回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里头泡了一条布巾。李令姜把水放到李持明身旁,自己坐下来不由分说的捞起李持明右腿放在自己膝盖上,脱下他的鞋袜,挽起裤脚露出对方的小腿。果不其然看到整条小腿都呈现出不太正常的浮肿。李令姜吓了一跳,抬头看了李持明一眼,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仿佛是在责备他。李持明连忙道:“连日行军,腿肿了也是常事。”

  李令姜没理他。她又把热水里的布巾拧干了,便动作轻柔的将那布巾搭在了李持明小腿上。做完这一切,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瓷瓶子,瓶口塞着红色的布。李令姜把白瓷瓶子放在身旁的案几上,转过脸来对着李持明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第59章 摊牌

  她明显的感觉到李持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从白玉瓶子里倒出药水在自己手心里,她用双手把那药水揉开了,便把两只白白胖胖的手覆盖在了李持明腿上缓缓按摩起来。李持明一言不发的低头望着她的手,听见她慢条斯理的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男孩儿,有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穿流苏留仙裙,小小年纪却言语孟浪。男孩儿对她百般宠溺。可最后因为男孩儿要娶妻,女孩儿很是不乐意,竟然从一棵树上跳了下去。我在梦里瞧着,那树底下,竟然是万丈深渊·······“

  李持明抬起了头,正好遇上了她的目光。李令姜望着他的眼睛说:“醒来之后我想了想,那女孩儿的模样,不就是从前的我么?男孩儿········就是你。”

  她抬起了双手,坐直了身子望着李持明:“陛下,当初我究竟为什么会从万春山上跳下来,您和永嘉郡主李令姜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持明的呼吸随着她这一句质问停住了。他定定的望着李令姜,望了又望,像是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思考,满眼只看见这个人。忽然间他笑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那已经被均匀涂抹上了药油的腿。李持明用一种叹息般的调子笑道:“果然你主动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他抬头看向李令姜,目不转睛。可李令姜觉得,他也许是透过了她,在看那遥远的时间之外的另一个阿韫。

  “阿韫,虽然你醒来以后变了不少,可是这个时候,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精明,那么锱铢必较,那么分毫必争啊········”

  “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吗……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秘密。毕竟,除了现在的你,整个皇城和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事,只差昭告天下了——不,虽说没有昭告天下。但是民间街头巷尾也早就传遍了。也许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那么看不上我的原因吧,因为我居然封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子做郡主,还想把她带进宫里去。他们都以为,我说你同我并非亲兄妹,乃是行欺于天下,为的是能将亲妹暗度陈仓带入后宫。恰如前朝的废帝强纳侄女那般。呵,这天下人也真是好笑,我说假话时,所有人都相信。我说真话时,却没有人相信了!”

  李令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种混合着震惊和难以名状的欣喜情感围绕着她的心绪。她不知这隐隐的欣喜为何而来,亦不知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

  “你……”她嗫嚅着,微微垂下头,不知该如何问起。李持明望着她,很惨淡的笑了笑。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你,李令姜,根本不是我的妹妹。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坠塔之前,我已经将此事同朝臣和太后相商,准备以瑞郡王养女、我救命恩人的由头,继续保留你身为郡主的一切殊荣。但我也告诉他们,你李令姜,和我没有任何血缘。

  “可惜你还未等阿兄将这些光明正大的告知民间,还未等阿兄将一切准备停当。你便不告而别……”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李令姜难以置信的说。“这……”

  “你不是,”李持明说。

  “只是我想让你继续保持郡主身份才为你捏造出来的幌子而已。”

  “那你……”李令姜有着困惑了,她迷茫的望着李持明,问出了一个蠢问题:“你知道你这样说他们会骂你,那你为何还……”

  “多简单,”李持明脸上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因为我爱过你啊。”

  “我爱过你,阿韫,从你还是那个工于心计,不讨人喜欢,睚眦必报的丫头时就爱你,我爱了你很多年,从来不曾后悔。”

  从来不曾后悔。

第60章 从前

  宪宗皇帝元庆五年,瑞郡王府的小妾盼儿早产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伴随着这孩子的出生,本就不怎么受宠的母亲盼儿彻底失宠了。

  瑞郡王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但依旧想要第七个。盼儿的肚子原本被寄予了厚望,连看诊的太医都说她怀的应该是个男胎。瑞郡王李腾云高兴坏了。他今年四十岁,在他的认知里正值壮年,满可以再要几个儿子嘛!儿子这种东西肯定是越多越好了。虽然儿子具体好在哪儿李腾云说不出来,可李腾云觉得,儿子就是好!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盼儿却让他失望了。这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居然给他又生了一个女儿!他已经有了七个女儿了!哪里还能再需要一个女儿!李腾云怒不可遏,立刻下令让人把盼儿赶出为她准备的坐月子专用小院儿,丢到府里最冷也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南苑去搞生存训练。刚生完孩子的半大丫头需要修养身子,这并不在李腾云的考虑范围内。他是如此的生气,以至于他要把给他进献盼儿的葳蕤夫人都大骂一顿。葳蕤夫人此时已经三十八岁了。后宅女人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面对李腾云的无能狂怒,她只有忍气吞声。同时暗地里给伙房和府里所有负责日用的下人吩咐好,绝对不许给盼儿半点舒坦日子过!她居然害的善良的葳蕤夫人挨了郡王的骂!

  盼儿默默地抱着尚在襁褓中嚎啕的女儿进了南苑,并给她取名令姜,小字阿韫。她的苦日子就此开始。带着孩子住在南苑,吃剩饭,穿旧衣。仅有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丫头木桃陪着,活的比府里最低贱的奴婢都不如。在这座府邸里,如果说瑞郡王是天,那葳蕤夫人就是地。天不想让谁舒服,他顶多下几个冰雹。可地要是不想让谁舒服,她就能让谁在这府里走到哪儿都寸步难行。

  小小的阿韫在府里静悄悄的长起来,长长的南苑左道是她家门口的简易游乐园。她每天在那一条青石板路上跑来跳去,自得其乐。跟着母亲吃糠咽菜。因为从小就没吃过好吃的,所以对饭菜好坏都没什么概念。偶尔有人从这里经过发现了她,她就兴高采烈的跟人打招呼。于是慢慢的,府里的婢女小厮们都知道在被人遗忘的南苑,还有一个瑞郡王亲生却过的还不如小丫鬟的庶女阿韫。当他们在主子们那里受了气时,他们就来找这个小丫头片子打一顿出气。

  反正她和她那个废物的娘也不敢在瑞郡王面前说一个字。因为瑞郡王根本不会到南苑来。

  阿韫长到七岁,已经见识过了后宅里可以见识到的所有丑恶与污秽。她变得比市井中最泼辣的女孩子还要泼辣,可以用几十种不同的句型语法向一个欺负了她的人表示“你妈死了”这句话。同时她又机敏的如同一条小狐狸,最擅长在不知不觉间收集到后宅底层这些人的把柄和短头,并在合适的时机敲诈他们,来换取给母亲的一碗好饭,或者给自己的一块花布。有时候她也会不小心失手,于是就被几个婢女小厮围在一起一顿好打。阿韫的嘴角被打出了淤青,就干脆自己走到南苑左道尽头的核桃树下,抬起被殴打的生疼的小腿爬到树的半腰处,然后故意隔着南苑的院墙冲这里面喊:“哎呀呀呀呀呀阿娘我掉下去了——”,扑通一声,她掉在树下摔了个人仰马翻。盼儿从院子里跑出来扶起她,连声问怎么了。阿韫抬起满是淤青的脸笑嘻嘻道:“诶哟!一不小心忘了护住脑袋,摔破相了!”

  她的一切苦楚,盼儿都知道。但她不说,盼儿也不说。直到她九岁那一年,李持明从天而降,在她和她娘院子的门口捡走了一个风筝。并和盼儿聊了个阿韫恨不得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天儿。

  当天晚上盼儿把阿韫抱在怀里,问她愿不愿意去白天那个哥哥家住。阿韫嬉皮笑脸的说:“哥哥家有蜜三刀吃吗?”

  盼儿露出虚弱的笑容道:“有——驴打滚儿也有,糖饼也有·······还有珍珠包子呢!“

  阿韫对着母亲笑出一口整洁的小白牙:“那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就要开始讲述李持明和被魂穿之前的阿韫的故事了。但大家需要注意的是,这个版本的“往事”是李持明讲给李令姜的,也就是说,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和倾向性(就像亨伯特口中洛丽塔的故事是不是故事真相这个命题一样)。而关于故事的真相,我想大家一定都听说过罗生门的故事。我在写这篇文整个故事的时候用了罗生门式的处理方式,也算是我个人写文时喜欢琢磨的一点小设计吧,真真假假,真相和谎言交织,大家看的时候可以猜猜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谎言(可以结合一下之前裴效先对李令姜说的那些。),会比较有趣~

第61章 缘起

  第二天拂晓,盼儿在床下的地板上静静死去了。前来接阿韫去葳蕤夫人那边的李持明在盼儿屋子的桌上发现了没吃完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还看到了压在□□下面的一张字条。他拿起字条看完后,就不动声色的将那东西塞进袖筒里了。

  瑞郡王府提起盼儿,都说她是贪嘴吃螃蟹吃多了,被螃蟹的寒气伤了身子才暴毙而亡。只有李持明记得,那半包放在烂木头桌子上的□□。

  阿韫刚到葳蕤夫人的院子时,天天哭夜夜哭。当她不哭的时候,她会不停地问阿娘去哪儿了。全无平日里南苑小霸王的风貌。葳蕤夫人其时已经单独给李持明分拨一个院子住,但还是时不时就被隔壁小院儿传来的阿韫的哭声吵得心烦。起初她逼迫李持明把这小丫头送到无子的何姬那里去养着。结果话出口没两天,听闻经常殴打阿韫的何姬就莫名其妙的摔断了腿。还未在何姬院子里坐热乎的阿韫又被李持明领了回来。

  夫人是不在乎李持明从不知道哪儿弄来一个小丫头养在院子里的,还说是盼儿那个倒霉鬼生的。但她很在乎自己的睡眠被阿韫破坏掉了。这罪无可恕。

  盼儿,盼儿,盼儿········葳蕤夫人咀嚼着这个名字。依稀记得似乎是好多年前,一个胆小怯懦的女孩儿的名字。被她从江南买回来的女孩儿,似乎是家道中落的教书先生的女儿,识得几个字。可那又如何?木头疙瘩绑不住男人的心,便活该被扔进灰尘堆里烂掉,废掉,被人忘掉········现在这个小丫头是她的女儿?那伯亮愿意留着就留着吧!反正自己如今也管不了他了。李腾云的几个儿子一个赛一个不成器。葳蕤夫人将来老了,恐怕也得靠李伯亮。

  她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小丫头手里。

  阿韫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住在李持明身边。她听着葳蕤夫人在隔壁院子喊李持明伯亮,眼睛就翻到天灵盖上去。十二岁的阿韫不用再像过去一样吃糠咽菜,穿破衣服。她可以有自己的一间漂亮的闺房,里面描金绣彩装饰的很漂亮。她还有许多双美丽的,绣着花的鞋子和许多件漂亮衣服。但阿韫总觉得这还不够。她想要更多的漂亮衣服,更多的鞋子,最好还有更多的金银财宝。因为听说有了那些东西,就算她被李持明抛弃了也可以过得很好。虽说目前为止。李持明依旧是她可靠的保护伞。

  她没有自己的仆婢小团队,一来是葳蕤夫人认为她不配有,不给她配备。因此她除了一个自己带过来的木桃之外谁也没有。二来也是因为,李持明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实在是多。根本用不完。阿韫用自己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眼神打量着院子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得出结论,这一个比较蠢,可以用来挑事,那一个比较正直,不能轻易招惹。靠着自己的分析把院子里的仆人分门别类之后,她开始了自己初步的复仇计划。

  李持明到底也没搞懂阿韫是怎么做到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把他院子里的领头小厮挑唆起来,让那脾气暴躁的家伙跟何姬手下的跑腿小厮结了仇。双方你瞧不上我我瞧不上你,互相明里暗里斗了好一阵子。最后以对方小厮莫名其妙淹死在井水中告终。井是对方住的院子里的井,半点也怀疑不到李持明院子里的人头上。

  接着,瑞郡王府里又有好几个下人莫名其妙的死了残了,或者得罪了人被逐出府去。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去南苑欺负过阿韫和盼儿。当李持明发现这个共同点时,他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万万没想到这么可怕的事情居然能和他乖巧俏皮的小妹联系在一起。李持明找不到这些事情同阿韫的直接联系。可所有一切的不寻常都指向了阿韫。他试着调查过几次,但仅有的直接线索就是他曾看见阿韫和他院子里的领头小厮站在一起窃窃私语——并在看见他走过来时立刻分开装作了若无其事。

  李持明把领头小厮找个由头打发了。从下面提拔了阉人福禄寿。福禄寿很努力,又忠心耿耿。看起来笑嘻嘻的好说话。但李持明知道,福禄寿只忠于他。

  福禄寿成了领头小厮后,郡王府再也没有出过仆婢莫名其妙枉死的事。虽然几年后葳蕤夫人暴毙了。但李持明依旧找不到那些事同阿韫的直接联系。

  他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阿韫了。一个小女孩儿,怎么可能有这么深重的心思。若是她真的这么有手段,为何当初不能让自己的母亲从南苑出来呢?可李持明这样想着,又找不到能提阿韫脱罪的合理理由。

  这时候,阿韫已经十三岁了。她长得面嫩,看起来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她喜欢穿半大女孩子的衣服款式,还喜欢给自己梳少女式样的发髻。仿佛垂髫入不得她的眼似的。夏天一到,她就变着花样换不同的裙子。今天是广袖留仙裙,明天是绣花褙子,后天是凤尾半面裙,大后天干脆自己毁了一条裙子,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新式样出来。李持明宠她,看着她总像个小精灵似的在自己的屋子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觉得不去想那些可疑的命案,其实阿韫是多可爱的一个小家伙。

  他还有几个月就十八岁了,是个很刻苦的少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习武,晨读,写字。阿韫总是在太阳晒屁股时懒洋洋的支起窗棂冲他喊:“阿兄!天天起这么早,你不累吗!”

  “不累!”他回头对阿韫大笑,一边用手中的长()枪伸过去戳了戳窗棂:"你也来同阿兄一起练练看啊!“

  “我不去!”阿韫撅起嘴做撒娇状。“我要是练武伤到了,你不心疼我嘛!”她冲着李持明挤了挤眼睛。杏眼愣是被她眨巴出了狐狸眼的效果。

  李持明被她这一眼一看,忽然觉得浑身像过了电似的,当即便呆在原地,说不出话了。

第62章 黑莲

  阿韫是故意的。

  李持明很快就肯定了这一点。

  她的面貌是个小孩子,可心智却完全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比如美貌,比如无辜的眼神,比如楚楚可怜的泪光,又比如娇嫩的嗓音。当她需要时,她又会变得疾言厉色,咄咄逼人,说话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她都知道怎么利用。她利用这些东西去向府里位高权重的人贩卖凄惨,博取同情。比如李持明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跟李腾云的管家关系变得那么好了。管家甚至会在给诸位府里的姑娘们送头饰珠花时多给她送一只两只来。

  有时候她也会利用威势和恩惠去吓唬收买那些她需要收服的下人。被李持明发现后,后者不动声色的叮嘱福禄寿留心她收买的人。他也不知道她收买那些人究竟是为了做什么。直到几年后葳蕤夫人暴毙,他才略知一二。但在这么多阿韫挖空心思拉拢的人里,他李持明,绝对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阿韫频繁的向他展示自己对他的崇拜,有时候甚至多到了让他不好意思的程度。女孩儿扬起清丽绝伦的脸庞对他一次又一次的发出种种赞美,并在他不好意思的说出“好了好了”时依旧一意孤行。阿韫不喜欢读书写字,她唯一熟悉的典籍就是《诗经》和《楚辞》。因为这两者是诗歌。阿韫说,她把这两本书里所有的诗歌都背会,以后出去同别人说起话来,她瞧着也是个有文化的体面人,是才女呢。李持明就笑话她:“你以为才女的名头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吗?若是读两本诗歌就是才女,那普天之下,怕不是处处有才了。”阿韫笑笑不答。

  她不喜欢念书写字,但却很喜欢在李持明念书写字时偷偷溜进书房,笑眯眯的趴在他书桌边静静地看着他。李持明起初以为她是想念书又不好意思开口,就亲自带着她读自己手里的书。可是读着读着他就发现阿韫不知怎么的便从桌子边跑到他膝盖上去了。而且脑袋越垂越低,最后“咕咚”一声磕在桌子上,她茫然的抬起头来惊慌失措道:“葳蕤夫人又让人来抓我啦?”扭过脸去用因为睡意而略显懵懂的眼睛看看李持明,她才又嗫嚅着钻进李持明怀里道:“呼·········不是葳蕤夫人,吓死我了!”

  有时候李持明不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她就可怜巴巴的趴在桌子边,把小脸的尖下巴卡在桌面上,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去看李持明读书写字。李持明尽力不让自己去注意她崇敬的眼神,而努力做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阿韫光明正大的偷窥他,看着看着就开始捣乱。今天她拿一张纸来,在纸上画出一个认真读书的李持明,明天她干脆拿一块木料过来,用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刻出一个凝神读书的俊秀男子。不得不说,阿韫除了读书,在其他事上真是同李持明一样天赋满分。她好像做什么都做的不赖。第一次把她自己雕刻的“阿兄读书像”送到李持明面前时,李持明忍不住也被她逗笑了。于是他低下头对阿韫笑道:“阿韫,你天天盯着阿兄看还不够,还要把阿兄的样子刻成小像?你倒是说说,你天天盯着阿兄看什么呢?”

  “我看阿兄好看!”阿韫笑嘻嘻的说。语气是一派少女式的天真无邪和浅浅羞赧。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了,毫不遮掩。李持明语塞,垂下眼帘笑着低下头道:“这话说的········”

  “阿兄好看!阿韫最喜欢阿兄啦!”阿韫继续说,脸上依旧笑嘻嘻的。“阿兄不喜欢阿韫吗?”

  李持明没有说话,他摸了摸阿韫的头发道:“阿韫,阿兄在读书呢,别闹,乖。”

  阿韫瞪起了眼睛,口中怒气冲冲的说:“阿韫哪里闹阿兄了。阿兄说这话,就是不喜欢阿韫咯!不喜欢········不喜欢算了!反正阿韫是个没人爱没人疼的累赘,父王不认识我,阿兄也不疼我。既如此,阿韫还是走了的好!告辞!”说完起身冲了出去。李持明在她的头发消失在门边时听到了一声抽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出门办事,请假一天~

第63章 威逼

  当天傍晚,福禄寿来找他,告诉他阿韫在后花园的一棵树上坐着不肯下来。李持明无法,只得亲自跑到树下柔声相劝:“阿韫,听话!这树太高了!你快下来!”

  阿韫坐在几近两层楼高的树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她又不会武功。满不在乎的晃荡着自己的两条长腿,带动宽大的裙摆簌簌作响。她低下头冷不丁的瞅了一眼李持明道:\"我就不下去,下去做什么?讨人嫌吗?有本事,你上来呀!“

  大树长得太高了,阿韫的声音在空气中飘着,几乎都有了一点空灵意味。李持明抿了抿嘴角,嘴巴扯成了长长的一条线。他低下头叹了口气,上前开始爬树。阿韫的笑声在上方回荡起来。

  “哼!”的一声,李持明终于坐在了树干上,和阿韫并肩而坐了。阿韫笑微微的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李持明打量了她的模样,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坐在这里,也不去吃饭,也不下来,你要做什么呢?小傻子?”

  “阿兄嫌我烦,很多事情就没意思了。还吃饭做什么?吃饭也没意思。”阿韫悻悻的说。脸上原本那点笑意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兄没嫌你烦·······阿兄只是·······”

  李持明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在旁人面前惯是伶牙俐齿谈笑风生的。可阿韫每次都有办法叫他哑口无言。无话可说的李持明,也没法背着阿韫从树上下去。他只好局促的笑笑,抬起手指了指夜空中的月亮道:“你看!月亮上有一片黑的地方!那儿是仙宫,住着仙子,仙子有一只兔子,叫玉兔,特别特别白!”

  这是他小时候看月亮时,母亲常常对他讲的故事。母亲识字不多,文化水平也有限。但很会讲故事。李持明最爱听她讲月宫仙子的故事,就缠着她讲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五岁那年她在自己面前喝下鸩酒吐血而亡。

  母亲喝下鸩酒后苍白的面容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李持明有一瞬间的恍惚。阿韫好像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可他又听不清楚,只是条件反射的跟着答两句。直到阿韫轻声说:“阿兄,我今日听葳蕤夫人院子里的莲实说。父王昨日去礼部尚书胡大人家替你议亲了呢?”

  她转过脸来,定定的看向李持明,脸上带着疏离又泠然的笑:“听说,胡大人家的大小姐,长得很漂亮呢。”

  李持明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回过头来呆呆的望着阿韫。阿韫的嘴角轻轻抽动着,最后挤出一个言不由衷的笑。

  “阿兄,恭喜你了呀!往后你有娇妻在侧,爵位加身,一片金光大道········”

  “等新嫂嫂来了,阿韫就要重新回到南苑去,去做烂泥里的一蓬草了吧!”

  她叽叽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凄凉又绝望。咳咳咳,咳咳咳,她竟然笑到大咳不止。李持明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心中隐隐觉察到了不对。待到他伸出手决定去拉住她那一瞬间,阿韫惊天动地的咳嗽着,一口鲜血落在了她胸前的衣襟上。与此同时,她猛地推开李持明,身子急速向下滑去,挂着鲜血的嘴角冷酷又残忍的上扬——“阿兄,你有你的如花美眷和远大前程,可阿韫只有阿兄疼爱。阿娘已经丢下阿韫走了,你若是不管阿韫,那阿韫活着,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李持明!你去吧!我李令姜,把我这辈子所有的福气都送给你,愿你福寿绵长,儿孙满堂,官运亨达,博得个贤王的名声为天下传扬!”

  她跳下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李持明猛地推开身后的树干,几乎同时随着她跳了下去。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刮过,他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心底大吼着阿韫绝对不能有事。他努力伸出手去抱住那女孩儿,却怎么也拉不住。阿韫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淡淡笑着,平静的仿佛她只是一朵绽放在风中的百合花。“阿韫!阿韫!抓住阿兄的手!“李持明失控的大喊。”阿韫!阿韫!”

  他终于抓住她了,在呼啸而过的风中,在快要落地的几米,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抱着她用尽全力翻了个身,他们骨碌碌的滚落到了树下的草地上。阿韫的头和脸严严实实的被李持明护在怀里。女孩儿从他宽大的臂弯里钻出头来,垂下眼帘去看他。李持明缓缓睁开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的面容。忽然他一个翻身,把那女孩子按在了下方。李持明抬起上半身,低头用审视的眼神望着这女孩子。阿韫也扬起下巴一言不发的望着他,眼神专注的让人不敢逼视。过了片刻,她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名为胜利的笑容。娃娃脸上半点孩子气也无。她的眼神中,是纯然的胜利与纯然的嚣张。李持明注视着她,觉得她简直像个妖精,在蛊惑他这无辜的罪人。于是他翻身坐起滚到了一边,对着月亮喘出一口粗气,并清楚的听到了一旁阿韫的笑声。

  他回过头,俯视着笑的志得意满的女孩子,用还未喘匀气儿的声音宣告:“阿韫,你赢了。”

  李令姜笑的更大声了。

第64章 诺言

  他们并肩躺在草丛里看星星。北斗七星在夜空中闪闪发亮。阿韫抬起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那一串星星道:“阿兄你看,它们像不像一条项链儿?“

  “像的,很像。”

  “你去把它们摘下来给我。”

  “这可太难了·······”

  李持明知道阿韫又在说孩子话。他方才充当了她下坠的人肉垫板,此时后背痛的不行,因此不甚开口,只听她在自己身旁小嘴儿叭叭的。李令姜却又坐起身子来,长头发从肩头披散着落下,拂过李持明的脸。她微微前倾身体趴到他耳边说:“摘下来嘛·······我想要那个·······”

  李持明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把一块自己一直贴肉佩戴的比目鱼佩从脖子上摘下来给了阿韫,比目鱼是白玉制的,成色却是不怎么好,玉质有些隐隐的发灰。李持明说:“阿韫,这是我阿娘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往后你戴着,就好比你走到哪儿,我就陪你走到哪儿。好吗?”

  阿韫收下了这份礼物,态度严肃的将那玉佩挂在了自己脖子上。然而却并不满足。她叫了李持明一声,喊得不是阿兄,而是李持明的名字。声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力量。李持明捏了捏她的脸道:“阿韫,怎么了?”

  “你可不可以发誓,”阿韫说。她可怜巴巴的望着李持明,大眼睛里溢满了不安。“你发誓,你这辈子都不会丢下我去娶亲。”

  李持明不说话了。他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可阿韫扑过来抱住他的身体道:“你发誓!你发誓好不好!你发誓!”

  李持明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摸了摸阿韫后脑勺的头发。

  阿韫忽然气急了,她恶狠狠的推开李持明,一边将自己也甩出去老远。她在草丛里打了个滚坐起身子,像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衣服里拿出了一把小匕首,不由分说的抵在了自己脖颈处。刀尖毫不犹豫的扎破了她脖子上柔嫩的皮肤,白皙的脖颈上一点嫣红的血迹缓缓渗了出来。李持明大吼一声,冲过去想要抢过那把匕首,却被她一声哭叫止住了。

  “李持明!你要是再过来一步,我现在就立刻死在你面前!你试试!”

  李持明慌了神,他望着李令姜,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小妹已经偏执固执到了这种地步。她的面容疯狂的扭成一团,是字面意义上的可怕。李令姜哑声干笑,头上的元宝髻全乱了,散发被风吹的飘荡在空中,像一面几近毁坏的战旗。

  “李持明······你发誓·······你发誓好不好········你发誓啊!”

  她哭着哀求李持明。

  李持明妥协了。他认命的直起身子,举起一只手直指青天,沉声道:“我李持明今天在此发誓,永远也不会丢下阿韫,愿这辈子都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此誓以天为证以星为证!山河可鉴日月可追!如有背诺,天——“

  李令姜扑过来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别,我不怕你背诺,你敢发誓,我就敢信!”

  她把匕首塞进靴子后面,对着李持明破涕为笑道:“哈哈哈,你发了誓,以后永远也别想把我丢开啦!”

  李持明也笑,只是一边笑,一边忧心忡忡。

  如果阿韫是个普通女孩儿,那该多好啊······

  与胡尚书女儿的婚事,就这么被耽搁了。阿韫没问过李持明是用了什么手段制止了这桩婚事的。她似乎对李持明摆平这件事的能力非常放心。虽然这次李持明只不过是让他和胡小姐的婚事推迟了两年而已。两年后李持明登基,入主静宁宫的依旧是这位胡小姐。

  另一边,李持明摆平了自己的婚事,暂时制止了自己父亲给他乱点鸳鸯谱的行为。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平静。哪儿有人会因为妹妹就终生不娶呢?

  变故出现在李持明登基前一年。阿韫已经十四岁了,最喜欢穿着男装,假扮成李持明的侍从跟着他出没于京城清流雅士的集会上。于是有一天,她看见了裴效先。

第65章 君子

  裴效先十八岁,一袭月白海浪纹剑袖,玉冠束发。腰悬春水佩。鬓若刀裁,眸若点漆。眉目秾秀,流光溢彩。坐在一群高谈阔论的名士们中间,他是最夺人眼球的那一个。李令姜看得呆了。听着他在那边舌战群儒,心里愈发倾慕。她知道自己身边的李持明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可面前这个裴效先的俊秀秾艳,却是另一种她没见过的绝色。男人居然能美成这样·······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眼睛跟着裴效先的身影在场上转动着,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回到府里后她就喊来了下人,命对方去帮她查清楚这个叫裴效先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属下的人领命去了。第二天回来禀报,她知道了这男孩儿名叫裴效先,字子遥,长她四岁,是乐康县主的儿子。听闻是这两年京师有名的青年才俊,已经连续通过了乡试和会试。众人猜测明年的春闱,他一定会大放异彩。有小道消息说当朝首辅陈惟衷已经主动向他父母示好,一旦明年他考上进士,立刻便能进入陈阁老门下,成为他的得意门生,陈党的又一块门面。

  李令姜得到了这些信息,却是毫不在乎。她只想知道裴效先姓甚名谁,有无婚配。其他的一切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反正她知道自己阿兄被定为李乘风继承人的事马上就要昭告天下了。等李乘风一死,李持明就是这天下的主子。到那个时候,她想要什么不是轻而易举。裴效先是县主的儿子?那正好!跟皇室沾亲带故的表亲,她到时候还好攀关系呢。

  在红烛的灯火下,李令姜对着自己在纸上画出的裴效先小像笑出了声。她胸有成竹,志在必得。

  结果被意想不到的人打了脸。

  李持明不同意李令姜给自己选的这门亲事。他问李令姜:“当初我们对着月亮起誓,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你把我当什么了?”

  李令姜终于对他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这些年来李持明对他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对她的请求皱过一个眉头!他不是要当皇帝了吗?他不是要权倾天下了吗?怎么连一个裴效先都搞不定,连一个裴效先都没法给她?他这样子,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兄长,算什么依靠!还好意思说保护她?

  她对李持明冷笑了起来:“当什么?当阿兄啊!阿兄,你清醒一点!陛下眼下已经是油尽灯枯,半月之内必定驾崩。你呢,马上就要登基当皇帝了。我也听说了,两年前被你拒绝的那桩婚事是不是又要找上你?胡尚书如今入了阁,位次仅低于陈阁老。你是陈惟衷一手抬上去的,他的副手想把女儿嫁给你,你敢不要?身为一国之君,你怎么可能终生不娶啊?你做了皇帝,我便也是皇亲国戚。谁家女儿不出阁嫁人?我出嫁,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如此看来,倒还不如你娶你的胡小姐,我嫁我的裴公子。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男婚女嫁,各自相安啊!”

  她犹如给李持明判了死刑。

  这么多年来,她陪着李持明,从小妖精慢慢抽条成了大妖精。李持明作为瑞郡王长子,原本对于夺嫡立储一事根本毫无想法。他聪敏好学不假,文武双全也不假。但那起初只是因为他想做好一个闲散王爷罢了。李持明为自己设想好的一生,是安定平和的一生。为了阿韫,他甚至连断子绝孙的准备都做好了。一个郡王没有后代,也不是什么会引起注意的事。可就因为一年前阿韫对他说,她希望他能去争,她希望他能去抢。她眼里的李持明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不应该就这么呆在王府里做一个富贵闲人了此一生。她想看着李持明斗倒所有参与夺嫡立储的宗室子,把他们斗的头破血流哀哀恸哭!最后成为坐在金銮殿里接受百官朝拜的那一个,她想看着他,成为天下共同的君主!

  李持明犹豫了。他不是一个喜欢掺和朝堂之事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事。争夺储君之位这种事,说白了便是成王败寇。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失败了,阿韫跟着自己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后果!

  他把这个担忧说给阿韫听,本以为会得到阿韫的体谅,就像她一直做的那样。可没想到,阿韫狠狠地骂了他——“你都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你不行!你诗文词画样样精通,你熟读兵书允文允武,争个储君,又怎么了?”

  看他依旧下不了决心,她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实话跟你说吧,葳蕤夫人,是我买通人害死的。我买通了她的贴身侍婢给她的饮食中下了烈火淬毒。那种毒药只有每天不停的吃才有效。所以毒发时已经病入膏肓,根本无药可医!葳蕤夫人最后只能眼睁睁感受着自己肠穿肚烂,双腿流脓!她在最后快死那一阵子为什么总是穿着厚厚的长裤把腿裹起来,为什么不让李腾云去看她?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病看起来就像妓院里的□□得了脏病!哈哈哈哈哈哈——”

  “这件事我做的并不干净,那个替我下毒的婢女根本没法灭口。李腾云现在才不到五十岁,你觉得,你还要等几年才能接替他的郡王位置?听不明白吗阿兄?也就是说,若是有一天这婢女突然向李腾云告密,你以为凭借你这点小小的能耐,能从李腾云手底下保住我吗?”

  阿韫的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不屑一顾:“除非你比李腾云更位高权重!除非你是大燕的皇帝!否则,你根本没法保护我!你从前说保护我,都是没有保障的假话!”

  李持明,当初就是这么被她逼着走上了夺嫡之路。

第66章 恶女

  虽说是逼上梁山,但李持明似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尽管他内心对于应酬交际十分厌恶。但这并不妨碍他凭借文雅而言之有物的谈吐,出手阔绰的做派,以及对于清流雅士的礼遇迅速成为京城士大夫社交界的一位新秀。若非如此,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挤掉所有竞争对手,成为士林一致认可的完美储君。

  然而事到如今,他为一人入墨池,于官场之中爬到了登峰造极的位置,当年那个推他入门的人却说:“我不玩啦,你自己一个人玩儿去吧!”

  李持明觉得,上天仿佛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李令姜的瘦弱的肩膀,一遍又一遍的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他问她还记不记得瑞郡王府后花园的大树,记不记得书房里那些朝夕相对,读书画画的日子,记不记得是谁带着她买了自己的第一件男装,记得不记得他那柄洞箫上的名字究竟来源于谁,记不记得········是李令姜先将他们两个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

  话至此处,李令姜忽然大笑了起来。

  “是谁先把咱们俩联系在一起的?”她尖声大笑,仿佛李持明刚刚给她说的是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我亲亲的阿兄呀!我且问问你!是谁!不好好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却偏要跑出来乱放风筝!是谁!玩闹也没个界限居然把风筝放到了南苑!又是谁!借着捡风筝的机会同我阿娘聊了半日的天最后说的我阿娘动了心思!亲手把□□灌进了自己的喉咙,把我送给了你让你带走!做出这一切的,究竟是谁?兄长大人!我问问你!究竟是谁!”

  “我和我母亲在南苑过的好好的!哪怕是吃糠咽菜,穿破衣服我也一百个情愿!你为什么要来带走我!”

  她冲着他狂吼,素日里清雅的脸庞此时扭曲的如同疯人。李持明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两个人都愣了。

  李令姜用手捂住了自己被打的左脸,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未几,她抽搐着嘴角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的不似人声,倒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受伤小兽一般的呜咽。

  “李持明,你打我·······”她喃喃地说。眼睛怔怔的望着他,黑瞳幽深,嘴唇微张。血色一点一点从她的双唇上消失。她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又重复了一遍:“这么多年········我陪着你这么多年·······你打我?”

  ”我阿娘都没有打过我·········“她轻声说。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持明也慌了神,他连忙冲过来想要抱住李令姜,口中忙乱的低声道:“阿韫——阿韫——你听我说!你听阿兄说!阿韫········阿韫你没事儿吧!阿韫——”

  她躲开了他,散乱的头发堆在肩头,如同乌云压覆。脸颊半边肿了起来,隔着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被泪水贴在了脸颊上的头发。她木然的侧过脸来盯着他,直勾勾的。

  “李持明,”她声音很轻很轻的说。“我同你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

  “轰隆——”李持明听见他的天空,有一角塌陷了。

  “我只是迫于时势,不得不屈服于你——臣服于你,假装很离不开你,假装很崇拜你。因为这样,我才能得到更多我想要的东西。”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和胡尚书家千金的婚事吗?因为我担心她来了之后,会夺走我在你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呀。那样我就没有留仙裙穿了。不仅没有留仙裙,我连蜜三刀都没有,没有白米饭,没有红烧肉,没有绣花鞋,没有褙子,没有宫里送来的珠花。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要骗你,你个傻子········你对我而言,除了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之外什么都不是!那些所谓的誓言,也就只有你,会被它们骗得团团转········李持明,你——可真够笨的。”

  她恶意满满的望着李持明,笑出一口俏皮的小白牙。如此灿烂,如此冷酷无情。

  “你在说谎。”李持明虚弱的反驳她。他已经站不住了,只能就近坐在黄花梨木桌边,用桌凳撑着自己不倒下去。他看向那恶鬼一样的女孩子,她笑靥如花,清丽绝伦。难以想象这样一张美丽的皮囊之下,包裹的竟然是如此恶意的一颗灵魂。“你在说谎······”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着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往李令姜身边走。他想伸出手去抓住她,最好是能摸摸她。但他嘴里依旧在重复:“阿韫,你说谎。”

  “我是不是说谎你自己心里清楚,”她疲倦的说。一只涂着蔻丹的白胖小手擦拭掉了脸上的泪痕,她十分冷静,是一个淡然的恶魔。斜了一眼向她伸出手的李持明,她一歪肩膀躲掉了对方即将触碰到她的手:“别再自欺欺人了,李持明。你困不住我的。”

  她最后一次扎了他的心,以同一种方式,又一遍:“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你,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亲昵和依赖,都是我装给你看的。我——”

  李持明忽然伸出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他的脸上很冷静,手上却不断的在使劲儿。李令姜被他掐的说不出话来,双手挥舞着开始扑腾。李持明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一秒,他一扬手把李令姜丢了出去。李令姜砸在了屋子里的地板上,骨碌碌的滚出去好远。而李持明则转过身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李令姜坐在地上,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掐痕,她恶狠狠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无还

第67章 对抗

  李乘风驾崩了。

  李乘风是突然驾崩的。这个突然是相对于他病倒的时间而言的。李乘风一驾崩,瑞郡王府上下可随着宫里一起忙活了起来。大臣们忙着迎新太子李持明入宫——虽然这太子才刚当了几个时辰。李乘风在离咽气还有两个时辰时让才太监到内阁宣布了他对于继承人的决定。但这并不妨碍宫中诸位留守阁臣和正在瑞郡王府等消息的李持明的速度。人们训练有素的进行着一切,梳洗,着装,依照礼仪组建入宫队伍,等到最后宫里派来的使臣带着圣旨和仪仗来到瑞郡王府门口时,太子——或者说新皇帝李持明,就可以坐上他们的銮驾,进宫登基了。

  然而就在众人忙着准备送李持明进宫之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的郡王府里,李令姜正在自己的屋子里胡吃海塞。食物都是她派木桃去厨房“拿”来的。她关起门来一通大嚼,精神抖擞的为自己接下来和李持明的斗争做好了铺垫。

  她准备开始绝食。

  距离她和李持明那场争吵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发生了许多事,主要都是有关李持明争夺储君之位的。其中有一件大事,就是李持明为了更好的取得陈党们的支持,到底还是娶了胡尚书的女儿,那个文静腼腆的女子嫁进来已经一月有余。但李令姜听说,李持明同她从来都是睡两铺被子。

  李令姜虽然还住在李持明的院子里,可对方却显而易见的把她当做了空气。进进出出时看都不看她一眼,也不许她跑出去活动了,更别提跟着李持明去清谈会和士大夫的雅集上长见识。李令姜全部的活动范围,就是这个说小也不算小的院子。葳蕤夫人死后,隔壁的院子也归了李持明。有时候李令姜实在闲得无聊,她会让木桃陪着她,穿过两进院子之间的月洞门到那边看看。这是李持明目前能给她的最大的活动范围了。

  她还没有放弃要得到裴效先的愿望。她李令姜长了这么大,自从来到李持明身边,想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她得不到的!所以,她决定用绝食来表达自己对李持明的抗议。你不让我称心如意,那我就去死。反正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让我死。

  她这么想,毫不怀疑李持明舍不得让她死这句话。她就是这么自信。

  而与此同时,本该老老实实坐在厅堂里等候礼部官员的李持明已经偷偷来到了年久失修,充满霉味儿的南苑,从这里那张已经快要塌了的床底下挖出了一只裹满灰尘的小箱子,箱子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盼”字。

  大燕元庆二十年,宪宗皇帝李乘风驾崩。次日,太子李持明即位。月余,改元崇德。

  李持明发现做皇帝是一件又痛苦又快乐的事。

  他初登大宝,在大臣们·尤其是陈党大臣看来,是个非常年少文弱的傀儡。这使得他的行动的确受到了诸多限制。但另一方面,傀儡毕竟刚刚上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大臣们也不敢太不给他面子。李持明提出的一些要求,他们都尽力满足。比如说他给李令姜请了郡主的封号——尽管他依旧拒绝同李令姜和解。又比如说他下令安置京城周边的流民,朝臣们也顺顺溜溜的办下去了。李持明是个读儒家经典长大的人,是民本说的忠实拥趸。这就使得当他品尝到权力的好处后,他就会不知不觉的想要替百姓去做一些事情。于是,京城周围的流民有了住处,直隶府的税负得到了一定减免,李持明还想给更多地方的农民减去税负,大臣们用不合作的消极抵抗反对了他:不行陛下,你不能这样做,你减税,我们去哪儿弄火耗?

  而与此同时,正当他甩开膀子准备热火朝天的大干一场时,郡王府传来消息:“尊贵的永嘉郡主已经绝食三天了。

  李持明火速赶往郡王府,见到了躺在床上面色枯槁的李令姜。他冷着脸站在她的床边,依旧无法原谅她竟然狠心说出了那样的话。于是在对着李令姜看了几秒后,他低声吩咐一旁的木桃道:“找两个人来,按住她吃东西。就是灌也得给我灌下去!”

  李令姜的第一次绝食行动,失败。

  李持明开始变得很忙很忙。陈党大臣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西北民变,他派人安置。结果安置来安置去安置变成了镇压。听说许多农民军首领的头颅最后被挂在了辕门上。李持明不服气,下诏命令国库调拨粮食去西北赈济。然而粮食发下去月余,西北民变越闹越凶;东南倭患泛滥,李持明命令兵部和浙闽都司商议如何应对,又下诏令浙闽都司出站。结果浙闽都指挥使上奏说没有军饷。问为何没有军饷,答曰户部兵部不给军饷。转头问户部为何不给军饷,户部:········“

  李持明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令姜又开始了——她上吊了。

第68章 胁迫

  仆婢用最快的速度把她从上面解下来,并飞快招来了太医。李持明站在一旁,冷冷的注视着太医对她进行急救。并平静的建议太医可以试试用银针戳刺李令姜的手指来唤醒她。李令姜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怒气冲冲的瞪着李持明。李持明看了她一眼,拎起手里那条做了特殊处理、在脖颈处有保护措施的白绫对着她晃了晃。李令姜一见,登时暴怒。一头撞在李持明肚子上,把他撞的人仰马翻。

  李持明嘱咐木桃好好照顾李令姜,他寻思着郡王府的房子房梁太高了,极容易上吊。得弄个低一点的房梁来。弄个低一点的房梁太麻烦了。干脆建个新郡主府罢!内帑库不是还有钱吗,就用那个好了。

  于是,新郡主府就这么建了起来。

  李持明坐上龙椅时,曾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许诺要做一个清正廉明、简朴爱民的好皇帝。没想到刚一亲政,他就为李令姜的郡主府打破了顾忌。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为了私欲而暂时丢开他为自己定下的名为俭朴的戒律。只可惜他把那个金碧辉煌的郡主府送到李令姜面前时,李令姜已经没心思对它做出任何反应了。

  春闱到了,裴效先不负众望,果然金榜题名。与此同时,整个北方大地干旱成灾,怨声载道。李持明忙昏了头。而最让他头疼的不是铺天盖地的干旱,而是政令不出京师。从三司六部到地方三司,没有一个听他话的。哪怕他愿意把历代皇帝的私房钱全捐出来拿去赈灾,可官员们只会在半路上把这些东西塞进自己的私囊里。天底下最苦的人是百姓,最无措的人是皇帝,最舒服的人········自然是中间那群偷奸耍滑的官僚了。

  李持明烦的要死。还要坐在南书房听春闱考官汇报考试情况。而就在这时,李令姜果不其然的,又作死了。

  她把自己的闺房给烧了。

  听到郡王府管家战战兢兢的报告说人没事,只是手臂烧伤了一块皮。李持明发出一声冷哼——他就知道,死亡从来不是李令姜的目标,威胁才是。于是他向内营司下令——加快郡主府的建造速度。

  他没想到郡主府还没建好,李令姜就跳了郡主府的素心湖。

  李令姜跳湖那天,他是在场的。那天李令姜难得表现出了对正在营建的郡主府很感兴趣。希望陛下陪同她一道前去游览。虽然她和皇兄还是互相不说话,但李持明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决意前去陪她。于是当他踏进正在营造的郡主府时,就听见婢女小厮大呼道:”郡主!使不得啊郡主!使不得!“

  李令姜跳进了府里刚刚建好的素心湖,头发已经完全没入水中,只有水面上的几个泡泡昭示着这里适才有一个大活人。不会水的木桃着急的伸出手在水里乱抓一气,其余仆婢围着素心湖趴了一圈。李持明远远站着,平静的笑笑想:“又来这一套······”

  他就安安静静的看着那泡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一个都没有了。湖面完全归于平静。那一瞬间,李持明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缓缓瞪大了眼睛。木桃的哭喊声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似的,有种朦朦胧胧的不真实。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冲到了湖边,想要纵身一跃。这时,湖里忽然钻出一个湿淋淋的人,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李令姜。是采薇,方才从另一边跳下去了。可李持明忙着关注李令姜,竟然完全没有看到她。

  李持明从太医院调来了院正和院判,合力救治李令姜。一天过去了,李令姜还是没有醒来。李持明开始慌了。他站在李令姜的病床边,低头看着那苍白瘦弱的人儿,心里打起了鼓。

  “院正!院正!郡主为什么还不醒!”他厉声斥问。

  院正郭御医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心说陛下平日里最是仁善,大家还以为他是个好脾气的。今日看了才知,原来天子之怒骇人,是真的。

  他战战兢兢的向皇帝推荐了自己已经致仕的老师,前任院正吴太医,眼看着李持明不顾大半夜夜深人静,让人立刻备车去请。白发苍苍的老太医被人从床上唤起,睡眼惺忪的上了车才知道,陛下是要他去医治那位新造了郡主府的永嘉郡主。吴太医纵横官场几十年,此刻就凭借着自己敏锐的直觉发了一声感叹道:“若医不好此女,怕是吾命休矣!”

  幸好李令姜的情况不算太危急,吴太医也是妙手回春。一番施治后,李令姜终于悠悠转醒。面色煞白的女孩儿缓缓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沉重的脑袋往拔步床的架子上撞。李持明连忙伸出手去垫在那里,被她结结实实撞了个透。众人不由大呼:“陛下!”李持明痛的眉头紧锁,额头上霎时冒出了汗珠子。他用嘶哑的嗓音屏退众人,低下头去望着趴在床边上气不接下气的李令姜。

  忽然,李持明转过身去,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屋子外套间的书案前。他在外面待了一会儿,随后走进里间来,手里拿着一张白纸。

  李令姜低头一看,白纸上写了五个字:“阿韫,你赢了。”

  她惊喜的抬起头,白到面无人色的脸上艰难的挤出一丝喜悦:“你同意我嫁给裴效先了?”

  李持明闭上眼睛,无言的点了点头。

  李令姜憔悴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一如三年前她听到李持明亲口说出‘你赢了’那次。她咳咳咳的咳嗽着道:”赢了便是赢了,你说话,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写字啊?“

  李持明低头望着她,脸上凑出一个很勉强的笑来:“因为是你先跟我闹脾气。我若是先跟你说话,岂不是很没面子?”

  “可你写字了诶!”

  “不一样的。”

  李令姜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一样·········我觉得一样!”

  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仿佛瞬间积蓄了十足的活力。回头对着李持明粲然一笑,她喜滋滋的说:“我要从现在开始准备!先从吃胖我自己做起。我太瘦了。裴效先抱着我都会觉得硌得慌吧?”

  李持明看向她,笑的卑微又可怜:“无妨,你胖还是瘦,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好看的。”

  李令姜笑着睨了他一眼,想了想道:“可你又不是我要嫁的夫君。你的想法,我不在乎呀!”

  李持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69章 落花

  第二年初夏的时候,经历了箭射郡马的闹剧。李令姜热热闹闹的把裴效先迎进了郡主府。

  很少有人知道,那次在京郊的箭射夫婿,并非李令姜本意。当时听闻裴效先逃婚,李令姜心如死灰,整个人都萎了下去。李持明便借口带她去散心。一路载着她到了京郊围场。

  彼时正是黄昏向傍晚过渡的时间,光线昏暗。李持明远远的嚷嚷着说他看见了一头白色的动物藏在草木中,不由分说便要带着李令姜一齐擒获那东西。于是魂不守舍的李令姜就这样被他圈进了臂弯里,在一声锐响后,惊恐万分由不无绝望的眼看着自己的夫婿从在草丛里跳起,并用满怀恨意和惊恐的眼神望向了她。

  那时候,李令姜脸上的震惊和不知所措,李持明一直没忘。他也一直没忘,自己的嘴角是如何在复仇的甘美滋味中欢喜的上扬。裴效先一定会因为这个恨上阿韫的。那样阿韫和他就没法和和美美。没法得到理想的婚姻,可怜的小阿韫又要陷入孤独无依的境地。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不得不重新回到皇兄身边,扮演他纤弱的小妹妹。

  李持明知道自己很可鄙。他在阿韫心里没有特殊的意义。但是对于阿韫来说,他很有用。尤其是在她面对了失败的婚姻时。等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明白除了李持明身边她哪儿也呆不下去。她可以讨厌他,但她必须依附他。

  李持明确信如此。不然,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他没想到裴效先的父母竟然害怕成那样,半个月后就让儿子进了郡主府。更没想到,仅仅成婚不到一年后,李令姜就开始给裴效先纳妾,一纳就是三个。

  李持明从那时起很少过问她和裴效先的事,只冷眼旁观,看着她每次出席重大场合时总是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仿佛一个没有夫君的寡妇。他知道他的阿韫成了京城权贵们口中所有笑料的源头,一个皇家弃妇,多么可笑呢!自己借着兄长的权势强行嫁了人家裴效先,可那有什么用?男人该不看你一眼,还是不看你一眼。贵妇们背地里戳着阿韫的脊梁骨笑掉了牙,笑开了花。连带着民间也渐渐开始传说,永嘉郡主李令姜貌若无盐刻薄善妒,千方百计嫁了郡马还是讨人嫌。

  李持明知道这些,他想问问李令姜这是怎么回事。可李令姜不给他机会。

  渐渐地,李令姜开始用各种借口推掉皇家集会。今天是身体不适,明天是偶感风寒。后天呢,后天干脆没有理由,就是不想去。李持明接到郡主府送来的请辞信柬,心情复杂的折起了它们。皇后胡氏在一旁试探道:“阿韫妹妹明日又来不了吗?”李持明看也不看她一眼道:“阿韫也是你叫的?”胡氏立刻低了头,噤若寒蝉。

  又过了大半个月,阿韫病倒了。

  阿韫得的病,吴太医说是气血两亏加之肝虚火旺。郡主月事淋漓不尽又长期积郁在胸,面色淡白双目无神,眼见是一副厌世的模样。太医虽能用各种药物给她调理。可若是胸中积郁不除,总有一天郡主会心力交瘁,油尽灯枯。

  李持明听了这话,是真的慌了。于是不顾裴效先的阻挠和嘲讽,他强行征召李令姜进了宫。将她安置在元和殿暖阁,亲自敦促她好好吃药看病。时恰逢东南倭寇又来作乱,李持明忙的不可开交。一面要跟尽力跟陈党斡旋,让他们同意下令江南富商抽军务税,用以派发军饷扫除倭乱。另一方面病床上的李令姜,是肉眼可见的枯萎了下去。李持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坐在榻边,眼看着李令姜把苍白枯黄的小脸搁在暖阁榻边的窗台前,呆呆地望着元和殿外已经日趋衰败的草木。是秋天到了,梧桐,银杏,都开始在一夜之间抖出金黄装扮。暖阁窗外有条小小的溪流,被青石砖块框在一道窄窄的沟渠里头,缓缓流过元和殿的院子。李令姜动了动脖子,开始盯着外面的银杏树发呆。一片金灿灿的叶子落了下来,掉进了青石板框柱的溪流里。它晃晃悠悠的漂着,这小小的一汪水对它来说就是潮平海阔。银杏叶子像一叶扁舟,一路摇摇晃晃的漂出元和殿的院子,往御花园的御河里去了。李令姜忽然笑了笑,轻轻地叹了一声。

  “要是我能像那银杏叶子似的,晃晃悠悠的漂出去,该多好呀!”

