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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没有仙境》作者:喜宝

编辑推荐

说不出那句我爱你,不是真的不爱你。

说好了不再见,却是一辈子的挂念。

遇见如同一场宿命 结局早已写好

当爱与恨并存 深情注定荒芜

喜宝三次修稿,重写十万字,只为呈现*好看的故事。

内容简介

一场无心的相遇,在4S店工作的京漂女孩宋爱儿结识了有意隐瞒自己真实身份的公子哥王邈。她在他面前暴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却也因此成为了他的女朋友。生性讨厌虚伪的王邈对女孩毫不遮掩的贪婪感到好奇,而宋爱儿的百依百顺似乎也别有目的。一次分手后,两人的世界看似再无交际……谁知一桩接一桩的意外却接踵而来。巴厘岛之行,宋爱儿成为了王邈的姐夫蒋与榕聘请的私人导游,他和她在巴厘岛上再度相遇。太平洋海水碧蓝,在这个明珠小岛上,王邈渐渐地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宋爱儿。宋爱儿对自己的不理不睬激发了他强烈的好胜心,回京后王邈决定重新追求宋爱儿,宋爱儿也出乎意料地接受了。一切看似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走去,误会,争吵,原谅,修好……在这像所有恋人一样的循环里,王邈和宋爱儿渐渐地沉溺于这温柔,直到另一个和宋爱儿相似的面孔出现。

究竟谁是谁的替身?

宋爱儿又曾接受过怎样的魔鬼合约?

在这场关乎身家利益的战争中,每一个人都是棋子。

王邈站在棋局后,等候着她做出最后的抉择。

作者简介

喜宝

喜欢古色镯子,喜欢手工发簪,喜欢湘蜀绣花,喜欢握着熨斗的每一寸力度。*的愿望是想做一个饿不死自己的女裁缝。

已出版长篇《深海夜未眠》

新浪微博:@爱吃茶菇的宝姑娘

第一章 遇见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王邈听说宋爱儿这个名字,是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那天王邈坐着秘书丁大成的车,准备去某会所。

  途中准备去4S店洗车,丁大成就接了一个电话,支支吾吾地"哎"了两声,面露难色。

  王邈问他怎么了。

  丁大成少有地面露难色:"家里孩子病了。"

  王邈这个人,虽然做事心狠手辣,可对小朋友还是有一点爱心的。他想了想说:"还等什么呢,快去照顾孩子吧。"

  丁大成招了一辆的士就急匆匆走了,丁大成年纪很轻,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结婚后留下刚出生的女儿给他,转眼就签了离婚协议。王邈因为这个,对他倒比旁人放心不少。

  丁大成开的是一辆商务奥迪,中规中矩的车型,王邈坐这车还是小时候的记忆了。他一路开着,到了丁大成原先常去的店里。4S店就在拐角口,寂寂寥寥,没有几个人。

  王邈停下车,正接起一个电话,没说几句话,车窗上就传来轻轻敲击的"砰砰"声。

  他不理会,依旧和电话那头的人慢吞吞地说着话。

  车外的人终于消停了,耐心地等着。

  等王邈终于说完了电话,降下车窗,便看见站在车窗外的宋爱儿。

  那天傍晚宋爱儿穿的是一身宽大的工作服,领口压得很低,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名牌。她剪着细细的刘海,瞧着还是个小姑娘的模样,一双眸子又大又乌黑。一笑,眼睛弯成了两道浅浅的月牙儿。

  王邈抬头的第一眼,眼底便落进了这么两弯小月牙。

  她像往常一样打着招呼:"丁先......"

  王邈怔了一怔。

  也许没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宋爱儿换下了甜甜的笑容:"你是......"

  "洗车。"王邈开门见山。宋爱儿"哦"了一声,神色有些失落,不怎么说话了。王邈看在眼里,跨出车,一手撑在车门上,斜倚着,笑眯眯地望着她:"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宋爱儿答得简单:"我姓宋。"

  "哦-"王邈长长地拖了一声,"宋小姐。"

  宋爱儿在一旁洗车,王邈袖手旁观,态度怡然。大约是气氛太沉默,最后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丁先生的秘书吗?”

  王邈听得一愣,笑容可鞠:“对,我是他秘书。今天他开会,我过来替他洗车。”

  宋爱儿沉默片刻,才小声的问了一句:“丁先生是不是很忙?”

  “管着一个大公司,手底下几亿的生意呢,能不忙吗?”王邈认真地替丁大成感慨着。

  宋艾儿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没有了和王邈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反而是王邈,抱着胳膊搭讪:“怎么,对丁总感兴趣啊?”

  “我和那样的大人物会有什么关系。”

  王邈笑了,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眼里藏住狡黠的光,倾身靠近她,轻飘飘地说:“给哥亲一下,就告诉你他的号码。”

  宋爱儿握紧手中的喷头,垂下眼,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那么几秒,王邈觉得她在下一刻就会和自己翻脸。谁知那捏紧的手指渐渐松开,宋爱儿转过头,意外地露出一个干净又爽朗的笑容。

  “好啊!”

  话落,她伸出食指和中指贴到自己嘴唇上亲了下,然后将手指飞快地印在了王邈的脸颊上。

  他一楞。

  宋爱儿笑嘻嘻地伸出手:“号码呢?”

  王邈那一刻脸上的神情真是……复杂难辨,但他说话算话:“给我你的手机。”

  宋艾儿装作没听见,从侧袋里胡乱掏出一支笔,递给他:“用这个吧。”

  王邈又笑了,看着她伸来的手腕:“这么急?”

  “我怕写纸上弄丢了。”

  她的手腕很细,白如新藕,王邈在上头龙飞凤舞的写下一串号码。宋爱儿仔细辨认了片刻,问王邈:“你不会坑我吧?”

  “其实4S店也有顾客的等级资料,你上那里找不比在我这方便?”

  宋爱儿倒没有敷衍他:“丁先生是VVIP。”

  王邈明白了他最疯的时候有十几辆车,每回从车库倒车都觉得费劲。他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车窗,变着法儿打听她的信息:“你来这做多长时间了?从前怎么没见着你?”

  宋爱儿见他来了劲,实在懒得敷衍。

  王邈却忽然来了兴趣:“我的号码呢,你不留一个?”

  宋爱儿听罢,答得一板一眼,倒是十分体面客套:“你是丁总的秘书,我找你还不容易吗?”

  王邈被她冷淡地回绝,也不生气。他是顺风顺水地过了二十几年的人,被女人宠出了毛病,脾气很大,有不识相的小姑娘头一回腻上就敢要号码,一准儿被弄得下不来下不了台。宋爱儿这种只认钱不认人的现实性格,他头一回见,心底还是有些唏嘘的。

  “不打一个试试?”

  “你不是说丁先生正在开会吗?”

  “会早开完了。”

  “不了。”

  王邈猜到她心里打的算盘,笑了一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马上就要下班了,宋爱儿不断地看着手腕上的号码,不知默记了多少遍,终于赶在换下工服前拧开洗手间的水龙头,将这些字迹彻底冲洗干净。出了店,是夏天的傍晚,天角是气蒸梦云一般的瑰丽流霞。燥热让人渐渐失去了梦幻的心情,宋爱儿把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换上黑底碎花裙子,皮肤白皙,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一路飞快地走着。

  她走过拐角不远,就听见后头有按车喇叭的声音。宋爱儿扭过头,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男人,从车里探出头。“搭你一程?”

  虽然并不愿和这个人有太多纠缠,但她是一个现实的人,看了看远处交叉路口汹涌的人潮,想着那列永远也挤不上的地铁,宋爱儿退了回来,拉开车门:“送我回家吗?”

  “先吃饭。”料到他会这么说,宋爱儿懒懒地拉开高仿的爱马仕鸵鸟皮包,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小的钱包,扒拉了一下钱,眉头也不抬以下地说:“我请你吧。”

  王邈笑了,表现出一个穷苦小子面对白富美的仰视的表情:“好啊。”

  她带他去的是一家高档餐厅,一股浓郁的法式风情迎面袭来,人很少,环境也不错。王邈只看了几眼,没发表评论。

  宋爱儿点了几样自己常吃的,又问王邈:“你呢?”

  王邈看了一眼价钱:“这得是你小半月的工资了吧?”

  宋爱儿翻着菜单,头也不抬地回答他:“这是我一个姐姐开的餐厅,才开业,有内部折扣。”她这样坦白大方,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点单时,她开始露出小女孩的本性,手机几乎片刻不离手。上餐具先拍一张,对着背景也拍一张,什么都想拍,也什么都要拍。

  吱吱作响的牛排上来了,王邈一松手,“啪”的一声放开刀叉,靠回了座位上。

  宋爱儿奇怪地盯着他:“你怎么了?”

  “您先拍。”他识相地给她一挪手。

  宋爱儿听着笑了,也没和他客气,等对着不同角度拍完了,才飞快地冲他一扬下巴:“有点眼力见儿呀。”王邈的手正慢条斯理地切着一份牛排,听了这话倒是笑了笑,他吃得缓缓的,几乎是细嚼慢咽,而忙着拍美食的宋爱儿也没空搭理他。

  王邈看着她一会儿嘟嘴,一会儿做出“V”的手势,正看得兴起呢,她忽然把手机递给他:“哎,那个谁,你给我来一张。”

  王邈答应得很干脆:“好嘞!”

  他甚至给出了一些非常专业的意见:“这样不行,你这样……对,脸再往下,下巴戳到这,对,这个好!”

  宋爱儿起先还半信半疑,等看了照片,显然还是有一点高兴的:“看不出来啊你。”

  “请我吃这顿,没亏吧?”

  她笑了笑:“要是不给丁总的号码,才不请你呢,上路边喝风去吧。”

  王邈受了打击,倒是一抬眉:“张口丁总,闭口丁总,你了解他吗?”

  两人刚说了没几句,远处走来一个女人,一见到宋爱儿,就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怎么上这来了?”

  宋爱儿笑了笑:“请人吃饭呢。”

  王邈站起身,客套地伸出手:“你好。”

  他难得这样有礼貌,对方却不搭手,眼里仍然笑着:“你好呀。”

  没办法,圈子太大,他又低调,总有些不认识他的人,宋爱儿没介绍她,女老板就不打算和他搭腔了,两人自顾自地聊着。

  “你这个店装修得真不错。”

  “都是真金白银下的料。”

  “蒋先生也入股了吧?”

  “别说了,这事儿还瞒着他呢。”

  王邈等她寒暄走了,才笑问:“亲姐姐?”

  宋爱儿专心地吃着饭,不愿多搭理他。

  王邈倒也没生气,他看女人的眼睛狠毒,因此对于这个叫杜可的女人是个什么货色,心里一清二楚,宋爱儿虽然势利了一些,却势利得可爱,身上没有风尘气,因此他也就格外真心地劝她一句:“这姐姐不好,尽带你往在路上走,得换一个。”

  宋爱儿笑了:“不往歪路上走,还能和你坐在这儿?”顿了顿,又说,“其实她挺好的,这么多年了,只交了一个男朋友,只是一直没结婚而已。”

  王邈听着笑了一声,没搭话。

  饭后他开车送她回去,宋爱儿说了一个地址,王邈听了有些意外。那地方破落、拥挤,甚至带着那么一丝寒酸气,是和这个坐在副驾驶上清爽可爱的姑娘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等车开到了她住的地方,他又吃了一惊。

  “北京还有这房龄的小区?”

  她甩他一个白眼:“已经够好的了,我住三楼,收拾收拾就是一个小家。”她拉开车门就要上楼,王邈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敲得车门“砰砰”作响,似笑非笑的说:“哎,刚才没吃饱。”

  宋爱儿被他喊得停了脚步,有点手足无措地回望他:“不是让你尽兴点吗?”

  “哪儿敢尽兴,我的眼睛刚往那一排贵的红酒上溜一溜,你就能把眼珠子给瞪脱了。”王邈表情诚恳地说。

  宋爱儿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有点不好意思了。点点头,她干脆说:“好,那你等我上楼拿个钱包。”

  谁知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天色渐黑,老式楼房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楼道里各家的灯泡亮了,晃晃悠悠的,像是一个个沉浮在夜海里漂流瓶。几个吃了晚饭的孩子在大院里住嬉笑跑闹着,一颗石子“砰”一声砸在了他的车前灯上。

  王邈倒没有生气,把车窗一降,正打算朝那个野孩子唬个鬼脸,一抬头,碰见了站在楼梯上的宋爱儿。

  他扮鬼脸从来唬不到人,因为一露出上下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齿,就像在做免费的牙膏广告似的。宋爱儿一见就被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王邈叩了叩车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这么寒碜人的。”

  宋爱儿把头发一束:“下来吧请你吃饭的地儿不远,走上十分钟就到了。”

  其实王邈平常最懒,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好不容易磨蹭下车,他这才发现她和刚才有点不同。

  “你卸妆了?”

