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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娇厂公催我报恩》作者:绛姣

  【正文文案】:

  艳烈诱人的权臣厂公x口嫌体正直郡主;真香现场。

  军机泄露、边境危急,弘王孤女司扶风孤身入京追查,不想京中虎狼环伺、危机四伏。

  风批美人恪王殿下:这个妹妹与我作对,杀;

  自信满满太傅独子:拐跑了我的心上人,杀;

  喜怒无常的帝王:不杀,便宜侄女留着和亲!

  唯有冷若冰霜、艳若业火的东厂厂公——姬倾。

  他踩着勋贵们的累累白骨,横刀浅笑:“郡主欠咱家的恩情还没报完,草原的金帐也好、地下的阎罗殿也好,你哪都别想去。”

  司扶风直女皱眉:“您哪位?”

  东厂传闻,郡主入京后,厂公的一天:批文审案、勾心斗角、蛊惑耿直郡主报恩。

  【正文文案进阶版】:钢铁直女的漫漫报恩路——

  险境中,司扶风:“厂公小心,让我来!”

  沙场上,司扶风:“厂公别动,让我来!”

  冷艳厂公斜倚玉床,眉目含情、眼梢微红:“郡主,是时候了,你来吧。”

  司扶风拍拍胸脯,一脸骄傲:“厂公别怕,有我在,谁也不能趁人之危!”

  于是冷艳勾人的厂公大人使劲浑身解数,只想让这铁疙瘩、换一种让人愉悦的报恩方式。

  【正文文案正经版】:一张泄漏的军防图,一段血淋淋的皇家秘辛,一个跨越数十年的惊天阴谋。狼烟烽火、家国苍生,遇见你,我与山河皆幸。

  她提枪上阵,烽烟中回首:“若此去不返,厂公替我守住这万里边疆。”

  他横刀策马,眼梢飞红,笑得艳烈:“你欠咱家的恩情尚未还清,你与山河、定当无恙!”

  【排雷】:①1V1,男主欲、病娇、蛊系王者、假太监;女主钢铁直女,口嫌体正直、真香;配角多风批

  ②男女主有脑子、三观正;有群像,无玛丽苏;作者伏笔怪,伏笔强迫症

  ③私设多,勿考据,勿实操

  【安利】:★《冲喜后男主垂死病中惊坐起》★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扶风;姬倾 ┃ 配角:司仲瀛;司柔训;郁秘色;阿日斯兰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诱人厂公+直女郡主,共卫山河

  立意:女子不弱,自强则刚;万里山河,提刀偕行

第1章 黄雀  只要我在,一定守住厂公的清白……

  刺骨冰冷的湖水包围着身周,寒气一丝丝沁进旧伤里,撒盐似的疼。

  跳荡着光芒的水面在渐渐迫近,气息用尽的前一刻,额头终于碰到了湖面的凉气。抬起口鼻、京城九月的寒风便刀子般钻进胸膛里,司扶风却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把痛哼憋了回去。

  夜色如墨,庭院深深,矮墙外的几处楼阁人声鼎沸,只有此处小院灯光朦胧、花香静谧。一切都如她探听到的,右佥都御史刘平今夜宿在宠妾房中,他春宵之时最不喜旁人打扰,侍卫们便都站在院子外头,不会进来。

  但他怎么也不到,西境弘王家的郡主,居然硬生生从他家门外的燕河,拖着一身伤、潜进了小院的池塘里。

  只要抓住刘平,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撬开他的嘴巴,抓住那些出卖西境军防、叛国通敌、构陷弘王府的豺狗!

  司扶风冻得紫红发胀的指头一把攥紧了匕首,她缓缓靠岸、无声无息地从湖水里脱出去,一小圈涟漪晃悠着没了影子,任谁也看不出曾窜出个人来。她贴着墙根一路窜到花窗下,里面便传来男女含混的闷声低吟。

  司扶风是西境刀尖上趟出来的野狼,自然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种时候,偏生是她最好的机会。

  她轻轻撬开了花窗,正准备翻进窗口的瞬间,身后呼啸声破风而来,一道箭羽擦着她的脸钉进砖缝里!

  司扶风的心尖瞬间提起来,她一个翻身落进窗里,背后的伤口被牵动,疼得她眼前一黑,气息瞬间乱了。

  被埋伏了!那个给她递消息的门生出卖了她!

  她死死咬紧牙关,挣扎着便要起来。

  “别动!”

  摇晃的红纱帘里,一个声音洒下来,如同撞碎了月色寒冰,清泠泠地叫人浑身一颤。

  司扶风错愕地抬头,红纱染出的旖旎光线里,便慢慢浮出一个孤冷修长的影子来——

  腰挎长刀、手挽金弓,一条错金腰带勒出挺拔腰身,牙白遍地金蟒纹曳撒的大摆倾泻下来,迎着光、膝襕上织金的神蟒云中隐现,波光粼粼、不可逼视。

  这不是她要找的人,他是谁?!

  司扶风心头一震,后有伏兵、前有杀神,她背后的寒毛一瞬间立起来,眼里沸腾着杀意、一把攥紧匕首就要扑上去。那人便叹了口气,弯下冷峻腰身,纤长的手指张开、在她头顶轻轻一按,微凉指尖贴在她额头,玉似的、既薄冷又温柔。

  又一道羽箭呼啸而至,贴着她的脑袋生生把红纱帘撕开,浓烈的铁锈味便钻进司扶风鼻间,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血的气味。

  她错愕的看着一大片血迹在地毯上洇开,有那么一瞬间,她怔怔地盯着跪在血泊里的两个人,以为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

  哭泣的女子正惶恐绝望地望着她,而跪在边上的刘平潦草套着亵衣,双手被绣金披帛反绑起来,嘴巴里塞着锦被,支支吾吾地闷声惨叫,眼眶里空空的、一颗黏着血肉的眼珠子掉在地上,死气无神地对上司扶风的眼睛。

  司扶风一个激灵、长长吸了口凉气,抬头盯着那将她按在地上的美貌青年。青年白玉似的脸上、眉眼倨傲飞扬,见她盯着自己,不过一声轻笑、鼻间哼出一个好听的气音儿,打着颤在人心尖上轻轻巧巧绕了绕,然后他悠然直起身子、弯弓拉箭。

  弓弦后、薄红的眼帘垂下来,丹砂点水的唇噙着笑,便有了睥睨山河的味道。

  他从容松开指尖,那铁箭裹着风声重重扎进窗外刺客的胸膛里,透骨的气力在暗夜中撕开一蓬血雾,生生将扑上来的人砸进池塘。

  那生着含情眉目的青年这才悠悠然垂下扣着金弓的手,带着轻叹的声气儿,仿若春风带露、兰草低伏:

  “扶风郡主。”

  “上一个恩情您还没报还咱家。”

  “眼下,便又欠下一个了。”

  司扶风望着他一怔,脑子里还没明白过来,院落外头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厉斥:“东厂拿人!若想保命,即刻缴械跪降!”

  正在翻上墙头的刺客们来不及回撤,箭雨就呼啸着洒下来。他们刹那间容色惨白,一个个如同脱线皮影似的摔下去,一簇簇炸开的血花里,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

  “姬倾!是姬倾!东厂来了!”

  恶狠狠的踹门声次第响起来,飒沓而来的脚步声急促如鼓点,院墙外浮动着汹汹火光,震天的喊杀声被热浪裹着,扑进司扶风耳朵里,她怔怔地抬头望着被称为“姬倾”的青年,一脸严肃地否认: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扶风郡主!”

  姬倾便垂眼看向她,幽深眸光自她脸上一寸一寸游弋而下,司扶风原本冰凉的脸就一点点炽热起来。

  仿佛他挑开了她的胸膛,变着花样、把那颤巍巍的心拈花似的把玩。

  眼见着司扶风的眼神越来越心虚,姬倾便像是寻着了什么有趣的事,满眼的愉快星光般在他眸子里跳荡,那笑是再也掩不住了:

  “幸好郡主还是这么个又正肃又滑头的模样,不枉费咱家日日夜夜惦记了这么些年。”

  司扶风被戳破了,当下有些赧然。她瞅了一眼墙外人影幢幢,知道自己来不了硬的,于是忍着不安爬起来,梗着脖子、惴惴指着刘平道:

  “我并非要刺杀朝廷命官,是刘大人构陷我弘王府通敌,我要审他。东厂要抓我也行,但此人手里绝对有证据,我死不足惜、但不能由着他们往弘王府的忠骨上吐唾沫星子。”

  姬倾眼皮也不抬,只是慢条斯理地掏出块丝帕,垫在雪白手心,握着刀锋缓缓擦过去,轻声慢语地提点她:

  “咱家可是东厂提督,要是想抓郡主,你一个孤女、还能这么狠巴巴地从西境翻山越岭杀到京城来?别说四品右佥都御史的院子,就是京畿地界的边儿,你怕是还没看见、人就没了气了。”

  “厂、厂公大人?!”司扶风一震,手里的匕首抖了抖差点砸在鞋面上。即便远在西境,东厂阴狠毒辣、玩弄人心的手段她也耳熟能详,欠了东厂人情?那别说弘王府,就是西境三十万精兵加起来也还不起。

  这低眉折腰的事,她司扶风怎么可能认了?

  当下她便飞似的在脑子里把十几年的经历溜达了一遍,最后笃定道:“您必然是认错人了,我是西境长大的泥腿子,从来没有来过京城,更别提能见到您这样的人物,欠了您恩情的定是别的贵女。”

  烟烟冷冷的睫影拢下来,眼梢微红、唇若染血,姬倾那眉目里全是深情隐忍,一副被人背叛的模样,声音里透出丝丝寒气:“听这话、是想赖账?”

  司扶风心里头咯噔一声,那衣裳浸了冰水,贴在身上,姬倾冷冽如刀的眸光刮过来,她便一个激灵、浑身寒毛耸立,当下脑子一热、立刻摆手,一脸义正辞严:“厂公,我们弘王府可没有背信弃义的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姬倾却俯下身来,红唇靠在司扶风耳畔,眸光里跳荡起愉悦水色,笑意几乎要从殷红唇角边滴出来:

  “咱家可记住了,郡主亲口说的,弘王府没有背信弃义的人。咱家倒要看看,郡主是准备……怎么报恩。”

  那“怎么报恩”四个字带着温热气息、暖融融扑在耳垂上,像是春日里飞花拂过、软香扑面,挠得人心头微痒、两颊微热。

  司扶风只觉得心口瞬间有酥麻涨起来,脑子里像是灌进了浆糊,一时连神智都凝固了。直到姬倾畅快地笑声浮冰碎玉似的洒下来,她才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竟被堂堂东厂厂公套了话!

  “不是厂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门上响起咚咚叩门声,她急切解释地话便都梗在了喉咙里,姬倾负着手,气定神闲地说了声:“进来。”

  便有两个系着宫绦的档头恭恭敬敬推了门进来,他们反扣了刀,躬身行了礼,才谨慎回话:

  “厂公,阖府上下全搜过了,除了刘大人的家眷,就是那些刺客。都是死士,瞧着东厂来了就要自尽,小的们截下两个来,卸了下巴和手脚筋络,虽然眼下问不出雇主,但他们都是军中手法,也不是京畿人士。其中有个看着眼熟,小的翻了册子,是去年粤州的逃兵,叫张六儿。”

  说着,便双手呈上一本册子来。姬倾就着他手,翻开来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记下来,便挥了挥手,下巴朝地上两人点了点:“带回去,连同那个给郡主递消息的门生一起,今夜就给我审。除了刘平留住气儿咱家还有用,其他人随你们使什么手段,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一遭、准备今夜刺杀郡主,三天内必须有消息。”

  他眼里带着笑,轻飘飘往两个档头身上一扫,两人就浑身一凛,立刻领命了。刘平死鱼一样被拖出去了,那姨娘却疯了般往地上磕头,撞得砰砰直响,档头来拖,便勾着香炉摔下来,扬起一片绯色香灰。

  姬倾立刻抬手替司扶风挡住脸,但她离得太近,一下吸进去不少,呛得连连咳嗽。

  姬倾还噙着笑、却有冷气丝丝从他言语间沁出来:“这位姨娘如此激动,看来是知道得不少,想来刘大人嘴皮子浅,枕边话没少说。三档头,下了狱,你可替咱家好生问问。”

  那两个档头赶紧躬身抱拳,恶狠狠把两人拖下去了。

  司扶风一边挥手驱散面前游弋的粉尘,一边呛得喘不上气:“什么……什么香啊,这么呛人!”

  姬倾看她如今长大了,连男女闺房也敢闯,于是存了吓唬她的心思,薄红的眼帘垂下来、一寸寸打量她,睫影下眸光水色潋滟,一笑之间春意无边:

  “什么香咱家不好说,但是郡主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吗?心尖儿跳得快不快?脸颊子热不热?”

  司扶风还在肆意挥动的手瞬间顿住了,她什么没见识过,瞬间会了意,慢慢看向那绯红香灰,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满心的愤然和鄙薄:“就这样还是个四品官呢!龌龊!腌臜!”

  “郡主别急啊。”姬倾张开双臂,那灯光倾泻下来,勾出一道孤直挺拔的好腰身,他笑得春风温柔:“咱家虽是刑余之人,但郡主若是强迫,咱家也没办法反抗呀……”

  然而他调笑的话还没有说完,司扶风就一扬手打断了他,然后一脸肃正地道:

  “厂公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毁了您的清白!”

  姬倾笑容一滞,司扶风已经决绝回身,一脸悲愤和压抑地冲向窗外——

  夜色里响起哗啦一道破水声,刚走出院落的两位档头一惊,旁边的番子们便唰一声长刀出鞘,一个个如临大敌:“什么东西掉水里了?还有残党吗?”

  他们大声喊着“保护厂公”,举着刀冲进院落,却看见厂公大人盯着涟漪荡漾的湖面,全身笼着阴沉沉的寒气。

  番子们只觉得头皮被刀撇了一下似的,一个个瞬间闭了嘴,噤若寒蝉。

  厂公也不看他们,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慢悠悠说了句:

  “别看了。”

  “捞一捞郡主殿下吧。”

第2章 废后  困若斗兽

  裹着棉被上了东厂的马车,司扶风估摸着,自己是大胤朝头一位。

  马车里熏着炭笼,她裹着棉被缩在角落里,不知是因着赧然还是冻疮发作,脸上手上都涨红了发烫。姬倾撩起帘子,长腿一迈坐上来,瞥了眼她嫣红的脸,便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襟里摸出个小巧的白玉盒子来。

  司扶风听见他拧开合盖,然后面前便递过来一只修长冷白的手,许是握惯了刀,所以骨节透白、筋络透青。那利落清瘦的线条,在摇晃的灯影里,愈发疏冷高傲。

  司扶风裹得跟条虫子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个小小的脑袋,盯着姬倾的手两眼怔怔:“厂公这是……手不舒服?”

  姬倾长长一声轻叹,幽幽眸光落在她脸上,噙着抹无可奈何的笑:

  “手!”

  司扶风已经闹了个笑话,眼下也不想惹这位手眼遮天的厂公不悦,于是老老实实从被褥里探出一只手来。

  姬倾一看到她的手,嘴角的笑容便凝固了,那睫影盖着的眸子里、光深深沉了下去,慢慢淹没在深不见底的浓黑中。

  司扶风手上全是紫红的冻疮,想必是路途中风雪摧折。有几处绽开的刀痕恰恰落在冻疮上,虽然结了痂,看着依旧疼痒难忍。十个手指甲更是没一个完好,有几个裂开的还算看得过眼,还有两个彻底折断的,虽然包着脏兮兮的纱布,还能看见黏糊糊的血肉里渗出一片黑红来。

  苦寒的西境,若不是一双双这样的手拿了刀,京城勋贵们,有哪个还能活着来抹黑弘王府?

  司扶风从他脸上看出些怜悯和沉重来,于是赶紧拢着被子笑:“厂公别嫌弃,我从小在西境,就没见过一天不打仗的日子。我这还算好了,不然怎么都说,在我们西境,手越糙的人,活得越长。”

  姬倾没说话,只垂着那薄红孤冷的眼帘,骨节分明的手指挑了点羊脂似的药膏,轻轻点在她手上。

  他实在看不到一块好皮肉,下手的时候胆战心惊,每一下都是蜻蜓点水一般。司扶风却觉得肿胀的手上漫开一片片酥痒,许是姬倾那眉目实在温存隐忍、迷惑人心,细细密密的痒竟一路沿着血脉,要钻进她心窝里作祟。

  碳火明灭,一星子火光在姬倾眸子里闪烁,姬倾却凝神一路往她手腕上抹开药膏,于是下颌便扬起来,雪白脖颈间勾出一道紧致疏冷的线条,可惜喉结处只有隐约的起伏,否则真是春冰软玉、惹人神思荡漾。

  马车微微颠簸,司扶风一晃,这才回过神,许是炭笼烧得太旺,她只觉得全身血气一下子涌到脸颊上,耳边有心口突突的跳动声,整个脸涨得滚烫。

  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呢,倒还替东厂厂公可惜起来了!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两句,实在是受不了姬倾这春风柔暖、似水温柔,于是讪讪地开口:“那个……厂公,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在西境也经常给自个上药,我能行的。”

  姬倾悠然抬起那烟烟冷冷的眼睫,潋着水色的眸光顺着胳膊、脖颈,一路漾到她脸上,司扶风被看得一寸一寸战栗起来。

  姬倾却顿了一下,浓墨似的眉皱起来,飞扬的眼睛里浮出一点质疑:

  “你发上的簪子……是男子用的?”

  司扶风心里一沉,脸上却还故作镇定,随口道:“是我兄长的,兄长被俘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我心里难过,所以带在身边图个心安。”

  姬倾的手顿了顿,他微微偏头,似乎在想什么。司扶风被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如坐针毡、勉强扯出个笑容。于是姬倾才缓缓绽开一个笑来,就像白玉池子吹起了风花,任谁看了、都跟着心弦一颤。

  那凉悠悠的声音落进司扶风耳朵里,凉得像葡萄美酒里沁的碎冰:

  “不对,监军太监成日报着戍边将领的起居录,咱家都看过,王爷也好,世子也好,你也好,你们每个人的冠带簪缨咱家都知道,世子绝对没有这么一根粗银簪子,你之前也没有……”

  他撑着膝头,朝司扶风伸出雪白修长的手,安神定气地道:“里头藏着什么?给咱家看看。”

  “就是跟粗银簪子,路上灰大,脏了您的手。”司扶风堆着笑,试图混过去。

  姬倾哼出个带着笑的轻音,司扶风还在打马虎眼,他的手便骤然伸过来,朝着她发髻掠去。司扶风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她一把掀开被褥,左手隔开姬倾伸过来的手,右手利落地扣住他温热的手腕,指头干脆地掐在筋脉上,既惴惴又歉疚的道:

  “厂公,对不住。”

  姬倾却饶有兴趣的盯着她:“不愧是刀尖子上打滚的弘王郡主,这么多年了,反应还是机灵。”

  “您总念叨这么些年、这么些年的,我到底什么时候见过您啊?”司扶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没忍住问出口来。

  姬倾不答,只在那含情眉眼里凝了笑意,司扶风正想说话、手里掐着的筋脉忽然劲力一震,她气息凝滞间,姬倾反过来扣着她的手,映着她震惊脸色的眼里有藏不住的笑影:

  “郡主,对不住。”

  他猛地把她往怀里一拽,司扶风被那劲力一扯,摇晃着就往他怀里撞去,一头栽倒在那骨肉匀称的胸膛里。炽热体温裹着清冽香气笼罩下来,像走在林子里、兜头被洒了一阵竹雨。她只觉得神思一怔、心尖上拨弦似的一颤,两颊热血便陡然涨起来。

  司扶风一刹恍惚,背后便被点了两下,她靠在那织金的云蟒上,待得越久,就觉得那周遭越发炽热,隔着衣裳,简直要烫得她手足无措地跳起来。可惜她被点了穴,除了一双眼珠子哪里都不能动,只能急切而卑微的出声:

  “厂、厂公放我起来吧,这样有损您清誉啊。”

  姬倾沉默了片刻,慢悠悠叹了口气,把她扶起来坐在边上。司扶风才坐稳,头上发髻一松,满头长发瀑布似的泻下来,那根银簪子便落在姬倾手里。

  姬倾掂了掂,便轻声笑了,打起车帘朝外头策马跟着的番子喊了句:“拿根针过来。”

  不多时,番子们便呈上根银针来。姬倾两支冰白手指夹起来,朝着银簪头上极小的一个孔洞扎进去。里头机簧咔嚓一声响,半截簪子便弹开了。

  司扶风眼见着没了办法,抿着嘴不再说话。姬倾噙着笑撇了她一眼,从里面倒出一个卷得细细的皮质纸卷来。

  他摊开纸卷。这才发现纸卷由上好的羔羊皮鞣制成,那皮面绷得极紧,卷起来中指粗细,但摊开才发现一层又一层折叠着。

  姬倾便耐心地一层层把纸卷打开,竟有两尺半长、一尺半宽。上面用各色彩墨画了起伏曲折的线,还用朱笔标注了许多点,每个点边上,都用鬼虏字写着密密麻麻的详解。

  大胤常年与鬼虏交战,他身为东厂提督、总领机密,自然认识鬼虏文字。然而即便他不认得,也在扫过那些曲线和标点之后瞬间明白了过来。

  那是大胤西境的布防图,每一座城的兵马、粮草、弱点,全部用鬼虏文标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将那纸卷卷回原状,塞回簪子里,也不看司扶风,只是撑着膝头、盯着那明灭的炭火,睫影幽幽、眸色深沉。

  司扶风脸上也冷下来,看着他静默的侧脸,心里忐忑、却不做声。

  半晌,姬倾才轻轻叹了口气:“郡主,你忽然撂了挑子,一个人从西境往京城奔袭,咱家本来就疑心。你是个聪明大气的人,不至于为了言官几句话,就放着兄长的下落和边境安危来京城报仇。”

  “难怪你隐瞒身份,却还被人一刻不停的追着追杀,原来,你找着物证了。”

  司扶风半天不吭声,他便转过脸来,司扶风躲着他的眼神,他便寻上来,那幽深眸光几乎要一路淌进她心窝子里。

  司扶风没了办法,只能勉强牵起一个笑:“厂公反正看见了,你眼前这个,是半个月前,我兄长被俘以后、我做了兵防变动以后才呈到兵部去的。七天前,我带兵巡查,路上被鬼虏埋伏,我们死伤惨重,折了大半弟兄才赶走了他们。”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在一个鬼虏将领身上发现了这个,十日不到,我的布防图就换了个模子到了鬼虏手里!那时候我就知道,父王殉节、兄长被俘、我被伏击、西境连连败退原来都事出有因。”

  “兵部、朝廷、甚至京城的贵人里,出了通敌叛国的贼子!”

  姬倾周身的温度也跟着一点点冷下来,他的眉眼里凝了薄霜,那温存隐忍沉下来,便是月射寒江一般凛冽迫人。他把玩着手里的银簪,轻声慢语:

  “所以,你才来找刘平,你认为在朝里向弘王府泼脏水的、跟勾结鬼虏扰乱西境的,是一伙人。你自然知道那伙人必是身居高位,不仅能摸到、更能掌控大胤的机密,所以你谁也不信,一个人一把剑、孤身杀过来,准备以一敌千?”

  司扶风从他凉薄口气里听出些隐含怒意和讽刺来,她便也慢慢腾起些怒火。从父王殉节到如今,那火都在她五脏六腑里烧着,日日夜夜怎么也藏不住,几乎要烧穿魂魄。

  她终于丢了那惴惴神色,挺直了腰杆,咬着牙,亮出她西境困兽的铁骨来:

  “是,我孤女一个,没有父兄撑着,更没有京城贵胄那些宛转心肠,我谁也不信,一个人、一把剑,我偏要把大胤脊梁骨上这块坏疽给它砍下来!若是砍不动,我也要鬼虏人看着,大胤不是只有见了金帛、就能折断腰杆的软骨头!”

  姬倾猛地皱眉,刀子一样摄人的眸光落进司扶风眼睛里来。这一次,她梗着脖子,不肯闪躲一下,那蔓延着千里荒火的目光和姬倾撞在一处,姬倾微微眯了眯眼,眉峰便扬起来。

  马车里静悄悄,能听见炭火毕驳燃烧,空气却冰罩子似的冷下来。姬倾看她还是当年那副执拗模样,偏是脊梁挺直、任谁也按不弯。他既喜欢又恨得牙痒痒,偏生还不能说起当年的事来,握着她的手下意识就要收紧。

  但心头一转念,便想到那手上伤痕斑驳,他捏着不就是捏自个的心,想想、闷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两个人正憋着气僵持着,外头番子一声低喝:“谁?!”

  有人气喘吁吁地禀报:“厂公爷爷,是我、禅悦!”

  姬倾这才皱着眉挪开目光,掀起一点帘子来,声音沉着:“做什么上气不接下气的?”

  司扶风不能动,看不见帘子外的情势,只听见一个少年平复了气息地说着:“今日晚膳才罢,兵部忽然呈了急奏上来,说兵部侍郎方乾大人涉嫌通敌,尚书大人拿了罪证,一路告到皇上面前了!”

  姬倾眸光一沉,看向司扶风,两个人都震惊不语。

  看来刺杀她失败,那个人还留了后手,立刻找了替死鬼。

  姬倾不可察觉的咬了牙关,眸色雪天一般阴晦冰冷:“方乾大人是皇后的胞弟,皇后不曾乱了方寸吧?”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了些颤抖:“皇后……皇后去皇上面前辩解,皇上龙颜大怒……”

  “这会子,怒气喧天、摔了砚台要废后呢!”

第3章 斩蛇之策  厂公大人真是权术好手!

  姬倾放下帘子沉着脸,肃杀神色就雨云般落在他眉梢。他淡声隔着车帘道:

  “你立刻快马赶回去,先把皇后按住,这些时日再不许她去皇上跟前露面,咱家安排些事情,即刻就回。”

  那少年领了命,立刻上了马跑开。

  姬倾盯着司扶风睁大的眼睛,叹着气缓缓摇头:

  “你以为咱家为什么不让你查?咱家在你眼里,竟然是和通敌叛国的人蛇鼠一窝的吗?”

  司扶风看他面色沉肃,心里咯噔一下,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姬倾看她奋力得眼皮子都快抽筋了,终是一声轻笑,那眉眼便渐渐软和下来,如同春山化雪,一点点露出温柔水色来:

  “你看,你瞒着所有人从西境往京城奔命,一路轻装简行,却还是甩不掉跟在后头的虎狼,你可曾想过,那些人的势力已遍及大胤的每一寸疆土?”

  “你才到京城,便有弘王门生给你递消息,你可曾想过,这京城里早就罗织好了刀丝剑刺的网子,等着你来钻,好剿灭弘王府最后一点骨血!”

  “咱家费劲心思,把刺客一网打尽,人恐怕还没押到大狱里,他们就找好了替死鬼,顺便离间帝后,一石二鸟。你可曾想过,你行差踏错一步,整个大胤的江山都会跟着你倾斜进深渊里头?”

  “咱家不是阻止你查这件事,只是京城勋贵盘根错节,除非你能一剑斩下蛇头,否则那巨蛇必然要回身反咬你一口。你若在咱家手心里出事,你要咱家如何自处?”

  他靠得近,衣领间烟烟冷冷的香气便冰雨一样洒下来,司扶风被那冷香一沁,满腔的恨意也一点点凉下去。姬倾冷白修长的手抬起,在她脸颊前悬停了片刻,最后还是沉默不语地落下去,解开了她的穴道。

  司扶风身上一松,立刻长长喘了口气,却不敢抬眼看姬倾。他一路柔声和气、曲意温柔,差点叫她忘了,他是手心里捏着权柄、脚底下踩着尸山的厂公大人。

  她一晃神,姬倾已经撩开帘子下了车,临了却还是不放心,打着帘子回过脸来,沉沉夜色衬着那眉目、既清冷又艳烈,像是白雪红莲开在一处:

  “这件事,咱家跟你一起查。于公,这是东厂对皇帝的职责所在、更是咱家对大胤的职责所在。”

  “于私……”

  他沉默了片刻,声气儿软和下来,藏起了决绝的执拗和霸道:

  “于私、咱家还要你长命百岁的活着,真心实意地、向咱家报恩。”

  司扶风一怔,又想问他,两人究竟何时有过牵扯。姬倾却转了转那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根银簪子,刻意在夜里晃了晃,那簪子落了光,闪闪发亮。

  他扬起声:“备马,咱家拿到了有人通敌的证据,即刻回宫禀报皇上!”

  司扶风心头一热,手一下攒紧了被褥,他是刻意的,恐怕还防着见他走了、有人来害她,所以喧喧嚷嚷地让暗地里埋伏的人听到,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她下意识唤了句:“厂公大人……”

  姬倾却已经翻身上马,那遍地织金的衣摆倾泻下来,流光溯月、威风凛凛的蟒几乎要从祥云里挣脱出来。

  他寒声道:“三档头,你们即刻送郡主去东厂厂卫,叫厂卫的军医给郡主看伤!今个晚上,你们把厂卫给咱家看牢了,任谁插了翅膀,也不准给咱家飞进去!”

  三档头心头一凛,立刻抱着刀大声领命。

  然后姬倾便不再看司扶风一眼,只点了两个番子,策马飞驰而去。

  司扶风望着那碎金闪烁的挺拔影子被夜幕笼罩,直到档头轻声来请,她才回过神,慢慢放下车帘来。

  姬倾在的时候不觉得,他一走,车里竟空旷冷肃起来,司扶风便凑到炭盆子边上,裹紧了被褥、透过车帘缝隙望出去。

  夜色沉沉,远方苍山蛰伏。

  而更远处,星火正在明灭,似乎要烧尽那没有尽头的黑暗。

  ……

  姬倾才踏上乾清宫的玉阶,就看见几个外头伺候的太监宫女在墙根处窃窃私语。见着他来,立刻一个个垂手噤了声,脸色煞白地跪下来:

  “老祖宗。”

  他瞥都不瞥一眼,一张脸寒玉似的,沉默不语地进了大殿。

  才跨过镂空金丝木的月洞门,他便大步上前,撩开碎金浮光的衣摆跪下来,玉白的手叠着,轩昂额头靠在手背上:

  “臣来迟,请皇上降罪。”

  那恭敬里自有股笔挺,就连跪着、也还是矜贵端方,比有些战战兢兢的大臣还要敞亮。

  大殿里响起一个阴沉疲惫的声音:“厂臣平身,你也没成想方乾会通敌吧。”

  姬倾撩着衣摆起身,站得挺拔。他拱手,肃声道:“是东厂疏忽了,臣万死莫辞。”

  斜靠在圈椅里的皇帝揉了揉眉心,脸色越发沉了:“平安伯一族近年声势极大,前些年朕立方宛礼做皇后就是迫不得已,后来又把他那废物儿子方乾塞到朕的兵部里来。若不是这些年厂臣替朕掣肘,这六部内阁只怕都是平安伯的人了。”

  姬倾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皇帝实在闭目塞听,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附和:“是皇上治下有方,臣不过是皇上的剑,皇上指向何处、臣就浴血何处。”

  他说话不卑不亢,却又顺着皇帝心气、全了他的天颜,皇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语调里的恨意便消散了几许:“朕早就有废后的想法,但方乾毕竟是兵部侍郎,虽然证据确凿,却还是要厂臣过问一遭,走个流程。证据已经交给大理寺了,厂臣待会就替朕拟一道旨,由你全权查办此事,有了结果再来回朕。”

  姬倾领悟了皇帝的意思,皇帝已经铁了心要废后,连方乾的事都不想查,他早就猜测如此,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声音里不起波澜:

  “皇上,若是只动了皇后和方乾,怕是不能动摇平安伯根基。臣平日也有耳闻,平安伯交游甚广。兵部、都察院、大理寺、甚至六科中均有他的眼线。”

  “说到这,臣今夜刚寻着那位擅离职守的郡主,她竟也是发现了有人通敌的消息,于是藏着身份,一路奔咱家东厂来告状了。没成想竟在京城里,被右佥都御史扣了,那右佥都御史当年是在平安伯监考的时候得的进士,想必是有所牵连,才敢扣着她。”

  “天子脚下、京畿地界,他竟如此不把王法放在眼里,臣实在心惊。朝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爪牙,皇上若是想连根拔起,臣、愿做皇上的刀斧!”

  说着,腰杆笔挺地跪下去,他说得堂堂、极顺了皇帝心思,就算是司扶风在场,只怕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这颠倒因果、搅弄风云的好口才,皇帝如何能看透,当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厂臣替朕拟旨,今日起,东厂彻查所有机构,凡与此事相关者,从重发落!”

  姬倾立刻跪伏下去,端端正正、没一点差错,但那艳色的唇却在暗影里勾起来,抬头时,又是一片淡然模样:“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臣想着,那郡主虽然擅离职守,但也算为皇上除去平安伯添了柴薪,实在不好追究她擅离西境的事。”

  皇帝揉着太阳穴,想了好一阵,才隐约想起那个便宜侄女的名字:“扶……扶风是吧?朕听闻她被弘王教得舞刀弄枪、砍砍杀杀,没一点贵女该有的样子。”

  姬倾脸色不变,淡声道:“郡主确实不像皇家血脉,只是她这次算是立了功,若是不赏反罚,恐怕会落言官口舌。”

  皇帝一摆手,不屑地笑起来:“这满朝言官,第一个最厌弘王,还会替这没出息的孤女说话?”

  姬倾微微一笑,顺着皇帝的话:“皇上常言,言官最是道貌岸然,臣也深以为然,就怕他们借着这个机会装君子,偏生要给皇上置气才舒坦。”

  皇帝撑着脑袋一想,瞬间就觉得脑颅发疼,于是挥挥手:“不就是个孤女嘛,厂臣看着处置,至于怎么赏,厂臣代朕想吧,你是秉笔大太监,这种小事,朕就全权交与你了。”

  姬倾伏地叩首,声气朗朗:“臣惭愧,定赴汤蹈火,不负皇上嘱托。”

  头顶传来皇帝的声音,似乎舒展了心气,于是悠慢了许多:“朕回宸妃宫里了,闹了一晚上,除了厂臣、没一个叫人舒坦。”

  姬倾头也不抬,贴在地上恭敬道:“恭送皇上。”

  待皇帝走远了,他才冷冷站起身来,亮闪闪的琉璃砖面倒映着他清高的影子,偌大的宫殿沉沉压下来,竟也压不弯那昂藏身姿。

  一见皇帝走了,外头侍候的小内官们立刻碎步上来,恭恭敬敬递上丝帕,跪在地上轻声道:“老祖宗擦擦手。”

  姬倾拎着抖开,擦了擦方才贴地的手心,又轻轻去掸衣摆。为首的小内官很是机灵,当下便低眉顺眼地举高双手:“厂公,这种事小的来做,免得累着您。”

  姬倾便松了手,那丝帕落进小内官手里,小内官双手捧着,细细替他擦拭金丝间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腕间翡翠手钏上垂下的一颗冰透珠子清泠作响,在腰带上跳荡着浮光,如同他的眉眼声气,冰水冷烟:

  “你们今夜都在这伺候?”

  那小内官赶紧交叠了手叩头:“回祖宗,都在。”

  不等姬倾问,他便老老实实将兵部尚书、皇后来的时候的情势说了一遍,姬倾这里也早有探子告诉他了,两下一对,倒是对得上。姬倾随手拨弄了一下那冰透的翡翠坠子,垂下眼帘瞥了他一眼:

  “还算是聪明,对得起你师傅来求咱家,点你到御前伺候。”

  那小太监头也不敢抬,伏着身子,声音里却是感念:“小的记着祖宗的大恩,没一刻敢不为皇上和祖宗尽心。”

  姬倾也不搭理,抬腿便走出去了。门外已经站着司礼监的翁广,见他过来,立刻迎上来,躬身笑起来:

  “祖宗,郡主人已经到了东厂,上药沐浴,然后按您吩咐的,睡在您值宿的屋子里了。”

  姬倾点点头,吩咐他:“先头咱家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做好了?”

  翁广赶紧回话:“祖宗吩咐的,小的们都天天拎在耳边上呢。几套素色的蟒服都做好了,并着钗环首饰,选得都是适合守孝又好看的。只是那脱了孝期以后的衣裳,毕竟还有大半年,怕郡主长了身量,小的们先记着,回头再做不迟。”

  姬倾垂眸回想了一下,那伶仃的脸蛋、嶙峋的锁骨,还有细得海棠花枝似的手腕,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逞凶斗狠。他一想着司扶风,嘴角便噙了笑容,眼神骤然温和下来,像化了一池多情春水。

  翁广瞧着,心里啧着舌,却再不敢多看,只想着老祖宗这艳烈眉眼、冰雪容色,难怪京城贵女看了个个脸红。

  也不知那犟脾气的郡主有什么本事,竟勾得老祖宗也千年寒冰化成春山来。

  他还在心里嘀咕,姬倾却已经回过神,冷冽着声音:“对了,明日你去替咱家提个人到诏狱来,兵部右侍郎陈玄之,必须在他家门口压回来,务必让人都瞧着。”

  翁广应了声,一琢磨,下意识道:“陈大人不是恪王的人吗?”

  话音未落,脖子上瞬间寒意掠过,他一惊,立刻住了嘴。

  姬倾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那薄红下淌出刀子似的冷光:“殿外伺候的几个太监宫女给咱家换了,好好教训。”

  说着,他眼皮也不抬,清泠泠洒下一句话:

  “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眼皮子跟嘴皮子,小的老的都要记住才好。”

  翁广心里一震,立刻躬身目送他走远了。

  直到那月色寒冰似的影子消失在红墙尽头,他才悄悄直起身,摸了把后颈——

  一手冷薄的汗。

第4章 荆棘  藏得最深的那根刺,居然是它!……

  天光才亮,司扶风就彻底醒转过来。

  自从兄长被俘,她便没有一日能够安睡。

  她盯着珠灰远天叹了口气,外头伺候的彦淮就垂着手,轻声轻气地隔着窗纱劝:“天还早,郡主有伤,要不再好生歇一会子?”

  行军的人,惺忪与清醒间,往往隔着生死。因此司扶风的声气里透着股亮堂,仿佛不曾迷盹过:“彦淮公公费心了,不过没事、我习惯了,只是……昨夜厂公可曾回来?”

  彦淮一掸拂尘,招呼着几个侍候的一道捧了热水、衣裙、钗环进来,隔着透光云母屏风回话:

  “回郡主,厂公不曾回来,但派人给您送了个有趣的谜团。说是请您梳洗完了好生琢磨,若是琢磨对了,不仅能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准备在谁脑袋上动刀子,还能得一份顶顶威风的大礼。”

  司扶风“嗯?”了一声,好半天才捋明白,合着姬倾往宫里走了一遭,不仅不急、还悠悠然给她出了道题?

  皇后岌岌可危、兵部暗鬼环伺、西境大军压境,他居然不急?!

  司扶风深深吸了口气,言语里甚是诧异:“你们厂公可真有意思,大清早差人送个谜题过来?这是要考我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字谜、画谜、还是九连环?”

  彦淮一笑,微微躬身:“郡主别急,厂公平日里也常这般检视档头们。老祖宗常说,抽丝剥茧最能锻炼心志、磨炼气性。他老人家今早才吩咐,郡主若是想同他并肩却敌,那就必须迈过那道坎儿。”

  司扶风又好气又好笑,架起胳膊,豪气便从清亮眉目间摇曳而起,她一挑眉、满眼不服:“那道坎?哪道坎?藏着掖着也没事,我连生死亦不惧,何惧区区一个谜题?只管来,必不叫你们看扁了。”

  她说着,心头上的好奇像只馋嘴的猫儿,一下下急切地挠起来,挠得她火急火燎、心气上头,竟是再按捺不住。于是匆匆梳洗过,便催着彦淮把东西取来。

  趁着空当,她换上崭新的衣裳,那衣裙通体石青、袖襕云肩上绣着银白云蟒,华贵衣料里密密绞了银丝,一迈步子、辉煌细腻。

  就着朦胧灯火转了转,那顺着裙摆一圈圈荡开的湖光倒把自己迷了眼。

  司扶风摸了摸领子上澄澈的水精扣子,心下有些尴尬:“小公公们,这怕是不合适,皇上可没赐过我蟒袍,我这么穿、怕是给厂公惹是非。”

  捧着螺钿漆盘的小太监抿了嘴,笑得低眉顺眼:“郡主且放心,皇上昨个儿才下得旨,晚上怕吵着您,旨意给送到提督府去了。您回头住进去,自然能瞧见。”

  司扶风点点头,放下心来。

  才舒了口气,她一寻思,竟品出些不对来,诧异地瞪大眼睛、觑着小太监:“提督府?怎么着、也应该送到我父王在京城的王邸吧?”

  小太监只低下脸,笑得一脸神秘暧昧。

  司扶风张嘴还想追问,外头银鼠毛边镶着的帘子掀起来,卷着两片枯叶、扑进来一阵肃杀的风。她便顺着打滚的黄叶看过去,只见彦淮领着两个太监,抬了个蒙着缎子、叮叮当当作响的物件进来。

  那东西比人还高,彦淮等放稳了,才笑着掀起绸缎来。

  一道四四方方的金丝木架上绷着面鹿皮,鹿皮不透光,朝着司扶风的一面扎着一圈圈锤头针。她露出些迷茫神色,凑上前看。只见正中央画了个金銮殿,以此处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的锤头针上嵌刻着字符。她一个个看过去,东厂、内阁、锦衣卫、吏、户、礼、兵、刑……从最高的京官到各处州府县衙,居然齐齐整整标注在上头。

  她看得两眼发直,摇着头笑起来:“好呀,厂公这是做了个朝廷版的沙盘呢……”

  司扶风边笑、边伸手摸了摸刻着“内阁”的锤头针,鎏金的弧光便嵌在她黑沉沉的瞳孔里,像一弯锋利的凉月:

  “这东西,跟我们在沙盘上插得小旗子似的,要破哪座城、就拔哪个旗子。”

  彦淮露出些惊诧神色,躬了躬身:“郡主到底是指点千军的人物,一看就明白了。旁的人总要小的解释许久,才能明白厂公的心思。”

  说着,他朝背面指了指:“郡主,鹿皮另一边,所有针尖上都缀了个铃铛。但这所有铃铛里头,只有一颗是金子打得,其余都是薄玉凿的。您先思量着,厂公打算从何处入手,然后按您猜测的,拔一根对应的针下来,若是落地不碎,您就是猜对了。外头备好了马车,到时候便送您去厂公眼前。”

  司扶风撑着膝盖、皱着眉偏过头来看他:“那猜错了呢?”

  彦淮抿了嘴,垂着眼憋着笑意:“厂公说,碎一颗玉铃铛,那您就要陪他去一回京城贵女们的品香会。”

  司扶风一听,急得当场嘶了口寒气,头摇得能看出虚影来:“不成不成,这个香那个香的,闻久了让人昏沉沉只想吐,我可对付不明白。”

  底下小太监们都抿着嘴静悄悄地笑,彦淮也笑了,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郡主、用心斟酌了。”

  司扶风长长吸了口气,不由得佩服厂公这捉弄人的手段。她越怕什么,就往她脑袋上砸什么,逼着她不得不静下心来对付。

  她无可奈何的撇撇嘴,定了心思看向木架,那一圈圈锤头针鎏金的光点、便繁星似的在她眸子里浮动——

  犯人都关在诏狱,诏狱在锦衣卫边上……手在锦衣卫的锤头针上悬停了片刻,却又默默蜷缩回来。

  不对,厂公昨夜已经交代了档头们,期限未到、犯人又多。譬如父亲那位门生,不过是个临时寻的饵,恐怕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探清,只是见财背主。而刘平当时裹着亵衣的模样,明显不知道她和刺客潜入的事,和方乾一样,冤死鬼一对,自己知道的、怕还不如旁人多,眼下去了,也不过耽搁时日。

  那么,是兵部?

  她盯着那兵部的锤头针发愣,想了半天,复又摇摇头。

  不对,敌人心思如此缜密,眼下兵部里外必然安置好了诱饵,等着他们咬钩子、扎得一嘴血。即便他们需要物证,也必得是自个伸手、从阴沟暗角里摸出来的东西。

  那么……是大理寺?

  按说京官犯了案子,第一时间物证就落在大理寺,其后才被锦衣卫或东厂提走。但物证拿回来查验才看得真切,大理寺人多眼杂,待得越久、枝节越是横生。

  到底是哪里?!

  她“啧”了一声咬着嘴巴,缓缓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脑子里便浮出大胤天穹下,狼烟纵横的棋盘来。

  徐夫子说过,对阵既是对弈,棋盘有边、但人心无边。对阵必须将眼光从落子处拔高,从高处、看远处,既看棋,更要看下棋的人。

  而眼下,下棋的人藏在暗处……

  不对!司扶风脑海里仿佛拨弦似的一动,浓如雷云的阴翳里,骤然亮起一点星光,那是野兽的獠牙、藏在雾里闪着寒芒。

  他们的对手不止一个,除了京师的蠹虫,还有蛰伏虎视的鬼虏!

  鬼虏狡诈,与大胤贵胄做交易,不可能尽然放心。必得安插眼线在暗处盯着,万一对方有诈,鬼虏方能及时应对。那么眼下,必然有鬼虏细作藏在京城,于暗夜之下奔走。

  还有那日的刺客,他们中竟有逃兵。

  京畿之地洒满东厂和锦衣卫的刀网,鬼虏细作和逃兵如何躲过盘查,藏身于京中?

  所以……兵部不过是根漏头的刺,而骨血之下,一棵扎根最深、最不起眼的荆棘,尚在疯狂向着心脏钻营!

  在彦淮屏息凝神地注视中,司扶风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那裹着纱布的手次第掠过大胤的半壁朝廷,最终停留在一根锤头针上。厚铸的鎏金倒映着她的脸,针尖脱出皮面的瞬间,星芒汇聚、如同长锋出鞘。

  一点金色落在鹿皮后的绸缎上,滚落到彦淮的皂靴边,叮铃铃碎响入耳。

  司扶风在彦淮诧异的注目里,长长舒了口气,直起脊梁。

  她舒展眉眼笑得快意,眸中倒映着满室光华,云散浪静、天海清晏:

  “如何,我算不算得,迈过‘那道坎儿’了?”

  ………

  大明门旁的偏街,是京中人常说的“尚书街”。

  吏、户、礼、兵、工五部都坐落在偏街上,夹道红墙掩映、牌匾藏金,一座座官邸如同镇国的巨兽列队于皇城跟前,巍峨俯瞰着京师烟霞。

  然而深墙轩屋下,京城的秋末、寒气有多沁骨迫人,侍郎宋培然比谁都要体会得真切。

  有小吏端着炭盆放在他桌案边,他就着炭火暖了暖手,刚想贴得近些,就被熏得一阵眼涩,只得捂着眼睛便往后仰,笼着夹棉的旧袄子,言语间全是无奈和苦涩:

  “李叔,今年天气如此,朝廷居然还未派发银丝碳吗?”

  被他称为李叔的小吏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侍郎大人,上头一直没给回话,您用着自己的俸禄买这黑炭到底不是个事儿。您向来清廉,家里还有老人娃娃几十口嘴巴等着吃饭呢……”

  李叔说着,看了眼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露出些不忿来:“都是这些官场小人、嫉妒您青年才俊,而立之年便做了侍郎、深得尚书赏识,又看不惯您行事光风霁月、廉洁自持,所以故意给您使绊子。”

  宋培然清和一笑,拢了拢袄子,看着桌上堆得满满的文书,清秀脸庞上全是惭愧和歉意:

  “无妨,上头也有许多要事,哪里管得了这些。到底是我自小冻坏了身子,还没到冬日、竟也手脚发凉、骨头发酸,别的也罢,只是担心弄脏了这些文书,惹得龙颜不悦。”

  李叔感慨的摇摇头,一脸不平、正要说话,洞开的大门外却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急促如战鼓、暴烈如骤雨,一路汹汹踩着令人心惊的节奏,由远及近。

  跟着响起的,是让整条尚书街都为之丧魂的肃杀呵斥:

  “东厂办案,提督亲临!”

  “户部上下所有人,中庭听审!”

  “违者,杀无赦!”

第5章 儆猴  厂公,我既然来了,可有资格与您……

  李叔一惊,宋培然也错愕的和他对视了一眼,匆忙舍下棉衣、理了理衣襟快步往庭中走去。

  只见白石台阶上,褐衫直身的番子们提着长刀,皂靴踏过地面、腾起微尘。他们肃杀着脸鱼贯而入,自两侧一字排开。而后两个金刚怒目的档头往门下一站,所有人在一刹间躬身抱拳,朗朗洪声汇成一处,冷硬如金戈铮鸣:

  “厂公!”

  宋培然俊秀的眉微微皱起,脸色不可察觉的沉了沉,低下头倾身拱手。

  清亮的马蹄声自门外洒进庭院,寒玉似的人便披着一身冷冽晨光、挎着刀,策马徐行而来。

  马上的轩昂青年穿了件玉白坐蟒织金妆花曳撒,衣摆水云般张扬摇曳。日光在他身后游弋变幻,膝襕上的蟒就在动荡的光里明灭,一时狰狞、一时桀骜。

  宋培然这才抬起脸,谦和一笑,既温平又清雅,任谁瞧着,也挑不出半点刺。

  宽大的官服垂下来,勾勒出宋培然两只手臂细瘦如竹节,却不妨他声音朗朗:“下官见过厂公。”

  姬倾驻马于宋培然面前,手按在刀柄上,似笑非笑地垂着眼。挑起的眼梢飞着薄红,是花间雪、酒中月一般的冷冽艳色。

  但那沁着冰烟的目光,却孤高地向衙门里掠过去,并不落在宋培然身上半分:

  “宋侍郎清名远扬,朝中无人不盛赞。今日一见,果真一副清苦做派。”

  宋培然露出些赧然,苦笑着摇头:“都是虚名罢了,厂公折煞下官。”

  外头喧天的响动就像山崩的碎石、砸进了户部这潭平静隐秘的深水里。一时间,尚书扶着乌纱帽、员外郎提着靴筒,七手八脚、仓惶无措,每间房里都滚珠似的窜出来大小官员,几十人乌泱泱挤在庭院里。

  所有人都苍白着脸,朝姬倾拱手的时候、藏不住眼下鼻前的惊慌,声音更是高高低低参差着,唱戏似的:

  “见过厂公!”

  姬倾缓缓策马,逆光徐行。马蹄停在白发苍苍的尚书面前时,户部尚书桂攀觑着那波光晃荡的衣摆,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砖缝里:

  “厂、厂公大人亲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姬倾居高临下,月照冰河似的眸光从每个人脸上流淌过去。那样慢悠清闲,众人却只觉得喘不上气、周身都沁起凛冽寒意,两边脸颊和心里毛毛的,像浸在冰水里、怎么也宁不住心神。

  姬倾见他们一副失了魂的慌乱模样,鼻间便哼出个冷冽的笑:

  “粤州清吏司郎中钱从、员外郎张楚、并两位主事,往咱家跟前站,咱家有个小事,须得请四位大人赐教。”

  他说得客气,言语里却只有肃寒的冷意。站在人群后头的四个人登时一凛,垂着头迅速交换了一下仓惶的眼神,急惶惶分开人群,拱着手、折着腰朝姬倾拜下去,声音抖得要摔碎在地上:

  “下官见过厂公大人。”

  等他们拜完了,姬倾便胳膊肘撑在马背上,微微朝他们倾过身子来,眼角眉梢凝结了薄霜:

  “大人们何至于如此惊慌,瞧瞧这满头的汗。咱家左不过是想问个人,那人是粤州人士,大人们总领粤州户籍银钱及大小事务,想必比咱家清楚。”

  为首的郎中和员外郎互相觑了一眼,两个人都不敢抬头,后脑勺悬着姬倾的眸光,刀子似的凉而锋利、仿佛自个的项上人头突然就长得不牢了,一呼一吸间随时都会滚下来。

  最后还是郎中钱从硬着头皮上来回话:“厂公大人,下官统领粤州事宜,只是成日间批得文书实在太多,只怕未必记得大人要找的人。还请大人千万恕罪,下官一定亲自带人日夜翻册子,就是消息埋在地缝里,下官也给它掘出来。”

  姬倾唇边勾起一点笑,众人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冷白浮光,耳边便响起萧萧铮鸣。姬倾长刀出鞘的瞬间,那四人一个哆嗦,当下就软了膝头,砰砰接连跪在地上,捣蒜似的朝马蹄前磕头,你一句我一句抢着喊:

  “厂公饶命、督主饶命……”

  姬倾轻轻转了下刀锋,面色冷冽、眸光玩味:“咱家拔个刀而已、四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钱从摸了摸后脖子,发觉头颅尚在,和员外郎张楚面面相觑了一会,抬头仰望着姬倾,抱拳哆嗦道:

  “厂公大人,您要找的人、下官一定仔细辨认。”

  姬倾这才露出些冷薄笑影,他持刀的手抬起来,刀尖一动,旁边番子捧着的盘子上、盖布哗啦落地,然后长刀微翘、挑了个浅黄猩红的东西,软塌塌摔在员外郎张楚的脸上。

  姬倾云淡风轻地看向张楚:“张大人,你瞧仔细了,他叫张六儿,是粤州的逃兵……不过咱家不明白,一个逃兵进了京,怎么还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安置的流民。”

  张楚只觉得迎面一道温热砸上脸,触手黏黏糊糊的,似乎还沾着湿哒哒的软乎东西。他惊疑地将那东西从脸上扒拉下来,才睁开眼,眉骨上就缓缓滚落一串血珠子。

  他一怔,低头看着手里湿热柔软的东西。

  薄得像一层纱,上面的褶皱分外眼熟,后头黏着浅黄暗红一片、黏腻腥脓的碎渣——

  那是才刚扒下来片刻、还腾着热气的一张脸皮!

  张楚吓得一声惨叫,手抽搐似的扬起来,那脸皮就飞出去,斜掠过半空,“啪”一声砸在宋培然起了毛边的皂靴前。

  宋培然依旧低着头,仿佛不经意地抬眼望了张楚一下,张楚便像兜头被沸水烫了似的,哭喊着、跪着往姬倾马蹄下膝行,头撞着麻石地面,磕得血红一片、砰砰作响: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

  姬倾的目光顺着刀锋一路淌下来,却并不回话。张楚见他冷淡不语,嚎啕着就要去拽他浮动着碎金的衣摆。

  姬倾便看向他,冷冽日光落在袖襕上,激起金光斑驳、耀得人睁不开眼。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冷冷提刀,仿佛看着草虫挣扎般、嘴角勾起一点鄙薄的笑:

  “钱郎中并两位主事,各位看好了,待会仔细回话,不然这位员外郎,指不定能等着你们一块儿上路。”

  浑身瘫软的钱从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寒白,激扬着斩断一幅幅冷淡日光、凉得人心头一颤。一蓬血雾便从张楚脖子里爆开,红纱似的朝众人笼罩下来,周遭的树叶草尖上、细细挂满了珊瑚珠似的血滴。

  张楚想去捂住脖子,但双手捂不住滚滚淌出的热血,便只能发出呜咽般粗粝的倒气声。他绝望地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一抹虚无,咽喉上有血汹涌着淌下来,他的眼神便慢慢没了光彩,咚一声、人像脱线皮影一样砸在麻石地上,泼溅开满地滚烫猩色。

  一摊暗红无声蔓延,一点点濡湿了户部的官员们一尘不染的皂靴,他们批淋着满头鲜血睁大了眼睛,噤若寒蝉地看向姬倾。

  姬倾挥开长刀上的残血,微微扬起下颌。

  那流光烁金的衣摆明灭着耀眼光芒,掀起金色的风暴。

  ………………

  司扶风迈过户部门槛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幕艳绝冷厉撞进眼里。

  满院子幢幢人影模糊了面目,荒芜天光下,策马持刀的背影被日头拢着,那宽肩窄腰便镀上一圈冷白光晕。

  他手里,滚烫的血沿着冷薄刀锋滴落下来,汇进地上缓缓摊开的血泊,蜿蜒如业火。

  换做旁人,也许会却步当场,或是胆寒、或是瑟缩,但司扶风只觉得炽热而震撼。她在白骨黄沙的冻土上长大,她亲近火,也热爱花。

  她牵着裙子拾级而下,那浅青的裙摆洋洋洒洒在风里散开,似一泓春水吹皱、似一片浅草起伏。姬倾回头的瞬间,司扶风像一只春来的燕子,衣袂间细碎银闪跳荡,一路闯进他的剪水瞳眸、刻进他的素雪心窝。

  燕子般轻盈快意的少女走到他身边,天地间便温软缠绵起来。

  司扶风扬着脸,笑影里藏不住雀跃的小得意,那脸上神气极了,连两鬓散落的发丝都要跟着飞翘起来:

  “厂公,我既然来了,可有资格与您提刀偕行,共襄这万里山河?”

  姬倾自马上垂下眼看她,睫影下,温存眸光里激扬着赞赏与欣然:

  “郡主果然不负咱家希冀。”

  “今日,便请郡主与咱家一道,仔细将这户部、掏出心子来查个彻底!”

  他话音才洒冰似的落下,户部尚书桂攀脊梁一软,一下便摊倒在地上。司扶风朝他走过去,弯下腰,盯着他恍然的老脸,敛了笑容,眸光亮得像刀片绞进人心里:

  “我且问大人,京城安置的流民户籍,你可曾细心查验?为鬼虏奸细和私兵替换户籍、潜藏京中,究竟是谁的授意?”

  桂攀一张老脸涨得如猪肝,他骤然朝着姬倾扑下身骨,久久不敢抬头:

  “厂公……厂公明鉴啊,老臣年老体乏,几次上书告老,皇上都不曾应允。但老臣如今眼花手抖,看一会文书便喘不过气来,政务、政务多半背着人,命手下得力之人处置。”

  “罪臣、罪臣无能,但当真不曾知晓粤州清吏司干得这些误国殃民的祸事啊!”

  说着,浑浊的哭腔在他干枯苍老的胸膛里起伏颤抖起来。

  瘫软在旁的钱从和两名主事也膝行过来,一时间、庭中此起彼伏皆是痛哭哀嚎。

  姬倾微微眯起眼,勾起一点冷峻凛厉的笑:

  “得力之人?那尚书且跟咱家说说,您那位得力之人,是何方俊才?”

  桂攀和钱从磕头的身形顿时滞住了,他们僵硬着脊梁,低垂的脑袋自胳膊下缓缓转向同一个方向。

  那里立着一道清瘦温雅的影子,姬倾却眼皮也不抬,声气冰山远水般淡淡:

  “咱家果然没瞧错。”

  “宋大人,当真是个悄声谋大事的人物。”

第6章 送炭  咱家是来户部送炭的!

  满庭死寂。

  一刹那,满院子讶异和怀疑的视线汇成冰河,自宋培然清癯肩头上淌过去,淹没了他错愕的俊脸。

  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尚书跪伏发抖的模样,声音因着急切而微颤起来:

  “尚书大人,下官虽愚钝、但素日里没有一刻敢忘您的教诲,下官视您如父如师,……为何如此构陷下官?”

  说完,因着沉痛,一时便忍不住连连急咳。他在朝中素有贤名,又谦和为人,眼下虽被东厂矛头直指,却也还有同僚担忧地上来劝。

  宋培然手背抵着唇,不知是因着咳嗽难忍、还是因着人心寒凉,眼眶一片发红:

  “若是厂公不信,大可查验户部所有上奏文书,我虽经手,最后签押盖印的却都是尚书大人。我素来谨小慎微,怎会越过大人私自做主!”

  姬倾看他在风中轻咳、但笑不语,甩开碎光粼粼的衣摆、自马上翻身而下。

  他信手自番子手中接过鹤羽大氅,大步踱至到司扶风身边,手中大氅划开无数道金璀的光线,司扶风肩头便落下了厚重又温柔的晴云。

  “京城深秋肃寒,宋大人一个男子尚且抵挡不住,郡主倒好,扛着一身伤、在大风口里敞着。”

  一阵清冽的香细雨似的洒下来,融进那暖意里、拥住她周身,她微微一怔,下意识拉住了大氅的金扣。

  姬倾摇头轻叹、目光全笼在她肩头脸上,转身时惊鸿一瞥,司扶风却觑见那眸子里缠绵着烟水、烟水里盈满她的眉眼,摇曳成丝丝缕缕。

  她心上突如其来地吹皱一弧弧颤,风牵着她的发丝扬起,粘在姬倾衣裳经纬间的辉煌金线上。他走远,琵琶袖上缠着的发丝依依松开牵绊,而她竟从那千丝万缕地缠绕里、看出些荒唐连绵的不舍。

  司扶风深深吸了口凉气,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头恍惚着:

  京城这风有问题,吹得人神志不清!

  户部官员们躬着身子愣在当场,一个两个面面相觑,屏着呼吸、只敢用那惶恐的眼神交流:

  定是前世积了大德,能眼见着杀人的屠刀、化作指间温柔!

  而姬倾却不在意,在众人目瞪口呆地注视里、他抬手朝番子们挥了挥,看向宋培然的时候、便敛了笑影。

  空气里才温起来的一丝丝暖便被那肃杀搅散,众人心里一惊、一个个骤然静默着埋下脸,庭院里复又寒气渗骨。

  那寒玉冰烟的脸沉在光影里,声气淡淡、没人探得出喜怒:

  “咱家听闻侍郎清苦,可惜朝廷里没批下银丝碳,咱家哪有胆子私自放库?今个儿、便特特给您备了一筐黑炭,大人可别嫌弃。”

  冷意丝丝的话音才落,便有番子抬了装满黑炭的箩筐,稳稳当当放在宋培然面前。

  宋培然沉沉的目光自炭框上扫过,微微蹙起眉。他躬身,朝姬倾抱拳,声气里的感动和刚直都装点得恰到好处:

  “下官谢过厂公,但无功不受禄,您的恩情太大,下官怕日后、直不起脊梁。”

  姬倾却也不恼,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腰间的绦子,上面的水精坠子迎着光晃悠,落在那黑炭上,一阵明一阵暗。

  他似乎早有答案,眼皮儿也懒得抬,只不急不慢地说起另一件事来:

  “昨个儿夜里,咱家右佥都御史刘平大人府上,撞上了一拨死士。其中一个,便是这张六儿。底下档头说看他眼熟,竟是粤州的逃兵。可逃兵最是贪生畏死,东厂来擒、怎么可能自尽拒降?”

  宋培然笑得大方妥帖,朝他轻轻躬身,温言道:“许是督主威名远扬,叫此等宵小闻风丧胆。”

  姬倾淡淡一笑,只负手逆着天光,朝司扶风悠悠望过去,眉梢挑着些锋利:“郡主瞧着这事儿、究竟哪里古怪?”

  司扶风早有疑惑,于是昂然起腰身,朗声叩问庭中众人:

  “各位大人,自二十年前东南总兵重挫倭寇之后,近些年东南海域可以说是大胤最富庶、最安逸的地方,许多富户子弟甚至花了银钱买去东南服役,不但没半分危险、还能时常花天酒地尽享繁华。那样好的地界儿,还冒着杀头的风险当逃兵?”

  姬倾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声音渐淡渐冷:

  “若是这张六儿,根本就不是张六儿呢?”

  宋培然清俊的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沉静不语。

  姬倾转过身,胸前的坐蟒脚踩云烟、迎着万丈天光,冷然俯瞰着宋培然,玉璧冷清的声音便冰雨似的洒下来:

  “宋大人,您说、会不会是有人买通了户部,先由粤州清吏司从死人里头、寻了个没销户的张六儿,给别人安上姓名。然后联手兵部,将此人送去粤州军营,等他熟悉了大胤风土和军中招数,再逃亡进京。而户部便又给他换上流民的户籍,让他在京中落脚谋事。”

  宋培然似是仔细思虑了片刻,才清和一笑,露出费解的神色来:“下官最是不善变通,大人说得方法如此复杂,就为了放一个闲人进京吗?下官不甚明白。”

  “但若是、这偌大京城里,被偷梁换柱的、远不止一两个流民呢?”姬倾微微俯身,漠然地盯着那框里的黑炭好一会,才负手一笑、又直起身子。

  司扶风看着,只觉得精致的人做什么都贵气优雅,那一起一伏、倒像是沾了露水的冷竹在风里摇曳。

  她不明白姬倾总惦记那炭做什么,疑惑的皱了皱眉:“厂公大人,这炭里可是有什么乾坤?”

  姬倾听见她说话,微微扬起孤峻下颌,似笑非笑:

  “扶风郡主还不知道,昨夜诏狱里,咱家提了各坊屯卫中的锦衣卫来认人。最后是正西坊的认出来,这张六儿、如今是千儿胡同里安置的流民。咱家派人上门,那积善堂里拿出他的户籍黄册来,咱家仔细看了,还真是户部尚书的签印。”

  他说着,目光幽凉落在桂攀的满头白发上,桂攀整个人抖得连影子都在晃颤,他抬起树皮般皱巴的老手,指向宋培然,眼睛却不敢看他,只喘着气战战兢兢求饶:

  “督主大人明鉴啊……那字、那字正是因为宋培然仿得一模一样,罪臣才把文书交予他代为批复的呀。”

  宋培然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撩官服,朝姬倾跪下去,清瘦的身骨执拗挺直,肃容道:

  “请大人明察,下官无愧为官、无愧为人!”

  他素来做派刚直,是谁都能瞧见的清贫勤苦,便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他的话频频点头。姬倾淡淡瞥了宋培然一眼,安神定气地抬起一只手,当下便有番子躬身上前,将一本黄册小心翼翼呈到他手中。

  他一边朝宋培然缓步踱过去,一边慢悠悠揭开那黄册浸了水渍的封皮,声气里挑着点似有似无的冷:

  “咱家昨儿夜里才拿到这黄册,字迹看着是桂攀大人的没错。但东厂做事,哪有看看便罢了的道理、果然,等番子挑了那缝起封皮和内页的麻线,里头夹层还真找着些奇怪物事。今日特特来请宋大人为咱家解惑,这封皮和内页之间夹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将那交叠的内页和封皮分开,拎在宋培然面前予他细细辨认。

  宋培然抬眼去看,只见那封皮里层压着几颗大大小小的斑驳。似墨点,却比墨点干燥灰暗,看上去、倒像是什么东西的灰烬。

  姬倾见他沉默不语,冷白手指摁着一颗稍大的灰点,两指玩味地擦了擦,指腹上便抹开一层干枯又细小的颗粒痕迹。

  他闲庭信步似的自户部官员们面前悠然走过,那覆着薄茧、骨节冷峻的手上,一丝暗沉里泛着深灰的光泽便映在所有人眼里。

  户部众人垂着头,在暗影里你看我、我看你,等姬倾走到院子尽头,才有人犹犹豫豫的半直起身子,目光迟疑地烙在宋培然身上,语气里浮动着惊异:

  “回大人,这是碳灰,其色暗沉灰白,不是朝廷派发的银丝碳。下官看着,倒像……

  “像是黑炭的灰烬!”

  姬倾“哦?”了一声,脸色却平淡而波澜不惊。

  “宋大人,流民黄册上的签押、写得是八月中旬的日子。这偌大户部,中秋时节就用上炭火、且只负担得起黑炭的,当只有您一位吧。”

  宋培然沉默了片刻,抬眼时却还是不卑不亢的模样:“近日天寒,想必积善堂也熏了黑炭,流民挤着取暖,许是那时弄上的也未可知。”

  姬倾笑而不语,司扶风却慢慢摇着头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笑话。她疏旷明朗的眉目里,难得涌起冷然和鄙薄:

  “大人,您是欺负谁没见过户籍黄册呢?那黄册因防着磨损,边沿的麻线钉得最是细密,一抹就碎的碳灰能如此完整地飞进去?想必是批文后、将沾了墨的纸张放在旁处晾干时,不小心粘上,后来与封皮缝合,碳灰便被紧紧压在了夹层里吧!”

  姬倾见她气得笑了,便冷漠地瞥了宋培然一眼,清浅叹息:

  “宋大人,别耍嘴皮子了,免得气着郡主。咱家估摸着,你要辩解说、这碳灰可能是底下人运送文书的时候在别处沾上的。那简单,咱家这就点几个番子,去取户部的尚书印来,印泥最是沾灰,咱们且看看,那红泥里头,会不会有碳灰的碎屑?”

  宋培然温平的脸色终于冷下来,就像一汪藏着秘密的深水退了潮,底下吃人的蛇便露出冷冰冰的鳞甲,吐出了它狠毒的红信。

  他眉间染上孤注一掷地讥诮,在户部众人或是震惊、或是鄙薄、或是恍然的视线里,轻轻冷笑:

  “厂公大人,下官若愿意昧着良心做这杀头灭族的大事,总要得些好处,又何至于过得如此清贫!”

  姬倾缓缓转身,日光自他身后倾泻,深秋冷阳便拉开修长一道剪影,周身笼着煊赫白光,巍然不可逼视:

  “大人当真没看出来,咱家这碳、是从何处掏出来的?”

  话音未落,他抬起长腿、一脚踹在那碳筐上。

  碳筐应声而倒,堆得满满的碳石便哗啦啦铺开一地深黑。

  而深黑边缘,方才温热的血泊渐冷,淹没庭院深深,凝结了暗色的霜。

第7章 渔翁  风起云涌,篷下渔翁

  黑黝黝的煤块滚出老远,撞着司扶风的掐金小靴,才晃了两下停住。

  她拾起来,放在手心掂了掂。顷刻间,恍然大悟的神色盈满眉眼。

  满庭迷惑里,司扶风将那碳块用力掷在地上。清脆一声,千万点墨色飞溅着朝四周弹开,地上一小团银白裹着辉光,叮叮当当落在宋培然膝盖前。

  有人指着那团光华融融的东西,惊声道:“这是银锞子啊!”

  庭院里瞬间腾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私语声,如同滚油里溅落了水滴。喧天的哗然中,宋培然脸上骤然浮起阴翳,仿佛那银锞子砸裂了他温润的面具,藏身已久的阴狠、就从裂缝里一丝丝渗出来。

  姬倾缓缓朝他走近,笑影淡淡、眼梢上飞挑着薄冷:“宋侍郎,咱家平日不动你,不代表咱家是聋子瞎子。京城每位官员私下的谈吐交游、咱家都记着暗账,日子到了,自然要拿出来索命。”

  还在低声怒骂的官员们当下便住了嘴,一时间像打翻了染色缸,有人脸涨得发红、有人怕得发白、还有人脸色枯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们如同掐了咽喉的老鸹似的,一个个噤了声,只剩惶恐的眼睛偷偷朝着姬倾身上瞟。

  姬倾却仿佛没看见,他朝着宋培然微微俯身,负手于他头顶轻语:

  “这是锦衣卫从宋侍郎家柴房里扣下的,据说是宋侍郎自小家境贫寒,兄长为了供他读书,给人放牛遇上风雪,活活冻死在地里。于是不论寒暑,宋侍郎每月月末,就会在平日所需之外、单独再买上这样一筐黑炭,托人送回老家供在兄长灵前,好叫兄长不再受冻。”

  “咱家着人拿了那炭铺老板来,他倒是个硬骨头,现在还在狱中熬着,不过咱们大可猜猜,他能熬到几时?”

  宋培然缓缓抬头,死死盯住姬倾,那谦谦君子的脸皮终于一块块剥落下来,露出里头血淋淋的伥鬼:

  “东厂好手段,你已然都查得清清楚楚,还差我一纸供词?”

  姬倾轻笑着直起身,皂靴尖儿玩味地拨弄了那银锞子两下:“咱家要抓的,不止你这条沽名钓誉的水蛇,更要循着浪头、抓住那兴风弄雨的恶蛟。”

  说着,他信手点了两个番子:

  “带宋侍郎回诏狱,兵部陈侍郎眼下正在诏狱喝茶呢,务必让两位侍郎打个照面。”

  番子们抱拳领了命,挎着刀上来要拖走宋培然,而变故、就是在这错身的一刹发生的。

  远天边一声厉响炸裂,滚滚回荡的余音震得众人纷纷看向墙头。而司扶风站在宋培然对面,眼前便骤然爆开一簇红白斑驳的血花,她在那纷纷洒落的细密血珠里抬起眼,正对上他瞪大的眼睛——

  巨大的血洞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前额上,里面隐约露出破碎的血肉和颅脑。透过幽深的洞口,能看见他身后的官员们鲜血披离、茫然惊恐的脸。

  而宋培然的眼神如同熄灭了余烬,快速褪去了惊愕和不甘的神采。他枯槁如朽木的身体晃了晃,失神地重重砸进血泊里,给那暗色薄冰添上了滚烫一笔!

  不过一瞬,宋侍郎满身的温平清和就被活生生剥离下来,撕下人皮、化作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

  司扶风一把攒紧了拳。

  绵绵扩散的余音里,她听见自己下意识的大喊响彻庭院:

  “鸟铳!是鸟铳!掩蔽!”

  骨血里的本能瞬间被点燃,第二声厉响炸开之前,她已经一脚点在庭柱上,在姬倾挑起长眉的错愕中,毫不犹豫地将他扑倒在墙影下的浅草间。

  那宽大鹤氅悠悠落下,如同垂下了墨白的烟云。

  司扶风一把挥开那绊手绊脚的衣裳,满院子惊叫、哭喊、马嘶交织成嘈杂的声浪,刹那间如同热腾腾的鼓点在耳边煽动,她的胸膛里便烧起了烈烈怒焰。

  每一次!每一次寻着蛛丝找到巢穴、却都被对方一刀斩断了因果。这偌大京城里藏满了暗鬼,姬倾与她步履维艰,根本甩不脱身后的鬼火游魂!

  她恨恨地咬着牙,翻身下来、匍匐着扫视庭中。杂沓慌乱的脚步中,粤州清吏司郎中钱从抱着脑袋、哭喊求饶的身影撞进眼里。

  时间不够了,若是铳手在补充火药,以寻常鸟铳来算,她也已然赶不到钱从身边了!

  就在她心头沉下的刹那,耳边传来姬倾裂冰碎玉的厉喝:

  “二档头!”

  藏身于庭柱后的二档头闻声,当下便自腰后取出了一卷长鞭,“啪”一声脆响,灵蛇似的纤影抖擞于寒风中,利落的卷住钱从的脚踝,绷紧的瞬间“咯吱”作响,一口气将他往庭下拖去。

  几乎是同时,远方传来了第二声火花炸裂的回响。一颗划破风线的铅丸如同俯冲的鹰隼,毫不犹豫地在钱从左臂上炸开一丛血花。

  钱从杀猪似的惨叫,蜷曲起身体凄厉哀嚎,二档头和身边的番子们合力绞紧鞭子、终是一把将他拖进了阴影中。

  司扶风脑中划过两声炸响的间隔,当下便反应过来:

  “这不是普通的鸟铳,这是鲁密铳!”

  鲁密铳准星好、瞄得远、换弹极快,但因着用得是强上弹的法子,密集地打下来,眼下若超过四铳,便有炸膛风险。

  趁着铳手换弹的间隙,她从墙影边缘探出头去,东南方向、约莫五十丈开外,一座悬着铜铃的高阁上,沉冷铁灰的反光一闪而过。

  而更令她吃惊的事,姬倾竟然坐直了身子、露出了大半个额头!

  司扶风只觉得心脏一下子顶住了嗓子眼,她在一瞬间拔地而起的惊慌中,再次飞蛾扑火般、张扬着衣裙扑进了姬倾的怀里:

  “厂公小心!”

  她大喊着,脸颊撞上一道宽阔胸膛,隔着名贵衣料,陷进一片炽热坚韧里。

  在司扶风闯进他胸膛的瞬间,姬倾便抬起手,按着她的脑袋,以一种拥抱的姿态,仰进了浅草。

  被草尖淹没的刹那,厂公大人隐在浓影下红唇,勾起一个无人得见的愉快弧度。

  司扶风的脸陷在清贵凛冽的冷香里,而后脑勺包裹着姬倾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刚好落在她耳边。那指腹的茧子摩擦过薄软耳廓,刹那间细小的刺痒勾着她心弦一颤,一大片温热的酥麻就漫过后颈肩头,好似琴弦的余韵,推波一样、战栗着没入四肢百骸。

  司扶风觉得自己像是困在了绝境里,后头是冷枪夺命,前头是缱绻深渊。

  姬倾感受到胸口激荡的心跳,他垂下眼帘,撞上胸怀间一张通红的脸。两个人离得太近,连呼吸和眼神、都此起彼伏的缠绕着绊住,胶着得扯不开。

  刹那间,司扶风眼见着姬倾勾起笑、抬起孤冷的下颌。

  他湿漉漉的眸光在睫影下微颤,深沉的湖水便漫上来,里头浮出静悄悄的夜魅,撩拨着水色朝她逶迤而来,再靠近一分,便要被摄走魂魄。

  只短暂一瞬、也悠悠漫长,司扶风心头地动山摇,慌得她猛地攥紧了双手,在伤口滚烫的剧痛里,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拼尽了骨节里的气力、从那丝丝缕缕的缠绕牵绊里挣脱出来。

  于是人生头一回,厂公大人被一个姑娘狠狠按在草里,他一丝不苟的领口被姑娘攒紧的手扯乱,崇山似的锁骨露出些绯红边影,晃得姑娘别开脸,咬牙切齿地大喊:

  “厂公别怕!”

  姬倾当然不担心,毕竟他早就笃定,没有第三枪了。

  外头守着的番子们已经举着备用的马盾冲了进来,他们挡在瘫软哭嚎的官员们身前,并作一面亮闪闪的银墙。

  藏着秘密的嘴巴已然被死亡封上,另一人也被拽进了铅丸穿不透的墙体后。而铳手身处之地的锦衣卫应当已经听见炸响,正在四处搜寻。

  枪法如此精妙的铳手,本身就是难求的珍宝。他的性命贵重,主子必不会浪费在蝼蚁身上。

  第二枪响过,不论成败与否,铳手定已舍弃一切、消失在京城的巷陌间。

  “不必了,人已经走了。”

  姬倾诱人失败、心头窝火,声气便沉冷下来。

  司扶风已然挣脱着从他怀里翻身滚落,满怀温软被冷风扑进来,空虚得叫人心头唇上、皆是怅然。

  而那脸涨得通红的姑娘还在强装镇定,两只手明明拢在后头抓紧了裙摆,脊梁骨却挺得磊落。她朝举着马盾的番子们朗声大喊:

  “保护厂公!”

  姬倾又好气又好笑,那分明,是他的词本儿!

  他撑起胳膊肘,微微立起身子,无可奈何地叹气,皱着眉吩咐起来:

  “不用了,三档头去增调人手,即刻起,把这户部给咱家围成铁桶,谁也不准漏半个影子出去。”

  “着令四当头去查神机营和粤州军营里、擅长火器的士兵名册,若是谁做了逃兵或者行踪不定,即刻来报我。”

  “命锦衣卫沿着江米巷、玉河桥一带仔细搜捕,铳手身上定有火药气味,虽希望不大,但若有蛛丝马迹、便即刻上报。”

  “二档头带人,去司礼监调一半管文书的小子们过来,对着户部旧档、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所有涉及此事的人一应交予锦衣卫,诏狱里好生伺候。”

  “至于钱从,中了铅丸、那胳膊便要不得了,吊着口气就行,给咱家人尽其用!”

  番子们领了命,立刻便收起马盾,水银泻地似的迅速散开。姬倾甩手掸着尘灰站起身,看见司扶风过来、便不可察觉地轻哼一声。

  门外有周边官邸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着头往里看,被姬倾沉冰似的眸光一扫,复又一个哆嗦、闷着脸缩回衙门里。姬倾却撩开衣摆,迈过那结了薄霜的血膏子,驻足于宋培然冰冷尸体前。

  宽大破旧的官服垂下来,里头瘦骨嶙峋的身体扭曲着四肢、好似断线的傀儡。那谦和温平的面目终究被死气撕开,露出腥臭的疯狂和狰狞。

  司扶风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究竟做过多少龌龊事,才揭出些影子,就被人灭了口……”

  她说着,复又迷惑的微皱起眉头:“还……到底为何要苦着自己,摆出那清廉做派?”

  姬倾垂着眼、声气淡淡地:“这其中盘根错节,回了提督府、无人处、方可言说。”

  司扶风却懊恼地揪了揪袖口,一脸郁气:

  “只是线索又断了,那人心思毒辣,只怕每个涉事之人,他都派人盯了梢。你我只要去了,没证据便罢,若是有,就立刻痛下杀手、舍卒保车。你我倒成了索命的,上谁家门、谁家就要预备着白事。”

  姬倾沉默了片刻,冰山似的凉意自眉目间浮出来:

  “那咱们便不去敲门了。”

  司扶风微微一怔,皱了皱眉:“那咱们做什么?”

  姬倾垂下眼帘,微微靠近她耳边,烟烟袅袅的冷香里便洒落碎冰:

  “昨晚上咱们唱了鹬,今个儿咱们唱了蚌。”

  “下一出,咱们唱渔翁。”

  司扶风心头微微一动,一瞬间有灵光闪了闪,又被茫茫思绪淹没。

  她心中喟叹,低头看向一地狼藉,眸子里倒映着慢慢洇开的血色。

  而血色之上,一颗小小的银锞子、尚在闪耀着令世人为之疯狂的辉光。

第8章 秀色  山茶白雪、秀色逶迤

  曹蓬山踏进无量殿的时候,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日头的冷焰斜拉出他扭曲的影子,映在佛堂入口的一小片光下。他踩过那苍白的薄光,很快就走进了深海一样冰冷的浓影里。

  四壁的黑暗无声压下来,沉甸甸叫人喘不上气。

  无声亦无边的深沉被脚下藏青的琉璃砖倒映着,触目皆是夜色。人走在凉冰冰的地上,像堕落于虚无。

  他一路走到大殿深处,才在浓墨里寻见了一星子明灭的光,宛若骤雨汪洋间的磷火。

  曹蓬山抬头,昏黄微光跳荡在地藏菩萨脸上,那铸着金粉的面目垂下来看他,明时慈悲、暗时谛视。他便下意识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尽管火药粉尘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他总能嗅到一丝冷硬的铁味。

  他顺着菩萨悲悯无言的目光往下看,蒲团上跪着低头不语的人。

  那人披散着长发和衣袍,周身泛起细密银闪,纯黑袍袖莲花一样散落在满地暗光里,一路隐没进浓影深处。

  “殿下。”曹蓬山跪下去,刻意压低的声气却还是在大殿里叠叠回荡、像海浪撞在礁石上。

  黑暗的角落骤然炸开一声咆哮,贪婪的猛兽重重撞在铁笼子上,它的怒吼沉雷似的滚动,于暗处奔涌回响。

  蒲团上传来鼻音沉沉的低冷呼唤:“迦梨!”

  笼子里的猛兽便安静了下去,一点点退回它盘踞的浓影里,只露出一点锋利的爪子、在昏黄烛火里冷冷地闪。

  蒲团上的青年发出喟叹似的呻吟,他舒展着脖颈、无声无息地站起来。那华贵的衣料自曹蓬山眼前簌簌游走,像收拢了一片夜。

  青年转过身来,苍白赤足踩着冰冷地面,深刻的骨节和筋脉间、起伏着斑驳的血点。

  他的衣摆拢起来,便露出身后砖面上嫣红点点的玉白手臂,腕间还悬着细细的金钏。

  曹蓬山静静抬眼、顺着那手臂看向青年身后,横陈玉体的美人面朝菩萨、看不清脸,唯有一枕青丝下,半掩的玉颈春痕斑驳。

  而那堆雪似的胸口,斜插着冷光闪闪的长刀,刀下蜿蜒出蜈蚣似的血红、一路撕开了胸腹,白雪皮囊下、亦是脏腑污秽。

  青年拖着鼻音的桀骜声气回荡在大殿里:“杀了几个?”

  曹蓬山跪伏下去,额头贴着一片冰凉:“殿下恕罪,姬倾和那位郡主实在敏锐,小的只趁他们不备杀了宋培然,那个钱从、被救下了。”

  青年踩着夜色朝他走过来,苦涩的檀香混着腥甜的血气扑在曹蓬山脸上,叫他忍不住胸膛里翻涌。

  但他生生忍住了,跪伏在青年脚下,像笼子里那只温驯的困兽。

  青年俯下身,逗狗似的拍了拍他寒毛耸立的后颈,阴冷地轻笑落下来,渗进骨头里、叫人一个寒噤:

  “那位大人终归只要宋培然闭嘴,至于钱从、且让他受些罪再走吧。

  曹蓬山静悄悄舒了口长气,绷紧的脊梁骨微微松乏了些。一截碎银浮动的衣摆在他面前晃,青年深沉的鼻音混在浓影里,像是在问他,也是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那阉人同时盯上了陈玄之和宋培然,但那位大人、怎么偏只要宋培然闭嘴呢?宋培然除了帮本王做事,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秘密?”

  曹蓬山的声音闷在地上,听不出起伏:“小的愚钝,不能为殿下分忧。只是殿下在户部和兵部的臂膀都被姬倾折了,小的只觉着,这阉人实在狠毒。”

  头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那半睡半醒似的声音懒洋洋拖长了:

  “无妨,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你且带人去盯住姬倾,一旦他找到那些行踪诡秘的鬼虏人,你们便出手拦截,务必要护着鬼虏人、带着假的军防图离开大胤,西境换帅便指日可待。

  “另外暗地里给本王查,那位大人究竟借宋培然的手做了什么,本王也想一窥秘密。”

  曹蓬山低伏着道了“是”,复又向他禀报:

  “殿下,姬倾应当暂时不会再插手我们的大业了。小的方才回王府,没多久就听闻提督府急召了好几位太医,说是姬倾怒血攻心、旧病犯了,怕是要卧床一些时日。”

  青年的胸膛狂妄地震动起来,他淋漓的大笑激荡在大殿里。像是听了个笑话,那散漫低冷的声音里全是嘲讽:

  “卧病?姬倾?那阉人未免太小瞧本王了,区区一个苦肉计,就以为本王会挪开眼睛,由着他在提督府暗度陈仓?”

  他的声音猛地冷下来,笑声骤然收起、便渗出盘蛇似的隐秘阴狠:

  “给本王加派人手,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姬倾。本王倒要看看,他和弘王那个死人堆里打滚的女儿,要耍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伎俩!”

  曹蓬山静静地道了“是”,耳边响起冷铁摩擦过血肉的簌簌声。低伏的视线里,柳枝一样玉臂划过黑暗,重重砸在冷硬的铁笼子上,发出空旷的哐当声。

  青年笑得灿烂,亲昵地唤:“迦梨,出来。”

  那雪白手臂便被迅速拖进了影子里,接着,是令人胆颤的贪婪吞咽声。

  青年畅快地笑起来,提着那鲜血淅沥的长刀,摇曳着衣袂离去。

  曹蓬山望着他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才慢慢直起身,沉默地望向菩萨。菩萨亦望着他,悯然不语。

  而拇指粗的铁栅栏后,急促地吞咽声骤然安静下来。

  他看过去,黑暗中、暗金斑斓的猛虎舔去了利爪上的冷血,缓缓抬起了乌金沉坠的眼睛。

  ……

  日光透过琥珀帘子,每一颗凝固的深沉里、都勾着一抹茶色弧光。

  司扶风扒在圈椅上,看那帘子似有似无地晃,茶色的光跳荡在她眸子里,慢慢的、连清亮眼神也困倦发直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伸展胳膊准备打个哈欠,帘子却荡漾起一阵波光、被人哗啦啦撩开了。出来的先是见过的两位档头,剩下的几位虽然面生,但看见她的瞬间,也纷纷抱拳躬身。

  “郡主,厂公唤您。”二档头恭恭敬敬地说着,面前便晃过一道细腻光辉。他还想叮嘱两句“好好照顾厂公”之类的话,那石青影子却撂下一句谢、卷着一阵风甩开珠帘,扑进了满室松香中。

  几个档头面面相觑,三档头摇头苦笑:“郡主还真是生龙活虎,这哪像昨夜才从水里头捞出来的姑娘啊,倒也不怕身上的旧伤崩开。”

  二档头叹了口气,往里头瞥了一眼:“这世道就是这样,能活命的、都是不要命的。”

  司扶风自然没听见档头们的感慨,她穿过松香袅袅的隔间,两个小太监替她挽起纱帘。里间静悄悄的,掐丝珐琅的滴漏中,清亮水声一下下砸在青金狮戏球托盘里,越发衬得虚室生烟、静谧悠远。

  风风火火如她,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黄花梨屏风上泛着螺钿的暗光,后头便是拔步床,层层叠叠的鲛绡微微浮动着,月光般拢下来、透出一道春山似的孤俊起伏。

  司扶风噙着气声,低低软软唤了句:“厂公?”

  风吹起鲛绡,窗外木叶摇落、沙沙作响,帐中玉人却没有一点响动。司扶风便静悄悄拢起一段薄冰似的帘子,蹑手蹑脚走到了床边。

  绛红的寝衣柔软如湖水泄地,长发缎子似的垂在衣裾上宝光流转。大幅铺开的艳色里,雪白孤冷的脸像是凝了霜的玉。

  姬倾垂着薄红眼帘、斜倚在绮罗中,那红衣冰肌,真真是山茶白雪、秀色逶迤。

  司扶风忽然觉得,一定是此处太过安静,所以她才骤然屏住了呼吸,连向床边靠近的动作都变得小心而隐秘。她甚至没反应过来,便已悄悄坐在了脚榻上,胳膊肘搁在床沿,跟只馋嘴的猫儿似的,眼巴巴的瞅着厂公大人的睡颜。

  怪道都说秀色可餐,厂公大人平时冰雪刀锋般的人,但扒了那金光闪闪的衣裳,底下竟是这样的柔弱靡艳。

  像琉璃破碎,像初雪脆弱。若是褪了那殷红薄衣,噙在唇齿间……

  岂不是要化成缠绵炽热的糖丝?

  司扶风无知无觉地绽开一个绵绵的笑,她的眸光像一阵雀跃的春风,贴着那眉眼、鼻梁、唇瓣的起伏,拂过清峻的锁骨,徘徊在领口一点薄红的肌肤上,最终向着更幽深处蜿蜒。

  真是奇妙,明明初见时、是一手遮天的东厂厂公,她却总耐不住自己的神志,想着把他按在绮罗堆里,温存又恣意的搓扁揉圆。

  司扶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满怀愉悦的笑声一响起来,她便趔趄了一下,托着脑袋的胳膊肘一崴,一个头重脚轻,直接朝姬倾脸上扑去。

  她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一抬头,对上柔软的殷红,那花瓣似的唇就落在她眼睫前。

  司扶风重重咽了口唾沫,抬起眼的瞬间,姬倾轻烟似的睫影微颤,如同仙鹤抖落了羽翅上的薄雪,烟雨氤氲的眸子缓缓睁开,潋滟着动人水光。

  那眸光幽幽落在她脸上,红唇轻启,冷香便柔柔扑下来,勾弦似的波动她的睫梢,是忍不得的酥痒:

  “趁人熟睡、你是要做些什么?”

  司扶风慢慢抬起了脸,在厂公大人若有若无的轻笑中,她的手扬起来,静室里“啪”一声脆响!

  姬倾望着司扶风,缓缓睁大了眼睛,而弘王郡主捂着自个红通通的脸蛋,声气间里既是憋屈又是惭愧:

  “那个……有个蚊子、有个蚊子在我脸上,我打蚊子。”

  姬倾动了动唇,震惊得好半天没开口。良久、才一把甩开衣袖坐起来,轻轻掐着她下巴、扳过她脸颊来看。司扶风便七手八脚地挣扎起来,姬倾怕捏疼了她,一松手,她就摔在脚榻上,不等姬倾开口,她便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捂着眼睛大喊:

  “厂公止步!”

  姬倾一愣,气得不知该笑还是该骂:哪有轻薄别人之后,捂着自己眼睛的?

  他冷白的手按在膝头,胸中叹出长长一口气:“行啦,老老实实坐下来!”

  司扶风摸索着在拔步床的架子边坐下,还死死捂着眼睛,脸红得要滴下胭脂来。

  姬倾抚了抚袖子,没好气地问她:“你真以为我病了?”

  司扶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惶惶地说起来:

  “怎么可能!任谁长了双眼睛瞧着您也是装病啊。”

  “何况,您本来就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您在装病啊!”

第9章 无返  苍山梦远,不见故乡

  姬倾抚平了领口的褶皱,淡声道:“别按着眼睛说话,待会肿成核桃没地儿……

  司扶风捂着眼睛嘟囔着:“那可不成,非*礼勿视……”

  姬倾轻哼一声,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在那红彤彤的桃腮上撒气咬一口。

  但即便心头百转千回都是怨,他也不能跟这铁疙瘩较劲,只能软和了声气,架出派磊落模样,自枕下掏出个折子、扇风似的拿在手里晃了晃:

  “既这么着,你就捂着吧,这西境的军报改日再看不迟。”

  司扶风立刻一抖擞,“哎哟”一声放了手就要扑上来抢。结果一对上姬倾玩味的笑,又撇了撇嘴、惭愧地收了手垂着脑袋,那眼神跟见了猫的雀儿似的,一下也不敢往姬倾的玲珑身骨上瞥。

  姬倾心底一时又软起来,他暗地里恨恨骂了句“铁疙瘩”,脸上却还是软和了,把那折子递了过去。

  司扶风赶忙接住,眉宇间瞬时光彩熠熠起来,她翻开折子,一脸激昂地念着:

  “鬼虏纠集大军三十万,屯兵于破虏、铁戟、拔月三关前,我军多次叫阵不出,隐有图谋……臣蒙衡、恳请曾兵五万,以防异变?”

  司扶风念着念着,那朗朗音声便渐渐低落下去,而眉头的疑惑却慢慢挑起来。她放下折子,一脸的匪夷所思:

  “没可能啊,西境几番受挫,才增了兵马粮草,正是人强马壮的时候。鬼虏这时候屯兵攻关?还是西境最强悍的三座城关?”

  姬倾垂着眼冷笑一下,起身的时候,柔软衣裾簌簌从床沿泻落下来,他从司扶风手中接过折子,信手掷回床间:

  “也许这一遭,鬼虏也上当了呢?”

  司扶风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盯着姬倾的背影:“厂公的意思是……出卖军防的那个人,这一次给的消息是假的?他要做什么?”

  姬倾盯着白瓷瓶里横斜的松枝,伸手择下一根枯黄的针叶,慢慢勾起一个笑来:

  “都说狗随主人,看来这个宋培然,还真跟他主子是一丘之貉,玩得都是贼喊捉贼、沽名钓誉的手段。”

  司扶风怔怔地盯着他掐碎那颗枯针,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们一直、弄错了那个人的意……

  姬倾的目光幽幽落在花窗外:“你弘王府在西境,他便让鬼虏赢,你弘王府不在西境,他便让鬼虏输。”

  “朝中还有言官构陷,兼之皇上与弘王素有嫌隙。你觉得此事,会如何结果?”

  司扶风攥紧了掌中的纱布,缓缓抬起脸,满眼都是破碎的震然:“西境多年受挫,有朝一日终能重创鬼虏,大捷之下,只会显得弘王府带兵不利。那就必……

  “换帅。”姬倾静静吐出两个碎玉浮冰似的字,他看向司扶风,深渊瞳眸里、风暴无声:

  “蒙衡虽战功累累,但性子耿直、又与你弘王府亲近,便已失了先机。如此一来,那近水楼台上、离月色最近的人是谁?”

  “是参将陈平之,他是兵部侍郎陈玄之的胞……司扶风喃喃说着,脑海中有一点星光在千丝万缕的巨网下一闪,她便慢慢睁大了眼睛:“兵部、户部、西境,那个人的目的是西境的三十万兵权和掌控朝廷……他不是为了钱财,难道是为了……”

  “你还漏了一个地方,”姬倾幽幽轻叹:“还有后宫。”

  司扶风身形一震,动了动唇,她隐约猜出了那人真正的目的,竟是心头一片白茫茫、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姬倾却笑了,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玉白手指夹住一缕散落的发丝,轻轻柔柔替她绾到耳后。司扶风茫然抬眼,对上他眼底春水温存:

  “此人疑心深重,咱家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在提督府成日大睡,他也会派重兵盯梢。”

  “但这等刚愎自用之辈,以他自己的心思揣度东厂,便总以为东厂是咱家一个人撑起来的,底下十几位档头他全做一阵风。而咱家已经虚虚实实、替所有档头布置了任务,他想盯住咱家,少不得在档头们身上松乏些,无需几日、自然翻船。”

  “届时,船骸下必有大鱼。”

  司扶风捏了捏拳头又松开,良久、舒了口长气,神色有些郁郁:

  “狼子野心、蛇能吞象,那我们如今做什么?”

