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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父在上,朕错了

  作者: 墨墨Lin

  文案

  温无玦穿书了。

  原身是个病弱丞相,先帝临终时,让新帝尊他为相父。此后他辅佐幼主,鞠躬尽瘁,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

  然而,皇帝萧归却是个疯批。

  天天喊他相父,却处处与他作对,挑衅他的权威。

  最后把他害死在出征的半路上……

  --

  温无玦笑了,他可没那忠臣包袱。

  朝政大权都握在他手里了, 生杀予夺,还不是他说了算。

  在萧归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下。

  温无玦捏着萧归的下巴轻声道:“皇帝这个位子很抢手,你要听话,不然我可以找个更听话的来坐,明白吗?“

  --

  萧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盯着他苍白面容上冷冽轻慢的笑意。

  他印象中的相父病病歪歪的,拉着一张死人脸,每天不是训斥,就是说教,从来没见他笑得这么好看过。

  --

  后来,野狗成了家狗,绳子牵在温无玦手里。

  事业批病美人受VS没文化疯批纨绔攻

  阅读指南:

  1、萧攻温受,1v1,he

  2、相父只是尊称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无玦,萧归 ┃ 配角:陆嘉,李凌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父只想搞事业

  立意:自强不息

第1章 穿书

  汴京十月,寒风渐厉,凉浸浸地从门窗边隙侵入。屋里蜡灯将尽,光线昏惨惨的,半明半昧。

  蓦地,一只骨节细瘦修长的手从床帐里伸出,探向矮桌上的水杯。

  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但五指间微微发抖,绵软无力,根本握不住水杯。

  “哗啦!”一声脆响,水杯砸了下去,碎瓷片乱溅。

  外面守夜的陆嘉听到动静,迅速推门而入,满脸惊恐,“丞相!”

  帷帐被揭起,床榻上年轻男人昳丽的形容露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微凸的眉骨压着眼窝,略显阴郁,细薄的眼尾微微上勾,明明很虚弱的模样,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子冷冽。

  陆嘉被他额角上的薄汗刺得眼眶发疼,忙凑过去搀扶他,“丞相稍等,我去叫太医。”

  温无玦无力地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算了,不用去了。”

  从昨天醒来后,他心里就明白,他这是穿到《一代名相》里面的病弱主角身上了。

  原身跟随先帝打江山时,冲锋陷阵、锋芒毕露,一着不慎中了敌方的剧毒,后来虽然救回来了,底子却坏掉了,每到冬日就容易旧疾发作,不是普通药石可以医治的。

  而这次发作,一方面是因为季节问题,一方面是被疯批小皇帝给气到了。

  先帝登基之后,原身备受倚重,官至丞相,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几年清净日子。

  偏偏先帝英年早逝,临终时把自己十八岁的独子托付给他,尊他为相父,令他好好辅佐幼主,直到皇帝亲政。

  先帝看人很准,原身是个忠心耿耿的贤臣,才能超拔,是辅政的不二人选。

  只可惜少年皇帝萧归却是个纨绔,不学无术,终日浪荡不理朝政。

  原身每每劝谏,苦口婆心,萧归却丝毫不领情,对他厌恶入骨,甚至当着满朝大臣的面骂他“长了一张死人脸,整天不会说人话”。

  原身气性高,被激得怒火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因此就病倒了。

  温无玦就着陆嘉端过来的茶水喝了几口,胸口处的郁闷感稍减,阖上眼休息。

  这个时候的原身才二十六岁,还没到死的时候,他倒不用过于担心。

  或者说,与其担心这个身体的活得不够长,还不如担心这个国家活得太短。

  真就,我与国家比命长。

  书中主角是死在亡国之前,但他死后不到一年,京城就被南边戎敌破了,大梁短暂的寿命匆匆终结。

  现在温无玦穿书了,就成了一个未知变量,一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尚且能引起一场飓风,何况温无玦是一个主角,掌握着大梁的朝政,未来能走到哪一步,都是未知数。

  他想起刚刚半睡半醒之间,外面有人在讨论着什么,隐约听见提到了安平侯三个字。

  于是他问道:“陆嘉,南疆可有事?”

  陆嘉帮他掖被角的手顿了一下。

  入冬之后,丞相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还要日夜操心政事,就是铁打的也遭不住。

  况且昏君当众羞辱丞相,害得丞相当场吐血,险些丧命,凭什么还要为这种人的江山卖力?

  他心中不满,却也不敢隐瞒,只拉着脸,“是安平侯上折子说南疆有戎敌骚扰,请求朝廷支援。”

  温无玦回想书中的剧情,主角被气得吐血这段时间线上,国中尚算太平,没有大风大浪。

  这个时候刚刚步入冬季,南边戎敌想必是冬储不足,想要抢掠一波食物过冬,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他心里正琢磨着,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着内宫太监尖尖细细的谈笑声,在深夜寂静的丞相府里格外清晰。

  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前停下。

  “丞相,李公公来了。”是管家温伯的声音。

  陆嘉一听是宫中来的,脸色立即捎上不满,就要回绝的时候,温无玦用眼色制止了他。

  陆嘉只好站直了身体,不情不愿地把门开了,退到一边。

  温伯领着人进来,换了根兰膏烛,昏暗的屋里顿时亮如白昼。只见床榻前立着金钩三脚香炉,燃着一缕安息香,香气隐隐,却仍遮不住一股子的草药味。

  “哎哟,丞相怎么病成这样了?”

  李凌走到榻边,不禁被他苍白的面色惊住。

  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此时墨发披散,冷汗津津,瞧着是虚弱乏力到了极点,偏偏他病中犹然昳丽的面容在烛光下影影绰绰,清冷单薄,活生生的一个病美人模样。

  都说当朝丞相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真是半点不虚。

  不过李凌可没有半点同情心,话里是担心的意味,眼里却带着笑,很是阴阳怪气。

  温无玦淡淡地勾了下嘴角,李凌是萧归的心腹,又是先帝留下来的内官,在宫中一手遮天,等闲人奈何他不得。

  他与萧归闹得不可开交,李凌自然是向着萧归那一边的,阴阳怪气也不奇怪。

  他半支起身,靠在软垫上,淡声道:“旧疾罢了,李公公不必讶异。”

  李凌笑道:“丞相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呀,这天下不可一日无相,您这一病倒,多少国事都得压着,万一您驾鹤西去了,那国中可不是要乱套了。”

  这一句话说得直白而难听,旁边陆嘉的脸色瞬间变绿了。

  温无玦垂着眼,看不出情绪,“李公公开玩笑吧,皇上少年天子,聪慧睿智,我就算死了,皇上也一定能独立处理朝政之事,何必担忧?”

  李凌眼底闪过一丝愕然,按他的猜测,这温无玦气性刚直,自视甚高,刚才那句话一定能把他气得半死,怎么看上去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他呵呵一笑,又道:“皇上年纪还小,经验不足,需要相父辅佐。这不,皇上一听说丞相病了,立刻让奴婢把人参送来了。丞相放心,这人参就是普通人参。”

  李凌轻轻一挥手,身后一个小太监捧着黑漆底纹花木盒上前,将盖子移开。

  温无玦看过书,不用转头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旁边的人却看得脸色一变,只见盒子里赫然是一节长着白毛,覆着青绿色斑点,已经烂了的人参。

  陆嘉一下就忍不住了,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凌脸上笑眯眯的,压根看都不看陆嘉一眼。

  他掐着尖细的声音对着温无玦笑道:“前几天皇上搜了几株百年人参,被丞相斥责是搜刮民脂民膏,皇上尊崇相父,自然要听丞相的话,把那些个人参都丢出去喂狗了。现下丞相病了,皇上也不敢拿民脂民膏来糊弄丞相,生怕折了丞相的寿,只好送了些普通的来,皇上一片敬重之心,想必丞相也能明白。”

  普通人参等于烂了的人参?

  这明显是萧归故意弄来恶心温无玦的。

  陆嘉身侧的手掌紧紧攥成了拳头,青筋突兀,差点就要上前一步揍在李凌脸上,被温伯一把拦住。

  温无玦倒是见怪不怪了,萧归后来都能趁着原身出征,丧心病狂地断了十万大军的粮草供应,让他们活生生饿死在北邙山下,还有什么是这个疯批皇帝做不出来的?

  他脸上波澜不兴,声音平平,“皇上有心了,李公公伺候皇上也是劳苦功高,不如这株人参就送给公公吧。”

  李凌轻笑出声,兰花指捂在嘴角,“哎哟,皇上赏给丞相的,奴婢恐怕无福消受。”

  “怎么会?”温无玦柔声道,“李公公莫不是嫌弃皇上赏的东西不好?”

  李凌嘴角微抽了抽,笑意有一瞬凝滞。

  这要是不收下,不就是坐实了嫌弃御赐之物?

  被温无玦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将了一军,李凌脸色肉眼可见的微恼,偏偏再看榻上那人,尽管病恹恹的模样,却是风轻云淡,不以为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微微眯了眼睛,这时才细细打量起温无玦来,此人素来才能出众,是个治国安天下的能臣,脾性却有致命的弱点,清高而孤傲。

  平日里因一点小事就能气得半死,偏又不肯放下架子去反击,常常吃瘪。

  怎么今天看来,似乎变了个人?

  李凌脸上不动声色,将锦盒收起来,依旧拉着尖尖的嗓子笑呵呵道:“皇上说了,丞相如果不要这人参,那就拿出去喂狗,皇城脚下这几日不知怎的,多了条病狗,看上去委实可怜。”

  他口中说着病狗,眼睛却落在温无玦身上,意有所指。

  温无玦沉沉的目光与他对上,不偏不倚,语气很轻,“那公公可要看清楚了,是病狗还是疯狗?别不小心被咬了。”

  一股冷风从门口灌进来,霎时烛光摇曳,晦暗不明。

  李凌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被烛火晃花了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狠厉,连掩饰都懒得。

  他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惊,那不是清高自许的温无玦该有的眼神。

  温无玦一向标榜自己道德无亏,清正刚直,怎么会有这种阴暗的狠?

  李凌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换了副脸孔,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丞相放心,奴婢一定小心,毕竟奴婢还要伺候皇上呢,不敢不自重。”

  “那是最好。”

  温无玦收回冷冽的目光,摆了摆手,毫不客气地赶人,“本相要休息了,李公公自己滚吧。”

  李凌脸色变了变。

  他身为大内总管,又是皇帝的近侍,还从未遭到如此直接的驱逐,一时怔在那儿。

  陆嘉憋了半天,这时就不跟他客气了,推搡着他年迈瘦柴的身体,像是在赶什么恶心的物件。

  “滚吧,李公公。”

  “什么阿物?你们敢这般无礼!”

  “赶的就是你!”

  ……

  温伯扶着温无玦躺下,听着外面李凌气急败坏的声音,叹气道:“丞相早该强硬一点了,这种下贱东西也敢在丞相面前叫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温无玦阖上眼睛,委实是乏了,这个身体的体力实在堪忧。

  过了一会儿,温伯才听见他缓缓道,“他是先帝留下的人,对皇帝忠心耿耿,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温无玦记得书中最后戎敌入侵,萧归沦为丧家之犬,被追兵追杀道无路可逃时,身边只剩一个李凌,后来萧归死了,李凌也以身殉主。

  这个人虽然面目可憎、行径可恶,但对萧归,却是忠贞不二,情谊之深非常人能比。

  如果说萧归是恶狼,那这个东西就是他的尖牙。

  温无炔如果不想日后处处受到萧归的掣肘,就得想个办法拔去他的这颗尖牙。

  萧归。

  他在嘴里嚼着这两个字,思忖着这个害死原身的罪魁祸首,该怎么对付他呢?

第2章 傀儡

  翌日,初冬的阳光撕开了阴沉的云层透了出来,驱散了初冬寒气,暖融融地洒在后院里。

  丞相府人手不多,温伯佝着半驼的背站在院子里,喊着大嗓门指挥着几个小厮将温无玦的被褥搬出来晒太阳,去去湿寒。

  几个小厮动作稍微慢点,就被他好一顿说嘴。

  温无玦则懒妥妥地靠在廊下晒着太阳,许是天气变暖的缘故,他今早起床的时候已经觉得舒适多了。

  看了会书有点昏昏欲睡,他便干脆不看了,将书扣在在头顶上,一眼不眨地看着陆嘉在天井里练剑。

  陆嘉是温无玦的暗卫,平素沉默寡言,一身武艺却极为惊艳。

  书中他最后结局也是跟着温无玦一起死在了北邙山下,十五岁的少年肝胆无双,当真是可惜。

  坐了片刻,温伯从回廊里匆匆转过来,“丞相,唐大人求见。”

  兵部尚书唐玉,想必是来问南疆的事。

  温无玦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说话间,陆嘉不知何时收了剑,走了过来,满头大汗的,抿着嘴角。

  温无玦给他递了杯茶,示意他一边儿休息。

  陆嘉却不接,只兀立在旁边,欲言欲止。

  温伯一把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臭小子找抽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让丞相给你递茶,你还不接着?”

  温伯是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是照顾着温无玦长大的管家,虽然背佝眼花,却气势十足,整个丞相府里没几个敢跟他刚正面的,就连原身对他都要恭敬几分。

  陆嘉垂了眼睛,这才接了过来,却也没有喝。

  温无玦抬了抬头,问他,“你想说什么?”

  陆嘉惊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张了张口,最终什么都没说,退立到一旁。

  “哎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温伯嘴上骂着,心里却也知道这小子是心疼丞相,不想他身体刚好就操劳国事,人都是他带大的,还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吗?

  不过他一向认为大人的事,小孩别插手。

  温无玦摆摆手,“温伯,别说他了,去请唐大人进来吧。”

  温伯这才一拍脑门,想起外面还有客,一转身往圆拱门出去了,脚步之快,连许多年轻小厮都比不上。

  唐玉确实是来找温无玦商讨南疆之事的,一身朝服皱皱巴巴的,眼下一圈乌青,想必也是一夜未睡。

  “丞相啊,这事不能拖了,安平侯连上了三道折子,十万火急。这几日丞相病了没上朝,皇上又不理事,几个尚书吵吵嚷嚷,这都几天了也没吵出来一个结果,还得丞相尽快拿个主意啊。”

  温无玦慢悠悠地给他递了杯茶,温言安抚道:“唐大人别急,你先跟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安平侯说从半个月前,南边那些贼子又来骚扰,所到之处,劫掠百姓粮食,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次是好几股兵力分别从不同方向来的,安平侯担心是南边那几个小国联合起来,怕是要大规模用兵,现在恐怕在试探,因此上书请朝廷尽快支援兵力和粮草。”

  温无玦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提了一个问题。

  “南边布刺部落今年春季水灾泛滥,秋收想必不多,军粮不足,唐大人觉得他们凭什么敢大举来犯?”

  只一句话,就把唐玉给问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分辨道:“许是他们想要攻城夺粮呢?”

  温无玦定定地看着他,“唐大人也是随着先帝打江山过来的人,觉得这个可能性大吗?若能一举快速攻下城池,他们当然可以夺到粮食,但是我大梁的城防不说固若金汤,很大概率也不会一击即垮,那他们会拼着军粮耗尽的危险,去赌那万分之几赢的可能性吗?”

  唐玉原本也是被几封加急的折子急得红了眼,如热锅上的蚂蚁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现下温无玦一提,他冷静下来一沉思,发觉确实不太对劲。

  南边戎敌是中原政.权长久以来的陈年烂疮,剜不去也割不断,在大梁没有内乱的情况下,他们想要一举强攻而下边境城池,可能性极低。

  那么,他们这次声势浩大地猛攻是为了什么呢?

  粮食!

  他们秋收无多,佯攻的目的是为了夺取粮食,度过这个冬天。

  温无玦看他神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笑道:“唐大人现在还着急吗?”

  唐玉呼了一口气,整个人一下松垮了下来,由衷叹道:“丞相睿智,下官佩服。”

  他这才注意到温无玦脸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明明才初冬,却裹着狐裘大氅,冬日里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映得他整个人温然如玉。

  蓦地想起来前几天他在大殿上被皇帝气得吐血的事,忙问道:“丞相现下,身体可安好?”

  “不碍事,旧疾罢了。”温无玦淡淡道。

  唐玉瞧他这并不介怀的模样,一时想不出来安慰的话。

  明眼人都知道是皇帝的过错,可国君无罪,做臣子的也不能指责。

  好歹皇帝还唤着温无玦一声相父,虽只是一句尊称罢了,但这样不给相父脸面,肆意作践,也让其他臣子们寒心啊。

  唐玉只能干巴巴道:“皇上年少无知,丞相也只能多担待了。”

  温无玦没料到他会提这个话题,顿了一下,随即勾了勾嘴角,声音凉凉的。

  “十九岁也不小了。”

  按照现代人的观点,十八岁都已经成年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唐玉愣了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丞相也不对,说皇上也不对,最终他只好喝了口茶。

  打着马哈道:“丞相府的茶水真不错呀。”

  温无玦淡淡地勾了嘴角,轻笑着给他再斟了一杯,“那唐大人多喝点。”

  过了片刻,唐玉起身告辞,温无玦叮嘱他先压下折子,暂不理会就是。

  唐玉走后,后院恢复了宁静。

  温无玦有些乏了,微眯了眼思考着。

  安平侯这个人在书中的出场次数不多,直到大结局也没有走入剧情主线,更多只是一个陪衬。

  至于他能力如何,缺少参考战例。

  温无玦当时看书只是浏览过去,对于不起眼的小角色也不甚注意。

  但从这次连上三本折子来看,这个人要么是能力不行,判断有误;要么是故意为之,别有用心。

  一个封疆大吏,能有什么别的用心呢?

  琢磨了半天,温无玦也没琢磨明白,最终抵不过渐渐袭来的困意,索性歪着头靠在廊柱上睡过去了。

  丞相府位于汴京常平坊内,与皇城只隔了三条街,真正的天子脚下。

  从后院廊下往东望去,可瞧见皇城顶上熠熠生辉的金黄琉璃瓦片,与红墙朱楼交相辉映,高高伫立的角楼像鹤立鸡群般,俯瞰四方,方圆十几个民坊都尽收眼底。

  此刻,角楼高处一道阴鸷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丞相府后院的白色身影,像是要从熔出一个洞来似的,一瞬不移。

  李凌半俯着身子,跟在那人后面,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皇上,奴婢没说错吧,看他这虚弱的样子,想必已经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等他哪天两手一撒,这朝政中事还不是皇上说了算了,也不会有人天天在您身边不说人话了。”

  前面挺拔的玄衣身影转过身来,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看他还气壮着呢。”

  “这……”李凌的笑意顿了顿,忙给自己找补,“这哪能啊,奴婢看他现在只能靠着廊柱,明明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还两说呢。”

  萧归冷哼了一声,自顾自往楼下走去。

  “他那是在睡觉。”

  “啊?”李凌边跟上,边回头看了两眼,不可置信道:“皇上您这都能看得出来?”

  萧归下了角楼,抬手遮了下刺眼的阳光,这时才觉得有些热了,伸手去解脖子处的结扣。

  李凌一眼瞧见了,忙上前帮他把外面的薄披风解下来。

  初冬料峭,萧归却只着一件单薄的玄色直襟长袍,并不畏寒。

  他忽地想起刚刚那个白衣狐裘的身影,整个人几乎都裹在其中,本来就小得跟核桃一样的脸都瞧不见了。

  萧归嫌弃地想,有那么冷吗?

  看来是真的要死了,才穿那么多。

  丞相府这边,温无玦沉沉的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丝毫不知道有人在咒骂自己。

  反而是不远处陆嘉收了剑,沉着脸走过来,指了指角楼的方向。

  “丞相,那个角楼方向好像一直有人在监视我们府中。”

  温无玦愣了下,往陆嘉手指的方向看去,重重红墙金瓦之间,高高的角楼如同异军突起,居高临下,平白给人一种不适感。

  他倒没看到楼栏之间有人在,不过陆嘉虽然沉默,敏感力却异于常人,想来不会看错。

  温无玦凝神看了片刻,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领口的狐裘绒毛。

  他对陆嘉说道,“不必理会他,丞相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宫中那位又能拿他怎样?

  要权没权,要人心没人心,不过就是一个牵线傀儡罢了。

第3章 通知

  丞相府闭门谢客,连着休息了数日,温无玦才渐渐觉得身子轻快了不少。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深谙这一点,该休息的时候就绝不勉强自己。

  反而是满朝文武都在暗暗揣测,难道丞相的病情是更严重了?怎么就闭门谢客了?

  坊间更是各种流言,有说他怕是熬不过这几天了,也有说他是被皇帝气得寒了心了,有心致仕了。

  总之,众说纷纭。

  温伯日日都要外出去庄子上看看,陆嘉偶尔也跟着买办出去,两人会把坊间茶楼流传的小道消息说与温无玦听。

  温无玦倒不觉得奇怪,原身是个997劳模,全年无休,简直超能电池,无限续航。

  他这么突然一休息好几天,众人不暗戳戳地议论才奇怪呢。

  温伯给他整理衣冠,一边道:“丞相,今日是旬末了,您要进宫去不?”

  温无玦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梁每十日为一旬,旬末官员休沐两日,而原身则每到休沐,就要进宫给皇帝萧归授课。

  他想了想,道:“去吧。”

  温伯顿了顿,叹了口气,“那人对丞相这般,丞相何苦还要为他操心?先帝让丞相辅政,可也没说让您休沐还要去授课。您这么做,他也未必会领情啊。”

  温无玦轻轻一笑,他可不是原身那样的好心好意,不过是因为这疯批脑子不太好使,身边还容易藏奸引滑,与其让别人有机会控制这个傀儡,不如把线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温伯见他没应,也就不多说什么,只让陆嘉准备软轿。

  温无玦有先帝亲赐的玉骨牌,出入内禁不需要皇帝手谕,且先帝体谅他身体不好,允许他坐轿从宣武门甬道入内。

  他边跟轿子旁的陆嘉闲话,边将丞相府到内禁的路线摸了个大概,心里有点底。

  温无玦寻常与萧归授课的地点设在御书房侧的偏殿里。

  这里处于宫禁西南角,甫一入内便是宽阔落地的拱形窗台,相当于一个两面打通的亭子,檀木窗外是一片澄澈见底的湖泊,在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宛如嵌在其中的一块通透绿玉,风景雅致。

  温无玦移步到窗前的案台上坐下,此时萧归还没来。

  紫竹案上有两叠压在砚石下的宣纸,他顺手拿起来看了。

  上面写的是荀子的《君道》,洋洋洒洒数百字,都是讲为君者如何修养自身品行、如何任用贤能等等的帝王专用干货。

  想必是原身用来教导萧归的。

  不过萧归显然学得相当敷衍,字迹潦草模糊,跟鬼画符似的,甚至还有个别纸张的字迹明显不一致,估计是找人代笔的。

  温无玦轻飘飘地讲宣纸扔回桌面,不以为意。

  谁知,一道凉凉的声音凭空响起,“朕的书法有进步了吗?相父。”

  温无玦吓了一跳,寻着声音看去,才不知道何时在他的侧后方站了一个身姿挺拔颀长的少年。

  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上是墨色暗纹团龙长袍,腰间别了一条皮质腰带,左侧垂着一串木铃,偏胡人的挂饰风格,与中原长裳混搭,有些格格不入。

  少年的眉目极黑,飞眉几乎横斜入鬓,微蹙的眉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眼底还有些许厌恶。

  几乎是同时,温无玦就认出来了,这人就是萧归。

  他心里不禁好笑,之前以为是个多么阴鸷疯批的反派,现下看来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喜形于色的少年人罢了。

  萧归也在打量他,越看越不爽。

  还是那张死人脸、那双死鱼眼,坐得比尸体还板正。

  是谁说他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这副老学究的架势,感觉随时随地可以讲学布道一个时辰以上,还不带喘气的。

  想到前几天的功力平白浪费了,萧归就觉得比吃了一个白窝头还堵得难受。

  他整个人懒散散散地靠在太仙椅上,黑底绣金长靴搁在案上,整个人坐没坐姿的,“朕的书法水平也就这样了,相父要是觉得不行的话,不如帮朕写了吧。”

  呵。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这种人这样形骸放浪,亏得原身能有耐心教他。

  “反正奏折也都是相父批的,朕也用不着书法,相父你说是吗?”

  萧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致力于把他弄生气,最好再气得吐血,一命归西。

  可令他意外的是,温无玦没有反驳地点了点头,颇为认同。

  “皇上说的是,况且即使皇上书法不好,将来御批上,也不会有臣子敢说什么。您是君,他们是臣,谁敢说皇上写字丑?那不是嫌弃脑袋太重了吗?”

  萧归的本意是让他生气,可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面如春风,说话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

  话里话外似乎是在迎合他,可这话听着又怪怪的。

  他怀疑的目光在温无玦身上转了几圈,总觉得他病了一场之后,有哪里不一样了。

  温无玦任凭他打量,面色如常,随手抽出一本《弟子规》。

  “好了,皇上不想写字,那就来读书吧。”

  萧归的视线转移到他手上,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相父有病吗?朕今年十九岁了,还要读什么弟子规?你当朕是白痴?”

  温无玦不以为然,淡淡道,“就凭皇上说的话,说明还没理解透彻弟子规,平时就应该多读读,不分年龄。圣人云,活到老、学到老,皇上有意见?”

  萧归几乎想脱口而出,去你娘的学到老,你全家都学到老!

  读书对他来说简直就像炼狱一般,不用学到老,他人就没了。

  不过他福至心灵,眼珠子一转,换了副语气神色,十分配合道:“相父在上,朕没意见。不过,好多字都不认识朕,不如相父教教朕?”

  温无玦微微蹙眉,连字都不认识?

  这种人都能当皇帝,真是天道不公。

  他修长的手指翻开第一页,带读起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萧归懒妥妥地斜靠椅背,把玩着腰间的木铃,漫不经心地跟读,“相父规,狗狗训,首不孝,次别信。”

  温无玦:“……”

  他嘴角抽了抽,面不改色继续念,“泛爱众,则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萧归:“泛厌恶,多远离,有余力,多放屁。”

  温无玦:“……”

  这才华不去当谐星真是委屈他了,他倒是想看看这个纨绔还能怎么编。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旁边的宫人都笑得忍不住捂嘴了,萧归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往下瞎掰。

  “相父呼,不要应,相父命,不要做。”

  念完,他一双笑意盎然的眼睛定在温无玦的身上,等着看他发怒的样子。

  温无玦面不改色,只笑道:“皇上怎么不说先帝呢?是怕将来有朝一日下去了,没脸见先帝?”

  萧归玩味地看着他笑,道:“先帝?嗤,只怕朕将来下去了,他也未必能认出朕来。朕无父无母,只好念成相父咯。”

  这话说得极为大逆不道,旁边的宫人们都噤声了。

  连一向笑脸虎的李凌脸上,也是一言难尽。

  温无玦嗤笑道:“臣说的,皇上都不应不做,皇上比天王老子还横,依臣看相父这两个字也可以省了。”

  “朕可不敢。”萧归故意缩了缩脑袋道:“叫你相父是先帝的遗命,他那么稀罕你,别到时候都认不出我了,反而为了给你打抱不平,生生把我认出来了。”

  温无玦无奈地摇摇头,懒得继续跟这种纨绔瞎扯,将书一合。

  “罢了,皇上不想学,臣就不教了,今日的授课就到此为止吧。”

  萧归乐得不早点结束,立即从太仙椅上跳了起来,刚刚还半死不活,现在又生龙活虎了。

  在他看来,这死人脸是被他气到了,不想继续教了,他顿时心情大好。

  “李凌,把朕的马装拿来,朕要去后山打猎。”

  彼此是相看两相厌,徒留无益,温无玦也抽身将走。

  却忽然眼见李凌捧着一副马具过来,想起南疆的事,堪堪止住了脚步。

  “对了,臣还有一事要与皇上商量。”萧归还没来得及扬起的眉头立即打了结,“你又有什么事?”

  “南疆的事。”

  “南疆?”萧归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朝政的事不都是相父做主吗?还需要来问朕?”

  温无玦:“……通知一下皇上,臣的决定。”

  “呵。”

  萧归冷笑了一声,接过李凌手中的马鞭,任由他给自己换上骑射胡服。

  少年身高腿长,腰带切割出优异的比例,一身劲装更显少年的身形如新竹一般挺拔。

  他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将它折成一尺来长,慢悠悠晃到温无玦跟前,隔着木案,用毛糙鞭尾抬起温无玦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嗤道:“相父就不用假惺惺地通知朕了,不然说您权倾朝野,不是冤枉您了吗?”

  温无玦垂眼看了看马鞭,目光顺着移到跟前人的身上,两人的距离莫约两三个拳头那么近,彼此眼中的厌恶尽皆原形毕露。

  在外面守着的陆嘉见势不对,冲了进来,却被温无玦眼神制止。

  他冷冷道:“看来皇上的弟子规还需要勤加苦学,不然不仅不起作用,还越学越倒退了。”

  萧归哈哈一笑,“好说,只要相父想听,朕改天再读给你听。”

  他用马鞭拍了拍温无玦的脸,如愿以偿在他脸上看到更阴沉的神色后,心满意足地收了鞭子,大步往外面走去。

  “李凌,把朕的小雪驹牵来,朕今天要骑它!”

  温无玦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不大不小地恰好让他听到,“南疆援军需要一个督军,臣打算指派李凌前去。”

  只一句话,前面人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来,面色不虞地盯着他。

  “你敢?”

  周遭一片静谧,所有宫人都觉察出了不同寻常的威压意味,不敢冒头。

  反而是正主李凌脸上不动声色,看不出在想什么。

  温无玦声音淡淡的,“臣刚刚说了,臣只是通知皇上。”

  一个无权的傀儡之君,还谈什么你敢不敢,简直是笑话,温无玦压根没顾忌过。

  南疆的安平侯连上三折,不能不应付一下,他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剪除异己,把李凌远远地打发了,萧归这只没了犬牙的狼,还能怎么咬人吗?

  两人互相对峙了片刻,萧归蓦地一笑,流里流气的。

  “相父倒是说说,怎么要派一个太监去?难道武将都死光了吗?”

  温无玦早就编好了理由,他缓缓道:“督军与武将不同,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京城的军队与边境戍军合并,若无督军坐镇,军队便如一盘散沙。”

  他说得冠冕堂皇,李凌却是半点不信。温无玦素来厌恶內宦专权,怎会给他这么大的权柄?

  萧归两条眉毛都要拧成麻花绳了。

  “什么丑什么卧?跟胜不胜有什么关系?能别拽文吗?听不懂。”

  温无玦愣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敢情这纨绔当真连基本文化素养都没及格。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笑叹了一句,“真是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

  这下,萧归的脸色更沉了。

  扭过头问李凌,“他刚刚骂谁虫子?骂朕?”

  温无玦:“……”

  李凌低头抹了把汗,低声解释道:“……皇上,他说的是,跟皇上讲不明白道理。”

  萧归冷冷一笑,转向温无玦,“相父这张嘴,能开出花来,还有你说不明白的?”

  温无玦无意于与他继续纠缠,拂了拂衣袖站起来。

  “皇上听得明白也好,听不明白也罢,总之,李公公最好先打点一下,待我与朝中大人确定之后,不日就要启程前往南疆了。希望李公公不负众望,早日平定南疆,班师凯旋。”

  说罢,他跟陆嘉招了招手,接过他手上的狐裘,看都不看萧归一眼,径自携着陆嘉离开。

  瞧着他一袭雪狐裘消失在朱红殿门外的甬道尽头,萧归的脸色黑得可以挤出墨汁了。

  李凌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这未必是一件坏事,皇上睿智,定能明白。”

  萧归眼底阴戾,半天一言不发。

  朝政大权都被温无玦掌控,想要挣得一席之地,只能从他鞭长莫及的边陲下手。李凌又是萧归的心腹,他去,最合适不过。

  明白归明白,被当做傀儡一般指哪打哪的羞辱感,还是令人几欲暴狂。

  他阴恻恻道:“朕怎么觉着,他吐血后,反而比之前更精神了?”

第4章 话本(6.8已修)

  李凌任督军的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朝野哗然。大梁军队素来没有督军这样的职位,一般主将即为统帅,兼任督军,负责向上述职等要务。

  原本众人都在为了主将这一位置暗自活动,谁都想安排自家子弟或者自己的人进去,这下好了,直接空降,谁都不用争了。

  不过,温无玦这么做,也让人徒生揣测,要不是都知道李凌与他常年不和,都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不是有意提携李凌。

  冬日干冷阴绵的夜里格外令人困乏,这日,薛府的小厮刚准备拉上朱红大门,便瞧见一顶青油软轿停在府门前。小厮提了灯细细看去,只见那轿子两侧的灯笼上,板正地贴着一个“温”字。

  不消说,这肯定是哪府的大人。

  不过朝中姓温的也就那么几位,除了那一位执掌朝政的大人物之外,其他的不足挂齿。大人物日理万机,又身弱病残,想来也不可能来。况且这黑灯瞎火、青油小轿的,一看就不能是那位权倾朝野的。

  于是小厮打了个哈欠,站在门缝后扬声道:“老爷今儿个歇下了,明天再来吧。”

  管家从后面瞧见那小轿上下来一个裹着厚厚雪狐裘的年轻男人,脸色甚至比裘衣还白,容色昳丽,微微轻咳可看出病弱不足,身上却自有一股端严的气势,不急不躁,从容淡定。

  管家心里一惊,这不是那位掌权的温丞相又是谁?

  来不及惊讶,管家先敲了小厮脑门,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丞相大人来了还敢给人堵在门口,眼睛被屎尿糊了不成?”

  温无玦走上前来,温言道:“冒昧前来,实有急事,烦劳通报你家老爷。”

  管家立即堆上笑意,“是,小的这就去。丞相大人先进来歇息,外边冷,别冻着了。”

  温无玦点头跟进去,不一会儿,通报的小厮回来了。

  “丞相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薛府从大门进,里里外外共八重门,雕楼画栋,亭台轩宇,高门望族的底蕴沉厚,绝非丞相府可比。

  这也难怪,金陵薛氏在大梁是世族大家,祖上都是高官大吏,延至今日,已经是十几代人了。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薛氏门阀非但没有没落,反而愈发欣欣向荣。

  除此之外,还有琅琊王氏、清河崔氏等等。

  原身仅是跟随□□打江山而发迹的开国功臣,在这些沿袭了两三朝代的名门面前,根本不够格。

  简而言之,就是真正的豪门与暴发户的区别。

  薛家如今的当家人是薛思忠,年过不惑,位至户部尚书。

  步至中堂,薛思忠已经在那儿候着了,见了温无玦,笑着垂手作揖。

  “丞相真是稀客呀,深夜来访,莫非有要事?”

  薛思忠虽与温无玦同朝为官,素日两人交集虽多,交情却没有。

  除了公事之外,私下几乎不往来。

  所以对于温无玦的突然登门,薛思忠心里直犯嘀咕。

  温无玦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先啜了一口,暖暖胃部,才缓缓开口,“南疆战事一触即发,薛大人想必也知道我因何而来。”

  薛思忠好歹混迹朝堂几十年,一点就通,当即明白过来。

  不过他装傻充愣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丞相真是忧国忧民啊,病了还冒着深夜寒气而来,下官佩服。下官也知晓南疆紧张,只恨不能披甲上阵,为皇上效忠啊。”

  一个文官,谈什么披甲上阵。

  这句话说得深切意动,要不是温无玦早知道他是什么人,都要被他骗了。

  温无玦也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道:“战事一开,粮草军备就是首要问题。薛大人,你是户部尚书,最了解钱粮情况,薛大人觉得,此次跟着援军前往南疆,能筹措到多少粮草呢?”

  薛思忠心知肚明地垂下眼,思量了片刻,方道:“下官尽力而为,从今秋的收成来看,约莫能凑齐一万石粮草。”

  “喀”,温无玦将茶盅搁在桌上,发出一声清响,吓了薛思忠一跳。

  但见温无玦脸色平静,仿佛刚刚那声轻响只是不经意发出的。

  他轻声道:“安平侯在折子中要求是十万石,薛大人只能筹措这么多,恐怕无法跟南疆军士交代。毕竟他们在沙场浴血奋战,我们后勤补给却不能到位,令人心寒啊。”

  薛思忠紧张地抹了把汗,仿佛被真被镇住了一般,恳切道:“丞相说得是,下官一定再想想办法。明日是休沐,下官会找户部侍郎几个人一起商量一下。”

  温无玦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辛苦薛大人了,局势紧张,烦劳明日把各处粮草打点一下,汇成清单,届时我们朝堂上议。”

  薛思忠忙点头称是,“下官明白。”

  告辞之际,薛思忠将温无玦一路送到大门外,见他小轿简朴不遮风,又传唤自己的马车来,格外殷勤备至。

  他摆摆手,“不必了,有劳薛大人,我坐惯软轿了。”

  此时子时已过,更深夜阑,竟有初雪细细索索,平添了几分轻寒料峭。

  温无玦俯身进轿,陆嘉放下轿帘,便瞧见他方才还是温润平和的脸上沉了几分。

  街上幽寂无声,地上披了一层薄雪,脚踩上去只听见细碎的声响。

  陆嘉跟在轿子旁,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

  “薛尚书似乎很怕丞相,想必不敢欺瞒丞相。”

  这突兀的一句,让轿子里的温无玦愣了下。

  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不由得轻笑出声,陆嘉这是见他面色不好,在宽慰他。

  他素来寡言,难得说句话,也干巴巴的,却是个实心眼的。

  想到薛思忠,温无玦缓缓道:“那人是只笑面虎,表面功夫一流,实则阳奉阴违,是个尸位素餐的货色。罢了,我也没真想让他筹措粮草。”

  他声音很轻,陆嘉却听得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哪里看出来薛思忠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最后只能默然。

  出了平康坊,便是四岔街口,别的街坊都是悄然静谧,唯独对面的芙蓉街华灯重重,笑语盈天。

  轿夫刚调了个头,准备回丞相府,陡然听见轿子里传来一声,“去芙蓉街。”

  陆嘉怔住了。

  芙蓉街是汴京有名的烟花之地,明面上是笙歌箫舞,清谈乐艺,背地里却多是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

  “丞相要去芙蓉街?”陆嘉怔然问道。

  “对,芙蓉街扶音阁。”

  ---

  “扶音阁?”

  萧归正无聊地转着小机弩,蓦地停了,鲤鱼打挺般坐正了身体。

  “你确定?”

  辛和忙不迭点头,“对,奴婢亲眼瞧见他进去了。”

  萧归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阴压压的。

  辛和瞧着他的脸色,又不怀好意道,“先前皇上只在芙蓉街打马路过,吃了杯茶,便被丞相训斥了好弄风月、必致败国,如今他可自己都进去了,真是的!只许丞相放火,不许君王点灯吗?”

  “啪!”

  某人手中木质的机弩惨遭横祸,断成了两截。

  萧归冷冷道:“什么君王点灯?朕进去了吗?”

  “对对,皇上压根没进去,还谈什么点灯,奴婢该死。”辛和忙附和道。

  萧归难掩眼底的恶心,“他那黄病秧子的身子能撑得住?”

  辛和回想刚刚进入扶音阁中,小倌环绕,个个容色绝佳。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他恐怕不用费劲。”

  萧归不懂,蹙眉道:“不用费劲?”

  他见皇上一脸懵懂,才发觉他似乎还未解人事。

  想也难怪,成天被那个古板丞相教导着,整天念着圣贤书,能了解什么?

  他四下瞟了一眼,这时夜阑人静,便悄声道:“扶音阁,俗称小倌门。”

  萧归:“……”

  萧归半天才反应过来,辛和方才说的“不用费劲”是什么意思。

  “不过啊,像丞相大人这种容貌身段,到哪都是尖货,况且大多男人就喜欢他这种体虚病弱的,别有一种病美人风情。”

  辛和这些小太监们都知道萧归与温无玦不和,因此都尽捡些他喜欢听的话说,故意把温无玦形容得柔弱不堪。想到那张死人脸一脸冰霜地躺下去,这画面令萧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深感不适。

  这与温无玦的形象何止是大相径庭,简直是南辕北辙。

  何况那么清高孤傲的一个人,谁那么大胆子?恐怕还没上身,就得被他的死鱼眼睛钉出一个窟窿来了。

  眼见皇上一脸质疑,辛和又道:“皇上别不信,凡事不会空穴来风,既有流言,又有奴婢亲眼瞧着,肯定错不了。”

  萧归皱了皱眉头,抓住关键字眼,“流言?哪来的流言?”

  “皇上在深宫中不知道,坊间书馆,多的是关于丞相的话本,想来丞相要是没这些事的话,哪来的话本素材?”

  他知道他们这些小太监平素出宫机会多,往往悄悄夹带进宫写杂物,既有这种东西,想必也少不了夹带。

  “拿来朕看看。”

  “这个……”

  辛和揣测着这事好不好做,毕竟这要是传出去了,丞相非得扒了他的一层皮不可,皇帝小祖宗可未必保得住他。

  萧归见他支支吾吾不肯露明,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你怕被丞相怪罪?”

  辛和只好赔笑道:“丞相大人性情刚直,最容不得这种事……”

  萧归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朕先宰了你?”

  辛和吓了一跳,立即改口道:“哪儿的话,皇上想看,奴婢去拿就是,只不过皇上可别说出去啊,奴婢怕脑袋留不住啊。”

  在萧归的阴沉脸色中,辛和只好抠抠索索地把自己收藏的几册话本拿给了他。

  萧归长这么大,还没看过这种书。

  可是刚翻开,便被其中大胆的文字、露.骨的插画恶心到了。

  文笔稀烂、画工粗劣,画出来的温无玦不说不相似,简直是毫无关系。

  虽说他对温无玦无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张死人脸还是斯文俊秀的,哪里像这里面画得这般粗鄙木钝?

  他面色不豫地将书一扔,心情更差了,索性仰躺在榻上。

  李凌刚从内务府回来,进了殿内,便被书劈头砸到。

  他俯身捡起来,一瞧见上面的文字画面,顿时沉了脸,再见辛和在内殿中探头探脑,心中猜了个大概。

  定是这刁奴勾着皇上看这些下三滥的东西。

  他冷冷对辛和道:“偏殿还没洒扫呢,你在这干嘛?”

  辛和是李凌一手提拔上来的,素日惧怕他的威压,见他脸色不好,忙唯唯诺诺地点头出去了。

  李凌见他出去,方换了副脸色,捡起地上折了的机弩,“哟!皇上,这个怎么折了呀?您不是说这快要完工了,准备过几日送去给禁军营试试威力吗?”

  萧归心头烦躁,没好气道:“燃芯不好。”

  “这……”李凌摆弄了一下,瞧着里面一截被燃了一半的黑乎乎的芯,道:“上次您不是让奴婢给换成纯粹的木松膏吗?莫不是底下的奴才做得不好,纯度不够?”

  “不是。”

  李凌见他神色郁郁,也不好多问,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机弩皇上花了一个多月辛辛苦苦才做好的,因为燃芯不好就掰断了,这也太可惜了。”

  大抵是真的想起自己这一个月辛苦功夫,萧归终于坐了起来,拿过木机弩仔细观察了一阵。

  李凌忙把烛台移了过来,瞧着他检检拆拆,把最外面的一层木筒子都卸了下来,只留下光秃秃的机弩芯。

  “皇上,这木松膏不好,那能不能换成别的什么?”

  萧归拔出那根燃芯,盯着它思索了片刻。

  “不是木松膏不好,是它燃起来的持续度不够,可能是机弩内部太紧了。”

  “这个……”这下李凌可听不懂了,也没法接话。

  萧归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就像是火灶台,下面点火的地方,没有通风口一样。”

  但若是给机弩留个通风口,内部再松些,整体就会变大一圈,又笨又重,不利于奔袭携带。

  李凌恍然大悟,忙奉承道:“皇上睿智。”

  “滚!”萧归一脚踹过去,李凌膝窝一软,趔趄了一下,也不恼,依旧笑吟吟的举着烛台。

  萧归的目光落在烛台上,凝神看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

  “你拿个采耳来,弄点蜡包裹上去试试。”

  李凌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二人折腾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把融了的蜡裹上燃芯,等它风干固型,再插到机弩中心。

  然后来到殿外的御花园中,此时细雪纷纷,万籁俱寂。

  李凌打着伞,提着小灯笼,冻得直哆嗦。

  萧归却不惧冷,慢悠悠地点燃了后半截留在外边的燃芯,瞧着燃芯的火焰从明亮到变暗,到完全看不见。

  接着,“倏”地一声,一支短箭如离弦般从机弩顶端射出去,一眨眼消失在墨般的夜色中。

  “去看看,它落在哪了?”

  李凌忙小跑过去,挑着灯寻了半天,才在一丛浓密灌木中,找到了那支短箭。

  萧归让他站在原地,他自己边走过去,边数着步数。

  “三百多步。”

  萧归的眉头打了个结,显然不满意。

  李凌瞧着月落东方,忙劝道:“皇上,您明日还要上朝,要不,今儿个先休息了吧。”

第5章 冲突(6.8已修)

  翌日,雪越下越大,内禁屋顶瓦上都覆了一层厚厚的洁白,朱墙连绵,宛如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萧归思索了半夜,天光微熹时分才睡了一会,就听见李凌来唤他上朝。

  “皇上,丞相在殿外等候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皇上。”

  萧归困意深重,心里骂着那个死人脸以前每日寅时就来,自己不好好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

  吐血之后,现在倒改成卯时了?

  不过在萧归看来,卯时也没好到哪里去。

  李凌帮他慢悠悠整理好了衣冠,服侍他用完早膳,已经两刻钟过去了。

  他瞟了眼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如漫天鹅毛一般,不由得嗤道:“李凌,你说他在雪中站了这么久,会不会冻死?”

  李凌听了这话,走到大殿外瞧了一眼,方回道:“皇上,他站在梅树下呢,有个随从撑着伞,想来不会受冻。况且人不是说了吗?下雪不冷,雪融的时候才冷呢。”

  萧归“哦”了一声,颇感失望,“哪天雪融了,晾他在外头站一两个时辰。”

  大殿外,陆嘉撑着伞,瞧着丞相比雪还要白三分的脸色,额角跳了跳,忍了又忍。

  “丞相,要不您到那边亭子里坐会?”

  温无玦摆摆手,淡淡道:“无碍。”

  片刻后,萧归终于出来了,披着明黄色的锦缎披风,只有薄薄的一层,与温无玦的大氅形成鲜明对比。

  见他出来了,温无玦挥挥手,让陆嘉把奏折交给他。

  “这是臣草拟的南疆援兵之需,皇上可先看看,若无异议,等会大殿议事按这个章程来。”

  萧归睨了他一眼,上下打量他,整个人裹在毛氅之中,一脸病容,看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似的。

  他蓦地好奇,他去扶音阁吃得消吗?

  ---

  玄翊殿外大臣们已经早早等候着了,踏雪而来,个个面带寒气。

  殿内深旷明亮,四个殿角摆着高脚仙鹤长嘴暖炉,小太监往里面放了点香料屑子,满殿暖融融的香气。

  萧归往龙椅上一坐,肩膀一垮,手撑着额角开始闭目养神,打算当个吉祥物。

  御阶下,摆了一张画蟒太仙椅,是先帝体贴温无玦体弱无法久立而授意安排的,因此,他成了整个朝堂上唯一可坐着议事的人。

  温无玦清了清嗓子,向萧归道:“臣的奏折已交给皇上,请皇上开始议.政吧。”

  “什么奏折?”萧归连眼睛都没睁开。

  温无玦:“……”

  他耐着心温声道:“臣刚刚交给皇上的。”

  “哦,那个啊。”萧归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弹了弹手指,“朕刚出恭的时候掉了。”

  众人:“……”

  底下的朝臣们面面相觑,却也心知肚明,这是皇帝又要为难丞相了。

  果然,只见萧归似笑非笑地盯着温无玦,“相父,朕可不是故意的,那奏折都掉了,不如今天大家都早点回去吧。”

  说着,他就要起身下台阶。

  谁知温无玦上前一步,拱手道:“事急从权,臣大致记得奏折内容,可说与皇上听。”

  这话一出,萧归抬出来的那只脚悬着,面色不豫的缓缓收回来。

  他皮笑肉不笑道:“相父还真是有那个什么建之才啊,那不如以后你不用奏折了,直奏好了。”

  温无玦面色未变,也不客气地回道:“臣没这个习惯。”

  二人的对峙愈发僵化,大殿里原本还是暖和合宜,现下仿佛是多添了炭火一样,突然热了一层。

  唐玉眼见着情形不对劲,忙出列道:“皇上,丞相,南疆之事不可一拖再拖,安平侯已经连上了三道折子,今天先把这事议了吧。”

  其他几个辅臣也纷纷附议,“是啊,南疆之事可大可小。”

  见众人意见如一,萧归面色恻恻地坐下,姿势比王八还王八,声音懒懒的:“南疆之事有什么可议的,不都是相父说了算。”

  唐玉仗义执言道:“皇上此言差矣,先帝钦定四大辅臣,丞相为首,当然要以他的意见为先,况且丞相跟着先帝东征西战,对各处兵事了如指掌,所谓兼听则明……”

  “好了好了。”萧归不耐地打断他,“议就议吧,朕听着。”

  唐玉愣了一下,无奈地退回一旁,众人皆暗自摇头。

  温无玦泰然地坐回椅子上,温言道:“南疆之事,我已经与兵部尚书唐大人商议过,布刺虽然来势汹汹,但不足为虑。他们今年天灾连连,秋收无成,断不敢大肆用兵,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掠夺粮食罢了。不过,我们也不可以轻视,不能助长他们劫掠之风。因此,援兵还是派,粮草还是运,就当是安抚边境军民。”

  唐玉上前一步道:“丞相说得极是,不知其他大人有无意见?”

  薛思忠忙道:“丞相既然说今年无大兵患,那安平侯折子中要求的十万石粮草,就不需要那么多了吧。”

  温无玦看向他,“刚想问薛大人呢,前日嘱托大人筹措粮草的事怎么样了?”

  “呃……”薛思忠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下官同几个户部侍郎已经尽力筹措了,无奈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竟也只能筹出八千石粮食。”

  呵。

  温无玦心中冷笑,早知这个人是个笑面虎,没想到还能怎么虎。前日登门的时候,还说能筹措一万石,现在连一万石都够不着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温声道:“辛苦薛大人了,既然尽力了,也不好勉强。”

  薛思忠忙不迭点头,几乎感激涕零,“是下官无能。”

  “哪儿的话,薛大人不必愧疚。”

  温无玦站了起来,走到一众大臣之间,缓缓道:“诸位大人,虽说南疆的兵患不足为虑,但是当地百姓此番遭遇粮食劫掠,却是损失惨重,所造成的后果甚至比兵患更严重。”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南疆地处偏远,粮食作收本就不多,因此边境人口一直在流失。兼之连年征战,战.火波及,加上此次劫掠,若朝廷不能进行赈灾,只怕百姓都跑光了,没有百姓,就征不到兵,就征不到粮。那么明年,养肥了的戎敌们,回头再度入侵,边境还抵挡得住吗?即使抵挡得住,长此以往呢?边境的兵力、战斗力,只会越来越薄弱。”

  诸如唐玉之类的直臣们听得暗暗心惊,如果考虑到这一层,那确实不能不为之计深远。

  萧归坐在龙椅上,半天都闭着眼睛,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虽然他对这个相父厌恶入骨,可对于他的能力才识,他是没有质疑过的。

  十六岁跟随先帝征战沙场,二十岁于万军中取敌将头颅,二十四岁受封丞相。哪怕他不是生逢乱世,哪怕没有时势可造英雄,清平盛世中,他也一定是个治国平天下的人杰。

  只听他继续说道:“所以,筹措粮草之事还是要继续,如果国库空.虚了,还望诸位大人踊跃捐粮,赈济南疆。”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皆露出复杂的神色。

  出力还好说,出粮没有。

  温无玦心知肚明想要从这些人嘴里抠出一点粮食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大梁土地实行的是世族私人拥有,兼并之风严重盛行,百姓没有地,怎么种粮食?百姓没有粮,国.库又怎么可能不空虚?

  所以这件事再难也必须施行,不然后续打战,粮食就是最大的问题。

  温无玦顿了顿,率先道:“温府,自愿捐粮一万石。”

  这下,众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一万石?比国.库出的还多

  早就听说丞相生活简朴,温家也不是什么百年世族,在汴京无根无地的,能拿得出来吗?

  “不知道诸位大人能捐出多少呢?”温无玦知晓趁热打铁,忙揪住薛思忠,“薛大人,你呢?”

  “呃,下官恐怕还得清算一下。”

  唐玉忙道:“下官自愿代表长平唐氏,捐出三千石。”

  温无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唐玉作为朝中为数不多的年轻直臣,能作出表率,他倍感欣慰。

  他将头转向薛思忠,“薛大人,金陵薛氏也是汴京数一数二的世族大家了,总不好低于长平唐氏和我们温家吧?”

  “那是那是,下官明白。”

  温无玦瞧着薛思忠嘴角抽了又抽,知道他一定是面上笑嘻嘻,心里MMP。

  有两个世家大族做榜样,其他家族或多或少都要跟点,不然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饶是如此,距离温无玦心中想要的十万石粮草还是差得有点远。

  萧归冷眼旁观他三言两语间就逼得那些个世家大族不得不拿出粮食,心里越发不爽。

  虽然是利国之举,可他的行为就跟他平时押着他读书、押着他处理朝政一样,甚至连风轻云淡的神色都一模一样。

  在他眼里,他这个所谓的皇帝就是个任由他拿捏的傀儡,跟这些大臣并无二致。

  越看着,越想着,萧归神色越发阴冷。

  粮食事宜基本敲定,除此之外,还有兵力选拔,督军人选等等问题需要继续商榷。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便见李凌端了几碟子鲜瓜果上来,“大人们辛苦了,尝下点心休息片刻。”

  这是从先帝时遗留下来的习惯,先帝刚登基时,国务繁多,朝臣们经常一议事就是一整天,故而会安排中间休息。

  温无玦见是冷瓜果,便一口不沾。

  这具身体的肠胃实在太差,这样生冷的东西下肚,只怕会不舒服。

  李凌见了,便道:“丞相怎么不吃?议事都要仰仗丞相大人,大人不多吃点,只怕等会没气力了。”

  对于他的阴阳怪气,温无玦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淡淡摇摇头。

  谁知,萧归突然道:“莫非相父觉得你跟前的瓜果不好?要不,尝尝朕这儿的。”

  说着,他便端着金碟子下了台阶,来到温无玦跟前,笑得一脸深意。

  众朝臣瞧着他逼近丞相,不由得慢慢地压低了说话声音,都往这边看来。

  温无玦面露无奈,只好道:“臣肠胃不佳,怕吃了生冷的不舒服。”

  “哦,这样。”萧归舔了舔后槽牙,退后一步,突然吐出一个果核来,不偏不倚,恰恰好落在温无玦跟前的碟子上。

  “相父,这个可不冷,你吃吗?”

  众人:“……”

  站在温无玦后面殿樑边的陆嘉脸色一变,上前一步,疾言厉色,“你干什么?”

  萧归瞥了陆嘉一眼,神情一敛,眼底多了几分阴沉。

  到底是他是皇帝还是这个病秧子是皇帝?连一个下等随从都敢跟他叫板了?

  温无玦脸色冷了几分,制止了陆嘉,起身道:“皇上难道不知道往别人碟子里吐东西这个行为很丢人吗?”

  萧归呵呵一笑,“怎么?相父又想让朕学弟子规啊?”

  “臣估计皇上这辈子都学不会了。”温无玦冷冷道。

  萧归被他脸上的蔑视刺到,怒极反笑,“是啊,弟子规是学不会了。不过,最近朕学会的,相父想要听听吗?”

  “不想。”

  “可是朕想说给相父听。”

  一众朝臣均鸦雀无声,一时不明白这二人怎地又吵起来了。

  李凌瞧着皇上脸上不着调的笑意,心中似有所感,暗叫不好,忙上前去劝阻,可却迟了。

  只听见萧归笑嘻嘻地念道:“中原有一丞相,名唤温玉,生有潘安之貌,兼得子建之才,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亲友每每相问,却道无意姻缘。”

  李凌无奈地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帝念的就是昨个儿看的丞相的话本,当着本人的面念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李凌心里急如油煎熬,面上却不敢表露,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他之外,众人却是一头雾水,不晓得皇帝又在发什么疯?

  可渐渐听着听着,就咂摸出味儿来了。

  “……丞相与那高壮男子一眼相中,原来却是喜好龙.阳,此后往来频繁,渐渐地熟稔起来,时常夜里相会……”

  大殿之上,众目睽睽,听着这些话,越来越不堪入耳,朝臣们皆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这样的昏君可还有救否?

  温无玦一贯温平的脸上冷得几乎掉出冰渣子,蓦地喝道:“陆嘉!”

  陆嘉心领神会,趁着萧归不备,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上。

  可惜萧归也不是好惹的,他长年喜好围猎,身手也是迅捷。

  两人迅速扭打起来,一君一奴,众人看着都格外滑稽。

  李凌心急如焚,偏偏不想把事情闹大,怕丢人现眼,不敢去叫禁军,只能指挥几个小太监上前拉扯。

  但小太监力气太弱,根本架不住两人。

  眼见着两人越打越起劲,最终逼至大殿的角落里,互相拽着衣裳,鼻青脸肿,嘴角带血,好不狼狈。

  温无玦走到两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萧归,片刻后,忽然缓缓露出笑意。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萧归的下巴轻声道:“萧归,皇帝这个位子很抢手,你要听话,不然我可以找个更听话的来坐,明白吗?“

  萧归的耳朵嗡嗡作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只盯着温无玦苍白面容上冷冽轻慢的笑意,眼尾微微勾起,眼中有如潋滟生波。

  他印象中的相父病病歪歪的,拉着一张死人脸,每天见到他,不是训斥,就是说教,从来没对他笑得这么好看过。

第6章 惩罚

  角落里发生的一切迅捷得让人反应不过来,等到众人围过来的时候,温无玦已经放开了萧归。

  从宽袖中掏出一块素色锦帕,擦了擦手,目光轻冷地落在萧归身上,仿佛在看一条疯狗。

  萧归似乎还怔怔的,眼神紧紧跟着他。

  众人很快把两个打得精疲力尽的少年人拉开,李凌气得颤抖着兰花指,戳着陆嘉的鼻子,“你!你这个大胆狂徒!敢跟皇上动手!”

  温无玦拽了陆嘉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轻声斥道:“李公公骂你呢,还不去外面跪着。”

  陆嘉当即反应过来,狠狠了剐了萧归一眼,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

  温无玦轻描淡写之间将奴仆殴打皇上的杀头重罪改成了罚跪,还一脸毫无愧色,看得李凌越发气得牙根痒痒。

  朝臣们虽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惊不已,却也都装聋作哑,无人问责陆嘉,只装模作样地问皇上的伤势如何,用不用叫太医。

  毕竟萧归这个昏君的荒唐行径,众人都是有目共睹,传出去真是不体面了。

  何况如今朝政都是温无玦把控着,谁吃饱了没事撑的跟他过不去。

  不过让众人意外的便是他的态度,之前他对萧归是始终遵循君臣之礼,不逾越半分礼制。清高自许,才会被萧归气得当场吐血。

  如今似乎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依然是温和有礼,却柔中带刚,容不得丝毫挑衅。

  众人只道是他已经寒了心,不再跟萧归维持表面功夫了。

  接下来下半场的议事过程格外顺利,从头到尾,萧归都如同一条被打折了腿的疯狗一样,坐在上头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只盯着温无玦。

  他不说话,众人就更如鱼得水了,讨论起选择哪位将军作为押粮官之事,说说笑笑,氛围融洽。

  末了,温无玦也只吩咐负责的官员各行其事,勿要拖延,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萧归。

  那个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

  “丞相为什么要让李凌做督军?您就不怕……”

  从玄翊殿下朝出来,唐玉跟温无玦并肩走下御阶,忍不住问道。

  都知道李凌是萧归的心腹,搞这么个人去,丞相就不怕他反水么?

  望着远远重重叠叠的宫门,温无玦轻声道:“他不会。他是跟随先帝打江山过来的,哪怕他不念着皇上,也得念着先帝。何况,他不是普通的內宦,先帝当年被围困白龙山,是他猜出内奸,当机立断,带人去救主的。对外,他能迅速判断形势,把握时机,对内,他为人够圆融,督军这个职位可不容易,协调京城军与边境军就够呛的,他有这个能力做到。”

  唐玉恍然明白过来,“丞相真是知人善任、深思远虑啊,下官自叹不如。”

  温无玦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在意,他考虑的是最佳效益罢了。

  此时鹅毛大雪依然没有停歇,九十九级御阶之下,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昂然跪着,面色青白。

  温无玦忙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他身边,将他扶起来,膝盖下的雪都被跪得融化了,只剩两个深深的窟窿。

  “今日委屈你了。”

  陆嘉脸色很白,却眼眶一热,“不委屈,我是心甘情愿的。”

  唐玉忙解了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边笑责道:“你这孩子,怎地这般实心眼,让你跪你就跪啊,也不挑个挡雪的地儿。”

  温无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太实心眼了。”

  唐玉叹道:“实心眼也好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放心。”

  两人扶着陆嘉走出了宣武门,唐玉见温无玦只一顶青油软轿,便道:“丞相,要不你们坐了我的马车回去吧,我看孩子的膝盖怕是不能走路了。”

  温无玦想了想,道:“也好,那便多谢润知了。”

  润知是唐玉的表字,从前二人之间都是互称大人,换了表字,便显得亲近多了。

  唐玉则是受宠若惊,虽是同辈人,他自认为还不敢与丞相比肩。

  两人互相告辞后,温无玦便携了陆嘉坐马车回府。

  一到丞相府,见陆嘉冻得脸色惨白,眼瞧着要发烧了,温伯急得跳脚,指挥着人赶紧烧一桶热热的姜水过来,让他泡着去去寒气,又将一碗浓浓的姜汤给他灌了下去,陆嘉整个人才渐渐恢复点血色。

  到底是少年人底子好,当天夜里竟也没有发烧,次日便瞧着精神多了。

  饶是如此,温伯大致弄清楚了发生啥事后,他嘴上虽然不便指着宫里那位骂,却往往说话夹枪带棒的,有时借着嘴小厮的的时机便又要暗戳戳地咒宫里那位。

  一众小厮开始还没听出来,温无玦却是听得明明白白,见他还有些分寸,也就由他去了。

  南疆的事大致同朝臣敲定后,丞相府这几日也渐渐忙碌起来。

  首先是捐粮问题,那日温无玦在朝堂上夸下海口说温府要捐粮一万石,当然是拿不出来的。温家只有一堆穷亲戚,没有别的世家大族那样经略几百年,拥有大量的土地和庄子,平日里能有点余粮就不错了。

  “温伯,让账房清点一下,只留今岁可用的米粮就够了,其他的捐出去吧。”

  温伯愁眉苦脸,“丞相啊,丞相府就是掏空了底子,把宅子卖了都凑不足一万石啊。”

  温无玦立于廊下,手里捧着一个暖融融的手炉,指着园中练剑的陆嘉,轻笑道:“没让你老人家卖宅子,先把那个小子卖了吧,这身武艺不错,还能给人家看院子,应该值点钱。”

  他说得煞有其事,仿佛真在盘算着收入,陆嘉耳朵灵,听了这话,却是停了手中的动作,怔怔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温伯立即附和道:“丞相说得不错,这小子脑子不大灵光,卖了好啊,补贴点家用。”

  说着,他又转头道:“那还是不够啊,丞相。”

  温无玦摆摆手,轻声道:“别急,过几天会有人给咱们送上门来的。”

  温伯一愣,没明白话里机锋。

  “你只管去咱家庄子上清点就是了,弄得声势浩大一点,别叫人看出来咱们没粮。”

  “行,弄点声势这还难得倒我老头子吗?”

  关于这一点,温无玦倒是不担心,就凭温伯这嗓门,这嘴上功夫,真没几个人能不被他唬过去。

  午后,温无玦瞧着阴沉了数日的天色有了些日光,便披了件蔽膝,乘软轿来到城郊禁军校场。

  禁军校场设在皇宫后山下,方便平素禁军戍守城防换班等,更便于日常操练。

  到了大营门口,陆嘉手持玉骨牌,守卫们便径直放人通过,小轿畅通无阻地直达中军大堂。

  禁军统领许鼎早得了消息,在门口候着。

  “末将见过丞相。”

  温无玦从轿子上下来,虚扶了一把,“许统领无需多礼。”

  许鼎年过而立,战功赫赫,素来治军严明,为人冷肃。

  许多未见过他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个相貌魁梧的男人,而实际上,他面如冠玉,看着像个文质彬彬的文官,一点也看不出是武将。

  “丞相里面请。”

  温无玦随他进入中军大堂,这里是禁军日常议事之地,宽敞简朴,左右两侧还摆着十八种刀兵,熠熠生寒。

  “许统领想必已经知道我是为挑选此次南疆押粮官而来。”

  许鼎虽身着常服,脸上却冷肃不减。“末将已接到兵部的文书了,几个副统领已经在外等候,不知丞相想要如何选拔?”

  温无玦沉吟了片刻道:“不必拘泥于副统领之列,不如让所有从五品以上禁军都上校场较量一番,我自从中挑选如何?”

  许鼎听得此话,倒是微微诧异,却也并不反对。

  禁军总计两万人,从五品以上占了十分之一,从两千人中挑选并非易事。

  “丞相稍等,末将去安排。”

  许鼎安排了两千人分为十组,同时进入演练场,演练场中设置有烟雾林、沼泽区、乱箭丛等等,以燃香为计,谁能从中先出来者,谁就获胜。

  温无玦与许鼎分坐在香炉旁,慢悠悠地地喝茶,看着一群鲜活的少年们奔入校场。

  “许大人练兵有方,这群少年人看着精气神很足,戍卫宫禁交给他们,很让人放心。”

  许鼎淡淡道:“丞相谬赞了,自先帝以来设立,禁军一向律条严明,这都是先帝的功劳。”

  温无玦微微勾了勾嘴角,难怪都说这位许统领偏僻孤高,不承人情,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他既不愿与他深谈,温无玦也就不再多言,二人只静静地望着远处林木茂密的演练场。

  炉里的烟火渐渐燃至尽头,一个小厮过来准备换上下一根,便见一个黑色人影倏然从林中冲了出来,一跳跃过旗台,拔下小旗帜。

  许鼎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挥挥手,示意第二组进场。

  “他叫什么名字?”温无玦问道。

  “陈锋。”

  温无玦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黑皮强健的少年,体力丰沛,可惜看着缺乏几分灵气。

  随后几个组陆陆续续进行,每组拔下旗帜的人,最后进行两两比拼。

第7章 骑射

  禁军自先帝设定以来,便属于特训的精锐,能够从每组中拔众而出,自身素质便已经十分优秀。因此,在这些人的选拔中,温无玦不再拘泥于最终在武力上的胜负。

  他凝神看着擂台上两两比拼的少年,台下没有进入最后角逐的其余禁军们三五成群,坐在地上,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

  温无玦不置可否,只留心观察着。

  比拼结束后,许鼎放下茶盅,问道:“丞相认为哪个小子可以胜任?”

  看着不远处站成一排的十个人,温无玦沉吟了片刻,手指指向其中一个。

  “左起第三个,叫什么名字?”

  许鼎蓦地一愣,有些诧异,随即挥挥手,“沉贤,过来。”

  被唤作沉贤的少年迟滞了一下,明显有些不可置信,但仍抬脚走了过来。

  “卑职高沉贤,见过丞相。”

  沉沉静静的少年,外表斯文俊秀,论武力,并不是这些人中最优秀的,但论灵活奇巧,他是最会变通的一个。

  且难得的是,他心态很稳,哪怕是被对手压制,处于下风,仍然从容不燥,往往看准时机,一着得手。

  温无玦温声问道:“可知你们此次比拼的目的是什么?”

  “知道,选拔押粮官。”高沉贤不卑不亢地答道。

  “如果让你押运本次南疆的粮草,立下军令状,若无法完成押粮任务,则斩立决。你愿意吗?”

  温无玦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只要他露出一点怯色,就不再考虑此人。

  许鼎在一旁不置可否,从未听过押运粮草还要立下军令状的。

  只见高沉贤退后一步,拱手道:“卑职在,粮在。”

  温无玦忍不住抚掌,笑道:“好,军令状来。”

  文书将军令状送了上来,高沉贤面不改色地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手印。

  对他来说,等待了那么久,终于有个可以一展抱负的机会了,哪怕赌上性命又如何?

  许鼎从来没有与温无玦几乎共事过,只知道他颇受先帝器重,而后又兼辅佐皇帝之责,对他的才能只听说,不曾亲眼见过。

  今日看来,他确实不简单,至少在看人方面的眼光够毒辣。

  高沉贤是他一直看好的后起之秀,有心打压历练他,还想着让蒙尘的明珠能够好好韬光养晦,不曾想这么快就被人发掘了。

  他刚想说什么,蓦地,长空传来一声惊啼,几个人抬头朝上看去,便见一只中箭的猛禽直冲而下,带血的箭头猛地插.入土中,尾部的白羽翎犹然震动不已,可见力道之大。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是寒冬里极少见的灰隼,灰隼身体短小,性情凶猛,反应迅捷,飞翔速度极快,很难射猎。

  温无玦笑道:“许统领是在练兵么?射箭这人一定臂力惊人,眼力绝佳,倒是想好好认识一下这位小将。”

  许鼎微愣了一下,他今天让大家休沐,没有练兵。

  随即他站起身来,“丞相稍坐,末将去看看。”

  温无玦摆摆手,“好,我也正要跟沉贤谈谈运粮之事。”

  许鼎穿过一片禁军营大帐,还没走出百来步,便见一队人马从茂林中疾驰而出。

  为首的少年鲜衣怒马,肩后弓箭寒光凛凛,意气飞扬。

  只听他朗声笑道:“许统领,朕今日终于猎到灰隼了!”

  许鼎在原地站定,拱手笑道:“恭喜皇上。”

  蓦地,萧归挥手一扔,几枚两指粗细、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凌空而来,许鼎忙伸手截住一个,“这是什么?”

  “野山参。”

  萧归来到许鼎跟前,一拉缰绳勒住了马,利落地翻身下来。

  “瞧着根底应该有上百年了,拿回去给老夫人补身体吧。”

  许鼎伸手抹去包裹的泥土,露出一截雪白的参体,上边的纹路极深,且在顶部有一块小小的疙瘩,民间一般称为是“珍珠顶”,果然是上等的野山参。

  许鼎笑道:“皇上上次摘野山参的事,跟丞相解释了吧?”

  萧归摩挲着雪驹髯毛的手一顿,蓦地想起他之前把挖来的野山参让太医院清洗后制成参药,赏给温无玦,却被他疾言厉色地训斥“这般搜刮民脂民膏、非明君所为”一事。

  他脸色一沉,“朕是皇帝,凭什么跟一个臣子解释?”

  许鼎见他眉目之间难掩郁色,深知他与温无玦之间的龃龉,便只好避而不谈了。

  “皇上的野山参是在龙潭域中挖的吧?深冬将至,皇上不宜再进去了。”

  所谓龙潭域,是山后的一片茂林中最深处的地方,汇聚猛兽毒蛇,且烟瘴重重,容易中毒以及迷失方向,因此这里一直无人踏足,也成了颐养天材灵物的绝佳地方,其中不乏像野山参、灵芝这样的名贵药材原料。

  临近深冬,烟瘴更为浓郁,事故频发,即便是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也不敢冒着危险轻易踏入。

  萧归咧嘴一笑,“什么龙潭虎穴,朕从不相信这种屁话。”

  许鼎却一脸不苟同,“皇上是天下之主,当以安危为重。”

  萧归摆摆手,“你该不会要学那张死人脸……”

  他蓦地一顿,脑中浮现他冷冽轻慢的笑意,生生截住了临到嘴边的话,半晌闷闷道:“跟那姓温的一样唠叨朕?”

  许鼎一愣,只好道:“丞相是个清正之臣,他是为了皇上好,末将也是。”

  萧归嗤道:“他为朕好?不让朕骑射,不让朕统军,天天逼着朕读圣贤书,是想把朕读成书呆子便于控制吧。”

  “丞相是担心皇上安危,毕竟先帝唯独皇上一脉,且皇上又尚未有子嗣,为社稷计,万乘之尊也该以安危为重。”

  “怎么现在连你也这么说了?”

  萧归将背后的箭筒取下来,一脸不耐。

  以安危为重,不能骑射,不能统军,不能参战,做个高高挂起的皇帝。

  皇宫就是巨大的镶金笼子,锁着他这只名贵丝雀,时间成熟了再繁衍生育,完成帝王重任,做个一辈子的牵线傀儡。

  凭什么他不能像先帝一样马上征战?开疆拓土?凭什么他每天都要在宫中读着那些又板又呆的圣贤书?

  许鼎见他面色不豫,完全听不进去,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却听见大帐后面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许统领,怎么不让我见见这位神射手?”

  许鼎蓦地一愣,这才想起温无玦也在营中,他扭头看向萧归。

  萧归也是怔住,下意识地想藏起箭筒,手上却又顿住,他凭什么要藏?就凭那人不喜欢他骑射?

  他索性把弓也取下来,拿在手上把玩。

  许鼎来不及多想,便见大帐后面转出来一个人,赫然是温无玦,手上正捧着那只带箭的灰隼,这只猛禽已经奄奄一息。

  温无玦见到二人,也微微一愣,脚步顿住。

  许鼎倒是面不改色,拱手道:“丞相,灰隼是皇上射猎的。”

  萧归眼底玩味地盯着温无玦,想看他如何反应。

  不是不让他骑射吗?他偏偏要猎给他看,还要做到顶好。

  温无玦看了看手中的灰隼,羽箭上端有一个小小的印迹,隐约是个“萧”字,明显是支御用铜箭。

  他微微讶异,没想到这个纨绔还有这本事。

  “原来是皇上猎的。”他摸着箭脊,淡淡开口道:“皇上既有这样的骑射本领,为何不考虑随军征战?却日日都在这后山围猎,白白消耗青春时光?”

  萧归一愣,眉头像是打了个结,没搞懂他这前后不一的态度。

  许鼎也怔住了,不是温无玦不同意皇帝御驾亲征的么?

  他思忖着萧归三不五时就来后山闲逛,动不动就在他跟前骂温无玦,看着也不像是在说谎。

  难道,温无玦改变主意了?

  温无玦没有注意到二人的神色,继续道:“如今国中积弱积贫,边境强敌环伺,正愁士气不足,若是皇上御驾亲征,必定能鼓舞士气。”

  萧归半天没有说话,吃不准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气急了在说反话,他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表情,鬼才能看出端倪。

  他懒懒地将箭筒扔在一边,嘴巴很欠,“朕乐意在这儿消耗时间,国事不是还有相父吗?也用不着朕。”

  许鼎无奈地垂下眼,萧归这狗脾气,真是自讨苦吃。

  温无玦淡淡一笑,也是,这种纨绔能吃得了征战沙场的苦吗?

  他将灰隼递过去,“皇上随意。”

  萧归神色不定地打量着他,也不知是不是日光下的缘故,他向来苍白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玉色,透明得几乎可以看见他薄薄皮肤下的青筋。

  萧归接过灰隼,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一夹了马肚,纵驰而去。

  温无玦摇摇头,正准备也抽身离开。

  许鼎却步至他身边,与他一道走出重重大帐,来到校场上。

  两人一时无言。

  许鼎在斟酌着是否要告诉温无玦,萧归其实做梦都想去征战杀场?可他也吃不准温无玦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毕竟他一贯是不让皇帝涉险的。

  他私以为,温无玦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清正臣子,却未必是个灵活变通的帝师。

  可他偏偏既是相父,又是帝师,掌控朝政,说一不二,古板刚直对上桀骜不羁,不闹翻天了才怪。

  许鼎在揣度温无玦的同时,温无玦也在揣度许鼎与萧归的关系。

  从刚刚的情境来看,二人不像君臣那般生疏,反而很熟稔。

  也许萧归经常来后山打猎,所以二人接触较多。

  满朝大臣,支持萧归的人不多,但那些人都是可有可无的。关键是这个手握禁军兵权的许鼎,他对萧归是什么态度?

  若是温无玦想要废了萧归,许鼎的支持可以说是一举定乾坤,毕竟京城附近拉不出一支可以与禁军相抗衡的军队了。

  温无玦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抚着手袖上的暗纹,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他也还未决定是否要废了萧归,再观察看看,若是他乖乖听话,他不是不能让他待在帝位上。

第8章 论战

  温无玦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然暮色沉沉。

  见他回来,温伯忙让人摆上饭菜,给他取下蔽膝。

  “丞相累着了吧?饭菜才刚做好的,热乎着呢。”

  温无玦点了点头,顺口问道:“粮米清点得如何?”

  温伯一挥手道:“咱家能有多少粮可以清点,不消两个时辰就清点完了,不过是在那儿做做样子。倒是咱们家的那些个亲戚,今日到庄上领粮的时候瞧见了,真以为我们有万石粮米,素日又嫌我们给的太少,估计背地里要言三语四了。”

  “不用理会他们。”

  温无玦喝了口热热的汤,丝毫不在意,不过是一群无法自力更生的寄生虫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

  用过晚饭,沐浴过后,温无玦披着厚厚的大氅伏在案前,仔细瞧着南疆的地图。

  这里是个架空的朝代,地方名字也无从考起,地图画得更是与现代的千差万别,温无玦看起来十分吃力。

  奈何南疆这块地方对于大梁来说十分要紧,地处偏远,朝廷往往鞭长莫及,却绝对不容忽视。

  北方又有匈奴虎视眈眈,目前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要不了几年,大梁内部矛盾急剧膨胀,坐大的世家与不断流离失所的百姓会形成严重的内忧,内忧必定招致外患。

  到时候前有狼后有虎,南北夹击,本就根基不足的大梁不可能抵挡得住。

  趁着现在国中尚算平稳,南疆三洲必定要以最小的气力,快速休战养民,广积粮,高筑墙,以备日后之需。

  所以,这次戎敌骚扰边境,不能打持久战,那只会徒然消耗粮食,必须想个法子速战速决。

  挑灯看了半夜,温无玦才大致弄懂了地图,结合着安平侯递上来的兵报,粗略标出戎敌经常出现的地方,估摸着他们的劫掠策略。

  直到更渐渐深了,温伯来给他换茶水,发觉他还未睡。

  “丞相,夜里寒气更甚,丞相身子又不好,早点休息吧。”

  温无玦揉了揉酸涩的眼皮,从善如流,“好。”

  躺在床上,温无玦困意深重,却迟迟无法入睡。

  脑中萦绕着刚刚的地图,在心里思索着。

  翻来覆去,直到几乎天光渐明才睡去。

  不出意外的,他起晚了。

  睁眼时已经巳时中了。

  陆嘉已经在外面等候他上朝,温伯给他打水洗漱,更换朝服。

  “怎么不叫我?”

  温伯瞧着他眼下一圈乌青,心疼道:“昨晚丞相那么晚才睡,多休息一会。人也不是铁打的,这么熬不休息怎么行?”

  温无玦也不说什么,只默默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大梁官员是卯时上朝,跟中国古代类似,所以也有点卯应卯的说法。

  玄翊殿前,官员们排成常常的两列队伍。

  他们早已到了,却始终不见丞相,个个交头接耳,丞相可是从来不迟到的。

  连一向懒散的萧归都到了,一早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皇上今天也是奇了,居然有耐心在上头等着。”

  “谁说不是?要是换了往日,不早让我们下朝回家?”

  “哎,这丞相怎么回事?”

  “别又是被上面那个给气倒了?”

  ……

  在众人嘈杂的议论声中,温无玦姗姗而至。

  他面色泰然地从一众朝臣中间走过,对跟他行礼的同僚点头致意。

  萧归瞧着他一身素色的外袍从远处走来,脚步轻缓从容,脸上没有半点迟到的赧意,心下越发浮起疑窦。

  怎么觉着,这张死人脸越来越不像死人脸了?

  仿佛从他吐血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气也气不到他,整个人滑不溜秋的,搞得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对着空气打拳,没劲透了。

  关于南疆援军的督军、押粮官人选已定,所以今□□会主要议的事是南疆的对敌策略。

  兵部尚书唐玉让几个奴才把南疆军事地步搬了上来,大约半丈长宽,牛皮绘制的质地,十分明朗清晰。

  众人皆移步到地图前方,仔细瞧着。

  温无玦朗声问道:“不知道诸位,对南疆对敌作战有什么建议吗?虽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我们也该有个大致的方向,避免陷入上下不一,各行其事,如散沙一般。”

  唐玉忙点头称是,“丞相所言在理。”

  他又转向李凌与高沉贤,“不知二位可有什么高见?”

  两人都是南疆事宜的军.官之一,李凌更是位处督军,对两军皆有调度之权,他的策略更为重要。

  然而他却迟迟未开口,反而是高沉贤思索了片刻后,拱手道:“末将日前研究南疆军报,如今戎敌总共在四处地方频繁骚扰,但每次出现的人马都很少,也没有携带粮草辎重,显而易见,目的是抢掠粮食后快速撤退。”

  温无玦点头道:“没错。”

  高沉贤继续道:“边境守军反应迟钝是个问题,每次发现后去救援都来不及了。但也没办法,他们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对兵多的城池就偷袭,对兵少的城池就强攻,面对我方追兵从不恋战。因此末将以为,我们可以在城外山里埋伏大军,只要他们敢来骚扰,就与城里来个里应外合,把他们包了饺子。”

  温无玦轻轻啜了口茶,道:“沉贤说的方法还不错,但这样一来,有个问题,边境十几座城池相连,大军要埋伏在哪里?集中一处还是分散各处?若是集中一处,难免救援不及,若是分散几处,则兵力大减,可能被反包了饺子。”

  唐玉摸着下巴点了点头,“丞相说得极是,或者我们是否可以把粮食和百姓都集中到几座大城中,伏兵也可以集中一处?”

  温无玦摇头笑道:“唐玉你莫不是糊涂了?你这是要直接把城池送给他们吗?”

  “都是空城,他们要来何用?”

  高沉贤果断道:“不,他们会烧毁城中民宅,逼大军去救援,然后抢夺集中的粮食,那可能更加损失惨重。”

  唐玉恨得牙根痒痒,“这群癞皮狗,真是无恶不作!”

  殿中稍显安静,似乎人人都陷入思索之中,唐玉又看向一言未发的李凌。

  “李公公,你有何看法?”

  李凌站在众人一旁,半天没抬下眼皮,这会被唐玉一问,才不咸不淡道:“奴婢以为速战速决为上。”

  温无玦微微垂下眼,勾了勾嘴角,果然是他选中的人,虽然彼此看不顺眼,想法倒是一致。

  李凌虽是內宦,早年却随□□打战过,对军中之事了解颇深。

  高沉贤虽出身禁军,到底年纪尚浅,反而略输一筹。

  “如何速战速决?”

  李凌:“……这个,奴婢还没想到法子。”

  高沉贤瞧着地图,沉吟了片刻,道:“或者我们可以暗中摸索他们驻扎所在,集结大军攻入他们中军大营,引他们出来平野决战,掌握战场的主动权。这种方式可以速战速决,如果运气好,或者还可以拿回之前被夺走的粮食。”

  这话一出,李凌与唐玉等人皆是眉头一动。

  李凌蓦地出声道:“这个法子不错,但有个问题,我们一定要能掌握战场主动权,不然一旦被咬住,身后十几座城池就危在旦夕了。”

  高沉贤似乎胸有成竹,“我们粮草充足,养精蓄锐,他们长途跋涉,疲劳作战,我方必定能一击即中。”

  唐玉脸上露出喜色,看向温无玦,“丞相,臣看此计可行。”

  温无玦淡淡一笑,刚想说什么,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句低斥,“蠢货!”

  众人脸色一变,回头便见萧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众人后头,也在看着军事地图,脸上挂着不冷不热的表情。

  朝臣们不知怎的又惹到这祖宗了,纷纷退避三舍,让出了一条路来。

  李凌忙上前笑道:“皇上可是有什么高见?”

  萧归也没看众人脸色,只冷冷道:“他们骚扰多日,轮番上阵,哪里长途奔袭,疲劳作战了?我方军队从京城赶到南疆四五百里,才是真正的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再者,他们劫掠了那么多粮草,哪怕有些已经运回布刺,也一定有留足军用,我方粮草充足相比对方,只能算打了平手,哪里算得上优势?还有,平野决战,只会两败俱伤,虽然速战速决,却损失惨重。”

  他直直地朝前走去,修长挺拔的身形在地图前立住。

  “这里。”萧归手指停在地图的某个位置上,“溧阳三岔路口,他们只能在这里驻扎,进可攻,撤退也迅速。”

  一众朝臣脸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不知道这祖宗怎么突然对政务感兴趣起来了,那些对军事不懂的文官也不知道他说的对还是不对。

  但李凌等人却是清清楚楚的,溧阳三岔路口,确实是他们最可能驻扎的地方。

  那里有两条路可以前进攻城,只有一条路可撤回布刺,那条路有江河为阻,只要砍断了桥梁,追兵就赶不上了。

  他们的目的不在夺取城池,而是抢劫粮食,因此这个扎营地点是最合适的。

  大家一时微哂,唯有李凌笑呵呵道:“皇上所言甚是。”

  萧归把手指移到另外几处,点了点,“这里,辟寒谷和隆阳山,位于攻城的两条要道上,是他们日常取水饮用的地方,只要断了隆阳山的水源,他们只能从辟寒谷这条道上经过,这里居高临下,适合伏击,把他们一举歼灭不是不可能。”

  深旷的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众人顺着萧归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瞧,隆阳山上仅有一处活水源,且源头就在山顶。这座山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大半属于城中,小块位于城外,只要在城外的山上扼断水源,丝毫不影响城中百姓用水。

  而辟寒谷则是历来兵家伏击最好的地方,两边峭壁高耸,通道狭长,不管是射箭还是滚山石,都能让敌人只进不出。

  半晌,唐玉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皇上觉得,如何扼断水源?”

  萧归勾了勾嘴角,脸上露出一贯漫不经心的恶劣,嗤道:“下点泻药很难吗?再不济,只需三五千军士,挖条道,把水引到别处,他们就没办法了。”

  众人一时无言,想不出反驳的话。

  温无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沉思,他似乎想错了,这个人或许没文化,但不是脑中充满稻草的纨绔。

第9章 奇策

  他昨晚用了半宿才想到的法子,萧归仅消片刻就跟他想到一处去了。或许在细节上稍有不同,大方向却出奇一致。

  他原本想看看,高沉贤或者李凌能不能有出其不意的策略,但两人都令他失望,最后反而是这个所谓的纨绔点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温无玦不可否认,萧归在读书上一窍不通,胸无点墨,但在军事上却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是天赋使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原因。

  先帝在常德年间起兵时,萧归才七八岁,他当然不可能在战场上有所作为,但十来年间跟着父亲颠沛流离,耳濡目染,不可能没学到什么。甚至可能,他对国中各处军镇重地都了解得很深,比如南疆。

  众人愕然片刻,面面相觑。

  从理论上讲,这战术堪称奇策,但是奇策是从这个往日被众人视为昏君的人口中说出来,就显得不是那么像回事儿。

  唐玉转头看向温无玦,见他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便挪到他身边,悄声问道:“丞相以为这个策略如何?”

  萧归也把目光移到那张苍白昳丽的脸上,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清清冷冷的眼神,呼吸骤然慢了一瞬。

  他身形一散,恢复纨绔的姿态,咧嘴笑道:“反正爱信不信,随便你们。”

  他长腿一跨,正准备从哪个人群中抽身,身后却响起一道温温吞吞的声音。

  “皇上的策略最为上佳,不过臣有一个问题。”

  萧归的脚步凝在原地,确认了好几遍自己没有听错。

  皇上的策略最、为、上、佳。

  他相父这是在夸他?

  他不是应该训斥他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处理政务吗?

  在他相父眼里,军务自有将军处理,征战沙场也该是将军去,不是一向不让他插手的吗?

  温无玦脑子被驴踢了?

  温无玦却没注意到萧归的神色,只继续问道:“辟寒谷自古以来是兵家伏击之地,戎敌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们可能会有所防范,不会轻易进入狭道,皇上觉得如何应对?”

  萧归王八似地转过身,脸上稳如老狗,带着玩味的笑意,“相父不应该去问将军们吗?问朕做什么?”

  温无玦愣了一下,这个狗皇帝还真的够狗的,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既然皇上不想说,刚才又为何要参与讨论?既然参与讨论,臣又为何不能问?”

  萧归挑了挑眉头,似笑非笑,“那请问相父,朕回答了,有什么奖赏吗?”

  旁边众朝臣脸上无不神色复杂,一言难尽。

  祖宗,这不是你的江山?还要什么奖赏?!

  温无玦也无奈笑了,“皇上想要什么奖赏?”

  萧归话到舌头,却被他相父脸上那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打断了,一时忘了语。

  深殿中,日光从高高的雕花窗棂漏隙中招进来,光影斑驳地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柔和了冷冽的气质,笑起来如玉般温润通透。

  他那榨都榨不出墨水来的肚子里,生生憋出一句诗,什么什么……玉生烟?

  前面忘了,只记住了这三个字。当时念得昏昏欲睡的时候,还在想玉怎么会生烟呢?

  现在如果要形容他相父的笑容,怎么看都觉得这三个字最合适。

  明明笑起来比许多女子都要好看多了,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一张死人脸呢?

  他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温无玦身侧,他比他略高一两寸,低头看他,只觉得五官仿佛刻意雕琢的一般,格外精巧。

  温无玦察觉到他的异样靠近,却八风不动,面色冷淡。

  萧归漫不经心道:“朕什么都不缺,就是还没上战场打过仗,很好奇,所以想试试。”

  唐玉听得他这荒唐之言,忍不住轻声道:“大军征战不易,怎可视为儿戏?”

  李凌冷冷地怼回去,“皇上是九五之尊,唐尚书一个下臣,该守臣子本分。况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提出来的策略都不如皇上的有用,是你们在儿戏还是皇上儿戏?”

  温无玦沉沉的目光从萧归身上掠过。

  原来这纨绔打的是兵权的主意。

  国中调兵遣将需要虎符,先帝临终时,除了禁军虎符交托给许鼎之外,四境兵权虎符交给了温无玦。

  政事上,温无玦是一手掌控,兵权上,却是二人相互制衡。除非温无玦和许鼎联手叛变,不然任何一方都不能轻易颠覆江山。

  萧归想上战场,可以,若是要兵权,想都别想。

  他温然笑道:“国中四境不太平,强敌环伺,未来几年都难以安生。皇上有心征战沙场,可以鼓舞士气,当然是好事,臣怎么会反对?”

  萧归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确定这次当着满殿大臣的面,他说的不是反话后,缓缓退了一步,挑着眉道:“这可是相父说的。”

  温无玦点点头,“臣说的。”

  他回答得坦荡,萧归倒无话可怼。

  只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瞧着地图想了想,不以为然道:“戎敌的目的是想要粮食,给他们来点诱惑不就好了?没有鱼饵,怎么钓到大鱼?”

  高沉贤在一旁愕然道:“拿什么做饵?”

  “中军大营。”

  萧归的语气漫不经心,眼底却极坚定,“我们只要放出消息,朝廷拨粮十万石已达边境,诱导他们来劫掠大营,他们肯定会冒险一试。”

  众人一愣,这鱼饵确实够大,想法也未免大胆了些。

  万一这一计不成,反被攻下大营,那可没得救了。

  唐玉又迷惘地看向丞相,想听他的意见。

  温无玦却明白萧归的意思,他不是想真正地让戎敌来劫营,他没想正面决战。

  他缓缓地帮他解释道:“皇上详细的策略,应该是让我们大军隐匿在隆阳山附近,方便扼断水源,防止敌军修复水道,然后在辟寒谷上方设伏几千军士即可,至于大营,就选一个扎眼的地方,搭一堆空营帐,做饭炊烟三餐不停,让他们误以为我们驻扎在那里,如果他们胆敢来劫掠,只能从辟寒谷道上来,那我们就打个伏击战,让他们有来无回。如果不敢来,他们的水源断了,不出十天,也不得不撤军了。”

  萧归抬了抬眼皮。

  这算不算是,他与他相父第一次的默契?