  “嗯,洗了个脸,顺手就把妆给卸了。”其实她还换了身运动衫,宽大又居家。

  暮色里她的眸子明亮,湿漉漉的刘海披散在额前,被风一吹就鼓了起来,像孩子嘟起的腮角。王邈时不时地转过头扫一眼她的脸,心想,有的姑娘确实不上妆比上妆更好看。

  她带他去了一家川菜麻辣铺子,店小,夏天的夜晚客人又多。

  老板娘直接把两人赶到了路边的桌子旁,宋爱儿说:“这次给我可劲地点,别再说吃不饱了。管你要一个号码,还得请两顿饭。”趁着她去洗手间的空档,王邈看了眼单子,随随便便就点上了十几样小炒,又要了一打生啤。

  王邈没恼,只是借着劲很大力地压住她乱动的手,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的脸隐在晦暗中,看得并不分明。

  酒力终于渐渐上来了,王邈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发晕。

  过了一会儿,他对宋爱儿轻轻说:“我好像忽然有点想亲你。”说着,又把她推开了一点,一个人自说自话着,“那咱俩冷静冷静吧。”

  王邈第二天起来时觉得身上被压得很死。

  原来宋爱儿大半个身子都赖在了他身上,一只胳膊,直接就把他当布绒熊似的抱住。她睡着的样子,看着挺小的,还是个孩子呢。王邈心里一动,撩开垂在她额前的头发。宋爱儿有着光洁饱满的额头,衬得脸巴掌大小,眼睛和眉毛都透出亲切。

  王邈又替她把长发捋到了耳边,想进一步观察一下宋爱儿的脸。

  宋爱儿忽然睁开了眼:“你干什么!”

  “醒了不说话,装什么呢?”王邈的心理素质早就被练出来了,他自然地收回手,又交握着枕在了脑后,仰头看天花板。一切似乎毫无痕迹。

  宋爱儿坐起身:“咱俩怎么睡一块了?”

  “喝大了呗。”王邈故作意味深长,“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宋爱儿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邈,两人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可见昨天是真的醉在一块了。她麻利地蹦了起来,推着他,把昨天晚上扔得满地的衣服一件件丢到他身上:“换上快滚!”

  “宋爱儿,你这可就有点不可爱了啊。”

  “你起不起?”她没搭理他。

  “我起。”王邈哈了一口酒气,慢吞吞地穿好衬衣,凑近她时,低下头,装出一副想亲她一下的样子。宋爱儿没被唬住,很快地躲开了:“对了,你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什么事?”

  “丁总——”她乌黑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他,提醒道:“帮我想个法子,让我多见见丁总。”

  王邈忽然觉得有一丝扫兴,脸上仍保持着微笑:“我记着呢。”

  很久后的宋爱儿仍然记得这个清晨王邈站在透着阳光的窗帘下的微笑。懒洋洋的,眼角微垂,面容显出无端的柔和,就像毫无城府的大男孩,而岁月是打了一层浅光的老照片。

  后来他再也没有对她这样笑过了。

  这天王邈到公司特别早。

  一个人坐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转着椅子,长腿交叠地搁在桌上,认真地折着一架纸飞机。折好,又拆开;拆开,又折好。

  等王邈第十二次折完纸飞机时,总务小姐推门进来了。

  “王……王总?”对方吓了一跳。

  王邈笑眯眯的,心情让人不辨喜怒:“这么早?”

  会议室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总务小姐手里,另一把在王邈自己这儿。总务小姐定了定神,也就开始像往常一般准备开会的文件。

  这头正忙着呢,王邈忽然静静地问了一句:“丁秘书平常什么时候来?”

  “丁秘书来得挺晚的,王总,您找他有事?”

  王邈笑了笑,没有答话。

  九点半后,陆陆续续有人推门进来。原先三两说笑的项目经理一进门,见到坐在上头的王邈,都变脸噤了声,王邈不以为意:“你们这是怎么了,就不兴我勤快一天啊?”

  一个项目经理说:“王总,您今天要亲自来坐镇,怎么不早说啊?”王邈虽然名义上掌管着这项生意,但一年里差不多有八个月都在天南地北地胡混,一般的会议都由丁大成负责传话。

  偏偏这一天丁大成是最后一个进入会场的,他像往常一样进门后才发现会场异样地寂静。抬头看去,王邈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懒懒的仰躺在转椅上,轻轻笑了一声:“丁秘书,你的排场很大嘛。”一边说,他顺便就将那只纸飞机“呼”的一声投向他。

  纸飞机落在了丁大成的怀里,丁大成脸色白了一下,虽然不知是触了他的什么霉头,可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他站定了,才镇定地喊他:“王总。”

  一散会他就立即跟着王邈进了他的私人办公室。

  王邈的办公室在顶层,一整成都被开拓成了私人的卧室,泳池、健身房、花室等应有尽有。指纹验证后,丁大成很快地跟了进去。王邈没搭理他,就仿佛这个人是透明的。

  丁大成面色尴尬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背对着他,手指搭在一排书架上,沿著书脊一本本飞快地跳过,最后停在一本最厚的硬壳典籍上,抽开一看,竟然是一本《围棋综述》。

  丁大成这才迟疑开口:“王总——”王邈转过头,朝他笑了一下,拿著书走近,敲打着他的肩膀:“丁大成——你开着我的车去骗小姑娘?”

  丁大成茫然片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常给你洗车,有时我开着车去,多聊了几句。”

  王邈往后推了几步,懒懒地靠在书架上。

  手里的厚壳书狠狠地砸去,丁大成偏开头,堪堪躲过。王邈随手抓起一本,又砸了过去。

  这次丁大成没有再躲。

  王邈看着他额头上流下的一丝血迹,这才觉得略有解气。

  丁大成抹掉额上的血,摊开掌心看了一眼,又慢慢合拢五指,艰涩出声:“王总,别为难她。”顿了顿,“她就是一个不明白事的小孩儿。”

  “这事儿你说了算吗?”王邈笑了一声,“看上我的车,又图你的人,天底下哪有白捡的便宜?”

  丁大成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是。”

  又过了几天,丁大成开着王邈的那辆玛莎拉蒂去了一次4S店。

  天气很热,宋爱儿穿着短吊带和热裤,被一件大大的工作服松松罩着,衬得整个人玲珑可爱。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巴掌大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就像一个邻家小妹妹。

  宋爱儿迎上来,靠着车门:“丁先生,我的短信你看到啦?”

  丁大成听后没有作声。

  宋爱儿又问:“我打你电话怎么总不接?”

  丁大成看着她甜美的笑容,眼神很专注,看了一会儿才问:“今晚有时间吗?”

  宋爱儿的眼神呆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与自己交上了朋友。一怔过后,她立即说:“好。”

  “有个朋友的派对,你请个假早点下班吧,我带你挑几件衣服。”

  没注意到丁大成异常的沉默,宋爱儿挺开心地去找店长签了字。丁大成把车开远了一些,停在拐弯口,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宋爱儿走近,弯下身,轻快地敲了敲车窗。

  丁大成降下车窗,看着她笑得像月牙儿一样弯弯的眼睛,总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快上车吧。”他带她去了几家常去的旗舰店。王邈之前女人不少,很多事都由他负责善后,因此操办起来十分利索。宋爱儿之前陪杜可来逛过几次,每次只有在一旁看的份。这回丁大成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一件件地换裙子,头顶的水晶灯聚光强烈,照得人头晕目眩。

  宋爱儿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她挑了很久,最后才选中一件浅紫色的小裙子,粉蓝丝巾,因为皮肤白,她穿上自有一种风情。

  丁大成只见过她穿着工作服的样子,像个小妹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宋爱儿也是一个女人了,一个会让男人看着怦然心动的女人。

  他站起身:“我们走吧。”

  开派对的地方是王邈的私人别墅,离市中心很远。

  宋爱儿坐在副驾上,一路轻快地哼着歌。丁大成斜瞥了她一眼:“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就不怕我把你给拐走了?”

  她在4S店观察了很久,才挑中丁大成这条大鱼。他人好、谦谨,也没有一般开小跑的那些人的坏毛病。宋爱儿记得头一次认识他,就是因为她被一群醉驾的人在店里欺负了,那些醉醺醺的车主围着她,笑着闹着,一口口的酒气扑在她的脸上。店长不吱声,同事也没人敢撩火,还是当时坐在一旁的丁大成开了口。

  车窗子缓缓地降下,丁大成起先只是一句无心的劝。那些人不听反骂,于是他递来一张烫金的名片,亲自交到她手上口气轻描淡写:“要是闹出了什么,找人保释就打这个号码。”

  这下才给她解了围。

  宋爱儿记住了那夹著名片的修长手指,也记住了他三言两语的威慑。丁大成是一个有钱人,还是一个心肠不错的有钱人。他单身,从没见他开车来时副驾上有什么姑娘,洁身自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万里挑一。

  宋爱儿想,这样的男人还没有女朋友,实在是天理难容。

  “是我看着不像坏人,还是开玛莎拉蒂的看着不像坏人?”丁大成笑她。

  “都不是。”宋爱儿也笑:“丁总,你怎么看开玩笑啊?”

  丁大成转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正是上山的拐弯口,这一片山头都被王邈买了下来,除了警卫亭没有其他人家。直到转上半山,他才慢慢开口:“我没有开玩笑。”顿了顿,“还有,我不是丁总。”

  山脚的一片繁华明灯,恍如隔世。

  宋爱儿的丝巾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她“咦”了一声,刚想问:“你说什么?”

  丁大成已经踩住刹车:“到了。”

  王邈的山中别墅建造的十分别致。地势好,坐山观水。有露天的车库,每周固定时间雇人打理的草坪,泳池碧蓝澄澈的水波。还没走近就隐约听见了女人的笑声,男人的低语。草坪上一群人正围着在BBQ(烧烤)。

  丁大成一路领她进去时,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俩,甚至也没有人客气地打声招呼。

  宋爱儿闻见了烧烤的香气,夹着女人们浓郁的香水味,熏得脑子有些晕。夜风呼呼地吹来,不知从哪里携来清凉的细水花,溅在人的肌肤上,隐约还有哗哗的水声。她往旁边看去,才发现旁边就是一个私人水库。

  夜色方启,丁大成推着她:“上楼去吧。”

  王邈正和几个人在一间房里打麻将,房间里没有女人,因此宋爱儿进去时,所有男人都抬头朝她看了一眼。王邈把她晾着,低头摸着手里的牌,不慌不忙地打完了几圈,才笑眯眯地撂了手。

  旁边一个人忽然说:“王总,这谁呀,把人叫上来干晾着?”

  那一声王总确是在叫王邈无疑。

  宋爱儿脑中“轰”的一声,一路上坐在丁大成身边的忐忑欣喜忽然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嘲讽。

  她试着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脸部的肌肉却是僵硬的,唇在发抖,耳朵也红得厉害。

  王邈把她的窘迫收在眼底,忽然说:“过来帮我摸把牌。”

  “摸牌会不会?”他又问她。

  宋爱儿这才回过神:“会一点。”

  她像个被人牵动四肢的木偶娃娃,动作全然不似平常的灵巧可爱。

  走得离王邈三四步远,忽然被他一把揽过去,宋爱儿坐在他旁边,镇定了一下情绪,才看清牌桌上的局势,就势摸了几张牌。

  王邈起先还懒懒地抽着手上的一支烟,等看见宋爱儿摸出的牌,倒是怔了一怔。

  宋爱儿紧接着很快地替他出牌,她一个小姑娘,手法却十分老到。桌上的另几个虽然都是老手,一时间也没能占去她半点便宜。她替王邈打了一圈,点到为止地收了手。王邈吹出一条平直的烟线,全数喷在了她妆容好看的脸上:“挺厉害的啊。”

  “以前玩过。”

  接下来仍是王邈在摸牌,大约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

  其中一人笑嘻嘻地凑过来,对宋爱儿说:“妹妹,不如这样,你来替王总打牌,赢了这些都算你的,输了亲我们一个,如何?”

  接话的是王邈:“成啊。”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宋爱儿。

  屈辱突如其来。很久后宋爱儿还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她发烫的脸颊,握紧的手,王邈那饱含嘲讽的笑。

  僵持良久,还是那人先把牌懒懒地一把摔在了桌上,伸了个懒腰:“不玩了,美女不乐意亲我啊,那咱们吃烧烤去。”

  王邈揽着她起身:“走吧,愣什么。”那口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泳池被人倒入冰块,溅起的水花惊得站在近处的美女连声尖叫。有人喝醉了,有人还清醒着。五光十色的浮华世间,王邈是中心,每个人都捧他,爱他,图着他一些什么。宋爱儿就站在他的身旁,却仿佛离他那么远。

  她觉得自己脑袋发懵,从他身旁慢慢地走远了,走到了泳池边上的另一角。泳池里的水才刚换过,干净得仿佛透明一般。波动的水光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是另一个小小的自己,既努力,又可笑,像个小丑。

  她就这么发着呆,一个声音忽然响在了身后。

  “前些日子,谢谢你的那两顿饭了。”

  宋爱儿回过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王总怎么老爱开玩笑啊。”

  王邈瞧着她瞥来的盈盈一眼,哈哈大笑。借着酒劲托住她的下巴,凑近,似乎就要吻上去。

  宋爱儿于是闭上眼。

  下一秒,她脚下一滑,揽住的腰忽然被人松开。“扑通”一声,冰凉入骨的水花溅满了她的脸。宋爱儿整个人跌进了泳池里。她像一只可怜的鸭子扑腾着手臂半浮在倒满冰块的水面上,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脸上妆花了,样子狼狈又可笑。

  周围没有人伸出手来拉她,女人们轻轻的捂着嘴低笑,王邈也在一旁抱着胳膊看,最后拉她起来的人是一直沉默旁观的丁大成。

  上岸后宋爱儿觉得自己全身被冻得发抖。没有毛巾,她用手臂擦干脸上的水迹,胸口起伏着,站在王邈面前,几次想扬起手,最终懦弱的握成拳头,转身要离开。

  王邈站在她身后忽然说:“留下吧,给你准备了房间。今晚大家通宵,上半夜打麻将,下半夜桌球,看你自己的意思。”

  宋爱儿冷得牙齿咯咯上下打架。

  王邈又说:“你不留下,那家4S店我也不会再去。”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字一顿:“有些机会,只有一次。”

  宋爱儿觉得眼前这个王邈陌生极了,他不是那个在夏天的马路边和他一起吃饭的大男孩,也不是那个被她扔了一身衣服弯腰从地上拾起慢慢穿上的年轻秘书,这个王邈才是真实的,虽然并不可爱。