  姬倾微微一笑,倾着身子凑到她面前、觑着她不大舒畅的脸色,便轻笑着摇摇头:

  “你别心急,咱们忙着呢。咱家搭了个戏台,说戏先生都请好了,底下要热闹些才是。明日,便陪咱家去听书。后日还会来几位贵客,等贵客走了,诏狱和户部也该有消息了。到时候,这京师就要闹腾起来了。”

  “对了,”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挑着悠长眉峰:“你答对了谜题,咱家还欠你一份顶顶威风的大礼,明日正好一道去看看。”

  司扶风闷闷不乐的脸终于扬起些神采,她在暗处搓了搓手,掩着脸上的些许笑影、小声嘀咕:

  “就不劳厂公破费了,礼物我不要,能不能给我销一笔欠您的恩情?”

  姬倾也不言语,只悠悠躺回绮罗间,手背斜撑发鬓,远山似的眉挑起,眸光觑着司扶风,笑得柔情万寸。

  司扶风被那波光细碎的眸子一扫,脸噌地就红起来,她屏着呼吸、结结巴巴:

  “厂、厂公这是同意……

  远山似的眉挑起,姬倾笑得春风撩人,殷红唇瓣间碎玉般落下两个字:

  “做梦。”

  ……

  崇南坊的马尾帽胡同,是京师金粉裙裾下的一道溃脓。

  秋风吹过窄巷、鬼哭似的呜咽,逼仄的巷子在夜影下延伸、幽深宛若野兽腥臭的咽喉。

  三三两两的流民就拖着残肢断臂、坐在那星光也照不见的巷子里,偶尔有东西从面前的水沟里飘过,夜色里隐约看着,像是秽物、像是死老鼠、也像是蜷成一团的烂肉。

  一小队锦衣卫提着灯、挎着刀,走进巷子里的时候、像一团闯进夜色的萤火。他们一个个用袖子捂着口鼻,为首的百户看了看坐在污秽里的流民,对上他们呆滞浑浊的眼睛。那眼珠子被光照了才慢吞吞动一动,没有一星子活人气。

  百户紧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小旗抬起腿,轰然一脚踹开了积善堂的大门。黑黢黢的积善堂里立刻亮起了灯,窗子上映出个慌张穿衣的肥胖剪影,窗纸后尖细的嗓子喊着:

  “哪个泼皮杀才,平日给你们吃撑了,都敢大晚上来闹事了!”

  门吱呀一声响,披着亵衣的男人挺着个雪白肚皮、举着棍子冲出来,才冲进灯光里,便像掐断了嗓子的鸭子一般僵住了。而后他睁大了眼睛、砰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棍子哐当砸下来。

  锦衣卫小旗抬腿在他抖得筛糠似的肩头抻了一下,凉飕飕地笑:

  “刘胖子,你如今谋了积善堂主事这么个肥差,不管管外面那起子臭肉也就罢了,倒连我们哥儿几个也翻脸不认了?”

  大秋天夜里,刘胖子披着那么薄的衣裳,愣是吓出一头的汗。那满脸横肉的缝隙间硬是挤出些笑,苦巴巴地皱成一团:

  “大爷们,小的瞎了眼,小的以为是外头的流民。爷爷们不要看他们死鱼一样动也不动,一个个都是坏茬,平日里没少欺负小的。”

  那百户沉着脸、紧了紧袖甲不说话。小旗却笑了声,一脚踹在刘胖子脸边上,不耐地吼:

  “行了,咱们哪有空管你那些坏心肠,就问你一句,你这积善堂里,有没有毁了容的流民?”

  那刘胖子不可察觉的瞪了瞪眼,捂着脸抬起头的时候便换了一脸赔笑:

  “回大爷们,有是有几个,但流民都是喂不饱的懒汉,成日里在各大积善堂之间流窜,这边喝口热粥、那边领个窝头,那几个小的已经好些时日没见了,指不定烂在哪个水沟里头了。”

  那百户这才轻笑一下,俯身用手背拍了拍他另一半肥脸:“给我记好了,有大官向东厂揭发,说鬼虏奸细拿了安置黄册、混在流民里。鬼虏人与大胤子民样貌相差甚远,两国又不通商贸,常日潜伏靠着易容躲不了几时,定是彻底毁了容貌。所以,那几个毁容的回来,立刻通知咱们。”

  “不然,隔着皮囊把你这身肥膘活活抽出来,刚好给这巷子点灯。”

  刘胖子吓得连连磕头,脑袋撞着地上砰砰乱响。

  那百户冷笑一下,在他衣裳上擦了擦手,这才起身喝了句“下一家”!

  出了门,小旗看似嬉笑着递上块帕子,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却全是警醒:“百户,下官方才瞧得清楚,那刘胖子眼神分明不对,要不要派人盯着。”

  “话已经传到了,档头也说了有人在暗处盯梢,咱们切莫轻举妄动。”百户低头擦着手,作出一脸不耐烦地模样,言语却放得极轻:“叫两个咱们惯用的乞儿,混在流民里头守在巷子里,若有事便偷偷来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坏了厂公的计划。”

  小旗笑眯眯接回帕子,低低说了句“是”,一行人便又呼呼喝喝地走远了。

  积善堂里,锦衣卫们杂沓的脚步声刚消失,刘胖子就皮球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他搂着膀子急惶惶地冲进屋,才落下门栓,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自语道:

  “大事不好了……”

  “哦?什么大事不好了?”嘶哑低沉的声音在跳荡的烛火里响起,像半夜里、冷冰冰的指甲刮过棺材板。

  刘胖子“啊”一声怪叫,转过身,对上一张千疮百孔的脸。

  那满脸的皮肤都被烧得坑洼不平,鼻子被生生削去了一截,一笑起来扯动着筋肉,两个黑黢黢的鼻孔就夜叉似的喘着粗气。眼眶上的肉膜因为被烧坏了,眼珠子就裂着血丝突出来,一看人、就像庙里瞪着眼扒人筋骨的地狱小鬼。

  即便常能见到,刘胖子还是吓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像只放了气的河豚,贴着门就瘫坐下来。他哆哆嗦嗦地指了指门外,大气也不敢出:

  “您……您也听见了,有大官告发了你们,锦衣卫来拿人了。”

  “大官?”暴出的眼珠在干瘪的眼眶里转了转,那人慢慢低下头,似在自语:“他出卖了我们?为什么?”

  刘胖子抖着一身肥膘,声音里颤悠悠带着哭腔:“我求求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事可藏不住了呀!”

  “回去?”那人在明灭的灯影里抬起了脸,他皲裂的手粗糙如树皮,慢慢靠近脸庞、却又颤抖着停下,最终没敢触碰自己破碎的面目。良久,他笑起来,既悲怆又疯狂:

  “这样的我们,还能回去哪里?”

  他猛地起身,恶鬼一样弯下腰,贴着刘胖子的鼻尖,给他看自己狰狞残破的脸。那些连拽的筋肉因为用力,一根根绷紧,拉扯出令人作呕的纹路。

  他指着自己噩梦似的脸,像是大笑又像是愤怒:“回去?回去哪里?这样一张脸,谁会掀开她的帐篷扑进我怀里?谁会骑着她的小马唱着歌迎我归来?”

  刘胖子死死捂住嘴巴,支吾着破碎的哭腔,却不敢吐一个字。

  那个人终是慢慢低下了头,任由长发荒草般淹没了他支离破碎的脸,他粗哑的声音里起伏着悲凉和疯狂:

  “我们早已不是英雄,我们是苟活的恶鬼。”

  在刘胖子惊恐的视线里,他空茫的目光穿透了黑夜,仿佛落在远方牛羊成群、雪山连绵的草场上。

  那装满灯光和酥油茶香的毡篷,是他此生无返的故乡。

第10章 腕上  腕上红绳,牵我心魂

  白塔寺前头的阜成门街,每到九月,便会举行一年一度的“转经会”。

  每到这日,坠着星光水魄的宝石玉璧、织着霞光云辉的金帛绮罗、流溯着烟波浩影的珍珠母贝,便恣意装点着大胤的丰盛年景。穿红戴绿的信男信女们摩肩接踵挤在街上,便是这锦缎耀光里、点缀的簇金洒银。

  街口,一架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车上跳下个姑娘,牙白对襟袄、雪青的马面裙,上头镶着暗金的纹理,一看像是哪个富户家的小女儿。

  她灵巧地避开了拥挤的行人,包了纱布的手搭着棚子,垫着脚在人群里张望,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没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姑娘便悻悻放下手,小声闷闷地问车夫:“小公公,您家厂公到底在哪等我呢?一大早寅时就不见人影,该不会是撇了我做坏事去了吧。”

  穿着车夫衣裳的小太监抿了嘴笑:“您且再看看?”

  司扶风正没精打采地准备再看一圈,耳边忽然落下轻雪似的声音,带着些愉快地调笑:

  “京城周记的甜饼,又软又香,天下一绝。姑娘远到而来,我请你吃口甜饼如何?”

  司扶风一愣,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一转身、裙摆涟漪似的柔柔起伏,转开一圈深深浅浅的光。

  而那明灭的碎光里,有个人披离着融融晨光,额头的网巾和腰间的丝带勒出了利落的影子。那轩昂身姿被街头热腾腾的暖雾掩映着,连面具下薄冷的红唇也染上了暖暖的甜味。

  像一颗水光诱人、甜蜜多汁的樱桃。

  司扶风又是惊喜又是目瞪口呆,小声地喃喃:“厂……”

  冷白的手指落在了红唇上,姬倾慢慢勾起一个笑:“今日便喊我明仙,皇上赐得雅号,没几个人知道。”

  司扶风便挑挑眉,一脸了然的笑,那人衣摆上的玉坠子甩着流苏左左右右地晃,勾着她的心也雀跃起来。便是打了仗、接圣旨领封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开心。

  不过是和人相约听个书罢了,怎么就心里跟开花似的,那重重叠叠染了欢喜的花瓣、用手关着拢着也藏不住?

  穿着素锦贴里的姬倾轻盈地避开行人,走到她面前、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叠叠地打开,里面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圆饼,饼中间点了个海棠花,实在嫣红可爱。

  “厂……明仙公子你起了个大早,不会就是为了买饼吧?”司扶风望着那饼,的确清香勾人,但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打发个人买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番子来了定会吓着摊主,做得味道自然会差许多。”姬倾把饼子递到她面前,温柔地催促:“快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说了句谢谢公子,便伸手撕了绵绵一小块下来。可她哪里知道,那入口即化的绵软面饼、那水一样沁进舌头的清甜,只要凉一分便不是那个味道。

  偏生有人什么都想给她世上最好的,哪怕是块甜饼,他也是寅时末便起了床,在寒露里等着摊主来,买了第一炉的香饼,搁在心口暖着。

  就为了等着她眼睛亮起来的这一刹那。

  她眼睛亮晶晶睁大的时候,姬倾便再也藏不住笑了。在等待那姑娘燕子般翩跹而至时,每时每刻他都隐隐期待着。

  甚至,有种自己不曾察觉的隐秘忐忑,哪怕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哪怕无数次面对天威震怒、明枪暗箭,他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算无遗策的那个神仙人物。

  然而神仙却算不到,那个姑娘会不会从他用心口暖着的饼子里,尝出小心翼翼的甜蜜。

  神仙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在意那点甜蜜。

  “可还喜欢?”他开口,喉头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司扶风一边竖起大拇哥,一边撕下一大块软乎乎的饼,递到他面前,眉眼里全是迫切:“你快尝尝,这也太好吃了,又香又清甜,就像……”

  姬倾望着她举到唇边的手,沉默了片刻、呼吸便深重了些。他垂下眼、舔了舔唇,噙着笑咬下去。

  今日的饼子格外不同,平日里扎实的温暖飘忽起来,化在唇齿间,像一片甜香的云。他咽下去,云朵便在心头怀里飘着,软软乎乎、摇摇晃晃,人都跟着熏然起来。

  他低着头,唇角的笑容几乎要滴落下来,不由自主便压低了声气:

  “嗯?就像什么?”

  许是含着面饼,那清冷利落的声音忽然含混起来,倒像是深沉的低吟。百转千回绕在耳边,纱似的垂下来,酥酥痒痒扫在心尖儿上,撩起暧昧的滋味。

  司扶风心头一动,下意识默默念了句:

  又香又甜,就像厂公你……

  但她只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脸上也许泛着红、也许一片慌,嘴里违心的话撞进耳朵里,连自己心好像都在嗤笑着摇头:

  “我……我不爱读诗词,一时想不出来……”

  姬倾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他便笑了出来。许是脱下了厂公那华贵的衣裳,他一笑、全身都荡漾着闪闪发光的清爽,身后是晨光万丈,勾出那磊落潇洒的轮廓,像是秋风走马过灞桥的少年郎。

  司扶风一时看呆了,若不是那下半张脸的轮廓、昨日贴在面前看过,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但怎么可能认错,那孤俊的鼻梁,冷峭的下颌……

  染了血似的、让人想尝一尝味道的柔软红唇。

  她一寸一寸用眼神临摹过。

  此生再不会忘怀。

  就在司扶风发愣的时候,街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笑语歌吹般飘在墙头树梢,她便猛地回了神,望着脚步轻快的行人们,满是好奇地笑起来:

  “好热闹呀,京城到处都这般热闹吗?”

  “今日是白塔寺的庙会,”姬倾给她解释:“白塔寺今日有喇嘛转经,最是灵验,等办完正事,我便带你一起去许愿。”

  “正事?”司扶风眼神瞬间亮了,她按捺着心里起起伏伏的兴头,压低了声气:“什么正事?需要我做什么?我也没带武器啊。”

  姬倾摇摇头笑了,伸手想在她额头上弹一下,但对上那澄澈眸子,心里竟忽然虚了,终是没敢由着自个心思亲昵上去。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神秘地笑了笑:“正事就是看热闹,至于武器,我不是还要送你一份大礼吗,大可期待一下。”

  司扶风拼命忍着满脸的激动,伸手想去抓他袖袍,手指都触着缎子冰凉的边儿了,却又顿住了。姬倾瞥了眼她进退为难的手,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根红绳来,绳子中间系着铜铃,叮叮当当的响。

  他晃了晃那铃铛,垂着眼笑:“你若是怕走散,咱们就一人系着一头,有事你便扯绳子,铃铛一响、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司扶风一拍手掌,由衷地赞叹:“好主意啊,厂……明仙公子就是脑子好使。”

  两个人各自系了绳子,走路的时候,宽大的袍袖垂下来,绳子便被掩住。姬倾不动声色地往地上觑,那拉长的影子里,他们袍袖厮磨、衣带缠绕。

  明明就是牵手并肩的模样。

  他便垂下眼,在面具的浮影下,缓缓勾起了一个笑。

  司扶风和他牵着扯着,正大光明地、走在京师的辉煌宏伟里,满目都是宝光璀璨。

  棋盘般整齐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绮阁朱户珍珠似的洒落坊间,金红错落的禁宫就坐落在大路尽头,朱漆的宫墙后繁盛草木扶疏而上,秋天高高的太阳一照,挑角飞檐绵延不绝、简直要蒸腾起光华宝气来。

  更别提敞亮的吆喝声、包子点心热腾腾的香气、巷头街尾孩子们的笑闹声,一气儿透过人墙洒进耳中,嘈杂中尽是盎然的烟火味。

  她终于在这冰冷城池里寻着了熟悉的人气和温暖,心里头的欢喜就像破冰的春水,汨汨地往四肢百骸上涌。她开心得想喊出来,可这里并没有会与她一同欢呼的士兵们。

  司扶风正有些黯淡,却心头一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耸耸眉毛,藏着笑意,悄悄在袖子里扯了扯绳子,仿佛要把谁的心勾出来。

  姬倾腕间一动,便立刻垂了眼看她。姑娘偏转过脸不让他看,只有飞翘的眼睫上落了融融的光,全是俏皮轻快。

  他一触到那弯弯月牙似的睫影,心头便怦然一动,下意识噙着笑别开了眼,手却扯了红绳,故意的勾一勾。

  又勾一勾。

  铃铛声便摇摇晃晃,跳跃在两个人隐秘不语的方寸里。

  东厂的马车颠簸着分开人群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较劲似的,彼此噙着暗笑,你勾勾我、我绊绊你。听见身后人群的抱怨和低低的马蹄声,司扶风便一把扯了绳子,拉着姬倾往边上站。

  厂公默默感慨,姑娘实在不给人一点表现的机会,委实令人满心惆怅。

  司扶风却望着那马车往热闹处钻,压低了声音、挑挑眉一脸了然:“这是你安排的?”

  姬倾唇角勾起点神秘的弧度,倾下身子:“我请兵部右侍郎陈大人在诏狱住了两日,自然要热热闹闹地送他回府,叫全京城都知道,陈大人不仅是头一位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的人物,更是立了大功的英雄。”

  “立了大功?”司扶风迷惑地望着他。

  姬倾扬起冰白的下颌朝马车点了点,那眸子里、又染上了熟悉的深沉和玩味:

  “说书先生到了,热闹开始了。”

  飒沓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由远及近的瞬间,人群骤然分开如两道慌张翻飞的浪。两边开道的侍卫脸色沉肃地大声呵斥:

  “平安伯到!”

  人群中爆发出惊讶的窃窃私语,京师上空仿佛盘旋着蜂群,瞬间爆开巨大的嗡鸣。

  在夹道慌乱地低语中,人群让出的窄道却死寂如风暴中心,只有那东厂的马车和骑马缓缓而来的白发老将,冰冷如磐石对峙。

  那白发老将盯着扯帘冷笑一下,手中古剑哗铿锵出鞘,绵绵不绝的低沉龙吟便乘着秋风,自每个人耳畔松般冷肃扫过。

  人群里、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望向那古剑,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震慑和回忆的神色。

  颤抖的声音像一簇烟花爆开在寒天下:

  “这……

  “这是武宗亲赐的尚方宝剑啊!”

第11章 寒鸦  寒鸦已至,围捕伊始。

  司扶风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盯着那龙吟不绝的古剑,发出了“哇”的一声赞叹,倒像被她找着了什么绝世宝物似的。

  姬倾不由得一笑,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喜欢,我让皇上给你也赐一把。”

  司扶风长长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多谢明仙公子,但论起剑法、我并不是一等一的行家,拿了这绝世好剑也是浪费。”

  姬倾直起身,面具的影子下,红唇勾起来:“我知道,你擅长的不是使剑。”

  司扶风正想问问他如何知晓,却见马车的帘子掀起来一点,有个人死死攥着帘子边角,只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声音打着哆嗦:

  “平、平安伯,你疯了?!京中可是有《禁铁令》的,你拿着剑在大庭广众之下挟持本官,你是、你是视王法于无物啊!”

  “王法?!”平安伯的白髯下露出冷冷一个笑,铁甲和长剑的冷光照在他的白发上,是苍山的雪、是冰河的芦苇:

  “陈大人还知道王法两个字!老夫且问你,出卖军防、构陷大胤命官,你可还记得王法二字怎么写?!”

  人群顿时腾起一片哗然,男女老少都交头接耳地朝马车指指点点,一时间,嘈杂的低语浪一样漫过长街,仿佛夜风掠过绿竹森森的山岗。

  被周遭的私语声惊动,马车的帘子被一下掀开了,陈玄之终于露出了他的脸,倒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虽然指着平安伯大骂的时候,唾沫星子溅得围观的人群都退开了两尺:

  “老匹夫,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出卖军防的是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可不是本官!”

  平安伯一抖长剑,萧萧嗡鸣松风般震开一道气浪。陈玄之吓得哎哟一声,一个趔趄从马车上滚下来,正落在他马蹄下。平安伯便居高临下地朝他冷笑:

  “你若不是出卖军防,又怎会被东厂带走?!”

  陈玄之狼狈地爬起来,头上官帽歪倒在一边,像那泥捏的不倒翁,颤颤巍巍、滑稽可笑。他远远退开好几尺,这才跳着脚指着平安伯怒骂:

  “本官是去协助查实的!”

  他说得模棱两可,显然是担心被人听去了,坐实了他出卖鬼虏人的事情。司扶风听得“啧啧”摇头,一脸嫌弃。

  姬倾却只是轻轻一笑,低声道:“且看,好戏来了。”

  却是那东厂的车夫,撑着木辕跳下车。一下挡在两人之间,抱拳对着平安伯急切道:

  “平安伯息怒,陈大人所言非虚啊!陈大人检举鬼虏奸细有大功,东厂正准备禀报皇上,为大人请赏、加官进爵!”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议论,在那或是震惊、或是敬佩的眼神里,陈玄之的脸肉眼可见的涨起来,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要辩解,但若是辩解,就应了平安伯的指责;但若是不辩解,这话被鬼虏奸细听见,怕是项上人头保不住。

  陈玄之就像吞了石头的鸬鹚,四下惊慌地张望着,却百口莫辩。六神无主间,那人墙里密密麻麻的脸,仿佛都变作了无数张丑陋破碎的容颜。

  一个个指着他,或是大笑、或是怒目、或是张开了夜叉一样的大嘴朝他扑过来。

  陈玄之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他一把捂住了耳朵,仓惶之间、恰好目光落在姬倾的方向。姬倾便微微掀起点面具来,露出大半张俊美无俦的容颜,朝他轻笑一下、微微颔首。

  隔着喧嚣红尘,优雅而轻盈,像一只远望苍山的孤鹤。

  陈玄之立刻变了脸色,仿佛看见了阎罗厉鬼一般,惨白着脸、目眦欲裂。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意识到了什么,隔着低语攒动的人群、怔怔低喃:

  “是你……你们是故意的……”

  姬倾冰封雪砌的脸上慢慢绽开一点笑,于是茫白雪原上、开出了血红的花。

  平安伯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缓缓朝陈玄之策马而去,怒目着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平安伯且慢!”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响彻了长街,紧跟而来的是“啪”一声脆响,灵蛇似的长鞭精准地卷住了长剑虎吼状的吞口,用力扯紧时、平安伯竟被带得身形一晃,那古剑差点脱手。

  司扶风顺着鞭子望过去,只见二档头带着一大群番子和锦衣卫、雄雄分开人群,大步往中间挤过来。

  她便捂着嘴暗笑:好家伙,连当托儿的请好了,厂公大人若是写话本,怕是能在京城卖个好价钱。

  二档头一上来就挡在陈玄之身前,他朝平安伯抱拳:

  “得罪了,但陈大人的确忠君爱国,若不是他,东厂绝不能知道、鬼虏奸细刻意毁容混在京中的消息。”

  说着,大手按着刀柄,目光烈焰似的往周围一扫。所有人就像被火舌热浪烫了一下,下意识一哆嗦,纷纷低下了头。他朗朗的声音便回荡在骤然鸦雀无声的长街上:

  “都听好了,今日起、全城戒严!今日这庙会,里外都已经被锦衣卫围起来了。每个人都要摘了面具查验,若是相貌上有问题的,即刻关进锦衣卫卫狱,违抗者、当场处决!若有检举揭发者,东厂证实后,一人赏十金,务必要抓活的!”

  丰厚的赏金像一块闪闪的金锭砸碎了湖面,瞬间每个人眼里都泛起了疯狂而热烈的渴望,二档头便昂昂指挥着众人散在人群里,两两一组开始核查。

  司扶风却笑盈盈往姬倾的面具上瞥,姬倾感受到,故意不看她,只藏着笑影拽了拽红绳:

  “看什么呢?”

  司扶风也不甘示弱地拽回去,笑得一脸神秘:

  “你这脸可过不了查验。”

  姬倾“哦?”了一声,饶有兴趣的望过去,微微偏头:“为什么?我这相貌上,有什么问题吗?”

  司扶风挑挑眉毛,扯了扯红绳,那神气眉眼里、全是理直气壮:

  “当然啦,你最大的问题,就是长得过于绝色了!”

  姬倾微微一愣,手腕被人勾着、轻轻柔柔地摇晃,铃铛声细碎入耳。

  仿佛有一阵风吹过了铃铛,也吹进了他的心尖,春光下的晴湖上、闪耀起了细碎的光。

  而司扶风看他愣在当场,便一身正气地拍了拍胸口,扬起脸、豪气干云:

  “不过你不用怕,只要有我在,任谁也不敢对你见色起意!”

  那温柔晴湖里跳进一只笨蛋青蛙。

  扑通一声,呱呱呱。

  ……

  “站住!”

  “不许跑!”

  阜成门大街外的暗巷里,两个锦衣卫追着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路往车水马龙的街面上冲去。

  小乞丐灵活得像只老鼠,在他最熟悉的阴沟暗角里奔亡,眼看着就要扑进阳光、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墙头却响起尖利的鸦啼,俯冲的猛禽张开漆黑的翅膀,利爪狠狠抓向小乞丐的时候,宛若一片撕裂的暗夜降临。

  小乞丐蓬草似的枯发被弯钩般的利爪狠狠勾住,那锋利的爪尖便重重抓下去,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两个锦衣卫立刻飞身扑过来,膝盖狠狠压制着少年瘦弱的脊梁和四肢。

  寒鸦松开了钩进少年头皮的爪子,小乞丐咬着牙关恨恨地痛骂。他拼命扭动着四肢试图挣脱,却终究敌不过两个成年人的重量。

  他抬头,望着面前相隔仅一寸的明媚阳光,眼睛里的血丝随着怒和恨、烈火一样绽开。

  其中一个锦衣卫伸手就要来抓他的头发,小乞丐便恶狠狠朝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锦衣卫闪躲的瞬间,他朝着面前滚滚而去的车轱辘和匆忙的脚步后,声嘶力竭地怒喊。

  那贯彻天地的喊声,几乎要撕裂他干瘪的胸膛。

  “那嘎达鲁!那嘎达鲁!”

  锦衣卫便抬手狠狠给了他一拳,少年疤痕坑洼的脸被打得一歪,瞬间有血裹着牙齿飞溅在污秽的地砖上。

  小乞丐艰难地咳嗽着,拼命吐干净嘴里的血,继续朝着满街的人海里大喊。那锦衣卫便冷笑一下,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下巴。

  咔擦一声卸下来,少年便只能惊慌地转着眼珠,发出支吾含混的咕噜声。

  深巷的暗影里,慢慢浮出飞鱼服铁灰的暗光。缓步走进深巷的人仿佛披着影子,所过之处,掀起了阴寒的风暴、每一寸空气都骤然冷冽下来。

  耳边好似能听见薄冰凝结蔓延的吱吱声。

  那人抬起手,正悠然整理羽毛的寒鸦便展开夜影似的翅膀,盘旋着缓缓落在他悬着金铃的纤细手腕上。

  两个锦衣卫神色一凛,纷纷低了头抱拳:“大档头!”

  小乞丐只看见一双皂靴停在他面前,那沾了灰尘的靴尖勾着他的脸抬起来。透过血渍模糊了的视线,他对上了一双弧度曼妙的眼睛。

  那眼睛勾着动人的笑,像两道桃花颜色的凤翎。

  但他阴柔而美艳的脸上却并没有笑意,温柔渗骨的声音飘下来,像男人舒畅的叹息、又像女人唱着情歌:

  “果然是张坏茬子的脸,给我带回去,诏狱里、咱家好好地玩。”

  两个锦衣卫立刻垂头应了是,架起小乞丐的胳膊,硬生生把他往回拖。小乞丐拼命踹着两只细竹竿似的腿,像一尾垂死的鱼。

  他喉中,隐约还在支吾着重复的音调——

  那嘎达鲁。

  大档头柔柔抬手,替寒鸦理了理羽翼,那鸟儿依恋地蹭了蹭他满是疤痕的手指,发出亲昵的咕咕声。

  大档头用那染了丹蔻的指尖撩了撩寒鸦的尖喙,深情脉脉地笑起来,唱歌似的叹出几个字来:

  “那嘎达鲁……‘我们被出卖了’。”

  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朝阳光下望了一眼,而后面无波澜地勾着眼波,无声无息地回身没入浓影里。

  咕噜噜的车轮急匆匆滚过,对面的墙角慢慢露出一道衣衫破败的影子。

  面具下,颤抖地唇齿间、死死咬着四个古怪而拗口的字:

  “那嘎达鲁……”

  暗夜里的猎捕都是真的。

  他们被出卖了。

第12章 寂灭天  一念清净,诸业寂灭。

  “你刚刚、究竟许了个什么愿望啊?”

  司扶风扒在车窗上,一边好奇地用手指勾着车帘的流苏问姬倾,一边回首望向阜成门街。

  铜铂声回荡在耳边,悠长而微颤的庄严沉吟中,惊起白鸟成群,蓝天上便逡巡着洒下盘旋的长鸣。

  姬倾一声轻笑,她便转了脸望过去。滟滟秋光洒下来,他挺拔着身子,丝带勒出腰背起伏、一道利落的线。马背颠簸,腰身挺伏里、全是柔韧劲儿。

  那玉树孤竹似的腰身……谁能想到竟是残缺的呢。

  司扶风盯着那轩昂磊落的腰背,不由得惆怅地叹了口气。

  姬倾听见她长长一声叹,便噙了点笑,也不看她:“怎么?不告诉你我的愿望,你就这样不开心?”

  司扶风脸上噌的一红,她眼下就想反驳,可是要如何反驳呢?

  难道说,她一个大姑娘,盯着人家的挺伏的腰看得出神?

  厂公怕是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她丢进诏狱,治一个窥视厂公的大罪。

  她想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到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姬倾看过去,那憋得通红的脸蛋、像滴了胭脂的雪酥酪,若是咬一口,必然又软又甜,黏着唇齿松不开地缠绵。

  定是这天底下,最圆满的一口甜。

  他心念微动,立刻收了视线,玉白的手指压在唇上,勾起一点笑,宛若白雪下绽开了红梅:

  “我的心愿,天大地大,唯有神佛与我知。”

  司扶风便扭了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笑盈盈地看街上行人,不再理他。姬倾看她撂下得干脆,反倒愣了一下,想了想、自个心里却痒乎起来的,凑过来逗她:

  “你就如此干脆,不继续问问?”

  司扶风故意不看他,却在暗地里得意地挑挑眉,声气那叫一个义正辞严:

  “我是为了你好,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扒拉着窗框探出半个毛绒绒的脑袋,像一只摇头晃脑的猫咪,满脸都是恶作剧得逞的小神气。

  姬倾恨不得伸手把这小猫咪团在掌心一顿揉搓,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根、轻声轻气地笑:“诡计多端。”

  司扶风扬起脸,神采奕奕地回敬:“兵不厌诈!”

  等马车停下来,司扶风抬头,黑底金漆的“提督府”三个大字映进水晶似的眸子里。

  门边上站了两排带刀的锦衣卫,姬倾才翻身下马,就有人上前低声禀报:

  “厂公,禅悦小公公在偏厅等您,他说有急事要报。”

  姬倾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他抬起长腿跨过门槛,藏在前襟的红绳间、铃铛便窸窣乱响。夹道的锦衣卫听见厂公身上传来铃铛的碎响,一个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

  姬倾月色薄霜似的眸光似有似无地往他们脸上一扫,他们便一哆嗦,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把耳朵摘下来塞进兜里,只假装没听见的才好。

  司扶风自然不知道侍卫们的心思,她只满心迫不及待地要看礼物,跟着姬倾进了偏厅的时候,按捺着心尖悬着的雀跃,把那南红帘子晃出一片模糊的红影。

  偏厅的太师椅下,斯文清秀的少年垂着手,见他们进来,便规矩又端方的躬身:“老祖宗、郡主。”

  少年生得大方,举止间皆是清爽,这么看着,满脸的书卷气,倒像个书香门第的孩子。

  司扶风心里啧啧赞叹,都说良将手下无弱兵,厂公身边果然没有腌臜人。

  姬倾便撩了碎光星闪的衣摆,在太师椅上坐下来,端起温度恰好的白玉杯子、轻轻磕了磕杯盖、吹开浮叶,声气却比那白玉敲击还清贵:

  “这早晚过来,出了什么事?”

  禅悦倾了倾身子,一字一句地禀报:“祖宗,皇上听闻您病了,心里着急,本说今天夜里就要来看您。小的们说祖宗病得急,好劝歹劝,皇上才改做了明日夜里,叫小的先来瞅一眼,一定请您好生休养。”

  司扶风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姬倾,他昨日说有贵客,只是没想到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位。

  可是,姬倾并不是自小陪皇帝长大的大伴,皇帝怎么就这样离不开他?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目,姬倾浅浅啜了口茶,轻笑一下放下茶盏:

  “还有呢?这么冷的天跑这一趟,你是个稳重的、定不止这一件事吧。”

  禅悦便垂着手点了点头,轻声轻气地道:“老祖宗,皇上又提了废后的事……”

  司扶风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怕那人得逞,眼下便按捺不住,下意识问了句:

  “废后岂能儿戏,厂公这边还没查清楚呢。”

  禅悦恭恭敬敬地看了姬倾一眼,姬倾点点头,他才笑了笑、说起话来平心静气:

  “郡主不知,皇上与皇后不睦久已,兼之这两日,荣妃娘娘趁着帝后离心,时常去皇上面前搬弄,皇上便忍不得了。”

  司扶风哪里认识后宫这些贵妇,一时间脑袋里谁也对不上,便咬着嘴巴不做声。倒是姬倾笑了笑,不冷不热地问:

  “荣妃没在皇上面前提咱家扣了她兄弟的事?”

  禅悦摇摇头,垂着手轻笑一下:“祖宗知道的,皇上最厌弃女子干政,荣妃娘娘怕是想提,但又觑着后位,所以不敢提呢。”

  姬倾清峻的指节在檀木高几上敲敲,紫檀的黑衬着骨节的白,像是玲珑的一盘棋。他慢悠悠敲着,轻哼出一个笑来:

  “咱家还没出手,架不住旁人自作聪明。这事可不能咱家一个人知道,你且回宫,这两日宸妃怕是心里不好过,挑个好日子请皇后见见她。”

  禅悦会意的浅笑,躬了躬身子,安安静静地退出去了。

  荣妃和她的兄弟?

  荣妃是陈家人?所以姬倾那日才说,她忽略了一个地方、后宫?

  户部的宋培然、西境的陈平之、兵部的陈玄之、后宫的荣妃……

  天地经纬间,藏在晦暗洞穴里的蜘蛛正慢慢吐出它沾着毒液的丝线,交错复杂、锋利如刀,细细密密互相缠绕,织就一张巨网。

  大胤山河不过是那网中待宰的猎物。

  再多烽烟下破碎的血肉,也填不满它贪婪的巨口。

  司扶风猛地扣住了光滑的紫檀扶手,姬倾不着痕迹地往她纱布紧绷的手背上瞥了一眼,无奈地轻叹:

  “这么折腾自个的手,日后是不想再上战场杀鬼虏人了?”

  司扶风长长吸了满满一胸膛冷香,又缓缓吐出来,一脸的沉郁:“若有一日逮住了那人,我定要替大胤手刃这豺狼!”

  姬倾悠然一笑,偏头看她:“屠狼当用利器,咱家便代大胤苍生,为郡主的大志,添一把柴薪。”

  说着,他朝花园里抬抬手,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司扶风心里还憋着股郁气,便闷闷不乐地跟着他出了偏厅。

  绕过玲珑剔透的湖石假山,司扶风抬眼的一瞬间,深沉的光像一团吞噬时间的虚暗,毫无预兆地撞进她澄亮的瞳子里。

  她下意识睁大了眼睛,那沉甸甸的暗光便顷刻填满了她的心头,她眼里再看不见旁的景致,装满了那乌金深沉的武器。

  天地间,只剩下那无声的风暴。

  司扶风的双手缓缓握住了吞吐着暗光的金丝木杆,木的深沉和铁的冷硬便透过纱布穿透了掌心。

  一星凝重的光顺着那流畅而威严的线条一路淌落,无声滑过尺余长的漆黑锋刃,最终凝聚在足以刺破夜色、刺痛人心的刃尖上。

  寒芒微闪,像一颗古老的星辰。

  司扶风骨血里的沸腾再也不能按捺,它们一瞬间爆裂开,在她抓起□□畅快横扫的瞬间,自她血脉中奔流至枪尖,吞吐着来自深渊的暗。

  气浪便以她为圆心,荡开一道暴烈的弧,击碎了飞扬的木叶和脆弱的阳光!

  那无声无形的怒涛中,奔涌着低沉而绵长的虎啸龙吟,那是来自远古的武魂,他们汇成淹没了漫长光阴的魂灵之河,咆哮着狂奔进她的胸膛,呼唤吟诵着炽热而澎湃的渴望。

  既热烈、又肃杀的战栗从司扶风骨血里沸腾起来,那激荡的血气和冷冽的肃然在她心口上碰撞交缠,如同火与冰、如同血与铁!

  那一瞬间,她的心跳与乌金的□□激扬着共振。

  它的古老咏叹里,全是边境的白雪城关,是荒原的大江月明,是火光里的吹角军帐。

  仿佛那不是初次握紧的□□,那是她生来便蛰伏的獠牙。

  如今天大地大,而她挣脱枷锁,獠牙破血而出,便要一口咬断勋贵们的咽喉!

  姬倾碎冰薄雪似的声音洒下来时,那炽烈的共振尚在司扶风的心头掌中激荡:

  “此枪是前朝信德公旧物,在信德公之前,更与无数战神名将共度沙场春秋。”

  “咱家将它赠与你,既希望你能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更希望有朝一日,大胤朝无人再需拿起这破虏噬魂的神枪。”

  司扶风慢慢抬起脸,那眸子里沉着暗金的光,是连秋日艳阳也照不穿的冷铁风暴。

  她的声音里有炽烈地战栗:

  “我的枪,它可有铭名?”

  姬倾踱步而来,冷白的指尖温柔拂过枪身,最终停在那吞口处怒目的龙首上。

  他声冷如雪,肃杀而郑重:

  “一念清净,诸业寂灭。”

  “此枪名为——”

  “寂灭天。”

第13章 幽夜  真让人心碎,妹妹居然不认识本王……

  从淬玉楼的高台上凭栏北望,远在京师的锦绣烟霞之外,北方的地平线上,隐隐起伏着一道深沉。

  像远方苍翠的寒山,也像烽火不休的北境防线。

  宸妃斜靠在金粉淡褪的朱欄上,羊脂玉般细腻的鹅蛋脸上垂下一点晶莹泪滴,坠满天尽头的斜阳黄草,凝聚成一颗剔透的哀愁。

  旁边侍立的大宫女见她揉碎愁肠,跟着也染上了满心的惆怅。可偏只能打起精神,指着坤宁宫前、一队往宫外走的锦绣人儿笑起来:

  “娘娘您瞧,柔训公主白日里才去逛了那白塔寺的转经庙会,听闻是太傅家的谢公子邀着同去的,皇后娘娘便着了急传她来问话。公主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纪,皇后娘娘简直是操碎了心。”

  宸妃慢慢绞了手里的帕子,在杏腮边按了按,纤软的眉微微蹙起来,像笼着远乡的柳烟。她痴痴地望着公主离开时窈窕的影子,明眸里便缓缓浮动起盈盈泪光:

  “到底还是生了女儿的有福气,我的儿还是个半大人儿,就要在北境那样吃人的地界儿一个人领兵,若是有什么差……、我也活不得了!”

  她说着,终是再也忍不住,浅愁眉目埋在帕子里,纤弱的肩头便像风中花枝那般微颤起来。

  大宫女听见她压抑破碎的呜咽,心头也跟着漫上无限苦楚。然而她心里再难受,却不能一味地跟宸妃抱头在一处哭,只能急切地压着声气:

  “娘娘,皇上说了多次了。皇子们就藩了,如今不能再喊小名儿了,您千万记着,免得被荣妃娘娘听了去,想法子揪您错处。”

  宸妃这才渐渐收了声,百转千回地叹了口气,却梳不开心头千千结网的愁绪。大宫女扶着她下楼的时候,她颊边尚有泪痕。

  深秋天黑得早,才走了两步,柔紫的暮色就像松了玉钩的纱帘,自两侧远天合拢下来。

  宸妃每每想心事都不敢叫旁的宫人知道,此番也只带了贴身的大宫女。眼见着夹道的红墙上,丹砂的颜色像沁了水似的越来越深,大宫女便劝她:

  “娘娘,离长春宫还远,奴婢去寻处灯火,仔细路上摔了。”

  宸妃是宫女出身,从不嫌宫人腌臜,听了大宫女的话便点点头,随她一同往旁边宫女太监们值宿的班房里去。才迈过门槛,就撞见灯火融融的窗纸后,一堆吆喝划拳的荒唐影子。

  有个耳熟的声音透过窗栊钻进耳朵里:

  “你个小东西,又赢你爷爷的钱。”

  一片哄笑声里,女子的身影软软靠过去,水一样化在那人怀里,声音媚得要滴落下来:

  “你个没良心的,你马上可就是这宫里的新祖宗了,东厂都是你的,我赢你几个钱怕甚么?晚上还不由得你折腾,不值这几个钱?”

  洁白的窗纸下,众人的笑声便染上了□□而隐秘的气息。

  宸妃一惊,一把抓紧了大宫女的手,大宫女赶紧压低了声气:“娘娘,听着是荣妃娘娘宫里的太监刘炳、和皇后娘娘那里的宫女张丽水,他俩定是背着老祖宗的规矩做了对食那腌臜事,娘娘快走、切莫污了耳朵。”

  宸妃难过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也是做宫女过来的,知道那寂寞日子难熬,也罢、不为难他们,我们便走吧。”

  两个人拉了手正准备出门,里头又传来小太监巴结的谄笑:“爷爷,等荣妃娘娘当了皇后,您当了厂公,给个少监小的做做呗,到时候晚上丽水姐姐伺候您,白天我伺候您。”

  宸妃的脚步瞬间顿住了,她猛地回头睁大了妙目,发鬓上的珠花扑簌簌地乱颤,像抖落了寒霜。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大宫女,声气颤抖着急促起来:

  “荣妃……荣妃要当皇后?”

  大宫女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她家娘娘心软,又没得靠山,说了不过于她徒添惆怅,当下便带了哭腔,一下子跪下去,额头抵在麻石地砖上:

  “娘娘……奴婢该死啊!”

  宸妃揪着心口一大片织金的团花,那蔓蔓枝枝的金色刻进掌纹里,冰凉得叫人止不住寒颤,她恍然地摇着头自语:

  “不行,荣妃、荣妃当了皇后,玉儿必然活不得了……恪王不会放过我们娘儿俩的,还有太子、他不会放过太子的……”

  眼见着宸妃惊得顾不上口风,大宫女吓得立刻直起身子抓着她裙上的八宝团花膝襕,拼了命的迫切哭道:

  “娘娘,娘娘这可说不得呀……”

  然而窗纸后,酒气暖暖、春情无边的暖阁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对慌乱的主仆。那太监刘炳吃了两口黄汤,头上便发了热,解了胸口一溜儿扣子,把那张丽水搂在怀里、当着众人揉搓,笑得像一头打鼾的猪:

  “那阎罗这两日病了不在宫里,我们也得些自在。今上统共才活了三个儿子,太子那个病秧子看着是成不了,宸妃那个宣王、后头是肯定是要他折在北境的,等我们恪王上位,到时候再把那阎王宰了,这宫里倒头还是咱们这些下人活得长久……”

  宸妃一听,揪着心口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门边。将将撞在门框上的时候,肘尖却被人轻轻一托,才站稳身形,暮色里长身玉立的少年便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

  “小的冒犯了,还请娘娘责罚。”

  大宫女觑了眼少年清隽秀气的脸,神色便微微平静下来。宸妃倒是惊了一跳,脸色虽还憔悴着,却强打了精神艰难一笑:

  “禅悦公公,厂公可好些了,这早晚您还在巷子里巡察呢?”

  禅悦笑得心平气和,窥不出一点喜怒,声气也淡然得像个学士:“晚上风大,娘娘若是听见了什么污言秽语,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宸妃暗地里咬着唇齿,那泪憋了许久才忍住,满腔酸涩地笑:“到底是我无用,还劳厂公和禅悦公公费心。”

  禅悦拢着双手,平心静气地一躬身,笑容淡淡看不出一点纰漏:“厂公说了,如今他病了,能帮娘娘和宣王的不多,着实对不住您。您若是心里不舒坦,可去皇后娘娘宫中一叙,皇后娘娘宽仁,或能为您解忧。”

  宸妃忍了许久,那泪珠终究是在眼眶上颤巍巍的转,她指向窗纸后鬼魅一般张牙舞爪的影子,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禅悦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娘娘若图宣王一世平安,切莫此刻打草惊蛇。您只管去皇后娘娘处坐坐,这些腌臜事,小的们到了时候,便要拔了根儿地料理。”

  宸妃便噙着那泪珠朝他颔首,禅悦浅浅一笑,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接过琉璃宫灯,递到大宫女手里,才拢着手退开。

  宸妃恍然地被大宫女掺着,一路往红墙尽头的暗夜里走。而大宫女回头瞬间,不可察觉地向禅悦微微颌首。

  禅悦立在风里,朝坤宁宫的方向微微抬起了隽雅的脸庞。

  暖阁里人影张狂,那明灭变换的光线里,他莲花般静谧的微笑染上了靡艳的光。

  暗夜里,一切都那样意味深长。

  ……

  据厂公这两日观察,他严重怀疑,司扶风上辈子,是个铁匠。

  自从收了他送得寂灭天,吃饭的时候要架在膝盖上、走路的时候要扛在肩头、据说睡觉的时候还要塞在被子底下。

  她倒也不觉得膈着。

  只是苦了厂公大人,吃饭不能给郡主夹菜,走路不能跟郡主并肩。随时都要警觉地闪避,免遭郡主转头侧身时的误伤。

  姬倾望着院子里挑灯练枪的司扶风,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一定是的,上辈子天天锤铁,所以这辈子因果轮回,自个儿当了个铁疙瘩,千锤百炼也化不成绕指柔。

  看着司扶风枪刃一扫,荡开的弧度将他提督府的草木摧残得瑟瑟发抖,姬倾便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喊了句:

  “郡主,皇上待会可要来了,你是待见他、还是不待见?”

  司扶风一个腾身劈砍间,于百忙之中、抽空回了厂公大人一句:“这偌大京城,我只待见厂公你一个!”

  姬倾便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毛,那微微垂下的眼帘中,是映着灯光浮动的愉快。他看似满脸淡然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平静道:

  “不待见那就不见了,你在这好好练,别把伤口崩开就行,有事叫下头人喊咱家。”

  司扶风挑着枪尖刺出无数道虚影,分神说了句:“厂公辛苦。”

  姬倾转身往正厅走,沿路花灯照着他波光粼粼的衣摆,连洒下的声气里都是闪闪的开怀:

  “咱家哪有郡主辛苦。”

  司扶风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

  我哪里辛苦?

  然而她的心思全在这古老致命的武器上,一个扭身枪出如龙,满院子便又是神龙烈风般的呼啸。

  秋虫低鸣,云散月来,水晶似的池子里、一从从游鱼逡巡在水草间,薄纱一样的尾鳍动起来,泛着琉璃华光。

  天上月、水中月,都凝结在她的漆黑刃尖上,聚成一点锐不可当的星芒。

  突入其来的寒风掠过刃间的时候,抄手游廊两侧的琉璃灯便骤然灭了火光。空气里无声无息地漫开令人战栗的阴冷,司扶风划开一道枪风,转身的刹那,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警觉便像一根绷紧的弦,猛地在她脊梁骨上一颤。

  寂灭天划破了寒风,漆黑刃尖吞噬了月光,那致命的冷铁对准了檐下一团化不开的浓影。

  她的眸子里浮动着清亮的水光,扬起下颌的瞬间,像一匹暗夜里锁定了猎物的孤狼。那干脆而利落的轻喝,是谁也不能忽略的敏锐:

  “滚出来!”

  浓影下缓缓飘出一个阴寒的浅笑,像一道虚散的鬼火从坟墓里荧荧浮出。

  然后是丝绸擦过地面的窸窣声,细细密密、宛若夜深处虫蚁爬过骸骨。

  司扶风只觉得猛烈的警觉和厌憎爬上了眉头,她的眸光便沉了下去。

  孤狼对危险最是敏锐,那是她天生的嗅觉。

  暗夜里缓缓浮出一张苍白的脸,刀刻一样绝丽的眉目间,舒展开无比甜蜜又深藏残忍的笑。

  是彼岸之花一样致命的美艳。

  他的长发和衣摆闪动着细碎银光,融入沉冷的夜色,像一只漫步在虚无里的艳鬼。

  但他毫不避让的缓步而来,对上那刃尖的寒芒、灿烂地笑,鬼火里开出的花便一一舒展着血红剧毒的花瓣。

  那笑声里渗着腐烂的阴冷:

  “初次见面,妹妹不开心吗?”

  司扶风慢慢扬起了肃容的小脸,脸色冷硬如铁:

  “我只有一个兄长,你说话的眼下,也许他就在鬼虏的大营里受刑。”

  低冷地笑声勾动了夜色,夜鸟也凄厉地啼鸣着掠过,暗夜里、那个人的笑宛若掺了糖霜的毒药:

  “真让人心碎,妹妹居然不认识本王。”

  “若是妹妹不想认我这个王兄,那么,便喊我一句——”

  “恪王殿下吧。”

第14章 恪王  长夜漫漫,蛇鼠丛生

  姬倾尚未对司扶风提及恪王的存在,但司扶风却本能的厌恶面前这个美貌迫人的男子。

  他暗光流淌的华贵衣料上,明明熏着慈悲深沉的檀香。但那浓烈的香气之下,有种冰冷腐败的味道、隐隐透过他苍白的皮肤,一路攀爬而来。

  那是尸体的气味。

  司扶风微微皱起了眉,手中的枪刃没有丝毫退让。她眸子亮闪闪地质问:

  “恪王好兴致,深夜造访厂公家的后院,不知你所来何意?”

  恪王因循的鼻音里缓缓浮出冰冷的笑意:

  “本王是随父皇,来给厂公探病的。听闻妹妹在此间,特意来探望。”

  他说着,笑意更加深浓了些,口气却仿佛怜悯似的,幽幽一个轻叹:

  “弘王府在西境遭遇重创,妹妹心里不好受,你我同气连枝、本王却是明白的。厂公虽不是个慈悲之人,到底生在伎子裙下,许是受惯了冷眼,如今对妹妹这样照顾,本王看着、倒也放心了。”

  司扶风的内心有一瞬间的震慑,但并非震慑于姬倾的出身,而是震撼于哪怕生在人人唾弃的恶土中,他依然拼尽全力、开出了炽热艳烈的花朵。

  恪王的话于她而言,却更加坚定了她对姬倾的笃信。

  他们,都是恶土上开出的花。旁人只容得下花的美艳,却受不了泥土的肮脏。

  但她不在意,她能看见那泥土里生生不息的根系。

  所有不凡皆来自尘土,所有坚韧皆来自苦寒。

  看她半晌不言语,恪王以为她心里不爽利,便缓缓自夜色里踱步而来,那光滑的丝绸拖曳过地面,发出令人战栗的冷肃摩擦声。

  他在水晶似的池子边坐下,苍白的手似有似无地拨动着溶了月光的水,摄人的银辉坠落下来,传来他幽凉而低沉的鼻音:

  “只是,本王要提点妹妹一句,厂公喜怒无常,喜欢的时候、把姑娘捧作掌中雀。不喜欢的时候,连父亲一样照拂自己长大的师傅也能杀。若是他对妹妹有了歪心思,妹妹大可以来恪王府寻本王,偌大京城,能与厂公抗衡一二的,也只有本王了。”

  司扶风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容里便染了自豪的神气:“什么掌中雀?恪王是三流话本子看多了、还是没见过寒天上的鹰,故而看谁都是雀儿呢。我若是鹰,便不会变成雀儿。我若为谁变成雀儿,只能证明我从一开始便不是雄鹰。”

  恪王有一刹那的沉默,而后、肉眼可见的冰冷从他幽夜寒凉的眸子里淌出来,月光落进去、一片刺人的银白:

  “妹妹实在天真,你与姬倾才认识几日?你便了解他的为人、你便知道他的过往?你如此笃信于他,就不怕疯狗回身咬你一口,便会咬得你骨血淋漓?”

  司扶风轻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的事不劳你操心,看错没看错我自然有应对的法子。至于他的过往,我们西境有句话,嘴不招嫌、活得百年,人家不说我不问。当然,这句话也送给恪王你。”

  恪王面具般阴冷的脸上骤然迸溅出了怒意,他苍白而清瘦的手臂缓缓没入澄亮的水里,再出水时,摊开的掌心上,摊着一尾泛着琉璃颜色的鱼儿。

  他慢慢勾起一个笑,那拳便捏紧了。手指的缝隙间,美丽变幻的鱼尾剧烈的挣扎抖动着,片刻后,就哀哀地垂落下来,像一道失了虹彩的瀑布。

  司扶风无声地捏紧了手里的枪%杆,沉了眸子盯住他。恪王却笑盈盈地抬眼看她,懒洋洋地拖长了鼻音:

  “妹妹,你说、是你的枪法快?还是藏在暗处的鸟铳快?”

  司扶风挑了挑眉毛,朗朗眉眼间难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她上上下下、不紧不慢地扫了恪王一遍,一脸的厌烦:

  “都没你死得快。”

  恪王人偶一般死白的脸上,骤然裂开了一丝沉冷的怒意。他的袍袖中掠出金属摩擦时的萧萧寒声,然而没等那华丽的丝绸从他手臂上滑下去,空气中已经响起裂帛的一声哀鸣。

  那华贵的衣料在刃尖的突袭下不堪一击,宽大的袍袖狼狈的裂开、垂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腕上,而沉甸甸的枪杆灵蛇般抖擞着,重重在他深刻的骨节上一敲。

  那尚未出鞘的长刀就铿锵一声落回了嵌金的刀鞘里。

  而恪王捂着手腕,死死咬着嘴唇,咽下一口冷气、弯下了腰身。

  司扶风不屑地垂眼去看,他苍白的下颌上蜿蜒下一抹血色。

  好家伙,装什么硬骨头呢,嘴巴都咬破了、倒不肯吭一声。

  她素来没有欺凌弱者的喜好,一击之下他尚且接不住招,便没了戏弄他的心情。当下便冷冷收了枪,满脸嫌弃地道:

  “你们这些京中子弟真不经碰,一个个跟豆腐似的,跺跺脚就震碎了。”

  然而她话音未落,极细小的破风声自颊边呼啸而过,司扶风闪得及时,那细如银针的柳叶刀便擦着她的脸颊、闪着寒光掠过。带起一小串飞溅的血珠,珊瑚似的洒在泛着月色的地面上。

  暴怒像炸裂的火,迅速奔涌在她的四肢百骸,月光里跃出的孤狼快得像一道虚影,恪王甚至没来得及放下绑着机簧的手腕,就觉得咽喉间气息一滞,整个人被巨浪压顶般的力量狠狠按在了水池边半透明的凉石上。

  司扶风的手死死卡住了他修长的脖颈,那纱布因为绷紧,发出几不可闻的吱吱声。恪王的长发墨一样铺散流淌在雪白的凉石上,在突如其来地窒%息中,他却裂开一个疯狂而灿烂地大笑。

  像一只无声大笑的画皮。

  司扶风抬手抹开那脸颊的血渍,血色便拉出一道斑驳的红痕。她咬着怒气,手下的力量一点点拢紧:“恪王怕是不知道,我最讨厌暗兵伤人!”

  恪王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濒%死的殷红,他的笑却越来越浓烈,像一朵渴望死亡和血肉的花。

  穿着绯色仙鹤补服、腰间挎着玉带的老人,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走进花园的时候,看见得就是弘王郡主把恪王按在凉石上、杀气沸腾的模样。

  老人吓得一个踉跄,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他便瞪大了眼睛,一边往池塘边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一边声音颤抖地喊着:

  “郡主……郡主三思啊!”

  司扶风回过头,对上老人又是担心又是惧怕的神色。她脸上血痕结了暗色的冰晶,平日里可可爱爱的一张脸,此刻却亮出了孤狼的凶狠:

  “我凭什么要三思?”

  那老人哎哟一声急得直跺脚,指着前厅压低了声气迫切地道:“郡主!皇上还在前头呢,今夜您和恪王任谁出了差错,厂公也没法跟皇上交差啊。”

  他一提到姬倾,司扶风便不做声了。姬倾是那样冷静一个人,若是他在这,必然不会被恪王这点伎俩激怒。她恨恨地咬咬牙,望向恪王涨红的脸,冷然道:

  “收好你那点鬼蜮伎俩,虫鼠就该烂在阴沟里,非要到光天下搬弄是非、张牙舞爪,总有一日会被人碾死!”

  说罢,才一甩袖子松开了手。

  那老人慌张地探着头去看恪王的脸色,恪王却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然后大笑着、颤抖着从凉石间站起了身。那丝绸簌簌地流泻而下,包裹着他、像一道破碎的夜色。

  恪王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下颌的血渍,然后优雅地抬起来,自唇齿间慢慢抚过。像一只冷月下的盘蛇,吐着它血红的信子,舔舐着腥臭的血痕。

  但他的笑容却炽烈而灿烂,连那沉重的鼻音也因为大笑而颤抖起来:

  “本王也奉劝妹妹一句,肮脏的野狼只配在山野里称王,人前切莫叫唤,收起爪子、乖乖当一只狗,才能活的长命百岁。“

  说完,便狂妄地笑着,松开了手。

  一尾失去了光泽的鱼儿“啪”的砸在地上,溅开一小团濡湿。

  司扶风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她指着恪王大笑着离开时的摇曳背影怒骂:

  “你把鱼钱给我赔了再走!”

  头发花白的老人气喘吁吁地上来拽她,好劝歹劝:“郡主,这鱼老夫赔了可以吗?郡主消消气,恪王自小得皇上宠爱,气性是不大好,您是女中豪杰不跟他计较……”

  到底碍着姬倾的面子,司扶风不想让恪王血溅提督府,沉着脸骂了句:“还是个皇子呢,有没有一点教养啊,别人家池子里的鱼他就不当回事了!”

  老人一边哄着“不跟他计较”,一边擦了把头上的汗,喘着气在池塘边坐下来。司扶风看他穿戴是正一品大员的官服,年纪又大了,便只能憋着一肚子闷闷道:

  “多谢大人解围。”

  老人便赶紧又站起身,对着她挥挥手笑了:“郡主这脾气还是像极了弘王,老夫当年颇受弘王恩情,可惜内阁的话比不得皇上对恪王的宠爱,老夫知道是恪王有错在先,却不能帮郡主讨个公道,实在愧疚。”

  司扶风笑了笑摇头,想了想,又疑惑地歪歪脑袋:“我父亲是武官,自我出生、父亲统共只回过三次京,他怎会与内阁大员认识?”

  老人却笑了,满脸都是悠远的回忆:“老夫中年官场受挫,也曾游历西境,结识了弘王和……”

  他顿了一下,继续笑着说:“结识了弘王和一众故人,郡主那时还是个奶娃娃,所以不识得老夫。”

  司扶风想了想,赶紧抱拳:“今夜冒犯老先生了,只是不知您是?”

  老人也躬身朝她一笑:“老夫是太子太傅、中极殿学士谢梦莱。”

  司扶风一惊,心下顿时有些赧然,惭愧地笑了笑,轻声轻气:“谢阁老见笑了,我也不是成日间都同人打架滋事的。”

  谢梦莱也捋着胡须哈哈一笑:“无妨无妨,老夫看郡主很是飒爽,可惜了、老夫与郡主没有缘分,真是差一点就成了一家人呢。”

  司扶风微微一愣,正想追问,跟过来的小太监却轻声催促:“阁老,皇上想必久等了,既寻着了恪王,要不……”

  谢梦莱这才恍然地回了神,赶紧对司扶风笑笑:“老夫此番来得仓促,若是郡主不嫌弃,随时来谢府做客。或是在京中遇到任何困难,只管来找老夫,老夫定全力相助。”

  司扶风不好再多说,道了谢目送他离开,这才嘟囔着蹲下来,把那尾失却虹彩的鱼儿捧在手心。

  才暗暗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一点金闪辉煌的衣摆,她便鼓着脸颊悻悻地起身,垂着脸捧着鱼儿,闷闷不乐地不做声。

  姬倾温柔地声音溶在暖暖的灯光里,洒下来的时候,连脸上的伤口都麻酥酥的:

  “咱家听皇上说恪王也来了的时候、便知道不好,这几日锦衣卫和番子都扑在案子上了,咱家这里的守卫缩减了人手,让你受了伤……”

  他明明小心而温存,却有不可察觉的寒气从那微颤的声气里渗出来。

  司扶风顿时知道他心里起了怒意,赶紧摇头笑起来:“没事儿,不跟傻子计较。脸上这点伤算什么,我在西境受的伤一层叠一层,都擂到骨头里了,咱们不理他,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指不定会传人。”

  姬倾垂着眼,只是轻轻牵起一个笑,他玉似的手轻轻拢着司扶风的指尖,从她手里接过那只鱼儿,温软地笑:

  “东厂最厉害的大夫在咱家房里等你了,你先去看看脸,咱家马上就来。”

  司扶风猜测他还要去送皇上,便赶紧挥了挥手,大剌剌地一笑:“没事没事,看把厂公急得,你且去忙,有空我给你看新练的招式。”

  姬倾缓缓抬手、替她绾起鬓上一丝乱发,那眸光软得像一缕炽热的糖丝,落在她眉眼间,便胶着得扯不开:

  “去吧,咱家马上就回来。”

  司扶风扬起脸一笑,点点头转身就跑了。

  姬倾望着她燕子般雀跃而去的影子,脸上笑还是那样温柔,可眸光却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月色落进那瞳眸,像沉没在无尽的深渊。

  他浅凉的声音洒在院子里:

  “大档头。”

  屋檐的挑角上无声无息落下一只寒鸦,悠然整理着羽毛。

  姬倾慢慢勾起一个深情的笑,指间缠绵地合拢,无限怜惜地注视着那死寂的鱼儿:

  “大档头随咱家来。”

  “咱们,去送送恪王。”

第15章 飨宴  寂夜杀戮,群鸦飨宴

  宣北坊的柳巷儿胡同,是京师最繁华的销金窟。

  到了夜里,坊门一关,胡同里朱红的花门便次第推开。一家家歌楼酒肆中,古雅的木回廊上挂起红纱灯,一路直挂到湖心的水榭,染出一片靡艳颜色。

  纱灯底部缀着洒金的桃粉诗笺,上面写着些“金帐佳期有神仙”一类的缠绵诗句,坠脚还悬着流光溯金的小金铃。

  阴沉而俊美的男人自廊下走过,宽大的黑袍掠起冰冷的风,铃声便叮叮当当地响,像泉水敲打玉石,说不出的雅致。

  老%鸨觍着一张脂粉浓腻的脸,跟在他身后急惶惶地往雅阁里走,堆着笑的声音齁得人心头生烦:

  “殿下,新来的雏儿已经安排在最里间等您了,看着殿下今日心气不顺,奴家是不是得叫人备着新衣裳,免得待会血气四溅污了您的尊贵……”

  恪王抬起青筋起伏的手,爱怜地抚过自己唇间,那残留的腥甜让他慢慢勾起一个魅然的笑:

  “还是刘妈妈懂事,新来的雏儿最好能多捱片刻。本王今日发现,越是梗着脖子的、拧断脖颈的时候才越有趣。”

  刘妈妈涂着厚厚脂粉的后颈浮过一阵寒颤,脸上的笑容却挤得更浓了些:

  “能在殿下手里往生,那是她们的福分。”

  恪王便噙了慵懒的笑,一路掠起阴冷的风,往回廊深处走去。才走到转角,黑夜里忽然传来呼啦啦的扑风声,水面恬静的月便被搅碎了,一片片冰琉璃似的反光中,寒鸦悠闲地张开双翼,盘旋着落在转角的扶手上。

  刘妈妈吓了一跳,急了眼挥着帕子就要上前赶,口里喋喋地骂着:

  “门口那起子不长眼的下贱东西,怎么连这扁毛畜生也防不住,没得惊了殿下……”

  恪王却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四下转着脑袋的寒鸦,他伸出手,下颌微微扬起来,口气威严而轻蔑:

  “过来。”

  寒鸦听见他逗弄的声音,只是转过脑袋,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要搭理的意思。恪王便冷笑起来,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他朝身后默默跟着的曹蓬山抬起手:

  “蓬山,本王的铳。”

  曹蓬山望向远处人声鼎沸的大厅,压低了声气:“殿下,此处人多眼杂……”

  恪王轻笑一下,语气缠绕着怜惜,声音却像毒蛇吐信一样阴寒:“蓬山,本王今夜心情异常不好,你这样聪明,本王舍不得你呀。”

  曹蓬山在他的威胁中沉默了片刻,最终深深地躬身,快步朝门外走去了。没过一会,他抱着两支锦缎包裹的长长物件小跑而来,一抽金丝的拉绳,那锦缎便咻一声滑下来,露出里头冷灰的铳管,下头莹润如玉的象牙铳托上,包金的缠枝流淌着奢靡的色泽。

  恪王信手取过来一支,填满了火药、架在怀里,那黑沉沉的袍子垂下来,像一道墨光的瀑布。

  他噙着笑,强硬地按入铅丸、点燃了火绳,照星对准寒鸦的颅脑。

  就在火星迸溅的前一刻,寒鸦灵巧地一个俯冲,那铅丸裹着风声狠狠洞穿了扶手,溅起一片木渣碎屑。

  未散的硝烟里,炸裂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湖面上。周围的雅阁纷纷推开了花窗,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惊疑地探头张望,而大厅里的醉汉们更是一个个搂着美人,摇摇晃晃地往此间看过来。

  寒鸦掠过回廊,于夜色下的深湖上折返,而随着它凄厉的啼鸣,黑暗中响起了雨点般扑簌的拍打声。

  刘妈妈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映在她浑浊瞳孔里的,是夜影里遮蔽了月色的群鸦。它们展开双翅、盘旋着低飞于湖上,此起彼伏哀长地悲鸣,如同一道久久不散的不祥风暴!

  恪王的脸上蔓延开一片寒霜,他慢慢绽开一个妖娆的笑,默念着令人胆寒的名字:

  “姬倾……”

  刘妈妈惊得一把用锦帕捂住了嘴,低声抖着劝他:“殿下,大晚上老鸹结队已经够渗人了,您可切莫再提那玉面阎罗的名号啊。”

  恪王冷冷一笑,迅速用搠杖塞入了新的药粉,抬起铳管,毫不犹豫地朝湖面的群鸦扣下了枪机。

  黑夜中响起重物落入池塘的“噗通”一声,然而群鸦并不因同伴的陨落而退缩,它们骤然调转了方向,像一团漆黑的暴风雪,毫不犹豫地俯冲向每一间轩屋。

  一瞬间,如同顽石溅进了油锅,舞馆里陡然拉开高低错落的尖叫。扑簌簌的群鸦在贵人们的密辛中横冲直撞,鱼群般逡巡翱翔在乱飞的绮罗和溅碎的珠玉间。

  不断有裹着纱罗的美人和敞着胸膛的醉汉在游廊上慌乱的奔命,一个头上裹着女人小衣的年轻公子撞在恪王身上,恪王缓缓侧过脸、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微笑:

  “这不是国子司业家的三公子吗?”

  三公子仿佛见着了救星,瑟瑟发抖地往他绣金的皂靴前磕头,嘴里失了神地大喊着:

  “恪王救我、恪王救我,这定是犯了煞星,老天爷要收人了……”

  数只寒鸦呼啸着掠过,利爪勾住他头顶水红的肚兜,掀着香风扔进湖里。三公子缩着脖子大哭,拼命往恪王衣摆下钻,疯子似的大喊:

  “老天收人了!老天收人了!”

  恪王便缓缓勾起唇,那笑容艳丽而狂妄、灿烂而疯狂:

  “哦?那就请三公子替本王问问天爷,他要收谁?”

  三公子一怔,抬头的刹那,额头抵上温热的硬铁,他瞪大了眼睛:“恪……”

  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群鸦的狂欢里,红白交杂的血瀑像一道庆祝的礼花,三公子颓然砸向地面的瞬间,湖上响起了刘妈妈凄惨的尖叫。

  然而那足以撕破耳膜的尖利叫声半道便蔫了下去,像一只惨叫的夜猫被人掐住了咽喉。恪王青筋暴起的手死死卡在她铺满珍珠粉的脖子上,他笑得厌烦又怜悯:

  “刘妈妈恐怕不知道,本王、一直都很恶心你的声音。”

  深刻的骨节猛地一动,咔擦一声令人牙酸的错位声里,刘妈妈描了金线的眼睛往外一突,那戴满金钏的手便垂了下去,砸在桐木地板上,发出铛铛的闷响。

  恪王望向沉默不语的曹蓬山,忽然发出了开怀般的大笑,连宽大的锦袍都跟着颤动起来,晃着令人心寒的暗光。

  他指着三公子和刘妈妈的尸体,仰着修长脖颈、笑得止不住:“蓬山,你看他们。这些蠢货,还不如那些畜生聪明。”

  曹蓬山抬眼看了看满地缓缓淌开的腥浓色彩,木然地躬了躬身子。

  恪王便噙着满意的笑容,慢悠悠换好弹药,抬起准星,瞄住一个死死捂着嘴巴、缩在栏杆下发抖的少女。

  回廊尽头落下了幽幽的轻叹,像一片纯净的雪,落在了满地猩红和破碎之上。

  恪王搭在枪机上的手指便慢慢滑落了下来,他自照星后抬起脸,笑容幽深:

  “厂公大人?”

  寒鸦交错着低飞,宛若降下了漆黑的雪。而那翩跹的雪花间,有人站在诗笺下,身边的慌乱奔亡皆与他无关,他只是优雅地抬手拨动了小金铃,碎响轻盈、眉眼里皆是风月。

  就在铃声洒下的刹那,恪王猛地转身,衣袍浪一般狂舞着,张狂的墨色中迸溅着火花,炸裂声直直朝着铃下扑去。

  然而就在火花爆开的一瞬间,金铃微微晃动着,其下早没了姬倾磊落高挺的身影。

  铅丸砰一声洞穿了回廊前的大门,廊柱后才缓缓踱出一道牙白的影子。那灯光流转在衣裳华贵的经纬间,晶莹的丝线跳荡着脉脉的光,像凝固的月色、像浅金的雪。

  哪怕满地都是腥浓的污秽,他依然是雪月里的绝色。

  恪王勾着妖气的眼尾缓缓沉没了一片冷意,他把烫得几乎要融化的鲁密铳扔给曹蓬山,然后架起了另外一杆。

  而在他填满弹药的刹那,姬倾借力于栏杆,点足飞身的瞬间,勾住了回廊的挑角。他在月色下划开轻盈的弧度,掠起一片清寒的光,眨眼便消失在回廊的屋脊上。

  恪王冷笑一声,抬起了黑黝黝的铳口,对准屋顶便是暴烈的一铳。崩裂的碎石哗啦啦落下来,扬起一片烟尘,然而屋脊上点水似的轻响依旧在迅速靠近。

  恪王换弹的手终于有了不可察觉地颤抖,他快速地再次瞄准了头顶,循着那声音迫近的方向,扣下了枪机。

  暴雨般散落的碎石里,月光幽幽穿透而下,头顶急湍般迫近的声响终于停止了。

  暗夜里寒鸦啼鸣,月色空旷。

  恪王微微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他眼里有了惊弓之鸟的乱影,抬起铳口对准头顶的瞬间,气息浮动着紊乱。

  就在他再次扣动枪机的瞬间,身侧的廊檐下骤然掠出笼着辉光的影子,姬倾无声地自檐梁掠下,长腿自侧方横扫而来,一脚重重踹在恪王的肘尖上。

  寒夜里响起骨节崩裂的细小破碎声。

  那华丽的鲁密铳狠狠砸在地上,象牙铳托一声脆响,溅开了几片薄玉似的碎片。一旁的曹蓬山迅速抬起了手里的鲁密铳,还没来得及对准面前的虚影,一道清亮摄人的寒光便斜斜切断了月色,刀背砸在他手腕的瞬间,那鲁密铳脱力摔了下来。

  曹蓬山捂着手腕便要冲向另一边砸落的长铳,姬倾手里的长刀便萧萧肃鸣着在空中画了个弧,不偏不倚的穿透了铳机的铁圈,将那尚存一枪的鲁密铳牢牢钉死在桐木地板上。

  曹蓬山微微一怔,姬倾垂眼望向他,从容地扬起下颌、淡淡地笑:“咱家劝你不要再打另一杆铳的主意,你家殿下已经打了四铳,下一铳会不会炸膛伤着你们自个,可以好生掂量掂量。”

  曹蓬山望着抱着手肘跪倒在一片黑色绸缎里的恪王,露出了沉默的警惕。

  姬倾看都懒得看他,一只手扼住恪王的咽喉,把他从一地狼藉间缓缓提了起来。恪王死死扣住他骨节分明的手,疯了似的大笑,那散落的发丝纵横在他苍白的脸上,像一只美艳的厉鬼。

  姬倾却淡淡哼出一个轻笑,眸光冷漠得像在俯瞰蝼蚁挣扎:

  “传言看来是真的,你、司仲瀛,果然是那个疯女人留下的坏种。”

  仿佛一点火星点着了囤积的炸药,恪王曼妙的凤目里骤然裂开殷红的血丝,他像一只濒死的蜘蛛那样扭曲着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

  “给本王闭嘴!不许提她!你们这些该死的阉人……”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姬倾已经捏住了他的下颌,狠狠撬开了他的嘴巴。而后恪王只觉得舌尖一凉,一点腥冷被塞进了唇齿间。

  那是一尾失去了光泽的鱼儿。

  姬倾的修长的手指面具一样扣下来,死死按住了司仲瀛的唇。他笑得气定神闲,仿佛再为这位疯狂的皇子介绍一道佳肴:

  “恪王殿下亲手杀的鱼,提督府消受不起,请您自个儿咽下去。”

  激烈的挣扎里,那冰凉的腥冷沿着司仲瀛的咽喉滑了下去,他气息一滞,胸膛里闷闷地喘息起来。姬倾便一下松开手,他骤然摔在满地滑腻的血里,剧烈地咳嗽着、像一支切断了丝弦的破碎人偶。

  他捂着咽喉,笑得切齿:“厂公弄这些神神鬼鬼,原来是为本王的妹妹报仇。”

  姬倾微微挑眉,似是疑惑的笑:“报仇?据咱家所知,扶风郡主可是把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吧?咱家花园里的石头硬不硬,殿下后脑勺疼不疼?”

  恪王猛地抬起了脸,那血红的眼睛里全是幽深的怨恨:“你们有本事便杀了本王,否则今日的折辱,我必然千百倍的奉还。”

  姬倾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牵着似有似无的笑:

  “死?那多没意思,猫儿猎着了老鼠尚且要戏弄一番,就凭你、咱家还看不入眼,咱家要得是你背后的鬼。何况——”

  他慢慢勾起一个笑,垂着眼淡淡模样:

  “在这京城,是生是死,阎王发了话,还要咱家点头。”

  “你想死,咱家若是不让,你便是吊着一口气、也要活得长命百岁。”

  恪王抬起了艳鬼似的脸,缓缓绽开一个恶毒的笑:

  “你们都觉得本王是疯子,如今你留着本王一口气,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姬倾散漫一笑,没有丝毫地在意:

  “且看是百官弹劾你当众发狂杀人的速度快,还是皇上丧失对咱家的倚重快。你若不信,垂死挣扎一下,咱家也不放在眼里。”

  他信手拔起斜插在地板上的长刀,俯身在恪王耳边轻笑:

  今夜、咱家是替皇上来教训你的,身为皇子,要懂礼节,咱家的后院,不是你能全须全尾进来、就能安然无恙出去的地方。”

  恪王猛地睁大了怨毒的眼睛,而姬倾皂靴一点,抄起那地上的鲁密铳,一脚踢进了湖里。

  扑通一声响,姬倾悠悠地笑:

  “你这花哨东西,就给大档头方才捐躯的寒鸦陪葬吧。”

  他轻盈地收起长刀,衣摆晃动着桀骜的光,游龙般往长廊尽头走去。

  恪王咬紧了唇,殷红的血慢慢渗下来,他的目光便落在另一杆鲁密铳上。曹蓬山却跪了下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无声地摇头。

  那杆铳,已经承不起第五枪了。

  司仲瀛慢慢捏紧了拳,重重砸在结了薄冰的血泊里。

  暗色的薄冰琥珀碎片一样飞溅,凉透的尸体旁,一只只寒鸦合拢了翅膀,无声地落在栏杆上。

  于人类而言,死亡是无边的冰冷和死寂。

  而于群鸦而言,死亡、是它们的飨宴。

第16章 家中  如今、家中还有人等着。

  寒鸦低飞,夜色无边。

  一弯锋利的冷月垂落在高台的挑角上,檐上人儿的铁灰色衣摆便在月影里浮动。姬倾走出舞馆的瞬间,那冷灰的光芒一闪,无声无息落在他身旁。

  耳边传来咏叹似的声音,声气是男子的低冷、言语间却是女子般婉转:

  “什么时候才能杀了司仲瀛那个疯子?”

  姬倾的衣摆在寒风里张扬,腾云的蟒隐现在脉脉金光里,仿佛要随时游走而去、一口吞噬漫漫长夜。他瞥了一眼大档头曼妙得雌雄莫辨的脸,勾起一个悠然地笑:

  “既然他自己按捺不住,那咱家也懒得陪他装腔作势,今夜开始、便由秘色你收网吧。”

  大档头百转千回地一个轻笑,似是幽怨的蹙起眉:“那些眼线秘色替师兄解决了,师兄是不是也赏秘色些什么?比如——”

  丹蔻艳红的指甲在夜色里幽幽化了个圈,最后兰花般朝湖心点了点:“司仲瀛的命。”

  姬倾眼皮子都不抬,轻飘飘一笑,理好佩刀上的青金穗子:“咱家早就说过,你的仇想怎么报、咱家不仅不插手,还要助你心想事成。且放着心,他是你的,时候到了、你大可千倍万倍叫他偿还。”

  大档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垂眸一笑,两只手穿花般自宝光流转的的长发间划过:“多谢师兄,只是……时候可是快到了?”

  姬倾不紧不慢地吩咐着:“时候已经到了,诏狱里那只小耗子合该放出去了,该让他知道的、找个机会透出去,咱们务必要把话散开了。”

  大档头伤痕累累地手掩在唇上一笑,妙目里光彩流转:

  “师兄前两日提进来的那个刘平,一家上下都是软骨头,该招得不该招得全招了。他的确是受了陈家的指使、把脏水往弘王府头上。除他之外,言官中还有一批人,名单已经抄录好了,等收网那天,也把这些小鱼小虾的一块儿网了吧,没得恶心人。”

  姬倾微微颔首,看了眼湖心破碎的月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咱家猜测,户部那边数目应当对不上吧。”

  大档头便柔柔地叹了口气:“什么也逃不过师兄的琉璃心肠,户部自五年前宋培然任侍郎以来,每年安置在京师的流民是越来越多。毕竟这事也不需内阁和皇上发话,只要有富户愿意供着积善堂,不光京师,再加北直隶周边诸省合起来,每年多个千把口子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这数目的确对不上,鬼虏绝不会浪费兵员、安插如此多奸细。何况咱们排查了京师所有积善堂,毁容的流民统共不过几十人,其中确定的奸细不足二十人。那这多出来的几千人,便是和师兄在刘平府上逮住的两个逃兵一样的身份了。”

  “底下人仔细拷问了清吏司诸人,这几年来,他们欺着那尚书是纸糊的,跟着宋培然行事、报酬着实丰厚,粤州、闽州两地但凡有空户,均被他们安排了给人套上,而后便送去军营吃官粮。至于为什么后来都要当逃兵换流民身份,他们确实不清楚,只知道是兵部操办的。”

  姬倾抬头望向刀锋似的弯月,轩昂眉宇间缓缓浮出一点凝霜般的薄冷:“两年前咱家接手师傅的位子,师傅弥留之际便拼了最后一口气叮嘱咱家,说京畿周边埋了祸根,要咱家一定替大胤深挖千尺。”

  “如今看来,师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幕后之人陷害殒命。只是这人究竟布得何等大局、竟在数年之前就开始渗透北直隶周边。如今北方和西境又战乱不休,朝廷重兵防守、京师本就戍卫空虚,若被他找准机会趁乱起事……”

  “怕是真要一刀插在大胤的心头上了。”

  大档头哀婉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半晌、他才回忆似的轻叹:“师兄今夜居然提及师傅了,秘色知道当年的事你连想都不愿意想,如今提起来,看来真是要出大事了。”

  姬倾沉默了片刻,而后自嘲似的笑笑:“不是咱家不愿意提,是咱家不配提。”

  大档头迟疑了一下,声气婉婉地放低了些:“师兄,以司仲瀛的气量,只怕没少在那铁疙瘩面前说搬弄是非……你要不要尽早回去,解释一下。”

  姬倾先是愣了愣,后来便反应过来铁疙瘩就是在他家后院打打砸砸那位,眉梢眼角笼着的月色便不由自主柔软下来,那寒霜转眼化了、竟是轻烟似的朦胧。

  他薄红的眼帘垂下来,在烟烟袅袅的月光里,澄澈而温柔:

  “你都说了她是个铁疙瘩,岂是司仲瀛那个疯子两句话就能搬弄得?咱家原先也怕,怕这些年不见,她会变了个人,变得像西境的冻土一样,漠视苍生、冷硬恶劣。但她还是小时候那个她,刚直而不失机灵,满身热血、爽朗伶俐。”

  “连生死也改变不了的人,小人和权势更改变不了。至于解释,她其实是个贴心的姑娘,怕戳着咱家心窝子,自然不会开口问,那便等她想起来和咱家约定,再一口气告诉她吧。”

  大档头望着他在月下的含情侧脸,便也幽幽叹了口气,笑容里难得多了分诚挚:

  “师兄助秘色心想事成,那秘色便也祝师兄心想事成。”

  姬倾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轻笑:“走了,你且好好布置,明日带铁疙瘩一块儿上阵。”

  大档头挑眉,略有些惊异:“这么早回去?今日出了口恶气,后头更有大战,不趁着心里舒坦喝两杯?”

  深夜尽头、满城灯火浮动,连姬倾唇边的笑都染上了温暖朦胧的味道。

  他垂眸浅笑:“不了,心里舒坦更要回家,如今、家里还有人等着。”

  ……

  姬倾才走进提督府的后院,就看见美人靠前,一群小太监坐得整整齐齐,而郡主大人脸上贴了块纱布、扛着她的寂灭天,神采奕奕地给他们说故事。

  他笑着看过去,只见听的人津津有味、讲的人神气活现,那模样,倒像猴王领着她的小猴子们,将他这人见人怕的提督府,当做水帘洞、一派自在逍遥。

  一瞥间他雪中松竹似的影子,司扶风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转了个身就朝他跑过来。那长枪在她肩头画了个弧,小太监们吓得纷纷缩了脑袋。

  她风风火火冲到姬倾面前,一脸急切地追问:“厂公去哪了?不是同人打架去了吧?受伤了没?打赢了没?要不要我去替你撑场子?”

  姬倾见她一脸慷慨激昂,想必讲故事讲得十分开心,便笑着摇了摇头:“且不说别的,脸上的伤如何?疼不疼?不必担心留疤,咱家已经叫人送最好的祛疤珍珠膏子来了。”

  司扶风还在担心他,随口说了句:“哎呀、我哥哥说了天底下我最好看,多道疤我也好看,不担心。你呢,你到底干嘛去了,有没有事儿啊。”

  姬倾见她着急,便温柔一笑,声气放软和了,哄着她:“弘王世子说得是大实话,你最好看了,但是能不留疤最好了。至于咱家、咱家是去送皇上了,哪里会有什么事儿?倒是你,这是准备在京中谋个新营生了?”

  司扶风听见他说是去送皇上,先是松了口气,而后又垂了眼、小声嘟囔了一句:

  “两个大男人,送这么久的……

  姬倾微微一愣,心里头像打翻了蜜罐子,甜丝丝的蜜就要从眼梢嘴角滴出来。他骤然觉得喉头有些干,便下意识清了清嗓子,笑着压低了声气:

  “说什么呢?咱家没听清,你大声些。”

  司扶风一下便意识到自个说漏了嘴,赶紧摆摆手,牵起个欲盖弥彰的慌张笑容,指着小太监们道:

  “我是说,你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让人欺负了,本来准备去找你的。但是孩子们非要我给他们讲方才暴打那疯子的事,我捱不住他们吵吵,就只能在这讲故事了。”

  姬倾暼了小太监们一眼,小太监们垂着手站成一排,一个个乖觉地笑。

  姬倾当然知道他们是怕司扶风跑出去出事,故意想得法子,便垂了眼微微一笑:

  “你们几个,自去账房领半个月俸禄的赏银。”

  小太监们脸上都露出些喜色,却也都规规矩矩地谢了恩,才静悄悄退下了。

  司扶风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颇为自豪地扬起小脸感慨:

  “也许哪日不用打仗了,我还真能去当个说书先生,管能把自个喂饱。”

  姬倾眸光里的暖意几乎要温热了月色,他望着她豪气万丈的模样,声气温柔的要飘出甜香来:

  “那是自然,到那时,咱家也要仰仗郡主吃饱肚子了。”

  司扶风大剌剌地一拍胸口,露出“包在我身上”的神气,晃着小脑瓜肃容道:

  “那是自然的,厂公这样的人物,就是为了大胤江山、我也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才行。”

  姬倾心头一颤,只觉得眼前这姑娘实在可爱,这可爱不是锦绣堆出来的虚影,她是蒸笼里暖腾腾的麦香,是揉进了蜜糖的软饼。

  是这心头最踏实的一口甜。

  他深深吸了口气,巴不得把满心的欢喜都呐喊给这人间听去。可是还不到时候,他不想让她变扭,脸上便只能笑容淡淡,声气还得自持:

  “你既然这样对咱家好,明日的大事,咱家可得把你带上,万一有人对咱家起了坏心思,咱家的安危可就交给郡主了。”

  司扶风一听,那兴头简直要在头顶湛湛闪起光来。她把寂灭天舞得呼呼作响,然后铿锵一声杵在地上,一脸豪迈地仰起头:

  “厂公只管说,你指谁我打谁。”

  姬倾瞥了眼那裂开了一小块的琉璃砖,心里头微微一颤。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

  “嗯,咱家相信你。明日收网抓鬼虏奸细,只……

  他望向司扶风,缓缓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月光落在交织的眼睫上,如梦似幻、神秘莫测:

  “一个,只要一个。明日由着你杀鬼虏人,但一定——”

  “一定要留一个活口,让他喘着气、回到鬼虏大军的金帐里。”

第17章 白袍  千军万马避白袍

  漫无尽头的巷道交织成暗红的迷宫,在模糊摇晃的视线里,迷惑着他跌跌撞撞、奔向死亡的方向。

  在那个血膏子堆成泥的监狱中,他亲耳听见守卫在嘲笑他,说他是粪草里滚大的猪,为了一张假的军防图把自己陷进了诏狱……

  假的!他们这次的情报是假的!

  必须让同伴们知道,他们被那个卑鄙狡诈的胤人骗了。他不仅出卖了他们,还一直用裹着蜜糖的刀尖来诱惑整个鬼虏。

  如今蜜糖尝尽,唯余刀尖!

  小乞丐低头看了看腹部的伤口,他找到那个隐秘的地道时,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里头藏了刀锋,即便他这样瘦小、爬出来的时候也还是被那刀刃把腹部整个剖开了。

  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这一定又是那个阴柔的男人折磨他的手段,让他逃出生天、却也时日无多。

  小乞丐死死按住伤口,滚烫的肠子随着他的步幅,毒蛇般往伤口外涌。但他必须多喘一口气,同伴们被围捕、必然从原先的地方撤走了。

  他并不知道他们在哪,只能回到那个破败的巷子,留下最后的警告。

  愿英雄腾格里庇佑,他们一定要看到他最后的讯息。

  他最终倒在了积善堂的水沟前,满地都是淅沥的热血,而他从怀里掏出了磨尖的石片。

  那是他在那个监狱里准备的,本来、是为那个折磨他的男人准备的。

  那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男人,若他能活着长大、若大汗能打下这片天下,他会给那个美丽的男人戴上最好看的金饰,把他撕裂成哀艳的碎片……

  小乞丐深深吸了口气,枯瘦黝黑的手按住石片立于地面,他朝着西边的堆积如海浪的云露出眷恋的笑,然后睁大了眼睛、对准那冷灰的尖刃、狠狠跪拜下去。

  薄而锋利的尖刃狠狠扎穿了他年轻的瞳孔!

  他听见自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然而倒在血泊里的时候,他连疼痛也不曾感觉到。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破碎的腹部缓缓淌了出去,全身都飘忽而温热,像额吉的手轻轻拍打着他入睡。

  西边的云映在他仅存的眼中,苍云之下、远山之后,那里是他的故乡。

  等云层散开,等金色的阳光斜照而下,十七岁的阿木古朗就会乘着河水回到那里,他会抱着阿布送给他的骏马和宝刀,沉睡在永恒而甜蜜的好梦里。

  ……

  杂耍俳伶灵巧地在红绳上转了个圈,腾身旋转的时候,他那滑稽的面具眨了眨眼睛,精巧的机簧激起孩子们一片开心的笑,有个锦衣的小公子拍着手、仆从便洒下一片亮闪闪的铜钱。

  小公子在夕阳中跳着闹着:“再来一圈、再来一圈!”

  但是身后传来了锦衣卫的呼喝,他们拖着一具瘦小的尸体经过,那少年瘦得像只小耗子,腹腔里的脏腑露出些暗红斑驳的影子,肠子的软肉拖在肮脏的地面,沾了一堆厚厚的尘灰。

  小公子哇一声大哭起来、被跟着的仆役一把捂住了眼睛抱开,周围的孩子还在好奇的张望,也迅速被父母揪着后领子、数落着抓回家里。

  那杂耍俳伶低着头不敢看锦衣卫,小耗子一样的少年从他面前被拖过去,绯红浅橘的夕光下,他仅存的眼睛里还凝固着笑意,杂耍俳伶的唇齿便不可察觉的咬了咬。

  他蹲下来,急惶惶地从血泊里抠出那些铜钱,锦衣卫便吐了口唾沫。骂了句:

  “穷疯了的臭虫。”

  俳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揣着叮叮当当的铜钱惶恐地跑了。后面传来锦衣卫的大笑,然而就在那冰冷的笑声里,两个锦衣卫对视了一眼,一起露出了会心的神色。

  俳伶一路绕过弯弯曲曲的巷道,停在了深巷中的破庙前。他四下张望了一番,自矮墙的豁口一跃而入,无声无息地翻进干涸的古井,攀着那粗麻绳、灵巧地坠下去。

  触到地面的瞬间,那些带血的铜钱哗啦啦滚落在地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

  “查干巴拉!我们拿到的东西是假的!”

  昏暗的烛火里,十来个面目破碎的流民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武器,空旷的洞穴里回荡着他们惊异震怒的低语:

  “假的?”

  “什么意思?大汗每次明明都赢了。”

  “会不会是弄错了?”

  被称为查干巴拉的男子重重砸下了手中的刀鞘,铿锵巨响层层回荡,众人立刻合上了嘴巴,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默不语。

  查干巴拉阴沉的眸光里跳荡着烛火,他的声音喑哑如砂砾摩擦在石头上:

  “怎么回事?你看见了什么?”

  俳优急切地喘着、指着面前血渍斑斑的铜钱:“是阿木古朗,他从诏狱里逃出来了,在积善堂门口,他刺穿了自己的眼睛!这是大汗对造假之人的惩罚啊,他是勇士的孩子、为何选择如此自戕?”

  查干巴拉破碎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暴怒和震惊,他的拳头硬得像铁,重重砸在桌子上的瞬间,连地面都跟着一颤:

  “卑鄙的胤人!”

  众人纷纷抬起了自己的武器,洞穴里浮动着铁器的冷光,有人大吼着:

  “我们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金帐,大汗绝不能上当,否则诸位小汗一定会借机发难、动摇各部的团结。”

  查干巴拉捏紧了桌角,他铁箍一样的大手上爆出一根根青筋:

  “拼上性命的时候到了,所有人、两人一组,杀出猎狗的包围圈。不论最后谁能活着回到草原,一定要让大汗撤军!胤人的反扑开始了,鬼虏的勇士们绝不能丧生于卑劣的阴谋!”

  他们眼中闪耀着沸腾的光,明明是来自部落的勇士,却以虫鼠的身份苟活在肮脏的阴沟里。他们已经等了太久,藏得越深的尖刀、就越是渴望敌人的血。

  众人迅速整理好了简单的行囊,他们换上俳优的服饰,沿着洞穴的道路向另一个出口进发。查汗巴拉率先推开洞口的假山石,外面荒芜的庭院里已有夜色垂落,远天有倦鸟鱼群般逡巡折返,只要掠过群鸟影子下的城墙,皇帝的猎狗就再难以追查他们的行踪。

  而深浓的夜色,就是他们最好的伪装。

  查干巴拉一挥手,众人就弯着腰、一个个悄寂无声地摸出了洞穴。

  他压低了声音:“出了院子,分两拨出巷子,此后每遇见一个巷子、就分成两拨人。”

  “大汗需要我们的时刻到了,我们是腾格里的子孙,身上流着黄金的血脉,不要害怕把热血洒在胤人的土地上,不久之后,这里就是黄金之血的疆土!大胤皇帝的骸骨也会和我们一起埋在这里的尘土中,但他会腐朽成灰,而黄金之血会蒸腾上云间,照亮亲人的前路!”

  所有人都以拳叩肩,他们没有说话,只有沸腾的杀意响应着祖先和勇气的征兆。

  查干巴拉叩着胸膛回应他们,他狮子一样的眸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虽然每张脸都是破碎而恐怖的,但他记得他们最初的模样。

  有慈祥的父亲,有俊朗的青年,有满脸好奇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夜色里的冷气,朝所有人一点头,暗夜里悄寂无声的奔亡就此拉开了序幕。

  查干巴拉带着一小队人,他们藏在俳优的面具下,自深巷里无声无息地快步离开,一副急着去赴宴表演的模样。

  然而他们还没走到尽头,黑黝如野兽巨口的巷子前方忽然亮起了刺目的火光。像有人骤然点亮了夜幕上的繁星,无数只火把在一瞬间腾起了烈焰,锦衣卫们亮出的长刀在火光里泛着龙鳞般炫目的光。

  而马背上、有人垂着眼帘轻笑,那张比天神更俊美、比死神更残忍的脸,查干巴拉从第一天来到京城便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姬倾!”

  他的怒吼自胸膛中滚滚而出,他拼命朝同伴们挥手,示意所有人往巷子里撤。

  “东厂来了!锦衣卫来了!快跑!”

  只要活下来一个人,他们便成功了!

  然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转身,身后便传来了同伴的惨叫。查干巴拉抽出了他的马刀,回过身的瞬间,便撞见了深巷里的屠杀。

  另一队的同伴们正惊恐而仓惶地向着他们奔逃,窄巷深浓的夜色里、一道暗金的沉光自黑暗中突刺而出,狠狠扎穿了一个勇士的胸膛。

  而那人并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抽出长枪的瞬间,与泼溅的血色错身而过,枪杆顿在地面,那雪白的影子便像一道疾飞的雪片、借着一瞬间的力腾身而起,足尖轻盈地掠过肮脏的墙壁,飞身于半空的刹那曲起腿,膝盖钉锤一般重重砸在另一个勇士的后脑上。

  那个健壮地青年瞬间喷出大口的鲜血,无神地摔落进污秽的水沟里。然而那个披着刺目白袍的少女就地一个翻滚,起身时弓步横扫枪锋,暴烈炽热的气息以她为圆心荡开了激烈的浪,奔跑的中年人避之不及,背后炸开磅礴的血花,像一道蝴蝶的血色羽翅。

  而她自那缥缈的雨雾中缓缓抬起了脸,那是多么伶仃孤弱的一张脸,和大胤所有的女人一样,仿佛一揉就会碎成花瓣。

  但她的神气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那双清亮的眼睛透进了月光,银芒摄人的凉。她的身体明明那样玲珑而纤细,但每一处线条里都张开了坚韧的力量。

  不同于男子的冷硬,她的力量柔韧而明朗、灵巧而充满生气,像苍山间一跃千里的孤狼。

  那银亮得刺眼的白袍迅速唤起了查干巴拉的回忆。

  三年前,有个披着白袍的女孩,马上挂着她父王的头颅,疯狼一般突破了大汗的包围。他永远记得那道白色影子困兽一般撕开鬼虏大军的咽喉;他永远记得那个和他女儿一般大的姑娘、背上和腿上插着七八支带倒刺的铁镞,连嘴巴上的皮都一片片干裂得像枯刺。

  他永远记得,那个女孩眼里掐灭不了光,还有她刺穿他右手时的暴烈一枪。

  正是那一枪,让他再也不能为大汗担任先锋;正是那一枪,把他变成了如今苟延残喘的模样。

  查干巴拉慢慢握紧了刀刃,豁开的嘴唇下、黄黑的牙齿间咬着敬畏和怨恨:

  “弘王的枪法……你是他的女儿,你是‘司白袍’。”

  千军万马避白袍,谁遇上了嗜血的疯狼,这疯狼便要把他撕碎。

  司扶风缓缓抚摸着乌金的枪杆,那冰冷的温度透过掌心、唤起了她熟悉的战栗和激荡。对上敌人的一瞬间,她便不再只是那个神气活现的小姑娘。

  当她拿起了御敌的长枪,她是来自沙场的噩梦。

  司扶风扬起脸,于夜色间向查干巴拉露出冷静的笑:

  “这不是弘王的枪法,这是我自己的枪法。”

  “我不叫弘王之女,我也不叫‘司白袍’。你们记好,我叫司扶风——”

  “今日,我和‘寂灭天’,便是你们的终结!”

