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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娇竹马为何那样

  作 者:吞 金

  本文文案:

  元宜觉得自己的竹马偏执又狠戾,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危险分子。

  于是她在男人面前苟着,努力寻找逃离的机会。

  只是苟着苟着,却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秘密。

  元宜发现自己只要稍微主动一点,原本气势极足的男人瞬间会变成一只羞涩的鸵鸟。

  摸也不敢摸了,狠也狠不起来了,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

  元宜若有所思:唔,原来是个黑切白的纸老虎罢辽!

  *

  谢钧辞幼年被送到西疆,他在阴暗崎岖里苟活,像是地狱里扭曲的爬虫。

  可那一天,他的世界里突然照进了一道光。

  “以后,我来保护你!”

  元宜赶走一圈欺辱他的孩童,朝他伸出一只白白软软的手。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脱离地狱,可不曾想,一旦这唯一的光消失,他只会在黑暗里陷得更深。

  三年后终于回到帝京,他将她抵在墙角,声音沉郁。

  “元宜姐姐,好久不见。”

  【小剧场】

  已经习惯男人口是心非的元宜正翘着腿在院子里吃新做好的凉皮。

  谢钧辞前些日子荣登大宝,现下携着秋夜的寒气迈进了元宜的寝宫。

  “这种简陋吃食,元太妃倒吃得甚是开心。”他嫌弃地看着元宜,负手冷冷地说了一句。

  元宜闻言默默放下筷子,麻利招呼旁边侍奉的丫鬟,“快给陛下上一碗凉皮。”

  她了然地瞥了谢钧辞一眼,“陛下想吃。”

  谢钧辞:“?!”

  【阅读指南】

  1.青梅竹马,姐弟恋。无宫斗情节,男主无后宫。

  2.非典型病娇黑切白男主x不傻不软暗里搞事女主

  3.男主主动出击,骚得一批;一旦被撩,怂成鸵鸟

  4.SC,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姐弟恋 甜甜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宜,谢钧辞 ┃ 配角:下本《督主总想和我睡》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弟弟的嘴,骗人的鬼

  立意:人无再少年

第1章 入宫

  年过花甲的老皇帝,昨夜收了个貌美如花的俏娘子。

  此事一出消息不胫而走,直接席卷整个京城。宫廷侯爵,平民百姓,公子姑娘,黄发垂髫,簇拥成一团交头接耳。

  “听闻这位俏娘子,是元侍郎家的嫡姑娘。她外祖父,还是那名声震天响的定远侯!”

  “三年前元家进京,这嫡姑娘轿子的遮帘被风吹起了一个角,我家大弟弟那日正好瞧见,险些没失了魂!直到现在,还天天在家念叨着天仙娘娘天仙娘娘!”

  煎饼摊子的夫妻俩和对面面馆老板聊得正欢,手上的食材也顾不得了。好事的食客凑过来,缩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那年七夕节,嫡姑娘登上临渊阁,在宴席上露了脸。有高门贵女上前挑衅,结果她欣然应约,一曲琴音惊天下。”

  “从此以后这姑娘就名动京城,说亲的人险些把元家门槛踏破,那元侍郎也是个厉害人,三年也没把这女儿许出去。可谁知,竟打的是皇帝的主意。”卖鱼的中年婆子加入了讨论阵营,压低声音讲得头头是道。

  “皇帝好是好,可这....”摊饼的女人四下望了望,犹豫着开口:“可着实年纪大了些。”

  “可这元姑娘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如今也是双十之年。我二十岁的时候,家里娃娃都能独自去街头买酱油了。”一位老食客看样子也知晓不少事情,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那算起来,差了也有四十来岁呢!”

  “人家皇家的人,和我们能一样吗?人家六十依旧尊贵逍遥,咱们的六十岁......”婆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恨恨地开口:“我恨不得把家里那个老头子撵出门去,看着就闹心!”

  “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一位年轻姑娘惆怅地捏起帕子,不解地努了努嘴。

  “哎呦,这官家的事,我们可看不出什么门道。”面馆老板超周围喊了一嗓子,“唉要到饭点了,大家都散了啊,散了吧!”

  一群人摇头晃脑地散开,狭窄的街巷又恢复了原来的规整样儿。

  *

  皇宫。

  朱墙绿树,青瓦碧天。灼热的日华将一排排的宫墙照的又烫又亮。一栋小阁坐落在宫院的西南边,屋檐檐角上雕了一只凌空的飞燕。

  俏娘子元宜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白皙的脸上印着两个黑色的眼圈。她抬眼,透过轻薄的纱帐瞧见外面的光亮,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父亲果然有一颗晋升的野心,为了保住官位,在送她入宫这件事上,还真是少有的果断。

  还有元府后宅的那群女人.....她眉头微皱,眼底涌上些晦暗的神色。

  三日前。

  “元宜,你一定要帮帮家里啊!”

  父亲向来严肃的脸紧紧皱在一起;林夫人花枝招展的脸也变得更加扭曲;素来娇弱的妹妹更是一脸梨花带雨。

  家中曾经与她最为亲近的三个人齐心协力,或是责备,或是恳切 ,求她嫁给已过花甲的老丞相。至于为何,那自然是要靠着这品貌惊人的女儿向怜惜美人的丞相求求情。

  元正三年前从西疆调到京城,擢升户部侍郎。户部向来油水颇多,上至尚书,下至小小的管事官吏,手上都揣着不少搜刮过来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新任的大理寺卿是个脑子板正的主儿,前些日子上奏主持了一场清官除贪的大戏。户部尚书新屯的一批银子被抓了个正着,便把这没当几年的户部侍郎元正拎到前面顶罪。

  三日后这查封出来的名单就要献给圣上,元正又是送人又是送礼,却被那大理寺卿全数退了回来。这件事若是捅到皇帝那里,元正的官职,怕是没法保了。

  “元宜啊,为娘也不想让你去啊。只是宁儿还这样小,也不像你一般聪慧,若是嫁过去了,怕是会落了个凄惨无比的下场啊!”林夫人紧紧搂住自己的亲生女儿,跪坐在地上祈求着。

  “但是元宜,你这般聪明,就一定会没事的。若是得了丞相大人的欢心,那可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元清宁却伸出纤纤素手,扯了扯林夫人的衣袖,柔弱地仰着头说道:“娘,没事的,宁儿去也可以,只是宁儿长相平庸,不似姐姐那般娇艳过人,不知道……能不能入丞相大人的眼了。”

  元正看着跪在地上的心爱的夫人和二女儿,再看看一旁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大女儿,心上的焦躁便再也止不住了。

  “自从你母亲去世,我可有亏待你什么?”

  “元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呢!”

  元正闹心地捋着半长的胡须,把一边的妻女扶起来,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元宜。

  元宜瞧着地上薄毯上繁复华丽的花纹,只觉可笑。

  母亲去世不到三个月,父亲便从外面领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更是直接把她提到正妻。没过多久,又带回来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宣称看着有缘,便收为义女。

  这般拙劣的把戏,元宜怎会看不懂?怕是许多年前,父亲就在外面养了外室。

  所谓的“不曾亏待”,指的就是让这位新来的林夫人每月不克扣嫡女的例银。其余的事情,比如林夫人母女抢占原夫人的嫁妆、暗里的对她挑刺欺辱、无数次的陷害栽赃、处理掉她所有亲近的朋友等等,他一概不知,一概不管。

  只要这对母女在他面前一哭,他便成了个无甚原则好丈夫。

  这么些年过去,她早没了当初悲伤的情绪,伤痕累累的心脏,徒留麻木而已。

  三个人的话语仿佛黑暗中恶鬼的低语,一点一点,将她完全湮没。是啊,她一个失了母亲的女子,能平平安安地在元府长到这么大,怎能……忘恩负义?

  元宜作为家中嫡女,稳重柔顺,素来懂事,怎么会拒绝大家的请求,怎么会不愿意“甘愿”献身呢。

  于是元宜乖顺地跪下,歉意地开口 说道:“父亲母亲息怒,女儿刚刚一时晃了神,这才迟迟没有答复。女儿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父亲母亲对我的养育之情,我怎样都无法报答。这对元家有益的事情,女儿一定会去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父亲,对于这件事,女儿有些疑惑。” 元宜柔弱地抬头,一双眸子里盛满了疑惑,迟疑地开口。

  “有何疑惑?你说吧。”

  元正听她松了口,心情顿时大好,脸上的褶皱散开消失,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

  “这丞相大人,官再大,那也大不过上面的陛下。”

  元宜看见元正骤然变幻的神色,纤长的眼睫尽数敛住眼底的情绪,“且丞相同陛下年纪相近,同样是送,为何父亲,不把我送给陛下呢?”

  “若是能得到陛下的垂青,我们元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望着脚下言辞恳切,面容如画的元宜,元正心头少有地滑过一丝迟疑。他确实考虑过皇帝那边,只是他听闻皇帝常年沉溺美色,近些年年岁渐高,在那档子事上面又生出些新手段,怕是一般女子很难受住。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养了十多年的女儿,他真是有些不忍心。“元宜,为父知道你懂事,只是......他顿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着词藻。

  但身侧垂头掩泣的林夫人适时地插了句话,让元正这一点点犹豫彻底消散。

  “哎呀,我这才想起来,元宜好像和丞相家的小女儿生过嫌隙。那年在临渊楼,元宜弹了首曲子,夺走了人家在宴上的尊名。”

  她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元清宁便也跟着附和。

  “竟还有这种事。”元正皱紧眉头,沉默地叹了口气。若是这样,把她送到丞相府就不是最好的选择了。若是丞相家的女儿从中挑拨,这件事能不能平息,还真是说不定。

  还真得是送给皇帝。

  元正轻咳两声,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既然这样,那为父就重新安排一下吧。”

  “三日后皇宫要举办夏日宴,到时也会邀请京城各家的贵女。元宜,你趁这两天好好准备。”

  元宜端正地朝前面福了福身子,恭敬开口:“女儿听从父亲的吩咐。”

  她偏头看了看一旁母女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默默转回头,神色无波,红唇微抿。

  三日后,她便被带进了宫。夏日宴上她一鸣惊人,当晚就被皇帝召进了寝殿。

  元宜慢慢坐起身,浅啜了口茶水。她想起昨晚皇帝风干丑橘一般的老脸和那双浑浊的眼睛,心上泛起一阵浓浓的厌恶。沉溺美色,昏庸无能,这般贬义批判的词,用来形容大周当今的圣上,倒是再合适不过。

  皇帝年岁虽高,对翻牌子和后宫佳丽翻云覆雨那档子事,却依旧钟爱得紧。甚至还废寝忘食地钻研出来了好些新玩法。

  昨夜,乾元宫。

  寝殿华贵,屋子的桌案、软床皆是由上好的紫檀制成,墙角梨木 雕花的台案上,摆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散发着浓郁的龙涎香。

  “不愧是大周有名的美人,朕今日一看,果真名不虚传。”

  眼前蒙着的红绸被人猛地扯开,昏暗的烛光闯进视线,眼前的一切仿佛带着一圈若有若无的光晕。

  元宜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年近花甲老态初显的皇帝。

  皇帝身上的龙袍都没有换,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皱纹交错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她垂下头,发现手腕被精心打磨好的软绳紧紧绑住,轻轻动两下,便能看见留下的淡淡的红痕。

  下颌被人用力捏住,她被迫抬起头,望向皇帝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

  “朕收了你,便是答应了元侍郎的求情。”皇帝粗粝的手掌在她双肩上肆意地游走,给肌肤带来持续的颤栗,“所以不管朕对你做什么,你都要给朕受住了。”

  轻薄的外袍突然被人毫不怜惜的扯去,布帛破裂的声音清脆清晰,像是战场中炮火的轰鸣。

  元宜暗暗攥紧拳头,却是乖顺地垂下眼睫,“陛下圣明。”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松开手,朝门外吩咐了一句,“把东西拿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响,三两个宦官端着几盘东西恭敬地走了进来。

  元宜不动声色地朝那边打量一眼,竟看见银盘中装着几把泛着寒光的小巧利刃。

  果然,后宫的传言,空穴来风。

  皇帝摆摆手示意宦官退下,他走过去拣了把小刀,又缓缓在床榻旁停步。他慢条斯理地划开面前人月白色的里衣,又把她发髻上插着的步摇摘下。

  “朕听说,你小时候在西疆长大。”他伸手摸了摸她软嫩的脸颊,手指向下滑去,最后停留在饱满的红唇中央,“可你这脸,怎生比宫中的嫔妃还要光滑。”

  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白嫩纤长的脖颈,皇帝微俯着身子,缓缓贴近她的耳侧,“朕等不及,好好享用一番了。”

  元宜强忍心上的不适,微仰着头,长久地注视着床边灯案上的红烛,顺从地忍受那不甚舒适的抚摸。红蜡缓缓融化、滴落,像是少女流下的两行血泪。

  “臣妾,听从陛下吩咐。”

  皇帝的手掌缓缓下移,在空中停驻片刻,准备覆上隆起的丘壑。可在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道恭敬诧异的声音。

  大总管李有福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弯着腰,尖细的嗓音少有地带了几分迫切。

  “陛下,誉王殿下回来了。”

第2章 好久不见

  誉王?那小子不好好在边地呆着,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皇帝闻言顿了顿,半空中的双手终究没有落下。他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直起身子扫了元宜一眼,声音低沉,“看来今天,还真不是时候。”

  他整理了一下稍乱的衣襟,负手背过身去,“等过几天,朕再要你。”

  房门再次被合上,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候着的侍女轻轻推开殿门,轻柔地为 元宜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又恭敬地把她请回自己的宫殿。

  元宜被领到皇宫东南角的一个屋阁里,身上携裹的龙涎香也在夜风的吹拂下尽数散去。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裙,黛眉微蹙,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老皇帝,比她想的还要恶心。

  *

  这次离去后皇帝好几天都没有召见她。听宫里的人说,誉王殿下突然回来,和西疆边境的失地有关。大量的决策需要商讨和实行,皇帝这些天夙兴夜寐,一次也没来过后宫。

  红墙黛瓦,绿树粉花,黄土碧天。

  元宜在院子中的软椅上斜躺着,手上拈着一朵丁香在鼻尖轻嗅。

  少女一袭墨绿色的云纹绉纱袍,面容秾丽,肤白如玉,绸缎一般的乌发垂下来,堪堪触到地上的一株蒲公英。

  皇帝如何她并不是太关心,那桩悬之未决的糟心事来得越晚越好,她巴不得皇帝被前朝的事拖得再久一些。

  不过这位誉王……她倒是鲜少听说。她只在祖父的口中听过这位誉王的只言片语,按照祖父的话——一位颇有大将之风的少年。

  看来这位誉王是个将才了。

  只不过,一位并不受宠的皇子,未来怎可能会被新皇赋予实权,领兵打仗。大将之风,估计只会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罢了。

  元宜胡乱地摇了摇手上的花株,抑制住翻涌不停的情绪。

  西疆这两个字,时隔多年,又一次闯进她的世界。

  那里是她长大成人的地方,她在那里有爹爹,有娘亲,有玩伴,还有……他。他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却成熟得让人心惊。

  元宜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就无端想起那日西疆绿洲的场景。

  她和他策马奔驰在葱郁的草地上,搭弓射箭,收获颇丰。太阳从头顶中央一路向西滑下,又渐渐隐于逐渐浓郁的黑夜中。

  他们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搭起篝火,烤起野味。

  元宜撑着脑袋注视着认真烤着野兔的少年,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地开口:“阿辞,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少年闻言愣了两秒,一双手不可抑制地颤了颤,修长的手指险些碰触到燃烧的火焰。他放下手上的食物,转过头来,漆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元宜,静止地看了好久。

  元宜被他看得紧张又羞恼,正准备开口支开话题时,却听见少年清清郎朗的声音。

  “会。”

  “元宜姐姐在哪里,我就会去哪里,一辈子都不会变。”

  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小虫的低鸣,少年少女脸颊上晕染开的粉色被橙红色的火焰掩盖,暖暖的看不分明。食物的香气萦绕在上空,又飘飘荡荡地游到了远处。

  元宜结果他递来的兔子腿,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回去就把这件事告诉娘亲。

  只是她没想到,她再也没等来告诉娘亲的机会。

  一夜之间,她丢了娘亲,丢了真正的家,也丢了那刚刚萌芽、含苞未放的少女情愫。她被父亲 关在家里,没过几天就被强制带离了西疆。她无法祭拜母亲,更是连和少年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她在马车里掀开灰色的帐帘,回身望着道路尽头暖黄色的落日,无声地进行着最后的告别。

  从此以后,西疆再无她,她也再无西疆。

  那存着她一切美好光亮的记忆的地方,时过境迁,黄沙铺过,到如今徒留一地荒芜。

  元宜无神地想着,险些从软椅上摔落到地上。思绪被骤然拉回,她想起元府里的父亲和那对母女,目光微冷。

  誉王殿下突然回京,怕是……未来不会太安宁。不过这样而来,对她查出那件事,倒是颇有好处。

  当年西疆的人多半都回京任了职,母亲去世后,外祖父也回了京,算是告老还乡。这时人权皆在,加之混乱政局,更易查明真相。

  西疆一旦有人回京,父亲和姨娘估计都会耐不住性子。况且爹爹在户部,以后也是少不了乱七八糟的事情,怕是还会有求于自己。

  只要他一开口......

  “婕妤,敬事房那里传了消息,陛下今晚召您侍寝。”

  元宜正想着,就见侍女秋菊一脸喜色,匆匆忙忙地跑进了院子。

  不过这句欢欢喜喜的话传到元宜耳朵里,和那天打雷劈也无甚区别。未来的事还没有什么思路,这眼下的糟心事倒是找上了门。

  这皇帝还真是......心急得很。前朝的事情刚刚忙完,就开始惦记自己后宫里千娇百媚的嫔妾了。

  元宜轻捻着丁香淡紫色的小小花朵,朝秋菊摆摆手,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知道了。”

  “奴婢这就为您准备东西!”秋菊倒是什么也没察觉,兴高采烈地点点头,转身跑回屋子里去收拾东西了。

  *

  当今陛下爱好美人,嫔妃入宫入的勤,侍寝也很勤。因此这敬事房办事,也是相应的迅速又稳当。

  抬她侍寝的软轿停在了屋阁的门口,元宜换好衣服,又一次被人用红绸蒙住了眼睛。她被宫人领上了轿子,安安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软轿微小的颠簸。

  半柱香的功夫,轿子稳稳当当地停下,她又被搀扶着走下去,双脚再次触碰到坚实的地面。

  这样的路,她前几天走过一次。但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次轿子走的时间,要比上次更长些。

  元宜被侍女扶着走进宫殿,再坐到松软的床榻上。和上次不同,屋中并没有萦绕着浓郁的龙涎香,取而代之的,是松木一样的冷郁香气。

  而且……有种莫名的熟悉。

  搀扶她的侍女安静地退出屋去,元宜伸手摸了摸身下的床榻,眉头微微皱紧。不知怎地,她心莫名地有些慌,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她控制不住地揪紧身下的绸缎,手心少有地冒出冷汗,不知不觉将那一小块布料浸湿。她已经适应了黑暗,听觉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更加灵敏。

  她微微屏住呼吸,耐心地聆听着周围的响动。

  渐渐 ,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带着压人窒息的沉郁。元宜的背猛地绷紧,身子变得无比僵硬。

  房门吱呀一声,开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一个人影不急不缓的迈进屋子,在距离床边三尺的地方定住。

  这人似乎并不急着宠幸元宜,而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床上的人,沉默地站了很久。玄色的云纹衣袖勾勒出他线条好看的小臂,再往下看去,便可看到他攥紧的拳头上紧绷的青筋。

  元宜只觉面前多了些压迫感,听不见其他的响动,只能听见面前人略微急促的呼吸。她竭力压住心上涌起的不安焦躁的情绪,有些疑惑地抿了抿唇。

  沉默最为压抑,屋子里半晌没有一丝动静。元宜犹豫了好一会,刚想斟酌开口,就感觉面前的人突然动了。

  下颌猛然被人捏住,她被迫仰起头,承受着那人温柔得有些诡异的触碰。手指在她脸颊上缓缓摩挲,从眉骨滑到鼻梁,再一点一点,缓慢地勾勒出她的唇形,最后停留在她红唇中央。

  元宜黛眉微蹙,这种感觉......

  她呼吸急促了些,鼻翼翕动,却只感觉鼻腔中充斥着熟悉的冷香。她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微微偏开头,攥紧了拳。

  可面前的人似乎不大满意她这样做。他固执而强硬地将她的下唇和贝齿分离,又将她的手抓过来,一点一点,耐心而温柔地掰开她的手指。

  他捏了捏元宜那双白皙柔软的手,轻笑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你怎么,还是这幅老样子。”

  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着她纤长的手指,仿佛在欣赏把玩一件爱不释手的宝物。他缓缓低头,将她的手举到鼻尖轻嗅。

  元宜感到之间传来潮湿的热气,有些惊恐地缩回手来。

  “臣妾愚钝,不知陛下何意?”元宜方才并未听清那人说了什么,这是又一时慌乱失了礼,赶忙按照以往的规矩,硬着头皮应答了一句。

  “你唤我......陛下?”

  低低的嗤笑传过来,带着些说不清的讽意。他们两人身子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胸腔的震鸣。

  元宜心上一惊,一种奇异诡谲的感觉将她紧紧包裹。她猛地把手抽出来,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泛起了波澜,“你……你不是陛下!”

  “呵。”那人又是讽刺一笑,像是不够似的,又在后面加了一句,“我自然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帝。”

  红绸终于被扯开,她迫切地睁开眼,男人的脸便蓦地闯进她的视线。

  他眉头微皱,一双桃花眼内勾外挑,长睫低垂,眼皮的褶皱变得很深。他似笑非笑的盯着她,漆黑的瞳孔像是寒冬腊月里的深湖,深邃得什么也看不清。

  “元宜姐姐”,他俯低了身子,眉尾微微挑起,“好久不见。”

第3章 只能是我的

  “啊,不对。”

  谢钧辞略显懊恼地偏了偏头,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我现在,应 该叫你……元婕妤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元宜,顿了几秒,伸手替她拢了拢额角的碎发,“只是没想到,你竟已成了父皇的嫔妃。”

  “可当初你明明和我说,你最讨厌京城,更讨厌皇宫。”他拣起红绸,慢条斯理地把它折好,脸上端地一副失落的模样,垂眼极轻地叹了口气,“原来这也是骗我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话,转身走到茶案边,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桌子。他略偏着头,刀削般的侧脸在昏暗的灯火下若隐若现,带着极深的阴郁。

  元宜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一座精致的雕塑。

  她早在睁眼的一瞬就失了魂。

  心跳如雷,汗浸后背。

  谁会想到,她刻骨铭心念了好久的少年,竟是那位冷面杀神——当今誉王殿下。那位外祖父时常提起的誉王,就是她年少时最为熟稔的玩伴。

  少年已不是当年她熟悉的模样。短短数年身量窜了好些,现在已是身形颀长,俊逸挺拔。眉眼分明,轮廓清晰。声音也从少年时期的清朗变得低沉磁性,整个人带着极强的气势,陌生得让她有些畏惧。

  他为她理头发的时候,元宜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和温度。只是,一样的动作,却早已不是一样的人。

  就像是西疆草原上一年年盛开的杏花,虽是大体相似的景致,但相同花海,都只会存在一次。下一次去看花的时候,那些花早不是当初的那批了。

  从她离开西疆的那一刻起,过往的日子,就是她再也无法回头的前尘。

  从前他们不过是君臣,如今,她成了他父皇的妃嫔,这现在的关系,倒是更加让人唏嘘了。亏她当时,还妄想他永远陪再自己身边。如今看来,他没治自己的罪,已是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

  慌乱或是震惊早已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元宜呆呆地怔了许久,脑子里少有的变得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会,她僵硬的身子徒然失了力,瘦削的手臂堪堪撑住躯体。元宜苦涩地笑了笑,抬眼望向谢钧辞。她本想说些寻常客气的场面话,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钧辞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诡异,好生生的房间里,倒多了些寒窖的架势。

  半晌,元宜攥了攥手指,终于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你……这几年过得好吗?”她并没有察觉自己的泪水早已爬满整个脸颊,一张脸在烛光下暖黄又晶亮,看起来狼狈又好笑。

  “好与不好,元婕妤看不出来吗?”谢钧辞举杯浅啜了口茶,一双阴沉的眸子却是片刻也未离开元宜的脸。

  “难为婕妤关心,谢某实是惶恐。”他唇角微勾,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元宜攥得极紧的手,眉头微微皱了皱。

  “瞧你如今这般模样,自然是过得极好。 ”元宜垂头盯着地板细细的纹路,眼神空洞,“只是没想到,你竟是大楚的皇子。”

  “臣妾愚钝,当年的那些不敬之举,还请誉王殿下赎罪。”她突然想起那些教习姑姑们提及的礼数,费力地想要起身行礼,却被繁冗的裙角缠住了腿,身子一倾,就要摔向坚实的地面。

  看来老天,也是在责怪她的不敬,想要让她行一个更大的礼了。元宜没头没脑地想着,准备接受下一秒和地面的撞击。

  她自小性子野,上蹿下跳四处乱跑,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也总是逃不了爹娘的一顿打。她一个女娃娃,倒是皮糙肉厚,从来没喊过一句疼。元宜皱了皱眉,心上泛起一阵酸涩,只是自从她来京,却是一次也没摔过了。

  不过夏季衣物料子薄,估计这次的疼是没法躲了。

  只是她等了好久,意料中的撞击和疼痛却是一个也没有。

  她的身体在半空生生顿住。温暖结实的手臂带着沁人心脾的冷香,坚定稳固地圈在腰上,把她向前一搂,她便跌入一个冷硬的怀抱中。

  “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谢钧辞无奈的把人搂紧,偏头嗅了嗅元宜的乌发,阴郁的脸上倒是柔和了几分。

  “但你这个样子,想在父皇的后宫里安稳活下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顿了两秒,微微压低了嗓音,“更不用说,你还想通过讨到父皇的欢心来助益元家,甚至……为了你的私利。”

  他察觉到怀里人骤然绷紧的后背,安抚地轻柔拍了拍,声音轻得像是魔鬼的呓语,“你觉得,这可能吗。”

  元宜没想到这些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挑明,她挣扎着想要从男人的禁锢中逃离,却发现自己使出的力气石沉大海,完全是无谓之举。

  她想了想,索性不再动弹,老老实实地呆在男人怀里。她侧了侧头,打量着自己蜷起的手指,声音闷闷地传过来,“誉王殿下这般猜忌,是何用意?臣妾不过奉父亲之命进宫侍奉陛下,臣妾应做何事要如何,不劳誉王殿下费心。”

  谢钧辞闻言又是轻笑一声,扯过元宜一缕头发,在手上无聊的把玩。他垂着头,注视着怀中人软嫩的脸颊,眼里带着浓郁的偏执,又将怀里的人搂的紧了几分。

  “父皇常说,得不到的东西,就把它毁掉。”他轻轻触碰了一下元宜软白的耳朵,声音带着令人恐惧的宠溺。

  “所以元宜姐姐,我该对你如何是好?”

  元宜头皮一麻,手指猛地攥紧,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软嫩的掌心,渗出细细的鲜血来。身上的汗毛尽数竖起,汗水瞬间浸湿了薄薄的寝衣。

  她脚下一软,被男人稳稳的捞起。

  “这么紧张做什么。”谢钧辞捏了捏元宜圆圆的耳垂,“阿辞怎么会害你?”

  “阿辞要帮你。”他下巴在元晏发顶上蹭了蹭,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不定。

  “我要 帮你在皇宫好好活下去,帮你获得父皇的恩宠,帮你父亲升职帮你振兴元家……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样,好不好?”

  元宜听着男人的一字一句,甚至算得上撒娇的话语,心和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冰凉。她无力地倒在他怀里,竭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誉王殿下,你究竟,要做什么。”

  为何先前对她那般嘲讽,现在又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妥协与安慰?那时不时的几句无奈感叹又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般……可怕的样子?

  元宜眼眶早已通红,泪水一滴一滴,无节制一般从眼角滴落。

  “我想帮你啊,元宜姐姐。”谢钧辞感受到湿润的衣襟,忙从怀里掏出绢帕,轻柔地为元宜拭去脸上的泪水。

  “我今日把你换到这里,也是在帮你。你也知道,西疆多异人异术,我从西疆带来一异女,易容易身,替你侍奉父皇。”

  “她最擅云雨之事,请会得到父皇的欢心。对你日后在皇宫行事,大有裨益。”

  “怎么,你不开心吗?”他有些疑惑的握住元宜的手,抿了抿嘴。突然,他好像想到什么,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一双眼睛也迸出几分冷厉。

  “难不成,你想亲自侍奉父皇?”

  说罢,他不等元宜反应,牢牢把人锁紧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允许。”

  “你只能是我的。”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近乎病态的偏执。

  “只能是我的。”

  元宜早被谢钧辞这一出搞得头疼欲裂,呼吸困难。她此时根本无心估计所谓“自己到底是谁的”这种毫无尊严的话语,她用力捶了捶男人宽广坚实的后背,用尽全力挣扎,两人终于拉出些缝隙,她也得以大口呼吸。

  她已经不认识他了。西疆数年的相处,如今看来,单薄可笑得要命。

  她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一言不发地推开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宫殿点亮的灯火,像是西疆落日最终微弱的余晖。

  想来此时,真正的皇帝寝殿里,正在上演一场绝佳的好戏吧。

  事已至此,她除了按照这人给的方式,竟找不出其余的办法来。况且他说的其实没错,她之所以进宫,确实有很多事是为了自己——哪怕将自己拱手献给皇帝。

  如今有人帮她,虽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但对于她查明真相,确实只好不坏。

  她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男人,却直直撞进男人幽深的眼眸中去。她有些慌张的转过身,揪紧了手中的绢帕。

  这人就是个疯子。

  她虽然极怀念西疆时候的日子还有西疆的他,但现在,这人早不是当年的模样,倒像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阴沉至极,情绪变幻莫测,若是自己违逆了他,后果……不会太好。

  若时间允许,若进展顺利,她会一点一点,将全部事情查清楚。 不管是娘亲的事,还是他的事。

  但现在,最为要紧的是,她需要一个足够的筹码,保命保名。

  元宜轻扣窗棂,身子倚住冷硬的墙壁。她拢了拢凌乱的寝衣,苍白瘦削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凉的触目惊心。

  “殿下,你想要什么?”

  她艰难开口,声音哑得像是重病初愈的人,轻浅又无力,“臣妾不过一介妇人,无甚权力与财力。况殿下身份高贵,不会在意钱财虚名。”

  “所以殿下,今晚可需臣妾服侍你?”

第4章 胎记

  元宜背对着谢钧辞,耐心地等待着男人的回应。她双唇紧抿,艰难地平复了下呼吸,一张俏脸在月光下显得莹白得透明。

  其实都一样。

  不管是陛下,还是殿下。如今在她眼里,都是陌生而危险的存在罢了。

  炙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腰际,将她紧紧圈在怀里。男人的下颌轻轻落在她的左肩,带来呼吸时温热的水汽。

  元宜身体再一次下意识地紧绷,不过马上又泄了力一般软下来。她微阖双眼,脸上漾出一个苦笑。她静静地等着他下一步动作,却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骤然怔住。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啊。”谢钧辞下巴在元宜的肩膀上蹭了蹭,继续说道:“怎么,想要我的把柄?”

  元宜瞳孔猛地放大,惊愕回身,却见谢钧辞唇角微勾,朝她露出个轻佻的笑。

  “可我不想给。”

  他抚了抚元宜的后背,慢慢松开她,垂下眼帘,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

  “你只需知道,我会帮你就是了。至于其余的事情,奉劝你莫要白费力气。”他正了下衣襟,再抬起头时,脸上又是当初的淡漠样子,无甚表情。

  “元婕妤不妨先好好想想,怎么在这偌大后宫里,活下去。”

  他深深看她一眼,沉吟片刻,利落地转身离去。

  “回军营。”谢钧辞面无表情地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外袍,声音冷得像是山顶的冰凌。

  *

  元宜站在敞开的窗子旁,沉默地注视着再次变得空空荡荡的房间。夜风吹过,其中夹杂的冷意让她打了一个寒噤。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暖黄色的灯盏,眉头紧皱。她实是没有想到,这次进宫,竟会多出这么一出事情。而且扰乱这一切的人,居然是那个人。

  过了半晌,元宜将头探到窗户外,同时轻轻摇了摇檐角上垂下来的铜铃。不过片刻,一道人影无声出现,站在外面朝元宜行了个礼。

  元宜碾碎香炉里未燃尽的香料,轻轻呼出一口气。细碎的粉末在暗夜里跳跃,随后湮没于无垠的黑暗。

  “盯着点誉王。”

  *

  翌日一早,元宜晋升元妃的消息好似一团爆炸的炮仗,轰动了整个后宫。满腔震惊的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后,特意召了满宫满腔震惊的嫔妃,给元宜办了个庆贺宴。

  同样很懵的元宜僵硬地坐在精致的雕木软椅上,娇柔地捏住帕子,朝一众嫔妃露出个羞怯的笑。

  身后谢 钧辞送来的西疆异女换了装易了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垂着脑袋站着,时不时朝元宜摇摇扇子,为她驱走夏日的闷热。

  “元妹妹初来乍到,又被陛下新封了元妃。本宫实在是为妹妹高兴,便索性办了个庆贺宴,也算为你接风洗尘。”皇后娘娘端庄地坐在主位,发髻梳得板板正正,略显枯槁的脸上摆着一副扭曲的慈爱表情。

  元宜乖巧地起身行礼,声音软软糯糯,像团白蓬蓬的羽毛,挠的人心上痒痒,“臣妾惶恐,多谢皇后娘娘还有各位姐姐们抬爱。”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屋中的嫔妃,发现她们年龄差距极大,仅有几位和皇后年纪相仿的嫔妃,其余大多是年轻女子。不过她们同自己一样,在夏日里穿着繁复的衣衫。

  只是她们脸上或是木讷,或是愁怨,却是一点都没有年轻女子的样子。

  皇帝已是花甲之年,可为何除了皇后,大部分的嫔妃都如此年轻?况宫中皇子公主大多年纪不小,那他们的生母如今都去了哪里?

  元宜有些疑惑地坐下,缓慢地轻啜了口热茶。身后的侍女适时地扶住她的胳膊,又为她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袖。

  元宜朝她颔首,眼帘垂下,纤长的眼睫将眼底的情绪尽数遮去。

  “听闻元妹妹自小在西疆长大,这几年在京城可还待得惯?”赵贵妃百无聊赖地瞧了瞧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抬起眼皮,冷不丁地开口。

  不等元宜回答,她却一哂,嫌弃地皱了皱鼻子,继续说道:“听说西疆那个鬼地方,地荒人稀,环境极其恶劣。都说西疆的人粗鄙野蛮,只是元妹妹这般知书达理,倒像个真正的京城贵小姐。”

  元宜放下茶杯,抬眼一看,心中便有了数。这赵贵妃是丞相府上的长女,极宠自家妹妹,这一通明说暗讽,怕是在给自家妹妹抱不平了。

  元宜怔了几秒,随后默默地拢拢衣袖,怯怯地抬起头,一双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臣妾生在西疆,行事若有不妥之处,惊扰了贵妃娘娘,还请贵妃娘娘恕罪。”元宜朝她福了福身,拣起绢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只是陛下听了娘娘的话,定是会伤心。陛下皇威浩荡震慑天下,不管是西疆还是京城,都是大楚的疆域。娘娘是大楚的贵妃,应像陛下一样爱民如子,而不该这般寒了陛下的心。”元宜继续开口,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言辞恳切。

  “你——”赵贵妃闻言柳眉一竖,尖利的指甲险些划坏光滑的绸缎。她刚想呵斥,却被皇后的温声细语堵了回去。

  “赵妹妹,元妹妹这也是心系陛下,方才你这话确有不妥,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说了。”皇后朝她温声劝诫,又若有所思的瞧了元宜一眼,随后转头朝着各位嫔妃说道:“本宫与诸位姐妹都是陛下的人,自然和陛下同心。”

  “元妹妹,贵妃本意是夸赞你,你 也莫要误会。”她想了想,揉了揉额角,还是朝元宜说了一声。

  元宜软声应了声是,又朝赵贵妃行了个礼,红着眼眶端正地坐下。

  皇后瞥了眼外面升起的日头,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本宫有些乏了,这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嫔妃闻言起身行礼,袅袅婷婷的尽数离去。

  元宜拖慢了些步子,落在一众莺莺燕燕的后头。赵贵妃经过她时,冷哼声拖得长长,白眼也翻得恰到好处。

  元宜摆着张笑脸给她回了个礼,等人一走,脸上笑意尽失,冷的生硬。那西疆异女仍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恭敬地垂着脑袋。元宜正想问她几句话,却被人轻轻拍了拍肩膀。

  “元妃,你怎生走得这样慢。”叶妃叶娴领着位侍女,端着胳膊走到元宜身边。

  元宜心说一句你不也一样,面上却是尴尬羞怯的样子,声音细的像是蚊子嗡鸣,“昨夜承了陛下雨露,身子实在是有些沉重。”

  身后的西疆异女闻言瞧她一眼,挑了挑眉毛,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

  叶娴倒是恍然大悟,挽起元宜的手,替她抚了抚双肩,“我怎把这事忘了,元妹妹初承雨露,陛下又是那般……龙精虎猛,身子自然会不大爽利。”

  元宜双颊粉红,乖顺地点点头。

  叶娴看着元宜这般模样,又想到方才屋中的事情,沉吟片刻,轻声开口:“赵贵妃向来如此,说话刻薄了些,元妹妹不要太过在意。”

  “西疆是我大楚疆域,自是一派好风光。说句实在话,我自小就想去西疆看看呢。”

  元宜闻言心中一动,抬首细细将叶娴打量了一番。听闻叶将军家的小女儿前些年失了武功离了军营,后来又被皇上召进了宫,说的估计就是这个叶妃了。

  “多谢姐姐安慰,妹妹实在感激。西疆虽远,但也不是远到天边的地方,姐姐若是想去瞧,定能去上。”元宜反过来握了握叶娴的手,眼睛亮的像是晴夜的月亮。

  她察觉叶娴依旧不甚明亮的眼底,想了想,软声继续说道:“我从西疆带回来了些茶叶和特色器具,这会儿也带进了宫里。若是姐姐不嫌弃,赶明儿我亲自给姐姐送过去。”

  叶娴愣了几秒,随即开怀地应了声谢。

  两人慢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元宜突然扯了扯她的袖子,看着前面远去的妃嫔,微微压低了声音。

  “我瞧见今日来的姐姐们大多年纪很轻,感觉除了皇后娘娘,只有零星几个前辈。不知陛下先前的嫔妃们,如今都去了哪里?”

  “我也是前几年才进的宫,我那个时候,除了皇后娘娘,宫里也没有什么前辈了。”叶娴惆怅地摇了摇头,朝后面摆了摆手,身后的侍女便为她摇起了扇子。

  “不过,倒是听说过些相关的传闻。”她沉思几秒,犹豫地继续开口:“等找个时间,妹妹来我宫里,我与你好好说说 。”

  元宜眼睛一弯,柔柔地应了声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午时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

  待用过了午膳,收完了皇上赏赐的礼品,元宜屏退了屋中的侍女,将那西疆异女留下。

  她翘着腿,挑了缕头发在手里把玩,抬起眼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西疆异女。

  今日一早,她就被谢钧辞手下的侍女送回了自己的宫殿。屋里原来侍奉她的秋菊早没了影子,其余的宫人,倒是没什么大的变动。元宜推开门,一进门便瞧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待人卸了易容换了衣裳,她发现这人依旧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

  看来那人,还真是费了些功夫。

  元宜并未与这女子有什么交流,只是吩咐她注意些容貌,随后便把她放到身边,当成个贴身侍奉的侍女。

  她如今风头正盛,老皇帝少不了要她去侍奉。把这人放在身边,倒是能免去不少事情。一早上忙的要紧,直到现在她才有功夫好好与这女子聊上一聊。

  “你叫什么名字?”元宜嗑着瓜子,扬声问道。

  “奴婢名叫阿古丽。”

  倒是个异族的名字。

  元宜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这里不同别处,以后为了便宜行事,我便唤你阿丽。”

  “我不问誉王要求你做什么,也不关心你怎样在皇帝那里精巧逢迎,毕竟这事是别人强加在我身上的。西疆异术我早有耳闻,精妙绝伦,举世无双。同时你能远离族人只身前往京城,我很佩服。”

  元宜认真地看着阿丽,目光如炬,“你对别人、对大楚有什么目的,我不在乎。”

  她没有错过阿丽轻颤的眼睫,话音一转,冷声说道:“但若是你扰了我的事情,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听懂了吗?”

  “是。”阿丽垂首,压住心底的波涛汹涌,恭敬应答。

  元宜轻轻点头,准备摆手让她离去。只是她随意一瞥,却瞧见阿丽手腕内侧的一个淡红色的图案。

  她远远一看其轮廓,便知那定是一只展翅跃起的血凤。

  和母亲身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第5章 认不得了?

  元宜迅速起身,快步走到阿丽身前,紧紧扼住她的手腕。

  “娘娘——”阿丽被元宜吓了一跳,满面愕然。

  “你手腕上的图案,怎么来的?”元宜压低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丽。

  “这……奴婢自小身上就有了。”阿丽垂着脑袋,有些慌乱地应答道:“娘娘放心,侍寝的时候奴婢做了处理,陛下并未看见这个图案。”

  “那誉王,有没有见过?”

  “未曾。”阿丽身体轻颤,摇了摇头。

  “是吗。”元宜闻言眉尾一挑,慢慢松开手,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她轻轻拍了拍阿丽的肩,沉吟片刻,而后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小心些吧,莫要让他人,抓了把柄。”

  “奴婢遵命。”阿丽恭敬行礼,慢慢退出了寝殿。

  元宜缓缓摩挲着腰间的环佩,面色凝 重。娘亲的事情,怕是比她想的还要复杂。又是西疆又是异族,这其中究竟是怎回事?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刚准备去软塌上好好歇一歇,却又听见刚合上的房门被人敲了敲。

  “娘娘,元家夫人和二小姐来了。”

  她认命地爬起来,葱白的手指叩了叩床角:“知道了。”

  *

  林夫人携着元清宁,两人皆是一身华贵的锦袍,一个风姿绰约,一个袅袅婷婷,安稳地坐在正厅里。

  林夫人不动声色地瞧着屋里各式各样的精致陈设,暗暗扯了扯元清宁的袖子。“一会儿元宜来了,你可要好好与她说说话。瞧她屋中的东西,可都是皇家的。到时候我们朝她要写什么,她也不好拒绝。”

  元清宁柔柔应了声好,不咸不淡地扫了周遭一眼,脸上却是带上了些嘲讽。东西金贵又如何,不还是要委身于年老的皇帝?这种荣宠,不要也罢。

  元宜一进门,就瞧见府上两个女人稳稳当当坐在那里,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却是轻轻挥着绢帕,惊喜地迎了过去。

  “姨娘和妹妹来了!怎生不提前说一声,阿宜也好做做准备。”

  林夫人听见姨娘这个称呼有些不高兴的皱了皱眉,却依旧拉住元宜的手,浓妆艳抹的脸笑成一只色彩艳丽抽抽巴巴的风干丑橘:“你这些日子这样忙,我们怎好麻烦你?况且我与清宁就是来看看你,哪需要做什么准备?都是一家人,随意些便是。”

  元宜皮笑肉不笑地准备坐下,只是刚刚挨上软椅,就听见元清宁柔柔弱弱地朝她说了一句。

  “元宜姐姐好厉害,刚刚入宫就得了陛下的万般恩宠,让妹妹好生羡慕。”她蹙着纤纤柳眉拿帕子掩唇轻咳,又幽幽地加了一句:“只是妹妹没有姐姐这般姿色,这辈子估计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元宜只觉面前多了些绿茶清香,于是差侍女将沏好的绿茶换成果汁,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缓和了些许心上的不适。

  “妹妹说的是哪里话,妹妹这般清丽的人儿,切不要妄自菲薄。”房门大敞,她瞧着院子里修剪整齐的灌木,继续怜惜地说道:“若是妹妹愿意,我便同陛下说说,也召你入宫。我们姐妹待在一起,倒能互相照样照应。”

  元清宁被元宜的“好意”狠狠噎了一口,此时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眼底多了些愤恨。

  林夫人见状忙来打圆场,轻轻打了下元清宁的胳膊,声音里有些恨铁不成钢:“阿宜啊,清宁这孩子没那等本事,不麻烦你费心了。”她转过头开看着元宜,换了个话题:“阿宜,你这些天在宫里待着,可曾适应?”

  元宜也懒得再搭理元清宁,便顺着问题应了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强颜欢笑地开口说道:“这宫里的娘娘都是阿宜的前辈姐姐,这段日子对我也是……很是照顾。”

  “陛下虽 常常忙于政务,但对我……也是好的。”她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多了些羞怯和忧愁。

  林夫人与元清宁彼此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林夫人顿了几秒,又是慈爱地开口:“陛下万金之躯,你能得到陛下的恩宠是你的福气。不过……”

  元宜怯生生地瞧她一眼,示意她继续说。

  “你如今虽进了宫,但说到底还是元家的女儿。这家里的事,未来还要你帮衬帮衬。为娘和你爹爹妹妹,可就指着你了。”

  林夫人满脸笑意,挥着帕子洋洋洒洒说了好些话,但醉翁之意,还是提点元宜不要忘了家里。

  元宜柔柔一笑,双眼弯弯:“姨娘放心,阿宜姓元,家中恩情不敢忘。”

  “阿丽”,元宜轻唤了一声:“把陛下今早赏的紫玉镯和碧金簪拿来。”

  待阿丽把东西拿上来,元宜握着茶杯轻声开口:“姨娘、清宁妹妹,今早陛下送来了些赏赐。我一瞧这两样东西,就觉得极衬姨娘和妹妹。正巧你们来了,正好带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林夫人掩口惊呼,口头推辞,一双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首饰眼冒绿光。一旁的元清宁面上不显,脖子却朝着首饰的方向暗暗使劲。

  “一点小心意,望姨娘莫要推辞。元宜没甚本事,但绝不会忘记家里。”

  “既然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林夫人笑着望向元宜,推了推旁边的元清宁:“还不快谢谢你元宜姐姐。”

  元清宁抿了抿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元宜行了个礼:“多谢元宜姐姐。”

  元宜淡淡笑笑,挥手让她坐下。

  三个人各自面色坦荡说着场面话,直到隐隐瞧见外头夕阳暖黄色的余晖,才堪堪止住话头。元宜由阿丽扶着,亲自将两人送出了寝宫。

  元宜的寝宫名叫浮云宫,不远处有一小湖,又临着好些装修精致的小亭。元宜正与二人说着告别的话,却见她们突然愣住,齐齐直了眼。

  她顺着目光看过去,便看见湖边的小亭旁,皇上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着,身后跟着两位身形颀长的青年。她仔细一看,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那二人里一个她从未见过,另一个,赫然是昨日一通魔鬼操作的谢钧辞。

  她喉头一哽,忙灵巧地背过了身。

  *

  谢钧辞昨夜离了皇宫便直奔城外的巡防军营。

  巡防营由叶武叶将军统领,将士规整,军纪严明。谢钧辞与叶武早有联系,他此次回京,一方面同皇帝商议西疆边境之事,由京城向西疆调兵,另一方面,却是有些更深的心思。

  他自小在西疆长大,这些年又做了西疆的驻地将军。他在西疆练兵统兵、领兵打仗,数次大败敌军,也在西南驻军里存了好些威信。早些年在西疆的定远侯对他也颇为赏识,传授了他好些领兵遣将的本事。如今西疆一片的驻军,除了他,怕是连皇命也不听。

  大楚皇帝执政多年 ,虽然沉溺美色平庸无奇,但有许多忠臣帮着,这大楚也没出什么乱子。只是自从三年前,西部邻国郦国便蠢蠢欲动,明里暗里骚扰大楚边境。

  而局势一旦不稳,国家便会更看重兵权。

  大楚兵权只要分为三股,各地驻军、城中禁军和巡防营。驻军由各地将领管理,巡防营由叶武掌管。太子谢言喜文不擅武,禁军统领之职便交给了大皇子谢宸。谢宸战略过人,是个军事之才。不过为人倨傲行事残暴,不得人心。

  此时西疆动乱,大皇子一党以大皇子擅武、太子无能之由纷纷崛起,上奏废除太子。一时间京城内太子与大皇子的权位争斗也是愈演愈烈。如今内忧外患,搞得皇帝和朝臣有些有心无力。

  乱局之下,必有变动。

  谢钧辞此次回京,最终为的,就是这个变动——谢宸手里那最后的三分之一。

  昨日他与叶武等人筹谋整宿,筹划西疆调兵之事,重整军队编排、安排密探。今日一早向皇帝禀报后,午后又和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蒋昭一同被皇帝召见,直到傍晚才堪堪结束商讨。

  皇帝迈着不大稳健的步子,负手走在前面。

  “近日朝中事务繁杂,略有动荡。这平乱清乱之事,还需你们好好为朕分担。”他望着西边的落日,浑浊的眼睛却微微泛着光。

  “不早了,朕晚上还有事处理,你们二人便退下吧。”皇帝朝他们摆摆手,抬着步子径直超前走去。

  谢钧辞向来耳力颇佳,恭敬朝皇帝背影行礼时,清楚地听见皇帝朝身边的太监总管吩咐了一句:“今晚仍召元妃侍寝。”

  他冷冷一笑,抬起头时,却正好瞧见湖边面不改色一通胡扯的元宜。他神色一动,却见元宜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迅速地背过了身。

  他眼底骤然一黯,冷哼一声,直直朝她方向走了过去。

  蒋昭听完皇帝的吩咐,正垂着脑袋整理衣袖。不过理着理着,就觉身边扬起一阵风。他抬头一看,就见刚从西疆回来的誉王殿下一身煞气,大步流星地朝湖边走去。

  他疑惑望去,只见一个女子背影和两个看上去像是母女的人。两人中年轻的那个女子面容清丽,正痴痴望着前面那位誉王殿下。

  他沉思片刻,扶额跟了过去。

  *

  “元宜姐姐,你可知那位公子是何人?”

  元宜正背过身准备遁走,就听见鲜少主动开口同自己说话的元清宁扯着绢帕,羞羞答答地开了口。

  她耐着性子端庄一笑,朝她优雅颔首:“我不知。”

  “可元宜姐姐,你哪知我说的是谁?”元清宁双眼发直,满脸羞红,埋怨般地娇嗔一声。

  “……”

  听见这般矫揉造作的声线,元宜周身一冷,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镇定自若地抚了抚发髻中插着的步摇,轻轻软软地说道:“妹妹误会了,只是我也刚刚入宫,这宫里的人,自然是一个也不认得的。”

  元宜端着 胳膊,满脸真诚。她笑着抚了抚元清宁的肩,正想借故离开,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低沉嗓音。

  “元妃娘娘真是好记性。”

  “这刚见过的人,转眼就认不得了。”

第6章 对牛弹琴

  几息的功夫,谢钧辞迈着步子,稳稳地在元宜身后直直站定。身上的玄色锦袍衬着落日余晖,显现出淡淡的金色的光来。

  察觉到身后令人窒息的低压,元宜身子一僵,笑容一滞,伸出的脚画了个圈又缩了回来。她终是认命地转过身,黛眉微蹙,白皙的俏脸写满惊讶:“臣妾参见誉王殿下。”

  身旁的林夫人和元清宁俱是一惊,忙随着元宜一起朝他行礼。

  谢钧辞看都不看她们二人,阴鸷的眸子只盯着元宜:“元妃娘娘,本王瞧你记得倒是挺清楚。”

  元宜从容垂首:“是臣妾失礼,还请殿下赎罪。”

  “元妃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本王自是不敢治你的罪。”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如今竟对她说出这种不敢治罪的玩笑话。元宜强压心上酸涩,盈盈起身,面色无波,直直看向谢钧辞的眼睛:“殿下宽宏大量,臣妾不胜感激。”

  “若殿下没有其他的事,还容臣妾先行——”

  “小女元清宁,户部侍郎元正之女,参见誉王殿下。”元宜告辞的话只剩个尾巴,却被一旁的元清宁截了个胡。

  元清宁迈着端庄规矩的步子,袅袅婷婷走到元宜身边,朝谢钧辞又行了个礼。声音娇软婉转,又带着几分小女儿心思的娇羞。估计是个男人听了,都会直直让人酥到骨子里去。

  元清宁一上前,浓郁的胭脂味道便随着风飘了过来。又是声音又是味道,双重冲击下,元宜不自在地捏捏耳朵,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移开了几步。

  温言软语入耳,谢钧辞理都未理,倒是眉头又皱紧了几分。他向来不屑与无用之人接触,更何况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

  只是……犹记西疆之时,元家还只有元宜一个女儿。怎么这才三年,元正竟又多出来一个年纪不小的小女儿?

  他冷冷瞥了元清宁一眼,又瞧见一旁偏头站着的元宜,烦躁地摩挲了下手指,面色不耐。他收回目光,双眼半阖,毫无感情地说道:“滚。”

  “誉……誉王殿下——”元清宁哪被人这般折辱过,闻言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眼眶通红,双眸盈盈。

  “你是元侍郎的女儿?”温润清隽的声音蓦地传过来,带着些诧异,宛若清风驱走了片刻的灼热。

  元宜转过头,便瞧见一名面容清俊的男子,头戴玉冠腰系环佩,一袭藏青色的官袍,缓步朝这边走来。

  她眸中微闪,饶有兴趣地转回了身子。

  蒋昭刚刚跟过来,就听见元清宁和谢钧辞这一来一回有情无意的对话。誉王殿下冷酷无情他早有耳闻,这般行事也并不奇怪。只是没想到这几个女子,一位是最新得宠的元妃 ,一位也是那元正的女儿。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挥了挥衣袖,俯身行礼:“在下大理寺卿蒋昭,见过誉王殿下、元妃娘娘,夫人、小姐。”

  谢钧辞冷淡地瞥他一眼,微微颔首。

  元清宁方才被一番羞辱,花了好一会功夫整理情绪。她挥着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才声音哽咽地朝蒋昭应了声是。

  蒋昭见元清宁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也看了看一旁沉默站着的元宜,眉头紧皱。

  他沉吟片刻,又继续向元清宁问道:“容蒋某唐突,请问令尊近日如何?”

  元清宁虽有疑惑,仍是轻声答了:“劳大人关心,爹爹身体康健,生活顺遂。”

  她刚回答完,便感觉林夫人着急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她不大明白地看了看母亲,就听见蒋昭又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如此这般,蒋某实是有些失望。”蒋昭面色忧虑,语气里带了些斥责与无奈:“元侍郎如此瞒天过海,不知悔改,实在令人担忧。”

  元清宁心上一沉,双唇翕动,却吐不出一字一句圆场的话来。

  “大人,妾身这不成器的女儿这些日子染了风寒,倒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还请大人赎罪。”林夫人有些歉意地朝众人谢了个罪,急急拉着元清宁告辞。

  元宜心道这大理寺卿为人刻板、秉公职守的评价果然不虚。她看着林氏母女两人的背影,暗道一声无趣,却听见那蒋昭又朝自己开了口:“元妃娘娘这般明事理,蒋某实是佩服。”

  元宜一愣,不懂他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的意思:“蒋大人这是何意?”

  “元妃娘娘为了令尊仕途与元家前程,甘愿进宫,难道不是深明事理吗?”蒋昭望了望元宜,只觉这女子眉间萦绕着浅浅的忧愁。他心中不忍,少有地有了些怜惜之情。

  但他斟酌片刻,还是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只是蒋某更希望娘娘将这深明事理的品质放到该用的地方,如今时局不稳,还请娘娘……多为大楚考虑。”

  这话听起来委实不大好听,甚至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呵。

  元宜心中一哂,只觉得这蒋昭真是有趣。她就是因为他才被迫入了宫,如今自己不责怪他,他倒先质问起自己来了。

  她不自在地捏了捏绢帕,刚想回应,却听见身旁方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像个雕塑一般的谢钧辞先开了口。

  雕塑直直望着蒋昭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蒋大人心系大楚,实是我大楚之幸。只是将朝堂政事说与一深宫妇人来听,一来不合规矩,另一来,倒像是对牛弹琴。”

  他回身瞥了眼元宜,言语间带着浓浓的讽意:“元妃娘娘正得盛宠,哪有心思估计所谓大楚的黎民百姓?”

  蒋昭被谢钧辞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心中虽觉得元宜不是他口中说的无用妇人,但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出来反驳。

  只是他方才那般言语,实际上也是出于 好意。

  “元妃娘娘,蒋某——”蒋昭刚想解释两句,就被元宜打断。

  “誉王殿下所言极是,臣妾不过一介女子,居于深宫不问世事。臣妾的愿望只是安安稳稳的活着,大人方才所言,还恕臣妾无能为力。”

  元宜仰头望着蒋昭,轻咬嘴唇,言辞恳切:“臣妾身份卑微,人生在世,也是身不由己。”

  说罢,她一副掩面欲泣的样子,端端正正地朝二人行礼告辞:“臣妾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身后的阿丽挽着元宜的手臂,瞧了谢钧辞一眼,随后垂着脑袋恭敬离去。

  谢钧辞有些不耐地拨弄了下腕间的小叶紫檀,冷哼一声,利落地拂袖而去。

  蒋昭却望着元宜的背影,沉默地驻足了许久。

  *

  一连七日,皇帝每晚都召见元宜侍寝。一时间,元宜在宫中的位置扶摇直上,荣宠无双。

  皇帝夙兴夜寐常宿后宫的消息自然也是传遍了朝堂,朝中众臣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许多大臣商量着上些规劝皇帝、讨伐妖妃的折子,却暗地里偷偷巴结着擢升尚书的元正。

  元正又是升官又是得赏,在朝中风头正盛。府上的妻妾儿女也受到了恩惠,连府上侍奉的丫鬟每月的例银都涨了二成。

  林夫人这段日子心情大好。一方面家里少了一个碍事的元宜,另一方面又多了许多财富名誉。她心中的算盘打的震天响,开始考虑女儿元清宁的婚事。

  她差人整理了京城里贵公子的名册,没日没夜地挑选研究,铁了心地要让女儿钓个金龟婿。

  元清宁却是没甚状态。自从那次入宫被谢钧辞和蒋昭二人接连羞辱,她便整日窝在屋子里闷闷不乐。饭也不爱吃、妆也不爱画,就连最喜欢的女子宴会也好几次都没去。

  林夫人这些日子颇忙,也无心顾及女儿的情绪。元清宁自己在屋子里呆着,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件事,就更加忘不了那日的场景了。

  蒋昭之事毕竟与父亲有关,说到底也不算一件大事。但那誉王,却是确确实实地伤到了她心里。

  她自小被好生培养,自问规矩、学识挑不出半分错。可那人,怎能无端就羞辱自己?元清宁想来想去,总是想不明白。

  她本应怨恨谢钧辞,可那人的面容又总是晃在眼前,让她半点也怨不起来。身份高贵、器宇轩昂、相貌不凡。这等天神般的人物,早在不知不觉撩动了少女心扉。

  同时谢钧辞这种冷冰冰、不为情动的模样,更是让她心痒难耐,多了些其余的心思。她自小就喜欢做些有挑战的事情,如今这般,她倒是对谢钧辞有了些非他不可的意味。

  元清宁在屋子里思来想去的好几日,终于平复好情绪,重新迈出了房门。她走进林夫人的书阁,屏退了屋里的侍女,对着仔细翻看名册的林夫人一字一句说道:“母亲,女儿已有意中人。”

  “誉王殿下,女儿非他不嫁。”

  *

  元宜这几日日子过得倒是颇为安稳。侍寝之事全有阿丽处理,誉王等人也没来找她的麻烦。她每日窝在宫里吃吃喝喝,再辟些时间整理手下传来的消息,倒将一些事情的进度推进了些许。

  这日她正招呼阿丽带些西疆的茶叶和器物去找叶娴,套些宫里的事情,就见寝宫一侍女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面色惨白,气喘吁吁。

  “娘娘,德妃娘娘薨了!”

第7章 德妃之死

  德妃今年五十有八,是宫里少有的和皇后一般年纪的老资历的嫔妃。当今陛下做皇子的时候,德妃就已经嫁给了他。后来陛下荣登大宝,便被封了四妃之一的德妃。德妃为人良善,宽宏有德,深受陛下欢喜,也很得后宫嫔妃的爱戴。

  只是这德妃前几日还好好的,怎突然就薨了?

  元宜放下手上的东西,回屋换了件白色的素服,皱着眉头朝那侍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回娘娘,半个时辰前的事,这会儿皇后娘娘那边下了令,让各宫的娘娘都去明德轩送德妃娘娘。”

  元宜点了点头,扶了扶头上仅有的碧色簪子,便由阿丽搀扶着,朝那明德轩走去。

  明德轩这会儿已是哭声震天。好些离得近的嫔妃早已到了,簇拥在厅堂里擦着眼泪,感慨人世无常。皇帝也从书阁赶来,和皇后待在里室,见德妃最后一面。

  元宜走到明德轩不远处,正巧遇上对面走过来的叶娴。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是一片惊诧。

  “元妹妹,你也来了。”叶娴拉住元宜的手,声音里带些好些感叹:“这好端端的人,怎生转眼就没了?德妃娘娘那样好的人,实在是太可惜了。”

  元宜回握过去,两人相携着继续向前走:“我也好是意外,没想到竟发生这样的事。”元宜拭了拭眼角的泪,轻声说道:“这人估计都到了,我们也快些进去吧。”

  两人沉默着迈进院子,刚迈上台阶,元宜便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而被被人猛地一撞,险些摔倒在地。

  她被叶娴扶稳站起来,看见一人身披盔甲,上面沾的鲜血都没来得及擦去,急匆匆的冲进了寝殿。

  “元妹妹,你没事吧?可有伤着?”叶娴扶着元宜上看下看,忧心地问道。

  “叶姐姐,我没事。”元宜感激地朝她笑笑,转头望向屋里,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人……莫不是大皇子?”

  身着盔甲而不卸,手持利刃而不被收缴,此时又是一副匆忙忧虑的模样,估计只会是德妃所出的大皇子,谢宸。

  “正是。”叶娴轻轻拍了拍元宜的后背,低声安抚道:“大皇子刚刚丧母,行事难免匆忙着急了些,方才冲撞到了你,也是难免。”

  元宜微微颔首,终于和叶娴一同迈进了寝殿。

  宫里的大部分嫔妃基本到齐,皇后掀开里屋的帘子,示意大家进去。元宜叶娴两人并肩站着,和众人一起走 进了里屋。

  德妃躺在床榻中央,面色惨白,神态安详。皇帝坐在床边,轻握着德妃的手;床下大皇子端正地跪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生母。

  屋中的气氛压抑,空气仿佛凝固。屋里并没有苦涩难闻的汤药气味,倒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德妃走得匆忙,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给朕好好说清楚。”皇帝对着墙边跪着的侍奉宫女轻喝,苍老的脸上阴云密布。

  “回陛下,这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奴婢实在不知啊!”为首的宫女跪在地上,身首紧紧贴着地面,痛哭流涕地说道:“德妃娘娘每日用过午膳就会小憩一阵,娘娘向来喜静,不喜人打扰。奴婢伺候娘娘躺下后,就去门外候着了。”

  “过了能有半个时辰,皇后娘娘过来找娘娘,我就敲门向娘娘禀报,但许久也没听见娘娘回应。所以我就和小翠一起进了房,想要叫娘娘起来。可谁知,走进了便瞧见,娘娘已经去了!”

  那宫女不停地磕着头,原本白净的额头上也渗出血来。她断断续续地回着话,悲恸至极:“奴婢自小就待在娘娘身边,对娘娘绝无二心!娘娘这次去的匆忙,还请陛下查明真相啊!”

  “皇后,你今日来找德妃,所为何事?”皇帝朝那

  “陛下,这不马上就是端午,往年都是我与德妃商议相关事宜。今年也是同样,我便想着今天来找德妃,做一下端午的安排。”

  皇后坦坦荡荡地看着皇帝,往日鲜丽端庄的脸上也失了颜色,看起来憔悴得很。她伤心地瞧了眼床上的德妃,声音哽咽:“可谁知,见到的却是这等场景。”

  话正说着,太医院里的张太医拎着个箱子,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他今日正值休沐,却被皇上突然召见,这会儿终于赶到了明德轩。

  “陛下,小人来迟,还请陛下恕罪!”他心惊胆战地伏在地上,余光瞥了瞥床上的德妃。这宫里最难处理的就是嫔妃生病去世的事情,没想到这次德妃的事情,又让他赶上了。

  “快起来吧,你医术高明,朕才召你过来。你来看看,德妃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朝张太医摆摆手,让他上前好好瞧瞧。

  一旁跪着的谢宸缓缓起身,幽深地瞳孔淡淡扫了眼张太医,给他让了让位置。

  张太医只觉周身被浓郁的威压包裹,微微颤抖地抬头谢了恩,大着胆子瞧了一眼谢宸,而后拎着箱子走到床边,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众人心思各异,都不言语。

  过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张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整了整理箱子,缓缓从床边站了起来。

  “瞧出什么来了?”

  “回陛下,依臣看,娘娘这是……心脉瘀阻,气血不畅,胸痹短气导致呼吸困难,这才……突然逝去。”张太医端手向皇帝禀报,声音虽有些颤抖,但却极其笃定。

  他又看了看墙边的宫女,继续问道:“德妃娘娘近些日子可有喘息胸痛、半夜惊悸的症状?”

  小翠哭着点点头:“娘娘这段日子常说屋子闷得紧,因此屋里的窗户,也总是开着。奴婢曾问过娘娘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娘娘只是说并无大概,这便一直拖着了。”

  “那便是了。”张太医捋了捋胡须,恭敬地朝皇帝行礼:“娘娘阳气虚损,体倦乏力。今日卒然心痛如绞,寒凝心脉,突然逝去。”

  “此病日常并无大症状,一旦发病瘀阻极快,万分凶险,还望陛下、殿下节哀。”

  “张太医,你可当真看好了?”谢宸铁拳攥紧,死死盯着张太医。

  “殿下若不信,大可另请他人来看。”张太医也是太医院的老人,如今这般被人质疑,脸色也有些不好。

  “宸儿。”皇帝唤了一声谢宸,疲惫道:“张太医是太医院的权威,他这般说,定是极有把握,毋庸置疑。”

  “事已至此,还是让德妃,安心去吧。”

  谢宸听皇帝这般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克制地捶了捶墙壁,额角青筋崩出。

  “德妃明德知礼,贤良淑德,按宫里的礼制,厚葬了吧。”皇帝最后看了眼德妃,长叹一口气,“此事,便交由皇后处理。”

  说罢,他挥了挥龙袍,疲惫地离了明德轩。屋里的谢宸和一种嫔妃均恭敬行礼,目送皇帝离去。

  那谢宸依旧站在床边,鹰一样的眸子紧紧盯着皇后。过了半晌,他朝她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如重千钧:“母后,那便劳您费心了。”

  皇后朝他淡淡一笑,语气平静:“本宫自会妥善处理,大皇子莫要担心。”

  谢宸深深看她一眼,沉默地转身离去。身上的盔甲略显笨重,走到门边时不慎撞了一下桌案上的香炉。香炉微微一晃,皇后的眼睫也跟着抖了抖。

  元宜站在门边一角,将皇后举动尽收眼底。

  “你们也退下吧。”见谢宸也已离去,皇后便疲惫地坐下,朝众嫔妃摆了摆手。

  众嫔妃低声称是,而后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元宜混在人群里,举止端庄脚步轻盈。而后她经过门边,偷偷攥了一把香炉的灰烬。

  *

  “叶姐姐,这时候已经不早,不若你来我宫里坐坐,一起用晚膳。”元宜拉着叶娴,邀她来自己的寝殿小坐。

  今日德妃去世,那皇帝再怎么昏庸好色,这几日也不会召见嫔妃侍寝。于是叶娴深思两秒,轻声应了。

  元宜的寝殿离明德轩有些远,待两人走到地方,已俱是口干舌燥,略显疲乏。

  元宜和叶娴坐在院里的白石小桌前,各自端着壶果酒畅饮。

  “所以说,这宫里年纪大的妃子,前些年也是像德妃一样,不声不响就病逝了?”元宜听着叶娴口中的宫闱秘闻,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具体什么情况,我其实也不大清楚。”叶娴面色有些酡红,此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讲 个不停:“我也是听宫里的姐姐们说,那些嫔妃去的都有些仓促。”

  “但后来太医们来检查,也都是查出来了不同的病疾。所以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大家谁也不知道。”

  “那那些逝去的妃嫔,是否育有子嗣?”

  “有的有,有的没有。陛下后宫虽妃嫔众多,但子嗣稀少。所以那些嫔妃也并非都有子嗣。”叶娴给自己添了壶果酒,眯着眼睛喝得欢喜。

  元宜偏头看了一眼一旁侍奉的阿丽,后者便又从厨房摆了好些果酒呈了上来。

  两个人从下午聊到傍晚,用过晚膳又接着聊到深夜。元宜看了看天上挂着的弯弯弦月,有些头疼地看着喝得烂醉如泥的叶娴。

  她真是没想到,堂堂大将军的女儿,酒量竟然这么差。她虽然想从叶娴口里掏出些话,也没想这人会喝成这个样子。

  她揉着太阳穴,吩咐着叶娴的侍女:“照顾好你家娘娘,记得明早做些醒酒汤给她喝。”

  “叶姐姐,夜深了,你该回寝宫睡觉了。”元宜搀着叶娴,轻轻将人摇醒。

  “嗝——”叶娴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了一声酒嗝。

  “那、那元妹妹,姐姐我就回去睡觉啦!”她勉强站直,随后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元宜的肩膀:“元妹妹,你可万万不要逞强。”

  元宜身体一崩:“姐姐这是何意?”

  叶娴摇摇晃晃地凑到元宜耳边,语重心长地低声说道:“皇帝好那偏门的东西,对咱们身子不是很好。皇宠虽好,妹妹也要注意身体。”

  “若因皇帝断了我们未来的乐趣,不值。”

  说罢,她挠挠下巴,靠在侍女肩膀上晃出了院子。元宜有些好笑地捏了捏耳朵,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

  这人,还真敢说。

  等看不见叶娴的背影,元宜整理了下衣袍,转身进了房间。转头的一瞬,她便敛了脸上的笑意,从袖中掏出一个包好的帕子。

  屋里并未点灯,此时昏昏暗暗,只有月亮淡淡的冷光。元宜走到床边,点亮灯案上的蜡烛。

  软榻上早有一人稳稳坐着,那人一身黑衣,轮廓在不甚明亮的房间里并不清晰。

  元宜从容走到其身边,伸手将那帕子递了过去:“西疆的东西。”

第8章 惊梦

  “嗯?”

  那人有些惊讶,接过帕子,展开凑到鼻尖轻嗅。

  “伏心散。”他挑了挑眉,“大楚的皇宫怎会有这东西?”

  元宜耸耸肩,自己寻了个凳子搬过来坐下:“自然是西疆的人带回来的了。”

  “幸好今天宫里没有人发现,不然啊,我这小命可难保了。”她扯了扯袖子,感慨般地轻叹一声。

  “所以这事,还和誉王有关?”那人沉吟片刻,放下手上的帕子低声说道:“这京城里头,知道这东西的,除了咱们,可就是他了。”

  “誉王这么做,也不怕害了你。”他眸中微闪,声音里带了些怒气:“怎么说也是好多年的情分,他竟这 般——”

  “苏子和,我让你打探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元宜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猛地打断他的话,抬头看着他,手上还拆着脑袋上的发簪发髻。

  苏子和被这么一怼,幽怨地瞧她一眼,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随后他收回翘起的腿,从胸前掏出个小小的纸卷丢了过去:“我能查到的,都在这里了。不过誉王行事诡谲,警惕极高,我硬是没能近他的身,只从他那书阁里找了些东西。”

  元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展开纸卷仔细地看起来。她的发髻已经拆下,一头乌发瀑布似的垂在脑后,上面像是有光辉细细流淌。

  “巡防营有异动?我记得那里是叶将军管辖,没想到连他也搅进去了。”元宜暗暗咋舌,心说这大楚果然要变天了。

  “不光是巡防营,城里的禁军最近也出了不少乱子。大皇子这些天也没少忙,一直在营里平乱,顺便进行一波人员清洗。”苏子和起身把元宜拆下来的发钗放进首饰盒里,又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额前的发须。

  元宜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看着纸上的消息,暗暗记在心里。

  “那个阿丽——”元宜看过纸上最后几行字,眉头越皱越紧,“她是郦国人?”

  “喏。”苏子和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过去,“在她房间里找到的,上面全是郦国的文字。哪个楚人会没事看异国的字,这乱七八糟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谁看得懂?”

  元宜无奈地扫他一眼,皱着眉毛展开新扔过来的纸。纸上确实写满了……一系列鬼画符,龙飞凤舞,笔画流畅。

  自然,什么也看不懂。

  元宜看了一会就觉得头昏脑涨,忙把纸折好,放进柜子里的密匣里。

  “这凡是和他相关的事,每一个省心的。”元宜揉着太阳穴瘫在床上,小脸耷拉下来,像只被榨干的橄榄。

  “我不就是当年不告而别了,虽说有错,寒了他的心,但我也是不得已。他都不听我解释,上来就这般对我!”

  “又是派人监视我,又是当着他人面羞辱我。”元宜望着上空浅绿色的床帘,脸颊因激动泛起淡淡的粉色:“凭什么啊!”

  “凭他身份比你高,凭他年纪比你小。”苏子和似乎想要安慰她,便一本正经地瞎说大实话,“其一,你年纪比他大,按照大楚的规矩,自然要多体谅弟弟;其二,他是皇子你是臣女,他对你做什么你也不能反抗。”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

  元宜冷笑一声,抓起身边的枕头甩向苏子和的大脸:“滚!”

  苏子和并没有滚,他在床边轻轻坐下,揪着床帘上的穗子:“夫人的事,你确定和大楚皇室有关?”

  “嗯。”元宜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娘亲出事后,我在府上仔仔细细搜过一遍,然后在西南的墙角里找到了一只裂掉的箭头。”

  “今天春节我进宫赴宴,宫中尽是禁军 把守,武器拿的也都周全。”她被子里的手微微攥成了拳,“我经过一个拿着弓箭的禁军身边时,发现他箭筒里的箭头,和我当年找到的那个一摸一样,上面都有一个凹进去的印文。”

  “大楚铁矿缺乏,铸造权抓得紧,国内兵器铸造都是公家独有的权利,由官府统一管辖,不会有人私自铸造兵器或是仿制兵器。”

  元宜眸中微黯,声音恹恹:“所以那枚箭头,绝对和禁军手上的那些,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之前身在元府,父亲那人多疑,林氏又总爱盯着我,办事多有不便。这会儿来了皇宫,倒是个绝佳的机会。”说罢,她伸手敲了敲苏子和的后背:“自然,你办事也方便些。”

  苏子和早习惯没事被打,动都没动,依旧大喇喇地倚在床边:“我可不觉得方便。”他烦躁的甩了甩头,抱怨道:“我苏子和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在宫里装个太监。”

  “你可真是坑的一手好兄弟,师父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心疼我。”

  元宜不以为然:“你师父可是我亲外祖父,要疼也是更疼我。”她抓着被子翻了个身:“对了,外祖父那边怎么样?”

  “师父得知你入宫,立刻赶到元府把你爹爹骂得狗血喷头,还想要进宫面圣把你救回来。”苏子和仰头打了个哈欠:“还好我及时和师父解释,他才没了这个心思。”

  他幸灾乐祸地望了眼元宜:“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和师父解释,不然他老人家定会罚你。”

  元宜叹气,又戳了戳他:“你以为你会有好果子吃?外祖父罚我,也肯定会罚你。”她缓缓坐起,朝苏子和摆了摆手:“行了,你回去吧。我这忙了一天,也该歇息了。”

  苏子和帮她把鞋子摆好,床帘放下,朝她打了个响指:“走了。”

  话音刚落,人影一晃,屋子里顿时只剩元宜一人。元宜到桌前喝了口水,转过身将屋里的灯熄了,换上寝衣钻进被子里。

  被子松松软软,被风吹着,还带着些丁香花的香气。元宜睁着眼睛望了会儿天,终于下定决心般的闭上了眼睛。她忙了一天,这会儿睡得也比较安稳。

  可有人睡得并不安慰。

  谢钧辞躺在床上,眉头紧皱,面色苍白,额头上还渗出些细密的冷汗。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梦魇。

  “小辞,我的儿啊!”身体瘦削的女人跪坐在地上,单薄的躯干在薄薄的衣袍里显得空空荡荡。她发髻散乱,满面泪痕,怀里搂着一个同样消瘦的孩童。

  那孩子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脸颊上泛着青紫。小脸紧绷,黑漆漆的瞳孔直直地望着前方,像只破碎的人偶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是个男孩儿。

  两人所在的房间中,除了他们,空无一人。窗边长长的帷帐被风吹得飘起,凌乱地在空中飞舞。院中中了好多桑树,高高大大,遮得屋子里只有些微弱的光 。

  孤寂、冷清。

  “今日,她们又来找我了。”那女人紧紧搂着孩童,尖利的指甲深深刺进他软嫩的手臂里,留下紫红色的印痕,还渗出细细的血来。

  “她们像以往一样,骂我、打我、羞辱我,又派人将房里的东西统统搬走。”她愤恨地哭号着,死寂的眸子里透出些怨恨来。

  她沉默了一会,伸手抚了抚怀里孩子的脸,低声问道:“今日,皇子公主们有没有为难你?”

  “今日我没有去习学。”那孩子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空荡荡的墙壁,面无表情:“大皇兄让我去打扫马场的马厩,说若我不去,就找人拆了我们的家。”

  “可我去打扫了马厩,家还是被拆了。”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眼什么也不剩的房间,随后垂下了头:“娘,这是为什么?”

  “他们这是想让我们死啊。”女人怜惜地将孩子的脸捧起来,脸上却是浮现出诡异破碎的笑来。她将他头上戴的小小发髻拆下来,将发丝拢在手中轻抚。倏然她手上用了些力,猛地一扯,从他头上生生揪下来一大把头发。

  男孩被扯得狠狠一痛,却是一点也不挣扎,甚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这样突然而来的折磨,他早习以为常。

  “还有,小辞,这不是我们的家。”女人将扯下来的头发整理成小小一缕绑在手腕上,而后缓缓起身,走到墙角,从落满灰尘的箱子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剪刀,声音极轻地说道:“我们没有家。”

  “没有家……”她呢喃着同样一句话,用剪子剪断了飘浮的帷帐,剪断了自己宽大的衣袖,又狠狠地将自己的长发一刀剪短至脖颈。

  男孩从未见过娘亲这样过。以往她虽也会在屋里大声哭喊,或是通过折磨他来发泄情绪,但从未像现在一样……平静地失控。

  于是他抬起酸胀疼痛的腿,费力地跑到娘亲身边,伸出瘦小的胳膊紧紧抱住她的腰:“娘,你怎么了?”

  “娘亲累了。”女人一手握着剪子,一手轻抚孩子的后脑,疲惫地说道:“小辞,你不累吗?”

  “你骗了娘亲,今日你不仅去打扫了马厩,还被皇子们打了,是不是?”她轻柔地触了触他脸上的肿胀处:“你脸上的伤可不会说谎。”

  “小辞,你这般骗娘亲,怕我担心,累不累?”她哄骗一般蹲下身来,宠溺地望着他的眼睛。

  “娘,我……”男孩被问得一愣,犹豫了好一会,也不知到底该回答什么。

  “娘亲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都不再累了。”女人缓缓摩挲着手上的剪子,轻柔地说道:“小辞,你想不想试一试?”

  男孩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娘亲的眼睛,伸手帮她拢了拢额角的碎发。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铺天盖地的红色映在眼里,鼻腔里也尽是甜腻的腥味。

  他看见母亲倒在浓郁的红色中央,惨白的脸上,突兀地涂着鲜红色的 口脂。他看见娘亲朝他微微一笑,空洞的眼珠直直地望着自己,逐渐黯淡下来。

  紧接着,巨大的轰鸣声传过来,夹杂着此起彼伏尖利的惊呼,细细密密地钻进耳朵里。谢钧辞猛地一颤,骤然睁开眼睛。

第9章 是他

  稍显空荡的房间里门窗紧闭,床边的灯案上燃着两支细细的灯烛。蜡烛堪堪燃了一半,灯蜡顺着柱身缓缓流淌下来,又慢慢凝固在蜡烛的底部。

  外面的天依旧是浓郁的黑色,这会儿才四更。

  谢钧辞缓缓坐起,紧皱着眉,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雕花的木门。过了半晌,他突然起身,在屏风处换好外袍,身影一晃便出了门。

  微弱的风吹过,灯烛的烛火微微一晃,便蓦地熄灭。

  *

  翌日一早,元宜恹恹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头发蓬乱,脸上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她睁着朦胧的眼睛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房间,长长呼出一口气。

  元宜自小警惕,又多年习武,耳力便自然比寻常人强上好些。昨夜她正昏昏沉沉地做着乱七八糟的梦,半忙半醒之际,突然听到吱呀一声,像是木板细微的摩擦声。声音极小,却依旧将她猛地吓醒。

  这偌大皇宫,除了苏子和,谁还会悄无声息地进她的屋子?元宜默默攥紧被子,身上汗毛竖立。

  枕头下的匕首稳当当地躺着,元宜控制着呼吸,微眯着眼睛选择按兵不动。呼吸四五秒一次,睫毛眼珠不能乱动,她陷在松软的被子里,熟练地装睡。

  那人脚步极轻,元宜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只透过眼睛微小的缝隙瞧见床边突然多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看头的轮廓方向,似乎是在看她。元宜被子里的手悄咪咪地准备移向枕头,想要掏出底下压着的匕首。

  只是下一刻,元宜感觉一只手慢慢探进被子里,然后轻轻地,抓住她的小指。随后那人缓缓蹲下来靠在她的床边,像只迷路的小兽,乖巧迷茫地趴在自己被子旁边。

  熟悉的冷香拂过,元宜身体一僵,手上顿时失了力,一动也不敢动了。

  那人蓬软的发顶轻轻靠着她的腰窝,元宜虽听不太明了他的呼吸声,却能清晰地感觉手臂旁传来的温热。

  元宜默默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又缓缓睁开。

  那人依旧乖乖地窝在她床边,这会儿一双黑眸已经合上,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映出他高挺的鼻骨。嘴巴微微抿着,脸上也少了些白日的阴郁冷酷。

  这人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倒顺眼些。

  元宜默默接受此人擅闯她卧房的现实,偏头看了看他的侧脸,暗暗想着。

  只是这人突然跑过来干什么?看现在的状态,是来她这里寻温暖了?明明这么厌恶她,怎又偏是现在这幅可怜样子?元宜闭上眼睛,绞尽脑汁地想着。同时为了不惊动他,顺利捱过这晚,元宜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身 体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她心惊胆战地等了半个时辰,却见那人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睡得似是极安稳。

  元宜默默叹气,撑着已经麻了的手臂,闭着眼睛独自清醒。长夜孤寂难眠,这失眠的滋味,时隔几年,她终是又一次体会到了。

  失眠的大脑在寂静中转得飞快,元宜一会想着西疆的往事,一会想着皇宫的秘闻,一会又忧心能否找出当年的真相,不知不觉,窗外的天隐隐有些亮了。

  床边的人终于动了。手指被人松开,手臂和腰际的温热也褪去。他收回自己的手,帮元宜拢了拢被子,缓缓站起身。元宜思绪一乱,整个人又清醒了几分。

  眉间倏然被人轻触了一下,下一秒,又是吱呀一声,屋中便再无动静。元宜神色微动,缓缓睁眼,瞧了瞧雕花的窗户。

  天际泛白,夜里安静的鸟雀也在枝头上跃起,叽叽喳喳叫鸣起来。元宜揉揉酸麻的胳膊,翻了个身,蒙着脑袋闭上眼睛。

  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便传来雄鸡的报晓和沉重的钟声。元宜紧皱眉头,换了个姿势想要继续睡。

  可房门这时又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娘娘,皇后娘娘找您!”宫女有些急迫的声音炸在耳边,带着清晨的喧闹,飘进屋子里。元宜掀起被子,认命爬起。

  “皇后娘娘召见臣妾,所为何事?”元宜顶着黑色的眼圈,压下涌上的哈欠,柔顺地朝皇后行了个礼。

  皇后有些孤疑地看着元宜萎靡不振的样子,开口问道:“无甚大事。只是元妃今日怎生这样憔悴?”

  “德妃娘娘昨日去世,臣妾悲伤忧虑,昨夜没大歇息好。”元宜淡定扯谎,缓缓在软椅上坐下。

  “想不到你初进宫,就对德妃有这般深重的情谊。”皇后眉尾一挑,也在主位落座。侍奉的宫女端来茶水和点心,随后默默退出屋去。

  元宜朝皇后微微一笑,垂头默默饮茶。

  “元妃,这周遭也没有旁人,你也莫要端着了。”

  元宜闻言险些被茶水呛了呛,掏出绢帕擦了擦嘴上的茶水,缓缓抬头:“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瞥了一眼元宜,轻笑着继续开口:“本宫今日找你,就是想与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娘娘想要谈什么?”

  “谈谈,以后的事。”皇后摇着绛红色的扇子,发髻上的步摇微微颤动。

  “德妃已去,如今宫里能管事的仅剩本宫与贵妃。”她淡淡扫了一眼元宜:“你近来颇为得宠,皇帝喜爱你,日后,可能也想将你的位子往上提一提。”

  元宜脑子一转,心中大概有了数。

  “本宫知你与贵妃有些龃龉,贵妃是丞相之女,她若在皇帝身边说了些什么,本宫就算怜惜,日后也无法帮你。”皇后垂头打量着新染的蔻丹,眼角的皱纹深了些许。

  “元妃,你有没有想过,这以后的日子?”

  “臣妾目前只想安稳过着现在的日子,未来 的事,却是未曾想过的。”元宜没想到皇后这么迫切地想要拉拢人心,心中一动,嘴上仍是说着些冠冕堂皇的话。

  “元妃,本宫欣赏你。”皇后放下扇子,语重心长地说道:“所以现在,也是在提点你。”

  “你以后的路,可是要把在自己手上的。若是出了半点差错,这后宫,可就容不下你了。”

  “娘娘……”元宜被这话吓得惊愕抬头,面色惊慌,猛地在皇后面前跪下:“还请娘娘指点!”

  “元妃,你莫要这般着急。”皇后轻轻一笑,忙起身将元宜扶起:“本宫把你当做亲妹妹,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轻拍着元宜的手,循循善诱:“其余的事本宫都会帮你打点好,你只需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若你愿意,本宫定会助你,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在后宫待着;若以后陛下不在了,你不愿再在这里,本宫也会为你寻个好去处。”皇后微微压低了声音,给了元宜一个眼神。

  “那、那多谢娘娘!”元宜朝她福身:“以后就麻烦娘娘了。”

  皇后见元宜审时度势,顺了自己的意,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她便拉着元宜说了些无甚痛痒的话,两人寒暄一阵,增进增进所谓姐妹情谊。

  茶添两次,话转三巡,两人闲聊之际,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太子谢言推开房门,手上拿着一把合上的折扇。他先是朝皇后行了个礼,余光却看见屋子里还坐了个人。

  他偏头看过去,手上一顿,人愣了。元宜见屋里来了人,笑着望过去,脸上一凝,人也愣了。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心中狂跳。

  元宜:“这个人长得好像前些日子在酒楼调戏良家妇女的穷酸书生!”

  谢言:“这人不就是那日对他拳打脚踢的刁蛮娘子!”

  “你……你——”谢言用扇子指着元宜,一双手抖得起起伏伏。他脸色涨红,呼吸急促,单薄的身子晃晃悠悠。

  “言儿,你这……你这是做什么!”皇后头一回看见太子谢言这般失礼的样子,半是诧异半是生气,轻轻斥责了一句。

  这人竟是太子?喜爱文赋的文雅公子谢言?大楚皇室和她开什么玩笑!怎么一个个皇子都这般深入百姓接地气?

  元宜顿时头大,见状不对,忙挥着帕子柔声圆场:“娘娘,怕是太子殿下与您有要事相商,臣妾这就告辞——”

  “母后,就是她!”谢言委屈巴巴地吼了一声,甚至不顾形象地破了音:“那日就是她打了儿臣!”

  “我这额头上的疤可还在呢!”谢言扒开额前的发须,露出额头上一块淡粉色的疤痕。

  “言儿,你在胡说些什么,莫不是读书读糊涂了!”皇后有些气恼地站起来,朝他解释道:“这是陛下新封的元妃,你怎能这般无礼!”

  “元妃知礼守节,温柔贤淑,况且元妃前几年大病一场,如今身体 柔弱,怎会像你说的这般随意上街殴打他人!”

  元宜尴尬垂头,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父皇新封的元妃?”谢言闻言一怔,不可置信道:“父皇真是厉害,竟敢收这般胆大包天的女子进宫?”

  “言儿,够了!”皇后轻喝一声,转头看向元宜,眸子里满是歉意:“太子今日不知怎么了,有些失礼,还请元妃见谅。”

  元宜尬笑两声,轻咳着摆了摆手:“没事,既然太子如今……与娘娘有话要说,臣妾便告辞了。”

  她袅袅起身,依旧优雅地朝皇后和太子行了礼,利落地出了屋子。

  谢言在后面急得跳脚,满脸不甘:“母后,你就这样让她走了?”

  “不让她走,难道继续让你当着人家的面指责她吗?”皇后面色一冷,稳稳地坐回椅子上:“你是东宫太子,怎能这样不知礼数,不顾场合?这日后登基,哪有一国天子的样子!”

  谢言面色一白:“母后……”

  “现在,我要听你好好说说,你口中元妃打你的事。”

  “细枝末节,尽数说清。”皇后轻扣桌案,眼底幽暗。

第10章 武功小菜鸡

  元宜脚底生风,迅速地离了皇后的寝宫。她支开身边侍奉的宫女,转身走到在朱墙边停下,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大楚皇室的人,还真是一个个都和她不对付。她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回想起她三个月前的光荣事迹。

  那日她领着苏子和偷偷离了府,去城郊的铁匠铺子询问些隐秘的铸器事宜。不想那日风力极大,将她遮面的面纱吹走。返程时正值午时,元宜想着这几年她鲜少露面,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便携着苏子和一同去街边的酒楼用午膳。

  一顿午膳用得风平浪静,可二人付完钱准备离去时,却出了岔子。酒楼的大堂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拉着一位身形瘦弱的女子,情绪激动地嚷个不停。男子手持一把折扇,一身素净的白袍,腰系玉佩,看起来斯文得很。只是他面色涨红,对那女子一副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的模样。那女子面色尴尬,不停挣扎,却愣是没撤出身来。

  两人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食客,俱是抱着胳膊窃窃私语,却无一人上前制止。

  “你倒是说清楚了,我这扇子上写的字,怎么就普普通通平平无奇了!”男子气愤地用扇子指着女子,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公子……”那女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方才已经解释了,小女并不识字,只是瞧字的轮廓和字体与往日街上售卖的无大区别,才出此言。小女无意之举惊怒公子,还请公子谅解。”

  “哼!你一目不识丁之人,竟敢随意评价本……本公子的字!”男子摇开扇子,端端正正地举到她眼前:“你可记住了,本公子的字,可不是胡乱文人墨客能比的。”

  元宜远远地瞧了一眼扇子,只见扇面中央,龙飞凤舞写着四 个大字:非池中物。

  行吧,怪不得情绪这般激动。

  扇面上的字笔迹流畅,隐具倜傥之意,绝对称不上普通。不过……也称不上惊艳罢了。她摇摇头,心想这男子也该作罢,便准备离去。不想却听见男子趾高气扬地说了一句:“来人啊,这女人口出不敬之语,给本公子抓起来!”

  元宜身体一滞,随后慢慢转了身。

  那女子一脸惊慌地跪在地上,不停地朝男子行着礼:“公子,您大人有大量,便饶了小女吧!小女家中还有老人赡养,实在去不开身啊!”

  男子面色一软,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凶巴巴的样子,仰着脑袋吩咐着身后的侍卫。

  侍卫默默上前,附在他耳边垂首瞎说大实话:“殿下,您今日出门只带了属下一人,还是莫要……闹出大事为好。况属下一人,随意抓人,恐对殿下不利。”

  男子面色一沉,索性推开侍卫,把扇子往他手里一放,自己上前,固执而又急冲冲地又去扯地上的女子。不想手还没碰上,面前绿色一闪,自己的手就被人挥开了去。

  他抬头一看,瞧见面前多出一个一袭绿袍的小娘子。小娘子面色淡淡,笑着朝他开了口:“公子宽宏大量,对一弱女子这般不留余地,怕是有些小题大做。”

  这京都的平民女子胆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大!他冷哼一声:“本公子劝你莫要多管闲事,给我让开!”

  元宜一笑:“若我不让呢?”

  “你!”男子气得破了音,单薄的身板中央胸口剧烈起伏。他瞪着眼睛看了元宜好一会,猛地上前两步,扬起袖子,朝她打了过去。

  元宜眼底一黯,一步未退,手上用了些力,直直朝男子迎了过去。

  下一秒,男子被元宜一掌掀翻,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邻桌的茶壶好巧不巧被碰落在地,陶瓷碎片在男子额头上划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周围食客一阵惊呼,议论声高得像是要掀了房顶;那男子躺在地上瞪眼望天,侍从慌忙上前将他扶起,怒视元宜;元宜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满脑疑惑。

  她分明没使什么力,怎这人就摔倒了?如今的读书人,竟这么弱的吗?

  “啊!有血!”男子只觉额上一片疼痛,伸手一摸,竟看见指尖上沾着斑驳的鲜血。他面色一白,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快!快找人来给我治伤!我这高贵的脸,可不能出什么事!”

  那侍从被他拽着胳膊,也不好上前与元宜对峙。他收起拔出一半的剑,将男子搀起来,迅速离了酒馆。

  人已离去,元宜于是转过身扶起那女子,轻声安慰几句。周围食客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都无趣地离开,一场闹剧便这样匆匆收场。

  元宜事后还与苏子和感叹当今读书人身子骨不大硬朗,应要多锻炼身体。可不想,这位瘦弱的书生,竟是沉迷诗赋的当朝太子。

  元宜烦躁捶墙,胡乱地扯着自 己额前的两缕发须。皇后那人疑心颇重,经过今日一事,日后怕是会对她多有提防。今日上好的机会,估计要泡汤。

  元宜捶手顿足,感慨自己多管闲事。过了半晌,她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准备回寝宫里吃些梅子冻解忧。

  她理着袖子转过了身,没走几步,就看见太子谢言两手空空,负着手走出了皇后的寝殿。她默默转了转脚尖,想要寻个其他的方向低调走人,却看见太子朝远处的几个宦官摆摆手,声音不高不低:“你们几个,过来一下。”

  元宜随意朝那边一看,顿时脑子一炸,心中哀嚎。那几个太监里面,好巧不巧就有在皇宫浑水摸鱼的苏子和。

  那日苏子和虽然一直站在她身后,可谁知太子有没有注意他?若是真认出来了,他们两个在后宫里可难混了。

  于是元宜提着裙子,飞快地小跑过去。淡黄色的裙摆在朱墙中穿梭,好似一朵旋转的太阳花。

  “太子殿下,您请留步!”元宜气喘吁吁地跑到谢言身前,挑了个合适的角度将苏子和挡住,随后端着细细的胳膊朝他福了福身。

  谢言垂首一看,见是先前母后寝宫的所谓元妃,本不想搭理。但想起皇后方才与他说的话,仍是停了步,冷哼一声:“哦,是父皇新纳的元妃。说吧,找本太子有何事?”

  元宜仰头柔声应答:“方才在皇后娘娘那里,太子似乎对臣妾颇有误会。臣妾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对殿下解释清楚。”

  她诚挚地望着谢言,声音委委屈屈,好似能滴出水。

  谢言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板着脸继续说道:“本太子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况我没治你的罪,你早应该感激涕零自觉不再出现在我眼前。如今竟敢跑到我面前来,莫不是仗着父皇的荣宠,胆大包天恃宠而骄了!”

  元宜明眸盈盈,言辞恳切:“殿下息怒。臣妾这会儿来,是想清楚了些事情。殿下口中之人,应是臣妾府上的妹妹。”

  谢言一副鬼才会信的样子:“元妃真是能说会道,如此颠倒黑白,莫不是将我当傻子?那日的女子分明顶的就是你这张脸,我怎么看错!”

  元宜了然:“就因为这个,所以臣妾更要解释清楚。”

  “臣妾的妹妹,心灵手巧,极擅易容之术。她自小习武,但母亲怕她太过张扬不易融入大楚京都,便让她收敛性子隐藏武艺。”元宜绞尽脑汁地胡扯着,语速逐渐变快。

  “平日母亲管妹妹管得紧,鲜少允许她出门。但……臣妾便不同,行事随意些。妹妹为躲母亲,便常常扮作臣妾的样子溜出府玩。”

  “况妹妹为人正直,常常路见不平帮助他人,所以估计那日误会殿下,这才有无礼之举。”

  元宜终于把这一大长串的谎话说完,面色如常的笑了笑,静静等着谢言的反应。

  谢言抿着嘴巴,摇摇头:“真的吗?我 不信。”

  “信与不信,都由殿下做主,臣妾也只不过是把事实说出来罢了。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等哪日殿下亲眼看见臣妾妹妹,便自有判断了。”

  元宜坦荡一笑,不再多言。她状似无意地看了看那群被召来的宦官,葱白的手指点了点最左侧的那个:“你过来,扶本宫回宫。”

  说罢,她歉意地看了看谢言:“殿下,臣妾身子有些疲了,先前的侍女回宫做事,这会身边也没个侍奉的人。不知借走一个侍从,耽不耽误殿下的事?”

  谢言正在消化方才元宜的一席话,脑中掀起风暴,无心顾及其他。他朝元宜摆摆手,率先扶额而去。

  元宜望着谢言的背影,朝身边的人冷声说道:“扶本宫回去。”

  那人恭敬上前,深深俯首,伸手撑住元宜的手臂。两人缓缓离去,沿着笔直的朱墙,留下两道短短的影子。

  不远处的小亭中,一男子一袭玄衣,抱剑而立,注视着两人,瞳色深深。

  *

  “元姑奶奶,你可太能装了!”待两人走到空旷之处,苏子和小心地抬起头,低声感慨:“这是怎么回事啊?那日的人,怎么会是大楚太子?”

  元宜揪了一下苏子和的耳朵,咬牙切齿道:“我还想问你呢!在宫里晃了这么多天,竟连太子的模样都没瞧见。若是你也被他认了出来,我就真的要乖乖等死了!”

  “哎呦你消消气!”苏子和吃痛,尴尬挠头:“我这些日子忙着打探誉王和大皇子的事,那太子一天到晚就是吟诗作赋,我哪有心思管他?”

  “以后,算他一个。”元宜松开手,拍了拍袖子,眉头紧皱:“大楚成年的皇子,都盯着点。”

  “没问题!”苏子和拍着胸部保证道。

  经过转角处,便到了宫里的小湖。湖边清爽湿润,是嫔妃夏日里常来的地方。元宜示意苏子和摆好宦者姿态,提步绕过墙角。

  湖边果然有人。

  叶娴正半蹲在湖边的阴凉处,手上抓着几片绿油油的叶子。她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惊喜地喊道:“元妹妹,你来了!”

  元宜回以一笑,刚想开口,却又听她兴奋地轻呼一声:“你这次带着的太监,模样甚是俊俏!”

第11章 俊俏太监

  叶娴扔下叶子兴冲冲地跑过来,连头上的烈日也顾不得了。她眨着眼睛在苏子和面前站定,轻声吩咐道:“抬起头来。”

  苏子和也不知这头该抬还是不该抬,绷着身子,余光疯狂瞥着身旁的元宜。元宜也是头大,心想这今日什么事都这么巧,叶娴怎就蹲着瞧见苏子和的脸了?

