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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王妃难当(重生)

作者:丹桂飘香

文案:

新婚之夜。

康王宁斐刚步入婚房,就见他的新婚妻子摒退左右,俯身跪地对他行稽首大礼。

“殿下,我知道您和我爹并不像表面那样和睦,早晚会鱼死网破不死不休。我愿意做您手中的利剑,为您赴汤蹈火死而不已!只求,他日功成,您能留我胞弟一命,让我九泉之下可有面目去见我的娘亲……”

康王殿下凝视着面前的“利剑”,沉吟不语。

此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可是老子只想要个媳妇儿,不想要什么剑哪!”

——

前世的沈苑原以为自己的一辈子都是花团锦簇——

出阁前,她是被偏爱的原配嫡女;

出阁后,她是备受宠爱的康王妃。

但后来繁花谢尽,残忍的真相呈现,

她才恍悟,这短暂的一生不过是一场笑话。

黄泉归来,她被迫再嫁那人。

却又发现——那不堪的前世也并非全然不可回首,

原来有个人,已经明知不可为地爱了她两辈子。

PS:SC,感情线纯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苑;宁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成了双面间谍

立意:人间自有真情在

==================

  ☆、楔子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

  二更方过,负责皇城根儿下彩衣巷片区的更夫巡逻一圈儿回来,刚点上一柱香躺下,准备趁这会儿功夫小憩片刻,便听到远处似是隐隐传来不甚清晰的轰鸣声。

  他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查看,生怕这夜漏时分在他负责的片区坏了事,砸了这饭碗。

  待出了门跑出几步,才发现声响应是从彩衣巷北边儿远远传来的。

  他略微一思索,彩衣巷位于皇城西南角,北边儿紧邻西华门御道,听这声响似是大批人同时踏地发出的脚步声,又隐隐掺有马蹄声,大约只能是从御道传来的了。

  按理说御道是不容通行的,难不成,是皇城里出事儿了?

  想到这里,他又赶紧回身以更快的速度跑回屋栓上门,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今夜这更是不再报了。

  ——

  此时,位于汴城中心的皇城禁宫在夜色中依然威严肃穆如常。

  待皇城根儿上的更夫都听到了异动时,西华门的守军将士自然早就发现了异常,差人报了值房里的军士长苏强。

  正在榻上休憩的苏强听后立刻翻身下地,出门直奔西华门城墙。

  站上城楼,连接汴城西郊的新郑门和皇城禁宫西华门的那条宽敞平坦的御道便一览无遗。

  夜色中他隐隐看到,在大约十里以外有一团黑影正往西华门方向快速移动。

  苏强心里倏地一沉。如此大的动静是绝不可能避过新郑门的守军,以及御道上一里一哨的哨兵的。

  可是直到这西华门城墙上的将士以肉眼能看到那团黑影的时候,他们仍没有接到任何自汴城守军处传来的防御信号。

  这说明了什么,他不敢深想。

  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一边派人往皇城的禁军守备处通报,一边向西华门禁军护卫队的所有将士发出战备指令。

  皇城东华门、南重门和北重门的守备禁军,此时也面临着同样的恐慌。

  皇城外城的禁军守备处几乎同时收到了来自皇城四门的戒备请示,这不得不惊动禁军首领。

  禁军首领邱明忠了解情况后心道恐是大事不妙,安排完大致布防,便顾不得宫规亲自进了内城求见珍贵妃。

  只因隆庆帝身体已经垮了。虽然珍贵妃和魏王封锁了消息,但他作为禁军统领、隆庆帝的心腹之臣,自是了解的。

  隆庆帝已经专宠珍贵妃十数年,不仅对满宫佳丽不闻不问,甚至顶住众臣的压力,至今不立太子。

  他自然是想立珍贵妃所出的三殿下魏王为储君的,奈何已逝的中宫元后留下了嫡长子,而且这位既嫡又长的康王殿下不仅占着所有名分,人材也是无可挑剔。

  皇帝既不愿立有口皆碑的嫡长子为储,又一直找不出理由越过他去立他心爱的女人生的三儿子,这事儿便一直拖了下来。

  现如今,皇帝已经无力再支撑这个平衡,而他邱明忠,也早已不得不投靠了独得圣宠的珍贵妃和魏王。

  他心里隐隐感觉到,就是今晚了。等这片禁宫再次被日光照亮的时候,那太极殿的皇位上,就要换人了,无论是康王还是他效忠的主子。

  而现在,他们已经在这场最后角逐中陷入了极端被动的局面。

  ——

  翌日,汴城百姓的生活一切如常。不过五更天,卖早食的铺子便开了张。

  没多久,只听皇城方向传来了钟声。百姓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喧闹的市井渐渐静下来。

  待钟声停止,又再次骚动起来。

  “这是……官家薨了?”

  议论声迅速传遍汴城各个角落。

  是日午时,汴城各街巷的布告处就贴出了诏书——隆庆帝薨逝,嫡长皇子康王殿下继位为新帝。

  百姓们先是围在布告处前指指点点,而后便各自散去奔走相告,以防家里有亲人老友一个不知情犯了忌讳。

  皇权的交替在市井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混乱,除了必要的禁忌之外,一切几乎一如往常。

  对于都城的百姓来说,太极殿上坐的是哪一位没那么重要,只要天下太平便好。

  此刻的皇城里却不如市井这般太平。

  昨夜,康王殿下以他的父皇隆庆帝被珍贵妃和魏王控制,生死不明为由,亲率京畿卫军入京勤王。汴城守军一呼即应,开城门迎康王入京。

  勤王军在皇城外与皇城禁军短兵相接,因勤王军数量远超皇城禁军,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攻入禁宫,最终在隆庆帝的寝宫发现了已经失去意识的隆庆帝和珍贵妃。

  康王殿下亲手斩杀了珍贵妃。天将明时,隆庆帝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魏王因谋害圣上之事败露畏罪潜逃,新帝下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将魏王贬为庶人,全力缉拿,生死不论。

  皇城内经历了一夜动荡,皇权的交接并不平稳,太多千头万绪需要新帝处理。

  但刚刚勉强稳住皇城局面后,昨夜的康王殿下、如今的新帝宁斐却力排众议,立刻动身回了他的潜邸康王府。

  为了昨夜的“勤王”计划,他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府,没有见到他的王妃了。

  现如今大局初定,人心惶惶,他担心他的王妃听到了什么风声心生误会。毕竟他有一件重要的事一直瞒着她,虽然是为了她好,但万一生出什么变故坏了两人的情分就不妙了。他必须在这大局初定的第一时间亲口向她解释。

  想到她平日的娇俏模样,宁斐迫不及待地往回赶去。

  到了府门前,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便疾步往内宅走去。进到他们所居的明珠苑,听洒扫丫鬟说王妃还未起身,他松了一口气,免了通传,直接进到内室,入眼的一幕却让他险些站立不住。

  他的王妃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连他推门而入的响动都听不到似的。而她的贴身大丫鬟倒在了拔步床的脚踏旁,一动不动。

  他踉踉跄跄地往那架见证了他们无数恩爱缠绵的雕花大床走去,到了床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跪坐在脚踏上。

  抚上她的脸庞,触手冰凉,脸色也不复往日。

  宁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已经不能思考了,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头昏眼花。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不想面对他根本承受不了的这一切。

  他只想睡去,于是身体听从了指挥,他昏了过去。

  ——

  五日过后。

  在朝堂尚未肃清之时,新帝突然连发两道圣旨——一为追封他刚刚去世的结发之妻沈氏为仁德皇后,以皇后的最高礼制葬入皇陵;二为将仁德皇后的母家,抄家灭族。

  ☆、重生归来(一)

  一百多年前,大梁的开国之君世祖皇帝定都汴城。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这座□□上国的都城已是极尽繁荣。

  因世祖皇帝的皇后母家是当时的富商巨贾,为世祖皇帝夺取天下立下大功,再有世祖皇帝与皇后恩爱有加,故从大梁开国之后,社会上轻商的风气便淡了许多。

  及至官府逐渐取消了前朝定下的市坊相隔和宵禁制度,汴城几乎家家户户都想着法子做点小买卖,市井之间整日熙熙攘攘,一派繁荣。

  社会环境宽松,这皇城根儿下的人们日子富足了,就免不了茶余饭后关心起皇城里的贵人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权当闲暇里的娱乐。

  汴京城里这些天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消息,要数当今圣上隆庆帝给他的嫡长子指的一门婚事了。

  “听说了吗?沈阁老家的大小姐赐婚给康王殿下了。”

  “当然听说啦,已经张榜了,到处都在说呢。”

  “这可是真正的佳偶天成啊。听闻沈大小姐神姿玉色,堪比仙女儿下凡尘哪,有沈阁老这样的父亲,现在又要嫁给康王殿下,真是天命贵女。”

  “谁说不是呢,这往后可是要母仪天下的。”

  “是啊,康王殿下那样的出身和人材,现下又有了沈阁老的支持,早晚的事儿。”

  市井中不论是做什么营生的,都爱聊上几句这段郎才女貌的好姻缘。

  只是更接近大梁权力中心的汴京官场上,对此事却颇有些讳莫如深。

  都知道大梁有三位皇子已及弱冠之年,但圣上至今未立储君。

  按道理,立储之事本应无争议,只因要迎娶阁老千金的康王殿下是已逝的元后留下的嫡长皇子,品行才学亦无可指摘之处。不论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都不能越过他去。

  可偏偏圣上就是对立储一事绝口不提。有大臣屡次上书,请求擢立康王殿下为太子,以安社稷,圣上都留中不发。也有耿直的言官在早朝的大殿上直言不立储则国不安,言语间激怒了隆庆帝,被当场贬谪到岭南不毛之地做个末流小官,这辈子是休想还朝了。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朝堂上的国之栋梁们对圣上的心思就不得不多想一想了。

  三位成年皇子年岁咬得很紧。除了今岁二十有三的康王之外,二十二岁的二皇子因生母家世不显,位份低又无宠,一直不为圣上所喜。三皇子是近年来独得圣宠的珍妃娘娘所出,今年刚及弱冠,便被封了魏王,二皇子也跟着沾了光,同时被封了南安郡王。

  稍微多想一步,就不难揣度当今的心思。出身正统是优势,但是还在壮年的帝王的心思仿佛更重要些,如果上面的那位一心想要把他的皇位交到心爱的儿子手上,那任你出身再正统、人材再出众,怕也是玄之又玄。

  于是朝堂上不出意外地分出了康王党和魏王党。

  而如今,圣上居然把位高权重桃李满天的内阁阁老家嫡长千金指给了康王,这样明摆着把大部分文臣往康王阵营推的做法,实在是又让人看不透了。

  ——

  沈苑是在从那场大梦里醒来后的第二天接到赐婚圣旨的。

  在那场梦里,她的父亲冒着被帝王厌弃的风险,为他挑了大梁最尊贵的康王殿下为夫君。

  而他的夫君,英俊、骁勇、仁慈、豁达、睿智又温柔,她可以把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用在他的身上。婚后,他们琴瑟和鸣恩爱非常,她觉得自己大概就像全天下的人所说的那样了,是天命贵女。

  可是到最后她才知道,她看似花团锦簇的一辈子,实际上就是个笑话。她从最初就只是一枚弃子而已。

  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她的夫君离京办差的第十一天,她夜半被丫鬟吵醒,说是沈家的白姨娘匆忙来访,言爹爹有要事相托,须得即刻相告。

  白姨娘是她爹爹唯一的妾室,还是在她娘亲去世之后才纳的。因为颇受宠爱,再加上即使没有夫人的名份,可却是后院的独一份,还生养了两个小少爷,在沈家地位并不跟其他府上的姨娘一样。

  她和白氏的关系不好不坏,只是面子情而已,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她夜半三更地非要来找她相托,她很疑惑。

  但是人已经到了,还说是带着爹爹的口信儿来的,却是必须去见见的。

  简单拾掇一下便去了花厅。还未踏进门,就见白氏鬓发微乱神情惶恐地起身向她扑来,被她身边的立春拦了下来,便顺势跪在了地上。

  “大小姐,您得救救沈家啊,您两个弟弟还小,他们不能就这么完了啊,大小姐……”

  “姨娘此话何意?”沈苑有些不悦,轻轻蹙眉。在她心里,她永远都只有一个弟弟,只是,他也是年纪小小就不在了。想到这里,心里微微刺痛。

  “刚才二更天里,府中负责巡夜的家仆来报,说是府里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兵给围了。老爷见过那家仆之后回房,脸色很不好看,给我指了处从没见过的能通到隔壁李府的暗门,让我从李府后门出来到康王府找您,说如果明天传出魏王不好的消息,一定让您看在沈家养育之恩的份上,求求康王殿下不要赶尽杀绝啊……”

  “姨娘的话,我听不懂。”沈苑真的是懵了。

  府里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围了,为何魏王不好了要让她向夫君求情,爹爹又为何会觉得夫君会对沈家赶尽杀绝,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她的娘家!她一点儿也听不懂。

  “老爷匆匆交代我的就是刚才说的那些……可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只求您一定要看在骨肉情分的份儿上,救救您的两个可怜的弟弟啊。”白氏停顿了一下,继续哭哭啼啼地道:“老爷他……他其实……一直恋慕珍贵妃……”说完这句,似是难过似是害怕地颤抖起来,身子也瘫软了下来,整个人半俯半跪。

  “所以,沈家和老爷的亲信大臣其实一直是帮着魏王做事的。他没有告诉过我,但我毕竟做了他这么多年的枕边人,这些年来足够让我看清了……”

  白氏似是陷入了回忆:“人都说,老爷是极宠我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隔三差五地歇在我那里,宠爱,是谈不上的,可他也确实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直到有一回,老爷参加宫中宴饮回府,喝得很醉,我叫醒他想伺候他喝醒酒汤,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到我,喊了一声“翠翠”,然后就不容分说地抱住了我,醒酒汤洒了一身都没有知觉。那一夜,他反反复复地,一直搂着我喊着那个名字,我就把‘翠翠’记在了心里。”

  “先夫人名讳我是知道的。既不是先夫人,沈府后院儿也从没有过其他女人,那么能让老爷在醉梦中一直呼喊的人,我自然要弄个清楚,否则怕是不知道哪一天,我就连明面上的恩宠也失了。”

  “最后,是在一个老得神智已经不甚清明的老嬷嬷那里探听到的,这翠翠,竟然是老爷多年前曾来投亲的远房表妹,后来由老太傅大人,也就是您的外公做主,给送进了宫。……就成了现在的珍贵妃娘娘。”

  说到这里,白姨娘停了下来,微直起身子,抬头看了看沈苑。

  沈苑站在花厅门前,正直直地看着她,眼神不复往日的冷淡,似是有一团火随时可能涌出,见她抬头,咬牙切齿:“来人,把这满口胡沁的贼人给我绑起来!”

  说着,院中便出现了两个魁梧的嬷嬷,迅速走来架起跪在地上的白姨娘。

  白姨娘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势,急急地挣扎想往沈苑的方向扑去:“大小姐,我说得都是实话,真的是老爷让我来的,我没有骗您。”

  沈苑此刻心里极是纷乱,白氏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催促她,听下去,应该听下去。

  她稳了稳心神,迈步踏入花厅:“把白氏带进来。”

  大丫鬟立春扶着她坐在花厅上首的位置,两个嬷嬷也架着白姨娘进来,让她跪在了沈苑面前。

  “白姨娘,我现在还称你一声姨娘,也希望你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你说我爹效忠魏王,可当年是他顶着圣上的压力,亲自为我选了康王殿下为夫,朝野上下皆知。他为何要为敌人做嫁衣?”

  “这我真的不知道啊大小姐,我再如何,只是后院里的姨娘而已,老爷怎会与我说这些。”

  “你什么都不知道,仅凭臆测,便让我信你?你如此离间夫君与父亲,究竟是何人指使!”

  “是老爷交代我来的……”

  “掌嘴!”

  听到女主子指令,两个嬷嬷一个架住白氏,一个上前掌嘴,一巴掌下去,白氏保养得宜的白嫩脸蛋就肿了起来。

  十巴掌后,嬷嬷停手看了一眼沈苑。

  沈苑挥手示意嬷嬷退下,接着对脸颊红肿,嘴角也渗出丝丝血色的白氏道:“你的两个儿子还在沈府吧,我不信他们能逃到哪里去。指使你的人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了,嗯?”

  听沈苑提起儿子,隐有威胁之意,白氏本已经有些涣散的目光瞬间清明起来:“大小姐,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我这一趟来是受老爷指示,但我私心里却只是为了我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们是无辜的,是你的亲弟弟啊!”

  “住口!还想掌嘴不成!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的弟弟,从来就只有我的母亲,前太傅嫡女所出的沈家大少爷沈霁,其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关!”

  白氏听到此处,心已绝望。她其实一直明了,沈家这位尊贵的大小姐从来没把她看在眼里,甚至认为她是她的父亲背叛了她的母亲的罪证。可她只是想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点儿而已,她何罪之有?现如今,虽然她没有证据说服沈苑相信她的话,但是这些年来私下里求证的点点滴滴,她是清清楚楚的,凭着女人的直觉,她可以断定,她的夫主沈阁老,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那样,对先夫人袁氏情根深种,反而,可能恰恰相反。

  这样一来,沈苑一心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在她看来,倒是处处合理了的。

  为了儿子,她只能无力地继续祈求: “大小姐,我知道我的儿子自然不配和大少爷相提并论,可你们身体里至少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他们还那么小……”

  “休要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无用之言了!你深夜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为求大小姐开恩,如有变故,请留我的两个儿子一命。”白氏颤抖着,整个人俯身在地。

  沈苑看着她情真意切的情状,不可控制地冒出一丝无力。她想不通,如果是有心人派白氏前来,可白氏现在也并没有让她做什么,这样做对幕后之人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对父亲和夫君起疑,便于此后伺机而动?

  无论如何,一切等夫君回来再论吧。

  “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你已经来了这一趟,跟我说了这些话,我便不可能再让你回沈家了。”

  “来人,把她押入府牢,待王爷回府后再行定夺。”

  “大小姐不可啊,恒儿和凡儿才两岁,从没离过我身边。这眼见要大乱,两个孩子如果连我也找不见,他们肯定会更害怕的啊。”白氏扑向前紧紧抱住沈苑的小腿,任身边的丫鬟婆子再怎么掰也死死缠住。

  “简直放肆!肯做奸细,就不要再装什么慈母了。有你这样的生母,他们也不算无辜了!”

  这时,又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终于把白氏从沈苑身边拖开。被一群婆子控制住的白氏知道,自己此生也许再也回不去沈府,见不到儿子了,她停止了挣扎。

  眼见就要被拖出花厅,她突然又激动起来,发疯似的大喊:“哈哈哈哈,好一个尊贵的沈大小姐、王妃娘娘!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之骄女呢吧,不过是一个被亲爹卖了还在沾沾自喜的可怜虫罢了,哈哈哈哈哈。”

  “对,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亲弟弟,还好他们不是你的亲弟弟啊,省得被自己亲爹取了命去,想是死也不能瞑目的,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夜色里让人毛骨悚然,沈苑直直地定在了当场。

  ☆、重生归来(二)

  白姨娘已经被带了下去,此时花厅只剩还愣愣地坐在圈椅上的沈苑,和侍立一旁的大丫鬟立春。

  白姨娘状似疯癫的言语和笑声还在脑海中飘荡,想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应是听到了的,但是沈苑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听到这些的下人们会怎么想、怎么传,以及应该怎么处置了。

  白姨娘说的那些话,如果理智尚在,她是一个字儿也不会信的。可是可怕的是,在她听完之后,心底里竟想要一探究竟,可能是因为白姨娘最后的绝望姿态不似伪装,也可能是因为她提到了她早逝的弟弟——对于弟弟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立春,你让秀儿过来。”

  立春担忧地望了眼自家小姐,欲言又止地退下了。

  待立春带秀儿过来,沈苑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坐姿,目光空洞地吩咐秀儿:“你现在马上去一趟沈府。不要进去,只到附近看一看,如果发现沈府被围或者有其他异状,便再去魏王府一探,只需看清当时情状,不需做什么,然后尽快回来禀报。”秀儿领命起身时,又听主子补充道:“悄悄地去,不要惊动府中侍卫。”秀儿再次称是,起身离去。

  “立春,再劳你跑一趟,去把孙总管给我叫来。”

  立春跟着康王府总管孙平进来后,未及行礼,便听王妃道:“礼先免了,孙总管,我听说父亲有恙,想现在立刻回沈府探望,劳您备车。”

  “王妃不可,王爷临行前再三嘱咐下官看顾好王妃。现在天色太晚,消息也不实,下官猜测这是贼人陷阱,王妃万不可以身涉险啊。”

  “孙总管怎知消息不实?”

  “这……沈大人一向康健……”孙总管很是后悔,百密一疏,居然让偏门不知情的婆子放了沈家的人进来。

  “正因一向康健,如今漏夜前来报我,必是情况紧急,不得不为。”

  孙总管无法再应对,只得双膝跪地向沈苑深深叩首:“娘娘,下官可派人前往探望,如属实,定及早来回报。王爷当明后两日便可归府,一切待王爷归府之后再与娘娘分说。如今半夜,下官不便久留于内院,请容下官先行告退。”说完,不待沈苑示下,便起身匆匆离去。

  孙总管走后,沈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叫孙总管过来,并非是真的想去沈府,只是试探而已,如今结果似乎在往她最不愿意去想的方向发展。

  及至听到秀儿带回来的消息,沈苑本来一直保持紧绷的后背瞬间泄了下来。

  沈家和魏王府,被身着同样军服的兵士包围了;而他的夫君,魏王府的死敌,因有重要军情,久不归家。但孙总管刚刚说,他明后两日便可归来了。

  她猜想,他归来时必定是带着凯旋、甚至是更好的消息的吧。如果真如她想的那样,那么她作为沈阁老“宠爱”的嫡女,也许是带着特殊目的嫁过来的康王妃,应该被怎么处置呢。最好的结果,怕是暴毙而亡吧。

  这些年的恩爱画面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沈苑的眼前,那个集天下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康王殿下,真是让人着迷。她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想等他回来,亲手了结她这“绚烂”的一生,抑或是,亲口告诉她,她的猜测都是假的,她还是他的妻。

  就这么枯坐着直到天亮,终于等到了隆庆帝薨逝、康王殿下继位的消息。

  听完秀儿的禀告后,沈苑只觉得久坐的身子一下松懈下来,腿部有些微微发麻,但是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来。

  应该用不了多久,夫君就要回家来了。到时候,他们会以怎样的面目相见呢?不对,他已经没有必要再与她虚与委蛇了,那他还会再来见她吗,还是只派下人送来三尺白绫抑或一杯鸩酒?

  她私心里是想再见见他的,想亲口告诉他,她从来无心与他为敌,也更不会加害于他,可是他会相信吗?他应是早就知道父亲是魏王一党了,但是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甚至直到十几天前离开的时候,还在温柔地嘱咐她,让她等他回来,他会陪她一起去沈府探望父亲。

  现在,她其实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的父亲,问她的夫君,但是她又实在是胆怯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已经证实了,她的娘家和她的夫家不共戴天,而她被所有人蒙在鼓里,活在虚构的幸福里,糊糊涂涂地活了这一辈子。

  既然这样,那何不继续糊涂下去呢,何必非要直面惨淡的真相,把过往的美好在眼前撕碎,以面目全非的姿态面对无数个夜晚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呢?她甚至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算了吧算了吧,就这样吧。

  于是,她起身扶住立春递过来的手,一步步缓缓地走回卧房。最终,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雕花大床上,吞下了他最爱的一支鎏金花钿,结束了这荒唐的一生。

  还好,在她的心里,他们的开始和结束,都还是美好的。?轻?吻?最? 萌?羽?恋?整?理?

  还没有失去意识的时候,沈苑以为,如果她的运气足够好,可能可以在地下和久别的娘亲和弟弟重逢。却没有想到,她再次睁开眼,竟是在沈府的闺房里。

  ——

  “小姐,您终于醒了,身上轻快点儿了吗?大少爷已经派人来看了两趟了,说下了学就亲自过来看您。”立春见她睁眼,忙上前问道。

  沈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她住了十五年的闺房,她一眼便认出来了。只是这不应该啊,她不应该在这里的。

  立春见小姐皱着眉,以为她身子还是不舒坦,急着转身吩咐立夏:“去请闵大夫再过来一趟吧,小姐吃了药也没见好啊。”

  原本立于立春身后的立夏立马转身急急出了门。

  沈苑急于弄清楚现今的情形,挣扎着想起身,立春赶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立春?”她试探地唤道。

  “奴婢在,小姐,您还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躺吧。”

  “立春,王爷他……回来了吗?”

  立春停住手里的动作,疑惑地看向自家小姐:“小姐,您又烧得厉害了吗?咱们府上哪里有什么王爷啊?”

  听她这样回答,沈苑眉头皱得更紧了。就着扶她的姿势,她细细打量立春近在咫尺的脸庞。

  立春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她对她实在再熟悉不过。这张分明还带着些稚气的脸,肯定不是五年后那个在王府里独当一面的立春的脸。

  她靠在床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逐渐清明。只是,心里那个猜想可能是真的吗?

  “大少爷说了今天要过来?”她紧紧抓着被角,极力控制着不要发抖,轻声问道。

  “是啊,您昨日半夜起了高热,时梦时醒的,奴婢就去通报了老爷和大少爷。大少爷本来一早就要来看您的,可老爷不许大少爷缺课,大少爷只得让身边的砚台一趟趟来询问情况,说是下了学就会立刻过来。”

  沈苑听完终于确定,不管如何离奇和不可置信,看来她是真的回到了待字闺中的年岁。

  她的弟弟沈霁还好好地活着,她也还没有嫁到康王府,那前世的一团糊涂账,就都还来得及一一清算。

  这一次,她要明明白白地活一遭。

  只是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身子养好,才能从长计议。

  她喝了药便又睡了过去,再次睁开眼就看到了霁儿坐在她的床前。

  “姐姐你终于醒了,吓坏我了。”沈霁对姐姐撒娇道。

  沈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弟弟了,乍然睁眼便见他坐在床头,一脸担忧之色,只觉得心尖发颤,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沈霁见姐姐睁眼就哭,也急坏了,于是姐弟俩抱头痛哭起来。

  后来,两人一起用了晚膳。天色渐晚,沈苑还是不舍得让弟弟离开,这小半日的相处对她来说更像是梦一场,她害怕梦醒的时刻。

  可是沈霁已经十岁了,夜晚时分久留在已经及笄的姐姐闺房是全然不成体统的,最后还是在沈苑依依不舍中离开了。

  虽然不舍得睡去,但是身体的虚弱让沈苑也没有支撑太久就又睡了过去。

  到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闺房之中,沈苑才真正放下心来。身体也感觉到了明显的好转,她开始梳理前世最后一夜的记忆,好为今后打算。

  正思索着,就接到了父亲身边的长随水生前来请她去前厅接旨的通禀,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前世终其一生,只有幸接到过一次圣旨,便是赐婚于康王。

  原来竟重生于赐婚的前一日吗?既然让她回来了,又为何如此急切地把她再次推向末路?

  接旨不可耽误,立春立夏急急地伺候呆愣的主子从床上起身,沈苑像布偶一样任丫鬟摆弄,最后跟着指引去了前厅。

  接完旨,她的父亲,大梁朝的内阁阁老沈仲元摒退了下人,引着她去了他的书房。

  “苑儿,是不是吓着了?”进了书房,沈仲元让女儿在他的对面坐下,语带怜爱地问。

  沈苑平静地看着对面那张熟悉的慈爱的脸,心里却翻腾不止。这是她敬爱了一生的父亲,可是他却骗了她一生。前世直到最后,她都没有机会问问他,他的那些宠爱,究竟有没有一分是真。而这一世,她也不会问,她要自己亲手去查。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这一次,她便只相信自己。

  沈仲元看着女儿直视着自己,却迟迟不说话,脸上是他看不懂的神色,皱眉道:“苑儿,这是怎的了?你不愿嫁给康王殿下?”

  听到父亲这样的问话,本来还未想好如何应对接下来局面的沈苑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她又怔愣片刻,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伴着眼泪垂落的节奏,她从圈椅上起身后退半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女儿不愿!”

  “不敢再瞒爹爹,女儿自去岁在长乐公主的赏花宴上偶遇魏王殿下后,便……便钟情于魏王殿下,可女儿不愿因为我把沈家、把爹爹置于皇家纷争之中,故不敢有丝毫表露。可是,可是现如今竟要我嫁于康王,女儿实在不愿、不愿与魏王殿下为敌啊爹爹……呜呜呜呜……”

  说到这里便泣不成声。

  沈仲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女儿竟有此一说,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盯着伏跪在地的女儿神色难辨,似若有所思。片刻过后,渐渐回过神来,起身行至沈苑跟前,弯腰将她扶起:“苑儿,你该早与父亲说起的。”

  沈苑顺势起身后仍然没有止住哭泣,看起来万分悲伤。

  “如今赐婚圣旨已下,你也知道两王之间的关系有多敏感,你只能把心收了,万不可再与人提起此事。”沈仲元语带告诫地严肃道。

  回答他的还是只有女儿的嘤嘤啼泣。片刻后,哭声渐熄,沈苑红肿着双眼,面带戚色地盈盈下拜,道她知晓利害,以身子疲乏为由请辞了。

  走出父亲所居的正阳院,沈苑面上的表情渐渐由凄楚变为凝重。

  重来一次,带着前世最后得知的半明半晦的信息,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清明了许多。比如此刻她就在想,自她前日高热不退直至现在,宠爱她的父亲却是半句都没有问过她的身子如何了的。

  现如今既然圣旨已下,她也没有了别的选择,那就务必要在出嫁之前弄明白,她是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一枚被放弃的棋子。

  如果是的话,那她此生除了霁儿,就真的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了。

  ☆、重生归来(三)

  接到圣旨后,沈府后宅里开始忙碌起来。

  沈仲元可以说是大梁官员中后宅最为清净的了。沈夫人在世时府里并没有妾室,直到沈夫人仙逝一年之后,沈仲元才纳了现今后宅中唯一的妾室白姨娘。

  沈夫人袁氏是已逝的老太傅大人袁成山的独女,貌美温良,当年美名和才名都遍传京都。

  袁老大人早年丧妻,一直没有再续娶,对唯一的独女爱护非常,直留到17岁才在榜下捉了家世清贫的探花郎沈仲元为婿。世人皆传沈大人异常爱重沈夫人,无论是在初入官场之时还是后来已经在朝中独当一面的状况下,都始终如一地独宠沈夫人,再无二心,实在是让人艳羡。

  及至两人所出的沈家嫡长女五岁那年,沈夫人又生了一个儿子,也算是儿女双全了,只是却在生养小少爷的时候伤了身子,此后不满一年便过世了。

  两个年幼的孩子没了亲娘,沈大人又正值盛年,更是一表人才,眼见着各方蠢蠢欲动,想要嫁了女儿进门,即便是续弦,也算得上一段好姻缘了。

  可是沈仲元却在给妻子守了一年之后,纳了汴京城总捕头家的长女为贵妾,从此绝口不提续娶之事。这更是印证了与先夫人袁氏伉俪情深的传言,至今传为佳话。

  是故,沈府后宅里现如今只有先夫人留下的一个嫡女,并一个贵妾。

  而今大小姐被圣上赐婚给康王殿下,距离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与婚事相关的一应需要筹备的事宜又纷繁复杂,这就显出府中没有女性长辈的劣势了。

  沈苑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十足是一个娇羞待嫁的少女,俗事不理,一心只等着做新嫁娘。

  就像她跟父亲说的那样,前世里十四岁那一年,在长乐公主的赏花宴上,她偶然之下见到了康王殿下和魏王殿下。

  只不过,她一见便倾心的不是魏王,而是她前世的夫君康王。

  所以前世当得知她的父亲为她向圣上求了赐婚,要嫁的正是她的心上人时,那种欢喜的心情根本无法形容。那时的她只想赶紧亲手绣出一身最美的嫁衣,其他任何事情都懒理,自然,也从没有人询问过她,后来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风光大嫁了。

  这一世,她想明明白白地踏出每一步,就要从亲手操持自己的婚事开始。她禀明父亲,言道因为没有正经女性长辈,她想自己准备嫁妆、筹备一应事宜。父亲犹疑了一会儿,最终点头答应,并叮嘱让白姨娘从旁协助。

  她前世是管了康王府内宅五年之久的,处理这些内务之事早已经驾轻就熟。这几天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梳理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一边留意着前院儿的动静。

  在接到赐婚圣旨后的第五日傍晚,沈苑正在园子里散步消食时,父亲身边的水生来报,说是父亲请她去书房。

  去了之后才知道,父亲安排她后日去往给母亲供奉了长生排位的灵台寺,将圣上赐婚的消息告知母亲在天之灵。

  沈苑自然无有不应。

  前世里,在圣旨赐婚后她只是在家中祠堂给母亲上了香,父亲也并没有作出去灵台寺的安排。如今,这算是她重生之后第一个大的变化,她隐隐觉得,这事儿应该跟她想弄清楚的那件事有关。

  到了第三日,天刚蒙蒙亮,沈苑便带着立春立夏,轻装简骑地出发了。

  不过辰时便到了灵台寺。给母亲上完香之后,看时间还早,沈苑就带着立春立夏去了寺庙后院的一片桃林游玩。她心里觉得,父亲安排她今天来到灵台寺绝非仅仅是为了给母亲上香。

  果然,她不过在桃林转了小半圈,便“偶遇”了魏王殿下。

  沈苑前世嫁给康王后,作为大嫂见过这位三弟不少回,因此远远看到两个人影时就认出了魏王宁裕。她迅速酝酿情绪,待两人甫一碰面,沈苑一瞬间泪眼朦胧。

  按理说臣下之女遇上皇子王孙,应当先行行礼,可是宁裕走近后看到的就是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沈苑,一双翦水之眸中似是蕴着千言万语,看得人心浮气动。

  他是一直知道因为和母妃是同乡的原因,沈仲元在朝中明面上扮演着纯臣,实则是效忠于自己,或者说效忠于母妃的。他是不太相信仅仅因为与母妃同乡,就能作为一个内阁阁老选择站队的理由,但是在现在这个阶段,他不愿意去深究。

  宁斐的母舅镇国公曾经是大梁唯一的兵马大元帅,虽然已经卸甲,但至今他仍是颇得朝中武将的支持。父皇迟迟没有立储,让人觉得仿佛他和宁斐是势均力敌的,可他处于权势纷争的中心,很清楚他其实是处于劣势地位的。他迫切需要文臣之首的支持,而且即使有了这份支持,他的情势也不容乐观。

  因着这些缘故,当沈仲元提出深入敌营的计策时,宁裕没有过多的犹豫便同意了。他相信沈仲元对他母妃的忠心,虽然这份忠心让他很是膈应。

  为了向康王投诚,沈仲元主动向父皇提出把女儿嫁给康王的请求。作为一个世人认为的爱女心切的父亲,这个请求并不让人意外,只是父皇还是动了怒,这也并不让他意外。

  最终还是母妃出面,以委曲求全的姿态请求父皇同意赐婚于宁斐和沈氏嫡女,不问朝堂纷争,只为成全这位朝中众臣的拳拳父爱。

  原本将沈苑嫁给宁斐只是沈仲元明面上加入康王阵营的投名状,沈仲元也并没有利用女儿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做些什么的计划。这并非是因为什么父女之情,实际上当他选择将沈苑作为这场虚伪的站队的投名状交出去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没有对沈苑有进一步的安排,只是为免打草惊蛇,因为沈苑并非他们可以信任的人。

  然而几天之前,沈仲元却又告知他情况稍有变化,于是便有了今天这场“偶遇”。

  看到此时欲语还休的沈苑,宁裕感到一阵不在预料之中的心乱。两人就这样互不开口地对视了几息,最终还是宁裕出言打破了沉默:“不知沈小姐在此赏玩,本王打扰了。”

  听到宁裕开口,沈苑一直含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滑落,她似是忽然反应过来,迅速擦掉脸颊上的泪珠盈盈下拜:“臣女沈氏苑娘参见魏王殿下,失礼之处望殿下恕罪。”

  她想,她今日是完美地扮演了她赋予自己的这个角色的。果然,这一礼还没有拜下去,魏王就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下跪的动作,语带温柔地道:“不必多礼。”

  言语间两人已靠得很近,这令沈苑很是不适。

  魏王其实很好地继承了他的母亲艳丽的外表,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可沈苑无论从前还是现今,都更偏爱更有男子气概的长相,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她很难对魏王有什么好感。但是在这一刻,她只能选择强忍着这种不适。

  缓缓抬起头来的同时,泪水再次滑落:“殿下……殿下……”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殿下还记得臣女,臣女很欢喜。”

  宁裕此时才终于真正相信了沈仲元的话,面前这个绝美又温婉的女子的伤心甚至绝望如此真实,她是真的倾心于自己的,只是自己几乎是亲手把她送给了自己的死敌。

  想到这里,他控制不住地抿紧嘴唇,并且死死握住了掩在宽大衣袖中的左手。

作者有话要说:  忍不住为苑苑影后级的演出鼓掌&下章修罗场预警

  ☆、重生归来(四)

  赐婚圣旨已下,佳人别嫁已经是必成之事。

  而且退一步讲,即使并未有赐婚一事,宁裕也知道他是不会娶沈苑为正妃的。

  并非沈苑身份不够,或者他心有所属,只是在如今的局势下,他需要争取尽可能多的势力登上自己这条船。而无论他娶不娶沈苑,都已经不会影响沈家的选择了。那么,他势必要把联姻这一如此重要的方式,用在更加必要的人身上。

  “沈小姐品貌出众,自然令人见之难忘。”

  沈苑听到宁裕温柔的回应响在耳边,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而后红了脸。

  仿若下了重大决心似的闭了闭眼又睁开:“臣女有事要禀,可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宁裕微愣了一下,大致猜得到她要说什么,心下感慨,没想到这位沈家大小姐如此大胆,不过这也正顺了他的打算。于是便向随同而来的侍卫示意,让他往外退出十丈距离,沈苑也让立春立夏随行。

  立春和立夏对视一眼,面上均有不安之意。小姐自从听说赐婚消息之后就变了许多,时常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做下人的也是无法。看今天这情形,她们俩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有心要劝,却也知道现在的场景没有她们说话的余地,只得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待两人的侍从都退下后,沈苑后退一步,郑重地跪在地上:“殿下……今日能在此得见殿下,想是菩萨显灵了。殿下必定已经知晓了,臣女不日便要嫁入康王府,本以为便是这样了……可臣女心底里觉着,今日巧合当是上天安排,既如此,不论您觉得臣女不知廉耻也罢自私自利也罢,臣女还是想让殿下知晓——臣女不愿嫁于康王!”

  说话间语带颤抖,似是恨恼至极。

  “裕不知小姐此话何意。只是皇兄乃人中之龙,是我大梁最为尊贵的皇子,小姐此言怕是不妥,与我说说便罢,再不可与外人提起。”

  听他如此说,沈苑惶恐地抬起头复又低下,急急解释道:“多谢殿□□恤。臣女绝无不敬之意,只是确已……心有所属……”说着似幽似怨地又抬眼瞥了宁裕一眼,继续道:“臣女自幼失恃,虽得父亲怜爱,却终是无法将女儿心事说予父亲知。如今父亲为我求得赐婚,我心知是父亲慈爱,可终究意难平啊,尤其……尤其是……”

  “哎,事已至此,臣女也无谓多言了。唯一所求便是望殿下明白,臣女此生绝不可能存与殿下为敌的心思,无论身处何处,必是时刻盼殿下顺遂无忧的。”

  看着眼前情真意切欲语还休的绝色佳人,宁裕心里涌起一阵心疼。暗下决心,待将来大事已成之时,无论她是何处境,他必要给她一个荣华的前程。

  沉吟片刻,宁裕上前扶起还跪在地上的沈苑,压制着心底想要揽她入怀的冲动,低声说道:“小姐的心意,裕已明了,只是君命难违。他日若有裕能作主的一天,必不会辜负小姐的一番厚意。”

  听到这番话,沈苑适时抬眼与他对视,眼里迸出巨大的惊喜之意:“殿下……”

  却还未待两人再说些什么,便有魏王府的侍卫急急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宁裕向她点头示意后转身往后行出几步,沈苑就隐隐听见侍卫低声报告着,她隐约仿佛听到了“康王”如何,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听到这两个字,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缩。

  此地已是桃林深处,宁裕进来之前自是安排了侍卫在桃林入口处守着,可是魏王府的侍卫却是拦不住康王殿下想要入林赏玩的脚步的。

  宁裕听完属下汇报,回身面色复杂地看着沈苑,皱眉道:“苑儿,今日甚巧,大皇兄也来了这灵台寺……”

  他的话还没落音,沈苑就看到远处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快步走来。

  刚刚演了这么久的戏,几番落泪,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伤心起来。

  算起来从前世她闭眼前的十几日,到重生后的这不到十日,她和他只分开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还记得分别前,听说他要离开半月之久,她便十分不舍,撒娇耍赖要同去。他好一通哄劝才把她安抚下来,临别前夜自然依依不舍地缱绻半夜。

  那时候的她何曾想到,此番一别,再见已是隔世。

  宁斐步伐很急,从看到人影到走到近处不过片刻功夫,等快到跟前了,却见他又放慢了脚步。

  他是独身前来的,身边没有跟人。等他踱步走到两人跟前时,沈苑早已经下意识与宁裕分开两棵桃树的距离。

  愣愣地看着宁斐俊朗如刻的脸,沈苑百感交集,心里觉得无力极了。重生之初的满心怨愤和踌躇满志都似泄了气,她也无心思量目前的处境,无心去应付任何人了,只是垂首站在一旁。

  还是宁裕先开了口:“大皇兄许久不见了。你一向事忙,没想到今日能在此相遇,晌午让弟弟设宴,我们兄弟俩痛饮几杯如何。”

  宁斐没有应声,只面无表情地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把视线放到了不远处的沈苑身上。

  感受到他的视线,沈苑不得不近前几步向他行礼,心里却是想着,她好像已经数年没有向他行过礼了。

  不愿再去想她们的前世,因为一想到那些美好全掺杂着防备甚至算计,她就觉得心尖儿发疼。

  不咸不淡地行了礼,宁斐倒是第一时间让她起身了,而后眼色晦暗不明地又看向宁裕,道:“三弟,与沈小姐很相熟吗?”