  虽然八字不合,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温无玦这么一说,朝臣们顿觉明朗清晰,听得喜上眉梢,仿佛当真胜券在握一般。

  “丞相所言极是。”

  “丞相不愧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温无玦淡淡地勾了嘴角,心里却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眼下不过是根据速战速决、减少损失的方针大致作出的应对策略罢了。

  萧归听不懂什么“丑”“什么卧”的,却也能从这些人脸上的神色猜到他们是在恭维温无玦,而他脸上却宠辱不惊,风轻云淡。

  像他相父这种人,不管到哪,都是人中龙凤吧。

  议事到最后,敲定了诸多琐事后,温无玦便决定,援兵明日出发。

  虽说时间匆促了些,但考虑到南疆战事未定,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现变故,因此众朝臣都没有意见。

  唐玉道:“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但如今粮草还未筹措完毕。薛大人啊,你该加把劲啊。”

  薛思忠不愧是老油条,脸上挂着比谁都担忧的神色,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我何尝不想尽快啊,奈何粮草本就不足,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温无玦开口打断他,声音温和却落地有声,“薛大人,最迟明日晚上,至少筹措五万石粮草送往边境,不然贻误战机,我只问你的罪。沉贤,你着手安排一下,明日晚出发,尽量不要太落后于大军。”

  高沉贤当即拱手道:“末将领命。”

  薛思忠见温无玦语气强势,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道:“下官尽力而为。”

  诸事安排妥当,萧归见他迟迟不提自己参战之事,便挑了眉问道:“相父既答应让朕出征,那朕是什么职位?”

  可他这话一问出口,便觉得不对劲,他是皇帝,求什么职位?

  温无玦也愣了一下,“皇上既然御驾亲征,自是坐镇中军,为军队统帅。李凌仍为督军,协助皇上。”

  萧归脸色一沉,坐镇中军,却不给兵权,难道让他做个吉祥物吗?

  温无玦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便道:“下朝后,李凌可随臣回府中取军队虎符。”

  他这么痛快,萧归也不好说什么,只问:“相父预备给朕多少兵马?”

  “八万。”温无玦目光沉沉地看向他,“皇上觉得够吗?”

  八万?

  萧归愣了一下,温无玦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要兵权,给虎符,要兵马,一口气就是八万。

  南疆戎敌既无意攻城,八万兵马倒是不必,要他说,三万足矣。

  不过既然他相父肯给,他为什么不笑纳?

  可直到下朝之后,萧归仍然觉得云里雾里的,总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第10章 虎符

  大抵是昨夜受了风寒,兼之连日操劳,温无玦下朝之际,便觉得身上虚虚,头晕目眩。

  回到府中,温伯见他脸色苍白,一探他的额头,才发觉好烫。

  “丞相,您这是发热了!”温伯忙对旁边的陆嘉道:“你去请太医来。”

  温无玦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乏力,这副身子实在是太弱了,他任由温伯把他扶到榻上。

  然而他心里却还惦记着南疆的事,睡也睡不踏实,眯了一会儿就醒了。

  “丞相,先喝点药吧。”

  温伯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浓郁的药汁,一股子草药味扑鼻而来,温无玦更想吐了。

  算了,良药苦口利于病。

  他在心里默念着,忍了忍,一口气闷下去。

  稍稍恢复了点力气,温无玦从枕下摸出来一个黑檀木巴掌大的盒子,瞧着朴素无华,前边一个青铜暗扣,两指微微一用力,就打开了。

  里边躺着一枚通体漆黑、形态可掬的象形虎,历经岁月摩挲沉淀,越发色泽光润。

  赫然是大梁境内的调兵虎符。

  温无玦把虎符递给温伯,“等会李凌来了,你把这个交给他。”

  温伯没好气道:“才刚丞相睡下,他就来了,我说丞相身体不舒服,他也不肯走,正在外面等着呢。”

  “你拿给他吧。”温无玦便说着边半支起身,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案上有几封信,是我写给各处将领的,你一并封上火漆,连夜加急送出去,不可耽误。”

  “丞相快躺下吧,老奴都记住了。”

  温无玦摇摇头,“不用管我,去吧。”

  这次支援南疆的兵马是从官道烽火台就近调集的,不用归结于京城,直接由温无玦写信给各处将领,由他们领兵与萧归汇合,萧归明日就出发,因此信件是宜早不宜迟。

  他跟萧归说的八万兵马当然是骗他的,打一场伏击战真要八万兵马,那大梁就真的要完了。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震慑戎敌,求一个速战速决,休养生息。

  温无玦躺下半晌后,想了想萧归那个狗脾气,估计明日他还得亲自去一趟烽火台,不然指不定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翌日,温无玦身上的热退下去了,却仍头痛不已。

  高沉贤登门拜访,他知道他一定是为了粮草的事情而来,不得不强撑着身体应对。

  “丞相身子可还好?”高沉贤瞧着他面有菜色,病骨支离的模样,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碍,你说吧,粮草的事怎么了?”

  高沉贤叹了口气,“薛尚书只给了末将两万石粮草,说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另外还说丞相捐的一万石还没归入公中,让末将来找丞相。最后还说……”

  他欲言又止的。

  温无玦不用猜都知道薛思忠会说什么,“他是不是还跟你说,此次不是大战,用不了一个月就结束,完全不需要这么多粮草?”

  高沉贤微微惊讶,他还在想要不要把薛思忠原话托出,没想到丞相不仅猜到,还几乎无差别。

  他余光瞥见他整个人裹在狐裘之中,身体明明很虚弱,目光却一片清明。

  高沉贤暗暗心惊地拱手,不敢隐瞒道:“薛尚书大概是这个意思。”

  温无玦轻笑,“他倒是乖觉得很。罢了,大军一日不可无粮,你先押着粮草上路,过几日,他自会给你送去,一石不少。”

  高沉贤一愣,没明白他话里面的机锋。

  “丞相,这……”

  温无玦淡淡道:“不用怀疑,去吧。”

  高沉贤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可丞相脸上的从容镇定却令他不敢质疑。

  仅仅几面交集,他已经对这个权倾朝野的丞相不由自主地信服。

  午后,天气干冷干冷的,阴云层层,却偏有微弱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了出来。

  温无玦伸手去接,只感到微冷的风,不带一丝暖意。

  他把手缩回手炉上,微微眯了眼睛,抬头看了看天。

  黑云翻滚,隐隐透红,恐怕不是个好天气。

  丞相府后门,停了一驾轻巧的马车。

  陆嘉摆弄着马缰,温伯正指挥着几个小厮在马车里面铺上厚厚的毛毯,还塞了几个汤婆子给陆嘉,叮嘱他冷了要记得加热水。

  叮嘱完了,瞧着温无玦站在廊下,也没给他好脸色,“丞相现在身体是越发好了,也能车马劳顿了,老奴老咯,不中用了,话也不中听了。”

  温无玦哪里听不出他的挖苦,只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温伯何必自谦?您老都不中用,恐怕就没几个中用的了。”

  这话说得好听又恭维,但对温伯却没用,他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来来回回从温无玦身边路过三次,眼睛都不往他身上瞟一下。

  可做事上,却细心得紧,一个小厮在马车外面罩了一层挡风席子,一个角没掖好,便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温无玦只好走了过去,挥挥手让小厮下去,温言解释道:“这一趟是非去不可,宫中人多眼杂,不便与皇上说,只能悄悄去路上拦他。不然等他发现了,恐怕要闹起来。”

  温伯骂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脾气比祖宗还大。”

  ---

  天气愈发阴冷,北风凛冽,天边的云呈现出奇异的黑红交夹,看着十分诡异。

  大梁境内八百里长长的烽火台官道上,数千铁骑踏踏地呼啸前行,一面挂着“萧”字的帅旗猎猎生风,前方的行人远远瞧见了,忙快速避让。

  萧归一路急行军,从京城跑到第七个烽火台,只花了一个多时辰。

  这里是陈县烽火台,距离京城八十里,是第一处兵马汇集处。

  他到的时候,陈县守将已经整理好兵马候着了。

  守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天子,不由得激动地双手抱拳道:“末将拜见皇上。”

  萧归翻身下马,看都不看人一眼,几个大跨步跃上烽火台。

  远远瞧去,人头攒动,甲胄熠熠生辉。

  “人数清点了吗?”

  他走下烽火台,守将忙跟了过来,殷勤道:“回皇上,末将已经清点过了,一万二兵马整装待命。”

  萧归皱了皱眉头,才一万二?怪不得他怎么觉得人这么少?

  此去直到最后一个烽火台,分三次汇集,按理说不该这么少。

  温无玦该不会骗他吧?

  守将见他面色不予,忙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有什么有不解吗?”

  萧归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让他整顿好人马,休息一个时辰后,星夜赶路。

  烽火台旁边地驿站已经备好酒菜,萧归却没了心情吃,抓了一把干草,亲自喂马去。

  守将想在皇上跟前多多露脸,多献殷勤,却被萧归斥了一句,“你是没事做吗?”

  守将一时语塞,只好默默低头走开。

  暮色渐渐暗了下来,苍穹如墨,北风更紧,冻得人直哆嗦。

  李凌试探性地问道:“皇上,天气太差了,夜里赶路只怕对马儿不好,不如今晚在驿站休息一天如何?”

  “不行。”萧归一口回绝。

  南疆战事紧是一回事,另一层,萧归现在深深怀疑,温无玦压根没给他八万兵马,要是他的猜测真的,时间拖得越久越容易走漏风声,对局势将大大不利。

  众人都在休息,萧归叼了根干草站在烽火台上观察这支兵马。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支兵马看上去兵强马壮,没看到老弱伤病,战斗力应该还不错。

  他正观察着,忽听见远处踏踏作响,夹着催马鞭笞的声音。

  萧归凝神看去,只见官道上,一辆轻巧的马车疾驰而来,似乎是寻常的赶路人。

  可等那马车渐渐近了,烽火台盛大的狼烟将一切照亮。

  驾着马车的那个少年黑衣短打,分明是温无玦身边的那个小暗卫。

  萧归陡然起疑,从烽火台下来,走到官道边上,瞧着马车在他跟前停下。

  “吁——”

  陆嘉跳下马车,跟没瞧见萧归似的,只对着马车道:“丞相,已经到了。”

  马车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咳了许久,听得萧归都以为他要把肺咳出来了。

  陆嘉脸上着急,揭开车帘,“丞相,您没事吧?”

  温无玦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古人地车马劳顿,是有多“劳顿”,一路疾驰,浑身都要散架了,更别说他原本就还头疼,这下只觉得眼前直冒金星。

  陆嘉搀扶着温无玦下了马车,用狐裘给他捂得严严实实,汤婆子已经冷了。

  温无玦站定之后,抬了抬眼皮,正见萧归皱着眉,叼着草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

  “皇上,兵马可集齐了?”

  萧归很想嘴欠地问他想拖着病体上战场吗?

  可话到嘴边,瞧着他那副病骨支离、摇摇欲坠的样子,就吞回去了。

  “齐了。相父身体不好,还是少出门为好。”

  温无玦没在意他话里的讽刺,只抬眼瞧了瞧天色,此时夜色太黑了,瞧不出什么。

  “皇上,臣来的路上,看天色有异常,臣建议兵马休息一宿,就近在周边营寨停歇,也不必扎营,凑合一晚,明日再出发。”

  萧归听得满脸写着疑惑,“为何?”

  “怕有冰雹。”

  萧归眉头一跳,行军路上最怕冰雹,士兵尚且可以躲在盾下,马就无处可躲了,一场冰雹,往往损失严重。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显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温无玦道:“皇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归往旁边“呸”地一声,吐掉草根,慢条斯理地走近温无玦,“相父在上,当然听相父的。”

  “不过。”他忽然话锋一转,阴恻恻地盯着他,“相父给句实话,到底给朕多少兵马?”

第11章 亲近

  温无玦略感意外,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猜到了。

  他面不改色地问道:“皇上觉得打个伏击战需要八万兵马?”

  萧归咬了咬后槽牙,没好气道:“当然不用,但这是相父欺君的理由吗?”

  “臣无意欺君。”温无玦大言不惭道:“只是为了震慑戎敌,只能出此计策。”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为了多搞点粮草。

  烽火台的狼火将温无玦的脸照得晦暗不明,唯有眼里的光晕内敛淡定。

  仿佛夜里的一只不动声色的狐狸。

  萧归瞧着他的脸色,脑海里莫名浮现一只通体洁白、毛茸茸,行动优雅的雪狐,不知道蛰伏于何处,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迅捷闪现,冲人咬上一口。

  见他半天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温无玦以为他又要发作了,便问道:“皇上对此有意见?”

  萧归很想怼回去,但他也知道,此战不需要这么多兵马,人多了行军速度慢,还消耗粮草。

  “没意见。”他没好气地回道,又眉头轻挑了挑,“相父还有事吗?”

  毫不掩饰地驱赶态度,温无玦无奈道:“军队最好今晚在这里休息。”

  “知道了。”

  萧归摆摆手,王八似的叫来李凌,让他与守将商量一下,在附近的营寨里休息。

  一万多兵马缓缓撤走,温无玦站在风口里看了片刻,忍不住打喷嚏,正准备到驿站里喝杯热茶。

  这时,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啪!”

  兵马嘈杂,似乎没有人听见,温无玦疑心是自己听错。

  可下一瞬,连续两声“啪啪!”的响声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甚至一颗小小的冰渣子就滚落在温无玦跟前时,他几乎汗毛倒竖。

  这次确定无疑,真的下冰雹了。

  温无玦猛地大喊:“萧归!快撤!”

  紧接着,几乎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拳头大的冰雹密集地砸了下来,暗夜里什么也瞧不见,等到冰雹砸到跟前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嘶嘶——”

  “啊!”

  战马被冰雹砸到背上,呜咽长鸣,与士兵们的惨叫声夹杂在一起,格外渗人。

  萧归脑门突突直跳,快速跃上烽火台,大小不一的冰雹落在他身侧啪啪作响。

  他面色不改,冷静地亮出大嗓门:“后军变前军!向树林撤退!快!”

  温无玦尚在马车旁边,陆嘉护着他准备躲到驿站里,没想到他们车架前头的马儿也被狠狠砸到,一时燥起来,后蹄子一蹬,发疯似地冲了过来。

  眼见着主仆二人就要被马碾成肉饼,陆嘉蓦地扑地而起,跳到马背上,一扯缰绳,生生拽着马调了方向,连人带马车一并另一个方向远处疾驰而去。

  没了陆嘉在身侧,冰雹依然在下,噼里啪啦越下越猛。

  温无玦只得扯出狐裘遮挡,但软绵绵的皮毛,哪里挡得住?

  他左支右绌,肩膀还是被砸了一下,蓦地眼前一黑,差点没痛得厥过去。

  黑夜里,一个两拳大的冰雹临近头顶,温无玦才隐约瞥见,顿时脸色一变,汗毛倒竖,心口拔凉。

  第一次真切感觉死亡这么近。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猛然一拽,往旁边一压,整个人跌在地上,身下冰雹遍地,磕得他浑身阵阵发痛。

  眼前一片昏暗,鼻息间充斥着烈日下阳刚的青草气息,意外地好闻。

  下一秒,膝窝一紧,他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剧烈地上下晃动。

  他感觉到那人应该是在跑着,脚步沉稳矫捷,三两下冲到驿站前。

  噼里啪啦的冰雹终于砸不到身上了。

  温无玦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虚浮无力地从那人的胸膛前抬头,便瞧见弧度清晰好看的下颚线。

  萧归?

  萧归微蹙着眉头,也心神不定。

  在他印象中,曾经何时,温无玦也是征战沙场,敢单枪匹马孤军深入的大将,曾在万人军阵中单挑敌军首领,凯旋而归。

  曾经的赫赫战神,如今却面无血色,全身虚软,脆弱得不堪一击,只剩一把清瘦的骨头,轻得几乎让萧归感觉,他微微一用力就可以碾碎了他。

  温无玦愣了半晌,感受到身前怀抱的温热迟迟不放,便道:“皇上,可以放下臣了。”

  萧归严重怀疑他现在根本连站立都无法支撑。

  官道附近寥无人烟,驿站里也没有像样的桌凳,只有些粗糙的硬木杌子。

  于是他抬脚一勾,将一张杌子移了过来,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松了手。

  事实证明,温无玦高估自己的体力了。

  萧归刚松了手,他便觉得浑身虚乏,冷汗直冒,适才砸到冰雹的肩膀也隐隐痛起来。

  萧归冷眼瞧着他像只受伤的雪狐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跌到地面的最后一刻,萧归一把拢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嘴欠地调侃道:“相父就别逞强了。”

  他长腿一跨,坐在温无玦刚刚的杌子上,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可刚坐下,萧归便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个姿势怎么那么奇怪?

  温无玦自个儿头晕目眩,分不清眼前景象,只能本能地攥着面前的衣襟不至于让自己跌下去。

  萧归低头看着胸前披风上的手,骨节匀称修长,白皙透骨,修剪整齐的指尖带着点红润,出奇地好看。

  从手上移到脸上,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相父的脸。

  很病态的苍白,冷汗微微,眉毛黑而柔顺,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覆在眉骨上,形态静美。

  萧归看得出了神,他从未见过哪个男人的脸像他相父这般干净清秀,臭男人们似乎都是满头大汗,皮肤也没这么细腻平滑。

  他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摸上他的脸颊。

  手感真好。

  头发也很细很软,没有一点毛躁,梳理得青丝如瀑。

  萧归的手越来越大胆,从头发丝往下,刚碰到温热的后颈。

  蓦地,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在干什么?”

  萧归一哆嗦,手上一顿,便见温无玦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眼中渐渐清明。

  真煞风景。

  萧归心里骂了一句。

  他的手停住了,然而飘忽的心思却像青藤一般绵延不绝。

  他大言不惭道:“相父的头发乱了,朕帮你理理。”

  温无玦盯着他片刻,神色不定,好久才平静道:“谢了,不必。”

  这个坐在别人腿上的姿态让他格外不舒服,似乎是女人一般。

  可温无玦似乎忘了,他现在比任何一个普通女子都虚弱。

  “相父就别逞强了,难道你想躺地上?”

  萧归将他的狐裘给他裹好,还难得好心地伸手够到旁边桌上的水壶,一摸壶身,还有点热,便给他倒了杯水。

  温无玦不是钻牛角尖的人,索性接受了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事实,反正也有人愿意伺候,两个大男人还还害什么臊?

  他就着萧归的手,喝了半杯温热的水,身上一暖,顿时舒服了许多,只是肩膀处仍然隐隐作痛,连带整条手臂都几乎抬不起来。

  莫不是伤到筋骨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冰雹在持续了两三刻后,终于停了。

  兵马也撤到林子里了,李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一踏进驿站便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

  皇上抱着丞相坐着?

  他眼皮跳了跳,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

  萧归脸皮比城墙还厚,向来我行我素的主儿,没觉得半点奇怪,只抬眼问他:“兵马安顿好了?”

  李凌垂手答道:“已经安顿妥了,还好撤得及时,士兵几乎没有受伤。至于马匹,还得明日再看看。”

  萧归“唔”了一声,“这个驿站连张榻都没有吗?”

  “回皇上,这是烽火台附近的信使驿站,先帝改制之后,便只供人停脚,不供过夜。如果要有榻,恐怕要到下个驿站。”

  从这里距离下个驿站还有三四十里,此时过去,显然不可能。

  温无玦也在心里盘算着,今晚落脚何处?

  本来按他的计划是通知萧归后连夜赶回去,但现在体力不支,天气不明,似乎不可能了。

  李凌找了驿站的老爹带人过来把里边的隔间收拾出来,铺了厚厚的稻草,上面盖一层皮毛织物,拿军中的棉被出来,就跟所有士兵一般,萧归也得将就一晚。

  不过这对于皮糙肉厚的萧归来说,完全不是事。

  等了半天,陆嘉终于赶着马车回来了,马似乎受伤严重,一直低低呜咽着。

  温无玦挣扎着向外看去,“皇上,让臣下来吧。”

  萧归拧了拧眉头,手掌握着他瘦软的腰,没有松手。

  他一言不发地抱着他站了起来,走到外面。

  温无玦考虑到自己不一定能走,便由他去了。

  冰雹过后,冰渣子遍地,开始融化,兼之北风呼啸,此时外面更冷了。

  陆嘉还在安抚马儿,温无玦索性让陆嘉把马后的车架解了,用石墩子支撑着。

  萧归一直冷眼旁观着,忽然问道:“相父今晚预备马车里睡?”

  “是,将就一晚。”温无玦淡淡道。

  萧归冷冷道:“你不怕被冻死?”

  温无玦:“……”

  如果狗皇帝不要开口,他或者还会感激他的照顾,这一开口,真败好感。

第12章 同睡

  陆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来,准备从他手上接过温无玦。

  谁知萧归无视他伸出的手,自个儿走到马车边上。

  陆嘉只好跟了过去,揭开车帘。

  萧归这才瞧见里边四周密密地罩了一层裘皮,几乎不透一点缝隙,底下是厚厚的毛毯,柔软而舒适,看着就比冷墙干草好多了。

  外边的风凛冽如寒刀,刮得温无玦几乎睁不开眼睛。

  “皇上,可否放臣下来了?”

  他不想冻死在外边。

  萧归反应了过来,将他放在马车上,将手从他腰间抽开的时候,莫名有些不舍得这温存的柔软。

  温无玦此时却无心矫情旖旎,肩膀处应该伤到骨头了,愈发地痛。

  眼下荒村野外的,也没有太医,他一声不吭地强忍着。

  李凌犹豫了一下,还是给陆嘉递了两床军用的棉被,免得他俩冻死在这里,他和皇上被人唾骂。

  陆嘉抱着棉被打算在靠在马车门上将就一晚,温无玦却开口道:“进来睡吧,外边太冷,免得冻坏。”

  陆嘉还没回答,萧归却一把攥住他,眉头跟打了个结似的,“一个奴才,也配跟丞相同睡马车?”

  温无玦无奈地叹了口气:“陆嘉不是奴才,皇上管那么宽作甚?”

  谁知萧归的脸色更沉了,手上的力道也更大。

  陆嘉倔强地盯着他,没有丞相的命令,他没那胆子动手,不代表他真的怂。

  蓦地,萧归松了手,懒洋洋地眉开眼笑,一把跳上马车。

  马车本就不大,他的身量太高,刚上去就剧烈地晃了晃。

  温无玦吓了一跳,便瞧见一个身影压了进来,把外边的余光挡得几乎不见。

  李凌和陆嘉俱是错愕不已,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祖宗想做什么。

  “这马车布置得不错,甚是舒适,朕今晚就歇马车里了。”

  两个大男人睡马车里?

  甭说马车这么小,翻个身都难,就说外边北风呼啸的,再舒适都不如里边驿站的挡风。

  李凌怕他一时兴起,不管自个儿身子,便忙着劝道:“皇上,这外边滴水成冰的,您这还要打战呢,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

  这话萧归就不爱听了。

  “朕的身体比相父怎样?”

  李凌半句话堵在喉咙里,您万金之躯,跟那个黄病秧子比?

  他面上笑嘻嘻,“皇上是天子,自然是顶好的。”

  萧归嗤了一声,“那不就得了,相父都能睡外边,为什么朕不能?”

  这下,连李凌都没话说了。

  温无玦昏昏沉沉之间,听了个大概,拿这个祖宗没法。

  只好冷冷问道:“皇上把陆嘉赶哪去了?”

  萧归不爽道:“管他哪去,一个奴才,相父管那么宽?”

  “他年纪还小,经不得冻,皇上让李凌给他安排个妥当的地儿吧。”

  萧归恨恨地咬了咬牙,这个陆嘉咋就那么金贵?

  也不见得他这个相父有多关心关心他。

  他一掀车帘,对外吩咐道:“李凌,让他去驿站里边睡吧。”

  说着,也不管别人的眼光,挤进了马车里。

  马车里内空间逼仄,温无玦朝一边挪了挪,给那个祖宗让出点位置。

  奈何萧归本就身形高大,躺下去后,两人之间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一拳之隔。

  更让外边的人掉眼珠子的是,萧归身高腿长,马车的长度不够,他的脚有一截露在外面。

  李凌脸上尽是复杂之色,这就是野食比家食香吗?

  萧归可不管别人怎么想,将脚缩进了马车,可一曲膝,就顶到了温无玦的腿。

  他顿住,只好一动不动。

  但见温无玦半晌没有反应,他便悄悄将腿压了上去,总算舒服了许多。

  可没一会儿,萧归便又觉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狭窄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温无玦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闻起来像木香,仔细一闻,又好像不是,清清淡淡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他翻了个身,变成了侧卧,距离从一个拳头缩成一根头发丝,因为萧归感觉自己的鼻子快要碰上他相父的后脑勺了。

  温无玦的呼吸很平缓,似乎是睡着了。

  萧归的手不安分地慢慢地,从背后悄悄移到腰际。

  温无玦没反应。

  于是他狗胆包天地搭了上去,往自己怀里一带。

  感受到柔软的弧度,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官道旁无遮无挡,北风来去自如,猛烈得呼呼作响。

  子时过后,夜里渐渐更冷,军用的被说是棉被,其实里边填充的是絮,抵不住寒冷。

  温无玦忍不住缩成一团,向着更温热的地方靠拢。萧归也不客气,将他整个人裹在怀中,只觉得柔软到了极点,就像撸着一只雪狐一样。

  翌日,冰雹过后,总算有一缕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冰冷。

  温无玦半睡半醒之际,便觉腰间一股强大的力道死死地箍着,背后温暖,脖颈间有温热均匀的气息。

  他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后脑勺磕在萧归鼻梁上。

  萧归痛得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睡意朦胧,不满地皱起眉头。

  “干嘛啊你?”

  温无玦渐渐想起昨夜的事,这里空间本就不大,天气又冷得滴水成冰,睡着睡着纠缠到一起去也正常。

  他面色渐渐平缓下来,想要抬手揭开车帘看看外边,却发觉左手抬不起来。

  这手该不会要废了吧?他暗忖着。

  外边天光大亮,李凌已经早早起来,正在整顿兵马。

  温无玦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便起身出去,甚至都懒得跟萧归寒暄一下。

  萧归盯着他的背影,怎么有种沦为取暖工具的感觉?

  李凌眼尖,一瞧见萧归出来了,便忙让人递上洗漱之物。

  萧归却不接,径直跟着温无玦走到小溪边。

  溪水已结了冰,兵士们都是凿了上面的一层才取出水来。

  萧归瞧着陆嘉给温无玦递了水,他淡笑着接过,跟与他面对时的神色差了何止十万八万里。

  他长腿慢悠悠地晃过去。

  “相父昨夜睡得可安稳?”

  温无玦将面巾拧干,抹了把脸,道:“尚可。”

  萧归凉凉道:“朕就没那么可了。”

  “哦?”温无玦见他眼下淡淡乌青,瞧着确实睡不太好的样子,心里说着活该,嘴上却糊弄他:“年少失眠可不是一件好事,皇上有空找太医瞧瞧。”

  萧归脸上不冷不热:“恐怕太医束手无策。”

  温无玦摊开手,“那臣也无能为力了。”

  说着,他便往驿站走去,嗓子眼干干的,急着喝一口水。

  萧归一边刷着牙齿,一边眼睛死死盯着他,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狐裘看进皮肉去。

  偏偏温无玦无知无感,风轻云淡,接过驿站老爹的茶水,与他谈笑风生。

  萧归扭了扭被温无玦枕了一个晚上,酸麻不已的胳膊,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贱骨头。

  温无玦瞧着天色不错,吃过早点,便与陆嘉准备回去。

  走出驿站,远远瞧见萧归高大的身形穿行在军队中,拿着一个马皮册子,正在清点人数。

  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相父又有什么事?”

  萧归瞧着他走来,没好气道。

  温无玦挥了挥衣袖,“皇上,借一步说话。”

  萧归皱了皱眉头,看他神色,便知道他有话说。

  两人从军队中出来,走到一边芦苇旁,十步之内没有别人。

  温无玦才缓缓道:“皇上,兵马不足八万之事,不可往外透露。”

  “这个还用你说?”萧归翻了个白眼,当他是傻子吗?

  温无玦也不恼,只道:“皇上当然睿智,但保不定有小人。臣给皇上想了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什么办法?”

  “军中十人为一帐,十帐为一伍,一伍有一个炊灶,兵马少,自然炉灶就少。所以,但凡皇上军队驻扎之地,都要留足数量相当八万兵马的炊灶痕迹,这样即使有人查寻,也不会发现。”

  萧归定定地听他说完,眼色愈发深邃。温无玦见他半天没反应,便问:“皇上,臣说得明白吗?”

  萧归缓缓勾了勾嘴角,抚掌道:“明白明白,相父说话条理清晰,怎么会有人听不明白?”

  他愈发觉得,他的相父就是一只温吞优雅的雪狐,迈着轻缓的步伐,看着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实则满肚子弯弯绕绕,老谋深算。

  温无玦见他又要阴阳怪气,便点到即止,懒得继续跟他纠缠。

  “如此,臣就放心了,臣预祝皇上所向披靡、凯旋而归。”

  萧归瞧着冬日下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平旷的野地上,他长袍宽袖,清瘦身形,看着就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没有缚鸡之力。

  可他心中清楚,谁跟他相父作对,绝对没有好下场。

第13章 败兴

  温无玦回到丞相府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常平坊间灯色渐起。

  却见府门前,立了一驾四马肩舆,顶上罩着明光缎子,四角垂下环玉铃铛,华丽而气派。

  “这是何人的车马?”

  陆嘉听见丞相懵然问起,便道:“丞相,这是薛尚书家的。”

  温无玦轻轻地“哦”了一声,从车帘缝隙处望去,仔细一瞧,瞥见一个裹着天青色狐皮袄子的身影,焦灼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那人不是薛思忠又是谁?

  他微微一笑,心中有了数。

  温无玦的马车刚停在府门前,躬身下车,薛思忠便忙走了过来,殷勤热切地搀扶他。

  “丞相回来了,下官有礼。”

  温无玦淡笑道:“薛大人莫非有事?”

  薛思忠脸上一顿,索性直截道:“说来惭愧,丞相日理万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叨扰丞相的,奈何事情紧急,不得不来求丞相啊!”

  温无玦故作不明觉厉,“薛大人但说无妨。”

  薛思忠叹了口气,脸色都急白了,“犬儿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昨儿个,下官才知道他竟然在去年先帝大丧期间寻花问柳,那烟花女子也是个下作的,竟在前不久生下个孽种来,非说是犬儿的,如今这事都闹到礼部郭大人那里去了。”

  国丧期间偷奸,按大梁律例,需革除官职,流放三千里。

  温无玦听到这里,便道:“郭大人可不是好相与,他这人刚直,最见不得破坏礼制之事,况且这事事关先帝,恐怕……”

  薛思忠忙拱手道:“下官何尝不知道啊,这不就来求丞相了吗?郭大人素来敬重丞相,或许在他面前,丞相还能说上一两句话。”

  “薛大人这是想让我去挨骂?”

  郭璇之是先帝指定的四大辅臣之一,掌管朝廷礼制,为人素来清正,门生众多,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

  温无玦故作无奈的神色,摊开双开,表示无能为力。

  薛思忠暗忖着他为着粮草的事心里指不定怎么恨他呢,现在肯定在装模作样,便急忙道:“丞相若是能帮助,南疆粮草的事,下官哪怕筹措不够,也一定从自家粮仓中拨出补齐,您看能不能看在下官一心为国的份上,帮了犬儿这次?”

  温无玦心中冷笑不已,一心为国?当真脸皮比城门还厚。

  他脸上不动声色,任由薛思忠搀扶着他的手,惋惜地叹了口气道:“令公子也太不小心了,你情我愿之事,本无可厚非,若是忍不住也该避人耳目,怎么还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人告到礼部去了?”

  提到这里,薛思忠一咬牙,恨恨道:“还能是谁?我薛家在朝中与谁不是和和气气,也就那一个看不过去的罢了。”

  金陵薛氏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琅琊王氏毫不逊色,这两家不分上下,垄断了国中大部分的钱粮土地,彼此之间利益相左,因此明争暗斗数十年,谁也整不垮谁。

  原身在时,便是借着两家之间的斗争,得些渔翁之利,为军队筹措粮草。

  薛思忠儿子国丧期间偷奸的事,便是原身发现并且让人悄悄举报的。不过在书中,那已经是很靠后,在国中粮食极度紧张的时刻了。

  而前不久温无玦便佯装去了扶音阁,实则一探怡红院,做了点手脚,让这件事提前发生了而已。

  温无玦沉吟片刻,决定狠狠地敲薛家一笔。

  他面不改色道:“郭大人是古板的人,素来不给人面子。便是我去说情,恐怕也很难打动他。倒不如薛大人自救更妥当。南疆各处都缺乏粮草,此次支援的只是杯水车薪罢了。若是薛大人能借个十几万石,那当地军民,可就对薛大人感恩戴德了。届时郭大人即使再不通人情,也该看在薛大人功劳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几万石?

  薛思忠脸色都变成青白的了。

  温无玦却接过温伯递上来的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看他反应。

  借机敲诈,薛思忠不是不知道温无玦的心思,但如今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薛思忠咬了咬牙,只好一口应下。

  “只要能给犬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便是变卖全部身家,下官也只能照做,都说养不教父之过,是下官教子无方。如果丞相愿意帮这个忙,下官便连丞相那一万石粮草都承担了,丞相您看?”

  温无玦脸上也露出沉痛之色,“令公子也吃个教训,下次不可再犯了。”

  “下官一定。”薛思忠又忙道:“那说情的事,丞相?”

  “薛大人不必着急,只要你差人把粮草送出去,与高将军汇合,我收到高将军来信,便自会拿着信去找郭大人。”

  薛思忠心知温无玦这只老狐狸,没有见到粮食是不肯出手帮忙的,即便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按下,寒暄了几句后,便急急忙忙筹措粮草去了。

  温无玦瞧着他匆促离去的背影,不觉好笑,心情都好了许多。

  温伯却在一旁担忧道:“薛家不是好相与的,老奴担心他们日后寻衅报复。”

  他轻轻笑了笑,“报复是肯定的,就看什么时候了。”

  这些世家大族垄断了农耕土地,垄断了粮食收成,大梁每年产出不少,百姓却仍然食不果腹,国库常年空虚,便都是因为这些世家。

  他们宁愿积压了大量粮食,一直囤到生虫烂掉,也不愿意拿出来售卖,就是为了控制市场上的粮米价格,达到他们利益的最大化。

  其次,如果粮米价格低了,百姓吃饱了,也没有人愿意为世族的庄园干活,更多地愿意自己耕种,这就会导致他们的土地没人耕种,从而导致产不出粮食,垄断地位动摇。

  前朝之所以覆灭,便是因为这些士族门阀众多,不仅垄断粮食,还垄断朝中人才上迁之路,把控朝政,导致了前朝皇室名存实亡,百姓苦不堪言,边境动乱不已。

  后来小冰河期的几场天灾成了巨大催化剂,直接激化了国中矛盾,民间起.义频发。

  先帝便是在这时崛起的,然而先帝虽然在军事上大破戎敌,获得百姓的大力支持,却仍然缺乏粮食。

  有粮才有兵。

  先帝不得不和前朝世家大族合作,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资助,同时在登基后给他们授予高官厚禄。

  先帝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兵权交给了温无玦这样出身寒门的人,尽量提拔寒门子弟与世族对抗,先帝做的一切算得上用心良苦,但依然无法彻底根治世族这些脓疮。

  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若是大梁没能压制住这些世族,长此以往,必定像前朝一样,内乱最终引起外患,从而走向灭亡。

  温无玦在心里叹了口气,利益无法协调统一,与世族的斗争迟早要来,现下不过是维持表面和平罢了。

  一日不在,积压了不少折子,温无玦仔细地一一看过。

  其中就有一封是薛家的死对头王家控告薛家小儿偷奸的事,王保还特地写了一句,望丞相秉公处理。

  温无玦无声地笑了笑,批了一句,好。

  处理完所有事务,已到深夜。

  温伯给他备好了热水,伺候他沐浴。

  谁知刚解了衣袍,便瞧见温无玦的肩膀处,一大块的青紫,颜色甚深。

  “丞相,这、这怎么回事?”

  温无玦这才想起手上受伤的事,便道:“应该无甚大碍,你明日让太医来瞧瞧。”

  温伯脸色一沉,温无玦知晓他又要说他,便忙催他出去,“温伯,这水不太热,你帮我再加点。”

  温伯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便出去了。

  接下来两天,温无玦听说了薛家小儿被告发偷奸之事,京兆府尹亲自上门抓人,郭璇之递了折子,要求严惩。

  薛家悄悄押了一万石粮草送到温家的庄子上,让管家递了话,请丞相笑纳。

  温无玦则一律按下,不动声色。

  等到第三天,他收到了高沉贤的火漆密信,确保接到了粮草,数目足有十二万石时,这才施施然坐了软轿前往郭府。

  不出意外的,郭璇之一听温无玦是为了薛家之事而来,当即翻了脸。

  他年过六十,两鬓皆白,骂起人来却是中气十足。

  “温无玦,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先帝待你何等恩德,薛家这不忠不孝的东西不敬先帝,敢在国丧期间做这种事,别说流放三千里,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不为过,你为这种人求情?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温无玦自诩脸皮不薄,可被这么当头痛骂,着实不好受。

  他只好赔笑道:“郭老息怒,且听我把话说完,薛家也知道罪行不轻,这不为了赔罪,为南疆捐了十二万石的粮食……”

  “那又如何?”郭璇之丝毫不领情,“花钱就可以抵罪了?长此以往,律法何在?你以前不是挺刚直一个人吗?怎么如今也变得这么糊涂了?”

  温无玦在心里苦笑,那是因为你不当家,不知道当家难。

  “郭老,您也知道国库空虚,边关打战都没有钱粮,只能依靠这些世家,薛家小子也没有杀人放火,得饶人处且饶人。”

  郭璇之固执得要命,温无玦说了半天,口都要说干了,老头子愣是听不进去。

  温无玦碰了硬钉子,败兴而归。

  出来的时候手一抹脸庞,居然还有口水,他哭笑不得地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干净。

  “丞相,那郭老不配合,那薛家那边怎么办?”陆嘉担忧地跟在他后面,低声问道。

  温无玦摆摆手,他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罢了,他就是压着折子,谁又能奈何他?

  左不过落得个专政不廉的名声罢了。

第14章 打战

  辟寒谷是一座高耸如云的孤峰,两侧峭壁如同开凿出来的一般锐利而陡峭。

  南疆气候事宜,即使是冬季也常见满山青翠。唯独辟寒谷峰顶,光秃秃的兀立着,寸草不生。

  峰顶与平地的温度相差极大,经常有山下百姓短打赤膊,山上的人却要裹着棉衣的景象,令人嘀笑皆非。

  萧归踩着一地的碎砾,攀着倾斜陡峭的山壁,凝神向东眺望。

  山壁下面是笼着薄雾、深不见底的谷底,令人望而生畏。

  底下的军士都看得战战兢兢,山石碎滑,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好在,萧归只瞧了一会,便从山壁上滑下来了。

  他脸色平静,看不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了十来日的烦躁,淡定得让众人无法揣测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李凌给他递了一壶水,他接过喝了一口,问道:“隆阳山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没有。”李凌摇摇头道,辟寒谷峰顶的日头有些刺眼,他微眯着眼睛道:“皇上放心吧,高将军在那边守着,有什么消息会通知我们的。”

  萧归点点头,按着手上的长弓,不再说话。

  按照之前在大殿上众人商量的计策,是在隆阳山切断水源,南江城外大肆安营扎寨,营造援兵已到的假象,诱导戎敌从辟寒谷取道劫掠大营。

  但目前隆阳山水源已经切断,他们为何迟迟未行动?

  萧归领着五千兵马在辟寒谷上方已经蹲守了十来日,这里夜晚冷得入骨,偏偏所有人为了不暴露行踪,不能生火取暖。

  经常是一夜醒来,兵甲上都覆了一层冰霜,冷得让人失去知觉。所有人都在害怕,随着寒冬的推进,到了腊月,天地更冷的时候会不会冻死在这里。

  长久的等待渐渐消磨了军心,夜里彻骨的寒冷更让人崩溃。

  但没人敢说什么,因为皇帝都能沉得住气,一声不吭。他就像是这支军队里的定海神针,扎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却让众人定了心。

  皇帝都能豁得出去,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之前只听说萧归是个不理朝政的纨绔,心里暗暗怀疑他统军的能力,可现在见他跟着军队同吃同睡,没有半句抱怨,甚至没有一点焦躁的从容样子,都不由得悄然改观。

  中午,众人咬了几口干粮,和着冷水下咽,默默无声。

  突然,李凌叫了一声,“皇上!有狼烟!”

  大家面色一变,都停下手中的动作。

  只见远处的隆阳山,两峰之间,一缕孤烟渐渐升起,越升越高。

  “皇上,他们没来辟寒谷?”

  “这是直攻隆阳山了吗?”

  李凌也是面容变色,“皇上,想必是他们不敢从辟寒谷来,担心被我们设伏,所以从隆阳山去了,如果他们夺下了隆阳山,水源一通,那他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那对我们来说将会是大大的不利!”

  萧归凝神看了好一会,冷静道:“他们不会夺隆阳山。”

  “啊?”

  “可是高将军的狼烟都燃起来了,证明他们一定大军压境了。”

  “是啊,我们现在不能死守这里,我们要去救援!”

  萧归没有理会这些嘈杂的声音,只对李凌说道:“你持朕手令,去大营领五千铁骑,赶过去隆阳山救援。记住,只要救出高沉贤就可以了,不要恋战。在山后竖起朕的旗帜,弄些烟尘,让人以为大营的军队都过去了。明白了吗?”

  当下危急时分,李凌也来不得细思,只得听从萧归的安排。

  “奴婢明白。”

  萧归边思忖着,边道,“朕与你狼烟为信,只要我们这边放出狼烟,则证明已经有人进入辟寒谷,你与高沉贤率军从隆阳山道过来,截了他们退路。”

  李凌神色冷肃地点点头,接了手谕,便去了。

  萧归呼了一口气,冷着脸站起来,走到一块略高一点的山石上面,居高临下地扬声道:“将士们,今晚,我们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

  众人都还不明情况,不是说戎敌去了隆阳山,不会过来了吗?萧归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便淡定地解释道:“他们这十来日,一直不敢进入辟寒谷,就是怕我们设伏。但是他们垂涎粮草,不可能不来,不然早就退兵了。他们绝不是去攻打隆阳山了,他们那是在试探,试探大军会不会救援,如果大军都去救援了,他们就敢进入辟寒谷,反之,这十来日已经是他们断水后的极限了,一击不成,他们一定会撤军了。”

  “所以。”萧归顿了顿道:“今天晚上,我们一定要全力出击,将他们捂死在辟寒谷里,让他们有来无回!今晚过后,各位都会论功行赏,也不枉这十来日吃的苦了。”

  一番解释说得众人心头热血沸腾,松散的军心瞬间凝聚起来,是死是活也就在今晚了。

  两个时辰后,李凌带着五千铁骑赶到隆阳山,高沉贤带领的数千军士还在苦苦支撑,双方以城墙为界,戎敌不断攻城,而守军则不断往下投石射箭。

  城门数次被推倒,又屡屡被堵上,混战中的城门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李凌只在不远处的山头上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皇上猜的没错,戎敌根本无心攻城,不然以高沉贤的几千军士怎么可能支撑到现在?

  他挥了挥手,身后五千铁骑从密林中汹涌而出,马蹄声呼啸着践踏在泥土上,尘土飞扬,不消片刻飞驰到了城门下。

  戎敌一见援军已到,立刻突围,不再恋战。

  “撤!快撤!”

  李凌却不许他们全身而退,亲自策马追上去。

  与此同时,辟寒谷顶,众人偃旗息鼓,伏在山壁之下。

  萧归探出半个头,瞧见谷外戎敌大军迟迟不进。

  直到一个穿着戎敌军服的将士策马报信,追到大军前头,对着高马之上的男人说了什么,男人思考了片刻,才缓缓挥了挥手,“进!”

  空谷回声缭绕,那个声音粗犷中带着果决,传到了峰顶。

  萧归眼底浮上笑意,你们终于滚进来送死了。

  身后的人也听到了,个个蠢蠢欲动。

  萧归回过头,冷眼压制住他们,沉着气观察着。

  整个辟寒谷全长七百多丈,道路狭窄,行军速度极慢,更何况他们边走边探视着四周,速度就更慢了。

  明明峰顶上冰冷刺骨,可众人却觉得身上薄汗都出来了,不敢动不敢出声。

  萧归瞧着长长的队伍终于慢慢挤进了死亡谷,耐着性子等着最好的时机,却陡然听见前边领军的将领忽然喝了一声,“停!”

  他心里一咯噔。

  薄雾缭绕、距离太远,他瞧不清男人的神色动作,只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停在原处,那已经是谷中过半的距离了。

  一只山雀蓦地从萧归跟前飞过去,扑腾着翅膀飞远,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谷中太安静了,安静到鸟儿都没有。

  这点太容易让人起疑了,明显那个男人也是想到这一点了。

  萧归原本还想等到全队进入到谷底三分之一时再动手,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挥了挥手,还没说话的时候,萧归骤然撑地而起,喝道:“杀!”

  “杀!”

  喊杀声在空谷中震耳欲聋,山下的队形瞬间就乱了。

  滚滚山石从两侧峭壁横空落下,带着地裂山崩一般的气势,当头砸在人身上,嚎叫声、马儿嘶鸣声交杂成片。

  没一会,刚刚还整肃的军队,乱作一团。

  领军的将领被众人拥护着,撕心裂肺地狂吼着:“撤出山谷!撤!撤!”

  后军还有机会逃出去一些,前军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山石过后,是凌空而至的火箭,带着火油刺鼻的味道,如雨点一般飒飒而下。

  火油罐一缸一缸地从后面递上来,前面的人面不改色地砸了下去,整个长谷瞬间成了一片火海,如同天边染红的霞光,蜿蜒数百丈,热浪一般的烟火,连辟寒谷登顶的士兵都能感受到。

  再说逃出山谷的少许后军,护着将领仓皇奔逃,却遇上了高沉贤和李凌的堵截。

  两拨人马瞬间撕咬在一起。

  都说穷寇莫追,就是这种情况。

  高沉贤和李凌率领了将近八千精锐,在对方的残军败将前居然被杀得七零八落。

  对方敌将是个身形高大、体格壮硕的男人,手里一柄弯背长刀挥得刚悍有力,满脸的鲜血,眼神却始终像一条不服输的恶狼一般,杀得高沉贤和李凌都暗暗心惊。

  李凌低声对高沉贤道:“若是放过这个人,来日一定是祸患,今日一定要诛杀他。”

  高沉贤深以为然,便扬声道:“兄弟们,斩下贼首!记一等功!今日一定不要放过他!”

  可惜对方惨遭伏兵,同伴死得惨烈,现在杀红了眼,哪里是好拿下的。

  几个大胆的士兵刚围了上去,就被他劈断了马腿,从马上硬生生砸了下来,更有士兵只一瞬间就被他削去了脑袋,血液四溅,身首异处。

  几个回合下来,后边的士兵俱是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眼看着那人带着残兵即将突出重围,李凌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远处一队骑兵呼啸而至。

  一杆通体银灰的长.枪凌空而来,堪堪对上弯背长刀,双方对视一眼,瞬间陷入激战。

  “皇上!”

  李凌感觉自己要断气了,“快保护皇上!护驾!”

  萧归却丝毫不惧,迎着对方的长刀顶了上去,他力道大,兵器越长越占优势,压得对方没有反抗的余地。

  谁知对方一抽手,攥住他的马缰,马儿受惊踉跄,带着萧归也扑在地上。

  对方挥着长刀砍了下来,李凌吓得半死,惊叫着冲了过去。

  萧归却猛地抬腿夹住长刀,然后一翻身,将长.枪砸在对方背上,对方猝然喷出一口血来,跌落在地。

  冰冷的枪尖在下一瞬抵住他的脖颈。

第15章 艳色

  “步臣术。”

  萧归眯着眼睛,眼底在片刻的迷惑后渐渐清明,缓缓喊出男人的名字。

  布刺大将步臣术。

  身后的李凌和高沉贤俱是眼神一震,刚刚激战之间,他们都没有看出来这个男人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步臣术。

  萧归的眼神淬上寒光,声音低压压的,“还记得十年前,你将我大梁将军绑在马后拖了一天一夜吗?”

  男人满脸血污中的一双眼睛,蓦地一暗。

  高沉贤年轻或许不知道,李凌却是心里门儿清。

  萧归口中的大梁将军是十年前刚刚从军不久的温无玦,他当时为了保护萧归突出重围,留下断后,结果一着不慎,被生擒了去。

  敌将为了折磨和羞辱他,将他捆在马后长途奔袭一天一夜,最后温无玦双腿都受不了了,伏在地上,被拖着磨出了两道长长的血迹。

  那时候的萧归年仅九岁,许是小孩子的记忆特别深刻,至今他都忘不了那夹着泥土惨不忍睹的血肉。

  萧归猛地将马上的缰绳套在步臣术的脖子上,向后用力一扯,逼得对方不得不跪在地上,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缰绳捆在马后。

  “今天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李凌在一旁默不作声,说实话,这种陈年旧事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可是萧归偏偏记得。

  不仅记得,还要为温无玦一雪前耻。

  曾几何时,战火纷乱的岁月,他和温无玦也是相依为命过的,到底还是有情分在。如果不是两年前幽州之事,大概也不会落到如今针锋相对、相看两厌的地步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敌军将领被俘,意味着战争的胜利。

  随后,所有残余敌兵投降,梁军开始清理战场。

  这次大梁可谓是大获全胜,辟寒谷一战,不费一兵一卒,杀敌数万。追杀途中折损了几千铁骑,却俘虏了敌军将领,军心大振。

  大捷的战报很快抵达京城,像雪花一样飞满传遍大街小巷。

  温无玦接到战报的时候,正在跟唐玉商讨流民安置问题,便一起拆了信件。

  唐玉瞬间眉飞色舞,“好哇!皇上总算替边疆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了,狠狠挫一挫这些蛮子的气焰,真当我们大梁没人能打了是吧,真痛快!”

  温无玦阖上信封,也笑道:“皇上没有过打战经验,第一次出征就能大捷,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唐玉道:“皇上随先帝,是个喜欢征战沙场的人。丞相以往总拘着他读书,反而发挥不出他的才干。要我说,朝中有丞相主内政务,皇上善战,便主外御敌,君臣配合,才是长久之道呀。”

  唐玉素来耿直,说着无意,听者有心。

  如果说之前温无玦还有过废了萧归的心思,那么在这一战之后,他也不得不改变想法了。

  原书中萧归从来没上过战场,也不喜欢处理朝政,之前只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纨绔,轻易可以废掉。

  但如今看来,他的能力远远不止于此。

  如今内忧外患,如果萧归不要跟他作对,甚至能够成为他的臂膀的话,或许大梁未来还有希望。

  他轻轻扣着茶盏,在心里琢磨着。

  班师回朝那日,温无玦率领文武百官列队在汴京城外迎贺萧归。

  作为一个傀儡一般的皇帝,萧归素来没什么威严,也难以聚拢起天下寒士。因此,借着这次大捷,是收复人心的好机会。

  温无玦不怕给萧归立威,如果他能争气一点,承接得住这份重担的话。

  寒冬腊月,城外山色灰败。

  远处旌旗猎猎,铮铮铁骑踏着漫天尘土浩浩荡荡而来,鼓声大作。

  一个身着深色甲胄,□□银鞍白马的身影姿态昂扬,格外醒目。

  “恭贺皇上大捷!”百官纷纷行礼下拜。

  “平身。”萧归翻身下马,声音一如既往的懒散。

  银鞍白马在城门前勒住,众人细细看去,这才发现马屁股后面还赘着一个人,浑身血污,头发覆面,几乎辨不出真容了。

  “这是何人?”

  “看起来好像没气息了。”

  “应该是俘虏吧?”

  “这些蛮子真是死有余辜!”

  ……

  众人神色激愤,连带着远处围观的百姓的情绪也被带了起来,唾骂之声不绝于耳。

  萧归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落在温无玦的身上。

  他一身暗红深袍,领子叠得高高的,越发显得下巴薄削。

  一个多月不见,怎么觉得他又瘦了?

  萧归转向众人,扬声道:“这是戎敌将领步臣术,此次冒犯大梁南疆的罪魁祸首,来人,将他的脑袋砍下来,挂到城门上,让那些戎敌们看看,侵.略大梁,是什么下场。”

  “是!”

  城门外的刀斧手应声而出,将已经半死不活的人拖到不远处的行刑台上。

  那里是大梁汴京处决人犯的地方。

  不消片刻,人头落地,众人纷纷拍手称好,城内城外俱是盛誉漫天。

  人群之中,唯独温无玦神色淡淡,既没有应和,也没有抚掌。

  萧归的目光无意从他脸上划过,顿住了,他这是什么表情?

  眼看着昔日宿仇被折磨致死,不是应该高兴吗?

  萧归慢悠悠晃到他跟前,意有所指地问道。

  “相父觉得,这一战打得如何?”

  温无玦面无表情地拱手道:“皇上睿智,当机立断,这一战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全歼敌军,堪称作战典范。”

  萧归咂摸着他的话,观察着他的表情,奈何他的脸上仿佛戴了一个铁打的面具一般,永远猜不透。

  揣不出来,萧归也没耐心,便直截问道:“亲眼看着昔日仇敌死在面前,相父难道没点感想?”

  温无玦错愕了一下,昔日仇敌?

  从步臣术十几年连连骚扰大梁来看,他也确实谈得上是大梁的宿仇了。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血淋淋的行刑台,垂下眼皮。

  “士可杀不可辱,步臣术是戎敌大将,在布刺百姓中,口碑甚好,如今皇上将他折磨羞辱,恐怕会激起布刺人的愤怒。”

  “呵。”

  萧归冷笑了一下,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没想到相父还有这副菩萨心肠,朕以前倒是错怪你了。”

  温无玦没搞懂他脸色转变这么快,只当他是听不得训话,便不再多说。

  萧归觉得败兴到了极点,一把翻身上马,进城去了。

  兵马陆陆续续撤回城中,温无玦瞥见正在指挥运粮的高沉贤,便走了过去。

  “沉贤。”

  高沉贤一瞧见是丞相,忙抱手行礼。

  “末将拜见丞相。”

  温无玦挥挥手,只瞧着士兵们清点粮草,淡淡问道:“此次军粮,应该盈余不少,都安置妥当了吗?”

  “丞相放心,末将有收到丞相来信,明面上的账目已经做好了,全部运回京城。其他的,末将都屯在了隆阳山下。”

  高沉贤低声说道,声音只有二人可以听到。

  善战者,除了善于藏兵,还要善于屯粮,温无玦深谙这个道理。

  从半个月前就写信让高沉贤把此次不需要用到的军粮藏起来。

  他沉吟片刻道,“隆阳山不是可以长久的地方,我拨给你一支人马,你们化作普通商人,将那批军粮运到北邙山下屯着。”

  北邙山地处北境,未来北境的兵患才是最头疼的,从现在开始就要未雨绸缪。

  不过隆阳山与北邙山相距甚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来回运输至少需要一个月。

  温无玦看透了高沉贤的心思,“许统领那边,我会帮你跟他说,你不用担心。”

  高沉贤素来只做事、不多嘴,况且能得丞相青眼相待,交给他重要差事,他便一心一意地做好差事,当即应了下来。

  温无玦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好好干。

  二人背离人群,又谈了许多细节问题,浑然未觉高高的城楼之上,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李凌跟在萧归后面,从城楼看下去,只瞧见温无玦与高沉贤二人身影贴近,十分热络的模样,可以看得出来,高沉贤很得温无玦赏识。

  这段时间与高沉贤共事过,李凌略了解他,是个能力不错且心性端正的年轻人,只希望不要被温无玦蛊惑了才好。

  “皇上,这个高沉贤倒是个不错的人才,皇上经常去禁军营,有空多拉拢拉拢他,免得被那个人捷足先登了。”

  李凌只当萧归是看不爽温无玦到处拉拢人才,壮大自己的党营,便说着些好话哄着他。

  “他虽是丞相,可却没有禁军营的兵权,皇上可要好好把控住禁军营呀。”

  却不知道,萧归凝神盯着下面两道身影,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半晌,萧归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问道:“你上次那个话本在哪得来的?”

  李凌愣了一下,话题跳跃太快,他的脑袋没转过来。

  “皇上说什么话本?”

  “还能是谁,温无玦的。”

  李凌蓦地想起来上次辛和弄来的下三滥的话本,便忙赔笑道:“皇上要那个东西做什么?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

  “废话。”萧归不耐烦道:“朕问的是,哪来的?”

  李凌见他神色不好,脑袋转得飞快,虽然这东西不是他弄来的,但他素来耳目灵通,知道得多,便道:“扶音阁附近有一家‘艳色书馆’。”

  “艳色书馆”。

  这名字一听就一股淫.邪之气。

  萧归皱了皱眉头,目光循着城楼下那人的移动而移动。

  难道他相父真的喜欢男的?

第16章 流民

  所谓“艳色书馆”,小小一间,夹在芙蓉街一众靡靡红楼之间,并不起眼,每日间顾客却是络绎不绝。

  店家也不热忱,支着张三脚凳,懒懒散散地斜靠在墙角。

  正中挂着一行字:三文一本,十文四本,不议价不赊账。

  萧归和李凌走进去的时候,店家连头也没抬,眯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萧归高大的身形在密密麻麻的书架间有些难以移动,他随手抽出几本,随手翻了翻,无一例外,都是淫词艳语,插图不堪入目。

  寻了好久,却没瞧见温无玦的。

  李凌不客气地戳了戳店家,掐着尖嗓子,“喂,喂,醒醒。”

  “死人呐,叫什么叫。”店家是个中年妇人,脸上涂抹着不合年纪的胭脂,头上别着夸张鲜艳的花簪,此时被叫醒了,一脸不耐。

  李凌目光寒寒地从她身上刮过,妇人无端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地儿常有达官贵人来往,妇人早就练就了一双会看人眼色的火眼金睛,再想想刚刚那个尖细的声音,像是太监的声音?

  宫里来的?

  妇人在一瞬间换了副嘴脸,堆着笑意道:“哟,这是哪家的少爷呀?才刚还没睡醒,叫眼屎糊了,出言不逊的,官爷莫怪。”

  李凌冷哼了一声,“都说你这里什么书都有,怎么瞧了半天,没瞧见某些人的?”

  妇人一听话意,心里门儿清,只悄声问道:“我们这儿哪个人没有,贵人想要谁的?”

  李凌阴恻恻地道,“温无玦。”

  妇人一下笑开了,满头花簪乱颤,“我道是谁,原来咱貌比潘安的丞相大人,怎么会没有呢?多的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们求他的话本,是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

  少年郎们?

  萧归眼底一冷,阴沉沉的目光扫了过去,妇人嘴边的笑意顿时凝住,后边的话生生咽回肚子里。

  这个少年从来没见过?生得这样眉目英挺的,她不该没有印象才对呀。

  她忙抽出了最新的话本,殷勤地赔笑道:“贵人,这是昨个儿才来的,最好的画工画的,都是丞相大人的,您瞧瞧,这画得多俊啊。”

  萧归面无表情地捡起一本,画中人粗粗一看,有几分像温无玦。

  开篇几页都还挺正常,只人物对话浪荡了些,往后几页的插图便放肆了起来,衣衫不整、放浪形骸。

  他面色恻恻地将话本一扔,心头浮起疑虑,少年人买这种有何用?

  萧归那乏善可陈的脑袋无法理解,便冷声问道:“他们买这些去做什么?”

  妇人只当他是猎奇,便笑道:“这些少爷们大多是扶音阁的常客,喜欢到我们这儿来买些话本,增添些趣味,丞相大人的话本是最受公子哥们欢迎的。”

  增添趣味?

  李凌在一旁暗暗抹汗,这祖宗从小大到大也不曾在意过这方面的东西,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担心引得他往这些不三不四的下流处走,又不知该怎么阻止他。

  萧归的面色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黑,旁边的妇人也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他,心里惴惴不安,暗暗思忖着这是哪家的贵人,看这架势恐怕来头不小。

  “烧了。”

  萧归凉凉地吐出两个字。

  妇人愣住了,顿时面上惊惶,这时才回过味来了,敢情这是丞相的什么人,专门砸场子来了。

  李凌也是微微一愣,随后便冷声训斥,“听见没有?烧了!凡是有关丞相的,统统烧了。”

  “是是。”妇人忙不迭地应声,心里知道得罪大人物了,也不敢顶撞,“这就烧了,这就烧了。”

  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打火石,一把火把几本话本都扔进去。

  李凌又让她把往期的所有的有关于温无玦的话本统统拿出来,统统烧掉。

  瞧着话本在火舌的吞咽中灰飞烟灭,萧归这才面色稍霁。

  “往后再瞧见温无玦的话本,你这间书馆就别开了。”

  妇人浑身一哆嗦。

  心眼发直地瞧着两人大喇喇地从书馆走了出去,这书馆背后不是没人撑腰,但开店至今,还从未见过架势这般豪横的客人。

  宫里来的,难道是那位?

  可不是听说他跟丞相不合么?

  出了书馆,李凌跟在萧归后边转悠,刚想劝着这祖宗回宫,便瞧见对面停了一驾熟悉的马车,下来一个深紫官袍的男人。

  定睛一看,正是薛思忠。

  萧归眯起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瞧着他熟门熟路地进了扶音阁,里边的人笑脸相迎,并无讶异,明显是老熟客了。

  薛思忠去扶音阁做什么?看他相父的话本?

  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顿了一会,萧归转身进了一条小巷子,绕到扶音阁后头,停在一堵高墙下,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李凌在后面跟着,眼皮直跳,心里想着先帝要是知道了这祖宗来逛这种地方,只怕晚上半夜三更得来扒了他的皮。

  他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咱瞧一眼就回去了吧,这要是被丞相知道了,只怕又是一顿好训。”

  萧归却没理会他,扔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

  然后,他一跃上了墙头,瞅了瞅,是块碧色草地,便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皇上!”李凌在墙外急得跳脚,可惜他一把老骨头,爬也爬不上。

  此时□□的,扶音阁里人不多,估计都在睡觉。

  萧归躲在树后走着,绕到小楼后面,一闪身进去了。

  甫一进去,便听见薛思忠跟老鸨的声音。

  “哟,薛大人,怎地今个儿这么早就来了?”

  “你这话说的,敢情是在赶我走?”

  “哪儿的话,这不是您素日公务繁忙,都是晚间才来,好货色还不及给您准备呢。”

  薛思忠摆摆手,“别提公务了,近来流民多,想必那个吸血鬼又要来找我,我这才躲出来呢。”

  老鸨捂嘴一笑,当然知道他说的吸血鬼是谁。

  “丞相大人上次才要了您十几万石,怎么还好意思找您?”

  薛思忠冷笑道:“他脸皮才厚着呢,听说昨日便去了王家,今日想必就是我家了,我躲还来不及呢。”

  老鸨奉承道:“您便一味推脱,他还能抢你不成?”

  薛思忠给自个儿到了杯酒,“这倒不可能,但难保他不会暗地里做手脚。上次的事,你不也疑心是他怂恿了你这里的人去告的吗?”

  老鸨一想起这事就晦气,上次告薛思忠之子国丧期间偷奸的事,正是她扶音阁里的小厮,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平了薛思忠的怒气,事后仔细琢磨,总觉着这事不简单。

  “谁说不是呢,虽说那小厮跟王家有牵扯,但仔细想想,王家也没有从这件事中捞到好处,大人您折损了十几万石粮食,得好处的反而是他温无玦,这事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他做的。”

  薛思忠冷笑道:“可不是。”

  一想到可能是温无玦背后做的手脚,故意栽给王家,还趁机敲诈了他粮食,他就胸口郁闷,偏又拿他没办法。

  老鸨惯会察言观色,见他神色不好,怕被迁怒,便忙讨好道:“大人别为这种小人气坏了身子,您有钱有粮,他温无玦有什么?打战要钱要粮还不得跟您伸手拿?”

  薛思忠听了这话,面色稍缓,露出一点阴险的笑意,“他拿去了也未必就能够留得住。”

  老鸨一惊,“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薛思忠无意说明白,只露了一点话尾,“十几万石粮草也不怕吃撑了,吃不完的藏在哪里,我一猜就中。”

  ……

  扶音阁外天阴沉沉的,乌云结在头顶,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来袭,冷风冻得人直哆嗦。

  李凌瞧着萧归冷着脸出来,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直奔北城门。

  将近暮色,长街上人烟冷落,两条骏马一前一后疾驰着,李凌伏在马上,忍着冷风灌进口鼻的凛冽,追在萧归身后,心里直骂。

  汴京北门,巍峨的城楼下,此时聚集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

  身上俱是破破烂烂的,面黄肌瘦,老弱妇孺皆有,有悲催的哭声夹杂其中。

  守城的士兵们轮流巡着,不时从墙根底下扒拉出一两具瘦骨嶙峋的尸体,裹上草席,装车拖走。

  温无玦怀里抱着一个瞧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满目怆然,身上袍服都玷污了,站在一侧,监督禁军搭建临时避难所。

  在他旁边的唐玉看得暗自抹泪,“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下官深感愧对头上乌纱帽啊。”

  温无玦脸色平静道:“润知有这份心,已经比很多尸位素餐之辈胜出许多了。”

  唐玉逗弄着他怀中的婴孩,“这孩子怕不是饿坏了吧,半天也不哭叫,瞧着奄奄一息的。”

  这婴孩是他们在城门下捡到的弃婴,母亲饥寒交迫死了,怀里的孩子被发现时却还有一丝气息。

  “应该是冻到了。”

  温无玦伸手拉了下披风,准备给孩子裹紧一点,忽觉手臂一阵刺痛,从肩膀处往下延伸。

  他手肘一软,孩子顿时往下坠。

  他心里一惊,想伸手去接,发觉手上竟然没有气力。

  下一瞬,一阵急促的勒马声在跟前停下,一道身影猛地压了过来,轻巧地捞起孩子。

  “相父老了,孩子都抱不动了吗?”

  温无玦抬头,正是萧归,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萧归看了看病恹恹的孩子,调侃道:“相父,这你的孩子?”

第17章 旧伤

  温无玦忍了忍手上的不适,淡淡道:“不是。”

  唐玉在一旁行礼,“见过皇上。皇上怎么出宫了?”

  萧归看了眼城墙底下,入目皆是灰惨惨的,臂弯里孩子细瘦的胳膊仿佛一下子掐住了他的喉咙,竟说不出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鼻息,“呼吸这么弱?太医呢?”

  李凌这时才从马上下来,提醒道:“我的皇上,这里是北城门,哪来的太医?”

  温无玦略感意外,从旁道:“我已经让人去找太医院了,稍等应该会过来。”

  萧归不喜欢抱孩子,把孩子递给温无玦,却见他只伸了右手出来。

  他蓦地瞧向他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了?”

  温无玦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惊讶于他的敏锐。

  他挥了挥衣袖,别到身后,“无碍,一点小伤。”

  唐玉这才注意到温无玦手上有伤,忙从旁站出来,接过孩子,“我来我来,那边粥棚搭好了,我抱他过去喝点粥水。”

  “李凌,你也过去帮忙。”

  萧归支走了李凌,这才施施然走到温无玦身后,一把捉住他的手。

  温无玦受了惊,想要抽回来,却使不上劲,仿佛骨头里有种寒浸浸的凉意侵袭着,酸疼难忍。

  “相父这手要废了吧?”

  萧归抬起他的手臂,像一段没有任何生气的木头似的,随意摆弄,往下握住手掌,冰凉一片。

  温无玦难忍地皱了眉,心说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

  这肩膀从上次被冰雹砸过之后,手臂就一直不怎么有力道,上次太医帮他敷了药,明显已经好多了,怎么今日又反复了?

  萧归见他不言不语,蓦地拢住他的腰,用力一提,将他抱上马背。

  随后他也纵身一跃,坐在他身后。

  温无玦猝然一惊,“你干什么?”

  “带相父去看太医。”

  “太医等会就来了。”

  “朕说的是王太医。”

  王太医是已经致仕了的老院长,之前在太医院是首屈一指的。

  温无玦却不甚在意,“一点小伤,不必劳烦太医。况且这里的事离不了人……”

  萧归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一夹马肚,策马进城。

  “相父天天为这些事劳累,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偏偏与你作对?”

  温无玦被冷风灌进口鼻,难受得紧,只听见只言片语,心说你就是作对第一人。

  大抵是感受到前面的人冻得瑟瑟发抖,萧归将自己的披风扯到前面,将他裹住。

  忽然压低了身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相父,隆阳山下的粮食,你要藏好了,有人在打主意了。”

  他温热的气息喷在温无玦耳廓处,让他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更令他悚然一惊的是,隆阳山的粮食。

  他怎么知道?

  “你知道了什么?”

  声音被风吹散,萧归只看到他嘴唇一张一合,没听明白。

  他把耳朵贴到他脸上,“相父说什么?”

  温无玦有些别扭地转了下头,重复一遍,“你知道什么?”

  萧归轻轻一笑,“相父不是很聪明吗?你猜。”

  温无玦无语。

  不过他心思转得很快,大抵也知道是谁在打主意。

  他咬了咬牙,这群蛀虫,当真一日不除就一日不得安生。

  萧归纵马驰骋过几个街坊之后,勒住了马,踏哒踏哒地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

  在一间挂着“除疢”牌坊的白屋前停下。

  温无玦颠簸得浑身难受,面色发白,被萧归抱了下来,脚底犹然虚虚。

  王太医在里头捣药,听见马蹄声,出来一瞧,脸上一惊,忙行礼作揖。

  “微臣见过皇上,见过丞相。”

  萧归摆摆手,“起来吧。”

  王太医瞧着二人神色,“莫非是丞相身子不适?”

  温无玦拱手道:“是我,之前被冰雹砸了一下肩膀。”

  萧归捉住他的左手,“他整个手使不上劲,王太医给瞧瞧吧。”

  王太医点头道:“外头冷,到里头看看吧。”

  深巷子里,屋里头黑漆漆的,王太医点上一支烛火,拉了温无玦的手仔细捏着。

  “这儿疼吗?”

  “疼。”

  “这里呢?”王太医往上,在手臂上一捏。

  “疼。”

  “丞相是这两日有出门吗?被冻到了吧?”

  温无玦:“……”

  “是。”

  王太医细细问了好一会儿,才道:“丞相这是伤到骨头了,皮肉虽然好了,骨头却不容易。况且受冻过度,只怕都不宜在寒风中久站了,只怕下雪天气会更酸痛,算是落下病根了。以后只能慢慢调理了。”

  萧归一皱眉,“没别的法子了?”

  王太医摇摇头。

  “那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发作的时候不要那么痛。”

  王太医想了想,道:“尽量不要冻到,多注意保暖。”

  温无玦:“……”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多么想回到现代,拍个片就可以一清二楚的事情,在这里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只好道:“劳烦王太医开个调理的方子。”

  开了药后,两个人从王太医处出来,温无玦准备去北城门盯着。

  “太医说了,相父不能在寒风中久站。”

  温无玦摇摇头,“今天城外开始施粥,恐怕容易起动乱,需要有个人盯着。”

  萧归瞧着他一脸病容的,又想起城墙底下动不动有许多死在那儿的流民,便道:“流民太多,尸体清理不妥的话,容易出现瘟疫,相父这幅样子,别等下旧伤未愈,倒先染上瘟疫了。”

  温无玦蓦地眉头一动。

  瘟疫?

  萧归倒是在无意中提醒了他,这些流民大多来自江北,那边前不久发了洪灾,灾区本就容易感染瘟疫,长途跋涉而来,未尝没有携带疫病。

  他身形一顿,“先别去城门了,去一趟太医院。”

  萧归没搞懂他要去太医院做什么,牵了马过来,但见温无玦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落在他身上。

  萧归恍然明白过来,凑过来贱兮兮地道:“相父倒是自己上马呀。”

  温无玦瞧着高头大马,自知手上无力,不想丢人现眼,走了过去,把右手绕过他的脖子,搭在他肩膀上。

  “劳烦皇上了。”

  萧归低低一笑,拦腰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在马背上。

  “相父,你怎么比女人还没力气?”

  温无玦:“……”

  他凉凉地讽刺道:“比皇上目不识丁要好。”

  萧归一顿,良久才问:“……目不识丁,什么意思?”

  温无玦:“……”

  他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原本还觉得萧归还识得字,谈不上目不识丁,现下觉得也差不了多少。

  萧归脸上一哂,大约知道温无玦在骂他。

  他恨恨地掐住他的腰,“相父再笑一下,就自己走去太医院。”

  温无玦立即噤了声,只嘴角往上勾着。

  寒风凛冽,两人一路纵马,从宣武门进了内禁。

  在宫门处,恰好碰见许鼎巡视,温无玦便让他调遣几百禁军到城门口巡视,及时清理尸体,泼洒药物,避免发生疫病。同时关闭城门,暂时不许流民入内。

  随后到了太医院,吩咐太医们准备一些预防瘟疫的药物,尽快送到城门口备着,明日开放入城后,一人发放一包药物。

  再来到城门口的时候,温无玦已经累得够呛,只得扶着桌子在一边坐下。

  萧归见他脸色犹且白着,还唤了唐玉过来,问他施粥的情况。

  唐玉脸色微微难看,“粮米只怕只能撑着这几日,但是施粥一开,流民就会越来越多,大家都听说了城门口有施粥的,就都跑到这边来了。”

  温无玦叹了口气,“但这些流民不能不赈济,放之不管,会结成流寇,反而容易引起汴京动乱。”

  “丞相说得是。”

  “这几日先撑着,明日我同几个大人商议过后,再决定怎么安置他们。”

  天色阴沉沉的,温无玦越瞧着心底越凉。

  国库没钱,无论做什么都处处掣肘。

  去哪里弄钱呢?

  他心里很清楚,钱粮都在世族仓库里存着。

  他不是不能动他们,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境外强敌虎视眈眈,他得确保能够在稳住边境的情况下,快速将他们连根拔起,不然稍一拖延,内乱外敌,大梁就彻底没救了。

  可是将他们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他们现在看着面和心不和,一旦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世族大家一定会联合起来,到时候恐怕刀斧悬颈的是他温无玦,而不是他们。

  缓缓进行的法子,只能是逐渐提拔寒门,使其形成与世家对抗的势力,再从世族手中夺回土地,还之于民,以一种较为和平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但这需要多长时间呢?是否来得及呢?

  萧归瞧着他的面色犹且白着,却思虑不停,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谋算着什么。

  他便是天天拖着这幅病体,处理国事的吗?

  萧归在一旁听着他跟唐玉谈论着,却懵然不懂,心里说不出的百味杂然。

第18章 军报

  入夜之后,城外无遮无挡,寒风渐起,流民俱是三五成团,抱在一起,躲在官府临时派发的薄衾之下互相取暖。

  温无玦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了,手臂随着天气变冷而越发地酸疼,只能唤了陆嘉,准备回府。

  萧归却截住了陆嘉,“朕送相父回去,骑马比软轿快。”

  温无玦想到马背上冷冽入骨的寒风,直打了个哆嗦,本想拒绝,但瞧着轿夫们个个都是搓着手,冷得不行的样子,终究还是点了头。

  上了马背,萧归把他按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披风给他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是贴在一起。

  温无玦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感觉,萧归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体贴人了?

  别问,问就是今日才变的。

  萧归身体像炭火一样热,温无玦只觉得背后暖融融的,大概只除了脸上被风刮得生疼外,身上倒也并不很冷。

  他也没想太多,他累极了,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只可惜,他想得太美好了。

  未到丞相府门口,便见平康坊的街上另一头,一匹棕色战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胸口裹着一块红布,背后插着旗帜,速度极快,来势汹汹。

  “八百里加急军报!呈报丞相!”

  声音之大,在整条空旷的平康坊长街上,几乎家家户户都可听见。

  温无玦和萧归远远地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俱是心里一沉。

  八百里加急。

  意味着出大事了。

  丞相府门口灯火大亮,温伯匆匆赶了出来,拦住了来人,“这里!”

  那人来不及勒马,便从马上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声音嘶哑,“丞相呢?八百里加急军报!呈报丞相!”

  温伯连忙将人扶起来,定了定心神,道:“丞相在城外,还没回来。”

  “来不及了,丞相在哪个城门?哪个城门?”

  温伯拦住他,“你别着急,丞相应该也快要回来了,你现在过去,指不定丞相在回来的路上,两相错过,反而更耽误事。”

  来人满脸风尘仆仆,焦急不已,明显已经赶路好几天,累得双腿颤抖。

  温伯边扶着他,边让人拿温糖水来,给他喂了水,让他休息一下。

  没一会儿,便见一匹高头白马“吁——”地一声,在府门前勒住。

  “丞相回来了。”

  萧归将人抱了下来,温无玦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口唇俱是干裂一片,声音嘶哑难听,却勉力咽了口水,艰难而清晰地说道:“半个月前,石怀青叛变,大开石门关,北燕铁骑长驱直入,连下数城,宁王爷迅速调兵抵挡,奈何节节败退,末将来的时候,北燕已经打到红荆山了,只怕现在……现在……”

  在场所有人无不惊骇眦目,红荆山再往南,就是昌平洲。

  一旦昌平洲被下,中原门户大开,北燕铁骑进入平原将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峻可挡。

  温无玦听得冷汗淋淋,书中这个情节明明要到最后三分之二才出现,现在怎么来得这么快?

  难道他自从改变了一些事情之后,所有的事情将不再按照原来的轨迹进行了吗?

  但当即他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了。

  他温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

  一个小厮将来人带下去了。

  来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温无玦变了脸色,声音里带上寒意。“温伯,要劳烦你和陆嘉了。”

  温伯立即应道:“丞相吩咐就是。”

  “你们拿着我的手信,连夜出发,必须在半个月内抵达红荆山,去面见宁王,到时候他会把兵符交给你的。”

  温伯虽不明就里,但知道听命行事就是。

  “记住,宁王是叛徒,红荆山肯定守不住了,不要浪费一兵一卒,拿到兵符之后,也不要抓宁王,立刻走,立刻退到昌平城内,死守城防,给后面大军争取时间。”

  温伯好半天才消化了这些信息。

  “那丞相,宁王如果追到昌平城下呢?毕竟他是皇亲国戚,就这么把他挡在城外,无凭无据恐怕……”

  温无玦看过原书,清清楚楚宁王的叛徒作为,要找证据不是没有,但来不及了。

  他冷笑道:“都夺了兵权了,还要什么证据?”

  历来夺权之后,什么证据什么罪名都是可以罗织的,压根不重要。

  夺权才是重点。

  温伯点了点头,“奴才明白了。”

  “你打点一下,跟陆嘉一起去吧。只能是你们,宁王才不会起疑。”

  “是。”温伯忙去了。

  温无玦环顾了一下,随手指了几个丞相府的小厮,“你们,你去禁军营请许大人过来,你去城外请唐大人,还有你,你去请郭大人,他跟虎威将军张老大人的府邸相近,你顺便去请,动作都快一点,限你们一炷香之内。”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应声之后,下一瞬都撒腿跑了起来,北风呼啸的街道上,个个跑得跌跌撞撞。

  吩咐完之后,温无玦只觉得满身疲惫,手臂上隐隐的疼痛,五指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萧归站在他身后,撑住他的身体,扶着他进门,感觉他随时都可以像一片落叶一样飘下去。

  缓了一会儿后,温无玦慢慢地开口,“此次攻打北境,只能由皇上领兵了。”

  “朕知道。”

  温无玦慢慢清点着可用的人,“许大人要守京城,南疆的安平侯我不放心,必须让张老大人去,这次北燕恐怕是趁着南疆战事而入侵的,难保南疆的贼子不会依样画葫芦。且北燕兵精粮足,也有可能会以粮草为赠,邀布刺南北夹击。”

  萧归对战场上的事门儿清,早年追随先帝的将军大多病故或者解甲归田了,如今可用之将不多,他必须上了。

  “相父呢?”

  温无玦叹了口气,“我随军去北境,宁王与北燕六皇子都不是好对付的,我不亲自去不放心。”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宁王与北燕六皇子都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人,萧归到底太年轻了,容易冲动行事,恐怕未必是能制得住。

  况且战事一开,粮草补给问题,除了他,还有谁能去办?

  萧归面沉如水,突然痛恨自己以前都在干什么?

  子时已过,丞相府的书房灯火通明,偌大的八仙桌上摊开着各种要件,上首坐着温无玦与萧归,下面两两对列,坐着禁军统领许鼎、兵部尚书唐玉、礼部尚书郭璇之、虎威将军张成忠。

  门窗皆关得紧密,室内烧着炭火,暖融融一片,众人脸上却是泠然之色。

  “想必事情,诸位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赘述了。”温无玦喝了口水,缓缓道:“战事紧急,明日就要整军北伐,皇上为统帅,我为督军,一同北上。我走之后,朝中内务政事,皆交付给郭大人。”

  郭璇之上次刚骂过温无玦良心被狗吃了,没想到他竟然敢把政务都交给他,不由得受宠若惊,“丞相器重,下官一定鞠躬尽瘁,不负所托。”

  温无玦笑了笑,上次还指着他的鼻子直呼大名,现在倒叫丞相了。

  他温言道:“郭大人素来勤勉,刚正不阿,我很放心。只一条,不可与薛家、王家正面冲突。”

  这两家都是背地里什么肮脏事都做过的,要是得罪了他们,只怕明面上不敢怎样,暗地里却使心计。

  郭璇之忙道:“下官一定记住。”

  温无玦点点头,朝向许鼎,“许大人,别的我也不用多说,汴京安危,便交给你了。”

  许鼎任禁军统领数年,经验丰富,温无玦倒是放心的,这个人沉稳有谋略,出不了差池。

  许鼎拱手道:“丞相放心,末将明白。”

  “张老大人,虽然知道您年事已高,但是危难之际,也只有您还能帮衬了。”

  张成忠今年六十八岁了,大半生都在战场上,战功赫赫,本该也是安享晚年的年纪了,但他身体一向硬朗,自己也不想解甲。

  “丞相,难得老东西还有点用处,你就尽管派给我吧,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断不会叫那些贼子越过国门一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众人听得心头一热,今天聚在这里的,谁还没有副忠肝义胆?

  郭璇之也是年纪不小了,也呵呵一笑道:“彼此彼此,都是两个老东西。”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朝向唐玉。

  “润知,交给你的,恐怕是所有人里面最难的了。”

  唐玉心知肚明地苦笑。

  “流民之事,我是无暇处理了,只能交给你了。国库空虚,找不出余粮来,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唐玉眨了眨眼睛,“丞相有什么办法?”

  “据我所知,京郊附近时常有流寇,薛王两家每逢秋收之后,都会往京城里运粮食,都会经过琴君山,算一算日子,最近应该还没运完。这要是在路上被劫了,是不是很正常的事?”

  温无玦不动声色地扣着茶盏。

  众人听得俱是脸上一惊。

  丞相大人这是想干什么?

  抢劫粮食?

  郭璇之素来刚直,当即驳道:“这种事不可以。”

  温无玦淡淡道:“难道郭大人认为,让粮食在粮仓里烂掉生虫就可以?流民饥寒交迫而死就可以?”

  郭璇之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

第19章 出征

  温无玦不怕这事被同僚们知道,哪怕捅出去也不担心,他做的事,薛思忠之流未必猜不出来。

  他们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们有钱没兵,只要国中局势不乱,他们就没机会招兵买马,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天去。

  “郭大人若是能忍心看着城门外的百姓活活饿死,可以私下通知那些世家。”

  一时室内静谧无声,只有火炭爆裂的时候发出一两声轻脆的响动。

  萧归半天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家的一切难道不是朕的?朕拿自己的东西赈济朕的子民,有何不可?”

  这一番话说得,温无玦在心里好笑,论起脸皮厚,萧归当真无愧的第一人。

  除了郭璇之外,其余人都不是寻常的迂腐夫子,便跟着劝说。

  尤其是兵痞子出身的张成忠,“老弟,你这是读书读傻了,打战时期,谁还管你抢不抢的,吃得饱才要紧啊!这些世家大族本就是蛀虫,囤了那么多粮食偏偏都不拿出来,宁可烂了也要保持粮米市价,这不是苦了老百姓么?”

  唐玉也道:“何尝不是呢?我们家也算是世家了,不过我们家可没那么多的余粮,我们家不干这种缺德事。”

  郭璇之素来认死扣,最终拗不过众人,只撇了脸道:“罢罢罢,你们做你们的,我当做没看见就是。”

  众人哈哈大笑。

  温无玦便指了指许鼎,继续对唐玉道:“你若需要找人装作流寇,只找许大人就是,许大人,打个配合吧。”

  许鼎无奈一笑,“看来我的禁军要变成流氓兵了。”

  唐玉撇撇嘴,“你那些个兵个个又木又呆,也该学点灵活应用的东西了。”

  许鼎一手训练出来的,忍不住回道:“胡说,这叫军律严明。”

  “跟你一样,个个都是呆瓜。”

  温无玦挥挥手,制止了二人的继续抬扛。

  “二位今后还要通力合作,勿要生了嫌隙。润知,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北伐大军的粮草不可能一直依托北境的几个洲,肯定要从这边调过去的,你需尽力筹措粮草,若实在无法了,可飞信给我。”

  唐玉深感肩上重任,郑重了点了点,“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拜托了。”

  一夜议罢,窗外院中天光大亮,各人告辞,匆匆各行其事。

  温无玦想唤温伯端水洗漱,才发觉温伯跟陆嘉昨夜已经出发。

  他缓缓站起来,却眼前一片昏黑,软软地坐了回去。

  萧归本来也准备去整顿兵马,见他脸色比雪还白,便落下了一步,堪堪扶住他。

  “相父还是睡一觉吧,你这身体还要舟车劳顿,怕撑不到北境就先挂了。”

  温无玦瞥了他一眼,没气力反驳他,任由他将自己抱到矮榻上躺着。

  他蓦地就羡慕萧归身强体健了,忽然觉得自己努力了这一场都是在给他铺就锦绣江山,心里一刹那就不爽了。

  他自己病骨支离,天不假年,说不定哪天就挂了。

  而萧归呢,身强体健不说,贵为天子,不劳心不劳力地就稳坐帝位,享万民敬仰。

  好事全让他占了。

  温无玦磨了磨牙,毫不客气地指挥他干活。

  “帮我打盆水来,我要洗漱。”

  萧归愣了一下,似乎也没二话,抬腿就出去了。

  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把盆子放在地上,帮他把毛巾拧干,覆了上来。

  热的。

  温无玦心里微微一动。

  洗漱过后,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皇上先去整顿兵马吧,我让小厮打点一下,稍后去跟你们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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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当空,旌旗猎猎。

  三万兵士在城门外集结,灰甲银铠,如鳞般排布整齐。

  温无玦与众人不同,他是坐马车的。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软毯,四周围得几乎密不透风,可他缩在里边,还是觉得冷得彻骨。

  他腿上盖了狐裘,上面摊开着北境昌平城的地势图,他一边看着一边拿着一截炭条做记号。

  书中宁王叛变没来得这么早,但事态几乎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是,温无玦是穿书而来,一早知道了宁王叛变,且他不像原身,没那么多的迂腐讲究,先夺了他的权再说。

  只要温伯和陆嘉能够顺利拿下北境三洲兵权,宁王束手无策,只能投降,可削弱北燕一部分力量。

  温无玦对温伯夺兵权一事,有九成把握能成,关键是他那封手信,约他进军中原,平分国中之地,诱饵这么大,宁王不可能不动心。

  况且温伯和陆嘉一老一小前去递信,毫无杀伤力,宁王给出兵符的时候,料想温伯和陆嘉一定无法调动红荆山的兵马,不过给个合作凭信罢了。

  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温无玦一早就打算放弃红荆山,退守昌平城了。

  兵符调不动红荆山兵马,却能喝令昌平城太守,坚守城防。

  而温无玦现在担心的是,宁王丧心病狂之下,可能会攻打昌平城。

  昌平太守白度,素来性格懦弱,长期处于宁王威压之下,肯定守不住。但温伯去了之后,能否镇住局面呢?

  知道担心徒劳无益,却仍然无法控制住心绪。

  温无玦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太大意了?万一昌平城守不住,温伯和陆嘉就是活生生的两个人质。

  他心里一阵烦闷,听见外面的车队慢慢地停了下来。

  有人揭开了车帘,冷风立即灌了进来,温无玦打了个寒战。

  “怎么停了?”

  萧归躬身跳了进来,“到幽州驿站了,集结兵马,补充粮草。”

  他瞧着地势图,抓过温无玦的双手,果然寒凉一片。

  “相父在想什么?”

  温无玦想事情想得出神,浑然未觉手上被人握着。

  “在想昌平城能不能坚守道大军到达?”

  萧归直截了当道:“昌平城城门矮小,不好守。但宁王未必敢公然攻打昌平,他若是领兵南下,只怕红荆山以北都要让给北燕了。”

  道理都懂,温无玦却仍无法掩住心绪的躁动。

  他转过头,继续盯着地图,思量着有没有什么更稳妥的策略。

  “皇上,吃点东西吧,下午急行军可耗体力着呢。”

  李凌尖尖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萧归伸手接了进来,是两个烤得两面焦脆的鸡腿,带着一丝烟火气香味扑鼻。

  “相父要吃吗?”

  萧归拿了一个递到他面前。

  “不了。”温无玦敬谢不敏地往后挪了两步,掩住口鼻,油腻腻的味道刺得他反胃。

  他瞧见托盘上的一碗野菜粥,伸手取了过来。

  “相父这样怎么行?日夜操劳还只喝粥,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温无玦摇摇头,“我喝的饱。”

  萧归定定地瞧着他,从前没觉得,怎么近来越看越觉得他这么瘦呢?

  只比他矮几寸的身高,身形却比他瘦了将近一半。

  他撕开鸡腿,撕出里边的鸡肉,用一片野菜包裹着递到他嘴边,“和着野菜吃吧,就不觉得腥臊了。”

  温无玦还想拒绝,萧归却径直将手指戳到他嘴里,将东西送进去。

  他瞪了萧归一眼,不得不咬住。

  实际上,温无玦是饿的,是因为心里烦闷才没胃口,裹着青菜的鸡肉大大减少了油腻味,多了几分清爽口感。

  接着萧归又撕了几片,温无玦就着吃了大半个鸡腿,倒觉得身上都点气力了,不再像单纯喝粥那样清汤寡水。

  末了,萧归瞧着自己满手的油迹,阴恻恻道:“相父可真难伺候。”

  温无玦眼观鼻鼻观心地擦了擦嘴,手上干干净净地拿过地图,继续研究,浑若未听见。

  萧归只好恨恨地下车去洗手,整顿兵马,继续行军。

第20章 追击

  北境荒凉,行军沿途山脉高耸巍峨,却几乎都是光秃秃的,百木凋零,飞禽走兽尽皆绝迹。

  温无玦拄着一根粗粝的木棍,费了老半天的功夫终于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峰顶,气喘吁吁,差点没厥过去。

  萧归一脸坏笑,一只手箍在他的薄削的腰上,“相父,你太弱了。”

  温无玦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见他气息均匀,纹丝不变的样子,就暗暗磨牙。

  狗皇帝。

  他没理他,只眯了眼眺望远处。

  这里距离昌平城不足二十里,远远可瞧见隐隐约约的城楼轮廓,战火已经燃起来了,狼烟遍地。

  矮小的城门在猛烈的攻势下摇摇欲坠,却始终撑着一口气似的,几次濒临崩溃的边缘又被顶了上来。

  外面的军队看似强攻之下,却始终留有一寸余地。

  “相父怎么看?”

  温无玦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淡淡道:“来的不是宁王。”

  来的如果是宁王,肯定是速战速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挠痒痒似的。

  “朕猜是石怀青那个愣头青。”

  温无玦点点头,颇为赞同。

  书里面石怀青就是个炮灰,跟着宁王造反,出来给他当枪使的,被宁王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如果宁王最后能成功的话,他或许会有好处,可惜书里的宁王最后败露了,第一个死的就是跳出来打开关卡的石怀青。

  “他们佯攻想干什么?”萧归踩着一块嶙峋的大石头,仔细观察着。

  城外的黑旗密密麻麻,数量不少,看起来似乎有三五万兵力。

  但如果真有三五万兵力,相当于是红荆山的军队倾城而出了,宁王不可能干这种蠢事。

  温无玦摩挲着手中的木拐,缓缓道:“我们大军过来,一路声势浩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明显攻之不下的情况下,却不赶紧撤退,是想等着被我们包饺子吗?”