  叶娴静静地等了会,见苏子和仍是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便有些气恼地疑惑道:“怎么,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她又转头望向元宜:“元妹妹,这人怎么回事?这般不听吩咐,未免有些不守宫里的规矩。”

  元宜一边歉意地笑笑,一边把手背到后面暗戳戳掐了一下 苏子和的后腰。她轻拍了一下叶娴的手臂,柔声解释道:“叶姐姐,你别生气。这太监怕是有耳疾,方才同我说话时也不甚伶俐。”

  说罢,她轻咳一声,微微提高了些嗓音:“叶妃娘娘问你话呢,还不快把头抬起来。”

  苏子和从善如流地抬起头,收起平日不正经的样子,恭敬地回复道:“小人自小耳朵不大伶俐,方才惹了娘娘不快,还请娘娘恕罪!”

  “喔,竟是这般。”叶娴一脸恍然大悟,有些可惜地不好意思道:“没事,这娘胎里患上的病,是怪不得的。你长了个俊俏的模样,却来这宫里当太监,其中缘由我方才不懂,这会儿倒是晓得了。”

  她有些尴尬地挥了挥袖子,却是细细地打量起苏子和来。从眼睛看到鼻子,目光又滑下去看着他的嘴唇下颌。

  苏子和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红,又渐渐蔓延到脸颊和脖颈。好奇而又欣赏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微风拂过,鼻尖也多了些面前人身上的甜香。他极不自在地站着,额头上伸出薄薄一层细汗。

  他自小跟随师父习武,身边尽是师兄师弟,根本没见过几个女子。唯一一个熟稔的女子,就是比那些师兄师弟还要野的元宜。如今叶娴娇俏的模样,好奇的审视,他哪里经受过?

  “咦,你这脸怎生突然红了?是被着日头晒着了吗?”叶娴满意地收回目光,却瞧见眼前的人脸已经红得不行,不免有些疑惑,于是轻声问道。

  元宜站在一边,头一回看见苏子和脸红的模样,震惊之余,心中狂笑,脸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小人自小就有这毛病,被太阳晒一会脸就红得不行。如此不雅之仪冲撞娘娘,是小人罪过。”苏子和这次没用元宜来圆场,流畅地扯出谎来,又给自己卖了一波惨。

  叶娴闻言再次可惜轻叹:“瞧这可怜见儿的!别是满口这罪那罪呢,搞得我怪吓人的。”

  她又轻轻摇了摇头,从上到下扫了一下苏子和:“只是像你这般,想要在皇宫里走得长久顺利,倒是不大容易。”

  苏子和直愣愣地站着,胡乱地听着叶娴这一通感慨。元宜在一旁诡异地笑着,暗里给了苏子和一个“淡定”的眼神。

  叶娴顿了一会,忧愁地瞧了瞧苏子和,突然柔声说道:“你以后便常来我宫里侍奉,我虽无大本事,但保你在宫里性命无虞,还是有把握的。”

  “这般标致的人儿,出了事实在可惜。”

  元宜适时插口:“叶妃娘娘如此好意,你可不要辜负娘娘。”说罢她朝叶娴说道:“我这会儿回去还有些事要处理,恐怕要先行告辞了。”

  叶娴歉意摆摆手:“是我鲁莽,元妹妹快去忙吧。”她有些遗憾地瞧了瞧苏子和,吩咐道:“照顾好元妃娘娘。”

  待三人终于分开,才发现方才已经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元宜和苏 子和脚步飞快地赶回宫,才发现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浸湿。

  元宜回到房里拿扇子扇着风,不适地扯了扯沾上汗的衣服,喝了口果茶,不怀好意地朝苏子和说道:“可以啊苏子和,叶妃娘娘对你甚是喜欢啊。”

  苏子和冷笑:“所以你就又给我加了个有耳疾的背景。”

  “你不也给自己编了个什么皮肤晒红的鬼话,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见你红过脸。”元宜切了一声,习惯性地怼了回去。

  “不过你以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了。”元宜拍了拍苏子和的肩,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他这次伪装本就是刀尖上的豪赌,步履维艰。如今又多了太子和叶娴盯着,未来行事怕是会更艰难。

  苏子和仰头灌了口水,沉默一刻,倏然开口:“三日后,我就去御书房查找三年前的案宗。”

  元宜愕然抬头:“可当时不是说好,等到——”

  “皇宫不宜久留,你如今才进宫一月,却已经多出这么多事。且你那药功效有限,若是等到那时候再去,实是夜长梦多。”

  苏子和轻轻扣了扣桌案,继续说道:“不如趁此时,放手一搏。”

  元宜仍想劝说,却又被苏子和打断:“三日后,郦国使者进京,皇帝会设宴招待,御书房的把手官兵会调一部分去宫宴,是个好机会。”

  “郦国使臣进京?”元宜闻言一怔:“为何我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此次郦国和皇帝暗里沟通,不知道怎么回事,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放。仅有部分装点宫殿的侍从们晓得。”苏子和抱着胳膊起身走动,神色凝重。

  “不过听说,郦国有联姻意向,这次也会送一位公主过来,嫁与太子。所以此次低调行事,怕是在太子那里需要做做文章。”

  苏子和说完,转头看着元宜,认真说道:“这些事与你我无关,你且安稳待着,待事成之后,便按照计划离开皇宫。”

  “兵器铸造之事,估计经过今天的事,你也很难从皇后口里探出些什么。”苏子和又是一记补刀,“所以莫不如等出了宫,你——”

  “不对。”元宜却是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一脸若有所思:“今日之事,倒称得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猛地合上手中的折扇,眼眸微眯:“太子那里,是个新的突破口。”

  “我没想到那谢言竟是这般.......”元宜仔细想了想措辞:“竟是这般醉心诗书天真有趣。今日我在他面前一通瞎说,但特意提了提元清宁。”

  她望向苏子和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林氏,可助我。”

  “其余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卷宗之事,成则好,不成也莫要着急,一切以你安全为主。”元宜低声说道,面色担忧。

  苏子和颔首:“你我各自小心,希望不要出什么变数。”

  元宜点点头,心里面却像是有团乱麻,有种无法言明的焦虑。 不知怎么,她又开始有一种熟悉的焦躁。

  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向来很准。

  两日后,元宜刚刚让人送走写给林夫人的书信,就见叶娴跌跌撞撞地跑进宫,连头上的钗子都掉了好几个。

  “元妹妹,出事了!”她扑过来拉着元宜的手,拼命地将她往外扯。

  元宜脑中一炸,有些懵。却依旧迈开步子,跟着叶娴走了出去。她一边走一边问道:“叶......叶姐姐,这是怎么了?”

  “上次你带着的那个太监,浑身是血,跑进了我宫里。他说是有东西必须马上给你,我见他走路都费劲,就赶紧来找你了。”叶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扣住元宜的手臂,颤抖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就见元宜神色一变,速来温柔的眸子变得极冷,仿佛嵌着两道利刃。

  她双腕猛地被反扣住,力道几乎要把腕骨捏碎。她常年习武,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她倏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望向元宜。

  元宜死死盯着她看了半晌,下一刻,她松开手,率先迈出步,声音沉郁:“那我们,便快些走吧。”

  叶娴颤抖着点点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叶娴的宫殿于元宜的不是很近,但两人步履飞快,愣是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叶娴的庭叶居。

  叶娴将元宜向旁边扯扯,拉着她去了庭叶居后面的偏殿。偏殿里一个侍奉的人也没有,后院墙角至殿门有一路的血迹,被人用沙土虚虚遮住,只能看见浅浅的红色。推开殿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

  一人一袭宦官衣服,侧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元宜深吸一口气,鼻腔中充斥着甜腥,提步走了进去。

  苏子和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双眸紧闭。身上的衣服被血浸湿,连床单上晕开一大片都红色。

  “苏子和,苏子和,你醒醒啊!”元宜蹲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眼眶极红,轻声唤道。

  “我本想寻太医过来给他瞧瞧,但他死命不肯,只说要见你。”叶娴把门关好,快步走到床边,一脸担忧:“我怕人看见不对劲,就让他到这后院偏殿躺着。我自小在军营里,但也只会简单的伤口处理。我怕他失血过多,便简单地包扎一下。估计这会儿,是体力不支暂时昏迷了。”

  元宜感激地朝她点点头,起身小心点查看了下苏子和的伤势,把他轻轻的平躺好。

  她利落地脱下外袍,歉意道:“方才多有冒犯,得罪叶姐姐了。叶姐姐思虑周全,妹妹不胜感激。我学过写粗浅医术,劳烦叶姐姐帮拿些干净的纱布,剪刀和毛巾热水,我给他简单处理一下吧。”

  叶娴颔首,迅速推开门走了出去。

  待脚步声渐渐听不见,元宜轻轻捏了捏苏子和的手,压低声音说道:“人走了。”

  下一秒,床上的人微微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12章 受伤

  元宜俯下身,将耳朵靠近苏子和嘴边。苏子和哑声与她低 语几句,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元宜探手进去,从中摸出一颗小小的铁块。她将其揣进里怀,几不可查地朝苏子和点点头。两人一番交谈沉默而迅速,元宜将铁块放好,叶娴端着个盆,臂弯间拎着个大大的袋子,踢开门跑进来:“元妹妹,东西拿来了!”

  元宜瞧见叶娴拿的这么大的物件,惊讶之余,忙把东西接过来:“麻烦叶姐姐了。”叶娴无所谓地摆摆手,扑通一声坐在凳子上:“你快给他处理伤口吧!”

  元宜颔首,拿着消毒好的器具转过身,先给他点了穴位止血,随后用剪子将苏子和沾满血的衣服剪开。夏衣轻薄,全数被血浸湿,衣衫剪开后,可清晰的看见胸口上交错的鞭痕。皮开肉绽,在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元宜鼻头一酸,眼泪险些从眼眶里溢出来。她紧抿着唇,微微仰起头,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这伤,实在是太重了。

  他到底是何等残忍之人,竟能下得去手。元宜紧紧握着剪子,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成白色。

  她急着处理伤口,剪衣服的动作也快了些。只是当她剪到胸口下部分时,裙摆却被人轻轻扯了扯。她疑惑的望着苏子和,后者双眸依旧紧闭,只是头朝右侧极小的偏了偏。元宜转头一看,就见叶娴正僵硬地坐在凳子上,手上紧紧抓着绢帕,一脸紧张地望着床上的苏子和。

  元宜手上一顿,顿时恍然大悟。她稍稍放慢了些动作,对叶娴说道:“叶姐姐,这里血腥气重,难免会冲撞你,这边交给我就好。”

  叶娴帕子攥得更紧了:“没事,我受得住。”

  元宜:“……”

  她沉默地继续把剩下的衣服剪完,将剪子放回桌子,俯身凑近叶娴的耳朵轻轻说道:“叶姐姐,你这么久不在正殿,怕是会招人怀疑。若被人发现,我们三人,都会死。”

  叶娴神色一动,沉吟片刻,最后看了一眼苏子和,朝元宜点点头,随后快步走了出去。

  元宜把水盆和毛巾拿过来,迅速扒掉苏子和的衣服,利落地开始处理伤口。苏子和这次受的鞭伤,伤口又多又深,几乎每一道鞭痕都嵌入肉中,钩挂出细碎的血肉来。苏子和不能暴露,只虚虚用了些内力扛着,硬生生的挺过来。若是寻常人,怕是在早已一命呜呼。

  元宜眉头紧皱,眼中少有的划过一道浓郁的狠戾。那人一身武艺,竟将其用于发泄在下人身上。世间对其评价,真是所言非虚。这仇,她绝对会报。

  元宜擦拭好伤口后,看着面色惨白如纸的苏子和,想了想,从里衣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囊。锦囊里还有个更小的锦囊,将里面的那个打开,里面有个小小的盒子,盒子打开后,里面装着两颗黑色的药丸。

  她拿出一颗,将其塞进苏子和的嘴里:“别一下子吞了,慢慢含化。”

  苏子和双唇翕动, 似是想说什么。元宜手指在他唇上虚虚一抵,压低声音道:“帮你伤口快些好的东西,寻常得很,你且放心吃。”

  她心中暗数三个数,果然瞧见苏子和不再动弹,沉沉昏睡过去。她挽了挽袖子,从腰带里掏出一个袖珍的小包,从里面拿出一把极细的银针。银针或扎于穴位,或穿于血肉之中,将数十道纵横的伤口尽数缝合。

  忙完一通已有一个时辰。元宜擦掉额上的汗,有些颓力地在床边坐下。苏子和正安稳的躺着,脸色慢慢变得红润,唇色也变成淡淡的粉色。她探手摸了摸他的脉搏,见脉象已经平稳,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银针调理和秘药加持,他这次失的元气,应该都能补回来了。元宜轻轻拍了拍胸口,疲惫地倚靠在床尾。

  她的医术是母亲教的,虽谈不上出神入化,但也绝对是医中龙凤。母亲的医术连父亲都不知,只有她才知道。她求了母亲好久,母亲才答应教她。这般偷偷学艺,导致除了母亲和苏子和以外,无人知她还懂医术。

  那药也是母亲留给她的,据说药效极强,有枯木回春之功。苏子和这次的伤虽说要不了命,但绝对会让他一身武功有极大的损失。他武艺自小便是人中翘楚,若是因这次的事毁了他的未来,元宜赌不起,更赔不起。

  元宜替苏子和掖了掖被子,起身收拾好装满血水的盆和乱七八糟的器物,而后在凳子上静静坐下。

  如今郦国使臣尚未进京,苏子和便发生这样的事,那窃取卷宗之事,怕是只能往后放了。她从怀里掏出方才苏子和交与她的铁块,目光寒冷如刀。

  这铁块是苏子和从皇后哥哥闫国舅身上顺来的。今日他见闫国舅进宫,便暗中跟了过去。闫国舅不见皇帝,却直直去找了皇后。皇后寝殿的宫人尽数被清去,他悄悄潜进去,竟听到了天大的秘密。

  比如,大楚用来铸器铁矿的真相。

  元宜把玩着手上的东西,眉尾微挑。苏子和说,这大楚用来铸造兵器和重要器械的钢铁,用得并不是大楚境中的铁矿,而是来自于邻国郦国的一座铁矿。

  大楚疆域虽广,但国中铁矿稀少,且大部分质量不尽如人意。而邻国郦国,疆域不甚广阔,但国中资源极其丰富,尤其是铁矿。但两国不知由于何种原因,皆都明令禁止与邻国的铁矿交易。没想到这闫国舅,竟敢背着皇令,和郦国做了这么一大笔铁矿交易。而且,竟直接用来做国家兵器的铸造。

  一国兵械极其重要,若是兵械铸造出现问题,一国的国防极有可能迅速崩溃。那闫国舅用郦国铁矿垄断兵械铸造,要不就是对于两国不会终止交易有极大的把握,否则,就是有叛国之疑。

  而且这事,竟然还关联到皇后。

  元宜轻扣桌案,皱眉深思:看来这皇后,背后的秘密,也多的很。大楚皇室, 到底藏了多少事?

  况这次苏子和受伤极其蹊跷。表面上是大皇子所伤,但为何偏偏是窃取完矿石后、潜入御书房头一天出的事?这件事背后,究竟有没有他人指使?

  还有,大皇子这次下的狠手,究竟是不经意而为,还是有针对?

  元宜心乱如麻,蓦然想到那晚谢钧辞与她说的话。要想在大楚后宫保下一条命,还真是不容易。不过此时,还是要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起身穿好外袍,看了看苏子和,随后关好殿门,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元宜一路走着,脑中急转。叶娴那里,还需要她给个交代。叶娴那人,虽然与自己感情甚好,且看起来天真无邪,但到底是偌大将军府中养出来的孩子,心思聪颖,又怎会看不清今日的事?

  她要怎么解释?

  元宜从后院翻墙出去,理了理乱糟糟的衣襟,焦躁地想了一路。她装作来拜访的样子在正殿门口停了停,犹豫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叶娴拄着脑袋坐在软椅上,神色恹恹,双腿因烦躁不停地抖动。她瞧见宫娥领过来的元宜,脸上一愣,随后自然地摆手屏退宫娥,起身将元宜拉了过来。

  待房门被关好,她压低嗓音,迫切问道:“元妹妹,那人如何了?”

  “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性命无虞,脉象平稳。只不过,可能要在你这里多躺几日了。”元宜轻声应了,喝了口茶,口干舌燥终于缓和了些。

  “那便好,那便好。”叶娴拍拍胸口,神色放松下来,回到软椅上坐好。两人一个静坐,一个垂头饮茶,少有地相顾无言,皆是沉默。

  过了半晌,元宜放下手上的茶杯,掩饰的地轻咳两声,打破了屋中的沉寂:“叶姐姐,今日之事,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叶娴并没有很快言语,她抬头仔细地瞧了元宜好一会,突然肩膀一松,从桌子上的点心盘里拣了块芝麻酥,迅速地塞进嘴里。

  元宜先是被叶娴看得有些发毛,随后又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

  “叶姐姐——”

  “你先别说话。”叶娴有些艰难地就着茶水,咽下嘴里的点心,朝元宜比划了个停。过了一会儿,她正襟坐好,认真地朝元宜开了口:“其实很多事我已经想明白了。”

  元宜身子一颤,佯装镇定地抬起头,艰难地开口:“叶姐姐好生聪慧。”

  “我本以为你是后宫里少有的这般女子,虽然身子娇弱,但性子阳光,和宫里那些死气沉沉的妃嫔不一样。你初进宫,我对你心生怜惜,又喜爱你的性子,这才与你真心相处。”叶娴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可没想到,我还是看错了人。”

  元宜只觉喉间堵得很,满嘴苦涩。她静静地听着,垂头避开叶娴的目光。

  可下一秒,却听见叶娴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度,声音里带着些诡异的兴奋:“今日一看才 发现,原来你和我倒是一样的人。你比我想的,还要有趣讨喜!”

  “我对你,愈发欢喜。”

第13章 今日甚美

  “那以后,我也不用再装了。”

  元宜惊愕抬头,听见叶娴眉色飞舞地朝她如数家珍般继续说着话:“你会武,对不对?”

  元宜尴尬点头:“对。”

  “你不喜欢皇宫,不喜欢皇帝,对不对?”

  元宜探手扶额:“对。”

  “你性子根本就不柔弱,娇软只是你的保护色,对不对!”

  元宜僵硬耸肩:“保护色这说法倒是新奇……不过,对。”

  “太好了!”叶娴猛地一拍手,又往嘴里塞了两块核桃酥。她拍了拍衣裳前面粘的食物碎屑,歪了歪头,继续问道:“所以你入宫,是别有目的,对不对?”

  元宜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可以这么说。”

  “所以后院里躺着的那位,也是你的人?”

  元宜颔首:“确实。”

  “他是你的侍从吗?”

  元宜反射性地摇摇头:“不是。”

  “啊!难道……”叶娴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快速挪到元宜身边,双眼放光:“难道你们是青梅竹马?”

  元宜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刚想反驳,却又被叶娴堵了回去。

  “你们二人是青梅竹马,你被迫进宫,可能想从宫里打探些东西或者有什么别的目的。他不放心你便也跟了过来,暗中保护你帮助你,哪怕是扮太监受重伤!而且这次受伤也不想拖累你,而是到了我的宫殿。”叶娴越说越兴奋,一张脸因为激动泛起潮红。

  “啊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叶娴快速地摇了摇脑袋,又添了一句解释。说罢,她长长的感慨一句:“是爱情啊!神仙爱情!”

  元宜早已听得哑口无言,叶娴这番说法虽然与事实南辕北辙,但真的是该死的有逻辑。

  她扶着额头朝叶娴摆了个求饶的手势,示意她听自己解释:“叶姐姐,我与他并非青梅竹马,而是多年的好兄弟。所谓男女之情,我们两个之间一点也没有。”

  “我先前对你有所隐瞒,实在是不得已,还请姐姐原谅。但我真的将你当做姐姐,对你的这份情谊,是半点不假的。”元宜斟酌一会,继续说道:“今日这件事,如果可以,还希望姐姐替我保密。”

  叶娴听见自己猜测被否,一时有些失望。她有些蔫蔫地重新坐好,朝元宜摆摆手:“没事,毕竟这后宫里的人,有几个不是身不由己?况且今日的事,若是被人发现了,我也是共犯。一是姐妹情谊,二是为了保命,我怎么也不会把这件事捅出去。”

  “而且说实话,我之前对你,也有很多事有所隐瞒。”叶娴朝元宜狡黠一笑,晃了晃脚尖:“大家彼此彼此,说谎是真的,感情也是真的。我与你交好,主要也是喜欢你为人处世还有性格,从旁的事,我是不大在乎的。”

  “这人你安心放在我这儿,我宫里不常有人来, 许是不会被人发现。”叶娴遥遥朝元宜举了举杯:“祝贺我们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

  元宜轻轻一笑,一直紧绷的脸也慢慢缓和下来。她举起杯,红唇微启:“恭喜。”

  *

  明日郦国使臣进京,皇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宫廷。这次消息通知得这样匆忙,让许多朝臣嫔妃大跌眼镜。大臣们暗地里思忖着政事,后宫嫔妃们则一个个在宫里挑选着明日宴会应穿的衣服。

  偌大后宫里,只有元宜的浮云宫和叶娴的庭叶居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浮云宫里,元宜从叶娴宫里回来便一头扎进了书阁,苏子和这番出事,让之前规划好的许多计划都成了泡影。她展开地图,面色凝重,许久,执笔在西北一角用朱笔重重一点。

  门外的侍女禀报道写给林夫人的信已经送到,元宜微微点头,眉头舒展了些。明日宴席会邀请朝臣的女眷,林夫人若是想钓到金龟婿,必然会带元清宁来赴宴。只要元清宁与林夫人按照信上说的做了,太子那里,就会有一个极大的突破。

  元宜将手上的毛笔蘸了蘸墨,沉吟片刻,在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

  另一边的庭叶居里,院子里被人细细的打扫了一通。叶娴深感疲乏不爱吃饭,差厨房熬了些粥打包好送进屋里,说是要到元宜宫里一起用晚膳。她打发了身后侍奉的宫女,拎着个小小的食盒独自一人出了宫。只是她在不远处脚步一转,绕到庭叶居的后身,扒开宫墙上爬满的叶子,从里面隐藏的一道暗门里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后院里静静悄悄,这里的侍从宫女都被她打发到前厅清理屋子或是做些其他的事,这会儿倒是一个人都没有。

  叶娴小心翼翼地拉开偏殿的门,只是刚迈进去,面前寒光一闪,她便被人用刀抵住了脖颈。极淡的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略微急促的呼吸温热地扑在耳际。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颤,手上的食盒晃了三晃,险些没掉下来。耳根爬上一阵酥酥麻麻,又逐渐蔓延到脖颈。

  心脏几乎蹦到嗓子眼。她咽了咽口水,抓紧了食盒的拎袋,小小声开口:“那个……我……我是叶娴,就早上才见过的。我这准备了点粥,打、打算给你喝。”

  她默默把脖子往后缩了缩,提心吊胆地干笑了两声:“我、我这一番好意,你可别冲动啊!”

  脖子骤然被松开,苏子和将匕首放下,略显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抱歉,得罪了。”他朝叶娴微微鞠躬:“在下苏子和,谢娘娘早上搭救。”他胸口的伤因为剧烈的运动崩开,胸前的纱布上也渗出鲜红的血迹。

  “没事没事。”叶娴随意地摆摆手,余光却看见他胸口的红色。她惊呼一声,急急忙忙地把食盒放到桌子上,想要把苏子和扶到床上。不想屋里只点了一根小小的灯烛,她 急着扶人,却没注意到脚下。纱裙被绣鞋一勾滑到脚底,叶娴只觉脚下一滑,接着身子一歪,直直地朝前面摔了过去。

  下一秒,便撞到了一个坚硬的胸膛里,然后一道摔倒在床上。

  温香软玉入怀,本是极好极妙的事,但苏子和只感觉除了痛,还是痛。胸口传来剧烈的撕裂感,他闷哼一声,眼皮一翻便晕了过去。

  叶娴手忙脚乱的从床上起来,见人被她撞晕过去,苦巴巴地捂住脸,哀嚎一声。

  翌日一早,元宜跑来庭叶居给苏子和换药,瞧见胸口破裂的几道鞭伤,眉头一皱,疑惑道:“这伤口怎么裂开了?苏子和,你昨晚干什么了?”

  苏子和冷哼一声并不言语,一旁的叶娴默默绞着手指,反常的安静如鸡。元宜见无人回应,便也不再追问。

  郦国使臣午后便进了京,据说浩浩荡荡一支长队,连驮着马车的马匹都是矫健的汗血马。又据说,郦国这次送来的公主从车厢中探出了头,惹得路上的百姓惊叹连连。只因这公主容貌娇艳,美色过甚。

  元宜用过午膳,端坐在铜镜前,从匣子里掏出一只细细的炭笔。她少有的化起妆来。眉尾用炭笔延长,在末端处微微挑起。眼尾点上朱色的胭脂,向上拉长,在覆上一条细细的眼线。眉心用朱笔轻轻一点,绽成一朵极小的花。这是西疆的姑娘常化的妆容,千形百态的眼睛用这种方式画出来,都会是相似的模样。

  元宜涂好口脂,将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发丝缠绕成花苞的模样,再在发际中央插上一支金色的步摇。她起身换上浅紫色的缎衣,在腰间系上镶着金边的白玉腰带。

  前几天德妃去世,她又颇得盛宠,正值多事之秋,今晚的宴席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找上她。元宜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将它揣进怀里。

  如此一番装扮后,天上的日头已有落下的趋势,泛起了暖暖的黄色。大楚皇宫用来迎客的宫殿已经装饰好,桌椅已经排整齐,钟声敲过六下,宫女们垂着脑袋从门外鱼贯而入,在桌子上摆上名贵的酒壶。众朝臣和嫔妃陆续行至殿里,寻着合适的位置坐下。

  叶娴已经在元宜的浮云宫外面候着,淡紫色的裙袂翩跹而过,她无意抬起头,却被眼前的美色冲击得愣住。佳人一出,万物便失了颜色。

  “元、元宜?”叶娴有些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嘴巴微张,双眼迷离。

  “怎么,换套衣服就认不出来了?”元宜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随后挽起她的手一同向宫殿走过去。

  “不是……你这也太好看了吧!”叶娴从上到下地把元宜看了一遍,啧啧惊叹:“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皇上宠你了,若我是个男子,怕是早就心无其他,只想坐拥美人了。”

  元宜不再刻意装出端庄柔弱的样子,眼睛一弯,畅快地哈哈一笑:“ 叶姐姐,你这嘴可真是甜!”

  她又把叶娴拉近了些,凑到她耳边低声问道:“苏子和如何了?”

  叶娴拍拍她的肩,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两人一路说着话,走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设宴的宫殿。殿外围着两层禁军,皆着盔甲,手持利刃。宫女们候在门口,端来盆盂让二人净手,而后又用光滑的绸缎将二人的手擦拭干净。

  殿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一半坐着朝臣,一半坐着女眷。元宜与叶娴寻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然后开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殿中的人来。

  没过一会,元宜看见元正缓缓在对面坐下,林夫人和元清宁跟在后面,随后在贵妇圈子旁边落座。元清宁今日穿了件紫色的纱衣,裙摆蓬起,很是精致。脸上画的竟也是西域的妆容,眼尾挑起,比平日多了些娇媚的感觉。

  叶娴也看了过去,随后有些惊讶地说:“元宜,那位女子,可是你妹妹?这乍一瞧,倒与你有几分像。”

  元宜心中暗说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她唇角一勾:“正是。”

  她送与林夫人的信上,特意点出宫宴上嫔妃众多,又无意抱怨了几句太子似乎对她颇为不喜。

  元清宁若是想要出类拔萃,或者得到太子的垂青,其一需要寻个特殊些的装扮来,其二则要与自己的性子完全不同。自己在元家一直都一端庄乖顺的形象示人,所以今天林夫人若是有野心,一定会让元清宁表现得和往日的柔顺乖巧完全不同。这样一来,就能和她前些日子说的话全部对上了。

  元宜伸手拿起杯子,垂首饮了口茶。

  殿里的人陆续齐了,过了半晌,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她偏头看过去,瞧见皇帝一身盛装,面色略有颓意,缓缓地从外面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三个高大的皇子,分别是太子谢言、大皇子谢宸和誉王谢钧辞。三个皇子气质各异,各有千秋,因此一入殿门,坐着的一排女眷的目光就像是嵌在了他们身上。

  谢言依旧是一副文人雅客的模样,手上摇着个扇子,看也不看周围,直接走到高处的位置坐下。谢宸也是目不斜视,一身煞气,大步流星地走上台阶。

  谢钧辞却不然。他状似无意地淡淡扫了一下四周,视线在某处一顿,随后眼睛微眯,负手快步走了过去。

  元清宁的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一双美眸里神色莫名。

  元宜从看见谢钧辞进来之后就默默垂下了头,规规矩矩地扮成一座雕塑。只是垂着头的她也能感觉眼前一道人影晃过,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果然看见谢钧辞面无表情地在她对面的席位坐下。

  他一袭绛紫色的金丝云纹袍,头戴金冠,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包。瞳孔深深,神色慵懒,恣意清贵,周身却带着极逼人的气势。待他落座,肉眼可见他两侧的朝臣 往两边挪了挪。

  谢钧辞仿佛没看见一般,屈起手指理好衣襟,抬头直直看着对面的元宜。他眉头一挑,眸色沉郁,而后嘴唇微动。

  看口型,应当是:“今日甚美。”

第14章 好硬

  这人胆子愈发大了。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别人瞧了去。

  元宜自然是看懂了,手指将茶杯抓紧了些,关节微微泛白。她避开他的视线,眼睫轻颤,状似无意地用袖子挡住脸,仰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谢钧辞看见元宜的反应,却是勾唇一笑,也给自己的杯中斟了些酒。

  皇帝即到,宾客们皆起身行礼,恭贺陛下和大楚。皇帝坐在主位,重重咳了两声,而后有些嘶哑地道:“众爱卿平身。今日朕宴请郦国使臣,示我大楚之仪,诸位也不用过于拘束。”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随后规矩落座。元宜侧眼看了看高位上的皇帝,只觉他较前几日明显消瘦了些,脸颊凹陷,眼圈泛青,整个人又苍老了好几岁。她暗自思忖,自己下的药不应见效如此之快,为何皇帝这么快就虚弱憔悴?

  她眸中神色变幻,倏然想到什么,快速地瞟了一眼对面的谢钧辞。后者正巧也在看着她,他动作极小地朝她举了举杯,而后慢条斯理地喝掉杯中的酒。

  “宣郦国使臣进殿!”

  皇帝轻轻抬了抬手,身边的李有福就摇了摇手上拂尘,扯开嗓子,尖利的声音萦绕整座宫殿。

  门外的内侍一个一个地将这句话传出去,把守的禁军敲击了三下沉重的铜钟,列队转身,雄浑的声音响彻云霄:“恭迎郦国使臣!”

  没过一会,一队人慢慢从宫门出走过来,缓步迈进宫殿。郦国使臣,终于到了。为首的是两名身穿异域华服的男子,一位体型宽胖面容普通,一位却是身形颀长,容貌秾丽,极其出挑。

  两人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橘红袒胸薄纱裙的女子,女子臂间绕着月白色的半臂,发髻高束,腰肢纤细。行走间,裙摆摇曳,带有万千风情。

  清晰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元宜偏头望去,本是随意一看,却在目光触到那女子的脸的时候骤然怔住。她瞳孔猛地一缩,手上的绢帕险些被她扯碎。

  下方正与京城贵妇聊得正欢的林氏母女,在看见这女子的时候也是齐齐一惊,嘴巴微张,目光似是黏在了她的身上。林夫人哆哆嗦嗦地扯了扯身边的元清宁,声音轻颤,低语道:“真像,怎么会这么像……”

  三人行至殿中,弯腰朝皇帝行礼。其中身体颀长的男子端起臂,朗声道:“在下郦国二皇子冶修,携郦国公主冶媖及外事使臣参见楚皇,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皇帝开怀大笑,大声地说了三声好,称赞三人几句,而后请其平身,给三人赐座。好巧不巧,那郦国公主冶媖就被安到了元宜身边的位置上。元宜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让自己不至 于失态,目光紧紧盯着她,冷汗微微将背后的衣衫浸湿。

  为何,为何会这么像?

  对面的谢钧辞察觉到元宜的不对,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摆手唤来身后的贴身侍卫,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几句。那人朝他抱拳行了个礼,迅速转身离去。

  郦国二皇子冶修在高位落座,他掀起膝上的长袍,又抬手随意地理了下袖子上细小的褶皱。他淡淡地扫了一下席上的人,目光在对面的元宜和冶媖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收回目光,朝不远处的谢钧辞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鼓敲三声,皇令一下,殿外候着的宫女鱼贯而入,给每桌奉上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舞女们也摇曳着曼妙的腰肢飘进来,在殿中摆好姿势,静静站好。乐师们奏响丝竹,鼓点打起,舞女们卖力跳起舞,这宴席,就正式开始了。

  一时间觥筹交错,众人或是闲聊或是互相敬酒,心思各异地推杯问盏。

  “这郦国的皇子公主,模样倒是标致。”叶娴凑到元宜身旁悄咪咪地说了一句,却见元宜目光空洞地看着另一侧的冶媖,不免有些疑惑。她伸手在元宜眼前晃了晃,打趣道:“怎么看得这样入迷,那郦国公主确实好看,但也没有你好看呀!”

  那冶媖察觉到元宜的目光,偏头看过来,先是愣了愣,但马上恢复原来的神色,有些疑惑地朝她笑了笑。

  元宜被叶娴这样一弄才回了神,她朝冶媖微微颔首,而后收回目光,伸手抓了个桌子上的葡萄塞进叶娴嘴里:“你这嘴巴过于甜了,吃个葡萄调和一下。”

  看过冶媖之后元宜便一直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没了吃饭的心思。她随手加了几筷子的食物,准备先行离席。

  赵贵妃却不急不慢地开了口:“冶公主真是一副好颜色,本宫在你面前,倒是人老珠黄了。”她遥遥朝冶媖举了举杯,余光看了一眼元宜,继续说道:“不过本宫看着,觉得你和元妃倒是有些相像。”

  元宜刚想遁走,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刚要抬起来的屁股又落了回去。众人听闻赵贵妃的一席话,都齐齐把头转了过来,默默地打量着元宜和冶媖。就连主位上的皇帝,也望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神色莫名。

  “这么一看,还真是有点像。”下方的京城贵妇们一边看着高位上的两人,一边彼此凑近脑袋窃窃私语。元宜和冶媖两人均化了上挑的眉妆与眼妆,两人脸部的轮廓也比寻常楚国女子立体深邃一些。因而这么一看,的确是有一点相像。

  元宜没准备搭话,赵贵妃的这一席话虽是在挑事,但她现在心中有旁的事考虑,也不想逞口舌之快闹出事来。只是这容貌相似的言论,让她心中的疑惑更浓了些。

  她方才之所以注意到冶媖,就是因为这人和自己的母亲有八分相像,尤其是眉眼,简直一模一样。若两人没有血缘关 系而只是碰巧,这相像度未免也太高了些。但母亲明明是大楚定远侯的女儿,为何会和郦国的人扯上关系?

  元宜佯装镇定地垂首喝了口茶,神色淡淡,心中却想着找时间出宫,向外祖父问个清楚。

  赵贵妃这话说完整个宫殿都沉默了好一会。赵贵妃并没有直问元宜,元宜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自顾自地喝着茶。

  冶媖看见对面的冶修给自己使了个眼色,小小地撇了撇嘴,然后朝赵贵妃明朗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多谢贵妃娘娘夸奖。娘娘分明是……”她费力地想了想,然后一拍脑门,接着说道:“分明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老不老。”

  她没有注意到赵贵妃越来越黑的脸色和对面皇兄一脸无奈便秘的神情,施施然继续说道:“至于我和元妃容貌相像,大抵是……美的人总会有种千篇一律的感觉吧。”

  她说完话,便清晰地感觉宫殿里更加沉默了。冶媖莫名其妙地接受对面皇兄恨铁不成钢的审视,索性垂头不看,伸手揪了个葡萄放进嘴里。

  过了半晌,皇后轻笑两声,一脸慈爱地开口圆场:“冶公主性情直率,倒是十分纯真可爱,本宫甚是欢喜。”众人见皇后开了口,便也开口跟着附和。经过方才尴尬的小插曲,殿中终于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

  朝臣们七扯八扯地吹着牛,贵妇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八卦,皇帝偶尔与皇后交流几句,也没有宣布正事的意思。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元宜索性放下筷子,跟身边的叶娴耳语几句,然后利索地离了席。

  冶修正一个一个地和大楚的各个皇子敬酒寒暄,这会儿正走到谢钧辞面前,却见其目光越过自己,专注地看着什么。他有些意外地顺着目光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纤细的女子背影。

  下一刻,他就见谢钧辞朝自己微微颔首,声音冷清:“抱歉。”随后他利落地接过自己手中的酒,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紧接着也匆匆离了席。

  冶修有些好笑地看着空空的酒杯,转过身看了眼吃得正欢的冶媖,眼帘低垂,遮住眼底的神色。他随意地瞥了一眼满口诗词歌赋的太子,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朝冶媖走了过去。

  *

  元宜离了席,越过一众禁军,挥退了想要上前侍奉的宫女,独自一人在湖边闲逛。夏夜的蚊虫较往日比多了一些,湖边草木繁盛,倒是它们喜爱的聚集地。

  她一路胡思乱想,脑子里一团乱麻,也无心顾及周围的环境,甚至自动过滤掉了有些吵闹的虫鸣声。

  元宜只走了两步,裸露出的手腕上就被蚊虫咬了一口。她烦躁地叹了口气,刚想伸手挠一挠,手腕却突然被人扼住。

  她被猛地一惊,紧张地抬起头,时刻准备掏出怀里揣着的匕首。只是下一秒,手腕上被覆上一阵清凉,略带薄茧的手指靠上肌肤,混着清淡的 草药香,耐心的在叮咬处涂抹。

  “你向来爱招蚊虫,怎么连个驱虫的香包也不带。”

  谢钧辞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包,俯身准备给元宜系上。

  元宜下意识想要避开,却被人紧紧箍住腰肢。温热的手掌霸道地扶着她的腰,他微俯着身,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间玉带上灵活打了个结,小小的香包就稳稳地拴在上面。

  元宜低头一看,看见这小小的香包,和男人腰间挂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连颜色都一样。

  花纹也是又像鸭子又像鹅的一坨。

  元宜头皮一炸,脑子里仿佛放着烟花。

  她把谢钧辞的手拍掉,默默往后缩了缩,平复了下波动得乱七八糟的呼吸,冷冷说道:“你跟来做什么?”

  “我跟过来做什么?”

  谢钧辞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他长腿一迈,朝元宜那里逼了两步。元宜眼皮一跳,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两人你进我退了好几轮,似乎进行一场沉默的拉锯战。

  过了好一会,元宜突然感觉后背撞上一个硬硬的东西。回头一看,是棵高高的树。

  她心中暗道不好,刚想侧身逃开,却见面前的人朝她猛地贴近,手掌垫在她后脑,然后将她轻轻朝后一顶。

  她紧紧贴在树上,脑后柔软温热,背部和胸前却是触着一片僵硬。树干又冷又硬,谢钧辞的胸膛温热且硬,元宜夹在中间,觉得自己成了烤糊的坚硬的肉夹馍中的肉糜。

  温热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谢钧辞与她额头相抵,语息温凉。他极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瞳孔幽深得像一汪深潭。

  “我曾说过,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难道你忘了吗?”

第15章 你不乖

  她怎么可能忘。

  清朗的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沙沙的哑,温柔地盘旋在耳际。身边似乎还残留着草原篝火的余温,鼻尖也萦绕着野物炙烤的肉香,甚至不用转头细看,也能感知到少年黑亮的瞳孔对自己专注地凝视。

  现在也是一样,他依旧认真地注视着她,连说出这句话的语气,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再也没有曾经的鲜活。

  元宜觉得心脏被猛地揪紧,酸楚之后,就是持久的钝痛。甚至额头碰触到的一片温暖,传递到她脑中时,也已变成刺骨的寒凉。

  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然后她撑住谢钧辞的胸膛,把他向外推了推,将原本几乎贴得严丝合缝的两人拉出些距离。

  “儿时戏言罢了,你又何必将它拿来说笑。况如今你我早不是当初的样子,这过去的事过去的话,是作不得数的。”元宜强压下心上的酸涩,艰难地开口。

  她垂头细细打量着腰上系的香包,探手轻轻地摸了摸。半晌,她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抿了抿嘴,犹豫很久,试探地握住谢钧 辞的手,轻声继续说道:“我如今是后宫嫔妃,暗有打算,举步维艰;你如今是誉王,尊贵显赫,前途无量。”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一瞬,又接着开口,“我虽不知为何你明明厌恶我却还要帮我,我很感谢你,但我还是希望,不要再继续了。”

  “就算我们时隔三年再次相遇,未来也不会像原来那样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既然这样,不如将过去美好的回忆尽数封存,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元宜咬了咬牙,努力地把全部的话说完,“我不希望未来,我们互相伤害,刀剑相向。”

  谢钧辞在元宜握住他的手的时候身体猛然一滞,之后瞳仁骤然放大,眼眸里是无法掩饰的狂喜。只是这狂喜,在听到元宜的话的一瞬,一点一点地黯淡消逝,又在最后,凝成寒彻骨髓的孤寂沉郁。

  他微垂着头,看见元宜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甚至扣住他手的手指,也在不自觉地收紧,带来细细的疼痛。

  他看看两人交握的双手,突然自嘲一笑。

  “互相伤害?刀剑相向?”他重重地反扣住元宜的手,再次向她逼近。嘴唇贴向元宜软白的耳朵,与滑嫩的肌肤若即若离,“我不在乎。”

  “我会做出任何事,来确保你以后会永远待在我的身边,不管你觉得,我是在帮你还是伤害你。”谢钧辞声音微哑,旁若无人地与她耳语道:“你逃不掉的。”

  他轻轻碰了碰元宜圆圆的耳垂,眼睛里是铺天盖地的偏执:“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来不会收回。过去的一切,我说能作数,就能作数。”

  “我只想要你永远不离开我,永远乖乖地陪着我。”

  “你——”元宜脖颈侧突然多了男人温热的呼吸,耳垂又被人倏然一碰,酥麻的感觉蔓延全身,身子猛地一颤,几欲跳起。她惊怒地张口,却又被人用手指轻轻抵住嘴唇。

  “但是,元宜姐姐,你不乖。”

  谢钧辞挑起她耳侧的头发,低声呢喃:“你想走了,你又想抛弃我,与我不辞而别。”

  “所以我只好,做些你不喜欢的事了。”

  他将元宜紧紧锁在怀里,惩罚般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我明明说过,会帮你,会帮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可你为什么,从来不信我呢?甚至宁愿相信一个乱七八糟的人,将重要的事托与旁人?”

  元宜闻言迅速避开他进一步的触碰,挥开他的手指,声音惊怒,却又带了些莫名的笃定:“是你!”

  “你派人伤的他?”

  “元宜姐姐,你莫要冤枉我,我可没有派人。”谢钧辞挑了挑眉,“我只是和皇兄说,成德殿新来的内侍有些不懂规矩,扰了宫里的秩序。可谁知他那日心情不悦,竟胡乱拿内侍们撒气?”

  他有些得逞地勾了勾唇:“要怪,只能怪皇兄不懂仁爱之道,寒了下人的心。”

  面前的人桃花眼微挑,眼底似乎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势在必得。元宜粉拳攥紧,怒极反笑:“好,你果真很好,如今长大了,当真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了。亏我之前还因当初与你不辞而别而自责,我的立场思虑,你却是半点也不顾及。”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完全就是弟弟行为!”她胸口剧烈起伏,一双美眸满是怒火与不可置信。

  她踮起脚,狠狠地揪起谢钧辞的衣领,偏头凑近他耳边道:“既然这样,也莫要怪我不顾少年情分了。”

  “你的性子,我当然了解。”谢钧辞脸上半点怒气都没有,似乎还隐隐带着笑意,“你若是执意想要逃离我身边,我也没有办法。只不过元宜姐姐,你也要考虑考虑身边的人,毕竟一旦涉及你的事,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元宜自然明白他话的意思,只不过她扬唇冷冷一笑,眼底也多了些不甚分明的神情:“那我们,拭目以待。”

  “咳咳,誉王殿下?”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蓦然在两人身后响起,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猛地散去,倒多了些被人撞见打扰的惶恐尴尬。元宜行云流水地松开谢钧辞的衣襟,重新贴合上坚硬的树干,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将自己隐藏。

  谢钧辞神色自若地理了理皱巴巴的衣前领,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将身后的人挡得严严实实。他抬起眼皮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面前垂着脑袋的小太监,眼睛里划过一丝狠戾。

  那太监是个新来的,年纪最小,便被他人赶来做这吃力不讨好,还极有可能丢了小命的差事。小太监卑微地弯着腰弓着背,只觉一股极重的杀气压在自己身上,额上瞬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直直地滑落进衣领里。

  他一边暗暗祈祷老天保佑,一边硬着头皮开口继续说道:“陛下准备商议大楚与郦国的联姻之事,事情重要,便差小人来寻殿下,希望殿下快些回去。”

  他提心吊胆地站在那,竭力控制自己逃走的冲动,直愣愣地看着脚下的一小块地面。只是他无意看着,却发现越过誉王殿下的鎏金黑靴,还能看到一块小小的裙袂。看颜色,好像是紫色。

  小太监眼皮又是重重一跳:完了,原来誉王殿下在与人交谈。他怎么这么倒霉,竟然又撞上这该死的宫闱秘事。呜呼,小命无矣!

  眼前的誉王殿下一言不发,似乎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小太监觉得面前的人早已化身一个活阎王,随时可能扼住他脆弱的后脖颈。

  就在他即将崩溃准备跪地叩首求饶时,面前的人终于凉凉地开了口:“知道了。”

  他太阳穴雀跃地蹦了蹦,身子骤然一轻,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而后脚底抹油地迅速撤离。

  小太监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全被浸湿的后 背,心脏狂跳:管那衣服是什么颜色,不管是紫色、绿色、红色还是黄色,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他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人走了。”谢钧辞看着那小太监惊慌失措奔走的背影,轻轻开了口。元宜从他背后探出脑袋,确认没人后又把全部身子探了出来。

  她脸上又恢复了寻常的淡定神色,无所谓地扶了扶头上歪了的步摇,快速说道:“既然陛下召见,誉王殿下便快些回去,不要让陛下等急了。”

  她望了望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瞳色深深:“你我二人不宜一同回去,殿下先请吧。”她随意地朝前比了个请,连腰都没有弯。

  谢钧辞深深看她一眼,目光掠过她泛红的耳垂,喉结上下滚了滚,哑声说道:“抱歉。”

  说罢,他往元宜手中塞了一个凉凉滑滑的绢帕,神色复杂地离去,背影里似乎还有一丝丝慌乱。

  元宜有些不明所以地捏着手上的帕子,愣了一秒,想起男人临走时的目光,忙伸手摸了摸自己右侧的耳垂。

  蜇人的疼痛由耳垂传到大脑,元宜吃痛低低一叫,缩回手一看,指尖上竟沾了些鲜红的血迹。她猛地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低骂道:“他大爷的,不愧是属狗的,什么都咬!”

  她嫌弃地看了看手上的绢帕,并不用它,而是探手进怀里想要摸出自己的帕子来。只是左摸右摸上摸下摸也没摸到。元宜眉毛一耷拉,终于想起自己的帕子先前借给了叶娴。

  她皱着鼻子看着手上男人给的帕子,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骂骂咧咧地把它展开,用它擦了擦自己红肿渗血的耳垂。

  耳垂被擦得基本干净了,元宜折好帕子,控制住把它丢掉的冲动,翻了个白眼把它塞进怀里。她抬眼看了看四周,远处宫殿中觥筹交错欢语闲言尽数被隔绝,此处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她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灯火,而后垂下眼帘,迅速而安静地向湖边走去。湖心有一亭,虽然离岸边并不是很远,但由于水无法行走,平日嫔妃们大都乘船前往。元宜走到湖边,把自己的裙摆衣袖打了个结,脚尖轻点,而后轻身一跃,顿时没了踪影。

  几息的功夫,湖心亭上就多了个人。元宜走到亭子背后,抬头望向面前一望无垠的黑暗。

  她摩挲着腰上的香包,沉吟片刻,突然轻声问道:“东西拿到了吗?”

第16章 联姻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微微一动,而后渐渐辟出一道人影。一男子身着黑色的夜行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元宜身前,恭敬地俯身抱拳。

  “启禀少小姐,东西到手了。”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沓中等厚度的纸册,给元宜递了过去,“今日御书房外的禁军大部分被调离,只有零星几人把守。苏公子昨日受伤,今日也没有其余的人阻拦属下,办事极为顺利。”

  元宜缓缓把那卷 宗揣进里怀,指间轻捻空中飘过来的孤叶,声音飘渺:“那便好。今日之事,辛苦你了。我一会儿要回殿中,你便也退下吧。”

  她沉默几秒,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小心誉王。”

  那道影子微微点头,随后抱拳告辞,鬼魅般的身影即刻消失不见。

  元宜抖落掉手上的叶子的碎末,目光悠远,望着静谧的夜色,低声轻叹:“可谁知他出手,下手还是重了些。”

  早在三日前,元宜与苏子和商议窃取卷宗的时候,就探讨过第二种备选方案。那日她在太子面前一番陈述之后,携着苏子和迅速离去。但行至转弯处时突然觉得身子一重,心上又浮上来熟悉的焦躁。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她隐蔽地朝四周一瞧,果真瞧见远处的小亭里站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是谢钧辞。

  元宜当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面上不显,心底却重重画了个弧。他心思向来缜密,今日徒然在自己身边看见一副不甚熟悉的内侍面孔,定会差人仔细盯着。

  那阿丽就是最好的人选。

  因此晚上苏子和提起提前偷卷宗的时候,她先是微微提高了些嗓音,故意让守在门外的阿丽听见。而后随意讨论了些不甚重要的家务琐事,待阿丽离去,才又和苏子和商议新的计划。

  元宜在宫中的眼线,不只有苏子和一人,还有一些母亲给她留下的暗探。这些暗探武艺高强,行动鬼魅,是她最后的底牌之一。因而一旦苏子和暴露,这些人可以迅速地顶上前。

  那日她和苏子和说到谢钧辞之事,暗自商议,如果这两天不太安稳的话,便让苏子和假意受伤,以让他人放松警惕,之后她再重新安排新的人选。

  可谁知还没等他们自己动手,苏子和就被重伤。元宜虽然给他服用了母亲留下来的药丹,但仍万般懊悔。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依旧按照原来的计划,通知暗探,另行行事。

  事情大体顺利,只是连累了苏子和。元宜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卷宗,眼眸幽深。

  半晌,湖心亭中人影一动,湖中涟漪轻颤,上空迅速掠过一道紫色的衣角。不远处的湖面上突然波动了一下,溅起小小的水花,湖面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小小的香包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缓缓沉入幽暗的湖底。

  *

  金銮殿中灯火通明人影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酒食的香气和女眷们身上甜腻的脂粉香。元宜神色自若地赶回到宫殿里,见舞女们正恭敬退场,便拍了拍吃得正欢的叶娴,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舞女们不再跳了?”

  叶娴被元宜吓了一跳,嘴里的食物险些没喷出来。她幽怨地看了一眼元宜,迅速咽下嘴里的东西,低声回应道 :“皇上一会儿要宣布太子的婚事,就将这些舞女下去了。”

  她掏出绢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好奇问道:“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久才 回来?”她又伸出下巴悄咪咪地点了点对面的谢钧辞,继续说道:“人家誉王比你走得还要晚,都比你先回来了。”

  元宜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晚吃了些不大合适的东西,肚子有些痛,便去的时间久了些。”她探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抬眼随意地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谢钧辞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幽深的桃花眼依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凉凉的目光滑过她空荡荡的腰际,在那里停滞了好久。

  元宜眼睫微颤,坦坦荡荡地将酒杯斟满,而后又是一饮而尽。

  “咳咳。”主位上高高坐着的皇帝突然重重咳了两声,身边的李有福忙为他送来温水与绢帕,又朝众宾客挥了挥拂尘。台下的人见状也都渐渐熄了声,屋子里瞬间安静,只剩皇帝略显痛苦的咳嗽声。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接过温水润了润嗓子,又拿明黄色的绢帕细细擦了嘴。浑浊的眼珠淡淡望了眼台下众人,然后皇帝沙哑地开口道:“朕现在,有一件要事宣布。”

  他转头看了看下方端正坐着的太子谢言和郦国公主冶媖,缓缓开口:“郦国使臣此次入我大楚,舟车劳顿,心向和平,是我大楚之福,也是我们两国之福。今日朕心甚悦,众爱卿也都在,索性借今晚之机,商议商议太子婚事。”

  谢言闻言一愣,有些怔怔地捧着手上的酒杯。皇后凤眼斜他一眼,溢出些不甚清楚的神色。

  冶修却是一脸从容。他行云流水地放下酒杯,掀起衣袍,稳稳地行至殿中。他仰头望着皇帝,而后微微俯身,声音不卑不亢:“郦国此次来大楚,为的就是两国的友谊与和平。为此,郦国特送来郦国公主,望两国联姻,永结同好。”

  “好!甚好!”皇帝看着台下的冶修,高声大笑,枯槁的手指捋了捋稀疏的胡子。他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冶修平身,而后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太子与郦国公主年龄相仿,朕不如做主将公主嫁与太子,如何啊?”

  冶修偏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冶媖,后者放下手中的食物,朝他轻轻颔首。冶媖优雅起身,朗声道:“听从陛下吩咐。”

  皇帝闻言一笑,又转头注视着另一边的谢言。

  谢言自小沉迷读书,鲜少关心男女之事。加之皇后宠爱,推了之前好几次赐婚,因而现在东宫里一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太子正妃与太子侧妃。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后皇帝两个人的目光沉甸甸的压在身上,谢言就算再是不愿,也知道这次的赐婚是逃不掉了。

  于是谢言快步行至殿中,恭敬叩首:“谢父皇,儿臣遵命。”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大手一挥,直接拟了圣旨,迅速地将两人的婚事定下了。两国联姻之事,在此便落下帷幕。

  联姻之事定下之后,皇帝又宣舞女们进殿表演。腰肢弯折,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香气满屋。酒宴已举行了数个时辰,此时夜色已深,众人也都有些疲乏了。皇帝更是双眼微眯,苍老的脸上露出困意。身边站着的李有福看着皇帝的样子,轻声说道:“陛下,这也不早了,咱不妨回去歇着吧。”

  皇帝半耷拉着眼皮点点头,起身朝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先行离去。苍老的身躯在夜色里微微晃动,而后渐渐淹没于广袤的黑暗里。

  皇后见皇帝已经离去,抬眼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也伸手招来侍女,由其搀扶着离了宫。一场宫宴已经走进尾声,众臣和女眷相继离场,离宫的路上马车列队而行,少有地有些拥挤。

  殿中的叶娴正在和盘子里最后的几个凤爪作斗争。

  凤爪已去骨,由特制的酱料腌制了数小时后,放于坛子中蒸至软烂。而后用凉水浸泡,放上冰块使其变得冰凉,又浇上用柠檬、荔枝、果酒、辣椒等物做成的料汁,搅拌均匀。最后再在盘中放上些花朵点缀,酸辣清甜,爽口美味。

  元宜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鼻尖香气萦绕,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殿中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是皇子公主还有努力攀高枝的下层官员和少数女眷。

  其中就有那林夫人和元清宁。

  林夫人正携着自家女儿与一仪容精致的胖妇人聊得火热。林夫人拉着胖夫人的手,嘴巴张张合合,吐豆子一样唠着家长里短。上至家中老人,下至襁褓里的孩子,把其家中有几名适婚的公子了解得十分透彻。

  元清宁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按照母亲的吩咐强撑着一副阳光娇俏的笑脸,另一边却是偷偷摸摸地看着依旧坐在席位上的谢钧辞。

  谢钧辞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里端着小巧精致的酒杯,在嘴边放着,却并不张口饮下。目光笔直地望着对面,比起先前更显得肆无忌惮。桌子上的食物半点也没动,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

  元宜自是早就感受到了对面男人坦荡而又灼热的注视,她不想与他有什么意外的眼神交错,索性侧着脑袋望着叶娴吃凤爪。

  只是透过凤爪和叶娴的缝隙,她却看见,元清宁望着谢钧辞,纠结而又情感满溢的目光。她心中微微一动,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

  郦国使臣正要被宫女们领着前往歇息的寝殿。谢言与冶修冶媖简单交谈一会儿,便也转身告辞。只是谢言并没有直直走向大门,而是脚尖一转,朝另一侧的元清宁的位置上走过去。

  冶媖走在最后,随意朝旁边一看,就正好看见谢言的举动。她眉头一皱,猫一样的眸子微微眯起。她脚步一顿,支开了身边的宫女,而后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待着,一眨不眨地望着谢言前去的方向。

  元宜自然也是没有错过。她眉头了然地舒展开,随后拍了拍叶娴的后背,好笑地说:“你先慢慢吃着,我一会就回来找你 。”

  说罢,她看也不看对面,只利落地转身,缓步向元清宁的方向挪过去。

  谢钧辞眼中一沉,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原位,只是手上的酒杯却被捏得几乎变形。他深深地望着元宜的背影,顿了两秒,将杯中的酒仰头喝下。

  元清宁正专注地看着谢钧辞。她嫉妒又疑惑地想着为何他总是认真地看着对面的时候,却发现面前一晃,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正正好好地挡住了谢钧辞的身体和脸。

  她有些气恼地抬起头,刚想开口把这人支开,却在看见男人脸的时候骤然怔住。

  谢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清宁,手中折扇在空中点了点,展开之后而又迅速合上。他从上到下将元清宁细细看了一遍,又在她用眼线勾勒的眼眸处停留了很久。

  之后他面色突然沉了沉,语气不大友好地开口问道:“你就是元家二小姐吧?”

第17章 自投罗网

  “小、小女正是!”元清宁虽鲜少入宫,但经过今晚的宴会,自然是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当朝太子谢言。她颤颤巍巍地朝谢言行了个礼,安静惊慌地垂着脑袋,满心疑惑。

  她与太子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怎么太子突然找上了她,而且面色不是很好。难道自己做了什么,惹了太子的怒火?

  身边的林夫人和那胖妇人见状也忙不迭地俯身端正行礼。林夫人内心狂跳,一张脸上写满小心翼翼的谄媚。她暗中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捏着嗓子恭敬问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胖妇人在京城圈子里混了好些年,这会儿见太子面色不佳,匆匆忙忙地行了礼后就找了个理由告辞,穿着绣鞋的胖脚丫倒腾地飞快,臃肿的身躯转瞬便消失不见。

  谢言也不关心其他人,只是定定地看着元清宁。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压住心上翻滚的怒火,较为平静地开口:“之前他人嘴里的传言本太子根本不信,但今日见到元二小姐你,倒是让我大开眼界,心生疑虑。”

  元清宁听得迷迷糊糊:“太子殿下,恕小女愚钝,不懂殿下是何意?”

  谢言皱着鼻子摇了摇扇子,冷哼一声,随后问道:“本太子问你,你可会武功?”

  “回殿下,小女并不——”

  “回殿下的话,臣妾这女儿自小活泼好学,她父亲便教了她一些武功皮毛。”

  元清宁刚想开口否认,可话说到一半却被自家母亲截了胡。林夫人暗中掐了掐自己女儿纤细的胳膊,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朝着谢言笑的满脸成菊花。她把元清宁微微往前推了推,笑着抢先回答。

  谢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鼻子又皱得更紧了些。他垂头瞧着打扮得及其用心的母女二人,默默往后退了退,又问了一句:“元小姐你平日喜欢待在府上还是出府游玩?”

  元清宁感觉更迷了。这太子为何莫名其妙问起来她的日常起居习惯了?她揪了揪手上 的帕子,仍是乖顺地开口回答:“回殿下,小女平日里喜欢待——”

  “禀告太子殿下,臣妾这女儿活泼得很,府上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规矩,常常偷着跑去出玩,可把臣妾愁坏了。”

  林夫人又一次替女儿抢先回答了问题。她看着女儿怀疑人生的表情,安抚地捏了捏她胳膊,示意她安心。

  她这番回答自然是打着心中的小算盘,先前元宜无意提了提太子对她颇为不喜,既然这样,那一切都和元宜反着来,不久自然可以得太子青眼看待了?

  自从前几年元宜生了一场大病,她那人就天天在府里待着,面上总是恭恭敬敬,端庄有礼。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根本不像西疆长大的女娃娃。元清宁自小由她按照京城规矩来培养,知书达理,优雅谦卑,这谁曾想,太子竟然不好这一口!

  林夫人摸了摸额上的汗,索性咬咬牙,把该说不该说的话全倒了出来:“回太子殿下,臣妾这女儿自小在西疆长大,自然和大楚京城的女子不同,与其相比不拘小节了些。不过她心灵手巧,聪敏好学,该有的礼节规矩,样样不落都已学会。”

  她口才过人,明里暗里把自己女儿夸了一通,简直比那专门给人牵线搭绳的职业媒婆还要专业。

  元清宁早已被自己的母亲搞得一脸懵,根本摸不清头脑。她木然地望着林夫人的嘴巴开开合合,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索性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握紧帕子不再言语。

  “心灵手巧”、“不拘小节”、“偷溜出府”,这些话落到谢言耳朵里,自觉地镀上了一道奇异的光圈。这元二小姐的生活习惯和性格特点与元宜口中的话竟然全都惊人地对上,谢言先前只是怀疑,如今这一看,倒是愈发笃定了。

  他脸越来越黑,最后黑得简直像那用过数年的锅底。手指在扇骨上用力抠了抠,关节泛白,涌上酸涩。

  “好,真是太好了!” 谢言平复着呼吸,只奇奇怪怪地冷笑。他顾及太子的礼数,硬是忍住没有发火。

  “本太子这两日会修书一封,而后奉上元府,到时候,还请元二小姐好好看看,再想想应该怎么做吧。”他特意强调了“好好看看”这四个字,而后冷哼一声,挥袖离去。

  元清宁和林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太子的背影,只觉其头上似乎窜上了不小的火花,而且跳跃得十分雀跃。

  元清宁有些慌张地扯了扯林夫人的袖子,低声问道:“母亲,我怎么觉得,太子不是很高兴?”

  林夫人也是纳闷,不过她胸有成竹地拍了拍高耸的胸脯,满脸慈爱地给女儿打着包票:“宁儿,没事,可能是太子有什么急事,才这个样子,你莫要慌。”

  “还有,母亲,你先前为何要那样回答?我明明不会武,也不喜欢出府乱跑,一直是按照母亲的教导, 研习诗书,知节守礼啊!”

  “宁儿,你小点声。”林夫人朝四周看了看,示意元清宁小些声音:“母亲这么做,自然是为了你好。这京城里的公子,谁最尊贵?那自然是当朝太子!如果你能嫁给太子,以后还有什么愁的!”

  元清宁双眉紧蹙,美眸盈盈:“可母亲,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女儿只想嫁给——”

  “只想嫁给誉王?”林夫人一脸了然,顺畅地把话接了过去:“可那誉王,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你哪见过他与你半个好脸色?况且上次他那般对你,你还不懂他是什么样的心思吗?他对你,可是没有半点怜惜之情。”

  “而且誉王刚从西疆回来,与陛下无甚浓厚情谊,而且在京城无权无兵,有什么好的?而太子就不一样了,他可是未来的皇帝,坐拥天下,至高无上!”

  “可陛下刚刚为太子赐了婚!”

  “那又怎么样,一个外国的公主,能在大楚掀起什么浪来?而且就算你当不了太子正妃,做个侧妃也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福气!到时候你得了太子青眼,未来就是扶摇直上,享尽荣华富贵!”

  “说句现在看起来不太现实的话”,林夫人已经徜徉在自己的美梦里,声音飘渺,“成为未来的中宫之主,说不定都有可能。”

  元清宁极不开心地撇了撇嘴,心中揣着自己的想法,面上也没有马上反驳。她悄悄地又看了看谢钧辞的位置,发现人已经不在,于是遗憾地收回目光,不情不愿地抱怨了一句:“谁知道未来的皇帝是谁呀?先前有那么多例,都不是太子继位。”

  林夫人被她吓得脸色一白,忙紧紧捂住元清宁的嘴巴。她有些严厉地剜她一眼,低声嘱咐:“这些话,你可不能乱说!”

  她看了看四周,发现殿中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人影寥寥,灯火也黯淡了些。于是她拉紧元清宁,加快了些脚步,迅速地离开了宫殿。

  待人走后,冶媖从旁边的帘子里探出身子,望着她们的背影,眼底幽深。过了半晌,她招来殿内收拾桌椅的宫女,由其带着路,回到给他们安排的宫殿就寝。

  一场好戏已经落幕,元宜从阴影中露出身子,勾唇一笑,脚步轻快地回到叶娴身边。

  桌上的盘子全部被吃得干干净净。叶娴摸着肚子打着嗝,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着杯子里的果酒,时不时地咂咂嘴。

  元宜走过去把她搀起来,无奈又好笑地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两人相携着离开灯火繁盛的宫殿,一路依偎,慢慢悠悠地走向悠长的小径。

  *

  迎宾宫里早已被布置妥当。冶修等人早已被宫人领到了这里,换上屋中的便衣,准备洗漱就寝。他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夜色,正想着冶媖那丫头什么时候回来,就听见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随后从门缝中间探出来了个小小的脑袋。

  “哥哥,我回来啦!”

  冶修轻 笑两声,示意自家妹妹进来:“你方才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冶媖有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走到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后翘起腿,拄着下巴有些不太开心:“太子朝一女子前去,我便想要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冶修活动活动手腕,望向冶媖,声音清冷:“他们说了什么?”

  “说了好些话!那太子问那女子会不会武功,平时喜欢在家待着还是出去玩。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楚国皇帝刚给我和他赐了婚,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来!”

  冶媖迅速地喝光杯子里的水,气恼地拍了拍桌子,嘴巴委委屈屈地嘟起:“我堂堂郦国公主,谁稀罕嫁给他!”

  “楚国男子果真朝三暮四,不知羞耻!”说罢,她郁闷地抓过果盘里的梨子,一口咬了下去。

  冶修看着妹妹这般生气的样子,浓密的眉毛也紧紧皱在一起。他走过去拍了拍冶媖的背,轻声安抚道:“我们不与他们计较。楚国男子不好,我们就不要了。”

  冶修抬起头,望着床边灯案上跳跃的烛火,眼底幽深:“待事成之后,我们回到郦国,哥哥给你把郦国的优秀男子都召进宫,让你好好挑选。”

第18章 倒霉皇帝

  冶媖愤愤地咬着梨子,揪过自己肩膀上的辫子,在手里捏了捏,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明日我有许多事要处理,应该会很忙,不会回来吃饭。你明日若是想去看看楚国的风光,就找人带你出去玩一圈。”冶修摸了摸自己妹妹毛茸茸的发顶,补充说道。

  冶媖眼珠转了转,抛下啃得干干净净的梨子擦了擦嘴:“明日我和阿宝一去出去,去京城的街上逛一逛。哥哥你去处理事情,不用担心我。”

  “一定注意安全,这里不比大郦,没有那么多侍卫亲信。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不用在意太多,打回去就是。打不过的话,就回来告诉哥哥,哥哥给你报仇!”

  冶媖笑着拍了拍胸部,朝冶修狡黠一笑,胸有成竹道:“放心吧哥哥,我冶媖,可从来没在打架上吃过亏!”

  兄妹两人又闲聊了一会,而后回到各自的寝殿,熄灯入睡。

  夜晚静谧,幽暗无声。把守的官兵们喝光了偷偷从宫宴上拿回来的酒,此时睡意袭来,眯着眼睛,一个个站得东倒西歪。甚至有的角落处的官兵,已经扔了兵器倒在地上,涎水满脸,鼾声如雷。

  迎宾宫中的一间寝殿突然亮起极微弱的一道光,几乎让人看不分明。而后灯光忽然一灭,一道人影从屋檐上方飞过,转瞬消失不见。

  浮云宫这会儿也有人忙得很。元宜把叶娴送回宫,又看了看苏子和的伤势,发现他已没什么大碍。她被强留着喝了满满一碗冰糖银耳莲子羹,回到自己寝殿时已经是深夜。

  只是元宜并没有急着去歇息。她缓步走到后面的院子里,在一株丁香上面摸了 摸,随后将手探进去,取出来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她将纸包揣进怀里,神色淡淡地转身回了屋子。

  烛火点亮,窗户合上,香炉的香被掐灭,元宜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慢慢打开了那个纸包。纸包里没甚特殊的东西,只有一小把灰色的粉末,看起来像是香炉里熏香燃烧后的灰烬。

  元宜先从一个香囊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药丸塞进嘴里,然后把香灰倒进一个银质的小碟里,又从暗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了些水一样的东西与香灰混合到一起。

  一股奇异诡谲的香气顿时蔓延出来,元宜将银盘往后挪了挪,而后细细地嗅着这香气,眉头越皱越紧。

  这香灰里不止有她放的□□,竟然还掺了些其他的东西。元宜探手在盘子上空挥了挥,鼻翼翕动,面色凝重。

  数百种药材的名称从脑中晃过,元宜红唇微抿,心上一震。按照她闻到的香气判断,算上她下的药,这香灰里一共有三种不同的药。

  这些药材制成的毒药都不是见效快的奇毒,而是会一点一点,慢慢将人送上黄泉之路。每一种药的效力都不是很明显,只有一年半载的功夫,才能让毒性深入骨髓,让药效发作。但是这些药一旦混在一起,那这些药效,就会成倍増长,短短三五月,就能让人体内脏器衰竭,再无回天之力。

  怪不得她今日看见皇帝如此憔悴。她本奇怪自己下的药并不会又这么明显的功效,如今看来,倒是了然。看来不少人,想要让这大楚皇帝死啊。

  元宜把盘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袋子里,用银线细细地封装好,然后把袋子放到身后的窗户旁,她轻轻晃了晃窗户边上的铃铛,随后一道人影闪过,袋子便无影无踪。

  元宜打开窗户驱了驱屋子里的味道,而后走到桌案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除了她,下毒的到底还有谁?

  纤长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扣,像是寺庙里和尚敲击木鱼的声音,宁静而压抑。无数个名字在脑中一一浮现,元宜有些烦闷地闭了闭眼睛,让几个名字在脑海中定格。

  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背上渗出细细的汗。夜风吹过,给周身带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

  元府。

  翌日一早,元清宁还在床上躺着,房门就被人撞开。林夫人手上夹了个薄薄的信封,欢欣雀跃地迈进了屋子。

  脂粉味道蔓延在空气里,尖利嘈杂的声音瞬间在耳朵炸开:“宁儿,快瞧瞧这是什么!”

  元清宁揉了揉眼睛,无奈地从床上坐起来:“母亲,是什么东西?”

  “是太子给你写的信!”林夫人得意洋洋地摇着手上的信封,一下子坐到元清宁的床边,脸上又是急切又是欢喜,“太子殿下昨日说给你送东西,没想到今天这么早就送了过来,看来对你很是上心啊!”

  “你快把它打开,看看太子给你写了什么!”

  “太子府上送过 来的?”元清宁听母亲这么一说,脸上一愣,忙把额前的头发往后理了理,接过林夫人手上的信封迅速拆开。

  “是的呀是的呀,一大早上就送过来了。那送信的小书童还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让你亲自拆开,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呢!”林夫人仍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活脱脱一只得意忘形的中年麻雀。

  只是她正扶着发髻上的步摇畅想未来,余光却看见自己女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原本红润的嘴唇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她有些疑惑地把脑袋凑了过去,轻声问道:“宁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样不好?”

  “母亲……”元清宁手指剧烈颤抖,眼眶顿时通红,豆大的泪珠迅速从眼角滑落。

  她怔然地抽了抽鼻子,哑声把手上的信纸往林夫人身边递了递:“女、女儿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为什么,为什么连太子殿、殿下也这般羞辱我!”

  “宁儿,你先别哭啊!”林夫人看见女儿梨花带雨的模样,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把元清宁往怀里搂了搂,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另一只手把元清宁手上的信纸拿过来,快速看了起来。

  只是越看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她手指把信纸捏得几欲变形,心中原本搭建好的扶摇直上的梦想宫殿也顿时崩塌。

  信纸并不是很多,只有区区两张。两张信纸材质上承,带着宫里印制的标记,和一股奢靡尊贵的皇家味道。

  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了字,字迹行云流水,龙飞凤舞,看起来赏心悦目。只是纸上写的内容,就与“赏心悦目”这四个字大相径庭,毫无干系。

  数十行字里,关于礼义廉耻、仁义礼智的言论和推荐书籍占据了大量篇幅。剩下的其他篇幅,则是在斥责元清宁的不知廉耻、目无尊卑、不尊女诫女德,以及行为粗鲁、张扬跋扈与恶意伤人。

  谢言是个优秀的读书人,字里行间各种引经据典、比喻引用愣是让这封书信读起来更伤人了些。

  信纸最后,笔法突然变得有些凌厉,墨迹飞溅,似有杀气扑面。纸上写道:本太子的伤还没有好,元二小姐可要想好了怎么补偿,这账,可是迟早要算!

  “宁儿,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林夫人哆哆嗦嗦地看着最后一行字,也没了什么安抚女儿的心思:“你什么时候伤了太子?”

  “女儿一直呆在府上,鲜少出去。况且我昨日是第一次见到太子,以前与太子殿下没有半点交集,怎么可能伤了太子?”元清宁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哽咽说道。

  “那、那这定是有什么误会啊,这可如何是好啊!”林夫人额头上冒出了不少的汗,把原本精致的妆容搞得有些花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那女儿这就去找太子解释清楚,这没做过的事,我是断断不会认的!”元清宁握了握母亲的手,平复好呼 吸,慌慌张张地下地穿好衣服,即刻准备去太子府。

  林夫人也擦了擦脸上的汗,感觉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便朝元清宁点了点头,安排府上的人备好马车,赶紧把元清宁送了出去。

  今日是休沐日,许许多多的官员放了假,有的约了友人,有的携了府中的女眷一同出来游玩闲逛。街上人头攒动,热闹得很。

  若是往日,喜爱宅家的元清宁也会约上相处的好的小姐妹一同去首饰店服装店里逛一逛,买些时兴的衣服首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元清宁现在满脑子都是太子奇奇怪怪的信件和各种解释的话,根本没有其余的心思。

  马车在街上行动缓慢,元清宁烦躁地掀开马车边的帐帘,失了往日的礼仪,朝策马的小厮骂道:“你是没长眼睛吗,净是往人多的地方走!按照你这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太子府!”

  小厮卑微应答:“小姐,今日街上人多,这已经是人最少的一条街了,小的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啊!”

  “那你就快些驾车,人看见疾行的马车肯定会避开,那不就自然让出一条路来了。”

  “若是有人没来得及避开呢?”

  “那就是他们倒霉了。”

  元清宁啪的一声放下帘子,面色不耐地吩咐道:“就按我说的做,半个时辰内,我要到太子府。”

第19章 是不是找打?

  驾车的小厮望着紧闭的门帘叹了口气,而后转过头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扬起鞭子,高喊一声:“让让啊!看着点路啊!”

  鞭子落到马背上,驾车的马儿前蹄高高抬起,长吁一声,迅速地跑动起来。

  街上的百姓看见这疯跑的马车,慌慌张张地扔下手上的东西,快速躲到路边。一时间人流分成两股,匆忙的人群将好多商贩的摊位扑倒,街上烟尘滚滚,混乱不堪。

  元清宁却是坐在马车里抠着指甲,面色因着快速跑起来的马车而缓和了些。

  只是没跑一会,她却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马车一下子停住,元清宁不受控制地朝前一扑,额头重重撞到了坚硬的木板上。

  她吃痛轻呼出声,揉了揉红肿的额头,愤愤地掀起帘子,准备和外面的人好好理论一番。然而她刚刚跳下马车,瞧清了面前的人,又一次呆愣在原地。

  昨夜才见过的郦国公主冶媖一身干练的短袍,面色严肃,浓眉紧皱。手持一个长长的鞭子,英姿飒爽地站在马车前面。

  元清宁刚刚燃起的怒气和摆起来的气势顿时被浇灭。她整理了一下有些扭曲的脸色,捏紧了帕子,朝冶媖福了福身,柔声问候:“见过冶公主。”

  冶媖本来领着阿宝在街上看师傅捏泥人。师傅的手指极灵巧,白一块粉一块、黑一块红一块,被随便捏一捏,就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抱鱼胖娃娃。

  冶媖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刚想买下一套年 画娃娃,就听见街另一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和乱糟糟的马蹄声。街上的人或是让开或是被撞开,前面的好几个摊位被先后撞到,冶媖透过扬起的烟雾,眯着眼睛看过去。

  一个马车摇摇晃晃,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一路狂奔。冶媖双眉紧皱,而后转过身把手上的泥人放回到桌子上。

  她把两边的袖子往上面撸了撸,推开拥挤的人群,脚尖轻点,灵巧翻身一跃。同时右手迅速抽出腰间别着的长鞭,轻喝一声,手臂轻轻一动,挥鞭的同时轻盈地落在地面上,直截了当地挡住了马车。

  驾车小厮本就一直神经紧绷心惊胆战,此时突然天降飞人,手上的缰绳猛地收紧,马儿嘶哑一叫,突然停了步子。

  冶媖自然是要好好和马车上的人聊一聊。

  只是烟尘散去,一道纤细的身影终于掀开了帘子,冶媖定晴一看,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

  这人,不就是昨天和楚国太子聊了好一会的那个女子?看来这人不但情场失礼,这为人,也是缺了德行。

  冶媖看着面前人娇娇弱弱的样子,扬手又甩了一下手中的长鞭。满意地看见元清宁身体一颤,她快速地勾了下唇角,而后板着脸,冷冷说道:“你知道我。既然这样,你昨日也进宫赴宴了?”

  元清宁身子微微颤抖:“回公主殿下,是。”

  “昨日楚国皇帝宴请的应该都是你们国家的重臣,你既然也能赴宴,自然是重臣的女眷。”冶媖负过手,眉头紧皱:“人多的窄街,除特殊的军务外,不得快速纵马。”

  她伸手指了指街头挂着的棋子,直直地注视元清宁:“这楚国重臣家的女子,连这基本的道理也不懂吗?肆意纵马,伤害百姓,未免有些失了德行。”

  周围的百姓纷纷迎合,叽叽喳喳的责怪声此起彼伏地传过来,元清宁默默挪了挪脚掌,几欲咬碎一口银牙。她指甲在自己手心狠狠一掐,痛感顿时刺激得她眼眶通红。

  她捏着帕子,慢慢抬起头,露出通红的眼睛和一副委委屈屈地模样,娇声道歉:“冶公主,小女知错了,还请公主恕罪。小女昨夜睡得晚了,方才在车上歇息,并不知道那驾马小厮驾得这样快。小女回去定会好好管教下人,不会再让他犯这样的错误,失了大楚朝臣的颜面。”

  冶媖只觉一股火被生生堵在的胸口,想发却发不出来。驾马小厮不过一寻常下人,若是没有主子的允许,怎么可能擅自快速驾车。若是出了什么事伤了车上的主子,这责任他根本担当不起。这驾马明显就是元清宁安排的,此时她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镇定的很。

  冶媖暗骂一句此女脸皮颇厚,黑着脸甩了甩鞭子,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摆出那一副模样给谁看呢。本公主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此事便作罢,以后管好……下人,莫要再犯。”

  她有些烦躁的挥了下鞭子,刚想把它收回来走人,却看见面前的元清宁突然给她跪下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娇弱小娘子虚弱地跪在地上,揪着帕子垂着脑袋,不停地朝着自己道歉:“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啊公主殿下。小女真的不是故意的,还请公主恕罪!忘公主息怒,不要连累到其他人。”

  冶媖现在就是后悔,后悔。她黑溜溜的眼珠瞪得像铜铃,里面盛满了莫名其妙和一点就着的怒火。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吗?她明明说此事就此作罢,怎么又搞来这一出,搞得自己欺负了她一样。冶媖一股火窝在嗓子里,马上就要控住不住发作。

  元清宁此举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从听到冶媖话的时候她就像往常一样示弱道歉,只是今日她还有太子的事情,这样一来,倒是误了自己的时间。

  失误了。元清宁心中轻骂了自己一句,只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乖乖待在地上,把这一件事搞完。

  她正心神不定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发现视线里突然多出来一双红色的靴子和一个鞭子尾巴。她怯怯地抬起头,,就看见冶媖面色不善,紧紧握着贴身长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她默默咽了咽口水,有些发抖。

  “你,是不是找打。”

  冶媖一字一句地问着话,声音带着满满的上位者的气势,压得人背负千钧。她俯身捏住元清宁的下颚,冷冷地望着她,轻轻开口:“你以为,我不敢治你的罪?”

  “呵,可笑。”

  手上的鞭子高高扬起,马上落下的一瞬,突然被一只斜射过来的箭挡住。鞭子往旁边一偏,落在了离元清宁三寸的地面上。

  低沉的声音带着极重的沉郁与气势,从人群背后传过来:“公主且慢。”

  鞭子被人挑起,冶媖面色一沉,转头看了过去,随时想要发作。

  一道颀长高大的人影慢慢出现,随后利落翻身下马。人群主动分成两股,给来人让出一条空荡荡的路。

  男子一声玄色的银纹蟒袍,腰上挂着一把长剑,肩上挎着把银色的弓。一双桃花眼微眯,高鼻浓眉,嘴唇微抿。

  是誉王殿下。

  谢钧辞。

  冶媖见到谢钧辞,想起哥哥反复的嘱咐,默默把鞭子往后收了收,压下心上的怒火,低低的应了一声。

  地上的元清宁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看见来人,一双美眸顿时睁大。她脸颊徒然变得通红,她慌乱地扯了扯乱成一团的头发,又匆匆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公主,这是怎么了?”谢钧辞淡淡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元清宁,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冶媖问道。

  “她家的马车在这街上跑得放肆,撞倒了好些百姓,我就过来拦了拦。”冶媖也烦躁地看了一眼元清宁,抬手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边,继续说道:“我本简单的斥责了她几句,本想此事作罢,回去继续买 些泥人,可这人突然朝我跪下了,搞得一副我欺负她的样子。本公主气不过,行事就鲁莽了些。”

  冶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出来,她伸手给自己扇了扇风,有些不耐烦地盯着天上飘着的奇形怪状的云朵。

  “公主心善,我替街上百姓,谢过公主善意。”听过冶媖一席话,加之周围的场景,谢钧辞自然懂得。

  他朝冶媖点了点头,沉吟几秒,看着地上手忙脚乱不知在做什么的元清宁,缓缓开口:“此女街上纵马,扰乱秩序,伤害百姓,即刻押入大牢。”

  “什么!”元清宁本沉浸在誉王出马相救与她的喜悦之中,这会儿冷不丁听到“大牢”二字,愕然抬起头。

  可面前早已没了那人的影子。谢钧辞说完话后朝冶媖轻轻颔首,没有再停留,迅速上马,转瞬消失不见。

  元清宁无力地倒在地上,任凭上前的官吏将自己抬起来送进大牢。

  *

  元宜正在宫里研究新式样的食物。宫里的吃食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大类,这会儿吃得也有些腻了。她正用手指挖了口乳酪吃,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阵轻轻的铃铛响声。

  她迅速起身,快步走向后院。

  一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子里,他见到元宜,先是行了个礼,然后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元宜安静地听着,而后轻声笑了。

  “关起来了?”元宜饶有兴趣地勾了勾手指,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安排一下,我今儿个要出趟宫。”

第20章 因为你

  午夜,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坐落于京郊,里面分有许多不同的区域。有关押重刑犯的暗牢,有收押判了死刑的囚犯的豪华单人间,也有短暂扣押违反规章制度的人的群体大牢。

  元清宁生无可恋地缩在大牢的角落,身边挤着一堆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布衣百姓。其中有盗贼,有打人的大汉,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人。

  元清宁早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一身华贵的锦袍早站上了尘土、泥巴还有星星点点的老鼠粪便。一头发髻早已散乱,钗子七零八落,或是被甩掉,或是被人夺走,总之也没剩几个幸存。

  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了。早上走的匆忙根本来不及用早膳,被押到牢里后只给每人发了两个冷馒头。她自小养尊处优,怎会吃这种东西。所以元清宁抱着一小碗水,硬生生地挺着。

  已是深夜,大部分的人已经沉沉睡过去,有高有低的鼾声接续地响起,元清宁孤单地靠在墙角,独自清醒。

  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之这样。没来得及给太子解释,又被誉王亲自下令关到大牢。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誉王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她明明未曾招惹过他啊?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听见两声沉闷的躯体倒地的声音。她起身一看,看见门外把守的两名官吏已经倒在地上,牢中的其余人依旧睡得很沉。

  一 道人影鬼魅一般出现,黑衣包裹的手臂从铁栏杆外伸进来,朝元清宁勾了勾手指。

  元清宁心跳如擂,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动。

  那人见元清宁并未上前,就把手臂收了回去,可没过一会又伸了进来。这一次,手里还拿着一只个头不小的鸡腿。

  诱人的香气一丝丝地钻进元清宁的鼻子,她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咬咬牙,慢慢站起来,朝鸡腿的方向走过去。

  鸡腿在前,元清宁咽了咽口水,见那人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低声问道:“你是谁?找我做什么?”她透过黑暗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那人一身黑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面孔根本看不清。只从身量上看,似乎是个女人。

  “先吃了东西再说吧。”那人并不回答元清宁的话,而是把鸡腿在手上晃了晃,往元清宁面前送了送。

  元清宁犹豫几秒把鸡腿接过来,放在鼻子前面闻了两下,迟迟没有下口。

  “怎么,怕有毒?”那人低笑一声:“你还不值得我下毒。香烤斋的烧鸡,今儿晚出炉的。”

  空瘪瘪的胃又开始发作,搞得肚子一阵一阵的疼痛。元清宁按捺不住对食物的渴望,心一横,快速地把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那人见元清宁一副饿狼扑食的样子,唇角微勾,而后又掰下来一只鸡腿,给她递了过去。

  元清宁风卷残云把两只鸡腿消灭干净,轻轻打了个饱嗝,掏出脏兮兮的帕子擦了擦嘴。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既已吃了我的东西,可就要帮我做件事了。”那人见肉已经吃完,就轻轻打了个响指,懒懒散散地开口。

  元清宁的帕子在手上晃了晃,飘落在地。她握紧了铁栏杆,关节变成诡异的青白色。

  “你,你要让我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如今还困在牢里,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你不用暗示我。我当然会把你从牢里放出来,不仅如此,我也会给你,你想要的的东西。”

  “呵,我乃重臣贵女,想要什么得不到?况且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相信你的话?”元清宁不屑地摇了摇脑袋,一副清高的样子,卸下平日里伪装的娇弱,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

  “噢?”那人惊诧一笑,把脑袋往前凑了凑,微微压低了嗓音:“誉王的青眼相看,你也不想要吗?”

  元清宁身体剧烈一颤,背部瞬间被冷汗浸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颤抖说道:“你,你到底是谁!”

  “嘘——”那人伸出食指在唇上抵了抵,示意元清宁安静,“元二小姐还是安静一些,可不要把其他人吵醒了。”

  “我是谁不重要,我能帮你得到誉王,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屋子突然安静下来,两人齐齐地保持沉默,只能听见元清宁剧烈而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元清宁平复了一下呼吸,终于打破了寂静。她压 低声音,颤抖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拿到一把太子贴身带着的扇子。”那人幽幽开口,“上面写着,非池中物。”

  “若你泄露了我的话或者坏了我的事,可莫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能帮你,也能杀你。”

  油纸包的烧鸡被扔进元清宁怀里,面前的人转瞬不见,元清宁望着眼前的黑暗,犹豫几秒,把手上的烧鸡往怀里紧了紧。

  *

  元宜终于从刑部大牢里飞身出来,她拉下脸上罩着的黑布,在高高的屋顶上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是晴天,天空中没有云朵的遮蔽,月亮和闪烁的星星挂在天上,亮得清晰。

  元宜想起西疆的夜晚。躺在松松软软的草地上,听着清脆的虫鸣,闻着草香望着星空。然后等到夜深,回家喝一碗母亲做的甜奶,放上几个冰块,喝得一干二净。

  她在屋顶上怔怔看了好一会,然后重新把面罩戴好,足尖轻点,飞身朝皇宫掠去。

  在楚国京城,欣赏完夏夜没有母亲和冰凉的甜奶,却有阴晴不定心里有病的谢钧辞。

  元宜脚尖刚刚触碰到浮云宫的地面,就看见院子中央有个高大的人影。看轮廓,似乎是谢钧辞。

  她踮起脚尖屏住呼吸,准备转身遁走,却听见耳边传来男人清冷的嗓音:“怎么,出宫了?”

  元宜拉下面罩,理直气壮地笑着说道:“是啊,呆的闷,就出去走了一圈。誉王大驾寒舍,有何贵干啊?”

  谢钧辞缓缓转过身,朝她走近了几步:“元妃真是好兴致,半夜三更出去透风,看来这皇宫的守卫,要换一批了。”

  元宜冷笑:“彼此彼此,誉王夜闯后宫嫔妃宫殿,也不是君子所为吧?”

  她也不后退,直视谢钧辞,发现他穿着的似乎是商议政事时穿的皇子蟒袍。难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回府更衣?

  谢钧辞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定住。他负着手,沉默了好一会,低声开口道:“最近城里盯得紧,你独自出宫,有些危险。”

  “我自己心中有数,不劳你费心。”元宜把帽子面罩扯下来抓在手里,随意地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

  两人沉默地站了许久,背对着昏暗的屋子,相顾无言。

  草丛里的虫子突然叫了两声,微风拂过,元宜冷不丁地开口:“皇帝时日无多了吧。”

  谢钧辞并不意外,微微颔首说道:“这一月左右的事了。”

  “看来果然是你”,元宜自嘲一笑,把手上的东西捏成一团,“你真是把一切都算好了。”

  她垂下头,无聊地捏了捏手指:“你也曾说过不愿来楚国京城,可现在,你却铁了心地要做楚国的帝王。”

  “如今看来,少年时说的话,真是可笑。”

  “我当皇帝,只有一个目的。”谢钧辞听到元宜的话,眼底又沉了沉,“你应该知道。”

  元宜摊手摇头:“我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处理好自己的事,希望不要再出什么 乱子。”

  她走到灌木旁边,伸手折了一朵丁香,放在鼻尖轻嗅。冷冷的香气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她满足地轻叹一声,转头望向谢钧辞。

  “我刚刚去了刑部大牢。”

  谢钧辞皱眉,想了好一会名字,低声问道:“因为元清宁?”

  “元清宁?”她缓缓站起来,歪头朝他勾唇一笑:“不,因为你。”

第21章 青梅竹马后遗症

  谢钧辞眼睛微眯,脸上少有地有了一丝犹疑。

  “那日你说,你会帮我得到一切我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礼。”元宜笑嘻嘻地朝他眨了眨眼,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为了你,我才跑了一趟刑部大牢。感动吗,誉王殿下?”

  “你想利用我?”谢钧辞眼底倏然一沉,垂手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香包。

  “分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怎么能叫利用呢?”元宜摆了摆手,又跟着晃了晃脑袋。言语间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战意十足的势在必得。

  “待到一月之后,你顺利登基,我也得到想要的信息,还送了你一份回礼。你我两不相欠,不也挺好的?”

  谢钧辞并不接话,他看着元宜一副冰冷的笑脸,蓦地送开手上的香包,长臂一伸,直接把面前的人搂了过来。

  温香软玉入怀,他埋首至元宜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将她凌乱的头发顺了顺,又缓缓下滑,轻轻抚了抚她有些瘦削的后背。

  他半阖着眼,在元宜耳边轻叹一声,轻得好似细微的梦呓:“你为何,总想与我两不相欠?”

  元宜僵硬地被男人抱住,脸上刚刚扬起的满是好胜心的笑瞬间凝固,勾起的唇角也缓缓耷拉下来。

  谢钧辞靠在她身上,与以往不同,这次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元宜感受着这次与众不同的沉重拥抱,斜眼看了看他疲惫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没有挣扎,倒是默默运起内力,让两脚牢牢钉在地上。

  谢钧辞的脑袋拱在自己脖子旁边,温温热热,垂下来的碎发和均匀的呼吸搞得她有些痒痒的。元宜抬着脑袋继续看月亮,心上却涌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

  两个人现在的状态其实有些复杂,甚至让人摸不清头脑。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现在却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光明正大在后宫偷/情的苦命鸳鸯,酸酸涩涩,甜甜蜜蜜。

  元宜皱着眉头咬了咬唇,努力忽视掉后背上男人不大安分的手。她烦躁地抠了抠手指,感觉自己像一个奇怪的矛盾体。

  她原本因为谢钧辞做的事和两人现状而随时想要逃避,不想与他有太多的牵扯。但现在因为苏子和的事情,又对他又有了些奇奇怪怪的挑战报复之心。

  与他冷眼相对的时候,却总会想着过去的少女心事与懵懂情谊,燃起来的愤怒或者抱怨的火苗就逐渐减小,又神奇地熄灭。

  谢钧辞也是一样。明明刚才看她的眼 神无比吓人,下一秒却是把她搂进怀里,往她身上一趴,看起来乖巧得毫无攻击性。

  之前也是这样,每次都是阴晴不定,最后以及其温顺的姿态收场,和当初西疆的样子一模一样,让人提不起半点怒气。

  因此两人明里暗里吵了数次争了数次,放了许多狠话,倒是一次没有真真正正地撕破脸。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元宜沉默地想了许久,直到眼睛看着月亮都看出来了重影,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她将两人奇怪的状态归结于叶娴嘴里的青梅竹马后遗症,安慰自己一切正常。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这种奇奇怪怪的状态也不会再有了。

  而且前几天谢钧辞对苏子和出手,让她意识到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极危险的男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为了自己和其他人,他们不能也不会再有瓜葛。

  于是她吐出一口气,轻轻晃了一下腿。身上的男人察觉到她细微举动,迅速直起身子,有些惊慌和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元宜被这眼神看得心猛地一软,刚刚驱走的后遗症情绪又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她赶紧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随后压下眉梢,脸色一沉,恢复到原来冷冷冰冰的样子。

  “之前我已经把话和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赞同你的行事方式,也不想再与你有什么交集。”元宜避开他的目光,缓缓开口:“就算你会伤害我身边的朋友,我也会用我的方式,将他们保护好。”

  谢钧辞缓缓松开手,眼中的其余情绪瞬间被他压下。漆黑的瞳孔幽深冰凉,和以往无异。

  他慢慢负起手,抬眼看了一下夜空,低声说道:“只要你不突然消失,我不会做什么。不过你送来的那份……”他停顿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用她从太子那里套到消息,她既有用,我会暂且留她一命。但她若是不安分,触碰到我的底线,可就说不准了。”

  说罢,他俯身快速地帮元宜摘下头上的落叶,衣袖一摆,转瞬消失。

  元宜察觉面前一晃,再次抬起眼,面前已没有人影。她摸了摸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脏,有些迷茫地怔了一瞬,然后恢复原来的样子,转身迅速回了屋子。

  *

  第二日,元清宁正抱着只剩下一点点的烤鸡缩在墙角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狱吏大声的叫喊声还有清脆的钥匙碰撞声。她和周围关押的人都被吵醒,慢慢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牢房的大门。

  狱吏刚刚吃完早饭,这会儿手上拿着竹签剔着牙齿,另一只手摇着钥匙串,慢慢悠悠晃到了牢门旁边。

  另一人抬着一个沉沉的木桶,砰的一声放到了牢门前面。元清宁伸着脖子往那边看了看,发现里面装的还是满满一桶的硬馒头。她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默默把怀里的烧鸡往里面藏了藏。

  馒头被狱吏三三两两地扔进屋里,其余的人争抢着去拿馒头 ,只有元清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墙角。

  这时,外面的大门突然响了响,几息的功夫,另一个面生的狱吏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在剔牙的狱吏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手上的竹签被猛地一扔,那官吏见鬼一样看了一眼面前的牢房,然后清了清嗓子,较为有礼貌的喊了一嗓:“那位是元二小姐?”

  元清宁听到熟悉亲切的称呼,一下子抬起头,心上一动,直起腰版应了一句:“在这。”

  周围的人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转过脑袋盯着元清宁。

  元清宁被密密麻麻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崩溃的瞬间却听到门外的狱吏发出一声怪异的大叫,随后赶紧低头扒拉扒拉手上的钥匙,找到正确的那个插入钥匙孔。

  牢门被迅速打开,狱吏走到元清宁身边,擦了擦自己油乎乎的手,低头朝元清宁行了个礼:“元二小姐,小人失职,这就带您出去。”

  元清宁慢慢站起来,挺起不甚明显的胸膛,瞬间回到原来大小姐的状态,从容地扔掉怀里的油纸包。她不屑地看了眼周围蹲着坐着的其他人,优雅地应了一声,然后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袅袅婷婷地出了牢门。

  其余的人也不羡慕,反倒是盯着木然的脸彼此交谈起来,谈论着这冒出来的元二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走一会儿,元清宁被带进一个整洁的小屋,屋中桌子上摆着一万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几碟小菜,另一个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套整洁的衣物。

  狱吏恭恭敬敬地朝她垂头抱拳,谄媚说道:“元二小姐,这是为您准备的早膳还有换洗衣物,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元清宁扫了一眼四周,叫住转头就走的狱吏,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就把我放出来了?”

  “说是上面的吩咐,小人也不甚清楚。只知大人说是关错了人,就赶紧要把元二小姐放出来。”

  “是哪位大人?”

  狱吏挠挠头:“小人不知,只是按吩咐办事赶紧把小姐请出来,其他的事情实在是不清楚。”

  元清宁轻轻颔首,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狱吏缩缩脖子迅速退出屋子,妥帖地关好门。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心脏,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誉王殿下昨日才把人关进来,今天又突然改了主意说是放人,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悄咪咪地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脑袋,索性不再多想脚底抹油不管不顾地跑了。

  元清宁被妥善送回家已经是午时。林夫人见元清宁一夜未归,焦急地守了一宿一点也没睡。这会儿终于听到元清宁回家的消息,赶紧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迎了出来。

  母女相见,彼此都是红了眼眶,泪水淅淅沥沥掉了一地,这一幕看起来真是让人十分感动。

  元清宁被林夫人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没事之后被推进屋子里沐浴休息。她送走一宿没休息好的林 夫人,沐浴过后并没有回到床榻歇息,而是走到书案旁边坐下。

  她从厚厚的诗书底下抽出一张纸,展平在桌子上铺好。她伸出手指在纸上虚虚点了点,眼底神色复杂。

  到底是谁,越过誉王或者经过誉王的同意,这么快把她从牢里放出来?