  “哈哈,皇兄说笑了,相熟从何谈起,再说弟弟可很快就要称沈小姐一声大嫂了。”说着,似是揶揄地冲宁斐眨了眨眼。

  “今日前来灵台寺替母妃还愿,见时辰还早,就在这林子里散散步松快松快,不想遇到了沈小姐。去岁在长乐办的赏花宴上曾与沈小姐有过一面之缘,皇兄也在的,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宁斐心想,他自然是记得一清二楚的。不光记得,从那之后,他还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魂牵梦萦。

  ☆、重生归来(五)

  他记得,那是去岁的仲春时节。

  他的六妹长乐年前刚刚嫁到广宁侯府。可能是在皇城里憋了许多年真的被憋坏了,一向喜欢热闹的她甫一开春便在她出嫁时父皇所赐的一处园子里办了赏花会。

  他也接到了帖子。

  无论如何是妹妹出嫁后第一次相邀,他还是百忙之中抽空过去了。

  待到了之后,才发现长乐邀请的全都是汴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嫡女,只除了他们兄弟仨和几个堂兄弟。敢情这丫头刚嫁出去就犯了妇人的通病——喜欢保媒拉纤。

  这个园子是依着京郊西北处的项山而建的,园子的西北借了项山山脚一处缓坡的地势,弄了几步阶梯并一个亭子供登高望远。他们兄弟几个正是被安排在了这处揽月亭。

  坐在亭中倒是风凉水便,景色宜人,只是听着不远不近处正赏花游乐的千金们略显吵闹的嬉笑声,并着亭子里暗含机锋的高谈阔论,他实在是心旷神怡不起来。

  他一向不会委屈自己,于是坐了片刻便道想去园中逛一逛,起身告辞。

  而后,就在映湖边遇到了她。

  这处园子是仿江南园林所建,讲究障景和隔景,他随着小径的指引一路游来,并未见有水,最终待穿过一道假山的遮挡,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波光粼粼。

  而这片波光中,她着一身烟紫立于水畔,恍若神仙妃子。只一眼,他便沦陷了。

  再后来,在长乐的引荐下,他知道了她就是美名遍传京城的阁老家唯一的嫡女。他曾经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过她的,原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当年已经二十有二,但父皇却一直对他的婚事绝口不提,可能是因为既不想给他助力又不能罔顾身份随意给他指婚吧,他也乐得清净——他不需要靠联姻得到些什么,要娶就当娶个让他顺心的。

  而沈苑就是过去二十二年唯一一个让他一见便再难忘怀的女子。他想要娶她,即使明知她是一个非常不合适的人选。

  她的父亲沈仲元,是世人皆知的文臣清流之首,他的父皇不会乐见这桩姻缘是其一,更糟糕的是,他清楚她的父亲在纯臣表相的遮掩之下,其实是帮着他那位三弟的。

  储位之争就是皇位之争,是要赌上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的。换言之,他和她的父亲以及她的家族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了。

  为此,他尝试过克制自己。但她的身影却夜夜入梦,搅得他心浮气躁,不得安眠。明明只见过两面,可他却有一种与她相识已久的感觉,她的身姿、眉目他都能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而且觉得处处可心,只想一想她就会觉得心软。

  每每夜不能寐之时,他就会悄悄潜进沈府,把自己掩在她院中的那株芭蕉之下,静静地看着她已经熄了灯的屋子,一站就是半夜,只因为离得她近一些,仿佛心中便踏实一些。

  这样过了数月,他却发现想要见到她的情绪不减反增。明明没有任何的接触,可他就是感受到了一天比一天更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沈苑大约就是他的劫吧,他愿意为了她,走一条更难行的路。

  下定了决心,就没有什么能阻碍他得到他的心上人了。

  先是短时间内挖出宁裕埋得很深的几个“钉子”,同时给他正在办的几项差事添点儿不轻不重的麻烦,让他们感受到切实的威胁,而后他亲自出面向沈仲元表达自己对他女儿的爱慕之心,言语间让他觉得其中有可筹谋之处。

  为了得到本就该是属于他的一切,他对朝堂上的一众官员了解不可谓不深。沈仲元在他看来,实在是一个心机深沉忠奸难辨之人。

  他想试探一下,他对外界传言中的他的掌上明珠是否存有真正的爱护之心。如果是,那么他会为了沈苑尽力去给两人争取一个圆满;如果不是,那便最多只能留她母族性命了。

  当他收到密报,沈仲元与宁裕秘密会面之后很快便向父皇请旨赐婚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如他所想的松一口气。他首先想到的是,她似乎是被她的父亲放弃了,如果她知道,得有多伤心。

  他以后一定会对她加倍的好。

  可是今天,他安排监视宁裕的人紧急回报,说宁裕去了灵台寺,这本没什么好报的,只是到了之后发现,未来的康王妃也在这里。

  宁斐收到消息后心便开始下沉——他只想到在选择支持宁裕之后把女儿嫁给他是沈仲元的计策,却从未想,或者是从未敢想过,他的心上人其实是与她的父亲同心戮力,心甘情愿舍身取义的。

  混乱中他甚至想到,他一直没能想明白的,沈仲元支持宁裕的原因,是否也是因为真的爱女心切呢?想到这里,他握拳的手忍不住微微发颤。

  最终还是选择来到这里直面这一切。无论如何,沈苑注定是他的人,即便是最坏的情况,他也不会放弃。

  沈苑在不冷不淡地向他行礼过后,便垂首立于一旁不再说话。他也无意和宁裕论那虚伪的兄弟之情,只是一心想把她带离此处。

  “沈小姐何时回城?”

  没有理会宁裕的调笑,宁斐侧身面向沈苑问道。

  沈苑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突兀地问起这个。想来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再留下来也无意义,便顺势回道:“臣女来此本为祭拜亡母,现已无事,这就打算回城了。”

  “正好,那本王送你回吧。”

  如此面对面地与他对话,沈苑差点儿控制不住试图涌出眼眶的热意。顿了一瞬才福身回道:“那就谢过殿下了。”

  在桃林出口处,他们和宁裕分别。

  沈苑明显感觉到魏王的不快,从三人相遇起,康王只和他说了那一句问起他们是否相熟的话,其余时间连基本的应酬都没有,显得他初始的热络像是笑话。她从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僵成这样。

  回程的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宁斐骑马行于车外,两人再无交流。她有两次控制不住掀开车帘偷偷打量他,望着他的背影,再想到前路艰难,不由心灰意懒。

  待回到府中,父亲还未下值,她无心用午膳,便径直回了卧房。

  明明身心俱疲,可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了无睡意,辗转中沈苑突然似是回过神来,心底泛起凉意——今日这个宁斐并不是前世那个对她百般爱护的夫君了啊,他们今日初见,她和魏王独处于桃林中,且对他的态度冷淡疏离,他会不会疑心什么?

  重来一次,她已经可以跳出前世的记忆与父亲沈仲元打交道,可是现在发觉,想要在宁斐的面前不受前世记忆的影响,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

  ☆、重生归来(六)

  想到这里,沈苑心里愈发烦躁,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于是便起身继续整理母亲留下的嫁妆,并母亲的一些遗物。

  父亲虽然不是袁家的赘婿,但也差不离了。他的家乡在江州府治下的通德乡,家中有几亩薄田,说得好听点勉强算是耕读之家,但确是真正的清贫。

  与母亲定下婚约之时,他刚刚金榜题名。据说在他的坚持之下,最终是等到他被点了翰林之后才成婚的。

  沈苑私心里想着,他的父亲应当是个极在意颜面之人,虽则现在她还不能完全确定他是为何娶了她的母亲——天子之师的爱女,但他定是很不愿意别人议论起他时都以太傅大人的东床快婿相称。

  可刚刚入仕的翰林学士到底是不能轻易积攒下什么钱财的,而她的母亲却是家中独女,外祖家大半的家底几乎都拿来陪嫁了。所以在母亲去世之前,是拿了不少嫁妆贴补家用的,这些她通过核对母亲的嫁妆单子便能看得出来。只是不知消耗掉的那些是否都是在母亲去世之前自愿拿出来的就是了。

  就这样过了六日,终于把母亲嫁妆里剩余下来的全部重新登记造册,缺少的那许多,她也无意深究了,想必父亲也心知肚明。

  待理清之后,她发现有两个箱笼的书籍并未列在曾经的那张嫁妆单子上,便命人把这两个箱笼搬到她的书房,细细翻阅起来。

  看得出来,这些都是母亲生前常读的书,不止是有经常翻阅形成的褶皱,还有不少母亲做的注解。只是翻着翻着她却不觉再次想起了前世临终前从白姨娘口中听到的,那些可谓骇人听闻的言辞——因为这些母亲爱看的书以及书上的注解,实在让人想不到这是一个生活美满的女人所读所写。

  母亲去世时,她已经六七岁了,所以对于母亲,她是有一些记忆的,但不甚清晰。记忆里,母亲貌美且温柔。

  在世人口中,她不算长久的一生也算圆满,就像她的前世一样。出嫁前有视她如掌上明珠的太傅父亲,出嫁后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有为夫君,最终夫妻美满儿女双全,只除了早逝这一点之外,不得不说她是个幸福的女人。

  她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大概是因为世人把父母的感情吹捧得过高,这让她一直对白氏的存在耿耿于怀——事实上即使有白氏的存在,在外人眼里她的父亲也不得不说是个痴情的人,毕竟正妻之位一直空悬,而白氏入府至今已近十年,却没有子嗣。

  她记得,前世白氏是在霁儿意外坠马过世之后才得以生了她的那对双生子。沈家需要传宗接代,她能理解,但是在她心里却不能接受有人代替了霁儿的地位,霁儿是独一无二的,谁都不能与他相提并论!

  她以为,父亲应当也是更爱重他的嫡长子的。可最终白姨娘却状若疯癫般地告诉她,霁儿是被他的父亲害死的。

  从再次醒来至今,她的心里一直异常混乱,实话说她至今仍没有理清思绪。可能是因为在前世最后一夜的际遇的影响下,有些事情她心里有了隐约的猜想,但是却还不敢深思。现如今母亲的手札强迫她不得不直面她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的那些记忆。

  接到赐婚圣旨之后,顺势认下对魏王有情,只是当时的灵光乍现,她觉得这样做可以看到与前世所看到的不一样的情态。后来她果然看到了。

  此刻已夜深,她仍旧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翻开的书页,思绪翻飞。

  父亲亲自请旨要把她嫁给康王,却在得知她对魏王有情后,一面严词告诫自己收起这不合时宜的情愫,一面又安排自己去灵台寺与魏王偶遇——从自己向魏王表达情意时魏王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件事是早有预料的,唯一的解释便是父亲与他关系匪浅。

  常理来说,她是父亲宠爱了十五年的女儿,而她的婚姻大事,现在事关储位之争,无论他是何考虑,都不应该在欺瞒着她的情况下有如此作为。当务之急,她不得不去求证白姨娘口中的“翠翠”和如今皇帝陛下的爱妃、魏王殿下的母亲珍妃娘娘是什么关系了。

  另有一件她的心病便是前世霁儿的死。距离霁儿前世意外坠马还有两年的时间,但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可对于如何避免悲剧,她目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是想办法花钱雇人暗中保护,并一再告诫霁儿十五岁之前不得骑马,再图后续。

  想清楚了这些,沈苑微微舒了一口气,虽然仍然千头万绪,但定下第一步的作为之后,一切就可见机行事了。

  第二日,她就着人去白氏那里取了后院儿里所有家仆的登记册子。翻看下来,心里又是一阵凉意,这沈府后宅里竟已没有一位她母亲在世时的老人儿了。

  按理说她的母亲嫁入沈府之时,沈府刚刚勉强落成,大部分的家仆应是她母亲的陪嫁才是。这些年即使父亲逐渐身居高位,下人增增减减,但也不至于一个当年的旧人都没有了。

  她记得她的乳母就曾是母亲的贴身婢女,后来母亲去世后她懵懵懂懂的,不知何时就没再见过乳母了。

  不说如今如何,白氏在当年只是一个刚入府又没有生养的贵妾,有没有能力赶走嫡出大小姐身边的乳母,她心知肚明。沈家主子也就这么两个,是谁做的也不言自明。

  在思考这一切的过程中,未来要走的路已经隐隐在脑海里有了雏形,所以她没有贸然去问父亲要人,而是选择了私下打探。

  辗转从外叔祖府上一个家仆那里得知了从前母亲身边一个叫做春莺的二等丫鬟的消息,说是嫁给了外叔祖府上的一个掌柜。沈苑便差人请她过府一叙。

  消息送出去的第二日上午,这位从前伺候过母亲的春莺便入府求见了。甫一见面,就见她神色激动地跪拜在沈苑跟前:“小小姐……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我们小小姐,小姐她在天有灵看到小小姐如今过得好,也能安息了。”

  沈苑忙让立夏扶起她坐下,她坚持不愿意坐,最终还是被立夏按在了凳子上。

  “太太过去是我母亲身边的人,如今请您过府也是有事相询,苑儿自当以礼相待,您实在不必如此谦卑。”沈苑笑着安抚她。

  一番话说得春莺更是坐不住了,沈苑急忙抬手制止她想要起身的动作,再次开口道:“今日确有件旧事想要跟您请教,您就不要太过拘礼了。”

  “小小姐您请讲,奴婢一定不会有丝毫隐瞒。”虽然早已脱了奴籍,但进到沈府来,面对沈苑,春莺还是坚持以“奴婢”自称。

  “当年,就是我母亲还在世时,是不是有过一个父亲的远房表妹前来府上投奔?”

  春莺瞬间站起来,仿佛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难看,慢慢复又坐下,神情恍惚:“是啊,还差点儿成了府上的主子。”

  “主子?什么意思?府上的白氏都称不得一声主子。”沈苑边追问边皱起了眉。

  “奴婢就是这个意思。当年,姑爷是要让那个苗翠翠做平妻的。”

  翠翠,果然是翠翠。

  沈苑心里突然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没再问别的,只让立春在春莺面前展开她一直抱着的一幅画卷。

  “太太瞧一瞧吧,这画上的人是否就是苗翠翠。”

  只看了一眼,春莺就肯定地点头道:“是她,就是她。”

  那是一幅沈苑凭借前世记忆绘出的珍妃娘娘的肖像图。

  得到答复之后,沈苑似乎是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继续跟春莺聊起了当年旧事。

  她的父母亲刚刚成亲的一段时日,确实是相敬如宾过的,只是没多久,那个远房表妹便奔上门来。父亲承认了那是他在家乡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如今带着他留在乡间和大哥同住的母亲的口信儿上门来,他不得不娶,为此不惜背着荆条在外祖父书房前跪了足足两日。

  外祖父作为当朝帝师,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看中的就是家世背景简单,女儿不必面对那些大家族里的糟心事儿,可看女婿这个样子,分明是对这个所谓的表妹情根深种。他自问为了女儿的婚事操尽了心,以为帮女儿选了一个最合适的夫婿,可到头来居然是这样。

  最后,应是外祖父一意不允,不知是许了那表妹什么好处还是怎的,总之这事儿闹了一阵子之后便不了了之了,那表妹后来也未再出现过。

  此番事后,沈府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后院里再没进过人,即使她的母亲子嗣艰难,成婚六年之后才生下了她,而后过了五年才又生了霁儿,她的父亲也没有收过其他人。直到外祖父和母亲相继去世,母亲身边的人陆续被放了身契出府,有的感恩戴德,有的留恋不舍,但无论何种情况,最终都还是出了府。

  沈苑听完春莺絮絮的讲述,心里想道:这远房表妹既是珍妃,那结合她上辈子知道的珍妃身世,当年之事不了了之的真相大约是,外祖父作主把这个女婿的心上人认作了袁家旁支一个未能生育子嗣的远房堂弟的义女,后来还把她送进了宫。

  沈苑前世出嫁前万事不操心,她只需要和交好的名门闺秀们在一起,春赏花、夏赏雨、秋赏月、冬赏雪,吟吟诗弹弹琴,怎会想过要关心这些陈年旧事。

  待重来一回有了警醒之心,才发现很多谎言是一戳就破的。

  ☆、再嫁(一)

  备嫁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都似有处理不尽的琐碎事儿。

  尽管忙碌,沈苑还是每日都坚持亲手给弟弟煲汤——霁儿如今10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如今她对弟弟的感情,像是掺杂着失而复得的后怕和相依为命的窝心,甚至比之当年母亲过世、白氏入府后的那段时日更深。

  打从母亲生了弟弟之后,多数时间是卧床的,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每日做的最多的就在母亲房里哄还在襁褓里的霁儿玩;后来母亲去世了,临终交代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不在时她要好好照顾弟弟,她懵懵懂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总是因为找不见母亲而哭闹不止;再后来,家里来了白氏,她也逐渐晓事,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而白氏就是来取代她母亲在沈家的位置的。爹爹已经接受了白氏,而这个家里只有弟弟是和她一样,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是永远也不会背叛母亲、背叛她们的家的,于是她便真的有了姐姐的样子,对霁儿的事情亲力亲为,丝毫不让白氏插手,她高傲地告诉父亲和白氏她不配。

  那段时日,她也怨上了父亲。待后来慢慢再长大一些,知道了白氏只是妾室,也看到了父亲一直只有她和霁儿两个孩子,才逐渐释怀。

  她历经两世,亲缘始终浅薄。时至今日,大约只有还活蹦乱跳着的霁儿能让她感觉到一丝庆幸和慰藉了,否则她都不知道这重来一世又有何意义,难不成就是要让她看清楚她曾经的人生有多么可悲可笑吗?

  就这样一边筹备一应事务一边照顾霁儿,忙到了婚期临近。

  还有五日便到了司天监推算的整一年中最宜嫁娶的那一日,沈苑正和白氏最后一遍核对大婚那日的布置之时,沈仲元又派了水生来请她去前院书房。

  在过去的路上,沈苑猜想着,到了此时此刻,她的父亲应当是要情真意切地表达一个不愿插手储位之争的纯臣父亲为了女儿能与心爱之人终成眷属,毅然决定支持魏王了吧,理由都是现成的——她不是对魏王殿下情有独钟嘛,只有魏王荣登大宝,她才可能摆脱康王,和魏王双宿双飞。

  情势果然一如她所料。

  沈苑听完父亲饱含隐忍、无奈和满腔父爱的陈词,竟隐隐感到一丝无趣和懊恼——原来在父亲和那位珍妃娘娘眼里,她竟是如此愚蠢。不过复又一想,她前世可不是就是如此愚蠢嘛,而且可能更甚,便也没什么可恼的了。

  掩过眼底的自嘲之意,沈苑拿捏着她如今的角色听到这个消息应该有的表情,惊喜中掺杂着恐慌和不知所措,语带抽噎地道:“可是……父亲,这样……可以吗?女儿害怕。康王如果知道了,他会杀了我的……”

  沈仲元上前两步,双手扶住沈苑的肩膀,盯着她惊慌的双眸,严肃又坚定地说:“所以苑儿,你得把康王哄住,不能让他知道。在任何场合之下,我们沈家都是康王的岳家,而你,是康王的正妃,只代表康王的利益,明白吗?”

  “女儿不明……这样,我们要如何帮魏王殿下……父亲的学生故友见此,一定也都会追随父亲支持康王的,这样岂不是害了魏王殿下……”

  “朝堂之事你就不必挂心了,为父自有打算。你可知当日为父为何要请旨把你嫁予康王?”

  沈苑一脸迷茫委屈:“女儿不知。”

  “因为我的女儿天姿国色、才情横溢,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只有龙子凤孙可堪为配!而魏王殿下和康王的储位之争胶着了这些年,为父虽然始终没有选择支持哪一方,但私心里其实是更看好康王的——国舅爷在军中的威望太强了,魏王殿下情势不明朗啊!”

  “那怎么办,魏王殿下如果输了……他会没命的……”沈苑焦急又恐慌地追问。

  “所以苑儿,为了你,现在沈家和魏王殿下已经绑在一条船上了。如果魏王殿下败了,不止他会没命,我沈家上下百口,包括我和霁儿,都会没命。你害怕吗?”

  “女儿……不怕!为了魏王殿下,为了爹爹和霁儿,女儿愿意做任何事!”

  “好!不愧是我沈家的女儿!魏王已经答应为父,等到天下大定,凤位上的只会是我沈家的女儿。”

  沈苑羞涩地低头,遮住了眼底一片冰冷。

  这一场会面,父女俩都心满意足。沈苑带着父亲交给她的东西告辞。

  五日后,便是康王殿下迎娶沈阁老嫡女的正日子,阵仗自然不小。

  这阵仗沈苑前世是经历过一遭的,只是如今心境早已不复当时。

  需要她准备的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完毕,她今天只需做一只提线木偶了,不出差错就好——一切都是假的,她又何必当真呢。

  沈府里对今日这婚事最当真的,要数康王新鲜出炉的小舅子了。沈霁从一大早就赖在姐姐屋里谁也拽不出来,等康王的迎亲队伍到沈府之后,更是改抽抽噎噎为号啕大哭,引得沈苑也泪流不止,不得已临行之际又补了回妆面。

  再三保证回门之时便带他去康王府小住几日,才将将把他哄住。辞了父亲请来背她出门的远房堂兄,沈苑坚持让弟弟搀着她出门,日后风风雨雨,也只有她们姐弟俩相互搀扶着度过了。

  康王今日得偿夙愿,那张一贯冷淡的脸上难得地挂上笑意,一派春风得意。

  迎亲的队伍清一色龙子凤孙皇亲国戚,虽然全程隔离出了方圆两里不许围观人群靠近,但是也抵挡不住皇城脚下的百姓对这项婚事的好奇之心,整个汴京城都被这场婚礼点燃了。

  将新娘迎回康王府,沈苑在一应礼官的指引下完成了婚仪,被送入布置一新的洞房。

  宁斐要出去待客,又怕屋里留人太多沈苑会拘束,不留人沈苑会寂寞,思虑再三后决定请他的舅母镇国公夫人李氏和舅家表姐陶盈留下,其余来凑热闹的随他一起出去赴宴。

  康王殿下平日有些积威,不是跟人顽笑的性子,来客便也都识趣地顺势离开去吃席了。

  沈苑其实是不想人陪的。虽然前世和面前的舅母和表姐相处还不错,但是她今晚是背着艰巨任务的,趁着这段时间,她需要独立的空间去整理情绪、组织语言。

  所幸舅母和表姐也都是温婉的性子,面对着并不熟稔的外甥媳妇儿和弟媳妇儿,寒暄几句之后也没了话。

  沈苑趁机道:“舅母和表姐也劳累半日了,快去用些餐食吧。你们看,我这里并无事,不需要陪的。”

  两人感受到康王的托付,自然是不愿离开,几番推让后发现这位新王妃并非客套,似乎是真的想要独处。镇国公夫人便又叮嘱了一番不能掀开盖头云云,而后母女俩对视一眼起身告辞了。

  待听得关门声,沈苑长舒一口气。

  低头闭目在心里又回顾了一遍已经筹备了几日的说辞,可明明已经背得很熟练了,却越背越心慌。她不由晃了晃脑子,抬手按住仿佛要跳出来的心脏,再次长舒一口气。

  “沈苑,全都忘了吧,都是假的,只有你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才是真的……接下来,如若一着不慎,是会搭上自己和霁儿的性命的……”她在心里默默念道,心绪也随之慢慢平静下来。

  ☆、再嫁(二)

  康王虽然平日里是个冷淡性子,但今日人逢喜事,不免不经劝,多喝了几杯。

  怕他的新娘反感他身上酒气,离席之后,他先拐去了他原先日常起居办公的扶苏院匆匆洗漱一番,方才回到王府里专门为王妃准备的明珠苑,也就是今日的新房所在。

  入了院中,挥退与他同来的侍从,走到门前整了整衣冠方才推门入内。

  房中只有她的王妃正端坐在婚床边,并无侍女和喜娘。他略有些诧异,缓步走近,轻轻揭开遮住了他的新娘的盖头来。

  沈苑从听到开门声和熟悉的脚步声起就低下了头,面前的遮挡被掀开时,她还维持着低头的姿势。

  宁斐见她如此,只觉甚是可爱,表情更加柔和下来。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如今成了他的妻,他再也不用隔着门窗偷看她被烛光投映出的剪影聊以慰藉了,甚至,可以与她同榻而眠。

  虽然婚事已经定下数月,他也曾迫不及待地在心里暗暗描绘过与她共处的画面,但当这一切真实发生的时候,他才知道想象是多么的浅薄。

  两人都没有开口,就这样,一个静静地坐在床沿低垂着头,一个静静地站在床前脚踏上温柔地看向坐在床沿上的人儿。

  沈苑交握置于身前的双手早已汗湿。经过这一段时日的反复思虑,原先那个如雏形一般的想法已逐渐成形。

  她这一世一开始,就已经再次被架到了前世那条绝路上——她的父亲和她的夫君不共戴天,无论最终鹿死谁手,她的结局都仿佛早已注定。

  幸而她得以提早洞悉一切,也算得了一丝先机。凭着这丝先机,大概尚有机会为自己和弟弟争取一线生机。

  为今之计,她只有彻底抛弃把她夹在中间的两方“至亲”之中的一方,并且好好利用自己这个敏感的身份,方可能化被动为主动。

  至于这个选择题,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做。不仅是因为从那个她不愿回首的前世里,她已经明明白白知道了哪个是王哪个是寇,还因为她如今是真的厌恶透了她那所谓的父亲的虚伪嘴脸。

  或许还有一个她不愿直面的原因——她无法想象自己和宁斐勾心斗角最后你死我亡的场面,只要稍微试图想一想,就像有无数细细的针轮番扎向她的心脏。

  这大概是前世记忆留下的后遗症吧,毕竟前世里,她至死都未经历过与宁斐刀刃相向的场面,真好啊。沈苑不禁再次为当初的明智选择而庆幸。

  攥了攥拳,沈苑闭眼站了起来。

  还在盯着他的新娘愣神儿的宁斐被这个动作打断了思绪。

  略带诧异地看着沈苑从床沿站起来,走向正对着婚床的位置,转身掀起衣摆跪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先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而后维持着直挺挺跪着的姿势开口:“殿下,我不知道您在如今的这个时候,是否已经得知我的父亲沈仲元是魏王党羽。”

  说到这儿,显见尚未将话说尽,但是她停顿了一阵,直直地盯着宁斐,不想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她想知道上辈子,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的父亲把她嫁给他的目的的,或者说,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她演戏的。

  宁斐显然没有料到会面对面前这种场景,听到沈苑的话,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沈苑就这么盯着他,眼泪逐渐盈满眼眶。

  他的脸上有怔忪,但是没有惊讶。

  闭了闭眼,让眼泪落下,她继续说道:“父亲求圣上把我嫁过来,能告诉我的原因是,他更看好您登上那个位置,至于不能告诉我的原因,我想殿下您可能比我更了解。”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宁斐终于反应了过来此时的情况,他收敛了已维持一天的春风满面的笑容。迟疑了片刻道:“即便如此,你又为何与我说这些?”说完怕她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又加了一句:“那是你的母家、你的父亲。”

  “如果我不说破,殿下会怎么对我呢?”

  宁斐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两人如今是最亲密的夫妻了,可说到底,在她眼里他们只是陌生人。现在这个局面,他要如何将隐藏于心底的汹涌感情,和他对于他们未来的打算说与她听,她会以为他是疯子吧。

  沈苑仿佛也并没有想要听到他的回答,稍一停顿便继续道:“我意外得知了我爹与魏王的关系后,想了很多很多。如果按照他们给我铺的这条路走下去,无论您、魏王或是我爹最终如何,我这个从头到尾的弃子,都没有生路可走。”

  “实话与您说,是生是死,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只是我不想死得这么委屈、这么窝囊,您能懂吗?而且,我也有我想要守护的人。所以我得做一颗有用的棋子才行……”

  “你想守护的人,是谁?”

  沈苑话还没说完,被宁斐打断,语气不善。她微有些诧异,似是没有想到她说了半晌他却最先关注这个。

  但是他问起,就得先回答,虽然这样打乱了她原先组织好的语言。

  “是我的弟弟沈霁。他今年只有十岁,还是个孩子,我用我的性命、我的一切作保,他对大人的事一无所知。殿下……”说到此处,沈苑有些激动,再次深深俯身叩首,语带哽咽:“我愿意,并且会尽全力做您手中最锋利的剑,您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求他日功成,您能放我的弟弟一条生路,让我九泉之下也有颜面去见我的母亲。”

  说完,再次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宁斐已经说不清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了。听着她委屈又带着些绝望的话语,看着她俯跪在他面前微微颤抖的身形,心里细细密密地疼。

  想上前拥住她,告诉她不要怕,万事有他,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和她在意的人。

  可是在今晚这场由她主导的交谈中,这些话却显得如此突兀。他疏离的性子,使他无法做到向这样一个对他充满戒备和畏惧的女子深情诉说心意;而她,已经竖起了浑身的刺,无缘无故地诉说爱意,也会让她心生疑惑和警惕,从而更加恐慌吧。

  宁斐想着,为今之计,只能先按照她在这场计划里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去结束这个荒唐的洞房之夜,以后再徐徐图之。

  于是,他走下那张为他们新婚准备了数月之久方完工的精美的雕花大床的脚踏,上前扶起还跪在地上的沈苑。

  待她起身站定,宁斐就松了扶着她胳膊的手,站在离她两步距离的位置,尽量柔和表情直视着她道:“我确实知道你的父亲沈阁老是帮着宁裕的,从他近日与我的接触中也大致能猜到他将你嫁于我的意图。但是既然你这么说了,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儿上,日后我会把你和你的弟弟,与沈家分开看待。”

  “时辰不早了,让丫鬟进来伺候你梳洗,早些歇了吧。”说完便转身,褪去外衫挂在床边的衣架上,走到床前掀被躺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如果我学会卖萌,你们会爱我收藏我评论我吗(大哭

  ☆、再嫁(三)

  沈苑没有想到,她准备了那么久的一场“硬仗”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这么容易就上了他的船?她有些懵,还有些无力,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她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叫人备水。

  泡在浴桶里,将方才与宁斐的对话回想了一遍,沈苑越发觉得他根本没有将她说的放在心上。

  前世没有她的投诚,宁斐也成了最终的赢家,所以她可不可以理解为宁斐根本不需要利用她就能对付得了魏王一党?那么她这个敌方处心积虑塞给他的、没有利用价值的“王妃”,即使侥幸能逃过一死,怕是也只有在王府后院被冷落终老的命运。

  越想越是心灰。

  重生之后她一直为了想方设法弄清自己的处境殚精竭虑,终于在出嫁之前自以为理清了一切,也找到了可以走的路,谁知刚刚踏出第一步,便被堵住了。

  按照现在的情形,她要做的只是乖乖待在后院等着,等她的母家倾覆,她或能因着她的夫君念着夫妻之名饶她一命,也有可能因为她的夫君一念不顺而死。

  即使侥幸活着,她也将永远是一个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自由的人偶,在这高墙深院里日复一日,天亮盼天黑,天黑盼天亮,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啊。她的弟弟,则更是如那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的余地。

  想到这里,沈苑不禁打了个寒战,明明水还温着,她却觉得仿佛是泡在一桶冰水里。于是赶紧喊了被她打发到净房门外的立春进来扶她起身。

  没有接收到宁斐的其他安排,沈苑收拾停当后便硬着头皮回到了新房。生怕吵醒了已经睡下的宁斐,她在门口摒退了日常服侍她就寝的丫鬟,一个人进了房。

  宁斐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睡姿,亘在婚床的最外侧,显然没有想要与她同榻。她也早已对自己今世在他面前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她只是他的下属,就像守在院子里的侍卫一样。只是到底身份特殊,今夜不得不与主子共宿一室,但也确实没有和主子睡到一张床上的道理。

  所幸房间的格局与前世相同,她十分熟悉,环顾一周后决定今夜先宿于窗边的贵妃榻上,明日再等主子的安排吧。

  宁斐自然没有真的睡着。他心里很烦乱,今夜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他本以为,无论沈苑是否知情,甚至是否在知情的情况下选择了与他为敌,至少在现在,他们表面上都是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只要他谨慎一些,总能让她逐渐脱离与她父亲之间的联络,只乖乖做他心爱的王妃就好。等尘埃落定,他会把一切都告诉她,请求她的原谅;无论沈家在这场争斗中做了什么,他都可以看在她的份上,放过她的亲人性命。这样一来,总不至于与她相隔血海深仇了,他们的日子总能慢慢过下去。

  千想万想,他都不能想到,她居然知情,并且选择了与他同路。

  这对他来说当然不是坏事。只不过她今日的表现,明明白白对他无任何情意,只是希望与他利益交换,以求得庇佑罢了。

  面对这样的妻子,他确是不知该如何拉近与她的关系。

  正烦忧着,听到她梳洗完进得门来,思绪立刻被打断,只顾紧张起来。他睡在外侧,要不要起身让让她方便她进去,还是就装作睡着了比较好?还没等他想好,却听到她似乎越走越远的脚步声。

  再顾不得纠结,宁斐睁开眼睛看了看,发现他的新婚妻子走向了窗边的贵妃榻。

  委屈掺杂着一丝气愤的心绪涌上心头,他呼的坐起身,尽力压抑着不让声音显得冰冷:“今日白露,夜已经凉了,你是想一嫁进王府就闹病吗?”

  沈苑正准备上榻,听到背后突然发声,且明显带着不悦,吓得差点跌倒在地。稳了稳神,转过身来回到离床五步之遥的位置,无措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宁斐道:“怕扰了殿下清梦,所以,所以……”

  “上来吧,本王确实乏了。”说着翻身侧坐在床头,示意沈苑进到床的里面去睡。

  沈苑愣了一下,差点没控制住流出眼泪,赶紧眨了眨眼睛福身道:“是,殿下。”而后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了床,生怕让他等烦了。

  待沈苑在里面躺下后,宁斐方再次躺倒,拉了拉被子,翻身面向床外侧。

  沈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这是她前世睡了五年的床,连位置都没有变。她记得他说,一定要让她睡在里面,是因为他要永远挡在她的前面护着她。

  虽然极力忍着怕发出声音,但是两人离得这么近,宁斐又时刻注意着旁边的动静,到底还是听到了弱不可闻的抽泣声。

  她就这么反感与他同榻吗?宁斐突然无力了,紧紧攥了攥拳头深吸一口气,再次坐了起来。

  这次是没有停顿地起身下床,就要去取衣架上的外衣。

  沈苑看到他起身,惊得忘了哭,连忙跟着起身道:“殿下……”

  宁斐继续披上外衣,准备向门外走去,却突然又顿住,转而走向那张贵妃榻,边走边说:“今日是你我新婚之夜,不便去别处,过两日,我便回前院。”

  沈苑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又想哭了。见宁斐躺在了榻上,急忙下床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以千金之躯蜗居此处,叫臣女如何是好。殿下如果不喜与人同眠,自当是臣女宿于榻上,臣女身子一向强健,不会生病给殿下惹麻烦的。”

  宁斐听她说到他不喜与人同眠,冤枉得差点坐起来冲口反驳。到底不想继续纠缠于此,只皱眉闭着眼睛道:“毋需多言,便如此吧,本王乏了。”

  沈苑见他似是真的厌烦了,不敢再作劝阻,只能回到床上。只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心中犹如被重物压着,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切都说开了,他果然便再不用与她做戏了。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并不坏,可她就是难过得要了命。

  后来到底哭着入了梦。

  第二天一睁眼,便见榻上已没了宁斐的身影。喊了立春立夏的名字,她们俩果然已经候在门外。

  伺候沈苑梳洗完后,立春见她的眼睛有些肿,便又去打了一盆冷水,拧了帕子给她敷了敷眼睛才开始上妆。

  今日一早是要进宫向圣上谢恩的,装扮自然不能马虎。一番拾掇之后,立夏忍不住赞叹:“小姐真是太美了,奴婢看了这么些年还是怎么都看不够呢。”

  立春站在沈苑另一侧,嗔了她一眼道:“规矩学到哪里去了,如今可得称‘王妃’了。”

  沈苑心绪不佳,闻言只微微扯了扯嘴角。

  主仆又聊了几句,就听有敲门声传来。说是王爷正在花厅等着王妃一道用早膳。

  沈苑有些惊讶,但却丝毫不敢再耽搁,赶紧起身去了花厅。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学卖萌也没有用,我还是就这样躺平了吧(笑哭

  ☆、再嫁(四)

  宁斐一宿无眠,榻上狭窄,加上他又辗转反侧,躺得更是烦躁。不过寅时一刻便起床出了门。

  清早宫里派来的嬷嬷便会来查验元帕,这本无事,因他是想着要洞房的。谁知现在事态进展成这样,不免需要安排一番,之后便去了扶苏院处理公务。

  听得沈苑起身后,掐算着时间着人去请她移步花厅用早膳,以便他的人在宫里的嬷嬷到来之前布置洞房的假象。

  沈苑很快便到了,与他行了礼后拘束地坐在他的对面。用饭的样子也像是胃口不好一般,只寥寥吃了几口就不再用了。

  如果不是宁斐特地打听过她的喜好,他会以为是饭食不合她口味,可如今整张案上都是照着她的口味做的,她还是兴致缺缺,只能是因为共餐的人使她不适了。

  宁斐面色越来越不好看。这让本来就心惊胆战的沈苑一顿早膳用得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对面的主子不知何故就突然摔了箸子。

  终于用完了这顿颇为不易的早膳,宁斐和沈苑略收拾了一下便要进宫谢恩。

  沈苑不是第一次进宫,也不是第一次见到隆庆帝了,她知道隆庆帝对康王和她都不热络,所以今天她只需跟在宁斐身后做一只乖巧的木偶,把一整套流程走完就可以。

  果然,隆庆帝只是例行问候了几句,说了几句场面话。因着后宫既无太后又无皇后,执掌宫务的珍妃又算不得他这个嫡长子的正经长辈,他们从太极殿出来之后便可回王府了。

  轿子停在东华门外候着,两人须得步行至东华门。沈苑亦步亦趋地跟在宁斐身后,与他保持半步距离,微垂着头,思绪有些飘远,待一个不防撞在了他的背上才回过神来。

  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却见魏王宁裕正迎面走来,想来这也是宁斐突然停步的原因。

  随着宁裕一步步走近,沈苑感到头皮开始发麻。如今这场面,她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仓促之下她还没有想好。

  “大皇兄大皇嫂,这是见完父皇回去吧?”宁裕走上前来向他们行了礼,主动开口道。

  宁斐脸上挂了略显冷淡的笑容,点了点头道:“嗯。三弟这一大早就去看望母妃?”

  “先去父皇那里。没想到这么巧会碰到哥哥和嫂子。”说着眼神飘向宁斐身后的沈苑,道:“昨日弟弟与皇兄同去阁老府迎亲,场面很是热闹。可惜未能亲敬嫂嫂一杯以贺新婚之喜,来日还要去府上亲自向嫂嫂讨一杯喜酒喝。”

  沈苑不知所措地躲闪着宁裕盯着她的眼神,含糊回答:“这是自然。”

  宁斐听着宁裕的话,看着他的眼神,只觉异常刺心刺眼。他的王妃看来和宁裕很有些渊源。

  “三弟,别让父皇等你,快去吧。我们也要回府了。”说完退后半步揽住沈苑,绕过宁裕身侧继续往东华门行去。

  宁裕转身盯着他们两人相偕离去的背影,脸上笑意渐收。

  虽然宁斐紧紧搂着她,沈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不悦。因为步伐不一致,她跟得很吃力,不由轻轻挣了挣。

  宁斐感受到她的挣扎,这才停下脚步,松开她。沈苑无措地解释:“您行得快,我有些跟不上。”宁斐看着她点点头,没说话,而后兀自继续向前行去。沈苑微愣了一下急忙追随他而去。

  一路无言。回到康王府,宁斐便回了扶苏院,他需要冷静下来想一想该如何处理接下来和他的王妃的关系。

  先前他以为,他们已经成婚了,她是他名正言顺的正妻,无论沈苑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想要跟她黏在一起,以解相思之苦。

  可是在这一夜加半日的相处中,宁斐觉得他之前想岔了。看着沈苑在他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他舍不得让她那样。

  对心爱之人束手无策的康王殿下只能选择暂时逃避。

  独自回到明珠苑的沈苑亦是坐立难安。自从打宫中回府,康王就搬去了扶苏院,至今已是两日未得见他的面了。

  从新婚之夜她投诚之时起,康王情绪就一直不高,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有效的交流,后来更是直接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后院。虽然她知道康王驭下甚严,王府里也没有因为她新婚就被冷落而缺了她的吃穿用度,可是如今这样的状况,正合了她此前的设想,如此下去,她的处境最好的只能是无亲无故地孤独终老在这王府后院。

  每每想到此处,沈苑都忍不住脊背发凉。

  这种恐惧随着一日又一日不见康王而日益加深。

  想来她的投诚在康王看来是毫无诚意也毫无用处的吧,他不像她的父亲和魏王一样,想要利用她应付权势争斗中的颓势。可是她必须再争一争。

  到得第四天,沈苑在明珠苑再也坐不住了。

  宁斐收到贴身伺候的安顺通报,说王妃前来求见的时候,正在书房翻看今日自各处报来的秘信。

  听说沈苑已经到了院门口,他的心脏扑通扑通急速跳动起来。沈苑四天没有见过他了,可是他却是日日都偷偷去明珠苑看她的,就像她还待字闺中之时那样。

  四日过去,他每一日都想破罐子破摔干脆搬回去与她同住好了,可想想刚成婚的那一夜加半日的相处,又却步了。他自然是无论如何都想离得她更近一些,可是只要想到沈苑面对他时的畏惧神色,那颗滚烫的心就会瞬间凉下来。

  一边让安顺速把她迎进来,一边起身整了整衣冠。

  很快便听到敲门声,他咳了一声回道:“进。”

  安顺为沈苑打开门,请她入内,而后恭敬地把房门关上。

  时隔四天再次得以与她共处一室,能够面对面看着她,宁斐不自觉地柔和了表情。

  “寻本王何事?”

  沈苑见他面色尚佳,声音也算温和,一路上紧绷的脊背微微松弛了一些,勾起嘴角笑了笑,道:“殿下,臣女是来递投名状的。”

  经过这数日翻来覆去的思索,沈苑觉得她需要让宁斐感受到自己已经斩断退路,并且无论多少是可以利用的,这样才不至于就这样被丢在王府的角落里。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害怕的事究竟是到最终不被宁斐接纳而丢了自己和弟弟的性命,还是这辈子都无法再与宁斐有什么交集,日日见不到他,却可能时时听到他另娶她人的消息。想到这儿,沈苑只觉得心如刀绞。

  宁斐听到她说“投名状”,意外地调高了眉梢。这显然超出了他对沈苑来找自己的意图的猜测。

  他看着沈苑从袖洞里取出一个瓷瓶交给他,而后掀衣跪在他面前说道:“殿下,这瓶药是我来王府前,我父亲交给我的。”说到这里,她稍停顿了一瞬,闭上了眼继续道:“据说,这药可致男子绝嗣。”

  宁斐皱了眉头,并没有接话。

  沈苑睁开眼直视他,继续开口:“这几日未见殿下,臣女很是惶恐。臣女知道,殿下雄才伟略,自是不屑于利用妇孺达成目的,可是您的对手却并不似殿下品行高华。父亲如今命我……将此药定期下于殿下饮食之中,此后必定还会有其他交代予我之事,既已被卷入这场争端,臣女只愿为殿下之命是从,恳请殿下给我机会为您尽忠。”

  听到沈苑慷慨激昂的效忠之辞,宁斐有飘然欲仙又豁然开朗之感——为沈苑称赞他雄才伟略、品行高华而飘然欲仙,也因沈苑的陈词给了他日后名正言顺与她相处的机会而豁然开朗。

  虽然手里还举着那瓶差点让他绝嗣的毒药,可心情却前所未有的疏朗。

  他上前一步扶起还跪在地上的沈苑,语气温和地道:“你无须如此惶恐担忧。本王那日已答应你,不会因沈家之事牵连你和你的弟弟,自当言出必行。”

  微顿了顿,又继续道:“你,隔了这几日才把这药拿出来,是对你的父亲尚存一丝孺慕之心吧……”

  沈苑听他这样说,急忙再次跪下,辩解道:“请殿下恕罪!臣女虽未第一时间交出此药,可自始至终从未想过要伤害殿下一丝一毫,请殿下明鉴!”