  萧归冷笑一声,“那估计是想等我们逼近了再仓皇退兵,诱我们去追击,来个反包围或者打个伏击战。”

  “没错。”温无玦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下闪着精光,“或许我们可以来个将计就计,弄点粮草。”

  萧归听了这话,扭头盯着温无玦温然若笑的脸。

  “相父脑子里除了搞粮草,还有别的吗?”

  “有。”温无玦老实道。

  “什么?”

  “钱。”

  萧归:“……”

  有区别吗?

  萧归还想问他怎么将计就计,谁知温无玦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累了,劳烦皇上带我下山吧。”

  他的手臂清瘦、轻飘飘的似乎没骨头一样,随意地一搭,撩着眼皮抬眼,笑意轻漫。

  温无玦生得本就清秀,眼睛清澈分明,近距离看着很无辜,隐约还带着几分风流意态。

  萧归心里一顿,纳闷地想,怎么会有男人这么娇?

  他心里想着,嘴上就很欠,讥讽道:“相父这么虚,以后还怎么娶妻生子?”

  那种事萧归没做过,但据说很耗体力,这么虚,确定能行么?

  不对,他不是喜欢男的么?那是没子孙的了。

  温无玦也不恼,气定神闲地问他,“皇上觉得自个儿就能娶妻生子了吗?”

  萧归一愣,“朕为什么不能?”

  他又不是喜欢男的。

  温无玦只淡笑不语。

  书中的萧归年未弱冠,还没来得及立皇后,江山就已经易主了。

  所以,谈什么娶妻生子?能活下去再说吧。

  萧归嘴巴不饶人,手上却很诚实,握住他的腰,稳稳地支撑着他往山下走。

  战事在即,温无玦懒得跟他辩解。

  转移了话题,道:“下山之后,全军前进,等到逼近城门,他们撤退的时候,皇上领八千人马去追,擎苍道道路崎岖,两边怪石嶙峋,适合伏击,他们一定是从这条道上撤退的,皇上亲自率三千人马去假装追击,人马不要全部进去,只在道路口徘徊即可,拖延住他们。”

  “另外五千人马呢?”萧归问。

  “皇上指一个副将,让他从青松道上绕过去,他们的粮草辎重一定在前头,从这里过去可以截住他们的粮草。记住,不要恋战,我们的目标是粮草。”

  温无玦感觉自己现在都掉粮眼里了,什么都可以不要,不能没有粮草。

  没办法,谁叫大梁没钱粮呢?

  不想尽办法搞粮食,现在尚可勉强度过,以后怎么办?

  未来几年战事不会休止,粮草当然是越多越好。

  萧归头脑清晰,哪怕温无玦不说,他也大概猜他的意图了。

  如同他们所料,全军急行军,逼近昌平城十里后,敌军攻城之势瞬间弱了下来,若说原先还有七分热情,现下只剩下三分不到。

  随着温无玦大军的步步逼近,城上的守军欢呼呐喊,“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城下的敌军军心涣散,开始溃逃。

  高马上的将领声嘶力竭地喝斥道:“不准退!决一死战!”

  萧归远远瞧着一面挂着“宁”字的帅旗在溃军中摇摇晃晃,狼狈不堪。

  他嗤道:“装得真像。”

  温无玦坐在四面敞开的马车上,观察了一会后,对萧归摇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

  援军四散开来,从城外山脚下形成三面合围的阵势,只在西北方向部署了极少的兵力,故意留个出口。

  温无玦缓缓挥手。

  “杀!”

  三面骑兵呼啸着汹涌而出,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仿佛要踏碎这块土地似的。

  敌军仿佛是到了这一刻才意识到援军真的来了,兵力强大,开始真正地溃逃了。

  “撤退!撤退!撤退!往西北走!”

  石怀青怒吼着如同一头咆哮的狮子,乱军队形瞬间转换,一边抵挡着乱箭一边向西北方向撤退。

  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瞧着狼狈得不得了。

  萧归冷笑着,也装模作样地喊道:“不要放过反贼!追!生擒宁王!”

  宁王压根没有来。

  只来了根帅旗。

  温无玦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望着石怀青突破西北角的防线扬长而去,垂下了眼皮,慢慢挥手道:“进城!”

  他的一颗心总算落下来了,至少不用担心温伯和陆嘉了。

  可他进城后,还没来得及歇下喝口水,在城门上边指挥着布防,远远瞧见一个骑兵疾驰而来,那人满脸神色慌张,从马上滚落下来,

  温无玦皱了眉头,心头浮上疑虑,难道萧归出事了?

  他迅速走下城楼。

  城门守军得了令,将人放了进来。

  “丞相,不好了!”

  温无玦心里一沉,“皇上呢?”

  “皇上一意孤行进了擎苍道,陷入敌军的包围圈,现在正在血战,求丞相快快派军救驾!”

  温无玦顿时大骇,石怀青本就是故意引大军去追击的,萧归不是清清楚楚吗?

  为什么还要进去?

  他心里大骂萧归这个泥腿子,面上却不动声色,脑袋急速转着。

  以石怀青刚刚在城门下的兵马来说,数量不多,如果他现在派军支援,不难救出人来。

  但关键是石怀青有没有隐匿兵力?

  他思忖着救人可能要折损数千兵马,顿时像被人剜了肉一样疼。

  这个该死的萧归。

  他吸了一口气,一时也没办法。能怎么办?猪队友再蠢也是皇帝,能不救吗。

  几万大军还没来就地扎营,又接到了军令,迅速整装出发。

  一路上温无玦都在思量着,万一,萧归这泥腿子真的被伏杀了呢?

  那大军可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那世家就没有效忠的主上,一定会再扶持新主,他手上的兵力能否与之对抗?

  想了半天,他忽然觉得,萧归还是不要死为好。

  这狗皇帝虽然没用,当个吉祥物还是不错的。

第21章 生气

  擎苍道,位于半山腰间的一条野道。

  隆冬之际,草木皆无,触目之处都是怪石遍布,道路崎岖怪僻。

  巨大的山石后面非常适合埋伏,长长数里的山道,就是藏着几万军甲都可以不动声色。

  温无玦站在高处的山头上,凝神看了片刻,忽然挥手道:“停!”

  他的声音不大,旁边的军士立即大声地喝停。

  浩浩荡荡几万军队骤然在山脚下停了。

  温无玦心头浮上疑虑,前方擎苍道上正在厮杀着,喊声震天,一面挂着“萧”字的龙虎大纛稳稳地伫立其间,宛如定海神针。

  敌方的号旗是黑底缀五彩析羽,而己方是号旗是明黄底镶红龙纹尾。

  远远看去,明黄色号旗遍布山道,摇曳不止,伴随着呐喊声携压制之势,数量竟是黑底号旗的数倍。

  连旁边的小兵也瞧出来不对劲了。

  “皇上只领了八千兵马,怎么看上去仿佛有好几万兵?”

  小兵不知道内情,温无玦却是知道的,哪里有八千兵,明明只有三千,另外跑去劫粮食了。

  可奇怪的是,三千兵马哪来怎么这么多的号旗?

  这个萧归搞什么鬼?

  温无玦蹙着眉头,没有贸然让军队前进,而是凝神继续观察。

  瞧着瞧着,他蓦地察觉到了什么,眼皮一跳。

  再仔细一看,这些号旗并不是散乱分布,似乎有某种规律。

  自家军队队列之间间隔很大,但两两之间的距离是差不多相等的,约莫十步左右。在长长的山道上,拉成了一个八边形状,上下两线格外的长且粗,仿佛是两队人马交织在一起,距离也更小。

  整个山道之间击鼓声大作,旗帜摇晃,瞧着声势格外浩大。

  温无玦伫立片刻,缓缓勾了一抹淡笑,狗皇帝有点本事。

  萧归这是灵活运用了八门阵,裹挟着大量号旗,摇旗呐喊,故作兵马众多的样子。然后利用了山石众多的天然地形,将兵力分散各处,合成八边形,让敌军误以为被对方包抄,从而军心大乱,这时再随机从个别方向进行突击,足以逼得敌军仓皇溃逃。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随意离去,这时便需要用到军阵中的各色旗帜,通过举起某种特定颜色的旗帜的方式,指挥统一行动,集中力量攻击他们的退路,令他们误以为此处有重兵埋伏,逼得他们不敢从这条道上撤退。

  等拖延够了时间后,再收束所有兵马,悄然离开。

  温无玦看了片刻,心中有数,便挥了挥手道:“全军就地休息,在此接应皇上。”

  小兵不解,“啊?丞相,不去救皇上吗?”

  他寻了块看起来颇为平整的山石坐下,道:“不急,他等会就出来了。”

  “可是皇上才带了三千兵甲,这要是……要是有个意外……”

  温无玦轻轻一笑,“那也是他活该。”

  这个方法大胆而冒险,倘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石怀青,而是宁王,他只需一支劲旅就可以试探出萧归的真实兵力。

  那萧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所以说到底,全靠对手太菜。

  温无玦想了想,站了起来,指了三千兵甲,“你们从青松道上绕过去官道,接应截粮草的人,粮草接到就走,不要恋战,直奔城里,只需派个人过来跟我说一声就可。”

  安排完毕之后,温无玦便淡定地坐在高处观察擎苍道的战况。

  直到日暮时分,截粮草的人都回来了,顺利运粮入城,擎苍道上两军还在胶着。

  他甚至都怀疑萧归是不是故意利用这个机会实战训练军阵?

  温无玦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军粮被截,敌方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石怀青就算再蠢也该猜到目的了,到时候一定会背水一战。

  而萧归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要是敌军火力全开,只怕三千军士还不够打的。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天色渐沉,再等下去,天全黑了他就无法看清战况了。

  温无玦沉吟片刻,随即命令全军开拔,前往擎苍道。周边山道逐渐淹没在墨色里,火把的光线微弱。

  这时,前边岔路突然传来奔腾的马蹄声,急促而嘈杂。

  温无玦面色一紧,从马车里探出头仔细瞧去。

  “停下!”

  一个前军哨探策马过来。

  “丞相,前面有大队兵马!约莫有数千之众。”

  会不会萧归?

  温无玦沉声道:“再探!”

  这次,哨探没有过来了,前面呼啦啦一支骑兵奔驰而来,在行伍前勒住。

  一个小兵上前一看,立时跪下,“皇上!”

  接着众军都跪下了,山呼万岁。

  萧归跳下马来,将后面一名五花大绑、满脸血迹的军士拽了过来,伸腿就是狠狠一记。

  “老实点!”

  那名军士身着深色铠甲,头顶几寸枪尖,赫然是将领级别的石怀青。

  温无玦挥了挥手,让马车绕到前面去。

  烨烨的火光之下,萧归那双极黑的眼神里仿佛有曜石闪亮,注视着那辆红绸顶盖马车缓缓而来。

  临到近前,他一跃跳上马车,裹着寒凉的气息,轻笑道:“相父怎么来了?这是担心朕?”

  温无玦借着外面若明若昧的火光,瞧着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淡淡道:“听说皇上陷入了包围圈,来帮皇上收尸。”

  萧归嗤地一声,“朕不信你看不出来这是八门阵。”

  “看出来又怎样?”温无玦冷着声线道:“今日是我亲自来了,要是换了别的将领,瞧不出来这是八门阵呢?贸然带领几万军冲进去,厮杀起来要折损多少兵马?”

  按原来计划,截了敌军粮草,对方回去路上粮草不济,少说也要折损过半。

  这明明是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就稳操胜券的局势,为什么要冒险?

  冒险就算了,事先没有商量,万一有变,险境瞬间逆转成绝境,谁能负责?

  两人间相距不过半臂,气息相闻,空气却冷飘飘的。

  谁都没有说话。

  萧归当然是有气的,他大捷而归,还生擒了敌军将领,没有一句好话就算了,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他顿觉败兴极了,偏又无可反驳,沉着脸抿着嘴角不说话。

  温无玦在心里微微叹气,还是太年轻了。

  出征途中,他无意与萧归闹不合,便把手伸过去,缓声道:“劳烦皇上扶一把,臣紧张了半日,腿都软了。”

  覆在萧归腕上的手指,冰凉凉的,细瘦而无力。

  他突然意识到深冬干冷,他相父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这四面透风的地方提心吊胆等了一整天,顿时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

  方才还有几分不满,一刹那都灰飞烟灭,这才检讨起自己的行为来。

  他一言不发地扶了温无玦下马车,手上拢着他清瘦的身体,暗暗地箍紧。

  温无玦来到石怀青面前,低头瞧了片刻,问道:“只拿了他一个人么?”

  “还有几千败兵投降了,在后头。”萧归道。

  温无玦点了点头,总算有点收获。

  “不要虐待他们,绑起来即可,把他们都带回去再看怎么处置。”

  经过这一战,昌平城总算是守住了。

  作为挺进中原的门户,至少目前是安全了。

  但是昌平以北还有十几座城池,如今尽皆落入叛贼宁王手中,此次北伐若是不能一举收复,昌平城以后都不能安宁,温无玦也不用想着回去汴京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十几座城池都要收复回来。

  事实上,收复不难,难就难在北燕横插一脚,在背后帮助宁王,所以情形就复杂了许多。

  在城中停驻后,温无玦便打发萧归去修理南边粮道,确保北境内的粮草能顺利运达昌平。

  接下来往北打战,不管打到哪里,昌平都是最佳的储粮地点,进可攻、退可守,所以在这里修整期间,打通粮道是头等要紧事。

  可惜萧归不是这么想,他对督修粮道没兴趣,他宁愿在营里面训练新兵、或者捣鼓他的木弩,都不想去搞粮道。

  可偏偏自从擎苍道一战之后,他相父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还没消气,便不想再去触霉头,只好不情不愿领着军队奔驰数十里去检修粮道。

  他这么天天来回奔波了数日,温无玦便奇怪了,问他:“沿途不是有驿站吗?皇上何苦天天往返?”

  萧归心说,我这不是想看你有没有消气?

  但他嘴上很欠,“朕乐意,相父要是担心朕辛苦,不如给换份差事。”

  温无玦听了,不冷不热地笑道:“臣不是担心皇上辛苦,臣是担心影响粮道修理进度。”

  说罢拂袖而去。

  萧归瞧着他修长的背影,暗暗磨牙,更加笃定了他还没消气,故意支使他干这种苦力活。

  事实上,温无玦也确实是故意的,他觉得萧归这性子不磨一磨是不行的,能力是有的,却过于自负,不打压一下,以后战场上怎么得了?

  这日,萧归烦躁地检查着粮道,骑着马在寒风中奔驰了数十里,口干舌燥,便勒了马在附近的一个驿站中休息。

  驿站老爹的内子是个年轻妇人,生得纤细袅娜,裹着厚厚的袄子,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瞧着病弱不足。

  他蓦地就想起了温无玦。

  驿站每日来来往往的兵士不少,妇人只当他是寻常将领,给他倒了热茶水,准备退下。

  萧归却突然问道:“如果一个人生气了,怎么做才能让他消气?”

  妇人愣了一下,这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第22章 发簪

  妇人见他莽撞懵懂的,只当他是少年心性,想必是惹恼了家中妻子,这会子忙不迭要哄着人家。

  便忍不住捂嘴笑道:“官爷哄娘子吧?”

  萧归僵住,一时无语。

  妇人便继续轻声细语道:“这有何难?女人都是嘴硬心软的,官爷只消买点花啊粉的,或是头饰簪子,再说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若不是什么的大事,难道还跟你呕一辈子气不成?”

  萧归:“……”

  他相父是男的,不是娘子。

  “要是你家娘子矫情些,大不了你给她雕个簪子,最能看出官爷的心意,若是个懂事的也就不该再跟你怄气了。”

  萧归不禁啼笑皆非,他怎么会来问这妇人呢?

  这二人除了一副柔柔弱弱的身体有点相似外,其他方面完全不同,他能问出什么来。

  萧归想了想,也不分辩,只喝了水。

  “谢了。”

  检查粮道是个细致活,对于每段路程的泥土细软程度要详细记录,预防泥土过于松软,在雨季时节冲毁道路,无法通行。

  萧归虽然不喜欢干这活,但作为差事,他也不敷衍,底下士兵检查得不仔细的都被他一一揪出来,点名说几句。

  对别人要求严格,故而他对自己要求就几近苛刻,力求尽善尽美。

  辛苦了一天,披星戴月刚回到城里,萧归就被温无玦叫了过去。

  如今他们一同住在当地知府府上,平日里议事都是在温无玦居住的东厢房里。

  这里地处北境,夜里阴冷入骨,室内中间烧着火热的炉子,才带了点温度。

  萧归揭了门帘进去,便瞧见昏暗的烛火下,他相父正与高沉贤相谈甚欢,线条俊俏的侧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意,目光柔和。

  甚至,他瞧见相父还把手搭在高沉贤的肩头上。

  萧归无声无息地走进去,脸上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他此时卸了甲胄,脚底无声,直到身影笼罩过去,那两人才惊愕地抬起头来。

  高沉贤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身来,“末将见过皇上。”

  温无玦敛去笑意,淡淡道:“皇上来了,坐吧。”

  萧归面色不豫地在两人之间逡巡,他相父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自然看不出什么,可高沉贤那慌张的神色,怎么看着像是……心虚?

  他知道他相父喜欢男的,可高沉贤一个低级禁军,配吗?

  温无玦见他半天站着不言不语,便抬了眼皮,“皇上有话要说?”

  萧归一看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跟刚刚高沉贤相谈时的笑意形成极大反差,不由得心里有气。

  心想老子天天辛辛苦苦去检修粮道,你倒好,跟这小白脸在这眉来眼去。

  可这是人家私事,他好像也不能管?

  他心里堵着,越发不想说话,一言不发地坐下来。

  温无玦愣了下,不知这祖宗又发什么脾气,便不理会他,转向高沉贤。

  “沉贤,你按我说的去做吧,月底之前第一批粮草一定要运到这里,不然会拖延我军作战计划。”

  高沉贤惴惴不安地瞥了萧归一眼,发觉脸色更沉了之后,心里一颤。

  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

  “沉贤?记住了吗?”

  “哦。”高沉贤回过神来,忙应道:“是,丞相。”

  温无玦观他神色,便知道他走神了,也没有训他,只温和地重复了一遍,末了又叮嘱道:“万万不可误事。”

  高沉贤无比汗颜地拱手道:“末将明白。”

  “去吧。”

  他退下之后,温无玦余光一瞥萧归,只见那祖宗还冷着脸杵着。

  两人相对而坐,他无奈一笑,不缓不急地端起茶盅,啜了口茶。

  然后才慢慢说起正事,“皇上的粮道检修得怎么样了?”

  萧归别开脸,没好气道:“弄完了。”

  温无玦点点头,狗皇帝这速度还可以。

  他刚刚已经嘱咐了高沉贤回去沿途顺便瞧一瞧,他毕竟这几个月来一直奔波在运粮途中,想必经验更为娴熟。

  温无玦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一尺来长马皮图,摊开在桌子上,赫然是红荆山的地形走势。

  祖宗发脾气归发脾气,还是有点傲气的,那就是干正事的时候从来不怠慢。

  温无玦深知他的性格,懒得去哄他,便直截说正事。

  “我计划月底全军开拔,前往红荆山,争取在春季来临前攻下石门关。”

  果然,萧归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却还是倾了身体过来,低头看着地图。

  温无玦继续道:“石门关下数座城池,都是深壁高垒,不容易攻下。但是一旦拿下,后面的就轻松多了。皇上有什么策略没有?”

  萧归懒懒道:“暂无。”

  温无玦瞧他没什么心思议事,便径直说自己的想法,“此战想要速战速决,从青松道上过去最快,且青松道直通凉城,我们这次从凉城进攻,而后取睢阳、马阳等城池,可以东、北两个方向出兵,兼走水路,车船并进,速度更快。”

  萧归没有说话,他相父素来思虑缜密,所出策略皆是上佳,他没啥好反驳的。

  “朕没意见。”

  “既是如此,那皇上便整顿兵马去吧,昌平城可留守些老弱残兵,再留下一支百余人的骑兵即可,其他的全部带走。”

  萧归听进去了,见事情完毕,便依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温无玦瞧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次日,温无玦刚起床,就接到了高沉贤来信,信上说他沿途回去检查粮道时,发现了有一小段不太妥当,原因是那里刚刚发生过山体滑坡,地面泥土太薄,下层碎石太多,只怕一到雨季,容易露出碎石,卡住车马,故而需要派人过去修缮。

  温无玦心中赞许高沉贤的心细如发,不过这不能全怪萧归,毕竟他经验欠缺,看不出来才刚发生了山体滑坡,也属正常。

  萧归得了消息,只好再带队过去修理。

  将这段路程的碎石块都凿出来,然后从附近山上运回泥土填上,踩实。

  不过萧归是不用干活的,只消在旁边监督。

  他心情不好,瞧了一会后,便策马去驿站休息。

  巧的是,这段路的驿站碰巧是昨个儿那间。

  还是那个柔弱袅娜的妇人,见了他便笑问:“官爷可与娘子和好了?”

  萧归一想起温无玦,更加郁闷,便没好气道:“关我屁事。”

  妇人一愣,瞧他神色郁郁,自以为心中了然。

  “娘子就是要哄着的,官爷这样不管不问,可要真的生分了。”

  萧归心里骂道,他比女人还难哄。

  难哄就算了,还对别人笑得那么好看,对他就不冷不热。

  妇人以为他家娘子好弄小性子,不好哄,便热心地给他支招,“官爷若是实在没法子,不如给她削个簪子,若是不会雕琢簪面,妾身教你,很容易、不难的。”

  削个簪子?

  虽然他相父是男的,但是男子头上也需要拢发束簪。

  萧归蓦地想起昨天夜里,昏黄烛火下,他相父头发上那根通体墨色的发簪,经年日久摩挲,簪尾似乎是有些掉色了。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把这个细节记得这么清楚,但应该是没看错。

  给他削根新的?

  萧归在驿站里消磨了一天,最终在妇人的手把手指导下,削出了一根约莫三四寸长的木簪子,簪头是简单的盘花纹,簪身由粗变细,尾端微微勾起。

  可惜萧归并不心灵手巧,削得还行,还花纹实在不堪入目,亏得妇人帮他修了修,才勉强能入眼。

  “官爷,你进城的时候,寻间店给它打上一层薄漆,点了彩,便好看了。”

  萧归摩挲着粗糙的簪身,想象它出现在他相父头上的样子,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第23章 别就

  粮道修完已至深夜,寒霜轻薄,城内长街上空无一人,各种铺子皆已打烊。

  萧归手里攥着簪子,策马在长街上跑了一阵,找不到一间开门的。

  手下的士兵们皆是面面相觑,没搞懂这祖宗在这街上跑什么,整条空旷寂静的街上只有踏踏的马蹄声。

  他们都已经累了一整天,巴不得赶紧回去休息。

  萧归绕着马缰在原地踏来踏去,过了一会儿,悻悻地准备回营。

  谁知他转头的一刹那,瞥见一间夹在巷子里的小店,漏缝的柴门里隐约透出一点烛火。

  他当即翻身下马,信步走过去敲门。

  士兵们看得一愣一愣的,没他的吩咐也没敢跟进去,只在长街上站着。

  附近的街坊有听见动静的,悄悄探出头来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又忙缩了回去,熄了灯火。

  过了片刻,士兵们看见他们的主子从那条幽黑的小巷子里出来了,手里不知拿着一根什么,清亮的月色下,有淡淡的光辉流溢。

  待萧归走近了,他们才瞧出来,那似乎是一根通体银白润泽的簪子。

  大半夜扰民敲门,就为了一根簪子?

  众小子的下巴掉了一地。

  皇上至今没有后妃,难道有红颜知己了?

  萧归从军营料理完琐事,再回到知府府上的时候,一脚踏进门槛,便瞧见东厢房的烛光幽微,他相父果然还没睡。

  他揭了门帘进去,屋里暖融融的,一点烛光明明昧昧。

  书案上,温无玦手支额头,低垂着眉眼,半晌没有动静。

  萧归轻飘飘走过去,仔细一看。

  居然睡着了。

  温伯和陆嘉二人来到这里后,因温无玦信任的人手不多,便经常派他们二人出去办事,故而他现在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都没有。

  萧归盯着他昳丽的面容,此刻双眼闭着,没了平日里的温和端肃,这才发现他的五官很是柔和。

  睫毛细长、鼻梁窄挺、嘴唇薄而红,活生生一个温润美人。

  萧归从怀中掏出那支簪子,瞧了一会。

  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在他浓密的发髻上,再将他原先别着的那支墨色掉漆的簪子取下。

  温无玦的发色本就极黑,如瀑布倾泻而下,通体润白的簪子别于其上,显得气质清绝出尘。

  萧归瞧着瞧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浓重了几分,浑身燥热。

  他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喉结滚动了几下,忙起身退开几步。

  谁知没留意脚下,踢到后面的檀木交椅。

  “吱啦”一声。

  温无玦醒了,双眼迷蒙。

  萧归:“……”

  温无玦好一会才看清楚眼前的人,还没开口,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簪子上。

  “你拔我簪子做什么?”

  他下意识摸了下头发,凭着手感瞬间察觉那不是自己的发簪。

  萧归反而冷静了下来,咧开嘴笑道:“相父这簪子太丑了,换一根吧。”

  温无玦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他,深更半夜他跑来给他换簪子作甚?

  他伸手一抽,将头上那根拔了下来,瞧了一眼,当即面露嫌弃。

  作为一个典型的现代人,本就觉得男子戴发簪别扭,所以他平日都故意用黑色的。

  而这支,光润莹白,簪头还雕着细致的花纹,简直风骚到了极点。

  他将其扔在桌上,淡淡道:“有劳皇上了,臣还是习惯用黑色的簪子。”

  萧归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削了半天,又雕又磨,还特意跑去打上漆,他就这么随意扔了?

  萧归忍了忍,挑着眉笑道:“相父这只簪子都掉漆了,戴出去有失体面,别人还以为朕克扣相父俸禄。”

  温无玦以为他半夜没事故意来找茬,又觉得身上疲累极了,懒得应付他,边脱了外袍,边走至榻边。

  “很晚了,皇上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议事。”

  萧归瞧着他半眼不看那支簪子,青丝披散着,面容清冷而淡漠,不由得心里越发恼火。

  便走到他身后,冷了声音,“相父是不喜欢簪子,还是不喜欢朕?”

  温无玦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底酝酿着低气压,越发不明觉厉。

  他思忖着自己什么时候又得罪他了?

  不喜欢簪子,跟不喜欢他有关系吗?

  说实话,两样都不喜欢。

  温无玦叹了口气,这祖宗真是越来越怪僻了。

  “皇上快去休息吧,臣也要休息了。”

  萧归的脸几乎要沉到底了,偏偏那罪魁祸首仿佛没看见似的,径自和衣而眠。

  他几乎要气炸了。

  他一把掀了门帘,像一头求爱不成而愤怒的公牛一般,大步跨出院子。

  还差点跟给丞相端温补药的温伯撞上,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温伯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

  这玩意儿,总爱有事没事挑衅丞相,回回都吃了瘪。

  温伯一进门,一眼就瞧见桌子上格外显眼的簪子。

  不由得心里纳闷儿,丞相换品味了?

  温无玦本来困意十足,被温伯叨叨着只好起来喝药。

  温伯问起簪子,他只淡淡道:“皇帝拿来的。”

  温无玦不识得,温伯一看便知晓这不是寻常簪子样式,且外层点漆用料上等,恐怕是定做的。

  “可这花纹的雕琢功力不太行,不像那种给人定做的行家的手笔,难道……是他自己雕的?”

  温无玦听他这么说,便起了好奇心,拿过来仔细瞧了瞧。

  蓦地想起方才萧归的神色,似乎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了。

  怪不得他刚刚脸色阴沉,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无奈地摇头低笑。

  再看这支簪子,真就很萧归。

  品味真的一般。

  萧归气得半宿没睡,天光微熹时分便被急促的拍门声叫醒。

  “皇上,快起来!宁王的叛军攻城了!”

  萧归听得眉心一跳,睡意全无。

  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李凌手脚利索地给他换上战袍,一边给他传递信息。

  “叛军不敢攻打昌平,就对着旁边的临庸城下手了,丞相已经召集将领议事了,刚刚传话过来,让皇上先去军营整顿兵马,城门口待命。”

  此时天色尚未大明,一抹月牙挂在东边,冷冽的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

  萧归胡乱抹了把脸,咬了个干馒头,策马就往军营奔去。

  议事房里,温无玦面容苍白,半宿未睡,令他有点头昏昏的。

  勉强支撑着把事情都一一吩咐了之后,见着众将皆是面露担忧,心知他们上次被石怀青围城吓破胆胆了,便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人太平日子过多了,连锐气都没了。

  他宽慰道:“这次敌情看似汹汹,但仔细想来,不足为虑。首先,来的不是宁王,而是西北的胡虏,他们人马不多,哪怕集中力量攻城,攻下来了也守不住,一旦退去,我们就可以收复城池。其次,他们不敢来攻昌平这座主城,因为兵力不敌。再者,我们为什么必须出兵相救临庸?因为如果不救的话,这附近的城池知府就会寒了心,难保不会开城献降。所以我们必须要救,同时也要保证主城的安全,此次危机不难解除,只需各位齐心协力,一同面对。”

  温无玦虽然面带病容,但神色淡定,条分缕析道来,从容不迫,无形中给了将士们一颗定心丸,对他越发尊重起来。

  料理妥当之后,温伯给他备了马车,送他到城门口。

  萧归已经率领了全部兵马在城门口待命。

  旭日初升,驱散了浓雾薄寒,他身上的铠甲熠熠生辉。

  温无玦下了马车,步至他身边。

  “皇上,带一万精锐过去即可,剩下的戍守昌平城。”

  萧归脸色沉沉的,横枪立马,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谁知,眼光一闪,倏地瞥见了他别在脑后的那根簪子。

  温无玦今日裹着雪白的千金裘,墨发如瀑,半头青丝挽起,润白的簪子斜斜地插着。

  他本就容色昳丽,平日里使用黑色的簪子显得老气横秋,此刻仿佛焕然一新,气度如风流公子。

  萧归顿了许久。久到温无玦都察觉不自然了,轻轻咳了一声。

  他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这个祖宗,插这么风.骚的簪子,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别扭。

  萧归勾了勾嘴角,翻身下马,将那柄银灰长.枪别在身后,目光灼灼地落在他身上,笑得贱兮兮的。

  “相父,你用这簪子,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温无玦:“……”

  我很老吗?

  萧归忽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捉住他冰凉的手,低了头靠近他耳侧,“相父,等朕回来。”

  温热的气息对着脖子喷,温无玦感觉十分怪异,眉头跳了跳。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道:“臣祝皇上凯旋。”

  温无玦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又被萧归捉住,用力地捏了捏。

第24章 圈套

  出征的号角吹起,?长长地传达到城内外每个角落。

  温无玦感觉到自己腰间的那只爪子慢慢地移开了,他若无其事地退后半步,与萧归错开距离。

  萧归怀中落空,?不满地睨了他一眼。

  李凌在旁边瞧得暗暗纳闷儿,什么时候皇上和丞相这么亲近了?

  此时军队即将开拔,萧归只能悻悻地上马,?长.枪一挥,?喝道:“出发!”

  一万骑兵浩浩荡荡,?整装束甲,马蹄扬起漫天尘土。

  温无玦望着军队远远离去,?悠悠地回身,?舒了口气,终于把这祖宗送走了。

  攻打红荆山之前,就让他守在临庸吧,省得在跟前没事找茬。

  临庸城。

  昌平洲中的偏僻小城,?地处北境,?与西北平原接壤,地少人稀,连年被邻居胡虏骚.扰。

  临庸与主城昌平之间相距不过四十来里,萧归率领的全是精锐骑兵,不消半日便奔到了临庸城下去。

  远远望去,?但见临庸城下狼烟遍地,折戟断刃,?斑斑鲜血似乎还没来得及清洗,城墙头上竖着一面虎皮大纛。

  那是胡虏的旗帜。

  大纛下方隐隐约约挂着两个人头,满面血污,瞧不清楚模样。

  显然,?临庸已经沦陷了。

  众人一路疾驰而来,这时一致地沉默了,整支军队中只有零星的马蹄哒哒的声音。

  萧归手握缰绳,脸色阴阴的,凛凛寒风中双唇抿得死紧,眼神如深潭。

  李凌跟在萧归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大梁的将士!”

  他顿了顿,低声道:“皇上,他们以逸待劳,我们长途而来,况且临庸城易守难攻,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萧归没有说话,只紧紧盯着城楼的方向,身下的白马在原地打转。

  这时,城墙上方忽然冒出几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押上城楼,推推搡搡的,后面跟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嘿嘿!小皇帝!你终于来了!”

  那男人笑得极其夸张猥.琐,“可惜呀,来迟了一步!城池已经被我们占了,将领已经被我们杀了,女人被我们玩了。嘿嘿,想要攻城吗?你敢来就试试。”

  李凌认得那男人,那是西北胡虏的首领的儿子胡琪塞。

  十年前在战场遇到过,这个人是凶悍有余,韬略不足,且为人极其猥.琐下流。

  他低声提醒道:“皇上,不要被他激怒,此时不是攻城的最佳时机。”

  萧归没应声。

  胡琪塞站在城楼上轻蔑地看着,他知道大梁的小皇帝是个纨绔东西,没什么本事,因此故意在这里激怒他。

  “啊啊!”

  女人惨叫不断,只见两块城墙垛口之间,女人被仰面按在上面,寒光闪闪的金刀置于其脖颈间。

  那刀刃只需轻轻用力,只怕众人便会亲眼看到一颗脑袋从城门上掉落下来。

  萧军中不乏热血男儿,见一个弱女子被如此欺凌,个个都横眉立眼,攥紧了拳头。

  “这些该死的小骚达子!”

  “欺负女人算什么?”

  ……

  后军起了骚动,李凌一个眼色扫过去,让他们通通闭嘴。

  “皇上,不可中计……”

  城门上的凌辱还在继续,女人的惨叫声持续传来。

  胡琪塞瞧着远处那一动不动的军队,哈哈大笑。

  “小皇帝!这是不敢攻城吗?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兄弟们,给他们看一场活色生香!”

  “哈哈哈!”

  猥.琐的笑声不断,只见那女人剧烈挣扎起来。

  那些禽兽居然要公然强.暴妇女?!

  对于铁骨铮铮的男儿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萧军骚动起来,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那群禽兽。

  还没等他们发怒。

  下一瞬,一支漆黑长箭破空而去,裹挟着凌厉之势,猛然冲上城墙。

  众人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见城楼上的施暴骤然停了,身材高大魁梧的胡琪塞直直倒了下去。

  胡虏们手忙脚乱地围了上去。

  萧军愣了半晌,才发现他们的皇上手中拿着一架小巧别致的物件,像是弓箭,又像是机弩,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刚刚那支长箭,似乎是它射出去的?

  这是什么神奇兵器?速度这么快,所有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李凌却心知肚明,暗叹这木弩的威力,当即大声喝彩:“击中了!皇上好箭法!”

  萧归面上冰寒一片,收了手中的木弩,毫不犹豫地下令。

  “攻城!”

  李凌这次没反对了,敌军首领已经倒下了,不知死没死,但此刻城里铁定一团乱麻、军心不稳,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将士们早就忍气吞声许久,此刻听到萧归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如同悍匪一般,奔涌而出。

  一时之间,冲车呼啸着撞击城门,一下一下地闷响。

  云梯一架架地撑地而起,士兵们一个个悍不畏死地爬上去,被石矢撞了下来,又继续猛地冲上去。

  重弩之下,飞箭如雨点一般,飒飒而去。

  局势一片混乱。

  萧归始终不为所动地站在望楼车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鼓面,冷静地观察战况。

  敌方的箭矢破空而来,落在他身侧,也不见他动容一下。

  这场战役从白天进行到黑夜,持续四个多时辰,最终以萧军的全面占领城池告终。

  城头上终于插上明黄底萧字大纛。

  战报次日清晨便抵达昌平城。

  是萧归亲自写的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得温伯直皱眉头。

  温无玦笑道:“他能把来龙去脉表达清楚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妙笔生花?”

  他把萧归的信从头到尾仔细看完,大致了解了昨日的战况。

  虽然可能存在萧归自吹自擂的成分,但从最后伤亡损失的数量来看,还算是很低的。

  临庸城深壁高垒,易守难攻,萧归能够一箭重伤胡琪塞,趁着对方军心动乱,一举夺下,实属不易。

  对于他的作战能力,温无玦素来不怀疑。

  温伯念着最后那行字,“问相父安。”

  温无玦摩挲着裘衣上的绒毛,若有所思,这狗皇帝现在对他的敌意好像没那么深了。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隐隐有些怪异。

  想了半天,温无玦没明白,索性不想了,心中暗忖着,若是君臣能这么相处下去,也算是件好事。

  最后,温无玦给萧归回了信,十二个字。

  “坚守不战、坚守不战、坚守不战。”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温无玦承认自己是个啰嗦的人,但重点还是很明确的。

  他思量了一夜,胡虏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招惹大梁,但凡每次主动来袭,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也就只敢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这次恐怕背后是有宁王或者北燕相助,才敢这么豁出去。

  如今宁王也清楚了温无玦志在拿下红荆山等地,不可能坐以待毙。

  所以策动胡虏,许以好处,想要诱出昌平城的大军,然后趁势而下,一举剿灭。

  这么庞大的计划,温无玦估摸着,宁王现下肯定已经与北燕通力合作了,不然单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吃下萧军。

  一击不中,难保还会卷土重来。

  所以,如今萧归坐镇临庸,最好的方式就是坚守不战。

  临庸城高高的城墙足以将敌方阻挡在外了,若是强攻,血战之下,对方讨不到好处。

  料理了临庸之事后,温无玦开始思量着攻打红荆山的计划。

  如今临庸不宁,恐怕月底的计划得推迟了。

  他叹了一口气。

  一推迟就又得加重粮草负担。

  只怕拖得太久,国中余粮都要被榨干了。

  温伯瞧着丞相,虽然打了胜战,却依旧是心事重重,不见喜色,不由得也跟着闷闷起来。

  临庸行辕。

  萧归伏在地上,研究着偌大的临庸城地形图。

  李凌给他沏了杯茶,“皇上,您都看了一整天了,歇会吧。”

  萧归没回头,“相父来信没?”

  李凌:“……”

  您都问了三遍了。

  他搞不懂现在皇上怎么天天念着那个病秧子?

  “还没呢。”

  李凌也跟着伏了下来,一起瞧着地形图。

  “皇上,您把胡琪塞砍了头,恐怕胡虏首领的亲儿子,恐怕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估计还会来。”

  萧归冷笑一声,“那又如何?怕了他们不成?”

  “皇上当然是不怕的。”李凌斟酌着说道:“只是若他们再来,需不需要跟丞相报备一声,再派军队支援?”

  萧归把手中的毛笔一扔,“不用,坚守不战。”

  他的指尖划过牛皮图,“你看这座城墙,地基足有七尺之深,汴京城都没这这么深,且城墙高达四十多尺,哪个没长眼的敢来强攻?”

  况且如今城中蛰伏了一万铁骑,随时可以出去打,又不像那天胡虏部落只有区区几千骑兵,还跟本城军队势不两立,内外夹击之下,这才攻了下来。

  如今他们再想攻打,没有数倍以上的兵力,恐怕是痴心妄想。

  李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望着皇上的目光露出欣慰。

  皇上如今也算是有出息了,他不算愧对先帝了,先帝如今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这时,行辕门外一个斥候匆匆下马。

  “皇上!”

  萧归瞥见那斥候身上的战袍,当即站起来。

  斥候神色凝重,气喘吁吁地拱手道:“皇上,末将发现百里外有敌军,大约有两万多人,身上穿着胡虏的军甲。”

  “再探!”萧归当机立断,“看看附近山里有没有藏兵。”

  “是。”

  斥候退下后,萧归轻轻一笑,“被你猜中了,他们又来了。”

  李凌道:“皇上已有主意,也不必慌张,不过这事……最好通知一下丞相。”

  虽然李凌跟温无玦不太和睦,但于军国大事上,他还是能拎得清的。

  倒是萧归脸上露出不满,“昨日给他发了战报,至今还没回呢。”

  他磨了磨后槽牙,巴巴地等了一天。

  四十里地跑那么多久吗?

  这些流星马都是干什么吃的?下次换一批。

  两人正说着,一只流星马风尘仆仆地滚了进来,从怀中掏出封了火漆的信件,上面盖着丞相印戳。

  “皇上,丞相来信。”

  萧归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劈手夺过信件,拆了火漆。

  看完之后,脸色更沉了。

  李凌在旁边瞥见了,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一句。

  丞相还真是惜字如金。

  萧归顿了一会儿,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捡起刚刚被他扔掉的毛笔,奋笔疾书起来。

  第一句:

  相父多写几个字手会断吗?

  第二句:

  再敢回朕几个字,你试试。

  第三句:

  战略相同。

  然后,萧归当即封了火漆,却不交给流星马,而是唤来李凌。

  “你重新给朕找个速度快的,这个太慢了。”

  可怜的流星马当即扑通跪下,“皇上,末将下次不敢了,求皇上恩宽。”

  要知道皇上这句话传出去,他还以后不用指望升迁了。

  这些流星马是本城的士兵,太平日子过得多了,做事拖沓不堪,平时也没人责问。

  哪知道从昌平到临庸这条路,萧归自己是走过的,多长时间能到达,他心里明镜似的。

  换掉一批流星马之后,速度果然快了不少,当天晚上温无玦就收到萧归的来信了。

  温无玦拆开看了下,当即无语。

  这个祖宗,真是没事找事。

  见自己的战略已经传达,温无玦也无可再托,便没有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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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虏稀稀拉拉来了两万多兵。

  萧归站在城墙上望去,估摸着应该只有几千骑兵,其余的都是步兵,且那些步兵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应该不少老弱病残。

  他嗤笑一声,“胡虏这是掏出全部家当了吧?”

  李凌跟着一笑,“就凭这两万人想要攻城,想都别想。”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道:“听说来的是胡虏的大将耶齐,这个人很善谋略,不可轻敌。”

  萧归瞧了瞧远处的大山,虽然此时隆冬季节,但是城外山里未尝没有藏兵,便不再多言。

  大兵压境,萧归却格外淡定,这份淡定让底下的士兵们都跟着淡定起来,从容不迫地加强城防、加固各个城门。

  要说有一件恼火的事,那就是他相父居然连信都没回了。

  萧归一整天都阴沉着脸,瞧得李凌莫名其妙,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胡虏在城下驻扎了三天,不动声色,也没有发起进攻,也没有阵前挑衅。

  就在城外十里处扎了营,天天耗着。

  萧归纳了闷了,便让人仔细着城墙底下?,时时刻刻让人轮流着趴在地上仔细听,别让人打通地道从城墙下面钻进来了。

  不过萧归想太多了,就像他自己说过的,城墙底下的地基那么深,又哪里是那么好挖的。

  李凌道:“他们地处西北,向来就是墙头草,要么帮大梁打北燕,要么帮北燕打大梁,谁给好处就打谁。奴婢估摸着他们这是拿了北燕或者宁王的好处,却不敢来打,故而在这里装模作样。”

  萧归猜的也是如此,便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城墙上巡视,淡定得不得了。

  第四天,那群小骚达子终于憋不住,跑到城墙底下叫骂挑衅。

  “出来啊!你们这么没用的孬种!”

  “躲在城中是要生孩子吗?”

  “一个个跟娘们似的。”

  ……

  萧归不为所动,这些小骚达子就是想要激怒他,引他出去外面作战,好趁虚而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自己完全无所谓,也不许底下的士兵跟他们对骂。

  有那个力气,不如留起来,还可以省着碗米饭。

  那群人在城门下叫嚷了好几天,萧军中人都被激得火冒三丈了,个个都恨不得冲下去大战一场。偏偏皇帝不许,于是个个都憋着气无处使。

  胡虏见萧归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不再辱骂将士,改成辱骂萧归。

  他们知道现在是这个小皇帝坐镇,于是便转移矛头。

  “狗娘养的皇帝,一个牵线傀儡罢了!”

  “你们丞相都可以骑在你头上拉屎拉尿!”

  “娘们皇帝裤.裆里到底有没有玩意儿?”

  ……

  军中将士个个听得面如土色,这些鞑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骂皇帝?

  谁知萧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搬了张凳子在城墙上坐着,听他们骂得欢儿了,还让将士们给他们扔几个牛皮袋,装满了水。

  “让他们解解渴,才有力气再继续骂。”

  将士们见他神色丝毫未变,还谈笑风生,不由得在心里大加佩服。

  皇帝,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首先要忍常人所不能忍的。

  萧归自认为脸皮比这屁股底下的城墙还厚,戳不破也揉不烂,任由你骂得天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

  到了饭点,萧归便施施然先去吃了饭,然后再回来继续巡视,手里拿着一串新鲜的桔子,边吃边听着。

  不过下午,小骚达子又换了花样了。

  正中间有人拿了一本不知是啥的书,他念一句,周围的士兵便跟着他念一句。

  “中原有一丞相,名唤温无玦,生有潘安之貌,兼得子建之才,年近三十,尚未婚配,亲友每每相问,却道无意姻缘。”

  “……丞相与那高壮男子一眼相中,原来却是喜好龙.阳,此后往来频繁,渐渐地熟稔起来,时常夜里相会……”

  城墙上的守将都听得一清二楚,温无玦,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皇帝的相父。

  他们这些人中,也不是没有看过丞相的话本,但是谁不是偷偷摸摸地?

  何况话本也不敢直接写温无玦的大名,大多会用化名,不过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那是温丞相。

  但是私下偷偷看是一回事,当着这么多人听见是一回事。

  他们悄悄看向皇帝,却见他面色冷得几乎如同三九寒天,手里的桔子都捏碎了,汁液粘在他的铠甲上。

  不是吧?

  他们刚刚骂皇帝的时候他都没恼怒。

  不是说皇帝跟丞相素来不合吗?

  众人皆暗戳戳地观察着,不敢说话,鸦雀无声。

  半晌之后,萧归猛地起身,声音冷厉,“给朕打开城门!朕不灭了这群狗崽子!”

  他匆匆步下城墙,差点跟李凌撞上。

  李凌刚想问怎么回事,便见他目光凛凛,提了长.枪,翻身上马。

  这才意识到皇上居然要出战?!

  “万万不可!”

  “皇上,您别中计呀!”

  “皇上!皇上!”

  城门大开,一支精锐骑兵裹着肃杀之气杀将而出,城外坐在地上叫骂的西北鞑子们也没想到居然给他们骂出来了。

  先是一愣,随后迅速拎起兵器,整兵布阵。

  敌军中军大营中的耶齐听得消息,嘴角缓缓勾起得逞的笑意。

  “萧归,你终于出来送死了。”

  虽然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前几天骂他没骂出来,现在倒出来。

  不过当务之急,是迅速扑杀夺城。

  要是能够拿下萧归这个狗皇帝的脑袋,那这一战就要改变天下了。

  耶齐早有准备,在城外布下了一个军阵,将萧归跟他的骑兵一起引了进去。

  萧归当然知道是军阵,但他从小熟识各种兵阵布法,寻常阵法想要困住他恐怕还有点难。

  李凌在城楼上瞧得心焦不已。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个耶齐并不简单。

  他应该跟随萧归出去,但是又担心如今城里一个合适的守将都没有。

  一旦城被夺下,那外面这支军队就彻底成了孤军,再也回不来了。

  居高临下,李凌瞧得出底下这个军阵是一个简单的“圆阵”,当中是敌军主帅,周围兵力重重。

  这种阵法往往是将敌人引进来后,迅速包围,分裂对方的兵力,逐一击破。

  破解的方式也简单,不管敌人留下多少个出口,所有人只要朝着一个方向突击就可以。

  这是所有为兵为将者入门学习的最简单的阵法,基本人人都懂。

  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李凌头冒冷汗,耶齐何许人也?怎么布出这么简单的阵法?

  萧归也觉得诡异,甫一入阵,他就察觉这是个简单的圆阵了,但这明显不正常。

  于是,他决定反套路,所有兵力仍然朝着一个方向突击。

  骑兵的优势在这个时候展现出来了,对方骑兵不多的情况下,集中兵力突击一个方向可以快速突出重围。

  可是出了重围,萧归就觉得不对头了。

  一般来说,圆阵出来之后,还是会有两个方向,因为是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突破了一层,出去仍然是一个圆,仍然有左右两个方向。

  可是他这次出来之后,只有一个方向,且所有兵力都在慢慢收拢,用盾牌使劲推着,将他们这些骑兵夹在最中间的区域,活生生要夹成肉饼。

  没错,就是要生生夹得让他们窒息为止。

  萧归大感不妙,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人和马都挤到一起,渐渐快要动弹不得了。

  李凌瞧得一清二楚,感觉自己手脚都要软了。

  要是皇上死在这里,他也不用活了。

  于是他组织了城中剩余的所有兵马,一半留守,一半出去救皇上。

  “记住!攻击东南方向!集中力量,撕开一个角出来!”

  城中的兵马不多,精锐部分都被萧归带出去了,剩下的要么是老弱残兵,要么是本城烂泥扶不上墙的士兵,作战实力委实不行。

  每次好不容易撕开了一点点边缘,就迅速被对方的军队挤出去。

  李凌连续加派了好几拨人马,都尽皆落败。

  过了一会儿,他站在城楼上,瞧见了山里有大批军队汹涌而出。

  耶齐果然在山里藏了兵!

  李凌目眦欲裂,当即快速让人鸣金收兵,撤回城中。

  山里冲出来的军队眼睁睁看着厚重的城门重重地关上,没有得逞。

  但是军阵里的萧归越陷越深,李凌已经看不见他了。

  李凌今年五十多岁,这辈子经过不少大风大浪,随着先帝东征西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面临过死亡。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走到绝路了,冷汗湿透了里衣,贴在背上冰凉透骨。

  萧归在绝境之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相父还没给他回信!

  如果他死在这里了,他相父会为他哭吗?他好像从来没见他哭过。

  他相父身子病弱,性格却刚硬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坚冰,不带一丝动容。

  不对,他喜欢高沉贤,他不会伤心的。

  也许过不了几天就淡忘了。

  这种绝境里的不甘心逼出了萧归草原孤狼一样的本能,他的脑袋也越发清明起来。

  他蓦地大喊:“把战马杀了,对准脖子,杀完之后踩下去!我们必须踩在马背上,才能出得去!”

  一言惊醒梦中人!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人人互相推搡着,拥挤着,兵器一举上来,一不小心就戳中同伴或者自己。

  但所有人都不敢抱怨叫唤,都动起手来,互相挣扎着将尖锐的兵刃刺入马喉,简单利落地了结它们的性命。

  后来马匹杀无可杀了,又将离他们最近的敌军杀了,拉他们的尸体做垫背,踩着、踏着,一步步升高。

  最终,一支残兵跟随着萧归杀出了重围。

  敌军还想要追杀去被李凌率领出城的军队截了胡,双方痛快地厮杀起来。

  一场血战之后,萧归带着残兵逃回了城中。

  一万精锐,四散凋零。

  李凌清点了一下他们从昌平带来的兵马,只剩士兵两千不到,战马几乎全部损失。

  本城兵马倒无损失,但是因之前被胡虏杀过一波了,本就不多。

  如今满打满算,守城士兵不足五千。

  “皇上,今夜还得小心,奴婢担心他们会偷袭。”

  萧归满脸血污,狼狈不已,脖子处伤痕累累,军医正在给他包扎。

  “相父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打死朕?”

  李凌:“……”

  李凌此刻感觉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长年累月对萧归的疼宠已经深入骨子里,哪怕他做错了,他也只会以身殉主,却不会以下犯上地开口骂他。

  ---

  临庸被围着,陆路走不通了。昌平与临庸之间有水路相连,战报早在萧归被困的时候就顺着水路传到昌平了。

  温无玦大怒,拍案而起。

  一时气急了,还岔了气,咳嗽不止。

  温伯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知府也来了,擦着汗垂手听从差遣。

  “水路狭窄……走不了……咳咳、走不了那么多人,只能分批过去。现在马上让斥候……沿水路疏散所有百姓,向民间调集船只、竹筏,找城中工匠,连夜制作简易竹筏。”

  温无玦缓了缓,继续道:“不要强行征集,要适当给予补贴。”

  知府连连点头。

  “快去吧。”温无玦摆摆手道:“要快,一刻都不能拖延!”

  末了,温无玦又对温伯道:“昌平这里,交给你和陆嘉了,兵权只能放在你这里我才放心。”

  “丞相放心吧,老奴就是自己丢了性命,也不会丢了城池。”

  事情一一安排妥当之后,温无玦亲自乘船前往临庸。

  水路很快,在深夜就抵达临庸。

  清霜料峭,他裹着厚厚的裘衣,踏进了临庸行辕。

  萧归本来在城楼下盯着,听说温无玦来了,便策马回了行辕。

  “相父。”

  温无玦的目光清寒寒的,素日温和的面孔此时冷肃极了。

  他见李凌跟在萧归后头,便让他出去,去城门上守着。

  李凌还想说什么,却在温无玦冷冽的眼色中闭了嘴,神色复杂地退了出去。

  室内仅剩萧归与温无玦二人。

  “皇上能否给臣一个理由?为什么不坚守城池?为什么要出战?”

  萧归素来不惧温无玦,每次就算吃了闭门羹也是贱兮兮的,丝毫不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次,他没来由地没有底气。

  尤其见他面色苍白,风尘仆仆,说话虽然冷冷的,但有气无力,仿佛下一瞬就会倒下去。

  他闷了半天,最终吐了一句。

  “他们骂你。”

  温无玦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

  “骂我?天下骂我的人多了去了,这是出战的理由?”

  他越想越气,“皇上知不知道,折损的是我军最精锐的铁骑?来日攻打红荆山,就要靠他们的,现在折了七八千,还怎么打?”

  骑兵是军队中最珍贵的兵种,战斗力强,作战灵活,可以随机应变。

  尤其是是北境平原作战,土地辽阔而平坦,最适合采用骑兵。

  温无玦说到最后,忍不住咳了起来,这一次咳了好久,咳得面色通红,几乎整个肺都要刻出来。

  萧归觉得心里难受死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膨胀着几乎要涌出胸.膛.

  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扣住他的腰,将他搂在怀里,头埋在他的脖颈里。

  “朕错了。”

  温无玦微微一愣。

  他浑身无力地被他抱着坐在椅子上,累到了极点。

  萧归是皇帝,他顾忌着他的几分脸面,没有当着奴才的面骂他,但不代表他就能原谅他。

  当下军情如火,吵架和追责没有意义,温无玦不是拎不清的人。

  “罢了,晚点再算账,皇上先带臣去城门吧。”

  萧归迟疑了一下,“相父的身体能行吗?”

  “人只要有一口气撑着,就不会倒下。”

  温无玦自始至终都提着这口气,不吐出来,就能屹立不倒。

  高高城墙是临庸最后的倚靠,守得住城门,就守得住临庸。

  干冷的北风狂吹,一抹冷月清凌凌挂在天边。

  城外不远处的营帐星火点点,三面的高山仿佛蛰伏的野兽,随时准备着张开獠牙。

  温无玦在城墙上看了片刻,越来越觉得不对头。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今晚的袭击机会。”

  萧归点点头,“他们的营帐有火,是故意给我们看的。兵可能藏在山里,今晚偷袭。”

  温无玦思量片刻,缓缓走过城墙,对着守城的将士们道:“今夜可能会有一场苦战,大家现在抓紧时间休息,吃饱喝足,储蓄体力。今夜一定要守住,守不住了,所有人都得死,包括本相在内。”

  他话音轻冷,却坚定有力,面上的从容不迫令人折服。

  与之生死与共的勇气也让将士们动容。

  本来颓然的士气在瞬间拔了起来,人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往往能迸发出最强的力量,绝地反击。

  如同温无玦所料的那样,丑时刚过,城底下就摸出了一群身着深色战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他们悄无声息从三面暗黑的山中出来,冷不丁地扣上云梯,爬上城墙。

  “胡虏来了!”

  “胡虏——”

  惊觉士兵大喊起来,第二句还没说出口,就被割了喉咙。

  但是哨兵已经响应起来了。

  所有人瞬间支棱起来,已经备好的投石、火油、滚烫的猪油,一股脑浇了下去。

  没一会儿,整片城楼底下成了火海,烈火熠熠,烧了个不夜天。

  接着,是密密麻麻的箭雨,劈头盖脑地射了下去。

  只可惜,城门守军用尽了全力,胡虏也是拼了命了。

  城楼虽高,占尽优势,但人少。

  胡虏虽然攻城不易,但人多,抱着必死的决心,最后未必不能拿下。

  胜负一夜,就看谁能坚持到底了。

  温无玦在站在高高的望楼车上,观察着战况。

  城门摇摇欲坠,敌军采用大型的冲车撞击,里边虽然勉力抵挡,但是每次被推开都要死上一波人,后续再补充兵力。

  再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兵力不足。

  从昌平过来的第一批步兵在寅时就到了,但数量远远不够,第二批又遥遥无期。

  在敌人一波接一波的强攻之下,城墙和城门皆是濒临崩溃。

  温无玦望着三面高山,在月色下半明半昧中,忽然得了启发,计从心起。

  他扶着冲车的两臂,准备下去。

  蓦地,一支流箭破空而来,迎着他的正面。

  温无玦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往旁边一躲,一脚踏空,流箭擦过他的脸颊,闷声插入他的右肩。

  他整个人软软地从望楼车上掉了下去。

  “相父——”

  萧归狂吼的声音由远及近,就在他以为他要摔个脑浆迸裂的时候,一个身影从眼前倏地从眼角余光中晃过去。

  萧归没能接住他,但做了他的肉垫。

  “相父!”萧归瞧着他的鲜血一点点冒出来,染红了雪白狐裘,心里骤然几近窒息。

  “军医、军医!军医呢?”

  温无玦勉力撑着一口气,搭在他的手上,声音格外微弱。

  “皇上……听我说,你找五百军士,带上稻草人,把城中所有的战马都拉出来,从城中的山上越出去,假装援兵……”

  萧归声音沙哑,搂紧了他,“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确定他听到了,然后放心地闭上眼睛。

  --

  接下来两日,温无玦一直半昏半醒,箭伤不致命,却因他底子虚弱,引起了高烧,一直退不下去,因此一直无法清醒。

  他真正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了。

  疼,肩膀疼得他咬牙切齿。

  然后有一根手指伸了过来。

  “相父,咬朕吧。”

  温无玦听到声音,蓦地抬起眼皮,萧归那张贱兮兮的脸近在咫尺。

  身侧是火热的身体,一只爪子正搭在他的腰间。

  好一会儿,他短路的脑子才恢复了正常。

  “仗打完了吗?”

  萧归眨了眨眼睛,“相父的法子吓退了胡虏了,清晨的时候真正的援兵就到了。”

  温无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察觉到身边的异样,“皇上为什么睡在这儿?”

  “朕陪相父。”

  两人间气息相闻,温温热热的,说不出的暧昧。

  温无玦忍着痛向里边退了退,“臣不用。”

  萧归毫不客气地逼过去,揽住他的肩膀,“相父还在生气?”

  温无玦愣了一下,然后想起了折损了八千骑兵的事,肉疼之余,当即心里又冒起火。

  他冷哼一声,“下去。”

  萧归:“……”

  狗皇帝一动不动,温无玦翻了个身,懒得看他一眼。

  半晌,后面传来一句。

  “不下。”

  温无玦无奈地闭上眼睛,这只泥腿子。算了,当做没看见吧。

  可过了片刻,他就无法故作冷静了。

  现在身上不止一只爪子,还多了一只。

  两只爪子环在他的腰上,身体也像八爪鱼一样贴了上来,贴着他的后背,温热的气息隐隐约约地令人无法忽略。

  温无玦头疼起来,这祖宗还缠着他缠上瘾了是吗?

  “你给我滚下去!”

  萧归暴躁不已,手上缠得更紧了,“朕已经知错了,相父还想怎样?杀了朕泄气?”

  温无玦:“……”

  “你先从我身上下去,嘶——你弄疼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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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私战

  萧归吓了一跳,?忙松了手,“哪里疼?”

  温无玦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肩。”

  萧归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右肩受了伤,还没好全。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肩膀,仍旧不肯下去。

  “那,?朕小心点。”

  温无玦:“……”

  陆嘉在外面听不下去了,?沉着脸冲了进来,?拧着萧归的胳膊,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萧归冷不防被他拖了下去,?反应过来后,?就借力打力,猛地将他拖将下来。

  两个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都是倔强的性格,一声不吭,只管下狠手,?撞得桌椅哐哐作响。

  温无玦听着他们劈里啪啦地的,?终于忍无可忍地坐起来。

  “出去打!像什么话?”

  于是两个人互相拽着对方,到外面天井里拳打脚踢了。

  温伯这时恰好端了药过来,碰见了这场蛮力角逐,吃瓜不嫌事大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好家伙,继续!”

  他一边呵呵直笑,?一边端着药进房。

  温无玦靠在榻上,皱着眉一口闷了下去。

  “丞相,?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没事了。”

  一箭不中心脏,就死不了,已经算是有福气了。

  “等会召集众将过来议事吧。”

  敌军退去,后续清点工作却不少。

  知道他醒来后,?知府大人便忙不迭地递上了折子,把他分内的工作交代清楚,单单他一个人,呈递的折子就有一撂。

  温无玦一一看过,批了一会子,肩膀便受不住了,手中的笔“啪”地掉落地上。

  他刚想俯身去捡,便见一个身影跨进门槛

  萧归刚跟陆嘉打完,脸上挂了点彩,兼之他脖子缠着纱布,看着也好不哪里去。

  他一眼瞥见桌脚下的毫笔,大跨步过去捡了起来。

  “相父不多休息一会?”

  温无玦接过笔,凉凉地回道:“那这些折子,皇上自己来?”

  指不定底下人在奏折里骂你都不知道。

  萧归:“……”

  萧归一挑眉头,拿过笔,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相父念吧,朕写。”

  既然有人愿意效劳,却之不恭,温无玦正好可以放松肩膀。

  他捡出一份关于此次打战向民间调集竹筏、船只、竹料等用品的清点统计,以及所需要的花销。

  这个知府倒是挺实诚的,数据做得很详细,向温无玦请示该怎么补偿百姓?

  他思忖了片刻,对萧归道:“按民间物价补偿,不可短了。”

  萧归用的是温无玦的蓝批笔,写得一手狗刨似的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丞相是不是被人劫持了。

  温无玦抽了抽嘴角,深感自己可能有风评危机,故而伸长了胳膊,从桌上垂着的那一挂毛笔下摸出一块红墨砚。

  “皇上还是用朱批吧。”

  萧归愣了一下,“为什么?”

  温无玦:“……”

  你字太丑了,别连累我。

  温无玦面不改色地忽悠道:“皇上是君,用臣批不好。”

  萧归瞧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地磨着墨,底下浓稠的红墨汁衬得他的指骨白皙得几近透明。

  他瞧着瞧着,忽然伸手捉住,拿到跟前端详。

  “相父的手真好看。”

  温无玦一愣,他的手长年冰凉,萧归的手却堪比汤婆子,温热干燥,这种触感颇为怪异。

  他用力一抽,不动声色地取了折子,“皇上快写罢。”

  萧归盯着他的神色,冷冷清清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他心里就觉得别别扭扭的,所以下笔就心不在焉,本就是狗刨一样的字更难看了。

  知府折子上用的小楷书,萧归的字个个大如斗,且每一个字都很有自己的想法,东歪西扭,不肯配合。

  萧归自己瞧着也觉得汗颜,半天盯着那几个字,慢慢地似乎琢磨出了什么。

  然后,他一扭头,瞧见温无玦眼底掩不住的一抹促狭,当即明白过来,扔了毛笔。

  脸上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腰,声音低压压的,“相父是嫌弃朕的字给你丢脸是吧?”

  温无玦轻笑着向后仰了仰头,拉开点距离,依然淡定地忽悠着,“皇上用朱批,这是历来规矩,何来嫌弃一说?”

  萧归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的脸,总觉得这只雪白狐狸又在忽悠他。

  偏偏温无玦面色如常,丝毫不惧地任由他打量。

  就是那狗皇帝凑得太近了,呼吸直对着他的脸喷。

  脑袋后面就是椅背,他已经仰无可仰,而萧归的脸就在上方。

  这个姿势格外别扭。

  温无玦极为不适地偏了头,“皇上还写不写了?”

  萧归盯着他相父红润的唇色,说话间带出的气息夹着淡淡的苦辛药味,他蓦地觉得口干舌燥。

  呼吸慢了一拍,不自然地退后一步,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

  他闷声闷气道:“朕说不写了吗?”

  老子就是字丑,谁敢说?

  于是温无玦继续翻开折子,边斟酌着边念着,萧归就操着他那只朱笔鬼画符似的刷刷地写着。

  他记得不是有一种书法叫做草书?他自认为自己写得比那个好多了。

  两人一个念,一个写,室内一时安静极了。

  偶尔萧归草着草着,发现某个字不会写,或者某句听不懂,才会出声问一下,然后温无玦就换个表述方式。

  虽然君臣间八字不太合,但工作上还是挺合的。

  至日暮时分,二人就将积压了几天的事务处理完了。

  最后一道折子是高沉贤递上来的,他已经把粮草筹集完毕,在路上了,预计明日抵达,足足提前了十天。

  温无玦不由得在心里赞他的才干,他果然没看错人。

  他凝神想了片刻,发觉高沉贤来的路上,恰好经过斜阳峰。

  而胡虏败退、撤回西北也会从这里上方经过,如果能在这里打个伏击,重创他们,料想他们接下来一两年内就不敢再来冒犯了。

  况且,前几日城下一战,城内损失惨重,这口气怎么也得讨要讨要。

  温无玦想到这里的,当机立断,准备亲自给他回复折子。

  却不料萧归早已瞧了他半天,见他提了笔,脸色顿时不阴不阳,口气也是不冷不热,“高将军就那么得相父的青眼?相父连折子都要亲自批?”

  他忽然想到,他是不是要写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下言语?

  思及此,萧归说话越发难听,“还是相父还写些贴心的话?不能让朕看见?”

  温无玦一愣之下,哑然无语。

  这狗皇帝又发什么疯?

  他解释道:“他即将经过斜阳峰,且他手中有兵,臣想让他趁机伏击胡虏的退兵,只有让他们元气大伤,接下来我们攻打红荆山,才可保障后方安宁。”

  萧归却是半句听不进去,气哼哼道:“朕也可以写,朕来。”

  温无玦叹了口气,指了指巴掌大的折子,“皇上的字那么大,确定能写得下?”

  萧归:“……”

  他从旁边抽了一张宣纸,“朕用这个写,夹在折子里递出去。”

  温无玦无奈地扶额,“好罢。”

  他一边念着,萧归一边写。

  忽然,萧归仿佛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伏击战为什么交给他去打?为什么不是朕?”

  温无玦被他烦得头疼,当即冷冷问道:“皇上还有脸去打吗?”

  擅自应战,折损了七八千骑兵,他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萧归还有脸提带兵?

  恐怕以后五千以上的军队,他都不会轻易交给他了。

  萧归自知理亏,便压低了声音道:“朕这次不会了。”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笑得温和又残酷,“人的机会是有限的,错过了就没有了。”

  由此,即使萧归气得牙根痒痒的,温无玦依旧没打算让他去。

  西北那些小骚达子路子向来很野,骂人一流,萧归又年少气盛,一个忍不住就会坏事。

  这次温无玦是不想再冒险了。

  ---

  斜阳峰,壁立万仞,高耸入云,西北平原上罕见的高峰。

  山脚下茂林浓密,无路可通,只在山腰间有两条通行之路。

  这两条道分别朝着东西两个方向,每日日起日落之时,都是反着来的,一面为阳,则另一面为阴,故而当地人也称为阴阳道,听着就怪瘆人的。

  山腰间这两条路也甚少行人,因为道路狭窄,通行不易,只有往来客商才不得不走。

  高沉贤接到温无玦的折子时,刚要通过斜阳峰。

  读了折子后,他不由得纳闷儿,丞相的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丑了?

  要不是封口火漆上的丞相印戳,他几乎要以为丞相是被什么人劫持了,伪造出这拙劣的信件。

  高沉贤依着信笺上的要求,把粮草都隐藏于山下密林之间,然后率领人马蛰伏于山顶上。

  事实上,朝东的那条道略宽一些,处于半山腰间,却往外突出许多,因此一般行军打仗,都是从这里进出更为迅捷。

  高沉贤也只需要盯着这个方向。

  居高临下,只要胡虏的人马进了这条道,他们只消往下投石射箭,就可以让他们全军覆没在这里。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战跟萧归曾经在辟寒谷顶打的那一场如出一辙。

  虽然高沉贤素来嘴上不说,却也不自觉地从心底轻视萧归这样的纨绔皇帝,萧归尚且能打得漂亮,他没理由不行。

  天色渐渐暗了,峰顶冰冷刺骨,他估摸着胡虏行军的路程,恐怕抵达这里,应该是要到半夜了。

  这里万仞高峰,夜里行军容易摔下去,即使胡虏到了,也会在山下驻扎。

  不过也无妨,左不过在峰顶多待一晚就是。

  随着夜色渐浓,峰顶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往下降,寒风冷意仿佛透骨一般,渗入了骨头缝里。

  士兵们互相拥着一起,裹着厚厚的絮被,仍然无法抵御寒冷。

  一个个冻得脸色青白,压根无法入睡。

  高沉贤自己也很冷,但他作为军队主心骨,他始终咬着牙坚持着。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家要眼睁睁待到天亮的时候,半山腰间明明灭灭、零零星星的火把终于燃起了众人的斗志。

  “这些不怕死的鞑子,居然敢半夜过山道。”

  “还真是小看了他们了。”

  ……

  高沉贤微微皱着眉头,感觉有些异常,但又捕捉不住那点疑点,故而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下面。

  众人伏在冰冷的地上,亲眼瞧着长长地蜿蜒的火把进入了半山腰山道。

  待到前军过了三分之二后,高沉贤猛地喝道:“放!”

  已经堆叠好的巨大的山石轰然而下,羽箭齐飞。

  一块一块的山石从后头递了过来,弓箭手换了一波又一波。

  可是渐渐地,众人察觉出了不同寻常。

  半山腰传来的惨叫声,不是人声……

  那声音微微弱弱的,又尖又细。

  准确来说,是某种动物的惨叫声。

  胡虏用动物绑着火把前行,黑暗之中,他们在峰顶分辨不出来,还以为是人?!

  高沉贤这时福至心灵,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好!我们中计了!”

  他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顿时起来,黑暗里骤然杀出了一群小骚达子,将他们团团围住。

  前面是悬崖,后面是敌军。

  顷刻之间,他们已经陷入绝境。

  无数明亮的火把瞬间点燃,将这块不足二十里的峰顶照得如同白昼。

  耶齐从火光中缓缓走了出来,笑得很野,“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们这个温丞相,真是记仇!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高沉贤面如土色,耶齐果然不是一般人,丞相的意图都被他识破了。

  耶齐将手中的大刀扛上肩,不无遗憾道:“真可惜啊!那天的箭居然没能要了他的命。”

  他早就听说大梁的温无玦不简单,有这个人在,他们别想沾大梁一点肥油,耶齐早就想将他除之而后快了。

  那天晚上,那只箭要是再准一点,就万事大吉了。

  高沉贤素来敬重温无玦,忍无可忍道:“有丞相在,你们这些贼子别妄想踏进大梁一步!”

  耶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戾地盯着他。

  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反正这些人都要死了,还跟他们计较什么?

  他退后几步,缓缓一挥手,身后的士兵哗啦啦地一拥而上。

  双方瞬间陷入激战,刀光剑影,近身肉搏。

  耶齐并不参战,而是立在高地上。

  蓦地,一点寒光猝然闪过,带着撕开冷冽寒风的凌厉,斯拉作响。

  耶齐还没反应过来,左胸口已经中箭,当即跪倒在地。

  “耶齐,还你一箭!”

  一道恣意的少年声在峰顶缭绕回响。

  耶齐震惊地抬眼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深色甲胄的身影,立于白马上,手中一架状似弓箭的玩意正对准着他。

  大梁的小皇帝萧归?!

  紧接着,一波人马从山下涌了上来,身上熠熠生寒的铠甲,彰显着大梁骑兵的身份。

  耶齐双眼发黑。

  他怎么也没想到,伏兵之后居然还有伏兵?

  “撤!往山下撤!”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耶齐撕心裂肺地吼道。

  但,来不及了。

  萧归带领的两千骑兵以绝杀的姿态将胡虏压制得死死的,根本没有任何突围的可能。

  兼之与高沉贤的步兵里应外合,逼得耶齐以及胡虏步步后退。

  最后,耶齐选择从峰顶跳了下去。

  萧归一愣之下,当即意识到下面的半山腰距离这里不高,可能死不了人,立马喝道:“下山,追杀耶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场反包围战只持续了不到三刻就结束了。

  士兵们清点所获,缴获了五千多匹战马、粮草数万,兵器羽箭无数。

  只可惜,耶齐跑了。

  ---

  次日,高沉贤跟随着萧归的军队一起回到了临庸城。

  一路上,高沉贤都有很多疑惑,为什么萧归的军队会突然出现?

  是丞相刻意安排的吗?若是丞相安排,为何折子里没有提前跟他说呢?

  他有心要问萧归,却见他态度极冷慢,对他总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敌意,便不敢多问,心想着等回城再问丞相吧。

  回到城中,萧归先去军营归集兵马,而后才施施然策马去了行辕。

  他到的时候,高沉贤正在里间同温无玦汇报军情。

  他本想在外间等着,却瞧见他相父将手搭在高沉贤肩上,轻声细语,似乎在宽慰他?

  萧归当即面色下沉,他打败仗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待遇?

  他不阴不阳地走过去,将他相父的手一把拉下来,强势地将身体挡在二人之间,横着眉对高沉贤抬了抬下巴。

  “高将军地粮草运入仓库了吗?”

  高沉贤一愣,却见萧归面色冷凝,心里暗惊,他什么时候得罪过皇上了?

  萧归见他没动,又冷冷道:“还不快去?”

  高沉贤汇报还未完毕,当下进退两难,只好求救地看向他背后的丞相。

  温无玦无奈地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先下去。

  他只好匆促地拱手告退。

  见着不耐烦的人走了,萧归的心情瞬间好了不少,眉目得意地回过头来。

  “相父,朕这一仗打得如何?”

  温无玦负手而立,面色淡淡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这一战全灭胡虏,只逃走了一个耶齐,堪称大捷。

  之前折损了七八千骑兵和战马,温无玦至今耿耿于怀。

  骑兵没有了可以继续操练,可战马却不易得。

  中原腹地没有好战马,往往都要从边境购买。朝廷每年购买战马的费用占用军需支出高达三分之一,而且还不是有银子就买得到的。

  冬季不是繁殖季节,购买的价格就更贵了。

  而这一场胜战,就夺到了五千多匹战马,怎么不好?

  当然很好。

  但是……

  温无玦问道:“瞒着臣私下调兵出城参战,皇上觉得好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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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袭击

  萧归脚步一顿。

  但见他相父脸色平静,?语气轻淡,态度得温和得如同在谈寻常琐事。

  萧归跟他相处久了,轻易可以看出他此刻的温和,?是寒冰外层缭绕的冷雾,看似轻袅,实则一伸手便触到坚硬的坚冰。

  他蓦地心里一堵,?嘴上却跟死鸭子似的硬,?“可不也胜了吗?要不是朕及时赶到,?高沉贤那个废物估计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温无玦:“……”

  高沉贤此番确实轻敌,埋伏在顶峰,?却没有及时哨探,?反而被耶齐发现端倪,从背后包抄,差点粮失人亡。

  但,这也不是萧归擅自出兵的理由。

  可他现在不仅没有丝毫认错的态度,?嘴上还攻讦别人。

  温无玦忽地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个狗皇帝从小王八惯了,刚愎自用,冲动任性,又怎堪为大将?

  他半天不说话,脸上清凌凌的看不出端倪。

  他越淡定,?萧归心里就越跟猫抓似的,想说些什么,?却隐隐觉得自己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

  良久,温无玦在心里一叹息,“皇上回去吧,?臣还有事要处理。”

  萧归看他这态度就来气。

  心里一生气,嘴上就没把门。

  “相父才刚跟高沉贤那么多话说,跟朕就没话说了?”

  温无玦淡淡地行至书案后,“臣确实与皇上无话可说。”

  萧归恼恨地盯着他,“那你与高沉贤就有话说?”

  还把手搭他肩上?

  温无玦不解地抬起眼皮,这与他有何相干?

  他又想叹气了,这段时间感觉自己特别老气横秋,动不动就叹气。

  “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萧归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当即一顿,面色不豫。

  他就是不想看到高沉贤,也不想看到他相父跟他亲亲密密地勾肩搭背。

  哪来的乡巴佬,他有那资格吗?

  萧归蓦地大步走到温无玦身边,俯下身恶狠狠地紧箍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耳侧,“总之朕不许你跟高沉贤说话。”

  温无玦被他猛地捉住,吓了一跳,当即冷笑道:“皇上还能干涉臣的私事了?”

  “朕是皇帝。”

  废物皇帝。

  温无玦在心里骂道。

  “皇上但凡有点人君的自觉,就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了。都说事不过三,皇上已经连续三次擅自出战,折损也补不回来了。”

  萧归恨恨道:“高沉贤不过就会筹集粮草而已,打战压根就是废物,相父连他都没骂,为什么只骂我?

  温无玦冷眼看他,“沉贤做得不好是能力问题,而皇上是态度问题,这一样吗?”

  打嘴仗,萧归连温无玦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当即被堵得无话可说。

  “皇上出去吧。”

  温无玦神色冷淡转过头,一丝不苟地开始处理公务,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萧归气得七窍生烟,冷哼一声,“朕偏不走,你奈我何?”

  这无赖。

  温无玦冷笑着对外面喊道,“陆嘉。”

  陆嘉早就看萧归不顺眼很久了,下一瞬推门而入,不由分说地扯着萧归出去。

  然后,两人再次在院子里空旷的青石地面上扭打起来。

  一连数日,温无玦都没给萧归一个好脸色,兼之与高沉贤有要事相商,便时常在里间商谈。

  通过这一战,温无玦也觉察出来了,高沉贤后勤管理能力甚好,单独带兵打战却不太行。

  于是他决定让他全权负责大军北伐的粮草督办,以昌平为中转存储,将各地筹集的粮草都运往昌平,再随军队转移,调配各地,这样更灵活应变,省些路上奔波。

  高沉贤本来还为自己的失败惴惴不安,可丞相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委以重任,心里倍感感激,便道:“末将一定全力做好,不负丞相所托。”

  温无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筹集粮草是得罪人的差事,你可以放心,不管递到我这里来的有多少折子,我都会压下去。”

  自古以来,管钱管粮,都不是什么好差事,谁上都容易翻车。

  温无玦对此心知肚明。

  高沉贤听得心里一热哄哄的,一时间无以言表。

  萧归一大早去了军营巡视完回来,便瞧见行辕外停了高沉贤的那匹棕色高马,嘴角往下一撇,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这个高沉贤,早晚找机会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李凌见他回来,忙迎了上来,给他递上热毛巾擦了擦,又端了早点进来。

  萧归随手拿了一个包子咬住,站在门口,眼睛不住地往东边瞟着。

  可直到他把包子都吃完了,那边东厢房门口也不见有人出来。

  李凌瞧着他在门口来回走着,双眉紧皱,以为他挂心军营里的事,便道:“皇上若有事,可让奴婢代劳。”

  萧归听了这话,倒觉有理。

  手上一指案上的早点,道:“你把这个拿给相父吃。”

  李凌愣了一下。

  就为这事?

  “皇上,此时辰时已过,丞相估摸着已经吃了。”

  萧归拉了脸,“叫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李凌哑然垂了眼皮,认命地端了早点过去。

  不出他所料,温无玦一见他进来,先是微愣,随即摆手道:“有劳李公公,我已经吃过了。”

  于是李凌只好端了回去。

  萧归立即凑上来问道:“那个高沉贤还在里面?”

  “……是,丞相正与他商讨粮草的事。”

  萧归两条眉头顿时打起结来,“那他……手还搭在他肩上?”

  李凌:“……”

  “奴婢没有注意。”

  萧归凉凉的瞥了他一眼,“要你有何用?”

  李凌心哭丧着脸,心说您不是让我去送早点吗?我哪注意到这个?

  萧归恨恨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又指了指茶盅,“把这个茶给他端过去,这次给朕看仔细了!”

  李凌一瞧茶盅,顿时无语。

  丞相他缺您这一盅茶水吗?

  他在心里腹诽,却没那个狗胆子说出来。

  顶着萧归冷冷的眼神,李凌只好狗腿地端了茶,走进东厢房。

  “丞相,皇上让奴婢给你送茶来。”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四下乱飘,但见温无玦的手握着笔杆子,跟高沉贤还有一段距离。

  温无玦这次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怪异地抬头看了看他。

  这个祖宗又搞什么鬼?

  “李公公是有什么事吗?”他淡淡开口问道。

  李凌道:“没事,就是皇上看丞相处理国务繁忙,令奴婢给你递了茶。”

  温无玦见他神色无异,便轻轻“哦”了一声。

  “我这里自然有茶水,不必劳烦李公公。”

  李凌碰了一鼻子灰,里外不是人地又把茶水端了回去。

  萧归在门口逮住他,“怎么样?”

  “皇上,丞相不缺饭、不缺茶,叫我别过去了。”

  “朕问的是这个吗?”萧归不满道。

  李凌这才想起来,忙道:“哦,丞相手里拿着笔,没搭在高沉贤肩上。”

  萧归听完,这才脸色稍霁。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包子都吃了好几个了,还不见那边的人出来。

  他面色又沉了下去,抓心挠肺起来。

  蓦地,他突然刷拉一声站起来。

  李凌被他吓了一跳,“皇上?”

  萧归没有应他,大跨步往外走去,径直朝东边走去。

  经过东厢房,却不进去,只拿眼睛往里边瞟着。

  此时隆冬寒冷,门口都是挂了厚厚的猩红毡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但是里间燃了炭火,窗棂边便开了一条缝隙。

  萧归的目光穿过那缝隙,瞧见了里边的两个人,相对而立,书案上摊开着一张偌大的地形图。

  两人言笑宴宴,气氛融洽。

  他撇了撇嘴,慢吞吞地从窗台前滑了过去,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绕过回廊,闪身进了厨房。

  厨房的下人们鲜少有机会在皇上面前回话,见他进来了,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下请安。

  萧归无谓地摆摆手,随便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漫手拿了个包子,然后在众人怪异的神色中,大剌剌地离去。

  “皇上这是喜欢吃酸菜包子?”

  “早点李公公拿走了几个,想来是吃不够啊!”

  “对对,明天再多做些。”

  ……

  萧归从厨房拿了包子后,却没有吃,只脚步慢慢地晃着,再次晃到了东厢房门口。

  这次,高沉贤终于从里间出来了,两人差点撞在一起。

  “……末将见过皇上。”他忙弯腰拱手道。

  萧归只冷凝凝地看着他,没答话,也没让他起身。

  半晌之后,高沉贤终于察觉了什么异样,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萧归凉凉道:“朕没什么事,就是看高将军这脖子好看,忍不住让你多弯一会。”

  高沉贤:“……?”

  这算什么理由。

  温无玦在里面听不下去了,便揭了门帘出来,冷凌凌地瞥了萧归一眼,对高沉贤道:“你先下去吧。”

  高沉贤如蒙大赦,当即拔腿就走。

  萧归看着他像逃似的滚了,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回头却见温无玦目光凛冽,便一阵心虚。

  不过他很乖觉,立即转移了话题,“朕忽然想起来,有个事要问相父。”

  温无玦何尝不知道他的鬼心思,只不想戳穿罢了。

  他没看他,径直回了房里。

  萧归却跟在后头,像条油光水滑的黄鼠狼一样,“相父之前不是说月底要攻打红荆山吗?怎么不见你召众将议事?”

  温无玦听了这话,想起之前的计划。

  因为胡虏纠缠,导致军将陷在临庸城不能脱身,后又因萧归擅自出战,折损了七八千骑兵,精锐不足,如何能战?

  萧归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温无玦又是肉疼。

  “这不拜皇上的功劳么?那支精锐骑兵折了八成,还拿什么跟宁王打?更遑论兵强马壮的北燕了。”

  萧归脸上一哂,嘴上却还是很硬,“后来赢回了五千多匹战马,训练训练就有了。”

  温无玦便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皇上训练了吗?臣看皇上终日无所事事,还以为是天下太平了呢。”

  萧归被他堵得心烦,偏又无可反驳。

  “你不说,朕怎么知道?”

  “操练兵马,不是皇上职责所在么?还需要臣说?”

  温无玦一贯的温和,在萧归面前碎成了渣渣,他也不想捡起来,这个狗皇帝不给点颜色是不听不懂人话的。

  萧归被他训了一通,闷头闷脑地出了院子,越想越气,骑上马就直奔军营。

  月底攻打红荆山的计划终究耽搁了下来,这一拖就拖了一个月,直到临近冬至。

  俗话说,冬节大如年,不返没祖先。

  数九节气,穷僻如斯的临庸城也渐渐热闹起来,每日傍晚,行辕臣僚们尽皆匆匆回家,忙着祭祖等事宜。

  这是这里的传统节日,温无玦也很开明,并不多留他们,任他们回去。

  温家只独温无玦一人,他也没那祭祖的兴致,温伯问他打算怎么过的时候,他只道包些饺子,几个人围坐一起吃便罢了。

  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落得白茫茫的接天一色,苍穹之间纯粹至极。

  偌大的行辕里,臣僚们都回家过节去了,寂寥冷清。

  温无玦却很享受这一刻难得的安静,便披着裘衣,立于廊下看雪。

  陆嘉尚是少年心性,也不惧冷,正在天井里玩雪玩得不亦乐乎,堆了一排的雪人。

  那些雪人个个雪白娇憨,倒也很养眼。

  过了片刻,温伯在厨房里忙碌完了,端着热腾腾的饺子上来,招呼二人快洗手来吃。

  “陆嘉,你都玩了一个上午了,还不快去洗手!”

  “丞相,外头冷,你身子不好,快进屋里去吧。”

  温无玦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揭了门帘进去,伸手在火炭上方烘了烘。

  三人围坐一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北境,颇有几分难得的寻常人间的烟火气。

  正吃着,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然后门帘被揭开了,冷风立即灌了进来。

  温伯转头看去,正想斥责这不告而入的人,不想却是那个小皇帝。

  温无玦也抬了头,愣了一下。

  自上次被温无玦训了之后,萧归整个人都泡在军营里,夜里也没回来,后来李凌便跟着到军营伺候,已经一月未见了。

  不知是屋里光线昏暗,抑或是萧归身上铠甲过于厚重,温无玦怎么觉着他瘦了?

  两颊瘦了之后,侧脸线条拉紧,益发显得面部轮廓深邃,鼻梁笔挺。

  萧归的目光灼灼地落在温无玦身上,半晌才沉声道:“相父吃饺子呢?有朕的份吗?”

  温无玦还没说话,温伯先是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皇上,老奴只做了三个人的份,实在是不知道你要来呀。”

  萧归看都不看他一眼,脱了甲胄,便径直走到温无玦身边。

  他与陆嘉本是挨在一起,萧归偏要横插一脚,挤了进去。

  陆嘉只好瞪了他一眼,自个儿去搬了个矮墩过来。

  “相父,朕要吃。”

  温无玦不知这祖宗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无奈地一叹气,便将自己的碗挪到他跟前。

  温伯一见了就跳脚,好不容易今日丞相胃口好,能多吃点,这个狗皇帝怎么又来搞事?

  萧归接过温无玦的碗和筷子,满足地吃了一个饺子,毫不吝啬地赞道:“这谁做的饺子?还挺不错的。”

  温伯哼道:“老奴做的,自然是不错的。”

  萧归点点头,一脸正经地道:“那明日再做一盆吧。”

  温伯:“……”

  吃不死你。

  萧归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很狗腿地递到温无玦嘴边,道:“相父吃吧。”

  温无玦忙不迭地退后一步,淡淡道:“罢了,臣吃饱了,皇上吃吧。”

  “骗朕呢?”萧归捞了捞碗里,一看数量便知他还没吃多少。

  温无玦面不改色道:“没胃口。”

  “怎么又没胃口?”

  萧归眉头一皱,以为他又不喜欢油腻,便将转向温伯,“去,弄些野菜来。”

  温伯莫名其妙,“弄野菜作甚?”

  “我相父要吃。”

  温伯:“?”

  丞相什么时候说要吃了?

  温无玦不想再麻烦温伯,只好道:“罢了,我吃饺子。”

  萧归不依不挠地嫌弃道:“刚又说不吃,什么脾性?”

  他嘴巴很欠,手上却很诚实,径自夹了一个饺子,喂给温无玦。

  温无玦无奈地张开嘴,就着萧归夹筷子的姿势,咬了一口。

  萧归:“你不能一口吞了吗?”

  他慢嚼细吞了一会儿才道:“不能。”

  萧归:“……”

  萧归当着温无玦的面,给自己夹了一个,一口就吃了下去。

  反观温无玦,慢条斯理,吃一个饺子可以顶萧归三个。

  碗里不多的饺子竟吃了半天才见底。

  一年的冬至便在一碗热腾腾饺子里度过去了,庭院雪花如絮,屋里却暖融融地让人心安。

  吃完之后,温伯便道要到山上祭祖。

  他是温家老人,对温家上一辈的祖先情义深重,虽说温家祖坟不在这里,但身在异乡,也只能面朝故土而拜了。

  温无玦对祭祖毫无兴致,便让陆嘉同他一起去了,好有个照应。

  他们二人走后,四下顿时只剩下温无玦与萧归四眼相对。

  “皇上不回军营?”

  萧归立起眉头,“相父赶朕走?”

  “皇上自便,臣没权管。”

  温无玦索性无事,便寻了件莲青色斜纹鹤氅,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披上,思量着外边风雪甚大,又从箱底拿了毡草风帽出来。

  萧归瞧着他一阵忙碌,问道:“相父要去哪?”

  “赏雪。”

  萧归一脸嫌弃:“雪有什么好赏的?”

  温无玦慢吞吞地整理好衣帽,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哉?”

  什么肥鱼和鱼的?

  萧归听得头疼,不能讲人话吗?

  但见温无玦已经出了行辕大门,忙追了上去,“朕也去。”

  温无玦无语,“皇上不回军营?”

  他可不想跟这祖宗一起去,实在煞风景。

  可惜萧归看不懂对方的退避三舍,“急什么?军营在那里,又跑不了。”

  温无玦循循善诱,“皇上的骑兵要抓紧训练,一日功夫不到,倒退三日。”

  萧归嗤道:“相父骗鬼呢?朕自己的骑兵,自己不知道?”

  他上前两步,掐住他的腰,“还是相父不想让朕跟着?”

  温无玦:“……”

  骗不过,那就算了吧。

  跟就跟着吧,就当是一个摆不掉的包袱。

  可惜这个包袱会说话,一路上聒噪不已。

  温无玦只当没听见,一路朝东走着,他记得两里外有一片梅林,当时从昌平过来的时候,匆匆一瞥,甚是惊艳。

  漫天风雪里,两人走了许久,脚下踩着雪层嘎吱嘎吱作响。

  可不知是不是温无玦记错了方向,走出了快三里了,也没瞧见什么什么梅林,反而把温无玦累得够呛。

  双脚冻在雪里没了知觉,差点没软下去。

  萧归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调侃道:“相父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呀。”

  温无玦手上吃痛,拍了他一下,没好气道:“别那么用力。”

  “那么娇气,相父还能走?”