  她蹙着眉细细思索了好一会,拿过毛笔在纸上落下几个字。

  位高之人面前,她没有耍手段的余地。元清宁看着纸上的名字抿了抿唇,沉默一会,偏头看着厚厚一摞诗书,神色一动。

第22章 雁山围猎

  楚国皇室每年夏天都有个固定举办的活动——雁山围猎。

  雁山坐落于楚国京都郊外,山不算高,但是挺大,里面有不少野兔野鹿等野物。皇室在雁山里面搭建了一个专门用来消遣围猎的猎场,每年夏天野物繁盛的时候,邀请重臣一同来此围猎。

  今年自然也是不例外。皇帝虽然如今身体不是很康健,整个人憔悴至极老态毕露,但这围猎的规矩还是不能破坏。

  皇帝身体不适不再前去,今年的围猎之事就交给了太子谢言来安排。谢言向来对围猎之事不甚感兴趣,往年只是走个过场,今年却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了。

  加上今年郦国使者来楚,前几天皇帝又给谢言和冶媖赐了婚,郦国使者自然也在邀请范围内。

  郦国处于大楚西侧,境内有广阔的草原,因此郦国人不论男女,皆擅骑射。所以不管是为了楚国的颜面还是基本的礼数,谢言不光要去,还必须亲自策马围猎。

  谢言虽然平日被皇后宠得有些爱使小性子,但在这件事面前还是默默接过担子,连夜将围猎的基本事宜安排妥当。

  其他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但是在亲自策马围猎这件事上,谢言却犯了愁。以往的围猎他根本没上过场,如今又要骑马又要射箭,简直给他挖了一个巨大的坑等着他跳。

  谢言赶鸭子上架尝试着练了几天骑射,发现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料后,在围猎的前一天火急火燎地进了一趟宫。

  只是没过一会,谢言就被皇帝从寝殿里轰了出来,耷拉着一张苦瓜脸,又灰头土脸地跑去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看着愁眉苦脸的谢言,了然地摸了摸自家可怜儿子的脑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总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第二日一早,前往雁山围猎的队伍就浩浩汤汤地从皇宫启程。皇帝皇后和年纪较大的后宫嫔妃坐守皇宫,感兴趣的嫔妃还有年纪适宜的皇子公主、朝中重臣和家中子女都接受了邀请,一同前往雁山。

  元宜这几日在皇宫待得很是压抑。苏子和的伤基本已经好了,终于从叶娴宫里出来,被元宜打发回到外祖父府上静养。

  她每日除了派人去元清宁那里威胁和盯进度,就是独自一人在宫里整理乱七八糟的消息,时不时还会迷茫地想想心事。

  因此得知今年照常举行围 猎的时候,立马跑去了叶娴的宫里,拉着她在送来的名册上签了名字。

  她和叶娴待在队列中间的马车里,掀起帘子看着其他前去围猎的人有哪些。斜后方的马车窗帘正好被风吹开,元宜偏头望过去,看见马车里面坐着的元清宁。

  默默收回目光,把脑袋转回来,朝前面看去。元清宁那人若是识时务,今天应该就会有所行动。她看着队伍正前方骑在马上有些摇摇晃晃的太子,眼眸微眯。

  好巧不巧,太子身后那匹马上坐得稳稳当当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元宜看着谢钧辞幽深的瞳孔,呼吸一窒,随后啪的一声放下帘子,迅速把脑袋缩了回来。

  叶娴嗑着瓜子,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口齿不清地问道:“怎么了你,像只缩头乌龟一样。”

  元宜不自在地摸摸鼻子,也探身抓过一把瓜子,糊弄说道:“没事,外面突然飞过来一只蜜蜂,吓了我一跳。”

  她意料之中地听着叶娴毫不掩饰地嘲笑,坦荡自若地又同她打闹起来。只是沉寂了好一会的心事,这会儿又浮了上来。

  元宜心不在焉地嗑着瓜子,夏衣下的心脏却感到有些闷了。

  冶媖正萎靡不振地待在另一个马车里,掀起马车上的帘子同外面的冶修说着话。冶修骑着匹枣红色的马,扯着缰绳慢悠悠地走着,保持和马车相同的速度。

  “哥哥,我也想骑马,为什么非要让我在马车上呆着呀,又闷又烦!”冶媖扒着窗户垂着嘴角,双手捏着窗帘上的穗子。

  穗子被纽成一缕一缕的,又被绕起来打了个死结,变得皱皱巴巴。

  冶修腾出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发顶:“你急什么,一会儿到了猎场,马多得是,随便你骑。”

  “还有,你看看外面。”他离冶媖近了些,稍微压低了声音:“外面骑马的一个女子也没有,都在马车里呆着呢。”

  “我又不是楚国女子,为什么要和她们一样?”

  “你已经被许给了太子,嫁不嫁是一回事,但现在,还是要遵守一下楚国的规矩。”冶修接过来冶媖递过来的核桃,捏碎壳子,把果仁丢进嘴里,“忍一忍吧,马车里那么多吃的,不比外面好多了?”

  冶媖忧愁地敲碎了好几个核桃,就着甜茶吞进肚里,打了个饱嗝,依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冶修好笑地看她一眼,轻笑一声,而后扯了一下缰绳,策马朝前面追了过去。

  雁山和皇宫离得并不是很远,一行人慢慢悠悠地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雁山山脚。山脚已经有许多把守的官兵,手持刀剑恭敬地站着。猎场的负责官吏早早就候在这里,见到来人,忙迎过来牵马带路。

  猎场设在更里面的位置,这会外面的休息区域已经安置了好多个棚子,里面摆着不少桌椅,桌子上放着时令水果还有点心茶水。

  众人被带 进了山里,潮湿凉爽的山风吹过,带来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元宜心上一动,倒觉得有些像西疆草原上的味道。

  谢言坐在马上,停在人群中间。他低头看了看和地面的距离,强压住找人把他抱下来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假装体面地翻身下马。白色靴子落在地上的一瞬,还是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谢言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看向周围已经下马和出了马车的众人,扬声说道:“这就是我大楚的雁山猎场了,这里是猎场外围,与猎场有很高的围栏隔住,不会有野物出现,十分安全。”

  他又伸手朝身后指了指,接着说道:“那里面就是猎场里面了,里面会有野鹿等野物,大家可以到里面尽情射猎。不过大家注意,看到悬挂的三角旗帜,就不要再往前去了。猎场深处可能有体型较大的野兽出没,不是特别安全。”

  众人顺着谢言的手指看过来看过去,皆是轻声应了声是。

  “围猎的马匹在旁边的马厩里,大家可以自行前去挑选。”谢言又转头指向另一边,把全部事宜交代完毕。说罢,他朝众人简单颔首,而后转身离开。

  元宜在人群中间看了眼谢言的背影,果然在他腰间看到了那把熟悉的扇子。她余光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元清宁,后者背着手看着前面,手里的罗帕被扯得皱皱巴巴。

  待谢言走后,一旁的猎场官吏适时地开了口:“各位大人,外面的棚子里有各种茶水点心,不想进去围猎的夫人小姐可以在这里歇着。”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将一部分女眷往棚子边带过去。

  另一边站着的官吏则恭敬地垂着头,准备带着其他人前往一旁的马厩和兵器房,做好进猎场的准备工作。

  人群自动分成两股。大部分前来的女眷依旧穿着平日的繁荣纱袍,本就没有围猎的心思,只是想过来游玩和聊天。所以这会儿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携着手朝棚子的位置走了过去。

  元清宁垂着头,把帕子收进怀里,犹豫了几秒,也跟着林夫人走了过去。

  另一部分准备去围猎的男子则是脱掉外袍,或是牵过自家的马,或是前往马厩和兵器房挑选马匹和弓箭。

  元宜和叶娴站在两股人群的外面,看起来格格不入。

  叶娴拍了拍元宜的肩膀,低声说道:“这看起来,一个想去围猎的女子都没有啊?”

  元宜也是有些纳闷,她头一回来雁山猎场,看着这次来了不少女子,本以为会有许多女子也参与围猎,结果现在发现竟然一个也没有。

  她早就想好好骑马玩一场了,结果现在这个状态,若是只有她一个女子,肯定是玩不了了。元宜默默看了看手上装着特意准备的骑装的包裹,脸上有些惆怅。

  人群后面的冶媖却是一点也不惆怅。她看也不看四周,方才耷拉下来的脸扬了起来,欢欣雀跃地蹦过去找骑装。

  只是这 手还没碰到衣服,就被冶修抓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看他一眼,着急地问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冶修也是一脸迷茫,他微微俯下身,示意冶媖看看周围:“你看看,有一个准备围猎的女子吗?”

  冶媖这才抬起眼往棚子那里看了一眼,看见跟过来的女子们早就拉扯着聊起了八卦,手上的瓜子磕得极欢。

  “这些人,都不是来围猎,而是来聊天的吗?”冶媖皱着鼻子怀疑人生,心说这楚国女子和郦国女子果真不同。

  “那哥哥,她们不去玩,我就不能去了吗?”

  “自然不是。”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冶媖冶修抬起头看过去,看见方才消失了一会儿的太子再次出现。

第23章 一点也不熟

  太子已经换了一身银白色的骑装,衣袖窄窄,头发高高地束起,腰间别着一把看起来极有质感的扇子。

  往日里宽衣宽袖的书生姿态蓦然转变,如今衣裳一换,倒多了些恣意风流的飒气,眉清目秀的小白脸也多了些刚毅。

  冶媖直愣愣地盯着谢言看了好一会,一句话没说,脸颊却是悄悄地变得粉粉嫩嫩。

  “冶公主放心,猎场没有男女限制,只要您想玩,大可随意去玩。”谢言朝两人点点头当做问候,看向冶媖,认真地解释道:“不过猎场里情况复杂,公主最好找个伴一起前往,或者专门派个人照看,以防发生意外。”

  “嗯嗯,好……”冶媖目光半点不离谢言的脸,被冶修推了推后背才晃过神来,扯着辫子恍惚地应答,点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

  “公主若是有什么需求,和我说便是。”谢言这会儿被冶媖这位妙龄娇俏女子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紧告辞。

  一会儿还要作为猎场主人射出第一箭,谢言有些不放心地默默腰间的扇子,发现自己手心里全都是汗。

  “这楚国太子,长得真的还挺好看啊……”冶媖饿狼扑食一般看着谢言的背影,自言自语喃喃道。这位郦国公主在心中计划的打包回郦国的行李清单里,又默默加了个新选项。

  “媖儿,那我派个侍从跟着你去?”冶修伸出手在冶媖面前摇了摇,把她的思绪扯回来,“我看似乎没有其他的女子可以和你一起玩。”

  “等等。”冶媖回过神,朝周围看了一眼,突然抓住了冶修的手臂。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娇笑打闹的女子都走进棚子里坐好,男子们也都前去取骑射用品。两股人流消失后,终于看到人群背后两个孤单的人影。

  元宜和叶娴站在人群的末尾,有些激动地朝她挥了挥手。

  “哥哥,看来不用去找人了。”冶媖也朝元宜两人摆了摆手,转头意外地朝冶修说道:“没想到,这还有幸存的两只。”

  她把冶修推走后,快速地朝二人跑了过去。辫子上缠的铃铛随着跑动而晃个不停,彼此撞在一 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也要去围猎吗?”冶媖黑润的眸子瞪得溜圆,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只有我去,她不去。”元宜也不再行那些虚礼,揽过一边的叶娴,朝冶媖解释道。

  “我的腿之前受过伤,不能再骑马了。”叶娴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脑袋在元宜肩膀上拱了拱,安心说道:“那你不用愁了,冶公主也去围猎,正好你们二人一同前往。”

  元宜点点头,捏了捏叶娴的手心,把她送回了休息的棚子:“那里面都是吃的,你就在这儿安心待着,我玩一会就回来找你。”

  叶娴示意她放心,朝元宜随意摆摆手,拎起一串葡萄摇了摇。元宜轻笑两声,转身和冶媖一同去换衣选马。

  “啊,你是那晚的元妃!”两人走了不短的路,冶媖突然喊了一嗓子,终于认出来了身边的元宜,“没想到你还会骑马。”

  “我小时候在西疆长大,经常在草原上骑马玩。”元宜哭笑不得地点点头,轻声解释道。

  “那你怎么又来了京城?我记得,西疆离这里很远。”西疆二字显然吸引了冶媖的兴趣,西疆与郦国挨在一起,人们的习惯也有很多相近的地方。这样一来,冶媖倒是对元宜多了些亲近感。

  “出了点事,有些复杂,莫名其妙就被带回京城了。”元宜含糊两句,并没有明确回答。冶媖问出口后也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而后歉意笑笑,换了个话题与她接着聊。

  两人在专门的房间里换上骑装,又把头发高高绑起,拆掉发髻上插着的步摇与玉簪。冶媖的骑装也是橘色,整个人看起来阳光明媚,极具生气。元宜则是一身墨绿色骑装,窄袖长裤,英姿飒爽,明艳动人。

  冶媖看着换好衣服的元宜,默默吞了吞口水。她如今算是知道,为什么那个楚国老皇帝非要娶一个这样年轻的小娘子了。这等美人,确实万中挑一,倾国倾城。

  两人换好衣服又去了马厩和兵器房,一人牵着一匹马,拿了把长弓和几个箭筒。元宜状似无意地拿出一个羽箭,手指在箭头的位置摸了摸。

  “走吧,大家基本都准备好了,要准备入场了。”冶媖牵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兴奋地扬声说道。

  准备入场围猎的人已经牵着马在猎场门口站着。场中几乎都是男子,骑装大多是颜色较深的玄色深灰色,元宜冶媖两人穿着颜色鲜亮的骑装从人群中走过,格外打眼。

  身边的男子看着两个极其显眼的人,诧异惊艳之余目光中却都有些不屑。雁山围猎往年都没有女子,今年这两个倒是胆子大,到时候进了猎场,指不定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若是未婚配的女子他们倒是可以好好表现一番,只是这两人一个是当朝皇帝的嫔妃,一个又刚刚被许给了太子。他们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转过头看向围栏敞开的猎场,摩拳擦掌跃跃欲 试。

  “驾!”谢言扬起鞭子轻喝一声,率先策马跑进了猎场。其余的人则是牵着马跟在他身后走进去,然后在不远的地方停住。

  “请太子,为雁山围猎射出第一箭!”猎场官吏弯腰为谢言奉上弓箭,随后退到一旁安静等候。

  皇室开箭是围猎的传统,只有第一箭射出并射中猎物,这围猎才能正式开始。

  谢言有些哆哆嗦嗦地结果弓箭,抬起不甚有力的胳膊,手心里尽是黏腻的汗水。

  众人的目光齐齐注视着他,其中有探究,还有些不怀好意。太子爱文不爱武,身体单薄人人皆知,这次射箭,真不知道能不能射中。

  大皇子谢宸笔直地站在谢言身后,唇角微勾,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谢钧辞确实沉默地站在另一边,并不在意前方的谢言,而是微微偏过头,不甚明显地观察着人群最后的一抹绿色。

  “二弟,还等什么呢,快些为围猎开个好头。”谢宸见谢言半天没有拉起弓,嘲讽一笑,而后高声开口。

  身后的一众公子朝臣早等得不耐烦,这会虽不敢大声附和,也偷偷摸摸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言后背紧紧绷住,他忽略掉谢宸言语间的不屑,咬咬牙终于展臂把弓拉开。

  正巧这时,谢言面前窜过一只毛绒绒的灰色野兔,陷在一块松软的草地里,翕动着三瓣嘴暴风吸入嫩嫩的青菜。

  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似乎没有意识到面前黑压压的一堆人,只是自顾自的吃着草。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绝佳得甚至让周围的人觉得这只傻兔子是被人专门安排好的。谢宸脸一黑,眉心紧皱,似乎能夹死苍蝇。

  谢言却依旧不是很轻松。

  箭在弦上正正的立着,弓弦被拉出小小的半圆。手掌被弓弦勒住,勒出一道紫红色的印记。

  额上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垂下的碎发被汗水浸湿,无力地垂到一边。

  箭头死死对着草地里觅食的傻兔子,因为持弓人的紧张而上下摇晃,时不时偏离目标。

  身后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谢言费力地撑着弓箭,垂下眼帘,手指极快速地在腰间一勾,摇开扇子的同时猛地把手一松,将手上的箭射了出去。

  箭的速度极快,众人直觉面前黑色一闪,下一秒,草地里的傻兔子就停下了吃草的动作,两腿一蹬往后一仰,不再动了。

  猎场官吏一路小跑过去,拎着兔子耳朵把它高高举起 。另一边的官吏用力敲了敲早已摆好的鼓,兴高采烈地高喊:“恭喜殿下,射中一只野兔!”

  “本次雁山围猎,正式开始!”

  听着众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祝贺,谢言默默擦了擦脸上的汗,将手上的扇子放回腰间,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一大难关,总算是过了。

  他拉着缰绳慢慢走到一旁,给身后的人让出位置。其余的人迅速翻身上马,兴奋地高声喊着往猎场深处跑去。猎场的围栏再次合上 ,将猎场和外面的休息区域分隔开来。

  元宜和冶媖彼此对视一眼,而后利落地翻上马背。动作行云流水,加上出尘脱俗的美貌,让周围的男子们惊艳得眼珠子掉了一地。

  谢钧辞策马走在最后,看见这一幕,喉结滚动,眼帘微垂。他缓缓上前,在元宜身边短暂的停了一瞬,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自己小心。”然后余光瞥了一眼在一边无聊瞎晃悠的谢言,双腿轻轻夹了下马肚,快速地向前奔去。

  元宜看着他笔直的背影,愣了一下,手上的缰绳扯得更紧了些。

  “咦,誉王殿下与你很熟吗?”目睹了全过程的冶媖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低声向元宜问道。

  “不熟。”元宜极快速地摇了摇脑袋,矢口否认。

  冶媖迷迷糊糊地噢了一声,却见身边的元宜像是觉得不够一样,顿了几秒,又扭过头对她补充了一句:“一点也不熟。”

第24章 刺杀

  “......”

  行吧,不熟就不熟,这么紧张做什么。冶媖心中暗自诽谤,随后有些不自在地嘻嘻一笑,和元宜一同往猎场里面跑去。

  雁山里面空气潮湿,野物繁多,元宜和冶媖没走两步就看见身边跑过一群野鸡野兔。

  元宜闻着湿漉漉空气中的草木清香,眉梢眼角扬起,里面都带着惬意。头发因为快速的奔跑随风摆动,整个人由里到外散发着朝气。

  她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身边的冶媖更是早就跑疯了。她策马快速地跑着,时不时架起弓箭射击旁边草地里奔跑的猎物。箭无虚发,伴随着她欣喜的大叫,倒是像只吵闹的鹦鹉。

  “咦!”冶媖突然高声尖叫,整个人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元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棕色鹿角。

  “那里有鹿!”冶媖抓着缰绳把马头一转,直接朝着鹿角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你不用跟着我了 ,我先去追鹿!”她回头朝元宜摆了摆手 不等她回应,就快速地在密林里消失不见。

  元宜头疼地看着冶媖扬起的橘色发带,轻轻叹了口气。她也扯住缰绳换了个方向,驾着马地朝另一边驶去。

  “看啊!在那边!”

  “快追啊!快追!”

  “赵兄,射它!”

  另一边的林子热闹的很。元宜还没看见人影,就听到数声交叠在一起的男子喊叫。她透过树枝看过去,瞧见一群人簇拥在一起,齐齐看着前方。其中一人坐在中间,比其他的人高出半个头来,十分显眼。

  她又往前伸了伸脑袋,眯了眯眼睛,终于看见人群前方的树丛里有一只惊慌失措的白毛狐狸。那狐狸毛色看起来油光水滑,只是一看都能想象到摸起来的顺滑。

  狐狸四处乱窜,可四周都被人用网兜堵住出路。现在在一个四方的小角落里,坐等被捕。

  “这狐狸,可不能随便射杀了,要留个活口,那样留下来的皮毛质感才会最好。”

  人 群正中的男子伸手往下压了压,四周的其他人就齐齐噤了声。那人捻着手上箭的箭尾,幽幽开了口。

  元宜正好处于这群人的斜前方,离那狐狸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她懒得再看这群人和狐狸的拉锯战,抬起头准备离开。

  只是这时,她抬眼的一瞬,发现那人群正中的男子突然抬起头,目光直接和她对到一起。男子面容清俊,却长着一双狐狸眼,给脸上平添了几分妖异艳丽。

  紧接着,他眼尾一挑,唇角勾起,轻轻说了一句:“但有的猎物,可不能有片刻的心软。必须即刻射杀,才能了结后患。”

  手指一挑,将箭筒中的羽箭勾到手里。弓箭被猛地举起,箭头寒光一闪,直接对准了树丛后面的元宜。

  元宜后背紧绷,心脏狂跳。她无暇估计为何这人突然对她出手,快速的扯住缰绳调转方向,准备向树林深处狂奔。

  马蹄在地上快速踩踏,扬起一阵一阵的灰尘。树林中的鸟群被马儿吓得从树枝上跳起来,惊叫着飞离。

  只是终究是箭比马快,纵使元宜动作再快,却还是受到树枝的阻拦,行动比平时慢了些。寒光闪闪的箭头迅速掠过来,深深刺进马的后背。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然后疯了一样朝前方奔去。受惊的马和未受训练的野物无异,人和缰绳根本无法控制它的行动。元宜险些被甩下马,她紧紧抓住缰绳,俯下身子贴在马上,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那人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盯着元宜离开地方向,目光阴狠。其余的人被他挡住视线,有些奇怪地问道:“赵兄,你这射的是什么啊?”

  “是只野鹿。不过它警惕得很,我没有射中。”

  *

  元宜被驮着一路狂奔。路上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偌大的猎场里,这匹疯马一路驰骋,根本没有人阻拦。元宜在马背上颠来颠去,不知不觉已经跑出去了很远。

  猎场中树木众多枝繁叶茂,元宜被马带着跑进了树丛,身上被四处伸过来的树木枝杈划出数道口子,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元宜咬着牙努力忽略掉身上的疼痛,马的速度越来越快,身边的树丛也越来越密。她此时若是冒险下马,绝对会摔伤。

  元宜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艰难地抬起头查看四周,却看见了挂在前方树枝上的三角旗帜。旗帜鲜红,在此时已经幽暗的树林深处格外扎眼。

  下一秒,马儿直接冲破了旗帜划割的区域,飞身跃进了密林深处,跑入了几乎无人踏足的未知领域。一人一马在猎场的最深处,逐渐消失不见。

  *

  “哥哥,你看我猎到了什么!”

  转眼已经是午时,大部分进去猎场围猎的人已经策马跑了出来,手上或者马身上都拎着挂着猎来的各式各样的猎物。

  冶媖手上拎着只挣扎的狐狸,马后还拖着一个巨大的棕色东西。她欢喜地蹦到冶修面前, 扬起脑袋高声炫耀。

  冶修摸了摸狐狸的尾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马后的庞然大物,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你猎了一只鹿!”

  “当然!”冶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跑过去把胸前插着支箭的可怜鹿拖过来,不顾手上染上的鲜血,急切地摸了摸鹿皮:“这林子里东西可多了,我早就想做件鹿皮大衣穿,没想到今天就猎到鹿了!”

  两个人里棚子最近,彼此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狐狸和鹿发出微弱的嘶吼,冶媖还时不时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在空中乱晃带来了有些惊悚地视觉效果。

  棚子里的女眷早就有些坐不住了。那浓郁的血腥味顺着微风飘过来,混杂着动物的哀鸣,再配上冶媖满是血的手,给她们带来了不小的心灵冲击。

  几个女子看得面色惨白,不自在地扭过身子,往另一边挪了挪。还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富家小姐黑着脸凑在一起,面带讽刺地嚼着舌根:“这郦国的女子,真是一点也不懂礼数,举止粗野,难登大雅之堂!”

  “这等粗野之人,怎能做上太子妃的位置?”

  “太子那风雅之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娶了这样一个太子妃,真是可惜!”

  那群女子议论纷纷,言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尖酸刻薄和讽刺嫉妒。

  赵贵妃坐在另一堆人的正中间,身后的宫女垂着脑袋为她摇着扇子。手上染的鲜红色的蔻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艳光逼人。

  她听着那群女子的窃窃私语,嘲讽一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太子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哪里值得被她们这般夸赞。无非是喜欢太子这个头衔带来的荣宠地位罢了。

  她伸出尖尖的指甲看了看,身边的人谄媚地为她奉上新剥好的葡萄,恭敬地递到她的眼前。

  赵贵妃低低一笑,翘着指头把葡萄放进嘴里。

  叶娴独自一人缩在一角,此时已经放下了手上的点心水果,睁大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猎场的出口。猎场里的人基本都已经出来,只是人们来来往往,却还是不见元宜的身影。

  她这会儿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像猎场门口走去。

  走过去的路上,与一高大的男子擦身而过。那男子捧着清洗好的棕色狐皮和白色狐皮,神色淡淡,朝女眷待着的棚子方向走去。

  叶娴无意抬眼一看 发现这人莫名有些熟悉。转念一想终于发现,他原来长着一双和赵贵妃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她回身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个男子,随后依旧转身快步朝围栏走过去。她趴在栏杆上望眼欲穿,没有听见那人与赵贵妃的交谈。

  男子大步流星地迈进了棚子,目不斜视地走到其中一角,朝人群中的赵贵妃行了个礼,又把棕色狐皮递了过去:“贵妃娘娘,容夙猎到一只狐狸,正好可以给你做个小披肩,腊月里穿。”

  赵贵妃感受着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优雅地伸 手摸了摸狐皮,满意道:“难为你有心,我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狐皮了。”

  她抬眼笑了笑,看见他手臂间搭着的白狐皮,了然道:“那是给钰儿的?”

  “正是。去年的紫狐皮她不喜欢,成天嚷嚷着要个白色的,正好今天猎到了,回去送给她,指不定多高兴。”赵容夙原本看起来有些阴郁地脸这时倒是柔和了些,看起来多了些暖意。

  他摸了摸狐皮,淡淡扫了一眼周围的女子。簇拥在赵贵妃旁边的人极有颜色的散开,为两人让出一块空旷的空间来。

  赵容夙在软毯上坐下,凑到赵贵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赵贵妃安静地听了两句,而后有些惊喜地感叹道:“你果真没射错?”

  “我看得仔细,断不会有错。猎场深处无人看守,里面什么都有。就算我没有射中人,她被马带进里面,也没什么活命的机会。”

  赵容夙阴阴一笑,满脸的势在必得,“当年她夺走钰儿魁首的仇,终于报了。”

  “如此,甚好。”

第25章 你吓死我了!

  趴在围栏外面急切焦躁的不止叶娴一个。

  谢钧辞从猎场里出来后,看了一圈四周,随后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守在猎场门口。

  他在马上望着日头估算着时间,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周身的气压也越来越低。

  但他这幅样子落在怀春少女眼里,自然是一副别样的风景。少年身姿卓绝,后背笔直,精致秾丽的相貌在人群里出类拔萃。纵使脸色不善,也难掩其过人风华。

  加上这位誉王刚刚从西疆回来,身份高贵武艺过人,同时冷酷无情不近女色,府上一个侍妾也没有。

  这样的人设,更是让她们十分仰慕渴望,幻想着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中的那一瓢,就是自己。

  不少官家小姐那晚宫宴上初见誉王,就已经芳心暗许。这次围猎跟过来的女子比往年多了许多,其中不少就是为了再次亲眼目睹誉王的风姿。

  能不能猎到野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欣赏殿下过人的美貌。

  棚子里的少女们激动地抓着帕子,满眼放光,痴迷地注视着围栏旁边的少年。同时心中疯狂叫嚣,希望这位冷酷殿下转过身来,让她们好好欣赏一下那完美的脸。

  身后女子们羞涩向往的赞叹清晰的穿进耳朵,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赞颂之语,只觉焦躁。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趴着的叶娴,突然翻身下马,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冶媖正抱着鹿皮爱不释手地摸着,突然觉得一股冷冽的寒流朝自己逼近。她偏头一看,发现哥哥再三告诫不得招惹的誉王冷着一张脸朝自己走了过来。

  冶修刚刚帮她去处理狐皮,这会儿不在身边。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抬起眼有些不知所措。

  谢钧辞在她面前站定,倏然开口:“冶公主,元妃在哪?”

  “你二人一同进的猎场,为何只有你一人回来 ?”

  冶媖只听过他“嗯”、“知道了”这种冷漠的零星几个字,从来没见过他说过这样多的话。现在面对着他质问一般的语气,被其周身逼人的气势一压,整个人像一只霜打的茄子,怯怯地回答道:“我、我当时急着去猎鹿,就与她分开了。”

  “我看她骑马骑得挺好的,应该没什么事吧?”她揪着鹿皮又嗫嚅一句,心虚地垂下了眼。

  这话说得太不负责任,连她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果然对面的人闻言面色一沉,利刃般的目光扫她一眼,而后立刻转身离去。

  腰间的佩剑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与乍起的风声交织,震到她的心里。她捂着脸飞快地去寻自己的哥哥,问问该如何道歉才能救回自己的小命。

  棚子里的少女们正捧着脸如饥似渴地欣赏着谢钧辞的风姿,正疑惑他与郦国公主有什么交集的时候,就看见向来沉稳的誉王利落转身,而后急切地飞身上马,扬起鞭子冷喝一声,极速冲进猎场。

  谢钧辞独自一人逆着人流朝里奔去,空气中只留一道虚虚的残影,配合着交错的马蹄声,让不少人愕然抬头望去。

  赵容夙正与赵贵妃闲聊,这会儿也抬眼看过去,眼里装满了探究与惊疑。他摩挲着手腕上戴着的翡翠佛珠,沉吟许久。

  *

  雁山猎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占据了半个山头,来回一圈怎么也要一个时辰。谢钧辞按照元宜与冶媖离开的方向跑着,同时时刻查看着周围的情况。

  当年在西疆时,元宜骑马就有一个习惯,喜欢在骑马途中朝树干处投掷小石块。如果石头能嵌在树干里就会狡黠快乐地欢呼,如果不能,也会……有些遗憾地欢呼。

  谢钧辞仔细地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树,果真在不少的树干上发现一些浅浅的凹陷。看来她这习惯还是没有变,只是因为在猎场里不敢太明目张胆,投掷的力度小了些。

  他顺着有痕迹的树一路摸过去,却发现这些痕迹在一块极密的树丛处彻底消失。他下马仔细探查,在不远的草丛中见发现了几个碎掉的猎网和一块小小的羽毛。

  他把羽毛捡起来,发现其与箭筒中箭尾处的羽毛一模一样。

  草丛的前方,树枝众多,但却有不少细一些的枝干被折断,下方的地面也有许多掉下来的树叶。再往里一些,满是凹陷的地面和杂乱的马蹄痕迹,顺着狭窄的小路一路向里延伸进去。

  谢钧辞捻了捻手上的羽毛,眼底暗沉,迅速翻身上马。羽毛转眼被人碾碎,细小的粉末悬浮在空气里,被飞过的鸟虫撞散。

  马蹄声急促而沉重,马儿灵巧地从密林中穿过,带着身上的人消失不见。

  顺着马蹄痕迹跑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谢钧辞就看到了前方树枝上悬挂的三角旗帜。瞳孔又幽深了些,他未做半点停留,毫不犹豫地越过旗帜。

  猎场的最深处光线昏暗,空气 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浓郁的泥土味道。四周除了时不时响起的几声虫鸣,并没有其他的声响。密林里轻悄悄,呼吸声清晰可闻。

  谢钧辞拉住缰绳,放慢了速度静静走着。

  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马蹄的印记戛然而止。旁边的灌木丛从中间向四周,有一个由深到浅的圆形鸿沟。

  谢钧辞紧皱眉头看了几秒,电光火石之间,脑中却极快速地闪过一道光。随后他飞快地拉住缰绳往旁边一跃,马蹄落地的一瞬,原来的位置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震动。下一秒,便看见原本平整的地面突然陷下去,出现了一个很深的土坑。

  土坑的底部,摆着一层寒光闪闪的狼牙网。每个网格交错的地方都有一个由钢铁制成的尖牙,其中几个上面还有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看来这是一个用来捕兽的陷阱,奇怪的是,这个陷阱好像最近还使用过。而且猎物不在,陷阱重新建立,说明被人为地修整过。

  谢钧辞压下心上的怪异,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轻巧地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把马栓到旁边的树上。

  他把弓箭和箭筒从马身上拿下来挂在背上,双手按在腰上的佩剑上,提起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向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就越黑,树木越来越多,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充沛。谢钧辞小心地走着,时刻注意着周围是否有机关。

  突然他身子一停,然后快速朝前方掠去。前面两个成年人才能环抱的古树斜伸出的树梢上,吊着一块墨绿色的布料。修长的手指将这抹绿色攥在手里,手上的力度让其有些变形。

  呼吸骤然急促,额前和后背瞬间变得潮湿,连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细小的虫鸣,谢钧辞将绿色布料缓缓揣进怀里,喉结上下滚了滚,强迫自己恢复冷静。他按住佩剑深吸一口气,随后加快了些脚步,运起内力飞身前去。

  前方……豁然开朗。

  树木肉眼可见越来越少,空气也越来越干燥。谢钧辞在最后一棵树的前方停住,发现道路的尽头竟出现了一块巨大的方形空地。

  空地四周由高大的石块围起,石块中间被凿出数扇大小不一的门洞,被手臂粗细的铁栏杆堵上。空地的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个饕餮形状的石兽。

  谢钧辞在树上沉默地看了一会,而后脚尖在树梢上一点,飞身跃上高大的石墙。他轻轻地石墙上跳下来,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形状怪异的石兽。

  石兽嵌在地里,表面光滑。他手指在上面轻轻扣了扣,而后扭动石兽。下一秒,空地猛震一下,然后缓缓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幽深的青铜大门。

  眉尾幅度极小地挑了挑,随后他一掀衣摆,轻盈跃下。

  青铜门的里面,像是一个用来存放东西的大型地窖。脚步声轻微,却也会发出不小的回声。墙边有数十个可以燃放火把的灯 案,却都没有被点亮。谢钧辞走到其中一个火把处摸了摸,发现上面竟有一丝余温。

  身体猛然绷紧,他刚刚拔出佩剑,却发现身后猛然贴上一具柔软的身体。脖颈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削铁如泥的匕首紧紧贴在他的喉结,轻轻一划就会显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颈间有细微的疼痛,本是气氛紧张的场景,可他一颗心却顿时放下了。

  谢钧辞把剑缓缓收进剑鞘,低声道:“是我。”

  背后的身躯一下子离开,身旁的火把被人点亮,元宜顶着一头乱发,衣衫破碎,握着一把匕首站在他面前。

  瘦削的身体微微颤抖,胸膛剧烈起伏。墨绿色的骑装被划得不成样子,肩膀处的布料直接被扯掉,边缘锯齿状,中间露出白皙滑嫩的肌肤,上面还有几道不浅的伤口。

  眸子骤然暗沉,他竭力控制住几乎要疯狂的情绪,刚想开口,却看见面前的人眼眶一红,随后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身子猛地一僵,他双臂悬在半空,整个人变成一个不会动的雕像。

  “呜呜呜,你吓死我了!”

  怀里的人竟开始极少见地开始哭泣,软软的带着哭腔的呜咽一声一声地传进耳朵里,心上荡起一阵阵的涟漪。

第26章 我错了

  前胸很快感受到湿意, 元宜整个人衣衫破碎地缩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眼泪瞬间把不怎么厚的骑装浸湿。

  这是元宜第一次主动与他有身体接触。

  雪白中泛着粉的肩膀和大半的后背明晃晃地闯进眼帘, 上面交织着数道鲜红的伤痕, 竟有一种凌虐的美感。

  谢钧辞被这幅光景晃的眼睛生疼,他迅速地转移视线, 目光笔直望着正前方,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乱七八糟。心脏剧烈地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破胸膛跳出来。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松开攥得死紧的拳头,张开手掌轻轻落到有衣衫覆盖的后背上。

  手掌轻轻地抚着元宜的后背, 嗓子干涩得像是数月未下雨的荒漠。谢钧辞沉默许久,艰难张开嘴,手足无措地蹦出三个字:“我错了。”

  元宜没有应答,不过哭泣的声音小了些,但仍是没有松开揪着他衣襟的手, 身体微微颤抖, 小声抽噎。

  真是要命。

  谢钧辞强忍着心底不大光彩的阴暗想法, 喉结滚了滚, 耳尖红得像是熟透的小西红柿。

  两个人安静地相拥了好久,偌大空旷的地阁里只有谢钧辞人急促克制的呼吸声和元宜浅浅的呜咽声。

  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小小一块地面, 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被一片暖黄色包裹, 在冷硬的石板上漾出些许的暖。

  怀里的人终于动了动,兔子一样把脑袋在胸前蹭了蹭,随后一愣,软软的身子迅速退出他的怀抱, 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自从两人在京城重逢,谢钧辞从未见过元宜这个样子,慌乱羞怯,像一只紧张又乖巧 的兔子。

  眼眸骤然变暗,方才强压下去的风暴又有再次席卷而来的架势。

  元宜匆忙地擦干脸上的泪,有些无措地抬头望着他,整个人像个卡住的齿轮,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短短几秒,她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但这确实是她最真实的反应,并且男人的怀抱意外的安心。

  她独自一人被疯马驮着跑到林子深处,树越来越多枝叶也越来越茂盛,土路也相应的越来越窄。

  她一路被周围的秃枝刮得遍体鳞伤,察觉到面前的路再也走不过去的时候,咬牙直起身子,忍住无数树枝尖刺划过或者刺入皮肤的疼痛,脚底在马背上重重一踏,终于从马上面滚落,落入一片光秃的灌木中。

  秃秃的灌木……更疼。

  她艰难地从灌木里面爬出来,看着自己破碎的衣衫,感受到全身细密繁多的疼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疯马扬起蹄子,不顾面前交错的树木,依旧跑了过去。树叶被撞的掉了一地,马跑得很快,在一片纷扬洒落的叶子里不见了影子。

  元宜扯着衣服看着面前狭窄的路,又看了看后面逐渐昏暗的林子,眼睛一眯,终于继续朝前面走了过去。

  后面遇见的事就和谢钧辞遇到的差不多了,不同的是,元宜是摔进青铜入口里的,并且孤零零地在黑暗里摸索了好久才找到火把。

  她提着一口气绕着巨大的空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刚回到入口处又被谢钧辞搞出来的动静吓得要命。极度紧张地架起匕首,极度紧绷的身体却在听到男人低低声音的时候骤然放松。

  紧接着,她就下意识地直接扑进他怀里,像一个找到亲人的迷失小鹿。

  元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在经过许久紧张等待之后,身体最真实最直接的反应——虽然这种反应……把场面搞得一度很尴尬。

  “我……你、你怎么来了?”

  元宜短暂地失去说话能力,卡了会儿,终于轻轻开口。

  “你一直没回来,我很担心。”谢钧辞一直注视着元宜,眼神灼热得似乎能点亮火把。他也不管元宜慌乱奇怪的状态,直接说明来意,极其直白地回答问题。

  “喔。”元宜艰难地吐出一个奇怪的字符,觉得更尴尬了。三年前草原篝火旁的感觉诡异地再次出现,昏暗的空间在火苗的映衬下,似乎又开始蔓延暧昧的气息。

  元宜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避开谢钧辞的目光,整个人泄了气,转头踮脚点亮另一个火把,同时低声说道:“这里是一个矿石储存室。”

  只是并没有听到回应。元宜的脚落回地面,突然感觉身子被人一扳,又转了回去。

  她猛地抖了一下,往后面一缩,手上的火把险些脱离手:“你干嘛!”下一秒,火把被人轻轻夺去,在整个地阁晃 了一圈,又被放回原来的位置。

  地阁被许许多多的火把照亮,谢钧辞看着面前一脸警惕的元宜,轻叹一声,从怀里掏出崭新的锦帕,缠绕在她的肩膀上:“你的伤口有些很深,需要简单包扎。”

  锦帕只有一个,自然是不够的。谢钧辞沉吟片刻,就开始脱掉自己的外衣。

  “哦……”元宜刚刚为自己过激的反应感到尴尬,就看见面前的男人突然开始不声不响地脱衣服。

  她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捂住前胸:“你要干什么!”

  谢钧辞三下两下脱掉外衣,手上用了些力,就把里衣撕开,撕下来好几个布条。他弄好手上的布条,抬眼看着捂着自己的元宜,无可奈何地说道:“过来,给你包扎。”

  他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人,便往前走了两步,把元宜轻轻扯出:“别动。”他细致地把伤口上的碎石和树枝处理掉,略显强硬地把布条缠绕到元宜伤口较多的地方,最后打上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谢钧辞包扎得很快,很熟练。元宜裸露出来的皮肤很快被他白色的里衣覆盖,两个纤细的手臂被包得像鼓鼓的粽子。

  “好了。”谢钧辞放下手,眼里极快地划过一丝心疼。他走过去把拿起一个火把,走在元宜身边:“那我们,就来好好看一看这个储存地阁。”

  地阁很大,很大。墙边的火把延伸了很远,在火把的后面也都是空间,根本看不到头。元宜刚刚只是在这里简单地转了一圈,但也清楚地看见了火把背后泛着冷光的巨大红褐色矿石。

  每一排都被划分成好多个空间,中间由半高的石墙分割。每个空间都堆放着无数的矿石,大小不一高低不一,但是基数规模都极大。最前面的矿石堆比其他的小了很多,似乎是被人挖走了一大部分。

  “这不是楚国的矿石。”谢钧辞把火把凑近矿石,伸手在上面轻轻刮了刮,把褐色的粉/末在手里捻了捻:“楚国只有黄铁矿,而这,是郦国盛产的赤铁矿。那里的赤铁矿质量较好,能炼出更好更多的钢铁。”

  “看来这就是闫国舅和郦国做的交易了。”元宜眉头紧皱,也上前轻捻了一把褐色铁粉。她淡淡开口,什么也不避讳。

  她知道谢钧辞在整个京城都安插了眼线,闫国舅的铁矿交易,他不可能不知道。

  谢钧辞偏头瞧她一眼,眼底有极淡的诧异:“你连这个也查到了。”

  元宜轻轻点头,拍了拍手上的灰,提步朝前方走过去。谢钧辞眉尾一挑,也快步跟了过去。

  火把墙的背后都是红褐色的铁矿,而火把墙的尽头,则有一道极高大的石门。 高大石门的两边各有一个小了很多的木门,大致能有一人高,不是很宽,能容两人通过。

  元宜附耳到门边停了停,而后直起身轻轻推了一下木门。

  门开了。

  这道木门,竟是连锁都没锁。看来这里的人对这儿的隐蔽程度,有极大的信心。

  元宜回头看了一眼谢钧辞,相视颔首。她放轻呼吸,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谢钧辞跟在她后面,宽广的后背把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火把进来的一瞬,照亮了不小的空间。这里空间比之前那个小一些,但还是很大。

  这里和刚才摆放矿石的地方很不同,火把照亮的不远的地方,立着许多钢制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最近的几个架子上面是斧钺钩叉,再往里去是一些寒光逼人的利剑短刀,而最深处的大部分架子上,是密密麻麻的弓箭。

  “我们今天射猎用的弓箭,都是从这里拿的。”元宜拿起一支羽箭看了看,只是一扫就发现和今天用得那些一模一样:“估计其余官用的兵器,也都是用这里的矿石打造,再从这里运出去的。”

  谢钧辞微微点了点头,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元宜旁边,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不过,炼制铁矿的地方在哪里?”

  铁矿炼制成杂质较少的钢铁才能继续用来制作兵器,但炼制需要不小的空间,也会有不小的动静。他们两个人进到这里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两个屋子中间也没有其他的空间。这里有铁矿有制作好的兵器,可是炼制铁矿的地方在哪里?

  元宜放下手上的弓箭,又往屋子深处走了走,就听见谢钧辞叫停了她,然后指了指一边的墙。

  元宜跟着谢钧辞悄悄走过去,看见放着匕首架子后面,有一块不小的空地。只是这块地和其他的泥土地面不同,上面铺上了灰白色的石板。石板后面的墙壁上,有一个把手一样的东西。

  元宜马上就懂了,她猛地看向谢钧辞,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在地面。”

第27章 她好气

  地面当然不是这里的地面, 而是两人上方的,青铜入口上面众人跑来跑去射猎的地面。

  地阁里空间有限,又处于雁山之中, 若是进行大规模的矿石炼制, 必然会对山里的地下地貌产生巨大影响,更是会有极大的地面塌陷可能。所以这炼制的地方, 一般不会设置在地下。

  这屋子中的灰色石板和方才地面的空旷处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雁山里地貌复杂树木繁多,管辖人员由专人安排,行动有序。想要不声不响地在雁山里面运营一个这么大的矿石储存处,这雁山里的管辖人员 ,定是早被换成闫国舅手下的人。

  矿石通过特定的道路或者地下密道运入山中, 储存在地阁里,在特定的时候扳动扳手就可以将矿石通过升降台转运到地面。地面上有专门搭建起来的空地,足以承受矿石和炼制器材的重量。

  由于这里只负责炼制官用的兵器,基数并不是很大,相应的炼制时间也不会很长。所以只要在固定的时间在空地上搭建炼制区域, 在较短时间炼成钢铁即可。而平时的大部分时间, 这里就是一个简单的空地。

  元宜倒吸一口凉气:“所以我们这是捅了闫国舅的老巢?”她从存放兵器的房间退出来, 心如乱麻。这一番误打误撞, 倒让她找到了国舅暗中交易的直接证据。

  不过此地不可久留。她已经被困在这里许久,猎场的官吏见她迟迟未回, 难免会怀疑。

  元宜与谢钧辞回到最开始的火把处。谢钧辞把火把放回原位, 手掌一晃, 火苗顿时熄灭。

  他上前轻轻揽住元宜的腰,脚尖一点,长身掠地而起。元宜被腰上的温度搞得晃了晃神,咬了咬嘴唇, 终究是没有拒绝。

  罢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而且最真实的即时反应,实在是骗不了自己。她暗暗叹了口气,看来离京的事,需要提上日程了。若是继续留在这里,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几息的功夫,两人就回到了地面。沉重的青铜门渐渐合上,石兽归位,地面恢复原来的样子。

  四周依旧是静悄悄没什么人气,不过天却是有点暗了。远处的树木微微摇晃,时不时传来几声听不分明的野兽低吼。

  两人绕过空地,按照原来的路线往回走。元宜从最开始的慌乱中抽离,终于深刻意识到这是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会有虫蛇,会有野兽,会有许多的未知。她听着脚底树叶窸窣的响动,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谢钧辞想起之前那深坑中的血迹,面色冷了几分。

  两人的顾虑并非没有理由,因为很快就有东西找了上来。

  狼。

  深山有狼是常有的事,并且一出现就是一群。此时也不例外,头狼身后,现出了范围不小的灰色。

  这些狼并不瘦,而且从光泽感极好的皮毛上看,这些狼平时的日子过得应该挺不错。

  两人早在听到狼的脚步声的时候就飞身上了树,狼群在树下围成一圈,抬起脑袋冲他们龇着牙。

  元宜其实还算淡定,她之前在西疆就经常遇到狼群,经验丰富。而且此时处于森林中,四处都是树,是绝佳的避战区。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借树丛之力逃出去,应该不会费太多气力。

  她轻轻扯了扯谢钧辞的袖子,扬起下巴指了指前面延 绵不绝的高大树木,轻声道:“我们从树上走。”

  谢钧辞却没有应答,他深深看了元宜一眼,而后摇了摇头。

  元宜以为他担心自己的伤,随意地摆了摆手:“我的伤没事,况且这里树那么多,肯定能顺利回去。”她抬头看了眼西悬的太阳,又拉了一下谢钧辞的手臂。

  “元宜。”谢钧辞看着元宜睁大了的眼睛,突然抬起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低沉温柔的声音漾开,顺着山风飘向四面八方:“我们不能,全身而退。”

  他并没有解释,但元宜一下子懂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宫嫔妃,身下马儿突然受惊,摔下马后被树枝刮伤后恰巧遇到回来寻人的誉王,而后顺利回到猎场,这自然是最寻常的说法,而且也是大部分人会相信的说辞。

  但今天不行。

  因为猎场深处,有被人藏着的铁矿,而且涉及的还是当朝的闫国舅。闫国舅向来多疑,今日来到猎场的人又极多极杂,谢钧辞突然折返寻找一个颇为得宠的后妃已经有些奇怪,若是两人完好无损的回来,极可能引起更多的猜忌。

  所以两人必须找到一个方式不引起他们的怀疑,比如,做一场戏。

  虽说是戏,但这戏绝不能假,而是要最真,真到让人原本的怀疑能够消失。

  可如何能真?

  元宜垂头看着树下的狼群,明白了谢钧辞的心思。她抿了抿唇,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我们要杀几只?”

  我们?谢钧辞闻言却愣了一下,他根本没打算让元宜下去。元宜如今浑身是伤,虽然都不算太深,但也并不轻松。如今与狼贴身肉搏定是一场恶战,他怎忍心再看她受伤?

  见谢钧辞依旧看着自己不说话,元宜又懂了——他想自己下去面对狼群。

  “谢钧辞,我知你武功不错,但这也不是逞能的时候。这群狼不是善茬,你一人下去,就是在送死。我虽受了点伤,但也没缺胳膊少腿,不会有什么影响。”元宜的声音有些冷,面色也说不上好。她直直地看着谢钧辞,看得极为认真。

  她伸脚试了试树枝的力度,把身上的衣服紧了紧,仔细观察地面上狼群的位置,准备跳下去。

  可她腿还没迈出去,就被身边的男人往树干上一按,修长的手指在她身上几个穴位飞快地点了点,身子一软,动也动不得了。

  “你!”元宜柳眉少有地拧得死紧,险些没被男人气死。看来方才她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谢钧辞把元宜搬到合适的位置,又往她身后塞了一件衣服垫住她的后脑。

  “点穴持续时间大概有半柱香,我算了下时间应该足够。待你解了穴道,就去前面的岔路口找我;若我不在,你就不必管我先行回去。”

  他看着元宜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无奈笑笑,避开她杀人一样的目光继续说道:“来时的路我都做了标记,沿着记号走,不会有问题。”

  他把手臂上的臂带绕紧了些,而后目光一变,冷冷注视着离树最近的头狼,利落地翻身跃下了树。

  元宜木着身子焦着脑子瘫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谢钧辞朝狼群射出无数羽箭,吸引着狼群跑向远处,逐渐消失在这片林子里。

  她好气。

  真的好气。

  元宜生无可恋地僵在原位,想往远处看看,却发现自己连头也动不得。她现在满心全是对谢钧辞的担忧和恼怒,只觉一股火憋在嗓子里然后直冲到脑顶。接着,她眼眶就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气哭的还是急哭的,反正豆大的泪珠不间断地落到前襟,快速把胸前的一块布料打湿。

  她不间断地尝试冲破被封住的穴道,只觉时间过得太慢,比那瘸了腿的老马走路还要慢。

  不知过了多久,元宜终于感觉锁住穴位的力度开始松动,她咬牙运起内力猛地一冲,终于把穴位冲开。

  身子一下子轻了,元宜快速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抓过后脑勺垫着的男人外袍,用最快的速度朝前方的岔路口奔过去。

  这一路越走越心惊。满是枯叶和泥土的地上淅淅沥沥洒上了黏腻的鲜血,在一片暗色中很是突兀,呈现出刺眼的鲜红。地上的脚印杂乱不已,羽箭满地,七零八落。

  元宜不知道这些血是狼的还是谢钧辞的,她甚至不敢继续深想,只是铆足了力气不断向前赶。

  岔路离这里不是很远,她以最快的速度跑了一会儿,马上就看到了岔路口那个标志古树。

  四周很静,一个人也没有。

  元宜绕着这里跑了好几圈也没看到谢钧辞的影子,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她提高了音量高喊他的名字,心慌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谢钧辞!”

  “谢钧辞!”

  “我已经到了!你在哪里!”

  一声声的呼喊在密林中响起,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慌乱。

  元宜揪着外袍揪得很紧,手指关节泛着青白,双唇紧闭毫无血色。她不相信谢钧辞会迷路,更不愿相信他出了事。她只是不停地喊着谢钧辞的名字,双腿麻木地跑着。

  终于,不远处的树冠突然晃了晃,随后传来微弱的回应声。元宜一个箭步冲过去,看见面前一晃,一个身影从高处的树枝处落了下来。

  这里的树很高,那个树枝也与地面有不小的距离。元宜没有多想,提步轻轻跃起,在半空中把人一抱,两人同时滚落在地上。元宜后背贴着地面,充当了一个人 肉坐垫。

  脊骨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元宜却无暇顾及。她迅速地从地面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扶起身上的人。

  谢钧辞躺在她怀里,额头上全部是汗,整个人像是从血里捞出来一样。左臂和双腿的衣服全部被撕裂,露出血肉模糊的巨大伤口。伤口很深,肉被咬得翻了过来,个别地方甚至可以看见白骨。

  不过人还是清醒的,他抬眼看了看元宜,甚至还朝她挤出一个笑:“我没事。”

  没事个鬼。

  元宜只看了伤口一眼,眼泪就控制不住又流了出来。她觉得今天可能是她哭的次数最多的一天了,而且每次都是因为怀里的这个男人。

  元宜咬着牙把谢钧辞抬高了些,强忍着眼泪,点住几个穴位止血。她把手上的外袍撕开,快速缠绕到谢钧辞的手臂和腿上简单包扎。这些伤口太深了,若是不及时处理,感染的风险很大。

  “能站起来吗?”元宜把他身上较深的伤口都简单包扎之后,搀着他的胳膊,轻声问了一句。

  谢钧辞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惨白,闷哼一声,依旧扶着元宜的肩膀努力站了起来。

  “趴我背上,我来背你。”

  元宜一手拉着他的胳膊,然后跑到他身前弯下腰,示意他趴到自己的背上。只是她弯腰等了好久,也不见男人有什么动作。

  她回头看了一眼谢钧辞,发现后者站都站不稳却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甚至身体努力后倾不想把重量压到她身上。血染满身的高大男人战术后仰,像一头固执的倔驴。

  不要生气。

  元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索性直接往后一靠,轻轻按了一下谢钧辞的左腿。

  左腿猛地一弯,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谢钧辞面色更白了一些,然后直直倒到了元宜的后背上。

  重量迅速落实,元宜咬紧后牙轻声一喝,终于把男人背了起来。

  男人真的很沉。

  很沉很沉。

  谢钧辞看起来身材匀称,甚至有些偏瘦,但背起来和看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满身都是肌肉,骨架也要更沉些,所以比有些胖子还要沉。

  “你看着瘦,没想到居然这么沉。”元宜憋红一张小脸艰难地迈着步,一边是抱怨,一边也是分散谢钧辞的注意力,让他不要睡过去。

  “那你赶紧放我下来。”

  背后的声音虚弱却执着,而且背着的人也有挣扎的趋势。

  元宜被噎了一下,赶紧打消他的念头:“不要,折腾来折腾去更累了。”她把男人的身体往高抬了抬,继续说道:“当初我们两个一起下去多好,你看看,如今你受了伤,我还要背你出去。”

  背后的人不说话了, 倒是脑袋在她后背上轻轻拱了拱。元宜默默叹了一口气,感受着男人突然而来的诡异的乖巧,继续往前走。

  半晌,元宜突然听见身后的人轻轻说了句什么。她微微往后偏了偏头:“你说什么?”

  “有马。”

  声音极小,带着深深的愧疚又在她耳边响了一遍:“这里好像有马。”

第28章 伤得很重

  黑漆漆的瞳孔突然对上她的眸子, 里面盛着满满的歉意和自责:“我才想起来,我在这里留了一匹马。”

  元宜面无表情地停下步子,喘着气问道:“在哪?”

  马的位置其实不远, 元宜背着他又走了一刻钟, 就看到一匹马被拴在树旁边,极其悠闲地吃着草。圆圆一块地已经被吃秃, 在一片绿色里有点可怜的意味。

  元宜满头大汗地朝它走了过去。她的后背已经湿透,血和汗混在一起潮湿黏腻。她小心地把谢钧辞从背上放下来,正了正马鞍,把坚硬的部分往前挪了挪。

  谢钧辞依旧是面色惨白,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额前的头发全部被汗水浸湿,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往日的凌厉冰冷被冲淡,呈现出一种病弱的美感。

  元宜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看着他的早被鲜血浸透的衣服和绷带, 咬了咬唇, 红着眼眶轻声说了一句:“忍着点。”

  接下来, 她抓住谢钧辞的腰, 脚在地上重重一跺,双臂绷起, 把他提到了马上。

  虽然她已经十分小心地控制着力度, 但还是不可避免有些碰撞。谢钧辞趴在马背上胸前传来一阵疼痛。他闷哼一声, 拳头攥得更紧了。

  元宜撕下衣服,把谢钧辞固定在马背上以防跌落。之后她解下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策马迅速朝外面跑去。

  一番折腾已经是傍晚, 元妃猎场失踪、誉王返回相救的消息传遍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无数的猎场官吏被派了出去,在猎场中寻找着二人的踪迹。谢言摇着扇子焦急地踱着步子,一张脸皱成一个苦瓜。

  这两个人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哪一个出了问题,都会搅出不小的乱子。今天是他第一次负责猎场的事,若是出了不测,他这太子的位置未来会怎样,还真是说不准。虽说他志不在朝堂,但若是连累了母后等人,实在是愧疚自责。

  紧张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在场的人有的神色担忧慌乱,有的平淡如常,暗波翻涌,人们心怀鬼胎,在大门的位置簇拥在一起。

  大部分女眷都是慌张地聚在一起,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担忧地和同伴唠着嗑。叶娴独自一人趴在栏杆的位置望眼欲穿。一张脸苍白得紧,双唇被咬出了血,手指紧紧捏着帕子。

  赵容夙在另一边摩挲着手腕碧绿色的佛珠,眼底神色不明。他望着猎场的方 向,突然勾了勾唇角。这楚国的皇室,看来有不少的秘密啊。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名穿着猎场官吏衣服的人骑着匹马,快速地穿过山间的另一条小路,朝山外面奔了过去。看他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京城。

  太阳已经落了下来,西边的天上隐隐有些残余的余晖。猎场外面点起了火把,暖黄色的光一个个亮起,众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人们已经搜寻了好一会功夫,谢言握着扇子的手开始颤抖,但仍努力挺着后背站的很直。冶媖缩在冶修的身后,焦躁地揪着发辫,嘴角耷拉下来,整个人像只被灭了气焰的鸵鸟。

  冶修负手站在外面,面色极为严肃。

  他本想跟着进猎场搜寻二人却被谢言婉拒,他是郦国皇子,谁都不知道现在猎场里面是什么情况,不可能贸然让他进去。若是出了事,可就是两国的问题了。他懂得谢言的顾虑,思忖片刻,终是没有跟进去。

  就在这时,猎场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喊。一名官吏骑着马匆匆跑了过来,在谢言面前跪下禀告:“太子殿下,人找到了!”

  谢言闻言猛地抬头望向猎场,紧接着,他就看见数匹马簇拥着中间那匹马跑了出来。他微微眯起眼睛:“这马上怎么就一个人?”

  “回殿下,三皇子殿下受了伤,没有办法骑马,是由元妃娘娘带回来的。”官吏看出谢言的疑虑,忙开口解释。

  “还不快去备马车,速速回京城!”谢言听见“受伤”二字心乱如麻,朝官吏呵斥一声转头快步向前走去,离近了些果然看见马背上好像还驮着另一个人。

  元宜衣衫破碎,满身伤痕。待跑到猎场大门,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外面围着的黑压压的人群,扯住缰绳,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

  她被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接住,而后头一歪,仿佛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很快周围就围满了人,叶娴趴在她身边哭得像个傻子,众人的窃窃私语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嘈杂又惹人心烦。

  元宜却并不在意这些。她支着耳朵仔细听着谢钧辞那边的动静,听见太子谢言急匆匆地跑了过去,惊慌迫切地吩咐侍从备马车,给他包扎伤口。

  她还听见,谢钧辞撑着虚弱地身子,极小声的说了句:“无妨。”

  她眼珠微微一动,终于放下了心。

  猎场的官吏准备得很迅速,元宜马上就被人轻柔地抬起来放进马车,马车平稳而快速地走着,一路朝皇宫疾驰。另一辆马车则是转了个方向,快速驶向誉王府。

  元宜在马车上迷迷糊糊地躺着,听着叶娴和侍女低低的啜泣声,终于感觉不可抑制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闭目养神了片刻,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 上。

  元宜是被疼醒的。

  周身细细密密的伤口处传来难以抑制的疼痛,像是被虫蚁啃噬,源源不断地传到每个神经末梢。

  她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伏在床边的阿丽。她张了张嘴,刚动了一下手指,就看见阿丽一下子抬起头,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自己。

  “娘娘,您醒了!”阿丽一脸惊喜地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外面唤太医。马上一个长胡子的老太医就从外面赶了进来,行了礼后开始给元宜把脉。

  过了一会儿,太医脸色缓和,微笑着对元宜说:“娘娘身体已无大碍,大多是皮外伤,安心修养即可。臣给您开些补益气血的方子,不日就可以痊愈。”

  元宜轻轻颔首,轻声道:“辛苦太医了。”她给阿丽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拿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恭敬地把老太医送走。

  “娘娘,奴婢扶您起来。”阿丽送完人回来,轻轻把元宜扶起来,给她后腰垫了一个软枕:“叶妃娘娘一直守在您床边,刚走没一会儿。这会儿已经亥时了,奴婢让厨房熬了些粥,您趁热喝一点。”

  元宜嗯了一声,感受阿丽细心地侍奉,却觉得有些奇怪。

  她太热情了。

  原来阿丽虽然也尽心尽力地侍奉她,但绝对没有如今这般热情。她看着阿丽端粥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她睡着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显然不是最要紧的事。元宜接过粥慢慢喝了一口,终于把最想问的话问了出来:“谢……誉王殿下如何了?”

  阿丽面色如常,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誉王殿下被送回了誉王府,听外面的太医说,手臂和腿的伤有些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娘娘……莫要担心。”

  伤得很重……

  这四个字在元宜脑子里不停地绕着圈,后面阿丽说的话她什么也没听见。心乱如麻地强喝完一碗粥,元宜顶着阿丽饱含情意亮晶晶的眼神,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今天出了这事,估计各方势力都会蠢蠢欲动。元宜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把恼人的糟心事抛到一边,强撑着身体坐直了,试探地活动了活动身体。

  虽然疼,但也能动。

  幸好。

  元宜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突然掀开被子挣扎地站了起来。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皇宫里飘了出去,与此同时,一道胖胖的人影迅速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沿着铺满鹅卵石的路快速倒腾着双腿,避开宫人的视线,急急赶向了皇后的寝殿。

  皇后宫外早有人候着。贴身丫鬟瞧见了来人,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后麻利地将他领到皇后的屋子。

  皇后正在矮榻上端坐,涂着蔻丹的手端着一个茶杯,垂头安静地喝着茶。门口 传来响动,她抬头看了一眼,放下杯子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哥哥。”皇后低声唤了一句,爬上细纹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来人正是闫国舅。

  “娘娘。”闫国舅严肃地应了一声,屏退屋子的侍女,长叹了一声:“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皇后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子,眼神锐利,声音极冷:“查。”

  “若是查不清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

  誉王府。

  誉王府里静悄悄。今日誉王殿下受了重伤,这会躺在寝殿里修养。府上的侍从们皆是放轻了步子和声音,竭力营造出一个安静的环境。

  厨房里正熬着药,白雾缭绕的屋顶,悄无声息地飘过一道单薄的影子。衣袂被风吹得微微飘起,转眼湮没于鎏金的屋檐之间。

  谢钧辞的房间外有好几个把守的侍从,正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风,混杂着细微的门窗响动声。

  侍卫抬起头警惕地瞧了一眼,看见一只鸟从前方的草地飞起。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安心地守着房门。

  但此时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第29章 偷看

  元宜蹑手蹑脚地关好窗户, 屏着一口气走到了床边。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谢钧辞静静躺在床上,伤口已经被处理好。身上缠满了绷带, 有几处已经又是浸满了血。

  他面色较下午的时候好了一些, 但还是很苍白。薄唇紧抿,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额头上全是汗,呼吸很是沉重。双手使劲揪住被子,时不时还会轻轻颤抖。

  元宜在床边轻轻坐下,肩膀碰到床头的时候面色一白,皱着眉头缓了好一会, 终究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她静静地看了他好久,目光从腿一寸一寸地移到上面,最后停留在他的眉眼。

  元宜觉得自己又想哭了。

  她眨眨眼睛冲掉眼前的水雾,轻叹一声,手指轻柔地拂过男人的眉眼。

  *

  谢钧辞在一片黄沙中睁开眼睛。

  这里的风极大, 卷着许多的沙尘和碎石枯枝带到天上, 又被风吹得落回地面。

  面前是一座装潢华美的府邸, 门口摆着两个石狮子, 屋檐上挂着两个四方灯笼,不过上面早挂满了灰尘, 随着风摇摇晃晃。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往里看去, 石板长长, 屋阁厅廊仍是完好的样子。只不过,一个人也见不到。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他抬起头, 看见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

  “孩子,你已在这里等了三天了,快回家去吧。”老人往他手上塞了一个油纸包住的烧饼,沉默地看了他一会,而后摇着头缓缓离开。

  谢钧辞这时才感觉到饥饿和干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幽黑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府邸的牌匾——元府。

  元府空得很 突然。

  他前几日才和元宜从草原上回来,结果一夜过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在熟悉的地方等了好久也不见人,跑到元府门口去瞧,却看见无数的侍从进进出出,搬着各种物件装进门口停着的马车里。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儿,而后扭头避开其他人,迅速地跑进了府里。他按照记忆转了几个弯,便跑到了元宜的屋阁。

  可这里也没有人,而且屋子里的东西也都被搬走,只余下一张空荡荡的床。

  他仔仔细细地在屋子里摸了个遍,期盼着找到一张留言或者书信,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不死心地又趁着侍从不在的时候翻遍了府上的所有角落,迎接他的除了一个个空荡荡的屋子,什么其他的都没有。

  搬东西的侍从一个个的从这里撤走,天色渐渐变暗,他在空荡荡的府中站着,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眩晕与寒冷。

  掌心早已鲜血淋漓,他缓缓摊开手掌,有些迷茫地盯着纵横的掌纹。

  她走了。

  整颗心突然变得很空。

  她不要他了?

  谢钧辞缓缓摇了摇头。

  他在府里又等了三天三夜。黄沙来来往往,狂风起起落落,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他时而在府里慢慢走着,时而在门口呆呆望着远方。

  他三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只执着地等着,直到眼中的光慢慢熄灭。

  三日后,眼中彻底没有一丝光亮了。

  他看着老人的背影,突然惨然一笑,而后面无表情地将烧饼扔向远方。

  接着他又到了遍地血腥的泥沼。

  昏暗的烛火摇曳,微弱的喘息交叠,暗处的一双双眼睛麻木而残忍。这里的气氛永远诡异而压抑,僵直冰冷的尸体胡乱的摆在外侧的角落,空洞的眼睛注视着血淋淋的人世。

  他独自一人躲在墙角暗处,紧紧握住手上的短剑,沾血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警惕与倔强。

  他小心的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周遭的响动。手心因为出汗变得冰冷潮湿空气阴冷,裸露出的肌肤不自主的战栗。

  突然,右侧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长剑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好似死神的低语。

  疾风猛地从脸侧划过,寒光带着不容置喙的杀意向腰腹袭来。他身子一滚,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避开利刃,身子如蛇一般向前一滑,尖锐的短剑划过另一人的腿侧,屋中的血腥气息变得更加浓郁。

  紧接着他脚尖轻点墙壁,猛地向后一跃,短剑轻巧的在空中划过男子的脖颈。

  一切在几息之间结束,男子的身体沉重的倒下,鲜血在颈间喷涌而出。

  谢钧辞却双眉紧皱,看着男子的身体一言不发,双手狠命的抓着短剑,手指剧烈的颤抖。他如陷入冰冷的深窖,周围席卷无休止的严寒。

  突然,指尖突然传来柔软的温热。暖 暖的、像阳光一样将他整个人包裹。身体的温度渐渐回升,鼻尖传来淡淡的青草香气,舒适安逸,缓缓将他从梦魇里抽离。

  谢钧辞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头顶淡青色的床幔。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但他独自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来,给地上映上一小块暖黄色的光。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身体,感受到刺骨的疼痛。

  手臂艰难地支撑身体坐起来,外面候着的侍从听到了屋子的动静,忙推门走了进来。

  “殿下,您终于醒了!”侍从憨憨地跪在床前,黑黑的脸上满是喜悦。

  谢钧辞淡淡应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外面的光亮,突然轻声问了一句:“昨晚,有人来过我的屋子吗?”

  侍卫黑脸一愣,随后拨浪鼓一样疯狂摇着头:“回殿下,卑职和弟兄们守在门口,不曾发现有人进来过。”

  是吗。

  谢钧辞恍惚了一下,摩挲了一下指间,怔怔地看着身边的床帘。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他重伤的消息传遍的朝堂,老皇帝下召让他好好修养,还送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补品到了王府。其余的官员们也都是登门慰问,顺便捎带上家里珍藏的补品送过来。

  谢钧辞每日除了修养,也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后续的计划。

  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各处的势力蠢蠢欲动,整个京城陷入山雨欲来前的平静。

  前几天早朝的时候,一个不声不响的四品官员突然上奏,说是在雁山猎场里发现了存储铁矿的地方。皇帝派大理寺卿等人彻查,只是查了好几天,却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杂七杂八的事堆在身边,加上伤口依旧持续的疼痛,谢钧辞惊讶于自己竟然睡得还不错。

  屋子这些天一直萦绕着淡淡的甜香,时浓时淡,床幔和枕头被子上都沾上了味道。

  这些晚上他都没有再做梦,身边总像是有个暖暖的太阳,刺骨的冰冷再也没有找过他。许是因为积累多年的疲惫,他总是睡得很沉,直到早上才会醒来。可睁开眼睛,却发现屋子里除了自己再无旁人。

  谢钧辞问过好几次阿丽元宜的情况,后者只说她一直在宫里静养,一步也没迈出宫殿。叶娴几乎每天都来,有时还会在这里留宿。

  他沉默颔首,心中却是疑虑更甚。若不是元宜,又会是谁?

  现在时局敏感,先前他闯进猎场救人的事虽然没有被人马上提出来说,但也一直悬着。所以这段时间,两个人并不适合再碰面。

  于是谢钧辞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府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倒有了些闲散王爷的感觉。

  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他身体底 子好,伤口逐渐愈合。如今行动无碍,有时还会早起练武。

  不过有一日早起,他却终于发现了些端倪。

  前一晚他暗中去了一趟军营,有些疲惫便睡得早了些。练武总是要起得很早,加上昨日睡得早,他就久违地早起了。

  只是睁眼的时候,却隐约看见屋子里闪过一道白色的影子,然后转瞬消失不见。

  甜香极为浓郁,他微眯着眼睛轻轻下床,看见窗户有一个小小的缝隙。这种低级的失误都出现了,可见那人走得是有多么匆忙。

  可唇角却微微一勾,眼底的冰冷尽数散去。他有些玩味地看着微光亮起的天空,郁结在胸口的烦闷尽数没了。

  果然是她。

  他低声笑了笑,眼睛变得很亮。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温热,苦中有甘。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了扣,满面惬意。

  元宜却惬意不起来。

  她的皮外伤很快就好了,这些天白日里还是会处理各方面的事情,也很快通过铁矿理出来了一串信息。母亲去世的真相呼之欲出,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满脑子都是谢钧辞。

  实在是担心他的伤,于是元宜这段时间隔一天两天就会做贼一样地从皇宫里溜出来,悄悄到谢钧辞的屋子里呆着。

  男人每晚睡得很沉,她每天深夜过来,清晨的时候离去,从来没有被发现。

  他的伤一天天变好,她一颗心也逐渐放下。今日她像往常一样准备清晨离去,却发现男人眼睛动了动,似乎马上就要睁开眼睛。

  她身子一颤,手忙脚乱地赶紧从屋子里滚了出来,随后脚底抹油一般回到了皇宫。

  她惴惴不安地喝着阿丽递过来的早膳,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了好些天,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终于放了心。

  他应该没发现吧。

  元宜暗想,掐灭了好几天的火苗又重新窜了起来。

  今天晚上,要不要再去看一看?

  元宜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就看最后一次。

  夜风微寒,元宜轻车熟路地从皇宫里溜出去,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潜进了男人的寝屋。

  谢钧辞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在床上躺着,呼吸声均匀,睡得很是安稳。

  元宜先是仔细地看了看他的伤口,发现不过几天的功夫,伤口竟几乎全部长好了。她心中感慨男人惊人的恢复速度,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轻轻在床边坐下,静静瞧着他的眉眼。

  就看一会儿。

  元宜暗自想着,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就离开。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动,被子被掀开一角,露出男人的半个胸膛。

  元宜先是被吓得一愣,而后浅浅笑了笑,伸手准备为男人重新掖好被子。只是手堪堪触到被角,就看见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 睛,同时温热的手迅速捏住她的手腕。

第30章 你逃不掉

  黑漆漆的眸子在黑暗里亮晶晶地盯着她。逃离的机会被男人扼杀, 元宜被他看得发毛,脸上的笑顿时凝固在脸上。

  紧接着,男人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扯, 她身体脱了力, 及其顺畅地倒在了床上。然后身上突然一重,谢钧辞迅速拉下床幔, 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说是压,其实还是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男人的鼻息不远不近地扑在她脸上,潮湿温热,有点酥还有点痒。

  元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气血瞬间涌上脑顶,她保持着一个极怪异的仰卧姿势, 几根手指僵直地前伸,轻轻抵在男人的胸口处。

  她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这男人的身体绝对好利索了。

  她根本不用来的。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在极静谧的环境里发出突兀的咕噜声。

  外面的侍卫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轻轻敲了两下门:“殿下, 发生了什么事, 需不需要属下进来查看一下?”

  “无事, 不用进来。”谢钧辞微微扬起声音应了一声, 声音平稳冷酷,和平日里一模一样。

  侍卫应了一声又乖乖地缩回原来的位置, 认真地盯着前方尽职守卫。

  元宜陷在松软的被子里, 只觉鼻间充斥着男人身上冷冽干净的味道。她瞪着眼睛四处乱看, 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这可怎么办。

  元宜心中的小人焦急地抓耳挠腮,一张小脸皱成一个橘子。更尴尬的是,身上的谢钧辞也是一言不发,只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脸。

  元宜努力给自己做了一波思想工作, 她脑袋往后面拱了拱,不顾男人骤然变暗的眼睛,干笑道:“誉、誉王殿下好身手,在下佩服。”

  谢钧辞:“……”

  他微微偏了偏头,唇角一勾,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是么。”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元宜饱满湿润的红唇,语气促狭:“娘娘夜闯我的房间,无人发现,也是身手不凡啊。”

  “只是不知,来我的房间做什么?”

  哦豁,这么快就抛出问题了。

  后宫嫔妃夜闯当朝王爷寝房,而且安稳坐到床边光明正大地偷看,这……这玩意谁能解释清楚。

  名不正言不顺,这问题没法回答。

  心中的小人默默捶墙,然后仰头倒在地上躺尸。

  元宜偏开头看向安静垂下的床幔,结结巴巴道:“没、没做什么。”

  她顿了顿,突然整个人泄了气,把头转过来认真地看向谢钧辞,长长叹了一声:“我错了。”

  猫一样小小的认错声伴着少女身上的甜香飘过来,谢钧辞被那湿漉漉的眼睛一望,只觉喉头一哽,整个人瞬间就卡了。

  本就跳得有些快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他深 吸一口气,身体僵了僵。

  元宜本以为谢钧辞会和初见时对她嘲讽两句,却惊奇地发现男人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而后耳尖一红,整个人默默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他和刚才的样子大相径庭,有些局促地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儿又起身坐到一边的桌案边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不是,这什么情况?

  元宜像看傻子一样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神色一动,想到了什么。

  前几天,在铁矿储存间的时候,她扑进他怀里哭的时候,这人的反应好像也是这样。傻愣愣地站着,什么话也不敢说,手犹豫了好久才放到她背上,特意挑了衣服覆盖最厚的地方。

  好像只要自己稍稍主动,他就瞬间从一只胜券在握的猎豹变成一只缩头缩脑的鸵鸟。

  元宜眉毛微微挑了挑,底气顿时回来了大半。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整理好自己有些凌乱的衣服,抬头看向谢钧辞。

  月光凉凉地淌进来,泻出一地的银色。男人的脸隐在黑暗里,轮廓分明的侧脸被罩上淡淡的银光,像是出尘的仙人,整个人多了几分柔和。

  元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软声道:“伤好的差不多了吧?”

  “嗯。”谢钧辞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应了一声。

  “我这些天担心你的伤,就过来看看。城里最近事情比较多,我不适合出宫,就晚上出来了。是我行事不妥,抱歉。”

  元宜慢慢站起来,轻轻加了一句:“以后我不会来了。”

  “还有,注意安全。”

  她没有再多停留,走到窗子面前轻轻推开,然后轻盈地跃了出去,又妥善地把窗户重新合上。

  屋子里的甜香被夜风吹得淡了些,谢钧辞看着重新合上的窗户,突然仰头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他没有挽留。

  元宜的话虽然说得很简略,但他完全懂了。

  以后不会来,不光是最近这段时间,还有未来。她让他注意安全,是早就知道不过多久这里就会有一场夺帝之战。

  她这样说,是已经想好了未来的计划。

  她准备离开了。

  只是,真的能离开吗?

  谢钧辞无意识地轻捻了下指间,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温度和甜香。他把手指放到鼻尖嗅了嗅,瞳孔变得更黑,像是幽深的暗湖,湖面萦绕着一层又一层诡谲的涡旋。

  他举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逃不掉的。

  从许多年前招惹到自己的时候,就永远逃不掉了。

  回忆像是被掀开了帘子,浓雾遮蔽一般的场景越来越清晰。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便孤零零地在皇宫里活着。皇帝听闻其去世的消息,眼皮抬都没抬,只低低说了声 知道了。

  皇后不知是看他可怜还是怎样,派了个姑子照料他生活起居。只是那姑子势利的很,平日里没少打骂他,还经常弄些残羹剩饭给他吃。

  这多一人还不如少一人来得好。

  没过多久,恰逢西疆有些异动,皇帝皱着眉毛想了两天,之后就一道圣旨下令把谢钧辞送到西疆。

  他那时只有六岁,独自踏上向西的马车,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西疆。

  西疆地广人稀,民风彪悍。他名义上是个皇子,可哪个皇子会这么小就被皇帝丢到这种地方。所以到了那里,没几个人把他当人看。

  他被丢到简陋的屋阁里,每日吃着和下人奴仆一样的吃食,还会被当地显贵家的公子嘲讽殴打。

  他在阴暗崎岖里苟活,像是地狱里扭曲的爬虫。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甚至不介意这样的生活变得更糟糕一点。

  可突然有一天,他的世界里突然照进了一道光。

  他像往日一样去街上找些剩掉的蔬果来吃,却被几个光鲜亮丽的小公子堵住了路。他抬眼一看,果然都是熟悉的面孔。

  手上收集到的食物别人扯去丢走。他被人堵到肮脏狭窄的街角,耳边传来孩童们恶毒的咒骂。

  “这可怜虫,还说是皇子,我看连阴沟里的老鼠都比他强!”

  “这一年四季就穿这一套破衣服,怕是都馊了!”

  “瞧他这皮包骨头的死样子,估计马上就要死了吧?”

  本该是最纯洁的孩子们,嘴里却吐出最恶毒的字句。更可笑的是,这些孩子还是有头有脸官员家的。幼时老先生教他们读过的礼仪仁爱的书,仿佛都喂了狗。

  没过多一会儿,一个脚就踹了过来。谢钧辞缩在墙角,单薄的后背紧贴着冷硬的前面,面前承受着这些人的拳打脚踢。

  很快脸就被打的青紫,许多个脚踹在他的胸口,带来源源不断的钝痛。嘴角渐渐溢出鲜血,他死死咬着牙,只发出几声低低的闷哼。

  “看这小子,嘴倒是很硬!”

  一个穿着华服的小胖子雄赳赳地踩在他的胸口,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不怀好意地说道:“叫本公子一声皇爷爷,我就放了你,怎么样啊。”

  皇爷爷?

  谢钧辞垂着眼帘没有说话,果真是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见谢钧辞没有回应,小胖子生气地又踹了一脚,呼喊其他的人聚过来,大声喊道:“来,给本公子狠狠地打,我看他在我面前还能不能嘴硬!”

  其余的小孩子恭敬的应了一声,都围过来 不怀好意地朝谢钧辞走过去。

  第一个拳头很快落在脸上。谢钧辞忍耐地闭了闭眼,硬生生地抗了下来。很快第二个、第三个拳头也落了下来,他在心中暗暗数着数,身侧的拳头攥的死紧。

  阴暗的念头逐渐滋长,他想到怀里揣着的匕首,眼眸变得阴暗冰冷。

  数到十吧。

  数到十就出手。

  谢钧辞暗暗想着,等着第十个数的到来。

  只是他竟没有等到。

  数到九的时候他听到周围有一些异动,但他没有睁眼,只继续安安静静地坐着。

  拳头携着风声逐渐逼近,他静静等着疼痛再次到来,却发现过了很久这拳头还是没有落到自己脸上。他缓缓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眼前摆着一个拳头。只是拳头后面的手腕被另一个白嫩的手抓住,阻挡了进一步攻击。

  他顺着白白的手臂看了过去,瞧见了一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比面前的小男孩高出一个头,此时一张粉白的脸紧紧皱在一起。

  她用了些力,一下子把面前的小公子甩了出去。她转身挡在谢钧辞面前,双臂交叉在胸前,气势汹汹地看着围成一圈的小男孩。

  又奶又脆的声音响在耳际,其中还带着些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们不许这样欺负人!”

  “这样打人,是会遭报应的!”

  “若是以后你们还敢打他,我就去找我外祖父收拾你们了!”

  小姑娘清亮的声音还有些软,但其中的威胁却毫不含糊。周围的小男孩自然知道这位小姑奶奶,更知道她那极其厉害的外祖父。

  所以他们缩着脖子道了个歉,便如鸟兽一般仓皇散去。

  鲜血有些遮住眼睛了。谢钧辞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突然看见眼前多了一只手。

  “以后,我来保护你!”

  小姑娘赶走一圈欺辱他的孩童,朝他伸出一只白白软软的手。

  他微微愣住,却看见面前的人见他没有反应,自己主动抓住他的手,轻轻把他拉了起来。

  “我叫元宜,我外祖父是个大官!以后你有什么麻烦,都来找我,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小姑娘利索地自报家门,说起自己外祖父的时候有些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像一只抓到鱼吃的小猫。

  她牵着谢钧辞到了医馆,处理好伤口又给他买了一堆吃的,接着又絮絮叨叨说起好多事情。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伸手的一瞬间,就够了。

第31章 登基

  元宜心不在焉地回到了皇宫。

  经过方才的慌乱之后, 她反而恢复了一种诡异的平静。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仿佛所有的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今天是告别。

  曾经欠过他的、最后一次告别。

  这段日子她虽然几乎不出宫,但外面的事情一件没落下, 打听得清清楚楚。

  城 外叶将军麾下的巡防营突然开始整顿将士, 说是营里多了不少新面孔。临近的几个城池也有些动静,不少驻扎军/队也被调离了原来的位置。

  禁军那边更是动静极大, 谢宸这些日子几乎天天住在禁军那里,下了死命令,一个人也不许离开。不过营外面,倒是时不时能看见几具浑身是伤的尸体。

  皇上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皇后天天贴身照顾, 宫里的太医在皇帝的寝殿里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郁色,垂着脑袋窃窃私语。

  宫里的嫔妃也都是不安地待着,但木然的脸上却是多了些笑意——出宫的日子许是不远了。

  皇帝病重,谢言和冶媖的婚事自然不再那么重要, 排到了后面。冶修不知为何, 也待在这里没有走。只从只言片语里听说, 会郦国的路上发了洪水, 路都被淹了,一时半会走不成。

  元宜对这种说法持怀疑态度, 不过和她没什么干系, 她也不甚在意。

  城里气氛低迷, 山雨欲来风满楼。

  猎场被人射杀的事也被她弄清楚了。那人名叫赵容夙,当今赵贵妃的亲弟弟。

  赵容夙是丞相家的公子,骄纵恣意,阴沉残忍, 极疼爱家中的妹妹。

  妹妹。

  元宜脑子中间记忆咻咻咻的闪过去,终于想起来了那位临渊阁的赵小姐——赵钰。她初来京城并未收敛锋芒,不小心夺了这位的魁首。

  只是她没想到,这么一桩算不上大的事情,竟能让这人记了这么多年,甚至起了杀心。

  元宜此时有些后怕,暗想着以后离赵家的人都远一点。不过待她离了京城,和他们应该也没什么再次见面的机会了。

  元清宁也顺利地拿到了谢言随身携带的扇子。元宜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但这也并不重要。她拿着扇子想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到书房写了一封信,差人给元清宁送了回去。

  元宜顺着谢言那个改造过的扇子一路摸过去,查到了这种铁扇子是西疆一个能人的得意之作。

  这就彻底明了了。

  因为这个能人,她恰好听说过。这人曾被母亲罚过,砍下了一只手。

  她母亲名叫唐涧,是定远侯唯一的女儿,从小照着男子培养,诗书武功什么也没落下。唐涧聪明伶俐,对武功很感兴趣,而且巾帼不让须眉,实力过人。

  一来二去,倒成了定远侯有力的支柱。定远侯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正巧西疆这边人手不够,索 性让唐涧管理西疆与内地的陆路运输。

  西疆和郦国挨着,楚国想要拿到郦国的矿石,一定需要从西疆运过来。但这矿石交易上不了台面,这运输自然也要偷偷摸摸。

  唐涧估计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被突然灭口。

  元宜认真回想了一当年的情况,发现那段日子母亲确实经常去书阁,还特意去找了好几次定远侯。

  元宜轻轻叹了一口气,晃了晃手上的铁扇子,眉头依旧紧紧皱在一起。

  偷运矿石的事母亲如果告诉了外祖父,为什么外祖父没有什么下令阻止呢?

  母亲突然去世的原因,他有没有调查过呢?

  这件事的真相,外祖父究竟知不知道?

  元宜恍惚地走到床边坐下,手指一点一点变凉。突然触及到的真相带来的震惊和兴奋感逐渐褪去,剩下来的,却是更多迷雾一样的谜团。

  权力中心的纠葛,似乎比她原来想的复杂得多。

  心心念念的真相似乎已经找到,其余的事情她也不是太在意了。

  元宜望着外面一丝白云也没有的蓝天,突然眨了眨眼睛。晶莹剔透的水珠突然滴下来,在纸上晕染出一大片水渍。

  誉王府上的男人虽然时不时还是会闯进她的梦里,心里的情绪也没有办法轻易消失,但她知道,这以后都和她没有干系了。

  她想要走了。

  苏子和这段时间偶尔偷偷溜进宫,和元宜叶娴闲坐聊天。

  她这几天还和叶娴商量,等离了宫就去西北找一个环境好一点的小镇,两个人带上足够的钱财,做两个逍遥富婆,没事找找乐子,日子也是快活。

  苏子和听了也嚷嚷着要去,元宜看见他偷瞄叶娴的眼神,默默翻了个白眼。只是心上又涌上熟悉的酸涩感,刺得眼睛有些疼。

  她闲着没事就整理整理宫里的东西,做好了以后的规划。

  不知不觉,大半个月又过去了。夏天已经过了大半,已经到了末伏。这会儿的风不像之前的炽热,反而多了些凉意。

  宣和三十一年的六月廿六清晨,元宜还在床上躺着,却看见侍女匆匆忙忙的进了房,带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元宜一下子清醒了,利索地爬起来,换上早准备好的素衣快速出了门。

  没走几步就碰上同样一身素服的叶娴,前面不远处还有神色匆匆的赵贵妃。元宜和叶娴对视一眼,稍稍放慢了一点步子,与前面 的人拉出一点距离。

  皇帝的寝殿外面围满了人,有朝中重臣,还有位分不是很高的后宫嫔妃。皇后和皇子公主在里屋待着,跪坐在床边。

  元宜到了这里就看见众人都穿着素白的衣服,皆是神色悲恸,撕裂的哭号声响彻云霄。

  她和叶娴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跪着,垂头扯着绢帕擦着眼泪——硬挤出来的眼泪。

  其实这个场合没有她们什么大的关系,大多是来充充场子,表达一下悲痛之情而已。皇帝临终前要交代的事已经交代好了,元宜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官员,发现其皆神情紧张,十分严肃。

  新皇花落谁家,谁也不敢打包票。若是自己站错了队,下场可不是很妙。

  过了许久,元宜已经站得有些累了,终于听见纱帘微微作响,皇后等人走了出来。皇后脸色不是很好,眼角有着很深的红色;谢言默默抹着眼泪时不时哽咽两声;谢宸黑着一张脸气压很低;谢钧辞则是和往日一般,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不过他散漫抬眼,精准地看向了元宜的眼睛。两人视线对上,又一触即离。

  看来是稳了。

  果然,皇上贴身太监总管李有福清了清嗓子,掩去面上的悲恸,展开一张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三皇子谢钧辞,聪慧过人,战功显赫,能堪大任,得天庇佑。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爱民之明君,钦此。”[1]

  话音落下,皇后和大皇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不好了,可被横刀夺去新皇位置的谢言却没什么遗憾和生气的意思,反而看着谢钧辞,轻轻点了点头。

  外面跪着的朝臣更是迷茫,这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将皇位传给了这刚回来的三皇子呢?

  只是这疑惑自然是不能问出口的,皇室的人都在这,李有福也一直在这里,若是有任何疑问,就是在质疑圣旨。为了自己的小命,各位朝臣皆是默契地合上了嘴。

  站错党派的痛,也只能默默承担。

  他们先是齐齐悼念了一下逝去的皇帝,又朝谢钧辞行了大礼,恭贺其成为新任的皇帝。

  男人没甚反应,依旧负手站在原位,冷着脸看着一众跪着的朝臣。唇角微微一动,显出些嘲讽来。

  众人以为圣旨已经念完的时候,却见李 有福又展开了一张新的圣旨,清清嗓子继续念了起来:“皇后赵氏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朕甚爱之,为追后世,令其一同葬于皇陵,共享身后之乐。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孝德温仁皇后’。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2]

  屋中的所有人闻言都愣住了。

  若他们没有听错,这皇帝,是要让皇后亲自殉葬。

  圣旨念得好听,但死后的事情谁也不清楚,这活着好好的,谁愿意给其他人殉葬?即使这人是皇帝。

  虽说后妃殉葬确实有先例,但是开朝之时,距今已有数百年。而且殉葬少有皇后亲自殉葬,谁知现在,皇帝竟然亲自下旨让皇后殉葬。

  皇后的脸一点一点变得苍白,但她认识强撑着挺直后背,缓缓跪下,接过圣旨:“臣妾领旨,叩谢皇恩。”

  额头慢慢触到地面,发出一声低沉的碰撞声。

  谢言听见宣新帝的时候没什么反应,这会儿却是整个人手足无措起来。他抖着身子想要开口,却看见皇后深深看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她什么也不让他说。

  谢言被皇后那木然空洞的眼神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忤逆她的意思,强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什么话也没有问出口。

  一代帝王的统治就此落幕,新的时代即将开始,而掌管楚国命运的,是谢钧辞。

  皇帝的后事处理得很为妥当,全国哀悼三日,各家各户的房檐都挂上了白布。皇帝一生没做什么大事,死后得了全国人民这般哀悼,也该满足了。

  皇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寝宫,与谢言和闫国舅等亲人谈了一整天的话,终于在凌晨的时候接过内侍递过来的毒酒,一饮而尽。

  帝后两人合葬于同一棺椁,葬于皇陵。

  现在时局紧张,登基的日子不能拖太久。待皇帝的后事基本处理完毕,内务府便忙起来了新皇登基的事情。

  十日之后的清晨,谢钧辞正式登基。

  国号改为宜元,减税三年,大赦天下

  时百姓高呼叩谢皇恩,举国同庆。

第32章 你敢关我!

  老皇帝的去世并不会比减税这种事带来更大的波澜。新皇刚刚登基, 整个国家都在庆祝,一片祥和,喜气洋洋。

  不过同庆的不包括被锁在后宫里的元宜。

  她已经被关在这里好些天了。

  皇帝的后事处理完之后, 她本已准备好了火折子和烧酒, 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放火烧 了宫殿,假装自己已死, 然后出宫逍遥快活。

  只是她拎着烧酒泼得正欢的时候,透过茫茫黑夜看见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新登基的皇帝谢钧辞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负手站在她面前,直盯盯地看着她。

  手上的烧酒坛子哐的一声摔在地上,圆滚滚的陶瓷摔得四分五裂。

  那一晚她自然没有走成。不光如此, 那天过后谢钧辞派了一堆亲卫守在元宜的宫殿四周,数十双眼睛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她,不给她一丝一毫搞动作的机会。

  住所并没有换,依旧是原来的浮云宫。

  宫殿外面站着正正三层的官兵,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把浮云宫“保护”得严丝合缝, 什么人也出不去。

  看这些官兵的衣服, 这些人似乎是从西疆调过来的谢钧辞的直属将士。

  元宜生无可恋地站在院子里, 咬牙切齿地看着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宫殿。面前黑压压的人墙看得她心里堵得慌,她仰头望天, 长长叹了口气。

  皇帝驾崩后她直接高了一辈, 从元妃变成了元太妃。二十岁的年纪, 却有一个老气横秋的尊称。

  后宫支离破碎,皇后殉葬,其余嫔妃在各自宫里惶惶无措,生怕自己也要一命呜呼, 焦急等候新皇发落。

  几天前谢钧辞召赵丞相进了一趟宫,一个时辰后赵丞相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丑橘一样的脸变得更丑了。

  第二天,便传来了丞相自请辞官告老还乡的消息。谢钧辞大手一挥干脆地允了,不过目光却在丞相儿子赵容夙那里微微一顿,瞳孔颜色深了深。

  赵贵妃被送到山里的寺庙里带着,枯灯一盏,伴随余生。最大的依仗已经不在,赵贵妃想要闹也闹不起来了,白着一张脸被送出了宫。

  其余的嫔妃有的去了寺里,有的出了宫。皇宫并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好的记忆,这会儿倒也是新生活的开始。

  还有一些人,比如元宜,却是依旧被留在了宫里。

  新皇美其名曰后宫人丁稀薄需要有人管理,现状如此,朝臣也不好说些什么。况且新皇帝刚刚登基,每个人都想挣点好印象,也不管这合不合礼法,由着谢钧辞随意安排。

  和元宜一同留在宫里的,还有好友叶娴。

  叶娴对留不留在宫里倒是没什么想法,如今有元宜陪着,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好姐妹可以一起玩,倒也挺快活。

  她浑然不知周遭有什么隐藏的危险,还提笔她给家中爹爹写了封信叫他不要担心,而后心安理得地继续呆着了。

  郦国的使者一直待到了新皇登基。

  老皇帝去世,太子也不再是太子,之前的婚约算不算数,是由新皇帝说了算。昨日冶修去了一趟御书 房,在里面待到晚上才出来。

  出来的时候,带着取消婚约和两国重新进行铁矿交易的圣旨。

  翌日郦国的人就利索地告辞,甚至拒绝了谢钧辞准备为他们送行的宫宴。

  元宜耷拉着脑袋在宫里坐着,听着阿丽带回来的一桩又一桩消息,把信息在脑子里理顺、只是理着理着,却发现这些信息里少了极重要的两个人——太子谢言和大皇子谢宸。

  她与谢宸并不是很熟,谢宸如何她不是特别在意。不过她和谢言有些交集,甚至还打过人家,因此自然是会多在意一些。

  谢言这人,虽说自己和他有些冲突,但他心思简单,性格单纯,并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若是死了,倒还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元宜朝阿丽摆了摆手,揉着太阳穴问道:“前太子谢言呢?怎么没听你说起他来?”

  阿丽默默抬起眼皮扫了一圈四周,见没什么一样,小小声开口:“前太子失踪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失踪了?

  元宜眉头一耷拉,鼻子皱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谢言也是当了好多年的太子,被许多人关注了这么久,怎么会无端端的失踪呢?

  按之前的反应来看,谢钧辞和谢言应该也没什么瓜葛冲突,谢钧辞不至于那么阴晴不定肆无忌惮,直接把人杀了吧?

  元宜许久没动过的脑子又转了起来,转着转着,好像就顺畅了。

  “前太子什么时候失踪的?”

  “好些天了。”阿丽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仔细回忆:“好像郦国的二皇子和三公主走后没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

  哦豁,这就是了。

  元宜迅速想通了这件事,想起听说过的郦国风俗,默默为细皮嫩肉的谢言捏了一把汗。

  “大皇子殿下呢?”

  阿丽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询问谢宸的事,犹豫了几秒还是乖巧地开口了:“大皇子殿下卸了禁军统领的职务,却接管了叶将军的巡防营。前几天陛下还——

  元宜正听着起劲,却听见阿丽话说了一半就不再继续说。她有些疑惑地叩了叩桌子,催促道:“怎么不说了?继续说,陛下还怎么了?”

  耳边依旧是没有阿丽的动静。

  元宜有些烦躁地抬起脑袋,看见阿丽一脸惊愕和小命难保的表情,愣在原地直直盯着前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朕还差了许多人,送了好些贺礼到他府上。”

  男人凉凉开口,替阿丽补上了后半句话。

  元宜一抬头,看见谢钧辞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自己面前,幽深的眼睛盯着她,像是看一只蠢得自己跳进陷阱的傻猎物。

  方才毫无动静的官兵这时候倒是开了口,洪钟一般的声音直冲云霄:“参见陛下!”

  阿丽更是直接跪倒在地上,瘦削的身体抖个不停。

  元宜:“……”

  不妙。

  “元太妃倒是对朕的两位皇兄颇为关心,从前太子问到大皇子,倒是一位也没有落下。”谢钧辞掀起衣袍在元宜对面坐下,目光半秒不离元宜,手上动作不停,修长的指头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桌案。

  他顿了一会儿,又在后面加了一句:“不愧是元太妃,对膝下儿女如此关爱。”

  元宜:“???”

  这男人当了皇帝嘴怎么变得更损了?

  她冷哼一声,把头侧到一边,理都不理。

  谢钧辞轻轻一抬手,阿丽就手忙脚乱地迅速滚走,外面的官兵排好队去吃饭,毫不关心地有序离去。

  偌大院子里,倒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自从谢钧辞把元宜关在皇宫里之后,两个人从原来稍稍有些融洽的暧昧关系迅速回到原点。

  心中的小人已经在地上躺尸,元宜对男人爱答不理,冷漠得像两个人在皇宫里初见的样子。

  有时候还会嘲讽和吵架。

  剑拔弩张,火花噼里啪啦地响。

  不知道男人使了什么法子,前几日外祖父进宫来看她,元宜在他面前一顿抱怨哭诉,却见向来慈爱的外祖父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脑袋。

  元宜以为谢钧辞威胁了外祖父,却见外祖父临走的时候面对她的问题摇了摇头。

  老人拉着她的手,犹豫一会儿缓缓开口:“阿宜啊,什么也不要怕。外公年纪大了,希望你快乐就好。礼法什么的,都是闲人定下的死规矩罢了,不用太过看重。大胆地随着心意走,莫要压抑自己。”

  “陛下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陛下为人可靠,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说罢,他拒绝了元宜相送,腿脚利索地出了浮云宫,还摆手和元宜道别。

  元宜一脸懵地晃动着爪子,笑脸背后是不可言说的慌乱与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丝尴尬。

  外祖父那一席话说得含蓄,但元宜岂会没听懂他的意思?怕是谢钧辞在他老人家那里说了些什么,才让他误会了两人的关系。

  老人很倔,元宜小时候在西疆有个玩得很好的玩伴的事他也知道。元宜百口难辩,只能默默生闷气。

  元宜揪着树上飘下来的叶子,看着男人在对面坐得安稳,嘴巴一撇,转身就想回房。

  袖子却又被人拉住。

  岂有此理!

  元宜愤怒地扯了扯袖子,想要把袖子拉回来,却发现自己没有扯动。

  “你要和我这样到什么时候?”谢钧辞把人拽回来,脸上显出些疲惫。

  他这段日子瘦了些,脸部的轮廓更为清晰。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眼睛很红,里面全是红血丝。

  他初初登基,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他这段日子将朝中的党派全部打散,如今丞相请辞,还要安置 先帝嫔妃。

  他将原来的大理寺卿蒋昭封为新的丞相,又做了好些官职变动。朝中的许多人发现,原本不声不响一点也不惹人注意的平庸官员,这时候却纷纷崭露头角。

  他忙得鲜少有时间好好休息,如今已是熬了好几天没有睡。今日将事情基本处理完,直接来到的元宜这里。只是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她不停地打听别人的事情。

  而且还是男人。

第33章 离不开你

  他郁结许久的情绪没有控制住, 直接被激得溢了出来。

  “我怎么样了?”元宜气得满脸通红,冷笑道:“陛下倒是说清楚,我怎么样了?”

  谢钧辞被这声音冷得不大舒服, 嘴唇翕动几下,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元宜堵了回去。

  “陛下一声招呼没有打就把我关在宫里, 外面又派了这么多人监视着,连往外迈一步都不行。”

  “还骗了外祖父,让他老人家误会我们的关系。”

  “我想要和叶妃说说话,也不让她进来”

  “这分明就是软禁!”