  “别着急,听我说完。你对他存一丝不忍之心,这是人之常情,本王并无怪罪的意思。你我夫妻一场,他日你父亲若肯悔过,本王或可饶他性命。”

  沈苑震惊地抬头看向宁斐,似是不敢相信。他的意思是,只要父亲不挣个鱼死网破,都可保住性命?

  今生,他们之间并无情意,他竟然作出这等承诺,那她是不是可以奢望,前世里的那些恩爱也并不全是作伪?

  ☆、破冰(一)

  宁斐看着沈苑因为震惊而眼睛微睁小嘴微张的可爱模样,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的,心想这时候如果可以抱抱她该多好。

  可想归想,当下他却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再次上前托着沈苑的胳膊把她扶起身,带着些许无可奈何地对她说道:“我既娶了你,便是认了你是我的王妃,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如此拘束。”言语里舍弃了他早就不想再对她用的“本王”二字,待说出口后像是解了自己给自己上的一把枷锁似的,心里一阵轻松。

  因着扶她的动作,两人有一瞬挨得极近。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直从鼻端往心底钻,宁斐觉得自己甚至有些眩晕,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受。

  沈苑被他可称得上温柔的话语搅得心绪浮动,自前世最后的那个夜晚起直到现在一直揪着的心似乎得到了一丝抚慰。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又坚强的人。前世活过的二十年间,即使所受的宠爱都掺着欺瞒,可她确是没有承受过任何的风雨摧折的。

  而今短时间内被现实逼迫着生出来的铠甲尚且脆弱得不堪一击,仅仅因为宁斐三言两语的安抚就已经开始有了破裂的迹象。一种似是受了委屈的情绪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她不由撇着嘴红了眼眶。

  见眼前的可人儿盈着水光的眸子瞟向他,带着一缕幽怨,宁斐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顺势把沈苑揽入怀中。

  此时的沈苑也顾不得想其他了,只顺势揪住宁斐的两侧衣襟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宁斐慌了神,想推开她问问她是怎么了,可是刚稍稍使了点儿力,却感觉到怀里的人也更用力地拽他的衣裳,这才恍惚明白她是愿意让他抱的,顿时胸口如涌进一股甘泉似的,一直甜到心坎里。

  试探着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哄道:“乖,我是你的夫君了,往后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与我听,我总是会向着你的,不要怕我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更加委屈的哭泣声。

  经过这一阵,他大致也明了了沈苑现下为何会在他怀里哭得如此伤心。

  这段时日她的心里定是极苦的,发现自己被一直视为依傍的父亲欺瞒抛弃,突然间无依无凭,要嫁的人又明明白白是她母族的敌人,她一个弱女子夹在其中,注定前路渺茫。

  如今想来,他心悦的女子是极聪慧又坚韧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迅速地执行。他太庆幸她选择了投向他,否则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要拿她如何是好。

  宁斐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不再说什么,只是轻拍她的后背,等她自己慢慢平复。

  沈苑靠在她再熟悉不过的怀抱里,闻着鼻尖熟悉的清冽气息,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前世里,总是听人说起康王殿下虽表面待人斯文有礼,但实际上性子冷淡、难以亲近,可她却从未曾见识过他的冷淡。

  从甫一嫁给他起,他对于她而言就只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夫君,爱她宠她,有求必应,从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后来得知真相,令她绝望的不止是父亲的欺瞒和抛弃,更是她日夜相对耳鬓厮磨的夫君竟也从未以真面目示于她——明知她的父亲是与他不能共存的政敌,却从来在她面前表现得翁婿情深。她只觉得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崩塌了,原来所有的人都不是她所看到的样子,所有人都在玩弄她、利用她,当战争最终结束,她便连被玩弄被利用的价值都失了吧。

  而今重来一遭,她在他的面前有了有别于前世的表现,不想却还是见到了她的夫君——不是康王殿下,只是她的夫君,那个让她在他面前从来忍不住任何委屈的、她深爱的夫君。

  这一刻,她只想在她的夫君的怀里,把这些时日以来所受的煎熬、痛苦、委屈全部都哭出来。

  直到眼泪似是流尽了,沈苑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回过神来后,她缓缓将头从宁斐被湿透了的胸前移开,却不知如何收拾这场景,只低着头不说话。

  宁斐还揽着她的双臂,低下头,却只看到她头顶可爱的小旋儿。见她这幅哭完就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轻笑出声:“苑儿可真能哭,怕是能与从前的孟姜女一较高下。”

  因宁斐前世一直唤她作“苑儿”,沈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一下转了称呼,加之脑子还是有点儿木木的,听得他的调侃第一反应只觉十分羞恼愤慨,也顾不得害怕或是羞涩,抬头娇嗔似的乜了他一眼,嘟着小嘴。

  宁斐被这一眼瞧得心都要化了,再次把她搂进怀里,尤觉不够,便在她头顶亲了亲,而后用脸颊摩挲着她的发顶,一派宠溺之色。

  沈苑自然感觉到了他待她的亲昵,只是此时也暂无心深究原因,只从善如流地靠着他闭上了眼睛。

  两人之间从大婚之日起便隔着的一层纱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空气中只剩下似蜜糖般的香甜味道。

  谁都不愿打破这静谧的温馨。

  直到沈苑感到站立得小腿有些酸痛了,这才推了推宁斐:“我……我站得腿乏了……”

  宁斐放开她时尚觉意犹未尽。听到她的话,直接一把打横将她抱起,往书房门口行去,边走便说道:“正好,我也乏了,咱们一道回房去歇一歇罢。”

  沈苑见他竟要抱着她出门,连忙推他:“殿下快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的。”

  宁斐却没有听她的,只笑着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是说腿乏了?是我的不是,让你站久了,就罚我抱你回去吧。”

  守在廊下的安顺听到书房房门响动,立即打起精神看过来,等着听吩咐,却见王爷抱着王妃疾步行出。

  自大婚之后每日都皱眉冷脸、情绪可以称得上暴躁的王爷此刻可谓满面春风,面色柔和、唇角带笑,而来求见时尚是一脸忧郁之色的王妃正揽着王爷的颈子,似是害羞地把脸埋在王爷肩上。

  安顺有些讶异,但确是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从前见王爷对筹备婚事十分上心,一再叮嘱要打听清楚王妃的各色喜好,他是以为王爷对王妃极其看重的,谁料竟大婚次日便独自搬回了扶苏院。这几日面对着阴晴不定的主子,他是伺候得心惊胆战。

  如今看这架势,怕是已经雨过天晴了,于是便笑嘻嘻地跟了上去。

  回到明珠苑的卧房,宁斐打发了想跟进来伺候的立春立夏,沈苑才从宁斐的肩上抬起头来。

  “现下总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经过方才那一场莫名其妙的破冰,沈苑已经忘记了近日来对宁斐的敬畏,虽然还未来得及厘清当下的情状,但潜意识里似乎已经认定他是对她无害的,现下又被羞恼的情绪控制着,便撅着嘴巴没好气地冲宁斐这样说道。

  宁斐如何都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抱着她又往前行了几步来到床榻跟前,边把她放在床沿坐下边回道:“遵命,我的王妃。”

  沈苑便也偷偷地扬起了嘴角。

  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的反应,却见宁斐竟蹲下身来要褪去她的鞋子,她惊得一瞬间便站了起来:“殿下使不得……”

  宁斐无奈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重又坐了下来,自己也顺势坐在她的身边,揽着她的肩膀令她与他面对着面,道:“我这几天都未歇好,现下真是有些困乏,陪我躺一会儿可好?”

  沈苑的面颊瞬间红透了。虽然前世里她与他同床共枕了五年,已是再亲密不过,可经过这痛不欲生的几个月,她而今已是分得清,眼前这个人,尚且不是与他耳鬓厮磨了五年的那个夫君。今生,以新的方式,他们可说是刚刚相识。

  磨蹭了一会儿,她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就听宁斐笑出了声。

  两人各自将外裳脱下,躺在了这张他们的婚床之上,仍旧是沈苑靠内、宁斐靠外。

  大概是因着这几日两人各怀心事都未曾休息得好,这一觉便睡得格外香沉。

  待宁斐醒来之时,已经暮色四合。

  看着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滚进来的娇人儿,宁斐心满意足地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她环在他身上的手拿开,生怕将她吵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吩咐了把晚膳准备好直接送到卧房,而后稍事收拾了一下,他再次回到床前,盯着沈苑的睡颜,越看越觉得哪哪儿都好看,哪哪儿都顺眼。看着看着便觉得只是看已经无法满足,心里像是有一根羽毛在轻轻撩拨,于是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抓起她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见她还是没醒,又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抚她的脸颊,沈苑终于有了动静,皱起眉头抬手想把脸上扰人的东西拍掉。

  宁斐看着她爱娇的小动作,忍不住轻笑出声。

  床上的睡美人在三管齐下的骚扰下,终于悠悠醒转。眼睛刚睁开,意识却还没有回转,沈苑看到坐在床前促狭地笑着的宁斐,娇娇抱怨道:“修远,你好讨厌,人家还困着呢。”

  宁斐听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如此顺畅地喊出他的表字,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亲昵,一时有些怔愣,甚至连笑意都滞了一瞬。

  他自然是爱极了她对他毫不设防的亲密样子,可是此情此景却让他隐隐感觉哪里不对。

  按着他们两人此前不算长的相处,她应不该对他有如此的情态。而且,他也想不到她是从何处知晓了他的表字。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儿们你们不能这么快就睡到一块儿去啊喂!

——来自一位惊觉已经控制不住笔下男女主的老母亲的呐喊(其实我是真的真的不想让他俩这么早就睡到一块去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快救救孩子吧

  ☆、破冰(二)

  沈苑的神智逐渐回归。

  她懊恼地皱了皱眉,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不复迷迷糊糊的那种娇软:“殿下,我睡得迷糊了。这是几时了?”

  宁斐听她清醒,便也抛开那隐隐的疑惑,笑着拍拍她睡得粉嘟嘟的脸蛋儿,道:“现下怕是亥时了。该饿了吧,起来用些膳食再接着睡,乖。”

  “好。”沈苑揉了揉眼,而后坐起身。

  宁斐扬声喊了候在门口的立春和立夏进来服侍她穿衣洗漱。事实上如果不是知道她不会接受他的服侍,宁斐怕是恨不得亲自给她穿衣。

  收拾停当,便传了膳。因早入了秋,夜里已经开始寒凉,宁斐担心沈苑刚醒过来就吹夜风会着凉,先前便吩咐将晚膳直接送到卧房中来。

  这间为他们新婚准备的卧房很大,用一扇镂空雕花的屏风隔成了两部分,进门是床榻、桌案、梳妆台和衣柜衣架等卧室常备的物件儿,里面隔出了一间似起居厅又似简易书房的空间。陪伴康王殿下度过新婚之夜的贵妃榻就置在里间。

  令人在这贵妃榻中间置上案几,晚膳就摆在了这案几上,两人分坐在案几两侧。

  因着天已经晚了,这也算不得正经晚膳,便只让膳房准备了几样沈苑爱吃的易克化的小食。

  沈苑也是真的睡得饿了,见案上全是自己素日爱吃的吃食,不由食指大动,十分开心地对宁斐道:“真是巧,殿下,这些我都爱吃呢。”

  宁斐看着她如今这个见到好吃的便笑得异常真诚的模样,再想到大婚次日那顿食不知味的早膳,悄悄松了一口气。阴差阳错的,总算打破了她的防备。

  在一派和谐氛围中用完了膳。沈苑因为心情舒朗了些,又碰上自己爱吃的,便吃得多了,加之下午直睡了半日,现下特别精神,就想出去散散步消消食。

  不想提出后却遭到了宁斐的拒绝。

  “如今夜已经凉了,你睡久了,且是刚醒,这样出去容易着凉,等明日晚间我再陪你散步吧,听话。”

  沈苑精神正好,兴致勃勃,听宁斐这样说,便不太情愿地拽着他的袖口晃了晃,撒娇似的道:“我穿得多一些好不好。”

  宁斐有些好笑又又有些头痛地看着她娇俏的模样,正想着怎么再哄劝哄劝她,就见她眼巴巴望着他又加了一句:“我真的很想去赏一赏咱们王府的夜景。”

  一句“咱们王府”让宁斐将要出口的劝阻之言再也说不出口了。看着眼前长到他心坎里去的小妻子,心里盈得满满当当的,只得宠溺地冲她摇了摇头道:“拿你没办法了。”

  转头吩咐立春:“去给王妃取件厚些的披风过来。”

  立春围观了两个主子整顿晚膳的互动,又见了自家小姐仿佛与前几日截然不同的情态,虽有疑惑,但更是万分欣喜。听了吩咐便立马应是,只兴奋地恨不得手脚并用地跑去取。

  待立春取了披风来,不等她上前伺候沈苑穿戴上,宁斐便接过,亲手为他的小妻子披上。

  立春很是实在地取了冬日用的厚披风。宁斐帮她系上领口之后,便见一团委屈巴巴的粉嫩小脸窝在一圈洁白如雪的狐狸毛中,似是盈着一汪清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欲语还休。

  忍不住轻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逗她:“怎么,又不想出去了?”

  沈苑赶紧收了可怜巴巴表情,提起裙摆小跑着往门口去。

  宁斐大步跟上,在她即将要推门的时候一把揽住她,又紧了紧她的披风,并且回头示意跟在身后的立春不必跟着,而后搂着她推门而出。

  在门口打发了欲要跟上来的安顺,就这样只两个人相依偎着沿明珠苑通往王府后花园的小径行去。

  宁斐走在左侧,他的右手环着沈苑的腰身,左手执着她的小手随意把玩着,悠闲自得地一路走一路向她介绍路过的地势和景致。

  沈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却想,前世里她听他说过,因往日公务繁忙,而他又不是那种喜玩乐、有雅兴的人,在她嫁来之前他甚少踏足王府中的各个景致,直到后来为了陪她,才渐渐去得多了。她都怀疑如今的宁斐还不如自己熟悉这王府后院儿呢。

  想到这里,突然生出一丝怅然——身边人到底不是那个曾与她共度五年光阴的人了。

  初秋的夜凉意涔涔,本就极易令人生出萧瑟悲凉的情致。沈苑行在这再熟悉不过的园子里,心中暗叹物是人非,又忍不住回想起了她和身边之人如今纷繁复杂的关系来。自下午意外被唤起的柔情蜜意和小女儿心思慢慢平息了下去。

  一阵夜风吹过,微微掀起了她的披风,沉浸在思绪中的沈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整个人就在宁斐的怀里,宁斐自然感觉到了她的轻颤,立刻停下脚步转向她,微皱了眉道:“看,还是冷了吧,要不我们今日还是先不逛了吧。”

  沈苑与他面对着面,看着他跟她说话,却没有回答。她脑子里只想着,现下有一个问题,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殿下,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宁斐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从善如流,笑着回道:“自然。”

  “您……您为何待我这样好?”不等他回答,像是怕自己没表达清楚似的,赶紧又补充:“就是,就是像今日这般好……”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低了头。

  宁斐听到她一本正经地问出的问题,差点儿又笑出声来。事实上这半日里听她说每一句话,他都有想要笑出声来的冲动,可任谁都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爱笑的人。这种体验太过美好,他有些飘飘然。见她这模样,就想逗逗她:“你觉得,我待你好吗?”

  这语气一听就没个正形,沈苑有些泄气地乜了他一眼,小脸垮了下来。

  宁斐见她反应,终于正了正神色,揽着她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回去,边走边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又这样乖,我为何不待你好呢?”

  潜藏在骨子里的骄傲到底是让他没能在刚刚开始有些熟悉的她面前提及自己的一见钟情和后来的辗转反侧。她只要知道,她已经是他认定的唯一的正妻,他以后会待她很好,不要再怕他就好。而且,经过这大半日的相处,他相信她在他面前已经不会再是前几日那个战战兢兢得让人心疼又无措的样子了。

  沈苑方才突兀地问起这个,是因为在这萧瑟的秋夜里想到了今生她艰难的处境,又比对着这梦一样的半日悠闲,真的迷惑了。

  从前世得知真相后,她一直以为曾经宁斐对她的宠爱是在将计就计,迷惑她的父亲,令他对形势持错误的判断,抑或者是她还有一些她不愿去想的别的用处。

  可是在那五年共度的时光里,她是身处其中,有最深刻感受的。潜意识里她不能相信那些恩爱全都是假的,只是面对冰冷的现实,她必须强迫自己相信。

  而今,她已经第一时间选择了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他是否需要利用她与她的父亲周旋,确是都不再需要在无人处与她假作恩爱了。是故,对于这半日的甜蜜,在她冷静下来后只觉甚是不解。

  听到宁斐的答案,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是一个能解开她疑惑的答案。可是她的心却在听到答案后直往下坠。

  原来是这样啊,只因为他因缘际会之下娶的那个人是她。这样说来,她其实应该感谢父亲的吧。

  尽可能忽略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在黑夜的遮掩下,沈苑勉强扯了扯嘴角,温声道:“哦,这样呀。”

  宁斐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还未来得及停下看看她怎么了,就听她娇娇柔柔的声音又传来:“殿下,我会一直很乖的,很乖很乖。”

  实在是被她这样的乖巧弄得心肠酸软,宁斐只觉他真是得了个大宝贝,不自觉地将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扬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好,你一直乖乖的,那我就一直待你像今日这般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改口道:“不,待你比今日还要好,好不好啊?”

  沈苑愣愣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他可能看不见,又赶紧开口:“嗯,好的。”

  这反应却又把宁斐逗乐了。

  待回到明珠苑,宁斐让立春和立夏立马服侍着沈苑去浴房泡一个热水澡驱一驱身上的寒气,自己也自去洗漱一番。

  睡醒起身之后,他已经吩咐让扶苏院的小厮把他日常起居的物件儿都挪到明珠苑,且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他是再也不走了。

  洗漱完回到卧房,沈苑还没有回来。他看着床上因着是新婚还铺着大红色的铺盖和被子,心念一转,扬声喊了在门口候着的安顺进来。

  沈苑洗完澡回房时,就见宁斐立在卧房外间的桌案前,桌案上正燃着一对儿臂般粗细的龙凤喜烛。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面对着宁斐温柔的笑意,不自觉停住了往他行去的脚步。

  浴房与卧房内里相通,因马上就要就寝了,沈苑身上只穿着一袭浅紫色寝衣,头发还未干透。称着她在浴房被熏得红扑扑水嫩嫩的小脸儿,把宁斐瞧得心如火烧。

  暗暗瞥了瞥那对龙凤喜烛,他迎上前去,从立夏身边接过沈苑,扶着她往贵妃榻走去,边走边说道:“我给你绞干了头发咱们再歇下。”

  “殿下,让立夏来就好……”沈苑推拒道。

  宁斐没等她说完,便挥手对立夏道:“屋里不需要人伺候了,你出去吧。”

  立夏条件发射般地看了一眼沈苑,见沈苑无奈点了点头,方才退了出去。

  ☆、洞房

  夜深人静,卧房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宁斐不是说说而已,竟真的兴致勃勃地要给沈苑绞头发,沈苑无奈,只能任由他笨手笨脚地“伺候”着。

  这本是个极耗费耐心的活计,沈苑以为等他过了兴致很快就该收手了。

  谁知宁斐竟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她身后,让她微靠着他,默默给她绞了两刻钟的头发。

  最初想到宁斐就在背后服侍着她,沈苑很有些坐立难安,可后来时间一长,她倒也渐渐放松下来。如若不是宁斐时不时状似无意地撩过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她可能都要在他温柔的手法下睡着了。

  直到后背突然贴进一团火热,她一瞬间清醒过来,略带诧异地往右方侧头想看向身后。不料回头的动作却被身后之人以吻止住。

  宁斐刚刚就这么一直挨着她坐在她的身后,天知道他有多想上前搂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只是那样势必要占用一只手,他便不好给她绞头发了——头发这样湿着不止容易着凉,还没法儿歇下,所以他得动作快点儿。

  心急火燎的,却因还怕弄疼她不得不控制手上的力道,就这样熬了两刻钟,总算是把这缠人的头发给绞干了。他立马迫不及待地放下布帛,往前一凑从背后环住身前的人儿。见她似是毫无防备下惊了一瞬,便要转头,宁斐不禁促狭地在她因为转头的动作而“送上门来”的右颊上亲了一口。

  沈苑的脸一瞬间红到颈根上,连带着小小的耳垂都红成了粉嫩的颜色。

  “殿下……”沈苑娇嗔地扭了扭被环住的身子,还没等她往下说什么,宁斐又忍不住含住了那颗让他垂涎的小小耳垂。

  沈苑的身子彻底僵住了,也忘了说话。好在宁斐含了片刻便松口,顺势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王妃娘娘,头发已经绞干了。不知刚刚伺候得您可还满意?”

  沈苑只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娘娘是哪里不满意吗?”

  听他不依不挠的,沈苑终于憋出两个字:“没有……”

  “既然满意了,那娘娘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沈苑还是不出声。

  宁斐轻笑,继续逗弄她:“如若王妃娘娘不肯主动报答,那我可就要自己拿回我该得的酬劳了,嗯?”

  沈苑再次在他怀里扭了扭身,似是想要挣脱。感觉到宁斐稍松了松环着她的手臂,得了些自由,沈苑下意识想离他远点儿,不料宁斐松开她却是为了起身把她抱起来,而后便径直往床榻走去。

  “我记得我的王妃不止欠我一份酬劳,还欠着我一个洞房花烛夜呢。”说着把沈苑轻轻放到了床上,自己也跟着躺了上去,紧紧挨着她。

  “哎,说到洞房花烛,你这小东西可是好狠的心肠,新婚之夜竟生生把夫君赶到榻上去睡。”宁斐刮了刮沈苑的鼻子笑道。

  “你冤枉人,我哪有赶你,是你自己非要去的,求你都求不回来呢。”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那今晚我赔你一个洞房怎么样?”

  “我才不要呢……”

  宁斐看他怀里的小妻子已经羞得不行了,终于不再逗她。直接翻身覆到她身上,吻上她的额头,而后一路向下,从眼睛、鼻梁、鼻尖,一直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樱唇,因为太过美味,他不禁在此处久久停留,与她唇舌交缠。

  沈苑被他言语作弄了半晌,已经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待真的与他唇齿相依时,感受着让她熟悉又怀念的气息,反倒踏实下来。

  这个男子是她两辈子里唯一无法忘怀的人。虽然刚刚重生之时她曾想过,明知道前世嫁了他是个错误,那么如果可以选择,自己这辈子就应该远离他,可是她私心里却一直是知道的——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他,是那个她在十四岁那年只看了一眼就记到心里的那个人,除了他,谁都不行。

  想到这里,原本放在身侧紧紧抓住床单的双手轻轻环住了身上男人的后背。

  宁斐感受到她的回应,心神更是一荡,动作愈加急迫起来,沈苑只有任他为所欲为的份儿了。

  宁斐这半日过得像是在梦里一样,他曾经在梦里做过的事,今日竟全都实现了,这让他激动得有些难以自持,以致他们这后补的洞房夜很快便结束了。

  待云住雨歇,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沈苑也觉有些诧异,她记得往日里他每每恨不能闹腾她大半夜的,本想着今日先忍一时,等一会儿就求他怜惜她初次承宠早些结束呢,谁知竟这样快。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前世里那个他们真正的洞房花烛,他好似也是这样的,便又有恍然大悟之感。

  宁斐看着沈苑还挂着泪珠的脸上现出从微讶到明了的表情,面色也由红转黑,再次覆上了她。沈苑急将他推开,央告道:“殿下,我疼呢……”

  宁斐闻言果然翻身下来,想要看她是不是伤着了,被沈苑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紧紧抱住不让他去掀被子,他便顺势搂过她让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肩膀上,温柔地问:“真没事吗?”

  “我没事的,只是有点儿疼,歇一歇便好,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的。”沈苑把头埋在宁斐的颈窝里豁出去似的回道,宁斐好一阵哄才让她愿意抬起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要了水收拾停当后,夫妻俩再次相拥着躺下。

  宁斐夙愿得偿,怀抱佳人,只觉心里盈满了难言的情绪,沈苑也是思绪万千。两人都毫无睡意,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宁斐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怀中人的额头。

  还是沈苑开口打破了宁静:“殿下,您还记得我晚间散步的时候问了您一个问题吗?”

  “记得啊,问我为什么待你好,怎么了?”

  “我,我……还想再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哈哈,小东西怎么这么多问题。”宁斐说着蹭了蹭她的发顶,接着道:“问吧。”

  “如果圣上指给您的王妃是别人……您也会像这样对她们吗?”沈苑吞吞吐吐地问道,边问边不自觉地把头从他肩膀移开一些,一瞬不瞬地抬眼看着他。

  沈苑真的很在意,也很想知道答案。

  宁斐看着她眼巴巴地望过来,神色郑重,思绪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怕不是因为晚间散步时他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没有让她满意,所以才又有此一问。

  见她如此在意这件事,宁斐不免心中激荡。看来她也并非仅仅因为赐婚才不得已嫁给自己,她对自己也是有意的吧。想到此处不由觉得她更是可爱可怜。

  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宁斐定定地回望她盯着他的眼神,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这个问题,我只回答一遍,你要记住并且永远相信我的答案——除了你,我不会娶别人。”

  “不知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想要问我了,不过我还想再说一句——你只需知道,无论今后世事如何变迁,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和你在意的人。”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两串泪珠从沈苑的眼眶中直直落下,瞬间打湿了脸颊。

  他这样说,她就相信。数月以来无时无刻不亘在心头的那缕愁绪顷刻间散开,从今往后,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她也只站在他的身侧,与他同生死共进退。

  宁斐叹口气,将她脸上的泪痕一一吻去,哄她道:“真是个小哭包。这是最后一回准你在我跟前哭了啊,下回再哭我就要罚你了。”

  “好没道理啊,难不成往后你惹了我哭,我还要受罚吗?”沈苑闻言瓮声瓮气地抱怨道。

  “我这是对自己有信心,再不会让你难过了。”

  沈苑心上如滚满了蜜糖一般,终于展颜一笑。

  宁斐不由松了口气,暗叹真是迎了个小祖宗进门,不过这感觉真是好得让他做神仙都不换。

  刚刚互诉衷肠的小夫妻甜甜蜜蜜地说着情话,直到困意来袭,才相拥着入了眠。

  因前夜睡得迟了,第二日自然没能按平日起床的时辰醒来,下人们也都极有眼色地未来打扰。这一觉竟就睡到了巳时。

  还是宁斐先一步醒来,等昨夜的记忆回笼,他忍不住咧开嘴角傻乐。

  刚亲了亲怀中小娇妻的额头和鼻尖,便见她眼睫扇动,悠悠醒转。

  甫一睁开眼便觉光线有些刺目,沈苑下意识想伸手去遮挡,却发现手臂被一股力笼住了。意识渐渐回归,这才想起昨夜是她这一世与他的洞房之夜。

  昨夜在黑暗和情潮的笼罩下做出的举动和说出的话如今像是突然暴露在了日头底下,她后知后觉地羞涩起来。想转过身去用被子将自己捂住,可刚动了动身子,她的夫君便附在她耳边道:“别乱动了,除非你想……”

  还未等他说完,沈苑就羞恼地打断:“不想。”因刚刚醒来,声音带着些软糯沙哑。

  “那真是遗憾哪。行了,这回先放过你,省得你又哭。”宁斐笑着调侃,而后坐起身道:“时辰应是不早了,该起来用早膳了,否则要伤了脾胃的。”

  说着就要去将她抱起来,沈苑便也听话地顺势坐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致敬我最爱的神仙大大,让大宁宁在他媳妇儿面前丢脸了,老母亲在此向他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燕尔

  宁斐没有叫人进来服侍。

  他扶着沈苑倚靠在床头,自己起身穿好衣裳,又亲自给沈苑选了她今日要穿的衣裳,还特地挑出一件银红色缠枝纹织锦褙子,以喻新婚之喜。

  回到床边,看到沈苑似是还迷迷糊糊没清醒过来,便把衣裳放在床尾,拍拍她的小脸儿道:“还困着吗?不想起的话就让她们把早膳送进来,我喂你吃两口再接着睡吧。”

  沈苑反应慢了半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刚刚听到的话,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脸颊又开始有了发烫的趋势。她立马坐直了身子,含幽带嗔地瞪了宁斐一眼道:“我自己会吃呢,才不用人喂。”

  宁斐看着她爱娇的样子,突然有些遗憾自己起床起得过于利索了,应该再跟她在床上歪缠一会儿才是正经。

  轻笑着拿过给她选的衣服,一件件亲手给她穿上。沈苑自昨夜被他伺候了绞头发之后,已经对他服侍她这事儿没什么心理障碍了,一回生两回熟嘛。加之如今她已经想明白,既然选择了依靠他,那就当眼前之人就是她前世的那个夫君吧,反正他只除了冷落了她几天之外,待她与前世也没什么不同。

  就这么想到了大婚次日他便搬到前院去住,害她好一顿愁,再看看眼前这个正不甚熟练地为她系衣裳的男人,沈苑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想要秋后算账的愤愤之情,还理直气壮地想着:哼,对,就是恃宠生骄了,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正在为沈苑整理衣襟的手被推了一下,宁斐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就见他心爱的小妻子红了眼圈,一下子便心慌了,忙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

  “你快回你的扶苏院吧,自有人为我穿衣。”说着撇着嘴把头扭向一边。

  宁斐无奈地扶着肩膀把她转回来,低头与她以额相抵:“这可不像话了啊,用完就丢怎么行。”

  “你不是不爱在我这里住吗?大婚第二日就心心念念地搬回去了,谁知道前院儿里是不是有什么让你挂心的人呢,这么久不回去,别让人担心才好。”沈苑理直气壮地怨道,甚至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本来只是想撒撒娇的,这下竟真的生出了委屈又有些愤慨的情绪,眼泪便也掉了下来。

  宁斐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赶紧把面前胡搅蛮缠的人儿拥到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哄道:“王妃娘娘,你再哭我可也要哭了,我还委屈着呢。”

  “您给评评理,这刚娶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谁不爱搁温柔乡里待着,偏要自己找着去睡那冰床冷枕?你说,是谁洞房花烛夜的,刚躺下就哭个不停,饭也不好好用,一副天要塌了的情态,嗯?”

  “我……你……”沈苑闻言,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宁斐清了清嗓子掩住偷笑,接着道:“我见你这么厌烦我,怕你跟我待在一处不自在,这才不得已搬回前院了,我心里有多难受你都不知道……”说着竟也委屈上了。

  沈苑这么听着,也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了,本来揪着他两侧衣裳的手环上他的后背,身子贴向他,软了声音赶紧解释道:“我没有厌烦你,从来没有的。”

  宁斐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听着她娇声劝哄,心里软了软,不由嘴角轻扬,却没有接话。

  “我只是有些害怕。”沈苑到底无法跟他说起自己新婚夜躺在他的里侧,脑子里不自觉地回想起前世与他相处的画面,再看到面前背对着自己冷冷淡淡的男人时,心里的难过,甚至绝望。

  宁斐闻言松开她,揽着她的肩膀,让她与他对视:“是我不好。我没有料想到你的处境,让你担心害怕了,以后再不会了,乖。现在总不怕我了吧?”

  沈苑也不记得自己本是在跟他秋后算账了,只觉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甜笑道:“谁怕你,我才不怕呢。”

  “哈哈哈哈,这就对了,怕谁都不用怕我。”说出来觉得不对,又改口道:“不对,有我在,我的王妃谁都不用怕。”

  边说边松开她,把最后一件褙子给她穿上,这身颇为难穿的衣裳总算是给穿完了。

  喊人进来伺候梳洗后,还是把早膳传到了卧房。

  “以后只有咱们俩的时候,就都在这儿用膳吧,花厅里太冷清了些。”宁斐提议道。

  沈苑也这么觉得。两个人本用不了多少吃食,她也一贯不喜铺张浪费,倒是觉得像寻常小夫妻一样,一人占着案几的一头,这样亲亲热热地用饭更香甜,便笑着应道:“我也喜欢在这儿。”

  用完早膳,再是不舍,宁斐也要去扶苏院处理公务了。虽然因着大婚,他的父皇特准他在行完回门礼之前可不用上朝,可无论朝上的事体还是他自己私下筹谋的事务,都让他不可能真的闲着。

  临出门前到底又抱着娇妻深吻了一遍,松开手还调笑道:“不是不放心我前院儿是不是藏了什么人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检查检查?”

  沈苑想起方才的胡搅蛮缠,有些不好意思,又恼他故意调侃,便嘴硬道:“不去检查,但是我不让你去了,哼。”说着就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遵命,我也正好不想去了呢。”见宁斐作势要横抱起她,吓得沈苑赶紧松手并退了几步,离他稍远一些,才松口气撵他:“本王妃今日事忙,没空与你歪缠,你快走吧。”

  宁斐见她故作娇蛮的模样,伸手指了指她,到底没再拖延,因他知道再这么跟她缠下去,他是真不想走了:“那我去了,午膳估计不能回来用了,晚膳时分再陪你一起。”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若是想我了,自可去前院找我。”

  沈苑应是,他才转身推门而出。

  沈苑说今日事忙,倒也不是说假的。前几日虽也一直空闲,但她心神不宁思虑万千,自是没有功夫去理杂事。如今,自己带来的嫁妆未整,王府的下人也未见,她想着还是应在回门之前把这些事大致处理完才好。

  今日是他们大婚后第五日,按大梁的祖制,亲王大婚后第九日行回门之礼,眼看只有三日的时间了。

  毕竟有过一回经验,且对康王府的下人她是不能更熟悉了,循着前世的习惯,她很快安排完后院的人手,重新定了规矩,也算是给康王府的老人们一个下马威——不管之前是什么规矩,现在后院里我说了算。

  前世里她性子软一些,一开始便有些自恃资历的王府家仆处处以往日如何如何为引子,不安分了挺长时间,如今是可以吸收过往的经验,少走一些弯路了。

  宁斐果然没有回明珠苑用午膳。到了半下午,沈苑把往后几日要做的事理出个章程来之后,便歇了歇。

  忙时不觉得,一闲下来,便觉有些挂心宁斐,不知他晌午用了饭没,都用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忙完。

  越想越有些坐不住了,心里空落落的,直想马上见到他。

  可又怕他正忙,自己本没什么事,再耽误了他的正事儿就不好了。忍了片刻,究竟还是放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派人去问问他身边的人他中午用膳了没有吧。

  他前世里就有不按时用膳的毛病,她发现后时不时去敦促他,也没见耽误他什么事儿嘛。沈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果然听人回来报,王爷身边的安顺说王爷只囫囵喝了几口汤,没有正经用饭,沈苑像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理直气壮去“打扰”他的理由,立马打起精神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宁斐爱吃的,准备亲自给他送去。不吃饭怎么能行呢,他整日这么辛苦,长此以往要把身子饿垮了的。

  安顺候在廊下,远远地见新王妃又过来了,赶紧迎上前去。王爷可是千万吩咐过的,王妃若来了让立刻领进去。

  见安顺迎上来给她行礼,沈苑笑着道:“听你说王爷没用午膳,我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王爷现下正忙着吗?”

  “没有没有……不不不,也不是,王爷就是没在见客,一个人在书房呢,一早吩咐了,若您来了就请您进去。”

  沈苑心里甜了甜,腼腆地笑了笑,跟着安顺来到书房门前。

  从跟着来的立夏手里接过食盒,示意他们在外候着,自己一个人进去就行。

  宁斐听见敲门声,从满桌的公文、折子里抬起头,还未及应声,就见他正念着的小妻子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不由自主地就咧开了嘴。

  正在替王妃关门的安顺不经意瞟到自家王爷这过分灿烂的笑容,不禁打了个冷战。他跟了王爷也有些年头了,因王爷一向是个冷淡性子,他可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险些以为王爷这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呢。想到这里吓得一激灵,赶紧甩了甩头。

  宁斐此刻眼里只能看见他的王妃了,自是没有注意到安顺的小动作。

  起身迎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边往书桌边上的茶案上放边打开,笑道:“我看看我的王妃都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正说着,看到打开的食盒中放着的正是他素日愿意多吃几口的饭食,不禁微讶:“果然都是好吃的,哈哈,看来爱妃是用心准备的,我得多吃一些了。”

  沈苑如今见到他就想撒娇,听他这么说,便口是心非道:“这儿是你的王府,自然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啦。”

  “这可说错了,该罚。”

  “你欺负人,我说得哪里不对了。”

  “这儿如今可是\'我们\'的王府,你说你说错了没,嗯?”

  沈苑没了话,摸了摸鼻子凑上去,转移话题道:“你快点吃。这都申时了,居然还没用午膳,真是……不过也不要吃多,略垫一垫就好,省得晚膳又吃不下。你吃饭这样不按时辰,长久下去会坏了脾胃的,哼,亏得你早上还会说我呢。”

  宁斐看着面前絮絮叨叨的小妻子,心里盈得满满的。终于有个人有心管他、也有胆管他的日常起居了,而且还是他心尖上的人,真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作天作地的沈苑苑

  ☆、交心

  “是是是,我太不该了。那日后还要劳烦娘子提点了。”宁斐压下胸口热意,出口调笑道。不知为何,只要与她说话,就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沈苑听他这样说,竟想哭了。

  这是今生他第一次称她为“娘子”,但在前世却是时常,因他说过,他在她的面前只想做夫君。

  “提点自然是要提点的,只是你也得听话点才好。”

  宁斐看着她语重心长的小模样,再也控制不住好心情地大笑出声,边揽过她坐在自己身旁边说:“为夫自然是听话的。来,让我尝尝娘子亲手送过来的饭食是不是比平日香甜。”

  说着便拿起箸子开始用他迟来的午膳了。

  沈苑在旁看着他,心里也甜蜜蜜的,仿佛只要待在他的身边就觉得人生圆满,再也不想理其他了。

  待宁斐用完这顿饭,沈苑怕耽误他的公务,便急忙令人收拾了茶案,欲要告辞回去,却被宁斐一把抱住。

  “撩完就跑?”

  “你说什么呀,我是看你可怜来给你送饭的,哪有……哪有……”

  “哪有什么?嗯?”宁斐见她又害羞了,忍住笑意继续逗她。

  沈苑有些恼了,使出全身力气试图挣开他的怀抱。

  宁斐赶紧拍拍她哄道:“好了好了,乖,让我好好抱抱,都想你半天了。”

  沈苑这才红着脸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地与他相拥。

  抱了一会儿,宁斐只觉得越抱越不想撒手,甚至还想要得更多,索性再一次打横把沈苑抱起。

  “哎呀,你怎么又这样,快放我下来。”

  “我同你一道回去。”

  沈苑有些懵,她来时他不是正埋首在一堆公文之中嘛,她亲眼见着的,怎么一顿饭功夫就没事儿了吗?

  “你书案上的那些……”

  “不管那些了,我现在只想要你。”他的重音放在了“要”字上,沈苑羞得没力气与他分辩,只认命般的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间,掩耳盗铃。

  于是,在与昨日差不多的时辰,依旧候在扶苏院书房门前廊下的安顺,再一次看到了他们家王爷以与昨日同样的姿势抱着王妃大步步出书房,得到的吩咐也还是那句“不用跟来”。

  自觉见过一些世面的安顺此时只觉自己见的世面还是太少了,自家王爷和王妃才是会玩。

  这回回了卧房,宁斐自然不会像昨日那样,只搂着她睡觉。

  沈苑刚刚被放到床上,还不及反应,宁斐的身子就直接覆了上来。明了了他的意图,沈苑不禁扭着身子想推拒,现下日头还高高挂着,太难为情了。

  可宁斐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几乎是覆上来的瞬间便吻住了她,同时开始剥他早上亲手为她一件件穿上的衣裳。

  沈苑感受到他的气息和温度,身子也就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她大概实在是太爱这个男人了,沈苑想,即使意识里想要拒绝,她的身子也根本拒绝不了。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带着她沉沦。

  有了昨晚的经验,宁斐果然恢复了往日折腾她的水准,直到她连求饶的声音都微弱下来,他才放过她。

  沈苑松了口气,已没有一丝力气与他说话,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宁斐终于在小娇妻面前一展雄风,还想哄着她夸夸他呢,谁想她竟一下就昏睡了过去,不由笑了笑,爱怜地在她额上、脸上又亲了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她也睡下了。

  这次睡得不沉,再次醒来正是乌金西垂之时。

  睡前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没来得及清洗沈苑便睡了过去,醒来后只觉浑身不舒坦。

  最终在宁斐的坚持下,她再一次认命地任由他抱着她去了净房。

  泡在浴桶中,沈苑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宁斐也没有再撩拨她,只是把她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她身上撩水,似乎很是享受这样的亲昵和静谧。

  沈苑破罐子破摔之后,也觉得这样挺安逸的,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也不开口说话。

  还是宁斐打破了沉默。这几日先是抑郁于她的冷淡,而后便突兀地沉浸于与她的亲密之中,很多事都不及细想,现下心满意足地抱着乖巧的她,不由想到了其他。

  “是了,再过几日就要回门,如何应对你的父亲,咱们该提前商议出个章程。”

  话一落音,宁斐感觉到怀里的身子瞬间僵了一下。?轻?吻?最?萌? 羽?恋?整?理?

  心疼得赶紧低头亲了亲她,小心安抚:“乖,别慌啊,我没别的意思。”说着轻笑了一声:“要真有别的意思,还能是在这儿跟你说这个吗,嗯?”