  半山的凉风吹来,脚下是浮华的万家灯火。她的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想到他是4S店的大客户,一时想起他对她评论起丁大成的那些话,一时又浮现出这人似笑非笑翘起的唇角。

  宋爱儿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小丑,而小丑是无所谓尊严的。

  王邈在看她,那些一起热闹的男男女女也在看她。

  脑袋有千斤沉,她咬着牙根,牙根也似要被咬碎了。面对这样的难堪,宋爱儿却终于点点头,带着一点挑衅地答:“好啊。”

第二章 风吹走了回忆

  人人都知道王邈最近新交了一个女朋友。

  这个宋爱儿有一双弯弯的眼睛,一笑,仿佛雨过天晴般的美好。她再也没有对王邈露出过那种头一次见面的不客气,而王邈也再也没有过初识那会儿的不愠不恼。

  那时候,谁都没想到宋爱儿会跟着王邈这么久。

  王邈这个人脾气很坏,大约是年轻气盛,所以很少会想到旁人。宋爱儿后来对人说,王邈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坏的那种孩子,从小惯出一身的臭毛病。就是个仙女,在他那也落不了什么好。所以一开始,她是真的不喜欢王邈。硬着头皮和他谈恋爱,不过是因为他看得起,而自己也正需要。而王邈呢,则完全是一副做实验的态度了。

  他对宋爱儿说:“我还没和穷人家的姑娘交往过呢。我就想看看,你们一个个都迷些什么,非得这么赶着找有钱人。你要是有了感想,就和我说说呗。”他说这话时态度诚恳,语气平和,看不出一点嘲讽的意思。

  宋爱儿也就难得地与他促膝交心:“并不是所有女孩都这样,天底下正直又努力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只是碰巧遇上了我这么个没骨气的。你别一叶障目了,王邈。”

  王邈当时就给听乐了:“宋爱儿,要不是我先见过你的真面目,没准还真被你迷住了。”

  宋爱儿点点头:“我也特别可惜,有眼不识泰山了。当时要是能多露出一点‘真善美’,你就不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我推进泳池了吧?”

  她这么说,王邈就不再笑了:“行了,欺负你一回,还得被你记一辈子?”

  宋爱儿却在心里想,那样的窘迫,那样的不堪,那样被嘲笑的处境,怎么能不记一辈子。牢牢地记住,让人有自知之明。

  宋爱儿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一个总是欺负别人的小男孩,和好朋友吵架了。父亲送他一块小木板,对他说,每次当你伤害这个人时,就在上头钉好一个小钉子。等你们和好了,再把钉子拔掉。有一天,小男孩终于和他的朋友和好了。当他开心地拔掉钉子时,却发现木板上多了一个小洞。

  王邈就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男孩。

  然而他对于她为什么爱钱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十分感兴趣。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带她出入高档餐厅,刷卡买衫,听音乐会,完全都没问过她的意思。宋爱儿甘之如饴地接受,眼观耳听,默不作声。

  直到有一天,宋爱儿忽然很无意地问他:“王邈,你认识开画廊的人吗?”

  王邈“唔”了一声,很含糊地问道:“怎么了?”

  “你朋友那么多,一定有开画廊的艺术家吧?”她兴致勃勃地追问,“他们是不是会开内部沙龙,平时有固定的小圈子,不少大拿都会来沙龙做客吧?”

  她一个洗车小妹,忽然问起这样的事,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做艺术品拍卖的我倒认识一些。”他想了想,没放弃“嘲笑她”的新爱好,“急着找下家?”

  他这么笑她时,她就不说话了。

  宋爱儿没告诉王邈,虽然她不喜欢他,但她很珍惜珍惜能做他女朋友的机会。因为跟着他,她确实见了很多的失眠。

  那时他的女朋友其实很多,那些还没搭上讪的女人就更多了。有回王邈正洗着澡呢,手机随手丢在了床上。震动响起,一旁正翻着东西的宋爱儿替他拾起,冲着大扇全透明玻璃的浴室:“你的电话!”

  王邈随口就说:“你帮我接。”

  宋爱儿打开免提,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笑嘻嘻的:“喂,王总吗?”

  宋爱儿顿了一顿:“他在洗澡呢。”

  对方倒是不慌不忙:“那你把手机递给他。”

  说话间,王邈已擦着头发走了出来,赤裸的上身腹肌健美,拦腰松松地系着一条浴巾,接过她手里的手机,夹在耳旁:“哪位?”不知那女人说了句什么,王邈竟笑了一笑:“是我。”

  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中夹杂着短促的鼻音,一手递过了大毛巾,大长腿在床边晃荡着。宋爱儿接过毛巾折了两折,才替他去擦湿漉漉的头发。王邈的头发有些硬硬的,隔着一层软毛巾扎在掌心仍觉得有些疼。她一边听着两人调情,一边出神地观察着他的两个发旋,是天生的聪明老成之相。其实他的眉毛也生得很好,眉峰微微上聚,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神采。只是因为眼角总是垂着,所以看上去有那么一股吊儿郎当的懒意。

  “谁说我输了,昨晚醉的是你。”

  “好,喝就喝吧。”

  “合同的事可不归我管,你得去找负责人。管这事的是丁大成。”

  “怎么?生气了?脾气够大呀。”

  他说上那么两三个字便有意地顿一顿,仿佛故意逗着对方急匆匆地往下说,眉梢眼角全是逗弄小猫一般的温柔。末了,终于给了句明话:“这事不对头,你一个做总监的,怎么揽的活儿比大老板还多。让接头的人直接拿着报表和计划书来找我吧。你插这一手,别这蛋糕切不着,大的反弄没了。”

  收线,关机。王邈看了一眼宋爱儿,忽然侧身,猛地把她牢牢压在身下。

  男人的腹部紧贴住她的背,蹭出一种奇异的温暖。他咬住她的耳垂:“怎么,宝贝儿生气了?”宋爱儿笑了一笑:“快别闹,沉。”

  “你说你不生气我才放手。”

  “好,我不生气。”

  谁知他却突然用力将她摁在了床上,宋爱儿险些呼吸一窒。王邈将她的手肘扳过背,坐在她身上,那懒洋洋的笑声响在头顶,听得人心里发瘆:“我和别的女人通电话都不生气。你挺行吗,宋爱儿?”

  她没接他的话茬,只是低声说:“你弄疼我了——”顿了顿,“王邈。”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他的心,他终于放开她。宋爱儿仍保持这姿势半卧着,脊背压得生疼,腿也麻,一时动不了。卧室里静得似乎可以听见她血液慢慢流畅的声音,她终于吃力地坐起,却又顺着床跌倒了地板上。

  午光照过地板,映出她瘦弱的人影,在一片幽光里就像刚上岸的美人鱼。

  王邈说:“刚刚对不住了。”

  宋爱儿揉着发红的手腕,垂下的长睫遮住了神色:“没事啊。”

  他就喜欢听她这软侬侬的声音,像是刚出生的小奶猫被人用小瓶子喂着奶偶尔发出的嘤咛。而那张脸却偏偏又干净得出奇,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见钱眼开的姑娘。

  他的眼睛看着她,渐渐地,多出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宋爱儿,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怎么这么问?”

  “怎么看,你也不像一个小天使呀。”他拧了拧她的脸蛋。

  宋爱儿“嗤”地一笑:“我当这话是夸我了。”

  其实她生得并不美艳。

  下巴尖尖,巴掌大的脸,皮肤很白。单眼皮上一道浅浅的眼褶子,细看才会发现是双眼皮。唯独眉毛是天生不用修,弯弯的有种甜姐儿的傻气。这样的一张脸,上了妆反倒显老。眼睛变大,便衬出一种俗透的木讷,还是素颜好。

  所以王邈总不许她化妆。

  王邈喜欢清晨一早醒来,转过身就能看见身旁女人一张干净得出奇的脸。有时端详着她的脸,他也会啧啧叹一声:“我们家姑娘小模样挺好。”

  大约在这样的人眼里,满楼红袖招的美景已经太熟悉了。

  宋爱儿笑他:“煮熟了剥壳的鸡蛋,和我长一个样。你亲一口,还是热的。”

  王邈恨得牙痒痒,又爱到不行:“真怕我哪天把你吞了,还嫌硌牙。”

  宋爱儿笑眯眯地说:“那我得拿着号码牌多长的队呀?”她是真正有自知之明,太明白男欢女爱是怎么一回事,以至于透彻到像是至清的水,让他不愿真正地去望,害怕会在里头照见自己。

  早上七八点王邈会赖床,宋爱儿却醒得很早,时常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那时王邈的习惯常常是再睡两个钟头才醒,醒得不透,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可是会动一动手。宋爱儿于是就知道他这是饿了。她总会轻轻地抬起他压住她大半个身子的手,耐心得问:“早餐想吃些什么?”

  王邈带她住的是三环内的单身公寓,地方还算大,简约典雅,厨具一应俱全。只是冰箱里没有食材。

  有回宋爱儿系着围裙跑到厨房边拉开冰箱,发现两包海苔,一只鸡蛋,一包方便面,有点失望:“少爷的冰箱就长这样啊?”

  王邈也起了身,揉了揉睡一觉全翘起的头发:“我平常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怎么行?”宋爱儿蹲下身子拉开底层的柜子,意外地发现一只打蛋器,还有一些做甜品的小玩意儿。王邈这样一个大男人,还买这些东西。她有点吃惊地合上了柜门,还是选择了煎蛋。

  她煎蛋的手艺不错,煎得蛋黄嫩嫩的,看着很有食欲。舀水煮上面,宋爱儿自酌般的试了味。

  于是当一大碗面被端上时,王邈几乎怔了一怔。他的头发很乱,才刷了牙,不修边幅的样子和外人眼里那个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宋爱儿撑着下巴:“你尝尝。”

  当然是为了讨好他,宋爱儿自己就是个挺懒的人,有时为了不开火,一顿茶泡饭就解决了。可是对着王邈这样娇贵的公子哥儿,她想象不出自己冲一碗茶泡饭过去时对方脸上的表情。

  王邈耷着眉毛,没动筷子:“你不吃?”

  宋爱儿说:“我减肥。”

  王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一天都吃多少东西?”

  宋爱儿没吱声。

  王邈把筷子递给她:“吃面。”

  “这是我给你煮的。”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知道。”

  “你不饿?”

  他拿起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叫外卖。”

  王邈对人的这种好,就像是孩子脾气,一阵一阵的。宋爱儿很久后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

  早上七八点王邈会赖床,宋爱儿却醒得很早,时常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那时王邈的习惯常常是再睡两个钟头才醒,醒得不透,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可是会动一动手。宋爱儿于是就知道他这是饿了。她总会轻轻地抬起他压住她大半个身子的手,耐心得问:“早餐想吃些什么?”

  王邈带她住的是三环内的单身公寓,地方还算大,简约典雅,厨具一应俱全。只是冰箱里没有食材。

  有回宋爱儿系着围裙跑到厨房边拉开冰箱,发现两包海苔,一只鸡蛋,一包方便面,有点失望:“少爷的冰箱就长这样啊?”

  王邈也起了身,揉了揉睡一觉全翘起的头发:“我平常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怎么行?”宋爱儿蹲下身子拉开底层的柜子,意外地发现一只打蛋器,还有一些做甜品的小玩意儿。王邈这样一个大男人,还买这些东西。她有点吃惊地合上了柜门,还是选择了煎蛋。

  她煎蛋的手艺不错,煎得蛋黄嫩嫩的,看着很有食欲。舀水煮上面,宋爱儿自酌般的试了味。

  于是当一大碗面被端上时,王邈几乎怔了一怔。他的头发很乱,才刷了牙,不修边幅的样子和外人眼里那个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宋爱儿撑着下巴:“你尝尝。”

  当然是为了讨好他,宋爱儿自己就是个挺懒的人,有时为了不开火,一顿茶泡饭就解决了。可是对着王邈这样娇贵的公子哥儿,她想象不出自己冲一碗茶泡饭过去时对方脸上的表情。

  王邈耷着眉毛,没动筷子:“你不吃?”

  宋爱儿说:“我减肥。”

  王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一天都吃多少东西?”

  宋爱儿没吱声。

  王邈把筷子递给她:“吃面。”

  “这是我给你煮的。”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知道。”

  “你不饿?”

  他拿起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叫外卖。”

  王邈对人的这种好,就像是孩子脾气,一阵一阵的。宋爱儿很久后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

  早上七八点王邈会赖床,宋爱儿却醒得很早,时常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那时王邈的习惯常常是再睡两个钟头才醒,醒得不透,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可是会动一动手。宋爱儿于是就知道他这是饿了。她总会轻轻地抬起他压住她大半个身子的手,耐心得问:“早餐想吃些什么?”

  王邈带她住的是三环内的单身公寓,地方还算大,简约典雅,厨具一应俱全。只是冰箱里没有食材。

  有回宋爱儿系着围裙跑到厨房边拉开冰箱,发现两包海苔,一只鸡蛋,一包方便面,有点失望:“少爷的冰箱就长这样啊?”

  王邈也起了身,揉了揉睡一觉全翘起的头发:“我平常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怎么行?”宋爱儿蹲下身子拉开底层的柜子,意外地发现一只打蛋器,还有一些做甜品的小玩意儿。王邈这样一个大男人,还买这些东西。她有点吃惊地合上了柜门,还是选择了煎蛋。

  她煎蛋的手艺不错,煎得蛋黄嫩嫩的,看着很有食欲。舀水煮上面,宋爱儿自酌般的试了味。

  于是当一大碗面被端上时,王邈几乎怔了一怔。他的头发很乱,才刷了牙,不修边幅的样子和外人眼里那个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宋爱儿撑着下巴:“你尝尝。”

  当然是为了讨好他,宋爱儿自己就是个挺懒的人,有时为了不开火,一顿茶泡饭就解决了。可是对着王邈这样娇贵的公子哥儿,她想象不出自己冲一碗茶泡饭过去时对方脸上的表情。

  王邈耷着眉毛,没动筷子:“你不吃?”