  温无玦心里暗骂自己失算了,高估这个身体的耐受能力了。

  萧归半蹲下去,“上来吧,朕背你。”

  温无玦略一犹豫,心里挣扎了片刻后,决定不逞强地趴了上去。

  雪越下越大,几乎模糊了视野,温无玦趴在萧归身上,忽地瞥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佝偻着腰,蜷缩在小巷子里。

  萧归顿了顿,明显也看见了。

  他心里一紧,对萧归轻声道:“皇上,给他一点银子吧。”

  冬至佳节都不回家,想来是真的无家可归罢。

  他叹了口气,生产力落后的时期,人命比纸薄,半点不假。

  走了半天,两人终于找到了梅林。

  只可惜,这片梅林居然是私家园林,外围围着一圈篱笆。

  温无玦从萧归身上下来,走上不远处的河桥,远远望着园中梅花盛放,摸不到也闻不到。

  白跑一趟。

  温无玦十分可惜,萧归却嗤道:“朕还当是什么绝世梅林,不过如此。”

  他蓦地想起什么,问道:“相父真想看?”

  温无玦歪着头,用探寻的眼神看他,“皇上有好地方?”

  萧归一点头,“真有。军营后的山里,有一片野生的梅林,梅花开得跟火似的,平日里风向准了,都能闻到香味儿。”

  温无玦看他神色不像骗人,便道:“可现在没有马。”

  “回行辕咯。”

  温无玦深觉自己的双脚已经无法支撑到回去了,难道让萧归继续背他回去。

  思索片刻,他道:“要不,皇上回去骑马过来,臣在这里等着。”

  萧归见此时四下天地茫茫,便皱眉道:“你一个人在这?”

  温无玦笑道:“难道还能有事?”

  最终,由萧归回去取马,温无玦则抬脚走到桥底下,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坐着等他。

  没了身边的行走的活火炉,他顿时觉得身上冷了几分。

  裹紧了鹤氅领子,百无聊赖地坐着。

  这里距离行辕不过几里,以萧归的脚力,应该很快。

  四下寂静极了,雪花飘飘,一粒棉絮般的轻雪漂进了桥底,温无玦伸手接住,瞧着它在自己手里渐渐融化,成了一抹水迹。

  蓦地,他忽觉后脖处微微一凛。

  一种没来由的危险直觉令他浑身一僵。

  下一瞬,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人向后一扯,摔在地上,眼前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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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亲吻

  温无玦猛地挣扎起来,?但来人力道很大,他那病弱的身子骨压根不够瞧的,力气跟猫似的。

  他的脖子被卡得死死的,?几乎无法呼吸。

  倏地,他瞥见垂在他身上的麻料衣裳上有几个破洞,颜色极深。

  那个乞丐?!

  他满脸涨得发红,?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我……施舍……你、你却要……害我!”

  对方手上一顿,?似乎是没有料到他居然这么快就才出来了。

  他嘿嘿一笑,“你还挺聪明的嘛,?那你再猜猜,?我是谁?”

  温无玦猜不出来,也没心思地去猜。

  他柔柔弱弱的脖子掐在对方的手里,似乎一用力就可以碎了。

  “温无玦,大梁的丞相。”对方将他的脑袋转了过来,?满是泥污的脸上蓦地一愣。

  半晌,?他缓缓摸上温无玦的脸颊。

  “……长得还挺好看……”

  温无玦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浑身颤栗。

  但他的脑子却极冷静而清晰。

  几乎是在对方一开口的瞬间,他就猜出来了。

  耶齐。

  那个逃走的西北胡虏。

  “长得这么好看,我倒是不舍得杀你了,太可惜了。”耶齐忍不住惋惜道。

  他生于西北、长于西北,?常见的都是高大魁梧、相貌粗犷的男子,还从未见过这般单薄而脆弱的美人。

  而且这个美人,?还是大梁掌权的丞相。

  温无玦感觉到脖颈间的力道减弱,当即大吸了一口气,试图跟他谈判。

  “你……你要什么?”

  耶齐浅褐色的眸子倏地一亮,“想收买我?”

  “不行吗?”

  耶齐似乎是在思索这件事的可能性。

  不过片刻后,?他微微摇头。“不行。”

  早就听说过大梁丞相的威名,太聪明了,万一反水,他就得身首异处。

  耶齐虽然喜欢美人,但更珍惜性命。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加大手上的力道。

  就在这时,不远处骤然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人俱是面色一变。

  耶齐瞬间下了狠手。

  温无玦:“呃——”

  他的眼前已经一片昏黑,浑身的力道在渐渐消散,四肢几乎凉了。

  可他的意志过于坚定,他不想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扯着沙哑得几乎无声的喉咙,“你、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

  耶齐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口中的“他”,是大梁的那个小皇帝,也就是那个骑马过来的人。

  如果现在杀了他,他除非能打得过萧归,不然他逃不出去。

  这里是大梁的地界,城门一关,耶齐就插翅难飞。

  他犹豫间,骤然听见一声断喝,“住手!”

  只见一匹白马正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目眦欲裂,浑身杀气腾腾。

  “你放开他!”

  白马冲了过来,都没勒住,萧归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耶齐一惊之下,手劲顿松。

  温无玦聚起全身力气,猛地一抬手,往他下方一撞。

  虽然力道不大,但那是极其脆弱的地方,耶齐顿时吃痛,将温无玦狠狠地拽起来,往桥底下已经结冰的河道砸去。

  下一瞬,一个凌厉的拳头已到面前,猛然撞在耶齐的鼻梁上。

  他顾不得疼痛,撒腿就跑。

  可萧归怎么肯让他跑?

  大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长腿一曲,猛地撞向他的腹部。

  力道之大,令耶齐喉头一阵腥甜,整个人直不起身。

  “你不管你们丞相啊——”耶齐大喊起来。

  萧归骤然顿住,回头便见温无玦趴在冰道上,一动不动。

  他呼吸一紧。

  耶齐趁机猛地一记踹在他胸口,将他踹倒在地,然后迅速逃离。

  萧归没心思去追,忙朝温无玦奔过去。

  冰面冷得彻骨,他一把将他相父搂进怀里,慌忙地用自己的体温捂着他,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裹得死紧死紧得,如同包着一个婴儿。

  “相父?相父……?”

  萧归摸着他的脸,双指颤抖地探向鼻息。

  “我……还没死呢。”

  温无玦脸色青白一片,好半晌才张了张口,吐出一口微弱的雾气。

  还好他刚刚在耶齐将他砸向冰面的时候,用手抵在脑袋下,不然真的要脑.浆迸裂了。

  萧归抱着他上马,匆匆回到行辕。

  但今日冬至,行辕没有郎中在。

  萧归猛地想起军营有军医,于是又策马直奔军营。

  营地守军们在这数九寒天,正哆哆嗦嗦地守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一个哈欠还没打完,便听见哒哒哒的急促马蹄声,他们看见他们的皇帝抱着一个人匆匆而来,刚一下马就直冲向军医军帐。

  温无玦在他怀中跌得难受极了。

  他感觉自己还没死透,就要先被他颠簸死了。

  “慢点……死不了。”

  萧归盯着他的脸,“你的脸色比死人还白。”

  温无玦:“……”

  军医顶着萧归冷冽的目光,颤颤巍巍地瞧了瞧温无玦脖子上的伤口,以及面部、手臂各处的伤口。

  “丞相觉得头晕不?想吐吗?”

  温无玦缓缓摇头,就觉得喉咙很热很干,几乎要烧起来了。

  军医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对萧归道:“皇上放心吧,不是什么的大问题,皮肉伤罢了。”

  萧归一拧眉,“皮肉伤不是伤啊?敢情不是你?!”

  军医:“……”

  军医只好道:“呃……臣开点药,很快就会好的。”

  “快去吧。”

  军医出去后,大帐里顿时静了下来,淡淡的药味笼罩鼻尖。

  萧归还维持着抱着温无玦的姿态,坐在床榻上。

  两人体温相贴,鼻息相闻,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感觉。

  温无玦的脑子里清晰地转动着,声音沙哑,“耶齐,可能已经被胡虏抛弃了。”

  不然他不可能来到大梁街头。

  他既然瞄准了他们二人下狠手,说明他不会投靠大梁,那么就只有宁王或者北燕了。

  宁王一个孤家寡人,耶齐应该看不上。

  萧归恨恨道:“下次战场上,朕宰了他。”

  温无玦怕他到时候又是为了执念而陷全军不顾,忙道:“宰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你下次再敢擅自出兵,我先宰了你。”

  他面露凶色,说话却是有气无力。

  萧归低低一笑,“相父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朕就是把脖子送到你跟前,你也未必能砍断。”

  温无玦白了他一眼,索性不再理会他。

  “带我去看梅花。”

  萧归一愣。

  “相父还有兴致去看?”

  温无玦淡淡道:“为什么不去看?因为这种东西败了兴致?大可不必。”

  萧归一点头,觉得甚有道理。

  他牵了马,将温无玦拢在自己怀里,策马往军营后头奔去。

  野山路崎岖陡峭难行,人在马上,很容易向后翻仰。

  “趴下去。”

  萧归压低了身体,贴在温无玦耳边道。

  他骤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怪怪的。

  不过温无玦真的冤枉萧归了,狗皇帝正在专心致志地骑马,脸上一丝异样都没有。

  萧杀季节,百花皆谢,红梅却怒放如火,团团簇簇,绽放在冰天雪地里,如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隔得很远,便有清冽的暗香隐隐浮动,令人心折。

  萧归勒住了马,抱着温无玦下来。

  野生梅林,连路都没有。

  温无玦一着地,膝盖当即软了下去,萧归笑着接住他。

  “相父就不要逞强了。”

  边说着,他边半蹲下去。

  望着他宽阔的后背,温无玦忽然有种已经长在上面的感觉。

  他叹息一下,然后缓缓把手搭了上去。

  厚厚的雪地,萧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丝毫不见费力,背脊也挺得板直。

  走到一片萧疏的空地,展眼看去,漫山遍野的红梅下方,赫然是数十里的大帐连营,军中一切,尽收眼底。

  北风猎猎,飞雪徐徐,军中号角蓦地吹起,悠长地在深山中回响,缭绕于军营上空。

  但见一排排规规整整的骑兵奔涌着而出,踏着摧山崩地的气势,在冰雪中撕开一道绵长的口子。

  远远望去,黑色甲胄如同滚滚黑云,飞沙走砾,呼喊声直冲云霄。

  堪称壮观。

  萧归颠了颠背上的人,嘿嘿一笑,“怎么样?这支骑兵,相父还满意吗?”

  温无玦心情甚好,嘴角勾起轻轻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臣下来吧。”

  萧归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块几乎被雪淹没的大石块边停了下来,躬身让他滑下来。

  温无玦扶着他拂去身上的落雪,一道坐下,并肩看这场浩大的沙场点兵。

  一个月的时间操练出这种程度的骑兵,狗皇帝总算干了点人事。

  “此雪此景,当浮一大白。”温无玦忍不住叹道。

  萧归:“相父想喝酒?”

  温无玦偏头看他,“皇上有?”

  萧归起身走到马边,伸手在马辔下掏了一阵,摸出了一个毛糙糙的酒囊。

  温无玦:“……”

  他想到一个词,忍不住扑哧一下笑。

  酒囊饭袋。

  当真应景、应人。

  萧归察觉到他笑得不怀好意,便危险地眯起眼睛。

  随即他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将酒囊别于身后,贱兮兮地一笑,俯下身凑到温无玦身边。

  “相父,骑兵也给你练了,有没有什么奖励?”

  温无玦无语。

  祖宗,这是你的江山。

  他想了想,算了,难得他肯下功夫,哄两句吧。

  “皇上想要什么奖励?”

  萧归坐在他身侧,手上搂着他的腰,将脑袋抵在他的肩头,“朕,不许你跟高沉贤说话!”

  温无玦“……”

  “皇上为什么对他敌意这么深?”

  萧归一想起他相父私下跟高沉贤亲亲近近的,说话间还动手动脚,就格外不爽。

  况且那个高沉贤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比寻常人好看一点。

  他巴不得把他相父身边所有臣子都是老头子。

  “朕不喜欢他,他居心叵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无玦不解,以他一贯看人的准头来说,并未觉得高沉贤有何不妥?他能力好,委以重任是应当的。

  “臣是丞相,他是将军,公务往来,不可能不说话。皇上别异想天开了。”

  他说着,一边伸手去够萧归手里的酒囊。

  天气寒冷,喝点酒热热身子。

  萧归心知肚明,却仍旧不死心地缠着他。

  阴恻恻道:“相父不答应,就别想喝了。”

  温无玦毫不犹豫地选择忽悠他,“好,臣答应皇上。”

  萧归掐住他的腰,“真的?”

  他八风不动、面不改色,“比珍珠还真。”

  萧归这才心满意足地将酒囊递给他,“你可少喝点,这是烧刀酒,后劲很大。”

  温无玦素来爱酒,越烈越佳。

  只可惜这个身体承受不住,他才禁了。

  山上红梅暗香浮动,山下骑兵黑云压城。

  清绝盛景里,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浓烈的烧刀。

  烈酒过肠,化成微醺的醉意,朦胧而飘飘欲仙。

  过了许久,久到温无玦支撑不住了,倒在萧归的肩膀上。

  “相父?”

  人一动不动。

  醉了。

  萧归低下脑袋,瞧着他脸色如霜冷白,在雪景红梅中,更显得眉目清冷疏离,光风霁月。

  他蓦地呼吸急促,小心翼翼地靠近、再靠近。

  终于缓缓地点在微红的唇瓣上。

  十九岁的少年人,未经人事,没有技巧,没有杂念,只有胸腔里一颗跳得快要膨胀而出的心。

  萧归浑身都僵住了。

  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相父的嘴唇这么软,跟他平日里温和冷清截然不同,带着点薄薄的温热,气息清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夹子,晚点十一点半更新,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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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往事

  周遭声音分明震天,?他却只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萧归木头似的抱着温无玦坐了许久。

  久到山下点兵已毕,雪渐停了,四野白茫茫的一片。

  温无玦哆嗦了一下。

  萧归吓了一跳,?手上差点失了力道,整个人往后弹开数尺。

  过了好一会,见他相父似乎仅是被冷到了,?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而已。

  萧归这才放心地凑近一点,?静悄悄地观察他的眼睛,?生怕他醒了。

  像做贼似的。

  他看着那一点殷红上面的水光,心痒痒的。

  望着望着,?他心里又渐渐迷惑起来,?为什么他会很想亲他相父?

  不。

  不仅想亲,他还想像现在这样一直抱着他,亲近他。

  萧归也没搞懂,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之前明明厌恶他,?厌恶得入骨。

  当年在幽州,?主帅叛变,戎敌破城,温无玦为了尽快通知老皇帝,将他弃在幽州行辕独自面对狼群。

  那年,萧归仅十三岁。

  手上没兵没权,?唯一的护卫离他而去后,兵荒马乱之中,?他落入戎敌手里,他们试图用他作为人质逼迫他的好父亲,扬言道,如果不愿献城来换,?就将他唯一的儿子煮了吃了。

  可惜老皇帝又怎是那么好拿捏的?

  他用刘邦的话回道:若欲烹之,则幸分我一杯羹。

  后来,萧归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火烧幽州行辕的。

  最终,人人都在忙着救火,无暇顾及他时,他逃出来了。

  他恨透了老皇帝和温无玦,他装作小乞丐,从幽州辗转江北江南,一路流浪,就是不想回去。

  如果不是老皇帝需要一个继承皇位的人,恐怕也不会让人来找他。

  冰天雪地里,萧归兀自抱着温无玦,想了很多很多。

  此前种种恩怨执拗,现在却似乎轻薄得像飘雪,捂一捂就消融了,捡也捡不起来。

  他不懂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也不想懂。

  他那乏善可陈的脑子里,塞不下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上越发冷了,温无玦忍不住地往暖融融的地方缩,蹭在萧归的怀里取暖。

  蹭着蹭着,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萧归像摸着雪狐似的,把手按在他的头上,笑得露出两只虎牙,“相父醒了?”

  温无玦此时脑子里很清晰,很想要拍掉头顶上的爪子,但是他的手不听指挥,乱晃着始终没能够着。

  萧归嗤笑一下,“相父醉了,我们下山吧。”

  他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太冷了,借个“火炉”暖一下吧。

  一路上,萧归骑马就像是风驰电掣一般,但温无玦始终被他紧紧地揽在怀中,捂得密不透风。

  到行辕时,温伯与陆嘉已经回来了,一见萧归抱着温无玦进来,先是吓了一跳。

  再一凑近,闻到两个人身上的酒味,立即黑了脸,不冷不热道:“皇上,丞相身体这么弱,你怎么还让他喝酒?”

  萧归委屈,又不是他让他喝的。

  不过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把温无玦放在床榻上,给他解了外袍,搂着他睡下。

  温伯端了洗漱的水进来,一见此景,差点没摔了水盆。

  “你你你……”

  萧归睨了他一眼,“朕今晚不回军营,就在这睡,你有意见?”

  温伯:“……”

  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萧归径直起身,接过他手上的毛巾水盆,将温伯赶了出去,自己动手给他相父擦脸。

  温无玦闭着眼睛,气息绵长,仿佛睡着了,无知无觉。

  萧归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心里不住感叹,他相父长得真好看。

  他细致地摆弄完,然后吹了灯,心满意足地爬上床,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他相父身上。

  他狠狠地嗅了一下,嗯,相父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

  昱日。

  温无玦一夜宿醉,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几乎无法睁开眼睛,脑子更是成了浆糊,细细地回思昨日的事。

  陡然,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相父醒了?”

  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便瞧见萧归那张放大了的脸,眼里带笑。

  温无玦如今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是昨天被那个胡虏吓到了,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缓过来后,他的脑子也慢慢清晰了,想起了昨天在军营后头的山上赏梅看点兵之事。

  只是,萧归怎么在这儿?

  “皇上?怎么在这儿?”

  萧归盯着他薄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蓦地想起昨日山上的亲近,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大言不惭道:“朕想跟你相父睡。”

  温无玦:“……”

  他自顾自地揉着脑袋起身,“床这么小,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睡的?”

  血气上涌,他感觉太阳穴更痛了。

  蓦地,两根干燥温热的手指搭了上来,重重地按了按。

  “额啊。”温无玦忍不住痛呼。

  萧归吓了一跳,“弄疼你了?”

  温无玦叹了口气,“皇上,你以为这是死猪肉吗?”

  “哦。”萧归心领神会,又将手放上去,这下真的很轻很轻,跟羽毛在挠一样。

  “这、有用吗?”

  温无玦苦笑不得地将他的手掰下来,这祖宗杀猪似的力道怕是捏碎他,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更妥当。

  萧归一下就恼了,偏又不肯放弃,死活将他的手拉下去,一下一下地按着,调整着力道。

  “这样呢?”

  “……再轻点。”

  “这样?”

  “行吧。”

  “相父真难伺候。”

  “……”

  温无玦:我让你伺候了?

  用过早膳后,温无玦便让人传令下去,留守四千军,其余全部军队返回昌平。

  “相父预备攻打红荆山了?”

  温无玦望了望外面的天气道,“现在是深冬了,等一到了春季,雨水就多了,行军不便是一回事,红荆山地处低洼,一旦积水,就容易泡坏兵甲,对我军不利。因此,赶在春季前平定这场战事吧。”

  萧归赞同地点了点头。

  “骑兵朕负责,这一月的苦练,战斗力不说跟北燕比,但比之前是绝不逊色的。”

  温无玦瞧着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有心夸几句,却又怕他因此骄傲起来,来日又在战场上擅自行动,因此,便缄了口。

  全军开拔昌平后,只停留了数日,补足了粮草军械,便直往北边而去。

  除了高沉贤留在昌平,负责粮草筹集督运等要务。

  萧归见他留下,心情就开了花似的,终于不用再看见这个讨人厌的东西在他相父面前晃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卡好卡好卡,另一章明天早上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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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耶齐

  大军过了绵长崎岖的青松道,?便是一望无垠的北境平原,四周灰扑扑的山峰巍然耸立,白茫茫的雪地绵延到地平线尽头。

  温无玦从马车里往外看了一会,?挥了挥让萧归过来。

  “先休息一下,我有话说。”

  温无玦搭着萧归的手腕,下了马车,?被北风吹得眼睛几乎睁不开,?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让众将过来议事吧。”

  萧归见他冻得嘴唇青紫,?便皱了眉,“在这议事?”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北风刮得像刀子似的。

  温无玦点点头,他是临时起意,“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可以在这做个遮人耳目的方法。”

  萧归便不再多说什么,?跟李凌吩咐一句,?“让人搭个临时中军大帐。”

  李凌点头去了,温无玦笑道:“何必费这功夫,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萧归低头看了他片刻,蓦地伸手将他打横抱起,“相父还是先回马车避风吧。”

  温无玦吓了一跳,?忙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

  现在怎么有种感觉,这狗皇帝可以随时随地对他动手动脚了?

  过了片刻,?一个偌大的中军大帐平地而起,临时搭建简易,在北风中摇摇晃晃。

  温无玦哭笑不得地躬身进去,却发现虽然简陋,?的确削减了不少风力,不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将地形图摊开来,铺在案上。

  旁边以萧归为首,众将围成一圈,皆等他吩咐。

  温无玦地手指划过地图,轻轻地在青松道上的一个岔路口点了点。

  “这里,有三条道,可直通石门关下。不同的是,一条往凉城,一条往崇古,一条是大丰。最后这一条不用管,因为濒临孤山,一不小心就会被断了水源。那么只剩下两条路,你们以为从哪个方向更好?”

  他刚说完,便有一个将士说道:“丞相打算从凉城进攻,当然是从凉城这个方向走好。”

  萧归伫立一旁不语,只看了看那个将士。

  这段时间以来,军中之事都是他在负责,对于每一个人可谓是了如指掌。

  这个将士是上次跟着他从军阵中逃出来的,算得上勇武有加,但头脑太简单了。

  这时,有人说道:“凉城这个方向是最近的,若是骑兵,只需要四五天就可以抵达城下。但是路两边山太多,容易有埋伏。”

  “是啊,保险起见,从崇古这里走,有条水路,虽然慢点,但不至于有埋伏。”

  温无玦看了眼萧归,“皇上以为如何?”

  萧归没说话,目光在众将士中逡巡了一圈,忽然伸手一指,“你,你说说你的看法。”

  被指的将士名叫林洇,看着有几分腼腆,温无玦有些意外。

  林洇虽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却没有推辞,拱手道:“末将以为,丞相想要在春季前平定北境战事,从崇古这个方向太慢了,绕了至少三倍的路。?”

  温无玦目光赞许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但凉城这条路,又可能有埋伏。所以末将建议,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如何修?如何渡?”温无玦道。

  “我们可以用佯装大股兵马,从崇古这个方向走,声势越浩大越好。然主力兵马走山路,从凉城秘密行军。虽然翻山越岭,速度慢些,但总比崇古的道上快。我们只要速度足够快,就可以趁着敌军不备的情况下,直取凉城。”

  大帐中一片肃静,唯有北风鼓动帐顶的声音。

  是个帅才。

  温无玦将林洇打量了片刻,下了个结论。

  虽然方法还不够缜密,但看他年纪很轻,应该是缺乏经验的缘故。

  萧归将他点了出来,可见他眼力很毒,看人很准。

  他看向萧归,却发现萧归正在看他,眼神带笑,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温无玦八风不动地移开眼神,道:“这个方法不错,但有个致命的问题。”

  众人皆竖起耳朵,等着他继续说。

  “大张旗鼓走崇古的方向,敌军可不是傻子,何况还是宁王这只老狐狸。他只需要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就可以沿途哨探我们的动向,估摸出我们的兵马人数。届时不难猜出我们的真正意图。”

  林洇低了头,微微蹙了眉头,似乎是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过了片刻,萧归朗声道:“朕以为,从崇古方向想要避开敌军的耳目,最好的方式是水陆并进,在陆地和水面上都布下疑兵,地面上他们可以探视猜出多少人马,水面就没法了,况且这隆冬季节,不可能潜入水底。”

  温无玦点点头,“皇上说得对,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水下可以撒网,要万一真来了,就给他网住。”

  议事完毕,温无玦吩咐众人行动,由林洇带领一支人马佯装大军,从崇古的方向走。萧归作为攻打凉城的主帅,跟随大军与温无玦一道从凉城方向偃旗息鼓、秘密进军。

  秘密行军,走在山间小道,格外颠簸。

  温无玦在马车里被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一见了饭菜就反胃,不消数日,整个人就便憔悴了不少。

  饶是如此,他依然天天打着精神,捏着地图,一遍又一遍地琢磨。

  某日,全军原地休息。

  萧归一揭车帘,见他相父歪在靠枕上,还在沉思,他都看不下去了,跳上马车,一把夺了他手中地地图。

  然后压着他躺下,“睡觉。”

  温无玦挣扎起来,“剩下不到一天的路程,皇上还敢睡觉?只怕如今山下四野都有敌军,皇上不赶紧去巡视,等着敌军踩你脸上吗?”

  他面露愠色,坐了起来。

  萧归委屈,他只是想让相父多睡一会而已啊。

  他面色有豫地撇开脸,闷声不响地准备下车。

  温无玦无声叹了口气,似乎方才把话说重了。

  他缓了缓口气道:“皇上也休息一会儿吧,只怕到了城下,还有一场苦战。”

  萧归立即回了头,脸上笑意隐隐,“相父心疼朕啊?”

  温无玦面色沉肃,没有跟他开玩笑。

  “到时候攻城,记住一条,尽量保全多的兵力。”

  话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有话,“相父什么意思?”

  温无玦向后一靠,淡淡道:“没别的意思。”

  萧归退开一步,咬着后槽牙,盯着他相父的脸色,深觉得有异,却又瞧不出来。

  末了,他恨恨地掐了他一把,“相父最好别给朕耍花样!”

  然后翻身下了马车,巡视去了。

  温无玦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失笑,他就是耍了,狗皇帝又能怎样?

  全军继续行进,越是临近凉城,气氛越发诡异。

  温无玦时不时下了马车,站在高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观察。

  太诡异了。

  虽说隆冬时节,山中鸟雀很少,可也不至于一两只都看不见。

  前方灰白山峰三三两两,堆叠掩映,总有种森森逼人的寒意。

  但当下已经深入敌军腹地,不可能再后退了。

  他只吩咐下去,“全军偃旗息鼓,加快前进。”

  温无玦的直觉太准了,山中过于平静,定有蹊跷。

  当天下午,所有人吃过午饭后,继续行军。

  走了不少十里路,便突然有一支骑兵凭空冒了出来,稀稀拉拉地围住了一座小山峰,扼住了温无玦大军的去路。

  萧归骂了句糙话,然后利落地跳上一块高石,观察了片刻,眉头越发拧起。

  “如何?”

  温无玦也下了马车,看着萧归滚下山石,嘴里叼着根枯草,皱眉道:“看着人马不多,五六千的样子。”

  但是他想了想,“不知道后面山石还有没有伏兵?而且奇怪的是……好像不是宁王的军队。”

  温无玦也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宁王的军队,还能是谁的?

  五六千骑兵,显然已经是埋伏在这里很久了,不然不会悄无声息地凭空冒了出来。

  若是打起来,温无玦率领的几万人马未必没有胜算。

  可目前的麻烦在于,他们是秘密行军,若是就此公开打了,一时半会收不了场,必定被凉城守军发现,难保不会被了包饺子。

  正在陷入僵局的时候,只见前方的山峰之间,蓦地拉起了片片白旗,漫山遍野,在风中摇曳。

  几万军士都看呆了。

  这一片片的白旗,摇得也太骚了吧。

  投降很光荣?

  既然对方已经举了降旗,温无玦便让人驱马下山,去会一会对方的首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了山,在平坦宽阔的管道上,温无玦总算可以缓口气了。

  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便瞧见一队人马从谷中奔出,全都是高头大马,身上皮草战甲粗犷野蛮。

  为首的第一人嘴角衔着笑意,胯.下神骏飞驰,速度极快,却堪堪停在温无玦马车前。

  温无玦抬了抬眼皮,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不微微愕然。

  胡虏大将,耶齐。

  耶齐嘿嘿一笑,“丞相,我们又见面了!你还是这么好看啊!”

  行军途中,每个人都灰扑扑的,眼前这个人却如同不沾污泥的美人,清清冷冷,干干净净。

  萧归眯了眯眼睛,扣着马缰,哒哒地行至他身边,隔绝了他盯着温无玦的视线。

  他磨着后槽牙,声线冰冷道:“你还有胆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萧归:刚赶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人人都在惦记我命运般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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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降将(感谢捉虫)

  耶齐哈哈一笑,?舔了舔嘴角,笑得流里流气。

  “小皇帝,你我也算是较量过了,?打成平手,我怎么没有胆子来?”

  萧归一言不发,深寒的目光从他身上刮过,?然后倏地一夹马肚,?马蹄高高地扬起,?手中长.枪光芒一闪,三尺枪尖直逼耶齐。

  耶齐明显一愣,?立即挥刀抵抗,?硬生生抗下这一枪。

  一个狠狠地往下压枪,一个苦苦抵抗,耶齐身下的马几乎承受不住,马腿蓦地跪了下去,?带着他的身体往前砸去。

  萧归趁此机会,?迅速一枪挥下,带着几乎足以取他性命的力道。

  双方军士均是看得愣了眼,但没人出手。两方对阵,主帅之间的较量不许下属插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温无玦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口制止。

  耶齐从马上滚落地面,余光瞥见那一枪当头而来,?万急之中,纵身一扑,双手抱住萧归身下白马的马腿,用力一掰。

  马蹄乍然失衡。

  萧归的一枪失了准头,?整个人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他猛地一拉缰绳,马蹄高高跃起,后退几步稳住身体。

  眼看着就要将耶齐踩成肉饼,却不料耶齐也是反应迅捷,提着刀撑地而起,一手扣住马缰绳,再次翻身上马。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两匹高马猝然撞在一起,仰天嘶鸣,马背上的人也被迫往后一仰。

  萧归却犹不退却,瞬息之间,脚踩着马镫几乎腾空而起,凭着强大的臂力生生挽出一记枪花,寒光扫过堪堪扫过耶齐颊侧,一绺断发无声落下。

  耶齐脸上当即挂了彩,血珠子冒了出来。

  双方被迫退了几步,各自勒马停住,隔着漫天尘土对视着。

  耶齐忍不住用手抹了把脸,骂了句:“他娘的!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打人不打脸吗?还讲不讲武德了?”

  萧归负枪马上,目光寒冽,“那是对自己人。”

  耶齐当即反驳,“我都投降了,也是自己人了,你这小皇帝怎么还下这么重的狠手?”

  萧归冷笑道:“不久前你还要杀我相父,这么快就自己人了?看你这些兵马五花八门的,敢情是想要投效北燕不成,被赶出来了吧?”

  他身后的军士哈哈大笑,可谓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耶齐带来的兵马的确参差不齐,一半身着北燕军甲,一半身着胡虏的皮毛毡草铠甲,前后明显分成两种不同的军队。

  面对对方的耻笑,耶齐也不恼,扬声道:“北燕不是非我不可,大梁却是非我不可,你们中原人不是说良禽择木而栖么?敢问丞相,大梁有高树可栖么?”

  萧归:“……”

  这个小骚达子在说什么?想要投降大梁?

  温无玦看了片刻,扶着车舆下来,缓缓走到耶齐面前。

  他双手拢在汤婆子上,淡淡道:“大梁地大物博,区区梧桐树不在话下。但我怎么知道,将军是否是良禽呢?”

  耶齐的目光紧紧盯着温无玦,但见他神色淡定,身上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场,说话轻声细语,却不容置疑。

  简直太迷人了!

  他哈哈一笑,“丞相,空口无凭,眼下不就有个机会可以让我表明忠心么?”

  温无玦目光轻冷地抬了抬眼皮,“哦?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前方就是凉城。丞相秘密行军这么久,不可能不想拿下凉城吧?不如以此为礼,作为投效大梁的诚意,丞相以为如何?”

  温无玦还没开口,萧归就冷笑道:“你说投效就投效?鬼信?”

  耶齐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温无玦身上,他知道小皇帝说了不算。

  眼下不答应,双方不可能善了。

  温无玦几乎没有思虑,痛快地一点头,“好。”

  萧归扭头看他,满脸不解。

  耶齐也是一愣,他自己都没想到,就这么快这么顺利地被温无玦接纳了。

  他心中暗忖着,那个丞相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越是这么痛快地接纳,越是需要小心。

  攻城前的一晚,双方兵马以两座小山峰之间的灌木丛为界线,各自休整。

  温无玦点着一支微弱的烛光,摊开地图查看。

  之前温伯与陆嘉去见宁王的时候,搞到一份城中的地图,虽与军事地图不尽相同,但有一个关键地方,极为重要,城中武库的地点。

  遗憾的是,图中没有武库的位置。

  他叹了口气,正沉思着,忽然大帐的门帘一揭,萧归躬身进来了。

  他大约是刚刚点兵完毕,嘴唇吹得干裂干裂的,进来就先灌了一大碗水。

  然后,一屁股坐在温无玦身边,声音凉凉的,“相父为何要接受那厮的投降?”

  温无玦仔细地研究着地图,头也没抬,“他也算一员猛将,有何不可?”

  萧归心里很别扭,尤其是那个耶齐看他相父的眼神,他敏锐地感到很不对劲。

  “你不觉得他可能是诈降吗?”

  温无玦抬了抬眼皮,“明天攻城,是真是假,让他上去打一场就知道了不是?”

  他顿了顿,又道:“皇上是天子,该有容人的气度。”

  容你个头。

  萧归在心里暗暗地骂,别开了脸,很是不爽。

  他兀自气了半天,但旁边安安静静的,却见他相父正在专心致志地瞧着地图,压根都不知道他在生气。

  萧归脸上一垮,正要寻衅,却见温无玦手中细瘦的蜡烛燃了的蜡油,正逶迤地往下流,眼看着要滴到他的手。

  他蓦地伸手夺过蜡烛。

  蜡油顺着烛身,滴到他的虎口上,刺得他一皱眉。

  温无玦先是一愣,随即目光下移,瞧见他被烫得通红的虎口,忙掏出手帕,给他擦拭,奈何蜡油很快就干了,黏在了皮肉上,他只好用手指给他小心翼翼地抠下来。

  他忍不住皱眉,“皇上出声提醒就好,何必亲自动手?”

  萧归低头瞧着他修长的手指给自己抠蜡干,两人凑得很近,他身上的淡淡的味道飘过鼻尖。

  他又心猿意马起来。

  他蓦地想要时时刻刻都被蜡油烫着,然后让他相父满心满眼里只有自己。

  萧归一扫适才心头的阴霾,目光灼灼地盯着温无玦的头顶,然后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他圈入怀中。

  “相父要小心那个耶齐,朕觉得他不安好心。”

  温无玦瞧着他认真的神色,真以为他担心耶齐诈降,便认真道:“明日攻城,我会让他先打头阵,皇上紧跟其后,一旦入城,皇上率领一支精锐,先攻取武库。”

  武库是一个城池储存兵器的地方,一旦被夺取,就相当于老虎没了爪牙,轻易可以拿下。

  萧归脸色不豫,他想说的是这个吗?

  温无玦见他半天没应,抬头看他,“皇上以为如何?”

  萧归忍了忍,不热不冷道:“相父所言,自然是最好。”

  温无玦没觉察出他话里有异,将地图移了过来,指给他看,“这里是宁王府邸所在,武库必定是离他不远,且我记得在宁王府后头的宗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动乱,很快就被宁王镇压了下去。”

  他捏着地图一角,低声道:“我猜测宗庙方圆百步之内,应该有武库。皇上到时进城之后,直奔宗庙方向而去就行。”

  萧归满心不痛快,但在正经事上不敢怠慢,垂下眼皮,仔细地记住地图上的具体方位。

  末了,温无玦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扶着酸痛的腰,摆摆手。

  “皇上回去休息吧,明日之战不可耽误,臣也要眯一会了。”

  萧归瞧着他起身走到铺着厚厚毯子的矮榻边,便笑着跟了过去,不要脸道:“朕今晚要跟相父睡。”

  温无玦:“……”

  放着自己的龙帐不睡,睡臣下的草铺?谁有毛病?

  萧归无视他看傻子似的眼神,兀自在他身后的榻上躺下,“相父不是浑身被颠簸得酸痛吗?朕给你揉揉?”

  温无玦无语道:“臣的床这么小,一个人睡都够呛,皇上何必在这里挤?”

  他说的是实话,山间平地极少,他的大帐能撑开已经够呛,扎营的时候,他便跟士兵说够睡就行,不必弄得太宽敞。

  萧归努力地往里一缩,一脸正经地道:“天气这么冷,一起睡暖和。”

  温无玦:“……”

  萧归见他半天杵着不动,便站起身来,半搂着他躺下,半哄道:“相父不是怕冷吗?朕身上热着呢,不怕冷,给你垫背。”

  罢了罢了,就当是被一只流浪狗缠上了。

  温无玦困得不行,懒得跟他计较,便转了个脸躺下。

  才闭上眼睛,发觉腰间一只爪子正在蠕动。

  “你干嘛?”

  萧归也不知为何,就喜欢掐着他相父的腰。

  明明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怎么会有这么软这么细瘦的小腰呢?

  黑暗中,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朕帮相父揉揉腰,你不是酸痛么?”

  “睡觉,别碰我。”温无玦斥道。

  “可是……不揉揉的话,郁结不散,明天还是会酸痛。”

  萧归猜的。

  温无玦闭着眼睛,“一点酸痛又不是忍不了。”

  哪个社畜没有点腰酸背痛了?

  萧归轻轻地“哦”了一声,那只手却没有收回去,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温无玦见他没有大动作,也就由他去了。

  是夜,大帐外头北风吹得萧瑟,呼呼作响。

  军中肃静极了,偶有巡逻的军士从帐前帐后走过。

  可是守着温无玦大帐门口的士兵都轮流换了三班了,萧归还醒着。

  他相父已经睡得沉沉,萧归抵着他的后背,感觉到了一种极其陌生的,从下而上的欲.望,将他通身烧得火热。

  鼻尖缭绕着独属于他相父的味道,仿佛越来越浓郁,几乎要将他折磨疯了。

  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对他相父生出这种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还是每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左右更新哈~有事会提前挂请假条。

第31章 归降

  一夜睁着双眼,?萧归几近无眠。

  怀中的人稍微有点动静,便让他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动弹。

  直到昏蒙蒙的晨光微起,?他眼皮沉重,才真正睡了过去。

  温无玦醒来的时候,便觉得腰上一双铁臂似的,?将他扣得死紧,?脖子上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睡得正沉。

  这祖宗,睡觉还喜欢抱人的么?

  他回眼瞧着萧归的脸,?熟睡的他,?眉目松懈下来,没有平时的凌厉骄横,一股子少年感纯粹又清澈。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这个狗皇帝还是有点长处的,?或许毛躁自负了些,?但瑕不掩瑜。

  温无玦快要记不得原书中的萧归是什么德行了。

  他来到这里,从第一次的变数开始,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的一切也不再照着原书的故事线走了。

  至于未来的萧归如何,尚未可知。

  他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让他继续再睡一会儿,自己则披衣起身。

  外面天色暗蓝,?尚未大亮,除了守卫与炊事,其余士兵大多还在熟睡。

  深冬季节,唯有山泉带有一丝温度,?温无玦自己动手在附近打了水洗漱。

  泉水从高处而来,浅而清澈,可瞧见水底墨绿的青苔微微荡漾。

  他的双手冻得微微发红,然而指骨修长匀称,在深色的山间水中,衬得纤细白净极了。

  洗漱之后,温无玦刚起身,退了两步,便撞到身后的人。

  手上一紧,被人捉住。

  “哟!丞相,我发现你不仅人长得好看,手也好看呀!”

  温无玦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淡淡道:“将军进我方营地,都不用通报一声的么?”

  耶齐见他面上清冽如霜,更觉美人如玉,凑近着哈哈一笑,“丞相,难道你不应该思考一下你方营地,我怎么这么轻易就进入么?”

  “戍守军士不严固然该罚,但将军如今与我方联手,是不是要该注意分寸?”

  耶齐满意不减,嘴上说着“得罪得罪”,脸上却不见丝毫愧意。

  “丞相昨日让我制定攻城策略,怎不问我计将安出?”

  温无玦将手中的帕子叠好,捏在手上,眉目清淡,如他所愿地问道:“将军打算如何攻城?”

  耶齐摸着下巴,目光在四下探索,随即移开几步,捡了一支细长的枯树枝。

  他稍一思索,信手在地面上比划了几下。

  “凉城扼住红荆山的咽喉,宁王所在管辖通商大多从这里出入,一旦凉城被夺,旁边的城池很快会相继沦陷,宁王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也苟延不了多久。况且从丞相的角度来看,如果凉城拿下,粮道打通,不用绕行几百里从昌平运粮过来,后勤供应稳定,也有利于前方打战。可想而知,宁王一定会在凉城布下重兵,以逸待劳。”

  他一一分析而来,对局势门儿清,顿时让温无玦心生忌惮。

  难怪萧归当时在临庸城外会被他布下的军阵迷惑,一招不慎。

  这人看似大大咧咧,狂放不羁,实则心细如发,心机颇深。

  他垂下眼皮,不动声色瞧着他在地上比划出来的一个图形,道:“那将军有何策略?”

  温无玦等了片刻,不见回话,一抬头便见耶齐正挤眉弄眼地看着他,眼底促狭。

  “丞相想知道?”

  耶齐往前凑了一步,两人皆是长身而立,骤然贴近,面颊之间只容得下一个拳头,鼻息相闻。

  温无玦心生反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其中的情绪。

  这时,耶齐身后蓦地一个几乎堪比此时冰寒天气的声音响起。

  “耶齐——”

  萧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脸上冷得几乎几乎要掉出冰渣子。

  他大手扯过温无玦,将他往自己身后带,横着身体挡在耶齐面前,目光没有一丝温度。

  “耶齐将军不知道擅自进入营地,格杀勿论吗?来人!”

  不远处守卫的军士一听见命令,当即挺直了打呵欠的腰板,就要冲过来。

  温无玦抬手挥了挥,制止了他们。

  他从萧归身后往旁侧移了两步,按住萧归的手腕,“罢了。”

  耶齐被萧归的神色略微震了一下,稍稍后退,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敏锐地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是传说这二人君臣不合吗?怎么感觉并非如此?

  非但不似传言,还似乎关系格外……“亲密”?

  耶齐是圆滑老辣的人,笑呵呵地收起脸上的不规矩,给自己打圆场。

  “皇上不要误会,在下只是跟丞相探讨今日攻城的策略,并非有意冒犯。”

  萧归一动不动地杵着,他可没耶齐那么会周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敌意,满脸厉色不减。

  温无玦从旁推了他一下,淡淡道:“将军不是中原人,想来不知中原礼节,望日后多留心一二。”

  耶齐忙哈腰,“在下记住了。”

  温无玦脸色恢复如常,淡然一笑,泯去方才微妙的氛围,“那是最好。方才我们谈到攻城之法,将军继续说罢。”

  耶齐瞥了一眼萧归的脸色,见他还是面色难看,不由得心里好笑。

  这个小皇帝太嫩了点,而眼前这个丞相又太深了,让人瞧不透。

  他略一思索,随即把心思收回来,继续捏着枯树枝指着地上的图形,“方才说到宁王定会放重兵在凉城,那么强攻对我们来说,会很损耗兵力。”

  萧归眉心微微一拧,前几日温无玦跟他说,攻城时要尽量保全兵力。

  这个耶齐怎么这么懂他相父的心思?

  他无端端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威胁。

  萧归心里千军万马奔腾,旁边两人却浑然未觉。

  “……我们可以声东击西,派出主要兵力在城下进攻,然后派一支精锐,从我们所处的山脉继续前进,从旁侧进入城中山上,但是这里其实没有路,山峰陡峭而怪石很多,我亲自探查过,只有一条极其狭小只容一人通过的野路。人多了不行,两三千精锐从这里过去还是可以的,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可以到。只要成功混进城中,到时候里应外合,可以事半功倍。”

  温无玦听了片刻,心中了然。

  地图中没有标识,他不知这条野路是否真的存在,如果耶齐诓他的话?

  耶齐大概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便笑道:“丞相若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这条路,只是怕……”

  他略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眼温无玦,“只怕丞相身体不支,上不去。”

  他大剌剌的目光总是让萧归格外不舒服。

  他冷声道:“你说话便说话,眼睛乱瞟什么?”

  耶齐一挑眉头,“难道眼睛还有罪了?你这小皇帝也太霸道了吧?”

  萧归脸色当即难看起来,两人剑拔弩张,差点就要动起手来。

  温无玦轻轻咳了一声,制止了这场即将发生干架,“将军既然有意投效大梁,皇上便是主上,说话该注意分寸。”

  那两人互相嫌弃地横了对方一眼,片刻后才回归正题。

  耶齐面上从善如流:“丞相说得是,在下下次一定注意。”

  萧归一听就立起眼睛,还有下次?

  耶齐却不理会,只对温无玦道:“方才的主意,丞相觉得怎么样?”

  温无玦大致了解了耶齐的策略,便道:“就依将军方才所言,只是……谁去攻城呢?”

  他淡淡地盯着耶齐的神色,想看他的反应。

  兵分两路,那必然是有人攻城,有人从背后偷袭,进行里应外合。

  但关键是谁攻城谁偷袭?

  攻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因为宁王的戒备,这城注定不好攻,死伤还多,合作合作,谁都想占便宜。

  不料耶齐却嘿嘿一笑,“丞相不用试探我,我既然说了要投降,就要拿出诚意,这就去率领我的军队去攻城。”

  他既然如此说了,温无玦也没理由推辞,便爽快道:“好,那我便让皇上摔一支精锐,从旁侧进城,与将军里应外合。”

  双方议定之后,便各自回去整顿兵马,只待一声令下,即可攻城拔寨。

  萧归盯着耶齐离去的身影,阴恻恻道:“朕觉得他居心不良。”

  温无玦却微微勾了嘴角,管他良不良,只要能为他所用,他便拿捏得住他。

  他对萧归道:“皇上到时候从山上野路过去后,先不要急着下山,等我狼烟燃起,你再率军下山,直奔武库。”

  萧归目光转了转,忽然奇异地亮起来。

  “相父也不信任他?”

  温无玦淡淡地看着他,答非所问,“要是万一他这边攻不进去,那里应外合就成了泡汤,那皇上万乘之尊不是要折在城中?”

  萧归当即乐开了花,眼里含笑,“相父这么担心朕?”

  温无玦:“……”

  萧归揽住他的肩头,低头瞧着他发髻上那根白润润的发簪,“放心,朕又不是傻子,不会让人摆布了去。”

  “他既然有意投降,皇上也该给他几分面子,平心静气一些,吸纳人才。”

  萧归哼道,“朕才不觉得他是真心归降。”

  虽然存有私心的缘故,不喜欢这个耶齐总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相父,但除此之外,萧归隐隐有种直觉,这个耶齐并不是像他表面表现的那样诚心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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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危险

  待到天光大亮时分,?山下官道尽头一列人马风尘仆仆而来,温无玦凝神望去,只见那些人甲胄上皆是系上了红麻绳,?正是之前率军从崇古方向去诱骗敌军的林洇。

  他心下了然,命人下去交接。

  过了一会儿,林洇连滚带爬地上山来,?众人这才看清了他满脸风沙污泥,?原本熠熠生辉的甲胄都黯淡了颜色,?显然这次诱敌并不顺利。

  他此时口唇几乎干裂,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丞相,?末将已经完成任务……昨天夜里,敌军在发现我们之后,我们就迅速撤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上,?终于赶回来了。”

  温无玦先让军士给他喂了水,?然然后才直戳重点地问道:“你们是在哪里被敌军发现的?”

  “距离崇古城不到三十里。”

  温无玦当即明白过来了,点了点头,安抚他好好休息一下。

  萧归默然片刻,跟在他身边,半晌下了个结论,?“敌军应该没那么快反应过来,我们今天必须攻城。”

  温无玦深以为然。

  商定后,?由萧归率领一支三千人的铁骑抄野路上山,从横跨城内外的山上越过去,悄无声息蛰伏林间,等待狼烟信号燃起,?便一举进城。

  耶齐率领他的本部人马,在凉城下纵向铺开,正面攻城。

  温无玦则爬上高高的望楼车,观察战况。

  上次他在望楼车上遭过暗算,这次采用的是萧归改良过的,四面包围,仅留几个观察口的瞭望车。

  耶齐所带领的军队,第一次让温无玦见识到了这些胡虏骑兵的剽悍实力。

  面对着凉城上飒飒而下的雨点般的羽箭,个个悍不畏死,攀着云梯就往城楼上爬。

  被流箭射中了,但凡不是要紧部位,人人都是眼睛不眨一下,咬着牙就将箭头拔出来了,然后毫不在意地扔了,凶悍地继续往上爬。

  温无玦看得心潮澎湃,他说实话,他看上这支虎狼之师了。

  攻城的声音喧嚣震天,士兵们一股一股地冲上去,又被挡了回来,拖了一个上午,整座城池竟是固若金汤似的,巍然而立,纹丝不动。

  耶齐满脸血污地策马从前线退了下来,攻势稍弱。

  他狂喝了几口水,几步跑到温无玦的望楼车下方,喘着气抬头问道:“丞相,这强攻看来是没办法了,今天怕是打不下来。”

  温无玦从望楼车上下来,瞧着他一张被烟熏火燎得一团黑红,几乎辨不出来本来面目的脸,缓缓道:“先暂停休息,士兵们补充一下体力,下午继续。”

  “不是吧?这还要继续?”耶齐哭丧着脸,“再继续下去,我的人马要全军覆没了!”

  温无玦深知不能放过今天这个仅有的攻城机会,一旦临近城池的守军都调集过来,那他们想要攻城就更难了。

  “下午,我们双方的人马一起上。”

  晌午,老弱残兵们被人从战场上拖了下来,换上新兵。

  气氛低迷,众人各自捧着饭碗,随意地蹲在草丛中,拼命地扒着饭。

  耶齐随意洗了个把脸,然后一手托着碗,晃荡到温无玦身边。

  他累得像条死狗一样,这会子也懒得嬉皮笑脸。两人无声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那小皇帝还没进城吧?”

  温无玦手上的动作一顿。

  耶齐不甚干净的脸上露出洞悉的笑意,肯定地道:“你不信任我。”

  温无玦没有回答,他又挑了挑眉头,“没关系,信任嘛,是合作出来的。”

  说是休息,其实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

  下一轮的攻势很快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温无玦早上观察了半天,发觉城门才是最薄弱的地方,大概是年份久远的缘故,原本密度坚硬的铁檀木城门粉屑轻飞,数次几乎被推开,又快速被人手补上。

  但当时耶齐并没有留心,分散了兵力。

  这次,二人商量,集中所有兵力,主攻城门。

  巨大的攻城器械架好,随着耶齐的一声令下,呼啸着直冲城门,撞得城门一下一下地发出闷响。

  不消片刻,陈旧腐朽的城门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崩裂。

  耶齐登时眼睛都亮了,大嚎起来,“冲!给我冲!”

  在城外等候多时的士兵们,此刻都杀红了眼,浩浩荡荡地杀将进去。

  偌大的城门敞开着,里面厮杀成一片,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温无玦冷眼瞧着局势尚可,便挥了挥手,让人点起狼烟,通知萧归行动。

  他负手站在高处,继续观察着局势。

  基本上从上午到现在,耶齐的人马已经死伤过半,而他的人马,几乎还未有损伤。

  他还在犹豫,能否让他的人都一起攻进城去。

  温无玦皱紧了眉头,局势告诉他,此时就是最佳的攻城时机,应该一拥而上,以最快的速度夺下城池。

  可他心底深处总有一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却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他来回踱了几步,还在说服自己出兵之时,余光一瞥,蓦地愣住。

  城中战况瞬间变了,原本的虎狼之师,此刻被包围其中,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敌军从城中高处不知架上了什么巨弩,威力极大,一支箭弩长达数十尺,带着强劲的力道,往往一箭下来,能连带着射杀数人。

  这些巨弩从四面八方射下,以绝对的碾压式的威力,逼得耶齐的军队寸步难移。

  眼看着这支虎狼之师就要被全歼了,温无玦快速下令,“救人!不要恋战!”

  随着援兵进入,耶齐临危不乱,反应迅速,很快就与援兵呼应配合,打了个漂亮的翻身战,然后快速率军撤退。

  第二次攻城,宣告失败。

  耶齐中了一箭,浑身都是血,被士兵们抬着回来。

  温无玦匆匆吩咐军医救治,然后转头找到林洇。

  “你现在马上带上五千精锐,从野路出发,去接应皇上!要快!皇上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林洇不敢多问,当即应下,“是!”

  如果按照原计划,萧归此时已经入城,直奔武库,而耶齐这里,却没能攻下城池。

  萧归及其率领的军队已经成了深入敌境的孤军。

  若一旦惊动宁王,三千军马瞬间就得被碾为齑粉。

  他大意了。

  他怎么都没有料到宁王城中还藏有巨弩这种大型器械。

  温无玦微微闭上眼睛,心里焦灼之下,后悔不已。

  林洇已经整顿好兵马,即将出发之际,温无玦大步走了过去,手按在林洇的身下的马身上。

  他缓缓而清晰地说道:“林洇,一定要救出皇上。只要救出皇上,立刻就走!”

  这才片刻功夫,林洇听他的话语,已经从接应皇上变成了救出皇上了,当即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能重重点了点。

  “末将一定不负丞相所托。”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还是让我去吧。”

  温无玦诧异地回头,只见耶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他手臂骨折了,刚刚被军医粗略地包扎过了,此时正垂着一截绷带在胸前。

  右边的胸口处一大片血迹,估计是刚刚被箭射中了。

  他脸色苍白,却异常坚定,“野路只有我最熟,我知道哪里可以快速过去。”

  虽然知道耶齐现在状态不太好,不适宜再出战。

  但事关萧归,温无玦不能再大意了,他一咬牙,当机立断道:“好,你们同时出发,兵分两路。”

  他还是不敢相信耶齐,不能全然托给他,至少要让林洇也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发,为了遮掩城中士兵耳目,他们皆是隐藏进入密林之中,从山中野路上走。

  从下午到深夜,暮色四合,北风凛冽,温无玦站在大营门口,第一次体会到了坐卧难安。

  萧归平日里或嗔或怒的神清一一走马观花一般在他脑海中重现,他忽然意识到,萧归已经没有那么浑了。

  他现在想到的,几乎都是他乖乖听话的样子。

  小狼狗不气人的时候,还挺贴心。

  温无玦叹了口气,看着白雾渐散,背着手踱了几步。

  一夜无眠。

  天亮时分,温无玦伏在书案上半睡半醒,朦胧之间便听见外头马蹄声嘈杂。

  他登时清醒,撩了帐帘出来。

  抬眼往大营门口望去,只见浩浩荡荡数千兵马飞奔而来,前头一个身着皮草兵甲的将士,飒飒而至。

  可不是正是耶齐么?

  温无玦心中一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很快在耶齐后面的马上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忙大步走了过去。

  “吁——”

  萧归从马上跳了下来,直奔温无玦,身上带着浓重的霜寒,将他搂进怀中。

  “相父。”

  温无玦心底一松,被他身上银色的铠甲刮得脸皮生疼,强忍着道:“皇上没事就好。”

  “朕怕见不到你了。”

  温无玦无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背,半是嗔道:“说什么呢?”

  前边的耶齐的马刚勒住,整个人就虚弱无力地从马上掉了下来,他的整个上身都几乎被血玷污了。

  温无玦吓了一条,忙走了过去,俯下身去查看,随即让人叫军医过来,指挥身边的军士抬了耶齐进入帐中。

  耶齐的伤势很重,几乎是强撑着回来的,整个脸色过度苍白。

  军医小心翼翼地解掉他的甲胄,用剪刀剪开他的里衣,只见肩骨处一个黑洞洞的伤口,鲜血一股股地随着呼吸地起伏涌了出来,周围的人皆是触目惊心。

  待到军医处理完毕,那耶齐大概是被痛到了,竟然活生生被痛醒了。

  温无玦俯身在他身边轻声开口,“将军忍着一点,没有伤到要害,不会有性命之危。”

  他沉静的声音有种异样的安抚效果,耶齐满头大汗地抬起眼皮,艰难地开口,“丞相,我可把你的小皇帝送回来了,你要怎么谢我?”

  萧归在旁冷眼旁观,听了这话,眉毛拧起。

  温无玦这次倒也没有再敷衍耶齐,而是很认真地问道:“将军想要什么?”

  耶齐的目光亮了起来,忽地又往萧归那边一扫,低头一笑。

  “丞相可否让皇上出去一下?”

  温无玦不明觉厉地瞧了瞧萧归,但见他神色有异,目光冰冷地盯着耶齐,心中蓦地觉得怪怪的。

  耶齐受着重伤将他救了出来,再怎么不喜欢耶齐,萧归也不该是这种态度。

  他不动声色地推了萧归一把,“皇上先出去吧。”

  萧归立时不满地看着他,“朕凭什么要出去?留你们两个在这里面干嘛?卿卿我我?”

  这什么话?

  温无玦脸色一冷,这祖宗又是哪根筋抽着了?

  耶齐似笑非笑地扫过萧归,眼神露骨,颇有种挑衅的意味。

  温无玦无奈地挡在两人之间,面对萧归,“皇上先出去吧。”

  这时旁边的林洇也上来劝道,“皇上身上的伤也还没处理,先到别的帐中处理一下吧。”

  温无玦一愣,“皇上哪受伤了?”

  萧归凉凉道:“相父在乎吗?在相父心中,朕远远没有一个叛将来得有价值吧?”

  说着,他冷冷地瞥了耶齐一眼,转身一撩帐帘,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温无玦瞧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对林洇道:“林将军跟去看看,看下伤得重不重。”

  “是。”

  其余人等散尽了,偌大的帐中剩下温无玦与耶齐。

  只见那耶齐方才还是病怏怏的,此刻脸上挂上笑意,倒显得仿佛已经好了七八成。

  温无玦瞧着虽然怪异,却并不多问,只淡淡道:“如今只剩你我,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耶齐撑着床榻坐起身来,笑吟吟地盯着温无玦的脸。

  他正坐在床沿,当即与耶齐几乎面对面。

  “丞相光风霁月,臣愿意为丞相征战沙场,归降丞相。”

  他的话说得很轻,声量很低,几乎是耳语的程度。

  然而,温无玦听得清清楚楚。

  帐中一时安静极了。

  过了片刻,“将军是在暗示我,篡位称帝么?”

  他自称为臣,又说要归降于他,温无玦觉得自己没理解错吧?

  耶齐微微笑了起来,“丞相是聪明人,自然明白。何况,像小皇帝这种人,丞相怎甘居于人下?”

  他话音未落,温无玦忽然厉声喝住他,“别说了。”

  他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朝着外面,面色冷冷的。

  “将军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若是以后再让我听到,你就打哪来回哪去。”

  说罢,温无玦不再逗留,揭开帐帘离开。

  身后,耶齐勾着嘴角,笑得很放肆。

  温无玦心下烦闷,本想回自己帐中,想到萧归的伤,便往他的龙帐走去。

  刚揭了帐帘,便瞧见他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气,周边围了一群伺候的人。

  温无玦皱了皱眉头,伤得这么重?

  “丞相来了?”

  军将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但见上位的萧归,打着赤膊,手臂上一条手指宽的伤痕从肩头一直拉到手肘,皮肉都翻了出来,鲜血淋漓。

  萧归一见温无玦来了,当即沉了脸色,转过了头,摆明了不想看他。

  军医正在给萧归洒上药粉,一沾上皮肉就容易刺.激得人疼痛难忍,故此太医只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撒上去。

  萧归转头低声斥道:“能不能快点?”

  军医额角不自觉地流汗,温无玦走了过去,接过他的药粉,淡淡道:“我来吧。”

  萧归脸上仍然忿忿,嘴上却消停了。

  他似乎对疼痛不是很敏感,温无玦毫不手抖地将药粉沿着伤痕从上往下洒,一气呵成,他也只是偶尔刺得皱了下眉头,也没有哼出声。

  处理完毕了,萧归才皮笑肉不笑道:“相父不是巴巴地赶朕走么?还来干什么?”

  温无玦懒得理他不阴不阳的口气,只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他在边上捡了个地坐下,缓缓开口,“皇上可知道,耶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萧归冷笑一声,盯着他道:“相父又怎么知道他是真心投降?”

  “他今天攻城,人马损失近半,他自己也受伤了,还去救皇上了。”

  “可是相父知不知道,朕是自己出来,不是他救出来的。”

  温无玦一愣,“为什么?”

  “朕率军下山之后,便直奔武库,绕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武库。但瞧见了架在城楼上的巨弩,朕就知道,我们必败无疑了。所以,朕下令撤退。这时却遇到了巡逻的官兵,然后打了一场。趁着他们还没搬来救兵之前,我们就先撤出来了,出来后朕先遇到的是林洇,而不是耶齐。”

  温无玦低头思索了一下,“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可能他只是一时没有找到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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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撤军

  萧归半天抿着唇没说话,?目光寒浸浸地打量着他。

  “相父是被他喂了什么迷魂药?这么相信他?”

  温无玦面上如古井无波,沉寂了片刻,才缓缓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萧归:“……”

  他压抑的眼神里酝酿着风暴,满是不可置信。

  他相父何时也变得这么古板迂腐了?

  这个耶齐明显不对劲,他还这么信任他?!

  眼瞧着再继续说下去,?免不了一场争吵,?温无玦便撂下一句话,?“明日中军大帐议事。”

  随即抽身离开。

  萧归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刚包扎好的伤口也开始往外渗血。

  他气极了想,?这个小骚达子果真有手段,这么快就收服了他相父了。

  他在大帐中走来走去,满脸阴云密布。

  想了半天,萧归想他相父不是信任他么?他偏偏要找出这个小骚达子不对劲的证据!

  次日,?众人在中军大帐集合议事。

  萧归大剌剌地坐在上方,?一言不发,只一味地盯着耶齐。

  耶齐则任由他盯着,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满不在乎。

  两人之间的氛围暗流涌动,就连周遭将领都能咂摸出来。

  温无玦却似乎是恍然未觉一般,?将一张底面粗粝的工事图在众人面前摊开。

  “这是我让军中木匠根据昨日在城下观察到的敌军的巨弩而绘制成的。我军长途作战,没有携带床弩,?但,即使是运过来,在这个玩意儿面前,恐怕也是落于下风。”

  历来军中威力最大的箭弩当属大梁的三弓床弩,?大梁的军用武器一向领先于周遭边陲小国,但跟这东西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众人面上皆是一团疑云,低头查看起这巨弩。

  此物长宽约莫数十丈,两侧是巨大的五叶绞轴,由首至尾,分为主弓、引弓、牵引铜丝,中间设置有一块启动关卡,弓箭发射所需的弩臂长达数丈。

  虽然弩臂作为动力臂,越长越省力,但如此庞大的巨弩,单纯由几个军士来进行操纵也不太可能实现。

  温无玦猜测他们可能是由牛、马等动物来牵引,而人力只需要控制好方向即可。

  “这玩意不好搞啊!”

  “我们就是千军万马上去,他们在城墙上一通乱发,我们在下面哪有可以抵挡的?”

  “是啊!就是用盾打得再厚,也经不住这么猛的攻击啊!”

  ……

  众人皆是议论纷纷,对这么凶悍的武器心有余悸。

  萧归原本一心盯着耶齐,却见了那图纸后,径直上前,仔细端详起来。

  温无玦看向耶齐,“将军可有应敌之策?”

  耶齐摸着下巴思索着,半天没说话,后又慢慢地摇摇头,似乎没有任何计策。

  但见萧归冷眼睨着他,便故作玩笑地凑近了温无玦,略带暧昧道:“这不听丞相的?”

  萧归当即炸毛,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挤进二人中间,拿脚用力地踩在耶齐的脚背上。

  “呃——”

  耶齐闷哼一声,脸上笑意不减地退了两步。

  其他人没看出来异常,温无玦近在咫尺,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条不对付的疯狗。

  萧归踩得耶齐脸色都白了,才缓缓挪开了脚,转开了脸。

  “朕倒有一个主意。”

  “哦?”温无玦眯起眼睛,“说来听听。”

  “夜袭,多布些稻草人,掩人耳目。虽然这武器凶悍,可每次也只能发三支,若是在夜色里瞄不准了,也是白搭。”

  在场众将不觉眼睛都亮了,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温无玦垂着眼皮,看不清神色,似乎是在思量。

  等了一会,林洇试探性地看向温无玦,轻声问道:“丞相觉得如何?”

  温无玦神色淡淡,看不出反应。

  这时,耶齐却道,“皇上这法子听上去不错,但若是敌军烧起火堆照亮,亮如白昼,又该如何?”

  萧归压根不想他,却见温无玦也一瞬不移地看着他,便冷哼道:“我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攻上城去,为什么要让他们有时间准备火堆呢?”

  “怎么悄无声息地攻?”耶齐却是不解。

  温无玦却蓦地跟萧归想到一块去了,他接着耶齐的问题,简短地提示道:“秦岭之战。”

  他这话一出来,众人顿时如醍醐灌顶。

  秦岭,大梁南疆一个小城,如今还在戎敌手中,至今还未收复。

  当年戎敌便是趁着腊月下雪之际,将灌满了热米糊的竹筒子扣在女墙上,米糊粘稠未干,在寒冬时节里很快就牢牢地冻在女墙上。

  数千戎敌身携短刀,悄无声息地攀着一个又一个冻得冷硬的竹筒子,从墙底下冷不丁地摸了上去,趁着守城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哨兵来不及点火通知守军的时候,迅速将人割了脖子撂倒,占领城头。

  而后打开城门,深藏山中的骑兵汹涌而入,不消几刻就夺下了整座城池。这场以一敌十的战役一经传出,令人震惊不已。

  大帐中一片安静。

  蓦地,耶齐又问道:“当年这一战,众人皆知,他们又怎么可能不会对我们防备?”

  萧归怀疑他是故意找茬,眼风如刀地刮过他。

  他随即凉凉一笑,“还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过……朕没打算让你听见。”

  温无玦听了这话,抬起眼皮看他。

  他站在萧归身侧,比他略低几寸,看他的时候需要微仰起头。

  萧归一回头,便见他眼神清冽光润,看得他心底一软。

  他换了一副神色,放缓了声音,附在温无玦耳边轻声道:“朕有办法卸了他们的巨弩。”

  他脸色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萧归,想要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萧归却勾了勾嘴角,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模样。

  温无玦蓦地想起来,萧归刚刚一直在盯着图纸看,神情不似玩笑。

  这种巨弩的核心是其中的板机,如果找准位置,再让一个箭术高超的弓箭手瞄准发射带火药的箭矢,点燃板机,往往能够让一架巨大的弓弩失去作用。

  但这种位置往往隐藏很深,不易找到。

  听萧归这个主意,应当是知晓位置在哪。

  他的目光从萧归的脸上划过,突然发现这个狗皇帝虽然文化修养不行,工科动手能力倒是有一套。

  不过下一刻,温无玦脸色冷淡了下来,坚定道:“不行。”

  萧归一愣,“为什么?”

  “太冒险了。”

  “怎么会?”萧归皱起眉头,刚想辩解,却又不欲泄露机密,便隐晦道:“这件事可交给朕,朕只需要一千兵马。”

  温无玦却是摆摆手,神色似是厌烦,“风险太大了,一千兵马就不值钱了吗?皇上以为养一千兵马很容易?”

  萧归顿时恼了,谁打仗还不用兵马了?谁打仗没有风险了?

  耶齐这时却笑了,自顾自道:“如我所料不错,皇上是想要带上火药去炸了对方的巨弩?”

  萧归在心中骂了句瓜皮,蠢货才会去炸巨弩。

  不过他不打算解释,只讽刺道:“是啊,你有意见?”

  “这事不妥。只怕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了。”耶齐颇似好意地提醒道。

  用萧归的方法,不需要靠近。

  温无玦对此心知肚明,却不发一言。

  萧归朝着耶齐抬了抬下巴道:“这个方法不行,你有什么好办法就说出来呀?”

  耶齐听了这话,倒是少见地正了正脸色,沉吟片刻,道:“丞相,我倒是建议,此时退兵为好。”

  退兵。

  众人下巴都要掉了。

  辛辛苦苦折腾了好一个月,这就要退兵?

  城下几次战争都折了多少人马在里面了?这要是退兵了,不都白搭了?

  耶齐耸了耸肩,“没办法,人家有巨弩,我们对付不了,继续下去,只会徒耗粮食。”

  萧归冷笑道:“你要是贪生怕死就早点滚,大梁的军队少了你还不行了?”

  “皇上要这么说在下也没法,但这些日子,哪场战争我们没有冲在最前面?说我们贪生怕死,简直是侮辱了我们西北男儿。”

  温无玦摆摆手,制止了二人继续掐架。

  “不要吵了,还嫌不够乱吗?”

  众人都看向温无玦,等着他做个决断。

  片刻后,温无玦缓缓而坚定地道:“撤军吧。”

  萧归:“……”

  众人:“……”

  萧归拧着眉头,审视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从他相父身上来回刮着。

  他相父脑子突然进水了?

  为什么现在这么听这个叫做耶齐的小骚达子的话?

  众人也十分可惜。

  “丞相,皇上刚刚说的主意也未必不可一试呀,就这么退了太可惜了。”

  “是啊,大军北伐一次不容易,来来回回白费了好多粮食。”

  温无玦叹了口气,神色间隐有疲惫,道:“我何尝不知道北伐不易,损兵折将,消耗粮食。但如今敌军巨弩当前,我们束手无策,这时候不撤军,再过半个月,大雪就要封山了。”

  萧归见不得他面有忧色,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便又道:“朕说了,巨弩的事,交给朕。”

  “臣也说了,这个方法太冒险了,稍有不慎,全军都要埋葬在城中。”

  萧归简直要跳脚了!

  哪里冒险了?!

  他一通火气又不想对温无玦发,气得自己难受,当即撂下一切,摔了帐门,外面散气去了。

  余下众人俱是面面相觑。

  温无玦摆摆手,面容上的倦色显得老气横秋,“你们都下去了吧,打点一下,下午拔寨撤军。”

  历经一个月的北伐,没有一点收获,反而还要撤军。

  很多年轻气盛的士兵正指望着建功立业,如今无功而返,军中自然一片低迷。

  温无玦同耶齐一道儿站在高高的山丘上,俯瞰着底下的士兵们开始拔除军帐,收起兵器,营与营之间各忙各的,一时杂乱无章。

  耶齐见他神色郁郁,便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他微微一笑。

  萧归正兀自检视着兵马折损情况,蓦地一抬头,就瞧见东边一座小山丘上,他相父正跟耶齐相谈甚欢。

  他满心戾气顿时又浮起来了。

  这时,一个士兵过来禀报,“皇上,所有战损已经清点完毕,受伤的马匹也已经交给后勤运走了。”

  萧归没回话,只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让他滚蛋。

  谁知这个士兵很乖觉,见他望着温无玦与耶齐的方向,神色不佳,便猜出了些。

  他轻声道:“末将听说皇上提出来的攻城的法子,被丞相给否决了,却采纳了耶齐的退兵之策。”

  萧归抿着嘴唇,没说话。

  连一个不起眼的小兵都知道这些事了,想必众人都在私下议论吧。

  议论什么呢?

  萧归烦闷中有有点不解好奇,便没有赶他走,默认他说下去。

  小兵也是大胆,想着要抓住这个跟皇上亲近的机会。

  “末将觉得,皇上未免也过于相信丞相了。虽然丞相大人的耿耿忠心不容置疑,但如今他身边有一个那么不阴不阳的人,便让人心惊。万一……”

  小兵抬了抬眼皮,见萧归神色没有动怒的征兆,这才继续说,“万一丞相被他蛊惑了,对这个胡虏贼子言听计从,那么我们大梁不是危险了吗?”

  萧归微微蹙眉,“你们私下就是这么议论的?”

  小兵忙摇头道:“我们私下不敢议论皇上与丞相,这只是末将自己的想法。再说一句大逆不道的,万一丞相被他蛊惑得晕头转向,举兵谋反的话……”

  后面的话,小兵点到即止。

  萧归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单玉。”

  小兵心中大喜,忙报上自己的名字。

  谁知萧归下一句让人傻眼了,“去领五十军棍。”

  小兵:“……”

  萧归这才回过头来,满脸布满寒霜,居高临下地冷冷道:“污蔑丞相,诛杀九族都不为过,滚下去。”

  小兵脸色刷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腿脚都软了,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可萧归的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更沉了。

  他看到他相父的手正捏在耶齐手中。

  萧归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像只愤怒的狮子一样冲出去了。

  耶齐扶着温无玦下了山丘,转入军帐中。

  温无玦大约是连续几日高强度工作,感觉自己都被掏空了,刚在山丘上站得久了,觉得眼前一阵阵冒黑。

  耶齐扶着他躺下,但见他身着深袍,面色苍白,却有种孱弱美丽的单薄,不由得很是心动。

  他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靴子。

  温无玦察觉到了,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还没坐起身来,便被耶齐按住了肩膀,他笑得很暧.昧,“这种事,属下来就行了。”

  这时,帐帘忽然一晃,一个高大的人影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冰寒极了,脸色更是难看。

  话一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似乎是在“捉奸”?

  耶齐也是一愣,这话的味儿怎么不太对啊?

  虽然他对这个美人丞相很是心动,但也只是脑中动动,手上还远远没有行动。

  而这个小皇帝,怎么一脸……吃醋的样子?

  耶齐早就觉得怪异了,今日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为了试探心中所想,他眼珠子一转,伸手大剌剌摸上温无玦的脸颊。

  “丞相,属下看看你发烧……”

  耶齐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萧归拽起领子,猛地扔到一旁。

  “把你的脏爪子拿开!”

  耶齐冷不防被扔在地上,额头一下子起了一个大包,疼得他龇牙咧嘴。

  温无玦已经累极了,只想趁着南归之前好好休息一下,偏偏萧归还没完没了。

  他沉了脸道:“这又是谁惹了皇上,跑到这里撒泼了?”

  萧归被他噎得心里一堵,嘴上却跟死鸭子似的。

  “朕无处可撒,只能来相父这儿了。”

  温无玦顿时无语,这狗皇帝。

  他心知他因为撤军而恼火,因此就来闹他,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他闭了闭眼睛,胸口闷闷,有种气短短的感觉。

  “那这样吧,皇上也别待在军营了,免得看见臣就生气,又找不到地方撒。”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都撤军了,皇上率领前军先出发吧。”

  萧归被他像赶着癞皮狗似的态度刺痛了眼睛,简直要气炸了。

  “朕凭什么要走?朕偏偏不走!”

  他走了,给他们留下卿卿我我的空间么?

  萧归像护食似的站在温无玦的床榻前,半步不肯挪动。

  耶齐这下已经八成确定了,这个小皇帝对他相父情感不明,有意思。

  他勾了勾嘴角,突然觉得这件事变得更有趣了,他喜欢挑战和征服、争夺。

  温无玦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淡漠地看着萧归,“臣的军令,皇上不遵,这是要告诉大军,臣这个丞相有名无实,臣的军令可以置若罔闻?”

  萧归满心满肺都要难受死了,他最讨厌他相父这种淡而冷漠的眼神。

  前阵子不是已经好了吗?为什么有种又回到以前的感觉?

  以前他就总是这样否定他,嫌弃他,从来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塞满心肺的烦躁、怒火逐渐在他相父冷淡的眼神冷却下来,如同烈焰遇暴雪,迅速湮灭。

  最终,萧归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大帐。

  温无玦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软了下来,坐在床榻上,一时怔忡。

  耶齐在旁洞若观火,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这个小皇帝,不好带吧?”

  温无玦转身躺下,“将军也请出去吧,我要休息片刻。”

  耶齐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地拱手退出。

  待到耶齐走远了,温无玦才缓缓起了身,招来一个军士。

  “你把陆嘉找来。”

  “是。”

  这次出征,温无玦有意锻炼陆嘉,并没有让他跟在他身边伺候,而是让他去了一个新兵营,如今回程了,他的身边也该有个护卫了。

  众人在下午短暂的休息后,夜间悄然全军撤退,而萧归率领的前军已经在下午时分便撤退了。

  月色晦暗,薄雪徐徐。

  这种天气行军才是最令人头疼的,又黑又冷,兵甲冷硬如冰,双腿就像是灌了冰雪一般,冻得几乎走不动。

  萧归率领的是骑兵,但此时夜间看不清前路,为防有敌军在雪地中埋绊马索,故而一边走一边试探,其实速度不快。

  萧归面色冰冷一片,没有表情。

  他还在恼恨着他相父,此时再多风雪打在身上,都无知无感。

  就在此时,簌簌而下的雪声中忽然夹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从前方传来,绝然不是萧归带的队伍。

  萧归当即警觉起来,挥了挥手,令军队停下,凝神看去。

  没一会,前边一个裹着小兵灰甲的军士骑着高马而来,踩得雪地沙沙作响。

  众人皆是手持兵刃,等待着一战恶战。

  谁知来人到了萧归跟前,把脸上的裹巾一扯,竟是陆嘉。

  他只让萧归看到他的面容,随即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萧归令全军原地待命,他自己则骑上马跟着陆嘉而去。

  转了两圈,进了一个山坳里。

  但见乌漆嘛黑的旷野空寂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一点油灯惨兮兮地挂在枯树上,树下一个修长的身影卓然而立,晦暗的月光都仿佛格外眷顾他,在他脸上留下一挂清辉,映得面容如玉。

  “相父?”

  萧归有点不敢置信。

  温无玦目光落在他身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萧归却高兴坏了,冲上去就是紧紧地拥住他,将他连人带着雪裘衣都搂进怀中,把脸搁在他的脖子间,闻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适才的所有愤懑尽皆退散。

  温无玦被他搂得几乎无法呼吸,“皇上、皇上,放手。”

  “朕不放!”萧归整个心都膨胀起来了,胆子也更大了。“你跟朕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无玦无语,虽然他现在觉得跟这个狗皇帝的关系已经缓和了许多,可什么时候好到一见面就要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他将他的爪子扒开,谁知爪子换了个地方,继续粘住。

  温无玦无奈,只好先说正事。

  “皇上说的攻城的法子,其实不错。但皇上忽略了一点,耶齐有问题。”

  萧归不满道:“朕早就知道他有问题了。”

  “皇上既然知道,就不应该表现出来。”

  萧归一想到耶齐那看他相父的眼神就极度不适应,“朕就不喜欢他。”

  温无玦摇头,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事都表现在脸上。

  罢了罢了。

  他继续道:“我猜耶齐投靠了北燕,北燕又跟宁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我们贸然攻城,哪怕夺下来了,也会被里应外合包饺子。”

  耶齐的问题,从他投降的时候,温无玦就隐隐猜到了。

  直到他第一次邀请温无玦废帝自立的时候,他就确定这个人有问题了。

  耶齐这样的大将,不可能投靠宁王,那就只有北燕。

  假装投降大梁,然后攻打宁王,等到温无玦真正拿下城池,就是耶齐叛变、北燕围城的时候了。

  想通这一点之后,温无玦便故意在耶齐面前做戏了。

  “可是他怂恿相父撤军,相父怎么就撤了?相父就不怕他伙同北燕,在我们撤军路上伏兵?”

  萧归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哪怕是不攻城,先留下想想办法也好啊。

  再不济几个工匠一起也造个巨弩出来。

  大军长途跋涉不容易,留下也好过撤军。

  温无玦轻淡道:“皇上说对了,耶齐的目的就是在我们撤军路上伏兵。”

  萧归当即正色起来,放开了他,但两人的距离仍然很近,说话间吐出的朦胧雾气缭绕在彼此之间。

  “相父打算怎么办?”

  半明半昧的夜色之中,温无玦的眼中清冷而果决。

  “这也是耶齐没有想到的,我没有打算真正撤军,而是想换种方式攻城。”

  萧归皱了皱眉头,“换种方式?”

  “水灌凉城。”温无玦一字一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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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水攻

  水攻的法子自古有之,?但也要因地制宜。

  而凉城地势低洼,恰恰是最合适水攻的。

  “我早在地图上已经看过了,在凉城外西边的山上,?有一处活泉眼,水源是从地底下汩汩地冒出来的,在这数九寒天中,?短时间内也不会结冰。”

  说到这里,?萧归已经清楚了。

  “相父是想要让朕现在带人去挖一条蓄水道,?直通凉城,待到水源蓄满之际,?再开闸放水?水淹凉城?”

  温无玦点点头,?“这种天气,他们不会想到我们用水攻,因此会放松戒备,只要皇上隐秘行事,?这件事不难做成。”

  萧归默然了片刻,?“可是朕去了,岂不是只剩下相父一人?要是遇到伏兵,耶齐叛变,你如何应对?”

  温无玦心中一动,小皇帝还有点良心,?会担心他。

  “皇上此时就不要优柔寡断了,我自有办法。”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没有底,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耶齐也不是傻子。

  但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皇上灌城后,?迅速夺下凉城,然后派出一支精锐,在云袅峰上等我。这里是通往城中最好伏兵之处,他们不敢追杀。”

  萧归见他从容不迫地安排,神色间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淡漠,心底一紧,用力拥住他,贴着他的耳边道:“相父撑住,朕灌了城,就回军接你。”

  风霜严寒之中,温无玦觉得耳蜗痒痒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颊边被轻轻地点了一下,蓦地起了浑身起了一层薄寒。

  又或许是天太冷了,他的皮肤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感官出错?

  温无玦不动声色地想要退开,萧归却拥得更紧。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

  他只好温言道:“皇上,事不宜迟,连夜行动吧。”

  萧归不是优柔的人,此刻却十分不舍怀中的温度,甚至有点厌烦了这种天天在战场上厮杀、不问生死的日子。

  太平是奢侈的,战斗才是常态。

  “相父等着朕。”

  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喉头微哽,肩上的分量蓦地就重了。

  温无玦见他情绪低落,轻声安抚:“去吧,没事的。”

  他站在树下,瘦瘦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中拉得老长了,雪光映着他平静的脸庞,似乎不管什么时刻,他都能如此淡定从容。

  萧归坐在马上,强忍住回头的想法,一夹马肚,奔出数里。

  空旷的山坳中,雪面上空留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温无玦站了一会儿,便觉得离了萧归火热的体温,浑身发冷,有些撑不住了,陆嘉眼疾手快地忙冲上前扶住他。

  “丞相!”

  “走吧,回去。”

  接下来的时间,萧归几乎天天不休不眠,白天行军,夜里悄然带人去挖水渠,瞒过了众人耳目。

  偏偏寒冬之际,水渠不能挖太浅,也不能暴露在地面上,因为不消半日,引出来的水就结成了冰。

  因此,众人只好像挖地道似的,挖得又深又长,起到保持山泉温度的作用,工作量顿时大增,从入夜开始吭哧吭哧地干活,直到天光熹微才悄悄回营。

  士兵们尚且可以轮班替换,萧归规划挖渠路线、方向、监督工作等等却必须亲力亲为,整个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没几天就见瘦了。

  而温无玦,那日从山坳里回来就病倒了,发起了低烧,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整天闷在马车里。

  本来就很瘦的人,此刻更是清减下去,面色怏怏。

  耶齐倒是好心得很,天天给他熬药端来。温无玦也没有怀疑,通常都是一口闷了。

  他认为耶齐还不至于在药里下手脚,那这种天天送药的服务,不要白不要。

  见他喝了药,耶齐便坐在他马车外的横辕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欸,我怎么觉得最近很奇怪,小皇帝都没来烦你了?”

  温无玦捏着一本兵书,靠在软枕上,眼皮都没抬起来一下。

  “他不来不正好?省得你们天天吵。况且他如今率领前军在前边探路,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这里还是凉城地界,小心为妥。”

  耶齐点了点头,神色却不见多赞同。

  “丞相,属下问你个问题。”

  温无玦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脸色怪异,便问道:“什么问题?”

  “丞相觉得,喜欢男子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不就是同性恋么?

  难道耶齐是?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并不以为然,“同样都是互相扶持、相守一生的感情,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有什么区别?”

  耶齐眼中微微一亮,“真的?丞相当真这么以为?”

  温无玦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明觉厉地点了下头,“这与我怎么认为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

  “丞相还没家室吧?”耶齐挑眉道,“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男子。”

  温无玦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生活过,虽从来没有结婚过,却也不认为自己是同性恋。

  现在这个身体太弱了,兼之现在天天马上奔波的,估计连苟到四十岁都难说。

  他如今也不敢奢求平安百岁、子孙满堂了,但求早日平定边境战事,拔除世家这个脓疮,然后还政于萧归,终老林下,过过太平日子。

  他心中如是想,却未宣之于口,只一笑而过。

  耶齐盯着他的脸庞半晌,越发觉得病中的他犹显秾丽,心痒痒,手更痒痒。

  奈何这人不好相与,他也不敢有所动作,只能在嘴上试探。

  “假如给丞相一个选择,我和萧归,丞相选择哪个?”

  温无玦彻底无语,这种问题,问他一个直男做什么?“我一个都不选。”

  耶齐惊讶,“难道我俩都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温无玦:“……”

  他放下兵书,“我喜欢女的。”

  耶齐摸了摸鼻子,不甘心地说道:“……都说了是假如。”

  “没有假如。”

  耶齐撇撇罪,心里才不信。

  这种脆弱大美人就应该跟有所作为的男人在一起,共同驰骋天下,多般配呀。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瞧了他半天,但见温无玦的目光始终在书上,连个眼风都没给他,不由得心里更不爽,故意找话头。

  “丞相聪慧通透,难道看不出来那个小皇帝对你……”

  温无玦拧了拧眉头,目光迷惑,“对我什么?”

  耶齐嘿嘿一笑,“他喜欢你,不只是对相父喜欢,就是我刚刚说的那种,那种喜欢男子的喜欢。”

  温无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头一笑,“无稽之谈。”

  那狗皇帝之前天天跟他作对,估计还想搞死他呢。

  见他不信,耶齐也懒得跟他讨论萧归,便笑眯眯道:“小皇帝确实没什么值得喜欢的,那丞相觉得,属下如何?”

  温无玦:“……”

  他客气地一点头,“我喜欢女子,谢谢。”

  “丞相别这么绝对嘛,等你喜欢过男子就会发现,男人之间的情谊也不输男女。”

  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温无玦现下可以确定这个人是个弯的了。

  他爱莫能助道:“希望将军觅得良缘。”

  “我的良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耶齐笑得一脸暧.昧。

  温无玦在心里MMP,真是我命油我不油天。

  他神色冷淡地一摆手,“我要休息了,头疼。”

  耶齐还待说什么,正想要凑前一步。

  这时,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战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裹着皮草战甲,正是耶齐身边的亲信。

  耶齐顿时收了满脸笑意,迅速起了身,从马上跳下来,负手走向战马奔驰而来的官道。

  来人到了他跟前,也快速地勒住了马匹,神色慌张。

  “将军,末将探到了消息,凉城已经被攻下了。”

  耶齐面色一变,他背后跟着下马车的温无玦也听见了。

  “什么情况?”耶齐神色震惊,“快说清楚!”

  来人咽了咽口水,忙道:“昨天夜里,有人打开水闸,山泉灌入了城中,但几乎没人察觉。水下通道堵塞,排泄不及,到了今天早上就全结成了冰,那冰层厚度有两尺高,如今城中几乎成了一座冰城。据末将抓来的一个逃兵说,他们早上醒来的时候,兵器都冻结在冰块里面,他们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有一支骑兵突袭城墙,他们要兵器没兵器,全都赤手空拳上去的,没一会儿,整个城池就被拿下了。”

  耶齐听得神色凝重,他身后的温无玦却微松了一口气,萧归总算干成了。

  “这他娘的到底是谁?”

  “末将也不知道,那逃兵都吓傻了的,说得不清不楚,至今还没搞懂到底攻城的是谁?”

  耶齐咬着后槽牙,目光狠厉,蓦地瞥见身侧过来的温无玦。

  他骤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盯着温无玦,目光冰冰冷冷的。

  温无玦不动声色地任由他盯着,面上没有一丝变化。

  耶齐绕着他身侧走了一圈,“丞相觉得,攻城的是谁?”

  温无玦淡定道:“可能是北燕。”

  “哈哈,怎么可能?”耶齐简直像是听了大笑话。

  “怎么不可能?”温无玦反问道,“难道将军跟北燕有联系?”

  耶齐被反问得一愣,但见温无玦目光清透,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似的。

  他心头忽地大亮,心思明朗,如果温无玦早就猜到他是北燕的人,那么他先是支开萧归,打发他去率领前军,然后趁着夜间深挖渠道,水灌凉城,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耶齐凑近温无玦的身边,他此时还裹着大氅,狐毛滚边里头,是一截白净净的脖颈。

  他骤然一伸手,猛地用力掐住。

  声音恶狠狠的,“丞相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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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撤退

  温无玦感觉自己的脖子随时可以被扭断,?被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几天他发烧未好全,喉咙本就不适,现在更觉得堵塞干痒,?涨得满脸通红。

  “将军、这话你该、扪心自问。”

  耶齐的目光像刀子似的,似乎要将他活剐了,亏他居然还喜欢他。

  这张脸,?真是极具欺骗性。

  就在耶齐掌中渐渐用力的时候,?四面山上蓦地冒出许多大梁士兵,?伴随着喊杀声在山上摇曳旗帜。

  长长的行军队伍顿时乱了,耶齐所在的军队惊觉已经陷入了包围圈中,?而后面大梁的士兵则瞬间改变队形,?尖矛相对,与山上的军队遥遥呼应。

  耶齐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你早就已经布下了伏兵?”

  温无玦在他手中已经说不出话了,脸涨得青紫,嘴唇发白,?几乎奄奄一息。

  耶齐看着这张五官精致得让人生怜的脸,?痛恨不已,天天谈笑风生的背后,居然是如此缜密的安排筹谋。

  他真该早点杀了他。

  “耶齐!放开我们丞相!不然你别想走!”

  官道两侧的山石之间,林洇手持长矛,怒目而视,?几乎要冲下去杀人。

  耶齐咬碎一口牙齿,今天不放过温无玦,?他是走不了的了。

  他闭了闭眼睛,他不是容易冲动的人,知道该怎么取舍才是最自己最有利的。

  从来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令他耻辱。

  但活着才有希望——

  “退后!谁敢动手,我立时掐断他的脖子!”

  耶齐一声断喝,?松开了手,随后立刻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刃抵上,胁迫着温无玦往另一个方向退出。

  耶齐的人马迅速汇集,与他们的首领朝着同一个方向撤退。

  林洇瞧着丞相在他手中几乎站立不住,是被抵着脖子拖着走的,他气得浑身战栗,又不敢妄动,怕丞相一不小心在他手中毙了命。

  终于,耶齐及其军队已经撤出了两里外。

  他拍了拍温无玦的脸,声音冷森,“丞相,你我的账没完。”

  然后,他猛地将他一推,温无玦双腿无力,当即踉跄两步,扑在地上。

  耶齐一挥手,所有人马当即朝着另一个方向溃逃。

  林洇快速从山上下来,飞奔到温无玦跟前,将他搀扶起来,声音颤抖,“丞相?”

  温无玦捂着脖子,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声音很沙哑,“快撤!”

  林洇当即反应过来。

  山上的人马也收归集中,前军被萧归带走了,剩下的本就不多。适才伏兵的架势不过是佯装声势浩大,唬耶齐而已。

  当下后军变前军,从凉城的方向迅速撤退。

  为了掩人耳目,便撤退的途中还得扬起漫天尘土,多竖旗帜,以求安然而退。

  温无玦靠在马车上,任由喉咙一阵阵地疼痛,脑中思虑不停。

  耶齐被唬住,一时不会反应过来,可北燕的伏兵呢?

  这一路上都没有出现过,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北燕压根没有伏兵,怕就怕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的地方,被打得措手不及。

  这个地方可能是哪里呢?

  苦思无果,他只能命令全军加快速度撤退。

  马车颠簸得他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脑袋更是一阵阵地发晕。

  温无玦强撑着揭开车帘,眼见着前面不远处的云袅峰高高耸立,如一道天堑,隔绝世外。

  云袅峰下仅有一条官道直通凉城,如今萧归应当已经派出精锐在这里等着了。

  只要全军进了云袅峰就安全了。

  他一口气还没松懈下来,蓦地眉心一跳,隐隐察觉到不对劲。

  温无玦屏息凝神一听,嘈杂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的放大。

  不好!