  “甚至之前还重伤了我的兄弟,让他险些丧命。”

  “你自己做了那么多事, 如今却好意思来质问我!”

  “你来告诉我啊,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元宜胸膛剧烈起伏,眼眶顿时红了。声音哽咽,尾音打着颤,挠着心尖直疼:“我就是想离开这儿, 为什么就这么难!”

  谢钧辞慢慢松开捏住她手腕的手, 手指方才过于用力, 现在苍白又僵硬。

  元宜并没有哭, 只是眼睛红得吓人。她望着屋子的方向,面色很冷, 眼底一片冰凉。

  她现在连看都不想看他了。

  头变得更疼了, 太阳穴的位置酸酸涨涨, 细密的疼痛爬上来,刺的眼前有些发黑。

  谢钧辞伸手撑住桌子稳住身体,艰涩开口:“元宜,你不能离开。”

  他将她留在宫里, 不单单是为了私心,更是为了她的安全。

  “为什么?”元宜冷笑转身,直直看着谢钧辞,干脆了当地撂下三个字。

  为什么。

  这三个字在舌尖上翻滚了一圈,留下了一串酸痛。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退了回去。

  谢钧辞克制地闭了闭眼,斟酌许久,终究没有解释,只是轻声道:“因为我离不开你。”

  “你执意要离宫,我也只能这么做。”

  “这段时间局势复杂,我不能让你冒险。等过几天,我回让叶太妃来 陪你,你也可以……出去走走。”

  他看见元宜的身体愣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发丝遮盖的背后,有一抹极淡的讽笑。

  一阵阵黑色涌上眼前,撑着桌子的手臂颤了颤,险些没有支撑柱躯体。

  元宜根本没有看他,自然是没有看见这一幕。她缓缓转过身,朝屋中走过去,只是在门口的时候,她在台阶上停下。

  微风阵阵,捎带来了女子轻轻的一句话:“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

  说罢,她头也没有回,干脆地迈进了屋子。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震鸣。

  几秒之后,院子里也传来一声不小的撞击声。

  新上任的太监总管杨公公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谢钧辞。他急得满脑子是虚汗,扯起嗓子就想要喊太医。

  只是眼前的陛下却强撑着摇了摇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回宫。”他没敢忤逆谢钧辞的意思,叹着气急急忙忙地招呼侍从。

  阖上眼睛的最后一瞬,看见的是近距离杨公公满是汗珠的大脸,还有不远处那依旧紧闭的房门。

  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身子一沉,终于陷入昏迷。

  倒也该歇歇了。

  元宜自然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的。

  她前脚刚进门,就听见了外面的声响,还有杨公公尖利的呼喊声。她拳头紧了紧,指甲嵌进手心里,疼得很。

  但她仍是没有出去看看,甚至身体还保持着刚刚进门的姿势,一动未动。

  过了半晌,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香炉的香也已经燃尽,铜制的炉子里,最后的火星闪了闪,几秒后也灭了。

  淡淡的冷香萦绕,屋子安静得让人心惊。

  *

  谢钧辞答应她的事很快就做到了。

  围着浮云宫的官兵撤走了大半,不再时时盯着她的行动。叶娴也被允许进到宫里,她也可以出浮云宫转一转。

  只是依旧不能出宫,而且不管她去哪里,身后都会跟着几个神情刻板一言不发的侍卫。

  元宜偷偷观察了一下,发现全部武功不低,绝对经过不少的训练。

  他真是铁了心地不让她走啊。

  元宜和叶娴在湖边静静走着,后面拖着不短的队伍,在冷清的后宫里极为显眼。

  “元宜,其实待在宫里,也是挺好的。”叶娴仔仔细细打量了元宜好一会,盯着湖里的荷花犹豫了一下,终于斟酌开口。

  “这里有吃有喝,什么也不用你操心。我们什么也不用干,没 事聊聊天散散步,懒懒待着,不也挺好的?”

  叶娴是真觉得这样也不错。经过前面二十多年的军营生活,自从受过伤,她是真的没有什么太多的心思了。

  这里没有家里老父亲老母亲的絮絮叨叨,没有艰难的训练任务,也不用担心没有吃喝,而且条件优越,真的特别适合养老。

  尤其对于她们“太”字辈的老嫔妃。

  元宜觉得叶娴说得很对。但她还是不能安下心,像她说得一样稳稳待着。

  她最怕的,不是这静寂的宫墙,深锁的宫门;她真正怕的,是这里的新主人。

  谢钧辞。

  这种怕并不是一般的害怕,而更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自卑。

  自从两人重逢,元宜感受到的,不只是两人三年的外貌与性格变化,更有那鲜明的地位鸿沟。

  她从小在西疆待着,那里民风淳朴,虽然外祖父是名扬天下的定远侯,但她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明显的差别对待。她和玩伴相处得都很好,鲜少会在意他们的家室。

  再者说,即使比较一下,那里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元宜。

  可京城不一样了,这里繁华复杂,像是一条不知道深浅的暗河,必须时时刻刻踽踽独行。

  她来到这里仅仅三年,就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明拉暗踩,明争暗斗。在这里,最能保命、最能安身的,是权力。

  很大的权力。

  她原来想接着这里最大权力的人查清真相,可真相查到了,曾经最亲密的伙伴真实身份也知道了。那个她费心保护,关心照料的人,竟也流淌着高贵的血液,是楚国尊贵的皇子。

  而如今,皇子变成了皇帝,更加至高无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自己甚至没有一个能说的出口的身份,能够配得上那句“名正言顺”。

  他的心思从不遮掩,明晃晃地摆在她眼前,赤忱而不加修饰。

  可她要怎么办呢?

  一个家庭破碎的女子,一个先帝后宫的嫔妃——现在变成太妃了,怎么可能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呢?

  谢钧辞对后宫的处理方式有多肆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如今又差了这么多人把守她的宫殿,实在于理不合。

  朝中闲言碎语多了的话,对他未来的日子,不会有好处。

  况且现在这个样子,她被困在皇宫里,失去自由,也并不快乐。

  他们会成为彼此的枷锁。

  最终被困在原地,甚至坠入深渊。

  扰乱元宜思绪的,是耳边聒噪的、破锣一样的噪音。

  她一下子晃过神,就看见杨公公提着一个鸟笼,笑嘻嘻地站在她身边,拂尘扬了扬,恭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太妃娘娘,奴才奉陛下之命,给您送来一只郦国特有的鸟雀。”他轻轻晃了晃手上的鸟笼,笼子里的东西就扑腾扑腾翅膀,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娘娘吉祥!”

  元宜听见这东西竟然能说人话,有些好奇的往前走了两步。

  杨公公以为这东西叫完了,正准备开始介绍,却看见它鸟嘴一张一合,又接着叫了起来。

  “娘娘长得真是好,只要一笑我就倒!”

  “娘娘有点怪,真是怪可爱!”

  “娘娘的眼不是眼,皇宫最贵的冠冕!”

  “娘娘的手不是手,深湖岸边的垂柳!”

  元宜:“……”

  这说得什么玩意?

  众人:“!!!”

  杨公公见这鸟没有停下了的架势,又赶紧晃了晃笼子,扔了个果子进去堵住这东西的嘴。

  额头顿时又渗出来了一层汗,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开始介绍:“这是郦国使者进宫带来的礼物,不过一直放在库房。陛下今天去偶尔看见,便差奴才送过来给娘娘玩。”

  “这鸟是鹦鹉,可以学会简单的人话,可以给娘娘解解闷。”

  “我瞧它会说的人话倒是不简单。”元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方才心里的郁结倒被这只鹦鹉解开了。

  杨公公听见元宜这话,一颗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弯着背提心吊胆地等着,后背上的衣服也渐渐湿了。

  不过他倒没等多久。面前划过一道浅绿色的影子,手上一轻,葱白一样的手指从他手里接过鸟笼,又提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瞧了瞧。

  杨公公抬起头,看见元宜认真的看着鹦鹉,嘴角却不经意地带了些淡淡的笑意。

  他深呼一口气,一颗心终于放下。

  看来太妃娘娘挺喜欢这鹦鹉,他也能安心回去复命了。

  他想着便俯身行礼准备告辞,却听见面前的人迟疑地喊了他一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小心地抬眼看了看元宜犹疑别扭的神色,一下子就懂了。

  “陛下前几天劳累过度休养了一会儿,这会儿龙体大安,奴才也被吩咐了一堆活儿。”他神色如常的朝元宜拱了拱手,像是说着平常告辞的官话。

  见面前的人重新闭上了嘴,他才终于转身告辞。

  哈,不愧是他!

  杨公公窃 喜,面色得意,在无人的地方甚至哼起了小曲。

第34章 狗弟弟

  “这鹦鹉好生神奇, 这话都是谁教的?怪有趣的。”

  杨公公走后,叶娴好奇地凑过来,瞪大眼睛看着吃果子的鹦鹉, , 伸出手指戳了戳它毛绒绒的翅膀。

  鹦鹉很乖,加上此刻醉心美食, 一点也没有挣扎。

  小东西又乖又聪明,极受大家喜爱,连身后几个严肃的侍卫也默默伸长了脖子,偷偷打量着鸟笼子。

  元宜瞧见了,也伸手轻轻戳了戳。

  “应该是郦国的人教的, 怕也是个爱玩爱闹的。”元宜晃了晃鸟笼,看着眼前色彩鲜艳毛毛绒绒的鹦鹉,一双眼睛弯了弯:“得给你取个名字。”

  “你想要取什么名字?”叶娴扒拉扒拉鹦鹉的翅膀:“它这么机灵,不如就叫小机灵吧。”

  名字取得甚是随意。

  元宜嫌弃地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 而后唇角一勾, 眼底尽是狡黠。

  “叫它狗弟弟。”

  叶娴:“???”她眼睁睁看着元宜轻笑着拎着笼子向前走去, 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来为什么给好端端一只鹦鹉取了这种名字。

  她看着浑然不觉的小生物,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委屈你了,小机灵。

  调教出狗弟弟的人已经回到了郦国, 深藏功与名。

  经过近一个月的路程, 冶媖和哥哥一起终于回到了郦国。一回到公主府, 她就飞速跑到了侍女们早已准备好的浴室里,在温度适宜的水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她说是去楚国联姻,不过这婚事到底也没有落实。她什么样去了楚国,就是什么样子回来。

  不仅如此, 这次旅程买一送一,她不但完好无损地回来,还带回来了个不小的新物件。

  公主府外停着许多辆马车。有的马车前站着许多搬东西的侍卫,热热闹闹;有的马车前面,静悄悄。

  为首的那个马车就是后者。马车的帘子突然一动,一个白皙瘦弱的手颤颤巍巍地探了出来,缓缓掀起了帘子。

  谢言被搀扶着,艰难地下了马车。

  原本白皙的一张脸变得更苍白了,身子瘦削单薄,风一吹就要倒了一样。眼底下有浓重的乌黑,唇色很白,双眉紧皱。

  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长袍,衣服松松垮垮,发丝凌乱,胸前的部分还有几点污渍。

  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可怜,更有几分病弱书生的样子。

  他刚刚吐完——许是这近一个月的最后一次。

  马车颠簸,身体底子又不是很好。来这边的路上,他每天都会吐三次。

  早、中、晚一个不落,吃掉的东西都会吐出大半。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连穿着的衣服都松垮了许多。

  谢言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体力不支地倚在旁边的侍从身上。那侍从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有些嫌弃地摇了摇脑袋。

  冶公主带回来的是什么人?这男人风一吹就能倒的可怜样子,真是给男人丢脸!

  他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扶着谢言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公主吩咐了,让小的侍奉您去沐浴。公子,咱们这边走。”

  说罢,他拖着谢言走近了公主府。那人胳膊肌肉鼓鼓,和谢言杆子一样的胳膊形成了鲜明对比。

  好像老鹰捉小鸡。

  谢言一路迷迷糊糊地被拽到了公主府的偏殿。当身体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的时候,已经丢失的思绪终于又跑了回来。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抓住池壁上的鹅卵石。

  谢言不是很明白,自己怎样就不清不楚地被带到了郦国——和楚国京都距离甚远,极具异域风情。

  皇帝去世后,他其实没有什么心理波动。甚至圣旨宣布封谢钧辞为新帝的时候,也没有很强烈的情绪。

  直到宣布让皇后殉葬。

  他本能地想要质问,却见自己的母亲坚定地朝自己摇了摇头。之后他和舅舅在母亲的寝宫里呆了一晚上,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在听到让自己殉葬的时候,那么坦然地接受了。

  她欺了君,违了皇命,甚至还有谋害天子、叛国谋逆的罪责。

  甚至这些事他舅舅也是有份。

  谢言听着皇后特别平淡地将她们和郦国私自做了铁矿的交易的事情全盘托出,甚至笑着告诉他,她给皇帝下了毒,所以他才会这么早过世。

  她拼了命地想要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那至尊宝座,却不知自己的动作早已暴露在他人面前,自己的一举一动好像是笑话,可笑又可怜。

  她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召集手下的官兵,就发现这些官兵已经被人控制,全数毙命。誉王和大皇子两人联手,用禁军和巡防营的并兵力,轻易把整个皇宫控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关心两人是如何达 成的交易,或者说怎么看穿她的目的的了。

  铁矿的暴露肯定和雁山围猎有关,只是这围猎还是谢言亲自主持的,他不清楚这些事,她也没办法责怪他。

  她输得彻底,如今这个局面,也没剩多少活下去的心思了。

  她仔细地嘱咐好谢言过好接下来的生活,她若殉葬,新帝不会太过为难他,只是以后的日子,断是不会像原来一样好过了。

  原来的肆意富贵,唾手可得的东西,可能要渐渐远去了。

  谢言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办法消化这么多的东西,他机械地听完母亲和舅舅的安排嘱咐,机械麻木地回到了东宫——已经不再是他的东宫。

  他一直知道母亲对自己期望颇高,对自己也很是纵容。只是母爱最终以这样的形式重重压到他身上,带着可以将血肉撕裂的力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他的错。

  一直是他的错。

  是他不努力,是他每日沉迷诗词歌赋无心朝堂,是他……一直活得不像个太子。

  母亲是因为他,才会铤而走险,想要用这种方式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和帝位。而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在意,甚至无意之间,一步一步将母亲推向深渊。

  谢言怔怔地坐在窗户边,打开窗户,敞开衣服迎接夏夜的凉风,把自己吹得清醒一些。

  以后要怎么办呢?母亲事无巨细地把一切可能的情况列出来,可他现在发现,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在窗户边靠了一夜,头痛欲裂,最后沉沉睡去。而再次睁眼的时候,却看见狭窄的车壁和土黄色的棚顶。

  身下摇摇晃晃,盘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他掀开帘子,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外面是一排排高低不齐的树木。

  身边放着一个信封,将它打开,里面是新帝谢钧辞写得一封短短的信。

  字迹凌厉肆意,带着极重的气势,锋芒毕露。信里面没有写将他送到外面的原因,只是平静简略地把这一事实告诉他而已。

  他面无表情地读完,终于意识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弟弟,才是最有谋略的猎手,做了一张网将所有人罩进里面。

  他苦笑一声,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安安静静地再次躺倒。

  只是做一个睡美人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

  谢言发现,自己晕马车,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度日如年,他恹恹地在马车里待着,不知道 也无心顾及自己会去向何方。

  直到今天,他看到高高悬挂的公主府的牌匾,听着周围人说着声音的楚语,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郦国。

  水渐渐凉了,谢言已经在池子里泡了很久,这会儿终于睁开眼睛。

  侍从早已把换洗衣物准备好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他赤着身体从水里爬出来,看着自己骨骼突出的身体,自嘲一笑。

  废物。

  *

  自从有了狗弟弟,元宜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生动了不少。

  狗弟弟的作息和自己出奇地一致,到点就睡到时候就起,听话又安静,好看又可爱。

  不仅如此,还会每天早上晚上和她说“娘娘早安”、“娘娘晚安”,像一个贴心的问候小棉袄。

  白天的时候,尤其是元宜撸它毛或者给它喂吃的的时候,更是会源源不断地输出奇奇怪怪的夸人话语。

  按狗弟弟的说法,这东西叫彩虹屁。

  元宜每天逗逗鸟,找姐妹喝喝茶聊聊天,耳边又充斥着源源不断美妙又好听的彩虹屁。加上谢钧辞好几天没来烦她,元宜那日吃点心的时候,破天荒地感受到一丝丝闲适。

  她头一回觉得,这样的日子竟然还挺舒坦的。

  元宜当即放下手里的核桃酥,垂死病中惊坐起,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自责又羞耻。

  明明自己还处于被男人限制人身自由的状态,怎么能安于现状,咸鱼度日!

  她忧愁地晃着脑袋想要进行一番自我教育,却听见一边的狗弟弟叼着果子吃得正欢,吃东西的间隙里还穿插着聒噪的感叹:“有吃有喝有人恋,日子赛过活神仙!”

  元宜:“……”

  这话竟该死的有道理。

  她起身摸了摸狗弟弟头顶奶黄色的绒毛,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安安稳稳地瘫着了。

  元宜的日子逐渐快活起来,但谢钧辞的却不是。

  他像前几天一样紧皱眉头坐在御书房里,机械又快速地批阅着堆成山的奏折。

第35章 撸秃了

  这些日子西疆的事安稳了一些, 但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情又多了起来。除了商讨政事的奏章,近日还多了些含蓄劝诫他纳妃的折子。

  新皇登基之后,重要的就是子嗣了。

  一国君主沉迷政事, 后宫里一个妃子都没有, 本就让许多大臣不安。

  一国君主沉迷政事,后宫自己的嫔妃一个都没有, 却对先帝的嫔妃特别上心,就让许多大臣更加不安了。

  楚国礼仪纲常看得很重,这些事情他们不得不提。

  只是谢钧辞一 目十行地看过这些没甚营养的奏折,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放下手上的毛笔,揉着额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已是深夜了。

  门外的杨公公适时地为他奉上一碗新熬好的热汤, 然后站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捏着肩膀。

  “元太妃今日如何?”

  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杨公公手上一顿,心脏一紧,认命地开始进行每日一次的例行汇报。

  “元太妃今日睡到午时才起,起来后自己去厨房做了些膳食来吃。用完午膳找叶太妃聊了会儿天, 之后回到宫里和狗……陛下赐给娘娘的鹦鹉玩, 一直玩到晚上。这会儿娘娘应该已经睡下了。”

  杨公公一边忙着按摩, 一边仔仔细细地把元宜一天的基本形成过了一遍, 同时暗暗祈祷陛下不要再多问。

  只可惜,事与愿违。

  谢钧辞闻言皱了皱眉, 略带斥责道:“为何元太妃自己去厨房做膳食, 负责膳食的宫人们是死的吗!”

  杨公公头皮一麻, 腿软了软,强装镇定地答复道:“陛下息怒,是太妃娘娘吩咐的,太妃娘娘想要自己做些吃的, 这才屏退了宫人。”

  谢钧辞眉毛依旧皱着,只是不再言语了。

  杨公公暗暗呼出一口气,只是这气呼出一半,又听见面前的人说起了话。

  冷冷的声音里带着些讽刺,还有些不大分明的别的东西:“那鹦鹉痴傻丑陋,不过一寻常玩物,也值得她玩弄那么久。”

  谢钧辞面色如常,声音平稳,看起来和往常无异。

  只是杨公公却懂得了,平静表面下这不大分明的东西,好像是醋。

  这话怎么接实在是个艺术活,而且这种话陛下不止说过一次,前几次都被他想了法子避开话题,不过今天,怕是避不开了。

  杨公公快速思忖一会儿,试探地回了一句:“这鹦鹉是陛下送给娘娘的,娘娘喜欢这鹦鹉,也是欢喜陛下的心意。”

  “这鹦鹉,只是个心意的载体罢了,就算模样再不如意,有了陛下的心意,那也是金贵又漂亮。”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若是狗弟弟听见了,估计也会大呼一句“吹彩虹屁的同道中人”。

  没有人不爱听漂亮话,谢钧辞闻言果然舒展了眉头,轻声道:“你倒是会说话。”

  “赏。”

  杨公公欢喜地应下,看见面前的男人突然起身,轻轻说了一句:“去浮云宫。”

  浮云宫里静悄悄。

  偌大的宫殿里, 只在外面点着两盏小巧的油灯。外面依旧围着一圈官兵,谢钧辞朝他们抬抬手示意不用问候,撩起衣袍朝浮云宫里面走去。

  正殿外面守着几个哈欠连连的小丫鬟,这面前突然多了双鎏金靴子,她们抬头一看,却是吓得魂都要飞走。

  当今圣上一袭龙袍,正站在她们面前。

  丫鬟们轻呼一声,刚想敲门通报,却见圣上敛了眉,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

  不由自主就闭上了嘴,接着就被圣上贴身太监总管杨公公嫌弃地赶走。

  她们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素来冷酷的陛下轻轻拂了拂衣裳的灰尘,脸上的冰冷融化下来,而后小心地推开门,轻轻迈进了屋子。

  温柔克制,小心爱护。

  她们彼此对视一眼,看见了各自眼中的惊讶。陛下对太妃娘娘,真的不一般。

  正殿里有内室和外面的会客间。元宜每晚睡在内室,而狗弟弟则被放在会客间里面的笼子里。

  一人一鸟睡得正香,屋子里漾着淡淡的甜香还有安逸平稳的呼吸。

  谢钧辞刚进屋子,就看见了窗户旁边黄色的一坨东西。

  那黄色的东西卷成一个球形,球身规律起伏,时不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正是狗弟弟。

  谢钧辞看它一眼,却并未走近瞧瞧,而是直接撩起帘子走近了内室。

  屋子里窗户敞着,凉凉爽爽。

  元宜横在柔软的大床上,腰腹部位盖着张薄被,双手双脚裸露在外,在月光下莹白圆润,精致光滑。

  她神色安逸,身体微微蜷着,呼吸平稳均匀,睡得很沉。

  谢钧辞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轻了好些,之前的那种窒息感也消失不见。

  他缓缓在床边坐下,温柔注视,神色缱绻。

  元宜的睡姿一直不是很好,前些日子神经紧张一直没有休息好,如今心态放松了些,倒是睡得安稳。

  也很放肆。

  虽然夏天已经快到末尾,但还是有些热。元宜的寝衣轻薄,且是短衣短裙。她睡梦间无意识地滚了好几圈,早把衣服搞得皱皱巴巴,也脱离了原位。

  袖子被撸了上去,白玉一样的胳膊露在外面;短裙更是早不见了影子,被子外面明晃晃地露着两条大腿。

  她似是察觉到什么,无意识地动了动,被子又向下滑了些,衣衫半敞,露出里面一些美好的春色。

  山峰迆逦,肤白如雪。

  谢钧辞眼皮跳了跳 ,下意识地闭眼,但马上又睁开。

  眼底神色晦暗,暗流涌动。

  他克制地呼了口气,喉结快速地滚了滚,而后俯身下去,小心翼翼地替元宜拢了拢胸前的衣服。

  然后又把她手臂下面的被子扯出来,展开抚平,四四方方地盖到元宜身上,把除了脑袋以外的所有肌肤遮得严严实实。

  元宜在梦里本来正和狗弟弟在凉快的湖边玩耍摸鱼。玩得开心之际,却见天上的云转瞬不见踪影,太阳大喇喇地挂在天空当间,毫不吝啬地散发着热量和光芒。

  元宜:“!!!”

  天公有病,阴晴不定。

  和谢钧辞一模一样。

  她懂得了。

  谢钧辞刚刚把被子盖好,正满意地瞧着,就看见元宜突然又滚了滚,眉毛微蹙,小脸耷拉下来。

  她揪着被子无意识地嘟起嘴,发出几声含含糊糊的呢喃,

  谢钧辞微微凑近了些,想要听清她说什么。

  “狗弟弟,你好讨厌!”

  元宜抱着被子控诉一声,脚丫子也胡乱地蹬了蹬,把身上的被子往下面踹了踹。

  谢钧辞面色一沉,却见元宜有勾起唇来,眉毛也快快乐乐地飞了起来。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谢钧辞,声音轻快乖软:“谢谢你,狗弟弟。”

  “……”

  行吧,她开心就好。

  面色再次柔和,谢钧辞在床沿坐着,含着笑,静静看着元宜……的后脑勺。

  月亮悄悄在空中挪着位置,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知道月亮越来越亮了。

  谢钧辞看了眼窗外,估量了一下时间,而后缓缓起身。

  转身的前一秒,他迅速低下头,在元宜手心里印上一个吻。

  一个极轻柔的吻,像是和柔软的羽毛,一触即离。

  明黄色的影子悄悄消失不见,只是屋子里的甜香里,多了些淡淡的松木冷香。

  谢钧辞出了内室,在门口停了片刻,转身走到窗前的鸟笼处站定。

  狗弟弟在睡梦里浑然不觉,团子一样毛绒绒的身体起起伏伏,睡着的它沉稳又镇定。

  谢钧辞静静看了它好一会儿,犹豫两秒后,终于还是抬起了手。

  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在黄色的绒毛上戳了戳,戳出一个圆圆的小坑,但没过几秒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手指就又戳了戳,再次在平整的绒毛处戳出来一个小坑。

  手指戳来戳去,小坑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这动作幼稚又孩子气,却 又奇奇怪怪地有些温馨。

  男人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此时却是映上些暖黄来。浅浅的黄色将轮廓修饰地柔和了很多,离近些看,甚至可以看到脸上细细的绒毛。

  黑漆漆的瞳仁里映着一个小小的影子,里面流淌着些好奇,又流淌了些……小执着。

  高大的身影微俯着,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戳毛毛的举动。

  幼稚。

  幼稚的行为却是给男人带来了极大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谢钧辞终于停下了手,把手指从鸟笼里缩了回来。

  他直盯盯地注视着狗弟弟,突然挑了挑眉。

  这个小东西,倒是可爱。

  *

  元宜第二天一起床,就听见阿丽敲敲门禀告她陛下给浮云宫送来了东西。

  她随意地应答一声,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走出屋去。

  在茶水间的时候习惯性的摸了摸狗弟弟的脑袋,却发现小东西居然还没有醒,缩成一个黄团子睡得很沉。

  她低笑一声,又摸了摸狗弟弟的翅膀。不过视线扫过时却是一停,翅膀的中央,有一个不浅的涡旋。

  鸟笼的底部,还有一小团细细的黄色绒毛。

  不妙。

  元宜摸翅膀的手一停,面上有些忧虑。

  这狗弟弟,竟然被自己撸秃了。

  她暗暗自责,心疼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什么的狗弟弟。

  得找些防掉毛的东西给它吃了。

  好可怜。

第36章 哼!狗弟弟只爱狗弟弟!……

  杨公公站在门外, 身后站着一排垂着头端着东西的宫人。他瞧见元宜忙朝前迎了过去,喜笑颜开道:“娘娘万福,小人奉陛下之命, 给娘娘送东西了。”

  元宜懒懒笑了笑, 内心却有些疑惑。

  这无缘无故,谢钧辞那厮又给她送什么东西?

  杨公公见元宜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暗暗呼出一口气,一边把宫人招呼到前面,一边给元宜讲解送来的东西。

  “这是一种酸甜可口的野果”,杨公公指了指其中一个盘子里红色的果子:“鹦鹉特别爱吃这种果子,陛下奉人清晨采摘, 特别新鲜。”

  “那个是郦国和我国西部特产的一种坚果,颗粒小巧,香脆可口,鹦鹉也特别爱吃。这是宫里现有的一些,全部给娘娘拿过来了。”杨公公又遥遥指了指另一个盘子里的棕色小坚果, 详细解释。

  “还有这个”, 杨公公掀起一个盘子上盖着的红布, 里面躺着一个小棍子, 棍子末端还挂着一串铃铛和几个羽毛:“这是用来逗鹦鹉的小物件,时间不足粗糙了些, 过几天会送个 新的过来。”

  “还有这种泉水, 听说鹦鹉也是很爱喝, 而且这种泉水对其嗓子有好处,可以让其说话更为流利。”

  “这些都是陛下送给娘娘的东西,奴才这就差人给您放好。”

  杨公公快速地过了一遍物品介绍,之后给宫人们使了个眼色, 后者就恭恭敬敬地进了浮云宫,把这些东西都安置好了。

  元宜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宫人们进进出出,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这是送给她的东西吗?

  这是送给狗弟弟的!

  呵。

  果然狗弟弟只爱狗弟弟。

  *

  这人只要适应了目前的生活,而且爱上这种咸鱼的日子,就会逐渐心宽体胖,浑水摸鱼。

  元宜这些天过着退休嫔妃的养老生活,吃着宫里面各地上供的顶级食物,皮肤养得白了些,整个人还胖了几斤。

  之前郦国使臣入京,为了照顾他们的饮食习惯,宫里的御膳房特意学了好些郦国特色的菜式,模样新鲜,味道也新鲜。

  有的楚人吃不太惯这种东西,元宜却是爱得紧。

  因此今日午时的时候,元宜轻车熟路地晃进了御膳房,朝那首席大厨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过来些。

  大厨胖胖的脸抖了三抖,苦兮兮地轻叹一声,而后哆哆嗦嗦地跑了过来。

  “你腿抖什么抖,本宫不是来了好多次了,你应该熟悉了才是。”元宜看着胖大厨颤抖的双腿,面上有些疑惑。

  胖大厨咽了咽口水,强挤出来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太妃娘娘说的是,是小人……失礼了,小人这就好好调整一下。”

  他说是好好调整一下,只是过了好一会儿,这腿还是抖得厉害,面上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划过白胖的脸颊。

  笑话!这玩意是一时半会儿能调节好的吗!

  胖大厨在内心卑微哭号。

  昨日陛下亲自来了御膳房,龙袍加身,气势很盛,而且……面无表情。

  这京城里谁不知道,这位新帝冷酷无情手段狠辣。面无表情的时候,最为吓人。

  他一看陛下的表情就暗道不好,虽然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但还是给后面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跪在地上。

  一屋子人放下手里的活,齐刷刷地跪成一排,配着房子里食物的香气和袅袅升起的蒸汽,温馨中透着恐惧。

  谢钧辞看了一眼脚下的人,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丝裂缝。眉尾挑了挑,薄唇轻启:“朕听说,元太妃这几日常来御膳房,并且亲自做膳食。”

  “回殿下,确实如此。”胖大厨脑门贴地,声音颤抖:“太、太妃娘娘对烹饪颇感兴趣,就、就来这里学些菜式来做。”

  御膳房这种比较重要的,事关饮食安全的地方,原则上其实是不允许后宫嫔妃擅入的。但 历年来由于种种原因,进御膳房的嫔妃也不少,各个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下令禁止。

  因此元宜来到御膳房的时候,他们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不过她想要像大厨学习烹饪的要求倒是头一回听到。

  后宫的嫔妃来御膳房要不就是吩咐厨子或者侍女做些“特别”的膳食,要不就是自己亲自下厨做些菜式讨皇帝欢心。

  来御膳房的人都是会做菜的,像元宜这样来学习的,确实是头一个。

  胖大厨内心虽是有些讶异,但目前后宫没什么人自己挺闲,加上传闻里陛下对这位元太妃很是上心,所以还是应了元宜的要求,教她做菜。

  教了好几次,并没有出什么岔子。加之元宜没有什么架子,平易近人,他也慢慢习惯了。

  毕竟有一个地位尊贵又聪明好学的“徒弟”,谁不开心呢?

  可谁知道今天就出了事。皇帝这种鲜少关心日常琐事的人,竟亲自来到了这御膳房,问得还是他私授太妃厨艺之事。

  胖大厨惴惴不安,回完话之后暗暗思忖是现在谢罪还是等会儿谢罪的好,还担心起来自己的举动会不会连累的其他宫人。

  焦虑得抓心挠肝。

  他安静地跪着,度日如年一般等着谢钧辞的吩咐……或者是处罚。

  陛下会怎么处置他呢?

  杖责五十?

  那不死也要脱层皮,搞不好还会成为一个废人。

  关进大牢,永远不能出来?

  他这样的在大牢里面……可能也就活个几天。

  直接赐死?

  那会是怎么个死法?

  被打死?被刀剑捅死?被赐毒酒?

  似乎赐毒酒还死得体面一点,至少还能留个全尸。

  自己的家人会不会也受到牵连?

  家里的七十老母和娇俏可爱的妻女该如何是好?

  胖大厨的内心戏十分丰富,从处罚想到赐死,甚至已经想象到得知自己死讯的家人反应。

  泪珠不争气地在眼里打着转,他一个七尺大汉,如今……只想哭。

  嚎啕大哭那种。

  谢钧辞看着脚下抖得更厉害的胖大厨,沉默许久,轻咳一声:“咳咳。”

  这咳嗽两声是什么意思?

  大厨头一回觉得这咳嗽声听起来这么心惊胆战。他静静等待下文,终于听见陛下那冷冽低沉的嗓音,只是这话的内容让他大跌眼镜。

  “做得很好。”

  “日后太妃有什么要求,你都要按吩咐做了。若是太妃有什么不满,或者出了什么事,朕拿你是问。”

  “伺候得好了,有赏。”

  谢钧辞神色不变,面无表情地说出一长串话,末了地声道:“都起来吧。”

  说罢,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利落地出了御膳房。

  迫人的压力终于撤去,宫人们颤颤巍巍地爬起来,看着谢钧辞离 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陛下没有生气。

  相反,陛下还很满意?

  胖大厨从捡回一命的喜悦中走了出来,但又马上陷入一种如履薄冰的恐惧里。

  这、这以后可怎么侍奉的太妃娘娘呢?

  “行了,别弯着腰了,快过来。”元宜不高不低的一嗓子把胖大厨从紧张焦虑的情绪里拉了出来,她像往常一样走到了灶台边上,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道:“前些日子郦国使臣进京,你们是不是学了好些郦国菜?”

  胖大厨恭敬回应:“回娘娘,确实如此。”

  “那……本宫今日想学那道白玉奶芋。”

  白玉奶芋是一道郦国特色甜品,元宜在宫宴上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白玉奶芋由芋泥、鲜奶、干乳酪等食材制作而成。

  首先将芋头蒸制后捣成泥状,在里面加入蜂蜜、鲜奶还有适量的干乳酪等东西进行调味。搅拌均匀后,放到冰块里冰镇两个时辰。

  夏季是青梅成熟的时候,采摘新鲜的青梅,去皮去核,用冷水浸泡,之后再在锅里煮至果肉绵软。

  在果肉里加入少许水、柠檬汁和蜂蜜,再在锅里熬制一个时辰,就能熬制出来酸甜可口的青梅酱。

  奶芋颜色雪白,顶上浇上清甜的青梅酱,口感细腻,甜而不腻,极为好吃。

  这步骤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也确实不难。

  只是炒起菜来如鱼得水的元宜,似乎并没有什么做甜品的天赋。

  “娘娘……”胖大厨看着碗里卖相凄惨的一坨,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开口:“娘娘,您这……鲜奶放得有些多了吧?”

  元宜搅拌得正起劲,听见胖大厨的话低头一看,而后缓缓停了手:“是哦,这……是有些稀了。”

  她眉头皱了两秒马上却又舒展开来:“那我再加一点芋泥好了!”

  说罢,她转身跑到蒸锅面前,又挖了一大勺新弄好的芋泥。

  胖大厨:“……”

  这已经挖了五六回了!

  他看着越换越大的碗、越搅越多的芋泥欲哭无泪,照太妃娘娘这个做法,宫里的芋头恐怕马上就会没了……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胖大厨仍是看着元宜,扯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这年头,教做菜也不容易啊。

  事实证明,元宜真的……与这道菜没有什么缘分。

  不是芋泥调制不好,就是会把青梅熬焦,熬出一碗黑乎乎的粘稠物。

  最终的成品,自然也不是精致好看的白玉奶芋,而是一碗……又黑又白的……糊糊一样的东西。

第37章 真香!

  “这……好丑。”

  元宜面无表情地看着碗里的东西, 而后真情实感地吐出两个字。

  胖大厨本着鼓励元宜的心思,本想安慰她两句,但这念头 也在看到碗里东西的时候彻底消失。

  他虽然经常会昧着良心说话, 但这一次……真的过了底线了。

  他从业数十年, 教过许许多多的徒弟,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成品。

  是他见识短浅了。

  “呃娘娘, 要不我们……再试一次?”胖大厨瞄了元宜一眼,试探地开口。

  “罢了,本宫不想再折腾了。”元宜疲惫地摸了摸脑袋:“看来本宫与这道菜没有缘分,就不再强求了。”

  “辛苦你了。”元宜去净了净手,拍了拍胖大厨地胳膊, 有些不好意思。

  胖大厨怔怔地摇了摇头,整个人定在了地上。

  元宜冲他歉意一笑,往他手里塞了个荷包,而后转身离去。

  胖大厨看着元宜的背影,几秒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被拍过的胳膊。

  幸好陛下没有看见。

  不然的话, 他这胳膊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天色已晚, 御膳房忙完了各个宫里的饮食, 这会儿也准备歇工了。

  胖大厨整理食材, 整理整理,就看见了台子上明晃晃黑白的“白玉奶芋”。

  他看着元宜做出来的那碗面容可怖的东西, 终究是没敢扔掉。

  他想了想, 准备把这碗东西放到冰块里冰镇上。能拖一天是一天, 只要这东西扛不住坏了,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扔掉了。

  谁也不得罪。

  胖大厨想得甚好,觉得自己真是机智过人。

  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把冰块放好。正准备把这碗东西放进去的时候, 却瞧见面前的几个宫人都放下手里的活,直愣愣地瞅着前面不动了。

  “你们愣着干吗呢,还不快收拾东西!”他朝他们呵斥一声,却见他们只垂着头偷偷给他使眼色,仍是保持站立一动不动。

  胖大厨这会儿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咽了咽口水,僵硬艰难地,缓缓转过身。

  明黄色龙袍,墨发金冠,熟悉的低压,骇人的气势。

  又是皇帝陛下。

  他又一次,来了御膳房。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谢钧辞淡淡扫了一眼那个木碗,瞥见里面的黑白粘稠物,眉头一皱,冷冷问道。

  “这……”胖大厨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他被谢钧辞的气压逼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将碗高高举过头顶。

  颤抖的声音颤抖的手,碗里的东西也随着胖大厨 的回应微微颤抖:“回陛下,这、这是……太妃娘娘今日做的、做的白玉奶芋。”

  白玉奶芋?

  着碗里的东西和这四个字有什么关系吗?

  谢钧辞眉毛皱成一个川字,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是强忍着掀起上前仔细看了看。

  底部的白色东西里面有一坨一坨的东西,上面糊着厚厚一层黑泥,有些地方的黑白东西还混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黄色。

  他俯下身嗅了嗅,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甜奶味。

  鬼才会相信这是白玉奶芋。

  谢钧辞似乎是被这碗东西的丑样子刺激到了,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他艰难地揉了揉额角,再次问了一遍:“这……这东西真是元太妃做的?”

  “回殿下,千真万确,小人万万不敢欺瞒陛下。这碗白玉奶芋,是娘娘忙了一下午才做出来的。”

  胖大厨端正地跪在地上,声音倒是平稳了许多。这东西的诞生可是有好几双眼睛看着呢,他又没有撒谎,自然不会心虚。

  回应他的,是陛下久久的沉默。

  谢钧辞看着这一碗东西,久违地陷入沉思。

  在他的印象里,元宜不是这样的。

  真的不是这样的。

  烧烤野兔都能做得那么好吃的人,怎么会把这样普通的一道菜做成……这个样子!

  于是他倏然开口,箭一样的目光紧紧盯着胖大厨:“太妃忙了一下午,为何还是没有学会?你这是怎么教的?”

  完了,来了。

  胖大厨内心哀嚎,最担心的终于还是到了。

  这东西他怎么回复都不对。说是元太妃的问题吧,可能自己当场就一命呜呼了;说是自己的问题吧,那就会显得自己学艺不精教学草率耽误的元太妃,估计也会被罚得不轻。

  他可太难了。

  横竖都是一死,太妃的不好他是肯定不能说,那就只能进行自责和自省了。

  于是胖大厨以头捶地,认命开口:“是小人才艺不精,太妃娘娘才思敏捷聪敏好学,小人疏忽,耽误了太妃娘娘的时间。”

  “请陛下责罚!”

  言语恳切慷慨激昂,胖大厨默默流泪,祈祷陛下看在自己态度诚恳的份上,留他一命。

  “哼,自然是你的问题。”

  谢钧辞面色舒缓了一些,看着俯首在地的人,气压又低了些。

  他沉默了好一会,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无奈。他垂首理了理袖子,冷声道:“看在你认错诚恳的份上,朕饶你一命。”

  “不过,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朕定会重重罚你。”

  声音轻飘飘,威胁明晃晃。

  胖大厨又捡回来一命,突然觉得众人口里冷酷无情的陛下脾气好得不像话。

  他激动地磕着头,手上的碗摇摇晃晃,黑白色的东西在碗里旋转,然后淘气地溜了出来,撒到了胖大厨头发稀疏的脑顶。

  胖大厨:“!!!”

  谢钧辞:“……”

  谢钧辞嫌弃地往后挪了几步,快速摆摆手示意胖大厨下去。此举甚合胖大厨心意,他飞快地把碗放下,急急忙忙地朝谢钧辞行了个礼。随后脚底抹油一样,转眼消失不见。

  好一个灵活的胖子。

  其余的宫人见状也默默退下,御膳房里静悄悄,只剩下谢钧辞和身后的杨公公,和桌子上那碗丑丑的东西,大眼瞪小眼。

  谢钧辞和那个碗对视半晌,觉得这碗黑白糊糊……越来越不忍直视。

  他侧过脑袋看向别处,纠结地捏了捏鼻梁。

  “杨有才。”他低低唤了一声身后的杨公公,然后胡乱地指了指桌子上的碗:“拿上那个……那个白玉奶芋,带回乾清宫。”

  杨公公看了一眼桌子上唯一一个碗,愣了两秒,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陛下……是这个吗?”

  他把碗沿还挂着撒出来黑白糊糊的那个碗举起来,小心地看着谢钧辞。

  “就是那个。”谢钧辞不耐烦地喝了一句:“拿好了,若是洒了一滴,小心你的脑袋!”

  说罢,他长袖一挥,迅速走出了御膳房。

  杨公公擦了擦脑袋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捧起碗,平稳又快速地跟了上去。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陛下的背影里,有那么一丝丝委屈和无奈。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中可怕的东西,忍住涌上来的呕吐感,无声地打了个寒噤。

  真是造孽啊。

  *

  谢钧辞今晚倒是没有去元宜的浮云宫,应是心里想着什么事,直接回了乾清宫。

  宫女们把屋子收拾好便退下,经过小心行走的杨 公公时好奇地朝他手里瞄了瞄,然后面露嫌弃快速溜走。

  这什么东西,是陛下用来惩罚杨公公的吗?

  小宫女默默摇了摇头,有些同情。

  好可怕。

  杨公公倒是不知道自己已经默默拉了一波同情,他仔细地把碗外面擦干净,也不敢手欠地把这东西拿去温一温,直接把它摆到了谢钧辞的桌案上。

  精致华贵的紫檀木雕花桌案上,摆着精致的灯盏和象牙玉的碗筷,中间那个奇奇怪怪的东西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谢钧辞正在书桌前面提笔写些什么。他轻飘飘一抬眼,杨公公呼吸一窒,而后利落地退了出去。

  还妥帖地合上了房门。

  谢钧辞盯着合上的门,确认外面没有人之后,快速放下手上的笔,身子一晃,晃到了桌案面前。

  书桌的宣纸上,空空白白,一个字也没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桌子正中的碗,轻轻叹出一口气,撩起袍子慢慢坐下。

  修长的手指缓缓拾起象牙玉勺子,在空中悬着,迟迟没有落到碗里。

  男人眉头紧锁,脸上有些不寻常的别扭和委屈,看起来倒是有些可爱。

  额角的青筋似乎崩了崩,他轻轻捶了一下桌子,下定决心一样把勺子放进了碗里,试探地挖了一小勺。

  白玉的勺子配着灰黄色的粘稠物,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美感。

  谢钧辞阖了阖眼,闭着眼睛把勺子丢进嘴里。

  罢了,至少……这是她做的。

  是她亲自做的。

  这可能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吃到她做的东西的机会了吧。

  谢钧辞正硬着头皮感受死亡口感,可当带着糊味的甜甜奶味在口腔里炸开,他竟觉得,这个东西……并不难吃。

  可能是吃得太快了,才会没有感觉难吃吧?

  怀疑吃得太快和自己味觉出了问题,谢钧辞又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细细品尝。

  真的不难吃。

  甚至还有一点点好吃。

  眉眼缓缓舒展开,甚至嘴角还骄傲地,悄悄翘起来。

  他就说嘛,他的元宜姐姐那么棒,怎么可能做出失败的东西呢。

  男人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初无法掩饰的嫌弃,一勺子接着一勺子,飞快地把这一碗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末了,他满足地擦了擦嘴,甚至连洗漱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当天晚上,他没有陷入梦魇,而是头一回,做了一个 甜甜奶香的梦。

  翌日一早,杨公公像往常一样伺候谢钧辞的起居。

  收拾桌子的时候,眼睛被那干干净净的空碗晃了晃。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看了一眼。

  确实是空的。

  他又探过身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洗漱的陛下。

  陛下面色红润,神色如常,从轻快的行动中看出,他心情还挺不错。

  杨公公默默缩回脑袋,捧着碗魂不守舍地出了屋。

  原来这就是——为爱奋不顾身。

  他默默在心里记住了,元太妃,他得当成第二个陛下来侍奉。

  就算未来后宫主位有了人,他也会把元太妃放在前头。

  因为陛下对元太妃,绝对是真爱!!!

第38章 对个……屁

  今日的天气和昨日一样好, 太阳不似盛夏时那样凶残,只斜斜地照向地面,阳光里透出些软绵绵的感觉来。

  昨日失败的白玉奶芋似乎给了元宜不小的打击, 她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了好一会儿, 终究还是没有再去御膳房。

  狗弟弟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这会儿正站在树梢上揪着叶子玩。元宜轻轻唤了一声, 它就灵巧地飞下来,稳当当地立在元宜的肩膀上,乖巧地不动了。

  许是这两日吃得好了,玩得痛快了,狗弟弟一身淡黄色的绒毛颜色变深了些, 翅羽硬了一点,末梢处还显出若有若无的赤色。

  元宜轻轻点了点狗弟弟的小脑袋,看着小东西无忧无虑的傻样子,倒突然觉得有些惆怅。

  人的情绪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被妥善隐蔽在心底处数年不被发现, 却也会像是白日惊雷一般突然在脑中炸响, 充斥所有角落。

  她并不是特别清楚这丝惆怅里面包含了什么, 可能有失望, 可能有遗憾,可能还有被“囚禁”的隐忍与寂寞。

  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黄色的鸟笼和整齐宏伟的宫墙融为一体, 和外界的喧闹分割开来。后宫人影寥寥, 总是那样安静, 那样……让人想要逃离。

  “小叶子!小叶子!”狗弟弟吃完叶子,突然开始叫了起来。它一边瞪着小眼睛叫喊着,一边歪了歪脑袋去蹭元宜的下巴。

  “小叶子不在,小叶子今天回家了, 不能和我们一起玩了。”元宜觉得下巴有些痒,方才的情绪被冲淡,弯起眼睛小声抱怨了一句。

  小叶子是谁?

  小叶子是叶娴——叶太妃。

  不知为何这狗弟弟不喊叶娴叶娘娘,而是喊起小叶子来。不过叶娴却并不是很在意,反而觉得有意思,便由着狗弟弟这样叫了。

  叶将军马上要过生辰,正值五十整年,需要大办。叶娴这会儿也是个闲人,于是被叶将军叶夫人喊回 了家,一同庆祝生辰。

  叶娴不在,其他的宫人们又对元宜很是忌惮从不多言,因此这偌大后宫里,唯一能和元宜说得上话的,只剩一个狗弟弟。

  可狗弟弟终究不是人,它只是一只小鹦鹉。

  “唉……”

  元宜轻轻叹了一声,看着空旷的院子,慢慢站了起来。

  狗弟弟也在肩膀上直起脑袋,抖抖翅膀重新飞到了树上。

  “还是出去走走吧。”

  元宜伸了个懒腰,抬步朝外面走去。

  她的脚一落在浮云宫外面,几个侍卫就默默跟了过来,与元宜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声不响地走在她后面。

  元宜早已见怪不怪,只把他们当做空气。

  她沿着湖边阴凉的地方走着,喂着湖里一模一样的鱼,赏着和往日一模一样的景,经过和往日一样的宫殿。

  有的宫殿外面没有什么人,有的宫殿外面站了不少人,这是这些人看见元宜,都像是看见什么吓人的鬼怪一样颤颤巍巍地迅速低下脑袋。

  她有那么吓人吗?

  无趣。

  元宜摇了摇头,面色无波地朝前走。

  不过走着走着,平淡无波的脸色却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迅速地想要转身溜走,却还是没有错过那满含着喜悦高昂直冲云霄的呐喊:“太妃娘娘,您终于来了!”

  胖大厨这一声喊,蕴含着说不清的感激和渴求,像是一个数日没有进食的馋嘴胖子,看见许久未见的美食时候发出的一声哭号。

  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路过而已。

  路过。

  元宜实在是不能忽略那巨大的声音,只能尴尬转身,尴尬开口:“那个……你误会了,本宫只是碰巧路——”

  “太妃娘娘!小人昨日怠慢,还请娘娘给小人一个赎罪的机会!”

  “娘娘今日想要做什么菜?”

  胖大厨变身灵巧的胖子冲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大礼。

  这就有点突然了。

  元宜被吓了一跳,看着胖大厨亮晶晶的眼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本宫今日不想学菜。”她被面前的胖大厨还有不远处的其他御膳房宫人盯得有些不自在,忙利索地拒绝。

  “娘娘不想做菜?”胖大厨一愣,脸上有些遗憾:“是小人失礼了。”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朝元宜笑了笑:“娘娘什么时候想做菜了,随时来这御膳房,小人定竭尽全力侍候!”

  元宜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从容转身远离这是非之地。

  这个胖大厨怎么回事?看着昨天自己做出来的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居然还想要教自己做菜?

  这是什么无私的奉献精神啊。

  越挫越勇就是如此吧。

  元宜感慨地摇了摇脑袋,走了几步,却听见后面的胖大厨似乎小声叹了一声:“希望陛下今晚不要再来了。”

  她猛地回头,却只 见胖大厨拖着步子回到屋子里,背影看上去有些沉重。

  谢钧辞……

  元宜眸中闪了闪,只是不语,继续朝前走去。

  不过没走两步,却看见个老熟人。

  当朝丞相,原大理寺卿——蒋昭。

  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丞相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刻板样子,规规矩矩穿着官袍,发丝梳得整整齐齐分毫不乱,面色严肃,微皱着眉头看着周围一座座宫殿。

  他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图纸,指间夹着支炭笔,时不时在纸上圈圈画画。

  蒋昭在图纸上一座宫殿的位置画了一个叉,擦了擦额上的汗,抬眼时却看到面前多了个绯色的身影。

  女子一袭绯色长裙,头发简单地绾起,发髻中间插了一个素净的白玉簪子,手上握着一把合起来的折扇。

  秋水剪眸,黛色远山眉,肤色白皙,唇色娇艳。二十岁的女子似乎和二八年华的少女无差,面容灵动,未曾沾染半点俗世的家常琐事烦忧。

  蒋昭被面前的艳色晃得愣了愣,而后放下手里的东西,恭敬行礼:“臣见过太妃娘娘。”

  元宜注视了一会儿他手里的图纸,垂下眼帘轻声道:“蒋丞相公务繁忙,怎今日来了这后宫?”

  新帝登基已有两月,虽说重要的事忙完了大半,但朝臣之间的清洗调换还远远未完成。蒋昭身为丞相更是事务众多,常被陛下唤到御书房议事,鲜少有时间去其他地方。

  “回太妃娘娘,臣今日来,是为了后宫修缮之事。”

  “修缮?”元宜面露疑惑:“后宫每年都会修整,如今看起来还挺新的呀?”

  “太妃娘娘有所不知,这后宫历年的修整只是补路修墙而已,并未进行整体的修缮。况且数百年来后宫的布局已与当年大有不同,图纸上的格局图也要重新改。”

  “原来如此。”元宜颔首,可又开口问道:“可修缮宫廷绘制图纸一事向来由工部负责,怎么蒋丞相屈尊做起这种事来了?”

  “这……”蒋昭似是被这问题难住,眉头皱得紧了些。

  元宜依旧静静看着他,嘴上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并未催促,只是耐心等待他的回复。

  蒋昭终于招架不住,轻咳两声,慢慢开了口:“娘娘可知,前几日陛下因为纳妃之事在朝中震怒?”

  纳妃?

  元宜愣了。嘴角的笑意彻底消失,眼里的光也渐渐暗下去。

  她……她从未听过有任何人提及纳妃的事。似是有一道无形的城墙一样,后宫的所有人都对这一事缄口不言。

  蒋昭并未注意到元宜的异样,继续说了下去:“因为纳妃之事,工部尚书前几日和陛下闹得有些不愉快。其实这修缮后宫之事本也是为了日后陛下纳妃赐宫方便,不过图纸确实需要重新绘制,陛下也同意了。”

  “但……发生这 档子事,陛下又怎会应允工部处理这事?”蒋昭苦笑一声,挥了挥手上的图纸:“臣早些时候在工部任过职,对图纸绘制之事较为熟悉,便揽了这活儿来。”

  元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想朝他笑笑,却发现这嘴角怎么也扯不起来。

  “既然这样,本宫就不打扰蒋丞相了。”她有些恍然地朝蒋昭摆了摆手,不再言语,利落地越过他离去。

  蒋昭朝她背影俯身行礼,面上却多了几分思虑。

  他将图纸展平,继续画起布局图来。

  *

  元宜已经走出去了很远,但思绪似乎还飘在原地,眉毛也紧紧揪在一起。

  “纳妃”这两个字像是被狗弟弟破锣一样的声音放大了数倍,一遍一遍在脑子里盘旋。

  元宜克制地揉了揉额角,觉得自己的心情更不好了。

  蒋昭碍于朝堂政事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很多地方含混过去说了个大概。

  本来是谢钧辞拒绝纳妃才在朝中震怒,并且因为工部尚书是上奏纳妃的一把手,直接免了工部的修缮之事。

  他本就不想轻易动后宫,如今更不想让看不顺眼的人来修缮后宫。所以蒋昭才领了这个活。

  可在元宜耳朵里听起来就不是这回事了。

  元宜听到的意思,那就是皇帝想要纳妃但工部不赞同,于是震怒,派了效率更高办事更好的蒋昭来处理这件事,早日完工早日收人进入后宫。

  这逻辑上完全说得过去,元宜越想越对,索性寻了个亭子,坐下不走了。

  她拄着下巴望着天,眉毛中间挤出一个小小的川字。

  是啊,皇帝怎么可能不纳妃?

  她从小就听许许多多的人讲过,皇帝是天下至尊,血脉尊贵,需要广纳贤妃延绵子嗣。

  记得在西疆时她还和那人关于这事说起过不要命的玩笑话,把草原里那匹领头种马和皇帝作比。

  那时少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她,把装着甜奶的水囊递到她嘴边:“元宜姐姐说得对。”

  对个……屁。

第39章 排队送粮

  当“种马皇帝”换了个人, 元宜觉得一切都不好了。

  她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也无心想那人会不会记起来这大逆不道的话。

  她只觉得,心脏酸酸的, 甚至……有一点痛。

  元宜轻轻拍了拍胸口, 希望自己呼吸得顺畅一些。只是拍着拍着,这眼睛也酸了起来。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竟发现滴下几滴泪来。

  泪珠落在指尖上,圆圆的水珠慢慢滑下来,在手指上留下一条不长不短的水痕。

  元宜捻了捻手指,突然笑了。

  为什么……会哭呢?

  她哭什么呢?

  她负 气一样把胸前的帕子扯了出来,使劲把脸上和手上的眼泪擦干净。

  脸上马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平淡样子, 然后她跺跺脚站起来,不再多转,直接回了浮云宫。

  这一天再也没有出来过。

  *

  天空又一次变成暗沉沉的黑色,圆盘一样的月亮在天上高高挂着,亮得惊人, 仔细看似乎还能看到上面隆起的山丘脉络。

  胖大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若是以往, 早哼着曲儿在小板凳上坐着了。只是如今脸上神色严肃, 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打量着宫人们干活, 一边小心地瞟着门口。

  他是御膳房的厨子兼小管事, 需要最后检查一遍之后才能走。

  但今天他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 挺着胖胖的身子也加入了干活大队,希望早点把活干完。

  只可惜,这该来的,早晚会来。

  越想逃就越逃不掉。

  熟悉的明黄色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胖大厨轻车熟路地跪下行礼,撑着抖得没有之前厉害的身躯等着面前的人开口。

  冷淡的声音没过几秒就飘了过来:“元太妃今日可来了?”

  男人矜贵开口,不甚在意地抚了抚腰间的玉佩。看上去,不过恰巧路过,不痛不痒问了一嘴而已。

  但在场的人谁不是心知肚明?

  胖大厨默默往后缩了缩,哆嗦应了声:“回陛下……太妃娘娘今日、今日不曾过来。”

  仿佛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宁静的夏夜平添了一股肃杀之意。御膳房的所有宫人只觉后背像是被巨石压了压,胸口一闷,顿时有些喘不上气。

  胖大厨离男人最近,这会儿冷汗淅淅沥沥淌了一后背,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他正准备熟练地叩首谢罪,却见眼前明黄色的袍角一闪,而后那股惊人的威压一下子撤去。他看着空荡荡的面前,往后一坐,靠在台案边上不动了。

  陛下走了。

  胖大厨摸了一把脸,发现脸上早已全是汗。他艰难地站直,望着门外长叹一口气。

  这元太妃,何时才会再来呢?

  整整三天,元宜都没有去御膳房。

  她待在浮云宫里遛弯喂鸟作息规律,面色平淡举动悠闲,活生生一个沉迷养老生活的老大爷。

  老大爷元宜在浮云宫里把脑子里装的情情爱爱仔仔细细想了想,自我催眠自我教育一番,然后利落地把酸涩的感觉往角落里一藏,表面上又恢复了以往啥也不管只想养老的平淡样子。

  元宜对待情感,自三年前就一直用这样的处理方式。

  遇到糟心事了受了刺激了,情感迸发了难过了,想不明白事情很痛苦的时候,就独自一人待着,在椅子上抱着腿放空自我。

  在脑子里,把这些东西仔仔细细过一遍,想三遍,想 到自己有些麻木的时候,就就把它们全部藏起来,再也不去想它们了。

  好处就是,这样做了以后一时半会自己不想再纠结这些事,会得到或短或长时间的安心。坏处就是……胸口总会觉得有什么压着,很难哭出来。

  这样一比,坏处在好处面前,倒是可以不太在意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的感情波动能藏多久。

  元宜这边过得平静,其他人的地方可不一样。

  胖大厨在御膳房盼星星盼月亮,扯着脖子望了好几天,也没看见元宜的影子。一颗心越来越焦躁,头发掉了好些,觉得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都不香了。

  陛下自上次拂袖离去之后也没有再来,这倒是给了胖大厨一些慰藉。

  在本就高度紧绷的工作中,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双眼无神地炒着锅里的菜,大大的黑眼圈下面,是耷拉下来的嘴。

  嘴唇翕动,吐出被念叨过无数次的词句:“太妃娘娘什么时候能来呢?”

  谢钧辞这些天没有去御膳房,自然是得到了浮云宫外守卫的消息。元宜整整三天没有出门,他何必白白去御膳房走一遭。

  毕竟他对御膳房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元宜做出来的东西而已。

  但不知情的人自然不会这样想。

  这几天修缮后宫的事情干得如火如荼,朝堂上的冲突传到外面,也在一个接一个人的口中变了味。

  诸家后宅听到的消息,那就是当今陛下有意纳妃立后,因此修缮后宫。

  加上听到宫里熟识的宫人们传了信,说是陛下这些天喜欢吃些新鲜玩意,因此许多大臣家的夫人赶紧差了自家女儿去给陛下送些吃的,好刷一刷陛下的好感,争取得一个更高的嫔妃位子。

  所以这些天,皇宫里倒是少有的热闹。

  香风阵阵,娇花朵朵,这略有些空旷的宫殿之间被容貌姣好的少女们点缀得多了些艳色。

  宫人们和各家千金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看起来都十分忙碌。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杨公公端着个木盘走进来,将其呈在谢钧辞眼前:“陛下……”他似是有些苦恼地说道:“这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姑娘送来的银耳白梨羹,说是为陛下去暑解热。”

  谢钧辞手上动作不停,左手抬起揉了揉太阳穴,声音不耐:“杨有才,这是第几个了。”

  杨公公也就是杨有才擦擦脑袋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声:“回陛下,这是……第三个了。”

  “很好。”

  身着龙袍的男人将手上的折子往旁边一放,眼皮似抬未抬: “事不过三,杨有才,若是你再拿些碍眼的东西进来,朕即刻要了你的脑袋!”

  声音不大,甚至说得上轻柔,软绵绵的飘过耳际。不过这堪称温柔的声音在杨有才的耳朵里,那简直就是黑白无常的催命曲。

  “滚。”男人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又拣起本折子看了起来。

  杨有才火速撤走木盘,脚底抹油利索地滚了。

  待出了屋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木盘子里的精致瓷碗和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银耳白梨羹,遗憾地摇了摇头。

  可惜喽。

  他把盘子递给墙边站着的宫女,摇了摇拂尘:“拿下去扔了吧。”

  杨有才处理完手上的东西,正往回走,却见自己的小徒弟小习子倒腾着两条短腿跑过来,满脸纠结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眉毛一皱,犹豫几秒,还是转身跟了过去。

  宫殿外面有一个宽敞的平台,平台下面有不短的一段台阶。杨有才和小习子慢慢迈下台阶,就看见并无东西遮挡的烈日下面,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粉色的罗裙,发髻中间坠者一个粉玉步摇。面容清秀,脸颊粉红,唇色有些白,额角有薄薄一层细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整个人娇弱又纤瘦,好似一朵晃晃悠悠的小白花。

  小白花看见杨有才眼睛一亮,欢喜而羞涩地跑了过来,白而细的胳膊举起小巧精致的木质食盒。

  “杨公公,这是小女为陛下准备的消暑食物,还请杨公公收下。”

  她有些艰难地举着食盒,一会儿看着杨有才,一会儿又偷偷转过头瞄向前方的宫殿。

  眼睫颤颤,面色绯红,一看就是小女儿情动的模样,羞涩又大胆,倒给那有些平淡的脸上添了一丝风情。

  杨有才看着面前的食盒,苦笑一声,却是没有接。

  他默默往后退了退,苦着脸谢绝:“元二小姐,陛下这些天忙得很,哪有时间吃东西?陛下这会儿忙着公务,怕是没有吃饭的心思,元小姐还是请回吧。”

  元清宁闻言愣了愣,手上的食盒慢慢垂下去,眼眶也瞬间变得通红。

  她抬起一张被晒得粉红的脸,眨着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看着杨有才,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些低低的呜咽:“杨公公,是不是陛下,对小女很是厌恶,这才让杨公公拒了我。”

  “小女看之前姐姐们拿着的食盒可都送进去了,为何偏偏拒了我的呢?”

  杨有才被这话噎的哽了哽,心说他也不知道这是陛下的吩咐,他为了小命可不敢多问。得罪人的活全是自己来干,他的苦,找谁说呢。

  杨有才摇了摇拂尘,仍是堆着一张小脸,挑了些 不伤人的场面话应了过去:“元二小姐,陛下今日午膳吃了许多,这应该是没什么胃口。这天儿热得很,不如您先回去,改日再过来?”

  改日这个词就很巧妙,人们常爱用这个词来推脱,毕竟改日,改着改着不久没了?

  元清宁“改日”这种话也说过不少,这会儿自然也知道杨有才是什么意思。只是这一次见不到,她以后还会有机会吗?

第40章 怪味豆

  她又看了看大门紧闭的宫殿, 突然咬了咬唇,又将食盒举起来,坚定中透着些胸有成竹:“杨公公, 我做的东西, 很不一样。”

  “陛下一定会喜欢。”

  杨有才本在看到元清宁再次开口的时候眼中划过一丝不耐,不过面前的人突然靠过来, 低声说了几句话。

  元清宁话语很是笃定,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杨有才听了半刻,眉头越皱越紧。

  终究,他深深看了元清宁一眼,微皱着眉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既然这样, 元二小姐,那咱家就给你送进去了。若是出了差错,咱家可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处置。”

  “多谢杨公公!”

  女子收回纤细的胳膊,泛红的脸上透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圆圆的杏眼弯了弯,里面闪过几分得意。

  她缓缓转过身, 柔弱的样子一扫而空, 嘴角微勾, 漾出意味不明的浅笑。

  这皇后的位置, 她势在必得!

  台阶上头,杨有才拎着食盒, 摸了摸又掂了掂, 在御书房外面晃了好几圈也没下定决心敲响这殿门。

  元清宁虽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说的话也让他震惊,不过这到底事关他的脑袋,还是要慎重。

  于是慎重的杨有才在御书房外面一圈一圈地走,脚步不停, 不可避免地带来些窸窣的噪音。

  他在外面手还没摸着殿门,殿内的人却是冷冷开了嗓:“滚进来。”

  声音极度不耐烦,寒冰一样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杀气。

  杨有才脖子一缩,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摇摇欲坠,即将脱离自己的脖子。身边的宫人们同情地瞄他一眼,给了个让他自求多福的眼神。

  杨有才瞪了他们一眼,而后硬着头皮拎着食盒推门进去。

  头铁如他。

  “你在外面瞎晃悠什么,觉得朕心情好,闲得很?”男人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有才,幽深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温度。

  哪能呢。

  杨有才觉得自己有点凉,靠着这些年练出来的极强的心理素质,赔着笑把食盒放上了桌。

  男人眉头一皱,准备开口。可杨有才没给他这个 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掀开食盒盖子,同时利索地报起菜名:“陛下小人有罪这是冰镇蜂蜜桂花仙草冻。”

  “是元家二小姐送来的。”

  仙草冻这东西做起来特别复杂,需要将原料在锅里以恒温熬上许久才能成型。而且这仙草冻的苦度也很难把握,既不能太苦,也不能过于无味。

  浸泡仙草冻的汁水就更难调制了,不能太过甜腻也不能太过清淡。总之,这道菜,是一个很难把握度的菜。

  精致雕花瓷碗里盛着几块圆圆的黑色冻冻,晶莹剔透,躺在冰镇的蜂蜜桂花汁里,颤颤巍巍地晃着。冻冻上面缀着七朵淡黄色的桂花,边缘泛着浅浅的金色。

  蜂蜜和桂花的清香混着仙草浅浅的苦涩,形成了极好闻的味道。

  又好看,又好闻,肯定也很好吃。

  杨有才抽了抽鼻子,默默咽了咽口水。不过他想起元二小姐的交代,赶忙又从食盒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盘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到了仙草冻的上面。

  那是几颗小巧的豆子,颜色金黄,味道浓郁。

  熏得谢钧辞掩住口鼻,迅速退到书架后面——屋子里离碗最远的地方。

  他本就不甚好的脸色又苍白了些,胸口起伏,竭力控制住呕吐的感觉,捏住鼻子惊恐道:“杨有才,快把这东西放回去!”

  杨有才也觉得这都豆子味道有点冲,但没有谢钧辞那巨大的反应,手忙脚乱地把碗放回盒子里,妥帖地合上盖子。

  窗子被推开,屋中的味道渐渐散去。谢钧辞的呕吐感逐渐消失,但仍躲在书架后面掐着鼻子,盯着桌子上的食盒默不作声。

  杨有才垂着脑袋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这陛下是怎么一回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试探想要开口,就发现陛下神色严肃,双眸放空,似乎陷入到思索当中。

  谢钧辞确实有些恍惚。

  他听到冰镇蜂蜜桂花仙草冻这几个字的时候就有些意外,仙草冻这东西有多种做法,放些蜂蜜桂花并不寻常。不过这几种东西的排列方式,却是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谢钧辞只当是凑巧,散漫地抬眼一看,却被这碗仙草冻真真实实震惊了。

  仙草冻上,不多不少摆着七朵桂花,桂花们一颗接着一颗,汇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记忆如潮水一样涌上来,手指似乎被人轻轻攥住,少女甜脆的嗓音响在耳边:“阿辞阿辞,你看这仙草冻和桂花,像不像草原夜晚的天空!”

  墨色的仙草冻像是氤氲变换的黑夜,而淡黄 色的小小桂花,就成了那夜空中亮眼的北斗七星。

  少年眉眼温柔,似乎可以融化冰山荒漠雪原。他含笑注视着身旁忙着的少女,唇角微微勾起:“很像。”

  可眼下这碗,又不是元宜送来的。

  杨有才说,这是元家二小姐做的。谢钧辞皱眉想了想,想起那个柔柔弱弱长相平平无奇的女子,浑身洋溢着他厌恶的气息,名字……似乎叫做元清宁?

  谢钧辞眸中闪了闪,嘴巴慢慢抿起来。

  自嘲和愤怒铺天盖地袭来,阴暗的情绪疯狂滋长,双眸泛红,指节泛白,低压逐渐变低,处在发怒的边缘。

  然后一袋味道浓郁的豆子,把他从发怒的边缘拉了回来。

  谢钧辞看着这傲然挺立地几颗豆子,方才蓄起的情绪顿时没了。

  这豆子名字叫做怪味豆,是西疆的一种特产。

  西疆那里的人有许许多多的想法,常会做出些好玩的东西来玩,这怪味豆就是其中之一。

  怪味豆为什么叫做怪味豆呢,那自然是味道比较奇怪。

  西疆人口味较重,而且当地香料较为丰富,有许多内陆吃不到的重口味。怪味豆就是当地人为了捉弄外地人搞出来的东西。

  怪味豆有四味——极臭味、极酸味、极苦味和极辣味。这四种味道由特殊香料直接制成,比那些辣椒油和醋之类的调味品还要刺激。入口的一刻,往往会让好多人面容扭曲,心如死灰。

  很不幸,谢钧辞一个对味道很是敏感,而且酷爱清淡饮食的少年,被自己那元宜姐姐哄骗着吃了一大口,混合着四种不同口味的怪味豆。

  浓郁的臭酸苦辣在口腔里炸开,那天之后,谢钧辞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从此之后见到怪味豆就产生生理反应,不得不退避三舍。

  眼下这袋子怪味豆是几年前从西疆带过来,经过时间的洗礼味道变得更为浓郁,甚至还多了些其他的诡异的味道,可谓是升级版怪味豆。

  因此这几颗豆子具有极强的杀伤力,险些没让谢钧辞当场吐出来。

  愤怒的情绪几乎散尽了,倒是多了几分哭笑不得。

  谢钧辞终于从那股劲儿中缓过来,掩着鼻子的手缓缓松开。

  杨有才看着陛下那强忍不适的样子,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准备把那食盒赶紧撤走。

  可在他手碰到食盒的一瞬间,陛下终于说话了:“且慢。”

  杨有才缩回手,站着不动了。

  “这东西暂且放在这里,两、一个时辰以后,你再把它 拿出去。”谢钧辞抱着一摞折子走到书架后面的另一个小桌边上,淡淡吩咐道。

  说罢,他不再看桌子上的东西和杨有才,拉起里面的帘子,继续安静批阅起奏折了。

  杨有才自然是不知道陛下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不过也没有必要知道。他按照谢钧辞的吩咐没有马上把食盒拎出去,而是贴心地放在了离谢钧辞最远的角落。而后他恭敬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退出御书房。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合上,谢钧辞抬眼望着面前轻轻晃动的珠帘,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元宜,你究竟……要做什么?”

  *

  陛下推拒所有千金送来的食物,唯独收下元家二小姐送来的东西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间元清宁这个名字被许多人知晓并且提及,在公子千金圈里也是出了名。

  许多千金不服气,之后几日又锲而不舍地去御书房送吃的,元清宁自然也是一天没落,天天来送餐。

  杨有才已经不是第一天的来者不拒了,而是等所有千金到齐的时候,让她们按顺序来报菜名,然后记到本子上带进去听从陛下旨意。

  可众多餐食中,陛下选的,永远都是元清宁送来的东西。

  而且据宫人们说,那是东西都在御书房里带了能有一个时辰才被送出来,估计陛下肯定是吃了,而且觉得很好吃。

  众千金不服,众千金很气愤,众千金不知道为什么,众千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所以众千金们分成两派,一派去巴结讨好元清宁——这个她们原来不曾放在眼里的人,想去探索食谱的奥秘;另一派则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不断尝试,或者拉帮结派一起为陛下的饮食大业而奋斗。

  元清宁被许多人讨好羡慕嫉妒,风光无限,出门的时候也开始扬着下巴走路了。

  这件事闹得实在不小,连城里的布衣百姓也有所耳闻,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甚至还编起来了各种情节跌倒起伏的段子。

第41章 菜谱

  原来是丞相府的赵家, 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楚。

  赵家虽然没了丞相,但赵家公子仍在朝中担任要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京城里还是没人敢小瞧赵家的人。

  更何况, 赵家还有一个貌若天仙自小就被称赞有皇后之命的赵小姐——赵钰。

  装饰华美的亭廊里,坐着一个身着鹅黄色碎花罗裙的女子。女子手上拈着一根树枝, 面色忧郁地捏 着树枝上面葱绿色的树叶。

  眉目如画,柳眉轻蹙,略显苍白的脸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愁怨郁结在其中,好一个自带独特气质美人。夏风清凉, 悠悠吹过,让这幅静止的美人画轻轻动了动。

  “阿荷,你看这树叶。”美人怜惜地摸了摸叶子,头也不抬,轻轻对身旁的圆脸小侍女说道:“如今盛夏已过, 它们怕是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世事残忍, 不论人或物, 生存之时, 忽然而已。”她静静看着叶子的脉络,由根部延伸出来, 在逐渐延长分叉, 铺开至完整的叶面。

  不过突然, 她手指一动,把一片叶子揪了下来。

  那位叫阿荷的圆脸侍女看着这女子的动作,一脸习以为常,走上前轻轻扶起她:“小姐, 你又不开心了。”

  “人世蹉跎,生活大多都是苦的,我的也自然是一样。”女子起身微微晃了晃,伸手扶住阿荷的肩膀:“阿兄今日还是没有回来吗?”

  “赵大人近日公务疲忙,陛下交给大人许多事务处理,这些天一直待在刑部。”

  “陛下……”女子眼中微微失神,低声呢喃两句。

  本就微蹙的眉皱得更紧了,她抿了抿唇,脸上阴云密布。她随着阿荷缓缓走到房间,轻轻在梳妆台边坐了下来。

  她看着铜镜映着的,略微扭曲的娇媚脸庞,伸出手指抚上自己的眼睫。

  此女子正是赵府的那位——赵钰。

  她自小在贵女堆里脱颖而出,名动京城,受到女子们的嫉妒艳羡,受到无数公子郎君的爱慕欣赏。她是京都最耀眼的光,是所有女子都羡慕的对象。

  甚至小时候还被人们说,她有成为皇后的命。

  可这都是曾经的事了。在赵钰心里,自从三年前自己在临渊阁被人夺去尊名,看到那个女子的一瞬间,自己曾经的耀眼,全部都不在了。

  即使还是有很多人羡慕她喜爱她,但在她的心里,永远埋下了一粒种子,夺去她所有的光芒。

  赵钰抚上自己的眼皮,手上沾了写胭脂,在眼尾抹了抹,拉出一条艳丽的红痕。原本苍白的一张脸,仿佛被这点红色点亮。

  艳丽而阴暗,怪异却凄美。

  这几日宫里的动静她早有耳闻,那位叫元清宁的女子也闯进了她的世界。

  沾着胭脂的手指从书案角落拿过来一个本子,翻开书页,可以看见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一个名字。

  元宜。

  而后她拿起笔,缓缓在这个名字旁边写下两个其他的名字。

  笔墨晕开,在纸上留下娟秀的小字。

  赵钰咬了咬唇,侧过头想了想,轻声唤来门外守着的阿荷:“阿荷,我明日,要去皇宫。”

  “小姐……”阿荷骤然抬起头,目光错愕,“陛、陛下不是——”

  “我自有决断。”

  “听说陛下喜欢元 清宁做的银耳羹?”

  “吩咐下去,让厨房明天也做一份,我亲自送过去。”

  阿荷应答的声音渐渐远去,少女尖细的手指轻轻抚上墨痕,眼底划过不甚分明的神色。

  *

  同一时间,元宜正在浮云宫的院子里纳凉吹风。

  今天不怎么热,更是有不大不小的风,吹在身上甚是舒服。元宜躺在美人椅上,脸上罩着一把圆圆的扇子。

  鹦鹉狗弟弟在不远处的树上飞来飞去,嘴里说着些奇奇怪怪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身旁服侍的宫女看着椅子上一动不动的身子,都以为元宜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院子里空荡荡,守卫依旧安安静静地围在院子外面,一时间只能听到几声鸟叫和轻轻的风声

  元宜并没有睡觉。

  她在发呆。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想心事。

  宫里的事情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这本就是她一手促成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谢钧辞留下来那一碗碗吃食,但元宜知道……他肯定不会吃。

  不会吃就可以。

  至于他生气不生气,元宜现在倒是懒得想。

  当初她让元清宁帮她拿到谢言的扇子,而作为交换,她自然也给了元清宁一些好处。

  她早就看出来元清宁喜欢谢钧辞,为了达成目的,那自然要投其所好,送些她喜欢的东西。

  元宜想了好久,想到既不太重要,但某些方面又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吃的。

  她送给了元清宁一张谢钧辞喜欢吃的东西的菜谱。从主菜到餐后甜点,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本来写完菜谱就大功告成,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元宜又在每道菜后面填上几个字。

  她把谢钧辞最讨厌的吃的也放在了上面,一个喜欢的加上一个讨厌的,一负一正,负的那个似乎还更带劲了一点。

  她在菜谱的最后面认认真真写下几个大字:“切记,必须按照配方,一样配一样才可达到效果。”

  然后她看着菜谱满意地晃晃脑袋,终于差人把这封信送出去了。

  当初这么做全是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情绪,一下子冲破脑子,顺理成章地做下这些事。

  可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明明当时她早已想好了要早早离开皇宫,而且现在这种想法也依旧强烈。与此同时,她一直想要远离谢钧辞,不想与他有什么纠缠。

  送菜谱这件事,实际上也是无声表明自己的立场。把他喜爱的东西告知无关之人,是将他推离,将别的女人推到他那里,而自己将他……抛弃。

  给元清宁一个讨好他的方式,一直就是她的想法。可为什么,她那时候又犹豫了呢?

  就好像是……潜意识里不想把 他推给别人,想要让自己永远保持独特?

  可她明明只想离开他啊?

  她对他,应该也只是少年时期残余的朦胧感情啊?

  她明明……不喜欢他啊?

  元宜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而且事到如今,她不仅没有后悔,还有一种,因为捉弄人成功之后缓缓升起的喜悦与得意。

  十分幼稚。

  但又十分顺理成章。

  圆扇下面的脸上突然显出一个浅浅的笑,元宜慢慢悠悠从扇子后面探出脑袋,眯着眼睛适应着徒然变亮的日光。

  适应了一会,她将眼睛全部睁开,在美人椅上抻了个懒腰,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小宫女听到动静,马上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元宜看了一眼眼睛晶亮的阿丽,不着痕迹地扫了一下她的衣袖,而后轻笑道:“走,去御膳房。”

  声音懒洋洋,听上去心情不错。

  阿丽被面前少女慵懒秾丽的样子晃了晃神,随后弯了弯眼睛,扶住元宜的胳膊,甜甜地应了声是。

  原本警惕冷漠的异族少女,却早已变了样子,心甘情愿地跟着元宜,妥帖地为她拉好有些皱了的衣摆。

  这是她下定决心,要守护的人。

  与誉王无关,与其他无关。从那天开始,她就决定了。

  阿丽看了看手臂上的红色胎记,眼神坚定。

  御膳房这两天……还真不是很忙。

  宫外面来了那么多人,送来了各式各样的吃食。虽然没进陛下的肚子,那也是进了别人的肚子。

  因此这御膳房,倒是少有的清闲。

  胖大厨正斜躺在椅子上,手上握着一把扇子,仰着脑袋睡觉。嘴巴微微张开,发出不小的鼾声,还夹杂着些吧唧嘴巴的声音。

  这么多天宫里那位元太妃也没有来御膳房,头些天他还每天眼巴巴地等着,不过到了现在,他早不抱什么希望了。

  而且陛下喜爱元清宁吃食的事情也传了过来,不少宫人都私下咬耳朵,讨论地沸沸扬扬。

  可他倒是不相信陛下会更喜欢那个什么二小姐,从他看到陛下拿走那碗黑白糊糊,第二天杨公公又送来一个空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宫中秘辛。

  陛下能吃下那一碗东西,如果这都不算爱,那算什么呢!

  他一心一意只想教太妃学做菜,这太妃不来,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胖大厨正在做梦,梦里他被赏了一盆的金子,黄灿灿亮晶晶,映着他白胖的面皮。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伸出胖出坑的手,缓缓朝盆里的黄色摸了过去。

  可惜下一刻,面前的盆突然被人挪走,黄色骤然消失,一个巴掌慢慢抬起来,啪叽一下呼到了他的脸上。

  胖大厨身子猛地往后一仰,一下子惊醒过来。

  “哪个不长眼的扰我清梦——”

  话音戛然而 止,小宫人的巴掌缓缓从胖大厨脸上移开,他话说到一半,看到面前多了个懒洋洋站着的美人。美人身边站着一个小美人,等着圆溜溜地眼睛看着他,面色不善。

  那美人抬起眼皮,幽幽叹了口气:“胖大厨,本宫瞧你,怎么胖了?”

第42章 雪绵豆沙

  胖大厨这几天日子过得清闲, 心宽体胖,身上自然也是多了不少肉,那张圆圆的脸更是大了一圈。

  他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爬起来, 忙给面前的人行了个礼:“在下失敬了, 参见太妃娘娘!”

  “免礼免礼,都是老熟人了, 这么紧张干什么。”元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懒得端架子,缓缓走进御膳房。

  这会儿不是饭点,御膳房里也没什么人。元宜扫了一眼略显空荡的桌案,问道:“你现在可有时间?能否教我一道菜?”

  “当、当然可以!”胖大厨双眼放光, 麻溜蹿到元宜旁边:“太妃娘娘有何吩咐?”

  元宜有些奇怪地瞧他一眼,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这人教她做菜的热情丝毫不减。不过这也挺好,甚合她心意。

  阿丽搬过来两个小板凳,元宜和胖大厨面对面坐下, 直入主题:“今天, 我想学一道雪绵豆沙。”

  雪绵豆沙, 依旧是一道甜品。不知元宜是对甜品过于偏爱, 还是要和甜品较劲,总而言之, 今天还是要和甜甜的食物死磕。

  胖大厨热情又纵容的脸色丝毫没变, 闻言利落地去准备食材了。

  雪绵豆沙这道菜不算是郦国独有的菜, 曾经的北楚,这道菜也甚是有名。不过百年以来,楚国会做的人逐渐变少,到如今寥寥无几。

  御膳房的厨子, 也是在郦国的厨艺交换活动中才学会这道菜的做法。

  雪绵豆沙做法较为复杂,主要由红豆沙、鸡蛋、面粉等原料做成。选取适量红豆泡好,在锅中放入冰糖和适量的水与红豆一同小火煮。待红豆软熟,将其盛入碗中捣成泥,制成红豆沙。

  把红豆沙滚成一个个的小圆圈,外面裹上一层面粉,就是这道菜的香甜内馅了。

  接下来就要制作这“雪绵”外皮了。如雪般洁白,如棉花一般绵软,外表像是一朵朵饱满棉桃,再覆盖一层薄薄糖衣,又好看,又好吃。

  不过甚是不好做。

  鸡蛋的蛋白与蛋黄要彻底分离,同时搅拌蛋白糊时,不能沾水。加上搅拌机器费力,一碗蛋白,能成功的机会不是很多。

  元宜自然折在了这上面。

  红豆沙丸子做好的时候,元宜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即将破除甜食魔咒走向做菜巅峰,可马上,这雪绵外衣就给她重重一击。

  “胖大厨,为什么我的蛋白搅不成型呢?”

  元宜放下努力工作 一个时辰的筷子,用僵直的手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前的汗。

  胖大厨也是满面水光。虽然他手上没有使劲,这心……却一直没有闲着,也不自主地跟着使劲。

  “这……”

  “啊这……”

  他“这”了好一会儿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按照常理,再不成器的蛋白,经过一个时辰的搅拌也该成了型,太妃娘娘态度认真步骤准确,手上的力气也足够,为何……一直做不成功呢?

  “难道掺了水?”胖大厨选择性遗忘掉那擦得干干净净,不沾一滴水的干燥大碗,没什么底气地问了一句。

  “不可能。”元宜傲娇摇头:“我把碗和筷子擦得可干净了!”

  胖大厨:“……”

  实不相瞒,他也看见了。

  “那……那要不,娘娘再试试?”胖大厨想起前几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忙又补了一句:“不不不,让小的来实是吧。”

  说罢,他就准备去拿元宜手里大如盆的碗。

  可却够了个空。

  元宜抿嘴抱紧了大盆,又起身拿起筷子,深吸一口气:“不用,我继续。”

  她又去够了一个大勺子和一个叉子,和几根筷子混在一起,重新搅拌起来。纤瘦的手指泛起白色,少女面色严肃,认真……搅拌鸡蛋。

  胖大厨叹了口气,看见周围没有什么嘴碎的宫人,默默缩回了手。

  这可是娘娘要求的,可不是他的错。

  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艰难地搞了半个时辰,大盆里的蛋白终于有了些变化。蛋白泛起细密的气泡,之后又变得粘稠了些。

  不过,和要求的粘稠程度还是差了很多。

  元宜放下手里的筷子勺子叉子,瘫在板凳上望天。

  她累了。

  “娘娘?”胖大厨端着盆,试探地叫了一声。

  “就这样吧,一会炸一炸,凑合吃吧。”元宜大手一挥,一个鲤鱼打挺,强撑着被甜食伤的千疮百孔的小心脏,起来烧油裹豆沙。

  最终这雪绵豆沙也不是雪绵豆沙,蛋白既不白也不软,惨兮兮地搭着豆沙球,看起来……倒像是破了的豆沙馅饺子。

  元宜沉默地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在桌子前面站了好久。半晌,她把盘子一端,转身放到了阿丽的手上:“拿回浮云宫。”

  这东西见不得人。

  “唉,今天又耽误了你好久,真是不好意思。”元宜说着似曾相识的话,脸上是似曾相识的神情,身处似曾相识的场景。

  胖大厨面不改色地朝元宜行了个礼,不过迟疑两秒,却是叫住了准备走人的元宜:“太妃娘娘。”

  “怎么了?”元宜疑惑。

  “可否……可否 留下一点您做的雪绵豆沙?”

  元宜母鸡护食一样挡在雪绵豆沙面前,神情一本正经,耳根却是泛起粉色:“这不成功的菜,留在御尚坊做什么?”

  “娘娘有所不知,小人向来喜欢研究菜式。菜好菜坏都需要入口才知,今日这道菜,小人想仔细品尝一番,研究出究竟是那里出现了问题,以免下次再失败。”

  胖大厨神色如常,言辞流畅恳切,倒有了些名厨的气场。

  元宜被唬的一愣,皱眉想了一会儿,还是把盘子拿回来,拨了两三块团在一起的豆沙饺子到桌案上的碗里。

  然后她警惕地抱着盘子,又寻了个遮盘子的小笼,迅速的跑了。

  胖大厨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小心翼翼地把装着雪绵豆沙的碗保存好,恭敬地摆在桌案的正中央。

  着碗东西,他可无福消受。

  *

  夜晚又一次降临,一道身影鬼鬼祟祟,蛇一样滑出了皇宫的某座寝殿。脸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一身黑衣,快速地溜到御膳房的门口。

  这人正是元宜。

  自从浮云宫外面的守卫被撤走的大半,按照元宜的功夫,其实早就可以偷偷溜出去不被发现了。而且只要她不闹出大动静,谢钧辞那里其实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前些日子她懒得动,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一直安安稳稳待在寝殿。

  不过今天不一样,她准备去御膳房……偷几个鸡蛋,还有搅蛋白需要的工具。

  她想要再试一次。

  其实拿鸡蛋这种事情完全可以交给宫女侍卫来做,而且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偷偷溜出来,盗贼一样偷拿鸡蛋。

  只是元宜有点不好意思。

  要鸡蛋这件事如果大张旗鼓地做,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大晚上的要拿鸡蛋了。而且半夜三更搅蛋白这件事……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所以元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悄咪咪地跑来御膳房了。

  御膳房这会儿居然还亮着灯,她有些诧异。不过存食材的小房子这会儿没有人,她踮起脚尖挪过去,纤细的手指准备摸向椭圆的鸡蛋。

  不过她耳朵一动,面色一沉,闪身躲进鸡蛋架子后面,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外面有动静。

  御膳房外面突然多出两道影子,一道高大颀长,一道较小消瘦。

  正是谢钧辞和杨有才。

  男人依旧是一脸的疲惫,不过双眉舒展,脸色看起来不错。

  元宜今天一去御膳房,就有宫人麻利地把消息传给了杨有才。接着杨有才又借着收拾元清宁送来餐食的功夫,把这一消息传给了这几日面色不善的谢钧辞。

  元清宁这些天送来的东西让他心情很是不好。

  不光是因为那些菜里有各式各样他讨厌的东西,更是因为元宜把他们两个人独特的记忆,这样随意地分给了 不相干的人。

  他本以为元宜和他一样,却不想,他是真的想要将自己推离。

  他很难过,很……愤怒。

  阴暗的泥沼在角落不断蔓延,戾气滋长,险些溢满整个胸腔。他这几日被阴暗的气息席卷,行事狠辣,干脆利落地砍了好几个有小动作的臣子。

  朝中人心惶惶,被这位年轻帝王的冷酷手段下了半死,缩着脑袋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今日元宜去御膳房的事,像是一汪沁凉的清泉,将他内心阴暗情绪安抚的不少。谢钧辞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少有地分了神,满脑子想着元宜会做些什么餐食。

  然后他就看见了面前……残破的豆沙饺子。

  男人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冷冷吐出几个字:“你说,这是雪绵豆沙?”

  语气里是难掩的不可置信,还有些不愧是她的无奈感叹。

  胖大厨:实不相瞒,要不是他亲眼看着太妃娘娘做出来,他也不相信这是雪绵豆沙。

  “回陛下,正是雪绵豆沙。”他恭敬俯身,把元宜今日做菜的事,事无巨细说了一遍。

  元宜在鸡蛋架子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清晰地瞧见御膳房正厅里明黄色的身影和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胖大厨。

  她面色一怔,心中打起了鼓。

  这谢钧辞,大半夜跑御膳房干什么?

  她想起来自己留在这里的两三个“雪绵豆沙”,面皮泛红,后悔至极。

  果然,她静静等了一会儿,看见男人嫌弃地端起碗瞧了一眼。

  嘲讽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地飘进耳朵:“元太妃真是厉害,朕还是头一回看见卖相如此粗鄙的雪绵豆沙。”

  “真是让朕,开了眼界。”

第43章 高手对决

  开了眼界的谢钧辞面色不善地盯着碗里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 却没把它放回原位,而是递给了身后的杨有才。

  而后他不再多停留,看了胖大厨一眼, 就利落地转身离去。

  杨有才双手捧着这一碗奇形怪状的东西, 内心已经是平静无波。

  看来陛下,是又要拿回去吃了。

  这话说得难听, 最后不还是全进了自己的肚子?

  杨有才内心诽谤,面上自然是不敢泄露半分不敬,依旧恭恭敬敬垂着脑袋举着碗,跟在谢钧辞身后迅速离开。

  胖大厨看着渐渐远去的明黄色身影,颓然地坐到椅子上, 晃着胖脑袋,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他机智,让太妃娘娘留下一点东西,不然的话,还不知怎么才能平息陛下的怒火。东西给了出去, 他也终于能歇息了。

  胖大厨收拾好屋子, 吹熄灯火, 拎着个小包缓缓走了。

  不知明日太妃娘娘还来不来, 胖大厨忧伤地望着月亮,一边走着, 一边绞尽脑汁想着明天留菜的理 由。

  唉, 当个厨子, 也不容易啊。

  一众当事人没啥别的反应,而这一幕落在元宜的眼里,就不是一回事了。

  元宜在鸡蛋架子后面看到的,就是谢钧辞一边嫌弃自己的雪绵豆沙, 一边责罚胖大厨,还让杨公公把自己做的东西给扔了!

  让胖大厨连品尝菜找错误仔细研究的机会都没有!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元宜呼吸急促,面色涨红,气得捏破了好几只鸡蛋。

  然后她抱着一个盆,里面装着破了的鸡蛋,火速回到了浮云宫。

  不知道是愤怒加持的作用,还是受到了谢钧辞口中“卖相粗鄙”这几个字的刺激,元宜晚上成功的搅拌蛋白,打出来了轻盈洁白的雪绵外衣。

  鸡蛋功成身退,元宜满意地瞧了一眼大盆,钻进被子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阿丽看着神采奕奕极度亢奋的元宜,疑惑地拦住了她冲出门的脚步:“娘娘,这大早上的,您急着去那里?”

  “当然是去御膳房了。”元宜摸了一把高高盘起的发髻,理直气壮道:“这浮云宫待着无趣,我去多学几样菜式,到时候回来做给你吃!”

  说罢,她提着裙摆,风一样出了院子。阿丽有些无奈地放下手里的活,赶紧跟了上去:“娘娘,您等等奴婢!”

  “娘娘您小心些,可不要摔着了!”

  元宜自然不会摔着,不过在去御膳房的路上,她脚步一转,却是转向了御书房的方向。谢钧辞这些日子从早到晚两点一线,除了睡觉,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御书房。

  元宜头一回来这边,却不走进,只在宫墙后面挑了个阴凉地方站着,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御书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大早上的,御书房外面却是排起了一条长龙。身穿各色衣裙的妙龄女子,一个个臂间挎着个木盒子,规规矩矩排成一队。

  有的人身边有侍女撑着伞,有的没有。有的人前后交谈,有的只仰着脑袋站着,并不理会其他人。

  历朝历代安静寂寥的御书房,如今人头攒动,香风阵阵。各色美女排排站,成了皇宫里一道奇异的风景线。

  元宜在这里默默看着,不免咂舌:“这些小姐们真是厉害,这大早上的,就在这里等着了?”

  “娘娘有所不知,这每日杨公公取食物的时间都不一定,她们怕误了时辰,所以就早早来了。”阿丽轻声解释,也被这场面搞得晃了晃神。

  元宜:我竟不知这男人如此抢手。

  “行了,没什么可看的,走罢。”元宜冷哼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女子长队,而后率先迈出步子,转头就往回走。

  阿 丽反应慢了半拍,忙又急急赶上自家娘娘的步子,小心地扶住她的胳膊。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娘娘的脸,比早上的时候阴沉了些。

  可能是热的吧。

  总不能是看见这么多小姐给陛下献殷勤,然后……吃醋了?

  阿丽晃晃脑袋,把奇奇怪怪的想法摇了出去。不可能不可能,娘娘和陛下一直不太对付,现在还在冷战呢。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宫墙之间。可在两人转身的一瞬间,两顶轿子一前一后,摇摇晃晃被抬了进来,齐齐停在了御书房的前面。

  前面那顶轿子平稳落地,帘子被侍女轻轻拉开,里面探出一只白皙的手。那人提一个小盒子袅袅婷婷走下来,微扬着下巴,面色得意。

  正是元清宁。

  她像是没看见排着队的一众千金一样,扶了扶脑袋上的金步摇,直接朝着队列最前面的位置走过去。侍女紧紧跟在她旁边,撑起一把伞,为她遮住刺目的日光。

  其余的千金小姐看见元清宁,竟没有一个开口阻止,只是或羡慕或不平地看着她,似乎已经默认她占据队首的位置。

  不过,她们是默认了,有人却没有。

  婉转如黄鹂一样的嗓音轻轻传过来,像是夏日的一缕清风,捎来浓郁的花香:“元小姐,请留步。”

  声音三分娇媚,七分清纯,仅仅是听到,这身子就软了大半。元清宁卒然停步,双手一紧,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纤白如玉,软若无骨的手轻轻挑起帘子,露出娇美过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来。女子美眸含情,黛眉微蹙,略显苍白的脸上拢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愁。

  她徒然露面,却让在场的许多女子黯然失色。

  众女皆是面色愕然,彼此对视一眼,互相扯着袖子小声议论起来。

  元清宁也是被这艳色晃了晃神,心中一跳,眼中迅速划过一道慌乱。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轻声道:“赵小姐。”

  赵钰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这不算远的几步路,硬生生被她走出了好一会儿。

  她在元清宁面前站定,歉意一笑,轻轻颔首:“元小姐,我身子不大好,走得慢了些,实在是不好意思。”

  元清宁回她一个笑,不过看起来有些僵硬:“无妨。”

  “不知赵小姐叫住清宁,所为何事?”

  “咳咳。”赵钰突然侧过身,用帕子掩住嘴,轻轻咳了两声,咳得双眸泛起水色,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转了回来。

  元清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等着赵钰咳嗽完毕。妆容精致的脸上,此刻也有些控制不住的扭曲。

  一边的侍女适时地送来一个水壶,赵钰接 过来喝了两口水,这才轻轻开口:“元小姐,赵钰失礼了。”

  元清宁:“……”

  元清宁:垮起个批脸。

  突然想打人怎么办。

  这是遇上对手了啊。元清宁轻叹一声,又不能拂了赵钰的面子,只能端起一张笑脸,大度地说了声无妨。

  “赵钰听说这几日各家的小姐都来给陛下送些餐食,哥哥在朝中为大楚做事,我没什么本事,只能也来凑凑热闹,希望能给陛下分忧。”

  赵钰轻轻抬手,一旁的侍女就递过去一个白玉质地的精巧盒子。元清宁手上的木质小盒被这一衬,倒像个做工粗糙的下等品。

  “我也不知陛下喜欢什么,不过元小姐那日做的莲子羹全京闻名,我就也跟着做了一份。”赵钰脸不红心不跳地举起厨房做的那一碗银耳羹,冲元清宁嫣然一笑。

  “清宁不才,岂能担得上全京闻名。不过随手一做,算不得什么的。”元清宁掩嘴笑了笑,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嘴上否认,身体倒是很诚实,眉尾扬起,面色得意。

  京城里说起银耳羹,都会提起元清宁这个名字。有不少小姐也跟着做了这道糖水,有的还不惜用贵重首饰作为交换获得元清宁的配方。可陛下依旧将她们做的拒之门外,独独收了元清宁的那一份。

  现在只有这个赵小姐还不信邪,自己跑来丢脸。

  元清宁暗暗想着,面上不显,仍是一副姐妹好的模样。

  赵钰让侍女把白玉食盒收好,继续说道:“不过我瞧各位姐妹都在这里排着队,元小姐为何……不跟着排队呢?”

  元清宁没想到赵钰会直接问出口,这会儿身子一怔,倒有些下不来台的羞恼。她脸上的笑僵了僵,心里却在默默盘算如何应付。

  她父亲元正如今是户部侍郎,而赵钰的哥哥赵容夙,却是刑部尚书。侍郎本就比尚书官位要低,而且刑部在六部地位颇高,这样来看,元清宁是输得彻底。

  在场虽然也有其他的尚书、侍郎家的女儿,但有的从元清宁那里得了些好处,不好撕破脸;有的父亲兄长大多是后被陛下任命,她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架子,也不敢与元清宁计较这些事。

  但赵钰不一样。她不仅是前丞相的女儿,还是如今刑部尚书的亲妹。

  她这问句说是友好的询问,可言语间不自觉带了些世家小姐的威仪,更像是提醒与质问。

  元清宁迅速想了一圈,终是又重新堆起笑,柔声解释道:“赵小姐误会了,清宁方才被太阳晒过了头,失了方向,把队首当成了队尾。”

  “赵小姐,请吧。”她抬手指向队尾的方向,和赵钰并肩走过去。

  枯燥排队的一 众小姐看着两个人在烈日下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走过去,疑惑的同时不免感叹。

  不愧是得陛下赏识之人,这脑回路就是和自己不一样!