  话音落下的同时上手捏了捏她的纤腰。果然,沈苑放松了下来。

  宁斐继续道:“此前一直没有机会与你细说你父亲的事,今日便说说吧。”

  “我确实是在收到父皇赐婚旨意之前就知道他是帮着宁裕的,不过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说到这里不禁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低头与她对视:“不瞒你说,我从在长乐那里见过你之后,便心仪于你了。”

  刚说到这里,就见怀里的人突然落泪,伸出被他环在怀里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宁斐被刺激得立刻有了反应,可身上的女孩儿却仿若未觉一般,甚至从他脖颈抬起头来,开始亲吻他。宁斐感受到她的情意,自然不再克制,很快两人便在水中再次合二为一。

  这是自昨夜起沈苑最为主动的一次,加上宁斐已经渐渐熟悉她的身体,过了许久才平息下来。

  待两人都平复,沈苑还是紧紧搂着宁斐不放。

  “怎么了这是,刚开始不还蔫儿得跟小猫似的,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嗯?”宁斐逗弄她。

  沈苑没有搭理他,在他的预料之中,正打算哄着她松手好换换水,却意外地听到了她略带哑意的声音响起:“在长乐公主的赏花宴上,臣女对殿下,亦是一见倾心。”

  这是她心底里藏着的、一直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无论前世今生。前世是因为没有时机,后来也没有必要了;而今生,她原也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说给他听了的。

  宁斐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而后便是被巨大的喜悦盈满,他甚至感觉自己就要飘起来了。

  这股巨大的欣喜不知如何才能发泄,他只有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一遍一遍地亲吻。

  直到水有些凉了,宁斐才放开她,把她抱出浴桶。

  回到卧房,两人便躺在床上,依旧紧紧抱在一起,一刻都舍不得分开。

  “苑儿,你知道吗,我从没有像今日这般高兴过。”

  我又何尝不是呢,沈苑心道。

  “那我愿殿下以后日日都这般高兴。”沈苑温柔地回应。

  “只要你日日陪在我身边,我就日日都高兴。”

  “这是自然。如今我可是无家可归的,还请殿下垂怜。”沈苑故意装可怜。

  说到这里,宁斐又豁然想起自己此前是要与她商议回门之事的,想到之后种种,不由轻笑出声,赶紧趁机把话题扯回来。

  “以后这里是你的家,我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了,你就赶我出府,让我无家可归。”

  沈苑抿嘴偷乐。

  “刚刚还没与你说完,关于你父亲和宁裕。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你父亲支持宁裕究竟是因为什么,说句托大的,在储位之争上,我自认比起宁裕更有优势,相信你父亲也很清楚。”

  “说了你不许生气啊。”宁斐说到这儿笑起来:“你记得大婚之前我们在灵台寺的偶遇吗?”

  沈苑懵懵懂懂地点头,就听宁斐继续道:“我的人一直在监视宁裕……从赐婚之后,我也派了人护你周全……”

  说到这儿,宁斐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沈苑的反应,生怕她生气,谁料却见她异常平静,正一脸好奇,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宁斐悄悄松了口气,继续道:“那日听人报说你和宁裕都去了灵台寺,我便坐不住了,也赶了去,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当日你待我冷淡,先前又与宁裕在林中说话,我……我一度以为你也和你爹一样……”

  “和我爹一样替魏王做事的?”沈苑少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姿态,便接口道。

  宁斐像是有些后怕地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点了点头没说话。

  “你不找我说这个,回门前我也是要与你商议的。有些事情我想着你得知道,不然回了沈府要露了马脚的。”

  “什么事?怎么听着还有些神秘呢。”宁斐笑道。

  “我无意中从我父亲的妾室白姨娘那里听说了我父亲与魏王关系匪浅,之后没过多久便收到了赐婚圣旨,还说是父亲替我求来的,我很是慌乱,虽然我是想嫁于你的,可是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何意思。”沈苑斟酌着,半真半假地说道,她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起前世今生。

  “他从未在我跟前提及他与魏王之事,却处处夸赞于你,如若不是知晓了他实则与你为敌,我一定会以为他是要投向你了。他把我嫁于你,却又不告知我他的真正选择,我很害怕,便想了很多。”

  似是能想到沈苑那段时间有多难熬,宁斐心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安抚似的轻拍她,但却没有打断她说话。

  “虽然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没有想明白,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从我知道他骗了我,甚至是抛弃了我开始,我就已经决定也不要他了。我知道我不能像他给我安排的那样,那样就是把两边儿都得罪了,我就真的没活路了,于是我便想利用敌明我暗的优势,让自己多一些利用价值,这样一来,等我向你投诚之时也多些筹码……”

  宁斐心疼又好笑,接话道:“没想到我的小娘子还是个小机灵鬼。”

  “你别笑了。”沈苑有些懊恼又有些心虚地推了推他:“听我说完,你还能笑出来的话再让你笑个够。”

  “我就跟我爹说、说我不愿嫁你,说我……我心仪于魏王,不愿与他为敌。”

  说到这儿,沈苑闭起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状。

  刚刚还在乐呵着的康王殿下果然黑了脸,再也笑不出来了。

  过了片刻,沈苑没听到动静,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她的夫君,被他冷峻的表情唬了一跳,好似又看到了前几日那个对她爱答不理的康王。

  心里虽然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但她如今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就是知道他不会真的跟她生气似的,只怔了一瞬,便撒娇地哄他:“你别这样凶,人家害怕。”

  宁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松了松表情,皱眉训她:“你刚刚说你心仪于谁?”

  “自然是我的夫君,咱们大梁尊贵无匹英俊无双的康王殿下了,还能有谁。我这不是为了迷惑我爹才骗他的嘛。”如今也许是心里有了依归,不再惶惑害怕,也许是经过这一段不短的时间,她已从心底里接受了与母家的割裂,当再谈起她的父亲,沈苑已经无比坦然了。

  “对,我就骗他了,我觉得这样说,他们会告诉我更多,我只有知道了更多,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坏主意,才能帮得上你嘛。”

  “是才能有更多筹码跟我谈判吧。”宁斐阴阳怪气地说。

  “小气鬼。”沈苑虚虚地抱怨。

作者有话要说:  会不会太腻歪了这两口子(没眼看

  ☆、回门

  宁斐想想,还是有些气不过,听她还嘀咕他小气鬼,便又要去解她衣襟。

  沈苑今日实在是有些应付不了他了,赶紧抓住他的手讨饶:“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咱们还有正事儿没说完呢。”

  宁斐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一边亲她一边道:“那些话还有好几日的时间可以慢慢说,现在要做的才是正经的正事儿呢。”

  “可是我真的好累呢,好夫君,让我歇一歇好不好。”

  这语气一听就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在撒娇。宁斐念着她还小,也觉今日确实有些过了,便深吸一口气,又亲了亲她才放开。

  沈苑急着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便问他道:“我方才说到哪里了,被你搅得都忘了。”

  “说到,你心仪于魏王。”

  沈苑听他再阴阳怪气不过的语调,想翻白眼,又想笑。却又怕惹恼他,便憋住了,正经道:“哦对,说到我骗我爹说我心仪于魏王。”特特把“骗我爹”几个字念得极重。

  宁斐又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爹果真相信了,后来你就知道了,他借让我去给我娘上香之名,安排魏王与我见面,大概是想再确认一番吧。”

  “大概那天我演得很好……”说到这里又心虚地瞄了宁斐一眼,接着道:“他们应是相信了,便给了我那药,让我找机会给你用上……”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突然一下涨得通红。

  宁斐从方才开始吃味儿起,就变原先侧卧拥着沈苑的姿势为仰躺,只右手握着沈苑的左手,时重时轻地揉捏,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沈苑突然爆红的小脸。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语带嘲意:“他们倒也是聪明,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如若关键时刻把我已绝后的消息散播出去,我确实会极被动。”

  “而且你知道吗,”宁斐长叹一口气,侧过身再次拥住沈苑:“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

  沈苑听他这样说,有些莫名,就听他接着道:“如若你真的为了你的家族,舍身取义,那他们就成功了。”

  沈苑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使明知道她是沈仲元的女儿,他也无法对她设防。

  回想起前世最后的绝望,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了。

  前世里他的好,她都亲身经历,为何最后却不能相信他,哪怕一点点呢。她也不知道,只是记得当时看到真相一角后的灭顶之感,想象着他会一改往日柔情,狠狠地对她说再不需要与她演戏了,她根本无法接受看到那样的他,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也不行。

  她没有说话,默默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想贴着他更近一些。

  往后几日,宁斐大部分时间还是与沈苑耗在明珠苑,确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时才会回扶苏院。沈苑也只有趁着他不得不离开的那点儿时间才有功夫处理了她打算在回门之前处理完的事务。

  到了他们新婚后的第九日,一早起来,沈苑就迫不及待地催促。

  “我这些日子都没见霁儿了,不知他长高了没有。”这句话一早念叨了好几遍。

  宁斐见她这样,有些吃味:“我今日倒要去会一会这个让我娘子如此挂心的小兔崽子。”

  “不许你这样说霁儿。”沈苑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白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又接着道:“对了,你有没有派人保护霁儿啊,我很担心他的处境。”

  她这几日已经跟宁斐说了她对沈霁的担忧,可宁斐却觉得她多虑了。沈仲元可以利用女儿的姻缘,但沈霁可是他唯一的儿子,说句不好听的,他追随宁裕不过是为了从龙之功,如若后继无人,这些名利又要来何用。

  可是娇妻的恳求他不能不应,反正也是举手之劳。

  “你放心,我已有打算。派人暗中保护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安排王府暗卫去他身边做小厮。我的暗卫都是未露出过真容的,即使明着追随也不会被发现是我们的人,这样能将他护得更为周全些。”

  沈苑对他已是全身心的信赖,听他安排妥当,足见用了心,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踮起脚尖想吻他,却只能够到下巴。

  宁斐见娇妻主动送吻,自然不能放过,不等她放下脚尖,便一把抱起她让他与他对视:“这下好了,爱妃可以开始了。”

  沈苑闹了个大红脸,见他老神在在仿佛吃准了她不敢的样子,不想让他那么得意,于是咬咬牙闭上眼,搂住他的脖颈便吻了上去。

  等两人登上康王府门前已等候多时的马车时,已经离沈苑预期的时辰晚了不少。

  沈府里的大少爷沈霁从姐姐出嫁那日就掰着手指头算,等手指头快掰完了,终于等到了姐姐回门这日。

  因为家有喜事,他被特许可请假一日。虽不用进学,他却比平日起得更早,囫囵用完早膳之后便去了门口影壁处候着,谁也劝不回来。

  就这么眼巴巴等到日头都已经高高挂起,这才听到门口起了动静。

  赶紧迎上前去,几乎与守门的小厮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沈府门口。

  于是正透过马车的车帘往外看的沈苑就见大门甫一打开,便从门内以极快的速度窜出一个人影,边跑边喊着“姐姐”。

  心里顿觉暖暖的,在这个她活了十五年的“家”里,她还是有真正的亲人在的。

  顾不得和宁斐招呼,她便急急地要下马车。宁斐见状赶紧拉住她,叹口气自己先下去,这才扶着她下来。

  两人在马车边站定,沈苑见弟弟在离自己几步之遥地地方顿住,瞄了瞄她身边的宁斐,有些怕他似的未敢像刚刚一样兴奋地大喊“姐姐”了。

  有些好笑,她上前两步拉住沈霁的胳膊道:“刚刚不还精神着呢,怎么一下蔫了?不想姐姐吗?”

  沈霁用另一只手挠挠头,有些羞赧地说:“自然想姐姐的。”又有些委屈:“姐姐怎的这么晚才回家,我都等好久了。”

  沈苑爱怜地摸了摸弟弟的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对他说:“霁儿,来跟姐夫见礼。”

  沈霁要跪下,被宁斐扶住:“霁儿是吧,不必如此多礼。往后见我,称一声姐夫即可,无需跪拜。”语气甚是和蔼,丝毫听不出早上咬牙切齿称他“小兔崽子”时的愤愤。

  沈霁从善如流地乖乖拱手喊了声“姐夫”,他笑着应了。

  沈苑见他们相处得挺好,自是开心,转头对宁斐道:“我们先进府吧。”

  说完便扶着弟弟往门内走去,边走边温声询问她不在的这几日都做了什么,徒留了夫君在身后不闻不问。

  宁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得摇头跟上。

  因沈府人丁不旺,沈苑的外祖家也已没有在世的近亲,故在正阳院正厅见过父亲后,只能由白姨娘领着沈苑回了后院,宁斐则与他的岳父大人去了正阳院书房。

  沈霁自是想要跟姐姐走的,无奈被父亲强行制止,只说他是男子,整日跟在姐姐后面绕实在不像话。

  沈霁心中不平,却也不敢顶撞父亲,可到底是心气儿不顺,便小声嘀咕:“那我以后跟在姐夫后面绕好了。”反正跟着姐夫还怕见不着姐姐吗,他心里想。

  沈仲元自然听到了他的嘀咕,脸色暗了暗,训斥道:“孽子,在康王殿下面前如此不知礼数……”

  宁斐却打断他的训话,走上前一派温和地拍了拍小舅子还略显孱弱的肩:“岳父此言差矣。我既已娶了苑儿,自然是霁儿的姐夫,跟着我也无甚不妥。”

  沈仲元闻此,一脸欣慰,似是刚刚对儿子的训斥只是在试探宁斐的态度的模样:“你能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宁斐回以一笑,表情比素日在外人跟前的样子温和些。

  另一边,沈苑与白姨娘一路无话。

  沈苑是自始至终都没将白姨娘看在眼里的,到如今,更是比起前世更加不待见她。一则她前世最后癫狂般说出的那些话,显见对她们姐弟怀揣着恶意,之所以一直没有表露,不过是软弱怯懦又从未得到过机会罢了;二则,她那双越看越肖似珍妃的眼睛,实在让她看着作心。

  即使前世她得以窥见一丝真相的线索是从白姨娘处知晓,重生后却也从未想过要从她这里打探些什么。如她所言,她只是后院里的一个妾罢了,沈仲元的大事也不会与她商议。至于她机缘巧合、千方百计得知的那些信息,不说如今这个时间有没有得知,即使已经得知,也不会比那个夜晚所说的更多了,毕竟那时她是急切地想让自己救她的儿子的。

  待两人到了沈苑出嫁前所居的院子,沈苑便回身对她说:“我这边不用人跟着了,白姨娘自去忙吧。”

  白氏听她言语间竟似将她当成丫鬟般对待,脸色瞬间微微涨红,却也只能咬牙忍着,强笑道:“那大小姐稍事歇息,我去看看晌午的宴席摆得如何了。”说完行礼离去。

  沈苑盯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一侧唇角,嘲弄般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她曾经的闺房。

  午膳备好之后,前头院子里的丫鬟来请沈苑起身去前院花厅。

  因人口少,也没有外人,用膳时便没有分桌。四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边,各怀心思。

  从进了沈府起,沈苑便入了戏,将心怀愁绪却强颜欢笑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宁斐则扮演了一个温和有礼,对他新娶的沈家女儿关怀备至的好夫婿。沈仲元更是恨不得将见女儿觅得良婿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也许只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沈霁是真正沉浸在与姐姐重聚的喜悦中的。

  用完午膳,沈仲元对宁斐道:“修远,让下人先行带你去苑儿院子里歇歇晌吧。我须得留苑儿片刻,我们父女有几日未见了,我有些事要与她交代。”

  宁斐看了沈苑一眼,见沈苑低着头,还未及回话,便听沈仲元接着笑道:“唉,苑儿自幼没了娘,我这个爹爹是既要当爹又要当娘啊。”似是在向宁斐解释,他留下沈苑是出于一片慈父心肠,要问问她婚后过得如何。

  宁斐自然笑着应是,捉住沈苑的手拉着:“那我等着你。”

  沈苑神色不甚自然地点了点头。

  ☆、周旋

  目送宁斐离开后,沈苑随父亲进了他的书房。

  “苑儿,这几日在康王府过得如何?”

  沈苑听到沈仲元的问话,瞬间流下眼泪:“……爹爹,女儿求您,能不能快一些行动,女儿不想在康王府……”

  沈仲元看着沈苑,迟疑了一瞬,才开口道:“康王他,待你不好吗?”

  沈苑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红了红脸回:“他待我,算是……算是好的吧。”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可是我不想待在他身边……爹,我……”像是说不下去了,只一味哭起来。

  沈仲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微松了口气,面色严肃地对沈苑说:“唉,是爹爹对不住你。可既事已至此,咱们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沉吟片刻,又接着道:“虽则康王待你不错,可苑儿,你须时刻谨记,我们已经选了与他背道而驰的那条路,我沈家上下的身家性命都已绑在了魏王身上。你明白爹的意思吗?”

  “爹你放心……他越是……越是这样对我好,我更是想快点儿离开他了……”沈苑期期艾艾地说。

  沈仲元深深看了她一眼,长叹了口气:“以后魏王若敢错待了你,爹爹第一个不答应。”

  沈苑低头不语。

  静默了一阵,沈仲元踱步回到书案前的圈椅边坐下,轻咳了一声又问道:“正如刚才所说,你是万万不能怀上康王子嗣的。此前我交与你的药,是否用上了?”言语中有一些不自在。

  沈苑闻言立刻低下了头,似是不胜娇羞,实则满眼冰寒。自她重生后,她的父亲还真是从不让她的猜测落空啊。

  “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听她答完,沈仲元点点头,略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向窗外,一时也没再说话。

  过了片刻,他又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好孩子,难为你了。只是你须知道,这半年事关重大,你务必把事情做好,切不可掉以轻心。”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放心,爹爹一定会帮你达成你的心愿的。”

  沈苑还一直维持着低头望地的姿态,听到他的话时,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心想,她的心愿?她的什么心愿?

  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哦,对,大概是助魏王登基,还要成为魏王的女人吧。

  唇角不由勾起一丝冷笑,又瞬间湮灭,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再次戴上了完美的假面:“多谢爹爹。”

  父女俩的谈话进行得很顺畅,不过比宁斐迟了约两刻钟,沈苑便回到了她的院子。

  摒退伺候的人,独自进入卧房,甫一进门便被刚刚闻声已迎到门口的宁斐抱了个满怀。

  沈苑吓了一跳,赶忙去推他。宁斐也没有坚持,顺势松开了抱她的手臂,改为扯着她的手往内室走去。

  “岳父大人问你在康王府有没有被我欺负?”宁斐边走边调笑地问。

  沈苑疲惫地笑了笑:“是啊。父亲真是为我操碎了心,我估摸着,他是既怕你待我不好,又怕你待我太好。”说着摇了摇头,演这小半日的戏,真是够累的。

  宁斐自然知她言外之意,见她神思不宁的样子,很是心疼。待走到床边,拉她坐下,便要去给她揉揉额头和肩颈:“娘子今日辛苦了。”

  可他哪里会服侍人,手重得要命,刚捏了两下,沈苑便轻叫出声。

  吓得他赶紧松手,慌忙拉她过来看是怎么了。

  沈苑把他着急得不知道往哪儿摆的手拉下来攥住,主动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道:“我没事儿,让我靠一靠就好了。”

  宁斐闻言抽出手,改为揽住她的肩头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这会儿日头还有些大,左右无事,我们躺下歇一会儿吧,等太阳落下些,咱们就回家。”

  沈苑也无意在沈府久待,只觉心神俱疲。反正已经说好要把霁儿接去王府小住几日,她自是恨不得马上就走的。

  “好。那你为我脱衣。”娇娇地回了他,便站起身来伸开双臂,一副佯装的颐指气使姿态。

  宁斐见她有了些精神,也暗暗松了口气,与她调笑:“是,王妃娘娘。”

  脱衣之时自然趁机占了回便宜,惹得沈苑娇声喊道:“你快快退下,本王妃不用你伺候了。”说着哈哈笑着倒在了床上。

  两人刚脱了外衣躺下,沈苑便感到一股强烈的倦意袭来,片刻功夫就进入了黑沉的梦乡。

  后来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却是立春为难地进来,报说大少爷自一个时辰之前就守在了院门前,她们劝了几回都没劝回去,没办法了只得来报。

  沈苑本来有些迷糊,听完后便醒了些,赶紧催促宁斐起身。

  两人被伺候着收拾好,沈苑急忙拉着宁斐出了卧房,果然见霁儿在她院子里那棵芭蕉树边徘徊,旁边跟着他的贴身小厮砚台,身上背着个包袱。

  “霁儿,立春说你在这儿守一个时辰了?怎的这么傻,这会儿日头多大。”沈苑心疼地走上前,边走边轻声训道。

  “我今日不用上学,左右无事,就来这里等着了。嘿嘿,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沈霁嬉皮笑脸地回道。

  说着,见宁斐慢了一步跟上前来,便又招呼一声“姐夫”。

  宁斐见他如此乖巧可爱,面色和煦地点了点头。

  沈苑转头跟宁斐玩笑道:“看霁儿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家受什么虐待了呢。”

  沈霁撇了撇嘴:“比受虐待还不如呢,从姐姐不在家住了,就剩我一个了。”

  “怎么就剩你一个了?这满府上下都是鬼影子不成?”

  “那怎能一样,姐姐是我的亲人。”

  沈苑闻言,神色略微复杂,顿了顿,直视着弟弟的眼睛轻声问:“爹爹不是在呢嘛?”

  她此前一直知道父亲对霁儿管得极严厉,不过她并未觉得不妥,望子成龙心切罢了。霁儿也是惧怕父亲的,可她往常也认为这只是因为父亲待他严厉而已,毕竟似他们这样的父子关系比比皆是。

  可今日听霁儿这样说,她不禁想要试探一下霁儿心中的父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沈霁听到姐姐问话,皱了皱眉:“爹爹平日极忙,等闲时候也见不着面。不过见着了也只会训斥我就是了……”脸上一派苦恼。

  往日如果听得此言,沈苑大概会劝说弟弟,父亲位极人臣,自然是要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的,她们需得体谅。至于训斥他,自是为了他好,盼他成才。

  而今,经历了父亲种种她曾经必然不能理解,但现在却已处处能预料到的行事之后,她无意再去劝抚什么。毕竟,白姨娘那锥心之言如今还时时入她噩梦,只是即便是如今,她仍是不能完全相信罢了。

  “你呀,”沈苑颇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等我与父亲说一声,咱们便回。看你这急慌慌的样儿,难道我还能把你落下不成。”

  沈霁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还真是有些担心会出什么状况被落下了,这才着急忙慌地跟姐姐院门前守着的。

  宁斐见她们姐弟亲昵融洽的相处,似是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如今看着这个致力于缠着自家娘子的小舅子,竟也奇怪地没有觉着不顺眼。

  他不由勾唇笑了笑,这感觉还不错。

  ☆、出府

  夫妻俩亲去前院与沈仲元告辞。

  寒暄了几句,沈仲元便也没有挽留,只是坚持亲送康王出府,以表君臣之礼。

  待到马车边,早已听到动静的沈霁急忙掀开车帘唤道:“姐姐,你们怎的这么慢……”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同走来的还有父亲,立马吓得如犯了错的小媳妇儿般,赶紧低着头跳下马车行礼:“爹,您怎么也出来了。”

  怯怯懦懦的样子,让沈苑看得万分心疼。

  果然,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耳畔响起极威严的声音:“简直不成体统!”

  沈苑正欲劝止,却听宁斐温声开口道:“无碍,是本王让霁儿先行登车的。”

  沈仲元收了些音量,回道:“是,只是他吵吵嚷嚷的也不合规矩。”

  宁斐闻言却笑开了,握住沈苑的手轻拍了拍:“岳父不必如此拘束,得娶苑儿是我之幸。”说着温柔地望了望身边人,继续道:“霁儿与苑儿一母同胞,血肉相连,在我这里便是至亲,是我嘱咐他可不必顾忌君臣之别的。”

  听到这里,沈仲元似欣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仍低着头的沈霁道:“去了王府听话一些,不要给你姐姐和王爷惹麻烦。另外功课也不能落下,听见了没有?”

  沈霁就着低头的动作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沈苑重生之后印象中并无与弟弟和父亲共处的情形。前世里因为对父亲全心信任,再加上已出嫁了五年且出嫁后两年霁儿便坠马,因此竟不知弟弟对父亲的惧怕竟到了如此的程度。

  她不愿再见霁儿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于是开口道:“父亲留步吧,我会照顾好霁儿。”

  三人登上马车。

  沈霁还是一副没回魂的样子,沈苑与他对面而坐,有心要哄他开心。想了想,对他说道:“不如今日晚膳,让殿下带我们出府去用如何?”

  沈霁果然眼睛一亮,抬头望向对面的姐姐,不过只望了一瞬,便将眼神收回,转而飘向了姐姐身侧的姐夫。

  沈苑不由好笑:“我刚刚还以为我弟弟被什么呆头鹅附体了呢,这下放心了,虽则像是被吓傻了一阵,到底还是我那个机灵的弟弟,知道这马车里谁才是说话作准的那个。”

  宁斐看着沈霁,也觉得甚是可爱,笑着逗他:“不过霁儿,这回你可估错了,这事儿还是得看你姐姐,这马车里说话作准的那个可不是我。”

  沈霁有些窘,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沈苑见他模样,不忍再逗他,便稍正了正颜色,推了宁斐一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今日傍晚就出府去,给霁儿接风。”

  “王妃娘娘既吩咐了,自然是没有不成的道理。”宁斐笑着回道。

  沈霁闻言开始兴奋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府玩耍过了。每日除了进学的时间,其他时候大都被拘在书房,偶有趁人不备偷偷出府与同窗去市井逛一逛的时候,事后还总是被父亲一通家法伺候。

  如今能名正言顺与姐姐和康王殿下一起出府,便是在市井撞上爹爹,他也是昂首挺胸的,真是好呀。想着想着不由美得笑出声来。

  回到王府,沈苑把沈霁安排在了她们明珠苑的偏房。

  虽说沈霁已经十岁,住在后院有些不妥,可谁叫康王府只得康王和康王妃两个主子呢。年幼的弟弟来小住一阵,王妃要把他安排在哪里,也没有人能说个不字。

  安顿好后,沈苑让沈霁歇一歇,言她和宁斐也回房略收拾一下。

  一身衣裳还没换完,就听到门口似乎传来沈霁和新提上来的立秋说话的声音。

  她在闺中之时,身边只有立春和立夏两个大丫鬟,其他都是不惯常近身伺候的。如今来了王府,依着规矩,又从王府里提了两个贴身大丫鬟,顺着立春立夏赐了立秋立冬的名。

  前世里也是有立秋和立冬的,只不过不是如今这两人,而是从她自沈家带来的二等丫鬟里提拔的。她前世浑浑噩噩,当时的立秋和立冬也并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只是而今,她是不敢冒任何风险再让沈府里带出来的人有近身的机会了。

  外面交谈声很快就消下去了,沈苑猜想定是霁儿急着想要出府,所以来问,不由催着正帮她穿衣的宁斐动作快点儿。

  宁斐自从洞房之后的那天伺候她穿了一次衣裳后,似乎是迷上了,只要一有机会定要亲自为她挑选要穿的衣裳并亲手一件件穿上。

  听她催促,宁斐笑道:“苑儿,娶了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竟是个慢性子。”

  沈苑闻言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听他接着说道:“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催我快点。”一边说一边系上最后一颗盘扣,而后捏了捏她的脸。

  沈苑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哪有总是催他,正准备抱怨他冤枉人,抬眼看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突然间灵光乍现,明白了他的意思。

  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大声嚷道:“宁修远,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赖。哪有人、哪有人把……把……那种事拿出来说的,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似乎是想借着声音大掩盖窘迫,从来温温柔柔的沈苑这一句话竟说得几乎破了音。

  宁斐见似乎把人惹恼了,赶紧憋住笑意,伸手搂住她正准备哄一哄,就听房门响动。抬眼一看,是他的小舅哥一脸严肃地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明显打算阻止他却又不敢上手拉他的立秋,满面慌乱之色。

  冲进屋里,却见姐姐和姐夫正抱在一起,沈霁一愣,停下了往前冲的脚步。

  他先前因是兴冲冲地想要快些出门,实在是忍不住,便又来了姐姐房前询问,听闻姐姐正在更衣,就顺势在门口等着了。

  却不想未过片刻,竟听到姐姐似是急怒的声音。他长到十岁,可从未听过一言一行堪称京城贵女典范的姐姐发出过这种声音,急得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急行两步走到门前就要推门。

  立秋也是惊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屋里发生何事,就见沈府的小公子已到门前,正欲推门,她不敢上前拉扯,只得出声劝阻道:“沈少爷不可……”

  一句话还未说完,门已经被推开。

  她心道完了,便欲随同上前请罪,不想沈少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挡住了她。她下意识抬头,一下也愣住了,甚至忘了行礼——这跟她想的情况不一样啊。

  沈苑见弟弟突然这么进来,本还没有褪红的脸蛋再一次涨得通红,急急推开抱着她的男人,拉了拉衣襟冲门口道:“霁儿,我没事,再收拾一下咱们就可以出发了,你先去门口稍等等。”

  沈霁还是没回过神来似的,闻言愣愣回道:“……哦。”就要转身出门。待到了门外,耳根不由后知后觉地红了。

  立秋也快步跟出去,再次把门轻轻关上。

  “你看你,都怪你。”待门掩上,沈苑气恼地捶着宁斐的胸口,娇声抱怨。

  宁斐轻笑着握住她的小拳头,亲了亲:“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霁儿等着呢,待我快些换身衣裳,咱们就走。晚上回府你再跟我算账吧。”

  沈苑幽怨地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你快……”刚说完“快”字,便停住了,似是想到了方才的种种,终是跺了跺脚没再说下去,只道:“我去门口跟霁儿一道等你,哼!”

  推门而出时,仿佛听到了宁斐大笑出了声,转身又瞪了他一眼,也不管他看不看得着。

  不过半刻钟,宁斐便也出来了,换上一身玄色的直裰。

  三人没乘马车,只各带了一名贴身伺候的下人,就这样溜达着往汴京城最繁华的街市而去。

  一开始路过的都是大户宅邸,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逛着逛着渐渐的人越来越多。

  沈苑前世倒是和宁斐一起在市井逛过,但已经相隔日久。

  沈霁却是从来没有过这种在姐姐的陪伴下大摇大摆地在街市闲逛的经历,激动得恨不得手舞足蹈,见到什么都极是新鲜似的,一会儿指指这个一会儿点点那个给姐姐看。

  沈苑见他如此高兴,只觉得这个决定做得无比正确。又想到了她的夫君对她的有求必应,突然对出门前冲他发火的事儿生出了一丝不自在。

  这一路上好像只有她和霁儿在指指点点地说话,他都没开口,会不会是生气了呀。心里这样想着,就想偷偷瞥一瞥身旁人的面色。

  宁斐一直注意着她,这一瞥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与她视线相撞,宁斐笑着问:“怎么了,想要什么?”

  沈苑虽有些被逮到偷看的尴尬,但见他面色和煦,一点儿不好的情绪也没有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讨好似地笑,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没什么,就、看看你。”

  她的那点小心思,宁斐一眼便看透。因在外面不方便与她说话,只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安抚一下,冲她宠溺地笑道:“要是喜欢,我以后经常带你出来。”

  这句话音量适中,正在兴奋地左顾右盼的沈霁也听到了。他急忙回头,撒娇地冲沈苑道:“姐姐,我也想跟你住在王府。”

  “瞎闹。”沈苑宠溺地白了他一眼,而后却又笑道:“搬来王府住是不能的,不过可以让王爷经常接你过来小住,王爷的面子父亲总不会不给吧。”

  话一说完,宁斐就见沈霁眼巴巴地望向他,大大的眼睛湿漉漉的,盈满祈盼,活似一只想讨骨头吃的小狗。

  宁斐心情大好,拍了拍他的头笑说:“你父亲给不给我面子我不知道,不过你姐姐的面子我可不敢不给,哈哈哈哈。”

  沈霁就这样看着大笑的康王和偎在他身旁抿嘴偷笑的姐姐,觉得分外美好。亏得上午在家里见父亲时,他见姐姐神色奇怪,还担心了一阵呢,真是多余。想到这里,也跟着傻笑起来。

  走到汴京城最繁华的玉雀大街时,沈苑已经有些疲乏了。于是宁斐便挑在了甫一进大街的头一家,也是汴京老字号的状元楼用晚膳。

  状元楼宁斐不常来,因此不算熟悉,三人又是微服前来,便只安排迎上来的小二要了一间最贵的雅间。

  小二一听便知是贵客,本已是躬着的身子恨不得再弯一弯,殷勤地引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这间状元楼最贵的雅间□□满园,内里布置让人一年四季都仿佛能置身于江南春色之中,四周与其他雅间隔出了一些距离,十分安静。

  沈苑前世里跟宁斐来过这里,很是满意。三人入席坐下,就听小二开始介绍他们的菜品。

  正听着,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且这声响似乎离这春满园越来越近。待感觉到仿佛是有人到了门口,小二也渐渐停下了他滔滔不绝的介绍,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什么贵客!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小爷才是你们的贵客!”声音来自春满园门口。

  沈苑听得这话,猜想着应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找茬来了。

  而后是另一个人低低地似是解释着什么,不过须臾,方才那纨绔的声音又起:“别跟小爷废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小爷是什么身份,魏王殿下你们惹得起吗?!今日小爷我要是不能坐在这春满园用这顿饭,你们状元楼明日也别想开了!还不快进去把人给我赶出来!”

  这位尊贵的“小爷”嚣张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雅间内每个人的耳里。

  沈苑和沈霁不由自主地齐齐望向正淡然地端起茶杯饮了口茶的康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要猜猜这位尊贵的小爷是何方神圣吗?

  ☆、纨绔

  宁斐不知道为什么, 最近总是想笑。

  不过细细想来,能逗他笑的好像也只有席上的这姐弟俩。

  此时见她俩几乎同一时间望过来的、如出一辙的眼神,他又想笑了。

  只是这个时候似乎不是很适合笑,于是他便就着饮茶的姿势抿了抿嘴, 而后放下手中的杯子, 回望过去, 若无其事地道:“怎的了?”

  姐弟俩似是没想好怎么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还是维持原先的姿势和眼神, 不语。

  宁斐又看向小二, 淡定地问:“为何停下,继续啊。”

  小二感受到屋里屋外的诡异气氛,即使平日再是伶俐,也没能真的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菜品。

  就在这时, 外面想起了敲门声。

  小二抬眼, 瞅了瞅宁斐。见他没说话, 只冲门口扬首示意,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小跑过去把门打开。

  就见一人推开本立于最靠近门边位置的一名似是状元楼掌柜的男子,疾步行了进来。

  此人着一件鲜绿色的锦袍, 姿态蛮横。他行进雅间后, 后面紧紧跟上了四个似是打手的仆从。

  在他们身后, 小二也扶着掌柜,进得门来。

  掌柜刚踏进雅间的门槛儿,就听那位爷正冲屋里的客人嚷道:“这春满园是小爷包下了的,小二不懂规矩把你们带进来,小爷我不跟你们计较,现在马上给我出去!”

  “刚听你在门外说,你是魏王?”听完他的话, 宁斐似笑非笑的睨着他问道。

  “切,告诉你也无妨。说出来不怕吓着你,魏王殿下可是小爷的亲外甥!行啦,别那么多废话了,还不赶紧滚。”

  屋里三人都有些惊讶。他们都是不常混于市井的人,自然没有听说过这位打着魏王殿下的旗号在京城横行霸道的袁小爷。

  不过三人到底都对魏王殿下的家底儿有几分了解,稍想一想便将这位小爷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

  沈苑不禁又想到了她出嫁前曾约见过的,过去母亲身边的那位春莺姑姑说起的旧事,那些本是她刻意不愿回想的。

  如今的珍妃娘娘要细数起来,还算是她母亲的远房堂妹。只是她也是从春莺姑姑口中才得知,原来那位珍妃娘娘竟连如今这已是限制了她进一步晋位的出身,都是假的。

  这位小爷应当就是珍妃娘娘的义父,也就是她外祖父那位远房堂弟的老来子了。

  自从听春莺姑姑说了当年的旧事之后,她也细细打听了珍妃的出身。前世她一直只知道她出身于袁家一个不长进的旁支,却不知内里详情,她猜想着大部分人应都是与她当时一样的。

  借着身处沈家,并且袁家嫡支是她的外家之便,经多方探听,说是袁家那位远房堂外叔祖当年年过三十仍未有子嗣,便认了外叔祖母的外甥女为义女。后来赶上宫中大选,这名义女得以以袁家旁支的身份入了宫,也算是她天大的造化了。

  毕竟她本身的娘家只是市井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户富庶商家,虽则堂叔祖也并无官身,可好歹算是个读书人,又因当时太傅大人名望甚高,到底是给她搏了条出路。

  后来珍妃娘娘逐渐独得圣宠,这些年来为了给自己增加些依傍,也曾想方设法地欲帮自己这所谓的母家谋个好出身,只是这家里却实在没有能扶得上墙的人。

  这也是她虽然宠冠后宫,也生育了隆庆帝最喜爱的皇子,可却始终没能再进一步登顶后位的最根本原因。

  隆庆帝倒也算得上痴情,他宠爱的女人不能坐上那个位置,他便让那个位置空闲了这许多年。

  想到这里,沈苑不由冷笑。这位珍妃娘娘虽是美艳,可隆庆帝和沈仲元也滢不算是没见过世面的男人,竟能将这两人牢牢攥在手心里,这珍妃莫非是妲己转世了不成。

  另一边,许是头一回被人用这种语气回话,康王爷方才再是逗弄跳梁小丑的心态,当下也已是极为不悦了。

  他皱了皱眉,随手拈起桌案上的一根箸子反手一扔,准确的钉进了袁小爷左侧的膝盖。

  只听一声惨叫,那位袁小爷便跪倒在了地上。

  “啊,我要杀了你!”他一边惨叫一边冲身后的仆从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他们拿下,我要把这混账千刀万剐了!”

  听到主子吩咐,身后的仆从从震惊中回神,蜂拥而上。

  只是还未到近前,便又被宁斐以每人一根箸子打翻在地。

  室内顿时被哀嚎声充斥。站在最后端的掌柜和小二已经吓傻了一般,相互搀扶着退到最靠近门边的位置,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却听那位仅用五只箸子便制服了对手的贵客带着嘲弄的声音响起:“这里是汴京,知道汴京是什么地方吗?是大梁的天子脚下。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在这里碰到谁,而这里,多的是你这种跳梁小丑惹不起的人。”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那位夫人,又道:“看在你与我夫人算是沾了点亲的份上,本王今日便不再与你计较这不敬之罪了。这几根箸子算是教你个乖,叫你认清自己的身份,这汴京城可不姓袁。”最后一句便是诛心了。

  说完又冲门口的掌柜和小二道:“带人把他们扔出去,另外抓紧上一桌你们这里的招牌菜色。”

  袁小爷听他一通话说下来,仔细想了想,也很快猜出了在座三人的身份,惊出一身冷汗。

  虽然腿上钻心的疼,却还是强忍着虚虚跪在地上俯身行礼:“康王殿下,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您与外甥外甥女儿用膳,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听他如此厚颜无耻地想要攀亲,沈苑忍不住出声道:“给我住口!”

  可细一想,却也真的无法反驳他的称谓。无论珍妃如何,她和霁儿确实与这位袁小爷有一些撇不清的亲缘。

  只是想到珍妃,她实在是作心,那简直就是她心口的一根刺,想到就恶心。

  不想再与这个和珍妃颇多纠葛的纨绔多做纠缠,她吩咐刚刚已经跪下行礼的掌柜和小二起身,赶紧出门带人来把这一屋子人给拖出去。

  待把那些人拖出去之后,小二又利索地收拾了雅间,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上了一桌招牌菜。

  宁斐要了一壶酒,亲自给三人满上,举杯道:“今日首次带你们出府玩乐便遇到这等事,我得给娘子和霁儿赔不是。”

  一直在旁默默无言的沈霁闻言,笑着举起酒杯,先冲姐姐眨眨眼说道:“今日康王姐夫给我斟的酒,我一定要喝掉,姐姐不许拦我。”又冲宁斐恭敬地举杯:“姐夫,我刚刚就是看了一场戏,平日里可见不着这么有趣的人呢。”说完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又忍不住一脸崇拜地夸赞道:“姐夫,您刚刚那手功夫可真是厉害,能教教我吗?”

  宁斐脑中闪过沈苑此前的请托,略一思索,觉得今日是个好时机,正可大大方方地塞个人到沈霁身边,于是笑着回道:“你如今也不小了,是得在读书之余,练点强身健体的功夫。不如这样,我将我身边一位功夫不错的侍卫赐予你,往后就让他跟着你,既可指点你的功夫,又可护你周全,省得你姐姐时时挂心于你,如何?”

  “谢谢姐夫!”沈霁仿佛恨不得现在就开始练功似的,很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好啦好啦,你不饿吗?安心先把这顿晚膳用了吧。”沈苑见宁斐记得对她的承诺,果真这就要安排人去霁儿身边保护他,心里又踏实又甜蜜。

  沈霁还小,沈苑只让他喝了第一杯酒就不许再喝了。席上她自己倒是陪着宁斐喝了一壶太雕。

  除了最开始的小插曲之外,这顿晚膳用得还算顺心。

  用到尾声,雅间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

  原是袁家的那位堂外叔祖听闻回去禀报的仆从说起状元楼发生的事,吓得急忙与来接已行动不便的儿子的下人一起来到了状元楼,亲向康王殿下请罪。

  他最近本就惶惶不可终日。

  他是知道些珍妃的来历的,对沈仲元和珍妃的过往也略知一二,因已经是与他们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只能盼着珍妃和魏王能登顶,到时他再如何也能混个侯爵当当。却是从没想过沈仲元竟会把嫡女嫁给了魏王的死对头康王,难不成他这是放弃了珍妃和魏王?