第18章 扑火  蝴蝶与火,向死而生。

  暗夜里开出了血色的花。

  鬼虏的勇士们前赴后继地扑向白袍少女,然而她手中吞吐着暗光的长锋抖擞于月色中。她的刃尖精准的扎进泥土,整个人像一只翻身掠去的白燕,于半空划出刺目的弧度。

  落地的刹那,那刃尖挑起沙土、纷纷落下如同大漠的烟沙,为首的勇士被迷了眼睛,她便抄起枪杆,灵巧的旋转中、刃尖泼溅开热血的颜色。

  断肢残臂的伤口中炸开鲜血的喷泉,立刻有人填补上去,手里的马刀在寒夜中湛湛闪亮,朝她高高劈落的刹那,连冷风都发出撕裂的呜咽。

  而司扶风没有片刻的犹豫,她大步朝前方奔跑,而后借着爆发的力量高高跃起,与刀手错身的瞬刹,她于半空拧身回刺,那神枪划开夺目而绝丽的冷光,獠牙一般穿透刀手的胸膛。

  查干巴拉看着满地残破的尸体,迅速抓住了身后的孩子,他急切地把孩子往角落的水沟里推。一片混乱和血色飞溅里,那个十三岁的孩子露出了惊恐的颜色。

  即便他是黄金之血的后代,但他从没见过沙场、没见过真正的厮杀、没见过捕猎的野兽。

  他害怕得发抖。

  查干巴拉指着水沟角落坍塌的洞口,死死掐住了孩子的下颌,逼迫他从惊恐中回神:

  “阿拉夫,你是大汗最后的希望,只有你能从那个洞里爬出去!”

  孩子望向黑黝黝的洞口,即便爬进去,他还要一个人面对猎狗的围剿和未知的千山万水,他开始拼命地摇头,查干巴拉重重地一拳便砸在他脸上。

  孩子捂着渗出鲜血的嘴巴,眼眶里终于有泪水夺目而出。查干巴拉咬紧了牙关,把胸膛里的匕首塞进他的手中:

  “战场上没有孩子,只有死人和活人。你必须活下去,一定要让大汗听见我们的声音!”

  阿拉夫终于从颤抖的哭泣里抬起了头,他的确想活下去。再怎样可怕的未知,也敌不过面前的死亡。

  他死死抓住了手里的匕首,朝查干巴拉带着哭腔呐喊:“我会告诉大汗的,你们是流着黄金之血的勇士!”

  查干巴拉望向身后一个个在血雾中倒下的身影,那破碎的侧脸被浮动的火光勾勒出回忆和悲怆的味道。

  他似乎轻声笑了,摇了摇头:

  “不用。你只要告诉我们的家人,我们所有人、都是那样思念他们。告诉我的妻子和女儿,我是雪山上的云,她们路过雪山、记得为我唱首歌。”

  然后他重重将孩子推进了黑暗的洞穴里,决绝地拔出了自己的马刀,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的,这里马上就要完了,你要爬得快一些,一定不能跟我们一起埋在这废墟里!”

  阿拉夫压抑着自己的呜咽,拼命地点了点头,迅速朝着恶臭而黑暗的深处爬去。

  而查干巴拉提着他的马刀,站起身、面向那个无法战胜的敌人,支离破碎的脸上露出了雄狮的骄傲:

  “我,查干巴拉·乌尔汗,苏拉·乌尔汗之子,今日便是战死于你的枪下,我亦是草原的儿子、是蓝天下的英雄!”

  司扶风正一枪自下往上斜挑,刺穿了一个少年的脖颈。那年轻而滚烫的血喷溅在冷风里,她便隔着血雾笑起来,眼神明朗澄澈、连月光也为之暗淡:

  “你才不是什么英雄,你们都不是。”

  查干巴拉望向满地纵横的血泊和散落的尸体,还有人在抽%搐着挣扎,而司扶风一脚踩在那人的脖颈上,狠狠踩断了他的咽喉。

  查干巴拉骤然腾起了怒火,他的马刀指向少女的眉心:

  “你践踏了他们,你配不上跟我谈论英雄这两个字。”

  司扶风笑了笑跨过面前的尸体,眼睛亮闪闪、没有丝毫的退让:“英雄?十二岁的小姑娘被鬼虏男人轮番凌虐,最后赤裸的尸体被扔在路边的时候,你们配称为英雄?”

  “婴儿被你们他的父母手里夺走,煮成肉汤逼他的父母喝下去的时候,你们配称为英雄?”

  “你们的大汗有无数个儿子,却让别人的儿子毁了容颜、替他来京城当虫鼠的时候,他配称为英雄?!”

  她的质问显然激怒了这个已然一无所有的男人,查干巴拉架起了他的马刀,呐喊着朝她横劈过来。

  司扶风摇了摇头,她足间一抬、踢中手里的寂灭天,乌金的长枪高高抛起于夜色里,流转着月光、像一只暗金的蟒。而她抬手稳稳接住了长枪,在查干巴拉的刀锋扫过来的瞬间,重重朝他掷了过去。

  那金色的蟒吞吐着寒气,一口咬住了敌人的胸口,足以贯穿岩石的力量砸得他一个踉跄,在喷溅的血雾里被死死钉进了地面!

  他拼了命地抬起头,想透过模糊的视线找到自己的武器,然而摇晃的火光里,有人朝他缓步走过来,那银白的曳撒浮动着雪一样的光辉,而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像穿刺在他心口的这杆长枪。

  司扶风蹲下来,看着他渐渐浑浊的眼睛,脸上还是那样的平静,像在给谁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你同我说英雄?你们的大汗不也假惺惺地称我的父王为英雄吗?可是三年前,你们围困平虏关整整三个月,最后用百姓做诱饵,骗我父王出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对待英雄不该用这种低贱的手段呢?”

  “我亲眼看着你们的大汗把我父亲拖到城墙前,让我打开城门受降。我望着我父亲的眼睛,一下一下地摇头,那个时候,你们怎么没想过,英雄和他的儿女不应该受到这样折辱呢?”

  “你的大汗当着我的面,一刀一刀、亲手砍下了我父亲的头颅。我就在城墙上一刀一刀的数着,一共七刀,他不肯给我父亲一个痛快,还用投石机把他的头颅扔进我怀里的时候,难道你觉得、他是个英雄?!”

  “对英雄做出了如此卑劣的事,你们有什么资格,同我谈英雄?!”

  她突如其来的怒吼撕裂了黑夜,那裹满纱布的手狠狠攥紧了枪杆,巨蟒便在查干巴拉的骨肉里钻拧吞噬,他凄厉地惨叫,狰狞的脸和披离的鲜血此刻没有丝毫的尊严。

  他在异国的尘土里挣扎嘶吼,而他的大汗在金帐中,将美酒洒满女人的身体。

  英雄?闯进别人家园的那一刻,还有谁是英雄?

  司扶风死死掐住了他的眼皮,逼着他在剧痛中睁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好她的脸。她的脸上亮闪闪,不知是血渍、汗水还是泪水,声音因为血液的沸腾而炽烈:

  “查干巴拉·乌尔汗,你先走一步,你的父兄、你的将军、你的英雄,我马上、就送他们来见你!”

  她深深呼吸着冷冽刺骨的寒气,像是要把人间的冰冷都刻进无法摧折的铁骨里:

  “你不是英雄,我也不是!他日地狱再会,我还要杀你们千遍万遍!“

  而后她拔出了长枪,毫不犹豫地洞穿了查干巴拉的咽喉,滚烫血渍泼溅在冰冷的墙壁上,弯月映在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被血色淹没。

  他朝天空绝望地伸了伸手,而那沟壑间填满泥沙的手无力地砸进了血泊。

  他死得毫无尊严,他从来也不是什么英雄。

  司扶风听见自己的喉头有一瞬间的哽咽,墙壁上的血珠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慢慢浸透了她雪白的衣摆,在悲凉的白色里、染出艳烈的炽热。

  她裹着纱布的手攒紧了枪杆,用尽全身的气力站了起来。满地狰狞的尸体里,有人朝她大步走过来,他解下了厚重的披风,在空中划过金光闪闪的波浪,于是那温热的重量落在她肩上。

  她便被那人的体温和气息裹住,隔绝了冰冷的寒夜。

  司扶风抬起头的瞬间,还有种脱力地恍惚和怔忪,模糊的视线里,那人垂着微红的眼帘,像在急切而小心地唤醒她:

  “没事了,他们都死了,你还要向谁复仇、我陪你一起。”

  他并没有自称咱家,但司扶风还是透过似有似无地泪水、看清了他的脸。

  是温柔的火,是温暖的雪,是山河以外、她眼中唯一的绝色。

  司扶风有些恍然地动了动唇:

  “厂公……”

  冷白的手像一片雪云落在了她脸颊,真奇怪,明明看上去是冰雕一般的冷,此刻却炽热得要蒸发她的眼泪,微微颤抖着、勾着她的心和呼吸也一起颤抖起来。

  那只手缓缓抚摸过她脸颊的每一寸肌肤,那样的雪白、却毫不犹豫地替她擦干净了血与泪。

  那个人捧着她的脸,像捧着随时会碎成薄光的琉璃,他颤抖的指间和声气里,全是刻意压制的急切,他好像害怕她会雾一样消失在夜深处、于是那样小心翼翼地迫切挽留:

  “没事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英雄!”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会去地狱的。”

  “你哪都不去,你就在我身边!”

  司扶风仿佛茫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冰雪一样疏离的神仙,居然也有害怕和急切的时刻。

  因为她?

  然而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鬼虏人藏身的院子里骤然炸开了绚丽的火花,宛如火焰的洪流奔涌在夜空,震穿耳膜的雷霆怒吼撼动着大地。

  墙砖碎石崩塌迸溅如流星,无形的气浪像一只俯冲的巨龙,撞击而来的瞬间,姬倾猛地把她推开,她踉跄着倒在地上,看见姬倾捂着胸口皱了皱眉,殷红的唇边便渗出珊瑚似的颜色。

  “厂公!”司扶风瞬间恢复了神志,她大喊着要朝他冲过去。

  爆炸的范围并不大,显然鬼虏人没有能力凑齐足够的火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销毁证据?他们被出卖背叛,怎么可能还为敌人善后。

  若是想与他们同归于尽,何不把火药绑在身上?就算范围再小,至少还能伤及身周之人。

  然而她很快就明白愿意了,她甚至没能站稳,身边的墙壁和脚下的地面就开始猛烈地摇晃,那震撼天地的炸裂声里,地下的深处仿佛有来自炼狱的呜咽。

  那是大地的咽喉、是纵横的洞穴,在发出滚滚绵延的共鸣。

  身后的锦衣卫们拉住慌乱的战马,墙壁上开始蔓延着蛛网似的裂缝,许多人大喊着准备冲过来,姬倾却按住了胸口,发出了震慑众人的怒吼:

  “不许过来!你们看清楚脚下!”

  咔擦的碎裂声不绝于耳,大地的胸膛正在裂开,如同化冰的湖面,洞穴张开了它的巨口。

  火药藏在地下深处,是为了唤醒大地,为它送上苏醒后的第一道飨宴。

  姬倾尽力平稳了呼吸,看向锦衣卫们:

  “此处原是古时王室的墓穴地宫,你们且后退,切勿有不必要的牺牲。”

  三档头和四档头露出了不甘的神色:“厂公您……”

  姬倾缓缓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这里马上就会崩塌,咱家轻功极好,等寻着安全的地方,会想办法给你们信号,幸而周边都是荒废民居,应当没什么百姓,你们和郡主撤离,便不会有太大的伤亡。届时你们听见咱家的信号,再来相救便是。”

  锦衣卫千户还要说什么,司扶风却大声向他喊:

  “答应你们厂公!”

  两位档头互相不甘心的对望,最终只是咬紧牙关,朝姬倾坚决地点头:

  “厂公放心,没查出火药是属下们失职,我们一定会找到您的!”

  姬倾从容地点点头,他离爆炸中心最近,此刻,他脚下的地面已经裂开了黝黑的豁口,像一张裂开笑容的贪婪大嘴,一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而就在坠落的失重感里,他看见司扶风回过脸,朝他歪了歪脑袋笑了。

  那神气,自豪而决绝,没有片刻的迟疑:

  “我轻功也很好。”

  她雪白的影子朝深渊里扑下来的瞬间,姬倾猛地睁大了眼睛。

  少女像一只飞身向火焰的蝴蝶,毫不犹豫地撞进了他怀里。

  他下意识环住了她,于是一刹那,怀里装满了温暖和柔软。

  他第一次拥抱了人间的明朗。

  在崩塌的世界里,在未知的黑暗里,在没有尽头的坠落里。

第19章 褪衣  郡主殿下,我这身子,就交给你了……

  曲折的岩壁崎岖起伏,不断有碎石沙土砸下来,姬倾便紧紧搂住怀中人,任由它们砸在他的头上肩上。

  在岩壁缩窄如瓶颈的时候,他一把拔出佩刀,重重卡进了岩石的裂缝。司扶风感觉到脸颊贴着的胸膛上,肌肉遒劲地绷紧、几乎要炸裂,她知道姬倾一人之力拽不住他们,于是寻着机会,一枪精准地将寂灭天扎进了钟乳石的缝隙。

  那坚韧的金丝木枪杆弯曲了一下,最终成功卡在两块岩石之间,止住了两个人下坠的趋势。她望向脚底空旷深暗的裂谷,得意的小声气在荒芜的光线里重重回荡:

  “害,好歹是我来了!不然可要把我们厂公摔成肉饼了!”

  姬倾不可察觉地勾起了唇角,扫视四周的石壁时,又眯了眯眼、皱起了眉头。

  司扶风以为他忧心出路,箍着他腰间的手便奋力动了动手指,试图拍拍他以示安慰:

  “在西境的时候我跟我兄长掉进了冰窟窿里头,最后也找到路子出去了。何况是古人的地宫,他们总得留条路给子孙祭祀用的,你若是怕黑,我就拉着你的手,很快我们就能找到出路了。”

  她玲珑可爱的下巴搁在他的胸膛上,姬倾低头看了一眼,便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跳,那声音大得、恨不得直接跳到人家脸上。

  司扶风听见那擂鼓似的响,睁大了眼睛,里头全是安慰:“厂公是不是怕高?没事,我这就找个地方落脚,然后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姬倾的心跳瞬间顿了顿,他气息一滞,无可奈何地摇头:“我不怕。既不怕黑,也不怕高。”

  司扶风深信不疑地点点头,那圆乎乎的下巴蹭着他的胸膛,两只眼睛笑起来闪闪发光,像天上月和水中月都在一处圆满:

  “咱们厂公好样的!”

  姬倾藏着嘴角眉梢的笑意,清了清嗓子、用眼神朝她头顶示意了一下:

  “你头顶右后方,约莫三尺距离,那里有一道口子,看着是雕琢出来的痕迹。里头也许是通往别处的甬道,后面可能有落脚的地方。”

  司扶风想了想,点点头、下巴就在他胸口蹭了蹭,一脸深信不疑:“那咱们怎么过去?”

  姬倾胸膛深处止不住的痒乎,于是又清了清嗓、试图把那一团毛茸茸的触感从心头上撇干净。可是心头的酥麻便是这样恼人,越想去忽略它,那火急火燎地痒就越发灼人,烧得连他的声音都变成了低语似的气音,吹拂着姑娘的发丝、似有似无的飘起来:

  “你信我吗?”

  司扶风扬起脸,瞪大地眼睛里一片理直气壮:“那当然,你就说怎么着吧,上刀山下火海,我司扶风也不带眨眼的!”

  姬倾沉默了片刻,温柔的眸光笼在暗影里看不见:

  “我知道……待会我托你一下,你借着力先抓住我上头的那块石头,然后拧身发力便可跳进那甬道里。回头我把寂灭天扔给你,你也替我借个力,我拽一下就能上去。”

  司扶风先是坚定地嗯了一声,而后又看了看他的脸,异常认真地嘱咐:“那你待会一定要跟上来。”

  姬倾便垂着了眼轻笑,点点头,拖长了声气哄她:

  “那当然啊,我怕黑怕高,不跟着我们以一敌百的郡主姑娘,一个人挂在这里多寂寞?”

  司扶风噗嗤一下被他逗笑了,大大方方地挑挑眉:

  “那你赶紧托我一下,我这么一直箍着你,怕是你要气息不畅了。”

  的确是气息不畅,但若不是眼下这样,他倒是愿意她一辈子圈着他的腰。

  姬倾想着,摇摇头笑了,嘱咐了她一句:“小心碎石。”

  这才抓紧了她腰间的金带,腰背腹部一瞬绷紧、手臂肌肉纠集如虬龙,声音也炽热地低沉下来:

  “别担心,若是没抓牢,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然而姑娘实在太聪慧,他发力的瞬间,她便提起口气、松开怀抱,整个人像一只跳跃的岩雀,掠在半空时一脚反蹬在岩壁上,比他预想中更加轻巧地扑进了甬道入口。

  那两只活蹦乱跳的挖云小靴在石壁边缘蹭了蹭,上头扬下些灰尘,司扶风便灵巧地调转了方向,探出她圆圆的脑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如同夜星:

  “厂公,这里头宽敞呢,你快上来。”

  姬倾叹了口气,嘱咐她:“别把脑袋探出来,一会有碎石砸着你,你且盯着另一边,万一有机关呢,别伤着你。”

  司扶风应了声好,身影缩回去一点,那眼神却还不停往他这边瞥。姬倾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便轻轻发力将寂灭天从岩石缝隙里取出来。

  那卡在石壁里的佩刀发出危险的轻响,显然就要支撑不住。司扶风的耳朵动了动,立刻扑过身子,两手拽住了枪杆,眉宇间全是急色:

  “快快快,你快上来,我拉得住你!”

  姬倾低声说了句“小心”,然后便拽着寂灭天的枪杆一纵身,跃起时借力拔出佩刀,足尖在墙壁一点,右手便死死扣住了入口的边缘。

  司扶风赶紧放下寂灭天,这就要扑过来拉他。姬倾却提了口气,手臂肌肉贲张、足尖于石壁一踩,毫不费力地带动修长坚韧的身体、轻松地半跪着落在了甬道里。

  司扶风被那扬起的灰尘一呛,捂着眼睛咳嗽起来,嘴里还不忘夸他:

  “咳咳……厂公、厂公实在好臂力,佩服呀佩服!”

  姬倾拼命压制唇角想要弯起的弧度,不着痕迹地替她拂开头发上的灰,声气克制而平淡:

  “郡主轻功也不错,佩服。”

  司扶风这才放下手,挑挑眉一笑,小声气里全是骄傲:“那是自然,说好了携手却敌,岂能给厂公拖后腿!”

  姬倾看着她摇头晃脑,像一只对着月亮嗷嗷叫的小狼崽,别开脸在影子里轻笑一下:

  “辛苦我们郡主了,我先给档头们留个信号,回头出去了,我可要请郡主吃好吃的。”

  司扶风瞬间来了精神,睁着一双闪闪的大眼睛凑过来问:“还吃那个甜饼吗?那个好吃。”

  姬倾心口没由来一顿,像是有千万斤的蜜糖在心头热乎乎的化开了,又涨又烫,循着呼吸偏要往四面八方奔涌出去,连脚下的无底深渊都能填满。

  他沉默了许久,假装低头看路,全把笑容埋在影子里:

  “好,还吃那个甜饼,还吃许许多多好吃的。满天下的好吃的,我都买给你吃。”

  司扶风一边站起身,一边嘀咕着:“那可不成,把你吃穷了、把我吃胖了。”

  姬倾背对着她,满脸都是夜色也藏不住的笑容。他贴在石壁上,一边用佩刀奋力敲击崖壁,一边仔细听着上头的回响。

  没有回音,他便耐心地继续敲击着。

  过了片刻,终于有沸腾的人声透过斜照的微光,回响在空旷里:

  “好像是厂公的信号,我们找到厂公了!”

  立刻便有敲击声回转而来,那明确的节奏,正是他和档头们的暗语。

  姬倾微微松了口气,看来他们坠落的距离尚不算深。按照档头们的回话,他们所有人都在上头等着他的讯息,眼下正在筹备营救事宜,只是入口处地面松动,要找到合适的地点不容易。

  姬倾便敲着石壁告诉档头们其余计划照旧,营救之事务必要稳重,不能再出端倪。

  上面回话说,大档头已然跟上了那个从水沟里逃跑的孩子,一切计划已开始,请他保重自身。

  姬倾这才收了佩刀,转身看向司扶风,姑娘正拿着寂灭天、对着甬道深处的虚空戳来戳去,满脸的好奇和兴奋:

  “这里头就是王陵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王陵呢,里头有什么?弩箭?流沙?”

  姬倾看她兴冲冲地朝他仰着脸,便笑了笑叹了口气:

  “据我所知,这里应当时后骞时代的地宫,后骞提倡薄葬,没有丰厚的随葬品,自然招不来贼人,也就无需那些机关了。”

  他想了想,朝司扶风挑挑眉:“你若想去看看,我便陪你去。不过还是要小心为上,万一在此处受伤,只怕棘手。”

  司扶风的眼睛便装满星光似的亮起来,然而姬倾才说完“受伤”两个字,她便想起了什么似的,骤然露出了些紧张神色,朝姬倾大步走过来,拉着他的双臂把他往墙边拖。

  姬倾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地笑了:“这又是怎么了?”

  司扶风急切地把他按在地上盘腿坐好,抱着膝盖乖乖巧巧坐下来,一脸认真:

  “你方才不是被那爆炸的气浪震了一下吗?可不能小瞧,我在军里也时常替人治伤,算得上半个军医,有个小伙子就是被鬼虏的红衣炮震了一下,当时看着也没事,第二天人就嚷着胸口疼、下不来床了,第三日就没了!一个大活人没了哦!”

  看她严肃地瞪起眼睛强调,姬倾便轻笑一下,按了按自己胸口,安慰她:“我没事,没有哪里难受。”

  司扶风别开脸,鼓鼓的脸蛋搁在膝头上,惆怅地撇撇嘴:“厂公反正是不听我这个土大夫的。”

  姬倾看她那气哼哼的小模样,心头跟放烟花似的,一朵一朵欢喜绽开来,次第连绵要开满整个身子,心跳得更是砰砰直响,巴不得跳出胸膛、跳到姑娘怀里,由她揉着玩儿。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就软和得像花枝在春水上轻晃:

  “是我不听话,大夫别恼啊,你要怎么看,随你看。”

  他说着,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示意一切都听姑娘的。

  司扶风这才松了口气,满意地一笑,回过脸、扬着圆乎乎的下巴,大剌剌地指挥他:

  “你把衣服脱了。”

  姬倾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有一刹那的怔忪,笑容里染了些不可思议、还有隐秘的愉悦,声气难得有迟疑的意味:

  “劳烦……劳烦大夫再说一遍?”

  司扶风挠了挠鬓角,一脸的理所当然:“你把衣服脱了呀,我得贴着你背后听心跳和气息,你穿着么多我可听不见。”

  她说着,理直气壮地摊摊手:“我就是个半吊子水的大夫,又不是华佗扁鹊再世。”

  姬倾慢慢垂下眼帘,嘴角的笑容愈发深长,他碎冰冷玉似的声气溶化在漫无边际的荒芜光线里,有种令人心颤的低沉:

  “这可是、大夫您说的。”

  司扶风豪迈地应了声:“害,我又不是什么京城的贵女,我替人家治伤,什么没见过啊。你只管脱就是了,我不带占你便宜的,厂公放心。”

  一个带着勾人气音的“好”字、便从姬倾胸膛里哼出来,他自烟烟冷冷的睫影下看她,那眸光潋滟,跳荡着星星点点的湿润、像暗夜里的湖水。

  湖水危险、却也幽深诱人。

  司扶风的视线一下就跌进那无边无尽的湖水里去,抓不住力气的漂浮里,她心虚了,她隐约察觉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大话,什么人都见过,不代表、对什么人都能平心静气。

  她心里后悔地跟打鼓似的,脸上却还艰难地笑笑,眼睁睁看着那骨节清晰、雪白孤冷的手拂上腰间的玉带。

  “咔擦”一声脆响,玉带弹开的声音在空旷里清晰得叫人一颤,司扶风便觉得头皮似有似无地麻了起来。

  她的气息一下就乱了,全身的血瞬间窜到脸颊,眼神被那领口脆弱的薄红烫得无处安放。

  而那清冷的手勾起一点领口的边缘,便露出了一道精致的深陷。

  仿佛那是一座连绵的山,望上一眼,魂便困在勾人的起伏里,怎么也绕不出那冷峻的线条。

  更别提那冷若冰琢的指尖似有似无地划过微红薄软的肌肤,像薄雪融化在胭脂上,靡艳扑面、叫人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司扶风一个激灵挪开眼睛,一边假装腿麻了往旁边活动,一边说着:

  “那、那个,你脱好了喊我,我腿麻。”

  然后手腕上便包裹住了炽热的温度,她被人轻轻一拽,腿就像软了似的、整个人往地上一歪、怔怔地斜坐下来。

  温热的气息笼罩而下,像一场急切的风暴。姬倾整个人朝她俯身,司扶风哪敢抬头,眼神慌乱的四处乱瞟,瞄见那红唇上招人心动的弧度、便再也挪不开了。

  落在耳边的声音,像沁了酒的葡萄,凝聚着深沉的光、艳色醉人:

  “大夫,您这是要去哪?”

  那一声“大夫”拂过耳边,温热的气息便一路描着她嫣红的肌肤,汇成奔流急湍,最终在那心尖上,落下了滚烫的一滴。

  司扶风只觉得心口一颤,发胀发烫的心脏便剧烈的撞着胸膛,整个心尖儿都惊得微微疼起来。

  一低头,姬倾玉白的手指勾住了身侧的绳结,也勾住了司扶风紧绷到要炸开的心弦。

  而他似有似无地笑,低垂的眉眼里全是琉璃般易碎的孤弱和无辜。

  绳结散开的那一刻,司扶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爆开,将整个深渊,染成炫目茫然的雪白。

  而姬倾的声音,是那茫茫雪原里唯一的火源:

  “郡主殿下,我这身子——”

  “就交给你了。”

第20章 棺椁  大夫可要对我的身子负责

  一层层锦缎浮动着暗光,花瓣一样委落下来,软软搭在姬倾的腰际,愈发衬得那线条硬朗利落。

  司扶风下意识瞥了一眼,笔直的腰背上肌肉紧绷,而两侧收出迫人的气势,一路延伸向堆积的锦绣之下。

  再往锦绣深处,看不见的绝色叫人遐思。

  她深深吸了口冷气,心口像沸腾着,声音都打起颤儿来:

  “那、那个,你可以穿着亵衣的,你别脱啊……”

  姬倾遒劲的胳膊撑在膝头,似有似无地朝她靠过来,语气听着坦然无辜,那笑意朦胧的眼睛、却像溶着月色的薄雾,拢在人身周,烟烟袅袅、迷迷离离,便叫人晕晕乎乎、酥痒了心神:

  “我怕大夫你听不清啊。”

  他的气息拂动着她鬓角的发丝,那轻轻的痒,却火星子落在身上一般无法忽略:

  “我这样相信大夫,大夫可要对我的身子负责。”

  司扶风小口小口急促地呼吸着冷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可喉头却干得要裂开,声音被灼热的温度挠了痒痒,便颤抖着沙哑起来:

  “我……我给你听听。”

  她噌一下起身,落荒而逃似的窜到姬倾背后。姬倾便噙着笑侧过脸,交织的睫影雾一样拢下来,蛾眉月一般的弧度挑起来、勾住了她的心魂。

  那眼睫在水光里颤动,她的心便被那蝉翼似的尖尖儿挠着,叫嚣着、疯闹着颤抖起来。

  骨血里蔓延着酥麻的痒。

  司扶风觉得自己似乎发烧了,脸颊像一颗熟透的蜜桃,一碰就淌出甜水来。她费劲了力气把眼睛挪到姬倾的背上,那匀称的骨肉一看便手感极佳,骨骼撑起的线条更是孤峻疏冷,像冰像铁,却炽热得叫人心惊。

  连纵横的伤疤都写满了旧事的韵味,一道一道,叫人想沿着它们的纹理,细细描绘——

  用指尖、用唇齿。

  司扶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悬停在他峻峭的肩胛上,但哪怕隔着冰冷的空气,他的体温依旧炽热得灼人。

  烫得她指尖的薄茧都刺痒起来。

  她咽了口唾沫,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你背后这些,是谁伤的?”

  姬倾似是笑了:“太多了,记不清。”

  他挑了挑眉,向后仰了仰,那纤长的脖颈便拉扯出流畅的线条,薄冰般脆弱的肌肤下,透出的血色嫣红诱人:

  “不过,我把他们都杀了。”

  司扶风慢慢攒紧了手,纱布勒着掌纹,冻疮又疼又痒,她垂下眼睛,声音平静下来,像那吞吐着暗光的锋芒:

  “我还差一个。”

  “还有两个月,是我父王的第三个忌日。有一个人,我要在那天之前杀了他。”

  姬倾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出个名字:“满都拉图。”

  司扶风缓缓放下了手,错愕的偏头看他:“你怎……

  “三年前,平虏关前,鬼虏大汗亲征,真正的指挥却是满都拉图。他骁勇善战,也狡诈恶毒,对大胤风土更是了如指掌,最善玩弄人心。那时我身陷囹圄,想提醒你们却无能为力。”

  姬倾的侧脸被黑暗淹没,谁也看不清他的静默和沉痛:“但如今,我有办法帮你,也一定会帮你。”

  司扶风沉默了片刻,声音很低很轻:

  “……

  她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可是想到姬倾反正也看不见,干脆便由着自己难过一会:

  “你当时身陷囹圄,是为什么?”

  姬倾望向没有尽头的黑暗,那没有尽头的虚无里仿佛翻涌着寂静的风暴。他的眸光染了深色,便邈远而疏离起来:

  “当年的掌印太监、东厂提督郁玟,他是我的师傅,他被人陷害入狱,我自然也无法幸免。”

  “后来我亲手杀了他,皇上便赦免我活了下来,披着绮罗金玉,踩着亲人的血,成了今日万人畏惧的模样。”

  他勾了勾唇,垂落的眼帘下却没有一点笑意,那眸子深深沉沉,像一道装满静默和虚无的深渊:

  “不过就像我方才说得,伤我的人,已经都死了。”

  司扶风骤然想起了恪王那渗透恶毒的声音,但她比谁都明白,人生在世、有诸多身不由己。

  很多时候,活着的人才是生不如死。

  地狱有没有火她尚不清楚,但人间有,夜夜烧得骨肉滚烫崩裂,一碰就碎成猩红的残渣。

  面前人便是如此。

  司扶风恍惚地想,一定是空气太冷,冷得她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没事了,以后有人伤你,我替你杀了他们。”

  “我十一岁就杀人了,无论再杀多少个,于我而言,不过是在数不清的血债上,再添记不清的一笔罢了。”

  “杀人这件事做惯了,比睡着还容易。”

  姬倾沉默了片刻,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骤然温柔下来,像一团云、朝她围拢而来,想要裹住她:

  “你今日,是不是心里难过?”

  司扶风牵起一个笑,声音轻轻的颤:

  “我只是想我父王了。”

  姬倾动了动唇,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便要转身,然而身后有人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那裹了纱布的手并不细腻,却玲珑小巧,掩不住他疏峻的肩头。

  司扶风倔强的声气里带了些鼻音:

  “不许回头!”

  “我是大夫,不许你回头。”

  姬倾沉默了一会,终是背对着她,安静地微笑了一下,声音浅浅柔柔,几乎要融化在暗影里,消散成一缕冷香:

  “好,我不回头。”

  “都听你的。”

  身后的姑娘深深吸了口气,那颤抖的声气里艰难地染上些笑意:

  “我替你听听。等我贴上来,你就深呼吸。”

  姬倾还没来得及点头,背后紧致的肌肤上,便毫无预兆地烙上一片炽热。

  那柔软细腻的触感,几乎要透过皮肤,陷进他的血肉里,渗进他的骨骼里,像一团滚烫的秘药,连心脏和神志都能融化。

  眼睫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呼吸也无法察觉的急促,绷紧的脊梁和小腹硬得发胀,他恨不得纵着全身的血气,去淹没吞噬背后的那片柔软。

  吞进心口,护在心头,她便只在他一个人怀里暖着,他可以用炽热的骨血养着她,叫谁也不能触到她一根头发丝儿。

  到了夜里,他便用自己的唇齿和体温,融化她梦里的冰冷人间。

  可是姑娘迷茫的声气响起时,姬倾一瞬间便攥紧了衣摆,藏起了所有的渴望和欲想。

  司扶风似乎有些不解,惆怅地嘀咕着:

  “听着没有震伤,但是……”

  “你这呼吸也太急了些,咱们回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别是有什么隐疾。”

  姬倾藏着自己筋络绷紧的手,胸膛里回荡着克制的一声“好”。司扶风便伸手替他把锦袍拢上来,遮住了那满身雪色与春色。

  她仔细地替他掩好领口,抬头看着他的时候,一脸郑重,语重心长里全是教训:

  “仗着年纪轻这样吹风,小心老了得风湿!”

  姬倾喉咙里灼热的欲望便梗了一下,姑娘每每出口清奇,他这样的口才,却总也接不上话。

  他苦笑着站起来,一层层整理好衣裳,腰间环佩磕在错金的刀鞘上,叮叮当当脆响。

  司扶风拍了拍衣摆上的尘灰,眉眼里又是那样的明朗澄澈,任谁也瞧不出,她的心头曾笼着万里阴云。

  这世上偏有这种姑娘,她大方的笑,却悄悄的难过。

  不叫这人间知道。

  姬倾轻轻叹了口气,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出火苗来,放在她面前。司扶风微微一怔,姬倾笑了笑,声气轻柔:

  “待着也无事,你不是想进去看看吗?我陪你。”

  司扶风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正要接过那火折子,姬倾却收回了手:

  “平日里什么都可以由着你,但你今日才动了武,身上的伤经不起折腾了,眼下就乖乖跟着我,不许逞强。”

  司扶风悻悻地收回手,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眨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姬倾心里一软,恨不得立刻要把火折子给她。他清了清嗓子,狠心挪开眼睛,声气淡淡:

  “等你伤好了,便是想爬到天边上也使得。”

  说着便往甬道里探了探,见火苗微动,知道气流畅通,这才朝司扶风点点头:

  “快来吧。”

  那隧道狭窄矮小,他一路猫着腰仔细探查,确认了没有机关、便领着司扶风一路往深处走。

  两边的石壁上凿着粗糙的浮雕,司扶风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古老的痕迹,迷惑地皱了皱眉:

  “这也太简陋了。”

  姬倾举高手里的火折子,让她能看清浮雕的细节。司扶风上上下下仔细扫了一遍,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驾鹤腾云的女子身上,声气里带了恍然大悟的意思:

  “这不是个皇帝,这是个女……公主?还是后妃?”

  前方便是厚重的墓门,上面只简单刻了几笔云纹,甚至连粗陋的雕琢痕迹都不曾打磨,似乎十分仓促潦草。

  姬倾也有些疑惑,他手上微微发力,甚至没用上什么力气,那石门便呜咽一声,缓缓启开了一条缝。

  司扶风赶紧就着缝隙抵住了石门边缘,两个人一道用力,很快就把石门推得洞开。司扶风拂开面前腾起的烟尘,小脸皱成一团:

  “这也忒奇怪,连个封门石都没有,再怎么薄葬,也不至于如此啊。”

  姬倾微微颔首,赞同着她的看法。他望向跳荡着昏暗火光的浮雕。那驾鹤西去的女子不舍的望向故国,似是无限哀婉思念。

  而那些匍匐在地,为她哭泣挽留的亲人,似乎……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隐秘的猜想缓缓拂开了时间的积尘和灰烬,一点点从假相深处浮了出来。

  姬倾取下石门边的火炬,就着折子的火点燃。火光一瞬间便照亮了前路,而昏昏光影的边缘,模糊的暗色里,暗红的棺椁无声躺在黑暗的怀抱中。

  他盯着那棺椁,看了司扶风一眼,垂着睫影,似有似无地笑:

  “有一件事,我原本一直想不明白,现在我大概能猜到了。”

  司扶风的眼睛唰一下亮起来,满脸急切的追问:

  “什么事!”

  姬倾的侧脸拢在火光里,那融融的光勾勒出疏冷的轮廓,像岁月尘封的冰雕:

  “我师父的死。”

  他顿了顿,目光幽幽落在那孤独的棺椁上:

  “现在想来,也许、和一个疯女人有关。”

第21章 秘密  是他与她的秘密,深藏在黄土之下……

  两个人等门内的浊气散尽,才小心踏进了空旷的墓室。

  即便刻意放轻了脚步,那回荡在耳畔的声响依旧无比清晰,四周沉沉的黑暗垂下来,像是夜色天穹笼罩着深海。

  而姬倾手中的火光如同海上的孤星,明灭着寂寞的光辉。

  司扶风扫了一眼残破凋零的四壁,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没有被盗过的痕迹,缘何如此衰败。”

  姬倾俯下身子,冷白的手拂开一方石碑上的尘灰,那石碑仿佛被人刻意砸裂,有些断面明显缺失了残块,上面的墓志并不全,只能隐约知晓此人的平生。

  司扶风也好奇墓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连身后都落得这样凋零。她四下张望了一圈,隐约见着角落里放着几个陪葬的罐子,便朝墙角的暗影处走去。

  火光晦暗,地面湿滑,她小心翼翼走了两步,脚底却还是踩着了湿软如青苔的滑腻东西,整个人一个踉跄往地上摔。幸而她反应机敏,一把撑住了身边的石壁。只是入手也是一片湿滑,凉冰冰的,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碎在掌心。

  司扶风稳住身形,收回手,就着火光的边缘看了看,那是一团墨汁一样的乌黑,湿漉漉的汁液里,还浸泡着伞盖状的柔软碎片。

  她盯了半晌,声音里全是惊异:

  “蕈子?”

  姬倾听见她这边的响动、便立刻扔下石碑赶过来,司扶风挥挥手止住他:“厂公小心!这里的地上和墙上都长满了蕈子,可滑了,别摔着自己。”

  姬倾的确对得起“轻功极好”这个说法,他轻盈地踩在那满地墨色的菌盖上朝她走来,留下几个破碎的脚印,身形却没有丝毫晃动。

  他举高火把照亮了四壁,只见满墙满地的墨黑,几乎要与暗影融为一体,唯有火光的热流靠近时,那指甲盖大小的圆圆菌伞波浪似的摇曳起来,露出其下灰色的细小杆子。

  他朝司扶风伸出手,微微皱起了眉:

  “这不是常见的蕈子,根据墓志,这里葬得曾是后骞哀帝的一位妃子,她并非中原人士,却深得哀帝宠幸,可后来哀帝被乱军所囚,皇后便以‘异族魅主’的罪名趁机处死了她,将她披发覆面、谷糠塞口,潦草埋葬在此处。连陪葬的陶俑也不给,令她永无哭诉之处。”

  司扶风扶着他的手腕跳过来,才站稳,珍珠似的鼻尖便动了动。她循着香气抬起自己的手,纱布上浸透了蕈子的汁液,扑面便是深沉的香。

  那沁脾而令人忘忧的醇酽滋味,像被酝酿过的好酒,溶在骨血里,叫人一头栽倒进光阴的长河。

  姬倾立刻皱起眉,一把按住她的手:

  “这位宠妃来自滇国,此地人士钟爱食用一种蕈子,其色墨黑,喜潮湿阴蔽,名为‘鬼掌墨蕈’。古籍记载,鬼掌墨蕈气味如酒,虽无剧毒,但食之令人忘忧,常出现痴笑、迷幻、酣睡等症状。”

  他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的棺椁,轻声道:

  “想必是那几个罐子里,残存着这位妃子曾经种下的蕈子,跟着她到了这不见天日的幽暗九泉,却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他摇了摇头,感慨地轻叹,胳膊却猛地被人拽着,用力的晃了晃。

  姬倾的目光便落在胳膊上,耳边便落下一串碎银似的笑声:

  “害,又没有毒,你瞎操什么心呢……”

  姬倾一愣,朝司扶风看过去。只见姑娘脸蛋红扑扑地,也不好好站着,非要单脚立在那,摇摇晃晃地笑得十分开心:

  “还挺香,虽然没你香……”

  姬倾瞬间头皮发麻,一把抓住她裹了纱布的手,难以置信的问:

  “你莫非是舔了一口?”

  司扶风像一只受惊的狼崽,炸着毛跳起来,把那小手晃得激烈,满脸通红、眼里都是委屈巴巴的水光:

  “我在你眼里这么邋遢吗?人家就是闻着香香的,忍不住多闻了一会……”

  姬倾沉默了半天,一时间只觉得老天爷委实会开玩笑,他不过是说慢了一嘴,这笨姑娘就着了道。他只能叹了口气,指着她藏起来的手:

  “不能再闻了,再闻会变成傻子的。”

  司扶风扑闪着眼睛、迷迷盹盹地挠了挠头,声音软得要滴出水来:

  “我才不会变成傻子呢,徐夫子说过,我最机敏了……”

  姬倾一听见徐夫子三个字,瞬间变了脸色,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压低了声音急切道:

  “小扶风,你不记得你父王当年的话了吗。徐夫子和书院众人的事,绝不能在别人面前提及!”

  司扶风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脱出来,姬倾怕她摔着,只能叹了口气,拎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过去,给她拿帕子垫着坐下来,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往她身边一坐,固定好火把,便胳膊肘撑在曲起的长腿上,侧过身哄她:

  “不光是他,还有我师傅、以及我方才同你说得那个疯女人。他们三人,都是皇上的雷线,触之必死。至于原因……”

  他顿了顿,下意识皱了皱眉:“我也还在探究,所以咱们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蕈子药性大,司扶风已经说话都结结巴巴了,唯有两只大眼睛扑闪着,笑得像是醉醺醺,十分开怀:

  “我今日、我今日心里不舒坦嘛。再说了,你也不是别人嘛……不过,不过你也知道徐夫子啊,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你可不是个神仙吧。”

  说着说着,那小声气儿便喝醉了似的含混起来,尾声还绕着弯儿颤了颤。

  绕得姬倾的心肝,百转千回地一动。

  他素来是个冷硬的人,可一听她这声气,全身的硬气就化雪似的溶了大半,剩满心柔柔的春水,被她轻轻一撩拨,就在心头荡着晃着,哗啦啦叫嚣着要漫出来。

  姬倾哪里还有半点法子,只能替她拨开耷在眼睫上的发丝,声音柔软得像一阵风:

  “好了好了,反正药效过了你也不记得今日的事,我们小扶风平日里那叫一个铁骨铮铮,今天便做个小姑娘,只求开心便是。”

  司扶风捂着红通通的笑脸,小眼神很是赧然,脸上却笑成了一朵花: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扶风啊,你再、你再喊喊呗,你喊得可真好听。”

  姬倾心尖儿上颤得要滴出水来,两只冷白的手往她迷迷糊糊的眼睛前晃了晃,声气里藏不住笑意:

  “小扶风。”

  司扶风哈哈一声笑,扑过去扒拉他的手。姬倾一边暗笑,一边由着她放纵。

  司扶风把他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扯着绕着摆弄,姬倾心中微动,便听见她笑起来:

  “你这手、也忒好看了。”

  姬倾怔了怔,司扶风笑眯眯地凑过来,下巴搁在他胸口,像一只软绵绵扒在人身上的猫咪:

  她的口齿有些含混,眼睛里也茫茫氤氲着甜丝丝的雾:

  “你长得也好看,我瞅你第一眼,就想着、这世间还有这样好看的人呢。”

  她说着,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伸出个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气音小声道:

  “可不能告诉别人,小时候我哥哥问我想嫁什么样的人,我就说要嫁世上顶顶好看的人。”

  她眼里便烟花似的亮起闪闪的光,赧然地吐了吐粉红的小舌头,捂着脸笑得花枝乱颤:“我寻思着,你就是世上顶顶好看的人了……”

  姬倾的心跳仿佛停顿了一刹那。

  一团火猛地从他胸膛深处窜起来,烧得他耳根滚烫,听不见一点旁的声音,只回荡着自己的心跳,砰砰得要把天地都砸穿。

  他微微起伏的喉结不可察觉地颤动了一下,整个人像在飘在软乎乎的云上、又像沉在暖熏熏的海里,若是不知道,还以为他才是中了蕈子毒素的那个。

  姑娘又在扒拉他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拨动着,像要把他的心弦拨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口胀胀的痒却没有一点缓解。

  于是那声气就染了低沉的欲,浸透了好酒、坠饱了蜜糖:

  “小扶风,这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

  司扶风便顽皮地挑挑眉,用手指软软地戳了姬倾心口一下,直直的要戳进他心窝子里去:

  “只有你、我,还有我兄长知道……”

  她说着,慢吞吞地抬起脸,把那小脸迷茫地往他手里一搁:

  “可是你缘何生得如此好看呢?你当真是神仙吗?”

  姬倾被她逗笑了,指尖似有似无地摩挲着她下颌的软肉,唇上喉头便有些干燥:

  “我才不当神仙,神仙没有七亲六欲,那就不能娶你了呀。”

  司扶风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盯着他的脸,咬着唇偷偷地笑。她凑得近,唇齿间的甜香就雾蒙蒙地扑上来,姬倾的天地里就浸透了她的甜软。

  明明是个铁疙瘩,打起架不要命、一根筋直得天都能捅穿。可偏偏撒起娇来,却像能绕成千丝万缕的蜜糖,把他的心浇得火烧火燎、酥麻酸胀。

  那发胀的酸软被她的甜味包裹住,简直要炸开。

  于是姬倾的呼吸就胶着缠绵起来,胸膛的起伏里,全是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欲念。

  声音也不可抑制的沉下来,在胸腔里颤动着共鸣:

  “小扶风,你盯着我做什么?”

  司扶风便红着脸,笑得那伶仃的肩头乱颤,红着小脸捂起眼睛来:“哎呀,都怪你太好看了。”

  她悄悄打开一点指缝,那水汪汪的眸光透过指缝,像洒了漫天的碎星。姬倾便噙了深长的笑去看她,她先是害羞似的挪开了眼睛,看见姬倾低头追上来,便哈哈笑起来,干脆放下手,假装恼火地直直扑进他怀里,按着他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趴着:

  “不许动!”

  那柔软的温热扑进怀里的时候,姬倾的身子像被烫了一下,颤抖着整个人便僵硬住了。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于胸怀中炽热的软。那软是勾人的触感,攒着他骨血里的一团火,自心口、往脊梁、到小腹……一路蔓延到更叫嚣、更隐秘、更坚硬的深处。

  一声颤抖的轻哼从他鼻腔里滚落下来,像一颗冰凉的玉珠,迸溅在地上,破碎得令人心惊。

  司扶风便在他怀里低低的笑,她整个人都像化了一团温水,沿着他身体的起伏,严丝合缝、细细密密的贴合在一处。

  缱绻黏连,撕也撕不开、捋也捋不清。

  她的呼吸清浅起伏,但于他而言,每一下隐秘的挪动,都是洞穿神魂的震颤。

  要把他的骨肉都震散成千丝万缕,洪水一样倾泻进她的温暖和柔软里。

  月色春水溶在一处,便颠倒天地、搅碎湖光。

  姬倾的呼吸深长而颤抖,他连眼眶都烫得微红,那眸光沉下来,说话的时候咬着牙根,压抑得声音都浮动起来:

  “小扶风,你如今越发胆子大了,这是要做什么?”

  司扶风听见他的话,便呆头呆脑地抬起脸来,迷迷蒙蒙地打了个哈欠,声音软软地拖长了:

  “好奇怪,我这会子,出奇的困。你身上好香好舒服,我要躺在这睡一觉。”

  她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手腕抬起来,软绵绵像一道风里摇曳的柳枝。姬倾自然知道这是蕈子发作的三个时段,痴笑、迷幻和酣睡。

  等她一觉睡醒,便会把刚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想必能做个美梦吧。

  姬倾酥痒酸软的心口瞬间便空落落的,只剩凉丝丝的惆怅,惹得他一声轻叹。

  司扶风听见他的叹息,迷惑地把她嫣红可爱的脸蛋凑上来,温热的气息全融融扑在他咽喉薄软的肌肤上。

  她的呼吸轻软,而他却连骨头都在战栗。

  司扶风滚烫的脸颊贴过来,蜜桃似的软肉挤在他下颌边,香黏得像一块软糖,他恨不得低头一口吞下。

  姑娘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迷迷盹盹地嘀咕着:

  “我要睡了,你不许动!”

  她呆滞了一小会,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太香了,我得尝尝。”

  姬倾全部的神思都在紧绷到要炸开的腰腹里烧着,还没回过神来,怀中的人忽然一动,一阵香软的风扑上来,花瓣一样的柔软似有似无地落在了他的唇角。

  像是蜻蜓点水,撩拨起一圈圈湿透的涟漪。

  姬倾睁大了眼睛,而姑娘呆头呆脑地舔了舔嘴唇,颇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原来不甜……

  然后她气哼哼地扭了个身,钻进他怀里,皱着眉头睡去了。

  姬倾只觉得自己的心尖儿一刹那被人死死地攒紧了,脑袋里炸开了炫目的烟火,那令人失神的一瞬茫白,攥着他浑身的血脉一紧,连呼吸都停顿了良久。

  那浅浅的触感,是亲吻的酸涩,是穿透了岁月的滚烫。

  是他与她的秘密,深藏在黄土之下的黑暗里。

第22章 涉江  蜘蛛暴露了它的网,东厂的火、就……

  兰舟飘在水中央,舟上设着梨花小几,几案上温润瓷瓶里、秋菊绽开了黄白二色,在风露中高高低低地起伏。

  一支小巧的金剪落在秋菊未开的骨朵上,莹白纤细的手微微用力,“咔擦”一声,骨朵坠在玉蝶里,便有侍女捧过去,就着露水浸泡干净,才洒进温着甜酒的铸银小壶里。

  船尾的红泥火炉上便飘散开沁人心脾的酒香,那纤软雪白的手放下了金剪,水波般垂落的面纱下,传来少女清婉的声音:

  “阿璀哥哥,不如我自己温酒吧,看着很是有趣。”

  谢璀放下了手中的玉笛,他坐得笔直,遍地金的湖色缎子裹着一身清秀玉骨,朗朗容颜是连青空也为之失色的典雅俊逸。

  他温文一笑:

  “这可不行啊柔训,这小舟摇晃,火星子溅出来定会伤着你。你是金枝玉叶,我好不容易才求了皇后娘娘同意,带你你出来逛逛,可不许有任何差池。”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是温顺地点点头,双手交叠在膝头,跪坐的姿态如同雨下的花树,娴文静。

  谢璀却并没有察觉到少女温驯的沉默,他眼中映着江水飞逝、芦花绵延,又有佳人在侧、美酒相伴,只觉得人生快意。

  他舒畅地深吸了口水汽,抬起玉笛,正欲再吹奏一曲,恰逢远山苍茫处霜钟声回荡,江岸边蜿蜒的芦花间、便惊起一丛丛白鸟,掠着剔透的水光,一路斜飞上渺远青天。

  谢璀被搅了兴致,皱了皱眉,指挥撑船的人:“快划远些,别让这些野物惊着公主。”

  船夫的蓑衣下还带着刀,显然是乔装的侍卫,听见他的责备,便立刻低头领了命,架起兰桨、这就要往边上靠。

  少女却微微扬起脸,面前的鲛绡随着她温婉的动作轻轻飘拂,露出一点小巧雅致的下颌。她透过面纱凝望着远飞的白鸟,喃喃低语:

  “阿璀哥哥不喜欢飞鸟吗?那日我们在白塔寺逛庙会,飞鸟逡巡得甚是好看,可我看见你的脸色也不大好。”

  她说着,柔顺的声气里隐约染了些羡慕:

  “飞鸟这样不好吗?可以去想去的地方,看最远的风景……”

  谢璀的眼前却浮起那两个影子,中间牵连着鲜红的丝绳,那姑娘没一点规矩,蹦蹦跳跳间,铃铛便叮叮当当的响。

  难怪京城贵胄都传闻她是跟死人卧在一处的泥腿子,她老老实实待在西境不好吗?非要凑到京城来叫人看笑话。

  想起同伴们取笑他跟泥腿子订过婚的事,谢璀便觉得隐隐反胃,但他的教养自然不允许他在贵女面前露出些许端倪,便只压着不悦摆了摆手,催促着侍卫:

  “手脚麻利些。”

  侍卫道了声“是”,躬下身子正准备摇浆,湛蓝高远的青空上骤然炸开“砰”一声巨响,像一道清脆的雷声回荡在空旷的芦苇江岸上,滚滚绵延、奔向远方。

  鸟群发出凄厉的啼鸣,一道雪白哀哀地直坠下来,旋转着散落开鲜红的血珠,惊得舟上众人一阵尖叫。

  只有少女端庄回头,望向岸边。

  马蹄分开芦苇的白浪,缓缓登临于山丘上。而马上人宽大的锦袍垂下来,狰狞的蟒反射着刺目金光,叫人没由来胆战心惊。

  谢璀被那“咚”一声砸在甲板的飞鸟惊了一跳,手里的玉笛当啷磕在几案上,那跳荡着水光的美玉瞬间裂开一道缝隙。他怒气暴涨,一掌拍在几案上,连瓷瓶也跟着震了震。

  谢璀俊秀的面容上隐忍着薄怒,口中低低呵斥道:“何人如此无礼,看不见舟上我太傅府的纹章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去看岸上。

  锦衣金带的贵人正缓缓抬起他的铳口,象牙的铳托便支在修长的腿上,而骨节嶙峋的手扣在纯金的缠枝纹理间,繁复华丽中透着邪恶而美艳的欲色。

  谢璀的脸色立刻沉了沉,他顺着那满身织金的蟒纹往上看,对上一张慵艳无俦的脸。那人正缓缓抬起他绝丽的下颌,勾起一个轻蔑无声的笑容。

  谢璀狠狠捏紧了桌角,沉着脸就要起身。侍卫赶紧半跪下来,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公子不可,恪王殿下前日才当众杀人,连国子司业家的三公子也遭了难。满朝奏书飞如雪片,皇上却也只是责他去寺里养心。老爷多次吩咐、近日若是遇见他,避让为上,切不可冲动。”

  谢璀便按捺着怒意去看那少女,少女还是端然文静的模样,说话也温顺柔软:

  “我自小已习惯了,阿璀哥哥不必在意。”

  谢璀松了胸膛的怒意,隐忍着道:“我们先走,免得惊扰了公主。”

  少女没有再言语,只是望向远天惊飞的鸟群,它们张开雪白的翅膀,乘着秋风消散在白茫茫的芦花里,像是一场自由自在的雪。

  风掠过江岸,吹起象牙铳托上坠下的血红珊瑚,撞在包裹着苍白指节的铸金扳指上,声与色都是繁华雍容的味道。

  那峻峭的手却随意地将鲁密铳抛给马后侍立的青年,司仲瀛懒洋洋的声音纱一样飘摇下来:

  “今日乏了,蓬山,你去催笙歌湖的妈妈把那花魁送过来,这都半月了,她伤总该好了吧。”

  曹蓬山静默地躬了躬身,迟疑道:

  “殿下,皇上和那位大人多次提醒,请您近日务必慎重……”

  他话音未落,司仲瀛的马蹄便缓缓踱过来。马上高大的影子伏下来,像一大片阴寒的冷云。

  曹蓬山便觉得后脖子被人抚了抚,仿佛逗狗似的,却叫人的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

  司仲瀛并不看他,只是微笑:“蓬山,你的耳朵应当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

  曹蓬山沉默了片刻,恭敬地弯下身子,捧着鲁密铳退了下去。

  他悄寂无声地走到外围的侍卫处,便有小厮讨好地来接东西。他摇摇头示意不用,却在视线扫过侍卫们时,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我们带出来的侍卫,为何少了几人?”

  那小厮心头一惊,王府带了几十个侍卫,竟连少了四五人他也发现了,于是赶紧揣着手赔笑:

  “殿下支给他们别的差事了,许是去打野味了,我老早瞧见他们一人带着一只鸟铳走得。”

  曹蓬山的眸光不可察觉地沉了下去,他把鲁密铳递给小厮,轻轻嘱咐:

  “你们伺候好殿下,我去去就来。”

  他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纵马沿着河岸飞驰。疾驰过大半里地,终于赶到了渡口。

  一叶小舟飘在水上,绳子松松地挽着,渔夫翘着个腿躺在舟里,衔在口中的枯草随风轻颤。

  听见身后飒沓的马蹄声,渔夫掀开斗笠,神色出奇的警觉敏锐。

  曹蓬山勒住了骏马,喘得急促。

  而比喘息更急迫的,是他隐含怒意的吼声:

  “立刻通知大人,司仲瀛违背他的嘱咐,叫人去追杀漏网的鬼虏人了。”

  “蜘蛛暴露了它的网,东厂的火、就要顺着蛛丝马迹烧过来了!”

  ……

  月色般清冷的鲛绡飘舞着,一截纤瘦的手腕从鲛绡下伸出来,枕在姬倾遍地织金的膝襕上。

  手腕上浅青的筋脉清晰可见,衬得那系着的红丝分外鲜艳。红丝的另一端掐在年轻的太医手中,他合眼静静揣摩了许久,才小心放下手中红丝,毕恭毕敬地起身禀报:

  “督主,郡主并无大碍,那蕈子卑职看了,滇国人喜食,的确无毒。甚至近年来京师周边都有富家子弟高价购入,全为了取乐,若不是长期服用,对人倒是无害。”

  “至于郡主一直不醒,想是郡主平日酒量就不大好,对这种迷幻的药物无力相抗,怕是要多睡两日了。”

  姬倾微微颔首,这才捧起那换好了纱布的手,微微掀起一点帘子,小心地放回锦衾下。

  他仔细替司扶风掖好了被褥,眉眼温柔地笑了。

  那年轻的太医趁他背着身,一脸惊异地往帘栊里瞅。姬倾身形一动,他便立刻垂下眼,还是一副恭敬端方的模样。

  姬倾便噙着抹深长的笑,抬手朝隔间示意。年轻的太医会意,这就背起药箱,朝他躬身行了礼,静静地退出去了。

  才出了隔间,他瞅见四下无人,便捂着嘴偷偷地笑。

  玉面阎罗也有这温存缱绻的模样,真真是京中顶天的消息了。

  他正得意,头顶忽然洒下浮冰碎玉般清泠泠的声音:

  “应大人这是想到了什么,如此开心?”

  应慎吓得一个哆嗦,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浑身寒毛唰一下立起来,喉头咕咚一声,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一双缂丝皂靴从他身后绕过来,绲着暗金边缘的衣摆在他面前摇晃着璀璨辉光。应慎只觉得后脖子僵得像一块冷冰,随时都能咔嚓一声裂开。

  那修长清峻的身骨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膝襕上,藏青的云水衬着冷白指节,说不出的清贵疏离。

  姬倾似笑非笑地声气洒下来:

  “应大人怕什么?咱家不过问您个旧事罢了,抖成这样不值当,起来说话吧。”

  应慎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爬起来,喉咙堵得像吞了块石头:

  “督、督主大人,下官五年前才进得太医院,您说的旧事,下官如何知道啊。”

  姬倾勾着唇轻笑一下,一边端起白玉杯子,一边信手扔了两三本册子在他脚边。

  册子上写着“禁宫花影”、“武宗秘史”之类的香艳题头,著名皆是“广心生”三个字。

  应慎干巴巴咽了口唾沫,强笑着:“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平日里也不读这些话本子的。”

  姬倾拎着那薄冰似的杯盖磕了磕,吹开浮叶,气定神闲地笑:“那倒是,应大人不爱看,却爱写。”

  应慎一骨碌就跪倒在地,抖得连药箱里的瓶瓶罐罐都跟着哗啦啦地响:“下官、下官定是被人污蔑……”

  姬倾皱了皱眉,“啧”了一声:“别抖了、太响了,吵着郡主睡不安生。”

  应慎便僵硬着身子,也不敢抬头,只趴在影子里泪流满面。姬倾却放下杯盏,声气淡淡:

  “咱家若是要治你的罪,还要同你打招呼不成?何况这点子破事,咱家还没那个闲心管,你也不必狡辩。不过是因着你家是太医世家,知道的密辛不是一二,所以来问问你,你仔细想好了回答便是。”

  应慎额头抵在地上,忙不迭的点着头,蹭得那华贵的绒毯一片凌乱:“下官、下官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姬倾这才垂下眼微微地笑,他缓缓朝应慎倾下身子,声音月射寒江似的拢下来,便沉了冰一样的冷:

  “咱家只问你一件事,成嘉三年,你父亲与稳婆一道,接生了一位皇子。”

  “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第二日,在场所有人,皆暴毙身亡。”

第23章 随梦  为何她在剧痛中的一句疯话,十几……

  司扶风再一次做了噩梦。

  梦里似乎是小时候,她还不及旁人胳膊肘高,一群大人闹哄哄地挡在前头,她急着要钻进去,一会踩着这个的脚、一会捅了那个的腰眼,在一片抱怨声里,才钻到人堆里头。

  那中间堆着满满的柴火,一个老人家被架在柴火堆上,两边卫兵往他身上泼上黑油,司扶风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喘不上气来、心头都给人攥在手里死死地捏。她于是大喊着往前冲,好几个卫兵冲上来,硬生生把她扣在柴堆旁,她的下巴嗑在泥水里,抬头朝着老人大哭。

  有人朝柴堆里扔了把火,那火苗噌一下沿着淅淅沥沥的黑油一路窜上去,蔓延开一大片刺眼的红,老人的皮肤上涨开一片脓黄的水泡,然后迅速焦黑暗红。

  老人被火焰包裹住,像一尊祭神的雕像。他的目光悲怆而决绝,喊声撕心裂肺、贯彻天地:

  “丹漆永赤,随梦不灭,大胤脊梁永在!”

  她寻着老人沉痛的视线望过去,人群里有个影子,压低了斗笠转身离开。

  司扶风便想去追逐他,人群却迅速合拢,她士兵一把抓住了头发,按在泥泞中,抬头朝着老人哭喊。

  而老人在她的面前被火焰蚕食,他的皮肤血肉在黑烟里慢慢焦臭,苍白的皮肤蜷曲萎缩成黑红相间的颜色,一寸一寸、一点一点。

  直到化为枯黑的炭骨。

  …………

  司扶风一个轻颤从噩梦里惊醒,她一把摸向身侧,手里便抓住了沉甸甸的金丝木枪杆。

  是了,这里是姬倾的家,是整个京城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她慢慢抓紧了手中的沉冷,舒了口气。

  窗边传来冰碎玉振似的声音:“做噩梦了?”

  司扶风一惊,转而意识到那是姬倾的声音,急促的心跳便骤然轻缓下来,胸口压着的郁气也云消雾散。

  临着池塘的那面墙上、开了扇形的花窗,窗前帘子被卷起,露出窗外一支广玉兰横斜蜿蜒,带露的白花在风里微颤。

  姬倾换了一身白底藏青云水的坐蟒织金妆花曳撒,被窗外透过来的灯火包裹起来,见她起来、便大步走过来,云肩上金蟒粼粼闪耀,当真是灯火耀眼、衣裳耀眼、人也耀眼。

  他撩开波光浮动的衣摆,坐在她身边,大掌落在她额头,一片轻轻的温热。

  那温热叫她踏实舒坦,不由得想合上眼,在他掌心再睡一会。

  察觉到她没有发烧,姬倾也微微松了口气,曲起指节敲了她额角一下:“让你没事瞎捣鼓,幸好是没有毒。”

  司扶风捂着额头,微微睁着眼睛,盯着他殷红的唇,骤然有些发憷。

  为什么她会对那红唇的触感有隐约的记忆?

  柔软、炽热,是缎子一样的光滑细腻,是樱桃一样的新鲜轻弹。

  很香,但是不甜。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像是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拽到了咽喉,堵着嗓子大气也不敢出。姬倾却自然的收回手,替她掖好被褥,睫影盖着眸光,软和得叫人要化开:

  “梦见了什么?怎么吓了一跳似的?”

  司扶风动了动唇,却又生生顿住了,徐夫子的旧事绝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并不是她不相信姬倾,而是她不想连他也失去了。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诡异想法吓了一跳,脸上噌一下红起来,像是被褥太热、像是心里发慌,急惶惶地就想要岔开话题。

  她四下扫了一圈,眼神落在窗下堆满的册子前。

  姬倾仿佛是就着外头的灯火在看那些册子,难道是怕闪着她的眼睛,所以不肯点灯?

  他何苦非要陪着她呢?

  司扶风只觉得脸上烫得连皮肤都要绽开,她心脏砰砰乱跳,声音有些颤悠:

  “厂公在看什么?”

  姬倾听见她打着颤儿的声气,心尖上便被回忆里、嘴角的一点温热勾动。

  那一刹那、她贴上来的一刹那,声音也是这样,坠了蜜水似的颤巍巍。

  他藏好嘴角一闪而逝的笑意,指着每一堆册子给她解释:

  “户部查出来的流民户籍,宋培然老家宅子里的账本,兵部近十年的逃兵名册,以及——”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堆破破烂烂的纸卷和残片上,满意地挑挑眉:

  “以及锦衣卫从鬼虏人藏身的洞穴里,找到的残余证据。”

  他幽幽叹了口气,望着那堆破烂摇头:

  “他们想把底下洞穴炸开,跟所有人同归于尽,还特意把证据都留着,巴不得陈玄之一起死,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留着证据是帮他顺水推舟,这一点司扶风明白。

  可炸开洞穴,如何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呢?

  她隐约记得厂公脱了衣裳后,那身绝艳的冰肌玉骨,但却无从知晓他隐秘的欢喜。

  司扶风寻思了好一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现在,岂不是到了收网的时候?”

  她激动地一骨碌就要爬起来,却被姬倾冷白的手按住。

  姬倾指了指夜空,眼帘垂下来,微红的眼梢飞挑,在夜色里神秘而诱人。他的声气也染上了深长的意味,莫名的勾动人心:

  “且等片刻,后宫的火尚未起,待皇后与宸妃娘娘将大火烧起来,我们再借火斩蛇。即便不能一击毙命,也能折了它的毒牙。”

  司扶风愣了愣,就着那薄冰月色似的声音琢磨了片刻,微微挑起眉:“厂公的意思是,就算这次不成功,你还有后招?”

  姬倾指着最后一堆裹着金黄丝帛的书卷,曼妙的眼便勾起了微笑的弧度:

  “不仅有个一箭三雕的后招,还有后招之后的后招。”

  司扶风一震,望向那金黄的丝帛:“这是……”

  “这是成嘉三年,后宫的所有医脉诊书。”姬倾笑了,他起身,衣摆倾泻下朦胧水光。他修长冷白的手指落在那明黄的丝帛上,有种震慑人心的傲岸。

  成嘉三年?

  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呢。

  姬倾拿起一卷诊书,他的声音染了寒夜风露,漫长夜里,一切都显得寂寞而悠远:

  “我一直疑心一件事,太子天生病弱、性子愚钝,其生母先周皇后当年更是不为皇上所喜,以至于忧病而亡。而司仲瀛自小便深得皇上偏爱,又比太子身体强健、年岁更长,为何皇上从未考虑过,让司仲瀛过继到后来的方皇后膝下?”

  “让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仅仅是因为他暴戾的性子吗?可明明司仲瀛小的时候,我师傅盛赞他聪敏过人、心思细腻,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成嘉三年二月初十,他的生母在分娩时究竟说了什么?”

  “为何她在剧痛中的一句疯话,十几年后,依然能掀起腥风血雨?”

  ……

  普恩寺边的板场胡同,是连接皇城与外界的咽喉。

  刘炳穿了身粗布衣裳,揣着手走在胡同中,急冷的夜风穿过来,整个夹道便发出哀怨的呜咽,像鬼哭、像兽吼,连两壁鲜艳的红,都因为染了夜露而深浅斑驳。

  仿佛被人泼了血渍。

  刘炳一路走到普恩寺后门废弃的佛堂前,才四下张望了一番,趟过萋萋荒草,院子角落里有人低喝:“谁!”

  刘炳轻声念了句:“朝光入景阳。”

  暗卫便噤了声。

  刘炳静悄悄穿过院落,推开了朱漆斑驳的镂花门。

  死寂的黑夜里骤然拉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好似谁尖利的指甲刮过铁板,在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夜色里,叫脊梁骨上泛起冰冷的战栗。

  他不敢掌灯,于是暗夜里一切都显得影影幢幢,连那哀哀飘浮的破败纱帘,都像荒凉摇晃的招魂幡子。而那絮絮丝丝的帘子下,坐着个寂静无声的影子。

  刘炳望向那静悄悄的人影,手心便沁出冷汗来,声音有些微的颤:

  “大人,是我。”

  那黑幢幢的影子便动了,宽大的披风落下去,露出了一张铁青的脸。

  那是他主子荣妃的父亲,前鸿胪寺卿、陈川。

  刘炳乖觉地拢了手躬身,轻声地传递着荣妃的吩咐:

  “大人辛苦,娘娘叫小的带话,说是没了宋培然,前朝还需再寻一个像他那般,一副清廉模样做派的人来替娘娘说话,才能宾服人心、好在后位这事儿上谋得先机。”

  陈川缓缓合上眼,叹息声在游弋的尘埃里旋落,沉重得像一块没入深海的冷冰:

  “劳烦公公回去告诉娘娘,后位的事不要图谋了。她兄长的事瞒不住了,此时娘娘不仅不该肖想后位,更该嘱咐恪王殿下一同谨慎行事。”

  “为了整个陈家,我已准备舍弃玄之,请娘娘想法在皇上面前回寰,至少要保住西境的平之,更要保住娘娘自己。”

  刘炳和荣妃困在深宫,若不是有眼前天大的事,平日也不敢冒杀头的风险、亲自出宫传递消息。听见陈川的话他吃了一惊,骤然发觉自姬倾称病后,周围人时时刻刻都在捧着景阳宫众人转,他们便被转晕了头,连刀尖子落在咽喉上都未曾发觉。

  刘炳想起姬倾似笑非笑的脸,想起自己那荒谬的野心,两只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儿,明明是寒夜,头上却已沁出了薄汗。

  他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尖利的声音打着哆嗦,像一只掐着脖子的骟鸡:“皇上对娘娘早已不似当年,大人还请千万想想办法……”

  他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骤然亮起迫切的光:“还有恪王殿下,皇上最偏爱恪王殿下,大人快去请恪王殿下替陈家求情啊。”

  陈川沉默了,暗夜的风穿过破败的佛堂,褪了色的金刚夜叉仿佛在哀怨悲哭。过了许久,他才牵起一个苦涩的笑:

  “那孩子怎么可能会帮陈家……”

  “他的生母若不是被陈家收养,也许不必死在这冰冷宫闱……”

  他的话哽在了咽喉里。

  一点雪亮的光骤然从他锦袍下的胸膛里透了出来,刘炳看见陈川震惊而绝望的眼睛里反射着刀尖的冷光,凝聚的殷红就从他嘴角滴落下来。

  “唰”一声,那刀尖被利落的抽出来,一只雪白的手推开了陈川的身体,他捂着心口的指缝里汨汨涌出暗红的喷泉,而在陈川短促的哽咽里,刘炳看见那人垂下了刀锋,飘摇的兜帽下、浅唇边勾起了微笑。

  “是景阳宫的刘公公吧。”

  “请您和陈大人,一路走好。”

  刘炳觉得自己的眼角几乎要在惊恐中瞪得裂开,他看着陈川在血泊里慢慢停止了抽搐,血泊倒映着那人的脸,发出了凄厉地惨叫:

  “是、是你!”

  暗夜里响起冷冽的破风声,刀光撕裂了黑暗。

  寒光闪过之后,暗卫立刻冲进了佛堂,然而飘舞的经幡间空荡清冷,只有刘炳捂着咽喉,发出断续的呜咽:

  “……是……

  几乎是同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锦衣卫奉旨拿人,宸妃娘娘宫中遭窃,窃贼在此交易,所有人缴械跪降不杀!”

  暗卫一咬牙,扑向了门外的火光。

  刀兵声迸溅在夜色里,继而又安静下去。

  唯有斑驳的血色泼溅在金刚的脸上,金刚怒目、晚风腥甜。

第24章 荣妃

  ……

  禅悦收起绫伞,绫罗泛着水色,牙白的光泽敛起来,底下便露出荣妃保养得当的脸。

  她飞扬的眉目扫过养心殿里通明的烛火,蹙起长眉时有种迫人的冷艳:

  “皇上不是单独召见我?”

  禅悦淡淡地笑,替她打起帘子的动作端方得无可挑剔:

  “娘娘请。”

  荣妃便垂下那凛然的凤目,扬着下颌迈进了门槛,绯红裙摆掠起片片浮金。

  她踩着洒满细碎金闪的琉璃砖走进里间,暗金的穹顶笼罩在剔透沉光的地面上,景泰蓝炉子里一道虚烟直上,被她步幅间的香风搅碎成丝絮。

  皇帝斜靠在龙纹圈椅里,慢慢掐着他的包金紫檀念珠,噙着笑,眼神却沉下来、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桌边并坐着三位阁老,一个个看似老神在在地垂着脸,却只敢坐在凳子的边缘,半个身子悬着、连胡须都紧绷着。

  荣妃刚浮出一点的笑容便凝固了,她望向纱屏后隐约可见的皇后和宸妃,没由来心里烦躁。而一转脸对上姬倾淡漠如玉雕的脸,她凤翎似的眼睛便眯起来,冷冽得令人不敢逼视:

  “妾还奇怪,皇上这样晚还没有休息,原来又是督主闹得幺蛾子,大半夜把皇上闹起来,还叫着后宫娘娘们和阁老们一起,督主玩得什么花样?”

  她话音未落,皇帝发出一声低低地嗤笑,挪了挪身子,继续掐着他的念珠,眼皮也懒得抬。却是姬倾朝荣妃恭敬地倾了倾身子,两只冷白的手抱成拳,冰雪眉目间便浮上些沉痛神色:

  “臣也是刚刚得知这个噩耗,终究是锦衣卫疏忽,竟让贼人抢了先。臣一接到消息便赶来向皇上禀报了,皇上说事关娘娘您,兹事体大、才请了娘娘们和阁老们来商量。”

  他说着,端然地跪下来,声音沉着而惋惜:

  “臣无用、臣失职,请皇上责罚、请娘娘节哀!”

  他笔挺的腰背伏下去,满脸悲痛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磊落的姿态却疏朗轩昂,没有一丝惶恐、宛若玉山倾倒。

  荣妃一惊,冷若冰霜的脸上骤然浮过一片阴翳,像云层飘过冰面,寒气摄人。她牵着浮光片片的裙摆避开姬倾的跪拜,声音里全是惊疑和厌恶:

  “你这阉人莫不是疯了!节哀?!御前你胡言乱语什么呢?可是故意诅咒于皇上和我?”

  她转头看向皇帝,蛾眉蹙起来,声气儿微微抖着,一幅委屈愤然的模样:

  “皇上,您看看……”

  “荣妃!”纱屏后传来皇后沉着如檀香的声音,夹杂着宸妃低低的啜泣。

  荣妃看向纱屏,她还勉强维持着伤心的神色,但眸光却不自主地冷下来,眼梢唇角都写上了轻蔑不满。她的声音倒是宛宛转转地低落下来,像是不敢大声言语:

  “皇后娘娘,是妾失态了。但是督主骤然诅咒,妾担心他会不利于皇上,才一时心切……”

  皇后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扩散在辉煌穹顶下的空旷里,回荡着疲惫和厌倦:

  “荣妃,督主并没有诅咒你。今日宸妃寻着我,说她宫里东西时常遭窃,宫人们指认是我宫里一个叫张丽水的小宫女做得。我便请了司礼监少监禅悦和苏尚宫来严查此事,也是我素日疏于管教,那宫女竟与你宫中的太监刘炳做了对食,平日里盗窃的财务,都倒卖至宫外了。”

  “我便请宸妃回禀了皇上,皇上震怒,着锦衣卫去捉拿那刘炳,方才才得了消息。”

  荣妃的脸色猝然一片惨白,她抹了珍珠粉的手在琵琶袖下攒紧了金扣,脸上的笑容僵持着那脆弱的高傲,声音却冷淡下来:

  “若娘娘说得属实,那是妾管教无方,抓着刘炳直接打死便是,一个阉人,妾不至于为他节哀。”

  皇后沉默了片刻,纱屏后缓缓落下她深长地叹息:

  “荣妃,你的父亲也和刘炳在一处,皇上宽仁、原本是欲抓活口回来问话。可锦衣卫赶到的时候,陈川大人和刘炳皆已被贼人所杀,据说那刘炳当时还没咽气,但陈川大人、却是无力回天了。”

  火舌在金丝灯罩里跳了跳,那笼罩着大殿四角的暗影便海水般摇晃起伏,荣妃的容颜上浮起倔强的倨傲和隐约的慌乱,她急促地摇头,缀满碧玉花叶的步摇和耳环搅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叮当扑簌声,华贵的颜色缭乱起来:

  “不可能,皇上、皇上您告诉我,这不可能!”

  她的声音突如其来地拔高,尖锐得要刮破众人的耳膜。皇帝猛地皱起了眉,他一把抓起面前的琉璃盏,暴怒地朝凄厉哭喊的荣妃掷了过去。

  水光和琉璃折射着斑斓变幻的彩光,像一场浮梦的雨砸在荣妃美丽的脸上。琉璃撞在她下意识挡着脸的手背,哗啦摔碎在地面,泼溅开浮光跃金的璀璨颜色。

  就像她的岁月和宠爱,鲜亮夺目,触之即碎。

  淅淅沥沥的茶水自荣妃发鬓滴落下来,她咄咄逼人的冷艳像一颗枯老的珍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她扑通一声歪倒在满地光华跳荡的残片里,整个人失去了神采,只剩一具锦绣堆成的躯壳。

  皇帝的目光扫过她灰败的脸,像瞥见了一抹污秽,不耐而嫌恶地挪开了。他看向姬倾,声气缓和了些许:

  “厂臣,把陈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拿给这女人看看,朕曾如此真心待她,她却一心只为着她的父兄!”

  姬倾这才从容直起了腰背,起身的动作行云流水。他朝殿外轻声呼唤:

  “抬进来。”

  一堆堆书册便被侍卫稳稳放在了荣妃面前,姬倾沉着地指着每一堆,向殿中众人一一解释:

  “这里是宋侍郎老家宅子里搜出来的账本,记载着数年来假借购买炭火祭祀兄长之名,与陈家暗中的银钱往来。”

  皇上掐得念珠哗啦啦响,皱起眉问他:“宋培然?那人最是清贫,有这些银钱,怎么不填补家用?”

  姬倾微微躬身,似是嗟叹地看向荣妃恍惚的脸:“皇上清正,如何知道这起子人的弯弯心肠。宋培然出身清贫,朝中没有倚仗。世家大族最看门楣,他虽年少中第,却连名帖都递不进去。但陈川大人却另辟蹊径,偏生看中了他的清苦。”

  “清廉之人,不论为谁说话,众人自然会认为此人光明正大、绝无偏私。还请皇上明察,当年太后病重,荣婕妤衣不解带地照顾,是否因着素有清名的宋培然上书,称赞荣婕妤孝心感人,您才毫无防备地心悦于荣婕妤的?”

  “而后荣婕妤的每次晋位,是不是皆因前朝传扬婕妤美名,您才觉得婕妤端庄淑丽,配予高位?”

  皇上掐着念珠的手骤然停住了,他沉着脸思虑了一番,看向荣妃的眼神冷得要将她刺穿:“朕最是厌恶后宫勾结前朝,陈氏一门打得好算盘,真当满门问罪!”

  姬倾沉声劝慰:“皇上息怒,宋培然之所以不敢享用陈家送上的银钱,便是因为他对陈家最有用的地方、就是他那清廉的伪装。他的美名让陈家多少龌龊勾当得以名正言顺,所以他也懂得,一旦他失去了贤名,陈家就会弃他如蔽履。”

  “从翰林院不入流的小官到户部尚书,多少人一辈子没能穿上的绯衣金带,宋培然短短几年就披在身上。不仅穿上了,还博得了满朝美誉,不论说什么,众人都觉得他心无偏私、清正公允。”

  “他尝到了沽名钓誉的甜头,自然就要舍弃豪奢的日子。从此,他便挣扎在野心和贪心之间,坐拥银山,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说起来,到底是天爷替皇上行道,让他日夜煎熬吧。”

  皇上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些,他朝其它册子抬抬下巴,轻声道:“有阁老们作证,厂臣继续。”

  姬倾躬身颔首,直起身时还是一样的磊落清贵,他玉白的手落在另一堆破旧的纸卷上,唇角噙着淡淡地笑:

  “这是根据宋培然调换的流民黄册,找到的鬼虏奸细留下的布防图。鬼虏人最是狡诈,他们的密信中提及,要求军防图必须由泄密之人亲自绘制,再由他们自己人转译,否则不能轻信,以免出现偏差、或遭人欺骗。”

  说着他自纸卷中抽出一张牛皮纸卷,双手捧至皇帝面前,面无波澜、声气沉冷:

  “皇上明鉴,此前的军防图应泄密之人要求,每次转译完毕皆予以销毁,唯余这最后一张,因着此人做了手脚,鬼虏人发现后,至今尚未销毁。”

  皇帝扫了一眼那纸卷,脸色愈发沉了下去,他的指尖在念珠上狠狠挤压,连指甲盖都泛起了怒红:

  “这字迹不必再看,朕一眼就能认出是陈玄之那个罪人的笔迹。厂臣无需有顾虑,陈玄之叛国通敌,陈伶俏伙同母族把控前朝、惑乱后宫、教唆恪王,陈玄之革职、陈伶俏废为庶人、恪王不再记于其名下。至于陈……族并诛、男女不论!”

  姬倾正欲领命,失了魂魄般瘫软在地上的荣妃却骤然朝他扑过来,姬倾一个侧身避开,衣摆散开云水飘摇的光。

  那光芒跳荡在荣妃的脸上,她像疯了一样从满地破碎的琉璃上膝行而过,锋利的碎片割裂她华贵的衣裙和羊脂玉似的手,血红的颜色拖曳在地面,于绒毯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悲痕。

  她一路爬到桌角,手死死扣在圈椅的边缘,粉泪纵横的脸上全是绝望和乞求:

  “皇上、皇上饶了陈家吧,我们不过是想借恪王的身份壮大家族,谁能想到他竟是这样的祸害。”

  “明明都是他引诱妾的父兄做得,明明我们都是为了他。”

  皇上微微眯起眼,在所有人惊慌的视线里,他的皂靴重重踹在荣妃堆雪般的心口,硬生生将她踹得摔出老远,趴在铸金的龙柱下咳出血来。

  荣妃一边蜷曲着身体,一边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大笑。她想起那个令她作呕的养子、和父亲皇上对他的偏爱,胸膛中的怨恨就火一样烧起来。

  她艳红的指甲死死扣进绒毯里,碧绿幽深的扳指折射着灯光,深深沉沉,像一道来自幽冥的鬼火,与她怨毒的声气一道飘摇在暗夜深处。

  “你不肯相信……好,我有证据!”

  “你最爱的那个孩子,不过是条捂不暖的毒蛇!”

第25章 惊变  协领东宫事宜的苏詹事求见

  皇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看向姬倾,牙缝中挤出几个迫切的字:

  “厂臣,把她拖下去!”

  姬倾立刻抱拳称是, 垂下眸子冰冷地扫了荣妃一眼,大步上前仿佛要去扣住她。

  荣妃撕声大喊着抱着龙柱,姬倾的指尖即将触到她的衣袖时, 一旁眼观鼻、鼻关心的谢太傅却动了动,他像是刚惊醒似的,慢吞吞的扶着椅子站起身,朝皇帝鞠躬, 声音颤巍巍:

  “皇上,事关皇嗣,别说是恪王、就算是太子沾上这样的名声,怕是也要引得上下惶恐。您疼爱恪王, 更应听听庶人陈氏的话。”

  姬倾俯身的动作便停了一下, 他平静地直起身望向皇帝, 似乎在等皇帝定夺。

  皇帝乌云压境般笼罩着晦色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脸,另外两位阁老对视一下, 并不表态,只是微微直起身子, 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姬倾更是孤松玉树似的站得笔直,那宽阔疏朗的肩背磊落大方, 却叫人读不出一点情绪。

  穹顶下的浓影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头, 没有风、烛火却疯狂地跳动起来。

  滞重的沉默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皇帝森森的声音回荡着打破了寂静:

  “厂臣且退下,朕倒要看看,这恶毒女人要如何攀诬朕的皇儿。”

  荣妃不等姬倾退开, 便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碧玉扳指,凤目里烧着狠绝的笑:

  “这一对子母虎扳指,是恪王冠礼时皇上赐予,妾的为玉,恪王为金。但他求妾的父兄为他铺平道路时,父兄谨慎,以将此扳指作为信物、才好以恪王的威望网罗能人为名留下了此物。”

  “此后他手上虽然还戴着铸金扳指,但那枚是假的!皇上赐下那金扳指前,为求恪王一世平安,曾通过妾的父亲,请禅友大师无崖于虎睛深处、毫厘之间雕刻了一首七绝禅诗,唯有取晶镜方能得见。”

  “此事唯有皇上与妾家中知晓,并未同恪王诉说,且无崖技艺世间无俦,他过世后,世间再无大师功,眼下只需将恪王手上的扳指拿来用晶镜放大比对,一看便知!”

  皇上阴沉沉地盯着荣妃手中那一点碧绿,死死掐住了手里的念珠。姬倾却从容上前,玉质冰雕的脸上显出些迟疑神色:

  “皇上,臣命大档头带番子们一路追查逃脱的鬼虏奸细时,曾遇到贼子追杀。这群贼子皆使用前年宫内特供的鸟铳、且训练有素,臣令人核实他们的身份,竟是恪王府守卫。”

  他朝皇帝抱拳躬身,容色肃正:“皇上,臣请彻查此事,以防贼子打着恪王的名义,为祸大胤、令皇家蒙羞!”

  谢太傅亦慢慢悠悠地拱手劝道:“督主此言有理,还请皇上召恪王前来,比对一二便知。”

  “不必召见了,我已到了。”

  拖长的声音带着笑,像一匹凉冰冰的丝绸在夜色里坠下来。殿前传来小太监们急促的声音:

  “殿下,您不能这样闯进去。”

  然而高挑的青年冷笑着踹开面前几个人,他闲庭信步似的走进来,黑色衣摆拖曳在暗光沉沉的地面上,随着他的步幅摇晃舞动、像一片迫近的夜云。

  他一甩衣裾,噙着笑跪下来,衣袂在地上绽开碎光星闪的黑色花朵,一如他飞挑的眉眼,张狂而恃艳无恐。

  他取下手上的铸金扳指,两指一弹高高飞起,划过一道绚丽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太傅的皂靴前,旋转着铛铛作响。

  “太傅拿去验吧。”司仲瀛懒散地跪着,眼梢唇角的弧度皆是散漫:

  “这扳指,的确是假的。”

  宸妃的啜泣声骤然停住了,太傅盯着面前的扳指、似乎错愕得不知该说什么。姬倾垂着眼帘,安神定气、眉目如玉。而荣妃鲜红的指甲狠狠扣在光滑的地面,发出令人骨酸的怨恨摩擦声:

  “你居然承认了,你告诉他们,是你害了陈家!你才是那个祸根,这一切都是你逼迫陈家做得!”

  皇帝沉沉的脸上隐现着雷霆风雨,他一颗一颗掐着珠子不说话,大殿复又安静下来,四角暗影沉坠,唯有念珠敲打得嗒嗒作响。

  而司仲瀛只是懒洋洋地抬起下颌,笑得慵艳而轻蔑:

  “儿的扳指是被娘娘您偷去的,儿也不知呀。”

  他说着,缓缓望向姬倾,舌尖舔了舔尖牙,像一只冷笑的毒蛇吐出它的信子:

  “至于督主说得那些侍卫,是我王府的没错,但他们是受陈川大人指使的,我并不知情。”

  他毫不在意地说着这些拙劣的谎言,那有恃无恐的姿态,分明将在场的所有人视如无物。

  阁老们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姬倾却还是不起波澜的模样,眼帘低垂、眼梢飞红,没人能透过薄冰似的肌肤看透他的心。

  荣妃指着司仲瀛,欲坠的步摇扑簌簌的响,她的手也跟着微颤:

  “你……”

  然而她的怒骂没有来得及出口,外间突然传来小太监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啪”一声将念珠拍在桌子上,巨响在大殿中央回荡,那小太监吓得腿一软,扑通就跪倒在琉璃砖上。

  皇帝的声音沉如怒雷:“还有没有规矩?朕在同皇子说话,你们能有天大的急事?”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伏在冰凉的地面上,声音哽咽起来:

  “皇上、皇上息怒,是协领东宫事宜的苏詹事求见。”

  “他说有要事禀报。”

  ……

  掀开洇着血渍的白色麻布,司扶风俯身观察了一下尸体的伤痕。

  举着火把的二档头看她皱着眉头思虑,便压低了声音提醒:

  “郡主,据锦衣卫禀报,他们赶到时陈川刚死,刘炳还有气儿,隐约说了句‘他是殿’。他们不明白含义,而那暗卫拼死反抗,虽然拿下来了,也只说没看见行凶之人。”

  杀人者的首要的目标是陈川。

  陈川究竟知道什么?

  司扶风正推演着刺杀的经过,二档头却朝列队包围佛堂的番子们扫视了一眼,低声道:

  “‘他是殿’三个字,会不会说得是‘他是殿下’?”

  司扶风望向四周,有细小的灰尘在火把的光芒里游弋,冷风吹过破落的窗纸,哗啦啦的乱响,那窗子却都掩着,并没有被强行破入的模样。

  她回想着刀口的干脆,缓缓摇摇头,一脸笃定:“不是那疯子,我打过他,那疯子可没这身手。”

  二档头气息一滞,想笑又不敢笑,只在心里啧啧称赞。

  司扶风的目光再次落在两具尸体上,她挑挑眉,有些迷惑地歪了歪头:

  “这人是跟着刘炳来的。”

  二档头想了想,也赞同地点点头:“对,他的目标明显是陈川,若是知晓陈川的动向,大可直接在路上、或者待陈川进入佛堂后动手便是。杀一人的风险,总比杀两人小。”

  司扶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难得浮出了凝重的严肃:

  “刘炳自宫里一路出来,厂公派了太监轮换着盯他,这才找到此处。通知锦衣卫来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就被那人钻了空子。”

  “按照番子们的探查,刘炳和陈川也是第一次约在此处见面。所以那人今夜应当一直跟着刘炳的,既然东厂的人也在跟,为何没有发现他?”

  “就算他身手再好,也要对皇城的每个角落都分外熟悉,否则且不论别的,宫里的侍卫也不是好糊弄的呀。”

  二档头微微颔首,轻声道:“咱家本身是太监,自然知道没有人比太监宫女更熟悉皇城的角落。毕竟就算宫禁侍卫,也有值守的范围,非值宿不能夜里留在宫中,若是值宿、有官长点卯,更不敢乱窜。”

  “而太监宫女住在景山边上,有时候领头的吃了酒或者出去对食,晚上便不大管。我们又自小在宫中洒扫,最偏僻的角落、侍卫们巡察的习惯、拐过那个角儿能去往何处,我们比谁都清楚。”

  他沉思了片刻,轻声道:“只是若查访今夜不见踪影的太监宫女,必然有人不肯说实话,怕是要消磨些时光。”

  司扶风却不言语,只是走到窗前,上上下下一扇扇仔细探寻。可那窗前的积灰没有一点浮动的迹象,她便抱着胳膊摸了摸下巴:

  “不对,他不是从窗子进来的。”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头顶倾泻着月光的洞口,那洞口横径不到一尺半大小,若是魁梧之人,是绝对进不来的。

  司扶风蹬着柱子飞身上去,二档头皮鞭一甩、卷着房梁跟了上来。

  火光照亮了一串脚印,来去的都有,被刻意弄花了些。但显然锦衣卫来得及时,那人走得仓促,到底是留下了几个可以看清的印子。

  二档头用手掌比了比:“宫女的脚定然不会这样大。”

  司扶风也凝神看着,若有所思地自语:“比你家厂公的脚还是小了许多。”

  二档头微微一怔,下意识问了句:“郡主细心,怎么还知道厂公的脚多大呢?”

  司扶风瞬间就僵住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还是二档头反应过来,哈哈笑着牵强地扯开话题:

  “比咱家的脚也小呢哈哈哈哈哈……”

  司扶风脸上微红,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应当是个小个子的太监,或是个少年人也不一定。”

  他是殿……

  她寻思了片刻,向二档头嘱咐:“可以缩小查踪迹的范围了,先着重查查名字或者职位里有个殿字的太监,身形和行踪若是能对上,就劳烦二档头带来细查了。”

  二档头抱拳,取了张绢纸拓着那脚印。梁上位置狭小,司扶风便翻身落下来。

  恰好一个的沉碧身影踏进了佛堂,尘埃缓缓游弋而下,像一场细碎的雪。而那人披着月色站在朦胧雪影里,一身墨绿暗光流淌,仿佛含坠了月光的古玉。

  真真是青竹寒松、贵气盎然,一时间叫人满目生辉,竟挪不开眼。

  司扶风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而姬倾却抬手替她拂开头顶的灰尘,笑容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的落寞和无奈。

  司扶风正笑着说:“我们有些头绪了,那贼人应该不久便能抓住……”

  然而瞥见姬倾的神色,她便愣了愣,偏着头有了微微的疑惑:

  “厂公这神色,是恪王死了?”

  姬倾便被她逗笑了,然而那温存的笑只是一闪而逝,转眼便沉没在隐隐的悲伤和沉默里:

  “恪王……暂时不会死了。”

  “皇上不能在短时间内失去两个孩子。”

  司扶风猛地攥紧了他古雅凝碧的衣袖,睁大了眼睛:

  “厂公,这是何意……”

  姬倾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拂开发鬓的尘埃,声音幽凉渺远:

  “东宫方才传来消息。”

  “太子旧疾复发,情势危急。”

  “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

第26章 东宫  小扶风,我想再撑一会,我想等摇……

  司扶风跟着姬倾穿过抄手游廊时, 庭院里的九曲竹筒正汨汨涌着雨水。

  一夜宿雨未歇,朦胧冷雨里、檐下铁马轻轻地撞,剔透的雨滴顺着铃舌落下来, 洇开在白石栏杆上,润泽出一片玉质的寒色。

  司扶风望着满园垂枝海棠,雨丝笼罩着干枯的树枝, 像一团凄迷的冷烟。

  她便叹了口气:“我兄长也喜欢海棠花,可惜西境也种不活。”

  姬倾看过来,微微一笑,似是在安慰她。

  她正想再同他说说话, 前面却有小太监迎上来,毕恭毕敬地禀报着:

  “厂公,太子眼下能说话了,请您和郡主赶紧过去呢。”

  姬倾微微颔首, 司扶风便疑惑地歪歪脑袋:

  “太子要见我做什么?”