  她又仰头看了看那披满金叶子的大树,了无生趣的面容恰如一朵几近枯黄的花。李令姜呵呵笑了两声道:“下辈子我要做银杏树上的一片叶子,想同谁挨在一起,就同谁挨在一起,不用在乎我们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就算我们最后贴在一起被风吹碎也没什么关系。”

  李持明无言的望着她日益消瘦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精神头从那天开始突然好了起来,虚黄病容一扫而空,面颊上渐渐显出一点血色来。先前的病让她瘦的厉害,从头到脚都小了两圈。衬的一张脸上眼睛格外的大,乍一看,像两个死气沉沉的黑洞。如今难能可贵的溢出一点光彩来。细脖子挑了个大脑袋,远远看去,总让李持明担心她的脖子会承受不住,突然断掉。阿韫不太说话,总是默默地。不过总算有力气穿上鞋子到地上去走走了。采薇木桃和琼琚三个人轮流陪着她在宫里慢吞吞的走。还未到深秋,她就把冬天要穿的毛皮大氅披上。头上裹了昭君套,把两个小巧的耳朵都遮住一半。李持明每日下了朝,就能看见她摇摇晃晃的走在元和殿附近,或者御花园里头。两只自打生病后就总是冰凉冰凉的手蜷缩在暖手筒里,脸上没有表情。

  有一天她对李持明说,想走到宫里远一些的地方看看。近来总在这附近溜达,看也看腻了。李持明心下很是疼惜她,就让人备了轿子,陪着她一起到离皇城中心最远的万春山去。万春山上有玲珑塔,听说是太宗皇帝晚年退位为太上皇后,在其中清修佛法之地。李令姜听了,眼睛很奇异的睁大了一点。李持明知道她想去。于是屏退福禄寿和采薇木桃。他走到这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孩儿身前弯下了腰。“阿兄背你,”他安安静静的说。“阿兄背你上玲珑塔去。”

  阿韫慢吞吞的爬上来了。李持明小心翼翼的把她背好,觉得阿韫实在是很轻很脆弱,几乎让他产生错觉,觉得阿韫是他可以捧在手心里的一点小小的分量。阿韫把脑袋靠在了李持明肩头,她疲倦的说:“头好沉啊······”李持明一边背着她往上走一边温柔的回答说:”头沉是你累了。睡一会儿,阿韫,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等你醒来,你就看到玲珑塔顶是什么样了。“

  当他背着阿韫踏上了玲珑塔最高一层的露台时,阿韫确乎是昏昏沉沉的接近沉睡。李持明蹲下身,把她放在露台上的长凳上。阿韫忽而悠悠转醒,揉着眼睛慢悠悠的坐起身道:“到了么?”李持明点点头道:“到了,你看!”

  他扶着她站起身子,走到露台的围栏边。玲珑塔下是万春山,万春山脚下又是仰止湖,阿韫无心观湖,倒是仰起头看着挂在玲珑塔飞檐角上的金色宫铃,恰巧有风吹过,宫铃叮铃作响。她又举目远眺,满眼秋色。阿韫笑笑道:”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风声。教我想起我阿娘当年常同我提起的江南。“

  她斜倚着栏杆,垂眸四顾万春山下仰止湖里的漾漾清波道:“这么好的水,可惜没有荷叶在里头做点缀。我阿娘说,她当年在江南,出了门,外面就是荷塘,到了夏天荷花开了的时候,清香袭人呢。大家还会撑着小舟,到塘里采莲蓬去。她们有首小曲儿是这么唱的:‘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择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她原本有一副很好的嗓子,歌声清脆婉转,甜润可人。然而病了这么些天,如今开嗓吟唱,总听着是气息不足,断断续续。李持明听得心痛,又想起她的身世。忍不住轻声道:“——阿韫·······别唱了······你想去江南看看吗?等明年开春,阿兄把政事都处理过了就带你去江南。听人说两江乃是江南地域之中,风土最迷人的一处所在了。等你养好身体,阿兄就带你去,你说好不好?”

  李令姜没有回答,单只是回过头来微微笑着望着他。他有些口干舌燥,顿了顿又道:“这仰止湖里,你若是想,阿兄也让人种上荷花,整个湖里都是荷花,等到明年入了夏,阿兄也撑着小舟,带你进湖里采莲········”

  他说的兴致勃勃,眼睛始终不忘盯着李令姜,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与之不相匹配的担忧的光。李令姜并不领情,只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又摇摇头道:“阿兄,算了吧。荷花········还是长在江南才最好啊。”

  她仰起脸又一次看向那宫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她好像透过那叮铃作响的精巧玩意儿,看见了十几年前,初入郡王府的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盼儿。

  “若我不是瑞郡王府的八姑娘李令姜,而是江南来的采莲秀女阿韫。李持明,我们之间,会不会好一点啊?”

  秋风扫过仰止湖,划出鳞状的波纹。有几只鸟儿孤伶伶的盘旋在万春山四周,寂寂的叫着。李持明的脸上满是泪,一只手伸出在半空中,他到底还是没能抓住,那个突然从围栏边跳下去的身影。

  永嘉郡主李令姜于崇德二年秋坠塔投湖,年十七。

第70章 真相

  他没能抓住她,就如同他到底没有勇气开口,对她说出那句关乎他们二人牵绊的话。

  李令姜和李持明之间,从来都不是兄妹关系。李令姜的母亲盼儿在服下□□的那个早上,用尽最后力气,咬破手指,在一张草纸上写下了请李持明找到这屋子里藏着的李令姜庚帖。这个用尽一切为女儿着想的年轻母亲,把女儿的庚帖和她自己从江南带来的一点纪念放在了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盒子里,并把盒子深深埋进了屋子里的床底下。在那张庚帖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李令姜是甲寅年丁卯月甲戌日亥时生,足月生产而报七月早产。

  李令姜根本就不是瑞郡王李腾云的女儿,她是葳蕤夫人为了让盼儿帮自己固宠,逼迫盼儿同府中一小厮所生之女。在李令姜出生前几个月,她的亲生父亲就被葳蕤夫人借故处决了。如今葳蕤夫人已死,当初被迫委身的盼儿也抱着这个秘密,一直带进了棺材里。若不是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这点告诉了李持明,恐怕世上再无人知晓。永嘉郡主和皇帝之间,半点血缘关系也无。

  在阿韫重病期间,李持明参透了盼儿给他留下庚帖的含义。李腾云已死。他将那庚帖呈与张太后,希望能昭告天下,说明永嘉郡主的身份。张太后却说,你若告诉天下她并非你的胞妹。你又如何才能保住她身为郡主的尊位呢?

  李持明知道,阿韫那个贪财好货的性儿。若是因为此事剥夺了她的郡主头衔,那她便是一生也会无法原谅李持明。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膝盖一弯,跪在了张太后面前。

  “儿臣可以告知天下,她是瑞郡王的养女·······”

  “胡闹!李腾云那么多亲生女儿不要,为什么要收养一个同他没有亲缘的女孩儿?伯亮,你若是这样告知天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骂名滔天啊!”

  “可阿韫·······阿韫不能没有荣华富贵······”

  他低下了头,不畏权奸,不畏豪强的少年天子,为了一个女子的荣华而不惜求告太后。张太后望着他颓丧的影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痴儿,都到了这般份儿上了。你还说你对她是兄妹之情吗?”

  她问那孩儿,心下对他又心疼又是恨铁不成钢。

  李持明抬起头,眼睛很奇异的瞪大了。

  “儿臣······儿臣········”

  他总以为自己对于阿韫那超乎寻常的在乎,源于一份超出血脉关系的兄妹之情。可直到今日听张太后一言,方如醍醐灌顶,瞬间明澈。十五六岁的少年李伯亮面对无依的孤女阿韫,也许是怜悯,也许是同情,也许是兄妹之间的惺惺相惜。可二十一岁的青年皇帝李持明,对于那早已融入他生命的女孩儿李令姜。早就是此生不渝的执念了。

  “儿臣真傻·······”他无声的苦笑了,倒在地上,败的一塌糊涂。

  张太后叹了口气,摇着头替李持明做下了决定——对外发丧称永嘉郡主李令姜因病暴毙,不日下葬。待风平浪静后,若是李令姜能熬过这一场大病,太后就出面派人为她入籍张氏,再以张氏女的身份将她嫁入宫中。

  “母后不可!”李持明急道。\"阿韫······阿韫不会同意的······“

  他痛苦又绝望的低下头,脸上似哭似笑:“阿韫厌恶我,恨我。如今她心里只有那个裴效先。若是告诉她我非她兄长,而是个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那······”

  即便以荣华富贵做饵,她也一定会离开我。

  张太后无奈,拍案怒道:“痴儿,你总为她着想,她又何曾为你想过半分!如此执拗,哀家是帮不了你了!你若是想通了,再来找哀家罢!”

  几日后,李持明向群臣宣告,永嘉郡主之夫裴效先不敬天子,居心叵测,忤逆犯上,着与郡主和离,流徙三千里。按大燕律,郡主应予以连坐。但永嘉郡主李令姜实则并非李腾云之女,而是因昔年曾于一场变故中挽救天子性命,才被瑞郡王收为养女。故而念在她曾保护圣驾有功。免于连坐。仍可保留郡主之位。

  李持明提出的这个漏洞百出的方案,其实是他在衡量多日后想出的折中。他绝不会再放阿韫离开他了。可若是如张太后所说让阿韫入张氏籍。那么就抹去了他和阿韫之间那条关系纽带。若是如此。阿韫的靠山便不再只是他一个人。那样一来。如阿韫那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她定会刻意同张太后母族交好,再借机坐大,伺机报复李持明,救回裴效先,甚至下狠手暗害李持明也未可知。

  只有把她逼到穷途末路的绝境,让她失去一切可能成为盟友和依靠的人。让自己成为她唯一一根救命草,庇护所,她才能安安分分的,变成从前那个对自己笑脸相迎的阿韫吧。

  哪怕怀着刻骨的恨,可她必须呆在他身边。因为除了他,她又将无依无靠了。

  李持明把裴效先关起来,瞒着日渐好转的阿韫同群臣交涉了数日。终于在阿韫投湖的那天早朝说服了群臣。阿韫投湖的那个午后,李持明正要告诉她他为她捏造的新身份。

  只可惜,李持明说的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红绡小可爱的呼声,尽力挤出一更!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jpg.

  穿越前的故事讲完啦,不过还是要提醒大家,这是李持明讲给女主的版本,真相也许是但不仅仅是这样哦!

  儿女情长了好久,下一章应该可以继续搞事业了(摸下巴)

第71章 情牵

  陛下御驾亲征,大破察必骑兵的消息传遍了全国,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只不过有些人的“振”是振奋,有些人的“振”却是震惊。李持明远在甘宁还未班师,京城里内阁却是把文官大臣们的联名奏章紧赶慢赶的隔着八百里都要送过来。李持明拿着奏章对李令姜笑道:“瞧瞧,我怀疑让他们去地方赈灾他们都不会跑这么快。”

  他说完这话,就把那本厚厚的折子一扬手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坐在甘宁知府衙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李令姜的脖子跟着那本飞出去的奏章拐了个弯,回过脸来道:“你不看看那是什么吗,就这么扔了?”

  “有什么可看的,扫一眼最后一页的落款,全是陈党中人的名字。基本可以判定这封奏章毫无价值了——我从京城起驾那天就让福禄寿给户部和兵部传了旨让他们备好军费,等着犒赏霹雳军和翃兵。这几日过去,军饷没见一分,倒是兵部和户部联合起来哭穷的折子,八百里加急都要给我送来两封。”李持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幸亏这次我把自己内帑库的钱拿出来给兵士们做了先期军饷。不然,怕是连这甘宁大捷都打不出来。”

  “哎,折子不能乱扔啊,万一有点价值呢?话说户部尚书是谁啊,这么又臭又硬的······你都把仗打了,让他出个军费又怎么了?”李令姜跑到后面去找那封奏折,顺便伸着脖子问李持明。后者对她露出坏笑,上下嘴唇一碰道:“陈惟衷。”

  李令姜立刻也把手里刚找到的奏折给扔出去了:“当我没说。”

  “········所以您的内帑库还好吗?”李令姜忍不住扁了扁嘴。她记得李持明说修建郡主府的钱也是内帑库出的。如今又给了军费。皇帝的小金库就是再有钱,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

  “还成,”李持明大喇喇的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挂着酷酷的笑,颇有些江湖老大仗义疏财的气质。“剩的钱不多,给你买上一车驴打滚还是可以的。”

  李令姜翻了他一个白眼,并不想跟他插科打诨。她叹了口气道:“明日就要班师了。翃兵和霹雳军的弟兄这次立了大功,犒你还喜欢我吗赏不能怠慢。户部这样故意刁难人,着实可恨!得想个法子才是啊!”她忽然转向李持明道:“你还喜欢我吗?”

  这个场景过于尴尬,以至于李令姜问完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厚颜无耻。可她也没办法啊·······谁让李持明不说。她只好在说别的话题时,冷不丁提一下这个,希望逼出李持明的实话。

  李持明哑然,直眉瞪眼的看了李令姜半晌,他闭上嘴巴,埋头假装没听见。李令姜沉重的叹了口气。

  两天前,李持明同她陈清了李持明和李令姜之间的往事。当他说完了阿韫跳塔之后,李令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片刻之后她叹了口气。

  “好罢·····”她说。“虽然你可能不信,或者·······你觉得我轻浮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我也喜欢你。”

  她望着李持明,一字一句的强调:“我不记得过去的所有事情了。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和过去那个阿韫一模一样的人。我就是我,我跟她不一样。但是我喜欢你。”

  李持明定定的望着她,忽然笑了。摇着头,一边笑一边把头低下。他看起来又疲倦又无奈,笑容里有种悲哀的苍凉。

  “阿韫,你听我说,我爱过你。但那是不对的。我总觉得也许就是先前我们之间的畸形关系,才让你和裴效先没法好好过日子。不,我不是指责你。我希望你知道,我们不正常的关系之所以会出现,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也认识到我的错误了。所以当初你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时我就发过誓,如果你醒来,我就给你封赏给你补偿,再不打扰你的生活。我只会让你做天下最尊贵的永嘉郡主。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最珍贵的妹妹。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不会有更多其他的关系。”

  “‘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李令姜反问他。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直视了李持明的双眼:“那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不行吗?”

  “不行。”李持明说。“别胡闹了,阿韫,听话,别胡闹了!”

  “到底是谁胡闹?!”李令姜又气又怒,觉得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讲道理的李持明是如此的道貌岸然且陌生。“从我醒来后,你就一直坚持不懈的对我各种暧昧各种奇怪,你对我那么好,那么宠,我要什么你给什么!你还总给我讲你和‘阿韫’那些烟尘往事,问我还记不记得你们之间的故事········这些·······这些事情·······哪个哥哥会这么做?”

  李持明一言不发,只是痛苦又欲言又止的望着她。李令姜喟叹一声,颓废的趴在了李持明肩头。她感觉那人的身子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到底并没有推开她。片刻之后,他轻声开口了。

第72章 讨钱

  “阿韫,你听我说,你还是太小了,分不清喜欢和怜悯的区别。你现在这种心态不过是因为听我讲了这些往事之后,心生怜悯,可怜我而已。我是堂堂大燕皇帝,你不用可怜我——听我说,听我说,不要急,”他抬手温柔的摸了摸李令姜的头发。“我只希望你以后能用对待朋友一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不要总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就行了。是,我看得出来,原先你对我总是戒备心十足。我也确实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以后不会了。从今以后,你,我,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会一直把你当妹妹好好对待。你永远都是我心里最重要的女子,大燕最尊贵的女子。好不好?”

  他关切的望着李令姜,眼神真挚又诚恳。可李令姜却觉得如坠冰窟,仿佛兜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你是故意报复我的吗!你之前对我那么好,你那些行为·······那是一个兄长该对妹妹做的吗!现在你跟我说不让我喜欢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那样做不对,我习惯了········我习惯事无巨细的照顾阿韫,习惯了替你料理好一切。是我越界。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他用哀求一样的眼神望着李令姜。“虽然我不再爱你,但是我在这世上本也没有几个可信任的人。阿韫,我希望你往后,哪怕我们做不成兄妹,你也能把我当家人一样对待,可以吗?”

  “不可以!”李令姜冲着他吼。“李持明你是故意消遣我吗!你········你是为了报当年阿韫让你受的痛苦煎熬之仇吗!”李令姜气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李持明这么做的原因估计没那么简单。可她就是忍不住想拿这种话去扎李持明的心。变成李令姜一年多了,她想。自己的脾气,可真是让李持明给惯坏了。

  李持明没有说话。他看了眼李令姜,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说完这话,他起身走了出去。留李令姜一个人在屋子里百思不得其解,暴跳如雷。

  几天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几日来,她多次试探质问李持明,最后得到的却总是沉默。李令姜心如刀割却又无计可施。她也怀疑过是不是李持明出征时中毒了所以不肯接受她的感情。但李令姜偷偷找了军医询问蛇寒毒,军医的回答却也同邓虎臣如出一辙——蛇寒毒是甘宁地带很常见的毒,并不难解。李令姜这才彻底放下了心。确信李持明健康无碍。可若是健康无碍,他又为何要拒绝她呢。李令姜这么一想,便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痛苦起来。

  此时面对又开始装死低头看奏章的李持明,李令姜束手无策,只得起身去给他倒了一盏茶放在他手边,转身走了——解决不了李持明的问题,她还可以吃羊。邓夫人说要给她做香木烤羊吃。去晚了羊肉就不嫩了。她要用香喷喷的羊膻味儿灌死自己——来消弭她内心的疑惑与愤懑。

  第二日,御驾率霹雳军班师还朝。千里之外,陈惟衷和他的陈党已然蓄势待发。

  先是兵部尚书发难,指责皇帝“再一次”不告而别,不顾安危,肆意妄为的跑出关外御驾亲征,让众臣担心,又使兵部准备不足,战略不准,边疆战士死伤无数。接着还未等李持明反驳,户部左侍郎又跳出来指责皇帝穷兵黩武,军费庞大,不为社稷黎民着想而只顾一味地逼迫户部出钱。户部穷的叮当响快被逼死了云云,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若不是了解详细情况,真要被他说得掉转头去痛骂李持明不体察民情民生。最后是户部尚书、内阁首辅,当朝太师,老态龙钟的陈惟衷颤颤巍巍的走出队列,举起笏板对本次集中审判皇帝做总结陈词:皇帝你不听我们大臣的话,随意行动,私自出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朝廷真正的主人是谁!

  当然,最后一句话是李令姜总结出来的。事实上陈惟衷说话相当九曲回肠,不了解他说话风格的人,恐怕还以为他那一通长篇大论是在夸皇帝勤政呢!只有李持明越听越脸色铁青,最后陈惟衷说完话,他咬牙切齿,笑的比哭还难看道:“阁老所言有理,朕记下了。”并命人下朝后赏赐陈惟衷西北带回来的特产——然后他自己一回南书房,立刻一脚把先前陈惟衷进献的一个西洋钟给踹了个稀巴烂,可把福禄寿心疼坏了。

  户部这是摆明了态度,不会给钱。李持明没办法,又打起了自己内帑库的主意。李令姜听说了之后把他拦住道:“我名下不是还有一些庄子田产么,都拿去卖了,能凑一大笔。拿去给翃兵和霹雳军的兄弟发军饷吧!”她这话一出李持明登时愣住,随即眉头拧成了麻花道:“这算什么?我李持明竟然无能到这般地步,要让小妹替我出钱出力?”他烦躁的用朱笔在陈党大臣的奏折上打了个叉,向后仰躺在龙椅上叹了口气。“不用你那个,”他闷闷的说。“翃兵团结,虎臣应该也能稳住他们。霹雳军这边我亲自去北大营说。先给弟兄们发放一部分军饷。户部这个大户,我这次是吃定了!”

  他当真立刻给邓虎臣去了密信,又令福禄寿备驾,亲自到北大营说去了。临近黄昏他从外头回来,一边进元和殿一边脱了斗篷,随手丢在地上。福禄寿连忙弯下腰去拾起来。李持明满身大汗,斗篷里是一袭戎装。他把腰间悬挂着的宝剑也解下来递给福禄寿了,回头对等候在此的李令姜说:“今天给弟兄们派完军饷,顺便把北大营的京卫指挥使给罢免了。”

  李令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爷一出去就捅了这么个篓子回来。当即站起身来关切道:”那以后北大营的军务谁负责?杨骏吗?你给他升了指挥使?“

  李持明难得的又一次对她露出了坏笑,就像他们以前在两江,他跟她开玩笑时会露出的那种笑容。“不不不,新任京卫指挥使另有其人,”他神秘兮兮的说。一边绕到元和殿后的套间屏风里换衣服去了。李令姜只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在那屏风后面挪动,耳朵里就听到李持明大声说:“新任京卫指挥使李伯亮——”他把脑袋从屏风后面伸出来,对着李令姜眨了眨眼睛:“——即日起上任,总领北大营军务,同知杨骏,协同经理。”

  “李伯亮?”李令姜迷茫的皱了皱鼻子。这是谁?这名字好生熟悉,可她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李伯亮······李伯亮········难道,是个宗室子弟?是哪位亲王?

  她伸长脖子冲着套间喊:“皇兄啊,李伯亮是谁来着?”

  李持明已经换好了一身常服,此时就金灿灿的从套间里晃了出来,一边走动一边整理自己的袖口,他若无其事的对着李令姜做了个鬼脸:“李伯亮就是你阿兄我啊!小笨蛋!”

第73章 架空

  皇帝把自己封成了京卫指挥使,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李持明就真的这么做了。

  文臣——尤其是陈党大臣——十分的不服。于是他们决定上奏骂人。皇帝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捷足先登,把自己的整套办公班子给搬到桃源去了。这下子,内阁和文臣们傻了眼——他们已经调查出了皇帝住进桃源后就经常突然出现在北大营里。心知这其中必有密道。可皇帝这般抬举武将却不给他们脸面,他们也没办法。因为没办法,所以只好继续骂人,不断地骂人。往后的半个月里,他们都在做着同一件事。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批复过内阁和六部三司呈上去的任何折子。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还有这帮子文臣似的,只顾着带领北大营的霹雳军每日操练军阵。不过他也并非完全不清楚朝中发生了什么。大臣的折子他不回复,但却每隔一天就派福禄寿带着司礼监的太监回宫里的文华阁向内阁传旨,说明皇帝对这两天国内大事的意见看法。他只说他想说的,甚至有时一些根本没有大臣在折子中提过的东西他都会说。但若是他不想说的,就是大臣在折子里说了一万次他也不会回应一个字。(比如让他搬回宫里住这种建议)

  皇帝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令大臣们十分头疼。因为根据燕国政体,大臣上书议事,内阁票拟后交给皇帝批红答复,批红后再把折子发还给大臣。可如今皇帝根本不搭理他们的折子,这种行为叫做留中。留中历代皆有,碰上无足轻重或者太过严重的事,皇帝都有可能出现留中。但把所有折子都留中,这就叫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另一方面,虽然皇帝留中了帖子,但是各个机构依旧在合理运转着,眼下国内又没什么大事,一切如常。所以皇帝留中折子,客观来讲,暂时对民间影响不大。不但如此,每隔一天的传旨又使得他把权力牢牢掌握在他手里。反倒是大臣们没法对他指手画脚了。如此一来,不到半个月,文臣集团的危机感已经足以将他们每个人都变成放在锅里煎到两面黄的咸鱼了。众人时不时便要偷偷跑到陈惟衷家哭诉一番,把陈惟衷搞得不胜其烦。

  纵横官场几十年,在陈惟衷眼里,李持明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领兵打仗的黄口小儿。他这一招不就是小孩子闹脾气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既然你摆出架势说你不用大臣了。那我就干脆让大臣都到你面前去集体请辞——大燕离了皇帝可以,离了大臣却是不行。看看你李伯亮,究竟该如何自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整个京城的人都目睹了一场壮观的景象。

  上百号京官一起乘着车,骑着马,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一齐到桃源去请圣驾回銮。足足有一百多号人一起,在桃源的大门外乌压压的跪了一地。园中驻扎的禁军副统领看不过,出门来劝诸位大人进去说话。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群臣满脸悲戚,如丧考妣的吊着一张张脸跪在桃源外头,齐声哭嚎着要求见皇帝一面,同时声称皇帝近来不还朝也不批改奏章,令他们怀疑自己是否已变成了无用之人。既如此,倒还不如让皇帝放他们辞官回乡罢了!

  众人在桃源外跪了一上午,不见皇帝出来,于是愤而还家,写下数封奏折大骂。第二天,整个京师都在传说皇帝在桃源里私藏美女珍玩,纵情淫乐,不理国事,大臣们痛心疾首跪于桃源外,乞求皇帝能顺应民心,回銮理政。然而皇帝依旧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令广大心系百姓的大臣们倍感受伤,不能自己。

  与此同时,李令姜正坐在桃源里的伏魔殿外,陪着李持明下象棋。

第74章 对弈

  李持明依旧不肯接受她的表白,还是口径一致的表示以后会把她当妹妹看待。李令姜便改了战术,跟他一样绝口不提此事。可该陪伴李持明的时候她依旧会陪伴。该安慰李持明的时候她依旧会安慰。水滴石穿,她不信李持明有一天会不松口。

  李令姜坚信李持明也是喜欢她的。只是现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自己又跟自己拧巴上了。

  杨骏和高得在一旁观战。棋盘上炮火连天,厮杀正烈。两方统帅皆是凝神静思,举重若轻。忽然,李持明出手用他的炮杀掉了李令姜的车,黑色的“炮”已经落在了棋盘尽头,仅仅隔着一只红象,一个黑卒,一个红士,就可以吞掉站在米字格中心的将了。另一方面,李令姜的一匹马也把李持明的帅逼上了死路。配合一旁的车。只要她的车干掉了帅旁边的象,这匹被暂时别住蹄子的马就可以一飞冲天,斩红帅于马下。

  低头看看棋局,李持明笑了起来道:“朕和你都把彼此给难住了。只需两步,即可夺帅。可是——”他用手捻了捻自己的下巴,脑袋一歪笑了:“自顾自走这两步的话,又难防你在那边同样两步端掉我的帅府。这种僵持的棋局,最叫人头痛了。”

  一旁的杨骏附和道:“陛下说的是,臣观您和郡主厮杀多时,如今双方所剩棋子均已不多。如此这般僵局,任谁先动,都有可能给彼此落下把柄啊!”他看了眼身旁的同僚高得,示意对方附和自己的话。高得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依臣看则不然。陛下和杨同知久观棋局,有些当局者迷了。”他小心的看了正托着下巴思考的李令姜一眼,又看看李持明道:“我看郡主似乎并未跳进这僵局的陷阱里。正在想法子呢。”

  对面的李令姜笑了起来。屈起一根手指挠了挠鼻子,她伸出手一边挪动棋子一边道:“高大人所言不差。皇兄和杨同知都落入了你们自己的圈套里。只因我与皇兄这一盘厮杀许久,你们的头脑都已被局限住了。为什么两方出现僵局时,要非得去打破这个僵局呢?为什么不能剑走偏锋,去创造另一个局面来顶替这个僵局呢?不论方法如何,要走几步,只要最后能达到目的。过程却不必非要按平常的想法来。”

  李持明低下头,看见李令姜把自己那个红将旁边的红士沿着米字线向上移动了一格。他抬起头看了看李令姜,哭笑不得:\"你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所以干脆要浪费掉这一步棋吗?“李令姜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皇兄,你且出招!“

  李持明果然移动了他的黑炮吃掉了红象。李令姜莞尔,抬起头得意的看了李持明一眼,口中乐滋滋的笑道:“阿兄!你中了我的圈套啦!”她把红将往一旁一挪动,登时吃掉了李持明的黑炮。这下子,李持明的几员大将没有一个在红将附近了。更为可怕的是,他发现只要李令姜不用她的马而转用她的车。那么她就能在两招之内吃掉李持明的黑帅!

  李持明复盘了几遍,发现无论怎么做,这一局都是必输无疑了。他好脾气的笑了起来道:“好了,阿兄输了。今天早上陪你下了这么一会儿,咱们算是各胜两局,打成平手啦!”他拿起自己的一团和气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笑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阿韫,你的棋技进步不少!”

  当着两位武将的面,李令姜不好意思的抿起嘴角笑了。正要说两句谦辞,对面的李持明却忽然把扇子在手中一拍:“对呀!朕做什么非要跟陈惟衷那帮人硬碰硬呢?”

  他抬起头看向高得,方才还沉迷棋局的混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代之以犀利的目光。“高得!去给福禄寿说,把白靖之昨日让人送来的军报给朕拿来。他是不是说近来倭寇盘踞在东海列岛上,有伺机而动之势?”

  靖之就是白杜的字。他如今总领浙闽军务,平定倭乱的事主要是他在负责。去岁白杜在闽江沿海把倭寇狠狠修理了一顿,今年他们不大敢随便上岸来。听说是占了海外几个不属于燕国的列岛,正在养精蓄锐。白杜昨日上了折子,奏请重视东南海防,最好能拨一笔款子来给东南的安泰军做好战备。因为眼下山雨欲来,倭寇上岸的日子可能要越来越近了。届时又是水陆作战,免不了一场苦斗。

  李持明昨日看了帖子,摇头叹息。他不是不想给白杜拨款。可如今户部掌管在陈惟衷手里。这东西颠倒黑白。别说东南军费了。就是甘宁大捷的军费都还没着落呢。哪里有钱给白杜呢?他让福禄寿把折子放了起来,想找机会亲自召见白杜面谈。

  没想到今日,他竟从棋盘上得到了灵感。

第75章 权奸

  第二日拂晓,许久未早朝的乾和殿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厚重而低沉的钟声。钟声响彻云霄,越过云层,直达内城的每一个角落。就连住在皇城附近的百姓都听到了这钟声。几只灰白各异的鸽子在钟声中腾腾飞起,白羽划过朝阳映射出的第一缕霞光,扑棱棱的翅膀在暮春的风声中拍出声响。南华门外,几个轿夫被这钟声吓了一跳,忍不住动作一僵,颠的轿子里的主人也跟着一个倒仰。身穿蟒袍的陈惟衷坐在青布小轿里,下意识地猛打了个哆嗦,在上朝途中惊出了自己今天的第一滴冷汗。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素色手帕拭了拭额头的冷汗,枯瘦的手掀开轿帘道:“慢着些!慌什么!”

  轿夫讷讷连声的应了,连忙把脚步放的慢一点,企图让主子坐的舒服点。他家主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民间总说他主子两袖清风,影响的手下群臣也是个个忧国忧民,敢于直言。当前的朝廷堪称是众正盈朝。若不是皇帝烂泥扶不上墙,那如今的天下必定可以成为史书中值得大书一笔的清明时代。

  再说他们主子陈惟衷陈老首辅,那是身居高位却不贪不赂,接人待物也和善妥帖,实在是个万民称颂的好官。听说当年他在地方做府台时,离任赴京,百姓夹道相送依依不舍,涕泗涟涟。甚至要在当地给他建生祠。最后还是他亲自修书致意,劝百姓无须为他劳民伤财方可作罢。

  “陈阁老真是个大大大好人,”轿夫默默地想。一边偷偷回头看了陈惟衷一眼。“能给这样一个为民请命的大清官抬轿子,我可是太有福气了。真希望陛下快点认清现实,听陈阁老一句劝吧!老大不小的人了,天天躲在桃源里玩女人算什么事儿呢!”

  而与此同时,陈惟衷坐在轿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这钟声听起来像是乾和殿外万岁钟的钟声。可是万岁钟都是皇帝上朝才会敲响的。怎么?难道昨天夜里,皇帝悄悄回宫了?那个乳臭未干却对他挑衅不断的浪荡子弟,这次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陈惟衷想起了昨天夜里,浙省广平府的赵大户让人给他送来的密信。这位富可敌国的巨贾已经快要等不及了——他要从陈惟衷手里买一个广平知府的官给他小儿子,作为儿子新婚的贺礼。定金的十万两银子已经交付给陈惟衷一个月了,可陈惟衷这边却迟迟不能让他儿子到任。元因知府级别的官员任命需要皇帝亲自盖印认可方能行得通。可李持明已经躲进桃源大半个月,陈惟衷上哪儿找他的印去?

  赵大户很生气,派出他的狗头军师——一位退休师爷上京找陈惟衷问罪。陈惟衷更生气,心想我堂堂内阁首辅,幸好我老家不是你们广平府,要不我回一趟老家,你这个地头蛇是不是都要把我给办了啊?

  随即他又想到自己的卖官事业已经许久没能开展新业务,银子流入的速度大大降低,令他十分气闷。经陈惟衷和他亲信的手卖出去的官数不胜数,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官员在任上无论怎么大贪特贪,都能依旧保持和陈惟衷一样的爱民如子好名声。只因为他们都得到了陈惟衷的看家绝学:甩锅和怀柔。

  地方加税了——上面要求的,地方受灾没粮了——上面不给。地方治安差——我尽力了,地方民不聊生——上面不管。我好惨,我是和你们一样被昏庸皇帝压迫的可怜人!

  当然,甩锅并不足以让百姓对这些官员产生亲近感。真正的亲近感,还来源于他们“给予”百姓的恩惠。

  比如地方加税,百姓怨声载道,官员就出面说明自己愿意以命相搏,逼上面减税。过了几天,税收下降了几个厘。百姓就传开了——这是XX大人以命相搏换来的!

  但事实的真相往往是——朝廷根本就没有说过加税!至于这加税是谁说的嘛········

  赈灾的款项粮食不到位,百姓哭爹喊娘,官员就出面以自己的名义开自家的仓放粮,赈济灾民。获得一片赞誉。可若是你到粮仓里一看,就会发现粮食可真是少了不少。咦?不是说是官员自己开仓放粮吗?怎么公粮变少了呢?

  如此种种,林林总总。百姓们忙着过日子,没工夫也没有途径去查证这些官员说的到底是真话假话。尤其若是官员再时不时做做样子,到田间地头去看看百姓,“与民同乐”,这效果立刻蹭蹭蹭的就上去了。而所有黑锅便都归于皇城之中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孤独的人。没有人愿意倾听这个人为自己进行的辩解——因为这个人的声音根本传不到民间去。

  李持明,可真是太惨一男的。好好一个鞠躬尽瘁的皇帝,名声就这么被败坏了。

第76章 谋定

  很惨的李持明今天决定雄起一回,不再躲进桃源里跟这帮祸国殃民的玩意儿虚与委蛇了。他打定主意,要主动出击。

  朝堂之上,就在众位大臣还在为皇帝许久未见的亮相窃窃私语时,皇帝已经在太监的陪伴下昂首阔步而出,走到龙椅上一掀袍子坐了下来。今天他穿了身相对朴素的白色朝服,仿佛遥遥的在给甘宁大捷中死去的翃兵兄弟致哀似的。腰悬玉带,头戴翼冠。当了一阵子的京卫指挥使李伯亮,他的皮肤由白皙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桃花笑眼不带任何感情的扫视着下方群臣,嘴角的梨涡早已荡然无存。李持明没有客套,开门见山:“东南防务银饷告急,众卿有何高见?”

  下方一人跃然而出,趋而过庭,直走到两派官员中间的空地上来,手拿笏板一摇,口中说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持明扬了扬眉毛,一挥手带起宽大的袖子扫过空中:“讲。”

  “陛下久居桃源,不理朝政,满朝文武皆视若无物,民间呼声皆不可撼动陛下心中杂念,着实令人惋惜,臣以为——”

  李持明的眼睛颇为讥诮的挤了挤,他懒洋洋的挥挥手道:“停。”

  那大臣抬起头来,仿佛有备而来似的挺了挺腰杆儿,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今天下朝,他就会因为敢于直言谏上而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美谈,士林中的佳话。陈阁老也会提拔他,前途一片光明仕途一片——

  “你,下去,到午门外头去跪着。”李持明说。他嗤笑着抬手挠了挠自己耳后,十足的军汉做派。想了想又抬头补充了一句:“罚俸半年。”

  被责令罚俸半年的大臣愣住了。这个一向任他们拿捏却始终拿他们没办法的皇帝,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就保持着这个震惊的表情被禁卫军走进来拖了出去。李持明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对着朝臣道:“倭寇已在东海列岛上盘踞数月。马上就是夏天了,岛上海产丰富,倭寇物资也齐备。朕琢磨着,他们恐怕不日就要登录浙闽,攻上海岸。浙闽总督白杜日前上折子奏请增加军费做好浙闽防务,朕觉得他所奏议的甚是有理。不知众卿有何看法?”

  “臣以为不可,”户部侍郎上前一步道。李持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哦,陈党。

  “有何不可?”他问这侍郎。“海防若有差池,倭寇攻上陆地。须知白总督要用多少兵力才能把他们赶回海里去?怎么?军户的命就不是命了?”他质问那侍郎,语气十分的咄咄逼人。

  侍郎虽然是走后门通过陈惟衷才坐了飞机从地方官升任了侍郎,但到底是官场上浸淫多年的老江湖。听了这话倒也不慌,垂头举了举自己的笏板道:“倭寇登陆,虽有兵力损耗之忧。然则驻边将士保家卫国,杀敌御侮。本就是他们的天职。陛下若是偏袒军队,却向广大百姓征收军饷,此举着实是劳民伤财,不得人心啊!”

  “朕可有说过要向百姓征收军饷来充作军费吗?”李持明笑吟吟的问那侍郎。眼睛里没什么温度。侍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道:“臣驽钝,不知陛下所说军费之事,除了向百姓征收,还有何解。”

  李持明歪了歪脑袋,脸上的嘲讽之色更加明显,他晃晃脖子看看四周,对着堂下众臣露出一个军痞式的微笑来:“何解?自然有解!百姓日夜辛劳,所得一米一粟皆为珍贵。朕并不打算借着增加防务支出去搜刮民脂民膏。朕打算——”

  他对着台下一笑,有人看到这个笑不禁打了个冷战。

  “——朕打算此次征收军饷,从各州田产超过一百亩,人丁超过二十口的大户手里征收——换句话说········朕这次要东部南部的富商巨贾,来替朝廷出这笔军费!”

  李持明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这令陈党中人统统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出身大户,尤其是东部和南部的大户。更别提他们中有很多人本身就和江南巨贾私交甚笃,常年通过从对方手里收受贿赂的方式,在各项税收或是徭役、经商问题上给对方大开绿灯。

  东部南部的富商大贾能有今天,同他们与朝中许多陈党之间相交数年的联合,有着绝对的关系。所谓官商合璧,大抵如此。朝中陈党中人给东南巨贾提供政治庇护和各项便利,富商巨贾利用朝中官员提供的庇护逃避税款躲开徭役,甚至在禁海期私自出海走私商品,牟取暴利。而薅国家羊毛所得到的一切,都被他们用来瓜分了。苦了平民百姓,惨了国库朝廷。

  户部侍郎的前额冒出了明晃晃的汗珠子,他支支吾吾的嗫嚅了片刻,转身一言不发的钻进大臣的队列中去了。李持明笑容满面的扫视着朝堂上下,一副“谁还有意见”的样子。正当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陛下,臣以为不妥。”

第77章 激辩

  说话的人叫陈德仕,系陈惟衷的嫡亲侄子。借了叔父的权势恩荫进国子监读书。李持明登基后,为了让陈党信任自己,大肆封赏过陈党中人。就把这陈德仕录入了工部做官。后又累升至礼部侍中。如今也是朝中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物。这陈德仕生的同他叔叔很像,远看身形如同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样。面貌伶俐,说话却是很稳重。从前经常出现一张口惊艳四座的情况。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从不轻易出马。多只让手下的小鱼小虾出来挑衅李持明。今天忽然开口,看样子也是着急了。

  李持明愣了愣,没想到陈惟衷的侄子还真敢出手。登时便笑了起来。是个挺平静的笑。他点了点头,示意陈德仕且说来听听。陈德仕举着笏板从官员队伍里走出来,行了个礼道:“依照陛下所言,为了不劳民伤财,激起民愤,故而不从寻常百姓手中收取军饷而改从富户手中收取军饷。那么敢问一句,在陛下眼中,富户算不得大燕的子民吗?”

  他说话一点面子都不留,李持明直接,他比李持明还犀利。果然听了这个问题就连李持明本人都愣了愣。但他随即就笑了道:“陈侍中,你是在跟朕抬杠吗?”

  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对着陈德仕皮笑肉不笑:“恶意曲解朕的意思,你是要翻了天吗?”

  陈德仕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而李持明则走下了高台,走到了陈德仕面前。他上下打量了陈德仕一番,忽然一改方才的嘲讽,用拉家常般的亲切语气道:“陈侍中,好好地曲解朕的意思,居心叵测,你,究竟想做什么?”

  堂下一片肃静。

  李持明淡淡的看了已经一言不发的陈德仕一眼,转身回了龙椅上坐下。他的脸上挂着苦口婆心般的无奈笑容,口中则十分和气的说:“朕只是想跟众卿讨论一个军务问题,众卿却给朕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朕实在是········心寒呐!”

  他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流里流气,一会儿严肃认真一会儿又阴阳怪气。这不断变化的画风,让他看起来极其深不可测。人们都想起了那个已经被拖到午门罚跪的官员。眼下是孟春,京城的天气乍暖还寒。不知道那个倒霉的御史今日跪完回家时,膝盖会不会青肿到不能行走。这么冷的天在午门那个风口跪上一整日,即便将来落下残疾也未可知。

  没人想拿自己的膝盖冒险,哪怕是陈党都不行。

  见无人反驳自己,李持明发出一声假笑。他假装疲倦的摇了摇头道:“罢罢罢,既然众卿说不出所以然来,朕替你们说!”

  “长久以来,朕也不知朝中是什么风气,只要朕说要东部南部征取税收,朝中就总有几位爱卿要跳个不停。须知朕征税并非无缘无故。赈灾需要钱,边防需要钱,往平常了说,安置京城外的流民也需要钱!众位知道去岁西北大旱,饿死了多少人吗?朕来告诉你们!上万人!上万人!东南的富户是人,这些西北的百姓难道不是人?”

  “途有饿殍,白骨累累。尔等可知为何会有如此结果?只因国库中钱少粮少。赈灾的钱粮发到地方,顷刻即被层层搜刮的一干二净!朕无法,只得让人调取皇庄的粮食前去救急。这些事情,众位可知?东部南部的富商巨贾可知?不,你们不知。江南大户侯显宗去年还带着私人的巨船出海游玩!结果呢!险些被倭寇扣下!若不是正好遇上了安泰军的海上巡洋队,闻名江南的侯大朝奉怕是早就葬身鱼腹,巨船早就沦为倭寇的囊中之物了吧!”

  “安泰军护佑浙闽沿海良多,受他们保护的不只有沿海百姓!明明受保护最多的是东南的富户!好了,安泰军的将士为你们拼命时,你们拍手叫好,让你们来出点钱出点力时,你们一个个的又要躲到哪里去?!”

  “——不是说不愿出军饷,只是军饷不该都压在富户们头上·······”一个陈党御史不服气的说。李持明闻言发出一声冷笑:“哦?这便是你们为巨贾们找到的辩白吗?”他环顾了四周,眼神忽然变得冷硬。“福禄寿!”他高声说。“户部的钱粮开支簿都拿来了吗!”

第78章 陈证

  “启禀陛下!都拿来了!”

  福禄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人们这才发现,原来今天陪同皇帝上朝的居然不是这个素日里对皇帝如影随形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们眼看着福禄寿带领一班士兵和太监组成的队伍从大殿外面走进。一群人抬着几大口沉重的木箱子。有的盖子上还落了灰。李持明从台上走下来,接过福禄寿递来的钥匙打开了第一口箱子。福禄寿弯下腰,从中拿起了一本厚厚的账簿。众人只看见靛蓝色账簿封面上的“广平府辛未年赋税”几个字一闪而过。李持明扬起下巴指了指福禄寿道:“念。”

  “辛未年,广平府,江中县,青石街侯氏显宗,名下田地十亩,商铺一间,人口三人,共缴赋合粳米三十石,糙米两石,谷物、杂粮十石。缴税合人头税五两,田亩税三两。商铺税八两,共十六两!“

  “青石街曹氏若虚,名下田地五亩,人口三人,共缴赋合粳米三十石,糙米十石,谷物,杂粮十石,缴税合人头税五两,田亩税三两,共八两。”

  “青石街谷氏——”

  福禄寿还在继续往下念,大臣们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直到最后他们集体铁青了脸,把头埋得越来越低。李持明才让福禄寿止住了声音。他一把夺过福禄寿手里的账本,劈头盖脸的砸在了户部侍郎身上。

  “听出问题了吗?”他手上动作虽然粗暴,可脸上却还是笑着,若不是刚才侍郎刚被他用账本狠狠砸了头,恐怕还以为他这是要和自己开玩笑。然而此时他被李持明吓得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的答道:“听——听出来了······”

  “说说。”

  “侯——侯显宗是江南巨富·······其创办的侯记绸——绸缎庄驰名天下·······在全国各地的分庄不——不计其数·······可这······这簿子上却······却只说有一······一间铺子······”

  他说不下去了,瞒报税务并不让他觉得羞耻,可他怕自己再说下去,李持明就要让人把他推出午门外斩了。

  “陛下,如何得知这便是江南的丝绸巨贾侯显宗呢?万一他是——”

  陈德仕的话说了一半,因为李持明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让他心惊肉跳,仿佛他的一切李持明都知道!这太可怕了·······这种感觉,就好像·······

  龙袍翻卷着,在空气中扫出一道不怒自威的波浪,李持明回到了龙椅上坐下,他忽的又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先皇励精图治,心系民生,曾大力改革,降旨废除了多项苛捐杂税。还百姓一个宽松、温和的赋税环境。期望能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挣更多的饭吃。没想到········先帝为了民生做出的让步,宁可减少皇宫的开支和国库的收入也要让百姓得到更多实惠。到头来却被你们实施成了这样?!税种减少了,可百姓的负担丝毫未少!原来是把富商巨贾,地方豪强的税负都施加在他们头上了!”他冲着户部侍郎露出一个诚恳又满是讥讽的笑容:“把事情办成这样,鲁侍郎,你对得起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吗?”

  户部的鲁侍郎登时噗噗嗵嗵的跪了下去,反手摘了自己的乌纱帽抱在胸前,,嚎啕大哭着跪在了地上:“陛下!臣糊涂哇——臣糊涂哇——”

  李持明扬起了头,望着头上那块由李乘风写下的匾额“海晏河清”,他沉重的叹了口气。

  陈党在这次朝堂论辩中彻底溃败。因为证据确凿无法抵赖。最后还是陈惟衷颤颤巍巍的走出大臣的队列,对着李持明行了个礼道:“老臣········管教无方,让——让户部出了这种败类·······玩忽职守,尸位素餐·······恳请陛下,容许户部做出补救。老臣愿亲任巡按,即刻启程,到浙闽东南征——征税······“

  “陈阁老勿忧,”李持明平静的说。仿佛同他说话的只不过是朝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官,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不值得用什么特殊的言语来抚慰。“陈阁老年事已高,巡按到地方督税赋,本就累人。朕自有安排,陈阁老不必忧虑。朕只希望——”

  他对着陈惟衷露出了一个丝毫不留情面的呲牙微笑:“陈阁老记得同您那些同乡打声招呼,叮嘱他们记住。若是安泰军赋税不足,倭寇上了岸,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他们这些富商大户。”

  陈惟衷对着皇帝拱了拱手,毕恭毕敬,毫无失色:“老臣记下了,谢陛下提点。”

第79章 张网

  东南军饷的事就这么落下了帷幕。李持明稍后召见了户部和兵部的尚书侍郎,同他们说明征税也不只是要征东南巨贾,西北豪强也很有必要追加一下。既然给东南征了军费,那之前甘宁的军费也一并征了吧,既然这一次征收了,那以后军费大头开支都由本地富商巨贾自己出钱支付吧,毕竟没有军费,闹了乱子最先遭殃的是他们——嘚吧嘚吧几句,什么都有了。他像个撒下天罗地网的大蜘蛛,给两部官员说的一愣一愣的,不知怎么的就一句一句同意了他的见解。末了眼看着皇帝把圣旨拟了,抬起头来对他们笑笑道:“朕决定东南地区的军费,就由吏部高得负责,西北地区的军费,就由陈侍郎负责。鲁侍郎,陈阁老,你们要好好协助二位巡按,征好这次的税,就说是朕下令的。谁都别想蒙混过关!”

  他又压低声音轻声道:”别弄出人命哦!“说完抬头一笑。

  这个笑成功让陈侍郎和鲁侍郎双双惊出了一身冷汗。

  送走了几位部级干部,李持明动了动发酸的肩膀。拿起桌上的一大杯茶水便往嘴里灌。一边灌一边冷漠的想:“我可真像个卖嘴的生意人啊·······这一天天的·······”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李持明回头一看,李令姜从他龙椅旁的帷幔后走了出来,嘴角噙着笑。他也不由笑了起来:“你个小机灵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让人给我说一声?”

  “刚来,”李令姜说。“听见你在前头和人议事,就躲起来,想看看你要怎么舌战群儒。厉害呀陛下!几日不见,功力见长!”她对着李持明做了个鬼脸。后者不禁莞尔。李令姜说:“不过对这种不识抬举的家伙就是要用这种让他们琢磨不透的风格。他们吃硬不吃软的。你说是吧?”

  李持明没说话,对李令姜露出一个“就你知道的多”的表情。他低下头,查看邓虎臣那边送过来的有关军饷发放后的安抚情况的奏折。李令姜走到他身边,毫不避讳的在他龙椅的扶手上坐下了,一边低头看他手里的奏折,嘴上问道:“所以你一登基就去向太后给我请公主封号,故意做出一副和宪宗派势不两立的样子,是特意做给陈党看的?”

  “嗯,是。”

  “登基后对陈党大肆封赏,对陈惟衷尊敬有加,也是为了麻痹他们?”

  “对,不错。”

  “但是私底下,你这些年一直在搜集他们袒护富商大贾和地方豪强的证据,以备来日,是吗?”

  李持明扭过头来笑着看了她一眼:“很聪明嘛!”

  李令姜也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李持明,你到底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那可多了去了。”李持明说。

  “比如?”李令姜问。她低下头凑到李持明面前,故意挡住不让他看奏章:“你喜欢我嘛?”

  “不喜欢,乖,去一边玩。别挡住皇兄看奏章。”李持明温和的说。但反应也是迅捷无比,丝毫没有因为李令姜忽然转换话题而掉进陷阱。李令姜低头注视着他低垂的睫毛,还有睫毛落在皮肤上的阴影。她沮丧的叹了口气。

  李持明留她吃过了午膳,他要去北大营练兵了。问李令姜去不去。李令姜没精打采的摇了摇头道:“我今儿要修音律,先生午后便到我府上。先回去了。”李持明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去吧去吧,等到学成了,阿兄来考核!“李令姜拿眼睛翻他道:”李持明,你有没有心哦!“

  李持明只是笑,并不答话。

  出了皇城,李令姜坐在她的宫绦华盖车里想心事。今日陪她进宫的是琼琚。小丫头是个话唠性子,坐在她旁边还不老实,一只手掀起帘子看向窗外,不停地对着李令姜叽叽喳喳:“郡主郡主!鑫荣记的点心铺子来京城开分店啦!郡主郡主!哇你看那家绸缎庄外面在展览他们的料子诶!郡主郡主!这个杂耍好有意思啊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李令姜早上起得早,困得直打盹儿。此时被琼琚的喋喋不休催眠,愈发困倦。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忽听得琼琚大叫一声,把她吓了一跳,险些从长凳上栽下去。有些窝火的睁开眼睛,李令姜忿忿道:“琼琚!你干嘛呢!”

  “郡主您看!那边那个是不是郡——呃,是不是裴先生啊?”

  李令姜索然无味的别过脸去继续打盹儿:”谁?裴效先吗?是就是呗,京城虽大,可到底只要在一个地方住着,就总有再看见的一天。你有什么可叽喳的·······“

  她这样接口,琼琚却不说话了。忽然间,马车“咯噔\"一声停了下来。李令姜吓了一跳,睁开眼睛蹙眉看向窗外道:”怎么停了?!“

  “好······好像是裴先生·······”琼琚结结巴巴的说。“在·······在前面跟人吵起来了········”

  李令姜掀开了车帘,微微探出头去看向前方。就见前面街心的地方,赫然到着一辆巨大的马车。驾车的黑色骏马被拖拉的倒在地上,正在奋力挣扎。然而马车太过沉重,一匹马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那牲口便动作微弱的弹动着两条长腿,鼻子里不断喷出悲鸣。而站在黑马身旁面色铁青的,正是琼琚口中说的“裴先生”,裴效先。

第80章 助人

  裴效先对面站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一身武官打扮,正指着裴效先阴阳怪气的怒骂。裴效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只是瞪着对方。围观众人都在盯着这两个人看,没人注意李令姜。李令姜于是伸长脖子仔细看,就发现原来那黑脸汉子竟是前京卫指挥使万康,因为行事不利被李持明罢免的那一个。前阵子花了点功夫疏通人脉,现如今竟钻到兵部武选司混饭吃去了。

  这万康被罢免,表面上是因为他办事不利。但真正的原因李令姜再清楚不过了——万康的先祖是跟着□□打江山的定昌伯万钧。家里世代从军,同时承袭万钧留下来的爵位。这万康能做京卫指挥使,很大程度上也是祖上恩荫。可这人偏偏不学好。在朝中大部分武将都倒向李持明而与陈惟衷势不两立的时候,他依旧想做一个顽固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一边当着李持明的差,一边又跟陈党暧昧不清。尤其和陈德仕关系十分之好,经常称兄道弟,一起喝酒看花。李持明看的膈应,索性便罢免了他。没想到今日竟又在这里让李令姜遇上。

  万康是世家子弟出身。虽说裴效先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但这世家子弟和世家子弟之间的教养到底不同。今日也不知裴效先怎么得罪了这位前指挥使。他竟然当街指着裴效先大骂:“你一个被女人休了的货色,有什么资格在你大爷我面前耀武扬威?你还当你是从前那个大才子裴翰林啊?我呸!宁可别忘了!宁的功名,早几年都给消啦!宁如今就是个白身,还是个一事无成叫女人给休了的白身,可别在你大爷我面前托大了!”

  李令姜撇了撇嘴道:“这万康,嘴可真够臭的。就这么当街把裴效先的伤心事儿都给抖搂出来,他也好意思说人家?他个靠祖上恩荫进军营的废物。”

  琼琚还未看清,就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已然闪过自己眼前,飘然下了马车去了。她连忙上前掀开马车帘子,就见李令姜跳下了马车,正慢悠悠的走向那当众丢人现眼的二人。口中打圆场般的笑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前’京卫指挥使万康万大人啊!万大人,好好儿的你怎么在这儿当街撒泼呢?”