第44章 呵,男人

  从御书房那边回来, 元宜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御膳房。

  胖大厨又是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一看见元宜,忙从椅子上起来, 嘴巴咧开, 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两道缝。

  “太妃娘娘来了,快里面请。”他把门口的帘子掀起来, 将元宜迎到里面。

  动作流畅自然,神态真心诚挚,举止恭敬喜悦。

  但元宜看着胖大厨胖胖的身躯忙来忙去,却感到一阵心酸。

  明明昨晚被谢钧辞那般刁难,今日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尽心尽力地教自己做菜,这胖大厨的日子,真是太苦了。

  可谁叫谢钧辞那厮不做人,如今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胖大厨正准备着食材和用具, 却只觉得一道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他悄咪咪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看见太妃娘娘在小板凳上静静坐着, 手上摇着一把扇子,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那道目光似乎蕴含着浓郁的同情, 还有像是母亲看可怜儿子一样的坚决与心酸。

  胖大厨:无端生母?

  胖大厨自然是不知道这位太妃娘娘抽了什么风, 只能装作没看见, 顶着大山一样的压力继续做着做菜前的准备。

  锅碗瓢盆准备完毕,今天需要的食材也都摆放到了桌子上。胖大厨正准备交代今日做菜的注意事项,却看见面前的太妃娘娘把扇子一收,微微探身过来, 皱着眉头,怜惜开口。

  “胖大厨,昨日留下的那些雪绵豆沙,你可尝了?可尝出什么问题?”元宜轻声询问,果然看见面前的胖大厨一下子局促起来,神色紧张。

  唉,她不过试探一下,他竟如此惊慌。谢钧辞那个男人,真不是什么好玩意!

  胖大厨自然很紧张。

  昨天剩下来的那一点雪绵豆沙他连看都没敢多看,更别提尝了。他满脑子只想把这碗东西赶紧交给陛下,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昨晚走后一直想要想一些借口,可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他侥幸想着太妃娘娘早把这事儿忘了,可没想到,太妃娘娘记性甚好,不仅没忘,还一上来就问。

  胖大厨:别问,问就是尝了个寂寞。

  “太妃娘娘,在下、在下……”

  胖大厨急得满脸通红,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磕磕巴巴什么也说不出。

  元宜本就没想为难他,看到面前人这幅模样,忙摆摆手安抚道:“哎,本宫不过随口一问,你别太紧张。让你教本宫做菜已经挺麻烦了,本宫也想能帮上你什么。”

  她轻轻拍了拍胖大厨的肩膀,目光坚定:“这菜,你想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本宫没什么别的给你,但这做出来的菜,一定会给你留够!”

  “不会让一些不相干的人耽误你研究菜式,提升厨艺!”

  元宜一把撸起袖子,元气满满地拎起菜刀,在菜板上重重一剁。几个土豆被这一下子震得滚了起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水盆里,安静地不动了。

  “来吧,做菜!”

  远在御书房批奏折的谢钧辞突然感觉一道邪风吹过,□□一凉。他默默夹紧双腿,喝了一口茶压压惊。

  这风怎么回事,吹的位置……怎么这么奇怪呢?

  奏折批完一半,他轻咳两声,门外的杨有才就赶紧过来为他添茶。往日这时候,也是杨有才取餐盒的时候。

  取餐盒这件事走的是形式主义,谢钧辞从来不管,他只需把元清宁的餐盒拎进来,给陛下看一眼里面是什么东西,而后收走就可以。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谢钧辞散漫地抬起眼皮,看见面前的人竟还没有走,不耐烦道:“杵在这里干什么。”

  杨有才抱着茶壶,弯着腰小声说道:“陛下,赵小姐来了。”

  谢钧辞面无表情:“朕不认识什么赵小姐。”

  “是赵尚书的妹妹。”杨有才低声道,怕面前的陛下还是没有印象,又补充了一句:“前丞相的小女儿,名叫赵钰。”

  他瞧男人放下手上的东西,眉头皱起,就知道陛下想起来这位赵小姐是何许人了。

  果然,谢钧辞面色沉了沉,冷声道:“赵容夙的妹妹。”

  他冷哼一声:“她来这做什么?”

  “想来是听说了京城各家小姐的动静,也想着为陛下做些吃食,来为陛下分忧。”杨有才方才在外面观察了好一会儿,自然也是听到了赵钰和元清宁的交谈。

  虽说这赵小姐的真正目的他不知道,但她嘴里的理由冠冕堂皇,自然可以拿过来用。

  谢钧辞自然是不信这鬼话,嗤笑一声,又抄起一本奏折,头也不抬:“你像往常一样即可,不必理会。”

  赵家现在表面上虽然还是在为朝廷卖力,赵容夙也居于刑部尚书的高位,但他们与皇室的关系,绝对说不上好。

  谢钧辞即位以来,撤了丞相的职,又把赵贵妃送到了寺庙,已 然是触及了赵家不小的利益。况且赵容夙猎场暗杀元宜一事,虽然没有放到明面上挑明了,但谢钧辞早派人调查过,自然知道是谁下的手。

  不过碍于朝中平衡,忍而不发罢了。但这账,可是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如今赵家小姐赵钰过来,谢钧辞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但是,陛下……”杨有才却是依旧没有动,犹豫再三,还是大着胆子开了口:“刑部那里的事,可是赵大人负责。”

  “陛下想要稳住刑部,若是拂了赵家的面子,怕是……不大妥当。”

  杨有才说的虽然是实话,但这样质疑皇帝的决定,实在是有些不想活命了。杨有才也是仗着自己自小跟着陛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谢钧辞执笔的手一顿,骤然抬眼,目光冷厉地望向他:“你这是在教朕做事?”

  杨有才行云流水跪倒在地,脑袋贴着地板,小声嗫嚅:“奴才不敢!”

  谢钧辞气势摆得足,话说得狠,但是也没有说是即刻要了杨有才的脑袋,而是浑身散发着低气压,冷着脸一动不动。

  本就安静的御书房这会儿更是安静了,外面候着的宫人听到屋里不大友好的动静,都是默默缩了缩脖子,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老天保佑,希望陛下冷静!

  谢钧辞现在确实很冷静,他发现杨有才说的,的确是事实。刑部现在很乱,处理的事情也很重要,更要紧的是……元宜的安全。

  赵容夙那个人就是半个疯子,做起事来很少顾及后果。若是因为赵钰惹了他的不快,导致其对元宜动手,那就太糟糕了。

  谢钧辞越想,脸色越黑。一国之主尊贵至极,可做事也是顾虑颇多。偌大宫墙里,自己何尝不是被禁锢的一员呢。

  这皇帝,当得真是越来越难受了。

  想到这里,谢钧辞偏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有才,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朝他冷喝了一声:“起来。”

  “元家和赵家送来的,都收了。”

  “滚下去吧。”

  杨有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被谢钧辞的威压压得难受,闻言赶紧抱着茶壶麻利地滚了。

  他拿袖子擦了擦全是冷汗的手心,重新端起太监总管的架子,不急不缓地下了台阶,晃到一众女子的跟前。

  脂粉香气浓郁,杨有才稍稍屏住呼吸,装模作样地在长队面前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队尾赵钰和元清宁的位置,站住不动了。

  “赵小姐,元小姐,把手上的东西,交于咱家吧。”杨有才挤出来一个招牌的笑,抬手把两个人手里的食盒接了过去。

  赵钰面上 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元清宁,脸颊涨红,极其惊讶地瞟了一眼旁边的赵钰。

  两人的神色被杨有才尽收眼底,他冲两人一笑,而后不再多停留,直接转身回了御书房。

  身后各家小姐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不停钻进耳朵,他无奈地晃晃脑袋,默默加快了脚步。

  外面还真是怪热的。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

  “你说,谢钧辞今日不仅收了元清宁的东西,还收了赵钰的?”

  已用过晚膳,元宜斜躺在院子中间的贵妃椅上吹风,听见阿丽捎来的消息,摇扇子的手僵了僵。

  阿丽早已对元宜直呼当今天子名讳的事见怪不怪,点了点头,然后拿过元宜手上的扇子帮她扇起风来。

  完了,她怎么觉得,娘娘的心情又不好了。

  元宜此刻脸色还算平静,但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呵,狗男人。

  她默默攥紧了拳头,咬紧后槽牙。

  收了元清宁的东西在她意料之中,这无端冒出来个赵钰,算怎么回事?

  而且这赵钰还和她有些龃龉,谢钧辞这举动,真是渣的彻底!

  看来明天京城里又是关于“陛下赏识赵家小姐,收下心意是为哪般”、“陛下与赵小姐暗中互诉心意”这种传言了。

  元宜愤愤躺平,感觉心中酸涩得要命。

  说是喜欢自己,可转眼就……

  男人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元宜脑子乱的很,思绪飘来飘去,想着想着,却突然想起来那胖大厨。

  她朝阿丽摆摆手,示意她停下:“从今日起,每晚去御膳房外面盯着,看看有什么人进去。”

  元宜点点阿丽的脑门,压低声音:“重点……关注一下陛下。”

第45章 真相揭晓

  阿丽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虽不知为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元宜的吩咐去了。

  她每晚听话地在御膳房旁边守着,她有好些西疆异族独特的法子, 能够很好的隐匿气息, 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正是因为不容易被人发现,行事大胆了些, 索性钻到了储存食材的房间,透过门窗看外面的场景。

  若是元宜看见,定会叹一声同道中人!

  因为这位置,正好就是元宜那日藏身的鸡蛋架子后面。

  阿丽在这里静静的苟着,有些奇怪元宜的吩咐。不过苟着苟着, 终于是开了眼界,也懂了元宜让自己关注陛下的意思。

  一连十天,每天晚上陛下都会拎着杨有才去御膳房,而且每次走的时候,杨有才手里都会捧着一盘或者 一碗东西。

  看着……似乎是娘娘白天做的东西。

  娘娘这些天不知怎么回事, 每次做东西都会剩下一堆奇形怪状的食物, 看起来根本没有办法下口。

  因此每晚陛下莅临查看食物, 杨有才抱着这些看起来无从下嘴的东西的举动, 就更加奇怪了。

  难道是陛下听说娘娘做的东西太过凶残,亲自过来处置?

  还是说陛下把这些拿回去, 是要亲自……吃了?

  不过她马上就摇了摇脑袋, 心说陛下又不是脑子有问题, 何苦这样作践自己的胃呢?

  难道这是每天对杨公公的惩罚吗?

  阿丽虽然擅长云雨之事,但脑子实在不是很灵光,想不出陛下来这御膳房的目的是什么,索性不管, 只安安分分地观察陛下的举动,顺便拿出小本本记录下来陛下对娘娘做的食物的评价。

  唉,陛下每天都要跑到御膳房骂一通娘娘做的食物,也是怪累的。

  何必呢?

  不懂陛下海底捞一样心思的,不仅是阿丽,连曾和谢钧辞朝夕相伴十数载的元宜也摸不清。

  元宜这些日子两点一线,在御膳房和浮云宫两地来回奔波。

  白天做菜,晚上就回到浮云宫里撸鸟咸鱼躺,顺便听听阿丽汇报的宫里七七八八的事情,还有每晚御膳房的事情。

  只是这些东西,听着心情着实不是很好。

  宫里七七八八的事情大多都是关于谢钧辞,还有元清宁、赵钰的“三人爱情故事”。

  比如……

  “陛下又收了元二小姐和赵小姐送来的餐食,让其他小姐很是羡慕。”

  “听说杨公公两个时辰之后才把餐盒拿出来,大家说陛下应该是都吃了。”

  “这已经好几天了,大家都在说陛下欢喜这两位小姐,想要一个封为皇后一个封为贵妃呢!”

  “百姓听闻这件事,将她们二人比作娥皇女英,说书先生编了好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呢!”

  “陛下是更喜欢赵小姐还是元小姐呀?”

  “我猜是赵小姐!我瞧见杨公公对她多笑了两三秒呢!一定也是陛下的意思!”

  杨有才: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谢钧辞:把这姓杨的奴才拖下去砍了!!!

  或者……

  “赵小姐今天穿的衣裳颇为好看,听说是每年西域进贡的碧海纱,价值千金!”

  “赵小姐的步摇太亮了吧!这是什么金子,竟这样光彩夺目!”

  “你说元清宁今日做的什么菜呀,为何在御书房放 了那么久才出来?”

  总之,宫里的传言八卦绝对不离这一男二女。甚至已经又小宫女开始许愿,希望这两人入宫以后,自己能分被到她们的旁边做事,说不定能捞些好处。

  元宜面无表情地听完,没什么别的动作。阿丽小心地瞄了一眼,见其面色无异,又翻开每日记录的小本子,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本子里记录的,几乎全是谢钧辞对于元宜做的东西的贬低和斥责之语。

  “今日这又是什么鬼东西,为何比昨日的看起来还要诡异!”

  “种之稻米谷粟,五谷果疏模样寻常可观,为何如今在元太妃手里,成了这一盘烂泥怪物一样的东西?”

  “呵,这种东西,食之无味,弃之毫不可惜!”

  “元太妃的心思怕是都放到那只臭鹦鹉身上了,我看她把这些东西端过去,那破鸟敢不敢吃!”

  “元太妃手艺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瞧瞧这东西,大厨你看了难道不会做噩梦吗?”

  胖大厨: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杨有才:陛下骂得难听,最后不还是吃得一干二净?

  阿丽:陛下嘴巴好毒啊,骂人好厉害呀,我要记下来以后多多学习!

  元宜:“……”

  做**的噩梦。

  元宜静静地听着阿丽念小本本,自己悄无声息地把手上的鹅卵石碾成粉末。

  她有一搭没一搭摸着狗弟弟身上的绒毛,后者身子突然一颤,翅膀挪动一下又缩了回去,随后躺得更乖顺了。

  狗弟弟:呜呜呜这个姐姐的气场好可怕,鹦鹉哭泣。

  “行了,不用念了。”元宜轻轻挥了挥手,手心的粉末从指缝间滑落,洋洋洒洒落到地面,又被风卷起打着旋飘向上空。

  她缓缓起身,脸上挂着瘆人的冷笑,友好地拍了拍阿丽的肩膀:“这几天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阿丽把小本本揣会袖子,有些疑惑:“娘娘,今日奴婢不用去御膳房了吗?”

  “不用去了,以后也不用去了。”元宜揪着肩头的长发把玩,语气闲散:“我让人在浮云宫里做了个小厨房,又吩咐御膳房以后送来食材。”

  “御膳房那里啊,我可不再去了。免得遇上什么人,脏了我的眼。”

  说罢,元宜把阿丽打发走人,自己转头回了屋。鹦鹉狗弟弟缓缓扑腾翅膀,飞到树梢上停下,规规矩矩缩成一个圆球。

  为了保住不多的绒毛,今晚它要在外面睡。

  元宜回了房,嘴角依旧噙着可怕的笑,慢慢在床榻 边坐下。她拉开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摸出来一个长长的钢铁物件。

  那是一把剑。

  自从她来到京城,就再也没有用过它。

  手上微微用力,利刃离鞘,沉寂三年的宝剑再次现出真容。寒冷的剑身映出元宜的脸,她伸手轻轻拂过剑身,像是在抚摸动人的珍宝。

  她今天的手特别痒。

  特别想拔出这把剑,削掉某个人的狗头。

  今晚是第十天,她听了十天阿丽的“情报”,这会儿猜到缘由,自然什么也不想再听了。

  她一开始也以为,谢钧辞只是闲的没事跑去御膳房羞辱一番,再让杨有才把这东西带回去处理,亦或是跟那赵钰、元清宁做的东西一起比较。

  但两天前的早上,她看到了杨有才,这让她有了第二种猜测。

  那天她起得很早,醒来就提起步子去了御膳房。可没想到,在那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杨有才一大早上的,抱着一个空碗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御膳房。放下碗也不多停留,赶忙跑走了。

  待他走后,元宜进去一看,发现这碗就是昨日盛放她做的餐食的那个。昨日她做了一个味道奇怪的苦瓜羹,自己闻了两下也被味道劝退,没敢下嘴。

  只是现在碗里的东西已经不见,碗壁还有些勺子刮过的痕迹。

  看上去不像是倒了,倒像是……被人一勺一勺的吃了。

  元宜震惊之余,默默留了个心眼。

  第二天一早,她又早早去了御膳房。果然,和昨天一样,她又看见了步履匆匆的杨有才。

  手里也和昨天一样,抱着那个熟悉的空碗。

  元宜这次没放他走,在杨有才想要离开的时候,猛地从后面窜过来,轻飘飘地揪住他的衣领,让其原地转了个圈,转到自己的面前。

  杨有才眼睛瞪得像铜铃,试探地挣扎两下选择放弃,朝元宜咧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太、太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这话该问你才是,杨公公,这大早上的,你跑来这御膳房干什么?本宫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还揽了一个送碗工的差事?”

  杨公公被元宜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吓个半死,没过一会儿就把谢钧辞晚上睹菜思人,悄咪咪吃剩菜的事儿告诉的元宜。

  顺便还解释了一番陛下和元赵两位小姐的传言皆是谣言,陛下对她的衷心天地可鉴绝无二心,那些小姐送的东西一口没动,只每日等待着元宜在御膳房做的东西。

  元宜听了,只觉……这像是一个笑话。

  谢钧辞真的没有什 么毛病吗?

  天天跑过来骂一遍菜,又回去默默吃掉?

  啊这狗男人的行事为何如此清奇?

  不过她思来想去,一是觉得有些别扭,二是被传言搞得有些生气,三是……出于人道主义顾及一下谢钧辞可怜的胃,终于是不打算再做菜了。

  就算再难吃,她也不想让这些进了谢钧辞的肚子。

  于是第二天早上,元宜没有去御膳房,而是在浮云宫里酣畅淋漓地舞了一通剑,把门口那株桃树的叶子削去了一大半。

  谢钧辞晚上去御膳房的时候,自然是没有看到食物的影子。

  今日赵容夙不知抽了什么风,跑来御膳房和他商议政事,直到晚上才动身离开。他被搞得心情很差,来御膳房寻找元宜的“爱心便当”,却又败兴而归,心情变得更不好了。

  心情更差的谢钧辞走着走着,这步子就慢慢偏了方向,朝元宜的浮云宫走了过去。

  杨有才在后面默默的跟着,心里已经翻不起半丝波澜。

  果然,什么赵小姐什么元小姐,只有太妃娘娘才是陛下的真爱!

第46章 死亡打脸

  这会儿已经立了秋, 夜里的风有些微凉,水汽凝结,其中多了些寒气。

  元宜白天耍了一通的剑, 晚上却是神采奕奕地摸进了浮云宫新搭建好的小厨房捣鼓了好一会儿。

  阿丽在外面好奇地等着, 终于看见元宜端着一碗粉一样的东西,捞着一双筷子缓缓走了出来。

  元宜朝阿丽偏偏头, 示意她去厨房:“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凉皮,味道不错,给你留了一碗,快尝尝吧。”

  说罢,她把凉皮放到院子外面的石桌上, 想了一会儿,又去屋子里抱出一小坛酒来。酒塞被拔了出来,浓郁的酒香混着清甜的青梅味道,慢慢从坛口溢了出来。

  元宜又拿出来一只琉璃小杯,将泛着青色的酒倒进去。杯子和酒水交相辉映, 被月光照着, 晶莹剔透。

  阿丽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这才匆匆跑进小厨房, 看到了元宜做出来的东西。

  讲真的,她一直没有对自家娘娘的厨艺抱有什么希望。加上前几日新出炉的那些东西……着实有些吓人, 所以当她看见那一碗, 模样精致, 卖相不错的凉皮时,确确实实吓到了。

  娘娘竟然能做出来看过眼的东西!

  竟然闻着还不错!

  时不时可以奢望一下,味道也还可以呢!

  阿丽抱起碗,也拿了双 筷子, 小心翼翼地从小厨房钻了出来。

  元宜已经吃了起来,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左手拿着一个小酒杯慢慢悠悠地喝着。看她的样子,吃得还挺开心的。

  阿丽的心又放下一半,于是也找了个小凳子坐下,不再犹豫,挑起一筷子凉皮放进嘴里。

  凉皮软弹,韧而不面,伴着充足的酱料。浓郁厚重的麻酱带着一丝丝甜,混合黄瓜丝等蔬菜的清香,加上酸酸的醋,麻辣的辣油,还有许多奇怪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阿丽惬意地眯了眯眼睛,还没晃过神就已经囫囵吞枣一样把凉皮吞了进去。

  马上她又挑起一筷子迅速地吃了起来,甚至欢喜的晃起脑袋,转眼就把一碗凉皮吃得干干净净。

  阿丽激动得眼泪汪汪:呜呜呜太好吃了!娘娘真的可以做出来阳间的东西!!!

  她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抬眼一看,见元宜凉皮还没有吃完。她放下筷子,手上端着小小的琉璃杯慢条斯理地品着酒。

  阿丽起身端着自己的空碗走了过去,偏头看着元宜,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娘娘,您做的凉皮好好吃呀!”

  “是吗。”元宜也浅浅地笑了笑,朝阿丽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这是我前几日从胖大厨那里学来了,找他要了菜方,今天头一回做。”

  “看来还挺成功。”

  她仰起脖子,把被子里的酒尽数倒进嘴里。而后她拿过酒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端起酒,正准备接着喝,拿杯子的手却突然一顿,又缓缓把酒杯放回了桌子上。

  “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阿丽就发现面前闪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她愣了一秒,而后迅速把头垂下,恭敬问礼。

  谢钧辞缓缓慢慢,领着脚步漂浮的杨有才,现下携着秋夜的寒气迈进了元宜的寝宫。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桌子上被吃了一半的凉皮,还有那个小巧的酒盏。

  谢钧辞喉结微动,而后收回目光。

  “这种简陋吃食,元太妃倒吃得甚是开心。”他嫌弃地看着元宜,负手冷冷地说了一句。

  元宜:“???”

  这人有毛病???

  大晚上的来她这儿找茬?

  不过她看到谢钧辞这幅孤傲的样子,还有后面恨不得钻进地下脚步飘忽的杨有才,刚刚扬起的怒火神奇地被安抚。

  她抬起眼,脸上漾出来一个古怪的笑。

  “陛下所言极是,这东西确实简陋。”

  元宜默默放下筷子,麻利招呼旁边侍奉的丫鬟,“快给陛下上一碗凉皮。”

  她了然地瞥了谢钧辞一眼,“陛下 想吃。”

  谢钧辞:“?!”

  阿丽被这场面搞得迷迷糊糊,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按照元宜的吩咐跑去厨房把剩下的一碗凉皮端了过来,迅速放到桌子上,然后转身利索地跑了。

  杨有才看着阿丽的背影,也不声不响地挪动脚步,默默远离了院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待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谢钧辞长眉微蹙,故意问道。

  “字面意思。”

  元宜随意地朝他摆了摆手,重新拿起筷子,挑了一口凉皮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敷衍道:“陛下快坐。”

  谢钧辞拧眉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冷哼一声,掀起袍子乖乖地坐下了。

  一时间,两个人一个吃饭,一个不做声,偌大院子里只有元宜吃凉皮的吸溜声。

  谢钧辞僵硬地坐了一会儿,余光小心地瞥着对面的元宜,看着看着,脸上的冷硬也渐渐柔软下来。

  元宜与他生气这么久,从不过问他的事情,甚至还把她们两人珍贵的回忆透露给她人。加之最近政务繁忙,还有突然冒出来的各家小姐捣乱,谢钧辞的心情着实不是很好。

  可奇怪的是,他再过烦躁纷乱的心绪,却在他静静看着元宜的时候,慢慢平复下来,安安稳稳地变成一个平静无波的深湖。

  元宜……就像是最好用的安神香、清心丸。

  是他的药。

  他的药这时候终于把剩下来的半碗凉皮吃完,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抬眼看了一下对面坐得笔直的男人,翻了个小小的白眼。

  装什么装呢?

  每天巴巴地去御膳房捡她做的吃的,这会儿送到面前了,还给她演上了?

  元宜慢条斯理地放下帕子,沉吟片刻,骤然开口:“陛下,这凉皮,可比御膳房晚上剩的东西好吃多了。”

  “得知陛下每晚坚持去御膳房觅食,哀家体恤儿臣,亲自为您做了这一碗餐食。”

  “陛下,您真的不吃吗?”

  她看见男人猛地僵住,表情错愕,内心的小人笑躺在地上。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元宜喝了一小口,又添了一把火:“毕竟哀家记得,陛下……甚是喜欢粗!鄙!之!食!啊!”

  让你天天去骂我做的菜!

  让你骂完又吃得干干净净!

  让你天天收那些小姐的东西!

  元宜看着谢钧辞脸上一阵黑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暗爽。加之她一口一个“哀家”,不免更爽了。

  她之前一直在宫里自成“本宫”,觉得自己不过双十,没事 自称哀家,倒像一个年岁不小的老婆子,所以鲜少这样自称。

  不过在谢钧辞面前就不一样。

  这哀家的自称,那意思就是……

  老子是你老娘!

  谢钧辞没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去御膳房的事情竟被元宜知道了,额角的青筋崩得欢。他侧过头去寻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杨有才,发现后者早没了影子。

  这死奴才!他定要好好罚他!

  不过眼下的元宜还是更重要。对面的那位嘴角噙着笑,促狭地望着他,葱白的手指又点了点那碗五颜六色的凉皮。

  谢钧辞克制地攥紧了拳,深深吐出一口气,想要开口解释:“元宜,我、我不是——”

  “陛下,还是先吃了这碗凉皮,我们母子再好好聊聊吧。”

  元宜自然没想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把凉皮推到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盯地看着他:“陛下可要好好品尝呢。”

  谢钧辞:“……”

  行吧,他吃。

  好歹也是她做的,他连苦瓜羹都能吃下去,这区区凉皮,自己定是能受得住。

  想到这里,他深深望了元宜一眼,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筷子,利落地吃了起来。

  他本已做好万全准备,心说即使再难吃也不能表现出来。可没想到,这凉皮一入口,酱料包裹味蕾,竟……竟这样好吃!

  他怔了一下,然后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没一会儿就把一小碗凉皮吃得干干净净。

  等他反应过来,只能和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面面相觑。

  这碗好空,似乎咧着大嘴,朝他笑得肆意。

  然后他就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说过的话。

  这种简陋吃食,元太妃倒吃得甚是开心。

  甚是开心。

  开心。

  心。

  他……似乎才是吃得开心,吃得忘怀的那个。

  完了,这脸打得有些太疼了。

  这可真是死亡打脸现场。

  谢钧辞尴尬地放下筷子,素来冷漠的面皮这会儿有些发红。他一届君主,却在小板凳上僵直地坐着,极少见地手足无措。

  元宜看着对面男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样子,拄着下巴静静看着,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她面上挂着慈母一般如沐春风欣慰的笑,内心却是笑的人仰马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她在狂笑!

  她终于发现,看谢钧辞慌乱出丑,比在宫里遛弯撸鸟有趣多了!

  不过她这会儿被关在宫里,吃穿用度还是要仰仗这位陛下。所以元宜内心狂笑过一阵之后,慢慢平复心绪,没有再奚落 谢钧辞,而是面色平常的把碗挪到一边,抬起头来。

  “陛下,哀家瞧您吃得欢喜,甚是欣慰。”

  “不过,吃了哀家做的东西,可就要听听哀家的心愿了。”

  元宜轻扣石案,直入主题:“我想出宫。”

第47章 猛男撒娇

  元宜从一开始, 就没想让谢钧辞白吃凉皮。

  现在她还同他生着气,怎可能心甘情愿的奉上自己做的东西?所以派阿丽端上凉皮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要求。

  她要出宫。

  她已经被变相软禁在皇宫里一个多月了, 皇宫不比以往热闹, 而且周围随时都有侍从跟随。她起居虽然过得还不错,但心里实在不是很畅快。

  她从小在宽广无边的西疆里长大, 以天地为边框,无拘无束,肆意奔跑。就算到了京城,也常常背着元府的人偷偷出去玩。

  可如今在宫里,她是真的快要憋坏了。

  如果让她下半辈子一直待在皇宫里, 没有自由,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前些日子她或多或少顾及谢钧辞初登基,事务繁多,也没有做什么事情打搅他。但现在不同,楚国的情况渐渐安稳, 谢钧辞的新帝的位置也坐得稳了, 她自然不会再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所以, 就从出宫开始吧。

  “不行!”谢钧辞下意识拒绝, 衣袖险些把象牙筷子碰掉。

  “可你吃了那么多我做的东西,连我这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吗!”元宜忙把那筷子往回捞了捞, 也提高了些嗓音。

  俗话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谢钧辞吃了这么多她做的东西, 甭管好不好吃,那也是吃了!

  既然吃了,那就要收利息了!

  “叶娴都可以出宫,为什么我不可以!”元宜紧抿着嘴, 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谢钧辞。

  “你们不一样——”

  “我们怎么不一样了?叶娴是太妃,我也是太妃,我们都是你的长辈,是陛下的母妃!”

  谢钧辞:“……”

  神**母妃。

  “总之……就是不行!”谢钧辞被元宜冷冷地目光刺得心凉,有些仓促地错开目光,却仍是利落地拒绝。

  如今京城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实际上暗波涌动。乱党蛰伏于阴暗之处,暗中窥伺,时刻寻找机会出击。

  谢钧辞一个常年不受宠的皇子,刚从西疆回来就继承皇位,大刀阔斧地重整朝堂,触及了不少人的利益。

  众人 不敢寻皇上的错处,自然要从别的地方入手。

  元宜就是最好的靶子。

  一个先帝宠爱的嫔妃,为何频频得了新皇的青眼?为何皇帝宁愿自己受伤也要去救她?

  众人疑惑之际,定会派些人手调查元宜。所以为了元宜的安全,和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谢钧辞才会派人把元宜看住,不让她出宫。

  这些天的众小姐送餐之事,说是碰巧,其实也在谢钧辞的意料之中。

  因为这“皇帝去御膳房”的消息,说是被有心之人透露出去,而这有心之人中也有他的人,他自己给这传言添了一把火。

  他之前还纠结拿哪家的小姐当做转移注意的靶子,元清宁得了元宜的食谱,倒是阴差阳错成了最好的靶子。加上最近也来凑热闹的赵钰,自然可以分走一大半朝臣的注意。

  不过如今……还是不算太平,他不能冒险。

  况且元宜离宫心切,若是她又逃了,自己怕是会后悔一辈子。

  谢钧辞思绪翻滚,终究还是没有解释。他垂眼起身,不敢再看元宜,克制的阖了阖眼,转身想要离去。

  可转身之际,袖子却被人轻轻扯住。

  “真的……不可以出去嘛?”

  元宜掐着嗓子用软软的声线说了一句,垂下脑袋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够,又轻轻摇了摇手上扯着的袖子。

  看见男人意料之中地僵在原地,耳朵上渐渐爬满粉色。元宜轻捻手指,暗说稳了。

  谢钧辞极僵硬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那双手。

  皓腕如玉,手指纤细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那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下方,然后又扯着袖子轻轻摇了摇。

  像是西域珍贵的猫儿,轻轻在自己手上挠了挠。

  像是在挽留,在许愿,在……在撒娇。

  谢钧辞哪见过这场面,脑子里轰的一下,觉得一阵酥麻从袖子处蔓延开来,爬满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脚下一软,像是踩在云端,感觉自己整个人烧了起来。

  他垂首看着面前的人,看见她耷拉下来的脑袋,看见她微微颤动手指,像是一只呜咽的小兽。而自己,就是她唯一的希望一般。

  喉结上下滚了滚,谢钧辞只觉自己的脚像是黏在了地上,半点也不想离开。

  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嘴巴张开又合上,却是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呀。

  他、他真的受不了。

  “元、元宜,你先把 手放开。”谢钧辞艰难开口,声音听起来……特别虚。

  “不要嘛。”

  元宜又用那又软又甜的嗓音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尾音拖得很长:“你先回答我,能不能出宫嘛?”

  粉色从耳朵蔓延到脖子,又向上爬到脸颊,谢钧辞伸出胳膊扶住石案,撂下一句“可以”,随后转身落荒而逃。

  守在外面的杨有才只觉一阵明黄色的旋风跨过,在原地愣了几秒,随后就听见远处陛下恨铁不成钢的怒吼:“杨有才!”

  他脖子一缩,赶紧提步追了过去。

  偌大皇宫里,一仆一主,化成两道颜色不一样的光,咻咻咻消失在宫墙之中。

  待人走了,元宜这才慢悠悠地抬起脑袋,眼尾挑起,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她伸手拂去美人椅上的落叶,在软垫上一坐,恢复了半躺的姿势。

  第一步,成了。

  元宜揪起辫子在手里摇了摇,随手挠了挠下巴。

  她原来一直觉得谢钧辞偏执又狠戾,是个占有欲极强的危险分子。所以行事万分注意,提心吊胆地在男人面前苟着,努力找到逃离的机会。

  但其实不对。

  这段时间在他身边呆的久了,在皇宫、在猎场,诸多蛛丝马迹告诉她,她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秘密。

  原来谢钧辞,和小时候是一个样子,仍是一只黑切白的纸老虎罢了。

  自己只要稍微主动一点,原本气势极足的男人瞬间会变成一只羞涩的鸵鸟。

  摸也不敢摸了,狠也狠不起来了,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

  所以今天元宜才会变了个行事方式,想要试一试水。

  没想到这试水试得很是成功,男人落荒而逃,也应允了自己的要求。

  元宜摸着下巴阴阴一笑:如此甚好。

  以后,可有的玩了。

  又在椅子上吹了吹风,元宜这才跑回房间,安安稳稳缩进松软的被子里,沉沉地睡了。

  然而对于谢钧辞,这自然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饭也吃了,脸也打了又丢了,出宫的要求也不明不白地答应了。

  这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晚上。

  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样也收不回了。

  谢钧辞脚步虚浮地回到御书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无奈地阖了阖眼。

  他真是栽在这个元宜姐姐手里了。

  既然她这么想要出宫,那就让她出去玩一玩吧。

  其余的事情,他来处理就是了。

  谢钧辞看着最后一摞奏折,又一次拾起了笔墨干涸的毛笔。

  御书房的灯烛彻夜未熄,杨有才在外面守了一宿,默默叹了口气。

  天际渐白,前朝的人来了又去,终是结束了一天的早朝。

  元宜今日起得早,兴致勃勃地在衣柜里面挑挑拣拣,想要挑出出宫合适的衣服。

  “阿丽,你说我今天应该穿什么呢,要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呢?”她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轻声纠结。

  “娘娘……”阿丽看着元宜兴奋的模样,却是小声开了口:“这出宫……怕是不能以真容出去吧?选衣服也要慎重一些。”

  “奴婢觉得,娘娘最好易个容吧?”

  “那么麻烦做什么,到时候戴个面纱就好了。衣服有什么值得慎重的,都是寻常女子的衣裙,难不成我要穿个男装,扮个公子哥?”

  元宜嘟着嘴摆摆手:“那也太麻烦了。”

  说罢,她继续钻进衣柜里纠结衣服了。

  只是衣服还没有挑出来,她就看见阿丽从外面匆匆跑过来,神色别扭地把她拉了出去。

  杨有才在浮云宫外面堆着笑,朝元宜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他手上捧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套男子衣物。

  “娘娘,这是陛下吩咐小的送过来的,是按照娘娘衣服尺寸做出来的男装,供娘娘出宫时穿着。”

  “陛下说了,娘娘安心在宫里等一等,到时候陛下与您一同出宫。”

  之后他给阿丽递了个眼神,把她扯到一边小声吩咐:“陛下说,易容的时候仔细些。势必一点也认不出来,尽量都反着来。”

  “反着来?”阿丽愣了一会儿,随后了然于心。

  她懂了。

  娘娘这么美,如果相反的话……那就往丑里搞!

  她拍拍胸脯,一口答应下来。为了娘娘的安全,她冲了!!!

  元宜眼睁睁地看着杨有才告退,阿丽捧着衣服回到屋子。她黑着脸站在原地,双手狠狠揪 住袖子。

  好,真是太好了。

  谢钧辞真是看重自己,居然要和她一起出宫。

  这可真是她的好弟弟啊!!!

  元宜咬紧后槽牙,嘴角控制不住地耷拉下来,整个人一下子蔫了。

  男装,易容,谢钧辞。

  这不是她想要的出宫啊啊啊啊啊!!!

第48章 插秧小伙

  早膳过后, 天空澄澈,艳阳高照。

  一辆装潢普通的马车低调地从皇宫侧门驶出,外面坐着一个面色严肃的黑脸小哥, 还有一个摇头晃脑满脸好奇的小丫鬟。

  这两人容貌普通, 衣衫普通,与身后尊贵精致的红墙黛瓦格格不入。

  马车走的不快, 小丫鬟手上拿着一个狗尾巴草,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与身边的小哥搭着话:“严大哥,你是先前跟着陛下在西疆打仗,后来调到京城来的吗?”

  严不笑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惜字如金地应了个“嗯”。

  “那你觉得,是西疆好,还是京城好呀?”

  严不笑似乎是有些嫌弃这姑娘的聒噪,微抿住嘴,不咸不淡道:“都好。”

  阿丽:“……”

  唉, 看来这位严不笑小哥真是不爱笑, 不仅不爱笑, 连话也不爱说。

  罢了, 就让大家一起沉默吧。

  小小马车走在人烟稀少的长路,静谧无声, 只能听见吱呀吱呀车轮滚动的声音。

  阿丽苦恼地揪着狗尾巴草, 默默往前挪了挪屁股, 想要离后面的车厢远一点。不知怎么,她觉得身后的车厢不仅安静,还带着阴嗖嗖的冷风,吹得她十分难受。

  自带降温效果的车厢里, 坐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刚一柔,穿着颜色相宜的长袍,看起来……有种奇怪的和谐。

  不过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不是这么和谐了。

  两个人坐在车厢里距离最远的对角,一个扭过头看着窗外,一个面色紧张地偷瞄对面的人。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宫里摆着的雕塑。

  不过这二人显然没有宫里雕塑好看。他们长相平平无奇,穿着制作精细却低调的寻常衣袍,戴着简单的发冠,看起来就是普通人家小郎君。

  他们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静谧又冷漠,小小的马车车厢冷得像是存放冰块的冰窖。

  “咳咳。”

  高个子的那位突然轻咳了两声,打破了车厢里面的静谧。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袍角,偷瞄了一眼对面的人。

  对面的矮个子小郎君听见声音冷哼一声,扭了扭身子,又往窗户的位置缩了缩,离对面的人更远了。

  哎呀,真是尴尬。

  见对面的人还是不想理他,谢钧辞窘迫地摸摸鼻子,无奈开口:“元宜,你我身 份特殊,出宫本就有诸多限制。为了安全考虑,易容是最好的选择。”

  声音是熟悉的低沉冷冽,不过此时,倒是有宠溺安抚的意味。

  马车里的两个人正是元宜和谢钧辞。

  不过当今圣上和太妃都已易了容,摇身一变成为两个平平无奇的男子,带着一个侍从一个侍女,极其低调地出了宫。

  阿丽易容的手艺出众,加上杨公公的嘱咐,又特意给元宜往丑里装扮。在她脸上左描右画了能有半个时辰,变身版的元宜终于新鲜出炉——

  黝黑的面庞,浓密的粗眉毛,敦厚又朴实的五官,看起来毫不违和的一个种田小哥。

  元宜觉得自己下一秒就可以挽起裤腿去插秧了。

  谢钧辞自然也易了容,不过远没有元宜这样大刀阔斧的改变。

  他只是让人精巧地在脸上描画了一下,把原本出众的眉眼变得平庸些,五官改动一点,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不过,改变之后也还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玉面小郎君,看起来也是个体面人。

  绝不是元宜那样,与京城格格不入。

  元宜听了谢钧辞的话,面无表情地放下马车窗户的帘子,顶着一张黝黑的脸盯着对面的男人。

  狭小的车厢里暗流涌动,两个男子面对面而坐,相顾无言。

  元宜:插秧小伙的凝视。

  谢钧辞:糟糕,突然感觉无法呼吸。

  谢钧辞看着这一张淳朴的黑脸,也是极不自在。他本意也是让阿丽给元宜装扮成寻常男子模样,不想阿丽这般凶残,一波操作猛如虎,直接把元宜搞成了这个样子。

  元宜盯着他看了许久,黝黑的面庞沉下来,冷冷开口,露出一嘴白晃晃的牙:“你不让不戴面纱,执意易容,我答应了。”

  “你非要让我装扮成男子,我也答应了。”

  “但为什么,要把我搞成这个样子!”

  元宜抠住窗沿,浓密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她抬起手在谢钧辞面前摇了摇,继续咬牙切实道:“看看,连我的手也不放过!”

  黑如煤炭的一双小手在面前晃过,往昔的白皙已不再,手指纤细,这样看起来,倒像是被熏过的鸡爪。

  这自然,也出自易容小能手阿丽之手。

  车厢外面的阿丽听见元宜这低哑的、恶狠狠的嘶吼,又默默往前挪了挪。这可不能怪她,都、都是杨公公的错!

  风这时将车厢的帘子吹开一道小缝,阿丽旁边的严不笑正巧回头看了一眼,那黑色的脸和手一下子闯进他的视线。

  严不笑觉得喉头一哽,忙把脑袋转回来,素来严肃的脸上多了丝不解。

  陛下的喜好……真是奇怪呢。

  谢钧辞被这双黑手糊了一脸,想笑又不敢笑,只能面容扭曲地 安静如鸡。杨有才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等他回宫,定要好好罚他!

  元宜见谢钧辞不说话,翻着白眼把手放下,继续扒着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

  元宜:好气,现在一棵树都比她好看!

  一路上车上的四个人再也没有说过话,不过周围的草木逐渐减少,喧闹的声音也慢慢钻进耳朵。

  一刻钟后,马车终于平稳地驶入京城的繁华街市,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帘子,谢钧辞从马车上跳下来,伸手准备扶住后面的元宜。

  不过自然是扶了个空。

  插秧小伙元宜看也不看面前白皙修长的手,冷着脸轻轻一跃,平稳地落在地上。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揪过另一边低着脑袋当鸵鸟的阿丽,率先迈步走人。

  严不笑利索地将马车存放好,安静地跟在谢钧辞身后,也随着元宜迈入人群。

  京城的街巷素来热闹,今日自然也不意外。年轻或是年老的男男女女在街上逛着,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元宜对这条街很是熟悉,之前在元府的时候,她常常会偷偷跑出来闲逛。有时候是打听些消息,有时候则是放松心情。

  元宜在人群里仰着脑袋走着,感受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视线。街上的人不算少,但她身边的人皆是默默挪开步子,离她远了些。

  许多人都会盯着她的黑脸看,不过再也不是原来的羡慕与惊艳,而是惊奇与厌恶。

  长长的街道,倒给他让出来了一条专门的通行区域。元宜被人看得烦躁,面色又冷了些,不由加快了脚步。

  谢钧辞在她后面默默走着,与她相隔一段距离。周围人对元宜不是很友好的目光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克制地攥了攥拳头,终究没有发作,不过周身萦绕的寒意又浓了一些。

  大楚民心,偏见太多,而京城百姓尤甚。大楚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元宜走得很快,没过一会,就在一个装潢很有特色的商铺面前停下。商铺上面挂着一个红绿相间的牌匾,上面用草书写着“玩趣坊”三个大字。

  大门处也贴了张字报,上面画了个火花的图案,底下写着店铺新进的字画、话本和传奇。

  玩趣坊不买玩具,却是一个卖各式各样书籍的书阁。

  楚国文化底蕴深厚,民间识字的人也比较多。寻常百姓自然不会像读书人一样满脑子诗词歌赋,喜欢看四书五经。所以为了普通大众,就有些人写出有趣的话本传奇供大家阅读。

  元宜不仅喜欢习武,也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她常来这里淘些好玩的话本子来看,和这里的老板也很熟。不过今日……估计是熟不起来了。

  店铺里面有许多人,以年轻的男女为主,大多都是低着头在成堆的书籍里挑选和阅读。

  元宜随意地扫了一眼,提起衣摆迈上台阶,终于迈进了这 玩趣坊。

  元宜淳朴的黑脸很快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不过来着玩趣坊的人大多沉迷话本,什么样的故事都看过,对于朴实的、看起来不识字的乡下小伙逛书店这种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所以大部分人只是抬头看她一眼。随后移开目光,继续在话本子的海洋里面畅游了。

  元宜自然是对这样的场景喜闻乐见,没有什么遭她厌烦的视线打扰。她心情好了一些,终于感受到了出宫的乐趣,也低头在一摞摞书中翻看起来。

  这话本子,讲得就是一个奇和怪。大楚的规矩比较多,众人的生活也多是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所以这话本子里的内容,就与现实生活恰恰相反,怎么刺激怎么来。

  不过像什么狐妖报答书生、落魄小姐变成尊贵公主、废物草包变成天才、王爷歌女相爱相杀这种俗套的故事已经过时,现在暗戳戳流行的,是新题材的话本。

  这种题材的话本据说是从郦国传过来,写书先生们改改写写,变成了大楚人喜欢的风格。

  不过这些话本深受姑娘小姐们的喜爱,却常遭到一些人的不齿。

  比如年纪较大的古板男人。

  因为这话本讲的,是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

第49章 磕到活的了!

  楚国是一个传统的国家, 男婚女嫁循规蹈矩,男女互相仰慕生出些爱情的火花,大家觉得也是正常。

  可男人之间生出火花……那可能就是违背纲常、罔顾人伦的火花了。

  所以即使有人生出来了火花, 也不敢放到明面上, 而是选择隐瞒或者自行掐灭。所以讲述这种故事的话本子能流行起来,元宜也是有些诧异。

  不过这种诧异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这类的话本子……实在是太好看了!!!

  元宜随意地拿了一本上面贴着火花标志的话本, 翻看书页开始读起来。

  剧情流畅刺激,插画精美好看,一个个的美男子映入眼帘,元宜如饥似渴地看着,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天命宝藏。

  元宜: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啊!淦!

  显然其他沉迷话本的姑娘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书店里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一时变得很是安静。

  然而……美妙的安静突然被人打破了。

  元宜正看着两个男主在悬崖底下互诉衷肠,不料突然听到一声苍老但中气十足的长叹:“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元宜闻言心说可不是嘛,当朝陛下带着头违规矩, 软禁太妃乔装出宫, 难怪如此啊。

  她内心附和了一秒, 然而头也没抬, 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上的宝藏话本。

  “你这地方贩卖违背纲常伦理的妖魔书籍,妄图扰乱人心!”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仍是自顾自地喊着, 言语愈发过分。

  元宜皱了皱鼻子, 终于抬起脑袋, 朝外面看了一眼。

  一个身穿灰色衣袍的大爷捧着一卷四书五经,柱子一样立在店门外吹胡子瞪眼。其余的书客似乎对这场面见怪不怪,嘴上烦躁嘟囔两句,也懒得理这个人。

  店老板更是眼都不抬, 往面前立了一把扇子挡住这个大爷,又掏出两团棉花塞住耳朵,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元宜却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事,疑惑之际,走到和她看同样话本的姑娘身边,低声问道:“打扰姑娘了,在下第一天来这里,不知门外那位老先生,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姑娘被元宜吓了一跳,抬眼看见面前多了一个肤色极黑的小哥。淳朴的脸上咧出一个笑,露出又齐又白的牙齿。她默默往后退了两步,觉得自己被吓得更严重了。

  不过她抬头的时候瞥到了元宜手上的书,发现和自己手上的那本一模一样。

  啊,原来是同道中人。

  姑娘一下子变了一张脸,友好地笑了笑,朝元宜说道:“门口那位大爷是个老秀才,不知怎么听到这里卖起这种话本。”她晃了晃手里的书,长叹了口气:“他觉得这些书违背纲常,所以天天都来这里骂上一通。”

  “不过他骂归骂,我们该看的,还是会过来看。这大爷也是不嫌累,风雨无阻地过来,都能有快一个月了。”

  姑娘撇了撇嘴,继续抱怨道:“他不喜欢这书,不看就是了,何必管别人呢。况且这些书写得这样好,比那些寻常话本子好看多了!”

  “是啊是啊。”元宜点头附和:“男子之间谈谈情说说爱怎么了,男女都是人,何必这样有偏见呢?”

  元宜只是随口把心里话说出来,不想那位姑娘听到元宜的话,却是放下手里的书,仰头直盯盯地看着自己。

  那眼神,像是饿狼扑食之前的那种。

  元宜:突然好方。

  “这位……书友,你也这么想吗!”那姑娘突然拉住元宜的手,双眼亮晶晶,像是找到了知己:“想不到你一个男子,也懂得……”

  “噫吁嚱,啊呀呀!天啊,竟有男子也看这种该下地狱的东西!”

  姑娘正想和元宜交流一下阅读感想,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大爷打断。那大爷竟是在门口骂得不过瘾,直接冲到店里来了。

  枯槁的手指抓住元宜的手腕,大爷狠狠瞪着元宜,扼腕叹息:“你身为男子,怎能看这种有违纲常的东西!”

  元宜原地反应了一两秒,终于意识到大爷嘴里的男子说的是自己。不过男子又怎么了……至于这样吗?

  元宜:我人都傻了。

  那老大爷人长得瘦,手劲却是不小,元宜的手腕被捏住,很快就泛起一圈的红色。

  她被抓得有些痛,无奈地甩了甩手,低声说道:“这位大爷,你先把手松开,我们有话好好说。”

  老大爷当然不会好好说话。他仍是没有松开元宜,听见元宜的声音之后,反而变得更激动了。

  “呵,你、你果然是个不成器的小子!不光看这种惑乱人心的邪书,连说话声音也是这么扭捏造作,有如妇人之态!”

  真妇人元宜:我就是女的呀嘻嘻嘻。

  元宜脾气说不上差但也绝对说不上好,她这会儿被这老大爷搞得烦躁至极,面色也冷了下来。

  她用力甩掉他的手,抱住手臂冷声道:“大爷你适可而止,这里是书店,不是你大吵大闹的地方。若是你再这般胡搅蛮缠,可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哼,书店?我看这里就是个臭水沟!”大爷挺着胸脯毫不退让,随手抄起一卷书重重摔在地上:“这些垃圾里面写的东西乌七八糟,成何体统!”

  话本在地上,书页翻开,正好是两个男子交颈环抱的 那一页。

  老大爷像是看到鬼怪一样避开目光,扯着脖子大声指责:“老夫看着这些东西,真是为大楚感到寒心!”

  “男子本应顶天立地追求功名,娶妻纳妾延绵子嗣,怎能被这样侮辱!”

  “你身为男子,不仅不和老夫一般指责这些东西,反而像他们一样看得津津有味,真是……你的家门不幸!”

  大爷越说越生气,看见元宜一点没有自责的样子,怒从中来,竟然直接动起手来。

  他见元宜一个乡下人的样子,也没有什么顾忌,用足了力气朝她重重一推。

  元宜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没想到这人倚老卖老,竟然敢这样动手。她正好站在台阶旁边,冷不丁被人一推,手上没有什么扶的地方,身子直直朝后面倒了过去。

  元宜心中暗骂一声,碍于身边有人不能借力跃起。不过她下坠之际,也不再收着怒气,打算手肘撑地之后给面前这老东西来个回旋踢。

  不想,淡淡的冷香萦绕鼻尖,坚实的手臂温柔环住她的腰肢,稳稳地将她捞了起来。

  长相普通气质不凡的玉面小郎君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衣袂翩跹,精准扶起了这位……淳朴的黑脸小伙。

  又一次倒在男人怀里的元宜:怎么感觉这画面有些熟悉……

  谢钧辞和元宜这里的动静显然让许多人吃了一惊。周围的人都扭着脖子看了过来,面色各异。

  那姑娘抱着话本愣愣站在原地,嘴巴张成一个圆形;店长在台阶下面仰着脑袋,手上还握着刚刚掏出来的棉花。

  而那位老大爷……

  老大爷一副吃了屎一样的表情,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男子,眼珠瞪得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谢钧辞的那一搂,手臂直接勾勒出元宜盈盈一握的纤腰,宽大衣裳下面的少女身姿显露出来些许。

  于是在所有人的眼里,看到的就是黑脸小伙腰肢纤细,身体轻盈,头发凌乱地倒在另一个面色冷厉的男人怀里。

  这位肤色较为白皙的小郎君一脸生人勿近的神色,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势,一脸不善地盯着面前的老大爷。

  看起来,活脱脱一个给被欺负了的心爱 之人找场子的高冷……夫君?

  英雄救“美”的滤镜下,他平庸的五官这时看起来,也有些眉清目秀了。

  “你、你们……”

  老大爷气都理不顺了,憋得满脸通红,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骂道:“我说你这小子怎么看这种东西,原来自己早做出来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还有你!”他手指挪了挪,又指向元宜后面的谢钧辞:“看你一表人才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不顾纲常的人!”

  “大楚不幸,大楚不幸——”

  他话还没有骂完,突然面色一变,随后哀嚎一声倒在地上。

  石子精准地打在膝盖骨的位置,谢钧辞手指轻捻,挥落沾上的些许灰尘。他不着痕迹地扫过元宜泛红的手腕,眉头紧皱,眼中极快地划过一丝杀意。

  手上的另一颗石子瞄准了地上人的脖颈,他正准备动手,手腕却被一双黑黑的手轻轻捏住,安抚性的拍了三下。

  他呼吸一窒,阖了阖眼,手指轻颤,终究是将手收了回去。

  店门外很快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满脸大汗的知府带着一众衙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严不笑也默默站到谢钧辞身后,满脸严肃地握着手上的剑。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闹事的老头子给我抓起来!”知府胆战心惊地扫了一眼严不笑,目光在书店扫了一圈,在那两个容貌普通的男子处没有多做停留。

  衙役闻言赶紧上前,把哼哼唧唧痛叫的老大爷的嘴巴堵住,随后利索地把他拖走了。

  知府这才腾出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朝严不笑赔着笑。

  严不笑冷冷看他一眼,他会了意,也不再多说,派人疏散掉围过来的人群,带着人利索地走了。

  也不知道这老东西怎么触了这位严公子的霉头。严公子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希望这事不要捅到陛下那里,让陛下迁怒于他啊。

  想到这儿,知府看那老大爷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狠厉:“走快点!”

  瘸腿大爷痛哭流涕:他今天出门之前应该看看黄历......

  书店里的许多人依旧保持震惊状态,不过碍于谢钧辞的气势,都默默扭过头避开视线。元宜早已从谢钧辞怀里直起 身子,佯装镇定地理了理乱掉的发型。

  她轻咳两声,伸手拣起落在地上的书,将它放回书架上。

  不过抬眼之际,余光却发现,一边站着的姑娘眼神完全变了。

  姑娘一会儿看向她,一会儿又看向旁边的谢钧辞。眼神左右飘移,里面渐渐多了些别的东西。

  沉迷新型男男文学的姑娘眨着星星眼:她终于磕到活的了!!!

第50章 我会心疼

  唉, 两人感情很好,可样貌……着实欠缺了一些。那位高个子的小郎君看起来尚可,而这位淳朴的黑脸小伙, 还真是有些破坏美感。

  姑娘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星星眼里闪过一道失落。

  元宜自然是不知道面前这位姑娘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她已经在脑子里编出来她与谢钧辞两个人无数的惊世骇俗的爱恨纠葛。

  她朝姑娘尴尬地笑了笑, 正想着还要不要买几本书回宫里看,就被谢钧辞半搂着肩膀带离了书店。

  因为方才的争执,元宜手腕上的黑色被蹭掉了些,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来。她默默把手往回缩了缩,拉下袖子将其挡住。

  “你干什么啊, 我还想买几本书回去看呢。”元宜从谢钧辞怀里挣脱出来,看着玩趣坊的牌匾恋恋不舍。

  谢钧辞这次却没有顺着她,冷着脸抬起双臂,胳膊在她腋下一抄,拎孩子一样, 直接把人搬走了。

  元宜整个人被摁在谢钧辞怀里, 双脚悬空无助乱甩。

  她狼狈地避开街上众人奇异的目光, 却又不能大喊, 只低声惊恼道:“谢钧辞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谢钧辞又把她往上提了提,加快了些脚步:“你若喜欢那些话本, 我差人给你运回宫里。不过那家书店, 你是绝对不许去了。”

  男人步子很快, 很快走到一处没有人的街巷。他把手上的人放下来,双手紧紧抓住元宜的肩膀。

  元宜再次被固定,面上一沉当即又想挣脱。可是不经意抬眼间,却发现面前的男人眼底已是一片腥红。

  她心跳空了一拍, 鬼使神差没有再动。

  “如果那时我不在,你当如何。”谢钧辞认真注视着元宜,声音冷得像块冰。

  元宜心说那就被推到再爬起来呗。

  不过她被谢钧辞看得有些慌乱,嘴巴张开又合上,垂下眼睫没有作声。

  “你会被那个疯子推倒,从台阶上摔下去。”

  “你还会冒着胳膊受伤的风险,用手撑住身体跃起来打回去。”

  “你武功不差,那疯子自然不是你的对手。”

  “所以你肯定会打赢。”

  元宜不说话,谢钧辞却替她回答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些哑,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元宜发现,他说的和自己想 的竟是一模一样。

  连下落的姿势都和她想的一样。

  “所、所以,我也不会有什么事……”

  男人周身气势太过逼人,元宜低着脑袋嗫嚅两句,目光飘忽,看起来像一只怂了的鸡崽。

  “可我有事。”

  元宜猛然抬头,瞧见那漆黑幽深的瞳孔里面像是打着旋,漩涡一样将她吸入其中。

  “我会心疼啊。”

  冷润微哑的嗓音像是句无奈的轻叹,尾音极轻,转瞬碎在空气里,被风挟裹飞向所有角落。

  元宜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一窒,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谢钧辞对她说过好多好多话,比如“我会帮你啊”、“不许离开我”、“你逃不掉”这样暧昧的字句。

  她以往心上也并不是没有波动,可理智每次都会及时将她从乱掉的情绪中拉回来,告诉她“你不可以”。

  她不可以像原来一样,因为他们不会有以后。

  但今天……不一样了。

  这句轻得像羽毛一样的话,直接穿透了她身外包裹的理智外壳,直直穿进她的心里。

  刹那,溃不成军。

  她第一次开始想,或许就像现在一样,他们在宫里待着,一直待在一起,是不是也还不错?

  她是不是可以,贪心地想一想未来呢?

  元宜不自觉地攥紧拳头,指甲在手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印痕。

  街巷的角落,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靠在墙边,身体贴得很近。

  墙后面有一颗高高的树,树上的一个小小树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不一会就支撑不住,歪歪扭扭地飘了下来,正巧落在黑脸少年的发顶。

  像一缕翘起来的呆毛。

  元宜陷在混乱的思绪里,自然是没有察觉。

  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犹豫两秒,轻轻拾起了这一片落叶。

  谢钧辞抚了抚元宜的发顶,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声音听起来竟有些抖:“所以元宜,可不可以为我,再小心一点呢?”

  脸上的触感让元宜一下子回过神,她怔怔地看了男人好几秒,才想起来往后退。

  不过僵掉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不太利索地往后挪了几步。

  元宜背靠着墙,黑色颜料下面的一张脸早已红透。她有些惊慌地捂住脸,好好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什、什么为你小心啊……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她匆匆撂下一句话,然后身子一矮,手忙脚乱地跑离这块是非之地。

  憋着气跑了好一会儿,元宜这才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双手试探地在胸口上停了停,发现自己想心跳果然快得吓人。

  这男人突然骚起来,她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啊,要命了要命了。

  她红着脸(并不能看出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平复情绪后再次提步迈进另一条街巷。

  罢了,还是先逛街吧。

  人突然逃走,谢钧辞却依旧停在原地。

  他看了一会儿手上的落叶,并没有扔掉。而是掏出一块帕子,把它包起来揣进怀里 。

  他看着那一团紧张兮兮的背影逐渐在视野里消失,却是低低笑了一声。

  手指上还残留着元宜脸上的黑色颜料,他轻捻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

  似乎带着少女身上的甜香。

  真可爱啊。

  谢钧辞怔怔站了许久,眼尾的红色渐渐淡下来,温柔漩涡的深处,却是有了丝担忧。

  他的元宜姐姐这样好,他决不能让任何人伤到她。

  今日的事情,他只允许发生着一次。

  半晌,街巷里的男人垂下手,身子一闪不见踪影。

  墙后大树上的叶子仍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只是不管怎么吹,也没有叶子再落下来了。

  *

  经历了这一插曲,元宜走路时默默垂了垂脑袋,不想再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了。

  方才那件事处理得还算及时,没有闹得太大,所以这条街上的大部分人也并不知晓。街上人各自走着,也没有太多关注元宜。

  与上一条街不同,这一条街上卖的大多是女子喜爱的衣裳首饰,还有些居家用的东西。

  元宜看着自己的黑爪子无声叹息,心说她这幅样子跑去饰品店,怕是会被当成攻击的靶子。她又想起浮云宫的小厨房似乎缺了些东西,脚步一转,便朝那贩卖居家用品的商铺方向走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她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熟人。

  还不止一个。

  元清宁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华贵的纱裙在店里看来看去。元宜仔细瞧了瞧,发现这衣服还是用她母亲嫁妆里面的绸缎做成的。

  双眼当即沉了沉,眼底多了些厉色。

  元清宁身边站了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掩不住她的娇美。她笑着挽着元清宁的手臂,侧着头与她低声交谈。

  这位就是和元清宁一样火的赵家小姐,赵钰。

  她们两个明明算是竞争对手,却姐俩好地一起来逛街,倒是有些奇怪。

  元宜顶着鬼也认不出来的易容,也没什么顾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越过两人去挑选东西了。

  不过耳朵还是竖了起来,仔细听着两人那边的动静。

  元清宁和赵钰本也关系不算好,不过今日她们两个让往常一样去给陛下送东西,却齐齐被退了回来。

  元清宁伤心多于惊诧,赵钰惊诧多于伤心,倒是成了同病相怜的一朵姐妹花。

  她们在杨有才那里问了好一会儿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元清宁自然不甘,垂头在自己的食盒上扫了一圈,自行下了结论。

  陛下可能是看自己的食盒太过寻常,有些厌烦了。

  那她得赶紧买一个新的、好看的、独特的。

  于是元清宁接过食盒就准备去街上买东西,赵钰目光微闪,竟也拉住元清宁,说和她一块去。

  两个女子各怀心思,却是谁也没拒绝,一起来了街上。

  元宜手上拿着 个饭铲子,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心思这会儿全在耳朵上。

  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算不上小,加上元宜傲人听力加持,两人对话全都清晰地钻进了耳朵里。

  “元小姐,陛下向来欢喜你做得食物,为何今日却拒绝了呢?”

  欢喜?

  切。

  元宜在锅铲上挠了挠,默默翻了个白眼。

  “我也不知,陛下明明也对赵小姐青眼有加,不知怎么,倒和我一样同病相怜了。”元清宁手上拿着个象牙玉的盒子,脸上全是对好姐妹的遗憾之情。

  “我哪能和元小姐比,我本就不擅庖厨,陛下瞧不上也是常理之中。不过我倒是好奇,元小姐今日做的是什么呢?”

  呵,这是在讽刺自己常做下人之事,常去厨房跑,上不得台面了。

  元清宁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显,仍是笑盈盈地应了:“我瞧今天也是热得紧,想那最消暑的东西还是银耳羹,便又做了这道菜。”

  “啊,这样。”赵钰恍然大悟一般,继续说道:“许是陛下吃过一次,不想再吃了吧?元小姐可要研究出来些新的菜式,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两人话里皆是绵里藏针,来来往往好几回,听起来倒是有些好笑。

  元宜独自听着认真,眼睛又笑成两道月牙。不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她被吓了一跳,手一松,那锅铲直接从手里飞了出去。

  然后被人在半空接住。

第51章 豪横

  “想什么呢, 手上的东西都忘了?”谢钧辞平稳地把铲子放回元宜手心,温声问了一句。

  男人已恢复平日里冷淡矜贵的样子,不过注视元宜的视线很是温柔, 幽深的眼眸里似是跳跃着细碎的光点。

  “没想什么。”元宜把手里的铲子放回原位, 又拿起一把绿色的在手上摇了摇。她微微侧过身子,下巴朝前方指了指:“看见没。”

  谢钧辞朝那边扫了一眼, 而后睁眼说瞎话:“看什么?”

  元宜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奚落道:“你的‘娥皇女英’啊,人家天天给你送吃的,很是得陛下欢心呢。”

  “怎么,现在给我装不认识?”

  谢钧辞无奈笑叹, 伸手把面前人的脑袋转了回来。他给元宜理了理脑顶的乱毛,一边顺毛一边解释:“你知道我为什么收她们的东西。一来我实在想知道,你把我们两个人的回忆,给出去了多少;二来……她们分去不少人的注意。”

  “这么说起来,你和元清宁的事情我还没找你问清楚, 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嗯?”谢钧辞轻轻捏了一下元宜的后脖颈, 哑着嗓子反问了一嘴。

  元宜理亏, 所以罕见地没有回嘴。不过她低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 又开了口,不过样子有些……扭捏:“那你之前都收得好好的, 为什么今日又不收了?”

  谢钧辞一脸理所当然:“她昨日送来了一样重复的菜样, 我就知道, 你给她的菜谱她应该都做完了,所以现在自然没有什么价值了。”

  “而且这些天朝廷上的人也安分了许多,不再揪着你的事不放,我也不用再这样做样子了。”

  “不过你倒是大方。”他在元宜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整整二十道菜, 你全给出去了。”

  元宜把他不安分的手拍下来,瞪了他一眼:“你老实一点,大庭广众之下,我们两个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她把绿色的铲子放进筐里,又往里面放了一个相同颜色的盆和盘子。满筐的绿色拎在手里,衬得元宜本就很黑的脸和手,更黑了。

  他们两个易容王者在店铺角落里面小动作频频,却也没惹到什么人的关注。因为店里的大多数人都被屋子里那两个娇花一样的姑娘吸引,目不转睛地欣赏二人的美貌。

  人群中央的元清宁和赵钰仍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陛下的事情,殊不知自己嘴里的陛下,就在不远处和一个黑脸小公子“打情骂俏”。

  “元小姐,我瞧这个浅紫暖玉的盒子不错,质地细腻,保温保冷的效果也好。我想陛下见了,也会知道你的用心。”

  赵钰正对元清宁手里的盒子称赞不停,看了看又摸了摸,持续输出……彩虹屁。

  她这些话显然很让人受用,元清宁闻言为自己的好眼光得意了一会儿,却又开始闹心起来。

  因为这个盒子……着实是有些贵。

  她在这个店里呆了这么久,挑挑拣拣,就是想要找到一个又好看,又不是特别贵的盒子。不过现在看来,鱼和熊掌怕是不可兼得。

  “元小姐,难道你不喜欢这个盒子吗?”赵钰瞥了一眼元清宁的神色,心中了然,于是又默默添了一把火:“我瞧这样子的盒子好像只有一个,若是被人捷足先登,那可太可惜了。”

  此语一句点醒梦中人,元清宁把手里的盒子往怀里紧了紧,方才的犹豫消散了大半。

  对啊,这是她先看中的东西,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岂不是笑话!

  而且这盒子独一无二,和她多么般配!

  她要做陛下眼里最特别的女人!!!

  想到这里,元清宁咬咬牙,手指在盒子上叩了叩,扬声说道:“老板,这个盒子我要了!”

  老板暗中观察许久,这会儿脚底生风一样跑过来,脸上满是褶子,笑得像一个傻子。

  这盒子在这里摆了好一阵子了,因为价格比较高一直没有人买。他本来都想着要降价卖了,不想这会儿来了个出手阔绰的大小姐,真是天助他也!

  老板谄媚地从元清宁手里接过盒子,豆大的眼睛叽里咕噜转个不停。

  元宜保持着高冷有钱的声线,极其随意地开口:“这盒子多少钱?”

  “回小姐,这盒子是小的店里的特等品,品貌绝佳,只需要三百两银子!”老板这会儿已经在给盒子进行包装,动作急切,生怕元清宁反悔。

  反悔是不可能反悔的,若是不买了,那可太丢面子了。

  元清宁艰难地端着架子,大手一挥让身边的小丫鬟拿出银票:“去付钱吧。”

  外表云淡风轻,心却在滴血。

  啊,这就是人生吧。

  赵钰看见元清宁果然把这盒子买了下来,掩着嘴轻笑两声,随后柔声祝贺。元清宁大事已经完成,也不想在这个伤心之地再多停留。

  她转过身,见赵钰手上空空什么也没有买,有些疑惑地问道: “赵小姐,你不买些什么吗?”

  赵钰咳嗽了两声,轻柔说道:“这些东西的采买向来都是管家置办,我也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我一会儿准备去对面的铺子买一支毛笔,元小姐要一起吗?”

  元清宁近日这一趟元气大伤,哪还有心思看什么毛笔。她朝赵钰摆摆手,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了。

  赵钰看着元清宁的背影,眼底划过一道讥诮。随后她由身旁的阿荷扶着,袅袅婷婷地去对面了。

  元宜这会儿还在店里扫货。谢钧辞一来,她也懒得再听那两个人的交谈,转过头专心挑选小厨房的用品了。

  手上的筐早已到了谢钧辞手上,她在前面挑挑拣拣,男人就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尽职尽责地当一个会动的购物筐。

  筐子很快就被装满,元宜心满意足地在筐里放上最 后一个小刷子,终于是结束了小厨房用品的采购之旅。

  谢钧辞盯着这把绿色的小刷子满脸不解:“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烧烤啊。”元宜已经走到了结账的地方,示意老板算一下账,随口回答道:“给肉上面刷酱料、蜂蜜什么的。”

  她是一脸随意,后面的男人确实怔了一瞬。

  烧烤啊……

  西疆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又冒了出来,他仿佛看见绿色柔软的草地,还要满天的星光。

  还有低头甜笑的少女。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

  两个人很快的从店铺里走了出来,一兜子的东西交给了在门外候着的严不笑,后者结果袋子的时候整个人险些摔倒,不过迅速站直身子抱着东西找马车了。

  阿丽刚刚被元宜派过去买街头排长队的点心,这会也抱着一个大盒子跑了回来。

  元宜也不嫌烫,直接伸手拿了一块刚出炉的牛舌饼,三口两口吞进肚子里。随后阿丽也追着严不笑,一起回马车的地方放东西了。

  谢钧辞:这就走了?他也想吃。

  四个人短暂的相逢一下,这会儿又只剩下元宜和谢钧辞两个人。

  “不去看看首饰什么的吗?”谢钧辞率先开口,低声问道。

  元宜小时候就喜欢那些模样奇奇怪怪的首饰,就连练武的时候也会往手上套一个雕着山海精怪的小镯子。

  谢钧辞看她不去前面的首饰店,倒是有些奇怪。

  “你看我这个样子,去那种地方合适吗?”元宜又瞪了他一眼,神色恹恹地抱怨。那首饰店里几乎全是女子,元宜现在就是一黑脸小伙,倒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思维清奇的谢钧辞皱自然是不太理解,他眉头轻皱,疑惑道:“一个普通店铺而已,有什么去不得的?”

  “若你不喜,我派人把那些人赶出来就是了。”

  元宜:真豪横啊。

  豪横的谢钧辞见元宜不说话,直接想要动身找人。元宜赶紧把人拉住,生无可恋地往首饰店走去:“我去!”

  半个时辰后,元宜神清气爽地再次出现在街巷中央。谢钧辞在后面捧着一包的奇形怪状的首饰,眉尾悄悄地挑了挑。

  这……还是像以前一样能买啊。

  两个人今日 逛街的样子,倒是有些小时候在西疆时候的影子。

  那时候两个人也常常结伴去街上玩。从首饰店走到小饭馆,一逛就是大半天。元宜负责花钱,谢钧辞负责拎包。

  一天下来,包裹变得很沉,里面会放满各式各样的玩意。然后第二天,元宜就会带上新买的小手镯或者项链,再给谢钧辞也戴上一个一模一样的。

  不过今天……怕是什么也没给他买。

  而且花的也是他的钱。

  谢钧辞:卑微。

  这会儿已经到了午时,元宜也有些累了,领着谢钧辞直接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六大碗。六大碗店面很大,不过厅堂里面也熙熙攘攘全是人。

  元宜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迅速点完菜,随后看着窗外发呆。

  原来经过好几个月,外面还是老样子呀。

  其实不然,街上看起来和以往无异,可里子早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比如刚刚闹事的老大爷被带去的大牢,才发现牢里的格局全变了。

  原来关押闹事的人的小牢房早已经拆除,合并到了刑部大牢里面。整座监牢比原来还要昏暗压抑,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第52章 七夕的时候,我们一起来……

  衙役从来不是很温柔, 更何况今日的事情直接惊动了知府。几个衙役直接把这位老大爷甩到地上,随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大爷抱着伤腿哎呦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发现手上全是血。

  他惊叫一声, 眼前一黑差点又要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知府大人怎么有功夫来这刑部大牢了?”头戴玉冠的年轻男人靠在木质座椅上, 抬眼懒洋洋地问了一嘴。

  他所处的房间在大牢内部,灯光昏暗,只在墙角点着两盏灯烛。几个带刀侍卫在门口的位置守着,满身的肃杀之气。

  他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差人给知府上了一杯茶。热气蒸腾, 在阴冷的屋子里看着格外明显。

  “赵大人。”知府走到桌子前,给男人行了一个礼:“这人在街上惹了陛下身边的严公子,下官这才把人带来。”

  “噢?”赵容夙闻言挑了挑眉,身体坐直了些,来兴趣:“严公子一个人来街上了?”

  “他不是陛下的贴身侍卫, 怎么自己出来了?”

  “回大人, 正是。下官也是疑惑, 不过确实没有在他身边看见陛下。”知府挠了挠头, 脸上满是不解。

  赵容夙起身喝了口茶,扯起嘴角笑了笑:“罢了, 陛下的心思, 我们做臣子的, 不要妄加猜测。”

  他撩起衣袍 ,凉声问道:“这人犯了什么事?”

  “在书店里高声喊叫,辱骂书客,好像还动了手。”

  赵容夙轻轻颔首, 示意他继续说。

  “打的人似乎是一个乡下穷小子,长得特别黑。也不知这两个人怎么回事,那老疯子就莫名其妙打起人来。”

  “可打的明明是别人,为何严公子去找知府大人呢?陛下身边的侍卫,应该不会这样多管闲事。”赵容夙眼睛微眯,手指摩挲着掌心里的核桃。

  “这……”知府显然也是刚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不过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他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

  赵容夙看得有些烦心,朝他摆摆手,低声道:“知府大人不必担心,不管怎么样,那个人我一定会好好处置,不会让……严公子,平白受到惊扰。”

  这话就是在送客了。糟心事交到他人手里,自己也能落个轻松。知府忙朝赵容夙鞠躬道谢,而后忙不迭从阴森森的大牢里出去了。

  昏暗空荡的房间里,又是只剩下赵容夙一个人。

  他垂下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案,另一只手里的核桃被缓缓转动。

  这件事从头到尾透露着怪异,知府一事被冲昏了头脑,也没来得及仔细调查,直接把人带了回来。

  严不笑那人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出现在街巷这种地方,更不会亲自去找知府处理这件事。除非……陛下亲自授意。

  那个肤色很黑的乡下人……估计身份也不简单。

  看来这件事怪有意思的啊。

  他慢慢站起来,抬手整理了一下领口,转着一把匕首出了屋子。

  老大爷仍是坐在牢房的地上,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地上有些半凝固的血液,蹭在他衣服上,把这衣服变得像一件血衣。

  他抱着腿高声叫喊,可外面守着的侍卫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一样,连半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他叫了一会儿就叫累了,也不再说话,只靠在墙壁上仰首望着暗灰色的天花板。

  牢房外面突然传来平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渐渐清晰。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发现一个身着官袍,气度清贵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牢房门被打开,年轻男人懒散地迈进屋子,在他面前站定。

  精致小巧的匕首在指间转来转去,刀锋尖利,泛着寒光。他似乎能从刀身上看见自己的面容,因恐惧变得扭曲可笑。

  老大爷往后缩了缩,垂下头不看直视面前人的目光。

  不料,下巴一凉,匕首贴在他的下颌,微微用了些力,使他抬起头来。

  赵容夙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人,语气危险又温柔:“告诉我,今日发生了什么。”

  “若是有半句作假,那……就去死吧。”

  *

  六大碗的气氛完全不同,厅堂里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还 有人群的喧闹声齐齐盘旋着上升,整个饭馆里热闹得很。

  菜品已经上齐,元宜把脑袋转过来,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食物的香气,愉悦地眯起眼睛。

  筷子已经被人递到了面前,谢钧辞看着元宜这副模样,撑着脑袋移不开目光。

  元宜一把接过筷子,被男人盯得有些不自在,夹了块梅子肉放进他盘子里:“看着我干什么,赶紧吃啊。”

  见男人还是没动,她又往盘子夹了一块芋头。随后也不管男人吃不吃,直接低头开动。

  她向来爱吃,吃东西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这速度却是丝毫不逊色,没一会这些菜就下去了一半。

  谢钧辞呆呆看了好一会,见元宜吃得面颊红润,这才也慢慢吃起来。

  盘子里的肉和芋头已经凉了,可他吃进嘴里,却只觉得暖。

  直直暖进心里。

  一顿饭吃完,胃被填满,元宜也不想再动弹了。下午天气也有些热,两人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准备这就回去了。

  不过走着走着,街头的一群人却是吸引了元宜的目光。

  街头有一块空地,看这些人的样子,似乎在搭建一个台子。还有些年纪大的婆婆在旁边的树上挂着红色的长带,在树梢上系成一个个蝴蝶结。

  周围围了一圈年轻的男女,聚在一起低声说些什么。

  元宜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个小伙子的肩膀:“兄弟,不知这里是在做什么啊?”

  那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也是一个模样淳朴的小伙子。他了然地笑了一声,开口解释道:“看兄弟的打扮,估计是外乡人吧。这不是快要七夕了吗,这里是在搭建七夕时候用的戏台。”

  七夕?

  元宜愣了愣,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七月初七了。

  不过她记得,前两年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活动。

  “啊是这样,不知这七夕的活动,是每年都有吗?这戏台要用来做什么呢?”她朝小伙子笑了笑,呲着白牙继续问道。

  “往年是没有的,这个七夕盛会七年才有一次。这戏台是比赛用的,届时会有许多年轻男女来这里比赛、看表演或者许愿。比赛的头名可以获得月神的祝福,一辈子和心爱之人在一起。”

  原来如此。

  元宜朝小伙道了个谢,若有所思转身离去。

  七夕的时候估计会很热闹吧,她……好想出来看看啊。

  谢钧辞在后面静静注视着元宜,看见她与别人交谈,也看见她眼底的希冀。他轻叹一声,走上前握住元宜的手腕:“七夕的时候,你可想出来看看?”

  元宜秒回:“想。”

  黑润的眸子一下子变得亮晶晶,元宜仰头笑着,生动的神情闯进他心里。

  “那……那日我们也出来。”这会儿是谢钧辞被看得不自在了,他摸了摸鼻子,匆匆应了一声就松开元宜的手腕。

  他往前 走了两步,后背有些紧绷:“我们走吧。”

  两人很快回到停放马车的位置,严不笑和阿丽早早在这里候着,四人跳上马车,带着好几个包裹回了宫。

  这一趟出宫,元宜收益颇丰。

  还收获了下一次出宫预约。

  *

  赵府。

  赵府依旧是像往日一样安静,赵钰在街上买了一套新进的毛笔和砚台,这会儿坐在书案前面细细端详。

  阿荷在她身后为她按着肩,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另一个小丫鬟端着个盘子走进来,轻声道:“小姐,该喝药了。”

  赵钰放下手上的砚台,轻咳两声,缓缓接过小小的瓷碗。

  药汤是青黑色,很烫,闻起来却不苦,反而有种淡淡的甜。

  赵钰拿勺子搅了搅,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袅袅升起的雾气,顿了两秒,这才仰头喝下。白皙的脖颈上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轻轻一碰,似乎就能折断。

  赵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药汁,用温水漱了漱口。

  阿荷有些担忧的问道:“小姐,这药都喝了好些年了,可小姐的病情也没什么起色。”

  “老样子罢了,这样也挺好的。”赵钰神色淡淡,不甚在乎的样子:“只是拖累了哥哥,给他添了许多麻烦。”

  “给我添什么麻烦了?”散漫低沉的声音闯了进来,高大的身影走进屋子,摆手示意阿荷退出去。

  赵容夙按住想要站起来的妹妹,轻柔地弹了弹赵钰的额头:“又在瞎想些什么呢,我的妹妹这样好,我喜欢都来不及,怎会给我添麻烦。”

  赵钰羞恼地揉了揉额头,娇声抱怨:“哥哥。”

  赵容夙莫乐巴赵钰的脑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捕捉到了绢帕上的一点点药汤痕迹。

  “你今日去街上了?买了什么?”他没等赵钰回答,倒是先看到了桌子上的毛笔和砚台。

  赵容夙哭笑不得地扣了扣桌子,满脸的无奈:“你又买了砚台。家里的砚台都要放不下了,你倒好,又买了新的。”

  赵钰板起脸,脸颊有些红:“瞧瞧,方才还说喜欢我,这会儿倒是又说起我来了。哥哥就是嫌弃我了!”

  赵容夙见状忙柔声安抚,温热的手掌在赵钰脑袋上摸了摸,像是在给猫咪顺毛。

  赵钰很快就重新笑起来,眉毛舒展,笑得惬意;男人平日阴鸷的表情也柔和下来,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今日陛下拒了你送的东西?”半晌,赵容夙手里把玩着少女的发丝,不经意问道。

  赵钰点了点头,倒是满不在乎:“不收也好,也免得我每日跑一趟,怪累的。”

  “钰儿。”赵容夙动作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你 喜欢……你想进宫吗?”话说道一半却堪堪在舌尖停住,话语一转换了个问题。

  他呼吸重了些,似乎很是在意妹妹的答复。

  “进宫?”赵钰仰起头咬了咬唇:“哥哥,为了赵家,我不是……必须进宫吗?”

  “当然不是。”赵容夙将发丝凑到鼻尖轻嗅,眼底暗沉:“这都要看钰儿自己的心意。”

  “那……我不想进宫。”

  “好。”男人脸色微动,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落到了少女的脊背上,温柔地拍了两下。

  那钰儿,就永远留在哥哥身边吧。

第53章 我喜欢你!(三合一)……

  元宜一行四个人回宫之后, 谢钧辞和严不笑直奔御书房,元宜就携着阿丽回了浮云宫。

  元宜把买回来的一袋子绿锅铲、绿盆、绿盘子还有绿刷子等用品一股脑丢进了小厨房。小厨房被绿色的用具填满,仿佛在发着绿光。

  元宜被淡淡的绿光笼罩, 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整理另一兜子战利品了。元宜盘腿坐在软榻上, 面前的袋子敞开,露出里面奇形怪状的东西。

  元宜拎起来一个萝卜形状的发夹戴到头上, 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接着她又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个步摇……玉米形状的那种。

  钗身是一个大玉米,钗尾的部分垂下来好几串的玉米粒。元宜晃了晃脑袋,圆滚滚的玉米粒们友好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动。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元宜接连从袋子里掏出来猫爪项链、太阳花耳环、竹子胸针、松果手链……模样一个比一个奇怪,质地有的是玉石, 有的是水晶,还有的……是金子。

  阿丽站在一旁神色诡异,她严重怀疑自家娘娘把首饰店里卖不出去的东西都买了回来。这些首饰可能只有一些眼光独特的小孩子会喜欢,可娘娘……

  阿丽看着元宜又掏出来一个芋头簪子,幽幽叹了口气。

  她正对元宜买这些东西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看见元宜朝她招了招手, 示意她过去。阿丽瞪大了眼睛, 疑惑地走上前。

  元宜拉过她的手, 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发簪。

  那是一个凤凰形状的血色玉簪。剔透的血玉上雕刻着一只展翅飞舞的凤凰,凤凰的翅羽是上嵌着好多枚金叶子。

  阿丽呆呆地看着, 满眼都是惊艳。

  阿丽满心欣慰:娘娘审美终于在线了!

  不料, 元宜却是把这发簪往她手里一放, 大手一挥:“阿丽,这个给你。”她送完发簪,转头又把那个芋头簪子在头上比比划划。

  阿丽僵在原地,不可置信道:“娘、娘娘, 这么贵重的发簪,您要送给奴婢?”

  “反正花的是谢钧辞的钱,不花白不花嘛。”元宜把玉米步摇插在发髻上,又 戴上那串松果手链:“我一瞧见这个凤凰簪子,就想到你了。”

  她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阿丽,轻声道:“衬你。”

  阿丽心上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臂。血凤的胎记早已被她遮住,宽大衣袍下,只能看见莲藕一样的雪白小臂。

  她望向元宜,眼底有些不甚分明的神色。

  元宜却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一般,低笑两声,摆手让她出去玩。自己起身把这些首饰放进一边的小木箱子里,按照颜色摆放得整整齐齐。

  阿丽攥紧了手上的血玉发簪,弯下腰朝元宜鞠了深深一躬。

  待阿丽消失在长廊转角,她才缓缓抬起头,红唇微抿。

  阿丽的身份她直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苏子和和自己手下的暗探都被她派去调查过,可却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她曾暗示过阿丽,可她也并不想多说。连把她带回来的谢钧辞也对此事避而不谈,不知道是他也不知晓,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

  一个西疆异族的女子,为什么会有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胎记呢?

  这个血凤胎记代表着什么呢?

  阿丽……与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元宜闭了闭眼,平复好乱掉的思绪。

  没有答案。

  但一切终会落幕,所以她把真相交给时间。

  *

  这一次出宫,元宜与谢钧辞的关系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谢钧辞在朝堂上处罚的人少了大半,杨有才也有一阵子没有听见年轻陛下不耐烦的怒吼。

  还有,他少了一件天天取饭的差事。

  那日陛下拒绝赵钰元清宁的餐食之后,赵钰没有再来。那位元家的二小姐却是持之以恒,不仅来了,还带着一个紫糊糊的玉盒子。

  姿态放得很低,还给他手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

  元清宁:给出去的赏钱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可杨有才却并没有收。陛下下了死命令,从今以后谁的东西也不收。

  于是杨有才顶着张笑脸你,迎着各家小姐满是遗憾的目光,告诉陛下最近政务繁忙无心其他,她们以后可以在家歇着,不用再来。

  这话自然是经过杨有才的美化,若是谢钧辞来了,怕是只会送给这些小姐们一句“滚”。

  那多不好。

  元清宁却还是不敢相信。她这些日子虽然一次也没见过陛下,但只要带来的东西送出去了,她就感觉已经被陛下翻了牌子。

  她本已在京城出了名,可谁知陛下突然就变了想法?

  元清宁扯住杨有才的袖子,笑得苦涩:“杨公公,能否告诉小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二 小姐,原因咱家已经解释清楚,不想再重复一遍。元二小姐,请回吧。”杨有才把钱袋子交还给元清宁,板了板脸,挥手送客。

  元清宁眼含泪光,咬了咬唇,不甘离去。

  昂贵的紫色盒子刚刚买回家,却连一个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

  杨有才的这一话把一切可能的出路堵死,像是宣布了她的死刑。瘦削的手指死死抠住食盒的边缘,指节白得吓人。

  其余的小姐三三两两离了皇宫,御书房外面,终于迎来久违的清净。严不笑在空荡荡地门廊处守着,轻轻呼出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闻那熏人的脂粉气了。

  朝堂上的大臣们也是比较安分。

  楚国奉行克制中庸之道,不喜追求过盛。因此对于谢钧辞的这个行为,也是比较赞同。

  新帝刚刚登基,加上朝堂诸臣的官位变化,皇帝不应对一些女子太过在意。物极必反,及时掐断,也能止住不少传言。

  不过也有些人不愿意,比如元清宁的父亲——元正。眼看着自家女儿可以摇身一变麻雀变凤凰,可才变了个脑袋,就被人打出了原形。

  以他为首的一些大臣刚说出几句劝谏的话,就被人怼了。

  怼他的还是与元清宁“同病相怜”的赵小姐的哥哥,赵容夙。

  赵容夙一顶违抗圣意的帽子扣下来,元正等人是不敢说话了。有了赵容夙的助力,朝廷上一些反对的声音也歇了,如今君臣和谐,连呈上的折子都少了许多。

  谢钧辞懒得管赵容夙揣的什么心思,他这几日久违地有些闲,不想在意其他的破事,而是没事就往浮云宫跑,像是长在了浮云宫。

  元宜没像以往那样躲他或者嘲讽他,但也没有太过热络。

  谢钧辞来了她也不赶人,只是把男人当空气。心情好的时候,会让阿丽给他送一壶果茶或是自己在小厨房做的点心,都用绿色的器皿装着。

  还有的时候,她会和谢钧辞一起逗逗鸟撸撸毛。狗弟弟一张神奇的鸟嘴,常常会把两个人逗得哭笑不得。

  两人不冷不热地待在一起,倒有了些朋友的感觉。

  那日街巷的悸动似乎也渐渐平复,甚至开始消失。理智又要升到上方,将她所有不现实的想法禁锢住。

  元宜想,或许他们可以一直这样,当个朋友。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叶娴在宫外呆了小一个月,这会儿终于记起来宫里还有个好姐妹等着,屁股一拍回了宫。她带着一堆从家里面拿回来的东西,风风火火地就跑去了浮云宫。

  元宜看着叶娴给她拿来了叶夫人自己做的果酱果酒和各种精致的糕点,还从叶将军那里拿来了一把匕首。

  “元宜,这匕首 是爹爹从边境战场上拿回来的,削铁如泥,而且还好看。”叶娴回家一趟胖了不少,圆润的手指戳了戳匕首刀柄处的红宝石。

  “爹爹平日里用不上,我记得你喜欢这种小巧武器,就给你拿回来了。”

  “元宜你尝尝这个。”叶娴拿了一块圆圆的东西放到元宜嘴边:“这是我娘的拿手好菜,这会儿还热着呢。”

  元宜就着她的手吃了,咸甜的味道在嘴里炸开,味道浓郁却丝毫不腻人。她眼睛放光朝叶娴点了点头,雀跃道:“这个好好吃!”

  “那是,我娘都做了好几十年了,这可是最新改良版,能不好吃嘛。”叶娴满脸骄傲,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元宜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却突然怔了怔。

  叶娴在这里有她的娘亲和爹爹,有爱她的将军府。可自己……又有些什么呢?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还有林姨娘等人的嘴脸,苦涩一笑。

  所谓家人,不如说是索命的恶鬼。

  “哦对了,苏子和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叶娴吃着吃着想起正事,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元宜。

  元宜接过信,脸上有些诧异:“苏子和?你们两个见面了?”她打量着叶娴,眯了眯眼睛:“你们两个关系倒是不错。”

  “也、也没有。”叶娴被看得有些发慌,一巴掌呼到元宜的脑门上,催促道:“哎呀别管我了,你不拆开看看?”

  “这手上全是油,等会儿再看吧。”元宜把信放到一边,拿了瓶果酒拆开。她正想差叶娴去拿两只杯子,却看见她揪着一缕头发在手里抓来抓去,脸上也尽是纠结的神色,看着她欲言又止。

  元宜放下瓶子,眉尾微挑:“怎么了?”

  叶娴见她一副有话赶紧交代的样子,放下揪头发的手,轻叹了一声:“元宜,这次回家,我从爹爹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元宜神色严肃了些,皱眉问道:“什么事?”

  “是陛下的事……与你有关。”叶娴犹豫了一会儿,斟酌了一下字句,把这些事讲了出来。

  之前谢钧辞登基,将后宫封锁,不让元宜出宫,还派了好多的侍卫监视元宜的行动。元宜与她闲谈时,抱怨了好些次。

  叶娴回家与父母聊天的时候,无意提起了这件事,还替元宜抱了不平。可谁知,自家爹爹抬手给她脑门来了一个爆栗,轻斥道:“胡闹!”

  叶娴闹了两下,让爹爹松了口,终于知道这句胡闹是怎么来的了。

  谢钧辞登基之后,皇后与闫国舅手里的乱党并没有马上被清除干净。更不妙的是,赵家那里也有些动作。

  赵丞相当了这么多年的丞相 ,在朝臣、军队里面都有力量渗透。即使这次倒台,还是会带起不少的波澜。

  赵容夙似乎并没有放弃搞死元宜,甚至动用了些禁军营里面的卧底,尝试入宫杀人。大皇子谢宸自顾不暇,一边还要剿除皇后乱党,自然是让赵容夙钻了空子。

  京城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各个世家连起来形成一张繁复的关系网。谢钧辞一个初从西疆回来的,没有母族支持的新帝,就算有西疆将士和巡防营的支持,这皇位坐得也不是很稳。

  大皇子算是谢钧辞最后的一张底牌,若非不得已,他不会让其他人知晓他们二人的交易与关系。

  所以谢钧辞只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平息乱成一片的、昏庸迟暮的大楚朝堂。

  赵容夙想要杀人,朝臣也想抓住这位年轻帝王的软肋。

  谢钧辞和元宜在西疆的事情很快被有心之人调查出来,就算元宜此时是先帝的嫔妃,那也仍是众矢之的。

  元宜一旦出宫,必死无疑。

  所以谢钧辞才会不顾朝臣一个接一个的上奏,坚持把元宜留在宫里。甚至不惜派出西疆将士里的精干,也要把元宜围得严严实实。

  他铁了心地要护她——即便她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对他恶语相向。

  元宜揪住袖口,指节泛白,似乎要嵌在衣服繁复的褶皱里。她艰难地撑住身体,眼底泛上汹涌的血色。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段日子谢钧辞那么累了。

  她也知道为何那些天谢钧辞鲜少来到浮云宫了。

  她也知道,为何外祖父会对她说那些话,对她与谢钧辞有那样的误会了。

  此等情谊,着实是……太重了。

  “元宜,你可知他为你做了什么?”

  “你当时一心想着离宫,可你知道么,你只要踏出这宫墙一步,就会被早已设好的人抓住,当即丢掉性命,或者是生不如死。”

  “原来我们都误会陛下了。元宜,你也不要再生气了。”叶娴拉过元宜的手,把她缩在一起的手指掰开,在红肿的掌心上揉了揉。

  她哪里是生气啊。

  元宜苦笑了一声,咬住下唇不说话。她把手从叶娴的手心里抽出来,缓缓站起身,愣愣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一颗大树。

  昨日谢钧辞来这里看狗弟弟,临走的时候和她说,准备在浮云宫里种上一排桂树。这样每年的秋天,她都能枕着桂花香入睡。

  像当年在西疆一样。

  她当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着,哪里有什么以后。

  可今日的真相似乎有千钧重,重得冲破了好不容易重拾回来的理智,重得让她……重新审视现实。

  谢钧辞从 未对她解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让她相信他,让她不要走。

  她之前总是觉得谢钧辞只是在骗她,或者是少年情愫作祟,让他不想放下傲气而执意困住她。

  原来一直是她错了啊。

  谢钧辞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默默跟在她身后,需要她保护的少年了。他现在成长得傲立于世,肩膀宽阔,足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所以她现在是不是,可以选择相信他呢。

  相信他的话,相信他们……可以有以后。

  堆积许久的,牢牢被压抑的情绪像是从破裂的罐子里争先恐后地溢出来,由上至下,蔓延到身体的全部角落。

  情绪释放后,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了阳光照耀的蜂蜜罐子里,周身溢满了暖暖甜甜的味道。

  元宜缓缓张开双臂,微仰起头,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她想要重新拥抱这个世界了。

  元宜突然回头,看着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安慰自己的叶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谢谢你,叶娴。”

  送走满脸疑惑,看自己像看鬼一样的叶娴,元宜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桌案前面打开苏子和写给他的信。

  苏子和在信里也提及了叶娴说得事情,不过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嘴,没有占据太多的篇幅。谢钧辞之前害他受了伤,苏子和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也不会像叶娴一样说他的好话。

  不过,苏子和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劝她离开了。

  或是许多事情已经平息,或是外祖父教训了他一顿,又或许……京城里有了不想离开的人。

  元宜看着苏子和对于叶娴匆忙回宫一事的控诉,黛眉挑起。

  汇报外祖父的现状,讲述外祖父打他的事情只写了一页纸;可关于叶娴的事情,却足足占了整整三页纸。

  外祖父身体健好,苏子和春心萌动。

  元宜精准捕捉到了信息,笑着翻了个白眼,安心地把纸折好放进抽屉。

  哎,真是男大不中留了啊。

  *

  谢钧辞觉得今日的元宜特别奇怪。

  他像往日一样到元宜的浮云宫里蹭饭,以商谈明日七夕出宫的事情为由,想和元宜多相处一会儿。

  元宜闻言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把他拉到小石桌旁边坐下,撑着脑袋认真地听他说话。

  认真地听他说话。

  这就是最奇怪的。

  这几日元宜虽然不再躲着他,但与他相处的时候都是不咸不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两个人聊天的时候,元宜也常常心不在焉,似乎并不关心他说了什么。

  但今天元宜很不一样。

  不仅和他打了招呼,还主动与他有了肢体接触。

  甚至现在还这样看着他。

  谢钧辞摸了摸刚刚被元宜触碰的手腕,觉得像是 被火烤了一样,出奇的炽热。

  像是此刻元宜看他的眼神。

  谢钧辞有些狼狈地避开元宜的视线,轻咳了两声开始说起正事:“明日的活动大多在晚上举办,街里晚上会热闹些,我们也不用太早出宫。”

  元宜乖巧点头,换了个手撑脑袋。红唇微张,目光灼灼。

  “咳咳。”谢钧辞正低头喝茶,却被元宜的样子吓得呛了一口。

  “那我们明日,还用像上一次一样易容吗,装成两名男子?”元宜给男人递了个绢帕,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倒不用。”谢钧辞擦拭干净溅出来的茶水,捏着帕子迅速应答,却没有把帕子还回去。“简单修饰一下容貌即可,如若不放心可以带一个面纱。七夕街上人会比较多,寻常样子反而更加方便。”

  “那就好那就好。”元宜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气,她可不想再顶着一张黑脸招摇过市了。况且,明日她还打算……

  元宜眼神微动,正好对上男人偷瞄过来的视线。

  谢钧辞:“……”

  糟糕,被发现了。

  谢钧辞慌乱地别过头,却听见对面的元宜轻轻笑了一声。他控制不住地再次看过去,看见少女脸颊泛起淡淡的粉色,双眸灿若星辰,形状像是两个弯弯的月亮。

  他能感觉到,元宜现在心情很好。

  “好啦,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早些休息吧。”元宜不想再难为神态诡异的男人,笑着催促他回去睡觉。

  她推着男人的后背,慢慢把他推到了浮云宫的大门:“那我们,明日再见?”元宜仰起脑袋,软软地问了一句。

  “嗯。”

  元宜抬起爪子朝他轻轻摇了摇,当做告别:“晚安。”

  “晚安。”

  谢钧辞喉结轻滚,缓缓转过了身。

  这是他们在京城里的第一次互道晚安,像在西疆那样。

  *

  “叶娴,你说这是为什么?”

  翌日一早,元宜就跑去的叶娴的宫殿,皱着眉毛,把自己长期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问了出来。

  “你是说,陛下平时都很正常,有时候还会主动……抱你?”叶娴放下手上的瓜子,细细的眉毛也绞了起来:“但是你一旦对他亲近了一些,他就会……想跑?”

  叶娴听元宜罗列出来无数个相似的事件,终于理清楚了整个逻辑。

  “对对对,就是这样。”元宜点头如捣蒜,朝她眨了眨眼睛:“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嗯……让我好好捋一捋。”叶娴低头沉思,化身情感分析小能手。

  半晌,叶娴终于抬起头,在好姐妹满是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开口:“我觉得,他这是害羞了。”

  “对,就是害羞了。”她脑子里又把事情过了一遍,再次说了一遍,语气很是笃定。

  对面的元宜满脸不信:你怕不 是在逗我。

  “怎么可能?”元宜手里的瓜子都被晃了出来:“他平时可敢了,当初一见面就对我动手动脚,怎么可能害羞呢!”

