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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
天下之势,三国分立,北疆蛮夷之族,疆域广阔却多是贫瘠之地,且天灾频繁,故而兵马虽强,却受限于国力,又有离洛,位处东南,境内富饶,君民一心,国力最是强盛。
而月华国论天时不输北疆,论地利不输离洛,却有君主昏聩,致社稷不振。
启晟十八年腊月,月华国君病重,继后携三岁幼子把持朝政,其母族央乐侯弄权,朝纲日渐不稳,群臣无奈,暗商决策,将流落他国“死而复生”的四皇子恭迎回朝。
年关刚过,离洛与北疆刚遭逢一场大战,本以为月华能得一时安稳,不料四皇子回国不足三月,便闻离洛十万大军压境,已至临江城下。
嘉南关,边境之地,遥望一片沙场,不见草木,而在临江城后,却是一片绿意盎然。
偏离宽敞大道一处草丛中,新绿顽强地从地面冒出,却被间不停歇的黑影沉重地踩回泥土之中。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几道身影从草丛中越出,踏上蜿蜒交错的大道,为首之人一袭白衣胜雪,衣袂随着疾风狂乱地舞动,因在草丛中擦过,衣摆沾上了点点湿意。
“公子,临江城到了!”
在他身后,两人皆着黑色劲装,若非出声,单以身形来辩,倒是很难看出是两个女子。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双腿微夹马腹,刚缓下的马蹄又疾速奔跑起来。
三月份的天气,虽入了春,却仍有些凉,疾风扑打在脸上,添了些寒意,天空中黑云沉积,当几人抵达临江城门时,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眼前城门紧闭,却能清晰的听见城门外的动静,声势震天,充满了杀伐之气。
顾不得衣袍被淋湿,白衣男子翻身下马,直往城楼上而去。
砖木堆砌的城墙,雄伟壮丽,在城楼底下数万大军的映衬下却又显出几分萧然,从石梯往上,踏入千步廊,两军厮杀的场景近在眼前,他快步上前,单手覆上冰凉的墙头。
“什么人?”守城的防守尉瞥见突然登上城楼的人,满怀戒备,仔细一看,蓦然瞪大了眼:“四……四皇子殿下?”
此时出现在城楼之上的,正是才归国不久的月华国四皇子南宫若尘,回国时途径临江城,他与这边城的将士是见过面的。
对防守尉的惊讶,南宫若尘置若未闻,他双目凝神于战场之上,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既盼着他不在,怕他置身险境,又盼着他在,能一解相思。
终于,视线环顾之下,一抹身影映入视线,那人身披银色战甲,立于一匹黑色骏马之上,沉重的头盔掩去了他昔日肆意张扬的面孔,又因身处乱军杀伐之地,而添了几许意气风发。
或是心有所感,又或只是无意间的一瞥,那人朝着城楼的方向抬首侧头,蒙蒙细雨间,谁也看不清谁,却似凝固了时间一般,谁也没再移开视线。
三月的别离,三月的相思,三月的辗转反侧。
他自皇城匆匆赶至边境,马不停蹄,昼夜不歇,再多的疲累,只这一眼,便觉得一切都值。
只是身处战场,最忌分神,只这一时的不舍移开视线,那人身侧危机已近,一把长戟自他身后直入,电光火石之间,似是被属下疾呼唤醒,他侧身避过,手中长剑一挑,将长戟折断,又是几支枪头朝他刺去,那人无奈弃马背跳落,回身时避之不及,正欲抬剑格挡,身后几道破空声传来,锋利的箭矢从他耳畔擦过,准确地穿过对面几人高举枪头的手臂。
远离战场的城楼之上,一人手中长弓拉成满月,弦上搭着三支箭矢,在防守尉大惊失色的目光中松开弓弦,任三支箭矢如流光一般直朝着那人身边而去。
“四殿下,您这是……?”
眼见着就能将敌方主将重创,却遭己方飞箭阻挠,防守尉百思不解,因他身份贵重,却是敢怒不敢言。
箭矢已发,南宫若尘却迟迟未将搭弓的手收回,他面色不见丝毫变化,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待那人身边的兵士因忌惮箭矢而不敢再靠近,他将弓箭收回,视线不转道:“让他们撤军。”
“是。”
他身后的女子领命而去,防守尉又是一惊:“殿下,此事万万不可,若此时撤军,离洛军趁机攻城,我军必败!殿下……殿下?”
见四皇子对他不理不睬转而朝着城楼下走去,守城尉恐慌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劝诫直至人命人开城,也未能劝他将命令收回。
在城门口愤然甩手,他刚转身去寻主将商议,城楼上有一人急切地冲下来,万分激动道:“将军!将军!撤了!离洛撤军了!”
守城尉微怔,赶紧回身冲出城门外,果然见那离洛的军队正陆续地退去,雨落之下,方才下令之人已跃上马背消失在自己茫然的视线之中。
数十里之外,离洛军队驻扎之地。
大规模的营帐,在前方以栅栏阻隔,置有守军,大军撤回,营地顿时变得热闹。
守在栅栏前的守卫正望着营帐内部的方向疑惑,忽闻马蹄声靠近,顿时精神一振,看清来人时微愣了一瞬,从马背上跳下的男子身形如竹,面如冠玉,姣如明月的俊颜,浑身透着一股清贵之气,让他呵止的言辞哑在了喉间。
不待他发问,那人身后的女子取出一块令牌示于他眼前,守卫神情肃然,行了一礼,将道路让开。
早有人候在营地,见人入内,迅速迎了上去,恭敬道:“公子。”
有人引路,几人迅速到了主营帐前,掀开帐帘入内时,帐中站着几人,似是正商议着什么,帐前突然出现的白衣公子,与这一群战甲披身的糙汉站在一起颇有些格格不入,显得十分突兀。
“你是何人?”有人发问。
质问般的语气令主位上的人不悦,蹙眉道:“出去。”
“来人……”
“本王是让你们出去!”
唤守卫轰人出帐的话还未出口,那位大将被身后之人的呵斥惊住,回身望了一眼撞上他冷冽的目光,又看了看帐前的人,面露不甘,却还是躬身道:“末将告退。”
帐中的人一一退去,不同打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南宫若尘只盯着帐内,待帐帘彻底平稳,才抬步朝着那人走去。
离洛此次带军之人,是当朝皇叔,离洛国中唯一的一位亲王,苍翊。
褪去了一身盔甲,他贴身的衣物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以肩头最甚,他身着玄色外衫,破开的衣襟处露出白色内缎,带着点点血色。
“四皇子不待在皇城准备你的大婚,来这边城肃杀之地,可有何指教?”
他倚靠在主位上,一脸漠然,言语中尽是疏离,一双凤眼却迟迟不肯与那人对上。
南宫若尘不应,在帐中站了半晌,忽然转身走向帐外。
苍翊一惊:“你敢走!本王明日便下令屠城!”
见他掀开帐帘欲离去,丝毫没有留恋,帐中之人终是按捺不住,急急地起身,神情狠戾,却又显出几分色厉内茬。
强装的表象终是被打破,他眸中闪过一丝忐忑,身后的急斥,让南宫若尘顿住脚步,回身怪异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对帐外出现的一人道:“去取些伤药,还有干净的水和软布。”
“……”
帐前的对话苍翊听得清晰,欲踏出去追人的脚略显尴尬地收了回去,剑眉蹙得更紧,又坐了回去。
他脸色古怪,听着脚步声的靠近,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头,看向已近至眼前的人。
一如既往淡漠如水的双眸,眼角泛着点点桃红,此时薄唇轻抿,带着异样的情绪盯着自己的肩头。
南宫若尘忽视他灼热的视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将他上半身的衣物缓缓褪下。
肩头两寸长的伤口,并不特别严重,只是长时间不曾处理,白色的里衣已被染红了一片,除却肩头,身上同样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因为没有得到好的处理留下了极为难看的疤。
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皱,帐外有人送来了他要的东西,又退了出去,看着眼前这人不顾惜自己,满身交错的伤痕,他突觉心中有气,拿了布巾浸湿,又沾了烈酒,开始替他擦拭。
他下手不见留情,那人疼得嘶嘶抽气,终于在布巾触上肩头的伤口时,浑身止不住一颤,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在肩头擦拭的手随着他的动作一抖,见他咬牙不肯吭声,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放轻了手中动作。
上好了药,开始包扎时,瞧见新伤下方已经消逝不少的疤印,南宫若尘微顿,以指尖摩挲,眼中异色微闪。
指尖微凉,苍翊似有所觉,故作埋怨道:“本王受伤时也没这般疼痛,你倒是下得去手!”
一句话将思绪拉回,南宫若尘看他一眼,继续将伤口包扎,打了个漂亮的结,替他套上干净的衣物,才缓缓开口:“睡会吧。”
“……”
苍翊微微抬头,与他对视,蓦然站起身来,将人紧紧拥住,扯动了肩头的伤口也再不觉疼痛,嗅着鼻息间的淡淡竹香,一颗混乱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待人沉沉睡去,南宫若尘蹲身在他身侧,轻抚他眼底淡淡的青影,无奈叹息。
“你总说我不信你,你又何曾,真正信了我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填坑!填坑!填坑!
剧情是《识君不悟》后续,看不懂先看看第一部。
2017年的坑,很多地方不成熟,不喜勿喷~
新文预收:《和暗恋的人一起穿书了》
文案:
受从小暗恋攻,因为家庭原因怎么努力都追不上。
攻从小暗恋受,一直想努力变强再向受表白。
最后一场车祸,双双毙命。
醒来后,受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叫《狸猫换太子》的书里,他是狸猫,攻是太子。
但在剧情前期,他才是太子。
受:嘴角疯狂上扬。
他决定这次一定要把攻搞到手。
醒来后,攻发现自己成了受的臣属加伴读。
攻:内心疯狂躁动。
他决定把太子推上皇位,顺便把人搞到手。
一句话简介:换个时代继续撩!
☆、元宵
两月之前,离洛颐都。
正值正月十五,皇城各处张灯结彩,又有元宵灯会,街道上热闹非凡,而翊王府作为皇城内最大的一处府邸,府中却还不如一家普通民房照得亮堂。
王府偏院之所,被大火焚烧之后的清芷榭,经过月余的修整,又恢复了往日的雅致,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那人尚居住于此的模样,只是不见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院子角落的一张石桌旁,一人静坐在石凳上,桌上一只小小的毛团围着一只玉瓶转悠着,似是对玉瓶中的酒液十分觊觎。
苍翊端着一盘肉干,拿起一块递到毛团嘴边,它低头嗅了嗅,张口咬住,而后在他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这是一只蓝尾灵狐,极为珍贵,是上一次秋猎同那人一起在猎场所得,素来与他不和,却在那人离开之后,破天荒地与他亲近起来。
许是知道没人护着,还得靠他来养活!
这样想着,苍翊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见它如以往般避开自己,嫌弃地抬爪抚顺被揉乱的毛发,不禁勾了勾唇,他微微仰头,此时明月当空,忆及那人离去已快一月,灵狐的尾毛已从一片雪白带上了点点蓝色,也不知那人远在月华,现下如何……
与此同时,月华皇宫同样因这一年一度的年节而装扮地富丽堂皇。
四皇子归来时,除夕已过,并未赶上皇族家宴,是以借元宵佳节,特为迎四皇子回宫而设宴。
戌时三刻,宫宴至尾声,齐寅殿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只是宴席上,本该是主场所属之人,却已早早地离开了大殿。
后宫深处的一所宫殿,因长时间无人精心打理,已荒凉似冷宫一般,夜间踏入,借着皎皎月光能勉强能看清道路,南宫若尘缓步走在熟悉的青石小道上,模糊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
凝华宫,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
昔日母妃尚在,他且年幼,还有一个妹妹相伴,三个人的时光,平静而悠然。
随着他日渐长大,至出宫建府,此处便只剩下母妃与皇妹两人,再至后来,外祖家门生变,被冤入狱,判诛九族,母妃亦受其累,因此故去,宫中便只剩下了皇妹一人独居。
此前他从未有过与人相争的想法,却在变故之后,生了夺位之心。
他需得强大自身,才能护住他的血肉至亲,然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在朝中彻底立稳脚跟,又再逢劫难。
半年之前,国与国之间风云涌动,月华国弱,为保国内安稳,五公主南宫沐琳,被封为安和公主,遣其和亲离洛,他为送婚使,入离洛境内,途中遭人暗算,自此流落他国。
走进曾经最温暖的寝殿,他将殿中许久不用的烛灯一一点亮,此地无人居住,连负责打扫的宫人也开始偷懒,行事敷衍。
简单地清扫了一番,他重新走出殿门,望着被烛光照亮的庭院,他竟觉得有些迷茫。
他非现世之人,离国至归来短短半年,于他而言却是隔世,母妃母族被冤,郁郁而终,皇妹惨死他国,至今身份还为他人所占,她们遭逢的千般苦难无人问津,却独独自己一人得了救赎。
在那与月华敌对的离洛皇城里,在那被护得滴水不漏的城西别院里,有一个人,给了他救赎。
取下悬挂在腰间的玉笛,触手温润细腻,透着烛灯,脂白色的笛身映出几分柔光,那人赠予他时嵌入笛身的青色与白玉同化,已淡了许多。
微微抬手,他将玉笛抵至唇边,缓缓吸了气,悠扬的笛音便在这荒凉的庭院里传了开来,如空谷幽兰的曲音,轻柔婉转,飘渺不绝,衬着绝美的月色,道不尽的相思。
夜色撩人,笛音更甚。
有人为曲而来,亦或为人而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笛音骤然止住,南宫若尘抬头,望向他来时的方向,青石道的尽头,显出一人的身影。
来人一身蓝色广袖长袍,正对着烛光,一脸坦然地踏入庭院,状似刚至此地,开口道:“宫宴结束了,我来寻你出宫。”
他嘴角带笑,看似温文尔雅,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肃杀之气,那是常年身处战场所累积起来的,此人是太尉之子,掌边境兵权,月华国骠骑大将军,郑娄生。
看着他朝自己走近,南宫若尘将玉笛收回,淡淡道:“不必了,今日上元,我宿在宫中便可。”
郑娄生脚步微顿,看了看他身后已经过打理的寝殿,又继续走了两步,在殿前的玉阶下停住:“这凝华宫已半年无人居住,你……”
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脸色微变,及时将话止住,他本想说宫殿空置已久,此时不宜居住,想到这殿中空置的缘由,他心中微紧,观那人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时过半年,他们并不是初见。
四皇子送亲至离洛,没多久便传回消息,说和亲队伍遭遇山匪,四皇子已然身故,他将信将疑,派人查探却一无所获,他颓然放弃,却又在月余之后,无意得知了四皇子尚存活于世的消息,他马不停蹄地从边境赶往离洛,只为确认这人是否安好。
忆起他那时脸色苍白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场景,郑娄生试探着抬头,一句“你在离洛发生了什么?”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句:“你过得可好?”
南宫若尘道:“很好。”
“那五公主……”
未尽的话让南宫若尘神色微冷,沉默片刻道:“夜深了,内宫之地将军不宜久留,还是请回吧。”
明显的敷衍搪塞,冷然的逐客之语,郑娄生蓦然愣住,那人情绪的转变太过明显,就因他一句话的试探?
见他转身欲关上殿门,急切地追上玉阶。
“你当真就如此恨我……?”
“师兄!”骤然响彻在庭院里的声音将他欲追问的话打断,侧头望去,凝华宫周边的院墙之上,不知何时探出了一颗脑袋,十五六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孔趴在墙头,确认了这庭院中有他要找的人,迅速翻过墙头跳了进来。
“你真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久!”
完全忽然了玉阶上半步抬脚的某人,少年径直冲到殿门前。
南宫若尘微惊:“你怎么来了?”
“找你回去啊!”少年应得理所当然,回头看了眼高大的院墙,抱怨道:“这地方也太大了,要不是听到有人吹笛子,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呢!”
自从来到这里,他这位师兄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吹笛,虽然的确很好听,可他却是欣赏不来的。
知他不识得路,将他带入宫中却又扔下他一人,南宫若尘心生愧意,缓缓转身道:“进来说吧。”
少年忙应一声,跟了进去。
直至殿门被人关上,无人再理会殿外之人,看着门框上两人的剪影,郑娄生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原来你所有的漠然都只对我一人。
原来我在你心里,已如脏秽一般避之不及。
就因半年前的一个决措!
就因为他一力促成了安和公主和亲之事!
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他的眼神迅速变得坚定。
他没有错!直到现在,他依旧不后悔将安和公主送入离洛,他唯一后悔的,是没能阻止那人前去离洛送亲,自此将心也丢在了离洛!
他脸上的神情几度变幻,最终归于平静,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烛光未熄的殿内,转身离开了凝华宫内。
“外面那人,好像在哪儿见过!”殿内,少年看着那人消失在庭院里的身影,似低喃道。
南宫若尘整理着木架上的饰物摆件,闻言朝外看了一眼,却并不应答。
许是他不耐的情绪太过明显,少年是为他解围而来,明知有人在而故意将人晾在一边,虽无礼了些,却正是他需要的。
“我瞧着他进这深宫内院轻车熟路,不会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对少年的突发奇想,南宫若尘无奈摇头:“他曾是皇子伴读。”
在宫中待的久了,很多地方便也熟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门边站了半晌,无趣地走回桌边坐下,叹息道:“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少年脱口而出的话,让南宫若尘手中动作一顿,他知道少年此时说的回去,并非回他宫外的皇子府,而是远离此地的离洛颐都城。
原来不止是他,在少年的心中,竟也是认为,敌国的都城,才是家之所在。
看着暂搁在桌上的玉笛被少年拿起,想着远在离洛王府中的那人,南宫若尘眼帘微垂,双目微微失神。
他们最终还是出宫回了皇子府,却在刚踏入府门之时,宫中来人传信,说皇上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
……
☆、诊脉
间不停歇地从皇子府又赶回皇宫,少年表现出极度的不满,明明是去给皇帝看病,却总是板着一张脸,还无人敢怪罪。
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城,为护他周全,南宫若尘并未隐瞒他的身份,他师父左彦,乃当世神医,在江湖中威望极高,冠以医圣之名,少有人敢得罪于他,又因他与四皇子走的极近,以致于有些人对四皇子府也多了几分忌惮。
行至宫门,从马车里跳出来,左麒看着眼前高大的宫门,满脸都是不情愿。
他最是讨厌皇宫这样的地方,四处的弯弯绕绕,禁止走动的地方又多,偏他又是个不认路的,为避免给自家师兄添麻烦,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一处,不得点滴自由。
若是在离洛,在那偌大的颐都城,他想去何处都可,也不担心会找不到路,摸了摸一直带在身上的引路蝶,脑中浮现出一人毕恭毕敬的脸,他赶紧甩了甩头,抬步走向宫门。
走过再多次的路,于他而言都没什么两样。
跟在自家师兄身后,不至于走丢了便是。
两人从正门而入,越过层层宫门,至帝王起居之所,在殿外稍后,少年无趣地四处打量,微微抬眼,一张朱漆牌匾上以黄金嵌入“昱辰殿”三个字,对此奢华之物,少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暗中撇了撇嘴。
宫人进去通禀之后,迅速有人出来,将候在殿外的两人迎了进去。
金碧辉煌的寝殿燃得通明,烛光晃了人眼,左麒作为医者,被请入内殿,而南宫若尘身为皇子,无召不得进入,便同外殿的其他人一起,站到大殿两侧侯着。
因他的府邸离宫门最远,是最晚赶到,外殿已整齐地列了两排的人,一边是诸位老臣,一边是各位皇子。
所有人在打量他的同时,南宫若尘也同样在打量他人,那几位老臣中,有人是从前朝便为官的两朝元老,还有三人,却非朝堂中人。
十多年前,新帝继位,为巩固皇位,借世家门阀之力清除异己,许以官位,然而帝王太过低估了世家大族的野心,因世家势大又是功臣,启晟帝胆小怕事,不敢与其为难,十多年来任其做大,以致于如今皇权势微,处处受制于人,所幸各大门阀世家互相牵制,皇室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皇城内地位超然的郑,楚,张三大世家,郑家当代家主郑旭盟,乃当朝太尉,掌数万兵权,为三大世家之首,楚家家主楚雄,被封央乐侯,其女楚欣然入宫为后,诞下六皇子,再有张家,家主张临,曾入宫为皇子授课,其二弟张瑜,通阴阳算八卦,被尊为国师,长居于宫中。
世家中人入朝为官且身居要职,在皇城乃至整个国内势力庞大且盘根错节,世家不除,无论是何人继位,都不过是受人压制的傀儡帝王罢了。
南宫若尘抬眼看向离内殿门口最近的一人,那人是承守宫的一个女官,以她的身份自是没有资格站在此处,身份足够的,是他怀中抱着的人。
承守宫是继后所居的寝宫,此时被女官抱着的,不过一个三岁孩童,圆嘟嘟的小脸一张一合,黑溜溜的眼睛也不安分,在殿中之人的身上看来看去,似是觉得有趣,咧嘴便笑,又被女官迅速将嘴捂住,警示般地摇了摇头。
这个毫无威慑力的小孩,却是两月之前,被封为月华储君的继后之子,六皇子南宫炎月。
他在打量储君的同时,那人正巧转头与他视线对上,幼童纯净的双眸眨了眨,突然开口道了一声:“皇兄!”
吐字极为清晰,让人想忽视都不能,殿内所有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南宫若尘身上,眼中皆是惊讶。
他们皆在此处站了许久,六皇子可不曾说过一句话。
南宫若尘同样深感意外,六皇子年幼,两岁前从未离开过承守宫半步,连各种宫宴都不曾出席,他又有半年未归,是以他们虽是兄弟,三年间却是从未见过面,今日初见,一个孩子如何认得他的?
良久无人应声,许是觉得殿内情绪各异的脸色十分有趣,又笑着想要拍手,被女官大惊着阻拦住。
在其他几人身上扫过一圈,南宫若尘淡淡将视线收回。
与他同侧而立的,除却六皇子之外,还有三人,有两位比他年长,且已经及冠封王。
祁王南宫玄,为皇室长子,却因出身不高,为人胆小怯懦,次子南宫桀,被封澈王,为贵妃之子。
再有五皇子南宫成羽,年至十岁,在众皇子中并不起眼,就连此时站在他身旁,也不见任何情绪波动,显得有些木讷。
而三子瑜王,为元皇后所生嫡子,却已在数月之前在其府中暴毙。
如今的月华皇室,祁王不堪大用,五皇子六皇子年幼,二皇子虽有才能,然为人高傲自大,杀伐成性,若他登位,则战乱不止,这也是月华各位老臣,千方百计迎四皇子回国的原因。
国君病重,若由三岁储君继位,朝居动荡不安,月华社稷必将毁于一旦。
皇室之中,还有几位公主,只是这样的场合下,却是不会出现的。
思索间,殿中沉静,六皇子不过一个孩童,看不懂眼下沉重的气氛,只觉得少了人关注自己,又被控制着不让发笑,心中委屈,便大声哭了起来。
骤然响起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外殿显得格外突兀,女官再次去捂他的嘴却被他倔强地躲开了,在女官怀里不住地扑腾:“皇兄!要皇兄!”
他闹得很凶,女官无论如何也哄不住,不安地朝内殿看了一眼,一时犯了难。
“给我吧。”大皇子离得最近,见状伸出手去,欲将人接过。
南宫炎月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嘴角一瘪,连连摇头:“要皇兄!”
他挣扎地太厉害,女官不敢太过用力,一时不慎,竟被他挣脱跳下了地,得了自由的六皇子十分欣喜,跌跌撞撞地开始跑,径直到了目标人物脚下,一把抱住腿道:“皇兄,抱!”
南宫若尘:“……”
小小的身体扒着自己的衣袍一角,费力仰着头直直地盯着自己,那黑溜溜一眨不眨的眸子莫名让他想到了远在他国王府的灵狐,一时竟有些愣怔。
“四皇子,您看这……”
见他既不将人抱起,也不将人拂开,女官有些为难,忐忑地问了一句。
南宫若尘回神,“无妨。”
低身把人抱起,孩童顺势便搂住了他的脖子,咧开嘴笑了。
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抱着,他竟也不闹了,乖乖地趴在南宫若尘怀里,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头上的银制镶宝玉的扣冠。
“不曾想六弟竟与四弟这般亲近。”阴阳怪气的话,出自澈王之口,带着些嘲讽与寒意。
六皇子为继后所生,是为嫡子,除了已经死去的瑜王,众皇子中属他身份最为尊贵,平日里素不与人亲近,如今这四皇子才刚回来,便得了储君“青睐”,他母妃故去,乃无根之萍,难免让人误以为他是搭上了继后母子的船。
南宫若尘不予辩解,正巧内殿门被人从内拉开,所有视线转向内殿门口,少年皱着眉从里面走出,大皇子率先上前:“左公子,父皇病情如何?”
左麒瞥他一眼:“命保住了,什么时候醒看他造化。”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一国之君,如果一直沉睡,却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少年能捡回他一条命,已是万幸。
不论是对有野心的皇子而言,还是对注重社稷的诸位臣子而言,只要皇上还未薨逝,储君不能继位,他们就还有机会!
绕过挡在前面的几人,看着被自家师兄抱在怀里的肉团,左麒瞪眼道:“这小屁孩哪来的?”
“……”
“……”
少年靠的极近,让小孩感受到了危机,生怕人被抢走一般,将人搂的更紧了。
左麒伸手戳了戳他脸侧的肉团,惹得小孩极度不满,干脆撇过头将脸埋入身后之人的颈窝里了。
正逗得有趣,殿中其他人忽然转身,正色行礼道:“皇后娘娘。”
殿中只有两人不曾见礼,一是为皇上诊治的少年,二是抱着储君行礼不便的四皇子。
小孩闻声从南宫若尘颈窝里抬头,张开双手就要扑过去。
“母后!”
从内殿走出的女子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头顶沉重的发冠,一身鸾凤图文的繁复宫装,款步走来,看了看将孩子抱在怀里的四皇子,命人将孩子接过来,转而看向身前的少年道:“有劳公子出手相救。”
她行事温婉大方,端庄贤淑,不乏母仪天下之姿,单看其表,倒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在幕后弄权的后宫妇人。
少年不擅客套,糊弄了几句便拉着自家师兄离开了大殿,望着被少年半拽着远去的背影,昱辰殿内的人神色各异。
回府途中,马车内少年扒在侧窗口,掀着车帘一角,待远离了宫门才放心将车帘掩住。
南宫若尘道:“有何发现?”
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巾,车内光线暗淡,看不清色彩,却明显有一团污迹,左麒道:“这是我趁人不备从他身上取的一点血,他根本没病,身体明显是中毒之状,可这毒我一时也没能辩明,只能行此法了,以他现在的状态,少不了要人侍疾,你若有机会,也可替他探探脉案。”
他们明明师承同门,又极受人尊重,师兄却不肯让人得知自己的身份,他虽不明其中缘由,却也不会多问。
南宫若尘接过方巾,微微颔首。
顿了顿,少年又道:“还有一事。”
“何事?”
左麒脸色变得有些怪异,忽然起身到另一侧与他同坐,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你那位父皇,被人下了绝子药?”
“……”
☆、沉梦
绝子药,如其名,服用之人不会再有子嗣,但于人道却并无影响。
“观他的脉象,这药下了该是有几年了,起码也在五年以上,也不知会是谁的手笔。”身旁之人始终没有回应,左麒自顾陷入思索,想起今日在昱辰宫中见到的那个小孩,他猛然瞪大眼睛:“你今天抱着的那个孩子……”
南宫炎月,今年才三岁!
南宫若尘睨他一眼,少年识趣闭了嘴。
自继后上位之后,月华皇室便再未添过子嗣,不是没人怀疑过是有人做了手脚,却查究无果,加之皇上对继后专宠,后来又有了六皇子,致使至今也无人发现端倪。
或许是有的!
绝子药并非什么罕见的东西,医术稍精湛些的太医很容易便能探出来,可此事涉及甚广,绝子药是不可解的,于帝王而言,无法再有子嗣,却是奇耻大辱,探出这等脉案的人,会在第一时间被帝王在震怒之下灭口,是以他们明知帝王的身体状况,也不敢明而言之。
久而久之,为皇上把过脉的太医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默契,明知六皇子非皇室血脉,他们也会选择缄默不言。
他们不敢触怒龙颜,也不敢与皇后作对!
直至回到府中,少年再未说过一句话,触及到这等皇室秘辛,一句话不慎,被人听了去,再尊贵的身份也护不住他。
数日之后,离洛皇宫。
文武百官皆身着朝服集于銮殿朝堂外,御座之上,庆元帝头顶高冠,着绛纱袍,看着殿外百官依次而入,行叩拜礼。
有典仪位于百官之前,呼百官起身,退于大殿两侧,殿门一人踏入,头戴纯金龙纹扣冠,杏黄色内衫外罩绛红色锦袍,踩乌皮履缓步至殿中,肃整衣摆,跪于圣前。
今日乃离洛国册立皇太子之日。
空置已久的东宫,终有人入主。
大皇子苍烨,阔别朝堂多年,数月之前,无人敢想他能坐上东宫之位,反观之前声望最高的三皇子,却一朝落败,如丧家之犬般逃亡北疆,至今渺无音讯。
苍翊贵为皇叔,站在百官首位,看着殿中承冕之人,听着典仪的册封之语,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北疆边境战事刚歇,终是离洛略胜一筹,但也正因如此,反倒让人心生不安,这场战争是由北疆蓄意挑起,不应该赢得这般容易,以他对北疆的了解,他们纵然会败,却不应该败得这样快。
殿中册封礼毕,皇太子叩谢皇恩,待帝王离去,恭贺之人陆续上前,真诚有之,虚伪有之,黯然亦有之。
待殿中人散的差不多了,苍翊抬眼看向依旧笑的僵硬的某人,暗道这太子并不是那么好当的,正巧那人回头,与他目光对上。
太子笑意微敛,带了几分肃然:“皇叔似乎对我这太子之位并不看好。”
朝臣已尽数散去,殿上只剩下叔侄二人,苍翊也不遮掩:“他所拥有的底牌绝不止于你所看到的这些,你的上位,不过是刺激他提前露出底牌,与离洛为敌罢了。”
话语虽轻,太子却忍不住变得凝重,翊王口中的“他”,指的是在全国通缉之下,成功逃至北疆边境,被北疆人救走的三皇子苍离。
一个熟知国内政要及风土的皇子,若与敌国联手,将给离洛造成最大的劣势!
苦笑着摇了摇头,苍烨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皇叔明明与他没多少交集,缘何对他了解如此之多?”
并非出于忌惮的试探,他是真的疑惑。
这人虽是皇叔,却比他还年幼,他暗观朝局多年,对三皇子的了解却还不及一个从不参与朝政的闲散王爷。
对他的疑问,苍翊淡笑置之,转身出了大殿。
宫门外,翊王府的马车始终侯着,苍翊从宫门走出,行至马车旁,却并不上车,他侧头望向城门口的方向,目光游离。
派去的人出发不过晚了他们一日,想必此时也该到了月华皇城了。
也正如他所想,在月华四皇子抵达皇城不久,皇子府中便多了两位“不速之客”,对某位少年而言。
“你们怎会在此?”
月华四皇子府,南宫若尘所宿楠清院里,大理石铺就的台阶下,左麒拿着一只瓷瓶,看着守在房门外的两个女子,脸色有些难看。
这两人名唤妙风妙云,本该是离洛王府中人,昔日住在翊王府时,少年与她们就互相看不顺眼,见她们跟到月华,自然也对两人十分不待见。
妙风应道:“属下是奉王爷之命前来。”
“为何不是……”少年神色微顿。
那人是王府侍卫统领,怎么可能离开离洛到他国皇城?
暗自撇了撇嘴,他绕过两人欲推开房门,又被两只手交错拦住,本就心情不佳的少年顿时皱眉:“让开!”
妙风道:“左公子……”
“这里又不是你们那个破王府!你们没资格拦我。”以为她们又要阻拦自己,少年哼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见他这般模样,妙风无奈:“左公子,非是属下有意阻拦,只是此刻公子他不在房中。”
刚抵上门框的手一顿,狐疑地回首,便见那人指了指院子另一边:“在隔壁的小书房。”
“……”
凝神于房内,里面果然没有任何动静,怪异地看了身后两人一眼,“里面都没人你们守在这干什么?”
翊王府的人果然都一个样!
少年翻着白眼转身,妙风妙云对视一眼,皆无奈摇了摇头。
书房是府中重要之地,远离后宅之所,南宫若尘不喜四处走动,便在主院居所旁置了一间小书房,作处理公文卷宗之用。
左麒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握着一支狼毫正在落笔,微微抬眼看向来人。
径直走到案桌前,瞥了眼他未完成的画作,墨笔描出的一座庭院,看着有几分熟悉,他却记不清是哪。
“先别画了,你看看这个。”
他将画作移向一旁,将手中的瓷瓶摆放在案桌上,又取了白纸倒出来些许。
看了看被他自作主张掀走的画,南宫若尘无奈,将手中狼毫搁在砚台上,去看倒在纸上的药粉。
“此药能致人昏睡不醒,可以药量多少控制人的生命长短,让人在睡梦中死去,故曰‘沉梦’,这应该就是那皇帝中的毒!”左麒说的笃定,将那方沾了血的布巾拿出来,又取出另一只瓷瓶:“这是解药,两种药都是在离洛,师父离开之前交给我的,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若非替皇帝诊脉,想起了这个突然把药翻了出来,他都快忘了那臭老头给他的东西了!
南宫若尘拿起药瓶看了看,沉默不语。
少年拨弄着倒出来的药粉,半天不得回应,抬头见自家师兄垂着眉眼,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疑问:“你认识这个?”
“……是北疆的毒。”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左麒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他既然知晓这种药,该是听说皇帝的症状便能猜到中的是什么毒,去宫中诊脉,不过是想要做个确认罢了。
南宫若尘不答,算是默认。
左麒又道:“那……是北疆人下的毒?”
想了想,他又自己将其否认,若是北疆人能给皇帝下毒,直接要了他的命便是,实在是没必要用这种拖延时间的药!
毒虽出自北疆,人却未必。
南宫若尘眸色微闪,却并未解释。
他未曾提及要将解药拿去宫里救人,左麒便也不问,左右与他也没甚关系,是死是活总有别人去操心。
连续数日,皇宫内没有任何动静,而宫外的人,却因帝王长久的昏睡开始蠢蠢欲动。
澈王南宫桀,对皇位势在必得,而要成功夺位,首当其冲的便是消除皇宫外的阻碍,作为被朝中老臣看重的储君人选,四皇子便成了他首要的目标。
又一个月眠之夜,空中不见丝毫光亮,四皇子府内,略显暗淡的烛光自门窗里透出,映出院墙之上的数十道黑影。
片刻的刀兵相接之后,庭院中多出了数十具尸体,有侍卫自院外冲入,熟稔地将尸身拖出院外,处理干净。
“公子何不将尸体送回澈王府?”
妙风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低身沏了杯茶递到南宫若尘身前。
这次的刺客并非第一波,前几日便来过几回,本以为失败了之后南宫桀会有所收敛,他却反而变本加厉,派出的刺客一次比一次厉害,若非有府内事先布下的毒障,今夜只怕没这么容易解决掉那些人。
若是第一次就将尸体送回,有了震慑,兴许南宫桀便不敢再动手了!
明确她话中之意,南宫若尘却微微摇了摇头,抿茶道:“不必。”
“是。”妙风虽不解,却仍是恭敬点了点头,行礼退了出去。
……
☆、冲喜
南宫桀派出刺客,意在试探,若将尸体送回,难保他不会因此察觉些蛛丝马迹,倒不如秘密处理了尸体,派出去的人死不见尸,反而能让人投鼠忌器。
且论皇室之争如何暗潮汹涌,城内却依旧宁静祥和。
月华国的皇城内部,有一条河流自西北对穿皇城流向东南,在城中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湖泊,水面上生长着大量的菱角,可为药材,作消毒解热之用,是城中百姓的福祉,因菱角又名“水栗子”,此城便取名溧阳。
然湖泊无主,百姓索需无度,原本生长旺盛的菱角历经数十年之后,只在湖泊边缘还残留了些许,而湖中央空出的水面,每逢月明之夜,映着空中月色泛起淡淡柔光,倒也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依在湖边的一座酒楼内,二楼角落靠窗的位置坐着一名男子,一袭黑袍罩身,面容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却已是满头华发,二楼大厅内坐着的,多是些文人雅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侃侃而谈,独他一人面朝窗外望向那灯火辉煌的皇室宫廷,华丽庄重的宫门下,一行人护着一辆马车正缓缓踏入宫门。
男子视线不移,指间摩挲着一只茶盏,待那辆马车不见踪影,又静坐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以斗篷罩头,走向楼道口,因他异样的装容,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次日一早,宫中传出消息,昏迷了近十天的启晟帝已于前一夜醒了过来,众皇子闻召即刻入宫。
昱辰殿内殿,燃了极为浓重的龙涎香,闻得久了使人沉闷,一张紫檀木制成的龙床上,雕刻着辉煌的图腾,明黄色的帐幕被宫人掀起,挂于侧钩上,榻上一人面色苍白地靠着迎枕,微皱着眉,整个人愈显苍老,他喘着粗气,似是十分不适,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殿内几位皇子并几位老臣跪于榻前,神情各异。
南宫若尘微微抬首,看榻上之人。
两年之前,这人于朝堂上怒斥苏家叛国通敌,罪不容诛,给苏家定罪时,他分明从那双眼中看出了些许得意,那时的张狂,哪里会想到他也会现在这般颓然?
他毒虽得解却未尽除,想必是有人有意为之,想到那人此举可能的目的,南宫若尘手下微紧,视线一转,恰与另一人打量他的目光对上。
龙榻一侧还站着一人,身着玄色道服,黑白相间的发丝用一根木簪高束于发顶,他微仰着头,抚着下颌几缕山羊胡子,垂眼打量殿中之人,神色超然,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这便是朕的几位皇子,皆已在此,道长……咳,咳咳……到底有何话要说?”启晟帝说两句话便止不住咳嗽,强忍住身体的不适,侧头问道。
他自昨夜从睡梦中苏醒,才惊觉自己已然昏沉于梦中,若再不醒来,便连性命都难保,幸得张太傅连夜将这位道长请入宫门,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让他睁了眼睛。
只是人虽清醒,这身体却依旧沉重不堪,他问及根治的法子,道人言说要想痊愈,需得请几位皇子来见上一见,他便清早下召,将人召入宫中,此刻人已到齐,这人却仍是良久不语,帝王不由得心生不耐。
道人将手放下,收回目光道:“恕老朽直言,陛下之所以昏睡不醒,乃是邪秽作祟。”
“邪秽?”启晟帝皱眉。
“父皇乃是天子,自有龙神护佑,何等邪秽胆敢入龙体作祟?”见帝王长久不应,似是对此言有疑,南宫桀道:“道长莫不是在说笑?”
这话正中启晟帝心事,他刚为人所救,自是不便说这等质疑的话,南宫桀虽语气不佳,他也并未责怪,只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那人。
“正因陛下身份尊贵,连龙体都都镇压不住的邪秽,才更令人棘手。”遭人质疑,道人也不恼,淡然道:“敢问陛下,可是自昨夜醒来,便时时感到胸闷气短,周身沉重,唯有安然入睡,才得片刻安宁?”
启晟帝面色微变,联想到睡梦中的闲适与放松,对比清醒时的痛苦,他对道人的话顿时信了七八分。
梦中虽能随心所欲,可梦境太过虚幻,越发飘忽的意识,让他清楚地知道,他若再继续昏迷,便会一睡不醒。
沉吟片刻,他抬头道:“道长有何高见?”
那人又故作高深地捋了捋他的胡子:“要想祛除倒也不难,此等邪秽既要致生命消亡,便以兴制之,阴阳相合乃万物新生,最适合不过。”
他言语不见波动,不着痕迹地在殿中几位皇子的身上扫了一眼,启晟帝垂眸,看着殿中的人,若有所思。
……
“什么?那皇帝老儿要我师兄大婚给他冲喜?!”
“哎哟小祖宗,您可小点儿声吧,若让人听了去,小命就没了!”四皇子府的管事刚从宫中得了消息,便找到了左麒院里,赶紧通报,听他对皇上称呼大惊着劝阻。
四皇子清早入宫,午时过了也不见人回府,这位小少爷便坐不住了,非得闹着要进宫找人,管事无奈,派了探子去其他几位入宫的臣子府中打听,得知了四皇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他匆忙跑来告知,还盼着得两个赏钱呢!
少年显然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又追问道:“既是他自己病重,为何不是他自己纳妃,让四皇子成亲算怎么回事?”
管事道:“左公子有所不知,这皇上病重,岂是一般的喜事能够冲得了的,为祛除陛下体内的邪秽,当以皇嗣之身,以三媒六聘,迎娶正妻方可见效,如今祁王澈王都已经成婚,其他两位皇子又还年幼,人选上自然只能是四皇子了。”
再说了,这冲喜当择一位重臣之女,皇上今年已近五旬,怕是无人肯再入皇宫的,强娶入宫,还会让臣子心生怨怼,得不偿失。
他巴巴地看着少年,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得有些失落。
左麒皱着眉头,忽然开口:“他不会成婚的。”
他已经成过婚了!
在离洛王府,虽然此事鲜有人知。
他很明白那个人在师兄心里的分量,他不可能再迎娶他人。
管事不知他心中所想,因着没得到赏钱还有些不快,又不敢明里得罪,回话却不可避免地带了些情绪。
他勉强笑了笑:“哪儿能呢?圣旨赐婚,殿下就是想不成也不能啊!再者此次成婚,若能保得皇上龙体安康,那可是大功一件。”
为帝王冲喜,皇子妃的身份必然高贵,与重臣联姻,于朝堂之上也颇有益处,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他面带喜色,左麒却暗自嘟囔了一句:“愚昧。”
正欲转身回房,忽闻府外有马蹄声靠近,少年精神一振,赶紧扔下管事匆匆跑了出去。
踏出府门时,那抹白色身影正与宫中的人躬身告别,手中紧握一卷明黄色卷轴,待送他回府的马车逐渐远去,他才折身走向府邸,看见站在门前玉阶上的少年,微怔了一瞬,抬步上前。
楠清院中,左麒将卷轴翻来覆去地看,还是不理解,这圣旨为何这般轻易便到了四皇子府。
“你明知道他的病根本不是什么邪物作祟,为何要接下这道旨?”想了想,少年又颓然坐了下来,此事事先没有任何风声传出,突然被召入宫,当场拟定圣旨,仓促之下,没有万全的应对之策,他没法抗旨。
南宫若尘轻捻指尖的黑色棋子,凝神于棋盘上,神色不挠。
“我去给他解了那毒,让他收回旨意。”
不忍自家师兄被迫成婚,少年起身便要冲出房门。
南宫若尘道:“识得路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少年僵在门口。
“事实已定,你去也无用。”
若是之前刚发现时便言明,帝王自会感激不尽,眼下已有人解毒,他再去送药,只怕会被人怀疑他是居心叵测。
少年显然也想通了这一点,脸色有些难看:“那你之前为何不给他解毒?”
探入棋罐的手微顿,南宫若尘侧头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宫中下毒之人尚未查清,他纵然解了毒也无济于事,且他一位皇子,连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症,他却能拿出解药,使得帝王忌惮不说,更会引火烧身。
昔日苏家惨遭灭门,他以皇子之身保住性命,若此时锋芒毕露,恐会万劫不复。
压下心中叹息,他在棋盘上落子,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有婢女端着托盘走入,将香气四溢的饭食端上屋内的木桌,摆好之后垂首退了出去。
妙云留在最后,行至棋桌前行礼道:“公子,可以用膳了。”
他虽是在与身前的人说话,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另一旁被两人随意扔在座椅上的明黄色卷轴,如今圣旨已下,也不知自家王爷听闻此事,还会如何的暴怒急躁。
南宫若尘微微颔首,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罐,起身道:“派人盯住张太傅府的二小姐。”
张府张玉茹,正是此次被赐婚的女子。
妙云正望着公子欲言又止,闻言眼中一亮,忙应了声“是”。
……
☆、信鸽
四皇子即将大婚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溧阳城,百姓对此津津乐道,街道上的茶馆酒楼等群众聚集之处皆在谈论此事,连不出闺阁的女子也对此有所耳闻,地位不高的人只觉得钦羡,身份较高的贵女却难免心生妒意。
“听闻四皇子殿下生的俊美无双,在皇室中极为出众,已至及冠之年,却还未娶妃纳妾,府中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如此洁身自好之人,也不知那张二小姐是哪里修来的福分,竟能嫁给四皇子为妃。”
百花宴上,几位贵女聚在一起,手中蒲扇轻摇,言笑之间端的是一副绝美的姿态,远远望去着实养眼,只是这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气氛顿时有些僵持。
愣了片刻,又一人嗤笑道:“她那哪里是什么福气,不过是仗着她父亲曾给四皇子教过几天书,有些师生情谊罢了。”
“就是,听说张太傅府中的人那晚赶着一辆马车进了宫,这赐婚的旨意第二日便下来了,世上哪儿能有这么巧的事?”
虽是说着不以为意的话,言语中又带着几许酸意。
皇帝病重之事乃是秘事,这些个内宅女子自是不晓,类似此番猜测的言论在各个府中都有,却无人敢四处言说。
辰时三刻,张太傅府邸。
内宅一处幽静的庭院,少年见着婢女推开二小姐的闺房,迅速从树叉间窜出翻到了屋顶之上。
“啊——”
几声琐碎的脚步声过后,骤然响起一声惊叫,将正凝神听着房中动静的少年惊了一跳,房门被人急切地拉开,看着婢女匆匆跑出院门的身影,少年在屋顶上坐起。
昏过去了而已,又不是死了,有必要这般大惊小怪么!
伸出食指掏了掏耳朵,少年极为不耐地撇了撇嘴。
而在张府的人看来,此事确实是有大惊小怪的必要,那婢女离开不过片刻,跟着一群人便涌入了庭院,似是还带着一个郎中急切地赶往二小姐房中。
因大婚的缘故,张玉茹被限制在府内不得外出,但日常对父母的请安问候却照旧,平日里卯时末就到了主院的人,今早辰时快过也不见人影,张夫人忧心女儿,便让婢女来瞧瞧,果不其然是出了事。
确认该到的人都到场了,少年满意地勾了勾唇,取出路蝶,出了张府。
他离开不过片刻,又一道黑影窜入张府,在房顶流连片刻又迅速离去。
回到四皇子府时,少年随着路蝶指引低头走路,踏上府门前的石阶,他刚将路蝶收回袖中,乍一抬头,猛然撞上一人,惊吓之下急急地退了几步,后脚踩空踉跄着向后倒去,又连连退了好几步。
“谁啊!走路不长眼的吗?”好不容易站稳,左麒抬头怒斥。
差点被撞上的人脸色同样难看,却被少年突如其来的呵斥吼得一愣,自他记事起,对他这般说话的人从来不会有好的下场。
南宫桀阴沉着脸,正欲如以往一般将人处死,撞上少年的面容时,话锋陡然一转,“左神医,久仰了。”
左麒抬眼:“你谁啊?”
“……”
南宫桀彬彬有礼的神情顿时僵住,他身后的侍卫见状,忙上前道:“这位是澈王殿下。”
澈王?
少年愣了愣,近日频繁派刺客来府上的似乎也是澈王,他状似恍然道:“哦,是你啊?你有事?”
南宫桀道:“方才无意冲撞了神医,本王深感歉意,不如本王设宴亲自向神医致歉,不知神医能否赏脸,过府一叙?”
道歉便道歉,去你府上作甚?
左麒暗中腹诽,面上却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只是今日有所不便,改日得空了,你来府中找我便是。”
说着也不管那人作何反应,拍了拍他的肩,径直走进了四皇子府。
南宫桀面沉如水,双拳紧握,转头看了眼少年消失的背影,愤然道:“不识抬举!”
本想拉拢这人为自己所用,听他之言,竟是将这皇子府当成他自己的府邸了,想起派来的人全部失了消息,眼中戾色闪过,他甩手离去,没发现身后的少年掌间残留的几许粉末和微微勾起的嘴角。
回府的途中,半路有一道黑影窜至马车旁,轻轻叩了叩车壁,得了允准,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你说有人先你一步下了手?”
“是,属下到时,张二小姐已经昏迷。”
“昏迷?”南宫桀眸色暗了暗。
张玉茹是圣旨赐婚的四皇子妃,就算有人要害她,也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有人不想让皇子妃活命吗?
忽然想到什么,南宫桀一怔,掀开车帘看向四皇子府的方向,笑道:“看来张家送的这份大礼,有人并不领情啊!”
冷然勾了勾唇,让黑影退下,他开始闭目假寐,一张脸布满了阴鸷。
……
楠清院小书房内,左麒斜倚在一张太师椅上,望着前方案桌上不停蹦哒着的一只雪鸽,满脸的疑惑不解。
他兴冲冲地从张府跑回来,还未踏进房门便被打发着去捉鸟,倒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只是他将鸟抓回来之后,自家师兄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也不知目的何在。
南宫若尘将手中正在翻阅的卷宗放下,取了笔做些抄录,随意开口道:“如何了?”
“中毒了。”
他去到张府时,张二小姐已经被人种了毒,只是毒是慢性,平日里看不出异样,一旦毒发,便会当场丧命。
“我给她下了点儿普通的迷药,料想此时也已经醒了,那毒虽厉害,却并不难查,只要诊过脉就会知道。”顿了一会儿,他又道:“你说那道人既然是张太傅带进宫的,他又这般急着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那下毒之人,会不会就是他?”
“他没那本事。”
“……”
一个当朝太傅,若有能力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帝王的身体里下毒,他又何须要与皇子府结亲来巩固朝中地位?
张太傅是他的恩师,虽有真才,为人却甚为圆滑,不安于本分,若非封王的两位皇子因他曾与自己走得近对他不加信任,只怕自己离开月华的半年间,他早已转投了他人。
张家同为三大世家之一,实力与其他两家却颇有差距,郑家父子手握兵权,楚家又有储君为继,唯独张家,有太傅之名,却无实权,其弟虽为国师之尊,却性格怪异,醉心于奇门阴阳,少与人有来往。
他自认将女儿嫁入四皇子府,于双方都颇有益处,却不考虑这般好的事情,其他人又怎会让他们如愿?
年幼时承太傅教诲,这份恩情他不能不报,让左麒去给张玉茹下药,是为让张太傅看清现实,将张玉茹嫁入皇子府,不是她荣登高位的捷径,反而会将她推向风口浪尖,难以活命。
“你这法子当真能行?”左麒偏头看他。
“他要一意孤行,便随他吧。”
只是依张太傅的性子,明知女儿会有性命之虞,他怕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次机会!
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南宫若尘看向少年道:“辛苦你了。”
左麒闻言一怔,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撇开视线道:“左右是闲着,这点小事没什么……”
他终是不擅客套,良久也没能再憋出一句话,万分别扭地拉开房门,大步跨了出去。
他明白师兄其实有事瞒着自己,就如那下毒之人,提出冲喜的法子,谁也不选偏偏选了四皇子,撇开他愿不愿意,成婚之事对他有利无害,显然是有人刻意要助他夺位,既是友人,他又怎会不知那人是谁?
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南宫若尘眸色微闪,他本不想将少年拖入这些是非当中,奈何在这月华故土,他自小成长的溧阳都城,他可信可用之人,已是寥寥可数。
眼帘微垂,他将视线移向案桌上的雪鸽,伸手将它腿上绑着的纸条取下。
这不是月华国的信鸽。
小小的纸张在他指尖伸展开,娟秀的字迹出自女子之手,这本是妙风写下要送往离洛都城的信。
看了半晌,他缓缓起身,将缕空的香炉盖揭开,淡雅的香气扩散,将手中的纸条扔进炉中,灰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他抬眼看向窗外,神色晦暗不明。
距离赐婚那日已有半月,最初的消息早已经传进了离洛皇城。
就算翊王府没有知道,也必然会有人让他知道。
苍翊得到消息时,还在清芷榭内用墨笔描着一副丹青,听得下属的禀报,良久没有回应。
他本是不擅作画的,近日里时时练着,至今日也勉强能看了,画中一位清俊男子,着一身白衣,神色淡淡,低垂着眉眼正在奏笛。
凌云在一旁侯着,静默不言。
作为王府的侍卫统领,所有消息几乎都是要经过他的耳目,公子大婚的事早些天他便已得知,却并未通禀。
连他都不信的事,王爷更是不可能相信!