  万康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来,就看见李令姜正笑微微的看着他。这人虽在裴效先面前一副嚣张做派,可到了李令姜这儿却是不敢。讷讷连声的低下头,他支支吾吾的小声说:“路过·······路过······”

  “既然是路过,为何要在这里阻塞道路,滔滔不绝?不知道的,还当您不是武选司的,是御史台的呢!万大人这么能说会道,怪道儿那京卫指挥所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要双手给您送武选司去呢!诶?我怎么听说您到了武选司,武选司的其他几位大人都不敢劳动您大驾去做事呀?听说号称是四司十二行,独不见万康——是不是您太能言善辩了,别人都使唤不动您这位大人呀?”

  万康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青,最后终于由青变白了。顶着一额头的冷汗,他心里恨死李令姜了可嘴上不敢说,只好哂笑着摆摆手,连连后退:“郡主说笑了·······郡主说笑了······臣告退,臣告退!”说完拔腿就准备往人群外走。李令姜大喊一声:“且住!万大人,裴先生的马车,是您让人弄倒的吧?现下这儿可是闹市,横一辆大马车在这儿,宁不觉得堵了大家的路,挺没有公德心的吗?”

  万康转过身来,牙齿都快被气的咯咯作响了。脸上还是拼命挤出一点笑:“您说的对!您说的对!”说完带着下人冲过来,吭吭哧哧的扶起了裴效先的马车。随后连歇脚都不敢停留,给李令姜点了点头便一溜烟儿逃也似的跑开了。

  人群慢慢散去,李令姜隐隐听见有个小男孩在对自己的父亲说:“永嘉郡主好漂亮呀,母亲不是说她貌若无盐才不得男人欢心吗?怎么——”

  他父亲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并用严厉的眼神看向他。一回头正好看见李令姜在对着他们父子俩微笑,这两人愣在原地,霎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李令姜却是没有吓唬百姓的兴趣。她绕过了一边散开一边偷偷观察她的百姓们,径直走向裴效先。于是许多人的眼神都变得更惊讶了,一双双瞪得溜圆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李令姜懒得管。走到裴效先面前,一抬手止住了后者正要对她行出的大礼道:“不妨事,不妨事。”

  裴效先直起了身子,平静的望着李令姜道:“今日,多谢郡主帮在下解围了。”

  李令姜摆了摆手笑道:“有什么!谁让那个不长眼的挡了我的路。诶,你在这儿干嘛?”

  裴效先眼神复杂的望着她,停了一会儿方才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本线装书给李令姜看,口中说道:“来此地购买备考的书籍。”

  “哦!对!再过十五天,春闱就开始了——你怎么这时候还在买书?太不专业了吧?”李令姜欢快的揶揄他。

  裴效先不答,只是望着李令姜。李令姜也不生气。她对着裴效先摆了摆手道:“好好好!你加油考试啊!争取给你爹娘考个状元回来!二老这么些年陪着你也挺不容易。我走啦!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让人给我府上送信便是,别客气哈!”

  她转身便走,月白裙裾在风中微微飘动。裴效先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伸出手去喊道:“李令姜!”

  李令姜回过头来看着他,不明所以:“怎么啦?大庭广众的喊我名字?”

  裴效先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他那张秀美的脸上酝酿了许多情绪,是一瞬间涌起的万种思索。到了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于是斟酌着对李令姜道:“你·······注意安全。”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莫名其妙。李令姜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裴效先这个人总是这么奇奇怪怪,,神神叨叨的。她这一年多也习惯了。于是便不假思索的笑笑道:“好,你放心!有事联系啊!我走啦!”

  她走了,月白色的背影像一轮月亮,消失在了灯火渐起的黄昏街道上。

第81章 贿赂

  “万康?他和万康?当街吵闹?”

  “嗯,其实主要是万康在骂他,骂他被女人——啊也就是我——休了什么的。”

  “你说他当时在做什么来着?”

  “买应考的书籍。应该是最后押题一类的。他居然也会临时抱佛脚······”

  李令姜一边吃话梅一边说,脸上挂着点纳闷儿的表情。李持明看了,笑了起来。

  “有意思!”他笑着说。一边笑一边撇了撇嘴。“可真有意思——这些人!”

  距离春闱已经只剩下三天了。李持明不得不安排陈党大臣担任主考官。因为之前在遇刺案时他放进各部的那些非陈党官员,在这一年里都被陈党的人以各种原因为由弹劾打压。时至今日,已经赶走了好些个忠义之人。剩下的人不敢再公开与陈党叫板。职位又低微。根本够不到主考官和主审这样的位置。李持明摇头叹息着,一边生气一边在圣旨上签下了主考官高龙兴和温同荣的名字。两个陈党。

  他只能尽他所能,把一些非陈党的人安插进此次科考中中下层的负责里去。这便是李持明身为皇帝,此时唯一能做的了。

  “必须得把中上层的人才从陈党手里争夺到咱们这边来。”他对李令姜说。“不然就算下层的官员我换了再多次,内阁里没有我们的人也是白搭!”

  在他的忡忡忧心中,春闱来了。

  在尊师重道,做官第一的燕国,春闱科考可算得上是全国一等一的大日子了。无数学子和家长在这几日里痛苦不堪又满怀希望。学子们走进考场,考场随之封闭。那已经在这座京城屹立了几代的贡院,巍巍昭示着新一轮残酷的选拔。经过三天的鏖战,考生们终于从狭小的木头房子里出来时,外面的家人已经等候多时,比他们还要如释重负。然而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学子们的试卷会被送往判卷组进行判别。最后由他们选出最好的十二份卷子交给皇帝,同时,这十二份卷子的主人也会来到皇城里造型最为古朴的宝成殿内,接受来自帝国统治者最高级别的裁决——殿试。

  殿试的结果诚然含金量颇高。但首先,想入殿试的学子得过一关,那边是主审官送上去的十二份卷子里,得先有他的名字再说。

  判卷设在宝成殿后的洗墨阁进行。这几日科考,别说民间个个翘首以盼了,便是皇城内和朝野上下,谁不是伸长了脖子盯着这里。温同荣翘起二郎腿坐着,整日的枯坐改卷让他感到不适。于是他一边拿眼睛盯着卷子上方圆规整的馆阁体字迹,一边把手伸进袖管,摸出一个珠圆玉润的小握猪摩挲了起来。小握猪是前几日陈德仕陈侍郎让人送了给他的——其实按陈侍郎的身份地位,给他东西那不叫给,应该叫赏。温同荣当然知道陈德仕给他这个昂贵的小玩意儿究竟是为了什么。此刻他细细品读了考生裴效先的试卷行文,一方面感叹他言语精炼表达准确,观点亦是别开生面推陈出新。另一边又幸灾乐祸这裴子遥得罪了陈家叔侄,文章就算写得再好又算什么?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老老实实做个破落贵族吧!

  按理说所有试卷都是密封的,温同荣根本就不应该知道哪一份卷子是裴效先的。可惜陈阁老铁了心的要搞一个人,那这个人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别想逃开陈阁老的手掌心——裴效先的试卷用纸和别人略有不同,会在灯下发出微光。可怜的裴效先,恐怕还以为大家今年的试卷用纸都提升品质了呢!殊不知,这可是陈阁老专门让考功司为他准备的,就是为了能让考官从几百份卷子里把他挑出来!

  温同荣揉了揉鼻子,春天的杨絮从窗口飘进来,使他过敏。他放下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提笔在裴效先的试卷上写下了X。一边写一边摇了摇头,心里感叹:“小子,不是我不选你,是你选错了人,错失了机会啊!”

  他这么想着,一抬手把裴效先的试卷递给了一旁的下属。下属把裴效先的卷子拿走,丢进了一旁属于“淘汰”的纸堆里。

  正当此时,皇帝来了。

  皇帝是突然闯进来的。外面负责通传的太监甚至没来得及通报一声。那年轻的君王气定神闲,语笑晏晏的走进来,慢悠悠的穿过一张张桌子堆起来的阅卷大阵。一些人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是皇帝来了,还在专心致志的阅读着手中的试卷。皇帝也没摆什么架子,只是笑微微的对着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安心做自己的事。他在整个屋子里随意的来回走动,偶尔停下来看看诸位判卷官手里的试卷。温同荣一边检视着自己手里的这一份,一边等待着皇帝的到来。然而。皇帝却没有走到他这边。当那年轻的皇帝查看过了一个判卷官手里的试卷后,他随便点评了几句,忽然便转过身来,径直走向了用来堆放淘汰试卷的桌子。

第82章 簪缨

  温同荣的心跳都快停下了!他看到皇帝拿起了那份放在最上面的卷子。官场老油条温同荣的心里发出一声悲鸣,他知道自己要倒霉了。不但在皇帝这里,马上他要经受一个严苛的考验。另一边陈阁老那里,他和陈侍郎托自己做的事自己是定然做不成了。只希望陈阁老看在他入陈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到时候降他职不要把他扔到太过穷困的地方去。

  “温同荣!”皇帝喊道。“这篇文章写得鞭辟入里,犀利深刻,为何不入选?!”

  “咕咚——”温同荣手里的白玉小握猪滚落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主审官温同荣态度不端,判卷有失偏颇,其治学品德不足以胜任主审官一职。现罢免其一应职务,即日下狱,听候发落!

  这一道口谕传到了吏部和内阁。众人都慌了。陈惟衷今日偶感风寒回家去了。二把手胡尚书——也就是李持明的岳父——听了这话,当即一筹莫展。正巧陈德仕替陈惟衷来内阁传话,见了内阁众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一问才知是这事。他松了一口气,宽慰同僚道:“莫忧莫忧,现下朝中皆是我等同道中人。皇上罢了温大人,他也得从判卷组提拔一名官员来协同高龙兴,给此次春闱收尾。判卷组除了叶主事刘给事中之外都是咱们的人。叶刘二位身份地位低,当初功名也低。是断断担不了大任的。这——”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去问内阁的其他人:“传旨的人说没说陛下任命了谁接替温同荣?”

  “说了。”

  “谁?”

  “陛下亲自阅卷。”

  陈德仕愣在了原地,片刻后他像是反应迟钝般的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暴跳如雷的大怒道:“胡闹!胡闹!真是胡闹!”方才的理中客模样荡然无存。

  皇帝留驻宝成殿,连夜偕同诸审官一起判定甄别了几百份试卷。第二日一大早,选出的十二位精英来到了这座皇城里对于学子们来说最为神圣的地方——宝成殿。在这里他们参加了由皇帝李持明亲自主持的殿试,于是当天下午,全天下都知道了今年的新科状元姓甚名谁——京师府人氏裴效先子遥,其文纵横辩丽,深入浅出。文采斐然。论及可谓今科第一。陛下亲授状元之荣。钦此。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民间纷纷猜测这裴效先究竟何德何能,能在被郡主休了之后还位列状元?也有人猜测这状元之位是皇帝为了先头和离的事,特意给裴效先的补偿。也有人说,呸,肯定不是狗皇帝的主意!裴公子得罪了咱们那位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皇帝,能有好日子过?这肯定是陈惟衷陈阁老拍的板儿!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处在暴风眼中心的裴效先和皇宫,却是一言不发,半个字也不回应。

  春闱落幕的第二日,是簪缨宴。

  所谓簪缨宴,乃是每次春闱科考后的一次常例宴会。在这次宴会上。主角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们和新科武魁。而主人则是皇城的主人皇帝陛下。宴会还会邀请一些与皇帝关系较为亲近的宗室前来陪宴。并朝中一部分大员。这个传统自前朝延续至今,已经百年历史。簪缨宴的初衷是皇帝犒赏嘉奖这些为夺得荣誉而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学子。但经过百年变迁,它的意义早已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嘉奖宴会那么简单。而变成了皇帝挑选辅政苗子的契机,重臣挑选门生的契机,以及权贵挑选联络势力甚至联姻对象的契机——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与新科进士和武魁们攀攀朋友关系。聪明的进士为着自己的仕途着想,都不会娶宗室人家的女儿。倒是武魁们也许会考虑考虑。

  今年的簪缨宴,陈惟衷托病不出。也许是在暗中观察皇帝下一步的行动。身为陈党二把手兼皇帝的丈人,尚书胡从襄接过了替内阁监视皇帝的任务,如期出现在了簪缨宴上。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女儿胡淇,坐在李持明身旁为皇家维持一个皇后的体面。苍白面庞,圆而扁平的小脸和圆润到没什么棱角的五官。淇儿一副柔柔顺顺的模样。这一年多来她清瘦了不少。胡从襄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女儿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当初他为了自己仕途去讨好陈惟衷,费劲千方百计在陈党中人的帮助下逼迫李持明娶了他的女儿。李持明从新婚之后就没再踏进胡淇的屋子一步。胡从襄知道,女儿过得一点儿也不快乐。

  现如今女儿成日里的消瘦下去。上次胡夫人进宫看望女儿,听她跟前侍候的大丫鬟说,皇后娘娘近来在咳血。吃了许多药总不见好。饮食也吃的少了许多。胡夫人回家后好几日都是以泪洗面,哭着埋怨胡从襄当初为了自己能入阁,卖女求荣。如今女孩儿人不人鬼不鬼,都是他的错!

  胡从襄隔着好几张桌子望向笑的呆板的女儿,心中情绪复杂。

第83章 皎月

  裴效先坐在皇帝下首的第一张桌子上,是今晚士子中最尊贵的位置。他不怎么说话。只有当别人走过来主动向他敬酒时才与别人说两句。许多人偷偷议论他这幅样子实在是小人得志,过于高傲。他听见了,也不以为意。反正看这群人一个个上赶着同胡从襄交谈的样子,就已经够令他作呕的了。

  酒过三巡,席上的人也散漫了一些。皇后已经悄悄退回了自己的静宁宫去,一些年事已高的宗室勋贵也拜别告退。只有年轻人们还留在宴席上。

  裴效先瞧着文弱,但其实却是海量。不过此时席上之人皆是他看了便觉得厌烦的人。裴效先打了个哈欠,心说自己大约也可以告辞退场了。

  正欲起身向皇帝请辞,他忽然看见李令姜从皇帝身后的屏风后闪了出来,一袭玉色曳地望仙裙,发髻上簪了一枝金步摇。正低了头窸窸窣窣的同李持明说着什么。李持明侧过脸去全神贯注的听她说话,脸上闪过一丝笑容。

  他今晚穿了一身白金色圆领锦袍,腰悬玉带,同李令姜站在一起,正是一对金童玉女。裴效先慢慢的坐了下去。他忽然不想上去告辞了。

  李令姜和李持明说了会儿话,便转身闪进了屏风里。片刻后她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从屏风后面出来,一群人手里都捧着鎏金朱漆盘。席上众人渐渐止住了说话声,一齐往皇帝那边看去。

  李持明微微一笑,站起身道:“良辰美景,实属难得。今日众位爱卿登科,朕也很是为尔等高兴。所以让内务府寻出一批上好的玉佩玉玦来,赏赐给诸位登科夺魁的爱卿,权做朕给诸位的贺礼。大家意下如何?”

  “陛下慷慨!”

  “陛下慷慨!”

  “陛下慷慨!”

  七嘴八舌的溢美之词中,李持明满意的笑了笑,转过身去对李令姜微微示意。李令姜会意,带着宫女太监们走下台阶,莲步而来,亲自为进士和武魁们发放赠礼。

  裴效先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到自己身前了。她才发现他的眼神竟然那么炽热。李令姜大约是被吓了一跳,原本得体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不过又飞快的调整回来了。她的嘴角还是笑着的,但眼睛望向裴效先时却带着疑惑。

  裴效先默然无语的接过了她递来的玉观音,忽然飞快用手指蹭了蹭她的手背。李令姜像是被火灼烧到了似的,胳膊轻轻打了个颤。她瞪了裴效先一眼,疑惑又羞恼的走开了。裴效先收起了玉佩。知道李令姜过会儿宴会结束后肯定会来找他。

  他猜得没错,李令姜果然来了。如水月色中,她拂开几缕落在她眼前的矮树枝,在潺潺水声中走到了裴效先的身后。裴效先站在御花园的仰止湖畔,背着手,遥遥望着远处万春山上玲珑塔尖的一粒月亮。听见身后的衣裙响动,他转过了身来,平静的看向李令姜道:“你来了。”

  李令姜点了点头,她的曳地望仙裙摆上沾了点泥土,瞧着不那么皎如月色了。但她怒气冲冲,脸儿通红,是个被轻薄后愤怒不已的模样。“裴效先?你什么意思?”她低声怒道。“你已经跟我和离快一年了。怎么?现在又想破镜重圆?破镜重圆也不是这么个圆法啊!”

  她总是这样怒气冲冲,叽叽喳喳,有事了,不去想想怎么办,倒先要叫嚷一番才好。裴效先在心里平静的想。其实这样挺好,说明她还是那个她。虽然她从玲珑塔上跳下来,把很多事都忘了。可抛开白日里虚假的微笑和妥帖的言辞,到了夜深露重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暴躁又烈性的李令姜。

  可怜又可爱。

  裴效先想起自己和她刚成亲那阵子,两个人天天吵得鸡飞狗跳,动不动就打成一团。可是每次李令姜发过了脾气后,都要可怜巴巴的跑到他紧闭着的房门外头嘟嘟囔囔的求他原谅。她像个小狗似的,趴在门上喋喋不休的低声说着种种表达歉意和爱意的腻歪话语。一边说还要一边回头去看后面有没有下人偷听,哪怕是哄夫君也坚决不能失了她身为郡主的面子。

  有许多次裴效先都在里面听得想笑,但脸上还是要绷出一副气愤愤的样子,对着外头的李令姜冷嘲热讽。他止不住这样。只要一想到他好好儿的功名因为这女孩子,一夜之间全都作废了。他心里就像结了个小疙瘩似的,叫他非要拿李令姜撒撒气才痛快。

  李令姜的脾气是很大的。忍耐也有限。于是往往是一开始摆足了低姿态说要跟裴效先道歉,可说着说着就被裴效先的冷言冷语气到发昏,隔着门板破口大骂起来。偏偏骂人的言辞又极刁蛮,一不问候家人二不牵涉脏字。但饶是如此,依旧能把裴效先气的够呛。于是一场道歉成了不欢而散的对呛,李令姜怒气冲冲的走开,裴效先气的坐在屋子里摔杯子。

  那时候,多好啊,吵吵闹闹的,但她却是愿意和他过日子的。

第84章 阳谋

  “我没想跟你破镜重圆,你别自作多情了。”裴效先说。他转过身去,又看向那玲珑塔尖上的一颗月亮,脑海里闪过两年前的秋天,他陪着李令姜坐在郡主府的房顶上看月亮。那时候李令姜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烟罗裙。被月光一照,瞧着倒像是个玉做的小人儿。同今日有几分相似。

  裴效先忽然有些恍惚,原本溜到嘴边的话又慢慢滑了回去。站在他对面的李令姜怒了,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裴效先!你可真够不要脸的!都和离了你还在这里阴阳怪气的给谁看啊!有病!”她说完便瞪了裴效先一眼,转身欲走。裴效先却是叫住了她道:“你可知当初,陛下为什么要为我和你赐婚?”

  李令姜停住了。半晌,她转过身来。

  “你知道?”她冷冷的问裴效先。“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我,别添油加醋,我看得出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裴效先问她。“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不要脸么?我没法直接同你说,若是再不做点奇怪的事,你会愿意来找我吗?”

  这话说的李令姜一时间没了言语。讪讪的低了头,她硬邦邦又言不由衷的咕哝了一句“抱歉”,说完就又抬起头来扁着嘴道:“皇兄为什么要给咱们赐婚?”

  也许是“咱们”二字让裴效先心里舒服不少。他脸上的表情登时减去了三分寒意。轻轻咳嗽了两声,他平静的说:“因为上一次春闱前,陈阁老派陈侍郎找到我,邀请我成为陈阁老的‘约定门生’。”

  李令姜登时瞪大了眼睛,瞬间就明白裴效先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所谓约定门生,是科考中最为隐秘,也最为不公的存在之一。即朝中位高权重的大臣,在考试开始之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权势,提前拉拢自己心仪的学子,许诺在批卷过程中利用自己的能力影响主审官判断,助学子金榜题名蟾宫折桂。但最后的条件是,该学子进士及第后必须成为官员门下之人。即为人们常规观念中所说的“门生”。

  约定门生的存在,是达官显贵利用自己身份所进行的一种政治投资。有些高官为了拉拢学子,甚至会秘密和对方订立婚约,等到该生考中后,高官便把女儿或妹妹嫁给对方。通过政治联姻来达成更为牢固的联盟关系。事实上一般来说,能被他们选做约定门生的学子大多都不会差到哪儿去。这种政治投资对于参与的双方来说,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郎有情妾有意的狼狈为奸。

  陈惟衷拉拢裴效先,这真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裴效先十几岁时即有才子之名。那年春闱之前,他本来也是所有人都看重的三甲大热门人选。陈惟衷想让他成为约定门生,一点也不奇怪。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陈惟衷派了陈德仕去和裴效先说和,甚至许诺将自己的孙女嫁给裴效先。可裴效先厌恶其为人,对陈德仕的来访半点好脸色也没给。却没想到他父母并不在意陈惟衷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只觉得陈惟衷权倾朝野,若是儿子跟着陈惟衷混官场,那往后就是前途无量。于是便瞒着裴效先答应了这门亲事——以及约定门生的条件。

  裴效先得知了此事,对父母又气又怒,却也无可奈何。他是个孝顺孩子,反抗父母这种事,他做不来。

  于是裴家和陈家结亲的事,就这么定下了。再后来,不知怎么的,这消息就传到了李持明耳朵里。李持明在春闱时不动声色,放榜结果一出来,就下旨毁了裴陈两家的结盟——通过让裴效先尚郡主李令姜。

  真相大白。原来李持明让裴效先娶李令姜,不仅仅是什么李令姜喜欢裴效先的幼稚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这一举措,一举打垮尚未成气候的宗室--权臣结盟。裴效先成了无辜的政治牺牲品。而醉心于单恋的李令姜对此一无所知。

  李令姜仿佛被五雷轰顶了似的,她站在原地,踉跄着往后退,口中说不出话来。片刻过后,她忽的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一弯湖畔,留下裴效先站在原地,还未出声安慰她一句,便被她的突然离去弄得没了声息。

第85章 帝后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李令姜说。

  元和殿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口几个无精打采的守夜宫女太监在站着。李令姜捉住为首一人,脸色铁青。吓得那小太监两只手在空中乱舞的如同发了癫痫似的:“禀——禀郡主·······陛——陛下他去去去去去静宁宫皇后娘娘那儿了·······”

  李令姜甩开这小太监,转身便往外走。片刻后她乘轿子来到静宁宫,果不其然看到院子里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乌压压的围了一圈。最中间正厅的灯下坐着的,可不就是李持明。

  李持明还是方才那身锦袍,只是头上冠带换了个更家常的。皇后胡氏坐在他对面,惶惶不安的垂着头,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手指之间绞的紧紧地。李持明似乎是在问她些什么。胡氏慢慢的回答着,时不时就要咳嗽一声。李持明对她毫无关切之色,只是皱眉望着她。

  胡氏忽然大声咳嗽起来,一阵堪称骇人的咳咳声后,她身旁的婢女满脸忧虑的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衬在她嘴边。胡氏“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在那白手绢上。李持明闭了闭眼,仿佛也觉得有些吓人。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去拍了拍胡氏的后背。

  李令姜止住了门口太监即将脱口而出的“永嘉郡主驾到”,眯起眼睛向正厅走去,隐约听见李持明对胡氏说:“选秀的事你不必再提,太后若是再说,你就说是朕的意思,其他的事不要操心太多。你的身子·····我看问题是有些大。明日让郭院正来给你瞧瞧。你自己也注意些,平日里出门多穿点。一国之母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谈何打理后宫。”

  胡氏低了头,脸上流露出些许混合着安慰和渴慕的神情。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道:\"陛——陛下切莫如此说········臣妾········臣妾这身子,如今看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臣妾只想着,能够趁臣妾还张罗的动时,帮比下午物色几个知心可人的妹妹,替臣妾服侍陛下,照——照顾陛下·········”

  “照顾什么照顾,朕又不是三岁顽童。”李持明有些不耐烦的说。他站起身来,伸手拍了拍胡氏的肩膀道:“你只管安心养病,照顾好你自己,别把你自己的命弄丢了便罢了。说什么伺候·········梅香!伺候好你家小姐,你是跟着皇后从胡府嫁过来的,平日里待你主子上心些!她要是没了,你也得出宫去!听到没有?”

  他对皇后这边的人说话着实粗鲁,也真是不讲究。若不是李令姜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怕是要忍不住站出来帮他纠正一番了。但皇后和她的婢女似乎是早已习惯。听了这话半点尴尬也无,只是那婢女轻声说了一句“陛下,婢子的名字是······是兰香······”李持明也没理她。抬脚一甩袖子就走了,行色匆匆,像是要去忙什么事儿似的。

  结果一下台阶就看见了李令姜。

  李持明停住了脚步,脸上微微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片刻之后迅速转变为微笑,他活泼泼的走近了李令姜,口中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问皇兄一些事情。”李令姜说。

  许是她铁青的脸色向李持明道出了些什么,李持明收起了脸上的轻松,代之以认真的凝视。他一边望着李令姜一边道:“好,可以,你问吧!”

  “这里不方便,”李令姜说。“出去说。

  他们出去了。李持明让宫女太监在静宁宫等着,不必跟着他。遂同李令姜一道走过长长的宫道,最后来到了紧邻后宫的御花园。两个人都沉默着。一直到了御花园门口的老银杏树底下,李持明方才止住脚步扭过身来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李令姜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望着他。他人在老银杏树的树荫底下,半张脸上都晃动着影影绰绰的阴影。眼睛却很明亮,在黑暗里闪着光,像两颗星子——他眼睛一贯很亮。这也不奇怪。李令姜麻木的想。她呆呆的望着李持明在对面的阴影里对她眨眼睛,同时很无辜的问:“到底怎么了?阿韫?”

第86章 顺水

  李令姜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冲动,那是她身为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面对所爱之人时很容易产生的冲动。她恨不得立刻拉着李持明跑出这座皇宫,什么权势,什么地位,什么名誉,统统不要,她只想跟他在一起,远远地,远远地躲开这许多尘世的喧嚣。若是有人要让他从她身边离开,那她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在她身边!

  李令姜睁大了眼睛,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已经这么喜欢李持明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披着那个小郡主阿韫的外壳,得到的却是一个声称绝对不会对她动心的哥哥。而现在,她甚至怀疑,也许连那名叫阿韫的女孩子都没得到过李持明的爱。从头到尾,李持明也许都只是在为了更大的利益去牺牲她!

  可是她爱他呀········她不明白,阿韫不爱李持明,所以阿韫就算知道自己被牺牲了也许心都不会痛一下。可是她爱李持明,当她知道李持明也许曾经这样利用过“她”时,她真是痛的心都要碎了。

  “李持明·······”她盯着他,嘶哑着嗓子开口道:“如果我现在也像阿韫一样从玲珑塔上跳下来,你会不会········会不会真的为我难过啊·······”

  李持明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脸上些许残存的一点笑也荡然无存,急躁的冲上来按住李令姜的肩膀道:“阿韫你胡说什么啊?裴效先那个混账是不是又对你说什么混账话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不该给他状元这个名头!他又气你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李令姜悲伤的冲着他低吼,她的眼泪把自己胸前的衣服都沾染的湿乎乎的,白皙的脸颊惨白如纸。“李持明·······”她哽咽着问。“你当初·······是不是为了打垮裴家和陈家的联盟·········才把我嫁给裴效先的·······”

  李持明愣住了。片刻后他把手从李令姜身上放下了,转过个身留给李令姜一个默然的侧面。

  李令姜望着他的影子伫立在月光下,是挺好看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曾经为了利益,把她送给了别人。还在她失去记忆后粉饰太平,告诉她他是为了成全她对别人的喜欢。

  “是吗?”她哑着嗓子问李持明。一边往前走了一步。“是不是这样的?陛下?”

  李持明的身子随着这声“陛下”僵硬了。他微微扬起下巴,望向天边浓重的墨云叹了口气。

  “我若说不是,你信吗?”他低低的问。

  “我愿意信,”李令姜说。“但是,你得能说服我。”

  李持明点点头,转过身来垂眸看着李令姜:“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裴家和陈家有婚约吗?”

  李令姜漠然答道:“自然是两家人中的某一家告诉了别人罢·······一传十十传百,你就知道了。”

  李持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傻阿韫,怎么可能呢?裴家就算不谨慎,陈惟衷也会谨慎的。这件事在我给你赐婚之前,只有陈党和宗室的一些核心之人才知道这件事,而且——”

  他低下头伏在李令姜耳边。

  “还是我让人告诉他们的。”

  李令姜突然打了个哆嗦。

  “你也许不知道,你皇兄我当初,为了能得到这个位置,我付出了多少精力。我甚至亲自在陈党高层的每一个官员家里都布下了眼线,以便于随时探听他们的一切。但是裴家不是陈党。一开始我在裴家并未设置什么眼线。直到你告诉我说你喜欢裴效先,想要跟他携手一生。”

  他仰起头,又苦笑了一声。

  “我应该·······还算是个挺合格的阿兄吧!我想我的小妹,不能随便嫁给一个庸人。所以我从那时候起,虽然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往裴家派了眼线。结果,眼线看到了陈家和裴家结盟结亲的事,画下来交给了我。”

  “裴家父子其实微不足道,但乐康县主的存在就很有意义了。你知道,她虽然只是个县主,又嫁给了裴玟生了裴效先,但在宗室这边时常走动,又很会拓展人脉。其实她的作用,比她儿子和她丈夫要大得多。陈惟衷和裴家联合,绝非只看上一个裴效先那么简单。陈惟衷为人看似谦逊,实则自负无比。这么多年他身边聚拢的许多门生,你看哪个是真的能入了他的眼的?不过是各取所需,狼狈为奸罢了。这样一个人,突然和名不见经传的裴氏联姻,你觉得会是因为裴家哪个也许会金榜题名但也许不会的儿子吗?”

  李持明的声音里多了一分冷酷。

第87章 说服

  “他是为了·······为了·······为了联合宗室来胁迫你?”李令姜结结巴巴的问道。

  不怪她惊讶,实在是陈惟衷胆子太大。要知道,士大夫集团和勋贵宗室自古以来经常是互相敌对的阵营,因为双方的根本利益有很大一部分冲突。但是陈惟衷居然为了胁迫皇帝听他的话乖乖就范,能够想出联合宗室这种法子!

  “可是········可是裴效先的母亲乐康县主·······她在宗室里并不是最显赫的那一个啊,陈惟衷联合她,能拉动宗室的信任吗?”李令姜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愤怒,全神贯注的进入到李持明摆出来的问题里去了。李持明轻笑一声道:“就是因为乐康县主在宗室里微不足道,陈惟衷却看得起她,礼遇有加,愿意同她结亲,才能显示出陈党想要同宗室勾结的诚意啊!”

  李持明满是讥诮的笑了笑,对陈惟衷做出了最后的总结——”陈惟衷陈阁老,还真是勿以恶小而不为啊!“

  李令姜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道:“所以你还是没能说服我,你确实是因为要摧毁陈党和宗室的潜在结盟才把我嫁给了裴效先。”她看向李持明,眼睛里的理智已经恢复了许多:“你的眼线把画交给了你,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李持明眼神复杂的望着她答道:“后来······后来我看了很多记录裴效先日常生活的小画,我看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而且不近女色,若是你跟了他,他也能一心一意同你过日子。性子虽然清高了点,但也是个伶俐的人。想必你跟了他,往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会太过无聊。”

  “他不近女色,你怎么会相信他能好好跟我过日子?”李令姜突然有些啼笑皆非。“难不成你觉得我不是女的?”

  这个玩笑终于让他们之间尴尬又僵硬的气氛活开了些许。李持明莞尔。“你是不是女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不近女色,说明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这样的人,往后过日子若是真的接纳了你,也能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让你有一段美满姻缘。”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想到他居然是块臭石头,又臭又硬的·······“

  “好啦,你不必自责啦!”李令姜笑道。“反正我和他已经和离了。”

  李持明的答案说不上让她十分满意,但好歹他认真地给她解释了,没有糊弄她。李令姜又想到她刚醒来那些日子,李持明对她那般痴迷,应该不是装出来的。他是个皇帝,是个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作为,有时候无法完全用感情去驱动。这一点,李令姜明白。

  只要他以后心里只有她一个,那就好了。只可惜现在,他连这个都不肯承认了。

  想到这里,李令姜突然开口道:“你放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人是谁?”

  “什么?”李持明问。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那次我的坤舆全图被裴效先弄坏了,没一会儿你就让人送来了乾坤仪。我根本就没有差人告诉你········”李令姜不服气的说。“你是不是在我身边放了监视我的人?”

  这下子轮到李持明啼笑皆非了。他哭笑不得的望着李令姜道:“傻阿韫,那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啊!那个乾坤仪!只不过我带着人去给你送乾坤仪时,走到门外正好听你的小厮说你和裴效先打了一架毁坏了坤舆全图,这才在送你时提了一嘴。”他可怜巴巴的瞅着李令姜,眼角颇为委屈的垂下来:“阿韫,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不体面的人吗?要派人监视你?”

  李令姜被他这话问的脸上讪讪,好没意思。仔细想想,李持明说得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她尴尬的笑了一声,上前狗腿兮兮的挽住李持明的一条胳膊道:“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皇兄,求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这事儿吧!”

  “好说!”李持明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她。“我的玉佩穗子坏了,你要是给我打一条好穗子,我便饶了你这次,过几日还带你去桃源垂钓!”

  “好!”李令姜高兴的尾巴快要翘上了天。

  “嗳·······李持明········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裴效先这个人,你觉得他品德如何?”

  “我问你话呢!你回答我!”

  “你先回答我,我看裴效先这次不理会陈党的橄榄枝,险些受害,心里倒觉得他是个好样的,有心提拔。你意下如何?”

  “陈党的橄榄枝?什么时候!”

第88章 筹谋

  “就是你那次在街上遇见他的马车倒了那次呗!还能是什么时候?本来你同我说万康平白无故刁难他,还揭他伤疤,我不是很肯定这是陈党拉拢他不成便给他下马威还是别的········结果前几日在宝成殿阅卷,他的文章被陈党那个温同荣恶意打了低分,我这才能完全断定,他是与陈党彻底决裂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宫道入口,前方静宁宫一片灯火,把青石板路照的亮晶晶的。李持明笑微微的做了个怪脸:“敢和陈党彻底决裂的,是真猛士。足可见其品行端正。更别提他出身也好,文章学识更好。他那篇文章我看了,主题是西北流民问题,写的非常有道理。我准备把他放到京师这边历练历练,就让他到西北去主管流民问题的解决。他若是能给我把这个问题漂漂亮亮的弄好了,我就召他入阁,封他从一品少保之位!”

  李令姜有些叹服的“哇”了一声道:“李持明,你心胸真的很宽广诶!”

  “那是自然!”

  “不过让他去西北········你真的不是公报私仇吗?”

  “去西北怎么公报私仇了?西北是我们老李家的龙兴之地,是太 祖的故里,从前也是天下一块出了名的风水宝地啊!”

  “你就骗人吧你········大骗子······”

  “我是大骗子,那你是小骗子。”

  “得了!又拖我下水········”

  “哈哈哈哈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春闱已经过去了数月,当日的新科进士们也都分配到了各自的岗位上各司其职,慢慢成了官场新势力。裴效先一开始被分配到户部三库——也就是国库,奉命清查户部余粮及历年收支的账簿。这是一项艰苦的差事。同时又很得罪人。要知道,户部是陈党的大本营。国库是他们贪污的最大根据地。李持明却放了裴效先到这里彻查。无异于公开向天下表示自己不信任户部。果不其然,一夜之间整个户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生怕查出户部的亏损和贪污,回头牵涉到自己头上。而与此同时,陈惟衷和他的党羽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一夜之间把户部亏损的钱财全都放了回去。裴效先给李持明奏报时用了“银鼠遍地”这一形容来形容此事,就好像一夜之间,户部所有人都变成了神秘的银鼠,用不知什么方法把大量银钱从他眼皮子底下运进了户部,神不知鬼不觉的填补上了亏空。让裴效先责无可责。

  不过银钱易运,粮草却难。户部亏空的粮食就那么一直空着,并未在一夜之间奇迹般的增多。所以李持明依旧借此重重责罚了户部众人。尚书以下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统统赶回家去卖红薯。取而代之的,他提拔了几个非陈党的官员接替这些人的位置。但问题在于,这些人不贪污不受贿,清廉有余,然而能力不足。把他们放到了户部的位置之后,户部的办事效率并未见提升多少。李持明不禁对李令姜大吐苦水:“有能力的贪官和没能力的清官,二者必须择其一。阿韫,你看看我这手底下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其实出现这种情况,李令姜一点也不意外。陈党盘踞朝廷多年,甚至连民间都骗过去了。如果不是有两把刷子,他们断断做不到如此。说白了,陈党的行事作风是这样的。如果大家一起赚了一百两银子,陈党要从中抽八十两,其他的二十两才是大家的。而陈党通过把持科举选□□的非陈党人士是这样的,他们只能带着大家赚二十两银子,而自己只拿自己应得的五两(甚至为了清廉缘故还要拿的更低)。可是问题在于,,陈党给了大家二十两,“清流”只能给大家十五两。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这一天天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李持明在听完李令姜的分析后如是说。“我怎么这么惨,非要在豺狼和草包中做出选择。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给我了吗?巧媳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其实吧·······你也不是只有这两个选择······”李令姜说。一边对李持明挤了挤眼睛。李持明双手抱胸望着她,忽地笑了,伸手在她鼻头上刮了刮道:“小机灵鬼,你又想到什么主意了?”

  “呐········没有合心意的官员,我们就创造合心意的官员嘛!”李令姜说。“我就不信当朝这么多大小官员,竟没有心怀苍生又手有霹雳的人!所谓吹尽黄沙始到金,咱们得创造机会,让这些人知道咱们需要他们,自己主动站出来!”

第89章 尚哲

  从皇宫出来,李令姜坐上华盖车往府里赶。一路上看街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燕国的商品经济是很发达的。此时又正值初夏,天气不冷不热,正是适合人们晚来外出闲逛的时节。

  李令姜看到街边的夜市小摊贩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出摊了。种种美食甜饮,琳琅满目的摆了半条街。她拍了拍坐在自己身边,正对着外面的冷饮流口水的琼琚道:\"喏,别流口水了,下车去给你自己买一份你爱吃的,给我带一份荔枝雪饮来——对了,跟那小贩说,他剩下的甜饮我都包了,让他送到郡主府去,直接到采薇她舅舅那边去拿钱。府里的人也热了一天,买一车冰饮,大家都尝一尝。“

  琼琚高兴的立刻跳起来,摇头摆尾的拍李令姜马屁。李令姜笑着睨了她一眼道:“快别做作了,赶紧去买吧!”

  她看着那小丫鬟叫停了马车,连蹦带跳的下去了。李令姜微微笑着,转过脸来看向街道的另一边。还未掀开车帘,就听得一声凄厉的马嘶炸响在半空中,旋即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忽然间,李令姜的马车也剧烈的颠簸起来。

  她在忙乱中探出身子查看车外,就见驾车小厮已被甩飞了出去,套着车的枣红色烈马在滴溜溜的打转。李令姜一手死死扳住马车侧楞,艰难的回头看向后方,就见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正疾驰而来,在热闹的街市上横冲直撞,顶翻了一片摊位。人们惊恐的大叫着逃开,眼看那马就快撞上李令姜的枣红马了!

  电石火光的一瞬间,一个黑色的身影不知从何方钻了出来,他灵巧的跳起来揪住缰绳,接着一个翻身上马,拉住两根缰绳就是狠狠一勒。黑马在半空中几近竖直的跃起前蹄,发出一声暴怒的嘶鸣。马上的男人毫不胆怯,继续同那烈马缠斗着。李令姜见他肩宽体阔,身姿矫健,猜测他大概是个军营中人。这人训马倒是有两下子,不多时,那黑色烈马终于被他驯服,老老实实的低下头了。

  周围围观的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鼓掌声,几个小贩从人群里走出来,殷殷切切的为那刚从马上跳下来的男人送上各种吃食和冰饮,还有一个手里拿了一匹布,口中俱是连声道谢。男子生的豹头环眼,燕颌虎须,一身黑布短打,这么一看更像个军人了。但出声说话时却是文雅,声音彬彬有礼的宛若一位文士。和善的婉拒了小贩们的好意,他把烈马交给了随之赶来的马主,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刚从马市上牵回了自己的第一匹马,心中高兴,忍不住纵马多跑了一阵子。没想到这马却是个有脾气的,当即就尥蹶子不干了。若不是这位军人模样的男人相救,恐怕这孩子早就连人带马都遭殃了。

  街面慢慢恢复了交通,人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琼琚把赶马小厮扶起来,李令姜叮嘱了他几句,正要坐回车里,忽听见面前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李——郡主?”

  李令姜抬起头,对着和那训马男子站在一起的裴效先笑出声来。她也不进马车了,坐在马车门口闲闲道:“裴大人,怎么我到哪儿都能遇上你?”

  “我也不知道,”裴效先说。“大概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书呆子居然会说俏皮话了,这可让李令姜大吃一惊。她困惑的看了看裴效先,又看看他身旁那位训马男子道:“你——你们认识?”

  黑衣服的训马男子微微一笑,抬手对着李令姜作了个揖道:“臣兵部武选司主事齐尚哲,见过郡主殿下。“

  “免礼免礼,”李令姜大笑道。“原来是齐主事,我还当是哪里来的勇猛校尉呢!齐主事好功夫!“

  “哪里哪里······”齐尚哲大笑,“不过是献丑罢了,小人家里世代从军,五岁开始骑马,熟能生巧而已啦!让郡主见笑了。”

  “世代从军?”李令姜不禁一愣,狐疑的看了看齐尚哲,又看看一旁的裴效先:“齐主事家中世代从军,何以如今却········”

  “军人在我朝地位低下,秉之家里也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到了他这代,是个读书苗子,便让他考了科举。”裴效先安静的补充道。他和齐尚哲相视一笑,回过头来对李令姜道:“我和秉之是在考场上认识的,我总说若不是齐世伯坚持让他读书科举,子遥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认识这样一位君子。“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做了翰林,我是翰林院门外站岗的。”齐尚哲对他打趣。两个人又是一笑。

  李令姜看这两个人一言一语,忽的想起了李持明说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时的愁眉苦脸,她灵机一动,直觉自己好像找到合适的办法了。遂对这二人笑道:“难得今日有幸得遇二位,不然这样吧,二位若是无事,到我府上吃顿便饭如何?”

  她认真地望着裴效先和齐尚哲,一字一句道:“我有一些话,想同二位相商。”

第90章 密谈

  琼琚在厨房盯着下人们准备晚饭时,木桃小心翼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拉了拉琼琚的衣服袖子道:“郡马——不是,裴大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郡主和离了以后反倒客客气气的来咱们府上做客了?”

  琼琚摇了摇头,一边吸溜吸溜的喝着山楂饮一边道:“我也不知道·······”

  木桃不死心,追问她道:“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府里?你当时不是跟着郡主吗?”

  “是啊,我跟着,”琼琚说。“可我当时在吃冰酪诶······”

  木桃没好气的瞪了琼琚一眼,一边瞪一边往外走,口中怨道:“你个吃才!”

  说不上是晚宴,只是规模大一点的晚餐罢了,但菜色却是很精美。裴效先注意到有好几道他从前爱吃的菜,他嗜辣,席上就有许多盘红光光的菜肴。齐尚哲是从东海边来的,东海人嗜咸,席面上也有几道鱼虾。这饭菜安排的很是贴心,吃的宾主尽欢。直至齐尚哲喝光了碗里最后一口虾仁粥,李令姜拿起乌木筷子敲了敲青瓷碗一侧,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对于陈党是何看法?”

  齐尚哲看了看裴效先,后者听闻此言,正侧过脸来专注的看向李令姜。见二人不说话,李令姜又道:“二位不必担忧,我府里的人绝对信得过,二位可以畅所欲言。”

  “我知道你这里的人都信得过,”裴效先说。“毕竟我也在这里住了三年——郡主,难道在你眼里,我们俩看起来像陈党的人吗?”

  这话若是让从前的裴效先说,一定会被他说得傲慢又不得人心。但眼下的裴效先,说话时总是带着点彬彬有礼的微笑,虽然言语不算有礼,但也被他温文尔雅的笑容化解去不少冒犯。李令姜耸了耸肩道:“不是觉得二位像陈党的人。只是好奇,二位作为朝中的青年才俊,对于陈党这种祸国殃民,沽名钓誉却蒙蔽民间的党众是怎么看的呢?”

  “便是郡主方才说的那八个字了,”齐尚哲答道。“‘祸国殃民,沽名钓誉。’这便是在下对陈党的看法。”

  他有些愤懑的站起身来激动道:“陈党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又在民间散布谣言蛊惑人心,看似粉饰太平实则污蔑朝廷,以官商勾结为实以沽名钓誉为皮,将所有天灾人祸的罪责一并推于今上·········当世之时弊,十成有九可归于陈党的手笔。此等蝇营狗苟的朋党,恕我直言,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啪,啪,啪,”单调的掌声,李令姜赞许的眼睛。她站起身来,走到齐尚哲身边像男子般的一抱拳:“齐主事说的太好了!我敬您一杯!”

  她微笑着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对齐尚哲亮了亮空空如也的酒杯。李令姜放下杯子,就近在齐尚哲和裴效先旁边坐下,一边苦笑着长叹了一声。

  “你们看得清楚,可这民间,却是依旧把陛下视作洪水猛兽。他这些年为了大燕操碎了心,可却被陈党别有用心的泼脏水污蔑·······陈党乱政误国,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此次春闱你们应当能看出来,陛下有心整治此事。可现下他免了一批贪赃枉法的陈党中人回家赋闲,却又碰上个新麻烦。二位——“

  “接替陈党的官员不堪用,是吗?”裴效先静静的问。

  李令姜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诚实的说:“是的——你如何得知?”

  裴效先微微侧了侧身子,让自己能够离李令姜更近一点。他冷静的说:“陈党把持了近十年的官场,如何能允许比陈党中人更强却不服从陈党的人脱颖而出呢?这不是砸他们自己的饭碗吗?“

  李令姜慢慢坐直了身子,自今晚以来第一次正色看向了裴效先:“裴大人接着说。”

  “没什么可说,这便是问题的关键,”裴效先言简意赅的答道。“陈党为祸朝廷,为了不让陛下有更多的选择,所以干脆断了陛下的后路。第一从科举入手,科举中所有针砭时弊言辞犀利的举子都不予录用;第二是京察和弹劾这类常规手段,从官场上剔除掉对他们不满,却又能力出众的人。”

  他也坐直了身子,颇为严肃的看向李令姜:“事实上,秉之今日就是因为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赶着过来告诉我。陈党的人,可能要因为陛下的原因攻击我了。”

  李令姜眯起了眼睛,拍案而起:“他们敢!”

第91章 强援

  “裴子遥真是这么说的?”

  “对,一字不差的给你复述了。”

  “唔·······”

  “怎么?”

  “这就有意思了。”

  “怎么有意思?”

  李令姜坐在李持明对面陪他下围棋。她围棋下的不好,跟李持明这个高手下总是输。李持明这会儿又一直问她裴效先的想法,弄得她分心无力。正当这时,李持明在她的白子旁放了一枚黑子,便直起身子,缓缓地向后倚靠了,对着李令姜露出笑容。

  “裴效先这个人,倒真是个不计前嫌,一心为国的义士啊。”他感叹道。“原先他对我可没什么好话,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冷嘲热讽。没想到·······他倒是拎得清轻重主次。”

  “确实,我本来也当他是个小肚鸡肠身无长物的人。没想到那日同我分析朝堂政局,居然颇有见地。他说的一些东西,我都没想到。”

  “比如?”

  “比如他说,陈党之所以坐大,皇兄你之所以孤立无援,乃是因为你输在了舆论上。”

  “何以得见?”

  李持明明显来了兴趣,他从龙椅上坐起身子,专注的望着李令姜。李令姜叹了口气道:“说白了,你被困在皇城里,没法对外界发出你的声音。这导致你对正直忠良之臣的善意无法传递出去,另一方面,正直忠良之臣不知道你是一位愿意为了天下百姓去和陈党放手一搏的贤明君主,所以你身边永远也没法拥有自己的舆论力量。二者合并,恶性循环。忠臣不敢亲近你,因为一旦亲近你,他们就会招致陈党疯狂的打击报复。但是亲近你,你却不一定会全力支持他们实现自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梦想。这让他们惶恐不安,自然不敢对你亮明底牌。”

  李持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轻笑一声道:“这话是裴效先说的?”见李令姜点了点头,李持明的唇边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小看他了,还当他是个书呆子呢,没想到,也是个工于心计的。”

  他懒懒的向后仰去,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指缝间那跳动的黑色棋子,眼神忽然变得深沉而凶狠:“此人必须为我所用,否则,他带来的麻烦会不亚于陈惟衷那个老匹夫!阿韫——”他对李令姜道:“你方才不是说你有个清谈会的提议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李令姜彻底抛弃了和围棋较劲的行为,她丢开手中白子,直起身子对李持明道:“这想法其实还是裴效先给我的灵感。你不是说从前你在郡王府时,经常去参加朝中清流举办的清谈会吗,怎的这两年他们不办了呢?”

  李持明微微一笑,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当初的清谈会是为了营造出一种百家争鸣的景象,那时候陈党虽大,但并非铁板一块,他们聚在一起清谈,一来场面上互相较劲,二来可以向民间输送舆论影响来增加本派影响力。如今他们用不上这个了,作为工具的清谈会自然就慢慢没了。”

  “为什么如今他们用不上这个了呢?”

  “因为现在他们有个共同的敌人,便是我。这让他们决定放下争执,走到一起去,”李持明说。

  他低下头,把黑子一把一把的抓进浅草色的棋盒里:“——一起想法子对付我。”

  李令姜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有些心疼李持明。他才二十五岁,就要承受这些,跟一群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条斗智斗勇,斗狠斗法。

  李令姜的清谈会提案,其实很简单。通俗来说就是在裴效先的启发下,她想出这个为李持明招揽人才的办法——以她的名义举办清谈会和诗会,而身为士林中人,有人脉关系的裴效先和齐尚哲则负责选拔合适的人推荐过来,大家一起到李令姜的郡主府去进行清谈议论。可以批评国事,也可以聚众讨论圣贤之言,古今兴衰。总之话题是百无禁忌的。但可以通过参与清谈会之人的言行来判断此人是否可用,再决定是否需要进一步招揽。

  而李令姜身为大燕皇室的永嘉郡主,虽说官方未直接公开说明,但天下人也都知道她并非真正的宗室。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有救君之功傍身,可以说是有着铁一样的靠山了。由她出面筹办这个清谈会,会让清谈会拥有一点半官方的光环。但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太过官方。久而久之,便可选拔出一批不听命于陈党,但又心有朝局的年轻官员,彻底把腐朽又庸碌的陈党淘换掉。

  “不过有一个问题,就是裴子遥说,我大燕虽不似前朝那般,对女子参政打压的厉害,但女子在我朝也还没有如此公开的抛头露面过,更别提深入的参与政局了,他担心·····借用我的名头确实能比较直观的向那些士子展露出你招贤纳士的意思,但他又担心我是一介女子,那些人会因为我的女子身份而看轻了这清谈会,不愿前来。”

第92章 清谈

  李持明此时正半闭着眼睛躺在龙椅上假寐,听了这话便闭着眼睛无声的笑了起来。李令姜起身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戳了戳他道:”你笑什么?“

  李持明歪过脑袋,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李令姜:“我笑裴效先到底还是摆脱不了腐儒那一套想法。以己度人,想当然的在这里造作。女子如何就不能参政了?女子参政,如何就辱没那帮‘士林大儒’的眼睛了?“

  他从龙椅上坐起身子,活泼泼的跳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伸懒腰一边道:“若是真的一心为国,怎么可能因为发起人是个女子,便一怒二怨三暴躁?真正一心为国的人,是绝不会在意这些虚套子的。换个角度说,你前些日子已被我赐了南书房议事之权,朝野上下莫有不知。岂是第一次参政的?若是那些人不悦,上一次就该提出来了——”

  他说到这里,一旁的福禄寿毕恭毕敬的打断他道:“陛下,上次您赐郡主南书房议事之权,御史单大人等确实颇有不忿,上折子诉说多次。”

  李持明翻了个白眼,转过脸去对福禄寿耐心的问:“哦?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福禄寿弯下腰继续毕恭毕敬道:“奏折送上来后,您一听说是单大人的折子,又听说内容是有关女子干政的,便让我把奏折塞到废纸里送惜薪司去。”

  李持明闻言,回头有些尴尬的对着李令姜撇了撇嘴,李令姜则直接大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李令姜的清谈会还是在李持明的支持下紧锣密鼓的操办了起来。她内心颇有忐忑,本以为第一次清谈会可能会像裴效先预料的那样,门可罗雀,鞍马稀少。没想到居然举办的非常成功!来了二十多个年轻官员和待考举子,大多数是齐尚哲带来的,李令姜这才知道齐尚哲原来是六部出了名的好人缘。不少人原本不太敢信任这次清谈会,但都被他的苦口婆心给说服了。也没再嘀咕发起人居然是永嘉郡主这个姑娘的问题。事实上,他们似乎比较关心,为什么裴效先能够在和永嘉郡主和离后,依然能与对方保持如此密切友好的关系?对此,裴效先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这一群人在郡主府后花园的花厅里坐了一天,从早聊到晚,痛批陈党误国,呼吁清明政治。李令姜让下人源源不断的送进去美酒果品和奇异珍馐。酒酣耳热之际,一直不怎么说话却总控全场的裴效先拿出了一份名册,上书“净尘诤臣录”五个大字,邀请众位签名。这一群热血青年,趁着酒劲上头,一个个高谈阔论着便签下了名字。随后等到回过神来酒醒之际,他们就听到了裴效先冷静又克制的声音。

  “诸位,今日到此参与这场清谈,我想大家也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陈党误国,奸邪当道。圣上有心肃清陈毒,然而毫无拥趸助力,举步维艰。今日朝局之污秽,皆因陈党而起。百姓不知朝局变幻人心难测,时至今日,多还被蒙在鼓里,只知有陈阁老而不知有陛下,怨朝廷而重陈党。诸君,大燕立国百年,而今真乃我大燕危在旦夕之时!陈党苛政贪腐,以重压排除异己。若有得罪,则穷追猛打纠缠不休,其心可诛!朝中苦陈久已。奈河其淫威过甚,我等不敢轻举妄动。但今日。诸位敢来参加这场清谈,敢在这里把酒言欢痛斥陈党,我裴子遥敬诸位!敬这侠肝义胆,敬这心系苍生!“

  他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把那精巧的白瓷杯“砰”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裴效先面色严肃,眼神深邃,环顾四周后,他郑重的说:“自今天起,待清谈会名声一出,我等所要面对的,便是铺天而来的攻击,诽谤,和污蔑。诸君,此行虽说不似出征凶险,但也是不成功便成仁。若不成,则我等一败涂地,被陈党打压报复,妻离子散也未可知。若成,我们的功绩与世长存,但你我的名字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陛下不会救我们吗?”