  宋爱儿说:“我减肥。”

  王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一天都吃多少东西?”

  宋爱儿没吱声。

  王邈把筷子递给她:“吃面。”

  “这是我给你煮的。”她眼巴巴地望着他。

  “我知道。”

  “你不饿?”

  他拿起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我去叫外卖。”

  王邈对人的这种好,就像是孩子脾气,一阵一阵的。宋爱儿很久后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

  王邈不常在朋友面前带她出现。换句话说,他的朋友们都不知道她究竟长什么样。宋爱儿倒是心平气和,嘴上对这事丝毫不提,该吃吃,该玩玩儿。

  他的事多,半年的时间里四分之一飞国外,四分之一在上海,剩下在北京的那点零碎时间,少得可怜。而在北京的时间里,能留给她的就更不多了。

  所以她总是努力让两人在一起的时光快乐一些。越快乐,他就越不容易忘记她。

  宋爱儿在北京没有朋友,和王邈交往的事也没人知道。她甚至没有正儿八经地见过王邈的那些大排场,除了第一次去的别墅,还有后来住过的公寓,王邈的座驾她摸都没摸过。因为王邈很少来接她,也不愿送她回那掉价的房子。有时他的心情好会让顺道等在公寓下取文件的丁大成送她一程。要是赶上他脾气不好,她就得自己打的回去。宋爱儿舍不得这钱,所以通常会顺着小区一直往外走,走到能看见公交车的地方,再多转几次车她也乐意。王邈有回撞见了,她在马路牙子边上慢吞吞地走着,他坐在跑车中打着方向盘,盯着她的身影,心里有些吃味儿,忽然按响喇叭。

  她回头,瞧见他有点吃惊。因为两人走的路并不相同。

  他不耐烦地扬起眉:“等着我下车给你开门呐?”

  她立即识相地开门上车,没有丝毫矫情造作。

  夏末的清晨,天气有一点凉。大道两旁种着不知名的树,新抽的枝芽上洁白的花苞稀稀疏疏地掉落,砸在她的发上和裙子上。

  宋爱儿借着车镜掸去落花,又轻轻兜住裙子拾起一朵,凑近闻了闻。

  她“咦”了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怎么了?”

  “这花真香。”她说。

  王邈凑过头:“真的?我闻闻。”

  她笑吟吟地答:“好啊。”却在他凑过脸的瞬间,把花顺势捻收,柔软的唇“吧唧”一声吻住他的眉毛。

  王邈怔了一会儿,有点恼羞成怒:“大早上的,诚心招我呢?”

  “就招你,你能中招吗?”

  王邈压住紊乱的呼吸,低声道:“当然不能,我留着将来收拾你呢。”

  她把话题往别处转,伸手摸了摸车里的设备,咕哝道:“你怎么这么多车啊。”

  王邈说:“你不是正干洗车的活儿吗?”

  “也不常见这样的车。”她翻了个白眼,“你当人人都是土大款?”

  “好哇,兜了这么一大圈子,我算是听出来了,你这明里暗里地编排话骂我呢。”

  她不再顶嘴,见好就收,哪怕听出了他口气中的玩笑。

  宋爱儿洗车时常会见到吵架的恋人,一次有个开卡宴的年轻姑娘就这么一边哭,一边闹,轰下油门,径直撞上前头的玛莎拉蒂。那红色的玛莎拉蒂又招眼,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穿着浅色T恤,他摘下了墨镜,两人在马路牙子边就吵开了。他说一句,那姑娘顶一句,吵得简直劝不下。宋爱儿正看得起劲呢,店长却感叹:“这得是真爱啊,放着几十万的修理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敢先把架给吵赢了再说。”

  而宋爱儿只知道,敢闯祸的女人往往顶着不自知的万千宠爱。

  她不是那个开卡宴撞玛莎拉蒂的姑娘,王邈也不会是摘下墨镜慢悠悠地和人吵架的主。那样的恋爱关系,是她连做梦也不敢指望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清晨,她坐在崭新的跑车里,离他这样近,近得她轻轻偏过头,弯起的唇就可以贴上他微烫的脸。

  洁白的花骨朵一朵接一朵地掉在她的裙上,就好像真的在做梦一样。

  白天的工作很忙。王邈已经连续一星期没给她来过电话了。宋爱儿一开始时不时掏手机,到一颗心渐渐下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来接班的副店长是个比他大五六岁的大哥,一直很照顾她,这时见她洗完车,抱着一只盒饭坐在一旁静静的扒着饭,忍不住走上前:“怎么了,爱儿?”

  宋爱儿说:“我胃疼。”

  对方是有心人,立即抢过她的饭盒:“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午饭就吃这个?”

  饭盒里是昨天晚上吃剩的一盘饺子,宋爱儿随手煎了煎就装进了饭盒里,还是为了省钱。副店长眼睛都没眨一下地替她把满盒饺子哗一声倒进了垃圾桶。

  “做什么呢。”她呆住。

  “走,请你吃大餐去。”

  “你哪来的钱呀?”她盯着他。

  对方被说得一窘:“放心,请姑娘吃饭哥从不打欠条。”

  宋爱儿摇摇头:“不要,下午还有工作呢。”

  “那就晚上吧,下班我带你吃顿好的。”白吃的好事谁不答应,可这人是戴志斌,是个爱泡小姑娘的副店长,宋爱儿犹豫着,不知到底要不要得罪他。

  对方已然拍拍她的肩:“就这么说定了。”

  到了下班的点,对方兴致勃勃地叫了辆的士,拉她坐进后座,说了一个地名。宋爱儿手上的袖套还没脱掉,的哥从后视镜里瞧了他俩一眼,打趣:“去那地方可没坐出租车的。”

  宋爱儿稍稍打起精神,知道那地方消费特高,就说:“我不去了。”

  “别担心,我有个老乡,管人叫大哥的交情,在那里是一把手呢。我能打最低折扣。”

  正是傍晚时分,整座城都在堵车。挨得太密,出租车被活生生挤到了一旁的马路牙子边。前方又是十字路口又是红灯,二十九秒,二十八秒……三秒,两秒,戴志斌忽然凑到了她的耳边,轻声一笑:“爱儿,吃了饭晚上就去我那吧。”

  “什么?”她怔怔地问他。

  戴志斌笑眯眯的又近了些,重新说了一遍。

  宋爱儿终于有反应了,她把身子侧过了一点点,笑了笑,开口问他:“戴店长,我是不是那种……特便宜的姑娘呀?”

  “哪能,是我喜欢你。”戴志斌慌了。

  宋爱儿于是点点头:“明白了。”顿了顿,冲着司机喊:“停车。”

  的哥没反应过来,她已拉开车门,从车流中飞快的穿过。这样危险的举动一下子震惊了车中的两个人。

  “宋爱儿!宋爱儿!”

  戴志斌急匆匆就要跟上来,却被的哥拉住:“您钱还没给呢。”

  也许是绿灯亮了,车流重新变作了一条滔滔的大河。华灯初上,车河与灯海交织出一片世俗的繁华。宋爱儿被那些交错的霓虹晃晕了眼,却不停步,只想飞快的走着,一直这么走下去。要走到哪儿,走多久,终点在何处,似乎都已成了并不重要的事。好在这座城是这样的大,她可以一直走着,永不疲倦。

  夜风初起,吹得她胳膊生凉,宋爱儿终于觉得走累了,抱着胳膊坐在一旁。人来人往,车行车过,世界是这样漠不关心的繁华着。

  她这才想起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打开手机,怔住,有十二个未接来电,全是同一个名字——王邈。

  王邈给她打电话时,已经是喝到不行的状态。

  等宋爱儿回电话时,一坨烂泥要能接手机那就是个奇迹,所以在手机里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并不奇怪,让她奇怪的是这个声音是个女人:“喂,宋小姐吗?”

  “你是……”

  “我是王邈的朋友。他这烂醉如泥地抱着手机不放,又接不了电话。”

  “他喝醉了?”

  “在酒精里泡了百八十年似的。”

  宋爱儿顿了顿:“你们在哪儿?”巴巴地等着对方回话,那头的手机却“啪嗒”一声被扔掉。她一次次的打回去,那头终于又接通了,是醉醺醺的声音:“你谁呀?”

  “王邈,你喝醉了?”

  “宋爱儿?”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她没听清。紧接着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快来吧你。”说着报了一长串地址。

  宋爱儿在路边随手拦下了的一辆出租车,赶到才知道这家酒吧不对外开放。门口得保安客气地拦住她:“对不起小姐,这里不营业。”

  宋爱儿站定,捋了捋被风拂乱的长发,随意地束到耳后,一字一句的说:“哦,我不是来喝酒的。”

  说罢,她掏出手机把那通来电拨了回去。

  可是不巧,这一次再也打不通了。也许是手机关机了?她想。于是她抚平裙角,随意的坐在了酒吧门口。

  “小姐,小姐。”那人拦她。

  “我不喝酒,我就等人。”她转过头,特别镇定地一字一字的对那保安说。

  后来宿醉酒醒的王邈听人说起她的光荣事迹,似笑非笑的问:“这要是我早被那帮人架走了,你不得白在那门口坐一夜啊?”

  彼时宋爱儿正给他叠着一方干净柔软的毛巾,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眼角好像是含着笑,口气却是十分的无所谓:“我给人白占的便宜还少吗?”

  王邈听后倒是少有的沉默了一下,那沉默比飞逝的流星还快。只是一瞬,就再也瞧不见了。

  扶着烂醉如泥的王邈打车回公寓,宋爱儿才想起这一回总算在他的朋友里露了脸——虽然是群狐朋狗友。

  差不多十多天没来过这公寓了,再打开壁灯,看着这和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一模一样的装潢,宋爱儿只觉恍如隔世。这个男人有那么多的不好,滥情,凉薄、坏脾气——其实她都知道。和这种人在一起,只有死路一条。尤其是她这样的女孩儿,拥有的本就不多。可是鬼使神差地,宋爱儿没把王邈这个人在旁人跟前透露过一点风声,4S店的同事甚至不知道她正交着一个男朋友。

  浮萍要是抓住了树桩,又怎么会轻易放手?

  杜可给她发信息时,宋爱儿正忙着照顾喝得一塌糊涂的王邈。短信内容很简单,一个地址,过来打麻将,三缺一。

  杜可是她在北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又是她名义上的姐姐。花钱大手大脚,待人也很大方,所以朋友很多。这种麻将输赢并不是钱,而是一些高档的小玩意儿,比如说某款新上市的香水,一只瑞士机械表。有男有女,气氛轻松活跃。宋爱儿靠着4S店的那点工资并不够过活,所以对于杜可类似于此的照拂一直十分感激,甚至带着一点结巴。

  身旁的王邈正沉沉地睡着,她刚给他擦了脸,拍着背时他又呕了些酒。这个年轻男人的面容真是好看,睫毛很长,微微柔软地翘起,有点像女孩子。他睡着时的样子是人畜无害的,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十分温柔,那一点狠劲时常含而不露。

  她靠在床头,一字字地回着短信。呆着看了半晌,又删去。杜可的耐心有限,宋爱儿没有犹豫:“我生病,挂点滴。”

  大概半分多钟,那头打来了电话。宋爱儿走到客厅中,没开灯,对着一地的月光盘坐着,慢吞吞地按下了通话键。“哪家医院,用不用我找人去接你?”“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她细声软语地答。“还是找个人接接吧,一个女孩儿夜里打车不安全”“真的不用了,杜可姐,我已经出了医院大门。”对方半信半疑:“行”

  杜可当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大半夜去医院门口接人。而宋爱儿知道,那来接的男人多半是某个闲的发慌的公子哥儿。

  撂下电话,杜可被身边一个男人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

  笑语喧嚣里,明灯照出一地金碧辉煌。男人抬眼看了一眼杜可,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说?”“还能怎么说,人家正生着病。”“你吃醋了?”杜可心里嘲讽地一笑,吃醋不见得,只是有点惊讶罢了。自己尚是丰腴貌美,却已经比不过这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

  然而她只是把手机丢在一边,很温柔地笑着:“我是那样小气的女人吗,与榕?和你处了这么些年,我早把那些心思淡了。你说找这个小姑娘是有事,那就是真的有事了。”

  挂了电话宋爱儿怔怔地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忽然腿上挨了重重地一下子,吓得险些跳起。低头一看,竟是醉得不省人事的王邈头一歪,倒在了她的怀里。他的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怀抱,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宋爱儿就势抬起手,忽然很温柔地抚摸着他短短的头发。王邈的发茬很硬,可是醉着的眉目却很温和。宋爱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悟空中落下,一点点地探着他的眉,他的眼,最后终于是探到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是冰的——

  她想让彼此都暖和一些,于是茫然了片刻,很轻很轻地吻了上去。

  一觉到天明,王邈很少睡得这样通气过,在大醉之后。他起身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干干净净的,呵了一口气也不觉得有酒臭味。身上的睡衣干净整齐,床单倒是换了。他一脚踢开拖鞋,赤着脚推开门走进客厅,厅中空空如故。

  清晨的光线明净,仿佛从镜子中倒映出的另一个世界。细微的声音从一侧的小房间传出,他慢慢地走到门边,伸手打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早起的宋爱儿正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替他烫一件衬衣。

  她的模样认真,连他走近了也未发觉。

  王邈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宋爱儿惊得险些连熨斗也掉在了地上。

  “怕什么,这房子除了我还有别人不成?”