  姬倾替她解下沾了水汽的披风, 温柔地笑笑:

  “外头冷, 进去说。”

  跟着小太监走进里间,姬倾小心地将厚重的丝绒帘子撩开一丝缝, 侧身让司扶风先进去,然后立刻放下来, 生怕透进了一点冷风湿气。

  扑面是沉重迫人的苦味,四壁的帘栊沉沉垂下来, 透不进一点飞光。那坠坠的寂静笼罩着虚室, 红木地板泛着暗暗的光,烛火倒映在镜子似的的地面上,被这凝重的药气浸透,摇晃时、蹦出滞涩苦闷的哔驳声。

  司扶风被这逼人的寂静笼罩着, 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太医正放下床前金闪细碎的纱帘,帘子后便透出一个断续的声音:

  “孟太医,且、且让郡主,陪我说两句话……”

  被称为孟太医的老人有片刻的迟疑,姬倾便淡淡说了句:

  “孟太医借一步说话,咱家有些事想问问。”

  孟太医想了想,躬身朝司扶风抱拳:“郡主,太子身体极虚弱,若有不对,请郡主立刻喊臣。”

  司扶风点点头,郑重道:“太医放心,我会注意的。”

  眼看着姬倾和孟太医绕过屏风,司扶风便沉默了。纱帘后静悄悄,隐约有一道嶙峋的起伏,看着脆如薄雪,仿佛她走过去吹口气,那影子就要碎成雪片,飘落在帘子的金丝纹路里。

  最后倒是太子先开口了,声气弱得像挥一挥手就能搅散,但里头分明带着惊喜的笑意:

  “小扶风?”

  司扶风一惊,心里全是疑惑,又生怕自己出了大气能把对方吹散架,于是便用气音悄声问:

  “太子怎么知道我叫小扶风啊?”

  许是被她蹑手蹑脚的样子逗笑了,帘子后透出两声轻咳,很快就被人压抑住了,那人轻轻喘着气,好半天才艰难地说了句:

  “摇光、摇光经常提起你呀。”

  司扶风一愣,心里有些激动,却还攥着衣摆不敢出大气:“太子与我兄长认识?”

  帘栊里传来了轻轻地笑,太子又咳了许久,才有些感慨而眷恋的说了句:

  “小扶风,摇光回家了吗?你还好吗?”

  司扶风动了动唇,没敢说话。兄长被俘后,她从未与人多言至亲生死未卜的煎熬,但太子一问,她心里竟有一阵酸涩起伏,像一片咸苦的海,想从她眼眶里漫出来。

  她拼命忍住了,只是扯出个笑:

  “太子放心,蒙衡将军和厂公都派了人在查,到底是我无用弄丢了兄长,但我们一定会接他回家的。”

  纱帘里的人艰难地用指尖拨动着帘子,那沉坠的经纬间浮动着碎金的星点,但片刻后他的手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也跟着短促的喘。司扶风吓了一跳,正想喊太医,太子却死死咬着口气喊她:

  “小扶风、小扶风你把帘子拉开一点……”

  “我、我只是想、想说说话……”

  他断续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的哽咽,司扶风沉默了片刻,最后一咬牙上前,把那金丝帘子撩开了一点缝。

  华贵的被褥堆叠在那枯瘦的身体上,仅仅从起伏的线条、就能勾勒出其下触之即碎的脆弱骨骼。

  太子应当同她的兄长一般大,他生得极好看,脸像一块半透明的琉璃,可露出衣袖的手腕就像院子里那些海棠的枯枝,明明最是繁华的年纪,却萧索而寂寞。

  那形销骨立的胳膊裹着薄薄一层皮肉,上面细细密密布满了暗红的针孔,大片的皮肤淤紫暗青,隐约泛着死气。

  那样多的针孔,几乎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司扶风脑子里浮出千百根银针夜夜反复穿刺过筋骨的模样,不由得头皮微麻。

  而太子只是艰难牵起一个笑,颤抖间唇沟深处隐隐可见猩红的颜色,那气息夹杂着腥甜和浓苦的药气:

  “别说你自己无用,摇光最以你为傲的。”

  司扶风喉头有些梗,她牵了牵唇角,许久才艰难开口:

  “太子与我兄长相熟?”

  太子恍然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却像透过她的脸,望向遥不可及的牵念:

  “摇光和姬倾是我仅存的朋友,摇光每年进京述职,总会来陪我说话。”

  “他是那样有趣的人,跟他说话,好像能闻到大河和青草的味道。”

  他说着,眸子里有回忆的光浮动:

  “可是弘王府手握西境三十万兵权,我们是最不应该结交的人。所以一年,摇光也只能偷偷陪我三天。”

  “我生着腿,却走不下病榻,我长着眼睛,却透不过这帘子。”

  “自我病起整整十二年,唯有摇光的声音,能携我看看这世间。”

  司扶风看着他苍白而恬静的浅笑,只觉出漫长的无奈和寂寞,她的心也一阵酸涩,声气便放得极轻:

  “太……子要好好养身体,兄长一定会回家的,到时候您还要为他接风洗尘呢。”

  太子这才惊醒似的收回了眸光,望着她,眸光里星闪浮动,是笑意、也是隐隐的苦涩:

  “小扶风,我想再撑一会,我想等摇光回家。”

  “每次他走都不能送他,至少这一次,我要同他告别。”

  司扶风心里咯噔一下,动了动唇,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太子掩着唇咳了咳,只是轻轻地气喘,那指节上泛着淤紫的手、便沾了星星点点的暗红。

  司扶风大声喊着太医,几个宫人便从外面涌上来,而姬倾领着孟太医绕过屏风,大步走过来、一把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朝门外带。

  太子断续的声音透过人群传过来,几乎有了乞求的意味:

  “小扶风,明日、明日再来,我有好多……

  “等摇光回来,你替我告诉……

  姬倾撩开了厚重的帘子,把她送到帘子外,司扶风望向水波一样合拢的帘子,姬倾垂着眼,笑容苦涩:

  “没事的,别担心。”

  司扶风焦急地往帘栊后探,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

  “我每天都想来看他,太子说了要等我哥哥回家。”

  姬倾点点头,连他的笑容也难得有了悲伤的意味:

  “好,你每日都来。”

  司扶风便沉默了,她盯着他垂下的眼帘,那烟烟冷冷的睫影盖着眸子,冰玉一样的脸便像蒙上了面纱,再没人能看穿他的思绪。

  但她隐隐觉得,他极难过。

  司扶风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搂住了姬倾。

  一刹那间,姬倾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心里猛地胀了胀,像一颗埋藏已久的种子终于迎着光撬开了岩层,舒展着纤细枝叶的瞬间,抖落的露水暖洋洋叫岩石也为之震颤。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短促:“你……”

  司扶风抬起脸,拍了拍他的后背,却难得没有羞赧的模样,只是朝他安慰地笑。

  虽然那个笑分明有着苦涩的意味:

  “我也经历过许多生死,但生死这件事,不论如何经历、终究也不会习惯。尤其,是至亲之人的生死。”

  “你若是心里不畅快,千万不能憋着。便是喊我陪你打打杀杀,陪你痛饮一场,也好过死死捏着自己的心。”

  “又要面对人心险恶,又要把自己的心也困得死死的,这样走久了,真的会走上绝路的。”

  姬倾沉默了许久,他垂着眼帘,那幽深的眸光就一路淌进她眸子里去,司扶风却没有闪躲,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姬倾缓缓牵起了一个沉重的笑,他的手雪云一般落在司扶风额头,看着冰冷、却温热柔软:

  “好,我答应你。”

  “这几日我要守在东宫,你也答应我,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要。不论是查幕后之人,还是有关恪王的一切,若是危及到你自身的安全,不论多么重要的线索,都立刻停手。”

  “有任何事,立即来找我,不论早晚。若有人阻挠,只管杀了,我来善后。”

  司扶风微微一怔,安慰似得朝他扬着脸笑:

  “恪王关在宗人寺,陈家九族并诛,我也不是没经过风浪,你切莫分神忧心。”

  姬倾朝周围扫了一圈,眸光幽幽掠过墙头,落在粉墙外横斜的枯枝上,那瞳孔里隐藏的深沉、是漫漫冷雨也冲不散的幽冷风暴:

  “自今日起,这京城里,恐怕处处刀兵。”

  司扶风有片刻的错愕,她想了想,眸光骤然亮起来:

  “军方图作假的消息传出去,陈家就算倒了,鬼虏也不会放过幕后的人,他们会再找上门索命的。”

  姬倾点点头,眸光却更冷一些:

  “不仅如此,太子病重、恪王幽禁,有个人要乘着风浪回到京城了。”

  司扶风眯起了眼:“是……”

  姬倾的目光越过珠灰的雨云,声音慢慢沁进冰冷的雨里:

  “皇上下了旨,急召宣王进京。”

第27章 柔训  姑娘家说了不想走,那谁都不能强……

  二档头气喘吁吁地赶到东宫门口的时候, 姬倾正替司扶风系好披风带子,准备送她回提督府。

  一看见二档头涨得通红的脸,他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淡声问:

  “可是杀陈川的人有消息了?”

  二档头一边抱拳躬身,一边平复了气息,禀报着:“厂公明鉴, 按郡主吩咐的,宫里头一一比对了。”

  “里头回禀说,殿前伺候的元峤本应昨夜当班,他嚷着说肚子疼, 他师傅翁广就给他换了职。结果他亥时三刻就不见影子了,的确和刘炳的行踪对得上。”

  姬倾微微眯起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冷清地一笑:“翁广的徒弟咱家有印象, 接到郡主那夜, 咱家进宫面见皇上, 他那徒弟甚是乖觉,还知道拿个帕子伺候咱家。”

  “眼下看来, 的确是个聪明人啊,藏得极好。”

  他说着, 扣紧了手里冰透的翡翠手串,那坠着雨光的珠子被他捏得作响:

  “这元峤咱家可是亲自查过身份, 且咱家试过、他绝无武功, 怎么一夜之间便能掀了皮子变成一等的刺客,这些人究竟是什么鬼魅手段,又是多久远之前就开始布局了?”

  二档头亦愤然地沉了脸:“别说是督主,小的们方才也反复核对了几遍, 这元峤是个弃婴,自小在弃婴堂长大,十岁入宫,从最低等的打扫做起,直到殿前侍,不论身世还是平日为人,真是一点儿错摘不出来。”

  “小的们拿了他师傅翁广,眼下正在诏狱里头熬刑呢。翁广是司礼监老人,督主知道的,是个油滑没骨气的,眼下居然还嚷嚷着不知道,以他那软骨头,的确不像是假的。”

  姬倾攥紧了手串,唇边笑容冷冽:

  “翁广也不过是被人蒙骗了罢了,只是这些人手段如此厉害,若是为了祸乱大胤,殿前侍时时都有机会,早可以动手行刺皇上、为何一直按捺?”

  “好不容易培养的殿前侍,为了杀陈川竟能舍弃,陈川究竟是知道什么攸关生死的大事?”

  司扶风见他指节攒得发白,便伸手戳了戳他袖襕上金蟒:“别折腾自个了,你陪着太子,这人我去抓,是死是活、我一定给你查个明白。”

  姬倾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对上她笃定的目光,想起那时说好的并肩却敌,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担忧,望了一眼远天晦暗的雨云,肚子千言万语,嘴上却是淡淡一句话:

  “我信你,但千万小心。”

  司扶风点点头,翻身上马,一把抽出暗金沉沉的寂灭天,那一刹那她的神采便不一样了,明明单枪匹马,身后却像有千万人摇旗呐喊。

  她朝二档头挑挑眉:“可有此人线索?”

  二档头望着她轩朗蓄势的模样,不由得地跟着肃容:

  “郡主,昨夜的事发生后,锦衣卫全城戒严,方才才得了此人消息。”

  “眼下他过了西斜街,人在宣北坊!”

  ……

  少女从蒲团间抬起头,铜铂声水一般在漫开在幽深的佛堂里,风吹着雨斜斜的洒进来,地面沾了湿汽,深浅斑驳、像一幅水墨画。

  菩萨身上的金彩流淌着宝相澄妙的光,那光融融落在她脸上,柔婉的鹅蛋脸上泛起羊脂玉一样恬静细腻的色泽。

  轻声地乞求从她绯红的唇间悄悄落下来:

  “请菩萨保佑太子哥哥熬过此劫……”

  谢璀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实在端方优雅,的确配得上谢家门楣。

  可惜太子不早晚偏挑着这时候病重,若是太子死了,他又要等上大半年才能求父亲、去向皇后提及他们的亲事。

  谢璀想着便有些烦闷,取了伞,大步走到廊檐下,一边撑开纸伞,一边笑着:

  “心诚则灵,拜久了也无益。你心里头不开心,没事,我带你去白帽胡同吃鱼羹,你最爱吃这口,吃了便好受了。”

  少女有些微的尴尬,她起身,垂着眼轻声婉拒:

  “阿璀哥哥,我替太子哥哥祈愿,今日不能吃荤腥。”

  谢璀被突然拒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当下便收了笑容,淡淡地说了句:

  “是我疏忽了,我也是为公主着想,不过是希望你开心罢了。”

  少女瞧见他脸色不对,便也静静地不说话,谢璀看她不言语,不想先开口失了面子,只望雨里看去,像是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

  雨脚绵密,院子里绽开了千万朵水花。黄叶浸泡在积水里,被急流冲得打着转儿飘荡。这样大的雨,连侍卫们都躲在外围的廊檐下避着。

  谢璀只有一把伞,少女却还带着宫里的嬷嬷,他心里窝了火,正有些不耐,恰好门廊下踉跄着走进个人来,他便朝那人喊着:

  “这位师傅,我是太傅之子谢璀,劳烦您送把伞来,我们这里有贵人淋不得雨。”

  少女蹙起了眉:“阿璀哥哥,切莫这样同师傅讲话,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就是……”

  嬷嬷也为少女说话:“谢公子,公主气性好,但你到底是个大家公子,如何这样失礼?”

  谢璀瞥了那嬷嬷一眼,他父亲位极太傅、是内阁头一等的阁老,更是享誉当世鸿儒之名。他又自小有才气,自朝中官员至普通士子、乃至于帝后,无人不称一声才思斐然。

  放眼京中、便是王孙子弟也没有几个入得他的眼,更何况一个宫里的老嬷嬷。于是便淡淡一笑,望着冷雨道:

  “公主不懂事,嬷嬷也不懂事吗?若是淋坏了公主,我是该去皇后娘娘面前禀报说,全怪嬷嬷年纪大多忘事,连伞也不记得拿吗?”

  嬷嬷被他说得噎了噎,这就要反驳,却见谢璀皱了眉,指着雨里那人喊道:

  “这位师傅怎么这样难说话,不过是请您取把伞来……”

  他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咽喉里。

  那人在逐渐朝他们迫近,看着是个清瘦的少年,手里却提了三尺长的一把刀。他走路的姿势极其古怪,像是跛着脚,每走两步,整个人就扭曲地痉挛一下,诡异得宛若坏掉的偶人。

  隔着雨帘,少年朝他抬起眼,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那漫布交织的血丝,似乎要汇聚着淌出血来。

  盯着他的时候,仿佛燃烧着病态的火。

  嬷嬷看见那少年的脸,惊讶地叫起来:“这不是殿前的那个……”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少年的名字,只觉出些惊悚的古怪来,便扯了少女的手把她往身后藏。

  谢璀也反应过来,一边往门里挤,一边慌乱地喊着:

  “侍卫呢!都是吃白饭的!快过来保护公主!”

  然而没有人应声,雨声哗哗冲刷着空旷的佛寺,后堂有僧人听见他的喊叫,便出来探头看。

  恰好少年骤然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只扑食的虎豹,掠起一大片冷冽的水光飞身上台阶、提着刀朝谢璀劈下。谢璀便一个闪身,将那僧人往前推去。

  眼看着那刀刃就要辟开僧人的胸膛,雨声里划开萧萧一声龙吟,暗金的光像一颗撕裂天穹的陨星,破开雨幕、裹挟着风声,狠狠扎进少年的肩胛。

  然后一道素净的影子自廊檐下奔出,踏进水面的一刻溅开绚丽水花,整个人便随着那水花高高掠起,皂靴狠狠踹在长枪末端,力量带着长枪往前突进,生生将少年踹进了佛堂,在地上拖开一道黏腻的血痕。

  嬷嬷惊叫着把少女往身后拉,而那少年受了这样重的伤,居然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喘着气拔出肩上的长枪。那锋利的刃边刮过他的骨肉,发出令人心肝颤抖的摩擦声。

  长锋破出身体时,炽热的血像喷泉一样倾洒在佛堂里,少年也不过是脸色惨白了些,手里却握紧了枪杆,直直朝着少女掷过来。

  嬷嬷尖叫着瘫软在地上,少女却喊了声“小心”,拼尽全力一把将她推开。

  半空中掠过素白的风,司扶风一把揽住了少女的肩将她护在身后,锋芒呼啸而至的瞬间,她扬起腿,曳撒的衣摆掠开于灯光下,像一道潇洒的泼墨。

  她一脚踹在长枪上,在长枪落地的瞬间,一个点足踢起枪杆,那长枪落在她手中,灵蛇般挽了个绚丽的枪花。

  少女被她挡在身后,妙目里全是惊异,司扶风笑着轻声问她:

  “姑娘没事吧,吓着你了,锦衣卫办案,你且退开些。”

  少女却攒紧了她的衣摆,大喊着:“刀!”

  司扶风早有防备,在背后劲风袭来的一刻,她长枪一转,枪尾斜挑、对准少年扬起的肘尖,狠狠撞了下去。

  当啷一声,是长刀落地的铿锵之声。少年身形一晃,却没有片刻的犹豫,撕声厉喊着又要冲上来。

  半空中响起“啪”一声脆鸣,长鞭灵巧地攒住他的脚踝,硬生生将他扯倒在地面,冲上来的锦衣卫们便一个个飞身扑过来,死死把他压在了地板上。

  滚烫的血随着少年疯狂的挣扎而喷涌出来,但他只是朝着虚空伸出手,怨恨至极、愤怒至极的发出无声的狂喊。

  少女脸上的镇定不变,只是微微抓紧了司扶风的袖子,司扶风便把她挡在身后,侧过脸安慰:

  “没事了,这人不是什么疯子。他平日里为了掩盖身手,定是吃了药压制着筋脉,后来又强行用药激发功力冲破了限制,所以神志疯癫,只怕再过一会,他就要气血逆行而亡了。”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但仪态间竟没有一点慌乱,只是看向司扶风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好奇:

  “你不怕吗?你也是个女孩子呀。”

  她说着,回想着司扶风的身影,眸子里便掠过艳羡的华光:

  “你方才的模样真好看,像天边的飞鸟。”

  司扶风被她这么一夸,顿时有些脸红。她拼命压住心里的骄傲,只是声音免不了的轻快起来,一笑清朗,神采飞扬:

  “害,女孩子也可以当英雄啊,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也没几个人打得过我。”

  她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厉喝:

  “司扶风!不许对公主口出狂言!”

  那叱骂回响在大殿里,连正在捆人的锦衣卫都愣愣地望向司扶风,而二档头是个暴脾气,当下就撸着袖子、笑得阴沉:

  “哟,谢家公子,谢太傅没教教你不该恩将仇报吗?没教过咱家来替他教教。”

  司扶风看向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谢璀,满脸惊异地挑了挑眉:“你是谢太傅的儿子?”

  她上上下下扫了谢璀一遍,疑惑地自语:“假冒的?”

  谢璀沉着脸,一副与她多说一句就要吐出来的模样,只朝着少女伸出手,咬着牙催促:

  “公主,我们走!”

  少女的笑容也慢慢消散了,她看了一眼被锦衣卫扶起来,坐在门边直念“阿弥陀佛”的僧人,脸色便平淡下去。

  她微微曲身,裙摆花瓣似的拂开,起伏地动作优雅得宛若出水仙鹤,但摇头时也坚定而冷静:

  “我不走,谢公子先回府休息吧。”

  谢璀的脸上裂开一瞬间勃然大怒的沉青,他扫向眸光不善的锦衣卫们,便又生生压住了,只嫌恶地避开司扶风去拉少女的衣袖:

  “你心思单纯,不要同这种人混在一处,跟我回去!”

  然而下一刻,少女就被人揽到了身后,司扶风一转枪锋,谢璀眼见着那乌金的光扫过来,大喊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抬头时却发现司扶风只是悠然地转着枪杆戏弄他,于是便炸开满脸的怒意。

  司扶风的脸上还挂着笑,眸光却清泠泠从他身上扫过、亮得迫人:

  “你骂我,我没心情同你计较。”

  “可是这位姑娘说了,她不走。姑娘家说了不想走,那谁都不能强迫她!”

  谢璀恨恨地起身看向她的锋刃,咬着牙冷笑:

  “你挟持公主,还对一品大员之子动武,等我回家定然叫我……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二档头像是故意,又像是惊讶地朝司扶风招手。

  急促的喊声回荡在佛堂里:

  “郡主快来看,元峤的嘴……

  “怎么会这……

第28章 悬针  据说曾个人精通此术,他是个不能……

  司扶风便懒得再理会谢璀, 径直走到了元峤面前。

  二档头正捏着元峤的下颌,撬开他的嘴巴。司扶风看了一眼,愣住了:

  “他的舌……

  那血红的嘴巴里空荡荡的, 舌根处整齐的断面上有炙红的痕迹,还塞了药,显然是有人刻意斩断。

  司扶风的眉头皱了起来。

  若是不想让他说话, 直接杀了不是更加干脆保险?

  何况他服用了这种暴烈的药物,过不了几个时辰,自然会气血逆行而亡,何必要多此一举。

  除非, 那人想人尽其用,让他完成下一个任务?

  杀谁?公主还是谢璀?

  她叹了口气,看向二档头:

  “二档头,东厂可有大夫, 能缓解他气血紊乱的症状。”

  二档头也叹了口气, 摇摇头:

  “没救了, 舌头也没了,只能用针刑, 看看能不能激出他的神志,写字儿供述了。”

  司扶风点点头, 朝他抱拳:“那就劳烦二档头了。”

  谢璀被他们晾在一边,便一甩袖子大声朝外喊着:

  “侍卫!”

  二档头皱着眉扫了扫他:“别喊了, 你那不中用的侍卫, 早让元峤这小疯子砍了,脑袋还热着呢,要不咱家给你打包带回府?”

  谢璀睁大了眼睛,抬手指着他们的时候, 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

  “我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儿子,你们竟敢谋害我的侍……

  司扶风面色一冷正想上前揍他,二档头却不紧不慢伸手把她拦住了,看向谢璀,笑眯眯地拧着鞭子:

  “这谢家公子,信口雌黄的本事还真是京中一绝嘿,小嘴儿叭叭的,还上什么香啊,跟咱家去诏狱说笑话解闷吧。”

  说着便朝锦衣卫们一招手,怒声道:“带走!”

  司扶风也觉得好笑,她的目光在凌乱的地上扫了一眼,对上元峤的眼睛,却看见那双红得要淌出血来的眸子直直盯着谢璀,指甲扣在砖缝里,手上青筋暴起,生生将那指甲盖一点一点从指肉上撬开。

  她看得心里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谢璀:

  “他是来杀你的?!”

  二档头暼了元峤一眼,心里也觉出些怪异,但嘴上还要埋汰谢璀:

  “看来谢公子惹人嫌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连疯子都嫌弃您嘿。”

  司扶风一个没忍住叫他逗笑了,站在她身后的少女也想笑,但被嬷嬷扯了扯袖子,便只能悻悻作罢。

  司扶风看了眼撕声大喊的谢璀,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

  “会不会真正的目的,是要伤害谢太傅?”

  二档头想了想,点点头:“难说,谢太傅虽然平日里跟个纸糊菩萨似的,但为官难免得罪人。”

  司扶风想了想,嘱咐他:“咱们还是派几个人暗中保护谢太傅吧。”

  二档头一拍手掌,爽快道:“咱家亲自送谢公子回府,恰好审审谢太傅,他一个纸糊阁老,怎么也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扯上关系了。”

  司扶风知道自己审人的本事肯定不比东厂,谢太傅这样惯会打哈哈的老臣,交给二档头才是上策,于是便安排起自己:

  “那我送公主回去吧,回头咱们诏狱碰头。”

  二档头一抱拳,点了几个锦衣卫跟着她。

  她扶着少女上了马车,自个便披了油布衣裳,骑着马在边上跟着。

  嬷嬷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谢璀,少女便悄悄抬头从缝隙里往外瞧,那睫毛弯弯的杏眼里有微微的好奇。

  像一只羞怯而优雅的白鹿。

  司扶风笑着问她:“公主叫什么名字啊。”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抿了嘴笑:“扶风郡主,我叫柔训,虽然大家都叫我公主。”

  司扶风伸手替她挡着斜飞的雨丝,笑盈盈道:“那我就喊你柔训,你也不要喊我郡主,叫我扶风就好啦。”

  司柔训瞥了嬷嬷一眼,嬷嬷还在愤愤自语,她便露出一点笑来,扒在车窗前,压低了声气、脸上红扑扑地笑:“扶风,你在京城还有别的朋友没有?若是没有,可以来找我说说话呢,你那飞起一脚的功夫叫什么?我也想学。”

  司扶风本想说公务繁忙,但柔训一双大眼睛温顺又乖巧地望着她,她便开不了口,只能笑着:“好,等我得空带你练去。”

  柔训便捂着脸笑了,一双眼睛倒映着流云微雨:

  “还有白帽胡同的鱼羹,你喜欢吃鱼吗?我请你吃。”

  “对了,马上天冷了,还可以冰嬉,你身手这样好,一定厉害。”

  “我还会绣花,改天给你绣个好看的荷包……”

  司扶风目瞪口呆地看着柔训偷偷掰着指头,用小小的气声、兴冲冲地计划着如何结伴玩耍。

  她望向着少女亮晶晶的眼,歪了歪脑袋、心里全是迷惑:

  啧,当公主,好像很寂寞啊?

  ……

  应慎是大半夜被番子从太医院的班房里拖出来的,他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番子架着,一巴掌塞进马车里,车夫一路策马狂奔,颠得他以为自个得了失心疯。

  然而等诏狱两个冷冰冰的大字撞进眼里的时候,他才恨不得自己是真疯了。

  他扑通一声就给番子跪下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被深夜的寒风一吹,凉丝丝地刺进骨头里:

  “各位爷爷,下官不知做错了什么,请各位爷爷明示啊……”

  两个番子也不多言语,架着他就往诏狱里拖。他像只抽了骨头的死鱼般瘫软了手脚,脑袋仰着、嘴里大喊:

  “我不进去!你们杀了我吧……”

  一栅栅爬满霉斑和血渍的牢房从他面前晃过去,他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拖在积满血膏子的地砖上,拉开两道泛着血渣滓的痕迹。

  一路过去,哭喊声、疯笑声、怒骂声高高低低的起伏着,番子们的影子就在那层层声浪里映到墙上,被火光狰狞扭曲地拉长开来。

  有人打开了牢门,应慎感觉自己像年边上抬给城隍老爷的猪,被人拎着往草垛子里一扔。他哎哟一声抬起头,面前垂着银辉朦胧的衣摆,藏青的水云间,金光闪闪的蟒冷淡地盯着他。

  他僵着身子仰起脸,那人背对着光,容颜隐在浓影里,唯见眉眼飞挑的弧度,整个轮廓便有了睥睨般的深刻。

  声音落下来的时候,像浮冰在月光里摇晃,有些许熟悉:

  “应大人是不是在背后编排过咱家,所以每次见到咱家都这么慌?”

  应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愣着连鼻涕也忘了擦,只喃喃地瞪着眼睛:

  “厂、厂公,下官没在话本子里写过您……

  姬倾便噙了点笑,俯身拍了拍他肩膀:“应大人起来回话。”

  应慎战战兢兢地扒着栅栏,好半天没爬起来,有人伸过来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提拉起来了。

  应慎望过去,对上一张朝气明朗的脸,那姑娘看他一脸惊愕,便笑了笑:

  “太医受惊了,听闻您对宫闱秘史、江湖传言都颇为了解,所以请您看两个病号。”

  说着往里头一指,应慎哆嗦着看过去,暗处并排绑着两个人,衣裳上血迹斑斑,垂着脸看不清面貌,但两个人的脑袋上都插满了头发丝那么细的银针,在昏暗里流溯着寒光,蛛丝一般闪亮。

  是东厂的针刑。

  银针入脑,魂就不是自己的了。

  应慎膝头一下就软了,他哆哆嗦嗦告饶:“下官、下官一族虽善针灸,但是委实不懂针刑啊。”

  姬倾暼了他一眼,声气烟烟冷冷,听不出一点情绪:

  “这两人,一人是前些日子,在右佥都御史刘平大人家抓住的粤州逃兵,另一人,是宫里的殿前侍。”

  “旁的刑罚不提,但一施针刑,这两人便彻底丧失了神志,状若失魂、痴傻呆滞。咱家审讯过如此多人,针刑过后本应无所不言,而后再气血入脑暴毙,绝不是如今的模样。”

  “东厂的刑官认为可能是巧合,而你出身太医世家,可有听说过什么法子专门针对针刑,让人一旦施了针、便无法再开口的?”

  他话音刚落,应慎骤然就不抖了,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从夜影里抬起头的时候,秀气的脸被火光晃得闪闪发亮。

  他的喉头抖动了一下,整个声音都激烈地颤抖起来:

  “是‘悬针’啊,是悬针术!”

  他抬起手,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色彩,连火光也为之失色:

  “据说曾有一种针法,根据头骨和筋脉的走向,将三根银针精准地封在通天穴周围三个特定点,就能使此人不惧生死、忠诚听令。而后若再有银针刺入脑中任何部位,气血就会推动这三根针刺入深部,使人永远成为痴人,再吐不出一点秘密。”

  司扶风看了姬倾一眼,姬倾望过来的眸光也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她便忍不住问:

  “银针怎么可能固定在人的穴位上啊,三根针悬在脑子里,随便打个滚也要移位啊。”

  应慎看向她,脸上的笑容热烈如疯魔:“不不不,这个法子需要施针之人技艺超绝,每个人的颅骨和筋络走向都不一样,需要推测不同的点位,偏差一点,就成了废人。”

  “而就算成功后,还要长期服用一种秘药,使人每三日定时气血逆流,将偏移位置的银针推回原状。而每个人需要服用多少秘药,需施针之人亲手把脉断定,多一分少一分都极其凶险。”

  “这法子,非高手不能承受,非绝世之才不能施针。”

  司扶风迟疑了一下,她见惯了真刀真枪,对这些秘闻传言总有些质疑,便勉强笑了笑,撇撇嘴问:

  “那如今世上,可有人会这悬针术啊?”

  应慎一脸激动地动了动唇,那口型已然露出个苗头,他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生生掐断了自己的话头,一口气没接上,差点把舌头截成两段。

  他捂着嘴巴憋着眼泪,姬倾却慢条斯理地垫了块帕子,自那炭盆里拎起火钳,取出块明灭的热炭,噙着笑细细的玩赏。

  仿佛那不是酷刑的利器,而是块荧光夺目的宝石。

  他并没有说话,应慎却吓得一哆嗦,膝盖咚一下就嗑在地上,捧着下巴眼泪汪汪:

  “我说我说!”

  “据说曾个人精通此术,他是个不能提的罪人。”

  “是西境随梦书院的夫子,他叫徐沅!”

第29章 苍山故人  银白与漆黑割裂开一道触不到……

  月光洒在雪山上, 雪山映在寒鸦的眸子里。

  它张开漆黑的鸦翼,乘着荒原的风盘旋着缓缓降落。像一片撕落的夜色,无声没入了绵延千里的火光中。

  雪白的毡帐连缀起伏, 像一颗颗占据着荒原的棋子有人裹着厚厚地狐裘走在那棋盘里,寒鸦便扑打着翅膀落在他面前的拴马桩上,扭动着它的脑袋, 审视般凝视着夜色里的行客。

  那人不可察觉地挑了挑眉,脚步顿了顿、复又疾步朝着鎏金的大帐走去。

  大汗的卫兵用牛角替他挑起了帘子,他走进金帐便立刻脱下狐裘,露出一张大胤文士特有的斯文脸庞。

  “大汗”, 他半跪下来,以拳叩胸,用鬼虏的语言,向草原的主人问好。

  面前是碎裂的沙盘, 几根细小的旗子惶恐地歪倒在砂砾间, 连那起伏的山河都被人狠狠地踩得粉碎。

  沙盘显然经历了一场暴怒。

  果然, 大汗的声音沉闷如荒草上的雷云,他难得用大胤的语言呼唤:

  “柏岩。”

  杜柏岩沉默了片刻, 依然用鬼虏的语言回答:“何人惹怒了大汗?”

  大汗图钦的目光越过满地破碎的山河和揉皱的皮卷,落在杜柏岩后颈时, 又冷又沉,像一块千钧的铁。杜柏岩盯着地面不说话, 呼吸平静而绵长, 似乎并不因为他的怒意而心慌。

  图钦便慢慢收回了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滞重而冷涩:

  “京城的探子带回了消息,我们被大胤的皇子骗了, 肉腥吞干净了,陷进就要刺中我们的咽喉了。”

  杜柏岩仿佛担忧的皱起了眉:“大汗强征各部屯兵于破虏关前,已引起各部小汗的不满。若是不发兵拔城,只怕小汗们要借此污蔑大汗的威名。若是发兵拔城,万一中了圈套,那……”

  他抬起头,看向图钦猛虎般威怒的眼睛,沉声摇头:

  “那恐怕血亲之间的战火,又要重燃在草原上了。”

  图钦的佩刀重重砸在地面上,结了冰的冻土也被铿锵一声砸得飞溅。他的脸沉得像远天的冰山,千里幽深间滚着隐怒:

  “不仅如此,北境的老鹰主死了,他的儿子阿日斯兰继承了他的土地、士兵和女人,北境的矛头若是也调转向我们,那草原便要血流成河了。”

  阿日斯兰是高傲的雄狮,他不肯偏安于贫瘠的北方,草原的每个角落都是他觊觎的鲜美肥腴。

  他一定,会掐着鬼虏的暗伤,一口吞并西境的广袤水草。

  人与牛羊,皆是他圈养的牲畜。

  杜柏岩想了想,终是深深叹了口气:“奴才是大胤人,自然知道胤人狡诈。但大汗亦不必心急,我们便用大胤人的办法,去对付他们自己吧。”

  图钦沉雷滚滚的脸上终于散开了些许乌云,他看向杜柏岩,这个人本是大胤最好的武器,却被皇帝逼迫着奔亡在冰原上,若不是遇见他,杜柏岩早就在狼腹中化为粪土了。

  图钦并不相信一个叛国之人的忠诚,但他相信他对故国的仇恨。

  于是图钦的声音便缓了下来:“满都拉图大将军有个提议,不知你有什么想法?你说说,我要看看,你和他想得是不是一样。”

  杜柏岩便笑了,他眼中平淡如常,没有一点惊慌:“奴才猜测,大将军想用缓兵之计。”

  图钦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有些轻蔑:“满都拉图就喜欢研究这些胤人的东西,书上的字难道能喂饱肚子?你说明白些,我不喜欢胤人的谜语。”

  杜柏岩俯身称是:

  “奴才想,我们可以先迷惑胤人,假借和亲之名,与他们和谈诈降。派人前往他们的王都,与胤人的王周旋。稳住大胤后,另一边,大汗便可以着手解决北方的危机,若能结交盟友是最好,若阿日斯兰不肯臣服,那便交战。”

  “阿日斯兰的鹰部毕竟不能与大胤相比,若论战力,我虎部大军绝占上风。到时候也算大功一场,各部小汗自然无话可说。”

  图钦深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笑:“你们倒是说到一处了。”

  他想了想,追问:“胤人阴险,与他们周旋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没能稳住,这边又燃起战火,虎部便腹背受敌了。”

  杜柏岩点点头,仿佛对他的说法十分赞同:“此人既要骁勇威严,能在胤王面前不露怯、不动摇大汗的计划。还要灵活善变,能在大胤贵胄的唇枪舌剑里说服胤王,能让胤人心甘情愿地钻进我们的圈套。”

  “而且他的身份不能低微,否则将惹怒大胤,招来连天的大祸。”

  图钦皱着眉想了许久,似乎把麾下每个人都思考了一遍,最后还是沉着脸问杜柏岩:

  “你们胤人可真麻烦,繁文缛节甚多,一点没做好、就要被抓住马脚。你帮我想想,虎部可有足以担此重任的人。”

  杜柏岩笑了,看向他的时候,仿佛全是错愕:“此人就摆在眼前,他既是大汗最忠心的英雄,又是智慧神眷顾的人,何况他熟悉大胤人文,礼节、斡旋均不会出错。”

  图钦想了想,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满都拉图大将军?”

  他连连摇头:“不行,若是征战北方,我还需要他充当我的前锋。”

  杜柏岩笑了,火光跳跃在他的瞳孔里,像一片炽烈无声的海:

  “草原有太多能在硝烟里厮杀的勇士。”

  “但这世上,没有硝烟的地方,才是最险恶的战场。”

  ……

  寒鸦灵巧地自松枝间穿梭而过,月光斜掠过松针的空隙,流淌在某人抬起的胳膊上。

  寒鸦便宛转飞旋着降落,寒光湛湛地利爪恰到好处地圈住那人疤痕累累的手指,一点也没有伤及他的皮肤。

  那手抬起来,指甲上还残留着丹蔻鲜红的痕迹,他抚摸着寒鸦缎子一样闪亮的羽翼,兜帽下俏丽的下颌扬着,柔软唇边勾起一个笑:

  “出来吧,杜先生。”

  杜柏岩的身影自松树后浮出来,但他走到月光的霜色前,却止步于那夜影边缘,怎么也不肯再靠近一步。那人发出低柔的轻笑,手软软掠过颊边,拂开了兜帽。

  底下露出一张哀艳的脸,若他是个女人,便是极致的妩媚,若他是个男人,便是勾魂的艳绝。

  那人手背掩着唇,笑起来像娇羞像残忍,花枝微颤如少女:

  “杜先生还是那样守信,说了此生不再踏足大胤一步,就一寸也不肯越了这边界线。”

  杜柏岩望着他的脸,那月色流淌在他静默的眸光中,渺远又寒凉。过了许久,他才深深吸了口凉气,垂着眸子不敢看对面的美人:

  “樾岩,你长大了,为兄甚是欣慰。”

  绝美如人偶的男子却骤然沉冷了脸色,他桃花似的眼睛眯起来,装满了决绝的刀光,玉一般的牙齿间咬着狠烈的气息:

  “咱家不叫杜樾岩,咱家叫郁秘色,杜先生若是记不住,叫咱家一句大档头便是!”

  杜柏岩沉默了,月光雪一样落在大档头身上,而他站在松林影里。银白与漆黑割裂开一道触不到的裂隙,便隔开了一辈子的距离。

  良久,他别开脸,眸子里隐约有银光浮动:“当年……是我蠢。我应该答应皇上悔婚的,陈伶俏的心早就飞进了金銮殿,只有我以为,她还是从前陪我看花看雪的那个女子。”

  “那样,皇家也不会对杜家斩尽杀绝,我也不会被污蔑私扣军饷,不会被迫叛逃。家族不会被牵连,你……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大档头盯着他,忽然扬起了一个艳若哀花的灿烂笑容,他秀丽的肩跟着轻颤,勾人的妙目里全是薄冷的讽刺:

  “咱家现在的样子难道不好吗?”

  “恪王殿下就很喜欢咱家的模样啊,当年咱家在豹房当洒扫太监,恪王殿下可是天天用最好的生肉的来喂咱家。”

  “听说里头,还有美人的肉呢。想也是,如今咱家有这样的标致,定是那些艳魂不肯善了,一点点啃着咱家的皮、噬着咱家的骨呢。”

  杜柏岩的声音有些微的哽咽,他生生咽下喉头沉石般的苦涩,轻声叹息:

  “我听说过,每每有大胤的俘虏,我都会去打听。有个监军太监同我说过,你最擅驯兽,在宫中很是出名。也因为这张脸……吃尽了苦头。”

  大档头抬起丝丝残红的指尖,怜惜般划过自己的脸,笑声便歌吹般婉婉落下来:

  “让我吃尽的苦头的,从来不是这张脸。”

  杜柏岩没有说话,他偏过头,望向月色下火光浮动的城关,莽莽松林无边,浪一般漫过城关之后,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远乡。

  于是他的眼神便平静下来,漫天星斗在他身后缓缓地转,隔了十年的一眼,思念和恨,都是刻骨。

  他再看向大档头的时候,脸上便是一片清淡:“不论你如何想,我也回不去了。你脚下的那片土地,我恨不得看它烧成灰。”

  大档头望着他,那艳丽的笑一丝丝消散在冰冷月光里,他垂下眼、缓慢地摇头:“没有人希望你回来,咱家来这里,一是送一只小耗子来给你们大汗报信,二是问问,你答应我师兄的事,可曾做到了?”

  杜柏岩点点头:“满都拉图会去京师的,请告诉他,多谢他替杜家上下两百口人收尸。”

  他顿了顿,偏开目光:“也多谢他照顾你。”

  大档头冷笑一声,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要消失在松林中。

  杜柏岩却淡淡开口:“我还有桩好生意,你看看做不做。”

  大档头的身形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爱怜地抚摸着寒鸦的羽翅,声音冰凉如月:

  “什么生意?”

  杜柏岩的眸光缓缓沉下来,隐在夜色里,像烧着黑色的火:

  “陈家没了,我知道。但陈伶俏不能那么容易的死,我要你们用最狠毒的手段折磨她,不许她死,要让她长命百岁、时时煎熬。”

  大档头便哀哀怨怨地叹了口气,轻哼似的冷笑一声:“陈家出事才几天,杜先生的消息倒是灵光,怎么、人留在鬼虏耳朵却留在大胤了?”

  “交易?你拿什么做交易,你这条叛徒的命吗?”

  杜柏岩并没有被他的尖刻刺伤,他冷漠得如同风扬起的碎沙,天地之间,他早已承不起牵挂。

  他的声音沁在晚风里,宛若一点墨汁融入冰隙:

  “我的命从来贱,陈家能践踏、皇帝能践踏,鬼虏的大汗也能践踏。”

  “但有个人的命很珍贵,无论是于大胤而言,还是于这世间而言。”

  大档头微微侧过脸,冷笑一下:“哦?还有这种人?说说看,让咱家开开眼。”

  杜柏岩望向崖下蔓延的军帐,声音被风吹散于天际,便淹没在那星海一般浮动的火光里。

  他朝城关仰起脸,微微地笑:

  “弘王世子,司摇光。”

第30章 柿子烟火  烟火还是那个烟火,人间却不……

  司扶风捧着热腾腾的酥酪, 望着栏杆外的柿子树发呆。

  深秋转红的果实深深浅浅点缀在枝头上,像一只错落着珊瑚珠的碧玉步摇。风吹着雨丝笼下来,一颗颗果实沾满了雨水, 那枝头就颤巍巍地晃,一派热闹诱人。

  层层纱帘罩住的躺椅上,太子淹没在堆叠的狐裘里。他搂着手炉, 循着司扶风的目光看向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唇边噙着些悠远的笑意。

  今日看着,他的精神气儿似乎好了些。

  但他心里知道,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太子垂下了目光,望向暖腾腾的奶气后司扶风的脸,红扑扑也像一颗小柿子。他便笑了,轻声开口:

  “小扶风不喜欢吃酥酪吗?待会凉了要闹肚子。”

  司扶风这才回过神, 心不在焉地拿勺子拨着酥酪里的江米团子, 甚是勉强地笑了笑:“谢谢太子, 我们在西境,常吃冰东西, 都习惯了,不会闹肚子的。”

  太子看着司扶风, 苍白的脸浮起一个笑,那笑容在珠灰的云光下脆弱得轻透, 宛若一片春冰、指尖碰一碰就能碎裂融化。

  他的声气温柔而短促, 仿佛一缕虚烟:

  “小扶风,我叫伯玉,你就像柔训那孩子一样,无人处、便喊我伯玉哥哥吧。”

  他说完这样长一句话, 胸口便隐隐涌着腥甜的气息,他强自镇定的微笑着掩盖、硬是将那横冲直撞的血气按捺下去了。

  司扶风看得出太子痛苦的忍耐,但她也明白,眼下比起再一次的施针和吃药,不如让他自在一小会。于是她便牵起个灿烂的笑,脆声说着:

  “伯玉哥哥的名字真好听,柔训公主名字也好听、人也温柔可爱。”

  司伯玉的胸口一阵深深的起伏,好一会,他才咽下了喉间的温热,望着栏杆外挂满雨珠的柿子树。那剔透的光折射在他浅墨的眸子里,映着满天湿漉漉的流云,穿透了微凉而渺远的时光。

  他的笑容有了眷念和怀恋的意味:

  “这颗柿子树,是我从如今母后的宫里移栽过来的。它在母后的院子时,长得极好,我们几个兄弟姊妹一到秋天,就眼巴巴的等着柿子熟透。”

  “叔衍虽然是我们之间最老成的孩子,但他那时年纪小,也只跟在仲瀛后面,嚷着要二哥陪他玩。那时候仲瀛顽劣,但对兄弟姐妹极好,谢太傅的儿子有时候说柔训两句,他就要想办法给谢璀使绊子,不许谢璀欺负妹妹。”

  司扶风先时听得满头雾水,然而等他说完,她便反应过来——

  司伯玉、司仲瀛、司叔衍。

  太子、恪王、宣王。如今争锋相对的破碎骨肉,曾也围着一颗柿子树,笑闹着追逐满树香甜。

  她有些感慨地望着司伯玉慢慢浮出惆怅和悲伤的脸,心头也一缕缕积上了沉闷的云气。

  司伯玉的眸光有些苦涩了,声音也微微低落下去:

  “仲瀛这孩子……他本与我最要好,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孩子,都在养母身边长大。”

  “不过我比他幸运些,如今的母后待我极好。但荣娘娘待仲瀛冷漠,虽然锦衣玉食,但连仲瀛摔下马发烧,也只有父王在的时候,她才会在。所以仲瀛小得时候最黏着我,直到他十二岁那年。”

  司扶风看他按着心口轻轻咳起来,便赶紧捧上热水,然而司伯玉只是咳了一会、便摆摆手停了下来。

  哪怕只是几下轻咳,却已然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像是散在躺椅间,连痛苦的能力都没有。

  司扶风正想开口劝他好好休息,但司伯玉却望着那柿子树,朦胧的眼前浮上了迷茫和沉痛的神色:

  “我一直在想,成嘉十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仲瀛忽然就变了,为什么父皇明明曾对他寄予厚望,最后却变得无限溺爱和纵容。”

  “又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年,父皇突然立我为太子,明明他最喜欢的、我们之中最聪慧的那个,一直都是仲瀛。”

  司扶风看着他挣扎在回忆里的模样,隔着纱帘轻轻握住了他嶙峋硌人的手腕,轻轻叹气:

  “伯玉哥哥,当时恪王去过什么地方,或者发生过什么事吗?”

  这是司伯玉的心结,若是可以,她想让他的心念圆满。

  司伯玉看向她的时候,笑容欣慰而悲哀:“小扶风和摇光一样,都是热心肠的人。可是姬倾已经查过了,当时跟在仲瀛身边的宫人已然都不在人世间了。”

  “哪怕是荣娘娘,也只知道仲瀛那天偷偷出了宫,但他去过哪,除了他自己、已无人知晓。”

  司扶风也沉默了,两个人对坐了一会,终是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风雨里轻颤的柿子树。

  柿子就要熟了。

  可当年柿子香味里,互相拥抱着沉入梦乡的孩子们,早就不在了。

  ……

  夜深了,司扶风拎着点心盒走进东宫院子里时候,寒天上咻咻放着烟花。

  廊檐下一小滩积水里,烟火的光一阵明一阵灭。姬倾便伫立在那木回廊下,铁马在他身侧叮当地响,他像是在听铃声,也像在看烟花。

  热闹的光华浮动在他玉一般的容颜上,照得满园荒芜的海棠枝像一阵阵开着花。

  天与星灿烂,人与树寥落。

  司扶风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她走到姬倾身边的时候,他便笑了笑。许是因为星转霜降,连他冷冽的声气都变得缥缈幽远:

  “太冷了,怎么这样晚还过来?”

  司扶风垫着脚去看那浮动着星彩的眸子,那幽深的眸光、疏离得像年节里的湖,湖面映着火树银花的热闹,却化不开湖底深沉的清冷。

  她拎起点心盒子朝他笑,面前扑出暖融融的白雾,欢喜的声气就像一颗石子、撞碎了夜色的深湖:

  “怕你饿肚子,特意给你送点心来了。”

  她说着,歪着脑袋撇撇嘴,有些赧然:

  “不过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做这些。”

  姬倾垂下眼,轻轻地笑:“没事,我会。”

  司扶风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迷茫,只能无措地抱着点心盒子迈过栏杆,坐下来陪他一道看天。

  姬倾又不说话了,她看着他,莫名想起苍山雪顶上升起的孤星。

  一样的耀眼,一样的遥不可及。

  司扶风觉出些酸涩的惆怅,她想了想,伸手拽了拽他坠着金麒麟的宫绦,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喊了句:

  “过来吃点心呀,我饿了。”

  她才喝了参汤,其实一点也不饿。但她想,姬倾定然是没吃什么的。

  姬倾像是缓缓回过神,交织的眼睫垂下来,那眸光影影绰绰看不清,但眼梢的飞红因着天冷,却愈发嫣然动人。

  司扶风盯着他绝艳的轮廓,打开盖子的手便顿住了,只觉得那隐忍孤弱的眉眼才是人间最美的一口韵味。

  什么点心也比拟不了。

  姬倾坐下来,胳膊肘撑在长腿上,整个人朝前倾着、侧过脸来朝她微笑:

  “晚上没好好吃饭吗?饭菜不合胃口?”

  司扶风一个激灵回过神,一边急惶惶地把点心端出来,一边低着头遮掩:

  “吃了吃了,吃得可多了,我是来监督你的,你看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想来是不肯好好吃饭的。”

  “你已经够美了,再这么飘飘渺渺的,是准备飞上天当神仙不成。”

  她数落着,也不知哪里来了恼火,把点心递到姬倾面前的时候,还亮晶晶地瞪了他一眼。姬倾便笑了,静静接过玉碟,本想放下来,但司扶风两手抱着盒子盯着他,像一个气哼哼的雪人。

  姬倾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拈了块最轻软的贵妃糕,递到她唇边。

  司扶风疑惑了一下,摇摇头:“我吃过了。”

  姬倾像是叹了口气,朝她挑挑眉:“你尝一下甜不甜,我只爱吃甜的。”

  司扶风没好气地咬了一口,含糊地数落他:“就你挑嘴……”

  她话音未落,姬倾伸手便将那剩下的小小糕点抛进了嘴里,指腹利落地抹去唇角一点芝麻。

  他看着天微笑,声气儿冰玉似的落下来:

  “甜。”

  司扶风先是怔了一刹那,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血就烧上了脸颊。她屏住呼吸扭过头,一刻也不敢看姬倾眼梢的笑影。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烟花一朵朵的绽开,呼啸声掠过耳边,姬倾忽然觉得,刹那未必就比不得久远。

  经年的空洞,好像也只要一刹那的甜就能填满。

  他垂下眼来看那抱着点心盒子的姑娘,她亮闪闪的眼睛里全是斑斓的星点。即便看惯了茫茫冻土和烽烟,这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苦,盈盈浮动的全是糖水似的清透。

  只看着那双眼睛,他便也尝到了人间烟火的热闹。

  姬倾想,他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染了风寒在发烧,才会骤然问姑娘:

  “你为什么送点心来了?”

  司扶风一愣,收回了视线,一瞬间,漫天的灿烂都黯淡下去。

  她看着姬倾,茫然偏了偏脑袋:“什么为什么?怕你饿了呀。”

  姬倾侧过脸,一寸一寸自她脸上扫过,眸光冰凉、却也滚烫:

  “东宫没有厨子吗?为什么我会饿着?”

  司扶风被他突如其来的逼问弄得有些恼火,她一把抓起盒子盖,到底想着他心里不顺畅,便只是自己嘟囔着:“我没想到嘛……”

  一道温热忽然落在了她下颌,像一片轻软多情的雪云。姬倾捧着她的脸,缓缓抬起来,头一回、眼睛里没有一点笑影。

  只定定地问她:“你为什么没想到?”

  司扶风被他问得呆住了,那柔柔捧着她下巴的手像在烧,烫得她一下跳了起来。她慌乱地把盖子噼里啪啦往盒子上按,却怎么也对不上,手忙脚乱一阵乱塞,恼得恨不得把盒子都砸了。

  姬倾却轻声笑了,那碎玉似的声音洒下来,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你千军万马都能冷眼应对,还怕一个盒子不成?”

  司扶风顿了顿,姬倾按住了她的手,那看着冰冷、摸起来却滚烫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轻轻将那盒子盖好。

  她抬头,撞上姬倾冷清而幽深的眸光,他静静地望着她:

  “你仔细想想,你为什么没想到。”

  司扶风一把夺回盒子,宛若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紧紧搂在怀里。她盯着地上的积水,声气慌得飘飘浮浮:

  “我……我这人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也不是第一天了,你习惯习惯就好。”

  她不等姬倾说话,抱着盒子闷头就往外冲,姬倾笑了、喊了她一声:“东宫的大门不在那边。”

  司扶风脚下一顿,换了方向、搂着那盒子就跑。

  姬倾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垂花门后,便垂眼笑了笑,又抬头去看那漫天灿烂热闹。

  烟火还是那个烟火,人间却不是那个人间。

第31章 阿日斯兰  就是想去你们家,讨个媳妇儿……

  严寒最先降临的地方, 就是贫瘠的北方。

  斓川结了厚厚的冰,雪又堆积在冰上,凝重的云层压下来, 连灌木丛都是死寂无声的。

  整个世界只有黑与白的颜色。

  人趴在雪地里,盯着那茫茫无边的黑白,盯久了、神思就开始飞远。

  单调的雪白里仿佛浮出了黄金和赤红的纠缠, 威严的龙游走在云间,每一次他跪拜下去的时候,那俯瞰的龙都像在对他呼唤。

  司叔衍攥紧了手里的长矛。

  便是在这一刹那,枯枝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积雪的厚重, 咔擦一声、有大片的冰雪骤然摔落下来。一道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影子猛地窜过冰面,像一道冰雪团成的闪电。

  一瞬的失神,司叔衍便已失去了先机。但他的身体有着本能的反应,在神志还沉浮于王座的幻影时, 他全身的肌肉已然纠集着绷紧, 整个人破出积雪、贲张的力量堪比最精壮的豹子。

  手里的长矛划开炽烈的风线, 直直追逐着雪白的影子,流星般没入雪丘后。他听见了一声低低地呜咽, 身边的积雪便被纷纷掀开,侍卫们在飞扬抖落的碎雪里喝彩:

  “殿下好身手!”

  司叔衍笑了, 他青涩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些得意,却又下意识在一瞬间、将那满满的喜悦压了下去。

  他抬手指向雪丘的姿态老成得像个大人, 一点也看不出少年人的雀跃和蓬勃:

  “切忌喜功, 咱们先去看看,别落了空。”

  旁边的偏将赞赏地点点头:

  “殿下如今颇有名将风范,听闻这几日鹰部大军隐有异动、多次挑衅,殿下却能沉着应对、按兵不出, 全军上下皆感震撼、人人称颂。”

  名将风范。

  这四个字像一根刺,在司叔衍的心底疯狂生长。那血淋淋的伤口溃烂成隐怒的漩涡,夜夜啃噬着他的骨肉。

  谁是王,谁是将,难道老天说了就算?

  但他只是平静地笑笑,嗓子还是少年稚嫩的沙哑,沉沉压下来的时候,却像极了龙座上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阿日斯兰是草原的雄狮,不可小觑。他有任何异动都要禀报我,我要亲自和他交锋。”

  偏将望着他的侧影,那威沉的轮廓剪在雪里,和他曾在金銮殿前撇过一眼的模糊影子重叠在一处。

  难怪都说,不论模样还是性情,宣王几乎是皇上的拓印。

  所有皇上才厌恶他至极吗?

  偏将意识到自己窥探得太多,心头一凛,便立刻抱拳领命。

  司叔衍信手甩开狐裘,朝雪丘后走去。

  然而远天的雪线上骤然升起一道藏青的旗子,金线绣成的烈阳在铁灰色的寒天中烙下夺目的印记。

  那是大胤的王旗!

  一小队重甲骑兵拱卫着举旗的人朝他们奔来,漫过雪岗的瞬间,像一道破开冰雪的冷铁洪流。

  司叔衍有一瞬间的心慌,但他一把攥住了薄甲的边缘,冰冷而锋利的甲片陷进手心,刺痛便让他定住了神志。

  他面无波澜地看着骑兵们翻身下马,裹成毛球的人扛着旗子趔趄了一下,被骑兵扶过来的时候,走得歪歪扭扭、甚是艰难。

  但他吹得皲裂发红的脸上却挤满了笑容:

  “宣王殿下、宣王殿下,太子病重、恪王幽禁,皇上口谕,急召您回京!”

  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打在了司叔衍脸上,他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睁大的眼睛,耳边回荡着那句话:

  太子病重,恪王幽禁……

  皇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司叔衍的心重重撞在胸膛上,剧烈的震颤让他的心口都膨胀地发疼。那一声声震彻天地的巨响激荡在他耳边,宛若征伐的战鼓、催促着他浑身的血一瞬间炽烈奔涌。

  挣扎着要破出这冰雪天地的桎梏,一口气淹没远山后的锦绣平原。

  那俯瞰的巨龙又浮在眼前,近得一抬手,就能按着它高傲的头颅、让它俯首称臣。

  司叔衍感觉自己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灵魂在叫嚣,但说话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沉缓:

  “劳烦公公了,我即刻启程。”

  偏将下意识禀报:“殿下,阿日斯兰近日有异动,您是否待军中稳定再走……”

  司叔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冰冷淡漠的眼神,宛若来自吞天巨兽的藐视,只一眼,偏将全身的骨血都在冻结着战栗。

  那是将他视为死物的一眼,是他从未在少年眼中见过的轻蔑。

  没有任何一场恶战,能像这个十六岁少年方才的眼神一般,让他毛骨悚然。

  偏将闭上了嘴,司叔衍微微勾了勾唇,朝着传话的太监拱手:“事出紧急,公公辛劳了,我带人先行一步,公公慢些吧。”

  他翻身上马,点了一队侍卫,青嫩的声音回荡在雪原上,竟也磅礴威严:

  “你们三十人,随我即刻启程回京!路上到了驿站再补充粮草,所有人轻装简行、务求三日内到京城!”

  偏将望着他的影子飞驰着消失在雪线后,那薄甲泛着刺目的冷光,几乎要烫穿人的眼眸。

  老太监见他不说话,只是皱起皲裂的老脸咧开一个笑。他晃了晃手里金线璀璨的王旗,悠悠一声叹:

  “哎呀,这天和人呐,向来说变就变……”

  偏将不语拍,只走向雪丘后,那里孤零零伫立着冷青色的长矛。

  长矛下空无一物,只有一缕残碎的狐毛,随着寒风隐隐摇晃。

  ……

  马蹄下飞溅着雪沫,枯草被踏平在冰渣里,染出一片褐黄的污渍。

  漆黑的铁蒺藜从残雪中暴起的瞬间,司叔衍来不及反应,骏马嘶鸣着撞向地面,而他只能护着脑袋就地一滚。骏马的腿骨喷涌着鲜血,那钉了铁掌的蹄子高高扬起来,像两颗千钧的陨星,朝他狠狠砸下。

  侍卫们有的和他一样摔下马,有的正急于勒马来不及援护。眼看马蹄就要踏向司叔衍的脊梁,寒风里却撕开了锋利的呼啸。

  拇指粗的铁箭飞旋而来,电光火石间精准的扎进了骏马的眼睛,对穿而出的刹那、喷溅的血花宛若凄艳的泼墨,在雪上甩下一道滚烫的猩色。

  撞击的力量裹挟着悲鸣的骏马向雪中歪倒,砸开满地冰屑雪沫、堪堪避开了抬手挡在面前的司叔衍。

  两旁白雪皑皑的灌木丛里响起刀兵出鞘的冷铁声,周遭的积雪颤动着摇落,白茫茫天地间便骤然窜出披甲带刀的骑士们。他们或挽着弓、或举着矛、或架着长刀,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将司叔衍和侍卫们围困在雪中。

  司叔衍一惊,翻身抽出长刀,和侍卫们背靠背形成了铁桶似的防御。他看向高鼻深目、肤色比雪色更白的敌人们,胸膛里撕裂着暴怒地呐喊:

  “是鹰部!是鹰部的轻骑兵!”

  侍卫们纷纷握紧了手里的马刀,刀尖对准了敌人的眉心,寒光洒落在雪地里,摇晃着凛冽的杀气。

  那个爽朗而满不在乎的笑声,便是在此刻飘摇而至的。

  “哦哟……若是要宣王殿下的命,我还杀了刚才那匹好马干嘛?”

  司叔衍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有人策马而来,铁灰的天光洒在他身上,那砂金似的长发和冷白的皮肤便泛起迫人的冷光。

  连司叔衍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银甲严丝合缝地勾勒出那人的身形,宽肩、窄腰、修长的腿,全身的线条都舒张着极具美感的力量。

  他用长弓拨开金发上散落的雪,那洒脱地姿态,让人想起午后睡醒的雄狮,优雅独步在它的王国里,抖一抖纯金的皮毛、浑身都在闪着骄傲的荣光。

  厚重的狐裘披在他开阔的肩背上,竟也压不碎那轻盈又轩昂的俊美。

  司叔衍的呼吸顿住了,他慢慢瞪大了眼睛,对上一双碧莹莹的眸子,那沉璧似的眼睛弯着笑意,跳荡着幽酽又透澈的飞光。

  司叔衍的唇齿间咬出一个高傲的名字:“阿日斯兰……”

  被称为阿日斯兰的青年偏了偏头,天光吻着他的脸,那深刻俊美的轮廓简直要烙进每个人脑海里。

  深邃眉目、挺拔鼻梁,连唇线起伏的弧度都诱人得恰到好处。

  他闪耀在苍白的天地间,仿若一颗完美无瑕的金绿宝石。

  而他说起胤人的语言,也像敲打玉璧般爽快流畅:“呵,我们可好等了。宣王殿下也太小心了,我让人叫阵多少次,你都不肯冒个脑袋,我不过是有个小小的请求罢了,你可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

  他说着,眯了眯碧琉璃似的眼睛,俊美如雕刻的脸上浮出了仿佛单纯的迷惑:

  “今天怎么倒急急忙忙让我钻到了空子?这么火急火燎要去哪呢,看着是有喜事啊,不会是死了老爹或者兄弟吧?”

  他话音未落,司叔衍“唰”一声横架长刀,眉目里沉下森冷的杀意:“本王同你这种蛮人无话可说,你既然埋伏于此,那就动手吧,看看谁先咽下最后一口气!”

  鹰部的骑士们看见他不善的举动,纷纷怒目着绷紧了肌肉。而司叔衍的侍卫们更是如临大敌,豆大的汗珠攀在他们额头,却迟迟不敢落下。

  剑拔弩张的寒冷里,只有阿日斯兰笑着放下了长弓,他大剌剌地朝部下们挥手,像是在热情洋溢地招呼:

  “都跟你们说了,今天是来求人的,别这么喊打喊杀,省得人家编排我是蛮人。”

  司叔衍的侍卫们惊疑地看向他,而鹰部的骑士们却没有片刻的迟疑,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齐展展放下了武器。

  阿日斯兰绽开一个灿烂得叫人眩目的笑容,他大方地张开双臂,朝司叔衍挑挑眉:

  “要是你爹没死,我想跟你去见见他,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司叔衍冷笑一声,眸光从剑锋后扫过去:“跟我去京城?你怕不是疯了?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阿日斯兰展开胸怀,笑得畅快奔放:“没事没事,我老爹反正儿子多,他死了有我,我死了有我弟弟,我弟弟死了还有弟弟。我若是死了,他们就跟虎部结盟,反正不管谁当小汗,仗都有得打。”

  司叔衍沉下眸子,思忖了片刻。

  阿日斯兰说得没错,战争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死亡终结,不论是苦苦挣扎的平民、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且他是桀骜的狮子,他既然敢随敌人的儿子进京,那必然有拿得出手的交易。

  若能促成,以眼下的情势,那王座……

  司叔衍深深吸了口冷气,再睁眼的瞬间,便威然放下了手里的刀。侍卫大惊,正要说话,却被他一挥手打断。

  阿日斯兰挑挑眉,笑眯眯的眼睛里仿佛写满了称赞,但那轻快的语气却并不因谁而动摇:

  “宣王好胆色,我极有诚意,你带我见你老爹,以后便多个朋友。”

  司叔衍淡淡望向他,不动声色:“你到底要进京做什么?”

  阿日斯兰绽开一个笑容,他摸了摸金灿灿的后脑勺,似乎有些尴尬羞赧:

  “害,你看看,我们鹰部的男人,像我这么大小伙儿,谁不是儿女成群。”

  “我还孤零零一个人呢,哎……晚上真是又冷又寂寞。”

  司叔衍被他不着边际的散漫勾起了恼怒,他沉着脸皱起了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日斯兰扬起个灿烂的笑,一脸的憧憬和甜蜜:

  “也没什么。”

  “就是想去你们家,讨个媳妇儿!”

第32章 为了荣光  为了荣光,掩盖你的锋芒,……

  “只见那白袍小将一马当先, 长枪飞挑、红缨抖擞,一枪洞穿鬼虏先锋的护心甲。战鼓擂动、喊声动地,大胤士兵雄心顿起, 一时间吞天蔽日、反败为胜!”

  “那小将摘下头盔,端的是玉面银枪、飒爽英姿,竟是那位一骑当千的弘王郡主!”

  柔绯的薄雾纱帐里, 司柔训悄声念着风靡京城的话本,读完一段、竟是心绪跌宕。她长长舒了口气,心口脸上的血都在发热,两只纤细的腿晃出了虚影。

  她偷偷捂着脸, 笑得一片开心。身后镂花门吱呀一声响,嬷嬷稳重的脚步声传来,司柔训便不慌不忙地把话本塞进床板的缝隙里,裹着被褥假装熟睡。

  嬷嬷看着那恬静温柔的睡颜, 伸手摸了摸她额头, 轻轻叹了口气, 吩咐身后的小宫女:

  “公主定是那日被吓着还没缓过来,都是那无用的谢家公子, 以后要回了皇后娘娘,再不许他靠近公主。”

  她说着, 幽幽叹了口气:

  “你去回弘王郡主,就说公主还没起, 请她下回再来吧。”

  小宫女屈膝领命, 正要转身,却听见纱帐中一声迷茫娇柔的呼唤:

  “嬷嬷?”

  嬷嬷赶紧撩起纱帐来扶她,司柔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湿漉漉的眼睫微颤, 轻声软语:

  “我刚才做噩梦了,阿璀哥哥发了好大的火,像小时候一样骂我。恪王哥哥也不理我,只有扶风来救我,把阿璀哥哥打了,谢太傅撵着我们俩到处跑。”

  嬷嬷见她眉弯带愁、梨花就雨的楚楚模样,心里一片疼,搂着那柔若无骨的肩哄她:

  “没事了没事了,谢太傅那身骨,追不到你们。”

  司柔训手指绕着衣带,声音软软地颤:“我害怕,我想叫扶风来陪陪我。”

  嬷嬷赶紧喊那小宫女:“别愣着呀,快去请扶风郡主到隔间坐,点心茶水好生伺候。”

  司柔训的杏眼里闪过一瞬亮晶晶的光,然后她便蹙着眉,颤巍巍地嘱咐:

  “扶风郡主爱吃桂花糖糕,叫徐奶奶做,她做得才好吃。”

  小宫女领了命碎步退下,嬷嬷伺候着司柔训起身梳妆。她用玉梳替端庄淑静的姑娘拢着头发,笑着笑着,忽然多了点疑惑:

  “公主,您怎么知道扶风郡主爱吃桂花糕子?”

  司柔训急急挑选着首饰的手顿了一下。

  少女的目光落在铜镜上,折射向床缝深处。

  她抿了唇,笑得神秘:

  “我听说的。”

  ……

  在司扶风硬生生撑下三大块桂花糖糕后,柔训公主才端走了那碟子堆成小山的点心。

  司扶风趁她背过身,赶紧揉了揉喉头拼命灌茶,柔训却一脸珍惜地捧着个虹光斑斓的螺钿漆盒过来。

  她摘下发鬓的掐丝簪子,小心地打开了漆盒上缀着祥云的金锁。里头扑面一阵香风,司扶风吸了口气,赶紧偏开头,揉着鼻子一脸苦兮兮。

  柔训愣了愣,关切地问:“没事吧,你不喜欢香丸吗?”

  司扶风拼命把脑袋往后仰,尽力离那漆盒远一些,又怕柔训难过,只能苦笑着摇头:

  “倒不是不喜欢,就是如果有花粉压得,我就鼻子痒痒。”

  柔训赶紧合上了匣子,眉目间有些许低落,她悻悻地笑:

  “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猎,许多有意思的事儿,我都做不成。唯有调香算是我最擅长的,我就觉着,每个人身上的香气都是不一样的,哪怕熏着一样的香,有的人却炽热些、有的人就温煦些。”

  “香气于我而言,是最独特的,仿佛有了不一样的香气,身边的人也就不那样千人一面的。”

  司扶风便捂着鼻子笑:“那你闻闻我是个什么味道?”

  柔训也笑了,大着胆子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歪着脑袋:“你身上有些松香味,应该是从厂公身上沾来的。但是厂公的极清冽,像雪下的寒松,你却不一样,你像夏天的松木,极清澈、又鲜活。”

  司扶风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揉着腮帮子嘿嘿地笑:“还好厂公不熏花香,不然我可要住进太医院了。”

  她说完,两个人便对着傻笑了一阵,少女们的心思捉摸不透,若是姬倾在、怕也不知道她俩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司扶风笑够了,这才摸了摸后脑勺,颇为赧然的指了指匣子:“还是你厉害呢,我是一点也辨别不出来。”

  司柔训便掰着手指,温驯如绵羊的脸上,难得露出些兴冲冲地神采:“父皇身上是沉甸甸的龙涎香,母后身上也是龙涎香、但是暖融融的。太子哥哥身上有药气、但也有露水一样清透的气味,恪王哥哥……”

  她话音刚落,两个人的笑容便都僵住了。司扶风摸了摸鼻子,左右看了看,笑得有些尴尬,柔训眉眼间的神采却慢慢消融了,眉梢微微垂下来,像失落、也像迷茫:

  “恪王哥哥身上有血气和檀香味……”

  她说着,仿佛细细回忆品味一般,蛾眉烟柳似的蹙起来:“但那种檀香味,和我在几个寺庙里闻到的都不一样。”

  “说是檀香,里头又有些辛苦,隐约有些刺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气味,好几回我撞见他,虽然恪王哥哥都不搭理我,但我回来、晚上便会做噩梦。”

  “小时候他不是现在这个模样,那时候他虽也傲气,但却对我极温柔的,打雷的时候还会来哄我睡觉。可突然有一天,他就变了,不仅性子变了,连身上的橘子香味也一点点消失了,慢慢的、就开始了有了这种奇怪的檀香味。再后来,就闻见血的味道了。”

  司扶风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攒紧了袖子,结结巴巴地笑:

  “那个……你说的‘突然有一天’,该不会是、成嘉十五年的时候吧?”

  司柔训微微一怔,乖巧地点点头:“对呀,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司扶风望着那漆光闪闪的匣子,心头微微一动,挑了挑眉:“你这样厉害,若是我带你去有同样香气的地方,你应当能闻出来对吧?”

  司柔训迷茫地睁着一双杏眼,缓缓点头:“那倒是……可是,我连京中统共也没去过几个地方,我若是要去哪里,母后每回都要阿璀哥哥跟着,但阿璀哥哥很多地方都不乐意去。”

  司扶风扫了扫四周垂脸肃立的宫女们,眉梢上便飞上些得意的小神气,她压低了声音:

  “理他呢!我带你去!”

  ……

  孩子们朝曹蓬山围拢过来,一个个笑着跳着,喊声银铃般洒落在育婴堂里:

  “糖糖!糖糖!”

  曹蓬山木讷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笑容,他从怀里掏出大把的梅子糖,朝天空抛去的时候,孩子们争抢打闹成一团,像一群唼喋热闹的小鱼。

  然而他的笑容在瞥见手持念珠的中年人时便消失了,中年人双手合十,笑起来温平和善:

  “恩主这边请。”

  曹蓬山的脸恢复了一把清水就能抹去的平淡,孩子们正发出沮丧的挽留声,但在看见他走向中年人的一刻,便纷纷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一个个低头不敢说话。

  中年人领着他穿过幽深阴晦的长廊,停在压着粗陶巨缸的地窖前。

  他双手掐着念珠,抹了白粉似的脸上浮出慈眉善目般的笑意:

  “恩主,时间应当是到了。”

  曹蓬山点点头,浑身肌肉绷起来,挪开巨缸时,地面发出粗哑的呜咽。

  掀起盖板的刹那,有刺鼻的腥臭尖锐的呛进脑颅,那咄咄逼人的气味,连曹蓬山也为之皱眉。

  雨天的灰光照不穿幽暗的地窖,只有入口处的台阶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漠地动了动。

  曹蓬山掩着口鼻,俯身望向黝黑中静坐的少年。台阶上积满了干涸的血渍,少年满身满头的血,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只有曹蓬山将手中的药丸递给他的时候,那双淡漠的眼睛才亮起了炽热的光。

  曹蓬山望着一路延伸向地底的血迹,静默地开口:

  “吃了它,为了荣光,掩盖你的锋芒,直到我们需要你的时候。”

  少年手中豁了口的匕首哐啷落在地上,激起的冷铁声音让曹蓬山的皮肤深处为之战栗。少年接过药丸的时候,血污斑驳的手在颤抖,他的眼睛烧着虔诚的颜色,仰头吞下药丸的刹那,仿佛在沐浴那看不见的荣光。

  他重重击打着单薄的胸膛,稚嫩的脸上绽开狂热而忠诚的大笑:

  “为了荣光!为了荣光!”

  捧着念珠的男子低头,垂着眉眼敬肃地称颂:“为了荣光!”

  曹蓬山的喉头有些哽咽,他平复了一下激荡的热血,淡声问少年:

  “你可知你要去的地方,要经历怎样的痛苦和孤独?”

  “你可知你一旦踏出这一步,就会彻底丧失男人的尊严?”

  少年坚决而热烈的点头,曹蓬山看向中年男子,微微颔首:

  “可以了,送他进宫。”

  少年跟着中年男子走远之后,他迅速拉起了地窖的大门。

  在缝隙合拢的一瞬间,微光照亮了幽深的黑暗。

  地下深处,累累白骨之上,破碎的断肢和头颅正在慢慢腐烂。

  那新鲜的热血渗透进白骨里,白骨开出血红的花。

第33章 北境旅人  宣王殿下,您为什么……要大……

  “不对, 这里的味道也不对。”

  幽静的佛堂中,日光斜照过木格子窗,在地上拉开一片片碎金颜色。

  司柔训合着眼, 深深吸了口气,最后无奈地摇摇头,鬓边的翠翘微微地晃。司扶风撑着寂灭天, 脸上也露出些失落来,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朝门外爽朗地指了指:

  “来吧,下一家!”

  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佛寺道馆金红宝石般洒落在巷陌间, 足足几十上百座,她俩自大早上出门,到眼下日头已有了西沉的颓势,也不过走了六七家。

  司扶风回望了一眼庙门前敲着木鱼的石头小和尚, 深深叹了口气。

  “再看一家我就送你回去了, 晚上好好歇歇, 明日你要是累了,我就过两日再来寻你。”司扶风扶着柔训上了马车, 给她把帘子卷起来一些。

  柔训一边锤着腿,一边急惶惶地摇头:“不累不累, 你明日还来找我。”

  司扶风灿烂一笑,点点头, 扛着寂灭天上了马, 跟着马车慢慢的走,像个神气活现的小侍卫。

  她俩沿着安定门大街往北墙走,才拐进圆恩寺胡同里,远远便望见那闪着珍珠光泽的佛塔。司扶风指着佛塔正要说话, 旁边深巷里头却传来一阵闹哄哄地调笑声。

  她扛着长枪,偏了偏身子望过去。

  是京中常见的富家子弟,一个个穿着最时兴的花哨衣裳,为首的被两个家丁架着,胸口解开一溜儿扣子,露出肥白的胸膛,那横肉纵生的脸却是醉醺醺的酒红,眼神轻飘飘地往面前那人脸上身上飞,恨不得烫穿对方的衣裳。

  他在富少们的哄笑声里踉跄着笑:

  “嘿嘿,美人儿、你是哪里人啊,跟爷爷回家,爷爷带你在京城乐呵乐呵。”

  那人背对着司扶风,只有一头纯金丝缎般的长发坠着夕光,泛起一片令人迷醉的色泽。

  即便被不怀好意的富少们包围着,那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窘迫,只是摆着一双修长的手,说起话来大大咧咧,仿佛并不在意的模样:

  “不用不用,我小舅子让我在这等一会,待会小舅子找来了怕是不好看呀。”

  那几个富少和家丁都发出会意的大笑,为首的绿衣富少拈着个兰花指朝他点了点:

  “嗨哟小美人,什么小舅子,是你主子把。这京城可没有你刘哥哥罩不住的事儿,过来过来,哥哥疼你……”

  说着便往那异乡人身上扑,异乡人倒是没闪躲,大大方方地被他搂进怀里,啧啧摇头:

  “害,原来你们胤人好这口啊,糟了糟了,我这媳妇儿还找不找得着啊?”

  他说着,甚是悲伤地拉住那公子哥在他身上乱摸的胖手,声音里满是忧愁:

  “总不能空手来、空手回吧?太丢人了!”

  旁边几个公子哥见他被搂住上下其手,便也低声笑着往上扑,那金色湖水一样齐整的长发被搅乱,浮动着一层破碎的光。

  司扶风瞬间就腾起了怒火,她最见不得这种腌臜事,于是赶紧帮柔训把车帘放下来,轻声说了句:

  “等我片刻,去去就来。”

  巷子里几个富少正要搂住那皱眉感慨的异域美人,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干脆利落地喊声:

  “喂,你们几个,别调戏他了!”

  富少们迷迷糊糊地抬头望过来,只看见斜阳下的巷子里,一个穿着男式曳撒的少女,沉着小脸、撑着长枪,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过来调戏我!”

  富少们面面相觑,他们从彼此迷惑的眼神里看见了匪夷所思的意味。

  偌大京城,居然还有姑娘家,逼着别人调戏自个儿的?

  连那金发美人也震惊了,他缓缓转过身,发出了惊喜般的赞叹:

  “我的个天爷,大胤的姑娘都这么野的吗?”

  他的面目笼在夕影里,隐隐绰绰只见一个深刻精致的轮廓。唯有那眸子落在寂灭天漆黑的锋刃上时,才折射出了翡翠般深邃幽沉的光。

  “好枪啊!”

  连被男子搂抱时都嬉皮笑脸的人,却在看见这征伐之枪的刹那,露出了炽烈而惊艳的神色。

  再看向利落地挽着枪花的少女,他的薄唇便勾起一点笑来。

  司扶风一转枪锋,刃尖指向富少们,却朝金发青年挑了挑眉,甚是神气:

  “识货!”

  那富少见她明朗可爱,虽然腰杆笔挺、却分明像个好欺负的雪团子,便搓着手嘿嘿地笑:

  “妹妹这么说了,哥哥就不客气了。”

  司扶风看向金发碧眼的男子,露出个灿烂的笑:

  “你看清楚了,是他们先动手的,回头可给我作证!”

  那青年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好嘞,我给你喊两声,不然多没诚意。”

  说着,他一把拽着那富少的手放在自己线条坚韧的胸脯上,微微一笑,朝司扶风偏过头来:

  “女侠救命!”

  司扶风微微一怔,连那富少都愣住了,旁边的家丁更是面面相觑。青年见所有人都盯着他,倒也不羞赧,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摸了摸后脑勺,挑眉问那富少:

  “是语气不够动人吗?还是我显得不够真挚?”

  司扶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解开领口的一颗金扣,露出一道雪白脖颈,再往下,隐约起伏的、都是春山雪色。

  青年看她直愣愣地望着他,想了想,试探地问:“再解两颗?”

  司扶风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别过脸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开打了!”

  她这么一嚷嚷,家丁们倒是先反应过来,撸着袖子就往这边围拢。司扶风看他们做出恶狠狠的模样,便叹了口气摇摇头:

  “哪有你们这样摆花架子的,看好了!”

  一个家丁朝她飞身扑过来,她便飞起一脚、毫不留情地兜头踹在他肚子上,那家丁惨叫着飞出去,重重撞在个尚在直勾勾盯着金发青年的富少身上,两个人哎哟惨叫滚做一团。

  有人抄了棍子往她头上砸,她脚步都不带挪动一下,一个轻巧的俯身避过去,抬起膝盖就给了那个胸口一下,那人一声惨叫,手里的棍子当啷砸下来。

  司扶风足尖一点,负手踢着那棍子飞到半空,然后衣摆泼墨似的飞开,一脚横踢在那棍子上。棍子呼啸着斜飞出去,邦一声砸中了青年面前那富少的额头。

  富少瞪大了眼睛,鲜红的血淌下来,他倒抽了口冷气,直挺挺地往后栽倒。青年立刻松开了手,看向司扶风的时候,一脸无辜诚挚:

  “我可没做什么,你做个见证。”

  其余的富少见到这阵仗,一个个吓得脸白腿软,推搡着家丁就要跑。司扶风抄着寂灭天一转,笑得兴致勃勃:

  “我还没活动筋骨呢,别跑哇!”

  青年边慢条斯理地扣好扣子,边朝那被家丁拖着两只腿拽走的富少招手:

  “哥哥们,下回还来玩儿呢!”

  司扶风被他逗笑了,撑着寂灭天,下巴搁在枪杆边,饶有兴趣地朝他喊:

  “你哪里人啊,怎么奇奇怪怪的?”

  青年悠然转身,笑眯眯退后一步,雪白的手在半空转了个优雅的圈圈,然后朝她俯身:

  “我是来自北境的旅客,姑娘叫我阿日斯兰就行。”

  司扶风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即便常年驻守西境,北方雄狮阿日斯兰的名号依然如雷贯耳。

  如果说有重名的可能,那这双绿宝石一样贵气的眼睛,水晶一般完美无瑕的容颜,金子一般闪亮夺目的长发,却是无法复制的绝世之美。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长枪森森龙吟,荡开一道炽烈的浪。连她的眸光也冷了下来,脸色再没有一点喜悦:

  “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进得边关?”

  阿日斯兰慢悠悠举起双手,满脸的迷茫:“干嘛呀?刚才不好好的吗?我看咱俩挺投缘,你别拿这枪指着我,我害怕!”

  说着,他还撸起袖子给司扶风看他修长的手臂:“你瞧瞧,我都怕得打颤呢!”

  司扶风被他插科打诨的本事绕得有些头晕,她嫌弃地瞥了一眼,枪刃又抬高了些,对准他的咽喉:

  “你老实点,你到底来干嘛?”

  阿日斯兰气得笑了,摊开一双漂亮的手,口气极其无奈:“你们大胤人,一个两个都喜欢凶巴巴地质问别人来干嘛?”

  “我来看风景不行吗?我来吃喝玩乐不行吗?我来讨媳妇儿不行吗?”

  “我好歹也是我们鹰部的小汗,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动不动凶我!”

  说着,伸出两根玉白的手指,按着那黑漆漆的枪刃往下压。司扶风咬着牙暗自使劲,但对面那人笑得灿烂,两人僵持间,枪刃竟纹丝不动。

  司扶风便一把撤回枪刃,没好气地指着他:“信你的鬼话!”

  阿日斯兰还想辩解,一个沉威的声音却骤然落下来:

  “是我带他来的,扶风姐姐不必多心。”

  司扶风一回身,对上一张陌生而稚嫩的脸。她还在疑心对方的身份,那少年却朝柔训的车架喊了句:

  “姐姐,我回来了!”

  车帘被卷了起来,露出柔训的鹅蛋脸,在看见少年的一刻,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春夜里的星星:

  “叔衍!”

  阿日斯兰看了看柔训,那幽绿沉璧的眸子却转瞬落在司扶风脸上。他挑挑长眉,朝司叔衍开心的笑:

  “害,你姐姐还挺多。”

  司叔衍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随便应了句:“就两个。”

  阿日斯兰却大剌剌的摆手,笑得灿烂,连夕光也为之黯淡:

  “没事没事,足够了,我这辈子只想着取一个媳妇儿。”

  他说着,看向司扶风,纯金的长发在晚天下泛着橘绯华丽的光芒,那碧幽幽的眼睛眯起来,里头跳荡着喜悦的光:

  “姑娘多大了?可曾婚配?你看看我,我这模样可还行?”

  他说着,张开手臂转了一圈,宛若一只喜气洋洋展示着自己的飞鸟: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疼媳妇儿,你考虑考虑呗。”

  晚风吹过来,小巷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司扶风也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才看向司叔衍,艰难地开口:

  “宣王殿下,您为什么……要大老远带个傻子回家啊?”

第34章 见狼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惹恼了我、是……

  司扶风满头恼火地冲进东宫偏殿的时候, 姬倾正盘坐在描金小几前,慢条斯理地烹茶。

  露台外宿雨未歇,漫漫天光笼罩着他疏冷的腰身, 那珠灰的飞鱼服沾了雨气,他周身的素光便摇曳着烟水,杳杳消融在阑风长雨里。

  也许是天光寂寞, 也许是茶香清净,司扶风的脚步便下意识放轻了些,她静悄悄穿过多宝架子,刚踩上木阶梯, 姬倾便背过身去。

  他淡淡地笑,垫着丝帕拎起铸银小壶纤细的提手,闪着雨光的热水自壶口滚落进白瓷方盏里,那瓷胎轻薄剔透得像冰, 茶叶在水声中舒展, 清透茶盏里便漫开琥珀的颜色。

  冷白的手指轻轻靠在茶碟边沿, 无声地将茶盏往司扶风这边推了推,姬倾并没有抬眼看她, 只微笑了一下:

  “郡主请。”

  司扶风的脊梁骨微微一僵,她从未见过姬倾这般疏离的模样, 心里便更加憋闷了些,那暗火烦躁地突了突, 宛若岩浆的浪, 恨不得大喊一声迸溅在姬倾冷淡的笑容上。

  但到底想着姬倾近日心里难过,她也只能把那火头按下去,牵出个勉强地笑:“多谢厂公。”

  她客气的声音落下来,姬倾雪白的耳尖便动了动, 他拿着暗金火钳的手不可察觉的一顿,炭炉里火星子飞出来两颗,眨眼就消弭在冷风里。

  他放下火钳,脸上只有端方的笑:

  “昨夜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听闻北境之主向郡主提亲,咱家听外头派着探查的番子说了,本还等着郡主亲口来告之这个好消息,没想到一夜也未见郡主身影。这等大事,郡主也不同咱家说说,咱家连贺礼也不曾准备,倒是辜负了你我的交情。”

  司扶风见他笑着调侃阿日斯兰那家伙嚷嚷着要娶她的事,本来一肚子的怒火就要冲他去了。但听到他念叨她昨夜未来的时候,却隐约听出些隐隐的不甘和失望。

  难道是她的错觉?厂公这神色,似乎是在埋怨她没有第一时间来寻他?

  司扶风被自己的想法一震,伸向茶盏的手抖了抖,胳膊肘恰撞在姬倾倒茶的手上,那银壶一抖,滚烫的水珠便往她手上直直洒下来。

  姬倾眼皮一跳,左手立刻挡了上来,然而司扶风反应向来迅速,早就抽回了手。那水珠溅在他手背上,当下便绽开几点花似得绯红。

  可惜却是白白挨了一下烫。

  司扶风都吓了一跳,她哗啦一下起身,拽着他清峻的手腕就要看。姬倾却垂了眼,硬生生把胳膊从她手里往外拽,淡淡地说着:

  “是咱家多虑了,郡主这样英雄,自然不必咱家操心的。”

  司扶风听着这口气,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这人向来宠辱不惊,什么样的刀光剑影、鬼蜮伎俩,也能谈笑自如,怎么今天这么毛毛躁躁,一副看谁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意的模样?

  从容不迫、八风不动了二十几年的人,缘何一夜之间,气量和心思都变窄了?

  她觉得奇怪,便拗着一根筋不肯松手,那玉白的手腕上便泛起了薄红,和手背上的红痕连缀起来,倒是一片楚楚的嫣然。

  姬倾暗地里使劲把手往回拽,脸上却还自嘲似的浅笑:

  “咱家从洒扫太监做起,什么样的热水没烫过,郡主忙成那样,不必分神来管咱家这点小事了。”

  司扶风本来还一肚子的气,气他变得生疏,气他和旁人一般揶揄她。但不知怎么的,姬倾每说一句话,她心里就松乏一些。

  她明明不懂姬倾的反常,却又觉得他这幅模样既好气又好笑,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伤了心似的,藏着掖着地埋怨她。

  司扶风想着,对上姬倾的眼睛,姬倾便迅速垂下眼帘,眼梢楚楚的红,平日里艳烈勾人,此刻却仿佛一片破碎的绯冰,孤弱而孑然。

  那样强悍冷冽的人,竟也有这般寂寞破碎的时候,司扶风心头一酸,竟生生觉出些惭愧和心虚来。

  她手上的力气便软和下来,姬倾一下就抽回了手,脸上还是不起波澜的笑,端着方盏吹了吹,人却不言语。

  她悻悻地拨弄着茶碟里装着的小金橘,也不敢抬头看姬倾,只是轻声轻气地自语:

  “昨夜、昨夜一肚子恼火,和柔训骂得起劲,一时忘记了时间。”

  姬倾吹开琥珀琼浆上的浮叶,轻轻地笑,眸光淡淡地,还是那副疏冷的模样:“郡主这个年纪,多交些朋友是好事。”

  司扶风正要开口辩解,他却又垂着眸子,轻笑一下:

  “因着郡主前夜来送点心,咱家昨日便眼巴巴地等着郡主再来,却饿着肚子等来了番子的消息,说郡主被人当街求亲,看着像是心里不大爽快,气哼哼跟着公主回去了。”

  “咱家就怕郡主心里不畅意,寻思等你来了,好好陪你说会话。结果等到大半夜,郡主也没来送点心。咱家怕你在京中被人算计,急惶惶地叫太监去公主府问,结果公主的嬷嬷说,郡主和公主相谈甚欢、让太监别来吵你们。”

  “太监回来的时候,咱家还坐在门廊下淋雨,他告诉咱家不必等了,他出来的时候,听见郡主跟公主两个人的笑声,又热闹又畅快,哪里有番子说得气哼哼的样子?”

  他说着,眸光落在拢着凄迷雨雾的海棠花枝上,声气淡淡听不出起伏:

  “咱家知道郡主聪明,定能明白阿日斯兰并不是真的要来和亲。但就算郡主不在意,咱家也想听郡主亲口说一声不愿意。”

  “咱家可以猜君王的心思,可以猜朝臣的心思,可以猜敌人的心思,但咱家不想猜你的心思。”

  司扶风微微一愣。

  她的血液刹那就沸腾起来,也许是姬倾难得的脆弱、也许是她因为爽约而惭愧,她几乎是下意识攥住了姬倾的手腕,急惶惶地郑重说着:

  “我不愿意!”

  姬倾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花枝,自嘲般牵了牵唇角。

  就是那寥落的一笑,司扶风的心里骤然炸开了说不出的古怪,胀胀的、空空的,像是隐约抓住了什么,但眼前雾蒙蒙一片,明明触手可及,她却摸不出那情绪的本来面貌。

  但偏生那笑容攥住了她的心,狠狠一捏,捏得她鲜血淋漓、呼吸一滞。

  姬倾还在沉默,司扶风却突然咬了咬牙,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就一把掐住了姬倾的下颌,逼着他侧过脸。

  姬倾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要挪开脸,但司扶风忽然来了股狠劲,在姬倾反抗的刹那一把攒住了他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压了上去。

  咚的一声响,两个人摔落在地板上,姬倾的发丝闪着光、摊开在他们卷作一处的衣袂间,他冷峭的下颌扬起来,似乎是因为背后的撞击,眉头微微蹙着、眼睛却睁大了,倒映着漫天舒卷的雨云。

  然后他的瞳孔里映出了司扶风的脸。

  她禁锢着他的手足,眼睛笼在垂下的暗影中,里头是他从未见过的恶狠狠的光。

  这一瞬间,她露出了孤狼真正的面目,那眸光滚烫得叫人不敢直视,唇齿间咬着怒意:

  “我再说一次,我不愿意!”

  “管他长得多好看,管他是不是异族人,我不愿意、也不会跟他走!”

  姬倾的眸光微微颤动着,他的红唇动了动:

  “郡主……”

  几乎是一瞬间,司扶风的手狠狠掐住了他雪白的脖颈。那薄软的肌肤在她的手心发烫着颤抖,而她克制着愠怒、逼着姬倾扬起下颌、绷出了一道脆弱而孤冷的线条。

  司扶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她不由自主地勾了勾指尖,缓缓摩挲着他的下颌,咬着怒意、胸膛都在恶狠狠起伏:

  “我憋着一肚子火气,阿日斯兰把我当傻子,你也要对我冷言冷语。”

  “我平日好脾气,所以你是不是忘了,我手上沾着的血、比你手上的还多?”

  “你对我好,我便对你乖顺些,所以你是不是就忘了,我在战场上的手段、比你的还狠?”

  她愤然咬着牙,慢慢朝姬倾泛着微红的耳尖俯下身来。

  那滚烫的呼吸就恶狠狠扑在他脆弱的颈侧,明明是软的,却像生了獠牙,下一秒就将他撕裂刺穿、拆解入腹。

  那懵懂的软糯烟消云散了,露出其后红了眼的狼崽。

  她平日里毛茸茸、暖乎乎,于是你逗逗她、惹惹她,然后下一刻、她便咬穿了你的咽喉。

  姬倾抬起了烟烟冷冷的眼睫,他飞红的眼梢嫣然一片,那隐忍的眸光,叫人恨不得把他揉得破碎。

  司扶风抬起脸,眼眶因为忍着火,一片泛红。

  而她咬牙切齿的声气,是姬倾从没见过恼火:

  “你再试试。”

  “你再喊我一声郡主,你再自称一声咱家,抑或你再用方才的口气对我说一句话。”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惹恼了我、是个什么模样。”

  姬倾的心跳猛然剧烈起来,那空旷回荡的撞击声里,他的喉头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于是那起伏不甚明朗的喉结便在野狼的铁爪下轻轻滚动。

  司扶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炽热而狂烈的情绪,终于撕破了她压抑已久的伪装,咆哮着要奔涌而出。

  然而就在她俯身的瞬间,偏殿的帘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姬倾身上便骤然一轻,他来不及起身,耳边便传来瓷盏哗啦的破裂声。然后一串滚烫的血珠泼溅在他的脸上,而司扶风毫不犹豫地攒紧了瓷盏的碎片,飞身而出的刹那,连姬倾也只瞥见了一道虚影。

  帘子中传来裂帛的哀鸣,有人狠狠扯下了纱帘,朝她劈头盖脸的罩下来。可那轻纱的陷进拦不住暴怒的狼,它在司扶风面前脆弱如虚烟,那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金色的纱就在他面前溅开艳烈的血滴,被炽烈的风撕成了碎片。

  而下一刻,那暴烈的气劲就撞在了他的胸口,他一声痛呼,金色长发在风中抖开华丽的光。

  然后哐啷一声巨响,是银甲撞击着墙壁的冷硬声音。阿日斯兰被司扶风一拳击中腹部,整个人狠狠砸进了墙壁。

  背后的墙为之一震,墙灰扑簌簌落下来。

  他胸口气血一阵翻涌,才要直起身,碧绿的眼睛却对上了尖利如刺的白色瓷片。

  淅淅沥沥的热血从司扶风指缝间滴落下来,淌在他雪白的脸上,一片摄人的滚烫。

  而她身后,姬倾撑起身子正要说话,司扶风便回过脸,朝他神气地挑了挑眉:

  “看见了?还惹我吗?”