  “陛下也已身在局中,若有闪失,首当其冲。”

  “陛下会和我们同进退,共荣辱吗?”

  “会,因为士为知己者死。”

  “好,我愿意。我愿意为这句士为知己者死,上这独木桥上走一遭!只希望来日陛下,不要辜负我等!”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我也愿意!”

  裴效先站在花团锦簇的花厅里,遥遥望着躲在门口偷看厅里的李令姜,第一次对她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第93章 阿晞

  李令姜坐着马车来到桃源外时,心情其实是不怎么好的。

  李持明一声不吭的就跑去了桃源,也不让人给她送个信儿。她兴冲冲的进宫去想要告诉他今日清谈会的情况,结果却扑了个空。福禄寿也不在宫里。只剩下司礼监的王景通还在。他小心翼翼的告诉李令姜,李持明上桃源去了。李令姜无奈,只得出了宫来,坐上马车去桃源。马车在路上嘚嘚行进着,她问采薇:“陛下从来不会这样不告而别去桃源,今天这是怎么了呢?该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采薇不置可否。同时对李令姜现在待李持明的态度暗自窃喜。

  进了桃源,李令姜才知道她遇上大事儿了。

  李持明有个儿子,快三岁了,名叫李晞,字九阳。这小孩儿今天生病了,李持明便是为了他才不告而别。

  燕国人给男孩儿取字,一般都是等到他娶亲后或行加冠礼成年时。若是孩子小小年纪便有了字,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孩子的父母,太爱这孩子了。

  李九阳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生的玉雪可爱,胖乎乎的脸白润的好像白牡丹花瓣儿,一张小嘴有些嘟嘟的撅起来。见李令姜来了,他的大眼睛古灵精怪的转来转去。虽然他这时生着病,可依旧不停的用他那双黑眼仁多的有些过分的大眼睛打量着李令姜。被李令姜捉住他偷偷瞟过来的眼神了,他就对着李令姜淘气一笑,丝毫不尴尬,反而变本加厉光明正大的拿眼睛不住的盯着李令姜看。李令姜无奈,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小脸道:“阿晞,我是姑姑。”

  随即她转过身来心情复杂的对着李持明低声道:”你居然在这儿藏了个孩子!“

  李持明一脸无辜的对着她耸了耸肩道:“小孩子到了时间就得生下来,总不能让他母亲憋着不生吧?”

  李令姜哑口无言,同时又觉得李持明这话很有些不要脸的渣男意思。于是她转过身去摸了摸小九阳的小脑瓜,回过头来严肃的说:“你出来一下。”

  李持明乖乖跟着她出了李晞住的抱朴苑。两个人走到桃源的落英湖畔,李令姜悲愤的转过身来。

  “怎么回事?!”她冲着李持明嚷嚷。“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有了个孩子!”

  “我没有不声不响,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就有了。”李持明厚颜无耻的说。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想了想又道:“这孩子快三岁了。”

  “哦!也就是说三年前就有了?”李令姜问。她回想了一下那孩子憨态可掬的脸,又有些困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这真的是你的儿子吗?不是你从········从哪里抱来的收养来的?”

  “如假包换的我儿子。”李持明说。“你没见过他出生时的样子,嚯,早产生下来的,才三斤多!简直就是个小耗子,红彤彤的可丑了。没想到现在长开了还挺好看的。”

  他用这种喜滋滋的语气谈论着他的儿子,纯然是一位沉浸在育儿喜悦中的父亲的样子。李令姜很恼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恼火什么。于是她问:“既然你有这个儿子,为什么之前太后还一直逼着你采女衍嗣?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吗?”

  李持明点了点头,颇为得意:“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孩子的存在,除了我,就是桃源里这些照顾他人知道了。桃源里的人基本上不怎么外出。所以可以说,你是这孩子长这么大,除了我和照顾他的人以外见过的第一个外人。”

  “哦?我是外人?!”李令姜生气的说。她暴躁的跺了跺脚,转身要走:“好好好!‘外人’现在就走!枉我为了你的清谈会那么操心费力!”

  “阿韫阿韫!别别别!哎!我错了我错了!你——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李持明连忙上前拉住她,一边往回拉一边坏笑。李令姜气的转过身来推了他一把道:“你说这种话,你没有良心!”

  “是是是,我没有良心,阿韫说得对!我太坏了!”李持明用手指戳自己的脑袋,脸上却是笑的停不下来。李令姜在原地站住了,转过身来瞪他。一边瞪一边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这话一出,李持明脸上的笑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一副早就预料到李令姜会这样问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你果然是把什么都忘了,”他说。“其实这孩子出生时,你在场的。”

  “我在场?”李令姜奇道。“我在场干嘛?接生啊?”

  “那倒不至于,”李持明耐心的说。“你和我一起,在等这孩子出生。”

  “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保证男主绝对没有出轨!(虽然这事儿他做的是有点渣的)

第94章 带娃

  “这孩子的母亲,为了生他去世了。”李持明说。“我怀疑他母亲的死是有人动了手脚,加上前代宪宗的几个孩子都离奇夭折。所以故意隐瞒不报,先前把孩子一直养在宫外。这两年桃源建成了,就养在桃源里。”他低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亏欠这孩子太多了。”

  “那孩子的母亲呢?”李令姜问他。“孩子的母亲你难道不亏欠吗?这几年,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样一位女子,她为了你生儿育女,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

  李令姜很生气,因为她没想到李持明居然能这样忽视一个为他繁衍后代的女人,几年了半个字都没提过她,怎么可以这样!

  李持明闭上了眼睛,表情很痛苦。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向李令姜解释这个问题。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整理好了情绪,于是平静的说:”是,我的确对不起她。因为我的怯懦,害得她为了这个孩子丢了性命。因为害怕失去这个孩子,所以我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这么多年对孩子的生母也只字未提。我经常为了这件事自责。每次看见阿晞对着我笑,我就想到他母亲·········“

  他不说话了。像是脱力了似的,他在湖畔的草地上坐下,缓缓低下了头。

  李令姜心里憋闷,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憋闷什么。也许是因为李持明居然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有孩子这件事,又或许是因为李持明居然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三年前········三年前不是我坠塔失忆那年吗?李持明,你厉害了。嘴上说为我生病忧心忡忡,其实却在忙着········”

  她说不下去了。停了半晌,她用叹息般的调子道:\"这孩子的母亲叫什么,我认识吗?“

  李持明在她面前一棵桃树下坐着,依旧垂着头。声音闷闷的从膝盖之间传来:“宫里的女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宫里的女子,如果是妃子,他就会直接说了。他说宫里的女子,那看来这孩子的母亲是个宫女一类的人物。小小年纪没了娘,还要被父亲偷偷摸摸的藏起来养。

  李令姜突然觉得,李晞比他爹小时候还可怜。

  这么想着,她对这个孩子莫名生出一种无比的怜爱来。小可怜,从小没妈,估计也没有享受过什么母爱。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李持明的可恶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他大约也知道自己亏欠孩子许多,是以孩子一生病他就连报信都顾不上便跑来了。想到这里李令姜问李持明:\"阿晞生的什么病?“李持明连忙抬头答道:”吃坏肚子了,上吐下泻的不成样子。我听说了就赶紧过来了。“

  李令姜疑惑道:“吃了什么能拉肚子拉成这样?”

  李持明挠了挠头:“嬷嬷说他连着吃了三个大苹果。”

  李令姜:“········\"

  她跟着李持明回了抱朴苑。李晞正由嬷嬷抱着,在院子里散步。见李持明来了,孩子高兴地伸出手去喊:“爹爹抱宝宝!爹爹抱宝宝!”

  李持明眉开眼笑,伸出手去把他接了过来,狠狠亲了一口这小家伙道:“爹爹抱!阿晞有没有好好吃药?”

  “阿晞好——好吃药,阿晞吃了好多——好多好多药,阿晞很乖,爹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像爹爹答应阿晞的那样········今天晚上留下来陪着阿晞,不要走了······阿晞——阿晞想爹爹·······”

  李晞的小奶音奶声奶气的,听的人心肝儿颤。李令姜本就喜欢小孩子,听了这话,几乎要被他萌的化成一滩水。李持明伸出手来捏了捏孩子的脸,又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孩子,笑眯眯道:“爹爹答应过阿晞,阿晞要是好好吃药,爹爹就留下来陪你呀!爹爹是一言既出,驷——”

  “——驷马难追,嘿嘿嘿嘿嘿········”阿晞跟着父亲一起说道。一大一小两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阿晞,这是姑姑,”李持明指了指李令姜。“姑姑给阿晞带了好吃的点心,阿晞喜不喜欢姑姑呀!”

  阿晞再一次用他的大眼睛不加掩饰的打量了李令姜,片刻之后,他的一双大眼睛眯成月牙笑了起来,露出嘴角的两颗小虎牙。

  “喜欢——阿晞喜欢姑姑!”

  他对着李令姜伸出手来:“姑姑抱!”

  “哎!姑姑抱!”李令姜笑道。她伸出手从李持明手里接过阿晞抱着,一边亲了亲孩子软乎乎的小脸蛋:“姑姑也喜欢阿晞!”

  阿晞又对她笑出一口的小白牙,同时咿咿呀呀的跟她说起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点心是云片糕。李令姜看着孩子纯真的笑容,忽然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像谁,她却想不起来了。

  陪着李家父子在桃源耽搁了一天,期间见缝插针的向李持明汇报了清谈会的进展。然而李持明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并未多做回应。李令姜只得默认他对这清谈会应该没什么意见。这一天她没回郡主府,阿晞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又有趣的姑姑,缠着要她陪自己睡觉觉,连爹爹都不要了。李令姜见状便也干脆住下,到了晚上,阿晞在她床榻上睡着了,她转过身到梳妆台前卸妆。对着镜子里粉扑扑的脸,她突然反应过来。

  原来阿晞笑起来是像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疯狂暗示~

第95章 立会

  “外甥像舅,侄儿像姑,本来也没什么问题嘛!”李持明说。

  “没说有问题,就是觉得········还挺有意思的。”李令姜说。

  他们在吃早饭。琳琅满目的餐点摆了一桌子。阿晞有些挑食,闹着要让姑姑喂。李持明一边亲自给他剥鸡蛋壳一边扭过头去看着李令姜给他喂粥,口中戏谑道:“你个小作精,这么喜欢姑姑的吗?连爹爹都不要啦?!”

  阿晞大口大口的吃着李令姜喂给他的八宝粥,并不搭理李持明。李持明讨了个没趣,装出一副讪讪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对着阿晞的小脑袋点了点。阿晞咽下嘴里的粥,回头对他做了个凶狠的鬼脸。李持明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小没良心的!有了姑姑,就不要爹爹了!”

  阿晞别过脸去对着李令姜一笑,又开始唏哩呼噜的喝粥了。

  “你打算这样一直把他藏着养吗?李令姜问李持明。

  他们一同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李持明恋恋不舍的回头望着桃源的大门。李令姜见状,不禁叹了口气。李持明听见了,回过头来冷静的说:“不然呢,宪宗那么多孩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都死了?他的后宫都是些忠厚老实的妃嫔,没有那狐媚作妖的。孩子们却接二连三的夭折。那时候他在忙着做什么呢?他在忙着说服群臣推行责勤法。”

  他沉默着放下车帘,闭上眼睛仰靠在车窗边:“那座大皇城里的人,除了你和福禄寿,我一个都不信。”

  “那胡淇呢?”李令姜说。她指的是住在静宁宫的胡皇后。“我看她对你倒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李持明发出一声嗤笑,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

  “在不在她自己清楚。胡从襄把她安排到我身边,不就是为了监视我。当我是傻的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就是因为后宫有她在那儿坐着,别说孩子了,半根小孩的头发我都不会带进去!”

  李令姜不说话了,她虽然不明白李持明为什么这么排斥胡淇,但他不是个随便乱给人扣帽子的。这其中大概有李令姜不知道的原因。

  李令姜这边陷入了新的疑团,与此同时,裴效先那边的清谈会却是举办的如火如荼,越来越红火了。为了避免被陈党的人抓到把柄说他们借着清谈会的名义“妄议朝政”,裴效先和齐尚哲以及李令姜商议,从第二次清谈会开始,他们把“清谈会\"的名头改成了“围读会”,意味自发集合,围读圣贤之书。

  “我们是一个无害和平的读书组织,”齐尚哲在朝堂上说。“仅此而已。”

  是不是无害和平的读书组织,这并不是齐尚哲和裴效先说了算的。事实上,陈党的应对措施完全在裴效先意料之中——陈党官员在赋闲许久后终于又有了新目标,那就是针对围读会的行为,对倡议带头的两个文官裴效先和齐尚哲发动猛烈的弹劾攻击。一时之间满城风雨,人们在朝堂之上互相把骂人不带脏字的功力发挥到极致,刻薄言语被双方扔来扔去,唇枪舌剑之间,皇帝连插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最后索性在某陈党官员义愤填膺指责裴效先“结党营私”之时突然发飙,把群臣大骂一通,转身拂袖而去。并借此机会声称群臣无能,平白找事令他心中厌烦。于是皇帝带上自己的办公班子,架起一条车队,又声势浩大的搬到桃源去了。

  直到这时候,陈党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上当了。

  皇帝躲进了桃源,像上次一样对内阁送上来的大多数折子不闻不问。每日只派太监到内阁传旨交代一应事宜,其余之外的任何消息一概不予回应。与之相反的,他在进入桃源的第二天就同时召见了李令姜和裴效先,并让这两个人大摇大摆的从桃源大门口进去,又大摇大摆的坐着车驾离去。消息一出,第二天裴府外就门庭若市了。

  “你家门外够热闹的,”李令姜说,“那么多人想要见你裴大人的金面。我可是过五关闯六将才能坐在你府上喝这一杯茶。你瞧,我惨不惨?”

  她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盖碗热茶,正升腾者飘袅出热气。李令姜仰起头四处打量着裴效先的书房,这里装修的风格古雅,色彩素净。靠墙的长书架上放着一溜儿的书籍。高高的直顶到天花板。书案上放着青玉镇纸和一副刚写好的毛笔字。李令姜又看向支起窗棂的小轩窗外,那里靠墙角种着一丛修竹,白墙绿瓦碧色竹,倒是个挺好的小小景致。于是她回过头来道:“你这地方不赖呀,裴大人?”

  裴效先坐在她对面,用一只手拂过另一边袖子,指了指李令姜面前的盖碗道:“今年新制的碧螺春,尝一尝。”李令姜摇摇头:“我不是来喝茶的。要是喝茶,也不必过关斩将的到你这儿来啦!我是来问你,这两日有没有陈党的人暗中与你互通款曲什么的?或者是其他向你示好的人?”

  裴效先在她对面抬起眼睛,一只手把盖碗茶又向她这边推了推,口中道:“你猜?”

第96章 抨击

  “我猜?”李令姜似笑非笑。“我猜,那就是有咯!”

  裴效先看了她一眼,伸手把给她的茶端过来喝掉:“你是对的。”

  李令姜点点头道:“我果然猜得没错——这茶不是给客人我的?你也忒小气。”

  “户部来示好的陈党最多,几乎所有还在任的都来了,大约是因为户部之前被裁狠了的缘故——既然你不喝,那我便喝了。我很贫困的。”

  “哦?贫困?”李令姜不禁失笑。她抬头环顾四周后又道:“你堂堂宗亲出身,即便按律领俸,不贪不赂,也不至于贫困呀!”

  “我母亲冻结了我在钱庄的银子,”裴效先不带笑容的说。“我留在身边的余钱不多,得撑过这个月。下个月,秉之为我找好了一套房子,我便搬出去住。”

  李令姜笑不出来了。她安静下来,眼神复杂的看着裴效先。停了半晌她道:“是因为围读会的事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事,”裴效先说。他坐正了身子,不看李令姜。“我母亲一直对陛下心有怨言,也不认为他能成功。听说我彻底和陈惟衷决裂,我母亲气坏了。”他微微低了头,阴影中的面孔看不清表情:“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的。一定得搬出去。”

  “方才我进来时看见乐康县主,她对我·······态度还算和气啊,怎么会······”李令姜说。裴效先苦笑了一下。

  “自然不能在你面前显露出来。和气是做做样子罢了。你也别告诉陛下我母亲的态度,她········毕竟是我母亲。”裴效先道一只放在桌子上的手握成拳又松开,随后复又握成拳。李令姜轻声道:“好,我答应你。”他才把拳头松开。

  李令姜又同他商量了下次围读会的时间和内容。裴效先一一记下了。末了送李令姜离开时他说:“那些陈党的人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你放心。我已决定把我毕生的前途全都押上,这一次倒陈,不成功便成仁。我是绝对不会被他们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围读会上的人依旧会是我耐心考察过的忠臣良才。你可以放心的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李令姜正要迈出去的步子僵了僵,她低着头轻声说:“谢谢你愿意赌上一切陪他做这些。真的很感谢。”

  “不必,”裴效先说。“我也不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只是恰好他想让大燕国泰民安,我也想。仅此而已。”

  “好,那我走了。”李令姜说。她看了看裴效先:“你好自为之。”

  走出裴府的那一刻,李令姜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听说当年初入仕途的陈惟衷也曾是一名一心报国的有志青年,积极上书请求改革和取缔豪强。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曾经的热血被冷成了寒冰,他也从士大夫官僚集团的反叛者变成了官商勾结的领头人······乃至于当年为着同一个崇高理想而和他走到了一起的同僚们,一个个也都成了为祸朝中的老僵尸,沆瀣一气,蝇营狗苟。

  “只希望今天为民请命的裴效先,他日屠掉恶龙后不会因为压力而变成恶龙吧。”她在心里暗暗想。

  围读会就这么每七天一次的定期举办了下去。李令姜起初只作为一个场所提供者,并不参与。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大家也熟悉了。她本就对议政参政跃跃欲试,此时便让婢女在花厅里拉起一道纱幔,自己坐在后面同诸位俊杰一并议事。再后来,大家实在是越来越熟悉。她干脆连纱幔也不拉,直接便坐在堂上同诸位议论起来。

  此事传到民间,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一些身为陈党喉舌的在野文士纷纷抨击李令姜不知廉耻,竟与男子同席而话。又有那心思龌龊的,在市井中造谣说李令姜牵头组织围读会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研读圣贤书,原本是为了自己挑选面首,养汉偷腥用的。消息传到郡主府,可把李令姜给气坏了。诸位参与围读会的年轻官员也面面相觑,不禁有些避嫌。到了下次聚会,有一大半人都托病不来,甚至有人给李令姜和裴效先捎来口信,意图退出围读会。

第97章 办法

  “这些人也当真怯懦!被造这种淫谣,我一介女子尚且还扛得住,他们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先扛不住了!”李令姜气愤愤道。

  齐尚哲无话可说,他一个武人世家出身,性情也偏于豪放。实在不理解文臣们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退缩。做人嘛开心就好,管别人怎么说干嘛?”

  裴效先却是善解人意,他摆了摆手安抚住暴躁的李令姜,口中平静道:“郡主这话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天下读书人最在意什么?自然是名声了。他们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造这种谣言,虽说是男子,可也是要面子的。我适才看了看,想要退出的这几位里有两位尚未娶妻。恐怕也是有这一方面的考虑。故而请辞。”

  “才遇上这么点诽谤就受不了了·····他们真应该去问问陛下每日过的是什么日子。”李令姜皱起眉头。

  裴效先道:“人生来不同,所处环境也不同。陛下身在陛下的位置,得到的多,承受的自然也多。不能像你这样比较。”停了停他又说:“郡主若是有心挽留这些人,倒不如进宫去面见皇上,同他说说此事,看看他有何看法。”

  因了这句话,所以李令姜当天下午便进了宫去面见李持明陈说此事。李持明听罢,苦笑着摇了摇头。

  “裴效先这次说的倒确实不错。这些读书人,最看重名声。若是名节有亏,天下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了。这个你怨不得人家。”

  “可他们这么一来,围读会内部定然躁动。所谓有一就有二,有了这几个退出的,再这么下去恐怕其他人也要接二连三的退出了。那时候,咱们这个优才计划又有什么用呢?”李令姜沮丧的坐在椅子上。

  李持明垂下眼帘,长睫毛在脸上打出一片阴影,他无声的笑了笑。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他慢悠悠的说。“只不过,这个办法得要一个契机,方能启动。”

  李持明站起身来,开始在南书房里踱步。李令姜问他是什么办法,他又摇头不答。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做祈祷状道:“此次干系重大,我只愿老天站在我们这一边。不然,你我这几个月的辛劳就全白费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的福禄寿突然高声报道:“启禀陛下!大理寺丞有奏!”

  李持明登时眼前一亮,无比开心的对着李令姜一拍巴掌:“来了!”

  他疾步走到门口,从弯着腰低着头的福禄寿手中接过了大理寺丞的奏章。打开奏章飞快的读了,李持明嘴角边浮现出一丝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把奏章扔回福禄寿手里,他大笑起来。

  “好!好!好!”他说,“实在是太好了!”

  他转过身来,对着李令姜一挤眼睛:“阿韫,那些造谣你的始作俑者,他们的幕后主使明天就可以滚回家去卖红薯了。”

  “所以?”李令姜有些不明白这和自己问题的解决之间有什么关系。

  “所以围读会的人可以取代他们的位置了。”李持明道。

  他身姿潇洒的走到书案旁,一挽袖子坐下,招手示意福禄寿送来锦帛。亲自提笔刷刷刷的写着圣旨,他笑吟吟(在陈党人眼中这种笑往往会被归为不怀好意的笑)的一边写一边道:“我前几日听说了这事后就让大理寺丞派人秘密去查了。适才他们送来的奏章上已经写明造谣的幕后主使是谁。我现在下旨召这些人进宫,让他们立刻手写公开道歉的信件张贴到全城各处,不然就以造谣生事,恶意扰乱超纲为名免了他们的官。这样一来,不管民间怎么看,起码我们在明面上占了理。待到这些人因为畏惧丢官,向你道了歉,我再把这起子生事儿的人免了。任命围读会里攫选出来的人补上缺,把围读会的人安抚住。至于百姓的看法,以后再慢慢扭转吧!“

  李令姜随即想起来,经过上次遇刺案后,李持明往大理寺安排了大量的非陈党人士。而大理寺作为远离六部的所在,陈惟衷排除异己时操作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如今大理寺成了李持明反陈党的大本营。那边的人不说忠于李持明,但起码对陈党绝对是深恶痛绝的。

  “你真的打定主意这么做吗?”李令姜忍不住问李持明。“百姓的看法可不是那么好扭转的,尤其是坏印象。”

  “那阿韫觉得该怎么办呢?”李持明有些无奈的笑笑。“你的名声受损,这是我没法容忍的事。我总不能看着他们这样污蔑你。其实那些人的行为,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攻击的是你,但根源还是因为我。你被我拖累,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可这样一来我的名声也许会洗清,你却会被民间说成是用苛待士大夫啊!”李令姜失声道。“你遭受的无关谩骂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你再因为我········”

  “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误会我了。”李持明说。他仰起头看着李令姜,迟疑了几分,到底还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况且为了你,阿兄愿意。”

第98章 进封

  李持明这一通操作猛如虎,果然成功吓到了陈党那些人。其实那些人原本是最不怕被威胁丢官的,因为他们经常用辞职来威胁李持明。他们知道,如果李持明罢免了他们,那他就不得不任用一批更无用,更驽钝的官员。这是李持明不想看到的。所以李持明定然不会这样做。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便是陈党也明白这个道理。因为围读会的人来了。

  他们心里很清楚,围读会是李持明用于培养抗衡陈党的官员用的。这也是为什么从知道围读会存在的第一天起他们就疯狂攻击这个组织和裴齐二人的原因。在这个基础上,李持明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颠了个个儿,皇帝开始变得强势起来。因为他有了替代人物。

  所以陈党恐慌了,所以陈党乱了阵脚了。起码这一次,他们不得不暂时向李持明妥协,把那几个替死鬼推出来乖乖写了道歉信,让李持明挂在了全京师的大街小巷。一时民间热议四起,百姓很快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派认为官员是无辜的,是被皇帝逼迫出来替郡主挽回声誉的。另一派则认为,道歉信交代的清清楚楚,就是这些人因为心术不正,恶意揣度、攻击了郡主,如今皇帝查出来,才要治他们的罪!

  至于李令姜参政议政的问题,大多数人表面上声称的态度则差不多——虽说她不是借机养汉,但女人参政,到底让人觉得是牝鸡司晨,不务正业。

  这话传到李令姜耳朵里,永嘉郡主不禁发出冷笑。心想在我那个时代女人连走进权力中心都不会有人说,还牝鸡司晨?我倒要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牝鸡司晨!

  心里是这么想的,她手上就愈发要帮助围读会尽快扩大影响力。歪打正着的,这一次“郡主风评被害”事件反倒让更多士子注意到了围读会这个新兴的士子组织。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子主动找到裴效先要求加入,越来越多的忠臣良才在李令姜和裴效先的推荐下进入了朝廷。

  陈党那几个人道歉一个月后,李持明不声不响的以收受贿赂或者玩忽职守等罪名,把那几个人赶回家做地主去了。雷厉风行的,他在这些空缺的岗位换上了围读会推荐过来的人。陈党大受震动,可又束手无策。因为李持明在先发制人且证据充足的情况下已经让他们在舆论上吃了个哑巴亏——虽说民间依旧有许多人相信他们,但这一次,民间也出现了许多相信皇帝和郡主的人。而在以前,这些人全都是会无条件支持陈阁老的。

  陈惟衷终于感受到了恐慌,可是他又无能为力。李持明如今既有军队的爱戴,又有民间一半的民心。虽说他还未有什么大动作,可陈惟衷能感觉到,舆论的优势有了,实际的支持有了,李持明,恐怕就要对他们开刀了。

  不过他没想到,李持明先不拿他开刀,在这个陈党和所有人都心绪忐忑的风口浪尖,李持明突然宣布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永嘉郡主心忧国事,举荐贤达,为朕解燃眉之急,甚善。着,即日起晋封为永嘉公主,赐入朝议事之权。

  陈惟衷彻底慌了,李持明是疯了吗,居然给一个女人这么大的权力?还是那个民间默认是他李持明情人的女人?

第99章 暴崩

  天将明,李令姜就起身了。采薇伺候着她梳洗打扮,又换上一身暗金色凤尾裙的公主“朝服”。这种颜色制式,本来是历代公主出席重大场合时穿的衣服。但今天是李令姜封公主后第一次正式入南书房参与群臣议事,衣着自然要讲究些。打着哈欠对镜而立,她在镜子里看到采薇正为她戴好挂在裙子一侧的比目鱼玉佩。忽然就想起了李持明。

  “也不知道李持明和太后那边怎么样了·······”她默默地想。

  其实身为宪宗的大老婆,太后倒是个挺正直的人。所以哪怕她不喜欢李持明,之前也总是催促李持明赶紧要孩子。估计是害怕李持明重蹈当年宪宗的覆辙。但是因为李持明刚一登基就向她请求给李令姜封公主,所以太后对李令姜这边一直不大满意。包括这次封公主,其实都是从李持明这边下的圣旨。说白了,不太和规矩。因为本朝传统,公主、后妃的封定,历来都得通过皇帝和太后两人的认证方可生效。李持明越过了太后。估计老太太心里是不大情愿的。

  “郡——公主,好了,”采薇小声说。李令姜回过头,发现她有些窘迫的笑着。于是李令姜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无妨无妨,我也不大习惯这个称呼。不过·······咱们慢慢适应吧,没关系的。”

  她心事重重的坐上了马车,径直往皇宫去了。车轮咕噜咕噜的响着,李令姜又在想:“李持明说太后那边他会说服,也不知他行吗?”

  车行至皇宫,李令姜下车步行至南书房等候。其实按理说李持明赐她入朝议事之权,此时她是可以上乾和殿的。但李令姜想了想,觉得自己暂时还是不要过于招摇的好,免得陈党的人现在不说话,等风头过了又鸡蛋里挑骨头,平白的让李持明为她浪费口水。反正去南书房议事也是一样的——如今的早朝已经沦为了沉闷的例行公事,陈党被李持明那一通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操作吓到了,最近安静如鸡收敛锋芒不敢造次。但李令姜知道他们肯定不甘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借机卷土重来。新提拔上来的围读会官员又不敢在朝堂上太过高调,害怕陈党找茬秋后算账。李持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近来大事,基本上都放在南书房商议——那时候陈党的人已经走开,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偌大一个朝廷,因为陈党这根搅屎棍弄得人人自危,不敢在公开的大殿上发表意见·········真是憋屈啊·······”

  李持明如是说。但他也没办法。大事未成,舆论并未完全倒向他。就算让他现在把陈党通通定罪下狱,他也要背负骂名。民心尽失。后面再想推行改革也会困难重重。所以条件不成熟之时到底还是小心谨慎一点好。

  李令姜没想到,命运在她第一天上朝就送了她一份“大礼”。

  当时,她正和李持明以及围读会众人在南书房议事,新近刚升了兵部员外郎的齐尚哲提出了新的军屯办法,李持明颇为赞许。他夸奖了齐尚哲,着令让他去督办此事。刚刚转过脸来准备对裴效先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沉闷悲怆的巨响。众人侧耳一听,是钟声。

  确切的说,钟声连敲三次,一次两下,那是报丧的钟声。

  李持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缓缓站起身来,眼睛还望着南书房窗外灰色的天空,口中轻声道:“——听起来是太后的慈安宫那边传来的·······福禄寿,你亲自去,去给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福禄寿领命,然而还未走出南书房的院子,太后那边报丧的太监就已经赶到。白色的报丧文书被递到李持明手里,太后薨了。

  太后是突然薨逝的。因为李持明当天早上下朝后还去她那边请了安。他们虽非亲生母子,但经过这几年的相处,太后也看出了李持明是一心想要继承宪宗遗愿,真心想要为国做事的。故而早已对李持明放下了当初的成见,用对待晚辈的态度去对待他。太后张氏是个性情严肃的人,平日里有些不苟言笑。诚然她有时候对李持明说话不够和蔼可亲,但这并不代表她反对李持明。哪怕是李令姜,因为几年前的“请封事件”给太后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经过这几日李持明诚恳的劝说,太后也已经松口。就在今早李持明请安的时候,她老人家刚刚同意授予李令姜公主头衔,并托李持明给李令姜带话——既然身为公主,就要担起公主的责任,好好为皇帝分忧,举荐贤达,肃清陈党,整顿朝纲,让大燕快些从党争和贪腐的泥潭里走出来。

  没想到,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知人善任的老太太,就这么毫无预兆的突然暴毙了。

第100章 查案

  李持明怒不可遏。他几乎立刻就断定了太后一定是被人蓄意谋害的。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后的死,最后结果肯定是冲着他来。所以他决定暂时秘不发丧,让人好生照看太后的遗体,同时封闭宫门,要求立即彻查究竟是谁谋害了太后。几个时辰过去了,慎刑司和杵作、以及太医院的人一起来报。太后死于断肠草中毒。而断肠草这种绝世毒物是怎么进入到太后身体里的。他们一筹莫展。

  所谓断肠草就是葫蔓藤,葫蔓藤多样,品种可达四十种之多。而这其中有二十种都有毒,二十种里又以钩吻最毒。李令姜在现代读武侠小说时见过这种东西,当时心生好奇便去查了资料,依稀记得葫蔓藤生的十分可爱,花朵娇小叶片秀气。此时眼见御医和杵作们都束手无策,她脑中灵光乍现,上前对李持明道:“皇兄,让阿韫去太后寝宫看看罢!”

  在太后的寝宫,李令姜了解到今天太后薨逝前做过的所有事情,包括和李持明共进早膳——二人所食用食物一模一样。以及在早膳过后读先帝留下的诗作手稿半个时辰,又到院中散步赏花,最后让人召教坊司的评弹好手来慈安宫为她弹唱了一卷评弹名作《两生花》。

  “难不成太后是在慈安宫后的小花园中散步时接触了断肠草?”李令姜想。可是不应该啊,哪怕太后把断肠草花粉粘在了手上,应该也不至于中毒身亡。话虽如此,她还是命人地毯式搜索了花园里的每一株植物。结果一无所获——断肠草这种植物不适宜长在北方,花园里根本没有半点踪迹。李令姜犯了难。既然不是在花园里接触到了断肠草,那又是在什么地方呢?

  她忽然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对面桌上一个青花瓷盖碗——那是太后留下的。太后薨逝后李持明下旨不得随意挪动宫里的东西,保持现场原状。因而太后宫里的东西还是她死前的样子。此刻李令姜看着那个盖碗,发现盖碗的盖子是歪的。

  她连忙走上前去揭开了盖碗。低头一看,青花茶碗底部残留着一汪残茶和许多茶叶碎沫,依稀拼成了一个模糊的形状。李令姜用手指捻起那残茶放在鼻端闻了闻,转过身问宫中嬷嬷道:“这茶水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主,这茶水是太后喝剩下的,她老人家生前·······最喜欢在听评弹时品——品茶········”老嬷嬷说着勾起了心中哀痛,眼中泪水盈盈,不禁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

  李令姜伸出手拍了拍嬷嬷的肩膀,引得嬷嬷受宠若惊的抬起头带着泪水看向她。李令姜道:“这茶叶是只有太后一个人喝吗?拿来让我瞧瞧。”

  嬷嬷赶快拿来了太后的茶叶罐子。那是一个很大的白瓷罐子,造型很精致。李令姜揭开盖子看了看,罐子里还剩下小半罐子茶叶。嬷嬷在一旁说:“咱们太后是西南人士,平日最爱花茶。这罐子里是太后最喜欢的茉莉茶,近来一直喝得是这个。”

  李令姜让人把茉莉花茶全倒在了面前的小方桌上,同时让人请郭御医进来。郭御医走到小方桌前坐下,在一堆干枯的花朵和叶片茶梗中仔细翻找,还在眼前举着一个老花镜片仔细查看。不多时,他便从那一堆干花干叶子中捻起了一朵小小的花和几片秀气的叶子,举给李令姜看:“公主殿下,这绝对不是茉莉,这是断肠草的花和叶!”

  真相大白。原来太后喝这罐“加料”的茶叶,已经喝了一个多月了。而就在今天,毒素在她体内的积累终于达到了临界值,太后毒发身亡。

  那么,嬷嬷说太后已经喝这茶喝了一个多月,最近李持明经常来太后这里聊天,那李持明········

  李令姜猛地抬起了头,大惊失色,她转身冲出门去,惊恐的声音都变了——“快!去元和殿!”

  “我现在就要见到陛下!”

第101章 风雨

  万幸李持明喝下的断肠草茶水比较少,经过郭御医诊断,李持明应该不至于毒发身亡。但也需要在接下来七天里连续服用排毒纾解的汤药,方能保万无一失。李令姜松了一口气,替李持明送走了郭御医,她转过身来对着李持明苦笑:“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你·······”

  她说不下去了,疲倦又脱力的坐在了红木椅子上。

  李持明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李令姜笑了笑。他在李令姜身旁坐下,扭过头去看向窗外即将擦黑的天空,和天边最后一道红通通的霞光。李持明轻声说:\"明早为太后发丧,筹备丧仪。同时昭告天下,太后系谋害而亡,宫里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阿韫,可能又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李持明猜得没错。第二天一大早,还未等宫中发丧,全京师就已经传遍了——“太后张氏,暴毙而亡。中毒身死,龙为其防。”

  这几句话,不是人们随口编出来的,不是老百姓自发造出来的,而是一夜之间,在全城通过不知何种方式流传起来的。四句十六个字,如同一个世上最恶毒的魔咒,在一夜之间刻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并在天明时分迅速在城中扩散开来。所有百姓都在嘀咕这十六个字,所有人都遮遮掩掩的观望着皇城的动静。可你若是问其中任何一个人这话是谁告诉他的,他会告诉你是邻居。你问他的邻居,邻居会说是邻居的邻居。传播流言的人无穷无尽,却始终找不到源头。于是后来,这短短十六个字,在燕国历史上拥有了自己的专属称谓——“妖言”。而这次传谣事件,史书称之为“妖言惑众”。

  在当时,没有人知道“妖言”的制造者是谁,源头又是谁。而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一起由陈党策划,针对皇帝发起的有组织有目的的政治攻击。

  “中毒身死,龙为其防”这八个字中,已经堪称露骨的指出,太后张氏的死,是皇帝李持明制造的。百姓们对这个没头没尾的谣言深信不疑。毕竟第一,所有人好像都这么认为,如果自己不这么认为,会显得他很笨。第二,人人都知道最近皇帝刚封了永嘉郡主为永嘉公主,而坊间传言,太后对于永嘉这个便宜女儿不甚满意,迟迟不下懿旨为公主正式册封。听闻皇帝对此已和太后争执了数日,双方僵持不下。民间断定,秉性孤直的太后大约是看不惯败家皇帝这种任人唯亲的德行,这才坚决不允,从而招致皇帝忌恨。引来杀身之祸。百姓们相信,李持明这个狗皇帝一直吃人饭不干人事儿,太后又不是他亲生母亲,那李令姜却是一直很得他宠信。为了李令姜而谋害太后,在这位这儿,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论断一出,瞬间就占领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闲谈时间。原本前些时候因为“郡主风评被害”事件对皇帝略有好感的民众,立刻就又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一些百姓甚至痛心疾首的表示:李持明这个为人不仁的皇帝!当初就不该相信他!连孤寡老人张太后都能害死,当初那些官员被他说成是惑乱人心造谣郡主,大约也是李持明的圈套罢!这个永嘉郡主这么能生事,近来的哪件大事不是她引出来的?由此可见,这女人定然不怎么贤德。贤德的女人怎么带来这么多麻烦呢?永嘉公主,扫把星,大麻烦!

  消息传到李令姜耳朵里,李令姜翻了个白眼。她对李持明说:“这些人没有脑子的吗?人家说什么他们都信?”

  李持明不置可否,并对李令姜露出了她近来已经熟悉的苦笑:“他们人多,他们声音大,算了,时间会证明谁是对的。我现在也没心思去跟他们纠缠那么多。先把谋害太后的凶手找到是正理。”

  他派人夜以继日的调查去了,自己也跟着心急如焚。李令姜担心他的身体,便自作主张留在宫里陪他住下,同时悄悄帮他盯着日常饮食。那些人能把断肠草混进花茶里毒死张太后,就可能把什么毒药混进李持明的食物里。李持明被这些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大约已经忽略了这个问题。可李令姜却不敢大意。

  太后暂时停灵在慈安宫里。有时候李令姜从慈安宫外经过,就能看见里面负责看守的宫女太监神情木然的守着一具棺椁。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李持明对于这座偌大皇城的不信任和恐惧,这里真的太像一个大墓了,埋葬了许多曾经鲜活生动的人,如今他们都成了尸体,灵魂被这座皇城吞噬,成了它维持自己阴森气质的新养料。

  “当年宪宗的孩子都是怎么死的?”李令姜同李持明说。“我记得你说过宪宗的几位太妃都是安分守己之人。可孩子却莫名其妙的接连夭折。包括宪宗本人,诚然有多年积劳成疾的原因。可他去世时才不过知天命之年,而且原本身体很健康,不知怎么的好像一夜之间就不行了。及至驾崩,也不过不到一年时间。”

  李持明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看向手中的奏章。陈党又开始了,接二连三的上奏章让皇帝快些把太后下葬,不然于理不合。同时在奏折里暗戳戳的指责李持明和太后关系有异,令太后之死疑窦丛生。

  他“欻拉”一声撕烂了一封精美的奏折,反手扔进脚下的木头盒子里去了——那里堆满了阴阳怪气讽刺他的奏折和指责他怠慢丧仪的奏折,好像无数张恶毒的嘴巴,隔空对他发起攻击。李持明觉得很疲惫。他用手撑着头,觉得自己头顶的玉冠好像有千斤重——不,不是玉冠有千斤重,是他的脑袋有千斤重。

  张太后还在时曾对他说过,你当了皇帝,若是你想做个昏君,那你便是天下最强大,最不好惹的人。可你若是想做个明君,那你就得成为天下最委屈,最任人宰割的人。看似是你身在高位大臣们身在下僚。可其实同那些士大夫比起来,你是弱势的。你的一言一行,都落在人家眼里。稍有不慎你便要被骂,被责,被明嘲暗讽。你若是做明君,你就必须承受这些。因为真理总是掌握在小部分人的手里。大部分人不知真理为何物,他们很短视,只能看见手心里那一点。然而他们又总是声音大,总是人多。你想实现更伟大的利益,你就不得不跟这些人斗。你不但得斗,你还得忍。成大事,不忍不行。

  那会儿他刚利用暗杀事件弄下去一批陈党,正是沾沾自喜的时候。他对太后说:“您放心,我呢,别的不会,忍这件事我可是最在行了。”

  天天忍,夜夜忍。他为了燕国,忍的简直要发疯了。

  李持明破天荒直起了身子,闷声闷气的对李令姜说:“阿韫,能把你的肩膀借阿兄靠一会儿吗?”

  李令姜惊讶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当然可以!”

  她在李持明身边坐下,李持明的龙椅很宽,坐两个人绰绰有余。李令姜主动把李持明拉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她用手蹭了蹭李持明的脸颊。

  “你要是累了,就打个盹儿,睡一会儿吧!”她轻声说。“这些狗屁不通的奏章,我替你扔了。”

  李持明慢慢闭上了眼睛,慢慢的睡着了。他真的太累了。

第102章 飘摇

  “嗨哟,真没想到,今上竟然真的给自己的小情儿封了公主,这是不打算效仿前朝废帝,准备另辟蹊径啦?”

  “你还别说,这永嘉公主也是个厉害人物,一个跟今上没有半点儿血亲关系的,谁知道是今上从哪儿弄来的野丫头,瑞郡王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养女’吧?哪成想如今借了今上的光,竟也能封公主了!我寻思着·······我要是二十年前混进瑞郡王府去,在今上身边混个脸儿熟,怕是现今也能封个国公了啊?哈哈哈哈哈——”

  “你想什么天鹅屁吃,你会爬龙床吗?你会毒杀太后吗?你会打着为国为民的名义给自己养汉吗?不会这些,还封国公呢·······封你个弼马温吧!”

  “去!我就是说说而已,去你娘的!”

  琼琚气的想去跟那两个长舌头老爷们儿理论,被李令姜拦下了。她默默接过琼琚买给她的小吃,一言不发的坐回到马车里去。车轮滚动,李令姜忽然道:”民间怎么知道我和陛下不是亲兄妹?难道这件事已经流传的这么广了吗?“

  琼琚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李令姜吃了一口炸糕,垂下眼帘若有所思道:“此事我也是几个月前才知道,怎么听那些人的语气,他们早就知道了?琼琚,你老实交代,你原先知不知道我和陛下不是亲兄妹?”

  “知——知道········”琼琚结结巴巴的说。“您几年前从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我和采薇姐姐木桃姐姐就知道了。”

  “那郡马——我是说裴大人,他知不知道?”

  “他——不清楚·······”

  李令姜放下了炸糕,觉得有些头疼,“难不成除了我,整个大燕都知道我和陛下不是亲兄妹?”

  琼琚连忙瞪大眼睛,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郡——公主您别误会!这个应该没多少人知道!我·······我也不知道民间这些人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可——可陛下当时让我们严格保密的········”

  李令姜不说话了,她快被这些一团乱麻似的破事儿给弄晕了。“算了,知道就知道吧!”她漠然的想。“反正我们的名声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太后在死后半个月下葬,与宪宗合葬帝陵。至于杀害她的凶手,李持明到底没能找到。他动用了许多人力,可也只能查到那罐子花茶是内务府进奉来的。而内务府的负责人又说茶叶的采买和装罐隶属于某某太监负责。查案的人找了那个太监的屋子,发现太监早就断了气,尸体都凉了。他们把死掉太监的头发剪下来拿回去给李持明复命。李持明便让杵作和太医一同去查看。最后杵作来报——太监同样死于断肠草中毒。但这次,他是直接被人逼着吃下了断肠草。一些没来得及咽下去的断肠草还卡在他喉咙里呢。

  线索就这么断了。几乎所有站在李持明这边的人都知道这太监是谁害死的——或者说,是被谁指使害死的。可是他们没有证据。所以最后只能把内务府负责人革职查办了事。

  百姓们对于太后遇害案的兴趣也渐渐降低了下去,更新鲜的话题占据了他们的闲谈时间。李持明和李令姜一起为太后服丧。国丧期间,禁止各种娱乐活动。皇城被白色的绢花和灯笼所包围。远远看去,死沉沉的气质更重了。李持明站在玲珑塔上远望,回过头对李令姜说:“张太后是个好人,是被我连累了。我对不住她。”

  李令姜默然无语,走上前来,她踮起脚尖给李持明肩头披了件斗篷。

  让人略感意外的是,这一次皇帝在舆论方面一败涂地。但围读会的人居然全都坚定的相信了他,一个都不例外。因此也没有一个人说要退出围读会。他们派了代表裴效先来面见李持明,向李持明表达了他们的忠诚和悲痛。李持明平静的听着裴效先说完,他对裴效先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裴卿,好。”他说。“不枉朕这般信任你们。”

  太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皇帝挨骂。可日子总不能不过。李持明被民间骂的狗血淋头时,他像个倔强的小孩,民间越骂他,他越要投身到工作里去,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将来,等到我除了豪强,赶走了倭寇,把燕国变得富强了,让他们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时,”李持明说。“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有多错!我要让他们痛哭流涕,让他们追悔莫及!可那时候我已经死啦,他们就是追悔莫及·······也没用!我已经死了,我听不到了,我要让他们永远记得他们曾经怎样伤害了我,他们曾经多么对不起我!”

  百姓态度的突然转变到底是打击到了他,他变得有些神经质。当他用犀利言语点评奏章,用敏锐头脑处理政事时,他是他,可他又不是他了。李令姜很担忧。

第103章 出关

  “百姓根本不会追悔莫及,”裴效先在自家接待李令姜时冷酷的说。他像个客观的秤砣成了精,冷冷静静,理智到没有感情。“他们从来不会在乎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只在乎他们现在能得到什么。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但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可能是假的。”

  说罢这话裴效先叹了口气,忽然对李令姜露出一个李持明式的苦笑:“也许是不愿意相信,不过也有可能纯粹是懒得相信。毕竟他人的痛苦,与他们无关。他们只需做自己心目中拥护正义的清醒者就好咯!”

  “那你和李持明为什么还要拼命帮他们过上好日子,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根本就不会感谢你们,还骂你们,污蔑你们,附和着陈党败坏你们的名誉?”李令姜不服气的说。

  裴效先仰起头看向上方的虚无,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在自己面前的宣旨上画了一丛翠竹道:“因为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若是不做,那这国家就完了。我想挽救大燕,和大燕的人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我自己贱,非要勉强罢了。”

  他给一丛翠竹旁加了几棵兰草,头也不抬:“我勉强自己,勉强的挺开心的。”

  李令姜无话可说。于是她评价道:“你和李持明,你们俩都是英雄主义情结过剩的神经病。脑子有问题,活该被那些人骂!”说完气呼呼的走了。

  裴效先在她走后发出轻笑,又给自己的翠竹兰草图上空加了一只肥肥胖胖的鸟。鸟张开翅膀笨拙的飞过,看起来不伦不类的。裴效先放下了笔,拿起画作端详着,口中说:“可不是嘛!

  太后去世三个月后,李持明终于下令,任命裴效先为三边总督,总理西北事务。这道调任令是顶着重重压力下发的。陈党又是一通乱闹自不必说。单说裴效先到西北重镇晋阳府赴任的当天,才刚一出京师势力范围进入南直隶,就经历了住黑店差点被杀,逃出黑店发现赶车的马被杀,被困在原地遭到黑衣刺客包围险些又被杀。若不是李持明提前给身为直隶总督的高得交代,让他派人暗中保护裴效先,裴总督恐怕人还没到晋阳,报丧的信儿就先传回京师了。

  高得的人和刺客缠斗了大半夜,最后总算抓住了几个刺客。直隶总督府的公堂上,高得让人解下了这些刺客的面罩。刺客有四五个人,皮肤都是健康的麦色,让人联想到日光充足的地方。他们的长相带着某种南部特征,看起来有一些相似。高得打量着这伙人人,压抑住自己的怒气尽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们不答,他们面无表情的望着高得,无悲无喜,也不说话,也不求饶,也不哭泣,单只是看着。站在他们身后的卫兵皱了眉头,硁硁几脚踢在他们腿弯处,把他们踢的全都跪了下去。高得审视着这些人又问了一遍:“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刺客们依旧不回答。高得瞪着他们,忽地往后一靠。他眯起眼睛打量了这帮刺客片刻,沉声道:“上刑!”

  夹棍,板子,藤条,马鞭,一样一样的摆上来了。刺客们的眼中渐渐流露出了恐惧的情绪。但依旧什么都不说。高得冷哼一声,冲着那夹棍扬了扬下巴:“他们不是用手持剑吗?先把他们的手给我废了!”

  夹棍夹上第一个刺客的手指那一刻,他登时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惨嚎。上刑的人狞笑着凑到他面前大声道:“疼不疼?疼你还不说!疼你还——啊!!!”

  衙役被惊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因为他看到了刺客的嘴巴,是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连牙齿都仅仅残存几颗,刺客的舌头应该是被完全拔掉了。他张着大嘴啊啊惨叫着,声音凄厉。堂上的高得觉察出了不对劲,立刻走下堂来查看,一看之下也是骇然。他皱起眉头,走到一旁捏开了其他几个刺客的嘴巴,无一例外的都被拔去了舌头,甚至连牙齿都只剩下几颗。高得推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刺客,背着手在这几个人身前踱步。忽地转过身来,他问那刺客:“会写字么?”

  刺客抬起哭的皱成一团的脸,艰难的摇了摇头。

  高得蹲下身来望着他道:“画画总行吧,你把你们是谁,受任于谁,画下来给我看。”

  几个刺客对视一眼,连忙转过脸来点了点头。高得让人呈上笔墨纸砚,令他们作画。刺客们彼此用眼神交流着,拿起毛笔斟酌着往纸上画。刚画了一片形似水稻田的地方,忽然间,从堂外不知何处直直冲过来一支锐箭,一个猛子便扎进了这个画画的刺客后心,刺客翻了个白眼,瞬间倒地。其他刺客吓得慌了神,大声惨叫着连滚带爬的试图逃开。然而,弓箭的主人似乎毫不心软,嗖嗖嗖连发数箭,次次命中。于是顷刻间,总督府大堂的地上倒下了一片刺客。

  高得哑口无言。他沉默的看着属下把刺客们的尸体拖走,每个刺客脸上都挂着死不瞑目的惊恐,以及胸前身上的鲜血。高得缓缓弯下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画纸,一言不发的把那张画着疑似水稻田的纸塞进了袖口里。

  有了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高得自然不放心让裴效先带着仆人只身赴任。虽然他只是裴效先赴任路上的一个过客,但高得还是派出了一队卫兵,护送裴效先北上。裴效先对他的好意十分感激,临行时非要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柄剑送给高得。高得说:“子遥贤弟不用这般客气,我在这里,兵多粮足,再安全不过。你只需平平安安到达晋阳,完成陛下赋予你的大任,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此去路迢,一路上,万望小心!”

  一个月后,裴效先平安抵达晋阳,正式上任。

  而在遥远的京城,离开了裴效先的围读会,在齐尚哲和李令姜的支撑下显得有些吃力。这时候,一个怪人进入了李令姜的视野。

第104章 士子

  “秦洧,字还清。京师府举人,元庆年间考进士屡试不中,去岁又参与春闱,亦不中。遂在吏部报备,以待补缺。”

  “就这样一个货色,写文章骂我?”