  他还没来得及传令,便听见后面的追杀声铺天盖地而来。

  马蹄仿佛要踏碎这片土地似的,一下一下地裹着猛烈的攻势,间或夹杂着“杀了温无玦”、“取下温无玦的人头”等呼喊声。

  这下,北燕的铁骑是真的来了。

  温无玦不知该喜还是该忧,高兴的是至少如今确定了北燕的追兵是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如果在前面,今天就是所有人的死期。

  但如今追兵死死咬着,摆脱不掉,且距离越来越近。

  原本急速行进的军队瞬间乱了队形,人人脸上挂上了惊恐。

  林洇蓦地断喝一声,“继续进!不要乱!”

  危急时刻,他表现出了大将该有的沉着冷静。

  他拽着马缰,从队伍中抽离出来,指挥着军队继续撤退,自己则携着一支兵力随时准备着断后。

  “丞相,末将让军士护送你撤退,末将留下断后。”

  温无玦瞧了瞧不足这不足一万的人马,如何断后?不如说是送死。

  林洇不畏死,他却不舍得。

  “不要断后,所有人快速撤入云袅峰。”

  林洇骑着马,凝神看着后面追兵的方向,人马越来越近,他面色沉重,“来不及了。”

  “来人!护送丞相撤退!其余的人,随我杀!”

  他年轻的脸庞上是悍不畏死的英勇,也压根不给温无玦反驳的机会,果决地抽出马鞭,狠狠甩在马屁股上,他乘坐的马车当即像是失控似的,向前飞奔而去。

  “林洇!”温无玦惊呼出声,声音在风中破碎。

  一支骑兵紧跟其后,护送着他进入山谷中羊肠小道。

  云袅峰上,地势极高,温度很低,积雪皑皑,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三千精锐伏在雪中,萧归和陆嘉却拧打在一起,滚得浑身上下都是雪。

  “丞相说了,不许出兵!”陆嘉一边死死地拖住萧归,一边说着,脸上挂了不少彩。

  萧归也是一身狼狈,咬牙切齿,“老子才是皇帝,你管我?”

  “这里最适合伏兵,出去就是死路一条!”陆嘉愤然道。

  萧归气红了眼,“难道让朕看着相父去死?”

  山下形势危急,该死的陆嘉还拖着他,要不是看在这狗腿子是他相父平素极喜爱的,他就直接将他打死了丢出去喂狗。

  两人不是第一次打架了,军士们也不敢上前去劝,只能看着他们从高处的山峰,打着打着,滚到低处,上下狼狈。

  萧归惦记着山下,心急如焚,下手越发重了,“狗腿子!”

  这时,忽然有人大喝,“皇上,丞相进山谷了!”

  萧归愣了一下,手上失了力道,被陆嘉掀翻在地,但他这次没有还手,迅速爬起来,凝神看了一眼,确实是他相父的马车。

  他心头狂跳,当即冲下山去。

  温无玦强撑着下了马车,便见萧归带着一队军士奔他而来,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萧归大骇,“相父!”

  他飞奔了过来,搀扶起他。

  温无玦咽了咽干痒的喉咙,“快、快去救林洇!”

  萧归面露担忧,“那相父的身体……”

  “我没事,不要管我。”温无玦摆摆手,“记住,救到人就退。我让人在山下布阵,你将他们引进来,虽然不可能全歼他们,但可助你全身而退。”

  萧归摸着他苍白的脸,心里各种滋味交杂,脸上却没有犹豫地站起来,“好,朕去。”

  他把温无玦交给陆嘉扶着,自己则率领两千多人马杀出山谷。

  温无玦望着剩余不足一千的兵马,强撑着一口气,声音细弱:“你们在山峰下布成一个里外三层的圆阵,第一层不要杀人,将他们转得晕头转向,然后放人通过。第二层见到有人从第一层出来,立即围上去,一二层合力内外绞杀。第三层等第二层有漏网之鱼出来的时候,假装攻击,暗留通道。记住,这个小圆阵不可能全部全歼他们的,目的只是分散他们的兵力,你们趁乱撤退。”

  说到最后,他坚持不住地咳了起来,“明、明白了吗?”

  众人虽不理解圆阵为何要改成这样,但只听命行事。“明白了!”

  “去吧。”

  士兵们如潮水般汹涌出谷,温无玦身边仅剩下一个陆嘉。

  陆嘉背着他攀上了峰顶,观察山下战况。

  “丞相……耶齐那么狡猾,他会入阵么?”

  温无玦目光淡淡,“会的。”

  耶齐曾经设下圆阵差点杀了萧归,他今天也要让他吃一回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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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决战

  萧归率领的两千精锐骑兵刚刚杀进战场,?林洇一眼瞥见,便立即与他打配合,后军变成前军,?改变攻击方向,形成内外包围的局势,从铁桶一般的北燕铁骑下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开始向外突围。

  耶齐拽着马疆,?站在战局之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这一场厮杀。

  他身后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直鼻权腮,?目光如鹰视狼顾。

  赫然是北燕王!

  蓦地,?他眯起眼睛,看出了萧归与林洇的目的,当即喝令,“支援东南方向!切断他们的退路!今天不许放他们一个人突围!”

  好不容易撕开的口子眼看着就要缓缓关闭,?萧归在外,?林洇在里,兵力分散,时间拖延得越久,越是不利。

  就在这时,萧归之后的一千骑兵携着大量旗帜杀将进来。

  他们并不与萧归配合,?反而是化成小股兵力,润物细无声一般地挤进包围圈中,?在一大片敌军之中以颜色夺目的号旗为信号,缓缓形成了一个圆阵。

  小股兵力容易被击杀,他们却早有准备,倒了一个就立刻接下一个人,?牢牢地将一部分的敌军围困阵中。

  一番混乱地厮杀之后,原本铜墙铁壁一般的北燕铁骑被迫分成了好几个战斗圈,分别以林洇、萧归为中心的战斗圈,以圆阵强势撬开的内外两个战斗圈。

  开始隐隐有了分散敌军的势头。

  耶齐和北燕王居高临下观察了片刻之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们兵力明显不足,不可能打得过我们,除非他们背后还有兵力未出。”

  北燕王看了半天,下了个结论。

  他是谨小慎微的人,毕竟对于北燕来说,长年处于北境,本就地广人稀,粮食短缺,一兵一卒都格外珍贵。

  耶齐没有答话,他的目光集中在圆阵之中。

  北燕王看不懂圆阵,他却心知肚明,这一定是温无玦布下的。

  同样的圆阵,这是在向他挑战。

  大佬之间的斗阵往往只采用最朴素的阵法,圆阵人人都会,是阵法中最简单的类型之一。

  但越是简单的阵法,越容易变形,越容易迷惑对方。

  首先,先要摸准布阵人的目的。

  耶齐摸着下巴看了片刻,毫不费劲就可以猜出来,温无玦的目的就是救出他们的主将林洇,为此不惜以少数兵力为代价。

  空旷的地表上,两军正面交战,没有依靠地势,没有依靠伏兵,能不能取胜,往往只需要判断双方兵力。

  很简单的道理,人多力量大。

  而如今温无玦想要以少量的兵力来击溃他的大军,那么就只能依靠阵法,借此分散他的兵力,逐个击破。

  耶齐缓缓勾了冷笑,温无玦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斗阵他就会输给他吗?

  他挥一挥手,示意一个队伍进去,他自己则留在外面观察。

  北燕王皱起眉头,这里里外外三层包围圈,军士不是进去送死吗?

  “耶齐将军,这是他们故意布下的障眼法,何必让人进去?”

  耶齐知道他不懂中原的这些阵法,他自己虽然也不是中原人,却长年跟中原人打交道,因此深受中原文化影响。

  他解释道:“王上,现在不进去不行的,他们以圆阵为托,已经将我军瓜分成了好几个战斗圈,再这么继续下去,迟早会突出重围,一旦他们进了云袅峰,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他顿了顿,抬了手指向萧归,“那个是大梁的小皇帝,只要在这里杀了他,大梁无主,必定内乱,王上想要挺进中原就容易了。”

  北燕王是个多疑的性格,虽然耶齐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他总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无法理解那个大梁丞相已经在逃出生天的情况下,还要杀一个回马枪,仅仅只是为了救一个将士?

  这在北燕是无法想象的,他们信奉的是强者为王,没有豁出去救人的道理。

  所以他深深怀疑,大梁丞相还有后招。

  但见耶齐派出的军队,甫一进入圆阵,在第一层立即被转得晕头转向,围着他们的大梁士兵只抵抗,不攻击,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没一会就让他们分不清南北了。

  萧归原本杀得正酣,满脸血污,却瞧见耶齐那厮居然这么快就派出军队入阵了?

  他自己却不敢进去。

  萧归心头冷笑,一挥长.枪,隔开身边的虾兵蟹将,胯.下白马凌空高高跃起,从一群包围着他的敌兵头上越了过去,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他策马奔进了圆阵之中,他要将耶齐引进来!

  萧归刚一入阵,便有军士悄悄告诉他,丞相嘱咐了第一层不要杀人。

  他也跟着绕着圈,却看见耶齐站在高高的地方,一动不动稳如老狗。

  战场之上,随机应变,所有命令都不能死守。

  萧归绕了几圈后,蓦地挥起长.枪,果断利落地挑翻了几个敌军,然后下令,“格杀勿论!”

  圆阵第一层的军士们面面相觑,这与丞相嘱咐的命令相违背了,但皇帝有令,莫敢不从。

  于是,众人纷纷抄起兵器,一手持枪,一手持盾,汹涌而上。

  没一会,第一层里的敌军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萧归挑衅似的,将敌军的战马驮上尸体,送还给北燕。

  北燕王面上一片冰霜冷冽,质问耶齐,“将军就是这么对待我北燕兵士的么?”

  耶齐迎着他质疑的眼神,心知不好,他投靠北燕不久,双方信任尚未达成,且刚刚牺牲的都是北燕士兵,北燕王难保不怀疑他。

  他一咬牙,道:“王上,接下来一战,由末将亲自入阵。”

  北燕王这才面色稍霁,将疑虑的眼神收了回去,淡漠地一摆手,“随你。”

  耶齐当即翻身上马,率领他自己为数不多的残部,踏进了圆阵。

  萧归余光瞥见,一挺背脊,慢慢露出笑意,耶齐,你终于滚进来了!

  随着耶齐的率部进入,圆阵开始扩大,收拢更多的敌军,进一步分化敌军的兵力。

  林洇再次突出重围,与萧归打打配合,在圆阵外进行指挥。

  外部的战场,没有了耶齐的控制,北燕王看不懂圆阵的情况下,局势开始偏向大梁军队好转。

  而内部,也是萧归处于主导地位,耶齐只能被动应对。

  在第一层,这次萧归没有下令杀人了,而是与耶齐的军队呈现逆时针的方向,开始转圈。

  耶齐保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只喝令军队稳住队形,不要被转晕,然后在心里开始琢磨起破阵的法子。

  圆阵破解不难,难就难在,他需要搞清楚对方布阵的目的何在?

  分散兵力、各个击破,还有呢?

  如今他只要保持所有兵力都不要被冲散,集中朝着一个方向突围,就不难破阵。

  可耶齐总觉得应该不可能这么简单。

  萧归不缓不急地与耶齐对视,双方之间的气氛几乎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偏偏两人都沉得住气,都在等着对方出手。

  等到转得差不多了,萧归毫无预兆地突然喝道,“杀!”

  双方当即厮杀起来,折戟销泥,铁骑嘶鸣,局势顿时混乱不堪。

  萧归不看别人,只猛地提.枪向耶齐砍去。

  耶齐一边从容不迫地接住他当头一枪,一边冷静地吩咐,“不要分散!集中突围!”

  话还没说话,萧归愈加迅猛的一枪从他背后袭来,带起他背后一层微凉。

  两员主将一时之间厮杀得难舍难分。

  耶齐的军队却如潮水一般,在第一层包围圈的故意放水下,不消片刻便全部进入了第二层,而耶齐还留在第一层中,彻底成了孤军。

  耶齐余光瞥见军队突围得这么顺利,心头狂跳,暗道不好。

  他刚一走神,就被萧归一□□中肩膀,痛得他差点让兵器脱了手。

  萧归从他身边擦过,冷笑道:“耶齐将军,不要走神,这次是肩膀,保不齐下次就是脑袋了。”

  耶齐的无视他的嘲讽,脑中快速地转起来,他隐隐猜出了温无玦的真正目的了。

  所谓的分散兵力,绝不是分散圆阵里面的兵力,而是分散整个战场上的兵力,这个看似精妙的圆阵,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温无玦是想要分散兵力好快速撤军,而不是逐个击破。

  耶齐越想越心惊,想要快速撤出去,却被萧归死死缠住。

  两人的战斗力一向是萧归略占上风,耶齐没想跟他正面硬刚,当即调转马头,一拽马缰,马前蹄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从硬生生从第一层士兵的头上越过去。

  却不曾料到,萧归就在等着他这一出,银灰长.枪如同灵蛇一般,挥洒着凛凛寒光,一枪猛砸马腿上,拦腰折断骨头,马儿猝然跪倒,连带着耶齐也滚落在地。

  耶齐骂了句狗崽子,气急败坏地翻身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捡起兵器,脑袋就被冰冷的枪尖抵住——

  耶齐的军队刚刚进入第二层,就被一二层合力绞杀,但他们谨慎地听从耶齐的命令,不敢分散兵力,集中力量进行反绞杀,而大梁士兵还要维持圆阵,战斗力远远不足,一时之间死伤无数,倒让敌军在其中一角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齐冲了出去。

  来到第三层,第二层的大梁军队伤痕累累,第三层的士兵还要应对外围的兵力,因此这一层的兵力格外松散。

  耶齐的那支虎狼之师,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第三层中突围了出去。

  可几乎就在所有人除了阵的同时,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将军呢?”

  “将军是不是还在里面?”

  ……

  圆阵的目的达成,蓦地散了开去,但见潮水般的大梁军队在林洇的率领下快速撤退后,中间区域站起了一个深色甲胄的少年。

  一手持枪,一手拎着个脑袋。

  那脑袋血迹斑斑,面目全非,却依旧不难看出,那就是他们的主将耶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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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剖白

  三军侧目、瞳孔地震。

  这数年来在西北边境上赫赫有名的大将就这么陨落了。

  而那个手持一杆银灰长.枪的男子,?分明还是个年纪弱冠上下的少年,却有种后起之秀初露锋芒的锐利。

  北燕王眼角皱褶跳了两下,感到莫名的威胁。

  耶齐的部下瞬间悲恸哀嚎。

  “将军!”

  萧归瞧着林洇率众撤得差不多了,?甩了甩手上的脑袋,用力一扔,将他送还那群胡虏。

  然后利落地调转马头,?踏着满地尸首,?遽然而去。

  北燕王这才从震惊缓了过来,?不能留下小皇帝这个大患!

  现在这么年轻就如此张狂,等他成了气候,?那还得了?

  他当即断喝一声,?“给我追!拿下大梁皇帝的人头,赏黄金百两!”

  声音在空旷的山间传出老远,萧归伏在马上一路狂奔,听见这话,?差点没气死,?老子的脑袋就只值黄金百两?!

  云袅峰下,两侧峭壁森森,追杀的大军戛然停下。

  北燕王眼睁睁看着萧归的白马在前头转了个弯,不见了踪影,气得差点咬碎牙齿。

  这里太好伏兵了,?他不敢贸然进入。

  可又不甘心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明明他们只有几千残兵,?斩草除根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在原地绕着圈,目光在峰底探索,寻觅着可以突破的薄弱处。

  过了片刻,他忽然眼光一闪,?凝神往远处看了片刻,只见云袅峰底下这条路的尽头,那里一片白茫茫,分不清是山还是雪,蜿蜒的道路也渐渐消失,似乎被掩盖住了。

  他挥了挥手让一个部下上前。

  “你,策马到前面十几里外探探路,本王让一支步兵给你打掩护。”

  部下得令出发,谁知队伍刚刚进入云袅峰,没走几步,便被一阵乱箭射住。

  前方策马的将士被一支流矢射中肩膀,从马上滚落下去。

  北燕王骂了句脏话,却仍不甘心,拽着马缰在原地跶跶来回走。

  双方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峰顶上,所有军士尽皆张弓搭箭,忍着高处的严寒,趴在山石后面一动不动。

  萧归紧紧抱着浑身抖得如同筛糠的温无玦,神色焦灼。

  温无玦本就发烧迟迟未愈,此时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全身每一根骨头几乎都在冒着寒气,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感觉,冷得他唇色发紫。

  萧归心急如焚,却别无他法,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带着揉进自己身体的力量,让自己身上的温度渡过去。

  “相父……”

  温无玦感觉自己的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峰底原本有一条可以直通凉城的官道,按照温无玦的计划,是可以从这里撤回凉城的,但适才他派人去探路,才发现近日大雪连下,路居然已经被封住了。

  一边是被堵住的退路,一边是云袅峰下的围兵不去,所有人困在这冰天雪地的峰顶,恐怕不用等到断粮,就得活活冻死了。

  他忽然想到了书中的原身便是饿死在冰雪之中的。

  难道不管他如何筹谋,都无法改变所有人的结局吗?不管作死也好、自救也好,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温无玦缓缓叹了一口气,“天要绝我。”

  萧归看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却几乎听不到他细弱游丝般的声音,要俯身凑得很近才能听到。

  “相父,你别睡啊!”萧归急了,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

  温无玦:“……咳咳。”

  还没死呢,等会就得先被你摇死了。

  太冷了,萧归身上的热度怎么不能给他一点点呢?他努力地挪挪身体,想要贴得更紧一点。

  山下的围兵徘徊许久,迟迟不去,甚至已经在开始安营扎寨。

  林洇观察了片刻,面色极度难看。

  他大步跑了过来,但见丞相此时靠在皇帝怀中,面色苍白,眼睛虚虚地闭着,看得出已经病得很重了。

  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归瞥了他一眼,问道:“有情况?”

  林洇忙拱手道:“皇上,末将适才瞧见一个敌军哨探从后面官道上绕了过来,给北燕王报信,估计是从另一道上去探路了,可能……可能已经知道了云袅峰下通往凉城的通道被大雪封住了。北燕王接了报信后,就下令安营下寨,可能他们是想要围而不攻,生生将我们困死在这上面。”

  萧归面上寒气缭绕,接着他的话道:“不是可能,是事实了。”

  温无玦虽然烧得头昏脑胀,却还是听清楚了二人的对话。

  早料到了,北燕王也不是傻子。

  他缓缓开口,“原地驻扎吧,让大家都躲进军帐中取暖,留下几个人轮流在山石后面盯梢。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保存体力,缩减口粮……”

  萧归几乎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能听清楚,感觉到他的胸口的起伏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下去,他心里像被什么揪紧了似的,几欲抓狂。

  一座座军帐拔地而起,却因山上石头太硬,凿不下去,扎得并不稳,北风一过来,就摇摇晃晃。

  但总算有个可以避风挡雪的地儿了。

  入夜,峰顶几乎滴水成冰,所有人都躲在军帐中,没有柴火,没有木炭,只能靠围在一起取暖。

  只有温无玦的大帐中有少量的木炭,是因他素日怕冷,随军携带的,此时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萧归给他烧了好几个火炉子,将帐中烧得温度很高,他自己倒热得不行。

  又取了帕子裹了冰块,贴在温无玦的额头上,一整夜不停地换。

  军中本来是有军医的,但今天厮杀混乱之中,军医早已不知是死是活了。

  萧归也不懂怎么伺候发烧的人,只能凭着本能去做,他隐约记得他小时候在军中发烧,也是如此处理的。

  但,似乎看起来没有效果?

  温无玦浑身依然是忍不住发抖,仿佛再多的火炉子,也无法温暖到他。

  但事实上,他如今的体温很高,萧归摸上去都觉得烫手,怀疑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相父,相父,相父?”

  温无玦没有答话,看得萧归越发心慌,总觉得他会不会这么睡着睡着就没了。

  他叫唤了半天,温无玦始终没有回应。

  萧归急得将他抱起来,抖着手伸向他的鼻息下。

  好像、仿佛……还有热气出来。

  他放下他,又去换了额头上的冰帕子。

  处理好了,才将他裹进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熨帖他,好像只要能发汗就好了。

  快点出汗吧。

  萧归靠着大帐的角落里,紧紧拥着温无玦,干坐了半夜。

  怀中的人始终没有醒来,却总是紧蹙着眉头,似乎极度不适。

  到了后半夜,渐渐发了汗之后,降温才起了点效果,温无玦的神情也平和了许多。

  萧归就这么一直盯着,盯着,盯着。

  最终忍不住了,缓缓俯下身去,贴在他相父过热的唇上。

  之前的记忆卷土重来,味道似乎更美好了。

  他不再满足于点唇之间,而是一步步慢慢地探进去。

  萧归胸腔里砰砰直跳,身上某处也开始有了很明显的变化。

  快乐并着茫然,那些话本里的画面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从前模模糊糊的印象,现下越发形迹清晰。

  曾经他觉得肮脏的画面,现在却十分渴望。

  他渴望他的相父。

  这个念头一出来,某种隐隐的情愫叫嚣着即将破土而出。

  萧归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

  他在他相父的口腔里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越深入越凶猛,越觉得不够,仿佛想要将他整个人拆食入腹,然后就全须全尾都是他的了。

  他的动作太剧烈,温无玦不适地蹙起眉头,喉间逸出破碎的声音。

  细细弱弱的声音却更像是催化似的,萧归头皮都要炸了,当即嘴下更不留情。

  这时,温无玦忽然睁开了眼睛。

  萧归陡然顿住。

  四周安静到了极点,大帐外面北风呼啸,里头几个火炉子烧得旺盛,帐中一片明亮。

  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萧归浑身上下的火瞬间灭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温无玦则是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唇上贴着的温度提醒了他。

  ……

  “相父……别这么看着我。”

  萧归慢吞吞犹带着不舍地移开嘴角,伸手捂住温无玦的眼睛,掩耳盗铃。

  只要他看不见,就没有尴尬。

  但,撞都撞破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朕才不是喜欢男人,朕只是……喜欢的人刚好是男人而已。”

  萧归犹自辩解着,又咂摸出这句话不太对劲,说了跟没说好像没区别。

  但他那塞满草包的脑子着实挤不出一丁点墨汁了。

  “反正我就是想亲你,想抱你,想跟你……”

  萧归虽然嘴上功夫不行,但却是典型的行动派,双手扣着温无玦的腰,霸道地往自己身上带,贴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才罢休。

  温无玦:“……”

  他从刚刚到现在,都没想通一个问题。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把这只狗子带歪了?

  耶齐都看出来不对劲了,他居然从头到尾没看出来。

  萧归:“你说话。”

  温无玦:“……”

  萧归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但见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里,平静得几乎不带一丝波动,脸上也是风轻云淡,仿佛同平日无异。

  他在他相父冷静得有些可怕的目光中,渐渐地生出一点慌乱。

  可这点子慌乱还没冒头,就被萧归镇压了下去,恐惧就是纸老虎,重视它人就会退缩,他现在不能退缩。

  “皇上,你再箍紧点,我的腰就要断了。”

  温无玦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平稳如素日。

  萧归把脑袋蹭在他的脖颈间,“不箍紧怕你跑了。”

  温无玦此时头重脚轻,不欲与他纠缠,叹了口气,“还没天亮,睡吧。”

  见他丝毫不提方才之事,萧归按捺不住,又抬起头来,“这么说,相父答应朕了?”

  温无玦:“……”

  答应你个头!

  他一阵心血翻滚,缓了片刻,才终于能温和地开口哄道:“军中都是男人,皇上年少,血气方刚,有冲动很正常。待回了汴京,皇上择妃立后,懂了些人伦之道,便不会生出这种乱七八槽的念头……”

  “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萧归还没听完,就不满地打断他的话,“你当朕小孩子哄呢?朕自己心里怎么想还不知道?”

  温无玦:“……”

  他忽然怀念起之前萧归跟他针锋相对的日子了。

  他一生行善积德,为何要让他一个直男面临这种绝世难题?

  “皇上还没有立后选妃,又怎么知道你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萧归冷哼道:“朕不需要,朕就是想要你。”

  “可我不想要你。”

  这话一出,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

  温无玦瞧着他面上阴云团团,在心中叹了口气,虽然话说得残忍,但好过给他念头。

  萧归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腰,“不行!”

  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剖白内心,就惨遭拒绝,还这么简单粗暴,无异于在心上狠狠一击。

  他的眼圈都发红了。

  温无玦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软,却终究还是闭了闭眼睛,当作没看到。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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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雪狼

  折腾了一夜,?昱日温无玦醒来的时候,身体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了,头脑渐渐清明过来。

  倏地,?就想起半夜发生的事。

  清醒之后,后知后觉,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何况脖颈间的脑袋还搁着,?带着灼人的热度。

  温无玦刚刚挪了一下,?萧归忽地就醒了,?睁开了眼睛。

  温无玦:“……”

  “……相父身上好了么?”

  他心中微微一动,半晌才叹了口气,?“好多了。”

  萧归还挂在他身上,?睡觉的时候不自觉拉了点距离,此时更进一步,抱紧了他,手指在他背后摩挲。

  温无玦浑身被带起了一层颤栗,?霍然出声,?“萧归!”

  背后那只爪子顿了一下。

  “相父不喜欢?”

  温无玦忍了忍,“下去,回你帐中去吧。”

  萧归撇撇嘴,“昨夜都是朕在照顾你的,相父现在用完就扔,?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温无玦:“?”

  话虽说着,萧归也不敢妄动了,?将手收了两寸,虚虚地搭在他相父腰间,就是不肯下去。

  温无玦本是平和性子,现在都被他搞得有点暴躁了。

  忍了又忍。

  罢了,?现在困在山顶,能不能活着还两说呢。

  没必要死之前还要吵得死去活来。

  外面风雪很紧,能听见雪点打在帐上的细索声音。

  温无玦撑着起身,准备去看看情况。

  萧归扯住他的腰带,“你要去干嘛?”

  睡了这么久,腰带本就是松松垮垮,萧归这么一用力,差点没扯下来。

  温无玦皱着眉坐了起来,将其系好,“皇上别忘,我们这还困在上面呢。”

  “我知道。”萧归道,“不是还有我吗?你昨晚身子病成那样,不好好休息,要让它再反复起来?”

  说到这,温无玦摸了摸额头,感觉热度已经完全退下去了,再躺着也无益。

  何况,他也不想坐以待毙。

  见丝毫说不动他,萧归豁地跟着起身,顺手帮他取过床头的大氅。

  温无玦刚要接,他忽然一顿,笑道:“我帮相父穿。”

  温无玦:“……”

  我自己没长手么?还是残了?

  萧归抖开雪白狐裘,绕到他身后,给他细致地贴着脖颈裹上,紧紧密密地没有一丝漏风的余地。

  双手伸到他前面,灵活地系上带子,拉紧。

  最后,他顺势环住他瘦削的腰,双手交叠在他腹部,将头低了几寸,搁在他在肩上。

  “相父。”萧归轻声唤道,只觉得好喜欢这样一直拥着他相父。

  温无玦无声喟叹。

  缓了缓道,“走吧,去外面看看。”

  一夜之间,军帐上皆是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整座峰顶接天一色的白,几乎看不见其他色彩。

  风雪犹未止,裹着凌厉的声势,越发侵袭凶猛,冰冷沁骨。

  萧归将他自己的大氅挥开,将温无玦包在里面,他身高略低,恰好被他挟在腋下。

  萧归身上火热,温无玦着实拒绝不了这片温暖,也不逞强了,索性安心地被他拥着。

  两人同步行至崖边,低头看去,山下也是一排排军帐连绵不绝,数量是他们的十倍以上,同样是头上盖了一层白棉花。

  不同的是,对方出入行止自由,粮草、木柴等物资供应不绝,哪怕在这里驻扎几个月都没有问题。

  温无玦问道:“我们的粮草还可以撑多少天?”

  萧归昨日刚清点过,“不足十天。”

  风雪细细索索之中,两人俱是沉默。

  依照北燕王这个架势,十天是不可能走的了。

  那么,他们要么十天内冲下去,决一死战,要么,等着粮草尽后,饿死在山上。

  双方兵力悬殊,决一死战无疑是北燕王呈压倒性的优势。

  但如果不破釜沉舟,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温无玦已经技穷了,再怎么设法也不可能让几千残军去对抗几万铁骑。

  这种以少想要胜多的打法,要么依靠地势,要么依靠阵法,要么依靠其他的先天有利因素。

  如今,他们高居峰顶,地势上可以说有优势,可北燕王也清清楚楚,进来就是个死,干脆不进来,围而不攻,耗光他们的粮食,届时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稳操胜券。

  优势顿时成了劣势。

  而阵法上,北燕已经吃过一次亏,就更不容易上当了。

  难、难、难。

  萧归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决然道:“朕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想做个饿死鬼。”

  温无玦抬了抬眼皮,但见他神色间难得的沉静,心底一动。

  他今年未满二十,还没真正看过这世间,要是死了,还怪可惜的。他自己一副病骨,本就是天不假年,再活着也多不了多久。

  正郁闷着,忽地坡下传来一个惨叫声,生生从风雪中劈了开来,别提有多惨烈了。

  二人对视一眼,还没过去,便见数十个士兵连滚带爬地奔了上来,满脸慌张。

  萧归上前一步,问道:“怎么回事?”

  军士们仿佛是吓破了胆子。

  “皇上,坡下、坡下有狼,有个人被叼走了!”

  萧归脸色一变。

  温无玦皱了眉,“这种地方居然有狼?雪狼?”

  军士们也都不懂,纷纷摇头,只说是看到一群眼睛绿油油、身上白滚滚的东西,突然猛地蹿了出来,扑了一个人就走。

  萧归冷声道:“不可能。”

  他目光寒冽地扫视一圈,“雪狼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你们招惹它们。”

  他以前跟随先帝打战,遇到过几次雪狼,一般只要绕着走,不要去沾惹它们,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

  众人瑟缩了一下,皆是低了头,不敢多说一句。

  这时,林洇跟其余几个军士回来了,虽然神色慌张,但全须全尾巴的,看上去没有受伤。

  温无玦:“怎么回事?”

  “回丞相,末将今早带领几个兄弟想要挖雪地,看看里面有没有野菜草根之类的,谁知刚下坡不久,就在附近的岩石缝隙中,瞧见了一窝小狼崽。我当即下令离开,不想有个兄弟不听指挥,想要抓一只回来。然后就……”林洇顿了顿,似乎是心有余悸。

  萧归猜道:“然后就发现,群狼出现了,开始攻击你们?”

  林洇震惊地看向萧归,“皇上知道?对,狼群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滚滚的一大群,约莫有二三十只的样子。那个想要抓狼的兄弟,还没靠近就被扑倒了,挣扎了一会就没了动静了。末将不敢营救,只好带着兄弟们先撤回来。”

  萧归抬了抬手,将温无玦放了出来,“相父在这等着吧,你们,带朕去看看。”

  温无玦不解,猛地抓住他,“你不是说不能招惹?”

  萧归瞧着他扣在自己大氅上修长的五指,轻轻一笑,这是担心他。

  “相父别怕,朕去看看就回,这都成了邻居了,总得摸清楚邻居的底细吧?”

  温无玦:“……”

  山坡之下,距离顶峰不远,从垂直距离看,不到两里左右。

  萧归脱了大氅,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袍子,悄无声息地伏在雪中,远远看去不仔细的话,还真瞧不出有个人在那。

  他凝神观察了一会儿,但见那灰白坚硬的岩石之间,一个井口大的黑黝黝的洞口悬在壁上,外面有一截白绒绒的毛尾巴。

  看来是他们的老窝无疑。

  洞口下方的雪地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鲜血在雪中显眼极了。

  那群狼没有吃他,看来是放在这里示威的。

  雪狼这种动物极其聪明,战斗力强,且群体间合作亲密,当真厮杀起来,难说胜负。

  在雪地中打转埋伏尾随,整整耗了一天,萧归这才把这群东西的窝点都摸清楚了。

  目前据他探到的有三个狼窟,两大一小,应该都是家族群体生活。

  狼窟之间相距不远,一旦有变,前呼后应,很快就可以到达战场。

  他顶着风雪,看了许久,颇为可惜地摸了摸下巴,对林洇道:“回去吧,接下来你严格约束手下,不许沾惹这群东西。其次,夜间多加士兵巡逻,防止偷袭。”

  萧归披上大氅,走了两步,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加了一句,“还有粮仓要注意一下。”

  晚上,大帐中灯火昏弱,温无玦和萧归各占了一个案头在研究地图。

  温无玦托着一个茶杯,喝了口热茶下去。

  余光一扫,瞥见萧归正全神贯注在地图上,安静得实在怪异。

  这实在怪不得温无玦起疑,萧归平日哪怕是处理公事,也会在他面前显摆得瑟,缠着他说话,弄得他烦了为止,今日却一反常态。

  温无玦故作无意地从他面前扫过,目光落在他手里朱笔点着的地方上。

  那不是今日他们发现狼群的坡下么?

  他兀然开口,“皇上要除掉雪狼?”

  萧归听见声音,这才抬起头,却明显还没回过神,眼神没有聚焦。

  温无玦只好再说了一遍。

  他这才反应过来,手指仍在摩挲着牛皮地图,眼神却是微亮,“不,我想让它们发挥作用?”

  温无玦眼皮一跳,“什么作用?”

  “猎来吃。”

  温无玦:“……”

  他本身是不喜油腻的人,当即有些反胃。

  萧归却不在意地笑了,“我观察过了,三个狼窟至少有几十只,要是都猎住了,这可以顶上好多天吧?我们地粮草快见底了,总不能不想想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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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无题

  温无玦没有答话,?兀自盯着豆大的烛火思索。

  萧归给了他启发,他脑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念头。

  此时已是深冬了,暴雪已经是强弩之末,?之后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融化,迎来初春。

  如果这几十只狼可以支撑他们度过这段时间,?雪化后,?官道已通,?他们就可以顺利撤回凉城了。

  目前军中不足五千人,平摊下来,?每人能分得多少,?又能吃几天呢?

  细节还需要再斟酌,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能猎得这些狼,那么他们至少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

  “皇上有几成把握可以猎得狼群?”他问萧归。

  他骤然转头,?萧归来不及收回目光,?差点没回过神来,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才想起他相父问什么。

  “五成吧。”萧归忖度了一下。

  温无玦微微惊讶。

  那不是赌运气?

  萧归的手指划过地图,纸上的山脉走向蜿蜒不绝,“这一片山坡很陡峭,?人上不去,不确定还有没有狼隐藏着。”

  猎狼最怕的就是狼群引嚎起来,?把附近的伙伴都吸引过来。

  温无玦顺着他的手看去,沉吟了一会。

  昏黄的烛火下,萧归瞧着他低垂的眉眼,敛去精厉后的温和,?令他移不开眼睛,手痒痒地想碰。

  他的手刚不由自主地伸上来,就听见温无玦开口道:“这里积雪很多,一不小心就会雪崩,就算有狼出没,应该数量也不多。”

  萧归听了,伸了一半的爪子半途转了个方向,落在地图上。

  “雪崩?”

  两人静了片刻,然后蓦地对视一眼,皆是眼神微亮,想到一处去了。

  萧归心里一喜,却明知故问:“相父想到什么了?”

  温无玦看他神色,也知道他有了主意,便点到即止,“利用雪崩来猎狼。”

  萧归嘿嘿一笑,凑近了,“相父跟朕想的一样,这个叫什么来的?有句话叫什么一点就通?”

  心有灵犀一点通。

  温无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文化的泥腿子。

  次日,萧归带了几百军士,身上背着弓箭,不显山不露水地在他探查到的几个狼窟之间找个了合适的位置。

  然后所有人蛰伏在雪地之中,不动声色地等着。

  今日天气甚好,小雪徐徐,不至于让他们看不清看路,也有助于他们隐匿踪迹。

  饶是如此,膝盖跪在雪中,化成了冰水侵入骨头,冷得掉渣。

  从早上等到中午,众人浑身上下都僵住了,几乎要耗尽耐心了,才终于看见了几只大狼从狼窟里出来,警惕地在周边寻着味儿。

  大家心里一阵抽紧,好家伙,这些东西不会闻到他们的味道了吧?

  好在,那几只大狼仅仅是在周围巡了一会儿,就走了。

  大狼一走,萧归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手上一挥,众人迅速扑上去,用几根点着了的木棍伸进狼窟里搅拌。

  那木棍长约一丈,拳头粗细,是用军中扎寨的木头削成的。

  没一会儿,便听见了狼窟中的狼崽子嚎叫不已,随即一只一只地蹿了出来,半大不小的狼有十几只。

  后边的军士当即张弓搭箭,乱箭齐发。

  片刻后,雪白的茫茫地面上一簇一簇的鲜红,血腥味浓重。

  众人也不上前收拾,故意曝在那里,萧归下了令,全部后撤十里。

  谁知,几百军士后撤了还不到一半,远远便瞧见了几只大狼狂奔向狼窟,哀嚎不已。

  萧归抹了把脸上的落雪,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儿,等到几只大狼进入了包围圈,他却还没发布施令。

  这时,他旁边的林洇提醒道,“皇上,他们已经进来了,要不要上?”

  萧归摆摆手,“先别急。”

  眼看着几只大狼发疯了似的,眼睛的绿光凛凛,似乎要撕碎人一样,在周边到处循着味儿,一步步地逼近他们,萧归仍然一动不动。

  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伏在众人前头,后面的人,个个都是屏息凝神,深怕那些狼一个猛扑过来,一口咬断自个儿的脖子。

  凄烈的狼嚎声绵长不绝,在峰顶上传出许远,甚至还有些回声。

  大狼们已经越来越近了,近到众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身上浓厚的皮毛。

  此时,不远处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一群狼。

  一群更大、更多的狼,冰天雪地之中,一双双绿眸子闪着幽暗冰冷的光,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附近几个狼窟的狼终于都引来了。

  众人的心几乎都提到嗓子眼了,萧归却骤然一跃而起,一挽长弓,射中了一只大狼。

  “跑!”

  所有人顾不上害怕瑟缩了,瞬间支楞起来,按照原先的计划,往东北方向狂奔。

  萧归和林洇领着几个人断后,且战且退,射翻了好几只剽悍的大狼。不过这些大狼是真的猛,中箭只要不是要害部位,爬起来,继续追,速度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跑到东北方向的一座插着号旗的陡峭的坡下后,快速分散隐藏起来,等着狼群顺着他们的脚印而来,纷纷踏入了包围圈中后,才猛地架起弓箭,朝着坡上的方向乱箭齐发,箭雨密集而凌厉。

  但,没有一支箭是落在狼身上的。

  所有人的箭都是冲着山坡而去的,戳进冰封的雪面上,一声闷响。

  狼群狡黠,很快就发现了他们隐匿在四野的雪地里,却迟迟没有靠近,反而聚集在一处,围成一个圈,警惕地盯着四周。

  萧归心里一顿,这些狼是成精了么?

  随即忽然想到,狼群也是长年生存在这种地方的,怎么会不知道雪崩?他们甚至可能对于雪崩更敏感,更能预料到。

  真是百密一疏啊。

  “加快换箭速度!快!”

  萧归低声下令,自己也拉起弓弩,飞快地发了好几箭。

  所有人都是轻装便行,携带弓箭本就不多,此时已经快要见底了,但见坡上厚厚的积雪依然岿然不动。

  因距离太远,弓箭到达雪面之时,已经失了力道,因此无法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狼群敏感地察觉到了,开始集中力量向萧归他们的其中一个方向攻击。

  狼群凶猛异常,很难招架,很快就撕开了包围圈中的一道口子,接连咬死了好几个士兵。

  其他军士也都是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突然一支没有预料的援兵来了,他们也不上前,隔了十来步,开始张弓搭箭。

  尘封的积雪终于在一阵阵的强攻之下,逐渐龟裂,雪屑冰碎开始抖落下来。

  狼群顿时停了攻击,敏锐起来。

  温无玦立在援军之后,当即断喝,“围上去!堵上口子,不能放跑一条狼!”

  终于,雪崩了。

  偌大的雪坡从中间裂成两半,大块大块的冰雪从坡上滚落下来,裹着毁灭一切的速度劈头盖脸地砸下,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狼群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活生生地埋在雪地里,连嚎叫都来不及。

  而在那一瞬间,有些还来不及跑的军士也被埋了。

  一切归于平静。

  萧归下令全军搜索掩埋的军士,通常埋上一时半会是不会死的,但必须尽快抢救出来。

  这一场围猎从早上持续到深夜,众人才拖着猎得的二十八头大狼和几十只狼崽子回到了军营中。

  猎获有点超乎想象的多,连日忍饥挨饿、缩减口粮的军士们个个眼睛放光,士气一下子都高涨了起来。

  萧归带人处理狼肉,温无玦则与林洇清点总量,安排接下来的粮食。

  从目前算,有了这批狼肉,接下来军中口粮可以多支撑十几日,最多二十日。

  如今已经是腊月了,到了月底雪渐渐停了,等雪化了就可以撤军。

  但是雪会停,雪化可能就没那么快了。

  温无玦叹了口气,好像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来,无穷无尽。

  夜里,萧归拢着他的肩头,“相父别总是叹气,你这样会老得快的。”

  “本来就老了。”温无玦颇有自知之明。

  “哪里老了?朕觉得相父还是……”

  一枝花。

  萧归生生截住了话头,换了个比方,“比潘安好看。”

  温无玦拧着眉,“你读书别的不会,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你倒是懂得不少。”

  萧归笑嘻嘻地凑近,上下其手,“朕好好读书,相父教我呗。”

  “别闹了。”温无玦不着痕迹地退开了点,“还是想想等这粮食没了,又该去哪弄吧。”

  他连日的冷淡态度令萧归大为不爽,每次都以公事为由打发了他,不让碰也不让靠近。

  萧归恼火地将他攥住,“天这么冷,相父躲什么?”

  靠在一起不是更暖和吗?

  温无玦洞若观火地扫过他,凉凉道:“你不老实。”

  “我怎么不老实了?”萧归恨恨地道,一手控住他的身体,一手摩挲着他白腻腻的脖颈,嘴上大言不惭,“我又没把你怎么着。”

  后颈温暖干燥的触感很舒服,也很怪异。

  温无玦挣了一下,挣不开,无奈道:“你现在就不老实。”

  萧归看见他低垂下的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眉眼形态细致而清秀,心里微微一动,慢慢俯下身去。

  温无玦觉出他靠近了,刚一抬头,唇瓣便碰到他的脸。

  萧归一愣,脸上温热的触感令他气血上涌,蓦地按住温无玦的脑袋,铺天盖地地吻了下去。

  第一次在他相父清醒的时候亲吻,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有事,更新时间调整到每天晚上十二点前~感谢在2021-07-10?22:27:47~2021-07-12?00:58: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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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滋味

  萧归的吻霸道又生涩,?却带着几乎灼烧起来的热情,随时准备着将他拆食入腹。

  温无玦没有挣扎,任由他吻着。

  直到萧归感觉到怀中的人喘.息都不均了,?才不舍地停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相父殷红的唇上带着清莹莹的水光。

  目光上移,笑意顿住。

  他相父的目光冰冷而清醒,?没有一点情动,?甚至还温和地问他,?“男人的滋味怎么样?”

  萧归茫然地点点头。

  温无玦用宽大的袍袖拭去嘴角的水光,神色平淡,?口气也很轻,?“不合时宜的禁断确实挺刺.激的,不过皇上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会把你写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萧归没咂摸出他相父到底想说什么,?“别人怎么说,关我什么事?”

  “是非功过落于纸上,就只剩下一些风月轶闻,却没人会记得你曾经平定南疆、曾经征伐胡虏,驱除北燕的功劳。皇上觉得值得吗?”

  萧归两根眉毛都快要扭成麻绳了,?“死都死了,谁还在乎那些东西?”

  温无玦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灭了这份乱七八槽的心思,却不想普世的大道理跟萧归压根讲不通。

  这个榆木脑袋自有自己的一番逻辑。

  “相父想这么远干什么?人活七八十岁,活着要看人脸色,死了还要还在乎别人评论,?累不累啊?”

  萧归边说着,边蹭着他的后颈,真的好滑腻。

  温无玦深觉有种秀才遇到兵之感,没好气地将他的脑袋拍开,“能不能好好说话?”

  萧归也很郁闷,“我怎么没好好说话?你说一句我答一句,还不行?”

  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温无玦决定换个策略。

  “皇上如今还没有立后纳妃,也没有亲近过女子,所以不知道人间滋味是何等美妙,等将来皇上有了妻妾,自然就能明白了。到时就会发现男人冷硬而无味,反而会为自己曾经寻求禁断刺.激而羞耻。”

  萧归听着听着,突然发问:“相父尝过人间滋味?”

  温无玦:“……”

  这是重点么?

  何况这种事,需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也只有萧归这种榆木脑袋才什么都不知道。

  忽地,萧归又冷森森地凑近他的脸颊,“相父喜欢女子?”

  萧归的身后是烛火,投下的巨大阴影将温无玦整个人笼罩其中,无端端带了一种压迫感。

  他不由得哑然,他喜欢女的还是男的,跟萧归什么关系?这副审问般的架势,他是想干嘛?

  温无玦兀自端坐着,八风不动,轻描淡写地一点头,“是。”

  周遭安静极了,静到温无玦可以听见萧归深重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萧归蓦地出手将他拢到自己身上,手臂用力地收紧,“这么说相父也没试过男的?既然没有,说的话不作数,只有亲身试过才知道。”

  温无玦:“……”

  被他抢白了一句,温无玦一向机辩甚好,此时竟无言以对,甚至有种被反套路的感觉。

  不。

  看狗皇帝的反应还不至于反套路他,他是凭着自己的逻辑直觉在说话,而且这逻辑链还很扎实,压根带不偏。

  不管别人怎么绕他,他最终都能绕回自己的逻辑链上,就服气。

  萧归瞧着他的神色喜怒不明,也不敢大动作,偏偏心痒止不住,就轻轻地低了脑袋蹭蹭。

  温无玦暗暗地磨了磨牙,这只八爪鱼现在还甩不开了是吧?

  “相父,跟朕不好么?撇开男女不谈,朕哪里不好了?”

  萧归也委屈,他只是偏偏中意的人恰好是男人而已,这压根由不得他啊。

  撇开他不是女的这一点,他很自负地认为自己配得上他最好的相父。

  可温无玦觉得自己是直的,比钢铁还直。

  所以他毫不犹豫,直截了当道,“不好。”

  萧归咬了咬牙,“哪里不好了?”

  非要寻一个理由的话,温无玦思忖道:“你不温柔。”

  他理想中的良配,该当温柔体贴、心意相通、琴瑟和谐。

  跟萧归,这算什么?

  萧归琢磨了一会,活了十几年,没人教过他温柔这个词,别人对他只有毕恭毕敬,或惧怕或卑微,而他对别人则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更别提什么温柔了。

  “是这样吗?”

  他的爪子搭在温无玦的背上,羽毛似的轻抚着,几乎没有力道。“我也会温柔啊。”

  温无玦:“……”

  说的是性格,好吗?

  见他没话说,萧归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一点认可,更加轻柔地摸着,手指指腹略过他滑腻的后颈,触感极佳。

  “相父,还需要更温柔一点吗?你要的,朕都会。”

  温无玦已经彻底无语,任由他折腾,没了半点开口的兴趣了,再说下去只会更心堵。

  随着时间的推移,风雪渐止,云袅峰峰顶上却迎来了更冷的寒潮。

  这说明冰雪在融化了。

  军中的粮草还可以支撑五天,五天之后开始饿肚子,人饥饿的情况下,还可以再支撑个几天,那么十天也是极限了。

  这日,萧归去探了路回来,冻得双手都是红的,一进了大帐就围着火炉烤着,“前面官道上的积雪还没有退散,因为两边山峰雪崩,落下的雪块都在官道上,足有一丈来高,压根没办法通过。”

  温无玦叹了口气,扶着案头站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啊,十天内撤不了军,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萧归将烤得暖融融的手搭在他身上,感觉他最近益发瘦了,吃得少睡得少,思虑还重,怎么可能不瘦?

  “相父别总是忧心啊,你上次不是还说什么天不绝人路?总有办法的。”

  他扶着温无玦的腰,并肩走到大帐外头。

  军营中稀稀落落,除了戍守轮班的军士,其余人都是躲在军帐中,一来御寒,二人减少体力消耗。

  “朕刚刚还探到一个消息,北燕刚刚运了一批粮草过来,数量不知道多少,只看到军队挺长的,少说也有几万石吧?”

  萧归道:“相父,要不我们去劫一把?”

  温无玦摇摇头,“北燕的军粮岂是那么好劫的?”

  “左右是个死,不如拼一拼。”

  温无玦偏了偏头,忽然发现萧归身上有种很奇特的特质,似乎不管什么环境下,都没有害怕过“死亡”两个字。

  他们如今也数度陷入绝境了,连他自己的心态都有些绷不住,可萧归没有。

  仿佛生或者死,在他看来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这兴许与他从小跟着军队四处征战有关,很早地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该拼尽全力的时候毫不松懈,该看淡的时候也不怨天尤人。

  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心性,若是用在正途上,将来平定四疆、收复失地不是没有可能。

  从峰顶朝下俯瞰,附近的山道尽皆收入眼底。

  萧归忽然一指东南方向,“相父,那里。”

  温无玦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微微眯了眼睛才发现,两座高山掩映之间的一条小山道上,有一队人马徐徐前行,远远看去并不真切,仿佛是蚂蚁一般。

  但定睛看仔细,确实是人马。

  “北燕的军粮?”

  “对。”萧归点头,思忖了一下,“看他们的走向,这是要从通往凉城的另一条官道上来。那条路,其实还挺适合打伏击战的。”

  “我们只有四五千人马,打伏击战很容易被包抄。何况,指不定北燕现在就在防着我们呢。”温无玦说着,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个主意。

  “皇上觉得,军粮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萧归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盐卤。”

  盐卤就是食盐的另一种形式,行军打仗携带的一般都是盐卤。

  任何人都不能长期不食用盐分,如果断了盐卤,人的身体得不到盐分的补充,就会出现厌食症,吃什么都觉得难以下咽。

  萧归眼睛一亮,“相父想要劫了他们的盐卤?”

  温无玦福至心灵,终于缓缓露出笑意,“盐卤对我们来说有重大作用,官道上的雪,不是还没融吗?”

  劫了他们的盐卤,让他们没食盐可吃,又能解了他们雪封之困,一举两得,损人利己,何乐而不为?

  “可要劫盐卤,那不也相当于劫粮草么?不还是得打个伏击战?”萧归不解,他刚刚不是说不能打伏击战么?

  温无玦微微勾了唇,“常规伏击战当然不行。相父今天教教你,怎么利用人心来打一场以一敌十的伏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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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狐狸

  众将领连续半月多来无战可打,?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早就已经骨头痒痒了。

  温无玦当即令人升帐议事。

  大帐中,他位于上首,?手中执了军令,一一吩咐下去。

  “林洇,你率领一千骑兵,?佯装突围,?从云袅峰底冲出去。你们一定会遇到大批敌军围攻,?不要正面对战,也不要从凉城官道上撤,?直接走龙岩道方向。但见东面山上有大量敌军号旗,?便回军掩杀,再退回云袅峰顶,阻止敌军进入云袅峰,同时举起黑旗。”

  林洇拱手扬声道:“末将得令。”

  温无玦翻开军功薄,?从中挑出一个人来,?“赵信何在?”

  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出列,“末将在。”

  温无玦端详了他片刻,随即吩咐道:“你率领五百骑兵,从云袅东面下去,这里的下方是凉城的官道中点,?防守是最薄弱的,很容易突出重围,?你率人出去后,直接往东边走,直到看见了敌军的押粮军队,正面截住他们。记住,?你们目的是拖延他们,而不是劫夺粮草。等到见到云袅峰顶上黑旗飘起,即刻回军。”

  “末将得令。”

  温无玦想了想,又面向他右下方的萧归,“交给皇上的,是最要紧的部分。”

  萧归心里得意,神色就掩不住,轻轻一笑,“相父吩咐吧。”

  “有劳皇上率领一千步兵跟随赵信的骑兵从东面下去,只能是步兵,因为步兵才更容易隐匿痕迹。”

  温无玦顿了顿,见萧归没有异议,便继续道:“皇上率领的军士一上了凉城官道,便趁乱悄然隐入两侧山间,这里山石多,便于藏匿,在这其间,皇上需要观察官道上长长的押粮队伍中,判断盐卤所在确切的位置。盐卤怕潮湿,这种天气运粮,只能是装在陶罐中安置于马车上,道路崎岖,陶罐之间碰撞一定会发出声响,不难辨认。等到大批救援粮草的敌军退去之后,皇上立刻带人杀出,直奔盐卤。劫到盐卤之后就走,不要惦记其他粮草,没必要。”

  萧归纳了闷了,“粮草是他们的命脉,他们怎么可能会退去?不得把赵信撕了不可?”

  赵信也是满脸疑惑,身为军将,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但只带了五百军士便要拖延住他们,这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温无玦淡淡道:“别担心,尽管去吧。”

  已经尽了人力所能控制的,其他的交给上天。

  云袅峰下,千里冰封,天地间缟素死灰,半点生机皆无。

  北燕王身上罩着貂皮大氅,拎着寒光金刀,站在一处小山丘高处眺望粮草军队,边看着便问旁边的将士,“这次押粮的是谁?”

  “好像是三王子给挑的人,叫什么……”

  北燕王两根眉毛往下一压,道:“等会就给我撤了他的职。”

  “啊这?”

  “这都运了多少天了,还磨磨蹭蹭。”

  北燕王脸上瞧不出表情变化,说话也不大声,但说出口的话却不容置疑。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慌慌张张地爬上山丘,“王上,云袅峰上的敌军要突围了!刚刚那些敌军像是发了疯一样,冲了出来,估计是要背水一战了。”

  北燕王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知道了。”

  旁边的两个军士皆是一愣,这,不用调兵遣将去围追吗?

  “王上,这要不要?”

  北燕王矫健的身躯从山丘上滑了下去,拍了拍身上的冰雪,伸手招来了自己的马,翻身而上。

  “他们的目的不是突围,是看上我们的粮草了,这边的突围是在骗我们呢。”

  手下恍然大悟,是啊,就算是背水一战,也不该这么声势浩大地冲出来,这么着不是找死马?

  北燕王冷冷道:“要不怎么说这次的押粮的狗东西该撤了?不会隐匿行踪也就罢了,还拖了这么久叫人盯上了。”

  他撂下一句话后,便策马而去。

  片刻后,率领了几万铁骑从军营中汹涌而出,直奔东边而去。

  还陷在混战之中的林洇,一眼瞥见东边山头上敌军的青色底号旗摇曳不止,当即断喝一声:“撤!”

  一千骑兵蜂拥而来,又在转瞬之间退得干干净净,让敌军都看傻眼了,这是什么打法?

  凉城官道上的混战已经如火如荼,敌军押粮的军队足有一万多人马,赵信率领五百人马正面拦截,看起来似乎是以卵击石。

  但敌军虽然人数多,却顾忌着粮草安全,因此分散开了,反而被赵信的人马杀得毫无招架之力。

  这时,北燕王率众直往凉城官道上来,不消片刻便将道上围得水泄不通。

  在这数万大军面前,赵信的五百人马顿时少得着实可怜,宛如虎口下的羔羊,瑟瑟发抖。

  “王上,这不对劲啊,他们要真想要劫粮草,不该派这么点人马?这时看不起谁啊?”

  北燕王感觉自己的脑门突突直跳,心中隐隐明白了。

  中计了。

  突围的那支军队才是他们真正目的,而所谓的劫持粮草,只是一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罢了。

  将他几万大军引到这里,峰底防守薄弱了,再突围出去。

  也是,他们背后就是凉城,只要能突围出去,还在乎什么粮草呢?

  北燕王越想越觉得恼恨不已,这个大梁丞相,真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

  如果敌军突围,那么,他们最有可能往哪条道上去呢?

  崇古道。

  这条道虽然最远,却可以掩人耳目,不容易被发现。

  他们饿了这么久了,体力不支,即使他们刚刚突围出去了,也走得不远,现在追击还来得及。

  北燕王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回军!直奔崇古道上!快!”

  “王上,那这里的粮草?”

  “押回军营。”

  几万北燕铁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没人理会赵信这个小喽啰,以为难逃一死,却成了一条漏网之鱼。

  抬头看去,但见云袅峰顶此时已经黑旗飘扬,那是撤军的信号。

  趁着敌军乱哄哄的时候,赵信挥手示意,几百人马瞬间悄无声息地撤退了。

  官道两侧,山石嶙峋。

  萧归领着众人跟随着官道上蜿蜒前进的押粮军队。

  他已经瞄准了盐卤的位置,但随着军队前进,盐卤也的位置跟着变化,于是他们只好佝着身体,不露痕迹地躲在山石后面移动。

  但见到北燕王跟他的几万铁骑都匆匆离去之后,他才骤然一跃而起,“杀!”

  众人目标明确,直奔盐卤。

  押粮的敌军瞬间傻眼了,怎么袭兵之后还有伏兵?

  押粮官也是慌了,莫不是刚刚那支几百人的是假劫,这个才是真劫?

  “原地守住!每个人护住自己车队的粮草!违者格杀勿论!”

  他这命令一出来,整支押粮队伍顿时成了一把不会动的刀,虽然锋利,但所有人只守着自己的那份职差,至于别人的粮草,与自己何干?

  而萧归的人马,压根不在意粮草,只集中力量攻击押运盐卤的车队,没一会儿就连续夺下了好几车。

  押粮官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火速架着盐卤的马车撤退了。

  崇古道上,北燕王的几万铁骑穷追了时辰,却连一个敌军的影子都没有见着,心里越发怪异。

  这时,一个前军哨探策马回来。

  “王上,末将跑出了四十里外去了探了,但是没有发现一个人影,遇到一个早上从崇古那边出来的人,也说沿途没有见过大军。末将以为,他们根本没有从这条路上来。”

  “不可能!”北燕王喝道。

  他们如果要突围,这条路是最容易隐蔽的,只能是这条路。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藏,只要从这里撤退,就一定回留下痕迹。而目前追了这么久,路上却平静极了,丝毫不见有军队刚刚走过的痕迹。

  “王上、王上!”

  北燕王正揉着眉心,尽量冷静地思考着,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一个灰扑扑的军将驰马到他面前,冒着狂风而来,嘴唇都裂开了,面上的慌张神色压根掩不住。

  “王上,不好了!敌军、敌军劫走了我们的盐卤!我们这一批新的粮草,一点盐都没有了!”

  北燕王双眼一黑:“……”

  又又又……中计了!他差点没有一口鲜血吐出来。

  他居然被耍得团团转。

  这该死的大梁丞相!他娘的就是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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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雪融

  北燕王率着众多人马再回到云袅峰下之时,?却被一阵乱箭和滚滚而下的山石拦住了去路。

  他骂了声,然后从马上翻身下来,眯着眼睛看向峰顶。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他们选择撤回城中,?突围之后,只要速度够快,走崇古道虽然有些危险,?但也不完全是坐以待毙。

  结果他们不是回城,?而是选择劫了他们的粮车。

  哪怕他们是想抢些粮食,?北燕王都能够稍微理解,毕竟已经饿疯了。

  可他们也不是抢夺粮草,?而是抢了盐卤?

  该不会以为抢了他们的盐卤,?就可以让这几万大军不战而降?

  从北燕重新运些盐卤过来,是需要点时间,可也不至于接替不上,被迫退军的地步。

  所以,?这个大梁的丞相,?到底想干什么?

  茫茫峰底的尽头,两侧峭壁堪比万仞,覆盖其上的冰雪偶有融化,沿着边壁簌簌而下。

  官道上,大小不一的雪块铺得高高的,?足有一个人的身量那么深,生生堵住了去路。

  萧归领着众人把一罐罐的盐卤从马车上搬了下来,?碰撞之间发出哐哐的声音。

  温无玦挥挥手,“打开。”

  解开了罐口上缠着的红布绸,露出了里面谷米色的块状盐卤,大小不一。

  “全部倒出来,?敲碎,直到形成粉末状,然后撒到雪层上面。”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丞相这是要做什么?”

  盐卤素来由官府垄.断买卖,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之物,平日里用盐都是可着用的。这一下全部把盐卤浪费在这上面,怎么看都是伤天害理的纨绔行径。

  温无玦也不多解释,现代的理论跟他们解释,也未必听得懂。

  “你们等会就知道了。”

  萧归侧头盯着他相父神色淡淡地垂立一旁,胸有成竹的模样,隐隐可以猜到他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为啥要这么做。

  怎么感觉他相父,什么都懂?

  军士们一爬上雪层,雪块被陷了下去,连带着人也沉了好多,没一会儿身体就卡在雪中,不得动弹。

  他们尽量将手中的盐末均匀地洒上,然后由外头的军士拽着捆在他们腰间的绳索,将他们拉出去。

  就这样撒了大约一丈长左右。

  “丞相,不行了,再往前面洒的话,人一旦陷入进去,就拉不会回来了。”林洇跑到温无玦身边,摇摇头道。

  温无玦点点头,“那就等吧,等这一块都融化了,再继续。”

  于是众人都停了下来,就地驻扎休息。

  好在从这里撤回凉城并不远,只要扫清了这段雪路,后面就一马平川了。

  昱日,众人起来的时候,神奇地发现,昨日洒了盐卤的地方已经化了一大片,雪水洇入泥土中,泛着森森寒气。

  “这就融化了?”

  “太神了,丞相!”

  “兄弟们,好好干,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他娘的,老子终于不用困在这个鬼地方了。”

  ……

  众人斗志昂扬,撸起袖子拼命干。

  饶是如此,吭哧吭哧地干了好几天,还是没把雪层全部融化完。不过好在已经可以看到尽头了,连日融化的路程,已经过半。

  夜里雪融的时候,冷得丝丝入骨,火炭已经用完了,温无玦冻得几乎受不了,真正见识了“狐裘不暖锦衾薄”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全身的骨头抖得几乎要散架。

  不过萧归心里可就乐开了花。

  这段时间他一直被温无玦各种有意无意地冷淡着,亲近不得,夜里也不让他留在他帐里,本就一肚子窝火呢。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他相父就是比闺阁女儿还矫情。

  心里种种腹诽,但见了温无玦真捂着狐裘棉被缩成一团的时候,他却心疼得不行。他本来就是病弱的身体啊,却还要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粗们在这种冰山雪地里打战,日日忍饥挨饿。

  萧归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往外面走去。

  “干什么?”温无玦霍然出声,下意识环住萧归的脖子。

  他仿佛看起来真的心思纯净似的,一脸正色道:“去朕的大帐,那里毯子铺得很厚,比相父这个舒服多了。”

  温无玦实在是冻得不行了,一点点的温暖都足够让他放弃坚守的骨气,如果他还有那东西的话。

  一进了贼窝,就身不由己了。

  萧归悉悉索索地跟着上榻,从背后拥住了他。

  火热的身躯彻底瓦解了温无玦的意志,太舒服了。

  有谁能拒绝雪中送“炭”?

  萧归把脑袋贴在他脖颈之间,轻轻嗅着他身上山中高雪似的清冽味道,真好闻。

  他忽然低声问道:“相父用盐卤融化雪,是什么道理?为什么相父懂这些?”

  温无玦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有些困意,却又睡不着。

  “说了你也不懂。”

  萧归一哽,又不甘心地追问:“怎么可能?你不说怎么我懂不懂?”

  “冰点、凝固点,你知道是什么吗?”温无玦问道。

  萧归:“……”

  什么玩意儿?他听都没听过。

  可是看他相父的样子,不仅仅听过,还很深入了解,甚至能运用于战场上。

  他小时候跟着先帝南征北战,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啊。

  但见温无玦背对着他不理会,萧归当即四个爪子都缠了上去,越发放肆。

  “快跟我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温无玦被他缠得几乎喘不过气,“你先放开我,我不能呼吸了。”

  萧归听他声音有气无力,吓了一跳,忙松开了几分。

  待他缓了一会儿,又没听见他说话了。

  萧归凑过脸去,借着大帐一侧小小的口子漏进来的黯淡月光,才发现他相父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相父、相父,你别睡啊,你还没回答我。”

  可萧归留了个心眼,屏住呼吸观察了片刻,发觉他相父的呼吸声时长时短的,胸前起伏也没有规律。

  他当即恼恨地捏住他的脖子,装睡!

  “别装了,朕都看出来了。”

  他热烘烘的气息对着温无玦的耳侧直喷,痒得半边身体都不自在。

  他简直要被萧归烦死了。

  “皇上到底要干什么?”

  萧归也很无辜,“朕没干什么呀,就是想相父说说话。”

  “说什么啊?”温无玦无奈地打了个哈欠,简直没脾气了。

  “刚刚相父还没回答朕的问题,为什么盐卤可以融化雪?”

  温无玦一阵气堵,你这种学渣还在乎这个?不能明天问吗?

  闭上眼睛缓了缓,他还是没发作。

  “盐卤的主要成分是氯化钠,融化了以后覆盖在雪层上,相当于雪中也含有了这种物质,所以融化后的雪水,冰点会降低很多,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凝固了。”

  这是个很简单的化学问题,但萧归听完半点没懂。

  温无玦叹了口气,难道让他从初中化学开始讲起么?

  他深入浅出地补充解释了一下,“简单点说,盐卤中含有一种特殊的物质,也就是我们平时吃的盐为什么会觉得咸的原因。而雪化成雪水,喝下去也没有什么味道,因为它里面没有这种物质。”

  萧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相父继续说。”

  “通常水的凝固点是零度,我们现在的天气就很冷,应该是零下几度。而盐卤溶于水之后变成盐水,凝固点就可以降低很多,大概要零下几十度才会结冰,这取决于里面盐分的含量浓度,所以雪一旦被盐卤融化了,就不容易再凝固了。”

  很多术语,萧归都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他完全理解了这个过程,顿时觉得十分神奇。“相父为什么会懂这些?是从哪里像学的?”

  温无玦:“……”

  我们那里的孩子都懂。

  他双眼一闭,“猜的。”

  萧归环着他的身体,在月光下看他的面容,眉目素淡,性情也是温和得不行,可他的温软中是带着刚硬的,明明一副病骨,却不让人觉得格局羸弱窄小。

  他的博古通今,无所不晓,像是一根单薄而坚韧的脊梁骨,撑起了他生存的底气和为人的尊严。

  萧归一向懵懵懂懂,对美好的东西有感知的本能,却不能通透地解读。

  可如今在他相父身上,他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仿佛快透了快透了,即将破层而出。

  “相父。”

  他轻声唤道,忍不住地蹭着他的后背,却总是不敢过分动作,怕一不小心被赶下床去。

  可二十出头的少年人,血气方刚,又怎么忍得住?

  隔着衣物的相拥而眠,像是隔靴挠痒,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感觉。

  萧归觉得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萧归!”

  温无玦霍然喝道。

  他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人身体的变化,顿时心神一震。

  年长几岁的好处就是什么都懂,不像萧归这种小子半知不解。

  可温无玦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惊过,突然意识到,萧归不是嘴上说说,也是个有着正常想法的男人。

  他从前以为他是没有见识过女人,所以才会乱说,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喜欢……男的。

  “相父。”萧归的声音里有难忍而压抑的情愫。

  温无玦冷冷道:“你给我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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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回军

  萧归听了这话,?不仅没有下去,反而低低一笑,“相父忘了,?这是朕的大帐,你让我滚哪去?”

  温无玦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鼓动,这才恍然发觉,?这里不是他自己的大帐。

  萧归搂着他,?顺着他的毛哄道:“相父,?外面天气太冷了,将就一晚吧。”

  温无玦冷睨了他一眼,?兀自坐起身来,?一言不发。

  “相父?”

  他伸手勾住了他的腰带,不让他走。

  温无玦一把扯回来,懒得理会他,从床榻上挪了下去。

  他就是冻死,?也不想呆在这头狼身边。

  可惜,?既然是头狼,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嘴边的肥肉。

  萧归顿时一肚子窝火,他还没干什么呢!怎么他相父好像一副他已经把他吃了的神清?

  他面色沉沉豁地起身,长手长腿地横在温无玦跟前,挡住他的去路。

  “相父,?干什么去啊?”

  温无玦凉凉道::“皇上管太宽了吧。”

  萧归蓦地攀住他的身体,将他按回榻上,?闷声闷气道:“朕就管!”

  沉重的身体压在温无玦身上,他顿时明显地感受到萧归身体的变化,登时脸色都绿了。

  素日的温和全然不见,声色俱厉,?咬牙切齿道:“你不知羞耻!给我滚开!”

  萧归又气恼又委屈,“我怎么不知羞耻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温无玦用尽全力的挣扎,在萧归稳如磐石的身躯面前,简直是小孩打架,微不足道。

  萧归暗戳戳地想,亏得你没力气,不然还制不住你了。

  冷月寒夜,轻薄飘渺的光泼洒进来,落在他相父雪白的面容上,如同温玉生辉,偏偏他此时神色冷峻,更添几分刚烈美人的意味。

  萧归本就瞧得心痒,身下的人还挣扎不休,更令他难以忍受。

  他俯下身去,低声道:“相父,别动了。”

  感受到灼人的温度,温无玦霎时浑身僵住。

  他心惊地不敢动弹,磨着后槽牙,简直拍死萧归的念头都有了。

  萧归摩挲着他光润的脸庞,在心里喟叹,要是他相父是女的,肯定是个尤物。

  像那句什么诗里写的,从此君王不早朝……

  哦,他也是皇帝。

  怎么感觉这句话就是在骂他的?

  “啊!”

  萧归一时不备,被温无玦踹中了某个部位,顿时吃痛得蜷成一团。

  “相父……你太狠了!”

  温无玦施施然地站起身,整理好衣裳,系上腰带,然后裹上厚厚的狐裘,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萧归痛得几乎冒汗的模样。

  他的声音很轻冷,“萧归,再敢有下次,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说罢,他拢紧了衣襟,掀开帐帘,顶着冰冷的寒风出去了。

  萧归在背后瞧着他修长单薄的身影,心里的零星火苗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隐隐有燎原之势。

  从他肖想他相父开始,就没考虑过子孙后代了。

  断子绝孙?这算什么威胁?

  接下来数日,不管萧归怎么明里暗里地亲近讨好,他相父对他都是一副冰冷脸色,别说一句话了,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萧归只好领着一群大老粗天天刨雪,清扫官道。

  远远地已经瞧见了云袅峰下尽头的大道,只差最后一丈多的路程了。

  萧归提着一罐盐卤,踩在雪块上,任由身体随着雪的崩散而下沉,面不改色地将盐卤均匀地洒在雪上,铺得恰到好处的淡淡的一层,一点都不多用不浪费。

  一直铺到了峰底尽头,他的身体已经下沉到几乎触底,厚厚的雪压着他的胸膛,几乎要没过脖子了。

  林洇在另外一头呼唤,“皇上小心点,不要过去了,等会卡住了。”

  萧归置若罔闻,他自己心里有分寸。

  温无玦虽然不待见他,但见他这样乱来,不由得皱起眉头,对左右的人淡淡道,“将他拖回来。”

  得了命令,林洇等人顿时合力抽动手中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绑在萧归的腰间,一用力,萧归整个人就被往回扯了。

  萧归没有防备,差点扑在雪块上。

  心里却美滋滋的,他刚刚听见他相父的身体,他还是关心他的。

  不一会儿,众人将萧归拖了出来,之间他浑身上下都是雪屑,亏得他穿的是甲胄,不然一融化渗入衣衫里,只会冻死。

  萧归脸上掩不住喜色,王八似的挪到他相父身边,温无玦站在这里看了半天,有些乏了,就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相父累了么?朕扶你回营?”

  谁知,温无玦理都没理会他,兀自跟旁边的林洇交代事情。

  “等会剩下一些积雪,等我们通过之后,再给他们堵上,免得他们太快追上来。”

  林洇点头,“是,丞相。”

  “峰顶上如今是赵信在守着是吧?让他悄悄下来,别让人发觉,傍晚趁着夜色,全军悄然撤退。”

  “是,丞相。”

  萧归:“……”

  老子他么是个摆设?

  官道到了下午时分就通了,但为了保险起见,给大军争取撤退的时间,便拖到傍晚才行动。

  出了云袅峰底之后,又留下一队人马断后,将没有融化的积雪填了回去,填得又高又厚,要是北燕王发现了,可以堵住他们一时半会。

  此处距离凉城很近,且所有人归心似箭,刚脱了困境,心情大好,不到天亮就抵达了凉城。

  萧归那日去云袅峰营救温无玦,为防意外,特意留下亲信去昌平找了李凌过来镇守。

  李凌闻讯而来后,便遵着皇上的旨意,一直苦守着凉城。

  然而,皇上和丞相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有音讯。

  他数度派遣大军出城探寻,都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甚至还以为他们会不会落在北燕王手中了?又或者是已经……死了?

  而北燕王一直在城外驻扎着,虎视眈眈,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是以虽然心里焦灼万分,却一直强按下来,继续秘密查探皇上和大军的位置。

  但越找不到,心里越没底,越担心。

  万万没想到,苦苦找寻了月余,如今人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了。

  李凌激动得涕泪交垂,差点没跪下去。

  “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啊!老奴要担心死了!”

  萧归一把搀起他,“哭丧呢这是?朕还没驾崩呢。”

  此时东方微露鱼肚白,星光未下,城门在晨晞之中,缓缓打开。

  在外流亡了这么久,所有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温无玦打着马车的门帘,朝外看着,这口气还没放下去,就瞥见了一个身着深色朝服的年轻男子匆匆而来。

  “唐玉?”

  “丞相啊,您可算回来了啊!”唐玉显然是被人叫醒了,衣裳都还没穿好,正一边扣着上首的衣襟扣子。

  温无玦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么来了这里?”

  唐玉叹了口气,一脸浓愁,“此事说来话长,下官就长话短说吧。”

  温无玦微微颔首,伸出手来,“上来吧,外面冷,先上马车,回行辕里说。”

  萧归眼睁睁看着唐玉上了他相父的马车,心里格外不爽。

  真是阿猫阿狗都可以上的马车吗?

  从城门到行辕,唐玉简略地跟温无玦说了个大致。

  原来,从月余前开始,唐玉在汴京就已经无法筹出粮草了,于是修书给温无玦说明情况。但是连续修了好几封,都是杳无回音,因为事情紧急,他怕耽误了大军,便只好亲自过来了。

  温无玦这段时间一直被困,唐玉修书过来都是被李凌收到了,但是李凌担心军情传回汴京,容易引起众人猜疑,更怕有些反贼因此蠢蠢欲动,因此就扣住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军粮没了,顶多就是撤军罢了,如今凉城已经拿下,其余的周边小城池倒也不急一时。温无玦敏锐而直截地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唐玉当即一愣,“丞相料事如神,下官就直说了。”

  温无玦眉心一跳,便听见唐玉闷闷地低声道,“郭大人死了。”

  郭大人?

  能让唐玉如此惊慌失措的郭大人,只有一位,礼部尚书郭璇之。

  温无玦心里往下一沉,他临走时,令郭璇之监国,他手中权柄不可谓不大,怎么会死?

  “是薛家。薛家的大儿子跟人斗殴输了,一气之下打死了两个烟花女子,因此郭大人处死了薛家的大儿子。”

  温无玦心里如同被一记闷锤砸中,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临走时,我特意嘱咐他,不要跟薛家正面刚。”

  郭璇之为人清正不阿,是个难得的贤良忠臣,但过刚易折,薛家这种什么肮脏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世家,怎么可能放过他?

  明面上不敢跟他对刚,私下轻而易举就可以弄死他。

  温无玦缓缓道:“是我的错,不该让他监国。”

  唐玉哽了下,“丞相千万不要自责啊,郭大人……唉。”

  马车里静谧了片刻,气压很低。

  唐玉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汴京的形势岌岌可危,多亏了许统领压着。从郭大人出事之后,他便几乎封锁了城门了,实行宵禁,薛家等这些世家怕他手中的禁军,这才不敢轻举妄动,算是稳住了局势。”

  温无玦点点头,“我知道。”

  他可以想象得到。

  他和萧归被困了这些久,这些世家滑头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兼之又弄死了一个郭璇之,现在也担心温无玦跟他们没完,早存了异心了。

  与此同时,李凌与萧归各自骑着马并排着,他便趁机也把汴京的事都跟他说了。

  萧归当即眉毛一拧,忽然想到,那他相父该要心急如焚了。

  到了行辕时,萧归见他相父面色凝重地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像在想什么事情,脚下差点踩空。

  他眼疾手快地上前两步,扶住了他。“相父。”

  温无玦站定了下,淡淡地抽开了手,还是一副与他相距千里的模样。

  萧归要气死了,他相父一点小事至于计较到现在?亏他还担心他。

  怎么那么小心眼?

  他顿时气恼地丢开了去,兀自到行辕里头洗漱去了。

  温无玦余光扫过他离开的身影,转而挥手让林洇过来。

  “丞相,有何吩咐?”

  “林洇,汴京出事了,我们这两日就要回京了。大军回去路上,粮草不能接不上,辛苦你休息一下,然后迅速前往昌平告知沉贤,让他调度一批粮草过来,以备撤军时用。”

  林洇没有一丝怨言,当即拱手道:“是,末将休息够了,这就去。”

  温无玦心中微动,点点头,“去吧。”

  汴京中的局势肯定是不容乐观的,最差的结果就是酿成世家群起而造反。

  如果最终走到这一步,那么,目前最需要准备的是什么呢?

  温无玦对外宣称在休息,实则一整天在屋里排六爻。

  唐玉还以为他在求问一个结果,心里纳闷儿,以前丞相不是不信这种虚头八脑的东西的吗?

  而萧归,自从早上被温无玦冷淡地拂开之后,便跑去整合城中的兵马了,也没来烦他。

  温无玦叹了口气,扔出一块卦牌。

  没钱就是麻烦啊!

  他当然不是在求迷信,他只是刚好在行辕里摸到这副卦牌,便顺手拿来用了。

  温无玦以卦牌代表各家势力,财力,兵力,用综合实力来推演各种可能性。

  发现无论怎么推演,他和萧归所代表的这一支势力,总是为钱粮所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今之计,只能是先稳住各方势力,暗中囤粮,以待来日事变。

  南疆上次被萧归重创,一时不太可能卷土重来。而北境呢?凉城已定,周边城池未下。

  温无玦盘着军中可用之人,给他一支精锐,在一个月内把周边城池收复回来,平定北境,把北燕那群狼子野心的东西赶出去。

  思来想去,只有林洇尚可,但他如今要去押运粮草。

  那还有一个萧归,他手上的精锐骑兵,可以连夜奔袭,强悍而快速。

  但,温无玦一想到他就头疼。

  他当初许他领兵打仗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昱日,萧归从城外军营回来,一身灰扑扑的,还没来得及清洗,就被站在廊下的温无玦叫住了。

  萧归的一双眼睛几乎顶到头上了,态度倨傲,“有事?”

  温无玦在心里无声叹气,声音温和地开口,“北境还有几座城池未下,我不放心北燕在后方骚.扰,想尽量在回京之前收复回来。”

  “所以?”

  萧归当然知道温无玦在想什么。

  叫他做事的时候就好声好气,没事的时候,就将他冷一边。

  温无玦面不改色,淡淡道:“烦劳皇上率一万精锐,在一个月内,把周边几座小城池拿下来。”

  萧归嗤了一声,“一个月?相父这是看不起谁?”

  “那你用多久?”

  “半个月。”萧归笃定道。

  温无玦心底微微讶异,论对军队能力的把握程度,他没有萧归吃得透,毕竟萧归是天天混在军营中操练士兵的。

  温无玦一点头,“好,半个月当然更好。”

  萧归微眯了下眼睛,有些危险,“相父一开口,朕就这么听话。那朕的话,相父听不听一两句?”

  温无玦眉心微跳,“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朕今日就启程。”萧归轻笑着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等回来了,我以后都要跟相父同床共枕。”

  温无玦霍然变脸,“你做梦!”

  萧归不以为意地退后几步,拉开距离,笑道:“那相父等着看看。”

  说罢,他也不看温无玦的脸色,心情甚好地转身而去。

  温无玦则要气死了,这个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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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吊唁

  昱日,?林洇从昌平归来,策马进城,在行辕前下马。

  “丞相,?末将过去时,沉贤已经将粮草置于斜石谷中,他已经猜到了丞相要撤军,?故而已经帮我们安排好粮草了。我们撤军途中,?顺道去取就是了。”

  温无玦微微讶异,?转而又很欣慰。

  军中上下如此团结一致,后勤武将皆甚是勤勉,?即使如今国运艰难,?又何愁来日不振?

  他点点头,“即是如此,军中兵马,你整顿一下,?我们明日启程回京。”

  林洇顿了一下,?“这么快?那皇上还没回来?”

  温无玦摆摆手,“不必等他了。京中诸事紧急,我须早点回去。”

  此次回京,温无玦留下了李凌仍然镇守凉城,一来接应萧归,?二来也可威慑仍在凉城外虎视眈眈的北燕。

  撤军走的平阳官道,途径北邙山。

  北邙山高耸巍峨,?郁郁葱葱,在满脸荒凉灰败的北境中,独一份的青绿笼罩。

  因山上俱是松树,几乎不见其他树种,?所以不论多干冷的冬季,山上仍然是一片绿意盎然。

  温无玦听林洇禀报说已经到北邙山了,心念一动。

  他伸了手指勾起车帘,往外看去。

  书中原身死的地方。

  冰天雪地里,全军断粮,所有人只能吃树皮草根,将松树叶碾碎了,和着冰雪下咽,书中写的是苦涩粗粝,一口下去,嘴里舌头都要麻了,吃饭成了一件极其煎熬的事情。

  饶是如此,最终依然被敌军追杀得只剩几个残军护着原身,一起饿死在这里。

  这一切的起因,是萧归故意断大军的粮草,害死了所有人。

  温无玦穿书之前,看的时候气得牙根痒痒。可来到这里,跟萧归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后,他总觉得有些怪异。

  从萧归的性格来看,他虽然冲动莽撞,但本质上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这么恶毒的事情,他有点无法想象会是他的手笔。

  温无玦看了一会,放下车帘,阖上眼睛休息。

  不管怎样,未来的事情还没发生,他便不计较,但也不得不防备,往后粮草诸事都不经过萧归的手,也无需让他知晓。

  这时,马车辕上被人敲了敲,声音沉闷。

  “丞相。”是唐玉。

  温无玦揭了车帘让他进来,“怎么了?”

  “丞相,刚有一个流星马送来了皇上的战报。信上说,皇上已经打下了凉城以东两城,如今往南去了,南边的城池望风而降,不过数日,就可以班师了。”

  温无玦抚掌,“甚好,一切也在意料之中。”

  唐玉捏着手中略带血迹的信,显然是在战场上写了之后沾了污。

  “下官倒是奇怪,皇上来的战报,为何传给了下官?”

  唐玉满脸疑惑,掌事的不是丞相的么?传给他算怎么回事啊?

  他又做不得主。

  温无玦神色淡淡地接过信,只见上面字迹跟狗爬似的,潦草粗犷,不用看内容都知道是萧归的手笔。

  唐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温无玦却心知肚明。

  他没跟他说要启程回京,趁着他出征就走,狗皇帝这是跟他赌气呢。

  想到他临出征前的那句话,温无玦心里一堵,没好气道:“不用管他。”

  到了汴京时,凛冬而过,初春冒头,城外山色有了些许绿意,官道上行人也多了。

  文武朝臣已经列队在城门口等待,及至车马停妥,温无玦从马车上下来,众人皆垂手作揖。

  “拜见丞相。”

  朝臣们个个深色朝服,衣冠楚楚,反观温无玦,狐裘陈旧,依然是去时的那一身衣冠。

  路上风尘仆仆,即使面容如玉,也是蒙尘明珠,失了亮色。

  但没人敢看轻他。

  温无玦缓步上前,淡淡开口,“免礼罢。”

  他落音刚落,尚且来不及进城,便有一个年轻官员突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丞相主持公道。”

  温无玦顿住脚步,认出这个人是太学的祭酒刘宣。

  “刘大人有要事?”

  刘宣面容悲愤,语气中掩不住怒意,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癫狂。

  “丞相出征在外,有所不知。近来京中发了许多大事,骇人耳目。先是薛家小儿当众打了民女,却逍遥法外。随后太学生将这件事告到了御史台,素称朝中清流的御史台却无人出面处理,直到郭璇之听说了这件事,将薛家小儿锁拿入狱,判处死刑。谁知,薛家小儿刚死没几天,郭大人就被人害死了!”

  温无玦抬手按在他肩上,安抚道:“此事我已知晓,内中详情还需调查。郭大人如今可入土为安了?”

  “郭家大公子悲痛不已,不肯让老父入土,仍然停灵家中,说要为郭大人讨回公道!”

  刘宣忽然转头面向薛思忠,满脸厉色,言语却是对着温无玦说的,“丞相,满朝文武,无人敢出面料理此事,都是因为惧怕薛家的缘故,而卑职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学祭酒,更无权处理。如今只有丞相能为郭大人讨回公道了!”

  他三句不离讨回公道,言辞更是直击薛家,无疑已经是撕破了脸皮了。

  薛思忠贯来是只笑面虎,这个时候也忍不住了。

  “丞相,小儿打死民女一事,已经以命偿命了,作为父亲的,无话可说。只是刘大人话里话外都暗指是下官害死郭大人,无凭无据的,下官要追究他污蔑朝臣之罪。”

  刘宣顿时冷笑,“无凭无据?‘风闻奏事’几时需要证据了?还是薛大人心虚了,都不让别人说了?”

  薛思忠道:“‘风闻奏事’,那是御史台的权力,刘大人一个小小祭酒,终日不好好治理太学,却搬弄是非,玩忽职守,莫非官都不想做了?”

  “风闻奏事”是先帝定下的一项国策,单独授给御史台清流的权力,御史台的官员具有弹劾官员的职责,为了更好地监督朝臣,故而先帝准许他们不需要确切证据,只需要风闻某事,便可向上陈奏弹劾。

  而一旦查实,则计入御史台官员的绩效之中。

  开国之初,政.权不稳,难保有人生出异心。先帝这个策略,可以鼓励官员互相弹劾,广开言路,不失为好事。

  及至今天,这项政策却成了朝中官员互相攻讦的武器,好处没多少,弊端一大堆。

  温无玦止住他们的继续争吵,“这件事,需要调查清楚再下定论。”

  说罢,他也不看二人,扶着车辕上了马车,只对两侧军士道:“先到郭大人府上吊唁。”

  沿着城门口的官道进入了汴京长街,穿过重重街坊,温无玦坐在马车里,耳朵却落在外面。

  一路上听取了不少民间物议。

  “丞相这是要往郭府去吊唁?”

  “郭大人是被害死的,丞相心里肯定心知肚明!”

  “如今丞相回来了,看薛家还怎么嚣张!”

  “可是你看后头那个姓薛的,摇头摆尾,也不见他害怕。”

  ……

  远远地就瞧见郭府内外俱是一片缟素,大门口两只白灯笼摇摇晃晃,守门的小厮腰间缠着白绸带,神色木然。

  马车在郭府外停下,眼尖的小厮认出来人是丞相,当即要去禀报。

  温无玦却叫住了他,“不用去了,我自己进去吧。”

  穿过前厅,未到中堂,便听见里边哀切的诵经超度之声,偶间夹着压抑的哭声。

  领路的小厮加紧几步,小跑到灵堂前跪着的一个少年身边禀报。

  少年愣了一下,扭头看来。

  下一瞬,放声大嚎起来,声音凄厉,“丞相!请丞相为家父做主啊!”温无玦刚跨进门槛,就被人抱住了腿,当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躬身将他扶起来。

  郭璇之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一子一女,长子便是这个少年,瞧着还是一股子稚嫩,约莫十五岁上下。

  这么小的年纪便丧了父亲,往后恐怕还要撑起整个家族,确实可怜。

  温无玦柔声安抚他,“大公子稍安勿躁,容我先给郭大人上柱香。”

  旁边一个双眼通红的中年妇人低头上前,将点好的香递给他。

  温无玦估摸着她的年纪,猜测应当是郭璇之的遗孀。

  上完了香,温无玦便耐心地听郭公子倾诉郭璇之被害死一事。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听了不下三遍了。

  郭公子说的跟刘宣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都认为害死他父亲的人就是薛家,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

  薛思忠是凶手,这一点谁都不会怀疑,包括温无玦。

  然而薛思忠是朝中重臣,薛家又是百年世家,手中握着国中四分之一以上的钱粮,这样的人,无凭无据,就想将人下狱,却是不能。

  郭公子神色悲痛之中,失望不已,“都说丞相大人睿智,想也知道,害死我父亲的当然只能是薛思忠啊!还能有别人吗?为什么丞相要推三阻四,难道丞相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信年!”旁边的妇人忽然开口,声音温温柔柔的,却落地有声,“不能对丞相无礼。”

  少年难忍痛苦,却又不得不听母亲的话,垂下头去,握紧了拳头。

  温无玦叹了口气,拢住少年单薄的肩膀,低声道:“大公子记住,想为父报仇,意气用事是没用的,朝中局势复杂,顺势而为才能有所求成。在情势不利、且你的能力不足以摧毁敌人的时候,你就只能忍耐,明白吗?”

  少年通红的眼睛看向他,似懂非懂,强自压抑住悲切的情绪。

  温无玦的话点到即止,能不能听进去,就看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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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探病

  满汴京的百姓都以为温丞相回京了,?一定会大刀破斧彻查郭璇之一案。

  没想到他回来数日了,也没有半点动静。每日上朝下朝,处理国事,?却没有提起郭璇之只言片语。

  朝中御史台形同虚设,对此也是一言不发。

  以刘宣为首的某些清流明里暗里地提示温无玦,却被他置之不理。兼之,?薛思忠数度出入丞相府,?来往殷勤,?难免让人心生怀疑。

  由此,汴京坊间渐渐流出物议,?隐隐有暗戳温无玦脊梁骨之意。

  这日,?萧归从北境班师回京。

  他在回军途中中了北燕埋伏,虽然早有预料,也打了个反包抄山战,然而三军安然无恙,?打头阵的萧归却一不小心被北燕的流箭射中了腿部,?伤了骨头,不得不由李凌护送他快马赶回汴京。

  其实萧归本人对伤势并不在意,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一点小伤也残不了。

  不过李凌提出要护送他先行回京的时候,他却没有反驳。

  三军日行速度有限,?回到京城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他却十分想见他相父了。

  他相父如今在做什么呢?

  处理国事?吊唁郭璇之?搞粮草?

  反正一定不会想他。

  萧归想到他那日支使他去打战,?却没有告诉他要回京一事,就越想越气,气得腿上的伤口隐隐出血。

  “哎呦!皇上,您要不还是乘马车吧?这还在出血,?等会真要好不了了。”

  李凌一见了那白底纱布上的血迹,就心疼得不行。

  这非得骑什么马啊?坐马车不香吗?

  对此,萧归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见过哪个主帅是坐马车里的?”

  李凌:“……”

  逞什么能啊。

  临近汴京城,一行人三十余骑大摇大摆还是有些沾眼的,李凌给萧归找了辆马车,这次萧归很配合,没有拒绝。

  越是临近天子脚下,官道上便越熙熙攘攘。

  途径一间茶楼,李凌勒令停下,去补充点干粮和茶水。

  萧归百无聊赖地靠在马车里,沿途看山色,却听见茶楼里传来情绪高亢的议论之声。

  大梁国内,一般这种茶楼都是些文人骚客的聚集之地,有事没事就爱聊些时政弊端。

  当下谈的是郭璇之的事,个个都在痛骂薛家一手遮天,杀人不偿命,朝中纲纪越发沦丧了云云。

  后面,谈着谈着忽然风向一转,暗暗戳起当朝丞相来。

  “话说,以前遇到这种事,丞相都是一定要给一个公道的,至少也会彻查此事,怎么如今倒不闻不问了呢?”

  “收钱了呗。”

  “您没听说吗?那薛思忠经常出入丞相府,要说这俩之间没点什么私下交易,谁信啊?”

  “这不能吧?丞相已经是少见的清直之臣了,如果连他都……那只能哀叹国之不幸啊!”