  阿日斯兰苦兮兮地朝姬倾瞪眼,捂着胸口倒抽冷气:“你说句话啊。”

  姬倾动了动唇,司扶风冷下脸来,她恼火地咬了咬牙:

  “我方才话还没说完呢。”

  “你动一下试试。”

第35章 白骨生火  那是死神的眷属,是没有温度……

  尖利的瓷片对准阿日斯兰的眼睛, 他只觉得眼珠里一阵发疼。

  他捂着胸口苦笑:“昨天你是让着我呢?”

  司扶风耸耸肩,摸了摸后脑勺,像是不好意思地笑:“害, 我跟你又没仇,上来就下死手吗?”

  但那攒着瓷片的手,并没有一点要放下的意思。

  姬倾望向她手中滚落的血珠, 眼神便沉了沉,他刚想开口,司扶风就打断了他的话:

  “待会跟你算账,等我先把这金毛碎嘴的狐狸皮扒了。”

  阿日斯兰气得笑了, 他指着姬倾,声音诚挚而恳切:“是你男人喊我来的,这不是赶上你正好来了,他就让我去边上避一避?”

  司扶风挠了挠毛茸茸的脑袋, 像是十分迷惑:“这样啊?东宫这么大, 你非要在帘子里躲着呢?”

  阿日斯兰缓缓挑起浅金的长眉, 碧眼里浮出玩味的笑意:“害,他还真是你男人。”

  司扶风气息一滞, 姬倾的唇却不可察觉地勾了勾。

  阿日斯兰望着两边散落的墙粉,朝姬倾投去同情的目光:“兄弟, 好眼光啊,这姑娘镇宅啊。”

  司扶风手里的瓷片便往他眼前戳, 吓得他往后一缩, 金光闪闪的后脑勺贴着墙壁,蹭了一脑袋灰。

  司扶风被他狼狈的样子逗笑了:“看你这怂样,活该你娶不到媳妇。”

  她说着,扬了扬下巴:“我警告你, 别打我主意,也别打柔训的主意。敢拿我们做文章,我就把你这金毛扒了,让你光着脑袋滚回北境。”

  阿日斯兰想了想,仿佛想象到了自己顶着闪光的脑门回老家的模样,于是一个哆嗦,惊恐地朝姬倾喊:

  “你管管你女人啊。”

  姬倾的目光慢慢落在司扶风脸上,他只望着她,辛苦地半撑着身子,不言语。

  司扶风沉默了一会,最后红了脸、别开眼睛问他:

  “你昨夜,当真饿着肚子等了我一夜吗?”

  姬倾缓缓地点了点头。

  司扶风的目光便一点点软和了下来,半晌,她悻悻地嘟囔了一句:

  “我又不是故意的,一个两个都要来气我。”

  然后她一把扔开瓷片,撕了片帘子包住手,没好气地说了句:

  “起来吧。”

  阿日斯兰松了口气,这就捂着胸口要起身。司扶风便板着脸看过来,狠狠地瞪他:

  “没在说你!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你还有脸起来。”

  阿日斯兰倒吸了一口冷气,指了指胸前凹进去一小块的薄甲,一脸愤然:

  “我可是来帮你们胤人的,没人以身相许就算了,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司扶风一肚子火还没消,听见他的话,便踢了他小腿一下:

  “你气得我一晚上没睡觉,骂你骂得嘴巴都起皮了,你帮我什么啊?”

  阿日斯兰愣了愣,蜷起长腿一脸苦兮兮:“害,我说我昨晚打一晚上喷嚏……”

  司扶风看他又在嬉皮笑脸,四下张望着,就开始找趁手的家伙。阿日斯兰一惊,跳起来就往姬倾身后躲。

  姬倾皱了皱眉,一闪身避开开阿日斯兰抓向他胳膊的手。

  他看向司扶风,声音清冷如落雪:

  “满都拉图要来诈降了。”

  “你要光明正大的复仇,大胤要打退鬼虏大军。”

  “我们需要北境的力量。”

  ……

  在刚杜拉山的深处,有一座被诅咒的神庙。

  即便是在春来草长的时候,牧民们也绝不会踏足那片血红的土地。伊勒德的父汗也曾无数次警告过他,绝不能试探神明的禁忌。

  但他却捧着黄金、别着马刀,在一个漆黑的雪夜,踏进了回荡着风声的山谷。

  最精壮的侍卫们围在他身周,他们踩着咯吱作响的散雪,小心地摸索着行进。火把被呼啸而来的风雪扑得残喘,每个人都弓着腰背试图抵抗风雪,但凛风是雪山的呼吸。

  而雪山面前,人人称臣。

  仅仅是前进的路上,他就折损了三个近卫。

  他们和破碎的冰雪一同跌进深渊的时候,拉长的惨叫回荡在山谷里,惊起了山间的秃鹫,一只只掠过月影、消失在他们坠落的方向。

  伊勒德裹紧了他的狐裘,恶狠狠地挥手:“继续!”

  雪山的寂夜里,伊勒德一行人像渺小的草虫,在那雪白中踽踽独行。过了许久,在火把都要燃尽的时候,前面探路的侍卫压低了声音:

  “小汗,我们到了!”

  转过一处山坳,面前便是一大片开阔的盆地。群山的臂弯里,风雪终于静了下去,十数根巨大的古木雕琢成獠牙的形状,围拢在盆地四周。它们无声沐浴着月色、静静伫立如同王冕的尖刺。

  而那王冕的中心,无数惨白的骸骨堆积在高台下,那些交织的骨头像一片死亡的海,一路淹没到高台边缘。高台之上,便是孤零零的祭坛,一颗颗排列整齐的头骨镶嵌在祭坛上,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一次次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却再也感觉不到温度。

  披着银灰大氅的人就斜倚在祭坛上,他曲起一只长腿,肘尖搭在膝头,寒鸦落在他的手背上,寂静地拍打着翅膀。

  他身后,山谷的隘口上,巨大的月轮沉下来。他仿佛睡在月亮里,白骨便是他的王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鬼虏汉子们不惧生死,但月色下、寒夜里,那个倒映在月轮中的侧影圣洁又不祥,莫名让他们想起传说中与死亡相伴的神明。

  连伊勒德也放下了捂着黄金的手,握紧刀柄的时候,手心一片滑腻的汗。

  火把上爆开了几个星子,那毕驳的声音里,伊勒德终是按捺不住,向白骨祭坛上斜倚的人大喊:

  “黄金我带来了,杜军师说,你能带我找到先王的宝藏。你带我们去,荣华富贵、美人黄金,随你挑!”

  那人蹙起了秀丽的长眉,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刚从千百年的沉眠中苏醒。他缓缓站起身,周身的银辉便流泻而下,顺着他慵懒向后仰起脖颈的动作,在圆月下勾勒出舒展修长的身躯。

  “先王宝藏?”

  他偏偏头,漆黑的长发在月光下泛起亮闪闪的光,看向众人的时候,俏丽的下颌扬起来,眉目间嘲讽的浅笑,是月光也遮不住的风情。

  “我要是有这样的线索,还会告诉你们?”

  他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话,手背掩着红唇,笑得那大氅上的银毫都在月光下浮动,宛若深湖里摇曳的水草。

  伊勒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腰后沉甸甸的黄金骤然变成了一个昂贵的笑话,他唰一声拔出长刀,对准了美人的眉心,连牙齿都咬着深切的怒:

  “杜军师骗我?你们是一伙的?”

  那人缓缓放下了纤长的手,那飞挑的眼扫过他们的脸,让人想起夜隼翘起的尾羽。

  一样妩媚又残忍的弧度。

  他的声音幽幽转着,像一片雪、在空中缓缓落下来:

  “一伙?咱家是大胤的刀,跟叛徒,可不是一伙……”

  “他是胤人!”伊勒德瞬间反应过来,举刀朝着他嘶吼:“给我杀了他!”

  火光瞬间汇成一道洪流,铺天盖地地朝大档头漫过去。鬼虏勇士们高举的刀刃反射着月光,宛若一场古老而残酷的祭祀。

  然而就在他们冲上高台的刹那,大档头摇头叹惋,眉梢写满了惆怅:

  “真笨。”

  “咱家在这里等你们许久……”

  “可是交了个新朋友。”

  最先的登上高台的勇士只觉得脚踝一疼,他甚至还举着刀往前冲了几步,才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他大喊着想要止住扑来的同伴们,然而无数扭动的银芒漫上他的身体,一片铺天盖地的冰凉里,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的、从他大张的嘴巴里涌了进去。

  他的呐喊瞬间淹没在月色下的银白中。

  而其它勇士并没有察觉到的他的消失,他们怒红着脸、刀尖对准天空,前赴后继地朝着大档头奔袭而来。

  银色的喷泉就是在这一刻、骤然绽放在了月光下。

  伊勒德听见高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勇士们宛若祭品,而那攀附着他们的身体、迅速喷涌而上的大片银光,是闪亮的泉水,是冰凉的火焰。

  那些交缠扭动的银辉将他们吞没,翻涌激荡,仿佛一片死亡的浪潮。

  伊勒德睁大了眼睛,那瞬间将勇士们淹没的死潮让他的血液为之冻结。在周遭凄厉的大喊被奔涌的银浪吞没的刹那,他想起了父汗的话:

  “雪山深处,月光之下,有吃人的白浪。”

  “那是死神的眷属,是没有温度的火。”

  “它们是……”

  他听见自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吼:

  “蛇!是蛇!”

  然而太晚了,月轮如同死神的洞窟,千百只银色的小蛇扭曲交织,汹涌着漫下高台,淌过侍卫们炽热的身体后,只留下绝望的呜咽。

  那是银白的洪流,它们为死神的号令征伐人间,朝着他的敌人磅礴而去!

  而白骨的王座上,一只手臂粗细的白蛇缓缓沿着祭坛攀附而上。

  它像最缠绵的情人,柔软地贴着大档头的腰身,以耳鬓厮磨的姿态,软软缠绕住了他的咽喉。

  大档头绽开一个美艳的笑,那血红的蛇信颤抖着撩拨过他的眼睫,妖娆地舔舐他的唇间,留下靡艳的水渍。

  大档头伸出手指,压在了自己柔软的红唇上,他一寸寸摩挲过白蛇湿滑的鳞甲,爱怜地在它腹部画了个圈。

  “那个,给咱家留下。”

  他指着摊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蛇潮迫近的伊勒德。

  白蛇眨动着水晶般剔透的眼,似是不解地歪了歪头。大档头轻声叹息,手指拂过它的下颚,亲昵地勾了勾:

  “乖,咱家要拿他换个人。”

  白蛇温顺地沿着他修长的腿淌下,大档头笑着起身,朝伊勒德走去。

  银灰的大氅飘摇着,他所经之处,银浪翻涌着分开。

  血肉模糊的尸体散落在他的道路上。

  寒风奔赴千万里,没入雪山的怀抱。而死亡,是它亘古的吟唱。

第36章 连环  他们会不会……早在很多年之前,……

  司扶风捧着军报, 先是眯了眯眼,复又皱了皱眉。

  她一边轻轻摇头,一边伸手去拎提壶, 然而一只玉白的手比她更快。

  姬倾提着那铸银小壶,替她斟上了热茶,递过来之前, 还轻轻吹了吹。

  司扶风瞪着眼睛看他,他一笑,眉眼低垂、春风温柔:

  “小心烫着。”

  司扶风哼了一声,接了杯子不言语。姬倾看她摩挲着茶盏边缘, 板着一张脸气哼哼的,便微微倾身凑过去,眼梢挑着无可奈何的笑:

  “是对茶水不满意,还是对倒茶之人不满意?”

  司扶风啪一声合上军报, 转过身子不理他, 径自走到那摊开的地图前, 取了几个标旗,默默在上面做标注。姬倾叹了口气, 跟上去凑在边上看,司扶风便恨恨瞥了他一眼, 把那地图一卷,往他怀里一塞, 口气硬邦邦的:

  “发给蒙衡将军, 这是我的回信。”

  姬倾捧着那地图,微微一笑、倾了倾身子:“遵命。”

  司扶风恼火地把手里的标旗扔回盒子里,低声嘟囔着:“遵命……我看你是要命!”

  她一甩手就要走,姬倾便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扽了扽胳膊, 姬倾便倒嘶了一口冷气。司扶风吓了一跳,赶紧抓着他手腕翻来覆去地看:

  “是早上我捏得?还是被水烫得?”

  姬倾如烟似雾的眼睫便垂落下来,在那雪白脸上投下蝉翼般薄透的影子。他唇角噙着些笑,声气儿轻轻浅浅:

  “你来之前,我同阿日斯兰互相试探了身手。”

  司扶风愣了愣,小脸上泛起些红红的怒意:“好他个碎嘴金毛,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我看他是每天挨一顿打才能长点记性……”

  远在宣王府借住的阿日斯兰没由来打了个寒噤。

  姬倾唇角的笑意却浓了些,他并不说话,只那样眉眼孤弱的笑。司扶风一瞥见他那寂寥破碎的模样,便咬了牙根:

  “该!让你背着我跟他通气,还拿话试探挤兑我。”

  “那碎嘴金毛才不是什么好人,我可告诉你,他名声臭极了,他跟他哪个兄弟好,哪个兄弟隔月就埋进土里了。”

  “你就跟他搅合在一处,你迟早吃大亏。”

  说着,还气哼哼地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戳。

  姬倾捂着胳膊便笑了,他睫影笼着眼睛,一片朦胧烟冷的模样,但眸子里浮动的欢愉,是冲破了雾色的水光:

  “这话,不应该是我对你说吗?”

  明明应该是他看不得她和阿日斯兰纠缠,怎么如今,反倒是她跑来教训人呢?

  这姑娘,怎么有事没事,总是抢了他该做的事?

  司扶风也被他问得愣住,一把撂下他的手,没好气地转身就要走。姬倾却幽幽叹了口气,望着洒金的藻井摇头:

  “我本来,有一件性命攸关的事要求着你帮忙,你若不愿意再搭理我,那我……那我便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司扶风脚步一顿,侧过身一脸狐疑地瞪着他:

  “你干嘛做出那副哀哀怨怨的样子来啊,明明是你挤兑我,倒弄得我把你如何了似的。”

  “你一会装生气,一会装可怜,你再装装试试看,你再装我就……”

  姬倾背着手、偏着头对她笑,他的眸子里像化了春水,一片叫人拎不起神志的温软,连那声气儿都飘摇起来,绕着圈,钻进司扶风耳中心尖,慢悠悠撩拨了一道涟漪。

  “你就要怎么样?再把我压在地上……”

  他轻笑一下,俯下身来,在她耳畔呵气如兰:

  “把我压在地上,做你被打断的事吗?”

  司扶风骤然变了脸色,那一直板着的小脸上浮出些慌乱来。她踉跄着退开了一步,作出一副理直气壮地模样,但声音却打了颤,飘飘浮浮、仿佛要摇出天外去:

  “我……我那是情急,虽然、虽然失礼了些,但是你先惹我的。”

  “你应该知道的,我绝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姑娘,不然鬼虏人听见我的名号一个个吓得腿软?”

  姬倾长长叹了口气,慢悠悠直起身子,那长眉寥落地挑了挑,眸光落在别处,全是寂寞的哀意:

  “我当时确实是恼了你,那你也不能当着异域君主的面,把我按在地上轻薄啊。”

  “这话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司扶风急得冲过来捂他的嘴,一脸地气恼:

  “谁轻薄你啦!我才不是见色起意的人!”

  姬倾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她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他的脊梁骨就软软撞在墙壁上。整个人好似一道柳枝,被她困在墙壁前,那束了嵌宝金带的腰身贴着殷红的墙,平日里那般的柔韧和挺拔,一时间竟被衬出些纤细的意味来。

  似乎她用力揉一揉,那腰肢就要化在她手里。

  司扶风只瞥了一眼,脸就涨得通红,她盯着姬倾垂落的笑眼,唇齿间咬着恼怒:

  “你……你总是这样撩拨人,你不守德行!”

  姬倾后脑勺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于是雪白的脖颈向后延伸,那眉眼含着绯红的情色,简直要滚烫地滴落在她的肌肤上。

  他勾着红唇,眼睫微微地颤,像是在笑、又像是浮起了脆弱的悲意:

  “那你是不愿意再搭理我、也不愿意再帮我这个不守德行的人了?”

  司扶风早就知道姬倾惯会撩拨,若是战场上,有人这般在她面前搬弄,她早就想办法拧断那个人脊梁骨了。

  可是没办法,她明明知道他在装。

  但她恼羞成怒的急色后,每每、都有那么些隐秘的享受在浮沉。

  司扶风咬着牙松了手,愤愤然瞪着姬倾: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帮你啦,你就装吧,迟早哪天把我惹着了,叫你哭都哭不出来。”

  姬倾揉了揉方才被她按着的肩头,像是无辜、又像是得意地一挑眉,言语里的笑意恨不得漫出来、叫世人都知道:

  “你不会,我发现了,你对别人没什么耐心。”

  “唯独对我、格外怜惜些。”

  司扶风气得抽了手就要走,姬倾却一把捞住了她的胳膊,终是软和了声气、一副做小伏低的样子:

  “我这不是昨夜心里头难过,逗你两句呢。别气了,我可有个大事要求你帮忙。”

  司扶风唰一下收回手来,脸上还是悻悻地,口气却松乏了些:

  “说吧说吧,你的事,还用得着求我呢。”

  姬倾便软软贴着柱子,眼里蕴着欢喜,一寸一寸描摹她有些气恼、有些忍让、还有些隐秘开心的侧脸。他的声音飘飘坠坠的,宛若狠狠捏一把、能掐出春水来:

  “你不是在找恪王身上的香吗?我有个线索,虽然渺茫,但也许、能给你和公主省点功夫,你俩多些闲空,也能多骂阿日斯兰两句。”

  司扶风瞧见他那弱柳拢烟的模样,心里又恨又有些酥麻,于是没好气地别过脸,不理他话里的挑逗:

  “什么线索?你哪来的?”

  姬倾轻声地笑,那笑声带了点轻飘飘的气音,撩得人耳尖一热:

  “荣妃娘娘可是伺候了皇上十多年的老人了,不从她嘴里撬出二两金、怎么可能让她痛痛快快跟着陈家去斩首。何况她的命值钱,有人千里迢迢来换,我还准备留着她、让她尝遍诏狱的大刑呢。”

  司扶风心头掠过个念想,眼睛便骤然亮了起来:

  “跟恪王有关?她说了什么?”

  姬倾靠着墙,仰着头叹了口气:“其实她知道的不多,只说了恪王的生母,曾经记在陈川名下收养。她只见过那个女人一眼,连她这样处处都要压人一头的心气,居然都说那女人靡颜腻理、见之忘世。”

  司扶风在脑海里描摹着这八个字,可怎么想,眼前的这人的脸却在脑子里刻了个艳色的影子,那八个字就像用他的眉眼写成,擦也擦不掉。

  她恼恨姬倾妖妖挑挑干扰她思考,干脆抱着胳膊挪开小脸:“好了好了说正事,恪王的母亲到底是谁?”

  姬倾摇了摇头:“那女人是十七岁被陈川收养的,之前荣妃没有见过她,后来她曾住在京郊的一座山神庙里。再后来,皇上不知怎么遇见了她,一时间色授魂与、神思颠倒。”

  “但据陈川说,只有临盆那天,皇上担心她的安全,才把她接进了皇宫,第二日、所有见过她的宫女太监和太医就尽皆暴毙了。”

  “我在让诏狱的人制画像了,但荣妃那时比她年纪还小,她疑心父亲在外面包养了外室,偷偷跟过去看了一眼。虽然一见之下念念不忘,但只怕到底有出入。所以比起画像,我需要你去一趟山神庙。”

  “也许皇上早就把那里毁得什么也不剩了,但哪怕一丁点残留的痕迹,我也想知道。这几日我必须在宫里准备接见西境和北境的事,他对此事讳莫如深,人人触之即死,所以旁人我信不过、也不敢信。”

  他说着,看向司扶风的眼睛,那烟视媚行的姿态终于收敛了起来,只剩千言万语纠缠着,化成言之不尽地叮嘱:

  “你和公主一定不能泄露行踪,即便是对她,你也不能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司扶风见他说得郑重,脑子隐隐浮出些似有似无的记忆来。

  似乎不久之前,也有人同她说过一样的话……在哪里来着,她缘何想不起来?

  姬倾看她皱着眉头,一脸迷茫地仿佛在找寻什么渺茫无踪的东西,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搁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得无可奈何:

  “怎么说着说着,你还走神了呢?”

  司扶风刹那间回过神,一边悻悻地拍开他的手,一边点头:“听见了听见了,不过……”

  她望向姬倾,像是联想到了什么:

  “你说起收养二字,我倒是有个猜测。”

  “那个刺杀陈川的元峤,之前不也是育儿堂的弃婴吗?那你说恪王的生母,会不会也是有人让陈川故意收养的……”

  姬倾缓缓挑起了长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弃婴、流民、再到宫闱禁苑。”司扶风说着,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们会不会……早在很多年之前,就锁好了一个连环。”

第37章 长夜有火  走在夜里,第一眼能看见的,……

  司扶风说着, 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件多么致命的事,那隐藏的危险像一道岩浆洪流, 几十年来,都被一层纸隐隐约约挡住了。

  而她就要戳开那层纸,火焰和死亡她若是挡不住, 就能在一瞬间吞没大胤。

  她急惶惶地跑过去,拿了标旗过来,一个个在地上摆着:

  “成年之人,便脱胎换骨、取代别人的身份, 而其中最好冒充的,就是流民。”

  “若是孩子,那就更加简单,直接扔进弃婴堂, 待他们长大之后, 再完成各自的使命。”

  “弃婴比成人更好潜伏, 他们身份干净、毫无疑点,所以可以是皇帝的心头所爱, 可以是御前伺候的太监,那么……市井之中、朝堂之上、甚至军队里, 有多少人是这样的存在?

  她说着说着,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大胤河山八千里、苍生数百万, 而其中有多少, 是他们查也查不出、摸也摸不到的敌人?

  眼下还在把酒言欢、并肩作战的朋友,会不会下一刻、就调转了刀锋,在睡梦里、一刀撕开他们的咽喉?

  她的喉头哽咽了一下,穿堂的冷风拂过她的发丝, 连两鬓的肌肤都在绷紧了发麻。

  于是声音也微微地颤抖着:

  “如果……如果我猜对了,那多少年之前,便有人在苦心谋划?”

  “如果我猜对了,那这人间,难道藏满了恶鬼。人走在鬼的底盘上,那这一口人气,岂不是随他们收割……”

  姬倾沉默了片刻,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再看向司扶风时,眼里竟沉着前所未有的哀意和沉重:

  “对,你猜得没错。”

  “这个局,早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前,执子的人、就开始拿人命博弈了。”

  “除却你我,几十年间,有无数人想撕破背后的阴谋。他们前赴后继地倒在了棋盘上,你我现在立足的土地,浸透了先人的血。”

  司扶风只觉得浑身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

  四面八方的隐秘暗角里,有窃窃私语的黑暗汇成一道大河。它们裹挟着饥肠辘辘的亡灵和嗜血的鬼魂,冰冷地乘着黄土下的幽泉,没过她的呼吸和头顶,也没过起伏的大山与江海。

  一路奔涌向摇摇欲坠的烈阳。

  她难以置信地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的颤:

  “不可能,就算是替换了这样多的人,他们需要的、依然是以一敌百的士兵。”

  “弃婴可以从小在育儿堂训练,那成人呢?”

  “若是要训练成人,那需要大规模的场地、精良的武器和经年的训练,未免过于引人注目……”

  她说着,忽然却僵住了。

  她知道他们怎么训练成人了,譬如那夜刘平府上的逃兵。

  先通过户部安排,死户不予以批注和销户,那就成了最好的空户。死人不会来干扰他们,他们便可堂而皇之的由兵部安排,各自进入兵营,在大胤的角落蛰伏等待。

  大胤不允许军户随意脱籍,更不允许普通人随意进京。所以需要的那日,他们再换上流民的黄册,千里迢迢奔赴向大胤的心脏。

  她猜得没错,几十年来,他们已经摩挲出了一个恶毒的连环。

  也许宋培然在户部只待了五年,但五年之前,户部又出现过多少个宋培然?

  陈家之前,又出了多少个饱食了大胤血肉的贵胄?

  姬倾缓缓别过脸,他的目光穿过茫茫夜色,望向千万里河山。那每一座山的起伏、每一条江的蜿蜒,都是他曾夜夜描摹、日日牵挂的熟悉。

  可这一刹那,这河山上奔亡着吃人的鬼,这人间,陌生得叫他也心生寒意。

  他再开口时,笑意悲凉:

  “你又猜对了。”

  “鸠占鹊巢、借花献佛,他们要的士兵,大胤替他们训练了。”

  “大胤亲手锻造的利器,如今、架在了我们自己的咽喉上。”

  司扶风后退了一步,她定定地望着姬倾,眼里浮动着灯火,像是茫然、像是隐怒:

  “有多少人……有多少人是因为挖掘这个秘密而死的?”

  “你的师傅是不是也……”

  姬倾勾起一个笑,眸光落在晚天上,像一块冰冷沉铁,缓缓被夜色的海洋淹没:

  “他是。而除他之外,仅我所知,还有几千名忠臣、良将、番子、锦衣卫甚至内廷的女官因追查此事而亡。他们中许多人,连完整的姓名也不曾留下,只留下了蛛丝马迹、在指引今日的我们。”

  “也许这一路上,他们一边为死去的同伴洒下烈酒,一边痛饮一杯,继续往死路尽头走。他们的昨日,极可能、便是你我的明日。”

  姬倾的声音在微微颤动,然而他没有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司扶风忽然狠狠勾着他腰间的金带,把他往怀里一拽。

  他的身体重重压在少女的躯体上,炽热的温度交叠着,而那姑娘靠在柱子上,明明被他圈在怀里仰头看他,却没有一点羞怯的姿态。

  反而眸光亮得迫人:

  “我不怕。”

  “你说、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人,那这漫漫长夜,你我便不是独行。”

  她忽然绽开一个神气的笑,那是寒风吹不散的执拗、是夜色压不弯的骄傲。她所在处,连晦暗的烛火、也明艳得照亮了满目河山:

  “敌人藏在夜里,但还有许多和你我一样的人,也走在这夜色里。朝堂、东厂、锦衣卫、军中,甚至闺阁内院、贩夫走卒,他们之中,有敌人、也有你我的同伴!”

  “何况这所有人之外,我还有你。”

  姬倾的心口在剧烈颤抖,他的呼吸深切又绵长,开口时、连唇都在颤:

  “你……”

  “你听我说完!”司扶风望着他,歪歪头笑了。

  她猛地抬起手,扣住了姬倾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按。姬倾只觉得脊梁上一阵战栗,有火烧在骨血里,烧得人的腰肢、又软又硬。

  司扶风环着他的腰,眸子亮得像浸了星河天水:

  “我知道,举火之人最是孤独艰辛,这么些年,你辛苦了。”

  “但走在夜里,第一眼能看见的,便是火光、而不是黑暗。”

  “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但我走进黑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举火的你。是你手心的火,让我在这漫漫人海、茫茫黑夜里奔你而来。”

  她歪歪脑袋,笑得慧黠又神气:“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给你送点心吗?”

  “我其实早就想好了,但是我不能说。”

  “等我杀了满都拉图,等我过了孝期,我给你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你安心一辈子的答案。”

  姬倾的心猛地一沉,复而又羽毛一般漂浮起来。沉浮之间,他感觉自己宛若溺水的人,面前似乎是希望、又似乎是幻觉,那窒息的痛苦与快意交织在一处,让他煎熬而期待。

  他的心仿佛被她攥在了手里,一阵温热、一阵紧缩,连那淅沥的血都叫她掐得支离破碎、酣畅淋漓。今夜于他,是赴死前的痛定,也是走向明光的畅快。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拢不到一处,喉间哽了许久,才艰难地咽下一个字:

  “好。”

  他的脸上慢慢浮出了笑容,宛若一道迫不及待的艳火:

  “那我就祝满都拉图大将军,日夜兼程、早赴黄泉。”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她仰着脸看着他:

  “好,等我拎着他的脑袋,来给你答案。”

  晚风呜咽,远处的苍山顶上,有戍边人的火把在明灭。

  旅人走进黑夜,第一眼便能看见他的火炬。

  若有人向他奔赴,哪怕到那时、举火的人已不在世间,也会有人再举起那微光,星火不灭、便有前路。

  人们说,光明不灭、则夜色不灭。

  没错,夜色亘古。

  但长夜有火。

  ……

  马车走到边境线的时候,驾车的人忽然勒住了马儿。

  车里有人说话,声音有些虚弱、但那笑意倒是明朗:

  “大档头,后头还跟着追兵呢,咱们把人家小汗父子俩灭了口,可还有大汗的那许多侍卫呢。被追上了、怕是要砸碎了骨头喂猪。”

  斗笠被人掀了起来,底下露出大档头的脸。他靠着车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尽管车里的人看不见。

  “已经到边界线了,咱家送个朋友,马上就启程。”

  他起身,宽大的袍袖泻下来,一点雪白沿着他的胸膛、腰肢、长腿,交缠着亲昵地滑落而下。

  白蛇落在地上,歪歪头看着他。

  大档头俯身伸手,怜惜地在它眉心一点。

  他半跪下身子,飞挑眉目竟散了那妩媚的凛冽。

  声气里全是温软,像是眷恋、像是惜别:

  “我到家了,你也该回家了。”

  “这一路谢谢你,人心险恶,在你的自在山谷里遨游,往雪山更深处走。”

  “永远不要再见世人。”

  白蛇盯着他好一会,忽然吐出颤抖的红信,一寸寸摩挲过他的脸颊。大档头的唇颤了颤,伸手抚了抚它的脊背:

  “也许此生不复再见了,但我朋友不多,我会记住你的。”

  白蛇在他下颚蹭了蹭,望向他,看了最后一眼。

  那是来自自由天地的告别,它毫不犹豫地陪他来,也决绝的离开。

  它拧过身子,匍匐进荒草里,像一道蜿蜒的雪痕、眨眼消散在广阔寒天里。

  大档头望着白蛇消失的天际,那里似乎有人朝他挥了挥手。

  但他定睛去看,那里只有荒烟浮动。

  身后又传来那个声音:“没给你的朋友取个名字?”

  大档头俯瞰着没膝的荒草,摇了摇头:

  “它们是天地孕育的灵物,人不配为天地命名。”

  他复又盖上了斗笠,坐回车前,一抖缰绳,唇边勾起陌上花开般的笑:

  “走了,回家。”

  马车碾过荒草,车辙印延伸向天际的垂云。

  云天之下有城关,城关之后,是乡愁的解药。

  ……

  深夜,东宫。

  太子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寝宫的时候,天上的雨却停了。烛火星光般浮动在铜枝立灯上,摇曳得人眼目晕眩。

  宫人们急惶惶地端着汤药过来,姬倾接过,亲口尝了、才半跪在床沿,吹温了递过去。

  太子却没有动。

  宫人替他擦了唇边湿漉漉的血痕,他急促地喘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开口:

  “姬倾吗?”

  “这样黑,你不点灯会不会摔着……”

  就着热水拧着帕子的宫人微微一怔,下意识说了句:

  “太子殿下,烛火不够亮吗……”

  他话音未落,对上了姬倾的眼睛。

  那眸子沉下去,眼睫却飞着锋利如刀的薄光。宫人心里一惊,忽然明白过来,惨白了脸要跪下来,但姬倾缓缓抬起了一只玉白的手,压在了唇上。

  一刹那,他毛骨耸立、却噤若寒蝉。

  姬倾望向太子,沉默了许久,刚要开口。

  却是太子抢了先,他唇边牵起的笑容苦涩而清浅:

  “啊……姬倾,我看不到摇光回家了。”

  姬倾的唇动了动,终是垂下了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艰难地抬了抬手,在虚空中晃了晃,最后他只是静默的笑: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呀。”

第38章 徇香  正南坊黑窑!你们去找一个背着长……

  “老伯, 您确定、这里是山神庙?”

  司扶风目瞪口呆地站在田埂上,面前是一大片饱满的芦菔。昨个夜里打了霜,那芦菔秧子一片片没精打采地垂下来, 露出一小截的白胖根茎却在霜晶下泛着诱人的色泽。

  那发鬓斑白的老农伸手便拔了一个出来,就着衣裳擦了擦、咔擦一声咬下一口,指着那一路延伸往崖边的开阔田地, 费力地嚼着芦菔、抹了把脸:

  “这山上几十年里也就一座庙,后来叫人放火烧了,这地咱们就分了。我这种得是芦菔,你俩再往前头, 还有番薯、黄芽菜、山药蛋子,你俩想吃啥、随便摘,给咱们点辛苦钱就成。”

  司扶风啪一声拍在脑门上,闭着眼摇头。柔训迟疑的声音从面纱下传来:

  “扶风, 要不、我陪你再往前走走?”

  司扶风仰头望着天, 深深叹了口气, 最后无可奈何的谢过老农,两个人手挽手沿着田埂往前走。柔训走得摇摇晃晃, 司扶风要伸手扶她,她却笑得开心:

  “像在走独木桥似的。”

  司扶风便陪她一起跳着玩,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崖边,果然如老农所说, 满地的庄稼菜瓜, 偏生没有一点断壁残垣的痕迹。

  想也是,恪王出生都二十二年了,以皇上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必然不会留一点蛛丝马迹。

  司扶风的心微微一沉, 尽管早有预期、却还是浸满了空荡荡的失望。

  她叹了口气蹲在田埂上,面前一堆纸灰还在袅袅的飘散着轻烟,她盯着那还没烧尽的元宝、抱着膝头,忽然有些落寞。

  柔训新奇地摸摸叶子、戳戳番薯,兴冲冲正要转头跟她说话,但那沉默不语的影子却透过面纱落进眼里。她以为司扶风因着没找着山神庙而失落,便悄悄摘了朵菜花,蹲下来、伸手试探着递给她:

  “扶风,这花还怪好看的,你看看、别难过了,我们再找就是了。”

  司扶风盯着面前在风中翻飞的纸灰,心不在焉地接过菜花搓了搓,唇边便牵起一点苦涩的笑:

  “马上就是冬至了,我还没给我父王烧元宝呢……”

  柔训这才明白过来,她心里头咯噔一下,知道司扶风正是最难过的时候。但她想不出来怎么安慰她,只能急切地扯扯她袖子,轻声轻气:

  “那、那我陪你一起给弘王伯伯叠元宝吧。”

  她想着要哄司扶风高兴些,便指了指那堆被风吹散的纸灰:

  “我陪着母后给外祖母叠过呢,你不知道,元宝还有许多花样的。”

  司扶风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便强打了些精神,笑着问:

  “元宝还能叠出花来了?”

  柔训掰着指头给她数:“京中贵胄可喜欢攀比了,什么年节也不放过的。譬如近年推崇把元宝叠成方角的,意思是四方太平,前些年推崇刚把元宝叠成鼓囊囊的,意思是家宅丰饶。要是谁家里没跟上这劲头,那可要被大家笑话的。”

  她说得起劲,指向面前那堆纸灰,才要说话、却迷惑地偏了偏脑袋。

  司扶风见她突然不言语,便戳戳她手背:“怎么啦?”

  柔训沉默了片刻,像是有些羞赧:“说大话了……这种我就不会折,我都没见过这种尖角的。”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咱们又不开纸扎店,管它什么方角尖角,你愿意陪我一起叠,我就很开心了。”

  她说着,望向云天,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咱们从前也不认识,不然我觉得,我父王也会喜欢你的。”

  柔训的脸上微微一红,看她望着天、眼睛里寂寞浮动,便又觉出些心酸。

  她正想拍拍司扶风的肩头,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喝:

  “让我抓着你们了!是不是就是你们跑到我田里烧纸的?”

  那声音暴躁如雷,一下子炸开的瞬间,司扶风一把将柔训挡在身后,皱着眉便起了身。

  对方是个枯瘦的中年人,脸颊上一层皮凹进去,颧骨斜凸出来,挤得那双眼睛眯成一道三角的缝。看人的时候,那眼神便让人想起荒年里的灰鼠,遮遮掩掩、精明刺人。

  司扶风不喜欢他的举止,但毕竟在人家田里,倒也耐着性子说了句:

  “我们只是路过,并没有毁坏您的田地,您不信问问那边的老伯,我们才过来,这纸都烧了大半了,火苗子都没了,铁定不能是我们弄得呀。”

  啃着芦菔的老农见中年人往这边看,便没好气的骂他,声音洪亮如钟:

  “罗灰子,你少讹人家姑娘,不然我告诉里正拿你去官府!”

  罗灰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回过身,推着手里的斗车瞪着她俩:

  “闪开些!”

  司扶风没好气地瞪回去,罗灰子嘴里不干净,像是在指桑骂槐:

  “丧门星,什么年节里都来老子地头烧纸,自家死了人往老子头上扔晦气……”

  他哗啦一下把斗车里的秸秆杂草都推进了田边,火石一敲,那地包天的凸嘴撅起来、吹着烟气的时候,宛若个茶壶口子。司扶风看得嫌弃,拽了柔训便走。

  才走了两步,身后腾起股热气,柔训轻呼一声、脚步一顿,立刻攒住了司扶风的手腕。

  司扶风一怔,回头看她,柔训的手有些颤,声气像是激动极了:

  “你闻到了吗?”

  司扶风动了动鼻子,点点头:“闻到了,好大的烟气呢。”

  柔训拼命晃着她的手,急得声音都转着弯儿:“不是!那个味道……恪王哥哥身上的味道。”

  司扶风愣了愣,柔训转身指着罗灰子,颤着声道:

  “是那里头飘出来的,苦苦的、辣辣的,扶风你闻不到吗?”

  司扶风又皱了皱鼻子,对她而言,的确只有呛人的烟味。她这么一深吸,当下便打了个喷嚏,吓得柔训和罗灰子都是一哆嗦。

  罗灰子跳起来指着她的脑门就要骂,司扶风甩手就扔过去个东西,在空中滚动着银光、落在罗灰子怀里。

  罗灰子捧着一看,是一枚圆圆胖胖的银锞子。他那细缝眼当下便瞪出锃亮的光,两颗大板牙朝着银锞子一口咬下去,便嵌出到坑洼不平的痕来。

  他哎哟一声,一边把那银锞子在油脸上蹭,一边口气便客气起来:

  “姑娘大气,姑娘这好脾性、可得嫁个好夫君……”

  司扶风捂着口鼻轻轻地咳:

  “得嘞,您少嘚吧两句,赶紧把那火灭了,我这钱是买你这灰肥的!”

  罗灰子一愣,他本想问问这两位披着绫罗的姑娘买草木灰做什么,但转念一想,管它银子为什么来的、到手不就成了。他赶紧猫着腰给司扶风鞠了个躬,举着草扒子就把秸秆推开,把里头燃着的部分堆到一边。

  司扶风一撩衣摆跳下田埂,那曳撒上的云纹摇晃着灵动的水光,看得罗灰子心神一飘,他眼睛一转、搓着那银锞子笑:

  “姑娘,你若喜欢,这田也卖给你。”

  司扶风懒得搭理他,只抓稳柔训的手,把她接下来。两个人各自拿了个树杈在尚未燃尽的秸秆里扒拉,许多细小的碳灰飞起来游弋漂浮,宛若恼人的蚊虻。

  两个人仔细翻查了一圈,日头起来了些,司扶风脸蛋也被熏黑了,柔训却慢慢回过头,迷惑地看向那堆余烟斜飞的黑炭。

  司扶风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幽幽叹了口气:

  “柔训,该不会恰好在那里头吧。”

  柔训抱歉地朝她耸耸肩,声音小小的:

  “应当是,方才那烟味那样呛人,我都能闻到那气味,想来是一道被点燃了、气味才更甚些。”

  司扶风便用棍子戳那黑炭,扑簌簌地声音里,黑炭仿佛冰山崩裂似的,一层层碎成渣。外层尚有有几根交叉的枯枝没烧完,里头有个小小的空隙、像是夹了些东西,随着司扶风的动作飘落下来。

  司扶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赶紧朝柔训招手: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柔训牵着裙子小跑过来,那两三瓣灼人的红洒落在泥土间,边缘因为火焰有些枯黄蜷曲,但没有烧着的部分、摸起来尚有丝绒般柔软滑腻的触感。

  柔训拾起一片纤长的花瓣,放在鼻间嗅了嗅,眼睛一亮:“虽然被炭火气遮掩了,但这么闻着,是这个气味没错!”

  司扶风立刻用棍子去捅那炭堆,可惜太迟了,剩下的东西已彻底在火中萎靡枯黑,已然看不出来原本面貌。

  两个人便急匆匆把那两三片花瓣珍宝一般捧起来,但花瓣烧得残缺,根本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她便急切地抬头,朝罗灰子喊:

  “这花是你家的?可还有?”

  罗灰子一拍大腿,恨得咬牙切齿:“我……我把它全部用来烧肥了,这已经是今年最后一道肥了,再没有多得了。”

  司扶风和柔训同时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她不甘心,想了想又问:“这花谁种得?你们村里可还有?一年开几回?约莫长什么模样?”

  罗灰子痛彻心扉地锤着胸口,气得跳脚:“哎哟,许多年前我老爹不知从哪里移栽过来的,养不活!统共才活了几株,今年我婆娘说要种果树,我才拔了堆肥的!”

  “我哪知道两位姑娘喜欢这东西,要是我知道,可不得把床板缝里都种满……”

  司扶风“啧”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柔训捧着那花瓣细细地看,半晌,她歪着脑袋轻声道:

  “我想,皇宫里的花匠和太医最熟悉植株,给他们看看也许有线索。”

  司扶风思忖了片刻,朝她一笑点点头,复又转过脸看向罗灰子,朝他挑了挑眉:

  “这位大叔,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回去给这花画个画像,回头便放你回来。”

  罗灰子一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眯缝眼拼命地睁大,几乎要把眼角挣出道口子来。

  他跺着脚、拍着腿哀嚎:

  “害,早知道这么多人喜欢这破花,我就不拔了呀……”

  他还在那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的婆娘,面前忽然扑过来一阵冷风。他一抬头,对上司扶风的脸。

  那原本还客客气气地小姑娘脸色肃杀,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就把他提了起来。她咬着牙关,声音迫切:

  “这么多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

  罗灰子悬在半空,吓得两只脚像鸭子似的扑腾,只有手心攒着银锞子,凉冰冰的一手汗。

  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山下:

  “我不认识啊……”

  “你说画像我才想起来,小半月前来了个男人,给了我银子画了这花,就往山下去了。”

  司扶风皱了皱眉,望向山下。

  京城的烟华正在阳光下浮动,隐隐绰绰、宛若锦幛。

  罗灰子看她皱眉,生怕她要动手,两只手死死攥住了银锞子,声音尖利得宛若掐断了尾巴的老鼠:

  “我知道他住在哪!我后来下山卖菜,又碰见过他。”

  “正南坊黑窑!”

  “你们去找一个背着长刀的男人!”

第39章 苗头  她不论嫁与了谁,只怕都不会安分……

  茶盏轻轻嗑在玉碟上, 发出凉沁沁的脆响。

  姬倾躬身上前,从皇帝手里接过茶盏,递给旁边伺候的禅悦:

  “再去斟一展热茶, 凉至七分热端上来。”

  禅悦双手捧过,正要称是,皇帝却摆了摆手, 掌中的青金石手钏流苏摇晃、磕着袖子上的龙纹金扣、叮当作响。

  他撑着额头,像是有些疲惫,声音又沉又缓:

  “厂臣不必劳神了,朕就是来看看太子, 马上便回宫。西境和北境的人汇聚在京城,朕忧心啊。”

  姬倾抱拳,长身玉立,口气全是惭愧:“皇上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臣等不能分忧, 实在愧对圣恩。”

  皇帝立刻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望向里间沉坠的暗色帘子,那样密不透风的包裹下, 依然有浓苦闷热的药气一丝丝沁出来。

  皇帝的眸光便暗了暗,棱角绷紧的脸难得的温和下来, 露出些怀念和寂寥的神色:

  “太子是朕性子最好的孩子,他不像仲瀛那样闹腾任性, 也不像叔衍那样故作老成。但偏生是因着性子好, 朕却总是忘了他。”

  他说着,自嘲似的低头一笑:“朕是个没福气的皇帝,四境不安也就罢了,如今、还要眼睁睁送走自己的孩子。”

  姬倾沉默了片刻, 劝慰道:“皇上洪福齐天,才有北境和西境接连来和谈。”

  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膝头,沉声摇头:“辛苦厂臣,既要看顾太子,还要备着那许多节礼。只是还有一事需要厂臣替朕留心,不然、怕是要酿成大患。”

  姬倾神色一凛,一撩衣摆利落地跪下,腰杆孤直、磊落无惧:

  “为皇上分忧,是臣与东厂的荣幸。”

  皇上倾身虚扶了一下,眉头微皱:

  “是和亲人选的事。”

  姬倾正缓缓起身,听见他的话,了然地笑笑:“皇上是舍不得公主?”

  皇上哈哈笑了,往圈椅里一靠,信手挥了挥:“怎么可能,朕是天子,天下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女儿天生便肩负职责,和亲便是她的职责之一。朕已经想好了,鬼虏虎部比鹰部强大,那必须是嫡亲公主嫁过去才行。”

  他掐着念珠,有些感慨地摇头:“可惜了,皇后教出来的两个孩子性子都忒好,虎部苦寒贫瘠,柔训嫁过去,也不知能熬多久,笼得住笼不住大汗的心。”

  姬倾便露出些迷惑神色:“那皇上所说的人选……”

  皇上的眉头这才慢慢皱了起来,他阴着脸、盯着面前的茶盏,眸光沉得几乎要把薄玉压碎:

  “朕本来听了谢太傅的话,已经挑了柔训和昭王的女儿去和亲。结果他那给人添堵的儿子偏要跟朕和他老子作对,联合京中士子联名上书,说弘王郡主心怀大义、女中豪杰,要她以身垂范前往虎部和亲,震慑虎部、为京中儿女表率。”

  姬倾这才勾起点笑,摇摇头叹息:“皇上息怒,谢太傅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晚节不保。”

  皇上伸手摩挲着茶盏,若有所思地掐着念珠,脸色沉如暴雨来临前的雷天:

  “这谢璀向来对柔训有些意思,若说他是儿女情长,朕也就原谅他了。但他偏生为何要提弘王郡主?京中有那样多宗室贵女,为何偏偏要为她发声?”

  姬倾微微一怔,挑起长眉:“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冷笑一声,手指轻轻在椅子背上敲打,眸光压下来、森冷刺人:

  “朕就知道弘王府是不安分的,那郡主自小带兵打仗,一介女子,却能与鬼虏人周旋数年、胜负难分,想来是有些才智和心思的。”

  “谢璀是个绣花枕头,他绝不可能是自己想到替弘王郡主扬名的。朕瞧着,定是那郡主见弘王府式微,干脆兵行险招,去了鬼虏天大地大,她若是再与鬼虏大汗联手,那朕的大胤岂不是要易主?!”

  姬倾静静地听他说完,才从容一笑:“皇上韬略,是臣等不能及的,但郡主是个粗人、谢璀是个草包,只怕更是想不到这层面上。臣倒是听闻,谢璀与郡主曾有婚约,许是谢璀急着攀附皇室,所以借机想逼走郡主呢?”

  皇上一愣,倾过身子来,手掌撑在膝头,一脸匪夷所思:“谢璀和弘王郡主?”

  他嘶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那倒也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正好断了他攀附柔训的心思,也显得朕体恤弘王府,为郡主谋了个好亲事。”

  姬倾的睫影不可察觉地一颤,他刚要说话,皇帝却又骤然阴沉了脸色,他抬手掐住了桌角,像是自语般低冷地摇头:

  “不行。”

  “她手里虽无兵权,但在西境名声甚大,又颇有胆气,更能狠得下心。绝不能让她再嫁进权臣大户,否则狼子野心、随时会反咬朕一口。”

  皇帝仿佛在脑海中将京中各族梳理了一边,最后缓缓摇头,声音沉冷得像滚滚闷雷:

  “弘王府从来都是朕的心腹大患,哪怕只剩下个女人,也叫朕寝食难安。”

  “她不论嫁与了谁,只怕都不会安分,这样的坏苗子……留不得。”

  姬倾的脸拢在影子里,隐隐绰绰、眼里见不着一点波澜。他慢慢朝皇帝躬身抱拳,声气沉静:

  “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

  皇帝这才露出些笑影,那脸上的深沉便消散了些,整个人仿佛松散了忧愁、神清气爽:

  “这偌大京城,只有厂臣与朕同心,旁的人都是废物,一气儿给朕添堵。”

  他说着,笑容舒畅地起了身,拍了拍姬倾肩头:

  “厂臣也别急,朕不能落下那谋害忠良的名声,等西境的人到了,想个法子栽到他们头上。朕再宽宥了他们,柔训嫁过去,大汗便也得给几分面子。”

  姬倾微微倾身,笑得恭敬:“皇上深谋远虑,臣等钦服。”

  皇帝一背手,大步朝外头走去,只抛下一句含着笑的话:

  “太子还请厂臣看顾,朕繁忙、恐怕不得空再来了。和亲的事你多费心,其余的、朕等你的好消息。”

  姬倾噙着笑、抱着拳,躬身目送他离开。

  直到那明黄的影子消失在东宫的大门外,他脸上的笑容才一丝丝沁进寒风里,弥散得干干净净。

  禅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厂公,是时候了吗?”

  姬倾负手而立,冰白的下颌扬起来,眉眼飞扬间、是霜雪般凛人的睥睨:

  “且容他几日,眼下若是动了手,只怕鬼虏和恪王得利。”

  禅悦俊秀的脸波澜不起,唯有垂下的眼帘,看着有片刻的失落。姬倾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声气清冷:

  “咱家说过,每一个人的沉冤都有昭雪的那天,咱们等了这样久、不急这十天半月。”

  禅悦再抬起眼时,眸中又是那样恭敬端方的笑意,清异秀出、温文尔雅:“厂公时常教导禅悦要八风不动,禅悦一时心急便忘了,以后还要多历练。”

  姬倾轻轻叹了口气:“你原本也是被人伺候的,如今这样,难为你了。”

  禅悦的唇角颤了颤,最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姬倾便两边扫了一眼,噙着点笑、偏过头来:“虽还不能动手,但可筹谋一二了。你去个地方,取个东西。”

  他说着,附在禅悦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禅悦垂着眉眼笑得温顺:“是,厂公。”

  姬倾拍了拍少年纤弱的背,笑着嘱咐:

  “切记戴好面罩。”

  ……

  “郡主,咱们来晚了。”

  锦衣卫千户抱拳禀报,司扶风叹了口气,翻身下马便往那破庙里走。

  千户跟在她身后轻声道:

  “方才查问了周边窑子里的老鸨伎子,都说近半月破庙里的确住了个俊朗的后生,背着刀、性格凶狠不理人。”

  “但他从前夜出了门,便没有再回来过。”

  司扶风掀开那卷在地上的被褥,破败的棉被硬得能敲出声来,里头掉下些细长的布条,她用寂灭天挑起来,对着光看。

  藏青的布条上有深浅的斑驳。

  “他受伤了。”司扶风上下打量着布条,若有所思:

  “伤得不轻。”

  千户便记下线索,两个人领着十来个锦衣卫继续在佛堂里搜寻。

  不一会,便有个年轻机灵的小旗喊着:“郡主,千户大人,这边有些东西!”

  哗啦一声,是锦衣卫们挪开了铺着破烂油布的供桌,后头的泥台子被敲下来几块砖,露出里头黑洞洞的空间。

  千户举着火折子,司扶风用寂灭天往里头探,碰着个软乎的东西。她用枪刃一拨,那东西滚动着撞在台子边缘。

  小旗惊了一跳:“这是谁的脑袋?”

  司扶风望向周边的锦衣卫们,锦衣卫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此人。她俯身往里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时,眸光有些沉:

  “里头还有,劳烦各位尽快清一清。”

  佛堂里很快响起了凿子和锤子的敲击声。

  一颗颗头颅被锦衣卫捧着,上菜似的鱼贯而出,根据腐烂的程度,一排排整齐地码在地上。接着还清出些遗物,有断裂的刀刃、有鱼竿、还有念珠。

  零零总总分列在头颅边上,叫人看得缭乱而头疼。

  司扶风面色凝重地扫过每一颗头颅的脸,但不等她找出些线索,里头又传来锦衣卫的喊声:

  “还有!”

  司扶风看过去,只见那小旗领着属下,两只手抱了满满的小木牌往这边走。

  她接过来一看,打磨光滑的木头上,用粗狂的刀工刻着些不明所以的字符。千户凑过来,一一念过去:

  “屠维、上章、昭阳、赤奋若、执徐、大荒落……”

  他微微一愣:“这不是天干日支吗?刻这个做什么?”

  司扶风握着木牌的手却慢慢攥紧了,她死死盯着手里的木牌,目光像是凝固了一般怔忪。

  她喃喃动着唇,仿若自语:

  “在军中,有一种人,他们不能以本名见人,便以天干地支为名。”

  “他们负责勘察刺探,是军队的先锋和趟雷者。”

  “他们便是斥候。”

  她翻过木牌,上面有陈年的血渍,已然渗透进了木牌深处,化为一道暗色的瘢痕。

  她侧过脸,恍然大悟地看向那些尚在腐烂的头颅:

  “这些头颅,是祭品。”

  垂下头、看向手中陈旧的木牌,司扶风的笑容有些苦涩、声音微微地颤:

  “至于它们……”

  “是斥候们的灵位。”

第40章 慈悲骨  慈悲这样脆弱的字眼,又为何能……

  玉白的指尖掠过一方方木牌, 最后悬停在血渍斑驳的布条上。

  姬倾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受了很重的伤。”

  司扶风也皱着眉点点头:

  “我一直觉得奇怪,之前敌人对我们的动向那样关心, 以至于我们才找上宋培然和陈家,线索就被掐断了。可自陈川之后,我们似乎没有再受到更多的阻挠, 仔细想想,会不会是有人牵制了他们的精力。”

  “那个人也许直面过他们,也许比我们更接近他们的巢穴,所以敌人才不得不分神于他身上, 自然对我们放松了警惕。”

  姬倾拾起一枚木牌,眸光垂落其上,言语里全是深长的叹惋:

  “极有可能。若我是敌人,亦不会把主力放在京城。这里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枢机所在, 太容易引起注意、也太容易覆灭一切准备。何况京畿周边有数省, 将力量散布储备于其中, 不仅能让搜捕变得困难重重,也能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调动至眼前。”

  “所以他们留在京中的人手必然是有限的, 且应当都肩负要职,不到万不得已, 不会随意舍弃。比如殿前的元峤,比如刘平府上的死士。他们一定知道不得了的秘密, 所以才会在执行任务之前, 用上危险度极高的悬针。”

  “哪怕任务失败,他们也吐不出一个字。这样忠诚、聪明、且无惧生死的人,想必敌人手下也并不多得。”

  司扶风缓缓抚摸着血渍斑驳的木牌,她的眸光一点点坚定起来, 像凝聚了明光的水晶:

  “那些头颅已经画了画像,让锦衣卫散到坊间去辨认了。花也在绘制,等一有结果,我和柔训就拿去询问。”

  “也许我们越靠近敌人的刀锋,能见到的伙伴也就越多。”

  “我一定会找到他们,不论生死,这条路、不能再让谁一个人走。”

  姬倾望向她,缓缓绽开一个温柔地笑,他抬手、按住了司扶风的肩头,正要说话,镂花门上却传来急促的拍打声。

  跟着响起的是宫人颤抖的哭腔:

  “厂公、厂公,请您快来看看,太子他……”

  姬倾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他和司扶风对视一眼、同时冲向了门外。

  两个人疾步穿过木回廊的时候,有急惶惶地宫人们端着一盘盘汤药银针穿梭而过。而从寝宫出来的人手中,白色绢布堆积在黑色漆盘里。

  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刺得人眼眶微痛。

  姬倾的喉头不可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他一把摔开厚重的帘子,寒气逼人的质问在寝宫里回荡:

  “太子病情如何?究竟可以再撑多久?”

  孟太医领着一群医官,乌压压地跪在姬倾的皂靴前,姬倾的唇冰冷地抿了抿,最后只是压着满腔的怒火和哀意,咬着牙关:

  “诸位是大胤最优秀的医者,咱家不求你们妙手回春,只求让太子再熬几日,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太医们一个个次第俯下身,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却没有人说话。

  司扶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看向床边不断替太子擦拭着口鼻的柔训。柔训雪白柔软的纤手里,白雪绢布被涌出的热血浸透。

  于是柔训握紧了他手,一遍遍静静地重复着:

  “伯玉哥哥,我还在这里。”

  “我不会走的,你别怕。”

  隔着纱帘,司扶风看见司伯玉起伏着青筋的手艰难地动了动。不断有血随着他的呼吸从肺腔和口鼻里沁出来,像一道带走时间的涌泉。

  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已耗尽在了与死亡的对峙中,唯有颤抖地指尖指向了帘子外,无声地呐喊着最后的愿望。

  姬倾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不可自制地微颤:“你放心,摇光在回来的路上,你再等他半天,最后半天、他马上就到。”

  然而那指尖依旧朝向窗外,腥甜的热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一朵朵喷溅出来,溅在他空茫的眸子上,血泪一样缓缓滴落。

  柔训便是在这一刻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她忽然起身奔向了帘子的方向。

  飘摇的裙摆上撒满了斑斑血渍,与洒金的浮光渐次穿插,像一只只垂死舞动的蝴蝶。而被蝴蝶围绕的少女奋力地撕扯开帘子,刺目的光一刹那倾泻而下,宛若白茫茫的急流。

  她便在这急流中逆身而上,扑向了木叶翻飞的柿子树。

  司扶风和姬倾的眼睛同时睁大了,他们看见那温顺如绵羊的少女抄起了墙角的木杆,以拼尽全力的姿态,逆着阳光、朝低垂的枝头狠狠砸了下去。

  橘黄晕染的果实在枝头剧烈的摇晃,随后一颗颗砸落下来,宛若陨星的雨。而柔训毫不犹豫地俯身抱起那些果实,跑回司伯玉床边的时候,因为地面的光滑而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她的膝头磕在地面“咚”一声闷响,但把那冰凉饱满的果实放进司伯玉掌心时,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又沉静:

  “伯玉哥哥,我去喊仲瀛哥哥和叔衍来,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她起身的动作被人拦住了,姬倾垂着眉眼,冷白的脸拢在暗影里,声音冷冽如刀:

  “二档头、三档头,你们去请两位殿下。”

  “若是不肯,打断了腿也给咱家拖过来!”

  “一切后果,咱家来担负!”

  他前所未有的喝令回荡在空旷寝殿里,那暴怒的声浪撞在四壁,连司扶风也为之一震。

  帘子外传来两位档头领命的声音,而姬倾朝她伸出手,笑容牵起来的时候,连眼睫都在微微的颤抖:

  “我们……我们陪着他。”

  司扶风大步迈过一卷卷散落在地面的红白绢布,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尖难得的冰冷,在被她握紧的一瞬间,仿佛剧痛般攒紧了她的手,像是在疯狂汲取温度。

  姬倾沉默而幽长的声音飘下来,摇摇晃晃落在满地跪伏的太医们面前:

  “你们退下吧……”

  太医们互相对视着,宽大的衣袍下,有扑簌簌的颤抖。

  急促的喘息在纱帐中起伏,破碎的呻吟中,司伯玉温润的声音已然面目全非,仿佛渗透了砂砾般、在空气里嘶哑摩擦:

  “别……”

  司扶风转过脸看向太子,血从他的口鼻里往外涌,漫开在他的脸上和枕间。

  太多了,血已然擦不干净,他几近透明的脸上浸透了自己的血,却还在拼尽全力吐出烧灼撕裂的呼吸:

  “别……”

  姬倾攒着她的指尖动了动,仿佛一个痛苦而悲冷的颤抖。他的喉间艰难地起伏,最后骤然转身,撩开衣摆,僵直着脊梁跪了下去。

  他望向太子,抱拳的时候,眉目间写满了坚决的悲意:

  “臣答应太子,若您不在了,在场的医官和宫人,绝不让他们因天子之怒而被牵连!”

  颤抖地医官们纷纷一震,他们睁大了眼睛互相对视,在一片沉默里,有人带着哭腔伏下身去:

  “谢太子慈悲……”

  于是那哭声便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它们汇成一片哭泣的海,奔向纱帐后濒死的青年。

  司扶风忽然明白了那个“别”字的含义和重量,那样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替面前的人们,挡住了死亡。

  明明如此单薄的身骨,连自己的病体都支撑不了,但却能在死亡面前挺直了脊梁,替他人抗住灾难。

  世人都说神佛慈悲,可不曾被神佛垂怜过的他,为何懂得慈悲?

  慈悲这样脆弱的字眼,又为何能抗拒死亡?

  司扶风茫然地被哭声淹没,她看着斜掠而来的光剪出司伯玉干枯起伏的影子。

  他所身处,即是地狱。他所身处,方是人间。

  忽然有人站起了身,她望过去,却是孟太医。孟太医抱紧了拳,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朝咬着牙跪得笔直的姬倾朗声道:

  “下官有最后的办法,愿为太子、冒死一试!”

  他身后,有人发出错愕的惊呼:“孟太医,你……”

  孟太医没有回头,他沉声、声音微颤:

  “下官知道,下官的针下去,若是太子没熬住,那下官就是千古罪人,死不足惜。”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着头:

  “但太子为下官求一条命,下官无能,只能尽力为太子、求一个圆满。”

  姬倾沉沉的眸光落在了纱帐后,那随时便能破碎的影子在他眸中浮动,片刻之后,他的眸光冷了下来,起身时声音又是那样的凛厉干脆:

  “闲杂人等退避,孟太医即刻施针,任何结果咱家担负。”

  他大步朝寝宫外走,曳撒上的流云动荡流淌,仿佛在天际搅动的雷暴。司扶风下意识朝他伸出手,却又低头看向司伯玉,眉眼里全是焦灼。

  柔训抬起头,抓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温柔地笑:“这里有我,你先去陪陪厂公,有事我会喊你的。”

  司扶风犹豫地看向太子,柔训便笑了,歪歪脑袋:“扶风,你要相信我呀,我可是姐姐呀。”

  司扶风这才牵起个苦涩的笑,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分开往外涌的医官们,大步朝姬倾追了过去。

  姬倾走得极快,她脚下踩着寒风朝他跑,大喊着他的名字:

  “姬倾!”

  那清脆的喊声回荡在满园枯败的海棠枝上,两边侍立的宫人一震,纷纷颤抖着跪了下去。

  姬倾的脚步顿住了,他低着头、没有回身。司扶风便绕过去,他却又别开脸,声气淡淡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要去给太子……预备丧仪。”

  司扶风怔了怔,她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把拉住了姬倾的手。姬倾却暗地里使劲,把手往回抽,硬生生不肯看她的眼睛,只有唇角一点自嘲地笑:

  “他生前不曾受过皇家的眷顾,如今、却要成全皇家的体面。”

  “而我这个朋友,不但留不住他的命,还要比所有人都早早地、预备着等他死。”

  他执拗地要把手扥回去,司扶风叹了口气,干脆松了手,一把搂住了他。她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姬倾微微睁大了眼睛。

  司扶风把他连人带胳膊圈在怀里,扬起脸,眉眼里全是安静:

  “这不是皇家的体面。”

  “既然是为朋友准备,那便是朋友之间最后的心意。”

  她的手沿着他的胳膊滑下来,再一次攥紧了他的手:“我和你一起,便是你我最后的心意!”

  姬倾垂着眼,眸光缓缓落在她脸上。

  他沉默了很久,指尖轻轻动了动,终于握紧了她的手。

  有一点冰凉落在了他的鼻尖上,那雪白的晶莹化开,留下些许温热的水痕。

  很快、便有第二片雪白悠悠摇落而下,三片、四片,连绵成京城的第一场雪。

  雨是天地的眼泪,而雪是沉默。

  大雪之后,故人的温度、就要辞别这人间。

第41章 遗玉  那些人间仰望的阴晴圆缺,一直都……

  宣王从太子寝宫出来的时候, 手里捧着个圆圆满满的柿子。

  那光滑的果实上沾着些暗色,血渍干涸了,只留下个残旧的指印。

  二档头正帮着司扶风准备雪柳, 看见宣王慢慢地走过廊檐下,便抱了拳问安。

  宣王像是怔住了,盯着那柿子, 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他才轻轻叹了一声,也没抬脸,就那么愣愣地问:

  “扶风姐姐, 我哥可有同你说什么?”

  “我哥”这个称呼,让司扶风也沉默了片刻。最后她摇摇头,轻声问:

  “伯玉哥哥似乎只是想见见您和恪王,我见他的时候, 他病势很急, 说不出话来。”

  司叔衍慢慢合拢了手掌, 把柿子包裹在掌心,他望着回廊外渐盛的雪, 竟也显出了迷茫的神色。就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做回了一个平凡少年:

  “太医说, 因为施了针,我哥吊着一口气, 说不了话了, 他只能再撑三个时辰……”

  他说着,轻轻合上了微红的眼眶。

  这件事,于他而言应是喜悦的,他那样渴望金色的王座, 以至于每天每夜都在煎熬。

  但到了这三个时辰,他却头一回希望,时辰这个词、能代表永远。

  司扶风的耳边只回荡着“说不了话了”这几个字,她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雪柳,微微眨动着眼睛,像是在自语:

  “啊……可是,伯玉哥哥说,至少这一次,要好好道别。”

  “他说他还有许多话……”

  然而面前的少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攒紧了手里的柿子,默默地问:

  “恪王殿下呢?为什么还没来?”

  二档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咱家请的您,恪王殿下是三档头去请,怕是没那么容易请到。”

  司叔衍沉默了一下,收起那枚柿子,轻声道:“我去请。”

  少年大步穿过回廊,消失在了风雪尽头,而司扶风还在盯着手里的雪柳发呆。

  二档头叹了口气,轻声喊她:“郡主?!”

  司扶风一个激灵回过神,有些艰难地笑笑:“想事想忘记了,答应你家厂公帮忙的,现在看来、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二档头却笑了,他拍开栏杆上的薄雪,示意司扶风同他一起坐下来。

  司扶风叹了口气,坐着拨弄手里的雪柳,眉目间便有些寥落。二档头却摸出火石点了烟斗,衔在嘴里、灵巧地编起雪柳来。那大剌剌的模样,倒像个什么都会的庄稼汉。

  他说起来话来也豪爽干脆,让人听着、心里便舒坦些:

  “太子于咱家,也算得故人。”

  “成嘉四年的时候,咱家才进宫当洒扫太监,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手脚不利落,做坏了事,被大太监绑了扔在太液池边上,等着湖面结冰、就可以把咱家活活冻在里头,做成个冰雕。”

  “那时候先周皇后病重,怕太子过了病气,就不让太子在身边待着。他年纪小,跑出来哭,结果被冻得半死的咱家吓了一跳。”

  他说着,仿佛想起当年的情形,便笑着摇了摇头:“他身边那个大宫女让他别多管,但太子不肯,巴巴地找来大太监,硬是把咱家凿出来了。后来又托人送了药来,咱家这条命才算保住了,只不过两只腿、每每到了雪天犯疼。”

  他一边在柱子上磕了磕烟灰,一边感慨地笑:“这也就罢了,谁还没个一时的善心呢。但郡主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每每碰见厂公,太子还能多问一句,问咱家这腿、可好些了。”

  司扶风看见他黝黑的大掌啪一下落在膝头上,揉了揉、指节微微扣紧了:“咱家不是您这样的英雄,也没有厂公那样的才智,咱家是个粗人,却能得太子惦念,已是今生的福分了。”

  司扶风动了动唇,满肚子沉着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二档头便接过她手里的雪柳,目光穿过风雪,一路望向红白斑驳的城池之外,绵延在天际的雪线:

  “咱家没读多少书,做不得什么大事,但咱家也能折一支雪柳,送太子走得安宁。”

  他复又叼上烟斗,在那明灭的光里,眯着眼睛编着雪柳,声音里是含糊的笑:

  “反倒是厂公和您这样的人物,总是为难自己,觉得自己没帮上忙。”

  他拍了拍司扶风的肩,把叠好的雪柳递给她,笑着叹了口气:

  “这么些年,您和厂公是望着山河的人,而太子和百姓是望着你们的人。”

  “别总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有些时候,别人瞧着你们的影子,就是最大的安心了。”

  ……

  浅紫的暮色笼罩下来的时候,宣王沉着脸走了进来,三档头跟在后面,一身的雪。

  司扶风与司叔衍错身而过的刹那,看见他手背有乌青的痕迹,她正想说话,少年却闷着头走开,坐在了廊檐下,盯着地面不出声。

  她一转头,对上三档头的苦笑。

  三档头摇了摇头,压低了声气:“咱家在宗人寺外头求了许久,后来宣王殿下一个人骑马来了,踹了门进去就开始打恪王殿下。”

  “恪王殿下当然是打不过宣王殿下的,但是不知怎么的,恪王殿下就跟疯了似的开始大笑,然后宣王殿下脸色就冷了,拳头也停住了。”

  “咱家瞧着他的脸色,便觉出些难过来。然后他抓着咱家,拧头就走,咱家还说绑了恪王来,但他只说了句‘没意思’,便拖着咱家回来了。”

  司扶风望着少年的背影,有薄雪缓缓落在他肩头,他明明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此刻看上去,肩膀却是那样稚嫩单薄。

  她身后有风微动,是姬倾拿了两件大氅,一件递给她,一件走过去、俯身披在了少年身上。

  司叔衍没抬头,只是默默用力按着手背上的淤青,轻声说了句:

  “司仲瀛不来,父王也不来了吗?”

  姬倾替他拢着大氅的手顿了顿,脸被墙头的影子遮住了,声气便淡淡的:

  “皇上繁忙。”

  司叔衍没再说话,只是从腰后掏出个柿子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叹了口气:

  “我想坐会。”

  司扶风和姬倾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出声,撩了衣摆,坐在廊檐下陪他。

  院子里设着惊鹿,虽然飘了雪、但小池塘还没结冰,那水流汨汨淌过竹筒,竹筒便一头轻、一头重的敲着。

  一下一下,敲在逐渐迫近的夜色里。

  星子一颗颗升起来,司扶风的心就一点点沉下去。她先头还在数着惊鹿的敲击声,到最后,连数字也忘记了。

  直到夜色彻底暗下来,弯月凉得刺眼的时候,门外才传来了急促地马嘶声。

  司扶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然而这一回,姬倾比她更快。

  他站起来的刹那,身上的薄雪猛地抖开,随着他大步奔跑的速度,洒满了回廊的地面。

  门外有银灰的影子闯进来,差点与他撞在一处。

  那高个美人身上背着个厚重的被褥,他的腰肢被压得佝偻,看见姬倾的那刻,皱了眉抱怨:

  “你可不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姬倾在他肩头用力捏了捏,一把接过那被褥,说了句:“我来!”

  被褥里传来一个熟悉又明亮的声音,气息有些虚弱,但那要强又心虚的口气,却是司扶风再熟悉的不过的耿直:

  “干什么干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两个男人背来背去?”

  然而姬倾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扛在了背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散开了些,里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皱得要在额头刻出痕迹来,嘴里还在念念叨叨:

  “我自个能走,让伯玉看到这样,岂不是又要担心?”

  “他怎么样了?你是骗我的吧?”

  “他会好起来的对吧?”

  姬倾没说话,只咬着牙背着他,一路穿过回廊下、掀起的冷风撞得铁马叮当响。

  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司摇光猛地睁大了眼睛,朝她伸出手:

  “扶风!”

  司扶风有一千把火在心里烧,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掀开那被褥,看看司摇光究竟怎么样了。但是她别过脸,死死咬着唇,指着寝宫的手在颤抖:

  “太子!你去见太子!”

  她的喊声在寒风里打着颤回荡,就是这么一刹那,司摇光意识到了什么。

  他明朗的笑容骤然沉了下去,抓着姬倾的衣襟时,手背绷起了青筋:

  “你为什么不是骗我?”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万次,说姬倾逗他玩,说太医都是庸医。

  可是这一次,没有人骗他,除了他自己。

  姬倾背着高大的青年,司扶风在后面扶着他,三个人一路逆着寒风奔进了寝宫。柔训听见了急促地脚步声,冲过来掀开了帘子,替他们揭开了万水千山之外、最后的阻隔。

  姬倾跪倒在床边的时候,司摇光几乎是从他肩头滚了下来。他趴在床沿,一把撕开了纱帐,裂帛的哀鸣后,露出了司伯玉几乎透明的脸。

  司扶风听见了司摇光的大喊:

  “伯玉!”

  “伯玉是我!”

  “我回家了,我回来看你了!”

  “你不是总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吗?你说呀,我回来啦,我有好多好多时间可以听你说,你快说啊!”

  他的喊声一阵比一阵巨大,然而司伯玉空茫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司扶风望着他的脸,几乎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司摇光勉强地撑起一个笑容,晃着太子的胳膊时,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无措:

  “伯玉,你的海棠还没开花呢,我还没看到你亲手种得海棠花呢!”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急惶惶地掏出块闪闪发光的石头,那无云天空一般澄澈半透明浅蓝色,是草原大河里特有的云母。

  司摇光把那云母塞进司伯玉手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地围拢:

  “西境的石头!西境的石头我带回来了,拿来跟你换海棠花了,你起来花就开了呀!”

  “你起来!”

  就在司摇光抓着司伯玉的手颤抖地微笑时,姬倾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亦和太子的手扣在了一起。

  三只手交叠着,姬倾深长地呼吸,眼睫拼命地颤,慢慢牵起一个微笑:“我们都在,我在、摇光在、你也在。”

  过了许久,司扶风看见那枯瘦的指尖动了动。

  像是终于攥紧了握不住的命运。

  一点微笑从司伯玉的唇角浮出来,宛若苍山间浮起的远烟。

  司摇光的脸上才露出些笑影,青年那单薄的胸膛里却长长呼出口气来。

  轻飘飘地散在了天地间,就这么绵长又短暂的刹那,然后他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像是花瓣委落、露草凋零。

  “伯玉……”司摇光睁大了眼睛。

  笑容凝固在青年琉璃般美好的容颜上,他未尝过苦涩的时候哭着来到人世,但尝尽了人间苦短后,却能笑着离开。

  他有千言万语想对挚友说,却在听见熟悉的呼唤以后,安心地走向了群山。

  即便最后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但我听见了。

  你们回家的声音。

  那是我远眺万水千山,夜夜乞求的圆满。

  司摇光慢慢攒紧了挚友的手,他的脸上挤了挤、想要挤出一个笑。姬倾握紧了他的手腕、捏了捏,司摇光便低下了头,把脸埋进了司伯玉张开的手心。

  额头抵在他哪怕身在敌营,也藏着匿着,只有一次次酷刑结束后,才敢拿出来摩挲着自语的云母。

  每一次对着它说话,好像都能听见故乡的呼唤。

  低沉的闷吼回荡在寝宫里。

  像一道不甘的雷,却再也劈不开海上的浓云。

  司扶风的喉间梗着咸咸的味道,她抬头看月,月亮好像被水光挡着,于是有些模糊。

  今夜并非满月。

  但月亮并不在意,它在无数个孤零零的夜晚圆了又缺、缺过又圆。

  月亮本没有圆缺,它的圆满和缺憾,都在望月之人的眼里。

  那些人间仰望的阴晴圆缺,一直都是它孤零零的圆满。

第42章 夜之谋  贫瘠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

  成嘉二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是夜,京城大雪。

  那是哀悯太子辞世的日子。在后世的记忆里,他是个平凡而病弱的太子。

  史书上只记载了那夜的钟声, 彻夜不眠、回荡在飘摇的大雪里。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光照亮了京城的巷陌,钟声才缓缓摇落了它的余音。

  那一晚悲悯悠长的钟声,仿佛在为奔赴九嶷的亡灵开道, 仿佛在呼唤乘着仙鹤远去的故人、再看一眼这雪满人间。

  但只有司扶风知道,敲钟的人跟钟声一样,他一夜未眠。

  到最后,姬倾的手掌已经磨出了水泡, 虎口上裂开了冻得发紫的口子,沁着殷红的血。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低垂着眉眼,仿佛一尊冰雕, 奋力地敲响彻夜的丧钟。

  清晨的阳光被钟楼的挑角挡住, 破碎的倾泻下来时, 姬倾才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钟槌。他的手筋疲力竭的滑落下来,钟槌上暗色深浅, 全是斑斑血痕。

  司扶风咬着唇,轻轻拉起他的手, 替他挑开木刺,简单地包扎。

  姬倾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朝她走了一步, 那笔直桀骜的身体就像骤然抽干了气力,整个人靠在了她的身上。

  他比她高许多,身体沉甸甸地压下来,但她却支撑住了, 没有一点踉跄。

  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耳朵贴在他胸膛,听着那沉静的心跳。

  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白色的浪很快没过了墙垛。过了许久,她甚至以为姬倾已然睡着了。

  然而他比风雪更安静清冷的声音落了下来:

  “我还要回宫里,主持太子的丧仪。”

  司扶风点点头,脸颊在他胸口的绣银上蹭了蹭,姬倾便伸手拢住了她的侧脸。

  他的手僵硬而冰冷,那玉白的颜色里泛着紫,看上去倒像一块真冰。

  司扶风按着他的手,往自己暖融融的脸上压了压,姬倾的声音便很轻很软的飘下来:

  “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

  “有事随时去找你,”司扶风抬起脸,眸光澄澈的落在他脸上,全是柔软的笑:“我知道。你也要知道,我随时都在,你有任何事、也要随时找我。”

  姬倾沉默了片刻,郑重而轻缓地点头。

  她牵着他走下钟楼,送他上了马。

  姬倾伸手拨开她额前垂落的发丝,眉眼垂着、看不见里面的眸光,唯有声音和雪一起飘落在天地间,寂寥疏旷:

  “我只有你了。”

  司扶风握住了他的指尖,点点头微笑:

  “我知道。”

  “我会一直在的。”

  直到姬倾疏冷的影子消失在大雪尽头,她手掌里的冰冷似乎还没有消散。

  像一道凉丝丝的烙印。

  二档头裹了件鼓鼓囊囊的大袄子在钟楼外等她,他蹲在墙根底下抽着烟斗,烟草一明一灭,照着那张豪迈脸庞,看着爽朗亲近,只像是谁家的老父亲、哪里像个番子。

  他看她过来,便举了伞来接。司扶风有些歉意地笑:

  “难为您等了一夜。”

  二档头拍了拍她肩膀哈哈地笑:

  “郡主身手再好,也是个小姑娘,这是同我们厂公一起出来。若是与别的男人晚上出去,咱家早该带人把京城翻个底朝天啦。”

  司扶风也笑了,赧然地摸了摸后脑勺。二档头是个热心肠,一路上走着,还嘱咐她年轻时不能仗着身体好就可劲地淋雨淋雪,回头老来骨头疼。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沿着禁宫的外墙往提督府走,朱红的墙上漫着白雪,间或有横斜的疏枝探出墙来,上面点缀着红梅斑驳。

  像是落不下的血泪。

  时辰还太早,街上没有几个人,提着两个竹篮的妇人与他们错身而过时,司扶风便不由得多看了一看。

  她的篮子里,都满满地装着纸元宝。

  像是不敢靠近禁宫,妇人在不远处的街角放下了手里的一个竹篮。她朝禁宫的方向跪下,脑袋嗑在雪里,重重拜了三拜。

  司扶风和二档头同时顿住了脚步,二档头幽幽叹了口气:

  “百姓里也有记得太子的人呢。”

  司扶风沉默了一会,抬头时脸上有寥落的笑:

  “她不敢在禁宫脚下烧纸,我们过去拿了,回头替她带到宫里烧了吧。”

  二档头道了声好,他们不想惊着妇人,等她转身离开了、才缓步踱过去。她俯身拾起篮子,篮子里堆满了元宝,尖尖翘翘、伶仃孤独。

  她在被罗灰子的田里见过这样的元宝,而那时、她还只需要给一个人叠元宝。

  她便对着那元宝叹气。

  二档头却“哟呵?”了一声,盯着她手里的元宝,眼中却露出些惊喜和怀念的意味,他从篮子里捡起来一枚,在指缝间转了转,叼着烟斗笑起来:

  “这位应当是宫里的老人了。”

  司扶风愣了愣,目光落在那尖尖的元宝上,微微歪着脑袋:“有什么讲究吗?”

  二档头摇摇头,感慨地笑:“没什么讲究,不过是想起些旧事。这种尖尖的元宝啊,现在没人折了,这是当年先周皇后还在的时候,宫里才时兴这样折。”

  “先周皇后最是节俭,连宫里的祭祀丧仪也务求简朴,她那时教宫人们把纸裁成两半,一张纸便可叠两个元宝。只不过叠出来尖尖的,不大合贵胄们的意思,所以她后来不在了,也没人这么叠了。”

  司扶风听了,望向那妇人沿着墙根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叹息:“那她也许是先周皇后在时的宫女吧。”

  二档头循着她的眸光看过去,眼中细细描摹着妇人婉约的身姿。

  恰好一阵疾风,吹得枝头一沉、细雪纷纷扬扬,妇人斗篷的兜帽被那枝桠挂住,扯落下来一些。

  露出了发鬓间颤动的翠翘。

  二档头的眼神便有些怔忪了,他垂下眼,难以置信地自语:

  “那不是先周皇后的东西……道是咱家看错了?”

  司扶风沉默了片刻,脑子里不知为何,反复浮出被推平的山神庙前、未能燃尽的元宝。

  她微微皱起了眉,低声问二档头:

  “先周皇后身边放出去的宫女多不多?”

  二档头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别说多不多了,据说成嘉三年之后、内庭活下来的宫人就没几个,咱家那时得亏还没进宫,不然您可见不着咱家。”

  他指了指妇人摇曳在雪里的身影,眯了眯眼:“咱家之所以记得那个翠翘,是因着就在咱家进宫以后没多久。宫里闹了件事儿,说有人偷了那东西,画了图让合宫太监宫女全部来认。”

  “最后在先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那里找到的,先周皇后叫人把她打死了,满宫人几乎都瞧见了。”

  他说着,思忖着摩挲了一下烟斗,声音便轻了:“不过许多年了,那东西又是先周皇后做姑娘时就戴着的,不是宫里物件,指不定别家官宦小姐也有呢。”

  司扶风望着那背影,看了看篮子里尖尖翘翘的元宝,忽然定定地摇头:

  “不对,没有那么多巧合。”

  那个女子的习惯和用度都与先周皇后有关,山神庙前也有这样的元宝,即便是巧合,那也巧合过了头!

  她脸色微变,看向二档头,利落道:“咱们跟上她。”

  二档头是个干脆的人,并不多问,只随了她追上妇人。

  两个人远远地跟着,竟一路从城北跟到了城南。司扶风见风雪大了,正担心二档头的腿,那女子却在城南的一座桥前停了下来。

  她四下看了看,才挽着裙摆小心下了河堤,在那桥柱子前放下篮子来,又是重重三拜。

  司扶风抬头看向二档头正要说话,却看见二档头的脸色整个变了。

  他睁大了眼睛,脸上全是震惊的僵硬。

  司扶风心里灵光一闪,微微挑起眉:“二档头,这里是?”

  二档头沉默了许久,终是牵起个艰难的笑:

  “郡主不是京中人,不知道这桥的名气。”

  “这桥以前年年被水冲毁,三年前,厂公拿活人打了生桩才好了。”

  司扶风并不意外,只笑了:“定然是和厂公作对的人吧。”

  二档头望向那桥柱,水里结了浮冰,磕在桥柱上、发出清泠泠的脆响,他摇头苦笑:

  “不算是,也算是吧。”

  司扶风正满头雾水,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冰冷的河水里,桥柱经年浸泡在那水中,潮湿幽冷,爬满了滑腻的青苔。

  他的声音便凝了那幽幽寒意,苦涩而深长:

  “填在桥柱子里那个人,也算雷霆贯耳,就是不知郡主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号。”

  “他是咱东厂的前任提督。”

  “罪人郁玟。”

  ……

  “你听说了小汗术仑和他的儿子伊勒德的事吗?”

  风从雪山呼啸而来,漫过军帐的时候,火光与夜草一同起伏,像一片涌动着星光的海浪。

  沙沙作响的风声里,胡尔特部落和乌蒙部落的小汗一边往金帐走,一边压低了声音私语。

  乌蒙小汗看了看那些守在军帐前的汉子,火光跳荡在他们黝黑的脸庞上,闪动着精壮威严的光。

  他的声音不由得放得更轻了些,手下意识盖在口鼻上,仿佛怕草原的夜风把他的声音吹散进别人的耳朵:

  “听说了,术仑和他的儿子好像是背着大汗,跟胤人做了交易。胤人狡猾,他们都死了。但是大汗还是降下了怒火,把术仑一族的男孩全部剥了皮挂在刚杜拉山山口。据说光三岁不到的孩子就挂着好几个,他们风干在山口,看上去就像一排蚕蛹。”

  胡尔特小汗摇了摇头,他的眼睛在火把下闪躲,泛着恐惧的光:

  “不仅如此,大汗把他们的女儿丢给了奴隶们,还把术仑和伊勒德的尸体拖了回来,在肚脐上点了天灯,就挂在那些奴隶的帐篷里,让他们亲眼看着、灵魂不得安宁!”

  掠过深草的风骤然急促起来,那低低的风声呼啸着穿过山隘,呜咽着、像是遥远的地方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火把呼啦啦的扑朔,两个人打了个颤,身上同时泛起了刺麻的寒意。

  他们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恐惧和动摇,于是两个人都别开脸,举着火把、一言不发地往金帐走。然而那怨恨不甘的呜咽声再次响起了,胡尔特一个激灵、唰一声拔出了他的马刀,指了指旁边军帐前的侍卫,呵斥道:

  “快去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大汗的侍卫并不听从他的指挥,只是交叉着双手笑了笑,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

  “是阿拉夫罢了,小汗请收起你的刀,不用害怕。”

  乌蒙和胡尔特迷茫地望向军帐后,那里有一团蜷缩着颤抖的影子,几个少年正踩在他身上,其中一个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狠狠朝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呸,你再敢在外面说你是摩汉部落的子孙,我们就把你这个猴子脑袋砍下来,扔给你的弟弟当球踢。”

  其中一个少年在阿拉夫恐惧的呜咽里哈哈大笑:“他的父母都怕极了他的脸,听说他刚回来那天,他兄弟被他吓得做噩梦。”

  少年们发出欢快的笑声,有人解开衣带,温热地液体洒在了阿拉夫的头上,他捂着脸,瑟缩着往军帐边躲。

  少年们离开的时候,他还躺在湿漉漉的野草中,挣扎了许久、却没有起身。

  乌蒙皱着眉,问侍卫:“摩汉部落的阿拉夫?我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大汗的侍卫叉着手,懒懒地并不想回答小汗们。却是胡尔特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就是前不久,从胤人的都城回来,给大汗送信的那个孩子……”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没有再说话。

  有马队高举着火光疾驰而过,掠过他们身旁的时候,首领的兜帽在风中飘落,晦暗的光线流泻在他光滑如丝绸的长发上,纯金的颜色里仿佛腾起了橘绯的火焰。

  胡尔特举着火把的手一抖,火星子迸溅出来,差点点着了乌蒙缀满珊瑚的胡子。乌蒙一边拼命拍打着瀑布般的胡须,一边用胳膊肘捅捅他:

  “是鹰部的人?阿日斯兰不是也去大胤求亲了吗?来得是谁?”

  胡尔特目瞪口呆地凝视着翻身下马的少年,喃喃地动了动唇:“是阿日斯兰的兄弟,小汗苏日。”

  “他来做什么……”乌蒙话音未落,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

  北境贫瘠。

  而贫瘠的土地上,最不缺的,就是背叛。

第43章 天下伐胤  天下,勠力伐胤!

  苏日脱下了他的披风, 露出里面闪光的银甲。

  金色的长发随着他大步走进帐中的动作,摇曳着令人目眩的辉光。

  他单膝跪于图钦的牛皮大靴前,俯身向他问好。图钦拍了拍他的肩头, 银甲发出冷铁的砰砰回响。

  苏日站起身,那双浅绿的眼睛让人想起春天的湖草,不是阿日斯兰那样令人失神的幽艳,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和野心勃勃。

  图钦喜欢漫着野心的眼睛。

  他伸手示意少年坐下,笑着为他介绍桌边的两个胤人男子:“这位是本汗的军师,来自大胤的天才、杜先生。”

  杜柏岩朝他微微颔首,另一个中年人也转过脸朝他微笑, 那掐着念珠的手合拢起来,晦暗的烛光里、便仿佛流淌着圣洁的诵经声。

  图钦指着他:“这位是恪王麾下的代先生。”

  苏日碧凉凉的眸光在两人脸上来回的扫,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像一只不耐烦的猫:

  “我不相信胤人, 只有阿日斯兰那种废物才会在部落最需要他的时候, 抛下子民们, 和胤人联盟。”

  杜柏岩和代先生都没有说话,图钦的大掌却落在他肩头, 他哈哈大笑:

  “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但是你要知道, 真正能让联盟稳固的从来不是信任,而是利益。”

  代先生朝他倾了倾身子, 儒雅地笑着, 从身后取出一副地图,摊开在桌上。上面用红色的朱砂标注了肩头,一支指向北境防线,一支自大胤内部汇聚、利箭的矛头直指大胤的心脏。

  京城。

  苏日慢慢挑起了长眉, 眸光斜掠过另外三人脸上的时候,便噙了笑意:

  “这是?”

  代先生微笑,点了点地图:“是我们的一点提议。”

  他朝图钦抱歉地鞠躬:“之前与大汗有些误会,是陈家人办事不力,折损了大汗的精兵。请求大汗不要对我们和恪王殿下产生误会,我们抱着善意而来。”

  图钦大方地挥手:“不必在意,本汗的大军并没有遭到损失,不过是几个扔在敌人脚底的耗子,以后再安排便是了。”

  他并不是个气量豪迈的人,但他胃口极好。只要你有足够美味的赔偿,他愿意原谅你的一切。

  代先生便温然笑着坐下,他示意所有人看向地图:“西境防线是大胤最坚固的所在,即便弘王府不在,但蒙衡并不是好对付的,与他纠缠,只会白白损耗大汗的时间和兵力。”

  “但北境防线却是个突破口,鹰部与北境多年只有小摩擦,因此北境的兵力和布防并没有西境那样时时紧绷。同时,北境守将、宣王司叔衍已经离开了。若是大汗迅速拔军前往北境,与鹰部合二为一,那北境防线必然溃不成军。”

  “而我们,将召唤几十年来我们埋下的种子,自京城的后方发难,我们三方夹攻,京城和京畿数省,都将彻底沦陷在我们的战火里。”

  “到那时,群龙无首,大胤便化为一盘散沙,我们再反攻西境,蒙衡没有援军和后方,便成了待宰的困兽。”

  所有人都在沉默,烛火在寂静而疯狂的舞动,良久、只有苏日质疑地开口:

  “你们有多少人?”

  代先生低头微笑,并不明说:“我们虽然苦心经营,但的确仅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从皇帝手里夺走权柄的。但有二位君主从北方牵制他们的注意,我们直攻京城,趁其不备、绝对能一口咬下巨龙的头颅。”

  他微微一笑,宛若讲禅般慈眉善目:“毕竟我们的恪王殿下,才是最应该继承大胤正统的人,有他在、我们便有了勤王的名号。到那时,山河动摇、王权岌岌可危,有他冲锋、便不会有人阻挡我们的脚步。”

  慢悠悠响起的,却是图钦的声音,他把玩着手里的马刀,若有所思地盯住了地图:

  “那本汗有什么好处?”

  中年人取出朱砂,用指尖沾上,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血红的伤口:

  “乾州以西划入虎部,辽州以北划入鹰部,剩下的版图由恪王殿下继承,每年将以岁贡与二位交好,以永保三方太平。”

  图钦慢慢勾起了唇角,他玩味地瞥了杜柏岩一眼:“杜军师,你看、这交易如何?”

  杜柏岩拢着手,深深吸了口气,思忖着微微皱眉:“绝对的好交易,只是……”

  他迟疑地看向图钦,压低了声音:“满都拉图大将军昨日便进入了大胤的边界线,若是我们此时行军,大胤定会起疑。再等我们举兵,只怕大将军、九死一生啊。”

  图钦也沉默了,他盯着地图,眸光像一块深冰、缓缓没入了漆黑的海。

  然而一只雪白修长的手突然落在了地图上,那指尖在辽州的版图上轻轻敲打。图钦顺着手看上去,苏日正死死盯着北境的土地,脸上的容光是少年人特有的蓬勃。

  像一只等待飨宴的野兽。

  少年并不畏惧虎部的大军若是进入北境,会不会直接撕开鹰部的咽喉。他有足够的野心和胆气去赌,只为了在这乱世里,多舔一口荤腥。

  图钦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们三人,其实都不在意对方真正的目的。等吞下了大胤的心脏,他们便是张开獠牙互相撕咬,那也是各凭本事。

  何况到那时,北境和恪王,都不是他的对手。

  再抬眼时,他的声音已然洪亮而果断:

  “本汗答应了,即刻拔军、赶赴北境!”

  “至于满都拉图将军,立刻派人通知他撤出大胤,他是最狡猾的狐狸、大胤没有人能拦住他。”

  他正要起身,代先生却露出了沉缓的微笑,他按住了图钦的手,声音里全是歉意:

  “前些日子让大汗不悦,我们有一点小小的心意。”

  他说着,朝帐篷外指了指:“请大汗允许我们的礼物进来。”

  图钦便露出了矜傲的笑,他挥挥手朝帐篷外喊:“进来吧!”

  厚重的毡炭被揭开了,披着斗篷的女人走了进来,她雪白又纤长的手缓缓拉开了斗篷的丝绳,于是、连苏日也在刹那间睁大了眼睛。

  他们无法形容那个女人的高贵和美丽,只知道她像一颗流转着辉光的珍珠,一刹那、黑夜飘散,皎洁的明月照亮了整个草原。

  图钦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刀,紧绷的筋脉和颤动的喉结下,他露出了血腥而贪婪的笑。

  代先生瞥了一眼他的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阿瑚,今夜、你要代表我们所有人,好好致歉。”

  名为阿瑚的美丽女子曲了曲膝盖,她漆黑的长发柔柔蜿蜒在裙摆上,让人想起温软又静谧的湖弯。

  代先生微笑:“请大汗尽情享受今夜,明日,我和阿瑚还要疾驰返回大胤。”

  图钦摩挲着下颌,舌头一一舔过尖利的牙,他的笑声闷在胸膛里,听上去,宛若野兽的嘶吼:

  “从本汗的床褥间下来的女人,只怕不能于马背疾驰。”

  代先生起身,笑得志得意满:“大汗只管尽兴,我们阿瑚,是个坚强的姑娘。”

  退出金帐的时候,苏日回望了一眼。

  那个高贵得像雪月的女人跪在了地上,她的面前,男人错金的腰带落了下来。

  她就那样温顺的垂着眉眼,仿佛是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即将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无法透过那圣洁无暇的肉体、触及她空茫的灵魂。

  只在看不见的角落,她兰草一般柔软的手,轻轻攒住了裙摆。

  苏日摇着头收回了目光,毡账的绒帘落了下来。

  月亮沉没于欲望的深海。

  ……

  萨日娜端着鲜奶走进帐篷的时候,裹着毛裘的小儿子正在绒毯上转着他的拨浪鼓。

  婴儿的脸又圆又红,肉嘟嘟得仿佛看不见脖子。

  然而雪亮的匕首就架在他胖乎乎的脖颈上。

  铜盆砸在绒毯上,泼开一地乳白的奶香。当啷一声脆响里,萨日娜发出短促的尖叫,却被面具后的呵斥止住了:

  “别喊,不然我立刻杀了他!”

  婴儿咽喉上的刀锋紧了紧,但孩子只是眨着一双眼睛、扒拉着那面具哈哈地笑,面具后的眸子里沉沉扬起怨恨的光:

  “这不是查干巴拉的孩子,你背叛了他!”

  萨日娜睁大了眼睛,她颤抖着放下捂着嘴的双手,盯着那阴沉凶狠的眼睛,声音里有迟疑:

  “阿……阿拉夫?!”

  少年不语,只有握刀的手颤了颤。

  她终于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下意识朝少年走了几步:

  “你不是在你们摩汉部落的军帐里吗?又有人欺负你吗?”