  “·······是。”

  齐尚哲有些尴尬的看看李令姜,心里很想安慰安慰公主,可嘴上又不敢。公主美丽又智慧,在有些事情上的见解可比他还精妙。只是平日虽好说话,但裴效先告诉他,公主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千万别惹她,不然她要吃人。

  齐尚哲偷眼看着气急败坏的永嘉公主,心里暗道:“公主美貌。便是生气也美貌。真不知从前民间怎么会传说她貌若无盐——不对,应该说真不知子遥为何跟她和离了。”

  齐尚哲在心猿意马,李令姜却是在气急败坏。三天前她收到一封折子,是李持明递给她的。李持明说:“看了也别生气,不过这人的想法估计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阿韫你回去看看,怎么才能让这些人止住这种看法。”

  折子是一个无业举人递交上来的。这就奇了。大燕重视科举,举人在大燕不能算是太高贵的人群。因为他们头上还有个进士。一个举人,还不在朝中任官。奏折居然能抵达天听递交天子。不说这是陈惟衷故意拿来恶心李持明和李令姜的,鬼都不信。李令姜读了那篇奏折,客观来说,这篇奏折写的十分之好,因为它不仅仅是好了,它的行文完全是炫技。

  “巾帼中兴,出而结党。牝鸡逐牡,实为相抗。自成阁至围读,一脉同昌。呼朋引伴,羡煞四方,名为救国,实为无当,若逢一人得道,其鸡犬俱荣光。朋党在朝,罔替而祸四方——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李令姜怒道。”我们围读会怎么就成了跟陈党一样的东西了?!“

  “呃········那个·······其实若按朋党论之,咱们这个也算结党。”齐尚哲颇为耿直的说。见李令姜柳眉倒竖,他连忙补充:“不过咱们这是个好朋党,陈党是个坏朋党,不一样,不一样!”

  李令姜对他毫不掩饰的撇了撇嘴,负气的转过身去嘀咕道:“难怪民间也把咱们看成不怀好意的,感情咱们自己人就觉得咱们是在结党!”

  “话——话不能这么说啊郡主——啊不是,公主·······”齐尚哲有些结结巴巴道。“秉之觉得,结党本身不是个贬义词。你说若一群人结党,乃是为了更好的彼此帮助,那不也挺好吗?怕就怕像陈党这样,结党是为了为祸朝廷,剥削百姓呢。”

  “那你看这个秦还清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说咱们结党跟陈党一样,等把陈党斗下去了咱们就是下一个陈党——他怎么那么会猜!他凭什么这么说!”李令姜很暴躁。

  她转过脸来苦兮兮的看着齐尚哲,脸上满是委屈:“被人拿来和陈党相提并论,我觉得我们被侮辱了。”

  齐尚哲无言以对,心里暗骂这个秦还清不会说话能不能别说话,看!好好一个美丽的公主,被他给气着了吧?!

  他深恨自己不是裴效先,有一张灵巧的嘴,不然就可以安慰公主了——裴效先平日里虽说有高冷之嫌,但一旦遇事,他总是最能言善辩那个。每次听他怼公主或者宽慰公主,齐尚哲都恨不得把他的话抄下来背诵默写。

  “唉,子遥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齐尚哲不无烦恼的想。

  对面的永嘉公主却是突然站了起来,齐尚哲想他在公主脸上看到了心血来潮。他是对的,因为公主在站起来之后就大声道:“我倒要 去会会这个秦还清!让他给我说道说道,什么叫结党!什么!叫特么的结党!”

  “完了,”齐尚哲想。“裴子遥你快回来吧呜呜呜呜公主发脾气了我劝不住啊!”

  “秦先生其实是个好人·······这这这公主也是个好人········好人为难好人,让我齐秉之怎么办嘛!”

  齐尚哲坐在自家庭院里,愁的头发都要掉了。

第105章 怪人

  秦洧这个人,简而言之,是个商人。可偏巧,他在士林中却有个大名气。

  齐尚哲没有告诉李令姜这件事,因为他也认识秦洧,不但认识,还很感激。

  秦洧大概是燕国最憋屈的举子了,他憋屈就憋屈在,他帮助无数人考上了科举,可自己却一直考不上。

  秦家是燕国知名的书商。

  从秦洧的爷爷开始,秦家的望岳堂就开始在燕国的书籍市场上崭露头角。那时候,望岳堂校勘出版的话本、戏谱,是市面上最好的版本,人人趋之若鹜。但到了秦洧的父亲手中,书籍市场竞争激烈,望岳堂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冲击,渐渐变得不那么流行。直到他的儿子秦洧发现了新的商机,那就是科举辅助书籍。

  秦家经商多年,家大业大,有的是钱。在秦洧第一次落榜后,他就开始搜罗起历代科举的经典文章和考题。在燕国,这种东西很难拿到,因为题是官方出的,试卷是官方保管的。民间就是登天,一般也难以看到。但秦洧打破了这个例外——在望岳堂,你总能找到今年最新的试卷,和今年最好的文章。他们印刷精美,配图考究,连文章后面的注释都有可能出自文章作者本人之手。这就厉害了。要知道,科举前几名那就是帝国未来的扛把子。能让这些人出面给文章做注释,可想而知秦洧有多大的能量。

  毫无疑问,望岳堂的科举辅助书目是所有科举类书籍中卖得最好的。而人们始终搞不清楚,秦还清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他们只知道秦先生资助了京师附近的许多知名学馆,甚至和几家学馆的坐馆先生也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可惜,这么一位大有本事的人物,自己却屡试不中,这一点别说齐尚哲觉得困惑了。连民间都觉得困惑。

  李令姜却是不困惑,不仅不困惑,她还觉得齐尚哲有些笨的可爱——秦洧科举不中,原因不是很明显吗?一个能拿到真题,搞到内部资料,跟所有士林中人关系都不错——的有钱人,这种人的存在对于陈惟衷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威胁!若是让他进入了朝中担任高位,那别的不说,他这个自上到下的人脉关系,迟早有一天得把陈惟衷的陈党拆个七零八落。

  了解到了这些背景信息,李令姜心里有了计较。她决定屈尊一下,亲自邀请秦洧。

  请帖写的很客气,“今闻秦君高论,永嘉甚喜,先生明察秋毫,洞悉透彻。若愿入朝为御史之职,定当灿曜殿前,为国之大幸也!永嘉有意,不知先生可期否?诚邀一叙,共话国事。”

  她信心满满的收起帖子,用一只精致的花笺信封装了那帖子命人送给秦洧。高卧家中等着对方回信。却不料,秦洧把帖子退回来了。

  不仅退回来,还有短短几个字作为回复“金尊玉贵,不敢攀附,心意不同,不相为谋。谨拜谢,望容谅。”

  李令姜没了脾气。犹豫再三,她决定拉下脸来,亲自去看看这个傲慢的秦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06章 对谈

  “在下没想到公主会亲自上门拜访。”秦洧说。

  李令姜坐在秦家的正厅里,同秦洧相对而坐。秦洧三十多岁,一张严肃的国字脸,大眼睛,高鼻梁,面容略显忧郁的有些苍白。出乎李令姜意料,他竟然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同他那些文字间流露出的狂傲大相径庭。让李令姜一时间竟忍不住怀疑这个秦洧是不是假的。

  但很快秦洧就向李令姜证明了,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秦还清。

  秦洧向李令姜展示了他书房里所有库存的历年科考题目和优秀试卷,这时候他甚至和李令姜还未说上超过十句话。末了他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木匣递给李令姜。后者惊讶的打开,看到了满满一匣子书信。她抬起头疑惑的看向秦洧道:“此乃何意?”

  秦洧对那木匣子平静的扬了扬下巴:“公主打开查看一二便知。”

  李令姜从木匣子里拿出了一封信,低头查看,发现这封信的末尾赫然印着胡从襄的章子。李令姜抬头飞快扫了秦还清一眼,复又从木匣子里拿出一封信查看——上面是陈德仕的名字。再往下看,又是一位陈党的得力干将。李令姜一连翻了七八封书信,发现他们统统来自陈党中人。而内容不外乎一样——许诺同秦还清合作,让秦还清这次在吏部补缺时补个好差事。但要求他加入陈党。

  李令姜慢慢放下了木匣子,抬起头直视着秦洧的眼睛:“秦先生,你这是何意?”

  秦洧平静的望着她,一边抬手捋了捋自己下颌上的长胡子:“公主以为我是何意?”

  李令姜假装想了想,最后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道:“暗示我快点拉拢你?”

  秦洧扯了扯嘴角,出其不意的一点头:“正是。”

  李令姜挺直腰杆,把双手抱在胸前沉默了。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道:“秦先生,你的自大和厚颜无耻令本公主叹为观止。”

  “您的勇气和无畏也让我刮目相看。”秦洧说。“彼此彼此。”

  李令姜不愿意再跟他打哑谜,索性笑了笑直面了这个问题:“你那封奏章是什么意思?今天的举动又是什么意思昨日还一派高傲的拒绝我,今天就突然转了性,愿意甚至主动暗示我拉拢你了\"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你应该清楚我是朝中围读会的发起人,也就是说,当我同你们这些大臣说话时,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我代表的是陛下和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当然明白!”秦洧说。“所以我才故意引您来府上拜访我啊!”

  “你方才还说没想到呢,”李令姜敏捷的反驳道。“怎么这一会儿就变了?”

  “客气话而已,显得我比较金贵。”秦洧说。他忽然对着李令姜笑了一下道:“公主殿下,我是在待价而沽!”

  话说到这份上,李令姜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秦洧身为燕国如今跟时政联系最紧密的书商,有钱有人脉。这样的人陈党不想拉拢是不可能的。但是秦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未接受陈党的拉拢,反倒是对围读会青眼有加。李令姜见他脸上露出了耐人寻味的微笑,便立刻追问他道:“为何不接受陈党的招揽?”

  “陈惟衷害我这么多年科举不中,我为何要接受他的招揽?”秦洧反问她。

  “如果你接受了,说不定三年后就可以金榜题名,登堂入殿。”

  “可我没那个耐心等了,”秦洧说。“而且我有一条更好的路,为什么要走陈惟衷这条羊肠道呢?”

  “此话怎讲?”

  秦洧对李令姜露出了一个名为“知道你在考我”的表情,这与他那略显忧郁的面容极其不相配,反倒流露出几分奸商本色。“陈惟衷,陛下,和举子。这三者之间就像书坊,书商和读者的关系。陈惟衷是那个奸诈的书商,陛下是读者,而举子就是书坊。书坊的真材实料必须通过书商才能送到读者手中,所以书坊要跟书商搞好关系,打好路子。但是如果书坊自己做了书商,直接把书卖给读者呢?那原先那个书商是不是就要被踢出局去了?”

  他对着李令姜捋了捋自己俊美的胡子,微微歪了歪头:“我家祖上就是书坊,不堪书商的利益盘剥,最后自己兼了书商。殿下知道吗,兼了书商后,我祖父说利润翻了三番。”

  “所以你的意思是,与其等着陈惟衷给你许诺一个三年后可能不复存在的‘金榜题名’,倒不如现在就同我们联合,立刻入朝?是这个意思吗?”李令姜问。

  秦洧点了点头:“非常正确。”

  李令姜扬了扬眉毛:“可以,我相信陛下完全可以直接赏你一个好差事——但是你得告诉我,若是你这个奸商成了我们的一份子,我们能得到什么?”

  “舆论,”秦洧说。“秦家有天下最大的书坊,你或许不知,但是有许多议论时事的小书,它们出身的书坊也有秦氏的资金投入。若是我加入你们,你们很快就可以在舆论上扳回一局了。”

  他走近了李令姜一点,压低嗓音轻声道:“还有我同士林举子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公主知道有多少人在靠着我们望岳堂的书籍赢得了科举后,敲锣打鼓的亲自来我们秦府登门道谢吗?这些,如果陛下想,统统可以为他所用——别告诉我你们不在乎民间对陛下和你的恶语相向。舆论非常重要。陈党若不是严丝合缝的把持了舆论,陛下也不至于在处置他们时如此的束手束脚。”

  李令姜闻言,沉默了许久。久到秦洧以为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狂傲,是不是惹怒了她,正暗自为之后悔。李令姜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既然秦先生有这么大的能量,为何一早不投向陈党?也能免去这么多年屡试不中的辛苦。”她似笑非笑的打量了秦洧,细声慢气的说:“您的言行看起来可不像您那篇奏疏中那么清正刚直。”

  秦洧松了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公主,‘奸商’和‘清正刚直’必须是对立的吗?一个人难道不可以既无商不奸,又忧国忧民?”

  李令姜对他耸了耸肩:“我觉得不可以。”

  秦洧有些慌了,但脸上依旧一派镇定,笑微微的对着李令姜发问:“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可以接纳你进入围读会。但是保险起见,你可以考虑是否需要出席围读会的例会。我希望你不要拒绝陈党的示好,继续收集那边的态度和言论。同时,你想要的官职,我会在和陛下商量会答复你。你意下如何?”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眼神专注的盯着秦洧,想看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是,秦洧几乎马上就点了点头。

  “可以,”他说。“在下非常愿意。”

  “你这会儿不说我们结党营私,堪比陈党了?”李令姜睨了他一眼。

  “结党并非全是坏处,陈党祸国殃民,围读会却是为了救国。”秦洧从善如流的说。“而在下认为,围读会这样的结党,恰恰是大燕所需要的,就如同您和陛下需要在下一样。”他补充道。

  李令姜点了点头,起身准备离开秦府。她略一思忖,转过身来对秦洧笑了笑。秦洧也对她报以微笑。李令姜说:”秦先生,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是很喜欢你的为人和言行做派。“

  秦洧依旧笑着,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他对着李令姜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您若是喜欢,那未免也太奇怪了。”

  李令姜又看了他两眼,最后假笑一声,转身离开了秦府。秦洧目送着她远去,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他转过身走进屋子里去,口中低声嘀咕道:”奸诈和忧国,怎么就敌对了呢?我敢发誓,我对这大燕的心,可不比你们任何一个差!若非如此,我十年前就中进士了!“

第107章 逆转

  “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李持明半躺在龙椅上——批奏折累的他颈肩酸痛。但他仍旧笑着,对李令姜递过来一份包装相对朴素的奏折。李令姜接过来一看,一行潇洒又不失刚劲的笔迹跃入眼帘。她往前一翻,果然,署名是臣三边总督裴效先敬上。

  “裴子遥在西北做得很不错,老实说,我原先也是低估他了。没想到他看起来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到了西北居然也能跟邓虎臣那几个一起惩处豪强,”李持明笑吟吟的说。他在龙椅上四仰八叉的舒展了一下身体,有些惫懒的轻轻哼了一声道:“邓虎臣传回来的折子说,裴效先有时候铁腕的连那些军中的汉子都咋舌,倒是真叫人佩服了。”

  “那不是挺好?”李令姜放下手里的折子,上面写着“西北三省土地均已丈量完毕,重归于庶民;恶霸豪强三十一人羁押在狱,附名单于后,提请刑部审理定刑。象谷贸易业已禁止,三省退棉还耕初见成效。官贸集市三日前开张,货物流通,合理买卖。百姓称善。”她回头看向李持明。“铁腕才能搞定那帮榨取民脂民膏的豪强。不过,你方才说他和邓虎臣他们相处的不错?嗯·······他不会在西北坐大吧?”

  李令姜走到李持明对面坐下,有些犹豫的说:“屠龙的人屠了恶龙后变成了恶龙,这句话你听说过吗?”

  “这不是西边盎撒国的民间传说么?”李持明说。他坐起身子,侧脸对着李令姜露出沉静微笑。“不过阿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用了裴效先,就全心信任他。况且,他瞧着是真的一心为民,并不是那样的人。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李令姜不说话了,但看起来依旧有些忐忑。她伸手帮李持明按摩着肩膀,一边口中说道:“你近来颈肩瞧着总是不大对劲,要不·······”

  “小事,阿韫,别担心,”李持明温和的笑笑。他伸手从桌上拿过一本并非奏折,而被印刷成了市面上常见的闲书样式的册子,口中说道:“这个秦洧的法子真的有用吗?我看他这些册子,粗制滥造,里面的那些文字全都是些故弄玄虚、哗众取宠的风格,写我在清溪村义救孤寡,在滨州义助瓜农,在郭穆勒义救邓虎臣——咳,我算是发现了,合着我的任何行为都要带一个‘义’字才能被写出来呗?这········这事情虽说不假,可让他们说的夸张做作,跟话本小说似的!”

  他不甚信任的扭头看李令姜:“这种真的管用吗?”

  “不管你信不信·······”李令姜说。“但是·······好像真的管用。现在街头巷尾小朋友做游戏都会做‘清溪村救孤寡记’和‘郭穆勒大捷’了。”

  李持明目瞪口呆。

  自打李令姜和秦洧会面回来后,李持明听她说明了情况,当即便下令给了秦洧一个行人司行人的职位。这是个跑腿的职位,并不高贵。但是秦洧工作的特殊性在于,他是替李持明跑腿的。可以经常见到李持明。这就有意思了。

  秦洧也体会到了这个职位的官小权大,对此并无异议。作为回报,他给了李持明一份他认为的“见面礼”,授意名下书坊的职业写书人,创作了一本《明皇侠义秘闻录》向民间推广。在这本书中,李持明被描绘成一个借着微服出巡,为民除害,惩治贪官污吏,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大侠形象,其大义凛然,一身正气,简直是令听者激动闻者喝彩。书坊还别出心裁的在书的封面上印了一行小字“本秘闻录取材真实,内容特殊,限量发售,请勿外传”。把这本书搞得好像很神秘似的。一时间引得百姓纷纷引颈而读,个个看完后都心潮澎湃,且认为自己一定看到了同伴邻居看不到的大新闻。

  “陛下乃引马奔腾,风驰电掣,身先士卒而为军士所效。顷刻即达察必匪兵阵后。待其时,察必匪首扎赫乐居于阵中,为军所簇。陛下遂令霹雳军使梨花枪乱其阵脚,待得扎赫乐仓皇逃窜之时,今上轻舒猿臂,款扭狼腰,一举擒获匪首扎赫乐——你听听,这不知道的还当他写书人那日随军了呢!”李持明哭笑不得的指着那小书对李令姜道。李令姜耸了耸肩说:“他虽没见过,但写的不错啊,你那日在郭穆勒的北不就是如此么,我都听邓虎臣说了。”

  她从李持明面前的书案上滑下来,坐到了李持明的龙椅上低下头:”你都不知道那夜我有多担心你·······“

  “好啦,”李持明温柔的安慰她。“阿兄这不是回来了吗,别担心,小傻子,阿兄不会有事的。”

  “以后只剩下咱们俩的时候,你别总是阿兄阿兄了。”李令姜低声说。“连民间都知道,你同我之间半点血亲关系也无。你总跟我强调兄妹二字,图什么呢?”

  她能感受到李持明原本悠闲的呼吸随着她这一句话瞬间紧绷了起来。那男人局促的笑了笑,微微偏过脑袋去不看李令姜,口中说道:“阿韫,别胡思乱想了。民间怎么可能知道呢?我又没有将此事昭告天下。再说我已说过,我如今就把你当个妹妹看。阿兄也谢谢你平日里为我分忧。你我二人这样,不是很好么?你说不让我以你兄长自居,又是何意?”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李令姜生气的说。“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是兄妹了,你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你这样做有意思吗?李持明,你真的不是为了报复我从前对你的排斥吗?”

  李持明不答。他的身子僵了僵,翻身从龙椅上跳下来往外走去。李令姜气的泪眼模糊,愤怒的对着他的背影吼:“李持明!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你——你再这样,我就去再给我招个驸马!我看你还——”

  “——你敢!”李持明忽然转过身来,怒气冲冲的瞪着她。李令姜被他突如其来的回应弄得一愣,呆呆地望向他那张俊美的脸。李持明的神情抽搐了几下,似乎是也被自己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最后他强迫自己对李令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着李令姜淡淡道:“阿韫,你如今的身份不适合招驸马,等过一阵子再说罢!阿——我陪你,你别闹了,可以吗?”

  李令姜的眼泪噼里啪啦的落在胸前的绫罗布料上,她哽咽着道:“也不知道是谁在闹!你········你·········李持明,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和你,算什么关系?算什么事啊?你这个——你这个·········”

  她闭上眼睛扬起了头,让眼泪流进了头发丝里。

  “你真是让我伤透心了。”她抽泣着说。

第108章 信札

  “永嘉公主惠鉴,

  展信安。

  至西北七月有余,来时流民草寇漫山,土地荒芜。而今丰收在即,民意归心。沧海桑田,不过半载尔。虎臣云:当浮一大白。效先深以为是。

  昔效先曾语云:百姓蒙昧,不辨忠奸。贤良遭讪谤,奸邪逍其言。汝亦赞效先所论。今居西北,为民除害,不才承蒙民之厚爱,效先受益良多。心知当日所言乃短见,不足为记。心甚愧之。不知汝可解吾意?

  虎臣曾言,民非草木,孰能无情。若以宽仁诚善之心待其人,以可堪奏效之计解其忧,民之心,然若园圃耕种,瓜熟蒂落耳。当日吾嬉其言,而今观之,虎臣所言非虚。

  汝何如?安康否?盼即札复,遥祝令姜诸事顺遂,谨愿无虑。

  效先敬上。”

  李令姜合上信纸,对着面前秋意渐浓的院子打了个哈欠。李持明在对面的石桌旁陪着李晞玩耍。这孩子昨日又上吐下泻了。李持明正在和李令姜以及围读会的人商量事情,听了这消息,只得暂时紧着公务来。处理罢了公务,方才带着李令姜趁着夜色驱车到桃源看望李晞。原来李晞并未生病,上吐下泻是故意装出来的,因为李持明和李令姜忙着朝中正事,已经半个月没来看过他了。

  “爹爹坏!”他哭着说。“阿晞不理爹爹了!”

  李持明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原本还想抱怨儿子两句,小小年纪居然会骗人。可话到嘴边,眼见儿子哭的红鼻子绿眼睛的,他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李持明一言不发的伸出手去,示意李晞来他怀里,李晞却一叠步的往后退去,一边哭一边用小胖手揉着眼睛道:“阿晞不要爹爹!爹爹坏!”

  李持明无奈的看了李令姜一眼道:“那阿晞要姑姑吗?”

  李晞一边哭一边抬眼扫了扫李令姜,复又低下头哭泣:“姑姑也坏!都不来看阿晞!”

  停了片刻,他最后还是犹犹豫豫的放下了小胖手道:“姑姑可以抱阿晞。”

  小朋友发话了,李令姜如遇大赦,连忙微笑着伸出手去抱住这小团子。李晞穿了身浅棕色的小袍子,外面套着薄薄的小马褂。一边揉眼睛一边钻进李令姜怀里,他咕咕哝哝的说:“姑姑来看阿晞呀········阿晞想姑姑了,呜呜呜呜······”

  李令姜最后亲自给阿晞喂了几块点心和一碗蛋羹,才总算把孩子哄睡着了。此时看着李家父子重归于好,一起玩的开心,李持明正在和孩子玩“骑大马”的游戏,把李晞逗的乐不可支。李令姜用手托腮,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李持明听见了,当下不动声色的把孩子放下,温声细气的同他说:“阿晞想不想休息一会儿呀,爹爹和姑姑有话说呢,待会儿再陪阿晞骑大马好不好呀?”李晞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名为失望的表情,不过片刻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叭,但是你记得过会儿要来找我玩哟!”李持明动作夸张的点了点头道:“放心吧!”

  李晞还不放心,也许是这个父亲失约太多次了,所以他非要同父亲拉钩钩之后才肯离去。李持明把他安抚好了,目送着嬷嬷把孩子抱进屋子里去了。他才转过身来,带着点疲惫又无奈的笑走向李令姜,口中说道:“又怎么了?好好儿的叹什么气?”

  “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把他藏在这里吗?”李令姜质问他。“你不可能藏一辈子的。”

  “藏不了多久了,”李持明耐心地解释道。“等他再大一些,我就让他回宫里住,我亲自带他。”

  “那样你忙得过来吗?”李令姜不禁疑问。李持明每天忙国事那么累,哪里有功夫照顾小孩。李持明闻言苦笑了一声道:“照顾不过来也得照顾。不然怎么办,他近来生了好几次小病了,说实话,把他一个小娃娃放在这大院子里,我也不放心。”

  他说着话,低头看向李令姜手里的信。李持明眼疾手快的一把夺过,拿在手里细细看了起来。李令姜倒也不介意——她坦坦荡荡,用不着介意什么。却不料李持明一看之下倒是笑了起来,是个挺无奈的笑。他望着李令姜道:“这是裴效先写来的?他叫你令姜?”

  “是他写的,”李令姜点点头。“不过我都没注意他写的是令姜,你倒是心细。”

  李持明干巴巴的笑笑,并不答话,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道:“阿韫,我改主意了。等阿晞入宫后,你也来一起住在宫里带他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元旦快乐!

  明天后天要出去做一个短途旅行,没法给大家更新了,请假两天叭,大家等我回来撒!

第109章 话本

  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秦洧让人给李令姜送来了他家书坊里新出的话本册子《龙凤记》,这册子讲的是一个名叫阿亮的游侠和他的助手——妹妹阿云一起,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故事。其中穿插着解救孤寡、惩治贪官污吏等情节。话本册子带插图,做的十分精致。李令姜翻开随便一看就笑了起来,指着画上侠女阿云手中的洞箫道:“你这是在暗喻我吗?”

  秦洧不置可否。他伸出手翻了一页画册,让李令姜看插图里的游侠阿亮——手里拿着一柄铁扇子。李令姜失笑。一边翻册子一边道:“你这算什么?用我俩做你话本册子的原型?”

  “我这是奉旨编书。”秦洧得意的笑道。他又翻了几页书道:“此书前日发售,一经面世便被抢购一空,已经派人去通知书坊加印了。”他压低声音道:“民间很喜欢阿亮和阿云的故事,今早醉鹤楼的茶博士来寻我,说是他们醉鹤楼的说书先生想把这本《龙凤记》改成说话,在酒楼里演出。问我行不行。我寻思着这是个挺好的事儿,就斗胆同意了——公主不会怪罪我吧?”

  “我怪罪你做什么·······”李令姜莫名其妙的说。她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不过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书为何会成名的这样快?”

  “因为我让人放出消息,说《龙凤记》就是《明皇侠义秘闻录》的‘和谐’版本啊,”秦洧得意的说。“老百姓爱死秘闻录了。听说出了话本,当然要买来看了!我想反正也要换名字,干脆就让写书先生把您也给写进去了,你看,不赖吧?”

  秦洧笑嘻嘻的告辞走了。李令姜瞅着手里那本精致的小书,竟然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来。堂堂皇帝和公主的名声,竟然要靠街头闲书来扭转·······这世道啊········

  “秦洧给我带了本这个,拿给你看看。”她带着《龙凤记》进宫时对李持明如是说。李持明闻言一笑,从书案前直起因为伏案工作而略显疲惫的肩膀。“龙凤?他在隐喻什么吗?”

  “哪里是隐喻,基本上就是明喻了好嘛·······”李令姜无奈的说。她走到李持明的书案旁靠着,口中继续道:“他说这个是根据秘闻录改编的。咳,要我说,夸你就够啦!干嘛带我,我什么都没做呢········”

  “胡说,”李持明放下《龙凤记》,假装出生气神色。“你明明做了很多。民间也知道!你难道没听说,如今民间因了你的缘故,‘不重生男重生女’?”

  “啊?”李令姜受宠若惊,直愣愣的望着李持明。惹得后者不禁莞尔。李令姜摸了摸自己的耳根道:“有·······有必要这样吗?”

  “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李持明说。“你不是说,大燕女子地位低下吗?你瞧先前你办围读会,那些士子还颇为介意。如今民间因为你,都开始重视生女儿了。这难道不是好事?”

  “哪里是因为我,不过是因为你捧我罢了。”李令姜羞赧道。脸颊上现出一点红晕。李持明起身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值得,我也乐意捧着你。”

  “不过若是真说此事对于提升女子的身份有益,那倒不能这么说。重生女的背后,不过是指望着女儿有一日依附夫家,飞上枝头变凤凰罢了。本质依旧是男人的棋局,女人只是工具。若是真要提升女子的身份地位,那最根本的还是要让她们受教育也变得寻常,参与政局也变得寻常,甚至上战场,保家卫国也变得寻常。那样女子的地位,才是真的上去了。”李令姜若有所思道。

  李持明听罢她这一席话,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眼睛转了转道:“这个容易,只需在各地设立女子学堂,让女孩儿们先入学读书,后面的便可一一试行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副灵感突现的样子,笑盈盈的:“就以京城为试点!让大家讨论出一个合理的实行办法后,便可在民间推行!对,就这么定了!”

第110章 助学

  “那开销怎么办?设立学堂的开销········”李令姜有些担忧的追问道。李持明笑着一拍手:“这个不必担心!这笔钱可以由国库出!前些日子裴效先的西北三省刚交上来一大批税款。这小子是个有办法的,那帮豪强被他折腾的,吐出不少历年来逃掉的赋税。国库一下子充裕的都要溢出来了!正好可以解决学堂的问题!既然办了,干脆分男子和女子两个部分,让那些贫家孩童也有义学可上!”

  他对着李令姜笑出一口小白牙:“阿韫,相信我,相信你自己,咱们一定可以把大燕变成一个民智开放的国度!”

  李持明说到做到,不过月余,义学已筹办妥当。准备先以京城为试点进行试验,若是效果不错,便在全国范围内逐步推广开来。校舍的修建花不了多少钱,重点是延请先生的费用。这一点上李持明又吃了一回大户——他让围读会的人帮忙拟了一道命令下去,令全国各地有志于科举的乡绅贤达,可自由出资交给本地州府,用作为义学先生的束脩发放之用。而捐款出资的乡绅,可以在其本人或亲属参与科举屡试不中后得到一个捐官的资格。这是官方承认的捐官——虽然捐到的官实际上都没什么实权,但是可以享受同级别官员的出行待遇。同时,对私自卖官鬻爵施以严刑重罚,一旦抓到,不论卖官大小,一律弃市!

  “官方卖官?”李令姜问。她皱了皱眉头道:“我觉得不行。”

  “我觉得可以。”李持明对她俏皮一笑。“陈党不是在卖官么,可他卖的官到底是偷偷摸摸来的。不如我们这官方卖官来的光明正大。乡绅们做事,第一求的是个稳妥。有朝廷出面买的官,在他们心里铁定比陈党卖出来的要实在。如此一来二去,陈党卖官就卖不出去了。但是这些人从官方这里买了官,他们并没有实权。而从陈党那里买的官,可是实实在在有权力的——如此一来,我们就像强买强卖,他们只能从朝廷这里买,买到根本没有什么价值的虚官。等到过几年义学的形式渐渐稳定下来了,国库可以每年分拨专门的银两用于义学束脩发放时,我再找个由头把这些虚官都撤了。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你不怕到时候撤官又引得他们一窝蜂的反对你啊?”

  “怕?为何要怕?我已昭告天下,他们买官的钱是用来筹办义学的。天下学子,十之有八将会受惠于义学。民心在我这边!再说北大营和五军难道是摆设?真到了那一天,军队,舆论,民心的支持我都有,我何必要怕那起子豪强!”

  李令姜无言以对。于是她想了想道:“李持明,你真是个奸商。”

  李持明大笑了起来。

  虽说从这个角度看乡绅贤达们仿佛冤大头,但是李令姜很快发现,他们竟然对此十分乐意。人人争着做冤大头,去捐钱好给自己积攒资本换取捐官资格。李持明很快不得不下令家中田产不超过三十亩,年龄不超过四十岁的人禁止参与此项行为。因为有许多家庭条件不怎么样的小地主也来掺和这件事了。补充法令一下,这项“助学令”的效果才总算发挥了出来。

  半年后的秋天,在金秋硕果丰收之际。李持明让吏部负责,到全国范围内调查义学的入学率。欣喜的发现识字人数上升了几百万。几乎占据了燕国年轻人的多一半。

  “要想从根本上破除陈党对民间的蛊惑,最根本的还是要普及教育。因为只有普及了教育,民智才能逐渐开启。开启了民智,他们才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不会再听风就是雨。而到了那个时候,陈党颠倒黑白的言论,就再也不能行欺于天下黎民了。”

  站在玲珑塔上眺望远方,李持明对李令姜如是说。李令姜点了点头,第无数次为李持明的胸襟和远见而叹服。

第111章 复兴

  对于皇帝推广义学的事,陈党自然看得出这对他们来说恐怕没什么好处。可是他们却不敢反驳——一来经过秦洧为李持明量身定做的宣传,民间如今的舆论导向已经又一次分成了两派,且支持李持明的声音越来越多。另一方面,推广义学,官方和乡绅贤达联合出资(后者还十分乐意,上赶着出钱),怎么看都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陈党的人绞尽脑汁,也没法挑出这个法令半点不是来。

  “所以裴子遥说的其实很有道理,”齐尚哲同李令姜说。“你若是真心为百姓做事,百姓是看得到的。他们也会感激你。但你若只是空谈,他们忙于生计还忙不过来,怎么可能会对你的清谈有所反应。”

  “务实是燕国人的本质嘛!”李令姜说。“还有,这话不是他第一个说的,是甘宁总兵邓虎臣——现在是平贼将军了吧,是他说的。”

  齐尚哲立刻点头如捣蒜:“公主说得对,公主说得对!”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他们度过了几个相当和平宁静的新年。除了陈党像月经般的时不时捣乱放屁(然而没有人搭理,皇帝和围读会统统无视他们)。中原平静,全国各地也过着安然恬淡的日子。就连一向不消停的九边和东南浙闽,察必和倭寇也都碍于燕国这几年的发展势头,安分了许多。风调雨顺的年成给燕国带来了难得的连续丰收。粮米布帛和金银充满了国库和地方府库。史官打着饱嗝儿在纸上写下“仓中陈米旧粟红腐,而金银烁闪渐暗。”在这种国泰民安的大环境下,周边已经与燕国断交许久的蕞尔小国,那些消失数年的友邦和附庸,突然又像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交趾和高句丽这些只在前朝鼎盛时入朝拜见的国家纷至杳来,热情又探头探脑的想要和燕国恢复宗主与附庸关系。李持明大度一笑,并不计较。让礼部准备下仪仗,同他们完成了仪式。

  “多一个小弟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若是咱们不收他们,这些小国就要去投靠倭寇和察必。既然如此,还不如交个朋友算了。正好可以把东南盈余的丝绸和西北盈余的木材卖给他们——当然啦,价钱得由咱们来定。”

  李持明无师自通的指挥户部礼部和那边搞起车轮战谈判,成功把一大半积压的各地货物卖给了对方,又给国库进了一大笔钱。

  “李持明,你不去做生意真是亏了你了。”李令姜揶揄他道。

  裴效先在西北做得很好,好到西北的发展已经快要比东南还要稳定安宁了。富裕虽比不上,但据裴效先说,他接下来准备在保持西北耕地不变的基础上,利用西北坡地山地多的特点发展木材种植和水果种植。让西北也有能卖到南方去的东西——“不能总是我们西北三省从南方买东西,南方人却买不到我们的东西。长此以往下去,西北的府库可如何是好呢?”

  这时候距离他到西北赴任才不过三年。可却已然叫整个三边都换了个模样。在几大总兵和总督大人的帮助下,西北百姓的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眼看裴效先所说的木材和水果种植也逐渐发展起来,李持明这边总算逮住了机会把他召回京城。升任吏部尚书之职。为了让西北不至于因为裴效先的离开而停止狂飙式的发展,李持明把齐尚哲送去了西北坐镇。无奈的齐秉之同学哭笑不得,拜别双亲,带着新娶过门的妻子到西北赴任去了。一路上顺风顺水,半个刺客也没遇见。

  “陈党的名头虽在,但已经是强弩之末。”裴效先对李令姜说。此时他坐在公主府的正厅,正同李令姜聊着他此次返京途中的所见所闻和这几年在西北的日子。“你还记得三年前我去晋阳时,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秉之是个有福之人,他如今再不用担忧这些事情了。”

  李令姜点点头,对裴效先的看法不置可否。裴效先平静的望着她,脸上微微带一点笑。三年未见,那张曾经艳丽俊秀如同女孩儿的面孔如今褪去文弱,多了几分刚毅,从前最爱含怒微嗔的粉白面庞也被西北的大太阳晒成了古铜色。李令姜不禁同他玩笑道:“裴效先,去西北这几年回来,你倒是彻底‘长大成人’了。”

  裴效先愣了一愣,旋即有些好笑的低下头道:“你这意思,倒好像我从前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童?”

  “这倒不是,就是你从前秀气的像个姑娘,怎么看都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而今经历几年风霜,起码从外在看,总算有个明日之星的肱股之相。”

  裴效先听了这话,一时间似乎有些感慨。还未等他接话,琼琚已经微笑着为他端上了一盅碧螺春茶。裴效先伸手接过茶碗,下意识扫了那小丫头一眼,又回过脸来道:“采薇木桃呢,怎的今日我到你府上,只见了琼琚还在你身边伺候。那两个人从前牙尖嘴利,没少奚落我。今日缘何竟未见她俩?”

第112章 太子

  “采薇和木桃都嫁人啦,再者。自打陛下在全国推行义学和女学起,我便让她俩也跟着府里的女学识文断字。那两个人你知道,都是个伶俐的。木桃又是自小跟着我,本就有些功底。因而学了一年多便已十分堪用。陛下那日同我说:‘你如今已是公主,府里得设一名长史和一名詹事才行。’我寻思着与其从外头招那不知根知底的。还不如用我这近前儿的人呢。便叫采薇做了长史,木桃做了詹事——她俩如今在府里有自己办公的地方,用不着天天守在我跟前啦!”

  裴效先闻言点了点头,二人一时无话,竟有些尴尬了。李令姜无法,只得也低头去喝茶,两个人默然对坐,屋子里静悄悄的。片刻过后对面茶碗轻轻地”玎珰“一声,裴效先缓缓站起身道:”叨扰许久,既然事情已经说完。那我就告退了——不必远送,我家小厮和马车就在外面等候。\"

  “也好,”李令姜道。她站起身来接受了裴效先迎面拜下的一礼,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开口道:“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说。陛下前些日子同我商讨,似乎准备让你入阁。明日你进宫觐见,此事可在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多谢公主,”裴效先平静的说。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李持明这个决定似的。李令姜对他点了点头,便准备招呼小厮送客。却又听得裴效先迟疑道:“公主·······令姜——我·······”

  李令姜秀眉微蹙,眨了眨眼睛淡淡道:”裴大人,咱们应该还没熟悉到这种程度。你最好还是称呼我公主吧。实在不行,永嘉也可以。“

  裴效先闭上了嘴巴。面无表情。他紧抿唇角定定的望了李令姜半晌,最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公主说得对,是我逾越了。不过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只是忽然想起一趣事。”

  “何事?”

  “我在西北时,路遇顽童扮演‘皇明救孤侠义故事’,他们也会让一个小女孩来扮演公主。但是,他们会给公主增加一位驸马,保护公主的安全。”

  “所以?”

  “没什么,只是说说,公主听了当个顽笑,笑笑就过了。”

  “噢。”

  三日后,李持明下旨,吏部尚书裴效先入阁,任次辅。

  与此同时,皇城中闲置已久的东宫,终于迎来了它迟到的主人——大燕帝国唯一的皇子,也是刚一公开身份就在公众面前亮相的皇太子李九阳,李晞。

  李持明决定让李晞回宫居住是经过了慎重考虑的。几个月前,从小一直伺候李晞的乳母得了伤寒症死了。李晞哭的肝肠寸断,险些又是一场大病。李持明抱着虚弱昏沉的儿子,心里明白阿晞从小孤伶伶一个人长在桃源里,缺爱的很。是以乳母在他心里就如同他生身母亲一般。平日里父亲和姑姑不来看他,他都是跟着乳母过活。如今乳母死了,在这么个小人儿心里就如同天塌了一半。如何不叫他伤心。

  虽说张太后之死给李持明带来了很大的阴影,但想到孤苦伶仃的儿子一个人住在桃源里,李持明就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小家伙。几年前他就说让李晞回宫。但那时候因为张太后新丧,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推迟了这个计划。而今李晞已经六岁了。乳母又不在。自然不能继续在外面养着。思来想去,李持明决定启用最初那个方案——李晞进宫,住在和元和殿相邻的东宫里。让李令姜也进宫,住进东宫以李晞姑母的身份教养他。

  “让我养小孩儿?这······你确定我能行?”李令姜苦笑着说。

  她回头看了眼正在跟着开蒙师傅咿咿呀呀读书的李晞,小朋友坐在窗下,金灿灿的阳光落在他脸上,窗边一丛美人蕉,衬托的小朋友如同一个画儿上走下来的小天使。李令姜吐了吐舌头,回过脸来对李持明道:“我连生孩子都没生过,如何教好一个孩子呢?”

  “你生——咳,养小孩又不是非要生过才行。”李持明耐心的诱哄她道。“乳母不在以后,阿晞现在唯一信任的女子恐怕就是你了。也只有你来养他,我心里还放心些。”

  李持明说着,眼光温柔的投向读书的儿子。李晞觉察到了父皇和姑姑对自己的偷窥,于是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冲着李令姜和李持明龇牙咧嘴的一笑,淘气的很。李令姜回给他一个更夸张的笑,然后回过头来扁了扁嘴。

  “好吧,我试试。”她说。“我不能保证我可以把这个孩子教的多好。但是,只要我在,他就不会少一根毫毛!”

  李持明高兴的笑了起来,他稍稍一迟疑,走上前来低下头,附在李令姜耳边道:“这才是我的好阿韫!”

第113章 闲言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永嘉公主住进宫里,帮陛下教养太子去了呢!”

  “嚯!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我表姐夫他二大爷家的三儿子他老婆的妹子,是在宫里当差的。同我们说永嘉公主住进东宫去教养太子,都三四天啦!”

  “嗳·······要说这公主住进宫里帮陛下教养太子,元也不是什么怪事。前朝不是也有过先例吗?书上不是说,前朝梁英宗做太子时,母亲豆卢贵妃病逝,英宗他爹梁孝宗不放心关陇大族出身的皇后杨氏,就叫自己的妹子扶风长公主进宫去教养太子么。梁英宗后来是一代明君,答谢扶风长公主,不是还给扶风公主在太庙院里塑了造像。”

  “话是这么说········但是人家扶风公主和梁孝宗是亲姐弟俩。咱们这两位嘛——”

  “咳!我说你也是屁话多。陛下和永嘉公主是个什么情况,关咱们什么事?你瞧瞧天底下都知道人家俩不是兄妹了。可人家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该来往还来往。说明人家心里没鬼。那你管人家怎么回事儿呢!横竖陛下和永嘉公主这二年做了不少好事。我是觉得吧。咱们既然受了人家的恩惠,就别再扯那么多有的没的。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不过你说这个太子也是········先前从来没听陛下提起过,突然他老人家就有儿子了。还真是·········还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你能不能说点儿不那么容易给咱俩招来官府的话题啊?人家陛下都没提太子的生母是谁,你还在这儿瞎咧咧··········你说你这人!”

  “好好好,不说不说,喝酒喝酒!”

  两个中年男人一边喝酒吃毛豆,一边大喇喇的议论着当朝皇帝和当朝公主。酒馆里人声鼎沸,更多的人在议论新任内阁次辅裴效先。并没有人注意到二人这几句闲言碎语。

  “民间没对太子的身世议论什么吧?”李令姜问。

  她和采薇一起在东宫庭院踱步。太子李晞正在对面的琉璃窗下,跟着师父习字。采薇远远地看了那写字的小娃娃一眼,回过脸来对李令姜道:“唉,公主,怎么可能不议论。不过这事,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五来。顶多偷偷讨论讨论太子今年多大罢了。”

  “阿晞是个苦孩子,虽说生在皇家,小时候却没过过几天舒坦日子。他是不是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没见过?”李令姜问采薇。采薇语塞。脚下亦是一顿。停了停方道:“是,没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太子刚一出生,他的母亲就——”

  “姑姑你看,阿晞写得好不好呀!“李晞突然从窗后站了起来,对着李令姜挥舞他胖乎乎的小胳膊,还有手里那张雪白的大宣纸。李令姜笑吟吟的走上前去,隔着窗子对习字师父一笑,低下头摸了摸李晞的小脑袋道:”阿晞写的真棒!“

  “哼,姑姑是骗我呢,你根本就没看。”李晞嘟着小嘴儿。嘴角一咧就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李令姜连忙伸出手去想捏他的脸,结果一不留神捏住了嘴巴,李晞顷刻间就变成了鸭子嘴。瞪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疑惑的看向李令姜。李令姜低下头去看他献宝般送过来的那张宣纸,登时眼前一亮:“这么大的字?哇!阿晞好厉害!”

  她转身让采薇看那张李晞亲自写的“国泰民安”,个个都有半个斗那么大。“厉害了呀你小九阳!”李令姜笑道:“等到你再大一点,是不是就能写斗大的字了?”

  李晞笑嘻嘻的不答,只是冲着李令姜哼哼唧唧,撒娇似的。李令姜一看,便知道他这是写字写累了想休息。当下便同他老师说明了,命下人送那位书法大家离宫。回过头来看向因为下课而开心的不得了的李晞,她一捏那小家伙的脸蛋道:”你个小机灵鬼,姑姑让你提前休息了,你怎么感谢姑姑啊?“

  “阿晞——阿晞把这幅字送给你姑姑好不好?\"李晞羞怯怯的说。李令姜假装认真思考了一番,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道:”真的吗?“

  李晞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李令姜一弯腰把他抱起来道:“姑姑知道阿晞最好啦!姑姑真开心!”

  “姑姑,阿晞可不可以让人把这几个字裱在风筝上送给你呀,阿晞想·······想·······”李晞不好意思的嗫嚅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的打量着李令姜。李令姜亲了亲他翘翘的小鼻子道:“好呀!姑姑这就让人去给阿晞裱一个风筝来!做个胖娃娃风筝,把这幅字变成胖娃娃手里拿的字画,好不好呀?”

第114章 风筝

  宫里有专门做各种小玩意儿的衙门。眼下正是暮春,那边早就备下了半成品的各色风筝,以备不时之需。李令姜传下令去不过一个时辰,胖娃娃风筝做好了。李晞写的四个字也被裱在了胖娃娃手里的卷轴上。李令姜看天色尚早,就带了李晞,径自往御花园去放风筝。他们一行人又跑又笑的,不多时就跑到了仰止湖畔。憨态可掬的胖娃娃风筝翱翔于碧云天之上,甚是亮眼。

  李晞开心的又蹦又跳,一个劲儿的要求李令姜把风筝放的再高点,再高点。正玩闹间,却见对面湖边缓缓升起一个燕子风筝,此时飘飘摇摇的,慢慢往湖心的上空来了。李晞指着那大燕子对李令姜道:“姑姑你看!那边也有人放风筝!”

  “有趣,”李令姜道。她回头对采薇笑道 :“派人去问问对面是谁 在放风筝,过来和我们一道啊。”

  大燕子风筝飞到正高空,渐渐地飘远了。看样子是放风筝的人剪断了风筝线。不多时,对面的放风筝的人跟着采薇来了。李令姜打量着那个二十多岁的宫女,觉得有些眼熟。宫女低垂着头,飞快的偷看了李令姜一眼。

  李令姜发现这宫女脸上虽然挂着谦卑讨好的笑容,眼睛却很悲伤。她微微一怔,忽然想想起来这是谁了——这不是皇后胡淇的陪嫁婢女梅香么,她怎么在这儿放风筝呢?

  “你是·······梅香?”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怕吓到这个拼命隐藏悲伤的宫女。梅香抬头瞄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道:“回禀公主,奴婢的名字是·······兰香·······”

  “哦对!兰香。”李令姜尴尬的摸摸鼻子哂笑。“不好意思,太久没见你了········你——”

  兰香似乎是吓了一跳,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公主公主!您别这么说!您········婢子的贱名不值得公主您记下,婢子惶恐,婢子——“

  “嗨·······记错你名字,元是我不够细心啊,你快起来,别磕啦!”李令姜俯下身把她拉起来,对她一笑。婢女诚惶诚恐的诺诺连声,又把头低下去了。

  “诶,”李令姜问。“你怎么在这儿放风筝呢?”她扬起头往静宁宫的方向看了看道:“这儿离你们静宁宫很远呀,你是不是·······贪玩儿跑远了?”

  “奴婢不是······奴婢没有······”兰香嗫嚅道。她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线轴,手指在线轴上紧紧地绞成一团。期期艾艾的犹豫了半晌,最后她终于轻声说:“奴婢是来······给我家小姐——嗯,给皇后娘娘·······祈福的。”

  “祈福?”李令姜有些疑惑。旋即想起了胡淇那个病恹恹的身子骨和方才飞远了的风筝,登时就明白兰香的意思了。

  “小姐她病了好些天,也没有什么大症状,就是消瘦,吃不下饭。近来陛下给她迁到了佛宝阁,她就天天跪在佛前诵经,说是要给陛下祈福。可她自己······她自己········”

  兰香说不下去,嘤嘤咽咽的哭了起来。

  “小姐她身子骨本就不大好,这几年愈发形销骨立。原本住在静宁宫,陛下偶尔还去瞧瞧她,她——她也还有个盼头。可自打陛下把她送到了佛宝阁之后就再也没来见过她。我家小姐思念陛下,已经七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今儿早上她同我说她觉得她怕是要不成。我·······我·······”

  “皇后娘娘觉得自己要不成,你就来给她放风筝?!你什么脑子啊!”李令姜快被这婢女的脑回路气坏了,顾不得同她争辩,转身便吩咐道:“佛宝阁在那儿?带我过去瞧瞧皇后娘娘!”

  采薇领命,当即便找了个熟悉宫中路径的宫女来在前头开路。李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此时也乖乖跟着李令姜往前走,小手把她的手拉得紧紧的。兰香从后面追上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住进佛宝阁之后皇后娘娘就开始吃药,吃了半月有余了。可········始终不见好。奴婢这才只能用些土法儿,希望祈求神灵保佑我家娘娘——”

  “不见好就换药!谁给她诊治的?郭院正吗?还是和太医?吴太医?”

  “是郭院正。他老人家说·······我家小姐的病,是心病。”

第115章 皇后

  李令姜再次见到胡淇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好像已经许久没见过胡淇了。

  上一次见到胡淇是什么时候?她模糊的想。应该是一年前新年时皇宫举办宴会,李持明宴请围读会。胡淇出来坐了一会儿罢?后来呢,后来她去哪儿了?

  李令姜发现在自己的记忆里,胡淇的存在从那时候起就变得很微弱了。她是皇后,可所有人都忽略她的存在。

  而今望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女子,李令姜已经很难把她同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个娴静娇柔的美女联系在一起。胡淇的状态很不好。皮肤蜡黄到毫无血色,一双眼睛也呆滞无神。枯草般的头发被侍女精心绾成发髻,却也只能堪堪堆在头上。她抬起困倦的眼皮看了李令姜一眼,眼神里无悲无喜。直到看清来人,胡淇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那双色泽浅淡如同旧玻璃珠般的眼睛倏的一下瞪大了。

  “公——公主·······”她用嘶哑的嗓子低声唤道。穿着赭色丝绸睡袍的身子微微晃动,光裸的小腿在身下的床铺上磨蹭了磨蹭。李令姜神色复杂的望了望她,转身走到窗边把窗帘刷拉一下拉开了。屋子里泼天盖地般的洒下一层落日金辉,混杂着天边火烧云散发出的酒红色光晕。胡淇猛地瑟缩了身子,动作笨拙又慌张的往床铺的帷幔里躲了躲。

  “你不应该这样关着窗子。我听兰香说,你近来很不好。听我说,你这样躲在屋子里只会越来越不好。你应该出去转转。”李令姜对胡淇说。

  胡淇定定的望着她,听她说完了这话,那枯草败花般的女人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她缓慢又无力的摇了摇头道:“不必·······不必·······我·······大概没多少光景了。”

  李令姜心下不仅有些难过。虽说她和胡淇并不相熟。但眼看着一个扶风弱柳似的美女如今竟萧瑟成了这般模样,心中唏嘘也是人之常情。想到这里,李令姜伸出手去拉住胡淇一只细瘦的手腕道:”别这样说。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让你住在佛宝阁里。我回去劝劝他,让他得空了来看你。你不要灰心,好好吃药。一切都会好的。“

  她说到这里,自己倒还未觉得如何,胡淇空洞的眼中却缓缓泛出了泪光。未几,那眼泪竟落了下来。胡淇抬手慢慢拭去眼泪,口中轻声道:“公主,你真是个好人·········不计前嫌的········来帮我········当年我——当年我········唉!”

  “当年你怎么了?我都忘记了诶。”李令姜温和的说。一边颇为理解的笑了笑:“我不猜也知道,是不是你当年刚过门时,欺负过我这个小姑子呀,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啦!你现在就要好好养病,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吗?”