  “你属猫的,走路都不带出声?”

  “你别说,十二生肖要再加个猫,算上我一份。”

  宋爱儿笑了一下,很快就掩饰住惊讶,转移了话题:“要吃早饭吗?”

  “你都给我煮了什么?”他贴近她的耳垂呵着气。

  “什么都没煮。”

  “我不信。”

  “真的,我昨晚架着你回来得那么迟,哪顾得上去买东西。”

  “食柜里也没有?”他懊恼。

  她很快地接过话:“没事,我打电话叫外卖。”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了一沓外卖卡片,王邈坐在客厅沙发上,似笑非笑地看她一张张地翻着:“宋爱儿,你做外卖的?”

  “我刚来北京时送了半年多的外卖呢。”

  他有些吃惊,因为想不出来宋爱儿这样娇气又嫌贫爱富的姑娘也会放下身段去干这种活。可是宋爱儿已自知失言,不肯再提这个话题,反而兴致勃勃地问他:“炸韭菜盒子要不要?”

  “不喜欢啊——”她撇撇嘴,“那生煎包呢?”

  一连被拒绝多次后,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比皇帝还难伺候,王邈?”

  他那一双弯起的似笑非笑的眼,忽然闪过一丝狡光,一把捉住她,按到身子底下死死地困住,声音低哑:“我就想吃你!”

  宋爱儿当然不肯,大白天的羊入虎口,折本的买卖。他一手反剪住她的手腕,她用额头狠狠地顶开他,一边狼狈地跌下沙发,一边胡乱地拉起衣领。

  王邈倒是不生气,有些来了兴趣地冲着她的背影喊到:“宋爱儿!宋爱儿!”

  “干什么!”

  “你不给我叫外卖了!”

  她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一笔笔地补着妆,头也不回地呛他:“自己泡方便面去!”

  经此一役,宋爱儿在王邈身旁算是站住了脚。回头看去,恍然如梦。王邈虽然仍旧不给她什么承诺,也没让她在朋友前再露过脸。可是人人都知道王邈正和一个小姑娘谈恋爱呢。

  宋爱儿白天仍在4S店工作,晚上回的是廉价的出租屋,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平。

  “我这头没开好呢,所以就将错就错。”宋爱儿心想。能怪谁,谁也怪不了。

  有天宋爱儿正洗车,忽然一辆黑色的商务奥迪开到了身边。起先她没注意,仍然弯着腰用一只水龙头冲着车顶,那车窗从她背后缓缓降下。

  喇叭按了两声,她以为自己挡住了人家,跳了一下,谁知那喇叭仍旧按着。

  宋爱儿回过头,是一张陌生的脸,那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朝她笑了一下,宋爱儿不好意思了,也朝他回笑了一下。

  于是蒋与榕先开了口:“你好。”

  “你好……先生。”她有些心虚地说出后头两个字。

  “你不认识我了?”对方面色和蔼,“我姓蒋。”

  “蒋先生?”她使劲地回想着。

  对方提醒她:“杜可。”

  “哦!”宋爱儿终于明白过来,“您是杜可姐的男友。”也许是男友这个词把蒋与榕逗笑了,他似是而非地含糊应了一声。宋爱儿瞧着挺高兴的:“你怎么想到上这儿来洗车了,有什么事儿吗?”

  “不是洗车,车坏了,要维修。”他说。

  宋爱儿就算不看杜可的面子,也得看在对方的身份上殷勤招待:“好嘞,那我给您找店长去。”

  “等等。”蒋与榕喊住她,“你在这儿工作?”

  “我做临时工。”

  蒋与榕笑了一下:“怎么不找份轻松些的工作?”

  宋爱儿听了笑笑,避开话:“你等等,修车我做不了主,得找店长。”

  蒋与榕也收住话:“好。”

  可是车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店长问他:“蒋先生,您等得住吗?我这给您做个临时检查。”

  蒋与榕给自己点了支烟,随意地靠在一部车的车门旁,一副挺好说话的样子,还是那个字:“好。”

  宋爱儿把车洗完了,趁空当擦着汗。蒋与榕的视线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她,这时打量她的眼神更是满含兴趣:“你叫?”

  “我姓宋,宋爱儿。您和杜可姐一样,叫我爱儿就好了。”

  “爱儿。”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大约觉得唇齿间很有余味。其实杜可并不这样叫她,她要么叫她宋爱儿,要么叫她的英文名Alice。

  宋爱儿不想惹事:“杜可姐呢,她没陪着你一起过来?”

  蒋与榕弹了弹指尖的烟灰:“她在忙着餐厅的事,怎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呀,才带着朋友去过。”宋爱儿又笑,“杜可姐真能干。”

  蒋与榕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能耐都是熬出来的,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说不准还不如你呢。”

  宋爱儿听出了一点来者不善的意思,被他说得心里怦怦直跳,害怕一语不慎,便生出什么是非来。

  蒋与榕还是微笑看她。

  宋爱儿想了一想:“上回我带的朋友,杜可姐也看见了。我还问她瞧着怎么样呢?”

  对方终于提起了一批兴趣:“是个男的?”

  宋爱儿点点头。

  蒋与榕笑了,轻描淡写地遮过话去:“你怎么一口一个杜可姐的,听着倒像是她的亲妹妹似的。”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多亏杜可姐照顾我。我是打心底感谢她。”宋爱儿的表情诚惶诚恐,顿了一顿,语气加重地说出那句话,“我的东西,能给的不敢说一个不字。她的东西,不能沾的我指头也不会碰一下。”

  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僵住了。宋爱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平常也算舌灿莲花的一个玲珑人物,偏偏在这人跟前露了怯。也许是对方那目光太过幽深,也许是她已经有了王邈,不愿再让他知道自己更多的不堪,也许是她打心底里就提防着杜可这样的狠角色,总之宋爱儿对这人有点抵触。

  好在蒋与榕比她大了很多,是个心胸很宽又耐得住性子的男人,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顺着这势下去没有再提。

  到了他开车走的时候,明明已开出了一小段,却又忽然返了回来。

  宋爱儿被他唬得一怔一怔的,忽见他的头从车窗中探了出来:“哦,对了,忘记给你名片了,爱儿。”

  她用双手接过,眼睛也没瞟一下,只是快速地说着“谢谢”。蒋与榕见她这个样子,又是笑了一笑,慢悠悠地开着商务车远去。那车开出好长一截,在路口终于再也看不见,店长才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认识?”

  宋爱儿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是我一姐姐的男朋友。”

  店长饶有兴趣:“你在这儿还有一个姐姐呀?”

  “从前认的。”

  她不肯多说,抬头冲人甜甜一笑,继续埋头干活。店长终于也不再追问,这样大的一座城,多少富贵人物,多少只做梦都想要飞上枝头的麻雀,夜晚会将他们全部湮没,曙光是一切肮脏的轮回和重新开始。而像宋爱儿这样的小姑娘,就像泡沫似的,眨眼不见不过是最寻常的事。

  宋爱儿没有多看那名片,只是随手塞进了袋子里,半天的班挨到下午两点就到头了。换了衣服打开包里的手机,她才发现王邈不知什么时候已打了一连串的电话。

  回拨过去,对方口气冷得几乎掉下冰碴子:“上哪儿玩去了你。”

  “我能上哪儿玩去,我在工作,王大少。”他仿佛这才意识到她是要工作的,竟然大脑空白一般地沉默了几秒,再度开口:“下班了?”

  “嗯,正准备回家。”

  “还是那家4S店?”

  “嗯。”

  “你怎么老是嗯啊?”

  “我家这手机,正收拾东西呢。”

  “你等等,别走远了。”

  “怎么了?”

  “来接你。”

  他说完就撂下电话,只剩下听傻了的宋爱儿站在原地。“啪”一声,那夹在肩膀和脸之间的手机忽然掉到了地上,她下了一大跳。正弯腰去捡,前几天想请她吃饭的戴志斌已经走了进来:“怎么了你,爱儿?”

  “哦,我出了个神。”

  “你可真行。”对方看似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宋爱儿很反感这种自来熟的亲近,可是躲不过,也只得生生地挨了一下,“对了,你今天有空吗?”

  “怎么了?”

  “想请你吃饭。”

  “我没空。”

  “你那天怎么忽然就跑了,是不是有事?”对方丝毫不提那天的尴尬,宋爱儿再厚的脸皮也稍红了一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犹豫:“那天,对不起了。”顿了顿,“不过这饭,你不用补。”

  “我是诚心请你吃饭。”

  “我知道。”

  “你知道我心底想什么?”对方笑嘻嘻地问。

  宋爱儿没再作声。戴志斌的风评很差,在这个店内接连交过两任女朋友,过后又脚踏两只船把人给甩了,还爱骚扰其他女店员。之前他一直很照顾她,所以她总以为“三人成虎”,是店长放出的恶闻。

  副店长不是能得罪的人,她只有眨巴眨巴眼睛:“我……”

  对方呵呵笑了一声,揽住她的肩膀:“那就这样吧,乖乖再等我半小时。我比你晚半个班,可是今天就请个假算了。请女孩吃饭嘛,不能没有诚意。”

  “待会儿有人要来接我。”她推辞。

  戴志斌满不在乎地笑了:“那就推了呗。”

  宋爱儿坐在换衣服的小房间里等了又等。

  偏偏那手机不经摔,一摔屏幕就裂出了四五条缝隙。这空当她既不能打打小怪兽消磨时间,也不便和王邈发短信,只有乖乖地等着他来。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手机仍没有来电。

  宋爱儿算了算,王邈打电话那会儿的地方离这很近,就是堵车也该到了。于是她很快地走出去,准备到4S店过去不远的路牙子边等他。至少,别让太多人看见。

  可惜天不如人愿,她一脚刚踏出4S店,立即有人跑了过来。

  “宋爱儿,不是让你等我吗?”戴志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心急火燎地按住她的肩膀:“坐好,我还有一会儿才能完活。”

  “我真不是等你。”她急了。

  对方却以为她是在闹脾气:“行了行了,我利落些就是。”

  正纠缠着,几声刺耳的车喇叭声在路对面响起。宋爱儿扭过头去,是王邈开着跑车来了。

  大约见到来者不善,戴志斌原先还拉着她的胳膊呢,忽然一下就变了姿势,看着像是把她拉在身后。宋爱儿急得脸上一白,王邈从跑车上下来,慢悠悠地关上车门,远远地朝两人走来,人还没走到跟前,先笑了一下:“怎么了这是,怎么把我们家姑娘藏着掖着呢?”

  “您是来修车的?”

  “好好的车我修它干吗?”

  “那您是……”

  “宋爱儿,我让你好好等我,你就是这么等我的?”

  宋爱儿这才一咬牙,压低声:“戴志斌你放手。”

  戴志斌看了看那停在路边的小跑,又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看的宋爱儿:“你们认识?”

  “我是他男朋友。”王邈一字一顿清冷地说。

  戴志斌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宋爱儿顺势挣开他的手,站到了王邈那一边。

  等上了车,王邈才开始冷嘲热讽:“怎么什么男人都往你身上粘。”

  她屏住气不搭话。

  王邈却没有停的意思:“当初找这份工作,不是勾搭了人家吧?”

  这个人,坐在离她咫尺之距的身旁,眼神是冷的,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那眼底的轻蔑,漠然,优越,都是满满的。宋爱儿忽然想,我为什么要和这个人坐在一起,为什么要受他这样那样的脾气,为什么被他羞辱也不敢还口。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停车。”话刚出口,宋爱儿先被自己吃了一惊。明知道这两字一出口,就是前功尽弃。之前受的那些委屈都是付诸东流,而过了今晚,王邈这样的人物也许就会把宋爱儿这仨字,彻彻底底地抛到脑后。

  可是宋爱儿还是忍不住,大脑不受控制地抓起包:“我叫你停车。”

  王邈是真给气着了,脸色却是十分平静,只剩下太阳穴那儿突突地跳着,手背上青筋突起:“好。”他猛地一踩刹车,她还没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因此重重地朝前一撞,险些磕到头。

  王邈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

  宋爱儿倒记得最后的一点客气,拿着包打开车门,朝这人说:“再见。”

  她这再见两个字不说倒好,一说真是引得山洪暴发。王邈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公子哥儿的矜持仍是不变,踩下油门,不等她站稳就冲了出去。

  宋爱儿看着他远去的车影,心底有些空空的,脑中蹦出几近卑微的自嘲:那跑车坐儿的垫还没坐热呢,就让人给赶了下来,你可真行宋爱儿。

  可痛快,真是痛快。从来只有她受他气,终于也轮着这个人了。

  惹恼了王邈,得罪了戴志斌,又掺和进一个杜可的男人,这一天过得太乱了。到了末尾,她反倒真心诚意地想要静一静。

  两块钱在这座浮华万千的城市可以做什么?