  珍妃和魏王近年来已经不太愿意见他了。最近几次去拜见沈仲元,也都被拒之门外,他只能干着急。

  宁斐极是不耐地打发了他。见他欲言又止地似是想与沈苑搭话,便以眼神征询沈苑的意思。

  沈苑看到面前跪着的人,就想起珍妃和他爹的那些她不想思及的过往,于是皱着眉向宁斐摇摇头。宁斐便开口道:“行了,本王已经说了饶他这一次,你速速退下吧。”

  话已至此,袁老爷不得不遵命告退。

  用完晚膳,三人沿着玉雀大街又逛了半个时辰,便打道回府了。

  今日折腾了一天,沈苑甚是疲惫。待回到王府,她先是交代好下人伺候沈霁歇下,这才回到卧房。

  宁斐已在等着她,见她回来,迎上前搂住她:“一天都没好好抱抱你了。”

  沈苑晚间饮的酒似是有些后劲,此时回到卧房,窝在夫君怀里,开始有些眩晕。

  因晚间见了袁家父子俩勾起的不好的思绪,也不受控制地钻出来,惹得她心里难受得紧。

  “夫君,我难受。”她闷在宁斐怀里撒娇道。

  宁斐赶紧拉开她,见她脸颊红红的,眼圈也有些泛红,眼神微微涣散,料想应是醉酒了,皱眉道:“是我不是,今日让你饮多了酒。”

  沈苑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拱了拱,说:“我喜欢饮酒。”

  宁斐无奈地拍拍她的背,还未开口说让她睡下,就听怀里的人又道:“我是心里难受……你知道吗,我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我谁都不想说,想烂在心里的,可是它时不时翻出来让我难受……现在我想告诉你。”

  “你不是说过,想不通我爹为什么支持魏王吗?我知道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你能遇到如今这个没有榜也没有新晋的我,那必然是天赐的缘分了。为了成全这段缘分,请不要大意地收藏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凑表脸

  ☆、伤怀

  宁斐闻言, 心中是有一些诧异的,但他只是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沈苑接着道:“我爹他根本就不是像人人以为的那样,对我娘多情深意重……我有时甚至猜测, 他是不是在怨怪我娘……”

  说到这里, 她顿了一下。

  宁斐似是听到了一声冷笑, 却又并不真切,未及反应, 就又听她开了口:“我猜, 他是怨我娘没有帮他劝外祖父,同意他娶他的那位劳什子表妹做平妻吧,呵……”

  这一回,宁斐确定她听到的是极为嘲讽的冷笑声。

  闻沈苑此言, 他更添了些意外。不过沈仲元一贯在他眼里便是一个藏得极深的人, 一瞬过后倒也觉得无甚可惊讶的。

  “也或许, 他觉得他那表妹之所以会入了宫,也是我娘的阴谋吧。”

  宁斐听到“入宫”,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他把怀里的人轻轻推离, 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有些迷离的眼睛, 正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自己的疑惑, 就听沈苑直接回答了他尚未问出口的问题:“是珍妃。”

  宁斐从来都是极聪明的。沈苑短短几句话,他瞬间便串成一线,一直有一些困惑的问题也有了答案——沈仲元可真是个情种。

  “他为了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的儿子,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的亲生女儿……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啊……”

  一直以来的厌恨此刻在夫君的怀里,都化成了委屈,沈苑哭得不可抑制。宁斐也并没有试图阻止她,只是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脊背, 等她自己慢慢平复。

  宁斐平日里非常忙碌,忙碌到从来没有心思去体味自己的感受。

  这一刻,他静静地抱着心爱的妻子,胸口处因被她的眼泪沾染而传来阵阵湿热,让他的心既疼又软,竟破天荒地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大梁朝最尊贵的那一人。

  他本以为应该能与她感同身受的,可是这一刻认真地想起这些年与那个人的你来我往,他只觉得那就只是一个对手而已,心中竟无任何波澜。

  试着回想儿时曾有的疑惑和委屈,明明都是他的儿子,甚至自己是最先来的那个,为什么他从不会对自己笑得像对宁裕那样呢。

  后来,在他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面对如今的珍妃一次次手段拙劣的加害,他的父皇一次次毫不犹豫选择掩耳盗铃般地包庇那个女人;及至他在舅父的庇护之下渐渐成人,想要争取那个本就属于他的位置的时候,他的父皇又一次次罔顾祖宗礼法,将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嫡皇长子拖至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

  他实在想不起是从哪一刻起不再觉得伤心失望的了,只是知道如今在他眼里,那个人就只是两军对阵时敌方阵营里一个让人有些头疼的将领罢了,并且这一战,他已势在必得。

  渐渐的,沈苑似是累了,哭声渐止。

  宁斐悄悄松了口气,见她这样哭法,不是不心疼的,只是知道这情绪必须由她自己发泄、消解。

  沈苑自宁斐怀中缓缓抬起头,看到宁斐胸前的衣襟全都湿透了,想起自己刚刚涕泗横流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颇为嫌弃地说:“你,快去洗洗换件衣裳吧。”

  宁斐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刚刚还一副天崩地裂的样子,这一瞬的功夫就已经能想起来嫌弃他了:“咱们王妃可真是厉害,急起来连自己的眼泪鼻涕都嫌弃。”

  沈苑本来就有点羞,被他说得头更是恨不得垂到地上去。

  宁斐一边扶着她靠坐在床边,一边解了外裳往远处一扔,而后坐于她身侧,揽住她肩膀轻声道:“今日奔波了一整日,你也累了,我让人服侍你稍事收拾一下便歇下吧。”

  待立春立夏端着水进来,沈苑见宁斐似是要出去,忙急急抓住他的袖子问:“你要去哪里?”

  宁斐无奈地笑着回答她:“我哪儿也不去,就到外头冲个澡就回。”想了想又贴到她耳边道:“刚刚不是嫌我吗,我怕不洗干净了进不了娘子的被窝。”

  沈苑又羞又气地推开他,宁斐顺势站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道:“乖,一会儿就回。”说完便往外而去。

  沈苑这厢刚收拾完躺下,就听推门声响起。

  因喝多了酒引起的头晕还在持续,她听到声响却还是强撑着又坐了起来,冲刚刚掩上门的宁斐伸出胳膊,作出要抱抱的姿态,惹得宁斐心软成一团。

  快步行至床前,一只大手握住沈苑的两只小手,另一手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又调整姿势揽着撒娇的妻子一同躺下。

  怀中人儿显见还没从酒意中完全清醒,宁斐本打算做个体贴的夫君,哄哄她睡着了好不难受了。

  谁知还不待他反应,小醉鬼就一个劲儿往他身上贴,他不得不哭笑不得地哄道:“苑儿,你不能这么欺负人,一会儿你睡着了可好,独留你夫君辗转难眠……”

  “我也不睡,我想跟你好……”

  心爱的娇妻在怀,宁斐哪里能听得这样的话,闻言便毫不犹豫地覆身而上。

  第二日,沈苑迷迷糊糊醒来时,床上已经没了人。

  她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似的,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笼记忆。待忆起前一晚因被酒意勾缠出了长久以来的心事,竟主动求欢,便觉昨日的酒意好像又上了头,扯过被子蒙住自己,恨不得再也不见人。

  差一点又睡过去的时候,宁斐回到房里,看到沈苑整个人包在被子里,吓了一跳,生怕她不清醒状态下再把自己憋出好歹来。

  用上了力扯开被子,沈苑不得不直面他的时候,灵机一动先发制人,搂住宁斐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嘟囔道:“肚子好饿好饿。”

  宁斐果然不再管别的,直接顺着她道:“快起来,午膳已经备下,霁儿在等着咱们了。”

  沈苑这才记起自己的弟弟也在府上呢,从醒来到现在她竟然没有想起来这回事,害羞的情绪瞬间被自责淹没了,一把推开宁斐要下床。

  宁斐无奈地按下她:“仔细着凉了。”说着从床尾拿起他备好的衣物一件件给她穿起来,边穿边道:“衣物都已经让立秋拿去烘过了,试试看是不是还热乎乎的。”

  沈苑乖乖地点点头,心里被填得满满的。看着眼前把自己疼到心坎里的夫君,又想到还有个可心的弟弟正在等着她用午膳,再去回想昨晚的伤怀,竟是一丝负面的情绪也寻不到了。

  自己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为何还非要去奢求其他呢?她的精力实在有限得很,能做的事情只是尽全力帮助和保护她在意的人而已。

  宁斐如今已经把伺候她穿衣的活儿做得很是顺手了,再加上知道她心里着急,没有再逗弄她,故而很快便收拾妥当。

  两人携手来到花厅。

  “姐姐,你来啦。”沈霁见到姐姐的影儿就欢快地迎了上来。

  他毕竟是初次来到康王府,再怎么知道这以后就是姐姐的家了,这半日也总是有些束手束脚。直到此时见到沈苑,才真正放松下来。

  沈苑很是愧疚,竟把初次来府上的弟弟晾了半日,心疼地摸摸他的头道:“姐姐不好,竟睡得这样迟……”

  “姐姐就该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说着仰头望向一旁的宁斐寻求认同:“你说是吧,姐夫。”

  宁斐笑着回:“对,咱们霁儿说得正是。”

  沈苑越发不好意思了,瞪了两人一眼,便传午膳了。

  待用完午膳,沈苑提议带沈霁逛一圈儿王府。

  “霁儿,这儿往后就是姐姐的家了,那也就是霁儿的家,霁儿什么时候想回了,就让人带话来,我让你姐夫去接你家来,听到了没有?”

  沈霁听得心潮澎湃,虽然已经差不多了解了姐姐在姐夫面前说一不二的地位,可还是不自觉地弱弱望向康王殿下,那点儿小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好了,别偷着瞧我了,一切都听你姐姐的安排。你要是不乐意住在沈府了,以后就都住在王府,我去跟你父亲说。”宁斐也很喜欢妻子这个乖巧纯善的弟弟。

  “不不不,可别跟父亲说……”沈霁虽然高兴,可还是迅速地拒绝了姐夫这个提议,想想父亲的冷言冷语和家法,他甚至控制不住抖了一瞬。

  沈苑见他如此,再想到此前种种,不由皱起眉头,他这个爹,究竟是如何把霁儿教得如此“千依百顺”。

  转念一想,又有些庆幸——如果霁儿真的打心眼里尊崇孺慕沈仲元,那么她的处境便会比现下更加尴尬艰难了。

  霁儿如今还小,情势也还不甚明朗,待他再长一长,再跟他说起朝堂之事吧。

  宁斐因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便没有陪着她们,姐弟俩趁着午时暖融融的日光,逛起了王府。

  每到一处,沈苑都细细指给沈霁看,望他能尽快熟悉这里,从而产生归属感。

  沈苑对王府是再熟悉不过了,按着她规划的路径,最终两人在走走停停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绕完了整个后院,到了前院。

  “喏,这里是外院里的青竹院,我都想好了,就给你留着。你现在还小,跟着我住在明珠苑也没甚么,等过两年长成大孩子了,就搬到这青竹院来。”沈苑边走边念叨。

  沈霁没想过姐姐竟然想着在康王府给他留一个专门的院子,愣了片刻有些为难地道:“姐姐,这,这不好吧。传出去了对你不好……”

  沈苑也停下脚步,弯着嘴角乜了沈霁一眼,伸出食指轻轻戳他的额头:“小小年纪心思还挺重。有什么不好?这世上有资格明着说我的,只有上头那一位,你觉得他老人家有功夫像个长舌妇人似的念叨我们家里这点子事儿吗?”说着拽了拽沈霁的衣袖示意他跟上,边走边说:“至于其他人,谁说了也没用,明白吗?”

  “那父亲他……”

  “他也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地回来了……

  ☆、访舅(一)

  沈苑忽然就来了气, 她娘亲千辛万苦,甚至算是拼上性命生下的宝贝,就快被沈仲元教训傻了。

  这一句饱含气怒之意的话让沈霁再一次愣住了,因从昨日起就感受到的姐姐对父亲的微妙情绪而产生的困惑已经藏不住了。

  沈苑深吸了一口气, 试图平复心情:“霁儿, 我也是将将才感觉到你对父亲的惧意不比寻常。往常我只以为父亲对你严厉些教导是为了你好, 谁家男儿不敬父亲呢。”

  “可是这几日来,我见你对父亲恐惧大于敬爱, 你细想想, 是也不是?”

  沈霁喏喏地不接话,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姐姐不是在责怪你,姐姐是心疼你啊。”沈苑说着,几乎落下泪来。

  她不打算如今就与弟弟剖白自己眼下与父亲甚至是沈家的敌对关系, 但是她是预备在这次小住期间寻机会予他一些心理暗示的, 不仅是让他在最终知道真相的时候少受一些冲击, 也是掰一掰他的性子。

  “霁儿,母亲她曾嘱咐我,你我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所以我疼爱你胜过所有, 你明白吗?”沈苑疼惜地说。

  “至于父亲, 我如今竟已不知道,他究竟是要做什么了。”说着,她眼里浮上一层冷漠,让沈霁看得真切又心惊。

  他自小对母亲是没什么印象的,毕竟母亲故去的时候他只满周岁。

  而父亲……他记得刚刚有记忆开始,每天陪伴他的只有姐姐,那时候, 姐姐对父亲是不亲近的,他自然也不可能与父亲有多亲近。

  后来大一些了,他开始进学,父亲便不允许他再住在后院。

  那是第一次,父亲对他提出要求,似乎从那一次开始,小小年纪的他就隐约知道,父亲愿意放任他的时候,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一旦对他提了要求,那就没有他丝毫抗争的余地。

  小孩子最是敏感,或许他一直都知道,父亲对他,严厉是真的严厉,可却少了别家严父教子时那藏在严厉表象之下的温情,那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连姐姐也一直都没有发现不是吗?

  也曾有过困惑和不解,父亲明明对姐姐温和慈爱,为何对他却似无情。

  后来逐渐长大,慢慢给自己找了理由——大约是因为自己害死了母亲吧,所以父亲怨怪他,既如此,那便是他应该承受的。

  所以,刚刚姐姐那句“恐惧大于敬爱”出口之时,他像是被戳中了痛脚。

  父亲责怪他是有道理的,他不应心生怨怼,姐姐看出来了,会不会也怨他不懂事?

  未曾想,姐姐竟与他说这些。对于被毫无保留地疼爱,他羞涩又欣喜,可是看到姐姐提起父亲时的表情,他又困惑非常。

  “姐姐,父亲他,他也对你不好了吗?”沈霁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问道,生怕惹她伤心,慌忙补充一句:“你别难过,还有我呢,我都长大了。”

  沈苑见他乖巧的样子,温柔地笑了,也没再细说,只捋了捋他的头发回答道:“嗯,父亲他对我也像对霁儿一样不好了呢,我们都不喜欢他了好不好?”

  沈霁有一些犹豫,他知道母亲是因为生自己伤了身子才去了的,所以他虽然无法让自己从心里亲近父亲,可也从没有怨过他。

  乍然一听姐姐这样说,还是有一丝心疼父亲,但只是一瞬,他便作出了决定——只要是姐姐说的,他无所不从。

  “好,我都听姐姐的。”

  “真乖。”沈苑点到为止,把话题扯回到最初:“这院子我平日无事就会收拾收拾,包管你来年住进来的时候喜欢。”

  沈霁不再推辞,也愈发理所当然地把康王府当作家了。对他来说,姐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再往前行,就是你姐夫的扶苏院了,咱们正好去瞧瞧他。”

  待到了扶苏院,听安顺说宁斐还在书房,两人便一同进去了。

  “我正要去找你们呢。”宁斐起身迎上前来。

  “你这里得了闲吗?”

  “是。你们逛完了?”

  “就是从青竹院过来,路过你这里。”

  “那正巧,我陪你们绕过前头的青松院就回吧,正赶上用晚膳的时辰。”

  三人一行便离开了扶苏院。

  路上,宁斐问起沈霁是否喜欢青竹院,沈霁才晓得原来姐夫已是知道了姐姐的安排,而且瞧着似乎觉得很是正当,一颗心这才算是彻底落回去。

  “我这一两日本应上朝了,只成亲后忙于琐事,尚未带你去舅父府上拜会。”宁斐对沈苑道:“正巧我有政事要与舅父商议,你和霁儿明日便随我同去镇国公府吧。”

  沈苑闻言有些羞愧。她自然是知道镇国公陶宗毅对宁斐而言的重要性,说是视其如父也不为过,可是这些天来,她竟从未问及镇国公府,实在是太不该了。

  因着这份愧疚,她不由软了声音:“是我的不是,前几日就当去舅父府上拜见的,我竟……竟给疏忽了……”

  宁斐见她如此,料想她是听说过他与舅父一家关系密切的,当下也没过多解释,只笑着安慰:“你就不必操心,我来安排。”

  到了第二日,沈苑不过卯时初刻便起身,张罗着给自己上妆,检查要带的物品是否齐备,像个陀螺似的转过来转过去。

  宁斐也没有阻止她,只含笑看着,时不时应她一句问话。

  她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使是一些无谓的折腾,只要她乐在其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待折腾得差不多时,时辰却还早。

  宁斐见她安顿下来,便开口道:“我们去看看霁儿那里如何了,顺带接着他同去用早膳。”

  沈苑迟疑一瞬,有些困惑地问:“我想着,这是我们成婚后第一次去拜见舅父,我这个新妇却带着娘家弟弟,会不会不合规矩啊……不然,就让霁儿留在家里吧?”

  “无碍。霁儿是男丁,虽则如今只十岁,可再过几年也就成人了,不能总是跟着你在后院。你父亲靠不住,从今往后自有我教导照拂他,今日正巧顺带领他去见见舅父,认认镇国公府的门,往后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说着轻捏了捏沈苑的小脸笑道:“你这小脑袋就别乱想这些了,什么合不合规矩的,我心中自然有数。”

  沈苑闻言,眼眶有些湿润,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搂住宁斐,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处,瓮声瓮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好?”

  跟随的仆从这几日来也渐渐习惯了两个主子的浓情蜜意,熟练地站定、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宁斐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哄道:“好了,不撒娇了。这一路挺冷,仔细冻着。”

  沈苑后知后觉地有些害羞,顺势直起身子后小脸通红,也不看人,疾步向前行去。

  宁斐抿嘴笑着跟在她身后,保持一步的距离,一路行至沈霁所住的偏院。

  沈霁昨日听说姐姐姐夫要去镇国公府,还要带上自己,兴奋得半夜才入睡。

  镇国公府,那是大梁名副其实的镇北重器,足以令所有热血男儿心生景仰。

  大梁开国二百余年,历任君主虽并非全都才能卓著,但也没有发生过大的霍乱,边境战事不多。

  不过不多并不代表没有,其中以西北边境的北狄人最令人头疼。

  北狄是在西北的草场和戈壁游牧生存的民族,族人多生得人高马大,性情暴烈,好战而不事生产。

  百年来,狄人常常滋扰大梁边城。偏偏大梁西北边陲与狄人领地的边境线又长,只西北边城就有七座——战线过长对于防守一方而言是绝对的劣势。且狄人军队多为骑兵,奔袭能力强,令人防不胜防。

  边城百姓苦不堪言,纷纷内迁,导致大片领土成了空城,而不愿离乡的百姓日子则更加艰难。

  大梁虽富庶,但因战事不多而一贯重文轻武,武将辛苦却地位不高、不受重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国富但兵弱的局面。

  北狄人不事生产,从前历次攻入大梁边城后抢掠一番,再从朝廷收取一笔不菲的和谈物资之后便会退出,并不恋战。而大梁朝廷则并不在意这于他们而言并不算多的钱款,是故近百年来,两国倒也算是“相安无事”,只除了边陲百姓不堪其扰、大梁朝廷屡次被迫赔款颜面无光之外。

  到了大约二十多年前,现任北狄王上位之后,事态才发生了变化。

  现任北狄王努顿的生母出身于大梁与北狄的边城戎城的平民之家,据说因容色过人,在一次北狄人入侵的动荡中被掳走,最终服侍了上一任北狄王。

  努顿的生母虽然因为血统原因一直地位不高,却因貌美而颇受宠爱。只不过她一生思念故土,故而时常对着儿子大肆描绘大梁的好,借此聊慰乡愁。最终因不适应北狄人的游牧生活而在儿子不满十岁时便病逝了。

  努顿在生母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也对北狄人如野兽一般迁徙的生活方式心生不满。于是在他掌握了北狄至高权柄后,大梁与北狄百来年的默契被打破了。

  二十五年前,努顿登位后第一次入侵大梁边境之战,如他的先人一样顺利,只是大梁的隆庆帝却迟迟未收到北境传来的和谈邀约。

  彼时举国皆惊。

  隆庆帝不在意三两钱财,甚至不在意被世人暗嘲软弱,毕竟无人敢在他面前说道,可是他却当不起丢失先祖们拼死打下的国土的罪名,这可是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事体。

  大梁开国之君敕封的镇国公府在这个时候主动站了出来。

  时任镇国公,也就是宁斐的外祖,带着三个儿子奔赴大梁西北前线,发誓不将狄人赶出大梁绝不还朝。

  那个时候,七个边城已沦陷四个。

  国防羸弱非一夕之过,也非靠誓死决心便可扭转的。这一战艰难异常,老镇国公带着儿子们坚守北境十五载,破除军中旧制,广揽人才,艰苦练兵,终将被北狄人侵占的城池一一夺回,并且极大地震慑了狄人,令他们此后再未敢大规模进犯。

  只是代价也是惨痛的——父子四人奔赴疆场,待完成使命后,却仅剩被父兄护佑的幼子陶宗毅生还,去时年仅十四,待还朝之时已年近而立。

  ☆、访舅(二)

  如今, 大梁与北狄休战已近十年,而由镇国公府一手打造的、曾经似一道钢铁屏障坚定护佑住大梁百姓和江山的西北重军,却成了上位者的肉中之刺。

  宁斐自小便知道,他的母后不喜那座皇城。

  待母后离世、他被带到西北军中, 认识了傅将军, 渐渐才听闻了一些旧事。

  他的母后出身于世代功勋的镇国公府, 与小舅父是龙凤胎,作为镇国公府唯一的女儿, 自小受尽宠爱。

  镇国公府的先祖是随世祖皇帝打江山的生死兄弟, 自大梁开国后,便被赐予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并且被允许豢养不超五千的府兵以拱卫京都,而统领府兵的主将乃隶属于镇国公府的家将, 历代皆从五千府兵中层层选拔培养, 不论出身, 只凭本事。

  傅钦本是饶阳平民出身,父母亡故后便离开家乡来到汴京。他初入镇国公府便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外祖直言此子根骨奇佳, 若加以培养日后定然不凡。

  母后十二岁那年曾偷偷跑去校场观看府兵比武, 当时已入府兵营训练两年的傅钦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在比试中所向披靡,足以令懵懂的少女铭记心中。

  后来母后便缠磨外祖要让傅钦做她的护卫,外祖虽惜才,但到底不忍心拒绝一派天真兴致勃勃的小女儿,便同意了。

  母后本就对傅钦一见倾心,而傅钦也在朝夕相处中对母后暗生情愫。至于外祖,他是打算着力培养傅钦为下一任府兵主将的, 也乐得让小女儿留在家中——毕竟从先皇开始,皇家便已经对镇国公府起了戒心,他原也无意让女儿嫁高门,如今这样的情形于他而言恰是最好。

  母后就这样顺心顺意地过了十三年,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时间过得太慢,她要等到十五岁才能嫁人。

  谁料命运弄人,母后还没有等到能嫁给心爱之人的年纪,便先等来了父兄和情郎皆要奔赴未卜沙场的消息。

  一夜之间,府中仿佛空了一般,只留她和外祖母二人日夜为远在边疆的人挂心。

  宁斐想,那个时候母后虽然惊恐忧虑,但心中好歹还是有盼头的吧——盼着边关情势稳定,父兄便可接她和母亲过去。虽说要离开自小生长的汴京,但只要能和家人还有傅钦在一起,她定然是无畏的。

  可是这一次,她同样没有等到。

  开战的第二年,虽然情势依旧不明朗,但大梁上下已看清这无疑将是一场持久战,镇国公府众人也在西北最大的边城阑城安顿下来。

  局势稍稳之时,外祖向圣上请旨,言希望把妻女接到阑城,另一边同时筹备着,待收到圣上答复便让傅钦动身回京,这样能快些一家团聚。

  谁知竟等来了封后的圣旨。

  出人意料,但似又在情理之中。

  他的父皇继承了皇祖父的皇位,也继承了他的多疑,尤其是针对镇国公府。

  情势所迫,在应付北狄人的事体上,举国上下除了镇国公外没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他不得不放任镇国公府的实力在西北壮大,但却不能任由他们举家西迁,他需要一根牵制镇国公府的线,而他的母后,正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于是母后只得入了深宫,做了这大梁朝最尊贵的女人。

  可惜郎无情妾无意,万人之上的皇帝倒是不妨事,虽则正宫位置被占,倒不妨碍宠溺他的“真爱”,却是生生耽误了母后一生。

  再后来,便是一个忧郁早逝的皇后和一个誓言终身不娶的边将的悲剧故事了。

  历来沾染权势总是会附带许多情非得已,自小生在皇城、长在权力漩涡中的宁斐自然看得很透彻。

  假使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会理解他那位父皇的所作所为,然而身处其中甚至可说深受其害,他却是每了解那些过往多一分,便不由对那一位多一分不屑甚至不耻。

  一个才能平庸、心胸狭窄、不知轻重的帝王,是国之不幸,亦是为人臣之不幸,他甚至为外祖一家的牺牲而感到悲哀,尽管他们尽忠的是他的姓氏。

  宁斐记得,母后是在他八岁那年离世的,但是自他有记忆起,母后便是卧病在床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内里因由,只见父皇宠爱珍妃和三弟,母后郁郁寡欢,还曾一度以为母后是因不得父皇喜爱才从不展颜,连带着甚至对他也毫不在意的样子。

  后来想来,母后生下他应该也是被迫,他的出生大概只是帝王权术中的一个手段罢了,何其可笑。

  母后去世之后,珍妃又少了一份顾忌,他在宫里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虽然为了稳住北境,他还不能有什么闪失,但个中委屈,只有曾经那个对父亲尚有期待的少年心里清楚。

  及至珍妃嚣张到想要他性命,而他亲耳听到他血缘意义上的父亲斥责珍妃的话,才彻底醒悟,他从来不该奢望什么父子之情。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句,他的父皇带着无奈地轻斥珍妃——我说了多少次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一瞬间,他感到从头到脚的血都冷了。他确定地知道,他和他血缘上的父亲之间的关系只能是你死,或者我亡了。

  虽然世上好像也没什么让他留恋的东西,可是他又很清楚,他还不想死。那是他在八岁那年的单纯想法——他想活着。

  次一年,西北传来了外祖旧疾复发,可能时日无多的消息,他向父皇提出想去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外祖,替母后尽孝,被父皇斥责并拒绝。那时候的他从没受到过特别的教导,懵懵懂懂,甚至想不通原因,既然父皇对他无丝毫父子之情,他远远离开都不可以吗?

  后来,外祖派了一名副将带回了已战死沙场的二舅父的家眷——他的二舅母和两位表哥。而后,他便被告知可以跟随回程的副将赴阑城探望外祖的消息。

  他不明就里,但仍然喜出望外,为可以离开这个处处充满恶意的金色牢笼,去往自他记事起便听母后念叨的地方。

  九岁那年,他离开汴京去了西北。是从那一年起,他的人生翻了新篇。

  在外祖和舅父们的悉心教导下,他渐渐知事,看清了世态,也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处境。

  九岁到十五岁,是迄今为止他的人生中最为浓墨重彩的年岁。

  那六年间,他随同舅父们苦练武艺、研习兵法,虽因着身份特殊少有机会披甲上阵,但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也曾跟随舅父参与过一些与狄人小规模的战役。

  他喜欢这种生活,真刀实枪酣畅淋漓。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永远驻守北境,做一个守国门的将军。

  可惜他没得选。

  从他得以离开汴京起,便是一场交换。六年间,为了换得对他的庇护,大舅母、小舅母和表姐陆续被送回京城为质。

  外祖因常年征战留下的伤病,在他十一岁那年病故,大舅父也在他十五岁那年北狄人最后一次疯狂反扑的大战中战死沙场。

  镇国公府满门忠烈,换来的却是帝王的无尽猜忌。不仅要殚精竭虑筹谋击退狄人收复失土,以鲜血和生命护卫大梁的国土和尊严,还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应对来自数千里外的京都的明枪暗箭。

  八岁那年只是知道自己还不想死的宁斐,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再清楚不过,他要争那个位置,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更是为了镇国公府、甚至是大梁的存亡与荣辱。

  ——

  大婚后的第十一日,康王携新娶的王妃和王妃的幼弟来到了镇国公府。

  马车在镇国公府门前将将停稳,一路激动不已的沈霁便迫不及待跳下车。

  门房里迎出来一名腿脚微跛的中年男子,精神奕奕,观穿着打扮应是身份不高。见着康王从马车上下来,而后小心翼翼护着身后女子下车的模样,竟边迎上来边出言打趣:\"殿下竟也乘车出行了,哈哈哈哈,少见啊。\"

  宁斐扶沈苑站定,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你整日只知打打杀杀,见识少是应当的。\"

  一边的沈霁被眼前所见惊得小嘴微张,愣在了当场,心道不愧是镇国公府,连门房都与别家的不一般。

  正想着,这不一般的门房已走到近前,双手抱拳单膝下跪,以军中礼仪向康王和王妃拜倒:\"恭迎康王殿下、王妃娘娘。\"

  宁斐单手扶起他令他起身,转头向沈苑笑道:\"这是程征,是我少时在阑城的旧识。\"

  沈苑前世也常随宁斐来往镇国公府,对镇国公府这位\"门房\"的来历略知一二,应是前任镇国公,也就是宁斐的大舅父身边的亲随。

  宁斐当年去到阑城之时,外祖已缠绵病榻,无法将他带在身边教导,是故他常跟随当时的镇国公世子,也就是他的大舅父学文习武,程征是大舅父的亲随,当年在阑城时应是常在一处的,只不知身份云泥之别的这两人,是如何如此熟识的。

  思绪微转间,便见他再次俯身拱手向她拜道:“小人程征,是镇国公府的门房。康王殿下素来仁慈,亲善下士,是故小人刚刚僭越了,绝无不敬之意。”

  沈苑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她对于与宁斐亲厚的人有天然的好感,忙展开最真诚的笑颜,做虚扶状示意他起身,道:\"不必多礼。\"

  程征起身,又对沈霁拱手道:\"这位想必是沈阁老府上的小公子了。\"

  沈霁是个很腼腆的孩子,一路上只顾着为能去威名赫赫的镇国公府而兴奋了,待真到了门前,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今日身份有些尴尬。又见了方才这位门房与康王姐夫的来往,更觉镇国公府\"深不可测\"。

  见对方向自己行礼,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小声回道:\"是。\"而后又向姐姐身边靠了靠。

  程征愣了一下,见自己像是吓到沈家小公子了,忙正色,又行了一礼后便侧身闪到一边,为康王一行引路。

  沈苑摸了摸靠在身边的弟弟的头,示意他跟上来,心下叹息,霁儿这性子不知道能不能掰回来些了。

  不过转念又想,她弟弟这样也挺好,心思纯善惹人怜爱不是,这样想着,便放下了刚刚升起了一丝的愁绪。

作者有话要说:  已全文存稿

  ☆、访舅(三)

  进了镇国公府, 便有国公府的大管家陶仁带着两名仆役领宁斐一行去往现任镇国公所居的院子。

  镇国公府亲眷均已等在正厅中,远远见着人来,俱都起身。待宁斐带着沈苑姐弟步入厅中,镇国公陶宗毅领着身后众人俯拜行礼。

  宁斐有些惊讶, 没来得及阻拦, 转念心中便明了小舅父这等作为是何意——怕是做给沈阁老府上的公子和小姐看的。看来小舅父并未相信自己前几日传来的密信中略略提及的“归附”一事。

  顾及眼下的场面, 宁斐只得先配合小舅父今日的安排。

  “快快平身,舅父何故如此多礼。”

  说着上前扶起镇国公, 身后众人也随之起了身。

  众人落座, 宁斐和沈苑坐于主位,宁斐下首依次是镇国公及各位公子,沈苑一侧则是镇国公府女眷。

  沈霁被安排在镇国公下首一位,可谓如坐针毡。落座前他百般推让, 无奈镇国公坚持, 他也只得接受, 心中暗暗后悔不该被仰慕冲昏头脑,答应跟着姐姐姐夫前来,今日场景他的身份实在是有些不合适。

  从在府门前遇上程征开始便萦绕在身的局束之感愈加浓重, 落座后简直浑身如长刺般难受, 沈霁心想, 他简直宁愿被父亲毒打一顿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还好,随着康王姐夫一一为姐姐引荐国公府众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冲淡了先时的静默,他才渐渐感受到一丝松弛。

  镇国公府在十五年的戍北之战中牺牲良多,但如今人口还算兴盛。

  老镇国公有三子一女,均是嫡出,分别是宁斐的三位舅父陶宗焕、陶宗洌、陶宗毅, 和已逝的皇后陶静容,其中陶宗毅与皇后娘娘是一对龙凤胎。

  大爷是前一任镇国公,老镇国公去世后便承了爵位,只是未能从戍北之战的最后一场血战中生还,撇下大夫人谢氏和一个不满三岁的幼子,如今公府的五公子陶世钧。大爷和大夫人还有一个女儿,是镇国公府孙辈里的老大,也是唯一的一个小姐,名唤陶盈。她的父亲还在世时便嫁了人,夫婿家世不显,却是陶家军中一员猛将,因屡立战功,如今也已任着四品定威将军。

  二爷陶宗洌是在宁斐尚未北上之时便牺牲了,留下两个儿子,分别是公府的大公子陶世显和二公子陶世明。宁斐得以北上,便是以二夫人马氏带着两位公子回京为质做交换的,二夫人后来在寡居汴京数年后抑郁而终。这两位公子如今都已娶妻生子,娶的均是低品级武将之家的女儿。

  现任镇国公原先是府里的三爷,因为年纪最小,在北境一直被父亲和两位兄长护佑着,是故对两位兄长的感情异常深厚。

  按照大梁的习俗,老镇国公和两位爷都不在世了,镇国公府应分家的。

  据闻戍北之战结束,陶家奉诏回京并且安顿好之后,大夫人曾提出此事,但是被陶宗毅拒绝了,并且言辞恳切表示有他在一日,就不能眼见亲人四散,他必须代哥哥们照拂家眷。况且待世钧及冠,镇国公的爵位也是要归还于他的,万万没有分家的道理。

  府里的大爷——前任镇国公中年方得一子,他去世之时独子年仅两岁。

  当时戍北之战在最后关头,镇国公府在应对狄人最后疯狂反扑的同时,与以乾元帝为首的、朝中忌惮国公府兵权的势力的矛盾也愈加尖锐,大夫人一力主张由三爷陶宗毅承袭爵位。

  因那个时候镇国公府着实需要一个盛年的当家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故陶宗毅便没有过多推拒。其时当算是临危受命,但他执意言明爵位只是代承,待时机成熟便会归还侄儿。

  现任镇国公陶宗毅娶妻李氏,育有三子,分别是三公子陶世锋、四公子陶世琛和六公子陶世诚。

  李氏出身的敬远侯府也是武将世家,与陶家世代交好。李氏自小和已逝的皇后陶静容格外投缘,顺带着便也与陶静容的同胞哥哥十分相熟,两家顺理成章地定下了这段姻缘。

  后来戍北之战开始,镇国公府几乎是举家迁往阑城。那时候的李氏年仅十四,还尚未与陶宗毅成婚。

  李氏的母亲不舍女儿远嫁,也顾忌战事未明,准女婿前路难料,料想镇国公府也非不通情理之家,自己的难处想会被体谅,便琢磨着与国公夫人商议看能否解除婚约,打算给女儿在京中另觅夫家。

  谁知李氏却坚决不肯,言非陶宗毅不嫁。一来她与陶宗毅算是青梅竹马,多少有些情谊在,二来她出身将门,本就钦佩镇国公府于国难当头之际的挺身而出之举,又怎能因此而退婚?那她岂不是成了那背信弃义的无胆鼠辈,以后还有何面目在世上立足。

  就这样,李氏在及笄之后只身嫁去了西北阑城,一待就是十几年。

  在阑城的日子并不比京里。十来年里战事虽时紧时松,但从未真正停止,是故陶家几房人并不像其他勋贵府里那样多少有些龃龉,反是相当和睦团结。

  李氏本就是正直之人,在阑城这些年与陶家众人共同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变故,全然是从心底把大嫂和侄儿们当作家人的,自然不会有什么爵位承袭上的小心思。她与陶宗毅心意一致——世钧是国公府的长房嫡长孙,爵位自然是他的,这本就没什么可争竞的。

  镇国公府是京中少有的真正和睦之家,家人齐聚之时的氛围自然是松快的。沈苑原就知道这一点,只是前世她与国公府上众人虽不生疏,却也并不多熟络。

  从前她便知道宁斐曾跟随外公和舅父在西北生活过数年,肯定是与外家相当亲厚的,可如果没有他的特别授意或者安排,她担着皇家媳妇的身份,自然也是与陶家人熟络不起来的。

  而前世宁斐也真的没有给她机会与陶家人有过多的往来,想来他的身边人里只有她是对自己家族的立场不知情的吧,宁斐确实是把她护佑得太好了。

  前世的他仿佛为她搭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自嫁他之后,沈苑几乎没有过任何烦心事,整个康王府只得他们两个主子,她从来都不用顾忌任何人事,整日只需吟风弄月,待他回来便陪他恩爱缠绵,真正是无忧无虑。

  所以后来美好幻境一夕被打破,她就像是经历了灭顶之灾,完全无力招架,只能选择以死逃避。

  望着堂下一屋子熟悉的面孔,沈苑恍惚间想了很多。

  当年她不知事,宁斐一定很辛苦吧。这一回,她想明明白白地陪着他走上那至高无上的、本就属于他的位置,护着他在意的家人安享他们用鲜血换来的、本该属于他们的荣耀。

  ——

  一一见礼并简单地寒暄了一阵之后,堂上众人便分了三路散去。

  宁斐同镇国公及陶家已在朝中领了差事的三位表兄弟,还有陶家唯一的小姐陶盈的夫婿——定威将军程维去了镇国公的书房商谈政事。

  沈苑随同大夫人谢氏、国公夫人李氏、陶盈以及陶家的两位少夫人去了李氏的院子饮茶赏菊。

  沈霁则被陶家几个未及冠的公子领着去了他一直只闻其名的镇国公府演武场,还跟着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外甥程景行并两个小萝卜头侄子。

  宁斐一行人待在书房里坐定,镇国公便率先开口道:“修远,关于你的婚事,小舅父还是有些话想说。”

  宁斐似是意料之中,只从善如流地回道:“是。”

  镇国公拿起手边茶盏,边饮了一口茶边环视众人一圈,而后接着道:“本来这是你的家事,我不该当着你这些兄弟的面说起,只是你需知道,你既娶了沈仲元那老贼的女儿,这便不再仅仅是家事了。”

  “是,我明白。小舅父今日不与我提,我自己也是要提起的。”宁斐苦笑着道:“您先讲吧。”

  “我前几日收到你递来的信儿了。这个老贼果然一如既往地只会使些阴损下作的法子!”想起外甥信中所提的绝嗣药,镇国公不禁咬牙切齿。

  “至于她的这个女儿是否是真的向咱们投诚,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还是先不要下论断的好。”

  “正巧我今日想当面与您说的也是同一件事。”宁斐接过话头,“小舅父,这件事情恐怕我有与您不同的想法了。”

  “我相信苑儿,也想请您和各位兄弟相信我的判断。无关我对她的喜爱,仅凭这些天我从她那处得知的关于沈家的消息,比方说沈仲元为何会对宁裕忠心耿耿,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亲生女儿。”

  “哦?她与你说了这个?我倒也一直没有想通这个问题。”说到这个,镇国公也有些感兴趣。

  宁斐也不卖关子,无奈又带着些鄙夷地道:“因为珍妃。”

  镇国公并书房里在座的众人闻言均有些震惊,其中最为活泼的陶三公子陶世锋忍不住慨叹出了众人的心声:“嘿,谁成想,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老贼竟还是个情种啊!”

  话甫一落音,就被他的老父亲狠狠瞪了一眼,他于是赶紧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解释道:“心声心声,一时没忍住竟说出来了,嘿嘿。”

  其余众人也被他逗乐了,气氛一时松快了不少,宁斐接着道:“这件事我也是昨日方才听闻,已命玄一安排人去深挖两人的背景和关系。如若是真的,我就更没有理由再疑心苑儿的诚意了。”

  镇国公闻言也若有所思。他自然能想到,朝中权臣与后宫宠妃扯上干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到底,魏王争储所依傍的不过是皇帝的偏爱,而这份偏爱更多的来自于皇帝对他的母妃珍妃的宠爱。一旦珍妃和沈仲元过从甚密的事被他们掌握,无异于给了他们釜底抽薪的机会。

  沈仲元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对她和珍妃的过往掩得可不是一般的结实,以致于他们从没有得到过任何可以往那方面去想的蛛丝马迹。

  如果沈苑的投诚真的是沈仲元的计中计,她也完全不必把这种致命的把柄往他们的手里送。况且若是沈仲元真的与珍妃有瓜葛并且被自己女儿知道了,那反而能解释了沈苑倒戈的原因。

  座上众人都沉吟不语。片刻后,镇国公率先开口道:“当务之急是查清楚沈仲元和珍妃的关系,如若真有些什么,哼……”言下之意,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查清楚是必须尽快查清楚的,不过小舅父,何时对此事加以利用,还需从长计议。”宁斐皱眉道。

  镇国公挑眉,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怕此事牵连到你那位王妃?”

  “此事牵扯不小,一旦戳破,谁都不知道我那位父皇会如何,牵连家眷也不是不可能。”宁斐道。

  镇国公皱着眉似在思索什么,不甚认同的样子,一时没有应声。

  少顷,宁斐豁然自座中起身,行至镇国公面前,极郑重地行了一个晚辈礼,严肃道:“小舅父,接下来的话,请恕修远无礼了。”

  而后他起身正色,与在座众人一一对视,道:“以下之言,是我作为大梁的康王对我的追随者所言,请各位务必听清——此事我已决定,不可商议。如若今后在没有知会我的情况下,在座任何人以此事作筏,便是不再认我为主。”

  一番话说得几乎一字一顿,郑重非常。

  书房里一时鸦雀无声。

  镇国公盯着立在眼前的外甥,宁斐也定定地回视他。最终还是镇国公先叹了一声道:“如此,我知你心意了。”而后又环视一周,接着说:“你既担心此事累及爱妻,却仍然与我等说起,我等自是担得起你的信重。”

  “父亲说得极是。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哥放心,我代表大哥二哥和大姐夫应了这事儿了。”陶世锋接着父亲的话说道:“不就是个靠着老娘争宠上位的软蛋嘛,早晚收拾了他,犯不着拿三哥心尖儿上的人冒险。”说着,扭头朝他上首位的大哥二哥和大姐夫寻求认同:“你们说对吧?”

  陶家大公子陶世显一向最是稳重,此时听了弟弟的话也不防笑出声来,率先应道:“自然。二弟既然如此看重二弟妹,那她便是家人,咱们自当竭力相护。”

  二公子陶世明和大姑爷程维也连连称是。

  宁斐料到众人会答应,只是听到他们的说法,还是松了一口气,略带些无奈地解释道:“正如小舅父方才所言。苑儿极是聪慧,她同我说起此事时必然知晓利害,可还是选择了告诉我,我便不能让她因信我而被置于险境。”说着再次向镇国公行晚辈大礼:“方才冒犯了小舅父,请您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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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舅(四)

  镇国公笑着挥了挥手道:“你小子, 现在跟我来这套,方才不是威风得很吗,哈哈哈哈哈……”

  宁斐无奈地回道:“方才只是怕您和各位兄弟理解不了我对此事的坚决程度,您就别取笑了。”

  另一边陶世锋再次嬉皮笑脸地接口:“康王殿下请放心, 这回属下们对您的态度理解得那是真真儿的。”

  “你给我闭嘴吧!”镇国公见不得儿子那不正经的样子, 明明他和夫人都是再端方不过的人了, 真不知这小子遗传了谁。

  陶世锋嘿嘿一笑便不再皮了。

  镇国公也收了些脸上笑意,转开了话题:“此事就先放一放, 咱们心里有个数, 往后随机应变即可。如今当务之急是我国公府的府兵安置事宜,你大婚未上朝这几日,此事在朝上可是被提得热闹着呢。”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程维闻言,语气坚定地率先表态:“小叔父, 我以为府兵绝不可散。”

  陶家三兄弟均点头附和。

  “这百年来, 皇家虽重文轻武, 但皇帝到底是明白谁手里有兵谁腰杆子便硬的道理,这才对我陶家处处设防。”镇国公叹道。

  说到这里,转向宁斐:“我陶家也并非定要维持这府兵的祖制, 只你父皇这些年来一贯视我陶家为肉中之刺, 西北军经过这十年的折腾, 已然七零八落,这府兵一旦解散,你我在这京中便是直接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啊。”

  “讨论此事之前,我需与你有言在先,我陶家只为自保。待你荣登大宝,我府中一切兵事自是会交于你来安排。”

  宁斐闻言苦笑道:“小舅父这是还与我置气吗?这等问题咱们不是早已达成共识了,不论我身处何位, 咱们的情谊自是不变。如若像您所说,我岂非成了我父皇那等人?”言语中对乾元帝的为人不屑一顾。

  镇国公笑道:“并非置气,只是自古先小人后君子方是长久之道。从前你未成家,如今娶了可心的妻室,也许很快便会有了孩儿,若为妻儿打算有了新的想法,小舅父都能理解。只一点,如若你有何想法,当开诚布公,咱们甥舅没甚不可说的。无论如何,我不想与你有刀剑相向的一日。”

  宁斐闻言,面色肃然道:“小舅父,我虽姓宁,可我身上也流着一半陶家的血。我从不认为哪一姓便天生尊贵,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史书上所载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回事。”

  “我知您顾虑,不过便是咱们如何都好说,谁能知道下一辈、乃至下下一辈是什么情状呢,对吧?我只有一句,身后事我不管。后辈们自有各自的造化,总归逃不过一个成王败寇,这天下也不是生来就姓宁,能者居之乃天道,我对此并不执着。”

  镇国公听他这样的说法,无奈地笑了:“这君臣之道,咱们往后再慢慢摸索吧。只现下府兵的处置,你怎么看?”