  胡淇对上她宽厚的眼神,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愧疚。她长叹一声苦笑道:“没想到,公主竟然把当年那些事全忘了。忘了也好。不然,依照公主以前的性子,怕是不会对我如此和善。”

  这话说的李令姜不禁有些心虚——要知道,她到底是个穿过来的冒牌货。虽说穿过来后就一直坚持与人为善吧········但是她还记得李持明之前给她讲过的大型悬疑情感故事片”少女阿韫“。李阿韫原本是个什么性格,李令姜虽学不来,但也已知道了七八分。虽说胡淇如今看起来是一派软面团似的平和性子,但想来胡淇如此说,估计她刚过门时,李令姜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也没少跟她斗。

  心虚的李令姜决定小坐片刻便离开。李晞有些惧怕枯瘦的吓人的胡淇,因此始终不肯近前。此时在外面正厅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就姑姑——姑姑的叫个不停。李令姜干脆顺坡下驴,又宽慰了胡淇几句,便嘱咐采薇待会儿给她送些名贵药材来。起身离去了。

  “哎,好好个人,就因为父亲想要固权把她嫁给了皇家,如今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她在心里喟叹道。

  李持明听人说李令姜带着李晞去见了胡淇,险些吓坏了。连连询问李晞有没有吃胡淇那边的东西。直到李晞再三保证自己在胡淇那边连口水都没喝过。李令姜也替小家伙作证他根本没见到胡淇。李持明的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荒唐!”他难得的冲着李令姜发了火。

  “那个女人的地方,怎么能随便带九阳去!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为了九阳的安全考虑,才让胡淇搬到佛宝阁吗?那儿僻静········离东宫也远。比让她住在静宁宫里好的多!起码她要是想害九阳,得穿过整个御花园过来才行!”李持明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只要一想起来宪宗那么多孩子一个都没留下,我就心惊肉跳,恨不得把胡淇赶出宫去!”

  “胡淇?”李令姜困惑的反问道。她挠了挠脸颊道:“不至于吧!我看胡淇挺好的啊········像个受气小媳妇。”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李持明阴沉沉的说。“你要是知道了,我恐怕你会恨不得立刻让人把她丢进仰止湖里去。”

  他不愿意跟李令姜谈论“胡淇到底做过什么。”李令姜也不问。反正胡淇现在已经是佛宝阁里一个骨头架子了。能不能活过明年还是未知数。

  “不过,她那副模样真挺可怜的。”李令姜不无惋惜的想。

第116章 风云

  “皇后娘娘被赶到佛宝阁去住,肯定跟胡阁老致仕有那么点关系。噗,陛下,这是卸磨杀驴呢。“

  秦还清说话总是那么不中听,但又是大实话。李令姜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对面的裴效先正在品茶,倒也没反驳秦还清的推断。在座的一干士子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尴尬——朝堂事混着皇帝的家务事,总归让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开口点评。

  裴效先担任内阁次辅已经有些日子里。如今的朝中,陈党和围读会两派间分歧更为明显。双方在朝堂上几乎是旗帜鲜明的互相对抗。基本上每次早朝都是陈党先对围读会发难,围读会反驳,同时挑出陈党错处,双方再你来我往的争执——全是无意义的争执。因为双方根本无法说服彼此。这就使得每次上朝都好像在开辩论会,让辩论主席李持明同志十分头疼。于是有几天,他索性不上朝了,就让陈党那些人自己闹去。没想到这可被陈党揪住了小辫子,在民间一通宣扬,于是皇帝\"沉湎后宫,不理朝政“的罪名又莫名其妙被坐实了。气的李持明连开了三天早朝加午朝,把京官们弄得叫苦不迭。

  整个大燕如今在舆论上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撕裂状态。不止是朝堂,民间也是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派支持以裴效先为首,实际上是皇帝拥趸的围读会。另一派不意外的,支持内阁首辅陈惟衷带领的陈党。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具体来说,普通市民农民和手工业者大多支持李持明和围读会。而中间层的中产和大多数商贾以及士大夫都支持陈惟衷。两边谁也不能降伏彼此。于是就只能这么耗着。每日里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基于此,尽管李持明在舆论上已经获得了比从前多得多的优势。但他依旧不敢轻易罢免陈惟衷和陈党。围读会倒是给他输送了许多人才。可他不放心,怕自己一旦放下了这把悬在陈党头上的刀,那么舆论的撕裂会不会达到一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持明对李令姜苦笑着说:“我啊,可太难了。”

  但有些事情,即便是难,也要迎难而上。因为你若不上,它的存在迟早要将你苦心孤诣营造出的一切侵蚀殆尽。

  给李晞过完七岁生日的第三天,裴效先以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的身份,向李持明递上了建议停止捐官的奏章。

  “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厚道,我可以粉饰自己说是劫富济贫,但民间也肯定会说我是卸磨杀驴。我用了人家又抛弃了人家。是我不对,被骂了,是我活该。”

  “可我绝不会,也不能因为民间骂我就不去做这件事。”李持明轻声说。

  向满朝文武宣布自己决定接受裴效先的建议,即日起停止官方卖官并对一切卖官鬻爵的行为予以严惩时。李持明努力在脸上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可李令姜看得出来,他在惶惑。他知道明天这个消息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国各地,明天他就会像前朝不仁不义的昏君暴君一样被一些士子在他们偷偷写就的文章里被钉上耻辱柱。但是就算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他总要迈出这一步。只有迈出了这一步,燕国才能真正成为一个没有官商勾结,没有贪污腐败而清正廉明的国度。

  官方卖官的主意最初被提出来时不外乎两点,一是与陈党卖官竞争,将他们驱逐出卖官的市场。二是给当时尚在贫弱的府库增加一点收入用以资助义学。如今时过境迁,这两点也早已不适合现在的情况。李持明知道自己一旦关上这扇门,他所要面对的,一定是更强的风暴。

  他预料的没错。风暴很快就来了。只是他没想到,那风暴竟然是以这样一种形式。

  丁酉,为了反抗皇帝夺官的行为,东南几大家族的富商巨贾联合出资,雇佣远在海洋对岸的倭寇浪人登上海岸,入侵东南。一夜之间,曾经富饶安定的沿海地区变成了人间炼狱。良田被焚,烈火延绵。冲天的火光把白日里天上的云朵都染成了火烧云。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乃至举家投海自尽。更多的人选择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去往更靠近内陆的城池。灾民流离失所,哭声震天。人命如此脆弱渺小,可又无能为力。

  最初的罢卖官政策仿佛是一粒烟花爆炸在水面上。看似只是个小小的爆破,但其实,一切都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更~

第117章 争议

  八月庚寅,京师,朝堂。

  陈惟衷已经很老了。花白的眉毛有些过长的耷拉在额际。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今早的朝堂上慷慨激昂,怒斥次辅裴效先:“今日东南之惨况,十成有九可归于裴大人功劳!若非次辅莽撞上疏,为一己之私沽名钓誉而弃置士绅乡贤于不顾,天下何至于出现今朝惨祸!想我泱泱大国,竟失信于民,欺瞒乡绅贤达至斯,何可怪乎其叛国背主!”

  他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长长的手指直指裴效先的脸面:“蛊惑圣上,为蝇头小利而迫使朝廷背信弃义至此,裴大人,你若是还有半点身为士子的羞耻之心,就该摘去乌纱帽,脱下郁轮袍,主动向陛下请辞以挽回你的名节!”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陈惟衷的用心李持明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但他只是严肃了面容坐在龙椅上,并不说话。因为他知道,陈惟衷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与其被他的言语牵着鼻子走,还不如先使其自曝其短亮明底牌,方可一一收拾他们。

  “陈阁老何出此言?”

  裴效先的眼神如同一把锐利的刀,毫不畏惧的抛向陈惟衷。他一甩袖子迈出官员们排好的队列,扬起下巴对上咄咄逼人的陈惟衷道:“何为背信?何为弃义?何为失信于民?想当初捐官法出台时,朝廷可曾许诺过要给予这些捐官乡绅一辈子的名头?有说过那些他们捐助义学得来的官衔,要一辈子都送给他们吗?阁老您在朝多年,效先身为晚辈有一事颇想请教您——一个士子若是考取了功名,被授予了官职。难道这官职就要一辈子烙在这士子身上,如同铁饭碗一般让这士子从得官起便可高枕无忧的做到死吗?”

  “不然,被授予了官职便是朝廷的人,朝廷需要,便可召之即来。若是做事有差池,玩忽职守或者尸位素餐。自应有自知之明,主动请辞。”陈惟衷说。

  裴效先轻轻歪了歪头,转着圈对群臣和李持明摊开双手,露出一个名为“你看,他怎么说来着?”的表情。最后他转过身来安静的望着陈惟衷,微微一笑道:“既然陈阁老如是说,那——”

  “然而,朝臣辞官与被黜,皆因其德不配位。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意即在此。”陈惟衷慢慢的说。鹰隼般的一双老眼冷冷的望向裴效先,并透过他看到了坐在他背后的李持明。

  “可今番被裴次辅一纸奏章否决了身份的捐官们,是否有此等罪责?是否,罪无可恕,以至于要被朝廷莫名褫夺其官衔?”

  裴效先愣住了。他恨恨的看向陈惟衷。因为他终于发现,在屹立朝堂数十年不倒的陈阁老面前,他还太嫩了点。

  “捐官本无罪,且非因罪被黜。”一个洪亮却冷然的声音平静的说。

  众人抬头望去,看到了坐在龙椅上的李持明。

  他环顾了群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复又开口继续道:“陈阁老不必将这两件事强行联系在一起。你且听朕一言——裴次辅,你退回去。”

  裴效先低了头退回队列里。陈惟衷面带假笑,嘴角微微扬起着望向李持明,老态龙钟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他对年轻的皇帝拱了拱手道:“愿聆陛下圣言。”

  李持明却是叹了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很疲倦。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绕过龙案走上台前,忧心忡忡的又叹了口气。这年轻的、身着锦袍的男人一边在台上来回踱步一边摇头叹息,最后他站定了身子,转过脸来道:“捐官一事,是朝廷不对。可捐官这件事,本身乡绅贤达就做错了。”

  “捐官这件事,难道乡绅们是在朝廷出台了捐官令后才这么做的吗?陈阁老,朕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你比朕清楚,是不是?”他垂眼瞅着陈惟衷。脸上是不带什么情感色彩的笑。

  他没有给陈惟衷回答的机会,而是在那老头辩解着“陛下误会老臣了,老臣——”的时候就打开话匣子开启了他的下一个话题:“据朕所知,崇德三年朝廷出台捐官令,但在这之前,全国四十多个行省之内的捐官,共计有六千七百四十二名。是吗?陈阁老,是吗,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就是裴效先。很显然,这个数据也是裴效先统计出来交给李持明的。然而,陈惟衷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李持明扫视了群臣,在得到裴效先一声低低的“启禀陛下,是。”之后,他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为什么朝廷要推行捐官令?因为有这么六千七百四十二个捐官。如果朝廷不给他们捐官的途径,他们就会到别处买官。到了最后,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个大大小小的官难道不会中饱私囊吗?难道不会贪污受贿吗?朕知道,你们民间总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们告诉朕,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人是为了国家昌盛民生幸福才去买官?朕问问你们,你们自己信吗?”

  最后一句话,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朝堂之上立刻回荡起了那两个让人听了心生忐忑的字“信吗——信吗——信信信信信吗——”

  无人回答,鸦雀无声。不是没法回答,而是天子之怒,堂下的陈党知道如今这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雄鹰,哪怕他的南方火烧屁股。可总不是堂上这些人可以在他面前造次的。

  “朕不是傻子,”李持明平静的说。“朕知道,究竟是谁给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个人提供了机会。买官的人靠钱,卖官的人靠权。从前权钱交易,沆瀣一气,鱼肉百姓,一路畅通无阻。如今朕花了三年时间,把这条畅通无阻的路给弄断了。”

  “朕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裴效先更不必觉得。”

  “陈阁老,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下朝了,大臣们缓缓离去。李持明孤伶伶的站在大殿上,他回过头去,看见了身后梁上高悬的黑金匾额——“海晏河清”。对着那块巨大的匾额眨了眨眼睛,李持明苦笑了一下,一滴泪落在了他脚下鲜红如血的地毯上。

  三天后,一首童谣开始像爆炸一般在全京城横行:“君所言,不值钱,诓百姓,为骗钱。朝令夕改笑掉牙,肥了天子贫了田·······“

第118章 开战

  “你不用替我辩解了,我确实是在强词夺理。”李持明说。

  已经是深夜了。李令姜把李晞哄睡了,为小朋友曳好被角。她轻悄悄的走出了李晞的卧房。外面的小房间里,李持明正坐在榻上低头沉思,面前摊开一副小型全国地图。浙闽的地界上被放了几个小小的红色六面骰,正微微晃动。李令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是强词夺理,你·······也算是说出了实话。捐官本来就不对。”李令姜说。她想伸手去拉一拉李持明的手,可又不好意思。于是只好把两条胳膊架在桌面上,抬起头用明亮的眼睛看向那迷茫痛苦的男人。

  “捐官的确是错的。但朝廷当初用他们,如今又把官位收回来。于道义上来说,朝廷算是背信弃义了。童谣里那样说我,也不全是污蔑。”李持明淡淡道。

  李令姜却还是不认同。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拉住了李持明的手腕。“持明,不是这样的。你想一想,你让朝廷收回了被他们买走的官,你说朝廷和你是背信弃义。可你想过吗,为什么他们那么执着的要买官呢?陈惟衷卖的官也好,你和裴效先卖的官也好,不管谁那里有官,这些人都会立刻闻风而动就像追着点心跑的苍蝇。他们干嘛非要买这个官?他们买这个官干什么?”

  “更别说,你刚一宣布止捐令,东南立刻就闹了起来——是,我们知道是东南巨贾买通了倭寇上岸。但是这消息传播的未免也有些太快了吧?”

  李令姜的声音很理智,是学者黎佳韵式的口吻。这话成功让李持明抬起头来,同时用恍然大悟的眼神看向了她:“你是说,那边早就期望一个契机可以让他们闹起来了。闹早闹碗,不过是时间问题。”

  “正解,”李令姜说。“就像一个脓包。迟早是要破的。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你把一个必然发生的问题过错全部归咎于自己身上,这不像你。你不是这样的。”

  李持明颓然的低下了头:“可现在,因为我当初那个头脑发热的捐官令,带来的灾祸却要百姓去承受·······”

  他慢慢趴在了面前的桌子上,疲倦的吐出几个字:“——我良心不安。”

  “谁说你的捐官令是头脑发热了?”李令姜用手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若不是捐官令,义学推广的第一年哪里会有人愿意为教书先生出钱呢?正是你这个‘头脑发热的捐官令’,才让燕国如今有了这么高的识字率啊。不能因为几首破童谣,就把你当日的经略一概抹消!”

  “再说谁知道那童谣是谁教孩子们的?一夜之间流传遍大街小巷········要知道,陈党可是最会玩舆论压力道德绑架了。”

  “所以,事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要再去自责当初究竟是不是头脑发热。当初以捐官银推广义学的举措究竟是对是错,将来历史会告诉我们一切!持明,你一贯是个有远见的人,怎么今日却只看手心里的这一点了?李持明,不要让我瞧你不起。”李令姜认真的说。

  李持明慢慢的爬了起来,定定的望向烛光照耀下的阿韫。他望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她几乎快要不好意思,羞赧的别过脸去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李持明摇了摇头。他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抚了李令姜俏生生的脸庞。

  “永嘉公主,你真的长大了。”

  “还有,往后,你喊我伯亮吧。”

  东南的变乱闹得很快,倭寇的兵力不出三月便已上升到了八万。八万倭寇,这在平日的太平年月里简直无法可想。这些年他们屡屡骚扰东南。不是没出动过大股浪人。可从没有哪一次是像这一次这么多。且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只打算打家劫舍那么简单。李持明抽调了四军里其他三军翃兵、天雄军、秦兵的精英各五千人,协同保卫东南的安泰军作战。安泰军这次负责统筹战局的破虏将军,是鬼见愁白杜。

  “东南灾民大量涌入直隶乃至京师,听他们说倭寇在东南烧杀掠抢,□□妇女虐杀孩童。这几日京城那些骂朝廷的童谣总算消停了。”李令姜一边看西北齐尚哲送来的奏折一边对李持明说。齐尚哲向他们表示西北今年虽不似往年丰收,但库存较为丰裕。若是前线钱粮吃紧,西北三省愿倾尽全力支援。

  “百姓只关心真正威胁到自己的事情。倭寇的刀已经横在了东南三省。这是要命的刀,可不是陈党给我罗织罪名时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百姓自然明白当下什么最要紧,什么可以先放一放。”李持明说。他惨淡的笑了笑道:“我这次········倒真的要感谢百姓们贵人多忘事。”

  李令姜不答。将奏折隔空丢给李持明,口中说道:“齐尚哲说他那边没问题,一切都可以靠得住。”一边拿起另一份标明“平贼将军邓虎臣敬上”的奏折道:“白杜昨日说他那边一切尚可支撑。但我心里总是惶惶的,不知怎么的很是担忧。伯亮,你心中有没有什么计较?”

  李持明站在南书房面东的一堵墙前,正对着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眉头紧锁。在他的面前,一处用朱笔圈起来的小平原被文字标识出它目前担任的职务——倭寇的扎营之地。而在小平原的前方,则是一大片延绵的山谷。直接挡住了试图往前走的人的去路。李持明微微扬起下巴看向那个大山谷旁的三个小字“堆戈谷”,口中不断默念”堆戈谷堆戈谷堆戈谷······到底是哪儿呢,为何这般熟悉·······“

  片刻之后他舒展了眉头,转身大步走向书案,袍角在空气中卷出凌厉的风:“传旨下去,北大营霹雳军飞熊部千户路大宽接旨,即刻率军赶往浙闽路华台,与驻扎在那里的安泰军汇合!另外传旨给驻扎在宣大府蟠龙山的屠迪,叫他抽调燕山铁骑五千精锐,即刻赶往路华台同安泰军、霹雳军汇合!不得延误!”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来!”李持明冷笑道。

  他目送着福禄寿飞快传旨而去,转过身来,对着对面还在状况外的李令姜道:“阿韫,想不想看包饺子?”

  “想啊,”李令姜莞尔一笑。“你包给我看。”

  十天后,堆戈谷大捷的消息传了过来。

  “也就是说,三天前这场大胜仗就已经打完了。但是因为道路迢迢,所以想现在才报到咱们这儿?”李令姜乐颠颠的问。

  “然也,”李持明道。他挠了挠自己的耳朵,故作矫情的说:“看样子,得给咱们的斥候添几匹好马了,是不是?”

  “言之有理。”李令姜十分配合的捧哏道。

  “不过,你是怎么写想出来这个包饺子的法子的?”她问李持明。一边回头看了看墙上的地图。后者一笑道:“因为我复盘了倭寇这几日的行军路线后,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路过繁忙的大村庄或者镇子了。而堆戈谷外的那个小平原嘛·······”

  他不说话了,眼睛狡黠的一转。因为卖了个关子而颇为得意的望向李令姜。李令姜对他做了个鬼脸,抬手拍了他一下。他这才吐了吐舌头道:“你一定是忘了。这堆戈谷,咱们四年前往两江去的时候曾经去过——不,应该说是路过。“

  “有——有吗?”李令姜有些发愣,她实在想不起这么个地方了。

  “有的。你看,我说这个你果然记不起来。我说古战场,你有印象吗?”

  这三个字瞬间勾起了李令姜的回忆,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李持明的意思。瞪大了眼睛道:“原来就是那里!”

  “对!就是那里!”李持明眉飞色舞的说。“堆禾谷外,有古战场,相传是前朝高祖立国之时杀敌方俘虏并埋尸建造万人坑的地方。故而那里土地虽肥沃,却终年阴风阵阵乌云密布,常年没有好天气。是以住在附近的农民依靠种地养活不了自己,都搬迁别处去了。古战场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平原,可却还不如一处贫瘠的盐碱地!”

  李令姜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有些迷茫的望着李持明,依旧不明白这和堆禾谷大捷有什么关系。”所以——?“她试探着问,眼睛眨了眨。

  “所以,他们在古战场平原根本得不到任何补给!但是如果折返回去,就必须越过平原东南方向的罗梦湖!罗梦湖是浙闽第三大湖,并不好渡。而且一旦他们折返回罗梦湖,在士气上必定有所影响。因为罗梦湖畔村庄的百姓必定已经因为害怕躲进了深山里,倭寇在罗梦湖也得不到物资补给。他们只能向前,也必须向前!”

  “我好像懂了·······”李令姜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说,各处都走不通,他们必须进入堆禾谷,因为堆禾谷里有森林,有森林的地方就有野兽,就有肉吃。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得到补给。所以他们必定进入堆禾谷。”

  “没错!”李持明道。“而堆戈谷西面二十里,就是安泰军的前锋驻扎地了。”

  后面的话不用李持明解释,李令姜已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倭寇不熟悉本地地形,堆戈谷又属于深山老林。若是进入堆戈谷,人生地不熟的倭寇少说也得走上个四五天。但安泰军就不一样了。他们本就是当地部队。甚至李令姜若是没记错的话,白杜的老婆还是罗梦湖附近出身呢。这样一支熟悉地形的军队,奔袭二十里至堆戈谷设伏实在是再简单不过。古人又没有雷达和侦查技术,隔着那么大一纵山谷,倭寇打死也想不到安泰军竟然能这么快就跑到他们对面去。再配合从外地调来的精锐燕山铁骑和霹雳军·······

  “这次是不是用了三三三战法?”李令姜突然问。

  “那是自然,还有三连环阵。”李持明笑的很腹黑。

  李令姜开心的大笑了起来:“白杜!真有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更~

第119章 胁迫

  “为灭倭寇,渔民孙二假意为其带路。又趁寇不备将之带入窄道,引入我军埋伏。开战时,倭寇匪首怒极,遂斩孙二之首掷于马前····

  臣白杜泣告陛下,孙二为国,惨遭屠戮。庸碌人白杜泣请为孙二立碑立祠,以表其忠义,安其魂魄。“

  李持明合上了白杜刚派人递来的奏折,轻轻的叹息着。李令姜蹲下身子仰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

  “传旨下去,”他轻声说。“按白杜奏请的,给浙北罗梦湖村渔民孙二立碑立祠,颂其忠烈!”

  “你看,在我们的国家,还是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也许很平凡,也许很安静,在很多事上他们不喜欢随便发表自己的看法意见。但是当国难临头之时,他们总会默默的走上前去,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这沉重的家与国。”

  李令姜坐在地上,把头慢慢靠在李持明腿侧。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只要有这样的人在,我们大燕,一定不会衰亡。不单如此,我们还要生生不息,福泽绵长······”

  堆戈谷大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国,而与此同时,人人都在为渔民孙二的牺牲奉献而落泪感动。一夜之间,党争、捐官都不算事儿了。只要是有良知分轻重的人,几乎都选择性暂时抛开这些无关痛痒的事,转而关注东南战局,并张望着看自己是否能帮上忙。

  “陛下,公主殿下·······户部浙省清吏司员外郎秦还清求见。”福禄寿毕恭毕敬的说。

  李令姜如今长居宫中,李持明处理政务又总爱叫上她。是以宫里的人若是见了他二人,总是要一并禀报。永嘉公主对此见怪不怪。那秦还清前些日子自告奋勇担任正逢变乱的浙省司员外郎。李持明感其赤诚,便给他升了官。没想到他竟然做的还不错。

  “陛下,公主殿下,”秦还清打门外步入厅堂,对着李令姜和李持明深深地施了一礼:“臣有要事启奏。”

  “何事?”

  秦还清闻言先四周看了看,尔后方往前走了两步才低声道:“东南商会的副会长赵长泽,昨日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求和文书。臣不敢妄做定夺。特呈与陛下相验看。”

  “哦?”李持明似笑非笑的看着秦还清手里那个精巧的信封。“让朕瞧瞧。”

  “这真的有必要吗?现在我们是占优势的一方诶!”李令姜问李持明。

  他们在御花园坐着,外面是阴雨绵绵的坏天气。九月本应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今年却是连日的阴雨天。让人不禁联想,是不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东南的人祸了。

  “且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持明的眼睛望着从不远处走过来的赵长泽等人,由秦还清领着。他脑袋偏向李令姜悄声道:“赵长泽敢在这个时候来面见我,要么是真心想要和解,要么就是狂妄到不知天高地厚。”

  “都把倭寇引上岸了········这不叫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叫不知天高地厚呢?”李令姜小声嘀咕。

  东南商会副会长赵长泽是个面貌敦厚的中年人。如果不是早就听说他协助他父亲赵汝成——也就是东南商会会长——利用雷霆手段镇压东南商会下属各地商户,对他们征收高额会费,以此作为帮助他们“开拓海外市场”的交换。李令姜大概会认为赵长泽是个好人。可惜。第一印象很重要。而赵长泽其人也确实除了他那张敦厚的脸之外就和厚道二字没有半毛线关系。此时眼望着这个四十出头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对自己和李持明露出微笑。李令姜立刻不动声色的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草民赵长泽,叩见陛下。”赵长泽俯身下拜,但双膝并未真正落在地面上。他大概以为李持明会赶在他跪下之前就扶他起来。可惜李持明并未如他所愿。于是赵长泽只好不甚乐意的跪在地上,垂头拜见。

  李持明低头瞅着他,直让他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般的“啊”了一声道:“免礼免礼,赵朝奉快快请起。”口中说着,却又并未让人给赵长泽看座。赵长泽只得自己站了,有些不尴不尬的笑笑道:“谢陛下。”

  李持明微微笑着,目视前方,并不看那赵长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问道:“赵朝奉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呢?”

  赵长泽原本是胸有成竹的,可这会儿让李持明这么一来二去的一怠慢,似乎自己就先失了底气。强自镇定了心神,他尽量得体的答道:“草民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捐官夺官一事。”

  李持明终于转过脸来看他了。这年轻皇帝哦了一声,状似惊讶的反问道:“捐官夺官?又有何事?”

  李令姜清晰的看到赵长泽咽了一口唾沫,藏在袖子底下的手也握紧了。

  “草民请——请陛下收回成命,废止夺官令,恢复捐官。以还东南太平。”他大声说。

  “那朕若是不愿呢?”李持明似笑非笑道。

  赵长泽看了李持明一眼,又把视线移开了。“陛下若是不允,倭寇三十万大军明日便在闽东登陆。”

  “噢!朕就说赵朝奉怎的如此有底气,竟敢孤身一人直入京师来面见朕。原来是有了倭鬼做后盾,底气十足啊!”他颇为嘲弄的笑笑,边笑边斜了赵长泽一眼。“外贼易攻,家贼难防。赵朝奉和赵老朝奉指望着背靠倭寇,便可如此胆大包天的威胁朕了?厉害,厉害,真是太厉害了。”他大笑着鼓了鼓掌。猛然间脸色一变,李持明站起身来,一脚将赵长泽踹翻在地。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天子的青年皇帝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那柄精钢扇子,俯下身一把将它尖锐的扇柄架在赵长泽的脖颈上。

  “威胁了百姓,威胁了府台,如今也来威胁朕,威胁大燕了是吗?赵长泽,谁给你的胆子!”

  精钢扇柄狠狠刺入赵长泽脖颈上的皮肤里,丝丝血迹染上了扇柄。李持明还在转动扇柄,让那尖端进的更深。赵长泽惶恐的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听李持明在他耳边像毒蛇一般嘶声道:“堆戈谷大捷,三军大胜。这个档口,你来威胁朕让大燕向你们低头?赵长泽,你回去问问你父亲那个老匹夫,‘胆大妄为’四个字,他知不知道怎么写?”

  “他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敢让我来这里。“到了这个时候,赵长泽倒忽然冷静了许多。他冲着李持明笑出一口黄牙,恶毒又猖狂:”皇帝,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倭寇吗?因为倭寇是一群无路可退的人,他们的故土有地震和火山,且岛屿不断沉没,他们必须寻找下一个栖息地。否则,整个族群都要归于毁灭!”

  李持明眯起了眼睛,沉默的瞪着赵长泽。后者笑的更开心了。

  “倭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到这里的,你们在堆戈谷伤到的,只是他们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兵力。可这十分之一不到的死伤,却能让他们群情激奋,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那些冒大不韪帮助你的燕国的臭渔民,被倭寇报复死无全尸!你会看到野火冲天灾祸成片!因为倭寇已经被彻底激怒了,他们本就想占据这片土地,现在,你给了他们一个更为合理,也更为激愤的带血的借口!”

  李持明抓住赵长泽的头狠狠往地上撞去,这中年人的额角瞬间流下了鲜血。皇帝把他的脑袋像个破棉团似的摔在地上,撞出“咚”的一声大响。赵长泽舔了舔流到自己嘴角的鲜血,无声的笑了。

  “你慌了!李持明,你慌了!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不是吗?你瞧,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开的头。如果不是你开辟了捐官令,我们哪里会去捐官呢?可若不是你又废除了捐官令,出言如同儿戏。我们又何至于铤而走险,招倭寇上岸?”

  他瞪大了眼睛,声音嘶哑的像一只丑陋的鬼:“这都是你的错,皇帝,你的到来,就是这个国家的灾祸!燕国将要亡在你手里,你,将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那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想让我们知道什么呢?就只是想告诉我们,我们错了,我们败了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赵长泽低垂着头发出了一声喑哑的笑:”自然不是,我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们,因为你们愚蠢的夺官令,东南对于你们来说已经落入了不可避免的民心向背。所以,皇帝,你若是还想保有你这帝位,就应让东南三省独立出去。否则。我此番出发之前就已同倭寇商议好了对策。倘若三日后你们没有昭告天下让东南独立,倭寇的三十万大军便会登上燕国的国土,到了那时候,就不是东南三省那么简单了!”

  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白底蓝花缎子鞋的脚,上面是垂到鞋面的秋水色裙子。裙子的主人蹲下身来,慢慢拉住了李持明的手。赵长泽听见一个声音道:“他就是要激怒你,别着了他的道儿。这等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引狼入室的玩意儿,跟他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舌。”

  赵长泽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疲倦却也清丽绝俗的脸。他依稀猜到了,这大概就是冠宠天下的永嘉公主了。想到这里,他立刻反驳道:“一己私利?公主这话说的忒也武断。您如何得知咱们是为了一己私利?若不是朝廷对东南商贾的偏见和敌意,我们又何至于走投无路,要闹到今天这般田地!”

  “偏见?敌意?”永嘉公主站起了身子,低下头冷冷的俯视着他。嘴角边扯出一丝冷笑。那美若天仙的女子双手抱胸望着他道:“你倒是来同我说说,什么叫偏见敌意,什么又叫走投无路!”

第120章 激辩

  “难道不是偏见吗?”赵长泽冷笑道。“商人不得从政,不得出仕,哪怕真的费尽心思去考了科举,最后也只会被授予无足轻重的小官。士农工商,商人究竟哪里低其他人一头了?”

  “好不容易有了钱,我们拿钱去买官,一没抢二没偷。元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朝廷为何就要从中作梗,不许我们买官?难道生做商人子,天生就不如旁人,连买官的资格都没有吗?”

  “朝令夕改,朝廷自己出台了捐官令。却不过三年时间便又撤回捐官。怎么,商贾的钱就不是钱了?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打水漂了?公理何在?公理何在啊?!“

  赵长泽坐在地上,说到此处竟不禁落下泪来,像个大号婴儿似的,垂着脑袋。李持明神色复杂的望着他,不发一语。李令姜则让福禄寿拿了手帕来递给他擦眼泪。见赵长泽接过那手帕了。她平静的反问道:“赵朝奉这话句句泣血,乍一听似乎是很有道理。可仔细一听却是胡搅蛮缠的诡辩。赵朝奉,颠倒黑白扭曲事实还属你赵朝奉为第一人啊,不知您这些话究竟是您自己心中所想的呢,还是东南商会的诸位七嘴八舌教给您的呢?”

  “燕国何时规定过商人不得出仕不得参与科举?您自己也说了,‘就算参与了也只是授予无足轻重的小官’。这话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朝廷究竟有没有禁止商人科考,您自己心里清楚。永嘉斗胆猜测,赵朝奉年轻时必定也参与过科考,只是技不如人,落榜失败了,是这样吗,赵朝奉?”

  “我确实参加过科考,不错!但公主殿下这幅何不食肉糜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寒。您到大街上问问,但凡家境过得去的人家,哪个不会让孩子去试试应考?只可惜,我当年一腔热血写就的文章,却被考官因我是商人之子而无情黜落,落得个杳无音信的下场。若不是因为我的出身,他们又怎会如此待我?!”

  “哦?此话当真?”李令姜笑道。她嗤笑着看了赵长泽一眼,摇了摇头。“朝奉啊,你为了能让你们里通外国引狼入室的行为显得高尚一点,真是费劲了心思啊!科考的试卷都是密封的,考官根本看不到答卷者姓甚名谁。还是您赵朝奉神通广大,如此确定那考官必定看到了你的试卷,所以将你黜落?”

  “即便阅卷时看不到,可最后准备放榜时他们也能看到!”赵长泽不服气的说。“便是那时候,将我黜落的!只因我是个商人之子!这一切我再清楚不过!公主殿下莫要颠倒黑白!”

  “颠——颠倒黑白?”李令姜被气笑了。她绕着赵长泽走了两圈,最后苦笑着摇摇头道:“好好好,罢罢罢,赵朝奉,我说不过你,你接着说,说说你们买官究竟又有何苦衷呢?”

  “听听,公主您的语气,倒像是我无理取闹?试问若是能通过科考取得功名,我们又何至于买官?苦衷?苦衷便是号称为天下学子准备的那条公正公平的阳关大道,我等商贾之子却走不通!走不通,所以才只得买官!这便是我等的苦衷!”

  “这便是你的‘苦衷’了?”李令姜问他。见他不理,李令姜自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忽儿的笑了。“可悲啊,赵朝奉,可悲啊!”她啧啧叹道。

  “怎么可悲?”赵长泽瞪着她。脸色由红转黑。

  “怎么不可悲?”李令姜反问他。

  “你从一开始起所说的一切,就都建立在朝廷打压、排挤你们商贾这个基础上。为何买官——因为你没法通过正当途径做官。为何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做官——因为你是商人之子,科考备受排挤。只可惜,这只是你想当然自以为聪明的想法罢了。朝廷真的这么做了吗?”

  “赵长泽,你说朝廷打压商人之子参加科举。而你可知,当今内阁首辅陈惟衷本人,恰恰就是商贾出身。他本人年轻时就是经商起家,后来人到中年才考取功名。可饶是如此,他不是照样当了首辅,做了部堂吗?若按你的说法,商贾以及商贾之子应考便会被黜落,那陈阁老的情况又该如何说起?”

  “再说直隶巡抚高得和户部浙省司员外郎秦还清,这二位一个家里世代经商,另一个入朝为官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书商。既然你说自己曾有志于科举,想必你定然也购买过望岳堂的书籍咯?那么麻烦赵朝奉同我解释解释,这几位为何能脱颖而出,身居高位呢?”

  “脱颖而出?身居高位?”赵长泽不屑的反驳道:“世人谁不知道秦还清多年苦读而不得,直到前几年才以举人之身补了吏部的缺。如今升到了浙省司,不过是他惯会柔和媚上罢了!”

  “柔和媚上?”李令姜眯起眼睛望着赵长泽。“赵朝奉,话说清楚些。秦大人多年屡试不中的原因,你身为东南商会副会长怎可能不知呢?即便你不知,陈阁老也会让你知道吧?还不是你东南巨贾的傀儡陈惟衷陈阁老,因为秦大人始终不愿听命于他,听命于你们商会,这才嘱咐了考官不要让秦大人及第吗?哦对了!话说到此,我要为方才的一句话道歉。赵朝奉,有件事你说得对。考官的确会因为个人好恶和‘他人好恶’而罔顾事实和职责,对科考结果横加干涉。可问题在于,陈阁老在朝中坐大难道不是你们东南商贾用大量金钱来为他老人家进行舆论造势的结果吗?陈党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于方方面面都爪牙无数。尤其是科考一门。几年前的春闱,从上到下陛下想找出一个不是陈党的官员来主持春闱都不得!因为吏治衙门和各地各层州府,哪儿没有你们陈党的爪牙呀!不就是靠着这个,陈党才能多年把持科考,顺陈者及第,不顺者黜落吗?赵朝奉身为陈党背后的大老板,陈党怎么能让您多年不第呢?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啊!”

  她喘了口气 ,在对面赵长泽目瞪口呆无话可说的眼神中用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场论辩:“说白了,科考基本上被你们陈党垄断。赵朝奉若是真屡试不中想寻个人找晦气,那你首先也得寻陈阁老的晦气才是。”

  长久的沉默。片刻后,李持明清了清嗓子道:“给公主上茶,别让公主渴了才想起来。”

  宫女给李令姜送上茉莉花茶,李令姜接过来,本想一饮而尽。结果考虑到面前还有个正在疯狂找角度攻击她的赵长泽,于是便按耐住干渴的喉咙,斯斯文文的喝了半盅茶。正低头准备再叫一杯茶来,地上的赵长泽慢吞吞的站起身道:“夺官令不得人心。不止东南,全国的商贾都对此颇有异议。皇帝,人心不在那你们这边。”

  “你又错了,”李令姜用一根手指指了指李长泽面门。“是全国买官的人,你们买官,不要拖无辜商贾下水。另外买官的人里绝大多数是乡绅,麻烦你不要 总把买官这两个字和商贾捆绑。这世上多得是心地正直埋头苦干的商人。人家压根就没打这个坏主意,凭什么被你拖下水呢?”

  “既然公主也承认这是坏主意了,那朝廷又为何要同意这个坏主意呢?”赵长泽敏捷的反驳道。“朝廷提出的坏主意,坑骗了乡绅商贾的钱财如今又出尔反尔。这样的朝廷,是否对得起天下百姓?”

  “朕已经同裴——同内阁商议过,明日便下‘罪己诏’。李持明疲倦的说。”只希望赵朝奉能念及你是大燕的子民,回头是岸,不要再助纣为虐下去了。“

  “那么,就是说,陛下承认夺官令是错的了?”赵长泽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李持明看向他,眼中忽然升起一簇坚定的火。

  “恰恰相反,朕要告诉天下,错,是朕错了。但朕错在一开始就不该为了制止陈党卖官而让朝廷开辟卖官这个口子!”

  “捐官令,永远也不会复立!你可以让陈党的人来攻击朕。可是朕这一次,决不妥协!”

  说完这句话,李持明忽然身子一晃,还未等李令姜看清,就听见“哇”的一声,李持明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那高挑的男人脚下踉跄了两下,便直直的往后倒了下去。

  “御医——快!叫!御!医!”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新文《旺门楣》(又名《朱门雀》)已经开始存稿,欢迎小可爱们收藏噢!推一发文案!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身为父母掌上明珠的富商之女段慕鸢在几天之内成了失去父亲,失去兄长的孤女。虎视眈眈的族亲,杀机四伏的家宅·······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以亡兄段慕鸿的身份活下去。要在母亲的帮助下调查父兄被害的真相,粉碎族人侵吞家产的阴谋,还要隐藏身份,振兴家业·······她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同时也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达成自己的目标!

  不过首先,她得先在学堂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身为学堂里最不守规矩的小霸王,家财万贯的知名纨绔傅行简对同窗段慕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向看到起来似乎和自己一样是个爷们儿的爱慕对象献上奇书《金((瓶))梅》带插图本以表心意(?)

  段慕鸿:·······卑鄙下流,无耻之尤。

  傅行简:你又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卑鄙下流?

  段慕鸿:那如何才能让你不再把这种东西带进学堂?

  傅行简:简单,你看完了之后再来说服我,我就发誓再也不把这种东西带过来了。

  段慕鸿:(好像有哪里不对?)好,看便看,怕你?

  多年以后,已经在商界呼风唤雨的青州首富段朝奉每每想起这段故事,就忍不住痛心疾首。

  可是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段慕鸿,就是拿傅行简没办法。

  又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傅行简,同样拿段慕鸿没办法。

  夹在二人中间的其他商人大户:我们太难了,钱都让这俩人赚了,这俩人还成天针锋相对。不针锋相对的时候呢,就要合起伙来坑我们的钱!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俩祖宗?

  经商种田文,有宅斗。强强之间的相爱相杀。清冷毒舌大美人女主X骚包腹黑笑面虎男主,女主女扮男装。

  阅读指南:

  1.走剧情的正剧风,男女主都是晚明的商业巨子,女主女扮男装经商。

  男主看似不靠谱纨绔实则是心思缜密心狠手黑的巨佬。

  事业线爽文一路开挂大杀四方,感情线则是二人相爱相杀,公狼和母狼的爱情故事。

  很宠有虐不算纯甜,但绝对势均力敌。

  2.半架空明朝背景,地名是编的。大框架上沿用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的一些民俗和社会背景,细节尽量考据。但作者并非专业明史研究人员,细节如果有些不到位也请不要深究。不过我会尽量不犯错误哒!

第121章 生变

  瓢泼大雨哗啦啦的下着,在御花园里溅起点点泥水。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层雨雾弥漫中。临近黄昏,夜色一天天爬上天幕,将光明染上墨色。李令姜坐在窗边,一点点微弱的光从窗缝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映出她憔悴的面容和脸上沉沉的忧色。她的面前站着李晞,抬起小手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细声道:“姑姑,不要难过了,爹爹会没事的。”

  李九阳如今七岁了,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李令姜抬起头看向孩子明亮的圆眼镜,发现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李持明。小人儿见她看自己,颇为乖觉的扑上前来趴在了她的肩头,热乎乎的气息落在李令姜颈侧,小人儿又一本正经的重复了一遍:“爹爹会没事的。”

  在他们身旁是一张挂着帐幔的拔步床。暮色深沉,大床深处一片黑暗。此时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床上挣扎。李令姜连忙推开李晞,起身走进那拔步床的外间道:“伯亮,伯亮?”

  床的里面动了动,一个虚弱的声音轻声应道:”阿韫·······我这是怎么了?“

  李令姜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掀开帐幔走进去,摸索着握住了被子下面李持明的手:“你这傻子,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把那些豺狼虎豹的事往心里放么!还有你那身体,若不是郭院正告诉了我,我竟不知你的身体已经差到了这般地步!”

  被子下面的手忽然握紧了她的,仿佛主人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慌张。李持明颤声道:“他——他同你说什么了?”

  李令姜情绪激动,并未觉察到李持明的变化。此时就一边擦眼泪一边道:“他说你内里虚浮,五内皆弱。且体寒过甚,本就不能生气着急。应好生调养着,不动气不忧愤,方能保身体康健。你······你怎能体寒成那样?”

  被子里的李持明松了一口气,用手缓缓的回握了李令姜道:“不妨事,郭院正年龄大了,越说越夸张。不过是这几日动了点气吐了点血。哪里就有他说的那么夸张。你看——”他坐起身来,月白色的影子在黑暗中浮动着,好像一轮小小的月亮。“——我不是好好的么?”

  李令姜张口要说他,却被他抬手搂进了怀里道:“你就别瞎担心了,哪里有那么多问题呢?那个赵长泽,你最后怎么处置了?”

  “先送进天字狱关着——你别管这些·······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好好养病,那些人我自有办法。他说什么倭寇三十万大军,我看都是鬼扯。倭寇真有三十万大军,还会让他冒着送命的风险来宫里大放厥词?肯定是看堆戈谷大捷,心知自己粮草不够兵员不足,这才派人来诈咱们的。”

  “这也不一定。若是倭寇真有三十万兵力,加上东南巨贾鼎力相助,也许他们真的认为自己必胜。所以赵长泽今日才敢在宫里如此狂妄。”

  “大哥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李令姜无奈的苦笑道。“你昏迷了一天。”

  “·······噢,”李持明有些尴尬的说。“那······我·······”

  “所以你赶快去休息!其他的事我来做!”李令姜把他按到床上,飞快的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李持明忍不住”诶“了一声,李令姜却已经转身离去了。李持明听见她对外面的福禄寿高声吩咐:“去请郭院正来给陛下诊脉,再让御膳房把备好的参汤送来!我就在外面书房,有事速报!”

  李令姜让人把赵长泽关进了天字狱里。与此同时她派人向白杜发去八百里加急,要求白杜立刻派斥候去查清楚倭寇那边的兵力水平。裴效先和围读会的一些人已经奉命进宫住进了内阁旁的东华阁里随时待命。一群人挑灯聚在东华阁,紧锣密鼓的商议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议了半夜,李令姜疲惫不堪,下令让其他人都先回家休息,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她则乘着轿子回李持明居住的元和殿。结果走在路上就睡着了。

  “阿韫,醒醒,醒醒。”李持明说。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袭睡衣的李持明披着外袍,正低头关切的望着她。苍白的唇色昭示着他的虚弱。可李令姜低头一看,就见他手里正拿着一本奏章。奏章封面上写着“三边总督齐尚哲奏”的字样。

  “察必在西北陈兵,”李持明说。“这一封是方才裴效先才送上来的——陈惟衷想压,被他越级送来了。”

  李令姜的睡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腾的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她一边起身一边问李持明:“我怎么从轿子上跑到这儿来了。”李持明道:“是我让人把你抱进来的。你太累了,你得休息。阿韫,阿韫——听我说,”他用双手扶住李令姜的肩膀。“现在这里我来管,你快去睡!我听福禄寿说了,你已经两天没沾床铺了,快去睡!”

  “怎么可能睡得着,”李令姜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他的额头。“你方才说什么?察必在西北陈兵?”她越过李持明向外面的书房走去。“他们想干嘛?趁火打劫吗?王八蛋!”

  一句王八蛋刚出口,耳边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李令姜没来得及回头,就被李持明一记手刀砍的晕了过去。她软绵绵的倒进李持明怀里。后者低头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容,沉重的叹了口气。“这本来就不该是你这个女孩儿来管的。”李持明低声道。“都是我没用,害得你还要操心这些。”

  “琼琚,”他喊那婢女。“送公主回东宫休息,给她屋子里点上安神香,睡不够四个时辰不许放她出来。”

  然后,他看向了福禄寿:“福禄寿,帮朕更衣。”

  “朕倒要看看,你们这起子察必蛮子和倭国鬼子,究竟能跟我玩出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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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首先,她得先在学堂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身为学堂里最不守规矩的小霸王,家财万贯的知名纨绔傅行简对同窗段慕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向看到起来似乎和自己一样是个爷们儿的爱慕对象献上奇书《金~瓶~梅》带插图本以表心意(?)

  段慕鸿:·······卑鄙下流,无耻之尤。

  傅行简:你又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卑鄙下流?

  段慕鸿:那如何才能让你不再把这种东西带进学堂?

  傅行简:简单,你看完了之后再来说服我,我就发誓再也不把这种东西带过来了。

  段慕鸿:(好像有哪里不对?)好,看便看,怕你?

  多年以后,已经在商界呼风唤雨的青州首富段朝奉每每想起这段故事,就忍不住痛心疾首。

  可是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段慕鸿,就是拿傅行简没办法。

  又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傅行简,同样拿段慕鸿没办法。

  夹在二人中间的其他商人大户:我们太难了,钱都让这俩人赚了,这俩人还成天针锋相对。不针锋相对的时候呢,就要合起伙来坑我们的钱!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俩祖宗?

  经商种田文,有宅斗,强强之间的相爱相杀。清冷毒舌大美人女主X骚包腹黑笑面虎男主,女主女扮男装。

  阅读指南:

  1.走剧情的正剧风,男女主都是晚明的商业巨子,女主女扮男装经商。

  男主看似不靠谱纨绔实则是心思缜密心狠手黑的巨佬。

  事业线爽文一路开挂大杀四方,感情线则是二人相爱相杀,公狼和母狼的爱情故事。

  很宠有虐不算纯甜,但绝对势均力敌。

  2.半架空明朝背景,地名是编的。大框架上沿用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的一些民俗和社会背景,细节尽量考据。但作者并非专业明史研究人员,细节如果有些不到位也请不要深究。不过我会尽量不犯错误哒!

第122章 出征

  李令姜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躺在罗汉床上,透过窗户望向外面的日光,只觉得头昏脑涨,可心里却还始终记挂着一件事。蓦地她想起来,是察必陈兵北境啊!于是李令姜蹭的一下坐起身子,瞬间便清醒了个大半。

  “公主公主,您醒啦!”琼琚迎上来,递给她一杯热茶。李令姜感激的接过来喝了,口齿不清的说:”谢谢啊,你怎么知道我渴了。”她咽下那口茶水,把茶碗放到一旁的小桌上道:“陛下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今日早朝——”

  “——什么?!他去上朝了?谁让他去的!唉!他病还没好上什么朝啊!这个·······这个·······算了算了,你接着说!”

  “适才陛下下朝回来,奴婢听乾和殿那边的人传信儿说,陛下把陈阁老当庭免官,投入天字狱了!”

  ”啊?”

  李令姜赶到元和殿时,李持明正在看邓虎臣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听见门口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的伸出一只手去:“察必这次来势汹汹,依我看怕是要一场恶战。”

  他手里递过来的是邓虎臣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李令姜接过来一看,眉头登时拧成一团。她抬起头看看李持明道:“二十万?察必可汗疯了吗?”

  “而且是实打实,实实在在的二十万。”李持明阴沉沉的说。他把书案上的奏章都移开,露出了铺在案上的西北地图。李令姜凑上去,就见李持明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郭穆勒北道:“虎臣他们被察必的先遣部队偷袭,猝不及防,郭穆勒北和风鹞子林已经又落进察必手里了。察必这次是铁了心要做趁火打劫的豺狼。可燕山铁骑的精锐已经派给了东南。西北如今能调集的兵力只有本地的翃兵,驻扎在山陕的秦兵和部分留驻在宣大的燕山铁骑。安泰军是南方的部队,天雄军要守好西南防止蓼国进犯。霹雳军倒是还有一半留在北大营。可精锐都让路大宽带去了东南·······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像上次郭穆勒大捷一样,亲自带领霹雳军前去驰援。”

  “你——”

  “朕要御驾亲征。”

  李令姜沉默了。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不行,你不能这样,我不许你这样。”

  她丢开手里的奏折,上前夺过案上的地图就要收起来:“你不要命了吗李持明?你的病还没好,西北苦寒,你是嫌自己的身体还不够糟糕吗?”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顷刻间泪流满面:“郭院正说话遮遮掩掩,可我也能看出大半!你的身体已经垮了,是不是?还要去西北,是嫌自己吐的血不够多吗?察必来犯我知道你着急!可我们得想办法啊!就这么·······让你去出征不!我不同意!”

  “阿韫·······”李持明轻声说,“我是皇帝,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如今我的臣民有难,我有责任去保护他们,去和将士们并肩而战,而不是坐在这安全的皇宫里夸夸其谈!”

  “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因为这个心疼我。”

  他的面容很苍白,很憔悴,可那双从前总是玩世不恭的眼睛此时盈满了坚毅的光芒。李令姜望着他的眼眸,忽然觉得此时在她面前站着的李持明已经不再是一个凡人,他像是个战神,一个随时愿意为了自己的子民去牺牲自己的战神。

  “好,你可以去,”她缓缓的说。“但是,我要跟你一起去。你在乎你的子民,可我只在乎你。”

  “你不能去,”李持明说。“因为,我要派你替我去东南督战。”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处理掉那些躲在暗处高兴的奸细们。”

  陈党的覆灭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所有人都没想到,纵横朝野数十年的陈惟衷就这样上了断头台。而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在为李持明肃清陈党的速度而震惊。

  从京师到地方,从上到下·······上百陈党被精准迅速的从朝廷各部门揪出来处以判决。起初还有百姓质疑皇帝,在东南西北都遭遇如此大乱的情况下,居然还在琢磨党争的事。实在是分不清轻重,被权力冲昏了头。可等到皇帝让人将陈党勾结东南商会扰乱科举、勾结倭寇变乱东南、卖官鬻爵只手遮天,迫害忠良的诸多丑事一一做成公告张贴至京城各处后,那些“理中客”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秦还清又帮皇帝加了一把火,让书坊连夜炮制数份《陈逆奸党为祸录》投放市场,一经面世立刻行销一空。原本民间支持朝廷的声音就越来越多。经过此事后,陈惟衷瞬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从清正爱民陈首辅,变成了老而不死陈惟衷。

  “没想到居然可以这么高效。”李令姜对李持明说。后者正在穿戴铠甲战袍。半个时辰后,他就要率领霹雳军余部奔赴西北前线了。李令姜担忧的望着他苍白的脸,再三犹豫要不要在这最后的档口拦下他。

  “不是高效,只是多年筹备,苦心孤诣皆为此事。那份陈党名录,七年前我就已经让人收集制作完成了。做成这份名录后,我就把我的情报人员遣散。我告诉他们。依着这份名录,我定能把陈党粉碎个干干净净,还大燕一个清明盛世。而清明盛世是不需要特务政治的。所以········他们都很理解我,也对我忠心耿耿。没有一个人背叛我质疑我。全都相信我一定可以剿灭陈党········”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承诺一出口,竟让他们等了这么多年。”

  他低下头,注视着正在全神贯注给自己扣护心镜的李令姜,看那清丽的女孩儿专心致志的帮自己穿戴衣服的样子,心里一阵暖意。他这一路走来,有许多人背叛他,也有许多人离开他。但也有许多人追随他。幸好,他还有他们,幸好,他还有阿韫。

  “你还记得六年前的遇刺案吗?”李持明忽然问她。李令姜正在帮他戴披风。听了这话便楞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眉头一皱道:“怎么可能不记得,想起这事我就恨不得将陈惟衷暴打一顿。都是他,害得你现在肩头多了一道疤!”

  “那道疤是我自己弄出来的。”李持明安静的说。忽儿的一笑,对李令姜露出脸颊一侧的小梨涡。李令姜震惊的仰起头望着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已经好久没见过李持明嘴角的梨涡了。

  “怎么可能······”她瞪大眼睛看着李持明。“我还记得·····我听到他们说········皇上,遇刺了········”

  “那个所谓的‘刺客’就是我的一个探子。”李持明笑道。“他只负责做出行刺假象,闹起来后他便逃跑了。”

  “那你肩上的伤呢?”

  “是我自己用刀砍得。福禄寿帮了一点小忙。”

  “那那个停在刑部里的‘刺客尸体’呢?”