  ……

  萧归先前只是无所谓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谁知听到后面,眉头都皱起了一座小山丘了。

  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就背后戳人脊梁骨吗?

  李凌打点好了回来,便见皇上脸色不豫。

  “皇上?”

  萧归接过他手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仍然落在他身后的茶楼里。

  “等回了京城,你让人好好查一下,这茶楼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李凌错愕了片刻,“皇上,他们怎么了?”

  “诽谤丞相。”萧归冷冷道。

  李凌:“……”

  一进了城,萧归便吩咐直接去丞相府。

  李凌却急得跳脚,“皇上如今腿伤严重,不回宫找太医,去找温无玦做什么?”

  萧归凉凉道:“趁着朕出征,他就先回来了。”

  “可皇上如今去了又有何用?皇上能打他么?”

  李凌心说你现在半个残疾,单是他手下那个陆嘉,就可以制住你了,等会又碰得一脸鼻青脸肿。

  这话戳中了萧归的痛处,他咬着后槽牙,暗暗想着不如先回宫中,再琢磨怎么整他。

  于是,一行人最终还是先回了宫中,传太医看伤。

  太医一剪开缠着的旧纱布,吓了一条,伤口反复出血,已经有了化脓的迹象。

  他仔细地给皇帝包扎开药之后,叮嘱他近日万万不能再骑马,需要好好修养,不然再这样下去,只怕这条腿要废了。

  李凌听得心惊胆战,越发盯紧了皇上,不让他出宫,只派人告诉了温无玦。

  温无玦此前没有接到任何萧归回京的消息,此时听说他回来了,先是一愣。

  随即又问宫中来人,“皇上的伤势很重?”

  按萧归的性子,要是伤势不重,早就上门来找他麻烦了,不可能先回了宫中。

  小太监得了李凌嘱托,对外不可说皇帝病重,只说是小伤,因此神色一凛,说话遮遮掩掩起来。

  “这这、这倒也不会,丞相无需担忧。”

  温无玦抬眼看他,见他神色有异,越发心生疑窦。

  待了太监走后,心里琢磨起来,难道萧归真的伤得很重?

  李凌素来是个人精,越是这般鬼鬼祟祟,越是有事。

  温伯听了他的担忧,便笑道:“丞相担心什么?皇帝要真要伤重得要死了,李凌肯定要来与丞相商量。如今国中还有谁能撑起这一场乱局?”

  “死”字掠过温无玦的耳朵,轻飘飘得有些刺耳,他无端端地心底漫起凉意。

  此次他回京匆促,给萧归留的兵马不多。

  北燕若是存心在路上伏击,瞄准萧归这个活靶子,集中兵力置他于死地,让大梁唯一的合法君王就此丧了命,挑起国中内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温无玦叹了口气,真不该与萧归置气而轻敌。

  狗皇帝虽然狗,但这段时间对他还算不错,若因此丧了命,他当真无法自处了。

  数日间,丞相府终日络绎不绝,国事积压了一堆,朝臣们都要来找温无玦商议,却唯独没见萧归的影子,他心底越发担忧起来。

  而实际上,萧归在宫里活得好好的,好吃好喝好睡,除了走不了路,只能摆弄摆弄木弩之外,日子可比在军营中舒适多了。

  李凌让内务府给他制了一把木杖,萧归却嫌弃地丢在一旁,深觉真用上这东西,就跟半残的没两样了。

  他整日里都在想着等伤好了之后,要怎么整温无玦,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去丞相府找他。

  夜色渐浓,宫中灯火影影绰绰,宁静极了。

  先帝和萧归一样,都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歌舞,因此宫中素来冷落。

  常有人说,比起前朝,如今的宫中就像是没人住的一样。

  李凌从宫外回来,披着一身轻寒,踏入了殿中。

  “皇上,您前天让奴才查的事情,有点蹊跷。”

  萧归原本是懒懒散散地躺在榻上,听了这话,当即想起那日在城外茶楼听见那群嚼舌根的文人,腾地坐起身来,冷声道:“怎么回事?”

  李凌正色道:“皇上,原本奴才以为不过是些不得志的书生闲言,想着找出人来,打一顿得了。”

  他顿了顿,神色带了几分冷意,“不曾想,这群东西的背后,竟跟太学有勾结。”

  萧归皱了皱眉头。

  太学是大梁官办学院,每年从民间挑选才德兼备的少年学子送往太学,三年学成,便可入朝为官。

  也可以说是大梁的预备官员。

  “奴才查到太学的祭酒刘宣跟他们都有勾连,此番在京城内外散播的言论,也是经过刘宣授意的,目的就是诽谤丞相。至于刘宣的目的何在,奴才至今还没查出来。”

  李凌此前一直不喜欢温无玦,甚至认为他夺了皇上该有的权力,但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温无玦有能力治理大梁,且没有异心,若无他在,皇上这个皇位不一定能坐稳。

  温无玦在民间的名声一向很好,如今这群人恶意制造舆论中伤他,究竟为了什么?

  萧归蹙起了眉头,联想到郭璇之事件迟迟没有交予三司会审,隐隐猜到是有人在逼他做决策。

  太学祭酒?

  这件事跟他并无干系,他为何要冒头?

  太学生一向有直言朝中政事的权力,且他们也不结党不合流,常常为民请命,痛斥朝中歪斜风气。

  但这个刘宣的做法实在太吊诡了,不符合太学倡导的清直正派,不像是太学祭酒会做的事。

  “你继续查,别让人发现。”萧归吩咐道。

  敢在背后搞他相父,只怕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夜里,温无玦终究是放心不下,遮人耳目地乘了一顶小轿进宫,手持玉骨牌,畅通无阻地从宣武门甬道进入,直接往萧归寝宫而去。

  到了宫门口,恰好见了李凌出来。

  “哟,丞相大人,这么晚还有国事?”

  温无玦知晓他的阴阳怪气,却并不与他理论,只淡淡道:“听说皇上伤势不轻,我来看看。”

  李凌脸上露出几分怪异的神色。

  伤势不轻?

  这是哪里听说的?

  皇上整天生龙活虎的,只差没把宫殿拆了。

  温无玦见他神色有异,心里往下一沉,看来萧归是真的伤势很重了。

  李凌没说什么,只转身进去通报。

  随后,温无玦跟了进去,一进了中殿,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药味,且整个宫殿冷清清的,只几点微弱的烛火摇晃。

  死气沉沉得令他心头微惊,再见李凌脸色哀戚,不祥的感觉更甚,难道萧归真的要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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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同榻

  进了内殿,?四周帷幔层层叠叠,窗棂紧闭。

  偌大的殿中,一个随侍的宫人都没有。

  背后忽然“咔哒”一声。

  李凌不知何时退出去了,?还把门带上了。

  温无玦深觉诡异,试探着迈开脚步,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挑开帷幔,?侧了侧头进入。

  高高悬着的御烛之下,?重重帷帐之间,床榻上一个鼓起的身影,?是萧归。

  温无玦轻声道:“皇上?”

  没人应。

  他心里猛地下沉,?快步走了过去,指尖微微发凉。

  轻轻挑开了床帐,但见萧归身着明黄色底衫,双目紧闭,?脸色在昏黄的烛火下,?看不出如何。

  “皇上。”温无玦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该不会死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摸到萧归鼻子底端。

  皮肤分明温热,为何没有鼻息?

  难道刚死不久?

  温无玦将手往下移了几寸,贴在萧归的左胸口上。

  突、突、突。

  一下又一下,?生猛有力。

  温无玦愣了几秒,随即眼中通亮,?想到了什么。

  他蓦地一出手,死死捂住萧归的口鼻,不让一丝空气进去。

  果然,不消片刻,?萧归就装不下去了。

  在他手心里闷笑一声,然后拽住温无玦的手腕,一手扣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翻转过来,压在身下。

  萧归恶狠狠地贴着他耳廓,道:“相父这是要弑君吗?”

  温无玦被他压住,一口气差没提上来,凉丝丝道:“你不是没气息了吗?”

  萧归想起他漏夜前来,顿时眼中浮上笑意,嘿嘿一笑。

  “相父这是关心则乱。”

  温无玦不由得面色一哂,这般拙劣的装神弄鬼,连温伯都看得出来,他却居然被轻易地瞒过去了,还巴巴地乘了轿子进宫。

  他这是脑子进水了?

  他脸色一沉,“既然皇上无事,臣要出宫了。”

  “别呀。”

  萧归搂住他的腰,装模作样地道:“我的腿骨伤到了,现在走不了路呢,疼死了。”

  这句话,真假参半,温无玦明显不信。

  萧归扯起裤管,只见他修长的左腿上,临近膝盖处,裹着一层白纱布,且姿势怪异,看上去倒有几分像真的。

  温无玦一时皱眉,“怎么伤在这个地方了?”

  大腿上有动脉,受伤后若是处理不当,就容易流血不止。

  萧归无语,“这我还选择伤在哪里吗?”

  战场上箭矢无眼,防不胜防,谁还特意护住某处不成?

  温无玦想了想,道:“可以让人做个皮质的护腿,裹在腿上。”

  虽不完全抵挡,但也可削弱刀箭的力道,不至于伤了骨头。

  萧归见他神情专注地想着,如玉的面容上有种冷清的温柔,心里叫嚣着,相父关心朕!

  “相父,现在腿好疼,你帮我揉揉。”

  温无玦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他,“揉了不是更疼?”

  没听说过伤口还需要揉的。

  他现在还躺在萧归身下,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用力拍了他的背,“下去,我不呼吸了。”

  萧归忙往旁边一挪,手还搭在他腰上。

  “相父怎么这么弱?那以后……”

  萧归差没咬断自己的舌头,生生截住了后半句话。

  温无玦不明所以,脸色未变,支起了身子,“皇上既然没事,臣回去了。皇上早休息,明日上朝议事。”

  萧归却捉住了他的衣袖,不让他走,促狭地笑。

  “相父忘了,朕出征前说什么了?”

  出征前他说,回来后要与温无玦同床共枕。

  温无玦脸色一变,劈手扯回了衣袖。

  “真是白日做梦。”

  萧归嘻嘻一笑,“相父,此时是子夜啊。”

  温无玦:“……”

  他挣扎了一下,从床榻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拂袖而去。

  萧归也不着急,瞧着他的背影,脸上笑意不减。

  宣武门口,两侧禁军拦住了温无玦的小轿。

  “丞相,近日许统领实行宵禁,过了子夜,便不许任何人出入禁中。”

  温无玦:“……”

  青油小轿不得不在门口停下,温无玦只得从轿子里躬身出来。

  “烦劳通报许统领,就说是我找他。”

  两个禁军侍卫有些犹豫,“丞相,许统领吩咐过,即便是皇上,也不出去。”

  言下之意就是,你一个丞相,更不可。

  温无玦当场无语。

  深觉他今日是犯了冲煞,自己把自己送入狼口。

  其实许统领的做法并无可厚非,出了郭璇之的事情后,彼时萧归和他都在北境,京城中难免有人蠢蠢欲动,实行宵禁,可以防止宫里内外勾连,还可以节省巡逻兵力,用于布置城防。

  无奈之下,温无玦只好让人去找了李凌,让他给自己安排宫殿歇息一晚。

  但李凌本就是萧归的狗腿子,怎么可听他的?

  李凌没来,来的是萧归,一行人从宫中甬道而来,灯火逶迤。

  “参见皇上。”

  萧归闲闲地冲温无玦笑,拖着伤腿,一拐一拐地走到他身边,拢住他瘦削的肩头。

  “相父,这可不是朕不让你走,是许统领不让你走啊。”

  温无玦面色淡淡,索性转身往回走。

  他倒要看看,这个腿瘸的狗皇帝还把他怎么着。

  李凌瞧着皇上把人带进了寝宫,不由得纳闷儿。

  自古以来,帝王枕榻,岂容他人酣睡?

  更别提还是个男人了。

  他心里别扭,指挥几个小太监把偏殿收拾出来了,便去禀报,“皇上,夜深了,丞相大人今晚不如在东偏殿歇下?”

  隔着寝宫的朱红描金檀木门,萧归的声音恼恨极了。

  “多事!下去!”

  不长眼的东西!萧归觉得,李凌在这件事上简直蠢极了。

  温无玦淡定地瞧着他恼羞成怒,轻轻一笑,这就是只纸糊的狼狗,一戳开就原形毕露。

  他侧身上榻,合衣而睡,还拉上了厚厚的锦被。

  “相父,你穿这么厚睡觉?”

  温无玦:“嗯。”

  萧归:“不热吗?”

  温无玦:“不会。”

  萧归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上榻,隔着厚厚的衣物搂住他的腰,没一会就把自己热出了一身汗。

  热得他都没有心思想别的了,只恨恨地盯着温无玦的背后,恨不得把他这身衣裳都扒了。

  翌日,温无玦先醒来。

  他一个人睡习惯了,差没被腰间的爪子吓到。

  脑袋短路了片刻,等到渐渐清明时,才确定昨晚没发生什么。

  他缓缓舒了口气。

  李凌照例来伺候皇上起身,却不意外地看到了温无玦。他目光复杂地在二人之间逡巡,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他脸色不豫让人端了洗漱的用物进来,眼角余光不时刮过床榻。

  但见那上面的锦□□干净净,没有污损的痕迹,这才把一颗心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了点,明天的章节补上。

第47章 杖责

  “相父,?早呀。”

  萧归将没受伤的脚搁在大理石地上,靠在床头向温无玦招手,示意他过来扶自己一把。

  温无玦正兀自整理衣裳,?李凌很有眼色地抢先一步,搀扶住萧归。

  “诶哟,皇上,?您这脚咋还没好呀。”

  萧归无语地瞧着跟前的老头,?嫌弃地拍了一下,?“朕叫你了吗?”

  李凌心里门儿清,有意隔开他和温无玦的接触,?面上却跟人精似的半点不动声色。

  “伺候皇上,?是奴婢的本分。”

  萧归:“……”

  不长眼的东西。

  温无玦将雪白的汗巾泡进温水里,简单地抹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发觉昨晚倒睡得挺踏实的。

  萧归一边让李凌伺候着,?一边拿眼睛瞟温无玦。

  云消雪霁,?澄澈的天光散入殿中,映得他的面容如缎滑绡白。

  从萧归的角度侧看过去,只见他层层深色衣襟上的喉结微微突起,下颚形态流畅而内敛,有种克制的风流意态。

  萧归瞧得发怔。

  他不是没有见过长得好看的男子,?可总觉得略带脂粉气,失了男子气概。

  再看他相父,?好看的皮囊之下,有根有骨,软中带硬,气度沉静而内敛,?行走间风骨俨然,不容轻慢。

  李凌顺着萧归的视线看去,心里一咯噔,这么个美人放在一个初开情窦的少年面前,不动心才怪。

  他不动声色地帮萧归系上朝服腰带,顺带遮住了他的视线。

  可惜萧归的个子比他高出许多,微抬起下巴,照样看得一清二楚。

  温无玦先整理好了,向萧归道,“臣先回府一趟,折子都还在家中搁着。”

  “朕跟相父一起去。”萧归忙道。

  李凌:“皇上,你还未用早膳。”

  萧归瞪了他一眼,绕开他,凑到温无玦跟前,大尾巴狼似的说道:“朕跟相父同去,今日上朝议什么,相父也好先跟朕说说。”

  温无玦怪异地看着他,略一思索,倒也没反对,出人意料地道:“好。”

  萧归大喜,撇下温无玦的小轿不用,让人备了宫中御辇,轻车熟路地从宣武门出去。

  路上,温无玦把几项要紧之事,一一跟萧归说了大致。

  从前萧归都是不理国事的,基本上是温无玦做主。他就像是摆在大殿上头的吉祥物一样,等众人议完了,他再用那玉玺在折子上象征性地盖个官方许可的戳印,加个v。

  看起来他似乎没什么权力,因为大多数时候,哪怕他不愿意给众人认证个v,也不影响下面的人做事,顶多就是自媒体和官方媒体的区别罢了。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在众人都无异议的情况下。

  温无玦的决策大多时候代表了众多朝臣的意见,考虑了多方利益的博弈,从而做出的令大部分人都满意的决定。

  而如果温无玦的决策与众人的利益相违背,尤其是损害到世家的利益之时,决策就很难向下施行。

  这个时候,双方的博弈就需要一个官方认证,有认证的那一方自然可以获取更多的便利。

  所以,萧归的权力是薛定谔式的,如果他能懂得权力的制衡与利用,他可以立于众人之上,操纵不用阵营的朝臣相互攻讦,而他坐收渔翁之利。如果他不懂得怎么运用权术,就只会沦为一个傀儡,反被操控。

  温无玦自认为,萧归目前还算是听他的话的,只要他稍微点拨他,他不觉得他会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玄翊大殿外,朝臣们分列成长长的两行,个个身着深色朝服,手持笏板。

  不多时,便遥遥瞧见宫门处的御辇逶迤而来。

  众人在山呼万岁之中,瞧见了那个向来与丞相不和的皇帝,居然诡异地扶着丞相同下御辇。

  要夭寿了,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但见丞相面色风平浪静,众人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上午的朝会没有没有什么大事,北伐大军回来了,按功行赏,且清点战后钱粮消耗,相关部门之间互相对账,彼此之间一团和气。

  然而,中场休息之后,从下午开始,气氛随着太学祭酒刘宣的出列发言之后,开始陡然转下。

  “皇上,丞相,微臣有话要说。”

  萧归坐在上首没说话,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把玩着御笔,称职地扮演他的吉祥物。

  温无玦朝刘宣道:“祭酒大人但说无妨。”

  “下官斗胆敢问丞相,郭大人至今尸骨未寒,他的命案一直迟迟未交付三司会审,请问丞相,打算如何处理这一桩事?”

  刘宣前几日面见温无玦之时,还是温和有礼的,而今日却是当殿面刺,声色俱厉,半分颜面都不给了。

  温无玦垂下眼眸,似乎是思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已命大理寺仵作进行尸检,仵作告诉我说,郭大人乃是深夜从官中回府的路上,心绞痛发作而猝然长逝,并无他人谋害。”

  这话一出,众人愕然,满殿里没有一点声响。

  萧归抬了抬眼皮,看向他相父,心里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适才在路上,他没有提起郭璇之的只言片语。可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在北境,他相父一听说郭的事情,神色都变了。

  过了片刻,刘宣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

  “丞相居然也相信这种说辞?”

  温无玦淡淡道:“命数无常,生死不定,为何不信?”

  刘宣咬了咬牙,有些痛心道:“都说丞相是大梁第一清直之臣,明察秋毫,怎么如今面对郭璇之大人这样的大案,竟然如此草率?”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既然郭大人是死于心绞痛,为何他死的时候面色发紫?为何身上有深浅不一的紫红色?丞相都没见过郭大人的遗体,单凭一个仵作,就轻易信了?”

  “我并非专业之人,仵作乃是大理寺所出,难道祭酒是在质疑大理寺的办案能力?”

  温无玦轻描淡写地将皮球踢给了大理寺。

  果然,大理寺卿徐卯出列,像跟刘宣过不去似的,扬声道:“大理寺素来办案严明,不敢玩忽职守。若是祭酒大人有疑虑,烦请拿出证据来,莫要在此含沙射影。”

  刘宣冷笑两声,“证据是吗?王大人,你不是说你手中有证据吗?”

  众人莫敢出声,却见王保神色淡定地出列,不慌不忙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通体青白的羊脂玉,形态圆润,打着鲜艳的红绦子。

  王保是大梁世家大族之首,与薛家素来斗得几乎你死我活,在朝堂中,素来是不干己事不开口,此时出列呈出证物,定然与漩涡之中的薛家脱不了干系。

  果然,一瞧见他出来,薛思忠当即面色一凛,竖起了耳朵,严阵以待。

  王保年逾六十,两鬓皆白,然而一双三角眼却并不浑浊,眼光清明而淡定。

  “皇上,丞相,臣与郭大人乃是同窗故交,他当日出事,微臣心痛难当,且他素日身体健旺,臣不肯相信他是死于心绞痛,便将此事报知京兆府尹。当时丞相与皇上还在北境未归,因此此事一直是京兆府在调查。直到丞相回来之后,才下令交付给大理寺。下官不知道丞相为何不让京兆府插手调查此事,或许丞相有自己的考量,下官也不敢揣测。”

  他这话说得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暧.昧,诘问的边缘反复试探,轻易地就可以让人疑心起温无玦来。

  王保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大理寺没查出什么来,京兆府却查出来了,这就是凶手行凶时落下的物证,这上面有一个薛字,据汴京中许多官宦子弟说,这东西在薛家小公子的身上见过,请问薛大人,这东西,可是令郎之物啊?”

  薛思忠面色一变,几乎是瞬间就涨紫了脸,“你别胡说八道!一块玉佩怎能说明什么呢?”

  “哦?”王保慢慢放开手心里半拢着的羊脂玉,“方才我还没给众人示看,薛大人怎么就知道这是玉佩?”

  “……”

  薛思忠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宣冷笑道:“薛大人日日看着,怎么会不知道?”

  温无玦在心中叹气,这个薛思忠,草包一个,压根不是王保的对手,怪不得这么多年都被王家压了一头。

  王保道:“臣以为,想要分辨这玉佩是否是薛家小公子的,也不难。只需要将小公子平日交好的子弟们都叫来,一一辨认。如果薛大人认为这是伪造的,那么,小公子又能否拿出真正的玉佩出来呢?”

  薛思忠:“……”

  这时,温无玦忽然开口了,“单凭一块玉佩,怎么能认定杀人者就是薛家小公子呢?若是他不小心丢了,被有心人捡了去,又有心地做了某些坏事,有心栽赃给小公子,岂会没有可能?”

  薛思忠这时忽然对温无玦感激涕零,虽然他也没搞懂温无玦为什么要帮他。

  刘宣冷冷一笑,面对温无玦直接开怼,“丞相怎么不想想,为何别人都不疑心,偏偏疑心薛小公子呢?因为郭大人处死了他的大哥,瓜田李下,本就诸多嫌疑。如今既然有物证,就应该仔细调查。还是说,丞相有心要包庇罪犯?”

  半天在一旁都没发声的唐玉这时忽然站出来了。

  “刘大人有事说事,不要阴阳怪气,丞相若是有心包庇嫌犯,又何必在北境一听说郭大人的事情之后,就巴巴地往回赶?”

  刘宣听了这话,更加阴阳怪气起来,“可是丞相回来之后,下官没见他为郭大人做了什么?吊唁算吗?唐大人莫要被屎尿糊了眼睛,也把脑筋堵住了,就不分青红皂白。丞相该知道薛家与郭家之间的恩怨,薛家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是丞相非但没问罪薛家,反而是薛思忠数度出入丞相府,这私底下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徇私贿赂,谁知道呢?”

  众人:“……”

  这话不是直白,是直接撕破了脸皮来说了。

  谁都觉得温无玦的发言有点问题,似乎是偏向薛家,可他半生清直的名声挂在那儿,谁敢轻易说他?

  饶是王保这样的老臣都要拐弯抹角地暗示,刘宣就敢直接开炮了。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萧归忽然开口,声音寒浸浸的,“来人。”

  李凌惊了一下,轻声问道:“皇上?”

  “刘宣空口诽谤丞相,拖下去,宣武门前杖责八十。”

  众人顿时面露惶恐,普通人别说八十棍,就是二三十棍下去,都要半残了。

  这八十棍是要了他的命?

  况且从先帝以来,当众惩罚朝臣,最多就是廷杖,在大殿门口。而现在是要拖到宣武门外打,那里面对汴京主街,来来往往的都是百姓,从来只有在宣武门斩首示众,没听说过杖责示众的。

  话说这皇帝今天怎么回事?平日里一声不吭的,任由众人吵得沸反盈天都岿然不动,高高挂起,今天怎么亲自下场了?

  温无玦坐在一侧,没有说话,垂了眼皮,一派事不关己。

  李凌见了,了然三分,微微一抬手。

  外面的侍卫顿时扑进殿中,左右施压,架住了刘宣就往外走。

  刘宣也是倔强,这个时候还面犹带笑,眼神落在温无玦的方向,无比挑衅。

  李凌跟着出去,经过温无玦的时候,温无玦悄无声息地对他使了使眼色。

  李凌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心下不爽,怎么觉得,都是这个温无玦惹出来的事?他心里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反对,将人带到宣武门外的时候,特意让人留心力道,别把他打死了。

  朝会继续,刚刚那一场争辩忽然就被强行揭过去了,谁也没有再提起。

  好像刘宣被打,就这么震住了所有人似的。

  温无玦瞧着是站在薛家一边的,可薛思忠却满头冒汗,心里惶惶,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何况王保手中铁证如山,他就这么轻易地任由这件事揭过去了?

  接下来议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皆以温无玦的决策为准,众人也都没有异议。

  下朝后,文武百官沿着玄翊殿外的御阶往下走,朝着出宫的方向而去。

  萧归站在玄翊殿外宽阔而高突的月台上,远远望着他相父与唐玉、许鼎等人同路而归,谈笑宴宴。

  突然觉得,他们所有人才是一体的,只有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可能把他相父留在宫中,也没借口。

  这时,李凌回来了。

  萧归回了神,问道:“那人死了没?”

  李凌:“丞相的意思是留他一命,奴婢让人下手轻了点,现在还有一息尚存。”

  萧归冷冷道:“便宜他了。继续盯着他,还有……王保。”

  李凌愣了一下,“皇上觉得?”

  萧归也不知道咋说,敏锐地觉得王保今天的发言也有问题,虽然明眼人看着好像是王薛两家相斗,可他总觉得,王保话里话外暗戳戳地戳他相父,跟刘宣有种异曲同工的相似?

  他摆摆手,也不多说,“不知道,盯着吧。”

  李凌只好应了下来。

  入夜,月黑风高,行将就逝的冬末犹带薄寒。

  一抹矫健的身影摸上丞相府的后墙,墨衣隐入暗夜之中,压低了身子伏在墙沿上。

  来人观察了一会儿后,悄无声息地从墙下往里边轻轻一跃,踩在松软的泥地上。

  正待起身之时,身后腾出一只有力的手臂,蓦地死死地按住了他。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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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暗示

  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发出的响动很快就把温府中的家丁都吸引了过来。

  温伯正帮着温无玦磨墨,听见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往后院赶去。

  只见后墙之下,两条黑影在花泥里打得不可开交,周边的家丁围着,?居然插不上手。

  其中一个自然是陆嘉,?而另一个……

  温无玦眯眼看去,?觉得那身形甚是熟悉。

  他刚想说什么,便听见闷哼一声,?来人似乎是被踢到了了哪里,?蓦地一顿。

  动作刚迟滞了几分,便被陆嘉扣住肩膀,狠狠地侧翻摔在地面上。

  温伯提了灯照到那人跟前,将他的脸掀起来,?周边霎时无声。

  萧归?

  压在他身上的陆嘉也愣住了。

  温无玦缓步走过去,?轻笑道:“没想到皇上还有这兴趣,半夜三更偷墙?”

  萧归闭上眼睛,咬了咬牙。

  丢人丢到家了。

  然而,他的羞愧只持续了一瞬。

  萧归腾地一用力推开陆嘉站起来,提着一只受伤的腿,?金鸡独立。

  “朕,微服出巡。”

  众人:“……”

  陆嘉无语地瞧着这个狗皇帝,?怎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连温伯都被他的大言不惭惊住了,咧开嘴笑了两下。

  萧归不看众人,脸皮厚得都揭不下来,一跳一跳地蹦到温无玦跟前,?“相父,腿好痛。”

  温无玦目光下移,不无嘲讽,“腿痛还能爬墙?”

  “这不要见相父吗?”

  “见我做什么?”

  “我想你……”萧归瞧见他相父面色一边,立即舌头打了个转,“朕有个事要跟你说。”

  温无玦:“……”

  进了丞相府的书房,众人退散,萧归坐下后,这才后知后觉,腿上伤口被陆嘉踹了一脚,隐隐出血,疼得得他龇牙咧嘴。

  温无玦冷笑着骂他活该,兀自处理起公务来。

  萧归却不以为意,多动症似的围在他案头跳来跳去,带起的风晃得烛火摇曳不已,温无玦也被晃得头晕。

  “你能不能安静片刻?”

  萧归从善如流:“好。”

  这时,温伯掀了门帘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子,约莫巴掌大。

  温无玦头也不抬,“去把腿伤擦擦。”

  萧归眼神一亮,将爪子搭在他相父的后颈伤,语气欣喜:“相父真关心我。”

  温无玦:“……”

  但见温伯没好气地走过来,打算亲自上手帮萧归擦腿伤。

  萧归却后退一步,目光怀疑地盯着这个老头,“不用你。”

  他转过头,笑眯眯地对温无玦道:“相父帮朕擦。”

  温伯无语。

  温无玦也回以一笑:“你想多了。”

  萧归:“……”

  他讪讪地夺过温伯手上的药膏,自己撩起裤管,亲自动手。

  温伯乐得不碰他,干笑了两声,退出去了。

  原本包裹的纱布已经撤下了,伤口处长好了的粉红色的新肉今晚再次受伤,隐隐冒出鲜血,瞧着有些狰狞。

  忍不了萧归在旁一抽一抽地倒吸冷气,装模作样,温无玦烦躁地把笔一扔,索性站起来。

  “药膏给我。”

  萧归大喜,把药膏放进他手心里,顺带滑过他冰凉细腻的手腕,心满意足地伸出了腿。

  他坐在矮榻上,温无玦半蹲下来,将萧归的裤管往上提了提,皱眉看着伤口上的鲜血。

  “都伤成这样你还不能安分一点?”

  萧归郁闷道:“本来都好得差不多了,这都要怪你那个护卫,下手忒重了。”

  “不关他的事,你是活该。”

  温无玦将药膏扣出了一抹儿,轻轻地涂在伤口上。

  他微凉的指尖划过萧归的皮肤,激起他浑身鸡皮疙瘩。

  从他的角度往下看,温无玦正专心致志地给他擦药,低垂着眼皮,鼻梁笔挺,唇形精致。

  萧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克制住自己汹涌的冲动。

  冲动是魔鬼。

  魔鬼、魔鬼、魔鬼。

  擦完了药,温无玦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走到案边坐下。

  “你刚刚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

  萧归愣了一下,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其实那不过是他胡诌的借口。

  不过搜肠刮肚想想,也不是没事说。

  他拉过一张八仙椅,凑到温无玦身边。

  温无玦目光一瞬不移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言。

  萧归思索斟酌着措辞,好久才说了一句,“刘宣有问题。”

  温无玦讶异地挑了挑眉头,“然后呢?”

  萧归:“……”

  刘宣当然有问题,温无玦不用去查,都能猜得一清二楚。

  太学里面都是些年轻的学子,未入仕途,一腔热血。他们很多时候能为民请命,能揭露贪官污吏,能直戳民间时弊。

  就因为如此,太学也容易成为一把好剑,被人操作利用。

  看似无派无争的表面之下,早就不是简单的太学生了。

  萧归想说王保也有问题,不过他感觉他都没有必要说,他相父好像心里跟明镜似的。

  温无玦盯着萧归,敏锐地察觉到他对权术的生涩。

  “皇上觉得刘宣有问题,那么,该怎么对付他呢?”

  萧归不明觉厉,“杀了不就行了?”

  温无玦摇头,“杖责八十,皇上就是想杀了他吧?”

  “对啊。”萧归这才想起这事,不满道:“相父干嘛留他的命?”

  “他明面上并无过错,空口诽谤也站不住脚,打一顿消气可以,若是杖杀,只会让世人和朝臣非议皇上是个暴君,滥杀直臣。”

  萧归哼道:“他算个屁的直臣。相父知不知,他在民间散播舆论,想要诽谤你的名声?”

  温无玦这倒没有听说,不过他可以猜到刘宣的意图。

  他在大殿上的言语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在太学里,想必也是如此抨击他的。

  不过温无玦原本以为刘宣洗脑的仅是太学,若是还在民间散播,那就不仅仅是个人所为那么简单了。

  他想得入神,直到萧归在他面前挥手。

  “相父?”

  温无玦恍然回过神来,继续刚才的话,“皇上对刘宣这样的人要有耐心……”

  萧归却截断了他的话,“相父刚刚在想什么走神了?”

  “在想刘宣的事。”

  萧归狡黠地眯了下眼睛,凑近他,“相父是不是也觉得刘宣跟王保有勾连?”

  “……”

  温无玦愣了半晌,这才重新审视起萧归来。

  他刚刚在想的就是刘宣一介寒士,空有一腔热血,没钱没势,如何能在民间散播舆论,搅弄风云。

  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按理说,不太可能是王保,因为如果他真的要对付薛家,手头上的证据已经够多了,只要鼓动太学生,肯定可以逼迫温无玦处置了薛家。

  完全不需要动用民间舆论。

  而如果有人动用了民间舆论,能够匹配起这份动机和野心的,一定跟几大世族脱不了干系,尤其是王保。

  这背后关系复杂,温无玦尚且一时之间没有猜到王保,那萧归怎么想到的?

  萧归眨了眨眼睛,“相父?”

  温无玦回了神,清咳了一下,反问道:“皇上怎么知道刘宣跟王保之间不简单?”

  萧归:“猜的。”

  温无玦:“……”

  他不由得哑然失笑,有些人天生心无杂念,反而能纯粹地凭着直觉判断出精准的结果。

  就像有些人做文科类选择题,不知道相关知识点也能选对一样。

  温无玦耐心地引导萧归道:“皇上既然知道这二人不简单,那么,不要表现出来是首要,其次,你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诱.导他去获得,只要他伸手了,就一定有破绽,皇上就可以趁虚而入。明白吗?”

  萧归盯着他相父墨色的眼睛,那里边光彩流转,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

  他相父想要什么?

  如果他把他相父想要的东西放在他面前,怎么诱.导他去获得?

  不对,他相父这么精明,他就算伸手了,也不一定会有破绽。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相父,那如果没有破绽怎么办?”

  温无玦愣了一下,随即漫不经心道:“那你就想办法让他露出破绽。”

  “怎么想办法?”

  温无玦:“……”

  他想了想,道:“可以抓住他的弱点,比如最能搅动他情绪的人或事或物,让他无法冷静判断。也可以利用心理暗示,让他以为他要的东西触手可及,这样他的思维就会被打乱,从而露出破绽。”

  萧归不懂就问,“心理暗示是什么?”

  温无玦深感自己要讲下去,必得讲个通宵不可。

  他心思一动,突然把手伸至背后,问萧归:“我适才手里的毛笔,用的是什么羊毫,还是狼毫?”

  萧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

  “你刚刚手里什么都没有啊。”

  温无玦:“……”

  这是个著名的心理暗示实验,通常回答者的注意力都会落在到底是羊毫还是狼毫,而通常不会注意到问题本身是伪命题。

  难道他刚刚伸到背后的动作太明显了?

  萧归一把捉住他背后的手,哈哈大笑,“果然没有。”

  他似乎这会子才明白过来心理暗示是什么,思忖了一会,诡诈一笑道:“那我也给相父来一个。”

  温无玦摊开手,不甚在意道:“你说。”

  萧归嘿嘿一笑,“相父跟着我念,老鼠老鼠老鼠。”

  温无玦莫名其妙,深觉滑稽,但还是跟着念出了声,“老鼠老鼠老鼠。”

  “鼠老鼠老鼠老。”

  “……鼠老鼠老鼠老……”

  “猫最怕什么?”

  “老鼠。”

  萧归往后一仰,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相父你终于也会出错了。”

  过了一会儿,温无玦才恍然发觉,他搞错了什么。

  郁闷……

  作者有话要说:  心理暗示的段子——来自网上感谢在2021-07-20?00:31:42~2021-07-21?00:1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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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乱民

  温无玦拉了拉衣襟,?挺直了背脊,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好了。”他瞧了瞧外面浓墨般的夜,站起来道:“很晚了,?臣让人送皇上回宫。”

  萧归当即止住了笑意,很狗腿地缠了过来。

  “腿都伤成这样了,相父还让我回去?”

  他卖惨似的抬了抬腿,?谁知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处,?又是呲牙咧嘴。

  “相父,?让朕留下来吧。”

  温无玦轻瞥了他一眼,深觉他真是越来越缠着他了。

  他如今是少年心性,?还没真正入情,?该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思忖至此,便不与他多话,朝门外喊了陆嘉进来。

  “既然腿伤了,?就到东厢房去吧,?陆嘉,带他去。”

  萧归立即垮了脸,不情不愿。

  瞧着温无玦的背影,当即冷哼了一声,心中不爽,?普天下大概没有比他相父更冷情冷面的人了。

  他不想去东厢房,可陆嘉正杵在那儿,?冷着眼瞧着他。

  如今不去,俩人势必要再打一场。

  本来身手是不相上下的,甚至萧归凭着身高优势,要略胜一筹。但如今他腿伤未愈,?一旦陆嘉对着他的伤处下手,他就要遭殃了。

  萧归一双极黑的眼珠子思索了片刻,直到陆嘉都不耐烦了,指着门口说了一声“走啊”,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回头看他相父,连个眼神都没有,正背对着他脱下外袍,准备歇下。

  陆嘉把萧归带到了东厢房,两人一路上俱是无话可说。

  “吱呀”一声,陆嘉推开房门,不冷不热道:“诺,就是这儿了,你今晚睡这儿吧。”

  说是东厢房,大抵是长年没有人住的原因,格外地阴冷。

  陆嘉摸黑点了一根小蜡烛,惨惨戚戚的光线仿佛随时都会灭了。

  萧归无语了,他好歹是皇帝,就给他住这种地方?

  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陆嘉对他的轻慢都忍了。

  他也不挑拣,随意地拉了张坐榻坐下,看见陆嘉准备走了,便道:“站住。”

  陆嘉拧过头,“干嘛?”

  萧归:“你不用给我守夜啊?”

  陆嘉毫不客气道:“我只给丞相守夜。”

  “呵!”萧归冷笑道:“要是朕今晚在这出了什么意外,你担得起?你家丞相担得起?”

  陆嘉单纯的脑子里没法理解他说的意外是指什么,眼中浮起了迷惑。

  “你,什么意思?”

  萧归摊开手,“没什么意思啊,朕是皇帝,一国之主,守卫森严的宫禁里都有人要杀朕,你们这个丞相府里,守卫这么薄弱,万一有人刺杀朕呢?”

  陆嘉站在那儿,没有动。

  萧归瞧他上套了,于是继续忽悠道:“朕死了没什么,可是你家丞相逃不了干系啊,护主不力还是谋反弑君?哪个罪名都不轻啊。”

  陆嘉:“……”

  说罢,萧归没有再看他,反而是宽衣解带,悠悠地走到榻边。

  半晌后,他听见陆嘉闷声一句,“在门外,有事喊我。”

  萧归背对着他,脊背轻颤,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这个瓜娃子,太好骗了。

  更漏一点点过去,门外月色朦胧冷清,萧归看到陆嘉的身影在门口处蜷成一团,脑袋渐渐往下沉。

  萧归无声无息地站起身,系好腰带,蹑手蹑脚地走到另一侧的窗外,轻轻推开,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窗棂,猫儿似的没有一点声音地跳下。

  温无玦思索着王保跟刘宣的事,想了半天,好不容易将要睡去了,听见门口一声响动。

  他侧过脸,便瞧见一条黑影闪了进来,他心下一惊,陆嘉不是在门口守着吗?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黑影已经摸上床榻。

  裹着寒凉的气息,还有一点点的药味隐隐。

  温无玦福至心灵,迅速将手往下一探去。

  果然,黑影压低了声音喊起来,“疼!相父,是我!”

  温无玦微微放了力道,将手离开他腿上的伤口几分,心里骂道,这个狗皇帝!

  “陆嘉呢?”

  “外面呢?”

  温无玦手上一用力。

  萧归痛得额头都冒汗了,当即求饶,“在东厢房门口。”

  东厢房?

  温无玦只愣了一瞬,就想通了,陆嘉心思单纯,应该是被萧归忽悠了。

  他没好气地问:“萧归,你到底想怎样?”

  萧归任由他捏着伤处,执拗地搂着他的腰,闭着眼睛在他脖颈处轻轻嗅着,“朕要跟相父同床共枕。”

  温无玦:“……”

  如今已经回了汴京,多少黄花闺女任君挑选,哪怕萧归喜欢男的,还怕找不到千娇百媚的男宠?

  就非得盯着他一个年近三十的病秧子?

  他暗暗咬了咬牙,决心明日就跟唐玉等人商量一下,给萧归物色合适的人选。

  萧归不知道温无玦的心思,只怕被他赶下去,不敢轻举妄动。

  贴着他的后背,闻着他身上轻淡得若有似无的气息,已经很令他满足了,好过宫里头偌大的龙榻无人,广殿森森。

  末了,温无玦只是叹了口气,强迫自己闭眼睡去。

  翌日,天光未亮,温伯便来敲门,似乎有急事。

  “丞相,唐大人家里出事了!”

  温无玦和萧归在朦胧中惊醒,瞧见外面天色尚且湛蓝,还未大亮。

  俩人有些发懵,刚想问仔细,便隐约听见了唐玉火急火燎似的声音,“丞相,下官有急事,丞相!”

  唐玉做事素来颇有分寸,若非大事,断不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温无玦迅速披衣而起,萧归也忙起身,帮他整理衣裳。

  一君一臣,同处一室,此时温无玦突然觉出了些许尴尬。

  等会要是门开了,众人瞧见了,该当如何?

  若是放在以前,温无玦会觉得无所谓,毕竟大家都是男的,古人促膝长谈也不是没有。

  但自从明白了萧归的心思后,他就觉得有些情愫无处遁形,一想起来就心虚。

  不过当下万分火急,也没心思管这个了。

  门一打开,果然唐玉眼里只瞧得见温无玦,似乎没看见萧归似的。

  反而是温伯,讶异萧归怎么在这?不是该在东厢房?

  唐玉满脸掩饰不住急切,“丞相,昨儿半夜,不知从哪来的一群流民,约莫有上千来人,团团围住了我家府第,非要我爹给个说法,说是我们家占了他们在庆天的良田,导致他们如今是无家可归了,非要往我们府中闯,双方打起来,还打死我家好几个家丁。可关键是,我们家在庆天没有田地啊!这简直要冤死了!”

  温无玦边听他说着,边往外走,冷静地问道:“许统领呢?通知了没有?”

  唐玉无奈道:“昨夜就已经通知了,但是许统领说了,没有丞相的手令,不敢擅自出动禁军。”

  温无玦想想也是,禁军出动,非比寻常,若是擅自出动了,搞不好还要被人诬陷为举兵谋反。

  他顿了下脚步,脑中渐渐清晰过来。

  “温伯,让人通知京兆府尹,令他带几百卫士到唐府外候命。你则替我去禁军营跑一趟,把我的手令交给许统领,让他快速过来。”

  温伯知晓事态不小,已经给温无玦备好了车轿,一一交代了旁边的小厮后,便应声去了。

  唐府。

  府外的长平大街上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衣着褴褛、满面污垢如同叫花子一般的流民们个个面黄肌瘦,手上持着锄头、铲子、石镰等农作工具,朝着唐家的中门叫嚣着,要求唐家归还土地。

  “侵占良田,夺人口食,为官不仁,天理难容!”

  “还我们土地!”

  “唐家侵占百姓良田!害我们无家可归!”

  ……

  沿途路过的汴京百姓纷纷躲避,唯恐祸及自身。

  温无玦在外圈看了一会,不知谁喊了一句,“丞相大人来了!”

  流民们纷纷向他所在的马车看来,俱是一愣。

  温无玦刚想下车,便被一伙流民围住了,那些人活像是看见了救星似的迅速向他扑了过来。

  萧归冷着脸皱了皱眉,伸手护住温无玦,阻挡了那些人的推搡。

  “丞相!请丞相为我们主持公道!唐家侵占了我们的土地,又不给我们补偿,我们还去哪里讨吃的?难道便要活活饿死吗?”

  “是啊!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

  温无玦被吵得耳朵疼,又不能退回马车里。

  这时,乱民中忽然主动让出一条通道来,一个看起来似乎是流民的首领的人走了出来,来到温无玦跟前。

  周边的声音霎时弱下去了。

  “丞相,草民早就听说您是最清直公正的,请您为我们做主,否则我们这些人真的只能活活饿死了!”

  温无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虽然周身落魄,却有几分书生气,该是个讲理的,便冷声道:“官府是摆设的吗?为何不去官府告状?为何要来这里闹?”

  “丞相!”那人一听,更加气愤,偏偏只能强行压住,“官府若是有用?我们又何必这样闹?丞相恐怕不知道吧,官府那些人,都是些尸位素餐的东西,我们递了无数张讼词,全部被压下去了,根本就没人管我们的死活!”

  温无玦一想,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你们归哪个县衙管?投过哪些府衙的诉状?”

  “先是庆天知县,后来来了汴京,便投了京兆尹府,我们都试过了,却没人理会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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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绑架

  京兆府从前归于郭璇之统筹,?京兆府尹也是他的门生,素来得郭璇之器重,按理说不该是这种徇私枉法的人。

  温无玦安抚道:“当众内情我不清楚,?可能你们自己也都没有闹明白。等会京兆府尹来了,此事我会交付于他,一一详查。”

  众人听了这话,?才略略停止了骚动。

  温无玦又道:“只一条,?如今你们将这条长街围得水泄不通,?岂不是扰民?”

  “我们这也是没办法!谁叫官府不作为?”

  此时,忽然长街那头传来一声喝斥,?人群顿时又骚动起来。

  禁军来了。

  流民们一见了禁军,?当即紧张起来,却又不想露出半点怯色,纷纷攥紧了手中的农作工具。

  禁军一身黑甲,训练有素,?迅速包围了流民外圈。

  流民的头领一看这架势,?调头看向温无玦:“丞相,该不会要把我们所有人都锁拿下狱吧?”

  温无玦摆摆手,“就算禁军想拿你们,汴京也没有牢狱可以给你们住。”

  流民们面色一松,也半点不敢懈怠。

  温无玦又道:“你且带人疏散了吧,?你们暂且在汴京中的同善堂里住下,我等会让人过去知会一声,?至于你们的田地之事,要耐心等待京兆府尹调查详细,方可发落。”

  同善堂,是汴京中的官府救助机构,?东方西北四个方向皆设有一处,如今用来安置流民,虽然并非长久之计,但也可解了燃眉之急。

  众人一听有得暂时落脚之处了,这才罢休。

  许鼎策马绕了过来,直到温无玦跟前停住。

  温无玦吩咐他将这些流民分送至各处同善堂,沿途由禁军看管着,避免他们闹事。

  许鼎应声下来,又瞧着他旁边的唐玉一脸急色。

  他在马背上顿了顿,道:“丞相,唐家虽是百年望族,但素来不与王薛等同流,这里面应该有内情,还请丞相明察。”

  温无玦心里一动,抬眼看他。

  许鼎是禁军统领,手掌兵权,不理内政。

  而他又向来为人刚直,与朝中诸多大臣都没有牵连,这个时候开口为唐家说话,倒是出乎温无玦的意料。

  他点点头,“请许统领放心。”

  唐玉感激地朝许鼎拱手,许鼎也不多话,勒令众禁军,押着一众流民四散开去。

  温无玦料理停当,瞥见京兆府尹正带着人匆忙赶来,于是准备穿过人群过去。

  谁知,刚走了两步,就有一股子不知从哪来的流民冲了过来,人流涌动,互相推搡,温无玦被裹挟其中,只觉得浑身都无法动弹。

  萧归紧紧护在他身后,怒斥这伙流民,可几乎收效甚微。

  原本这一处的恐慌,无缘无故地带动了整体流民。

  “这些禁军不是要带我们去同善堂,而是要分开我们,好将我们各个击破!大家不要被他们骗了啊!”

  这话一出,刚刚好不容易已经平抚下来的人群一瞬间陷入狂乱,几乎要冲破禁军的包围。

  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控制不住。

  “住手!”许鼎怒斥道:“丞相的话你们还不信吗?”

  “丞相如今已经不是之前的丞相了,郭璇之大人冤死,怎么没见他好好查清楚呢?”

  这话一出来,温无玦隐隐觉得不对劲,抬眼看去,却还没有看到什么,就被人一阵推搡来去,不知被什么兵器戳到,手臂一阵刺痛。

  萧归几乎要爆发,将他整个人紧紧搂在自己怀中,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相父,朕带你离开——”

  他话音未落,腿上一阵剧痛,他喉咙里忍不住闷哼。

  温无玦察觉了他的异样,“萧归?”

  萧归腿上的伤口被人戳中,鲜血淋漓,差点膝窝一软要跪下去,却强撑住了。

  他手无寸铁,只能一手裹着温无玦,一手扒开人群,往外突围。

  许鼎也心觉有异,该是有人趁着流民众多,混于其中闹事。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当下立即寻找皇帝和丞相的身影,只见那二人被裹在人群之中。

  “你们几个先去那边,救出——”

  他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马鸣长嘶传来,一匹双马辔的马车突然从长街那头冲了过来,带着碾压众人的气势,顿时冲散了拥挤的人群,躲避不及的人当场就毙命于马蹄之下。

  从许鼎的角度看去,只见马车急速而过,车上探出一只手掌,如同铁爪子一般,闪电似的钩住了温无玦的衣领,用力一扯,将他活生生拖到了马车边上。

  萧归目眦欲裂,死死攥住了温无玦的手,身体被拖着扑在地上,被拖着向前。

  他顺着手臂向上看,只见他相父的衣襟被揪住了,无法呼吸,满脸涨红。

  萧归像是自己被勒住了似的,怕他断了呼吸,只得颤抖着放开了他的手。

  一瞬间,马车呼啸而去,只留下满地被践踏的伤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反应。

  萧归就近抢了一个禁军的马,翻身上马,追上去了。

  在二人不远处的唐玉目睹了一切,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冲着许鼎大喊,“快!快去救皇上!”

  许鼎没有应声,坐在马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判断局势。

  很明显,这是有人趁着流民闹事,而浑水摸鱼。

  如今皇帝和丞相都陷入险境,不能不救。

  但汴京安危同样重要,如果这是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呢?

  不过是瞬息之间,他心头已经转过了多个念头,该做的事也一一吩咐下去。

  随后利落地调转马头,扔下这一群流民,带了几百禁军,追出城外。

  京郊的空山悬崖上,温无玦被一把推下马车,狠狠跌在地上。

  满地的尘土呛得他一阵剧烈地咳嗽,喉咙里是淡淡的血腥味。

  他在轻尘中抬起眼皮,跟前有几双白底黑绸长靴,是汴京中最简单的款式。

  再往上,是蓝衣长袍,这是太学的常服。

  一群太学生?

  不待他再多想,只听见一声轻笑,另一个人从旁边走来,想必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丞相,不好意思了,让您纡尊降贵来到这里,是下官唐突了。”

  刘宣的声音。

  温无玦淡定地勾了勾嘴角,倒也不是很意外。

  刘宣见他一身尘土,头发凌乱,却面色淡定,便眼神微凛,杀意顿起。

  他亲自上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拖到悬崖边上。

  空山处于京郊附近,并不是很高,比起温无玦曾经在北境云袅峰上所见,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饶是如此,如果从这里摔下去,那不死也是会残的。

  刘宣轻轻一笑,斯文的脸皮下如同藏着尖刃,“丞相,看见了吗?这里悬崖虽然不高,但取你性命应当不难。如果今日您不愿配合的话,这里就是您的葬身之地。”

  温无玦问道:“要我配合什么?”

  刘宣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很无奈。

  “丞相,今天将您请到这里来,也是不得已。实在是有些事,需要有人出来主持正义,若是一味推诿,岂不是让死者难以安息?”

  温无玦没有说话,淡淡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刘宣既然敢把他弄到这里来,就说明他已经是算好了,即便是把他弄死,也不会有人疑心到他身上的。

  “郭大人一事,丞相打算怎么处置?”

  温无玦一听,心中了然。

  他神色不改,保持从前的说法,“郭大人是病死的。”

  “呵。”

  刘宣笑着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他。

  “丞相大人这是打算要葬身这里了。”

  温无玦摇摇头,“你不肯认郭大人是病死的,不过是因为你有你的目的罢了。既然如此,郭大人是不是病死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刘大人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其他的废话,何必再说?”

  刘宣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不过郭璇之的案子,他都能够压住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刘宣点头道:“好,丞相这么爽快,那下官也直说了。郭大人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薛思忠做的,杀人偿命,请丞相依法发落薛家。下官只求一个公道。”

  温无玦无声地垂下眼皮,好一个只求一个公道。

  他不动声色,“好,我答应你,回去就着手处理此事。”

  刘宣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半信半疑,“丞相怕不是骗我的吧?”

  “那刘大人想要怎么样?让我不答应?”

  刘宣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瓷小瓶子,白玉身似的,晃了晃,“这是可以让人不说谎的药,请丞相服下,只要到时候大人践行诺言,下官自然会把解药送过去。”

  温无玦接过药瓶子,瞧了一眼,没有犹豫,很配合地喝下去了。

  一众太学生微微惊讶,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顺从。

  但是转念一想,他不顺从又能怎样呢?祭酒是不可能没有任何要挟地放他回去的,要是他回到汴京,反悔了,将他们所有人锁拿下狱,还能得了?

  “丞相果然好胆魄,不过下官也要提醒你,这可不是普通毒药,丞相到时候若是卸磨杀驴,可不一定能找到解药。”

  温无玦目光沉静,笃定道:“我既然应了,就不会反悔。”

  双方几乎要达成共识了,这时,一个太学生忽然从山下冲了上来,踉踉跄跄。

  “祭酒大人!皇皇、皇上来了!”

  刘宣当即面色一变,走到山头一侧,仔细端详了片刻。

  只见山间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个身影,纵马狂奔,直向山顶而来。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拨黑甲兵马紧紧跟着,赫然是禁军。

  他的神色十分难看,千算万算,没算到追兵来得这么快。

  太学一向以中立的态度取信于天下百姓,如今劫持丞相,传了出去,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刘宣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眉毛低压着,满脸戾气。

  忽然,他抽出腰间长剑,趁人不备,突然袭击几个太学生。

  太学生们手无寸铁,且都是文弱书生,有没有预料到这一出,几个人竟然就这么被活生生捅死了,尸体横地,血流不止。

第51章 身份

  这—幕发生得猝不及防,?温无玦没有反应过来,顿了许久,身体如同僵硬。

  目光顺着那柄滴着血的长剑上移。

  半晌,?才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学生,信你才被你蛊惑,?你、你!”

  刘宣轻冷—笑,?“成大事者,?难免流血,丞相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在此之前,?温无玦尚且认为刘宣其人,?还有几分救世济民之心,不过是手段狠厉了些,可现在看来,他已经疯魔了。

  “不懂。”温无玦目光寒冷如刀,?咬牙道,?“当初擢升你任太学祭酒的人,该是眼睛被糊了!”

  这些太学生心地纯良,—腔热血,不顾生死,却被刘宣这样卑鄙的人洗脑利用,?寒窗苦读十余年,如今却在异乡死得不明不白。

  刘宣猛地攥住温无玦的衣襟,?逼近他,“丞相就别装模作样了,你迟迟不调查薛大人之死,又是为了什么?都是政治权谋,?还谈什么磊落手段?”

  温无玦竭力地呼吸着,轻慢地望着他道:“有人政治权谋,不过是立场不同,却仍有赤子之心,尽最大限度地求同存异,满足众人的利益。你的斗争却以牺牲别人、甚至是杀了自己同伴为代价,不择手段、阴狠毒辣,你这不叫权谋,叫谋杀。”

  刘宣似乎是被刺到了,手掌按在他的脖子动脉处,几欲握住,眼睛疯狂得发红,“丞相这么高风亮节,是否想过诸如王薛等这些世家大族,侵占田地、草菅人命、欺压百姓?多少人流离失所、易子相食?这些世家早就已经烂到根了,他们不理会朝政,不关心边境战事,却掌握国中经济命脉,高枕无忧,就连薛家犯了事,都有丞相你,为他们遮掩保护!为了摧毁薛家,我可以不惜—切!可丞相你呢?”

  温热有力的手掌随时可以掐断温无玦的脖子。

  他的目光里有悲悯、有沉痛,唯独没有畏惧。

  他坚定地—字—顿道:“这不是你杀太学生的理由。”

  纷杂的马蹄声—下—下地扣着地面,由远及近,两人都听见了,禁军快到了。

  刘宣笑了笑,“丞相,你掌权太久了,既然无法为百姓谋福,那不如让贤吧。”

  只要在这里杀了温无玦,他可以悄然退去,没人知道这—切是他做的。

  温无玦死了,王家不会放过薛家,他可以挑起他们相斗,从而将这些烂到骨子里的世家,摧毁殆尽。

  他霍然将温无玦拽起来,猛地往后—推。

  后面就是高高的悬崖山谷,温无玦感觉自己的身体霎时失重凌空,他蓦地试图抓住悬崖边的石头,手掌摩过粗粝的沙石,瞬间破皮出血,可饶是如此,依然抓不住支撑物。

  眼睁睁看着天上云层团密,阴压压的,如同—张巨大的棉被。

  他忽然想到—句诗,“以天为被地为席。”

  大概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处了吧?

  死了,还能不能回到现代?

  温无玦还不及多想,突然头顶—黑,沙砾簌簌而下,刺痛了他的眼睛。

  然后,他的手被—股强劲的力道攥住了,带着揉碎骨头的力量,在悬崖壁上生生摩擦了—段,血肉模糊,痛得他几乎昏过去。

  他的身体停止下坠了,就悬在崖边。

  “相父!抓住我!”

  刘宣错愕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皇帝居然不顾安危地死命抓住了温无玦,他的身体被拖了出去,—手抓着人,—手扣着悬崖壁,手上青筋突兀,显然已经用尽力道。

  这二人不是—向不合吗?何时变得这么君臣情深?

  同时,刘宣也瞬间反应过来了,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他今日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逼近。

  他当机立断,握紧了那柄染红的长剑,走近悬崖。

  就算皇帝死了又如何?—个傀儡皇帝罢了。

  再扶持—个皇帝,又有何难?

  他目光垂下,看着悬崖边上的两人。

  蓦地,狠狠—剑刺进萧归的手背。

  萧归痛哼了—下,手背上被捅了—个窟窿,鲜血直流,却—动不动,像是扎根在石头上似的。

  他满头冒汗,咬紧了牙关,不肯泄了半分力道。

  他相父的话,似乎还在耳边,“人只要有—口气在,就不会倒下。”

  温无玦在下边,浑身脱力,被萧归的手背上的鲜血刺痛了眼睛。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狗皇帝居然可以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眼眶胀痛,几乎落泪,却又不忍,“萧归,算了……”

  萧归没有回话,只强行忍着,就怕—开口,那—口气就泄了。

  刘宣见状有些骇然,这个小皇帝居然这么坚忍?

  他往常居然是看错他了。

  他沉思—会,骤然挥剑,打算直截砍断萧归的手腕。

  就在这时,—支羽箭裹着肃杀之气,破空而来,从刘宣的面颊边—擦而过。

  刘宣的动作慢了—瞬,刚回过头,就被紧接而来的—支长.枪捅穿了胸膛。

  许鼎纵马疾驰而来,掷出长枪之.后,连发三箭,逼得刘宣节节后退。

  禁军紧跟其后,迅速包围了整片山崖。

  刘宣攥着胸前的长.枪,血液津津,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吐出—口鲜血。

  许鼎—脚将他踹翻,

  几个禁军迅速将悬崖边上的萧归和温无玦拉上来,萧归—只手背已经不能看了,伤口深可见骨,像是泉眼似的,—股—股地冒了出来。

  温无玦骇然不已,想用自己的衣袍裹住他的伤口,却双手发抖没力,又急又怕,撕了半天也没把衣袍撕下来。

  还是旁边—个禁军用剑帮他割了—片衣袍下来。

  萧归虽然痛得冷汗淋漓,却依然神志清醒。

  看见他相父手抖得跟筛子—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伤了手的明明是他啊!

  “相父,别怕,死不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狗皇帝。

  温无玦劫后余生,心悸未平,半点也笑不出来。

  他走到几个太学生的尸体旁边,伸手覆下他们还睁着的眼睛。

  无声了叹了口气,对许鼎道:“运回大理寺,让大理寺卿查清楚他们的户籍,务必通知到家人。”

  许鼎应声下来,几个禁军主动脱了外面披风,盖了上去。

  处理完—切,他走向萧归,看见他手上的伤口,眉头—皱。

  “皇上,这得赶紧回宫处理,不然怕手掌保不住。”

  温无玦神色—凛,手掌被洞穿,万—伤及神经,这里的医术水平又不高,致残就是终生的事了。

  但见萧归却不已为意,抓紧机会蹭在他相父身上卖惨。

  随后,刘宣被许鼎押到大理寺,温无玦则随着萧归—起回宫,宣太医诊治手伤。

  太医院不敢耽误,几个院长—起给萧归检查伤口。

  “皇上,目前只能先服药和贴药了,至于能不能全好,得再看看情况。”

  温无玦在旁听得皱眉,“这不是得看看神经有没有伤到么?随便贴药就能好?”

  太医愣了愣,“丞相,神经是什么?”

  温无玦:“……”

  最终,太医院也只是开了药,吩咐下去熬制,然后用伤药包住了伤口。

  可那么大—个伤口,—直流血,也没见止住,纱布包了没—会就被血液浸透,换了又换。

  后面太医建议干脆别包扎了,只换药就成。

  温无玦只能干着急,深感这个时代的医学落后。

  萧归这样体格健壮的人,失血过多,也渐渐体力不支了,睡了过去。

  温无玦守在他身边,心里总怕他流着流着就血量过低而死。

  又隐隐觉得应当不至于,不然古代那些打仗的士兵不是很容易就死了?

  直到傍晚时分,血才渐渐止住了。

  温无玦听见殿门被扣响的声音,开门出来。

  李凌—脸着急,“皇上、皇上没事吧?”

  温无玦深吸了—口气,“暂时应该没事了。”

  李凌略松了—口气,拱手道:“丞相,大理寺卿求见。”

  “让他过来吧。”

  大理寺卿为何事而来,温无玦不用听都知道了。

  “下官见过丞相。”

  二人并没有进殿内,只站在殿外廊下月台上。

  温无玦的意思是不要吵到萧归休息。

  “丞相,刘宣对他的行为供认不讳,不知丞相打算如何处理?”

  温无玦想起这个人,难掩厌恶之色,“他死刑难逃。但,先不要判得太早,后面有些事,还得他出面解决。”

  “下官明白了。”大理寺卿话音—转,提起太学生之事,“如今太学那边,因为几个学生失踪的事,正在闹着呢,下官也不敢把这个事捅出去,丞相觉得该如何处置?”

  温无玦沉吟片刻,这些太学生,纯良则纯良矣,就是容易受人挑拨,被人利用。

  “这事瞒不住,照实说了吧。另外,记得赔偿和安抚太学生家人,妥当处理好遗体,等家人来领回去。”

  “下官明白了。”

  处理妥当—应事务之后,温无玦思忖着萧归醒来,应当想看到他,便叹了口气,让李凌去自己府中通知—声,今夜在宫中歇下。

  推了殿门进去,药味并着血腥味,十分浓烈。

  温无玦走至窗边,将窗棂支起,让风透进来。

  摆弄好了,他旋身揭开帐帏,半蹲下去查看萧归伸在外面的手。

  这手生得骨节分明,根根笔直,—看就是极贵气的手相。

  如今却覆着浓黑的草药,好在手背四周干燥,只有—点点血迹,不再有血流出来了。

  他思索了—下,取过床头的纱巾,小心翼翼地给萧归包扎。

  处理好之后,他将他的手放入帐中被上,不期然对上—双墨黑的眼睛。

  “你、你醒了?”温无玦吓了—跳。

  萧归忍不住笑意,用另—只没有受伤的手招了招。

  温无玦只好绕过他受伤的手,走到床头—侧坐下。

  萧归搂住他的腰,将脑袋贴了上去,轻声唤道:“相父。”

  少年的爱,像是飞蛾扑火—样的炽烈和无畏,不带—丝杂念。

  温无玦叹了口气,心念已动,却又惶恐。

  他抚着萧归的头发,轻声道:“皇上不休息—会吗?”

  萧归才不要休息,大好时光用来睡觉,简直浪费。

  “朕不睡。”萧归话头转了转,低低笑道:“除非相父跟朕睡。”

  温无玦倒是没有犹豫,应道:“好。”

  “真的?”萧归颇为意外。

  温无玦起身脱了外袍,合衣躺在萧归身侧,任由萧归搂着他。

  “皇上,臣有些话想跟你说。”

  萧归蹭着他的脖颈,道:“嗯,相父说。”

  温无玦移开他的脑袋,阻止他进—步行为。

  “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也不是温无玦,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否以后还会回去。”

  萧归眨了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

  “相父不是温无玦?那你是谁?”

  “我来自—个比你们这里要发达得多的时代,我从小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哦,就是你们这里的育婴堂。”

  育婴堂,萧归听懂了。

  那就是说他相父无父无母?“对。”温无玦点点头,想起往事,有些怅然。

  他父母都是警察,在—起爆炸案中双双丧生,那年他只有十岁,因为没有近支亲戚,所以被送到福利院。

  坦白说,福利院很好,供他吃穿,供他上学,让他可以顺利毕业。

  可—个有过完整家庭,有过双亲宠爱的人,就无法像那些—出生就被遗弃而进入福利院的孩子—样,无忧无虑成长了。

  “我有很长—段时间,是不跟任何人沟通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得了自闭症,其实我没有。”

  温无玦自认为自己从小就很让父母省心,很乖巧也很懂事,他能理解父母因公殉职,能理解父母这样做的意义,也能理解众人对他的关心爱护。

  可他无法释然。

  如果无论父母、兄弟、爱人、儿女……走到最后,总要散去,那为什么不在—开始就做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失眠,起来肝文……今晚可能会早睡,不一定会更了哈~

  看到有小伙伴问刘宣是太学生吗?他不是,他是祭酒,一个官职,就是太学生的老师。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好像是《醉打山门》的剧本

第52章 太学

  萧归听得似懂非懂,?却抓住了关键问题,抬头问他。

  “相父会回去?”

  温无玦愣了一下,垂下眼眸,?“不知道。”

  空气冷凝。

  萧归如遭雷击,顿了一瞬,不顾手上的伤,?狠狠掐住他的身体。

  “不能回去!”

  “可是我连来到这里,?都由不得我控制,?能不能回去,也不是我说了算。”

  萧归顿时皱起眉头,?满脸不信,?“怎么可能有这种怪异之事?”

  他沉沉的目光在他相父脸上逡巡,阴翳道:“相父莫不是又诓我?”

  温无玦无奈道,“没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归恨恨道:“相父骗朕的次数还少?”

  重重帷帐之下,?光线晦暗不明,?萧归没瞧清楚他相父脸上的神清。

  越看不明白,心里就越没底。

  周遭静了一会儿,他蓦地低头亲在他的嘴角上,像撕咬似的,又不敢太用力,?压抑着情愫。

  声音闷闷的传出来,“朕不许你走!听见没有?”

  温无玦的目光里隐有不忍,?修长的手指按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安抚他。

  既没有回应萧归,也没有拒绝,任由他在自己唇畔边啮啃,?疼得微微抽气。

  他想到今天喝下刘宣的那瓶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前程渺茫,生死难料。

  他什么承诺都给不了萧归,又何必在他这样好的年华里,留下生离死别的阴影?

  萧归还年轻,未来总会遇到适合他的人。

  手腕一痛。

  萧归突然捏着他,目光通红,“相父听见没?”

  这个祖宗。

  温无玦瞥见他手上又隐隐出血,只好无奈应了声,“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他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温无玦无语,“听见了,不走。”

  萧归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的手。

  他本来仅在他唇角边流连,倏忽之间,一路往下。

  温无玦被迫得微微仰起头,一边推着他,却挡不住他的攫取。

  直到萧归放在他后腰上的手,试图解开腰带上的玉扣。

  温无玦骤然瑟缩,往后一躲,险些掉下榻去。

  萧归一把将他捞了回来,压得声音低沉,“相父怕什么?”

  “别。”

  温无玦伸手抵在他胸前,两人之间有一臂之隔。

  “为什么?”萧归问。

  “……你受伤了。”

  “不碍事。”

  “会碍事……”

  温无玦差点咬到舌头,说的什么鬼东西?

  他生平忽悠人一向面不改色,从没有这么仓皇过。

  萧归笑出了声,墨色的眼底有明光隐隐。

  “相父担心朕不行?”

  温无玦白了他一眼,望向头顶帐上的团龙绣纹,无声质问,他怎么会被这种不要脸皮的东西缠上?

  萧归伸长了手,将温无玦重新拢回怀中,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背。

  “好吧,那朕给相父一点时间。”

  温无玦的下巴搁在他肩头上,目光晦暗地落在远处,没有说话。

  翌日,天光乍现,日光洒进殿中,轻尘在微光中飞舞。

  温无玦整理好冠带,走出寝殿,便瞥见檐下立着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得老长,听见他出来的响动,也没有回身。

  他脚步微顿,“李公公,还未到时辰,怎么起这么早?”

  李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萧索,“睡不着。”

  温无玦觉出他态度有异,不便多问,便道:“皇上想必是昨日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没醒,公公稍等片刻吧。”

  说着,他沿着月台下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心里挂着昨日乱民的事,也该去过问了。

  李凌瞧着那个远去的清瘦身影两袖清风,神色复杂。

  他看着萧归从小长大的,不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原本还以为他近来怎么突然对温无玦上心了,原来是真的,上心了。

  李凌抹了把眼角,他怎么有面目去见先帝啊?

  ·

  温无玦刚出了宣武门,便见唐玉与京兆府尹手上执着笏板,风尘仆仆,迎面走来。

  “见过丞相。”

  “丞相昨夜这是歇在宫中了?”

  温无玦点了点头,他们二人不足为怪,毕竟皇帝昨日被刺客所伤,且丞相是皇帝的相父,在宫中守着也正常。

  “刚想去京兆府看看,不料想,你们就来了。”

  京兆府尹忙将手中的折子递上,“丞相,流民良田被侵占一事,下官已经着人查清楚了,确实与唐家无关。”

  温无玦知晓他二人定是连夜调查此事了,便将折子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下来龙去脉。

  京兆府尹继续道:“去年庆天发生了严重洪涝,当地百姓大多是颗粒无收,有些家中没有余粮的,今岁便更加难以度日,于是有些世家便趁机压价买了百姓的田地。那伙流民声称他们已经把田地贱卖给了唐家了,土地地契也给了,却始终没有拿到银子,这才开始闹事。”

  温无玦听到这里,便抬头问,“那为何他们认为是唐家侵占了他们的田地?”

  唐玉苦笑,“是啊,我也纳闷,真真是祸从天降。”

  “流民手中拿到的契约书上是唐家家徽,但在官府土地买卖的记录上,没有唐家与流民的交易。”

  温无玦侧着头思索片刻,深觉此事不简单。

  “这么说,是有人伪造唐家家徽,故意陷害唐家?”

  京兆府尹没有调查出背后何许人也,也不敢轻下判断,“这个……”

  当下几人立于宫门外,面对着汴京主街,人多眼杂,着实不便。

  温无玦便道:“今日不朝,你们等会到我府上,我们再详谈此事。”

  他将折子放入宽袖中,心里有了计较。

  唐玉见他孤身一人,没有轿辇,便道:“丞相不如同坐的马车回去?”

  温无玦点头道:“也好。”

  清晨的汴京氤氲在薄雾之中,四下街坊炊烟渐起,飘飘袅袅。

  摆摊的小贩早早起来,挑夫们将货物担入东家,在长街上来往不绝,一派宁静昌平景象。

  唐玉放下马车帘,感慨道:“如今国中能有如此景况,多半赖于丞相勤勉治国,宵衣旰食,可恨那刘宣却不懂,枉为师表,害死了那些无辜的学生,还差点害了丞相与皇上的性命。”

  他说的是昨日空山上的事,可见此事大理寺没有隐瞒,已经在朝野中传开了。

  温无玦叹了口气,心头笼上忧虑,“我只怕,刘宣的祸害不止于此。”

  刘宣此人,虽出身寒门,却能做到太学祭酒的位置,可见手段和能力都是有的。

  他如今固然被擒,可他代表的背后的力量未必会就此殒落。

  “……”唐玉想不通,“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郭大人的死虽有疑点,他若不服,请大理寺重审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偏执呢?”

  温无玦没有说话,唐玉不懂,他却一清二楚。

  刘宣并不是真正关心郭璇之的死因,那不过是他为了扳倒薛家的借口罢了。

  薛家害死郭璇之的嫌疑很大,可温无玦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去动薛家。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薛家是只蛰伏的老虎。

  所以他迟迟不让三司会审郭璇之一案,也不亲自过问,默认了大理寺的处理结果。

  固然这种结果对郭老不公平,对郭家遗孀幼子不公平,可目前时机不成熟,贸然彻查,只会激起薛家的反抗,到时候酿成世家兵变,朝廷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拿什么打仗?

  刘宣的出发点是好的,却过度偏执,目光短浅,不择手段,反而招致不少麻烦。

  马车绕过了慈和坊,径直往丞相府而去。

  这时,长街那头,忽然从四面八方的小巷子里涌出来一群人,蓝衣长袍,腰间三尺白带,头上裹着素简的罩帽。

  赫然是一群太学生,个个横眉冷眼,手持木棍,俨然成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马车夫当即吓得勒住了马,声音颤颤,“这这,这些人想做什么?”

  唐玉一撩车帘子,也被这阵仗镇住了。

  “丞相……”

  温无玦的余光已经瞥见了那一片蓝白相间的袍服,心下了然。

  看来他料想的没有错,这些太学生已经彻底被刘宣洗脑了。

  今日看来,是难善了。

  他叮嘱了唐玉去找许鼎,自己则缓缓下了马车,孤身走到众人面前。

  一众太学生少年意气,风华正茂,仅凭着对当朝丞相的不满而形成乌合之众,却不曾想,眼前这个清秀文弱的男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的那个人。

  他浑身气度随和淡然,半分也不像他们的先生说的奸佞之臣。

  温无玦仿佛跟他们闲聊似的,轻声问道:“各位当街拦路,请问有何事?”

  一众太学生面面相觑,许是没有做过坏事,都有些发怵。

  这时,一个看起来年长几岁的太学生扬声道:“你迫害刘先生,害死了我们同窗,我们今天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简直无知至极。

  温无玦轻淡一笑,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讨回公道?”

  “你居然还笑?你这种人,怎么配做丞相?”

  “就是!害死了人还笑得出来!”

  “同学们,不要犹豫了!直接把他抓了送到大理寺去!大理寺不肯处案,我们就让闹!闹到他们立案调查为止!”

  ……

  温无玦在心中叹息,一群书呆子。

  他张了张口,还想劝说几句,不曾想,这群太学生猛地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按在了地上。

  唐玉本要听温无玦的,先去找许鼎,见状顿时气血上涌,忙上前去阻止。

  “你们做什么?!亏你们还是太学生,天子脚下,就敢绑架丞相,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不过来还好,这一过来,太学生之中,当即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唐大人吗?”

  唐玉眉心一跳,“是我又如何?”

  适才那个年长的太学生冷笑道:“果然都是一丘之貉,物以类聚。你们唐家侵占百姓良田,害得那些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倒不如一起绑了送去大理寺。”

  唐玉气得手抖,“你们这些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还说是太学生,我看就是一群蠢物!真真是浪费了国家对你们的培养!”

  为首的学生不再听他啰嗦,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强行将他按着跪在了地上。

  然后不知他们从哪里掏出来了麻绳,准备将两人绑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住手!”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列队伍正从长街而来,腰佩木牌,正是宵禁巡城而归的禁军。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不是说,他们这几天不会从这里经过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打听到的消息里面,是没有这个路线的。”

  “???”

  “那现在怎么办?”

  “……撤!”

  “分头散开。”

  一瞬间,众人撇下了唐玉和温无玦也不管了,顿时作鸟散状,遁入小巷中,没片刻无影无踪。

  抓捕闹事之人,也是巡城禁军的职责之一,几个禁军当即追了上去。

  温无玦被推倒在地,一时没有起来。

  唐玉忙扶起他,却发觉他面色苍白如宣纸,额头上冷汗淋漓,牙关咬得死紧,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丞相,你怎么了?”

  温无玦眼前阵阵发昏,颤着声音道:“扶我回去。”

  禁军领头的校尉认出了二人,立即上前行礼。

  “末将见过丞相,尚书大人。”

  唐玉见丞相面色难看,心急如焚,担心那伙太学生去而复返,便道:“烦劳将军护送丞相回府。”

  “末将遵命。”

  到了丞相府门口,温伯刚要出门采办,便瞧见自家丞相面色白得跟鬼一样地从马车上下来,立时吓得不清。

  “丞相,丞相,怎么回事?”

  唐玉搀扶着温无玦,“先进去再说。”

  温伯忙让府中大夫先去看看,又打发人去宫中请太医。

  温无玦浑身虚脱地躺在床榻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的心口闷痛。

  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大概是刘宣的药发作了。

  府中大夫能力有限,瞧了片刻,也没瞧出所以然来。

  温伯气得几乎要骂人,又叫了陆嘉过来,“你腿力快,你去宫中把太医院长叫来,快点!拖也得给我拖来。”

  陆嘉忙不迭地去了。

  众人心焦不已,围在他的床榻边上,一声声地呼唤着他。

  温无玦几乎听不到周边的声音了,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着,越发觉得出气容易,进气难,身上的力量一点点退散,连手脚都冰凉了。

  他感到死神已经在召唤他了。

  “唐大人。”

  他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濒死之兆。

  唐玉心惶地凑近,“我在呢,丞相。”

  “告诉皇上,退至北边,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可与世家对抗。”

  唐玉握着他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丞相哪怕到了这一刻,想的仍然是家国天下。

  “丞相,下官记住了。”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他也只能帮萧归到这里了。

  可惜啊,原以为他的计划来得及安排的。

  最多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挂印辞官,上天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全身的力道散去。

  最后一点意识湮灭的时候,脑中倏忽而过的是萧归那张或笑或怒、霸道又任性的脸。

  手上还有那日被紧紧抓住、不肯放弃的触感。

  终究,人是敌不过死神的。

  见他闭了眼睛,唐玉放声大哭,“丞相啊!”

  温伯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几乎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一把扯开他,两步上前,一摸鼻息,明明就还有气。

  他对唐玉道:“唐大人,您要是实在受不住,要不您到外边行不?”

  府医也上前一步检查,皱眉紧锁了片刻,神色越发诡异。

  “怎么了?”

  “奇怪。”府医摸着下巴,“症状……好像比刚才轻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脉搏也正常了。”

  温伯忙道:“这、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可总觉得奇怪。”府医想了想,“也有可能是旧疾发作,来势汹汹。”

  温伯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丞相素来就有旧疾,只是许久不曾发作了。

  “你先按之前太医开的方子,先去熬一碗药来。”

  温伯立即应声道:“好好,我这就去。”

  ·

  宫里头,萧归醒了,便发现床边人去空空,他相父不见了。

  他腾地坐起来,不小心碰到手上伤口,骤然一疼。

  李凌听见他叫唤,忙进来伺候。

  “丞相呢?”萧归问道。

  李凌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才刚丞相府中打发了一个小厮来请了太医去,好像是丞相身子不适?”

  萧归拧起眉头,“身子不适?”

  “……听说在长街上遇到太学生袭击。”

  又是这群太学生!

  萧归眼底的风暴几乎是一触即发,霍然起身,自己拿了衣袍穿上,一边咬牙道:“朕倒要看看,这群东西还有完没完了!”

  李凌心惊胆战地帮他穿衣配带,一边低声劝道:“此次参与的太学生很多,都说法不责众……”“法不责众?由着他们胡作非为?”

  萧归胡乱抹了把脸,连早膳都没用,就往宫外去,没理会李凌在背后的叫嚷,“皇上,小心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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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刑罚

  温无玦悠悠醒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子极其浓烈的药味。

  脑中短路了好一会。

  耳边是温伯惊喜的声音,“丞相你醒了?”

  但见温伯将一碗刚熬好的汤药置于案上,忙上前察看。

  众人皆是围了上去,?唐玉抹了把眼角,生怕自己看错了。

  “丞相,你感觉好些了吗?”

  温无玦浑然没事人一样,?身上没有丝毫不爽的地方,?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才想起来,?适才他连遗言都交代好了。

  这……有点尴尬。

  难道刘宣的药,还是间歇性发作的?

  他的心往下沉了几分,?刘宣为了控制他,?当真是煞费苦心。

  宫中的太医姗姗来迟,连连告罪,

  温伯让众人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别说了别说了,?快看看丞相怎么样了吧。”

  太医将药箱子搁下,?伸手探在温无玦的脉搏上。

  他的神色如常,似乎不见半点急色。

  倒是温伯急得不行,“方才我们丞相差点没命了,一直喘气,呼吸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太医没有理会他,兀自把脉。

  片刻后,?他收了手,又瞥见旁边的药碗子,便随手取了过来,仔细闻了闻。

  “这是从前的方子。”

  温伯忙道:“对对。”

  太医想了想,?淡定地从箱子里取出笔墨纸砚,边写边道:“丞相这是旧疾复发了,比从前更严重了几分,想必是过度劳心劳力的缘故。我重新开个方子,多加两味药。”

  写毕了,他交给温伯,又转向温无玦,拱手道:“丞相多保重身体,若是自己不爱惜,便是药石再灵,也无用。”

  温无玦悠悠叹了口气,心道你连中毒都没查看出来,还谈什么药石灵不灵。

  看来刘宣弄的药,的确非同寻常,即便是太医也毫无察觉。

  再发作一两次,就该一命呜呼了吧。

  他突然希望可以给他个干净利落地了断,像刚刚那种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更恐怖。

  不过,活着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他的计划可以继续安排了。

  见他没说话,太医无奈地摇摇头,让温伯去熬药。

  温伯将众人请了出去,让丞相好好休息。

  谁知,众人刚走,一个高大的身影就闯了进来,温伯拦都拦不住,“丞相在休息呢!”

  “相父!”

  萧归大步跨至床榻前,突然顿住。

  但见他相父面如白雪,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有些诡异。

  “相父怎么了?”

  温无玦随口将太医说的话转述与他,“旧疾发了。”

  萧归知晓他相父宿疾难消,一向病病歪歪的,可养了这么多年了,之前在北境那样恶劣的情况下,也不见发作,怎么突然现在就发了呢?

  “只是旧疾?”他怀疑地盯着温无玦的眼睛。

  他相父鬼心思多着呢。

  温无玦愣了下,发觉萧归如今是越来越敏锐了。

  他不动声色,淡定地道:“皇上可召太医详问。”

  萧归想想也是,适才是太医给他相父把脉,料也不敢欺瞒。

  他蓦地想起那伙太学生,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朕已经让人就地封禁了太学,待日将他们一个个审问,参与此事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温无玦摆摆手,“审问可以,不可动刑。”

  “为什么?”萧归不满道,长此下去,真当王法律条是挂在墙上好看的么?

  温无玦并不赞同刑讯逼供,“若是软骨头的人,重刑之下,必有冤案。若是硬骨头的人,刑讯只会逼得他们态度越加刚烈,甚至不惜一死。”

  而这群太学生,恰恰是凭着一腔热血,无知无畏的硬骨头。

  他沉吟片刻,“日,我同皇上一起去吧。”

  过了片刻,温伯将重新煎好的药,端了进来。温无玦一闻到药味就头疼。

  将死之人,还喝什么药?况且这药又不对症,喝了有什么用?

  “拿走吧,不喝了。”

  温伯气岔了,“这怎么行?”

  萧归却接过了药碗,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朕盯着相父喝。”

  温伯怀疑他是否有这个本事,却被他瞪了一眼,只得背着手出去了。

  萧归笑面虎似的端着药转过来,“相父是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

  温无玦深觉自己养虎为患,悔得肠子都青了。

  面色不豫地起身,靠在枕头上,伸手去端药碗。

  “朕帮相父拿着,喝吧。”

  温无玦闭了闭眼睛,一口闷了下去。

  一条浓黑的药迹不小心在嘴角流下,萧归瞧见了,随手抹去。

  “相父,可觉得好些?”

  好个鬼。

  温无玦没说话,身子往下一溜,有些乏了,“皇上要是无事就回去吧,臣要休息了。”

  萧归的手上还缠着纱布,用两根手指虚虚地在他额头探了探,觉得没有异常,这才帮他掖好被子,站起身来。

  “相父好好休息,朕去处理些事。”

  温无玦没有睁眼,没看到萧归满脸的深重戾气。

  “去吧。”

  ·

  大理寺位于皇城北边,距离内禁相隔七八个街坊。

  自前几个朝代就已经建起,后又多次改造修整,到了先帝时,又在外头高高筑起了一层护卫墙。

  从外入内,至地下一层,总共是铜墙铁壁一般的三层。

  这里一般关押重要人犯,进了这里,便是插翅也难飞。

  萧归孤身策马而来,大理寺的官员皆是没有料到,忙跪下接驾。

  他没有理会他们,只往地下水牢去。

  “刘宣人呢?带路。”

  大理寺少卿忙上前给他引路,边道:“刘宣如今是重要人犯,臣等时时刻刻盯着呢,皇上放心。”

  萧归没有应声。

  底下光线极暗,死气沉沉,几簇油烛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走至最里头的一间牢中,隔着木栏狱门,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污浊的男人站在水中,水过腰部,双手被左右两侧的铁链锁住,高高举起。

  头颅低垂着,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死了。

  “开门。”

  萧归躬身跨了进去,站在水池边缘上。

  光线不好,他微眯了眼睛才看清楚这狼狈的人,确实是刘宣。

  他将手伸至后腰披风之下,缓缓抽出马鞭。

  “刘宣——”

  太学之事都是因他而起,一个并无实权的太学祭酒,却能搅得鸡犬不宁!

  萧归骤然出手,挥出鞭子,“啪”地一下,精准狠地甩在刘宣的脸颊上。

  他浑身污浊,唯独脸上还算干净,这一鞭子下去,顿时皮开肉绽,高高肿起。

  原本半死不活的人,被抽得彻底清醒了过来,发出轻微的吸气声。

  萧归蹲了下去,用马鞭轻蔑地抬起他的下巴。

  声音冷冷地问:“想死还是想活?”

  刘宣狼狈到了极点,却还是轻笑了一下,扯动了伤口,笑声有些诡异。

  “条件呢?”

  萧归眼底难掩极度的恶心。

  “承认你的罪行,跟那些太学生说清楚,害死那几个太学生的,不是丞相!”

  刘宣似是无辜地问:“我怎么说清楚?确确实实是丞相无所作为,不肯调查郭大人之死,引起太学生不满,故而双方发生了冲突,不小心导致了几个太学生之死,这些都是事实。”

  萧归差点没气炸,挥起马鞭,又往他另一侧脸上招呼过去。

  这下好了,两边都一样肿,浓稠的血液从脸颊蜿蜒而下。

  “不好好说是吧?朕今天就抽得你全身没一处好皮!”

  他霍然站起来,弹了弹鞭子,然后猛地挥了出去。

  暴烈的声音在深牢中回响,外面的官员听得背脊一阵阵发凉。

  从前只当这小皇帝是个傀儡,如今看来,倒像是个暴君。

  亏得丞相拿捏得住他,不然还得了?

  刘宣被打得半死不活,气若游丝,一脚已经迈进了棺材。

  萧归打得手累了,就停下休息。

  “你好好想,朕也不急,今天就在这儿。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朕的鞭子硬。”

  抽鞭子一般是抽不死人的,却能让他饱受皮肉之苦,也可让萧归出了这口恶气。

  可惜,刘宣有恃无恐,料定了温无玦一定会因为药的事,饶他一命,所以咬紧了牙关,死活不肯松口。

  从大白天折腾到深夜,萧归都没能撬开他的嘴巴。

  他也不着急,用马鞭拍着他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脸,冷笑道:“日朕还来,到时候就不是用鞭子这么简单了。”

  他策马离去后,大理寺官员立即检查了一下刘宣,发觉人还有气息,这才放下心来。万一给打死了,丞相那边怎么交代?

  萧归用手用了一天,虽说用的是右手,但受伤的左手也隐隐发痛,鲜红的血染满了纱布。

  且他在水牢中折腾一天,浑身上下都不干净。

  他想了想,调转马头,直接回了宫中。

  ·

  子夜的丞相府,灯火通,门口禁军把守,禁止出入。

  正堂上,几个身着蓝衣长袍的太学生被五花大绑,按着跪在了地上。

  一侧站着岿然不动、公事公办的许鼎,一侧是满脸鼻青脸肿、浑身狼狈的薛思忠,颤抖着手指,指着地上的几个太学生,差点气晕过去。

  上首的温无玦脸色苍白,有些疲乏,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处理。

  这些事本该由京兆府尹处理,却因太学生身份特殊,且薛思忠不肯罢休,故而才让许鼎将人押到丞相府来。

  “怎么回事?”温无玦问道。

  薛思忠上前一步,但见他神色激动,说话含糊不清,温无玦听得头疼,挥挥手制止了他。

  “许大人,你说吧。”

  许鼎淡定道:“丞相,近日禁军校尉巡城,发现了这几个太学生正在一处小巷中,殴打薛大人及其家仆,下手甚重,其中一个被打死了,其余几人重伤。薛大人虽然没有性命之虞,可也受了皮肉之伤。可以确定,这些太学生无故生事,行为乖张。”

  温无玦抬眼仔细瞧了瞧,发觉这几人正是早上那群拦路的太学生之中的人。

  萧归说已经把太学就地封禁了,那这几个是流落在外的漏网之鱼?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决断,薛思忠已经嚎叫起来。

  “丞相,太学这些人前些天劫持丞相、皇上,胆大包天,如今又对朝廷命官下手,着实是目无王法,恳请丞相依法处置,下官那个家仆也不能白白就这样死了!”

  只见那几个太学生,犹不悔改,牙尖嘴利地反刺道:“打死了活该,就是可惜没打死你!不然就能给郭大人报仇了!”

  薛思忠断然喝道:“你胡说什么?下官跟郭大人之死半点关系也没有,此事已经查清楚了,你们凭什么还如此叫嚣?天子脚下,你们就敢这样公道殴打朝臣,这不是要谋反了吗?”

  “你还有脸说跟你没关系,眼人都看得出去,也就是丞相眼睛瞎了才会看不出来!”

  “不对,丞相压根不是眼瞎,是助纣为虐!”

  ……

  温无玦听得心血一阵阵地上涌,呼吸越发沉重起来。

  这些太学生已经彻底疯癫了。

  没救了。

  如今已经闹出了人命,不可能不处罚。

  这些人,都是好好的太学生,不消几年,就可以入朝为官,前程光,偏偏被刘宣蛊惑得头昏脑胀,一味自以为是伸张正义的直臣,莽撞胡为,是非不分。

  他无声叹了口气。

  下面还在吵吵嚷嚷,温无玦忽然喝道:“够了!”

  堂中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看向他。

  他面无表情道:“殴打他人致死,按照大梁律,多人共同有计划地谋杀,判处绞刑。具体招供画押、执行事宜,交由刑部处理。”

  绞刑,即用麻绳套住犯人脖子,两行刑官分别攥住麻绳两端,用力勒紧,直到死亡为止。

  堂下跪着的几个太学生如同当头一棒,面色发白。

  显然是没有料到居然要面临这样惨重的刑罚。

  温无玦目光冰冷,没有人可以因为无知而避开法律的惩处。

  无知从来不是作恶的理由。

  他拂袖站了起来,头上一阵发晕,扶着案头才稳住身体。

  许鼎觉出他身体不正常,上前虚扶了一把,忙道:“末将领命,这就将他们押去刑部。”

  “去吧。”

  薛思忠见他发了话,也不担心刑部那边敢轻判了,这就眉开眼笑,步至温无玦身边。

  “下官多谢丞相秉公处理。”

  虽然他跟温无玦有旧怨,也从来不喜欢这个每次打战就想从他们这些大家族中吸血的丞相。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

  温无玦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疏离,“夜深了,薛大人好走。”

  “额。”薛思忠从善如流地拱手告退。

  他人一走,温无玦便撑不住地坐了回去,缓了口气。

  温伯忙递了热茶过来,“丞相,茶里加了糖,先缓缓。”

  温无玦接了过来,却没有喝,兀自坐着思量了片刻。

  太学生总共一千多人,如果人人都像今天这几个一样,那太学相当于名存实亡了。

  朝廷培养人才不容易,若是都弃之不用,且不说接下来几年官员接续问题,就是这一千多个人,有文化有能力,若是成了逆党,只怕未来为患不小。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一切,还得刘宣解决。

  他将茶水一口饮尽,然后站起来。

  “备车马,去大理寺。”

  ·

  大理寺官员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日之间,来了两尊大人物。

  众人皆不敢懈怠,饶是已经深夜了,仍将地牢点起烛火,照得如白昼一般光亮。

  温无玦见过一身伤痕的刘宣,用疑惑的眼神询问。

  大理寺少卿忙道:“丞相,皇上白日间来了,将人逼问了一天。”

  “用什么刑具?逼问什么?”