可今天的消息,却是来自宫中。
“本王当时,是不是不该放他走?”
平静淡然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苍翊停下手中动作,只盯着画中之人头也不抬。
凌云不知如何回应,顿了半晌,微微垂首道:“此事兴许有什么误会,妙风妙云也并没有消息传回,王爷不妨再多等些时候,公子他必然不会……”
“我知道。”他似自言自语般呢喃:“本王都知道。”
“……”
“北疆可有消息传回?”
凌云道:“暂时没有,武安侯依旧留守在边境,北疆大军撤得突然,如今平静地也有些异常,侯爷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没有回朝。”
不明意味地点了点头,苍翊重新执起墨笔,以极快的速度书了一封信,折好后递给凌云道:“将此信送往北疆边境。”
“是。”
待凌云退出去,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红色的姻绳捆结两人的发,将东西握在掌心攥紧,那双凤眸中闪过几缕暗茫。
……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搞事情了!!
☆、真相
二月初六,月华国迎来了一场春雨,这是自大雪停后落下的第一场雨。
今年的春雨来得格外的晚,也下的格外的大,寒意比往昔任何一年都更甚,南宫若尘撑着伞站在庭院中,望着眼前的一片绿竹,伸手触碰竹身上最新抽出的绿芽,任雨水不断滴落,在手背上溅开,一部分坠入地面,还有一部分则顺着手腕流进袖中,浸湿了袖口。
他在离洛王府的居所中,也有这样一片成竹,是那人特意为他种下的,成对而生的相思竹,兴许也如这里的竹枝一般,借着春雨润泽,正顽强地蜕变新生。
“公子,回屋吧。”
在雨中静立了半晌,身旁有人靠近,说出的话隔着雨水听不大清楚,他却明白是何意。
微微颔首,他将被淋湿的手拢入袖中,转身朝着廊檐下移步,还未踏上石阶,楠清院的院门被人从外推开,有侍卫冒着雨跑进:“殿下,郑娄生郑将军来恭贺殿下大婚之喜,已候在正堂!”
“……”
自前日二皇子到府之后,四皇子大婚之日未至,前来贺喜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只是今日这般大的雨,竟也有人来。
南宫若尘面色不变,倒是他身旁的婢女率先蹙眉,隐隐露出防备之态。
正堂中,郑娄生安坐于堂内的樟木椅上,一身白色锦服,以蓝色丝线滚边,头顶白玉扣冠,尽显儒雅之态,他微微抬手,接过侍女沏好的茶水,端至唇边轻抿。
雨声很大,几乎淹没了靠近的脚步声,他却依旧很快察觉,将视线投向门口,还未见到人影,便先站起了身。
南宫若尘缓步踏入,并不看堂内之人,径直朝着主位上走去,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名婢女,待他落座,自发在他身后站定。
看清那名婢女的容貌,郑娄生眉头一皱,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郑将军冒雨前来,可有要事?”
思绪被打断,郑娄生看向上首之人,将手中茶盏放下,笑了笑道:“自是来恭贺殿下大婚之喜。”
“多谢。”
“……”
他应得干脆,郑娄生微愣,那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神情,出乎他的预料,他脸上笑意微敛,道:“我以为你会抗拒成婚。”
就算明知道抗旨的后果!
他紧盯着那人,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却始终无果。
他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让他接受赐婚,如此便能证明那人在他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事情如他所愿,他却不觉得有一丝的安心。
南宫若尘不答,郑娄生也没再问。
“师兄,那张二小姐体内的毒……”门边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在看到屋内之人时戛然而止,却也打破了屋中凝滞的气氛。
左麒瞪眼道:“你怎么在这?”
明显厌恶的语气,郑娄生却无暇理会,回想着少年方才说的话,他转头看了看主位上的人,顿了半晌,他眸色暗了暗,恍然勾唇。
原来如此!
他并非是舍了那人,也并非对娶亲之事毫不在意,他心中想的,竟是想借他人之手毁了这门亲事!
郑娄生骤然起身,掩去眼底自嘲,冷笑一声道:“还请四皇子安心,大婚之前,末将定然护住皇子妃周全,殿下只等大婚之日,迎皇子妃入府便是。”
“……”
“告辞!”他躬身见礼,转而朝外走去。
明了真相的那一刹那,他终于记起了那名婢女是谁,远在离洛郢州,他们是见过的。
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离洛国的人竟已经入了四皇子府!
郑娄生踏出府门,回望那块高挂在朱漆大门上方的牌匾,一张脸冷若寒霜。
府中正堂,莽撞闯入,不小心说漏嘴的少年被屋中两道视线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自知理亏,眼睛乱晃着装傻。
南宫若尘无奈:“说吧。”
左麒睨他一眼,讪讪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张小姐的毒,已经解了。”
但张府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是没有要退婚的打算。
婚期定在三月十五,按理来说为了帝王龙体康复,大婚不该拖延如此之久,只是启晟帝对生死太过看重,生怕这喜冲得不够,特意将大婚定在了四皇子的生辰当日。
南宫若尘虽已戴冠表字,却未真正及冠,大婚之日,为他行冠礼,便是双喜临门。
溧阳城里已经许久没有过一场盛大的喜事了,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婚期的到来,连街道上摆摊的小贩和游走的百姓也个个面带喜色,偌大的皇城,一派喜气洋洋。
而朝堂上,自圣旨赐婚以后,启晟帝的身体已逐渐好转,开始能处理一些朝政之事,见到成效之后,他自然是将功劳计在提出冲喜之方案的人身上,将那位道人奉为钱上宾,还赐了上等的宫殿让其居住。
因储君年幼荒废了许久的朝堂,得以重新整肃,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个时候,月华国的所有朝臣都如此坚信着,却不知此时,已有一场风暴在悄然酝酿。
月华四皇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入离洛后不久,二皇子中出了一件震惊朝堂的事!
半年多前,月华国五公主南宫沐琳,被送往离洛和亲,嫁二皇子苍邵为妃,夫妻二人恩爱非常,暂稳两国邦交。
然就在前几日,二皇子府遭歹人侵袭,身怀有孕的二皇子妃被逼至绝境,侍卫救援不及,情急之下,竟一掌将黑衣蒙面的歹人震退,原本还游刃有余的歹人如受重击,沉声倒地,侍卫赶至院中时,正巧看到歹人被击退的一幕,见侍卫赶到,歹人当机立断逃离,在原地留下一摊黑红色的血迹。
二皇子妃会武之事被人发现,彻查之下,得知二皇子妃竟是他人假冒,庆元帝震怒,命人将其捉拿,关押在大理寺监牢。
次日朝堂,听闻此事,群臣皆忿,纷纷上谏将人处死,讨伐月华。
“月华国此举实乃挑衅我国国威,绝不能姑息!”
“是啊!竟用一个卑贱的婢女冒充公主前来和亲,未免也太不将我离洛放在眼里了!”
“请皇上下令,讨伐月华!”
“……”
朝堂之上声势震天,二皇子妃的身份从一个普通的婢女被归类于月华潜伏在离洛的女刺客,只言月华国必然有所图谋,居心叵测。
大殿中央,二皇子沉默跪着,听着两边朝臣义愤填膺地话语,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有人曾告诉他,他枕边之人是为他人眼线,于是他彻查府中姬妾,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所有略有嫌疑的人都被斩杀,却独独留了皇子正妃,不止是因为她怀有身孕,更因自己动了真情。
可此刻听着周围的人谈论她的罪名,苍邵却不敢为她辩解,正因为自己爱她信她,不舍离了她,才更觉后怕,每每想起自己同床共枕数月的人,是一个身怀武力的杀手,他便觉得心惊,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脊背一阵阵发凉。
“二皇子,你如何看?”
高位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问话,苍邵猛然回神,抬头看去。
“她既是你的正妃,犯下此等大罪,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愣了片刻,苍邵垂首道:“但凭父皇处置。”
欺君之罪,他不能求情。
殿中有人冷哼道:“此等敌国细作,就该千刀万剐,将尸体送回月华。”
意想中的惨状,让苍邵心中一紧,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与北疆一战的胜利,让不少人心生膨胀,对长期向离洛示弱的月华国更是不屑一顾,百官之中,有半数以上的人要求发兵月华,以彰示国威,亦有少数人言,与北疆战事刚歇,且胜果不大,当休养生息不宜出兵。
庆元帝沉吟不语,看着大殿中群臣争论。
“太子以为如何?”
苍烨道:“我离洛与北疆一战,虽有小胜,但也未能重创北疆大军,此时若与月华开战,届时若是北疆参战,我军可能会腹背受敌,故儿臣以为,当暂缓此事。”
这便是不同意开战了。
有太子出声,高呼要出兵的声音便小了很多,却仍有人不甘道:“以太子殿下之意,若咽下这口气,那二皇子妃所犯之罪,便也可以宽恕了?”
若不准备开战,人便不能杀,倘若欺君之罪都可以饶恕,则国法律令不稳!
议论声再起,争吵不休之时,殿前忽然有一人缓步行至殿中。
苍翊身着紫色朝服,在苍邵左前方半步的位置停下,轻轻撩开衣摆,对着上首之人跪了下来,凤眼微抬,他躬身行礼道:“臣弟斗胆,望皇上念在二皇子妃腹中皇嗣,饶她一条性命。”
“……”
“……”
殿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二皇子妃身份虽假,她腹中皇嗣却不假,若以皇嗣为由,保她一条性命的确说的过去。
可这情,为何却是翊王来求?
目光以翊王为中心汇聚,就连他身后的二皇子,也不禁抬起了头,一脸愕然。
……
☆、交易
对二皇子妃的处置,最终是循了翊王之意。
要说离洛如今最为看重的,不是扩疆拓土,亦不是与番邦建交,而是皇嗣。
太子病重初愈,膝下无子,三皇子叛国出逃,也无所出,二皇子妃腹中的孩子,一旦成功降生,便是离洛国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皇孙,地位何其尊贵,纵使其母罪不可赦,也不能将孩子一并处死。
大理寺监牢,一如既往的阴冷潮湿,虽铺上了厚厚的被褥,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罢朝之后,庆元帝命人在关押二皇子妃的牢室中添了几床棉被,还派了专人照看,以确保皇嗣无恙。
上一次来这大理寺,还是挚友遭人陷害被冤入狱,那时他为救人而来,今日到此,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苍翊仍穿着那一身厚重的朝服,站在牢室外,透过铁栏看向石榻上的人,宽松的素白衣裳,遮不住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梳理地一丝不苟的发髻经数日蹉跎已经有些凌乱,却掩不了她绝代芳华的容颜。
她有着和南宫沐琳一般无二的脸,与那人有七分相似,可越是这般,越是让人觉得厌恶。
“把门打开。”
皇上并未严令不准探视,狱卒迅速上前,将牢门打开,恭敬退了出去。
不相干的人离开,牢室中的女子微微抬首,看向缓步走进来的人,“我这戏演的,可还合王爷心意?”
她唇角微勾,巧笑嫣然。
苍翊在她身前停下,凤眸中满是寒霜。
那人经历过的悲痛,此人虽不是罪魁,却也是帮凶,他本该将此人挫骨扬灰,替真正的安和公主偿命,可现下,此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他良久不语,只盯着那张脸瞧,女子挑了挑眉,忽然起身道:“怎么?王爷瞧得如此认真,可是我的这张脸,惹起了王爷的相思意?”
馨香的气息喷在耳侧,近在咫尺的桃花双眸,苍翊凤眸微眯,缓缓抬手抚在她的脸侧,在她露出得意之色时,骤然发狠,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嗯……”细碎的一声痛呼被阻在喉间,那张白皙的俏脸迅速涨红,女子忍不住伸手掰扯紧箍着自己颈项的铁臂,面上却有恃无恐地笑道:“王爷……当真下得去手?”
苍翊微微低头,凑近她低语:“这张脸……你不配带着它!”
牢室中短促的一声尖叫,女子被重重地甩回石榻,幸得床榻上被絮足够,胎儿才未受太多影响,只是方才还笑语相谈的女子,此刻瘫倒在榻上,发丝散乱,满目惊骇地捂住自己半边侧脸,指缝间有血色不断流出。
“管好你的嘴,否则就算你腹中的孩子安然降世,本王依旧能让他生不如死!”
狠戾无情的话,是威胁,也是承诺。
牢室中脚步声远去,有狱卒重新关上牢门,女子呆坐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来,抬眼看向狱卒离开的方向,她收回手,露出半边血肉模糊的脸,勾唇苦笑。
低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她眼中前所未有的柔和。
她的确是身份卑贱的婢女,却并不是来自月华,他的主人倒势,将她弃如敝履,自己逃出离洛,本以为能得解脱,然体内蛊虫未解,腹中胎儿降生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
所以她自暴身份,送翊王一份人情。
与翊王的一笔交易,换孩子一世平安。
苍翊自大理寺出来,有一人在外侯着,待他上了马车,朝四周看了一眼,跟了进去。
“启禀王爷,北疆边境有消息传回,这是侯爷送来的回信,另一份已送入皇宫。”
接过信封拆开,苍翊道:“那边的人如何了?”
“已尽数抵达嘉南关外。”
“让他们动手。”
“是!”
凌云领命离去,马车内,苍翊将看过的信塞回信封,低头看向腰间,金丝勾勒出的竹枝图案,用丝线绣成了一枚锦囊,他随身带着,里面放着的,是两人结下的发。
……
雨后初晴,楠清院里的花草经过雨水冲刷透出了几许新绿,从土中钻出的嫩芽沾满了水润,在阳光下散发出晶亮的光泽。
自宫中下朝回来,还未步入院门,便听侍卫来报,说张府外有两方势力的人发生了打斗,惊了张府中的人,只是两人身法极快,被发现之后又迅速逃离,一时也没能辩明到底是哪两方的人手。
南宫若尘点了点头,摆手让侍卫退下。
在院中驻足,他仰头望向院墙,前些日子常会从那处冒出刺客的身影,现在却突然消停下来,想到已连续两日缺席朝堂的南宫桀,也不知是谁又做了什么。
“将军府?郑娄生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张府?”
澈王府东苑,此处暂时无内眷居住,南宫桀已在这院里待了两日多了。
他此时面具遮颜,一袭广袖常服将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双手拢进袖中,脖颈也用缎带缠住,只从裸/露在外的耳根后能看出明显的红斑狼疮。
现下天气虽凉,却也不至于要裹成这样。
那日自四皇子府回来之后,他便觉得浑身麻痒,没过多久便开始生起了红疹,且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连脸上都没能幸免,他慌乱中请了太医查看,诊治发现是被人下了毒,本也不严重,只是不能见风,修养几日便可。
他戒备心强,从未与人近距离接触,除了那日府门前和一个少年撞上。
这或许是一个警告,他如今地位未稳,不敢对少年怎样,便只能忍,不能再派刺客前去试探,他便将精力放到了另一边。
问话的声音有些沙哑,通禀的侍卫低头道:“似是……为了保护张府。”
要毁了四皇子与太傅府的联姻,张玉茹便不能活着,他们是为杀人而去,被将军府的人阻止。
“保护?”南宫桀眸色微沉,掩在面具下的神情变得凝重。
郑娄生与其父亲,手握军权,在世家之中也颇有威望,三大世家是他一直想拉拢而不得的存在,本以为他们效忠皇室,只要自己成功登位,他们自然会效忠于自己,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忽略了某些东西。
“殿下,那郑将军,会不会……是四皇子的人?”毕竟郑娄生从前做过四皇子的伴读,有少时的情谊。
良久的沉默,南宫桀忽然勾唇一笑,嘲讽道:“他想替人办事,也得看别人稀不稀罕!”
“殿下这是何意?”
南宫桀沉吟半晌,忽然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内室,留下通禀的侍卫,一脸茫然出了外屋。
两国都城风平浪静,边境之地却难安然。
国与国的交界之处,素来是各国最乱的地方,即便设有官府,却因琐事涉及太广,少有人敢介入其中。
嘉南关不远处,月华国境内的临江城里,此处是两国通商来往的必经之地,除了当地百姓,还有在此停歇的江湖中人,又或是来自各处的行商之人,人群杂乱,却也极为热闹。
夜幕降临,亥时已经过半,整个城中依旧人来人往,各大客栈楼上漆黑一片,一楼大堂却是灯火通明,照的整条街道极为亮堂,火光与喧闹遮掩之下,从房顶越过的身影便极难察觉。
几道黑影在一座青楼顶上停下,楼下大门口还有几名花容月貌的女子挥着手中绢布拉扯过往的路人,站在房顶,楼底下女子的娇笑,客人的争吵,各种音律声以及男女交/欢时怪异声响掺杂在一起,听起来着实不怎么好受,所幸他们也不必在此停留太久。
为首之人朝同伴打了几个手势,几人黑衣蒙面从屋檐翻入过廊,循着目标所在的房间,如鬼魅一般窜了进去。
次日一早,最顶层的房中,负责陪同客人的几位女子相继从梦中醒来,无一例外被一片血色侵染了双眼,一时间惊惧的尖叫声在华丽的客房中此起彼伏,衣衫不整的女子一脸惊恐地从房中跑出,引来了整栋楼里的人。
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屋中好几位富商以不同的方式惨死在自己房中,而紧邻在他们房间幸免于难的其他客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听到过半点动静!
边境之地,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于非命,常居于此的人早已习以为常,若换做以往,老鸨发现自己的地方死了人,唤人清理了尸体,给人当做热闹看了便也罢了,然而此次的命案,却是她想掩也掩盖不了的了。
在那几人的尸体附近,放着他们随身的行李,包袱之中搜出的几块通关令牌,几印有皇族徽印的贴身之物,昭示着他们非同一般的身份。
这几人,是到临江城行商采购之人,却与普通的商人不同,他们采办的东西会送往宫廷,是离洛国的皇商。
……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第二章,第六章加了些内容,可以倒回去看看。
☆、私心
离洛皇城,自庆元帝为皇嗣饶过二皇子妃性命之后,假冒和亲公主之事,便少有人再提及,且二皇子妃虽是冒充,在离洛数月,也的确未曾做过于离洛不利的任何事情,后又得知她在大理寺监牢中被人毁去了容貌,那些愤慨的谏言便逐渐消停了下来。
然风波没过多久,边境之地传来消息,称离洛国遣往月华采购的皇商,在临江城内被人谋害,此事一出,刚沉静下来的朝堂再起波澜,因开战之事争论不休。
下朝之后,皇上唤几位重臣及武将入御书房议事,同时召了翊王候在殿外,初升的暖阳自正东将光线斜射往御书房前的青玉石阶,又逐渐远离至屋顶正上方,直射下来借由屋檐洒下一片庇荫。
眼见着午时快至,御书房的殿门依然紧闭,身着厚重朝服的翊王殿下,已在殿外站了近两个时辰,他挺拔的身姿纹丝不动,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是被热出来的。
在地面庇荫的分界线与屋檐重合之时,御书房的大门终于从内部被人拉开,几人交头接耳地从殿内走出,见到翊王,纷纷躬身见礼。
苍翊淡然点头,待身后的脚步声远去,他抬步上前。
御书房内,庆元帝一袭明黄色龙袍还未褪去,安坐于案桌之后,神情肃然,一双瞳眸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此刻,他只是君,不再是能与翊王谈笑风生的兄长。
“臣,参见皇上。”苍翊四指交叠置于身前,躬身行礼。
庆元帝抬眼,沉声开口:“人在何处?”
“皇兄说的何人?”
“真正的安和公主!”
“……”
前方投来的目光晦暗不明,苍翊直起身迎上他的视线,神色平静。
他所做之事,瞒所有人,却不会也瞒不过眼前这人,他是君王,是整个离洛的主宰,若非有他从中遮掩,自己的计划也不可能这般顺利。
苍翊道:“皇兄觉得,安和公主若尚在人世,那冒充之人何以在二皇子府中安然数月之久?”
因为没有证据,就算指控二皇子妃是假,也无人肯信。
“谁干的?”
他心中其实已有猜测,苍翊苦笑一声道:“皇兄可还记得,彻查三皇子府时,那座地底密道最终通往了何处?”
庆元帝闻言一怔,神色骤变。
三皇子府地底的密道,派人搜查之时,折损了不少禁军,那是三皇子行隐晦之事的场所,密道出口共有三条,一条通往青楼秽乱之地,一条通往宫中其母妃居住的殷泉宫,还有一条,是通往城外的乱葬岗。
贤贵妃身故,宫中无人,便只剩下了其余两个出口,可那两处地方,于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皇族公主而言,都是炼狱不如的灾难之所。
安和公主被冒充一事,根本不是月华国的蓄意挑衅,反而是离洛,保护和亲公主不利,害其身亡,若细论起来,是他们离洛理亏才是,可经翊王这般一搅,事情便完全变了味。
庆元帝脸色古怪,从案桌前起身,缓步踏入殿中,在苍翊身前驻足:“那边境皇商之事,可也是你做的?”
苍翊应道:“是。”
“你可知,皇商于朝廷而言,有多重要?”
皇商负责替朝廷采买大内物资,小到后宫嫔妃的胭脂水粉,宫廷的花木建材,大到战争所需兵器制造,军士所需的粮草运输,皇商于朝廷的联系异常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帝王话虽冷硬,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苍翊再次躬身:“皇商虽好,却也有弊端,正因其与朝廷联系紧密,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人又岂在少数,这等借端累民之人,死不足惜。”
他杀的不过数人,于朝廷而言并无太大影响,且出手之人皆是雇佣的江湖中的人,再如何查证也与朝廷无半点关系,各大皇商与朝廷关系如旧,甚至朝廷以此为由,向月华国发难,还能卖他们一个人情。
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庆元帝眸色微沉:“你想做什么?”
苍翊反问:“敢问皇兄,北疆边境的战报可已送达皇宫?”
“你想与月华开战?”
谈及此事,帝王眼中闪烁的没有猜忌与怀疑,却有些不悦,他道:“你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臣弟明白。”苍翊道:“皇兄既然特意让人来通知我他即将大婚的消息,便该想到会有现在的局面,如今顾虑已除,皇兄若还想对月华出手,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
庆元帝默然,如翊王所说,要想发兵离洛,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
武安侯自北疆传回来的消息,称北疆国内霜冻不止,鹅毛般的大雪连续下了月余,至今也未见停的迹象,离洛大军趁机偷袭,烧了北疆驻扎之地大半的粮草,如今北疆境内白雪绵延不尽,封锁了运粮的官道,直至雪融,三两个月之内,北疆大军不再有战力,绝不会对离洛构成任何威胁!
出兵月华,他不仅是为了自身的野心,更是为了讨回曾经丢掉的颜面,年前月华为接皇子回国,趁离洛与北疆开战之际,派大军压境,威胁离洛放人,这笔账,他必然要与月华国清算。
只是眼下……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朕?”
他抬眼看向苍翊,北疆边境的传书,他也是两日前才得以知晓,这人却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传书送往宫中,他对边境各国的了解,竟比他这个帝王还要多。
对他的审视苍翊不闪不避,恭敬道:“臣弟绝不会做任何于离洛有损的事!”
庆元帝双眸微微眯起,神色复杂地盯了他良久,移开视线道:“此事朕会与其他朝臣再行商量,你且先回去吧。”
“是,臣弟告退。”
看了眼已然背过身去走回案桌前的帝王的身影,苍翊行礼退出了大殿,站在御书房前的石阶上仰望天空。
太阳隐入了云层,只剩稀薄的光辉洒在地面,光芒闪烁不定,有些晃眼,苍翊不禁闭起了双眸,眼前骤然浮现出一人风华无双的俊颜。
想与月华开战!是,也不是。
那人离去两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他唯一得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只有他即将与别人成婚,就连此事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他知道他必然有什么苦衷,他等着他送信给予自己解释,然而连续半月过去,那人没有半点传信不说,连妙风妙云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他不敢写信去问,因为害怕没有回信,害怕得到自己不愿看到的答案,更害怕信一旦送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跑去找他!
可没有止尽的等待,让他心焦气躁,他想见到那人,想拥他入怀,想让他的一切都只属于自己一人,他有太多的话想问,有太多的话想说,他想见他!
他揭穿二皇子妃的身份,是替安和公主报仇,他派人暗杀皇商,是为朝廷除害,可不管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抹不去他掩在其中的私心。
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想要见到那个人而已!
重新低下头,凤眸微睁,苍翊回身看了眼已经关上的御书房的殿门,转身离去。
月华都城,四皇子大婚已行至三书六礼的纳征之礼,有皇宫里的人备了丰厚的聘礼送往张太傅府邸,此礼一成,大婚便基本成了定数,以至于张太傅的嘴一整日都没能合拢。
四皇子府邻边的街道旁,许是为了迎合喜庆的气氛,一栋酒楼的掌柜,在二楼栅栏前挂上了几条艳丽的红绸,若非白日里用不着,兴许藏在角落里的两盏大红灯笼,也会被他挂上去。
此时正值午后,酒楼里的客人格外的多,楼下大堂内人群喧闹,因客满为患,难免会因些小事发生争执,有些人能私下交涉妥当,有些人则被经验老道的掌事之人轻易应付了过去。
相比于楼下,二楼的包房中便安静了许多。
一张六边形的漆木桌,周围置有几方矮凳,房中两人对立而坐,一人白衣胜雪,墨发高束,一人黑袍裹身,银发垂散。
南宫若尘提起桌上的茶壶,取下两支竹木盏斟满,刚沏好的茶水倾倒而出,从杯盏上方冒出腾腾的热气,他将其中一杯递到对面桌沿,淡淡道:“请用。”
黑袍男子微微颔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相顾无言,良久的静默之后,终是有人率先打破沉寂,黑袍男子道:“逼你与人成婚,你可怨我?”
“……”摩挲着杯沿的手蓦然顿住,南宫若尘抬眼看他,眸光微闪,情绪复杂。
那人往昔精神焕发的脸庞,在短短两年之间,化作一片沧桑,一明一暗的两只瞳眸,不见丁点色彩,瞥见他右眼残留的一道伤疤,南宫若尘垂首,轻轻摇了摇头。
……
☆、突变
“舅舅想必是有自己的思量。”
他顾自斟茶,说的平静,对面之人垂下眼帘,神色不变。
昔日苏家被判诛连九族,除了南宫若尘避过一劫,还有一人生还。
此人名为苏祁禄,是四皇子母家之人,因常年在外行商游历,又化名赫连荼,在江湖中交友甚广。
事发之时,他尚在外行商未曾回到溧阳,他归来时,苏家府邸已被一片火光笼罩,全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尸骨无存,他也因行踪暴露,遭到皇城守卫军的追杀,虽保得一条性命,却也因此损毁一目,灭族的打击让他心境巨变,充斥着仇恨,如今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却已是满头华发。
为避锋芒,他潜居离洛,暗中谋划,帮助翊王府扳倒三皇子苍离,达成他复仇的第一步,又趁北疆发兵离洛,搅乱月华宫廷,逼迫群臣迎四皇子回国。
瑜王的暴毙,启晟帝的中毒,都是出自他手,他所行之事,已是大逆不道。
他做的一切,是为助南宫若尘夺位,以报苏家灭门之仇。
做法虽然极端,却并不是错的。
南宫若尘薄唇轻抿,倘若他没有遇上苍翊,倘若自己没有被救回王府,他或许也与赫连荼一般,被仇恨冲昏头脑,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他们其实一样,所以自己没有资格去怨他。
“我不会和张玉茹成婚。”南宫若尘道。
他虽不怨,却也不会顺他之意。
赫连荼轻笑:“你也曾说过,你不会回来。”
“……”
“在你成婚之前,张玉茹绝不会死。”
就算是变成尸傀,她也一定会嫁入四皇子府。
看着他眸中的志在必得,南宫若尘淡然道:“在舅舅的心里,我究竟是什么?”
是这世上他唯一残存的血亲,还是只是一枚替他达成目的的棋子?
“……”赫连荼不动如山的神色终于有所波动,漆黑的左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却没有给出一句回答。
从酒楼里出来之后,南宫若尘径直走回府中,在府门紧闭之后,那道黑色身影才悄然离去,二楼栅栏后站着一人,目送着那人远去,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查查。”
有人领命而去,下令之人转眼看向四皇子府的方向,眼中露出几许兴味。
夕阳临近山头,在天边映出大片彩霞,南宫若尘站在屋檐下仰望,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衬着夕阳的余晖,添了几分惑人之感,妙风推开院门瞧见时,无端觉得呼吸一滞,迅速定了定神,快步上前道:“公子,边境传来消息,离洛有一队皇商在临江城内被人杀害,致使离洛驻军与临江城的守军发生了争执。”
南宫若尘问:“何时的消息?”
“今日刚到。”
“知道了,退下吧!”
“公子……”
妙风欲言又止,南宫若尘微微低头,她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垂首恭敬道:“属下告退。”
看着她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南宫若尘眸光微闪,眼中波光潋滟,看似平静,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已不自主地紧握成拳。
他自然明白妙风的未尽之言是什么,眼见着婚期将近,成婚之事却没有任何差错,那两个丫头必然是有些坐不住了,不仅仅是她俩,想要破坏此次联姻的势力,想必都已经开始急躁。
有将军府和赫连荼一明一暗的护着,大婚之日来临之前,张玉茹必然会毫发无损。
可他自打一开始,就从未想过要以张玉茹的性命,来阻止这场赐婚!
在屋檐下静立了片刻,他缓缓松开双手,抬起五指伸展在眼前,挡去刺目的光辉,看着几缕光线在指缝间若隐若现,他微微眯起双眼,忽然叹息一声,转身进了屋内。
翌日朝堂,离洛皇商于月华境内遇害之事被人提及,却无一人将其放在心上。
边境之地自古纷争不断,不涉及朝政战争,再大的矛盾,只要许以足够多的利益,便能轻易解决。
启晟帝高坐在殿堂之上,前些日刚有了起色的身体因数日的不知节制再次变得疲惫不堪,此时面容枯槁,看起来有些骇人,沉默地听着殿中臣子汇报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因力不从心显出几分不耐。
身体愈发觉得沉重,他强撑着起身,正准备宣布退朝离去,偌大的殿门骤然被人从外推开,有宫人急匆匆闯进:“启禀皇上,边境急报,离洛十万大军压境,逼至嘉南关外,不日便会抵达临江城下!”
“什么?!”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启晟帝方才还昏涨晕沉的头脑瞬间清明,急切道:“速速呈上来!”
龙椅旁的贴身太监迅速走入殿中,接了东西呈至圣前。
“离洛为何突然出兵?”
“莫不是因为死在临江城的那几个……”
“不过几个不知名的皇商,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群臣不知信上所书,纷纷开始猜测,龙椅上帝王以最快的速度将书信览阅到底,一张脸迅速涨红,怒意难掩,他沉重地一拍椅背,“简直是欺人太甚……咳……”
话音未落,他顿觉喉间一哽,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殿中传信之人被吓到,伏跪在地道:“那离洛大军派人传信,我国派往其都城和亲的安和公主是刺客假冒,说我月华求和是假,借机筹谋战争才是……”
“简直一派胡言!”已有朝臣怒不可遏,“那送往离洛和亲的人明明就是安和公主,何来的刺客假冒!”
“此事……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必然是那离洛不甘平静,蓄意出兵想与我月华开战罢了!”
愤慨的声音在大殿中此起彼伏,郑娄生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另一边隐在百官中的一人,见他神色平静如常,忽然朝殿中踏出一步,“敢问离洛此次领军之人是谁?”
“这……传信中未曾提到。”
这般情况,要么是敌军主将未明,要么,主将就依然是常年在边境驻守的人。
可他绝不信离洛选在此时出兵只是一个巧合,四皇子大婚在即,若边境之战是人刻意挑起,必然只有那个人。
启晟帝艰难地喘息一阵之后,情绪终于平复了些,他抬眼看向南宫若尘道:“四皇子可知,安和公主现在何处?”
南宫若尘闻言迈入殿中,“儿臣不知。”
“你说什么?”
他淡淡道:“儿臣送皇妹入离洛都城时,在城外遇山匪突袭,生死之际为人所救,身在离洛半年,不曾见过皇妹一面。”
“……”
他确是没有与那假冒之人见过面。
群臣面面相觑,启晟帝也微微怔住,意味不明地审视他半晌,末了摆了摆手,让他退回去。
如今情况不明,此事若是误会,没有找到真正的安和公主之前,他们无从解释,若是离洛执意开战,他们绝不会有任何胜算。
启晟帝沉声道:“众卿有何良策?”
众臣相互对视,或轻声询问,或连连摇头。
僵持半晌,郑娄生道:“臣愿前往嘉南关,与离洛大军一战。”
他此话说的突然,在他身前站着的郑太尉顿时一惊,正欲转身呵止,却见启晟帝眸色微沉,问道:“郑将军,可有十足的把握退敌?”
“……”
若只是压境的十万大军,他定然有绝对的胜算,可若是离洛再派军支援,则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落入下风。
他的迟疑启晟帝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些许失落,黯然道:“此法多有不妥,一旦与离洛交战,便是承认了我国偷梁换柱之事,还需另寻他法。”
说到底,他仍旧是不敢开战罢了。
朝堂上商论未果,启晟帝身体却有些支撑不住,无奈只能将此事暂时延后,交由几位重臣共同商议,自己则被人搀扶着回了昱辰殿。
迫不及待召来那位道人,因此人不肯告知名讳,也不让人问及,宫里的人便唤他莫问道长。
启晟帝倚靠在软枕上,头脑昏沉着好似随时都会睡过去一般,他竭力瞪大了眼睛,“道长可还有其他拖延之法?”
莫问道长叹息着摇头:“为今之计,只怕需得让四皇子殿下尽快成婚,方能避过一难。”
“大婚之日已定,如何能改?”
圣旨拟定的时日,已公示给皇城百姓,民众不知他赐婚的真正意图,此时将婚期提前,绝不可行。
道人伸手捋了捋他下颚的山羊胡须,沉吟片刻道:“不成婚也可,如今三书六礼只差最后一步,瞒过众人让四皇子将皇子妃接入府中,住上一段时日,静候婚期便是。”
启晟帝眼中一亮,正想下令执行,内监忽然从外走进,垂着头道:“启禀皇上,四皇子在外求见。”
来的正是时候!
启晟帝面带喜色,他旁边的道人却微微皱眉,在帝王之前开口问:“殿下可有要事?”
内监道:“四殿下说,他有一计可退离洛大军。”
“快宣他进来!”
阻拦的话还在喉间,启晟帝命令已下,暗中紧了紧双手,莫问道长又恢复了一副故作高深的神态。
……
作者有话要说: 寻夫寻夫!!
☆、寻夫
“儿臣参见父皇。”
启晟帝微微颔首,瞥见他身后跟着的一人,有些惊讶:“左神医也来了?”
左麒面无表情,正准备低头见礼。
“神医不必多礼……”
话音未落,少年还未抬起的手果断收了回去,挺直了身子站到了自家师兄身旁。
启晟帝:“……”
“你有何退敌之法,说吧。”
南宫若尘抬眸,轻掀衣摆在龙床前跪了下来:“儿臣请命,前往边境与离洛和谈。”
启晟帝顿时皱眉:“你要去边境?!”
“是。”
“这便是你说的退敌之法?”
他脸色骤沉,并不是不信这人办得了此事,这一刻他所想的事已不是如何应对离洛大军,而是四皇子一旦离城,大婚必然不能如期举行,届时大敌未退,他的身体就已经撑不住。
可这话,他不能说。
边境将士尚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军压境致百姓人心惶惶,若在此时,四皇子明明有退敌之法,他却坚持让四皇子成婚,就算身体康健如初,他也会永远遭到世人诟病。
“若要和谈,派其他人前去也并无不可,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的身体已被侵蚀入骨,若再不将邪秽尽除,恐有……”
突然被人眼风一扫,莫问道长话语一顿,明明是自己身处高位,却好似被居高临下看着,他所有的心思全部被人看穿,那人投来的视线极为平静,却将他一早想好的说辞堵在了喉间。
“我有办法!”静默半晌,少年故作沉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见他们朝自己望过来,左麒道:“家师曾教在下炼制一种丹药,四十九日之内,可保人性命无虞,且不会有任何不适之感,此药所需药材极为名贵,自上回入宫替陛下诊脉之后,在下便着手开始炼制,至昨夜终于炼成,却也只得一颗而已。”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墨漆小盒,轻轻打开,露出一颗浑圆饱满,色泽透亮的丹药。
明明是救命的良药,启晟帝却并不觉得惊喜,少年将这东西拿出,仿佛是认定了他必死无疑一般,他凝视良久,始终没敢伸出手去。
他的犹疑落入道人眼底,上前一步道:“神医可要明白,皇上的病症可不似普通人,若是陛下龙体有恙,纵然解了边境危机,只怕也会导致都城大乱!”
“难道在道长的眼里,皇上的命是命,边境将士乃至整个月华国的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少年嗤笑:“不曾想像道长这般的世外高人,竟也对俗世中的争权夺利了解地如此透彻!”
“你……”
“够了!”启晟帝厉声打断。
听着自己的生死被人挂在嘴边谈论,帝王微垂眼帘,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边境和谈之事朕自会派人前往,四皇子便留在皇城,准备大婚。”在他的眼里,终究是自己的命比其他人的命来的贵重!
“……”
南宫若尘低头应声,正准备起身时,内监再次走进,还未开口,启晟帝便怒道:“又有何事?”
内监立即跪下道:“是……是国师大人传来口信。”
“说!”
“国师大人说,若想尽快退敌,和谈之事,当派四皇子前往,还说……”他抬眼看了看脸色变得难看的莫问道长,对上帝王凌厉的视线,忙低下头道:“还说区区邪物罢了,那位道长若没有能力压制,便趁早离去,他三日之内,必能让陛下龙体痊愈!”
“……”
“……”
刹那间,殿中静得落针可闻,莫问道长愣了好半晌,才明白内监话中之意,顿时脸色涨红,“国师大人这是在质疑老夫不成?”
他本是恼怒之言,不料内监又道:“国师大人说,道长既能让陛下从昏睡中醒来,必然也是有能之人。”
只是学艺不精,就不要拿来献丑了。
“……”
他本就是替人办事,到底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到底是如何皇上醒来,知情之人也都是心照不宣,然而此时这般直白地被人戳破,他终究觉得脸上挂不住,被气的脸色铁青,愤然道:“既如此,老夫便恭候国师大人佳音了,告辞!”
他向帝王拱手后离去,殿中无一人劝阻。
内监仍旧伏跪在地,启晟帝沉默着盯在他身上,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三日之内痊愈,的确是一个很大诱惑。
可他不敢赌。
国师是三大世家的人,也是近臣之中他最看不透的人,他醒来之后,即刻便派了人去请张瑜,却被拒之门外,太玄宫的内侍禀报,说国师正在闭关,出关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俨然是从未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恨极了世家中人,却又必须事事仰仗他们,张瑜虽目中无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却绝不会有一句食言。
“皇上若是不放心,不如先服了此药,效果究竟如何,用了便知。”
他长久下不了决断,少年不免心生不耐,将手中药盒递出。
有这续命之物,还有国师三日的断言,双重保障之下,启晟帝纵是再大的顾虑也不敢再拒绝,他并未接下丹药,转而看向南宫若尘道:“你还需要何物?”
“……”
从昱辰殿中出来,南宫若尘手中多了一物,他抬眼看向眼前辉煌夺目的皇宫殿室,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中的龙纹令牌。
“四皇子殿下。”
身旁走近一人,南宫若尘垂眸,他识得这人,是太玄宫的内侍。
“此信是国师大人交给殿下的。”
“……”
待他伸手接过,内侍便恭敬鞠了一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转身离开了。
左麒慢他一步从殿内走出来,正巧见到内侍将信递到自家师兄手里,疑惑地眨了眨眼,却没有多问。
回府的马车内,少年将随着车身不住摇晃的车帘拉紧,不解道:“那什么国师……为何要帮你?”
“你日后便知。”
“……”不找边际的回答让少年微怔,旋即撇了撇嘴。
皇帝老儿怕死,允了师兄去边境和谈,却将自己扣了下来,想到要独自一人留在这溧阳城,他便满心的不平衡,暗自嘟囔道:“你要去会情郎,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
南宫若尘道:“我会尽快回来。”
左麒哼了一声,撇开头一个人别扭,过了一会儿,便也想开了。
边境遥远,他又不会骑马,想起从离洛来到月华,一路上的舟车劳顿,他倒也宁愿留在这里。
少年的忧郁来的快去的也快,南宫若尘却黯然垂眸,虽是多带一人不便,他也的确存了其他心思,终是自己自私了些。
还有国师送来的信,他紧攥在手中并未塞回信封,短短的几行字,落笔苍劲有力。
——你要护着的东西,终有护不住的一天。
……
午后时分,轻装简行的三人抵达溧阳城门,沉重的马蹄踏出城门,迅速消失了踪迹。
“没有回府?他去哪儿了?”
将军府内,郑娄生派往宫门外等候的人回府,让他跟着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属下不知,属下一路跟着四殿下的马车回到四皇子府,并未见到任何人离开,可最后从马车里出来的人……只有左神医一人。”
“……”郑娄生道:“他出宫时,手里可有其他东西?”
“有……有一封信。”
信?为何是信?何人的信?
郑娄生微微皱眉,正有不解,恰在此时,门外有人闯进:“启禀将军,城门口传来消息,四皇子已经出了皇城。”
“什么?尔等为何不拦着他!”
看着将军大步离去,院内的两名侍卫互相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莫名。
四皇子是奉皇命出城,他们如何能拦得住?
紧跟其后出了将军府,郑娄生已命人牵来马匹疾速冲向城门的方向,披散在身后的发丝被迎面的狂风吹的凌乱,他却直视前方,连眼睛都不曾眨动。
那人不曾与安和公主见过面的言辞其他人相信,他却是不信的。
以他与翊王的关系,只要他想,半年间想与安和公主见上面根本不是难事,他之所以能这般平静,必然是知晓其中内情,这次的离洛大军压境,根本就是那两人为了自己的私心整出的一场闹剧!
心中不忿,他用力驱策马儿前行,明知道此时已不可能追的上,他亦不知自己这般追赶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时的溧阳城外,积压的云层后有阳光顽强地从缝隙里钻出,宽阔的官道上马匹疾驰而过,带动烟尘阵阵,在几人身后久久不散。
入宫前便有妙风妙云备了马匹侯在城门附近,南宫若尘没有回府便赶往城门口,在任何人都没有得到消息时,安然出了皇城。
事情都如他所料,顺利地进行,本以为所有的事他都能够淡然处之,而这一天真正到来之时,他才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凡世俗人,难掩心中的激动,压抑了近三个月的思念如潮水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见到那人,想要看见那张脸,想与他重逢!
脚下哒哒的马蹄声入耳,一阵一阵却好似踩在他心底一般,待紊乱的心绪稍稍平复,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抬起,眼中满是坚毅。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回归第一章的时间线!!
☆、缱绻
嘉南关一片辽阔无边的旷野,远处无尽的山峦重叠错乱,夜幕降临,便只剩下一片黑暗,离洛大军的营地靠江而立,这条沄水江自临江城侧边而出,没有人知道它到底起源何地,又会流向何方,江流离营地虽近,这江中的水,却是无人敢用的。
夜至三更,空中的雨落得越发地大了,营帐周围的燃着的火把被浇湿了大半,因大多数人已经入睡,整片营地愈发显得昏暗。
翊王歇息的王帐之中,自下午一位白衣公子入内之后,便再未有过任何动静。
宽敞的营帐内陈设十分简易,中央设有案台,在营帐两侧置了几张矮脚木桌,周围几架人形一般高的烛台,上面燃的烛火早已被人掐灭,却仍有微弱的烛光自其他地方渗出。
在案台之后,帐幕之中,用墨青色的帐帘和一扇漆木屏风隔出一间暗房,两人均匀的呼吸在小小的隔间内此起彼伏。
苍翊醒来的时候,帐外已是一片漆黑,雨水冲刷地面的“啪嗒”声不断入耳,他意识有些朦胧,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猛然惊醒过来,无意识地一低头,慌乱的神色顿时化作一片安然。
那人还在这里,就守在他的身边。
微松了口气,他重新侧躺回去,用手臂枕着脑袋打量近在咫尺的俊颜。
南宫若尘就趴在床榻边缘,睡得很沉,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眉宇间尽是疲惫,见他这般模样,苍翊凤眸中闪过一抹心疼。
从颐都城内出发时,他便命人送了信至月华皇城,他并不确定这人会不会来,却执拗地想早些与人相见,他不顾军中将领的劝阻,亲自率军至临江城下。
细雨蒙蒙间的惊鸿一瞥,他便不敢再移开视线,仿佛那只是一片梦幻,眨眼间便会消失不见。
来到边境的日子,他不断在脑中描绘两人重逢的光景,想好的万般说辞,在见到人时,却莫名变成了阴阳怪气的质问。
明明他日夜兼程赶来此地已是满身疲累,自己却狠心对他冷言冷语。
相思磨心,他对他是有怨的。
此人夜夜入梦,醒来又空无一人,梦中有多缱绻,醒来便有多失落,离别三月,音讯全无,脱口而出的伤人之语,他也不过是为了寻求一句解释罢了。
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艳丽无双的面容,瞥见他被风沙吹得干裂的双唇,苍翊心中蓦然一阵刺痛,下意识便低下头去,轻轻覆住那片微凉的唇瓣,鼻息喷吐间,那人眼睫微动,悠悠转醒。
“瑾竹……”他在他唇上啄吻,柔声低唤。
南宫若尘眼睫微眨,却并未闪避。
浅尝辄止的吮吻,渐渐化作肆无忌惮的舔舐,苍翊含住他两片唇瓣,强势地入他口中探索,南宫若尘依旧趴在塌上,微微仰头,任他轻薄。
谁也没有闭上眼,谁也不舍得闭上眼。
绵长的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低垂着眉眼,平复着彼此紊乱的呼吸,享受着阔别已久的温存。
帐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摇曳的烛火渐渐灭了,沉浮飘摇的两颗心,却渐渐定下来了。
临江城外,沄水河边,十里刀兵淡无人烟。
相思心不悔,世事无常,梦如饴。
密闭的隔间内,两人交颈而卧,狭窄的床榻上,两人相拥而眠,明明谁都不愿睡去,却一个比一个睡得更沉,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也未曾醒来。
天色大亮,巡逻的士兵被人换下,守兵手持枪戟,神情肃穆地守在营帐附近,营地后方已燃起了炊烟,因紧邻的江流位处下游,为防月华人在水中下毒,大军在营地内部凿了一口土井,做饭便是取用的井中的水。
距离王帐不远的议事主营帐内,离洛将领齐聚在议事桌前,昨日因翊王受伤,大军匆匆撤退,回营之后他们被轰出营帐,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宿在王帐,至今日早晨也不见有任何动静。
“王爷伤势如何了?”
上首有人发问,身着塑身绵甲,随身携带的佩剑斜挂在侧腰,他浑身上下打理地一丝不苟,深邃的眼眸,加之眉心之间因常年皱眉形成几道深深的沟壑,看起来有几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此人名唤吴灏,是常年驻守在嘉南关的离洛守将,庆元帝亲封的威远将军。
有人应道:“暂时不知,凌云统领守在帐外,不让任何人入内,那位公子命人送了伤药及包扎之物,想来……王爷应当没有大碍。”
那人明显与翊王殿下是旧识,且凌云对他也是恭敬有加,他的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禀报将军,帐外有月华和谈使臣求见。”
“和谈使臣?”
帐中几人对视一眼,吴灏道:“让他进来。”
守卫应声退出去,随即帐帘被人掀开,缓缓走进一人,身形修长,如松如竹,面如冠玉,俊美绝伦。
吴灏瞳孔微缩,惊道:“是你?”
……
自昨夜一场大雨,离洛驻军营地被冲刷地四处泥泞,经兵士踩踏,连带着帐幕底边也蹭上了许多污泥。
辰时末,凌云端着饭食送入王帐,苍翊正坐在案台后观摩平铺在上面的一张地图,吩咐凌云将东西放到边上,问:“他吃过了吗?”
凌云道:“公子自进帐之后,一直在与吴将军商谈,还不曾用过。”
“……”苍翊凤眸微抬,看了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收回视线道:“让妙风妙云来见我。”
“是。”
妙风妙云入王帐时,另一边的主营帐内,吴灏屏退了帐中其他将领,只留下了一位记室参军。
“四皇子当真是好本事!”
“……”
凝视他半晌,吴灏态度并不是很好,他从未想到昨夜出现在军营中的来历不明的人竟会是月华国的人,更没有想到月华国此次派来谈判的人竟是皇室中人!一想到昨日他竟然放任敌军之人在己方营地中待了一宿,而他们却毫不自知,便只觉得浑身发凉。
昨夜若是此人有心做些什么,离洛驻军必然损失惨重,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年前月华国为迎此人回国,以十万大军逼近驻地,施以威胁,要说对离洛后来的妥协,最为憋屈的不是身在皇城的帝王,而是他这个驻守边境的守将!
恰巧此次开战又是因月华和亲公主而起,作为同这两次纷争都有莫大关系的当事之人,吴灏自然是给不了他什么好脸色!
理了理思绪,他淡然道:“若是为和谈而来,四皇子怕是找错了人了,如今我方军营做主之人,是翊王殿下,而不是本将军。”
南宫若尘道:“我是来找将军你的。”
“本将军说了,此事……”
“只怕此事,只能由吴将军做主了。”身旁一人接话,状似随意地开口:“以四皇子和翊王殿下的关系,两国之事,王爷自当避嫌才是。”
两人同时侧头,看向说话之人,南宫若尘道:“秦公子。”
那人挑了挑眉,不予置否。
吴灏再次震惊,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
丞相之子秦戟,为逃婚自皇城离家出走至边境,化名张戟,凭自身的能力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混迹到如今将军记室的位置,掌章表书记文檄,所有人只知他的名姓而不知其来历,他的真实身份在军营里只有吴灏一人知晓。
但这人却是一语道明秦戟的身份!
月华四皇子曾长留离洛皇城,与翊王是旧识还在情理之中,然而秦戟一直待在边境,他们又如何认识?
他自是不信这会是翊王殿下临时告知,看两人的交谈,他们明显不是初见。
“你们认识?”
秦戟笑道:“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在下可不知公子竟有如此身份。”
如今看来,当时为了隐瞒身份做出过河拆桥的事,也算说得过去了!
他眼中带着兴味,显然还记挂着被人偷袭打晕的事。
南宫若尘默然。
顿了半晌,吴灏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既然四皇子是来和谈,那我们便来谈谈和谈的条件,请坐!”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唇角微微勾起。
他不是热衷和平的人。
守在嘉南关数年,他便荒废了这数年,月华国君胆小怕事,处处忍让求全,好不容易由月华掀起一场征战,能一雪前耻,他如何会放过这次机会?
“和谈既是由贵国提出,是否该拿出点儿和谈的诚意?”
依他之言在议事桌前坐下,看了眼对面坐姿闲适的秦大公子,南宫若尘侧头道:“我此次前来,有两件事与将军商谈,和谈是其一。”
吴灏淡笑:“不知其二是?”
“与贵国结盟。”
“……”
“……”
.
☆、结盟
准备好的刁难之语尚无用武之地,南宫若尘的一句话让帐中两人同时愣住,秦戟看戏的神色微变,有些讶异。
吴灏顿了顿,冷哼道:“我离洛如今国富民强,何须与月华结盟!”
若非一直没有理由出兵,月华早已是离洛囊中之物,以离洛如今的强盛,确实没有必要与弱国结盟。
南宫若尘不在意他话中的轻视,微微抬眼:“吴将军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年前离洛与北疆一战,当真是离洛赢了吗?”
“……”
“那场争战因北疆卓戈王子在离洛皇城身死,由北疆蓄意挑起,北疆朝贡离洛多年,若没有足够的底气,他们绝不会向离洛发兵,既如此,北疆这般轻易撤军,将军以为是何缘故?”