  “哎呀你先别激动”,叶娴把掉下来的瓜子捡起来,满脸都是心疼:“这两件事又不冲突,怎么就不能又主动又害羞呢?”

  “我还是不懂。”

  “这么说吧,陛下主动是因为他喜欢你,想要与你亲近一些。而害羞是因为……”叶娴顿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词句:“是因为他不敢相信你有回应。”

  “感情一直都是双向的东西,可你们两个人,似乎都是他一个人的单向输出。”

  叶娴抓住元宜的手,神色认真:“元宜,你若是不想再要这种你躲我藏的状态,就应该让他知道,你也喜欢他。”

  “等他意识到了,接受了习惯了,也就不会再这样了。”

  叶娴的话如魔音一般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元宜脚步虚浮地从叶娴宫里出来,满脑子都是“害羞”、“喜欢”这样的字眼。

  她摊开手掌,掌心里是叶娴给她画上的一颗小爱心。爱心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像是在闪着光。

  七夕这一天过得尤其快,元宜回到宫里,感觉没一会儿就到了傍晚。阿丽为她描画了一下眉眼,遮住她脸上的艳色。元宜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样貌清秀的寻常小娘子。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浮云宫外面,一个肤色较深的严肃小哥守在外面,朝迎面走过来的元宜行了个礼。

  还是前几天出宫的配置,还是那个不喜言辞的严不笑。

  元宜轻巧地跳上马车,掀起帘子钻了进去。阿丽则是理了理袖子,一屁股坐到严不笑的旁边。

  严不笑轻扬起马鞭轻喝一声,马蹄阵阵,马车缓缓朝宫外驶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落日余晖从西边蔓延过来,把整个天空映衬成了好看的暖黄。元宜静静看着对面坐着的男人,能够清晰的看见脸上的绒毛,被阳光衬成几乎透明的金色。

  谢钧辞今日依旧处理了一下容貌,不过和上次的不太一样,但也是个面容普通的公子。他今日穿了一件靛蓝色的衣袍,和元宜的青色长裙十分相称。

  马车里的两个人像上次一样,都没有开口说话。不过车厢里的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上一次车厢里面凌冽又肃杀,这一次却淌着一阵阵的暖。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很快到了街口。街上的人比上一次多了许多,街道上方挂着数不清的花灯,从街口一直延伸到街巷的最深处。

  七彩流转的灯光把已经黯淡的天色衬亮,明亮的月亮挂在天上。天上人间,正是七夕好时节。

  年轻的男男女女相携着走着,到处都是人们兴奋的惊 呼和商贩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吆喝。

  元宜与谢钧辞从马车上下来,险些没有被晃花眼。谢钧辞看了一眼严不笑,后者俯首抱拳,然后拉着马车消失在转角。

  阿丽在三人之间看来看去,终究无法忽视频繁眨动眼睛的自家娘娘,行了礼后提着裙子去追严不笑了。

  元宜满意地点点头,偏头看了看身边仅剩的男人,声音里面满是笑意:“我们走吧。”

  花灯旋转,外表普通的年轻男女走入人群,加入到这场七夕盛会当中。

  七夕节,商贩们卖的东西也和平时很不一样。元宜没走两步,就拽着谢钧辞在一个老婆婆面前停下,拿起她面前摆着的一个小罐子。罐子里面装着透明的水,上面漂着七朵花瓣。

  “婆婆,这卖的是什么呀?”

  “这是七夕水。”老婆婆笑着解释道:“这是七夕早晨头遍鸡鸣之后汲取的水,是神女娘娘洗澡用的水,可以辟邪治病。若是在里面加了七色花,还可以美容养颜,让姑娘更美呢!”

  她看见元宜旁边的谢钧辞,打趣道:“公子,不给你家娘子买一个吗?”

  “不、不是娘子!”元宜手里的小罐子险些被她扔到地上,她惊慌失措地朝婆婆摆摆手,迅速澄清和男人的关系。

  可老婆婆仍是在放大招:“不是娘子?那就更要买了。姑娘家都爱美,若是想成功追到喜欢的姑娘,也是要加把劲啊。”

  元宜:这场面更死亡了。

  她正想着这话该如何解释,却听见男人带着笑意的冷润声音传了过来:“我买。”

  “好嘞!”婆婆销售成功,麻利地拣起一个小罐子装进袋子递给元宜。她递袋子的功夫,在元宜耳边低声道:“姑娘,这公子很是欢喜你啊!”

  她轻轻拍了拍元宜的肩膀,脸笑成一朵菊花:“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不会看错人。姑娘若是也喜欢人家,可要早早抓在手里,不要便宜了别家的姑娘喽。”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婆婆一开口,就知有没有。

  自诩脸皮堪比城墙的元宜被婆婆的揶揄搞得面颊羞红,她草草地应了一声,随后抓着谢钧辞匆匆跑了。

  谢钧辞瞥见元宜粉粉的耳朵,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然而商贩婆婆们的轰炸远不止于此。

  元宜一路拉着谢钧辞,不是被当成夫妻,就被当成互相仰慕确认了关系的一对儿佳人。

  所以……

  元宜在卖“种生盆栽”的铺子前面被当做求子的新婚少妇,被老板追着大喊早生贵子。

  在卖姻缘香的地方被以已经婚配的理由赶走,买东西的大妈说她和谢钧辞一看就已经成亲。

  在卖乞巧果子的地方 ,被忽悠买了整整两斤糕点。临走的时候商铺大爷还给她装了一个糖面做的小男孩,说是吃了这个就能生一个大胖小子。

  在卖小泥偶的地方被大婶追着说给家里的娃娃多买两个。

  元宜捏着身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的小泥偶欲哭无泪:不好意思,家里只有她一个娃娃。

  谢钧辞那边也不是很好过。

  几乎所有商铺的婆婆对他的称呼都是“这位姑娘的相公”、“这位姑娘的夫君”“这位姑娘的郎君”。更有甚者,直接叫他“孩儿他爹”。

  谢钧辞:他倒是想,可惜人家不想和他生。

  那些婆婆们的嘴没什么把门,说出来的话让他听了也有些受不住。面色冷淡的男人拎着满手的袋子,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脸红也十分默契的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疑惑:他们两个真的很有夫妻相吗?

  易容也自带夫妻相效果的两个人逛了一路,又重新回到街口。

  前些天刚刚开始搭建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台子挂着一圈花灯,地上画了牛郎织女的图案,戏台周围树上的红色带随风飘荡。台上坐着许多年轻女子,人们把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叫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方才消失的严不笑又默默出现在了谢钧辞身后,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元宜拉着谢钧辞钻进人群挤到前面,抱住男人的胳膊好奇地看着面前的戏台。

  谢钧辞胳膊猛地一僵,不过依旧乖巧地躺在元宜的手里,处于静止状态。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垂下眼帘,长睫遮住眼底涌上来的红色。

  七夕节是乞巧祈福的日子,在楚国每个七年又会格外隆重,在街巷中心的戏台上举行“斗巧”的比赛。

  斗巧即年轻女子比赛穿针。女子们对着月亮结彩线,穿七孔针。谁穿得最快,就意味着她可以乞到最多的巧。

  比赛的获胜者称作得巧,输了的则被称作输巧。得巧的人不仅可以收到比赛的奖品,获得织女仙子的祝福,寻找到最好的姻缘;还可以收到输巧者准备的礼物。

  台上的女子们穿着盛装,对着月亮仔细地穿针引线。针线飞舞,看得台下的人眼花缭乱。

  元宜痴痴地看着戏台上的人,内心疯狂为她们鼓掌。

  她从小就不擅女红,绣一个荷包能搞得满手都是针眼。而且越绣越恶心,绣了两针就开始迷迷糊糊。

  所以她特别佩服这些心灵手巧的小姐姐们。

  身旁的男人却不然。

  谢钧辞虽然被元宜拉到了人群前面,可连头都没有抬。台上千娇百媚心灵手巧的女子仿佛是空气,他定定地看着身边的元宜,眼里只她一人而已。

  男人的视线过分炽热,元宜自然也不是没有感觉。台上的女子换了一批接一批,比赛越来越紧张,她却开始心不在焉了。

  周围的喧闹声似乎都渐渐消失,元宜慢慢垂下目光,思绪也飘远了。

  早上叶娴的话不断在脑子里炸响,她咬了咬唇,手上也不自觉地用了些力。

  谢钧辞感受到小臂传来的力度,眼里多了些疑惑。下一刻,就看见身旁的人突然抬起头,目光澄澈,轻轻说道:“跟我来。”

  元朝周围的人低声道歉,带他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街上大多数的人都被吸引到了戏台前面,转角处倒是人烟稀少,安静的很。元宜拉着谢钧辞一路走到这里,松开他的手腕,站在他面前不动了。

  两人相顾无言站了半晌,谢钧辞正想要开口,却见面前的人仰起头,犹豫一秒后伸出手臂,直接一巴掌把他摁到了墙上。

  谢钧辞:“???”

  元宜的手掌按在男人的胸膛上,清楚地感觉到其有力而逐渐加快的心跳。

  自己的也一样。

  街角昏暗而静谧,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充斥在彼此耳畔。花灯微弱的光照在少女头顶的玉米步摇上,将其衬得愈发金黄圆滚。

  元宜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脸涨得通红,可依旧没有把手从男人身上拿下来。

  许是此时的昏暗天色给了她一些底气,她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人,猛地闭上眼睛,憋了好久的话终于从嘴巴里冲了出来。

  “谢钧辞,我、我喜欢你!”

第54章 不要不要我了好不好……

  元宜这一句话说得是气沉丹田底气十足, 声音有些高,甚至惊动了树上的飞鸟。鸟儿叫了两声,而后叽叽喳喳(骂骂咧咧)地飞走了。

  元宜喊完就有些后悔, 不过话也放出去了, 白也表了,为什么面前男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元宜心中疑惑, 于是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悄咪咪地去看谢钧辞。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刚睁开,就对上对面男人泛红的眼眸。

  眼底波涛汹涌,似是有无数情绪翻滚。

  不是吧,难道他生气了?

  元宜心上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只是这脚刚晃了晃, 撑在胸膛上的手被男人猛地抓住。她一个趔趄朝前扑过去,却被生生调转了一个方向,后背重重撞到后面的墙壁上。

  元宜倒吸一口凉气,刚想开口,却被男人红得吓人的眼睛惊得憋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压抑隐忍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彻骨冰凉。谢钧辞死死扣住元宜的手腕, 目光似乎要将她洞穿。

  “我、我当然知道啊。”元宜一脸懵逼, 实在是没有想到自 己一句话会引起男人这么大的反应。

  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抬头看着男人通红的眼睛,硬着头皮开口:“谢钧辞, 我说我!喜!欢!你!”

  “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元宜见男人仍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索性抛开脸皮继续说下去:“我之前躲着你, 是因为……是因为我不敢去相信你。”

  元宜靠在墙上,玉米步摇摇摇晃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瘦削地肩胛骨紧贴着墙壁,一个人看起来小小一只。

  两个人各怀心事, 却都没有注意到,两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前几天的那个街角。

  “你是皇子,如今又是陛下,而我是一个先帝的后妃,怎么看都不是很搭。”元宜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小了点:“所以我才一直想要出宫,想要……离开这里。”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元宜犹豫了两秒,终于又是接着开口。纤长的眼睫垂下,在眼下映上一片青色的阴影。

  “我不走了,我们一直呆在一起,好不好——”话还没有说完,却落进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谢钧辞双目通红,紧紧搂住怀里的人,似是要将她融进骨血:“你喜欢我?”

  “嗯。”

  “你不会再逃了?”

  呃逃这个字有些怪异……元宜心里吐槽,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这和上一个问题有区别吗?元宜默默反问了一句,而后轻轻抚了抚男人的后背,重重点了点头:“阿辞,我相信你。”

  元宜声音轻软,带着安抚意味:“阿辞这么厉害,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夏季的衣服本就很是轻薄,元宜正轻轻给男人顺着毛,突然感觉自己后颈一凉,似是有水滴在了上面。她手上动作一停,却是有点不敢动了。

  谢钧辞高大一只埋在元宜的脖颈,身体微微颤抖,看起来异常乖巧。不过脑袋上的碎发到不是很乖,有一搭没一搭戳到元宜的下巴上,弄得她有些痒。

  元宜抬手想挠,手从男人身上拿起来的一瞬间,就发现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赶紧又把手放了回去继续顺毛,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后颈仍是在一点一点变得潮湿,元宜心中轻叹,自己又主动往男人怀里靠了靠。

  过了许久,久到刚才飞跑的鸟儿有骂骂咧咧地飞回来,元宜终于听见男人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哭腔,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他脑袋在元宜脖颈旁边拱了拱,随后缓缓抬起头看着元宜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姐姐,这是你自己说的。”

  “不准再走了好不好。”

  “不准再不和我说话了好不好。”

  “不准再把我们的记忆分给别人了好不好。”

  “不 准……不要我了好不好。”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元宜,眼尾泛着红色,脸上还带着未擦干的泪痕,声音抖得很厉害。

  像一只终于找到家人的流浪小兽。

  元宜被他可怜小兽一样的目光看着,眼圈也慢慢红了。她缓缓抬起手,轻柔地为他拭去眼角的泪滴:“好。”

  她郑重地回应,从他瞳孔里看见了自己:“都好。”

  墙后树上的花灯突然亮了,元宜被骤然出现的流光溢彩晃得眯了眯眼睛,随后却是弯起眼睛,缓缓笑了。

  “阿辞你看,”她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那棵树:“还是这里欸。”

  年轻的男女在小小的街角紧紧依偎,街墙不高不厚,却将两人与周遭的喧闹完全阻隔。少女抬起手,抓住了坠下来的一片绿叶。青色与蓝色的衣袂交织翩跹,像是振翅而跃的蝴蝶。

  他们一个仰着头,一个垂下头,眼中满满的,只有彼此。

  他们都在笑着。

  *

  待两人平复好情绪,再次回到街道,已经是半个时辰后。天空的黑色愈发浓郁,衬得下方一串串悬挂起来的花灯更加明亮。

  街口还是像之前一样热闹,人们仍是密密麻麻,把戏台里里外外围了好多圈。元宜和谢钧辞走过去的时候,斗巧比赛正好决出胜者,是一个穿着粉色纱裙的清丽小娘子。

  小娘子手上拿着自己穿好的针线,朝众人展露出一个羞涩的笑。礼仪为她递上一盏特制的花灯,里面雕着两颗星星,星星上面各站着两个人,是牛郎织女的形象。

  这是早早准备好的许愿灯,传说女子对着花灯许愿,可以遇见自己的真命天子,收获到最美好的爱情。那小娘子接过花灯,闭上眼睛,安静地许了一个愿。而后其他输了比赛的女子一一走上前,送上自己准备好的礼物。

  小娘子被一个个的礼物盒子搞得有些手忙脚乱,不小心落了一个木盒在地上。

  她匆忙想要去捡起来,却看到一只修长的手快她一步,缓缓把这木盒拾起。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儒雅公子站在她面前,手指扣在木盒上。他伸出手,轻缓开口:“姑娘,这是你掉的东西。”

  小娘子怔怔立在原地,脸颊腾得一下子红了。

  这许愿花灯,真灵啊。

  人群角落的元宜正好看到这一幕,羡慕同时,倒是有些意外。她偏头看向一旁站着的男子,低声感叹:“这许愿花灯,这么灵啊?”

  谢钧辞眉尾一挑,耳根却是爬上了些粉色:“姐姐想要?”

  “我要什么呀。”元宜扑哧一笑,拉起两人扣在一起的手在面前晃了晃:“我的真命天子不就在这里嘛,还许什么愿呢?”

  谢钧辞 却是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这样不对。”

  他重新握住元宜的手,手指穿进她的指间——改为十指相扣。

  “这样才对。”他重新晃了晃两个人的手,轻声纠正。

  元宜成功被撩到,眼睛眨了眨,脸也一下子红了。红色从脸蔓延到耳朵,再蔓延到脖颈。到最后,甚至胸口裸.露出来的肌肤都带着淡淡的粉色。

  她默默把脑袋转了回去,手上却没有松,依旧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

  斗巧结束后,就是喜蛛应巧的活动。七夕的时候,捉一只蜘蛛放到小盒子里,早上的时候打开。如果蛛网比较密,代表得到仙女娘娘的偏爱,心灵手巧也会收获好姻缘。

  不过因为捉蜘蛛不是很方便,所以大部分人不会亲自去捉,而是会去买。这喜蛛应巧的活动,其实就是卖装有蜘蛛的小木盒。

  大家自主挑选,然后在戏台上直接打开。蛛网最密的那个,也会收到一盏特制的花灯。

  几个人在台子上迅速搭好一个架子,在上面放上好几十个木盒子。盒子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

  主持的礼仪笑着开口,宣布售卖正式开始。

  台下许多年轻的女子早已等不及,提起裙子匆匆跑到戏台一侧,排着队去买那些木盒子了。

  “姐姐,你去不去?”谢钧辞轻轻晃了晃手,柔声开口问道。

  元宜从小到大都没玩过这个,此时心里也是痒痒的。见谢钧辞主动提起,她也就没有拒绝,软软应了个去,随后也迅速跑过去排队了。

  这盒子只有那么多个,若是去得晚了,可就买不到了。

  两个人的手自然也松开了,谢钧辞摊开手掌静静看了一会儿,强忍住和元宜一起排队的冲动。

  掌心温热,似乎还带着少女身上的甜香。手指轻轻摩挲掌纹,眉眼里尽是温柔。

  元宜虽然是一时兴起去买喜蛛盒子,但由于跑得快,仍是排在了队伍的中部。轮到她的时候,正正好好还剩一个盒子。

  身后的女子叹息着离去,有的还气恼地跺了跺脚。

  元宜接过最后一个盒子,放在手上仔细地看了看。

  盒子很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元宜把盒子放在耳边摇了摇,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唔,这就是喜蛛了。

  “下面,请各位姑娘打开喜蛛盒子。”见所有的盒子已经售卖完毕,礼仪大手一挥,高声说道。

  台上的姑娘们皆是迫不及待地把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蛛网,随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比较。

  “诶,你的蛛网比我的密啊!恭喜啊!”

  “哪里哪里,那位姑娘的,比我的还密呢!”

  姑娘们叽叽喳喳交谈着,台下的人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

  元宜忙着观察盒子,这会儿正 在研究那个小巧的暗扣,迟迟没有打开盒子。

  “哎,你怎么不打开呀?”一位姑娘在人群里比了一圈蛛网疏密,见元宜居然还没有打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第55章 姐姐,七夕快乐

  元宜被姑娘突然凑过来的脑袋吓了一跳, 停止了自己没有见识的行为:“我现在就打开。”她手指在暗扣的地方轻轻一按,缓缓把掀起盖子。

  盒子内部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而是被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 密密麻麻全都是蛛网。

  “啊!你的蛛网好密!”

  元宜头一次见这蛛网, 也不知道自己的疏密是什么水平。她捧着盒子傻傻看着的时候,却听见身旁的姑娘尖叫起来, 声音直入云霄,瞬间把台上其他的姑娘吸引了过来。

  “真的吗!”

  “来来来让我看看!”

  元宜顿时被无数个姑娘簇拥在中间,面前多了一堆的小盒子。她低头一个一个看过去,发现自己的蛛网……似乎是最密的。

  “她这个是最密的吧?”

  “我看是,比方才的柳姑娘的还要密。”

  “真羡慕啊!”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交谈也证实了元宜的猜测。她身量在女子里面本就比较高, 这时她踮起脚,越过一众姑娘的脑顶,精准地瞧见了台下的男人。

  谢钧辞似乎是有些嫌弃周遭的喧闹,眉头微蹙。不过他一直盯着台上,这会儿自然是和元宜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视线交错, 可以看见少女眼底的雀跃。

  台上的热闹自然是让大家很是好奇, 主持的礼仪跑到姑娘们那边, 艰难地挤进人群当中, 把团在一起的姑娘分开。

  “各位姑娘都让一让,我来看看大家的喜蛛盒子。”主持被香香 脂粉味道包裹, 擦擦脑袋上的汗, 终于让姑娘们重新站好。

  他从头到尾看过去, 走到元宜面前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定了胜负:“我宣布,这次喜蛛应巧的胜者,就是这位姑娘!”

  他接过元宜手里的盒子, 高高举上头顶。

  掌声在下一秒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元宜站在台子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恭喜和祝福。

  她双颊粉红,唇角扬起,下意识地看向方才男人站着的位置。但却发现那里早被其他人占据,没了他的影子。

  咦,人呢?

  扬起来的唇角缓缓耷拉了下来,眼底涌上些疑惑和失落,感觉周围的祝福声都小了许多。

  谢钧辞去哪里了?

  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

  这才刚在一起,就这样不声不响不见了?

  难道是被别的小姑娘吸引走了吗!

  还是遇到什么危险暴露身份了?

  喜蛛应巧的事情早已在脑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元宜虽然还站在台子上,心却早已飞远了。思绪一点一点跑远,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一在脑中闪过。

  元宜一会儿疑惑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担心, 表情随着心情走,在短时间内异常纷乱。

  然后她成功地待不住了。

  礼仪也是个眼神很尖的人,看见元宜表情不对,双脚蠢蠢欲动,赶紧把人拦住,然后高声宣布下一环节:“接下来,我们就为这位姑娘送上我们的许愿花灯。”

  他这话一放,元宜自然是走也走不了了。不过这时台下却跑来一个小厮,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礼仪闻言愣了一下,不过马上便笑了。

  他按住一旁满脸焦躁的元宜,又扬声说道:“这次送上花灯的不是我们办活动的人,而是一位特殊的人!让我们请他上台!”

  元宜本来听得心不在焉,不过在听到“特殊”二字的时候,心上却极有感应地动了动。她凭感觉看向台阶,果然看见男人手上提着一盏花灯,缓缓走了上来。

  烦躁纷乱的情绪瞬间被安抚,元宜怔怔地看着他,直接钉在了原地。

  礼仪极有眼色地退到一边,随后给台下比了个手势,大家会意,很快开始鼓掌起哄起来。另一边的各位姑娘看见谢钧辞,掩嘴低笑,眼里尽是艳羡。

  元宜在喧闹的叫喊声和鼓掌声中,看着谢钧辞手执花灯,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天上的星星璀璨明亮,一道银河横贯南北,两岸的牵牛星和织女星隔岸相望。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鹊桥搭了起来,牛郎织女相视一笑,终于在鹊桥中间相会。

  “姐姐,七夕快乐。”

  谢钧辞头顶星光,认真地注视着元宜,将花灯放进她的手里。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脸颊,不过终究往旁边挪了挪,将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

  周围的声音更大了,众人许久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又正逢七夕佳节,叫得一个比一个欢。就连一边卖东西的商贩们也被声音吸引,一个个扯着脖子看向戏台。

  元宜似乎能听见姑娘们倒吸凉气剧烈呼吸的声音。

  这个场景,好梦幻啊。

  谢钧辞……他真的太会了吧!!!

  元宜恍惚地提着花灯,眼睛却看也不看方才满心期待的花灯,只定定看着面前的男人。她感觉脸又开始烧了起来,比较了一下,似乎比之前表白的时候还要热烈。

  “你、你怎么上来了呀……”

  元宜咽下口水,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只不过发出来的声音绵软无力,不像是说话,倒像是撒娇。

  “想着姐姐应该会喜欢,就上来了。”谢钧辞反应倒是没有像元宜一样大,只是耳根处有些红。在他眼里,台下台上的其他人都是空气,眼里只有元宜一人,倒也没什么害羞的。

  他瞧见元宜已经通红并有更红趋势的脸,徒然开始紧张起来。他垂下眼睫,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姐姐,你不喜欢吗?”

  “我只是觉得,能亲手为你送上花灯,是我最欢喜的事情。如、如果你不喜欢,我马上就下去— —”他少有地开始语无伦次,面色有些发白,竟马上就向往台下走。

  “我喜欢。”

  元宜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花灯上,止住他即将迈出去的步伐。

  她重新扬起笑,看着他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他明里暗里的保护,喜欢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喜欢他毫不掩饰的偏爱,喜欢他今日的勇敢与大胆。

  原来,还是那个一直追随在她身边的少年啊。

  谢钧辞手落下的一瞬,花灯发出吱呀一声,而后中间牛郎织女的雕塑竟开始缓缓转动。元宜把花灯举到两人中间,笑着看着转动的雕塑中间,缓缓升起一座桥。

  那是鹊桥。

  “这个花灯是我们精心制作的特殊礼品,出了可以发光,还可以变换转动。”礼仪适时开口,朝众人解释道。

  他望向台子中央站着的两人,朝元宜打趣道:“姑娘,今晚你可是收获颇多啊。”

  喜蛛盒子、许愿花灯还有心爱的小郎君,确确实实是收获颇多。

  “姑娘,该许愿了。”

  台下又开始起哄,戏台的热度不断攀升,许多路过的行人也围了过来,好奇驻足。

  元宜朝礼仪笑了笑,并没有反驳。她点点头,然后拉过谢钧辞的手,缓缓闭上眼睛。

  好多愿望今天已经实现了呢。

  那就许愿,他们会有一个明朗悠长的未来吧。

  时天安地宁,共逐天光。

  她在许多人温暖的祝福中许下心愿,花灯中缓缓旋转的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他们也为这对年轻男女,送上最美好的祝愿。

  那是来自神明的礼物。

  *

  待两人已经下了台,元宜脸上的红晕却是迟迟无法退下去。她抬手碰了碰滚烫的脸颊,发现自己心跳依旧十分剧烈。

  看来一时半会是退不下去了。

  元宜顶着又红又热的脑袋,偷偷瞄着身旁的男人。

  男人面色正常,看起来冷静又克制。

  不过心里肯定不像外表一样风平浪静就是了。

  白皙而柔弱的手被男人的手掌包裹,元宜清楚地感觉到男人的掌心因为紧张有些出汗,不过依旧握得很紧,交握的部分温暖而潮湿。

  嗯,看来是一只纸老虎。

  她仰头看着男人假装镇定的样子,心念一动。

  七夕的街上有许多牵手逛街的年轻男女,还有一些感情很好的中年夫妇,也会携着自家孩子来逛一逛。

  元宜和谢钧辞已经离街口的戏台有了一定的距离,没有像方才一样惹人注意。容貌普通的男女很快混在人群里,提着花灯看不见踪迹。

  两个人经过刚才的公开秀恩爱,这会儿却是都不敢说话了。谢钧辞一直默默观察着元宜,见她不说话,自然也是什么也不敢说。

  不仅不敢说话,脑子里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为什么不和他说话呢?

  难道姐姐是嫌他刚才太过冲动了?

  可是他真的觉得她会喜欢呀!

  她明 明也说自己喜欢了呀!

  为什么呢?

  难道街上卖的东西比他还吸引人吗?

  这和刚才的元宜真是一模一样。

  果然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元宜不说话,是因为她正在找一个机会。

  街上的人太多,如果在街巷中间……似乎有些太过夸张。

  可是如果到没有什么人的地方,却又过于刻意。

  元宜左思右想,仔细地看着周围的商铺。终于她瞧见一个小铺子,眼睛一亮。

  “阿辞,我们去那里吧!”她扯过谢钧辞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这个小铺子面前。

  是个卖面具的商铺。

  七夕节不光有卖花灯的,还有卖牛郎织女等神仙面具的。这些面具制作精致,用彩漆仔细地涂好,看起来仙气飘飘,极为好看。

  元宜在挂着的面具里面扫了一圈儿,略过一水儿的牛郎织女面具,伸手指了指高处挂着的那个。

  “我想要那个。”

  谢钧辞等这句话很久了,闻言干脆地点点头,顺着元宜的目光抬手想要去拿。不过手抬起一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因为元宜指着的,是一个黑乎乎的猕猴面具。

  除了大,一无是处。

第56章 亲吻

  黑色的猕猴脑袋遥遥望着他, 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怎么不拿了?”元宜见谢钧辞不动,歪着脑袋催促了一句:“就那个,架子上最高的那个。”

  元宜指着黑乎乎的猕猴, 笑得一脸灿烂。

  行吧。

  那就猕猴。

  谢钧辞时隔多年成功发现自家姐姐的怪异审美更上一层楼。不过就算达到顶峰, 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地宠着。

  男人身量很高,那猕猴面具虽然被挂在架子的最上方, 依旧被他轻轻松松地拿了下来。

  巨大的黑色面具躺在男人的手里,和其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元宜兴冲冲地把面具拿了过来,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和自己一点也不搭,朝商铺老板开口问道:“老板,这个多少钱?”

  那老板这会儿也是一脸懵,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个面容清秀的小娘子会看上……这个面具。

  这面具是他进货时被硬塞进手里的,因为实在太丑根本卖不出去,就被他挂在了人们鲜少关注的最高的角落。

  谁知道今天会被眼睛这么尖的小娘子看上?

  老板纠结地看她几秒,试探地说了个钱数:“五文钱?”

  元宜:“!!!”

  五文钱?!

  这位老板莫不是来做慈善的!

  只要五文钱就可以买一个神仙猕猴面具!!!

  太赚了!!!

  老板试探地说了这个钱数,本还担心元宜嫌贵, 不想却见她迅速从身边男子的兜里摸出钱, 似乎怕他反悔, 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

  好嘞。

  老板缓缓把钱揣进怀里,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一对儿可真是奇怪。

  已经回到街上的元宜, 手上捧着一个是脸二倍大的丑丑面具, 笑得像个傻子。街上的路人看到元宜手里的东西想要议论或是嘲笑, 却被她身边男人扫过来的凌冽视线吓得默默闭上了嘴巴。

  搞什么啊,这么凶。

  谢钧辞凶完别人,转头看向元宜的时候,凶巴巴的冷脸火速变换, 上面重新写满温柔宠溺。

  姐姐选的东西,再丑也是最好的!!!

  长街温馨,两人正悠闲地走着,却突然感觉面前闪过绚烂斑斓的光点。

  炮竹炸开的声音划过云霄,似是一道长箭穿透夜色,点亮天空。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在街上响起,谢钧辞缓缓抬起头,看见天上盛开的烟花。美景在前,烟花和星星交相辉映,引来满京城的人的惊叹。

  但他眼底却迅速划过一道冷光。

  大楚对火药爆竹的管控十分严格,只有极少的人有分配和随意拿取的资格。往年的烟花燃放基本都是皇室一手掌控与安排,除了春节的时候,鲜少有人公然燃放烟花。

  可今日是怎么回事?

  谢钧辞眉头微蹙,几个名字在脑中闪过。

  蒋昭素来知礼守节从不逾矩,没有皇帝的允许他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西疆回来新任的几个将军对他忠诚不二,所以也不会是他们。

  他亲自提上来的新官没这个胆子,更是不可能了。

  那就是京城的老臣了。

  谁家在七夕放烟花?

  为取悦女子。

  谢钧辞眼底猛地一沉,周身不自觉溢出些冷意。

  六部尚书大权在握,他又和工部的人关系极好,拿到这些东西轻而易举。这番行事,不像是随意之举,反而……有点示威的意思——

  “啵。”

  嘴唇像是被羽毛轻轻擦过,极软极柔,像是空气给他挠了个痒痒。触碰的瞬间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飞进了他脑海深处。

  思绪骤然掐断,什么烟花,什么示威……哪还有什么影子。

  谢钧辞大脑一片空白,化身钉子钉在了地上。

  啵。

  啵。

  啵。

  这个极轻的声音在他脑子里不断循环,似乎是天上的烟花跑进了他的脑子里,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他迷茫地一动不动,双眼发直,语言功能丧失。

  一时周遭寂静,只能听见喉结滚动吞咽唾液的声音。

  极其突兀。

  嘴巴被碰过的位置似是被火烧一样,滚烫的感觉一路蔓延,烧至全身,甚至穿透肌肤深入到血液和骨髓。

  烈火炙烤,而他甘愿沉沦。

  烟花绽放,年轻男女蜻蜓点水的一吻在七夕定格,美得像一幅最美好的画。

  原地静止的两个人在大街中央待着,但由于周围的人也都驻足仰头看烟花,倒也不是 特别显眼。

  脖子僵硬地往旁边扭了扭,谢钧辞艰难地偏过头,终于看见始作俑者正举着那个又黑又大的猕猴面具,脸颊微红,目光飘忽。

  元宜觉得自己挑的机会特别好。

  七夕街道,天上烟花,还有可爱的面具微微遮挡。

  地点时间绝佳,还有意外的烟花作为气氛加持。

  于是她在烟花炸开的一瞬,举着面具微微挡住两人的脸,踮起脚尖轻轻吻上男人的嘴唇。

  特别快特别轻的一个吻。

  毕竟她这种事也是第一次做,又是害羞又是紧张,发生和结束似乎发生在一秒之间,仓促的很。

  一开始她甚至以为谢钧辞什么也没感受到。在她抓耳挠腮纠结要不要再试一次的时候,突然瞥见男人的状态极为不正常,配合其红得吓人的脸色……

  哦,原来是感受到了。

  于是重新踮起来的脚又慢慢放了下去,元宜自己也是脸微微发烫,倒也不好意思看他,转过头装作认真地看着烟花。

  不过飘忽的眼神自然是出卖了她。

  男人的目光疯狂炽热,黏在她身上,元宜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忽视。

  她默默把面具移到两个人中间,掉了个方向,挡住男人的视线。

  谢钧辞只觉眼前一黑,一个咧嘴大笑的猕猴脑袋就怼到了他的眼前。

  哦豁,瞬间从天堂掉回人间。

  “姐、姐姐,你刚才是、是……”谢钧辞轻轻把面具拿了过来,重新和元宜面对面。他顶着大红脸结结巴巴地开口,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说话这么艰难。

  “我亲你了。”元宜见男人半晌问不出来话,索性直接回答了:“怎么了,不行嘛!”

  她仰着脑袋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躲开的目光,直直看着男人,语气里带着些小女儿的羞恼。

  不行?

  怎么可能。

  这可实在是太行了。

  谢钧辞还没来得及说话,但脸上明晃晃摆着“你怕不是在逗我”几个大字。

  “行、行行行,当然行!”谢钧辞依旧回答得磕磕绊绊,但是话语里的急切什么也掩不住:“姐姐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想亲哪里想亲多久都行!”词句弹珠一样冲出他的嘴巴,十足的诚挚中……莫名带着一些怪异。

  元宜:“……”

  怎么感觉自己有种欲/求不满饿狼扑食的感觉?

  她有那么生/猛吗!!!

  谢钧辞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了不得的话,然后刚刚缓过来一点的语言功能重新坏掉,他闭好嘴巴,什么也不说了。

  “扑哧。”元宜看着男人“我好急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她拉过他的手,甜甜一笑:“走吧,继续逛 街呀!”

  “……好。”谢钧辞僵硬地迈开长腿,被元宜拉走。

  烟花依旧在天上盛放,但人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冲进开始走动起来。不过这时,关于燃放烟花的小道消息也慢慢传开。

  元宜和谢钧辞手拉手走着,就听见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叽叽喳喳说起来了。

  “我问你,你可知道,今天这烟花是谁放的?”

  “往年不都是皇室燃放,今年自然一样呗。新帝心情不错,又或许是看上哪家女子,所以才在七夕燃放了烟花。”

  谢钧辞:“!!!”

  他怎么没想到!!!

  大好机会,可惜可惜啊!

  “才不是呢!”问话的那人却是直接否定,脸上挂着听闻小道消息的得意:“今天这烟花,是赵府的赵大人放的。”

  “前丞相家的大公子?”

  “正是,听说是为了哄自己的妹妹高兴,特意为她燃放的呢!”

  “是吗,赵大人对自己的妹妹可真好啊!”

  两人相互感叹着离去,说的话却是一字不差进了元宜和谢钧辞的耳朵里。

  方才思维停滞的谢钧辞也慢慢回神,脸上的红色终于慢慢褪了下去。

  果然和他猜得一样。

  赵容夙。

  *

  赵府。

  “妹妹,这烟花你可喜欢?”

  庭院中间的凉亭里,赵家兄妹相对而坐。赵容夙为赵钰温了一壶果茶,敛眉温声问道。

  “喜欢。”赵钰仰头看着天空,脸上带着笑,嘴角两边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哥哥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自然。”赵容夙把面前的薄毯展开,盖在赵钰的背上:“除了你,谁还值得我这番大费周章。”

  赵钰自然地把毯子往前拉了拉,不可避免地碰到赵容夙的手。赵容夙身子一顿,手迅速躲开,动作看起来有些狼狈。

  自家兄长的异样赵钰没有察觉,她把毯子盖好,望着天上感叹道:“也不知道哥哥这么好的人,以后会便宜了那家的小姐。”

  “我未来的嫂嫂,一定会很幸福吧。”

  赵容夙却是像没听见一样,并没有接话。他把温好的茶递到赵钰嘴边,又为她递上一个干净的绢帕。

  嫂嫂?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第57章 腻歪

  当街上的人逐渐减少, 街巷重新恢复寂静的时候,一辆马车安安静静,从皇宫的偏门驶了进去。

  驾车的严不笑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抓着缰绳, 不过右侧的脖子和耳根的颜色, 倒是和其余地方一水儿的黑色有些不一样。

  阿丽在他身边迷迷糊糊地睡着,脑袋像左边歪着, 正好落到严不笑的肩膀上。

  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间,严不笑浑身僵直,倒也没把人推开。

  这丫头出来这次干了不少的事,就让她睡会儿吧。

  马车晃晃悠悠,缓缓朝里面驶去。

  和马车外半梦半醒的状态不同, 马车里面的两个人却都是精神得很。

  元宜和谢钧辞手紧紧拉在一起,肩靠肩坐着,皆是脸上薄红,坐姿乖巧。两人的神态和动作都不像是处于正常状态,可谁知道, 两人偏偏就是在谈正常又严肃的事情。

  “阿辞, 你是说, 赵容夙放烟花有蹊跷?”元宜轻轻捏了捏男人的手, 从指根捋到指尖。

  手指被玩得有些痒,谢钧辞却缩都没缩:“只是感觉。但他这次行事公然不顾皇室, 我总感觉他暗中有些动作。”

  元宜点点头, 眉头微蹙, 却说到与男人不同的关注点:“他这烟花,是给他妹妹放的?”

  “赵容夙未曾婚配,似乎也鲜少关注男女之事。除了他妹妹,我没听说他注意过别的女子。”谢钧辞也照猫画虎, 学着元宜的样子在她手上试了试:“你可想到什么?”

  元宜又往他身边挪了挪,脑袋一歪,歪倒在男人身上:“若是其他时候,自然是没什么……”她顿了顿,接着说:“可是今天是七夕。”

  “七夕的时候特意给自己妹妹放烟花……总觉得有些奇怪。”元宜皱着鼻子,慢吞吞说着,似乎是在斟酌词句。

  谢钧辞本来没有别的想法,不过此时听到元宜的话,却想起来那日朝堂上赵容夙和元正的争论。

  赵容夙……似乎特别看重自家的妹妹。

  赵贵妃被送到寺庙,他虽去看过,但也只有一次。而现在,他跑回家的次数却比原来频繁了许多。

  “所以……你或许可以好好找一找,赵容夙的软肋。”

  *

  马车终于在浮云宫门前停下,元宜在车里和谢钧辞咬着耳朵说了好些话,腻腻歪歪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现在挺晚了,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赶紧回去歇息吧。”元宜把一旁的猕猴面具捞在手里,目光却是半秒没离开过男人的脸。

  唉,总想待在他身边怎么办!

  “那我走了?”元宜嘴上说着告别的话,屁股却是抬也没抬。

  “嗯,你也早些睡吧。”谢钧辞接话接得很快,这手却又摸了过去,再次把元宜刚刚松开的手握进掌心里。

  啊,真的想和姐姐再待一会儿!

  “阿辞,晚安。”元宜温柔注视,声音甜软。

  “姐姐,晚安。”谢钧辞宠溺垂眸,嗓音轻柔。

  两人大手拉小手,坐在马车里一动不动。

  ……

  你俩倒是有个告别的样子,动一动啊!!!

  阿丽早就被严不笑晃醒了,结果在外面等了好久,也不见马车帘子有什么动静。她眯着眼睛哈欠连连,觉得自己又想睡了。

  严不笑也站在一边,全神贯注盯着帘子,似乎想 要穿透车厢看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恍恍惚惚像是听见了“走了”、“晚安”这样的字眼,严不笑轻轻呼出一口气,想着估计快要出来。

  可是左等右等,晚安说了都有一刻钟了,这还是没什么动静。

  两尊门神在黑夜里仰头望天,似乎听到了牛郎织女对他们无声的嘲笑。

  寂静的夜,寂寞的人。

  神仙低头同情感叹:“看他们两个单身狗,好可怜喔!”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等阿丽几乎困得要摔到地上,马车车厢的帘子才终于晃了晃。一个手率先从里面出来,接着是元宜的身子和脑袋,然后是另一个胳膊和手……连着另一只手。

  谢钧辞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拉着元宜的手一点松的意思都没有。

  严不笑阿丽:真……没眼看!!!

  “阿辞,我真的回去啦。”元宜在男人掌心里轻轻挠了挠,终于往阿丽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两人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谢钧辞的手指还扯着元宜的指尖。

  严不笑:拳头硬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彻彻底底的分离,元宜一步三回头,终于极缓慢地走进了浮云宫里。

  待元宜的影子消失不见,谢钧辞却还是扒着窗户,仔细地瞧着那边。

  “陛下,属下有些内急。”严不笑面无表情地开口,翻身上马:“咱们快些回去?”

  缰绳攥在手里,严不笑动作已就位。

  啪的一声从身后传来,严不笑知道谢钧辞放下帘子,就是默许了。他如释重负地扯了扯缰绳,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驾!”

  终于回去了!!!

  翌日一早,元宜神奇地没有睡懒觉,而是顺畅地从床上爬起来,招呼阿丽进来帮她更衣梳妆。

  阿丽盯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走进来,疑惑问道:“娘娘,今儿起这么早?”

  “嗯,一会儿去御书房。”

  元宜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面。

  脸上的易容已经被卸下,铜镜里映着的面庞美得惊心动魄,眼底的甜暖挡都挡不住。

  元宜本来没想去谢钧辞那边,自己和他的身份终究还是有些不妥,若是如此公然待在一起,恐怕对谢钧辞不是很好。

  但谢钧辞不答应,不仅不答应,他还说出来了“你若不来我就把御书房搬到浮云宫”这样的话。

  瞧瞧,这是陛下能说出的话?

  但这男人向来说到做到,元宜没有办法,也只能答应。毕竟……她也想和他待在一起呀!!!

  杨有才早早就在御书房外候着了,一见到元宜,脸上立刻堆满了笑。他快速地将元宜领到御书房里,然后自觉地关上房门— —严丝合缝的那种。

  谢钧辞这会儿刚下早朝,身上的龙袍还没有换,头冠端正地戴在脑袋上,没有一根乱掉的发丝。

  然后元宜走过去极自然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成功地让男人额前多出几根碎发。

  “昨晚睡得怎么样,还有没有梦魇?”元宜在谢钧辞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睡得很好,也……没有梦魇。”男人回答得很快,但怪异的是耳根又有发红的趋势。

  昨晚他睡得特别好,没有梦魇,没有鲜血和泥沼,只有无尽的温暖。他像是陷在一朵轻盈柔软的云朵里,在天上上下飘浮。

  然后……他就梦到了元宜。

  和往日不一样的元宜。

  元宜躺在他怀里,白玉一样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声音又娇又软,一声一声唤他阿辞。

  他像是被温热的泉水包裹,坠入天堂,看见满天的繁星。

  再也不想醒来。

  谢钧辞狼狈地咳了两声,控制住自己走向逐渐不对劲的思绪,摸过一个奏折打开。

  “那就好。”元宜没发现男人的异样,见他准备处理政事,就拿过来一本折子,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我能看看吗?”

  “自然。”谢钧辞替她把折子翻开,递给她一个印章:“若是提及无足轻重的事情,就在上面盖个章。”

  “这么草率吗?”元宜低声嘟囔了一句,拿着手上的印章看了看。这呈上来的应该都是国家大事,怎么会无足轻重呢?

  她带着疑问翻起了折子,很快就知道谢钧辞为什么就这么说了。

  第一本折子是礼部侍郎写的,说是今年大家学习的热情很高,科举考试的人数比以往多了许多,然后就拍了一顿谢钧辞的马屁。

  第二本是湖州知州写的,说湖州百姓安居乐业,生活的很好。然后也是一串马屁。

  第三本是个老尚书写的,说自家女儿到了年纪,品貌突出各方面都特别好。然后又跟了一堆对谢钧辞的跨赞。

  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

  元宜:“……”

  这些官员可真是闲,天天就是拍皇帝的马屁了。

  她拿着小印章一个一个按在折子上,就出现了方方正正的“已阅”二字。

  这印章可真好。

  她一本接一本地看过去,很快就搞完了一小半的折子。不过在她翻到第十五本的时候,轻松的神色终于微微一变,眉毛缓缓皱了起来。

  这是西疆的驻军总领传回来的折子。

  西疆近日频频发生平民暴动,造成数十人死亡数百人受伤。经调查发现暴动的人大多是其他民族的人,怀疑是有组/织的行动,希望准许派军队调查。

  元宜拍拍谢钧辞的肩膀,把折子放在了他面前。

  谢钧辞垂眼一看,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异族暴动?

  这不是一个好兆 头。

  他静静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抽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半页的字。接着他把信纸装进信封,驾到这本折子里面。

  “杨有才。”

  杨公公推开门迅速走了进来,恭敬问礼。

  “派人把这些东西送到西疆知府手里,速度要快。”他冷声嘱咐道:“派个精干的人,绝不可出什么岔子。”

  杨有才弯着腰接过,细细地应了。不过等他弯着腰走出御书房,却是满脸疑惑:陛下和太妃娘娘,这居然是在……批折子?

  啧。

  他晃着拂尘走远,默默摇了摇头。

第58章 他想吻她

  索性接下来的奏折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无足轻重”, 元宜安心之余,翻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把桌子边上的一摞看完就不再动了。

  她在椅子上瘫着, 转头盯着谢钧辞看。

  都说男人认真起来最帅, 元宜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此话诚不欺她。

  今天是个晴天, 外头的日光从窗子缝隙间照进来,给男人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轮廓分明,眉眼温柔。

  真好看啊。

  元宜看着看着,就失了神。

  谢钧辞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 缓缓转过身来。他和昨日的样子比起来已经是大有长进,这会儿被元宜这般看着,脸也没有红得太过吓人。

  “姐姐,看够了吗?”他微微俯下人,凑到元宜面前, 声音低哑。

  元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声音软软糯糯:“没有。”她望着谢钧辞, 眼眸清澈, 回答的样子极为认真。

  撩人而不自知。

  谢钧辞呼吸一窒,觉得心又空了一拍。

  面前的人脸颊粉红, 肌肤吹弹可破。红润的樱唇微微勾起, 脸颊中间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她眼睛里似乎带着水光, 将他一点点蛊惑。

  谢钧辞喉结滚动,长睫微垂,头一点一点垂下,离元宜的脸越来越近。

  他想吻她。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元宜抬手抓住谢钧辞的前襟,缓缓闭上眼睛。

  纤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样颤动,像两面黑色的扇子。

  谢钧辞唇角微勾,轻抚元宜的后脑,两人的唇马上就要碰到——

  “陛下!”

  杨有才独特的尖利嗓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元宜被吓得身子往后一仰,险些从椅子上翻过去。

  谢钧辞眼 疾手快地把她捞起来,周身寒气萦绕,冷得像寒冰。

  杨、有、才!你、找、死!

  杨有才还不知道自己打断了陛下的好事,敲了两下门之后继续说道:“陛下,元小姐在外头,非要见您。”他声音听起来极为难,还夹着些淡淡的恼火:“奴才劝了好一会儿,她怎么也不听。”

  “这会儿……正跪在外头呢。”

  杨有才在门外也顶着一张苦瓜脸,斜眼瞄着台阶下面跪着的人,一脸无奈。这元家二小姐还真是不信邪,又带着食盒过来了。

  他多次说过陛下已经不需要她们送东西,也不会再收她们的东西了。可这人偏偏不听他的话,不仅在外面赖着不走,还非要见陛下。

  陛下是她想见就能见的吗?

  况且现在的陛下……那可是元太妃的人。即使陛下答应,元太妃能答应吗?

  杨有才在外面冒出一脑袋的汗,却见屋里半点动静也没有。

  完了,元太妃也在里头。

  还听见了这种事。

  他猛地捂住嘴巴,两腿一软就挂在了外面的栏杆上。

  他完了。

  元宜现在心情确实很不好。

  亲吻被打断,险些摔到地上,自家男人还被别的女人找。

  这三件事,件件都不是很友好。

  元宜刚才翘起来的嘴角也放下去了,眼里的欢喜期待也全没了,现在也是冷着脸,抱着胳膊和谢钧辞相顾无言。

  谢钧辞现在脸色也很是不好,比起刚才全然的愤怒,这是被元宜看着更是有些手足无措。

  浓郁的冷气在两人之间萦绕,射进来的阳光似乎被吓到,默默地缩到了窗户外面。

  屋里的两个人现在似乎在进行一场“谁比谁更冷”的比赛。

  “姐姐,你知道的,我、我真的——”

  “元清宁?”

  元宜打断谢钧辞的解释,冷笑道:“她还真是脸比城墙厚,啥都打不透。”

  她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面色比刚才还要阴沉几分:“之前家里的事我一直没找她算账,现在一看,倒是时候好好算一算了。”

  “谢钧辞。”她语气不是很好地唤了一声,继续问道:“我那父亲任职后可有什么作为?”

  怎么连阿辞都不叫了啊……

  谢钧辞长叹一口气,顿时猜到了元宜的意思:“元正此人能力一般,无 功无过。不过……又开始走上老路。”

  “又开始搜刮油水了?”元宜眉尾一挑,心中了然。

  “那正好,一起踹了。”元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这官职本就是老皇帝任的,你之前留他,也是想要方便行事。如今事情平息,也没必要留着他了。”

  谢钧辞乖巧地点点头,觉得元宜真是懂他。他之前一直不处理这人,确实有些别的心思。但如今他一家触碰自己逆鳞,却是半点也容不得了。

  而且……正好随了赵家的意。

  “还有,我今日要回一趟元府。”元宜见谢钧辞点头,接着说道:“家里的事,还是要在家里处理才好。”

  谢钧辞思忖一阵便同意,大手一挥差了几个精干的侍卫跟在元宜身边:“姐姐,注意安全。”

  元宜也没理他,撸着袖子就往外走了。所经之处,寒气四溢。

  谢钧辞:不敢说话。

  杨有才在外面的栏杆处挂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眼前的门打开了。之间元太妃一脸杀气,大步流星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杨有才被她周身地寒气吓了一跳,觉得这不亏是一对儿,太妃娘娘生起气的模样真是和陛下不相上下。

  元宜看也不看杨有才,视线一扫就看见台阶下面跪着的元清宁。身体瘦弱的女子在烈日下跪着,像一朵“倔强不屈”的小绿茶。

  元宜深吸一口气,只觉茶香四溢。她挥着袖子朝元清宁走过去,一旁有人撑着伞,身后还跟着几位手持利刃的侍卫。

  元清宁现在累得要死。膝盖的位置又热又疼,后背被太阳烤着,头顶被太阳晒着,感觉自己像一只穿着衣服放在火上的烤鸡。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终于出现一道阴影。

  是陛下来见她了吗!

  她惊喜抬头,刚扬起的笑骤然凝固在脸上。

  她看见了一张自己最不想看见的脸。

  “唉我的好妹妹,怎么跑到这里跪着了?”元宜故作惊讶地开口,话语里的讽刺压都压不住。她抬脚踢了踢一旁的紫色食盒,又加了一把 火:“哟,来送饭了?可这送饭怎么送到地上了?”

  “元宜,你不要欺人太甚!”元清宁母鸡护崽一样把食盒牢牢抱在怀里,咬牙朝元宜低喊道:“这里是御书房,你怎么会在这里!”

  元宜居高临下看着她,却是笑了:“我是太妃,这皇宫哪里去不得?”她俯身捏起元清宁的下巴,伸手拔下她发髻上的步摇,放在手里仔细地看着。

  “我记得,这是我娘的东西吧?”元宜将步摇凑到元清宁的脸上,尖利的钗子晃来晃去:“怎如今,到了你的头上了?”

  元清宁此时双眸喷火,再顾不得一直维持的柔弱样子,利声开口:“你到底要干什么!”这声音倒是高,不过因为她估计面前的尖钗子,却有些发抖。

  她努力想要挣脱元宜的桎梏,嘴上还在高声叫嚷:“这里是皇宫,你若是伤了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陛下!陛下!”

  元清宁一边放狠话一边娇声呼喊谢钧辞。不过御书房的门还是闭得紧紧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嗯,陛下似乎不想理你呢。”元宜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可笑,松开手缓缓站起来,也学着元清宁的样子喊了一句。

  “陛下,我把门口的元二小姐带走了!”

  “路上注意安全。”男人的声音透过门墙传了出来,清晰地钻进外面人的耳朵。

  元宜不好意思地摊开手掌,满脸遗憾:“可惜了,妹妹只能和我走一趟了。”

  她毫不客气动作粗鲁地把地上的元清宁拉起来,后者一个趔趄,险些又摔回地上。

  元宜于是又说:“妹妹似乎很喜欢这地板,或许改日可以试试跪一天,估计妹妹会很是高兴。”

  元清宁被元宜牢牢控制住,动也动不得,只能被拖着往前走。她回头想要看一看御书房,看一看自己看不见的陛下,却又被元宜捏着脖子转了回来。

  “男人有什么好看的。”元宜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妹妹不妨想想自己的爹爹和娘亲。毕竟我们现在,就是要回家里去。”

  “有些账,我可要同你们好好算一下了。”

  元清宁眼睛里顿时盛满恐惧,眼泪很快不要钱一样滚了下 来:“姐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刚才还元宜元宜的叫,这会儿有知道叫姐姐了?”元宜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帕,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不过妹妹还是叫错了,这会儿要叫太妃娘娘了。”

  “哀家向来怜惜小辈,怎会对你做什么呢?”

  元清宁张嘴又想说些什么,但元宜为她仔细地擦完眼泪后直接把那帕子团吧团吧,行云流水塞进她张开的嘴里。

  “乖,安静一会儿。”元宜拿钗子戳了戳元清宁的脸蛋:“留着力气回家说吧。”

  一行人缓缓走着,终于走到一辆马车面前。马车很大很宽敞,里面铺着厚厚的软毯。

  “把元二小姐请上轿子吧。”元宜朝身后的侍卫抬了抬手,后者就直接上前把元清宁塞进了轿子里。

  元清宁:就很突然。

  之后元宜也撩起衣袍跳上马车,坐在了元清宁的对面。

  “走吧,去元府。”

第59章 算账

  元宜许久没有回元府, 撩起帘子看向外面,只觉这一路的景色都不太熟悉。元清宁被堵住嘴巴说不出话,颓然靠在车厢上呜呜地哭。

  元宜懒得说话, 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

  马车没过一会儿就在一个装潢华丽的府邸面前停下来, 元宜掀起帘子跳下去,当真是没认出来这是原来的元府。

  原来的大门换了, 往两边扩了不少的位置;牌匾也换上一个新的,边框还刷上一层亮晶晶的金漆。

  倒是比原来气派了不少。

  元宜摸了摸下巴,眼底划过一道浓浓的厌恶。

  门口守着的小厮是个生面孔,见到她并不认识,只是满脸戒备地看着她, 背在后面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木棍。

  “你、你是何人?”小厮扬着下巴不客气地问了一句:“来元府做什么!”

  元宜这马车虽然还挺大挺宽敞,但也仅仅是大和宽敞。马车上并没有太多华丽的装潢,加之元宜穿的也是一身素净,穿着寻常式样的衣裙,虽然美得惊人, 但实在不是很有钱的样子。

  没什么钱的女子?

  那小厮打量元宜一圈, 脸上的戒备更浓了。夫人最近特意嘱咐他注意这类女子, 让他万万不可领进府里。

  林夫人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元正自从升了官, 捞了油水,就多出了别的心思。

  纳妾这事儿虽然目前还没有提, 但是青楼那样的地方可是没少去。一连好几日, 元府外面都有年轻的姑娘来找。不是来求财, 就是来……求进门。

  林夫人被这些事儿搞得焦头烂额,心上窝着不小的火。可在大楚男子 三妻四妾极为寻常,女德女诫上也写明不可妒忌,阻挠丈夫纳妾。

  再者说, 林夫人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甚至一开始连个名分都没有,只不过是个外室。

  既然不能明面阻挠,那就不如直接不给他纳妾的机会。所以林夫人直接告诉守门的小厮,看见此类女子直接赶走,若是不走,就给些钱打发走。

  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出。

  “我是何人?”元宜指了指自己,满脸惊讶:“这果然是老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认识哀家了。”

  小厮听见“哀家”两字的时候就头皮一麻,随后就听见面前年轻女子樱口一张,一字一句道:“哀家是你祖奶奶。”

  她偏了偏头,身后跟着的侍从就把马车里的另一个人小鸡一样拎了出来。元清宁头发散乱,衣服皱巴巴,眼眶通红,嘴巴里还塞着一块湿哒哒的帕子。

  “小姐!”小厮双眸瞪大,不可置信道:“小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嘛”,元宜垂头看了看指甲:“哀家弄的呗。”

  “你家小姐都在这里了,还不给我们让路吗?”元宜往指尖上吹了口气,面色冷了些:“开门。”

  身后跟着的几个持刀侍卫各自往前跨了一步,手按在刀上,面色不善地看着守门小厮。

  小厮:我开!我开还不行吗!

  小厮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利索地打开大门,把元宜一行人迎了进去。待元宜跨进大门,他立马拔腿就跑,去给林夫人报信去了。

  元宜瞥他一眼,倒也没拦。

  今日元正不在家,林夫人正在房里整理从元宜母亲嫁妆那里搜刮过来的各种首饰。

  带上这个,夫君今晚能否多看她几眼呢?她正痴迷地看着一个镂空蓝水晶蝴蝶簪子,就听见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守门小厮着急地喊道:“夫人,有人来了!”

  “男的女的?”

  “……是个年轻小姐!”

  林夫人起身打开门,皱着眉头斥了一声:“吵什么吵,我怕不是告诉你把人打发了去吗,怎么——”

  “但是她自称哀家!”

  “身后还有好几个官兵!”

  “她还带着元二小姐!”

  林夫人身子一滞,一把揪起小厮的衣领子:“你说什么!小姐也回来了?”

  “对对对”,小厮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元二小姐——”

  “哟,林夫人这是做什么呢?”轻笑的声音慢慢悠悠晃进院子,林夫人扭头一看,就看见元宜拉着她浑身狼狈的宝贝女儿,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猛地松开手,面容扭曲地看着她们一点一点走近。

  元清宁被元宜半拖半拉地领到林夫人面前,母女一对视,眼圈齐齐红了。林夫人上来就想拿掉元清宁嘴里的布团子,却被元宜重重拍了回去。

  “你这是做什么!”林夫人 眼睛喷火,想要动手,却又被后面几个侍从的大刀吓了回去。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却只能压着声音说道:“阿宜,快把你妹妹放开。”

  “不要。”元宜像是回到了叛逆期,眼睛一弯,又把元清宁丢到了后面的侍卫手里。

  “她可是你妹妹!”林夫人死死盯着元宜,尖利的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若是你父亲知道了——”

  “不对。”元宜打断她的话,摇了摇手指:“我现在是太妃,她算我哪门子妹妹呢?”

  “就算是父亲,现在也要称我一声太妃。而你,一个没有诰命的普通仆妇,见我一不行礼二不尊敬……”

  “怎么,老糊涂了?”

  老糊涂林夫人闻言面容扭曲得更厉害了,然而恨恨地看了一眼元宜,却还是弯腰补了个礼。

  她扫了一圈元宜一行人,方才的愤怒冲动少了一点,现在却有些疑惑和……不安。

  这丫头今日是怎么回事?

  往日对她柔声细语的,怎这会儿变成了这个模样?难不成是疯魔了?

  林夫人行完礼直起身子,心疼地看了一眼后面呜咽的元清宁,而后眼珠一转,艰难地在脸上挤出一点笑:“阿、太妃娘娘,不知今日来这里,有何贵干?”

  元宜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却不答,而是抬手指了指林夫人头上的发钗:“你这簪子倒是好看。”

  簪子在阳光下通透得很,似乎发着淡淡的蓝光——正是刚才林夫人拿在手里的那个镂空蓝水晶蝴蝶簪子。

  林夫人下意识头顶的簪子,本想说一句“谢谢夸奖”,却在元宜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娘娘若是喜欢,便将它献给您。”

  她一脸肉疼地把簪子拔下来,双手举到元宜面前。

  元宜倒是没有推辞,直接拿过来攥进手里。她伸手摸了摸钗子上的蝴蝶,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娘娘,能不能把清宁——”

  “把她看住了。”

  元宜朝侍从吩咐了两句,直接越过林夫人走到了她屋子里。林夫人高喊着想要拦,却被走上前的高大侍卫牢牢控制住,和自家女儿一样被拎着回了屋。

  林夫人的屋子很大,而且架子上摆着不少价值连城的瓷器玉器。房间中央的地上放着三四个敞开的箱子,里面装着满满的珠宝首饰。

  箱子的侧面全都端正地刻着“定远侯府”四个大字,在红漆箱面上极为显眼。

  许多首饰已经被掏了出来,散落了一地。

  不远处的桌子上,摆着几把锁和钥匙。

  元宜抿着嘴冷冷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走到了林夫人面前。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

  元宜收回手,揉了揉用力过猛的手腕。

  唉,好久没练武,这力气都有点跟不上了。

  林夫人保养得当的脸迅速肿了起来,头发被打得比另一边的元清宁的还要乱,像一 只炸了毛的流浪犬。

  脸上顶着无数个交错的巴掌印,又红又肿,活脱脱一个大猪头。

  林夫人被打傻了。

  她愣在原地张着嘴巴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骂人:“你这小蹄子,竟然敢打我!”

  她抬脚就想要踹元宜,却忘了早被人按住,身子往前一倾摔了个狗啃泥。

  然后脑袋上就多了一只绣鞋。

  元宜抬脚踩在她脑袋上,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

  她本来没想动手。碰了这女人,会脏了自己的手。但没想到看到屋子里被胡乱摆放的母亲嫁妆,涌上来的怒火却是半点也控制不住了。

  脚在林夫人头上重重碾了碾,瞬间就听见女人尖利的痛呼。

  元宜朝面前表情失控的元清宁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俯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林夫人,我想我们该好好算一下账了。”

  “你在元府好吃好喝带了这么些年,是不是都忘了,什么东西才是你的?”

  “这些首饰”,元宜抄过她梳妆台上的盒子:“都是我母亲的嫁妆吧。”

  她将首饰盒翻了个面,里面的东西哗啦全落在了林夫人身上。许多钗子十分尖利,直接刺进了林夫人的后背。

  “这些绸缎”,元宜摸了摸林夫人的衣服,继续说道:“也是我母亲的东西吧。”

  “这些瓷器”,冷冽目光扫过一排排的架子:“也是我母亲的。”

  “甚至连你现在的这个丈夫……也曾经是我母亲的。”

  “不过我母亲不要了。”

  “怎么,林夫人,用别人的东西,很快活吗?”

  元宜揪着林夫人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还有这些年克扣我的例银,给我送去剩饭,还时不时给我下绊子……”

  “你说我,该不该好好教训你?”

  “元……元宜”,剧烈的疼痛使林夫人说话说得断断续续,可她还是恶狠狠地看着元宜,语气笃定:“你、你不敢!如今你只是一个挂着名头的太妃罢了,但我的宁儿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若是你敢对我们做什么,陛下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宁儿,可是未来的皇后!

  一个无名无分的太妃,怎么可能和未来的皇后相比!

  林夫人高声喊叫,直接把陛下搬了出来。

  听到这个,元宜原本微微畅快一些的好心情顿时消失不见,脸又冷了几分。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元清宁,冷笑了一声。

  “呵。”

  “是吗?”

第60章 再重一点

  “那不如让你的乖女儿亲口说说, 今日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你们的好陛下会不会放过我?”

  元宜让侍从把元清宁嘴里塞的布团拿出来,后者身子朝前一扑,直接压到了林夫人身上。

  林夫人哎呦一声, 也从元宜脚下挣扎出来, 转过身抓住元清宁的肩膀大声喊叫:“宁儿,今天怎么了?在宫里发生什么了?快点告诉为娘啊!”

  元 清宁只在那里张着一时半会儿合不上的嘴, 不住呜呜地哭。林夫人晃了她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元宜看了一会儿这母女情深的大戏,冷嗤一声,眼神厌恶。

  这里,她是真的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你们把府里所有标着定远侯府的东西都搬出来, 搬回浮云宫。”元宜朝侍从吩咐道,抖抖衣袖想要从房里离开。

  可谁知地上的林夫人听到搬东西这几个字,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紧紧抱住元宜的腿嘶哑大喊:“你不能拿走!那是我的东西!老爷知道不会放过你的!”

  “你的东西?”元宜一脚把她踢开,扬着眉毛反问回去。

  说真的,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看你是这些年吃得太多, 把东西都吃到脑子里去了, 竟说出这样胡话。”元宜冷冷看着她, 又瞥了一眼依旧哭泣的元清宁,没有再停留, 直接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元府里的人早被刚才的动静下的要死, 这会儿看见元宜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自觉给她让出一条出府的路来。

  元宜一路气压极低,身后女人嘶哑的喊叫逐渐减小,元宜抬手看见紧紧握在手里的簪子,基于嵌在血肉里面。

  唉, 可惜。

  今日没有见到她那位“好父亲”,若是元正也在,今天怕是会更热闹。

  元宜重新坐回马车,疲惫地靠在车厢上。其余的事情,就要靠谢钧辞了。

  马车吱吱呀呀,终于又把元宜带回了皇宫。

  不过元宜倒是没有再回御书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浮云宫。她派元宜去了一趟叶娴那里,把自己的好姐妹也叫了过来。

  “元宜,叫我来做什么?”叶娴摇着扇子慢慢悠悠晃进元宜的房间,坏笑着问了一句:“怎么没去陛下那里?”

  “别提了。”元宜给她到了一杯茶,兴致不高地嘟囔了一句:“我刚才回了一趟元府,把我母亲嫁妆的事情处理了。”

  叶娴闻言秒懂,拍了拍元宜的肩膀,坐到她身边:“别难过了。”

  她把元宜搂了过来,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给你靠靠。”

  元宜被她搞得却是笑了出来,低落的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她搂着叶娴在她怀里蹭了蹭,软着声音道:“好啦,该忙起来了。”

  门外适时传来敲门声,侍卫们行动很快,这会儿已经带着元府搬来的东西等在浮云宫外面了。

  元宜差他们把东西搬进来,给自己的好姐妹安排起来了活。

  叶娴望着搬进来的数十个箱子目瞪口呆,朝着元宜连连点头:“不愧是定远侯府!”

  两个人整理东西整理到傍晚,元宜揉着酸痛的腰,送走了同样面色疲惫卑微揉腰的叶娴。

  结果叶娴前脚刚走,谢钧辞后脚就来了。

  男人看着趴在软榻上一动不动的元宜,坐过去在床边蹲下身子。

  他将元宜散 乱的头发理了理,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今日怎么样?顺利吗?”

  “唔……还算顺利吧。”元宜在枕头里闷闷应了一声,抬手捏了捏谢钧辞的耳朵。

  “就是有些生气,还有些难过。”

  谢钧辞安慰性地摸摸元宜的脑袋,把她毛茸茸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眉眼温柔,低声轻哄:“姐姐不气,我帮你收拾她们。”

  “嗯。”

  元宜倾身想要搂住谢钧辞的脖颈,身子却突然一僵,随后发出一声轻嘶。

  “怎么了?”男人顿时紧张起来,慌张询问:“哪里不舒服?”

  “腰。”元宜重新把自己埋进枕头里,声音小小声:“收拾东西的时候累着了。”

  “以后可不要这样了。”

  谢钧辞虽然心疼,但也没有多说。他懂得元宜的心思,自己母亲的嫁妆,还是想要自己来整理。

  他起身往后走了两步,在元宜腰的位置停下。温热的大掌直接按在元宜的.腰.上,随后轻轻.按压起来。

  元宜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少女的腰又软又细,夏天的衣服料子又薄,谢钧辞虽说是隔着衣衫按摩,但手下的触感却是……异常清楚。

  心跳不自觉地越来越快,额前也渗出一层薄汗。

  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热的。

  谢钧辞开始后悔了。

  他试探地放慢了些按压的速度,可元宜却并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

  不仅如此,她还——

  “阿辞,快一点。”

  谢钧辞又试探地放了些按压的力度。

  元宜依旧没啥反应,也没有察觉出背后男人的那点小心思。

  不仅如此,她还——

  “怎么又轻了?阿辞,再重一点。”

  行吧。

  自己揽下来的活,怎么样也要搞完。

  谢钧辞重新恢复原来的按压方式,果然又听见元宜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谢钧辞:“……”

  这次腰部按摩一直持续到晚上。

  元宜摸着重回舒适的腰坐了起来,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

  谢钧辞揉着有些酸胀的手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元宜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啊了一声:“这么晚了啊,阿辞,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谢钧辞:“???”

  这……这就开始下逐客令了?

  他甜甜的爱情呢?

  他刚开始没多久的恋爱呢?

  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子的呢!

  谢钧辞不可置信地看着元宜,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姐姐,你……这就赶我走了?”

  元宜一个哈欠打到一半被谢钧辞这话搞得又吞了回去。她重新睁大眼睛恢复清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确实有点“残忍”。

  她心虚地又瞄了一眼窗外,不敢看谢钧辞的眼睛,小声说道:“可是真的有些晚了呀。”

  “你明天还要帮我教训人呢,一定要睡饱了呀。”

  谢钧辞盯着她不说话。

  行吧,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元宜不得不把脑袋重新转了回来,仰头看着谢钧辞:“那你要怎么样嘛。”

  啊,这话正合他意。

  谢钧辞伸手极其熟练地搂过元宜的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姐姐,我给你按了这么久的腰,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奖励?”

  热气扑在耳朵,酥麻蔓延全身。

  元宜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什么样的奖励呀?”

  谢钧辞盯着元宜不说话。只是目光有意无意划过元宜的嘴唇,惹得她的脸又红了几分。

  狗男人。

  元宜一巴掌把男人的脸推开,红着脸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头快速地在他嘴上啄了一下。

  又是蜻蜓点水小鸡啄米一样的吻。

  “现在可以了嘛?”

  觉得一定可以了的元宜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本想下一句就赶男人走,却看见男人喉结滚了滚,而后低沉微哑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朵:“不可以。”

  “姐姐,还不够。”

  下一秒,她就看见男人迅速地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柔软的触感印在她的唇瓣,又渐渐深入她的口腔内部,精准传递到每一寸神经。

  这是和刚才那个很不一样的吻。

  元宜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所有的感官似乎全部封闭。她像一个海上沉沦的人,紧紧抓住水上漂浮着的浮木。

  双手缓缓向上搂住男人的脖颈,再缓缓扣紧。

  她要喘不过气了。

  两人的心跳声像是越来越快的鼓点声,在开头一段杂乱无章的序曲后变成了相同的节拍。

  一下一下,精准击中彼此的心脏。

  元宜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她重新睁开眼睛,只觉得整个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她倒在男人的怀里,心跳如鼓,呼吸急促。

  抬手摸了摸脸,入手果然是一片滚烫。元宜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有多红。

  她仰起头,看见男人迷蒙泛红的眼瞳。

  漆黑的瞳孔上面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让原本冷冽的眼睛看上去温柔了许多。

  他此刻的呼吸也有些急促,鲜红的唇上泛着水光,额前的几缕发丝也贴在了微微濡湿的额头上。

  元宜怔怔看着他,感觉快要陷阱他眼底的漩涡里。

  一个要她命的男妖精。

  元宜缓了好一会儿,终于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支配权。鉴于两人现在的姿势过于亲密,两人身体几乎严丝合缝,她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阿辞,现在你该——”

  “别动。”

  克制暗哑的声音响起,里面似乎带着些不得了的……情/欲?

  元宜有些疑惑地瞧他一眼,却是没听他的话,又试探地挣扎了一下:“阿辞,别闹了——”

  “姐姐,不要动。”

  谢钧辞的声音更哑了,和上一句不同,里面多了些淡淡的……乞求。

  元宜眼睫微垂,看见他脖颈上微 微凸起的青筋。

  她身子一颤,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元宜终于明白了。

  她感觉到了。

  有点硌。

第61章 杀鸡儆猴

  待谢钧辞“平复”下来, 就掩面快速逃离了浮云宫。元宜在原地持续脸红了好一会儿,也才终于恢复正常。

  这也太要命了。

  当晚两个人自然是一个也没睡好。

  元宜瞪着眼睛看了一晚上的床帘,谢钧辞从冷水池里出来, 批了一晚上的折子。

  还抽空抄了几遍清心经。

  清晨鸡鸣三声, 谢钧辞放下手中的笔换好朝服,走向正殿进行例行的早朝。眼下有两片淡青色的阴影, 加上周身的气势,显得他今日格外的……不好惹。

  谢钧辞眼神示意了一下杨有才,后者心领神会,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本子。

  正殿。

  众臣已经在台下候着,待行过朝礼, 眼尖的一些官员自是已经发现了今日陛下心情不佳,自觉收敛的声音。

  眼拙的大多是一些清高死板的老臣,他们如往日一样高声宣扬自己的观点,内容依旧围绕着皇帝纳后宫、延绵子嗣等事宜。

  毫无价值。

  而且,竟没有一个人谈论西疆的异动。

  昨日西疆的折子一进京, 朝中的人基本都知道了这件事。西疆异动不是小事, 而且地理位置又极其特殊处于边境, 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可今日一个关注的人都没有。

  谢钧辞目光在上面淡淡一扫, 看见蒋昭那里的空位。蒋昭今日告假,其余还算有才干的人则大多官位不高, 被那些高声讨论老臣搞得不敢作声。

  偌大前朝, 正事无人论, 只充斥着老臣絮絮叨叨的烦躁声音。

  谢钧辞眉头皱紧,周身戾气又多了几分。

  净是蠢材。

  看来今年的官吏选拔,要多盯着些了。

  杨有才默默往旁边退了几步,台下的赵容夙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 唇角微微勾起。

  那位老臣终于说完,后面站着的几个人刚大着胆子准备迈出步子,就看见前面突然又多出了一个脑袋。

  他们相视一眼,丧着脸又把脚缩了回去。

  这个脑袋的主人正是元正。

  他昨日从醉香楼回来,就看见了家中的一片狼藉。自己的妻子趴在地上疯狂捶着地,而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靠在墙边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他吓得连方才美人在怀的喜悦都消失了大半,问妻女无果后,又问了一圈府上的侍女侍从,这才终于把整件事弄明白。

  元宜竟然这样明目张胆拿走了她母亲的嫁妆?还这样对待林夫人和元清宁?

  元正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他记得元宜小时候性情还算张扬活泼,但自从她母亲去世,再加上受了伤,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对家里所有人都是谦逊有礼,温柔懂事,从来没有顶撞过他或者林夫人。怎么今日突然就这样了?

  按理来说先帝已经去世,她现在满打满算是个挂名太妃,哪里来的底气呢?

  再者就是嫁妆的事。

  林夫人暗自动了嫁妆的事他一直都清楚,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一是因为没听过元宜抱怨什么,觉得她并不知情;然后就是……这嫁妆确实丰厚。

  丰厚得可以极好地帮衬元府。

  反正如今林夫人才是他正正经经的正妻,处理一下自己女儿的嫁妆,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元宜脾气好性子软,到时候随便几句糊弄一下,也掀不起多大的浪。

  所以一直以来元正和林夫人算是在联合动用定远侯府送过来的嫁妆。用来满足自己或者补贴缺口。

  元宜入宫得宠的那一阵他其实紧张过,但见元宜并没有什么反应,一颗心也就慢慢放下来了。

  谁知她今日突然搞了这一出?

  元正越过情绪失控的妻女,回到书房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件事虽然说是他不占理,但那嫁妆……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他根本不想让元宜拿走。

  反正如今元宜只不过是仗着自己那个太妃名头才敢这么做,若是没有了这个名头,还不是任他拿捏?

  元正冷哼一声,决定先出手为强。

  他还准备用这些嫁妆讨醉香楼姑娘的欢心呢。小香姑娘向来喜欢那些好看的钗子,到时候要多拿几个给她。

  挡他的人,全都要被铲除。

  包括他女儿。

  于是元正大步一迈,对着谢钧辞跪倒在地。他高声说着话,言辞恳切满脸悲痛,活生生一个痛惜女儿的老父亲。

  “陛下,臣今日要弹劾元太妃!以给元府上下一个交代啊!”

  谢钧辞身子往前坐了坐,脸色更加阴沉,眼瞳冷厉,似乎酝酿着雷霆之怒。他居高临下看着跪着的元正,像是在看一只蠕动的爬虫。

  谢钧辞并没有说话,但元正前面的赵容夙却是回过头,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是在下没记错的话,这元太妃,是元侍郎的女儿吧?”

  “怎么元侍郎今日,还弹劾起自己女儿来了?”他像是闲事情不够大一样,看戏看得快乐,嘴角翘得更高了。

  元正自是早想到了这个问题,顺畅地把话头接了过去:“自然是因为——”

  “且慢。”冷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干脆地止住了元正的话头。

  赵容夙像个失去乐子一样,挑 了挑眉毛转了回来,不过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意外。

  元正被猝不及防打断,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

  然后迎面就飞过来一个厚厚的本子。

  哐当,他向后一仰摔到地上。

  杨有才在前面摇着拂尘,朝他道了个没什么歉意的歉。

  “这本子,元侍郎先好好看看。待把这些解释完,再弹劾元太妃也不迟。”谢钧辞冷冷开口,声音不大,却不自觉地让人身体颤栗。

  元正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本来还有些生气,可抓过本子翻看起来,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整个人无力地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得像筛着的米粒。

  这满满一本,都是他这些年,在西疆和在京城贪.污的证据。大到国库拨款,小到几根金条,分毫不差,全部写在了本子上。

  按照大楚的律法,这东西估计能让自己跌入泥沼,生不如死。

  “陛、陛下……这……”元正紧紧抓住手里的东西,手上的汗水几乎要把纸页全部浸湿。

  “怎么,元侍郎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谢钧辞缓缓开口,冷嗤一声,却又朝杨有才挥了挥手:“让其他人也看看吧。”

  元正哀嚎一声,面如死灰。

  杨有才道了声遵旨,抱过来一摞的本子,依次分发到每个大臣手里。

  窸窸窣窣的翻页声在正殿里响起,殿里的人脸色全变了。

  这不单是见证,更是一种警告,杀鸡儆猴。朝廷众臣脸色各异,怀揣着各种心思看完了这一本赃.物罗列本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谢钧辞再操心了。

  很快就有人站出来了。

  而且还是后面一个存在感比较低的官吏。他逻辑清晰地把理由阐明,对元正的弹劾简单明了。大楚本就国库亏空,积余不足,而元正挪用这么多的国家拨款转为己用,实在是不可饶恕。

  后面自然冒出来很多人跟着发言,开始一起弹劾元正。

  那些爱操心的古板老臣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件事,又齐齐站起来开始骂元正。他们虽然古板,但也代表对于大楚的律法比较遵守,对于这种严重贪.污的行为自是怒不可遏。

  这就是之前谢钧辞忍者不说话的原因。

  一时朝堂变得极其热闹,先前纳后宫、元侍郎弹劾元太妃的事情早已被人抛到身后,众人齐心协力,开始了一场对元正的单独进攻。

  元正:现在就是很绝望。

  绝望的元正很快就迎来了绝望的时候,谢钧辞大手一挥,殿中的人终于重新安静起来。

  几个古板老臣面色严肃地擦了擦因为方才激情发言脸上沾上的口水,回到原位重新站好,胸膛起伏得依旧很是剧烈。

  “众爱卿的想法,朕已知晓。元侍郎,你 对于众爱卿呈上的罪状,可有什么解释?”谢钧辞叩着桌案淡淡开口,眼色沉郁。

  元正颓然跪在地上,脑袋无力低垂。衣衫凌乱皱皱巴巴,头冠也变得歪歪扭扭——被那几个老臣推搡时搞的。

  罪责清晰,口供证物证人一个不落,清清楚楚地列了出来。

  这还有什么解释的可能?

  元正苦笑了两声,慢慢摇了摇头。

  罪责无法逃了,他现在只是想知道,陛下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还有,是从什么时候调查这些事的。

  收集证据调查贪.污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谢钧辞自然也不会是昨晚才开始准备这件事。

  准确的说,他从还是誉王的时候,就开始调查这件事了。

  如今证据充足,也正好到了最适合揭露它的时候。

  见元正不打算解释,谢钧辞也不再看他,干脆利落地叫出来了刚上任不久的新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第一次处理这等要紧的贪.污之事,自然铆足了劲好好表现,扼杀掉了元正最后一丝翻身的可能。

  “按大楚律法,对这等罪责,该如何处置?”

  大理寺卿躬身应答:“凡贪污者鞭责五十,革职下狱,待刑部收归卷宗后,按赃款数目确定处理方式。”

  “元侍郎这情况,虽不致死,但怕是要流放。”

第62章 崩溃

  元正闻言身子一晃, 直接扑倒在地上。

  流放。

  那他这辈子彻底完了。

  大楚立国数百载,被流放的官员,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善终者寥寥, 大部分死在路上, 还有的......被歹人残害,生不如死。

  谢钧辞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 轻轻颔首,而后冷声道:“哦?既然这样,西南颍州如何”

  西南,颍州。

  蛮荒之地,人烟稀少, 山林密布,凶兽众多。那里民风彪悍,对外来人极不友好,且有许多特殊习俗。

  总之,是一个把人吃了不剩骨头的地方。

  其余朝臣听见颍州二字也皆是身子一颤, 然而全部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元正平日里的那些酒肉伙伴也是一样的状态, 没有一个为元正求情。

  笑话, 如今这种时候, 他们自然只求自保。

  朝堂之上,哪有什么兄弟

  元正颓然地趴在地上, 脸色惨白, 双眸血红。

  朝中无人说话。

  安静得像是夜晚时候的刑部大牢, 压抑孤寂。

  这就成定局了。

  早朝过后,众臣踏出皇宫的时候,是鲜少的安静。

  元正贪污被贬,流放颍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自然也是传到了元府。

  元正与其妻林氏同被流放去颍州,其子女则被印上奴籍发配到其他地方,终身不得翻身。

  元府顿时乱作一团。

  林夫人早晨的时候还在想着拿回嫁妆要做的 事情,沾沾自喜之时,有些急切地看了看时间。

  老爷为何还不回来

  难不成,又去那花楼去找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了?

  林夫人暗自想着,手上的帕子捏得紧了紧,然后听见房屋外面杂乱匆忙的脚步声。

  贴身丫鬟失魂落魄地跑了进来,直接跪倒在地:“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要被流放了!”

  “宣圣旨的公公就在门口呢!”

  手上的钗子摔落在地,上面的雕花在触及地面的一瞬,四分五裂。

  待她和元清宁连滚带爬跑到门前接旨,就看见那宣旨太监依旧似笑非笑的样子,慢悠悠将圣旨递到她的手里:“林夫人,接旨吧。”

  “元侍郎真是好胆色,拿了不少国库里的银子补贴家用呢。”宣旨太监抬眼看了看元府那金灿灿的牌匾,摇了摇手上的拂尘。

  “只是不知到了颍州,是否还有这样的胆色?”他轻声问了一句,而后笑着离了元府。徒留两女子与一众奴仆跪倒在地,神色凄凄。

  “母、母亲,这、这圣旨上说的是真的吗?爹爹,爹爹他真的要被流放了吗?”元清宁怔怔握住林夫人的手,身子抖得一塌糊涂:“可我们已经把元宜送给先帝了,事情不是已经平息了吗!”

  林夫人也是满腔的不可置信。

  对啊,明明之前已经甩掉了包袱,明明之前已经把元宜退出去铺路,明明之前陛下已经不再追究,明明……

  林夫人思绪千回百转,却是骤然僵在原地。

  明明之前。

  之前。

  但现在执掌朝廷的,可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所以之前欠下的债,怕是要现在来还了。

  可为什么呢?

  陛下不是很喜欢宁儿吗?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林夫人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于是她转过身,死死扣住元清宁的肩膀,眼睛睁得极大,似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宁儿,陛下不是喜欢你吗,你去向陛下求求情啊!娘和你爹爹不能被流放啊,不能啊!”

  林夫人此时双目暴睁,面色扭曲,眼尾的胭脂颜色极浓,似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索命的恶鬼。

  元清宁被林夫人的样子吓了一跳,肩膀的位置生疼,指甲深深嵌入其中,好像要将血肉生生剥离。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个样子。

  可怕,贪婪,满目的期盼。

  可她回应不起。

  是啊,所有人都觉得陛下喜欢她。

  所有人都觉得她未来可以嫁入皇家,甚至有可能触及中宫之位。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甚至这清楚还是元宜教她看明白的——

  陛下不喜欢她,更不会怜惜她。

  因为她在陛下眼里,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

  “清宁,你一定要帮帮家里!”

  “清宁,陛下不是特别喜欢你做得餐食吗,你这几天再多做些送过去!”

  “ 清宁,陛下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帮你的!”

  “清宁——”

  “够了!”

  元清宁再也支撑不住,甩开林夫人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尖利:“我做不到!”

  林夫人跪坐在地上看着女儿这幅模样,愣住了。

  其余的仆从侍女也是愣在原地看着这个面目全非,特别陌生的二小姐,发丝散乱,在人群中央癫狂地大喊。

  “陛下不喜欢我!陛下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帮不了家里,我帮不了爹爹!”

  “母亲,不要逼我了!”

  “逼你?我怎么逼你了?”林夫人看着元清宁的样子,压抑已久的怒火也是燃烧起来。她也卒然起身,手指直直指了过去:“你给陛下送了小一个月的餐食,陛下哪回没收!”

  “陛下那冷清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你,怎么可能收你送的东西!”

  “如今你这么说,是不是想要和家里撇清关系!”林夫人尖细的嗓子似乎要在元清宁身上戳出一个窟窿,一道一道,刺进她心里。

  “娘,你怎么能这样想!”

  “那你要我怎么想!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林夫人的手指抖得厉害,情绪越来越激动,和元清宁的距离也越来越近:“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以后报答我,你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良心了!”

  “你一个女儿,又不是儿子,我把你风风光光养到这么大,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应该冒险把你生出来!”

  林夫人暴怒之下,终于说出这么些年压在心底的心里话。

  养女图报恩,养女图富贵。

  她费尽心思嫁进元家,为的就是这个。

  自私的人眼里只有自己,就连血脉相连的儿女也不过自己人生的淡淡点缀而已。

  可有可无。

  话冲出口林夫人才反应过来,她匆忙急切地想要解释,却看见元清宁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面无血色。

  元清宁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那尖利的,细碎的话语。

  就是为了让她报答。

  她不过是一个女孩。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应该把她生出来。

  她不配。

  元清宁往后退了两步,眼里没有一丝光亮。

  真是鬼上身,她都说了些什么啊!

  林夫人被她的样子吓住,赶紧扑过去握住元清宁的手:“清宁啊,娘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在母亲眼里,我是这样一个存在啊。”

  元清宁手冷得像冰,可她抬起头,脸上却是笑着的:“可女儿这么不争气,怕是实现不了母亲的心愿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说句实话,这件事,与女儿又有何干系呢?”

  “国库的银子是爹爹拿的,贪污的事情也是爹爹做的;前几日嫁妆的事 情也是母亲和爹爹一同促成的。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们犯下的错,却要我来帮你们还!”

  元清宁说完最后一句话,双眸血红,滴落的泪珠早已爬满整个脸颊。

  “所以母亲,女儿这么没用,您不如,就当做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女儿吧。”

  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给林夫人磕上三个响头,可声音里尽是严寒:“女儿不孝,不能再侍奉左右。女儿祝愿爹爹娘亲,在颍州享尽富贵,长久长寿。”

  “多谢父母养育之恩。”

  “女儿接过圣旨,奉陛下旨意,甘愿被贬成奴。”

  *

  元府的分离崩塌以两代关系的断绝落幕。元正与其妻林氏前往颍州,与之相伴的,竟还有醉香楼里的一位姑娘。

  那姑娘挺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肚子,却是自愿跟着元正上了马车。

  元清宁则是留在了京城,不过贬为奴籍,从元府里驱逐出去。可谁知这位小姐面上不喜不悲,袖子一挥,自己跑去了醉香楼。

  醉香楼走一人来一人,倒是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不过到底还是变了。

  元正的另一个女儿元宜,却是依旧安安稳稳地待在皇宫里,悠闲自得,与世隔绝一般。饶是她是元正的女儿,元府的事情似是自动默认与她无关。

  朝中的大臣经过元正这一事,也是规矩了许多,收了不少小动作的同时,也不敢对这件事再说些什么。

  特殊时期,还是自己的小命重要些。

  所以随着驮着元正的马车渐渐走远,京城像是很快忘记了这个人一般,安静又井井有条。

  万幸惩治元正之后,陛下也没有再揪出过其他人来。一晃十几日,朝廷竟有了几分其乐融融的和谐样子。

  大部分的大臣只觉陛下是因为除了元正心情大好,但少部分的明眼人却是另有想法。

  比如杨有才。

  他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不屑地挑了挑眉。

  幼稚。

  区区一个元正,怎可能这样左右陛下的心情。

  能左右陛下心情的,只有一个人。

  那自然是元太妃!!!

第63章 罔顾人伦

  元宜这些天去御书房去得勤了些。

  元正之事处理过后, 元府上大大小小所有的东西全挪到了元宜的宫里。母亲的嫁妆她妥善处理后,其余的东西就直接放进了国库,也算是补补国库的空缺。

  她了了一桩心事, 日子又是悠闲了许多, 得空的时候就会跑去御书房送些餐食,或者陪谢钧辞一起批批折子。

  她的厨艺在御膳房胖大厨的教导之下也稳步提升, 做出来的不再是那些面目可怖的黑暗料理,倒也是能算 得上色香味俱全。

  佳人在侧,好吃好喝陪着,加上群臣老实了许多,谢钧辞这心情像不好也有些难。

  两个人像是新婚的夫妇一样成天腻在一起, 空闲之余一起赏花逗鸟,在宫里散散步。如胶似漆,像是一个连体婴。

  就连叶娴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明里暗里暗示过元宜好几次,让她余出来点时间陪自己玩玩。

  元宜口头上答应得痛快, 对她又是安慰又是抱抱, 可第二天转头又跑到了御书房去。

  叶娴:感觉有被冒犯到。

  重色轻友, 此言诚不欺她。

  不过看到自己的好姐妹如今每天这样开心, 她也为她感到高兴。

  管那么多干什么呢,放眼当下, 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元宜也是这样想的。

  之前缠绕她的阴影似乎在一点一点褪去, 阳光透过层层的乌云穿透过来, 给她原本荒芜的新田添上了颜色。

  她开始不自觉地想起以后,想到未来的日子,想到他们会不会也有一儿半女,像寻常夫妻一样相伴相守直到生命最后。

  若是喜欢, 还可以养上些猫猫狗狗,也可以给狗弟弟做个伴。

  她如今脑子里全是美好的未来,几乎要将以前那些不好的回忆全部抛弃了。

  谢钧辞就像是她的光,为她照亮未来的路。

  可若是有一天,这光也映不亮昏暗的天色了呢?

  两人在皇宫里安安稳稳地待了好些日子,有时还会悄悄跑出宫里在城里逛上两圈。

  玩趣坊里的好玩话本每周都会送进元宜的宫殿,那些流行的新鲜小玩意也是一个不落,整整齐齐躺进了浮云宫。

  宫外有什么,浮云宫里也有什么。

  她什么也不差。

  元宜与谢钧辞几乎朝夕相伴,回神之际,恍然已是深秋了。

  原本翠绿的叶子渐渐变为黄色,又晃晃悠悠地从树上掉下来。朝露寒凉,夜风也透着遮不住的寒意。

  绿草消失了大半,待枯黄蔓延开来,那萧瑟的感觉再也压不住了。

  萧瑟弥漫之际,一些细细碎碎的流言也不自觉地钻进京城的每个角落。

  有位头发散乱的老人日日在京城里游走,疯疯癫癫嚷大声嚷着些烂七八糟的闲话。

  有人赶他,他也不跑,任那些臭鸡蛋和烂叶子打在身上——却 是惹来更多人的注意。

  那日他又一次停在玩趣坊的门前,却不再说那些话本册子的坏话,而是扬声说起更可怕的话来。

  “大楚要亡了啊!”

  “当今陛下被妖女蛊惑,不顾朝政,不纳后宫,大楚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这话太过耸人听闻,且事关国家,自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街上人多的很,不少好事的群众在他身边停下来,将他围成一个圈。玩趣坊里的人也都放下手里的话本,好奇地抬起头来。

  玩趣坊的老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厌恶地将他推远:“你这疯老头胡乱说些什么呢,我看现在大楚好得很,就是治安差了些,有疯子也没人管管!”

  那疯老头拼命挣扎,嘴里却是一会儿也不歇着,仍是自顾自说着疯话:“你们可知为何陛下迟迟不纳妃!你们可知陛下为何不下令平息西疆的□□!”

  这话却是更吓人了。

  百姓向来对朝堂中的那些事不太了解,也不太关心。他们知道最清楚的倒是些二女争一男,娥皇女英的事情。这西疆□□,皇帝纳妃的大事情,自然是头一回听。

  头一回听,这反应自然是最大的。

  纳妃的事情且不说,“□□”二字一出不少人就乱了。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有人脸上写满茫然,有人则是满脸惊恐,还有的,却是满面严肃一言不发。

  被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加上一些若有若无的引导,这议论声音竟是盘旋上升,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止也止不住。

  谢钧辞花了数月平息乱党,安稳朝政的成果,竟是在这条街上荡然无存。

  “西疆?西疆竟然有□□?这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消息?”

  “为啥会有□□啊,有没有死人啊?”

  “这可怎么办啊?”

  “会不会打到这里来啊?”

  “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呢,若是出了这种事,那岂不是完了!”

  当然还是有一些人的重点放在了纳妃上面——不过大多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

  年轻的普通女子大多都做过些麻雀变凤凰,被贵人看上纳入后宫、享尽荣华富贵的美 梦。此言关系到自己,自然重视些。

  “说的也是啊,为什么陛下登基这么久,还是没有纳妃呢?”

  “按照以往,这后宫早就应该进了不少人了!”

  “可前些日子不是有传言说陛下喜欢元家二小姐和赵家小姐吗?和什么妖女也没什么关系吧?”

  “可若是陛下喜欢,怎么会那样对元府呢?我看那牌匾都被拆了!”

  “是啊是啊,现在那府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还有,陛下也没有娶赵家小姐呀?”

  “好奇怪啊!”

  一群人自顾自地议论着,玩趣坊老板推人推了好久,也没有把人给推出去。甚至还有人围上来想要问个清楚,堵住了人群的缺口。

  老板独自努力了好久,见脚下动也没动,长叹一口气送来揪着老头衣领的手。

  罢了罢了,这事他管不了了。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啊!”

  “对啊对啊,这怎么回事啊?”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自然是没讨论出来什么,一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朝老头嚷嚷着想要知道答案。

  不少人已经全然忘记这就是他们前几天扔菜叶扔臭鸡蛋的疯子了。

  越是大事情,人一开始越是不敢相信。

  可是听得多了,反而会变得深信不疑。

  话语经过发酵,搞得竟是像真的一样。

  疯子不再被当做疯子,而是像是个知晓大事情的厉害人物。

  那老头此时被人群簇拥,洋洋得意地阳起脑袋,享受了一会儿这种感觉,然后才憋足一口气高声喊道:“都是因为那妖女!”

  “妖女蛊惑皇帝,才会搞出这么多不太平的事情。”

  “那你说了这么多,这妖女……到底是谁啊?”

  “是谁?”老头子大手指向天上,声音铿锵:“是当朝的元太妃!”

  此言一出,周围议论的声音顿时又大了好几倍。

  元太妃——元宜,那可是三年前惊艳了全城的人物。在场这么多人,哪个人没听过这位天仙娘娘一样人物的故事。

  元宜三年前临渊阁一曲,直接夺去了这么多年赵家小姐的魁首。

  加之前些日子她自愿入宫侍奉先帝的事情,更是惹了不少人的扼腕叹息。

  可如今,怎么成了这人口中的妖女 。

  又年轻男子听不下去,高声反驳道:“太妃娘娘温婉知礼,才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你说元太妃是妖女,可有什么证据?”

  “我看你就是家里有女儿嫁不出去,妒忌太妃娘娘的美貌,你才出来这样诋毁她!”

  不少人跟着附和,卖鱼卖大饼的婆子们也加入了战场里,高声说个不停。

  当年元宜进京露出的那一张脸实在是美得太过惊心动魄,美得人们完全找不出任何不好的话语来伤害她。

  那老头子自然是没想到会停滞在这一步。

  这元太妃怎么有这么大魅力,竟让人开始反驳他质疑他了?

  □□的事情相信他,这时候怎么不信了?

  他被众人的喋喋不休搞得又些许慌乱,硬着头皮说道:“美色向来最会蛊惑人心,这元太妃这样美,自然是红颜祸水,让陛下不理朝政!”

  不过这话自然是没啥说服力,且不说什么别的,陛下不理朝政这件事,他们是一个也没感觉到。

  因为现在日子过得真的还挺好的。

  百姓鲜少关心其他的大事,西疆□□的事情也是出于好奇或者担忧,但其中有几分真感情,倒真是多不太清。

  他们全心全意在乎的,是自己的日子。

  若是没有事情触及到自身的利益,这信任度自然没有多少。

  所以这老头子越解释越糊涂,倒让他们对其之前说的话生出几分怀疑来。

  老头见事情的发展逐渐偏移,额头顿时冒出一层细汗。

  他还想留着条老命参加明年的进士考试呢,可不能折在这里啊!

  紧急之际,他脑子灵光一闪,却是想出来应对方法了。

  “你们不相信,但元府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元太妃也是元家的女儿,为何没有收到牵连?”

  “为何陛下不降罪于她,反而处处维护?”

  “你们可知,太妃和陛下,若是生出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可是罔顾人伦的大罪!”

  “难道这样,你们还觉得理所应当吗?”

第64章 传言

  人们议论 的时候, 老头挑着机会迅速溜了出去,在没人的地方拍了拍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

  总算是完成任务了。

  虽然没有直接惹来众人对那元太妃的指责, 却也是成功了大半。

  楚国的人向来在乎礼节廉耻, 这事绝对不会轻易了结。

  他暗自想着,摸摸暂时保住的脑袋, 转眼就消失不见。

  回去看书喽。

  谁也没有想到,玩趣坊一闹,最后竟直接指向人伦大罪。

  西疆暴乱的事情没有大爆,元太妃与陛下的事情却是搞得扑朔迷离,满城皆知。

  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 加上这事又是这等人流量极大的街上。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自然也是传到了皇宫里。

  元宜这日在浮云宫里吃完一串葡萄,想着去外面走走活动活动身子,也就没有唤侍女, 而是自己起身去了小厨房。

  浮云宫没什么规矩, 那些侍女们平日就会找些没人的屋子待着歇歇。元宜端着个盘子正想进去拿葡萄, 却听见屋子里面的说话声。

  小厨房里有人在聊天。

  “你们说, 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啊?”

  “什么传言啊?”这句带着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声音压低了些:“就、就关于这位和陛下的事儿,还有妖女的事儿啊。”

  “唔……这个啊……”

  “小翠, 你别卖关子!你不是经常服侍娘娘吗, 有什么发现吗?”

  被叫做小翠的那人清了清嗓子, 而后神秘兮兮说道:“我觉得,倒是有几分真。”

  “快!快同我好好说说!”