  “好像是要刘宣去说清楚什么,用的是马鞭。”

  马鞭?

  温无玦轻轻一笑。

  他躬身进了牢房内,灼灼烛火之下,瞧见那人浑身血污,衣衫破败,伤痕交错狰狞,看起来十分可怖。

  “刘宣。”他缓缓开口,“我跟皇上不一样,我不用马鞭,我也不逼你。”

  他勾了勾嘴角,用着最温柔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你若不愿到太学生们面前解释清楚,我就一寸一寸地、剥了你的皮。”

  “先帝仁厚,开国以来,还没人享受到凌迟之刑,你想试试吗?”

第54章 案结

  刘宣那颗垂着的头颅缓缓抬起来,?脸上很肿,他似乎是想笑,可一扯动嘴角,?看起来就有些怪异可怖。

  他的声音也十分沙哑,“我死了,你也难逃一死。”

  深牢中阴冷森森,?外头的官员们听得一惊,?这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敢威胁丞相?

  温无玦也笑了,“那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周遭静了片刻。

  这次,?刘宣没有再笑,而是开口道:“爽快一点,丞相既然来了,不就是想要跟我做交易吗?那些太学生闹起来,?挺不好对付的吧?”

  他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尖兀难听,“我可以出面摆平太学生,只要丞相能免我一死,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温无玦面无表情,声音冰凉,?“什么条件?”

  “丞相掌权太久了,既然没有作为,?不如……挂印辞官吧。”

  整个地牢里一片死寂,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只有狱卒们手上的火棍偶尔发出的“哔拨”的声音。

  大理寺的官员还没有见过这么横的死囚,敢要挟丞相辞官?

  他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可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温无玦只是很平静地道:“我答应你的条件。”

  众人:“……”

  他站起来,目光落在刘宣的身上,“明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刘宣有些意外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

  “丞相也不要骗我,你身上的……”

  温无玦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知道了。”

  他抬脚走出地牢,对大理寺少卿道:“明日把他收拾干净,换身整洁的衣物,尽量不要看到伤痕,然后送到太学去。”

  “是是,下官领命。”

  他走了两步,撩起衣摆踏上通往外面的台阶,声音淡淡的,“今晚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出去。”

  “是是是,下官等一定牢记,谁敢泄露,一律严惩。”

  翌日,温无玦一夜劳累,起得有些晚了。

  睁眼便见到萧归那笑得张扬又欠揍的脸,“相父醒了?”

  外头已经大亮,瞧着不止辰时了。

  他接过萧归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擦,边问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你猜。”萧归磨着牙道:“相父睡得可真沉啊。”

  刚巧,这时温伯端了早膳进来,揶揄道:“皇上金枝玉叶的,天天跑来我们丞相府蹭睡,传出去,也不知谁有脸面呢?”

  萧归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看他一把年纪了,准把他揍一顿。

  “朕今日来蹭睡了吗?不过就是早了点,来给相父请安。”

  温无玦:“……”

  脸皮真厚。

  温伯笑哼了一声,懒得跟他计较,转身出去了。

  萧归站起来,磨到他相父身边,但见他正在梳着头发,便取过他手中的篦梳,“我帮你疏。”

  温无玦迟疑了一下,“你会吗?”

  “会。”

  然后下一瞬,温无玦“嘶”地痛呼出声,头发被扯得发疼。

  萧归忙帮他揉了揉头皮,“……朕不太熟练。”

  “闭嘴。”他劈手夺回篦梳,自己动手将半头青丝挽了一个发髻。

  萧归:“……”

  他蹭在他相父的背后,搂住他的腰肢,“朕也不是故意的。”

  温无玦梳理完毕,施施然站起身来,“吃早膳吧,吃完去太学。”

  “相父一心只记挂着公事。”身后声音凉凉的。

  “不然呢?”

  萧归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但见四下无人看见,悄无声息地扣住他的腰,在他嘴角啃了一下。

  “上次朕说了,给相父一点时间,相父不要忘记了。”

  温无玦惊了一下,当即看向门口。

  但见门外陆嘉背着他们,正蹲在院子里,不知在研究什么。

  他脸颊发烫,对萧归怒目而视,却不敢训斥出声。

  萧归只当没看见,夹了一个肉包子放在他碗里,“相父多吃点。”

  ·

  太学依着皇城而建,毗邻后山,漫眼茂林修竹,书香气浓重。

  而此时,宽阔的前院中,却跪了一地的太学生,其余众人缩在后头,不明所以,瑟瑟发抖。

  刑部官员早早到了,在上首支了两把八仙椅。

  温无玦和萧归坐于其上,却默然不发话,在等大理寺的罪犯。

  下面的太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皇帝和丞相都亲自出马,看来真的要杀人了。

  萧归有些犹豫,侧了头低声道:“相父,那刘宣是个贱骨头,只怕不肯老实说话。”

  温无玦知晓他昨日刑讯过刘宣,却不透露自己也曾去过。

  只淡淡道:“且看吧。”

  过了片刻,一个大理寺的官员撩着下袍,跨过太学中门高高的门槛,匆匆而来。

  “丞相恕罪,今早在给那罪犯清理干净,所以才来迟了。”

  “无妨,人带来了嘛?”

  “带来了,在外面呢。”

  温无玦点头,“带进来。”

  刘宣昨日被萧归虐得浑身狼狈,上下都是伤痕。但是经过清洗,此刻看上去,也还算是整洁。唯独脸颊两侧长长的鞭痕抽得皮肤绽开,无法掩饰。

  太学生们但见了自己的先生,都有些激动起来。

  温无玦抬了抬手,制止他们。

  “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都以为你们的祭酒大人,是被陷害的。可事实真的像你们想的那样吗?”

  刘宣被大理寺的人一把推出,跪在地上。

  “刘大人,那些死在空山上的太学生,是怎么回事?郭大人一案,又是怎么回事?你来说吧。”

  众太学生皆是面面相觑,目光疑惑地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人。

  他们最敬佩的祭酒大人。

  先帝曾经下旨,不许朝臣与太学生私下来往,是为了防止太学生过早地攀附权贵,结党营私。

  因此,在太学读书数年,太学生接触的朝臣其实不多,最高的官员也就是太学祭酒。

  消息的闭塞,盲目的信任,且在刘宣有意地将野心和手段都包裹在所谓的清正廉直、为国为民的外衣之下,太学生对他的盲目敬佩也就不难理解了。

  刘宣低着头,垂在两侧的双手缓缓握紧。

  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失去这些太学生的信任又如何,他一定能东山再起。

  过了半晌,久到萧归都不耐烦了,起身踹了他一脚。

  “敢做怎么不敢说?”

  刘宣被他踹倒,微微闭上眼睛,声音没有起伏地开口:“空山上的太学生是我杀的,郭璇之大人之死,是我挑拨离间。”

  “什么?”

  此话一出,一众太学生俱是震惊不已,不敢置信。

  虽然此前大理寺已经通报过案情结果,但他们从来没有信任过。

  “祭酒大人,你是不是被他们逼着说了?”

  “肯定是!你们看祭酒脸上的伤痕。”

  “太过分了!”

  大理寺少卿简直要气炸,这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让人拿出了刘宣的佩剑,目光在下面巡视了一番。

  “根据仵作的勘验,几个太学生尸体上的剑痕,都跟这把长剑相吻合,而这把剑,想来你们都是认得的。”

  一个大胆的太学生上前一瞧,陡然心惊。

  “如果这样你们还不信任,尸体目前还停在大理寺,你们可以前去查看。”

  大理寺少卿言之凿凿,不似作伪,且证据确凿。

  周遭死寂一般,众人都不敢相信。

  过了好久,终于有人蓦地站起来,满眼通红,手颤抖地指着刘宣。

  “祭酒,你居然杀了潘宁,他对你可是言听计从,恭恭敬敬的呀!从来都没有违逆过你,你竟然!”

  潘宁是死去的太学生之一。

  “原来你一直都是在骗我们的!”

  “你满口家国天下,原来都是幌子!”

  “可恶!你怎么不自己去死?”

  ……

  发疯的太学生群起而攻之,场面差点控制不住。

  萧归护着温无玦往后了好几步,喝道:“禁军呢?”

  许鼎待命许久,一听喝声,当即带领禁军夺门而入,迅速将太学生们控制住了。

  大理寺的官员把那个被踢打得头发凌乱,衣衫破败的罪犯抢了出来。

  温无玦面对着一众情绪高涨的太学生,扬声道:“刘宣一事,自有国法处置。今后,太学不得再私下聚众闹事!你们道听途说,没有证据,私下绑架打人,目无王法。不要以为小打小闹出不了事,更不要以为法不责众,昨夜打死薛大人家仆的太学生,已经锁拿下狱,杀人偿命,自古如此。你们想想你们的家人,你们离乡背井是为了光宗耀祖,还是为了客死异乡?”

  他说得有些心绪难平,忍不住咳嗽起来。

  萧归悄无声息地伸手在他背后拍了拍,冷着声音替他说了下去,“今日的事,望各位好自为之,朝廷可不是养着你们闹事的!”

  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大理寺将刘宣押解带走。

  出了太学,刘宣被戴上枷锁,脚缠铁链。

  经过温无玦身旁时,轻声说了句,“丞相可莫要忘了。”

  大理寺卿上前一步,请示如何处决此人。

  温无玦睨了刘宣一眼,发觉他正笑看着自己。

  他也笑了笑,目光落在刘宣身上,话却对着大理寺卿说:“杀人偿命,该怎么判,大人不知道吗?”

  刘宣脸上的笑意顿住,狰狞爬了上来,激动得要扑上前来,被萧归一脚踹翻。

  “你就不怕你的……”

  温无玦霍然打断他,“带走!”

  刘宣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左右的禁军揍得他鼻歪脸肿,“老实点!”

  囚车渐渐远去,萧归的目光一点点收回。

  心里涌上怪异,低头看了他相父一眼,但见他神色平静得,不像话。

  二人一道儿回了丞相府中,温伯居然烧了一个火盆放在门口。

  “去去晦气!邪祟退避!这个刘宣太晦气了,现在终于要死了,丞相今后一定不会再遇到这种小人了!”

  温无玦哭笑不得,又推脱不得了,一说就要被温伯一顿耳提面命。

  他只好提了衣袍,小心翼翼地跨了过去。

  萧归原先还牵着他的手,顿觉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想了好一会,忽然想起,民间迎娶新娘子,进门的时候便是要跨过火盆,避除魑魅魍魉的。

  他低低一笑,长腿一伸,跟着跨了过去,不动声色地跟上他相父。

  “相父,你知道什么时候要跨火盆吗?”

  温无玦不明觉厉地抬眼,“什么?”

  “嫁娶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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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别了

  平素的丞相府很安静,?今日多了萧归,一言不合就和陆嘉温伯斗嘴,难得添了些喧闹声。

  用膳后,?萧归尾随着温无玦进了书房,嬉皮笑脸地道:“相父,朕问你一个问题。”

  温无玦瞧他贱兮兮的样子,?便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边绕到案边,?边问:“什么?”

  萧归与他之间隔了一张半丈来宽的书案。

  他忍住笑意,?轻咳了一声,不怀好意地开口:“相父什么时候……能嫁给朕?”

  “……”

  温无玦登时冷了脸,?抄起案头上沉甸甸的镇纸石,?朝他扔了过去。

  “你得寸进尺了是吧?”

  萧归早有预备,像条灵活的狼狗似的,迅捷地往右边一闪,瞬间绕到他相父身侧。

  一探手扣住温无玦的腰,?笑声低低,?“相父别生气嘛,朕就随便问问。”

  温无玦下意识抬起手掌拍过去,却被他攥住,还使劲地捏了捏。

  他的脑袋低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亲上。

  温无玦在方寸之间挣扎不开,?却见他陡然半路顿住,两人的脸在拳头大的距离里,?四目相对。

  萧归突然开口,“相父,刘宣在你身上做了什么?”

  温无玦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张口就道:“没有啊。”

  话一出口,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差点没咬断自己舌头。

  来不及细思萧归到底是怎么察觉出刘宣对他不利的,但这个问题明显是个坑。

  正常的回答应该是觉得非常奇怪,“刘宣还能在我身上做什么?”

  而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没有啊”,这显得很心虚。

  周遭有一瞬间的冷凝,静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萧归的神色顿时变了,眉目间拢上些许阴沉。

  温无玦忽然发觉,他如今对他是了如指掌,甚至还懂得先激怒他,趁他情绪不稳的时候,张口就问,一试便出。

  而他悲哀地发现,这好像是他亲自教他的。

  过了片刻,萧归阴沉沉地开口,“刘宣,到底在相父身上做了什么?”

  瞬息之间,温无玦的脑子转得很快,组织出了一套说辞。

  “他那日在空山上,往我衣袖里塞了张纸条,要跟我合作,杀了皇上。”

  他信口道来,仿佛真有那么回事。

  “但我没有理他,他以为我没看到,想提醒我身上有纸条吧。”

  萧归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真的?”

  温无玦任由他看,镇定下来之后,神色比古井还要静上几分。

  “臣若是对皇上不忠,皇上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

  饶是他自认为说得天衣无缝,萧归脸上还是半信半疑,乍一听似乎没有破绽,可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膈应。

  他拢过他相父的肩头,恶狠狠地咬上那截白生生的后颈,“相父可别骗朕!“

  温无玦疼得吸气,在心里骂这狗皇帝,真属狗的。

  细细密密地啃咬了许久,萧归渐渐才停了下来,叹道:“相父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接受朕?”

  少年不知足,一旦尝到甜头,便会想要更多。

  温无玦感觉自己都快要敷衍不住他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软了三分,忽又想起什么,顿时又硬了七分。

  他漫口说了个时限,“两年吧。”

  萧归差点没跳起来,“相父要憋死朕?”

  温无玦一脸正经地摊开手,“因为你还年轻,说不定两年后,看我两鬓生霜,就厌烦了。”

  “怎么可能?”萧归嗤道:“相父如今还不到而立。”

  “难说哦。”他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毕竟皇上不理朝政,什么事都让臣处理,多劳早衰,皇上不知吗?”

  萧归哽了一下,竟无言以对。

  半晌才道:“那以后,朕来。”

  “真的?”温无玦眨了眨眼睛。

  萧归想到那堆折子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顿觉头疼。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真的。”

  温无玦笑了笑,随手从案头抽了一个折子,“这是高沉贤递上来的折子,统计了北境几个州的军用粮仓屯储,以及王薛几个大世族在北边的粮仓所在,请旨如何安排接下来的军粮调度。”

  萧归皱了皱眉头,“为什么要知道王薛的粮仓所在?”

  “皇上不会天真地以为,一旦有战事,国库中的存粮可以支持吧?”

  萧归:“……”

  “好好回去看折子吧,宫中对北境各处的地方志,都有详细记录,皇上也借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从近了看,后方粮草供应稳定,才能有利于前方作战。皇上也知道,先帝曾在北境打赢了北燕,却没有了粮草,回军途中接应不上,结果被北燕穷追猛打,胜局反而成了败局。”

  温无玦叹了口气,继续道:“从远了看,国库空虚而世家坐大,路有冻死骨而朱门酒肉臭,都是国衰之兆啊。”

  萧归默然片刻,便见他相父眼角眉梢挥之不去的重重忧虑,他郁闷又无计可施。

  半晌,他将那道折子置于怀中,又磨了温无玦许久,直到傍晚暮色四合,才策马回宫。

  温无玦立于廊下,久久驻足。

  抬眼便瞧见皇城内高高兀立的角楼,明黄幽暗的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中,仿佛黯淡不明的帝星,前途渺渺。

  更深露重,丞相府的书房烛火幽微。

  案头上折子叠得高高的,又整整齐齐。

  桌上笔墨纸砚尽皆收了起来,空无一物,仿佛不曾有人用过一般。

  温伯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推门而入,“丞相,都打点好了,信也送出去了,陆嘉亲自送的。”

  温无玦从床榻上底下摸出一个黑底描金盒子,摩挲了片刻,将其置于书案上,同丞相印章放在一起,底下压了一张宣纸。

  他无声喟叹,“走吧。”

  萧归,别了。

  ·

  萧归在翰林院的藏书阁里待了个通宵。

  他把近几年修订的北境地方志全都翻了出来,好在这些记载都是简洁凝练的文字,没有晦涩难懂的诗词,他虽然没有读万卷书,却曾走万里路,对北境各地还算是很了解,因此看起来没有压力。

  反而是李凌,一把老骨头快折腾断了,一个晚上拿着梯子,爬上爬下,眯着老花眼去找书,累得够呛。

  直到天光熹微,君臣二人才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伏在案上睡了一会儿。

  可也仅仅是一会儿。

  二人是被藏书阁的拍门声惊醒的。

  殿外是许鼎急促的声音,“皇上!八百里加急!”

  萧归原本还睡眼惺忪,一听军事,硬生生清醒了过来。

  李凌也忙拉开了殿门,明光刺得二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怎么了?”

  “北境告急,北燕从半个月前开始猛攻,势如破竹,已经下了连下七八座城池。看样子,应该是和临近的部落联军了。”

  萧归咬了咬后槽牙,“这群打不死的野杂种!”

  他边接过身旁小太监递过来的袍带,边往外走,边问道:“相父呢?”

  许鼎顿了一下,“还没通知丞相,皇上现在过去一起议事?”

  “走吧。”

  二人匆匆策马往丞相府而去。

  往日里只开侧门的丞相府,今日居然中门大开,前厅院子里站了一众臣僚,唯独不见丞相府的仆人。

  萧归愣了一下,“你们都在这儿?”

  朝臣们个个面色有异,不敢出声。

  萧归也没理会他们,抬腿边往书房走,一般出了紧急要务,都是在丞相书房里议事。

  却不料,他一脚踏进书房,里边空空如也。

  是真的全空了,书架上的书都没了,案上也没了笔墨纸砚,置于一旁的洗墨瓷缸干干净净,见了底。

  案上齐整摆着虎符和丞相印玺。

  萧归面色冷凝,强抑住心底的不安,抽出镇纸石下的宣纸。

  上面赫然写着:久病难医,乞回骸骨,勿念。

  ……唐玉等人匆匆赶了过来,却见萧归手上捏着那张纸,脸色阴郁得十分可怖。

  若说从前的小皇帝是顽劣不堪,现在的萧归,让唐玉隐隐觉得有了种暴君的势头。

  他瑟缩了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丞相这是挂印辞官了,皇上不必过于伤心。我大梁地灵人杰,虽然难以寻到想丞相这般的才俊,料想此等一点的,也该是有的。”

  其他官员也纷纷应和。

  “是啊!皇上勿要过于伤心。”

  “贤才难得,却也不是不可得呀。”

  “丞相操劳了这几年,想来身体确实不太好了,不然也不会辞官而去。”

  ……

  “闭嘴!”

  萧归骂了一句,随后不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直奔门口。

  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催缰绳,就已经疾驰出去数里了。

  许鼎无奈,只好也跟着策马追了出去。

  穿街疾驰,一路撞翻了多少摆摊小贩,跟在二人后面的唐玉,因落得慢了,被小贩揪住了,只好挨个赔偿损失,转眼间,那前面的两条骏马都不见踪影。

  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狂奔,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城外山中回响。

  前面就是三岔路口了,许鼎在后面疾呼,“皇上!快停下!皇上!”

  “吁——”

  许鼎的马在路口勒住了,却见萧归不管不顾,无头苍蝇似的往一个方向狂奔,追出了十几里,发现没有任何踪影,又折了回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许鼎无奈,只好紧紧跟着他。

  然而,他们两个人来来回回在三条路上跑了将近百里,从清晨跑到日头正中,也没见一个人影,反而把二人累成了狗。

  “皇、皇上,北境事急,不能再拖、拖下去了。”

  许鼎累得说话都说不匀了,口干舌燥,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丞相若是知道,也不会依的。”

  萧归没说话,他整个人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气力似的,没有一点神采。

  许鼎也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这么重视温无玦了,从没有想过他反应这么大。

  “皇上,我们如今必须要尽快调兵遣将,调度粮草,这一次,恐怕是一场硬战了。”

  许鼎便看他反应,便继续道:“此次军情过于迅猛,从各地调兵怕是来不及,末将认为,先从京城拨出五万禁军,先从明江水路过去,而后再调集各地的军队补充京城守军。”

  “哒、哒、哒。”

  急躁的马匹在原地打转,二人之间却安静极了。

  许鼎说了半天,萧归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搜肠刮肚,还想继续再说什么,却见萧归忽然抬起头,眼神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调了五万禁军,京城要拱手让人吗?”

  许鼎:“……”

  “皇上,北境更急,京城可以从周边各地调集……”

  萧归道:“你扪心自问,来得及吗?”

  他策马在许鼎身边转了一周,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盯得前后通透。

  “许鼎,你戍守京城十几年,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萧归顿了一会,二人之间的气流静得有些诡异。

  “相父离开,你是先知道的,不然真出了北境的事,你不会先进宫禀告朕。”

  他语气极其笃定而冰冷,“而且北境告急,是假的。”

  “相父要铲除世家了,他不走,世家就不敢动,对吗?”

  许鼎默然了片刻。

  然后慢慢露出了笑意,有些欣慰,“皇上都猜中了,果然不负丞相教导。”

  下一瞬,他被萧归从马上拽了下来,一拳头挥在他脸上。

  “朕一向信任你!你居然瞒着朕!”

  许鼎跌在地上,后背一阵闷痛,他却没有还手,只是抬起手臂挡了挡。

  不怪乎皇帝生气,哪怕从前,他跟温无玦关系不好的时候,也只有许鼎跟他走得近。

  说是君臣,不如说是知己。

  而如今,他却不得不跟着温无玦瞒着他。

  萧归的拳头像猛烈的雷,裹挟着怒火,拳拳到位。

  “皇上!臣不是故意瞒着的,丞相身子中毒已久,怕是不能久于人世,不得不走啊!”

  “丞相要是真在朝中病倒了,世家就更肆无忌惮,到那时皇上处于被动地位,可就更难应对了!”

  “况且如今丞相造势北境事急,皇上可带走京城全部兵马,抢占先机!”

  萧归的拳头停了下来。

  许鼎忍着脸上的疼痛,继续道:“放弃汴京,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夺了世族的北边庄田和粮仓,凭借这些粮草对抗世家。这就是丞相给皇上出的最后的策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很多小伙伴在问相父中的毒,我其实把答案写在前文里啦,你们要看、仔、细。

  不明白也没关系啦,后文会提,不虐~

第56章 来信

  大理寺,?水牢。

  —个裹着深黑斗篷的身影负手站在牢门前,皱纹横生的眼角眉梢,略带上笑意。

  “嘭”—声,?远处的外铁门关上了。

  这里面彻底只有两人了。

  黑斗篷落了下来,露出男人斑白的头发。

  “祭酒好本事,本官花了这么多年的力气,?都没能让他滚出汴京,?祭酒大人倒是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倒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水牢中的男人嗤了—声,没有答话,?反而问道:“王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兑现你的承诺?”

  他已经受够了被困在这里无能为力的日子。

  王保轻轻笑了,“别急,祭酒好歹也要告诉本官,温无玦还会不会回来?”

  刘宣脸色冷淡地垂下眼皮。

  他清楚王保—旦知道温无玦彻底不会回来了,?那他活着也没有什么价值了,?他—定会杀了他。

  可他现在自己都没底,他看不透温无玦这个人的心机。

  如果他不怕死,为什么那天要配合他喝下药水?

  如果他怕死,至少应该留他—条命,逼他交出解药。

  可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到过解药,似乎并不在乎。

  难道他已经猜到所谓的毒.药是子虚乌有?

  太医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毕竟根本就不是毒.药。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人相信自己中毒了,就不会相信太医的话。

  如果温无玦相信了自己中毒,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从而挂印辞官,?离开汴京,这或许就能够解释得通了。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找他要解药啊。

  刘宣想破脑袋,都没想清楚温无玦到底在筹谋什么。

  王保见他久久不说话,目光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声音也染上寒意。

  “祭酒大人,这里还是地牢,你可还没出去呢。”

  刘宣回了神,对上王保难掩杀意的眼神,心理编织好了说辞。

  他缓缓说道:“他会回来,毕竟他还以为我给他下了什么稀世之毒呢。”

  “你是蒙他的?”王保顿时恼恨起来,“你怎么不直接了结了他?”

  刘宣冷笑道:“那王大人就便宜了,下官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保强行忍住愤怒,—想到温无玦可能还会回来,顿时心里—哽,深觉做什么事都会被绊住。

  忍了这么多年,机会近在眼前,唾手可得,偏偏又不能得。

  刘宣仿佛看穿了他,“王大人信守承诺,捞我出去,只要他敢回来,下官自然有办法让他以为他自己的毒还没有解。也只有我活着跟他说,他才会相信。”

  王保眼底的戾气深重,本就下垂的眼角,显得更加酷厉。

  他对刘宣这种不受控制的合作者,厌恶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他冷冷地撂下—句话,“三日后,自有人来接你。”

  随后拂袖而去。

  长长的牢中甬道尽头,两条身影探了出来,甲胄在烛火下反着冰寒的光。

  许鼎低声道:“看来丞相没有中毒,皇上不必担忧。”

  萧归没有说话,浑身上下气压很低。

  那日他察觉了异常,问他相父的时候,他还编了—堆谎话骗他。

  甚至,连离开都悄无声息的。

  他要气炸了!

  什么乞回骸骨?那也要先乞,再走吧?

  他都没同意,他凭什么走?

  许鼎见他眼底幽暗,紧抿着嘴角,霍地径直往前走去。

  刘宣听见脚步声,当即警觉起来,刚转过头去看,就被—根凌空而来粗硬的马鞭捆住了脖子。

  萧归这次不跟他废话了。

  用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圈,然后用力吊了起来,卡在牢门的木栏上,往后使劲催紧。

  刘宣双脚用力地挣扎着,脸色涨得青紫,手上去扯脖子上的鞭子,却怎么也扯不开,嘴巴里—点声音也喊不出来。

  没—会,他浑身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慢慢地归于平静,瞳孔涣散。

  萧归陡然—抽鞭子,尸体顿时滑了下去。

  他眼中的戾气却没有消散,看得许鼎微微心惊。

  “皇上……”

  萧归冷声打断他,“下次再敢瞒朕,你也是这种下场。”

  许鼎:“……是,末将记住了。”

  随后,二人悄无声息地从水牢的密道离开,连—只苍蝇都没有惊动。

  —轮冷月嵌在山峰之巅,漠然俯瞰着汴京这座庞大的都城。

  城外旌旗猎猎,六万禁军紧急集结。

  许鼎横刀立马,回首望了眼高高的城墙,忽然心生感慨。

  这—去,便是放弃汴京了。

  他作为臣属倒还没什么,萧归是皇帝,宗庙根基都在这里,坚守下去,就算做傀儡也是个皇帝。

  断然放弃,世家必反,那就是逐鹿天下,成败难料了。

  他沉思了下,策马往萧归身边而去,斟酌着说道:“皇上,依照丞相的意思是走明江水道,跨过江就有险可守,所以末将以为,走东北方向的官道,往江边去。”

  萧归瞥了他—眼,道:“丞相已经挂印,他现在是—介庶民。”

  许鼎:“……”

  他深觉现在的萧归真难伺候,说话不冷不热,心思还揣摩不透。

  “那依丞……温无玦的策略,可能需要—些渡船,不如先让—支骑兵先行出发,到沿江打点购置船只,皇上以为如何?”

  萧归默然半晌,许鼎几乎他默认了这种法子的手,他却忽然开口道。

  “朕为什么要依—个庶民的策略?”

  许鼎:“……”

  旁边的李凌都看不下去了,抬了抬眼皮,示意许鼎不要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皇帝对温无玦的心思,他心知肚明,皇帝现在正没处发怒火呢。

  待到人马集结完毕,萧归方冷冷地吩咐下去:“出发,走西北方向官道。”

  ……

  夜里急行军,两个时辰休息—次。

  原地休息后,李凌扶着—把老骨头从马背上下来,走到萧归身边,给他递了水袋。

  “皇上,喝点水吧,这会到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呢。”

  萧归蹲在篝火旁,拿着—块帕子正在擦枪尖,目不斜视,把那杆银灰□□的枪身擦得光亮。

  李凌连喊了好几句,却被他瞪了—眼,“滚!”

  李凌:“……”

  滚滚滚,这就滚。

  不就—个男人吗?至于这么半死不活的?

  许鼎在不远处瞧见了,摇了摇头。

  但见李凌朝他走了过来,满脸苦笑。

  “现在我是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

  “统领是行军打仗的,可奴婢不是啊,奴婢伺候人的,这没法不凑上去。”

  许鼎叹了口气,“他如今连丞相的话也不听了,不走东北官道,不渡明江,从这条道上走,时间上至少需要两倍,万—汴京有变,追了上来,或者他们抢先渡过明江,抢占先机……”

  这点李凌倒是有不同见解。

  “奴婢以为,统领多虑了。全部禁军都被皇上带走了,现在汴京就是—块没有人看守的肥肉,那些世家个个都蠢蠢欲动。且不说他们还没能这么快组织兵马追上来,即便是临时组建起军队了,恐怕也忙着内斗呢,不太可能来挑我们这根最硬的刺头。”

  许鼎—时没想到这—层,仔细想了想,也有道理,但,“只是徒然浪费时间,也是无益。”

  李凌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自认为对皇上的性情略微了解,私以为皇上看似固执偏拗的表面下,或许另有打算。

  难道是温无玦离开,走的是这条路?

  既然他已经给皇上定下了南北对峙的策略,就不太可能待在汴京—带了,可能会往北边走。

  他那个病怏怏的身体,也应该会选择走明江水路吧?不然车马劳顿、时间还长,更吃不消。

  那皇上却走西北方向,这是没考虑到?还是彻底死心了?

  李凌当然希望是后者,毕竟男人跟男人算怎么回事?不成体统。

  不过……

  他转过头,看他那副阴沉冷厉、沉默寡言的样子,叹了口气,有点心疼。

  渔阳城。

  这里尚且地处明江以南,水稻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大多是世族的庄田。

  —辆灰扑扑并不打眼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穿过喧闹的长街,径直往行辕而去,却并在门口停下,反而绕了个弯,在后面小门侧勒住了。

  小门那里站了—个身长七尺多,身着甲胄的青年,—见了马车,立即迎了上去。

  “末将拜见丞相。”

  青年身边的几个士兵俱是吓了—跳,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大人物驾临,忙拱手参见。

  车帘挑开,陆嘉率先跳了下来,手上提着—个简单的包袱。

  接着是温伯,他就着车辕滑了下来,又伸手搭了—把。

  众人便见—个面色苍白的公子从车轿上下来,容貌秾丽,衣衫楚楚。

  高沉贤素知他身体不好,便忙上前搀扶他。

  “丞相舟车劳顿,辛苦了。”

  这里远离京城,许多人都只听说过丞相的大名,却未曾面见,当下就愣住了。

  丞相居然如此年轻?

  且还长得这么……好看?

  方知传言不假:貌比潘安、才堪子建。

  温无玦搭住高沉贤的手,淡笑道:“我已经挂印了,今后唤我名字吧。”

  “末将不敢。”

  高沉贤如今主管后方粮草—应军务,在军中可堪称位高权重,而这—切都是温无玦—手提携栽培的。

  他可算是改变他—生的贵人了。

  温无玦摆摆手,“无妨。如今我也需要隐匿身份,不可对外宣扬。”

  “……是。”高沉贤想了想,便道:“公子。”

  高沉贤行事细致而妥帖,知道了温无玦有意隐匿身份后,便为他们—行人安排了行辕中最隐蔽的—处院子,且院子靠近后门,出入也不打眼。

  温无玦很满意,“甚好。”

  确定住下后,温伯便领着陆嘉收拾院子去了,留他们二人在里间叙话。

  “公子前几天来信,末将立即从北境渡江过来,公子吩咐在渔阳准备的车马士兵,都已备好,但不知,有何用处?”

  温无玦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问道:“你带了多少兵马?”

  “时间紧急,为了遮人耳目,末将只带了—千精锐,如今大部分都散布在城中,乔装成普通百姓。”

  温无玦点点头,缓缓道来缘故。

  “想必你也知道,如今世族越发猖狂,空库空虚,百姓越发穷困。汴京中形势—日比—日严峻,郭大人之死已经足以说明世家如今是毫无顾忌了。兼之,他们勾结太学,祸害未来入仕的学生,行为暴虐、令人发指。”

  高沉贤久在北境,对京城之事知之甚少,也从不参与斗争。但他—直在后方筹集粮草,故而知道这些世家是多么的贪得无厌,剥削百姓何等严苛,甚至强抢百姓开垦的荒地、逼迫百姓贱卖良田等等。

  “国中之乱是—触即发,与其等到时候陷入被动,不如主动挑起来,抢占先机,还可速战速决。”温无玦决然道:“战事—开,最需要的就是粮草。”

  高沉贤听到这里,顿时明朗了。

  渔阳富庶,世家在这里屯粮甚多。

  “丞相想运走渔阳的粮?”

  “对。”温无玦道:“不仅渔阳,这附近城池世家的粮,都要运走。”

  “可—千人马……怕是不够啊。”

  温无玦摇头,“不会,等汴京内乱的消息传来,这里就会跟着乱,趁乱行事。”

  高沉贤当即点点头,“末将明白了,末将这就去做好安排。”

  “去吧。”

  高沉贤拱手退下,走到门口,忽然—个小兵进来了,“将军,这是流星马送来的消息,皇上已经快到渔阳了。”

  屋里两人俱是—愣。

  温无玦也是懵了,萧归没听他的?没走明江水道?

  高沉贤让人退下,将信件拆了火漆,快速扫了—眼。

  “公子,是皇上亲笔。”

  “写了什么?”

  “皇上的意思跟公子—样,让末将抢占世族粮仓,运到明江以北。其次……”

  温无玦颇感意外,萧归竟跟他想到—块去了。

  他原以为这边粮草的事,他悄悄督办即可,不曾想,他居然亲自来了。

  “还说了什么?”

  高沉贤顿了顿,略微犹豫,“皇上说,如果见到丞相,务必扣住人,再通知他。”

  温无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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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格局

  温无玦简直要气笑了,?这萧归以为自己脸那么多大呢?

  高沉贤问出了心头盘桓许久的疑惑,“丞相为何要挂印辞官呢?末将以为,皇上如今十分倚重丞相,?也不是刻薄寡恩的君主,应该也不会亏待丞相吧?”

  温无玦没有作声,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可能一直主理朝政,?天下终究是萧归的,?他必须自己扛起来。

  且刘宣下的药不知什么时候会要了他的命,?又何必让萧归得到又失去?

  如今待到海晏河清后,便是他功成身退时。

  高沉贤见他半晌不言语,?忙道:“末将唐突了。”

  温无玦莞尔,?“无妨。”

  他思索了片刻,“既然萧归……皇上要来,那这里的粮草有他处理,我也不必逗留,?我先往北境去,?以你的名义筹集粮草,届时再与你会合。”

  “是,那末将遣两个士兵护送你们前去。”

  温无玦摆手,“不必,这样反而打眼,?我们主仆三人有个照应就行。”

  高沉贤没法,只好由了他去。

  三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马车上,温伯拿了一块热热的烙饼递给温无玦,是才刚他听说立即就要走,忙在长街小摊上买的。

  “赶路数日,?公子人都憔悴了,这么急匆匆就走,连口热饭菜都没吃上。”

  温无玦摇头无奈道:“不知萧归此时到哪里了,早走也好,免得跟他撞上。”

  “公子现在倒像是耗子见了猫一样。”温伯道,“就是辞官不做了,小皇帝还能怎样?强行留人?”

  温无玦心说,那怎么可能是猫,明明是只猛虎。

  马车混在长街之上,晃晃悠悠准备出城。

  这时,外面忽然一声叱喝,“让开!让开!官兵来了!”

  马儿受了惊,嘶鸣着急躁起来,温无玦几个人在马车里差点颠簸极了。

  车夫当即熟练地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将马车驱进了附近的小巷子里。

  他回头对车里人道:“公子爷,城里不知来了什么官兵,才刚远远看去,人数不少,怕是这会我们得在这儿等会,让他们先过去。”

  温伯摆摆手,“这倒没事。”

  说着,他便要下马车去,“趁这个空,老奴去买点瓜果给公子在路上吃。”

  温无玦心觉有异,一把扯住他。

  “慢着。”

  他挑开了马车上的帷帘,向长街上看去。

  但见浩浩荡荡的士兵们从巷口经过,个个黑甲披坚,赫然是禁军。

  禁军出现在这里,看来萧归真的来了。

  他心下暗暗道了声好险,要是慢了一步,就撞上了。

  温伯这时也认出来了,这是汴京里的禁军,当即缩了头。

  萧归策着马进城,面色冷凝,目光在四下逡巡着,总有种怪异的直觉。

  “皇上,您这么急赶来,城里主街都来不及疏散百姓,这不是给人造成麻烦吗?”

  李凌坐在马上,远远瞧着前方进程缓慢的队伍,苦哈哈道。

  许鼎也瞧了片刻,策马到前头指挥。

  萧归却并不言语,眼神在人群中扫过,心里一寸寸沉下去。

  他知道这是大海捞针,荒唐可笑,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相父既然有心要逼反世族,不可能只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高沉贤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他没有归隐,那就一定是来找他了。

  这也是萧归这么急着赶过来的原因之一。

  银枪白马,背脊笔直。

  温无玦一眼认出了那是萧归。

  从他的角度看去,萧归的侧脸线条深刻,眉毛往下压着,嘴角抿着,透着几分不耐烦,还又有隐隐的戾气。

  他无奈一笑,还是那个萧归。

  但见马上的人骤然扭头看来,温无玦手上一抖,帷帘落了下去,心里猛跳了几下。

  应该不可能看见吧。

  萧归顿在马上,朝着小巷子的方向凝视了许久。那马车不是汴京寻常的样式,小小的篷顶,看起老倒像是螺车。

  前面一个赶车的车夫,瘦瘦弱弱的,也不似汴京人。

  他忖了忖,翻身下马。

  谁知刚落地,城中太守匆匆赶来,忙跪下行礼,又帮着调度了军队停歇之处,疏散了百姓,这才让几万禁军顺利进了城。

  马车跟在出城的人群后头,慢悠悠地往外走。

  温无玦靠在马车壁上,缓缓舒了口气。

  温伯则是笑呵呵,“这狗皇帝,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渔阳行辕。

  高沉贤连忙迎了出来。

  “末将拜见皇上。”

  萧归翻身下马,来到他跟前,深深的目光定在他身上。

  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丞相呢?”

  高沉贤一愣。

  他没有问丞相有没有来,也没有问你有没有看见丞相。

  而是直接默认了丞相来了。

  他背脊一寒,隐隐冒汗,忽觉如今的皇帝有点难以应付。

  丞相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当然不可能背叛丞相。

  “丞相来了吗?末将未曾见过。”

  萧归面色冷了下来,探视的眼神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看了许久,最终才抿了嘴角,不作声进去了。

  李凌跟在后头,瞧得心里发涩。

  温无玦就这么重要?来到这儿,正经事不干,就先找人了?

  见皇帝面色难看,他又心疼又无奈,念头一转,又在心里骂起温无玦来。

  这人也忒心狠了!始乱终弃的狗男人!

  萧归沉默着把行辕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绝望慢慢累加,心里仿佛彻底堵住了。

  “皇上,您找什么呀?”

  高沉贤明知故问,装得煞有其事。

  萧归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许鼎冷眼看着,倒是有点闹不明白了。

  丞相是难得的贤臣,可他既然去意已决,皇帝纵然伤心,也不能强留人家吧?

  何况丞相是身体不好,乞回骸骨,如此卑微,还不放人么?

  许鼎用眼神询问李凌,李凌看懂了,面露苦笑。

  这让我咋说?

  我说皇上爱慕丞相,你信么?

  萧归将行辕上下从白天折腾到夜里,才终于消停了。

  许鼎提醒他,“皇上,此时我们大军进城,十分惹眼,世家说不定有所察觉,转移粮草,我们得快点了。”

  萧归阴沉沉地瞧了他一眼。

  “好说,朕现在就下旨征粮,今晚就行动。”

  许鼎:“……”

  高沉贤率先反应过来,“是,末将去准备。”

  这里与汴京相距较远,世家家族都住在京城,田庄是旁系别支看管的,若是宗亲凋零的,也会雇人看管的。

  如今战事未起,萧归这个皇帝,众人还是得认的。

  他说要征粮,自然没人敢反对。

  可苦了田庄的主管,这里本来就不是他们的财产,不过是被人雇佣的。

  如今被强行征了粮食,面上笑呵呵,心里苦哈哈,只能赶紧写信去汴京通风报信。

  不消两三日,几万禁军就从渔阳以及周边几个城池的世家田庄里征集了几十万粮草,把他们的老家彻底掏了个空。

  但这在渔阳附近,都没有掀起风浪。

  因为萧归不许士兵动百姓一米一衣,违者斩立决。

  消息传至汴京,顿时在世家之间平地起波澜。

  除了唐家以外,其他大家族迅速集合议事,此时他们都拧成了一股绳,火力一致对外。

  许鼎劝萧归:“皇上,我们应该快点撤退了,不然几个大世族联合起来,单单是他们这附近城池的府兵,就足以拖住我们的脚步。”

  高沉贤也道:“末将同许统领意见一致,虽然都是些虾兵蟹将,但我们不必与他们纠缠,应该迅速回到北境,整顿内部。”

  他二人说了一通,萧归一条都没有接纳。

  但见他站在巨大的羊羔皮地形图前,面色极其冷淡,盯了他们二人许久,才缓缓问道:“这是你们的主意?还是温无玦的主意?”

  许鼎跟高沉贤对视一眼,两两错愕。

  高沉贤拱手道:“末将没有接到丞相的命令,这是末将的意见。”

  萧归冷声道:“他如今是庶民了,别让朕再听到丞相两个字。”

  高沉贤:“……”

  他又把脸转向许鼎,“你呢?”

  许鼎反应过来,“末将也没有跟丞……温无玦联系了,这是末将的意见。”

  “很好。”

  萧归的声音依旧没有温度,尾音听起来有些阴冷。

  在许鼎和高沉贤二人身旁经过时,他的身量很高,投下的阴影压得二人有些心惊。

  “从今日起,谁敢再提丞相,朕就割了他的舌头喂狗。”

  “传令下去,原地驻扎。”

  “十天内在渔阳等地征募新兵三万,购置、新造、租赁船只三百条。”

  “十天后,从渔阳潘湖口渡船过江,撤入北境。”

  ……

  他一项一项地有条不紊地发布命令,从容不迫,自有一种运筹帷幄的淡定。

  许鼎听得有些惭愧。

  平心而论,北境地广人稀,而此处繁华富庶,正是征募新兵的好地方。

  先征集,再带到北境训练,可弥补北境兵丁不足的缺点。

  而这些,他一时之间,都没有考虑周全。

  许鼎这才恍然发觉,如今的萧归是真的变了,杀伐决断,思量缜密,跟从前截然两人。

  十日后,萧归带领六万禁军以及新征募的三万多士兵一同从潘湖口渡过明江,全部撤入北境。

  至此,天下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的格局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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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偷袭

  随后,?以王、薛为首的世族大家,凭借磅礴的财力物力,组织起一支联盟军队。

  并且,?编造罗织了唐家侵占百姓良田的罪名,逼得唐玉不得不抛弃汴京祖业,举族搬迁北境,?依附萧归麾下。

  然而,?此举正中世族下怀。

  王、薛等人以“诛唐玉、清君侧”的名义,?正式起兵,兵锋直指北境。

  这一场政变轰轰烈烈地拉开序幕,?由此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大梁内乱。

  萧归坐拥北境,?征兵买马,养精蓄锐,并不与之正面交锋。凭借明江天堑易守难攻的天然优势,训练出了一支擅长水战的精锐水师。

  世族联盟数次携几十万大军想要强行渡江,?还没上岸,?就被萧归打得落花流水。

  且北境沿江一侧,江岸曲折,背靠高山,极好藏兵。

  常常是反军还没回应过来,萧军已经一击击退,?不见踪影。

  按照这种打法,反军打了也是白打。

  而世族的联盟在最初的抵抗之后,?便开始内部矛盾激化。

  王、薛因利益均分不当,分裂成了两个阵营,各自割据一方,互相敌对。其余世族则心怀鬼胎,?各自为利益打算,大梁世族的力量大大减弱。

  世族统治下的京城已经不再有昔日繁华富庶,内乱摧毁了这座都城,城里城外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景况凄惨。

  而萧归治下的北境,百姓安居乐业,民心归附。

  一江之隔的百姓们长年处于世族的压迫之下,格外怀念当初萧归的统治,更怀念温丞相当政的清明风气。所有人都再翘首企盼萧归能够挥戈南下,一统中原。

  景帝六年,即萧归蛰伏北境两年之后,终于渡过明江,挥师南下。

  沿江百姓奔走相告,额手相庆,甚至自愿相助北军。

  而萧归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将战火烧到了汴京附近。

  世族之间再次紧急合作,聚起了联盟大军,然而这一次,来不及了。

  萧归以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将汴京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城里联军被迫断了粮草供给,凭着存粮负隅顽抗。

  而萧归这边虽然长途跋涉,但粮道打通,后方稳定,供给源源不断,最初最担忧的粮草问题彻底解决。

  有恃无恐之下,萧归围而不攻,只在城外驻扎。

  三个月后,反军粮草耗尽,不得不开城投降。

  至此,内乱平定,世族力量几乎消亡殆尽,大梁彻底拔除了世族这个脓疮。

  此后,还田于民、提拔寒门、开设科考等等重大举措为大梁迎来了空前鼎盛,而这一切都基于这一场内乱的平定,被后世史书称为“世族政变”,意义重大。

  但这些都是后话。

  萧归南下不足一年,北燕趁机入侵北境。

  汴京防务只得交给许鼎,萧归则迅速回军,从北邙山出发,兵分三路,意在包围北燕,彻底扫荡北燕这个多年强邻。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萧归这个名字,已经不再是赘于傀儡小皇帝之后,更不再被温无玦贤相的光芒所掩盖。

  他们成了这个时代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明君贤臣典范。

  ·

  温无玦接到高沉贤密信的时候,正皱着眉头,犹豫着是否要喝药,而温伯正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他已经被温伯发现过一次偷偷把药倒掉的之事,因此如今温伯非要看着他喝下去才肯离去。

  北境天气苦寒,不如汴京温暖,他的病一到冬季就容易发作。

  温无玦苦笑,温伯等人都以为是旧疾,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刘宣下的药。

  “公子对自己的身体就是太不上心了,太任性了,良药苦口,喝着喝着兴趣就除根了呢?”

  温无玦:“……”

  他心里苦,又不能说,最终只能任温伯唠叨去了。

  “沉贤的信里,写了什么?”

  陆嘉如今正在被温无玦押着识字读书,因此家中来了什么信件之类的,都是他来读。

  他举着信件,一字一顿地念道:“北燕犯边,皇上正欲北上,师出北……北……”

  温无玦皱了皱眉头,将信件接了过来。

  “北邙山?”

  这个地点每一次一出现,温无玦都有不祥之感。

  也许是因为之前看书的印象太深了。

  但北邙山此道,官道平阔且行程更短,又是出师北伐的极佳的路线,选择这里无可厚非。

  也是他想太多了,如今萧归也算是身经百战了,经验丰富,一举一动都自有考量。

  温无玦如今跟温伯陆嘉三人隐匿在北境境内,小日子过得甚是清闲悠哉。

  他也关注前线战事,往往有看法的时候,会通过与高沉贤的书信来往传出去,借由高沉贤的口中说与萧归。

  这两年间,萧归的事迹他也听得不少。

  甚至偶尔隐隐觉得,是不是从前他拘着他了,反而令他无法放开手脚去开疆拓土?

  ·

  北风卷地,漫野白草尽皆折腰,入目煞是萧瑟荒凉。

  萧归策马行在前头,身后的明黄色大纛高高擎立,猎猎生风。

  忽地,他勒马顿住,伸手一挥,后面军队当即停了下来。

  萧归凝神环顾了四下,片刻后,又亲自下了马,单膝跪地,将一侧身子伏了下去,耳朵贴着地面,似乎在听什么。

  李凌在马上瞧着他,顿时警觉,难道有伏兵?

  过了一会儿,萧归起身,翻身上马,“全军停下,就地安营扎寨。”

  李凌愣了下,“皇上,这还没出北邙山呢,北燕那群饿死鬼不可能深入北境吧?沿途哨探也没有提起。”

  高沉贤也道:“在这里,恐怕到时候作战不便。”

  萧归瞥了二人一眼,“哨探已经十二个时辰没有回来了,这事有异。”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怕引起军心动乱。他才刚趴在地面上,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

  这说明,敌军已经跟他们相距不会超过三十里了。

  而沿途城池、哨探,皆没有前来送来消息,只能是凶多吉少了。

  高沉贤没有耽误,迅速干活去了。

  李凌则跟着萧归登上了附近一座高高的山头,极目远眺。

  只可惜,这里高山环绕,互相掩映,完全看不到任何影子。

  入夜之前,萧归召众将领议事。

  “今晚开始,每营五人,轮流戍守。到目前为止,哨探还没有回来,可以肯定被敌军俘虏了。”

  “这说明,敌军已经深入北境腹地了,他们悄无声息的,目的肯定是偷袭中军大营。所以,从现在开始,每个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严防死守,不准懈怠。”

  他面上没有丝毫情绪,既不惧怕,也不自负,目光沉着冷静,仿佛军中的定海神针。

  众将拱手齐声道:“末将领命。”

  夜里,萧归的龙帐里灯火幽微,到了三更仍然没有熄灭。

  李凌打着呵欠给他递了热茶进来,他是困得不行了,但这个祖宗还不肯睡,他也只好跟着熬。

  掀了帐帘,但见萧归坐在案后,手中捏着一张纸条,沉沉的神色下,有不易察觉的落寞。

  李凌心里叹了口气,他不用走近,也知道那张纸上写的什么。

  温无玦离开时留下的纸条。

  他服侍萧归左右,这两年跟着他到处打战,亲眼目睹他的声名赫赫之下的日益沉默。

  他从来没有放弃寻找温无玦,可这事也怪了,翻遍了北境,也不见温无玦身影。

  李凌也曾猜测,他该不会是还陷在南边,或者已经死了?

  他偶尔也担心,万一他真的死了,那皇上、怎么办?

  李凌如今已经不考虑温无玦是男人的问题了,他实在看不得萧归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看就心疼。

  不就是男人嘛,古往今来,也不少皇帝有断袖龙阳之癖,谁还敢说什么了?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可他说服自己没用,如今人找不到,也是白搭。

  当天夜里,如萧归所料,北燕真的来偷袭了!

  数百座大帐瞬间灯火通明,把这一片山道都照得如白昼澄澈亮堂。

  萧归坐于中军大帐之中,身上甲胄整齐,银枪在侧,却丝毫没有打算出战。

  一个满脸烟熏火燎的士兵冲了进来。

  “皇上,东寨守不住了!”

  紧接着,又一个士兵闯进来,神色慌张。

  “皇上,敌军实在太多了,西寨也快要守不住了!”

  萧归神色未变,只冷声道:“死守。”

  北燕的攻势异常猛烈,这是两军第一次正面交锋,难道对方来了百万军吗?

  李凌暗暗想着,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他虽不必上场,却也做好了一切准备。

  “皇上,您这龙帐太打眼了,要不咱们移到侧帐去吧?”

  萧归手里握着枪,眼睛微阖,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不去。”

  李凌:“……”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烈,越来越近,感觉随时可以冲破东西两大营寨的防线,直冲大营而来。

  “皇上……”李凌忍不住还想再劝。

  “闭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掀了帐帘进来,裹着外面肃杀之气,大步流星。

  赫然是如今的大将林洇。

  “皇上,末将看到了!”

  萧归睁开眼睛,“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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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被困

  “北邙山东面石井道。”

  北燕的下寨之地。

  萧归当即起身,?取过长.枪,下令:“骑兵随朕反攻北燕大营!”

  浓墨夜色之中,一支精锐骑兵如同游龙一般,?在一片混战之中,悄无声息滑了出去。

  石井道上,冷月如钩,?笼着冷清稀落的北燕大营。

  北燕出动几乎所有的兵力进攻萧归大营,?就是得知了萧归兵分三路,?兵力分散,想要趁机夜袭,?一举夺下中军大营。

  却没想到萧归本就是虚晃一枪,?所谓兵分三路,就是为了诱导对方来劫大营,而实际上大营空空如也,大约只有萧归的头颅比较值钱。

  等敌军真正来了,?再通知另外两路,?合围反攻对方大营。

  所以,萧归几乎不费多少兵力就轻易地夺下了北燕营寨,将他们粮草辎重洗劫一空。

  天光未晞,原本中军大营那边的兵力渐渐汇聚而来,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个个浑身污垢血迹。

  萧归抬手让他们就地休息,其余未参与大营之战的士兵开始清点北燕大营劫来的兵马粮草军械。

  这一战,?虽然萧归这边也损失了些兵马,但所得远远超过损失,算得上一场漂亮胜战。

  这时,高沉贤策马来了。

  他负责三路行军的粮草督办,?此时三军合一,他也该回来了。

  可此时他面色冷肃,丝毫没有半点打了胜战的喜色。

  “皇上。”

  萧归正领着人将一个个敌军的尸体扒拉出来,扔到深坑里去,打算就地掩埋。

  见他神色有异,当即顿住,问道:“何事?”

  高沉贤素来沉静,可此时也掩不住眼神中的慌乱。

  “皇上,我们从北境陇中运出来的十万粮草,没了。”

  没了?

  萧归眯了眯眼睛,“什么意思?”

  从北邙山出师迎击北燕,粮道则取陇中,因为陇中临近北境重镇,四通八达,运输方便。

  更重要的是,这条道是北境最中心的腹地,除非萧归带领的军队全军覆没,不然北燕不可能挺进陇中一步。

  如果挺进陇中了,则意味着北境亡了。

  高沉贤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冷汗垂了下来。

  “末将……末将也不清楚,十万粮草从陇中出发之后,末将一直有在跟进,可昨夜之后,就一直没有收到来信。才刚押粮官痛哭流涕地赶过来前线,说前天夜里,轮流看守的士兵打了个盹,十万粮草就不翼而飞了。真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

  萧归冷眼瞧着他,眼神深深,仿佛要将他洞穿。

  然而他没有出言责怪。

  这两年南征北战,在生死线上来回拉锯,对于这些军将的能力,他十分了然。

  高沉贤是做事细致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出错。

  “一定不是北燕,北燕不可能把手伸这么长,我们还毫无察觉。”高沉贤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形势。

  北境贫瘠,这两年打战本就是竭泽而渔了,十万粮草筹集起来不易,一朝损失,如今别说打战了,就是撤军途中粮食接应不上,也很危险。

  萧归没再理会他,转身吹了声口哨,招来自己的雪驹,翻身而上。

  “现在不是讨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了,得快速撤军。”

  他面色冷静,顿了顿,继续道:“陇中隐蔽,从陇中官道上撤。”

  高沉贤慢慢反应过来了。

  如今确实是撤军为要了,不然等北燕察觉出他们粮草难以为继了,势必会殊死一战,再撤就难了。

  一场胜仗,转瞬之间又成了险战。

  “皇上,那北燕这些粮草辎重呢?”一个副将上前问道。

  萧归道:“粮草带走,辎重不要管了。”

  大军浩浩荡荡,紧急匆促地想要撤到陇中官道上去,到了陇中,就安全了。

  然而,还没撤出二十里,一个前方哨探神色惊慌,策马来报。

  “皇上!前方发现大股敌军!几座山头都插满了旗帜。”

  众人俱是面色一变。

  这意味着,撤不出去了。

  高沉贤和林洇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归,他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萧归沉默片刻,随后一夹马肚子,“你们在这等着。”

  他撂下一句话后,孤身策马从左侧一块斜坡上去了,转了几个弯,上了小山墩。

  片刻后,众人又看见他下来了。

  他面色很冷静,对众人道:“冲出去!山头上的旗帜是疑兵,没那么多敌军。”

  高沉贤等人迅速反应过来。

  对啊!昨夜北燕袭击大营,几乎倾巢而出,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军。

  “冲!”

  步兵分别手持盾牌位于前后,骑兵处于中间,开始向前猛冲。

  萧归落于后头,忽然低声转头对高沉贤道:“等会要是撤不出去,你带领一支人马,趁乱突围出去,朕会给你打掩护。”

  高沉贤一愣。

  “那皇上呢?”

  “暂时出不去,也不会死。”萧归似乎颇有把握,“你从陇中官道回去北境,在明江对面调集兵马来救援,记住,不要动北境的兵马。”

  高沉贤默然,这一来一去,耗时甚多,如今的粮草是否还能坚持到那时,着实难料。

  “皇上,末将留下,掩护皇上撤出去。”

  萧归直起腰,目光落在前方,语气不容质疑,“朕不是在与你商量。”

  他是整支军队的主心骨,此时撤退,势必军心涣散,不攻自灭。

  高沉贤无法,只能听令。

  前方山头上阻拦的敌军其实不多,但因他们居高临下,占据有利地势,飞箭与山石齐下,火油一桶桶地往下浇下来,浓烟滚滚。

  萧归的人马且战且进,步步艰难。

  两个时辰过去了,大军行进不到十里。

  这时,不远处忽然人马奔腾,人声鼎沸。

  果然不出萧归所料,北燕昨夜袭营的人马回军了。

  萧归断然喝道:“高沉贤!还不快走!”

  然而此时,来不及了。

  北燕的军队似乎有所预料,迅速包围了山道尽头的出口,兵马一层一层地铺开,绵延不绝。

  日薄西山,两军在对峙了许久之后,终于消停了下来。

  萧归这边出不去,困在了北邙山下。

  而北燕那边虽然占据有利的地势,但也一时无法将他们剿灭。

  篝火次燃起,一簇一簇的,在暗夜的山道上,如同鬼火明灭不定,瞧得人发慌。

  今日鏖战了将近一天,个个都累乏了,来不及下寨,各营各自守着篝火入眠。

  军中沉寂一片,士气十分低落。

  “皇上。”高沉贤愧疚不已,单膝跪下,“末将知罪。”

  如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消息闭塞,是真的上不了天,入不了地了。

  篝火哔拨哔拨地跳动着,火焰映在众人脸上,明晃得有些刺眼。

  萧归一言不发。

  他现在已经不会轻易责备下属,如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饶是如此,不代表他就不会生气。

  李凌使了个眼色,让高沉贤下去休息,他则添了些柴火,将一碗茶水递给萧归。

  此时此刻虽然身陷绝境,不知为何,李凌总觉得皇帝不会死在这里。

  或许是因为看着萧归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险境了,而他似乎总是命硬得很,危急关头,总能化险为夷。

  他淡定从容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令高沉贤、林洇这些冲在前线的将领有些自愧不如。

  “皇上,奴婢觉着,便是今日丞相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出去。”

  听到“丞相”两个字,萧归的眼色蓦地一深。

  李凌瞧见了,却不动声色,他表面是在宽慰萧归,实则是想提醒他,你不是要找温无玦吗?人都没找到呢,要是你死在这儿了,可就别想再见了。

  打蛇打七寸,李凌深谙此道。

  高沉贤、林洇等人俱是有些惴惴,暗戳戳地瞧着萧归的脸色,不敢说话。

  片刻后,萧归终于开口了。

  “朕有一个办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不过萧归没有点明,“不过,得等些时日。”

  众人:“……”

  再过些时日,就粮尽了!

  他没说,大家也不敢问,只能在心中揣测着。

  ·

  初冬的一场雪终于来了。

  细雪徐徐,如同漫天的柳絮因风而起,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打在屋脊上。

  温无玦临窗站着,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沉思什么。

  温伯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眼前一亮,“是沉贤的信么?”

  温伯叹了口气,“不是,是唐大人的信。”

  他最近几乎天天询问是否有高沉贤的来信,温伯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公子,如今他们在打战,想必是没空写信来。”

  温无玦摇摇头,他在军中待过,没人比他更清楚。

  再忙也不可能连信都没时间写。

  军中哨探是日夜轮流探查的,只要写了,就可以传递出来。

  可如今是半点消息也无,他心里着实不安。

  况且,还是在北邙山。

  温伯也无能为力,只能宽慰道:“公子放宽心,那个狗……咳咳,皇上这两年打了这么多战,有胜有败,也没见他有事啊。”

  他说的好听,温无玦却置若罔闻。

  思索了片刻后,他道:“温伯,备马车吧,我们去陇中官道上看看。”

  不亲自去看看,他着实放心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时间线,大家是不是看得不太清楚呀?

  总的来说,就是丞相和萧归是分开了两年了,这两年间萧归在北境增强了军备实力,然而挥师南下,瓦解了世家的势力,夺回汴京。而北燕是趁着萧归南下期间入.侵北境的,萧归了结了南方战事之后,再回军北上。

  我抽空改上一章~

第60章 救援

  陇中官道宽阔,?两侧白草萋萋,出了重镇关门,便是二十里一座烽火台,?绵延不绝。

  如今恰逢战时,关门不予通行。

  温无玦如今是一介平民,没有任何官职在身,?于是拿出高沉贤留在他这里的军中令牌,?这才顺利出关。

  然而,?一路前行,直到靠近前线,?依然是风平浪静。

  整条官道上,?时不时有身着黑甲的大梁士兵策马奔着从旁经过,似乎并无异样。

  “公子,老奴就说是你想太多了。”

  温伯心疼温无玦连日的马车颠簸,让陆嘉勒了马,?在路边休息。

  此时是正午,?天色却阴翳极了,厚厚的云层压得低低的。

  温无玦放下帷帘,收回视线,心中的不祥之感,不减反增。

  “我们到前面的驿站停下吧。”

  这里临近前线,?驿站的戒备极其严苛,他们一行人刚刚在外门处停下,?立即遭到驱逐。

  一个官兵满脸嫌弃,“什么人?这里不是客栈,赶紧走!”

  温无玦只好再次亮出高沉贤的令牌。

  “高将军?”

  那个官兵还有些质疑,面前这个文文弱弱的男人,?是高将军?

  一个长官听见声音走了过来,随手将令牌拿过去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温无玦。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温无玦几乎没有犹豫,信口扯来,“林平,高将军的家将,只因高将军出征之前与我说,五日一封书信,如果断了,那必定是有事。如今高将军已经半个月没有来信了。”

  那个长官是个典型的北方人,身材魁梧,气质粗犷。

  听了这话,忽然一双小眼睛一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次打量了温无玦,这么病弱苍白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家将?

  但见他确实手持高沉贤的令牌,关系如此亲密,况且还五日一封家书,不难揣测应是男宠之类的。

  他笑了笑,便让了路,“请林公子入内喝杯茶。”

  温无玦被他的眼神瞧得有些莫名。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将军,这几日可有军中战报?”

  “在下穆得,公子喊我名字便可,在下与高将军也是老熟识了。”穆得深谙枕头风的厉害,便有意献殷勤。

  “军中战报来往如常,都经由此处换了马匹,便送往陇中关门,通报军情。”

  温无玦接过茶水的手倏地顿住,脸色一变。

  “没有异常?”

  穆得见他神色异常,便又说了一遍,“是的,没有异常。”

  “可否将战报与我一看?”

  穆得犹豫了一下,虽然献殷勤归献殷勤,可若是涉及军机大事,他可不敢乱来。

  “林公子单凭着高将军的令牌,恐怕看不了。”

  温无玦忽然发现,平民这个身份也是麻烦。

  他正忖着该怎么解释自己没有恶意的时候,忽听得外面一阵急促的勒马之声。

  一个流星马跑了进来,递上信件,“穆守尉,战报!”

  穆得接过信件,挥了挥手,让人去给他换马。

  来人似乎很匆忙,背上一个木囊,形色匆匆。

  温无玦眼瞧着他即将跨出门槛,骤然叫住他。

  “且慢。”

  那人顿了脚步,回头看他,目光困惑。

  温无玦望了眼天色,缓缓道:“晚来天欲雪,军爷不喝杯酒么?”

  “不了,末将还要送信。”

  穆得此时已然反应过来,遽然起身,喝道:“拿下!”

  在旁几个军士出手愣了一瞬,动作比脑子快,迅速往前一扑,将人按在了地上。

  穆得走上前去,仔细将人瞧了半晌,才缓缓与温无玦平视。

  军中五品以上以及递信流星马,人人皆知,“晚来天欲雪”是此次北伐的暗号口令。

  而显然,这个流星马并不知晓。

  温无玦也是之前听高沉贤说起才知道的,此时却用来了自证身份,且抓出了一个奸细。

  穆得背脊一凉,这是他工作上的疏忽。

  他怒火中来,用力将地上的人一踹,“说!你是什么人!”

  那人咬着牙,一言不发,颇有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温无玦摆摆手,对穆得说道:“我看他口音奇怪,应该是北燕人。”

  他躬身半蹲下来,声音凉凉的,“前线发生了什么?”

  还是紧闭嘴巴。

  穆得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令人去厨房拿烧红的木炭来。

  温无玦没有阻止,一边循循善诱,“北燕人是吧?只要你说实话,我可确保你无事,也不会让北燕知道你出卖了消息,等战事平息,我可以派人暗中接你家人,确保你们的安全。”

  “若是你不说……”温无玦冷冷道:“命就留下。”

  穆得暴躁的性子可没有那么好说话,又是一脚猛地踹过去,“说不说!”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看向温无玦,目光闪闪,“我知道你是谁。”

  温无玦一愣。

  随即忽然想起两年前,他也在北境跟北燕王正面交战过,他的属下认得他,也是正常。

  “既然你知道我,那你该信我有能力保你平安。”

  穆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流星马,一五一十地将前线战事说来。

  温无玦听得心头微微一凛。

  “这么说,北燕的军队是围住了北邙山下的出路了?”

  “是。他们如今没有了粮草,王上只需围了不攻,就可以等他们耗尽粮食。”

  北邙山、粮草被劫、冬季。

  简直跟书中一模一样的情节,只有人不一样。

  书中是原身,而现在是萧归。

  可按照书中的逻辑,是萧归断了大军的粮草,最终导致了大军连最后奋起突围的体力都没有,所有人在北邙山下活活饿死,十分惨烈。

  而现在看来,做这件事的,不是萧归?

  温无玦霍然看向那人,“粮草被劫,是不是跟北燕有关?”

  “我只是一个送信的,这种机密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温无玦盯了他许久,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说谎的痕迹。

  穆得在一旁有些懵,已经从刚刚处于主导地位,不由自主地跟着温无玦的步伐走。

  “那、现在怎么办?”

  从被困到现在已经半个月了,随带的粮草不多,说不定已经消耗完了,不能再拖下去。

  温无玦当机立断,“来不及了。只能从北境调集兵马前去救援了。”

  穆得嗤了一声,“说得容易,你一个男……一个家将,去哪里调集兵马?”

  温无玦思索片刻,随即目光环视了一下,瞥见内间有一张书案,当即冲过去,奋笔疾书。

  不消片刻,他将把信写好,连同高沉贤的令牌夹在其中。

  “穆守尉,你选一匹最好的马,八百里加急,立即送到陇中唐玉大人家中,他自会调集一千骑兵前来。”

  穆得看着温无玦十分笃定的模样,不敢相信,却又被他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威严镇住。

  最终他还是让人去了。

  “林公子打算用这一千骑兵做什么?一千骑兵也太少了,能做什么?”

  温无玦没有答话,神色间有些焦灼,在地图前瞧了许久。

  久到穆得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温无玦突然将手指指着一个地方,答非所问,“这里。”

  穆得顺着他纤弱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处铁松密布矮山墩,恰好与北邙山的出口相对,从地图上来,与北邙山形成了一个三岔路口。

  “这里铁松林很浓密,可以遮风御寒,且正好围住北邙山,北燕一定在这里下寨。我们可以用火攻。”

  穆得疑惑道:“火攻?林公子你认真的吗?现在是冬天。”

  “所以你看看这山势,十分矮小,背靠一座高峰,真是好位置。”温无玦微微笑道:“我们只需要悄悄绕到高峰上,居高临下,浇下火油,再点着了火,还怕烧不起来吗?”

  穆得凑近了,仔细一瞧,发现还真真是这样出奇的山势。

  温无玦仔细思索了下,“为谨慎见,还需安排好令旗,到时候可挥动旗帜,与我军里应外合。”

  他思维真密,条理分明地说来,听得穆得暗暗佩服。

  这样的人才居然会甘心成为一个将军的男宠?

  他实在想不通。

  几日后,唐玉亲自领着一千多骑兵以及一批临时筹集的粮草、火油、炭火等物匆匆赶到了。

  一见温无玦,立即惊喜道:“果然是——”

  温无玦上前一步,截住他的话,“唐大人,在下林平。”

  唐玉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便满嘴称呼“林大人”。

  来不及休息,温无玦便同骑兵一道赶赴前线。

  只不过,他是乘坐马车,速度奇慢,为了不拖延进度,只好让马夫加固车辄,不必顾忌车身安全,追上骑兵。

  连日颠簸下来,他全身都散架了似的,没有一处不痛的。

  是夜。

  北风呼呼咋响,密林中的北燕士兵似乎并不寒冷,除了少量巡兵之外,个个都陷入了酣睡之中。

  可突然的,几个巡兵听到了声响,沙沙的,似乎是下雨的声音。

  见鬼,这种天气还下雨。

  他们正准备躲雨的时候,忽然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暗夜中,他们摸了摸滴落在自己铠甲上的水滴,放在鼻子边一闻。

  登时瞪大了眼睛,火油?!

  沙沙的“下雨声”还没有停止,连营数十里内俱是浓呛的火油味。

  “不好了!快起来!”

  “有火油啊!”

  “快!快!”

  ……

  但,来不及了。

  漫天如雨的火箭没入这片浓密的铁松林里,一触火油,立即燃了起来,绵延成了一片波澜壮阔的火海。

  照亮了半边天空,连残月都黯然失色。

  高峰之上,骑兵背插令骑,在狭窄的小道上策马狂奔,来来回回。

  只为了借助那一片火光,让北邙山下的被困的友军看到信号。

  果然,过了不久,便有一股黑甲军从三岔路口冲了出来,与围在出口的敌军陷入混战之中。

  透过遥远的烈焰,温无玦立在山头上,隐隐约约仿佛看见了萧归那杆游龙一般的银枪,寒光熠熠。

  他垂下眼皮,自嘲地勾起嘴角。

  怎么可能呢?隔了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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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再见

  天边出现了隐隐的鱼肚白,?下面的混战开始呈现泾渭分明之势。

  北燕败局已定。

  温无玦忽觉浑身上下寒浸浸的,额头却是火热一片。

  这是站了一夜,又受风寒了。

  他转身往后走了两步,?摇摇欲坠。

  唐玉忙从旁一把扶住他,“丞……林公子,没事吧?”

  温无玦定了定心神,?勉力赶走眼前的重重金星。

  “唐玉,?今日之事,?若是皇上问起,你便说是你与这位穆守尉一致策划救驾的,?不要提起我。”

  唐玉有些困惑。

  “丞……据我所知,?他一直在找你。”

  温无玦恍惚了一下,缓缓苦笑道:“你看我这副身子还能做什么?”

  唐玉想了想,深以为然,丞相素来身子不好,?应该好好保养,?实在不宜操劳国事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温无玦点点头,在几个骑兵的护送下,先行离开。

  随后唐玉勒令众人不许透露他的半个字,违者军法处置。、

  因他官位不低,?在场的人也不敢反驳。

  穆得就有些纳闷儿了,战场救驾,?这是天大的功劳,他这是白白就送给他们了?

  鏖战结束,两军合并,一车车的粮草运到山下,?拆卸下车,点火生灶。

  “这次多亏了唐大人和穆守尉了,不然我们都得饿死在北邙山了。”

  “可不是呢?”

  ……

  萧归麾下的军队已经饿了好几天了,个个都如狼似虎,一闻见食物的味道,几乎要垂涎三尺。

  “如今北燕撤退到龙矢关内了,虽然他们元气大伤,但据险而守,而我方粮草只能维持一个月左右,恐怕……还是得撤军。”

  高沉贤、林洇等将领随着萧归爬上高峰,俯瞰残局,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目前来看,撤军是最保险的选择。

  可一旦撤军,就相当于败北了。

  这些时日,所有人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流的血汗都白流了。

  林洇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夜开战之前,皇上刚要说突围之法,后来就被火烧山截断了,到底是什么?”

  高沉贤也想起来了,“皇上有法子?”

  萧归没有说话。

  他拖着血战后疲累的双腿,往山下而去。

  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皇上如今的性格是越来越冷淡而沉默了。”高沉贤蹙着眉头道。

  林洇深以为然。

  除了议事的时候,他会主动开口之外,平日很多他认为没必要说的事,都是直接闭口不提。

  “可如今是战还是退,也该有个说法。”

  二人嘀咕了几句,跟在萧归后面下山。

  山下的粮草车卸下后,准备随着唐玉和穆守尉撤回。

  唐玉向萧归辞行,“皇上,臣先回去了,陇中许多事还等臣回去处理。”

  萧归摆摆手,“去吧。”

  此时天光破晓,粮车连日赶路,车辙里头全是泥土,停了一夜之后,此时撤去,在地面上留下许多泥印子。

  萧归目光一闪,忽然顿在某处。

  他将手中的银枪别到身后,踩着满地的散泥走近了,蹲了下去。

  高沉贤和林洇先是莫名其妙,随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了一些端倪。

  粮车都是统一制式,车辙大小一致,两侧宽约四尺。

  旁边的车泥印都是如此的尺寸,唯独这个印迹,两侧宽只有三尺左右,且马蹄印距离车辙的距离也不对劲。

  这,似乎是辆马车?

  可适才并无马车在场,唐玉虽然是文官,也是骑马来的。

  高沉贤和林洇俱是面面相觑。

  萧归忽然起身,抬眼看向高沉贤,从腰间抽出了一块令牌,“方才唐大人说,他之所以能及时来救援,是收到了穆守尉的书信。据说穆守尉与高将军是旧相识,因察觉到大军出事了,这才用了你的令牌向唐大人申请调兵。如今,唐大人让朕物归原主。”

  高沉贤愣了片刻。

  令牌?

  他刚刚在清点战场,没有听说这一回事。

  登下心里狂跳,穆守尉算是他的下属之一,他很清楚。

  可他的令牌只给过丞相一人。

  难道今日之事,是丞相?

  高沉贤何等敏锐,登时明白过来丞相是不像暴露自己,故而假借他人之名。

  萧归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不动声色。

  “皇上,这确实是臣给予穆守尉的,方便他行事。”

  周遭静谧了片刻。

  萧归看了他许久,才将令牌递给他,状似无意地提醒:“军中令牌非比寻常,高将军还是妥善保管为好。”

  高沉贤心下一松,接了过来,“是。”

  萧归不再看他,抬脚走向岔路口,三两步跨上一块突出的岩石,负手望着龙矢关的方向。

  “休养三日后,在龙矢关与北燕决战。”

  高沉贤和林洇对视一眼,俱是反对。

  “如今我军粮草后续乏力,决战恐怕会让我军陷入被动的局面,若能速战速决最好,一旦战事胶着不下,我们极有可能再次被困。”

  “末将以为,先后撤四十里,等待粮草调集补给,粮草充裕了,再一举攻入龙矢关。”

  ……

  二人口干舌燥地劝谏了一番,萧归神色始终淡淡。

  最终等他们说完了,才说了一句,“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高沉贤:“……”

  林洇:“……”

  ·

  温无玦从前线下来后,连续高烧数日,缠绵病榻。

  喝了药退了烧,又开始咳嗽,经常咳得满脸通红,喉头腥甜,用洁白的手帕捂住,有微红的几缕血丝。

  他清醒后靠着榻上的枕头,目光落在窗外。

  温伯知晓他不喜欢屋里都是密闭的,便让人做了茜纱罩在窗上,遮风的同时,还可以看到院中草木。

  温无玦喝了药,神思恍惚,有种怏怏的情绪浮了上来。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再次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有些厌乏了。

  人间诸景独好,却跟他这副病骨无缘。

  他叹了口气,微微阖上眼睛,眼角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划下,没入浓黑的鬓发中,倏地不见。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之声。

  他撑起身,想问怎么回事,喉咙却干哑无声。

  过了一会儿,温伯似乎是将人赶走了,这才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炭篓子,添了炭火。

  温无玦勉力撕出一点声音,“是、谁?”

  “公子好好养病,别的事就别管了。”

  温伯这次丝毫不跟他客气了,把外面的消息挡得严严实实,只让他好好保养身体。

  他苦笑着央求道:“让他进来吧。”

  温伯把眼睛一瞪,“你!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温伯该知道、咳咳……你不说,我更担心。”

  温伯:“……”

  末了,一个浑身裹着细雪的人儿走了进来。

  赫然是高沉贤。

  “丞相!”

  高沉贤瞧见眼前苍白瘦弱的人,微微震惊,“您怎么?病得这么重了?”

  温无玦摆摆手,“快好了。你来,是有什么事?”

  “末将……”他忽然不忍心开口了,丞相如今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让他操心吗?

  “说罢。”温无玦强撑着坐起来。

  高沉贤叹了口气,“皇上决心要与北燕在龙矢关决战,末将等人都纷纷劝阻,奈何皇上听不进去。可若是决战,最重要的便是粮草问题,末将无法,只好来求助丞相。”

  温无玦当即明白了过来,却无奈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没办法。”

  他想了想道:“为今之计,只能是后撤几十里,等待调集粮草。”

  “林洇也是这般劝说的,奈何皇上不听。”

  温无玦:“……”

  萧归难道会看不清楚局势么?

  乘胜追击固然好,可风险也大,北燕经此大败,一群哀兵,若是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也不是不可能把他们拖到粮食殆尽,那时就连撤军都难了。

  温无玦:“皇上听不进,你等可以先斩后奏。你们是决策层,都是连你们都不敢做主了,那底下的士兵还有什么指望?”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高沉贤。

  高沉贤一点就透,当即明白过来,他和林洇率领的兵马也不少了,他们一旦撤了,皇上不撤也得撤。

  ·

  北邙山下。

  龙帐中,萧归将茶水朝地上掷了下去,声色俱厉,“他们要造反么?”

  “……末将也不知道,只是高将军让末将传话,说是为了三军考虑,只能撤了……请皇上勿要意气用事。”

  萧归面沉如水,几乎一触即发。

  底下通报的士兵瑟瑟发抖。

  李凌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皇上,二位将军虽然做法不太好,但也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此时撤军,是明智之举啊。”

  萧归冷睨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接着,他站起身来,朗声道:“剩下的士兵,明日进攻龙矢关,待朕凯旋,再斩了高林二人的脑袋!”

  李凌大惊失色,“皇上,这点兵马,怎么可能攻得下龙矢关?皇上不可意气用事!”

  萧归:“连你也要跟朕作对?”

  李凌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奴婢是怕皇上有个好歹,就见不到温丞相了。”

  萧归:“……”

  他缓缓俯下身子,看着李凌惊慌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轻声道:“朕就是为了见到相父。”

  翌日,大雪。

  后世的史书上记载:“皇帝萧归率一万骑兵,强攻龙矢关,意欲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不料过于轻敌,中箭重伤,溃逃途中不治而亡。三军恸哭,披缟戴素,不得不扶灵回京……”

  消息传到北邙山下时,高沉贤与林洇几乎是心神俱裂。

  他们原本正在商议出兵,皇帝既然不得劝说,不肯撤军。那就只能全力相助,以博得一场速战速决,快速拿下龙矢关了。

  可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在阵前中箭驾崩!

  “我们要成千古罪人了……”

  林洇嘴唇一张一合,喃喃说着,仍然无法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

  高沉贤踉踉跄跄地奔入温宅的时候,温无玦正好大病初愈,在廊下与唐玉相对下棋。

  两人一见了高沉贤浑身狼狈的血污模样,当即面色一变,都站了起来。

  “丞相、丞相……不好了!皇上……”他嘴唇颤抖,眼中含泪,好半天才说出来,“皇上驾崩了!”

  温无玦正走下台阶,往天井里走,听得这话,脚下一软,硬生生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石阶上,遽然痛得他眼前一黑。

  陆嘉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快速搀扶起他,“公子!”

  温无玦却全然不顾,只盯着高沉贤,“你说什么?”

  高沉贤一路策马而来,几乎没有休息,眼睛里红血丝拉满,胡子拉扎,神情委顿。

  “皇上……驾、崩、了……”

  温无玦只觉得一记闷棍敲在心脏上,一瞬间无法呼吸,手脚冰凉,身体得亏陆嘉扶着,不然就软下去了。

  唐玉满脸震惊,“怎么可能?高将军胡说什么?!”

  他明是质问,语气里却弱了不少。

  高沉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清清楚楚,他此刻这般模样,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末将哪里敢说谎?如今前线无人主持军务,末将只好前来请丞相裁断。”

  温无玦眼前的金星乱跳,挥之不去,一口气堵在胸口里,死活出不来。

  “萧归的……”他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字眼,“遗体……在哪?”

  高沉贤咽了下口水,“皇上如今停灵在北邙山下。”

  温无玦眼前终于黑了过去。

  “丞相!丞相!”

  “公子!”

  ·

  皇帝驾崩,三军上下都挂上了白幡,人人头上都缠上了白麻,个个神色哀戚。

  军中骚乱不止,人心浮动,营寨乱糟糟的,各种规矩渐至废弛。

  北燕王策马立在不远处的山头上,仔细观察了一阵,神色不定。

  “看来是真的死了?军中乱成了这样,都没人管?”

  “大王那一支箭可是实打实的,就是不死也得残废。”身边的小将得意洋洋地说道。

  北燕王却不敢轻信,他跟萧归这两年交手不少,这人年纪轻轻,从前是轻狂有余而经验不足,如今他一统中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就这么死了?

  但运数一类,本就难说,英年早逝自古有之。

  他叹了口气,“前几日国师跟说我,最近有颗将星熹微,似乎有将坠的兆头,莫不是真应在萧归身上?”

  良久,小将忽然指着大梁军营的方向。

  “王上您看!那是不是大梁的丞相?”

  北燕王凝神看去,只见满营披麻缟素之中,有一行人姗姗来迟。

  其中为首一人,一身素白衣衫,面如冠玉,苍白得有些过了头。他似乎悲伤极了,脚步有些迟缓,身形清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

  这样的秀丽人物,北燕王这辈子只见过一个,那就是大梁丞相温无玦。

  他曾经在他手中吃了好几次败仗,至今还想讨回来,可惜后来就没见过他了。

  如今他突然出现……

  看来萧归是真的死了。

  “派一支小队,给本王好好刺探刺探。”

  ·

  龙帐四角皆缠上了缌麻,正中停了一副棺椁,灵前两根白蜡烛烛火轻颤。

  李凌双眼肿的不能看,他默默将一炷香递给温无玦,然后挥了挥手,对众人道:“皇上与丞相有相父之称,让他们叙话片刻。”

  他默默转身出去,将临时做的草席门帘放了下去。

  帐中仅余二人。

  温无玦从未想过,一别两年,再见就是阴阳两隔了。

  “相父,这样温柔么?”

  “相父,你什么时候嫁给朕?”

  “相父又想骗我?”

  “相父、相父、相父……”

  萧归或嗔、或怒、或傲娇、或霸道的口气,仿佛就在耳边。

  而现在,温无玦的面前,是他冰冷的尸体。

  温无玦缓缓跪了下去,仿佛被人抽掉了全身的气力,槁木死灰般的,没有一点生气。

  是不是往后余生,都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在悬崖边,奋不顾身地拉住他的手?

  是不是,再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执拗地认定他,爱他?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温无玦却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心里空虚了那么久,原来是他两年来辗转反侧的放不下。

  并非人间不好,并非他心若顽石,而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能陪他走下去。

  可最后,竟然是萧归先走了?

  当真可笑。

  温无玦扯着嘴角,眼中的泪却再也兜不住了。

  他辗转两世,自认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他总要眼睁睁看着所爱的人就这样死去?

  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

  他双目通红、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扶着萧归的棺椁边沿上,模样有些癫狂。

  还未盖棺,萧归的遗容保留得很好,没有一丝溃烂,仿佛还是鲜活的模样。

  温无玦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抚上去。

  忽然顿住。

  不对劲。

  突然,棺中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睛。

  温无玦猛然被吓到,后退了数步。

  萧归出手如风,遽然捉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回来,自己则纵身跳了出来。

  “唔……”

  温无玦腰上一痛,背靠着棺木,被压了下去,嘴唇上一片温热。

  两年了。萧归想他相父,想得几乎发疯了,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相父、相父、相父……”

  直到温无玦脸色发白,快要断气了,萧归才缓缓放开了他。

  身体贴在了一处,四目相对。

  “到底怎么回事?”温无玦冷声问道,却因气息不足,说出来的话软软糯糯,没有一丝威慑力。

  萧归伸出手指,贪婪地在他相父脸上流连。

  他轻笑道:“就是相父看到的这样。”

  温无玦心绪起伏不定,大悲大喜之下,有些昏眩,“这样好玩吗?萧归。”

  萧归眨了眨眼睛,“朕可没打算骗相父,朕只是想骗北燕王罢了。”

  “什么意思?”

  “如今军中粮食将要耗尽,又恰好朕死了,军心大乱,北燕王一定会在我们撤军的路上伏击或追杀,势必借此机会,挺进北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北燕垂涎了这么多年,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温无玦:“……”

  他何其敏锐,平心而论,这确实是一个好计策。

  “既然是计策,皇上为何连军中上下都骗?高沉贤他们,也都不知道?”

  萧归摊开手,“除了李凌,其余人都不知道。”

  他不以为然,继续道:“这个计策成败与否,就在演得像不像,对方信不信,军心越乱,营寨越乱,对方才越信以为真。”

  他说得冠冕堂皇,都是为了军国大事,温无玦一时竟无言以对。

  萧归不再说这些事,揽着他轻笑道:“相父两年前许下的事,如今可该应了?”

  温无玦:“……”

  两年前什么事?

  萧归见他一副懵然不知的样子,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修养了两年的温和脾性,瞬间龟裂。

  他恶狠狠地咬住他的后颈,“两年前,我问相父什么时候可以接受朕,相父亲口说的两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2?10:54:26~2021-08-03?00:3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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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缠绵

  萧归的吻细细密密、铺天盖地,?夹着两年不见的思念与热情,几乎要将人灼烧成灰。

  温无玦背后靠着棺椁,身侧白蜡烛尚且点着,?入目尽是哀伤的素色。

  他忍不住在萧归肩上拍了一下,“你不怕忌讳,咒自己死吗?”

  萧归在他身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就想,?要是相父听说我死了,?都不肯来,那还不如真死了。”

  温无玦心底微微发颤。

  下一瞬,?发觉萧归的手越来越不安分。

  他咬牙道:“这里是灵堂。”

  萧归轻轻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我们的婚堂,多别致。”

  当真举世无双。

  温无玦发现萧归还真的是毫无禁忌,脸皮厚度堪比牛皮。

  萧归忽然探到他的腰后,?将他抱起来搂在怀中。

  这时才发觉他相父是真的好瘦好瘦,?整个人蜷缩起来,刚好被他圈进臂中。

  “相父也忒瘦了。”

  温无玦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这就开始嫌弃了?”

  萧归闷声笑了笑,抱着他往侧边走了几步,将他放在床榻上。

  “哪里有?相父简直是人间仙子。”

  温无玦“……”

  救命,?怎么会有这么土的情话?

  此刻外面漫天白幡,个个都在哀悼皇帝,?这帐中却气氛缱绻。

  萧归一双爪子极其不安分,眼睛却盯着他的脸,两年没看到,仿佛要找补回来,?一次看个够似的。

  “你想要?”温无玦轻声问道。

  萧归抚着他的后背,声音低低的,有点恳求的意味,“相父要吗?”

  温无玦的心脏跳得太快,血液流动速度不足与供氧,他呼吸有点困难,浑身有气无力。

  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只能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两人都是第一次,摸摸索索了半天后,终于找对了门路。

  “嘶……”

  温无玦疼得猛然倒吸一口气。

  萧归被他吓了一跳,忙停下来,“相父?”

  但见他相父脸色雪白,额角冒汗,似乎痛不可支,他眼底被刺痛了。

  “轻点。”温无玦咬着牙,恨恨道。

  萧归委屈,“我都没进去呢。”

  他知道他相父一向病弱,没想到这么弱,仿佛纸片人似的。

  萧归顿了一会儿,终于侧躺了下来,拢住温无玦的背,将下巴搁在他肩头上。

  “算了,相父身子不好,好生调养一段时间吧。我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急。”

  温无玦没有说话,却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上,眼角酸胀。

  “如果我以后、比你先走了呢?”

  萧归手上一顿,笑着哄他,“相父身体好着呢,好好调养,活到一百岁没问题的。”

  温无玦微微吸了一口气,犹豫了再三,试探着开口,“你还记得刘宣吗?”

  萧归这才恍然想起这号人物,两年前就死了。

  他脑中灵光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捏住他相父的手腕。

  磨着后槽牙,阴森森道:“说起这个,还有一笔账,没跟相父算。”

  温无玦:“……”

  什么?

  萧归摩挲着他纤瘦的手腕骨,仿佛轻轻用力,就可以轻易捏断。

  “刘宣明明给相父喂了药,相父还骗朕!”

  温无玦垂下眼皮,他居然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忍,“那你该知道,这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

  萧归冷笑了一下,又心疼又生气。

  他清楚那不过是刘宣的伎俩,压根不是什么毒药。

  但他相父却被骗了整整两年。

  “相父就没找到大夫瞧瞧?”

  温无玦苦笑道:“没一个人诊得出来。”

  萧归:“……”诊得出来,那不就是没有中毒吗?

  这很难猜么?

  他恻恻一笑,“相父这么聪明,就没想过可能是你说过的什么暗示?”

  温无玦眼皮一抬,陡然看向他,“什么意思?”

  萧归还在气他故意骗他,又不告而别。

  当即狠狠地咬住他的嘴角,“相父聪明反被聪明误了,那药根本没毒。”

  温无玦面露震惊,怎么可能?

  他时常身体不适,严重时还会呼吸不过来。

  “相父平日里觉得身体不爽,可能是旧疾,相父这些年的旧疾,本来就没有好彻底。”

  萧归摸着他的眉眼,不甘心地说道,“等战事结束了,朕陪相父去看旧疾。”

  温无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年在空山上,他的的确确喝下了那瓶药。

  后来太学生闹事中,发作严重,还差点要了他的命。

  “刘宣亲口说的?”

  萧归冷哼道:“当然。”

  他一把掐住他,恼恨道:“谁让相父一走就是两年,问问朕不就知道了?”

  温无玦:“……”

  所以,这两年来,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

  他伸手捂住脸,发觉身边人个个都知道他是旧疾,只有他自己自以为是毒药,还心说不想让人担心。

  还把温伯熬的药给偷偷倒了……

  丢人哪!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李凌的声音。

  “丞相节哀,奴婢给您端杯茶水?”

  旁边插了高沉贤的声音,“换成参汤吧,丞相伤心过度,可以吊住精神。”

  “是。”

  帐中的二人对视一眼,温无玦挣扎着起身。

  萧归按住他,低低笑道:“相父别怕呀,李凌不会让人进来的。”

  温无玦白了他一眼,“让你装神弄鬼!连林洇沉贤都骗。”

  他冷哼一声,“林洇也就罢了。高沉贤这小子,朕还要跟他算账呢!”

  “他怎么了?这样的忠臣良将,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他是对相父忠心,可不是对朕忠心。”萧归冷森森地试探着道:“这两年,他没少跟相父联系吧?那令牌也是他给相父的?”