吴灏顿时皱眉。
他虽处嘉南关,对北疆边境的大战却也知之甚祥,北疆之前撤军的确疑点颇多,可他并不认为,北疆能对离洛构成多大的威胁。
“那又如何?总归不是我离洛败了!”
他浑身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气势着实不错,秦戟在一旁看着,却暗自摇了摇头。
本是月华有求于离洛,节奏却始终被月华带动,吴灏顺他之言问出这话,便已经失了主导。
南宫若尘道:“倘若离洛攻下月华,元气大伤之际与北疆对上,胜算几何?”
“这……”
“贵国三皇子逃至北疆,一旦与北疆王室联手,便如将离洛疆域全景及兵力分布示于人前,届时北疆暗潜离洛如过无人之境,试问离洛,对北疆有多少了解?”
他难得有此咄咄逼人之态,每说一句,吴灏双拳便紧上一分,思及执意攻打月华的后果,他心头巨震,对上那人始终没有情绪波动的澄澈双眸,他沉声道:“那四皇子想要如何?”
“我国愿送一位皇子入离洛为质,以示和谈的诚意。”
只是这般?
吴灏微微瞪眼,见他确实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由得怒道:“四皇子是在说笑不成?”
南宫若尘平静与他对视,不发一语。
“送皇子为质,四皇子莫不是忘了此次离洛因何发兵?月华国是又打算送一位假皇子入离洛,糊弄我等不成!”
“自会由离洛验明身份,再入离洛国都。”
“……”
“四皇子好算计!”吴灏怒极反笑:“区区一个质子,如何能抵我军死在临江城下的千万亡魂?依本将军看,月华国根本毫无诚意,四皇子以北疆相挟,也得看看北疆发难之时,贵国是否还留存于世!”
如今北疆受天时所限,根本不可能出兵解月华之危,只要在北疆境内雪融之前拿下月华,便可全力应对离洛大军。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南宫若尘淡淡道:“北疆大雪已停,不出一月,军粮便会运至边境驻军之地,敢问将军可有把握在一月之内拿下我月华都城?”
“……你是在威胁我?”见他良久不应,吴灏咬牙道:“别以为你与翊王殿下相识,本将军便不敢动你!”
“他若身死,离洛危矣。”
略显凝重的话语,出自另一人之口,秦戟不知何时已经收敛了最初的悠然自得之态,正襟危坐。
这人以使臣的身份来此,若有丁点儿闪失,便是离洛乱了规矩,将遭世人诟病,更重要的是,有翊王在此,不会让任何人动他!
“此次一战,将军虽未攻破一城,却损了我临江守军八千之众,此战,是我月华大败,离洛发兵的目的想必已经达到。”南宫若尘缓缓起身,“结盟之事,还请将军多作思量,在下会在此恭候,叨扰之处,望将军勿要怪罪。”
“……”
他对吴灏见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帐帘垂下之际,帐内有重物被扫落在地的声音传出,却丝毫没有妨碍某人远去的脚步。
秦戟看着脸色铁青的吴灏,并不出声安慰。
此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却终是不擅静坐下来与人商谈。
看了眼前方仍在微微晃动的帐帘,秦戟在心中暗叹,谈判败北,不得不说南宫若尘所说之话确实在理。
离洛此次出兵,本就没有想过能一举将月华国拿下,不过是为了之前遭到威胁,回月华一个教训罢了,月华派人和谈,已经是在示弱,若是和谈不成,两军对战,让北疆坐收渔翁之利不说,要是逼得月华与北疆联手,离洛会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再者有三皇子苍离相助北疆,离洛也确实需要一个援手,这次与月华结盟,势在必行!
……
直至回到王帐,南宫若尘紧绷了许久的身体才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抬眼望向帐中,案台前的人同样抬首,四目相对,苍翊眼中一亮,起身迎了过来。
“谈完了?”
南宫若尘微微颔首,便见那人掀开帐帘朝外交代了几句,又将头收了回来。
被拉着在案台边上坐下,再向前看去,不知是不是出了错觉,他总觉得这帐中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还未看出到底是哪里有了变化,帐帘再次被人掀开,有守卫端着饭食走了进来。
快速将案台上的公文卷轴清理干净,将东西一一摆上,苍翊道:“用膳吧。”
南宫若尘轻应,暂时忘了营帐的事。
军中伙食并不是很好,但因两人素来吃的清淡,倒也用得习惯。
守卫退去,帐中只剩下两人,并肩坐在案台前用膳,一如回到了王府一般,静谧而温馨。
边境战事暂歇,溧阳城内也十分平静。
皇宫之中,正如国师所言,不到三日,启晟帝体内邪秽尽除,龙体痊愈,而在帝王痊愈的次日午后,有百姓在皇宫外的河水边上,发现了一具尸体,身着道袍,木枝簪发,下颚处留着几缕山羊胡子,被河水浸湿耷拉在喉间,看起来有些邋遢。
没有人知道此人是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死的,有好心人跑去报了案,却只来了几个皇城守军,将尸体用麻袋套住,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上,草草结案。
昱辰殿内,因国师嘱咐了龙体需加以调养,太医院便配置了些大补的汤药,自鬼门关走过一遭,启晟帝最怕身体再出什么差错,不论再难喝的药,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
接过宫女递来的水漱了口,屏退了不相干的人,启晟帝开口:“边境状况如何了?”
内监道:“还没有消息,不过有郑将军紧随着跟了去,纵是和谈不成,想必也能有一战之力,定能保住四皇子无恙。”
顿了顿,见帝王没有任何反应,内监又试探道:“只是……若等四皇子回城,势必已经过了婚期,那四皇子与张府的婚事……”
他点到即止,启晟帝眸色骤沉,眉头微微蹙起。
起初赐婚是为了替他冲喜,如今他身体已然痊愈,再让张府与皇族联姻,只会助长世家气焰,于他毫无益处,可婚旨已下,若要毁掉这场联姻,便只有一个法子。
启晟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掩去了眼中戾色。
戌时末,夜色笼罩了整个营地,因昨夜一场大雨,空中云层稀薄,虽没有漫天星辰,月色却格外的明亮。
营帐周围火光通明,忙碌的人影来回窜动,还能听到营帐中不断传出的吵闹声。
距离营地不远的沄水河边,两人携手同行,营地火光太盛,远远看过去,仿若两人并肩相谈。
南宫若尘任由那人牵着,侧头盯着河流,有月光洒在河面,一片波光粼粼,走得远了,营地的吵闹声便小了,感受着彼此交握的掌心里的温度,仿佛连心脉的跳动都变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南宫若尘忽然收回视线,状似不经意地问:“妙风妙云呢?”
他自晨起之后,便一直没见过这两人。
苍翊侧头看他,柔和的月色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凤眸幽深,鼻梁高挺,俊逸非凡,他微抿着唇,神色却有些微妙,凝视了片刻,略显怪异地避开视线道:“护主不利,该当受罚。”
他将人打发去了后厨。
“……”
南宫若尘不解,正欲追问,忽然想起一事,他脚步一顿。
身旁之人突然停下,苍翊便也跟着停下。
南宫若尘道:“你都知道了?”
交缠而握的手掩在两人宽大的衣袖下,绝美的夜空下,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有微风拂过水面,晃动了水中映月,沉默半晌,忽闻一声叹息:“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脑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
苍翊转过头去,盯着他的那双眼,如浸了水的琥珀一般澄澈明亮,看不出任何波动。
河边上初生的绿芽形成了一片草地,他便拉着人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他尽量平静地开口:“信呢?”
……
☆、河边
“烧了。”南宫若尘道。
“……”苍翊微怔了一瞬,笑了笑道:“是吗?”
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清楚他眸中神色,瞥见他腰间的一管玉笛,苍翊伸手将其取下:“吹首曲子吧,许久不曾听过了。”
南宫若尘刚接过,那人已经向后仰倒,双手交叠枕在了脑后。
掌心温暖骤然撤去,心中一阵怅然若失,他微微侧过身,对上那双带笑的瞳眸,缓缓抬首,将玉笛抵至唇边,笛声悠扬,自河边传开,曲调如松涛阵阵,洗尽尘俗,让人心神宁静。
苍翊凝神看着,因方位的缘故,从他的视角望去,圆月正巧悬挂在南宫若尘脑后,使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层柔光,浓密纤长的眼睫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清晰,他侧颜如画,莹润的薄唇与玉笛同化,指尖在笛身上跳动,却比玉笛更显剔透,他肌肤白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魅惑动人。
无意中视线相交,苍翊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却闪过一丝不一样的思绪。
他问的信,并不只是妙风妙云送往翊王府的信。
得到这人即将大婚的消息,他也做过设想,瑾竹今年已至及冠之年,早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免不了遭到群臣逼迫,可他绝不会想到,月华四皇子的大婚,是为了替身中剧毒的启晟帝冲喜。
荒谬至极的法子,却也是身为皇子无法推阻的死令。
听妙风妙云所言,他们是早有对策,只要杀了张府被赐婚的人,这婚便不能成。
可这样的理由骗谁都成,却骗不了他。
他的瑾竹,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私情残害一条无辜的人命。
若是自己没有来到边境,若是皇兄没有同意出兵,他会否会按照婚期,迎了新皇子妃入府,还是会不惜引起帝王猜忌,也要逆了旨意!
这样一步险棋,他落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败北的后果?
每当想到这些,苍翊便感到满心的挫败,身在离洛,他有皇兄护着,有母后护着,有尊贵无比的亲王爵位,他能护住他想要护着的任何人,可分处两国,面对这人在他国的进退两难,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萦绕在耳边的笛音时而低回,时而激扬,婉转动听,柔美动人。
然笛音再是悦耳,也抵不过奏笛之人举首抬眉间摄人心魄。
凉风习习,吹动他几缕发丝在身前晃动,又被皎洁的月色染成了一片银白,他此时如墨的长发半披半束,用一顶银白扣冠紧紧固在头顶,明明是最不喜束缚的一个人,回了国之后,竟连片刻的松懈都不能了。
想起他在王府之中披散着青丝的松散姿态,苍翊忽然有种替他解了发冠的冲动,这般想着,他便也这般做了。
他蓦然坐起身来,从侧边搂住那人腰际,伸手抽出那根固定发冠用的玉簪,将扣冠取下,高束的发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因背对着风向,发丝便落到了身前,糊了人一脸,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
突发奇想的翊王殿下显然没有想到这茬,见到这素来仪表整洁的人顷刻间变成了真正的披头散发,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南宫若尘:“……”
透过发丝的缝隙怪异地看了某王爷一眼,他将仍旧放在唇边的玉笛取下握入掌中,抬首去整理脸上凌乱的发。
苍翊敛去笑意,以拳抵住双唇干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上前,替他将遗漏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变,南宫若尘同样察觉到了异样,两人同时抬眼对视。
苍翊笑道:“一时没注意,走得有些远了。”
“……”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四周有几块高石,只能隐约瞧见营地周围的火光。
苍翊并未起身,坐在草地上道:“既然都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呢?”
四周静了半晌,几块高石后陆续冒出几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分散开来将两人围住。
那为首之人最后走出,虽然同样是黑衣蒙面,苍翊却一眼认了出来,抬眼道:“只带这些个人就敢深入敌军军营,郑将军倒是好胆量!”
身份被揭穿,郑娄生直接将蒙面巾摘了下来,看了眼他身旁之人,又瞥见他手中的发冠,脸色阴沉道:“果然是你!”
苍翊淡笑不语。
他又看向南宫若尘道:“若非有四皇子的笛声,我等也没这么容易寻到翊王殿下,冒昧来访,劳烦王爷跟我们走一趟。”
刻意压抑的怒火,让他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苍翊故作难办道:“两军和谈之际,郑将军此举,怕是不妥吧?”
“有翊王相助,想必和谈会更为顺利。”
这是要挟自己为质,与离洛谈条件了?只是不知这其中,有几分大公?又有几分私心?
苍翊挑了挑眉,笑道:“本王若是拒绝,郑将军可是求之不得?”
“……”
郑娄生脸色更加难看,下令道:“动手!”
几十个人比之数万大军的确太少,可要对付两人,这些个黑衣人却是绰绰有余,且他们明显是郑娄生的死忠,一切听令行事,丝毫不顾后果,他们目标只在苍翊一人,两人分明紧靠在一起,明晃晃的剑刃却准确地避开了那道白色身影。
苍翊旋身而起,用手中银冠抵住袭来的长剑,抽出那根玉簪,准确插/入一人咽喉,血色喷溅而出,来不及甩开血珠,又是几把利刃接憧而至,黑衣人步步紧逼,却没能伤他分毫。
为成功潜入敌营,郑娄生带来的人都是轻功出众且内力不俗的好手,但他心里清楚,要想不伤人而擒下翊王,自己不出手是办不到的。
他本是为确认敌军主将是谁而来,却是忘了,能让眼前人心甘情愿留宿敌营,除了苍翊又会有谁?
南宫若尘没有出手帮忙,却是在警惕着眼前之人,他看似平静,掩在袖中的手却已经紧紧攥起。
苍翊的肩上,还有伤!
此处离营地太远,逃走必然行不通,他只盼着离得近的暗卫能尽快发现端倪,向大军传信。
郑娄生自然知晓他意在拖延时间,对峙半晌,他率先动作,欲绕过此人,意料之中的,被一管横笛拦住。
“你拦了我,他便能安然无恙了吗?”
带着冷意的话语,南宫若尘心中一紧,料到这人必然是发现了苍翊身上有伤。
以苍翊此时的模样,就算想不知道也难。
伤在右肩,因剧烈的动作已全部裂开,血液浸湿了衣物,在肩头漫开一片黏腻,有血腥味逐渐在空气中扩散,且他右臂因剧烈的疼痛开始产生麻痹,从黑衣人手中夺过的长剑也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你跟我回去,我放他走。”郑娄生淡然开口,眼中却是藏不住的执拗。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可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打斗的身影相距不远,刀兵相接之间,他说的话苍翊依然能听的清,顿时紧皱了眉头,一发狠,长剑横在身前,再次割破了两名黑衣人的颈项,好不容易近了两步,又被几人拦住。
郑娄生注视着眼前的人,眼含期待。
南宫若尘眸中寒光微闪,还未开口,身侧一柄长剑急速飞过,稳稳地落在了对面之人的脚边。
“……”
“恐怕是要让大将军失望了。”
带着讽笑的声音传来,郑娄生下意识抬头,那本该被黑衣人围困渐落下风的人,正缓步朝着自己走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在他身后的人接二连三出现异样,竟似支撑不住一般跪倒在地,靠着插入地面的剑刃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软筋散?”郑娄生沉眸。
南宫若尘会医会毒他是知道的,故而一直在防着他暗中出手,不曾想他竟一直防错了人!
软筋散发作是有时限的,便是在他下令动手的时候,他的人就已经中了招!
南宫若尘掩下心中惊讶,不着痕迹地在腰间探了一阵,藏在其中的几种药粉全没了踪迹,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人是何时从他身上顺走的东西,身后有血腥味传来,极为浓重。
迅速靠近封住他几处穴道,勉强止住了血,才问:“如何?”
“好多了。”只是手也动不了了。
苍翊苦笑一声,认命般地晃了晃另一只完好的手。
看着两人身后躺倒的尸体和因软筋散只能怒瞪着眼而动弹不得的黑衣人,郑娄生脸色有些难看,“不曾想尊贵的翊王殿下竟也会使这般下作的手段!”
“郑将军夜半偷袭,以众敌寡,也不见得有多光明正大。”苍翊道:“本王这里还有一些东西,将军可要试试?只是药效如何,本王可不敢保证!”
语气轻佻,不似庄重的皇室中人,倒像是市井泼皮无赖,一如留在月华皇城的少年。
南宫若尘看着对峙的两人,眸色微动。
……
☆、心思
不远处一阵响动,凌云及王府暗卫率先赶到,听着沉重的脚步声朝着此处靠近,郑娄生不禁眸色一凝。
“和谈期间,月华派人夜袭我军军营,此事恐怕无法善了。”在大军到来之前,苍翊道:“这些个人郑将军是带不回去了,若不想两国再起争战,本王与你做笔交易如何?”
……
营地里得到消息,吴灏率人赶来时,只看到一道黑影略过河流从沄水河另一边逃走,吩咐了一队人追过去,其余的人迅速赶到了翊王身旁。
“末将救援来迟,请王爷恕罪!”
看着身前单膝下跪的人,苍翊指了指倒了一地的黑衣人:“把活的带走。”
“是。”
将尸体处理完毕,吴灏转身向苍翊复命,忽然瞥见他身旁一个披头散发之人,盯了半晌才认出此人是谁,又见他雪白衣襟前染了大片的血迹和那顶被丢弃在尸体上血迹斑斑的银色扣冠,再看自家王爷除了发丝有些散乱,周身毫发无损的模样,眸中情绪几经辗转,顿时对这位敌国的皇子生出了几分敬意。
“此地危险,还请王爷速速回营!”
苍翊微微颔首,吴灏冲他拱手,见此处还有暗卫留守,便安心带着刺客回了营地。
人刚撤去,苍翊面色一白,似脱力一般软倒。
虽事先用了软筋散,但药效发作之前,却是实打实地被数十个人围攻,加之肩上伤重,体力早已不支。
南宫若尘一惊,迅速将人接住扶着他在高石上坐了下来,抬首与凌云对上一眼,凌云会意,急速离去。
苍翊身为离洛主将,重伤之事若是泄露恐会引起骚乱,幸得他身着一身玄衣,又有夜色掩盖,看的并不分明,待他身体恢复了些,一行人才回了营帐。
帐中早有凌云提前备好了伤药,因两人靠的太近,南宫若尘衣襟已被染红,将沾了大片血污的外袍褪去,他伸手去解塌上之人的衣物,却猝不及防被拽住了手腕。
“……”
苍翊微微皱眉,执意与他对视:“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南宫若尘道:“为你。”
“……”
趁他失神的瞬间,南宫若尘抽回自己的手,将他肩头的布料撕裂,因穴道未解,苍翊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因为方才自己幼稚的举动,挂着满脸的不自在。
旧伤复发往往比初次受伤要严重地多,撕裂之后又有布料急剧摩擦,殷红的伤口已有皮肉向外翻出,看起来十分狰狞。
勉强将伤口清理干净,让凌云换了水,上药时因药物刺激,肩头止不住地抽搐,这种感觉着实不怎么好受,苍翊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自己肩头的多灾多难!
某王爷正神飞天外,没发现替自己缠着软布的手正微微颤抖,南宫若尘垂着眼帘,掩藏在眼底的却是寒霜密布。
重生一世,他心中的执念已然消减大半,不再执着于仇恨,他以为只要自己无所求,任别人如何算计,他只需自保即可。
他算清了人,却算不清人的感情。
今夜的事,虽与他无关,却因他而起。
心中酸楚,手背蓦然一暖,抬头对上一双凤眸,他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丢了神。
苍翊道:“怎么了?”
南宫若尘摇了摇头,快速替他包扎好,起身收拾用过的东西。
“公子,营帐已备好。”凌云的声音从外帐传来。
苍翊顿时警惕:“备营帐做什么?”
“此处是王帐,我以使臣的身份见了吴将军,再住在此处多有不妥,且你肩上的伤,不宜……”
未尽的话语一顿,并非是因为某王爷不太好看甚至颇带怨念的神色,他忽然明白了白日里进入营帐时感受到的违和来自哪里,看着那人身下躺着的比原来宽了不止两倍的床榻,想说的话便哑在了喉间。
营帐内部陈设的确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帐帘外的空间小了些而已。
苍翊明知故问:“不宜什么?”
“……不宜与人同住。”
“昨夜不也住了?”
“……”
对上那双发亮带笑的眼睛,南宫若尘暗叹一声,知道这营帐一时是搬不了了,将脏了的衣物及杂物交到凌云手里,闭上帐帘,在榻上坐了下来。
取过床头八宝格内暂时搁置的东西,那是苍翊之前从他身上顺走的药粉,目光无意一瞥,一只用金线勾勒竹纹的丝织锦囊入眼,他微微一怔,鬼使神差地伸手,将东西捻入指间。
这是苍翊始终不曾离身的东西。
思忖间,腰间有一只手横过,背后覆上一片温暖,驱散了他因褪了外袍而升起的点点寒意,耳根微痒,传来他熟悉的低语:“瑾竹……”
似是心有所感,南宫若尘指尖微动,将锦囊缓缓拆开,取出一段红绳结下的发,细小的红绳自中间朝着两端一圈圈缠绕,又自半路绕回在起点打下一个漂亮的结,两缕发丝重在一起,本就不甚分明的界限,经过三月的磋磨,已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
“你一直带着?”
询问的话,却没有丝毫的质疑。
苍翊淡淡应了一声,却没再盯着那段结绳,他凑近了怀中之人的脖颈,用鼻尖轻轻磨蹭,嗅着他发间的清香,眸色微深:“还能待多久?”
沉重的话题,让正在感怀的人身体微僵。
因为药效的缘故,启晟帝给他的时间并不充足,他为和谈而来,纵使无人催促,他也不可能久留在敌营。
早在他去找吴灏商谈时,苍翊便知道,他们相聚的时间,并不能长久。
“当时……”迟疑了片刻,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灼灼:“为什么把信烧了?”
话出了口,他便有些紧张,却又隐含期待,不知为何,听到他这话,南宫若尘却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着手里的红色的结绳:“因为想见你。”
“……”苍翊愣住,凝视他半晌,柔和笑道:“三月不见,你竟也会说这些哄人的话了?”
他面露无奈,南宫若尘却突然转头,直视他道:“我想见你。”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说的认真,满眼的真诚,苍翊心中一动,抚在他腰侧的手瞬时上移,扣住他后脑将人拉近,倾身吻了上去。
肆意纠缠的深吻,仿若要夺取人的呼吸一般,良久之后,紧箍着后脑的手才松开了些许,苍翊将头埋入他的颈项,哑声开口:“我也是,我想见你,每天都想。”
“……”
“瑾竹,我想你……”
简单而沉重的几个字,像是压在心底的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南宫若尘握住结绳的手心一紧,避过他肩头的伤,伸手回抱住他,闭上了眼。
因为想见你,所以应下了帝王荒谬的赐婚。
因为想见你,所以截下了妙风妙云要送回王府的信。
不想让你忧心,却又不想让你安心。
北疆大雪封路,离洛势必出兵月华,若你得了真相,若你安了心,是否还会义无反顾追随至这边境之地?
害怕你不会来,害怕来的人不是你!
所以瞒着你,所以不告诉你!
利用了舅舅的复仇,利用了皇城中各大势力的算计,甚至利用了整个月华的安危,为的,不过是两人短暂的相聚而已。
苍翊,如你日渐沉沦一般,我也同样走火入魔,陷入漩涡无法自拔。
北疆消息已至,月华条件已出,静下来细想之后,离洛很快便会同意结盟之事,届时,他们又将面临分别,念及此,眸中不禁闪过一丝黯然,肩头一轻,他下意识低头,那人便顺势吻了上来,他闭眼认真回应,没发现那双微睁的凤眸中一闪而过的光亮。
翌日清晨,苍翊刚从帐中出来,便迎面赶上了士兵前来汇报,说昨夜抓到的刺客,审出了结果。
随着士兵进入审问刺客的营帐,几根粗壮的柱头上五花大绑地捆着几个黑衣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生死尚且波澜不惊,生死之外的东西,更是无法让他们波动分毫。
“王爷。”
吴灏站在帐中,见苍翊走进,上前行礼:“都是些骨头硬的,审了一晚上只有一个人开口。”
眸光在一律垂着头的刺客身上扫过一圈,苍翊问道:“说了什么?”
吴灏看了看帐中唯一一个被捆在角落里黑衣人,似是颇为感慨,“若非此人撑不住了开口,末将当真是料想不到,这些刺客竟然是北疆派来的人!”
他说的义愤填膺,苍翊眸色微动,并未回应。
吴灏自是对此深信不疑。
昨夜遇袭的两人,一个是离洛亲王,一个是月华使臣,不管两人之中谁人出事,和谈之事必毁,两国争战鱼死网破,得利的只有北疆。
沉默半晌,苍翊淡然转身:“人留着。”
目送着人出了营帐,吴灏后知后觉,以为是要将人留着日后与北疆对峙,恭声应了声“是。”
……
☆、报复
昨夜之事,郑娄生若是想走,无人能拦得住,没有将暗杀嫁祸北疆,结盟同样能成,与郑娄生的交易,只不过是在离洛犹豫的背后推了一把,将结盟之事提前罢了。
吴灏身为西南边境驻军主将,虽无大的军功,为人却是恪尽职守,对离洛绝对的忠诚,以皇室的身份来到边境掌了这领军之权,苍翊并未对军中事务多加干涉,也正因如此,军中将领及兵士对他没有排斥,他将所有事交由吴灏打理,报以绝对的信任,而吴灏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事事周到,包括此次与月华结盟。
“同意了?缘何会这么快?”
主营帐中,苍翊看着眼前从皇城带着消息的来到军营的人,剑眉微蹙。
战报传至皇城,再由群臣商议,做下决策回信边境,最起码也得十数日时间!
以为他是在怀疑消息真假,那传信之人道:“不瞒翊王殿下,自殿下离开颐都,皇上便派末将紧随其后,言明若是月华提出结盟之事,经由吴将军认可之后,便应下此事。”
“……”
看着手中出自帝王之手的文书,苍翊愣了半晌,不由得苦笑一声。
连他们都能预测到的局面,身为帝王的兄长,又如何能想象不到!
平静将文书合上,苍翊道:“此事本王亲自与月华使臣详谈。”
他拿着文书踏出营帐,顿时一阵心烦意乱,明明得到了自己期盼的结果,他却反而不痛快了。
快步走回王帐,案台前南宫若尘正在抿茶,盯着眼前的一张地图,帐帘被人掀开,他闻声抬眼,见那人走得匆忙,刚从案台前站起身,便被人单手揽进了怀里。
苍翊将人紧紧地箍着,闻着熟悉的竹香,贪恋地在他颈间蹭了蹭:“瑾竹,结盟之事,皇兄允了……”
“……”
如此,他便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营帐中静悄悄的,案台前站着相拥的两人坐到了案台边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说是详谈,谈论的结果与最初却也没什么两样。
吴灏与南宫若尘做了最后的决策,由月华将质子送往嘉南关边境之地,两国交换结盟文书,再由离洛护送质子回到颐都。
离开的时候,苍翊没有相送,被送入杂役营中帮厨了两天的妙风妙云又重新回到了南宫若尘身边,为示友好,也因对四皇子“拼死救下”翊王深感谢意,吴灏特地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南宫若尘回营,看着数十人远去的身影,苍翊站在王帐前,直至人影消失了也没有回营。
“王爷这般不舍,何不去送送?”
看着他这般深情凝视,秦戟从侧边冒出,与他望着相同的方向,脸上尽是揶揄之色。
苍翊面色不动,“你传回颐都的消息,何时送出去的?”
名为逃婚的丞相公子,实为帝王遣往边境的眼线。
能将结盟之事全权交由边境的主将,除了信任之外,还有帝王对军中将领以及军权的绝对掌控!
秦戟嘴角的笑意微僵,左右张望确认周边无人,轻咳一声道:“早两日便送了。”
这时想必早已经入了皇城了。
对他的不相隐瞒,苍翊满意勾唇:“既如此,劳烦秦记室再替本王送封信如何?”
他凤眼眯起,秦戟心中一突,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南宫若尘从敌军营地回到临江城内,与城内守军说明了和谈结果,既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埋怨。
再一次战败向离洛示弱,于国而言,是耻辱,可对这些边境将士,却是不然。
临江城的守军,虽是月华国的军队,却是听郑娄生之令,尊郑家为主,他们在乎的,不是国家的荣兴,而是己身的性命,与离洛国死战,不是他们想要的!
站在临江城的城门之上,此处与来时所见大有不同,城门底下一片空无,没有了厮杀的军队,也没有过往的人群,寂冷凄清得紧。
迎面凉风吹过,发丝被吹得有些凌乱,白色的衣袍在半空中舞动,南宫若尘静立在千步廊上,望着远方看不见的敌军营地,良久才将视线收回,目光微移,看向另一边尘土飞扬的方向,素来淡漠的眸子,瞳孔一阵紧缩。
那是战死的将士焚烧尸骨的地方!
漫天黄沙,掺杂着不知来自谁人的骨灰,被狂风卷起,铺满了这边境的土地。
“那里埋葬的,是这一场战争中死去的八千将士。”
带着悲切的话语从侧边传来,郑娄生道:“就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又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是警醒,是控诉,南宫若尘掩在广袖内的手心攥紧,侧目睨他一眼,转身离开。
没有一句话的辩解,他给不了任何解释。
纵使没有他,离洛与月华一战也无法避免,可这一次,他的确也参与其中。
满心的罪恶,兴许死后会被万千冤魂拖向深渊,堕入地狱,可现在,他却只想逃避。
“到底为什么?”
背后夹杂着痛苦的一声低喃,让他脚步一顿,郑娄生跟着转身,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极度复杂。
“我与你自幼相识,我从小就陪在你身边,我等了你十几年,而你们,你和他相处不过数月,为什么?”
那个人,他凭什么?就因为他身为王爷,因为他生来高贵?就因为他在危难之时,救下了他的性命?
他尽量平静地询问,压抑的愤怒让他整张脸有些涨红,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给了我想要的。”
本以为那人会如之前那般毅然离去,良久的静默之后,他却突然开口,声音虽小,却足以听清。
郑娄生微怔了一瞬,忽然眼中一亮,急切地上前一步道:“你想要什么?他能给的,我同样可以给你!”
似乎是急于证明自己,他说的异常激动,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怎样的惊世骇俗:“你告诉我,就算是整个月华的江山,我都可以拿下来给你!”
“琳儿她死了。”
满怀期待的神情骤然僵住,南宫若尘缓缓转身,看着那人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他竟感到一种难言的快感,与人面对面站着,他启唇道:“在离洛皇城,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她受尽折磨,日日遭人欺凌,过得生不如死。”
“……”
“我杀了她,用她喜欢的发簪,你送她的发簪!”
“……”
“你当初为了什么送她入离洛,郑家又为了什么对苏家谋逆之事推波助澜?”
他一字一句,毫无起伏的情绪,却带着透骨的寒意,郑娄生蓦然瞪大了眼,面色发白。
看了眼将士埋骨之地,南宫若尘道:“这是你郑娄生,是你们郑家欠她的!”
是发泄,是说服,仿佛将这一切归咎于他人,自己才能得到片刻的宽恕,看着那人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南宫若尘走下城门,却不知要去往何处。
因和谈成功,精神紧绷了数日之久的临江城守军终于能彻底放松,城楼上当职的兵士也被郑娄生遣了下去,白色身影离去,留他一人站在千步廊中,愣怔良久,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由低低浅笑,到放声大笑,竟似疯魔了一般,从城墙边上一寸一寸地滑落,带着道不明的凄凉。
上方传来的笑声十分清晰,南宫若尘面色如常,踏步离去。
有的伤疤并不是不去触碰它才能够好全。
他从未想过要用皇妹的惨死去打击报复何人,可看着一个人因同一件事感到痛苦,他竟诡异地感到轻松。
皇权天下,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予他一段深情,不惧世俗,许他生活平静,不受纷扰,他想要的,不过如此。
……
☆、夜谈
夜色沉重,明月高悬,战事一止,临江城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灯火忽明忽暗的街道上,几匹骏马疾驰而过,踏上回程的路途,他没有知会边境的任何将领,一如来时一般。
没有人追来,亦或是不敢追来。
得到四皇子回城的消息,郑娄生身在将营,淡应一声,便没了下文,他神思不定,对深夜窜入临江城内的一行人全然不晓。
离洛皇宫,戌时已过,御书房内却灯火长明,丞相秦延之连夜进宫,入御书房至今未出。
一扇金漆雕龙凤纹的珐琅屏风后,庆元帝坐在案桌前,看着眼前堆叠如山的烫金奏折,颇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边境结盟之事已定,四皇子已经回城,只是月华此次和谈的条件,确实是太低了些。”
因此事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日益剧增,上呈的奏折有多半是劝解拖延和谈,为国谋利。
庆元帝叹道:“北疆边境传回消息,大雪已停,和谈之事,不能再拖。”
若执意继续开战,只能是两败俱伤。
利用假皇子妃发兵月华,本就是离洛理亏,偏偏和谈之人知晓其中内情,他不揭破已是万幸,既然那人有心示好,他们断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且结盟之事,恰好是离洛处于被动,三皇子苍离对离洛恨之入骨,如果月华离洛两国俱损,北疆势必率先对离洛发难,届时再提结盟,就该是离洛有求于月华了。
拿过一本奏折在手中览阅,庆元帝沉吟半晌,正以朱笔批注时,忽然抬头道:“如若此时离洛与北疆再开战,撇开月华不说,卿以为,我离洛胜算几何?”
秦延之道:“五五之数。”
他应得认真,庆元帝凝视片刻,忽而笑道:“丞相对我离洛大军,倒是颇有信心。”
“……”
丞相微微皱眉:“皇上为何对北疆如此忌惮?”
听帝王话中之意,他们竟是连一半的赢面都没有!
殿中陷入沉静,红色的墨迹在奏折上晕开,庆元帝脸上笑意收敛,神色愈显严肃:“朕忌惮的,不是北疆。”
而是逃入北疆,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都说知子莫若父,可他对自己的皇子却知之甚少,身在高位数年,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直到彻查三皇子府,他才明白,他对那个外表温润儒雅,随性谦和的三皇子几乎是一无所知。
只那一个四处机关暗器,充满血腥的地下密道,便能证明太多的东西。
北疆境内气候多变,常人难以预测,可此事于北疆王室而言,却并非难事,历代北疆王身边,都有一名古族部落选举而出的老巫,最擅推演天气变化,今年的大雪阻路,必然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而他们明知有天降大雪,却仍旧选择在年前挑起事端,掀起争战,不过是因为历年朝贡,是不可多得的一次机会,又在大战期间故意示弱,意欲让离洛放松戒备,借由天时,阻拦离洛追击,趁机备战。
只怕雪融的时候,便是北疆发动反击的时刻!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秦延之素来沉稳的脸也不由得变得凝重。
许是殿内的气氛太过沉重,在殿外守着的喜乔公公进来禀报时都带着小心翼翼,半弓着身子快步走到帝王身前,行礼道:“启禀皇上,嘉南关最新传回的消息。”
手指长短的木质圆筒,似是刚从信鸽身上取下,庆元帝伸手接过,摊开扫了一眼,顿时面色一变。
“简直是胡闹!”
他怒拍案桌,更厉声的话还未出口,喜乔似被惊到了一般迅速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
庆元帝气笑了:“有你什么事?出去!”
“是。”
看着喜公公唯唯诺诺地退出大殿,秦延之疑惑,正巧帝王将纸条递到了他的眼前,看清上面所书,不禁微瞪了眼:“翊王殿下去了月华?”
……
南宫若尘自离开临江城后便一路赶往溧阳,行程没有来时那般匆忙,也不必翻越山岭小道,可这一路上的疲累却比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离开溧阳走得突然,皇城中的势力并未得到消息,故而去往边境的路上没有遇到拦阻,然回程的路上却四处有人设伏,他身旁只有妙风妙云两人,人力虽然不足,却也没有拖累。
行至一片深山密林,夜已过半,三人在一条小溪旁稍作歇息,妙风去溪水边舀了些水,映在水面上的倒影被水囊晃得模糊不清,忽然察觉到异样,她神色一凛,将水囊里的水尽数倒出,起身回到了树干旁。
“公子,这水不能用了。”被人下了毒。
南宫若尘颔首,接过备用的水囊饮了一口,还未将水囊放下,上风处一阵诡异的凉风,他神色淡然如常,守在身旁的两人一双俏目中却是冷冽寒霜。
密林掩盖之下,破空声响起,几道暗器在暗夜中急速朝着几人袭来,隐约散发着几许幽亮的光泽。
暗器并不密集,很难伤人,剑尖与暗器碰撞的声音之后,数十道黑衣人影从四周的树干上掠下,短暂的交手,而后以弧形分散开来,将三人围住。
他们绝不是普通的刺客!
这群人极擅隐匿行踪,在这林中待了良久,丝毫没让人察觉到他们的气息,同伴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却能配合得极度默契。
为首的一人率先发难,冰冷的剑刃直击南宫若尘胸口,妙风妙云正欲阻拦,那人身后的数十人齐步上前,将紧靠在一起的三人分离开来,刀兵相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剑锋割破皮肉,有人重伤倒地,有人气绝而亡。
南宫若尘侧身避过,那剑刃便顺势横过逼近,出手如闪电般快速,眸中除了四溢的杀气再无任何波动,他并不与其正面交锋,频频闪避之下,从这人的身法中看出些许端倪。
……
☆、质问
深林里战斗仍在继续,铮亮的剑锋很快被血液染红,洒在了地面,浸入了溪水,血水映着树梢渗进来并不明朗的月光散发出诡异的红光,第一波刺客只剩下数人,却谁也不敢放松戒备,现身的刺客,并不是全部。
与南宫若尘交手的人目光冰冷,对死去的同伴视而不见,又一次将手中长剑挥出,那人却不再闪避,一管玉笛在手中翻转,轻而易举挡下了他全力一击,带着雄浑的内力,将他的剑刃折断,缠斗良久也未能近身,他不骄不躁的神情终于出现裂痕,忽然急速朝后退去。
“公子小心!”
妙风刚将剑尖从一个黑衣人胸口抽出,顾不得衣襟被喷溅的血液沾染,急忙朝着主子身边靠近。
那为首之人退开的瞬息之间,数条以锁链接连的九爪勾以白衣身影为中心汇聚,南宫若尘眸色微凝,脚尖点地借力跃起,将玉笛重新挂回腰间,指间银针飞出,深深嵌入几人眉心,飞射而出的九爪勾没了内力支撑,如脱力的鸟一般从半空坠落。
以寡敌众,不落下风,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脚底却满是血污。
“公子,是煞血盟的人!”
江湖中有名的杀手组织,只是不知受了何人雇佣。
他们一路上遭遇刺杀不断,大多是皇城中各大势力培养的死士,还未见过江湖中人。
万籁俱寂,确认了再没有潜伏暗藏的刺客,南宫若尘道:“走吧。”
三人淡然离去,留下满地的血腥,约莫半刻钟后,又一行人行至此处,看着地上还留有余温的刺客尸体,一名黑衣男子不禁勾唇一笑。
“王爷,是公子他们!”
随行侍卫在地上查探半晌,起身回禀,苍翊淡淡瞥他一眼,绕开尸体循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跟了上去,他身后之人不明其意,沉默跟随。
直至抵达溧阳城,两人却也没能碰上面。
四皇子回城的消息迅速传入皇宫,还没能回府换身衣裳,便被一道口谕召入宫中。
进入宫门午时已过,早朝已散了许久,在太监的带领下,行至昱辰殿外。
昱辰殿中,启晟帝正在用膳,入殿行礼之后,帝王久未应声,似是专注于手中的羹汤,待一碗羹汤尽数入了腹,又唤宫人将桌上收拾干净,才开口让四皇子起身。
宫人退去,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谈及了一些无聊琐事,启晟帝忽然道:“此次和谈,你可曾见到了离洛军中主将?”
“……见到了。”
“由我国送皇子入离洛为质,两国缔盟约共抗北疆,这便是你和谈的结果?”
话依旧平稳,启晟帝目光却变得格外深沉。
南宫若尘面色不变,淡应一声:“是。”
“朕听闻,两军交战的战场之上,我军就快重创敌军主将之际,是你出手阻了他们,此事是真是假?”
隐藏的怒意渐显,南宫若尘心中微紧,“离洛此次领军之人,地位举足轻重,他若身死……”
“是他不能死还是你不想他死!”骤然响起的拍桌声将他的话打断,启晟帝对他怒目而视:“我月华八千将士尸骨未寒,是谁让你自作主张与离洛定下结盟之事!”
“……”
他一早得知离洛是由翊王领军便开始担忧,四皇子身在离洛是为翊亲王所救,且两人交情匪浅,本以为他能为国事顾全大局,岂料他会如此不分轻重,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他去和谈!
北疆与离洛结仇,他们若是开战,正好是月华休养生息的好时机,待两国战事一了,月华便可趁机做大,可如今离洛月华宣布结盟,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何再能独善其身!
他越想越是心堵,正欲发泄怒火,南宫若尘却突然抬眼,直视他道:“父皇觉得,嘉南关战死的八千将士,还是我月华的将士吗?”
启晟帝微怔,细思他话中之意,不由得面色微变。
临江城内的守军,由郑娄生领军,调动兵权的虎符,由郑旭盟掌控,这边境的将士,说是郑家的私军也不为过!
见他似有所悟,南宫若尘又道:“离洛北疆一战不可避免,不论谁输谁赢,都将把月华作为其下一个目标,就算他们都无力再战,于父皇而言,当真就无忧了吗?”
一旦外忧解除,内患必然随之而来,说到底,月华现如今最大的忧虑,不是与其他两国的纷争,而是内部权利分散,各大世家的暗潮汹涌。
正因为有外来的威胁,月华才能维持明面上的和谐,若是失了这层掣肘,月华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大乱。
沉思半晌,启晟帝怒意渐消,忧思渐起,对结盟之事又多了一番思量。
四皇子从昱辰殿中出来,在外蹲守的几名宫人探头看了片刻,待四皇子离宫,便匆匆朝着自家主子的方向跑开了。
溧阳城中,临近四皇子府一处名贵客栈内,某间上房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人,身着紫色华服,一头墨发半披半束,他一手端着茶杯在手中摩挲,一手撑头望向窗外,目光所及之处,正对四皇子府门口。
待坐了小半个时辰,当一抹白色身影进入视线,那人眼中一亮,迅速直起身来。
“启禀王爷,派去张府的人回来了,那被赐婚四皇子的张家二小姐张玉茹,已于数日前,在府中暴病身亡。”
背后传来的声音迫使窗边的人回头,苍翊面露惊讶:“何人动的手?”
“暂时不知。”
微微蹙了蹙眉,他回头去看,那人已经踏入府门没了踪影,抛开心中杂念,问道:“离洛的国书何时才能送到?”
“还需四五天时间。”
从他送信至颐都,由帝王批下国书再送往月华皇城,差四五日已是最快的速度,他自知此事急不得,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苍翊将半开的窗门掩上,低头抿茶不语。
……
☆、传闻
北疆境内,一望无际的原野,带着大雪初融的荒凉,高山环绕的一处山谷之中,用木桩搭起一间房舍,地方不大,也不起眼,就算有人从这山谷之外路过,也难以发现此地还有能供人居住之所。
在低矮的屋檐下,置有一方木桌,两张木椅,一人孤身对弈,却是以地图为棋盘,他身着墨青色丝质长袍,长发束起以木簪固定,在这蛮夷之地,却是一副中原的装扮。
屋前几块巨大的山石天然形成一条崎岖小道,有一人从谷口悄然钻入,行至屋檐下行礼道:“殿下,嘉南关战事歇了。”
男子将棋子落在一处山峰,头也不抬道:“月华提了什么条件?”
“……月华以皇子为质,两国结盟。”
“结盟……”青衣男子嘲讽一笑,凝视棋盘的双眸却突然眯起,“结得正是时候。”
他情绪有些异样,来人不明他话中之意,试探道:“那我们,是否现在动手?”
男子摇头:“不用,传信北疆王宫,边境之事暂缓,眼前的事才是要务。”
“是。”
待人领命离去,男子捻着棋子的手指微紧,他缓缓起身,看向山谷外的方向,眸中暗沉如水,将手中棋子重重地拍在桌面,落子之处,刚好是北疆与离洛交界之地。
这人便是从离洛逃至北疆,数月间了无音讯的离洛三皇子苍离,在屋檐下静立了半晌,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归于平静,又重新安坐了下来。
……
月华与离洛结盟之事已成定局,临江城内驻地守军是郑家的势力,一旦损失过大,其他两大世家势必趁虚而入,郑家自是最不希望边境开战之人,是以对结盟之事,郑旭盟最先表明支持的态度,有郑太尉开口,附议之人自是不在少数。
送往离洛的质子最终定了生母亡故的五皇子南宫成羽,他生性愚钝,又无人照拂,留在月华本就一无是处,自小便被父亲遗弃,虽有皇子之身,暗地里过得却是连宫人都不如,这也是南宫若尘提出送皇子为质的原因之一。
“殿下,护送五皇子去嘉南关的队伍已经出城。”
四皇子府书房内,有侍卫前来回禀,南宫若尘摆手让他离去,微微侧头道:“都安排好了吗?”
“公子安心便是。”待门重新紧闭,妙风临时磨墨的手迅速收回,恭敬站到一旁:“路上已派了人暗中护送,离洛也传了消息,有人接应,定能让五皇子安然抵达颐都。”
南宫若尘微微颔首,“小麒呢?”
“左公子被人请去看诊,还未回府。”
闻言,他手中动作一顿,好看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起。
他回城不过半日,便得了张府二小姐暴病的消息,他乱了赫连荼的计划,同时也该是让其他人歇了心思,张玉茹的死便只能是宫中那人的手笔,所有人心知肚明,却又默契的只字不提,与四皇子的婚约便也不了了之。
然而张玉茹的死,却并未让事情归于平静。
继张玉茹身死之后,张府便出了闹鬼的传闻,有人谈及在二小姐居住的小院见到了她的冤魂,口口声声说要找害她的人索命,传闻出来的第二天,郑,楚两家便有女眷相继病重,此事虽于朝堂无关轻重,却闹得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而两大世家请了道观的道士做法,又请了城内所有医馆乃至太医院的大夫诊治,也始终不见效,便抱着最后的希望,寻到了四皇子的府上。
如今皇权势微,就算启晟帝对三大世家恨之入骨,他也不敢同时对三大世家出手,此事真相若出,布下此局的人将面对三大世家的联手报复,脑中浮现那人提起复仇时的执着,南宫若尘顿觉一阵头疼,感到深深的无力。
放下手中笔砚,他起身踏出房门,院外阳光正盛,透过树梢的空隙在院落里印下斑驳的光影,忽然光影晃动,院墙上多出一道人影,少年再次翻墙而入。
南宫若尘抬了抬眼,微微侧目,妙风会意,转身离去。
“师兄!”左麒快步靠近,似是得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急于与人分享:“那郑太尉的夫人,真是被吓病的!”
“你去了太尉府?”
“去了。”少年应道:“原本是没打算去的,那太尉府的马车就守在央乐侯府门口,顺便跑了一趟。”
院门被人推开,妙风端了茶水走进,南宫若尘倒了一杯递到少年身前:“病情如何?”
左麒摇头:“这病是心病,没得治。”
权贵内宅,自古便是是非之地,能撑起一个世家的内宅事务,免不了用些非人的手段,死在她们手中的冤魂不计其数,若能抓住这一点加以利用,将人吓倒并不是难事,且这些内宅秘事,多是不能为外人言的,大夫不知心结所在,再好的医术也医不了“无病”之人。
看着少年将一壶茶水全部灌下,南宫若尘薄唇微抿:“回去休息吧。”
被下了逐客令的少年顿时苦脸,撇了撇嘴正要应声,见他神色有异并不准备回房,不由得问道:“你要出去?”
“去见个人。”
“……”
少年兴冲冲地要跟着去,意料中的被打发回了自己院里,南宫若尘出府匆忙,并未发现有一双眼睛自他踏出府门便一直盯在他身上,直至他进了一间客栈,才收回视线。
二楼贵客所住的上房,翊王殿下百无聊赖地仰在榻上翻阅从说书人那里买来的书卷,忽闻房门被人叩响,他漫不经心应道:“进来。”
“王爷,公子出府了。”凌云推门而入。
“去了何处?”
“就在客栈楼下,似是……约了人见面。”
苍翊从书中抬眼,房中有了片刻的沉寂,愣住了人突然回神,鲤鱼打挺一般翻身坐起,冲出了房门。
……
☆、相逢
留香斋是溧阳城中最大的一所客栈,是食客常临的地方,也是听书最好的地方。
一楼大堂正中设有一座高台,身穿暗灰色长袍的说书先生正朗声而谈,只他那配合这书中桥段而精彩百变的神色便给了听书人最大的乐趣。
高台四周乃至二楼住房前的走廊上,都坐满了人,或静默畅饮,或交头接耳,又或是为那说书人的故事拍手叫好,喧闹的环境下,是对某些人最好的遮掩。
临近高台而远离堂口的一张木桌前,一名白衣男子优雅端坐,修长莹润的指尖在大开的袖口下半遮半露,捻起一只茶杯斟满,却迟迟不见饮用,约莫独坐了半个时辰,他要等的人才在对面的位置落座。
“何事?”不同于之前的坦然相见,此地人多眼杂,赫连荼并未摘下斗篷,幽冷的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诡异。
南宫若尘直接道:“前辈该当知晓。”
“……”称呼上的变化让赫连荼微怔,眼中的不耐顿时消散了些许,沉声道:“事情并非我所为。”
“……”
他意在解释,见那人抿唇不语,又道:“若能从世家之中下手,我必不会将你牵连其中。”
说罢也不管那人信与不信,他不再言语。
南宫若尘敛眉,不知如何回应。
他以前辈相称,是为警示,若舅舅执意复仇,他不会阻拦,却也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他可以理解他心中的苦楚,却不会事事任他算计。
郑,楚两家女眷病重之事,恰巧发生在张家闹鬼之事,不论世家中人相信与否,城中百姓只会以为张玉茹的死是两大世家所为,倘若张家也信了,三大世家势必陷入内斗,皇权稳固而社稷震荡,又或是张家不信,三大世家矛头齐指皇室中人,皇城很可能变天。
无论是哪种结果,于现在的月华而言,都是难以应对的危机!
他猜测此事是赫连荼所为,可如今被他否认,他竟生不出一丝怀疑,如他所说,若能挑起皇城内斗,他确是没必要耗费心力设下冲喜的局。
“你若真想知道是何人所为,不妨想想,张家之事,在你出手之前,还有谁动了手?”
许是被人质疑心生不满,赫连荼并未在此多留,茶都未饮上一杯,便转身离去。
看着对面再次空置的位子,南宫若尘微微皱眉,当日赐婚之后,确是有人先他一步对张玉茹下了毒,他只当是皇宫中与他为敌或是不愿他与张家联姻的人下的手,却并未深究到底是哪些势力,想来是在那时,便遗漏了些什么。
思虑半晌,台上说书先生的故事也暂时告一段落,为听书而来的客人陆续离去,他也随之起身,还未迈出一步,身旁却多出一人。
“公子。”
沉稳恭敬的声音,他甚为熟悉,侧身看清那人面容,南宫若尘微微瞪大了眼。
“公子请。”
那人并未介绍自身,也未明说要去何处,然他的人出现在此,便足以说清一切的缘由与目的,他率先转身,南宫若尘便跟在了身后,朝着楼道走去。
木质的弧形楼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群,他只顾着盯着自己脚下,随着前方的脚步声一步步迈近,不过数十米的半圆长廊,今日走起来却格外的漫长,终于在一处房门前停下,带路之人已恭敬退向一旁。
在房门口驻足片刻,南宫若尘推门而入,入目不见一人,他转身掩上房门,还未封闭严实,侧边忽然伸出一只臂膀,强硬地将他扯过反压住。
背部抵上墙壁,突如其来的震动让他下意识闭眼,后脑微紧,狂乱的热吻席卷而来,带着熟悉的情潮,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半睁开眼角泛红的桃花双眸,看清眼前熟悉的轮廓,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上身前之人的脖颈。
房门已被人从外面带上,房内两人痴缠着从门口辗转吻到床榻,一阵天旋地转,蓝紫色的幔帐伴着纷飞散乱的衣物垂至榻前,掩去了其中身影。
双唇依依不舍的分离,唇瓣相贴间,是那人压抑不止的喘息:“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沉重的控诉,回应他的是再一次的唇齿相依,苍翊低咒一声,再次覆身而上,被阻在榻边的幔帐彻底垂落,不留丝毫缝隙。
此时的四皇子府中,少年用陶盆移栽着从两大世家里讨来的珍惜药材,这皇子府中的泥土比不上翊王府的药圃,他只盼着这些药材能在他们回到王府又或是派上用场之前能不凋零枯萎便好了。
从临时开拓的药园寻着标记找回自己居住的小院,他满手的污泥还未清洗,不在意地拍了拍双手,无意间抬头,正巧与从府门中进来的妙云碰上,本想着如之前一般互相无视擦肩而过,目光触及她怀中之物,少年猛然顿住。
“你等等!”他伸手将人拽住,完全不觉自己手中的泥土沾染了别人素净的衣物,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他急切问道:“这狐狸是哪儿来的?”