  宁斐沉吟了片刻后开口,却答非所问:“小舅父和各位兄弟可听说近日随州莽山一带突然猖獗起来的山匪?”

  陶世锋闻言忙道:“乖乖,随州府衙都被光顾了,怎么能没听说?”

  宁斐神秘一笑:“是啊,这山匪是在明晃晃地挑衅朝廷,为了脸面,父皇也定是要派军前去围剿的。可据闻这山匪甚是狡诈凶悍,且莽山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前日朝堂上争执半晌也未定出章程。”

  “这……方才不是在说府兵安置之事吗?”二公子陶世明不解。

  宁斐笑望着他继续道:“我以为镇国公府可以请战。”

  镇国公一时也没想明白自请剿匪和府兵处置有何必然联系,难不成他以为打赢了这仗皇帝就能容他们继续豢养府兵了吗?如若真的成功剿了匪,只怕皇帝更是如坐针毡了。

  思及此,他对宁斐道:“皇帝废除府兵旧制的愿望不是一朝一夕了,之所以拉锯数年,是因为这些年来各方维持住了那种微妙的平衡。随着他年岁渐长,立储呼声渐高,这平衡很快便要打破了,所以即使这回剿匪成功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宁斐摇头:“我知晓。父皇早已视镇国公府为心腹之患,我在他眼中也早不是他的儿子,而是国公府利益的代表,甚至如今他支持宁裕登位亦并非仅因着宠爱珍妃了。如此境况下若要成事,几乎已免不了一战,是故兵权是势必不能放的。”

  “只是堵不如疏,一味回避只会使我们陷入被动,不如借此机会化被动为主动。”说到这里,他隐隐有些兴奋,与他对视着的镇国公仿佛看到他的双眸有光射出。“随州府毗邻京师,莽山山势复杂,正是藏兵的好去处不是吗?”

  书房中众人皆眼瞳一亮,但并未急着说话,各自思索着这一崭新思路的可行性。

  “此计妙极。”二公子陶世明眉头微皱,缓缓道:“只是施行起来却不简单,我认为须得从长计议。”

  宁斐微微一笑,道:“二哥所言甚是。只是,莽山一带的\'贼匪\'若是我们的人呢?是否便简单许多?”

  “这是何意?”镇国公不禁惊诧出声。

  “关于府兵的矛盾,不是朝夕之事了,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思索着是否有两全之计。”宁斐解释道。“莽山一带的山匪自古便有之,历代朝廷屡剿不止。我朝不重兵事,那些山匪从前也只是小打小闹,朝廷自然也不会太过重视,只时不时闹出点声音而已。”

  “不知各位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随州那边儿也曾奏请朝廷出兵剿匪,在朝上吵嚷了两日后不了了之。”

  程维皱眉道:“记得。那群只知粉饰太平的文官,当时嘴皮子可是利索着呢。”一脸不屑。

  镇国闻言公无奈一笑,继而问道:“后来朝廷并不曾派人前去随州。难不成你暗中做了安排吗?”

  宁斐微微一笑,道:“那一回的事虽然不了了之,但却给了我一些灵感。我从暗卫中选调了两人,令他们混入莽山,加入那贼匪之中。经他们查探山势,莽山确如我所设想,是可作藏兵之用的。这两年,根据他们传出的地势图,我的人已在其中一处适宜的山坳辟好藏兵所需场地以及连通外界的通路,那两名内应也已取得那帮草莽信任,基本能控制局面。”

  “所以,前阵打砸劫掠随州府衙的贼匪,是三哥你安排的?”陶世锋忍不住插口道。

  宁斐望着他笑而不语。

  “那,近日解散府兵一事再次被推至风口浪尖,也是你的授意?”镇国公凝眉问。

  宁斐笑答:“正是。他们不是喜欢深入敌营那一套吗,我也陪他们玩一玩就是了。率先提出此议的陈长风,任职于京都戍卫军,官职为左监门卫中郎将,正四品。”

  说着,他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接着道:“此人掌着汴城两所门户,不可谓不紧要,是故我早已将他纳入麾下。此次由他提出府兵之事,恰是合适,一来这与他的职责有些干系,二来嘛,自然是可以顺势让他携着这份分量极重的投名状打入敌营。”

  镇国公道:“如此,甚好。只是你竟也未与我提过此事。”

  宁斐拱手笑道:“小舅父莫怪。莽山一事本只是设想,不成事之前多说无益。至于近期朝上的争执,自然越真实越好。如今一切已尽在掌握,这不来与舅父和各位兄弟商讨收网之道了嘛。”

  话音落下片刻,只听陶世锋拍着胸口摇头,道:“啧啧,幸好我与三哥你是一边儿的啊。”一副后怕的模样。

  其余几人见他的做派不禁哈哈大笑。

  笑罢,宁斐接着道:“明日朝会必会论及剿匪和府兵这两样事。届时小舅父可同意解散府兵,只言解散之前还望能为朝廷最后尽忠一回,愿领镇国公府府兵往随州剿匪。”

  “到时便就地安置了?”程维问。

  “父皇多疑,必不放心由国公府独自领兵前往,到时我令陈长风主动请命协同,料想那一边想必会答应,毕竟是他一力主张,由他监督也合情理。”宁斐道。

  “随州及附近州府本身便有不少我的产业,这两年我已把生意主要往粮行和布行等方面聚拢,供应将士们在山里的生计应是无碍。”说着又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既然容不得公府明面上的五千府兵,那转到暗处,可就不是五千这个数字了。”

  “三哥的意思是……?”陶世锋眼睛一亮。

  宁斐淡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嘛。”

  “对对对,到那时放多少就是咱们自己的事儿了!”陶世锋兴奋道。

  镇国公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虽则大的方向你都已经考虑到了,可执行起来必也是千头万绪。”说着指向陶家三兄弟和程维:“时间紧迫,你们几个商量一下,明日之前尽快拟出一个行事的具体章程来交我过目,而后我来做人事安排。”

  “是,父亲/叔父。”

  ☆、妙计

  李氏的院子名为桃李园。

  一行女眷簇拥着沈苑在院中赏菊饮茶, 只不知是因为在座的没有健谈之人,还是陶家众人对沈苑作为沈氏女的身份有所顾忌,院中气氛平平,大家只维持着礼节让场面不过于冷淡罢了。

  沈苑心里是很愿意跟陶家女眷亲近的, 奈何自己本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 在京中也一贯以才女之名为人称道, 来往手帕交多是文官家的女儿,与武将之家无多少交情, 一时也有些无所适从。

  撑到丫鬟来禀说午膳已备妥, 众人都松了口气,一众人热热闹闹地转至宴客的避风堂。

  陶家关系融洽,武将家也不拘小节些,午膳便只是在避风堂正厅里分了三桌, 各桌之间并未隔开, 这样更显得热络。

  沈苑刚落座, 就见去了演武场的一众小将闹哄哄地也来到了厅中。

  在桃李园时本还分心担忧了一下自家弟弟,不知他跟着初次见面的小友们去了人家的主场,会不会局促害怕呢, 此刻见他小脸通红, 兴致高昂地正对着陶五公子陶世钧说着什么, 兴奋起来恨不得手舞足蹈,进厅之后甚至都没来得及给自己一个眼神儿,顿觉半上午真是瞎操心了,同时又觉欣慰,便不自觉地盯着他的方向微微笑开。

  沈霁也许是感受到了有束灼热目光望着自己,也许是终于想起还有个一道来此的姐姐,豁然扭头看过来, 便见姐姐正微笑看他。想起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兴奋过了头,想是被姐姐瞧见了,于是略微羞涩地挠挠头冲姐姐笑了笑,到底顾及那一桌有许多女眷,并未近前说话,只随同陶家的新朋友们落了座。

  镇国公和宁斐一行是最后到的,待他们坐定,宴席便开始了。

  沈苑已坐定,且席上有长辈,宁斐便没有与沈苑说上话。

  先前在书房听闻小舅父对她的态度,宁斐便料想沈苑与舅母表姐她们一起相处不会太自在。

  因有些担心,便控制不住地时不时往女眷席间看一看,果然见沈苑用膳时似很是拘束,胃口也不甚好的样子,不觉皱了皱眉。

  待午膳用完,宁斐便提出告辞了。

  新妇认过了,花也赏了,茶也喝了,最重要的是政事也谈完了,镇国公夫妇便没有多留他们,一阵寒暄之后,宁斐携着新婚妻子和小舅哥打道回了府。

  倒是临行前,沈霁与一众新朋友颇有些依依不舍。

  回程的马车里,宁斐一直紧握着沈苑的手,因有沈霁在,便暂且没有多问什么。

  倒是见沈霁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笑问他:“霁儿在国公府玩得很开心?”

  沈霁重重点头:“国公府的演武场可真大真威风啊!”边说边举起双手比划了个大大的圆形的形状。“而且世钧的功夫也好俊呐!”

  说着说着嗓音却低了下来:“他只比我大了三岁而已,我却什么也不会……”

  沈苑见他如此,不由探身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安慰道:“国公府是武将世家,对世钧他们来说,骑马射箭是家学渊源。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咱们书也念得不错不是嘛?”

  宁斐也笑道:“你姐姐说得很是。不过如若你也喜欢功夫,往后你来王府小住之时姐夫亲自教你。”

  沈霁闻言眼睛一亮,他可是记得真切,前日在状元楼姐夫那一手箸子使得出神入化,如果能得他亲自教导,那简直再美不过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姐夫他可是康王殿下,平日里公务一定繁忙无比,自己怎能再让他劳累,于是愣了愣挠挠头说:“我是想学功夫,不过姐夫你国事繁忙,平日又要多陪伴姐姐,我跟着十五学便好了。我昨日缠着他耍了一套剑法,他也可厉害了呢!”

  十五正是宁斐受沈苑之托安排给沈霁的那名暗卫,沈霁觉得十五的名字挺好听,而且为了表示对姐夫的尊重,便没有为他改名。

  宁斐听到他的话,笑得更舒心了:“我们霁儿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十五身手是不错,让他先带你打些基础。”说着扭头看着沈苑,捏了捏她的小手,语气暧昧:“姐夫就先多陪陪你姐姐……”顿了顿,才回头看向沈霁接着道:“等你有些基础了,再亲自指点你。”

  沈苑看到他眼里似有若无的调侃之意,心虚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弟弟,用没有与他相握的另一只手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

  回到王府,沈霁便回房补齐这两日落下的课业了,宁斐夫妇两人则一并回了卧房稍作休息。

  因半日来一直精神紧绷,沈苑想要睡一会儿,宁斐于是自告奋勇要求□□,两人笑闹一阵便躺下了。

  真躺到床上后,沈苑反而一时间没了睡意。因着在国公府的经历,她感到自己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心中没底,忍不住开口问身侧的宁斐:“殿下,国公和夫人他们,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宁斐正捏她小手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语气宠溺地道:“刚刚称我什么?”

  沈苑见他顾左右而言他,赌气推了推他,娇声追问:“到底是不是嘛?”

  宁斐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舅父他们此前没有与你相处过,只知你是沈仲元娇养长大的爱女,自然会有所顾虑。”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你尽可放心,我已与他们说清楚,以后不会了。”语气极尽温柔。

  沈苑长叹一口气,道:“其实,我能理解的。只不过我知他们对你很重要,所以很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认可罢了。”听起来乖巧极了,只是仍掩盖不住失落之意。

  宁斐听得心头发烫,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今日委屈我们苑儿了。”

  “不会啊,夫人她们待我挺好的,又没有给我难堪,只是我自己心急嘛。”沈苑急急解释道,“再说,咱们时日长着呢,只要我好好表现,他们总会知道我的。”

  宁斐闻言笑出声来,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待如何表现?”

  如何表现?沈苑还没细想,方才只是忙着表忠心了。一时被问懵,于是她顺势认真思索起来,一边想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仿佛在告诉宁斐别着急我在想着呢。

  她皱眉思索的模样太过可爱,宁斐忍不住起了异样的心思。天地良心,他本身真的是打算陪她小憩一会儿的,看来要违背初衷了,他心想。

  还在认真思索如何表现才能取得镇国公信任的沈苑一时不察,待反应过来时身上的中衣已被人解开,春光乍泄。

  她思路被打断,羞恼地推开正缓缓摸上来的手,便要挣扎转身:“你怎么这样啊,人家差一点就想好了呢,都被你吓忘了!讨厌你!”

  宁斐自然不会让她如愿,轻松制住她不值一提的力道,笑道:“冤枉啊,为夫这不是正在教你,应当怎么表现嘛。”

  沈苑到底是拒绝不了他,在他越来越熟练的攻势下,很快便软了身子。

  事毕,宁斐看她蔫得猫儿似的样子,眼睛半张半闭,时不时还怨怼地瞥他一眼,觉得有趣,便逗她道:“刚刚表现得就不错。你若是一直如此‘好好表现’,我估摸着舅父舅母他们会很快信任你的。”

  沈苑撅嘴瞪他一眼道:“你说的什么话,成何体统?!”

  “你想啊,你若一直如此配合,那我们的孩子一定很快便来了,到时舅父舅母可不就相信你是真的愿意跟我了吗?”宁斐继续逗她。

  说到这里,沈苑一下精神了起来:“不可以。”说着甚至由躺变坐,着急道:“现在还不可以有孩子呢,这样父亲他们不就知道了嘛,我就不能帮你了……”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宁斐却明白她的意思,起身把她扶着躺下,调整了抱她的姿势后才道:“好了好了,你放心,我是逗你玩呢,暂时不会有孩子的。如今局势不算太稳,我也不愿让我们的孩子承担任何一丝风险。待大局定下再让他来,好不好?”

  听他这样说,沈苑想起了前世,她们成婚五年感情甚笃,她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她想,这也是后来所谓的“真相”揭开之时她不堪承受的原因之一吧,隔了一世,她渐渐以别样的方式解开了此前的许多困惑。不由感慨万千。

  低低嗯了一声,她开口道:“我想好如何表现了。”说着迅速抬手捂住宁斐的嘴巴,生怕他再出言调侃,娇嗔道:“不许你再瞎说,我是认真的。”

  宁斐不由失笑,眼神无比真诚地望着她的眼睛,重重点头。

  沈苑这才拿开手,接着道:“我可以从我爹和魏王那里打探好多好多消息给你,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心里是向着你的了。”说完,还洋洋自得地寻求认同:“对吧?”

  谁知如此妙计却并没有得到夫君的赞扬,反倒听他似是隐隐气闷地道:“不许你再跟宁裕演什么被生生拆散的苦命鸳鸯戏码了!”

  ☆、回府

  沈苑闻言不由缩了缩脖子, 小声反驳:“你也说了,是作戏嘛,况且,我又不会让他占到便宜。”

  “那也不可。总而言之, 你今后最好能不见他就不要见他, 听到没?”宁斐严肃道。

  话刚落音, 似乎是感到自己态度不好,生怕惹了怀中人生气, 他又低低解释道:“你不知道宁裕这个人, 最是贪花好色的,我怕他会对你不利。乖,答应我好不好?”

  沈苑对上辈子的便宜小叔子魏王宁裕倒真是不甚了解,依稀只记得他府中姬妾不少。

  这还是因为上辈子在一回宫宴上, 她无意中听到几个长舌妇人在背后嚼舌根, 大约是因为一些琐事被当时的魏王妃训斥了, 心情不爽利,于是背着人说她坏话时提及的罢。

  她不甚在意,宁裕贪不贪花她并不关心, 左右跟她也没什么关系,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是再专情不过的就是了。

  想着想着, 沈苑不由溢出清脆笑声。

  宁斐见她不答他话,反而像得了宝贝似的笑出声,有些无奈,不禁拍了拍她的手臂。

  沈苑这才回过神来,仰首看着让她想到就能笑出声的夫君,实在不忍逆他的意,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真诚望着他回道:“嗯, 我都听你的。”说完怕不够诚心,又补充道:“你忘啦,我说过会很乖很乖的。”

  宁斐轻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道:“嗯。你也该乏了,睡一会儿吧。”

  沈苑折腾了大半日,本来就疲累,又被他吃干抹净一回,确实是乏得狠了,点点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夫君怀里,很快坠入了香甜的梦里。

  再醒来,天还未黑,不过身侧已经没了人。沈苑知道宁斐其实忙得厉害,但他总是会尽可能挤出时间陪她。

  睡足了午觉的美人儿像只慵懒的猫儿,浑身舒畅,想到心里那个人,更是甜蜜。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想与他分开啊,沈苑抱着被子吃吃笑着想。

  考虑到明日起就要上朝了,宁斐一定有许多事要安排,沈苑便忍着没有去打扰他。

  起身收拾停当后,她打算去看看弟弟。还未走到,便远远瞧见沈霁的身影。

  在给他安排的小书房门口一片空地上,沈霁正扎着马步,十五立在一旁。待沈苑走近些,十五上前行礼,沈霁却未动,保持着马步的姿势笑着跟姐姐道:“十五说要扎满半个时辰。”

  已是仲秋时节,天气渐冷,沈苑见他只穿薄薄一件短褐,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小腿也微微发抖,不由心疼道:“看你像是很累了吧,歇息下再练也无妨。”

  沈霁笑道:“我就快好了,还差不到一刻钟。”

  沈苑看向十五,十五局促地低下头:“王妃,少爷刚刚开始习武,基础打扎实很重要。往后只有更苦……”

  言犹未尽,沈苑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叹息着摇摇头轻声道:“自讨苦吃。”又对十五说:“以后就有劳你了。”

  十五受宠若惊:“王妃折煞属下了。”

  沈苑笑了笑,又看了眼腿越来越晃的弟弟,摇摇头道:“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既然你都有事情做,我也就不挂心了。”

  “姐姐自忙你的,不用担心我,我在王府好的很呢!”沈霁艰难维持着弓步,笑着回。

  沈苑欣慰,转身欲走,又回头对沈霁说了一声:“练完了略收拾下就去花厅吧,今日有你最爱的黄酒蹄膀。”

  “嗯,姐姐真好!”沈霁轻呼。

  沈苑笑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正院。

  宁斐果然如沈苑所料,一直忙到她迷迷糊糊要睡着了才从扶苏院回来。

  沈苑有心关心几句,奈何实在困倦,呜呜哝哝不知说了句什么,最终在宁斐哭笑不得的轻哄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宁斐不到寅时便起身。沈苑心知这一日怕是都见不着他了,不顾劝阻坚持与他一道起身,服侍他穿衣,陪他用朝食,最后依依不舍地非要把他送到门口才罢休。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看得宁斐心软不已,将她轻轻揽着安抚道:“我又不是出征,最迟晚间便回了。”

  沈苑顺势搂住他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声音软软地撒娇:“可是这些日子都没跟你分开这么久过呢。”

  宁斐见她如此,终于理解了“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恨不得这就抱着她回房。

  还是沈苑先推开了他,退出他怀抱,立在他身前一边为他整理被弄得有些凌乱的前襟,一边道:“好啦,我撒完娇了,你好好做事去吧,我在家等你。”乖巧得不像话。

  宁斐这下真是不想走了,可心里清楚今日早朝有一场硬仗要打,不容他再耽腻于眼前美色,于是抱了抱她迅速转身上了马,生怕一个犹豫便走不了了。

  这一走,果然一日未归。

  沈苑本来决定要等他回来才睡的,最终也困倦到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醒来,仍未见他的人,便打发人去问门房,得到答复是王爷一夜未归。

  沈苑心知他是因婚事耽搁了公务数日,近期怕是有的忙了。

  王府里事事顺当,她日子过得悠闲,再加上与宁斐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想到近段时日少能见到他,只觉得愁肠满腹,越发能理解“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深闺怨妇心思了。

  接下来的两日,宁斐也未能归家,只每日晚间派了安顺回来向沈苑报备。

  沈苑虽心中挂念,却也不再像前世那样天真不知事了,心中明了他面临的处境艰难,自然有千头万绪需要处理。

  虽然她不想承认,也一心觉得自己能利用这尴尬的身份助力于他,但心底其实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本身于他已经是拖累了,实在不想再让他为自己分心。

  于是在第二日听完安顺禀报的康王行程的时候,便嘱咐道:“我知了。你也与王爷带句我的话,往后不需这样,让他专心应付政事,何时得了空何时回来便可。我总是会在府中等着他的,让他莫要挂怀。”

  安顺闻言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王妃。

  此时已掌灯,只见她周身仿佛笼着一层金纱,心道王爷怕不是娶了个仙女回府。这等美貌、温顺又知礼的王妃,实在是不怪王爷如此挂念。

  “小人一定将王妃的话带到。如若您没有别的吩咐,那小人就先去复命了。”安顺并未再多言。待沈苑挥手示意后便躬身告退。

  次日晨起,沈苑方梳妆完毕,见立秋打外间进来,道外院小厮传来消息,沈阁老带话说沈公子在王府叨扰日久,当回府了,若王妃也得空闲,便与公子一同回沈府小聚。

  沈苑闻言眉头蹙起。算下来,现今距回门日不过五六日,她原想留弟弟住个十天半月的,没想到父亲这便来催。

  转念又想到,如果只是催促霁儿回府,也没有必要让自己与他一道吧,毕竟自己刚刚成亲月半,没有这么快便回娘家的道理。

  此间怕不是有缘故。

  略略思索一阵,便吩咐道:“你去给个回话儿,就说今日我便空闲,一会儿便领着霁儿回去。”

  其实本也不必这样着急,只是想到宁斐近几日异常的忙碌,沈苑觉得怕是有事情发生。她需要尽快知道那边急着寻她所为何事,说不定能帮到宁斐。

  宁斐不在这几日,沈苑都是和弟弟一起用早膳的。

  沈霁听到姐姐让她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消息,顿时觉得食难下咽。

  “姐姐,这……这也太突然了吧?我才刚刚跟十五学了几天马步呢,我不想回去,你跟父亲说说,就说让我再陪你一阵不行吗?”沈霁扭扭捏捏撒娇道。

  沈苑无奈地抚了抚他的头发:“我也舍不得你啊,可是父亲说你已耽误了几日的课,怕你荒废了学业。”

  “我都有认真温书,不会落下的。”沈霁小声挣扎。

  沈苑心里默默跟弟弟道了声对不住,轻声哄道:“既然父亲已经开口了,这次咱们就先顺他一回。等王爷忙完这一阵,我让他亲自去接你回来,好不好?到时候量父亲也不会不放你,嗯?”

  沈霁知道这次是躲不掉了,只能蔫搭搭地点了点头。

  沈苑见他小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霁儿乖,过两日我便安排十五进沈府,往后就让他跟着你了,不耽误你练功夫。”说到这里,沈霁果然猛然抬头,神色激动:“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姐姐什么时候哄骗过你?只是你要记住,十五进府后的身份是车夫,你若出府就点他驾车。至于教你习武,他会挑时间去找你,除此之外你不要主动找他,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王府的人,明白吗?”

  沈霁有些迷惑,姐姐直接让十五做他的侍卫不就好了,为何要如此折腾。

  沈苑看出他的疑惑,叹了口气道:“这样安排的原因,待你过了十二岁生辰,如果你还想知道,姐姐到时候就告诉你。这是我们俩的两年之约,也是我们的小秘密,好不好?”

  沈霁到底还是个孩子,闻得此言,瞬间被与人共守秘密的刺激感淹没了那点儿迷惑之感,兴奋点头。

  沈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打算

  用完早膳, 沈霁略收拾收拾后,两姐弟便启程回了沈府。

  果然,沈仲元一下早朝便回了府,此时正在家。见了面先训斥了沈霁几句, 便令他回自己书房做功课了。

  沈霁临走前对沈苑望了又望, 似是在提醒她别忘了路上他一再的嘱托, 早点让姐夫来接他。沈苑回以安抚的眼神。

  待只剩下父女二人,沈仲元便换上了温和的表情, 询问沈苑在王府过得可好。

  沈苑如今很是腻烦与他演这父女情深的戏码, 只装作不想提起康王的样子。

  沈仲元长叹一声:“是爹爹对不住你。”沈苑低首不语。

  “爹爹,您不要这样说,这都是我的命数。”沈苑皱眉望向窗外。

  沈仲元一时没有再说话。

  过了片刻,才犹疑着再次开口:“康王近来是不是不常回府?”

  沈苑转头看向沈仲元:“是, 我有几日未曾见过他了。”

  “近日朝上有一些动荡, 关于镇国公府的, 故而我猜测他当是很忙的。”沈仲元解释道。

  沈苑见他提及朝堂事,但又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架势,便试探地引导:“爹爹, 您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这倒不必。如今我是他的岳丈, 朝中之事他还是愿意与我探讨的。”皱眉沉吟片刻, 又道:“只是魏王殿下的筹谋里,有些需要我们借助如今的身份方能做的事情。可有些话若由我来说,易显得刻意,事后他回想起来,极易引起怀疑,故而可能需要你的助力。”

  沈苑闻言,心情复杂, 面上却表现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坚定道:“能有机会为魏王殿下效力,女儿必定全力以赴。”

  沈仲元露出淡淡的笑意:“事情倒是不凶险,只是想要不动声色地做成,也并非易事。”说着表情转为郑重:“你须记住,此事成败在次,首要一点便是不能心急,万一惹了康王疑心,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女儿谨记。”沈苑回道。

  沈仲元随后给沈苑介绍了当下的局势。

  镇国公府答应遣散府兵,但求在遣散前最后一次为圣上分忧,自请前往莽山剿灭近来不断扰民的猖狂山匪。

  圣上已经应了。

  魏王一党一直视镇国公府为夺嫡路上最大的障碍。

  宁斐不得圣上喜爱,很大原因是由于忌惮镇国公府,但圣上却也不能不给他体面的最大原因,也是忌惮镇国公府。至于名声身份,说到底都是虚的。

  因此,这一次莽山之行不得不说是魏王更进一步的绝好时机。

  太平日久,想要在朗朗乾坤之下除掉镇国公和他的几个子侄难如登天,可莽山山势复杂,山匪穷凶极恶,这一去,可就凶多吉少了。

  沈苑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父亲,忽觉有些反胃。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自己的身体里竟然流着他的血,真是令人作呕。

  她虽不懂政事,但整个大梁连稚儿都知道,镇国公府满门忠烈!如若没有他们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将北狄铁蹄阻在关外,大梁恐怕早已不复存在了。而沦为亡国之奴的大梁子民,不知要被外族欺凌成什么样子呢。

  如今盗匪猖獗,他们再一次不顾生死毅然请战,却不仅要承受前方的刀剑无眼,背后还要遭小人暗算,简直岂有此理!

  “此行镇国公怕是不会亲往了,魏王殿下的意思是,国公府里已经领了差事的几个,最好能都去才好。”沈仲元意有所指地说道。

  沈苑装作十分震惊又有些迟疑的样子:“父亲的意思是……他们此去便是有去无回了吗?”

  沈仲元本是负手面向窗外,听闻沈苑语气中的犹豫,转过身来面向女儿,换了一副悲悯的表情直视沈苑,长叹一声道:“我知苑儿自小心善,这些本是不该说与你听,只是如今阴差阳错,我们沈家已经投了魏王殿下。夺嫡之路九死一生,他们若是回得来,那最终死的也许就是我们。”

  见沈苑还是皱着眉发呆,沈仲元不由加重了语气:“苑儿,父亲本是无意插手立储之事,既然你心悦魏王殿下,那为父便赌上身家性命为你筹谋一番。只是你如今这个样子,可是后悔了?”

  沈苑闻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便要往地下跪去,被沈仲元单手托住。

  “女儿不孝,累父亲操心了。自然不是因为女儿后悔,只是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乍然听闻还有些不适应罢了。个中轻重利害,女儿自是明了,还请父亲放心。”

  接着又再次表态道:“康王对我并无戒备,我会找合适的时机与他探讨此事,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力促成此事。”

  沈仲元听她如此说法,也缓和了语气:“此事并不十万火急,也并非一定要你做到,只是你既身在敌营,朝中一些情状便需要知晓一些。”

  沈苑闻言,微低下头作叹息状:“正当如此。女儿私心里也想着,既已阴差阳错,如若不能借此襄助魏王殿下,必然心下难安、亦难平。”

  沈仲元露出欣慰一笑。

  沈苑留在沈府用了午膳才作依依不舍状离开。马车不疾不徐地行着,直到拐出了沈府所在的街巷。

  一路疾行。

  回到康王府,沈苑甫一下了马车便吩咐立春去叫王府总管孙平来见她。

  孙平来得很快,沈苑未及换下外出的衣物。听说他到了,抬手制止了立夏解她钗环的动作,站起身整理了下外裳便急忙去了花厅。

  “不知王妃急寻下官有何吩咐?”

  “孙总管,你可知王爷何时归?”沈苑无意兜圈子,直接问道。

  孙平早先就得了自家王爷的特意嘱咐,王妃若寻他,定要第一时间禀报,因此听得沈苑如此急问,忙正色回道:“王爷归期下官不知。不过王妃若有事寻王爷,下官现下便差人去禀。”

  沈苑犹疑了一瞬,怕耽搁宁斐的事务。可转念一想,眼下这桩事也是正事了,如若不去寻他,她对他的归期一无所知,恐要真的耽搁了。

  定了定神,沈苑对孙平道:“成,你便着人去寻王爷吧,就说我晌午前回了趟沈府,现下有要事相商。”

  孙平躬身应是,退出了花厅。

  沈苑心神不宁地由着立春立夏给她梳洗换衣,也无心处置府中的事务,便歪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宁斐回来的时候便见他几日不见的爱妻靠在榻上睡着,只是皱着的眉头昭示着她睡得并不怎么舒适。

  本想抱她到床上去睡,谁知刚刚走近她还未来得及伸手,她便一惊,醒转过来了。

  沈苑心中记挂着事儿,迷迷糊糊并未睡熟,脑子里轮换着各种不知所谓的画面,突然感觉到有阴影向她袭来,不由惊呼出声。

  醒来意识还未明,看到近在眼前的宁斐的脸,还有一瞬间的怔忪,不知今夕何夕似的。

  宁斐被她迷迷糊糊的样子逗乐了,顾不得问她出了何事,便先凑上去吻住了她的唇。

  到底是新婚燕尔,又不得不分开数日,乍一得见什么都顾不得了。

  沈苑在亲吻中渐渐回过神来,在宁斐把手伸向她的衣带时及时按住了他。轻轻推开,略带喘息地道:“我找你回来是有正经事呢。”

  宁斐依依不舍,低头在她唇上又啄了两下,不服气道:“还有比夫妻敦伦更正经的事不成?”

  心下也是知道必是沈府和宁裕那边又出了幺蛾子,怕沈苑忧心,也不再坚持。

  沈苑羞涩地瞪他一眼,见他似是不再求欢,也便不再跟他歪缠这个注定没有结局的话题。

  宁斐已经顺势坐在了榻上,沈苑也推开他在他身边坐正,还理了理衣衫。

  宁斐见她一副肃正的样子,又忍不住逗道:“要不,咱们去书房说?”

  沈苑停下正捋着头发的动作,扭头与他对望,略一思索回道:“也可。”

  宁斐再也忍不住,一把把人揽过来,与她以额相抵,笑得不可抑制。

  沈苑被他笑得逐渐恼羞成怒,狠狠推开他下了榻往外行去。

  宁斐见真把人惹恼了,不由摸了摸鼻尖有些讪讪地跟上。沈苑还没踏出内间便被扯了回来,抱在怀里哄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不闹你了,咱们不生气了好不好?”

  沈苑也不是真的生气,就是被笑恼了,再加上心里装着事儿,见他这样说也就顺势道:“那你要好好跟我说话,我是真的有正事,关系到舅父一家的大事。”

  宁斐并不意外。近来朝中大事也就这么两样,要说宁裕没有想要从中获益,他自己都不信。本来应对他们也不需要把他的苑儿扯进来,可明显,对方不这么想。

  想到这里,宁斐眼眸暗了暗。

  沈苑见他不说话了,便当他是默认了。轻轻退离他的怀抱,改为拉着他的手走到内间的书桌旁坐下。

  待坐定,宁斐先起了话头:“剿匪的事儿,你父亲与你怎么说的?”

  虽然早已表明各自立场,沈苑如今还是不知怎么开口与他说她的父亲在筹谋着让他的亲人“有去无回”。

  沉吟片刻,只回道:“剿匪一事,已经不可回旋了吗?”

  宁斐点头未语。

  “那,就不能换人吗?”

  宁斐又摇了摇头。

  这些朝堂中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总归有他护着她就是了。

  见沈苑皱眉,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宁斐叹了口气道:“你不必担心,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沈苑听他胸有成竹,又不知他是否知晓对方的险恶用心,急得再也顾不得那点儿小心思,脱口道:“可我父亲说要让他们有去无回你知道吗?”

  说完这句,突然住了口,然后眼泪突然开始往下落。

  “对不起,对不起……”沈苑捂住脸,边哭边不住地道歉。

  宁斐本与她隔着书桌相对而坐,见她如此,急忙起身行至她身旁。

  蹲下身,把她的手从面上拿开,迫她与他对视:“苑儿,为何要与我道歉?”

  沈苑还是抽抽噎噎的:“他不该这样……”

  宁斐没有说话,把沈苑抱起来,而后坐在她原本的座椅上,把她放在腿上抱着,轻拍着她的手臂哄道:“可是我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不是吗?”

  沈苑在宁斐的安抚下,缩在让她觉得安全的怀抱里,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我觉得羞耻。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父亲。”沈苑不再哭泣,只眼神虚无地盯着前方:“即使我没有心悦于你,没有嫁给你,我也会以他为耻。”

  虽然她的假设让他忍不住皱眉,可听完她的话,宁斐觉得很窝心。他一见倾心的,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女子,每和她多相处一时,他就忍不住多爱她一分。

  “苑儿,我能明白你为何伤怀,但是我想跟你说,大可不必如此。”宁斐怕吓到她,刻意放柔声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为种种,皆因自身能从中获取所需。我和舅父他们,也并不是如你所想那般高尚,所以拟不必觉得抱歉。”

  “我与你的父亲,只是恰巧没有站在同一阵营而已,我们之所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胜负成败。”

  沈苑没有说话,宁斐接着感叹道:“我只是很感谢上苍,让你选择了与我同路。”

  沈苑听闻他的叹息,终于回过神,伸手搂住了宁斐的脖子,让自己往他怀抱里靠得更紧些。

  “我听懂你方才说的话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说着,又像是在给自己洗脑一样小声补充道:“他只是在利用我,他是和我无关的人,我们才是一家人。”

  宁斐心知沈仲元的种种作为让她很是绝望,可终究是父女一场,让她从心底彻底与沈仲元剥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不会逼迫她,甚至如若最终他能登顶,为了她留下沈仲元一命也未尝不可。

  ☆、信任

  宁斐所言“一切皆在掌握”并非虚言。

  在沈苑从沈仲元处得知魏王一党关于此次剿匪一事的筹谋之前, 宁斐就已经得了消息,甚至宁裕派去执行此次任务的主要人选陈长风,都是宁斐“帮”他安排的。

  本觉得不必拿这些朝中之事让她烦心,不过现下为了安抚沈苑, 宁斐还是把剿匪以及镇国公府府兵安置事宜的原委大致属于她听了。

  沈苑不笨, 她听得明了, 也很快就明白了此事的机密程度。

  这厢宁斐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沈苑突然打断:“好了好了, 这些事情不用说给我听了。”说着从宁斐膝上跳下去, 拉着他也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你和舅父他们不会有事就好。你还忙着吧,就不必在我这儿耽搁了,万一误了正事就不好了。”

  说着就要把他往外推。

  宁斐哭笑不得, 按住她推他的小手:“我这几日未归, 外头已安排得差不多了, 今日回来本就没打算再出去的。”

  “那你先休整一阵,我去看看晚膳,安排他们准备些你爱吃的……”说着就要往外走。

  宁斐一把把她拉回来按在怀里:“你在害怕什么?”

  沈苑静默了片刻, 才低声回答道:“我害怕, 你跟我说的那些事。”

  “为什么?是因为发现镇国公府不是像你想得那样一片丹心, 我也并非像你想得那样光风霁月。而我与宁裕争得面目狰狞也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能这样说你自己,也不能这样说我!”沈苑听他这样说,急得又要落泪。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叱道:“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这样说?”

  抬手拂去她面上的泪痕,宁斐叹息道:“因为我宁愿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愿意听我说那些事。”

  沈苑愣住了。

  宁斐揽着她回到贵妃榻前坐下,认真说道:“算起来, 我们成亲至今只有十几日,我知要你对我全心信任是很苛刻的要求……”

  沈苑闻言急忙打断他:“我自然是全心信你的。”

  宁斐微笑凝视她:“我明白你的顾虑,这也是我们必须要克服的问题不是吗?回避不是办法,不如趁今日之机,我与你说说我的想法?”

  沈苑心里确实很乱。

  前世他们做了五载夫妻,恩爱有加,却从头至尾都未曾面临过如今这种境况。

  沈家是他的死敌,可无论如何,她姓沈。

  有着前世今生的复杂际遇,她心中自是明了她会坚定站在他的阵营,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啊。

  在他心里,她是被沈家娇养了十五年的千金,也许因为长辈之间的爱恨纠葛负气与他为伍,可敌营里是她的家族血亲,他又怎么能保证她不会反水呢?何况正如他方才所言,他们也才成亲十几日而已。

  他怎么就能把藏兵这样机密的事体就这样说给她听了呢?

  心里这样想,口中不由也问了出来。

  宁斐不由失笑,心中觉得这样的她虽然看起来傻傻的,却再可爱不过了。

  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开口回道:“这要从何说起呢?”

  略作思索,又道:“那就从我的身世说起吧。”

  “你大致也应该知道一些,我的母亲是镇国公府上一辈唯一的女儿,因公府抵御北狄有功,被册封为皇后。听起来真是皇恩浩荡啊,对吧?”说着他哼笑出声。

  听着他似是讲述、又似是自言自语的话,沈苑有些懵。

  连着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儿,这也是沈苑头一回听宁斐讲起先皇后。

  在她的概念里,先皇后应当是一位典型的将门女子。因后来宠冠后宫的梅贵妃是妖娆妩媚的,再加上圣上对魏王明显的偏爱,她便推测先皇后与圣上应该不是十分情投意合的。是故宁斐不提,她也从没有想过要去提及这些早已时过境迁,且又极有可能对宁斐来说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可实情是,我母亲当年早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婿。在当年西北祸乱、公府北徙时,那一位为了牵制国公府,一意把我母亲强留了下来。后来有了我,在我八岁那年,她便病逝了。”宁斐语带冷意。

  虽然是从未得知的信息,可沈苑听到了也未觉惊讶,只听他说起母亲的离世,捏了捏握着她手的大手以示安抚。

  宁斐顿了顿,似是自嘲一笑,接着说道:“不用安慰我。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离世时我也并不见得是有多伤心,更多的可能只是惶恐罢了。毕竟尽管她在世时也不怎么待见我,可却又实在是那座皇城里跟我最亲近之人了。”

  “我是不被任何人期待来到这世上的。”虽然以为早已不在意,可说到这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身边会有人心疼,宁斐觉得眼眶有些酸。

  果然,身边的娇软小人儿立马坐直身子反驳道:“才不是!”