  坐一次地铁,买一瓶矿泉水,还是买一张明信片?如今的两块钱,丢给地铁口的乞丐他也不会稀罕了。可是宋爱儿用它点了一小盘的小菜。

  这些小饭店开在写字楼底下的车库边,有的是就着未拆迁的大楼随便搭棚,地方很隐蔽,来吃饭的人却是有许多看着穿着还算体面的白领。两块钱一勺菜,六块钱一顿饭,在这个城市已是很难得的价位了。

  她来得迟,很多人已经吃干抹净走了。老板娘对着一架子的剩菜残羹殷勤问她:“姑娘,再来碗粥?”宋爱儿摸了摸口袋,出门太急,只带了几十块钱。这里离住的地方远,她还要打车,索性摇摇头。

  一盘小菜,一瓶包里拿出的矿泉水,她坐在桌边慢悠悠地自夹自酌了起来。也许是这吃相太过可怜,没过一会儿,老板娘就送来了一碗热粥,两碟小菜。宋爱儿诧异地抬起头:“我没点这个。”

  “我知道。”老板娘一笑,指了指那头,“是那位老先生点给你的。”

  宋爱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因为吃得有些发热的缘故,他脱去了正装挽在臂上,衬衣的后背上汗迹微显。见她向他望来,老人乐呵呵地一笑。宋爱儿的目光却落在他扣得乱七八糟的纽扣上,正装搭臂的姿势也不对,大概身边很久都没人照顾了。

  她索性端了两碟菜,坐到他的对面:“阿伯,一个人在这里吃粥呀?”

  老人点点头:“是呀,我有两个儿子,都去了美国。老伴去年又生病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北京。”

  宋爱儿听得心中一软,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啜着粥,听他讲些家长里短。粥烫,她还替老人吹凉。老人都喜欢有人听自己讲故事,越上了年纪,越是这样,没有一个真心爱冷清的。就像她的母亲许南屏,已经疯得什么人都不认识了。可是只要宋爱儿坐在她身边替她梳一梳乱了的头发,听了一下午的疯话,她集体会把自己当作一个陌生的小友。

  “小姑娘,你怎么不开心?”老人端详着他的脸庞,在两人沉默的空当忽然问。宋爱儿被问得自己也吃了一惊:“我不开心?”

  “脸上满满地写着呢。”对方慈祥地笑了笑。

  宋爱儿也笑了:“是,好多烦心事。”

  老人就像猜到了她的心事似的:“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吧?累、苦,这都不算啥。人一快活百病无,弄坏了身体,伤心的是你的父母呀。”

  宋爱儿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有父亲,然而父亲又确实活得好好的,在大洋彼岸混得风生水起;想说母亲疯了,又不愿承认许南屏已是一个疯子的事实;再说下去连她自己都可怜自己了,索性不说。

  “是,得为父母想。”她乖巧地答。

  粥烫,落在心里也是热乎乎的。宋爱儿和老人告别时,替他系好了一个个系歪的扣子。老人拍拍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拐角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挥挥手。宋爱儿明白那眼神,那眼神像是在说“是个好姑娘呀”。

  从没有人那么夸过她,在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那样说过她。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竟是这样看她,这几乎让宋爱儿有了一点掉泪的冲动。

第三章 重逢

  王邈没有再联系她,而4S店的工作也做得越来越别扭。戴志斌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副店长,却是店里自己最老的人,新店长有事也会和他商量。她在人前那样不给他面子,而他又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宽厚,所以到底还是和店长嚼了舌根子。

  宋爱儿成天只能小心再小心,不给旁人留下话柄。可是大约那天王邈的跑车太过招摇,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和宋爱儿一起洗车的两个小姑娘,才高中毕业,因为是老乡一向很抱团,很是看不惯她。王邈的出现无疑是火上浇油,宋爱儿被那两个小姑娘旁敲侧击地问得烦了,冷笑着答一句:“想认识他,下回自己要号码去呀。”

  大学过了半个多月,店长终于找到了她,神情欲言又止。宋爱儿抢在他之前开口:“店长,我想辞职。”

  对方一怔:“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份工作做了这么久,忽然放手其实也挺舍不得的。可是……我想换行当了。”

  店长没接话,反而顺手点了一只烟,指着对面的一张座椅:“做。”

  宋爱儿笑了一笑,没有坐下。对方徐徐地吐了一口烟,那缭绕的白雾圈里是一张看不清的脸:“你最近是不是听谁嚼了舌根子?”

  “我没听过,可是听你的意思,是有人嚼了?”

  她的反将一军,显然让对方有些措手不及。不是店长能强压下戴志斌这地头蛇,到底不是什么纸糊的灯笼,他很快地一笑:“是有人嚼了。有些话渣子,嚼了就吐掉。天一亮,太阳底下有什么新鲜事?”

  宋爱儿很执拗:“我还是想辞职,店长。”

  “你来这做的时间短,可从不和人乱生是非。说实在的,你这样的姑娘我挺喜欢的,比外头那些女孩儿强多了。我希望你能干下去。”

  “可我也总不能一辈子在4S店给人洗车啊。”

  对方摁灭了摇头,起身,和她握手:“好,我放人。工资现在就结。”

  宋爱儿鞠了个躬:“谢谢。”

  店长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票据,又掏出一个大本子:“在这儿签个字吧。”

  她是临时工,当初进来时也没签劳务合同,拿的工钱亦最少。宋爱儿一页页地往前翻着,半年,一百八十二天,她签过了一百八十二个“宋爱儿”。翻到最前页,那字迹娟秀,漂亮又工整。最后一次签下这个名字,宋爱儿抬起头,把本子轻轻巧巧地递回去。

  “等等。”看着那本子就要被收进抽屉,宋爱儿忽然出声。

  “怎么了?”

  “店长,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店长的手僵住:“你说。”

  “把这本子给我。”

  对方把本子递过去,宋爱儿眼睛也没眨一下地“唰唰”全撕了,扭成一团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谢谢。”

  “宋爱儿——”对方忽然喊住她,“祝你在这座城市里越过越好。有一天,活出一个人样来。”

  宋爱儿没有回头,只是笑着挥挥手:“知道了。”

  辞职后,宋爱儿失去了生活来源。

  杜可打来电话闲聊时,宋爱儿正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拧开一盏小灯,看着报纸找合适的职位。

  电话那头醉醺醺的:“宋爱儿?”

  “杜可姐,你喝酒了?”

  “这点量不算什么。”对方大着舌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天我开车去那家4S店,怎么没看到你?”

  宋爱儿沉默了一小会,心里闪过千百个念头。

  “我辞了。”

  “恭喜恭喜。”杜可笑了笑,“这鬼工作早该辞了,一年年的什么时候能混到个头?”

  宋爱儿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蒋与榕的样子,警惕地握紧了手机,语气带笑:“杜可姐,这么晚了什么事找我?”

  “有个展会要招助理,正缺人,一场小几千呢。”

  宋爱儿摇摇头:“我这些日子正生着病呢,等下会吧。”

  杜可又笑:“怎么,你怕那些小姑娘?”

  其实宋爱儿自己就是个小姑娘,可是模特圈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和美丽。展会助理并不好当,又受气,最要紧的是揽一篓子的脏水还不能出声。宋爱儿佯咳了几声,很剧烈的样子,哑着嗓子:“是真不能,辞了这工作,正打算好好歇几天。”

  “是么?”杜可认真起来,“要不,哪天我来看看你?”

  “别,我住的地方小,会委屈了你的,杜可姐。”

  “你管我叫一声姐呢,哪有这么嫌弃妹妹的?”

  宋爱儿被逼上梁山,终于使出杀招:“杜可姐,你的那个法式餐厅开得怎么样了?”

  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听杜可轻轻笑了一声:“你该不是瞄上服务员的空缺了吧?”

  “做什么不是做。”宋爱儿也笑,“我能吃苦,杜可姐你不是不知道。”

  杜可当然不会把她摆在自己的餐厅里,只能恹恹地歇战,还要输得不露痕迹:“行,就这么着。下回再聊,这酒喝大了。”

  宋爱儿一向见好就收:“那你少喝点,酒伤身呢,杜可姐。”

  放下手机,宋爱儿这么随手一撂,却意外地看见了露在床角的一本时尚杂志。杂志封底的美人,个个都像是画里出来的。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太多了,靠美丽谋生,刀口舔蜜。

  话虽如此,杜可却仍旧帮她觅到了一个机会。

  “导游?”宋爱儿侧头夹着手机,一手拎住包,一手握着一支笔,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午十一点的阳光有点刺眼,身后有车鸣声。走到一旁的店铺下,她才问:“去哪儿?”

  “不是导游,是陪游。”杜可纠正她,“你不是在大马呆过几年么?”

  宋爱儿是在东南亚呆过几年,只是那两年的时光是在不堪追忆。宋爱儿只怔忪了片刻,便说:“对,大马我熟悉。”

  “不过,不是去大马。”

  “那是去哪儿?”

  “巴厘岛。”

  宋爱儿心想,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杜可姐,导游和陪游我一个人吧,钱领双份。”

  杜可吃了一惊:“你行么?”

  宋爱儿没告诉她,自己这几年都在巴厘岛做导游呢。当初向杜可介绍自己,她有意隐瞒了许多,把印尼说成大马,把做导游说成念书。杜可到现在都以为她是家庭发生变故后被迫退学来北京北漂的普通女孩。

  这些年她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这可不是旅行社找导游,呼啦啦的一队人四处转。商务游……要伶俐点的,会察言观色。你知道?”

  她的清白早就被她自己抹得黑黑的:“都有谁去?”

  “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我们家老蒋。”

  “蒋先生?”她有些吃惊。

  “把他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你陪着他去兜一圈,东南亚你熟。”

  “可、可是杜可姐,你呢?”

  “我?”杜可又笑了,“我在北京有一堆的事,餐厅还没忙完又有人要找我搭伙,哪能得空陪他遛去?”

  蒋与榕的身份模糊,宋爱儿一直对他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人最初靠着岳父的扶持一路青云直上,后来妻子早死就没有再娶,是个无妻无子的商人。杜可是他丧偶后认识的老乡,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这个位置上一坐到如今。

  宋爱儿想着当时自己对蒋与榕的态度,不由得后悔自己把话说绝了。

  杜可不容她怯场:“与榕倒没什么的,就是同行的那一男一女,你得多照应着点。我听与榕说,那少爷脾气难伺候着呢。这种人身边的女人就更厉害了。他们这趟是玩,也谈生意。与榕东南亚的产业想做大,就得找人搭伙。你懂吗?”

  宋爱儿没吭声。

  杜可随口报了个数字,是这趟的报酬。

  宋爱儿终于开口,像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放心吧。他就是个暴脾气的锤子,我也跟一团棉花似的挡回去。”

  天上平白掉下一块大馅饼,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的姑娘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而事实上,只要那时的宋爱儿用脚趾想一想就能想出这里头的猫腻。以蒋与榕的人脉,会找不到一个八面玲珑的翻译陪游?以杜可的精明能干会把自家钱袋子轻轻松松交给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干妹妹看管一阵子?这做生意中的牵牵绕绕又怎能让一个外人轻易知道了去?

  可那阵子的宋爱儿是真穷疯了,她连动一动脚趾的工夫也顾不上,急忙就要去拾起那只大馅饼,生怕再犹豫上一秒就会被别人抢去。

  后来王邈笑她是“撑死了也不愿剩根骨头”。宋爱儿却觉得这世上要是真有撑死的人,也算是安乐死的一种,而且还是最最富贵的一种,因为下辈子再也不必被讥讽是饿死鬼投胎。

  杜可很干脆就预支了百分之三十的薪水,钱一打到账上,宋爱儿先去给自己置办了几身新行头。她是熟人也不会输阵,等从试衣间里走出来,镜子里的自己,活脱脱像一个陌生的白富美。

  杜可给她的报酬十分丰厚,百分之三十也是一笔大数目。

  等宋爱儿做完头发,再看卡上的余额竟只剩几块,这下她才想起自己的机票还没订呢。好在这趟出行是同游,她不用担心一路的吃住,只要陪着那些人可着劲儿的折腾就行。没了钱,宋爱儿一下子老实了不少。

  隔天,她正在出租房的衣橱里收拾着昨天大包小包的战利品。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是爱儿吗?”

  她僵住:“蒋先生?”

  “看来你记住了我的声音。”对方笑了一笑。

  宋爱儿想了想,问:“蒋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她环顾了一眼狼藉的四周,迅速地想出一个离这最近的地铁站台,随口报给他。

  蒋与榕立即说:“那我来接你。”

  “什么?您要请我吃饭?”宋爱儿显得有些吃惊。

  “是啊。”蒋与榕说。

  “行,可我得收拾收拾再出门。”

  “你不是正在外头么?”蒋与榕反问。

  她面不改色地补着话里的窟窿:“是在外头,离家没几步呢。您等等。”

  他听得一笑:“好,一个小时够不够?”

  宋爱儿心想,且等着吧。

  挂断电话,蒋与榕又看了一眼暮色中亮起的一盏小灯的窗子。转过方向盘辆车调了个头,继续在附近一带悠闲地兜着圈儿。

  等宋爱儿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一身清爽地出来时,垂垂暮色已变成了无边的夜。

  楼道里的灯泡是早坏了的,她摸着黑一手抓着包一手扶着墙,踩着小高跟小心地下来时,到达一楼才想着长舒一口气就被吓了一跳。

  “蒋……蒋先生。”

  “怎么这么快?”他抬起手看了一眼腕表,不多不少,正好比原先说定的时间超出了整整四十五分钟。

  宋爱儿听不出这话是嘲讽还是真心,因为灯光下蒋与榕的面容温和平静,带着十分具有绅士风度的微笑。

  他带她去了一家粤菜馆,包厢是一早就定下的,主厨算着他们过来的时间炖着菜,所以两人一坐下就立刻有人端上了大大小小的盅盘。

  蒋与榕却不急着吃饭,而且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听杜可说,你从前在大马留学?”

  宋爱儿说:“是,学的是与海洋勘探有关的东西。”

  从前做导游时住的那小房子,房东的儿子就在大马念书,学的正是这个专业,两人是好朋友。那时宋爱儿有一张甜甜的笑脸,说话又讨巧。每次总能在一片涨价的大好形势下拿到最低的租金。她还蹭对方的书,让他教自己专业知识。

  粤菜养胃,蒋与榕又吃得不慌不忙的样子,送爱儿也索性跟着慢下了节奏。

  他不时问上三两句,问得平淡。宋爱儿也跟着淡淡地答,有好几次险些没圆过慌去,对方却忽而不动声色的揭过。

  一顿饭吃完,宋爱儿是真吃撑了。蒋羽绒见她趁自己不注意时懊恼地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忍不住笑了:“吃撑了?”