妙云抱在怀里的,正是一只雪白的灵狐,在狐尾末端泛着点点浅蓝。
见他认了出来,妙云笑道:“就是以前王府的那只,是王爷……”
“把它给我!”
“哎……左公子?”她解释的话还未说完,只觉得怀里一空,蜷缩在她怀中安睡的灵狐便已经被抢走,只留下胸前一片散乱零碎的土屑。
“……”
少年抱着灵狐冲出府门,迫不及待地取出怀里的路蝶带路,粗鲁的动作将熟睡的小东西惊醒,嗅到抱着自己的手满满的泥土味,灵狐鼻尖不住地耸动,挣扎着要从少年怀中跳下来。
“别闹,我带你去找师兄!”
安抚的话语,灵狐抬头,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动,似是认出了此人是谁,伸出双爪,安静地伏在了少年双臂上。
左麒眼中只剩下路蝶不住扑闪的翅膀,心中五味杂陈,若是苍翊到了溧阳,若他就是师兄今日要见的人,那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已经到了溧阳城!
……
☆、寻人
自府中出来前往留香斋的街道上,卖字画的,卖糖人的,还有街头卖艺杂耍的,若换了以往,少年必然兴致高涨地去瞅上一眼,今日却全然没了心思。
过了时辰,客栈内用膳的听书的来客尽数离去,一楼大堂里顿时空旷了许多,路蝶扑闪的翅膀引起了灵狐的注意,扑腾着就要去捕,被少年按回怀里。
“左神医怎么来了?来用饭还是找人?”
客栈掌柜的认出了这位在溧阳城中小有名气的少年,扔下手中的账册迎了上来。
左麒瞥他一眼,将路蝶收起:“我来找四皇子。”
掌柜的会心一笑:“四殿下受人之邀去了楼上,天字一号房,就上边最靠南的一间。”
顺着他手指所指,醒目的几个字清晰可见,倒是方便找寻,点头致了一声谢,折身向楼上走去。
这家客栈他不是第一次来,似乎受师兄交代,这里的掌柜待他格外客气。
低头行了片刻,迈上最后一步台阶,左麒抬头张望,循着天字号房的方向一步一步上前,始终不闻任何动静,他忐忑的心变得大胆起来,大步跨出几步,就要靠近天字一号房时,房梁上忽然跳下一人。
“……”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当这人近在眼前时,少年还是忍不住身体僵硬。
“小……左公子。”
换下了他惯穿的一身黑衣,着白色劲装,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二致,一样的恭敬有加,一样的淡漠疏离。
左麒盯了他片刻,绕开身道:“我来找师兄。”
“左公子且慢,公子他们……”
被拦住房门,伸出的手还未抵上门框,少年猛然顿住,一张稚嫩俊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到了耳根,他生来耳聪目明,站在房门外,即使凌云的话语未尽,他也知晓里面发生了何事。
沉吟片刻,他若无其事的将手收回,退开一步道:“小爷饿了,先去吃饭!”
“……”
伸出的手自然而然地收回,抚上灵狐的毛发,嗅到主人的气息就在眼前,小东西似乎格外兴奋,高昂着头朝着门缝里瞧,也不顾那人未清洗的手在自己的毛发上留下了脏乱的污泥。
凌云守在房门外,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眸色暗了暗,又见前行的身影迈出了几步后停下,眸中微不可闻地亮了一瞬。
左麒在原地站了半晌,转过身道:“我没带银两。”
“……”
“你陪我去。”
“……是。”
跟在少年身后,凌云隐在身侧的手快速打了个手势,两人离去之后,一道黑影闪过跃上凌云方才待过的横梁,望着楼底下稀疏的人影晃动,一脸苦色。
他并不想待在这里听墙角的!
将任务扔给属下,被另一位主子叫走的凌云统领,正守在少年身侧,目不斜视地看着桌上的碗碟被一盘盘清空。
楼上客房内,直至太阳西沉,房中的动静才彻底歇了下来,榻上两人交叠而卧,苍翊听着两人相贴之处传来的急促沉稳的心跳,笑的异常满足,将人暖暖地抱在怀中,沉迷地轻吻他散乱的发丝。
“你何时到的?”南宫若尘问。
苍翊应道:“迟了你半日便到了。”
让秦戟传信离洛皇城,他便从边境出发,晚了他们半日出发,抵达溧阳城后,因他身份不同,离洛国书未至之前,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入皇子府寻人,便在这临近这人府邸的客栈中暂居,为了避免四皇子遭人猜忌,他忍耐着不与他见面,日日看着那偌大的府邸,不敢近身,却不料这人竟自己寻了来。
虽然不是为了寻他而来。
想到今日所见的黑袍罩身之人,苍翊忍不住有些吃味,张口咬住他仍泛着粉色的耳垂,在他耳畔低语道:“你之前见了何人?”
“赫连荼,苏家的人。”
“……”
他应得淡然,苍翊沉默。
此人他是知道的,却从未见过,知其身份,心中的酸意散去,升起一丝心疼。
南宫若尘双眸微闭,许是近日里发生的事让人感到疲累,此时身后有人撑着,他便忍不住想要依靠,软了身子靠进身后之人的怀里,将头搁在他伤势痊愈的肩头,心神放松了些,微蹙的眉头却松不下来。
苍翊见不得他这副忧思的模样,伸手抚平他眉心:“为世家之事?”
南宫若尘并不奇怪他能知晓此事,神色微黯,点了点头道:“张玉茹的死不是郑,楚两家所为。”
可如今矛头直指两大世家,若他们认定此事是皇家做的,认为启晟帝是要激起世家内斗,同时对三大世家出手,若他们为自保倾覆皇权,虽形同谋逆,皇家却也绝无反抗之力。
“你担心是有人想造成月华国内大乱?”
南宫若尘再次点头。
“两国结盟之际,若是月华大乱,只怕那人所图的,不只是月华……”苍翊沉吟思索,忽觉怀里的身体有了片刻的僵硬,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南宫若尘骤然起身,直直地看着他,眼中闪着些许异样。
从三大世家出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世家与皇家身上,只考虑了世家内斗或是与皇家冲突,于各方势力有多少损失,利弊几何,却未曾深思过,在势力冲突的背后,隐藏了什么,又在冲突之后,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月华内乱,若在此时北疆与离洛大战爆发,即使月华离洛两国是盟国,然月华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对离洛出手相帮,一旦离洛兵败,月华又正处颓弱,必然也将是北疆囊中之物。
那幕后之人的目的所在,不仅仅是一个月华,一个离洛,他要的,竟是整个天下!
苍翊与他对视良久,突然明悟,一双狭长的凤眸沉了沉,“看来这溧阳城中,平静不了了。”
……
☆、留香
留香斋内,从少年到此至下一次客满,天字一号房的房门始终紧闭,少年倒也不急着打扰,在楼下填饱了肚子之后,便让掌柜备了些零嘴,开始喂怀里的狐狸,凌云侯在他身旁,不发一语。
房门被人拉开时,却是灵狐率先警觉,趁着少年不备,猛地窜了出去,灵活地绕过楼道上来往的人群,引起客人的一阵阵惊呼。
“遭了!”怀中一空,左麒瞬时转头,白色的毛团早跑了没影,顺着惊呼声捕捉到它的身影,他迅速追了上去,等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刚从房中出来的两人身前。
思主心切的灵狐早已飞快窜至了南宫若尘肩头,亲昵地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在主人脸上胡乱地蹭,见着一只手伸过来,它便顺势窝进了他的怀里,趴着不动了。
南宫若尘良久愣怔,才侧过头去,眼露询问。
苍翊冲他笑了笑:“或许能用的上,便带上了。”
虽是怕府中的人照顾不周让它跑了,灵狐警觉通灵性,也为多个防备。
南宫若尘垂首轻抚灵狐毛发,见他似享受般扬起了头,不禁露出几分柔和。
苍翊神色微暖,凤眼微抬看向少年道:“你怎会在此?”
“又不是你的地方,我怎么不能来?”左麒瞪他一眼,想起之前在房外听到的动静,耳根泛红。
凌云慢了半步跟上来,垂首恭敬道:“王爷,公子。”
“……”
“……”
审视的视线在侍卫与少年之间辗转,苍翊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率先转身下楼。
四个人……或者说是两个人的晚膳,三人坐于桌前,一人站在身后,周围不停有打量的视线落在他们这桌,琐碎的议论声清晰入耳,苍翊示意少年身侧的位置,吩咐道:“坐下。”
凌云应道:“是。”
察觉到少年因某人的靠近略显僵硬,苍翊凤眸中兴味更甚,却并不点破。
因两人用膳的缘故,灵狐又重新回到了少年怀里,看着客栈里的伙计将香气四溢的饭食端至桌上,小东西黑溜溜的眼中光亮大盛。
南宫若尘看着左麒道:“当真不用?”
“我吃过了。”
“既已经吃过了,还留在这作甚?”苍翊将一块酥鱼夹到南宫若尘的碗里,故作不满道。
少年心头一噎,面上有些挂不住,狠瞪了某王爷一眼,将他方才夹过的酥鱼拖到自己身前,撕了一片塞进了灵狐的嘴里,馋了许久的灵狐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伸着脑袋去咬,囫囵吞枣地咽下。
苍翊:“……”
四人同席,三人用饭,也无人再开口。
这边沉静和谐的气氛,四周却有不止一双眼睛紧盯着此处,因不识与四皇子同桌的人是谁,谨记了样貌便匆匆离开了客栈。
一顿饭用罢,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也尽数离去,餐钱是入住的时候便付足了的,唤了人来收拾,苍翊正准备起身,忽然瞥见那擦桌的伙计刻意偏了偏头,与南宫若尘靠的极尽,顿时脸色一黑,急忙将人扯过,拽进了自己怀里。
伙计半张着嘴,在人离开时迅速闭上,却没有收回视线。
南宫若尘诧异转头,看见某人眼中明显的敌意与怒火,无奈叹了一声,对伙计道:“无妨,说吧。”
伙计仍有防备,犹豫地看了苍翊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有消息说太尉夫人院中夜间有鬼影飘动,这是今日出现在客栈的探子的名单。”
他微低着头语速极快,手中擦桌的动作不停,收回手时巧妙地将一张纸条塞入南宫若尘手里,末了笑着说了几句客套的话,甩着抹布走开了。
目睹了全程的翊王殿下看着熟练将纸条塞入袖中的人,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微紧,将人拉近凑到了他耳边道:“不曾想本王来这溧阳城中住的第一个地方,竟是入了自家的门。”
话中不乏调侃之意,南宫若尘不予他解释,唤了抱着灵狐发愣的少年,转身离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苍翊才收回视线,瞥了眼盯在自己身上的客栈老板,坦然上楼。
“事情如何了?”走在回房的楼道上,苍翊手中翻转着一支白色玉笛,心情格外的好。
凌云道:“国书已送入宫中,使臣所居驿站也全部打理妥当,今日便可入住。”
手中动作顿了顿,苍翊眸中闪过一抹晦暗,莫名勾了勾唇道:“今夜宿在此处,明日进宫。”
他推门进入房中,凌云在房门前驻足,应了声“是”,替他掩上房门,跃上了房梁。
回府的路上,少年抱着灵狐跟在南宫若尘身后,明显的心不在焉。
他是为了找人才出府的,如今人见到了,他却变得更加迷茫,如以前一样,自己说什么,那人便做什么,事事依他,百呼百应,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不觉得满足,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回到府中,在正厅前与师兄分道,少年无神地往前走着,无人引路,也没再寻着标记,他竟一步不差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南宫若尘远远的看着,待人入了院门,才折身走向楠清院,下意识轻抚腰侧,他脚步骤然顿住,眼中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平静。
他惯于挂在腰间的那支玉笛,不见了。
华灯初上,夜色沉寂,月色极美,灯火尽熄的四皇子府中,有一道身影从院墙之上越出,避开府中眼线,朝着留香斋的方向掠去。
天字一号房中,烛火长明,门窗半掩,有一抹白色身影从窗外潜入,转身关窗的瞬间,顿觉腰间一紧,背后已有一片温暖贴了上来,低头瞧见被他握在手中的玉笛,南宫若尘神色古怪,正欲开口,却被身后之人抢先一步道:“我取的是自家的东西,不算偷。”
“……”
☆、言冥
不问自取是为偷,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南宫若尘责问的话哑在喉间,在心中暗叹。
这人堂堂一国王爷,也不知和谁人学的这些不入流的伎俩,而自己多番被他近身,偷了贴身之物被取走竟也毫不自知,微微侧头与他靠在肩头的脸颊相贴,南宫若尘道:“好好的拿它作甚?”
苍翊道:“我若不拿了它,你如何会回来?”
“……”
“当日赠你这笛子,不过是为了闲时奏玩罢了,不曾想竟得你这般珍惜,本王在你心里竟还比不上这支破笛子。”他似埋怨地转了转手中的玉笛,嘴角却不可抑制地勾起一抹弧度。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南宫若尘将笛子夺回。
顺势将人扳过亲了一口,苍翊也不再闹他,“走,带你去看一场戏。”
说着也不顾那人应不应,拦腰将他搂住,就着未曾关紧的窗门,踏上窗台轻巧跃了出去。
凉风迎面,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副光景,南宫若尘任他搂着,看着走过的路有些眼熟,因夜色暗沉,一时也不曾想起,直至前方一座府邸入眼,看清那府门上方的匾额,不由得问道:“来此处做什么?”
七拐八拐的,他们竟已经到了央乐侯府外。
苍翊挑眉,笑了笑道:“如今这溧阳城中,有哪出戏能比三大世家的戏来的精彩?”
他故作神秘,瞥了眼府门处似有所觉的守卫,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寻了个适当了方向,跃上了央乐侯府的院墙,摸到了内宅后院之所。
瞧他这般轻车熟路,南宫若尘道:“你来过此处!?”
“倒是不曾来过,研究过这府中路线罢了。”
在一处略偏僻的院子角落,两人轻声落地,苍翊松开他劲瘦的腰肢,改为握住他修长莹润的手,面不改色地朝前摸索,手却不甚安分地握着五指揉捏。
院中烛火已经尽数熄灭,借着月色朝着厢房靠近,南宫若尘面露犹豫,他大概猜出他们现在待的院子,是被张玉茹之死波及,受到惊吓病重的央乐侯侧室的院子。
这位侧夫人虽不是正室,却极为受宠,即使如今身子有恙不能侍寝,央乐侯也是日夜相伴身侧,若他所料不错,他们眼前的这间厢房里,央乐侯也躺在屋内。
不待他提醒苍翊当心一些,那屋前一道白影闪过,在月光照耀下添了几分诡异。
屋中一声凄厉的尖叫,将凝神于白影身上的南宫若尘吓了一跳,手心微紧,是身旁之人给的无声的安抚。
接连的惊叫之后,厢房中烛光亮起,苍翊迅速将人扯向侧边的一处深草丛中,守在院外的人闻声闯进,正巧碰到白影在院墙边上一闪而过,一时入院的一队人一分为二,有人追着白影而去,剩下的则守在房外,听到侯爷的命令,才齐齐涌入房中。
片刻之后,屋中有人走出,满面怒容,急叱着吩咐了几句,带着人冲出了院门,房门大敞的厢房内,守夜的婢女垂首啜泣地走出,身后跟着两名侍卫,用锦被裹着一人,或者说,一具尸体。
深草丛中,趁着几人走向院门,两道身影缓缓走出,几缕光亮飞射而出,无声没入几人脖颈,那几人同时僵了一瞬,软倒在地,被两名守卫抬着的尸体从锦被中滚出,正是病重未愈的那位侧夫人。
“面露惊恐,死状诡异,的确像是被吓死的!”
走上前瞥了一眼,苍翊拉着人转身:“进去看看。”
方才那道白影在房外徘徊半晌,这位侧夫人的死绝不只是巧合,只是刚要踏进房门,苍翊忽然肩侧一沉,回身对上一双眼睛,听着院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顿时心中了然,只得放弃了入内查看的想法,迅速离开了侧夫人所居的庭院。
当侯府夫人得到消息带人赶到时,只看见躺在院门不远处的尸体及三个昏迷的下人。
从央乐侯府出来,两人并未如来时那般小心谨慎,经过内宅一场大闹,侯府彻底混乱,府兵全数派出,誓要寻出那装神弄鬼之人。
央乐侯怒气冲冲出去何时回府无人得知,但他要追寻找人,却注定无功而返。
远离溧阳城中心的一条巷道内,周围皆是普通矮小的民房瓦舍,粗木堆积而成的破旧茅屋,两位身着华服的男子站在此地有些格格不入。
离开央乐侯府之后,南宫若尘本欲跟随府兵去寻那白影,却被苍翊阻止,直接拽来了此地。
空旷的茅舍里只有一堆枯草,在中间燃了火堆,明黄色的光亮照在舍内,火堆旁的两人看的尤为明显,一人昏倒在地,一身飘逸的白衣,头发披散,带血的眼角,刻意扑白了的面颊,妆容与他们在央乐侯府所见的白影一般无二,另一人着黑色劲装,蒙面的黑布取下挂在脖颈,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配上他冷若冰霜的神色,比那吓人的白影还要疴瘆几分。
认出那人是谁,南宫若尘眸色微凝,有些讶异。
“何时能醒?”
苍翊瞥了白影一眼,径直走近在火堆旁坐下。
那人应道:“随时。”
“将人带出去,天亮之前本王需要知道有用的东西。”
“……”
那人没有应声,却很知事地将地上的人拖起来朝外走去,直至出了茅屋,也不曾正眼瞧过两人一眼。
见惯了他这般目中无人,苍翊全然不在意。
紧靠着在茅草堆上坐下,南宫若尘看了眼那人离去的方向:“他怎会在此?”
习惯地将人半搂在怀中,将下巴搁在他肩头,苍翊苦笑一声道:“皇兄派来的。”
此次用以知会月华国君有离洛使臣抵达溧阳城的国书,派送之人竟会是离洛皇室暗卫统领,这是苍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自他擅自与瑾竹成婚之后,皇兄对他疾言厉色已成了家常便饭,然而对他有再多不满,在自己的安危上却也一如既往的关心。
从离洛皇城至嘉南关的一路护送,对他肆意妄为的一再容忍,连此次他私自入月华都城,收到传信的帝王不知要如何震怒,却仍旧派了他最为信赖也最为得力的护卫前来相助。
不论前世今生,对这个皇兄,他始终是有亏欠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言冥对他的态度,身为皇室暗卫统领,他性子冷然,只尊帝王命令,许是得了保护王爷的令,除非翊王殿下遇险,他会拼死相护,除此之外的一切命令,他只当耳旁风,听了便是了,就连这次“捉鬼”,还是翊王殿下打着维护两国结盟的旗号,才将人请动出手的。
顿了一会儿,待身旁之人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南宫若尘才问:“你如何知道那人会在今晚动手?”
苍翊笑道:“我并不知晓那人会何时动手,到了溧阳的之后,得知了世家之事我便让人盯着太尉府和央乐侯府,几乎每晚都会有白影在两处府邸出现,今日见言冥到此,我本想着抓一人来问问,并未料到那人会在今夜动手,也是误打误撞罢了。”
那央乐侯的侧夫人死的蹊跷,她在央乐侯的心中地位不凡,若不能抓到元凶,只怕侯府会因此迁怒,南宫若尘垂眸忧思,只盼着言冥将人带走能从他口中撬出些有用的东西。
沉吟间,他忽觉腰间有些异样,乍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紧系住的腰封竟已被人解开了大半,顿时俊脸绯红一片,忙伸手将那作乱的手制住,回身瞪他道:“你怎能……”
未出口的话被堵在唇间,来不及紧闭的齿冠被舌尖灵活地撬开,肆意侵袭。
良久的唇齿纠缠,苍翊唇舌下移,吻在他的颈侧:“瑾竹,左右等得无趣,我们……”
“有结果了!”伴随着一声痛呼,被言冥拖出去的白影被重新扔了回来,木质的门大敞着,一人抬步踏入。
迅速将拆解的腰封归于原位,苍翊顿时面沉如水,眼角因隐忍的怒火而止不住的轻微抽搐。
……
☆、看诊
被扰的翊王殿下此刻心情极度微妙,是他催着人审问,人也不负所望,他满腔的火无处发泄,将注意集中在被扔进来的白影身上,却是想拿他撒气也无从下手。
不同于拖出去时的完好无损,那人满嘴猩红,四肢尽折,凹陷的眼窝衬着他那苍白的面孔,十分诡异骇人。
言冥解释道:“他要自尽。”
所以断了他的手脚,卸了下巴。
苍翊点了点头,“审出什么了?”
言冥不答,而是摊开手看了看,将手中的东西扔了过去。
南宫若尘俊颜微红,悄然打理衣物的手刚刚收回,眼前有东西袭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看清了是何物,不由得抬眼看向扔东西过来的人。
言冥与他对视,神色不挠,显然是知晓他的身份。
那是一只瓷瓶,不知装的是何物,但很明显,这是从地上的人身上搜出来的。
试探着打开,南宫若尘轻轻嗅了嗅,忍不住眸色一沉,“是噬魂香。”
苍翊疑惑:“那是什么?”
“是北疆的一种毒物,与另一种药混合,可使人瞬间致命。”言冥开口道:“那药名为莨菪,王爷去过的院中,便生有此物,此药可以镇痛,也可使人产生幻觉。”
苍翊低头去看那神识清醒,却动弹不得的人,这人扮成这副模样在央乐侯侧夫人院中出现,将人惊醒,在其面露惊恐之时撒出噬魂香,让侧夫人保持着生前的惊恐之状,便似被人吓死一般。
皱了皱眉,他又问:“可有其他发现?”
他不过顺势有此一问,却见言冥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低身,去解那人的裤腰带。
苍翊愕然,在他动手之前一把将身旁之人的眼睛蒙住。
南宫若尘:“……”
苍翊怒道:“你做什么?”
言冥面色不变:“是王爷要看的。”
不顾那人的挣扎,他将被血色染红的身影背过身去,脱下他的亵裤,露出尾椎上的图纹。
形状诡异的黑色蜘蛛,不惧严寒,毒性剧烈,乃北疆境内独有之物。
此次设局的,果然是北疆的人!
苍翊心中思绪百转,末了极度嫌弃道:“套上去!”
言冥无动于衷,任其瘫置。
下令无人执行的翊王殿下自是不会亲自动手,直接将脸带迷茫,被遮双目的人拉了出去,重重地踹紧了茅舍的门。
次日午后,太尉府门口,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少年从马车内跳出,三两步迈上台阶,却被府门处的侍卫拦住去路。
“不知神医身后的这位是……?”
侍卫的态度还算恭敬,对少年身后的人却充满了警惕。
左麒朝后瞥了一眼道:“他是我的人。”
若非是你带着的人,只怕连太尉府的台阶都上不了。
侍卫嘴角微抽,还是耐着性子道:“太尉府中不容外人入内,神医若忧虑自身安危,大可放心,府内守卫森严,必然能……”
“你们府中若是守卫森严,你家夫人便不会无辜染上重病,你若想要你们夫人同央乐侯府那位一般,大可拦着我,这病也不是小爷非要看的!”
央乐侯府侧夫人被恶鬼索命的消息,可是一早就传遍溧阳城了!
他故作恼怒,转身就走,侍卫一惊,赶紧跟上前道:“神医留步,留步……”
勉强将人阻住,侍卫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跟在少年身侧的人,掩下眸中犹豫道:“是小的思虑不周,望神医莫怪,请进。”
左麒侧头睨他,不满哼了一声,转身入府。
郑太尉得到消息,迎了出来,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也不似侍卫那般斥,忽视掉他与少年攀谈着朝着内院而去。
进到院中,少年随太尉入内诊治,将跟随而来的人留在了屋外。
溧阳城使臣所居驿站之中,苍翊正坐在一方铜镜前,享受着某人替他打理仪容。
自离洛国书送至皇宫,确认了离洛国的使臣已入住了驿馆,便有一道旨意送至四皇子府,为示两国盟交之好,着四皇子南宫若尘接待离洛使臣,带其入宫赴宴。
南宫若尘沉默着站在那人身后替他梳发,宫宴设在晚间,他本无需来的这般早,无奈拗不过某人,早早地来了此地。
苍翊嘴角带笑,肆意打量着铜镜里的面孔,低垂的眉眼,恬静温和的神情,因他微低着头,几缕发丝从肩后垂落至身前,又因两人靠的极近,散乱的发丝偶尔也会交缠在一处。
他忽然想起了曾经结下的发,不自主地伸手在腰间的竹纹锦囊上摩挲。
“你为何派了凌云去太尉府?”将尾部的发丝捋顺,南宫若尘抬头,与铜镜中的视线对上。
苍翊道:“见他闲着,便让他去了。”
想到少年陡转的态度,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去太尉府看诊,左麒原本是不愿的,一来那太尉夫人的病他治不了,二来因着郑娄生的缘故,少年对他的家族也十分不待见,虽不知昨夜为何只有央乐侯府出了事,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要警醒郑太尉保住太尉夫人的性命,左麒是最好的人选,提议让凌云随行,他本也是一番试探,不曾想竟真能让少年开口应下。
见他沉吟,南宫若尘又道:“那日在留香斋,隐藏的探子便有太尉府的人,若有人认出凌云,岂非就知道了你我的关系?”
“知道了便知道了,他又能如何……”苍翊话音一顿,本以为瑾竹是在意他们两人的关系为外人所知,心中犯着不满,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回身道:“你是担心,他会怀疑这次的事,是月华皇室借由我离洛之手所为?”
南宫若尘点头:“他若生疑,小麒纵是救下了他夫人,也会被认为是我们设下的另一个局。”
毕竟神医也同样是住在四皇子府的。
苍翊顿了半晌,挑眉道:“昨夜在央乐侯府出现的鬼影,想必只是其一。”
他转头与南宫若尘对视,会心一笑。
……
☆、入宫
空中阳光虚晃,厚重的云曾沉积,城中大街小巷无不在讨论着昨夜央乐侯府中死人的消息,太尉府中,少年进入房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出来时面色沉重,停在房门口道:“不知夫人近些日子服用过哪些药物?”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郑太尉闻言道:“也没有特别的药物,不过是些安神镇痛的普通药材罢了。”
“可否容在下一观?”
郑太尉愣了片刻,皱眉道:“神医可是在怀疑……”
“大人多虑了。”左麒打断他道:“这药理之事最忌药性相冲,知晓夫人曾用过何物,在下才便于下新的处方。”
郑太尉眼中一亮,“依神医之意,是有了治病的法子?”
“行与不行,需得试过才能知晓。”少年说的一板一眼,带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虽是模棱两可的话,却莫名让人信服。
郑太尉立即道:“请神医稍后,老夫即刻派人去取药方。”
城中郎中开下的处方很快被人取来,左麒接过查看,一双灵动的眸子快速在药方上扫过,瞥见一味药时眼中一亮被他迅速掩去,故作深沉道:“这方子是何时开始用的?”
下人低头回应:“是城东成药坊的周大夫开的方子,刚用了两日不到?”
见他半晌不语,郑太尉道:“可是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倒也不是。”左麒摆了摆手:“只是这莨菪,是好药却也存有毒性,虽有镇痛麻痹之效,却不可多用,此药会使人产生幻觉,陷入昏睡,食之过多更有可能有性命之危,还请太尉大人慎重些取用。”
他是好意提醒,郑太尉松了口气,道:“劳左神医提醒,此药的药性老夫也略知一二,只是拙荆近日里总感到头疼,夜里也总是睡不安稳,用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唯有这位郎中开的方子还有些作用,也是迫于无奈,才用了这味药的。”
“镇痛安神,在下给夫人另开一副药方便是,这药……为了夫人玉体康健,还是少用的好。”
他将方子递回,郑太尉接过连连应声,吩咐了下人去取笔墨,才请了少年去正厅入座,自始至终,对侯在院中跟在身后的某人视而不见。
留了药方从太尉府出来,左麒轻身跃上马车,掀开帘子钻了进去,凌云便坐在马车前,驱着马车离开了太尉府门口。
待视线错开,站在府门处的郑太尉脸上笑意骤然收敛,沉声道:“去查查那车夫的身份!”
……
夜色降临,月色高悬,溧阳城中的菱月湖面一片清亮,又有四周长明不灭的烛火,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极佳的盛景。
今夜的宫门口格外的热闹,两国刚刚结盟,便有离洛使臣来访月华,在众臣心中,自然以为这是离洛国的示好之举,对待夜晚的宫宴,也格外的认真。
而在使臣所宿驿馆外,一辆华盖马车缓缓驶向宫门,马车内,穿戴华丽的翊王殿下从侧面将一人搂在怀里,不安分地在他脸侧耳根轻咬,满脸的不乐意:“你当真不与我同座?”
南宫若尘道:“身份有别,不合规矩。”
他以皇子的身份出席,越过几位长兄与重臣,与他国使臣同座,很容易落人话柄。
苍翊也知这事不可行,不满地哼了一声,手下却将人抱的更紧了,足够宽敞的马车内,两道身影挤在一起,像个连体人一般,眼见着就要抵达宫门口,那人却还似膏药一般黏在自己身上,南宫若尘无奈:“快到了。”
苍翊道:“到了再说。”
“……”
车轱辘又滚动了几轮,南宫若尘将手覆上箍在腰间的手背:“宴会开始之前,我要去见父皇,不能同你一起入殿。”
“嗯。”低若蚊蝇的轻应,听不出情绪,马车行至宫门,两人分道而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个短小,抱歉!
☆、杀机
月华皇宫,由东边正门而入,直往乃朝臣议事大殿,折而往南,是帝王处理政务之所,北面过帝王所居昱辰殿,通往后宫内院,宴席所设在皇宫西北一侧,齐寅殿内灯火辉煌,帝后未至,殿内已是一片躇筹交措。
苍翊先一步进入殿中,他这位异国王爷在这场宫宴上自是备受瞩目,三大世家已尽数到齐,虽并未如以往的宴席一般热情寒暄,却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某一个人的身上。
苍翊对殿中打量的视线置若未闻,一杯一杯饮酒,时而将目光落在对面至今空置的座位上,因他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且他身旁几位使臣皆是面带煞气,故而一直无人敢上前搭话。
此时的昱辰殿中,南宫若尘静候在殿内,待启晟帝穿戴完毕,缓步走至他身前,他并不急着赶往宫宴,而是直接在殿内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淡然睨了他一眼,“你入离洛使臣驿馆接待,可曾留意到他们带了多少人?”
南宫若尘道:“启禀父皇,以儿臣所见,不足十人。”
启晟帝微微皱眉,似是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
自古使臣造访他国,明面上人数的确不宜太多,但为防止变故,各国也都会有己方力量暗中随使臣潜入皇城,各国虽知此事,但只要不触及帝王底线,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因此发难。
他此刻问及,指的便是离洛派来的暗中力量,以四皇子之言,是真的不知,还是刻意隐瞒?
启晟帝眸色微沉,“朕听说这位翊王,在离洛虽为亲王,却并无丝毫实权。”
“……”
“嘉南关一战,他与郑家,想必是有些过节的。”
他一字一句说的沉稳,南宫若尘微怔,随即凛然一惊,紧握住双拳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道:“嘉南关一战,翊王是主将。”
能将边境的军权轻而易举的交付,这绝非简单的信任,就算在朝中没有实权,他同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良久的沉默,前方投来的视线带着异样的审视,启晟帝眸光闪动,半晌后道:“是吗?”
意味不明的反问,南宫若尘不应,也不敢应。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已准备妥当,邀陛下同往宫宴。”殿外有宫女的声音传来,吸引了帝王的目光。
直至从昱辰殿中出来,跟在帝后的身后,南宫若尘仍旧未从刚才的心惊中回过神来。
他的父皇,竟然对苍翊动了杀机!
启晟帝之所以同意结盟,本就是为了借离洛之手铲除世家势力,若翊王在月华身死,离洛势必报复,若此时以世家顶罪……
且不论离洛会为一个王爷做到何种地步,届时北疆开战,离洛必然要先稳住月华,便只能拿世家泄愤,父皇定然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动了这番心思。
启晟帝刚才的沉吟,显然是他方才言及的利弊,并没有打消帝王的想法,南宫若尘低垂着头,双侧的手紧了又紧,一路失神,直到进入殿中,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回了神,才抬起了头,恢复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世家中的消息比皇族来的更快,早闻四皇子在离洛与翊王交好,此时见四皇子入殿,关注此事的人自然不少,竟是将帝后的存在都有些忽视,可结果往往让人失望。
四皇子自入殿开始至落座,视线一刻也不曾瞥向使臣所在的位置,只在落座之后,与翊王对上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苍翊嘴角带笑,顾自斟了酒送至唇边,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担忧。
虽是为了避嫌不敢多看,可刚才那人出现在殿门口时,一张苍白的脸被他尽收眼底,却是不知皇帝将他叫去,究竟说了什么。
启晟帝与离洛使臣友好交谈几句之后,宴席正式开场,有乐声起,殿外又有舞女行入,片刻之前还略显僵硬的气氛顿时活跃,宴席上恭维声有之,赞叹歌舞有之,还有暗地里交头接耳数落着共同看不惯的人。
酒过三巡,殿中的人或多或少添了些醉意,头脑清明的人却也不在少数。
离洛使臣斜前方的位置,在皇子下首,郑旭盟将打量的视线落在离洛王爷的身上。
他白日里派人打探得知,跟在左神医身旁入他太尉府的那位侍从,便是前几日在留香斋内与四皇子同桌用饭的人,那日与他们同座的,还有这位翊王,同是离洛使臣,今日的宴席上,并没有那位侍从的身影。
更让他在意的,是他们与四皇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殿中曲音陡转,中间跳动的身影已换了一批,透过几双微醺的眼睛,看的并不真切,却并不妨碍他们欣赏评判,许是酒喝的多了,胆也就大了,起先顾忌帝后,顾忌世家家主的那些个臣子,也有兴致地交谈了起来。
殿中跳舞的曼妙身影阻隔了大殿两侧互相打量的身影,苍翊垂眸,透过窄小的杯口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暗暗计算着宴会结束的时间。
猛然间杯中酒液一阵晃动,苍翊凤眸一凝,抬眼时冰冷的剑尖已近在眼前,他手间内力运转,抬手用杯盏接下一剑,瞬间的功夫,杯盏破碎,醇香的酒液洒了一地,剑尖从散落的酒水中刺出,目标却早已不在身前,视线急转,刺客还未寻着人影,前方的矮桌被人掀翻迎面朝着持剑之人扑去,那人一时躲闪不及,被逼着后退倒入同伴的怀中。
待殿中的女子聚集在一处,参加宫宴的臣子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何事,开始慌乱躲藏,那几名刺客一招不中,并未停顿,发动了第二轮攻击,苍翊神色骤寒,看着再次逼近的绫罗,还未出手,眼前白影闪过,已将那段绫罗抽成两截,一掌将人击退,令其倒地吐血不止。
……
☆、玉簪
苍翊将手收回,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眼中的担忧没有丝毫的消减,并不为殿中的刺客,而是为高座上的帝后,见他们自顾不暇并未关注这里,才松了口气。
南宫若尘同样将投向上方的视线收回,他本以为这次的刺客是启晟帝故意安排,毕竟在昱辰殿中他明确表达了这个意思,故而发觉异样时他想也没想便直直地冲了过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皇,意料之外的,他同样因出现的刺客而惊慌失措,刺客的目标也不只是针对苍翊一人,齐寅殿中乱成一团,很快有禁军持兵器冲进,将作乱的刺客团团围住。
殿中有了片刻的停顿,有了禁军护卫,启晟帝终于稳定了心神,重新坐了下来,他目不斜视盯着眼前一位身姿曼妙,以绫罗缠身的美貌女子,似是认定了他是这批刺客的头目。
安全有了保障,其余人也有了心思打量其他,原本紧贴在帝王身边的皇后因帝王的突然落座而独自立着,正欲回到自己的位置,似无意的一瞥,她目光陡然一沉。
本该坐在另一侧的四皇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离洛使臣的席位上,正守在离洛翊王的身旁。
她难看的神色南宫若尘并无所觉,倒是苍翊看的分明,不禁蹙了蹙眉。
身为月华皇子,变故突生之时,他的第一反应本该是护着自己的父皇及国母,可他偏偏出现在了一个根本不需要保护的异国王爷身边,这等举措,实在难以让人不生猜忌,皇后明显是注意到了此事,届时枕头风一吹,对瑾竹极为不利。
苍翊默然收回视线,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启晟帝并不知晓他人的心思,只顾着眼前的刺客,面上怒意难消:“尔等是什么人?”
那为首的女子对周围凶神一般的禁军视若无睹,淡然命人将兵器收回,上前一步,浅笑道:“北疆予罗,奉我王之命,特来恭贺月华,离洛结盟之喜。”
清丽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闻言众臣面色骤变。
这些以舞姿助兴的女子,竟是北疆的人?
月华与离洛两国结盟,为的是什么天下皆知,北疆在此时以刺杀送来的恭贺,怕是无人敢接。
面对女子的挑衅,启晟帝面色阴沉,他惊于北疆中人能如此轻易混入月华皇宫,更讶于她们竟直接透露自己的身份,半眯起双眼,他冷声道:“朕该以为,北疆王此举,是要同我月华宣战吗?”
“皇帝陛下言重了。”女子道:“方才之事,不过是与贵国中人切磋一番,月华国君想必不会介怀吧?”
她视线环顾四周,脸上毫不掩饰的嘲讽。
群臣皆愤,不敢言语,启晟帝脸色铁青,恨声道:“给朕将她们拿下,押入死牢!”
“且慢!”
正欲上前拿人的禁军被一群人拦住,被护住的女子不卑不亢,看向启晟帝道:“我此番前来,还有一事,不知皇帝陛下,敢不敢允准?”
不是能不能,而是敢不敢!
片刻之前殿中之人的狼狈逃窜已是耻辱,这人一番激将之言却是让人不能不应,许是气极了,启晟帝反倒是平静了下来,“说。”
那女子勾唇,忽然侧头看向右边的席位,目光落在那抹白衣身影身上:“听闻月华四皇子,年至二十及冠之日还在路途为两国结盟奔波,如此男子让小女子倾慕不已,我有一物,想送予四皇子作及冠之礼,不知可否?”
她巧笑嫣然,衬着头上的珠玉流苏及一身绫罗,风华万千,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美人,虽算不上蛇蝎,却也非普通人能消受。
她一句话将目光聚集在南宫若尘身上,苍翊心中一凛,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着那人缓步走近,南宫若尘道:“谢姑娘好意,不过……”
“接不接受还在四皇子,只是,小女子一番心意,看看也无妨不是?”
“……”
他提及礼物,所有人下意识将视线转向在中央绽放的巨型绒花,盖因方才这些女子所用之兵器皆是自这绒花中所出,众臣各个面露警惕,不料那女子根本不转身,逼得人不得不看之后,忽然抬手,从发间将一支玉簪取下,盘于发顶的青丝倾泻而下,有些凌乱,她却浑然不在意,伸出手摊开,将玉簪送至那人身前。
“……”
“……”
殿内从鸦雀无声,到窃窃私语,看向女子的目光怪异至极。
素闻北疆民风奔放,却也不曾料到她们竟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女子赠男子发簪,有示爱之意,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她取自身之物相赠,是真的有意,还是只为羞辱?
南宫若尘站在苍翊身前,被离洛使臣护在中间,其他人又只顾着对女子指指点点,并未发现他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他僵硬着身体,只盯着眼前的发簪,瞳孔一阵紧缩。
他长久不应,那女子似是极满意他如今的神情,又道:“四皇子……不肯收这礼?”
“……”
“成色倒是不错。”后方伸出一只手,将玉簪拿起,苍翊自然而然上前一步,撑住面前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挡去上方来自帝王疑惑的目光。
他故作轻佻道:“这么好的簪子当配美人才是,这般赠了他人当真可惜,且送一支玉簪着实寒掺,本王瞧着姑娘也确有几分姿色,不如一同作了贺礼如何?”
“……”
话音一落,片刻的沉寂之后调笑声四起,女子神色骤变,对上苍翊看似平和实则阴寒的凤眸,瞥了半靠在他怀里的人一眼,忽然一笑,正要开口,却被人迅速擒住了下颚。
苍翊将人拉近,脸上笑意更深,“既是要关入死牢的人,本王替她求个恩典,向皇上讨了她,不知可否?”
他手下丝毫不留情,抬眼看向启晟帝所在位置,女子脸上痛苦的神情除身前几人无人能见,只当她是被翊王看上,正在端详罢了。
启晟帝看了看殿中神色变得焦急的其他刺客,自觉翊王的话替他找回了些许颜面,对四皇子出现在使臣的席位上也不予追究,欣然应道:“不过一个献舞的歌姬,有何不可,翊王既然有意,送了你便是。”
一句话将女子方才挑衅国威的举动全然抹消,不论她在北疆地位如何,在这里,她也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可以任人玩弄的歌姬罢了。
“那便多谢陛下了。”苍翊诚心道谢,凑近女子耳畔似享受般轻嗅了一下,说出的话却寒意刺骨:“本王会让你为今日的举动,付出十倍的代价!”
女子微瞪着眼,眼中闪着不甘,自这人出手,她便没能再开口说话。
用力将人扯过,交到身后其他使臣手里,苍翊重新落座,眼中带笑,心情十分不错,至此,这位闲散王爷在众臣心中的印象,多出了几分风流。
其他刺客被禁军带走,宫人入殿清理,不消片刻,殿中便恢复了热闹非凡的场景,在座众人的心态,却已有了不为人知的转变。
重新落座之后,南宫桀坐在四皇子左侧,瞥了眼身旁明显心神不宁的人,想起被翊王藏入袖中的那支玉簪,眼中闪过一道暗芒,意味不明。
……
☆、安慰
宫宴过后,群臣散去,谢绝了启晟帝派禁军护送自己回驿馆的好意,苍翊以醒酒为由,步行出宫,似有意似无意地跟在一人身后,远离宫门之后,待四周人影渐少,苍翊快步上前,将那人搂入怀中。
“瑾竹……”
他话中不掩急切忧虑,宫宴上见他神色大变,他便猜到那支玉簪是何来由,碍于太多人在场,他不能问,不能碰,不能给他安慰,不能给他支撑,看着他那般无措,他甚至不能守在他身边,微颤的身体入怀,他心中担忧更甚。
南宫若尘顿住脚步,闻声侧头,空洞无神的双眼让苍翊心底一阵刺痛,顾不得周围还有哪些人未曾远离,他低身将人打横抱起,急速朝着驿馆的方向而去。
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南宫若尘渐渐回神,耳边疾风拂过,令周边所有的声音都不再真切,看着头顶焦急不安的俊颜,他着魔般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揽住他的脖颈,贴近了心脏的位置,听着他并不平稳却十足清晰的心跳,才得了片刻的安定。
那时出现在眼前的玉簪,夺走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镇定。
青玉质雕刻成芙蓉花的发簪,在缝隙间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暗室地牢中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他亲手将那支玉簪,刺进了皇妹的心脏,她带着释然的笑,宽慰着取她性命的人。
她说:琳儿不疼。
如何能不疼……
温热的液体从伤口处汨汨流出,尖利的玉器被拔出,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他一侧的脸,也染红了他本就伤痕累累的手。
至今被封在翊王府地下冰窖里的尸身,睡得安详,他是迫于无奈的,他是为了让皇妹解脱,苍翊也说过,这事怪不得他,可缘由再多,也改变不了铁一样的事实。
是他,杀了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抹不掉,忘不了。
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他埋头在苍翊的怀里,不知是要躲避阵阵吹过的凉风,还是要躲避不断在眼前闪烁的血色。
身后有数道人影跟近,苍翊察觉到怀里的人前所未有的脆弱,走得越发急切,临近驿馆,有人率先察觉出来迎接,他头也不转,沉声道:“一个不留!”
守在驿馆周围的翊王府十八暗卫收到讯息,齐齐出动,紧随而来欲探听消息的人躲闪不及,被全部击杀,迅速清理了断气的尸体及暗杀痕迹,暗卫重新回到驿馆,四周恢复一片宁静。
苍翊将人抱回房间,卧榻早有人整理妥当,他上前将人平放到锦被上,起身时那人缠在他脖颈上的手却不肯松开,看着他比任何时候都苍白的面孔,苍翊心中一阵阵心疼,只好翻身上榻,轻轻搂住他腰际,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瑾竹,别怕。”
如安慰小孩子般的低语,却很让人受用,南宫若尘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垂下的眼却不肯抬起。
苍翊在他眼帘上轻吻,覆又印上额头,见他抬眼看向自己,眼中带着迷茫,安慰般笑了笑,替他取下发冠,伸手遮住他痛楚未消的瞳眸:“没事了,睡吧,睡……”
轻柔的声音仿若带着魔力,在那双温暖大手的覆盖下,南宫若尘缓缓闭眼,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将手从他的睡穴移开,苍翊轻轻将人松开,褪了衣物,掖好被角之后,才缓缓起身,轻抚他睡梦中也不甚安然的脸庞,苍翊眸中寒芒微闪,转身朝外走去。
在苍翊之后带着那名歌姬的其他使臣已经回到驿馆,被关在一间暗房里,那女子犹自气定神闲,看着翊王推门而入,虽无法言语,她神情仍旧带着不屈服的傲然。
“给她服下。”
苍翊身后走出一人,上前将一颗黑色的药丸塞进女子嘴里,沉默退至一旁。
突然逼至咽喉的异物被仓促咽下,女子张着嘴开始咳嗽,脸颊微红,四肢被缚动弹不得,她只能拿一双眼睛瞪着来人。
苍翊在她身前蹲下,解了她的哑穴,神色森然道:“他在哪?”
女子因疼痛闷哼一声,抬眼笑道:“王爷要找谁?”
“苍离。”
“……”女子笑容微顿,似是在疑惑他为何这么容易便猜到自己身后之人。
“在北疆境内。”
她明显敷衍,苍翊凝视她片刻,又道:“本王再问你,安和公主身死之事,你知道多少?”
“王爷果然如此关心安和公主,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女子满脸得逞的笑,直视上方的一双凤眸,仿佛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些恼羞成怒的情绪。
出乎意料的,那人出奇的平静。
苍翊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道:“方才你服下的东西,是用双生血蛊炼制的丹药,可解天下蛊毒,你自恃蛊毒在身,不能活命,便想保住最后的尊严,本王偏不让你如愿!”
“我说过,会让你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头顶沉静到可怕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在女子脑中炸响,她暗自运转内力,果然不见了蛊虫宿体的滞塞疼痛之感,不由得愕然抬头,那人却已背过身去。
“割了她的舌头,废掉筋脉,扔进军妓营!”
“是。”
冰冷的审判,决定了她接下来的命运,女子眼中露出骇然,不可置信地摇头,见人要走,急忙唤道:“等……等等!”
她声音开始颤抖,因太过无措直接滚落在地,却顾不得有多狼狈:“我告诉你,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放过我!”
她蛊虫噬体,命不久矣,所以义无反顾接下了这次必死的任务,她身处绝望,所以无所畏惧,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给了她希望,又要将她推进比绝望更可怕的深渊,面对这样的转变,再坚硬的外墙也避不了被人击破。
迈出暗房的脚步没有片刻的停顿,看着紧闭的房门,女子一脸颓然,见留守房中的人并未直接对她下手,黯淡的双眸又重新燃起了光亮。
……
☆、计划
自暗房中走出,苍翊并未离去,隔着一扇木门听着女子满怀希翼的陈述。
这人并非奉北疆王命而来,甚至有可能连北疆人也不是,她的主子,是苍离,他惯用蛊毒控人,来执行必死的任务,也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泄露消息的可能。
关于苍离的藏身之处,他没有多问,因为注定没有答案,他将那女子囚禁在此,怀着一丝弄清细节的目的,里面传来的言辞,没有他想知道的东西,眸中划过一缕失望,他抬步离去。
那人被囚于离洛三皇子府地下密室,关于一对兄妹惨绝人寰的遭遇,那段经历,是他一直想知道又不得而知的东西,他不敢问。
出现在宫宴上的那支玉簪,牵扯出那人埋藏于心底,最痛不欲生的回忆,那是自己倾尽所有也治愈不了的伤痛,覆盖不住,分担不了。
心不在焉地走回房间,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苍翊迈入房门的脚步微微顿住,榻上本该熟睡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抬眸看向房门的方向,一脸平静。
这是他熟悉的瑾竹,古井无波,不知伤痛。
可放在这样一个时候,却更加让人心疼。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勾了勾唇,苍翊快步上前,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南宫若尘微微摇头,垂眸道:“发簪呢?”
拥住他的身体微不可闻地一僵,苍翊笑意敛去,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簪。
比往日更显苍白的修长的手将东西接过,南宫若尘以指尖摩挲玉花缝隙间的血迹,薄唇微启:“这是郑娄生送她的。”
“……”
“终是我害了她……”
“……”
他顾自低喃,苍翊眼中讶色闪过,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他一时没能捕捉到,见人半倚在自己怀里,微低着头,他只能将人拥得更紧了些。
南宫若尘只说了两句话,便不再开口,只盯着那支玉簪,将多余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
并不十分珍贵,花色也不漂亮,却是皇妹最宝贵爱护的东西,连出嫁他国都要带着,正是这支发簪,葬送了她的性命,也给了她一个解脱。
驿馆内两人相拥沉默,驿馆外探究的眼线不再被姑息,在悄无声息中被取了性命。
远离驿馆的太尉府中,刚从宫宴上回到府中的郑太尉,还未踏进府门,便听内宅的方向传出动静,他眉心一动,加快了脚步往内院赶去,在半路上遇上传达消息的侍卫,闻言瞪大了眼,露出几分惊讶。
府内太尉夫人所居庭院中,一道扮相怪异的白影被捆住手脚扔在地上,房门处站着太尉夫人和两位丫鬟,盯着院中的身影,惊魂未定。
“怎么回事?”
院门口出现郑太尉的身影,有侍卫上前禀报,“大人,此人深夜潜入夫人院中,被我等擒下。”
瞥向地上苍白带血的面孔,郑旭盟心中了然,作这副装扮,其目的昭然若揭,他脸色骤沉,又听侍卫道:“这是从此人身上搜出来的。”
接过那只瓷瓶在指间转动,郑旭盟道:“是何物?”
“经人查验,此物名为噬魂香,若是……若是与莨菪混合使用,足以致命。”侍卫额头冷汗涔涔,白日里左神医言及药方时,他就在当场。
郑太尉额头青筋暴露,瓷瓶捏在掌中已出现了裂痕,侍卫抬眼见他果然怒不可遏,被惊地迅速低下头去。
“将周覃带来。”
周覃便是那成药坊里的大夫,他虽说的平淡,侍卫却知晓,周大夫怕是活不过今晚。
侍卫领了命出了庭院,郑旭盟让人将刺客带走审问之后,才缓步行至房中,安慰病重初愈,又再受了惊吓的太尉夫人。
子时末,三更敲过,太尉府地下刑室,一道黑影如鬼魅窜入,半刻钟后,关押在刑室中的犯人被灭口,除了尸体上发现的蜘蛛刺青,审讯没有丝毫收获,在府中侍卫的追捕下,有两人从刑室中逃出,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太尉府内。
城中驿馆,守在驿馆外的守卫待两人归来,将门开出一条缝让人入内后又迅速关上,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两人面容,若郑旭盟在此必然会感到惊讶,他们其中一人,与死在太尉府刑室内的尸体有着一样的面孔。
确认安全之后,那人撕下脸上化成白色的人.皮面具,与另一人对上一眼,前去复命。
翌日,太尉夫人病愈的消息在溧阳城中传散,冤鬼索命的谣言不攻自破。
南宫若尘从某人怀里醒来时,天色还未见亮,那人却早已睁开双眼,抬头便能对上。
苍翊淡笑:“醒了?”