  “太妃娘娘,这些日子去御书房去得……有些勤。”小翠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转过头看同伴的反应。

  同伴没什么反应:“陛下处理政务劳累得很, 又帮娘娘免去了元府牵连之灾,娘娘关心和感谢陛下,去给送些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再说了,杨公公也天天呆在陛下身边呢。”

  “……”

  大姐,那能一样吗。

  小翠: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钢铁直女吗?

  “这不一样啊,杨公公是……哎呀反正就是不一样!”

  “而且太妃娘娘不止去得勤,而且在里面呆的时间也长啊!哪有一去去好几个时辰的!怎么说太妃年纪也不大,而又生得那样好看 ,加上天天在一起……”

  “你是说,陛下看娘娘好看,就喜欢上了?”

  “哎呦你快闭上嘴吧!”小翠飞快凑过去捂住同伴的嘴巴,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低骂一句:“你是想死吗!”

  “若是让别人听去了,我们这小命可就没有了!”

  “我以后可不再同你说着些了,晦气!”

  小翠恹恹地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小厨房的窃窃私语终于消失,重新恢复安静。

  可元宜已经不想吃葡萄了。

  屋里面的人虽然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或者定论,但字句中的语气早已说明了一切。谢钧辞登基以来早把宫里的人换了大半,而且对其管束甚严。

  但如今仍有人议论,而且是在她的浮云宫。

  浮云宫都这样了,那别的宫里,别的地方,还有皇宫外面……

  那会成什么样子。

  手在门上停了好久,终究慢慢垂下。

  元宜提着气缩回手,而后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没有惊扰到小厨房里的两人。

  元宜这晚没有去御书房,她缩在被子里,满脑子晃着在小厨房外面听到的话。

  她翻了个身捏紧手里的被子,眉头紧皱。

  可阿辞不是这样同她说的啊。

  她之前听过苏子和捎过来的一些关于这件事的传言,还特意跑去问了问谢钧辞。

  可男人只是笑着咬了一口她手上的桂花酥,又用帕子细致地为她擦掉手指上的食物碎屑。

  “别瞎想。”

  “一切有我。”

  元宜红着耳朵把手缩回来,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怕什么。

  还有他。

  两日后她再去御书房的时候就听见让她心安的消息。谢钧辞把一摞批好的折子挪到一边,轻描淡写道:“传言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姐姐不要在担心了。”

  他起身站到元宜身后,俯下身子缓缓搂住她的腰:“姐姐,我想你了。”

  元宜:“……”

  就两天,有什么想的。

  男人委委屈屈的声音却又响在耳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我一日不见姐姐,却好似隔了三十个春秋。”

  “姐姐若是再不来,我可就要变成个老头子了。”

  这谁顶得住啊。

  元宜被撩得哭笑不得,转过头捏捏谢钧辞的脸,闷了两天的脸终于重新有了笑意。

  真好。

  心结已经放下,她也不再关心其他,以为万事安稳,又开始每日往御书房里跑。

  可谁知谢钧辞瞒了她。

  传言泛滥,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怕是他处理过,但仍是没有止住这谣言吧。

  可 是为何天子亲自下令处理,却依旧是这个情况?

  那就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不想让这件事平息了。而且看目前的情况……怕是能耐还不小,不能轻易处置。

  难怪这院子外的守卫又多了好几个。

  难怪这几天他眼下的乌青重了些。

  难怪……他这几天这么粘人,似乎想要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御书房,放在他身边。

  原来是这样。

  元宜又翻了个身,眼睛睁得大大,手指攥得很紧。

  她全都想明白了。

  原来她这些天,满脑子的情情爱爱,竟变得这样傻。

  实是不该。

第65章 无解命题

  这偌大的京城, 早已不是一开始的样子。谣言四起,暗流涌动。而这话题正中的两个人,正是她与谢钧辞。

  大楚向来注重所谓礼节纲常, 而且如今朝中老臣居多, 大多保守迂腐。先前就因为纳妃之事显出不少乱子,再加上今日这愈演愈烈的谣言……

  她完全可以想象到, 这些天谢钧辞在朝中会承受多大的压力。

  因为她而来的压力。

  元宜把被子拉过头顶,注视着眼前的黑暗,侧过身子,慢慢把自己缩成一个圆球。

  “娘娘,您睡了吗?”

  突然,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阿丽在门外低声问道:“陛下来了。”

  元宜有些慌忙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抬眼看见床边的灯案,袖子一挥将烛火熄灭。昏黄的寝殿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夜已深,我已然睡下, 让陛下回去吧。”她轻咳两声, 声音里面带着浓重的睡意, 含含糊糊地回复道。

  阿丽听她声音也没有怀疑, 应答一声后利落地走了。元宜看见门外的影子消失不见,揪着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钧辞在御书房等了元宜一天也没见到人影, 好不容易处理完朝堂的那些糟心事, 即刻马不停蹄地跑来了浮云宫。

  结果他一进院门, 就看见阿丽急急迎上前,带来了元宜已经睡觉让他离开的消息。

  男人双眉紧皱:“睡了?”

  他暗自思忖着现在的时辰——戌时而已,以往这时候她从来都闹得正欢,怎么今天睡得这样早?

  “回陛下, 娘娘确实是睡了。”阿丽敛眉垂眼,淡声应答,身子确实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进去的路。

  谢钧辞右眉微挑,倒也没有强行进去,只饶有兴趣地说道:“你如今倒是忠心。”

  “阿丽如今是娘娘的奴婢,自然要对娘娘忠心。”

  “如此自然最好”,谢钧辞垂头扫过她手臂上的淡红胎记,冷声道:“不过若是你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朕绝不会留情。”

  “那件事,不需朕多说吧。”

  “奴婢谨记,绝不敢忘。”阿丽头又往下垂了垂,双手举过头顶,声音恭敬。

  “很好。”

  说罢,他收回冷冽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面前漆黑的寝殿,驻足片刻,而后转身离开。

  阿丽静静注视其背影许久,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秋夜的风有些大,将宽大的袖口吹开,露出没做过遮盖处理的小臂。血凤印记在肌肤上呈现出淡淡的红色,在夜色里极为鲜明突兀。

  手指轻轻抚过血凤的翅羽,最后点在那双凤眼之上。袖子被往下拉了拉,终于又将其全部遮盖。

  阿丽把袖子整理好,缓缓转身回到浮云宫。

  她吹熄烛火,在床上慢慢躺下。

  床上的人呼吸渐渐平稳,可被子外手臂上的胎记却渐渐发出诡异的红光。

  愈来愈亮。

  *

  往后的两天,元宜依旧没有再去找谢钧辞。她心思乱的很,同时又算准了谢钧辞这几天忙得要命没有时间找她,连像样的理都没有找,每晚都以“太累了”,“已经睡了”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连阿丽都有些看不过去,婉转暗示元宜编些好点的理由。

  元宜却是胡乱地摆了摆手,而后又重新把脑袋转回去,在桌案面前捣鼓些什么。

  阿丽心里默默叹气,从中午就开始担心晚上与谢钧辞的会面。

  这可怎么办,这理由如此草率,她今晚定是不能体体面面了。

  她都感觉出来了,陛下能不感觉出来吗?

  阿丽在衣袖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又皱着眉头捏了捏印着胎记的部分。

  奇怪,为什么越来越痛了。

  不过眼前胎记事小,脑袋事大。为了保住脑袋,她还是好好想一想晚上怎么应对那为陛下吧。

  如阿丽所料,今晚的会面果然不体面。

  “又睡了?”谢钧辞看了一眼如前几日一样漆黑一片的宫殿,长眉一挑:“这话你信吗?”

  阿丽:不信不信。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说啊!

  她努力忽视掉面前人释放出来的威压,却发现只是忽视了个寂寞。

  双腿越来越软,身子也要支撑不住,甚至胸前沉闷,喉头泛上淡淡的腥甜。她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管了,保命要紧。

  阿丽认清现实,然后极其自然地怂了。

  她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回陛下,奴婢……不信。但娘娘这样——”

  “巧了,朕也不信。”

  谢 钧辞直接打断她,懒得听她后面的话,长腿一迈,直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杨有才跟着他走了两步,然后想到什么,又默默把脚步缩了回去。

  他在阿丽身边默默站好,挥着拂尘驱逐身边飞来的蚊虫。

  阿丽与杨有才两人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在秋夜的寒风中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阿丽悄咪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庭院,默默咽了咽口水:娘娘,对不住了。

  元宜像往常一样吹熄烛火,而后在被窝里睁着眼睛发呆。

  思绪放空时,其余的感官不免迟钝了些。待元宜意识到有人推门进来,那脚步早已近到了床前。

  元宜翻了个身,把脑袋扭到墙的那一边,声音闷闷:“阿丽,你怎么进来了?陛下走了吗?”

  “陛下没走,不仅没走,还闯进了寝殿。”男人声音凉凉,清晰地响在她的脑顶上方。

  元宜猛地从被子里跳出来,迅速缩到墙角,整个人像一只受惊了的豚鼠。

  这什么情况,这人怎么进来了!

  “你、你怎么进来了,我都已经睡着了!你、你赶紧走吧,别吵到我睡觉!”元宜用被子遮住脑袋,结结巴巴喊道。

  听上去像是驱逐的话语,不过……自然是毫无威慑力。

  “元宜,你到底怎么了?”谢钧辞只当没听见这句话,并不像之前一样点到为止,而是直接倾身上前,把元宜从被子里掏了出来。

  元宜一张脸被憋得通红,额头湿漉漉,被谢钧辞牢牢抓住肩膀,挣脱无果。

  元宜垂头不敢看他,死鸭子嘴硬:“我没怎么呀,我好得很,就是这几天比较疲乏,喜欢睡觉罢了!怎么,不可以吗!”

  谢钧辞伸手理了理元宜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面上的冷意淡了些,不过依旧是不太好看:“是吗。”

  “既然你这么喜欢睡觉,不如我陪你一起睡。你睡觉不老实,我还能帮你盖盖被子。”他说完就直接掀起被子,作势要在床上躺下。

  元宜吓得声音都飘了,使出浑身力气上前按住男人的手,整个人都要压在他身上:“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男人反问得理直气壮,满脸的理所当然:“你之前在御书房困得时候,不也是在我身边睡觉?不仅睡还非要抱着我睡,怎今日就不行了?”

  “啊你不要说了!”元宜饿狼扑食一般扑上前,迅速捂住他的嘴巴,一脸惊慌地看着窗外:“若是让别人听见了,那可就废了!”

  果然。

  试探成功。

  谢钧辞眼神微动,当即确认了元宜这几日反常的 缘由——怕是有些不知死活的人乱嚼舌根,将那些胡乱的疯话传到了她的面前。

  周身气压顿时低了起来,戾气慢慢滋生,眼底也渐渐蔓上猩红杀意。

  看来有些人,是不想活了。

  身前的人今日似乎少见的迟钝,之前没有察觉他的脚步,现在也像什么没有感觉到一样,依旧只是牢牢捂住他的嘴巴——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挂在他身上。

  手臂慢慢拢上元宜的腰肢,另一只手却是在元宜额头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把她脑袋推得远了一些。

  元宜被迫往后退了退,不过手仍是不松,依旧稳稳挂在男人嘴上。

  然后她就感觉掌心一痒,潮湿酥麻的感觉顺着每个神经末梢爬满全身。她愣了一秒,而后飞一样把手扯下来,满脸写满不可置信。

  他竟然舔、舔她!!!

  元宜想钻回被子里,可腰早已被人抓住,动弹不得。

  她急急抬头,却旋即看见男人洞察一切的目光。

  “元宜,是不是听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温热手掌安抚性地摸了摸元宜的后脑,元宜身子先是一僵,然后却是软软地卸了力气。

  他全然知晓了。

  这些天攒的一口闷气似乎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元宜觉得眼睛酸涩得很,定定注视着男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后她就落入温暖的、泛着冷香的怀抱里。

  “对不起。”

  自责无奈的呢喃响在耳边,轻柔得好似羽毛。

  他在道歉。

  可他道什么歉呢,这根本不是他的错啊。

  道歉的是她才对。

  可他依旧在道歉。

  一声一声,清晰地闯进她的耳朵里。

  元宜紧紧抱住谢钧辞,嗓子干涩得要命,只不停地摇着头。

  谢钧辞手臂也紧了紧,两个人在黑暗里紧紧相拥,仿佛两颗缠绕在一起的树,似乎什么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他垂头怜惜地吻了吻元宜的额头,手掌轻抚她脸颊,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元宜,不要哭了。”

  元宜胡乱地擦了擦脸,红着眼睛,依旧嘴硬:“谁哭了,我才没哭!”

  男人轻笑,却也没有拆穿她:“好,没哭。这个样子,和平日一样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一场情绪的宣泄最后以男人的情话轻哄收场,元宜脸上又有些发红,不过却不是被憋的了。

  元宜擦干净脸,平复好情绪,仰头认真地看着谢钧辞,轻声说道:“阿辞,外面的事,我都知道了。”

  “嗯。”男人依旧没有放手,手臂紧了紧,把头埋在 元宜的侧颈:“是我处理不周,让你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了”,元宜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拖长尾音柔柔抱怨:“这又不是你的错。”

  “可是阿辞……以后要怎么办?”

  谢钧辞没有马上回答。

  过了半晌,元宜才听见男人迟来的回应。

  “你不用担心,我会将一切,全部处理好。”

  “元宜,我定不会教你,再受委屈。”

  谢钧辞抬起头,两人的额头紧紧抵在一起。元宜伸手抚过他的眉眼,看见他眼底无尽的冷肃,和掩饰不住的柔意。

  元宜微微敛眉,而后也没有再追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依旧在给她保证,可……还是没有告诉她他准备怎么做。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传言杀人于无形,更何况,他们本就不是传言,而是事实。

  所以,对立的双方只有一方永远消失,才能让这件事真正结束。

  元宜知道,他要动手了。

  杀。

第66章 出事了

  心知肚明的两人在夜色里紧紧相拥,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似是陷于气压最低的涡旋之中,任由汹涌的潮水将自己湮没。

  像是最后一个拥抱。

  过了许久, 元宜缓缓抬起头, 轻轻吻上谢钧辞的眼睛:“我信你。”

  可后半句她并没有说——但她不信这世界。

  也不信她自己。

  谢钧辞轻轻点了点头,俯身吻了吻元宜的额头, 旋即将她重新搂回怀里。

  两人侧躺在木床上,依偎整夜。

  享受这最后的宁静。

  *

  这晚之后谢钧辞明显变得更忙了,即便元宜不去找他,他没有时间再过来看她了。元宜也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一整天, 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不过阿丽去书房的频率却是越来越高了。

  两个人各自在自己的领域当中谋划,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分隔开来。

  朝堂这几天实在乱的很。

  谢钧辞往往刚到龙椅上坐下,面前就涌来了乌压压的一片朝臣。

  他们齐齐跪倒在地,手上高举着写满字的奏章。

  上面无非是对元宜的讨伐和无数对礼仪纲常的维护。

  他们对这件事的热情远远超出了西疆暴/乱那件事,朝堂只见文臣洒泪维护纲常, 不见一人商论关于家国安危的事情。

  赵容夙站在朝臣的前排, 却是身子懒洋洋地斜着, 看热闹一样看着面前的众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从不亲自上奏或是做那些费口舌的事情, 最常做的就是在讨论的最热闹的时候添一把火,让这场争论持续得再久一些。

  像是在……拖延时间。

  谢钧辞被那些老臣的“慷慨发言”搞得头大, 双眉紧皱, 却是越过他们, 直直望向赵容夙。

  察觉到上方的目光,赵容 夙坦坦荡荡地望了回去,唇角微勾,轻轻挑了挑眉。

  不似剑拔弩张, 更像是寻常好友把酒言欢时的相视一笑。

  不过这笑有些诡异就是了。

  待谢钧辞好不容易平稳好朝堂回御书房处理政事,却又看见本在京郊练兵的谢宸满面阴沉地进了宫。

  谢宸不客气地在桌案前面一坐,腰间的长剑铿锵作响。他往口中猛灌了一杯茶,声音严肃:“陛下,军营有异动。”

  谢钧辞面色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示意他继续说。

  “近日接连发生兵士失踪事件,臣派人找了许久,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失踪的兵士都是死卫营的人,战斗能力最是出类拔萃,一般人决不能轻易伤到他们。”

  “所以一直找不到尸体……很可能并没有人死,而是他们自己主动离开。”

  “臣怀疑,有人暗中做手脚。”

  “兵营异动?”谢钧辞闻言眼底沉了沉,身子前倾,声音又冷了些:“那些失踪的人,可有什么特点?”

  “并无什么共同点,家世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也是大有千秋。”

  “哦?”

  谢钧辞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思忖片刻,旋即铮声道:“没用共同点,就是最大的特点。”

  “皇兄,你这几日,派人盯着些赵家吧。”

  “是。”

  *

  元宜又一次把阿丽从书房里送了出去,而后她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伸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一封信件。

  是苏子和写来的。

  这些日子元宜不再方便出宫看望外祖父与伙伴,苏子和就常常送来信件,告诉元宜现在宫外面的情况。

  不过这情况……自然不是太好。

  信上写道,外祖父的身体和以往一样硬朗,每日喝酒吃肉,闲来之时还会在府里舞舞剑锻炼身体,所以让她不用担心。

  不过京城实在是有些混乱。

  京城的戒备更严了,不少散发谣言的人都被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可奇怪的是,每当谣言平息一阵之后,又会诡异地死灰复燃。

  因此这谣言,倒是有越熄越旺的架势。同时此次制止手段过于铁血无情,也引来不少百姓的抱怨。

  不过这抱怨有几分是自发形成,有几分是与人刻意煽动,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目前京城的情况,说不上很好。

  可除了外祖父的身体,元宜似乎并不是很关心宫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收到苏子和送来的信件,面无表情地看完,而后慢悠悠地把纸折好,放到蜡烛边上烧掉。

  朝廷发生的事她自是也有耳闻。

  不过听到的只是老臣大肆议论的事情,兵营的事,却是并未听闻。

  由于这次谣言之乱愈演愈烈,众朝臣那里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以太傅为首的老臣之派合力上奏命皇帝处理她;更糟的是,那现在在朝中如鱼得水的赵尚书也联合了一众党羽加入讨伐战队,时不 时就来煽风点火。

  丞相蒋昭及谢钧辞的亲党虽是百般反驳,但仍无法完全招架扣上来的那顶“不知廉耻”、“违背纲常”的大帽子。

  两派你一言我一语,根本没办法把这件事争论明白。

  高阁难待,家国混乱,朝臣紧逼以正其纪。谢钧辞,现在处境很艰难。

  很难很难。

  只要他不处理和元宜的关系,这件事似乎就永远不会结束。

  但元宜对于这些,已然不似前几日那样紧张担忧,还主动避嫌。

  她现在虽是每天都很忙,但还是会抽空去给谢钧辞送送东西,或者与他说说话。两个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与原来少了许多,但待在一起的时候依旧是都在笑着,旁若无人地温存。

  不过这种为温存总像是罩上了一层纱,看不见未来的样子。

  元宜在宫中散步的时候,听到宫里的议论声变小又变大的时候,也是神色如常,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

  叶娴在一边朝那些乱嚼舌根的宫女们大喊大叫唾沫乱飞,元宜则是在一边好笑地看着,仿佛一个承修无为道的入定老僧。

  叶娴赶跑一堆哭哭啼啼的小宫女,甩着袖子回来,恨铁不成钢地问元宜:“元宜,她们这样说你,你不生气吗!还在这里笑,你是心大还是真傻啊?”

  元宜挽住叶娴的胳膊,掏出帕子给她擦汗:“哎呀好姐姐,别气了。气大伤身,随她们说嘛,就当做没听见。”

  叶娴无奈翻了个白眼,见没法再劝,也不再多言。两个人拉拉扯扯走远,继续把没散完的步散完。

  元宜与世隔绝一样待着,谁也不知道她在书房里做些什么,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有些好奇的小宫女想要听些八卦,就推了个与阿丽关系好的宫女过去,想要从她嘴里问些什么。

  可自然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阿丽反常地支支吾吾胡乱搪塞,同时还肉眼可见憔悴了不少。那宫女碰了一鼻子灰,神色恹恹地走了。

  待人走后,阿丽警惕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掀起衣袖。

  血凤的颜色早已不是当初的淡红色,而变成极浓郁的鲜红。凤凰的尾羽部分,还透着淡淡的金光。

  她轻轻捏了捏小臂,只觉比原来重无数倍的刺痛席卷全身。她狠狠咬住嘴唇,抑制住唇齿间溢出的呜咽。

  秋季的天空大多干净得没有一片云,阿丽仰头望天,待那股疼痛缓缓褪去,却是轻轻笑了。

  她有救了。

  元宜神秘地在后宫待着,谢钧辞在朝中平息纷乱。一转眼,便已是深秋了。

  霜降那天清晨,元宜起了个大早。那件事情已经快要忙完了,她伸了个懒腰,便没有去书房,而是在院子里踩脆脆的枯叶玩。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有一种奇怪的爽意。

  元宜在一堆枯叶上蹦蹦跳跳,听见身后不甚清晰的脚步声时,只当是阿丽来了。

  “阿丽,今日不 用劳烦你,你好好歇着就行。”她胡乱地朝后面摆摆手,并没有回头去看。

  可迟迟没有回音。

  躯体碰触地面的沉闷声音突然传来,把她吓了一跳。元宜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转过身。

  回身刹那,满眼鲜红。

  浮云宫的庭院淅淅沥沥洒满了红色,鲜血顺着地上的石板裂纹陷进里面,由温热变得冰冷,淌进最深的地底。

  甚至连脚下的灰黄枯叶,也溅上了滴滴红色。

  胸膛剧烈起伏,她僵直地垂下头,终于看见面前的人。

  一个血人。

  头皮顿时一麻,胸口似乎被虫蛇噬咬,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席卷全身,带来无休止的冷与痛。

  苏子和浑身鲜红地倒在她面前,手指抠住地板,艰难地将头抬起,睁着猩红的眼,死死盯住她。

  元宜觉得自己踩在一片泥沼上面,双腿没有任何力气,怎么拔也拔不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她双膝一软,疯一样扑倒在地,伸手想要捂住苏子和汩汩流血的伤口。

  可根本捂不住。

  伤口密密麻麻布满全身,有不少极深,几乎能够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元宜手抖得像失控的琴弦,冷得像冰。

  “苏子和,这是怎么了啊……”

  “谁伤的你,谁,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元宜竭力控制住不停颤抖的手,快速地在他周身几个穴位点了几下来止血。

  她拉过苏子和的臂膀,想要把他扶起来:“快,我马上给你处理伤口,你失血太多了——”

  “元宜。”

  苏子和却是扣住她的手腕,直接打断她的话语。

  “师父出事了。”

第67章 定远侯之死

  元宜旋即愣住。

  出、出事了?

  “凌晨的时候, 侯府不知从哪里突然涌入一队兵士,不由分说开始击杀府上的所有人。我听到动静之后立刻派人去找援兵,然后带上侯府的府兵人前去迎战。但发现这些兵士训练有素, 下手狠厉, 使得都是一击即杀的招数——”

  “子和,外祖父呢。”元宜却止住苏子和的话, 定定望着他。

  这些事情缘由的确重要,而且关系许多,甚至还会透露可……可她早已听不进去了。

  她满脑子都是外祖父,再也无心顾及其他。

  “你说外祖父出事了,那他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不对, 你给我的信上说外祖父身体康健,那定是没有生病……那就是受伤了!”

  元宜猛地抓住苏子和的衣袖,急促问道:“外祖父伤到哪里了?伤得重不重?现在可有大碍?”

  “外祖父还在府里吗,现在那些兵士 都撤走了吗?如果没有撤走外祖父一个人在那里怎么能行!”

  “不行,我要出宫……我要去找外祖父!”元宜当即想要起身, 可又看见面前浑身是血的苏子和, 动也不得起也不得, 茫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握住苏子和的手, 双眼失焦眼眶殷红,语无伦次道:“子和你回答我, 外祖父到底怎么了啊……”

  “回答我, 回答我啊!”

  “待我给你包扎好你就在这里待着, 外祖父一定会没事的……府上的兵士定是不够……我得赶紧去侯府……”

  “元宜!”

  苏子和反扣住元宜的手腕,眼底血红,掌心冰凉:“元宜,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外祖父现在生死未卜——”

  “师父已经去世了。”

  寒冷彻骨的声音似乎覆着霜雪, 将元宜周身的鲜血完全冻住。

  她像是听到了方才那句话,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苏子和方才说了什么?

  外祖父……

  去世了?

  这怎么可能呢。

  她一定是听错了,外祖父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

  前些日子她还和外祖父在府上一起喝茶舞剑,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局呢。

  就算是遇上街上的歹徒,那歹徒还不一定打得过外祖父呢。

  “苏子和,你在说些什么啊?外祖父怎么可能……”

  “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不对,定远侯,外祖父可是定远侯!”

  “外祖父为大楚做了多少事,保家卫国功勋万千,怎么有人敢动大楚的定远侯?他们不怕受到处罚,不怕——”

  “可就是有人动了。”苏子和轻声打断她。

  纷乱的思绪一瞬间被止住,冒出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终于是又被吞进了肚子里。

  元宜愣愣地半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苏子和。

  苏子和……说的是真的?

  有人动了?

  有人不怕这些,不怕那定远侯的威名,不怕那皇帝降下来的处罚?

  有人——

  好像……确实有。”

  有人有恃无恐,有人底气十足。

  有人,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且,那人,自己或许根本不陌生。

  元宜身子晃了晃,泄了力气跪倒在地。眼底的慌张与急迫慢慢消减,与之代替的,是一望无尽的空洞。

  空空如也,只剩麻木。

  苏子和又咳出一口血,他瞧见元宜的神色,眼 中划过浓重的痛色,但依旧继续开口:“那些兵士似乎是直接冲着师父来的,而且极其嚣张有恃无恐。待我带人去到师父的房间时,师父已经……”

  “元宜,我趁乱逃出府进宫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冲动。那些兵士极其凶残,你跑过去绝无胜算。我方才已经去找过陛下,让他派兵去府上支援,这会儿人应该已经到了。”

  “元宜,你千万不要冲动——”

  “我怎么能不冲动。”

  “那是我的外祖父啊。”

  “但我现在……”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元宜从苏子和手里挣出来,缓缓抬眼,却并没有按照自己的说法迈开脚步前去,而是继续守在苏子和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扶住险些摔倒在地的苏子和,战立的一瞬,不出意外看见寝宫外面匆匆跑来的一队侍卫,后面还跟着一个拎着箱子气喘吁吁的老太医。

  目光微动,里面多了些冷寂。

  侍卫在浮云宫外面列队站好,将整个浮云宫围的严严实实。为首的那个侍卫在元宜面前抱拳俯身,恭敬问礼:“太妃娘娘,臣等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娘娘。这位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特来处理——”

  他偏头看了一眼元宜身边浑身鲜红的苏子和,似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里有些不忍:“特意来处理这位公子的伤势。”

  老太医呼哧呼哧喘着气从侍从中间挤了过来,气还没喘顺就被苏子和的伤势吓得瞪大眼珠。他伸出颤抖的指头指着苏子和,断断续续道:“这、这位公子怎么伤成了这样!这得赶紧处理啊!”

  “你们也不上前扶一扶,赶紧的,把这位公子扶到屋里,让老夫赶紧给他瞧一瞧!”

  老太医着急地扒拉了一下身边的侍卫,提着箱子率先走向屋子。老太医喘得胡子都一颤一颤,听身后没什么动静,扬起声音又大声催了一句 :“快点啊!”

  几个侍卫在原地愣了一秒,而后赶紧跑到元宜身边把谢钧辞接了过来,扶着他往屋里走。

  元宜回头看了一眼几个人远去的身影,擦擦手上的血污,却是没有挪步。那侍卫也是停在元宜面前不动,肩膀紧绷,头垂得很低。

  “张侍卫,你不必担心。”元宜上前虚扶了一把,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会出去的。”

  “时局特殊,且陛下一片苦 心,我……不能去添乱。”

  “张侍卫,辛苦。”

  元宜低声说完话,这才见面前的人微微放松一些。张侍卫郑重其事地朝她再次行了个礼,而后转身在门口站好。

  元宜抬起手,看了看鲜红交错的手掌,点了点粘腻微微干涸的血迹。

  她站在原地,感受自己的心跳慢慢平复。周身的鲜血由炽热回归温热,又在秋风的吹拂下变得渐渐冰凉。

  枯叶覆地,冷风料峭。

  肩上落下几个枯黄的叶子,她似是被枯叶包裹,凝成一个雕塑。

  事情已成定局,她大可不必自欺欺人。

  若是之前外祖父可能还有那一丝丝存活的可能,那这些侍卫的出现,却是彻底给他下了死刑。

  谢钧辞不会不让她见外祖父最后一眼,除非……已经没有见的必要了。

  或者……那场面残忍的残酷的……让她根本不能看。

  元宜觉得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缓缓蹲下身,环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

  月白色的鞋面上发出水滴溅落的声音,泪珠一滴一滴落在上面,晕湿了一大片。暖暖的白色,终究由灰暗的颜色取代。

  外祖父死了。

  她的外祖父,赫赫有名的定远侯,死了。

  她明明前些日子还回家看望过他,甚至还记得他最后教自己的那个剑招。

  她还记得,她说他根本不像一个古稀老人,而像是一个依旧在战场上杀敌的将军。

  可,将军有殇。

  那个最宠爱她,给她昏暗生活里少有温暖的外祖父,那个身板硬朗,面容慈爱的老人,死在最寒冷的深秋。

  可她连去看他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能动,不能离,不能迈出皇宫一步。

  因为还有其他的人。

  生命没有高低贵贱,每一条生命都无比珍贵,因为上面承载的是每一个家庭,拥有着无数人的爱。

  她不能让任何人,再因为她而失去生存的权利。

  所以她不会去定远侯府,不会害其他人因为保护她而丧命。

  元宜在外面呆了很久,直到衣服已经全被吹透冷得彻骨的时候,才起身回到屋子。

  苏子和的伤势已经被基本处理好,那老太医确实医术了得,包扎缝合的技术比她细致不少。元宜在床边看了看陷入沉睡的苏子和,紧抿住唇,然后朝那老太医行礼道谢:“有劳了,先生之恩,元宜没齿难忘。”

  “哎,娘娘不必多礼。”老太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却是朝元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这位公子的伤势确实严重,不过还好 这血止得及时,让他捡回一条命。”

  “他如今看着吓人,但心脉和筋脉都没有大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不过,娘娘会医术?”老太医简单地说了说苏子和的病情让元宜放心,而后低声问道:“这血,是您帮他止的?”

  “是。”元宜颔首承认,目光微动:“不过只学了些皮毛,会一些简单的手段罢了,谈不上会医术。”

  “娘娘不必谦虚,你点的这几个止血穴位,一般的行医之人只知道这三个。”老太医在苏子和周身虚虚点了点,手指停在他脖颈边上:“这一个穴位,可没有几个人知道。”

  “那先生,怎么会对这了解的这样清楚?”

  “老身也是当年去西疆游历的时候,有幸听过一个医界尊者讲过一节课,这才知道还有这一穴位。教娘娘医术之人,估计也是有名的医界大能。”

  “原来如此。”元宜垂下眼睫,低声呢喃。

  西疆。

  又是那里。

  那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自己和那里又有什么联系?

  待老太医一行人离去,元宜帮苏子和盖好被子,而后在屋中的茶案边坐好。她缓缓撸起袖子,现出手腕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她用力在伤口上按了按,本就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便溢出点点红色,顺着手腕慢慢滑落。

  手腕缓缓倾斜,手指在其上轻轻一点,接下一滴温热的血滴来。

  她将指尖凑到鼻尖旁轻嗅,闻到腥甜的血香。

  她想起阿丽手腕上愈来愈深的红色,想起她对这鲜血恐惧又期盼的神色。

  她需要一个真相。

  一个真正的真相。

  西疆和郦国,看来她真的有必要去一趟了。

第68章 死不瞑目

  元宜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 很快把袖子重新放好,沉默地走出屋子。她瞥了一眼外面严阵以待的侍卫,而后迈步走向书房。

  “阿丽, 过来。”她高声唤了一句, 阿丽便匆匆忙忙地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 。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房门缓缓合上, 不过片刻,从其中传来不甚分明的低语。

  窸窣模糊,攀岩至房梁,萦绕许久才停歇。

  谢钧辞派去定远侯府的都是西疆带回来的精锐,行动规整有序, 办事效率极高。在定远侯府为非作歹的一堆兵士显然没想到宫里派的人来得这样快,全部都被围堵起来。

  不过正当他们想将这些人押送回宫仔细审问的时候,这些人却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嘴巴一动,而后口吐鲜血, 齐齐倒地。

  这些人, 竟全部服毒自尽。

  而且这毒见效极快, 不过几息的功夫, 这些人皆是气息全无。

  派去的人没有办法,只能带回十数具尸首回去复命, 并交由仵作验尸。

  定远侯的寝宫房门大敞, 四周又不少挣扎的痕迹。屋子正中桌案上的茶具尽数被打翻在地, 地上落满的瓷器的碎片。

  而定远侯……被发现倒在床上。

  或许倒这个字并不是很合适,因为这床上的东西,早已……不能被称作是一个人了。

  头颅被人砍去了一半,许是匆忙并没有被人带走, 而是摇摇欲坠地挂在脖子上,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老人双目暴睁,直直注视着前方,不甘阖上的眼里尽是无尽的愤怒与失望。

  四肢……更是七零八落,白骨交错,床上的几层被褥全部被鲜血浸湿,空气中的血腥气久久不能散去,几乎要将空气都染成红色。

  很难想象这些人是对这位老人有多大的愁怨才能下得去手,干出这样惨绝人寰毫无人性的事情。

  更可笑的是,这位老人还是为了楚国上过无数次战场,在西疆戍守多年的定远侯。

  看到这幅场景的兵士皆是看了几秒便不敢再看,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老人的身体摆放整齐,朝其鞠了三躬后想要帮老人把眼睛闭上。

  可怎么能阖上。

  死不瞑目。

  他们尝试了几次见无果,也就不再尝试。队里抽出几人先行回去复命,剩余的便来收拾府上的惨状,处理其他被杀身亡的侍卫侍女的尸体。

  定远侯府之殇,惊煞了全京城。

  血色映成朝霞,给整个京城的天空印上红色。不明真相的百姓对血腥味浓重的这一府邸避而远之,少数胆子大的人想要在远处往上一眼,却被那地上一具具尸体吓得迅速跑离。

  这一日,街上人影寥寥,空旷孤寂。

  谢钧辞一整日没有露面,这事闹的这么大,他自然忙得难以脱身。

  奇怪的是,元宜居然真的如她所说,一直到晚上都没有迈出浮云宫一步,甚至听闻消息想要过来安慰元宜的叶娴也被委婉拒绝,并没有让她进到浮云宫去。

  叶娴看了一眼面前垂着头的阿丽,虽然着急,可也没什么办法。她远远望着浮云宫,似乎想要透过宫墙看看影子。

  “元宜不让我看也就算了,那……那位苏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苏公子目前已无大碍,还请娘娘安心。”阿丽声调平平,不过语气里多了几分宽慰:“如今时机特殊,还请娘娘见谅。”

  “唉,元宜那个倔性子,怕是铁了心不让我进去了。阿丽,你可要好好劝劝你家娘娘,切不可让她做出什么傻事!”

  “是。”

  叶娴看着面前垂着的脑袋,心底焦躁至极,可有没有什么办法,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只能挥着袖子皱着眉头离开。

  她心底想的事情太多,并没有太多注意面前人的状态,自然没有注意 到其略有不同的声线。

  风突然吹得急了些,猛地将阿丽的袖子吹得卷了起来。不过此时的小臂干干净净,白的像藕,没有半点痕迹。

  阿丽从容地放下袖子,而后朝一旁守着的张侍卫说道:“大人,娘娘目前的状态实在不是很好,吩咐我来告诉各位大人,今日谁也不见。我打算去御膳房给娘娘炖些汤,这浮云宫就劳烦大人您帮忙看管一下了。”

  张侍卫见面前的小侍女十分客气,也没有多在意,爽利地点了点头,而后放她离开。

  待人经过时,一种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吸了吸鼻子,倒觉得有几分熟悉。

  像是……桃子的香气。

  什么时候闻到过呢?

  阿丽从浮云宫里出来,沿着昏暗的小路走了许久,抬眼望了望远处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并没有按照方才说的朝御膳房走去,而是脚步一转,走近了黑暗的宫墙深处。

  手指从袖中抽出一个面纱,她迅速在无人的地方脱掉有些繁琐的外衣,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短打。

  鬼魅一样的身影与昏暗的夜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划过天空,转瞬消失不见。

  *

  醉香楼。

  今日京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帝召集了几乎所有的大臣到朝中议事,一直到现在这些大臣都没有回来,所以去外面寻欢作乐的老头子和公子哥都少了不少。

  加上那定远侯府的惨状被不少人看见,吓得半死,自然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因此这晚上的街巷少有的十分安静。

  醉香楼自然也是……没几个人。

  浓郁的脂粉气充斥整个房间,浓妆艳抹的许多女子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

  “真是晦气啊,出了这样的事情,今晚连个客人都没有,无聊死了。”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没骨头一样倚着桌子,慢条斯理剥着手上的橘子。

  橘子似乎不是很甜,她嫌弃地撇了撇嘴,本就皱在一起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阿红,你怎么能这样说。”一旁的一个绿衣女子拍了拍她的胳膊,低声劝道:“定远侯为大楚做了不少事情,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不缅怀人家,也不能这样说话啊。”

  “我管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我又没有看见。但如今没有生意,委屈了我自己,我倒是看见得清清楚楚!”那阿红嗤笑一声,把那绿衣女子的手甩了下去。

  “对了,这定远侯,似乎是你的外祖父吧?”阿红转头看了一样对面喝茶的女子,嘲讽道:“我倒是差点忘了这回事,方才那些话,倒是多有冒犯啊。元小姐,你大人有大量,不会和我这种卑贱之人计较吧?”

  那女子被这般挑衅,却是不恼,反而露出淡淡一个笑来。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坐直应道:“姐姐此言差矣,清宁不过一无父无母 之人,那定远侯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既然没有关系,又怎会与姐姐计较呢?”

  这人正是元清宁。

  那日她主动请求来到醉香楼,半点也不端着以往的小姐架子,反而是和青楼女子一般做起这等生意来。她神色坦坦荡荡,提及定远侯,似乎在说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一样。

  其实她与那定远侯本也不熟。

  那定远侯是元宜的外祖父,又不是她的。

  与她何干?

  唯一的干系,反倒是这老头之前对她的看不惯与为难。

  “切,你倒是撇的干净。”阿红翻了个白眼,又往嘴里丢了一瓣橘子。

  元清宁扫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心下鄙夷,脸上却是笑得得当。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而后缓缓起身,朝她们搞了个词,自己慢慢朝楼上走去。

  “这位大小姐又去干什么了?怎么,又不想和我们这些下等人待在一起了?”

  “阿红你可省省吧。”另一个女子也有些看不过去,直接把一整个橘子塞进阿红的嘴巴里堵住她的嘴:“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吃你的橘子吧!”

  阿红:“……”

  好气,可她说不出话。

  元清宁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好,手指轻轻叩着桌子,似乎在等着什么。

  没过一会儿,房门就被人轻轻敲了三下。她迅速起身,开出一个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才将这个人放了进来。

  “元姑娘。”这人身量不高,扫了一眼元清宁的衣服便垂下头去,声音里倒是有些窘迫。

  元清宁却并不在意。她给面前的人倒了一杯茶,而后低声问道:“定远侯府的事情那么大,我自然已经知道了,看来事情进展的很是顺利。不过你今晚找我,可是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元姑娘对今日之事贡献颇多,自然是要好好休息一下。大人向来体恤我们,并没有更多的吩咐。”那人垂着头说话,身体僵硬,声音还有些飘忽。

  这是个年纪不小的老头,脸色蜡黄,颧骨高高挂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若是让街上的人看见,准会认出来,这就是前些日子在家家户户门前传播谣言的那个老头子……也是数次在玩趣坊面前闹事那个人。

  不过现在,却是比那个时候憔悴了不少。

  “既然如此,你今晚找我做什么?”元清宁见这老头没有喝茶的意思,嫌弃地把手收了回去,翘起腿冷冷说道:“今日这里没有什么生意,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闲,你跑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太方便。”

  “若是没有什么事,就赶紧走吧。”

  她朝他摆摆手,却是直接在赶人。

  可却是半点脚步声也没有。

  元清宁抬起头,眼中迅速划过一道疑惑。若是按照往常,这人早就应该跑了,怎么今日这般拖沓。

  她不耐烦地把杯子重重放回桌子上,微微扬起了些声音:“我让你走你没听见——”

  背后 的窗子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紧接着,冰冷的触感贴上她的脖颈。

  声音戛然而止,面前是那老头扭曲的脸与放大的瞳孔。

  茶杯滚落到地上,发出响亮的破裂声。温热的鼻息喷在耳边,却只让她感觉无尽的寒冷。

  “元清宁,好久不见。”

第69章 铺路

  冷冽的声音在耳朵里炸响, 元清宁下意识地想要转头,脖颈间的刺痛却是让她骤然僵住。

  这人真的想要杀她。

  不过,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那锋利冰凉的匕首又用力了几分, 元清宁被迫扬起脖子, 听见身后人的嗤笑:“怎么,一段日子没有见, 妹妹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她眼睛拼命往上看去,看见一小段白皙精致的下颌。再往上……就是那双眼睛。

  幽暗冰冷,半丝温度都无。

  这双眼睛,她死都不会认错。

  “元宜?”元清宁尖利的嗓音像是跑了调子的唢呐,难听又刺耳。元宜嫌弃地往后挪了一步, 手上用了些力,果然发现面前人的声音变得小了一些。

  “你……你不是在宫里,怎么能跑到这里……”元清宁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惊诧,不住地朝四周乱瞟。

  “元清宁,你还真是有不少问题啊。”元宜被她这拙劣的套话搞得好笑, 朝面前的那个老头勾了勾手指, 后者就哆哆嗦嗦地往前多了两步,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过这些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你问我这个,还不如问问你还有多久可以活。”

  手指探到一个穴位重重一点, 元清宁就如一个木头在原地一动不动。元宜收回手上的匕首, 绕过椅子走到元清宁面前, 微微弯下腰看了一会儿那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你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赵家做事?”

  元宜靠在桌子上,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屋中的两人。那老头的脑袋直接和地面黏在了一起,一点也没有当初在玩趣坊面前叫骂的威风模样。

  而元清宁……居然还在这里嘴硬。

  元宜看着元清宁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眉毛挑了挑。

  愚蠢。

  匕首在手上转了一圈, 而后利落地在元清宁手旁边停住。元宜看着元清宁骤然放大的瞳孔,唇角微勾,又在她身上点了一下,而后直接砍断了她左手的小指。

  十指连心,剜心刺骨的疼痛瞬间传递到大脑。元清宁痛得想要大声哀 嚎与挣扎,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连想要离那匕首远一点都做不到。

  “现在肯说了吗?”元宜慢条斯理地把匕首收了回来,俯身在元清宁耳边轻轻说道:“若是还不肯说,我可就接着砍了。”

  “你说,我是先砍断这个手指,还是那个呢?”

  元清宁看着那沾着自己血的匕首在眼前晃来晃去,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这女人现在真是一个疯子。

  在疯子面前,她还有什么可选的呢。

  元清宁不住地朝元宜摇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手指的疼痛她已经无暇顾及,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

  她只想活着。

  “哦,想说了?”

  元清宁疯狂点头。

  “好。”

  “不过,可要想好了再说啊。”

  “毕竟这里的人,即使你死了,也不会顾及的吧。”

  元宜手指轻轻划过元清宁的脊柱,几乎是在耳语:“所以,乖一点。”

  *

  半个时辰后,一个佝偻的影子从醉香楼的角落里钻了出来。他顺着幽深的小巷一路跌跌撞撞,逃命一般往前跑去。

  与此同时,醉香楼二楼的一个厢房,灯光亮了不一会儿就倏然熄灭。

  一道身影在黑暗中躺倒在地,剧烈起伏的胸膛在黑暗里极其显眼。但除了压抑急促的呼吸声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声音了。

  沉闷的撞击声响了一下后,那急促的呼吸声也渐渐变缓。静谧重新回归,窗户发出轻微的响动,缝隙变小,终于又慢慢合上。

  元宜在夜色中快速地飞掠,感受寒凉的冷风将自己完全穿透。她将手指放到嘴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哨音。

  几息之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

  “将这个送到陛下那里,小心些。”

  那人恭敬地接过,又被元宜叫住。

  “之前安排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

  “好。”元宜从下方那道佝偻影子那里收回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按照原计划,明日出发。”

  “可苏公子——”

  “我会安排妥当。”

  “是。”

  疾风掠过,元宜周围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她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重新提起气息朝前方追了过去。

  赵府。

  赵府的后面,有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门。 门边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发着昏暗的灯光。若是不仔细看,怕是根本看不出来这一灯一门。

  老头拨开那小木门上的干枯藤蔓,深呼吸几次后,伸出抖个不停的手拉了拉门上的门环。

  门环敲了三次后,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吱呀——”

  木门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后,缓缓开出一道缝隙。一个面容陌生的小丫鬟从门缝中探出一个脑袋,揉了揉眼睛,看清面前的人后低低问了一声:“你怎么大晚上的来了?我家小姐已经睡下了。”

  “难不成……元姑娘那里有什么要紧事?”

  老头发出一声局促的干笑,僵硬地摆摆手后,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薄薄的信封。

  他恭敬地将它放进这小丫鬟的手里,垂着脑袋说道:“元姑娘……一切安好,这是元姑娘托我交给赵小姐的东西,麻烦阿荷姑娘交由赵小姐了。”

  阿荷拿起那信封上下看了两眼,打了个哈欠,埋怨道:“我还当什么大事,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你这信明儿早上送来不就成,还让我急急忙忙跑过来,困死了。”

  老头点头哈腰道着歉,老橘皮一样的脸上堆起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那阿荷虽是抱怨,倒是没起什么疑心。她胡乱地朝老头摆摆手,然后哐当一声关上了门。门上的灰尘被扬起来了不少,被那昏暗的光线照得分明,尽数落到了那老头的脑袋上。

  老头在灰尘的拥抱中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儿,垂着头扫视了一圈周围才小心地抬起头。

  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周围,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思想斗争。他看一会儿前方有转过头看一看紧闭的大门,一个人显得怪异又可笑。

  一颗石子突然从不远处射了出来,缓缓滚落到老头的正前方。

  老头被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他惊恐地抬起头看着四周,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姑奶奶,这事儿我已经做完了,您可别折煞老奴了!”

  他连滚带爬地跑向墙后面的树丛里,扑倒在地,朝里面的那道影子不住磕着头:“求求姑奶奶,把解药给老奴吧!”

  元 宜看着面前毫无尊严的人,像是在看一只扭曲的爬虫。

  “解药,好啊,我自是会让你解脱的。”元宜用匕首的刀柄将老头的下巴挑起,冷声说道:“不过你要保证,再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好好好,老奴就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种事情,姑奶奶你放心,老奴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元宜看着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轻轻颔首,而后从胸口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个小小的药丸。

  药丸直直坠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沾上不少尘土。可那老头哪会顾及这些,他疯了一样在地上摸索着,然后狼吞虎咽将它吞进肚子。

  太好了太好了,他一条老命终于保下了。

  元宜缓缓直起身子,转过身不再看他,冷声道:“滚吧。”

  老头利索地滚了。

  他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跑出好远之后才喘着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没追过来。

  紧绷了一个晚上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老头松开攥着的拳头,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他脚步放缓了一些,原本乱成浆糊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些。他在路上走着走着,方才保命的喜悦渐渐被冷风吹散。

  他现在是活下来了,但以后呢?

  大人若是知道他做了这样的事……难道会留他一命吗?

  脚步越来越慢,他看了一眼空荡的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自己家边上的那条小巷。

  然后……他停住了。

  那女人应该已经走了,若是他现在回去告诉赵小姐那封信的真相,是不是能有一线生机呢?

  老头站在那里想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他转过身,准备朝反方向走回去。

  然而脚尖调转,脚步迈出的一瞬,一股剧烈的疼痛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他不可置信地垂下头,看见穿透自己胸口的那个匕首。

  匕首从背后射出全部没进他的身体,刀尖的部分穿透单薄的胸膛弹出来,上面挂着滚烫的红色。

  身体不受控制倒下,他半跪在地上,嘴里溢出一口一口的鲜血。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透过雾气缭绕的水雾,看见面前出现的一双黑色 皮靴。

  “我说过,会给你最后的解脱。”

  “但没想到,这解脱来的这么快。”

  元宜用力将匕首拔出来,鼻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

  “像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呢?”

  老头双目圆睁,尽是不甘与惊诧。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元宜想要说些什么,却只从喉咙中溢出几声破碎地嘶鸣。

  “怎么,奇怪我怎么会跟着你?”

  她掏出绢帕,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希望下辈子,你能想明白。”

  地上的人在几次剧烈的颤抖之后终于渐渐不动,不再发出声音。血泊渐渐由温热变得滚烫,或许再过几日,就会散发出腐烂的恶臭。

  虽然这具身体,早已经真正腐烂了。

  元宜不再看这地上的东西,擦干匕首之后重新将其揣进怀里。一息过后,此处再无人。

第70章 失踪

  元太妃失踪了。

  翌日一早, 整个皇宫乱成一团。

  慌得一批的浮云宫小宫女脚步虚浮匆匆忙忙地冲出一头雾水的侍卫圈子,疯狂地跑向了谢钧辞所在的御书房。

  那张侍卫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在浮云宫里找了一圈, 又对其余惊慌失措的小宫女一个一个问过去, 终于接受了元太妃失踪的消息。

  冷汗顿时浸湿了不算薄的衣袍,张侍卫双腿一软, 险些跪倒在地上。

  这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一步没有离开浮云宫,而且确定没有见过元太妃走出这个门……也没见过她翻墙出来,怎么人好端端地就不见了?

  而且陛下之前特地吩咐过,绝对要好好守在这里保护元太妃。就这么一件事,也被他搞砸了。

  陛下……会不会直接要了他的脑袋?

  张侍卫打了个寒噤, 觉得整个人都不会再好了。

  他疯狂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不死心地准备再去问一圈与他一同守着的侍卫兄弟。

  这死……也要死个明白。

  结果……他们同样是一头雾水,有的甚至比自己还要疑惑。

  不愧是兄弟,这死也要死得整整齐齐。

  *

  御书房。

  小宫女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冲到了御书房的大门。本以为会像往日一样被那些面容严肃的侍卫大哥拦住,却没想到如今风头最盛的太监主管杨公公早已 守在门口, 直接把她领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点着谢钧辞惯用的熏香, 冷冽的松木香气在屋中缭绕, 让人感觉……更冷了。

  小宫女有些无措地抱住自己的胳膊, 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停抖着的腿。

  杨有才斜斜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没走几步, 就到了御书房的内殿。杨有才领着小宫女走过去, 轻轻敲了敲殿门:“陛下, 人来了。”

  “进来吧。”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出一个缝隙。小宫女屏住呼吸走进去,看见屏风后面的一个人影。那人坐在书案旁边,一只手拄着脑袋, 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你何时发现元太妃不见的?”冷冷嘶哑的声音传进耳朵,带着深深的疲惫感,听起来好像一整晚没睡。

  强迫的威压罩在脑袋上,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应答道:“回、回陛下,奴婢负责伺候苏公子,今早苏公子醒了,奴婢去找太妃娘娘,发现屋中一个人都没有。奴婢在浮云宫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这就赶紧过来禀报陛下了。”

  “只是太妃一人失踪了吗?”

  “啊,不对”,小宫女拍了拍脑袋,忙补充道:“太妃娘娘身边的阿丽姑娘似乎也不见了,阿丽姑娘向来贴身侍奉娘娘,可奴婢今早也没瞧见。”

  “奴婢……知道了也就是这些了。”

  回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小宫女脑袋紧贴地面,手心渗出的汗在地上留下两片水渍。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心跳如鼓,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许久,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听见男人低低咳嗽一声,而后轻声道:“下去吧。”

  “谢陛下!”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酸软的腿火速离开。

  杨有才目送小宫女离开,轻声叹了一口气,而后越过屏风走到谢钧辞旁边安静站好。

  男人这些日子瘦了不少,轮廓分明的脸有些消瘦,下颌有些青涩的胡茬,眼底也是两篇浓浓的青黑色。

  他手上捏着一张信纸,手指用了很大的力,泛着白色。他垂着眼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说话。

  杨有才在一旁静静陪着,数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唉,这个事儿,谁劝也没有用。

  谢钧辞一眨 不眨地看着手上的信纸,眼底翻涌着无数的情绪。

  这信,正是元宜昨晚派人送来的。

  信上简略地说明了赵容夙和元清宁的交易,还写明了一些自己的分析。并直接帮他把下一步安排好,让他抓住赵容夙的软肋——赵钰。

  信纸上的字迹他最为熟悉,一辈子也不会认错。所以在他收到信的一瞬,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元宜深夜出宫,甚至自己派去的一队侍从也没有发现。而她没有像自己担心的一样去定远侯府,或者去赵府报仇,而是给自己送来这么一封信……

  那么元宜可能已经自有打算。

  而且这打算,很可能不会在京城完成。

  果然今日一早,就听见了元宜失踪的消息。

  谢钧辞眼底深沉,缓缓把纸折好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讽刺地笑了一声。

  她果然还是不信他啊。

  元宜能在一众西疆精干中极其顺利的混出宫去,那一定是凭借了其他的方式。

  阿丽的易容术。

  谢钧辞疲惫地掐了掐眉心,心底涌上些懊恼。他本想着那阿丽的把柄在自己手里,怎么样也不会忤逆自己的意思,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不惜自己性命,竟直接帮助元宜离开皇宫。

  可她之前与元宜并不相识,为何会为她做到这等地步?

  难道……

  谢钧辞眉头紧锁,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

  “杨有才。”他轻唤了一声,这才惊觉嗓子干涸得好似荒漠,说一句话都有些疼痛。

  “陛下。”杨有才从放空状态中抽离,恭恭敬敬应了一声。

  “派些人去青木林候着,见到赵家小姐的话,直接带回来。”

  谢钧辞抖抖衣袖上沾上的灰烬,轻啜了一口茶:“这件事,朕不允许任何闪失。若是失败,教他们提头来见。”

  既然赵容夙不仁,使些这等下作手段,那也不要怪他不义了。

  他敢动定远侯,自是有恃无恐。

  可那又如何?

  这大楚的皇帝,不是他。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而且定远侯之事一出,怕是所有人都知道——如今这大楚,没有什么是废不得的了。

  男人声音冷得像是寒冰,里面带着浓重的杀气和戾气,刺得杨有才都有些恍惚。他怔了一瞬,不过很快调整回来,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事了。

  杨有才轻轻掩上御书房的门,感慨地摇了摇头。

  许久没听过陛下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

  这大楚的天,怕是要变喽。

  谢钧辞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敛眉沉思片刻,起身走出御书房。

  “去浮云宫。”

  *

  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在一条小路上行驶,看周围的景致,似乎是在没什么人烟的郊外。

  马车前面坐着一个冷冰冰的黑衣小哥,气质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车厢前面的帘子晃了晃,里面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

  这姑娘穿着一身西域的服饰,眉眼深邃,高鼻红唇,一看就不是京城的人士,倒像是来这里游览或者贩卖商品的西域之人。

  发丝被风吹到脸颊上面,挠的有些痒。她伸手在脸上蹭了蹭,袖子滑落,露出里面的红色胎记。

  这人正是阿丽。

  不过她早已和在皇宫里面的样子完全不同,换上了自己原来的装扮。

  阿丽看着那冷面小哥的背影,犹豫了好久,伸出手指想要戳戳他的后背。

  可没想到手指还没碰上衣服,就听见见面的人开了口:“何事。”

  阿丽迅速把手指缩了回来,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娘娘……小姐让我问问,现在到哪里了?”

  “已经出了京城,今晚应该就能到永州。”

  “哦好的。”阿丽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快速把脑袋缩回帘子。

  唉,还是严不笑好啊。

  元宜已经不是昨天晚上的打扮,而是换上了一件普通些的衣服。不过她的装扮也不是按照大楚的传统,而是和阿丽一样,打扮得像是西域的人。

  她斜斜躺在车厢里的软榻上,眼下和谢钧辞一样,也是两两片浓郁的青黑色。

  “晚上就能到永州了,到了永州,娘、小姐就能好好睡一觉了。”阿丽往元宜身上披了一件毛毯,轻声说道。

  元宜半阖着眼,微微点了点头。

  袖子里面的手,依旧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玉佩。

  几乎要嵌进掌心。

  昨日她扮作阿丽的样子出了浮云宫,安排好事情,处理完那老头之后却是没有去定远侯府,而是去了仵作放置尸体的地方。

  尸体全部放在屋子里面的冰室里,而这些人的衣物还有其余物品则保管在前面的那个隔间里。

  元宜在这两个屋子门外停了很久,终究没有进入里面的冰室,去看一看自己的外祖父。

  她不敢。

  不敢听,不敢看,不敢……碰触。

  她跪在冰室外面端正地磕了三个头,而后转身去了那个隔间。

  一般来说,不重要的人身上的东西大多会被这里的官吏收走据为己用,但定远侯身份特殊,身上的东西没几个人敢动。

  元宜在数十个袋子边看了一圈,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外祖父的那个。

  她伸手进去,精准地拿出一个小小的圆形玉佩。

  玉佩冷得像冰块,淡绿色的玉佩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元宜用衣服将它仔仔细细擦干净,而后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外祖父,孙女不孝。

第71章 风云动

  元宜失踪这个事虽然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 但其实她出宫这个想法并不是一时兴起。相反,她已经默默准备了很久。

  母亲去世的的幕后凶手虽然已经真相大白,但其中仍是有许多的疑点和未解之谜。而阿丽, 正好证实了这一点。

  阿丽只不过是谢钧辞派过来帮她挡住先帝的一个幌子, 于自己本就没有什么瓜葛,更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恭敬之情。

  而一开始阿丽的态度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奇怪的是, 不知从哪一日起,阿丽对自己的态度完全变了。不仅侍奉得尽心尽力,而且她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好奇、崇敬以及小心翼翼。

  元宜仔细地想了好久,只虚虚推出一个不甚准确的时间——雁山围猎之后。

  雁山围猎……有什么独特之处?

  骑马……被人刺杀……发现铁矿石……然后阿丽照顾她……

  这几个环节阿丽唯一与她有接触的只有最后一项, 可阿丽之前已经照顾她有一阵时日而且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那么这一次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元宜想了很久,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花瓶里的一株红花,不小心被根茎上面的刺刺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滴溢出来滑落在地,元宜掏出一块干净的绢帕轻轻擦拭, 擦着擦着, 整个人突然一震。

  手掌轻轻翻转, 她垂眼看过去, 看见绢帕上的那一点鲜红。

  她找到不一样的地方了。

  雁山围猎,她受伤了。

  阿丽贴身照料她, 经常帮她处理伤口。

  元宜仔细看了看自己手指上的伤口, 眼底神色不明。

  难道……与她的血有关?

  于是元宜当天晚上, 直接把阿丽召了过来,开诚布公,将自己的疑问问了个清清楚楚。

  阿丽没有什么推脱掩饰,当即把她所知道的所有事全盘托出。

  这些事情一点一点聚成一张细密的大网, 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她知道的越多,只觉周身的血液越冷。

  她像是一只渺小的甲虫,被这一切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可现实就是这么沉重,若是你总觉得轻 轻松松,那可能是有人帮你承受住这一切罢了。而当一切都赤/裸/裸地摆在你面前的时候,那往往是一场崩溃的开端。

  元宜听完所有的话,摆摆手示意阿丽出去,然后自己一个人静静坐了一宿。

  第二日,她就联系了母亲留下来的一些暗卫,开始布置这件事。

  如果自己和母亲与西疆异族甚至是西域的国家有关,那么她想要弄清楚所有事情,就必须要去一趟西疆。

  不过当时事情乱七八糟,加上……还有谢钧辞,她也就半推半就在宫里待着,没有马上动身。

  加上前些日子她想明白一些事情,准备和谢钧辞一直呆在一起,也就不再执着于此,一直以来只是将出宫这件事当做她最后的退路。

  皇室动荡交替,她挺过来了。

  元清宁赵钰之事,她挺过来了。

  京城里轰轰烈烈的谣言,她也挺过来了。

  她本想着只要不伤害她在乎的人,她什么都可以挺得住。

  这里有她爱的人,有她在乎的人,又何必苦苦执着于那遥远缥缈的执念呢?

  但没想到,外祖父这件事,生生把这片美好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逼她把这个计划推到了最前面。

  若她依旧在这里,下一个受到伤害的人,可能就是谢钧辞了。

  京城里党派之争血雨腥风,而如今谣言四起,他又登基没有多久。如今因为她的存在,这以后的路……太难走了。

  赵容夙对她的恨意她其实一直没有搞得特别清楚,而这种情感竟能驱使他对外祖父做出这等事情,那背后的东西,一定不会太简单。

  她虽派人查过许久但一直没有什么收获,京城如今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所以……

  所以她必须走。

  为谢钧辞扫除一些不必要的障碍,也让自己搞清楚所有事情。

  今日凌晨出城的时候宫里的人还没有得到消息,她与阿丽扮作西域过来经商的商户,阿丽小嘴一张吐出一串叫人听不懂的外国语,轻轻松松把那守城的小官吏骗了过去。

  暗卫的一部分留在京城,另一部分则是随她一同向西。这驾着马车的冷面小哥,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哥名叫十七,最善侦查,是她这一路极大的助力。

  接下来 他们就一路向西而行,前往最终的目的地。

  元宜在车厢里面昏昏沉沉地躺着,思绪乱七八糟搅在一起,脑袋几乎要炸开。

  阿丽看见元宜紧紧锁在一起的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掀开帘子在十七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后者微微点头,而后扯了扯缰绳。

  马车走得平稳了些。

  吱吱呀呀的声音小了不少,这条路上,愈发寂静。

  *

  青木林。

  一辆小巧的马车晃晃悠悠穿过树林,停在了一个小亭子旁边。

  马车的窗帘被人轻轻撩起,露出里面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阿荷,元小姐信上写的青木林,是在这里吗?”

  “回小姐,这京城里面的青木林就这一个,绝对不会错的。”

  “可如今已经到了约定的时辰,怎么她还没有来?”赵钰眉头微蹙,脸上多了些忧虑:“我今日背着哥哥出来,若是被哥哥知道了,回去定是又要数落我一顿。”

  “唉,这元小姐也真是的,把小姐约到这种地方,害的小姐你起了个大早。”阿荷为赵钰递上一壶温水,尖声抱怨道。

  “元小姐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自然是要多顾及些。”赵钰咳嗽了两声,然后缓缓喝了一口水:“元小姐为哥哥办了不少事情,如今哥哥很是忙碌,我若是能替哥哥分忧,也是十分欢喜的。”

  “元小姐说与我说些关于定远侯的要事,哥哥如今分身乏术,便由我代转给哥哥。我虽在大事上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些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元清宁这段话说得有些长,又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会儿。阿荷帮她顺着气,担忧道:“小姐,您这些日子,咳得愈发多了。要不要让公子在找些人好好瞧瞧?”

  “老毛病罢了,无妨。”

  “小姐您就是——”

  “啊——”

  阿荷一句话刚说了个开头,就被尖利的惊呼声代替。她被吓得摔倒在地,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看见车厢壁沿上插着的一支羽箭。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自家小姐,刚准备说些什么,后颈却传来一阵剧痛,她眼睛一翻,一下子昏了过去。

  赵钰早已僵在原地,她本就鲜少出府,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她看着昏倒在地的阿荷手足无措,一边疯狂摇着她,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直到车厢的帘子被人掀开,她才像一只惊慌的兔子松开揪着阿荷衣袖的手。

  来人是一个身穿盔甲的高大将士,这人手上提着一把滴着雪的长剑,不甚客气地将赵钰提了起来:“赵小姐,得 罪了。”

  话音刚落,她便见这人手掌一台,紧接着就是后颈的刺痛,赵钰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利落地昏了过去。

  不过昏了其实也好,她被将士从马车里带了出来,没有看见外面鲜红的地面。

  其实这里根本不是没有人,而是……有很多的人。

  赵府里密布着赵容夙的眼线,赵钰自以为偷偷跑出来别人不知道,其实早已经被发现了。府上一些侍卫一直跟在赵钰马车的身后,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自家主子放在手心上的人物。

  不过他们没有料到,这青木林有这么一场大礼等着他们。

  数位精干,有来无回。

  “回宫。”高大将士将赵钰往马背上一扔,朝身后的其余弟兄打了一个手势:“小心些,若有人阻拦,杀无赦。”

  *

  与此同时,浮云宫。

  谢钧辞从御书房出来,径直走向了浮云宫。

  张侍卫等人依旧在浮云宫外面,见到谢钧辞皆是虎躯一震,而后齐齐跪倒在地。

  谢钧辞并不看他们,只是虚虚抬一抬手示意他们起来,然后直接去往苏子和所在的宫殿。

  苏子和的那间房处于浮云宫的偏殿,里面充斥着浓郁的药香。几个负责侍奉的小宫女见到这袭明黄色的影子皆是愣了一下,然后垂着脑袋快速地退了出去。

  苏子和正斜靠在床头,手上端着一碗没有喝完的汤药。

  门帘轻轻一动,他听见响动抬眼看过去,看见来人却是一点也没有惊讶:“你来了。”

  谢钧辞轻轻颔首,走到他对面的茶案边坐下。

  “元宜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今早刚刚醒来,却是连她这一面也没有见到。”苏子和仰头将这碗汤药灌进嘴里,挣扎着想要把碗放到一边。

  谢钧辞抬眼看了几秒,而后默默起身把这碗接了过来。

  苏子和怔了一瞬,旋即笑了。他身上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有些上面还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脸上也是有好些伤痕,这会儿笑起来,着实看起来有些怪异。

  “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与你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苏子和一只手艰难地撑着床板,仍是挺直后背仰起头看着对面的人:“我这身上的疤,可有不少是你的手笔。”

第72章 再回西疆

  苏子和微微挑起眉, 像是挑衅,又像是自嘲。

  谢钧 辞将药碗轻轻放回桌子上,迎上苏子和的视线, 散漫道:“之前之事, 多有得罪。”

  这话虽是在道歉……不过却也不像个道歉的样子。男人姿态闲散,目光冷硬, 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座硬邦邦的石雕。

  不过苏子和也没在意。

  他与他相识许久,这人是什么性格他清楚得很,如今能说出这种“多有得罪”的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后背上的伤口被床头的木板硌了一下,苏子和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倒吸了一口凉气。待他重新整理好表情,朝谢钧辞冷哼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不怎么诚恳的道歉。

  一时屋子又静了下来。

  一人半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因疼痛喘着气;一人在一边的茶案上垂首沉思紧皱眉头,两个男人在屋子里皆是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不过幸好这诡异的气氛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谢钧辞重重叩了一下桌案, 率先打破沉默:“元宜之事, 你知道多少?”

  “总归是比你多。”

  “……”

  谢钧辞像是被狠狠噎了一口, 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更差了。轻扣桌案的手悬在空中,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似乎要凸出薄薄的皮肤。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黑瞳沉沉, 似有千钧重。

  “那可否, 请你将一些事情与我说明?”

  “那就要看,陛下能拿出多少诚意了。”苏子和目光分毫不让,虽是躺在床榻上,气势却半点不差。看神态, 似乎在做一场运筹帷幄的博弈。

  诚意?

  谢钧辞闻言眼底微微一动,思忖一瞬,旋即懂了。

  修长的指头在空中虚虚点了三下,座上的男人抬起眼,铮声道:“你想要……她?”

  “不,是想要去爱她。”

  *

  夜色渐深,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黑色的掩映下缓缓驶入城池。把守的官吏看了看其手上的文书,摆摆手示意放行。

  永州是一个商业发达的小城,城里的百姓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来来往往有许多外地的商贩,所以客栈却是不少。

  使其将马停在路边,车厢里的两人则是掀起帘子跳下马车,快速地走进了面前的那个客栈。

  客栈不大不小,门面简单,里面倒是很干净。元宜晃了晃手上的一个小牌子,那客栈的老板则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个礼,然后将她领到了楼上的隔间。

  房间里早已铺好了软软的被子,桌子上放着一碗小馄饨,这会儿还冒着热气。元宜先净了净手,而后利索坐下,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小姐,是在这里多歇几日 ,还是明早就走?”那小二弓着腰站在元宜身边,低声问道。

  “如今时间特殊,此处不宜久留,我明早就会动身。”元宜放下手上的勺子,拿过绢帕擦了擦嘴:“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二忙摆摆手,连连道:“这外面闹得这么乱,小姐很是不容易。能替小姐分忧,也是我们的福分。”

  “元宜,在此谢过了!”元宜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那小二诚挚地行礼道谢。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后,小二收走那碗和勺子,关好门走了出去。

  元宜简单洗漱一番,吹熄灯烛钻进被子里面。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这辆马车早早从客栈旁边驶离,摇摇晃晃继续朝西驶去。

  一晃便是一个月。

  元宜这一路的速度并不慢,换了好几匹马,终于到了三年未回的西疆。她本以为这一路走得不会很容易,派了好些人盯梢。可没想到这路上不仅没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做手脚,就连宫里派来的人都没有。

  加上京城中的乱子并没有传到别的地方,大楚的其余地方安安稳稳,连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见到几桩。

  因此元宜这一路清清静静,极其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元宜掀开车厢上的床帘,探出头看着外面的景致。

  西疆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会儿正是黄昏,西边的天际挂着一个暖黄色的太阳,将半边的天都染成了金黄色。这里前些日子估计是下过雪,地上还有许多未融化的白色,被日光映衬着,看起来倒是有些温暖。

  路上的行人一个个裹得十分严实,头上戴着毛茸茸的帽子,看上去很是魁梧。

  不过街上还挺是热闹,一个个魁梧的人嬉嬉笑笑地撞在一起,热闹得很。

  如今已经入了冬,西疆那里更是风声呼啸,彻骨寒冷。元宜从马车上跳下来,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马车又是停在一个客栈的前面。门上的招牌和之前的几家一模一样,看起来是一个连锁的店铺。

  元宜领着阿丽等人走进去,没准备入住楼上的客房,却是径直走向了这个客栈的后厨。

  眼下正是饭点,后厨里的厨子都忙得很,锅里翻炒着各式各样的菜,厨子一个个额头冒汗,根本无心顾及其他。

  几个一袭黑袍的人影安静迅速地从人 群中穿过,倒是没有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后厨的尽头是摆放各类食材的储存间。元宜把门打开走进去,走到了最里面的架子处。

  手指在架子第三层第一个格子上轻轻点了点,便听见一阵机械的吱呀声。紧接着架子缓缓向另一边挪动,竟露出里面的一个小门来。

  元宜旋开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豁然开朗。

  这扇门的外面,有另一个大一些的木门。从这一扇门进去,就能看见一个极宽敞的庭院。庭院周边坐落着好多个小房间,往后面延伸去好远。

  阿丽跟在元宜背后走了进去,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小、小姐,这是哪里啊?”

  “这是哪里?”元宜闻言却是愣了一下。刚刚扬起来的眉眼缓缓垂了下去,嘴边的笑意顿时一扫而空。

  “这是……我曾经的家。”

  元宜挥了挥手,挥落方才推门时手上沾上的灰尘。

  阿丽闻言也是怔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晃过神。

  这院子虽然看起来很是气派,但其实周围的树木其实已经死了大半,地上堆着一层白雪,而白雪的下面,则是厚厚一层的枯叶和灰尘。

  房顶上面的瓦片也有些褪色,料峭寒风吹过,这里除了他们,竟没有半点人烟。

  元宜往前走了两步,俯身拨开白雪,拾起一片枯叶。

  她静静端详片刻,面色无波,手上却使了些力气,那叶子便瞬间支离破碎,化为粉末。

  元宜捻了捻手指,抬头的一瞬,便看见面前掠过几道人影,整齐的声音传来,让她感到周身的寒冷被冲淡了些许。

  “参见小姐,属下恭迎小姐回疆。”

  那些穿着黑衣的人在元宜面前停下,半跪在地朝元宜恭敬地行了一礼。

  元宜忙跑过去将他们一一扶起,扶着扶着,眼眶便有些红了。

  这些人都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亲卫,一部分人随她前往京城,另一部分则是留在西疆,打理一些旧事。其中,就包括了这些客栈的运营。

  前些日子外祖父去世,在那场乱战中存活的一些府兵也重新回了西疆,与外祖父在西疆的一些旧部聚集起来,加入到了这些事务的处理当中。

  偌大定远侯府,如今,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元宜随着暗卫进到被提前打扫好的正厅里面,时隔三年再一次仔细看了一 圈屋里的陈设。

  值钱的物件儿早在之前前往京城的时候被拿走,如今大半个屋子空空荡荡,里面只有几个落满了灰的花瓶缩在墙角,看起来很是寂寥。

  “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异动?”

  元宜接过阿丽递过来的暖炉,往怀里紧了紧。这屋子的窗户有些都已经坏了,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把屋子里仅有的一点热气也吹散了。

  “西疆这边没有什么大事,那些异族虽然时不时还会搞出一些暴/乱,但是规模都不是很大,搞不出来什么火花。”为首的那位暗卫在侧边的椅子上坐下,低声应答。

  “今年的风雪比往年都要严重些,加上之前的那些异族搞出不少乱子,饿着肚子的人又多了不少。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怕是闹乱子的就不止那些异族人了。”

  “十三,你们一直在这边待着,可知道这暴/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三坐直了些,与旁边的几人对视一眼,然后苦笑道:“我们在这里调查了不少地方,倒确实打探出来一些事情。”

  “不过这事情有些过于匪夷所思,让人不好轻易相信。”

  元宜闻言眉头皱得更紧,示意十三继续说。

  “这些异族人大多聚集在雪山之下,我与弟兄们去雪山周围找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汉。那老汉应该是之前被异族人抓过去的,然后自己又逃了出来。”

  “不过虽然逃了出来,但神智也不是很清醒了。”十三旁边的一个圆脸少年往前挪了挪身子,补充道。

  “我们把他带回来问了好久,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那老汉只一个劲地说着什么‘鬼火’、‘燃烧的凤凰’这样的胡话,其余的事情什么也不肯说。”

  圆脸又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火,又哪有什么疯话。这人一直说着这些,怕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圆脸忧愁地挠了挠脑袋,又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并不熟悉的女声打断。

  他移开眼神,看见元宜身后站着的一个姑娘。姑娘一身西疆本地的大半,头上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圆帽子,几乎要挡住大半个脸。

  她伸出手摘下帽 子,露出一张因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

  “他没有说胡话。”

  “鬼火临世,凤凰涅槃。”

  “这里,要有大难了。”

第73章 古郦族

  阿丽说完话, 整个屋子瞬间静了下来。

  少女的样子太过笃定,似乎只是在交代一个恐怖的事实而非耸人听闻的捏造谣言。

  那圆脸少年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脸色肉眼可见变得越来越差, 表情像是刚刚误食了一只苍蝇。

  十三面色严肃了许多, 锐利的目光直直扫向阿丽,冷声道:“这位姑娘, 敢问你是何人?方才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西疆安稳数百年,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恐会引起不小的动荡。”

  阿丽被十三的目光刺得往后退了两步,唇色苍白。她求助一样看了看一旁站着的元宜, 后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朝她点了点头。

  元宜朝十三摆了摆手,而后抓过阿丽的手臂,将她的袖子卷了起来。那血凤胎记如今早已变得鲜红如血,在白皙的小臂上显得极为突兀。

  十三等人看见这胎记皆是瞳孔一缩,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元宜与阿丽:“小姐, 这……”

  “异族人四处散播的图腾。”圆脸声音高高扬起, 直接起身凑到了两人面前, 垂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盯着阿丽的小臂。

  “十三哥,你也过来看看, 这简直一模一样。”

  十三被圆脸叫了一声, 也沉着脸从座位上站起来。其余人也都凑了过来, 一同垂着脑袋细细端详。

  “这不是什么图腾。”阿丽的手臂被一群脑袋簇拥,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不过方才的恐惧也被冲淡了些,她声音镇定了许多,低声纠正道:“这是巫女之印。”

  一圈脑袋闻言全部抬了起来, 好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里面尽是对知识的好奇与渴求。

  “西疆异族其实有自己的名字,叫做古郦族。古郦族每十八会选出一名女子成为巫女,给其服下特制的药丸,巫女手臂上就会现出血凤的印记。”

  “我是这一届的巫女,西疆的动荡,也和我有些关系。”阿丽把手臂收回来,用衣袖把小臂重新遮挡好。

  “因为……他们找不到你?”十三眉头皱紧,低声问道。

  “对。”阿丽抿了抿嘴,直接承认。

  十三在原地静静思忖一言不发,但有人却还没想清楚。

  “可、可这听上去完全不合理啊?”圆脸在十三对面一下又一下地抓着头发,炮弹一样吐出一串问题:“你若是巫女,那定会有人在身边看护侍奉,怎么可能避开 视线轻易逃出来呢?”

  “巫女按照惯例,不都应该受到族中人的重视,地位很高。那你,又为什么要逃出来呢?”

  “巫女既然是后天选出,失踪的话再选一个不就可以,为什么会让这……这古郦族阵脚大乱,在西疆这个地方暴/动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骚乱是因为什么鬼火凤凰。难不成,巫女失踪与那什么……鬼火凤凰什么的有关?”

  “你又是怎么和小姐相识的?”

  “还有……”

  阿丽:“……”

  问题好多,这叫她如何回答。

  圆脸年纪不大,语速又很快,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从嘴巴里吐出来,一个屋子全充斥着他的声音。

  很是聒噪。

  十三一开始还静静忍耐,可后来越听越是厌烦,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无可忍地朝圆脸脑袋上重重一敲:“闭嘴!”

  圆脸委屈巴巴闭上了嘴。

  “这些问题,你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一个劲儿问什么问?”十三斜睨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小十九,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元宜看见两个人打打闹闹的样子,却是轻笑了一声。她把两个人拉开,拽着阿丽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复杂,这一句两句的确说不太清楚。”元宜敲了敲手上的暖炉,整理好上面盖着的绒布:“阿丽之前已经同我讲过一些事情,她去到京城又与我相识,其实与……谢钧辞有关。”

  这个名字她许久没有提起,这会儿念起来,心上有些涩涩的痛。

  “还有,谁说巫女的日子都过得很不错的?”元宜朝小十九翻了个白眼,继续解释道:“巫女虽然在族中地位很高,但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而且最后,还有以身祭祀,以保族中未来安宁。”

  “所以你要是巫女,你跑不跑?”

  以身祭祀?

  那不就是……死吗。

  十九瞪大眼睛迅速瞥了一眼阿丽,默默咽了咽口水。

  “那如果这种祭祀方式如此残忍,那为什么鲜少有人逃离?”十三思路敏捷清晰,直接抓住了重点:“难道,你们有什么特殊的阻碍方式?”

  “对。”阿丽点点头:“就是这个血凤印记。”

  “巫女一旦离开雪山,身上的印记就会开始变化,同时伴有逐渐加剧的疼痛。一旦这个印记变成黑色,就会血脉逆流而死。”

  “而且,没有解药。”

  “所以大部分的人为了多活一段时间,也不会选择逃到 外面痛苦死去,不如在族中待着,日子还能过得舒服些。”

  “再者说,能从族里逃出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这次能出来,也是受到了别人的助力。”

  十三回想了一下方才看见的血凤,又道:“可阿丽姑娘,我方才注意到你的手臂印记并不是黑色,而是红色。那你……”

  “因为我遇到了小姐啊。”阿丽朝十三笑了笑,然后拉了一下元宜的袖子:“小姐救了我一命。”

  “这东西虽说没有解药,但是有些别的法子。而且这些年来,族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阿丽转过头看向元宜,后者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我怀疑,母亲与古郦族有关。”

  “先主?”十三眼神微动,后背挺直了些。

  “母亲身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血凤,而且没有像阿丽说的一样变成黑色,依旧是红色。加上阿丽方才说的我救了她一命,其实是我的血救了她一命。”

  元宜撩起袖子,出示了一下手腕上那道一直没有愈合的伤疤:“我的血可以延缓和改变印记的变色,所以你们看到它没有变黑,而是变红。”

  “我觉得,这也和母亲有关系。”

  “那小姐,这位阿丽姑娘之前说的鬼火临世,将有大难又是怎么一回事?”十三眉头依旧没有舒展,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

  “这几句话我曾在族中的一本书上看见过,说是一旦出现这种异象,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之前一向是把这当做传说,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不过那老汉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古郦族那边一定出现了异常的事情。”

  元宜轻轻点了点头,按压了一下手腕上的疤痕,而后不甚在意地放下袖子,淡淡道:“所以,我要亲自去一趟雪山。”

  “我要找古郦族的人,好好问个清楚。”

  *

  大楚京都。

  皇宫这些日子愈发静了,寒冬料峭,明艳的宫墙也在积雪掩映下黯淡了不少。

  皇宫的西南角伫立着一栋冷清的宫殿,一个小宫女端着一个木盘,穿过无数宫墙,顺着长长的窄路快速地走进殿中。

  她在正厅将手上的木盘放到桌子上,打开盘子里的木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端出来一碗汤药。

  碗里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小宫女一手端着碗,一手掀起来内室的门帘。

  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极旺,窗户紧闭,屋子里面尽是蒸腾的热气。屋中很是安静,空气中萦绕则浓郁的药香。

  床榻上躺着 一个人,一动不动,只有胸口缓慢轻微地起伏。

  “赵小姐,该喝药了。”小宫女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这才见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黯淡、空洞。

  嘶哑压抑着的咳嗽声紧接着响起,小宫女忙端来一碗水,扶着床上的人慢慢喝下。

  赵钰艰难地咽下口中的水,苍白的脸上因为方才剧烈的咳嗽浮现出两片病态的红晕。

  她比一个月前更瘦了。颧骨突出,眼窝深深,整个人看起来毫无生气。

  她看着面前小宫女端着的汤药,端详许久,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陛下这样吊着我的命,真是用心良苦。”

  小宫女自是不能接话,只依旧垂着头端着药。

  半晌,赵钰低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把药碗接过来,仰头慢慢喝下。

  汤药苦涩,蔓延整个口腔。她用绢帕擦了擦嘴,而后转过头去,重新面对着里面的墙壁。

  小宫女接过汤碗,蹑手蹑脚地迅速退了出去。门帘轻轻晃了晃,又缓缓恢复成静止。

  赵钰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白色墙壁,面无表情,眼角却慢慢流下一滴清泪。

  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哥哥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

  怕是会被自己连累了吧。

  一月前,赵钰在青木林被谢钧辞派去的人抓住,直接带回了皇宫。待她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皇宫的一角,身边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有。

  她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带到这里,她长居闺阁,对这等朝堂纷争、君臣龃龉并不是很了解。

  因此一开始,她还想着是陛下看上了自己,而哥哥不愿,才会直接把她掠进宫里。

  她之前来皇宫送餐食不过是随意之举,还存了些女孩子家的攀比斗艳,与这宫里的这位没有半点关系,自是没有什么别的情愫。

  因此侍奉陛下,她自然不愿。

  所以她开始绝食——一天一夜,愣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她本就身子弱,等到第二日的傍晚,整个人已经是昏昏沉沉,五脏六腑难受得要命。

  不过她如愿以偿地等到了谢钧辞。

第74章 赌局

  男人一袭龙袍, 携着傍晚的冷风进了她的屋子。他看见她如今的模样,脸上却是半分变化都没有,眉目矜冷, 哪有一点她设想的情意?

  谢钧辞看着面前病恹恹的赵钰, 眼中迅速划过一丝厌恶。他远远站在赵钰的对面,打开窗子通风, 丝毫不管对面的女子因为冷风打了好几个寒噤。

  “赵姑娘,趁朕如今还有耐心,劝你不要像这样这般,不知死活,一再招惹。”他 冷冷开口, 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

  见面前的女人一副痴傻怔愣的样子,谢钧辞想到之前和元宜的一次谈话,眼底暗了暗,继续道:“赵府如今已被重兵包围,赵容夙自顾不暇, 早不会顾及你的死活。若你识相, 便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别给朕耍什么手段。”

  “赵容夙”三个字传进耳朵, 赵钰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不顾酸软无力的双腿, 急切问道:“哥哥、哥哥如何了!你对他做了什么?若是陛下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便是, 不要迁怒于哥哥啊!”

  “冲你来?”谢钧辞嫌恶地往后退了几步, 避开赵钰的衣角,冷笑道:“你可没有这个资格。”

  “赵小姐还是多了解一下如今的情况,再好好想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吧。”

  “在精心雕刻的暖房里待久了,脑子这东西, 赵小姐也没有了。”

  “愚蠢至极。”

  陌生女子身上的药香惹得他愈发烦躁,谢钧辞不愿再在这里多待,撂下一句话后挥着袖子迅速走出了宫殿。

  赵钰马上想追,可脚下实在无力,没跑几步便扑倒在地。她半走半爬地追到外面,紧紧抓住门口站着的一个小宫女:“你快和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

  小宫女先前已经得到陛下的默许,这会儿也就没有拒绝。她甩开赵钰地手,默默往一旁挪了几步,而后敛眉低声开口。

  小宫女的声音不大,音调平平,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地上的人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死死咬住嘴唇,尖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出点点的血。

  无数的信息冲进脑海,赵钰颓然跪倒在地,终于意识到只短短一日,外面已经是天翻地覆。

  那日清晨,她去青木林赴约,并不知道皇宫发生的大事——元宜失踪。更不知道赵容夙盯了一夜,安排无数的官兵在定远侯府外,时刻准备将元宜彻底击杀。

  然而今早的事情让赵容夙节奏大乱。

  他迫切地想要除掉元宜,昨晚的失败又让他有些气急败坏,所以又调走了府上的一些兵士去探查元宜的踪迹。

  还有,兵营那边也开始有动静。

  他没想到谢宸的动作这么快,短短几 日,已经把那些失踪的兵士背景摸了个清清楚楚。更糟糕的是,已经派人去各家调查。

  而派出去的人,都是前线调过来的最优秀的侦察兵。

  去定远侯府的那些人全部身死不足为虑,而他们的家人,如今却会成为自己的把柄。

  因为这是他们为自己卖命的证据。

  若是被人查出一点蛛丝马迹,事情就不是很好处理了。

  事态越发复杂严重,他自己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什么心思顾及其他?即便有,怕也是有心无力。

  接下来元宜的两封信就起了作用。

  一封交到赵钰手里,一封交到谢钧辞手里。

  前一晚元宜出宫走了一圈,先是抓住了鬼鬼祟祟的老头,又带着他杀上元清宁所在的醉香楼,把元清宁与赵容夙的交易问了个清清楚楚,知晓两人的通信方式后,又逼着她写了一封信送到了赵钰手中。

  至于为什么不选赵容夙的的亲信,而选了赵府那个娇滴滴的小姐,元宜自然也是有一番考量。

  因为她早怀疑过赵家这两兄妹的关系。

  更准确的说,是怀疑赵容夙对赵钰的态度。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赵钰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的情感,但元宜却在种种事情中摸出来了些蛛丝马迹。

  为何赵容夙一直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迫切地想要除掉她?除去更深层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前些年的临渊阁夺魁之事是否也在这里面添了一把火?

  为何在前些日子“娥皇女英”谣言兴起,老臣怂恿谢钧辞纳妃的时候,他压下谣言,又站在了这些老臣的对立面?

  为何老丞相被罢黜后,他不与同党之家的女子联姻,以稳赵府之未来?

  为何他如此不愿让赵钰进宫?

  权臣之家亲情淡薄,赵容夙对赵贵妃的态度才算正常,而对自己的妹妹……

  绝不一般。

  种种怪异之处,让元宜联想到一些国家的宫中秘闻,也想到那些话本子里面的东西。

  或许,这位赵容夙,对自己的妹妹并不像普通兄长一般,只是寻常的爱护妹妹之情。这其中,像是掺了些别的东西。

  所以有一日她找谢钧辞谈了谈这件事,两人低声交谈了许久,皆在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如今这种子终于生根发芽,有了用武之处。

  她将赵钰视为赵容夙的软肋,将 其牢牢攥在手心。

  具体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就要看这个软肋在赵容夙心里的真正分量了。

  所以,他们其实在赌。

  而赌输或是赌赢,时间会告诉他们答案。

  那些赵钰、赵府的府兵那些人,便成了这场赌局的棋子。

  棋子不知自己身在局中,又怎会知道接下来执棋者会走哪一步?

  赵钰以为元清宁找她有要事相商,一早带着侍女悄悄离府,并且只有一小队的府兵暗中护送。

  这些府兵实力其实也不差,若是遇上寻常歹徒土匪,自然是轻轻松松应对,毫无压力。

  可谁知道,这送来的信是假,青木林之约也是假?

  这一场青木林护送之行,竟会让他们有去无回。

  谢钧辞接到元宜送过去的信,便派了兵士去青木林守着。可赵府这些府兵只当做着一个轻松的护送任务,哪想过会遇上西疆最为骁勇善战的兵士?

  万弧挺刃,刀光剑影之间,便齐齐身赴黄泉。

  赵府府兵全部被剿灭,与赵钰同行的阿荷直接被带进大牢进行审问。而赵钰则被带回宫里,安置在皇宫的一隅,作为与赵容夙交涉的筹码。

  直到那日下午,赵容夙才知晓赵钰之事。

  可为时已晚。

  紧接着,派去搜寻元宜踪迹的人也恹恹而归。一场这么大的动作,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赵容夙当即进了一趟宫。

  他在御书房外面站了许久,却被告知今日陛下忙于处理元太妃之事,拒了他的面圣之请。

  心高气傲的赵尚书在门外定定看着御书房外面金色的牌匾,半晌,终是甩了甩袖子,黑着脸走了。

  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第二日,皇宫便派出重兵,以调查定远侯之死和元太妃失踪之事为由,将不少朝臣的府邸围了个严严实实。这其中,便有赵府。

  赵容夙及其手下行动受限,情况愈发对他不利。

  未来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里面的东西根本看不分明。

  少女面如死灰跪在地上,听完小宫女吐出最后一句话:“赵大人心系小姐,所以赵小姐还是好好活着,说不定还有见到赵大人的机会。如若小姐还是执迷不悟,赵大人见到的,怕是就是一具尸体了。”

  说罢,小宫女便福了福身,而后静静退了出去。偌大房间只留赵钰一人,跪在地上久久不语。

  赵钰在地上坐了 很久,久到身子已经麻木,连四周的冷,还有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直到天色已经彻底漆黑,她终于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眼角的泪痕已经被冷风吹干,她点亮桌旁的灯烛,挺直单薄的后背,又在椅子上坐了许久。

  晚上送来的餐食,赵钰没有再拒绝。她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仍是将碗中的餐饭一点一点艰难咽下。

  以后她也没有再有过任何“不识相”的举动。

  赵容夙虽然面圣无果,但还是托人送来了赵钰每日都要喝下的药。谢钧辞倒也没有拒绝,点点头当做默许。

  因此每日赵钰只有在喝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一丝在家里的影子。只是身边再没有哥哥,也没有哄着她吃药的阿荷了。

  到如今已经是一个月。

  她一直没有见到哥哥,而虽然喝着药,身子还是越来越差。

  咳嗽越来越严重,而且每一次咳嗽,嗓子都是钻心地痛。她瘦了不少,本就瘦削的身子更加单薄。每每躺在床上,后背的骨头都硌得她得有些难受。

  她抬起手,看着上面凸出的青筋还有骨骼分明的指节,慢慢咬住了下唇。

  太丑了。

  自己如今这幅样子,怕是也无颜面对哥哥了。

  她在被子里静静躺了一会儿,脑子里胡乱想着无数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终又沉沉睡去。

  第二日早上,日光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在被子上洒下一大片金色的光晕。这是这段时间里少有的太阳,整个屋子里似乎蒸腾着微微的暖。

  外面传来鸟鸣和宫女们打扫交谈的声音,空气里渐渐有了些生气。

  可床上的人却没有醒来。

第75章 上雪山

  谢钧辞黑着脸站在药味浓郁的屋子里, 看着面前几个太医神色紧张地忙来忙去。

  外面日光正好,暖阳倾斜,万物抖擞, 可这屋子里, 却是截然不同死水沉沉的模样。

  床上的女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色惨白,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药香掩盖之下,似乎依旧能嗅到一丝腐败的味道。

  今日一早他刚下完朝从殿里出来,就被一脸焦急的杨有才抓着赶来了赵钰的寝殿。

  说是大早上的此处的宫女就跑过来禀报,说是赵姑娘不好了。先派去了一个太医过去瞧,可却是 什么也没瞧出来, 所以接着又一连派去了好几个。

  可不想派过去了之后,这些太医就像是长在了她寝殿一样,一个也没有回来。

  所以杨有才一等谢钧辞下朝,就火速把他请了过来。

  然后谢钧辞就看见了眼前不是很让人愉悦的场景。

  他转了转腰间的香包,将它放到鼻尖轻嗅, 神色才稍稍好了一点。

  几位太医依次把完赵钰的脉, 脸色都是不太好。他们聚着脑袋低声讨论了许久, 终于从床边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半晌, 一位长胡子的老太医擦擦一脑门儿的汗,跑到谢钧辞面前。不过他一脸斟酌不定的样子, 迟迟没有开口。

  谢钧辞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香包, 声音恹恹:“说。”

  然后老太医就说了。

  “陛下……赵姑娘脉象微弱, 气血郁结,堵塞心脉。”老太医说完这些话,停顿了一下,刚准备接着说, 却听见面前人毫无温度的冰冷言语。

  “死得了么。”

  “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老太医顺着谢钧辞的话头说完,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这说辞有些不妥。他心中暗骂自己两声后,又赶忙补了一句:“不过看赵姑娘现在这情况,怕也是没多少日子了。”

  “一般来说,赵姑娘这情况是垂暮老人才会有的。赵姑娘如今还很是年轻,按照常理不应有这样的病症。此外……赵姑娘如今的症状似乎和心脉堵塞的情况还不是很一样。”

  老太医心惊胆战地把这一段话说完,回过头与其余几位太医对视一眼,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老臣等人怀疑……赵姑娘可能中了毒。”

  此话说完,老太医就低低垂着脑袋,不敢再看谢钧辞一眼。

  笑话,这种话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不就是有那么一种……挑事情的意思吗?更何况,如今这赵姑娘可是在皇宫,按照常理,若是中毒……那怎么可能和皇宫之主脱离干系?

  所以这话说出来是极其冒险的。不过他们这些人救人治病治惯了,绝不忍看这年轻姑娘白白失了性命,因此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不过说完这些,陛下会不会生气而迁怒自己,就要听天由命了。

  果然,许久,老太医都没有听见面前的人再说一句话。他默默又把脑子垂低了一些,一身的冷汗早把里衣 浸湿。

  谢钧辞听完老太医的话双眉紧皱,周身的气息又冰凉了几分,惹得整个屋子中的人皆是垂下脑袋并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但他其实并没有像老太医想的那样怪他言语不当而有些生气,他只是有些疑惑。

  毒?

  为何会中毒?

  他将赵钰安排在这里,拨了不少人手过来盯着,她的吃穿用度,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而赵钰又为何会在重重监视之下,莫名其妙地中了毒?

  “你说她中毒,那这毒是什么时候中的?又是什么毒?”谢钧辞思忖了一会儿,而后冷声问道。

  “回陛下……这些目前还看不太出来。”老太医艰难地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他确实没有说谎。

  目前真是啥也看不出来。

  就连这中毒,也是他们好几个太医商讨出来的结果。而且目前还只是一个猜测,连到底中没中毒还没有得出确切结论,又怎么可能知道中的什么毒,中毒了多久呢。

  谢钧辞:“……”

  行吧。

  他抬眼扫过床上的呼吸微弱的赵钰,目光在她头顶的某点一顿。

  那是当年北域进贡过来的青白暖玉,当时留给了皇室一部分,剩下的一些则是赏赐给了一些朝中的重臣。当年的赵丞相自然也是得了一块。

  没想到落到了这赵钰的头上。

  赵家也真是舍得。

  突然,谢钧辞脑中有什么迅速一闪,旋即眸中神色骤然一沉。

  药。

  ——赵容夙。

  他袖子一挥迅速招来杨有才,朝他低声吩咐几句,后者赶忙利索地跑出殿中。然后没过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小丫鬟跑了回来。

  小丫鬟满脸通红,又是紧张又是疲累差点要喘不过气。

  “陛下,这就是每日负责给赵姑娘煎药的丫鬟。”

  谢钧辞微微颔首当做应了一声,而后转向那丫鬟,沉声道:“赵尚书托人送来的药都是你每日负责煎的?”

  “回、回陛下,是。”

  “那可还有剩余?”

  “回陛下,还有一包,明日赵大人就会派人再送来新的了。”那丫鬟赶忙从袖中掏出来一个小小的药包,双手递上前来。

  谢钧辞却不接,而是示意那老太医接过来:“这是她每日都会喝的药,是她兄长赵尚书特意托人送进来的。”

  “若是你们怀疑她中毒,不妨从这药里入手。”

  那老太医把药接过来,听闻此言却是疑惑一愣:“这……”

  看到几个太医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谢钧辞却是低笑一声,轻 轻捻了捻指尖:“毕竟,人心难测……说不定你们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

  西疆。

  元宜裹着一身毛绒绒的巨大袍子,在一片白雪中仰头看着面前高耸的雪山。

  她与阿丽两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是两个缩着脑袋的蚂蚁,同时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真·惨惨姐妹。

  “这……这就是你们古郦族的入口?”元宜拼命把脑袋缩回还有一点点温度的毛绒帽子里,牙齿打颤,小声问身边的阿丽。

  阿丽虽然也是很冷,但看上去比元宜体面不少,这会儿比较利索地回答了元宜的问题:“这里是雪山的山脚,还算不上是入口。真正的入口,是在山腰的一个洞穴那里。”

  阿丽说完,还伸手指了指面前高山的中央。

  元宜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发现除了一片白色,啥也看不见。

  元宜:“……”

  行吧。

  古郦族的人身子骨真好。

  她无声地在心里吐槽几句,而后快速搓了搓手,又朝掌心哈了哈气。接着,她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袍,大有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扬声道:“走吧!”

  谁叫自己扬言过来爬雪山,这自己挖的坑,也只能自己来填了。

  阿丽也拢了拢自己的袍子,把元宜拉了过来,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小姐,您不认识路。”

  元宜:“……”

  我淦!

  上山的路异常困难,元宜本是特意挑了一个有太阳的日子,可没想到,西疆城池里的太阳,随着她的行进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完全消失。

  更令人崩溃的是,元宜到离雪山比较近的地方竟发现,这里在下着鹅毛大雪。

  可来都来了,定是不能往回返,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了。

  元宜从小习武,已经算是身体素质比较好的人了。可她顺着上山的路一路连滚带爬,在厚厚的雪层里面向上攀登,没走多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她扶着一块大大的石头喘着粗气,朝前面继续行进的阿丽问道:“阿丽,我们快到了吧?”