  少年的刀锋在婴儿脖子上勒了勒,萨日娜立刻顿住了脚步,他恶狠狠地质问她:

  “你为什么背叛了查干巴拉?他的女儿在哪?!”

  “背叛?!”萨日娜的脸上浮起了惊讶的神色,很快、她便理解了少年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始大笑、笑得连肩膀都在颤抖:

  “你说背叛?”

  “他走得第二个月,就有带刀的男人、在晚上摸进我的帐篷。”

  她望着少年手里的匕首,露出一个嘲讽地笑:“对,他们和你这位小英雄一样,带着刀来女人的帐篷。每天晚上,都是不一样的人。”

  “有的人胸口有疤痕,有的人喜欢把我像牲畜一样按在地上,还有的人,会拿火来烫我。”

  她说着,忽然冷笑着撩开了自己的袖子,那并不算纤细的胳膊上星星点点布满了坑洼的伤疤。

  像丑陋的雪,落在了花瓣上。

  她的喉头哽了一下,再说话时,还是扬着下颌、那般薄冷地笑:

  “我喊查干巴拉的兄弟来,他骂我是肮脏的女人,把我赶出了他的土地。”

  “后来两年,我都是一个人带着乌尤在湖边上放羊。再后来,乌尤病了,我没有钱,便拿那几头羊去跟萨满换药。”

  “等羊全部换完了,草原下雪了,我和乌尤困在帐篷里。没有羊、没有鲜奶、更没有火,大雪下起来、连地面都硬得像冰,我躺在地上抱着我的女儿、想着就这样一起睡着,也是天神的垂悯。”

  “可我是个罪孽的女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别人的帐篷里,但是乌尤不在……”

  “乌尤已经被他们葬在了雪里。”

  阿拉夫手里的刀刃顿了顿,他攥紧的手背上绷出刻骨的筋脉,眼睛里烧着撕心裂肺的火:

  “他们……他们不该这样对待英雄的眷属!”

  萨日娜在幽长而冷漠的叹气,她望着儿子手里摇晃的拨浪鼓,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查干巴拉说我是他的花朵,可他为了他的大汗,可以抛下他的花朵再也不回来。”

  “他的花朵被别的男人撕开揉碎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的女儿浑身滚烫喊着阿布我饿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说做他的女人不必拿起刀。”

  “女人不拿刀斧、刀斧却何曾放过女人?!”

  阿拉夫猛地抬起眼,萨日娜毫无畏惧地对上他震惊又愤怒的眼睛,她拾起地上的铜盆,狠狠砸在他的面具上:

  “英雄?你们也配?!”

  “你手里有刀,却不敢架在那些欺辱你的男人头上。你们一个个带着刀摸进别人的家园,把刀架在女人和孩子的脖子上。”

  “你们算什么狗屁英雄?!”

  当啷一声撞击下,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具砸在地面上,婴儿看见了他破碎的脸,于是吱吱呀呀地伸手来摸。

  孩子笑着,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动的全是好奇。

  阿拉夫沉默了一瞬,忽然推开了怀里的婴儿,他用胳膊遮挡着面庞、恶狠狠地撞开萨日娜,扑向了寒夜茫茫的草原。

  身后响起了婴儿委屈的啼哭和女人慌乱又急切的安抚:

  “木仁不哭,额吉在!”

  阿拉夫放下了胳膊,茫然地望向绵延千里的军帐。

  在他身后,有绵长而低沉的号角声响彻了草场,有人骑着马儿穿梭在军帐间,洪亮激动的喊声回荡在火光里:

  “即刻准备,明日拔营!”

  “即刻准备,明日拔营!”

  许许多多人从帐篷里探出了身子,有士兵,也有他们的家人。

  胡尔特和乌蒙站在起伏的荒草间,与少年一同望着马背上的影子,目光追逐着他、消失在看不见尽头的军帐深处。

  乌蒙低声喃喃:“大将军还在大胤,我们就要对胤人动手了吗?那大将军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

  有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胡尔特转过头,看见了杜柏岩微笑的脸。

  他一惊,拉着乌蒙向他问好。杜柏岩并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望向月色下闪光的群山,慢慢绽开了深长的笑容:

  “再厉害的将军,也不过是会腐朽的凡人。”

  “拿一介凡人去换不朽的功勋,这是谁都不会犹豫的交易。”

  胡尔特和乌蒙的脸色都变了,他们的背后泛起了刺人的凉意。而杜柏岩只是微笑着经过,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发出喟叹般心满意足的笑声:

  “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了。”

  “明日起,我们所有人行军北境。”

  “天下、勠力伐胤!”

  号角声浪一般漫开在草原上,低沉的呼唤里,凡人的血与大地一同战栗。

  嗜血的古老神祇将再次奔亡于雷霆之上,凡人的哀嚎,是他们的战车碾过人间的声音。

  而战争与死亡,将点燃他们狂欢的庆典。

第44章 猎狐  我们西境的眼睛不为活人……

  “这些胤人有问题。”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在夜色里, 驿站的灯火染出一小片橘黄的雪色,而余下的冰冷、尽被夜晚的树林吞没。

  驿臣送上了热乎饭菜,寒暄了几句便拢着手离开了。侍卫长合上门扉的刹那, 满都拉图细细擦拭着他的匕首,突然撂下了这句话。

  他的侍卫长斯日波是个直来直往的汉子,听见大将军的话, 便挠了挠头发,满头的古银装饰叮当乱响:

  “啊?将军,您是不是多心啦,我看他们正常的很。”

  满都拉图眯起了他狭长的眼睛, 他的眸光顺着匕首的锋刃淌下来,凝聚在刃尖上、凝结成一点冰冷:

  “我们来的路上,除了那些当官的,大多数驿站的胤人、都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们?”

  斯日波摸了摸粗糙的脸颊, 想了半天:“有好奇的, 也有冷冰冰的, 还有嚣张一些的、用那种挑衅的眼神,倒也不奇怪, 毕竟大胤与我们是世仇,据说每个大胤人都有亲人死在了西境的战场, 他们抑制不住对我们的恨,也是再正常不过。”

  满都拉图吹去匕首上的毛灰, 眸光落在呼啦啦的窗纸上, 仿佛穿透了幽深黑夜:

  “那你看,这个驿站里的人呢?”

  斯日波摩挲着胡子上坠下的古银片,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礼貌。每个人都很礼貌,而且疏离, 驿臣除了送饭和必要的寒暄,也没有像之前那些人那样,同我们攀关系套近乎。底下人看见我们也只是低头鞠躬,不多说一句话。”

  “对,”满都拉图露出一个深长的微笑:“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怕我们离开。所以他们既不敢表现出恨意,也不敢与我们过多交谈,因为话越多,越会暴露端倪。”

  “礼貌不会显得冷漠,也可以拉开和我们的距离。一般来说,恰到好处的礼貌,是最不容易被找出破绽的。可惜……”

  他的眸光像寒天的暮色,冰冷地沉了下来:“可惜我,不是一般人。”

  满都拉图看向斯日波,神色凛冽了起来:“大汗那边,这两日可有消息?”

  斯日波的心也沉了沉:“没有,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们离大胤的都城太近,以至于传递消息的探子追不上。”

  满都拉图深长而悠慢地呼了口气,缓缓摇头:“不对,恐怕探子们,已经死在半路了。”

  斯日波下意识攥紧了马刀,声音却有些颤抖:“要不要再等半日看看?”

  满都拉图黑黝发亮的指节在桐木桌上敲打,沉缓的节奏仿佛战鼓声迫近,让人心惊:“事情有变,你们去试探一下这些人。”

  斯日波一拳重重敲打在胸膛上,眼睛里亮起了决绝的光:“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满都拉图与他耳语了几句,而后直起身,低声吩咐:“若是后一种情况,你立即安排我们带出来的所有人,假装身体不适,早些熄灯、全部从暗处撤离,我们启程回西境。”

  斯日波看了看紧闭的窗扉,缓缓摇头:“我们在胤人的土地上,不能只从一条路撤离。到时候您带人取道往北,澜川此时应当结冰了,您渡过冰河,就可以抵达北境、脱离胤人的掌控,再从北境取小路回大营。我带人原路返回,一路留下痕迹,胤人一定会来追我们的。”

  满都拉图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斯日波,你要知道……”

  “我们知道!”斯日波单膝跪了下来,额头抵在满都拉图的佩刀上,声音坚决如冷铁:

  “我们回不去家乡了,但我们的英魂会永远守护在您左右,您在何处,我们便在何处。”

  满都拉图的大掌落在了他肩上,他的声音和掌心一样炽热厚重:

  “你们会回到家乡的,草原的马蹄迟早会踏平大胤的疆土。”

  “到那时,四海皆是我们的故土。”

  ……

  应慎端着铜盆从内间出来,盆子里盖着纱布,晃悠的血水漫过纱布、便洇开了绯红的颜色。

  司扶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伸手去揭开纱布,里头露出寸长的钉子,上面黏着黑红的血肉、有的还连缀着丝丝缕缕的白脓。

  她数了数,足足十八根。

  司扶风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静静问了句:

  “我哥的腿还能走路吗?”

  应慎一头的薄汗,尽管用了麻沸散,但这些钉子围绕在司摇光的骨节和膝盖边上,每一根挖出来的时候,都要极致的小心,稍有偏差就会碰到他的筋络。更别提层层叠叠的鞭痕、烙印、刀伤,司摇光一个人身上、攒够了他好几年才能见到的伤痕。

  他看向司扶风的脸,姑娘脸上仿佛异常的平静,那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比刀光还要清亮迫人。

  那沉冷的神色逼得应慎呼吸一滞,他赶紧挪开眼睛,笑了笑:

  “走路是没问题,短时间内是上不了战场了,但是按照下官的方子好生调理,加上世子天生的底子,三五年后便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了。”

  三五年……

  司扶风微微睁大了眼睛,一个武将的三五年,意味着什么?

  她许久没说话,半晌,才慢慢牵起一个平静的笑,轻声说了句:“多谢应太医。”

  然后她提起□□,转身就走。

  应慎愣了愣,赶紧喊了句:“郡主,您不陪陪世子?”

  司扶风回过身,看了他一眼:“他不是用了麻沸散,现在应当还在睡吧?”

  应慎呼吸一滞,点点头,艰难道:“是这么个理儿。”

  但若是常人,就算知道守着没用,也该陪着哭一哭才对。

  司扶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回过身,深深吸了口冷气,却逼着自己牵起个笑容:

  “应太医,我父王问过我一句话,这世上最没用的两样东西是什么,您觉得呢?”

  应慎被她问得一愣,想了半天,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司扶风微微垂眼,盯着面前被血水打湿的一小块地面,平静地笑:

  “我父王问问题,从来不给答案,他喜欢让我们自己想。因为每个人的答案,终究都是不一样的。”

  “若你问我,那我会告诉你,我觉得这世上最无用的两样东西,是泪水和追悔。”

  “泪水洗不干净悲伤,追悔改变不了结局。”

  “我从记事起,只留过两次眼泪,一次在我的师长离世时,是我的父王盖住了我的眼睛,对我说不要哭、不要追悔,记住他的话、替他往前走。”

  “另一次,是在我父王殉节的时候,是我的兄长盖住了我的眼睛,对我说不许哭、不许悔恨,拿起父王的枪、替他扫平沙场。”

  她说着,唇边慢慢勾起一个决绝的笑:

  “西境还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和百姓,他们和他们的亲人,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能活着、于我们这些人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兄长和我都还活着,所以我们弘王府的这点伤痕,于西境千百年尚在淌血的伤疤而言,已然是幸运的一道。”

  “您要知道,西境的眼睛不为活人流泪,西境的眼睛……”

  司扶风的眸光缓缓落在那些浸泡着血水的钉子上,炽烈得足以融化铁水:

  “我们西境的眼睛,只用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她转身的时候,掀起一阵凛厉狠绝的风,刮得应慎一个激灵,浑身的寒毛都从骨缝里立起来。他下意识朝着那姑娘掠着冷风离去的背影喊:

  “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去呀?”

  司扶风大步朝着门外走,风卷着冷雪穿过门扉,将她薄甲外斜裹的白色皮袍吹得飞扬。

  激荡着,宛若白色的火。

  她的影子在寒冷天光下拉长,而枪锋的倒影里,刃尖上只挑着两个字:

  “杀人。”

  ……

  姬倾坐在太师椅上,因为连着几夜不曾合眼,他的眼眶泛起了殷红,与眼梢的薄红连成一片,竟是一种隐忍般的哀艳。

  他张开手掌,两指掐着太阳穴轻轻地揉,大档头给他沏了热茶端上来,二档头便躬身抱拳回禀:

  “厂公,那个送元宝的女人小的们查了,就是当年先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苏宝蝉。她当年恐怕也是牵连进了成嘉三年的宫廷旧事里。先周皇后定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保不住她,便和郁玟联手,将她以假死的方式援救出宫,从此她便不曾回京。”

  “小的们跟踪她去了医馆之后,医馆的人说了,她生了病、只有半年时光了。可能这便是她今年回京的缘故,也许想在走之前祭奠一下故人,但没想到赶上太子……”

  二档头觑了姬倾顿住的手一眼,立刻挪开了话头:

  “公主和郡主带回来的那个罗灰子甚是麻烦,他一点文墨不通、说话词不达意,画师每一次画出来他都说差点意思,该威吓咱们也威吓了,该利诱也利诱了。倒是公主不放心、眼下还在那盯着,一有消息就会来报。”

  “黑窑那些人却机灵,那后生的画像倒是先出来了,小的们在跟兵部的记载比对,但眼下看来,不是近几年在军的人,结论恐怕还要几日。”

  姬倾合着眼,声气轻缓:

  “好,这些时日辛苦了。咱家亲手杀了郁玟,苏宝蝉定然恨透了咱家,她是将死之人,什么都不会畏惧,若想知道些成嘉三年内廷的旧事,恐怕还要用些旁的方法。”

  二档头也跟着点点头,轻声喟叹:“她也是苦命的人,这么些年一直孑然一身,咱们也拿不住她什么把柄。”

  姬倾撑着额头斜靠在几案前,他微微合眼思忖了片刻,呼吸因着疲倦有些深长:

  “扶风说她在另一个地方也看见了这样的元宝,如今坊间几乎没有人会用这种元宝了,咱们不能把它当成巧合。”

  二档头并不知道山神庙的由来,便有些微的疑惑。

  倒是大档头微微蹙起了秀眉,宛转低声:

  “厂公的意思是……”

  姬倾朝他勾勾手,大档头便俯身过来,姬倾对他耳语了几句,大档头笑了、慢慢挑起长眉:

  “明白了。”

  二档头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多问,只本分的继续禀报消息:

  “满都拉图到回雁山驿站了,因着队伍里有人水土不服,说是今夜和明天歇一会,后日再进京。”

  姬倾合着的眼皮跳了跳,那纤长浓密的睫便微颤着抬了起来,遮不住眸光凛冽:

  “水土不服?”

  二档头点点头,抱拳道:“是,说是不少人闹了肚子走不得路,刚刚番子才来报,说他们一个时辰前就歇下了。”

  姬倾骨节分明的拳抵着红唇,眸光若有所思的冷下来:“可有找大夫看看?”

  二档头微微一怔,“嘶”了一声,摇摇头:“没有,他们说是自己带了草原的大夫。”

  姬倾猛地挑起了长眉,他抬头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个沉静又明亮的声音:

  “别猜了。”

  “狐狸发现了陷阱。”

  “满都拉图要跑了!”

第45章 围捕  鬼虏先锋大将军的脑袋,……

  屋内的人一齐抬眼望过去, 风雪在门外呼啸,吹得少女斜披的白袍疾飞如湍流。她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里飘舞,像一道淋漓的泼墨。

  而那轻薄银甲勾勒出的坚韧腰身却没有一丝晃动, 在她身周,连风雪也为之却步。

  姬倾一撩衣摆,大步走上来, 用袖子替她遮挡风雪。司扶风扬起脸看向他:

  “我要去抓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大胤的疆土。”

  “不仅是为了复仇,更重要的是,有满都拉图的鬼虏、和没有满都拉图的鬼虏, 是截然不同的敌人。”

  姬倾点点头,抓紧了她的手,声音沉着:

  “这边的事我已交给秘色一一安排,我带人陪你一起去。”

  司扶风瞥了一眼他赤红的眼眶, 抬手按住他的胸膛:“不成, 我自己带人去, 但你不行。”

  姬倾沉默了片刻,他手上忽然用力, 揽着少女柔韧的腰肢往自己怀里一撞。

  司扶风一怔,他的大掌按着她的后腰, 像是被她气笑了:

  “凭什么我不行,你试过?”

  司扶风脸颊一红, 一把拍开他的手, 她别开眼,只拿指尖戳着姬倾的胸膛,恶声恶气:

  “我说得是什么不行你心里没数?你几个晚上没睡了?你给我留在这、坐镇京城,等我回来, 我再与你探探什么行不行的!”

  姬倾正接过大档头递来的暗金薄甲,听见她的话,便噙着笑,把那腰带狠狠一勒、勒出个坚挺的线条,他微微扬起下颌,眼梢唇角都勾着艳绝的笑:

  “你惯会赖账,我一定要跟去,不然你回来、又要赖账。”

  赖账?又赖账?她什么时候赖过账了?

  司扶风微微一怔,正想与他争辩,大档头却幽幽叹了口气:

  “世风日下,你俩这话、能不能去司摇光面前说?”

  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别开脸。

  姬倾背上金弓,别上长刀,拍了拍大档头的肩,暗金盔甲铿锵作响:

  “京城交给你了。”

  大档头按住他的胳膊,沉声道:“两日。最多两日,你们中必须有人回来。若是被那些人知道你们不在京城,只怕会随时发难。”

  他说着,又看向司扶风,叮嘱道:

  “铁疙瘩,你打架看这些,你若伤了,可有人心疼。”

  姬倾在他背后一拍,司扶风却回过脸,扬起的笑容骄傲而坚决:

  “狐狸若缩在他的洞窟,我自然玩不赢狐狸。”

  “但狐狸暴露在光下……”

  她一转枪锋,眉梢挑着的笑意锋利如刀:

  “那它绝不是狼的对手。”

  ……

  举着火把的马队宛若闪光的利剑,他们冲破了黑暗、一路消失在京城的巷陌里。

  而他们身后,公主府的车架停在提督府前,坠了碎珠的帘子打起来,里头露出柔训的脸,她穿着素白衣裳,眉目间因着哭了几日、有些许憔悴:

  “厂公和扶风这是去哪?”

  大档头和二档头向她躬身行礼,大档头看向她手里捧着的画卷,轻轻叹了口气:

  “辛苦公主,但您和他们恰好错过。”

  柔训微微捏紧了画卷,娴雅的眉无可奈何地舒展着苦笑:

  “那我便等明日,先拿着去问问宫里的花匠吧。”

  大档头知道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线索,正想说请她移步提督府说话,应慎却背着他的药箱、匆匆地出来告辞:

  “二位档头,太医院还有急诊,下官先回去,过几个时辰等麻沸散醒了,下官再来为世子换药。”

  大档头点点头,朝他抱了抱拳,应慎便与他们几人一一告辞。大档头替他喊了东厂的马车过来,他与柔训擦肩而过,急惶惶上了马车,催促着车夫消失在窄巷里。

  大档头回身正要请柔训进来,却看见少女望着应慎离去的方向,抱着卷轴、微微歪着脑袋,露出些迷惑的神色:

  “大档头,可否劳您派些人,随我去应太医府上坐一坐?”

  大档头望向消失在风雪里的马车,慢慢挑起了长眉:

  “公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柔训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怀里的卷轴上,她清婉的眉微微蹙起,轻缓的声音落在风雪里,像一缕烟、眨眼就弥散开来:

  “他身上的味道……”

  “应太医,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大家?”

  ……

  枪刃刺破胸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满都拉图踩在番子的肩膀上,将枪刃缓缓从他炽热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番子捂着胸口,无力的摔落在满地尸体中央。其余的鬼虏侍卫将满都拉图围拢在中心,刀尖纷纷朝向剩余的十数名番子和锦衣卫。

  年轻的锦衣卫小旗用手背在脸上一抹,口鼻上的血糊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手中转着两把银光湛湛的短刀,狠狠朝脚下鬼虏侍卫的尸体啐了一口,鬼虏侍卫们的脸色便更沉了。

  无声的杀意水一样在雪夜漫开。

  满都拉图缓缓调转着枪锋,淅淅沥沥的暗色顺着放血用的凹槽淌下来,在冰面上摊开一道腥浓。他勾起一个冷漠的笑:

  “你们很聪明,居然在驿站外也派了人看守,我应当想到的。”

  千户捂着肩膀上的断刀,声音朗朗回荡在冰河之上:

  “你足够狡猾,但我们东厂和锦衣卫见过的死尸中,还有比你更加狡猾的。”

  “你们来的一路上,都有我们和番子盯着。你说水土不服要提前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禀报了上级。我们厂公最擅识破轨迹,他和援兵肯定就在来得路上,我劝你们尽早跪降,上头还能留你们一条命。”

  他的话音未落,远处的森林里骤然腾起了漆黑的夜鸟,它们发出幽长的哀鸣,逡巡着飞向夜云的裂缝。千户冷笑起来,他朝飞鸟腾起的方向挑挑眉:

  “你们用来当诱饵的那一队士兵,恐怕已经被我们另外的小队剿灭了。”

  满都拉图的脸色先是沉了沉,而后、缓缓浮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战场只有胜与败、生与死,他们死了又有何妨?重要的是……”

  他架起了长枪,矮身的刹那,全身绷紧起来、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

  “你们既然决定替你们的厂公拖住我,那就要做好的赴死的准备。”

  小旗“唰”一声撇开两片银光闪亮的长刀,飞身而上的刹那,他年轻而畅快的大笑回响着、连落雪也为之摇曳:

  “死了做鬼,也要断了你逃跑的腿!”

  冰面上激荡着刀冰的交响,冷铁在凉月白雪之中碰撞,迸溅出的火花却比泼溅的热血还要炽烈。

  不断有滚烫的血珠和断裂的肢体滚落在冰面上,番子和锦衣卫的人数远少于鬼虏的士兵,但他们厮杀时的狠劲,连这些在沙场上长大的鬼虏男人也肃然起敬。

  他们是捕猎的刀齿,宁可折断在猎物的血肉里、折磨着它直到海角天涯,也不肯松开骨节、放猎物和自己一条生路。

  又一具鬼虏汉子的尸体和番子的一同倒下,他们手里的刀扎在彼此的胸口,那深深没入骨血的恨,让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一名侍卫试图格挡下锦衣卫小旗的双刀,却被侧面切来的千户一刀斩断了手臂。血液喷泉般从他的断臂中涌出来,他一边死死掐住断口,一边青筋暴起地朝满都拉图狂喊:

  “将军!将军走啊!”

  “他们想拖住我们,您快走!”

  小旗手中飞转的刀光如同夺命的蝴蝶,他听见侍卫的呐喊,于是冷笑一下,扭身翻转着掠过冰面,自满都拉图头顶飞身而过时,他抛出了手里的短刀,刀刃呼啸着扑向敌人的后心。

  然而满都拉图并没有闪避,他仿佛有一双生在身后的警觉眼睛,刀刃飞旋着划破空气的刹那,他的长枪猛地调转了方向,自腰侧斜挑着飞刺而出、撞开了背袭的刀刃。

  火星爆开的一瞬,枪锋噗一声刺穿了小旗的身体。冰凉的锋刃啃食着年轻的肉体,将他狠狠于冰面挑了起来。

  小旗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了枪杆,他咬紧了牙关不肯痛呼出声,只有额头的青筋在起伏。

  千户大喊着他的名字朝他冲过来,满都拉图看着千户的眼睛,缓缓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他拔出了匕首,朝着年轻儿郎的咽喉划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划开了隐秘的破风声。

  那凛厉的声音精准的掠过一对对纠缠的宿敌,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后脑飞刺。

  满都拉图不得不收回了匕首,反身挡下了致命的箭镞。

  而侧边的崖壁上骤然破开了一道银白的影子,那人披着九天倾泻的月光,手里扬起的长枪朝他狠狠劈下时,宛若俯冲的龙!

  满都拉图一把撤回了他的长枪,双手架在枪杆上,生生接下了这洪□□霆般暴烈的一击。

  霹雳般震彻天地的铿锵声里,气浪以二人为圆心、激荡着奔涌向冰面的四方。所有人都被震得一凛,回身望向他们的刹那,只见满都拉图的脚步微微踉跄,无法自制的后退了几步。

  而那人借力在冰面上滑旋,她像一只轻盈的飞鸢,手中的刃尖划过冰面,迸溅开璀璨的火星。

  冰面上燃烧着她的星轨。

  被高高挑起的小旗因为失去了支撑,整个人朝着冰面砸落下来,黑暗里却奔出了暗金的影子。他飞身而来,一把接住了小旗、手里的金弓狠狠在冰面上破开滑动的痕迹,精准的于战场边缘止住了身形。

  小旗望向那将他挡在身后的人,那人的长发全部束起,额头眉宇皆是凛冽的利落。

  他睁大了眼睛:“厂公……”

  姬倾扬起了他的金弓,周围的森林里骤然亮起了整圈炽热的火焰。举着火把的锦衣卫们身后,架着弓弦的番子们飞身踩在岩石上,箭镞对准了每一个鬼虏人的眉心,冰冷的光在箭尖上跳荡,足以刺破任何人的胆气和决心。

  满都拉图的脸在这一瞬间彻底冰冷下来,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姬倾,眸光最终落在面前那银甲白袍的少女脸上。

  少女的枪刃利落地划过冰面,擦出炫目的火花:

  “你们撤!”

  锦衣卫千户一招手,还能支撑的人便纷纷拖着地上尚有呼吸的同僚退回了崖壁下。火光的包围圈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鬼虏侍卫。

  “大将军你……”

  断臂的侍卫刚开口,一道箭镞便唰一声没入了他的后脑,从他大张的嘴中穿了出来。

  满都拉图回过身,姬倾缓缓放下了他的金弓,眉尾眼梢飞扬的锐气、令月色也黯淡下来。

  他微笑,眸光艳烈又冰冷,红唇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放箭!”

  呼啸的箭雨扑向了鬼虏的侍卫们,他们挥动着武器,最终纷纷倒下。箭雨与血色归于宁静之后,月轮垂落在冰面尽头,那巨大而冰冷的天体中,只篆刻着三个人的影子。

  司扶风、姬倾,和他们的猎物。

  满都拉图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枪锋,沉身架起长枪的刹那,露出了恨意与怒意交织的冷笑:

  “弘王郡主是吧?你也有这样以多欺少的时候。”

  司扶风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她勾着唇、上下扫视着满都拉图的脸,那眸光冰冷又轻蔑:

  “人老了多忘事是吗?这不过是从您那里学来的。”

  “对待敌人,公平、就是给自己找死。”

  满都拉图冷冷瞥了一眼拔出长刀的姬倾,低声地笑:

  “你父王的匕首在我这里,就让他看着,自己的女儿是如何同阉人同流合污。”

  司扶风挑了挑眉毛,一双眼迎着月光,看向姬倾的时候,全是亮闪闪的笑意:

  “他不是阉人,他在我眼里,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没错,从他说携手却敌的时候,我就看上他了,所以还要多谢你把我父王的匕首带回来。”

  “正好让我父王,做个见证!”

  她朝姬倾打了个呼哨,一转手里的长枪,枪刃泛着漆黑的光、直直对准满都拉图的眼睛:

  “姬倾,月亮落下之前,我们联手杀了他。”

  “鬼虏先锋大将军的脑袋,就是我司扶风、给你下的聘礼!”

第46章 诛心  他们不仅会杀人,更会诛……

  乌金的长□□破月影, 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眉心刺去。

  他枪锋一转,横枪架住寂灭天,身形微侧, 那枪锋便擦着他的脸颊划过,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背后一道劲风袭来,满都拉图扬腿、腿弯死死夹住寂灭天的枪杆, 整个人借势翻身、竟拧身整个人压制在寂灭天上,以自身的重量迫使长枪朝姬倾横劈的刀刃重重砸下去。

  姬倾一看形势不对,足尖一点翻身后掠。而司扶风咬牙发力,劲气一震, 满都拉图却大笑一声,借着她的气力、在枪杆重重一踩,直直飞身而上。

  与弯月错身的刹那,他一声暴喝, 刃尖如同獠牙、在剧烈的下坠中, 精准地扎进司扶风脚下的冰面。巨大的力量在冰湖上撕开了裂口, 它像一条游走于冰下的虬龙,追逐着司扶风后退的脚步, 以蛇行的速度撬开她脚下的冰面。

  在不绝于耳的咔擦冰裂声中,司扶风一个拧身后翻, 掠开银色圆弧的刹那以刃尖点地,宛若一只张开翅膀的银鸢, 生生切开冰冷的空气、于冰面上向后滑翔。

  而姬倾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双足蹬地的瞬间,整个人猎豹一般高举长刀劈砍而下。就在这无可阻挡的一刀中,满都拉图却迅速撤回了嵌进冰面的长枪,他甚至来不及回身, 只能拧腰一个斜挑,枪杆与刀锋重重撞击的时刻,火花与冷铁的声音一同迸溅在月色里。

  那深重绵长如龙吼的气劲震得姬倾双臂一麻,只能就势翻身,落下的瞬间他单膝跪地,左手撑在冰面,右手长刀斜指弯月,整个人像一只展翅的飞鹰。被那绵绵不绝的力量生生推出半丈,才止住了后退的趋势。

  他抬头,与司扶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警惕和震撼。

  被誉为当世战神的满都拉图绝不是束手就擒之辈,若论武学的造诣,他已然堪称人间巅峰!

  满都拉图朝他们各自扫了一眼,慢慢勾起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困住了老虎,也要看有没有降伏它的本事。”

  司扶风把擦破的掌心在白袍上蹭了蹭,朝他歪头一笑:

  “降伏?”

  “你可真会做梦,我根本没准备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满都拉图缓缓浮起一个残忍的笑容:

  “就凭你们两个,杀死我,你们同样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司扶风擦手的动作一顿,她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一脸匪夷所思地指向架着弓箭的番子们:

  “我看着像傻子吗?”

  “我俩要是真打不赢了,我让他们放箭啊。”

  “你再厉害,你也是凡夫俗子,也不能以一敌千啊。”

  满都拉图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司扶风便朝掌心吹了口冷气,摸摸后脑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害,别看了,都是跟您学得。”

  “莽夫之勇最是无用,再厉害的一杆枪,也比不过铺天盖地的箭雨。”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好学、而且脸皮厚。”

  崖壁下被人架着的锦衣卫小旗发出了爽朗的大笑,于是满都拉图的脸色更加沉冷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司扶风与姬倾和他这一战,并不是什么荣誉之战。

  这是他们对他的嘲讽和戏弄,哪怕他已然必死,但他们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这世间还有什么复仇,比亲手逼着强大的敌人、毫无尊严地做出无用的挣扎更痛快呢?

  鬼虏的士兵们说得对,这个女孩,她是一头狼。

  狼孤勇、凶狠、一往无前,但狼也是狡猾而耐心的,它认定了一只猎物,可以跟着猎物蛰伏日日夜夜,在切断猎物所有的退路后,拖垮它的勇气、击垮它对生的信念。

  她在撕毁他的尊严!

  满都拉图再抬起脸时,脸上已然是赴死的决绝,他猛地抄起长枪,反身向姬倾突袭。

  他们是才踏上征途的年轻人,而他已然是武学的巅峰所在,力量、速度、经验,他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他的枪锋在瞬刹间攻向姬倾所有的弱点,那银芒攒动着破开雪色,速度之快,在空气中留下无数道重叠的虚影。

  姬倾同时挥舞着刀鞘和长刀,一边后退一边精准地接下他的每一道攻势。碰撞的火星和刀兵交接,在虚空里交织出缭乱的风景,连月光也被反射的银芒割裂成一幅幅凝滞的画面。

  姬倾的虎口绽裂开,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他的动作泼溅在寒空下。而满都拉图身后高高跃起雪白的影子,那枪刃裹挟着万钧的力量砸下来的刹那,满都拉图猛地撤回了攻势,就地一个翻滚,冷笑着将姬倾暴露在了司扶风的长枪下。

  然而少女在武学上亦是天赋异禀的,她反应极快,枪锋迅速朝向地面,贴着姬倾的脸扎向他面前的湖冰。而她被刃尖与冰面撞击的力量弹起,整个人掠过姬倾头顶时,姬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以自身为支点,一声轻喝将她横抛出去。

  于是寂灭天横切开黑色的断面,它像一把横斩的铡刀,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颅脑切过去。

  满都拉图一个仰面,避开了司扶风的进攻。他手在冰面一撑,整个人便拧身跃起,枪尖对准姬倾的眉心,再一次攻了上去。

  他可以死,但他要让司扶风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刀鞘与刀锋交叉,姬倾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刀。然而满都拉图重重蹬在冰面上,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一路逼得他后退,直至肩胛重重撞在石壁上。

  两股力量在姬倾的身体里碰撞,他气息一滞,骤然喷出口热血。

  那触目惊心的艳色顺着他柔软的唇、孤俏的下颌、雪白的脖颈缓缓淌下,宛若蜿蜒的红蛇、一路游走进他的衣领深处。

  满都拉图在低低地笑,他的牙齿间咬着冰冷的杀意:

  “这副皮囊,倒是当得起一个‘倾’字。”

  “可惜,等你死了,她会记得你的脸多久?一年?十年?”

  “她会嫁给别人,嫁给真正的男人。她在别人身下喊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你的皮囊就在黄土里腐烂!”

  姬倾猛地抬起了他赤红的眼睛,就在满都拉图大笑的刹那,他骤然撤下了面前架着的武器。满都拉图的枪锋朝着他的脸扑下来,而姬倾一声冷笑、轻轻侧身。

  那裹挟着杀意的锋刃便擦着他的脸、铿锵一声砸进了他身后的岩壁,直直没入狭长幽深的裂缝里!

  满都拉图一惊,双手绷紧试图撤回枪刃。

  然而来不及了,他的锋刃卡在了天然的陷进中。

  长刀贴着姬倾的掌心转开锋利的圆弧,他反手持刀朝着满都拉图横切而去。满都拉图奋力抬起枪杆,架住了他狠绝暴戾的一击。

  刀锋与枪杆的对峙中,姬倾血红的眼里泛起艳丽冰冷的笑意: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敢对你动手?”

  满都拉图的劲力猛地一滞。

  他心中早有答案,但却还是承不住这致命的一问。

  他的大汗,背弃了他。

  他一声暴喝,气息猛震,生生折断了半截枪刃,将残破的长枪拔了出来。那磅礴的力量逼得姬倾横刀后撤,而司扶风的枪刃便在此刻攻了上来。

  寂灭天飞攒的影子宛若奔袭的游龙,不过是眨眼的刹那,满都拉图便接下了十几道攒刺。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是他方才的招式!

  最后一道飞刺袭来,他怒喝一声,枪杆发力、重重震向寂灭天。司扶风立刻撤回力量,轻盈地后掠几步,保持着枪刃指向他眉心的姿势,缓缓绽开一个微笑: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大汗,已经行军北境了。”

  “你以为我和姬倾,为什么敢在大胤的疆土上对你动手?”

  “因为你的大汗,已经把你扔给我们了。”

  “你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军,也是他为了胜利、随时可以抛弃的诱饵。”

  满都拉图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望向司扶风的时候,眼神沉着狠烈的恨意:

  “北境?他为什么会去北境?”

  “你们欺骗了他!”

  他的身体里骤然炸开怒吼,举起长枪劈向司扶风的刹那,明显有了疯狂和毁灭的意图。

  司扶风一闪身避开他的攻击,与姬倾对视的刹那,勾起一个微笑:

  “不愧是大将军啊,一听就明白是个陷进。”

  “可你那愚蠢的大汗不明白啊,不仅如此,为了陷进里的一块肉,他宁可把你抛下。”

  他们不仅会杀人,更会诛心!

  狡猾的狐狸终于被他们刺中了软肋,致命的剧痛里,它才会露出破绽。

  满都拉图高举着他残破的武器,一次次暴烈的向两人劈砍。这一刹那,疯狂的恨意最终覆盖了他的眼睛,他除了杀念,再看不见其它。

  司扶风与姬倾并肩,一次次接下了他震怒的垂死挣扎。她在刀兵猛烈的撞击声里,朝他大笑:

  “当年你拖着我父王的尸身在城下跑马的时候,你说你不止摧毁了弘王府,你在摧毁大胤。”

  “今日我原话奉还,我不止杀了你,你的死亡、就是鬼虏覆灭的开始!”

  在奋力地呐喊里,她横枪抗住了满都拉图狂乱的一击,姬倾立刻翻身前掠,他的刀鞘找到了破绽、自满都拉图腋下穿过,整个人从后方死死勒住了满都拉图的攻势。

  满都拉图身形一滞,姬倾双目赤红的朝司扶风大喊:

  “动手!”

  司扶风便是在此刻猛地抛开了寂灭天。

  满都拉图睁大的眼睛映着少女一刹那明朗又狡黠的笑容,她轻声说着:

  “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要用长枪杀你?”

  几乎是一瞬间,满都拉图觉得腰侧一空,锋利的萧萧声划破寒月下的雪,而一点冰冷便切开了他的咽喉。

  片刻的刺痛里,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咽喉里喷涌而出,在月光下、汇成死亡的瀑布。

  他拼命瞪大了眼睛,绝望而不甘地朝少女伸出手。司扶风望着他踉跄摇晃的身影,笑容一丝丝弥散在空气里。

  风垂着她的白袍猎猎飞舞,雪白的火焰里,她举起了匕首。

  是满都拉图珍藏多年的武器,是她父王的匕首!

  司扶风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气,慢慢牵起一个苦涩而自豪的笑容:

  “对。”

  “杀你的是我们,是你的大汗。”

  “也是我的父王!”

  满都拉图终于捂着涌血的咽喉跪倒在了冰面上,他朝着渐渐沉落的弯月抬了抬手。

  姬倾玉白的手指拂过唇上的鲜血,他在凄冷的月色里绽开孤艳的笑:

  “月亮要落下了。”

  “你该死了。”

  锋利的长刀扬了起来,斩下的刹那,被切断的不只是月色。

  还有满都拉图的头颅,在飞溅的血光里,重重滚落在了寒冰上。

  雪色冰寒,血色滚烫。

  而跨越数年的猎捕,落幕于血色和雪色之间。

  复仇的滋味,才是人间的第三种绝色!

第47章 夜魇  除了我们,这禁宫里、还……

  远方有大河奔流在群山前, 而群山的隘口中,一星红光挣脱了山脉的臂弯,于冰面上破开千万束光芒。

  初阳照亮了冰面, 银甲的少女拾起她的长枪,一路走进了游弋的光束里。

  她的甲胄迎着初阳,被晨光勾勒出的身影, 流淌着燃烧般的虚焰,令人睁不开眼睛。

  许多人下意识抬起手遮住了脸,而她面向朝阳,长长呼吸着微冷的空气。

  一阵疾风掠过冰面, 她的长发与白袍纠缠在一处,宛若猎猎交织的泼墨与飞白。

  司扶风望着冉冉而上的朝阳,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薄甲外斜披的白袍。

  凛冽的风一把攒住了那片雪白, 撕扯着、呼啸着一路掠向群山的尽头, 远飞直上万里晴空。

  它像一道汹涌的雪暴, 最终在遥远的天际,散落于莽莽山河间。

  司扶风深长的呼吸, 看向姬倾的时候,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结束了。”

  她拾起摇晃在泼溅热血中的头颅, 朝他走去的时候有些踉跄。姬倾向她伸出手,她却直直走到了他面前。

  司扶风的指腹慢慢从他温热的唇瓣上擦过, 抹去了那一道殷红的血色。

  柔软的唇在她的指腹下变形, 宛若被柔碎的花瓣。司扶风的脸上便浮出一个微笑,她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头颅,看向姬倾的眼睛:

  “我这聘礼,你接不接?”

  成千上万的喜悦乘着空气, 争先恐后地往姬倾的心脏和肺腑里涌。胀得酸痛的胸膛里,姬倾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旷中重重敲打,连那胸口闷闷回荡的声音,都被撞击得微微震颤:

  “我是个残缺之人……”

  “我是个随时不知死在何处的人。”司扶风贴了上来,下巴枕在他的胸口,仰着脸朝他微笑:

  “你介意,随时要准备为我收尸吗?”

  姬倾微微皱眉,伸手要去捂她的嘴:“别胡说……”

  司扶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眉眼间是难得的郑重:“你我都知道,我不是胡说。”

  “除非天下皆已太平,世间再无沙场,否则我永远不会安身于锦绣繁华中。”

  “我的心指向何处,枪锋便指向何处,而我不会因为谁、去改变自己的方向。”

  “哪怕前路是死路,我也要提着我的枪闯一闯,若有人阻拦、那我只能将他留在安逸的角落。”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直到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夜色里晃着我的簪子,把所有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我就想着,这人和我一样傻,连死也不怕。这辈子就是他了,只有这样的人,能陪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人走下去。”

  姬倾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缓缓拉住了司扶风的手,一寸寸收拢在掌心。那透彻入骨的力量,让司扶风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

  姬倾在深长的呼吸,他如月似冰的声音清泠泠洒落在阳光下:

  “我绝不会拦你。”

  “除非这世间再无暗鬼,这天下再无阴谋,否则我无法安眠于锦绣之中。”

  “不仅是你,我亦是随时不在的人,但那天之前,我要抓紧你的手,直到最后一口气。”

  “为了你,我会拼尽全力、让那一口气、多喘片刻。”

  他顿了顿,薄烟般的睫影垂下来,那殷红的唇角忽然勾起一点隐秘的愉悦:

  “你的聘礼的我接了,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司扶风微微一怔,她狠狠掐了把姬倾的腰,眉头就皱了起来:“秘密?你还背着我有秘密?”

  姬倾一把扯住她的手,扫了一眼又想围观、又要假装东张西望的众人,俯身于她耳侧,温热的气息就扑向她的耳垂、撩拨着发丝,轻抚在心尖上:

  “等回了京城,你一个人来找我,我单独告诉你。”

  司扶风又在他挺拔的腰杆上掐了一把,恨恨地收回手,嘟囔了一句:

  “神神叨叨,我就不信你还能变出花来。”

  姬倾唇边愉快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垂下眼帘,眼睫笼着清晨朦胧的光,闪闪烁烁,像是跳跃着欢喜:

  “花倒不是。”

  “但的确,是给你变个戏法。”

  司扶风很是不信地“嘁”了一声,抽回手,指挥着众人抬走同伴的尸体、治疗伤员。小旗捂着肩头,嘶着冷气问她:

  “郡主,鬼虏人怎么办?”

  司扶风望向满地交错的鬼虏侍卫们,她挑挑眉:

  “用一个我向大将军学来的法子。”

  小旗迷惑地循着她的目光在地面逡巡,司扶风却轻笑一声,眸光越过漫山覆盖着雪色的苍翠青松,一路乘着风掠过闪烁着晨光的大江,远飞向冰雪之上的城关。

  她拎起手里尚不肯瞑目的头颅,对着那目眦欲裂的眼睛微笑:

  “把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

  “我要带去北境,为他们大汗的失败,送一份敲门的贺礼。”

  小旗发出畅快的大笑,他用尚能支撑的胳膊转了转刀,呼啸声响彻松林:

  “得嘞!”

  风窜过林梢,摇落一阵阵碎雪。

  有大片的乌云追逐着风声,迅速朝着京城上空迫近。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了一眼,她慢慢攥紧了寂灭天的冰凉枪杆。

  乌云之下,又将是她枪锋所指的方向。

  ……

  寒风穿过窗棱,发出低泣般哀怨的呜咽声。

  掺了金丝的鲛绡在风里摇曳,它们在凄冷的月色中浮动,像是亡灵若隐若现的裙摆。

  皇帝便在寒风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望向流淌着月华的白石地砖,声音因为睡眠有些沙哑低沉:

  “来人,把窗栊关好!”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深处,一层层海浪般撞在四壁,却仿佛没入了漆黑无际的夜海,缥缈着得不到回音。

  皇帝皱起了眉,他赤足踩在地砖上,那粗糙而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白石的地砖坑洼着向大殿深处蔓延,鎏金的地藏菩萨合拢双手,垂下的眼像两轮巨大的月亮挂在夜幕上,冷冰冰地审视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里不是皇宫!

  皇帝一把捂住了剧痛的心口,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沁出来,就在跪倒于地砖上的刹那,他看见了两道手臂粗的蜿蜒锁链。

  如同两只从菩萨掌心钻出的毒蛇。

  那两道蛇影蔓延向地面,獠牙的尽头,是女子雪白而纤细的手腕。

  黑色的长发漫开在地面上,她的手腕磨出了经年的血痕。

  而她望向菩萨的眼睛空茫而缥缈,宛若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雾。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夜色,惨白的光在菩萨脸上闪烁,菩萨一瞬在狂笑、一瞬在悲哭。皇帝顺着菩萨的视线望过去,闪电下漆黑的雨夜里,精致如人偶的男孩怔怔望着紧紧拥抱的男女,睁大了他漂亮的眼睛。

  贪婪的喘息从男子胸膛里滚落,炽热得几乎要把女子融化成一滩苦涩的泪:

  “靥歌……”

  “靥歌你再忍耐几年……”

  “朕一定、一定会治好你的病,一定会让你进宫……”

  皇帝听见自己的胸膛里发出濒死般窒息的急喘,那个男人朝他抬起了头,爱怜又凶狠地去吻着女人的眉眼。

  那个男人的脸太过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脸!

  而在年轻的帝王侧过脸的刹那,与雷雨中怔忪的孩童对上了视线。

  他一个震颤,迅速松开了怀里的雪白,披上大氅,大步朝孩童走了过去。

  蹲下来的时候,他的手在急剧的抖,声音颤得心慌、几乎不敢去看孩童澄澈而空茫的眼:

  “仲瀛怎么在这?父皇处理一些事,马上就回去。”

  “谁带你出宫的?”

  “你身边的宫人呢?”

  孩童小小的手濡湿冰凉,他抬起脸,被雨浸透的发丝黏满了小脸,像无数只蜿蜒的黑蛇。他缓缓抬手,指向尚在欲望的余韵中颤抖的女人,声音清脆又迷茫:

  “你们明明说,我的母妃生我时就不在了……”

  “可她是谁?”

  “她是我的母妃吗?”

  孩子说着,眼睛里骤然亮起了欣喜和渴望的光,他一把攒住了帝王的大氅,声音里盈满了稚嫩的喜悦:

  “父皇,我是有母妃的孩子!”

  “我不是克死母妃的坏种!”

  “我的母妃她在这里,你让母妃抱抱我!”

  帝王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一把推开了扑向大殿的孩子,孩子踉跄着摔倒在雨里,而年轻的帝王缓缓起身,英俊的脸庞上淌落了雨珠,凝结着迫人的深寒:

  “她不是你的母妃。”

  “你是我司家的皇子,你的母妃才不是一个疯女人。”

  暴雨如同瀑布般冲刷着孩子小小的身体,他大喊着、挣扎着对抗风雨,试图从积水里爬起来。

  “母妃!”

  “母妃我是仲瀛!”

  “母妃你看看我,你来抱抱我!”

  孩子的呐喊几乎要撕裂他小小的胸膛,帝王的脸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如同一片深重的夜云凝聚在他的眉宇间,他的唇边、缓缓勾起了一个冰冷而苦涩的笑:

  “真可惜。”

  “靥歌啊,朕、本来是想多留你几年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仲瀛看见了你?”

  他提起了手里的长剑,推开了暗红如血的门扉。孩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踉跄着爬起来,一路向着湿滑的阶梯、拼了命地大喊着往上爬:

  “母妃!”

  “母妃!我是仲瀛!”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飞扑,重重撞在了门扉上,就是那一刻,冰冷的剑光扬了起来、直指菩萨的眉心。

  年轻的帝王像是有千丝万缕的不舍,他的眸光缠绵又滚烫的烧过女子的每一寸肌肤,只剩下深长的喟叹:

  “靥歌啊,朕真的很喜欢你。”

  “完美的身体、至纯的灵魂,人世间、唯有你独一无二。”

  “可这样的你,不能是仲瀛的母亲啊。”

  “你若没那疯病,该有多好。”

  冰凉的剑光斩落下去,女子睁大了她美丽又迷茫的眼睛。

  她像一只雪白的蝴蝶在剑锋下颤抖,脸上慢慢浮出一个解脱的笑容。

  血色泼溅在孩子的脸上,他睁大了眼睛。

  皇帝也睁大了眼睛,殷红的血毒蛇般蜿蜒而来,汇成了铺天盖地的血浪,一路没过他的头顶。

  ……

  “皇上!”

  寝宫里燃起了明亮的烛火,灯火照彻黑暗的刹那,皇帝在冰冷的琉璃砖上扭曲痉挛。

  他像是陷在了不能醒转的噩梦里,连眼皮下的眸子都在疯狂颤抖。然而舌头却死死咬在牙齿间,哪怕沁出了殷红的血,也只能挣扎着吐出含混的字符。

  太监宫女们急惶惶地跪在地上,太医们焦头烂额地围着皇帝。

  而外间的多宝阁前,大档头附在禅悦耳边,低声问:

  “那古墓里弄出来的鬼掌墨蕈是不是用多了?”

  “咱家看着,这症状过于强烈了些,像是有些不对。”

  禅悦拢着手,觑了觑两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没人能够分神关注他们。于是他摇摇头,轻声轻气:

  “都是按照调制好的分量来的。”

  “虽然掺了乌桕,能让人神思惊虑,但到底蕈子本身是无毒的,一切都要慢慢来,不可能一晚便是这样的效果。”

  大档头沉默了片刻,心头微微一动,他慢慢挑起长眉,眸光却一寸寸沉冷下去:

  “不对。”

  “除了我们,这禁宫里……”

  “还有人,也对皇帝下手了!”

第48章 封城  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每一个司……

  夜雪无声。

  礼官牵着他的官袍衣摆, 在漫漫回廊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回廊漆黑幽深,没有一星子光,像野兽永无尽头的咽喉。淅淅沥沥的血随着他的步幅一阵阵洒落在地面, 他艰难地抬头,黝黑的夜色里终于浮出一点暗红。

  前面就是宗人寺的大门。

  礼官露出了渴望而惊喜的神色,他捂着腰后的刀口, 踉跄着去拉粗重的门栓。就是在这一刹那,修长的胳膊扼住了他的咽喉。

  礼官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整张脸因为窒息涨得通红,而那人死死把他的脖颈圈在臂弯, 缓缓用苍白的手盖住了他的口鼻。

  像是在哄着孩子入睡,青年张扬艳丽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爱怜般的笑容,他轻轻抬起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压在唇间,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礼官还在绝望地挣扎, 青年便一脸遗憾的叹了口气, 泛着银闪的宽大袍袖间滑下一截雪亮的光。

  然后那光在礼官咽喉间一划,礼官睁大了眼睛。

  鲜红的血宝石般泼洒滚动地面上, 礼官摔倒在跳荡的血珠中,痉挛般的挣扎着, 望向宗人寺的大门。青年也不看他,长腿迈过热血, 哼着入睡的歌谣、摇曳着银光浮动的漆黑衣摆, 掠起冷风、一路于回廊漫步而去。

  庭院里终于亮起了火光,十几个穿着夜行衣的武者举着火把朝他快步跑来,为首的人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木讷平淡的脸:

  “殿下, 都准备好了,请您随我们移步大营,引领我们最后的战役。”

  司仲瀛拨弄着廊檐下的玉坠子,慢悠悠地挑眉一笑:

  “蓬山,那位大人那边怎么说?”

  曹蓬山躬着身子回禀:“那位大人说,皇帝那边他已经处理好了,今夜才发作了一次,药效出奇的显著。眼下最重要的,是带您突围出京城。届时我们再揭破宣王和阉党联手毒害皇上的阴谋,举兵勤王、定能大获全胜。”

  司仲瀛幽幽地笑,他朝着曹蓬山吹了个轻盈的呼哨,没头没尾地骤然问了句:

  “蓬山啊,这若是你最重要的任务,那他们给你、也用了‘悬针术’吗?”

  曹蓬山微微一怔,低垂的眼帘下,眸光有一刹的沉冷和锐利,然而抬起头时,那双眼睛依然是死水般的平静:

  “回殿下,用了。为了您和我们的大业,蓬山死不足惜。”

  司仲瀛轻轻叹了口气,斜挑的眼从他脸上瞥过时,唇边的笑有种深长的味道:

  “哦?真的吗?”

  火光在曹蓬山的脸上摇晃,然而他连眼皮都不曾颤抖一下,只坚决地单膝跪地,抱拳朗声:

  “请殿下移步!”

  司仲瀛一寸寸抚摸着玉坠的流苏,宛若爱抚着恋人光滑冰冷的皮肤。他垂下长长的睫影,轻轻洒下一阵薄冷的笑:

  “移步?我何时说过,我要离开京城了?”

  曹蓬山和身后众人的神色俱是一震,他微微皱起了眉:“殿下您……”

  “我的目的和你们从来不一样。”司仲瀛抬起沾了血渍的手,指腹缓缓擦过温热的舌尖。他笑得畅快而狂妄,胸膛在冰冷的空气中起伏,仿佛死亡和毁灭于他而言,才是世间最酣畅淋漓的情事:

  “一直以来,你们和你们的那位大人,利用鬼虏、利用陈家、利用我,但我也在利用你们。”

  “我知道你们真正的目的,我不在意,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每一个司家人,流尽他们最后一滴脏血!”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司仲瀛猛地眯起了修狭的妙目,他手上深刻的筋脉暴起,那流苏哗啦一下被扯断,玉珠噼啪砸在地面,宛若一阵疾来的骤雨。

  曹蓬山望着面前迸溅的珠影,沉默了片刻,慢慢抬起了手:

  “殿下不走,那我们只能请您走了。”

  身后的武者们抬起了他们沾血的长刀,开始朝司仲瀛围拢。司仲瀛张开他的手,一丝丝流苏便柳絮般随风散落,他却噙着笑,盯着那飞散的流苏,幽幽叹息:

  “你们看、烟火!”

  他的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城墙上骤然闪过几点光华,仿佛午夜星坠,仿佛波光闪现。紧跟着的便是遥远而空旷的炸裂声,断断续续,隔着渺远的雪夜,像是谁家孩子在甩着鞭炮。

  曹蓬山的脸色猛地变了,他平淡的面具似乎被闪光炸出了一道裂缝,里头露出了震惊和凶狠的颜色:

  “你!”

  司仲瀛扬起下颌,慢悠悠吹开面前飞舞的薄雪,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开心的事,他笑得灿烂:

  “对,我让王府的侍卫,带着鸟铳去偷袭守城的军队了。”

  “你说,下一刻,他们是不是就会找上我了?下一刻,他们是不是就会封锁京城了?”

  他大笑着张开双臂,寒风从他漆黑如夜的袍袖下掠过,吹起那缥缈宽大的衣袖,飘浮如沁入夜色的噩梦。司仲瀛像是在拥抱冰冷的星夜,合上双目的时候,胸膛中发出舒畅而颤抖的喟叹:

  “这座城很快就会锁成铁桶,所有人都将困死在这城中。你们要走,只有眼下的机会。”

  “要么立刻从京城消失,要么留下来陪我和司家一起覆灭。”

  曹蓬山身后,有人低声道:“来不及了,我们只能先撤。”

  “不行,”曹蓬山皱起眉,片刻后,他咬紧了牙关:“你们先带他去安全的地方、躲避锦衣卫的搜查,我去问问那位大人的意思。若是没有他和那位大人,我们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身后的人领命,他们上来拖拽着司仲瀛。司仲瀛并不反抗,只看着曹蓬山奔向夜色的身影,慢慢勾起一个微笑。

  地狱的业火就要烧向人间了。

  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将随他葬身火中。

  世间,再没有司家的坏血!

  ……

  司扶风和姬倾才望见城门,城门下便有番子飞驰来报,说是临近天亮时,恪王府的侍卫袭击城门守军,眼下城门封锁,除命他迎接姬倾一行外,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姬倾眉峰微挑,只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恪王眼下在何处?”

  番子叹了口气:“大档头带人去宗人寺拿人,但到那里的时候,宗人寺上下已遭屠戮,恪王也不见了人影。小的们查遍了城门岗哨,可以确定恪王尚在城中。眼下正挨家挨户地搜,恐怕要些时间。”

  姬倾微微颔首:“那大档头现在何处?”

  番子朝北边一指:“大档头说得了新消息,非常重要,请您一回来、即刻往诏狱会合。”

  司扶风和姬倾眸中俱是一亮,他俩扯了缰绳就要往诏狱去,却看见公主府的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来寻。司扶风心中一惊,喊住他们:

  “怎么了?公主没事吧?”

  侍卫长喘着粗气抱拳回禀:“可找着郡主了,大早上咱们护着公主才要去提督府,却发现谢公子泡在公主府门口的燕河里,谢家公子身上被铅丸打中了,人都没了意识,幸好扒着浮木没松手,这才留了口气,公主看见、便立刻送了他回谢府。”

  “但等我们到了太傅府上,叫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公主不放心,叫我们进去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满地满墙都是血痕,却见不到一具尸体!”

  “就像谢府所有人都被劫持了似的,公主不知道怎么办,叫我们来城门口等您,请您带锦衣卫一起去看看。”

  “谢府?!”姬倾慢慢挑起了长眉,司扶风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心头都是一沉,司扶风微微蹙眉:

  “当时在大报恩寺,元峤也是冲着谢璀去的,我们一直怀疑幕后之人要对谢太傅下手。”

  姬倾当下便调转马头,沉声道:“我陪你去看看。”

  司扶风一把拽住他胳膊,摇摇头:“你去找大档头,他那里必定是有了突破性的线索,才会这样等得急。我多带些锦衣卫和番子,若有不对我会立刻来找你。”

  姬倾动了动唇还要说话,司扶风却抬手在他愈发殷红的眼梢上摩挲了一下,脸色便有些不悦:

  “除了满都拉图这个人间第一,如今我便是人间第一了,就是有什么事、我也能自保求援,你便放心些吧。倒是你,去完诏狱快休息片刻,你都几夜没睡了?不爱吃东西还不爱睡觉,修仙这不是这样修啊。”

  姬倾沉默了片刻,终是反手拉住她的手腕捏了捏,轻轻叹了口气:“好,我等你回来就睡。”

  他点了一整队番子跟着,沉声嘱咐她:“只怕京城异动已经开始了,千万小心……”

  司扶风便在他下巴上拧了一把,挑挑眉一笑:

  “走啦。”

  谢府在靠近皇城的小时雍坊,从南门一路奔过去,花了司扶风不少时间。柔训是个稳重的姑娘,显然她并不想把谢府的事四处张扬,只有几个侍卫守在公主府的车架前,并没有过度声张惹来围观。

  司扶风下了马,马车的帷幕被掀起来一条缝,里头露出柔训有些苍白的小脸:

  “扶风,快上来。”

  跟在她后头的侍卫长有片刻的犹豫:

  “郡主,您要不要先去看看谢府的情况……”

  司扶风微微皱起眉:“活人比谁什么都重要,既然谢府空无一人,大可等我看过谢公子的伤势再说。”

  侍卫长便躬身抱拳下去了,司扶风望着他退下的背影,心头微微一动、有片刻的疑惑。

  柔训扯了扯她的袖子,觑着她的脸色轻声问:

  “扶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司扶风这才回过神,摇摇头,牵起个笑:“许是昨晚没睡觉,脑子有些糊涂罢了。”

  她钻进马车,便看见谢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柔训一边用暖炉替他保持体温,一边小声说着:

  “我看谢府里头诡异,实在不敢把他送进去,按说应太医治伤最厉害,可他人现在在诏狱里……”

  “应太医?!”司扶风正撸起袖子去探查谢璀的伤势,听见柔训的话便瞪大了眼睛。柔训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在他家里找到个受伤的人,那人身上有那种花的味道,但那人和应太医都不肯开口,大档头把他们带回诏狱了。”

  受伤的人……那个斥候?!

  司扶风并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便拍拍了柔训的肩安慰她,转身查看起谢璀的伤痕。

  他是肋下中了铅丸,伤口因着浸了水有些发白,指头和皮肤上都是泡皱了的褶痕,连手足都有些发胀。那铅丸整个碎在了他的脏腑间,又被水泡了,别说是他的身体,便是换个铁打的来,只怕也没救了。

  司扶风看了一眼谢璀紧皱着眉头的脸,心里微微的沉了下去。即便她厌烦这人,但目睹他人的死亡、依然令人心生悲意。

  她有些艰难地看向柔训,缓缓摇了摇头。柔训的眸光也一寸寸凉了下来,她才失去了兄长,又要亲眼看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缓缓流逝着生命,于是喉间便哽咽了一下,笑容苦涩的浮出来,紧跟着坠落的就是晶莹泪珠。

  司扶风动了动唇,想要安慰她两句,柔训却憋着清浅的哭腔,颤抖着开了口:

  “公主府门口的巷子里有血。”

  “我猜,他是被人刻意扔在那里的。但他想到府里来找我,所以才往公主府爬。昨晚上下了雪,又冷又滑,他恐怕是摔进了河里。”

  “河里多冷啊,他要不是自小水性好,只怕今日这一面也见不上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竟然忍着这样的疼,在水里泡了许久。”

  她说着,泪珠子一颗一颗落下来,打在了谢璀脸上。谢璀紧蹙的眉动了动,唇也颤了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司扶风看得心里也难受,只能揽着柔训的肩,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试图岔开话题:

  “我倒是没想到他这样的贵公子,竟也有这么好的水性。”

  柔训攒着帕子有些哽咽:“他幼年在粤州长大,海边的孩子,自然水性好些。”

  司扶风微微一怔,脑海里像被人一拨,隐约有跟丝弦在低低嗡鸣:

  “粤州?谢璀也是粤州来得?”

  柔训被她略略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迟疑地点点头:“嗯,是他亲口跟我说得。说是谢太傅早年还不在内阁的时候,在粤州置办过宅子,每年休沐都回去歇歇。但不知为什么,谢太傅不允许他同旁人说这些,只说是避嫌。”

  粤州……

  司扶风轻轻按住了眉心,有种隐约的不安在她心头浮动,宛若海浪间起伏游荡的水鬼,一路向着阴暗处滋生。

  粤州,所有的事,似乎都跟粤州有关。

  户部的粤州清吏司,粤州军营的逃兵……

  她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空旷死寂的谢府,忽然皱了皱眉,向车外守着的番子招手。

  番子立刻靠过来,司扶风便低声附在他耳边说了句:

  “叫我们的人悄悄从谢府撤出来。”

  番子并不多问,只无声地退下去了。柔训却攥紧了手帕,压低了声音:

  “扶风,这是……”

  司扶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撩起一点车帘,看向公主府侍卫长的背影,声音便微微冷了下去:

  “事情不对。”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49章 妖花  于是他们决定,换一种方式捏紧大……

  “已经查到了, 他是粤州逐浪营的斥候,名叫段澜。”

  隔着栅栏,大档头朝牢房里背对着他们的男子扬了扬下巴:

  “八年前, 他们斥候营被派去探查一座海上岛屿。根据粤州军营所载,他们遭遇了风暴无一生还。他当年是斥候中最年少的一个,无人知晓他活下来了, 也无人知晓他为何在京城。”

  说着,他缓缓转向缩在角落里,手里卷着一叠子纱布悄摸摸擦眼泪的医官,冷笑了一下:

  “除了我们胆大包天的应太医。”

  应慎骤然被提起, 整个人吓得一激灵,蜷成一团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又是愧疚、又是畏惧,一下也不敢看向姬倾的脸。姬倾擦去袖扣上的血渍, 缓缓摇头:

  “没看出来, 应太医还是个口风极严的人物, 什么事不能同咱家说呢?”

  应太医把那纱布在手里拧来拧去,憋了半天, 只苦巴巴地憋出一句:“厂公、厂公事关许多人性命,下官、下官也不想害了您啊。”

  姬倾气得笑了, 他没想过对这两人用刑,于是便回过身问大档头:“你不是说还有重要的线索吗?拿出来给他们瞧瞧, 也让他们知道, 咱们都是一边儿的。”

  应慎偷偷睁大了眼睛看过来,那段澜却背着身子冷笑了一声。

  大档头懒得搭理他,只取了一卷画轴,凌空抖开来, 上头是个雪肤青衣的少女,即便只是幅画,那烟视媚行、容光迫人的模样,依然让应慎为之一震,下意识说了句:

  “绝色!”

  大档头掩了唇轻笑:“自然绝色,这可是皇上心中念念不忘的女人,也是恪王的生母。虽然只是荣妃娘娘的供词做得画像,但想必真人只会姿色更甚。”

  姬倾也赞叹地点点头:“先周皇后身边那个大宫女,在山神庙前也烧了纸元宝,她是不是见过恪王的生母,与之有什么瓜葛?”

  大档头微微一笑,躬了躬身子:“她是将死之人,嘴巴必然很牢。秘色便按照师兄吩咐的,趁夜里,把这画像贴满了她的住所。”

  “探子在她睡前喝得药里做了手脚,她半夜醒来神思恍惚,看见这些旧人的画像,吓得口中胡言。”

  “我整理一下她的话,隐约听出来,成嘉三年,她发现皇上经常给先周皇后使脸色,还时常悄悄出宫。于是怂恿先周皇后请母家派人盯梢,没想到盯梢的人惊动了恪王的母妃,她当时临近产期,动了胎气,便被皇上接进宫中生产。”

  “谁想才生下恪王,就传来那女子和宫女太监暴毙的事儿,她心里不安、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女人,所以才去祭奠她。”

  姬倾听着,缓缓地摇头,一脸不信:“这样简单?”

  大档头便抬了手掩着唇轻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兄,昨夜皇上梦魇,太医替他施了针后,皇上一直在说个地方,叫‘无量殿’,还说‘靥歌’就在那里等他。”

  “我便觉得奇怪,一会是山神庙,一会是无量殿?这样看来,那女子当年必然没死,只是被皇上从山神庙转移到了无量殿,以掩人耳目。当然,苏宝蝉也许不知道这件事,我便让番子学了女子的声音,躲在画像后头问她——”

  “‘你当年是不是听见了我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应慎猛地一颤,这是姬倾从他这里逼问出来的传言,说是恪王生母临产的一句话,害死了所有宫人。倒是没想着,还真派上用场了,他心尖被勾起来,便假装呜呜咽咽的,悄悄竖起个耳朵听。

  大档头瞥了他奋力的耳尖一眼,和姬倾同时摇摇头,继续说着:

  “别说,这苏宝蝉当场就发了疯,嘴里一直说她不是故意听见的。还说她若是没有告诉先周皇后,先周皇后后来也不会惊虑过度、忧心而死。”

  姬倾幽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都说先周皇后性子最是懦弱,她从来谨言慎行,想必并没有把话告诉师傅,不然师傅当年便能知道真相了。”

  大档头也无奈地苦笑一下:“师兄也知道师傅对先周皇后的一片情谊,先周皇后只是托他救个宫女罢了,师傅定不会多问的。”

  他俩正在感慨,应慎心头却被挠得痒乎,忍不住便出了声:“那个叫‘靥歌’的女子到底说了什么啊,二位贵人别逗我了……”

  姬倾轻笑一声,负手朝他挑挑眉,声气悠长:“应太医原来在听咱们讲话,咱家还以为应太医视咱们为奸佞阉党,不肯同咱们多说一个字呢。”

  应慎心中一虚,差点没咬着自个舌头,当下便红了脸,抱着胳膊往影子缩了缩,还委委屈屈掉了两颗泪珠子。

  姬倾和大档头同时冷哼一声,大档头便接过话茬:“重要的,其实不是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而是她怎么说得。”

  这下连姬倾也怔住了片刻,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大档头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许久,他才深吸了一口冷气,像是心里压着千斤的阴霾,抖开另一卷画轴的时候,声音都在微微的颤:

  “应太医,你见多识广,应当见过这种花吧?”

  应慎嘟囔着抬起头,那画像一撞进视线里,他便猛地睁大了眼睛,颤抖的唇也顿住了。

  那是一朵沐浴夜色的血红妖花,纤长艳烈的花瓣弯出妖娆的弧度,纤细的花蕊上缀着艳红的芯子,与那花瓣层层叠叠的穿插,宛若美人微微合拢的玉手。

  然而它的花枝却孤直而孱弱,没有一片绿叶的衬托,孤零零开在夜幕中,仿佛一朵兀自照水的鬼火。

  那是来自彼岸的花朵,它饮黄泉之水,扎根于墓地阴冷的腐土中,从白骨与眼泪中汲取养分,装点着亡灵的没有尽头的归途。

  它象征着世界极致的孤独,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它是……

  “曼珠沙华!”应慎发出了狂喜地呐喊,连段澜僵硬紧绷的身体也随之一震。

  段澜缓缓转过了身,俊朗的面庞上写满了不信:“你们……你们也在找他们……”

  姬倾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的撞,它仿佛因为知道了真相,在发出无声的怒吼。而他的血液在缓缓攀升着温度,从冰凉到滚烫,又从炽热跌回了冰点。

  姬倾的耳边猛地回响起司扶风当时在户部说过的话:

  【近些年东南海域可以说是大胤最富庶、最安逸的地方,许多富户子弟甚至花了银钱买去东南服役,不但没半分危险、还能时常花天酒地尽享繁华。那样好的地界儿,还冒着杀头的风险当逃兵?】

  那些人之所以要用粤州的户籍,不过是因为,粤州距离他们的故土最近,也是他们对大胤最了解的地方。

  姬倾缓缓吸了一口寒气,那起伏之深,连他的心口也像扎了刀锋般剧痛。

  呼吸间,都是大胤几十年来、被黄土掩盖的鲜血淋漓。

  他缓缓摇头,脸上浮出一个苦涩而冰冷的笑:“恪王的生母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如何说的。”

  应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在不断睁大,手里的纱布被捏得咯吱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可抑制地打着颤,仿佛揭开那个秘密,便要夺走他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因为她……”

  姬倾缓缓抬起了眼睫,睫影上跳荡着火光,声音便沉冷而低缓:

  “因为她,不是用大胤的语言说得。”

  “在那一刻的剧痛下,她恐怕,说出了自己的母语。”

  “她不是胤人……”

  大档头的声音缓缓落了下来,像一阵冰凉的雪:

  “对,她不是胤人。”

  “她和她的族人们一样,来自海洋的彼岸。大胤对他们的称呼是……”

  “倭寇。”

  仿佛一颗燃烧的火药沉没进了水底,每个人都死死盯着面前虚无的寒意,空气里一片死寂。

  但海底深处,骤然炸裂的火掀起了无声的风暴,它嘶吼着、叫嚣着膨胀在每个人心里,那极速炸开的痛意,让所有人咬紧了牙关对抗着骨血里的恨和怒。

  每个人的眼眶都泛着血红,但每个人都没有出声。

  自二十年前东南总兵重挫倭寇之后,他们无法想象,敌人的手段会变得如此隐秘。

  他们早就忘了,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常年与大胤交战,却彻底败给了胤人。于是他们决定,换一种方式捏紧大胤的心脏。

  比起鬼虏,他们有巨大的优势。毕竟仅从外貌而言,他们与胤人别无二致。

  成年人在军营熟悉大胤的风土和作战方式,而孩童吃着大胤的稻谷,在大胤的骨肉里长成一根刺。

  他们乘着风浪自粤州登陆,顶替了死人的身份,此后便以胤人的面貌,世世代代生活在大胤的土地上。甚至渗透了它的权贵、朝廷和军队,他们潜伏数十年,早已闭合成了一道无形的铁索,一圈圈缠绕着王朝的咽喉,只等待索命的那一刻!

  在海浪之东,盛开着曼珠沙华的阴土上,崇拜旭日的民族、亡胤之心不死。

  贪婪与耐心,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恶毒。

  刺啦一声,应慎扯断了手里的纱布。

  姬倾和大档头同时缓缓舒出口长气,姬倾的声音似乎因为疲惫,有些沉缓:

  “还有什么线索?”

  大档头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只剩一个,是北境带来的消息,说当时与图钦结盟的两个人,他们只打听到了名字。男子叫代屿,女子叫芳瑚,再没有别的了。”

  姬倾的指尖在栅栏上轻轻地敲打,那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宛若迫近的雷声,一下下敲打在每个人心头。

  他冷冽如冰的声音缓缓流淌在火光照不穿的阴影里,宛若冰冷的泉水在暗处沁开:

  “靥歌,恪王,陈川,元峤,代屿,芳瑚……大胤的国土上,到底有多少倭寇的种子。”

  “嗯?”大档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却是应慎猛地抬起了呆滞又震惊的脸。

  姬倾看向他,应慎喉头便梗了一下,眼神飘忽着,有些艰难地扯出个笑容:

  “那个……这后边几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姬倾长眉微挑,偏了偏头,薄冷的眸光从暗影下看过去:“哦?应太医有何高见?”

  应慎舔了舔干裂的唇,似乎姬倾的话问到了某个点子上,他眸子里露出些闪亮的光,兴致勃勃地扒拉着栅栏:

  “害,两位定是平日里忙,不像下官。下官没事最爱听些宫廷旧事、坊间秘闻,小时候更是喜欢那些求仙问道、虚无缥缈的故事……”

  大档头“啧”了一声,秀眉皱起,脸色冷如寒冰:“挑重点说!”

  应慎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了摇晃的脑瓜,躲在他那阴影罩住的角落里,声气战战兢兢:

  “《列子》中,《汤问》一章记载过,海上有五座仙山。岱舆、员嶠、方壶,只听这名字,不看这字儿,可不是其中三座嘛?”

  姬倾和大档头对视一眼,两个眸中都亮起了震惊而炽烈的光:“海上仙山!”

  应慎还在委委屈屈的自语:“要说倭寇,他们的故土扶桑,以前不就被故人称为海上仙山吗?以此为名,倒也没什么错处。”

  姬倾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骤然意识到了,殷红的唇动了动:

  “第四座仙山,瀛洲……司仲瀛。”

  “第五座……”大档头刚吐出几个字,众人头顶却骤然炸开了闷雷般滚滚的巨响。

  仿佛有巨人的拳重重砸在了京师的地面,诏狱的火把在疯狂明灭,积满血膏子的地板左□□斜摇晃,所有人就像盅里的骰子一般,被无形的浪抛来抛去。

  应慎狂叫着一把抱住了栅栏,可连栅栏与地面交接的边缘,都发出了变形时咔擦的哀鸣。

  在应慎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中,地面的晃动终于停止了下来。姬倾稳住身形,朝周围渐渐爬起的锦衣卫们大喊:

  “所有人都没事吗?”

  空气中渐次响起锦衣卫们抑制着痛苦的回答:“没事,保护厂公!”

  姬倾一扬手,脸色冰冷:“不必,立刻去查看是否有牢狱损坏,千万不能跑了犯人。”

  锦衣卫们便赶紧爬起来,一一检查牢房去了。应慎还在抱着栅栏晕头转向,外面却有番子急匆匆来报:

  “厂公!”

  “厂公不好了,方才的爆炸,是谢府的方向!”

  姬倾神色一凛,撩开衣摆就冲了出去。应慎脑袋卡在栅栏间,于一片头晕目眩中缓缓说着:

  “第五座仙山……蓬莱。”

  大档头慢慢攥紧手中的画卷,眯起了他弧度曼妙的眼睛,口中冷笑着落下一句话:

  “蓬莱。”

  太子太傅、中极殿学士谢梦莱。

第50章 浓烟  蓬山啊,该忘记的事,你……

  浓烟蔽日, 哀嚎四起。

  一匹赤马冲破了黑烟,勒住马蹄的刹那,嵌着多宝的金带因着疾驰撞得叮当作响。

  烟雾被冲散了, 其下便露出姬倾玉白的脸。他的眼眶红得要滴出血来,朝番子们大喊的时候,声音因为烟气呛人而有些嘶哑:

  “郡主呢?!”

  两个番子正从坍塌的墙壁下抬出个泛着银光的人来, 姬倾瞬间眼皮一跳,一撩衣摆就下了马。才走了两步,那银光一闪,却一抹浮着银色的织锦。

  再看那身着锦衣、抱着胳膊哀嚎的青年, 分明是太常寺卿家的大公子。

  姬倾微微松了口气,顺手替他正了骨,急促地问番子们:“伤亡多少人?郡主是否无碍?”

  番子擦了把脸上的黑灰,指着一整片断壁残垣感慨:

  “回厂公, 多亏郡主发现得早, 咱们的人倒是撤出这条街了。但是这些老爷太太们不肯听咱们的, 所以被谢府的爆炸牵连,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太爷们因着惊吓没了, 但大部分都是被瓦砾压着受了伤。郡主就在那边找东西,厂公往前两步就能看见。”

  姬倾微微颔首, 他大步闯进浓烟里,一路往番子指得方向走。行色匆匆的锦衣卫们架着伤员不断自他身边穿梭而过, 姬倾便掩着口鼻, 朝烟雾深处大喊:

  “司扶风!”

  “哎?谁喊我呢?姬倾吗?”

  他脚下正前方,堆满了碎砖破瓦的大坑里有人喊着、往中间走了几步。一对上姬倾的眼睛,司扶风便在熏得黑黢黢的脸上擦了一把,眨着一双亮晶晶地眼睛朝他挑眉:

  “嘿, 你胆儿肥了,就敢喊我大名啦!”

  姬倾衣摆一晃,人便纵身跳进了坑里。他抓着司扶风的胳膊把她转了个圈,这才缓缓吐出心口憋着的冷气,用袖子狠狠替她揩着脸:

  “喊你大名怎么了?才炸完的地方,你也敢站在这!万一再塌一次怎么办?找什么比你命还重要?”

  司扶风脸蛋被他揉得发疼,于是一把拍开他的手,往尚在蜿蜒着火苗的瓦砾堆里一指,幽幽叹了口气:

  “也算是找着了东西吧,你自己看看。”

  姬倾往断砖碎瓦里一看,只见番子们正扑着火,从里头陆陆续续翻出些东西来——

  有穿着皂靴的腿,有拖着内脏的半截身子,还有一只保养得当的手、食指上的翡翠指环碎得只剩了一半,但那迎着光跳荡水色的青翠,却是贵胄中也不可多得的好货。

  姬倾记得,宫中有几枚这样的珍品,一枚给了荣妃,还有一枚——

  “是谢梦莱的夫人。”

  姬倾微微皱起了眉。

  司扶风点点头,盯着那些碎肉残肢,轻声靠过去:“会不会是障眼法,毕竟都没有完整的尸身了,若是用别人的尸体来代替……”

  姬倾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他连谢璀都能利用,何况是夫人呢。”

  司扶风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语般说了句:“奇怪……之前那个元峤,在完成任务后也被人控制着来杀谢璀?也是谢太傅吗?他这样厌恶的自己的孩子吗?”

  姬倾望向漫天黑烟,周围有隐隐的哀嚎此起彼伏,碎肉在火焰下逐渐焦灼的气味一阵阵钻进鼻间,连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谢梦莱的确够厉害,他的很多举动、在一开始会让人觉得捉摸不透,甚至是觉得对自己有益。但这些都是用来迷惑眼睛的烟雾,只为了掩护他真正的盟友。”

  “比如那日在提督府,拦住你杀恪王的举动,假意与你套近乎。”

  “再比如那日御前对峙,他仿佛咬定了恪王不放,一定要他拿出扳指来对峙。”

  “但到如今一想,这些事,他不做、一样会有人来做。他做了,也并没有什么损害,甚至能让人觉得,他与恪王素有嫌隙。”

  “可他明明是个和事佬,平日内阁中事,他都极其乖觉地和稀泥,似乎将掌政大权都交还给了皇帝和东厂。唯独在事关恪王的事上,他每一次都刻意站在了恪王的对立面。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国本一事上有所图谋,现在看来,是故意让外人觉得,他俩并无瓜葛。”

  司扶风望着满地排列整齐的断肢,神色不由得微冷:“谢太傅心思狠毒得紧,我看了,这些人在爆炸前就死了。有些断肢上尚有刀痕,想必是谢太傅把他们全杀了锁在地窖里。做出一副谢府遭劫、空无一人的样子,好引我进谢宅查看。”

  “本来我还没觉出来什么,就是柔训那侍卫长颇为奇怪,一来就催我进谢府。我便有些疑惑,这才寻思出来、就算有人要示威,为什么不把谢璀直接丢到提督府门口?”

  “转眼一想,丢在提督府门口,反而不是我来查。也许是大档头、也许是二档头,但我一定会跟你去诏狱,毕竟于我而言,真相可比谢府重要得多。”

  “但偏偏扔在公主府门口,柔训第一个求助的,一定会是我。我不可能放着柔训不管,所以我一定会来。只要我进了谢府,他们就会引燃炸药,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扛不住火药的威力。”

  姬倾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也不顾周围有人,伸手便揽住她抱了抱,下巴抵在她额头,仿佛很是疲惫地叹着:

  “幸好你反应过来了,不然不仅仅是你,东厂这些人、今日都要折在这里。”

  司扶风脸埋在他怀中,声音便有些闷闷地:“不过京城这些大老爷忒难讲话了,我去捉那侍卫长之前,就叫番子去撤离周围这些高门大户,结果好些人家都不当回事,非得拖到底下等着的人点了炸药,要不然也不会受这一场波及。”

  姬倾也叹了口气:“他们是睡惯了锦绣的绵羊,恐怕谢夫人也一样,直到死前的那一刻、估摸着都没能想到,睡榻之侧共眠了几十年的老好人丈夫,平日里如何恩爱、如何举案齐眉,却是能在一夜之间亲手血洗全家、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的倭寇。”

  司扶风在他怀里一震,抬起脸来时,声音便有些抬高了:“倭寇?!”

  她这一嗓子,周围便有不明所以的番子看过来,司扶风便赶紧清了清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压低了声气:

  “回去说。”

  姬倾点点头,司扶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便有些不好:“这么大的事儿,皇伯伯那边会不会不好交差?”

  姬倾四下看了看,见番子们都还忙着各自手上的事,便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

  “皇上突发急病,恐怕时日无多了。”

  司扶风一惊,微微攥紧了他的袖口:“也是谢梦莱做得?”

  姬倾望向斜飞的黑烟之后、皇城若隐若现的金顶,长眉缓缓蹙起来:

  “给皇上下毒,必要躲过贴身太监的眼睛。”

  “但禅悦最是机敏,若要绕开他的视线,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司扶风望着他俊美无俦的脸,歪了歪脑袋,一脸迷茫:“皇宫我不熟。”

  姬倾却垂下了眼睑,那眼梢的飞红愈发鲜艳,连缓缓勾起的唇,都弯着隐秘的愉快:

  “皇宫你不熟没事,但这事你得熟。”

  他微微倾下身子,在司扶风耳边似有意、似无意的长长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垂上,那小巧的柔软便颤了颤、涨成血一样的通红。

  姬倾缭缭绕绕的声气就在她耳边宛转:

  “你想想,譬如你跟我一道儿的时候,有什么时光、是连最亲密的家人,也不能瞧见的?”

  司扶风正被他清冽的气息包裹着,人有些醉醺醺、晕乎乎,听见这句话,还当真在脑海里转了一圈。

  就是这么一转,她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姬倾还在垂着眼帘,笑得春水涟漪。

  司扶风却抬头盯着他写满愉快的脸,恶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臭流氓!”

  ……

  “大人,我们又失败了。”

  曹蓬山收起了手中的西洋镜,那金色的镜筒一层层折叠起来,最后缩在掌心、不过方寸大小。

  挑脚的木亭子里,谢梦莱正提着热腾腾的银壶,斟上了一杯暖茶。听见曹蓬山的话,他抚了抚膝头,只淡然地问了句:“侍卫长活着?”

  曹蓬山摇摇头:“我亲眼看见他被抓之前,引燃了身上的引线,要不是他身上的火药先炸了,底下的人听不到动静,也不会点燃炸药。”

  他说着,脸色沉了沉:“只可惜,还是没伤到司扶风,不然姬倾定会被牵制的。”

  谢梦莱拍了拍石凳,轻轻地笑:“蓬山啊,你还年轻,我们的今天是无数的失败换来的,可那又怎样,你我还不是站在了敌人的睡榻之侧?不必着急,我们还有厉害的后招。”

  曹蓬山在他身边坐下来,望向他两鬓的斑白,有些遗憾地躬了躬身子:“只是暴露您的身份却一无所获,我心里觉得愧对您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

  谢梦莱笑笑,捋着胡子吹开面前的浮叶:“无妨,事情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继续留在朝廷反而不便。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等北境防线那边的消息,只要鬼虏大军一到,我们的人就会从后方攻进京城。”

  “所以这太傅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用,有用的,是司仲瀛的身份,我必须要尽快与他出城,才能传达皇帝的‘遗旨’,带人进京勤王啊。”

  曹蓬山沉默了片刻了,忽然单膝跪下来朝他抱拳:“梦莱君为了将军,远离故土数十年,甚至为了进入京中官场,忍辱娶了那与人私通的女子。那私生子谢璀更是在外胡作非为,毁了您一世的名声。”

  “您遭遇的耻辱铸就了今日的辉煌,吾等以您为荣!”

  谢梦莱神色微变,赶紧俯身托住他双臂,硬生生将他拉起来。他神色里亦有感慨:

  “我娶前任吏部尚书的女儿为妻的时,就知道他女儿是个不检点的。我不过是看重她的母族能带来的便利,倒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怀着个私生子,所以当时,我看元峤已然不行了,才想让元峤去杀了他,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着,忽然笑了,张开双臂任由冷风吹开袍袖,一脸畅快:“不过没事了,这些污点已然从世上抹去了,剩下的,都是故国的荣耀。”

  他想了想,问了曹蓬山一句:

  “司仲瀛还不知道他母亲真正的身份吧。”

  曹蓬山摇摇头,却又蹙起了眉:“但他好像猜到了我们真正的目的,还问我有没有被施针。”

  谢梦莱缓缓挑起白眉,捋着胡子点头微笑:

  “他恐怕是猜到了你的身份。”

  “是个聪明孩子,倒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曹蓬山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有些拼命压抑的急切:

  “他的母亲,是叫靥歌对吗?”

  “她后来……为什么会有疯病?”

  谢梦莱轻笑一下:“笑靥如歌,是胤人那个蠢皇帝给她取得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叫怜奈衣。是天皇的亲妹妹,也是扶桑最美的女人。”

  “至于她为什么得疯病……”

  谢梦莱的目光缓缓落在曹蓬山脸上,曹蓬山眸中那一点迫切的渴望便一寸寸沉了下去,像一颗苦涩的果实、没入了木讷平静的湖水里。

  谢梦莱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他拍了拍曹蓬山的肩,感慨着叹息:

  “蓬山啊。”

  “该忘记的事,你就要忘记啊。”

第51章 复仇的刀  倭寇没有战胜他,是……

  窗栊外在悠悠飘着雪花, 宸妃便坐在木格子窗下看雪。

  铜镜里倒映出她憔悴的脸,眸子里的愁绪烟水般摇曳着,连发鬓的珠花也随着她深长的叹息微颤。

  大宫女弓着身、领着禅悦进门时, 他俩隔着窗便瞧见了梅枝下怔怔发呆的宸妃。

  宸妃似乎陷在茫然无尽的哀愁里,脸颊上一颗晶莹泪珠缓缓落下来,全然没发觉禅悦的到来。倒是扫雪的太监宫女们机灵, 立刻一个个噤了声,吓得垂着手、在雪地里站成整齐的两列。

  禅悦便在那绫伞下露出个和气的笑:“你们娘娘这是怎么了?宣王也回来了,娘娘看着却不大如意的模样。”

  长春宫里落雪纷纷,红墙上漫过白雪的浪, 富丽中一片寂静,没人敢多说一句。

  禅悦的眸子噙着隽雅的笑意,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便笑得愈发温和了。但那管事太监瞥了一眼他的笑容, 却一个趔趄差点歪倒在雪中。

  最后还是领路的大宫女回了话:“禅悦公公, 我们娘娘这段时日一直做噩梦。这也是请您来的原因, 先头有个小宫女叫黛纯的,推拿很是了得, 每每经她舒活了筋络,娘娘就能睡得好些。”

  “可昨日起, 那小宫女就不见了踪迹。娘娘又做了噩梦、心里烦扰得紧,因此才请您来、帮忙寻一寻那孩子。”

  禅悦看了一眼神思飘忽的宸妃, 只微微一笑:

  “那黛纯推拿时, 都用些什么手法?”

  大宫女躬身回话:“因着娘娘推拿时不喜旁人吵闹,奴也只见过一次,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不过是些普通的香油、都是太医院看过的,应当是没什么问题。”

  禅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又笑了:“还有别的吗?你仔细想想。”

  大宫女沉吟了片刻,微微挑了秀眉:“奴就觉得一处奇怪。”

  “她手里推拿用得东西,不似宫里常用的玉板水精等物。却是两个黑沉沉的丸子,娘娘也好奇过,还特意寻来看了。”

  “却也不是玄铁,只说是她家中秘传,娘娘见不是药物,便也没放在心上。”

  禅悦点点头,微笑时却轻轻叹了口气:

  “那黛纯不必寻了。”

  “今晨太液池里泡着个人,捞上来一看,虽面目肿了,但有人认出来,是你们宫里的宫女。”

  “应当是她了,你待会同咱家去认一认便是。”

  底下站得宫人面面相觑,一阵冷风掠过后颈,他们便纷纷打了个寒颤,复又揣着手跪在雪里,大气也不敢出。

  大宫女也有片刻的惊愕,然而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只躬了躬身子:

  “是。”

  禅悦望向宸妃,宸妃却神思恍惚地倚在窗台前哼着歌,薄雪落了满头也没有发觉,眸光空茫又哀愁,仿佛陷在遥远的回忆里、院子里的事与她全无干系。

  大宫女的脸色便有些担忧,正要开口,禅悦却笑了:

  “娘娘并无大碍的,过几日便会好了,只是……”

  他缓缓扫了一眼满脸惊惧的宫人们,绽开个清和的笑:

  “只是这几日,你们要看好了,乌桕、莨菪一类的药材,绝不能让你们娘娘接触了。”

  “不然的话,你们就可以想想,殉主的时候、用什么法子了。”

  他说完,轻笑一声,举着绫伞便出了门。

  等他飘摇的衣摆消失在门后,管事太监才长长舒了口气,缓缓从雪里抬起僵硬的脖子。

  陆陆续续有宫人直起身子,然而大宫女却盯着方才禅悦站过的地方,一脸凝重。

  管事太监缓步踱过去,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问了句:

  “这是怎么了?”

  大宫女这才回过神,她扫了一眼周围尚在低声议论的宫人们,压低了声音:

  “前几日,皇上好像连着都宿在娘娘这里的。”

  管事太监一愣,扯了扯她的袖子,急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这是好事啊,如今宫里得宠的只有咱们娘娘,这不好吗?”

  大宫女沉默了片刻,却没理他,只牵着裙摆追上了漫步于风雪中的禅悦。

  禅悦并不回头,他噙着抹似有似无地笑,走在那雪地里,皂靴踩得白雪咯吱作响。大宫女平复了一下呼吸,觑着两边小太监都在一心扫雪,便隔了绫伞,轻声轻气的问了句:

  “少监,养心殿那边的事、宫里有些传闻。”

  “该不会,是有人在我们娘娘身上下了套,让皇上……”

  禅悦的脚步顿住了,他停在白雪蜿蜒的红墙前,伸出雪白的手,轻轻触了触横斜而来的花枝。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清朗,声音却有了深长的意味:

  “有些话,咱家不点破,你是个聪明人,自己听明白了就好。”

  大宫女心头一凛,喉间哽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句:“我们娘娘不知情的……”

  禅悦笑了,轻叹了一声:“宸妃有福气啊,不仅有你这样忠心的宫人……”

  “还有宣王那样的好儿子。”

  他“啪”一声折断了花枝,拢在大氅里,噙着笑走远了。

  大宫女躬着身送他离开,等那清秀的身骨消失在转角,她才缓缓直起身,眉目间、有拼命压抑的喜色:娘娘没事了!

  宣王殿下。

  大胤、只有娘娘的宣王殿下了啊。

  ……

  “曼珠沙华,倭国人称它为彼岸花。”

  “因着它多生于墓地里,那边将它视为接引亡灵、开向轮回的阴土之花。”

  “据说根茎有剧毒,可引起痉挛、影响神志,重可致死。”

  诏狱中,大档头一寸寸抚摸着火红的画卷,眸光凉丝丝落在应慎身上。

  应慎蜷在角落假寐,仿佛感受到了大档头刀子一样锋利凉薄的眼神,他一个哆嗦、微微将眼皮打开条缝。才一对上那噙着笑的妙目,便又迅速合拢来,巴不得连条缝也不留。

  “起来吧,说说你俩怎么回事。”

  大档头哗一声扔下手里的卷轴,悠闲地就着火光抚了抚自己艳红的指甲。应慎捂着脸装死,却是斜靠在栅栏上的段澜缓缓开了口: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有什么好问得?”

  大档头轻笑一声,在他身边蹲下来,摊开伤疤纵横的掌心,上面一方沁了血渍的木牌在火光中泛着喑哑的光泽。

  段澜骤然回身,隔着栅栏就来抓他的胳膊。大档头却轻盈地退开一步,脸上那魅然的笑容消弭得干干净净,只有郑重:

  “你有朋友,咱家也有。”

  “咱家的朋友、亲人、恩人,都是或直接、或间接的被这些倭寇所害。”

  “咱家一直想着为他们逃回公道,你不想吗?”

  段澜死死扣住栅栏,盯着他手里的木牌,大档头微微挑起秀眉,毫不迟疑地对视回去。

  良久,段澜才长长呼了口气,转身背对着他,声音沉缓:

  “复仇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不要扯上应大哥。”

  “他与我们老大当年是至交好友,老大来逐浪营当斥候以后,曾对我们说、若是进京,一定替他向应大哥问好。”

  “可惜……老大不在了,我也并不是来问好,而是来求他治伤。”

  大档头扫了一眼角落里缓缓起身的应慎,应慎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壮起胆子、哆哆嗦嗦说了句:

  “下官、下官小的时候不会水性,多亏阏逢当年拼死相救,不然也没有下官的今天。”

  “他拿了阏逢的信物来见下官,下官念及阏逢旧情,便为他治了伤。”

  他说着,忽然正了正衣冠,朝大档头深深的跪伏下去:

  “虽然段澜杀了人,但请大档头想一想他的遭遇,换做您、换做我、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可能平心静气、袖手旁观?”

  大档头没理会他,只看向段澜沧桑的背影:“年纪轻轻的,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段澜猛地攒紧了身下枯败的稻草,那锋利的边缘摩擦着他满手的厚茧,发出簌簌的闷响。他的声音便墨一般缓缓铺开在火光里:

  “八年前,我们和平常一样,驾船前往沿岸海岛巡航。”

  “海上忽然起了风暴,倒也正常,我们早已习惯了。那点小浪,于我们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们按照避难的航线,前往其中一座岛屿避风的时候。海浪里突然破出了一艘船,船上悬着黑帆。”

  “我们出来是例行的巡航,又因为近海,船上并没有配备火炮。而更重要的是,斥候的航线是机密,但那艘船显然是冲我们而来,在靠近的一刻,它就加快了速度,用冲角迅速撞毁了我们的船只。”

  “有人落进了海里,有人跟我一样,拔出刀来反抗。然而没有用,敌人有备而来,无论是人数还是装备,他们都是碾压的姿态。”

  “阏逢引燃船只之前,把我们年轻的几个全部踹进了海里。他大喊着,叫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到大胤的疆土,告诉所有人,倭寇、又回来了!”

  大档头轻轻吸了口冷气,低声问:“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段澜忽然发出低低的笑,他的肩在颤,摇头的时候,影子在火光中摇摆:

  “不,我们几个、都活下来了。”

  “我们回到军营,把这件事禀报给我们的营将,营将当然安抚了我们、说要立刻上奏朝廷。”

  “终于逃出了生天,每个人都是悲伤又庆幸的。那天夜里,我们睡在军医的帐篷里。军医给我们端了汤药,他们便像喝酒一样、互相碰着碗,感慨着干了下去。只有我年纪小,抓着阏逢的信物在哭。”

  “但是很快,他们就一个个倒下了。血从他们嘴巴里涌出来,我连捂都捂不住。”

  大档头缓缓抬起脸,面色一片冰冷:“逐浪营有问题……”

  段澜沉默了片刻,缓缓侧过脸,嘴角噙着冰冷的笑:

  “你觉得,只有逐浪营有问题?”