“嗯。”
轻柔的应答,还带着点点鼻音,他眼中已没了昨日散不去的痛楚,尽是初醒时的迷蒙,墨发随意铺散,略显凌乱地挂在额前,苍翊伸手撩起替他挂到耳后,露出遮掩下的俊颜,氤氲的瞳眸,衬着他眼尾的桃红,美得动人心魄。
情不自禁地低头,轻吻落在他的眉心,渐渐往下,划过鼻梁,印在略有些干枯的唇瓣上,如着了魔一般,舌尖不受控制地往里探,南宫若尘看着眼前微闭的凤眸,温热的呼吸紧贴在一处,他亦缓缓闭眼,开始回应。
唇分时,晶亮润泽,如晨间沾了露水的花瓣一样嫣红,苍翊凑近了与他额头相抵,带着微乱的吐息,在他鼻尖上磨蹭。
“今天不去了。”
南宫若尘不语,轻轻摇了摇头。
昨夜宫宴父皇虽没有当场责问,却也必然已生疑窦,若连早朝都不去了,更会引起猜忌。
苍翊知晓后果,也不再劝。
南宫若尘起身穿戴,他还需悄然回到自己府内,再入宫中,离开时,思虑再三,那支玉簪,他终是没有勇气带在身边。
目送着人远去,苍翊收回视线,正欲回屋,暗卫忽然来报,驿馆外有人求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之前更改了背景设定,以前的大纲不能用了,码字好痛苦,需要重新整理大纲,可能会断更一段时间,万分抱歉!
☆、心思
看到出现在驿馆外的人,苍翊并不觉得意外。
来人一身黑袍裹身,取下了束发了扣冠,长发只用一根发带束在身后,数日不见,这人比在边境夜袭时要憔悴了不少。
郑娄生在溧阳城里也算是名人,此刻人就站在驿馆门外,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却无一人认出他来,毕竟百姓心中英姿勃发的大将军,和眼前粗布麻衫的人,着实相差甚大。
“若是本王没有弄错,郑将军此时当在护送质子前往离洛国都的路上,若让人知晓将军擅自回到溧阳,与他国使臣见面,怕是会引起两国的误会。”
明显的不待见,郑娄生面色如常:“周围没有眼线。”
苍翊笑意微敛:“你何时到的?”
郑娄生道:“昨日。”
那便是在宫宴之前。
他知道了多少?看到了多少?又在这驿馆外守了多久?
还未入夏,夜间天气阴寒,更深露重,黑色的衣袍没有太明显的痕迹,披散的长发却微有湿润,当是在驿馆外等了整整一夜,特地等到那人离开之后,才敢现身。
沉吟片刻,苍翊转身走进驿馆,并未逐客,郑娄生便一道跟了进去。
紧邻窗侧的矮脚案几,有人煮了茶端上来,苍翊坐在一侧,也不招呼人落座,顾自抿茶。
郑娄生看似平静,掩在长袍下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反复几次之后,开口道:“他还好吗?”
“好与不好,与你何干?”
“……”
他蓦然抬眼,郑娄生哑然。
苍翊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宫宴上的事,昨夜紧随身后的眼线皆是宫宴上追出来的,随便找人询问便能知晓宫宴上发生了何事,他又始终留在驿馆外,那人离去时是何模样,他不可能看不到。
如今这般忐忑,是因为心虚。
五公主和亲之事,是他一力促成,入他国为皇子妃,维护两国邦交,离洛必然护她无恙,富贵荣华,为正妃,得丈夫疼宠,比之在月华皇宫孤身一人,和亲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可他没想到,人会在和亲途中出了意外。
他不知道。
黯然垂眸,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出手,握住近至身前的暗器,触手温润,抬手一看,才发现是一支芙蓉花玉簪。
苍翊道:“物归原主。”
郑娄生不明其意,突然想到什么,瞳孔骤然紧缩。
知他认了出来,苍翊讽笑:“将军赠人之物,竟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
他意欲辩驳,却吐字艰难,这玉簪确是他赠给五公主的,早在和亲之前,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时间久了,色泽也不如初赠时鲜亮,若不是那日嘉南关城墙上那人提及,他早忘了还有这样一根发簪,况且这玉簪出现在苍翊手里,他一时确实没能认出来。
城墙上那人淡漠清冷的质问还犹在耳畔,八千将士的骸骨,却还不清郑家欠下的债!
昨夜宫宴上有北疆舞姬献舞,以发簪赠四皇子示爱无果,却被离洛使臣看上,带回驿馆。
这是他打听来的消息,可他在宫门外所见,那人面色苍白,身形不稳,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他当时便猜到舞姬所赠玉簪非寻常之物,可既是北疆之人,又如何会有和亲公主的玉簪?
“宫宴献舞的人,不是北疆人!”
在脑中冒出的想法他脱口而出,他们兄妹是在离洛遭难,苍翊要对付的人,落势逃亡北疆的人,又拥有这根发簪的人,是离洛曾经的三皇子苍离。
苍翊凤眸暗沉,抿唇不语。
对于他的默认,郑娄生怒从心起,攥紧了双拳道:“是你们离洛害了她!”
“不错,害她的人,是离洛人。”
瞬息间出现在眼前的冰冷剑尖,苍翊置若未闻,将手中茶盏放回案几上,缓缓起身,对上他偏执又隐含光亮的瞳眸,冷然道:“可致使他被害的人,是你。”
两人密谈,屏退了所有暗卫,郑娄生的剑就抵在苍翊颈侧,稍一用力便能取他性命。
可他不敢。
他眼中的光亮一点一点逝去,苍翊又道:“安和公主为何被送去和亲,你比谁都清楚,你为一己私欲,害她惨死离洛,如今这副模样,不可悲吗?就算是为她报仇,也轮不到你,因为你不配!”
不配为了他们兄妹的遭遇义愤填膺,不配在生者悼念逝去之人时来殷切关怀,更不配爱上不该爱的人!
轻而易举地将锋利的剑刃推开,苍翊瞥了眼他手中紧攥的玉簪,折身出了房门。
其实更可悲的人,是王府冰窖里的那位女子。
唯一留下的遗物,却根本从不属于她。
或许是爱屋及乌,郑娄生会送玉簪给安和公主,是因为他爱着安和公主最亲近的人,可他无意的关怀备至,却让少女的芳心沦陷。
他得不到爱的人,也不敢袒露心意,便只能将未来的障碍提早清除,南宫沐琳对他的爱,是他表明心意的阻碍,他害怕南宫若尘会因为皇妹的心思而将他拒之千里,所以促成了她和离洛的和亲。
他自以为将人送走,南宫若尘就不会再有顾忌,可还没等到他的坦白,送去和亲的人香消玉殒,想要得到的人入了他人的怀。
到头来他的一次次错过,不过是因为他一开始的懦弱罢了,又或者,他根本从未入过那人的眼。
少时为友,终成陌路。
房门没有关上,也没有人对他发难,郑娄生站在窗前,手中握着那根没了血迹的玉簪,长剑入鞘,又取了腰间玉笛拿至眼前,湛蓝色的玉穗,本应是配在长剑上的剑穗,记忆中的少女当做宝贝挂在腰间,在他眼前炫耀。
“郑大哥,看我从皇兄那里讨来的,好看吧!”
翠绿罗裙,优雅的在自己身前晃了一圈,他却只盯着那只湛蓝色的剑穗。
数日之后,他拿了那根玉簪,对五公主道:“我新做的玉笛正缺了玉穗,我用这玉簪跟你换这个可好?”
他利用五公主对自己的心思,换了那人的贴身之物,玉簪与玉穗并在一起,他们其实一样,最为珍惜的东西,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emmm……断更太久,剧情都不记得了!
☆、利弊
苍翊没有去管郑娄生在驿馆待了多久,径自去了驿馆后方的暗房。
那名冒充北疆歌姬的女子并没有受到什么酷刑,却比刚关进来的时候颓然了很多。
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等待的过程足以将人逼到发疯。
漆黑的暗房里突然有光亮渗进来,女子下意识眯起双眼,抬手遮在眼帘上方,看清了来人,眼眸微不可闻的亮了一瞬。
苍翊没有让人绑住她的双脚,进来见人十分没有安全感的缩在角落里,他脸上不见丝毫怜惜,冷然道:“想清楚了吗?”
女子眼睛适应了光亮,听闻此言,轻轻跪倒在地,俯身行了一礼。
与此同时,月华国皇宫銮殿上,文武百官静立朝堂,启晟帝高坐在龙椅上,自体内“邪祟”被国师拔除之后,他所有的病痛不药而愈,甚至比病倒之前更显容光焕发,处理朝政自然也比以往更为得心应手。
昨晚一场宫宴,北疆歌姬一舞,在场众臣虽然都或多或少受了惊吓,而在刺客尽数被擒之后,今日的朝堂上却是一个比一个气定神闲。
谈及北疆派歌姬混入宫宴刺杀一事,也多是不屑一顾。
“不过几个北疆蛮女,敢入宫宴行刺,既然已经擒下,就该杀了将尸体挂到城楼上,让北疆蛮子知道,挑衅我国的下场!”央乐侯昨日就在宫宴最显眼的位置,自然是刺客首要的目标,昨晚有多危险,今日就有多气愤,他的谏言也没多少恭敬,更像是在做一个决策。
启晟帝顿时不满的皱眉。
朝臣中有人最擅长察言观色,立即有人反驳:“臣以为不妥。”
文官一列站出来一位通政使,举着笏本道:“如今我国与北疆相安无事,虽与离洛结盟,到底只是迫离洛退兵的权宜之计,离洛与北疆本就有颇多旧怨,届时两国开战,我月华国相助离洛即可,既能完成约定,又能保全自身,可如果此时处置了那些北疆歌姬,若是因此激怒了北疆,他们调转矛头直指我国,纵然有离洛相助,我月华国也必当国力大损,日后就算败了北疆,也会任由离洛宰割。”
通政使话音刚落,朝堂上议论声起。
俨然通政使的话不无道理,央乐侯听着身后的认同声,蹙眉道:“通政使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这北疆既然派刺客来月华行刺,不正是说明北疆对我月华与离洛结盟颇为忌惮,如今刺杀不成,杀他们几个歌姬,谅北疆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有心想杀那些歌姬泄愤,因他是储君外祖,附和他的人不在少数,也有惊心于通政使的揣测,不同意此举的人,朝堂上争吵不休,南宫若尘只静立在自己的位置,一言不发。
启晟帝目光落在他古井无波的脸上,想到昨晚宫宴上他护着离洛王爷的举动,眸色暗沉,待朝堂上稍静,便开口问道:“尘儿,你觉得那些歌姬该如何处置?”
随着他的一句问话,所有人的视线转而落在四皇子身上。
离洛与月华的结盟是这人一手促成。
北疆“献舞”的歌姬还赠玉簪向他示爱。
两种处置似乎都与他有多少关系,于是群臣的争吵声也跟着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做一个决定。
南宫若尘淡然抬首。
他正视启晟帝晦暗不明的双眸,薄唇轻启:“儿臣以为,当严审。”
“审?”
都已经确定是北疆的刺客,还需要审什么?
茫然过后,群臣互相对视,有些不明其意。
忽然有人恍然道:“四皇子所言有理,歌姬入殿,必当经过重重筛选,殿外又有禁军严查看守,可昨夜的北疆刺客,却轻易混进了宫宴。”
不仅混了进去,还连同兵器也一并带了进去。
他们该查的,不是刺客来自哪里,而是谁将刺客放了进去。
换而言之,是他们的月华皇宫,出了内奸!
朝堂上又开始议论,央乐侯却嗤笑道:“谁不知道昨夜那名为首的刺客被离洛使臣带走,四皇子既说要严审,难道不该审那带头之人?只是陛下已经开口,将人赠予离洛翊王,四皇子是要反悔,找离洛使臣把人要回来不成?”
说着还不忘抬头看了启晟帝一眼。
离洛使臣到月华的时间虽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苍翊与四皇子的关系匪浅,要将人要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举会让人觉得月华国君出尔反尔,损的是帝王颜面。
高位上启晟帝果然沉下了脸。
对于央乐侯的挑拨离间,南宫若尘依旧泰然自若,“不用将人要回来,儿臣识得那人。”
启晟帝眯眼:“你认得?”
“是。”南宫若尘道:“歌姬予罗,从北疆而来,却并非是北疆人,她是离洛叛逃皇子苍离的人,昨夜歌姬所赠之发簪,乃皇妹入离洛和亲时的陪嫁之物。”
离洛三皇子叛逃入北疆一事已经不是隐秘,听闻此言,群臣愕然。
“既然是公主的陪嫁之物,又为什么会出现在……”
央乐侯下意识的一句反驳的话哑在喉间。
所有人几乎同时意识到月前离洛大军逼至嘉南关是为了什么。
本来以为这只是离洛出兵月华的借口,现在看来却并不是这么回事。
和亲公主被人调换,引起离洛对月华的误会,险些掀起两国征战。
如今属于安和公主的玉簪却出现在了逃亡北疆的苍离的手里,所有的事似乎瞬间明朗了起来。
启晟帝按在龙椅上的手微微攥紧,“你既然已经知道,宫宴上为何不说?”
南宫若尘垂首:“儿臣忧心皇妹安危,一时疏忽。”
“……”
他此时情绪低沉,任谁也不会怀疑他所说的话的真假。
昨夜四皇子看到那玉簪时确实出现过情绪波动,群臣当时以为他是因为气愤,不曾想还有另一份隐情。
朝堂上多是有心之人,除非故意装傻,不然有些事只需要一分提点,他们也能揣摩出十分的结果。
“苍离带走安和公主,以刺客换之,显然就是要引起两国开战。”
“他此举未成,必然会另想它法。”
“……”
不止一道视线落在沉默了的四皇子身上。
年前月华国大张旗鼓的迎接四皇子回国,足以说明他对月华的重要性,如今苍离命人送来安和公主的发簪,便是表明安和公主在他手里,若是月华参与北疆与离洛的战争,他就会用安和公主的性命威胁,让四皇子投鼠忌器。
不仅如此,昨晚宫宴刺杀,群臣伤亡不重,却也折损了几名官员,刺杀的目的,或许是为了造成月华国内政不稳,甚至有人猜测,数日前有关张家二小姐索命的谣言,也有北疆奸细故意放出,意在扰乱月华,让离洛面对北疆孤军奋战。
北疆的一场刺杀,让月华臣子意识到结盟的重要性,既然已经结盟,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唇亡齿寒,一旦开战,月华国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这就是南宫若尘的目的!
他的父皇,目光短浅,为巩固皇权要杀离洛使臣嫁祸三大世家,却不考虑使臣在月华身死,就算世家被离洛问责,损的也是月华的国力,摧毁的是两国之间的信任,结盟不稳,若是离洛兵败,下一个就会轮到月华。
分清利弊,启晟帝当即下令,严审北疆刺客,彻查昨日所有与刺客有过接触的宫人,同时命令北疆边境的守军,补足粮草,随时备战。
也有人顾及四皇子,问了安和公主的处境,被启晟帝轻言揭过。
他是帝王,不会让一个女人威胁到他的利益,他的国家,别说是一个已经嫁到他国和亲的公主,就算是有皇子在北疆为质,该舍弃时,他也会毫不犹豫。
虽然是早就知道的结果,也是自己所期望的结果,看到启晟帝对皇妹性命的漠视,南宫若尘还是忍不住紧了紧双拳。
朝堂上半真半假的阐述,苍离派人送来发簪扰乱他心绪是真,但用来威胁他的人,却早就不在人世。
离开宫门时,天气放晴,阳光从云层中渗出来,照在溧阳城的街道上。
南宫若尘并没有多停留,从宫门前坐马车回到自己的府邸,刚从马车内出来,就看到府门外还停了一辆华盖马车,那扇朱漆大门外,站着一名华服男子,正仰头看着大门上的牌匾,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
南宫若尘缓步走到府门前,问:“看什么?”
苍翊一手抵着下颌,一本正经道:“这块匾上的字,不如咱们府上的好看。”
“……”
身后之人半天没说话,苍翊转过头,挑眉一笑:“走吧,有正事找你。”
南宫若尘道:“何时过来的?”
苍翊忙不迭的倒苦水:“我都到了小半个时辰了。”
“……怎么不先进去?”
苍翊还没开口,看到从府门内迎出来的管事,南宫若尘了然。
这里不是离洛的翊王府,他做主人的都不能轻松惬意,更何况是苍翊这个“外客”。
就算早早的进去侯着,也只是被府中的眼线暗中围观,这样还不如等在府外,任由大街上的百姓围观。
打发了管事去准备待客的东西,两人径直走进了楠清院。
院内房门才刚刚掩上,某王爷便软骨病似的粘了上去。
南宫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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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手
苍翊比南宫若尘要高了小半个头, 从背后趴在他身上,歪头正好将脑袋贴在他脖颈上, 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竹香, 苍翊轻轻嗅了嗅, 道:“玉簪我还回去了。”
“……”
身前的人微怔,敛眉垂眼道:“……嗯。”
真正的物归原主, 他想这样也好。
正想着, 圈在他腰上的手忽然收紧,南宫若尘侧头,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 淡声道:“我没事。”
不料苍翊把手收的更紧。
“……”
“瑾竹。”
“嗯。”
苍翊埋头在他颈间蹭了蹭, “那人说,月华国有人要保你的命。”
“……”什么意思?
南宫若尘转身, 因为腰被箍着,转的有些艰难。
对上他的眼睛,苍翊直起身道:“我一直在想,苍离那样谨慎的人,计划成功之后为何没有对你动手?”
虽然受尽折磨, 但他还活着却是事实。
数月前月华皆知送亲的四皇子已经死于山匪手中,苍离作为幕后黑手, 留着他兄妹二人的性命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他却没有斩草除根。
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就为了凌虐一个与他素无仇怨也不相识的异国皇子?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忽然想到什么,苍翊道:“郑家……”
“不会。”
他打断的太干脆, 苍翊不由得轻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这么相信他?”
“……”南宫若尘睨他一眼,继续道:“郑娄生曾经作为皇子伴读入宫,与我一同受教于张太傅,有同窗之谊,琳儿……和亲之前,父皇曾有意招他为驸马,此事郑旭盟也知道,他就算有意参与夺位,也不会先对苏家出手。”
苍翊默然。
他之前确实以为和苍离有所来往的是郑家的人,可郑娄生显然对他兄妹二人的遭遇毫不知情,如果这事不是郑家瞒着他做的,又会是谁在那么早就盯上了还未露出锋芒的四皇子?
南宫若尘也微微蹙眉。
从苏家灭门到离洛和亲,针对他的人在溧阳城中大有人在,苏家灭门是他们联手促成,离洛和亲也是,他也曾暗中查探过那些人在陷害的计划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却始终有一些东西无从得知。
比如给苏家定罪的那枚属于离洛皇室的玉佩,它是在帝王疑心之后,彻查苏府时从府中找出来的“证据”,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苏府上下没有一人幸存,那枚玉佩以及书信是如何出现在苏府也无从得知。
况且当时启晟帝已经认定苏府谋逆,就算没有那些“证据”,也会有其他证据出现,他也从未想过要查清证据出处来给苏家平反,因为帝王不会允许。
“最先提出苏家谋逆的人是谁?”苍翊突然问。
“南宫桀。”
“……”
但策划一切的人不一定是他。
南宫桀与其他皇子不合,在兄弟之间最不受待见,他想坐上皇位,便认为所有可能登位的人都是他的敌人,只要能帮他清除“障碍”,任何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被人利用还不自知。
溧阳城中势力众多,权利分散,除三大世家和澈王南宫桀以外,还有祁王南宫玄,已经暴毙的瑜王,他们都与苏家处在对立的位置,也都有可能是陷害苏家的罪魁。
而现在的溧阳城,就像一趟浑水,偏偏鱼儿都很狡猾,想摸鱼都极为困难。
这事还没思考出一个结果,门外有人叩响房门,管事亲自端着新沏好的茶,一脸恭敬的站在房门外。
苍翊无奈把人放开,在房中的太师椅上正襟危坐。
见人转身去开房门,他一双清明的凤眸中闪过一抹晦暗。
他没有告诉他,那人所说的保命,保的是四皇子一人的命,而不是安和公主的命。
如果是他那几个兄弟因血缘生了恻隐之心,绝不会置安和公主的性命于不顾。
他不知道背后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的目的,更不知道是该愤恨还是该庆幸。
那人毁了苏家,毁了安和公主,把一个皇子害得家破人亡,却又保了他的瑾竹一条命!
门外妙风接了管事手中的托盘,又命妙云将人请出了楠清院,管事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转身出了院门。
待人走后,南宫若尘走到桌旁坐下,接过某王爷给他斟好的一杯茶,饮了半杯下肚。
苍翊看着窗外重新关上的院门,意有所指道:“这人到你府中多久了?”
南宫若尘道:“建府时就在了。”
“为何不换了他?”
这位管事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背地里肯定也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也不用整日里看着碍眼。
南宫若尘却摇了摇头,“换了也还会再送来。”
苍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真不是个东西。”
“……”
南宫若尘手中微顿,他知道这人说的不是管事,而是管事背后的启晟帝。
在离洛,庆元帝虽然也会生疑,但他从未在翊王府内安插过什么人,更何况是明目张胆的监视。
这人在离洛自由自在,在这里却会束手束脚。
南宫若尘握住茶盏的手紧了紧,犹豫着开口:“你……”
“不回。”
“……”
他一沉默苍翊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立即把他的话驳了回去,想了想,又补充道:“要回一起回。”
南宫若尘道:“我终是生在月华。”
“那又如何?”苍翊道:“你我可是拜过堂的,你就该是我的,既已是夫妻,哪有两地分居的道理?”
“……”
他说的理直气壮,南宫若尘正欲说话,那人突然放下茶盏,倾身凑过来道:“你若不同我回去,也可以,左右你这皇子妃的位置还空着,不如给了本王?”
“……”
他单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给人一种压迫的同时,又莫名让人心动。
语气虽然玩笑,眼底却满是认真。
南宫若尘无奈,叹了一声道:“予罗告诉你的,就只有一件事?”
苍翊一顿,勾起的唇角敛了弧度。
从刺客那里得来的消息自然不只是月华国的事,还有苍离身在北疆的部分筹划,上辈子苍翊和苍离明里暗里交锋,对苍离,苍翊比离洛任何人都要了解,可如今大战将起,苍离身在北疆边境,他却还在月华皇城。
眸中光亮微暗,苍翊抬手勾起那人下颌,猝不及防在他唇上吮了一下,又向后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上:“再等两日。”
“……”
知他是担心自己,且心里有数,南宫若尘也不再劝,低声道:“我会尽快赶往边境。”
他们都知道,以安和公主为引让虽然让两国的结盟更为牢靠,但为了避免四皇子为一己之私影响大局,启晟帝不会派四皇子前往边境。
次日朝堂,调查内奸一事因宫人“畏罪自杀”无疾而终,而前往边境筹备战争的人,最终定了祁王南宫玄。
……
☆、捉弄
启晟十九年三月, 月华国派出以祁王为首的一批将领,负责运送粮草前往边境并培练士兵, 这是一个既得利益又不费力的任务。
派皇子前往, 意在以皇室血统的身份鼓舞边境将士的士气, 也因他贵重的身份,边境将领必然会全力护他无恙。
祁王只需要从溧阳到边境奔波一个来回, 便可以白白夺得一份军功。
朝堂上的决定传回澈王府, 南宫桀气愤的摔了好些个玉盏古玩。
自上次中毒之后,他不断请御医诊治,少年给他下的毒不伤根本, 但要彻底清除却极为困难, 只能慢慢养着,他面容有损不能上朝, 否则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南宫玄。
“你说离洛使臣与四皇子府的人走的很近?”
澈王府,南宫桀脸上的红疹狼疮已经恢复了大半,还剩下一些淡色的红印,此时坐在厅内,听着侍卫带回来的消息, 微微拧眉。
“是。”侍卫道:“宫宴上刺客拿玉簪赠四皇子,被皇上一并当做礼物送了离洛亲王。”
“礼物?”
“是, 据说是那名刺客颇有几分姿色,被离洛亲王看重,特意向皇上讨了。”
听到这里,南宫桀沉默半晌, 蓦然眼中一亮,闪过几许算计。
次日酉时,几名妙龄女子被悄悄送入离洛使臣所宿驿馆,本以为离洛的人多少会推辞一番,不想他们只在粗略的审查之后,便将那些女子尽数收下了。
离洛使臣特意回礼感谢时,南宫桀面上做足了皇子风度,待使臣一走,便只是讽笑了一声,将与离洛使臣来往之事交到了手下人去处理。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从四皇子府外翻墙而入,踏进楠清院的院门,守在院中的婢女听到动静前去打开了院门,只是院中原本半敞或虚掩着的房门,今天却关的严严实实。
被阻门外的人意外的挑了挑眉,看着房中燃的明亮的烛光,问:“谁来了?”
妙风垂头忍笑:“是左公子。”
这几日总是不见踪影的人,今天却是怒气冲冲的回来的,在院里发了好一顿脾气,进了公子的房间,就赖着不肯出来了。
看着房内靠在门边被烛光映出来的剪影,苍翊凤眸中兴味更浓,如他所愿的上前去推房门,才刚打开了一点门缝,一道铮亮的剑光冲出,直擦着他的脖颈而过,意外的是,原本隶属于翊王府的两名婢女,见主子有了危机,丝毫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苍翊侧身躲过剑尖,那人将剑柄一横,挥过去时某王爷将脑袋一缩,顺势就钻进了房里。
“你出来!”左麒大吼。
苍翊见他手里还提着剑,装出一副后怕的样子,惊道:“不知本王又是哪里惹了左神医不快,竟让神医如此大发雷霆?”
少年涨红了一张脸,怒斥:“你们皇室中人,果然都是些见异思迁的东西!”
苍翊侧头看了看房中完全置身事外的人,眉梢一挑:“话可不能乱说,本王何时就见异思迁了?”
“你少装!”左麒道:“小爷我亲眼看见的,你收了澈王府送去的五个……不,六个美貌女子,还嘱咐人好好照顾着,说要带回离洛翊王府的!”
“是有这么回事。”苍翊笑道:“别人一番好意,本王身在异国他乡,实在不好推辞。”
“你……你还夸那些女子,说……说……”
“说他们貌美如花,才艺双绝。”
苍翊悠悠的替他把话接了。
少年怒瞪双眼,他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下意识看了自家师兄一眼,南宫若尘低头抿茶,看起来“落寞”极了,于是心中更加不平,手中一紧,刚放下的剑又抬了起来,直指苍翊的方向:“你都有了师兄了,你怎能……”
见他气的都说不出来话了,南宫若尘无奈,起身想要制止,却被苍翊抢先一步道:“正因如此,才更应该留着那些女子。”
左麒眉头一皱。
南宫若尘也略显狐疑的朝他看了一眼。
苍翊回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走到他背后揽住他,转而看向少年:“本王钟情于一人,也得以成家,可追随我多年的属下却还都是孤身一人,澈王送来的那些女子,可都是百里挑一的良家女,就这样还了回去,岂不可惜?”
他将下巴搁在南宫若尘肩上,好整以暇的观察着少年骤变的脸色。
左麒一怔:“你……你什么意思?”
苍翊施施然道:“本王看凌云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打算让他在那几个女子中选一个,我看你与他关系不错,不如你帮他挑一个?”
“他……”左麒拿剑的手一晃,气势顿时矮了一截,不自觉的一眨眼,“你……哪有你这么当主子的?”
苍翊好笑道:“我怎么了?”
“你……”少年支吾其词,忽然灵机一动:“你明知道澈王送人给你是不怀好意,要是你自己贪图美色就罢了,既然不是,就该把他们都处理了,放在自己属下身边,不是徒留隐患?”
“哦?”苍翊道:“那依你看,那些女子,要如何处理?”
“你们都不要的话。”左麒不自在的收剑,“给……给我吧。”
“……”
这下轮到苍翊愣住了,“你要她们干什么?”
怪异的视线在少年身上打量,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惊讶。
就算他同意把人给他,就少年这十六岁的身板,消受得起?
左麒正想着别的事,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顿时炸毛道:“看什么看?你可别误会了,我要她们是用来当医奴的!”
“医奴?”
少年道:“你不是说那些女子是要带回翊王府的吗,府中那块药圃,还差几个人打理。”
“……”
因为说谎,少年红了耳根。
谁不知道他最宝贝翊王府的那块药圃,连妙风妙云不得他允许都不让进,又怎么会让几个不认识的女子去打理药圃?指不定是想找她们的差错顺理成章的把人送走。
届时人到了离洛,要送走送给谁送去哪儿,也不是月华的南宫桀可以干涉的了!
少年眼神闪躲,正想着怎么圆谎,不料苍翊金口一开,“那便给你吧。”
“……真的?”
苍翊笑着点头。
左麒又看了看自家师兄,两人姿态亲昵丝毫不避讳着他,少年深觉房中已无自己容身之处,果断提着剑转身,关上房门之前还不忘把剑扔回房中,传出一声脆响。
等房门紧闭,房中才响起一声轻叹,南宫若尘道:“你何故捉弄他?”
苍翊笑着上前把剑捡起来:“逗他玩罢了。”
……
☆、战起
楠清院外, 少年急切的从房中跑出来,离开没多久就有一个人影跟了上来, 漫无目的的跑了一段, 左麒突然转身, 神色复杂的看着站在他身后的人。
凌云身着黑色劲装,与在翊王府的装束一样, 只是腰间少了一柄佩剑。
见前面的人突然停下, 他以为这人又是迷了方向,下意识问:“小公子要去何处?”
左麒只是看着他。
他故意找了没有灯火的偏僻灰暗的地方,今夜天空黑云沉积, 月光无法渗入, 黑暗中两人的身形都只能勉强看清,看不到少年的侍卫只能安静的等着。
最终少年憋不住话, 迟疑着问:“你今年多大了?”
“……”凌云一怔,显然没想到少年会问这个,很快回应道:“属下二十一。”
“……”
男子二十,已过及冠之龄,正常人家的男子, 二十一估计连孩子都能走路了,以凌云在翊王府的位置, 那人想着替他寻个妻室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左麒忍不住皱眉,又道:“你想成家吗?”
“……”
周围很静,也很寒冷,冷风刮过, 掀起两人的衣摆,在看不见的地方,两人的一片衣角或许曾经轻轻擦过。
沉默半晌,凌云道:“……公子何故有此一问?”
左麒脸色微变,语气却很镇定:“方才在师兄房中,你们王爷说起你成家之事,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凌云沉吟道:“属下但凭王爷做主。”
“你……”少年怒从心起:“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什么都听他的!”
“……”
凌云生在离洛,忠于皇室,如果是主子的命令,他自然不能抗命。
可他跟随苍翊多年,也知道王爷不会贸然提出让他成家,还让少年转达。
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两人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收紧,道:“王爷自由分寸。”
他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少年气得想跺脚,却也不敢真的跺脚,莫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就近推开了一扇院门,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左公子……”
“小爷今晚就歇这儿了,你回去吧。”
“公子,那里面是……”
“别跟着我!”
凌云想要阻止的话被堵了回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一声,从院墙处翻了进去。
少年推门进的,是府中堆积杂物的地方,唯一能躺人的也就只有一间柴房。
左麒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凌云无奈,在院中等了片刻,跳上了柴房外的房梁。
楠清院内,作为离洛使臣的某王爷丝毫没拿自己当外人,清洗之后就自发爬上了“王妃”的榻。
南宫若尘手里拿着卷帛,因床上多了一个人,外侧的光亮被遮挡,再看也有妨碍,他干脆放下卷帛,往里面挪了一点。
苍翊毫不犹豫的掀了被窝钻进去,里面躺着的毛团被惊醒,还没看清人脸,已经被提着后颈扔到了床尾。
灵狐不惧寒冷,但骤然离开温暖的被窝还是会有些不太适应,见主人还未躺下,又不甘寂寞从床的里侧绕到床头,窝在枕边趴下了。
南宫若尘抚了抚他雪白的毛发,回头道:“若让驿馆的女子发现你没有回去,该生疑了。”
苍翊浑然不在意道:“美人虽好,可出使他国,本王也得顾及我离洛的颜面,哪就能那么急色,在驿馆就宠幸了那些美人?就算不回去,他们也只会以为是我未去见他们,不会怀疑的。”
说着藏在被窝里的手悄然探进了某人单薄的亵衣中。
“……”
忽然贴到身上的手有些冰凉,南宫若尘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想利用他做什么?”
苍翊半靠在床头,将人拥进怀里,“他既然视你为敌,肯定是不希望你回到月华的,若是让他知道溧阳城中有人和苍离交易要保你的命,你说他会怎么做?”
以南宫桀的性子,肯定会对幕后那人忌惮不已,千方百计也要找到那人。
“我不能在溧阳久留,而你在溧阳已经是众矢之的,将这事告诉南宫桀,就算不能找出那人,也能让他在计划时多些顾虑。”
利用南宫桀,将溧阳城本就浑浊的水搅的更混,也能让那些人无暇顾及边境之事。
两国结盟,就兵力而言,月华和离洛远胜北疆,可就士气而言,却远不足北疆将士。
离洛不说,有叛逃皇子相助北疆,人人都会提高十二分的警惕,可月华国就算是因为意识到大局而出兵,也难保不会有人借机在战争中为自己谋利。
战前胶着,最需要顾忌的是后方安稳。
古来名将,没在战争中身亡却死在自己人手中的又岂在少数?
南宫若尘不由得陷入沉思,颈边一阵温热,有呼吸喷在颈侧。
“瑾竹。”
南宫若尘闻声侧头。
苍翊直勾勾的看着他道:“我得先回一趟离洛。”
他擅自来到月华,回去之后必然要挨皇兄好一顿训斥,还得安抚好母后,才能安心赶往北疆边境。
对上他情绪复杂的一双凤眸,原本不打算纵着他的,回过神来时两人都已经是衣衫尽褪。
枕边安睡的灵狐受到了惊吓,慌忙跳下床榻,钻到临时给自己搭建的小窝,茫然的歪了歪头。
情乱时,苍翊哑声道:“我把凌云留给你。”
“我会尽快……唔。”南宫若尘一句话没说完整,已经被强硬的打断。
苍翊在他耳边轻笑:“一定会很快。”
……
两日后,离洛使臣离开溧阳,随行之人多了澈王送的六位皇子,而赠礼的澈王,也如愿以偿的获得了想要的消息。
启晟十九年四月底,北疆雪融,冰路解封,粮草送达边境的次日,就对离洛驻守大军展开了奇袭,幸得离洛防守得当,才免于重创。
离洛大军与北疆交战不久,月华国为助离洛,主动向北疆发起了战争,北疆愤然之下,杀了安和公主泄愤。
安和公主身死的消息传回溧阳,朝堂震动,四皇子南宫若尘请命赶往边境,誓死为皇妹报仇。
启晟帝为四皇子悲痛所染,允其前往边境,并在离城之前,为四皇子行了冠礼,赐封沐王。
……
☆、计划
转瞬已过月余, 北疆大雪虽然融化,气温却始终还是严寒, 已至六月, 北疆边境却还冷的像冬日一般。
离洛大军驻扎在距离北疆营地百里之外的荒原, 营帐虽然防风,到底不比城墙屋舍严实, 北疆人用一轮带火的箭矢, 让营帐变得千疮百孔,离洛驻守将领,武安侯命人在帐顶铺了一层冰土, 暂时应对了北疆的攻势。
和离洛露天扎营不同, 月华大军的驻地却是在一座郡城之内,外有城墙御敌, 内有屋舍抵御寒风,和离洛大军相比,他们的生活条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却也因此战意始终不比离洛。
月华与北疆分疆于子云关,郡城内, 自祁王运送粮草至边境之后,又一位皇子自溧阳城而来, 军中多了两位皇子,军中的士气却并未受到鼓舞。
月华与北疆已经相安无事多年,郡城中驻扎的守军吃着朝廷俸禄,却在边境安逸了很多年, 此时贸然向北疆开战,显然打破了他们维持已久的宁静。
且先至边境的祁王,因受不了边境寒冷,很少从自己的居所中出来去军营走动,就算出来,也是狐裘裹身,连手都遮的严严实实。
倒是新封的沐王,原来的四皇子殿下,自来到边境便时常在军营中巡查,偶尔与将士们碰上,见他一个皇子穿的比将士还要单薄,众将士不由得暗地里拿两位皇子比较,对四皇子暗生敬意。
子云关城楼上,一名白衣男子迎风而立,望着离洛营地的方向,虽然都在边境,两国营地却是隔了数百里之遥。
“离洛战况如何?”南宫若尘问。
凌云半步站在他身后,道:“离洛守军常年与北疆大军交战,对其战术战法十分了解,开战一月,双方皆有损失,北疆大军似有顾忌,并未大举进攻离洛。”
“……我军伤亡如何?”
凌云沉吟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另一边静不下来在城墙上绕了一圈又走回来的少年,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撇嘴道:“我看这子云关的守军就是安逸的太久了,身在边境这么多年,按理说对北疆也该了解不少,现在看来,都是纸上谈兵,实战起来他们调查的东西,就没有一个用的上的!”
虽然是月华率先向北疆出兵,且袭击突然,但最后月华折损的人数,却是北疆的两倍不止。
月华偷袭北疆时他他们正在赶往边境的路上,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交战结束之后。
月华趁离洛与北疆胶着之际,想发兵突袭,却不想想北疆在已知两国结盟的情况下还敢开战,又怎么会对月华没有防备?
郡城守将急功近利,虽然冒进,但这一次的交战,却也能看出北疆蛰伏数年,战力已经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北疆战资匮乏,后方军粮短缺往往是导致北疆不敢孤注一掷的原因,想到那自苍离离开之后,同样变得空荡荡的离洛三皇子府,南宫若尘不自觉的蹙眉。
苍离转投北疆,给离洛带来不可估量的危险,同时还给北疆提供了足以开战两国的军粮。
可他一个皇子,就算倾全部财力协助北疆,能维持的时间也绝对不会太久。
以一对二,尽管北疆将士个个骁勇善战,想短时间内吞并两国也不是易事,按理说对北疆最有利的战法,该是速战速决,以战养战,可如今战起,北疆却迟迟不见有大的动作,虽然一直在展现他们的力量,却也都是小打小闹罢了。
这绝不符合北疆好战骁勇的做法!
能改变这一点的,只可能是苍离,又或是苍离带给他们的东西。
现在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
南宫若尘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收紧,转身走下城楼。
另一边,离洛驻军营地。
营帐中,苍翊看着边境地势,沉吟片刻,突然开口:“他们不打,我们打。”
此言一出,帐中所有将领皆是一怔,“王爷这是何意?”
苍翊不答,转而看向主位上坐着的人:“以侯爷对北疆的了解,除去与我军对峙的兵力,北疆还有多少兵力去应对月华的大军?”
武安侯方远山,曾经常年驻守北疆边境,是这边境曾让北疆最为忌惮的将领。
他不似其他将领对翊王的话那般惊讶,沉思后道:“不足十万之众。”
苍翊点头:“不错,不足十五万,这是北疆除应对我军之外剩余的所有兵力,可月华驻守子云关的军队,却绝对不下二十万,然而两军交战,月华死伤却是北疆的两倍之数。”
“这不过是说明月华太过无用。”有人嗤笑:“月华的军队,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罢了。”
这话附和的人不在少数。
苍翊却摇头道:“那一战,是由月华出兵,战争突然,月华退兵的速度也很快,两军根本没有使用任何战术,就算兵败,月华的损失也不该如此惨重,况且本王所说的,是北疆所剩的全部兵力。”
武安侯顿时一惊:“王爷是说,北疆将所有的兵力,都派到了边境抵御两国结盟的军队?”
“猜测罢了。”苍翊道:“如果猜测是真,北疆如今就像一个空心的铁球,在外围筑起了铜墙铁壁,他们重创月华,让月华忌惮,又与离洛以战争胶着,他们知道因为苍离叛逃,离洛有所顾忌不敢冒进,他们以此不断拖延时间,可诸位有没有想过,他们拖延的这些时间,是为了什么?”
细思过后,众将领凛然一惊。
北疆挑起战争,借大雪封路已经争取了数月的时间,如今过去半年,他们依然还在筹备,一旦筹备完成,那对两国,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就算我们现在出兵,只靠离洛,恐怕破不了北疆外围的防御。”一位骁骑卫道。
“结盟自然是结两国军队共同抗敌。”
“可是月华领将那位……”
“月华那边,本王自有办法让他们出兵。”
“……”
议事结束之后,遣散了其他将领,武安侯却没有离开,他迟疑的盯了苍翊半晌,道:“月华那位领将本侯也与他打过交道,确实如将士所言,是个无用的花瓶,且他急功近利,却也胆小怕事,此次突袭大败,再想劝他出兵,可谓是难上加难,不知王爷有什么办法,能劝动他再出兵北疆?”
苍翊从地形图上抬眼,一脸困惑道:“本王何时说过,要去劝月华的领将了?”
武安侯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挑眉道:“哦?那不知王爷的计划是……”
苍翊淡然勾唇,“领将如果不能领一军之力,让他换一个领将便是。”
……
☆、换将
边境寒冻, 且风沙极大,营地里营帐扎的牢实, 但也十分老旧, 连武安侯居住的主营帐都有好几处修补的痕迹, 苍翊宿的营帐是新收拾出来的,营帐坚固, 但众将领都知道, 翊王的王帐中陈设是最简单的。
苍翊知道,他在军中能被将士认可,靠的不过是武安侯对他的尊敬, 要让将士们真心接受他, 还得费一番功夫。
卯时刚过,边境的天还未大亮, 翊王已经坐在了营帐边的一处沙丘上,有人上前,递给他一封密信。
苍翊伸手接过:“何时送来的?”
“昨夜子时。”暗一道。
暗一原是王府十八暗卫之一,如今身在战场,俨然已经成了翊王的一名近卫。
快速扫了一眼, 苍翊将信重新封好:“摘录一份,给公子送去。”
“是。”暗一恭敬的接了, 又忍不住疑惑:“王爷为何将言冥统领留在了溧阳?”
这封信就是从溧阳城送出来的!
苍翊轻笑:“那里比较适合他。”
暗一茫然,对他的话很是不解。
苍翊也没再解释,起身掸了掸沾在锦缎上的泥沙,转身走回营帐:“日后溧阳城送来的消息, 全部都摘录一份送去月华军营。”
暗一:“是。”
月华国营地,正如离洛所料,月华领将江荣被北疆人打怂了,根本不敢再对北疆出兵。
南宫若尘不能强硬的要求他出兵,也无法以一人之力调动边境大军,一个时辰之前,离洛军营送来了消息,也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要我说这么胆小怕事的将领就该撤了,这样的人守着边境,等北疆人打过来,只怕半天都撑不住!”
左麒心里藏不住话,故意说的大声好让门外的守卫都能听到,南宫若尘也没阻止他,只是握着一封信低头沉思,片刻后似乎想通了什么,将信纸折好,用烛火燃了。
次日上午,江荣召了众将议事,南宫若尘再提出兵北疆一事,大概是少年的言辞最后入了江荣的耳,这次他没有再一口拒绝,而是迟疑着说他会考虑。
就在议事当晚,江荣的营帐被刺客闯入,一国领将被刺杀身亡,经过查验,江荣是死在北□□有也最擅长使用的弯刀之下,且在刺杀过后,营中有一位将领无故失踪,后搜查那位将领的营帐,在里面发现了北疆之物。
营地里的刺杀被认定为内奸所为。
为什么在将军松口即将同意出兵的当口,北疆刺客便对他下了杀手?
四皇子说北疆其实是在忌惮他们出兵的,此时领将的身死不正是印证了这一点?
江荣的死,不仅没造成军中震荡,反而给了边境将士出兵的信心,而朝廷派来的新的领将,更是让将士们士气大振。
来的人是郑娄生。
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南宫若尘本以为会波动的内心却平静如水。
苏家的仇,皇妹的仇,在国仇面前,都被淡化的微不足道。
郑娄生也痛苦过,愧疚过,悔恨过。
他做不了什么弥补,南宫若尘也无法拿他泄愤。
既然是解不开的纠葛,割断就是了,自此两人陌路,除了关乎月华利益,不会再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新将赴任边境之后的第一次议事,领将与四皇子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对上。
只在离开营帐时,南宫若尘听到郑娄生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还肯信我。”
他未答,径直出了营帐。
信任么?
作为一位将领,郑娄生的确是值得信任的。
可要说谢,却是他该谢郑娄生。
要胜北疆,月华需要一位优秀的将领,可郑娄生接下这个位置,面临的不仅仅是来自敌军的威胁。
在请旨让郑娄生领军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父皇一定会同意,因为边境江荣的死让启晟帝看到了打压郑家的希望,他要利用郑娄生对付北疆,又期望着北疆人能像杀江荣一样杀了郑娄生。
可帝王不知道的是,江荣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回到居所时,房中的少年正拿着一柄弯刀反复的看,皱眉思索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他推门进去,原本守在屋内的凌云见他回来,恭敬的行了礼,换到屋外去守着了。
“你拿它做什么?”
没有责问,南宫若尘柔和的声音将少年唤回神。
左麒抬眼,身边却已经换了一个人,下意识的在房间扫了一圈,直到透过缕空窗门看到守在外面的人的背影,才放了心,举起手中的弯刀:“师兄,我见过这种刀。”
南宫若尘道 :“在何处?”
他并不意外左麒会知道,跟着医圣游历多年,自然也见识过常人没见过的东西。
然而被他一问,左麒却迷茫了,“我忘了在哪儿了。”
“……你们去过北疆?”
左麒想了想,还是摇头。
他从来不认得路,也不记路。
南宫若尘便也不再问他。
沉默片刻,左麒像是自言自语的问:“也不知道臭老头现在又去哪儿了。”
“……”
没有人回应他,因为没有人知道。
离洛一别,曾经遇到过的人和事都变成了往事云烟,左麒的生母,那个名为霓落经营着音律坊的女子,他二人的恩师,素来寻不到踪迹的医圣,还有那个在苏府灭门中逃过一劫,被仇恨支配迷失了自我的苏祁禄。
每个人都选择了自己的路,既然干涉不了,索性不再去想。
房中静了良久,左麒问:“姓郑的同意和北疆打了?”
南宫若尘抬眼,点了点头。
其实就算不提,郑娄生也一样会出兵。
他是名将,边境战事,他看的比他们这些局外人更清楚,出兵北疆是必行之举,且越快越好。
这边境的将士,并非是被强招而来,他们有些是为生计,有些是为国效忠,将领贪图安逸,可这些将士,却早在心中藏了一份热血,只要有一个领将激起这份热血,月华二十万大军,绝对可以突破北疆强撑起来的壁垒。
少年似懂非懂的想了半晌,又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明日启程,去离洛营地。”
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亮了一瞬,“那……那我去准备行李。”
“……”
☆、强攻
南宫若尘从月华边境郡城出发的时候, 离洛大军已经再次与北疆战了一场,离洛主动进攻, 遭遇北疆大军奋力反抗, 损失惨重。
“如今北疆拼死抵抗, 要击溃敌军,强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他们越是抵抗, 便越是说明他们隐藏的东西的重要性, 我军反常强攻,已经让北疆察觉到了端倪,此时再放弃, 待北疆事成, 我等悔之晚矣,且听闻月华那边已经换将, 同样准备攻打北疆,再战时合两国之力,就不信破不开那些蛮子的防守!”
营帐中有人微惊:“月华换将?何时的事?”
“半个月前的事,新任领将已经抵达月华大军营地。”
众将领对视片刻,沉吟之后有人忍不住质疑:“月华换来的将领可靠吗?”
武安侯坐在议事主位上, 哼笑了一声:“他若不可靠,月华就没有靠得住的了。”
说这话时, 他看着的是自己左侧下首之人。
苍翊手中捻着一支白色玉笛,半勾着唇迎视上首的目光。
那道目光太过复杂,他之前玩笑般的说让月华换将,没过多久离洛这边就收到了月华换将的消息, 武安侯眼中有兴味,有审视,还有想与那位月华名将一较高下的跃跃欲试。
苍翊不动声色的任他打量。
有人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看了看:“不知月华换来的究竟是哪位大将?”
武安侯道:“乃月华当朝太尉之子,郑娄生。”
名字一出,众将领哗然。
为将者皆知,月华国固守与离洛边境的嘉南关的将领就是郑娄生。
年前月华和离洛也曾小战过一回,他们并没有在那位骠骑大将军手里讨到什么好,更重要的是,郑娄生不过是一个刚过及冠之龄没几年的毛小子。
若是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再任他成长下去,以后势必是离洛的一大祸患。
有人忍不住忧虑:“如此说来,此时的嘉南关岂非没有将领镇守?”
那人刚一开口,苍翊凤眸微沉,笑言道:“若是如此,将军可是想趁机对月华出兵?”
“……末将不敢。”
话说的恭敬,却掩饰不了他眼中的算计。
苍翊微眯了眼,终是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有他这种想法的离洛将领不在少数,尽管现在是盟友,可一旦胜了北疆,离洛和月华就不可能相安无事。
就连他,也不断的有类似的想法从脑海中冒出来。
月华的国君,月华的皇室,溧阳城里的势力,针对过那人的明枪暗箭,他全部都想拔除。
毁了皇宫,毁了溧阳城,甚至毁了整个月华,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样疯狂的念头,更不知道未来离洛真正与月华对上,他们该如何自处?
不顾一切的远离纷争?可他们当真能做到对亲人的命运视若无睹吗?
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
主营帐里,有几个将领还在为强攻北疆一事争吵,营帐外突然有守卫掀帘而入,对帐中的将领道:“诸位将军,营地外有月华国使者前来商讨攻打北疆一事,要见翊王殿下。”
“来了多少人?”
守卫道:“三……三人,其中一个,还是少年模样”。”
“……”
守卫其实不解,那三人穿着皆不是月华将士模样,且使者入盟军营地,最先要见的该是军中主将,怎么开口便要找一个不握军权的王爷!
其他人同样不解,正面面相觑甚至有人质疑月华使者的身份的时候,苍翊已经施施然起身,转身往帐外走去。
“王爷,小心有诈……”
“无妨。”
话音是落在营帐外的,看翊王的模样,丝毫不担心有危险,反倒是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几人回身去看主位上的武安侯,见他也没有要劝阻的意思,一个个更加不解。
为翊王准备的亲王帐里,苍翊掀帐进去时,几名守卫还守在帐内,对帐中三人十分的不信任,好在作为近卫的暗一不忘本职的给人奉了茶水。
见翊王出现,几名守卫纷纷行礼:“王爷,这几人……”
“什么这几人,都跟你们说了,小爷我可是神医!”
少年站在最前面,一脸不服气的看着几个守卫。
在其他地方他只要报上名字,哪个对他不是恭恭敬敬的,到了这里竟然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苍翊视线落在后面的南宫若尘身上,他一袭白衣出尘,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又看了看他身前少年神气的样子,他强行忍笑,做足了礼数:“是本王御下不严,对神医失了礼数,暗一,带神医下去安置,找个最好的帐子。”
暗一恭敬道:“是。”
主仆俩一唱一和,左麒怔了半晌,高傲的昂头道:“这还差不多。”
遂跟在暗一身后走出营帐。
方才拦过他们的几个守卫目送着人出去,脸上都写着:没想到这个少年真的是神医。
苍翊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也下去吧。”
“是。”
人才刚刚走空,南宫若尘从暗一手里接过的茶杯还没放下,迎面就被一个人抱了满怀:“怎么现在才到?”