  “这些菜做得真精致。”

  “走吧。”他站起身,伸手搭住外套,“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陪你逛逛去。”

  宋爱儿非常警觉,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方说陪自己逛逛,谁知是有心无心。可是蒋与榕一副公事公办的神色,似乎真的只是在和一个小辈逛街,提前准备着出行的一切。

  渐渐地,宋爱儿也放松了神经。

  “蒋先生,您这买东西给事后报销吗?”她十分认真地问他。

  蒋与榕忍不住笑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她说:“不是您说的嘛,这都是给我的包装费。去巴厘岛一趟置办些好行头,别丢了您的脸。那这衣服怎么算也是公需。”

  蒋与榕微一沉吟:“好吧,回头你列张清单,我让秘书一起支给你。”

  宋爱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谢谢,谢谢您。”她是真的谢谢,每一个字都真诚无比。

  蒋与榕没有听那接下去的感恩戴德:“看看还有什么你想要的。”

  “不用了,我要的都有了。”

  他的笑容加深,那隐晦不明的笑是一种猎人盯住猎物后玩弄于鼓掌的随心:“钻石喜欢吗?手链好像老气了一些,戒指又并不适合年轻女孩儿。杜可喜欢翡翠,一年里有半年会往云南跑。可我猜你一定不喜欢,你喜欢那些亮亮的小玩意儿,光茫璀璨。对吗?”

  她被那一连串的话震乱了思绪:“蒋先生。”

  他停住声,盯着她。

  宋爱儿看着他的眼睛:“钻石也是巴厘岛的行头?”

  “如果不是呢?”

  “那就谢谢您的好意了。”

  蒋与榕的眸子中闪过不动声色的复杂:“咱们转移话题了吧?我记得一开始我只问你喜欢不喜欢。”

  宋爱儿不傻,想了想,倒是认真答他:“您抬举我,想对我好一点儿。可是为什么呢?人不能太贪心,要得多了,就该招人厌了吧。”

  这次,蒋与榕总算正经了些:“你逛街和别人不一样。”

  “我哪不一样啦?”

  “不像逛街,像……像……”

  “像什么?”

  “像……”对方微微沉吟片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像赶集。”

  “哦,听懂了。”她笑,很有些自嘲的意思,“我是乡下来的土丫头。”

  蒋与榕摇摇头:“土丫头都像你这样,全中国就翻了天了。”

  两人走到了停车场,蒋与榕颇有绅士风度地打开车门站在一侧,她低身进入,扭过头来正对上这人深讳如海的眼神。那不是二十几岁男人会有的眼神,也不是三十几男人会有的眼神。宋爱儿在这一刹那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眼前的蒋与榕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披着张人皮在人间行走。他的眼神收住,顿了顿,却问:“巴厘岛你熟吗?”

  “蒋先生,您担心这个?”

  “只是问一问。”

  “那我可得好好想明白了再回答。”宋爱儿乐了,“那地儿不大,瞎了我都能带你溜一圈。”

  蒋与榕觉得和这个小姑娘在一起自己总是会忍不住地多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她踩的是小高跟,逛这逛那的累得小腿直抽筋。蒋与榕注意到她一手拎着大包小包,一手低下按摩小腿的动作:“才逛了几小时就累了?”

  “嗯。”

  “你可比杜可差多了。”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转着方向盘开始给车调头。

  宋爱儿不受打击:“杜可姐是个好人。”

  他没有再吱声。宋爱儿看着满手的东西,觉得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让场面就这么冷掉:“蒋先生,您经常陪女人逛街吗?”

  “偶尔。”他笑,“怎么了?”

  “刚才您陪我的时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挺有耐性的。”

  这变相的恭维显然讨好了他。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也只短短的两三句:“我只陪两个女人逛过街。我前妻,还有杜可。”顿了顿,“你是第三个。”

  宋爱儿原本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闻言动作一僵。好在他也淡淡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巴厘岛的风俗人情。

  临行前宋爱儿才想起机票的事。

  杜可说:“不用,老蒋有私人飞机。”

  宋爱儿很吃惊:“他还有私人飞机啊?”大概因为接触到的这位蒋先生太过平易近人,没有一副牛气烘烘的土豪样。

  杜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惊讶,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嗯。”

  宋爱儿又说:“其实蒋先生也不怎么老,为什么总是叫他老蒋?”

  蒋与榕看着三十三四岁的样子,一派儒雅的书生气。杜可笑了一声:“要和从前比,那还真是老了不少。从前那样子才是个翩翩少年呢。”

  她听人说过杜可的过去,知道她和蒋与榕是老乡,再多的也就无处打听了。因为蒋与榕实在是个很低调又神秘的人。

  “私人飞机上税吗?”

  “你说呢?”

  掰着指头数数也知道是天价,她不傻,回过味来想起这位蒋先生漫不经心地问她巴厘岛这这那那的风俗,没一句话提到过留学的事,对她的过去似乎也漠不关心。一般的雇主不会这样,除非,除非——宋爱儿把手从温热的牛奶瓶上放下,眼神有点儿游离。

  除非,他早就找人调查过她。

  出租屋的走廊上,公共厨房里有人在温一杯牛奶。宋爱儿把冰冷的指尖贴住那温暖的玻璃瓶,瓶身微微有些发热,从指尖一直沁到心底。

  出发前,蒋与榕说要开车来接她。

  宋爱儿对透露自己的住处多少有些顾忌,很果断地一口拒绝了。蒋与榕在电话那头笑了:“那你预备坐地铁吗?”

  她一咬牙,本想说打的过来,可是那头蒋与榕已经不容拒绝地替她做了选择:“就在上回你说的那个地铁站口吧。我把车开到那儿等你。”

  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宋爱儿没再吭声。这时段堵车,可他开来出奇的快,宋爱儿才刚到约定的地方,一辆轿车就慢慢地滑行到了她的身边,车窗缓缓降下:“爱儿。”

  “蒋先生!”

  他笑笑:“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那当然,导游嘛!”

  他看着她很小心地捋平裙角的每一丝褶皱,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边的副驾上,低下头,没忘系安全带,揪着裙角的样子还是个小姑娘。这样的侧脸望过去,倒和一个女人特别像。

  宋爱儿发觉他正盯着自己,自嘲道:“我怕死。”

  “杜可经常忘记系安全带。”不知为什么,他一边发动车子,目视着前方,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偶尔还会提醒她,一说她就烦,也就不再唠叨了。”

  “哦。”她笑笑,尴尬得不知怎么接话。

  蒋与榕丝毫没察觉自己失言似的:“爱儿,你学过开车吗?”

  “学过。”她很快地接过话,顿了顿,“我还在人呢……可是,没拿过驾照。”

  “那就是无证驾驶?”

  宋爱儿小声地嘿嘿赔着笑,没再说下去,那时是在国外,此一地彼一地。她当然是开过车的,在巴厘岛当导游的那几年,什么活儿没上过手?没游客的日子,她还得开车送货,小心地维持着生计。那年她才多大?太久的事她得好好想想了,18岁的女孩成天睁开眼就挣钱,晚上回到床上闭眼就进了梦乡。这么一想,真是怪可怜的。连她自己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在想什么?”宋爱儿飞快地回过神,“在想巴厘岛。”

  “我以为你会想着别的。”

  “我会想什么?”

  “会猜接下来要去见的同伴。”

  宋爱儿笑了:“杜可姐要和我说过了。”

  “她和你怎么说的?”

  “她说她也没见过这人,不过听说很年轻,脾气也怪不好的。让我多小心赔着笑呗。”

  蒋与榕也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安了一只火药桶给你?”

  “没有。”她否认,想了想,“有钱的是大爷嘛。”

  “别总这样自觉低人一等,爱儿。”蒋与榕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口气和她说着话,那神色淡得仿佛隐在了平静的眉眼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这不是一个低下头就会给你公平的世界,人得自己找个看得起自己。”

  宋爱儿听得似懂非懂。

  出租屋的走廊上,公共厨房里有人在温一杯牛奶。宋爱儿把冰冷的指尖贴住那温暖的玻璃瓶,瓶身微微有些发热,从指尖一直沁到心底。

  出发前,蒋与榕说要开车来接她。

  宋爱儿对透露自己的住处多少有些顾忌,很果断地一口拒绝了。蒋与榕在电话那头笑了:“那你预备坐地铁吗?”

  她一咬牙,本想说打的过来,可是那头蒋与榕已经不容拒绝地替她做了选择:“就在上回你说的那个地铁站口吧。我把车开到那儿等你。”

  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宋爱儿没再吭声。这时段堵车,可他开来出奇的快,宋爱儿才刚到约定的地方,一辆轿车就慢慢地滑行到了她的身边,车窗缓缓降下:“爱儿。”

  “蒋先生!”

  他笑笑:“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

  “那当然,导游嘛!”

  他看着她很小心地捋平裙角的每一丝褶皱,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在他身边的副驾上,低下头,没忘系安全带,揪着裙角的样子还是个小姑娘。这样的侧脸望过去,倒和一个女人特别像。

  宋爱儿发觉他正盯着自己,自嘲道:“我怕死。”

  “杜可经常忘记系安全带。”不知为什么,他一边发动车子,目视着前方,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偶尔还会提醒她,一说她就烦,也就不再唠叨了。”

  “哦。”她笑笑,尴尬得不知怎么接话。

  蒋与榕丝毫没察觉自己失言似的:“爱儿,你学过开车吗?”

  “学过。”她很快地接过话,顿了顿,“我还在人呢……可是,没拿过驾照。”

  “那就是无证驾驶?”

  宋爱儿小声地嘿嘿赔着笑,没再说下去,那时是在国外,此一地彼一地。她当然是开过车的,在巴厘岛当导游的那几年,什么活儿没上过手?没游客的日子,她还得开车送货,小心地维持着生计。那年她才多大?太久的事她得好好想想了,18岁的女孩成天睁开眼就挣钱,晚上回到床上闭眼就进了梦乡。这么一想,真是怪可怜的。连她自己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在想什么?”宋爱儿飞快地回过神,“在想巴厘岛。”

  “我以为你会想着别的。”

  “我会想什么?”

  “会猜接下来要去见的同伴。”

  宋爱儿笑了:“杜可姐要和我说过了。”

  “她和你怎么说的?”

  “她说她也没见过这人,不过听说很年轻,脾气也怪不好的。让我多小心赔着笑呗。”

  蒋与榕也笑了:“是不是觉得我安了一只火药桶给你?”

  “没有。”她否认,想了想,“有钱的是大爷嘛。”

  “别总这样自觉低人一等,爱儿。”蒋与榕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口气和她说着话,那神色淡得仿佛隐在了平静的眉眼下,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这不是一个低下头就会给你公平的世界,人得自己找个看得起自己。”

  宋爱儿听得似懂非懂。

  蒋与榕又问:“你觉得我在说废话?”

  “不,您说得挺有道理的。”她笑,“可是,有什么用呢?被欺负了,受委屈了,也得先从低头做事学起。”

  蒋与榕头一回听一个小姑娘说起这样的话,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你想的比杜可多多了。”

  “不,不,我可不敢比杜可姐。”宋爱儿笑了笑,正想在说一点什么,蒋与榕已踩下刹车:“到了。”

  一打开车门,蒋与榕的秘书就走了过来。秘书四十出头,穿得十分精致得体。相比之下蒋与榕显得随意了许多,简直不像个老板。那人撑着一柄遮阳伞走到他们面前:“蒋先生,宋小姐。”

  宋爱儿有些吃惊,向身旁人投去一个无声的眼神:“他认识我?”

  蒋与榕问那秘书:“他们到了吗?”

  “早就到了,正等着呢。”

  蒋与榕是知道那人脾气的,最没有耐性,所以加快脚步向那头走去。不过短短十余步,她一边向空旷无比的四周好奇地打量着,一边快步地跟上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远处的年轻男人站在阳光下伞的阴影里,缓缓地摘下墨镜,似乎是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挑起似笑非笑的唇角。“宋爱儿,好久不见了。”

  她呆了片刻,勉力维持住,笑容很僵。反应过来,她轻轻地问:“蒋先生,这是我们巴厘岛的同性?”

  蒋与榕将两人的神色收在眼底,面上仍有淡淡的笑意。他不出声,她于是又问了一句。

  “姐夫,她是你的谁呀?”王邈打断她的话。

  宋爱儿还没缓过来的思维立即又被震飞到了几十米外。他叫蒋与榕什么?她没听错的话,是……姐……夫?