  大档头慢慢挑起眉,一点怀疑从他眸中缓缓漫起,在火光里浮动闪烁:

  “八年前……成嘉十五年?”

  成嘉十五年……

  大档头微微眯起狭长的眼,黑沉沉的眸光冰水一般淌落下来:

  “前任东南总兵、抗倭名将周荫海病逝……”

  段澜深吸了一口气,后脑勺重重靠在栅栏上,火光在他眸中跳荡,像一颗舞动的泪:

  “我逃出军营之后,一直在周边潜伏。”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见那些倭寇悄悄靠了岸,当时的总兵已经不是周荫海了,那位总兵就在岸边等他们,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是看见一个少年跟着他上了岸,少年手里提着个东西,我好不容易看仔细了,居然是阏逢的头颅。”

  “第二天,这颗头颅就被扔在了前任东南总兵周荫海致仕后隐居的山田里。”

  “没过多久,周荫海就病逝了。”

  大档头缓缓望向应慎,眸子微微睁大了。

  应慎直起身,微微擦了擦眼角的泪,笑着摇了摇头:

  “阏逢……天干地支代称……”

  “前任东南总兵周荫海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

  “他的女儿随夫家在京城定居,膝下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只是一成年,那孩子便满腔热血去了粤州军营,誓要追随外祖的步伐。”

  “那孩子小时候,住在应家边上。”

  “阏逢、就是抗倭名将周荫海、唯一的后人。”

  应慎沉默了一下,半晌,才牵起个苦涩的笑容:

  “周荫海抗倭一世,无数倭寇死在他的刀下。”

  “但他恐怕没想到。”

  “倭寇没有战胜他,是胤人,替他们拿起了复仇的刀。”

第52章 净业火  太监带着女人逛青楼……

  夜幕像一道洒了金粉的薄纱, 委婉飘落在湖面上。

  红纱灯次第挂上了柳梢,美人们拢着雾一样的薄纱自回廊下轻笑而过,那纱灯的红影便摇晃着, 将水色染出一片旖旎风致。

  笙歌巷便是忘忧乡,不论是前些日子恪王血洗了湖上的歌坊,还是今晨震惊京师的谢府爆炸, 那一层脂粉香仿佛是世间最柔软的屏障,隔开了京城的喧嚣和苦恼。

  任何人来到这里,都将融化在枕席间婉转的啼吟中。

  然而在见到那位尊贵的客人时,见多识广的王妈妈也瞪大了眼睛, 脂粉堆起来的笑容僵了僵。

  银灰的斗牛服在纱灯下泛着喑哑的光泽,金银交织的肩襕上,斗牛神兽在摇晃的云烟里腾起,冰冷而桀骜的俯瞰着王妈妈的眼睛。

  王妈妈望向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只那双妩媚含情的妙目往她脸上一瞥, 王妈妈背后便一根根腾起了寒毛, 那脊梁骨下意识就弯得极地,连声音都在打颤儿:

  “大、大档头。”

  大档头纤长如白兰的手微微落在红唇上, 一个轻笑百转千回:

  “妈妈对每个客人,都行这般大礼吗?”

  王妈妈额头上有凝了香粉的薄汗沁出来, 她勉强扯出个笑:

  “大档头可是稀客,奴心里欢喜。”

  大档头便笑了, 他转身朝马车上下来的人说了句:“今夜咱家请客, 这里除了美人还有小倌儿,你若喜欢随便点就是。”

  一只小巧的翘头缂丝皂靴落在王妈妈低伏的视线里,尽管步幅比京中男子看上去还要利落,但那玲珑的尺寸, 分明是个女孩子。

  果然那人说话的声音清脆而爽朗:

  “您当时吃饭呢?还随便点,回头你们厂公知道了,您跟我的皮都保不住。”

  大档头手背柔柔抵着唇,笑得花枝微颤:

  “要不是怕厂公几夜不睡熬出病来,咱家才不会喊你这个不解风情的铁疙瘩来呢。”

  司扶风扛着寂灭天四下看了一圈,鼻尖动了动,立刻便打了个喷嚏。大档头嫌弃地皱皱眉,他朝四周一扫,只见垂着金铃的回廊下,裹着纱罗的女人们惊异地朝这边张望。一个个触及他绝丽的眉眼,便纷纷绞着帕子红了脸。

  也有大胆的,朝他秋波逶迤地一笑,纤手自肩头滑过,那雪白的肌肤就更露出来些。

  大档头也勾着唇一笑:“看来郡主是对美人过敏啊,咱们先进雅阁吧,不然您这鼻子可要不得了。”

  王妈妈一边僵着笑脸领他们往雅阁去、一边腹诽:

  老娘从业数十年,居然还能碰上这破事,太监带着女人逛青楼,东厂真会磨人,干脆一刀杀了老娘得了。

  司扶风一路打着喷嚏,到雅阁的时候已然去了半条命,她摸了姬倾送得帕子盖在脸上,蔫了吧唧地往几案上一趴,朝大档头挥了挥手:

  “您赶紧,您要找哪个姑娘来着?”

  王妈妈正拎着银壶给他们斟茶,听了她的话,那香喷喷的帕子便柔柔往她脸上一扫,笑眯眯地说着:

  “郡主,哪有对男人说赶紧的,来了奴这地方,可是要慢慢享受的。”

  司扶风被那香粉一扫,忍不住又像打喷嚏,她捏着鼻子歪倒在螺钿柜子前,声音有些虚弱:

  “我可求求您了,待会不管哪个姑娘,可千万别弄花粉在身上。”

  王妈妈捏了捏她的手,眨了眨眼笑:“放心,实在不成,奴让她们脱了衣裳再进来便是。”

  司扶风耳朵一红正要说话,大档头却捋着湛湛发丝轻笑:“那道不必,咱家听闻您这里有位花魁,轻易不见客的。最是个雅致高贵的模样,想必不会用这些胭脂俗粉,请她来便是。”

  王妈妈帕子掩着唇,笑得有些牵强:“奴这里养着好几位花魁的,您说得不知是哪位?”

  大档头但笑不语,艳红指甲在那茶水里轻点,落在闪闪发亮的螺钿几案上时,信手便写了两个潇洒大字:

  “芳瑚?”王妈妈凑过来一瞧,脸上便有些为难。她绞着帕子,半晌不敢抬头。大档头便敲了敲窗扉,寒风里一道黑影展翅掠过,灵巧地停在半开的窗台上,朝王妈妈张开双翅、尖利地啼鸣。

  王妈妈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伏下来,浑身打着颤儿:

  “爷爷,不是奴拿乔,那芳瑚的确在奴院子里,但她前些日子被一位客人带走了,到如今还没回来呢。”

  司扶风和大档头对视一眼,大档头垂着眼帘轻笑:“那客人姓什么?”

  王妈妈战战兢兢地垂着脸道:“回爷爷话,是芳瑚的常客,姓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手里还常拿着串念珠,但只要他带芳瑚出了门,芳瑚回来身上便没有一处好皮肉。”

  她说着,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补了句:

  “说起来,奴听闻过,说他是什么大善人。奴还不知道这种人,许多人借着养弃婴的名义,搜罗些可怜孩子,男子大了便卖去做苦力,女孩子就送到我们这里来卖皮肉,又能巴结权贵又能赚钱,他那一身不俗的用度,若不是这许多姑娘供着他,他能装出那淡泊气派。”

  “许多?”司扶风愣了愣,追问了一句:“除了芳瑚还有别人?”

  王妈妈便掰着指头一个个数:“奴这里就有三个,加上漱玉坊的泓薇、诗梦坊的娈沁、桐舟、静云……这宣北坊里,各家各户叫得上名字的姑娘就有二三十个。”

  “每年他都要带许多姑娘来,姿色好的就在我们这些坊里养着,轻易不见人,只陪着高门大户的。姿色不行的就扔在下三堂子自生自灭,他只管收钱的。”

  司扶风当下脸色就变了,她一把攒紧了寂灭天,抓着王妈妈的衣襟、眸子里烧着沉沉的火:

  “那些女孩子都在哪?!”

  王妈妈吓了一跳,拼命往角落缩,两只手打着司扶风的胳膊,声气乱得疯了一样:

  “奴、奴这里的除了芳瑚都在呢,至于别家的奴也不知道呀。下三堂子更别说了,那里都是野蛮男人,连乞丐得了钱也能去过夜的,到了那里能熬多久,左不过半年就叫人折腾死了啊!”

  司扶风攥着她衣襟的手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鼻间的酸痒,咬紧了牙关:

  “那个姓代的,你可知道他任何事?”

  王妈妈打着抖,眼眶里头豆大的泪珠直颤,她惊恐地望向大档头,却看见妩媚的男人正摩挲着杯子边缘,脸色沉沉的、捏紧了拳不出声。

  她便又只能对上司扶风沉冰一般隐着怒意的脸,哽咽了许久,王妈妈才灵光一闪似的,抓着她的手急切地大喊:

  “奴想起来了!”

  “芳瑚走得那天晚上,奴本来想叮嘱那代先生两句,让他别乱折腾芳瑚,他们走得快,奴没追上。只听见那代先生说什么、回来便要去镇北将军府上,奴寻思着,那姓代的素来讲信用,说几日便是几日。这会子误了时间,应当是出了城、但城门封了进不来。“

  “镇北将军府?”司扶风迷茫地看向大档头,大档头沉吟了片刻,挑挑秀眉:“镇北将军根本不在府上,他常年镇守北境边关,这时候去将军府做什么?”

  王妈妈颤巍巍地哭着:“将军不在,但将军的兄弟在啊。”

  司扶风想了想,还是沉着脸摇头:“不对,家书里定然不会提及北境的布防,迷惑他兄弟有什么用?”

  大档头伸手挠了挠寒鸦的喙,轻轻一笑:“一件事一件事来吧,先把这坊里的安得人□□,再去城门和镇北将军府看看。”

  司扶风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冲王妈妈道:“你去把另外两个姑娘叫过来,顺便把她们三人的客人列个单子给我们。”

  王妈妈一个哆嗦,正想说她没有这种单子,但一对上大档头笑得妖娆的眼睛,便自骨头缝里打了个寒颤,赶紧扒拉开木格子门,催促外头的小厮:

  “立刻去请椛夕、婷婷两位姑娘来。”

  外头小厮垂着手应了声,他转过身去,正要往正厅里走,司扶风却低低地问了句:

  “等会,你手里的刀、是为谁准备的?”

  小厮的身形顿了顿,他笑着转身:“小的没听清,贵客这是什么意思呀?”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一缕凶狠猛地撕开了他的笑容,那袍袖间闪过呼啸的寒光,朝着王妈妈直直扑来。

  司扶风一脚便踹开了尖叫的王妈妈,那刀子擦着她的腿,“咚”一声钉进了木板里,把手还在寒风中嗡鸣摇晃。

  那小厮一击不成,立刻拧了身往大堂里冲,嘴巴大张着喊:

  “他们……”

  然而他的喊声甚至没来得及扩散在湖面上,一截闪亮的短刀破开他的咽喉,露出半截刺眼的锋利。小厮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轻笑的男人,男人柔柔抬起手,微微皱着眉、在他脸颊上擦去了指尖的血迹。

  谁也没看清大档头如何出现在回廊上,他像一个顾影自怜的鬼魅,嫌弃地伸出手指,轻轻在捂着咽喉、汨汨涌血的小厮肩头一推。

  小厮一个踉跄,摔倒在回廊上,破开一地滚烫的红。

  大档头抬起胳膊,寒鸦翩跹落在他手指间,亲昵地啄了啄他的臂甲,发出当啷的闷响。

  大档头缓缓替它疏离着羽毛,微微地笑:

  “去,替咱家喊其他人过来。”

  寒鸦拍打着翅膀,乘着风掠进黑暗。

  司扶风望向飘摇着纱罗和歌声的大堂,脸色有些沉冷。

  大档头迈过那殷红的血,走过来,拍了拍她肩头:

  “放心,今夜这宣北坊,咱家叫人把它翻个底朝天。”

  司扶风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声音很低:“我最看不得女孩子遭遇这种事。”

  大档头负了手,眸光落在颜色暧昧的湖面上,笑容和声音都很轻:

  “是呀。”

  “所以咱们要烧把大火。”

  “业火烧起来,就能把蛇赶出来。”

  “把他们赶出来,才能烧尽这世间的罪业。”

第53章 芳瑚  来世若还是美丽,那便更……

  “快走快走, 别被旁人看见了!”

  西直门的廊洞下,守门的士兵掂着手里的钱袋,在那沉甸甸的脆声里, 催促着披着斗篷的两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向他们鞠躬微笑:“多谢各位军爷,小的母亲疾病,实在没想到京师封城, 耽误了各位的功夫。”

  士兵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那火把被风一扑,呼啦啦乱响。

  中年男子又躬了躬身子,这才领着身后的人往城内疾步走去。那士兵长斜着眼睛觑着他们的背影, 忽然挑高了声音:

  “慢着!”

  中年男子的脚步顿住了,他仿佛有些迷惑地回了身,士兵长噙着抹不怀好意地笑,往他身旁那人面前凑了凑:

  “看这走路的仪态, 是个美人啊。”

  他身后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火光跳荡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喑哑的光。有人围拢过来, 伸手掀开那人的兜帽。

  柔软的绸缎暮云一般飘散,女人垂着眼的面容露出来的刹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芳瑚弯翘纤长的睫勾着一抹绚烂的火光,那朦胧的辉光照亮了整个阴暗的甬道, 士兵长慢慢张大了嘴巴,说话的时候, 喉头重重地梗了一下:

  “藏着这么个美人儿, 你给的这点可不够啊。”

  有士兵急不可耐地啐了一口,把那钱袋子重重砸在代屿脸上。代屿并没有恼怒,只弯下身子拾起钱袋,笑得谦卑:

  “各位军爷, 出来的急,这是小的身上所有的银子。要不各位开开恩,小的立刻回家取了银子来,绝不敢叫各位军爷久等。”

  那士兵长缓缓裂开一个笑容,齿缝间黄黑的颜色在火光里一片斑驳,他伸手摸了摸芳瑚珍珠般柔润的面颊,喷出滚烫的鼻息:

  “你去可以,万一你不回来了呢?这个小美人,且扣在这,陪爷和兄弟们玩一玩,等你取了银钱来,再完璧归赵……”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所有人便都发出了令人心惊的笑声。芳瑚浅绯色的眼帘颤了颤,第一次抬起头,看向了代屿。

  代屿瞥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朝士兵长躬了躬身子:“那就请军爷先好好照顾我女儿,小的去去就回。”

  芳瑚微微睁大了眼睛,珊瑚珠一般闪着光的唇动了动:“代先生……”

  代屿朝她露出一个微笑:“阿瑚,你最懂事的。我们等了两日才碰上这样通情达理的军爷,这是军爷的善心啊。”

  “这种时候,可不能给家里的大人们、节外生枝。”

  士兵们发出低低的欢呼,士兵长一把抱起了芳瑚柔软的身体,把她扔在了阴暗的草垛里,丝绸飘落时发出哀婉的摩擦声。

  代屿微笑着朝他们深深的鞠躬,他起身的刹那,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一颗泪珠滑过芳瑚光滑的脸庞,芳瑚美丽而空漠的眼睛望向他,像一只破碎而精致的傀儡。

  代屿缓缓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她微笑:

  “阿瑚,忍耐一下,爹爹马上就回来。”

  他转身向繁灯明灭的城池走去,然而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刹那,一道黑影擦着他的头皮,悲啼着掠向围拢在草垛周围的士兵们。

  那铁爪毫不留情地扣住其中一人的咽喉,狠狠剜进去的刹那,士兵连惨叫都断在咽喉里,只有喷涌的热血暴雨般哗啦洒下,溅了士兵长满头满身。

  士兵长大叫着从温软中抽身而出,甚至没来得及抓起自己的腰带,一道短刀就飞旋着、折射着脉脉冷光,精准地没入了他大张的嘴巴里。

  士兵们怒吼着抄起了武器,却在甬道尽头的火光亮起时,纷纷睁大了眼睛、僵硬着发抖。

  一整队沉着脸的锦衣卫堵在城门前,为首的男人骑着高大的黑马,他的长发在夜色里闪光,而那长发垂落的阴影里,那人的容颜隐隐绰绰、压抑着愠怒和悲意:

  “除了代屿和芳瑚,这些兵匪,一个不留!”

  锦衣卫们拉满了他们的长弓,有士兵大喊着扑过来,却第一个泼溅着鲜血歪倒在箭雨里。后面的人还在犹豫,却一个个在箭雨中发出惨烈的嘶喊,血花绽开在黑夜深处,西直门前的风温热而腥甜。

  箭雨避开了代屿,然而这个面貌平和的中年人并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朝着草垛里一动不动地女子大喊:

  “芳瑚,杀了他们!保护我冲出去!”

  浅紫的锦袍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腿,但美丽的女子空茫地盯着面前的黑暗,她没有动。

  代屿猛地睁大了眼睛,他拔出短刀,朝着女人怒吼着冲了上去:

  “绝不能在敌人手中活着!”

  就在这一刹那,芳瑚骤然从草垛中飞身而起,掠过代屿头顶的姿态,宛若一只翩跹的蝴蝶。她雪白的手指自发髻滑过,一点纯金的颜色便划开缭乱的弧线。她一只手搂住了代屿的腰,宛若拥抱情人的姿态,然而另一只玉一般光滑的胳膊、却毫不犹豫地自他颈侧狠狠扎了下去。

  代屿瞪大了眼睛,他捂着颈侧喷涌的热血,艰难地转过身,指向芳瑚的时候,他的咽喉里发出挣扎痛苦的哽咽:

  “你这个贱人……”

  “你这个叛徒……”

  芳瑚完美而冷淡的容颜上,缓缓浮起一个笑。风吹乱她的发丝,千丝万缕的薄雾里,泪滴打湿了她的笑容,泛着凄美又孤艳的光泽。

  她扬起了手里的金钗,狠狠朝着自己柔软的脖颈扎下去!

  然而就在鲜血泼溅的前一刻,疤痕斑驳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那手并没有用力、金簪便重重扎进了嶙峋的手背。

  芳瑚抬起了雾气迷蒙的眼,望向大档头,大档头却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她朦胧若烟的绝美容颜上骤然裂开一丝绝望的凶狠,她一掌打向面前男子的胸膛,却被大档头一把扼住了手腕,按着她的肩、压在了城门前。

  殷红的血从他手背上滑下,滴落在女人圆润的肩头,烫得她一颤。

  大档头压低的声音里有喑哑的沉痛:

  “别这样,死很容易,但他人摧残你、你更不能摧残自己!”

  芳瑚在颤动的泪珠里大笑,她靠在冰冷的城墙上,泪水缓缓流淌下来:

  “你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我得死,我可以杀了他,但我绝不当叛徒!”

  大档头松开了她的肩,替她合拢了衣袍。他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我懂。我和你一样,都是残破的人。”

  “我经历过无数的折磨和侮辱,每一天我蜷缩在笼子里,嘴巴里淌着血气的时候,我都觉得、死是一种解脱。”

  “但直到有人伸手把我拉出去的那一刻,我回头看那些夜晚,才觉得庆幸。”

  “我咽下了所有的耻辱,顶着世俗轻蔑的光活下来了,所以我才能在回首的一刻,痛中微笑!”

  “折辱你的人不会有丝毫的后悔,他们将会踩着你的悲痛活得一帆风顺!但你活着,才是能成为他们时刻不能安眠的怨鬼!唯有你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折磨!”

  芳瑚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发出薄冷而嘲讽的轻笑:

  “不过是想欺骗我背叛,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男人的谎言我见得太多,你根本骗不了我!”

  大档头摇着头垂下眼帘,再看向她的时候,妙目里全是深深的悲意:“那其它人呢?”

  芳瑚的肩头颤了颤,晶莹剔透的一抹光溅碎在尘埃里。

  她垂下了眼睫,肩头在微微颤抖:“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大档头指向沉沉的黑夜,猛地发出大吼:

  “其他女孩子呢!”

  “那些和你一样长大,被推向地狱的女孩子,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而你亲身经历过,却不肯为她们挡住未来的灾难吗?!”

  “若不能改变这世道,那你的痛有什么意义?!”

  芳瑚骤然抬起头望向他,她咬着牙恶狠狠地笑:

  “没有活路,就算你救了她们,她们也没有活路!”

  “我们所有人,自幼时就在服用一种秘药,它叫‘故峰雪’。它可以压制人的内力,更有控制人心的魔力。”

  “多可悲,我们甚至没有见过家乡的模样。却被这种以乡愁为名的药物控制着,每三日我们便要服用一次,一次不吃、肝肠寸断,两次不吃、百蚁蚀骨,三次不吃,倒是彻底的解脱!”

  “就算你带走了她们,九日之后,她们就要死。”

  芳瑚扬起了绝美的下颌,露出个泪光闪烁的笑容:“你帮不了我们,我们也帮不了自己。”

  “我们是故国的傀儡,出生就是为了燃烧自己点亮荣光,哪怕地狱的火再烫,我们也无所畏惧。”

  大档头缓缓摇头:“就在你我说话的时候,司扶风已经喊着姬倾去了镇北将军府。”

  “如果我们没有猜错,你们的首领恐怕就藏在那里吧。”

  芳瑚挂着泪珠的睫影颤抖了一下,她咬着牙笑:“首领那样聪明,他会发现的,你们抓不住他。”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大档头微微提高了声音,向她伸出手:“他如果是真正的聪明人,还要让女人去承受苦难,来为他换来荣光?”

  “你不想看到这些男人的覆灭的吗?哪怕多活片刻,哪怕不为了别人。”

  “就为了你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像方才一样,再扎他们一刀不行吗?!”

  芳瑚盯着他疤痕累累的手,男人的手很粗糙,脸却精致得如同描摹。但那样一张柔媚的脸,却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有气概。

  他的身体也许是残破的,但他的骨气并不是。

  她缓缓朝男人伸出了手,那颤抖的指尖落进大掌的刹那,温暖一瞬间包围了她。

  芳瑚张开双臂,抱住了大档头的腰身。大档头微微一怔,脊梁先是僵硬,便又慢慢柔软下来。

  芳瑚踮起足尖,红唇贴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里带着笑:

  “有很多男人脱下过我的衣裳,但你是第一个替我穿上的男人。”

  “可惜……”

  “我绝不会从一个牢笼,踏足进另一个牢笼。”

  大档头心头一凛,他猛地攒紧了女人柔软的胳膊,然而芳瑚仰起了纤长的脖颈,像一片无力飘坠的落叶,委落于他的怀中。

  鲜血从她的白齿红唇间涌出来,滚烫了大档头的掌心。大档头朝锦衣卫们大喊:

  “叫大夫!”

  芳瑚哽咽着握住了他的手腕,她轻轻摇头,发丝在他怀中不舍的牵连:“不用了,这是防止我们泄密用的毒药,谁也解不了……”

  “它藏在我的牙齿里,是我自己选择咬碎了它。”

  “我的一生,已然不是一句两句就能击碎的噩梦。我是个没有勇气的人,死亡于我是最好的解脱。”

  大档头伸手替她擦干了脸上的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地笑:

  “那就睡吧……那就睡吧。”

  他的喉间微微梗着,声音有些苦涩。

  芳瑚缓缓绽开一个微笑:“别怪你自己,这世上总有像我这样的人……”

  “我们在恐惧中长大,早就忘了勇气的模样……”

  大档头替她系好了衣带,芳瑚的胸膛猛地颤抖了一下,更多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来,宛若死亡的喷泉。她痛苦地蹙起眉,附在大档头耳边:

  “我不叫芳瑚,我真正的名字,叫千央……”

  “他也不叫代屿,他除了故国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胤人的名字……叫宋子渊。”

  “查下去,哪怕救不了,也要让她们见过希望的模样。”

  她纤长的指尖攥住了大档头的手腕,而下一刻,便又松开了。

  魂魄终于挣脱了美丽的束缚,她逡巡回舞在皎洁的月光下,摇曳着远走向没有污秽的彼岸。

  大档头伸出手,轻轻替她合上了美丽的眼睫。

  他用袍袖擦干了她脸上的血渍,那张完美的脸在漫漫消散温度,大档头朝她轻轻摇头:

  “千央,来世若还是美丽,那便更要、做个一往无前的人。”

  他缓缓放下了渐冷的躯体,脱下自己的外袍,盖住了她的容颜。

  大档头站起了身,有锦衣卫过来禀报:“大档头,这两具尸体……”

  他缓缓抬起睫影,唇边的笑容再次绽放的时候,还是那样冷漠的妩媚:

  “不过是空壳罢了,按章程处理。”

  锦衣卫一凛,立刻领了命,喊人来抬去诏狱。

  大档头便大步走进了雪里,寒鸦拍打着翅膀落在他肩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大档头望向遥远的月色,风吹着雪落了他满头,他眼梢唇角都挑着妖娆的笑:

  “真庆幸,我什么都没有,却还有你们、和一腔孤勇。”

  他走进了风雪,寒鸦追逐着他的脚步,一只只次第落在凄冷的墙头上。

  夜色里交织着悲冷的鸦啼,但对于黑暗里的男人而言,那曾是他最爱的安眠曲。

第54章 雪夜  他们就是不明白,有时候服输、才……

  “在没有实际证据之前, 咱们不能贸然闯进镇北将军府搜查。”

  从积水潭边的矮山上俯瞰定园,整座府园静悄悄,里头灯火已歇, 只有守夜的仆役丫鬟偶尔经过,手里坠着珠串的提灯仿若发光的蜉蝣。

  锦衣卫们藏身于矮山的树林间,而姬倾站在高处的岩石上, 他收起西洋镜,附在司扶风耳边低语。

  司扶风略略思忖了片刻,挑了挑眉咬着牙:“你这么一说,姓谢的倒还真是心思歹毒。”

  “他们定然准备了逃亡的路线, 我们直接闯进去,抓不到了人就算了,东厂夜闯将军府的消息若是传到北境,镇北将军只怕要心生疑思。”

  姬倾点点头, 一边伸手替她把发鬓上一溜儿拇指大的珍珠扶好, 一边压低了声气:

  “宣王和阿日斯兰前夜才领军秘密出发, 北境如今只有镇北将军是他们的盟友,即便此次大战是咱们设计, 但鬼虏先锋大军就有十数万,兵马皆是精良, 战场上刀剑无眼、此战依然是攸关社稷的大战,咱们在后方更不能出一点差错。”

  司扶风四下看了看, 便微微皱了眉、叹了口气:

  “我正是担心这个, 我瞧得出来,宣王表面持重,但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孩子。”

  “他对皇位的渴望,不仅仅是因着权力, 更是想证明即便没有强大的母族、没有父皇的偏爱,他也不比别人差。”

  “就是这样的心气,我才愈发忧虑、他会不会贪功恋战。他若是一时耐不住争功的心,只怕……”

  姬倾也沉默了片刻,最后牵着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都是人生路上的必经一役,总要自己迈过去的。”

  司扶风的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跟只小猫儿似的凑过来,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

  “那皇上的事怎么说?咱们得在宣王继位前肃清宫里的余孽啊,不然新王又要落在那些人手里。”

  姬倾任她在掌心挠得酥痒,只拉着她的手看那日擦破的伤口,上头结了薄痂,前头冻伤和刀伤还没好,一层层累着,紫红里泛着深褐。

  他叹了口气,抓着她手放在自己大氅里捂着,这才不紧不慢地摇摇头:

  “是他们的奸细在宸妃身上下了毒,宸妃与皇上共寝,皇上便沾上了。我估摸着,那毒能让人做噩梦,他们本来想等过两日皇上神思恍惚,再给皇上下乌桕的,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司扶风挠了挠他掌心追问。

  她并不知道内廷的密谋,姬倾也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于是笑了笑:“没想到皇上提前接触了乌桕叶。”

  司扶风看出他有话没说,倒也不去追问,只说了句:“那咱们赶紧肃清余孽啊,不然回头新王也着道了怎么办?”

  姬倾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那样简单的,宫里许多太监宫女都是穷人家活不下来的孩子,其中不乏弃婴孤儿,我已经下令将内廷中摸不清身份的人全部请出去,但哪怕是身份清白的、也难保没被人顶替。所以关键还在谢梦莱身上,咱们若能除了他,内廷里那些人群龙无首,自然会乱了阵脚。“

  “是呀。”司扶风的手甚是不老实,在他胸口的衣襟上一阵乱寻摸,脸上倒还一脸忧虑:

  “大胤近年四处战乱,旁的不说,就京畿周边诸省,有多少弃婴堂、积善堂,大海捞针必然是行不通的,只能断了他们最重要的环节,先拔了毒牙、再来一一抽了骨头。”

  姬倾伸手按住她作乱的手,咬牙切齿地在她眉心一点:

  “说好的不是见色起意的人呢?”

  司扶风这才坏笑着收了手,却又不老实的从他腰两侧绕过去,狠狠一勒、把他往怀里一拉。姬倾“嘶”了一声,垂了眼帘噙着抹笑,声气儿有些浮:

  “这会子不怕别人看见了?”

  “谁能看见啊。”司扶风下巴搁在他胸膛,眼睛朝定园的方向瞟了瞟:“说不准谢太傅都睡得流口水呢,谁知道咱们还在这守着他们吹冷风啊。”

  她想了想,又有些恼火地“啧”了一声:“这个镇北将军真是家风不严,怎么养出个弟兄和倭寇勾结。”

  姬倾抬手替她揉了揉冻红的耳垂,轻轻摇了摇头:“不关镇北将军的事。”

  “他这兄弟,是他父亲后来娶得小妾生得。如今才十七岁,镇北将军常年不在府中,他作为家里小少爷,自然无法无天。何况因着出身,又处处被将军比下去,自然就生了些龃龉心思。”

  “你恐怕不信,便是咱们现在上门把谢梦莱抓了个正着,他也会咬定是我们污蔑谢太傅。他现在就想着借恪王的手,完成勤王一事,到那时、他可是恪王的功臣,可不要翻身比过他兄长去?”

  司扶风听了连连摇头,一脸的喟叹:“总有这么些人,把自己的挫败怪到别处,要么怪世道不公,要么怪世人没有眼光,要么怪时运不济。”

  “也不想想,就算世道不公,世上亦有从泥潭跃上高山的人。”

  “世人之多如恒河沙数,一人两人没眼光便罢了,怎么满世间也寻不到他的伯乐?”

  “还有时运,月满则亏、风水轮流,一辈子总有轮到他走运的时候,他为何抓不住?”

  “不过是不肯承认自己不如别人罢了,他们就是不明白,有时候服输、才是成人的第一步。”

  她说的正起劲,一抬头对上姬倾的眼睛,那眼帘下的弧度分明含着笑,眸光融化在雪月的银辉里,淌落在她脸上的时候,温柔得要化成一片雪。

  司扶风被他看得一怔,手指戳了戳他腰侧,脸上便浮出个坏笑:“看来不是我哥自夸,他这个妹妹、的确好看呀。”

  姬倾绷不住、便笑了出来,双手捧着她的脸捏了捏,又好气又好笑:

  “你呀,不管多少年,都是这幅模样,连说得话也一模一样。”

  司扶风愣了愣,在脑海里转了半晌,满头雾水地问了句:

  “服输这话我倒是说过,但你什么时候听过?”

  “你太爱说话了,所以记不得了。”姬倾噙着笑在她眉心轻轻一弹,司扶风便捂着脑壳、仔仔细细又想了一圈。

  但姬倾说得没错,她从小不是个羞涩的人,在谁面前也敢大大方方说上几句。这话她说过许多次,只记得第一次、是小时候打架打输了的时候琢磨出来的,原本只是想给自个台阶下,结果慢慢地、竟还寻思出些道理来,后来便一直挂在嘴上。

  远处天际泛起一点灰白的光,雪却越下越大了。司扶风看了眼大雪,又看了看蹲在树林间的锦衣卫们,有些担忧的呵出暖融融的雾来:

  “不成啊,这么蹲守没个头,他们都要冻坏了。”

  姬倾也点点头:“得想个法子,让他们从将军府出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司扶风眸光微亮:

  “家书!”

  姬倾也点点头微笑:“还有两日,便是将军的家书到京中的日子,若是将军在心中语气沉痛、隐有遗书之意,谢太傅会不会认为,他举兵勤王的时机已到?”

  司扶风正一脸赞同地点头,却又忽然皱了皱眉,摇摇头:“不行,他们必然有自己的探子,两下一对,不就露馅了?”

  姬倾微微一笑,抬手替她遮着落雪:“那就把他的探子抓了,且看看谢太傅这会子、等得及等不及。”

  司扶风叹了口气:“要是这样容易就能抓住他们的探子,我们也不至于在这大雪里埋伏了啊。”

  姬倾却看向南边,眸光幽幽落在一座座漫着白雪的红顶上,他噙着抹笑:

  “但是有人,比你我还要熟悉他们,若是他来,说不定能摸出探子的线路呢。”

  司扶风先是怔了怔,复又眼睛一亮,声气儿轻快得像一阵风:“我知道了,诏狱里那个人……”

  姬倾颔首,在她眉心一点:

  “聪明。”

  ……

  有人走到了他身后。

  锈迹斑斑的巨锁被打开时,那锁链承受不住锁头的重量,像一条委地的凉蛇、哗啦啦砸在地面上。

  段澜没有动,他凝视着面前的一小块爬着黑虫的稻草,慢慢攥紧了手中磨尖的碎砖。

  栅栏门发出刺耳的枝桠声,有什么东西铿锵一声、重重砸在了他身后的砖面上。

  金属与石头撞击的冷硬声音,激得他浑身血液沸腾。

  “放下你手里那块破东西,拿起刀、跟我去杀倭寇。”

  段澜的身体僵了僵,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手里粗粝的武器,转过身,对上大档头的脸。

  男人的脸隐在火光的暗影下,眉眼妖娆地挑起来,却是一种迫人的冰冷。

  段澜愣了愣,恰好有锦衣卫抬着两具尸体鱼贯而入。走下阶梯时,白布滑落下些许,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那珍珠已然失去了她的光滑,泛青的死气纱一样拢住她的周身,再如何美丽的容颜、也敌不过死亡的亲吻。

  段澜深吸了一口气,拾起长刀时,轻轻说了句:

  “她也是个天女。”

  大档头缓缓挑起了眉,眉头蹙起来的时候,有种哀婉的风情:

  “天女?”

  段澜点点头,扶着栅栏起了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看向被抬走的女子,脸上便有深沉的无奈:

  “倭寇培养的女人。”

  “我近几年追查中,发现有很多这样的女子,容色不好的,就被卖到下三堂子换钱。容色好的,就留着讨好那些高官权贵,任由有钱有势的男人折磨她们,以换取情报。”

  大档头微微捏紧了拳,似是想起了什么,便问了他一句:

  “所以山神庙也是你查到的吗?那么多年前的事,你如何查到的?”

  段澜摇摇头,望向被锦衣卫们押进牢狱的许多女子和小厮,眸中有些不解:

  “你是说那个开花的地方吗?”

  “我倒不清楚什么山神庙的事,是我在粤州救过的一个天女,她听说我要进京,便告诉了我许多线索,只求我替她救个人。”

  “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十三岁成为天女,当时生过两个孩子,她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她四岁的时候、那女人就被带去了京城的那座山里。”

  “那女人名叫怜奈衣,据说,是天皇的妹妹。”

第55章 弃婴堂  大人们的仇恨,是他们再也醒不……

  掀开蒸笼的盖子, 扑面的米饭香暖融融笼在脸上,很快就在脸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连发丝间都是米饭的香甜。

  佝偻的老人费力地从墙头取下打了霜的腊肉, 那腊肉冻得硬邦邦,他一刀刀切着,只留下泛着肉沫的交错痕迹。

  老人幽幽叹了口气, 锤了锤腰,朝大堂里几个习武的少年招了招手,声音沙哑得像摩擦树皮:

  “孩子们,来帮帮爷爷。”

  少年们纷纷跑过来, 有人来扶他,有人接过了菜刀、帮他切开冻得冷硬的腊肉。老人颤巍巍地拾起根拐杖,从柴火堆边取了伞,这就要往门外去。

  少年中有人看了眼纷纷扬扬的大雪, 担忧道:“爷爷, 您这时候还出去?外头地上滑, 我陪您。”

  老人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你宋伯伯这么多日还没回来,我去看看, 顺便问问送菜的怎么还没来。”

  少年正把切好的腊肉一片片摆在米饭上蒸,听见他的话, 有片刻的疑惑:

  “爷爷,堂里菜还有, 后头院子还有咸菜和腊鱼, 不缺菜啊。”

  老人撑伞的手顿了顿,他笑眯眯地看向少年,脸上的皱纹一道道褶起来,每一道里仿佛都藏着秘密:

  “你们看好灶, 我就是担心送菜的偷懒。”

  少年们并没有多想,只欢快的答应了,老人的身影便一寸寸消失在风雪里。

  ……

  “将军府送菜的人往常都直接走罗儿胡同过,今日却特意在这巷子里走了一遭,从那菜贩子家里提了好些菜走。”

  番子躬着声禀报,大档头看了段澜一眼,挥手示意番子退下:

  “你怎么知道会是送菜的人?”

  段澜铿锵一声拔出了自己的长刀,修狭的刀刃在寒天里反射着蓝莹莹的光芒,落在他眸子里、迫人的凉。

  他望着刀刃上沧桑的倒影,笑得微冷:

  “我追杀他们八年了,能成为高官近侍的、毕竟是少数。他们真正擅长的,还是潜伏在市井。”

  “为了一块菜地跟你吵架的邻居、村口的教书先生、渡口常年睡在船篷里的渔夫。”

  “他们可能是你身边的任何人,平凡、才是他们最危险的地方。”

  “将军府虽然用度众多,但能天天进府的,不会是绫罗、不会是茶叶、不会是珠宝,唯有米面饭菜日日进府、却最不惹眼。”

  大档头看了一眼正整理着菜担子,披着蓑衣准备出门的青年,眯了眯眼:

  “若是抓不住活得,杀了他便是,但要尽快处理好痕迹。”

  段澜一转刀锋,唇角挂着薄冷的笑:“交给我吧。”

  他领着番子们摸着墙根一路进了院子,院子传来青年惊慌的声音:

  “各位官爷这是做什么?”

  有番子问了他一句:“将军府也在你这里挑菜?你好大的脸啊。”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暴喝,有雪亮的光在墙头闪烁,然后便是刀兵碰撞时碎冰般清脆的响。

  段澜出来了,刀锋上淌落的血珠滴了一路,大档头朝番子们扬扬下巴:

  “立刻弄些雪来盖住,一切悄悄地处理好,看有没有人来找他。”

  白雪很快覆盖了巷陌,小巷里归于宁静,冷风吹过来、血腥的热气眨眼就弥散了。

  他们躲在暗巷深处,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段澜的耳廓上有冻伤裂开,到最后连痒都感觉不到了。

  他伸手想摸摸自己的耳朵,却被大档头按住了肩膀:

  “来了。”

  巷子口响起笃笃地拐杖声,老人颤颤巍巍地在冰上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风雪吹在他佝偻的身体上,那腰背已然弯得令人心惊,老人便只能扯紧了衣裳,一边走、一边咳着呼唤:

  “阿喻啊、阿喻起来没有啊?”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巷子里只有疾风穿梭时、细细的呼啸声,老人无力的声音被风吹散,他走过菜贩子门前时,没有片刻的停顿,只朝着巷子最深处喊着:

  “阿喻啊,家里人都等着你吃饭呢!”

  番子们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老人走到最后一扇门前,用拐杖“咚咚”叩着门扉,门扉哐啷啷蹭下些墙灰来,老人无可奈何地提高了声音:

  “阿喻,别睡啦,若是听见了就赶紧回家,别跟爹娘和哥哥置气啊!”

  他叹了口气放下拐杖,一边摇着头、一边缓缓出了巷子。风雪肆虐起来,老人的背影孤苦伶仃,慢慢消失在巷子的转角处。

  有年轻的番子看不过去,低声骂了句:

  “什么玩意儿?!风雪这么大,自己老爹一个人来喊他,他还不搭理。”

  段澜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刀刃,他轻轻摇头,剑眉皱起来,声音极低极轻: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

  大档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声音有些急促:

  “被骗了!”

  他大声招呼着所有的番子,指向老人消失的方向,大喝了一声:“立刻追上他!不要惊动,远远跟上!”

  番子们还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但却一一大声领了命,朝老人的背影追上去。

  段澜眯了眯眼,看向大档头的时候,两个人都隐忍着薄怒。大档头咬着牙勾起一个笑,眉眼挑起来、有种妩媚的狠意:

  “老狐狸,上了他的当。”

  段澜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像方才那位兄弟说得,这样大的风雪,但凡家里有靠得住的人,都不敢放一个老头单独出来。”

  “这一定是他们早先约好的方法,若是那菜贩子无事,他听见老头的声音自然会开门喊他。他有事应不了声,老头就假装找别人,然后抽身离开。”

  大档头一挥大氅,衣摆在风中浮动着银灰的光,像一片铁的海洋。

  他看向老人消失的转角,扬起绝美的下颌,牙关绷紧:

  “咱家倒要看看,这个老狐狸到底要做什么!”

  ……

  老人一跨进院子,就合上了贴着福字的门扉,他喘了口气,急切地放下门栓,这才朝后院走了过去。

  少年们已然蒸好了饭菜,腊肉的咸香渗进米饭里,闻一闻便叫人想到香油沁进舌头的滋味。老人爱怜地摸了摸少年们的脑袋,催促他们:

  “快去喊孩子们坐过来,把他们都聚好了,再来帮爷爷分饭菜。”

  有个少年撸着袖子道:“你俩去喊,我在这帮爷爷……”

  “不行!”他的话音未落,老人的拐杖重重在地上砸了一下,那慈祥的脸上一刹那飘过了深沉的阴翳,沟壑里写满了隐怒的杀气。

  少年们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面面相觑,垂着手不敢说话。

  老人深深地喘了片刻,再抬头时,露出个愧疚的笑容:

  “爷爷被宋先生说了几句,不大好受,你们别往心里去。”

  提起宋先生三个字,少年们立刻垂了脸,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有个年纪大些的、壮着胆子颤声问了句:

  “您不是去找菜贩子大哥了,怎么又碰见宋先生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是否还要再晚几日。”

  老人沉沉的眸光便缓缓抬起来,落在少年脸上的时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沉冷。然而老人的脸上却扯开了一个笑容,仿佛一层皱巴巴的面具:

  “他恐怕……要很久很久,不会回来了。”

  一刹那间,少年们的脸上有了喜悦的颜色,然而他们不敢说话,只压抑着眉梢眼角的开心,互相扯了扯袖子,往大堂里跑:

  “爷爷先忙,我们去喊孩子们。”

  老人朝他们挥挥手,裂开一个笑容,笼在阴影深处、宛若一道深渊的裂口。

  ……

  “大档头,就是这里了!”

  番子们循着拐杖和脚步的痕迹,停在紧闭的院门前。大档头抬起了他兰草般纤长的手,立刻有几个人上去,狠狠踹在大门上。

  门栓呜咽了一声,勉强支撑着大门,然而薄薄的门板却经不住番子们的折腾,咔嚓一声就翘起来一块,便有番子伸出手,一下顶开了门栓。

  段澜正要拔刀,却被大档头按住了:“进去看看情况再说。”

  银灰的衣摆在风中一闪,大档头已然走进了大堂。他领着带刀的番子们闯进黑影里时,几张拼起的桌子边,孩子们捧着碗,一个个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他们的时候全然是好奇。

  只有为首的几个少年瞬间变了脸色,他们从桌下抽出刀来,这就要上来拼命。

  大档头冷笑一声,立刻有番子上去制住了他们。

  段澜的声音很快从小厨房里传来,他举着个麻布袋子冲出来,袋子上还有烧焦的痕迹,显然是他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他解开带子的封绳,里头是黑漆漆挤在一处的药丸。段澜朝大档头挑挑眉:

  “灶里还有许多,可惜全烧了。”

  大档头拈起一颗,放在鼻间嗅了嗅,眸子微微闪光:“是‘故峰雪’,先拿去诏狱,每三日给那些天女吃一颗,应该能撑一阵子。”

  番子接过袋子,段澜便用大拇哥点了点厨房的方向,微微皱起眉:

  “那老头没了,服毒了。”

  大档头轻轻叹了口气,衣摆被人扯了扯,他低头,是个四五岁大的小胖子。

  小胖子一边把油乎乎的腊肉往嘴里塞,一边用另一只油兮兮的小手晃着他的衣摆:

  “美人姐姐,我们爷爷怎么了?”

  大档头在那奶声奶气的撒娇里皱了皱眉,本想扯回衣襟来,但看见小胖子满是迷惑的眼睛,他便只能叹了口气,弯腰下来:

  “爷爷睡着了,跟哥哥去别的地方吧。”

  小胖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有个被番子制住的少年大喊:

  “不要跟他们……!”

  然而少年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的脸色骤然变了,弯下腰的刹那,一大口温热的血喷洒了年轻的番子满头满身。

  年轻的番子在那血雨里一愣,伸手拉住他的时候,分明有些慌了神:

  “你怎么了……”

  番子的大喝被一阵阵哭喊淹没,一个个年幼的孩子忽然捂住了他们的腹部,有人伸手朝番子们大喊:

  “疼!肚肚疼!”

  另外两个少年睁大了眼睛,他们挣扎着从番子们手下脱出来,朝着弟弟妹妹们扑过去。

  然而不到半路,他们便大口大口吐着殷红的热血,踉跄着倒在了桌边。

  大档头和段澜同时发出了怒喊:“叫大夫!立刻叫大夫!”

  番子们凌乱的脚步踩过孩子们的鲜血,大档头只觉得衣摆一松,他低头,小胖子躺在血泊里,他肉乎乎的小脸皱了起来,大颗大颗晶莹澄澈的眼泪滚出来,那鼓鼓的小肚子被胖手捂住,整个人蜷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熊。

  “疼……”

  小胖子细细的哭声从他小小的胸膛里挤出来,跟着涌出来的是大口大口的热血。大档头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拍着他的背心,急急地往外冲:

  “没事了,你就是贪嘴吃坏了东西,吃了药就好了。”

  一片片温热在他肩头漫开,但肩头的重量却忽然一松。

  蜷成小馒头的拳头松开了,他不会抱孩子,于是那小小的身体就从他臂弯里滑落,摔在雪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档头怔怔地盯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他隔着鹅毛般飘落的大雪望向段澜,段澜正试图抱起好几个颤抖的孩子。

  所有的番子都缓缓垂下了沾满鲜血的手,那个年轻的番子还在摇晃着少年的身体,声音明显的颤抖起来。

  他们并不是没有沾过孩子的血。

  他们只是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屠杀,针对孩子的屠杀。

  京城不是战场,然而这一刻,他们仿佛尝到了硝烟的滋味。而京城之外,还有几十处这样的地方,等待那些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明天?

  京城的雪缓缓飘落,孩子们睡在大雪深处。

  大人们的仇恨,是他们再也醒不来的噩梦。

第56章 谢太傅的死期  等太子的孝期过了,立刻……

  杜柏岩撩起门帘, 风雪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扑进了毡帐。

  雪花在幽暗的光线里转了转,落在火把上的时候,火苗跳跃起来, 将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像一只化形的鬼魅。

  杜柏岩望向毡帐深处,图钦就坐在一片浓影里, 他按着马刀没有抬脸,整个人沉在阴影中,宛若海洋深处蛰伏的巨兽。

  杜柏岩跪在坚硬的冰面上,额头被冰渣磕得生疼:

  “大汗, 我们又损失了三百名勇士。”

  图钦没有说话,他的身影在黑暗中静静的起伏,仿佛一片无声汹涌的怒涛。

  过了许久,沉沉的声音才漫过暗影:

  “冻死的、病死的、迷路的……北境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

  杜柏岩微微叹了口气:“至今日, 先锋大军已折损近万, 草原的骏马也扛不住北境的严寒, 马匹损失极大。”

  “恐怕等大军到达墨城,并不能投入战斗。”

  图钦深深吸了口冷气, 他的呼吸声在暗影中拉长,压抑着滔天的愠怒:

  “苏日怎么说?”

  杜柏岩摇摇头:“苏日小汗这几日都在军中看顾虎部的勇士们, 但草原的寒冷无法与北境比拟,虎部大军没经历过北境的严寒, 即便有鹰部的帮助, 效用也不大。”

  图钦沉默了片刻,慢慢合上了眼睛:

  “杜先生,你说,本汗会不会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杜柏岩望向他, 满目皆是沉痛:“大汗请勿自责,战场瞬息万变,等挺过这一关到达墨城,前方便是胜利。”

  图钦缓缓靠在了虎皮大椅上,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牛皮纸,哗啦扔在杜柏岩面前,疲惫地摇摇头:

  “阿日斯兰和宣王回墨城了,我们的估算出了偏差。”

  杜柏岩并没有打开那卷牛皮纸,只仰起脸露出个笑容,那笑容拢在暗影里,有种阴恻恻的狠:

  “大汗放心,阿日斯兰虽然狡猾,但宣王急功近利,到了墨城,奴才自有办法诱他出关。届时大汗一举斩杀宣王,那此次伐胤大业便成了大半。”

  图钦这才缓缓掀起了自己的眼帘,他挪动着头、一寸寸朝杜柏岩看过去。

  杜柏岩迎向图钦看不出情绪的疲倦视线,眸子里烧着狂热的恨意:

  “大汗,您请相信奴才。奴才一定会让大胤的血脉断绝于虎部的马蹄下,从今往后,这个卑劣的民族将不复存在!”

  图钦盯着他良久,眼皮才微微颤了颤,合上眼帘的瞬间,他长长叹了口气:

  “杜先生,本汗对不起大将军啊。”

  杜柏岩摇摇头,声音坚定:“大汗,满都拉图大将军最懂取舍之道,他若还在,也会为您自豪的。”

  图钦的唇角动了动,牵起一点苦笑:“先生说的那个计谋,请好好准备。”

  “不论成败,我要大胤王室的血,来祭我虎部勇士的英魂!”

  杜柏岩重重跪伏了下去:“是,大汗!”

  走出毡帐的时候,胡尔特小汗和其他几位小汗正聚在帐外低语,看见他过来,一个个噤了声,勉强地向他问好。

  杜柏岩噙着点冷漠的微笑,径直从他们面前走过,只抛下一句话:

  “除非烧干胤人的最后一滴血,否则大汗不会退兵的。”

  胡尔特小汗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喊他:

  “杜先生,不止是士兵,连好几位小汗也因为严寒生病了,军中可能出现了北境的瘟疫,请您劝大汗考虑考虑。”

  杜柏岩的脚步微顿,他勾起了一点笑:

  “瘟疫?”

  胡尔特点点头,大声道:“连我的兄弟,乌蒙小汗也病倒了。”

  “他们都在发烧咳血,这样下去,还没有见到胤人,我们就要被瘟疫征服了。”

  杜柏岩却招了招手,唤来几个侍卫:

  “从今日起,还是让各位小汗不要靠近大汗的帐篷了。”

  胡尔特小汗一惊,其余小汗也纷纷露出了不忿的神色,有人拔出了马刀,指向杜柏岩的背影:

  “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命令我们?!”

  杜柏岩摊了摊手,朝侍卫长挑眉:

  “我只是为大汗的安全着想,瘟疫这种东西,还是离大汗远一些的好。”

  侍卫长沉默了片刻,终是一招手,侍卫们便涌上来,逼着几位小汗收起了马刀。

  胡尔特小汗睁大了眼睛,最终只是在侍卫们的怒目下咬了咬牙,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了雪地深处。

  目送小汗们愤怒的背影消失在无尽的冰雪里,杜柏岩才慢慢仰起脸,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

  他要战火和哭声降临在大胤的国土上。

  他要踏碎每一个胤人的骨头。

  冰雪和瘟疫,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

  “他们会不会起了疑心,所以决定不出来了?”

  矮山的树丛里,司扶风跺了跺脚,自然地扯开姬倾的大氅,钻进去、只露出个脸来。

  她双手环着姬倾的腰身,姬倾脊梁骨一僵,一点酥麻从尾椎上沿着腰线一寸寸攀上来,说话的时候,声气儿就有些虚浮:

  “疑心是肯定有的,代屿和芳瑚这么久没来,再加上信使也没了,谢梦莱那个老狐狸自然要想一想的。”

  “但他一定会出来的,我可是给他下了把猛药。”

  司扶风眼睛一亮,挑了挑眉:“什么猛药,你都没跟我说!”

  姬倾噙着抹笑俯下身来,暖融融地气息往她耳边扑:

  “我托平安伯给将军府的小少爷漏了个假消息,说东厂要矫诏、立宣王继位。”

  司扶风怔了怔,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咬着牙揉他:“可把你厉害的,这会子就敢假传圣谕了。”

  姬倾呼吸一滞,只觉得一股子火从小腹纠集着往头顶窜,他咬着唇,眼梢的红一路烧起来、连着两颊也是绯红的。

  白雪里一衬,他又轻咬着红唇,当真是一幅春情孤艳的好画。

  司扶风看了一眼埋伏的锦衣卫们,见无人注意,便愈发生了要欺负他的心,干脆搂着那腰身往自己怀里揉,故意挑眉揶揄他:

  “你如今不得了了,不仅会装,还会矫诏,我看我是治不了你了。”

  姬倾“嘶”了一声,唇角一点似有似无的笑,声气跟着心跳一块儿颤:

  “又不是第一天了,你才知道。”

  司扶风也气笑了,一边揉捏他,一边问了句:“说起来,谢梦莱说他在西境求学过,你可知道?”

  姬倾慢慢挑起长眉,叹了口气,语气甚是幽怨:“看来老谢是真想让你当儿媳呢,连这个也告诉你。这么一说来,倭寇会悬针的事也不奇怪了,兴许就是老谢在西境学得呢。他若是告诉我,我也许早发现关键了呢。”

  司扶风作乱的手便顿了顿,她的确忘了同姬倾说这档子事,眼下想来,当时若是说了,也许能省下许多功夫。她有些心虚,便低声嘟囔着:

  “说也奇怪,怎么偏偏告诉我呢?”

  姬倾伸手替她挽起些凌乱的发丝,那指尖若即若离地从她耳垂边一挑,司扶风便一个激灵、掐紧了他的腰。他被姑娘瞪了一眼,却也不恼,一双眼睛里拢着春水般氤氲的光,勾着唇笑:

  “他当时,恐怕的确是想让谢璀娶你,既能控制你、又能牵制西境,所以才用这话与你套近乎的。”

  “就像皇上一开始,也没把你这便宜侄女当回事,还说你是个粗人呢。”

  司扶风不明白怎么又牵扯上皇上了,只皱了眉歪歪脑袋:“那后来,谢太傅怎么又想杀我了呢?”

  姬倾慢慢勾起一点笑,指尖在她眉心一点:“因为你聪明啊,这种人最容不下聪明人。他定然是发现、你并没有像别人说得那样,与我仅仅是那档子龌龊关系。”

  “皇上那里我瞒得住,却瞒不住老谢的狐狸眼睛。所以老谢决定暴露身份之前,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杀你。但在这之前,他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只不过是借你那个便宜伯伯的手罢了。”

  司扶风微怔,一把松开了胳膊,退后一步、脸色便有些冰冷:“皇帝要杀我?!”

  怀中那令人腰酥骨软的揉捏消失了,姬倾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微挑的眉头便写满了遗憾:

  “所以你要庆幸他没几天了,不然摇光回京的事迟早会传进他耳朵,到时候、他正好把你俩关一个笼子里,挑个黄道吉日一并宰了。”

  司扶风咬了咬牙,又捏紧了拳,最后实在怒不可遏,脚下踢起块石头,一把捞在手里,朝着旁边的亭子就砸过去。

  哐啷一声响,那栏杆硬生生被砸了个缺口。

  碎石滚下来,周围的锦衣卫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敬佩又惊恐的眼神回望着她。司扶风感受到众人的注视,只能深吸一口气,勉强牵起个笑容:

  “没事,我手痒。”

  锦衣卫们被她一说,赶紧一个个回头盯着将军府,后脖子上都是寒毛在风里颤。倒是姬倾叹了口气,走过来牵起她的手。

  司扶风狠狠攒着拳头,他便轻轻在她手腕上拍,声气软得像哄人似的:“松开,手上伤还没好,给我看看。”

  司扶风硬是把手扯回来,看向他的时候,眸中全是蔓延的血丝:

  “难怪,我兄长困在草原那样久,朝中却没有一点要救援他的意思。”

  姬倾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张开胳膊把她拢在怀里。姑娘因着愤怒,脊梁骨硬得像根木头,他那软云似的手便顺着她的背一寸寸抚下去:

  “会不会觉得不值?在西境的这么多年。”

  司扶风微微一怔,腰肢便软和了几分,她抬头看姬倾,一脸迷茫:“我守西境又不是为了这蠢人,我守的是我自己的骨气,与他何干。”

  姬倾唇边的一抹笑便浓了些,他看向司扶风时,眸子里像噙了糖水,一层层潋滟着,全是甜丝丝的暖:

  “就是这个模样,真好看。”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出来,手便伸进他的大氅里,不轻不重,恰恰在他小腹上一戳。姬倾呼吸一滞,真个人便僵住了,小腹上紧绷绷得要窜起火来,抓着她的手时、牙根都咬得发痒:

  “你折腾我做什么?”

  司扶风却若无其事地挑挑眉,笑盈盈压低了声音:“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两件事。”

  “第一件,杀了那个蠢人。”

  “第二件,等太子的孝期过了,立刻睡了你。”

  姬倾心跳都顿了一下,他只觉得胸口又是疼又是酸软,扯着她便往怀里拽,声气摇摇晃晃像掺了酒:

  “这浑话跟谁学得?”

  司扶风理所当然贴着他笑,十分灿烂明朗:

  “我一直就是个泥腿子、小流氓啊,你不是惦记我好些年了吗?怎么,如今后悔了?”

  姬倾俯下身,在她耳边惆怅地叹了口气:

  “你说,老谢什么时候死啊?”

  司扶风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地侧过脸,两个人的呼吸就纠缠在一处:

  “怎么又说到老谢头上去了?”

  姬倾并不看她,眼睫在眸子前笼着烟烟袅袅的影子,只有唇角一点笑,压抑着丝丝缕缕的急切:

  “他死了,你才能于百忙之中抽空来单独见见我,我还有个秘密没跟你说呢。”

  司扶风“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坏:

  “明白了,老谢在路上了。”

  “就这两日了,你那秘密再忍一忍,等着我就是。”

第57章 蓬山  我的刀等了很多年,原来、就是在……

  烛火在九支铜灯上摇曳, 黑色衣摆墨汁般流淌在罗汉榻上,浮动的银闪像一整片明灭的星光,包裹着斜靠玉枕的青年。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 司仲瀛依旧悠然地合着眼,谢太傅含笑的声音便在虚室中回荡:

  “殿下,我们又要启程了。”

  司仲瀛并没有抬起眼, 只挑挑眉,发出一声悠长深沉的喟叹,仿佛刚刚醒转:

  “怎么?谢太傅的大军到京城门口了?”

  谢太傅脸上笑容不变,只躬身抱拳:“殿下, 我们与外界的联络被切断了,今夜,我们将冒死护送殿下出城。”

  司仲瀛“嗯?”了一声,浓重的鼻音里哼出一个笑来:“怎么, 您也会做这种兵行险招、毫无把握的事?”

  谢梦莱幽幽叹了口气, 捋着胡子摇头:

  “老臣愚钝, 实在想不出,姬倾那贼子是怎么猜出我们在镇北将军府上。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计划, 如今却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代屿和芳瑚怕是出了事,北境已然战事四起, 但外面的人得不到殿下的消息、不敢贸然举兵,只怕要错过此次良机。”

  “何况, 臣怀疑姬倾已矫招、准备扶宣王上位, 一旦宣王继位,我们再想以勤王的名义起兵,只怕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

  “所以眼下,只能拼死一搏, 还请殿下与臣等齐心,杀出重围!”

  司仲瀛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华贵的衣料随着他颤动的身体窸窸窣窣地抖起来,那笑声震动在他胸膛里,全然是凉薄的讥讽:

  “勤王?”

  “勤王与我何干?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们爱怎么玩闹,便怎么玩闹去吧。”

  谢太傅并不恼怒,只谦卑地拱手一笑:“既然殿下发话,那就请恕老臣无礼了。”

  他朝跟在身后的两个黑衣武士招招手:“伺候殿下服药。”

  黑衣武士们奉上了药丸,司仲瀛却并没有反抗,他嶙峋的手拈起药丸,于修长的指尖把玩了片刻,不过勾起一点笑,张口便扔进了嘴里。

  黑衣武士示意他张开嘴,司仲瀛便挑起眉,大方的给他看了看濡湿的舌。黑衣武士摇摇头,让他把舌头抬起来,司仲瀛无奈地叹了口气,舌尖抵住上颚,露出的殷红软肉里并无他物。

  武士们这才朝谢梦莱点点头、退了下去。

  谢梦莱满意地一挥衣袖,拱手微笑:“请殿下稍待,老臣这边准备好,立刻来接您。”

  司仲瀛的眼睫微微地颤,他晃了晃、像是摇摇欲睡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朦胧的寒光里,窗纸上映出他们离开的影子。司仲瀛的左手便死死扣在榻边,手背青筋勃动,而那右手却颤抖着伸向自己的口中。

  一阵痛苦的呜咽里,黑漆漆的药丸随着混着血丝的涎水一道落在地面。司仲瀛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他趴在榻上,身体剧烈的起伏着,唇角一点亮晶晶的血丝跳荡着火光,薄唇上泛着水渍。

  然而那唇很快被尖牙咬住,他低低地笑起来,眉眼里勾起迫人的恨意。

  他绝不会离开这座城。

  这里有毁灭的气息,那是他等待了一生的味道。

  是复仇的味道。

  ……

  “今夜,京城的每一道巷陌里都布满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线。”姬倾再次披上了暗金的甲胄,他将长刀挎在腰间,金带勒出一道自上而下收拢的利落线条。

  司扶风点点头,朝他扬起个明朗的笑容:

  “我去城东支援,城北有段澜和大档头,城西有二档头,城南可就靠你了。”

  姬倾挽上长弓的时候笑了:“幸好京城底下没有地道,不然地下咱们还得派人守着。”

  司扶风也笑了,她调转马头,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着、蜿蜒出一道遒劲的墨色:

  “那就派应太医在地下守着,我看他总是战战兢兢的,特别像我哥养得田鼠。”

  提督府里,咬着纱布缝伤口的司摇光和剪短丝线的应慎同时打了个喷嚏。

  而提督府外,镇北将军府不远处的巷子里,骤然响起一声炸裂般的轰鸣。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一眼,她缓缓摇头:

  “恐怕是疑兵。”

  她话音未落,京城四角的巷子里都陆续亮起了鸟铳撕裂黑夜的火花,姬倾叹了口气:

  “他们定然四处都埋伏了人,以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何处,不得不去看看。”

  司扶风点点头,提起寂灭天,枪尾在他腰眼轻轻一戳:

  “注意点,别让他们把你打伤了。”

  “若是打伤了,我可不好上下其手了。”

  她说完还挑挑眉,笑得春风得意。

  姬倾望着她领着马队冲进夜色的身影,慢慢勾起一个笑:

  “说好的、不是见色起意的人呢?”

  ……

  星辰在夜幕闪烁,与星光一同明灭的,是鸟铳袭击时炸开的火花。

  京城的夜仿佛落下了闪光的雷。

  四处绽放着火光与哀嚎,如雨的铅丸撕开黑夜,有的炸裂在墙体中,有的穿透了锦衣卫的身体、爆开血红的花。

  之后便是惨烈的短兵相接,每个人都拔出了雪亮的刀刃,双方都在巷陌中冲刺,滚烫的血纵横泼溅在冰冷的积雪上,沟壑间流淌着暗红的水,急匆匆的水声宛若一场血雨的洗礼。

  黑衣武士极速穿梭于巷陌间,最终在城北的巷子前停下了脚步。他朝披着斗篷的老人跪伏下来,声音刻意地压低:

  “大人,按照原定的计划,同胞们已经用他们的血肉引开了锦衣卫,通往德胜门的路暂时畅通着,请大人尽快启程,我们将为你守好后方。”

  谢梦莱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声音沧桑而坚定:“荣光与尔等同在。”

  黑衣武士拔出了他的长刀,呼唤着几个同伴,为谢梦莱让出一条路。

  曹蓬山和背着司仲瀛的武士并行其后,一众人走得极快,不断有火光和刀兵声迸溅在他们身周的巷子里,但他们仿佛听不见厮杀的呐喊,只披着夜色、掠着冷风,一路往北边的城门冲去。

  一小队骑马的锦衣卫恰好从他们前方的道路掠过,曹蓬山一把拉住了谢梦莱,机敏地抬手。所有人在一瞬间蹲了下去,借着墙根的阴影,试图躲过那些锦衣卫的勘察。

  就是在这一刻,司仲瀛骤然睁开了他飞挑的眼睛,他裂开一个无声地笑,猛地拔出了发髻上的金簪。那簪子闪着惊心动魄的寒光,如同毒蛇的獠牙般,狠狠扎进了武士的耳中!

  撕心裂肺的惨叫撕破了夜之阴影,所有人都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便有嘶鸣的马儿调转了方向,朝着巷子里冲过来。

  “这里还有人!”

  为首的锦衣卫挥舞着长刀,向身后的同伴们大声呼喊。

  曹蓬山抬起了他的胳膊,袖子里有咔嚓一声机弩的轻响,涂成漆黑的弩箭呼啸着穿透了锦衣卫的胸膛。泼洒的血色里,锦衣卫从马背上歪倒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一整队举着火把的骑士朝他们冲了过来。曹蓬山一咬牙,架起鸟铳就要往前冲,却被谢梦莱一把拽住了胳膊。

  谢梦莱的眼睛在火光里瞪出了血丝,他目眦欲裂地朝曹蓬山大喊:

  “哪怕司仲瀛死了,你也不能死!”

  黑衣武士们怒喊着朝锦衣卫们冲了上去,片刻的喘息间,谢梦莱拼命地推着曹蓬山往巷子里逃:

  “你走!哪怕再隐姓埋名几十年,你也要活下来!”

  耳边响起骏马的嘶鸣,司仲瀛已然策马而去,他的大笑和衣袂一同在晚风中飞舞,宛若一朵漆黑的狂花。

  曹蓬山咬紧了牙关,抓着谢梦莱就往另一条巷子里撤。然而刹那间,四周的巷子都涌进了举着火把的人。

  仿佛无数条燃烧的巨龙将他们困在小小的夜色中央,他们与剩下的几名武士背靠着背,成了异乡垂死的困兽。

  曹蓬山和武士们架起了鸟铳,巷子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炸雷声。他们用的是普通的鸟铳,比起远距离作战的鲁密铳,虽然准头不精,但贵在续弹。几个人轮流打了二十余枪,然而大部分都只是在墙体上溅起炸裂的碎石,一时间止住了锦衣卫们的步履。

  手里的铳托已然滚烫,曹蓬山正要咬牙塞进铅丸,旁边的武士手中却炸开了刺目的火光,武士一声惨叫,捂着鲜血淋漓的眼睛在地上扭曲打滚。

  谢梦莱按住了他的胳膊,沧桑的眸子缓缓抬起来,里头映着远处蛰伏静默的禁宫:

  “我们失败了。”

  “但是没有关系,我们失败过很多次。”

  “只要你活下来,荣光的火种就永不会熄灭。”

  两鬓斑白的老人突然扯开了自己的大氅,他的身上缠绕满了火药的纸包,曹蓬山瞪大了眼睛。

  他们所剩的火药并不多,但谢梦莱以必死的决心,肩负在了自己老迈的身躯上。

  “大人您……”

  曹蓬山死死扣住了老人的胳膊,老人的脸上依然沾满了黑色的硝烟,他的皱纹在火光下爬满了笑意,散碎的白发飘舞着,像雪白的烟:

  “你那日问我怜奈衣的事,应当是知道你与她的关系了吧?”

  曹蓬山点点头,咬紧着牙关,眸中已然沁出了热泪。

  谢梦莱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这样的真挚笑,是谢璀从未见过的感慨和不舍:

  “亲王啊,这么多年、委屈您给自己的兄弟做仆人了。”

  “您身上流淌着天皇和怜奈衣公主的血,是不掺杂任何外人血脉的高贵纯血,是他们兄妹的至高结晶。您那同父异母的疯狂弟弟只是我们的工具,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想踩着他的肩膀,最后将大胤的江山归于您的掌中。”

  “老臣没有家人,一直把您当成自己的孩子在培养。但以后,老臣不能为您保驾护航了,荣光会为您指引道路,老臣就在荣光中!”

  老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眼眶泛红的青年,他大喊着朝锦衣卫们扑去,对黑衣的武士们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用你们的身体,保护亲王!”

  武士们在一刹那纷纷扔下了武器,他们张开双臂朝曹蓬山扑过来,将他淹没在□□组成的圣盾下。

  锦衣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巷子里骤然爆开了冲天的火焰,一阵震撼大地的巨响里,砖石碎瓦宛若坚硬的陨星泼洒在夜幕中。

  内脏破裂时、黑衣武士们发出疯狂的大喊,锦衣卫们被火焰吞没。

  火龙沿着巷子蜿蜒的脉络咆哮,不断有人惨叫着跌下马来,不过刹那,四周的巷子里便被起此彼伏的哀嚎填满。

  曹蓬山从耳鸣的晕眩里清醒过来的时候,巷子里还有浑身裹着火焰的锦衣卫在打滚哭嚎。他摸了摸耳朵,一手的血,于是便杵着刀踉跄着起了身,朝谢梦莱奔去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

  巷子里散布着焦黑的断肢和余火摇曳的砖石,所有人都化为了焦臭的尘埃,没人能分清敌我。

  只有青年提着他的刀,艰难地扶着墙壁往城门走。

  然而他很快顿住了脚步,前方的硝烟被风吹散,有人缓缓自硝烟深处走来。

  那人手里的长刀拖过地面,发出冰冷的铿锵声。

  段澜擦干了嘴角的血,朝同样狼狈的对手挑了挑眉,露出个恶狠狠的笑:

  “我认识你。”

  他永远不会忘记八年前的那天夜里,跟着东南总兵上了岸的那个倭寇少年。少年手里提着阏逢的头颅,头颅的面颊上有两道破开的刀痕,那翻开的血肉在月光里泛着狰狞的灰白。

  他认识那个少年的脸,即便八年过去了。

  段澜的舌缓缓自染血的齿间掠过,他咬着几个冰冷的字:

  “原来是你。”

  “我的刀等了很多年,原来、就是在等今天!”

第58章 无量  咱家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今夜、咱……

  飞驰的马儿冲破夜色, 停在巷子前的时候,司扶风翻身而来,银甲浮动着迫人的冷光。

  她大步朝巷子里走来, 火光沿着甲胄的弧度跳跃,像一道融化的鎏金。

  “你们都没事吧。”司扶风望着满地的断肢,捏紧了拳, 朝姬倾和大档头说话的时候、声气便不由得大了些。

  姬倾和大档头对视一眼,沉默着让开,地上露出两个人半跪的影子。

  两个青年,一个生着平凡的容颜, 望向前方的眼睛空茫而木讷。

  另一个棱角分明,皮肤是海风吹出的黧黑,他望着对手、嘴角尚噙着酣畅淋漓的笑意。

  两把修狭的长刀自他们手中没入对方的心脏,刀尖穿透时的血渍已然在冰雪中凝结了暗红的晶体, 闪烁着、宛若一把破碎的水晶。

  落满硝烟的霜花爬满他们的面颊, 永远的敌人在寒夜里共赴黄泉。

  冰霜是凛冬的巧手, 将他们的死亡琢磨成永恒的雕刻。

  司扶风怔了怔,看向周围的众人, 锦衣卫和番子们正垂下他们的长刀,低着脸、向这条被死亡淹没的巷道致意。

  她的声气便轻缓下来:“他们俩……是谁啊。”

  大档头轻轻叹了口气, 背过身去没有说话,姬倾便拍了拍他的肩, 开口的时候、声音轻得像一片雪, 仿佛担心惊醒谁的梦:

  “对面那个,是司仲瀛的仆从,他叫曹蓬山,应当也是个倭寇。”

  窄巷中谢梦莱的话已无人知晓, 再怎样尊贵的王子皇孙,也不过是霜雪中的一具冻尸。

  姬倾看向那个噙着笑容的青年,浮出一点沉痛的苦笑:“而他,就是段澜。”

  司扶风的脊梁骨微微一僵,有那么一刹那、她屏住了呼吸。

  青年的眉眼被冰雪附着,已然看不大清他真正的模样,司扶风的面前只浮起那些血渍斑驳的木牌,还有一颗颗断裂的头颅。

  她仿佛能看见,破庙的黄昏里,孤独的人背着冰冷的刀,他躺在冷硬的旧被褥里,被褥甚至不比雪地温暖多少。

  但他的眼里却烧着火,连同绷带上浸透的血液一起,燃烧成无声的烈焰,不论黑夜的手如何攥紧,也被他的心火烧得分崩离析。

  大档头缓缓摇着头:“八年了,他从十六岁起,就孤身在查这件事,如果我们能早一点找到他……”

  姬倾捏了捏他的肩,轻轻叹了口气:“至少他知道,以后还有我们。”

  至少他走得时候,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死神的王座前,他依然能挺直脊梁、笑得畅快。

  段澜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走得是一条死路,常人的悲欢离合与他早无缘份,他明白这条路的尽头是孤独的死亡。

  如今他走到了尽头,却还有人接过他的刀,继续走下去。

  那这条路,他没有白走。

  死亡于他不值得一提,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用自己的身躯、为后继者标注了前进的方向。

  司扶风慢慢蹲下身子,牵出一个艰难地笑来,她的声音在寒风里微颤:

  “真可惜,还没同他打过招呼呢……”

  这一路上,很多人的名字都已无从知晓,又或者、他们都有同一个名字,叫做同伴。

  大档头深深吸了口冷气,合上妙目,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

  “司仲瀛不在这,有幸存的伤员说,他在爆炸前跑了,我要去找他、我要了解这件事。”

  姬倾点点头:“我答应过你,会让你亲手杀了他,现在是时候了……不过,他如今身在何处、你可有眉目?”

  大档头缓缓抬起眼帘,望向不远处的夜空时,眸子微微眯起来、里头冷光摄人:

  “谢梦莱劫走他以后,我们去搜查过恪王府,里头有个佛堂,叫做无量殿。”

  姬倾挑起长眉:“你说过,那日皇上……”

  大档头颔首:“对,那日皇上梦魇中,也曾说过,靥歌在无量殿等他。”

  “我猜测,无量殿是在成嘉三年以后,靥歌被囚禁的地方。恪王一定去过那里,所以才会在王府中复刻了这个佛堂。”

  “他似乎对皇位一事并没有图谋,当时袭击城墙守军的侍卫就是他的人,他这样做只会困死自己。所以我想,他就是想留在这座城里,他想看着这里毁灭,那么此刻、他很有可能在无量殿里。”

  姬倾沉默了片刻,只问了句:“恪王府搜过了,里头可有危险?”

  他指的,便是眼前巷子里的这片狼藉。

  大档头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妙目里折射着月光,冷薄而坚定:“没有,师兄放心。”

  姬倾点点头,大档头便躬身朝他重重抱拳,翻身上马的刹那,有寒鸦拍打着羽翼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

  “西屯卫锦衣卫听令,随咱家包围恪王府!”

  “反贼司仲瀛,绝不能活过今夜!”

  ……

  月下飞雪,雪中映月。

  月色凄冷,而雪色冰冷。

  大雪落满了恪王府的瓦顶,那些锋利的挑角一一直刺月牙,在冷光里反射着灰铁般的色泽。

  寒鸦便一只只次第落在积雪的屋顶上。

  高挑的男人踩着冰雪走来,锦衣卫们已然围拢在王府前,目送着他走向了蛰伏的建筑。

  他走得不紧不慢,飞鱼服的衣摆摇晃着,银灰的光泽在雪月里摇曳。

  恪王府的大门上泼了血,眼下已凝结成浑浊的暗红,缓缓自漆上淌落,汇成一滩浓稠的腥暗。门没关,大档头只瞥了那猩色一眼,便迈进了门槛。

  通往白玉高台的路上,冰雪中四处倒着侍从们的尸体。他们惊恐的眼睛里尚映着月牙的残影,身下绽开了血花,将积雪染出触目惊心的艳丽。

  仿佛有人沿着玉阶,栽种了死亡的花朵。

  大档头便沿着红白交杂的道路往高台上走,有血水淅淅沥沥地顺着台阶跌落下来,宛若一道绯红的溪流。寒鸦像是嗅到了血腥的甜味,一只只张开翅膀飞旋而下,跟着大档头的身后。

  很快、无数只寒鸦聚拢于他身周,逡巡盘桓着,随着他的脚步、一寸寸向无量殿逼近,宛若一道黑色的风暴。

  大档头踏上洒满金粉的靛蓝琉璃砖时,扑面是浓烈的酒香。

  沉沉的黑暗里,只有地藏菩萨的莲座下摇曳着一星烛光。于是大殿装满了浓影,而那浓影便在酒香里摇晃。

  仿佛渗透了琼浆的夜之海洋,妖鬼便在海洋中狂欢飨宴。

  黑衣的男子跪在菩萨脚下,他仰头望着地藏慈悲不语的面目,长发和银光浮动的长袍沉沉垂下来,末端铺陈于地面、被酒液浸透,宛若无数漆黑的蛇、蜿蜒着钻进黑暗深处。

  寒鸦一只只落下,它们攀附在菩萨的肩头掌中,无声地凝望审视着蒲团上微笑的青年。

  “我见过你。”司仲瀛深深吸了满腹的酒香,他仿佛陶醉的合上眼,伸长了雪白的脖颈,发出沉迷的低吟:

  “虽然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大档头的眸光缓缓落在菩萨的掌心,他勾起一个笑容,眸光仿佛柔软、仿佛冰冷,连牙根咬着的恨意,都染上了畅快的妩媚:

  “殿下折磨过的人太多,自然不记得咱家。”

  他似叹似歌的话音未落,浓影深处骤然炸开暴怒的咆哮,铁笼子在野兽的怒吼里被撞得当啷作响。

  大档头的眸子于刹那间睁大了,他缓缓侧过脸,望向余音滚滚的角落,红唇微微颤抖着,呼吸在低低地起伏。

  良久,他才舔了舔唇,眸子里浮动着火光,那锐利的妩媚便柔软下来,仿佛隔着黑暗、与故人问好:

  “是你吗?”

  一点寒芒刺破了浓影,那是弧度迫人的尖爪在暗影中折射的光。跟着浮出影子的,是金褐斑驳的华丽皮毛,熠熠夺目的光泽里,猛虎的银须微颤着,鼻头动了动、似乎在嗅着时光的味道。

  “你认识迦梨?”司仲瀛并没有回头,他的鼻音从胸膛深处哼出来,像是满足的喟叹,像是疲倦的呼吸。

  大档头的脸色在一刹那冷了下来,他看向司仲瀛的时候,微微扬起了自己俏丽的下颌,凤翎似的眉眼便勾起一个冷诮的弧度:

  “迦梨?你给它取了名字?”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的朋友取名字?”

  司仲瀛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眯着眼回过头,看见大档头的脸时,微微挑起了眉,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来:

  “啊……我好像记得你。”

  “你是豹房里驯兽的小太监,这只老虎、就是你的作品。后来我瞧着喜欢,皇帝就把这畜生赐给我了。”

  他的眸光厌恶地在大档头脸上一寸寸烙印,仿佛带着烧灼的恨意,要在大档头的脸上留下刻骨的痕迹:

  “美丽……”

  司仲瀛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美丽是一种罪过,尤其是在脆弱的人身上。”

  他缓缓摇着头,眸光沉沉地,唇边裂开一个恶毒的笑:“不是我的错。”

  “痛苦和悲惨钟爱美人,她也好、你也好、你们所有人也好,你们的遭遇,都不是我的错!”

  “美丽天生会吸引恶毒和卑劣的人,你们生得美、被命运折磨,就应该怪你们自己!”

  大档头沉默了一瞬间,心头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司仲瀛并不是在对他说话。

  于是大档头的脸上绽开了美艳的笑容:

  “你在说谁?谁的命运不是你的错?咱家、还是你那个疯娘亲……”

  “你给本王闭嘴!”司仲瀛突如其来的暴吼像一道炸雷回荡在晦暗火光里,他抬手指向大档头的眉心,那绝美的面容上跳荡着火光,骤然狰狞起来:

  “她被男人玩弄,她被皇帝囚禁,她被人像畜生一样杀死,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错!”

  因为她守护不了自己的美丽,不怪他、一切都不能怪他。

  她的死不是因为那夜他跟着父皇去了无量殿,一切都是她的命运!

  不能怪他!

  司仲瀛瞪大了眼睛看向菩萨,忽然发出疯癫般的大笑,他的衣袍跟着笑声在酒液里浮动,宛若缠绕着死尸的水草:

  “不是我的错。”

  “是她自己没用,她被一个又一个男人当成死肉玩弄,她在男人的床榻上得了疯病,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才是无辜的那个!”

  大档头望着司仲瀛颤抖的背影,看了看垂眸不语的菩萨,又看了看笼子里舔舐着利爪的猛虎。

  他忽然笑了,唇角的弧度讥讽、眸中全然是轻蔑的冰冷:

  “咱家从来没想过、要问你为什么折磨咱家。”

  “像你这样的恶人,你们欺凌他人,从不需要借口,也不配有借口。”

  “若说痛苦,众生皆苦。姬倾、郡主、咱家、段澜……我们每个人,都有无数个作恶的理由。”

  “但只有你,选择成为恶人。恶土上能开出花,也能结出苦果。若要问恶人为什么成为恶人,只是因为你们愿意。”

  大档头缓缓拔出了他的长刀,刀锋与刀鞘摩擦着,发出令人汗毛倒立的冷铁声。

  而他的笑容却坚定而决绝:

  “不苛求善人的完美,不听从恶人的借口。”

  “这世间,从来没有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的道理。”

  “咱家不是来听你废话的,今夜、咱家就是来杀你的!”

第59章 虎魄  密林深处有虎的魂魄,你听见的山……

  司仲瀛发出疯癫般的怒吼, 颤抖的嘶喊中,他拾起了地上的鸟铳。

  他架起铳托,甚至没有对好准星, 就急切地朝大档头扣下了铳机。

  火花炸裂时迸溅出巨大的力量,掀得他整个人向后一翻。大档头侧身一闪,铅丸流星般砸进柱子里, 碎石瓦砾崩裂开,溅起一片雾蒙蒙的尘灰。

  大档头挥袖拂开面前的烟尘,缓缓挑起修眉,冷笑着, 朝司仲瀛抬起了长刀。

  司仲瀛还在急切地换弹,然而寒鸦一只只展开了双翼,以尖利的鸟喙为先锋,朝他直直俯冲而下。

  刹那间, 寒鸦汇成漆黑的冲角, 宛若一艘激荡着死之海浪的大船, 狠狠碾过了他的身体。

  漆黑而缭乱的风暴里,司仲瀛发出凄厉的大喊, 不断有裂帛的哀鸣传来,他华贵的衣料在鸦群的飓风里被撕裂成碎片, 苍白的皮肤上绽开一道道血红的抓痕,仿佛剧毒的花开在病态的雪上。

  他仿佛跳着一场癫狂的舞蹈, 声嘶力竭地狂喊里, 他挥动着双臂试图驱赶身周的风暴。然而这只是徒劳的挣扎,一只只寒鸦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体上留下刻骨的痕迹,鲜血一丛丛泼洒着,满地都是他哀嚎的痕迹。

  而大档头却并不看他, 他静静走到笼子边,铿锵一声,抽去了栅栏的铁栓。

  铁门吱呀一声落下来,重重砸在琉璃砖上时,清冽的碰撞声激得人心神一凛。威风凛凛的猛兽于刹那间发出了震撼天地的咆哮,她伸展着线条威严的身躯,遒劲的肌肉贲张着,高高跃起的刹那,大档头面前划开了绚烂的风线。

  那是暗金与深褐交错的弧线,在空中织就了一幅华丽而野性的风景。

  猛虎将他扑落在地面,大档头的后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皱紧了眉,发出低低的闷哼。而抬头的瞬间,湿热的鼻息裹着腥甜,浪一般扑打在他的脸上。

  强悍的气息几乎令人浑身颤抖,那乌金沉坠的眸子里酿着烛火的光,宛若一道琥珀色的老酒,霸道而艳烈。

  “是我……”

  大档头急切地开口,而猛虎的利爪狠狠压住他的头颅,将他按在了一片冰凉的靛蓝中。森林的王摆脱了钢铁的桎梏,这一刻,凡人只能臣服于她的利爪之下。

  大档头的眉心在利爪的钩刺中淌下鲜艳的血色,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淌落下来,仿佛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

  他动了动唇,眉眼里沉着眷恋的温柔,声音轻而暖:

  “是我啊。”

  “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个时候,在豹房、你和我,是唯一的朋友。”

  “冬天下雪的晚上,我都是藏在你的身边,才能熬过豹房的凛寒。我还陪你洗过澡,陪你淋过雨,陪你一起受罚。你还记得我吗?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

  猛虎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湿漉漉的鼻尖从大档头薄软的颈侧滑过,一同掠过的、是锋利得足以咬断成人咽喉的獠牙。

  然而大档头并没有颤抖,他任由猛虎的爪子狠狠按在他的头上,哼起一首断续的歌。

  他自己都不大记得那首歌的词了,那是驯兽房的老师傅经常哼唱的歌谣,老师傅没有牙齿,每一句话都像喊着糖块。但那调子夜夜伴着他们入睡,他蜷在她的身侧,她会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把他围住,一人一虎满身都是血痕,像一对初生的婴儿。

  猛虎在飘摇的歌声里,缓缓松开了她的利爪,有那么一刹那,她朝童年的伙伴歪了歪脑袋,仿佛有些微的迷惑:

  你来了?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档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颤抖着朝猛虎伸出手,然而那暗金的眸子里骤然腾起嗜血的风暴,一声震彻天地的咆哮里,猛兽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扑向了寒鸦的风暴。

  几乎是同时,司仲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喊,猛虎张开了血红的大嘴,獠牙深深嵌进他的咽喉,她将自以为是的凡人扑倒在地面,血珠在毫无尊严的嘶喊中泼溅开,在黑沉沉的地面滚动。

  这一方冰凉华贵的琉璃品尝过无数人的血液,而所谓的高贵血脉,在死亡面前,都是一样卑微的滋味。

  破碎的黑色衣料下,男人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抖动着最后的抽搐,生命的温度在猛虎的獠牙下流失,眨眼之间,酒液里就缓缓荡开了猩红的颜色。

  司仲瀛瞪大了他的眼睛,眸子里的光彩缓缓黯淡下来,倒映着地藏菩萨垂敛的眉眼,宛若一道死亡的深潭。

  猛虎松开了她的獠牙,淅淅沥沥的热血顺着她起伏的肌肉淌下来,装点着惊心动魄的颜色。

  大档头扶着庭柱艰难地起身,他慢慢擦干眼前的血腥,试图朝猛虎伸出手来。

  然而森林的王者只是冷淡地看向颤抖的他,下一刻,她飞身攀上了高大的地藏雕像,沿着菩萨手臂的起伏,俯瞰着满地血色,发出了笼罩人间的咆哮。

  连穹顶都在隐隐震颤。

  “走……我带你回家……”

  大档头牵起一个笑容,朝她迈出一步。而猛虎便是在此刻甩动了美丽的长尾,尾巴像一只游走的金龙,扫过灯展的刹那,那火苗无力地朝地面摔落下来。

  大档头微微睁大了眼睛,而酒液里便在刹那间腾起了猛烈的大火。

  火光汹涌在他面前,大档头的眸子里全是急切,他朝着猛虎大喊:

  “我带你回家!”

  猛虎盯着他,熊熊烈焰宛若一道炽热发光的星河,近在咫尺、却是穷尽一生不再结缘的距离。

  那沉坠着暗金光芒的眸子终于软和下来,她盘踞在地藏菩萨的肩头,任由火苗向着她一路蔓延。

  就在这么一刹那,黑夜仿佛被火焰燃尽,而夜色的幕布下,南方森林间的湿气和温暖近在鼻端。午后的阳光斜照在莽莽雨林间,百鸟自由奔放的歌声与瀑布交响。

  森林的王者以魂魄的姿态奔向她的故里,她在水泽边的巨石上俯瞰千万里苍翠,洪流亦在她脚下臣服。

  大档头缓缓放下他的手,火焰吞没了莲座,猛虎安静的金色眸子里,再次跳荡着山林间宝石般的水光。

  “此生不会再见了……”

  大档头的喉间微微有些哽,但他的笑容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回家吧,你记得家在哪里。”

  猛虎匍匐了下来,高傲的头颅垫在自己华美的皮毛上,仿佛陷入了一个最长的梦境。

  寒鸦追随着大档头的脚步,走出无量殿的刹那,那穹顶发出哀鸣般的呜咽,重重朝着地面砸落。

  坍塌的烟尘飞扬着,火焰在刹那间包裹住了大殿的废墟,将京城的夜色,染成一片不可逼视的艳丽。

  而他的耳边、仿佛最后一次响起了震彻山河的虎啸。

  远方孕育着神灵的古老雨林里,他的故友再次奔跑于金光斑驳的绿意中。

  密林深处有虎的魂魄,你听见的山风,都是她自由的咆哮。

  ……

  落雪不歇,但夜色褪去。

  阳光穿过禁宫的挑脚,斜照下来的一刻,京城巷陌间的血色与狼藉,皆被大雪覆盖。

  有很多人留在了昨夜,也有很多人将继续跋涉于今日。

  司扶风看着姬倾缓缓盖上了白布,遮住了段澜含笑的容颜。她吸了吸鼻子,在京城寒气凛洌的清晨里,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剩下的人,怎么办?”

  姬倾将白布的褶皱抚平,直起身时,晨光吻着他的轮廓,全是坚定而挺拔的线条:

  “在倭寇造出下一个谢梦莱之前,我们沿着所有的线索一一查下去,十年、二十年,他们花了多久埋下的根,我们都要一棵棵连根拔起。”

  司扶风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扬起一个笑容、在清晨里露水一般闪闪发光:

  “我陪你一起。”

  姬倾也握紧了她的手。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很轻:“那你的师傅是被他们害死的,如今查明了真相,是否可以替他洗清冤屈?”

  姬倾无声地点头,他的喉间肉眼可见的颤了颤,许久,才牵起了一个感慨的笑:

  “不光我的师傅,还有许多人,死在这场无声的浩劫中的人。”

  “被倭寇害死的斥候们。”

  “被歪曲的真相淹没了姓名的百姓、朝臣、军人、锦衣卫、番子……”

  “随梦书院的徐先生、和西境的千余名学子……”

  司扶风的手猛地一颤,她抬起脸的刹那,眸子微微地睁大了,声音有些怔怔的:

  “徐夫子?”

  “徐夫子和随梦书院?!”

  姬倾沉吟了片刻,他深深吸了口寒气,呼出白茫茫雾色的时候,眉眼里写满了疲倦和哀意:

  “若是我没猜错,谢梦莱的悬针,应当是在西境跟徐夫子所学。”

  “而他学成之后,担心以后在这些埋伏的倭寇身上使用时,被徐夫子看破身份。所以他成为太傅的那一年,西境立刻掀起了风暴,徐夫子被诬陷写反诗,整个书院上下,所有人皆受株连,无一幸免。”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唇边颤抖着牵起一点苦笑:

  “除了几个不记名的弟子。”

  “比如郁玟、比如司摇光、比如你……”

  “比如我。”

  司扶风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扯到自己面前的刹那,几乎是迫切地抚上了他的脸,逼着他看向自己:

  “你?!你是徐夫子的学生?!”

  “为什么我兄长从来没说过?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你!”

  姬倾垂下眼帘,轻轻按住她抚在自己颊边的手。他的声音被寒风吹散,一片静默的温软:

  “对,在京城之前,我们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你打架打输了的时候。”

  “第二次,是你打架打赢了的时候。”

第60章 玉山倾(一)  等我长大了,把你们打成……

  他出生在西境最有名的花街上。

  幼时的记忆是斑斓而繁复的, 女人们的衣裙比蝴蝶的翅膀还要艳丽夺目,上面洒着斑驳的金粉,从他低垂的视线里拖曳而过时, 金光斑斑跳跃着、像被锦鲤搅碎的湖水。

  花灯一串串挂在阁楼外的街道上,到了夜里,醉醺醺的男男女女相拥着从灯下走过, 汇成一道欢声笑语的河流。

  那个时候他没有名字,舞馆里的女人们都喊他“小九儿”。因着他是舞馆出生的第九个婴儿,也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母亲是拼了命把他生下来的,据说他的父亲是这条街另一头的小倌, 他们是西境容貌最出众的一对玉人,但在私奔的路上,他的父亲冻死在了大雪里。

  最美的舞姬不得不怀抱着婴儿回到了这条街,老鸨用最刻薄恶毒的话语拒绝了她, 但她抱着婴儿在雪里跪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 老鸨打开木格子门, 脸上还是那样薄冷的讥诮,却把一条毡毯扔在了女人脸上。

  “进来吧, 你可以养他到十岁,十岁以后、他就给老娘滚出去, 这条街上多得是谋生的法子,他若是不想饿死、就不会饿死。”

  女人没有奶水, 是舞馆里的姐妹们用米糊养大了这个孩子, 到他七岁的时候,女人们就经常赞叹于他的美貌。

  连老鸨偶尔见到他,也会冷冷地将她的错金烟杆在木格子门上一磕,摇着头冷笑:

  “又是个命苦的。”

  的确, 在西境,美、是一种人人渴望撕碎的禁忌。

  渐渐的,一些男客在无意中瞥见他时,会露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眼神。那眼神灼热而贪婪,像是要透过衣服、湿淋淋地舔到他的肌肤上来。每每在这时,舞馆的女人们就会冲他大声呵斥,让他下去倒脏水或者去后厨帮忙。

  她们无能为力,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保护他。

  于是母亲让他带上了面具。

  那是在庆典上,由远方的卖货郎带来的,一张枣红的脸,上面用金粉画了蜷曲的纹样,据说是沙漠上的火神,自那以后,只要他踏出逼仄的阁楼,就要与这张面具相伴。

  那也是他唯一的陪伴,母亲和女人们在夜晚绽放,白天的时候,她们裹着醉意、躺在凌乱的绮罗和腻人的香气中。

  连母亲也不大同他说话,有时候看见他,她就会露出一种空茫而悲哀的眼神,像是透过男男女女的欢笑,忘穿了了他的终点。

  那时他还不懂沉默寡言这个词的含义,他没见过别的孩子,并不知道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也许和他一样,都是不说话的。

  直到八岁那年,某天清晨,老鸨突然冲进逼仄的阁楼,伸手把他从角落里拽出来。他被护院夹在胳膊底下,像一只凶狠的小狗。

  护院把他扔在了街上,老鸨用她的烟杆在他膝头敲了敲,勾起个艳丽讥诮的笑容:

  “还有两年,如今、你该学着怎么讨生活了。”

  “白天出去,夜里子时前回来,每日凑不到十文钱,你就不要吃饭。”

  他在面具下剧烈的呼吸,滚烫的泪堆在面具里,磨得他下巴生疼。母亲在人群中看着他,明明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却又狠狠咬紧了自己的唇,一扭头回了舞馆。

  女人们追上她,下了雪的街上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他才知道世界并不都是五彩斑斓、纸醉金迷的。花街之外,有幽深灰败的小巷,有朱门绿树的庭院,有冰封雪飞的河流。

  还有一个地方,里面坐满了人,经过的时候,会有抑扬顿挫的朗朗声音传出来。

  他们念得那些句子,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那节奏和音调甚是悦耳,比舞馆里师傅们的丝弦还要动听。有时候拖着在河里捞上来的东西路过那里,他就会缩在边上的小巷里听一会,顺便揉一揉自己冻得发裂的手脚。

  有一天他又在巷子里偷听,昨天他没凑够十文钱,肚子里饿着,整个人蜷成一小团。于是那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孩子从院子墙头翻下来的时候,并有看见他。

  两只皂靴扑腾着,踩在他肩头的时候,两个人都大叫了一声,瞬间在巷子里滚成了一团。

  院子里立刻传来一个温和而无奈的声音:

  “小扶风,你可是又逃学了?”