下意识抬起的手转而轻轻覆上了他的背,南宫若尘道:“军中周旋花了些时间。”
他虽为皇子,在军中却无权无势,要摸清军中底细,明确领将的住所,否则在一军之中斩杀一位领将,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道理苍翊其实都明白,就是太长时间的等待,再次见到时难免会有很多触动。
两人就那么静静的拥了一会儿,直到茶杯中的水都凉了,南宫若才开口:“你为何让他替了江荣?”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苍翊半松开他,故作调侃笑道:“这不是没办法?谁让你们月华就他一个能打的。”
虽然是敌人,虽然也看不惯他,但郑娄生领军的实力却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南宫若尘只是看着他,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情。
苍翊被他盯得久了,干咳了一声,实话实说:“因为他不会害你。”
只要是郑娄生在军中,就算四皇子离了月华大营,也不会有消息传回月华皇城。
他们不是什么月华使者,因为没有月华的出使的明证,所以他们来时才不被离洛将士信任。
见他没有回应,苍翊轻笑一声,执起他一只手道:“走,我带你去军中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Emmm……感觉拖沓了点,后面会加快节奏……
☆、出兵
离洛大军营地, 用来扎营帐而打下的木桩因为时间过久,已经全部被污泥覆盖, 远看就像营帐都深深的陷进了地里, 而在东南一角, 有一片明显崭新的营地,一面环着悬冰峭崖, 一边临着离洛官道, 是整个营地最安全的地方。
苍翊说带南宫若尘看看,看的自然就是这片东南的营地。
这里的营帐看似与其他营帐一样,内里却大为不同。
经过重重看守进到营帐内部, 纵然南宫若尘早有猜测, 此时也忍不住在心底惊叹。
新建的营帐,是离洛军营的兵器库, 但这里的兵器,又与普通的弓.箭长.枪不一样。
这里有一大半的设计,出自他的手。
“你做出来了?”
早在没有离开离洛之前,他们就猜测苍离会将他暗杀的能力用于北疆战场,所以提前做了防备。
弓.弩, 长箭,投石器等战场上常用的武器都被经过了改良, 这些兵器的杀伤力,也比原来提高了不少。
南宫若尘在一方短架旁顿住脚,从上面取下一支似弩的兵器:“这是……袖箭?”
“嗯。”苍翊道:“袖箭精巧,且携带方便, 只是制作难度也极大,如今送到的袖箭,也才不到三百之数,用于暗杀倒是足够了。”
南宫若尘拿着袖箭沉吟,“机关之术我只是略通一二,只靠这些恐难以应对北疆。”
苍离带着军粮逃亡北疆,除了这些,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擅长机关暗器的术师。
苍翊安慰他道:“北疆铁矿远不及离洛与月华,如今阻断了两国与北疆的交易,他们需要的东西只会更为短缺。”
所以他才要尽快出兵北疆,乱了苍离的计划!
南宫若尘与他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启晟十九年六月,终年寒冷的北疆迎来了一年中最温暖的天气。
连续三日晴空朗照,两军已有数日没有听到战鼓擂响,就在北疆以为离洛与月华忌惮他们的大军只敢观望时,军中四位将领同时遇袭,趁北疆营地大乱之际,悄无声息挪至营地百米外的离洛大军,用百架投石器将巨石投进了北疆军营。
数不清的巨石从天而降,因军中骚乱而冲出营帐的北疆将士被砸了正着,一时间北疆临时驻扎的营地里,将士们血花脑浆四溅,染红了同样被巨石砸塌的营帐,虽然有大部分人在巨石袭击中生还,却也成了残兵败将!
离洛一击即退,在北疆人反应过来之时,离洛的投石的一众将士早已撤了干净。
“王爷真是厉害,只让一千个兄弟悄悄把投石器运到北疆大营外,既没让北疆的探子发觉,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又撤军迅速,没有一个伤亡。”
军营中,大部分将士根本没能知道这次的计划,直到派去投石的将士们载誉归来,听到自己军中的探子传回关于北疆将士伤亡情况的消息,才知道他们打了个大胜仗。
“听说这不是王爷的主意,是月华那位使者的主意,就连那没见过的投石器,都是月华的那位造出来的。”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那投石器完全是可以拆卸的,把东西搬到了北疆大营,当场组装使用,用完就跑,组装好的投石器底下还带着四个轱辘,在官道上推着跑的比人还快,还能抵挡北疆营地里射出来的箭呢!”
“这人这么厉害,怎么没留在月华营地里?”
就在有人发出疑惑时,月华营地传回消息,骠骑大将军郑娄生已经出兵破了北疆的子云关,正在攻打北疆临边的守城!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大多数离洛人是不相信的,可在几度确认消息真实性的时候,离洛大军坐不住了。
月华大军果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当晚在武安侯居住的主营帐外,站满了请命攻打北疆的离洛将领,在他们看来,月华此次夺下子云关已经抢在了他们前面,他们绝不能比月华还落后!
然而将领的恳求,帐中的人始终没有搭理。
“北疆两边受挫,正是悲愤的时候,若是此时强攻,北疆大军奋起反抗,我军必败。”苍翊听着外面请命的声音,坐在帐中始终淡然。
月华之所以能破了子云关,是因为月华之前一直弱小,北疆从未将月华守军放在眼里,不料守军换将,便轻易击溃北疆的防守。
他们因轻敌而兵败,由此也能看出一个优秀的将领,在军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可离洛不同,此次的千人突袭是出其不意,是北疆绝对想不到的战法。
他们已经打草惊蛇,现在要做的,是静观其变。
而武安侯方远山听着他的分析,目光却盯着另一个人。
他没见过这个人,但他应该认识这个人。
月华国四皇子,曾经翊王为他上武安侯府求药,后又未经圣上允许在府中与这人成了亲。
这个人的出现,掀开了颐都平静安乐底下藏着的黑暗。
三皇子苍离的叛逃,离洛太子的重回朝堂,月华与离洛共抗北疆,这一切都与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如今与北疆僵持已久的离洛大获全胜,也是这人相助才能成功。
千人给予北疆重创,听起来轻松痛快,背后却是难以想象的艰险与算计。
他们要在北疆人察觉不了的情况下备足石块,要掩住北疆探子的耳目,派人前往北疆大营偷袭制造混乱,更要让所有参与计划的人安全脱身。
更让他惊讶的是,除了翊王向他借的投石用的一千精兵,那些解决北疆探子,入北疆大营偷袭将领的高手,没有一个是他离洛军中的人。
早听闻这人还有医圣徒弟的身份,能请动江湖力量,如今一看,传言不虚。
武安侯眸光微闪,转而看向苍翊:“依殿下看,我军该何时发动强攻?”
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
必然是北疆大军军心溃散之时。
这也是为何他们明明有能力,却不选择投毒杀了北疆将士,而是选择用石块重伤他们。
将士身死会激起大军悲愤仇恨的力量,重伤虽然也能让他们悲愤,可在悲愤过后,他们就会成为拖累。
苍翊笑道:“以北疆这次的伤亡数量,他们军中的巫医,应该忙不过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家里有事,更新不稳定,但是会坚持更的!(握拳!)
☆、王室
北疆伤兵营帐, 巫医确实忙的不可开交。
在敌军突袭营帐刺杀将领时,军中混乱, 将领刺杀失败, 不甘心的刺客“一不小心”杀了几个准备逃命的军医, 以至于现在北疆营地上万的伤兵将士,只有几个幸存下来的军医在包扎救治。
被袭击的第一天, 北疆军营里群情激奋, 势要灭掉离洛来雪今日之耻。
次日,伤兵死亡上千余,皆是救治不力而亡。
领军之人请命让王城拨派军医, 苦等数日没有结果。
天气渐热, 伤兵被困聚在营帐,伤口溃烂, 北疆药材紧缺且运送不到边境,军医不堪重负,心力交瘁。
噩耗不断传进北疆王城。
派去边境的军医在途中被人暗杀了!
紧急筹备的药材被匪寇截了!
月华边境再失一座城池!
与离洛交战的将士军心不稳……
因长时间的拖延不救治,军营中迎来了最恐怖的瘟疫。
“这就是你说的万全之策?”
王宫里,北疆王看着边境传来的一份份奏报, 将其用力摔到了其王弟莫戈尔王的脸上。
莫戈尔王俯首不语。
北疆王道:“本王知道你为儿报仇心切,可你所倚仗的人, 曾经也是离洛的人,他的话你怎能尽信?”
年前莫戈尔王的儿子卓戈王子在出使离洛皇城时,被人在离洛暗杀,当时莫戈尔王就已经和离洛皇子搭上了线, 因此发兵离洛。
然而北疆王不知道的是,卓戈王子的死,本也是莫戈尔王的计划之一。
此时莫戈尔王垂首,眼中闪过一缕暗芒:“王兄教训的是。”
北疆王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你即刻让人赶往边境,暂歇与离洛的战事,将叛徒送回离洛。”
“是。”莫戈尔王道:“那边境那些伤兵,王兄打算如何处置?”
北疆王沉痛闭眼。
莫戈尔王将右手握拳置于左胸的位置,恭敬俯首。
却在转身走向王宫大殿时,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
一日后,苍离在北疆暂居之地被北疆王兵围困,北疆王放言要将离洛的叛徒送回离洛,以示北疆歇战的诚意。
不料护送途中车马被截,离洛的叛徒不知所踪,后来,北疆的士兵在一处崖底,发现了苍离的尸体。
“苍离死了?”
从武安侯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苍翊只是挑了挑眉。
武安侯见他的态度,兴味道:“王爷不信?”
苍翊回:“莫不是侯爷信了?”
武安侯笑而不语。
他们都知道,苍离不可能死了。
从议事主位上站起来,武安侯转身看了看北疆边境的疆域图,沉声道:“王爷可知,北疆上次被石块砸伤的将士,已经全部被绞杀,连人带营帐烧了个干净。”
“谁的命令?”
“北疆王的命令。”
苍翊想了想:“北疆军营里现在如何?”
武安侯转身:“自然是哀痛不已。”
哀痛,并且仇恨。
可他们恨的不仅仅是让同族兄弟受伤的离洛人,还有下令绞杀所有伤兵的北疆王。
他们有些只是轻伤,已经快要痊愈,他们本来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是却因为和其他伤兵待在一起,因为他们被安排在一个营帐,就因为他们有可能将瘟疫带出来,就被活生生的绞杀。
他们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死在了他们的王手里。
“此时若有一个王室站出来为士兵打抱不平,王爷觉得北疆的将士会怎么做?”
苍翊沉吟:“素问北疆团结一心,连王室兄弟也不会为权利自相残杀。”
“王爷说笑了。”武安侯嗤笑:“身在权利中心,哪里会有真正的兄友弟恭,兄弟和睦……”
说着他话音一顿。
苍翊笑吟吟的看着他。
武安侯盯了他半晌,握拳抵唇干咳了一声。
眼前这人是个意外,或者说是个例外。
苍翊也没与他多说,转身出了营帐。
翊王的亲王帐外,他刚掀开帐帘,少年就抱着一只雪白的狐狸从里面窜了出来,要不是他动作快转了个身,少年估计会直接撞他身上了。
而左麒冒失的冲出来,看也不看他,一溜烟儿跑了。
怪异的盯了半晌,苍翊才走进帐内。
帐中南宫若尘正拿着一封信笺,将看完的信用烛火焚尽。
苍翊上前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谁送来的?”
“北疆。”
“说了什么?”
“莫戈尔王意图篡位夺权。”
苍翊神色微凝:“原本是想让北疆军营军中大乱,不想那北疆王也是个狠的,为了杜绝瘟疫竟然不怕失了民心而下令绞杀全部伤兵,咱们费心筹谋倒是为莫戈尔王做了嫁衣。”
“伤兵一万,若起了瘟疫,损失的必然不止那些伤兵,为王者,必然要有所取舍。”南宫若尘道:“咱们也并非全无收获,如今看来,北疆王室有了纷争,内部就不会是坚不可摧。”
“你想从王室下手?”苍翊将头搁在他肩上。
南宫若尘微微侧头,两人的脸近在咫尺,苍翊抬头就能看到他因北疆气候干裂而失了几分血色的唇,抬头便吻了上去。
被亲的人也没躲,微微启唇放他进去,勾舌缠绵了一会儿,苍翊又在他唇上磨了磨,直将那淡色的唇重新吮的嫣红,才满意的放开他。
南宫若尘淡然的把头转回去,清理信纸燃尽后的灰烬。
背后苍翊恨不得变成连体人一样粘着他,见他不语,不由得问:“在担心苍离?”
南宫若尘点头:“目的不明。”
他帮助北疆,难道就只是为了报复离洛?
他曾经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得到离洛的皇位,最终却被逼叛逃。
如今他在北疆,就算北疆赢了离洛和月华,他身为外族人,也不可能在北疆夺得一席之地,为了拉拢他,莫戈尔王或许会给他一部分权利,但也不会全然信任他。
还是他觉得北疆战胜之后,莫戈尔王会让他去管理离洛?
一个叛逃卖国的皇子,只会遭离洛百姓唾骂。
那他所做的这一切,就真的只是为了让北疆坐拥天下?
正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苍翊见他微蹙的眉在自己的指尖下放松下来,才笑道:“不论他是何目的,都必然有不止一步的计划,如果连第一步计划都不能完成,又能完成什么目的,我们不正是为了打乱他的计划,才来到这里的吗?”
南宫若尘闻言微怔,片刻后神色释然。
苍翊唇角微勾,搂过他的肩让他对着自己,另一只手捧住他如玉的脸,重新吻了上去。
……
☆、守株
因离洛叛徒在护送至边境的途中坠崖而死, 北疆王意图歇战的目的自然没有达到,而准备已久的离洛军队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启晟十九年六月底, 北疆大营大火漫天, 伤兵营帐被焚毁, 大火中凄厉的嘶喊声让军中一同作战的将士悲痛万分,加之军中有心之人挑拨, 边境的将士们对北疆王的怨怼也越积越深。
北疆王城, 临郊一处不起眼的民房内,这里荒废已久,几日前简单修葺之后有人搬了进去, 但周围邻居却不知道搬进去的是什么人, 只猜测是一对异地来的兄弟。
民房内住了两人,今日来了第三个人。
主位上的人带着北疆人特有的毡帽, 身着羊绒长衫,在他旁边的桌上,摆着的却不是北疆人最喜欢用来待客的奶酒,而是香气氤氲的清茶。
“你急着找我来有什么事?”莫戈尔王脸色看起来有几分不耐。
另一边的草藤椅上,苍离坐的地方铺了毛毯, 他仍旧穿着离洛的服饰,不骄不躁道:“莫戈尔王冒进了。”
若是之前, 苍离这样对他说话他或许还会思考一番,只是现在,听闻了边境千人奇袭重创了北疆大军,而这人答应给他的战果却迟迟没有兑现, 他等了那么久却是枉费了时间。
想到军中将士对王令的仇视,想到军心即将向他靠拢,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为有什么冒进。
因此对苍离的劝诫他也更为不屑:“本王所做之事还由不得旁人置喙。”
苍离端茶的手微不可闻的紧了紧,半晌无言。
莫戈尔王自认自己的计划初见成效,不欲与他多言,见他半天不说话,拧眉道:“你若没有其他事,本王还有……”
“不出三日,离洛必然开战。”
苍离看似没有任何异样,莫戈尔王似乎也听进去了,转身出了民房。
待人走后,侯在苍离身后的人上前掩上了房门,连爵回身道:“殿下,此人刚愎自用,不堪依附。”
“依附?”苍离眸色微沉。
连爵观他神色有变,不再多言。
离洛边境,在北疆将士士气大跌之时,在莫戈尔王收买人心之前,离洛骤然发兵,强攻北疆营地。
大军蓄势已久的战意,由武安侯亲自领军,更有翊王担任前锋,离洛大军气势高涨,连破北疆大军防御,重创敌军三万余人。
而前方在享受胜利的喜悦时,离洛军营却被人暗然潜入。
一行人黑衣蒙面,入离洛军营如过无人之境,大军征战,营地里正是空虚的时候,也正是他们的机会。
只是今日的军营,似乎也太过安静了。
从营地外深入主营帐,除另一侧边缘有兵士把手,竟是一个人都没见到。
他们来此接到的是死令,不完成任务回去也是一死。
是以他们明显察觉到入了套,也不敢轻易撤离。
已经临近王帐,就在他们孤注一掷打算冲进去时,帐帘率先被人掀开,还没看到人影,就有一片粉末一样的东西撒了出来。
“小爷新制的毒粉,给你们尝尝鲜!”
少年兴奋的声音从营帐里窜出来,听说有毒,一群黑衣人纷纷掩面,不料视线被自己阻隔的瞬间,铮亮的剑尖从营帐中出来,准确的刺入他们的腹部。
打斗声起,方才还没有任何异常的营帐瞬时响起了战场上一般的喊杀声,行踪诡异的一群人还未从“刺杀”中回过神来,已经被团团包围。
几十人的小队,还未见到要刺杀的目标,就已经折了大半。
“苍翊那臭屁王爷果然没说错,真的有人来偷袭啊?”左麒拍了拍他刚刚抓了“药粉”的手。
所谓的毒粉,不过是一些普通草药磨成的粉罢了。
这些人全身恨不得裹成粽子似的,没有一点可供毒粉渗入的缝隙,除非人人扔到眼里,可他在营帐中瞧都瞧不清楚,胡乱的撒简直浪费。
是这群人自己草木皆兵,听到“毒粉”二字就蒙了眼睛,给了其他人动手的机会。
此时听到少年感叹,其他躲在营帐中的“伏兵”也是同样的想法。
只是这位少年神医对他们王爷的称呼是不是太不尊敬了?
翊王府曾经的暗卫现在的近卫表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中间剩下的黑衣人围在一起,警惕的看着四周。
数不清的弓.箭手拉满了弓正对着他们,王帐前一人白衣胜雪,缓步上前:“苍离让你们来的?”
几双露在蒙面巾外的眼睛闪了闪,周围的离洛军也是面面相觑。
三皇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只是碍于对敌,他们不敢分神去问。
刺客也没有回答。
“和他们一群死士废什么话?”在场只有一人没有耐性,左麒见他们始终不说话,拔了身边将士的佩剑就要冲出弓.箭手的保护范围。
少年身形露出的瞬间,南宫若尘明显察觉到刺客的眼中有光亮闪过,顿时一惊:“小麒,回来!”
他伸手去抓人的时候,弓.箭手同时放箭,密如细雨的箭矢近距离射向黑衣刺客。
而在南宫若尘拽住少年的手腕时,刺客中亦有人向上抛出了一堆圆球,他瞳孔微缩,一把将少年扔向身后。
“诶?师兄!”骤然被甩,少年猝不及防,一声惊呼还没落音,重重的撞进一人怀里,又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
“小公子站好。”
他晃晃悠悠的还没站稳,又被人一甩,倒是没直接扔开,只是拉着他挡在了他的身前。
刀兵声起,利器的碰撞擦出铮鸣的刺耳声。
只见四周对着黑衣人射出的箭矢像是撞在壁上一样,部分被反弹开,缝隙间还有薄片一样的暗器朝着他们袭来,眼前剑光闪烁,甚至能看到剑尖与暗器擦出的火花。
“师兄小心上面!”
南宫若尘闻声抬头,一名身中数道箭矢的人正撑着最后一口气跃起,手中一颗已经快要散开的圆球正对准他投掷,眼露狰狞,只是在手后移的瞬间,当胸一支长箭穿胸而过,最后一名黑衣刺客气绝坠地。
急促的马蹄声飞奔靠近,马背上一人气息急促,手中还握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长弓。
两人看到对方的瞬间,提着的一颗心同时落地。
……
☆、上药
虽然早料到苍离会趁大军离营之时偷袭, 也留了足够的兵力以防不测,只是意外发生时, 还是没能避免伤亡。
苍翊一人离军, 率先赶回营帐, 饶是如此赶到时也是千钧一发。
地上没能扔出去的圆球,落地时散落成一片片锋利的铁片, 深深的嵌入地面。
边疆寒冻, 又是扎营之所,每日千军踩踏,这些营帐周围的土地早就变得比石块还要坚硬, 可这圆球散出的暗器, 却能轻易就嵌进去。
若是他来晚一步,那暗器嵌入的不是地面而是人体……苍翊不敢想。
看着因防御不及被暗器所伤甚至当场毙命的弓箭手, 苍翊跳下马背,查看了一下弓箭手的伤口,最后才将视线落在他心心念念的人身上。
“将人厚葬。”他淡声吩咐了一句。
“是。”
其他幸存的将士将伤兵带走,顺便清理了一下刺客的尸体。
“王爷,这些暗器……”
“留着。”
“……是。”
等人都走了, 苍翊才不动声色的将人拉回营帐。
他越是平静,心中波动反而越大。
南宫若尘一言不发, 跟着进了营帐。
左麒原本也想跟进去的,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低头看了看还被人抓着的手:“你还拽着我?”
凌云一怔,迅速松开他:“属下失礼。”
左麒:“……”
他身上还有用来唬人的药粉,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抓了一把就撒了过去,本来想扔他脸上,最后还是没忍下手,撒在了凌云身上,随即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
看着身上多出来的一片白,凌云盯了很久,又若无其事的掸了掸,蹲身开始处理地上的暗器。
营帐中,南宫若尘坐在烛台边,床榻边某人正弯着身子在床头找药,瓷瓶碰撞的声音不断响起,苍翊把药拿出来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见他找了半天也不肯问一句,南宫若尘无奈道:“左侧上方第二个暗格。”
“……”
床榻边的人微不可闻的滞了一瞬,抬眼在他指的位置找了找,拿出了一盒药膏。
他依旧不发一语的走到烛台边,低头给坐着的人上药。
“怎么回来了?”南宫若尘问。
苍翊道:“派不上用场,就回来了。”
“……”
他手上沾了药膏,轻柔的抹在那人的伤口上。
原本光滑白皙的肌肤上多了几条血痕,并非是暗器擦伤,而是暗器划过带动的劲风划出的红痕。
好厉害的暗器!
苍翊微微蹙眉,一手轻抬他下颚,示意他偏头,那纤细的脖颈上,一条带血的伤口,仿佛再深一分,就会血流不止。
他的手在脖子上停留的久了些,南宫若尘觉得微痒,不由得侧头。
“疼吗?”苍翊问。
南宫若尘摇头。
“其他地方?”
“无碍。”
“我看一下。”
“……”
除去能见的地方,他身上的衣衫也有些许破损,褪去外衫,肩头臂膀处果然也有几处血痕,只是比脖子上的浅了很多。
苍翊细心的给他涂药,轻声道:“大军已突破北疆两重关防,只待拿下北疆边城,大军便可拔营。”
南宫若尘微愣:“怎会如此之快?”
“如果破了边城,我军再向西北进军五百里,便可与月华大军会盟。”
两军会盟,对北疆大为不利,他们不该这么轻易让离洛大军深入!
“依你看此次发兵北疆战力如何?”
苍翊摇了摇头:“若论个人,只强不弱,若论战力,边城守军的兵力倒似弱了很多。”
“是因为北疆王的命令?”
“不像。”苍翊道:“北疆边城外设两重关,绞杀伤兵焚烧营帐的命令只在第一重关,如今两重关已破,边城守军就算哀怨北疆王,也不会在城破之时放松抵抗,我本以为他们是筹备已成,想汇聚两国军队想一网打尽,可月华那边传来的战报上说,北疆仍旧顽强抵抗,并没有诱敌深入的意思。”
南宫若尘沉吟:“月华那边似乎有多日未能再进了。”
前段时间还是捷报频传,那边又没有可以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没道理突然停滞不前。
苍翊瞬间反应过来:“你是说北疆撤了边城的兵力去对抗月华大军了?”
“不是没有可能。”南宫若尘道:“他们诱敌深入,诱的只是离洛大军。”
两人不禁同时皱眉。
可就算他们要对付离洛,又如何确定能完全抵御住月华的军队?
“不,不对。”南宫若尘一惊:“他们不是要抵御月华。”他们是在逼退月华!
如果……如果月华倾力出战却不得战果,将士们必然士气受损,若在那时再有变故,离洛就会变成孤军奋战。
“若离洛单独对上北疆大军,能抵抗多久?”
苍翊沉眸,想到先前在帐外看到的那些刺客所持的暗器,那些东西若被用于战场,离洛势必陷入劣势。
他想了想道:“若朝廷不再派兵,深入北疆,又孤立无援的话,离洛撑不过一月。”
南宫若尘道:“我想回一趟月嗯……”
十分严肃的一句话在最后一个音却变了调。
南宫若尘蹙眉,不满的瞪向苍翊。
那人给他抹药的手已经不安分的滑到了他的肩窝处,还十分暧昧的按了一下。
“你……”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有人趁月华士气衰弱之际鼓动月华国君退兵,让离洛陷入绝境。”
“我担心的不是有人鼓动,而是父皇一定会退兵。”
一个自私自利杞人忧天的帝王,绝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在北疆的强攻下负隅顽抗,一旦月华退兵,北疆立马会掉头全力对付离洛,而那时候,月华再想支援,离洛也必然已经损失惨重。
“放心,月华不会退兵。”
他说的笃定,南宫若尘一脸狐疑。
心中一动,苍翊忽然凑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可好?”
南宫若尘:“你在溧阳城里留了人?”
意图交易的某王爷撅起的嘴蓦然僵住。
这还没开始交易他的筹码就已经没了。
故作不满的哼了一声,他自食其力的捧住那人亲了个够本,才悠悠笑道:“这是为了备不时之需。”
南宫若尘这才彻底放心,将某人探到他腰后的手拿出来,不紧不慢的穿上了外衫。
当天傍晚,果然有来自溧阳皇城的圣旨送进了月华军营。
……
☆、圣旨
北疆西南边陲, 月华大军驻扎在一片草地外,此地名为一线谷, 却并非峡谷, 而是一处盆地。
四周皆是冰山, 无处藏人,也很难攀岩, 既可以避免被敌军包围, 又能抵御寒风,是最佳的驻扎之地。
此时的主营内,以郑娄生为首的月华领将, 围在一条长形议事桌前, 看着桌上摊开放置的三张明黄色卷轴,良久无言。
短短一个时辰, 已经有三份圣旨送来,且圣旨所书都是不同的旨意,其中有两份圣旨,是完全相悖的。
其一,要求大军立即撤退, 不能与北疆硬碰硬。
其二却是严令大军死守,必不能让北疆有片刻放松的机会!
其三则是请二位皇子回朝。
南宫若尘被封沐王, 在这边境,将士们却依旧是以四皇子相称,四皇子离营多日,不是没有人察觉过这一点, 但上位者没有追究,他们自然也不敢多问。
加之此前接连打了胜仗,将士们激动不已,自然也没人去管四皇子的行踪。
可此时要送皇子回朝,却只找到了祁王一人。
三份圣旨,由帝王亲信传旨,可传旨之人,却很难辨出真假。
“将军,这圣旨……”
刚有人开口,郑娄生抬眼看过去,那人便立即闭了口,只是他话中之意,在场的人都很明白。
郑娄生道:“传旨太监何在?”
一人答:“传旨的大监,都被安置在储物的营帐内。”
说是安置,其实就是看守。
三份圣旨,三位大监,且生的是一般无二,连久居溧阳的郑娄生和长居宫中的大皇子都不能分辨出谁真谁假,但三人的相像,正说明了圣旨只有一份是真。
不知道哪份圣旨是真的,自然不能接下旨意。
不能分辨哪位大监是真的,自然也不能一概以礼相待。
郑娄生盯着圣旨看了良久,开口道:“即刻拟出奏疏,送至溧阳,在明确陛下真正的旨意之前,好生照顾三位传旨的大监。”
“那军队……”
“继续进攻,冲出一线谷,和离洛大军会盟。”
营帐中众将领面面相觑了半晌,齐声应是。
遣散了军中将领,郑娄生一人坐在桌前,手指在一份圣旨边缘摩挲,眼中明灭不定。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哪位大监才是真的?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一直在担心着要求撤军的圣旨会下来,也做好了抗旨的准备。
帝王昏庸,他为守将,却不能放任盟军受损。
坚持进攻北疆,月华或许会有损伤,可若是因此撤军,两国结盟必然破裂,而北疆逐一破之,他们将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怕抗旨之后,回去溧阳将面临的罪责,他怕的是圣旨一下,将士们强撑的一口气会因为国君的放弃而崩溃。
虽然他也想了几个应对之策,却也没想到,会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假传圣旨,圣旨不是不能造假,而是没有人敢去造假。
三份圣旨,鱼目混珠。
只是不知道会是谁的手笔。
他细心的将三份圣旨卷起,视线落在圣旨右下角的印章上,不由得微眯了眼。
“你何时仿的月华国的玉玺?”
离洛军营中,南宫若尘看着月华军中传来的消息,同样有此疑问。
苍翊拿着边疆特制的肉干,正逗着趴伏在南宫若尘肩上的狐狸,闻言头也不抬道:“仿造玉玺多麻烦?况且仿的玉玺,如何能骗过月华边境所有守将?”
南宫若尘微愣:“圣旨上的玺印是真的?”
“玺印是真,但圣旨不是。”苍翊道:“准确的说,送去月华军中的三份圣旨,没有一份是真的。”
“……”
他说的漫不经心,南宫若尘却微微沉眸。
一国皇宫,就算是言冥那样的高手,也不可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可是玺印如果不是假的,它就只能是言冥潜入帝王的寝宫用他盖了印,而言冥能潜入,必然是宫禁有所松懈,松懈宫禁的目的,不言而喻。
苍翊见他自己猜出来了,也不再卖关子:“是皇宫里有人信不过皇帝,就只能对他下手了,只是太过谨慎,反而让人有了可趁之机。”
他将手里的肉干往前一抛,灵狐黑溜溜的眼珠子一动,迅速跳起用嘴接住,掉下的时候没有踩稳,直直的从主人肩头滑下去,又慌里慌张的伸出爪子勾住主人洁白的衣角,堪堪停在了半空。
苍翊看的好笑,低头拎住它的后颈,将它甩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灵狐已经不再嫌弃他了,离洛三个月的“单独”相处,还是很有成效的。
南宫若尘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狐,无奈摇了摇头。
“放心,他们要的是控制君王,不会杀了他的。”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父皇,苍翊如是安慰。
不料南宫若尘却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
“能干涉后宫宫禁,能轻易接触到国君的人,皇宫里只有一个。”
苍翊:“……”
见他不语,南宫若尘直视他道:“继后楚欣然,她便是与苍离交易,要保我性命之人。”
“……”
把话说开了,苍翊反倒坦然了,拎起灵狐扔到了一旁,上前将人搂住。
南宫若尘道:“知道了为何不说。”
“……”
“怕我自责?”
苍翊深情的看着他,迟疑的点了点头。
他确实担心这人会自责。
安和公主的死,是他心里解不开的结,而楚欣然的目的原本在他,如果知道楚欣然和苍离交易是为了他,而最终导致了南宫沐琳的死,他一定会自责。
南宫若尘和他对视半晌,微叹了一声道:“你不用为我处处顾忌,皇妹之事,我……”
“我知道,战场擂鼓也讲究再而衰,三而竭,同样的一件事,当然不会一直影响到你。”
苍翊低头轻笑,与他额头相抵。
他的瑾竹,不会一直拘泥于过去,不会在同样的痛苦中沉溺,苍离越是用安和公主来打击他,最终也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看着眼前只看着他的一双凤眸,感受着额头上传递的温暖,南宫若尘微微闭眼,原本还有些躁动的心彻底归于宁静。
而苍翊近距离凝视着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头蹭上他的鼻尖,寻着他的唇瓣厮磨。
缱绻了片刻,南宫若尘睁眼道:“我想让小麒回一趟颐都。”
他用的“回”字让某王爷十分受用,当即应下。
此时正在营帐外捣药的少年,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抬头看了看四周,又低下了头继续捣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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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
因月华国旨意不明, 大军依旧强攻,月华士兵虽然疲惫, 但北疆守军亦是苦不堪言。
前几日军中便有传言, 说只要他们死守三日, 月华就一定会退兵。
北疆将士本来就对上位者要求撤掉离洛那边的力量全力抵抗月华的命令有所不解,听说月华会撤兵, 便猜测是他们的人在月华做了什么, 会迫使月华不得不退兵。
可自传言传遍军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礼拜,月华大军丝毫没有要撤兵的打算,反而攻势越来越猛。
另一边的战场, 因为力量突然被抽调, 离洛已经破了边城,向西北进军, 不出一日,便会与月华大军会盟。
北疆大军乱了。
不仅是因为两方战场接连失利,更是因为他们的王,对他们上传的战报,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北疆边城, 成功攻下了一座城池的离洛大军,终于不用再住那些破败的营帐, 艰苦了数月的翊王殿下,也终于有了自己独居的小院。
此时天气正好,正午的阳光照在北疆的民房小院里,苍翊靠在北疆特有的羊绒垫上, 手里拿着一份羊皮卷,不解道:“北疆接连战败,战报送入王城,可令他们惶然不安,对我们有利的消息,你让人截下来做什么?”
南宫若尘正蹲在小院的角落,这里曾种了一棵梅树,因为离洛士兵搜查,不小心毁了几根木枝。
虽然攻下城池时军中下了严令不得伤害无辜百姓,但正因为有此令,更容易让北疆内奸暗藏,搜查的时候更需要格外仔细。
许是来的匆忙,时间又紧,有人怀疑这梅树上会藏人,用长枪挑断了梅花枝。
南宫若尘将折断的梅花枝捡起来,回道:“这些战报,送不到北疆王的手里。”
苍翊道:“为何?”
“此前北疆将士被巨石砸伤,为防疫病,北疆王命人焚烧营帐绞杀士兵,并派人向离洛求和,那时他已然失了战意,也对挑起战争的人失了信任,他既然不想再战,又怎么会调军去抵御月华,放任我们夺下边城。”
苍翊拿着羊皮卷瞅了半晌,“那这些战报岂非无用了?”
南宫若尘却摇了摇头:“他们送不了,我们送。”
苍翊忍不住笑出了声。
“……”
正在捡梅花枝的人听到他的笑声,不由得回头,一脸古怪。
苍翊丢了羊皮卷,起身朝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道:“少见你有算计别人的时候。”
他将战报截下,是为了挑拨离间。
苍离在北疆搭上的线是莫戈尔王,而边境一场绞杀,让北疆王失了军心,因此让莫戈尔王觉得机会来了,他野心膨胀,瞒着北疆王,调军想逼月华退兵,他想逐一击退两国联军,建立功勋,从而光明正大的登上王位。
但人力有所不及,边境的战况迟早会传到北疆王城,届时北疆王从他人手中收到迟到的战报,而他再下诏已经来不及的时候,就算他不想怀疑自己的王弟,现实也由不得他了。
对苍翊的调侃,南宫若尘不置可否。
他也不想像现在一样事事算计,同样也是现实由不得他。
“莫戈尔王自负莽撞,但有人会提醒他,他们想要事成,就必须在北疆王下令之前,击退至少一方的大军,苍离藏了许久的底牌,或许会出现在战场上。”
他心下一紧,手也不由自主的用力,手指正放在梅花枝折断的地方,直到刺痛传来,他下意识低头,才发现木刺已经扎进了手指,还没来得及松手,手已经被另一人拽过去了。
“……”
苍翊看着他指尖伸出的血珠,剑眉微蹙,“怎么这样不小心?”
说着便将他纤白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骤然被温暖包裹,指尖的疼痛瞬间消失,南宫若尘微怔,渐渐红了耳根。
即便再亲昵的事都做了,像这样暧昧的举动,还是能令人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
苍翊也是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见那人俊脸微红,不禁心中一动,在他指腹上轻舔,凑近他耳畔道:“瑾竹,现在不在营帐了。”
南宫若尘:“……”
这话中的暗示之意不能更明显。
之前一直住在军营,没有舒适的床榻,也没有肆意放纵的机会,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亲近了。
现在有了院子,外面没有碍事的守卫,气氛使然,已是情动,苍翊便有些忍不住了。
看着怀里的人微红的脸,又始终不肯放松的眉头,苍翊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道:“左麒已经回去颐都了,你不用处处忧心。”
南宫若尘侧头与他对视,心知此时忧心也没什么用,见他握住自己的手有些发烫,微叹了口气,似妥协一般靠进了他怀里。
苍翊唇角微勾,轻轻将人抱起。
三日后,离洛大军经过几天的休整,与北疆再度交战,这一次却并没有攻城时的轻松,北疆大军兵力没有增加,战力却仿佛强了一倍不止,战场上暗器频发,让人防不胜防。
“我军伤亡如何?”城楼上,苍翊身着银色战甲,看着远方尘沙漫天的战场,神色有些凝重。
身后有将士道:“伤亡不大,但状况胶着,难分胜负。”
苍翊凝眸,折身看了眼身后,问:“颐都城里可有消息?或是援军到来?”
将士摇头。
苍翊刚一皱眉,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城楼底下传来,传令的守卫急切的从楼道处冲上来,对站在城楼千步廊里的人道:“殿下,城外有人求见。”
“何人?”
“那人说他叫归冉,是……是从颐都城来的!”
“……”
与此同时,颐都城里,自主人离开就一直空置的翊王府,近段时间又有一位“主子”住了进来。
左麒以前也是长居翊王府的,虽为外客,却进出自如。
只是今日自清晨出府之后,那人却始终未归。
戌时一刻,皇宫内,东宫太子府,太师椅上两人对坐,苍烨换下了曾经惯穿的青色长衫,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优雅的端起桌上的茶盏,亲自替他对面的少年斟了一杯,才温和的问道:“不知左公子今日来找在下,有何见教?”
左麒抬头睨他一眼,故作老成的抿了一口茶,一本正经道:“来找你放点儿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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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血
在左麒带人进到太子府之后不久, 东宫内有一人从正门出,进了帝王所在的宫殿。
御书房内, 庆元帝正览阅着边关最新呈上的奏疏, 见人走进, 头也不抬道,“说。”
喜乔躬身道:“宫人来报, 左神医进了太子殿。”
手中狼毫一顿, 庆元帝抬眼:“所为何事?”
“似是……为了取血。”
“……”
不待高位上的人再问,喜乔公公将头垂的更低,道:“说是月华国君为蛊虫所控, 需要……需要用太子殿下的血做药引给月华国君解蛊。”
只是将话说出来, 喜乔额上便渗了一层细密的汗。
一国太子,未来的储君, 身份何其尊贵?要取血救人,若是救亲族本也无可厚非,可他们要救的,却是敌国的国君。
庆元帝凝眸不语。
边境奏报,月华军营有人鱼目混珠暂时稳住了月华退军的圣旨, 而他同时收到了另一份密报,是他的暗卫统领, 言冥从溧阳城送回的奏报,言之他假造圣旨,是受了翊王的吩咐。
他的那位皇弟,在离洛藏拙十几年, 一朝锋芒毕露,不为他的皇位,也不为任何权势。
他做事肆意妄为,却从不触碰禁忌。
他远赴边境,亲上战场,却不要任何军权。
他对月华皇城了如指掌,要实施的计划,借用的都是自己这个帝王的亲信。
他掌控的东西令人忌惮,他的所作所为又让人生不出丁点儿疑心。
他让左麒回离洛取药引,光明正大且字字言明。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真的不恋权势,那便是隐藏的太深。
可是他二人一母同胞,作为帝王,庆元帝更愿意相信前一种,也一直更信前一种。
沉思了一会儿,他问:“太子如何说?”
喜乔应道:“太子殿下一言未发,割了自己的血。”
庆元帝沉吟片刻,又再落笔:“随他们去吧。”
“……是,陛下,还有一事。”
“说。”
“关在大理寺的那位,产期未至便发作了蛊毒,临死前诞下一位女婴,大理寺卿不知道如何处置,早前派了人来询问。”
如今关在大理寺的,正是冒用安和公主的身份卧底在二皇子身边的刺客。
庆元帝道:“命人送去二皇子府。”
“是。”
喜乔领命,正要离去,案桌后的人突然起身:“慢着。”
“……”
“拟旨,其母虽罪不可赦,可念幼婴无辜,且为皇室长孙,赐封云阳郡主,他日及笄,可另立府邸。”
喜乔慌忙垂首,恭声应是。
待御书房的殿门重新关上,庆元帝才重新坐了回去,神色晦暗不明,提笔欲书,最终抵不过心烦意乱,又放下了御笔。
另一边,达成目的的左小神医从太子殿出来,折身准备直接出宫。
“小公子,方向错了。”
左麒迈出的一大步突然顿住,回头看了看,极为缓慢的把腿收了回来,“那……那这条路是去哪儿?”
凌云道:“后宫。”
“……”
“那……你还不带路?”
“是。”
两人折了个方向出宫,左麒跟在他身后,提着刚刚拿到的药引,想到那新任的太子放血放的干脆,倒似是知道他们会来一样。
只是他素来不愿想那些人心的弯弯绕绕,东西拿到手就行,至于怎么拿到的,转瞬就忘了。
他双手收在背后看着走在前面的人,一时兴起放慢了脚步,故意道:“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凌云一顿,果然放慢了脚步。
左麒又道:“怎么这么慢?腿比我长还没我走得快。”
他纯属故意刁难,凌云一时为难:“小公子……”
“还是我走前面吧。”说着他傲娇的哼了一声,快步上前了,走出宫门的时候,脚下的步子都像是欢快了很多。
凌云一脸苦恼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怕他又走丢了,只能快步又跟了上去。
两人在颐都城内并未停留多久,回王府炼制好了解药,便离开颐都开始赶往月华国都。
却说他们赶往溧阳期间,北疆边境,两国大军成功会盟,月华与离洛,两军驻扎之地相距不过五十里,可他们会盟成功,便也意味着北疆大军不再分散。
近日的战场,北疆暗招层出不穷,让两国联军吃尽了苦头。
“素闻北疆蛮人莽撞却忠厚,今日一见,蛮子就是蛮子,战场上竟然放冷箭,简直妄为军人!”
“不止如此,他们还在箭尖上荼毒,中箭的将士就没有一个坚持到回来的!”
“还得多亏翊王殿下战前准备的铁扣,我才捡回了一条命。”
此言一出,正在商议的将士们同时沉默了。
苍翊给他们的铁扣其实就是一种护具,只能护住脖子及四肢关节,原本将士们都不愿戴这些东西,边境寒冷,铁扣更是冷的刺骨,且铁扣沉重,战场上简直就是负担,可近几日在战场上,多亏了这些铁扣,他们才能在北疆的冷箭和暗杀中避开致命伤,艰难的活下来。
想到此刻正躺在伤兵营里的兄弟,他们感到庆幸,同时也是一阵后怕。
伤兵营里,除军中常见的几名军医之外,有一道白影,穿梭在伤兵中间,他不曾说话,手中动作却一刻不停,处理伤口,包扎,去毒,军医感到棘手的伤在他手里却仿佛不值一提。
因他到营帐身份并未知会全军,军中将士多以为他是翊王殿下的男宠,因他容貌出众又常常与翊王宿在一处,将士们虽然不说,骨子里却是看不上他的,此时感受着自己的痛苦在这位白衣公子手里渐渐淡化,所有人对他的看法瞬间改观,甚至开始崇敬这人。
看这人穿着讲究,必是平日里享乐惯了的人,可他在这血腥气沉重且空气沉闷的伤兵里,却能面不改色的替将士们治疗,这是任何一个贵人都很难办到的。
其中一人伤在小腿,刚刚包扎好,见那位白衣公子立即开始医治他身边的人,视线不由得便追随过去,还未来得及好好欣赏,眼前一片玄色,一身华服的男子挡在了他的面前。
“翊……翊王殿下?”
苍翊微沉着脸,看了看他的小腿,问:“伤口如何?”
那名将士迅速挺直了脊背:“谢殿下关心,只是小伤,不碍事。”
“嗯。”
十分冷淡的应了一声,那将士正奇怪翊王殿下那么尊贵怎么就进了伤兵营里,转眼就见他在另一边蹲下来,蹭在白衣公子身边问:“累吗?”
南宫若尘摇头。
苍翊便取了棉布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因为伤势比较棘手,南宫若尘正愁无人帮忙,侧头看了一眼,将怀里的东西取了几样放到了苍翊的手里。
接下来便是他一句话,翊王殿下便取了东西递过去,连再取干净的水也是亲力亲为,完全充当了那位白衣公子的副手,且做的十分熟练。
伤了小腿的将士平静的看了一会儿,暗道翊王殿下真是一位惠风善民的好王爷!
……
☆、座弩
一连三日, 军医交替忙活在伤兵营里,前方战场战事不歇, 伤兵营内的伤员只增不减, 也幸得离洛成功拿下了边城, 才让这么多的伤兵能有所安置。
战事持续半月,离洛有边城为守, 却也防不过北疆暗箭层出不穷。
晌午自伤兵营里出来, 南宫若尘并未回去两人暂居的小院,而是折身去了边城的北城墙上。
战场上沙尘漫天,寒风凛凛, 一群铁骑当中步兵环绕, 北疆军队围护着几尊座弩,底座沉重, 箭如千斤,且可以五箭齐发,专门针对离洛军中领军之人。
近几日两军伤亡相差无几,可若论领将的死伤人数,却是离洛的人数更多。
“那座弩冲击力太强, 且外部附有极为坚硬的外壳,以我军所持的兵器, 很难攻破。”
千步廊上,武安侯看着战场上两军厮杀,眉头紧锁。
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命, 其中跟着他最短时间的也在一年以上,就这么死在了敌军的暗箭之下。
战场上连连失利,也终于让离洛意识到,北疆费尽心机所做的筹划,已经到了摘收果实的时候。
试想若是离洛与月华没有结盟,若是两国没有不顾北疆强势率先出兵,若不是两军此前削弱了北疆战力,此刻面对北疆的座弩和冷箭,他们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如今北疆将士就像是跗骨之蛆,一味强攻或死守都对我们不利,不防且战且退,自保为上。”苍翊凤眸微沉,看着远方沙尘中密如细雨的箭矢。
武安侯道:“可始终周旋也不是长久之计。”
“并非要长久如此,既然他们可以放冷箭,我们当然也能暗下杀手。”
“殿下何意?”
苍翊笑道:“侯爷可曾听说过煞血盟?”
武安侯微怔。
他虽是镇守边关的守将,对江湖中的事知之甚少,但也听说过煞血盟这个江湖第一的杀手组织,但煞血盟的人,从不参与朝堂或战争之事,给再多赏金也无用。
“王爷请动了煞血盟的人?”莫不是又是四皇子的缘故?
不待他把心中想的问出来,也没等苍翊给出回答,另一侧忽有异样,有守军拦住了从楼下缓步走上来的白衣人影。
“让他……”
武安侯刚想让守军放人,就见自己身边的人已经迎了过去,那模样,倒像怕这边境的寒风把人给吹倒了似的。
这人来军中多日,这种状况见得多了,他倒也习以为常了,只是城墙上的守军没见过,关注着战场的人都忍不住侧头多打量了一眼。
南宫若尘一脸古怪的避开了某人伸过来要搀他的手,径直走到千步廊正中,对武安侯拱手施礼。
“四皇子不必多礼。”
他抬手虚扶,南宫若尘起身,却不看向战场,直接问道:“可否向侯爷再借千余将士?”
武安侯下意识看了苍翊一眼,回头道:“四皇子想故技重施?只怕北疆人早已有了防备,且此地多是荒原,没有那么多的石头重伤北疆大军。”
“非是如此。”南宫若尘道:“此次借兵,不为伤兵将,而是为了敌军的座弩。”
武安侯眼中一亮:“四皇子有了破解之法?”
南宫若尘却摇头:“破解不敢说,令其暂时瘫置或可一试。”
“若是本侯没记错,四皇子当是月华的人,为何对我离洛如此竭力相助?”
他意有所指,被指的两人却都是面不改色。
南宫若尘道:“借侯爷一千人,破的不只是此地的座弩,五十里外,月华大军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而去敌军阵营破坏座弩,是九死一生的计划,他借用离洛的人,也可以说是为了私心。
可到底是私心还是缺乏信任,三人却是心知肚明。
武安侯看向前方战场,凝眸道:“敌军的座弩组装极为牢固,就算四皇子能损它一时,待敌军整修,我等岂不是徒劳一场,功亏一篑?”
“他要整修,也得有整修的人。”
苍翊突然开口,将武安侯的视线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只见他之前还空无一物的手里,突然多出了一只莹白如玉的笛子,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转的飞快。
武安侯愣了愣。
他记得这笛子是在四皇子的腰间挂着的,再看过去,那腰上已经换成了翊王殿下的手。
“……”
忽视了他的视线,苍翊顾自道:“那座弩设计精密,正因为做的精密,损坏之后便很难恢复,造出座弩的术师再强,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和他一样的技术,是以北疆大军中,用来修座弩的人一定极少,且被严密看护着,只要我们能杀了那几个人,再损了座弩,尽管原来的设计再精密,他也只能是一团废铁。”
“……”
武安侯不由得想到了这人之前提到的煞血盟。
若要刺杀一军领将,或许寻常的刺客很难办到,可要杀几个术师,对煞血盟的人根本不是难事。
眼前的这两人,前后所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现在看来,又是息息相关的两件事。
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两人片刻,自然是应下了。
却说另一边,自三份圣旨同时送达,郑娄生借圣旨难辨暂时拖延了时间,而到现在,真正的旨意,他们就算想遵守,也是不能了。
假传圣旨的两位大监被“处死”了,就剩了一位真正的大监,被遣送回了溧阳城,由祁王亲自押送。
溧阳城中,国君昏迷的消息不知道何时在市井当中传开,而在国君昏迷期间,却有圣旨被送去了边境,难免让人因此而心生揣测。
朝堂上有人怀疑是国君拟好了圣旨,让大监在适当的时机送去边境,却也有人怀疑是有人故意让国君昏迷,借机假传圣旨为自己谋利。
溧阳城中有内奸本就是月华朝臣始终悬在头上的一把刀,又有边境送回来的奏报说命令撤军的那份圣旨才是真的圣旨,谁会希望月华撤军?只能是北疆的内奸!
就在月华朝臣人心惶惶开始忧心国君性命的时候,暗夜中有人潜入了国君居住的寝殿,次日,昏迷多日的国君,悠悠转醒。
……
☆、指认
启晟帝醒的正是时候。
边境战事胶着, 几日后,溧阳城中收到了月华大军伤亡惨重的消息。
朝堂上, 刚刚痊愈不久的启晟帝, 愤而摔了边境命人连夜送回来的奏疏。
“羽林卫统领何在!”
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那羽林卫统领, 早在边境传旨的大监归来之日,就已经畏罪自杀了。
羽林卫管理宫防, 圣旨被造假, 必然是有人盗用了玉玺,不论是羽林卫防护不周还是羽林卫与幕后之人同谋,他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也是最重要的查案线索。
如今羽林卫统领自尽, 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而启晟帝问出这话,也不过是想发泄罢了, 发泄他的愤怒,也发泄他内心的恐惧。
边境传来的战报,说是月华大军因圣旨真假难辨,被迫停军整顿,也因此耽搁了进攻北疆的最佳时机, 如今让北疆缓了一口气,便导致了伤亡惨重的结局。
就算没有人假传圣旨, 启晟帝原本也打算下令撤军,可如今收到奏折,他竟感到一阵后怕。
如果当时下旨的人是他,如今遭百姓诟病的也会是他。
他觉得庆幸, 也觉得心虚,更觉得恐惧。
宫中有谁人能收买了羽林卫,神不知鬼不觉的盗用玉玺假传圣旨?
还有他自己再一次的昏睡,也足以证明,他数月前的昏迷根本不是什么邪秽作祟!
同样的招数用在他身上,却不留一点蛛丝马迹。
他现在就像一只走在钢丝上的蚂蚁,被人轻轻一晃,就会掉下万丈深渊!