  宁斐笑出了声,一手揽过她。沈苑又补充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是我最爱的人呢。”

  听到这句话,宁斐感到仿佛被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下心脏,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地微颤了一下。

  释然一笑,方才提起旧事带来的伤感瞬间消弭于无形。

  “我知道了。”侧头轻吻了吻沈苑的发顶,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我母亲去世后一年,因为珍妃屡屡想加害于我,加上二舅父战亡,外祖令我二舅母带着两个表哥回了汴城,这才换了我去往阑城的机会。”

  “在阑城那几年,是我过得最畅快的时光。在那里,我见了母亲曾经的未婚夫婿,他……很好,对我母亲也情深,至今依然未娶。”

  “他待我极好,只是每次面对他,我都很不自在。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越了解曾经的过往,他越是好,我便越是厌恶自己。”

  沈苑伸手环住他的腰。

  宁斐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是无所谓生死的。”

  “我不想死,可也不是非得活着。我活着一日,便会遵循我的本心,去争去抢,属于我的、也属于我外祖一家的一切。可我也不是非要得到不可,如若哪日一着不慎、技不如人,我死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遗恨的。活着本身就已经是罪过了,我只想每一日都是在做我心里愿意做的事。”

  沈苑抱着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紧了紧,前世今生他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这样自弃、甚至有些厌世的一面,沈苑觉得害怕。

  “后来遇到你。也许是累世的缘分吧,我见你一眼便入了心。隔着重重障碍,能与你走到今日这一步,是上苍垂怜。如若你对外面的境况一无所知,或者你明知却不愿与我交心,我也许不会与你说那些事。可如今,在对我与沈府的对立一清二楚的情况下,你说愿意与我同路,我便不愿意、也不会对你作任何戒备。”

  “即使最终证明我错了,我也绝无怨言,因为我从来都只愿意做我想做的事。而信你,就是我想做的事。”

  沈苑听得身子有些发抖,只能将他抱得越发紧,试图阻止这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无法言语,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宁斐的腰。直到宁斐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我听懂了,都知道了,我再也不那样了。”沈苑呜咽着说道。

  相爱相守两世,这一天沈苑却有一种第一次认识宁斐的感觉。一腔无处宣泄的情绪梗在心上,沈苑急切地想要寻找出口,便循着心意探身吻上了宁斐。

  从下颌到嘴唇,毫无章法的轻轻啃噬,宁斐怎么能忍受这种撩拨。虽然还想再说些什么,想想却也没有什么必须现在说的了,于是渐渐反客为主,抱着怀中的娇人儿走向宽敞的雕花大床。

  这一次,宁斐感受到了沈苑前所未有的主动。

  从前的她像一朵娇花,需要人怜惜,即使浇灌也要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哪里。可今天,这朵娇花仿佛成了精,直缠得浇花之人离不开身。

  最终,宁斐见她已经累得迷糊了,却还不撒手地唤着要他,只哭笑不得地搂着她轻哄半晌,才将将把人哄得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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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丧

  近身伺候的立春和立夏已经被锻炼得极有眼色, 眼见王爷进了卧房,便在廊檐外守着,闲杂事宜都给拦了下来。

  直到厨下的人来报晚膳已备好,立夏犹豫一瞬, 稍稍走近卧房, 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敲门,命厨房把菜品温着便退下了。

  宁斐醒来的时候天已黑透。

  他因自小习武的缘故, 夜可视物, 又怕吵醒身边显然还在沉睡的人儿,便没有喊人掌灯。

  轻轻拿开环在自己脖颈的手臂坐起身,见里头的人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知她是乏得狠了。

  在外的几日事务繁杂, 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刚刚醒来时竟一阵恍惚, 不知今夕何夕似的。

  不由好笑, 从前为了保住这条命,怕是连梦里都比方才醒转时要清醒得多吧,如今竟会有两息的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警觉性已然丧失到这种程度了嘛。

  甩了甩头, 宁斐起身出了门, 见立春在廊檐下候着。嘱咐了一句王妃睡得很沉,不要扰了她,便往前院去了。

  立春有心问一句晚膳要不要送去前院,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远远只看得见王爷的背影了。

  沈苑醒来已经是第二日辰时末,浑身酸软。抬手摸了摸床的另一侧,已经冰凉了。

  不想起床, 却又觉得腹中有些饥饿,权衡一下还是唤了人进来。

  听立春说宁斐半夜便离开了,之后的几日也未再回府。

  沈苑如今大致知道了外面在发生什么,也知道他的夫君不是任人宰割,便也不再时时挂心。眼下正是对夺嫡的两方势力来说都极为重要的时点,她既帮不了他什么,那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了。

  又过了几日,听闻镇国公府即将赴莽山剿匪的事宜已经传遍京都。

  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传闻中竟是镇国公亲自率领子侄前往。

  果然,此事传开之后的一日,宁斐便得闲回府了。说起镇国公亲往的事,沈苑才后知后觉地告诉宁斐那日沈仲元与她说起政事的目的是让她吹枕边风,想让“有去无回”的公府子侄尽可能多些。

  宁斐闻言笑道:“那你便在你父亲那里领了这个功吧。”

  沈苑嗔怪地乜了他一眼,经过那一日的长谈,她到底是能坦然面对沈家的立场了。

  ——

  两个月后,汴京彻底入了冬。

  沈苑自幼怕冷,如今已是足不出户。

  屋里烧着地龙,着秋装倒也不觉得凉,沈苑正歪在贵妃榻上翻着一本杂记,便听门外有噪杂人声。

  还未来得及唤立春出门看看,就见门口守着的立秋匆匆进了门来。

  “王妃,孙总管命人前来禀报,说……说王爷半个时辰后回来接您,要去镇国公府……奔丧,让您准备准备。”

  消息来得突然,沈苑闻言先是愣住了。

  自从那一回与宁斐说起镇国公府剿匪一事之后,她便没有再关注这回事了。

  倒不是因为旁的原因,只是朝堂上的那些事多是不怎么美好的尔虞我诈,如果不是被她爹卷进来,她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想了解。想来她的父亲也没有打算让她在敌营里出多大的力,最多是借助这层掩人耳目的身份便于他行事罢了。

  转眼又想到宁斐曾与她说起过诈死藏兵的计划,心下稍稳了稳,只不知道具体人事是如何安排的,这回要奔的是谁的“丧”。

  沈苑洗漱妆扮并未花费多少时间,诸事从简。一切就绪后又等了半刻钟,宁斐回来了。

  甫一照面,沈苑见他面沉如水,眼眶通红,心里咯噔一声,本来还算轻松的神色一下紧绷起来。

  镇国公府她至今也只在新婚时去过那一次。

  因着沈家的关系,她能理解镇国公府众人不能完全毫无芥蒂地面对她。她便想着那就先互不相扰,让时间证明一切吧。等到尘埃落定,如果他们能接受她,她也会很乐意与他们交好,毕竟她是真心地敬重他们。

  因此,她对国公府众人算不上熟悉。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瞬间的心悸和心脏开始不断坠落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宁斐似乎又失去了他为数不多还在意的人。

  眼眶瞬间就蓄满了泪,不过将将掉落,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抚住,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事。”

  听他声线沉稳柔和,抬眼与他对视,见他轻扯唇角微微点头,沈苑才长舒一口气。

  宁斐没有骑马,与沈苑一同上了马车。车中没有留人伺候,宁斐收起沉痛的表情,神色轻松地调侃:“刚刚是被我骗了?”

  沈苑嘟嘴娇声回道:“你就仗着我心疼你。”

  如果不是情景不合适,宁斐大概会笑出声。

  轻声哄了人好一会儿才略微正色道:“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弟都留在莽山了。今日小舅父带着表姐夫‘扶棺’回京。”

  虽然从宁斐的种种表现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没有出事,沈苑还是明确问了他,得到肯定答复后方才真正放下心来。

  待到了国公府,入眼已是一片素缟。

  敛了敛心神,沈苑揉揉眼眶随宁斐下了马车。

  入了府,明显感到一股压人的悲伤之感弥漫在各处,哪怕她明知这丧事是假,也不由感叹。伴君如伴虎,今日是假,谁知哪一日便成真了呢,何况成真那日,怕是连如今这虚假的哀荣都不会有。

  宁斐本还有些担心沈苑不善掩饰,侧头看她时发现她虽未见哀痛却一脸哀戚,倒也符合她如今的处境,这才有些放下心来。

  虽然人人皆知康王与镇国公府关系匪浅,但明面上说,仍是君臣有别。是故宁斐也仅仅是最早赶来吊喑而已,并未多留。

  此后几日,除了上朝之外,宁斐亦是闭门不出。

  外人看来,康王因亲信势力受到重创意志消沉,康王本人却乐得偷来几日闲,每日在府中陪伴娇妻,好不自在。

  镇国公归来的第五日,沈霁被送到了康王府。

  这是稀罕事。

  沈仲元一贯对这个儿子异常严苛,自从沈苑新婚后,除小住那一回,也只另外见过弟弟一次面而已。

  据沈霁自己说,这一次却是他听闻了镇国公府出了事,鼓足了勇气向父亲提出想去姐姐府上看看的请求,没成想父亲只略一思索便同意了,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沈苑大概知道父亲是想探一探她是否有消息要捎带给他,她是出嫁的女儿,嫁的又是天家,回娘家必定不宜过频,他们能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若在平时便也罢了,没有事情交代给她的时候倒也不必见。

  只如今逢上这样一个大事件,宁斐又闭门谢客,估摸着也只有她这里可能能有一些消息了。即使没有出人意料的机密,只要能知道康王的近况,对他们决定下一步的计划也是非常有利的。

  沈苑安置好弟弟后,便径直去了扶苏院。虽然说是偷得几日闲,但实际上宁斐大半时间还是有政事需要处理的。

  听完沈苑的说法,宁斐哼笑一声道:“本来确实有个消息想让你传给那边的。想不到他们如此贴心,连传信人都帮我找好了。”

  “什么消息呀?”沈苑好奇。

  宁斐伸手捉住她的小手,一边揉捏一边随意答道:“小舅父的右手臂受了伤,此事已禀明圣上,他们知晓。”顿了顿,见沈苑疑惑的眼神望着他,不由轻笑:“你告诉他们,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沈苑还是那副愣愣的样子。宁斐刮了刮她的鼻尖,解释道:“他们想把国公府赶尽杀绝,我成全他们。”

  “所有人都清楚得很,谁想要越过我坐上那个位置,一场血战是无可避免的。所以这些年来,没有人向前迈出那一步。他们只想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我的爪牙掰掉,这样他们就安全了。”说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

  “可我凭什么遂了他们的愿呢?”

  每次说起这些,沈苑都能感受到他深刻的不甘。就像是需要他这样一个存在的时候,不管不顾非要让他出生,待不需要了,又想让他自觉消失,这世间哪有这样好的事!

  “这些年跟他们你来我往地逢场作戏,我早就厌倦了。如今那一位的身子还算硬朗,如果就这样跟他们消磨,还不知要磨到何年何月。既然他们那么想却又没本事打破这种平衡,那便由我来帮他们打破吧。”

  沈苑定定地看着面前冷傲的男人,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前世,他确实是带着军队血洗皇城,才最终踏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只可惜,因为她的怯懦,她没能陪他一道。

  不知前世的他,后来成为了怎样一位帝王。

  不过也无碍了,今生她一定能见到。

  ☆、吃醋

  沈苑上前一步, 环住宁斐的腰,脸颊乖巧地贴在他的胸口,轻声安抚他:“你一定会赢的。”

  宁斐因为她的靠近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抚了抚她的头发, 轻笑道:“为了你, 我也一定要赢。”顿了顿, 又道:“比起失去那个位置,甚至失去性命, 我更不想失去你。”

  沈苑听闻这等蜜语, 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忍不住说出了从未诉诸口的心里话:“不会,即使你没有赢,也不会失去我的。”

  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宁斐瞬间理解了。

  笑意凝固在嘴角。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宁斐微微推开沈苑, 盯着她的眼睛:“苑儿,答应我一件事。”

  沈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现在想到的那一件, 我不能答应你。”

  “其实我一直知道, 为何你隔一阵便要让我带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我父亲。其实于你并没有什么帮助罢, 只是能让那边知道,我还是忠于他们的。”

  宁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知道他的苑儿聪敏,但也没想到她心思如此细腻。

  “我的父亲将我作为弃子扔出去的时候,我知道他给我的全是死路。而今我也知道,你是在费尽心思地想给我一条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的路。”

  她不想哭的,因为现在她觉得很幸福, 可不知为何,说到这里却不受控制地落了泪。

  宁斐默默伸手抚上她的脸,想为她拭去泪痕。

  沈苑抬手握住他的手,一边落泪一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不提,我本也不愿说,我只要知晓你的心意便好。只是如果你败了,你要我去侍奉害了你的仇人吗?你不觉得这对我来说太过残忍了吗?”

  宁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炙热。最终,他叹息一声,伸手再次拥住她:“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不会发生的事了好不好?”

  沈苑知道他听进去了,也不再提。

  沈霁在康王府小住了三日,沈苑怕那边等得急了,便不顾弟弟的撒娇卖乖,又承诺一个月后亲自去接他过来,才终于将人哄走了。

  临行前让沈霁带了一封她的亲笔信给父亲。

  她对朝堂上的事一知半解,实在是看不出镇国公右臂伤重的消息有什么稀奇,宁斐只神秘兮兮地逗她说沈仲元看到这封信,便会知道怎么做的。

  回想刚刚重生之时,她每日殚精竭虑,如今对这些费心的事是一丝一毫也不愿上心了。大抵是心底里知晓,万事已有她的夫君在背后筹谋罢,她只要乖乖听他的话就好。

  冬去春来。

  沈苑几乎在王府猫了一整个冬,除了回沈府接了弟弟一回,其他时间便没有踏出过府门。

  年前因着传出镇国公在莽山剿匪时右臂并非仅是受伤,而是被废,恐怕再也无法提刀上战场的消息,朝中有不少文臣上表,奏请圣上允镇国公荣养。

  说得好听,其实没有人不明白,这是在变相逼迫镇国公交出手中还残留的那点儿兵权。

  镇国公当然不会乖乖听命,拉锯过程中,有人甚至挑明了意思——一个废人,怎么还有脸领兵?

  镇国公府成年子侄几乎全部死在了莽山,剩余一个外姓的女婿、几个尚未长成的孩子。如今镇国公也倒下了,还有什么立场不放兵权呢?

  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了,于是拉锯战变成了由谁来接手。

  双方依然争执不下。

  最终,隆庆帝在听臣子争执了近一月后,拍板决定镇国公手中的兵权交由已接手了大半西北军的荣威大将军孙翰。

  这一位,算是隆庆帝的心腹了。

  至此,镇国公府几乎彻底退出了朝堂,隆庆帝也算放下了心头大石。

  在这一出几乎是撕破脸面的鸟尽弓藏戏码上演之后,宁斐也像是不管不顾了,甚至连之后例行的新年春宴也以身患伤寒、恐过给圣上为由避不出席。

  沈苑重生后本就因草木皆兵而对宴饮场合避之不及,如今又是特殊时期,她也乐得躲在府中悠闲自在。

  没有刻意探听外面的情状,父亲也没再找过她。

  宁斐不大出府了,只是依然忙碌。

  也许是因为知道上一世的结局,沈苑对宁斐能胜出这件事没有什么疑虑,所以在如今康王府看似风雨飘摇、前途不明的状况下,仍然过得怡然自得。

  入了夏,隆庆帝给魏王指婚的消息传遍了京都。

  未来的魏王妃是户部左侍郎刘文肃的嫡长女。

  平民百姓看个热闹,但朝中众人却是俱都明了,这位左侍郎当是搭稳了魏王殿下,并且很快便要高升,而大梁的钱袋子眼看也落到了魏王手中。

  只因户部尚书年迈,家中小辈也未能栽培出来,致仕还乡几乎就是眼前的事了。

  沈苑差不多与世隔绝的小日子过得太畅快,听闻赐婚消息的时候竟一时都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魏王殿下爱慕者的身份,直到收到父亲安抚她的口信,言道让她稍安勿躁,无论如何有他这个父亲在,魏王身边的位置迟早只会是她的云云。

  还说因着身份过于敏感,魏王殿下与她相见不便,让她有话可以写下来交给传口信之人,必当转交给魏王。

  沈苑听完传信,竟无端生出些不忿来,而后又觉得自己这不忿来得有些好笑。

  她理解她如今这个处境不尴不尬的,可是对她这么敷衍真的好吗?

  宁斐最大的依仗已经被蚕食殆尽,剩下的大概也只有镇国公府累世积攒下来的威望,还有在西北军中的一些影响力了。

  而魏王,他有正当盛年的帝王的青睐,沈苑即使不清楚朝中事都能猜想他如今会有多顺遂。

  那么她这个原本不在盘算范围内、自己硬生生闯进来的小小助力,是去是留也更不重要了,除非她能杀了宁斐。可显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他们甚至连提都没与她提起过。

  “绝嗣药”也下了,细想来,她当前的作用大概也就是不轻不重的消息偶尔能给一个罢了。如此看来,父亲还能想起来在魏王被赐婚的当口给她带个口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沈苑难得起了淘气的心思,慢悠悠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手信,直言父亲多虑了,她不洁之身早已不敢肖想魏王殿下,只愿魏王殿下一切安好、早日如愿云云。

  封信之时,她微扯嘴角嘲讽一笑。

  既然当初披了这层身份,那就都留着吧,总归她是在后的黄雀,万一往后夫君还有需要她帮衬的时候呢。

  去岁的仲秋,沈苑嫁入了康王府。一年之后差不多时节,刘府的小姐成了魏王妃。

  康王和魏王年岁也将将相差一岁,这隆庆帝在两位皇子的婚事上也真算是不偏不倚了。

  到沈苑重生回来的第二个冬季,康王府的处境与上一年已大不同了。

  镇国公府一蹶不振后继亦无力,康王仅仅被安排了大理寺不大不小的差事,眼见离大梁的权力中心愈来愈远。去岁的冬天康王闭门谢客,今年却是无客可谢。

  只是虽说势力大减,但康王的人材是任谁也无可指摘的。

  既无错处,又占着嫡长,立储之事仍旧没有下文。

  双方都很清楚,原本的平衡远远未被打破,只是从康王略占优势变成了如今的魏王稍占上风。

  这场夺嫡之争无论由谁挑起,最终都还需要一个引子。

  而对正当盛年的隆庆帝来说,成年的儿子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位置,自然是令他不悦的。

  是故虽说他因忌惮镇国公府不喜宁斐,也因为偏爱珍妃而在另外两个儿子中更看重宁裕,但这种看重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为了牵制宁斐而已。

  “宁裕不过一跳梁小丑而已。”康王殿下时不时想起娇妻曾乖乖交代的自己给魏王递了“情信”的事,还是难免醋上心头。

  “我自然知道,只是假意逢迎而已,一个字都作不得准的。”沈苑不知道是第几次面对这样稍提起宁裕便咬牙切齿的夫君了,应对起来已小有经验,小意讨好地哄道。

  宁斐一贯希望能维持住沈苑和那边的关系,虽然从不将宁裕看在眼里,但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想保沈苑周全。因而他没有立场反对她回信这回事,只是有些意难平——他的王妃还没给他写过情信呢。

  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康王只能时不时搂着爱妻絮絮地念叨假想情敌的不堪一提来泄愤。

  “他以为他在与我博弈嘛,哼,不过那位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沈苑不太明白,眼带疑惑地巴巴望着。

  宁斐低头亲了她一口接着道:“他以为那一位的看重是他的筹码,可他难道没有想过,坐在至高无上处之人,又如何会愿意看见旁人觊觎自己的位置?”

  “生在天家,可太让人厌烦了。”沈苑有一点听明白她的意思了,觉得这些弯弯绕绕好生让人厌烦,嘟着嘴抱怨。

  宁斐见状哈哈大笑:“可不是,实在是无趣得很。”

  “不过快了,快要结束了。”

  要外人看来,要结束还远得很。

  圣人正当年,且已肃清异己大权在握,两个蠢蠢欲动的儿子又互相牵制,皇权交替的动荡还离得远。

  可宁斐太了解他的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如今镇国公还活着、公府还有三位未及冠的公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仅仅这些,便足够令他的父皇如鲠在喉了。

  自他从不曾将自己当成儿子看待分毫这一点,就不难看出,他经年以来对镇国公府的忌惮几乎已成病态。

  宁斐无从得知这病态的仇视从何而来,仅凭猜想,大约是觉得能抵挡北狄铁骑的家族,如若掉转头来剑指汴京,他亦无从反抗吧。

  此等心胸狭隘鼠目寸光之人,竟能成这大好江山之主,何其可笑!

  ☆、自荐

  这一年是隆庆帝在位的第三十年。

  大约是他命格不怎么好, 在他登基后的第四年,北狄首领便换成了那个有着一半大梁血统、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努顿。

  自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间,西北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先是担心祖先打下的江山无法在他手中完整传承。

  待北狄人终于被艰难地驱逐,复又开始担心为驱逐北狄而在西北经略十数年的镇国公府生了不臣之心。

  而在这第三十年, 他终于得以把镇国公府的兵权尽数收回。

  却不曾想, 还未来得及稍稍舒一口气, 西北边境竟又再起狼烟。

  隆庆帝接到战报时,几乎吐出血来, 他甚至真的希望这仅仅是命运作弄而已。

  然而他并不愚蠢, 心知怕是大梁西北军的交接惊动了北狄人。

  “简直可恶至极!”隆庆帝忍不住摔了杯盏,“努顿是以为我大梁除了姓陶的便没有人了吗?!”

  传信的内侍吓得俯身在地,恨不能遁地而逃。

  倒是常年在隆庆帝身边伺候的内监总管李德元对应付盛怒的帝王颇为熟稔。他躬身回道:“圣人实不必为此等不知事的蛮夷头子动怒。如今是孙将军统领西北,他是您亲自培养起来的, 本事自然了得。说不得如今这信儿传来的时候, 狄人早已被打得落荒而逃了。”

  说着, 以眼神示意跟着他的小内侍收拾了打碎的杯盏残片,又新奉了一杯珍妃娘娘亲手炮制的静心茶。

  隆庆帝发泄了一通,心绪稍微平复了些, 李德元话又说得漂亮, 他竟隐隐有些信了, 便复又坐下。

  待饮了口惯喝的静心茶,方彻底平静下来。

  “宣兵部尚书和户部左侍郎。”喝完一盏茶,他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的帝王,仿佛从不曾失控过。

  为了震慑北狄,也为让天下人知道即使没了陶家,西北依然稳固,乾元帝将一切资源皆优先安排给了孙翰。

  可战况还是向着他最不愿看到的情状发展去。

  乾元帝虽自小受帝王教育, 于战争之事不能说一无所知,但他这大半生从未离开过汴京,甚至连离开皇城的时候都少有,到底纸上得来终觉浅。

  他不知军有军魂。

  孙翰确实并不差,西本军依然有数十万之众,而军粮军饷甚至更胜从前。

  可军心散了。

  不过月余,北狄已经攻占四城。一切仿佛回到了二十六年前努顿刚刚登基称王的那一年。

  如今的西北战局错综复杂。

  隆庆帝的心腹孙翰为主帅,他来到西北已有四五载了。虽说直至去岁冬才将西北军的兵符全数攥在手中,但这些年陆陆续续也已经安置了不少他的人。

  而他的人里,有多少暗地里已自以为是地择了隆庆帝“认定”的新主,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另一面,虽说镇国公府如今式微,但毕竟这里是西北,是三代镇国公经略二十多年的地方,隆庆帝以为凭着掠夺虎符便能彻底驱逐公府势力,也未免有些天真。

  因而,西北如今可说是内忧外患。

  一面军心不齐,另一面自然势如破竹。

  此时的汴京朝堂上,也再次出现了去岁冬日驱逐镇国公时的景象。

  臣子各为其主,争执不休。

  可前线战况再也耽搁不了了。

  努顿这一回依旧选择了二十多年前曾占领的四城作为突破口,并且一举拿下,而后竟领军沿皋城一路往大梁腹地而来。

  这举动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大梁与北狄边境上有边城七座,边境线过长一直是大梁防御西北的一大弊端。

  从前也不是没想过继续往西北方向拓土,打到狄人老家去,把他们拦在古岐门关外。

  可谈何容易。

  岐门关在前朝便已经失守,早不复存在,因而今人已称其作“古”。狄人在关内游牧数百年了,把他们撵出关并重兵驻守,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必定需要上位者的全力支持。

  可隆庆朝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是故西北守军只得苦守绵长的边境线。

  努顿占领四座边城后,不再攻打其他边城而一路向南而来的举动,令大梁朝中稍有军机意识的大臣俱都领会了其意图——这一战,北狄人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劫掠边城好过冬了。

  这种做法略显急躁,其实并不明智,可努顿已经等不及了。

  他年轻时的梦想便是带领族人过上农耕生活,再不需四处飘零。或许没想过要覆灭大梁,但至少是想要建立一个能与之分庭抗礼的皇朝的。

  可这个梦想被生生阻了二十六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六年?他已经年近五旬,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了。

  镇国公在时,大梁的西北军治军甚严,他几乎无处下手。但近几年来,这个铁桶有了明显的松动,他甚至安置了一些探子进了西北军。

  挑了这个时机出手,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事实证明了他是英明的。

  千里之外的汴京朝堂上,持续近半月争论不休的各方也似乎即将要达成共识。

  朝中凡状似可堪一用的武将,在这半月间均已被一一提名,经过各方立场不一的争执辩论,勉强挑出了几人领兵前往增援。

  援军将将誓师出发不过两日,边境又传来噩耗。

  竟是西北军如今的统帅孙翰坐镇的镐城失守。

  更糟糕的是,孙翰在战况胶着之际,为鼓舞士气亲自上城楼指挥防御,却被敌军阵中不知何处射来的一支淬毒箭矢射中,在心腹拼死掩护下退守潍城,传信的时候,还昏迷不醒。

  刚刚稍微平静两日的朝堂再次沸腾。

  隆庆帝经过近期的频频暴怒,如今居然感觉到无力愤怒了。

  当年遣孙翰前去西北之时,镇国公府仍是西北军元首,西北最大的边城阑城是陶家的大本营,他几经思虑后择了阑城背后的镐城作为阵地。

  一来镐城不在边境线上,不需直面北狄;二来其背靠阑城,战时既可以阑城为屏障,又可在背后牵制陶家。

  算盘打得是没错处,只是世事难料,未曾想如今前方的阑城仍然固若金汤,后方的镐城反而先一步沦陷。

  情势的凶险已然超出了隆庆帝的预想,如若再不能有效地遏制,势必要被北狄人分去半壁江山了。

  他心里有些乱了章法,甚至隐隐有些遗憾镇国公府竟然已无主将可用。

  镇国公年迈体衰,必是不堪担当重任了。后辈中除去前任镇国公的女婿程维之外,已再无一人。

  一年之前,他还在为此怡然自得。而今虽不愿承认,但心底深处却是知道,如若镇国公府还有人在,也许他不会如此慌乱无力。

  事已至此,还有谁有能力暂代数十万西北军统领之职,谁还可能力挽狂澜呢?

  不复数日前讨论增援军将领人选时各方纷纷举荐将才的场景,如今朝上虽每每为节节败退的战况争执不休,但只要提及暂代孙翰的人选,便能瞬间鸦雀无声。偶有人言,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隆庆帝为此不知发了多少通火。

  孙翰受伤的消息传来后第七日,康王召集幕僚臣属议事。

  他的泰山大人内阁阁老沈仲元自然位列首座。

  康王已经有段时日没有以如此正式的方式召见他们了,众人知道这定是为了西北战事。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康王竟是要自荐亲往前线领兵御敌。

  待他话毕,满座哗然,臣属纷纷劝阻。

  一片嘈杂声中,沈阁老排众而出:“诸位请先静一静。”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而后,只听他肃然道:“殿下心系北疆,殷殷之情臣既感且佩,大梁能有如殿下般英武且仁善的继任之主,是大梁子民之万幸。只是,也正因如此,臣以为殿下万不可亲自涉险!”说完,拎起袍脚俯身跪地,言辞恳切道:“望殿下听老臣一句劝,如今的西北,说一句虎狼之地也不为过,荣威大将军的例证就在眼前呐。”

  众臣纷纷附议。

  宁斐前行几步,俯身扶起岳丈:“阁老所言,本王自然明了。可如今这朝中上下,再无一人比我更了解西北形势,亦再无一人比我更能提振军心,众位可认同?”

  众人闻言,纷纷闭口不言。

  确然,康王曾在西北生活过六载,且那是老镇国公和前任镇国公都还在世的时候。即使是程维,定也未曾在西北受过三任镇国公的悉心教导。

  再则,一国嫡皇子亲自披甲上阵,这是除了御驾亲征之外最能提振军心之事了。

  虽说道理都懂,但对众臣属而言,眼前之人到底是自己压上身家性命赌的储君人选,他的安危甚至比己身安危更为重要。

  是故仍未有人出言支持。

  宁斐再次踱回上首位,转身环视在座的属臣,正色道:“既然众位对此均无异议,此事便如此定夺。”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殿下,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啊……”

  闻听此言,下首再次传来嘈嘈杂杂的低语声,只是无人如方才的沈阁老般站出身来掷地有声地上表。

  此时,仍站在众臣中心处的沈阁老,只微微低下头,不再言语。

  宁斐勾起唇角看了他一眼,心道:现下已给了他们一日的应对时间,希望明日的早朝,不要让人失望才好。

  ☆、冷战

  宁斐决定去西北, 不是一时意气。

  休战的这十一年来,在西北军的控制上,他和镇国公府一直从未放松,因为他们深知那是立身之本。

  虽然在与上头那位的拉锯中不可避免地被削弱了一些力量, 但他们一贯的策略是弃卒保帅, 比如阑城和阑城西南方的范围, 他敢确定至今必然仍是固若金汤。

  还有他母亲差一点儿就能如愿嫁了的傅钦将军,这二十六年来从未离开西北。

  当年外祖父在世时, 几乎将他当成亲子。他全程参与了十五年的御北之战, 后来也一直在西北经营,在西北军中的人脉和号召力与现任镇国公比也是不差的。

  但是因为出身原因,且他自己亦不愿脱离陶家军,故而至今在明面上他仍是陶家家将。

  此行前往西北, 一为收复失土, 二也为整顿西北军。

  自从十一年前回了京后, 宁斐便再也未能亲往了,很多事还是要亲自去看一看的。

  至于能不能成行,他一点也不担心。

  宁裕迫不及待想取他性命, 否则他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登顶, 而此行在他们眼里是个多好的时机, 沈仲元不都已经说明白了嘛。

  而他的父皇,如今只要有一线希望能把努顿赶出祖宗留下来的疆土,他怕是暂时不会考虑其他了。毕竟往后得了太平,他还可以继续行那鸡零狗碎之事不是。

  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和舍不得的,是府中的爱妻。

  叹了口气,宁斐起身回了明珠苑。

  天气冷,沈苑便一直是窝在房里不出门的。

  见他回来, 高兴地从榻上起身迎上前来:“夫君今日回得倒早。”

  宁斐拉住她手,带着她回到了贵妃榻上坐下。

  “今日不忙,便早些回了。”

  “真好。”沈苑抽出手环抱住他的腰,将脸搁在他胸口,撒娇道:“要是日日都能在家里就好了。”

  宁斐本不想今日与她提起要去西北之事的,可听她这样说话,突然觉得不忍瞒她。静默一瞬,有些艰难地开口道:“苑儿,我……可能要离开京城数月。”

  沈苑一愣,缓缓放开双手起身,疑惑道:“去哪里?”未及他答话,又笑起来:“去哪里都好,只要带我一道就行。”

  宁斐勉强一笑,摸了摸她的脸:“怕是不成了,我此行是要去西北打仗的。”

  沈苑闻言倏地站起身。

  听到她说“打仗”,不知为何她的第一反应是心慌,因为这是前世没有的事。

  前世虽然也有西北再起战乱,可当年是镇国公率兵前往的。如今镇国公没有道理再去了,可怎么就变成他了?

  因为她的重生,一些事情变得与前世有些不同,她本是没有多在意的,毕竟她的心思和立场也不同了。

  可今日听了宁斐要去前线的消息,她却突地生出一种极不详的感觉,这种变动太大了,她害怕。

  “不要去!我不让你去。”

  宁斐有些无力地笑笑,把她拉下坐着,揽着她道:“西北已经沦陷五城了,而且情势十分恶劣,再者说那里也是我的大本营。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得不去。”

  “不过你放心,我刚刚也说了,西北是我的地盘,不会有事。待那边事了了,我便回了。”

  沈苑见他一副早已决定的样子,不禁有些气怒:“你只是告诉我一声是吗?即使我说我心里不安不愿意你去,你还是一定要去是吗?我知道你不愿的话,没人会逼你去的,所以是你自己一意要去的是吗?”

  宁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苑。

  自成婚以来,他们从未起过争执,现下见她语无伦次,脸蛋都气红了,很是心疼:“苑儿乖,不气了不气了。是我不好,不能一直陪着你。”

  沈苑深知他虽说了软话,可必然还有下文。果然,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可此行不论是对大梁,还是对我都极为重要,我实在不能脱身而出。”

  无力感袭来,沈苑声音稍冷:“你以为我是因为你不能陪我所以不让你去吗?”

  宁斐赶紧哄道:“自然不是,我知你是担心我……”

  “是,我是担心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宁斐听得她话中有话,没有打断,只望着她等她下文。

  “我在梦里曾经与你过了一世。”沈苑幽幽地说。

  宁斐有些不明所以,微微皱起眉头。

  “那一世,是你登上了帝位,可是现在好多事都变了,我好怕……”说着,沈苑以手掩面,抑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那是梦,乖,不怕。”宁斐见她对一个梦如此真情实感,有些无奈。

  “如果不是梦呢?如果是重来一回,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动,那沙场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呢……”沈苑呜咽着急急打断他的劝诱。

  “既然你说梦里是我登顶,那无论再来几回,他们仍是赢不过我去。”宁斐轻拍她,低声哄着:“再说,我此行自然不是贸然去送死,我心里有数的。”

  “可是我心慌,心跳得好快,这不是好的征兆呀。你再重新想想好不好,好不好?”沈苑开始撒娇。

  她所言也不虚,听闻他要去前线之后,她确实有不好的预感,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宁斐见她撒娇,想着先找个话题把这事岔过去吧,便没有直面回答她好或不好,只明显转移话题地调笑:“心跳得好快吗,让我看看……”说着便往她胸口抚去。

  沈苑见他此时还在玩笑,火气再次烧起来了。

  狠狠拍下他的手,推开他便往门外行去,边疾走边朝门外喊:“立春,马上令人理了东厢的床榻!”立春闻言忙推门,就见沈苑气冲冲行来:“把我的起居用品都收拾了拿去东厢!”

  宁斐见她如此,赶忙起身追了出来,堪堪在门口拉住了她的衣袖。

  沈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厉声道:“你别跟着我!你既不在意生死,我现在便学着守寡就是了!”

  只是虽然用尽力气喊着绝情的话,却又带着哭腔,实在让人听着心酸。

  宁斐从未应对过这样的妻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苑儿……”

  还未待他说出什么来,沈苑头也不回地往东厢奔去。

  宁斐自然也是要跟着的,却被沈苑拴住的房门堵在了门外。

  “苑儿,让我进去好不好?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宁斐无视近旁还杵着立春,小心求饶。

  屋内一时没有回应。

  过了片刻,传来沈苑带着些凉意的沙哑嗓音:“你当我是在与你玩闹吗?”

  生气是有些生气的,可一个人静下来,沈苑才反应过来以此相胁大概是她如今唯一可以尝试留住他的方式了。

  她太害怕失去他了,只是想想都心颤。但她也明白,在正事上,他从未将她当作可以商议的对象,她没有办法遏制那种强烈的恐慌,既然无法劝说他,那便尝试胁迫吧。

  “从现在起,除非你是与我说你放弃了去打仗的想法,否则我不想再听你说话了。”说完,外面有一阵儿没有响动,但沈苑知道他还在。见他毫无反应,闭了闭眼,又道:“你走吧。”

  西北此行,已箭在弦上。

  实际上从西北传来战报之日起,他便开始筹谋此行了,如今只差明日早朝上的圣旨。

  知她正在气头上,虽然十分不舍,宁斐还是听了她的话,先行离开,准备等她气消一消再哄。

  当晚,两人自成婚以来第一次在都宿在后院的情况下,却分开睡了。

  宁斐辗转难眠,一面在脑中盘算着明日早朝可能发生的情状,一面又忍不住想念温软的娇妻。

  到后半夜,索性起身来到东厢窗外,可屋内早已熄了灯,连个影也不可能看到,不免失落,就这样痴痴站了半夜。

  第二日去早朝时,沈苑还未起身。

  虽府里诸事不顺,但朝中情形倒完全在宁斐的预料之中。

  几番来回,便定下由嫡长皇子康王三日后领兵前往西北接替荣威大将军孙翰职务的事宜。

  宁斐对此事本身就颇有把握,但最终如愿后还是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想到拿着这一旨圣意回家要如何面对正在因此负气的妻子,便又提了起来。

  说起来,政事虽凶险,但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提心的感觉。

  却说沈苑虽负气搬离,又不愿见宁斐,到底还是因为打仗这回事,故而她对这事儿也上心得很。

  宁斐刚刚下朝入得府门,消息便传到了沈苑的耳中。

  躲进东厢,拴好门,她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等着。

  果然没一会儿人就来了。

  “苑儿,我三日后便要启程了。临行前,你真的不愿见我了吗?”宁斐踌躇了一路,最终决定卖惨来博同情。

  他知道她肯定是心疼他的,既如此担心,又怎会舍得临行前不殷殷嘱托一番呢。

  可算无遗策的康王殿下,这一回却打错了算盘。

  房内迟迟没有回话,宁斐渐渐有些急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

  又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疑惑地喊了声:“苑儿,你在里头吗?”

  这时,房门由内打开,宁斐一喜,待看清来人,喜意又定在脸上。

  只见立春一脸忧愁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蹲下身:“王爷,王妃说……说她昨日讲话还算数,除了您不去西北的消息,其他的……其他的就……就不必说与她听了。”

  ☆、西去

  沈苑不想见宁斐, 是因为她有一些生气,但更多的其实是无力。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来消化这些情绪。?轻?吻?最?萌?羽?恋?整?理?

  让她生气的是,早预知是今日便会定下的事, 宁斐直到昨日才说与她, 甚至她毫不怀疑他也许还曾打算等今日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告知她的。

  而这也正是让她感到无力的——她确实太没用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她都是完全活在宁斐庇护之下的,她确实也不配让他与她商议。

  宁斐看着面前蹲得颤颤巍巍的立春, 回想她传出的话, 彻底不知如何是好了。

  心头竟隐隐涌现一些类似悔意的情绪。

  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在夺嫡之事上从来殚精竭虑地筹谋,可对妻子,他是否有些过于轻慢了?

  忙碌之时,他顾不上回府, 她便乖乖在家等待, 从不抱怨, 也从未给他带来困扰。

  在一起时,她又从来都是温柔小意的解语花,让他爱到骨子里。

  如今, 试着站在她的立场想一想——对外面的情形所知不详, 自己作为他的夫君、亦是她几乎唯一的依靠, 突然告知她他要去那数千里外凶险无比的前线战场,她一时无法接受自是正常。

  而自己却一直以对待孩子的方式哄劝她,丝毫没有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她的切身感受。

  如此一想,宁斐再忆起昨日她的可怜情状,觉得自己简直可恶至极。

  听完立春战战兢兢的传话,宁斐兀自立在门前,久久未语。

  没得他的回话, 立春也不敢起身。

  过了好一阵,才对着屋门的方向再开口:“苑儿,是我错了。”

  他语气低沉,带着些沙哑,沈苑明显听出了他态度的变换:“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让你难过了,你生我的气是应当的。如若你现在真的不想见我,我……我不会来烦你了。只是三日后我已不得不离开,我真的很想出发之前再抱一抱你……你……可不可以先原谅我一下,等我回来,要打要罚都由你。”

  “你会回来吗?”屋里传来沈苑带着哭腔的声音。

  宁斐见她终于肯应他的话,急忙回:“自然,我定会平安归来,你信我,我何时骗过你?”

  沈苑终于推开门。

  宁斐就立在门口,见她开门,赶紧一步跨至她的面前,捉住她的手。

  只见站在面前的美人满面泪痕,眼神楚楚,他心头微缩,竟是差点控制不住涌出泪意:“苑儿……”

  沈苑没有推开他,只长长叹了口气,依旧眉心紧锁,声音里带着脱力般的无奈:“三日后便要启程了,你定有许多事要准备,不要因我耽误了事,我不闹了便是。”说到最后,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了一下。

  见她如此,宁斐竟比此前她闭门不出之时更加心慌:“你没有闹……也没有耽误事……”

  “好了。”沈苑不愿见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软了点嗓音:“时间确实紧迫,我也要去给你理一理行装呢。如今京里都这样冷,西北定然更是苦寒,且那里打着仗,购置物品也定然不多便宜,好多物件都不能落下……”边絮絮说着,边牵着宁斐的手往正房行去。

  到得门口停下,推了推他:“一会儿收拾起来这里乱,你在这里也碍手碍脚,快去前头忙吧。”

  宁斐见她如此,只得答应下来。而且出发在即,确实也有好些事需要等他安排。

  于是轻抚了抚沈苑的头发,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见她没有闪躲,心里又踏实了些:“那我早些回来,你也别太累了,让下头的人看着弄就好。”

  沈苑乖乖点头,又轻推了他一下,转身进了正屋。

  待宁斐从前院回来的时候,正房里还在热火朝天。

  沈苑忙得一直没来得及关注时辰,见他回来,不由往窗外望了一眼,是日头将落未落之时。

  宁斐上前揽住她,挥退了下人,声音带着讨好道:“从前出门都是让安顺那小子随意拾掇几件衣裳便走,这有了娘子就是好。”

  沈苑明知他是在哄人,还是不争气地失笑。

  她心下其实很乱,关于这事儿还没有理出个头绪,却被上午他在房门外的那句“三日后我已不得不离开”震醒。

  是啊,无论怎样都好,她必定舍不得在明知要与他分离很久已是必成之事的情况下,还不与他见面的。

  可见了面后,心里却还是梗着什么似的,她也说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要怎么样才能将堵在心头的情绪纾解出去。

  不想让他看出异样,刻意扩大了嘴边的笑容回道:“你就会哄人。”

  宁斐久居上位,善读人心,更何况面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自然看得出她情绪不高。

  心下歉疚,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小意讨好。

  就这样过了两日,分别在即。

  这两日,沈苑都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宁斐的亲近。到了临别前的最后一晚,宁斐已经接受了小妻子还在生气的事实,只是轻拥着她。

  想到未来数月都见不到她了,心中愈发不舍。

  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沈苑忽然动了动,微微推开宁斐。

  宁斐愣了一瞬,而后便被吻住了。

  沈苑轻轻地在他唇上碰了又碰,像是饱含了许多无法诉诸于口的情意。

  待宁斐反应过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双臂用力反客为主,带着仿佛要把人拆吃入腹的劲头一遍一遍地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将怀中人儿折腾得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最后一回结束后,沈苑见他还在絮絮地吻着她胸口,仿佛随时准备再来一遍的样子,赶紧使劲全身气力推离他:“不要了,你明日还得赶路呢……”话一出口吃了一惊。

  她从未听自己发出过这样沙哑的声音,尾音甚至还带着一丝事后的媚意,话未说完便急忙闭了口。

  宁斐叹了口气,倾身向前,复又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语气轻柔像在撒娇般:“我很想你,现在便开始想你了,如何是好?”

  沈苑闻言,心中暗道活该。不过此时她不愿意再说那件引起了他们之间矛盾的事了,只清了清嗓子闷闷地道:“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保证!”宁斐恨不得指天发誓。

  沈苑幽幽开口:“我不听你的保证。只是你要知道,如若你不能回来了,我会像你从前说的那样,跟了宁裕。”

  明知她还在赌气,自己也定会回来,可宁斐听到这话、想到这种假设,还是不由紧了紧手臂,醋意止不住在胸口翻涌。

  沈苑犹嫌不够:“而且你要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宁裕便极有可能已是太子了。以我的身份,即使有我父亲在,我大概也只能给他做妾的……”

  “不要说了。”宁斐听不下去,急急打断她的话:“你是我的妻子,这辈子都只会是我的!我绝不会让其他男人有机会拥有你,更不会让你受人欺辱,绝不!”

  想了想还觉不解心中郁气,又添一句:“宁裕他怎么配!”