  那穿得鼓鼓囊囊的女孩子吓了一跳,一把捂住面具上弯着獠牙的嘴巴,抓着他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他那时是个浑浑噩噩的人,并不懂什么叫自己的想法,跟着那女孩子拔腿就跑。

  只是跑出巷子的刹那,回头时,看见了一个摇着头苦笑的白发老人。

  就像街上那些浇糖汁画画的老人一样,脸上是那样温柔慈祥的笑容,却是他缩在角落里才敢多看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穿得跟小猪似的小姑娘却拉着他边跑边笑:

  “快跑快跑,白头发老爷爷追不上我们的。”

  也不知道跑了几条街,他的肚子里干瘪得连空气也压不进去,便只能弯了腰,大口大口的喘气。小姑娘见他跑不动了,撇撇嘴停下来,抱怨了一句:

  “还是个男孩子,怎么这样没用……”

  他并不太明白没用这两个字具体的含义,只抬起头,隔着面具、迷茫地看她。

  小姑娘愣了愣,挠了挠头,恍然大悟:“你不会是傻子吧!”

  他知道傻子是什么,是西街那个天天被其它孩子扒了裤子、还能笑呵呵在地上爬的男孩。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无缘无故地憎恶那个孩子,却只觉得不好意思,轻声说了句:

  “不……不是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同花街外的人说话,在那些小乞丐打他砸他的时候,他也会发出怒吼、上去同他们拼命。但他第一次对人这样轻轻的说话,也许是因为小姑娘身上闪着光的袄子,让他觉得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就像西街口那个叫珏儿的男孩,那穿着翻毛袄子的男孩偶尔同他们说几句话,他那留着山羊胡子的祖父就会举着扫把来打他们。

  “离我们珏儿远点,你们这些小杂种!”

  她一定就是那样的孩子,住在大房子里、有火烤、有人拍着她睡觉。那个巷子里的老人定然就是她的祖父,若是老人赶上来看见他,就会拿扫把来打他。

  他在面具后紧张得瞪大了眼睛,但小姑娘愣了愣,似乎被他方才轻声轻气的声音打动了,便有些惭愧地挠挠脑袋,吐了下舌头:

  “我不是在骂你是傻子,我就是不想回去、跟那个白头发老爷爷念书。”

  她说着,愤愤地叉腰:“我手都写肿了,那老爷爷还说我没写好。”

  “我又不去考状元,我念书做什么?不如让我回去跟父王学打架,只要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打不赢我,就算我不会写字,我也可以把他们打一顿、叫他们写!”

  小姑娘说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亮起来,小脸一扬,全是神气:“你说,我说得对吧?!”

  她一挑眉,一副笃定的模样。

  他也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但被她自信满满的模样感染了,只能跟着点点头。

  小姑娘这才露出个颇为满意的笑容,她朝他努努嘴,大大咧咧地一拍胸口:“我决定了,我以后、就要做这世上最会打架的人!”

  他想了很久,最终只是点点头。

  那一刻他除了点头,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

  然而有人明显并不赞成姑娘的想法,碎石划破空气砸过来,小姑娘捂着后脑勺就是哎哟一声痛呼。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却一把抓起从脑袋上弹开的碎石,转身指着背后怒喊:

  “哪个贼球囊的家伙,居然敢打我!”

  他看过去,脸色瞬间变了,手里掂着石头朝他们走过来的,是西街口那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夹袄,掂着石头笑起来的时候,朝地面恶狠狠啐了口: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这小叫花子的朋友,你要做这世上最会打架的人?行,先来跟哥几个练练。”

  他们比他俩都大,那年他才九岁,小姑娘也不过六七岁模样,但那小姑娘没有一丝畏惧,叉着腰指着远处的空地,冲他们神气地挑眉:

  “打就打,我们到那里打!输得人学狗叫!”

  为首的少年冷笑一下,扔了手里的石头,捏得拳头咔咔作响:

  “成,打哭了不许回家告状!”

  几个少年转了身就往空地走,小姑娘脸上的神色却立刻变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抓着他反身就跑。他还有些怔怔地,差点绊了一跤。

  少年们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拉着他往桥上跑了。他们怒不可遏地抓起满地石头,一边追过来一边扔,嘴里大骂着女孩:

  “野崽子!”

  小姑娘闪过一块飞石,朝他们得意洋洋的笑:“就跑,笨蛋才追不上我!”

  少年们指着她破口大骂:

  “没脸皮!”

  她朝他们吐舌头做鬼脸、拉着他在人群中飞窜,一会踩了这个的脚,一个掀了人家的晾衣杆,满街上一时腾起少年们的叫骂声,院子里怒气腾腾的狗吠,羽毛飘舞间惊恐的鸡鸣。

  他觉得自己肺里在烧,冷气和饥饿撕着他的腹腔,但他一下都没有想要停下脚步。

  几个少年气急败坏地砸着石头在后面追,他只觉得畅快。

  直到他俩撞在一个温暖的怀里。

  耳边响起老人的咳嗽声,他抬头,对上一张英俊的脸。

  那脸上噙着点痞气的笑,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穿着绣满金线的袍服,挑眉的时候对老人一笑:

  “咱家可帮您抓着这孩子了,要不要替您打一顿?”

  小姑娘却一把挠开了男子揪着她领子的手,她并没有跑,只是指着几个顿住脚步、犹豫着不敢再追来的少年大喊:

  “瞧把你们厉害的!”

  “等我长大了,把你们打成猪!”

  那个英俊的青年大笑起来,提着她的领子就把她扔上了马车。小姑娘还掀起帘子,兴冲冲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明日还来找你玩,回头我喊我哥来,我叫我哥打他们!”

  他动了动唇,却整个人顿住了。

  他叫小九儿,住在……

  自从来到了花街外的世界,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身份,明白了作为她的儿子、是一件能让人鄙夷和大笑的事。

  就是这么一刹那,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前所未有的情绪驱使着他挪开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了句:

  “我叫珏儿,住在西街口。”

第61章 玉山倾(二)  世间有夫子,是世间之幸……

  很久以后, 他才明白这种情绪,叫做虚荣。但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披上了翻毛的袄子, 住进了砖房里,还有个暴脾气的爷爷会保护他。

  他仿佛真的是个可以交朋友的孩子。

  但小姑娘显然没有想那么多,大声朝他喊着:

  “住在西街口的珏儿, 你且瞧着,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条街上每个人都打一遍!”

  老人摇着头苦笑,那个年轻的华服男人也笑了, 伸手按着姑娘的脑袋把她塞进车里。小姑娘还在大声抱怨着什么,年轻的男人却瞥了他一眼,勾起一点了然的笑容,朝老人躬身抱拳:

  “夫子, 咱家先带这惹祸精回去了。”

  老人笑着点点头, 马车动起来, 小姑娘探出个脑袋,朝他拼命地挥手, 于是那年轻的男人又伸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小姑娘开始大喊:“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打架、我不要念书!”

  年轻的男人在她背上点了一下, 然后便没有声音了。

  人群复又涌上来, 像一道喧闹的海。他还在踮着脚看小姑娘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担心。肩上忽然落下一道沉甸甸的温暖,他惊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华贵的袍子就落在地上,被人群踩过,瞬间印上了鞋底的纹样。

  他心里一惊,老人却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艰难地弯下膝盖,试图去捡起袍子,就是这么一刹那,他咬了咬嘴巴,鼓起勇气冲上去,一把扶住了老人,拾起了已然有些脏的锦袍。

  拼命拍了拍上面的鞋印,他有些窘迫的卷起锦袍,低着头不肯看老人的眼睛:

  “谢……谢谢您,衣服弄脏了,我回去给您洗。”

  他心里像敲鼓一样上下忐忑,这袍子看着就价格不菲,若是老人要他赔,恐怕就是被老鸨的烟杆再烫上几十次,也赔不起这件袍子。

  但是老人只是抖开了锦袍替他披上,笑着领着他往前走:

  “我方才听书院其它的学子说,数次见你在巷子里听书。”

  他下意识追上老人的步子,心里却在颤。他知道读书是要钱的,而他没有。

  老人难道是来同他索要学资的?

  若是被老鸨知道他不干活,偷偷去听书,盐水沾了竹鞭,对着脚心又要一顿打。

  他下意识颤了一下,脚步便顿住了。

  老人察觉到他停下了,便也停了脚步,双手拢在胸前,轻轻地笑:

  “别怕,领我去你家就是。”

  他心里头咯噔一下,像是坠进了井里头,一路往下落着、却坠不到底。他的喉间哽了一下,声音便颤抖起来:

  “我……我父母今日不在家,我家也不在那个方向,我家在西街口……”

  老人哈哈笑了,他并没有恼怒,只是伸手拍了拍他头顶:

  “我本来,是想背着学子们,去买个烧饼吃。”

  他说着,张开嘴巴给孩子看自己的豁牙。孩子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立刻便低下头,小声说了句:

  “没事的,我也是这样的。”

  老人笑得更开怀了,他站在桥上望着河里来来往往的客船,感慨地叹了口气:

  “但是你帮我捡了袍子,又安慰我不要在意豁牙的事,我便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看了一眼尚在远处朝他们指指点点的少年们,眉宇间有一闪而逝的惋惜:

  “孩子是璞玉,就算生在泥土里,我也希望你们都能朝着天空生长。”

  “你眼前是天空,脚心的泥,才能助你开出最好的花。”

  “你眼前是脚下的泥土,那脚底的泥、就成了你一辈子的桎梏。”

  他沉默了很久,并不明白老人眉宇间深深沉沉的叹惋和沉痛,只是看着那些恶狠狠的少年,轻声问了句:

  “什么是桎梏?”

  老人愣了愣,随后捋着胡子大笑起来,他在他肩头拍了拍,替他系好锦袍的衣带:

  “所以我要去你真正的家。”

  “我想让你在我的学堂念书,以后你就会明白很多奇奇怪怪的词。”

  “你的人生就有许许多多的选择,而不会终生屈从于武力、奔忙于生计。”

  他睁大了眼睛,那时他只觉得老人的每句话都晦涩难懂,但他至少听懂了一句“我想让你在我的学堂念书”。

  原来那个地方叫学堂,他们做得事、就是珏儿说得念书。

  但念书是要钱的。

  他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许久,他才别过脸,吸了吸鼻子、语气有些闷闷地:

  “谢……谢谢先生,但是我没钱。”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指了指渐渐深沉的天色:

  “先不说这个,天太冷了,我们去你家说吧。”

  然后老人收回手,揣在袖子里,静静地微笑着看着他。

  仿佛在等他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拔腿逃开,他跑得快,老人绝不能追上他。

  心里有个声音在拼命的说:跑,他看见你真正的模样,一定会掀了这幅慈祥的脸皮,像其他人一样看你,用你听不懂的话嘲笑你。

  快跑!

  然而他的骨头刚刚动了一下,身上沉坠的锦袍就蹭了蹭他的手。

  沉甸甸的,像老人温和慈蔼的笑容。

  他忽然想起巷子里老人的笑,无可奈何、苦涩、而感慨。

  他不想让这样的笑容、再出现于这个连弯腰都颤颤巍巍的老人脸上。

  老人在渐渐落下的雪里等待他的答案,他在锦袍下掐了掐自己的手,又狠狠咬紧了牙关。

  鼓足了全部的勇气,他扯下曳地的锦袍,试图替老人披上。

  老人错愕了一下,他便重重吞了口唾沫,声音极轻:

  “先生请披上吧,我家有些远,您会着凉的。”

  ……

  西街口的角落,一个穿得鼓囊囊的小姑娘蹲在地上、看人来来往往。

  有人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她捂着屁股大叫着跳起来,那男孩便在她头上拍了一下,不满地瞪着眼睛:

  “我问遍了,有个叫珏儿的,人家说根本不认识你,他爷爷可凶了!”

  男孩指了指屁股上被刮出丝的裤子:“拿着大扫把追着我打,可吓人了!”

  司扶风看了眼他的裤子,乐呵呵地拍手:“嘿嘿,回头爹又要揍你。”

  “都怪你这个笨蛋。”司摇光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人家肯定不想跟你做朋友。”

  司扶风这才悻悻地收起脸上的笑,她沉默了片刻,半晌,狠狠踢了块石头进河里,恼火地嘟囔:

  “不做就不做,我才不跟胆小鬼做朋友!”

  她气鼓鼓地背着手就往书院走,司摇光跟在后头喊:“你就知道人家是胆小鬼?”

  司扶风哼了一声:“他出来玩还带着面具呢,肯定是胆小鬼,不敢被他爷爷看见了!”

  司摇光看她一幅生气的模样,望向水面的时候,却撇着嘴、分明有些失落。他便大剌剌地追上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

  “我们那个院子来了个新人,是个怪人,若是夫子允许你来我们院子,你可以跟他做朋友啊。”

  司扶风想了想,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为什么是怪人?他名字很奇怪吗?”

  司摇光摸了摸脑袋,满脸迷惑地说着:“因为他不仅要读书,还要给书院干活呢,徐夫子说,每天要干十文钱的活。”

  男孩掰着指头数:“有时候是擦席子,有时候是劈柴,有时候是给夫子沏茶,而且他吃住都在书院,长得也瘦瘦弱弱的,又不爱说话,但是我问他能不能帮我写大字,他居然还答应了。”

  “真的吗?!”司扶风的大眼睛立刻闪出光来,她一把拉住哥哥的手,蹦蹦跳跳:“你叫他帮我也写了吧!”

  司摇光敲了她一下:“你们学得和我们又不一样,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错,还是老老实实练字吧。何况我们院子满员了,夫子为了学业,定然不会让你再来的。”

  司扶风失望地叹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

  司摇光又上来揪她的小辫子,嘿嘿地笑:“他可真是个怪人,名字也奇怪,叫什么……”

  男孩“嘶”了一声,想了半天,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

  “夫子说什么……什么玉山什么什么青?”

  司扶风一脸迷惑地望着他,他想了许久,摊摊手、一脸自豪:“我忘了。”

  司扶风哈哈笑起来,指着他大喊:“大字不识,司摇光笨蛋!”

  司摇光追在她后头,恼羞成怒地骂:

  “打不过就跑,司扶风怂包!”

  小姑娘边跑边朝他理直气壮地大喊:“大人才认输,小孩子只会逞强。”

  “本姑娘是大人,不同你们小孩子计较!”

  两个人大笑着沿着河岸一路跑过去,整条河边都是他们的声音:

  “司摇光笨蛋!”

  “司扶风怂包!”

  夕阳洒下来,整条河都泛着粼粼的光彩,像一颗融化的红宝石,烫伤了男孩的眼睛。

  他沉默着躲在巷子里、靠在冰冷的墙角,很久之后,才抬起手,狠狠擦了擦眼睛。

  他是个骗子,也是个胆小鬼。

  没人跟胆小鬼做朋友。

  男孩放下胳膊的时候,夹袄上有些濡湿。他没有说话,背着并不重的柴火,就往书院里走。

  书院门口,徐夫子正披着大氅,同一个华服的男人说话。

  他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男人衣服上绣着狰狞的猛兽,是他不认识的纹样,衬着男人的脸,有一种清贵的桀骜。

  男人看见他,笑着挑挑眉,唇的弧度全然是玩味:

  “哟,小子。”

  他顿住了脚步,放下柴火,恭恭敬敬地朝男人行礼。

  但却记得徐夫子的话:腰杆要挺直。

  男人唇边的笑意便更深了,他有些赞赏地点点头:

  “好小子,学得倒是很快,有书院的风范了。”

  徐夫子望着姬倾,脸上的褶皱舒展开,全是欣慰和骄傲:

  “托郁少监的福,也是一场机缘,不至于让明珠蒙尘。”

  被称为郁少监的男子立刻收敛了笑容,朝着徐夫子躬身抱拳:“夫子言重了,郁玟得夫子点拨,已是此生的造化,他日若再能来西境,一定再向夫子求教。”

  徐夫子两手扶着他,不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感慨道:

  “郁少监一回京城,又是风云诡谲,请千万保重。”

  郁玟亦深深叹息,朝徐夫子郑重道:

  “也请夫子保重,郁玟定会牢记夫子的教导,长夜漫漫、愿为大胤执火。”

  徐夫子退开一步,两个人相互一揖,郁玟翻身上马时,那金光跳荡的衣摆绽开如夕阳下的花。

  郁玟朝他笑,姿容意气风发: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愣,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背着夫子对他说得话:

  “夫子为我赐名,天下子民皆随黄帝姓,故名姬倾。”

  郁玟挑挑眉:“姬倾?哪个倾?”

  他慢慢抬起了脸,在夕阳的余晖里,第一次露出了堂堂正正的微笑:

  “玉山倾的倾。”

  徐夫子拍了拍他的肩,眸子里有光在浮动,郁玟便看向夫子,感慨地点点头:

  “世间有夫子,是世间之幸。”

  “吾等得遇夫子,是吾等之大幸。”

  他说完,朝二人一拱手,挥舞着马鞭,飞身向凛冽的风雪。

  姬倾望着郁玟离开的方向,那英气勃发的姿态,让他的目光追随着远去。

  徐夫子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望着悠悠落雪轻叹:

  “人间很长,会再重逢的。”

  但那时姬倾还小,他尚不明白。

  人间的确有诸多重逢,只是并不都是、人们期待的那样。

第62章 玉山倾(三)  我不是来替书院洗清冤屈……

  再次见到郁玟的时候, 是在京师的蚕室里。

  郁玟的指尖从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上掠过,噙着抹笑,淡淡问了他一句:

  “不反悔?”

  姬倾从脖子上取下了书院的桐牌, 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是徐夫子亲手刻的。

  他合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火焰的热度和刻骨的恨意。

  他永远无法忘记, 躲在人群里、注视着老人化为灰烬的每一个刹那。火焰透过寒风,分明是烧在他的骨血里。

  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试图唤醒人群:

  “丹漆永赤,随梦不灭, 大胤脊梁永在!”

  这句话引来了人群的哄笑,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明白,他们嗤笑鄙夷的那些人, 是在用自己的尊严和血肉为他们的明日搏命。

  他们以别人的悲惨和痛苦取乐, 等到同样的结局降临到自己头上时, 却会抱怨世道不公。

  会希望有人替他们站出来。

  但那个时候,曾为他们拼命呐喊的人们, 早已被他们的嗤笑淹没。

  所以他不寄希望于任何人,复仇这件事, 他要自己来。

  姬倾看向郁玟的时候,平淡而冷静, 他点点头, 跪了下去:“我自愿入宫为内侍,请少监成全。”

  郁玟瞥了他一眼,眸光有些冷漠:

  “想要为夫子和书院洗清冤屈,有很多种方式, 以你的才华,过些年去参加科考也是个好路子,何必折辱自己。”

  姬倾沉默了片刻,朝他静静地跪伏了下去,但那脊梁还是拗得笔直,声音里没有一丝动摇:

  “以郁少监的地位,想帮夫子尚且无门,可见皇帝对此事心意之决。”

  “就算我科考一帆风顺,又要花上多少年在宦海沉浮。就算官场博弈成功,只要如今的皇帝在,又何来一丝可能为书院翻案?”

  郁玟猛地眯起了修长的眼,勾起一个冷冷的微笑:“你知道,你方才同咱家说得,可是大逆不道之话?”

  十三岁的少年额头抵在地面,静静地说着:

  “我还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要告诉郁少监。”

  “我不是来替书院洗清冤屈的,我只是为了书院的三百怨魂、来找皇帝复仇的!”

  郁玟微微挑起了长眉,片刻后,他轻哼着一笑,手中短刀在火上烤了烤:

  “既然准备好了,就自己上去吧。”

  躺上刑床的时候,姬倾没有片刻的犹豫。郁玟将镣铐锁紧,他的咽喉和四肢上都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郁玟对着烛火看了看刀刃,笑容残酷而冷薄:

  “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姬倾深吸了一口冷气,淡漠地看着头顶的霉斑:“我心意已决,请少监成全。”

  郁玟递过来一碗臭麻水,他大口大口咽了下去,苦涩的药汁顺着他的唇边淌下来,意识便开始模糊。灯影在摇晃,郁玟的影子也围着他、裂开成无数个。

  每一个都举着刀,刀锋上折射着迫人的冷光。

  “真的不后悔?”

  “你愿意为他们付出尊严,甚至是生命?”

  耳边有人在问他,那声音仿佛穿透了雷霆,在空气里滚滚而过。

  他记得自己用最后的意志说着:“不后悔。”

  衣带被人解开了,小腹上有冰凉的一痛。陷入黑暗之前,那个神明震怒般轰隆隆的声音依然在问他:

  “当真的不后悔?”

  姬倾的眼皮颤抖着合上,咽喉里缓缓落下四个字:

  “丹漆永赤……”

  人间最坚固的城墙都是用血染成的,为了徐夫子和书院,他绝不后悔。

  醒过来的时候,衣裳已经穿好了,许是因着臭麻水的效果,脑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晕眩,腹部只有跳动的隐痛,并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身上的桎梏已经被人松开,他艰难地下了床,试图朝郁玟行礼。

  然而郁玟只是扔过来一件司礼监的衣裳,他对着少年冷淡地笑了笑:

  “想要复仇,也要有那个实力。”

  “从今日起,你跟在咱家身边,从最基本的东西学起。”

  姬倾朝他跪下,郁玟的皂靴却蹬住了他的肩,阻止了他拜伏的动作。他抬头,郁玟在摇头,眸光里全是嫌弃:

  “哪有刚净完身就能下跪的。”

  “一个破绽,就能要了你的命。”

  姬倾微微一怔,郁玟朝他嗤笑一下,下巴扬起来,示意他自己看看:

  “虽然留着那东西是个祸患,但徐夫子那样欣赏你,咱家不想让他泉下伤心。”

  “没能救他,是咱家此生最大的遗憾,今日之事,是徐夫子救了你,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你要全心全意为他复仇,任何挡在前路的人,你都要毫不犹豫的扫清。若是你做不到,那就下去陪夫子,叫他知道、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姬倾解开衣带,只一眼,便睁大了眼睛。他的身体是完整的,只有小腹上,有一道薄薄的刀痕,仿佛一个试探、一个警告。

  他慢慢皱起眉,轻轻摇头:

  “少监不必为我冒此风险,我心意已决……”

  “闭嘴。”郁玟脸上全是不耐:“在宫里,第一件要学会的就是闭嘴。”

  “咱家说得话、做得决定,无人可以质疑。”

  姬倾怔了怔,最终只是咬咬牙,垂眼抱拳:“谢少监,小的定然好好学、好好记。”

  郁玟把弯刀当啷一声扔回盘子里,叹了口气:

  “第二件要学的,就是不要喊错别人的身份。”

  “咱家可不是什么郁少监,咱家如今是东厂提督,你要喊咱家一声‘厂公’。”

  ……

  第三件要学的,就是杀人。

  十四岁时他第一次杀人,是一个撞破了他的秘密的小太监。那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孩子在不恰当的时间进了他的房间,在那个孩子瞪大了眼睛要喊出来的时候,他连眨眼的空当都没有,几乎是下意识抽出了贴身的弯刀,一刀割开了孩子的咽喉。

  血喷溅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那温度那么烫,让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然而比他早进宫许多年的郁秘色比他冷静,虽然郁玟救下郁秘色的时间很晚,但少年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秘密的人。

  郁秘色拿了汗巾让他把脸擦干,苦恼地歪着头:

  “师兄,你说我们是把他扔进井里,还是拖去冷宫边上埋了?”

  他的心跳在耳边疯狂的敲打,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冷静下来,发觉两个办法都不可靠。

  最后的路子,依然是找郁玟。

  郁玟和徐夫子全然不同,他并不是个慈爱的师傅,他冷淡、凉薄,喜欢讥诮着挑他们的刺儿。

  他和郁秘色没少挨过罚,但对于少年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血淋淋的教训,更能让他们长记性。

  直到最后的日子里,他才知道郁玟这样的师傅,是人间最好的师傅。

  那时他刚担任司礼监少监,还没来得及庆幸,某天、当时的大档头就带着番子们闯进了他的房间,拖着他进了诏狱。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便想咬舌自尽保全郁玟。然而大档头及时地卸下了他的下巴,他从爬满蛆虫的稻草间抬起脸,对上了郁玟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郁玟斜躺在圈椅里,笑得云淡风轻,还是平时那副俊美而不羁的模样,只是抬头看着栅栏外的月光时,莫名有种悲意。

  “过几日,你拿着这些到皇上面前,去告发咱家。”

  郁玟把一个布袋扔在他面前,他打开来,里面全是郁玟的罪证。

  收受朝臣和后妃贿赂的账本、利用东厂职权铲除过的政敌和大臣……

  这些东西他都知道,复仇的路不是条干净的路,他们需要钱、需要权力,有肮脏的朋友、也有拦路的敌人。

  他们身上背负的血债不是一件两件,但他不明白郁玟为什么突然要他去告发他。

  郁玟扯了扯唇角,仿佛无所谓的一笑:

  “咱家这一生,曾有个特别喜欢的人。”

  “我和那个人,身份悬殊太大,就算是隐秘的喜欢,一旦被人揭露,哪怕她都不在人世了,于我依然是灭顶之灾。”

  他说着、忽然笑了,那笑容迎着月色,没有丝毫的畏惧和犹豫,全是柔软和浅浅的遗憾:

  “咱家唯一的遗憾,就是不曾在她在世时,亲口告诉她。”

  “所以咱家庆幸,当年给你留了条路。”

  “以后遇见你喜欢的女子,你比咱家,多一分底气。”

  郁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轻轻挑挑眉:“有人拿着咱家私自画的的先周皇后画像去告发了咱家,咱家已然保不住了,但你要保住自己。”

  “以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替咱家多看顾秘色,那孩子可怜,从豹房找回来的时候,瘦得只有一层皮。”

  姬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拼命伸手攥住郁玟的衣摆,却被男人微笑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那一刻,他想起了书院的那天晚上,徐夫子把他赶出门的时候,他扒着门缝不肯走,老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压在门上,门板几乎要把他的手指夹断。

  但那一刻,一向视他如己出的老人却没有片刻的心软,只是朝他目眦欲裂地大喊:

  “走啊,躲起来!”

  “没有你这个学生……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他挣扎着想要推开门,却被师兄们大骂:

  “走!这里没有你的名字!”

  最后是老人冲进了他曾经的房间,推到了油灯。火焰冲上天际的刹那,他下意识松开了手,血顺着指缝淌下来,指头几乎没有了知觉。

  老人的声音隔着门有些颤抖:“我们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徐夫子也好,郁玟也好,他们最终都离开他了。

  三天以后,他拖着满身伤痕从诏狱出来,跪在皇帝的御座前,奄奄一息地说着他如何发现了郁玟的罪证,又如何被当时的大档头拖去折磨。

  “小的为皇上而活,便是要了小的的命,也不能让那奸人得逞。”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上还有血淌下来,殷红的颜色全是恨意、没有一点难过。

  皇帝盯着他许久,忽然慢慢绽开一个笑:“很好,朕身边,就应该是你这样的人。”

  “而不是藏着先皇后的画像,龌龊下流、以下犯上、秽乱宫廷的杂碎!”

  仿佛是为了试探他的真心,大档头的斩首和郁玟的生桩之刑,皇帝都要他亲自去施行。

  他几乎亲眼看着泥水一点点没过郁玟的头顶,英俊的男人在诏狱里受尽了折磨,那张被烙了无数次的脸血肉模糊,全然是他认不出的模样。

  他盯着男人的眼睛,没有片刻的犹豫:

  “来人,给咱家把那幅先周皇后的画像拿过来,这奸人亲手画的东西,就拿去给他陪葬!”

  “免得留在世间,玷污了先周皇后的清名!”

  他亲手把画像扔进桥桩里的时候,男人的眼睛忽然动了动。

  看向他,里面全是温柔的笑意。

  泥水慢慢没过了男人的眼睛,他的手甚至不敢在衣袖里攥紧。

  待会还要回皇宫复命,哪怕只是眼角红了或者手心的伤痕,都能给皇帝足够的疑心来杀他。

  郁玟用自己的生命保下他,留住皇帝的信任,就是他欠郁玟的恩情。

  后来许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郁玟最后的眼神。

  在那血肉模糊的皮囊下,男人的眸光是如此温柔和感激。

  他就是用那样的爱意,拥抱着爱人的画像。

  永远沉睡在了冰冷的桥洞里。

第63章 玉山倾(四)  除非她自己找上来……

  他始终认为, 郁玟是个心软的人。

  不然不会给他留下那个祸害,不会救下秘色,不会到死、也能为了一幅画像微笑。

  而他到底是郁玟的徒弟, 其实也是个心软的人。

  郁玟死后没多久,他就接到了皇帝的旨意。

  “朕听闻,西境有一种独特的白鹿, 那鹿角对朕的身子会颇有功效,但那东西在边境、临近鬼虏的地盘,你去替朕取来。要悄悄地,不能让别人知道。”

  对身子颇有功效?

  他在心里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自己子嗣稀薄的事一直心有芥蒂。

  但他脸上却只有恭敬:

  “臣必赴汤蹈火!”

  他是极愿意去的,一来、是为了表忠心,二来、是想去看一看司摇光。

  他决定净身入宫的时候,司摇光跑过来同他打了一架, 半大的少年从来都是强悍又洒脱的性子, 唯有那天流了眼泪。

  明明嘴上说着这辈子不要再理他的少年, 后来却悄悄托了太子来看顾他。

  然而弘王战死的时候,他却连替弘王争取些哀荣的机会都没有。他要依附着皇帝的心意, 皇帝厌恶的人、就是他绝对不能提及的人。

  比如徐夫子,比如郁玟, 比如弘王。

  他们连身后之名都要被泼脏水,而他却无能为力。

  然而他与司摇光完美的错过了, 他到达西境破虏关的那天, 恰好是司摇光前往京师述职的时候,他来不及知会好友,身边又跟着东厂的番子们。

  那时他刚刚执掌东厂,身边都不是自己的人, 他连睡着都不敢、更别提直接与司摇光见面。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司摇光从官道上离开,领着那些番子们,毫不犹豫地背道而驰。

  可惜的是,刚刚踏出边境线,他们就被鬼虏的士兵包围了。那时他便起了疑心,鬼虏人几乎是严阵以待的等着他扑进陷阱。

  此次出行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他全程易容伪装、走得小路,只有皇帝和身边的番子知道,皇帝若是想除掉他多得是,绝不至于和鬼虏联手。

  那么东厂和朝廷中,一定出了问题。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身边的番子们就纷纷在箭雨里倒下了,他的腿上和肩膀都中了箭,肋骨被马刀砍了一刀,尽管鬼虏人被他杀了几个,但眼下,他几乎是躺在雪地里等死。

  那一刻,他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一次没有徐夫子、没有郁玟,没有人会再一次替他挡住死亡了。

  雪白的骏马自他眼前掠过的时候,像一道潇洒的幻影。他躺在冰雪里,甚至没能看清马上之人的模样,只听见鬼虏人惊惧的惨叫。

  一匹匹骏马破开冰雪飒沓而来,方才掠过他头顶的骑士在大喊:

  “还有活人,别踩着他!”

  是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

  是个姑娘的声音。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他的身体,就那么一瞬间,他又找回了活下去的勇气。

  明明放在都已经抓不住刀柄的人,此刻却一个激灵要从雪里挣扎着爬起来。

  然而有人回马挡在了他身前,一枪挑起了朝他冲来的鬼虏人,俯身的时候,不大的手按在他头顶。

  “别动!”头盔之下是一张雪白的脸,眸光清亮地烫过来,瞬间烙得他心口一颤。

  他听见声音的时候还不确定,但此刻,他认出了那张脸。

  他躲着她,几乎躲了一辈子。

  他下意识要挣扎,司扶风叹了口气,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咬着牙一甩,把他朝马上拽。

  十四岁的女孩有着普通男人都不及的力量,他浑浑噩噩被拽上马,下意识抓住了她薄甲的边缘。

  司扶风“啧啧”了两声:“怎么弄的?被扎得跟个刺猬似的?”

  鬼虏人在大胤士兵的冲击下溃逃,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长弓,一箭又一箭地刺穿鬼虏人的后心。

  迸溅的血花里,姬倾恍然想起,这个姑娘,是全书院射御最好的学子,有她在、连司摇光也只是万年老二。

  真丢人,他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却被她来了一出英雄救美。

  真丢人。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大胤的士兵们却已经结束了追击。司扶风反手抓着他的胳膊,朝士兵们大喊:

  “有伤员,回屯营治疗。”

  有人迟疑地说着:“郡主,这人不知身份,还是小心为宜。”

  司扶风笑了一下,大剌剌地一转手中的长枪:“进了屯营,他插翅难逃,若是奇怪的人,我就把他挂到城墙上示威。”

  她说着,朝士兵挑挑眉:“若是不是,那咱们可得救救人家。”

  姑娘顿了顿,看了眼姬倾易容的脸,甚是语重心长:“不能因为别人长得丑,就见死不救!”

  姬倾在失血地晕眩里笑了出来,她这个语出惊人的特长,还是令人过目不忘。

  这么多年里,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起小时候的事,但是再次见到她的一刻,却又觉得一切都如此鲜活。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他们依然是可以大声笑着戏弄别人、乱窜着跑过长街的模样。

  即便她失去了父亲,即便她见惯了生死,却还是那个无所畏惧、闹闹腾腾的司扶风。

  他想着,下意识感叹了一句。

  挺好的,真让人羡慕。

  他早就忘记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有人天天沐浴着刀光剑影,却还能长成这样生机勃勃的模样。

  是他成为不了的人。

  回屯营的路上,司扶风怕他失血晕过去,还在拼命跟他说话:

  “你们没事跑到鬼虏人的地方来干嘛啊?”

  姬倾撑着精神,声音断断续续:

  “来找、来找一种药材……”

  司扶风愣了愣,从马背上的袋子里摸出个雪白的东西来:“不会是来找这个的吧。”

  姬倾几乎是刹那间清醒了过来,他动了动手指,想去触摸那雪白的鹿角:“你在哪找到的?可以给我吗?”

  女孩子一脸理所当然:“就你们这些有钱人当个宝,我们都觉得这是骗小孩的。其实这东西好找啊,每次去鬼虏人的地盘偷袭,我都能从他们那里缴走一堆!”

  她说着,黑亮的眼珠忽然滴溜溜地一转,声音便压低了:“你想要?”

  姬倾捂着伤口点点头,满眼都是迫切。

  司扶风嘿嘿一笑,把那鹿角在他面前晃了晃,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来:

  “五十两,这个给你!”

  姬倾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怀里取出了银票,抽走银票的刹那,女孩满脸不开心地小声嘟囔着:

  “居然不还价,早知道多要点了……”

  他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牵动着身上的伤口,汨汨往外涌血。女孩啧了一声,扭过头,声音有些心虚:

  “我警告你啊,我只管卖,要是没效果,你可不要找我闹事啊!”

  “我打架可厉害了,你要是闹事,我就揍你!”

  他轻轻地笑,在心里低声说着:

  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打架最厉害的人。

  他几乎是趴在女孩身上,女孩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迎着阳光,从眼睛到头发,每一处都在闪闪发亮。

  他贴着她,即便隔着薄薄的甲胄,依然能听见她的心跳。

  坚决、明朗,比谁都充满了希望。

  像是一团跳动的火,命运的手永远不能把她摁灭。

  她失去了父亲,却没有失去自己的温度。

  而他却已经忘记了温度这个词的滋味,直到她再一次语出惊人时,他仿佛才浑浑噩噩找回了心跳。

  原来这就是‘生机’这个词的含义,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件事。

  靠在她身后的那一刻,姬倾艰难地下了一个决定:

  这辈子,他要在她身后默默守着,他要护住这团火。

  他不能任由那些人,把她也拽进深渊。

  他也不能打扰她。

  除非……

  除非她自己找上来。

  而三年以后,始终在暗地里查着军防泄露案、时时关注着西境军防的东厂提督,忽然接到了番子的消息。

  “厂公,大事不妙,军营中盛传军防被人泄露,而郡主昨夜私自离开军营,恐怕是北上进京了!”

  他微微怔了怔。

  几乎是刹那间,番子看见,提督冷冽如冰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

  提督府中,司扶风捧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姬倾说得嘴巴有些干,顺手拿了茶盏,吹了吹、边喝边皱了眉:

  “我说了半天,你怎么还呆住了,我讲故事不好听吗?”

  司扶风恍惚地望着窗外,慢慢摇头,低声叹了句:

  “早知道你是东厂提督……”

  姬倾挑了眉,凑过来等她下半句,结果姑娘满脸愁容地摇头:

  “当年就多要五十两了。”

  姬倾怔了怔,气得笑了出来,他心里又痒又恨,索性在司扶风脸上捏了捏:“就这点出息!”

  司扶风拍开他的手,理直气壮地扬起脸:“当年本姑娘不光救了你,还亲自给你包扎了,一转头你不见了,还带人出去找你。下着大雪找了一天一夜,后来担心你被狼吃了,还难过了好久,就这份善心,不值一百两?!”

  姬倾当年怕被发现身份,当天便找上了监军太监、偷偷离开了屯营。他知道司扶风去找了他,所以后来借着别的名目,给了司扶风许多赏赐。

  他敲了下司扶风的脑袋,咬着牙道:“后来不是赏了你了,还记得当时你自己怎么说得吗?”

  司扶风愣了一下,想了许久,终是摇摇头:“那谁记得,赏得都是金银,早拿去换肉吃了。”

  姬倾叹了口气,眸光落在她脸上,便温柔得化成一缕水:“监军太监跟我说,你亲口说得——”

  “‘是哪位大人替我请得封赏,营中半个月没吃上肉了,这等大恩大德、今生难忘。’”

  司扶风怔了怔,忽然抓了他袖子狠狠摇他胳膊,气得满脸通红:“你说欠你的恩情居然是这个!”

  “枉我天天都钻破了脑子在想!”

  “你居然是说这个!我还怕自己忘了,成天觉得对不起你来着!”

  姬倾垂下眼,那眼梢唇角的弧度,分明都是刻意压制的得意:

  “那当然,你说话要算话,这种大恩大德,我看你这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司扶风狠狠拧了他腰间一把,气得牙痒痒:

  “明明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应该是你这辈子还不清吧!”

  姬倾仿佛就在等她这句话,她话音未落,他就缓缓挑起了长眉。

  那眸光里,温柔和欢喜几乎淌成一道暖融融的河流:

  “好。”

  “姑娘大恩大德,这辈子我还不清。”

  “所以这辈子,让我以身相许。”

  “下辈子,还要让我以身相许才行。”

第64章 北征  等我回来!

  太阳自雪原上升起。

  金光四射的刹那, 茫茫冰雪化成一片浅金的海。

  司叔衍站在城关墙头,就像乘着海浪的一只飞鸥。他面前的冰原上,鬼虏的勇士们一如平常地在对他进行辱骂。

  内容甚是无趣, 无非是骂他缩头乌龟、骂他没有骨气之类的。

  “图钦就这点招数?”少年轻轻地笑,放下瞭望镜,沿着城墙一一巡察。

  偏将跟在他后面, 也不由得笑了:“确实就像黄口小儿一般,只知道骂架。”

  司叔衍拍了拍一个守城士兵的肩以示鼓励,顺口问了句:“阿日斯兰最近都在做什么?”

  偏将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按您吩咐的, 出入都有人盯着,他似乎察觉到了,偶尔除了您召唤,基本都在他的帐中喝酒睡觉。”

  司叔衍点点头, 威沉地瞥了阿日斯兰的军帐一眼:“非我族类, 又工于心计, 还是要小心提防。”

  他说着,沉吟了片刻, 皱了皱眉:“京师那边呢?司仲瀛没了,父皇怎么还不下旨立我为太子?”

  偏将吓了一跳, 赶紧追上两步,低声劝道:“殿下切莫心急, 别在这时候被人听见, 反倒被拿住了把柄。”

  司叔衍沉默了片刻,他微微捏紧了拳,眸中有些不甘:“司仲瀛那个畜生,连太子哥哥殁了的时候都不肯来看他一眼, 如今他死了,父皇还要为他哀心三四年不成。”

  偏将叹了口气,迟疑地拱了拱手:“京城的消息如今都攥在东厂手里,咱们的人只说皇上龙体抱恙、这些日子不曾上朝,别的咱们的人也不清楚,不敢乱说。”

  司叔衍深深吸了口冷气,望向那些怒骂的鬼虏人时,硬生生压制住了眸中的怀疑和不安:“且不管这些,只要这一战我能立功,那谁都不能再置喙我的能力。”

  偏将见他神色不虞,立刻躬身抱拳:“殿下,郡主应当今日率援兵启程,三五日便能到达,还请殿下养精蓄锐,倒时臣等护您一马当先,一定争个头功!”

  司叔衍只露出点笑影,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

  “我只信得过你们这些并肩作战的兄弟,有什么事,你们越过镇北的军防官,直接告诉我,不要让其他人抢了先。”

  偏将赶紧伏下身子,抱拳朗声道:

  “是!”

  他俩走下城楼的时候,恰看见军防官从镇北将军的军帐里出来,他便眯了眯眼,瞥了身边的偏将一下。

  偏将有些犹豫:“殿下,镇北将军是个坦诚的汉子,应当会把所有军报告诉您的。”

  司叔衍的眸光落在军帐晃悠的毡帘上,淡淡地,有种平静的冷漠:

  “我不信任何人,除了你们。”

  他拍了拍偏将的肩,低声吩咐:“去打听一下,今日军防官,都汇报了什么消息。”

  偏将俯身抱拳,低声领命。

  少年看着他走向军营,这才慢慢侧过身,回首看向冰原上。

  图钦的军队显然遭受了巨大的冲击,连绵的军帐间一片寂静,看不见生气、也看不见斗志。

  那样的军队,仿佛他捏紧手掌,就能将他们捏得粉碎。

  鬼虏人的确狡诈,但狡诈抵抗不了这里的严寒。哪怕是司扶风,不也一样低估了严寒的力量。

  而他不一样,少年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战胜过严寒,这片冰雪,不过是他登上王座的天梯。

  ……

  司扶风勒紧了银甲上的系带,又把父亲的匕首别在了腰后。

  司摇光拄着拐杖在后头嘱咐她:“北境不比西境,你对那边情势不了解,还是要小心为上。”

  “多听平安伯的、少听宣王的。平安伯是前任北境守将,又是个老将,毕竟比那毛头小子厉害些。”

  “听闻那边起了疫病,行军渴了别像以前那样砸冰含着,无论如何、一定等水烧开了再喝……”

  司扶风长长叹了口气,把她那唠唠叨叨地老哥往椅子上按:“知道啦,你照顾好你自己我就放心了。”

  她说着,四下看了看,低声嘱咐:“倭寇余党尚未肃清,你和姬倾驻守京城,一定要万般小心。”

  司摇光嘿嘿一笑,撸着袖子摇着拳头:“倭寇什么的,我一拳头打死两个。”

  司扶风“嘁”了一声,手中掂了掂寂灭天,司摇光的视线被那暗金的光华一晃,不由得满脸艳羡:

  “好家伙,姬倾真舍己,这枪我跟他要了好几次他都不给,说是供在什么白塔寺里请高僧念经祝祷来着。”

  “我还以为他准备念上个三五年就送我,没想到居然给你了,真是……”

  在司扶风的凝视里,司小将军硬生生把“暴殄天物”四个字咽了下去,他不爱读书,想了许久,才想出个:

  “十分相称!”

  看着司摇光得意的模样,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她一转枪锋、挑挑眉:

  “走啦。”

  司摇光拄着拐杖出来送她,才出了门,便看见姬倾在同应慎说话。看见她的时候,姬倾沉默了许久,才伸手替她把披风拢上,垂了眉眼、轻轻说了句:

  “一定要……”

  “一定要保重。”

  司摇光大大咧咧地往他身上一靠,拍了拍他的肩试图安慰:

  “搞得那么伤感,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咱俩的妹妹打个图钦还不是简简单单……”

  他话还没说完,姬倾脸色就冷了冷,一把拍开他的手,转向应慎、不冷不淡地说了句:

  “应太医,你不是有什么话要嘱咐郡主吗?”

  应慎正在边上偷偷咧着嘴巴笑,看见姬倾瞥过来,当下头皮一麻、赶忙缩着脖子递上个扁扁的银壶。

  司扶风两手接过来,有些好奇地晃了晃,笑着谢他:

  “应太医有心,就是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应慎搓着手,有些赧然地笑:“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只是听闻北境有疫病,虽然军中带了药去,但下官弄了些草药,给随行的士兵都备了。郡主也记着每天喝一点,有强身健体的效果,就当是未雨绸缪了。”

  他想着,又肃容叮嘱了一句:“郡主此去一定要小心,北境的疫病凶险,若是染了,就算治好,断然也不能强健如初,还请郡主千万珍重。”

  司扶风心下一惊,立刻朝他抱拳感谢。姬倾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有小太监领着平安伯和柔训进了内院。

  几日没见,柔训又清瘦了些,看见司扶风,她便牵着裙摆小跑过来,司扶风扬起笑脸正要说话,柔训却立刻按住她,摆摆手、把一个平安符挂在她脖子上。

  她正要开口,平安伯却在后面笑着摆手,示意她看柔训的动作。

  只见柔训闭上眼,合掌朝天,似乎在默念什么。

  等她轻声念完,才笑着一拍手,把司扶风脖子上的平安符塞进她衣领中:

  “成啦,菩萨会保佑我们扶风的!”

  司扶风怔了怔,按着心口一点冰凉,噗嗤一声笑了:

  “搞了半天,柔训你在做法呢。”

  平安伯捋着胡子哈哈大笑:“公主是同菩萨说了悄悄话,请菩萨卖个面子、看顾郡主和老夫。”

  柔训脸上微红,难得地小声撒娇:“外祖,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别笑了,待会菩萨恼了。”

  众人都笑了,只有姬倾朝司扶风走了两步,不着痕迹地轻声说了句:

  “我却没什么可送你的了。”

  司扶风一边凑过来些,一边偷偷背过手来,在他腰上揉了一把,挑着眉一笑:

  “人都送我了,还计较别的。”

  姬倾垂下眼帘,唇边一点笑容转瞬即逝。他不追痕迹地轻声说了句:

  “等你回来。”

  司扶风点点头,也不看他,只有唇边一点笑容愈发深了:

  “等我回来。”

  送他们上马的时候,姬倾替平安伯扶着马鞍,趁司摇光缠着司扶风说话,他笑着问了平安伯一句:

  “晚辈求您千万带上的东西,您可带上了?”

  平安伯一拍甲胄,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放心:

  “带上了,厂公多次看顾方氏,老夫便是拼了性命,也会保郡主平安归来。”

  姬倾长身抱拳:“平安伯言重了,还请您也务必保重……”

  他正要拜伏下去,却被平安伯托住了胳膊。平安伯用眼神示意他往后看,只见司摇光正追在司扶风马后,皱着眉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又上下检查着随行的士兵是否装备齐全,就差扔了拐杖钻进装粮草的马车下躲着了。

  平安伯露出个赞赏的笑来:“老夫还是欣赏弘王世子这种孩子。”

  “能与我们这些粗人同心,踏实、尝过世间的苦……”

  他说着,朝姬倾意味深长地笑了:“说起来,当年先帝在皇上和弘王之间犹豫了许久,不知为何、却在临终前立了皇上为太子。”

  姬倾的长眉猛地一挑,他退后一步,躬身抱拳、压低了声音:“兵士们就在不远处,还请平安伯慎言。”

  平安伯捋着胡子微笑:“厂公放心,都是我自家训练的孩子,郡主跟着我们、就是跟着自家人。”

  他朝姬倾抱拳,朗声道:“此去北境,老夫定护郡主扫平鬼虏,公主、皇后与方氏一族历年来得厂公照顾,如今、依然交给厂公了!”

  姬倾郑重地点点头:“君子一诺,请平安伯放心。”

  他朝司扶风望过去,姑娘已经上了马,回身看他的时候,浑身披着清晨的阳光。

  她被毛茸茸的金色镀上了一圈辉煌,但那双笑着的眼睛,却比晨光更温软明朗。

  等我回来。

  她对他无声地说着,然后笑着拧过身,接过长枪,一马当先地冲向了远方。

  马队扬起的烟尘笼罩着京城的巷陌,司摇光望着马队远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

  一回头,对上姬倾凝视的目光,他被好友吓得一个激灵,伸手在姬倾面前晃了晃: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你这么盯着我干嘛?凶巴巴地!”

  姬倾的眸光却幽幽落在他身上,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一寸寸扫过来、扫过去,扫得他头皮发麻。

  司摇光吞了口唾沫,喉间咯噔一声响。

  姬倾便缓缓勾起一个笑来,他拍了拍司摇光的肩,轻声说了句:

  “别怕。”

  “就是觉得,你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司摇光被他说得满头雾水,却又有些得意,他大剌剌地一拍姬倾的肩,嘿嘿一笑:

  “不是我吹,你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聪明、朴实、勤劳、大度……”

  “长得还挺赏心悦目。”

  姬倾淡淡地挥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开了。司摇光愣了愣,摸着脑袋嘟囔了句:

  “不是说我不错吗?”

  “这家伙,如今愈发奇奇怪怪了。”

第65章 疫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殿下, 咱们潜伏出关已经半个时辰了,若是被镇北将军发现、恐怕军中要出乱子。”

  北境又下起了大雪,阳光一寸寸被聚拢的沉云淹没, 漫天的云朵都像浸透了浅墨,连无边无际的雪浪也染上了晦暗的颜色。

  裹着黑白二色的绒毯藏在雪地中,偏将已然有些手脚发麻, 又顾虑着城关中复杂的情势,不由得出声提醒少年。

  然而少年连瞥都没有瞥他一眼,霜花落在少年的眼睫上,将他的眉毛头发尽数染得雪白, 而少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稀稀朗朗的松林。

  他一向是个专注的人,他的视线里、只容得下自己想要的东西。

  偏将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眸光,便明白自己已无法阻挡他的决心,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转头陪他继续盯着松林中的动静。

  很快, 有先锋匍匐着朝他们过来, 打了个手势,示意有人来了。

  司叔衍这才微微眯起眼, 攥紧了长弓:“是图钦吗?”

  先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殿下, 看来镇北将军还算实诚,图钦当真如他告诉您的那样, 是带人在松林里找草药。”

  少年冷冷地扯起一点笑, 微红的眼眶压抑着薄怒:“他倒是没有撒谎,但他却不肯告诉我,图钦这样已经好几日了。”

  “他们都信不过我,他们都觉得我看不出这是个陷阱。”

  偏将心中一惊, 声音便急促了些:“殿下,既然是陷阱,您可千万不能冲动。”

  司叔衍轻笑一下,他扫了扫身后埋伏的士兵们,唇角勾起点薄冷的弧度:

  “我就是要挫挫他们的自以为是,我偏要去会一会图钦。”

  “我们带了足够的人,只要不深追,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偏将还想再劝,司叔衍却朝士兵们打了个手势:

  “听我号令,等他们进了林子,立刻动手。”

  ……

  镇北将军冲进阿日斯兰的军帐时,金发青年正裹着厚厚的狐裘,躺在火盆边自斟自酌。

  他雪白的脸颊上泛起了醉人的绯红,看人的时候,碧琉璃般幽深的眸子里酝酿着莹莹的光,仿佛一潭望不穿的深山静水。

  看见镇北将军闯进来,他砸吧了一下薄唇,有些嫌弃地抱怨着:

  “将军怎么有闲心来看我这个闲人?”

  “您来都来了,居然还空手来呢,也不给我带两瓶好酒。”

  他说着,把手里的酒瓶晃得叮当作响,满脸幽怨地叹了口气:

  “你们大胤的酒甚是无味啊,淡得我嘴巴发毛……”

  镇北将军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盔甲下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被金发青年一顿轻佻地说教,他也来不及气恼,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摆着手。

  阿日斯兰愣了愣,眯起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将军是说,我嘴巴没长毛?”

  说完,还煞有介事的摸了摸自己薄冷的唇。

  镇北将军被他揶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急红了脸,大声吼了句:

  “宣王殿下偷偷出关了!”

  阿日斯兰沉默了片刻,一脸地理所当然:“哦。”

  “不奇怪啊,这小子,野心又大、疑心又重,更不是个听劝的。他忍了这么久才背着你行动,我还觉得甚是神奇呢。”

  他话音未落,镇北将军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把他往外拖:

  “你比谁都熟悉北境,你跟我出去找他!”

  “他若是死在北境,皇上饶不了我们!”

  阿日斯兰被他拖着,懒懒散散地跟着往帐篷外走,边走、还不忘往嘴里灌上两口烈酒。雪花扑面落下来,他便有些踉跄似的晃了晃,笑起来的时候眸子眯着,全是凉薄:

  “我又无所谓,饶不了就饶不了。”

  “若是要死,我也要死在暖和的地方。”

  他说着,看似轻飘飘地伸手握住了镇北将军的胳膊,修长地手指轻轻握拢。

  镇北将军没提防,瞬间“嘶”了一声,下意识就松开了手。

  回头看向醉醺醺的青年,他的眸中全是震慑和惊讶:“你……”

  阿日斯兰摸了摸后脑勺,一脸抱歉地耸耸肩,笑得灿烂:“抱歉抱歉,这几日被你们关在帐篷里,吃得有点多,手劲大了些。”

  镇北将军心头有些尴尬,的确是他默认了宣王提防阿日斯兰的行为,如今却央求别人去救宣王。

  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而阿日斯兰看着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以至于他们都忘了,面前这人,是震彻北境的雄狮。

  你想拿捏他的笑容,就会握住那笑容下藏着的刀尖。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阿日斯兰看他露出尴尬的神色,便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云淡风轻地撂下句话:

  “别着急了,你们胤人不是有句老话吗……”

  “叫什么来着……”青年歪了歪金光闪闪的脑袋,眯起的碧眼里,折射着冰凉深邃的笑意:

  “哦,我想起来了,叫做——”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

  薄紫色的暮光合围而下的时候,司叔衍一行终于回来了。

  镇北将军连大氅都没披,心急火燎地冲向翻身下马的少年。

  然而他满心的焦急还没出口,少年便笑着挑挑眉,摘下了马侧的头颅,炫耀般高举在手中,说话时、却还是那样严明朗然:

  “众将士!今日我先锋小队奇袭鬼虏成功,大汗图钦落荒而逃。”

  “剩余十几名侍卫,或引颈就戮、或自尽身亡。”

  “我先锋小队斩下敌军首级十二枚,为我军夺下当先一役!”

  “望众将士与我同仇敌忾,壮我军威、共逐鬼虏!”

  或在生火、或在磨刀的士兵们纷纷抬起了头,他们的视线直直落在司叔衍手中的头颅上。仿佛那是一颗璀璨的星,于暮色里绽放着千万幅光华。

  就像一点火星落进了干草堆,军营中起此彼伏的响起军士们惊喜的呐喊:

  “宣王殿下威武!”

  “我们才不是缩头乌龟!”

  “壮我军威,共逐鬼虏!”

  “壮我军威,共逐鬼虏!”

  次第响起的怒吼很快汇成一道狂热的巨浪,它以无可阻挡地姿态席卷了军营的每个角落。士兵们一个个高举着武器,朝司叔衍聚拢过来。

  少年沐浴在他们崇敬的目光里,扬起的脸上,是连暮色也不能掩盖的荣光。

  “扬我军威,共逐鬼虏!”少年的脸上有被箭羽撕开的数道裂口,但他望向镇北将军的时候,只有不可动摇的坚决和淡漠地轻蔑。

  “整备军械,喂饱战马!”

  “援军一到,我们即刻出关、踏平鬼虏!”

  一支支被士兵们举起的刀枪剑戟沐浴着下弦之月,月色凉得令人心惊,冷铁的光反射着月华,在渐渐垂落的夜色里泛着一片茫茫银辉。

  连看一眼,都锋利得让人眸子作痛。

  士兵们发出沸腾的呐喊,呼喊声一层层扩散在冰原上,而金发青年拎着他的酒壶,在帐篷前,望着镇北将军,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镇北将军喉头梗着千万句话,却看见青年缓缓抬起了纤长的食指,压在弯弯的笑唇上,那笑容便染上了隐秘的恶意。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青年的话仿佛还回荡在他耳边,连那滚烫炽烈的声浪,也不能淹没。

  ……

  每一个手持头颅的侍卫,都成了关中的英雄。

  他们的军帐前挤满了人,士兵们捧着鬼虏人的头颅,一个个宛若珍宝般传阅着。

  侍卫们挤在军帐里换衣裳,听着帐篷外热闹的议论,一个个相视而笑,仿佛能从同伴们的眼中,看见堆积的黄金和扯不断的绮罗。

  有人压低了声音:

  “还是跟着我们殿下好,虽然在北境苦了这么些年,如今也算熬出头了。”

  立刻有声音附和:“那可不,到底我们殿下是个有福之人,不光在北境熬过来了,还熬死了那个病恹恹的太子和疯子恪王,如今这御座只能是咱们殿下的,咱们也跟着殿下立了功勋,等殿下一继位,咱们少说封个郎将了!”

  偏将立刻低声呵斥了他一声,侍卫们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还是忍不住想笑。看着年轻人一个个咧着嘴巴摸头,偏将也掩不住得意,低头卸下臂甲,轻声地笑:

  “都说鬼虏人多厉害,我看弘王府多少有些夸大。”

  “当然,也可能鬼虏人扛不住北境的大雪,到了北境,战斗力弱了大半。”

  “今日我们取胜得委实容易,我看着那些鬼虏人,连反抗的心气都没有,一个个只想求死。”

  “看来图钦是失了军心了,这样的队伍,等援军一到,我们的马蹄能把他们碾个粉碎。”

  年轻人们笑起来,有人大声说着:“不会打完今日这场,不等援军到了,鬼虏人就吓跑了吧。”

  哄笑声漫开在军帐里。

  直到低低的“嘶”声打断了年轻人的大笑,有人捂着脸上并不深的伤口恶狠狠地骂:

  “这鬼天气,冻得老子伤口发痒。”

  偏将笑了一下,捏了捏那个年轻儿郎的肩:“你是家里这次安排着,才到北境来跟殿下立功的吧。”

  年轻人有些赧然,点了点头。

  旁边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大剌剌地安慰:“习惯了就好,这地方,伤口极容易冻着,给你点药膏擦擦就好了。”

  说着,抛了个小盒子给他。

  年轻人一把接住,感激地陪着笑,偏将朝几个换好了衣裳的老兵一扬手:

  “抓紧时间,外头摆了庆功宴,去晚了、可没有酒喝!”

  老兵们赶紧你推我我推你,笑着跟他出了营帐,只有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着,留在军帐里,抹了点药膏、往脸上擦。

  只是轻轻一碰,那细小的伤口就又疼又痒,一阵难耐的折磨,令他浑身发麻。

  他抱怨着,咬了咬牙,用力挤着伤口,硬生生挤出点血来。

  黑红的血滚落在地面上,他踩了一脚,恶狠狠地骂了句:

  “鬼地方,要不是为了立功,老子才不来。”

  他说着,喉间有些痒,便忍不住咳了咳、裹紧了衣裳。没好气地踢了炭盆一脚,年轻的侍卫一边裹上披风往外走,一边低声抱怨着:

  “今天怎么出奇的冷。”

  没人注意到他的抱怨,他很快便被士兵们的热情和崇拜淹没了。

  只剩下那点暗红的血,慢慢沁进坚硬的冷土里。

  仿佛一点黑苦的毒药,无声无息地溃烂在泥土深处。

  而月色下,冰原在血的气味里苏醒,朝着漆黑的夜空、缓缓睁开了它嗜血的眼睛。

第66章 取舍  越是不热衷权柄的人,才……

  “鬼虏人的箭镞, 恐怕都浸透了疫病死者的血。”

  声音从纱布下传来,镇北将军皱着眉,朝司叔衍带回的鬼虏人头颅扬了扬下巴:

  “这些人之所以引颈就戮, 只怕也是知道自己得了疫病,故意让他们把自己的尸体带回我们军营,好把疫病传播开来。”

  他说话的时候, 不断有箭雨越过城墙,落在周围的军帐上。士兵们举着盾牌,掩护着病员撤往别处。显然一切都是图钦的计划,他先将疫病带进墨城, 在趁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攻城。

  如今城头,因着好些炮手感染了疫病,几架军炮都空着,能替换的弓兵也越来越少。

  很快, 墨城的守备就将崩溃。

  阿日斯兰似乎并不惊讶, 他仰起脸, 酒液顺着他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镇北将军见他一心喝酒,面色便有些不好:

  “宣王殿下也开始发热咳血了, 不过三日,关中感染疫病的军士已有两千余人, 我已将他们集中在城南的军帐,不允许旁人接触。”

  阿日斯兰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勾起点淡漠的笑容、纤长的手指摆了摆:“没用的, 要知道、就连我们鹰部,碰见这种疫病也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

  他说着,指着那些感染了疫病的军士们,挑挑眉:“趁疫病还没传播, 把他们全烧死。”

  镇北将军一惊,下意识按住了刀柄,朝他低声厉喝:“你在胡说什么!”

  阿日斯兰摊开雪白的掌心,一脸无辜地耸耸肩:“你可要想好,你们的援军今天就能到达指定的地方,到时候他们开始冲锋了,却发现墨城被图钦打下来了,那他们岂不是任人宰割?”

  “难道为了个愚蠢的殿下,就要把墨城和你们的援军白白送给图钦吗?”

  “若是墨城和援军覆灭了,你觉得、你们大胤剩下的城关,又能守住多久?”

  镇北将军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咬紧了牙关,豆大的汗珠从绷紧的额角上缓缓落下。

  不论是杀死感染疫病的士兵,还是害死援军,都不是他能承担的责任。

  “敢做卑劣的选择,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阿日斯兰看出了他的犹豫,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你实在做不了,叫我代劳也不是不行。”

  “我就在我的军帐里,欢迎将军随时来找我。”

  他笑了笑,仰头喝了口烈酒,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他的军帐。

  镇北将军望着那璀璨的金芒消失在军帐中,才合上眼、深深吸了口冷气。再睁眼的时候,他锁紧了眉头,声音沉冷:

  “看好这些染了疫病的士兵,若有人想离开军帐,不论什么身份,立即处死!”

  这句“不论什么身份”引来了士兵们错愕的凝视,镇北将军握紧了刀柄,扫了他们一眼:

  “听不懂军令吗!”

  士兵们一凛,纷纷抱拳领命。镇北将军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

  “立刻叫传令兵前往接应援军,请他们放弃此次突袭,先支援墨城。”

  “这一仗,我们打不了了!”

  军帐中,斜靠着柱子、侧耳倾听的青年勾起一点感慨的笑,他收起酒壶,缓缓睁开碧莹莹的眸子,摇了摇头:

  “抱歉啊抱歉。”

  “这一仗,你们必须打。”

  他撩开一点毡帘,外面一片混乱,四处缭绕的硝烟里,不断有人在城头惨叫着呼唤支援。

  蒙着纱布的士兵们架着感染了疫病的同伴往城南去,轻伤的伤员甚至来不及包扎,只能躺在城墙下哀嚎。

  墨城如今乱了阵脚,连看守他的士兵也只剩下一个,他便朝那个士兵招了招手:

  “你们将军好像把他的东西落在我这了,你来看看、是不是他的。”

  士兵是个年轻人,显然那残酷的战争和疫病将他吓得不清,走进毡帐的时候,纱布后露出的眼睛还在魂不守舍的飘忽。

  “什么东西……”

  年轻士兵的话并没有说完,修长的手隔着纱布捂住了他的嘴,他开始剧烈地挣扎,却被一双铁掌般的大手扼住了头颅。

  “抱歉抱歉,我可不能让我的子民白白送死啊。”阿日斯兰笑了笑,手上青筋一暴。

  “咔擦”一声,士兵的颈骨发出令人胆寒的错位声。年轻人的手垂了下来,眼睛大张着,慢慢褪去了光彩。

  阿日斯兰松开手,无声地将他放倒在地上。

  俊美无俦的金发青年直起身,他漠然地踢了踢士兵的盔甲,挑起长眉,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真幸运。”

  “还挺合身。”

  ……

  “放屁!你一个异族人,在我们大胤的土地上信口雌黄,污蔑我们宣王殿下,我看你是跟图钦合谋、准备为祸大胤!”

  大帐中,地图铺开在桐木桌上,桌前围着数人,其中一名偏将指着阿日斯兰的鼻子破口大骂,青年的盔甲上尚有血渍,那偏将便拽着他的盔甲不撒手:

  “说!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因为杀了宣王殿下的传令兵所染!”

  司扶风皱了皱眉,一把扼住了那偏将的手腕,语气有些沉:

  “周参将,传令兵比他还先到,的确说墨城闹了疫病无法与我们夹击鬼虏,并要求我们增援墨城。”

  周参将脸色阴沉地松开手,口气里压抑着愠怒:

  “郡主并无武职,就算在西境,他们敬你几分,如今我们军中,却轮不到您插手!”

  他话音未落,立刻被旁边的偏将拉住,低声警告他:

  “郡主威名远扬,你还是尊重些好!”

  周参将正要说话,平安伯却将手中的虎符重重往桌上一拍。老将手力遒劲,雷霆般的巨响炸开在桌面上,连桐木的纹理间都裂开一道缝隙。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司扶风看向平安伯,轻声叹了口气:

  “平安伯,晚辈才疏学浅,但也知道,为将之难,难在取舍。如今的情势,若我们放弃突袭、驰援墨城,恐怕不仅会错失良机,连我们军中的兵士也会染上瘟疫。”

  她才说完,周参将仿佛怕平安伯听了她的话,立刻开口争辩:

  “将军,咱们军中带了治疫病的药,何……

  他暼了司扶风和阿日斯兰一眼,冷笑一下:“咱们军中可没有怕死的!”

  阿日斯兰“啧啧”两声,竖起个大拇哥、皮笑肉不笑:

  “您可真厉害,您连北境的疫病都没见过,就敢打包票说大胤的药能治北境的病。您有这本事打仗干嘛,当大夫去,华佗都要活过来拜你为师呢。”

  司扶风也看向周参将,冷着脸说了句:

  “正是因为士兵们不怕死,为将者才更应该替他们惜命!”

  周参将还要说话,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他回过头,对上老人微笑的脸。

  老人的大手铁钳般辖制着他,笑声朗朗:

  “周参将,您这么心急,不会是因为自家侄子在宣王身边当侍卫,所有急着要去看侄子吧。”

  周参将噎了一下,瞬间涨红了脸。

  平安伯笑了笑,松开手,指着地图上的几个标注:

  “这次的机会,于大胤、于北境,都是千载难逢。若是错过,等图钦重振旗鼓,我们依然不是鬼虏的对手。”

  “如今我们从西境抽调了八万大军,又有北境的五万伏兵相助,就算墨城不能出兵,我们按原计划奇袭图钦,一样有胜算。”

  “只……

  他说着,眸光自在场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沉威而豪迈: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一旦我们失败,不仅要背负抛弃墨城的骂名,更会陷入重围、有去无回。”

  “老夫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但你们尚且年轻,是大胤的希望,老夫并不想把你们拖下水。”

  “还请各位深思熟虑,若是心有迟疑,可随周参将押送药品去墨城驰援。若是愿与老夫同生共死,那我们今晚子时趁夜色行军,黎明前抵达北龙川,届时与北境伏兵合围,一举将图钦赶回草原。”

  “到那时他兵力式微,草原内部的战火,就足以耗尽鬼虏的元气,我大胤方能保住百年平安!”

  司扶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高声响应:

  “我无惧生死,无惧骂名,愿追随平安伯前往突袭!”

  接着响起的,是阿日斯兰懒洋洋的声音:

  “那是肯定要算上我的,我们鹰部可时刻盼望着虎部乱成一锅粥!”

  其它偏将也纷纷响应,只有周参将沉默不语。平安伯笑笑,拍了拍他的肩:

  “我亦有儿女族人,能理解你的苦衷,不必多心,且去墨城看看吧。”

  周参将有些赧然地抱了拳,说了声将军珍重,这才低着头快步出了军帐。平安伯便点了几个参将,请他们协助司扶风整备兵马。

  等众人出了军帐,始终跟在他身侧的侍卫迟疑了片刻,才轻声开口:

  “大人,当年武宗赏给您的保命丹药,若是此时送去墨城,保下宣王一条命,他日宣王登基,定要顾念方氏恩情。”

  平安伯捏了捏他的肩,摇摇头、笑容沉下来:

  “宣王若是登基,会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侍卫是方家老人,仔细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厉害。

  宣王若是登基,便会有两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与生母皇太后之争,武宗时便有前车之鉴。

  到那时,朝中必然大幅换血,再有人构陷方氏、或者怂恿公主和亲,便不会有第二个厂公,替方氏解围。

  何况宸妃一向做小伏低,但谁没有野心?等宣王继位,皇后与她之间的天平必然倾斜,而方氏、便将面临灭顶之灾。

  除非,他们扶植一位与方氏亲厚的皇帝。

  侍卫瞬间睁大了眼睛,所以平安伯从不阻止公主与郡主亲厚,所以方氏会应允姬倾的请求,献出珍贵的保命丹药,让平安伯带来北境。

  原来,这颗丹药从来不是为宣王而留。

  他看向军帐外,打起的毡帘下,依稀可见司扶风指挥着众人的身影。

  平安伯望着姑娘利落沉稳的影子,颇为赞赏的点头:

  “便是抛去方氏宗族的利益而言,我也觉得,越是不热衷权柄的人,才越适合手握权柄。”

  他朝侍卫招招手,侍卫大步走上来,平安伯便在他耳边低语:

  “你们几个,跟着周参将去墨城。”

  “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这次疫病,得要了宣王的命!”

  侍卫一凛,立刻抱拳领命。

  老人望向外面的兵马喧嚣,于茫茫白雪中,长长一声轻叹:

  “弘王郡主说得没错,为将之难,难在取舍。”

  “而如今,我方氏便要在这取舍之间,狠狠赌一把。”

第67章 狼与雄狮  他日战场再会,终能……

  第一道星火撕破野雾、没入军帐时, 哨岗上的卫兵以为,那是来自天际的陨星。

  然而很快有烈焰叫嚣着蔓延在军帐中,千万道星火呼啸而来, 自黎明晦暗的天空兜头洒落,像一片炽烈的雨。

  滚烫的热浪随着蜿蜒的火蛇腾起,哀嚎与惨叫次第绽放在火焰的花海里, 卫兵们吹响号角,用鬼虏的语言大喊:

  “敌袭!”

  他们的呐喊凝固在了胸膛中,自军帐中飞出的羽箭一支支精准地洞穿了他们的咽喉,卫兵们从塔楼上坠落, 眨眼便被火海淹没。

  不断有人披着熊熊火焰、嘶吼着冲出火海,在冰雪中滚动着、试图扑灭焦灼血肉的温度。也有鬼虏武士急匆匆冲出军帐,扬起他们的马刀寻找敌人。然而暗处的箭羽眨眼便没入他们的胸膛,被拴在帐篷边的骏马发出凄厉的嘶鸣, 天空被火与血染得赤红。

  图钦披着狐裘冲出金帐, 他的胸膛赤裸着, 上面还有女人的抓痕。小汗胡尔特架着咳血的乌蒙往这边跑,看见图钦的时候, 他被熏得流泪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大汗!快走!营地里起火了!”

  图钦望着一路绵延向雪原深处的火海,慢慢睁大了血丝弥漫的眼睛。

  不可能, 几万人的先锋大军,就算是走水, 也不可能在刹那间吞没了大半的军帐。

  他被人背叛了!

  图钦指着箭雨飞来的方向, 目眦欲裂地大喊:“是苏日!”

  “苏日背叛了我们!”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乱舞的火舌被劲风割裂,矫健的骏马高高掠过火焰,落地的刹那, 马背上俊美的骑士回身弯弓,一箭对准了图钦的眉心。

  图钦就地一个翻滚,箭羽擦着他的脸颊“咻”一声没入雪中。少年浅碧的眸子里噙着冷诮的笑意,他扬起下颌,朝图钦眯了眯眼:

  “你这样愚蠢的人,也配统治草原?”

  图钦怒吼着,扬起马刀朝他冲过来,却被人生生截住。

  虽然遭到了突袭,但鬼虏勇士们还是迅速集结成军,杜柏岩带领的小队成功找到了图钦,而剩下的队伍则迅速稳住了慌乱的阵脚,以罗网的形状,不断向鹰部的弓箭手们收拢。

  杜柏岩朝着苏日冷笑:

  “为了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兄长?你今日为他送命,他绝对比谁都开心。”

  苏日高傲地拂开热浪中飞舞的金发,幽艳的眸子眯起来,浅碧的眼神里熔铸着火焰的金芒,艳烈迫人:

  “你们眼里,永远只有你们的大汗。”

  “但我们鹰部不一样。”

  “我们雄鹰,只为鹰巢而战!”

  虎部的勇士们开始了反扑,火焰的墙壁后响起了刀兵交接的声音,有鬼虏的语言,也有冰原的语言,有怒吼、也有惨叫。

  杜柏岩朝脸色渐渐沉冷的少年勾起个残忍的笑容:

  “你失算了。”

  “你觉得虎部遭受了疫病的重创,挑在我们熟睡时动手,就可以取得先机。”

  “但你低估了虎部人的勇气。”

  “你们跟着虎部大军南征的有多少人?三万?五万?”

  “我们人数远在你们之上,实力面前,阴谋诡计不过蚍蜉撼树!”

  苏日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少年慢慢扬起脸,那笑容隔着热焰,嚣张而桀骜:

  “阿日斯兰最喜欢变戏法。”

  “小的时候,他变戏法给我看,叫我看着左手,但真正的东西,都藏在他右手里。”

  “今天,我不过、是那个变戏法的人。”

  杜柏岩微微一怔,很快便有人指着西边的隘口大喊:

  “那是什么?!”

  杜柏岩顺着士兵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刹那间便明白了变戏法的含义。

  营中的大火只是在转移他们的视线,此刻,他们设在北龙川的岗哨正燃烧着烽火与硝烟,银光闪闪的浪潮漫过高岗,朝着军营俯冲而来时,宛若一道裹挟着死亡的瀑布!

  那是由刀枪剑戟汇成的洪流,骑士们跨着骏马飞驰而来,曳起的烟尘飘摇着窜向天空,汇成一道搅碎穹云的沙暴。

  大地的胸膛在马蹄下震颤,那急促得迫人心弦的马蹄声、战鼓般擂动了群山,唤醒对死亡的畏惧,在每个人骨节中战栗。

  图钦缓缓放下了举着马刀的手,银甲的武士们飒沓而来,宛若一把利剑、直刺他的眼球。

  而为首的骑士们举着绣金的烈阳旗帜,旗杆上一支支插满风干的头颅。

  当先的骑士高高举起手中的大胤王旗,旗杆上满是不甘和怨恨的脸、映进鬼虏勇士们跳荡着火光的眸子,有人凄厉地大喊:

  “是满都拉图大将军!”

  仿佛一句咒语击溃了所有人的勇气,一声接一声的惨叫此起彼伏,整个营地瞬间涣散成一盘散沙,每个人都飘蓬滚石般哭喊着奔亡,连最忠心的侍卫们也大喊着、拖着图钦往反方向逃亡。

  然而千万匹骏马奔腾着踏平了冰雪,冲进军帐的刹那,就像一道水银的急湍冲散了火光。每一道飞扬的刀光里,都泼溅着酣畅的血色和呐喊。

  为首的骑士在熊熊烈焰中跃马回身,她高举着暗金的长枪,漆黑的发与金红的火交相辉映、一同在风中狂舞:

  “今夜,我们踏平鬼虏!”

  少女高喊着刺穿了鬼虏勇士的咽喉,枪锋一转泼开艳红的血,而她横枪越过火焰,朝着军帐更深处冲锋。

  她像一只怒吼的狼,率领着她的族群、撕咬追逐着无助的猎物。

  平原之上奔亡着虫鼠,而红了眼的狼和展翅的鹰紧追而来,他们浪一样漫过军帐,用火焰和血液洗清了冰雪间的污秽。

  哪怕没有感染疫病的勇士们,也在震撼大地的马蹄下魂飞胆丧。他们顾不上自己的家人和领主,向着吃人的雪山亡命奔逃。

  只有一个带着面具的枯瘦少年逆流而上,在死亡的洪暴里撕心裂肺地大喊:

  “萨日娜!”

  “萨日娜快跑!”

  火焰摇晃,马蹄纷乱,哀嚎和惨叫交织成亡命的哀乐,泼溅的血色里有鬼神发出狂热的大笑。少年痛苦的捂住了耳朵,大喊着萨日娜的名字,试图最后做一次英雄。

  少年面前的不远处,抱着婴儿的女人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喊,她大喊着朝他跑过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马蹄的洪流自她身后飒沓而来。

  那死亡的大河倾泻着没过女人头顶,阿拉夫似乎听见了婴儿短促的啼哭。

  接着便是空旷的死寂。

  宛若一场亘古的耳鸣,少年脑海中只有不断放大的空茫。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扑向前方时的大喊,只知道咽喉刺痛着、几乎被恨意撕裂。

  他已然看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同胞,又或者于他而言,这冷酷人间,满是他的敌人。

  他一刀接一刀,发了疯一般劈砍着。有人剧烈的反抗,马刀砍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汨汨涌出的血覆盖了视线,整个世界被血的汪洋淹没。

  直到一截刀尖刺破了他的胸膛,在他的脊梁深处狠狠一搅。他才哽咽着颤了颤,怔怔抬起头,对上那人的脸。

  图钦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来,那迸裂的血丝间倒映着侍卫们歪倒的尸体,他死死抓住刀柄,在少年单薄的身体里攒动。

  刻骨的怒意自他牙缝中倾泻出来:

  “你这个疯子!”

  “你在杀自己的同胞!”

  “你……”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少年的马刀破开了他的颈侧,以决绝的恨意、插进了他的咽喉。

  图钦缓缓松开了握刀的手,他颤抖着捂住自己喉间的刀刃,试图将那夺命的刀锋拔出来。

  试图捂住他消逝的生命。

  阿拉夫跪倒在冰雪中,面具自他脸上落下来,砸在雪里、染红了一大片霜花。

  阳光撕破浓云,倾泻在他破碎的脸上,少年睁着被血色染红的眼睛,唇瓣动了动:

  “你害死了所有人。”

  “你才不是……才不是英雄。”

  图钦摔倒在雪地中,滚烫的血顺着积雪的起伏淌过来,阿拉夫长长舒出一口气,望着层云后渐渐亮起的天光,缓缓合上了眼睛。

  死亡有时意外的仁慈。

  在他面前,王公贵族尽失尊严。

  但若你微笑,他也是旅途终点、永恒的宁静。

  ……

  北龙川前的扫荡,持续了整整三天。

  大胤与鹰部的马蹄踏平了鬼虏先锋大军,战败的鬼虏人毫无防备的奔向了雪山深处。而他们的亲友,冻成了残破的硬尸,被大胤和北境的战士们堆在雪山的隘口,仿佛一座绵延无尽的城墙。

  图钦的尸体被马蹄踩得破碎,他的头颅和满都拉图的摆在一起,残留着一样的震惊和怨恨。

  “按你们胤人的习俗,是不是还要贴个符,让他们永世不能超生啊?”

  阿日斯兰的金发上溅满了血渍,金红斑驳间,倒是迫人的艳丽。

  司扶风不屑地“嘁”了一声:“按我们胤人的习俗,他俩只能当无头鬼,到处找自己的脑袋了。”

  阿日斯兰看了看满地的断头残肢,“啧啧”挑眉:“那可得找好一会了。”

  司扶风笑了一声,调转马头。阿日斯兰跟在后面,懒懒散散地说了句:

  “好无情啊,要走了、也不跟老朋友说声再会的吗?”

  司扶风驻马,微微侧过脸来,也不看他,只是挑起一点笑:

  “再会?下次再见,就是在战场上了。”

  阿日斯兰慢慢挑起了长眉,笑了笑,并不说话。

  司扶风转了转手里的枪锋,轻轻一笑:

  “如今虎部元气大伤,就算剩下些兵力,也因为各部小汗的纷争,极易各个击破。”

  “我想北境雄狮定然不会放过嘴边的羔羊,他们会一只一只被你吞并。”

  “不久之后,草原就会迎来新的主人。”

  “到那时,我们自然就会重逢。”

  阿日斯兰摸了摸后脑勺,看似怅然地轻叹一声,但眯起来的碧眸中,笑意里流淌着冰冷:

  “还好没娶你,你也太聪明了些。”

  “你要是我媳妇儿,除非杀了你,不然我晚上可睡不着。”

  司扶风勒马转身,于倾泻的阳光中扬起下颌,她一转长枪,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杀我?他日再会,你大可试试。”

  阿日斯兰懒洋洋地笑了,他舒展着修长的身体,打了个哈欠,仿佛百无聊赖地说了句:

  “别那么生气嘛。”

  “虎狼吃绵羊,绵羊吃草儿,世间从来都是这么个道理。”

  “谁都想吃别人家的羊和草,谁都不想自家的羊和草被人吃,无非是拼一拼谁的虎狼更凶猛些。”

  “人间愿赌服输,败者和死人、连恨的权力都没有。”

  司扶风也朝着他笑,那笑容云淡风轻:

  “你说得对。”

  “所以想吃我身后的羊和草,你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他日战场再会,终能分出生死的。”

  阿日斯兰笑得灿烂,他于马上躬身,修长的手在寒风中划出优美的圈。

  朝她行礼的时候,还是那样的优雅贵气、笑意盈盈。

  司扶风也轻笑一下抱拳,然后调转马头、缓缓离开。

  在雪山的亡灵长城前,孤狼与雄狮分道扬镳。

  此后,他们将奔赴各自的道路,所有挡在路途中的人,都会化为獠牙下的祭品。

  终有一日,蓝天之下、绿草之上,狼与狮子会再次相遇。

  羊群还在,他们的战斗、便永无尽头。

第68章 尾声  亘古的夜色里,若你抬头,便能望……

  新帝登基后的第三个月, 那些关于阴谋的传闻,终于随着北境大军的凯旋归来而烟消云散。

  早先,有人说, 先皇早就不在了,养心殿里躺着的,是一具处理过的尸体。而谢太傅便是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 才被灭了门。

  还有人说,宣王殿下是被弘王郡主活活烧死的,皇后和两位阁老被胁迫,所以不得不承认了那份假遗诏。

  然而白发苍苍的老将领着兵士们归来, 他即将跪倒、却硬生生被年轻的皇帝托起来,并且大大咧咧地给了个热情的拥抱时,还是有不少人点着头湿了眼眶。

  剩下一小波质疑的人,也在士兵们感激地称颂中闭上了嘴巴。

  “要不是弘王郡主……啊呸, 长公主和平安伯封城为我们治疗, 我们都要折在北境了。”

  “虽然以后拿不动刀枪了, 但皇上赏了钱银和田地,我一家老小也算有着落了。”

  茶馆中, 听士兵们闲聊的青年点点头,沾了沾墨, 一边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着士兵们的话,一边赧然地问了句:

  “说起来, 郡主……长公主一行带着的药汁, 对预防疫病,究竟有没有效果啊?”

  其中一个士兵抓了把花生,搓得一地碎屑,嘿嘿地笑:“有没有效果不知道。”

  “每回他们喝完, 都苦得在墙边上吐。”

  “可壮观了,一排人连着吐呢。”

  应慎的笑容僵了僵。

  士兵们发出欢乐的哄笑,而禁宫深处,养心殿的暖炉前,司扶风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司摇光正对着堆成小山的奏折愁眉苦脸,看见她一副皱着眉捏鼻子的模样,便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你定是坏事做多了,有人偷偷骂你呢。”

  司扶风拍了兄长的胳膊一下,揶揄他:

  “您放庄重些,如今也是当皇帝的人了,马上后宫就要住满了贵女,可不要让别人觉得咱们弘王府都是粗人。”

  司摇光闻言,瞬间合上眼往圈椅里一躺,朝天哀嚎了一声:

  “放过我吧。”

  “满宫娇滴滴的贵女,我想想都发抖。”

  司扶风笑得甚是愉快,她同情地拍了拍兄长的肩膀:“注意措辞,如今可不能自称我了。”

  正说话间,珠帘被禅悦撩起来,水光跳荡的翡翠珠子哗啦啦的响,姬倾便自那摇曳的光芒里走出来,像一尾雪白的游鱼。

  对上司扶风的眸子时,他垂下眼帘、唇边一点藏不住的笑。

  司摇光“啪”一声拍在脑门上,挣扎着大喊:

  “姬倾,你要是再拿折子上来,我、我就……”

  “我就离宫出走,现在就走!”

  禅悦抿着嘴笑,放下珠帘,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姬倾便挑了挑眉,似是为难地叹了口气:

  “的确是个折子,但皇上实在不想看,臣口述也无妨,就是……”

  “随便了些。”

  司摇光怔了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司扶风,两个人正你瞧我、我瞧你的偷笑,他气得牙痒痒,扣着椅子扶手抱怨:

  “从我到京城开始,就发现你俩不对劲,怎么总这么眉来眼去的,你俩到底打什么主意?”

  “该不会是背着我,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坏事吧。”

  司扶风竖起个大拇哥,笑得又灿烂又欢愉:“圣上明鉴啊。”

  “倒也没什么,就是我让您的厂臣递个折子,厂臣这活他不干了,他如今……”

  她说着,在司摇光瞪大的眼睛里、得意地扬起小脸:

  “他如今,是我的人了。”

  司摇光慢慢张大了嘴巴,他看向笑意深深的姬倾,声音微微的颤:

  “姬……姬倾,你别怕,我给你做主。”

  “司扶风对你做了什么啊?你不要被她胁迫,我……我帮你讨回公道!”

  说着,抓起一本奏折就要往司扶风头上敲,司扶风扔下芙蓉酥,往姬倾身边一缩,把人往怀里一拽,理所当然地说了句:

  “胁迫什么呀胁迫?!”

  “人家可是自己缠上我的,说好了,这辈子缠着、下辈子还要缠着的!”

  奏折“啪”一声从司摇光手中落下,砸在琉璃砖上。年轻的皇帝扶着桌角,颤颤巍巍地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拍着心口顺气:

  “我一定是疯了。”

  “什么当皇帝也好,什么我妹妹把姬倾调戏了也好。”

  “都是我的噩梦……”

  姬倾轻笑一下,斟了展温度刚好的热茶捧过去,他安慰似得拍了拍司摇光的肩,轻声说了句:

  “以我的身份,留在内廷,实在不合适。”

  司摇光还在发愣:“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挺合适!”

  姬倾唇角的笑意便更浓了些,他俯下身,在司摇光耳边低语了几句。

  司摇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就那样两眼发直地瘫在圈椅里,张大了嘴巴沉默了许久。

  久到连司扶风都有些担心的时候,慢慢有模糊的水光自年轻的皇帝眸子里溢出来。

  司扶风一个哆嗦,却看见司摇光一脸激动地跳起来,一把抱住了姬倾,一边拍着老友的肩,一边干嚎着:

  “老天有眼啊!”

  “呜呜,我们又能愉快地做兄弟了!”

  姬倾皱着眉,拼命压制着自己想要一脚踹开当今皇上的心情,苦笑着摇头:

  “咱们也做不了兄弟,大舅子。”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没等她上前拉开她那多愁善感的兄长,司摇光却突然回过神来,怒气冲冲的一把揪住了姬倾的衣领:

  “好家伙,这么多年,居然不告诉我!”

  他说着,回身狠狠瞪了司扶风一眼:“还有你,丧心病狂、见色起意!”

  司扶风被他一骂,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皱了眉,理直气壮地拽着姬倾的腰带:

  “他说还在你就信啊。”

  “你验过货没?”

  司扶风一个激灵,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老哥你要干嘛?”

  在姬倾和司扶风越来越不好的预感里,司摇光挑了挑眉,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哥替你看看。”

  “这小子,有没有骗你!”

  养心殿里乱成了一锅粥,琉璃瓦上驻足的白鸟被那笑声骂声一惊,展翅便飞向了晴空。

  禅悦目送飞鸟远去,站在滴水檐下,揣着手微笑。

  新换上的小太监们过来奉茶,他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进去。

  “难得呀。”

  禅悦悠悠叹了口气,朝着金灿灿的阳光,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这禁宫,从来没有这样暖和过。”

  ……

  如果不是姬倾临走前的托付,和司摇光的威逼利诱。

  郁秘色发誓,这辈子是绝对不想当厂公的。

  曾经的他,只要听姬倾的话就行,而如今,他每天早上睁眼,都恨不得杀到粤州去把姬倾抓回来。

  一起床,就陪皇上早朝,然后一起梳理奏折;到了午休时间,还要处理后宫娘娘们鸡毛蒜皮的纷争,打点皇上一天的饮食起居;晚上,要仔细核对东厂事务,对照六部的奏折和东厂搜罗的线报,确保一切消息无误。

  “再这样下去,咱家这一头头发,都要保不住了。”

  郁秘色撑着太阳穴,连丹蔻都来不及染的指尖穿过冰凉光滑的长发,瞬间带下两根发丝来。

  他的脸色立刻便不好了。

  曾经的二档头、如今的大档头忍着笑劝他:

  “要不厂公,多吃点芝麻?”

  郁秘色牵了牵唇角,那表情,又像笑、又像哭,眸子里全是压抑的愤懑:

  “咱家师兄在粤州如何?”

  大档头憋着笑回禀:“督军和长公主在粤州一切顺利,军务彻查出许多漏洞,想来他们也没多少时间睡觉,头发也保不大住的。”

  郁秘色这才勾了唇,纤手掩着唇角,笑得快意:

  “该!”

  “可把咱家折腾死了。”

  大档头笑了笑,又低声禀报:

  “前些日子,好些宫人突然暴毙,那症状,和诏狱里暴毙的那些天女颇为相似。”

  郁秘色梳着头发的手顿了顿,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

  “都是因着谢梦莱死了,没有‘故峰雪’续上了吧?”

  大档头想起诏狱中的惨状,也有些难过地沉了脸色:“恐怕是的,不过也算替咱们肃清了内廷。”

  他说着,觑着郁秘色脸色有些沉重,便又换了话头:

  “自皇上为前朝诸多冤案翻案后,坊间的风评越发好了些。”

  “太后也说,想借着天下归心,给皇上祈福。她老人家想在京畿诸省的庙中大开水陆道场,施粥济民,若是国库钱银不够,她愿意用自己的体己。”

  郁秘色轻笑一下,摆了摆纤手:“哪有这样的道理,国库比前些年情况还好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太后掏自己的银子的。”

  “何况……咱家与师兄的计划,正好可以借太后的名义落下去了。”

  大档头了然地点点头,抱拳压低了声音:

  “厂公说得,可是将京畿周边的积善堂和育婴堂悄悄彻查、记录在册的事。”

  郁秘色点点头,修长的指在下颌摩挲着,微微皱眉:

  “就是没想好,这事由谁出头才好。”

  大档头哈哈一笑:“厂公,借着太后的名义,小的倒是有个好人选。”

  郁秘色脑中一转,立刻挑起了秀眉,笑得莫测:“柔训公主吗?”

  大档头拱手笑起来:“厂公明鉴,柔训公主细心坚韧,又素有善名,更与咱们同心,请她接管积善堂和育婴堂,民间亦无人可置喙。”

  郁秘色点点头:“那就这样办吧。”

  大档头抱拳退了出去,镂花门合上的瞬间,窗口传来一阵哗啦啦地拍打声。

  郁秘色露出些温柔的笑,轻轻推开了花窗。

  寒鸦裹着春夜的花香扑向了他,他便在鸟儿急切的“咕咕”声中,亲昵地用指弯刮了刮它的长喙。

  寒鸦舒服地在他胸口蹭了蹭,发出欢快地咕噜声。

  “回家啦,”郁秘色垂下弧度曼妙的眼,声气软和得能化成糖水:“路上辛苦了,看看、他们都给咱们带了些什么。”

  拆开绑在寒鸦足踝的竹筒,里头是他熟悉的字迹:

  “秘色吾弟,东南总兵有异,已被长公主镇压,烦请吾弟选贤任能,尽早填补东南总兵空缺。”

  郁秘色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合上眼、梗了一下,慢慢攥紧了手里的纸条,咬牙切齿地低语:

  “这两口子真是惹事精,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会……”

  东南总兵。

  东南总兵是那么好找的吗?!

  隔着纸条,他仿佛能看见姬倾玩味的微笑,和司扶风憋着一肚子坏水的模样。

  等他们回来,他定要好好宰这两口子一顿。

  郁秘色合上窗,幽幽叹了口气。

  窗外,皎洁的满月挂在夜空。天涯海角,便有许多人,沐浴着月色,跋涉在长夜里。

  万里山川,千载悠悠。

  亘古的夜色里,若你抬头,便能望见同一轮明月。

第69章 番外(合集)  所有番外都在此篇,不定……

  (一)柏樾

  寒鸦掠过风雪, 盘旋着落在他的肩头。

  修长的手自银灰的大氅下伸出,于光滑而漆黑的羽毛上抚了抚。

  说话的时候,暖融融的雾气从他鲜红的口中扑出来, 融化在雪白与漆黑的天地间。

  郁秘色仿佛在自语:

  “再等一会。”

  “就一会。”

  寒鸦陪着他静静地伫立在风雪里,像一尊怪异的雕塑。

  过了许久,寒天下的雪线上, 终于冉冉升起一个踉跄的影子。

  郁秘色的指尖不可察觉地颤了颤,寒鸦咕咕叫着,拍打着翅膀准备起飞,却被他轻轻止住。

  寒鸦歪了歪脑袋, 盯着他,他却凝视着地平线的方向,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浑身褴褛的人正一瘸一拐地往边境线走来, 每走一步, 便有淅淅沥沥的血洒在冰面上。血红的脚印随着他艰难的前行, 烙下一道痛苦的痕迹。

  他的身后,有举着刀的鬼虏武士们追上来, 那人便咬着牙加快了速度,朝边境的方向前进。

  郁秘色动了动唇, 那个趔趄的身影在他瞳孔中摇晃,但他却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掩在凌乱发丝下的眼睛, 轻轻吸了口寒气,低声说了句:

  “你过来。”

  “你踏过这条线,我就救你。”

  杜柏岩抬起仅剩的左手,拂开了脸上的尘灰和乱发。

  他的牙齿被生生拔去了好几颗, 汨汨的鲜血染红了牙龈,笑起来的时候,像一道沁血的裂口:

  “我不是来逃命的。”

  “也不是来同你告别。”

  “我是最后一次,来这里、诅咒大胤。”

  鬼虏的武士们追了上来,看见那个披着斗篷、肩负寒鸦的神秘男人时,他们明显吃了一惊。

  然而对方始终站在边境线外、大胤的疆土上,他们冲过来,他也只是淡淡地抬了抬沾满霜花的睫影。

  鬼虏的武士们察觉到对方并没有跨越边境线的意图,于是他们举起而来刀锋,一刀刀砍在了杜柏岩身上。

  杜柏岩跪倒在冰雪间,一丛丛血花自他四肢、脏腑和面颊上爆开,泼溅在冰雪上,一路向着大胤的疆土蜿蜒。

  他疯狂的大笑在刀锋没入血肉的声音中飘摇,宛若一道摇曳的烽烟。

  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烙印进土地深处,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大吼,毒药般渗透向大胤的疆域:

  “我诅咒这片土地!”

  “终有一天,它将在异族的铁蹄下破碎。胤人将跪在异族面前,奴颜婢膝。”

  “男人像畜生一样被屠戮,女人像娼妓一样被□□。老人被悬在城头,婴儿被烧死在火里!”

  “而皇族的血脉,将断送于枯木!”

  飞溅的血花里,冰雪凛冽的寒意隔着大氅,一路沁进骨缝,连血液也为之战栗。

  郁秘色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慢慢合上了眼睛。

  惨叫声很快停止了,“咔擦”一声响,有人砍下了杜柏岩的头颅。

  “带回去,给诸位小汗出气!”

  为首的勇士拎着头颅往回走,走出了很远,他回头看的时候,那个怪异的男人还在静静注视着残破的尸体。

  他拎起杜柏岩的头颅,对上了那双怨恨的眼睛。

  旁边的勇士低声说了句:

  “我听说,死人的血要是渗进了土地,诅咒就一定会成真。”

  勇士笑了笑:“那就让诅咒成真吧。”

  毕竟百年之后的事,有谁能预测到它的真假呢。

  他再回头,男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破碎的尸体慢慢被大雪淹没。

  黄土之下,恶毒的血在蔓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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