而且会晃动也能晃动那根钢丝的人,绝对不止一个人。
有人让他昏迷想让月华撤军,也有人假造圣旨干扰边境传旨,他们分处敌对,却没有一方是和帝王同一阵营。
启晟帝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帝位就如锥尖上的碗一样摇摇欲坠,却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感受过自己身为帝王的无能,和力不从心。
送去边境的三份圣旨,成了打草惊蛇的棍子,而惊动的,远不止启晟帝这一条蛇。
溧阳城中诡异的平静,暗中窥探的势力,却一个比一个神经紧绷,随时都会变成惊弓之鸟。
边境战场,两国联军的确如战报上所说,伤亡惨重,但他们的敌军,同样没讨到什么好。
“真想看看苍离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离洛主营帐内,苍翊看着眼前的沙盘,冷冷的勾唇。
所有的计划之中都变成了计划之外,他再沉得住气,也到了崩盘的时候。
南宫若尘将一个洗净了的果子递给他。
在这风沙漫天的边境,像这样多汁的果子是很少见的,以前在翊王府,苍翊是最不爱吃果子的,到了边境之后,这最不喜欢的东西,也成了最可口的。
就着伸过来的手咬了一口,苍翊拦腰把人抱进怀里。
南宫若尘也不推拒,顺势坐在了他身侧,道:“军中有人为你造势。”
“我知道。”苍翊一笑:“不用担心,我那德行颐都城里的大臣都清楚,就算声势渐盛,让皇兄生了疑心,他也不会要我的命,只要活着回到颐都,总能同他说明白。”
“他不疑你,总有旁人疑你。”南宫若尘不由得担忧。
自古谗言惑君王,有心之人挑拨,就算挑拨不成,也会让兄弟之间有所芥蒂。
苍翊捋了捋他耳边鬓发,说:“如今朝中,二皇子失势。太子主事,能挑拨的,也就只有苍离的余党,他苍离算计人心,却不知道这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控的东西,他能算计,别人也能,再说在皇兄那里,我还有一张底牌不是?”
“底牌?”
“是啊。”苍翊暧昧一笑,原本靠坐着的身体微微直起,两只手从怀里的人的身前绕过,拿了他手里刚刚被自己咬过的果子,用力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他,咬在他耳边说:“断袖分桃,你我成亲之日,我便继承不了大统了。”
“……”
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挑动。
看着手里被半塞过来的半个果子,南宫若尘古怪道:“这不是桃。”
苍翊面色一滞,又咬了一口,不满的哼哼道:“怪皇兄忒小气,连个桃都不给我送,等回去颐都,我再挑几个好的与你分着吃。”
南宫若尘:“……”
这似乎不是吃不吃的问题。
就算颐都城里有人想送,不说千里运送只为给翊王殿下解馋,就算庆元帝肯纵容他,现在的季节,也已经没有桃了。
他拿着半个果子,轻轻咬了一口,有些酸涩,更多的却是甘甜。
听着身后卡擦卡擦几声,他回过头,那人半个果子全部进了嘴里,脸上鼓鼓的一团,咀嚼着像只松鼠一样。
与这边境将士相处久了,他是越发不注重自己亲王的形象了,只怕战事结束回去颐都,与朝臣宫宴同乐时都要被笑话了。
他憧憬着日后回去颐都,却不想他不想回的溧阳,在边境战况不佳的时候,皇城里闹成了一团。
因启晟帝被人下药一事,帝王心有顾忌没有对三大世家出手,三大世家自己就已经内乱了。
郑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了启晟帝昏迷是楚欣然所为,三大世家互相掣肘,是帝王的手段,也是世家达成的默契。
在溧阳城中,为了对抗皇权,三大世家本是一体,可现在,央乐侯一族,利用继后控制皇权,已然脱离了他们的阵营,如果让他们得逞,到时候为了避免启晟帝同样的困境,央乐侯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同为三大世家的郑家和张家。
于是在得知真相的第三日,郑家家主郑旭盟,在朝堂上呈上了证据,指认继后就是假传圣旨的人,并带上了人证——给启晟帝解毒的神医,左麒。
被委以重任要离间启晟帝和继后的少年,站在群臣中间,冷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继后楚欣然高居后位盛宠不衰,可见帝王对其的看重,如今突然指认给皇帝下药的就是他的枕边人,启晟帝其实已经信了,背后冷汗不断,却不得不故作镇定的询问:“神医指认皇后便是下毒之人,可有什么证据?”
左麒仰头道:“陛下说错了,不是下毒之人,皇帝陛下您之所以昏迷不醒,中的是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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レンマサ 20瓶;
☆、情蛊
退朝之后, 上书房中,启晟帝一脸疲惫, 他坐在龙椅上半靠着扶手, 看着殿中的人沉吟不语。
因朝堂上听闻皇上中蛊, 群臣大惊,不同势力互相怀疑争吵不休, 无奈之下, 启晟帝宣布退朝将人请到了上书房。
他心中同样是有疑的。
下毒和下蛊,同样的作用,蛊明显会比毒更有效用, 但下蛊也比下毒更加麻烦。
下毒可以有多种途径, 但下蛊,施蛊的人必须要亲自与目标接触。
他为帝王, 能和他接触的除了贴身宫女太监,就是他的枕边人。
如果他真的是中蛊,岂不说明有人想他死的话,他随时都会没命?
可他已经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去质疑少年的判断了。
凝视半晌,启晟帝开口:“左神医可知道朕中的是什么蛊?”
“什么蛊不重要, 蛊毒已经解了,重要的是, 小爷……”左麒说着一愣,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太得当,又干咳了一声,故作沉稳道:“我能找出给陛下下蛊的人。”
启晟帝扶在龙椅上的手微紧:“哦?不知神医有何良策?”
左麒抬头一笑, 上前在他的御桌上写了几个字。
当日下午,皇宫中曾经与皇上有过直接接触的宫人被抓捕审查,以启晟帝体内取出来的蛊虫为引,在一名宫女身上,发现了同样的蛊虫。
后经查实,那名宫女,正是继后所居的承守宫里的人。
帝王大怒,当即将那名宫女杖杀,但因为证据不足,不能直接定继后楚欣然的罪,便以御下不严的罪名,将其软禁在了承守宫。
两天后,新建成的沐王府内,左麒待在府中新装好的院落里,蹲在树荫底下,摆弄着他新到手的蛊虫。
在边境的这段时日,他闲来无事便研究蛊虫,不论用蛊还是解蛊,他都大有进步,可那些也只是根据书中记载和边境百姓的一些传教,学到了也落不到实处,不同这刚从人体取出来的蛊,可以用于研究。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凌云提着刚从留香斋里买来的饭菜,放到院中的石桌上一一摆好,见那人还蹲在树底下,不由得叹了口气,走过去道:“小公子……”
“别过来。”左麒突然开口。
“……”
凌云:“用些东西了再继续吧。”
这人从早上起便待在院里,还不曾用过饭。
少年人丝毫不觉得疲累,不甚在意道:“我不饿,你放那儿吧。”
凌云皱眉,正想再劝,又听那人说:“这阴邪的蛊虫,一天中暑气最盛的时候,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不趁现在解决了他们,晚上我一个人可搞不定,你知道这是什么蛊吗?”
顿了片刻,凌云道:“属下不知。”
左麒抬头:“这叫情蛊。”
“……”
“所以你千万别过来,要是中了蛊,我可没解药再给你。”
他说的平静,凌云也不像平常一样静静的听着,迟疑着问:“中了情蛊,会如何?”
左麒道:“自然是对下蛊的人情根深种。”
凌云:“……”
见他不说话了,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木头果然是木头。
他不辞辛苦的跑一趟离洛皇宫取血,自然不能只是为了救月华这个没用的国君,他从不肯吃亏,解蛊的药自然还有留着的。
只是如果凌云中了情蛊,他愿不愿意给他用解药,那就难说了。
心里胡思乱想着,他也没注意到有人朝他走近,直到一股香味被嗅进了鼻子里,沉寂了一上午的馋虫瞬间被勾了出来,肚子十分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
“……不是叫你别过来吗?”嘴里犯着嘀咕,眼睛却忍不住往某人手里瞟。
凌云手里端着一盘油炸酥肉卷,半蹲下身道:“还是先吃一点。”
左麒咽了咽口水,对酥肉卷垂涎不已,又不肯停下手中动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眼中微亮:“你……你没看到小爷我双手不得空吗?”
凌云低头看了看,再抬头时,手里已经拿了一块酥肉卷,递到了少年的嘴边。
左麒一口咬住,撕下来一大块,吃的很满足。
两个人一个喂一个吃,一盘酥肉卷很快见底,左麒填饱了肚子,无意拨了一下封在盒子里的蛊虫,低头的时候,蓦然一怔:“等等。”
他推开凌云继续投喂的手,眼尖的发现了盒底多出来的一颗透明圆球。
圆圆的,滑嫩嫩的,从透明的膜中甚至能看到里面蠕动的小虫。
“大爷的,它们……它们,竟然在小爷面前下蛋!”
凌云:“……”
他也有些愕然,却是惊于入过人体的蛊虫竟然还能继续繁衍?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少年恍然回神:“不对,这蛊虫……应该不止这么两只。”
他盯着盒中的蛊虫,忽然撤了拨动蛊虫的金针,将蛊盒密封,站起来道:“不行,我得给师兄传信。”
他抱着蛊盒一溜烟儿跑了,凌云缓缓站起来,看着少年跑走的方向,抬步跟上去。
他走的太急,没发现在他起身的时候,一只几乎纯白到透明的小虫子瞬间跳到了他端着盘子的手背上,没入他的体内,许是察觉了异样,他抬手查看,没发现任何伤痕,便也不在意了。
而边境收到左麒的传信,已经是七日后了。
“怎么了?”见南宫若尘盯着传信看了许久,苍翊不由得奇怪,等他自己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为什么看一封信需要这么久。
少年长篇大论写了一堆,且字迹凌乱,密密麻麻的一片。
少年在信中说,启晟帝中蛊并没有扳倒继后,但成功离间了帝后。
启晟帝最近新宠幸了几个妃嫔,但也不要紧,反正他也生不出来孩子云云。
又说郑家和楚家反目,张家袖手旁观。
说了溧阳城中的近况,在最后才提到,中了情蛊的人,应该不止启晟帝一个,让他们在边境多加小心。
信息虽然乱,但掩盖不了少年对他师兄的关切。
看完之后,南宫若尘缓缓将信折起。
苍翊问:“你觉得还有谁?”
南宫若尘道:“父皇不能生育,为防有人疑心,储君只能是皇室血脉。”
而继后能选的人,也就只能是皇室中人。
只是如今情蛊已解,被情蛊所支配的人也会清醒,而他清醒之后要做的事,却无人得知。
……
☆、约定
边关三个月,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变化,苍翊在军中越发的不像一个王爷, 他顶着亲王的名, 在将士面前却不需要树立什么威严, 久而久之,与军中的将士, 变得比武安侯这个领将还要亲近。
而他身边的另一人, 从初到军中时的“小白脸”,也渐渐磨炼出了锋芒。
与北疆对战,每每在北疆大军即将有所动作时, 翊王仿佛总能未卜先知, 而南宫若尘,智计频出, 助他们重创北疆。
身为月华国的使者,他长居离洛军营,渐渐便有人猜出了他的身份。
大战开始之前,武安侯回颐都述职,便一直居住在颐都。
年前与北疆开战, 皇上重新派武安侯出征,同时与武安侯一起赶赴边境的, 还有不少将士,他们同武安侯一起待在颐都,对翊王府的事自然有所耳闻。
人多了总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南宫若尘是月华国四皇子的身份, 在离洛军中已经不是秘密,正在将士们忧心月华有所图谋的时候,月华国四皇子向武安侯请辞,回去了月华军营,顺便拐走了他们的翊王殿下。
“你跟去,与我留在那边又有何异?”
两军相隔的一片漠北荒原上,一匹矫健的马儿悠闲的踏着马蹄,背上驮着两个人也不觉疲惫。
因离洛大军担心南宫若尘会对离洛不利,对他处处防备,他便决定暂时先回月华,如今这人跟来,以他的身份,待在月华军中,只怕更不受人待见。
苍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把人箍在怀里,侧头看了看北疆王宫的方向,悠悠道:“如今战局已定,北疆必败无疑,你我在不在军中又有什么关系?”
南宫若尘面露古怪,微微侧头道:“你……”
苍翊抿唇一笑:“咱们去浪迹天涯。”
“……”
说着他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着两国军队驻扎地相悖的方向去了。
自北疆军中负责坐弩的人接连被刺杀,且坐弩及其他武器接连被毁,少了这一手底牌,北疆大军节节败退,又恰逢北疆王室内乱,趁忠于北疆王的北疆大军被重创,莫戈尔王于王城中起兵造反,以边境安危相威胁,逼迫北疆王退位。
因此前北疆王对莫戈尔王极为信任,允他手里握着北疆三成的军权,如今北疆战败,莫戈尔王手里的大军,便是边关将士的救命符。
就在北疆王对局势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有人悄然入了王城,与北疆王碰了面。
那之后不久,颐都城内,庆元帝也收到了翊王秘密送入皇宫的传信。
如今对于翊王的先斩后奏,庆元帝已经能够泰然自若了。
他将密信递给深夜传召而来的几位老臣,问:“你们觉得如何?”
密信上所书,北疆王室判乱,翊王孤身与北疆王会面,答应助北疆平叛,事了之后,北疆需将莫戈尔王交由离洛处理。
看完了密信,紫宸殿中沉寂了片刻,丞相秦延之道:“翊王殿下此番决策,甚是妥当。”
庆元帝不语,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陛下应当知道,月华安和公主之事,乃三……苍离与月华权贵联手为之,据老臣所知,在我军与北疆死战期间,月华国曾经有过退兵的意向,虽不知为何没有退兵,但从此可以看出,月华并不值得信任,如今我们不知道叛国之人的行踪,绝不能对北疆斩尽杀绝,若是在我军强逼北疆的途中,月华向北疆示好,我军将腹背受敌。”
三国交战,是因为北疆无法全力对付离洛,若是月华临阵倒戈,再让苍离与月华权贵达成合作,离洛危在旦夕。
又一人叹息道:“丞相说的不错,正好如今北疆内乱,若我国帮助了北疆王,他势必感恩,可若是不帮,北疆的莫戈尔王必然得势,听闻那位莫戈尔王性子急躁,极为好战,他若登位,边境将不得安宁。”
庆元帝抿唇,他自然知道苍翊要求北疆王交出莫戈尔王的原因,正是想从莫戈尔王的口中,追问苍离的下落。
他的目标是对的,只是做法……
想了片刻,他似笑非笑道:“此事翊王做的是不错,可这到底是他自作主张做的决定,诸位觉得,朕该如何处置?”
“这……”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
按理来说,未经帝王允许擅入他国王城,翊王的确有罪,且他不是初犯,但他看准时机与北疆王交易,解决了离洛的危机,也是立了大功。
如此功过相抵才是正理,可帝王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数日后,正在“浪迹”途中的翊王殿下,收到了皇兄的“惩罚”。
北疆某城镇的一间小驿站里,苍翊枕在某人腿上,看着手中明晃晃的圣旨,欲哭无泪。
“皇兄罚我抄写离洛律法条令一百遍。”
不经允许,孤身入北疆王城,离洛亲王之尊,以身犯险,如果谈判不成,被北疆王当了人质,对离洛便是莫大的损失。
道理是如此,可他已经是全身而退,他的皇兄为何还不放过他?
南宫若尘低头看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苍翊转头把头埋在他的腹部,双手抱在了他的腰上:“瑾竹。”
“嗯。”
“我要抄一百遍律法条令。”
“……嗯。”
“我半月之内不能带你浪迹天涯了。”
“……”
这人半天没有回应,苍翊也没有抬头,顿了半晌道:“你不怪我吗?”
离洛擅自与北疆达成停战的约定,是没有与月华国相商的。
他们担心月华国倒戈相向,便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他们解了离洛的危机,却将月华置入险境。
但这件事从头到尾,他枕着的这人都有参与,也从未阻止过他。
月华是他的母国,他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碍于自己,强迫着他自己不予干涉。
苍翊不敢抬头,害怕看到他眼中的无可奈何。
南宫若尘看着埋头在自己身上的人,片刻后叹了一声道:“就算你不这么做,月华也不会再打了。”
苍翊一愣,抬头道:“为什么?”
“两天前小麒送来密信,父皇病危了。”
“……”
☆、官兵
启晟十九年八月, 延续了三个月的战争终止,北疆投降, 国土沿原来的疆域退后三成分割给离洛和月华, 且十年之内, 不再犯三国边境。
月华与离洛的联军赢了战争,这是结盟的好处。
然而有利就有弊, 便是对战败的北疆不能索求更多。
宣布停战当日, 月华军营收到消息,月华国君病危,将不久于人世, 储君年幼, 有可能会引起朝局动荡,此时不宜再多纷争。
而离洛在两国结盟时, 暗地里相助北疆平叛,撕毁盟约,理亏在先,故而在月华提出对北疆宽容处置的时候,离洛并没有反对。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离洛军营中, 有一名将领对战争的结果有些不忿。
他们苦战三月,损失了数万将士, 除了夺得一片土地,就什么也没了?
武安侯劝慰道:“此战能剩,已是大幸,且此次生擒了叛徒, 已经是这场战争最大的收获。”
“正是因为叛徒已伏,我军已经没了顾忌,何不趁着月华内乱,给他们致命一击?”
“是啊侯爷,我军大胜气势正盛,趁此机会灭了月华……”
“灭了月华?”武安侯打断他:“且不说撤军是圣上下的决定,就算是不撤军,我军违背盟约在前,现在又要过河拆桥,要真这么做了,我们离洛大军在天下百姓眼中,就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们是想让圣上背负这天下的骂名吗!”
若是能斩草除根最好,若是不能,留下余党暗中筹谋,利用百姓对离洛的诟病,将来要倾覆整个离洛也不是没有可能。
且他们与北疆大战一场还没能休养生息,又对月华开战,若是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就算有胜算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要灭了月华,谈何容易?
武安侯疾声厉色,营帐中的将领相互对视一眼,不敢再提攻打月华的事。
三国达成了停战协议,直到同时撤军,离开了军营的两个人都再未出现在军营中。
在北疆最新割让给离洛的一座城中,因离洛大军入驻,原本好好居住在城中的北疆族人,便免不了遭一场难。
军中严令,对待北疆族人不得烧杀抢虐,可既然战败,北疆人在其他官兵的眼中,总是低人一等的,趁着上司去往了其他城池,留下来的官兵便成了脱缰的野马,想方设法的在北疆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优越感。
城中某一座客栈,因此城与离洛相近,城中建筑也带有离洛的特色。
一群官兵走进客栈,轰出了客栈中所有的北疆族人,独占了整间客栈。
“老板娘,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最好的肉!”
一人大马金刀的坐在桌子边上,一条腿高高抬起踩在凳子上。
一位身着北疆服饰的妇人快步上前道:“军爷,您……您要多少?”
“你管老子要多少!只管上就是了!”
为首的人斥道,抱着桌子上的别人没喝完的酒坛猛灌了一口。
那妇人为难道:“不瞒军爷,今儿备好的肉已经不剩多少了,您带着这么多人,我这小店里的东西恐怕……”
“今儿的没了不是还有明天的吗?不够就现宰,这也需要军爷我教你吗?”
“是,是。”老板娘连连应声:“请军爷稍等。”
看着那妇人匆匆走进了后厨,方才说话的魁梧大汉不屑的嗤了一声,又瞧着后厨里走出来一个伙计,端着一盘切好的肉朝着角落的位置走去,立即呵道:“慢着,把东西端过来!”
本来就绷着神经的伙计一惊,看了看角落里的两位公子,为难道:“军爷,这份是那两位公子点的。”
“我管你给谁的,让你端过来就端过来,怎么着,想找死吗?”
“这……”
伙计为难,这时角落里的那位公子抬头对伙计温和一笑,漫不经心道:“军爷想要这盘肉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肉在下已经付过钱了,您要的话,先把钱付了如何?”
他声音一出,客栈里所有的人都把视线转了过去。
只见说话的那人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十分细心的切着烤肉,又轻轻的放到对面白衣公子的碗中。
那魁梧大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们忙活了一天,可都还空着肚子,早被烤肉的香味馋的不行了。
此刻见了那桌上的烤肉,顿时坐不住了,扬声道:“小兄弟,念在我们都是中原人,我才没把你请出客栈,你要是还想坐在这儿,把你桌上的烤肉给我,我便让伙计把他端着的还给你,如何?”
那桌上的烤肉,可是足足半只羊!
“当然可以,那就请军爷先付钱吧!”
魁梧大汉面色一僵,“你问我要钱?”
苍翊悠悠道:“当然要付钱,先吃再结账是客栈的规矩,我的规矩,是先付钱再上菜。”
大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暗骂了一声“不识抬举”,又对其他人道:“你们几个,去把羊肉端过来。”
其他几个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大汉又吼道:“干什么!你们想违抗军令?”
被他呵斥,有几个人犹豫着站了起来。
苍翊也跟着起身,拿了布巾擦了擦手,又从伙计手里端了肉,打发伙计回了后厨,才把切好的酱肉递到南宫若尘面前:“北疆特有的酱肉,尝尝。”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让站起来的几个人又停止了动作。
“你是军中校尉?”看了看大汉的军服,苍翊问。
他一眼认出自己的官职,让魁梧大汉眸色微沉:“你是何人?”
苍翊凤眸微眯:“你不认得我?”
大汉皱眉:“我为何要认得你?”
话虽然生硬,但态度却不敢像之前那样强势。
苍翊笑了笑道:“不认识就好。”
不认识,就说明他在离洛军营的位置,根本不值一提。
就在那名大汉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忽然见站在他身前的人一抬手,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手中,手掌翻开,上挑猛的一划,他还来不及躲开,眼前已经有血色溅入了他的视野。
客栈中一声惨叫,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大汉,左手腕已经被挑断了手筋,虚弱的垂着,血流不止。
……
☆、密旨
众人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慑住了, 和那位校尉坐在同一桌的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纷纷拔出了腰间佩剑,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后厨门口, 有伙计扒在门边瞅了一眼, 又迅速躲回去了。
客栈中只有那位白衣公子,依旧坐在客栈角落里, 优雅的吃着新端上来的酱肉。
苍翊不紧不慢的收回匕首, 从袖中取了一块绣帕擦了擦匕首上沾上的血,淡淡道:“素闻武安侯治下严明,如今看来, 圣人立于高处, 总有不能及之事,既然他管不到你们, 我便代他处理了也罢。”
他说的云淡风轻,那魁梧大汉捂着手腕,浑身已经是冷汗涔涔。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止是这人对他们的态度,也因为这人刚刚展现出来的实力。
手起刀落,那道划破他手腕的劲风, 是这人用匕首凝聚内力划出来的。
他毫不怀疑这人要杀了他们所有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苍翊唇角微勾, 手中把玩着那把匕首,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这时,靠近客栈门口一桌上的人动了,“您……您是翊王殿下?”
“翊王?”
“翊王怎么会在这里?”
拔剑相对的人闻言一惊, 利剑纷纷回鞘,面面相觑不敢再有所动作。
坐在地上的校尉狼狈的爬起来,看着苍翊眼中充满了忌惮。
他正要请罪求饶,苍翊看了道出他身份的那人一眼,悠悠道:“将此人逐出军中,永生不得再入伍为将,另外去将被你们赶走的人都请回来,此事本王便既往不咎,若是再让本王知道你们与北疆百姓为难,一律军法处置!”
他的自称已经认了自己翊王的身份,还站在客栈中的人噤若寒蝉,片刻纷纷道是,逃一般的出了客栈。
只留那魁梧大汉独自站在苍翊面前,仔细看腿都有些打颤。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要本王请你出去吗!”苍翊斜睨他一眼。
那人愣了愣,立即俯首道:“谢……谢翊王殿下不杀之恩!”
看着那人跑了出去,苍翊才重新坐回了角落里。
南宫若尘放下碗筷,抬头看向他。
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苍翊道:“不是故意放过他,看他们满脸疲态,当是刚处理完城中琐事,都是背井离乡来到战场,虽然跋扈,但他到底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若是就这么杀了,恐让边疆将士寒心。”
况且这种事,管得了一次,也永远不可能杜绝。
留人性命,也让其长一个教训,更能引起上位者警惕,让人更严谨一些。
他拿了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状似不经意的问:“接下来想去哪儿?”
南宫若尘薄唇微抿,答非所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苍翊端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被看守在军中,两日狗押送回颐都,皇兄想亲自见见他。”
南宫若尘又问:“何人押送?”
“……”
战事刚刚平息,武安侯需留在边境稳固边境秩序,而军中知晓苍离的手段且能完全信得过的,根本找不出一个人。
不是接下来想去哪儿,而是苍翊接下来只能去哪儿。
两辈子的恩怨,终于能够了结,任由苍离被人押送回去,他们不放心,也不甘心。
苍翊沉默了一会儿,抿了一口酒:“那你呢?”
南宫若尘沉吟:“父皇密旨,召我回溧阳。”
端酒的手蓦然攥紧,苍翊将酒盏放回桌上,没发出任何声响,里面的酒液却尽数撒了出来。
“你明知道他是想利用你来实施报复,他将死,此时召你回去,你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吗?”
若说之前因为他和苍翊走的太近,启晟帝对他最为忌惮,也最为防备,在接连几次被下暗手之后,因南宫若尘远赴边境不可能为之,他与离洛的联系就成了启晟帝报复幕后之人最大的倚仗。
他想利用南宫若尘,利用苍翊,利用离洛,来达到他报仇的目的。
所以密旨传召,要给他的必然是帝王之位。
那是权利的顶端,也是众矢之的。
身为月华的国君,他一刻也没有为自己的臣民想过,在生命的最后,也只想要掀起纷争,来达到自己偏执不甘心的目的。
苍翊越想越气,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只纤白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南宫若尘道:“我回去不是为了皇位。”
“……”
“小麒还在溧阳。”凌云也在。
他若是不回去,左麒就会成为人质。
苍翊不满道:“我留了言冥在溧阳,他可以……”
“他可以把人带出来,但他不会去做。”
“……”
想到那人我行我素不服管束,苍翊顿感头疼。
回去一定让皇兄换了这个暗卫统领!
他幽幽的看了南宫若尘一眼,最终是叹了口气。
南宫若尘抿笑:“走吧。”
再不走,从客栈里出去的士兵该请了人赶过来了,毕竟他们可是“偷偷”从军中出来的。
两人相携出了客栈,藏在后厨的伙计快步跟出来,直到两个人的身影走远了,才回到后厨去知会老板娘。
边境新的领土已被划入中原,渐渐的也将和中原同化,两人离开边境之后,在一处山谷分道,苍翊回了军营,而南宫若尘,将策马赶回溧阳。
而他回去所为的少年,此时正面临着攸关他人身安全的严峻的事。
近几日,他为给启晟帝续命,每日殚精竭虑,不仅要吊着病人的一口气,还得防着出宫时很多的暗杀,筋疲力竭之后,回到府中才能安心休息片刻。
可这几天他休息的时候,总觉得半夜有人爬上了他的床。
有时候翻身突然遇到了障碍,有时候像被人压着喘不过气来,他睡得昏沉不愿意睁眼,实在忍受不了之后,翻身起来一看,床上床头床下,除了一只毛茸茸的灵狐,哪里有人的影子?
他想他一定是被一个很厉害的刺客给盯上了,要不然他就是撞鬼了!
几经磋磨之后,少年决定熬夜把刺客抓住。
子时三刻,府中烛火都已经熄了,只有柔和的月光透过缕空的窗户照进来,床上少年侧身而卧,放在胸前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床头摆了几瓶剧毒的毒、药,少年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
作者有话要说: 论文使人头秃……("▔□▔)
☆、中蛊
左麒连续几日没有睡好, 刚开始还能坚持,渐渐的开始困得不行, 府外打更的都已经没声好久了, 他的房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该是不会来了吧?
少年打了个哈欠, 开始昏昏欲睡。
精神一放松,手也跟着放松, 握着的匕首也就不那么紧了, 就在他即将睡沉的时候,不远处的房门一声轻微的声响,门口多了一道人影。
他像前几日一样没发出任何声音走到床前,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和前几天来的时候看到的不同, 今天少年的睡相很规矩,没有踢开被子, 也没有睡的四仰八翻,他侧身朝里侧把自己蜷成一团,看起来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站在床边的人,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紧挨着少年侧躺的位置躺了下来,像之前一样, 轻轻把人圈进了怀里。
在身体被圈住的一瞬间,左麒在梦中一个激灵,骤然睁眼,察觉到身后果然多了一个人, 心中大震,迅速翻身坐起:“什么人!”
他下意识去摸已经不知道去哪儿的匕首,殊不知来“刺杀”的人比他还要震惊,见人醒着,毫不留恋的就要逃走。
想跑?
少年一惊,双手凝了内力用力一挥,只见还没逃到门边的人身体一震,一声闷哼之后,突然跪倒在地。
“……”没躲?
左麒愕了一瞬,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小心翼翼的跳下床,绕到“刺客”身前,借着月光看清了垂头跪在地上的人。
“……凌云?”
“……”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依旧低着头,喘息很粗重。
“怎么是你啊?”左麒突然蹲下来,想要去扶他,恰逢那人抬眼,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不是凌云是谁?
少年顿时打消了所有顾虑,伸手去扶他:“你,你没事吧?”
他刚刚那一掌虽然用足了力,但他是想活捉的,并没有下死手,想来应该不会连站都站不起来。
凌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左麒松了口气:“你说你半夜进我房间干什么?也不出声,我还以为是刺客又来了……”
说着他话音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你……你爬我床上干什么?”
猝不及防红了脸。
他醒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腰是被人圈着的,那人是凌云的话,就算是为了保护他或是找他有事,也不该躺到他的床上去。
“你……”
凌云身体一僵,依旧没有说话,撑着身体站起来,似乎想要离开。
“你等会儿。”少年突然拽住他,握住他的手的时候又是一愣:“你手怎么这么烫?你生病了?”
他跟着站起来,到凌云面前想要摸他的额头,又被拽住了手。
“小公子……”
他声音明显不对,呼吸急促,脸都红透了。
“喂,你在发烧啊,你先松开我。”
他要给人拿脉,手又被抓着腾不开,感受着这人手心里滚烫的温度,如果凌云一开始就生了病,他再打他那一掌,不是雪上加霜吗?
两个人站在月光底下,少年脸上的愧疚,担忧,急切,就算是背对着门外的光都可以看的真切,凌云心中躁动,喉咙不由自主的滚动了一下,忽然拉开少年的手,拉近了少年的身体,低头亲了上去。
唇上有些干涩,但很快就变得湿润柔软。
生涩的吻,生涩的人,只知道在唇上碾磨,浑身的火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却是越烧越旺,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左麒愣住了,身体僵硬的像一块石板。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任由那人在自己的唇上蹭了半天,终于在某个滚烫湿滑的东西滑进嘴里时,浑身一颤,用力把人推开。
可抱住他的人不撒手,想退没退开的结果就是脚底一滑,他向后仰倒,另一人也跟着倒了。
意料中的疼痛感没有传来,有人托住了他的头。
凌云压在他的身上,呼吸紊乱。
月光从侧面照进两人之间,左麒可以清晰的看到他半边极度隐忍的侧脸。
“对不起。”凌云说。
左麒再懵也能看出他现在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凌云摇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就忍不住想靠近他,想亲近他。
尤其是被他这种不掩关切的目光盯着,心里的欲望就像滚烫的水又添了一把火,烧的沸腾不止。
他又一次低下头去。
摔倒的一下,意识被摔的清醒了一些,却依旧不能彻底的醒过来,又不敢再对他做出什么,只能在他脸上难熬的磨蹭。
左麒无力的蹬着腿,被压的动弹不得。
脸上的触感太折磨人了,他忍无可忍的偏头:“你别压着我!”
“……”
“你……你别蹭我啊。”
“……”
挣扎了半天没有结果,左麒吐了口气,两手一摊,不动了。
太累了。
他仰头看着窗外月的模样,颇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
他突然没了动静,在他脖子上蹭着的人突然抬头,眼中有一瞬间恢复了清明,他整个人一怔,面色煞白,像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一样,骤然起身夺门而逃。
“……”
“喂!你还受着伤呢!”地上的少年后知后觉的喊了一声,看了眼大敞的房门和消失在院中的人,正要追出去,才发现自己还只穿了一件中衣,虽然是夏日了,夜晚的地板还是有些凉的。
又看了看已经跑远的人,他愤愤的跺了跺脚,只能走回床边穿好衣服,原本睡在自己的小窝里的灵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他的枕头上,歪头用它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左麒伸手在它头上揉了揉,才慢悠悠的追出去。
找到凌云的时候,他正蹲在一口水井前,浑身都湿透了,旁边还有一只泼了水的水桶。
知道他不是生病发烧了之后,左麒倒不怎么担心了,他径直走过去:“手给我。”
凌云没动,他就自己蹲下来,把某人僵硬的手硬掰过来,在他腕脉上探了探,意料之中的结果。
左麒道:“是情蛊。”
“……”
☆、国丧
凌云依旧没有抬头, 也没有说话。
来到溧阳的这一个月,因为担心少年不识路, 他们几乎整天都在一起, 看着左麒研究蛊虫, 他虽然不太懂,却也算是略知一二, 尤其是情蛊, 所以在第一次发觉到异样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
但是没有催动的情蛊不是不能控制的,是他自己失了分寸, 没能控制好自己。
左麒见他始终沉默, 以为他还在自责,顿了顿道:“蛊虫是我给你种下的。”
凌云:“……”
见他抬头看向自己, 左麒不自在的撇开了头:“我就是想试试新生的幼蛊能有多大作用,所以把它种进你身体了,今天的事,我会当做没发生的,你……你就不要苦着脸了。”
凌云脸上闪过一抹怪异。
他发现自己中蛊, 就是在少年发现情蛊可以繁衍的当天晚上,少年急匆匆的给别人传信, 显然对情蛊幼虫,他也是在状况之外的,又怎么会想到在那个时候给他下蛊?
很明显的谎话,却给了他最好的台阶。
凌云没有请求他给自己解蛊, 而是垂头道:“今日,属下冒犯了。”
他态度认真,言辞诚恳,偏偏左麒最看不惯他这副模样,神色郁郁道:“都说了蛊是我下的,我自作自受行了吧!解药拿去,懒……懒得理你!”
忽然一个瓷瓶朝自己扔过来,凌云下意识接住,再抬头时,少年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看着他在一条岔路上停住,踌躇了半晌,走了一条错误的路。
“……”
凌云没有追上去,看着手中的药瓶,眸中亮了一瞬,却没有服下解药,把药瓶塞到了腰上。
前面先一步离开却怎么也找不到路的少年,随便拉了一个府中守卫,回了自己的小院。
情蛊的母体是从承守宫的一位宫女身上引出来的,但那位宫女并不是情蛊的主人,宫女作为宿体在蛊虫离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情蛊母体,也在落到少年手里之后,和情蛊的主人断开了联系。
左麒没有用血养蛊,蛊虫就成了无主之物,而孵化的幼虫,也不会再被母体控制,他们钻进了人体,如果宿主没有喜欢的人,情蛊就是无根之萍,如果有喜欢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蛊虫就会发作。
就像今天晚上的凌云。
他心里有自己,才会被蛊虫控制。
左麒躺回了不久前自己躺的那张床上,望着头顶的幔帐发呆。
他之所以没有说破,是因为知道就算他说了,凌云也不会承认,反而会因此离他更远。
现在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胡思乱想着,困意袭来,闭眼睡过去了。
凌晨,天边破晓之前,新建的沐王府中涌入了一波刺客,最终行动以失败告知。
他们的目标是左麒。
左麒为病重的月华国君续命,这违背了幕后之人给帝王下毒的初衷,启晟帝一日还活着,储君就不能继位,所以要左麒死的人,肯定是储君一派的人。
但除此之外,想要启晟帝活着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比如已经和央乐侯反目的太尉府,再比如……澈王南宫桀。
南宫桀非嫡非长,如果启晟帝突然身死,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这几天,启晟帝明明已经濒临死亡,他明知道是继后害他,却迟迟没有下诏,他本以为,他的父皇在暗地里搜集继后毒害他的证据,想废掉太子另立储君,他一直在等着父皇的诏令,为此多次救了遭遇刺杀的神医。
因为他觉得,他的皇长兄懦弱无能,父皇一定不会把皇位给他,而他作为次子,就一定能继承皇位。
他设想的很美好,可就在昨日,他却得知了父皇密诏四弟回宫的消息。
南宫若尘此次回溧阳,是带着军功的!
他与郑娄生合力,联合离洛,打败了北疆,分割了北疆的领土,助长了将士熊心。
他本就是皇子,在朝中拥护者众多且多是朝中老臣,此次战场归来,又是国君亲自密诏,为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如此澈王这个满怀希望等了许久的人便坐不住了。
启晟十九年九月,澈王南宫桀率五千私军及众多死士逼进皇宫,威胁启晟帝退位,可就在他一路势如破竹攻进了帝王寝宫之后,在他对启晟帝狠下杀手的时候,被“迟来”救驾的祁王南宫玄抓了个正着。
那一天,皇宫中血流成河,子弑父,兄愤而重伤皇弟。
启晟帝身死,澈王被废,澈王的五千私军及皇城守卫军死伤过半,澈王余党被株连,偌大的溧阳城,被一片血腥气笼罩,久久未能消散。
月华国丧,南宫若尘赶回溧阳的时候,所有的事已成定局。
他本就无意皇位,自然也不会与储君争位,只是变故来的太快,让他不得不忧心其他的一些东西。
南宫桀为何会突然逼宫?
他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府邸,陌生的地方,却有熟悉的人。
左麒道:“谁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前几日还来找我示好,指着我让皇帝多活几天呢,哪里想到他突然就造反了!”
凌云打听的比他要多,迟疑道:“澈王逼宫之前,似乎曾收到了他人的传信。”
“传信?”
“是。”
南宫若尘微微蹙眉。
能让南宫桀冒险夺位,只能是他无路可退。
他之所以等,是因为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而他等不了,唯一可能的就是知道了密诏的事。
可既然是帝王的密诏,肯定是不为外人知的,启晟帝临死之前已经谁都不敢相信,没有百分的把握他绝不会将密诏送出,因为密诏一旦落入他人手里,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密诏不为人知,又是什么人给澈王通风报信?
南宫若尘忽然想到一个人,一个不属于溧阳皇城的人。
他正沉思,百无聊赖的少年突然道:“澈王逼宫的事暂且不提,我觉得你应该注意一下祁王,他那么没用的人都敢带兵杀进皇宫了,还去的那么凑巧,我觉得……”
“去收拾行装,我们离开这里。”南宫若尘突然打断他。
左麒愣了愣:“现在离开?”
南宫若尘就要开口,守在门外的妙云突然叩响房门,“公子,不好了,祁王南宫玄,率禁军包围了沐王府!”
……
☆、利用
对南宫玄, 这个从不与人交际的皇长子,南宫若尘一直很少来往, 除了每日例行上朝, 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就连之前同去边境,也都很少接触。
南宫玄的突然变化, 是在意料之外的, 却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从左麒传信他蛊虫之事起,他便有了猜测。
南宫玄因蛊虫钟情于继后楚欣然,并与她诞下了名义上的六皇子, 在继后的筹谋下, 甚至坐上了储君之位。
如今澈王势落,密诏不为人知, 只要自己这位新晋沐王不参与宫变,现在的月华储君,祁王南宫玄的亲子就是月华名正言顺的国君!
可南宫玄要的是什么?
是让自己的儿子登位?还是从儿子手中夺权?他又为什么要派人包围沐王府?
是想斩草除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南宫若尘忍不住皱眉。
自皇妹离世,他辗转蹉跎数年,重生之后便不再执着于月华相关的事。
溧阳城中的亲人, 仇人,权势, 利益,这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不在乎,可谁又能真正不在乎?
启晟帝的薨逝,他以为自己可以毫无波动, 却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还是空旷了一瞬。
那是造成他们母子三人悲剧的罪魁祸首,他恨,却和他有斩不断的血缘。
南宫玄同样如此,他们是兄弟,他二人从未交恶,为了他已经唾手可得的皇位,就这样毫不犹豫的对自己下手?
身在皇家,当真就没有一丝的血缘亲情?
他不可抑制的想到了远在离洛的那对兄弟,亲情可以有,却不是他能拥有的罢了。
他站在院中,望着空中朗月,忽然闭了闭眼:“召集溧阳城中所有暗线,我们走。”
“是!”妙风领命,站到院墙角落朝空中发出了信号。
信号升空的刹那,禁军开始强制破门,府门摇摇欲坠,禁军的速度很快,可有人比他们更快。
溧阳城中黑影此起彼伏,不同方向的人,全力赶往沐王府的位置。
今日之后,新建不久的沐王府将不复存在。
今日之后,他南宫若尘与月华国再无瓜葛!
皇城三千禁军,围攻一个王府,溧阳城中数百暗线,对阵全部禁军。
皇宫中数日前刚刚遭遇一场屠杀,沐王府又是新的战场。
人群中间,南宫若尘白衣执剑,身边数个黑衣暗卫相护,主院中少年头顶一只毛团四处撒着药粉,他周围一片禁军哀嚎不断。
府外禁军不断涌入,妙云跟在南宫若尘身边道:“公子,祁王所带之人,不止三千之数。”
南宫若尘微微沉眸。
他们只有数百人,可南宫玄如今能调动的人却是源源不断,他们被围困处于劣势,若是不尽快冲出去,只怕会力竭而亡!
他不由得看向远方,分别之时他信誓旦旦的保证绝不会让自己有事,如果被那人知道如今的状况,只怕又要气他许久了。
正在他准备另寻出处时,禁军攻势减缓,似乎在府外与另一波人交了手,打斗声比府内还要激烈。
“报——”府门口一位侍卫冲了进来:“四皇子,府外有不明人士出手相助!”
南宫若尘收剑:“有多少人?”
“约莫有五百之数,个个都是顶尖高手!”
那人说的兴奋,似是带着江湖人见到高手时的敬畏。
南宫若尘沉吟,在边境与北疆交战时他曾多次蒙江湖人士相助,可在这溧阳城,他似乎没有安排什么江湖势力。
忽然想到什么,他刚一抬头,院墙上突然有一道人影避开重重暗箭轻而易举的越入,落在他的身前,神色冷然道:“走吧。”
“……”
“你谁啊?”左麒急急的凑过来,一脸警惕。
南宫若尘道:“言冥统领。”
来人正是被苍翊扔在了溧阳的言冥。
“奉太子之命,助四皇子离开月华。”
南宫若尘神色微冷:“贵国太子何意?”
言冥道:“太子说,四皇子出事,翊王必反。”
“他又不是月华的人,我师兄出事,他反什么反?”
“……”
南宫若尘还未开口,身边的少年倒忍不住问了。
他明显不在状况内,也没人同他解释,只是经他这么一问,南宫若尘倒是平静了很多。
言冥奉苍烨的命令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启晟帝临死之前的密诏,除了他和苍翊没人知道,又有谁会透露给南宫桀,甚至透露给南宫玄!
他并非是知道了密诏的内容,而是在得到他和苍翊分道的消息之后,布下了这个局。
密诏的事是苍烨的猜测,或者说是他的杜撰。
不论他给澈王,给祁王的消息是真是假,只要自己回到溧阳,那消息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他挑拨南宫桀逼宫,又暗示南宫玄勤王,他让月华皇室自相残杀,而他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自己无形中成了苍烨计划中的一枚棋子,无论计划成败,自己都会被置于风口浪尖。
苍烨所做之事,让他看清人心,让他放弃月华,在利用之后施以援救,让他想责怪也不能。
他又有什么好责怪的?如果不是南宫桀觊觎皇位,如果不是南宫玄容不下他,苍烨再周全的计划又怎么可能得手?
一个蛰伏了很多年的离洛太子,如今爆发,已经是无人能挡之势。
他远在离洛,却控制了整个溧阳的格局。
南宫若尘敬佩他,同时也为整个月华叹息。
他忽然想起曾经国师给他的一句话:你想护住的东西,终究有护不住的一天。
月华曾经确实是他想护着的,因为这里是他的故土,只是如今……
他一双惑人的桃花眼中闪过几许异色,敛眉垂首,握紧了手中长剑:“走吧。”
他们正准备离开,院墙在又有一道黑影翻入,身形矫健,速度比言冥来时还快,黑影闪身到南宫若尘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急道:“没事吧?”
南宫若尘因他的出现而愣怔,迟疑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正想追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黑影却直接转了身,只见他凤眸微凝,长剑出鞘,直指对面的言冥。
……
☆、所求
事情发生的突然, 谁都没有想到苍翊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将剑锋指向了明显是他们自己人的言冥。
因左麒好奇凑过来, 他站的位置离言冥比较近, 苍翊突然拔剑, 被指的人毫无波动,倒是将他旁边的少年吓了一跳。
左麒愣了一瞬, 还以为苍翊是分不清敌友, 解释道:“你搞错了,这个人是……”
“谁让你们利用他的?”
苍翊沉眸打断了少年的解释。
言冥依旧镇定道:“太子口谕,溧阳城中的事, 待回去颐都, 自会亲自给翊王殿下赔罪。”
苍翊冷冷的盯了他半晌,忽然哼了一声, 收剑入鞘,转身执起另一人的手,“我们走。”
早在苍翊出现的时候,南宫若尘就已经收了剑,手被握住, 两人携手上了院墙。
左麒还不明状况,下意识在周围找人, 还没见到,忽然腰上一紧,已经腾空离地。
“小公子,得罪了。”
“……”
一行人突破禁军的围困赶往城门处, 因南宫若尘早前布下的后手太多,为确保万无一失,南宫玄并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连溧阳城的守城军都被调往了皇宫和沐王府外,以至于他们出城的时候,连阻拦都没有遇上。
而还被困在沐王府中的言冥等人,却已经和禁军停了战。
王府外暗夜隐蔽处的一辆马车内,南宫玄感受着脖颈上抵上的冰冷剑尖,上昂着头,连喉咙都不敢滚动一下。
“你敢背叛我?”
在他身后的人,是他一直贴身随侍的近卫!
马车内黑暗看不清面容,只听身后人冷冷一笑道:“在下落生,是离洛人,可从来没有效忠过祁王殿下。”
南宫玄瞳孔一缩,这时马车微微一晃,剑任在他脖子上擦过,惊的他浑身冷汗。
此时马车外多了一人,他身后的近卫抬头看了一眼道:“命禁军撤离,我们出了城,自然会放了您。”
南宫玄:“你……你们是什么人?”
离洛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溧阳?
他得到确切消息,苍翊已经从边境押送离洛叛徒回了颐都,除了苍翊,离洛还有何人会帮助南宫若尘?
只是他的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他身后之人笑道:“我们是什么人祁王不必知道,你只要清楚,四皇子已经离城,你让禁军困住我们已是无用,还是您真的要为一个女人,舍了整个江山?”
轻飘飘的一句话,南宫若尘身体一僵:“你……”
“祁王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知的?”那人轻笑一声:“蛊虫可解,情根难除,祁王在先帝薨逝不过半月,便让人围了沐王府,为的当真是巩固帝位?”
南宫若尘明显没有夺位之意,也不曾做过什么谋逆的事。
先帝刚刚离世,皇长子已经杀了一个兄弟,又立马对另一个下手,他若是真的是为了皇位,又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落下个残害手足的名声?
而继后楚欣然心悦四皇子,这才是他想斩草除根的理由!
经他提醒,南宫玄忽然垂眸。
确实如这人所说,南宫若尘已经逃离溧阳,这些人为了护送他离开而留在此地,调集皇城守卫军,自己的确可以把这些人尽数诛杀,可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
若是因此激怒了离洛此次出手的人,再对月华出兵,他刚刚到手的江山也会变得不稳。
更重要的是,只要保住了江山,他想要什么得不到?
南宫玄幡然醒悟:“好,我放你们离开。”
他身后的人又笑了笑:“那就有劳祁王殿下送我们一程了?”
挟持着人从马车里出来,言冥等在马车外,抬手示意其他人跟上。
在他们与南宫玄谈判的时候,先一步离开的人已经远离了溧阳城门,一早备好的马车里,南宫若尘任由某人盯着他肩头一道小小的擦伤仔细又认真的抹药。
原本伤口很小不怎么疼,被抹了药之后有些微痒反而难受,略显不适的动了动,南宫若尘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苍翊头也不抬道:“半路上接到苍烨的传信,便赶来了。”
“那人……”
“苍烨派了人来。”
一是为给他送信,二是为押送苍离。
他本就忧心这人独自回到溧阳会被人下暗手,原本有澈王牵制祁王,不管他们怎么忌惮,也都不敢在明面上出手,可被苍烨一挑拨,澈王造反,正好给了祁王铲除异己的理由。
启晟帝身死,澈王谋逆,月华还有谁能阻止祁王夺位?
一想到苍烨的计划若是出现失误,自己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怀里的人,苍翊就感到一阵后怕,同时也深深的自责。
若不是因为他,苍烨也不会在知道他一个人回了离洛时,便猜到另一人已经回了溧阳。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南宫若尘突然开口。
苍翊道:“你不怨他?”
南宫若尘道:“怨又有何用?”
国与国之间,不可能有永远的和平共处,北疆已经不足为惧,就算离洛没有逐鹿天下之意,月华也不会信,放任其成长,无异于养虎为患。
身为离洛的太子,苍烨所做的一切筹谋都是理所应当,会审时度势,看准时机出手,且处事果决,本就是成王者最应该做的事。
苍翊也知道他没有资格去怪罪苍烨什么,他所求只有一人,但苍烨所求,比他要多的多,对百姓来说,也更重要的多。
最起码苍烨算计时还存有一份顾虑,没有彻底将他的所求置于绝境。
苍翊说不出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为他讨回公道的话,只能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便能给予他温暖。
感受到搂在他腰腹的手缓缓下移,南宫若尘身体微僵,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背:“这里是马车上。”
“我知道。”苍翊咬着他的耳垂:“不会做的。”
“……”
缠绵的吻从他的耳畔一路往前,最后轻轻吮在了他的唇上。
昏暗的马车内两人紧贴,车轱辘行驶在官道上,摩擦出的动静足以盖过马车内刻意压抑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此时的颐都,大理寺监牢最底层的暗牢里,时至深夜,庆元帝孤身一人出现在监牢外,取下了掩人耳目所用的斗篷,露出他一张饱经岁月磋磨,不显老却倍感沧桑的面孔。
……
☆、父子
时隔数月, 再次见到苍离,庆元帝并未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很平静, 甚至比牢里的人还要平静。
最后一别, 是在金銮殿堂,他拟下旨意, 命苍离主持他母妃的丧葬事宜, 自此他逃亡北疆,与离洛为敌。
现在父子二人重逢,处决这人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是大理寺最阴暗的大牢里, 以一面铁栅栏相隔。
“你有什么想说的?”
牢里的人淡淡抬眼,他凝视着铁栏外的人, 半晌后嗤笑了一声:“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不以父皇相称,亦不以儿臣自称。
仿佛自他被舍弃的那一日起,自他被逼逃亡北疆的时候开始,他与这位帝王,既不再是父子, 也不再是君臣。
他的生疏与讽刺庆元帝看在眼里,却并不动怒, 转而对监牢外的人道:“送进来。”
喜乔领着几名内奸端着托盘走进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宫廷常见的菜式,但对他这个在边疆吃苦了大半年的人, 已经算得上美味佳肴了。
苍离神色更冷,眼中仅有的一点光亮都熄灭了,他启唇道:“父皇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庆元帝摇头:“你的命,不在朕手里。”
“哈哈,哈哈哈哈……”
苍离忽然笑出了声,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父皇的用意?
他明明可以一杯毒酒赐死,却偏要留着自己的命,他会在世人面前,用自己的命,祭奠死在边境的数万亡魂。
他听说了,在被押送回颐都的途中就听说了,为了庆祝边境大胜,颐都城内会有一场祭典,他的命,会结束在那场祭典上,用他的死,慰问亡灵,用他的死,振奋人心。
他将遭万人唾骂,他将遗臭万年!
这是他作为离洛皇子,作为离洛叛徒,所存在的最后一点价值!
他的父皇,丝毫不念旧情,连最后的体面也不肯留给他。
铁栏的锁被人打开了,诱人的饭食一一摆上了监牢里小小的方桌上,可它们才刚刚被放置好,就被人一脚踹翻,没有人理会,送饭的内监连头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出了监牢。
苍离脸上终于露出了愤恨,他双手紧扣在栅栏上,望着栅栏外始终注视着他的人,不甘心的问:“为什么?”
“……”
“我除了不是嫡出,我有哪里比不上他?”
他自出生起就为了那个位置努力,他辛苦筹谋了十数年,到头来却是为了别人做了嫁衣!
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人,颐都城里最不起眼的人,一回到朝堂,就夺去了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要他怎么甘心?