  阿丽抬头看了看前面望不到尽头的路,冷酷地给了元宜重重一击:“小姐,咱这才走了多久,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小姐您还是快点吧,要是到了晚上,这路就更不好走了。”

  元宜:“我淦!”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听听走走,直到傍晚雪几乎停了的时候,终于到了雪山的半山腰。

  元宜看了看重新变得澄 净的天空,又在心里暗骂了两句。

  太阳重新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暖暖的黄色洒向地面。元宜顺着暖黄色的日光,看见不远处一个窄窄小小的洞口。

  洞口外面立着两只形状有些奇怪的动物石雕,根据它的尖嘴和翅膀来看,应该是某种鸟类。这两个鸟的嘴巴里各自叼着一个小小的玉瓶,上面尽是繁复的花纹。

  元宜快走几步上前一看,发现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顺着这个洞口走进去,就到了我们古郦族的居住地了。”阿丽跟上前,搓了搓自己冻得僵硬的胳膊,轻声说道:“不过我们为了防止外人进入,做了一些小小的设置。”

  她走到右侧的石雕面前,伸出手指放进嘴里咬破。而后将指尖上溢出的血珠滴入那石雕嘴里的玉瓶里面。

  随着血的滴入,元宜感觉脚下的地面发出一阵阵机械转动的沉重轰鸣,紧接着,她就看见面前的石洞里溢出一丝丝光亮,然后这光亮越来越多,直至将整个洞口照得和外面一样明亮。

  阿丽把手上的血止住,抬手摸了摸石雕的脑袋,朝元宜道:“小姐,我们走吧。”

第76章 巫女与神

  洞穴其实很长。

  元宜只觉前方那白昼一般的光点离自己并没有几步远, 可走了好久,那光却依旧在自己的前方,怎么也触碰不到。

  洞穴里面的墙壁上刻着颜色艳丽图案繁复的壁画, 红黑色的浓密线条交织在一起, 衬得整个通道有种诡谲的美感。

  元宜一路仔细地看着沿途的壁画,在其中一处前停步。

  这许是整个通道的最中央, 这一处的壁画要比两边的高出不少,占据了侧面的整个墙面,与头顶的墙壁一同,从左至右形成了一整副连接整个洞穴的画。

  画的正中间是一个身着白衣,头戴王冠的女子。女子悬挂在高耸入云的石架上, 双眸紧闭,手臂呈现出一个环抱的姿势。

  而她的下方,则是无数跪地叩首的百姓,皆是臣服的模样。人群最前方有一戴着面具穿着长袍的人,朝石架弯着腰, 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手中托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像是血凤印记。

  这是在祭祀。

  元宜紧紧盯着那白衣女子的脸, 意外地在上面找到了一种极其怪异的熟悉感。

  “这就是古郦族的巫女?”元宜轻抿嘴唇, 轻声问道。

  “是,这画上的是古郦族最初代的巫女, 传说她以一人之力赢得上天庇佑 , 换来了古郦族往后数百年的安宁。后人为了纪念她, 为她绘制了这一墙的壁画。”阿丽走到元宜身边,点头应答。

  “可这……是什么祭祀方式?”元宜轻轻抚过那白色的石架,仰头看着它的最顶部,双眉微微皱起:“为何要将巫女悬挂在空中?”

  “传闻古郦族的巫女能够通连上天, 因此祭祀时将巫女送上高处,即可通神。”阿丽触了触自己手臂上的印记,低声说道:“而通神之后,巫女则会被召回上天,回归神位。”

  “回归神位……”

  “其实就是死了。”

  阿丽低嗤一声,垂头捻了捻手指:“巫女祭祀需身着圣衣,可圣衣轻薄无物,难以抵御严寒。但是冬天雪山寒冷,巫女则会被族中长老送至冰窖并服用族中秘药,这秘药是由烈度最强的石岩花制成,服下后会感受不到寒冷,如同沐浴在日光之中。但一日过后,则会有五脏六腑灼烧之感,无药缓解,直至最终被折磨死去。”

  “所以这巫女祭祀,就是在巫女半死不活的时候把她送到石架的最高处,等祭祀完成,巫女也被折磨得差不多了,死去则顺理成章被称为回归神位。”

  阿丽攥紧拳头,脸上尽是嘲讽神色:“我原本也以为祭祀是为古郦族祈福的好事情,可后来被选为巫女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族中控制人心的把戏罢了。”

  “而所谓巫女,也只是古郦族的牺牲品。”阿丽把身上的衣服拢了拢,朝元宜摇了摇头,而后率先朝前方走去。

  元宜仰头注视着白衣巫女紧阖的双眼,顿了一会儿才向前追上阿丽的脚步。

  壁画一直延伸至洞穴的尽头,当元宜整个人终于陷进那圆圆的光圈中时,才惊觉来时的那个洞口已经是一片漆黑,不只是已经到了深夜还是那扇门已经关闭。

  “古郦族居住的地方和外面……有些不同。”阿丽把身上大氅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搓搓手在嘴边哈了哈气:“这会儿应正好是中午,应该能够赶上吃一顿午饭。”

  说罢,她拉过元宜的手,两人一同走入这光圈的最深处。

  “你……就这么……进去?”元宜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容异常镇定的阿丽,孤疑问道:“你可是巫女,还偷偷跑出来了!”

  “的确如此”,阿丽转过头朝元宜露出一个意味不明 的笑:“但现在没人敢动我。”

  “因为我带来了他们的神。”

  *

  大楚京都。

  太妃失踪之事已有一段时日,皇帝似乎已经不再有什么期盼,城中围在各位大臣府外的官兵皆数撤去,终于给了这些人喘口气的机会。

  不过,只有一处不同——

  赵府。

  赵容夙披着一件算不上厚的外袍,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一众面无表情手持利刃的士兵。为首的那位高大威严,眉眼与谢钧辞有几分相似。

  “谢将军,您这架势来赵某的寒舍,所为何事啊?”赵容夙扫过眼前的人,而后随意地拢了拢外袍,盖住自己略显瘦削的肩颈。

  “自然……是来请赵尚书的。”谢宸朝赵容夙拱了拱手,而后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陛下下旨,邀赵尚书前往宫中一叙。赵尚书,请吧。”

  “不过早晨寒冷,赵尚书……不妨换件厚些的衣服。”谢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赵容夙的衣袍,顿了两秒,又在后面加了一句。

  “不必。”

  谢宸:“……”

  *

  皇宫。

  角落处的寝殿日复一日散发着浓郁的药味,不少宫女从此处经过时,皆是用绢帕掩住口鼻,皱着眉头快步走过。

  若是头一回进宫,怕是有不少人会误会这里是那太医院了。

  不过这么说倒也没有什么大错。

  自从那日赵钰昏迷,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像是长在了这里,直接在偏殿生了根,天天聚在一起研究。

  赵容夙送过来的药被分成数十份,均匀倒进了一个个摆放整齐的器皿里。桌子上摆上了许多的药材或者药剂,旁边还有好几摞泛黄的医书。

  屋子里搬进来好几个熬药的小锅,药味在燃烧着的炉火造就的温暖环境下浓郁了数倍,充斥在这些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药,虽然目前他们并不认为赵大人想要下药毒死自己的亲妹妹。不过目前赵钰情况不妙,且加上陛下似有非有的暗示,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由于不知病因无法准确诊治开药,太医们只开了些方子吊着赵钰的命,床上的人自然一直没有苏醒。

  直到七日之后。

  在几位太医夜以继日的努力之下,倒真是研究出来了一些东西——不过这研究出来的

  他们怔在原地相顾无言,半晌,才推着其中一位老太医让他速速去禀报皇帝。

  老太医端着一张皱成丑橘的脸,快速倒腾着两条腿跑进了御书房。

  “陛下……有结果了。”

  谢钧辞扫了一眼面前顶着两个巨型黑眼圈的老太医,给了杨有 才一个眼神,后者迅速搬来一个凳子让老太医坐下。

  老太医受宠若惊地瞄了谢钧辞一眼,在凳子上不自在地动了动,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交给杨有才:“陛下,这是我们根据那日您交给老臣的……赵大人送过来药,研究出来的药方。”

  谢钧辞从杨有才手里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垂头迅速扫了一遍。

  “这药起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与寻常的补药无异,药材普通,只是起些补血益气的功效。但将其熬制之后,我们却发现这药中多出了些东西。”

  “多出些什么?”

  老太医攥了攥汗津津的手,沉默两秒后终于抬起头,头一回正视谢钧辞,低声应答:“蛊虫。”

  “这药里,有血蛊虫。”

  谢钧辞闻言眉头一压,却并没有如老太医所想的露出疑惑的神色,而是眼底沉了沉,冷声道:“血蛊虫……郦国巫族的东西?”

  “正是。”老太医内心虽是讶异,但还是顺畅地把话接了过来:“巫族本就神秘,且不在楚国,因此大楚从未有人见过血蛊虫,医书上也鲜有记载。我们研究了许久,才最终确认。”

  “血蛊虫并不致死,更多的是对人的控制。持蛊人体含母蛊,可以达到对体含子蛊的人的控制。虽然见效时间较长,但效果较好,对两者的伤害也较小。”

  “血蛊虫有母蛊和子蛊,不过和其他蛊虫不同,血蛊虫的母蛊有一只,而子蛊有无数只。子蛊生命极其短暂且生存条件特殊,在高温下最为活跃,而在人体中只能存活一天。子蛊在人体中吸食精血,同时留下本身印记建立与母蛊联系,一日过后,则衰亡脱离人体。”

  “因此,想要达到长期控制,就必须要不断地食入子蛊。我想,这就是……赵大人每日需要赵小姐服药的原因。”

  老太医说完长长的一串解释,人放松了些许,然后从杨有才手里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你说血蛊虫并不会致死,那为何赵钰会是那副样子。”谢钧辞眉头并没有因为老太医的解释而送松弛些许,而是依旧纠缠在一起,在额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这……”老太医稍稍放松的肩膀一瞬间又僵直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重新渗出来的汗珠,局促道:“目前还不是很清楚……但赵小姐的病因已经明了,老臣为其开个方子,相信赵小姐很快就会康复。”

  “很好。”谢钧辞也没打 算计较,他垂下眸子,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药方折好,用手指轻轻摩挲两下,冷声开口:“三日之内,我要她能走着来到御书房。”

  *

  皇命难违,在太医们的猛药攻势之下,赵钰第二日便悠悠转醒,并在三日之后,也就是今天成功下了床。

  宫女们服侍她喝完药之后,并不像平日一样扶她躺在床上休息,而是把她拉到一边梳洗更衣。

  赵钰从长达七日的昏迷中醒来,此时身子虚弱得要命,如同木偶一样任人摆布,而后就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一只冬日里外出觅食的瘦削的、毛绒绒的棕熊。

  瘦棕熊摸了一把脖子上光滑厚实的围巾,轻轻咳嗽两声,疑惑道:“这是要去哪?”

  “去御书房”,小宫女在她胸前系了一个蝴蝶结,又为她扣上一顶巨大温暖的帽子:“陛下正等着您呢。”

  “还有……赵大人。”

第77章 设局

  御书房中温暖又沉静, 熏香在角落无声的萦绕,直至整个屋子充斥着冷香。侍女一尽在门外侯着,屋中是压抑的死寂, 隔过屏风只能看见两个恍惚的人影。

  杨有才在门口垂着脑袋, 耳朵却是支起来仔细听着屋中的动静。

  谢钧辞今日并未穿龙袍,只着一身黑色的常服, 懒懒地倚在椅子上。他摩挲着腰间的香囊,抬起眼看了看面前的人。

  赵容夙垂头斜斜坐着,面色如常,看上去镇定又坦荡。掌心一层薄薄的汗冰冷黏腻,只他一人知道。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偌大屋子君臣之间的气氛微妙至极。

  脚步声微弱,谢钧辞偏头看去,只见杨有才快步走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他闻言坐直了些身子,随意地摆摆手。后者应了声是, 便迅速退下了。

  房门开合的吱呀声传来, 过了半晌, 一位侍女端着杯盏进来, 为两人换上一份滚烫的热茶。

  “这是西疆进贡的上好的雪域银针,口感极佳, 赵尚书, 可要好好品尝啊。”谢钧辞遥遥点了点赵容夙面前的茶杯, 轻轻开口。

  赵容夙却是低低一笑,不动面前的茶杯,而抬起头,直直盯着谢钧辞的眼睛:“陛下召臣过来, 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怎么,赵尚书很忙吗。”谢钧辞轻啜了口茶水,眉尾挑了挑:“朕已特许你不用上朝,也不用处理公务,赵尚书如今……想要忙什么呢?”

  “噢——”谢钧辞叩了叩桌案,清脆的敲击声和上扬的语句交织在一起,让屋中的人皆是狠狠一颤:“朕明白了,想必赵大人,是忙着给赵小姐找药吧。”

  赵容夙额角 的青筋崩了崩,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陛下莫不是在开玩笑,这找药的的事,向来都是医官的事。臣对医术一窍不通,怎会忙着找药。”

  “是吗。”

  主位上的男人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却又继续问了一句:“那赵大人可知道,赵小姐如今突然昏迷,生死不明?”

  只是

  “什么!”赵容夙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身侧的拳头早已攥紧。他哑着声,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家妹怎会突然这样!”

  “朕也不知道呢”,谢钧辞悠悠又给自己添上一杯茶,似是有些无力地捏了捏眉心:“赵小姐在皇宫里日日好吃好睡,谁知那日突然就昏迷不醒。朕传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谁知他们竟都是束手无策。”

  “那她现在如何了!”

  “朕不是说了吗”,谢钧辞抬眼一字一句道:“——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我要见她。”赵容夙在谢钧辞面前站定,顿了两秒后,竟是直接双膝跪地:“臣恳请陛下,容臣见家妹一面。”

  “赵尚书与赵小姐……真真是兄妹之情深厚啊”,谢钧辞垂眼看着面前的人,唇角了然勾起:“只是实在可惜——”

  “不可以。”

  赵容夙猛然抬起头,眼睛红的吓人。额角的青筋凸起,面容扭曲。

  “因为什么,我想赵尚书应该清楚。”谢钧辞微微俯下身子,声音轻飘飘落在赵容夙耳边:“不是么?”

  “陛下在说什么——”

  “这病啊,怕是与鬼神有关啊!”谢钧辞一拍桌子,生生又把声音扬了几调。

  “什么神鬼……神鬼?”赵容夙扭曲的面容有片刻的停滞,随后两条眉毛拧在一起,整张脸像一个形状诡异的面团。

  “是啊,一定是神鬼啊!”谢钧辞摇摇脑袋,满脸忧愁:“这皇宫之中冤魂最多,赵小姐住的寝宫似是当年一个上吊自杀的嫔妃居住的地方。赵小姐突发怪病,怕是被冤魂缠上了。若是这样,那寝殿自是不祥之地啊。”

  “赵尚书是我大周重臣,朕怎能让你去那等危险之地。”

  “不是,陛下——”

  “朕意已决,明日差些人到皇宫做法,驱离冤魂!”

  “可赵小姐现在身体情况实在不是很好啊!”杨有才在一旁适时开口,贴心地提醒陛下。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法师明日才能抵达。生死有命,若赵小姐挺不到明天,怕是天命如此吧。”

  谢钧辞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容夙的肩膀:“朕今日唤你进宫,便是为了明日做法之事、若情况不好……赵尚书也可以提前 准备啊!”

  赵容夙:我准备个鬼!!!

  赵容夙被谢钧辞堵了好几次话,脑子转的飞快,却也迅速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他捏了捏怀里的一个小小器皿,趁谢钧辞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赶忙又一次开了口:“陛下,臣明白家妹这是怎么回事了。”

  “望陛下让臣去看看家妹,说不定她的病情会有转机。”

  “噢?”谢钧辞一脸惊讶,甩了甩袖子转到赵容夙面前,诧异道:“赵尚书方才不是说,不懂医术,不会制药,怎么现在却是会了?”

  赵容夙:打脸现场。

  “赵尚书既然不懂医术便不要瞎忙活,以免让赵小姐病情更为严重啊!”

  赵容夙:好想骂人。

  “陛下误会了,臣突然想起来,家妹小时候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症状,记下来了处理的法子。只要陛下——”

  “这样啊,那赶紧把法子告诉朕,朕让太医照着做。”谢钧辞手一伸,杨有才便贴心递过来了纸笔。

  “说吧。”

  “陛下,这……”赵容夙被气得要命,可又不好发作。斟酌片刻轻声开口:“陛下,这药方……恕臣不可外传。”

  “这都人命关天了,赵尚书何必纠结于此。难道,不是赵小姐的性命更重要吗?”谢钧辞不耐烦地摆摆手,而后沉声说道。

  这话听起来再正常不过,赵容夙垂着头,没有看见面前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戏谑。

  赵容夙此刻内心正在疯狂挣扎。

  方才他已然想清楚,赵钰这样子,怕是遭到了体内子蛊的反噬。因此这时候,迫切需要他手上的母蛊。反噬对人影响极大,赵钰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不太妙。

  谢钧辞的态度,估计是铁了心不让自己见赵钰。赵容夙捏了捏怀里的器皿,终究咬了咬牙把它拿了出来。

  反正这蛊虫大周之内没什么人知道,谢钧辞又非通晓医术之人,只要不让那些老太医看见,应该不会有大事。

  念及至此,赵钰犹豫一会儿,将手上的器皿交给谢钧辞。

  “陛下,这东西不便让外人知晓,还望陛下亲自将其交给家妹——”

  “哎呀!”谢钧辞接过这东西,打开一看便发出一声饱含震惊的、中气十足的叫喊:“这不是血蛊虫吗!”

  赵容夙:???

  赵容夙:我他妈???

  这玩意难道是人尽皆知的程度吗?!

  “不是陛下,这不过是寻常的——”赵容夙起身想重新取回那个小器皿,而后者却是被谢钧辞牢牢攥在手里。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男人激动的大叫:“这绝对是血蛊虫,朕在西疆见过不止一次。”谢钧辞开始毫无破绽地胡扯:“这血蛊 虫是用来控制人的邪物,赵尚书怎会有这种东西!”

  谢钧辞双目瞪大,底气十足地开始对这血蛊虫进行一番详细全方面的解释,从性状到功效说个不停。

  随着男人一直不停歇的高声解释,屋子的角落传来一声杯盏落地的碎裂之声。

  不过谁也没有在意。

  赵容夙被面前的人弄得头越来越大,又没有办法解释,只能在谢钧辞详细的解释中艰难插话。

  不过没有一次成功就是了。

  谢钧辞洋洋洒洒说了好一会儿,而后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水,坐回椅子上皱着眉头看着赵容夙。

  “赵尚书,朕一直觉得你对赵小姐爱护有加,可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呢?这血蛊虫对人身体无益,赵小姐是你亲妹妹,你怎能这样?”

  “陛下,你误会了——”

  “还有,你这个是母蛊,相比赵小姐身上的就是子蛊了。而子蛊需要每日服用……”谢钧辞沉吟片刻,而后恍然大悟一般道:“看来都在你每日送来的药里面了。”

  “赵尚书既然对于此了如指掌,对于赵小姐的身体想必心中有数。赵小姐这次之病,与赵尚书很难脱干系啊。”

  谢钧辞把玩着手中的器皿,眉尾轻挑,哪还有方才那种激动的样子。

  “若是这样……赵尚书,居心何测呢?”

  “莫非赵尚书是故意促成此事,想要给皇室制造污点吗?赵尚书之妹死于皇宫,势必会引来众臣之猜疑,而这自然会对朕不利。先前元太妃之事还没有查明,如今一看,赵尚书的嫌疑却是不小啊。”

  “而这血蛊虫并不是大周之物,赵尚书有这东西,未免有和他国勾结之嫌。”

  “赵尚书,朕说的可对?”

  原来如此。

  赵容夙探头看见年轻帝王眼底的嘲弄,终于明白。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想要治他罪的引子罢了。刚才他关心则乱,竟露出这么多破绽。

  实是不该。

  “陛下好计谋,臣实在佩服”,赵容夙缓缓起身,眼中尽是阴鸷:“陛下方才一番戏言,不过为了治我的罪罢了。”

  “不过这些尽是陛下一人之揣度,又无证据,怕是根本做不了数。”

  “确实如此。”谢钧辞眯眼低笑,并没有否认。他摇摇腰间的香囊,侧头看着赵容夙,接着说道:“赵尚书说的对,但又不对。”

  “朕方才说的话,可半点不是戏言。”

  “赵小姐确实突然昏迷不醒,药石无医。”

  赵容夙冷笑一声,模样是半丝也不信。

  谢钧辞也不恼,慢条斯理又加了一句:“只不过,已经被治好了。”

  他不顾面前人骤然变幻的 神色,懒懒地朝杨有才摆了摆手:“把人带过来吧。”

第78章 太妃已死

  脚步声轻微, 瓷器声清脆。伴随着女子低低的咳嗽声个,瘦削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赵容夙错愕抬头,就看见自己日夜担忧的那张脸。

  “参见陛下”, 赵钰哑着嗓子行了个礼, 而后顿了片刻,终于艰难转向赵容夙:“……哥哥。”

  “钰儿, 你怎么样了?”赵容夙快步走向赵钰,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见赵钰身体一颤,竟向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赵容夙的心绪有一瞬间的崩溃的趋势。

  他尴尬地定在原地, 却是半点也不敢再靠近了。

  “钰儿,你听我说,刚刚那些都是误会,这东西是为你治病用的。你从小身体就不好,我这才——”

  “杨有才”, 谢钧辞清清嗓子, 无比自然地打断赵容夙的话, 摩挲着手上的小小器皿, 而后吩咐道:“把太医都传进来,让他们细细解释解释这东西是什么, 以及所谓‘治病’功效。朕一个门外汉, 说错了, 可就误会赵尚书了。”

  “是。”

  太医们很快就来了。一群年纪不小的老头站成整齐的一排,为首的那位接过谢钧辞手上的器皿,众人传看了一圈,而后从头到尾又对此物细细说明了一番。

  内容与谢钧辞方才说的大体无异, 太医们说罢,又凑在一起对这个器皿左看右看,甚是着迷。

  “你们说说,这东西,可有治病的功效?”

  年纪看上去最大的太医闻言从太医圈里钻出来,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老臣从未听过此说法,血蛊虫是蛊虫中的极毒之类,服用后对人体没有一点益处,甚至会有难以预料的危害。此物由于危害众多被多次禁止清除,现在仅在郦国还有少数留存。”

  “这回赵尚书可是能承认了?”谢钧辞挥手清退了那一群面色激动的老太医们,抬眼重新望向赵容夙:“赵尚书,可要和赵小姐好好解释清楚?”

  赵容夙阴鸷双眼红的吓人,双手握紧成拳,咬牙狠狠盯着谢钧辞:“你!”

  “哥哥”,孱弱的女声将他从几近崩溃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却又瞬间将他拉入地狱:“为陛下说的,是真的吗?”

  赵钰从侍女的搀扶中挣脱出来,慢慢走向赵容夙,在他身前三步远处站定。她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披风,用锦帕掩着唇咳嗽了好一阵,才终于 有开口的力气:“哥哥,请你回答我。”

  少女脸色苍白的就像一张纸,瘦削身体如风中油灯,随时有可能支离破碎。赵容夙看着自己妹妹的这幅样子,只觉心脏痛得几乎要碎裂。

  可这终究是他自己造成的。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解释的余地呢。

  他垂头避开赵钰的视线,发出的声音无比干涩:“是。”

  少女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他下意识想要扶,手伸出一半,却又缩了回来。

  赵钰扶着一旁的桌子稳住身体,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半晌,她抬起头,深深望着赵容夙的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的哥哥平日里对她那样好,可为什么……会这样?

  赵容夙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是哪一日,他心里竟滋长出那般阴暗龌龊的不堪思想,而后竟如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他已然无法控制。

  赵钰会离开他,会嫁给别人,会向她的夫君那般笑着闹着,会……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如何才能将她牢牢留在自己身边?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向郦人讨要了这种血蛊虫,日复一日将它放在汤药之中,让赵钰每日服下。

  一晃就是三年。

  他看着赵钰一点一点变得不喜去外面,不似原来活泼开朗,神采奕奕。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赵容夙深吸一口气,努力脑海中纷乱思绪驱除。谢钧辞这一步棋,完完全全针对的是自己。他这次应对确实不当。但……又有何妨?

  赵容夙视线从赵钰身上移开,轻叹一声后,又成了往日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用赵钰来要挟他,可就别怪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陛下”,赵容夙走到谢钧辞面前,眼底深深:“您这样做,不怕那失踪的元太妃,再也找不到了吗。”

  谢钧辞闻言一怔。

  赵容夙暗舒一口气,唇角即将勾起的一瞬,却看见面前的男人肩膀一塌,又恢复了方才懒散的模样。

  “是啊,朕竟忘了还有这件事。”

  “不过多谢赵尚书挂念,元太妃的尸骨,朕已经找到了。”

  “尸骨?”

  “是啊”,说罢,谢钧辞忧伤地皱了皱眉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在成阳洛水下游看见的,估计这些天一直顺着水流到了哪里。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泡的……”

  “……不说也罢。朕这几日就会安排元太妃的后事,这些……就不劳赵尚书费心了。”

  “ 赵尚书还是好好说一说现在的事吧。如何勾连郦国,如何……派人杀害定远侯。”

  谢钧辞将一个厚厚的书卷扔在地上,铮声道:“将军已然将此事调查清楚,你买通官兵潜入定远侯府邸,屠杀定远侯及其家眷。这些事,赵尚书可要好好给朕解释清了!”

  “不然”,谢钧辞点了点一旁抖个不停的赵钰,压低声音:“你这妹妹,可也要被关进大牢里,好好伺候伺候了。”

  *

  雪山。

  “什么意思?”

  阿丽话音刚落,眼前豁然开朗。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肩上的积雪缓缓融化,在衣服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周围安静的要命,竟像是无人的空地。

  元宜还在思忖方才阿丽话的意思,转头看去,却发现阿丽直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阿丽将身上的大氅扔到地上,吹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口哨。

  “我把真正的巫女,带回来了。”

  后脑传来剧烈的刺痛,元宜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抽离。

  *

  元宜是被外面鞭炮声还有喇叭声吵醒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床上。床很大,被子很软,反正绝不是一个被打晕的人应有的待遇就是了。

  她艰难地坐起身,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果然摸到了一块突起。她轻轻一按,剧烈的刺痛便让她身体不自觉地一颤。

  啊,这感觉才对。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前面有一个茶案,上面放着一个茶壶和一个杯子。元宜下床倒了杯茶,发现茶水温度适宜。屋子很暖,也很明亮。

  耳边充斥着人们的喧闹声和敲锣打鼓的噪音,元宜烦躁地捂住耳朵,皱了皱眉。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个年级不大的小丫头端着个木盘走了进来。

  元宜与她对视了几秒后,后者尖叫一声,扔下盘子利索地跑了。

  “来人啊!来人啊!巫女大人醒了!”

  元宜:“……”

  房子里很快就涌进来了一堆人,为首的是个头发也白胡子也白眉毛也白的老头,穿着一身毛茸茸的衣服,腰间挂着一个凤凰形状的玉佩。

  而他身边的人,竟是阿丽。

  “见过巫女大人。”那老头朝元宜深深鞠了一躬,沟壑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巫女大人歇息得可好?”

  “歇息?”元宜戒备地往后退了几步,冷笑道:“怕 是想问我昏迷的怎么样吧?”

  那老头干笑两声,赔着笑:“巫女大人请见谅,那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

  他扭过头朝后面摆了摆手,高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巫女大人上餐食!”活音刚落,那刚才的小姑娘便捧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木盘跑了进来。

  元宜斜斜瞥了一眼,发现饭菜竟十分丰盛,与平原地区的菜品无异。

  “这是我们为您准备的餐食。巫女大人初来这里,还望不嫌这饭菜简陋。”老头把这木盘往元宜那边推了推,脸上堆着笑,后面的人也皆是如出一辙的表情。

  元宜却并不瞧他,只直直看着一旁的阿丽:“阿丽,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哎呀呀巫女大人”,老头不动声色地把阿丽往后面推了推,笑着替她答了话:“阿古丽为了寻巫女冒险出了雪山,还好老天不负有心人,还真是把我们的巫女带回来了。”

  “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有救了。”

  元宜眉头紧蹙,便听见那老头满是庆幸的语句:“只要巫女可以向上天祈求一番,定能护我们古郦族周全!”

  “是啊是啊!”

  “我们古郦族终于有救了!”

  一时间众人皆是议论纷纷,屋子闹哄哄,让元宜愈发头晕目眩。

  不过在众人的喊叫以及老头的解释中她也终于明白这些人的目的——

  要拿她去祭祀。

  之前她在甬道中看到的壁画,竟是她未来的写照。

  她自嘲一笑,目光如利刃般望向阿丽。后者则是低垂着头,看都不敢看她。

  “你们要拿我去祭祀。”元宜收回视线,而后扬声开口。屋中众人听罢皆是闭上嘴巴,然后齐齐望向那个白花花的老头。

  “呃……正是啊!”

  老头转头瞥了一眼阿丽,而后尴尬笑笑:“想不到巫女连这个都知道,不愧是口耳通天的圣人啊!”

  “呵”,元宜冷笑一声:“祭祀是什么时候。”

  她要算算自己还有多少天。

  “额……这……”老头自是没想到元宜这么直截了当开口,犹豫一会儿,还是回答了:“三日之后。”

  三日……

  元宜沉吟片刻,而后不耐烦地朝众人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别来烦我了。”

  众人连连称是,刚想转身且又被叫住。

  “阿丽……阿古丽留下。”

  老头后背一僵,重新转过身来,看见元宜冷冷一笑:“有的账,我还是要好好算算。”

第79章 要被祭祀了

  元宜现 在怎么着也是名义上的圣女, 加之外人众多,老头也不好当场拂了他的面子。纠结一会儿后,还是听从元宜吩咐把阿丽留了下来。

  不过还留了两个人来监视着。

  阿丽之前擅自逃离雪山, 如今虽然以带回巫女的名义归来, 但谁知道她背地里有没有别的心思。万一是她们串通好的……

  那可就不妙了。

  所以老头留了个心眼,让那两个人好好盯着。

  元宜走回床边坐下, 余光瞥了瞥墙角边站着的两个人,随后轻轻叩了叩床板,示意阿丽坐过来。

  阿丽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却是没有坐到床边,而是在茶案旁边坐下。

  “呵”, 元宜冷哼一声,而后收回手,并不看阿丽,而是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挽起。

  细白的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元宜皱着眉头把纱布解开,便看见手腕上边, 触目惊心的深深伤痕。

  “你们把我打昏之后, 还对我做了这个。”元宜抬起胳膊在阿丽面前晃了晃, 随后又朝其余两个人的方向摇了摇胳膊。

  “你费尽心思来到我身边, 原来为的就是这个啊”,元宜轻叹了一声, 言语里尽是讽刺:“亏我待你不薄, 而你……竟这般报答我。”

  “小姐”, 阿丽沉默了许久,酝酿后终于斟酌开口:“我这也是没办法……”

  “为了族人的安全,我不得不这么做。鬼火临世——”

  “鬼火鬼火又是鬼火!”元宜不耐烦地打断阿丽的话,暴躁发问:“你们一直说的什么鬼火什么大难到底是什么, 赶紧给我说清楚!”

  阿丽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终究是没说出一句话。而屋中留下来看守的两人却是对视一眼,而后题阿丽回答道:“阿古丽小姐所言不假,如今……确实只有大人您才能救我们了。”

  其中一人朝元宜鞠了一躬,而后把窗户打开,指着遥远的像山坡一样的地方说道:“那里,就是鬼火的源头。”

  元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片雪白之中,极其鲜明的、不可忽视的一小簇红色。那红色似乎在随风跳跃,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之中越来越夺目。

  “那就是……你们所说的鬼火?”元宜指着那一团可爱跳跃的红色,满脸不可置信:“你们是在逗我呢吧?”

  “巫女大人,我们哪敢呢!”那侍女连连摇头,一本正经地继续 解释:“那个山坡是鬼面坡,据说那里存放着无数古郦族人的亡魂。而这鬼火的出现就是先祖们对我们的警示,代表有大难发生。”

  “而且一旦到了那一天……”那人咽了咽口水,浑身打了个寒噤:“那山坡的鬼火便会蔓延至此,将整个村落烧为灰烬。”

  元宜:“……”

  看着这俩姑娘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她又一次感受到从心底涌上来的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合着就是因为一个缥缈的传说呗?

  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拿她来“祭天”倒是确定的事了。

  元宜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无奈问道:“这些……你们从哪里听说的?”

  “是我们大祭司说的”,两姑娘把窗户关上,转过身恭敬回答:“说是我们的典籍上也有相关记载。”

  “大祭司……”元宜捏了捏自己的发尾:“是之前进来的那个一身白的老头?”

  “正是正是!”

  元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转过来看着阿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丽仰起头轻轻抿了抿唇,直视着元宜:“小姐……保重。”

  *

  保重一词是个什么意思,元宜这次是真的懂了。

  那日之后阿丽再也没有找过她,她在屋子里不是吃就是睡,像猪一样被养了两天后,终于迎来了熟悉的客人。

  一身白的老头,也就是大祭司笑眯眯地进了她的屋子,然后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把她从房间里“请”了出去。

  “巫女大人,该为祭祀做准备了。”

  元宜被扶着走到了一个更为宽敞的屋子。屋子正中摆放着一个矮矮的小桌,桌子上面,则是有一个古朴的木碗,里边不知装了什么,正在冒着热气。

  元宜被按着在矮桌旁坐下,浓郁的药味冲进鼻腔,她重重皱起眉头。

  大祭司紧接着在她对面坐下,指了指桌上的木碗,笑着说道:“巫女大人,这是祭祀需要的秘药,还请您服下。”

  秘药……元宜垂眼打量这一晚深褐色的液体,这是阿丽之前在甬道里和她讲的那个药?什么喝完会灼烧至升天的那个?

  元宜暗暗攥紧拳头,皮笑肉不笑道:“这个……药?我可以不喝么?”

  大祭司满脸慈祥:“不可以呢。”

  元宜:“……”

  她余光扫了一眼周围,发现慈祥大祭司身后的两个肌肉紧绷的汉子早已处于戒备状态,似乎她要再这么不识抬举,恐怕直接就要把这药灌进她嘴里。

  元宜深深吐出 一口气,将手慢慢挪到桌子上。

  窗外似乎挂了一阵风,手触及到木桌的一瞬,元宜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她扭头望去,却只看见两条纷飞的红色丝带。

  “巫女大人,请吧?”大祭司表情已没有方才那般慈祥,他死死盯着元宜,换上了威胁的语气。

  “害,何必这般催呢?”元宜紧绷的后背突然一松,脸上绽出一个轻巧的笑:“我喝就是了。”

  她端起木碗,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只几息的功夫,元宜便感觉一种难以抑制的灼烧感从腹部升起,而后蔓延至身体每个角落。

  “这……”

  “来人啊,伺候巫女大人更衣。”

  大祭司满意一笑,随后朝门外摆了摆手,唤进来了两个侍女。那两人紧致走进来,搀扶元宜起身,而后利索地脱掉了她厚厚的外衣。

  元宜被那股灼烧感搞得难受至极,无心理会其他,任由那两人扒来扒去,最后只给她留下一件单薄的寝衣。

  “接下来……便送巫女大人去冰窖。”

  冰窖很冷,但是元宜只感觉很热。

  她穿着薄薄一件衣服,缩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之上,脸上却泛着极不正常的潮红,额头还不断渗着汗珠。

  好热啊,好热……

  元宜双眼迷离地看着那些侍女裹着厚厚的皮毛大衣离去,几秒后听见门锁重重落下的声音。

  又被关起来了啊……元宜又把领口扯开了些,无力地撇了撇嘴。

  这次和之前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啊。没有暖暖的屋子,没有鹦鹉,没有……他。

  冰上的少女眉头紧蹙,眼眶红了红,却终究没有流下一滴泪。

  元宜直接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身上的灼热感已经没有之前那样令人头痛,她挣扎地爬起来,整理了一下额头被汗水浸透的凌乱发丝。

  这里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没有窗户,也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门这时候突然响了响,元宜望过去,看见之前负责她餐食的小丫头又一次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木板走了进来。

  还是一如既往花样众多的饭菜,元宜匆匆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毫无食欲。

  那丫头安安静静放好木盘就准备离去,没想到却被人叫住。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宜轻轻唤了一声,发现自己嗓子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痛得令人发指,吐出每一个字简直都是酷刑。

  “已经是戌时了”,丫头脆生生应了一句就匆匆跑开,完全不给她再次开口的机会。

  门锁落下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元宜垂眼看着面前瞬间凉了一半的饭菜,苦笑一声:“就这嗓子,还吃个什么饭啊……”

  她摩挲着手指,又一次倚靠在身后的大冰块上:“时间快到了啊……”

  *

  “是不是快了?”

  雪丘之后,一个皮毛包裹的圆球低低开口。

  “嗯,还有四个时辰。”

  圆球旁边的另一个圆球动了两下,而后轻声回应。

  “这里可真冷啊,怎么能比西疆冷这么多呢?”左边的圆球抖动了两下,终于露出一个熟悉的脑袋。

  十九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疯狂搓了搓手,抖着声音小声抱怨。

  “穿这么多还嫌冷”,十三也现出真身,给十九脑袋上一个爆栗:“小姐现在和我们一样冷,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元宜:其实还真不是……

  元宜:老娘现在热得要命……

  十九不敢说话了,他重新把脑袋缩回厚厚的大衣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又按捺不住开始说话:“唉,小姐在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锁起来不让动……”十九絮絮叨叨开始想象:“啊,会不会被强灌什么毒药啊!”

  元宜若是听见,估计会直呼这小子莫非看过剧本。

  然而稳重十三却是又重重敲了一下十九的脑袋,仰起头望着远处有些朦胧的山峰:“别瞎想了,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

  一定不会有事的元宜一大早被人从冰窖里拎了出来。她抬手挡住眼前刺眼的阳光,摇摇晃晃被人搀着走到了村落的中央。

  高入云霄的木台明晃晃地摆在元宜眼前,元宜仰着头看上去,直至被阳光照出眼泪之后才瞧清木台的顶端。

  周围涌来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一个个身穿着华丽的衣服,敲锣击鼓,热闹至极。木台旁边站着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人,带着面容诡异的面具和复杂的发饰,脑顶上还插着三个白黑相间的羽毛。

  看来这就是大祭司了。

  元宜被人群簇拥着走向木台旁边,耳边嘈杂又热闹,可元宜每迈出一步,却只感觉自己 周身越来越冷。

  “这是要把我放上去?”元宜走到大祭司旁边,伸手拨弄了两下他脑袋上的羽毛。

  “这个这么高,我怎么可能爬上去呢?”

  大祭司停下擦拭一把尖刀的动作,直起身给元宜解释:“不需要巫女大人爬上去,只需要……升上去。”

第80章 进郦国

  元宜其实没有听懂这个升上去是个什么升法。

  可当她被绳子吊着往上挪, 看着底下汉子使劲拉绳子的时候,她就悟了。

  原来是个滑轮啊。

  而她,就是滑轮之中冉冉升起的一个人形太阳。

  麻绳勒得她手臂和腰火辣辣的疼, 她吃痛咬了咬唇, 向下看见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

  寒冷的感觉愈发强烈,元宜看着自己的哈气在空中盘旋消散, 还有视野上方的一片白色光晕。

  怎么还没有来啊。

  快……到时间了啊……

  像是谁放了一个声音很响的鞭炮,元宜被这声响吓了一跳,垂下头望过去,却看见远处涌过来了一堆毛茸茸的圆球。

  人群开始骚乱,无数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祭祀的氛围被冲的一干二净。元宜看见大祭司疯狂的脱下沉重华丽的外袍,跌跌撞撞去拿不远处的长棍。

  可圆球的速度是那样的快,几息的功夫,他们就从看起来很远的地方跑到了祭台下方。大祭司瞬间被人撂倒,然后用绳子捆了个严严实实。

  “小姐, 你还好吗!”十九脱下帽子, 仰起头看着高高空中悬着的人影, 大声喊道。

  “你觉着我现在的样子像是很好吗!”元宜忍耐地磨了磨后糟牙, 朝下方的十九露出一个模糊却恐怖的笑:“还不快把我搞下来!”

  而话音落下的一瞬,元宜却觉得身上的绳子骤然一松。坠落间隙, 她看见拉绳子壮汉匆匆跑离的背影。

  啊, 忘记还有这一遭了。

  元宜心中暗骂自己, 暗暗祈祷有人可以接住自己——

  身体重重撞击到地面上,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没有人接住她,不过却有一个人肉坐垫。

  元宜挣扎爬起来,看见大祭司因疼痛而扭曲的脸。

  “小姐, 小姐你怎么样!”十三从远处跑来,重重打了一下依旧处于懵懵状态的十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元宜搀扶起来。

  “没事”,元宜借力站起来,任十三为自己盖上厚厚的大氅:“这药 ,改了之后劲儿还是这么猛。”

  她踢了一下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祭司,皱了皱眉:“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尤其是这个,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是。”

  *

  元宜时隔数日,终于再次回到了熟悉的西疆。回来的路比去时好走了许多,没有大风,也没有猛烈的风雪。

  古郦族的人并没有很多,寥寥数百人,排成一条长队,被元宜的隐卫看管着前进。元宜在马上嚼着牛肉干,看着不远处逐渐清晰的房屋。

  “他们到了吗?”

  “小姐去雪山不久后就到了”,十三骑着马和元宜并排走着,笑着回答:“来的人中,似乎还有小姐的熟人。”

  元宜闻言挑起了眉。

  熟人?

  还真是熟人。

  元宜坐在椅子上,俯着身子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

  男人身材魁梧,身穿铠甲,腰间别着一个……格格不入的折扇。

  “你是……谢言?”

  “元宜,好久不见。”谢言摘下帽子,朝元宜露出一个,熟悉的,优雅而温暖的浅笑。

  “你居然没有死啊!”

  “这段时间你都在哪里待着?啊你是去了郦国吗?”

  “你是怎么去的,郦国太子公主将你带过去的吗?”

  “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是偷偷练武了吗,和以前好不一样啊!”

  “你——”

  “元宜”,谢言头疼的叹了口气,转过身无奈道:“你能不能别再一个接一个的问了。这些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们还是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吧。”

  “哎呀我就是太好奇了”,元宜拍拍自己的嘴,不好意思笑了笑:“你实在变了好多,原来那么弱,现在都可以……”

  元宜上下打量了一圈谢言,没把这句话说完。

  他们一起走向前方。

  古郦族的人都被安置在了定远侯原来的府邸,他们虽是仍然惊慌,但既没有人伤害他们,还给他们提供吃住,倒也没有再闹。

  而大祭司,则被安置在了另一处。

  元宜推开房门,看见大祭司正半坐在床上,旁边站着好几日未见的阿丽。

  元宜跑过去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这几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丽在元宜怀里哭得直打嗝:“小姐才是辛苦,呜呜呜我好心疼啊……”

  大祭司斜着眼睛看着这一姐妹情深的画面,翻了个白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元宜这才把目光转向他:“怎么,大祭司歇息的还好吗。”她绕到大祭司旁边,阴阳怪气开口,重重强调了“歇息” 二字。

  “哼”,大祭司又是冷哼一声,扭过头看着墙不说话。

  “冶治祭司”,谢言从后面走过来,朝床上的人问候了一句。

  “冶治?”

  元宜扭过头疑惑地看着谢言:“他也姓冶?”

  “言大人!”冶治看见谢言,激动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但是做动作做到一半却生生卡住。

  “你……你们”,他来来回回地看着元宜与谢言,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们认识?”

  “是的呢”,元宜走到谢言身边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不仅认识,还很熟呢。”

  “谢言,还有……冶治”,元宜在茶案坐下,仰头将手上的茶一饮而尽:“现在,可以把这件事给我说清楚了吧。”

  “现在吗?”谢言却是朝元宜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我们得等到了郦国再说。”

  *

  元宜在西疆好好歇息了几日,安排好了其他人的任务与注意事项后,便带着阿丽、十三和十九还有大祭司冶治,随着谢言一起前往郦国。

  西疆在大周的最西边,而再往西便是大周的邻国郦国,距离比想象中的近很多。一行人没有坐马车,而皆是骑马,耗费的时间就更短。

  三日之后,一行人就顺利到达了大周的边境。

  奇怪的是,边境重地,他们竟没有遇到许多官兵。可明明之前,这里常有重兵把守,严格控制两国之间的人员流动。

  元宜在马上有些疑惑地望着前方,看见从前面跑过来了一个个子小小的士兵。

  士兵匆匆跑过来,竟朝元宜恭敬行了一礼:“参见太妃娘娘,卑职奉陛下之命,特来为娘娘送行!”

  元宜好些日子没有听过“太妃娘娘”这一称呼了,她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完美捕捉到士兵这句话的重点:“谢钧辞派你来的?”

  “正是”,士兵站得笔直,然后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陛下吩咐送给娘娘的。”

  元宜接过信封,却是没有马上打开,而是轻轻摩挲着信封左下角的淡荷色图案。

  “告诉他,我一切都好”,元宜深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住几乎要崩塌的镇定,朝士兵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希望他也一样。”

  前方的士兵们早已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关口早已打开,往前短短数十米,就是郦国的土地。

  元宜拉了拉缰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地和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

  “驾!”

  元宜一行人策马离去,扬起一地的尘土。士兵看着他们的背影,却是悄悄叹了一口气。

  陛下啊,怎么感觉,娘娘不是很关心你呢……

  这真是他的陛 下在西疆军队中吹了三年的青梅竹马吗?!

  士兵疑惑地挠了挠小脑瓜,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然后高高喊了一声:“众将士听令,回到原位,列队驻扎!”

  *

  郦国比元宜想象得要繁华不少。饶是边境,城中的街巷也是涌满了热情似火的商贩。

  商贩们瞧见元宜一行人,皆从自己的商铺中探头跑出来,向他们推销自己售卖的产品。

  元宜看着他们手上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东西,熄灭已久 =的购物欲又一次燃烧起来。

  然而她卑微的发现,这些人说的话,他一句话也听不懂。

  怎么这么短的距离,两边的人竟使用着这么不同的语言呢。

  “谢言,他们在说什么?”元宜朝谢言招了招手,扬声问道。

  “夸你长得好看,想让你买他们的东西。”谢言朝这些商贩笑笑,然后说了一串听起来略微生涩的郦国语。众人闻言后皆是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叹着气离开了。

  “你、你又说什么了,他们怎么走了,我还想买东西呢!”

  “行了元小姐”,谢言朝元宜挑了挑眉:“时间紧迫,我们还是赶紧办正事吧。”

  郦国不大,京城的位置又靠西,因此这里和京城的距离并没有很远。

  元宜由谢言带着,一路走走停停,五日后,便迈入了郦国最为繁华的城池——郦国国都。

  这里的把守的官兵似乎都得到了提前通知,在元宜他们过来之前便把城门打开。为首官兵朝谢言恭敬行了一礼:“言大人,陛下已经在宫中候着了。”

  “知道了”,谢言朝那人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冶治:“把这个人带走,好生看管。”

  “是。”

  郦国皇宫与大周的皇宫比起来……着实有些简陋。

  元宜看着眼前规模不大的宫殿群暗暗吐槽,然后随着谢言一起走进议事厅。

  议事厅中又有两张熟悉的面孔,冶修和冶媖皆在屋中坐着,看见元宜进来,皆扭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元宜朝他们浅浅一笑,旋即仰起头,看着高高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男人年纪不大,五官与冶修有七八分相似。

  他站起身,从主位上缓缓走下来,在元宜面前站定。

  男人声音低沉,许是因为说着大周的语言,听起来有些生硬。但是那语句中熟悉的帝王威压,依旧席卷整个宫厅。

  “元宜姑娘,久仰大名。”

第81章 揭秘

  此人正是郦国最近才登记的新帝, 冶修的皇兄,冶廷。

  他不像冶修那样那般温润有礼,而是整个人看起来锐利 许多。若说谢钧辞像是暗夜里潜伏已久的利刃, 冶廷更像是一开始就锋芒毕露的宝剑。

  两人气质截然不同, 却都有担得起“帝王”二字的气度。

  元宜朝他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元姑娘以身涉险深入雪山以助周郦二国,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愧是那定远侯的后辈。”冶廷回身走回高台,吩咐下人搬来两把椅子让元宜与谢言坐下。

  元宜本想随意敷衍两句,却捕捉到冶廷话中的几个字:“周郦两国?”

  她走到椅子旁边,却是没有坐下,而是眉头紧锁, 仰着头望着高位上的冶廷:“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你们两国都知晓的?”

  冶廷身子微微一顿:“他没和你说?”

  元宜已经隐隐开始感觉有火苗要往外冒了。她阴阴一笑,咬牙切齿道:“是的呢。”

  其实元宜当初离开皇宫不是一个秘密——至少对于谢钧辞不是。

  之前西疆那次她猝不及防的离开已经在两人心里留下巨大深刻的裂隙,既然现在已经确立了彼此心意,万万没有重蹈覆辙的道理。

  所以元宜走的时候,提前给谢钧辞留了书信, 包括她要去西疆, 要去查明相关事情。

  她以为谢钧辞对于西疆、甚至古郦族并不了解, 可原来……

  他全知道?!

  “那么, 请陛下将这全部的事情解释清楚吧”,元宜挥了挥袖子坐在椅子上, 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谢言:“毕竟谢……言大人说, 到了郦国就可以把话说清了。”

  冶廷闻言颔首, 并没有拒绝,而是吩咐身边的内侍:“把人带过来吧。”

  其实整个事情说起来既复杂又简单。

  棋局中人觉得眼前尽是迷雾,无法看清下一步的路数,而执棋之人却是了然于心。

  棋局的第一步, 便是谢钧辞从西疆回京。

  他在西疆驻守之地待了许久,对于西疆陆运的异常早已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此同时,郦国皇帝去世,新帝登基。

  新帝冶廷为君廉政,手段贴血,对朝中百官整治革新,很快就摸出了与大周达成的见不得光的铁矿交易。

  冶廷与之前几个郦国君王都不一样,他觉得郦国与周国互为邻邦,且资源互补,不应这般自断己路。若因百年前的纠葛而迟迟互不相通,不是国家很好的发展之道。

  因此两国的铁矿交易,应当 重新规划。

  然当时大周国君昏庸无能沉迷旁门左道,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冶廷调查了其几个子嗣之后,将目光放在了正在西疆军队待着的谢钧辞身上。

  遗弃边疆,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成长出来的少年将军,是最好不过的人选。加之地理条件的优势,两人很快取得了联系。

  谢钧辞本来对此事并不是很感兴趣,毕竟大周的国运与他并不相干。他没兴趣也没有精力去理这些破事。

  但是郦国送过来杀害定远侯之女的犯人口供,与京城眼线带回来的元宜即将进宫的消息让他不得不将这冶廷抛过来的橄榄枝重新考量。

  而不久后谢钧辞的回京就无声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启程的时候,他无意发现了一个从雪山方向跑出来的姑娘,惊慌失措,而露出的手臂上,有一个明晃晃的血凤印记。

  血凤。

  元宜不知一次和他提及过她母亲身上的奇怪印记。他猜想事情之下或许有更深的谜团,便把这姑娘留在了自己的队伍里,随他一起回了京城。

  这就是阿丽出现在皇宫的原因。

  紧接着郦国使臣入大周,假借公主和亲之名暗中助力谢钧辞顺利取得皇位。加之谢钧辞与元宜在雁山发现的兵器矿石储备室以及摸到的相关证据,让计划变得更加顺畅。

  铁矿之事查明,谢钧辞登基,谢言被带回郦国,事情告一段落。

  可赵家坐不住了。

  赵容夙动作不断,仿佛铁了心地想要和他作对。同时阿丽那日来找他,露出小臂印记,坦言元宜与她,或者说与古郦族人的神秘联系。

  这些事情其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并不能构成谢钧辞进行下一步筹划的真正动机。

  真正的□□就是定远侯之死。

  谢钧辞没有想到赵容夙的胆子居然这么大,竟敢直接对大周的功勋动手。不过这也进一步印证了他对赵容夙在朝中有许多同党的猜测。

  朝廷官员的更新换代哪一次不是腥风血雨?他如今若是想要安安稳稳地在皇位上坐长久,恐怕不是易事。

  所以下一步棋,必须要接着走了。

  元宜离宫之事在谢钧辞的意料之中,令他欣慰的是,元宜对于此事并没有隐瞒。这意味着他们两人定不会像之前那样,险些成为陌路。

  西疆那里正发生暴/乱,民情 复杂,地区混乱。元宜虽在那里有不少亲信,但谢钧辞终究不放心。

  于是他暗中派人跟着元宜一行人,同时再次与冶廷联络。

  西疆处于边境,加之古郦族与郦国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在联系,两国一起处理此事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元宜虽然对这两国君主的计划一概不知,但行动却出乎意料的契合,这可能就是两人灵魂的相通之处。

  元宜安排阿丽假意投诚换取两人进入雪山潜入古郦族的机会,同时让其更换所谓巫女服用的秘药。而隐卫和定远侯原来的部分下属则跟在两人身后,潜伏过后与阿丽里应外合进入古郦族村落,进而将其带回西疆探寻真相。

  而在元宜进入雪山之前,又派人给冶媖送了一封信,将自己的计划简单说明并希望郦国派来人员接应。

  而这与谢钧辞和冶廷的计划不谋而合。

  所以郦国大周虽然不和,但谢言依旧顺利进入西疆,并且元宜等人离去时并没有收到强硬阻拦。

  元宜把谢言入大周之事视为理所应当,却忽视西疆的驻军有几个见过前太子的真正容貌?若不是上面又吩咐,又怎会轻易放人进来。

  这些定是少不了谢钧辞的吩咐。

  元宜其实听冶廷说到一半就基本懂了。她暗骂自己没脑子和抱怨谢钧辞什么也不告诉她的同时,眼睛却微微有些发酸。

  她以为自己一直是形只影单,单枪匹马地做这些事,可实际上,早有人在暗夜中安静等待守护,一直无声陪伴着她。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谢钧辞很看重你”,冶廷说完长长一段话,少有地发表了一句与这些并不是完全相关的意见。他自幼生于深宫,早早封为太子,注定会成为新的帝王。帝王向来无情,他也常常对此深以为然,对人与事从未付出很深的感情,因此对于此等深刻的情感羁绊并不熟悉。

  但是他并不否认这种感情,相反认为它非常宝贵。

  尤其是对于一个极有能力的帝王来说。

  元宜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心上虽是有了些许明媚,可嘴上还是没什么好话:“看重什么啊,还不是什么也不告诉我。”

  她小声抱怨了一句,眉梢却带着淡 淡的笑意。

  “是啊,什么事情都不告诉元姐姐,可不能轻易饶过他!”冶媖这会儿却是开了嗓,跑到元宜身后跟着凑热闹:“一定要好好惩罚一下!”

  “媖儿,休得胡闹。”冶廷轻斥了一句,却是没有半点威慑力。

  元宜朝冶媖笑笑,却是继续问道:“那……古郦族……还有阿丽以及我母亲的血凤印记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所谓鬼火临世又是何意?西疆又为什么会出现□□?”

  “这些,恐怕就要我们的大祭司好好说一说了。”

  冶廷视线扫向被带进来不久,捆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白发老头身上:“是不是啊,我的好祖父。”

  元宜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祖、祖祖父?”

  你俩原来是一家的啊?

  冶治在椅子上挣扎许久,无果后抬起头梗着脖子开了口:“哼,你还有脸叫我祖父。”

  “这称呼确实不大妥当”,冶廷冷冷一笑,接着说道:“毕竟当年你掳走姑姑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们郦国的人了,更不是我冶家的人。”

  然后元宜又听到了一段令人咂舌的郦国皇室秘辛。

  二十一年前,郦国皇室动荡,先皇与当时的太上皇,也就是冶治对于古郦族一事产生分歧。先皇认为巫女祭祀一事过于残忍,不应再继续进行。而冶治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废,坚持要让其延续下去。

  而先皇态度极其强硬,冶治争论无果后,一气之下带着自己的一种亲信跑去了雪山,还顺便掳走的当时的公主。

  先皇得知此事之后非常愤怒,他们兄妹自幼一起长大关系融洽,而如今竟遭受这样的祸事。

  而后他动用精锐查清冶治所在之处,却反过来被威胁,说是若不为他们提供衣食等物资就把公主祭祀。

  先皇无奈,为了自己妹妹的性命只能听从冶治之言,日复一日为生活在雪山的古郦族提供物资。这也是为什么元宜在雪山上还能吃到这么多当季蔬果的原因。

  “大周与郦国边境森严,你们如何将这些东西运过去的呢?”

  “雪山是两国的界山,且山上管理松散,我们自有合适的道路”,冶 廷轻声解释道。

  “那你们说的公主……”

  元宜疑惑地挑起了眉:“我没看见什么公主啊?”

  “这就是我让谢言把你们带回来的原因”,冶廷冷冷开口:“谢言送信回来说并没有在带回来的古郦族人中发现姑姑的踪迹,此事定有蹊跷。”

  他摆摆手,殿中侍从则把冶治重重扔在地上,逼着他直视上方。冶廷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铮声道:“说吧,姑姑在哪里?”

  “姑姑?”冶治面容扭曲,却露出一个肆意的大笑:“早死了!”

第82章 该收局了

  当年冶治带着公主前往雪山, 可半路上突遇沙尘暴,公主与队伍失散。冶治一行人寻找了三日后无果,没有办法, 只能启程继续前往雪山。

  公主失踪之事被冶治勒令不许泄露半分, 毕竟他还要以通过公主来要挟郦王。因此这消息,一瞒就瞒了二十年。先皇临死, 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多年前下落不明,还一直成为冶治要挟他的工具。

  “什么!”

  冶修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揪着冶治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姑姑……不可能!”

  他仰头看着上方的冶廷,额前青筋凸起:“皇兄,这不可能, 他在说谎!”

  冶廷也是双眉紧皱,却没有说半句话。

  因为事已至此,冶治的确没有说谎的必要。

  “爱信不信”,冶治目前虽是狼狈,依旧笑得肆无忌惮:“反正她已经死了, 你们——”

  “那个, 打扰一下……”

  一片混乱中, 元宜作为郦国皇室的外人却是突然插了一嘴, 然后弱弱举起手:“我可以说一句吗?”

  “可能或许……公主真的没有死……”

  元宜本来不觉得事情会这样狗血。

  可她越听越觉得,“狗血”二字或许真的是事实。

  郦国公主, 西疆失踪;外祖父在西疆路遇女子后收养为义女;还有冶媖和母亲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

  “我想问问陛下, 那个公主……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顿了顿,特意补充一句:“比如胎记什么的?”

  冶廷皱眉沉吟片刻,本想摇摇头,却突然想起又一次听见的父亲与他人的交谈。

  “你说古郦族的祭祀都是一派胡言, 那公主身上的胎记又是怎么回事?”

  “身有胎记是极普遍的事情——”

  “可有这形状的有几个?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个凤凰,还是红色的!和那 图腾一模一样!”

  接下来就是父亲长久的沉默。

  冶廷那时候年纪尚小,又是自己在皇宫里乱跑,趴在门外听到这里,就被一路找过来的侍从抱了回去。

  后面他们再说了什么,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我记得,姑姑好像确实有一个胎记。”

  冶廷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而且……好像还是凤凰的形状。”

  这就妥了。

  元宜轻叹一声,暗道一声缘分奇妙,而后把自己母亲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众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半晌,冶廷终于轻轻开了口:“那……元姑娘的……母亲,现在如何?”

  元宜轻叹:“三年前母亲不幸去世。”不管是怎样,终究是没有逃过命运。

  元宜从怀里摸了摸,然后掏出来一个玉佩:“这是母亲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上面的图案我也看不懂。如今来这里一瞧,倒确确实实和你们郦国的图腾一模一样。”她指了指殿中天花板上的图案,摇着头说道。

  冶修放下揪着的冶治,快步走过来,接过元宜手上的玉佩,仔细翻看后激动地将它递给了冶廷:“皇兄,这好像真的是我们郦国皇室的东西!”

  玉佩为羊脂玉质地,入手温润,光滑细腻,玉佩中间的花纹与天花板上的图案一致。冶廷将它与自己的玉佩比对之后,发现虽然有些差别,但确实是处于郦国皇室御用工匠之手。

  “所以你是公主的女儿?!”

  冶廷刚想开口,却被一边突然激动的冶治截了胡。他疯子一样跑到元宜面前,想要伸手去抓元宜,却被殿中侍卫眼疾手快地制止住。

  “怪不得,怪不得!”他着了魔一般自言自语,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喜悦:“我本还奇怪你一介外人,血却有奇效。这样一来,倒是顺理成章了。”

  “我的血……”元宜垂眼将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腕上的伤口。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而后面无表情地望着冶治,站起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把你们那所谓的秘密都说出来吧”,她俯身看着因窒息而半跪在地的冶治,目光与大周京都的男人如出一辙:“现在。”

  在场所有人都惊了——除了谢言。

  他露出牙酸的表情后,却是朝众人比了个无奈的手势。

  毕竟他之前已经“领教”过元宜这个可怕的女人手段了。

  然而没有经历过的冶治却是双目圆睁,扭曲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冶治万万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走的是这个路子。他此刻如一只垂死的鸵鸟,艰难喘息之际疯狂点着头。

  毕竟自己老命就要交代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元宜看着面前的人频频翻起白眼,这才松开手,厌恶地将人甩在地上,

  冶治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力气继续说话,

  他的声音像是年久损坏的破锣,难听,可也没什么办法。

  破锣声断断续续,一直笼罩着的迷雾也渐渐消散。

  郦国的祖先,就是最早的古郦族人。

  古郦族人擅长巫蛊之术,利用与他国之人交易获得钱财资源,而后渐渐壮大,不断开辟土地,最终建成了自己的国家,也就是现在的郦国。

  不过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郦国每年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祭祀,将族中最美的姑娘献祭,以获得上天的庇佑。

  这些姑娘就是古郦族的巫女。

  巫女的选拔常用的判定方法就是是否身上有血凤胎记。但一般人不知道的是,还有一种,就是巫女体内拥有与众不同的血液,能够让胎记发生变化。据说这样的巫女具有最强大的力量,可以保佑郦国上百年的安宁。

  然而这种人少之又少,自郦国建国以来,不过寥寥几人,因此渐渐不为人所知。

  “可我冶治是什么人,这等事情,我自然知晓”,冶治再这样狼狈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有这么骄傲的语气说话,实在令元宜感到好笑又头大。不过他说了这么多,却还是有很多谜团没有说明。

  “为什么人身上会有胎记,血液又是怎么回事?”元宜蹙起眉头,满脸不解:“难道这也是什么巫蛊之术吗?”

  “这……”冶治挠挠脑袋,却是不说话了。

  “哦,看来你这种人并不清楚此事啊。”元宜冷笑一声,懒得再看他。

  “元宜姑娘不用太过担心”,许是得知血脉相通的缘故,冶廷看元宜的目光柔和了许多:“郦国藏书阁应该会有相关记载,元宜姑娘不妨在这里住下,亲自去那里查阅。”

  这就是要留人了。

  元宜低头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后续还有不少事情没有处理,想必冶廷这样安排,也有谢钧辞的意思。她点点头,然后扬声道:“那就多谢陛下了。”

  *

  虽然按照血脉来讲,元宜其实是郦国的公主。不过因为事情复杂,倒也 没有泄露身份,而是按照使臣贵宾的规矩住在宫中迎客的宫殿。

  冶治已被押进牢房审问,严刑之下,交代了不少事情。

  私运铁矿之事与他们有关,郦国铁矿通过雪山之下的密道运至大周,而大周制作好的兵器再顺着这条路运回来。作为回报,两国会给他们部分资源以及钱财补偿。

  而元宜母亲被人杀害,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中有人潜伏在元宜母亲管理的队伍之中,与京城的国舅等人互通消息,这才最终导致其对元宜母亲出手。

  冶治也算是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侄女——不过他可能也没什么心理波动。

  再往后……西疆的□□由他们引起。赵容夙不知怎么知晓了他们的存在,与其勾结,让他们他们用巫蛊之术控制部分百姓并且传播谣言,引起大周动荡。

  而那鬼火临世的传言,他就没有解释,而且深信不疑。

  或许是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在传说中浸泡了许久,将其错当做事实。生活在谎言之中的人,又怎能判断是何为真何为假呢。

  元宜有空就跑去冶廷那里听事情最新的进展,顺便……听听有没有谢钧辞的消息。

  冶廷也不把她当外人,直接把信件给他看,可信上除了寥寥几笔的计划之外,其余别的什么都没有。

  元宜抱着信纸,怔怔看着男人熟悉的凌厉潇洒字迹,堆砌许久的思念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元宜对这种汹涌且无法立刻得到满足的情感承受不能,于是转战藏书阁。

  然后她就发现她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她不认识郦国的字。

  这还看个什么呢。

  于是冶媖也成了藏书阁的常客。

  藏书阁并不小,但她们二人成天窝在那里,倒还真的找出了些东西。

  “就是这个了。”

  元宜和冶媖把书摊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里说明了胎记和血液的事情。”

  冶修和冶廷两人端端正正坐在一边,齐齐伸出脖子去看。

  这胎记与血液的成因,其实也和巫蛊有关。

  蛊术向来神秘且广博,但流传至今,已经有很多部分遗失,很多精妙的蛊术与蛊虫早就不为人所知。

  目前大多人知道的蛊术,只是当年古郦族研究的粗浅皮毛而已,不过九牛一毛。

  而这在历史长河中已被遗忘的蛊术之一,就和这个有关。

  书中记载,当年的古郦族将蛊虫放在最早一位巫 女体内,这种蛊虫可以长久地留存于人体,并且渐渐改变其血液以及部分脏器结构,并且会寄生在其后代之中。

  与此同时,还会在人身体上留下一个血凤的印记。

  这位巫女后来诞下两个子嗣,皆是女孩。一位女孩身上有这印记,一位却是没有。

  众人只当这个血凤印记的孩子遗传了巫女的血脉,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发现这个女孩的印记居然发生了变化,由鲜红颜色逐渐变身,并伴随持续的钝痛。

  众人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只惊恐地认为是神明对他们的惩罚。

  他们想要停止这个祭祀,可却意外的发现另一名女孩的鲜血可以让血凤印记永远保持红色。

  而且那一年把巫女祭祀之后,郦国整整十年风调雨顺,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大丰收。

  于是所有人大喜,停止祭祀的想法早被抛去脑后,众人奉巫女为神仙,将这个祭祀活动长久的留存下来。

  为了防止有人想要废除祭祀,他们便编造出“鬼火临世”的传言,用神鬼的方式满足自己可笑的私欲。

  心中有鬼之人,看什么都是鬼。因此传言听起来虽然很不靠谱,但是还是阻挡不了人们的脑补。

  直到如今,拥有最初巫女血脉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并且血脉越来越不纯正,让祭祀变得越来越复杂。同时巫女祭祀的效果并不明显,郦国皇室便打算废除这一习俗。

  可长久拥护这一行为的人——冶廷却是不同意,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事情。

  这两天经过查明,发现雪山远处的所谓鬼火,不过是今年人们摆上的一个姻缘树。

  红色的带子满满缀在树上,随风飘荡。从远处看去,就像是跳跃飘摇的“鬼火”。

  众人将书看完,合上书卷之后,皆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鬼神之事常扰人心”,冶媖拄着脑袋,幽幽道:“我觉得大家应该普及无神论的思想,坚信马克思唯物主义。”

  接着她自然而然收到了一堆问号。

  不过她也没有在意,浅浅笑了笑后便拉着元宜跑了,说是要给她看她最新训练出来的鹦鹉。

  冶廷冶修目送两个姑娘离去,而后回到桌案前。

  桌子上放着一封刚刚从大周传过来的信。冶廷把信纸展开,看见邻国君王潇洒肆意的几个大字——

  “该收局了。”

第83章 诸事明了

  昏暗屋阁之中, 修长的手轻轻抚过一朵梅花。那 梅花极其逼真,仔细一看,才发现不过是香包上的图案。

  赵容夙细细摩挲着香包, 眉宇阴鸷。

  那日的谈话不欢而散, 谢钧辞并没有再逼着他认罪,也没有把他关进什么刑部大牢, 而是又把他放了回来。只不过,又多了些官兵看着。

  可这些他现在根本不在乎。

  男人踉跄了几步,粗暴地掀开椅子,把屋中一个白玉坛子砸得粉碎。

  坛子中密密麻麻的褐色圆点撒了一地,他泄愤一样在地上疯狂踩踏着, 顿了一下后,抄起一边的油灯,用力摔在地上。

  地上很快就燃烧起一小簇火苗并逐渐扩大。他扯过床上的被子毯子,任由火舌蔓延至整个房间。

  他从浓烟之中咳嗽着跑出屋子,站在院子之中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和滚滚浓烟, 肆无忌惮地仰天大笑。

  管家循着浓烟赶了过来, 急的像个油锅里的蚂蚱, 忙招呼人过来灭火。

  “少爷啊, 您这是做什么啊!”老管家沟壑密布的脸上写满焦急,忙吧赵容夙扯到一边, 吩咐人准备沐浴用品与新的衣物。

  赵容夙却是一把甩开他的手, 摇摇晃晃指了指前面的书房:“去, 给我准备好纸笔,我要写信!”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他苦心谋划了这么久,怎可能轻易允许自己失败。赵容夙提起笔, 狠狠在纸上落下一行行的字。

  赵府有专门送信的密道,看守的侍卫看不见,或者说,看见了也当看不见。

  信顺顺利利送了出去,飞到了与赵容夙共谋大事的朝臣家中。

  然而收到信的大臣们表情普遍不是很好。

  “哎呦喂,看看这是什么呀”,一个模样讨喜的圆脸摇了摇手上的信纸,笑眯眯地看着地上抖个不停的肥硕身躯。

  “你不是说和赵尚书没有瓜葛嘛,那这封信又是怎么回事啊?”

  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手上的长刀往前伸了伸,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的脸。

  然后地上的人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大人我说,求求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好呀”,圆脸嘻嘻一笑,一把拎起那人的后脖颈:“去大牢里说吧。”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所有与赵容夙有瓜葛的官员家里,他们一个个被面前的利刃吓破了胆子,而后齐齐被扔进了大牢里。

  早在几日前,谢钧辞便查出所有不干净的朝臣罗列出了名单。这些人大多是实力雄厚的老家族,对于谢钧辞的登基极为不满。

  人多,家族实力强,根基深厚,这就代表着这伙同党,绝对不好对付。

  谢钧辞暗暗想了一会儿,而后没做别的,而是提笔写了一封信。

  他们既然追求一个所谓的 名正言顺,那他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谢言如今的情况,众人不知;谢宸与他的私交,众人亦是不甚清楚。

  前太子为何突然失踪,是死了,还是暗地韬光养晦?书籍上记载的先人传奇的历史总是让人会不自觉地期盼某些奇迹的出现。

  既然他们如此盼望,那不妨给他们一个奇迹。

  其二,谢钧辞和谢宸现在虽然君臣表面关系和谐,谁知暗地里是个什么样子。早有不少大臣猜测谢宸不满谢钧辞,甚至有重夺皇位之心。

  而谢宸,也按照他与谢钧辞两人的商量,一直有意无意地散发着这种信号。

  两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者,与一个异姓的、与他们同样为臣子的赵容夙,该选哪个,岂不是很清楚?

  一场无声的换位战,早就悄悄开始了。

  谢言与谢宸暗中与这些老臣联系商讨重夺皇位的事宜,而他们则在多种选择中摇摆不定,对剔除选择之外的人阴奉阳违。

  这就够了。

  不需要拉拢所有人,只要有一个,就足够让这盆看上去平静无波的水中泛起无数的涟漪。

  然而这些谋划,早在元宜离开京城后,谢钧辞收到元宜那封信后就开始了。

  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

  所以赵容夙把信送走后,却并未收到回信,也并没有看见他想看见的消息。他在府中等了几日,再次被谢钧辞召进皇宫。

  不过这一次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松了。

  赵容夙一迈进宫殿,就看前面前跪成一排的熟悉身影。这些大臣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被反剪双臂,脸上皆是欲哭无泪的表情。

  赵容夙目不斜视地从这些人面前走过,径直走到主位男人的面前:“这就是陛下找我来的原因?”

  “怎么,我看赵尚书为何一点也不惊讶。”

  “你把她怎么了”,赵容夙直直望着谢钧辞,一字一句道。

  “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谢钧辞缓缓坐起来,俯身看着赵容夙。他身量本就高,又站在台阶上,此时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面前的人,好似在看蝼蚁。

  “朕先让你看看,是谁把赵大人卖了吧。”

  他拍拍手,杨有才便掀起门帘,露出里面无数个人影。

  赵容夙望过去,呼吸一窒。

  谢钧辞能布下这一个局的前提,是知道这些大臣的名单。可他如何知晓?如何提前这么久知晓?

  他需要被抓包了的失败者,也需要从一开始就谨慎安排的潜伏者。

  元清宁、书院面前胡乱叫骂的老头、军队里那几个被威胁收买的士兵……还有……

  赵容夙不可置信望着队伍末尾的那个人。

  “父亲 ?!”

  这人竟是之前请辞回家的前丞相,赵容夙与赵钰的亲生父亲。

  之前有好多传言,说是前丞相病死,或者被陛下赐死。但赵容夙很清楚,父亲一直好好活着。

  赵容夙的谋划其实是瞒着他的,可他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整个赵府数十年是在他父亲的管理下的,尤其是府上掌管很多重要事宜的老人。

  他突然想起府上的老管家,还有无数张熟悉的脸。

  “逆子,你真是想让赵家倾覆啊!”赵老丞相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赵容夙,满脸恨铁不成钢。

  赵老丞相……其实挺倒霉的。

  他虽算不上很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但也规规矩矩当一个平庸的官。

  而且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也少了很多年少时拥有的欲望。只想安安稳稳当最后几年的官,为自己儿女铺好路,将赵家继续延绵并发扬光大。

  可谁知道自家的儿女竟然一个比一个野。

  先是自家儿女瞒着他搞那什么铁矿交易,甚至还意图谋害先帝。他难以在朝中立足,只能自请辞官告老还乡。

  新帝看他的面子,倒也没对赵家出手。赵老丞相留了个心眼,自己虽然回到乡下,但还是嘱咐府上稳重可靠的老人儿看着些赵家。

  结果自家儿子又搞了这一出。

  赵老丞相摸着胡须连连叹气,却也没什么办法。他一边嘱咐府上的人给他传消息,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算实在不行由着他去。可不久前,他又听见了定远侯身死的消息。

  完了。

  他当即一拍大腿,自己乘着个马车摇摇晃晃来了京城。

  新帝是个什么人,他见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活了这么久,没有别的本事,但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个人,心狠手辣,蛰伏这么多年,极能耐得住性子。而且手中有军队又兵权……绝绝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他对皇宫里那个什么元太妃有多么看重,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而那定远侯是谁?不仅是整个大周的元勋,还是那元太妃的亲祖父!国恨家恨,谢钧辞能把这件事轻易放过?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定远侯之前……其实救过他的命。恩将仇报,他若是不做些什么,可能真的会不得好死。

  而且赵容夙虽然联结的不少朝中的重臣,可越是这种人,越是吃人不吐骨头。赵容夙一个年轻的后辈,又同是臣子的身份,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家伙最终真的会让他如愿吗?

  就算计划成功,谁知后面又没有变数?

  他又想起自家夫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照顾好整个赵家。若是目前仅剩的几个孩子再出什么事,可真是无脸赴九泉与亡妻会面。

  赵老丞相是一个容不得这么大风险的父亲。

  他整整三宿没合眼,思来想去了好久,终究还是决定来皇宫走一趟。他想着把这些事情和陛下全盘托出,或许能保住赵家一条路。

  可新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的话,没说什么,而是把他安排在皇宫好吃好喝住着。谢钧辞看他成天到晚如此焦心,便开了口:“只要他不再有什么动作,我自会留他一命,也自然会保你赵家的后路。”

  赵老丞相听了保证还没高兴几天,就接连接到赵钰昏迷,什么蛊虫中毒……再然后就是赵容夙的困兽之举。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个场面。

  “父亲,你怎么能——”

  “容夙,你糊涂啊”,赵老丞相颤颤巍巍走到赵容夙身边,指着身后的一排人长叹道:“你以为为父真的有那么多消息吗?”

  “你看看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是导致你今日这般的原因!你把他们当做你的棋子,可你不知道,棋子联合起来,是可以伤了棋手的!”

  “你怎么——”

  “父亲,你不知道!”

  赵容夙一把把老人推开,红着眼说道:“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当年母亲病重药石无医,我寻遍所有人,终于得知郦国的一种蛊术可以救人性命。可你知道吗,从郦国回来的车队,被定远侯他们拦截了!最终母亲,才会去世……”

  “所以我发誓,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为母亲报仇!”

  一切都清楚了。

  赵容夙为何对于元宜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铁了心要她死;为何敢冒险对定远侯动手;为何会有郦国的血蛊虫……

  “父亲,你不知道——”

  “孩子,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提及伤心事,赵老丞相也是红了眼。可他没有像赵容夙预料那样震惊或是愤怒,而是垂下眼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件事情,定远侯早就告诉过我了。那郦国送过来的蛊虫,其实是一个骗局。这种东西进入人体后,会吸食人体的精血而膨胀生长,造成人气色很好的假象。可随着时间推移,你会发现……你面前的人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

  “它们会逐渐蚕食人的心智,最终变为一具行尸走肉。”

  “多年前定远侯就写过一封信给我,你以为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吗?我未曾与你说起,只是不 想让你因此被嚼口舌。”

  “还有,定远侯曾经救过我一命。”

  赵容夙愕然抬起头。

  “孩子,你杀了我的救命恩人啊。”

  *

  棋局终于收尾。

  赵容夙与其同党被关押至监牢,罪状通报全国。赵老丞相与赵钰百般求情之后,谢钧辞最终同意留他一条命。不过他这辈子不能离开监狱,只能在那里了结余生。

  有罪之人交由大理寺处理后处刑,无罪之人则被释放。

  朝中又是一次大洗牌。

  谢钧辞这一事过后,震慑群臣,也终于真真正正坐稳了这个位置。

  事情全部查明,根据罪责处刑的那日,赵钰少有地出现在了御书房的外面。

  她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些,像是一株苍白的水仙,毫无生机与活力。

  “陛下,我能不能,见他最后一眼?”

  谢钧辞允了。

  赵钰行走在昏暗阴冷的地牢中,经过长长的甬道,见到了最里面一间房中的赵容夙。

  男人陷在一片阴影当中,披头散发,粗麻布衣,早不复之前的模样。

  她轻轻走过去双手握住冰冷的栏杆。

  “哥哥。”

  她轻轻唤了一声。

  男人这时候才微微动了。他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双赵钰熟悉的眼睛。

  赵容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许久,起身走到赵钰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他许久没有说过话,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又难听:“这里太冷,你赶快回去。”

  可赵钰摇摇头,竟朝他露出个笑来:“不要,我要来看看哥哥。”

  男人喉结上下滚了滚,半晌,终于艰难挤出那几个字:“我……我对你做的那些事……”

  “我很生气”,赵钰垂下头,低低说道:“你瞒着我偷偷给我吃……药,还想要控制我的生活……我真的很生气。”

  “可我除了生气,好像也没有别的情绪了。”赵钰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可能是……药吃了太久,药效已经无法完全消失了吧。”

  “你做了好多错事,杀了好多人,虽然是有原因的,但……还是很、很……”赵钰咬着唇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很不好!”

  “但你终究是我哥哥,无论如何,我作为妹妹,还是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

  赵钰抬起手,为赵容夙擦干脸上的泪:“答应我,好不好?”

  那日过后,赵容夙丢掉了身上藏着的,一块尖锐的瓦片。

  他本没想再活着。

  但今日他答应了她……是万万没有反悔的道理。

  他骗了她那么多次,现在……不能再骗了。

  男人身戴枷锁,面对墙面,怔怔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香包。这是那日赵钰塞进他手里的,熟悉的梅花图案印在眼里,满满都是她的样 子。

  狱中关押犯人的叫骂声、狱吏的呵斥声充满耳朵,但他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像是无声抽离于这个世界。

  他的整个世界……只一朵梅花而已。

  就当……

  就当是为了她活着吧。

第84章 大结局 正文完结啦

  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已处理完毕, 国内政局平稳河清海晏,已经更新换代的朝臣们却发现,陛下心情并不是很好。

  甚至比之前还要差。

  早朝过后,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陛下脸色不是很好?”

  “是我们今日做错什么了吗?”

  “可今天汇报的都是好事啊!”

  “咳咳”, 几个脑袋被人扒拉开,另一位官员甩了甩袖子, 加入了讨论圈。

  “依我看”,他咳嗽两声,特意顿了顿买了个关子。

  官员们齐齐睁大眼睛看着他(那种眼神)。

  “依我看啊,陛下这是……有些寂寞了。”

  那人撸了撸袖子,满脸八卦搓了搓手:“你们看啊, 陛下如今也不小了,可当初做王爷的时候就一个侍妾也没有,如今登基过后也迟迟没有纳妃。这皇宫里没个知心的人陪着,可不就不开心了吗!”

  这一席话让一群人醍醐灌顶。

  真有道理啊!

  众人皆是恍然大悟地点着头,是啊, 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你可真是——”

  “哎呀呀”, 其中一个人回过身想要称赞这位神仙般的分析, 结果看前面前人的时候半句话直接被吓回了肚子。

  “参、参见丞相大人!”他赶忙整理好仪容, 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其余人也是被这声问候吓了一跳,皆是手忙脚乱地理好帽子弯下腰。

  此人正是好久未曾露面的蒋昭。之前他被陛下派去秘密处理要事, 如今事情落幕, 终于又在朝上露了面。

  “哎呀免礼免礼”,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我也是胡乱说的,你们不必太在意。”

  “是……是!”

  一群人面对着这个年纪轻轻的丞相,脑门儿皆是冒了一层虚汗。谁不知道陛下对这位丞相甚是看重,如今他说的随意, 谁知道……

  众人对视一眼,皆是感觉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胡乱找了几个借口匆匆离开,留蒋昭一人站在白玉台阶上面孤零零站着。

  官员们迈着小碎步气喘吁吁:“丞相大人的话我们应该怎么个听法?”

  “我们暗自揣度圣意之事,会不会……”

  “丞相大人清风明月之人,应该不会告诉陛下吧?”

  “丞相大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还是玩笑话?”

  “我们该不该信?”

  “该不该信……试一试就知道了”,其中一人捏捏拳头下了决心:“陛下纳妃之事本就 应该提上日程,我们若是合了陛下心意自是最好,若是不合……那也不是应该治罪的事。”

  “确实是这个理。”

  “是啊是啊。”

  “所以……”他们相视一看,压低声音道:“明早有话讲了?”

  “是也!”

  一群人脸上皆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头重新舒展开来,悠哉离去。

  蒋昭看着这群人的背影低笑着摇了摇头,明早啊,估计热闹喽!

  他唤来驾车的小厮:“回府。”

  加一把火,也算是对谢钧辞一声不响把他扔进那可怕军营的小小“回报”了。他想起军营肌肉壮实的将士和四处弥漫的汗臭味……

  “呕——”

  “大人你怎么了!”

  一个手掌缓缓从帘子里面伸了出来:“咳咳,无妨。”

  “呕——”

  侍从:真的吗,我不信。

  蒋昭说的这一席话,其实还真没说谎。毕竟陛下现在确实是……孤单寂寞冷。

  “为什么还不回来!!!”

  谢钧辞在殿中发出一声竭力压抑的怒吼,震得杨有才单薄的身板猛地一颤:“这都多少天了!怎么,郦国那个弹丸小国就那么好?!”

  男人把手上的信纸搓成一团,想要把它扔在地上。可手在空中高高举了好一会也没什么动作。

  杨有才看着仿佛脸都在使劲的陛下,默默走过去把他手里的纸团接了过来。陛下连人家寄过来的信都不舍得扔,何必勉强自己呢。

  他把纸重新展开,把皱了的地方用力抚平。

  然后他就看见信上寥寥几个字:“郦国很好,我不想回去了。”

  末尾还来了一行潦草的落款:“祝你平安。”

  杨有才:“!!!”

  元太妃,诶现在应该叫元姑娘……牛逼!!!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话是绝对不能这么说的。杨有才深吸一口气憋住笑,小心翼翼安抚道:“陛下,元姑娘劳累许久,在那里多歇一歇也好。这么快回来的话,舟车劳顿,会累着元姑娘的。”

  男人目光刀子一样杀了过来:“歇一歇?”

  “这是歇一歇吗?歇了三个月了!!!”

  杨有才默默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唉,谁让他算数从小就没学过呢。

  男人还在一旁继续焦躁:“她爱吃的那些饭菜点心郦国有吗?!”

  “她爱玩的那些小东西郦国有吗?!”

  “她欢喜的那些书,郦国有吗?!”

  “她、她……”谢钧辞暴躁指了指屋子墙角的一只毛绒绒的鹦鹉:“还有这破鸟,郦国有吗?!”

  “元姑娘是两国的功臣,郦国定以贵宾相待。皇宫御厨定会做元姑娘爱吃的饭食的。”

  “郦国那里商业繁荣,好玩的东西可多了,有很多还是咱们大周没有的东西呢,陛下不用担心。”

  “郦国与大周在书籍话本上的贸易 虽然不多,但也还是有的。只要元姑娘想看,我相信郦国国君一定不会委屈了元小姐的。”

  “啊还有这种鸟类,郦国是这种鸟类的故乡,也定是不缺的。”

  杨有才本着安慰的态度,仔仔细细地把谢钧辞的每一句话都回复了一遍。

  然后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

  他战战兢兢抬起头,发现这回男人杀过来的目光不像刀子,更像是最新研制出来的寒光森森的断头台:“滚。”

  杨有才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滚了出去。

  刚才,是他飘了。

  谢钧辞猛灌了一杯茶,重新坐回椅子上,把桌案上一个盒子打开。

  盒子里面装着一沓信纸,皆是相同的字迹,不过……每张都没写多少字。

  他把这张依旧有些皱的纸轻轻抚平,脸上少有的现出懊恼的神色。然后他又把纸细细叠好,整齐地放进盒子里。

  他愣愣望着它,长长叹出一口气。

  那他呢。

  郦国也有吗?

  *

  郦国确实没有谢钧辞这号人物,但一点也不妨碍元宜玩成一个疯子。

  她原本以为在郦国呆了这么久她会超级想念谢钧辞,结果发现……

  她!真!的!想!多!了!

  想确实是想的,不过只占据了充实生活中的一丢丢而已。

  还有……就是冶媖不断进行的煽风点火。

  虽然这火点得有些奇怪。

  “我跟你说,就得晾着他!”

  “你要是这么快就回去,那不就像是你赶着回去见他吗!”

  “不行!”

  冶媖喝得半醉不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他之前把你关在皇宫,然后好多事情都不告诉你,你气不气!”

  元宜也跟着拍了一下:“气!”

  “姐妹!那你就要让他追妻火葬场!”

  “好——”

  “???”

  元宜疑惑睁大眼睛:“火葬场?”

  “对”,冶媖又把酒壶捞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让他追得撕心裂肺,追得伤心欲绝,爱而不得,郁郁寡欢……”

  “让他的眼睛变成忧伤失落自责痛苦的扇形统计图,让他夜夜反省捶墙仰天而泣,让他……”

  元宜渐渐觉得话题有些惊悚。

  她起身摸了摸冶媖的脑袋:“你醉了。”

  然后她招来外面候着的侍女,吩咐她们将冶媖送回宫殿:“扶公主回去,给她做些醒酒的东西,免得她明儿起来头疼。”

  “是。”

  待人走后,元宜趁着微醺的酒劲儿,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谢钧辞做的那些事… …却是让她心中不舒服了好久,不过经过这么久的时间,那些气也早就没了。说到底,他做的一切不还是为了她吗……

  至于冶媖说的,那也太吓人了。

  不至于不至于。

  她伸手拄着脑袋,低低叹了口气。

  一转眼,冬天都快要过去了。

  春天来的时候,是不是……就该回去了?

  *

  翌日一早,冶廷派了人来到元宜的院子,说是请她到御书房一叙。

  元宜困兮兮地进了屋子,结果冶廷第一句话直接把她吓了清醒。

  “把、把我封为公、公主?”

  元宜指着自己目瞪口呆:“这倒也不必。”

  “朕与丞相商量了许久才最终决定。姑姑的事已经处理好,而元姑娘也终究……还是我们郦国的人,这个公主之位,你担当得起。”

  元宜被屋子里那个丞相慈爱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又想拒绝,却听见冶廷接着说道:“还有……谢钧辞那边急着要人了。”

  冶廷好笑地扬了扬手上的信纸:“这都催到朕这里了。元姑娘原来的身份已经不在,若是以郦国公主的身份回去,也会更方便些。”

  然后元宜立马就答应了。

  这个理由是这么无懈可击,元宜……没办法拒绝。

  得知消息的冶媖捶手顿足:“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元宜摸了摸鼻子。

  “你真是被他吃的死死的了”,冶媖拉住元宜的手,在她脑袋上点了点:“不过这样确实也好,我们两个,就是真真正正的姐妹啦!”

  “还有……哥哥是说以两国和亲之名送你回去是不是?”

  元宜点点头。

  “我告诉你,要这样才有意思!”

  冶媖趴到元宜耳边低声说了好一阵儿。两个姑娘在屋中窃窃私语了一下午,脸上皆是挂着得逞的坏笑。

  *

  “什么?!”谢钧辞看过信后立刻又切换成了暴走模式:“送公主和亲?我和你大爷的亲!”

  杨有才默默把窗户和门关的更严了些,他走到桌案旁边,斜着眼睛偷瞄了一眼信纸上的字。

  “周郦两国已建立了良好的贸易和友国关系,实乃幸事。郦有云圣公主,才貌无双,明德皓贞,实乃和亲上上人选。源于周皇结成秦晋之好,永固两国之友谊。”

  杨有才无声砸了咂嘴。

  信纸下面还有一句:“元宜姑娘还望在郦国居住一些时日,和亲过后不久,朕会妥善送其归周。”

  杨有才默默瞄完信,内心不断啧啧。

  这位郦国君王,厉害啊。

  谢钧辞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冶廷又会搞这么一出。当初合作 之时冶廷从未提及过类似之事,上次冶媖来大周的时候,她那皇兄宝贝的样子,根本不像会愿意把她嫁到别国的样子。

  他把杨有才拉到身边:“郦国只有一个公主,真没有记错吧?”

  杨有才僵着身子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确认无误后点了点头:“据奴才所知,郦国确实只有一个公主。而且和亲乃两国之重事,估计不会作假。”

  谢钧辞默默揉起了眉心。

  这事儿真不好办。

  他虽对冶廷颇为赏识,并且友好合作过,但绝不意味着他对其完全信任。元宜现在在郦国,在他的地盘上,若是他拒绝……冶廷对元宜做些不好的事情怎么办?

  焦虑的感觉又一次浮了上来,他狠狠敲了敲桌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气鼓鼓的牛蛙。

  “行了,你下去吧。”

  杨有才又一次麻利的滚了。

  那日有朝臣不怕死地又在早朝上提什么纳妃的事情被陛下一顿好骂,如今这个事……他选择沉默。

  谢钧辞一个人在屋子里闷闷做了许久,半晌,才拿起笔泄愤地回了信——

  “你很好。”

  元宜看着男人寄给冶廷的信哭笑不得。

  “哈哈哈哈你很好”,元宜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都能想象出他写这些字是什么表情了。”

  “他担心你,所以没法拒绝。”冶廷低笑一声,轻轻叩了叩桌子:“这么赶,三日后就走?”

  “是啊”,元宜把信纸递给冶廷,却听他说让她直接收起来。

  “麻烦你们这么久,还蹭了个公主当,我可不好意思再多待了。”元宜不好意思笑笑:“而且我要是再不回去,他估计……就要疯了。”

  元宜虽然昭告为郦国公主,但消息受冶廷的吩咐,并没有散布出郦国之外。元宜虽然与冶廷他们有着血缘关系,但毕竟不是很熟悉,所以称呼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

  “好”,冶廷也没有再多说:“我会安排人按照公主的规格准备嫁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莫要再让媖儿拉你去喝酒了。”

  元宜笑着点了点头。

  冶媖听到元宜要走的消息很是沮丧。可沮丧过后她就开始兴冲冲地给元宜准备起行李:“带些我们郦国的吃的,那个糯米团团我记得你很爱吃,我这就差人多买点让你路上吃。”

  “还有我们皇宫独有的月酒,你也多带几坛。”

  “你说你很喜欢那个鹦鹉对不对”,冶媖把她拉进了自己的养鸟院子:“这些都是我养的鸟,训练的特别好,你带一只回去正好给 狗弟弟做个伴!”

  “还有”,冶媖一手提着鸟,一手扯扯元宜的袖子不好意思笑了笑:“你们大周的话本子,你可不要忘记给我带呀。”

  “出了最新版可要马上给我寄过来呀!”

  元宜大笑着弯了弯眼睛:“好,一定最快最快就给你寄过来!还是郦国文字特供版哦!”

  她给了冶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谢谢你呀。”

  元宜启程的那天,郦国的好友还有百姓都来相送。她被满满的祝福声嘱咐声包围,身后长长的一列车队,里面装满了她在郦国的美好回忆。

  这与她上次,在元府的那次“出嫁”,真的是天壤之别。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要记得回来看看呀,我有机会也会去那边找你玩的”,冶媖走上前抱住元宜,轻轻说道。

  “嗯。”

  元宜跳上马车,面前的人们绽出一个笑。

  谢谢你们。

  与郦国送亲的温馨气氛完全不同,大周的皇宫充斥着令人死亡的紧张气氛。

  宫女侍从们战战兢兢地收拾着为那位郦国公主准备的寝宫,官员们准备着各种需要的东西,安排事务。

  虽然说是有公主来和亲,但是陛下……根本没有吩咐准备相关的东西。

  管事的官吏闹心得要命,思来想去,还是吩咐人先把东西默默准备着,以备不时之需。

  而他们的陛下……

  大冷天晚上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若是冶媖看见,定要惊呼他眼睛里惹人心颤的扇形统计图。

  杨有才默默给谢钧辞披上一件披风:“陛下,明日郦国公主便到了。外面天冷,陛下小心着凉。”

  男人自然是理都不理他。

  “过段时间,元姑娘也要回来了”,话音刚落,杨有才果然看见面前人动了动。于是他再接再厉道:“若是元姑娘看见陛下生了病,定是要心疼。”

  “此言甚是有理”,男人接过披风,起身朝屋子走去:“那我的确应该过段时间再生病。”

  杨有才:“???”

  *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到了大周京都。元宜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热闹的街巷,感觉恍如隔世。

  冶修这次又作为郦国送亲的使臣与元宜一同过来,他坐在元宜对面,开玩笑道:“我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命,每次来这里都是嫁妹妹。”

  他仰头低笑道:“我以后可不能再来了,再来一次,郦国的公主可就不够喽。”

  元宜闻言哈哈一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不少, 也当解乏。

  突然,元宜听见外面传来喧闹声。她探出头一看,竟看见一座气派府邸门口站满了执事的官兵,偌大的牌匾从高墙上摘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她定睛一看,看见牌匾上的“赵府”二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百年的家族,延绵数代的重臣府邸,终究付之一炬。

  不过她没有很多时间惆怅,没过多久,她便又看见了熟悉的宫门。

  早有人在那里候着,看见车队过来赶紧上前,热情地带着他们前往安排好的住处。

  元宜自然是没有露面,冶修朝她眨了眨眼,而后利索的下了马车处理相关事宜。

  这次为他们准备的屋子……和上次冶修冶媖来这里的那个是一个地方。元宜无需多想就能想到那个男人对于此事有多么敷衍。

  她摸着光滑的绸缎小声道:“到时候可别后悔啊。”

  这次的宴席与上次很不一样,没有重臣来此热闹赴宴,只在皇宫里一个不大的议事厅中。谢钧辞对于和亲一事另有筹谋,并没有打算搞一个正式的宴席,而是以便于议事为由准备了一个相对“私人”的小型宴席。

  夜幕降临,冶修先行过去,元宜则是在房里心绪复杂地坐着,焦虑得揪着挑了好久才选好的衣服。

  近乡情怯,她这叫什么?近人情怯?

  一想到一会儿就会见面,她就紧张得不得了。这是一种……怎么形容呢……抓心挠肝的感觉。元宜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月亮,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晌,外面的侍女朝她轻轻唤了一声:“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元宜轻轻应了一声,然后给自己围上面纱。她打开门,率先迈出一步:“走吧。”

  这些路实在是过于熟悉,元宜在这皇宫跑过不知多少圈,如今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宴席的地方是谢钧辞长待的一个议事厅,元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男人熟悉清冷的嗓音。

  “冶修殿下,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男人声音顿了顿,再次开口,却是带上了重重的威压:“这和亲一事,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不知你们陛下是什么打算,你们郦国就算是送来十个公主,我也不会要。”

  冶修闻言,却只是笑着摇摇头,却是没说什么话。

  杨有才看见外面来的人,赶忙跑到谢钧辞旁边轻声说了几句。

  “请吧”,他冷冷瞥了一眼门的方向,音调平的毫无感情。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元宜深深吸了一 口气,微微颤抖着迈进了屋子。主位上的男人头也不抬,另一边的冶修则是坏笑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元宜缓缓走到殿中央,清了清嗓子,刚想掐着嗓子做个自我介绍,就看见面前的男人垂着眼帘大手一挥,声音冷得像极了冶媖口中的那种渣男:“公主不必问候了,入座吧。”

  元宜:“???”

  啊这……这不是她想象的画面。

  她自然没有听男人的话直接入座,而是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声线喊了句:“陛下~”

  “您真的不想听臣妾说说话吗?”

  谢钧辞平静如波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塌。他紧皱着眉烦躁地抬起眼,厌恶地瞥了一眼的面前戴着面纱的女子,虽然这一眼过于匆匆导致他注定看了个寂寞。

  “冶修殿下,你这妹妹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才送到大周的吗?”男人冷冷一笑:“我们大周可不是收垃圾的地方。”

  元宜:“???”

  很好。

  他真的很好。

  此刻冶修的脸已经因为憋笑成了一个半熟的西红柿,他头一回,开始同情这位君王不久后的处境。

  “是吗”,元宜险些被气笑,懒得再掐着嗓子说话,扬声冷笑道:“陛下真是好大的君威呢。”

  谢钧辞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就感觉有些不对,他僵硬地抬起脑袋,头一回看清了下面站着的人。

  女子一袭华服,盘着高高的发髻,此时正一脸不善地揭下脸上的面纱:“陛下确定,郦国的公主一个也不要吗?”

  台上的男人早变成了一句雕塑。雕塑艰难地张了张嘴,说话都开始变得磕磕绊绊:“不、不是——”

  “哎呀也对,毕竟陛下觉得我脑子有些毛病,定是看不上我的。”

  元宜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朝冶修招了招手:“皇兄,我们回郦国去吧,这亲我也不想和了。”

  她转身提步欲走,耳边却传来极其匆忙的脚步声。下一秒,她就直接被人用力抱住。

  谢钧辞不顾周围的人,直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头深深埋在她的脖颈。

  杨有才刚刚也差点被元宜吓了个半死,不过作为一个皇帝身边的眼尖手快的能人,赶紧强迫自己回过神将屋中的侍从侍女全都赶了出去。

  他顶着一脑袋的汗跑到冶修身边,笑得尴尬:“殿下……”

  “得得得,这种场面,我也不稀得看。”冶修利索地起身,笑着看着面前相拥的二人一眼,而后摇着头出了屋子。

  啧。

  屋中瞬间清场,顿时只剩下元宜与谢钧辞二人。元宜不好意思地想要说话,却感觉自己脖子边的衣服好像湿了。

  这她哪还敢动啊。

  自己的眼前也渐渐模糊,她咬着唇,听见耳边男人低低的呢喃:“我好想你。”

  “你怎么才回来啊……”

  元宜感觉她整个人顿时融化掉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积攒已久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她转过身,回手将男人紧紧搂住:“我也想你。”

  “每天都想。”

  多少个日日夜夜,结束一天或喜或悲的事情后,她总是抬头望着月亮。那一刻所有其他的情绪都会消失不见,只剩思念。

  “你也在看着月亮吗”,元宜身处旅途中,或是在西疆、郦国的时候,常常仰起头自言自语:“你想我了吗?”

  “我好想你啊。”

  半晌,元宜把脸埋在男人胸前蹭干了眼泪。她仰起头,看见他通红的眼眶,轻轻笑了。

  “还娶不娶郦国的公主了?”她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娶”,男人唇角终于勾起:“只娶你。”

  圆滚滚的月亮本在天上安稳地挂着,似是透过窗子瞧见屋中相拥的两人,害羞地弹跳起来躲进了软绵绵的云里。

  暖暖的灯光下,身穿华服的女子仰起头,唇角扬起,眉眼弯弯。她深深望着男人的眼眸,突然踮起脚,轻轻印上他的唇。

  男人身体骤然一僵,耳尖绯红。

  他呼吸一窒,心跳如擂之际,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软的笑语——

  “那就搞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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