  “是一个死囚的尸体,我让人从天字狱里弄出来的。”

  李令姜沉默了。她低下头去摆弄李持明披风的绳结,过了许久才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一个为了除去陈惟衷的笨办法。”李持明微笑道。“我那个时候,没有支持自己的将领,没有大臣。只有福禄寿,还有我那群出身贫苦的探子兄弟。我没有力量。只好用这种笨法子了。”

  “可你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李令姜叹息道。“你傻不傻啊,怎么能为了这些事去伤害自己呢?”

  “一点肉和血而已,不妨事。”李持明道。“只可惜最后到底是失败了。”

  他走到门口,遥遥望着外面的绿树红花,轻轻的笑笑道:“几年前我总梦想着有一天可以根除陈党,肃清朝政。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到了这一天会很开心。但今天我发现,其实也开心的有限。”

  他转过头来看向李令姜,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因为除了陈党,天下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我去解决啊,哎!这大概就是张太后当年同我说的,你若是想做个明君,那你就是天底下最苦最累,最委屈的人啦!”

  “不过,我心满意足——走啦!走啦!阿韫,不用送,你明日便赶往东南。护国永嘉长公主·······阿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曾经许诺过让你做天下最快乐的女子,可如今却不得不让你替我上战场。”

  他犹疑了一下,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李令姜的面容,脸上带着无奈又疼惜的微笑:“阿兄不是个好阿兄。国有难,对不起,阿韫。这个时候只有你替我去东南稳定军心,我才放心。对不起阿韫,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伯亮,你没有对不起我。”李令姜低下头,把额头贴在他胸前。“我是大燕的公主,是长公主,现在还是你亲封的护国长公主。为了国家去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她抬起头来凑近李持明的耳畔,又轻轻加了一句:“不过我不只是为了国家,我也是为了你。伯亮,等到凯旋归来,等到大燕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那一天,你要带我去正正经经的下一次江南啊。你在玲珑塔上许诺过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对比目鱼玉佩,在玉佩中间轻轻一按,“咔哒”一声,玉佩应声而开。李令姜拿过象征“阳”的那一块挂在李持明脖子上,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踮起脚尖亲了亲他道:“你刚才那句话我也要送给你,崇德皇帝,记住,给我平平安安的回来,听到了吗?”

  李持明定定的望着她,望了许久。最后他猛地把李令姜拥进怀里,低下头狠狠亲吻了她的双唇。他个子高,李令姜被他抱的双脚离地,几乎快要被他的拥抱抱的喘不过气来。可是,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分开的时候,李持明感觉有湿漉漉的眼泪粘在自己的脸上。他垂眸温柔的望着那女孩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道:“别哭,要笑着等我回来,笑着和我见面啊。我的阿韫永远都是最棒的。”

  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从前那个阿韫,可是我爱你。我只爱你。等我回来,全天下的人都会祝福我们,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成亲。”

  说完这话,他直起身子对她淘气的一笑,一如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他握着比目鱼佩对她晃了晃,口中轻声道:“别忘了带上我送你的韫明啊。”一边笑一边向后退着走,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直到他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最后一抹有关李持明的影子消失在了李令姜的眼中。她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李持明在说什么。眼泪盈满了她的眼眶。将那另一块比目鱼佩紧紧攥在手里。她缓缓低下了头,把比目鱼佩贴在嘴唇上轻声道:“李持明,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兑现。骗人的·······骗人的是小狗。”

  己亥庚子,进封永嘉公主为护国永嘉长公主,受命替圣上督战东南。旋即,率军奔赴东线。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打哈欠)

第123章 困局

  “长公主,外面冷,您还是进去吧!”

  天气晴朗,可风却是呼啸着冷。木桃和琼琚一边一个,也穿上了软铠甲和各类护具。已经是十一月初冬。她们裹在厚厚的棉军服里,对着眼前正背对着他们眺望远方的李令姜忧心忡忡。

  在李令姜面前的不远处,一条名为文江的汹涌河流正在冬日的阳光下奔腾不息。文江是东南第二大外流河。它如这般波澜汹涌已经数百年。而文江对岸,便是燕军已经三天都没能攻下的文江城了。

  李令姜抬起右手放在额前,手搭凉棚看向文江城下身着羽织的倭寇。文江空气好,天气晴朗时可以看得很远。她能清楚的看到那些倭寇斜挎着□□,正一簇一簇的聚在文江城外的江边,一边百无聊赖的用石头打水一边叽里咕噜的说着倭寇的语言谈论着什么。或许也在谈论近来越来越冷的天气,又或许在谈论对岸坚持不懈攻城的燕军。今天他们没有开战,因为昨天的一场小型攻城,双方都只是堪堪打成个平手。于是这会儿倭寇们一边叽叽咕咕的说着话,一边时不时回头警觉的向对岸看来,仿佛躲在丛林里偷窥老虎的野猴子。

  一个高个子倭寇似乎看到了站在对面城楼上的李令姜,便站起身来,比比划划的对着李令姜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李令姜没有理会他,只是俯身拿了些什么。片刻后她用□□高高挑起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对着对面挥了挥。血脑袋头上的月代头发型格外醒目。于是对面的倭寇们一言不发,转而用恨恨却又无计可施的眼神望着她了。李令姜轻笑一声,让人将那血淋淋的月代头脑袋挂在城门楼上,下面挂上一挂鞭,噼噼啪啪的一放,脑袋被炸的活像个红彤彤的破灯笼,沿城楼笔直笔直的掉下去了。对面的倭寇气的破口大骂,对着这边大喊他们听不懂的倭国话。李令姜冷笑一声,转身进了设在城门楼上的燕军岗哨。

  屋子里的炭火盆烧的旺旺的,一张巨大的黑木桌方方正正的摆在屋子中间。李令姜闻见了一股浓重的焦糊味。像是有人在烤什么东西却烤焦了似的。白杜坐在桌边,一旁是几个副将,有的身着霹雳军军服,有的则穿着水波纹的安泰军军装。路大宽正俯趴在桌上,一只手指着地图上的文江滔滔不绝。

  “我还是觉得这太危险了。不行,你不能这么干。”白杜皱着眉头说。“陛下那边传来消息,察必已经退兵。他正带着援军赶来。咱们的梨花枪枪筒用完了。大宽你不能逞强。陛下说,会给咱们带更多的枪筒补给过来——”

  “不是俺不能等啊,将军!”路大宽急的仿佛要 跳起来。“是文江城的百姓!他们不能再等了!要是再等下去·······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他们就要全都饿死了!”一个文江出身的副将难过的说。他几乎快要哭了。

  “我知道大家心里的担忧——”白杜耐心的说。

  “——不是担忧,是着急,”文江出身的副将说。“我娘和我老子还在里头,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唉!”

  “都是他娘的狗倭寇!老子操他百代祖宗!”另一个安泰军副将忍不住破口大骂。“还有东南商会那帮王八蛋!助纣为虐!他们当初觉得自己可厉害了,能控制住倭寇啊!他妈的现在倒是给我控啊!一个个被倭寇吓破了胆,心甘情愿当倭寇的狗去搜刮百姓的粮食!他妈的这群王八蛋,把百姓的粮食都搜刮走他们吃得完吗?撑死他们!撑死他们!”

  “他们当然吃不完,”李令姜走过来说。“他们把粮食都装船运回倭国了——倭国前些阵子地震,现在正缺粮。”

  “自己缺粮,就来抢我们的粮?这是什么道理!”几个副将异口同声的怒道。“都是爹生妈养的,这东洋鬼子怎的这般歹毒!”

  “还不是赵汝成那帮王八蛋引狼入室!现在好了,倭寇也不听他们的话了,不知道这帮王八蛋现在回过头去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半点后悔!”文江出身的副将说。

  “他们怎么可能后悔,”白杜阴沉沉的接口道。“他们眼睛里只有一个‘利’字,什么仁义道德,什么家国情义,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还不如他们仓库里的绸缎!”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人们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默默认同了白杜这句话。东南商会出面,纠集力量替倭寇到百姓家里强征粮食。这几个月听说每半个月就要来强征一次。百姓们千方百计想要藏起一点粮。可最后都难逃征粮队的苛刻。东南三省,稍微富庶一些的地方百姓还勉强可靠着残余的粮食充饥。相对贫穷的地方如文江县······早已被倭寇变成了人吃人的人间炼狱。

  为了生存。文江百姓从上个月就开始吃野菜树皮了。文江是个大县。百姓生计严重依赖文江漕运。如今文江被倭寇把持。百姓不但无法靠漕运维持生计,连从文江里捕些鱼来果腹都已是不可能。燕军派出斥候乔装绕道进入文江打探情况,发现百姓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

  “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啊······”路大宽叹息道。他摇着头在桌边坐下,语气沉重的说:“再这么耗下去·······城里就不是易子而食的问题了。唉!”

  他神态凝重,紧锁的眉头之下是纯然的担忧。李令姜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同安泰军这些从小活在富庶之地的南人不同,路大宽是从西北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过的。人吃人的惨剧,也许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耳闻目睹了。现实让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饥荒的可怕,因此比所有人都迫切的想要攻进文江城去。

  燕军的粮食很充足。除了武器和部分布匹短缺,他们实际比文江城里的百姓过得要舒服得多。可是任燕军粮食再多,再想帮助文江百姓。粮食运不进去也是白搭。

  “陛下方才送来的加急让我看看,”李令姜对白杜说。“他们到哪儿了?”

  三天前李持明让人给李令姜和白杜送了八百里加急信。西北局势已定。察必的二十万大军已经退兵。原因无他——翃兵和燕山铁骑这次是拼了命去打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身后就是城邦,是他们生生不息延绵几代的地方。是他们现在的家乡也是他们孩子将来的故乡。失去土地,失去城池,失去一切。西北汉子们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好日子才过了几天,才不会这么轻易拱手将故土让与他人。不过几场交锋,察必人已经明白了这是一支怎样的虎狼之师。尤其是燕山铁骑和霹雳军的完美配合让他们惶恐不安却又不得不承认——曾经横扫六合的燕国大军,又回来了!

  察必人不敢妄动。只得停战议和,落寞退兵。李持明并未因他们战败而穷追猛打,像他们那般逼迫战败国家签下不合理的契约。他只是让人在郭穆勒北的风鹞子林外立起一块古朴的石碑,上书几个血红大字:限胡石。

  燕史曰:限胡石出,西北终平。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给年底工作收尾太忙了没更新,今天补上,大家小年快乐!

第124章 城楼

  “陛下他们······刚到滨州。”白杜有些为难的说。

  李令姜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却又知道自己不能责备李持明。因为这已经是他们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了。

  倭国物资匮乏且天灾频繁,他们早就想换一块土地生存。故而这次趁虚而入侵犯燕国,早就铁了心的要把这片土地占据下来。为此倭倭寇下了血本,不惜重金从西洋购得大炮数座,□□不可胜数。这些日子他们纵横东南行凶。往往到了一个地方便开始烧杀抢掠。等到烧杀抢掠后便将百姓驱赶到一处聚居地看管起来,逼迫百姓为他们劳作。收获的粮食或其他物资都被他们运走。而百姓从前长居的村庄聚落都被他们用□□和大炮夷为平地。好以此打压燕国南人的反抗之心和斗志。同时也防止他们聚集力量奋起反抗。倭寇这一手歹毒手段,成功把东南这片丰腴沃土变成了千里无鸡鸣的荒无人烟处。道路、漕运受损严重,哪怕如滨州等地已被白杜的安泰军收复,但毁坏了的道路和船运重建却非一朝一夕之事。因而前来驰援的燕军即便想走快些,也是不能。

  “滨州到这儿少说也有五六天的路程!所以说·······将军,你就下令吧!文江真的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即便咱们攻下文江,得到的也是一座死城啊!”文江出身的副将泫然欲泣道。

  白杜站了起来,低头望着面前桌上的地图,他轻声问:“长公主殿下,您怎么看?”

  李令姜摇了摇头:“白将军,在这儿你是那个懂行的。我不敢擅加论断。陛下派我前来只为稳定军心。于排兵布阵一事上,我不敢做主。”

  白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下更为忧虑。他也知道李令姜说的是实话。几天前这个从前在他眼里堪称娇娇女郎的公主,随军出征,在肩头中了一箭的情况下依旧坚持手刃倭寇先锋,并不畏倭寇报复,当众将那先锋大将的头颅亲手砍了下来。从那时起,他就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愿意和将士们同吃同住的公主。可正如公主所说。她虽勇敢,却也并非武将。排兵布阵一事,还得靠这些将领。

  “将军,你听俺一句吧,就按俺提的,俺做前锋,今夜带先遣部队强渡文江。先把倭寇把守的文江城楼占住了,你们后头的人再跟上,咱们哪怕是一点一点的去跟他磨,也要把文江城给磨下来!”路大宽上前来说道。

  白杜看向路大宽。他知道路大宽一定会坚持这个方案。他这个兄弟不怕死,一心只为报国。可是白杜舍不得让他就这么毫无胜算的冲上去。于是他迟疑着道:“大宽·······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眼下咱们武器补给不足。就算你非要攻进去又能如何?占一座文江县城楼?那能起什么用呢?”

  “将军,俺知道你肯定不信。可是俺跟你说,真的有用·····”

  “前几日去文江县打探消息的斥候是俺手下的。俺从西北带过来的兄弟。他老家是哪儿的,您估计都猜不到——是,他老家就是郭穆勒北那个风鹞子林的。他们那里有一个村,郭穆勒大捷之前,世代放牧,世代不被当大燕人看。可是他们坚信自己是大燕人。不为别的,就为大燕在那里有一个已经荒废的屯军所啊!”

  “他跟俺说,他们生在塞外长在塞外,祖上就是那屯军所的人。他们也知道如今自己在沙漠南边的人眼里就像那无根的草。可他们自己坚信,他们是大燕的一员!因为他们那里曾经有一个屯军所!哪怕后来屯军所没人驻扎了,可是只要屯军所的房子还在,那大燕就还在!屯军所那座土楼,在他们心里就像国境线似的!那是他们身在大燕境内的证明!有这个证明,他们就敢自认是大燕人!察必蛮子来了,他们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把察必蛮子赶回风鹞子林那边去!”

  “将军,俺嘴笨,俺不会说。可·······咳,俺这么跟您说吧!到了这个时候,老百姓需要的不只是粮食,他们更需要屯军所的土楼啊!只要土楼还在,大燕就还在;只要文江的城门楼在大燕手里,他们就有盼头啊将军!”

  “可若是咱们连个城楼都打不下来,那文江县里,那些还在偷偷抵抗倭寇的百姓,他们心里咋想呢?他们宁可易子而食也不肯低头向倭寇求饶。咱们打下了文江县城楼,那哪里是城楼啊,那是老百姓热乎乎的心窝子啊!”

  白杜不说话了。他痛苦的垂下头,嘶哑着嗓子道:“大宽·······你不要这样·······”

  “咱们得对得起文江百姓,咱们得让他们知道,大燕没有放弃他们,哪怕是一座城楼,大燕也要为他们打下来!”

  “不能寒了百姓的心啊!”

  “好!”白杜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站直了身子,眼神无奈又坚定的望向路大宽。李令姜在他们眼中看到了火焰,复仇的火焰,不甘的火焰,愿意为了大燕赴汤蹈火的火焰。“按路大宽说的!整顿军队,今夜子时,派遣先锋部队,强渡文江!”

  “得令!”一群斗志昂扬的士兵们回应给他铿锵有力的两个字。

  “那么,谁来做这个先锋呢?”李令姜问。她的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了一种混合着热血和悲伤的情绪。

  “俺来,这个法子是俺提出来的,除了俺还能有谁来?”路大宽笑吟吟的说。仿佛他应承下的只是今晚要带大家出去吃烤羊。

  “路游击,你·······”李令姜欲言又止。路大宽的老娘几年前去世了。去世前看到他娶了老婆。那温柔敦厚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大胖丫头,听说才一岁。

  “长公主,别犹豫啦!”路大宽说。“就是俺啦,你要是觉得有啥不妥当的,那你就跟陛下替俺说说好话,等俺打完这场仗,让陛下也给俺升个官!”

  他这幅故作轻松的模样让李令姜无言以对,她只好和白杜对视一眼。后者轻轻对她点了点头。接着看向那文江出身的副将道:“那你就来做今晚的‘二号’,若是大宽强渡成功,你就接上,做他的后援!”

  “属下定不辱使命!”

第125章 忠烈

  “路游击,您是西北人氏,文江又不是您的家乡。为啥要这么费心费力的帮我们南人攻城?”

  路大宽直爽惯了,下属同他说话大多也不甚忌讳,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听了这话,他却有些莫名其妙。回过头来看向那发问的士兵道:“你和俺都是燕国人,保家卫国,哪儿来那么多理由?”

  “话是如此,可是······”士兵欲言又止。

  路大宽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这儿不是俺的家乡,可今日若俺路大宽能护住此地,护住大燕,那大燕哪一处不是俺的家乡!可俺若是护不住此地,那今天东南的惨状,就是俺路大宽明天的家乡啊!”

  他说这话时,身后是如血残阳。长风猎猎中,大燕的旗帜在黄昏最后一抹暮色间轻舞轻扬。路大宽抬手正了正头盔,抬起双眼望向了江水对岸的文江县城楼。那里的倭寇旗帜也在轻轻晃动。路大宽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他沉着的对着身后的人一挥手,低声吩咐道:“通知先锋营的弟兄们,开始埋锅造饭。今夜子时,准时渡江!”

  入夜,文江县城楼下。

  一袭黑衣的安泰军和霹雳军精锐已经越过了波涛汹涌的文江,此时正抓紧时间抢滩登陆,一个接一个的跳上文江县的土地。路大宽从袖子里抖出一条红色布巾,对着属下做了几个手势,后者心领神会,登上岸边一处较高的土堆,对着源源不断登上岸边的燕军士兵做了一套路大宽方才做过的手势。后来的士兵见状,纷纷从身上取出了早已备好的红巾,一个接一个的绑缚在颈间。夜色之中,红巾惹眼。但除此之外,他们的身体和脸都融入了漆黑夜色里。

  “先锋营二百三十一人,均已登陆上岸。”路大宽的副将低声禀报道。路大宽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只右手在空中做了个几个复杂的手势,后面的人见状立刻展开了训练有素的列阵——三人一组,两两靠背。大家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往文江县城楼潜去。副将在黑暗中点亮一簇火把,站在城楼下高举起火把挥动了几下。三人成团的小组间分出一条路,几个长长的梯子从后面递了过来。路大宽给梯子兵的领头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点点头,迅速在梯子前站定,将那几个相对短些的梯子两两相连,顷刻间便做出了一个高达数丈的梯子。士兵们低低的轻喝一声,大梯子“扑”的一下靠在了城墙上。几个身手好的士兵旋即像灵动的猿猴般跳上了竹梯,他们的身影如同跃动在半空中的火星,三下五除二便跳到了城墙上。几道长长的软梯从城墙头垂下。路大宽对着骑在城墙上望风的先遣人员,遥遥点了点头。

  “呃!”

  一声沉闷的痛呼,路大宽亲手将一个守城倭寇抹了脖子。他回过头对着后面的士兵们一笑。大家心领神会。他们像一尾尾潜行在夜色中的鱼,于无边墨色中飞快解决掉了城楼上几乎所有的守城士兵。当最后一个士兵也倒在他们的匕首下时,路大宽和副将对视一眼,一同走到了城门楼的楼梯处。路大宽道:“还有兄弟没上来吗?”

  “没有了。所有兄弟都上来了。大多数现在正在城楼主厅里等您命令。”

  “好,”路大宽说。“传令让所有人现在一起出来,撤掉梯子,用□□把上这城楼的台阶炸了!”

  “遵命!”

  一直到他们炸毁了城楼上的楼梯时,路大宽还有些恍惚,他们居然这么轻易就攻下了数日久攻不下的文江县城楼?这是真的吗?

  敌人很快就给他们做出了回应,告诉他们:第一,你们的确打下来了。

  第二,你们的攻城,毫无意义。

  几乎就在城楼楼梯被炸毁的同一瞬间。路大宽和所有先锋营士兵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像风呼啸而过。可又不纯然如此。也许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些大雨瓢泼般的声音,可又不尽然。这声音的到来挟带着一些清新的泥土气息,仿佛文江县马上就要下起一场大雨。可实际上又不尽然。

  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当它们最终以雷霆之势冲到文江城楼这些人的面前时,所有人都木然了。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所有人都追悔莫及。可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倭寇挖开了文江上游,水淹文江县和江对岸驻扎着燕军的宁安县。

  大水滔滔,宁安县死伤惨重,宁安县的城门楼修建的并不牢固。李令姜因为连日的焦虑和风寒染上了感冒,回到城里求医去了,勉强躲过一劫。破虏将军白杜当夜正在城楼上等待部署后续攻城。城楼倒塌,白杜重伤。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即便是这样,路大宽那一支二百多人的先锋营,依旧在顽强的对倭寇进行着抵抗。

  文江县的城楼修筑的比宁安要牢固一些。也许老天真的执意要和燕国开一个残酷的玩笑。驻扎着燕军的宁安城门楼几乎倒塌殆尽。对岸的文江县城门楼却只是被大水淹没,并未倒塌。城门楼上的燕军中有一半是安泰军精锐,水性极好。上到房顶求生。然而剩下的那部分北方来的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大水过去之后,滩涂上堆满了霹雳军的尸体。而这时候,倭寇对先锋营残部的清算开始了。

  倭寇是早就算好了要在这一晚炸开上游的。可他们没想到燕军的骨头居然能这么硬。即便被水淹没,被暗算,被天灾人祸加起来折腾,可依旧在黎明的第一缕光芒中拿起了自己的刀与剑。他们听从了伤痕累累的路大宽的建议,不对援军抱希望,也不再指望可以打一场风风光光的大胜仗。他们眼下最后的期望,只有多杀几个倭寇,为对岸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然而倭寇有那么多,那么那么多。倭寇是潮水退后的蚂蚁,密密麻麻的从文江县里源源不断的爬出来,险笑着阴笑着靠近势单力孤的燕军士兵。士兵们看向对面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倭寇,毫不畏惧的举起了自己手中已经被战火打磨到残破的刀剑。他们奋勇拼杀,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血淋淋的口子和那因为各种原因几乎无法蔽体的燕军军服。最后他们在如蝗虫过境般的倭寇攻势下死亡。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无言的看向青白的天空。仿佛在喃喃倾诉者最后的愿望:对岸的兄弟!你们,一定要赢啊!

  路大宽是先锋营中最后一个战死的。他被一群倭寇围在了城门楼下的阴暗潮湿的墙角里。那时候他已经身中三刀,但依旧不放弃拼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手中的长刀已被打落,但依旧用尽全力勒死了一个向他扑来的倭寇。于是三个恼羞成怒的倭寇同时用手中的□□向他发起了攻击。几声沉闷的刀剑刺破□□的声音过后,路大宽鲜血淋漓的脸埋进了他脚下同袍的尸体间。他的右手紧握着剑,右臂被胳膊撑着。很突兀的立起在成片尸群中。倭寇对于这个战斗力强到可怖的男人十分厌恶,尤其是他都死了,他的胳膊居然还不肯放下。于是领头的倭寇哼了一声,上前挥动手中的太刀试图砍断路大宽的胳膊。可他砍了好几下,那条被铠甲保护着的胳膊上都只是多出几道太刀的砍痕而已。倭寇恼羞成怒,他丧心病狂的扯出路大宽的尸体,对着那具死不瞑目的肉身狠狠劈了下去。没想到用力过猛,太刀不但没能劈到路大宽,刀刃荡回来时反倒把他自己的一条腿瞬间切掉了。

  倭寇把路大宽的尸体挂在城楼上,他们知道对岸能看到。这种行为是羞辱。但也许亦是因为他们畏惧这个即便牺牲也照样能让倭寇自伤根骨的男人。所以才把他挂起来,指望这种幼稚可笑的羞辱行为能让自己在面对他时不至于害怕的屁滚尿流。

  他们不知道,自己这个丧心病狂的行为将会给他们惹来多大的麻烦。就像他们不知道,如果一支队伍真的惹恼了燕军,后果究竟有多可怕。

  第二日,李持明带领援军抵达宁安。

第126章 危难

  李持明不是自己来的,他还带来了霹雳军,燕山铁骑,以及三十门红衣大炮。

  红衣大炮就是倭寇使用的从西洋购买的巨炮。此前燕国也曾进行过一些仿制。但往往质量都不如西洋购买的。这个问题一直是李持明的心腹大患。然而眼下战事紧急,也就顾不得那许多。李持明的到来总算稳定住了因为水淹宁安而引发的士气低落。尤其是他让霹雳军向留驻在宁安的士兵们展示红衣大炮的时候。

  李持明清瘦了许多。这是李令姜见面后第一次拥抱他时的直观感受。他瘦的几乎成了个纸片似的人。李令姜把他拥在怀里,觉得自己真的是抱着很轻很轻的一点分量,仿佛随时都要碎掉似的。她轻轻推开李持明,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寸,果然不意外的在他脸颊一侧发现了新愈的伤痕。

  “你又受伤了·······”她心疼的拿手去摩挲那伤口。“一个人在外头,也不说小心些。”

  “打仗难免的,”李持明微笑道。他又把李令姜抱进怀里,对着她的耳朵叹息道:“阿韫,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李令姜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拍打着李持明的后背:“我不累,累的是那些前线将士。还有靖之和大宽。大宽········大宽········大宽他——”

  李令姜想起惨死的路大宽,不禁落下泪来。

  李持明一言不发的拥抱了她。让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太累了,也太自责了。他能为她做的只有抱住她,让她得到片刻安歇。尔后替她狠狠还击那些让她痛苦伤心的畜生。

  “不哭,阿韫,不哭。”他轻声说。“我这次来,就是来替你,替靖之,替大宽复仇的。”

  “朕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李持明一到,便立刻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还击准备。但在这之前,他先颁布了一道圣旨,命令附近几处还归燕国州府管辖的地方立刻速调粮食和各类救灾物资过来。接着他又让福禄寿立刻回京运作,拿出他内帑库中所有剩余的银两,用于抚恤此次水淹宁安人祸中无辜死去的百姓和燕军将士。做完了这些,李持明才总算在设于宁安县令府衙的督战处里坐下,召来接替白杜职务的屠迪道:“眼下这军中,有几人曾接触过红衣大炮?立刻派人去查清,半个时辰,把人数,名姓都报给朕。”

  屠迪领命去了。目送着那虎背熊腰的将领离去,李持明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福禄寿不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吓坏了。只敢试试探探的为他递上一块手帕。李持明连胜不断的咳嗽了半天,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正好落在了雪白的手帕上。小太监登时吓破了胆,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李持明低头看了眼那沾血的手帕,面容镇静的将手帕团成一团。他挥手示意小太监拿来一根点燃的蜡烛,堪称平淡的将手帕烧成了灰烬。手帕燃尽的最后一刻,他面无表情的对那小太监说:“此事一个字也不许对长公主提起,你可记住了?”

  屠迪效率很高,不过一会儿便将军营里对红衣大炮有所了解的人都请了过来。李持明粗略一看,大约二三十人。大多是正值壮年的青年汉子。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可以,够用了。”随后他侧过身去对着小太监吩咐一番,小太监领命而去。李持明站起身来望向那三十多个壮年汉子,豪气十足的一抱拳,仿佛江湖中人。众人只听他高声问道:“诸位肯表露身份,为国奉献。大燕永远不会忘记诸位!如今国难当头,李持明只求诸位自今日起认认真真跟着师傅学习红衣大炮的技术。大燕这次关乎存种留根的一战,全仰仗各位了!李持明不才,在此!谢过!”

  李持明随军带来一位西洋炮弹手,附带一位翻译。李持明对这二人下了死命令,明日午时,务必教会所有被选□□的燕军炮弹手。西洋人性格散漫惯了。听了这话便有些不服气,颇为挑衅的反问道:“这个时间太短了,根本不可能学会操作红衣大炮那么精密的东西。若是——在下说若是,若是明日午时教不会,那会如何呢?”

  “也不如何,”李持明轻描淡写的说。“就是朕战死,安泰军战死,霹雳军战死,所有燕军战死,燕国变成人间炼狱,倭寇横行罢了。哦,对了,你这位西洋师傅,估计也会在乱军中死于非命。”

  半个时辰后,西洋师傅老老实实教会了第一个学会使用红衣大炮的燕军士兵。

  对岸文江城的倭寇在为打败了燕国最战无不胜的霹雳军而高兴,甚至激动的跑到江对岸裸奔庆祝,脱掉羽织,对着江那边的宁安摇晃他们的兜裆布。燕军愤恨的瞪着他们,大声用国骂问候对方。你来我往,倒是另一种奇怪的热闹。李令姜站在江边临时修筑的大帐里看向对岸,嘴边扬起一丝冷笑。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兴的说:\"公主公主,西北和中原百姓给咱们送粮来啦!\"

  李令姜回了城,走到县令衙门口的时候便被门口几乎快要把县衙大门堵严实的小板车吓了一跳。望着车后一张张憨厚淳朴的脸,那熟悉的北方官话,李令姜感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个中年大汉正在对县衙门口守卫的安泰军士兵解释:“俺们是函县来的农民,今年俺们函县苞米和小麦大丰收!听说南边的兄弟姐妹被东洋小鬼子搜刮的没有粮吃了。俺县里村里的人一合计,反正俺们这么多粮也吃不完,干脆呀,让一个村出几个壮丁,把粮食送到南边来,这边比俺们更需要这粮食啊!”

  安泰军士兵感动的涕泪横流,连声说谢谢。这时候那中年汉子背后又钻出来一个商人模样的年轻人,颇为热情的拉住安泰军士兵的手道:“我是晋阳的商户,听说南边如今物资短缺,路都断了也不好运过来,就跟我们晋阳西市的几家商户商量了商量,自己押着一马车货物过来啦!我们这车上有药品,布匹,还有糖和茶叶。东西不多,但也是我们晋阳商户的一点心意。”

  “俺是甘宁府的棉农!给军爷和南边的兄弟姐妹送棉花来啦!你们可以用这个做棉袄穿呀!”

  “我是陆林的药材商人,给你们送一些我们那里极好用的金创药。”

  “我是·····”

  “我是······”

  “我是·······”

  许多人都在七嘴八舌的介绍着自己送来的东西。许多人都在感叹宁安的不易和艰辛。却没有一个人提过自己运送物资这一路的风餐露宿,辛酸苦辣。

  “对了小哥,听说眼下路大宽路游击是不是也在宁安呀,他可是俺们函县人,如今也是俺们函县的名人啦!你去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俺刘老三,俺以前跟他一起种过棉花呢!”

  一个红脸膛的男人热情洋溢的说。话一出口,原本喜气洋洋的安泰军官兵瞬间安静了下来。悲愤之色爬上了每个人的眉梢。一个霹雳军服色的小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路游击他·······路游击他·······”

  小兵哭的泣不成声。刘老三见状,早已明白了大半。笑容僵在他的脸上。慢慢幻化成了吃惊,化成了愤怒,最后是无限的悲凉!

  “小哥,你别哭······你别哭啊······唉,你别哭!”他上前拉住那霹雳军小兵安慰。

  “路游击没了,可是还有你们啊,俺知道,你们一定会替路游击报仇!让路游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对不对?”

  哭的抽抽噎噎的小兵艰难的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刘老三的手。刘老三抬起头环顾四周,对着周围的将士官兵道:“路游击他是个大英雄,真好汉!俺刘老三佩服他!诸位军爷,莫要难过!喝了咱们送您诸位的壮行酒,吃了咱们送的小麦包谷,穿上咱们送来的棉花,俺就不信,咱们威武王师,还打不过他们小小的东洋鬼子!”

  “大燕——必胜——!”

  己亥戊辰。三万饱含着怒火的燕军,隔着奔流不息的文江,向对岸的倭寇发起了攻击。

第127章 归去

  战斗从清晨打到深夜,又从深夜持续到黎明。炮火不断,喊杀声震天。双方的红衣大炮你来我往,将文江县城楼化作齑粉,把宁安县码头夷为平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整个文江江面上都漂浮着尸体——小部分来自燕军,大部分来自倭寇。

  尸体堵塞了河道,人们甚至不需要用船都能从文江越过去。李持明命人清理了河道里的尸体。将所有燕军好生安葬,将倭寇的尸体堆到文江县城外统一焚毁以告慰死难的燕军同袍。最后有人用担架抬了一具尸体来,送到李持明面前。李持明和李令姜低下头去看。是路大宽。

  他低着头望向路大宽,看了很久。一旁的李令姜早已泣不成声。许久之后。李持明终于抬起头来,对着所有泪流满面的燕军道:“传令下去,路游击为国捐躯,慷慨壮烈。追封一品太子少保,平寇将军······”

  “赠谥······忠烈······”

  李持明命路大宽的旧部——霹雳军飞熊部为他扶灵还京。等彻底平定了倭寇好为他举行国葬。吩咐完这一切,他回过头来又吐了血。李令姜吓坏了,冲上去扶住他,急的满眼是泪。李持明却安抚她道:“莫忧莫忧,只是一时悲愤,胸有积郁。这才·······你瞧,我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

  李令姜不答,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他。李持明被她盯得发毛,勉强笑道:“阿韫,怎么了?”

  “等到仗打完,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到吴老太医那里,让郭院正和吴老太医亲自——当着我的面替你诊断诊断!”她恨声说。

  “不——”李持明轻声说。“等到仗打完,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天下,为你堂堂正正的恢复身份,我要娶你。”

  李令姜又哭了。

  以文江为起点,燕军在南国大地上开始战无不胜。后来的史书上,就连史官都对燕军突飞猛进的战斗力感到吃惊。《燕史》载燕军用时三个月荡平浙省境内全境的倭寇,用时四个月荡平闽东全境的倭寇。最后又用了二十天,将藏匿在东南三省的所有倭寇间谍找出来,一一吊死在村庄尽头的稻场上。

  听起来仿佛是神话般的战斗力。可只有真正一路打过去的燕军知道。文江惨败,将军殉国,究竟给他们的内心带来了多大的震动和愤慨。

  另一方面,倭寇的速败也和各地商会的倒戈有着莫大联系。眼看文江一役后的燕军如狼似虎,气势迫人。曾经勾结过倭寇,引狼入室又助纣为虐的东南巨贾心知倭寇大势已去,各地商贾纷纷开仓济民,同时断了倭寇的粮草。倭寇腹背受敌,加上时间推移,转眼已至春夏。各种传染病和季节病应时而生。横行的倭寇不堪疾病侵扰,战斗力大大降低。那边厢他们本土也发生了政变——一手撺掇起倭寇西征的倭国关白,被倭国北部的一位将军带兵灭族。新将军不敢与燕国为敌,下令所有倭寇立即撤出燕土,不得贻误。

  与此同时,李持明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

  他日日夜夜的咳嗽。咳血。脸色一天比一天黯淡了下去。李令姜给宫里写信让人把郭院正和郭院正的老师吴太医请来为他联合施治,却都无济于事。吴太医无奈的说“陛下寒气入体,五脏六腑皆已衰弱。加之常年忧愤,郁结于胸。更加速了寒气的扩散。这·······老夫医术不精,回天乏术啊!”

  “为什么!”李令姜急道。“他身体一直那么健康!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寒气!”

  吴太医和郭院正对视一眼,后者长长的叹了口气。

  “公主,恕老臣不忠。陛下有令,老臣不能告诉您······”

  李令姜想去问李持明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可看着他那憔悴的面容,她实在不忍心让他为难。只得命郭院正和吴太医好生为他配药施治。自己则尽力为他分担事务。他们跟随着燕军东征的大部队,一路辗转,从浙省打到了闽东,最后终于打到了海岸线。

  葵卯丙寅,新春未至。距离燕国传统的春节已经只剩不到半个月。李令姜身披大氅,陪着咳嗽不止的李持明坐在在一处海边的峭壁上。李持明不喜张扬,他们只搬了张长软椅给他坐。天空中阴云密布,是要下雨的光景。在他们对面隔着一弯浅浅海峡的地方,倭寇正在做着最后的负隅顽抗。

  “东宁岛上还有多少倭寇?”李持明一边咳嗽一边问。苍白的脸被斗篷上的毛领遮住了一大半。李令姜一边不断用手抚摸他的后背,一边蹙眉道:“屠迪报称还有一万人——你不要再关心这些事了。东宁岛上的倭寇已经是强弩之末,迟早要被打下来的。郭院正说了你不能再受风寒!伯亮!听话,我们回去好不好?”

  李持明摇了摇头,直起身子遥望向炮火连天的东宁岛。是屠迪在攻城了吧?听闻关白被诛,关白的下属不服气新任将军。他们本打算把东宁岛当做自己最后的基地。梦想着据有东宁,向西可反攻大燕,向东可倒逼倭国。所以他们驱使东宁土著,在东宁岛上修筑了许多壁垒森严的防御工事。

  燕军此次名义上的统帅是左都督屠迪,但实际都是李持明强撑病体在排兵布阵。屠迪是北方人,不太擅长南方作战。可熟悉南国的白杜重伤,其余南国大将也都在先前剿灭倭寇的诸多战役中死的死残的残。算来算去,只有李持明自己来前线亲自督战。

  东宁的登陆战已经打了三天了。依旧喊杀声震天,不分胜负。

  “这是倭寇最后的底牌,他们指望靠这个推翻他们的大将军,肯定不愿意轻易放手。”李令姜冷着脸说。她解下自己的狐尾围脖,戴在李持明颈间。口中哀求般的说道:“伯亮——阿兄······求求你,别在这里,我们下去吧,去大帐里好吗?”

  “轰隆——”对岸传来一声石破天惊般的爆响。冲天火光几乎要把海对岸这边的峭壁照亮。李持明倏的绷直了后背,眼睛瞪得大大大的。苍白的双颊被火光照出了虚幻的血色。他张开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轻声对李令姜道:“阿韫——阿韫你听······是不是·······是不是屠迪他把倭寇的防御工事炸开了?”

  李令姜扶着他因为激动而摇摇欲坠的身子,同他一齐向对岸望去。小小的东宁岛上烟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她和李持明一起凝神静听,隐约听见对岸又是一阵喊杀之声。海风呼啸着吹过他们的脸,如同钝刀子一般切割他们的皮肤。但李持明依旧不肯离开。片刻过后,东宁岛上的烟雾尘埃渐渐散去了。烽烟散处,他们遥遥看见对面倭寇修筑的炮楼上,一面代表燕国的黑红相间的旗帜正缓缓落下,顷刻间占据了整整一面墙!

  刹那间,原本乌云滚滚的天空中忽然云开雾散,太阳以一种冲破一切的姿态出现在了那重重叠叠的乌云背后,它舒开光芒,散出光辉,金灿灿的阳光刺破重重黑云直射在浪涛汹涌的海面上。无数阳光穿过烽烟,最后落在了红底黑字的“燕”字大旗上。

  李持明倚靠李令姜站着,他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胜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喑哑声音说。重病已使他的五脏六腑陷入虚弱不堪的境地。在这大胜的一刻,他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声若洪钟的宣告大燕的胜利。

  “阿韫······阿韫······”他转向李令姜,枯瘦的脸上是有些恍惚的微笑:“我们真的胜了吗?”

  “胜了!胜了!”李令姜哽咽着说。眼泪流进了她的脖子里,可她顾不上去擦一擦。“伯亮·······伯亮········我们胜了!”

  “我们·······赶走了倭寇·······平定了西北·······肃清了陈党·······我们——我们做到了········是吗?”

  “是!是!我们做到了!”

  他轻轻的,艰难的点了点头,用虚弱的声音说:“甚好·······甚好啊·······”

  “我李持明即便到了地下,面对先皇,面对列祖列宗,面对大宽,面对那些——那些死难的兄弟·······”

  “我也·······我也可以········”

  “交差啦········”

  他挣扎着站稳身子,好让自己不那么倚靠李令姜。桃花笑眼一如昨昔,可三十一岁的崇德皇帝李持明,已经再也无力抱起他日思夜想的永嘉公主。

  “阿韫······你······你过来·······让我——让我亲亲你·······”

  李令姜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无言的低下头,扶着李持明好让他不至于跌到。将脸颊靠近他,她抽泣着轻声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李持明缓慢的笑了笑,慢慢的向她靠近,他的嘴唇擦过李令姜的脸颊,轻轻地,如同一只蝴蝶用尽最后力气亲吻了他的爱人。

  “阿韫——这辈子·······我对得起所有百姓,唯独——唯独对······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我再来补偿······补偿你罢·······”

  李持明不动了。

  “伯亮!!!!”

  作者有话要说:  把李持明写死那天,我特别难过。写的时候是全凭着创作激情和灵感带着在写,并没有想太多。甚至写完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太怎么样。直到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把李持明写死了。虽然随着故事的发展,李持明的死是必然的。我一直认为如果想把一个故事,一个虚构人物写活,就不能完全顺着作者的设计来。就像我在上一本文和上上本里都说过的那样,是故事带着作者在往前跑,不是作者带着故事往前跑。李持明在这个故事里,从一开始我给他的定位就是理想主义的化身。好的理想最终会指引着现实走上正途。但往往这个时候,理想就需要以破灭自己为代价来警醒现实。所以从这个角度讲,虽然我没有刻意设计李持明之死这个情节,但是故事的发展会倒逼的李持明不得不死。他的死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殉道和价值实现的具体体现。

  但话虽如此,毕竟是自己一手创作出来的人物。哪怕有人物原型,但这个人物在我的心里总是如同我的孩子一样。把孩子写死了,当妈的心里实在是不好受。害,下一本绝不写死别了,太伤人了!

  因为自觉实在愧对小明同学,所以很强行的给小明同学加了来世后续,继续往下看吧。毕竟小明同学不在了,小韫同学的日子还得过·······(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我自己暴打我自己)

第128章 定风波

  崇德皇帝李持明,荡平倭寇,平定西北,肃清陈党,还天下以清明太平。

  但他没能等来属于他的崇德十年。

  李令姜扶灵回京那一日,京城所有人家都自发在门外为皇帝挂上了白色的绢花和黑色的绸布。这是李持明统治大燕的第十个年头,他没能等到新年,但他的子民终于明白了他的好,想起了他的善。他们为他哀哀恸哭,自发在家里为他设立灵位拜祭。

  “倒真如他说的,有一天他不在了,人们就会想起他的好。”

  李令姜病了,高烧不退,身形摇晃。她知道自己恐怕会大病一场。但她坚持在元和殿为李持明守灵。烛火摇曳着,她让所有宫女太监都出去,留她和李持明单独待一会儿。

  门外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夹杂着孩子的恸哭。李令姜充耳不闻。片刻过后,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闯进了灵堂。那人直直冲着李持明的灵柩跑了来,一头扑在了灵柩上。

  李令姜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专心致志的为李持明诵经祈福。

  “他临终前·······有没有提过我?”那人轻声问。她从灵柩前滑下来,摔在了李令姜面前。是皇后胡淇。

  李令姜不理会她,依旧低声的诵着经。

  胡淇忽然凄楚的笑了起来。她又往李令姜面前挪了挪,面容枯黄憔悴如疯人。“他真的——一个字也没提过我吗?”

  李令姜终于停下了自顾自的诵经。她睁开眼睛漠然的看了看胡淇,慢慢的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她又低下头,去看面前的经书:“请你离开,让我和他单独呆着。谢谢你了。”

  胡淇摇了摇头,回过脸去望着那灵柩自顾自开口道:“李伯亮,李伯亮,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想让你看我一眼都是不能够。原来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在意过我是吗,你只在乎她,在乎你的社稷,在乎你的臣民是吗?”

  “李伯亮啊·······我今天才知道,你和我之间横着的,不仅仅是她对不对,还有整个天下,对不对?”

  她转过脸来,忽然好像浑身都有了力气似的,精神抖擞的看向李令姜:“陛下什么时候出殡?”

  李令姜没有理会她。站在远处的福禄寿听见了,连忙擦了擦泪道:“回禀娘娘,七日后出殡。”

  “好,”胡淇说。“他活着,他不来看我,如今他不在了,我还是皇后,我可以同他葬在一起,是吗?”

  福禄寿迟疑了:“这·······”

  胡淇转向李令姜,神色间是哀求混合着得意,她好像陷入了癫狂而不自知似的:“李令姜,可惜了,只差一句话,只差一句话,若是当初你没有轻信我给你的那个假庚帖,李持明早就向天下宣布你的身份,那现在你也可以陪他葬下去。可惜啦,可惜啦,你这辈子也不能跟他合葬啦!帝陵里跟他合葬的只能是我,也只有我!”

  她转过脸去看那灵柩,笑着笑着就哭了:“李持明,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喜欢你啊,活着你不让我陪你,现在你死了,让我来陪你好不好,让我来陪你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小匕首。还未等一旁的福禄寿惊叫出声,胡淇已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当场毙命。

  鲜血从胡淇身上流下,汩汩流到李令姜雪白的孝服裙边上。李令姜麻木的望望那惨死的女人,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拿眼睛盯着她至死仍紧握在手里的匕首。忽然间,李令姜笑了一下,接着飞快的伸出手去夺过胡淇手里的匕首,拿起那匕首便要往自己胸口刺!

  “长公主!不可!”

  一枚小小的石子打在了李令姜手腕上,李令姜的手瞬间脱力,将那匕首扔了出去。裴效先和齐尚哲同时从厅外跳进来,前者冲过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李令姜。李令姜有气无力的看了裴效先一眼,心里觉得活着实在是索然无味。她推开裴效先,挣扎着要去取那匕首,却听见裴效先在她耳边大喝一声:“长公主!陛下要你好好活着辅佐新帝!你听到没有!”

  “当啷。”李令姜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裴效先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匣子盖上绘制着精美的图案,盒底则有一个阴阳八卦的图案。裴效先打开木匣,当着李令姜的面从里面取出了一封信。他将那封信递给李令姜,眼中写满了忧虑和关切。

  “裴子遥,朕命福禄寿一旦见朕崩逝,便将此匣此信交予你。既然你已见到此信,说明朕此时多半是凶多吉少了。朕同你之间,元是朕对你不起在先。而今千帆过尽,世事难料,猜测你亦早放下此事。甚善。那些前尘旧事,就让它随风而逝罢!

  你是难得的国士无双。真正的为民请命。这一点上,朕深信不疑。如今国家危难,朕亦身遭不测。谨在此,以君王之名,托付你几件大小事。

  第一,若朕崩逝,你,齐尚哲,白杜,高得,屠迪便是顾命大臣。朕早已命人将此项密旨立下。一旦发丧,便将次事告知天下,不可延误,亦不可更改。

  第二,若朕崩逝之时,东南灾祸仍未平定。你身居首辅之位,可与长公主联合,持尚方宝剑号令天下。霹雳天雄等五军皆听你二人号令。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务必将倭寇赶出我大燕土地,切忌妇人之仁。

  第三,太子年龄幼小,但天资聪颖。望长公主能好生教育他,助他成为一代明君。你若愿意,可担任他的老师。若太子难成大器,你可辅佐长公主临朝称制,另择储君。万事须以社稷为重!

  第四,若大乱已平,东南巨贾皆痛改前非诚心认错,则尔等切勿为难他们。宽仁爱民,和气生财。

  你能文能武,相信按照朕叮嘱的这几条去做,定能克定东还,平定倭乱。勉之!勉之!

  “所以,他希望你活着。替他教养太子,替他······完成他没能有时间去做的事。”

  “长公主,振作起来,好吗?太子需要你!”裴效先诚恳的说。

  壬寅,崇德皇帝李持明出殡。庙号圣宗。谥号圣武仁德睿肃弘道烈皇帝。旋即,新帝李晞即位,宣布改元淳化,半年后开始使用。

  皇后胡氏薨,依圣宗遗训,未能合葬帝陵。乃使葬于帝陵西侧皇后陵寝。后此地被称为皇后陵。

  新帝即位,感护国永嘉长公主教养有功,请居宫中。永嘉公主遂长居元和殿,为先帝诵经祈福。新帝又正式封内阁次辅裴效先为内阁首辅,上柱国。加封从一品太子少傅。三边总督齐尚哲为内阁次辅。户部尚书秦还清聪慧颖达,破格进入内阁。白杜升任兵部尚书,高得、屠迪、杨骏皆有犒赏。

  游击将军路大宽抗倭有功,壮烈身死。以国礼下葬。

  东南巨贾赵氏勾结倭寇,结连陈党。祸乱朝政,夷三族。

  崇德时代的艰难困苦终于过去。在圣宗李持明留下的这个干干净净的国度,淳化时代的盛世悄然来临。

  李持明去世一年后,李令姜已经习惯了每日青灯古佛的生活。虽然李晞经常劝说姑姑同他一起出去走走。但李令姜只是笑笑不答。李晞说得多了,她便摸摸他的小脑瓜道:“你想出去游玩,那姑姑召裴少傅进宫带你去罢。姑姑很倦,不想走动。”

  后来李晞就真的把裴效先请进宫来了。裴效先带来了一个盒子,上面有精致的花纹,盒底有太极八卦的图案。里面装了一盒子民间的小玩意儿。裴效先把这盒子送给了李晞。李令姜认出来,这是当初李持明给裴效先送信的盒子。裴效先微微颔首道:“确实。说起来,这是先帝的东西,如今也该送还给陛下了。”

  李晞虽然少年老成,可毕竟只是不到九岁的孩子。他把盒子里的小玩意儿倒在桌子上,就饶有兴趣的玩了起来。盒子被他放在一旁,太极八卦的图案正好对着李令姜。李令姜沉默着,静静地看李晞玩耍。视线一飘却被那太极八卦图吸引了注意力。

  她拿起盒子仔细查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图案有哪里不对。忽地她想起来了,从身上取下了那块李持明送她的比目鱼阴阳佩。将那阴阳佩往太极八卦图上一扣,只听“咔哒”一声,盒子的底部居然打开了。一封已经泛黄的信从里面掉了出来。李令姜和裴效先对视一眼,后者摇头道:“这不是我的信。”李令姜于是放下了盒子和玉佩,打开那信读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Life goes on and on········

第129章 信笺

  “令姜,我是伯亮。

  看到这封信,说明你终于发现了我安置在盒子里的小秘密。也说明,你这时候应该已和裴效先重修旧好,缔结姻缘了吧!那本来也是属于阿韫和他的姻缘。是我为了自己,生生斩断了。

  令姜,你也许不相信。自私如我,欺你良多。可我却是真爱你。

  你我只相处了短短的七年,可这七年,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没错,我知道你也许不是从前的阿韫了。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为何会借着阿韫的肉身还了魂。可是我爱你。这听起来很愚蠢。但爱便是这般不讲道理。若说我爱阿韫是细水长流的日久生情。那对你便是山洪暴发不可收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样说自己,听起来实在是可笑的很。有种自夸的嫌疑。你一定又要笑我了。

  让我想想,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我知道,裴效先是不会告诉你那些问题的答案的。他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但你一定很想知道,许许多多事情的起点,原因,还有······结局。对吗?

  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吧。

  你最想知道什么呢?我猜,一定是阿韫的故事。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九阳是我们的孩子。对,他是你的儿子。你和我的儿子。或者说,阿韫的儿子。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也注定要为此付出一生作为代价。我骗了你七年。可是我不后悔。

  我是多么卑劣的一个人啊·······

  好,不说这些了。来说说真相吧!九阳,也就是阿晞,他是我和阿韫的儿子。他出生于崇德二年夏秋之交的一个黄昏,壬申乙酉。中元节后的第二天。并不是我同你说的春天。他的出生,从一开始是一个错误。但我知道你不会因为这个错误就不爱这个孩子对吗,请你,一定好好照顾他,把他培养成一代明君。让他替我看看,我看不到的那些海晏河清。

  但阿晞若是不成器,难当大任。你务必以大局为重。必要时可临朝称制,酌情选择合适的人选继承帝位。万事以大燕基业为重。这一点,我只信得过你。

  我同阿韫之间的事。这你都知道。但是我向你隐瞒了一些东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不说也罢。只是最后,我们阴差阳错的有了阿晞。我告诉阿韫,她和我不是兄妹,我们在一起从来都不用担心违反什么伦常。所以她妥协了,她决定放弃裴效先,听从我的安排进宫。

  我本打算昭告天下说阿韫和我并非血亲,而是李腾云的养女。这一切我已同太后和朝臣商量过。甚至民间都得到了风声。就差一个正式的通告。然而就在那时。胡淇担心阿韫进宫,自己地位不保。于是伪造了一封假庚帖交给阿韫,欺骗她,说她和我确实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阿韫经受不住这打击,所以投湖自杀。我把胡淇关在静宁宫里闭门思过,不许她再出来作乱。这就是她为什么从不到元和殿的原因。

  后来你醒了,你替阿韫醒过来了。我让你的婢女监视着你,随时将你的动向报告给我。我不许她们告诉你真相,不许她们告诉你我和你不是兄妹。因为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我害怕你知道你和我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后,你就会像阿韫一样离开我。我承受不起再失去一次挚爱的痛苦!幸好,你不是她,即便知道了真相,可你依然爱我。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老天竟然把你送给了我这个有罪之人。我不配啊·····我真的不配······

  随着跟你的相处,我慢慢发现了你的不同之处。我不知道你是谁。有时候 我觉得你就是阿韫,因为你那些小动作,你的神态语气,还有你帮我琢磨对策时狠辣的样子,都和她一模一样。可渐渐地我又疑惑,我发现你和阿韫不同,你们有着不一样的心。阿韫狡黠自私,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习惯自保,可以为了自己伤害别人的利益。你却和我们不同。你是聪明的,温暖的,怜悯一切的。哪怕你讨厌我,讨厌我对你的亲近,可我受伤遇刺,你还是愿意帮助我,为我煎药,是吗?你可以和南方的灾民一起吃糠咽菜,粗茶淡饭。可以为了我而放下对裴效先的不满。大局为先·······

  这在以前的阿韫那里,是断不能够的。

  我还是想不出你究竟是谁。但我知道你不是阿韫,你也说过你不是,是吗。不过这般种种对我来说,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只知道你是我李持明心爱的人。和我志同道合,理解我,知我懂我,愿意和我一道为了大燕奉献一切。因为你的出现,我这可悲又活该的生命里才总算有了一点亮色。我活了三十一岁,前二十四年都在受苦。却没料到最后七年,老天竟给了我一个你,我很知足了,真的。

  听说人有三世,前世,今生,和来生。如果这是真的,下一世,你可不可以与我重会?