他目光睚眦欲裂,庆元帝道:“你今天的结局,怨不得别人。”
“怨不得别人?”苍离冷哼:“是,怨不得别人,我该怨的人是您,是您啊父皇!我结党营私,我中饱私囊,我刺杀皇叔,我不择手段全都是因为你!”
“……”
“您看好的人,当朝太子,苍烨,我那位自小体弱多病的皇兄。”他每说一个称谓,握住栅栏的手就紧了一分,直到指节攥到发白,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有天地福佑,他孝忠仁厚,他忠君守法,那是因为他从来不需要争!可是我呢?父皇,我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他似乎是真的迷茫,又似乎有倾泻不出的愤恨。
他变成这样,何尝不是被逼的?
从苍烨退出朝堂之后,他从每半月才能见到父皇一面变成了每两日就能见一次,母妃告诉他,他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博得父皇喜欢,就能天天与父皇见面。
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单纯的念头。
可渐渐的,他懂得多了,父皇给他的也多了,他就像一只追逐着食物的鱼儿,被一根鱼线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开始做一些违心的事,一步一步,踏入他的父皇给他备好的权利的深渊。
如今他站在了深渊底下,却人人都来指责是他奢望太多。
庆元帝道:“你只道是别人夺了你的,可又曾想过那些被你迫害的人?”
“迫害的人?父皇说谁?安和公主?皇叔?还是我母妃?”
庆元帝瞳孔微缩:“你母妃是你杀的?”
“是,她是无用之人,我自然不会留着她。”
“……”
那时北疆使者出使颐都,卓戈王子身死牵连出贵妃,他只以为是北疆蓄意挑起战争而下的手,却没想到,竟连他的亲生母亲他都能下得了手。
庆元帝双手微紧,突然后悔今日来了大理寺监牢。
心性扭曲至此,正如苍离所说,是他这个父皇的责任,可事已至此,他纵然后悔自责,也无力回天。
庆元帝转身离开,来之前想说的事,被他永远封在了心底。
他曾经想过,如果苍离没有做错事,纵然苍烨身体痊愈取代了他,他也会予苍离一世荣华,无烦无忧。
可苍离的所作所为,最终让他失望至极。
目送着庆元帝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苍离疯狂的面容渐渐收敛,又恢复了帝王来时的平静。
他也有一事永远不会说出口,便是他算计谋害任何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谋害他的父皇。
他从小敬重,唯一让他崇拜过的父皇。
父子二人潜藏的心思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日自庆元帝去过监牢以后,次日一早,守卫去送饭时,便发现监牢里三皇子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凉。
他是自尽的。
用破碎的瓷片,划破了脖颈,血流枯尽而亡。
后来庆元帝传下圣旨,三皇子在监牢畏罪自杀,念其最后一刻醒悟痛悔,免其祭奠亡灵,贬为庶人,将尸体运往边境,与死去的兵士葬在一处,让他死后向亡魂忏悔。
“皇兄终究还是心软了。”
半路上的人收到颐都传信,靠在某人身上悠悠的感慨。
南宫若尘看着他将信纸撕碎,良久不语。
大仇得报,仇人身死,他并没有觉得一身轻松,反而有些怅然,对未来添了几许迷茫。
苍翊见他神思不定,直起身道:“你要是觉得不甘,我让人在半路上截了他的棺材扔到乱葬岗。”
南宫若尘古怪的睨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人都已经死了,和一具尸体较什么劲?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
话没说完,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一惊,苍翊快速将人抱进怀里朝着马车另一边躲开,只听“嘟”的一声,一只箭矢稳稳的嵌在了他们刚刚靠过的马车壁上。
……
☆、归属
嵌进马车壁的箭矢只是第一支, 埋伏在周围的人目标很明确,密如细雨的箭矢从官道两侧的山腰上射下来, 对准了队伍中间的两辆马车, 因为不确定要杀的人在哪一辆马车内, 所以箭矢有所分散,也正是因为这份不确定, 让被射杀的人有了喘息的机会。
“来了。”苍翊开口。
他们一路上一直在等的人, 拥有最精密的暗器,对苍翊恨之入骨,在苍离落网时不知所踪的人。
最初的一波箭矢过后, 饶人苍烨派到北疆的皆是精兵良将, 在猝不及防之下,也折损了数十人。
行踪暴露之后, 一群黑衣刺客现出了身形,将他们一队车马团团围住。
苍翊漫不经心的从马车内走出来,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似是丝毫不惧怕他们的暗箭。
“本王以为,你会先去给你的主子收尸。”
他话音刚落, 便有数十根细密的银针朝着他的方向飞来,眼前一道黑影晃过, 银针尽数被击落。
苍翊睨了一眼重新站回地面脸色没有任何波动的言冥。
这人虽然不听他的命令,但唯有一点,便是他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受伤或者丢掉性命,否则他回去颐都交不了差。
另一边连爵并没有蒙面, 他只是冷冷的看着苍翊,忽然开口:“你早该死了。”
这是他和苍翊说过的第一句话,却暗藏别人听不懂的深意。
苍翊微眯了眼,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片刻后沉吟道:“本王还好好活着。”
连爵不再说话,只是盯着苍翊,眼中的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苍翊没给他这个机会,侧开了眼看向言冥:“言统领,叛贼逆党,该如何处置,不用本王告诉你吧?”
言冥始终没看他,握紧了手中长剑,直袭刺客围护中的连爵,手下没有丝毫留情。
这场刺杀对他们来说,只是猛虎的垂死挣扎,威势依旧,却不再有威力。
苍翊又钻回了马车,南宫若尘正抬眼看向他。
“他知道了什么。”
连爵的那句话,说的太过肯定。
苍翊确实早该死了,他,他们,两个人都在苍离的手中死了一回,可除了他们两个,此事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苍翊却只是笑了笑道:“我们都还活着。”
不管连爵是察觉到了什么,又或者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今日之后,所有的猜测和隐秘,都将重新被隐藏。
连爵擅机关术,前世今生,苍翊都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情愿跟在苍离身边,甚至连他逃亡北疆,连爵都不曾放弃他,甚至在他死后,还半路埋伏为苍离寻仇。
这个原因没有人知道,苍翊也不愿费心去想。
人死灯灭,再多的恩怨纠葛最终都会变成一抔黄土。
外面刀兵相接的声音渐渐停了,有人在马车外询问,苍翊应了一声,马车再次前行。
马车里,苍翊抱住南宫若尘,回答了他之前被打断的问题,他说:“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
没有族仇家恨,没有亲人相绊,不会有任何人造成两人间的困扰,他们再也不用分开。
刚回到翊王府,苍翊就迫不及待的将人带进了竹意阁。
偌大的院落里,离开时还有白雪银霜,回来时已是绿茵葱葱。
房中撤去了冬日里铺下的绒毯,褪了取暖用的地龙,因一直有人打扫,房中不染半点灰尘,两个人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陷进床榻,幔帐衣物纷飞,蚕丝制成的绒被,让人躺上去触感微凉,南宫若尘找回了一丝理智,轻轻推了推覆在他身上的人:“苍翊,你……”
“瑾竹,我们回来了。”
苍翊压在他头顶,唇角微扬,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满足。
他轻抚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尖,他淡色柔软的唇,手指抚过之后,又用唇舌代替。
南宫若尘起初还能坚持,后来被他带着一起沉沦。
他们回来了。
回到了情起的地方,情定的地方,回到了终结过一次又重新开始的地方。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归属地。
肌肤相贴的感触还和以前一样,却因为心境的变化而带来了太多的不同。
相贴的身体像两团燃烧的火焰,重合在一起,只会越烧越旺。
苍翊知道自己应该更温柔些,体贴一些,可触及美好,他便有些控制不住。
亲吻,轻抚,冲撞,怎么都要不够。
南宫若尘只觉得自己被置身在巨浪中沉浮,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放松,意识朦胧,耳边的喃喃低语不断撩动他的心绪。
两个人用最原始的动作,传递着彼此最深刻的情感。
结束过后,苍翊抱着他,意犹未尽的吻着他侧边的脖颈。
南宫若尘微微侧头,欲言又止:“你……”
苍翊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撩了他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道:“我若现在进宫去邀功,那些杞人忧天的文臣,该奏我功高盖主了。”
南宫若尘也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待在府中等人传召,只是他忧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栖鸾殿里……”
“母后那边我会好好说的。”苍翊轻声打断他,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鼻尖,抬头时,居高临下,曾经矜傲清冷的人正温和的窝在他怀里,肩头与脖颈处还有他刚刚失控不小心留下的痕迹。
蓦然心头一热,苍翊眸子暗了暗:“瑾竹。”
时辰还早,两双眼睛视线相交,彼此间的距离便越缩越短,直到重新抵唇相交。
翊王府的主院里被翻红浪,另一边的侧院里,神医少年正在药圃中,收获着他年前种下的成果。
左麒一手沾满了泥,天气炎热,在这药棚中,就更是难熬,但他似乎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毫无所觉,捣鼓着自己种下的草药,额头痒了用手一蹭,又是满头的泥。
凌云在药圃里看着,经历过训练他倒是没出多少汗,只是看着少年热的汗流不止,心头也跟着躁动。
药圃外有脚步声靠近,王府侍卫只敢站在药圃入口不敢擅入,对凌云拱手道:“凌云统领,府外有一名怡月阁的女子,求见左神医。”
……
☆、入宫
凌云本以为来的人会是霓落, 到府门时却发现来的另有其人且是一副生面孔,不由得生了几分警惕。
“在下是怡月阁莲心, 奉阁主之命, 来给左神医送些东西。”
怡月阁是颐都城内最大的音律坊, 在皇城世家贵胄之间享有盛名,怡月阁的阁主原是十六年前覆灭的魔宫宫主遗孀, 同时也是左麒的生母。
只是时隔十多年, 血缘仍在,亲情却已不在。
凌云从来不在左麒面前提起那位相认之后便再没见过的母亲,这次有人求见, 他也没知会正在忙碌的少年。
霓落对左麒的态度也并没有强求, 大概是得到了翊王回朝的消息,知道少年回到了颐都, 耐不住思子心切,才派人送了东西来。
命人将东西收下,凌云将人送走之后,才又回到了药圃。
左麒还站在一方木架前,给新腾出的陶盆里丢下药种, 听到那人回来,头也不回道:“她们来干什么?”
少年的嗓音有些低沉, 凌云微怔:“小公子。”
“有什么不能说的?”左麒道:“侍卫在外面说话那么大声,小爷我又不是聋子。”
“……送了一些东西,已命人送回小公子的住处。”
左麒又道:“她人呢?”
“霓落……夫人,并未前来。”
原本因霓落与皇城中的贵族走得近, 人人去到怡月阁,对其都会敬称一声霓落姑娘,只是如今知道了她的身份,凌云再用“姑娘”这个称呼,就有些开不了口。
左麒半天没有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的“哦”了一声,又继续捣鼓他的药材。
翊王自回府之后整整一天没有露面,直到次日早朝过后,才被庆元帝召入宫中。
紫宸殿内,庆元帝凝视着这个与他久别重逢的皇弟,眼中神色五味杂陈。
“朕还以为,你会就此留在溧阳了。”
苍翊道:“若是月华皇室都能如皇兄这般深明大义,臣弟留在溧阳,倒也无妨。”
“……”庆元帝又盯了他片刻,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说吧,查到了什么?”
“算不上查。”苍翊道:“臣弟所知道的,言冥统领想必都已经告知皇兄。”
先是溧阳兵变,澈王造反,后被祁王镇压,由储君继位,却又是祁王把持朝政。
短短一月,月华皇宫已经是天翻地覆。
庆元帝收回视线,看向了他身前案桌上新送来的一堆奏折:“朕听闻,那月华国继后,似有禅位给祁王的打算。”
苍翊嗤笑道:“她与祁王合谋,如今祁王不再被他所控,往日她所做的种种,如今都会变成落入祁王手中的把柄,且启晟帝身死之前,央乐侯得势,溧阳城中三大世家的楚家已经和另外两大世家撕破脸皮,祁王要想夺位,继后楚欣然不会有任何胜算,自然只能禅位。”
“哦?”庆元帝微微挑眉:“依你看,祁王夺位,对我离洛有何利弊?”
苍翊道:“若是有才之人,重整月华河山对我离洛必然是一大威胁,不过皇兄尽可放心,南宫玄,并不是那有才之人,就算他有能力掌控朝堂,也会因为他所做之事一朝倾覆。”
见庆元帝不语,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苍翊继续道:“月华如今的幼小储君南宫炎月,是南宫玄的孩子。”
“……”庆元帝眸光微动:“这件事,是你府中那人告诉你的?”
苍翊并无避讳的说:“是。”
庆元帝微眯了眼,却没有任何审视打量,而是一种认可与欣喜。
若是月华储君并非月华先帝之子,只这一点,如今的祁王和继后已经是德行有亏,根本不用离洛出手,月华内部,就能为这事闹得分崩离析,原本就不算稳固的权利,也会因此更加分散。
那个时候,便是离洛出手的时机。
“此事,你府中之人若是干涉……”
“他不会。”苍翊打断他道:“他若还有牵挂,便不会随我来离洛。”
“……”
兄弟俩对峙了片刻,帝王妥协,摆手道:“去看看母后吧。”
苍翊刚刚还很振奋的神情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
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因为太久没去栖鸾殿,他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位他大半年没见的母亲。
再次站到栖鸾殿外,守在殿门外的宫女在见到他时,便急匆匆的跑进去通报了,他离开离洛时,母后无论如何都不愿见他一面,如今回来,进到内殿却是畅通无阻。
栖鸾殿的庭院中,太后正被墨言姑姑搀着在青石路上走动,路上有人跟苍翊说,从他入宫的时候起,太后就等在庭院里了,他在紫宸殿待了多久,太后就在庭院中走了多久。
年纪大了多走动自然是好,却也要量力而行。
苍翊一边蹙眉,一边又觉得心酸。
若不是真的思念难熬,又怎么会坐立难安?
他未经通报进了内院,在通传的人刚刚走到太后身边时,便在庭院入口喊了一句:“母后。”
太后闻声转头,却似突然愣住了一般,半晌才问了一句:“回来了?”
苍翊一笑:“是,儿臣回来了。”
太后良久不语,忽然在眼角滴下了一滴泪。
苍翊快步走过去,从墨言姑姑另一边将太后扶住,柔声道:“是儿臣不孝,让母后久候了。”
太后只是轻轻摇头,口里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几个字,包含了太多辛酸。
身为母亲,皆希望亲子能够建功立业,可身在皇家,母亲就只希望儿子能够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苍翊为追逐一人而远赴月华,领兵作战,又为除逆臣护边境而赶赴北疆,他所做之事,前者为私后者为公,做的都是大凶大险的事,俗言道母子连心,太后在他辞别时不肯见他,在他离开颐都之后却日日都在牵挂,每次忧心太过,又总会后悔当日没有见他,因为那很可能就是他们母子的最后一面。
提心吊胆了大半年,如今得见人安然无恙,太后又何尝不是觉得劫后余生?看着苍翊变得愈发成熟的面孔,太后眼中又再度浸满了泪水。
苍翊一一替她抹去,温声笑道:“外面天热,儿臣扶母后进殿歇息吧。”
太后抬眼看了看他,额头轻点,母子二人相互搀着,进了布置幽凉的栖鸾殿。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应该还有一两章完结,攻打月华主角不会参与,番外里会提一下,副cp的故事结局也会在番外写。
这一篇只为填坑,因为这是自己开的第一篇文,想有始有终,但是第一部和前期文笔剧情等很多地方不成熟,能看到这里,谢谢读者小天使的包容啦~
☆、说服
从溧阳城危局, 到北疆战场,苍翊离开颐都的数月间所经历的事, 事无巨细, 他都一一说与太后听, 虽然描述的云淡风轻,可在太后眼里, 他此行没有一刻不是险象环生。
“……那北疆王城虽然不如我离洛都城恢宏壮观, 但城中百姓自酿的奶酒是真的不错,酒性不烈,我差人送了几坛回来, 母后可尝过了?”
太后轻轻摇头:“哀家不喜欢那些辛辣的东西。”
其实是酒就那么几坛, 她不舍得入口。
墨言姑姑微笑,并不说破。
苍翊与墨言姑姑对视一眼, 也是心照不宣。
端起桌上清茶,他抿了一口,抬眼见太后正看着他欲言又止,便猜到她想说什么,无奈道:“母后可是想问他的事?”
太后一怔, 倒更是不好开口了。
迟疑了良久,她终是叹了一声道:“哀家知你对他用心, 可那人毕竟是男儿身,你若实在不肯另娶,便纳一房妾室,留个后便可……”
“母后。”苍翊轻声打断她。
太后不语, 等着他的回答,又或是试探他的态度。
不料苍翊却笑了笑道:“您相信前世今生吗?”
“……”
直到午后未时末,苍翊才从栖鸾殿中出来。
他今日告诉太后的事,没有说与任何人听,不论信与不信,太后今后也一定不会再逼他。
或许太后一开始就没想过能说服他,只是怀着侥幸,勉强一提罢了。
能为一个人舍弃所有权势荣华,为他不顾一切的以身涉险,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后嗣而负了他?
知子莫若母,反之同理。
苍翊执意同一男子厮守,他自然清楚太后在担忧什么。
皇室本就子嗣不多,虽有太子重归朝堂,可其他几位,二皇子苍邵因皇子妃暴毙而一蹶不振,三皇子苍离更是自尽于大理寺监牢。
一国皇室,子嗣凋零,太后忧心也是常理。
可子嗣少于国而言未尝不是优势。
没有子嗣也就没有多余的纷争。
事有后果,必有前因。
前世他因一人而尽失所有,今生同样因一人而得到了所有。
如果没有南宫若尘,苍翊不会与苍离为敌。
如果不是为了对付苍离,他们不需要召集江湖势力,也根本不会引医圣左彦来到颐都,当今太子体内的蛊毒也不可能被解,东宫之位还是会落在苍离手里。
可今生因为他的参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苍烨与苍离,注定了只有一个人能活。
他也只是顺势而为,求得自己想要的,同时成全了别人想要的。
从栖鸾殿一路走向宫门,路上是不会经过东宫所在的,可他却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了本该待在东宫里的人。
苍烨还未脱下一身太子朝服,面朝宫门的方向负手而立,倒似特意等在这里似的。
“太子殿下。”
走近的时候,苍翊不冷不热的唤了一声。
苍烨回身,他一个人候在此地,屏退了所有侍卫宫人,是以现在一条长长的巷道里,就只有他们叔侄两人,他并未多言,忽然俯身拱手,对苍翊深深地行了一礼。
苍翊淡淡挑眉:“太子这是何意?”
苍烨缓缓起身,脸上没了素有的浅笑,认真的看着身前的人:“其一,谢皇叔援手北疆,救我离洛国民于水火。”
“……其二?”
苍烨直视他一双凤眸,片刻后一笑道:“其二,侄儿是来请罪的。”
他说的无奈,却也知道是自己触了逆鳞理亏在先,原本以为苍翊回到颐都当日就会去他的太子府问罪,他等了两日也没等到任何消息,只能自己等在皇叔出宫的路上了。
他心怀歉意,却听苍翊道:“道谢也好,请罪也罢,本王可不需要这些虚礼。”
苍烨微怔,转而恢复了他惯有的姿态:“哦?那不知道皇叔想要什么?”
苍翊道:“本王听说,你在城外有一座温泉山庄。”
“……”
两人对视,他眼中的明示不能再明显。
苍烨微怔,继而识时务道:“侄儿明白了。”
于是当日下午,那座温泉山庄的地契,就被送到了翊王的府中。
苍翊回府时,南宫若尘并不在竹意阁里,他一路寻到冰窖,在安和公主的冰棺前,找到了那几乎与冰室同化为一体的人。
南宫若尘独自一人站在冰棺前,用手指轻轻拂去冰棺上重新凝结的冰屑。
如今这样看着,他已经不会再有心痛之感,这是他两辈子的执念,在听到苍离身死的那一刻,化不去的执念便也跟着释怀了。
身后有人靠近,他还来不及转身,一拢狐裘就披在了他的手上,随后一双手绕过他双肩,覆在了他身前。
“待了多久了?”
南宫若尘缩回自己抚着冰棺的手,口不随心道:“没多久。”
苍翊便轻斥道:“胡闹。”
说着把他已经冻得冰冷的手捂进手心,用自己的手心给他取暖。
南宫若尘没有挣脱,微微侧头与他脸贴着脸,问:“在宫里,说了什么?”
苍翊便轻笑道:“母后说要给我纳妾。”
“……”
见他话也不说就要挣脱,苍翊忙又拥紧了他,贴在他耳畔说:“我拒绝了。”
“……”
“我同她说了我们的事,以前的事,重生后的事,还有……方姑娘的事。”
他曾为赌一时之气,娶了武安侯的女儿为妃,那是他曾经最后悔的事,也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今生所有人都有了新的命运,也必不会走上前世相同的道路。
南宫若尘沉吟:“她信了?”
苍翊毫不犹豫道:“信了。”
再转身时,所有的疑问便被强势的堵回了口中。
“苍烨送了我一座庄子,想去看看吗?”
南宫若尘抬眼:“庄子?”
“嗯,一座山庄,有天然的温泉。”
“……”
且不问苍烨为何无缘无故的送他一座庄子,南宫若尘更想说的是,虽然他们现在身处冰窖,可外面还是炎炎夏日,实在没有去泡温泉的必要。
可是看到他眼中隐含的期待,拒绝的话便出不了口。
“朝堂上……”
“我一不会治国,二不是理政,朝堂上要我有什么用?”他一番自贬,将人的顾虑打消。
南宫若尘凝视他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
☆、相守
苍烨送的那座庄子, 曾是庆元帝赐他休养的地方,只是蛊虫入体, 温泉对苍烨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场, 这庄子他也很少来, 但因常年有下人打理,倒也不算荒废。
新的主人入住的时候, 正是山庄里绿意最葱郁的时候。
据说这温泉山庄又名碧落, 一年四季皆有不同的景,春日里漫山花开,山庄里花香四溢, 群芳争艳, 秋日里有红枫银杏,金红两色的落叶飘散在温泉池边, 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更有冬日里的白雪皑皑,梅树纷香。
而山庄之所以取名碧落,却是因为夏日的天空。
每逢黎明或傍晚,从山庄的位置凝望最远处的山头, 山顶与天空交接之地,碧霞满空, 年年如此。
苍翊和南宫若尘到达山庄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而突发奇想要从山脚下爬山到山顶的某王爷,因为抵达山庄时出了一身的汗, 十分的不舒爽,所以第一时间选择了去泡温泉。
拉着南宫若尘一起。
天然的温泉池,虽然是露天的,但后来有人工改建,在温泉池的周围移来了几座巨型山石,刚好将温泉池从山庄里隔离了出去,完美的屏蔽了温泉池外所有人的视线。
因翊王吩咐不能靠近,所以山庄里的下人,连声音都是听不到的。
此时的温泉池边,苍翊正赤.裸着身体,半边身子泡在水里,上身用单手撑在水池边缘,一脸幽怨的看着站在池边的人:“真的不泡?”
南宫若尘摇头:“刚歇下来不宜入水。”
他们一路像常人一样爬上来,正是血液流动速度加快的时候,现在泡温泉,可能会导致呼吸不畅。
只是过来温泉池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人已经跳下去了,见他泡着似乎没什么异样,南宫若尘便也不劝他上岸了,干脆蹲下来,整理他浸湿后随意扔在岸边的衣物。
“瑾竹。”苍翊唤他。
南宫若尘抬眼,眼中似有询问。
苍翊似笑非笑道:“你已经歇了一刻钟了。”
“……”
对视片刻,苍翊朝他伸出了手。
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欲望让人望而生畏,可那只伸向他的手,又带着极致的诱惑。
苍翊的手和以前有些不同,此前除了手心处有练剑留下的茧,他其他地方可以说是毫无瑕疵,可如今他身上,已经是伤痕遍布。
有已经痊愈的,也有正在痊愈的。
在他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条刚刚落痂的红痕,南宫若尘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他的伤疤,却先一步被握住了手,蓦一抬头,那人唇角上扬,手上微微用力,他便不由自主的身体前倾,落水之后,被人抱了满怀。
背部抵上温热的池沿,腰上多了一只手,腰身被带着往前时,身体却忍不住的后仰,一张俊脸压下,如期而至的吻。
交织了许多次的唇舌,又一次的交融时,还是止不住心底的悸动。
这一次南宫若尘却没有闭眼,他目光所见,是天边最美的晚霞,碧色之间,太阳最后的余晖,是灿金的亮度,让人分不清现在到底是黄昏还是黎明。
视线渐渐的有些模糊,有水雾氤氲在了眼眶里,苍翊终于松开了他,新鲜的空气涌入,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难受吗?”苍翊抵住他的额头,有些担心。
南宫若尘轻轻摇头,视线被阻,他便低头,一眼便看见了苍翊肩头相隔很近的贯穿箭伤,手不由自主的就覆上去了。
这是为他受的伤。
还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就算渐渐的会消失不见,它们存在过的痕迹却不会被抹除。
他会一一的记在心里。
手指从肩头一路往下,在他身上细细摩挲,苍翊喉咙滚动,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暗哑道:“瑾竹,你再这样,我……”
本就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战场上奔波,回来之后也一直节制,如今美人已经在怀,能忍一时已是不易,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
南宫若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神色执迷而情深。
苍翊凤眸微暗,迫不及待的重新虏住他的唇,手下微动,解了他被水浸湿的衣衫。
白色的衣物一件一件被丢上岸,凌乱的遮盖住了之前被整理好的亲王常服。
温泉池里水波荡漾,渴望已久的身体终于重合。
苍翊说:“皇兄决定与月华开战了,以你的名义。”
情迷间南宫若尘因他的话清醒了一瞬:“以我……嗯……”
他突然咬紧牙关,苍翊在他唇边轻吻:“启晟帝死于非命,南宫玄叛权夺位,六皇子非先帝亲生,如今能名正言顺的登上月华皇位的,只有你了。”
“……”
“你想回去吗?”
“我……啊……”
他根本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迷离着双眼看了看眼前人,他能明白苍翊的不安,明白他的不舍。
因为太过珍惜,所以才会时时因一点猜测便要试探。
南宫若尘干脆闭口不言,紧紧的拥住了他。
从决定跟着苍翊回到离洛那时起,月华一切的事再不与他相干。
这话苍翊曾用来说服庆元帝,却不能用来安慰他自己。
南宫若尘亦不会去安慰他,因为他留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可靠的明证。
他不记得苍翊后来做了多少次,在温泉池中意识昏沉之后,苍翊抱着他回了山庄住所,在那提前布置过的床榻上,又重复着在池中做过的事,仿佛无休无止。
次日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苍翊肩上,腰上一只手正轻柔的替他揉捏着。
虽说蛊毒解了之后,有内力在身,做这种事不比以前难熬,可过度之后醒来,那感觉也绝不会好受,他不想动,趴伏在苍翊肩头,无意识的蹭了蹭。
苍翊被他小猫一样的动作挠的心痒,但考虑到他的身体,又只能强自忍耐。
但是再怎么忍耐,有些东西却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
南宫若尘几乎枕在他的身上,很轻易便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你……”
“是因为你。”
“……”
南宫若尘并不想与他辩驳,撑着身体正要起身,又被苍翊拦腰搂了回去:“现在不会再做了。”
“……”南宫若尘将信将疑。
“你看窗外。”
他依言望出去,他们所宿的房间,正对着山庄后面的山头,又是一日清晨,蒙蒙雾气间,与昨日黄昏相反的山头,碧霞重现,朝霞比晚霞更缥缈,美得如梦如幻。
“以后也一起看吧。”苍翊情不自禁的吮吻着他的耳垂,“看一辈子。”
南宫若尘心底微漾,低声说:“下辈子……”
他终是没说出口,苍翊却不肯放过他,在他脸上轻咬了一口:“下辈子什么?”
在他得寸进尺的想要撬开他的嘴时,南宫若尘已经侧身过来,恼怒的堵住了他追问的话。
苍翊立即反客为主,情绪格外的激动。
不只是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他们用上一世的蹉跎苦恨,换来了今后永远的相守。
天边碧霞被灿金的阳光一点点挥散,但有些东西,永远留存在心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散去。
就算阴云密布,就算大雨滂沱,就算世事不断变迁,黎明过后,迎来的都将是光明,而他们会在这片光明底下,永远的相守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撒花!!
☆、番外一
左麒最近很郁闷, 非常的郁闷。
要问他郁闷的原因,还得从月华的变故说起。
启晟帝死后, 祁王南宫玄从储君手中夺得帝位, 然后开始整顿溧阳城中因先帝薨逝而变得分崩离析的势力。
新帝继位, 虽然不满者居多,但是互相牵制, 没有人敢真的谋逆, 所以起初,南宫玄的皇位坐的还算安稳。
可是后来,他与楚欣然私通生下南宫炎月的秘辛不知为何被央乐侯府得知, 自此央乐侯在朝堂上格外嚣张, 他自以为抓到了新帝的把柄,根本没把南宫玄放在眼里。
不久之后, 溧阳城中开始有六王爷不是先帝亲子的言论传出,在坊间越传越烈,南宫玄本就愤恨央乐侯和楚家对他的威胁,听到城中流言,认定了是央乐侯出卖了他, 便开始暗中筹谋,欲对央乐侯府下手。
他命人搜集了央乐侯府违逆朝廷律法的证据, 正要处置时,被央乐侯先下手为强,曝出了他与楚欣然见不得人的关系。
月华朝堂乱成一团,三大世家的另外两家合力, 趁机势起,颠覆皇权。
曾因北疆战事结束,郑娄生战功在身,新帝忌惮他有军功,便将他封了藩王,并将北疆割让的土地送给他做了封地。
如今月华国的皇子死的死,逃的逃,有人德行败坏,有人做了质子。
按规矩来说,皇位空置,最好的办法是将留在离洛为质的五皇子接回来,可到手的东西,谁肯大方的拱手让出?
合谋之后,张、郑两家,欲自立为王。
然而他们夺权,名不正言不顺。
在皇权旁落的第二个礼拜,还是一团乱的月华皇城,收到了离洛大军压境的消息,名曰:助四皇子南宫若尘重夺皇位。
可派去离洛的探子传来消息,离洛军中,根本没有四皇子的身影!
两国交战之事,那个与两个国家都脱不开干系的人,正在碧落山庄过着与世隔绝的隐世生活。
而离洛的颐都城里,被“丢”在翊王府里的少年,每一天都过得备受煎熬。
自离洛朝堂稳定之后,江湖中的天下第一剑,云岳山庄的势力正式归入朝廷,楚云岳虽然人在江湖,却有着与朝廷联姻的打算,于是他的独女楚灵儿,就被送入了颐都城。
云岳山庄的人本该住在驿馆,可楚灵儿得知他从战场上归来,偏要一同住在翊王府。
如今两个主人公都不在府,有了皇弟的允许,楚灵儿光明正大的入住,同样住在府中的少年,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不幸中的万幸是,楚灵儿虽然还是喜欢粘着他,但很少像以前一样疯狂的表达爱意,更多的时候,他粘在他身边,却托着小脸发呆。
“小公子,安国公世子来了。”
院中,少年正埋头在院子角落移植他新得来的药材,闻言回头道:“安国公世子?谁啊?”
凌云看了眼他身边的红衣少女,道:“是霍展白霍公子,来找云岳山庄的楚灵儿小姐。”
“……”
左麒微怔,瞥了眼蹲在他旁边的人:“找你的。”
楚灵儿秀眉一蹙:“我……我不见他。”
左麒道:“为什么?”
楚灵儿看了看院门口的凌云,忽然一把抱住左麒的臂膀,说:“你去跟他说,我以后……以后是要嫁给小麒哥哥的,是不能跟他联姻的,你让他别来找我了!”
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唯唯诺诺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爱。
但凌云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双拳,尤其是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还有少女亲近的挽着少年的手,院中的情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刺眼,他想上前将无动于衷的少年拉走,忽觉胸口一阵刺痛,意识变得清醒,他强制让自己对院中的少女颔了颔首,转身出去了。
左麒一直在看着他,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下一刻却又转身离开,眼中亮起的光芒暗了暗,轻轻把靠在他身上的人拂开。
楚灵儿也不似以前一样再粘上去,而是乖乖的蹲在一旁,双手掌根托着下巴,问:“小麒哥哥,你愿意娶灵儿吗?”
左麒道:“不愿意。”
“为什么?”
左麒铲土的动作一顿,片刻后说:“我有喜欢的人。”
本以为她会追问那人是谁,左麒连搪塞的话都想好了,不料楚灵儿在一旁茫然了一会儿,道:“小麒哥哥,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呢?”
“……”
左麒其实大不了楚灵儿多少,此时听她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很简单的答案,他却不知道怎么描述出来。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
他懵懂的眨了眨眼,挫败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你对我的喜欢。”
他又继续铲土,在他思考的一会儿,脚边多了一只雪白的毛团,灵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这儿的,正耸着鼻尖去嗅少年刚刚移植好的药材。
眼见着灵狐张口要搞破坏,左麒熟练的用手在他腿上拨了拨,让它离远了些。
没有师兄在,这灵狐也被他养熟了,以前抓都抓不到,现在赶都赶不走。
他拍了拍手起身,把灵狐抱进怀里,正想回屋去,院门再次被人推开。
凌云拿着一只打包好的油纸盒,远远的站着就能闻见里面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楚小姐,世子托属下将东西交给你。”
“是狮子头!”楚灵儿眼中大亮,迅速就迎了过去:“给我的?”
凌云:“是。”
把东西捧走,楚灵儿拿在鼻尖闻了闻,激动的脸都红了:“我最喜欢吃狮子头了,好久没吃过了,还有别的吗?”
凌云摇头:“世子说,楚小姐若是想吃些别的,他带您出去吃。”
楚灵儿毫不掩饰的欣喜:“他人呢?”
“……在府外。”
少女毫不犹豫的往外跑,跑了一段又折回来,冲左麒喊道:“小麒哥哥,灵儿会给你带好吃的。”
目送着少女的身影跑远,凌云回头看向院中有些木讷的少年。
左麒本也正在看着他,目光猝不及防的对上,少年心头猛的一跳,抱紧了灵狐道:“看……看什么看?我又没想吃狮子头。”
凌云:“……”
☆、番外二
傍晚的时候, 王府给少年准备的晚膳中多了一道菜,正是之前被少女垂涎过的狮子头, 只是这道狮子头, 是王府膳房自己做的。
左麒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凑巧, 但是看到狮子头的时候他也没有多问。
他从来不执着于吃的东西,以前跟着左彦的时候, 天下美食他几乎都入过口, 也没尝出过什么难以忘怀的味。
这道狮子头,他尝着也实属一般。
他只是羡慕楚灵儿有人对她投其所好罢了。
正想着,侧头看过去, 楚灵儿也吃了一口狮子头, 却并没有之前的欣喜,而是微微皱了眉:“这狮子头, 不如朝云阁做的好吃。”
“……”
朝云阁就是霍展白之前给她买狮子头的那家酒楼。
少女没什么心思,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左麒却顿感不适的皱眉:“不喜欢就别吃了。”
说着把那盘狮子头拖到了自己面前。
楚灵儿不解的看向他,“小麒哥哥也喜欢吃狮子头吗?”
左麒摇头。
他只是不挑食罢了。
楚灵儿见他吃的津津有味,却怎么也没胃口。
今天跟着霍展白在城里转了一圈, 吃了太多好吃的,本来就不怎么饿, 王府的菜又太过寻常,她就更不想吃了。
不敢打扰少年吃饭,她就低头看着自己的脸发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渐渐的就红了脸。
左麒填了肚子,放下碗筷,也不管发呆的少女,径直出了饭堂。
楚灵儿后知后觉的发现对面没了人,忙跟了出去:“小麒哥哥,你等等灵儿。”
用膳的饭堂外,凌云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离开,从房梁上跳下来,握剑的右手正轻轻颤抖。
蛊虫噬身,这种疼痛并不容易忍受,但疼痛可以使他保持理智。
云岳山庄的人没有住进来的时候,蛊虫虽然时常躁动,可从来没有失控的时候,自从楚灵儿到了翊王府,便常常会有疼痛难挨的时候。
没有楚灵儿,少年不管做什么,都只有他一个人看着,他可以得到一种满足。
可现在,只要楚灵儿在府,两个人之间,就没有他存在的位置。
凌云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味道,可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和左麒之间,存在的不只是身份的差距。
少时不知,被自己崇拜的人所影响,产生错误的感触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凌云从来没有奢望过,少年对他,会有王爷和公子之间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
少年不懂,可他明白,所以他们之间有一条线,绝对不能越过。
而在少年眼里,他的绝对理智,同样是少年不敢表明心意的顾虑。
在王府里和少女同处了几天之后,左麒开始频频出府,原因是楚灵儿每天出府回来之后,脸上洋溢的幸福感在他看来,实在是扎眼。
所以他眼不见为净。
起初只是为了躲避楚灵儿,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不管去到哪儿,凌云都会一直跟着他。
不再是在王府里远远的看着他,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凌云不会离开他超过五步的距离。
他不识路,就胡乱瞎逛,翊王府不缺钱,所以看上了什么就买什么,偶尔遇到病弱的百姓,就好心给人看病。
他只看病,不救济。
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人,翊王府也没那么多钱财给他挥霍。
饶是如此,他的名头也在颐都城内打响,成了城内有名的少年神医。
每每忙到夜幕降临,两个人才打道回府。
又是一日晌午,左麒出府后沿着一条街道直走,凌云不放心的跟在他身后,“小公子,很快就会落雨,不如今日……”
“我知道会落雨,又不是什么大事,小爷就去铃铛家里看看,她烧退了我就回来,我昨天同她说好了的。”
铃铛是他在行医时遇到的一个乞丐姑娘,因乞讨时站到了别人的地盘,让人给打折了腿,现在天气炎热,她的脚伤没有得到好的救治已经感染,连续两天持续高烧。
若是没遇上也就罢了,既然被他遇上了,就这么放着不管,左麒实在是办不到。
“接下来走哪边?”
凌云无奈,给他指了方向。
事有好坏,好的是他们去的时候,那位叫铃铛的姑娘身体已经好转,不好的是,回府的时候颐都城内已经是暴雨倾盆。
因为不想太招摇,左麒出门从来不肯坐马车,唯一带上的伞,也被他送了人。
两人冒雨回府,因为实在是离的远了些,还没撑到翊王府,两人身上就已经湿透了。
少年身子单薄,眼见着身边的人有他护着还是遭了罪,凌云心中不忍,就近将他拉到了一处房檐底下:“公子在此处稍后,属下去去就回。”
“你去哪儿啊?”
“属下去找一辆马车。”
“……”
凌云刚要离开,忽然手腕被人抓住,左麒将他走雨中又拉回来:“算……算了吧,等雨停了再走。”
凌云身体微怔。
左麒又道:“我不想一个人等在这儿。”
现在正是夜晚,又下着大雨,一个人等在屋檐底下,实在太过凄凉。
凌云蓦然间浑身刺痛,只是瞬间,却疼痛入骨。
他紧了紧双手,也站到了屋檐底下:“是。”
左麒松了口气,松开他的手,抱着双手往后靠去,后背刚刚有了实感,身体却轻轻一晃。
他怎么也没想到,外面看起来没有透出半分光亮的门,实际上是没有关严实的。
身体才僵硬了片刻,只听“嘎吱”一声,烛光从门内透出来,他整个人向后仰倒。
“小公子!”
凌云一声惊呼,眼疾手快的将人拉住往自己怀里一扯,堪堪将人稳住了。
左麒头抵在凌云胸前,一直手撑着他的前臂,抬头朝门内看去,被他无意“推”开的门不算宽,可门内的空间却十分宽敞。
此时狂风拂起,从大门透进去,卷动了装饰在四周的青纱云绸,如缥缈雾境的大堂内,隐隐能听见悠扬婉转的音律声。
“这里是……”左麒下意识的蹙眉。
凌云率先看到了大堂内正从楼道上走下来的女子,不禁微微沉眸:“是怡月阁。”
……
作者有话要说: 左麒:我讨厌秀恩爱!
☆、番外三
躲雨躲到了怡月阁, 这是两个人都没想到的。
然而更意外的,是楼道上走下来的那人。
自从听说翊王府的人归来, 霓落隔三差五就会让人去翊王府送些东西, 或是一些医术典籍, 或是她自己多年钻研蛊虫的经验,又或者, 是她亲手缝制的衣物。
每每让人送去, 翊王府的人照单全收,却从来没有回信。
霓落自认十五年没有陪在少年身边,还曾经想要少年的命, 尽管被怨恨被仇视, 也是理所当然。
可身为母亲,他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因自己的忏悔对他多一分原谅。
永远不见她也没关系, 只要少年活的快意。
像这样在自己门前看到少年,她是从来没奢望过的,所以在看到门外出现的两人时,她愣在了原地。
左麒自然也很快看到了她,一时失了言语。
和师兄在战场上厮杀过一回, 再回到颐都城,他再进这怡月阁绝没有半年多前那样排斥, 可对那个女人,他也无法彻底的接受。
不管街道上的大雨倾盆,他转身就要重新迈入雨中,阁内的人忽然急道:“等等。”
霓落急切的跑到门口, 看到两人浑身湿透,迟疑道:“需要,马车吗?”
“……”
她没有邀请他们进去,左麒微怔了一瞬,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头却偏向了另一边。
霓落又看向凌云。
凌云顿了片刻,见少年没有反对,便点头道:“有劳。”
霓落微微一笑,立即吩咐了阁内的人去准备马车。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三人站在怡月阁门口,听着外面连绵不绝的哗哗雨声,见少年始终不肯面对自己,霓落微叹了一声,对凌云说:“你需要帮忙吗?”
“……”
因追随苍翊,凌云曾经也常常入怡月阁,和霓落也算是熟识,他做不到左麒那样无视的彻底,又因心中确有不解,道:“马车有一辆足……”
“我不是说马车。”霓落打断他道:“你体内有蛊。”
“……”凌云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
“……”左麒望着街道的目光瞬间折回。
他先是看了凌云一眼,又转向霓落,皱眉道:“什么蛊?”
霓落道:“具体的我也不知,要探过脉才能知晓。”
她因为养蛊,又曾经作为双生血蛊的宿体,蛊虫被拔出之后,虽然武功尽废,但一个人是否中蛊,她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
正想帮凌云看看,却听他率先开口:“小公子,马车到了。”
他丝毫没有伸手的打算。
左麒眉头皱得更紧,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
神色凝重的盯了凌云半晌,瞅着马车被人牵过来,少年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凌云回头对霓落拱手:“告辞。”
说完便跳上了马车,驱使马儿向前。
马车摇晃着在雨中消失,霓落又在怡月阁门口站了许久,直到飘落的雨湿了她的襦裙,才被阁内的人劝了回去。
而马车远离怡月阁之后,还未到翊王府的府门,坐在外面赶马的人就被用力拖进了马车内。
本就不见光亮的街道,又多了马车遮挡,即使习武之人目力极佳,也很难看清彼此的神情。
左麒拿住了凌云的手腕,黑暗中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解药呢?”
凌云知道他在生气,也不收回自己的手,任凭他捏着,沉默了很久才道:“属下……弄丢……”
“你放屁!”
“……”
马车里一声疾斥之后,再次安静下来。
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谁也不再开口。
凌云又掀开帘子出去,将马车赶回王府,才刚刚停下,少年便急匆匆的跳下了车。
因为不放心而等在府门口的钟叔,早早的备了伞和披风,护着少年将他送回了院子。
凌云没有跟上去,因为少年不再需要他,他便回了自己的住处,穿着一身湿透了的紧身劲装,门才刚刚掩上,门外突然多了一道黑影,不等他心生警惕,房门已经被一脚踹开了。
“……”
左麒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外,手里比回府前多了两只药瓶。
他拿起一只砸向凌云,等他下意识接稳了,才开口:“最后一颗解药,吃了它。”
凌云呼吸微滞:“小公子……”
左麒又将手里的另一只药瓶摊开:“这里面有一只蛊,你不吃解药,我就吃了它。”
凌云瞳孔一缩,迅速伸手欲抢过来。
左麒早有准备的缩手。
“……”
蛊虫不比毒药,它乃活体,会自己就近寻找宿主,所以为了防止药瓶被碰碎,凌云不敢再轻举妄动。
左麒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握紧了药瓶站在凌云面前。
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落着,廊檐底下烛光微弱,火苗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被吹灭一般。
对峙良久,凌云缓缓收回了自己欲争夺的手,目光似乎有了什么变化:“公子不问我为何不解蛊?”
左麒不耐道:“谁知道你发什么疯!”
最近天气很热,可这一场暴雨之后,似乎降温降的特别厉害,他们刚刚淋了雨,还穿着湿的衣物,一阵狂风刮来,少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刚刚有了冷的意识,身前的人突然动了。
以为他要动手,左麒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东西,不料下一刻身体微紧,他整个人被抱住了。
凌云身上也是湿的,这种拥抱并不让人觉得舒适,却意外的很温暖。
左麒愣了愣,忽然道:“蛊虫发作的时候,你才敢这样对我。”
凌云并不否认:“是。”
蛊虫蚀身的疼痛可以让他保持理智,可蛊虫发作失控却会让他丧失理智。
所以他不肯服下解药,想保持理智,又或者是在期待着蛊虫失控,想给自己一个成全。
少年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忽然轻轻推了推他。
凌云强忍着浑身的痛楚将他松开,手心微痒,少年砸给他的解药又被拿了回去。
左麒把自己手里的药瓶塞回怀里,打开了装着解药的药瓶,一颗浑圆的药丸被倒进他手心,送进了自己嘴里。
凌云微微瞪眼,正不明所以,就见少年倾身上前,抬手扣住了自己的后脑,踮脚送上了温软的唇。
脑子里嗡的一声闷响,唇齿间带着血腥味的药丸被渡了过来。
……
☆、番外4
唇上的触感温软, 又带着点药的苦涩,药丸入口即化, 苦的味道迅速从舌尖上蔓开, 像是害怕被波及一样, 少年迅速又退开了。
凌云下意识喉咙滚动,药丸被吞咽, 留了满嘴的苦涩。
身体有些疼痛, 却在片刻之后又消失无踪。
左麒还站在他的面前,没有逃走,也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十分认真的问:“你讨厌我吗?”
凌云摇头。
讨厌?怎么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他对这个少不经事的少年动了心思。
他装了满心满眼的人,又怎么会讨厌的起来?
左麒凝视了他片刻, 忽然笑了笑:“那你愿意成为我的人吗?”
“……”
素来入皇家为侍,首要的便是舍弃自己除忠诚以外的所有情感,十多年来,凌云自认自己心如止水,就算为谁心动, 面上也绝对不会显露半分,可现在却因为少年的一句话, 由心的起了波澜。
他看起来比解蛊时还要愣怔,左麒也没想他能说出什么,继续道:“我知道你们离洛皇室的规矩,我会去跟苍翊说, 让你成为我一个人的护卫,只保护我一个人,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一辈子都要陪着我,没有我的命令,你哪里也不许去。”
“……”
凌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描述自己的心情,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转瞬之间,少年已经成熟到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之前所有的顾虑,被少年短短几句话全部打消。
左麒其实也很忐忑,尤其是凌云半天不应,他下意识攥紧了双拳,问:“你愿不愿意?”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想要得到一个人,也没下过这样的决心。
以前跟着左彦,后来入住翊王府,他不论在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何曾这样委身询问别人的意见?
可是凌云不一样。
从他来到颐都城,只有凌云一直陪着他,就算是因为命令,可他给了一个少年人最需要也最渴求的陪伴。
没有利用,没有欺骗,他也永远不会背叛。
或许他还年少,或许很多现实他还不明白,但起码他现在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等待着,等着面前的人给他回应。
只见凌云缓缓屈膝,单膝下跪,虔诚而认真道:“属下凌云,愿一生追随您。”
左麒同样蹲下来:“一生很长。”
凌云郑重应道:“是,属下明白。”
左麒道:“如果将来我变了,我会放你自由。”
“……”
“如果你变了,我会离开这里。”
凌云低垂着头,继而轻轻笑了:“不会。”
窗外雨声停了,风声却比之前更显喧嚣,照明的灯笼被风吹灭,漆黑的房间里,两个人靠在一起,一夜无眠。
终于等到王府的主人回来,是在离洛灭了月华之后。
时至十月霜降,月华国都因溧阳城中势力不合,内乱不断,又逢离洛大军压境,月华不攻自破。
新帝南宫玄登基不到三月,便成了亡国之君。
据闻月华皇宫被破当晚,楚欣然在承守宫自尽,原本欲拉着尚只有四岁的南宫炎月一起上路,幸得贴身婢女发现及时,将孩子救了下来。
如今这个孩子,正待在回往翊王府的马车上。
“当真要将他带回去?”
马车内,某王爷看着原来属于自己的温柔乡现在正被一个小屁孩占据,就满心的郁闷。
南宫若尘抱着怀里熟睡的人,低声道:“幼子无辜。”
苍翊撇了撇嘴,凑过去用路上捡的一根毛草挠那孩子的鼻尖:“他既然对月华皇室恨之入骨,为何还要留这孩子一命?”
南宫若尘沉吟,片刻后道:“或许,他也不想成为和他所恨之人一样的人。”
南宫炎月,是苏祁禄送来的。
从启晟帝身故之后,苏祁禄就没了音讯,本以为他会就此销声匿迹,却在月华国破之后,他又出现在了溧阳城,救下了这个孩子,或许还有更多无辜受难的人。
苍翊顿了顿道:“那你师父呢?”
南宫若尘摇头:“一个月前,一封信送去了碧落山庄。”
“左先生送的?”
“嗯。”
苍翊不禁挑眉。
医圣虽然不知身处何地,可对他们的行踪,一如既往的了如指掌。
他又看了看南宫若尘怀里的孩童,许是太过疲惫,孩子睡得昏沉,连毛草都逗不醒他,苍翊逗的没趣,也就消停了。
回到翊王府中,便又是没休止的折腾。
南宫若尘去安置新带回来的孩子,而苍翊,刚刚谢绝了宫中庆功宴的邀请,回去竹意阁时,便遇上了拦路的少年。
左麒张开双手,在苍翊的必经之地上拦住他,开口便道:“小爷问你要一个人。”
苍翊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凌云还是一脸恭敬,然而两辈子的了解,他神色不动苍翊也能看出他隐藏的紧张。
苍翊又看向少年道:“本王为何要给你?”
左麒道:“我、我同你换,你要什么都可以。”
“……”
苍翊本想直接绕开,这事他心里早跟明镜似的,根本不用少年与他交换什么,卖个顺水人情,也算还了少年之前多次相助的人情。
可就在他迈开一步之后,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眉梢一挑:“什么都可以?”
毫无危机意识的少年忙不迭的点头。
于是一日之后,少年居住的院子里,发出一连串孩童的啼哭。
“那个臭屁王爷,竟然把这么一个麻烦丢给小爷!”
院子角落,南宫炎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口齿不清的嚷嚷着:“我要皇兄……”
“你别哭了,你再哭……再哭我、我……”他支吾了半天,十分幼稚道:“你再哭我也哭!”
旁边围观的妙风妙云“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左麒恼羞成怒:“你们笑什么笑,师兄让你们来是来帮我的,还不想想办法!”
妙风妙云无奈,只得上前把孩子抱了起来,温声细语的哄着。
少年头疼的钻进屋内,凌云自发的跟了上去。
虽然已过十六,但左麒也还是个半大少年,也是需要哄的。
竹意阁内,南宫若尘站在院中听着远处传过来的啼哭声,不放心的要过去看看,却被屋内走出来的人拦腰阻止了:“放心吧,妙风妙云都在,总得让他适应,不然他始终都会依赖你。”
南宫若尘微叹,收了脚步回头道:“那你呢?”
“我?”苍翊一笑,一口咬住他的耳廓,说:“你我是要一辈子的,赖一会儿怎么了?”
“……”南宫若尘说不过他,也就由着他了。
王府外,因战争结束,街道上一片祥和。
他们很幸运,生在离洛,有一位勤政爱民的君王,有一位忠悌仁孝的储君,他们生在乱世,也将经历盛世。
百姓们脸上洋溢着喜气,而翊王府的闹剧,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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