  沈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带着这几日以来排解不掉的自轻、委屈、惶恐、担忧:“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啊,一定……”

  宁斐没有再说什么保证的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更紧。

  直到沈苑哭得脱力,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抱着她的人很轻很轻地在她耳边郑重地说:“等我。”

  一觉醒来,天还未亮,身边已经无人了。

  沈苑没有起身,也没有喊人进来询问,只是睁着眼睛直直望着床榻帷帐顶上的祥云纹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冬季是沈苑两辈子里经历的最漫长,也最冷的冬。

  往年她虽也多贪暖窝在房中,但还是会做些什么的。不论是料理事务也好,读书写字也好,绣花裁衣也好,总归与其他时候没什么区别。

  可自从宁斐走后,她大多数时候便都是懒懒地卧在床上了,万事懒理。

  立春她们都极是担心,几番规劝,沈苑终于愿意请御医来瞧瞧。可御医只言王妃忧思过重,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除了沈霁偶尔得了空闲来看看她时,还能起身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其他时候都仿佛丢了魂魄似的。

  沈苑也不是刻意想要这样。

  她就是胸口仿佛少了一口气似的,浑身无力,脑子也整日昏昏沉沉的,除了睡觉,任何事也不想做。

  明明自打宁斐去了西北后,前线时不时便传来好消息。如今军心大振,大梁接连收复三个失去的城池,迫得此前肆无忌惮的努顿已鸣金收兵了半月有余。

  可沈苑自从得知宁斐要去西北的消息开始出现的心悸之症,却并未随着捷报频传而有所好转,只要清醒的时候想到他如今正在前线,便会止不住心头的下坠之感。

  可再漫长的冬季,终究也会过去的。

  就在沈苑恍恍惚惚中,院中的柳枝悄悄发出了新芽,归来的燕子也叽叽喳喳开始筑巢。

  这府里的男主人却还未归来。

  ☆、失踪

  听到康王殿下被俘失踪的消息时, 沈苑正在院中修剪花枝。

  自打天气转暖以来,她便不再只窝在床榻上了,偶尔也会就着春光明媚,到院子里坐一坐, 亲手拾掇拾掇盆栽。

  那日她见天气不错, 外头鸟雀叽叽喳喳的, 难得的心情不错。

  听到孙总管来报,说宫里来了人有事要禀, 沈苑突然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手上一时脱力,修剪花枝的剪刀摔在了地上。

  身边的立秋慌忙上前查看,沈苑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只微微顿了一下便跟着孙总管往前院花厅行去。

  来的是一个小内侍。

  沈苑听着他说, 奉圣上旨意前来告知王妃, 康王殿下恐被北狄人俘获失踪于镐城的消息, 并无丝毫实感。

  他说过他不会出事,他说过他会平安归来。

  如今只是不见踪迹而已,也许是他的筹谋呢, 圣人竟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开始为他的死讯做铺垫了吗?

  总之, 她是不信的。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方才算数!

  只是心跳到底不能控制,她感觉她的心脏像是要蹦出来了似的,在毫无规律地跳动。

  传信的小内侍最终是被孙总管送走的。

  沈苑仿佛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外人讲话她都像是听不到似的。

  从那一日起,她真的病倒了。御医来看,说是她近来身子本就虚弱, 这一回急火攻心,这才病得起不来了。

  沈苑听御医这样说,方知道宁斐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这才第二日呢,那边可真的是迫不及待。

  她不信宁斐真的出了事,可是她无从找寻,她对他在外面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那种一直都没有能排解掉的自轻之感愈加浓重,她真是像一个废物一般,怎么配与他并肩呢?

  第三日,自觉身体有一些好转后,沈苑挣扎着起身,命人伺候她梳洗,她要去镇国公府。

  立春立夏心里担心她的身子,可是事关王爷的安危,她们也不敢劝阻。

  因为来之前递了帖子,而且沈苑到底是宁斐的王妃,跟镇国公府关系不一般,因此她顺利见到了已经闭门谢客已久的镇国公。

  陶宗毅是第二次见沈苑,与上一次完全不同,如今的她瘦得仿佛刚刚抽芽的柳枝,面色即使在胭脂水粉的遮掩下仍旧显得苍白。

  她是来询问宁斐究竟如何了的。

  可是陶宗毅如今对西北也是鞭长莫及。

  他与宁斐之间一直有信件来往,此行的战略他也参与了制定,可如今失踪这回事,应当是个没有在他们预料之中的意外。

  他和沈苑一样,也相信以宁斐的心机和本事,即使是遇到一些意外,也定能化险为夷。可是他现下确实没办法给面前明显把他的话当作唯一救命稻草的外甥媳妇什么保证。

  “我们的人已经在尽力寻找了,只要一日没有消息,那便是好消息。”最终,陶宗毅也只能这样安慰沈苑。

  沈苑见此时的镇国公亦是一脸肃然,比上一次见他时老了好几岁似的。

  虽然外面人都知道镇国公如今已是废人,也远离朝堂,可她知道不是的,他只是从台前隐于幕后了而已。所以这明显的沧桑之态,怕也是因为最近传来的这个消息吧。

  沈苑颓然后退两步,扶住身侧的茶案方才站稳,眼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光亮湮灭下去。

  陶宗毅看她这样,心生不忍,也第一次真的相信了宁斐此前的话——这个沈家女儿,心是在宁斐身上的。

  “你先回府好好休养,我这边一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去告知于你。”说着,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修远极可能只是被困在哪里,不方便与我联系,这样的事从前也是有过的,你不要只往坏了想。”

  沈苑浑浑噩噩点头,觉得头很晕,便辞了镇国公回府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苑只有一遍一遍跟自己重复着镇国公的话,才觉得自己能熬得下去。

  就这样过了半月。

  这天上午,沈霁带着十五慌慌张张来了康王府寻她。

  自康王失踪的消息传开,沈霁几乎日日来,只是大多是在下了学之后。

  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愿姐姐身体不适还要分神照顾他,所以他大多时候只是来看一看姐姐的状况便会离开。

  像今日这般大早赶来,倒是少见。

  待他入了房,沈苑见他面色发白,心神恍惚的样子,以为是他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宁斐不好的消息,突觉天旋地转。

  “姐姐你怎的了?”沈霁本还在晃神,却见姐姐靠在床头都似靠不住的样子,赶紧上前扶她。

  那眩晕感一闪即逝,沈苑稳了稳神,右手抬起摁了摁太阳穴:“我无事。你今日不进学吗,怎这个时辰来了?”

  沈霁眼神暗了暗,脸色愈发惨淡:“十五带着我偷偷过来的……我有要事想跟姐姐说。”

  “……是殿下的消息吗?”沈苑闭了闭眼,艰难道。

  沈霁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是,也不是。”

  知道姐姐着急,也不再吞吐,语气低沉地道:“是父亲。”

  原来,他昨日下了学回府之时,在府门前碰见了曾经在状元楼与他们争过春满园包厢的袁小爷的那个爹。

  那人正在与门房争执些什么。出于好奇,沈霁便上前听了一听。

  听了一会儿没听出所以然来,只知他是求见父亲,可父亲不愿见他。

  沈霁摇摇头,父亲的事他管不了,便想进府了。

  却在这时,那位袁老爷看到了他。因着此前状元楼的那一面,也认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便不再与门房纠缠,转来找他说话,他只推脱父亲的决定他也无力更改。

  不成想那袁老爷见苦求不果,突然变了颜色,对他说:“不需你允我进去,只需带句话给你爹,就说若我袁守仁的独子救不回来,那我活着也没甚念想了。一个不想活了的人,嘴巴可就不那么严实了。”

  沈霁听他话中之意,似是隐隐威胁。他对父亲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整日只是进学读书而已,闻言不知个中轻重,看这袁守仁的阴森表情,觉得此事恐对父亲不利。

  便应了他,去了平日能躲则躲的父亲的院子。

  父亲听完他传的话,果然面色阴沉,沉吟半晌,还是改了主意见了袁守仁。

  沈霁见此情状,对此事更加好奇了。

  深知父亲不会让自己在旁,便让十五偷偷潜起来听壁脚,谁知竟让他听到了一件几乎令他昏厥的秘辛。

  袁守仁的独子,那位横行京里的袁小爷大概是因为最近魏王风头无两,竟无法无天到动了四品官家女儿的程度。

  人家女儿不堪受辱,悬了梁。

  如今受害者的家人豁出一切,只要他儿子以命抵命,魏王对他又惯来是避而不见,他去求见数次都被拒之门外。碍于魏王的身份和天家的威严,他不敢多作纠缠。

  无法,只得改为求见沈仲元。

  虽然他不知如今康王已陨落,作为康王岳家的沈府还能支撑多久,但至少到眼下这时候,沈仲元还任着内阁阁老,汴京府衙的人想来还是不敢不给他些颜面的。

  可沈仲元也避不见他。

  眼见后日便要升堂,他走投无路,才出言相胁。

  言谈中,十五听到袁守仁说,珍妃的来历她虽不十分清楚,但定与沈仲元脱不了干系,往常因欺君是灭门之罪,他也想乘着珍妃魏王这条船加官进爵,是以才守口如瓶。如若他儿子没了,他一个老头子要官爵有何用,索性拉了贵人一起去陪他儿子。

  最终是沈仲元答应他定会保他儿子平安,才将他安抚下来,送出了府。

  听到这里,沈苑心道,这袁守仁怕是等不到他儿子升堂过审的那一天了。

  后来,十五把听到的信儿报给沈霁,沈霁听说父亲与珍妃有干系,方寸大乱。

  他虽对政事了解不多,可珍妃是谁却还是知道的,那是姐夫的死敌。

  可袁守仁说她与父亲有干系,还是欺君的大罪?

  他一时冲动,要去找父亲问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还是十五拦住了几乎失去理智的沈霁,言道如若真有问题,更加不能打草惊蛇。沈霁想知道更多,也大可不必如此莽撞与沈仲元对质,他可以先去探一探沈仲元的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助沈霁了解事情的物件,之后再看情况徐徐图之。

  不想竟真的让十五找到了印证沈霁猜想的事物。

  ☆、偏执

  沈仲元的书房在他不在的时候, 向来是有两人看守,不准任何人进入的。

  连唯一的亲生儿子也不可以。

  沈霁很小的时候就清楚这个规则,加之对父亲也畏惧得很,是以从未在未经传召的情况下去过那间书房。

  这一次, 为了给十五掩护, 他以先生布置的课业需要为由, 要进父亲书房寻一本书,守着书房的府卫自然不同意, 他便与他们歪缠。

  引开了守卫之人的一丝注意, 十五顺利进入了书房。

  在一个加了锁头的樟木箱子里,十五看到了沈仲元与一名叫“翠翠”的女子的来往信件,几乎填满了整个箱子。

  沈霁不知道翠翠是谁,但联想到此前袁守仁说的话, 他心底有了一些猜测。

  原来他的父亲这些年来待他严厉无情,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出生害死了母亲啊……沈霁想到这里, 这些年来被用尽全力压制的愤恨之情开始止不住地向外冒。

  待听到十五说的第二个消息时,这种情绪竟汹涌得让他恨不得立马与那个被他称作“父亲”十二年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在沈仲元的书桌上一本明显他近期正在翻阅的书里,夹着一封信, 所用是北狄的文字。

  十五作为康王府的暗卫, 为便于执行任务, 周边国家的文字都学习过一些,因此大概能看懂。

  信的内容大致是说,他们已经做了承诺的事,魏王殿下该兑现承诺了云云。

  沈苑听到这里,感觉又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不由歪在了床上。

  “姐姐!”沈霁呜咽着喊叫道。

  此时房内只有姐弟二人,沈霁见姐姐如此, 一边上前扶她一边冲门外大喊:“快去请御医!”

  守在门口的立春和立夏赶忙推门而入,看到自家小姐虚虚地歪在床上,吓得赶忙一个上前,一个退后出去吩咐找御医。

  沈苑并未失去意识,只是克制不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此时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不要……御医!”

  “可是……”

  “回来!”见沈霁犹疑,她不由加重了语气。

  沈霁和立春都习惯了听她的话。见她面带厉色,立春赶紧转身出去喊住了刚跑出几步的立夏。

  “姐姐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沈霁坐在床边扶着沈苑,呜呜咽咽地说。

  他真的害怕极了。

  这一日下来,对他来说仿佛是经历了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的荒唐。他气红了眼,差一点就要去跟父亲撕破脸面,甚至他想过如果一切是真的,他不介意与那个伪君子同归于尽。

  还是十五拦住了他,劝他从长计议。

  他渐渐冷静一些之后,便决定天一亮便来找姐姐。

  说起来,除了从小到大被父亲管得严苛之外,他从未经历过什么风浪,遇到这样颠覆天地的事,她能想到的只有姐姐了。

  而且这件事与姐姐更是休戚相关,若父亲与珍妃魏王真有什么瓜葛,那姐姐的处境就太奇怪了。他必须第一时间告诉她这回事!

  “我无事,最近时常这样,叫了御医也是跟原先一样的方子。”稍微缓了缓,沈苑安抚道:“况且眼下,不要有外人来才最稳妥。”算是稍微解释了一下不让请御医的缘由。

  沈苑此时还是一阵阵头昏,但是想到沈霁刚刚说的话,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

  又过了近一刻钟,才感觉从那阵眩晕之感中抽离出来。

  到了如今这时候,沈苑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弟弟这些事了,便将她嫁来康王府之前便已经知道父亲是魏王一党的事跟沈霁说了,也说了康王对此也是知晓云云,并解释因为他当时还小,所以未把这些肮脏事说与他听,想等他大一些再说的。

  “所以姐姐早就知道,这才派十五跟着我的?”沈霁听完,幽幽地问。

  “是。我怕你有意外,所以求王爷安排人保护你。”

  沈霁便不再说话。

  沈苑也在梳理思绪,沈霁带来的消息里最后关于北狄人信件的事几乎击碎她一直以来的侥幸心理。

  魏王和沈仲元居然和北狄人有勾连!不知他们用什么与北狄作交换,若是宁斐的性命……那那封信件的内容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已经做了承诺的事……

  不忍再想下去,沈苑闭了闭眼,无力地开口:“霁儿,让十五来见我,我有话要问他。”

  十五所言与沈霁无甚差别,只是说为免打草惊蛇,他最终并未带走任何物品,想来沈仲元并未发现。

  沈仲元确实还没有意识到有人进了他的书房。

  只是晚间回府听守卫说起沈霁下了学曾前来寻书,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个儿子自小畏他如虎,这回突然在未知会他的情况下径自来寻什么书?

  他点头表示知晓,进了书房后细细检查了一番,才松了口气。

  将夹在书中的那纸信件在油灯上点燃,沈仲元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等了这么多年,他期盼的那一天终于快来了。

  滔天的权势,还有心爱的女人,最终都会是他的!

  那日后来,沈苑让沈霁先回沈府,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沈霁有些怨怪姐姐居然把这样重要的事情瞒了他这样久,可现下他只有姐姐了。

  再看姐姐愈加憔悴的样子,也不忍与她置气,只乖乖按照她说的做。

  姐姐说她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沈霁来的第五日,沈苑回了沈府。

  这几日,她强迫自己好好吃饭保养,直到自己看起来与往日差异不大了,才给沈仲元传了信。

  沈仲元仍是如往常一样,在书房见了她。

  “父亲,宁斐是死在西北了吗?”刚刚坐定,寒暄了几句后,沈苑便状似急切地问。

  “怎的了?”

  “我只是,心里有些着急。”沈苑说:“康王府里每日都如吊丧一般,我还要装作伤心欲绝,女儿快装不下去了。”

  “怎的如此没有耐性?此事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你必须好好在康王府守着。”沈仲元见女儿急躁的样子,有些不耐。

  从说让她嫁给康王起,每回见她,她都一副忧愁不解的样子,让他险些忘了,这个女儿从前可是颇为活泛的性子。

  怕是如今存了康王已不在世的念想,这性子便有些回来了。

  “那……那父亲,能不能给女儿句准话,宁斐是不是已经死了?”沈苑被训,压下方才的急躁样子,期期艾艾地问:“还有,还有……魏王殿下他,他真的还会要女儿吗?”

  沈仲元闻言皱了皱眉,不过还是安抚道:“不说其他,便只看在你是我沈仲元的女儿,此事也必然得成,你不必为此担心。”而后顿了一顿:“至于康王,他回不来了,你大可放心。”

  “父亲有准确的消息?他死了?”问出这句话,沈苑狠狠抓着自己手中的锦帕,几乎演不下去。

  她一再的追问令沈仲元有些不悦,只点了点头。长年累月的谨慎做派,让他不习惯把那个字挂在嘴上。

  沈苑突然脱力,晃了晃身形,眼泪掉下来。

  她赶紧扯出一个笑容,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终于再不用与他纠缠了。”

  见沈仲元看过来,她扩大嘴边的笑:“爹爹不知道,我有多怕他只是一时失踪而已,我多怕他再回来啊……我再也不想见他了!每次与他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好脏,我再也配不上魏王殿下了,可是我又舍不得……我忍了这样久,终于……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不知是哭是笑地跌坐在地上。

  沈仲元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扶起做到圈椅上:“你受委屈了。”

  沈苑又哭又笑了一阵,突然止住,神经质一般抓住沈仲元的胳膊:“爹,我想见魏王殿下,您让我见见魏王殿下好不好?”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沈仲元不愿多生事端:“苑儿,不要胡闹!”

  “爹,我只是想见一见他而已,我不会闹的。”沈苑哀求:“我只是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娶了妻,我想问问,他的妻子好不好……”

  “等康王此事彻底告一段落,我可以安排。但是现在,不行。”

  “宁斐已经死了……我为什么不能见见他!”沈苑尖声叫道。

  从刚刚笑着哭了一阵之后,沈仲元觉得她便有些不对劲了。见她此时突然激动,心想应是长久以来积攒的负面情绪过多,如今一旦开了口子,便有些偏执了。

  怕她惹出事端,沈仲元虽然心中生气,但还是耐心解释:“苑儿,你太急躁了。所谓斩草须除根,正是趁此时机,需得把康王的其他爪牙一并摘除干净,如此方可安枕哪。”

  沈苑心中咯噔一声,她想到了闭门已久的镇国公府。

  咬了咬牙,还是坚持:“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不然我心中难安。”

  “胡闹!”

  “爹,您就心疼心疼女儿吧,这两年来我好几次都觉得要活不下去了,只是还没亲眼看见魏王殿下平安遂心,这才一回一回坚持了下来。如今我只是想看一眼他,都不可以吗?”说着从圈椅上站起来,噗通跪在地上:“父亲,求你!”

  沈仲元见她情绪不稳,心知如若不答应,怕是哄不住的。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快完结了所以这周没有申榜,加更速结~之后不定时加更直至完结~

  ☆、复仇(一)

  因为在京城人多眼杂, 沈仲元让沈苑这几日寻个机会,以为宁斐祈福为由去灵台寺小住,他会与魏王商量,在合适的时间过去一趟。

  沈苑欣喜若狂。

  待该问的该说的都说完, 她便告了辞, 既期待又娇羞。

  第二日, 沈苑换装扮作出府采买的小厮,自南城绕路前往镇国公府。

  见了面, 镇国公看她着小厮衣裳, 颇为惊讶。

  还未来得及问候,便见她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舅父,我要为殿下报仇!”

  镇国公右眼皮直跳, 赶紧询问:“发生何事?”

  沈苑便将最近发生的事与镇国公说了, 说到宁斐的死讯, 再也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镇国公大骇。

  知晓宁裕定会想要借此机会除掉宁斐,他们对西北军中的异端多有防备,几乎可说是万无一失。

  可千算万算, 却没想过宁裕一行已丧尽天良至此地步, 他们竟然勾结北狄人!

  这是通敌卖国啊!

  如此, 镇国公再也不能像此前一般乐观。

  隆庆帝视努顿为天敌,自是不会容忍与努顿串通的行径。可如今,难道要奢望靠从来视他和镇国公府如肉中刺的隆庆帝为宁斐讨回公道吗?

  这变数太大。

  一时间,镇国公思绪纷乱。

  “舅父,我要那些人给夫君陪葬,全部,一个都不留!”沈苑哭过之后, 语带冷凝地说道。

  前一天晚上,她已哭了一夜。

  极度的悲伤过后,心内便被深刻的仇恨占满——她要报仇,她要让那群畜生全部都失去最在意的东西,然后给宁斐陪葬。

  沈仲元,枉为人夫、枉为人父。现如今她丝毫不怀疑前世最终白姨娘与她说的霁儿是死在自己亲生父亲手里的话了,那就是一个畜生!

  还有宁裕、珍妃,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该死!

  镇国公发觉面前的沈苑不对劲。她说完那句话后,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眼神中写满了坚定的执拗,像是入了魔般。

  “沈……”开口又觉如今称她为“沈小姐”太不合适,便略了称呼:“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必不会就此罢休!”顿了顿:“只是,你似是有些不适,还是先回府好好休养,这些事我会处理。你放心,如果……如果修远真的出事,我必让他们血债血偿!”

  “不!”沈苑面色冷峻地拒绝:“我不会再缩在你们背后。”

  “我知道我是无用之人,从前一直只能被他护在羽翼之下。”沈苑自嘲一笑:“可这一次,我想为他做这件事。”

  “弑夫之仇,不共戴天!我要亲手了结他们,否则九泉之下,我无颜去见殿下!”

  镇国公理解她的仇恨之情,因他也曾多次失去至亲之人。可对于她的说法,还是无法认同。

  正想开口劝解,却再次被打断:“我不是一时意气,舅父不妨听完我的想法再作决定。”

  镇国公微一迟疑,点头。

  直至太阳落山时分,沈苑方从镇国公府侧门出来。

  后续几日,常年闭门不出的镇国公与府中未常露面的家眷陆续悄悄离开了京城。

  而康王妃为了给仍旧不见踪迹的康王殿下祈福,住到了京郊的灵台寺。她禀明父亲,希望胞弟能够在山上陪他一段时日。

  住过来的第三日,灵台寺迎来了前来探望爱女近况的沈阁老,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侍卫。

  这天,康王妃难得的有了兴致,亲自下了厨孝敬父亲。

  自打那日沈阁老来了之后,康王妃明显心绪开阔了许多。

  又过半月,康王妃回了京。

  这一日,正在当值的沈阁老和魏王分别收到了宫中来的信儿,珍妃让他们下了值到朝华宫,言有要事面议。

  魏王入宫探望母妃,是极便宜的事。母妃唤他入宫也属寻常,是以他并没有太在意。

  而沈仲元,作为内阁阁老,本身自是不能入宫的。可是自从近几年珍妃将后宫几乎完全攥在手中之后,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虽不算寻常,近年来却也偶有发生,加之近来多事之秋,有事相议也属正常。

  况且,上一回见她还是半年之前了,他也想得慌。

  于是这日下了值,魏王直接入了宫。

  沈仲元则在西华门角门处换了身内侍的装扮,在朝华宫中一个珍妃身边近身伺候的内侍引领下也入了后宫。

  两人恰巧在朝华宫门前撞上了。

  魏王宁裕先看到了沈仲元,他走在他前方不远处。宁裕对他不可谓不熟悉,且亦不是第一次见他作此打扮,故而一眼便认了出来。

  眼神不觉沉了沉,压下心中厌恶。

  既撞见了,沈仲元便跟在了宁裕身后入了朝华宫的主殿翠微殿。

  令他们意外的是,入得殿内,其中场景竟是沈苑正坐在下首与坐于主位上的珍妃饮茶谈天。

  场面看起来甚是融洽,可诡异之感立刻席卷两人心头。

  当注意到珍妃看到他们两人进来时略微诧异的神色,还有与此同时沈苑微微扯起的嘴角,沈仲元大感不妙。

  可现下无论如何都已来了,万没有转头离开的道理。

  如若真的是中了什么计策,左不过他这女儿为了她和魏王的事在魏王母妃这里下些功夫罢了。

  想是这样想的,可当珍妃那句:“你们两人怎的一道来了?”响起的时候,沈仲元还是恼怒异常。

  他最讨厌被人算计!何况他怎不知他这女儿何时有如此本事了——那来传信的,还有在角门接应他的,可真真都是珍妃身边的人!

  想到这里,心下一慌,感觉像是有很多事情是他一直忽略了的,这种感觉让他极度不安。

  心内的不安在看到沈苑不疾不徐地起身,冲他行了个标准的晚辈礼并道:“父亲大人竟如此能屈能伸,女儿实在佩服。”之后,全都化作汹涌的怒火:“孽障!你到底做了什么?!”

  宁裕也满心惊诧。

  入得殿来之后的这几息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诡异。

  沈苑今日着了一身玉白色的素服,但看起来却是神采奕奕,艳色逼人。

  她看了看珍妃,又将视线扫过沈仲元和宁裕,满面温柔的笑意,可出口的话却让在座三人脊背发凉:“我做了什么?”捋了捋袖口哼笑一声:“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想日行一善,让你们一家人团聚团聚罢了。”

  沈仲元愣住了,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这孽障!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来人!”珍妃回过神来,冲殿外喊道。

  “我劝你最好不要让人进来,否则你的旧情人和儿子我可一个都不会救。”沈苑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仍慢条斯理说道。

  这时,殿外守着的八名侍卫已经跨进了殿门。

  “父亲、魏王殿下,不知你们这几日是否有心绞之症?”沈苑后退两步,问道。

  正说着,沈仲元突然闷哼一声,捂住心口晃了晃方才站稳,只是越皱越紧的眉头彰显着他状况并不好。

  宁裕本站在他不远处,闻听沈苑之言,又回想近几日来每到傍晚时分时而发作的心绞痛症状,彻底沉下了脸。

  “贱人,你究竟对我们做了什么?!”

  沈苑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他气怒得伸手去抓,想要亲手教训这个歹毒的女人。可刚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如沈仲元一般捂住了胸口,闷哼出声。

  今日的症状比之前几日更加严重了,他几乎站立不稳。

  本坐于正位的珍妃见此情景,慌忙起身行至两人身前,可两人已支撑不住,纷纷坐在了地上。

  她一时不知看谁是好。

  片刻,她慌乱地转身看向沈苑:“你这贱妇,我杀了你!”

  沈苑后退两步:“杀了我容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信我立马会身首异处。可有你的旧情人和儿子给我陪葬,我便不亏了,哈哈哈。”

  “你……”

  “他们中的毒名唤‘离心草’,如若不及时服用解药,半月内必然心脏衰竭而亡。”沈苑笑意盈盈地解释:“还记得灵台寺吗?我算一算哈,呀,可真是巧,今日正好是第十五日呢。”

  地上的两人即使急怒攻心,也已无力说话了,只能用杀人的目光狠狠凌迟着正笑得欢快的女人。

  珍妃不愧是能将帝王和阁老拢在手心的女人,心知此时再去怨毒地咒骂沈苑于事无补,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闭眼挥了挥手,令守在殿门口随时准备听命的侍卫先退后:“说吧,这般作为所为何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啊,让我想想。”沈苑满面笑意作思索状:“嗯,想到了。我想看看在你心里,是青梅竹马的旧情人要紧,还是跟不爱的人生的亲生儿子要紧。”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今日身上带的解药,只够救一个人。选择权在你,是救他,还是他,你决定。”沈苑伸手指了指沈仲元,又指了指宁裕,最终视线落回到珍妃身上。

  地上两人愈发痛苦的样子,连此前一直忍着没有出声的沈仲元都再也忍不住了似的,一声声闷哼。

  珍妃心中恨极,面上却依然强稳着:“沈苑,这是你的父亲。你对我有什么怨恨,何必以你的父亲做饵,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父亲?我没有父亲。他与你通奸气死我母亲、把我当作弃子一般送进康王府、苛待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你让我怎么把他当作父亲?啊?”

  珍妃:“你……”你了半天也没有下文,显然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没话说了吗?你敢说他没有与你通奸?那他今日是如何进得这圣人的后宫的?”

  “苗翠翠是吧,青梅竹马,过了这么些年郎已娶妾已嫁,却还是如此情浓,真是羡煞旁人。”

  “可是你知道你们如今这叫什么吗?叫奸夫淫/妇!你,沈仲元,你这叫淫/乱后宫,其罪当诛!”

  珍妃快要被气疯了,可是看着已躺在地上的两人,她深知沈苑如今只是在发泄情绪,说不得让她发泄发泄她便能恢复些理智,于是强忍着胸口几乎吐出的鲜血,安抚道:“我知你恨我,可裕儿是无辜的,你父亲也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我告诉你,你们每个人都该死!”沈苑听她这样说,疾言厉色地打断她的话。

  “你当我今日豁出命去是为了捉你们这对奸夫淫/妇的奸情吗?你们配吗?!”

  “我今日来,是要为我的夫君手刃仇人!”沈仲元即使已经痛到头脑昏沉,听到这句话,还是惊诧了一阵。

  不由苦笑,自己竟从头至尾被这个一直以为是娇纵无脑的女儿玩弄于股掌之中。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力之感,明明这些年的筹谋眼见便要实现,今日竟要死在自己女儿的手里吗?

  珍妃闻听此言,心中大震。

  她自是知晓这沈家女儿一心恋慕自己儿子,是故今日前来求见,她并未如何设防。

  此时,话说到这个地步,她明白想安抚她冷醒下来从而心软给解药的路已经不可行了。

  不再与她废话,再次对外面喊道:“来……”话没出口,被殿后帷帐中突然窜出的人捂住了口鼻。

  她惊出一身冷汗,挣扎回头,一瞬间几乎晕厥过去。

  ☆、复仇(二)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原来在来朝华宫之前, 沈苑先去求见了隆庆帝。

  他告知了隆庆帝珍妃的来历,以及沈仲元与珍妃也许还存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她无法解释仅靠着二十多年前的情分,能让一个权臣如此忠诚,甚至以自己的亲女为饵去助她。

  因着她的特殊身份, 隆庆帝很轻易便信了三分——这是欺君之罪, 而她告发的是她的父亲。这无异于自戕的行为, 除非深受其害,否则很难解释。

  隆庆帝震怒, 想到此间种种, 恨不得立马将人五马分尸。

  然,此事牵扯甚广。

  如今北狄战事未了,虽宁斐在失踪前已将努顿的势力驱逐殆尽,但到底没有了结。

  宁斐目前又生死不知, 如若北狄人卷土重来, 汴京再发生最受重视的皇子与文臣之首同时被处决的乱子, 这天下怕是要乱。

  隆庆帝盛怒之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沈苑见此, 并未再说什么, 只言如今皆是她一面之词, 愿请陛下观一出好戏,以验真伪。

  于是,在隆庆帝的配合下,沈苑完成了这出她斟酌策划了很久的“好戏”。

  不算完美,但也足够了。

  沈仲元和宁裕,他们确实中了离心草的毒,但她方才骗了他们, 这毒根本就无解。

  而珍妃,看着旧情人和儿子死在自己面前,滋味应该不会好受。

  更何况,等着她的还有隆庆帝的帝王之怒。

  伤害她夫君的人,都会死,并且是死在她的手上。

  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听沈苑说的时候,隆庆帝还可以抱有一丝理智。可亲眼看着眼前场景,他气得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想亲手杀了这淫/荡的贱妇。

  可手边没有趁手的兵刃,于是便喊了一直埋伏在外头的皇城禁军副统领邱明忠带人进来。

  邱明忠受圣上指示,令他于未时起领人守在朝阳宫翠微殿外听候差遣。他便依命行事,只是离得远,尚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

  听到圣上的召唤,入得殿来,只见珍妃被圣上拽在手上,花容失色。魏王殿下和内侍装扮的沈阁老躺在地上几乎人事不知,大殿拐角处似是缩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和内侍。

  而康王妃静静立在大殿正中,面带微笑,与这殿中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邱明忠头皮一紧,一时顿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是已经归顺了珍妃和魏王殿下的。

  尤其是康王失踪,且过了这一个多月仍音讯全无,他早以为这从龙之功已势在必得,谁成想竟毫无预兆地出现眼前这等景象。

  “邱明忠!你在做什么?!”

  隆庆帝见他神色犹疑,止步不前,转瞬间便有了猜想。

  很好啊,这母子两人能耐得很!

  这些年来他对珍妃多有纵容,自是因为她容貌娇美又温顺体贴,可很重要的一点也是因她无强大的母族支持。

  想当年她刚刚得宠之时,也曾用尽心思想扶助袁家,奈何那是扶不起的烂泥,久而久之也便歇了心思。

  也正因如此,让隆庆帝对她极是放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便如无根的浮萍,在这宫中他令其生便生,让其死便死。

  珍妃很有一手讨好男人的手段,他便也乐意给她荣华和宠爱。及至后来与镇国公府的博弈愈加激烈,她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拒绝立储的挡箭牌。

  不成想,他一直视作玩物和棋子的母子俩,竟搭着他一直倚重的权臣。甚至他丝毫不怀疑,他们差一点就能控制他的皇城。

  眼前的邱明忠不就是个例证吗?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隆庆帝气急,想到这里,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

  珍妃见他有异,赶忙趁机甩开一直拽着她的手臂,疾步行至邱明忠身旁。

  隆庆帝又咳了两声,堪堪稳住身形。

  “你们……乱臣贼子!”

  珍妃看着躺在地上看不出生死的沈仲元和宁裕,心头大乱。

  思及今日种种,她心头大恨,怨毒地盯着沈苑:“你罔顾人伦,杀父弑亲,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沈苑毫不在意地笑笑:“杀父是杀父了,可哪来弑亲一说?”说着状似恍然大悟:“哦,难道魏王殿下竟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不成?”

  珍妃被她气得手抖,除了“你……你……”再也说不出别的。

  魏王是她兄长的话,自然是她瞎说的。要说现如今,这俩人能弄出个私生子来倒并非不可能,可二十多年前,他们还没这本事。

  可只要是能让殿内这些人之间的火花更为激烈的话,送到嘴边她又为何要藏着不说呢?

  果然隆庆帝闻言,再次发出剧烈的咳声。

  这声响提醒了珍妃,现下还不是与沈苑作口舌之争的时候。她转身面向身边的邱明忠:“事到如今,你没有其他选择了。”

  邱明忠心中也明白,就冲他方才的迟疑,在隆庆帝心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即使现在调转枪头,待秋后算账,也绝没有他的活路。

  可又看了看地上的魏王,他没有立刻回答珍妃。

  珍妃注意到他的视线,咬了咬牙:“即使……即使魏王不好了,这后宫中还有别的皇子,有我在……”

  “呵,有你在?”沈苑闻言嘲笑出声:“这些年靠着男人享了些富贵,便不知自己原本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没了他、他,还有他,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沈苑素白的指尖指向殿中三个或躺或坐,皆已说不出来话来的男人:“邱明忠,你为何要给自己找个年老色衰的祖宗供着?”

  “不如听我一言。”她的视线转向邱明忠。

  邱明忠没有说话,只是也会看她,仿佛在等她下文。

  “你闭嘴!小贱人,我早就该杀了你!你和你那个短命的娘一样不得好死!”

  沈苑似乎没有听到那个疯狂女人的叫骂,因为那单纯情绪的宣泄没有丝毫用处,她只觉可笑。

  “除了非在这两边选一个,你还有一个更优的选择——把他们都杀了。”沈苑云淡风轻地对邱明忠说,仿佛在建议这个禁军副统领明日早膳吃什么一般。

  殿内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你……你究竟想做什么?”隆庆帝艰难道。

  “本来呢,我想做的事在邱统领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完了。可现下情况有变,那我也不介意再多做一些。”沈苑有问必答,很是乖巧的样子。

  “来人!来人!给我来人!”隆庆帝气急,声嘶力竭地高喊。

  来此之前,他倒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安排了武装力量,可眼下,这武装力量的首领就在殿内立着。珍妃殿中原本的侍卫,想必已经被邱明忠的手下制住了。

  门外的禁军兵士听到帝王的怒喊,有些骚动,其中有人蠢蠢欲动似是要上前,被邱明忠的亲卫喝止,一时进退两难。

  等了片刻,门外甚至连骚动声都没有了。隆庆帝颓然,心知今日除非能安全离开这里,否则,他注定喊不来别人了。

  珍妃眼见邱明忠似是陷入思索,又气又怕:“你不会真信这个小贱人的话吧!我们都死在这里,死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如何与朝中百官交代、如何与天下交代!出了这个门,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娘娘大可不必为邱统领担忧。我既予他建议,自然为他想好万全之策。”沈苑道。

  邱明忠转头看向她,眼中隐隐有期盼之色。

  “你不必动手,只将他们制住便好,我可以代劳。到时候只要把我交出去,便可交代了。”神色转冷:“正好,也给我一个能圆满复仇的机会,如何?”

  “沈苑!你是在找死!”珍妃尖叫道,隆庆帝已经无力说话了。

  “珍妃娘娘,我该说你太天真吗?你该不会以为我今日入宫之时还盘算着如何活着出去呢吧?”

  “我的夫君已经死了,被你们所有人害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沈苑说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句似是溢在喉间。

  邱明忠听了她的话,迟迟没有反应。

  珍妃见她已存了死志,再想想如今的局面,颓然坐倒在地上,也不再叫喊。

  隆庆帝坐于首座,靠在椅背上闭着目,如若不是握在扶栏上的手还在颤抖,几乎让人以为他没有了知觉。

  翠微殿中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沈苑索性退后两步坐回了她原本的座椅,也不再说话,静等邱明忠回应。

  到她都快要睡着了,才听到有些响动。

  “邱某谢王妃娘娘指教。”邱明忠先向沈苑行了一礼,环视了一圈或坐或躺的人,接着道:“想必娘娘已不需我协助,您打算如何处置?”

  隆庆帝突然睁开虎眸,怒视邱明忠:“你们敢!”

  沈苑起身,行至他面前:“那就让圣上看一看,我敢不敢。”

  说着,自袖洞之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取出一粒药丸:“还好我未雨绸缪,身边带着这个。”转头看了一眼地上已经一动不动很久的沈仲元和宁裕:“圣上对他们俩的死法还满意吗?不过你放心,这药虽然与他们吃的成分相同,却不会那般疼痛折磨,很快……很快便好了。”

  隆庆帝豁然站起身,伸手要去抓她,但沈苑轻轻一推他便复又跌坐在了座椅上。

  “宁斐的死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我是他父皇,我怎么会害他呢,他是战亡,是意外啊!”眼见那催命的毒药就在眼前,自己也毫无反抗之力,隆庆帝终于放弃强烈的反抗,转而示弱求饶。

  沈苑不为所动:“你不是。你和沈仲元一样,不配为人父。”

  “如若不是你多年来扶持着宁裕与他敌对,他如何会活得这般辛苦?如若不是你的放纵给了宁裕奢望,他又如何有胆量、如何有能力竟勾结北狄杀害我夫君?”

  “你是一切祸端的源头,只有你死了,他才能真正得到安宁。若是没有机会便罢,如今天亦助我,我怎能放过你?”

  说话间,示意邱明忠上前制住隆庆帝的挣扎,将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强迫他吞咽下去。

  正在此时,原本瘫在地上的珍妃突然起身,疯了一样往殿门外跑去,边跑边喊:“救驾,快来酒驾!他们杀了圣上!”

  因跑得太急,她被绊倒在门槛处。

  身后,邱明忠已追了出来;而目力所及的远处,却似有熊熊火光在燃烧,隐隐的还能听到厮杀声。

  她终于精疲力竭,闭上眼颓然伏于地上,不再挣扎。

  ☆、完结

  追出门前的邱明忠同样注意到了远处的火光和声响。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也正在向门口方向看过来的康王妃。

  只见她愣了愣, 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径自行至他的身旁,蹲下身,示意他掰开珍妃的嘴。

  本来已经毫无反应的珍妃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邱明忠手上用了力, 方才喂她吃下了那粒药丸。

  做完这些, 沈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前面似是出了乱子。”

  邱明忠看了眼脚下已经在抽搐的珍妃,皱眉眯起眼望向前方, 点了点头。

  殿外还站着数十名他手下的兵, 此时他们离那喧闹声更近,即使平日里军纪还算严明,也不免有些骚动。

  沈苑继续说道:“也不知是何情况。不过不论如何,你今日帮了我大忙, 我定尽我所能保你平安。如若来人是我的仇家, 那便将罪过全都推到我头上, 你最多一个救驾不及,还有得翻身;如若……是镇国公,那便更好说了。”

  邱明忠闻言惊诧道:“镇国公?”

  沈苑没再回答他, 懒懒地环顾了大殿一圈, 除了拐角处恨不得与墙面融成一团的几个内侍侍女, 一屋子的死人。

  她却一点也不怕,只觉释然。

  没有什么不甘和遗憾了,这件事上,她对自己很满意。

  待解决了邱明忠的事,她就可以去找夫君了。

  前方的火光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宫方向移来。此时邱明忠也已经出了翠微殿,来到他的队伍前方。

  不过几息之间,火光便照亮了整个朝华宫。

  朝华宫中的那群兵士皆做好了一战的准备, 但看向密密麻麻如潮水般的来人,俱都有些慌乱。

  没有人出声,只等着副统领下令。

  邱明忠借着火光看清了为首的人,瞳孔一缩,旋即又想到什么,释然地松了口气。

  等在殿中的沈苑看见了火光已来到朝华宫,却没有听到兵戈相击的打斗声,心想来人当是邱明忠的熟人了,心头也悄悄松了口气,这样她便可以快一些去找夫君了。

  没有去管殿外发生了何事,她心如止水,闭目等着人来。

  眯了一下,恍惚中仿佛听到了夫君的召唤:“苑儿。”

  她心想,自己可能大限将至了吧。真好,夫君来接她了。

  微微扯起唇角,突然感到手被人握住。这体感过于真实,她想以为是梦境都难。

  豁然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人的样子,她惊呼一声,而后昏了过去。

  ————

  再醒来,是两日之后。

  沈苑睁开眼,盯着明珠苑主卧床顶熟悉的祥云图案,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可怕的梦。

  守在床边的宁斐见她醒来,小心翼翼地唤她。

  沈苑听见声音,愣愣地转过头,就见她心爱的夫君正坐在床沿目光怜惜地望着她。

  在他温柔的注视下,记忆一点一点回笼。仿佛干涸的泪腺一瞬间蓄满泪水,她猛地起身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后来听宁斐说起,却原来当初在西北时,他真的被北狄人盯住不放。那些蛮子甚至不顾战局甚至不顾一切,一心一意只要取他性命。

  有一回极凶险的情况下,傅将军以命相护,助他改换身份脱离了北狄人的视线。

  在这过程中,他也知晓了北狄人与宁裕一伙的勾连。

  那时起,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杀回京城,让那群令人作呕的人再也翻不出风浪来。

  与傅将军部署好西北,他便化名改姓,独自返回莽山。预备寻机带兵杀入汴京,了断了这纠缠不尽的争斗。

  可还没等他领兵出发,莽山便迎来了镇国公一行,令他吃惊的是,一行人里竟还有沈霁。

  宁斐听舅父说,沈苑深信他已身死,决绝地定要为他报仇。他们定下了计策,因沈苑在那头的身份并未暴露,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留在京中策应。

  这等安排,镇国公也许看不出她存的死志,宁斐却有了极不详的预感。

  他在与镇国公详谈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整兵集结,杀往汴京。一路肝胆俱裂,生怕回京之后得到他无法接受的噩耗。

  还好,最终一切都极顺利。

  “这一回,我帮到你了吗?”

  “是啊,我的苑儿最厉害了,给我免了好大一桩麻烦。”

  “那你往后都得听我的。”

  “这是自然。”

  ————

  隆庆朝第三十年,珍妃、魏王与内阁阁老勾结,毒害了隆庆帝,随后被皇城禁军副统领邱明忠带兵诛杀。

  同年,隆庆帝嫡长皇子康王殿下宁斐登基称帝,年号永定。

  稀奇的是,永定帝登基当日,竟同时册封了毒杀先皇的内阁阁老沈仲元之女、原康王妃沈苑为皇后,皇后胞弟敕封安乐侯。

  古往今来,弑君之罪皆是要诛九族的,即使不诛连,也万没有再封侯的道理。

  不过这事儿很快便有了解释。

  皇后与胞弟在受封后皆改宗换族,随了母族袁姓。

  这个种恩怨,不足为外人道。

  然永定帝一生未纳后妃,独宠皇后,却是传遍大梁的美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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