  这辈子,上天只给我了我七年的时间同你相爱,还都是见不得光的。虽说如此,可我还是没过够······我真的没过够。我多想和你一起下江南,上塞北,陪你听雨看雪,为你画眼描眉。可惜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令姜,答应我,下辈子如果见了我,一定要记得我,认出我,然后,让我能求得你为妻。

  我曾想过让你光明正大的成为我的妻。可当我听到你为我娓娓道来国之大害和治国方略时,我忍不住扪心自问,这还是从前那个不关心国事,只在乎闺阁的阿韫吗?不,这明明是一颗星星,一颗大燕天空上升起的将星。若我自私的将这样一颗将星收入后宫,那这颗星星会快乐吗?会开心吗?是像鹰一样翱翔天际,施展抱负更适合她,还是久居深宫,相夫教子更适合她?我犹豫了,我迟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是自私的把你藏起来,为一己私欲。还是让你为燕国奉献你的聪慧才智。燕国有你是幸事,你遇上燕国也是你的幸事。可我遇上你,却要收获永生的遗憾。

  我犹豫了很久都不敢下决定。直到我身中剧毒,郭院正告诉我即便倾尽全力去解毒,我最多也只有十年可活。

  方才又咳血了。信纸上也沾了一些。令姜,原谅我欺骗了你。几年前的郭穆勒大捷,我中了察必巫毒兵的毒箭。那箭上的毒根本不是蛇寒毒,而是察必最恶毒的一种毒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它叫什么。蛇寒毒只是这毒药诸多配方里的一种。也是郭院正和吴太医唯一能帮我拔除的毒。其他几种毒潜藏在我的身体里,经过这么多年的肆虐,早已把我的身体作践的不成个样子。我是活不成了。几年前在郭穆勒时我就知道。所以我拒绝了你。让你继续做我的好妹妹。其实我多想和你一起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走到天下人面前啊·······可惜,这辈子是不能够了。我已是个将死之人。若我自私自利的将你迎娶回来。那数年后我崩逝,你岂不是要活生生的守上半辈子的寡!我不想那样。我希望你余生的每一天,都能平安顺意,事事得力。

  裴效先是个好人。他爱你。你知道这一点,所以等我死后,别哭,傻姑娘,我知道你看到这句一定会哭。不要哭,千万不要哭。你哭我会伤心。听我说,我死后,你不要为我守着。那不值得。你还年轻,大好的年华······裴效先是个可靠的人。且不为名利的倾心于你。若非当初我在阿韫和他之间横刀夺爱,恐怕也就没有后面你我这一段奇缘。但我不后悔。半点也不后悔。为了这七年光阴。我愿背负世上任何的诅咒与骂名。请原谅我没法在活着的时候眼看着你嫁给另一个男人。所以我不让你招驸马,甚至派人暗中监视你,不让你和裴效先交往过密。我真是个可恨的人。令姜,原谅我。

  不过现在我死了,你可以嫁给裴效先,或者嫁给任何你喜欢的人。令姜,你要让你余生的每一天,都是春风满面的。知道吗?

  对不起,我反悔了。方才那一段不作数。你不要嫁给裴效先。你也不要嫁给任何人。想到你会在我离开后嫁给某个人,我心里就嫉妒的发狂。为什么他这么幸运可以和你白头偕老,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好罢,好罢,我太自私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令姜,方才那一段也不作数。还是上面那段作数。你一定要嫁人。嫁给裴效先,或者别的谁。嫁一个好人,一个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不,怎么可能有人比我还爱你呢,我这是在难为你。罢了,你还是嫁给裴效先吧!

  不过即便嫁给他,心里也不许忘了我啊。

  我实在是个自私的人。可我真的不想你把我忘了。我今天坐在这里,帐外是疾风飘雪,帐内是孤灯挑信。南国的冬夜,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我写下这些自私的文字。你就在我对面的虎皮褥子上睡的正香,你的脸被箭矢擦伤了。这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也不用遭受这许多苦楚。我多想亲亲你啊。可是我不能。因为那样你就会醒过来,就会看到我这一篇胡话了。

  令姜,我们来生再见吧,你要记得,在这世上,有一个叫李持明的男人,曾经这样自私的爱过你。

  伯亮留。”

  李令姜合上了信。一滴清泪落在了信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好呀!我回来更新啦!

  最近疫情肆虐,情况特殊,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不要到人多的地方走动噢!虽然在家里呆着很无聊但是安全嘛!共克时艰,我们一定可以的!如果有武汉的小伙伴在看这篇文,请一定要加倍保护好自己噢!天佑中华,天佑武汉,我们一起加油!

第130章 尾声

  “《燕史·卷四十二列传第八》:护国永嘉长公主,讳令姜,小字阿韫。圣宗烈皇帝之妹也。美容止,善德行。元庆中生。崇德元年封郡主,赐婚裴氏效先。三年乃和离。四年,郡主涉政。赐朝堂议事。与效先共筹围读之盟。五年郡主为上荐才数人,百姓嘻之。郡主泰然。崇德六年进封永嘉公主。上甚爱之。命公主入宫教养高宗。感情甚笃。九年东南倭乱。公主受封护国永嘉长公主,持虎符,擎节督战。十年冬丙寅,帝崩。公主扶灵还京。遵遗诏奉幼主即位。公主居元和殿,为内辅政。首辅效先并次辅尚哲入外朝佐之。高宗幼,然明察善断。

  淳化元年,上赐婚首辅效先。公主谢而不就。二年赐婚,复谢之。六年,移居万春山玲珑塔。淳化八年,高宗亲政,赠食邑两千户。公主固辞。九年春正月丙寅,公主薨。遗言请陪葬于圣宗乾陵。帝允之。高宗谓公主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遂特加之,令所司按谥法“厚德安贞曰靖”,谥公主为靖。”

  男学生合上了手里的《燕史》,若有所思的转了转眼睛。他向前一探身子,两条胳膊放在了桌子上。长叹一声道:”这公主也算是为国家做了大贡献了,怎么书上就写了这么一点儿呢?“

  他对面的女孩子被他吓了一跳,嗔怪道:“好好儿的读着书,你干嘛啊?”

  读书的男孩子打开了手里的书,对着“护国永嘉长公主”那一页叹息:“我是有感而发,你看这个护国永嘉长公主,多厉害啊!短短一段话都能看出来她做了多少事。可是落在史书上,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话!“

  “谁?永嘉公主吗?”女孩子奇道。她低头看了看男孩子手里的书,不无好笑的说:“你怎么在看这个?诶不过你居然连永嘉公主都不知道啊?她可是古代很有名的公主!听说她其实不是公主,是皇帝的爱人!因为之前考古学家考古了崇德的乾陵,结果在合葬墓里发现了崇德和一个女子的遗骸。怀疑就是这个永嘉公主!”

  “合葬了?哇,那这绝对是真爱无疑了——崇德不是连他的皇后都不让合葬吗?“

  “就说是啊,我老师参与了那次发掘,老师说,难怪崇德给他儿子淳化留遗言不许让他和皇后合葬,原来他是想跟这个公主合葬呢!”

  “不是······等等,她是公主,那皇帝不是她哥吗?”

  “哎呀不是她亲哥啦!野史——也不对,不能说是野史。毕竟学术界这两年越来越认同‘永嘉非公主说’了。乾陵的发掘也支持这个说法。就是好多史书上都说,她和崇德,他俩不是亲兄妹,他俩是情人呢!”

  “啊?那李持明为什么还········诶不对呀!他俩要是不是兄妹,那李持明干嘛不让她名正言顺的做自己的老婆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做皇帝的有自己的考量?咳,反正现在学术界一般不认为永嘉公主是李燕皇室之后。我还听说过一个比较扯的说法,说高宗,就是李持明的儿子淳化皇帝李晞,是永嘉公主生的!”

  “哈哈哈哈拉倒吧!怎么可能!”

  “反正有书是这么说的啊!我就是照搬书上的话而已。”

  男孩子和女孩子拿起桌上的《燕史》起身走远了。图书馆对面的墙上,一只大钟正在叮叮咚咚的报着时。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银河系宇宙,一个平凡的清晨正在徐徐睁开眼睛。

  黎佳韵已经从燕国穿回来三个月了。燕国的护国永嘉长公主无病无灾,于睡梦中猝死。弥留之际她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告诉她时间到了。李令姜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不用再去借下一世的灵魂来延续生命。魂魄归位,弃前世,绝前响。因为今生作为黎佳韵的生命历程还需要她去亲自走完呢·······

  黎佳韵在医院醒来,发现自己头痛欲裂。十分疑惑那个声音究竟只是她脑子里的臆想,还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父母接她出院后她查过许多资料,但一无所获。毕竟她心里也清楚,就算燕国真实存在,那也是另一个宇宙里的事情了。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怀疑自己也许只是经历了黄粱一梦,所谓燕国,所谓崇德皇帝李持明,都不过是她的大脑为自己昏迷这几个月所出现的空白而主动把编织出的童话罢了。可每当她这样想时,在燕国生活的点点滴滴就会立刻像过电影般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却说,从脑CT等各类科学检查中,看不出她的大脑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黎佳韵放弃了折腾。她想随他去吧,就当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一个金戈铁马的燕国,和一个笑眼盈盈的青年。

  她在一所大学担任社会学讲师。今天是她醒来后三个月后重返职场的第一天,经历过古代的一世,重回现代就好像又活了一次一样。“新人新气象”,黎佳韵这么对自己说着,放弃了衣柜里平日一成不变的职业套装。改穿一身朝气些的运动服。她照着镜子,鼓起嘴巴吐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加油,阿韫——呃,不是,阿韵,你可以的!绝对没问题!不过是一群大学生嘛!有什么可怕的!”

  她背上背包,手里拿着今天上课要用的夹子和一些资料出了门。像从前一样开车去学校。结果走到半路车没油了。黎佳韵无奈,只得就近把车开到大学城旁边一家购物广场的地下车库停好。抱着夹子和资料叫苦不迭的往大门口走。谁知道刚一踏进学校大门,迎面便被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蹭了一下,手里的资料和夹子掉了一地!

  “哎!这位同学,你骑车怎么不看路啊!”她对那扬长而去的男生背影发怒。难道是自己今天穿的太减龄,这学生把她也当成学生了?喂!就算她真是个学生,也不能这样吧?!

  “学姐,需要帮助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黎佳韵不耐烦的回过头去,一眼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李持明的脸。

  那男孩子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正关切的对着她微笑。桃花笑眼里是满满的阳光,小梨涡像盛了酒一样醉人。见她呆呆地蹲着,男孩子笑了笑,低下头开始帮她捡资料。把那些东西整整齐齐的码好了递给她,男孩子俏皮的眨了眨眼:“怎么?学姐?我有那么好看吗?”

  他站起身子,双手插进运动服的口袋,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对黎佳韵挤了挤眼睛:“快迟到了学姐,我看你的资料都是社会科学方面的东西。勤思楼可离这儿不近啊!”

  黎佳韵如梦初醒,连忙抱起资料撒丫子就跑。只听那男生在背后喊:“学姐你绕远路啦!这边走更近啊!”

  黎佳韵一通狂奔,以八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距离校门口最远的勤思楼,总算赶在上课铃声敲响前的最后一刻跳进了教室里。眼看着虎视眈眈的系主任正好从楼道那头看过来,她佯装镇定的收回了还放在门外的那只脚,转过身来一本正经的看向学生们:“同学们,早上——”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个长得和李持明一模一样的男生坐在第一排中间,正一脸震惊的望着她。黎佳韵听不清他嘴巴无声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的口型是“我——去——”

  她突然有了一种整蛊般的窃喜。于是昂首阔步的走上台去,打开讲义。和学生们简单寒暄过后便开始了今天的第一堂课。许久没有回归课堂,她一开始有些陌生。但讲着讲着就进入状态了。把学生们听的一愣一愣的,暗地里感叹这门枯燥的课还是得黎老师来讲。之前代课那位讲师讲的真不行。

  下课了,学生们一窝蜂般的涌过来同她叙旧,有的问她这几个月去哪儿了,有的说之前去医院看过她。还有一个女生痛心疾首的说老师你生病都病瘦了云云。弄得黎佳韵又暖心又不好意思。好容易两节课上完。学生们同她一一挥手告别。黎佳韵舒了一口气,暗想自己这回归后的第一堂课讲的还行。看来这份职业是真适合她。正暗自得意,耳边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黎老师,请问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黎佳韵抬起头,是那个长得和李持明一模一样的男生。

  她又低头看了看花名册,抬起头对那男生道:“你不是这个班的学生,怎么会来听我的课?”

  男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表弟是这个班的,他这周逃课陪女朋友住院去了。我来替他签到。”

  黎佳韵撇了撇嘴,有些好笑又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你就这么把你表弟给卖了?”

  男生毫不脸红,大言不惭:“我一看见您,我就忍不住想说实话。跟您撒谎,我觉得怪愧疚的。”

  黎佳韵笑着摇了摇头。收起自己的东西就要走。男生却挡在了她面前道:“黎老师,留个联系方式吧?”

  黎佳韵收回了要迈出去的步子,有些无奈的看着那男生:“你就这么搭讪你表弟的老师?而且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李若白,“男生说。”三年级,计算机系。”

  黎佳韵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觉得这张脸虽然很像李持明,这个名字很像李持明,这个行事风格也很李持明,但她不能就这么顺着对方的意思胡搞瞎搞。于是她摇了摇头道:“先回去把你的计算机课掰扯清楚吧!大三的小伙子,在这里装什么老成呢?”

  说完,她绕过李若白向外走去。李若白却在她背后说:“谁说我大三了?我说的三年级是研三啊。”

  他朝着黎佳韵的背后走来,声音狡黠又得意:“黎老师,一个研三的大龄男青年,能不能申请社科系的学士学位?”

  “你长得可不像大龄男青年。”

  “面嫩,面嫩,没办法的事。黎老师,能不能申请啊?”

  “这我可不清楚,你来上学就这么不务正业吗?”黎佳韵说。

  李若白笑了起来。他这会儿倒知道害羞了。抬手挠挠后脑勺,他翘起一只脚晃悠着道:“我现在正好在创业,闲得很,听说黎老师的课很有趣,这才替我表弟来了。黎老师——”

  他有些赖皮赖脸的弯下腰,仰起脸去看黎佳韵:“——给个联系方式吧!”

  黎佳韵笑着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不给。”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接下来两天会更新一下番外,番外是关于李晞是怎么来的,以及裴效先的故事。欢迎大家继续关注噢!

  接档文已经开预收啦!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这一次的新故事走的是暴娇女X骚包男的路线,绝对是he!绝对是he!绝对是he!绝对是he!(我今天早上码存稿的时候还在想,比起可怜的李持明,新文的男主傅行简实在是太幸运了,毕竟他那边没有陈党来烦人,没有察必来膈应人。有且只有钱,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还有因为过于牛逼而不愿意跟他回家的老婆大人。嘛,故事的结局呢一定是光明的,过程呢一定是曲折的(而且沙雕)。放心不会像这一本这么虐啦!可以放心入坑的哟!

  推一发文案!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身为父母掌上明珠的富商之女段慕鸢在几天之内成了失去父亲,失去兄长的孤女。

  虎视眈眈的族亲,杀机四伏的家宅·······

  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以亡兄段慕鸿的身份活下去。

  要在母亲的帮助下调查父兄被害的真相,粉碎族人侵吞家产的阴谋,还要隐藏身份,振兴家业·······

  她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同时也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达成自己的目标!

  不过首先,她得先在学堂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身为学堂里最不守规矩的小霸王,家财万贯的知名纨绔傅行简对同窗段慕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向看到起来似乎和自己一样是个爷们儿的爱慕对象献上奇书《金瓶梅》带插图本以表心意(?)

  段慕鸿:·······卑鄙下流,无耻之尤。

  傅行简:你又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卑鄙下流?

  段慕鸿:那如何才能让你不把这种东西带到学堂里来?

  傅行简:简单,你看完了之后再来说服我,我就发誓再也不把这种东西带过来了。

  段慕鸿:(好像有哪里不对?)好,看便看,谁怕你?

  多年以后,已经在商界呼风唤雨的青州首富段朝奉每每想起这段故事,就忍不住痛心疾首。

  可是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段慕鸿,就是拿傅行简没办法。

  又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傅行简,同样拿段慕鸿没办法。

  夹在二人中间的其他商人大户:我们太难了,钱都让这俩人赚了,这俩人还成天针锋相对。不针锋相对的时候呢,就要合起伙来坑我们的钱!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俩祖宗?

  经商种田文,有宅斗,强强之间的相爱相杀。炸毛毒舌暴躁美人X骚包腹黑纨绔大佬,女主在别人面前是狠人在男主面前是作精,男主在别人面前是恶人在女主面前是傻狗。女主女扮男装。

  阅读指南:

  1.走剧情的正剧风,男女主都是晚明的商业巨子,女主女扮男装经商。

  男主看似不靠谱纨绔实则是心思缜密心狠手黑的巨佬。

  事业线爽文一路开挂大杀四方,感情线则是二人相爱相杀,公狼和母狼的爱情故事。但放心,结局一定是happy滴!

  2.半架空明朝背景,地名是编的。大框架上沿用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的一些民俗和社会背景,细节尽量考据。但作者并非专业明史研究人员,细节如果有些不到位也请不要深究。不过我会尽量不犯错误哒!

  3.结局HE,我保证这次不会出现生离死别,一定是HE!欢迎小可爱们入坑!

第131章 番外一:还君明珠双泪垂

  李令姜说要给裴效先办一场诗会。

  裴效先笑她:“大冬日里冻得伸不出手,你这诗会的由头,又上哪儿去找呢?”

  随即他又低下头来,满是烦躁:“再说诗会是由我这么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做的局。又有谁愿意来?”

  十六岁的永嘉郡主抱住他的肩膀,用手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像个姐姐似的。可明明她比裴效先要小上许多。“诗会么,只要子遥愿意。我便用‘吟霜赏雪’的由头来替你召集他们。子遥,不许说你自己是一事无成。你可是大燕的无双国士。”

  她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道:“你放心,这是我亏欠你的。等时机成熟,我便想法子向陛下施压,让他准你入仕。”

  这话让裴效先心里又是一阵酸涩。刚入郡主府那阵子,他同李令姜斗气,觉得自己一个大好男儿,却因生的出挑,被这郡主生生阻断了仕途。他做作了大半年,对李令姜冷嘲热讽,非怒即叱。可他越做作,却愈发被李令姜对他的百依百顺弄得心有愧疚。尤其是在他的父母家人对她的冷言冷语对比之下。裴效先悲哀的发现,在这个世态炎凉的世道,入赘郡主府半年多后,对他最好的人居然是那个害他失去一切的李令姜。

  更何况·······其实当年在清谈会上初见那英气勃勃的少女时,他元也是对她一见钟情的。

  想到这里,裴效先的心愈发抽着疼了起来。他苦笑一声悻悻道:“亏欠,亏欠······你对我的感觉,就只有亏欠是吗?”

  他抬起头看向李令姜,又爱又恨:“令姜,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真真正正把你那个混账阿兄抛到脑后?”

  李令姜脸上的淡笑僵住了。片刻过后她直起身子疲倦的叹了口气道:“大概时间能抚平一切吧。虽然现在我还是没法把他从我心里抹去。”

  她转过身,略显忧郁的望向窗外萧瑟的秋景。裴效先从后面慢慢走过来拥住她,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道:“我也很好,令姜,我也能让你的余生平安喜乐。你信我,好不好?”

  “我信你,”李令姜从前面伸过来一只手同他十指相扣,可裴效先总觉得她这句话说得不是那么底气十足。“是我对不起你,子遥,你········你·······唉,我为了让自己忘掉阿兄,把你卷进了我们的一地鸡毛里。还害得你不能入仕。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突然哭了起来。这也不奇怪。只要提起她阿兄她总是要哭的。裴效先,某种程度上已经习惯了她这些行为。外人都说永嘉郡主李令姜仗着皇帝宠爱骄纵任性,刁蛮刻薄。却不知其实这饱受舆论争议的郡主,归根结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小女郎而已。她在外面总是口若悬河又古灵精怪。可裴效先知道,当她独自一人坐在她最喜欢的紫藤花架下看夕阳时,是会为了花开花落而流泪的。

  她的阿兄·······她的阿兄·······裴效先恨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有时候他会想,若是他在十二三岁时遇到了八九岁的瑞郡王府八姑娘,他一定拼尽全力也要说服自己的母亲乐康县主,让她为自己和八姑娘阿韫定亲。然后·······然后把她和她那可怜的娘亲接到裴家来将养。他会在第一次遇到八姑娘时对她说:敢问小妹妹芳名?哦!是令姜妹妹啊!在下裴效先,令姜妹妹,同我一道去我家,咱们吃杏仁茶去!

  那样的话,他就会成为那个先认识李令姜的人。他会善待李令姜,保护她,爱护她,让她免受种种欺凌和孤苦,等到及笄之年时,嫁给他。

  她就不会同李持明有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羁绊,不会对他有那么多超乎寻常的眷恋和执念,不会为了能让他坐稳龙椅,而甘心对着李持明,对着天下演出一场痴恋裴效先的戏码来,好让李持明对她心死,老老实实的做他的皇帝,做他的明君,不给陈党留下一条可以攻击他的把柄。

  “为什么非要让他觉得你爱上我了呢?”裴效先问令姜。“难道这就能·······这就能让他成为一个明君?”

  令姜这几日其实正在生病,生病的原因,是因为她的阿兄对人们宣称她的郡马裴效先看上了一位“塞北才女”,硬生生要把这女子赏赐给她的夫君做妾室。李令姜进宫同李持明吵了一架。裴效先偷听见木桃说,郡主发了好大一通火,对着陛下大吼“你能不能放过我?你要立后,我要出阁,这本是命中注定更改不了的事情。我没有破坏你的姻缘,你为何要来破坏我的姻缘?”

  李令姜听了裴效先的问题,满脸病容的苦笑了一下道:“这能不能让他成为一个明君我不知道,但若是不让他厌烦我,让他继续这么一味地对着我盛宠无加,很快陈党就会拿这个做文章去攻击他。”

  “他才刚坐上皇位,位置不稳。江南水患死了那么多人,他却拿出一大笔钱给我修园子。听闻百姓对此早就是怨声载道了。这个时候,我若是不想想办法让他以为我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让他对我心生厌烦不再对我恩宠有加。恐怕他继续对我宠下去,迟早有一天陈党要打着民意的名义,说他昏庸无道横征暴敛,把他从那皇位上拽下来不可。”

  “可若是按你这么说,他也许······并不是这个皇位上合适的人选。”裴效先斗胆道。他对李持明印象实在是不好,所以始终看不出来,李令姜为什么执着的把希望这个人保住帝位。

  “你不了解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做的不比任何一个明君英主差。”李令姜静静地说。”但现在他昏了头,把自己当初即位时的雄心壮志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挖空心思取悦我。他从宗室子一跃成了皇帝,这是平步青云。可若是陈党的人找到借口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那他一定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

  憔悴的永嘉郡主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虚弱:“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我很在乎。他同我说过,他想做个好皇帝。可你纵览史册,哪个明君会对妹妹宠到这般地步呢?前朝扶风公主位高权重,可哪怕她教养新帝有功,史书提起她时都非要加一句牝鸡司晨。提起她那位皇兄时都要说一句纵容干政。我若是由着我阿兄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他要因为给予我的这些荣宠而留下骂名的。”

  “再说我身为他的小妹,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我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同他亲厚。我俩之间的感情早已非寻常兄妹可比。与其让他因为帮我择婿的事心怀愧疚,还不如我自己动手,还能招来一个好郎君。只是苦了你·······子遥,我真是对不住你。”

  裴效先笑道:”你确实对不住我,害我没法入仕还要被士林嗤笑。不过嘛······”

  他凑上前用额头贴了贴李令姜的额头:“烧退了好些,甚好。过会儿让厨房给你做一碗红枣莲子粥,病了这么几天,先喝点粥,再吃饭。”

  他坐回原位,对着李令姜笑:”我照顾了你这几天,你拿什么报答我?”

  他心里对李持明不可能没有妒忌。可越是妒忌,他越是要对李令姜好,他想让她看看,这世上并不只有李持明一个人懂得疼爱她。他裴效先也会,而且,还比李持明做的好得多!

  李令姜勉强的笑道:\"过几日,陪你一道去拜访鹤亭先生——你不是一直想向他求一幅《松鹤延年图》当做你父亲的寿礼吗?“

  “可以,”裴效先点了点头。又凑近了李令姜一点:“若是能挑个日子圆房,就更好了。说不定赶在明年我父亲寿辰时,让他见到孙儿孙女,往后我同你再回府去,他老人家就能对我客气点。”

  “子遥·······”李令姜摇了摇头,脸上又是羞赧又是愧疚。“这·······我还没准备好。你——你再等等,等我·······等我······唉,等我克服了自己的本心,再——再同你圆房,你说好么?”

  李令姜对他一直是百依百顺。唯独这件事上,却是始终不肯松口。世人都以为他二人一直不圆房是裴效先不肯。他们哪里知道,郡马瞧不上郡主,那是结婚前三个月的事。自打那次郡主因为郡马疏忽,站在雪地里冻出毛病落下病根,如今这郡主府里的两个,早就是相敬如宾了。

  裴效先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他喜欢李令姜,也理解她因为过往境遇,对此类事情颇有畏惧。他想自己有的是时间,他等得起。

  “好吧,”他说。态度温和,言语和气。“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什么时候咱们就办。”

  他飞快亲了一下李令姜的额头,满意的看到她双颊飞红。裴效先悄声说:“郡主娘娘就等着瞧吧,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心里眼里都是我裴效先,除此之外,谁都装不下!”

第132章 番外二:何事秋风悲画扇

  冬月初七·卯时三刻

  天刚蒙蒙亮,裴效先起身了。苍白面容衬出疲倦气色,大黑眼圈昭示彻夜未眠。他心事重重的坐在桌边用早饭,味同嚼蜡。一个女子的身影在门外试试探探,似乎有什么话想同他说。裴效先知道那是玉娘。他这几个妾室里唯一一个真心喜欢他的。“可是那有什么用呢?”裴效先木然的想。“我又不喜欢她。就像令姜又不喜欢我一样。”

  李令姜进宫未归,已经十日有余。十天前她同自己约好了,要一起去京郊的木兰湖冰嬉。两个人高高兴兴的备下冰鞋和大毛衣服,又让人从窖里搬出珍藏的老酒,准备到湖上畅玩一番后,到湖边亭中小酌一番。

  “这冰嬉还是我阿兄教会我的呢!”李令姜眉飞色舞的说。“我十岁那年,阿兄他——”

  她突然住了口,停下话头,有些颓废的叹了口气轻声道:“子遥,对不起,我又提阿兄了。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子遥没有不开心,”裴效先温和的说。“令姜你说吧,我喜欢听你讲你小时候的事。”

  他亲昵的蹭了蹭李令姜的脸道:“——好让我把错过你的那些年补回来。”

  李令姜不好意思的笑笑,别过头去:“还是不说了好······”

  阿兄······阿兄······阿兄······裴效先吃着糖饼漠然的想。令姜总是说阿兄,什么都能扯到阿兄上。这是阿兄送我的玉佩,那是阿兄给我买的书,我吹洞箫是阿兄教我的,我喜欢读诗因为阿兄说读诗的女子有气韵·······

  “阿兄阿兄阿兄!李持明!你还我令姜!”裴效先愤怒的一拍桌子。

  他们的冰嬉之行没能成行。因为就在他们准备出门时,龙禁尉的人闯进来“请”走了令姜。裴效先手无缚鸡之力,没能拦住他们。令姜对着他大喊,让他不要担心,说自己只是进宫请个安,过会儿回来了便和他一起去冰嬉。可裴效先看得出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此去究竟是何前途。

  令姜被皇宫扣押十天了。书生裴效先决定,为了他的妻子,他要去闯一闯宫门。

  腊月廿三·午时二刻

  采薇和木桃一边一个,在心惊胆战的盯着吴院正给她们郡主施治。

  郡主是个暴烈性子。可某种程度上,她又弱小无能。因为在威胁她皇兄这件事上,她只会伤害自己。当初非要嫁给裴效先时是那样,现在被扣在宫里了,还是这样。

  今天她用一支簪子扎破了自己脖颈上的血管,鲜血汩汩的流着,郡主躺在床帐子里一动不动。昨晚她同陛下闹了大半夜,害的整个元和殿的人都没睡好。今天大家都是蔫蔫儿的,打着瞌睡。若不是采薇担心她,掀开帐子进去看了。她都不知道郡主面色青白,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吓得她立刻尖叫出声,把整个元和殿的人都从昏昏欲睡中吵醒过来。

  吴太医终于把郡主救活了,郡主的一双杏眼似睁非睁,迷蒙的望向帐子顶端。她的脖子上被太医缠了一块纱布,瞧着有些滑稽。此时看看紫色的床帐,她又垂下眼帘闭上了眼睛,采薇听到一个苍凉的声音说:“吴院正,您这不是在救人,您这是在杀人。”

  “郡主,如有冒犯,多有得罪,”老太医颤颤巍巍的说。“您青春年少,这伤口养几日便好了。郡主无需担忧。”

  “养几日便好了吗?”郡主冷冷道。她缓慢的扭动了脖子,拿眼睛盯着拔步床内侧。“那下次我就找根更粗的来扎。”

  老太医一怔,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请安离去了。采薇一见太医离开,立刻扑上来急道:“郡主,您说您这···········奴婢求求您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您这样伤自己,若是陛下知道了可怎么办啊?”

  李令姜漠然的回过头去,毫不在意的牵动着脖子上的伤口。鲜血从洁白的纱布下渗了出来。

  木桃帮李令姜简单的处理了一下出血,眼看郡主闭上眼睛,又是一副不准备说话的光景。她对采薇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跟自己出去。两个大丫头在宫殿外的廊檐下站定。木桃蹙眉道:“郡主这样子,多半是以为自己同陛下还有的相抗。准备拗过了陛下后好继续回去跟郡马爷过日子呢。可是郡马如今听说被关在龙禁尉的天字狱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哪里还能指望的上呢?我看,要不干脆把这事告诉郡主吧!早早绝了她的念想,她说不定就不闹了。”

  “绝了念想?绝什么念想?”采薇低声道。“陛下都已经告诉郡主她和陛下并非兄妹了,可你看郡主对陛下那副厌恶的模样?这不是郡马爷是死是活的问题。是郡主压根儿不愿意按陛下安排进宫的问题。你知道郡主是怎么想的吗?她那日精神头不错,同我说过:’陛下多半鬼迷心窍,为了让我进宫,生编造出的谎话!说我同他不是兄妹·······说已经让人放出风声去······可他不想想,百姓和陈党在乎的是我和他是不是兄妹吗?他们在乎的是,皇上有没有出格的行为!就算我真的同他并非兄妹,可一旦他让我进宫,那在天下人眼里,恐怕只会觉得他要么是为了抬高小情儿的身价才给小情儿编出了郡主身份,要么就是认为他同前朝废帝一般,为了强纳侄女,生生给侄女改了宗谱!无论哪种,在陈党和百姓眼里都是大逆不道!他同陈党相斗本就落于下风。这般行为,是嫌自己把柄不够多吗?’你看,郡主在乎的根本不是郡马,她是怕陛下的名声蒙羞!”

  “可事已至此·······这二位·······”木桃叹了口气,言谈之间又是无奈又是担忧。“如今这光景,郡主进宫没进宫,还有什么两样?陛下这一个多月夜夜宿在这里········唉,郡主可怜呐!”

  “嘘!你小声点!”

  “宫里都知道了!连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干嘛小声!”

  “那你也小声点!”

  正月十五·戌时一刻

  皇帝又来了。黑着脸,一行太监开道,提着宝彩琉璃灯。他一进来就脱了雪帽,脸上怒怒的。采薇和木桃偷偷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心想估计是在上元宴上被陈党气了一肚子火。

  “狗皇帝,”木桃腹诽道。“让你欺负我们郡主!好好儿的把我们郡主抓来关在这里,供你·······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今日她烧可退了?”皇帝轻声问侍候在窗边的嬷嬷。嬷嬷张口正要回答,床里响起了一个喑哑的声音:“退了,没死。”

  烛光映照下,李持明的脸像是瞬间被无数星星照亮了似的,一下子阴霾一扫而空,露出了满脸惊喜的笑来。小梨涡浅浅的。“阿韫,你醒了?”

  李令姜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似乎又往床铺里面滚了滚。忽的发出一声压抑着的“嘶——”她顿了顿,声音像破锣似的炸开来:“李持明你放开我!把你的破链子给我收起来!你!你——你——你用链子把我锁在这里,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在床上发疯般的踢腾着两条腿,却始终没法抬起来踢到坐在床边的李持明。镣铐的声音叮叮当当,听得人心惊胆战。李持明却低头注视着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了似的。

  李令姜踢腾了许久,最后终于安静下来,躲在一团被子里喘气,她瞪着李持明,一句话也不说。李持明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的额头,差点被她一口咬住手腕。

  “阿韫,别这样,”李持明淡淡的说。“铐着你的脚你不舒服了?那今天改铐住胳膊吧?还是手腕?你自己选。”

  ”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李令姜嘶声道。却始终说不出后面的话。脸孔气的苍白。

  “我这个什么?我这个禽兽?我这个变态?我这个混账王八蛋?”李持明轻描淡写的说。他注视着李令姜,脸上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骂吧,阿韫,随便骂,反正你一副伶牙俐齿,现在除了这些,什么都做不了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那副伶牙俐齿其实除了骂人还能做别的似的,李令姜深深地瞪了李持明一眼,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巴。她的牙齿快李持明的手更快,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玩意儿塞进了她嘴里,李令姜便只能发出吭吭哧哧的挣扎声了。李持明亲了亲她的眼睛道:“别犯傻,上次你把舌头咬破了,后来那药的味道你还记得吗?我听嬷嬷说,你说那药的味道恶心?难道你还想再吃几天那恶心的药?”

  他直起身子盯住了李令姜道:“阿韫,别因为我伤害自己,那不值得。不过,我很高兴你因为我而情绪失控,你总算体会到我看见你和裴效先琴瑟和鸣时的感受了,是不是?”

  他脱下了靴子和外袍,从从容容的上床去。李令姜闭起眼睛不去看他,就听见他说:“洞箫是我教会你的,冰嬉也是我教会你的。结果呢,你和裴效先一起切磋。阿韫,你可真厉害啊。还有那个裴效先,他居然敢跟你一起切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挥了挥手,一旁的太监和宫女连忙放下了拔步床外的巨大帐幔。木桃忧心忡忡的站在帐幔外,隐隐约约听见李持明说:“你的洞箫是我教的,你的书法学识,一切都是我教的。把你培养成这样,我也算是你的师傅了对不对?可你这个不规矩的弟子,居然背叛了师父,去和别人切磋。你说,你该罚不该罚?”

  木桃听见她的郡主又哭了。隔着帐幔和层层叠叠的纱,在小声啜泣。忽然她像是发狂了似的,尖声大叫着吼道:“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求求你了,我说过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我喜欢裴效先,你放我回去吧,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噢,朕知道。”皇帝说。“可是朕不在乎。”

第133章 番外三 此情可待成追忆

  二月初九·辰时三刻

  郭院正提着药箱从门外进来,额头上涔涔的都是汗。今天是他师父吴太医致仕后,接替院正的他第一次来为永嘉郡主——或许过几天就不是这个名字了——诊脉。

  外界得到的消息是永嘉郡主身染重病,几乎快要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皇帝怜爱郡主,特命进宫休养。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天天进出元和殿的人清楚。郡主的身体并未到这般境地。再说她哪里是进宫休养。若不是因为进宫,她也不至于遭此横祸。

  郡马裴效先已经被关在天字狱里月余。陈党借题发挥,逼问皇帝郡马究竟犯了什么错。可问了多次,皇帝都避而不答。最后干脆休止早朝,让大臣问无可问。

  郭院正听吴太医说过,郡主的身体,眼看着是不大好了。说这话时,吴太医欲言又止。郭院正觉得老师似乎想对自己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没说。今天是他第一次为公主诊脉,郭院正心里犹如十五个木桶打水七上八下。再三暗自祈祷无事发生。

  幔帐里伸出一段白皙孱弱的手腕,搁在金丝锦缎的垫子上。郭院正对站在一旁的美貌宫女——据说是郡主的贴身丫鬟示了意,就伸出手去替郡主诊起脉来。手指搭上手腕不过片刻,郭院正的眼睛腾的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看向宫女,他嗖的一下收回了手指。中年太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敢相信似的。沉吟了片刻他又伸出手去搭在郡主手腕上,最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

  “郡主,老臣恭喜您了。”

  “何——咳咳,何喜之有?咳咳咳······”

  “您·······有喜了。”

  皇帝在片刻之后到来,郭院正不知道从正殿到元和殿竟然可以这么快。他看着那英俊的青年男人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探寻和难以置信。唯独没有惊喜和欢悦。郭院正连忙俯身下拜道:“见过陛下!”顿了顿又道:“郡主有喜了。”

  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在他面前刹住脚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好一会儿过去了,他才总算试试探探的问:“你——你确定?”

  “臣确定,郡主的身孕已是三月有余。”

  郡主进宫已经快四个月了。期间从未出宫,却有三个月的身孕。这孩子是谁的。郭院正觉得自己不说大家也心知肚明。他的额头开始沁出冷汗——听说皇帝在前朝同大臣们商量,说郡主并非他亲妹。但昔年曾救过他的性命。故而他想保留郡主的封号和封赏。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的。双方耗了好几日。没想到这个档口郡主却有了身孕········

  可那郡马······郡马据说还在天字狱里关着呀!这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郭院正不敢抬头,生怕下一秒发生的事,自己这个小小的太医承受不住。

  没想到,皇帝却是很平静。既没有做父亲的喜悦,也没有面对突发事件的暴怒。他就像听到了一个早就预料好的事情般,稀松平常的嗯了一声,便让人赏赐郭院正,同时叮嘱他给郡主开些安胎的汤药。

  “此事郭院正不可张扬,”皇帝说。“整个元和殿,严密封锁消息。若是有谁敢说出去。诛三族。”

  郭院正哆哆嗦嗦的应下了。

  八月十七·酉时一刻

  婴儿的啼哭刺破了死气沉沉的黄昏。稳婆胆战心惊的抱着孩子走出了产房。“恭喜陛下······是——是个小公子·······”

  李持明连忙接过红嘟嘟的孩子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仿佛自己怀抱的是一颗脆弱的水晶。孩子很瘦弱。但依稀看出是个漂亮的轮廓。眼睛闭得紧紧的只知道哭。李持明对着孩子微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他不搭理旁边的其他人,抱着孩子就钻进了产房。福禄寿连忙叮嘱人给稳婆打赏,同时严厉的警告她不许将郡主产子的事说出去,否则,全家不保。

  “阿韫,你给我生了个儿子。谢谢你。”

  李持明把孩子抱给她看,孩子的脸贴到了她脸侧,忽然不哭了,慢慢睁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她凌乱的头发和被汗水浸润的脸。李令姜艰难的转过脸去看孩子,一滴眼泪流到了枕畔。她发出了一声像哭又像笑的声音。

  “李持明,你现在满意了吗?”

  李持明把孩子小心的递给了等候在一旁的乳母。他回过头来蹲下身子,望着李令姜道:“阿韫,不要再跟我闹下去了。乖,听话吧。我们有孩子了。”

  “你让天下怎么想你啊!”李令姜啜泣着说。“是觉得你为了抬高小情儿的地位故意欺骗天下,还是觉得你荒淫无道!又或者·······说你——”

  “我已经同朝臣们敲定了。下个月初一,就昭告天下说明你的新身份——瑞郡王故人之女,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新皇后。李令姜。同时举行册封礼。”

  他握住了她的手宽慰道:“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你和孩子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和孩儿。”

  “你会被史书唾骂的!”李令姜已经快要上不来气了,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李持明,你怎么这么固执啊!”

  “我就是这么固执!”李持明突然吼道。“阿韫,我知道你还想着那个裴效先。可是你清醒一点,你已经是我孩子的母亲了!若是你不答允,我就让人绑了你去行册封礼,然后把那个裴效先弃市!我说到做到!”

  李持明疯了,李令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她睁着因为虚弱而有些疲倦的眼睛,无望的注视着帐幔上空。片刻之后她闭上了眼睛。

  “好,李持明,你赢了。”

  “去告诉裴效先,就说我对不起他。”

  “如果我随你进宫。你可不可以·······给裴效先一个入仕的机会?”

  “可以。只要你进宫,阿韫,只要你进宫。什么都可以。”

  八月十九·申时二刻

  “胡闹!”

  张太后怒不可遏。把李持明送她的一个珐琅彩杯子砸得粉碎。

  “你竟然瞒着哀家·········瞒了这么久?她孩子都生出来了,你才来告诉哀家?伯亮?你眼里究竟有没有哀家这个母后!”

  李持明跪在堂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儿臣······儿臣只是想留住她。并不是有意欺瞒您的。”

  张太后沉重的叹了口气。眼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孩儿,从一个志得意满摩拳擦掌的明君苗子,变成了现在这幅不人不鬼,浑噩迷茫的样子。都是因为那个女子,那个瑞郡王府的八姑娘李令姜!

  “她有那么好吗?”张太后问他。“值得你这般为她痴狂?”

  李持明抬起头看向太后,困兽般茫然的眼瞳中忽然闪出了一丝光。

  “她没有。她背诺,她说谎,她不忠诚。她其实········没那么好。”

  “可是儿臣只爱她。”

  太后终于败下阵来,对年轻的君王无计可施。她长叹一声:“当初我说让你伪造她的死讯,让她入我张氏籍。你便可轻轻松松把她带进宫来了。你不听。非要这般·······你看看如今,唉!”

  李持明不答,低着头一言不发。

  太后看了看他又道:“你看看你,你还记得你当初第一次来哀家的宫里,求哀家封那丫头为郡主时是怎么说的吗?哀家说,哀家凭什么封一个跟我素不相识的小丫头?你说,因为你会秉承先帝遗愿,还燕国一个海晏河清。封赏那丫头,就是你继承先帝遗志的犒赏。哀家信了。可如今你看,你这幅模样,为了一个丫头逾矩成这样,你让哀家怎么信你能振兴大燕?”

  “请母后相信儿臣,儿臣说过的,儿臣一定会做到。”李持明一板一眼的说。

  “但愿如此·······你虽非哀家亲生,可哀家现在早已把你当做了自家的后生。伯亮,儿女情长固然缱绻。可千万别因为这些,忘了你的初衷是什么!”

  八月二十·子时

  胡淇睡不着。

  她睁大眼睛躺在黑漆漆的帐幔里,瞪着虚空。不敢闭上眼睛。

  她害怕自己若是闭上眼睛,下一刻就要听到她被废被黜的噩耗。

  “李持明,”她麻木的想。“你没有心·······你没有心·······你没有心······”

  其实李持明哪里是没有心呢,他有没有心,胡淇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李持明有心,只不过那颗心,统统都挖出来给了元和殿里那个狐狸精罢了。

  “李持明呀·······”胡淇在心底叹息。“我傻,我是傻了才会这么喜欢你。可你呢,你比我还可怜,哈哈,哈哈,哈哈哈。”

  很早很早的时候,胡淇就知道李持明永远不会喜欢她,可是李持明却不得不和她保持着夫妻的名分。而对于胡淇来说,有这么个名分就够了。毕竟李持明的后宫里也就只有她这一位正宫娘娘。

  可如今,她连这唯一一点同李持明的联系都要失去了。听说元和殿的狐狸精要来住进静宁宫了。那她胡淇呢,她这个沦为笑柄的前皇后呢?

  胡淇缓缓闭上了眼睛,她在自己的心里下定了决心。李持明,虽然你厌我,弃我,可是你不能离开我。你若是想要把我丢开,那我便要让你用余生来为你今天的冷血还债!

  平明时分,一封庚帖被悄悄送进了元和殿,送到了心如乱麻的李令姜手里。

  八月二十三日·辰时

  李持明紧紧捏着一张纸坐在床榻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手中那张纸。阿韫投了湖。他拼尽全力总算把她救上来了。李持明让人彻查元和殿,弄清楚郡主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寻了短见。

  此时望着手中那张庚帖上“足月而生”的四个字,李持明的心痛苦的绞成了一团。他终于明白了阿韫在投湖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她说:“下辈子我要做银杏树上的一片叶子,想同谁挨在一起,就同谁挨在一起,不用在乎我们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就算一起被风吹碎也没什么关系。”

  她还说:“李持明,如果我是江南来的采莲秀女阿韫,而不是瑞郡王府的八姑娘李令姜。你和我之间,会不会好一点啊?”

  李持明抬起头,想起了她投湖前对自己露出的那最后一丝如花笑靥。隔着时间与回忆,他惨淡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想说傻阿韫,虽然我一直在骗你,可是这次,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不是我妹妹,真的不是。这张庚帖是假的。你是瑞郡王府的八姑娘,可你不是我的小妹,你是我的此生挚爱啊阿韫·········

  “传旨下去。查出这张假庚帖是谁送来的。始作俑者,赐死。”

  他回过头来,垂眼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心如死灰又满怀焦急:阿韫,阿韫,快些醒过来吧······等你醒过来,我再也不纠缠你了。我放你去和裴效先做你们的神仙眷侣。只要你醒来!

  只要你醒来········

  九月三日·辰时

  裴效先在生气。

  他在生自己的气,也在生令姜的气。最重要的,生李持明的气。

  令姜什么都忘了。她忘了令姜和子遥的一切,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冰嬉之约。

  今天她又跟裴效先吵了一架。说是吵了一架,其实是裴效先单方面在大喊大叫。令姜只是漠然的望着他,像在看着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屁孩。裴效先被她这么一看,更生气了。

  他知道她经历了一场大难。可经历了大难之后为什么就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了?他理解她忘记了一切。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令姜连听他好好说话都不愿意。

  她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样子,满眼满心,都是她的皇兄。看的裴效先生气又无奈。

  “那就这样吧·······”裴效先想。“权当我在为当初让你受的气还债了。你越对我爱答不理,那我偏要让你知道,我裴效先这辈子就赖在你这儿了!休想用任何手段把我赶走!第一,我先把那些李持明塞过来的女人都送回家去!看你还用什么借口逼我去别的女人房里!”

  裴效先信心满满,起身走向了鸡飞狗跳的郡主府院子。

  与此同时,采薇和木桃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嘁嘁喳喳的说话。

  “郡马其实对咱们郡主挺痴心的·······陛下他就不能·······就不能放过郡马和郡主吗?”

  木桃遗憾的叹了口气。

  “陛下原本是想同郡主就此一别两宽的。可是·······”采薇也忍不住一声叹息。

  “可是他忍不住,是吧?所以要威逼咱们跟郡主说郡马的坏话。唉!我看最可怜的是咱们郡主,当初陛下在她病榻前信誓旦旦的说不会再来打扰她和郡马。可如今——”

  “哎!你别说了!”采薇连忙捂住了木桃的嘴。“议论陛下,你不要命了?”

  木桃被她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半晌之后,她翻了个白眼安静了下来。

  “罢了罢了,往好了想,若是能按陛下要求的,咱们把郡主说的跟郡马和离了。说不定往后陛下就又能和郡主成了。那时候,咱们郡主就是皇后了吧?”木桃木然的说着,自己也有些鄙夷这些话。采薇却高兴的点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你说是当皇后好还是当郡主好?我看就算是问郡主,她恐怕也更愿意做前头那个罢?”

  木桃不说话了。她摇头叹息了片刻,起身出屋子给郡主端水果去了。

  与此同时,主卧窗边榻上的黎佳韵缓缓睁开了眼睛,对几个时辰后即将发生的闹剧一无所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全文完结啦!

  写完番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其实前世简直就是两个病娇互相折磨顺便拖累其他人的故事~啧,抽打我自己hhhhh。我实在是狗血爱好者没跑了。

  这篇文其实是我第一篇架空的古言。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其实还挺重要的。写这篇文,我第一次体验到自己构架世界观有多难。虽说是架空,但如果想写好还是得下功夫。比如写燕国五军的时候为了能把它写的不那么像过家家,我查了好几天的古代军制资料。但是很可惜最后成品没有达到我一开始的期望。还是笔力不太够。大格局没架起来。有点可惜hhhhh。

  这本书写前半部的时候真的是非常痛苦,因为写的时候总觉得写出来的跟自己当初构思时心里想的不是一个味儿。经常写着写着就把稿子全删了重写。累的很。但其实我是写到女主知道自己和男主不是兄妹那里开始,才慢慢找到感觉了。进入状态有点晚,导致前半部分我自己都不大满意。也有点可惜hhhhhh

  但是不管怎么说,虽然这一本我写的不是很满意。但是我尽力了。看样子现阶段我还是不大适合驾驭这种大格局故事hhhhh,所以啊,写作之路漫长,我还是得继续多练习啊!下一个故事,我希望我自己吃一堑长一智,把写这一本时发现的短板尽量补上!努力给大家写出更好的故事!

  特别感谢红绡小可爱,小然小可爱,盐盐小可爱还有霹雳而歌小可爱的每一次留言支持!还有老外婆的破吉他,我爱学习和我的亲友朝歌的地雷支持!绿萍,云川,还有听风就是雨,感谢你们的鼓励!每一个留言的小天使,我都记着呐!是你们的用心评论支撑着我努力完成了这篇文,没有在写不下去的时候烂尾。爱你们!感谢你们的每一次互动!么么哒!

  下一篇文已经开预收啦!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生离死别!一定是HE哈哈哈,再放一下文案(写着写着我觉得原本女主的人设没意思,推翻重写了嘿嘿,我果然还是狗血爱好者2333333)。同时欢迎各位读者小可爱收藏我的专栏噢!这个作者别的没有,脑洞和一颗踏踏实实写作的心是一定有的!坚决不写白烂文,每一篇都会认真对待哒!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身为父母掌上明珠的富商之女段慕鸢在几天之内成了失去父亲,失去兄长的孤女。

  虎视眈眈的族亲,杀机四伏的家宅·······

  她不得不女扮男装,以亡兄段慕鸿的身份活下去。

  要在母亲的帮助下调查父兄被害的真相,粉碎族人侵吞家产的阴谋,还要隐藏身份,振兴家业·······

  她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同时也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达成自己的目标!

  不过首先,她得先在学堂韬光养晦,以待时机。

  身为学堂里最不守规矩的小霸王,家财万贯的知名纨绔傅行简对同窗段慕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向看到起来似乎和自己一样是个爷们儿的爱慕对象献上奇书《金瓶梅》带插图本以表心意(?)

  段慕鸿:·······卑鄙下流,无耻之尤。

  傅行简:你又没看过你怎么知道卑鄙下流?

  段慕鸿:那如何才能让你不把这种东西带到学堂里来?

  傅行简:简单,你看完了之后再来说服我,我就发誓再也不把这种东西带过来了。

  段慕鸿:(好像有哪里不对?)好,看便看,谁怕你?

  多年以后,已经在商界呼风唤雨的青州首富段朝奉每每想起这段故事,就忍不住痛心疾首。

  可是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段慕鸿,就是拿傅行简没办法。

  又众所周知,搞得定一切的傅行简,同样拿段慕鸿没办法。

  夹在二人中间的其他商人大户:我们太难了,钱都让这俩人赚了,这俩人还成天针锋相对。不针锋相对的时候呢,就要合起伙来坑我们的钱!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俩祖宗?

  经商种田文,有宅斗,强强之间的相爱相杀。炸毛毒舌暴躁美人X骚包腹黑纨绔大佬,女主在别人面前是狠人在男主面前是作精,男主在别人面前是恶人在女主面前是傻狗。女主女扮男装。

  跟风的沙雕文案:

  “傅朝奉,段小姐已经被您送去海上喝风三个月了。”

  “哦?她认错了吗?肯嫁给我了吗?”

  “不肯,段小姐已经把您家的生意都买下来了。她还说您在想屁吃。”

  阅读指南:

  1.走剧情的正剧风,男女主都是晚明的商业巨子,女主女扮男装经商。

  男主看似不靠谱纨绔实则是心思缜密心狠手黑的商业奇才。

  事业线爽文一路开挂大杀四方,感情线则是二人相爱相杀,公狼和母狼的爱情故事。本文又可以叫《女神比我会赚钱怎么办》

  2.半架空明朝背景,地名是编的。大框架上沿用明朝隆庆——万历年间的一些民俗和社会背景,细节尽量考据。但作者并非专业明史研究人员,细节如果有些不到位也请不要深究。不过我会尽量不犯错误哒!

  3.结局HE,我保证这次不会出现生离死别,一定是HE!欢迎小可爱们入坑!

  本文原名《朱门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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