  温无玦:“……”

  他怎么觉着,如今的萧归,像头老狐狸。

  外面一阵响动,李凌的声音,“丞相,奴婢进去了。”

  温无玦忙整理好衣襟,坐在榻上。

  不一会儿,李凌揭开帐帘一角,闪身进来了,半点风景也没露出。

  他手里端着一碗参汤,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眼不见为净。

  “丞相,给您搁这儿了。”

  温无玦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太自然,“有劳公公。”

  萧归却不以为意,大剌剌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边把参汤揭开了瞧瞧,边叫住准备出去的李凌。

  “这几日,别让人进来。”

  李凌从善如流,“奴婢也不想让人坏皇上的好事,不过……”

  萧归皱起眉头,“干嘛?”

  “丞相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面吧?”

  “为何不行?”萧归脑筋一转,灵光一闪,“就说在给朕守灵。”

  李凌:“……”

  温无玦感觉自己的脸可以埋进土地了,无颜见人。

  李凌无语道:“是,奴婢知道了。”

  看他躬身出去了,萧归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过参汤,捧到他相父面前,一边用勺子舀出来喂他,一边还不忘贫嘴笑嘻嘻:“相父伤心过度,多喝点,别晕厥了。”

  温无玦:“……”

  ·

  是夜。

  高沉贤和林洇忙着整顿军中军务,劳心劳力,累得够呛。

  皇帝一死,手下副将们俱是蠢蠢欲动,暗地里拉帮结派,各怀鬼胎。

  毕竟谁都知道皇帝无子,就算有旁支族人,手上无兵无权,也难支撑。

  而如今这里的兵马几乎占据了国中一半的兵马。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本是一句遥不可及的话,可如今突然天赐良机砸在跟前,才触摸到这句话的诱惑力。

  篝火烧得很旺,哔哔啵啵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脆。

  高沉贤将一壶酒递给林洇,一屁股坐在沙丘上。

  “林将军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林洇摇摇头,有点无奈地叹气,“难。”

  高沉贤能理解他,林洇太年轻了,虽然这两年军功不少,但军中人脉不够,远远不及一些老将有威望。

  如今一出事,个个不服他很正常。

  “再难也得支撑着,如今丞相来了……”他忽然顿住。

  林洇替他说下去,“丞相伤心过度,到现在还在守灵,都好几天了,且他早就挂印了,恐怕……”

  两人一阵沉默,皆是感觉到了前途渺茫。

  这时,李凌悄无声息地来到二人跟前。

  “二位将军这是在喝闷酒?”

  “……”

  “李公公有事?”

  李凌点头道:“丞相有请二位将军。”

  高、林二人俱是面面相觑。

  丞相在这个时候叫他们二人,行为有些敏感,万一被有心人瞧了去,还以为丞相有意拉拢二人,意图夺权。

  可直到进了龙帐,看到空空如也的棺椁,再看看四肢健全、一脸正色坐在上首的萧归,二人当场瞳孔地震。

  “皇、皇上……”

  “诈尸?”

  ……

  要不是丞相坐在那儿,二人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温无玦低头叹息,让萧归自己去解释。

  但萧归本就是个懒得解释的主儿,简单粗暴道:“叫你们二人过来,是有事要商议。”

  空气一阵冷凝的死寂。

  好半晌之后,那震惊之中的高沉贤和林洇才缓缓抬头,但见丞相神色无异,这才稍稍放心。

  不是有什么灵异之事,那就是说皇帝装死?

  那丞相天天守灵?守个啥灵??

  二人心里嘀咕,半天没说话。

  萧归朝高沉贤问道:“如今粮草还可支撑几日?”

  对于粮草之事,高沉贤门儿清,拱手道:“二十日。”

  萧归点点头,起身走到地形图前。

  “如今的粮草是足够我们撤军了,但是现在军心大乱,且所有人都以为朕死了。北燕王一定会趁机追杀。”

  他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如果从陇中官道撤退,这里是最好的伏击点。”

  高沉贤仔细看了看,道:“在这里伏击的话,我们没有反击的可能。”

  “对。”萧归道:“所以我们走白石道。”

  帐中一时安静极了。

  温无玦从旁缓缓开口,“走白石道,则一旦战事不利,就没有粮草接应了。我们必须在二十日内速战速决,赶到明江边。”

  道理大家都懂,可怎么打才能更快呢?

  萧归忽然低头问他相父,“那句话怎么说来的,什么先死然后再活?”

  温无玦心中骂着这泥腿子丢人现眼,脸上却八风不动,咬牙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哦对!置于死地再活。”萧归胸有成竹道:“朕打算用这个策略。”

  高沉贤:“……”

  林洇:“……”

  两人只当自己耳朵聋了,没听见前半句。

  “请皇上明示。”

  君臣四人议到天光微亮才斟酌好了细节。

  从帐中悄然出来的时候,林洇和高沉贤并肩回营。

  林洇忽然问道:“高将军,你有没有觉着丞相和皇上……有点亲密?”

  高沉贤看向他,缓缓道:“林将军只觉得有点吗?”

  林洇:“?”

  高沉贤但笑不语。

  ·

  帐中,萧归拥着温无玦,打算补个回笼觉。

  “相父陪朕睡会。”

  “好。”

  过了一会儿。

  温无玦:“睡觉就睡觉,你做什么?”

  “难受。”萧归克制道:“憋的。”

  温无玦:“……”

  他想了想,把手伸了过去。

  萧归差点没跳起来。

  “相父要朕断子绝孙?”

  温无玦顿了顿,默然片刻后,“这是在帮你。”

  萧归:“……”

  再过了好一阵。

  萧归忍得满头大汗,忽然捏住他的手腕骨,力道很大。

  他咬着后槽牙道:“相父怎么懂这么多?”

  温无玦:“……”

  因为你蠢。

  在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萧归终于爆发了。

  一切归于平静。

  冬日里少见的日光从帐中侧壁的口子里洒了进来,落在床边的盔甲银枪上,反出灼目的光芒。

  仿佛冰天雪地中相拥的热量,足以慰藉彼此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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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争权

  温无玦守灵已经好几天了,?于星军中将士纷纷来劝,请他振作起来主持军中事务。

  这日,在东寨大营中升帐议事。

  高沉贤、林洇二人在下首分立两侧,?拿眼睛偷看丞相,发觉他因为身子不好,面色有些苍白,?故而看上去虽然神清淡定,?却显得仿佛星忧伤过度而憔悴,?倒星增加了许多可信度。

  温无玦清咳了一声,缓缓开口,?“皇上驾崩,?我与诸位同样难过。然而如今粮草不济,不可久滞北境,该撤军才星。”

  高沉贤与林洇二人皆无异议,“但请丞相吩咐。”

  这时,?林洇背后忽然有一个人出列。

  “且慢。”

  温无玦愣了愣,?抬眼看去,正星他两年前曾经提拔过的老将赵信。

  他如今已经两鬓微霜,目光却愈发精锐。

  “赵将军有何事?”

  赵信向前走了两笔,左手按在剑柄上,并没有行礼。

  他看着温无玦,?缓缓说道:“我记得,皇上在时,?曾经说过,如今朝中没有丞相了,不准任何人提丞相二字。还说,温先生已经星一介庶民。”

  他此言一处,?大帐中无声死寂。

  温无玦纵然并非丞相,可他与皇帝有曾经有相父之称,又在国中威望甚高,连高沉贤与林洇二位主将对他都星毕恭毕敬的,如果不星赵信突然跳出来,没有人敢质疑他。

  赵信继续道:“所以,请问温先生,你如今星以什么身份坐在这里主持军务呢?”

  高沉贤立时冷了脸,转过身盯着他。

  “丞相星开国功臣,又星两朝重臣,又与皇上有相父之称。赵将军如此以下犯上,星想要做什么?”

  他言辞冷厉,目光咄咄,逼得赵信微微退了几步。

  然而,并不可能让赵信就此罢休。

  “高将军,你这么维护一个庶民,又星做什么?置皇上的遗旨于不顾?”

  “你!”高沉贤一时没法反驳,萧归的的确确曾经说过,丞相挂印离去,已经星一介庶民了。

  如今他人已经“死”了,自然成了铁一样的遗旨。

  这下,军帐下的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不少人开始动摇。

  而温无玦坐于上首,并没有动怒,神色淡淡的瞧不出想法。

  他缓缓开口,“那么,赵将军以为我该怎么做?”

  赵信见他似乎有意退让,于星便十分恭敬地抱拳道:“在下冒犯了,不过温先生既然已经吊唁过皇上,表过相父之心,如今军中诸事混乱,且先生身体不好,不如……在下让人护送先生先回去。”

  林洇冷眼看他,“如今正跟北燕对峙,万一丞相回去途中,遇到危险怎么办?”

  “以一千军士护送,林将军觉得北燕还有可能冒着被我军包围的风险,绕过大军,就为了一个庶人?”

  他这话说得有些轻慢,暗戳温无玦如今不过一个庶人罢了,没那么多的面子。

  林洇还要与他争辩,温无玦却抬手制止了他。

  “赵将军说得有理,也星为军中考量,我今日就走,烦请将军安排人护送我一程。”

  赵信听了这话,十分满意地抱拳:“温先生放心。”

  但见他抽身步出大帐,身影翩然而去。

  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

  军中如今按军职,星以高沉贤和林洇二人为高,然而林洇太年轻,不足以服人。

  高沉贤长年与粮草打交道,各营军将与他倒星关系极好,因此他在军中的支持率最高。

  然而,赵信虽然职位比他略低,却因为在军中经营多年,人脉甚广,二人的威望可谓相当。

  皇帝现在一死,撤军这个看似简单一致的行动就变得微妙起来。

  赵信道:“这几日军中事务已经整顿得差不多了,明日就撤军。为了防止北燕追杀,我们兵分两路,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高沉贤和林洇听了这话,对视一眼,默然片刻。

  林洇冷冷道:“如今不都星你说了算吗?还问我们做什么?”

  赵信笑道:“林将军说哪里话,都星为了大军考虑。且皇上驾崩,大家心思难免多了,在下也星怕有人拥兵自重。”

  林洇怒道:“谁拥兵自重了?”

  “难道你和高将军二人连日来常常私下议论,不星想要谋夺军权吗?”

  说着就要动起手来,高沉贤忙站出来,挡在二人中间。

  “好了,如今都星什么形势了?还吵?”

  那两人互相敌视、剑拔弩张,高沉贤只当没看见,扯了扯林洇的军甲,让他退后,自己则转向赵信。

  “赵将军有何策略,不妨直说。”

  赵信挑衅似的看向林洇,随后移步到地图前,道:“陇中官道撤退,一旦被伏击,我们就没法脱身,所以我以为,应当从白石道上走为佳。”

  高沉贤顿了顿,没有意见,这本就星那日他们与皇帝一同商议的策略。

  赵信此人,并非没有军事才能,只星为人过于势利。

  “将军继续说。”

  “虽然走白石道,但星我们还星要兵分两步,一路往东,一路往东北,这两条路最终都会抵达明江边,可谓殊途同归。这么做的理由星,万一被北燕伏击,我们至少可以从另一条路进行包抄。”

  这时,林洇忽然开口,“那么,两路兵马怎么分?”

  这才星重点了。

  赵信似乎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道:“高将军经验丰富,他手下的士兵自然还星由他调遣。林将军所率的大部分星骑兵,自然该划到另一路上,不然岂不星两路兵马不一?”

  高沉贤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赵信聪明绝顶,深知高沉贤手底下的军队对他忠心耿耿,不一定肯归了他管,因此不敢动他的兵马。但林洇手底下的军士却大多都在赵信麾下待过,因此才故意提出这个要求。

  赵信的狼子野心已经昭显出来,一旦撤军成功,便星两路兵马自相残杀之时。

  但他没想过一个问题,皇帝没死。

  “好。”

  高沉贤痛快地答应了下来,同时暗暗给林洇递了个眼色,林洇也只得不情不愿应了下来。

  ·

  一千军士已经准备就绪,在校场待命。

  李凌道:“请丞相最后给皇上一炷香,这一去,便不知何时再见了。”

  温无玦瞧他说得哀戚,不由得好笑,这人也星个戏精。

  他想了想,虽说早有准备,但如今要走,也确实要跟萧归说一声,于星他便抬脚进了帐中。

  却见那本来应该在棺中的人,此时正低头瞧着案上的地图,面色不豫。

  萧归一听见响动,当即抬起头,跟着起身走了过来,目光沉沉。

  “相父要走?”

  温无玦无声叹了口气,“李凌该都告诉你了。”

  萧归冷声道:“这个赵信,早该活剥了他。”

  “当初在云袅峰,还星我提拔的他。”

  温无玦摇摇头,人竟星可以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可见他看人还星不行。

  萧归环住他的腰,低头在他眉宇间轻吻,声音却星冷压压的,“等战事一了,他就完了。”

  “我要先走了。”温无玦轻声道。

  萧归舍不得,两年没见,这才几天啊,就又要分开了。

  “相父不会走了,又不回来了吧?”

  “不会。”

  萧归冷哼了一声,“要星相父这次再躲着朕,朕就不做皇帝了!谁爱做做去!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温无玦嗤了一声,将他推开几寸,语气危险地问道:“星谁说再不准提丞相二字?”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归,“我寻思着你这么恨我,我一走,你该高兴着呢。”

  “星哪个混蛋嚼舌根!”

  萧归差点没跳起来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吃进去,他狠狠地拥住他,手指在他流水似的长发上划过。

  “朕那时候星气疯了,谁让相父不告而别?本来就星相父有错在先。”

  好家伙,这倒把锅甩回来了。

  温无玦靠在他的肩头上,鼻息间萦绕着萧归身上的味道。

  他不似汴京中如唐玉等喜好熏香的贵公子,却有种天然干净清爽的味道,如雨天初霁后的林间,冷冽而长情。

  温无玦轻声道:“撤军途中,注意安全。”

  “相父。”

  萧归心中一滞堵,手上便用了力,仿佛想要永远把温无玦镌刻在自己身上似的。

  唇齿间带着凶悍,侵城略地,一寸都不放过。

  两人俱星站着,温无玦双腿站不稳,腰肢被向后折成了几乎九十度的姿势,亏得他身子骨柔软,不然非得腰断了不可。

  最后,他气喘吁吁,面色潮红,靠着萧归才没软下去。

  萧归扶着他坐下,俯在他耳边轻笑:“相父也太经不住了吧,你瞧瞧朕,啥事没有。”

  温无玦白了他一眼,勉力休息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整理好冠带。

  “走了。”

  萧归捉住他的手,仰头看进他的眼中,“相父答应朕,不许走了就不回来。”

  他眼神执拗,声音低低的,有种难以言说的恳求。

  温无玦心底一软,回握住他,“放心。”

  萧归盯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掀开帐帘出去,彻底看不见了一点点收回视线。

  案下的手,握得死紧。

  相父,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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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决战

  翌日,?三军沿着白石道,缓缓撤军。

  却在白石道岔路口时,面对东、东北两个方向时,?停了下来。

  赵信指了指东北方向的这条路,“这条路宽敞平阔,适宜扶灵,?不如高将军与林将军二人,?便走这个方向吧。”

  他倒是乖觉,?这条路平坦是平坦,但四面无遮无挡,?一旦开战,?便是正面对决,没有优势也没有劣势,基本以兵力论胜负。

  不仅如此,他还故意把皇帝的棺椁丢给他们,?这个才是最吸引北燕的目光的。

  皇帝虽然死了,?但遗体未尝没有用处,若北燕以此来要挟朝中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文官,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赵信这时故意用皇帝做饵,想借北燕的刀来狙杀高沉贤和林洇之部。

  却不知道这一举动,?恰好对了高沉贤等人的心思。

  林洇对他没有好眼色,一言不发。

  高沉贤故作思忖片刻,?假意道:“这条路虽然平坦,但略绕路了,万一北燕来袭,岂不是?”

  赵信摆摆手,?不以为然道:“怕什么?要是北燕来袭,将军只管燃起烽火,在下自然会赶来救援。”

  高沉贤点点头,似乎放下心来。

  “也好。那我们便以狼烟为信号。”

  谈判后,兵分两路,两队人马一路逶迤前进。

  双方都没有察觉,在不远处的山头上,一支隐蔽的队伍潜伏其中,为首是男人的眼睛如同鹰顾狼视,眼底精光毕现。

  “王上,那个棺材是走东北这个方向的,而且这边的兵马似乎更少一点,四周无遮无挡,他们也不好躲避,末将认为,追杀这一路的胜算最大。”

  北燕王瞧了好一会,才冷声道:“你懂什么?那个狗皇帝的遗体虽然有点作用,但若进不去中原,就是一具骷髅骨,还占地方,有屁用?”

  “……”

  下属显然还不甘心,继续道:“就算不要这个狗皇帝的遗体,从这条道上去追杀,一旦展开战斗,有利于发挥我们的骑兵优势。”

  二人居高临下,正处在从岔路口上方,把这附近的地势看得清清楚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北方向的地势更开阔平坦。

  但是北燕王很犹豫。

  “他们那个丞相诡计多端,不可能没料到这种局面,从这里攻击,我怕着了他的道儿。”

  下属愣了片刻,无语道:“王上,您不是早就知道他已经被他们自己人赶走了吗?他都早就已经辞官了,还能做什么?”

  “这可难说,你焉知他是不是在做戏?”北燕王总觉得那个纤弱的男人,病病歪歪的表面下藏着毒针似的,冷不丁就会一招致命。

  他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下属:“……”

  “他们肯定内部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可能兵分两路?兵力分散,是兵家大忌。我们只需要集中兵力逐个击破,先对最薄弱的地方下手。”

  北燕王皱着眉头思忖着,半天没有做出决定。

  他也知道为兵者,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之间,只要抓住他们的真正目的,就不会摇摆不定。

  他可以肯定他们的目标是撤军,因为他们的粮草不济了。

  但却无法判断,到底哪路兵马才是最薄弱的。

  “王上,不用犹豫了,下令吧。”

  北燕王静了半晌,缓缓叹了口气,总觉得似乎是自己老了,英雄暮年,判断总是最容易出错。

  于是他打算听从属下的,“好吧,今晚追杀……东北方向。”

  “是!”

  入夜之后,愈发阴冷,山道间北风呼啸如同鬼叫,平白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高沉贤见林洇正用水喂他的马,不与众将一道,便抬脚走了过去。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悄声问道:“适才见你从龙帐出来,皇上休息了么?”

  林洇不明所以,疑惑道:“我没看见人,不是与你议事去了么?”

  高沉贤:“……”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二人对视一眼,下一瞬,拔腿就往龙帐跑去。

  李凌也不知哪里去了,却见帐中空空如也,棺椁紧闭。

  高沉贤猛地推开棺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二人顿时几乎两眼一黑,心下大乱,皇帝这是去哪里了?

  这时,外面忽然嘈杂了起来。

  “高将军!林将军!”

  “北燕来了!”

  二人俱是心神一颤,怎么这么巧?

  撩开了帐帘出去,手下已经将马匹牵了过来,二人一跃而上,火急火燎地赶往前线。

  四面八方的马蹄声越来越洪亮,仿佛有雷霆万钧一般,裹挟着震撼人心的凶悍。

  北燕这是全来了。

  高沉贤伏在马背上,心里想着,千算万算,偏偏失算。

  好在军队本就是临时休息,没有驻扎,组织起来也容易。

  他一跳跃上擂鼓台,猛然一击战鼓,连敲数十下,敲得漫山遍野俱是隆隆的鼓声回荡,几乎与北燕的马蹄声相抵,甚至隐隐有反压之势。

  高沉贤深谙军心的重要性,以少敌多之时,必定要抱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不然只会一败涂地。

  密集的鼓点停下,四周安静一片。

  他扬声道:“将士们!今夜,是我们回家前的最后一战!这一战,我们必须胜!宁愿马革裹尸还,也不要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所以!我们一定要胜!只要相信大梁会胜!大梁就必胜!”

  “大梁必胜!”

  “大梁必胜!”

  ……

  热血的口号响彻山道,烽火狼烟已经燃起,一支支箭弩已经拉满,严密的军阵一列列次第排开,冷月下的铠甲寒光闪闪,如同冷酷的死神。

  眨眼之间,北燕的前锋骑兵已经疾驰而至,两军第一次正面相对,如同互相张开的虎口,随时准备叫嚣着上去撕了对方。

  高沉贤坐于马上,岿然不动,只盯着他们前排的首领。

  北燕王握着马缰,在前排军前来回移动,却迟迟不动。

  “王上,下令吧,他们就这点人马在这儿了,我们人马数倍于他们,不用一个时辰,就可以平息了这场战争。”他身边的副将催促道。

  北燕王却觉得不对劲。

  “你不觉得,他们太平静了吗?”

  “……”

  “你看看他们的军阵,整齐有序,没有一丝慌乱,不像是被逼进行决战的。”

  “王上!”

  就在这时,大梁军队这边一架高高悬着的望楼车上,忽然传来一声朗笑。

  “北燕王,我们又见面了哈!”

  北燕王朝着那望楼车一看,眼神震惊,浑身仿佛被盯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萧归!

  “没想到吧?朕还没死呢。”

  高沉贤和林洇也是一头雾水,完全没想到刚刚在龙帐中不见的人,居然躲在了望楼车上。

  皇上也真是的,也不跟他们提前通知一声。

  北燕王连连勒住马,后退了几步。

  萧归居然没死?!

  那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在演戏?那个大梁丞相也是在演戏?

  身旁的副将果断道:“王上,就算萧归没死,他们的人马也就只有这一点了,我们不必怕他们!”

  北燕王想的却不是萧归,而是温无玦。

  这一定是温无玦的诡计!

  “退兵!退兵!”

  “快撤!”

  北燕王喝道,丝毫不顾副将的劝阻,“后军变前军,撤!快!”

  再不走,恐怕就要中计了!

  北燕那闻名列国的铁骑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留下一地卷起的尘烟漫漫。

  大梁这边的军士们都看傻眼了。

  这是,被皇帝的鬼魂吓跑了?

  萧归从望楼车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心中暗赞,果然还是相父深谙人心。

  众军士见他赫然出现,满脸掩不住惊慌,俱是以为自己看错了,还是皇帝的鬼魂?

  高沉贤轻咳了一声,这才向众人道明真相。

  林洇忖了一下,走上前道:“皇上,如今北燕王撤退,必定不会放过东边赵信的人马。”

  一提起赵信,萧归当即冷了神色。

  林洇很明白他的心思,却依然劝道:“皇上,赵信死不足惜,但他手下的军士是我大梁的子弟,不能撇下不管。”

  高沉贤也赞同,“皇上,如今先击退北燕,至于赵信,可等战事了结,再一并清算。”

  萧归没说话,但他心中自有主意。

  “皇上?”

  高沉贤见他久久一言不发,便催促道。

  萧归横了他一眼,“急什么?”

  他抬眼看向东边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去找出自己的银枪。

  装死这些天,太久没用了,倒是有点手生。

  他挥了几下,找回点手感,这才慢条斯理地对众人道:“今晚就不必休息了。等到东边狼烟燃起了,我们再悄悄过去。骑兵就不必去了。”

  “皇上,骑兵不去,我们的战斗力就大大削弱了!”

  萧归瞥了高沉贤一眼,“你以为我们全军皆出,就能拿下北燕?”

  论骑兵,北燕是草原之主,骑兵天下第一。

  大梁地处中原,不好实战训练,无论实力还是数量,都是远远比不上的。

  这一战,要么速战速胜,不然大梁军队就会有粮草危机,陷入败局。

  而明显无法速胜的情况下,就只能巧取了。

  三更之后,东面一缕微弱的青灰色烟雾终于在暗夜中燃起。

  萧归率领全部步军,疾行十里,隐蔽在山道之间,悄无声息。

  东边这条路上,就是两边山高林多,易于藏身。

  这也是北燕最初没有选择这条道进行追杀的原因。

  战火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几乎可以称为是北燕对赵信部队的单方面绞杀。

  火光绝艳之中,赵信已经杀红了眼,胯.下坐骑已经不知去向,他手上的长剑也不是他日常使用的那把。

  他浑身上下都染满了鲜血,也不知是敌方的,还是他的。

  萧归对这个人没有丝毫动容,他目光在底下逡巡着,终于捕捉到了北燕王的身影。

  北燕王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喝着酒,仿佛醉卧沙场一般,悠然惬意。

  “皇上,弟兄们已经准备好了。”

  萧归抬手制住他,“别急。”

  底下的形势越来越明显,赵信所部明显后劲已经不足,军心乱了。

  过了三刻,一个哨探来报,在北燕王跟前说了什么,北燕王似乎有些遗憾,叹了口气。

  他缓缓挥了挥手,吐出一个字,“杀!”

  这次是,彻底绝杀令了。

  北燕王身后的铁骑一拥而上,准备将赵信以及他的麾下军士全部踏成肉酱。

  声势浩大的铁骑,踩着几乎震动山道的威势,如同天兵天将一般。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奋力反抗都是垂死挣扎。

  赵信几乎绝望了。

  就在这时,萧归蓦地撑地而起。

  “擒贼先擒王!拿下北燕王,赏黄金万两!”

  “杀!”

  潜藏在山道两侧的步兵,如同暗夜魅影般闪身而去,不阻止铁骑,也不助力赵信,目标明确,直奔北燕王。

  而此时的北燕王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铁骑都已经派出去了。

  不消片刻,形势绝地逆转,北燕握在手中的胜券成了一张废纸。

  北燕王被萧归的步兵控制住了。

  “萧归!你敢杀我?!”

  萧归嘿嘿一笑,“有何不敢?不过嘛,朕舍不得杀你,留着你,朕还有用呢。”

  一阵混战过后,北燕铁骑终于反应过来了。

  为首的将领用长矛指着萧归,声色俱厉。

  “萧归!放了我们王上!”

  萧归摊开手,“你说放就放啊?那我们多没面子。”

  “那你想怎样?你不放了王上,我就杀了你们这个将领。”

  萧归定睛一看,他长矛下的男人跪在地上,满脸血污,要是那身将领的战袍,几乎看不出是赵信了。

  他轻飘飘笑道:“此人夺权在先,叛国在后,死了才好。将军要是杀了他,朕还要感谢你。”

  “你!”

  对方的将领明显也没有料到大梁的皇帝竟是这样的厚脸皮,被激得一时无话可说。

  天光即将破晓,一夜肃杀临近尾声。

  萧归随意拽了一匹北燕的战马,翻身而上。

  “我军撤军途中,你们不可追杀,不可伏击,待我军退回明江边上,三日后自然放了你家王上。记住了啊,不然这老头子可就性命不保了!”

  说罢,萧归率着大梁军队大摇大摆地撤去,徒留北燕一众军将气得脸色发青。

  这一战,大梁大败北燕,后世称为“白石道之战”。

  史书工笔写着:“……后撤军途中,北燕追杀大梁残军,不料萧归突然出现,竟是假死。北燕王由此着了道,仓皇撤军,改变追杀方向。不料在胜局已定之时,却因大意,未曾察觉萧归的步兵已至,一朝被拿,沦为阶下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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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盛世

  温无玦被护送到陇中官道沿途驿站之时,?穆得已率人在此等候。

  他下了马车,微微点头,“有劳了。”

  “高将军特意嘱咐,?下官当然要尽心尽力。”

  穆得忙不迭地献殷勤,深知他能够自由出入军营,想必是高将军在内部公开的男宠,?显示其珍视程度。

  温无玦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只思索了片刻,?对他说道:“穆守尉随我同往明江边,先从民间调集车船。”

  等到萧归撤到明江边,?需要调集渡船过江,?早做安排为好。

  穆得愣了愣。

  此人明明只是一个男宠,无官无职,凭什么令他办事?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揣测着应该是高将军的意思,?便点头称好。

  北境的明江沿岸,?民生富庶,往来多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尤其是萧归收复了明江以南之后,便更利于两岸通商,此时战争未休,却已可以见到欣欣向荣的苗头。

  温无玦连日在明江边奔波,?一面调集船只,一面筹集粮草,?进展顺利,却始终面有忧色。

  不知萧归战事怎么样了,也没有只言片语收到。

  直到半个月后,温无玦在沿江官署中处理事务,?却见穆得狂喜地奔进来。

  “皇上凯旋了!”

  “凯旋了!”

  温无玦手上一顿,毛笔上的墨汁滴了下去,在白纸上晕开成偌大的墨色花朵。

  他轻轻舒了口气,将笔搁下,便往外面走去。

  只见沿江两岸锣鼓喧天,百姓夹道相庆,大军浩浩荡荡从白石道而来,一架的囚车跟在后头,里边有个蓬头垢面却依稀可辨出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最前边是年轻的皇帝,他身上战袍未脱,黑发翻卷,伏在马上,疾驰如风。

  温无玦站在官署高高的台阶上,望向长街一头,目光猝然与萧归撞上。

  心上一顿,蓦地想起那句,白马金羁侠少年。

  好生羡慕。

  眨眼之间,萧归已策马至阶下,纵身一跃,跳下了马背。

  两人相距几个台阶,他目光里笑意张扬,来不及卸下的战袍上鲜血未干。

  周遭的人已经自觉地跪了下去,“参见皇上。”

  温无玦站着没有动,微微一笑,目光落在萧归身上,“恭喜你凯旋。”

  萧归见他一身素衣,墨发挽起,其间别着那支通本润白色的发簪,简单而别致,越发显得容貌如玉,意态风流。

  萧归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真想把他相父狠狠地箍进怀里。

  可此刻外面人很多,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但见萧归旋身摆摆手,“平身吧。”

  战事虽结,但有些事还没有结,与北燕三日后谈判之前,先要处理好内部反贼。

  赵信被押上了临时官署大堂。

  萧归冷声问道:“粮草被劫一事,是你搞的鬼吧?”

  满堂上的人俱是震惊不已。

  十万粮草被劫一事,竟是他搞的鬼?

  高沉贤和林洇对视一眼,无法相信。

  温无玦在侧缓缓道:“你们一定在想,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我也想不通,陇中官道深入北境腹地,北燕不可能来去无影。所以粮草首先排除是北燕所为。可若不是北燕所为,也应当是草寇一类的人,想要借机发国难财。可后来穆守尉告诉我,出了关门,前线戒备森严,极少有草寇,且做到这么隐蔽的,不是内鬼不可能做到。”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一定有内鬼。可又有一个问题,混在军中的奸细,若是劫了粮草,皇上率领的军队陷入危机,他身为军士,也一定逃不了,怎么就敢以身涉险?”

  温无玦好整以暇地盯着赵信,“赵将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跪在下首的人被连着折磨了十几天,此时已经是奄奄一息。

  从看到萧归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一边引得北燕前来追杀,一边将他抓出来,一箭双雕。

  可他万万没想到,萧归连死人忌讳都不怕,亲身躺到棺材中,害他信以为真。

  成王败寇,他如今也无话可说。

  温无玦冷冷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去。因为你勾结北燕王,意图谋反。但皇上假死之后,你发觉你不需要依靠北燕王的势力,也能谋权篡位了,所以你们的合作就中止了,这才有了北燕王在白石道上追杀你之事。”

  赵信震惊地抬起头,没想到他竟然料得分毫不差。

  瞧着温无玦大义凛然、神色淡然的模样,他蓦然悲愤德嘶吼起来:“是!你猜得没错!我从军二十年,凭什么连一个毛头小子都比不过?”

  他愤恨地指向林洇,满眼猩红,仿佛此时终于有机会将心中的不满倾泻而出。

  林洇神色冷然地看着他,“我凭的是军功。”

  “呵呵,好打的战都让你冲在前锋了,你也好意思提军功?”

  萧归一拍桌案,他可没耐心听这种人在这里狡辩。

  从军二十年,机会多了去,至今没出头,不好好反省自身,反倒生出叛国之心,这种人拖出去喂狗还嫌不够。

  “来人!押下去……”

  温无玦出言提醒道:“皇上,等北燕王那边问过了,口供一致,再行刑也不迟。”

  萧归这才收回了那个“斩”字,改为“押下去”。

  内鬼一事,处理完毕。

  全军就地休息,三日后与北燕谈判。

  穆得在旁瞧得暗暗心惊,没想到这个男宠居然敢直接上谏?而且皇帝似乎还很听他的话。

  众人散了之后,但见温无玦被一个官吏唤去查看物资账本,他便忙端着茶水到高沉贤跟前邀功。

  “高将军,温先生果真是人才啊,这些天来,下官不敢有半点亏待。”

  高沉贤不明觉厉地瞥了他一眼,“有劳穆守尉了。”

  “不客气、不客气。”穆得又谄媚道:“下官已经让人在官署中备好了上房,您看您跟温先生是否现在就同往呢?”

  高沉贤:“……”

  他抬眼瞥见了穆得身后的男人,顿时浑身凉了个透底。

  穆得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但见皇帝不知何时,竟然站在他身后,瞧着面色铁青,似乎很愤怒?

  “皇上,下官……”他嗫喏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穆守尉才刚说什么?”

  穆得以为这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便笑道:“高将军年少有为,身边便是有位蓝颜知己,也属正常,下官理解、下官理解。”

  萧归:“蓝颜知己?”

  高沉贤感觉到皇帝刀锋似的眼神剐过自己的面颊,骤然感觉死到临头。

  心里暗骂这个穆得真是个蠢货。

  “皇上,不是穆守尉说的那样,请皇上明察。”

  “哦。”萧归冷森森地点点头,又问:“那是哪样?”

  他这时才想起这两年间,二人书信来往不绝一事。

  “朕还没跟你算这两年的帐呢,明知道他在哪里,却瞒着朕。你们之间……”

  高沉贤感觉自己有口都说不清了,“扑通”一声跪下。

  “皇上,下官跟丞相清清白白!”

  穆得:“……”丞丞丞、丞相?!

  他两眼一黑。

  恰好温无玦手上捧着账本从外面进来,便瞧见萧归与高沉贤二人面色不豫,氛围有点诡异。

  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高沉贤紧闭双眼,不敢再多说半句。

  萧归皮笑肉不笑地转向他,“无事,相父累了么?”

  温无玦不明觉厉,“还好。”

  萧归执起他的手,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拢住他的肩头,“朕陪相父去休息。”

  随即,他又冷声喝道:“穆守尉,你不是备好了吗?”

  穆得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动作却比脑子转得快,忙从地上爬起来。

  “下官给皇上带路。”

  进了官署上房之中,闲人一退,萧归“咔哒”一声将门关上。

  温无玦尚未弄清状况,便见萧归朝他逼了过来,一直将他逼到退无可退,将他压在八仙椅上。

  他看了看窗外,此时尚是正午,便出言提醒道:“外头还有要事。”

  “再有要事,也没有朕的事要紧。”

  温无玦:“……”

  “相父跟高沉贤之间,似乎很熟稔?”

  萧归挑起他的一缕发丝,边摩挲着边磨着牙森森问道。

  温无玦见他神色有异,再联系适才大堂上高沉贤的脸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是我一手提拔的,是个忠臣良将。”

  “忠心到连一个小小守尉,都以为你是他的人?!”

  萧归蓦地咬住他的下颚,逼得他不得不扬起头来,轻嘶出声。

  “轻点!你属狗的么?”温无玦斥道,心里骂死这个萧狗。

  萧归狠狠地攥住他的身本,如同他适才在官署台阶上想的那样。

  “朕不许你以后跟他有来往!”

  温无玦:“……”

  “那以后朝中的事,你自己来处理?”

  “朕自己来。”

  温无玦一乐,笑道:“好说。”

  “相父再笑!”

  萧归醋死了,此时恨不得把高沉贤打发得远远的,偏偏人家还军功甚高,年轻有为,他如果不想做个昏君的话,就只能忍了。

  两人玩闹之间,鼻息相近,空气如同沾了蜜糖似的,一丝一丝的甜腻腻。

  “嘶——”

  温无玦捉住萧归的手,“不要在这里!”

  萧归却不依,低声道:“相父别怕,朕学过了,知道该怎么做。”

  温无玦:“……”

  八仙椅摇摇欲坠地向后仰着,恰好靠在了后面的墙上,形成稳定的三角支撑。

  萧归不知从哪摸出一瓶拇指大小的白脂玉一样的润膏,抹上去丝丝凉凉的,逼得温无玦忍不住浑身轻颤。

  不过,他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作用,反正萧归进入的时候,他还是痛得要死。

  “轻点!”他咬着牙道,“你以为是开疆拓土吗?”

  萧归本来紧张得不行,却被他相父这句话激笑了。

  “相父,这不就是开疆拓土吗?”

  温无玦:“……闭嘴!”

  这一场“酷刑”直到日近黄昏才结束,萧归头次尝到人间滋味,总也索要不够。

  直到最后温无玦浑身几乎软下去了,他才舍不得地罢休。

  “相父。”

  “别叫……我。”

  “相父。”

  “……”

  ·

  翌日,北燕依约前来谈判,温无玦没有去,他起不来。

  萧归便嘱咐他好好休息,亲自把北燕王给北燕送了回去,并且拿回了十万粮草,将他们驱逐出了北境边境线。

  可惜,据说北燕王回去的路上一病不起,还没回到国内,就一命呜呼。

  就如他曾经说的,将星熹微,欲坠之兆,应在了他自己身上。

  至此,北境元气大损,短期内只能苟在北境以外的草原上休养生息了。

  随后,萧归率领北境众文武,班师回京,重登帝位,开启了属于他萧归的清平盛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拉,你们想看番外吗?想看什么在评论区留言,我会找些我hold得住的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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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一)

  汴京一别数年,?屡遭战争摧残,残破不堪,百废待兴。

  回京之后,?萧归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几乎要耗在大殿上,跟一群腐儒文臣议论战后事宜,?听他们之乎者也来,?之乎者也去的,?他的脑袋都涨破了。

  唐玉等人劝他,要不让丞相回来帮忙处理?

  他却不肯。

  他答应过他相父,?以后朝中的事,?都让他来处理。

  萧归诚然有赌气的心理在,也想着他相父身体本就不好,不想再让他劳心劳力。

  于是他坚持天天上朝下朝,花的时间很多,?效率却不高。

  “等等!”萧归突然开口,?截住了一个老臣的话头。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被点出来的老臣明显一愣,于是耐心又说了一遍,“国中如今百业待兴,正应该……”

  “百什么?”萧归听得一头雾水。

  老臣无语,?恨恨地重复了一遍,“百业待兴。”

  “什么意思?”

  朝堂上一片空寂。

  众朝臣对这种每天都要上演个十几次的戏码已经见怪不怪,?他们在私底下已经开始讨论,要怎么表达才能直白一点?甚至互相分享直白简单的词汇。

  因为他们奏折写太多之乎者也,皇帝看得不耐烦,要么就撤下去,?让他们重新写,要么有急事,便让他们进宫面奏。

  来来回回,把众朝臣折腾得够呛。

  唐玉轻咳了一下,灵活地解释道:“皇上,张大人的意思是,许多战时搁置的事情,这个时候要拿出来处理了。”

  萧归“哦”了一声,“那你直说不就得了,非得拽文?”

  众朝臣:“……”

  您怎么不说您自个儿没文化,听不懂?

  “你继续说。”萧归指了指适才的老臣,摆出一副恭听的姿态。

  老臣叹了口气,斟酌着把话说得直白点,“战时搁置的许多事情,比如王、薛等世家投降之后,一直被许将军看押在大理寺,如今怎么处置?还有,皇上北上之时,那些并无归附反贼的朝臣,是否可以再起用?”

  萧归这次听懂了。

  其实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这么多年在宫中耳濡目染,对很多事情很上道。

  “王、薛两家是反贼之首,谋逆大罪,但念在他们开城投降,就不必诛连家人了。王保、薛思忠二人斩首,亲眷贬为庶民,三代以内不得为官。”

  “汴京沦陷时,没有归附反贼的朝臣,有意入朝的到吏部登记,无意入朝的,便赐金致仕吧。”

  萧归想到他相父跟他提起的归田于民的事,便道:“现在战事停了,未来几年间,我们得休养生息,充盈国库。从前世家那些田地收归国有,田地按照各家各户人头来分配,划分、赋税等这些事,交给户部负责。”

  “是,臣遵旨。”户部尚书当即出列应道。

  田地是国家的主要赋税来源,如今世家不再垄断,朝廷还田于民,不出数年,大梁国库定会充盈,边境军备实力也会随之增强,震慑得住周边小国,就不易再有战争消耗了。

  四境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大梁繁荣昌盛,这大概就是他相父最终的理想吧。

  萧归如是想着。

  其他林林总总许多杂事,直到夜里亥时,众朝臣才像是被榨干的菜脯似的,拖着疲累的身体下朝。

  唐玉与几个大臣走在通往宣武门的甬道上,还在议论着未了的政务。

  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白马如同神骏,闪电般从他侧疾驰而去。

  路中的众人纷纷避让。

  “这谁啊?”

  “在宫中这么跑马?还有没有宫规了?”

  “……好像是皇上?”

  “……”

  一些老臣摇头叹息,“不成体统!”

  也有些人诧异,“前两年在北境的时候,皇上还挺沉稳的,我还以为他转性儿了,怎么现在又变回去了?”

  “欸,能这样就不错了,你们想想丞相主政,他什么鬼样?”

  “……这说的也是,至少现在还挺勤政。”

  唐玉听了一耳朵,此时无语道:“都是上朝,都是从早上辰时到晚上亥时,为何我们个个累得腰酸背痛,他还有精力骑马?”

  一大臣道:“唐大人,你老咯,人家年轻着呢。”

  众人笑了起来,这时才想起皇帝今年才二十二岁,正是少年天子,精力充沛的时候。

  “可也奇了,皇上这年纪,也该纳妃或者立后了,他怎么自己从来不提起?”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几年戎马倥偬,没这心思也说得过去,可如今内忧外患皆已扫平,怎么没见他有这个心思呢?”

  几个朝臣低低窃语,讨论了一阵,又觉得此事似乎颇为重要。

  毕竟先帝仅有皇帝一脉,皇帝如今又迟迟没有子嗣,万一有变,国中连个主心骨都没有。

  唐玉想了想道:“或许,皇上自己不好意思提?我们上个折子?谁家闺女年龄合适的,还未许配人家的,有意愿入宫事驾的,都把画像送上去,让皇上看看?”

  “唐大人这个主意好。”

  “那我们明日在朝堂上提一提。”

  ……

  众朝臣从宣武门鱼贯而出,议论的内容传入到高沉贤耳中。

  他如今是禁军副统领,正在巡视,本来没甚事情,结果听到了这些。

  他想了想,他需要不需要去通知一下丞相?

  又觉得,丞相一向为国考虑,事关子嗣,应当是不会嫉妒才对。毕竟丞相是男的,又不能给皇上生子。

  他琢磨了许久,末了觉得还是明日去提醒一下丞相。

  ·

  萧归从宫中出来,直奔丞相府,却被温伯告知,今日坊间有灯会,丞相观灯去了。

  他一咬牙,恼极了,他一下朝就火急火燎地往丞相府中跑,他相父倒好,到处瞎溜达,都这个点了还没回来。

  气归气,人还是要找,他当即调转马头,往坊间去了。

  今夜是初八,大梁自古就有腊月初八提灯看雪的习俗。

  虽然天气冷得掉渣,但似乎百姓并不以为然,人人裹着裘衣袄子,争相出门。

  长长的街上,细雪索索,两侧小摊热闹非凡,街边火树银花,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许多深闺小姐平常都拘在家中,此刻终于可以出门。

  姐妹间结伴同行,提着花灯映雪,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温无玦裹着雪白的千金裘,手里揣着汤婆子,慢悠悠地晃着,陆嘉跟在他后面,倒是玩得乐呵呵的。

  目光忽然被一处灯谜吸引住,于是驻足观看。

  看了一会儿,他大概就知道规则了。

  大抵就是把灯谜写在纸上,然后贴在灯上,猜得出的就可以把灯赢走。

  那些花灯雕花着色,精致极了,纷纷引得路人驻足。

  其实这也是商家的噱头,名为灯谜会,其实也是推销自家的灯笼。

  温无玦看了一会,准备抽身,却忽然被人踩住了脚,蓦然吃痛,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小心!”

  一个有力的手臂蓦地抓住了他,将他扶了起来。

  温无玦惊魂甫定,忙连声道谢。

  对方的手还扣在他手臂上,目光也直直地看着他,没有移开,似乎是愣住了。

  那人一身锦袍玉带,面容俊美,通身贵气,似乎是汴京中的官宦子弟。

  温无玦不动声色地轻声咳了一下,“公子。”

  对方一听他开口,才恍然发觉失礼了,连忙撒开手。

  “抱歉,在下唐突。”

  温无玦淡淡道:“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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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番外(二)

  二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并行在长街之上。

  “在下冒昧……”对方似乎有些犹豫,“请问小姐是女扮男装么?”

  温无玦:“……”

  他不由得好笑,有这么直接问人的么?

  哪怕是个姑娘,?被这么搭讪,也会有所顾忌吧。

  亏得他脾性温和,只淡笑道:“不是,?在下是男子。”

  对方听了,?略有失望,?同时又十分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这么文弱秀丽的人儿居然是男子?

  真是太可惜了。

  温无玦也在打量他,?他的年纪应该在弱冠左右,?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眉目之间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

  只见那人叹了口气,“太可惜了,我还以为我运气好,?来汴京这么快就能找到大美人了呢。”

  温无玦:“……”

  这是谁家少年,?这么率直?

  不过少年也只颓丧了一瞬,便又抓着温无玦问道:“不过,公子家中可有小妹?公子长得这么好看,令妹一定是个大美人。”

  温无玦哭笑不得,“没有,?在下是独子。”

  “好吧。”

  少年失望地摇摇头,手中描金折扇刷地溜开,?摇了起来。

  这隆冬天气,倒真还没见过有人这样用扇子的。

  温无玦见他动作并不纯熟,才发觉他这是在附庸风雅。

  再看他那身锦袍,用的是汴京中上好的锦缎,?领口一圈子的绒毛却不似如今达官贵族所用的狐毛,反而似乎是貂绒?

  貂绒仅在南洲才有,这人是从南洲而来?

  温无玦猜他应该是想学学京中贵公子的风雅装扮,却没学透,反而不伦不类。

  他正兀自猜度着,那人却突然问道:“哦,还没请教公子名讳。”

  “姓温,单名,玦。”

  少年愣了一下,“你这名字……怎么好熟的样子?”

  不过也就只有一瞬,他就不再深入揣测,笑道:“好听的呀,在下萧绡,温兄住哪里呀?”

  温无玦看着这个萧绡,发觉此人真的自来熟,还有点虎虎的,十分率真。

  “住在……”

  他刚要说话,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拽了过去。

  一股熟悉的味道撞入鼻间,萧归?

  温无玦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悬空,下一瞬就坐在马背上了。

  然后马头一转,竟然拐进了一条偏僻幽长的巷子,狂奔起来。

  萧绡愣了片刻,随即跳起来,这不是光天化日明摆着抢人吗?

  “站住——”

  他双腿生风,疾追上去。

  可不能让大美人就这么落于贼手!

  ·

  深长的巷子中,一些破旧的屋舍无人居住,远处隐约可以长街的灯火半明半昧。

  萧归把温无玦抵在墙上,气恼不已,“朕就想着早点下朝可以见到相父,相父倒好,不仅不等我,还跟别人眉来眼去!”

  温无玦背靠着阴冷的墙,在一片黑漆漆的夜色中,不合时宜地笑道:“你最近词汇进步了,还会用眉来眼去了。”

  他一笑,萧归更气,一低头将他的声音全部堵进喉咙里。

  两人仿佛偷.情似的,外面喧闹沸反,此处风景独好。

  好半晌,温无玦才喘着不匀的气息,道:“你既然忙了,就歇在宫中,没必要宫里宫外两边跑。”

  “可是朕想看相父啊!”萧归不满道:“难道相父不想看我?”

  “想是想……”温无玦斟酌着该怎么委婉一点地表达,却听萧归低低笑道:“既如此,不如相父以后跟朕一起上朝吧。”

  两人在黑暗中,彼此都只能看见轮廓。

  温无玦挑了挑眉头,“皇上不是说,以后宫中政务,都要自己来处理?”

  “是,朕一言九鼎。”萧归道:“相父可以在大殿后面坐着,这样中途休息的时候,朕就可以看到相父了。”

  温无玦:“……”

  让他整天无所事事地跟在萧归后面?那他得疯。

  “这不合规矩,我现在已经挂印了……”

  萧归截断他,“朝中很多大臣都还希望相父回去主政呢。”

  “回去主政和在大殿后面听你们议政,这不一样。”

  温无玦摇摇头,他如今闲了,摆弄摆弄花草,何乐而不为?

  “相父。”

  萧归无计可施了,可又不想每天只有入夜了之后,那么几个时辰能跟他相父在一起,还要提心吊胆会不会有轻狂之徒,蓄意靠近他相父。

  比如才刚街上的那人,明显不怀好意。

  萧归拢着他相父的腰,忽然福至心灵,道:“相父,最近有些朝臣在说提拔寒门之事,大殿上吵吵嚷嚷了许久,还没个定夺……呃,相父现在虽然不管事,听听他们怎么说,提一提意见总是可以的吧?”

  他相父对朝政的关心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萧归就不信他能完全抽身。

  可这一次,温无玦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了。

  “事情不能一蹴而就,那就慢慢来吧,如今四境无事,你也不必着急。”

  “可他们一直吵,朕也不懂,他们还老是说一些朕听不懂的词语,相父去了,就能帮帮我。”

  萧归语气里颇为委屈。

  可温无玦一眼看穿了他的装模作样,“不懂就学,知耻而后上进,皇上加油呀。”

  萧归:“……”

  利诱、装乖、撒娇,都对他相父没有用,真是铁石心肠。

  萧归只好用最后一招了。

  他狠狠地咬住温无玦的脖颈,“相父不答应朕,朕就……在这里要了你。”

  温无玦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你敢!”

  “相父要不要试试?”

  “闭嘴!”

  适应了小巷中的黑暗,萧归除了可以看清他相父的轮廓,还可以看到他一双墨珠似的眼睛,此时怒目直视。

  他就想惹恼他相父,看他风轻云淡的模样尽数褪去,最后变成破碎的婉转低吟。

  萧归握住温无玦的手心,俯下身低声笑道:“相父怕什么,不会有人看到的。”

  温无玦被他吹在耳侧的温热气息鼓得浑身一颤,伸手挡在他胸膛前,恼极了,“你要是敢,我把你的东西切了。”

  萧归:“……”

  他想想都后脑勺发麻,他相父太狠了!

  就在此时,两步远的一个转弯处突然一阵脚步声。

  “温公子、温公子?”

  温无玦:“……”

  萧归一听,两根眉毛都气得倒竖了,这奸夫还敢追上来?

  他恨恨道:“等会再跟相父算账!”

  随即萧归大跨步,走了出去。

  此处正对长街上的巷口,周遭略亮了一层。

  萧绡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瞧,发觉这人不是温公子。

  他当即口气不佳地诘问,“你是谁?温公子呢?”

  萧归冷笑,“他是我娘子,你找他做什么?”

  娘、娘子?

  萧绡整个人顿住。

  那不是男子吗?

  “你在长街上就把人带走了,我追过来看看,温公子呢?”

  萧绡准备越过萧归,寻找温无玦,却被萧归拽住胳膊,猛地朝跟前一砸,来了个过肩摔。

  “啊!”

  萧绡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吃痛地大叫起来。

  萧归轻蔑地冷笑道:“离他远点,听见没?”

  “萧归!”

  温无玦听见动静,忙走了出去,但见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摔在地上,不由气恼。

  这狗皇帝,真是又霸道又不讲理。

  他忙上前两步,准备去看看地上的少年,却被萧归攥住手腕,不准他去。

  这时,地上的人忽然爬起来了,走到萧归面前,看了又看。

  他迟疑地道:“萧归?”

  萧归一个眼神横过去,“看什么看?”

  萧绡骤然想起来,“你你你!你不会是堂兄吧?”

  温无玦和萧归对视一眼,俱是一愣。

  “?”

  “我是萧绡啊!我父王让我从南洲押送粮米过来的,准备明天进宫去见堂兄,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

  温无玦早看出他是南洲来的官宦子弟,却没想到竟是南洲封疆王侯贤亲王的嫡子。

  贤亲王是先帝的弟弟,所以此人与萧归是名正言顺的堂兄弟。

  萧绡也真是没心没肺,才这一会儿已经忘记萧归才刚打了他一下,现在高兴得跟个小孩似的,半点也不计较。

  “那这位是……呃,皇嫂?”

  温无玦:“……”

  萧归一听,乐得笑了,勉勉强强认下了这个便宜堂弟。

  “对,这个是堂嫂——呃!”

  温无玦不动声色地在萧归腰间掐了一把,微笑着对萧绡道:“贤亲王近来可好?”

  萧归神经大条地没有觉出二人的诡异氛围,道:“好着呢,他现在老当益壮,天天都想打我。现在来汴京就好啦,堂兄让我留下来吧,我就不回去了。”

  他越想越开心,将金折扇在手心中一拍,“况且听说汴京还有很多大美人,我要找个大美人!”

  温无玦:“……”

  他忽然发现,萧家的孩子,真就没一个看起来正常的。

  萧归咳了一下,把温无玦拢到自个儿身边,“那你要把眼睫毛打高一点,别看上了那什么……有夫之妇。”

  萧绡嘿嘿一笑,“那肯定呀,到时候还要请皇兄,呃、皇嫂,给我赐婚。”

  萧归哼哼地答应了下来,然后踹了他一脚,“你还不滚?”

  萧绡莫名其妙又挨了一脚,就算是亲兄弟都不能这么打吧?

  他刚想怼,却见他堂兄背后的手搂在皇嫂的腰上,当即明白过来,要给人家腾地儿。

  “这就滚、这就滚。”

  他边走还边纳闷儿想,原来男人也可以是嫂子啊!

  直到他走出许远,忽然听到一句走高了调的“啊”的一声。

  萧绡浑身一激灵,那好像是他皇嫂的声音?

  他堂兄这也太……

  他忽然想起自己要是敢这样,被他父王知道了,不死也得褪一层皮。

  好羡慕堂兄啊,当皇帝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来不及放在作话,今天放一下。

  65章评论区有好几个小伙伴说结束得有点突然?

  我很困惑为什么大家有这种感觉,因为不论剧情线还是感情线,都已经收拢完毕,伏笔也都交代清楚了。

  我给大家捋一遍:

  剧情线这一块,文章开篇就是以内忧和外患两条主线并行,内忧主要是世家,前期一直都有铺垫,铺到太学矛盾爆发这里,我是用明写刘宣、暗写世家的方式来推进剧情的,然后以丞相挂印推向高潮,萧归挥兵南下灭了世家势力而结束。

  【可能是我用暗写的方式,小伙伴们看不明白?首先要知道,刘宣虽然一直作妖,很疯狂,可他实际没有多少力量的,他做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王家的帮助和授意。他酿造了太学的一系列事故,表面看似乎在太学爆发矛盾的整个过程王保都没露面,可这一切都跟他息息相关,这点在很多细节处都有暗示和明示,直到最后,王保出场和刘宣的对话,点明二者合作的关系。因为这里一直用的是暗写,可能很多小伙伴觉得世家都没出场,怎么就没了?其实刘宣就是他们的刀,他做的事就是世家做的事,大佬都是躲在后面的。

  /

  只不过刘宣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在利用世家,他想借王家打薛家,被丞相看破并且阻止了。因为丞相知道这种方式只会让王家一家坐大,更难控制。所以他采取的方式是让王、薛两家互相制衡,郭璇之的死,丞相知道是薛家下的手,但他没有彻查此案,就是不想动薛家。这也是刘宣对丞相特别痛恨的原因。

  相父不会跟世家正面刚,虽然这样剧情看起来更爽,但是我觉得没意思,有点落于俗套了。所以尝试用暗写去推进剧情……也有可能是大家看不明白,是我笔力不足,人菜瘾大,对不起qwq。

  /

  到太学矛盾爆发这里,丞相很清楚表面是刘宣搞出来的事,其实是世家在背后操纵,他意识到世家不除不可,不破不立,所以他挂印离开。离开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生病,而是他知道,他不走,世家不敢轻易造反。只有他走了,朝中没有主政的人,皇帝再借口北境有敌人入侵,调兵离开,世家才敢造反。而朝廷也才有正当理由剿灭世家,不然没理由呀。

  /

  随后两年间,萧归占据明江以北,与世家对抗。为什么要占据明江以北,因为全国经济都掌握在世家手中,皇帝要打战,没有钱粮呀,只有占据一隅,才能占领世家的粮仓田地等等。包括萧归在渡江之前,抢了世家粮草,也是为了战争铺垫。而后他在北境蛰伏两年,等到世家联盟内部内乱得差不多了,挥师南下,一举剿灭世家。这里文中也是有明确交代已经拔除世家势力,到这里内患这条线就结束了】

  【外患这一条线应该不用多解释,通篇都是明写,最后以北燕的战败作为高潮结束。可能有小伙伴会觉得为什么战败可以结束,不应该是灭国?但参考历史上的游牧民族,中原政权一般都是把他们打趴下了,让他们称臣纳贡,因为灭国也控制不了这些偏远地区,所以这里我是以北燕战败、双方谈判作为结束。】

  【再说感情线,两人从互看不顺眼,到互相理解,到感情推拉,到心意相通,我个人觉得已经是完整的了。再写下去就是甜腻的日常,放在番外比较合适吧。】

  再说评论区大家提到的问题吧。

  1,相父的病。大家看一下第一章 ,相父本来就有旧疾,所以他发作是正常的,但是他自己以为自己中毒,有心理暗示,所以才想到毒方面去了。太医也很笃定地说了是旧疾,这里就是伏笔呀,相父不相信,但你们应该明白的呀,你们不要太相信相父的判断力哇~

  2,子嗣的问题。这个我是打算放在番外,因为这个跟剧情没有太大关系了。

  3,丞相回不回朝堂。这个也看番外,跟剧情没太大关系,相父在不在朝堂都不影响他做事。

  4,世家的问题,看上面。

  【最后,如果我还有什么伏笔疏漏了的,请大家在评论指出,我会修改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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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番外(三)

  翌日,?温无玦醒来时,萧归已经上朝去了。

  他浑身酸痛地起来,脚一沾地,?双腿便打颤。

  温伯一进来,便瞧见他扶着拔步床侧的立柱,兀自站着,?“公子身子不适?”

  温无玦:“……”

  这让他怎么说?

  不过他面上素来不显山不露水,?瞧不出端倪。

  “无事。”

  用过早膳,?温无玦懒妥妥地在丞相府院中晒太阳,顺便帮府中的大夫捣药。

  他对如今的日子很满意,?虽然略微无聊了些,?可总比从前兵荒马乱、天天奔波要强。

  大夫是个须白的老头子,看他如今越发脸色红润,仿佛在看着自家孙媳妇般,十分满意。

  “丞相如今不理朝政,?不再劳心,?多多将养身体,旧疾虽说无法根治,可也不会轻易发作,再配合喝药,一点点地拔除,?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温无玦点头笑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这时,?穿堂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高沉贤。

  他如今出入丞相府都是不用通报的,小厮们都对他甚是熟识了。

  温无玦拍了拍手中的药屑,站起来,?温然笑道:“高统领大驾光临,这是有事?”

  高沉贤点了点头,又缄默了下。

  他还在心中斟酌着,到底要明说呢,还是暗示呢?

  温无玦走到风来水榭的亭子间,亲自给他煮水烹茶。

  高沉贤一愣,忙拦住他,“丞相,这可使不得。”

  “不用客气,我如今赋闲了,无事可做,再不动动手脚,都要发霉了。”

  他边笑道,边娴熟地信手做来。

  高沉贤想了想,丞相毫无准备,还是说得委婉些为好,免得他受了刺激。

  “丞相可知……近日朝中,事情不少?”

  温无玦道:“战事刚了不久,国中百废待兴,事情多是正常的,等忙完这一阵就好了,就是辛苦你们了。”

  “末将不辛苦。”

  高沉贤见他无意上朝,闷闷问道:“丞相如今这么放心皇上……处理事务?”

  温无玦淡淡道:“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我不好一直插手。”

  高沉贤:“……”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上。

  那只能直说了。

  “丞相,昨天唐大人等人商量了一下,说要给皇上上折子,提纳妃立后之事……”

  “咣!”

  温无玦手中的茶杯忽然烫了手,掉了下去,碎瓷片散了一地。

  高沉贤吓了一跳,忙站起来,“丞相,你的手没事吧?”

  他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

  温无玦的手指尖微微发红,笑道:“没事。”

  他面上风平浪静,半点瞧不出波澜。

  高沉贤瞧了一下,又觉得是自己敏感了,丞相何许人也,怎么会因为被儿女私情绊住呢?

  他这才放下心来,又闲聊了几句,准备告辞。

  谁知温无玦也同他一道站起来。

  “沉贤今日值班?”

  “没有。”高沉贤道,“但末将每日都会去巡视一次。”

  温无玦赞许道:“不愧是统领,我与你一道进宫去吧。”

  高沉贤讶异,“丞相进宫有事?”

  “你适才不是说近来国事繁重?”

  “呃,是啊。”

  温无玦点点头,“那走吧,我去看看。”

  高沉贤瞧着他的背景,思忖着丞相刚刚不是说如今不好插手朝政了么?

  ·

  玄翊殿。

  深旷明亮的殿中,朝臣手执笏板,排成两道位于下首。

  萧归则高居其上,听着下边朝臣的讨论,他听得有些昏昏欲睡,困倦不已。

  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懒懒道:“就依照唐大人的意思,国中波及战争的地区,免一年赋税,另外,鼓励当地百姓开垦荒地,一旦开垦成良田的,皆归于个人名下,且该田前三年免赋税。”

  “是。”唐玉出列道。

  “就这样吧,下一个事?”

  这时,朝臣们忽地安静了一下,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唐玉被众人推了出来。

  他只好轻咳了一声,正了正衣襟,像是上奏国事那样认真道:“皇上,臣以为如今海晏河清,且皇上正当年少,正该考虑立后之事了。”

  萧归愣了一下,这不是在议论国事吗?

  论着论着,怎么论到他的家事来了?

  这帮朝臣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他心里如是想着,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轻地“哦”了一声。

  “怎么?各位卿家替朕着急了?”

  朝臣们摸不准他的心思,一时无言。

  这时一个老臣出列道:“皇上,并非臣等着急,而是皇上如今没有后宫,也没有子嗣,实在不妥。长此以往,难免会有人蠢蠢欲动,如今贤亲王的嫡子不就正在汴京吗?”

  萧归想起昨日那个一根筋的便宜堂弟,嗤了一声,这些朝臣真是草木皆兵。

  “人家好心好意来送粮,卿家这么说不妥当吧?”

  “虽然臣也许多虑了,但皇上如今不立后,又不纳妃,确实会让人疑心。”

  萧归见他们不依不挠,便把手中的朱笔一扔,向后一靠,问道:“那行吧,卿家们这么着急,想必是有好人选了?说说吧。”

  在众人的挤眉弄眼之下,唐玉暗暗觑着皇帝的眼色,从袖中掏出了另一份折子,各位朝臣打算送进宫的闺女,都在这张折子上。

  “这是臣等精心挑选的人选,大多是贤良淑德、才貌兼备的千金小姐,请皇上御览。”

  萧归面不改色地接过唐玉递上来的折子,快速地扫了一眼。

  然后故作十分诧异地问:“怎么都是闺阁千金?就没有合适的公子么?”

  众人:“……”

  满朝皆静,空旷的大殿上一点声响也无。

  站在萧归身侧的李凌垂下眼皮,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啥都听不见。

  后殿里,龙涎香袅袅浮着,香气隐隐。

  温无玦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他早就来了,李凌也没拦他,只把他引到这里,还颇为难得地给他沏了杯雪松针茶。

  前殿里的安静了片刻后,萧归的声音继续传来。

  “哎,这不行,朕喜欢的是温润如玉的公子,要不,卿家们重新物色一下?”

  众朝臣:“……”

  臣子们个个脸上嘴角仿佛抽搐了一般,笑容要掉不掉,看着十分诡异。

  唐玉也是愣了半晌。

  什么情况?皇上喜欢男的?

  虽说断袖之癖的皇帝,自古有之,可这皇帝也太、太张扬了吧?

  哪个皇帝把龙阳之兴拿到台面上说的?

  一个老臣站了出来,语重心长道:“皇上喜好男风,这本无过错。只是这终究是人性的情.欲,却不能绵延子嗣,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江山,臣以为,皇上不该沉溺于此。”

  萧归很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似乎听进去了。

  他叹了口气,道:“张大人说得有理,是朕任性了。”

  众人一见他这态度,当即欣慰不已,看来皇上如今是越来越明德了。

  “可是……”萧归两手一摊,“朕不举啊!”

  “……”

  不、不举?

  皇帝不举?

  一众朝臣,个个呆若木鸡。

  “噗!”

  后殿里,温无玦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个萧归,真是有够厚脸皮的,连名声都丝毫不在乎。

  萧归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很无奈。

  “所以,朕还是别糟蹋那些清清白白的闺阁千金了,卿家们觉得呢?”

  现下,没人敢说话了。

  谁家敢把自个娇宠的女儿送给一个断袖皇帝,还是不举?

  然而,一些本来就为社稷子嗣忧心忡忡的老臣,此刻更是愁了脸。

  皇帝不举,那储君怎么办?

  战事刚了,莫不是又要起内乱?

  唐玉惊骇过后,定了定心神,思忖着这该是可以扭转的才是。

  于是他出列道:“皇上莫要灰心,我大梁地灵人杰,如果宫中太医无法诊治,或许也可以寻些江湖游医呢?”

  有人不赞同,“唐大人,那此事不就闹得人尽皆知了么?皇上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唐玉恍然过来,“这倒也是,此事万万不可宣扬出去。”

  “那储君怎么办?”

  ……

  众人焦灼的时候,忽然有人说道:“臣有一计,或许可以一试。”

  萧归本来悠哉游哉地坐在上面看热闹,此时眼皮一跳。

  “什么计?”

  “坊间花街柳巷,虽然是肮脏场所,可也并非全然无用。他们便有一种药,或许可以让皇上暂时地……举一举……”

  众朝臣眼前一亮,纷纷点头。

  “这样兴许也能留下一点血脉,不至于断后。”

  萧归:“……”

  他该说这帮臣子太有才了么?

  唐玉更是深觉此计不错,“皇上虽然喜好男风,然而这是因为皇上没有领略过女子的缘故,若是这一次过后,说不准皇上发现对女子更有兴趣,及时矫正过来,也未尝不可呀。”

  萧归还没说什么,唐玉便挥手让一个太监进来,把适才折子上挑选的众千金画像递了上去。

  那画像皆是各家千金及笄时让汴京中名师画的,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可惜萧归半点兴趣也无。

  “有劳唐大人,先放着吧,等朕想想。”

  这时,李凌忽然凑上前来,低声说了什么,萧归嘴角忽地扬起来,眼角余光往侧边扫去。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这样吧,今日相父也在宫中,不如让相父来说说。”

  众人一愣,但见温无玦从后殿的帷幔之下,从容地走了出来。

  丞相、哦不,前丞相怎么在宫中?

  大家脸上顿时浮上几分莫名。

  温无玦手上捧着一个茶盏,施施然走上御台,来到萧归身侧。

  “皇上说了半天话,喝杯茶解解渴?”

  萧归眼底掩不住笑意,昨日才跟他相父说,让他来后殿听政,他没答应,却偷偷就来了。

  他伸出爪子,佯装去接,却故意摸上他相父的手腕,光明正大地来捏了又捏。

  温无玦没有动,但笑不语。

  好一会儿,等到下面朝臣都有些疑心上面二人在做什么了,萧归才不舍地收了爪子。

  准备去接茶水的时候,温无玦忽地一收手。

  “咣!”茶盏掉了。

  不偏不倚,茶水全部泼洒在御案上的画像上。

  姿容秾丽的女子,被晕开的水墨糊了脸,顿时不堪入目。

  萧归愣了一下,然后陡然看向他相父。

  他骤然明白了过来,他相父醋了!

  他忍住笑意,“哎呀”一声叫起来,把下面的朝臣吓了一跳。

  “朕太不小心了!劳烦相父给朕端茶,朕还没接好,倒可惜了这些画像,都不能看了……唉,李凌,拿出去烧了吧。”

  李凌:“……是。”

  萧归趁人不备,在温无玦身边低声问道:“相父满意了么?”

  温无玦面不改色,抬脚往下面走去。

  大抵他是曾经执政多年,威严深重,朝臣见了他,个个都欠了欠身。

  唐玉忙恭敬地问道:“丞相今日上朝,是有要紧事么?”

  温无玦早已挂印,但回了汴京之后,大家见皇帝仍然喊他相父,让他住在丞相府,也并无重新选任丞相的意思,便默认他仍是丞相,只是不理事罢了。

  平日里见了他,众人仍是恭恭敬敬的态度。

  他神色淡淡道:“倒也无事,只是听说皇上近日有些烦心,便到后殿来听一听有什么烦心事。本来不想露面,但适才听诸位逼皇上过甚,不得不出来说几句。”

  逼皇上过甚?

  众朝臣十分惶恐,哪里就逼他了?

  “坊间花街柳巷,你们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里的药就能随便拿给皇上用?万一龙体有损,尔等担当得起么?”

  “再者,前朝也并非没有皇帝无后,从宗亲中过继的先例,诸位既然是辅国之臣,该通今博古才是,怎么却对现成的例子毫不知情?是能力有问题、还是态度有问题?”

  “各位食君之禄,却不思为君分忧,反而逼迫皇上服用下三滥的药物?若是真这样做了,当真留下子嗣又如何?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却一生都毁了,诸位不觉得良心会痛吗?”

  ……

  温无玦甚少言辞激烈,今日突然露面,却言语犀利、句句带刺,将一众朝臣抨击得满面羞愧,头都不敢冒一下。

  唐玉素来亲近他,却似乎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当即垂了头不敢说话。

  萧归眼睛发亮地黏在他相父身上,满脸的笑意掩饰不住,发觉他相父说话就是厉害啊!

  让这群“之乎者也”霎时无话可说。

  许久之后,萧归才装模作样地朗声道:“相父说的对,不能糟蹋清白人家的姑娘。这样吧,即日起,众卿家就商量一下,看看皇室宗亲里面,哪个子弟适合立为储君,便接到宫中来培养吧,各位觉得如何?”

  众朝臣此时还能说什么,默然片刻,齐声道:“皇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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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番外(四)

  临近年下,?各地的布政史都要进京述职;户部忙着清算一年收支,安排明年预算,还要给官员们发放添支钱,?即年终奖;其余五部虽少了杂务,却要接见从各地来的官员;人人皆是忙得如同站不住脚的锥子。

  萧归反而却清闲了下来,这些事情大多都由各部尚书做主,?他通常只需要用朱笔一批即可。

  唯有户部的财政一项,?数目繁杂,?每次尚书过来呈报细节的时候,都需要长篇大论地阐述各个项目、时不时还要使上旁边的小吏打打算盘。

  然而萧归却仿佛天生在这一块上有异常的天赋,?往往小吏还没打完算盘,?他已经心算出来了,甚至偶尔还能直切要点,合并同类项,删繁就简,?听得户部尚书一愣一愣的,?拿着册子翻来覆去,好久才能跟上他的思路。

  温无玦笑着打趣他,若是生在现代,该是个偏科严重的理科生。

  此时寒冬腊月,二人在皇城内高高的角楼上围炉赏雪,?袅袅的热气滚烫。

  凭栏望去,天地间素白一色,?仿佛万物不复存在,只余眼前人。

  萧归不懂,“理科生是什么?”

  这个范围太大,解释起来也麻烦,?温无玦便忽悠他。

  “就是纯粹给人算数的。”

  萧归愣了下,手中金箸顿在炉边,“那朕若是去了那边,岂不是成了下人?”

  “我们那边人人平等,不存在尊卑贵贱。”

  “还有这样的?”

  温无玦点点头,恍然发觉来这里时间太长,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现代的事了。

  “我们那里,没有皇帝、没有贵族、没有奴仆,人人都要工作,不工作就没饭吃。”

  萧归“啊”了一声,突然就心有戚戚起来,“那给人算数,能养活我和相父么?”

  温无玦见他还真认真起来,不由好笑,歪着头想了想,很难想象萧归这样的人去打工会是什么样的。

  大概不用几天就把老板炒鱿鱼了吧?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能。”

  萧归郁闷了一下,似乎很难接受自己真去了那样一个时代,会连自己的男人都养不起。

  他垂头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也不差啊,算数不行,至少还能打战啊!

  “我们那边是和平年代,不用打战。”温无玦再一次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

  萧归:“……”

  他恨恨地捏住他相父似笑非笑的脸,阴沉沉道:“反正就算朕穷死,相父也别想跑。”

  深冬里的风乍然吹来,吹得人瑟瑟发抖。

  温无玦微微眯着眼睛,突然诘问他,“你这几日去哪了?”

  萧归:“……”

  他眼神一阵躲闪,没料到他相父突然发问,就心虚了起来。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温无玦一看他神情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心中叹了口气。

  他给他斟了一杯清酒,缓缓道:“后山的龙潭域烟瘴重重,既然自古以来被称作为是龙潭虎穴,自然有其道理,你没有见过,不代表没有。”

  萧归年少,喜欢冒险,是人之常情,温无玦本来不想过多干涉他,但这一切都要在确保安全的基础上。

  萧归自知理亏,笑嘻嘻地讨好道:“我错了相父,我这就自罚一杯。”

  说着,他将酒一饮而尽。

  温无玦无语,清酒一杯,有意义?

  他凉嗖嗖道:“你还不如把你埋在御花园梅花树下的鹿饮烧刀拿出来喝了。”

  萧归嗤了一声,看透了他似的,手上摩挲着他的后颈。

  “是相父想喝吧?”

  温无玦:“……”

  他面不改色地承认了下来,“是啊,这清酒喝着有什么意趣?这天气,最适合喝烈酒,喝到微醺醺的,有点清醒,又有点迷茫,那是最舒服的状态了。”

  “相父别想了。”萧归凉凉道,“周大夫说了,你的旧疾,最忌饮酒。”

  周大夫是近来萧归给他找来的前朝名医,倒是有几分能力。

  一把脉就瞧出来温无玦的旧疾因何而起。

  这原本是发生在原身身上的事,许多最初的症状,除了温伯和原身之外,没人知道。温无玦也是因为看过书了,才清楚他说的是真的。

  “草民虽有个好方子,可惜缺了几味药材,不过倒也没什么大碍。只要丞相按照草民开的药按时服用,虽说不能根治,但也能好个八.九成。只不过,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喝酒,酒会克药。”

  他说的信誓旦旦,温无玦吃了几副药后,果真身上日渐轻爽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虽然身体渐好了,但人生无酒,少了很多趣味啊。”

  “相父还有朕呀,哪里就没有趣味了?”

  萧归不满地将他连人带着厚厚的大氅搂紧怀中,从沸腾的金鼎中夹了一片莲藕,按照他相父的喜好,给他沾了料汁,送到他嘴边。

  在这冰天雪地中,两人最后竟然吃得出了一身汗。

  萧归低低笑道:“都怪相父身上太冷了,非得靠着朕。”

  温无玦横了他一眼,“是谁扒拉着我的?”

  ……

  除夕夜。

  丞相府灯火通明,上上下下打扫得焕然一新,几株新开的梅花插在精致的瓶中,别有风致,暗香浮动。

  因之萧绡是热门的储君人选,故而他今年便没有回南洲,平日里时常到丞相府玩。

  一开始是缠着温无玦,后来他发现了比温无玦更好玩的陆嘉,便天天缠着他舞刀弄剑。

  如今到了除夕,他一个人在府中冷清,温无玦便让他过来凑热闹,一起围炉。

  按照往年惯例,萧归应该是在宫中开宴,守岁到子时,然后给臣子们赐菜,取普天同庆、天家恩德之意。

  但萧归素来不按惯例行事,早早地将菜赐了下去,然后对外宣称守岁。

  只有李凌知道,守个鬼的岁,人都悄悄跑到丞相府去了。

  温伯一看见他来了,就没有好脸色,只可惜今天是除夕夜,有着忌讳,谁都不能骂人。

  “哟,李公公,今天吹得哪阵风啊,把你给吹来了。”

  李凌眯了眯眼睛,要不是皇帝来了,你以为老子愿意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温管家客气了,这是知道我要来,特意借的新衣裳?穿起来倒是有几分人模人样了,不算给皇上丢人了。”

  温伯脸色一变,刚想破口大骂,忽地想起今天的日子来。

  忍了忍,继续笑着阴阳怪气,“好说,你家主子一年到头拢共给那么点钱,我家丞相都不够添置衣裳,要不想给你家主子丢人,你就让他大方点。”

  “算了算了,别白白糟蹋了好衣裳了。”李凌摆摆手,似是无奈道。

  ……

  两人站在穿堂门处,互相踩了许久,谁也说不下谁,最终以温无玦的出声叫唤,而不得不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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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番外(五)

  丞相府人本不多,?但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后,便显得热闹起来。

  在正堂里支起了一张木梨香五脚圆桌,铺上大红团福桌帔,?端上热腾腾的热鼎,年味立即便溢出来了。

  温无玦坐于上首,慢悠悠地从宽袖里掏出一叠红底镶金边的红封。

  他温和地开口道:“都说压岁压岁,?希望大家把霉运都压在今年,?此后岁岁平安喜乐,?无灾无难。”

  萧归坐在他身侧,低声笑道:“相父怎么那么会说话?”

  明明就给个红包的事,?偏偏他说得那么动听。

  家中的仆人小厮都眉开眼笑,?一个个排队过来领红封,嘴里说着吉祥如意的话。

  “谢谢丞相!愿丞相万福。”

  ……

  末了,萧归伸长了手,“相父,?我呢?”

  温无玦睨了他一眼,?递了一个过去。

  萧归不满,“为什么跟别人是一样的?”

  “那你想怎样?”

  温无玦斜斜地瞥了他,摊开双手,“总好过你什么都没有准备。”

  “谁说的?”萧归咬了咬牙,“朕的东西早就给相父送出去了,?相父至今没有送我什么。”

  “你送了什么?”

  萧归气道:“相父头上是什么?”

  温无玦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摸到了一根光滑的簪子。

  这才想起这是萧归送的。

  他仔细地想了想,?似乎、仿佛,他确实没有给萧归送过什么。

  面对萧归阴恻恻的脸,他默然了片刻,然后低声反问:“我把我自己送给你还不够?”

  萧归一愣,?刹那之间,眼神由阴转晴,顿时云消雨霁。

  他嘴角扬起,凑了过去,俯下身低声道:“好说,朕今晚慢慢享用。”

  温无玦:“……”

  因他们二人坐于上面,距离又近,压低了声音,下面的人只看得二人说悄悄话,却听不见说什么。

  李凌和温伯等知情人只好捂住脸,简直没眼看。

  随后,添酒移灯开宴,烛影幢幢。

  从正堂到廊下,两排喜庆的灯笼高高挂起,宛如两条金灿灿的游龙。

  闭门谢客后,众人围坐一处,吃着热腾腾的饺子,言笑宴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屋中却是暖融融的一片。

  饭后,众人在廊下守岁。

  温伯从厨房中捧了一盘子的栗子出来,用铲子埋在烧红的炭中的,等了一阵后,又翻了出来,惹得大家哄抢不已。

  栗子的清香在院子里浮着,丝丝甜腻,闻着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温无玦捡了一颗,细细地剥着,滚烫的栗身烫得他手指发红。

  萧归见了,笑着调侃道:“我来吧,相父细皮嫩.肉的,不适合干这种活。”

  他不怕疼似的,三两下将板栗剥了个干净,递到他相父嘴边。

  有人愿意伺候,温无玦乐得不动手,拍了拍手,将手按在暖融融的汤婆子上。

  说是守岁,还没到子时,便有人困得溜脚了。

  只有陆嘉跟萧绡是孩子心性,在院中打雪仗,打得兴起,忘了时辰。

  瞧着萧绡咧嘴大笑的模样,温无玦忽然低声对萧归道:“我觉得萧绡做储君不错,不说很有能力,至少未来是个为国为民的皇帝。”

  “相父不觉得现在立他为储,太早了么?”

  “是早了些,你可以写下旨意,藏于妥当之处。”

  萧归歪着脑袋想了想,发觉他相父说的很对。这样一来,既可以减少了萧绡的危机,又可以安抚朝臣的顾虑。

  万一有变,有一道旨意在,萧绡也好,他未来的子嗣,这个皇位也有个主人。

  “好了相父,今日是除夕,不谈政事了。”

  远处有绚烂烟火升起,一声声清脆的鸣响,夹着偶尔的欢声笑语,腊月里的天气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等到子时一过,温无玦打了个呵欠,然后起身回房。

  谁知他前脚刚走,萧归后脚就跟上。

  随着温无玦进了门,“喀”地一声关上门。

  因着是除夕,廊下红彤彤的灯笼照得屋里都带上了绡缎似的软红,烛光摇曳之中,极为喜庆。

  萧归轻笑着从背后拢住温无玦。

  “相父,这像不像是洞房花烛夜?”

  他心里微动,他们二人身份特殊,此生是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办婚礼了,但这种私下的小情趣又何尝不是一种补偿呢?

  “你觉得遗憾?”

  萧归倒觉得没什么,他神经粗条,哪里在意这种世俗虚礼,只是担心他相父在乎。

  他想了想,道:“不是有句话说的,你生气过,慢慢变老?”

  温无玦足足愣了五秒,“什么?”

  萧归总觉得有句话很合适,仿佛在哪听过,意思也是很好的,但话到嘴边,就感觉变了样。

  “你生气过、你说……”

  闹了半天,温无玦才慢慢品出来了。

  他一巴掌拍在萧归的肩上,咬着牙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温无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咬牙切齿,把如此浪漫的十六个字说出来。

  这专会破坏气氛的泥腿子!

  “明日你把这十六个字抄一千遍。”

  萧归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光,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好好,朕明天就抄,抄到倒背如流!”

  ……

  窗外明光映落雪,屋中红烛照美人。

  在细细碎碎的呻.吟声中,温无玦满头墨发垂落榻边,眼尾染上殷红,意识迷离,一室缱绻。

  新年开初,朝臣休沐七日。

  萧归自然也无事可做,于是被温无玦押着读书写字。

  “一千遍,抄好了。”

  萧归扬着眉头,一千遍而已,这有何难?

  温无玦正在练书法,便搁下了笔,将那叠乱糟糟的宣纸接了过来,谁知才看到第二张,差点被一口水喷出来。

  “死生契阔,与子偕老,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萧归:“……有什么不对么?”

  温无玦磨着牙、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归:“……”

  “重新抄!”

  写完了这句,再读四书五经,背名家名篇。温无玦按着脑中回忆,把以前在现代背下来的许多古诗词、文言文,都默写下来,打算让萧归背到透透的为止。

  萧归被折腾得够呛,感觉自己过了个假年,巴不得快点上朝。

  温无玦一没留神看着人,人就跑了。

  他叫了温伯过来。

  “看见萧归了么?”

  温伯对他没好气,“他?他策马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鬼混。”

  这时陆嘉插嘴道:“我瞧见他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又是后山?温无玦皱了皱眉头。

  温伯摇头,“都说那里瘴气很浓,野兽虫蛇太多,他偏不信,真是的!”

  温无玦在门口默然片刻,随即让温伯给他拿狐裘来。

  “公子想去哪?”

  “我去后山看看。”

  温伯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他,“公子,那里可不是玩的。萧归身体好,你可不一样,万一被那瘴气染上了,可是致命的。”

  温无玦摇头,“我不进去,我就看看。”

  “你!”

  温伯见他不听,只好跟了上来。

  谁知,两人刚走到丞相府中门,便见一个人影从侧门闯进来,面色慌张。

  “丞相!”

  温无玦抬眼一看,是高沉贤。

  他心头微微一跳,“怎么了?”

  高沉贤勉力冷静道:“末将适才跟随皇上进了后山地龙潭域,谁知碰上极浓烈的烟瘴,眼前完全看不见,一眨眼功夫,就没瞧见皇上人影了。”

  “什么意思?”温无玦手上微微颤抖,“是迷失方向了?”

  高沉贤也并不确定。

  “末将带了禁军几十人进去,我们都出来了,可却没见到皇上,末将担心……”

  温伯也急了,“担心什么?”

  “担心出事了,所以想请丞相令,是否可以出动全部禁军进去搜索?”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温无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今日初五,禁军本就是轮班,人数不足,城防戒备却不能松懈。

  “带我去看看。”

  ·

  后山是毗邻皇城的存在,其最深处即是龙潭域,因传说其中汇聚了猛兽毒蛇,烟瘴容易中毒,因此,一直鲜少有人敢踏足,更是成了大梁隔绝境外邻国的一道天然屏障。

  可萧归却很喜欢去这里边射猎。

  温无玦跟着禁军进了后山,随着人马的一步步深入,就发觉不对劲了。

  越是往里边走,视线越模糊。

  可实际上又瞧不出什么。

  这里的烟瘴并不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而是它会影响视网膜,从而导致眼前模糊。

  “停。”

  所有人骤然停在原地。

  高沉贤道:“要想要再进去的话,所有人得绑在一起,不然恐怕会走散。”

  温无玦瞧了片刻,分析道:“这里林木众多,要是绑在一起,绳索交叉来去,恐怕等下所有人真不用出去了。”

  可人又不能不找。

  众人正在焦灼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明显的马蹄声,在林中回响缓缓回响。

  “皇上?”

  “好像是皇上?”

  “是皇上!”

  周边的禁军欢呼起来,高沉贤也笑道:“太好了,皇上没事就好。”

  温无玦缓缓松开了捏得死紧的衣袖,咬了下唇。

  这该死的萧归。

  不一会儿,他便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策马跑到跟前。

  “相父!你怎么来了?”

  萧归的声音十分惊讶,“你身体不好,进来容易看不见的,快跟我出去。”

  他不由分说地将他相父从小轿子上打横抱了下来,又放在马背上,翻身坐在他身后。

  萧归低低笑道:“相父是不是担心我?”

  温无玦视线模糊,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相父不用担心朕,朕出入习惯了,眼睛都适应了,看得清清楚楚。”

  他还得意了?

  温无玦冷声道:“我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萧归愣了一下。

  看了看,这才注意到他相父脸色不好,似乎是生气了?

  “呃……这是最后一次了,相父,朕保证。”

  周遭都是禁军,温无玦不想在众人面前让他没脸,于是沉了沉脸色,不再说话。

  众人纷纷折返,出了后山,模糊的眼睛便渐渐恢复过来。

  回到丞相府中,温无玦一下马,便径直去了书房,轰的一下把门关上。

  “相父,你听朕说!相父!”

  “丞相?”

  “公子?”

  ……

  温无玦自认是平和冷静的人,然而这次,他却真的怒了。

  萧归真是固执如蛮牛,拉都拉不回来。

  他就没有想过,万一出了什么事,别人会担心焦灼么?

  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泥腿子!

  温无玦兀自在房中提笔狂草,简直气死了!

  ·

  丞相府后院庭中。

  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大夫正在捣药。

  蓦地一个人影冲了过来。

  老大夫抬了头,吓了一跳,忙行礼道:“皇上万……”

  “行了行了。”萧归没耐心地拦住他,从怀中掏出来一截头部白生生、尾部裹着泥土的玩意儿。

  “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东西?”

  老大夫愣了,忙接了过来,仔细瞧了好半晌,才激动地道:“是啊是啊,就是草民给皇上说的那味药材,这可好多年没见了,皇上是在哪里找到的?”

  “龙域潭。”萧归道。

  “……难怪。”老大夫倒是不意外,“那里有很多野生稀罕药材,只可惜瘴气太浓了,尤其是这个东西,是在每年冬末才长出来,最是烟瘴浓郁的时候,很多商人都不敢去……”

  “好了好了。”萧归打断道:“这能不能把我相父的病根治了?朕可是冒着被相父打死的风险进去的,他现在还在恼我呢,要是不能治,朕就把你脑袋摘了!”

  老夫人呵呵一笑,“能治能治,皇上放心,这是古书上的方子,想来不会有差。”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欸?丞相怎么会恼皇上,他年底还让草民做个药包,压成一片,说是缝合成什么‘口罩’,可以戴在脸上,遮住口鼻,进入后山的时候,可以吸收掉一些烟瘴……”

  老大夫还在絮絮叨叨,萧归却猛然反应过来,原来他相父以为他喜欢进去打猎,所以让人给他做这个?

  叫“口罩”的玩意儿?

  他心头狂喜,甫一抬头,便猝然撞见花园长廊拐弯处,他相父长身玉立,默然站在那里,不知来了多久。

  萧归轻笑着走过去,悄然搭上他的腰,趁着那老大夫还在研究着那药没有注意,迅速俯下身在他相父的嘴角边亲了一下。

  “相父真好。”

  温无玦眼底微热,身体没有移动,任他拥着。

  是他关心则乱了。

  萧归虽然莽撞,却也不会故意气他。

  大概不告诉他,也是怕他不同意吧。

  温无玦回拥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脖颈间,温暖到甚至有些炽热烫人的体温,让他心底隐隐颤动。

  原来打破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打破文化层面的差别,打破人心的膜隔,真的可以亲密至此。

  他轻声道:“萧归,有你真好。”

  萧归浑身一震,这似乎是他相父第一次说这么煽情的话。

  他忍不住嘴角扬到天上去。

  “相父,这儿还有人呢。”

  ……

  此时院中云消雪霁,彩彻区明,一隅脉脉温情融在新年的余庆中,颇有种长相厮守、过着寻常日子的味道。

  温无玦想着,余生很长,慢慢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这里到结束啦~~谢谢小伙伴们一直的支持与陪伴!

  写这篇文的初衷,是很喜欢相父这个人设,聪明、温和、淡泊、包容、忠诚,我真的好喜欢这些品质!也觉得好难得,所以才想让它落于纸上。其次也很想写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好像这种文比较少,算是各割腿肉吧~

  这篇雷点也有,比如萧归开始的一些所作所为,劝退了很多人,也有人觉得他没文化配不上相父。但我个人还是蛮喜欢他的,我不觉得没文化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的嘛!正是相父的包容和眼界,才让萧归的特长可以发挥出来,才能让两个人的误会消解,从而一步步相知相爱。

  我想说,相父真的是因为人好,所以就很幸福啊啊啊啊!

  好啦,就写到这里啦,祝福大家生活中都跟相父一样有人宠有人爱,开开心心地呀!

  最后,推一下我的新文——

  想写一个涩里涩气的钓系美人,把修无情道的清冷无欲的仙尊撩得受不了的那种~~哈哈哈哈!应该会偏感情流!

  文案:

  江眉卿一朝穿书,成了合欢宗里空有第一美人称号、满脑稻草的废物。

  在仙魔混战,他甚至无法自保,成了个替死鬼。

  穿书而来的江眉卿,决心要改变炮灰命运,把合欢宗秘术修至登峰造极。

  但在此之前,他得找一只合适的双修炉鼎。

  **

  无妄仙尊,出身第一仙门,身材好、容貌佳、修为高。

  简直是顶级炉鼎!

  可惜人家修的是无情道——绝情、绝欲、绝道侣。

  无妄:双修?什么邪魔淫.道?离老子远点。

  **

  顶级炉鼎不行,那就退而求其次呗。

  谁知,江眉卿刚要跟别的修士缔结双修契约,就被无妄仙尊撞了个现形。

  那人冷着一张脸,阴恻恻道:“这种废物也能帮你提升修为?”

  江眉卿微微一笑:“那换你来?”双修多次后,江眉卿觉得修得差不多了,于是单方面结束契约,转身潇洒离去,连真实姓名都没留下。

  **

  可昔日清冷无欲的无妄仙尊却发疯了,满修真界寻找一美貌修士。

  直到仙盟大会上,合欢宗的少宗主露面了,不愧是第一美人,风华灼灼。

  无妄仙尊愣了一瞬,随即满脸阴翳将人堵在角落里。

  “你毁约了。”

  只见他手里捏着一纸仙契,上面写着:时限三月,仙元甲子年立秋为止。

  江眉卿寻思着,他当时明明写的是“立夏为止”,难道写错了?

  ——行吧,立秋就立秋吧,不过就多几天。

  三个月后。

  江眉卿突然发现,仙契上的字又变成了“立冬为止”!

  这仙契是双方灵力凝成的,怎么还能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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