  蒋与榕没有直接回答:“这儿这么热,都到伞底下去吧。”

  四人一一打过照面,分别各自介绍。王邈带来的女友个子很高,穿上高跟鞋,大长腿格外显眼。他的个子本来就高,这女人竟不输半分气势。宋爱儿打量着对方微笑时不多不少露出的七颗牙,白森森得亮眼。

  蒋与榕和她微微握了一下手,随口介绍了一句身边的宋爱儿:“这是宋小姐,这次巴厘岛旅行的导游。”

  “哦,宋导游。”那女人又伸手过来,指尖微凉,“我是景思思。”

  景这个姓很少见,宋爱儿稍稍分神,对方已经不露痕迹地收回了手。

  蒋与榕继续为她介绍:“这位是这次的同行,王总。”

  “我叫王邈。”他笑了一笑,脸上的嘲讽已遮不住。

  宋爱儿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了神,只是十分客气地淡淡一笑:“哦,王总。我是宋爱儿。”

  王邈不笑了,看着小姑娘镇定自若的样子,有点吃味。景思思比她大了几岁,换着嘴甜的时候,宋爱儿已经姐姐长姐姐短地叫开了。可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女人她忽然就不愿这样低声下气地讨好。

  趁着景思思转身的空当,蒋与榕忽然低声打趣了一句:“王邈,怎么每次见你身边总换一个女朋友?”俨然是长辈的谆谆教诲的口气。宋爱儿落在他们后头,耳里听得清楚,步子不知怎么便慢了一拍。

  只听王邈十分夸张地笑了一声,又无比认真地放慢语速:“那是因为——天底下又不是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情圣,姐夫。”

  蒋与榕风华正茂,却对续弦只字不提。就算有一个女友杜可,却也被严密地隐藏着,从没放在身边公开露面过。能做到这样,在那个人人身家不菲的圈中自然算得上情圣了。只是这话从王邈这样的人嘴里吐出,怎么听都不是个滋味。

  宋爱儿听得心乱,想,这都什么跟什么。

  蒋与榕的私人飞机是商务机,很有种舒适的生活气息。

  飞机上,王邈亲自来了一瓶红酒,倒给宋爱儿时,蒋与榕忽然出声:“宋小姐不喝酒。”

  “哦,宋导游不喝酒?”

  宋爱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红酒还是可以的。”

  “爽快。”

  “你把宋小姐灌醉了,等飞机落了地,谁给我们做向导?”

  “这么大一个巴厘岛难道还找不着中文导游?”王邈不以为然,顿了顿,“姐夫,你这是心疼红酒,还是心疼我们宋导游?”

  “酒和人我都心疼。”蒋与榕的微笑加深,“你今天怎么了,这是要和谁杠上?”

  景思思伸过雪藕似的小臂取走他的酒杯,果冻似的唇印在杯沿,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一饮而尽。

  王邈说:“别介啊,这红酒贵着呢,你这不是成心让咱们姐夫肉痛么?”

  宋爱儿的手一抖,杯中的大半红酒全洒在了裙角,她站起身:“我去洗一洗。”

  王邈连眼睛也没朝她身上瞥一瞥,继续拿景思思逗着乐。宋爱儿听着那哈哈大笑的声音,心里有些空空的,有点麻木不堪。

  她有点不明白自己心底在想什么了。喜欢王邈,肯定不会,他那么羞辱过自己。害怕王邈,倒有那么一点点。她是真的怕他,因为在一起待过,她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王邈骨子里的那点疯劲,要是真上来,离出大事也就不远了。

  她甚至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一点事,她那么忍着他,宠着他,因为一言不合,有那么一点事不顺他的心意,就被抛弃得干脆彻底。那不甘心仿佛是积满了尘埃的旧窗棂上爬过的灰蚁,六脚并动,缓缓地排成一条湿漉漉的踪迹,勾得人心底发痒。

  他那么快就有了新欢,像遗忘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那样忘记了她。

  宋爱儿咬咬牙,用清水搓着被红酒沾染的裙角的手下更用力了。水声“哗哗”作响,冲淡了外头的一切声响。冷水扑上脸颊,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妆花了,不要紧,还可以再补。她只想看一眼自己原本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回来了?”蒋与榕看着她脸上湿湿的痕迹,不动声色。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回来了。”

  一直和景思思说话的王邈终于扭过头,打量了她一眼。宋爱儿落坐在他的对面,不偏不倚,正脸对着他。前任如世仇,仇人见面,哪能不暗里眼红的。他的视线从她湿透的裙角缓缓上移,落在了她随着姿势摆动轻摇的宝塔耳坠时顿了一顿,再移到她的额头上,往下,便是记忆里十分甜美的笑脸。

  宋爱儿恍若不觉,只是微微地笑着,保持着一个陪导最基本的职业素质。

  “刚才一定扫兴了吧?光喝红酒多无聊,我来给你们讲讲巴厘岛的风俗,一落地就可以去海神庙看看呢。”

  蒋与榕的私人飞机是商务机,很有种舒适的生活气息。

  飞机上,王邈亲自来了一瓶红酒,倒给宋爱儿时,蒋与榕忽然出声:“宋小姐不喝酒。”

  “哦,宋导游不喝酒?”

  宋爱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红酒还是可以的。”

  “爽快。”

  “你把宋小姐灌醉了,等飞机落了地,谁给我们做向导?”

  “这么大一个巴厘岛难道还找不着中文导游?”王邈不以为然,顿了顿,“姐夫,你这是心疼红酒,还是心疼我们宋导游?”

  “酒和人我都心疼。”蒋与榕的微笑加深,“你今天怎么了,这是要和谁杠上?”

  景思思伸过雪藕似的小臂取走他的酒杯,果冻似的唇印在杯沿,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痕,一饮而尽。

  王邈说:“别介啊,这红酒贵着呢,你这不是成心让咱们姐夫肉痛么?”

  宋爱儿的手一抖,杯中的大半红酒全洒在了裙角,她站起身:“我去洗一洗。”

  王邈连眼睛也没朝她身上瞥一瞥,继续拿景思思逗着乐。宋爱儿听着那哈哈大笑的声音,心里有些空空的,有点麻木不堪。

  她有点不明白自己心底在想什么了。喜欢王邈,肯定不会,他那么羞辱过自己。害怕王邈,倒有那么一点点。她是真的怕他,因为在一起待过,她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王邈骨子里的那点疯劲,要是真上来,离出大事也就不远了。

  她甚至还想到了更久远的一点事,她那么忍着他,宠着他,因为一言不合,有那么一点事不顺他的心意,就被抛弃得干脆彻底。那不甘心仿佛是积满了尘埃的旧窗棂上爬过的灰蚁,六脚并动,缓缓地排成一条湿漉漉的踪迹,勾得人心底发痒。

  他那么快就有了新欢,像遗忘一件不喜欢的旧衣服那样忘记了她。

  宋爱儿咬咬牙,用清水搓着被红酒沾染的裙角的手下更用力了。水声“哗哗”作响,冲淡了外头的一切声响。冷水扑上脸颊,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妆花了,不要紧,还可以再补。她只想看一眼自己原本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回来了?”蒋与榕看着她脸上湿湿的痕迹,不动声色。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回来了。”

  一直和景思思说话的王邈终于扭过头,打量了她一眼。宋爱儿落坐在他的对面,不偏不倚,正脸对着他。前任如世仇,仇人见面,哪能不暗里眼红的。他的视线从她湿透的裙角缓缓上移,落在了她随着姿势摆动轻摇的宝塔耳坠时顿了一顿,再移到她的额头上,往下,便是记忆里十分甜美的笑脸。

  宋爱儿恍若不觉,只是微微地笑着,保持着一个陪导最基本的职业素质。

  “刚才一定扫兴了吧?光喝红酒多无聊,我来给你们讲讲巴厘岛的风俗,一落地就可以去海神庙看看呢。”

第四章 日落下的吻

  一落地他们最先去的是酒店,Royal Pita Maha的Pool Villa.坐落在乌布的山谷之中。到达之前景思思一直以为订的是海边的房子,在Facebook上提前预发了消息。可宋爱儿却说:“Royal Pita Maha坐拥一座山,风景是六星级。”

  蒋与榕没有拂她的面子:“都听宋小姐的安排。”

  景思思面露不快:“为什么不住海边?”

  宋爱儿向王邈看了一眼,一直仰头佯寐的王邈摘下耳机,搂着景思思的肩膀:“乖,不喜欢再换。”

  他们从Villa入口的小石阶往里走,草木里隐约有蚊虫,转过一个弯,却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山景。山谷底有瀑布,隐约有声音传来。宋爱儿顿了一顿,扭头说:“山谷里开设瑜伽课,专业的老师授课。清晨时有风声鸟鸣,视野格外开阔。景小姐有没有兴趣?”

  景思思动了心思,面上却只淡淡的,把伞压得低了些,几乎遮住了整个额头:“到时再让服务生带路吧。”

  宋爱儿一笑,这是和解的标志。把景思思弄得不开心了,对她没有半点好处。更何况,她的对手不是景思思,而是王邈。王邈的耳机只是虚戴,因此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将下巴微微抬高,朝宋爱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却已扭过头微笑着和蒋与榕说起话来。

  “蒋先生,我听杜可姐说您的生意都在东南亚?”

  “差不多。”

  她笑了,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项链似的东西,放平摊在掌心:“我有一个朋友在沙巴学潜水,他给我采集过一颗鲨鱼牙,据说能辟邪。您看,就是这个。”

  “真的能辟邪?”景思思好奇地接过话。

  “我很多年没做过噩梦了。”她话刚一落音,王邈就“噗”地笑出声。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角饱满,显得那漆黑的眼珠子也十分有神。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宋爱儿,不说话。

  宋爱儿面不改色地补上一句:“哦,也许有过那么一两次。”

  蒋与榕抬手替她系上鲨鱼牙项链,她的颈曲线柔美,低垂着,让人想起日本古典小说里描写的美人,未曾抬头已动人。

  王邈不解风情地呛了一句:“你昨晚落枕了,导游小姐?”

  等真见到了酒店,由人一路引向房间,连一直面有不豫之色的景思思都不再吭声了。而王邈早看惯了这格外淡美的风景,一手半插入裤袋,静静地立在窗前。

  宋爱儿问蒋与榕:“蒋先生,您看还满意吗?”

  蒋与榕有一个私人的小岛,大马等地又多置办物产,对于这样的风景并不怎么上心。只是宋爱儿站得这般近,轻轻地问着他,仿佛是咬着耳朵的私语。蒋与榕于是微微一笑,点点头。

  宋爱儿这才长吁一口气,既然满意,回头报价时他一定不会看得太认真。

  说来有些可笑,宋爱儿在巴厘岛当过那么几年的导游,却从来没真正住进过这样的Villa。她给当地的旅行社老板打工,负责接待华人,旅行社走的是中低端路线,很多年轻夫妇为了省钱会提前在网上订好房间。她只负责带队参观。

  最窘迫的时候,她连带客人的参观车也是借钱租来的。车行的租金不低,老板又不愿多开支,所以最后压减的永远是宋爱儿的钱包。气急了真是不想干,可是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再摸一摸肚子。不干这份活,明天早起就没饭吃。何况,有一个当地老板的好处远远不止开出薪水那么简单。

  分了房,景思思和王邈住一间,宋爱儿住一间,蒋与榕住一间。

  她才收拾了一小会儿,景思思已裹着浴巾换了比基尼出来,一跃而入私人泳池。换上泳裤的王邈坐在一旁,上身赤裸着,也不用浴巾遮拦一下,就这么看着景思思在泳池里来回地折腾。水很清,景思思在水底的动作一望可见。

  蒋与榕仍是一身休闲打扮,已经快走到泳池边了,却又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宋爱儿只是觉得饿,想在房里搜罗一点吃的。房间里只有水果的矿泉水,水填不饱肚子。她又翻了翻冰箱,竟然发现了一罐花生,味道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下午茶时间就到了。三明治和红茶,其他三人谁也没动。宋爱儿成了唯一一个在吃的人。王邈微微偏过头,压低声音,似是嘲讽:“宋导游,你出门没吃早饭?”

  她也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吃啊吃的,和这气定神闲的公子哥儿比起来实在丢人。可见到这人一副嘲讽嘴脸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咬紧了珠贝似的牙齿,慢慢地一笑:“我可没有王总公寓里那么大一个食柜,可以塞一柜子的速冻水饺,饿了就煎着吃。”

  王邈维持着微笑,转过头,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转过头:“你从前没这么能说,不过——”顿了顿,他又说,“那煎饺子的味道确实不错。”

  “噗”的一声,景思思忽然从水底钻出,乌黑的长发紧紧地贴住脖子,微卷的发柔柔地簇成一小团,像《青蛇》里张曼玉和王祖贤的贴片子头。角色太白,透出两团扑扑的红晕。

  王邈的视线移开,盯着宋爱儿一动不动的脸。

  “是你喜欢的D杯。”她说。

  “怎么认识的蒋与榕?”

  “游程从明天开始,皇家Pita Maha有接送车,去市区很方便。”

  “你勾引他,还是他先看上了你?”

  “可能先去乌布的艺术村,不过大多数人会选择作为标志性建筑的皇宫。”

  “看来是他先找上的你。”他笑,“你们在哪里遇到的?party,酒店,还是你那个干姐姐牵的线?”

  “皇宫就在Lotus cafe的旁边,大市场的对面,不用门票。据说还有皇族的后裔们居住。”宋爱儿不受打扰地顿了顿,“王总,你见过皇族吗?”

  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奇异地交汇在了一个终结点上。王邈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望着她:“见过,我奶奶就是皇族。”

  宋爱儿被噎住。

  他的薄唇悄无声息地张合着:“叶赫那拉氏。”

  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她聊起自己的家世,这么的突如其来,宋爱儿几乎是微微一愣,随即王邈却哈哈大笑起来:“骗你的都信?”她还来不及懊悔,从泳池边扶着栏杆站起身的景思思已经朝他们走来。另一边,蒋与榕也已收了电话。

  说来有些可笑,宋爱儿在巴厘岛当过那么几年的导游,却从来没真正住进过这样的Villa。她给当地的旅行社老板打工,负责接待华人,旅行社走的是中低端路线,很多年轻夫妇为了省钱会提前在网上订好房间。她只负责带队参观。

  最窘迫的时候,她连带客人的参观车也是借钱租来的。车行的租金不低,老板又不愿多开支,所以最后压减的永远是宋爱儿的钱包。气急了真是不想干,可是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再摸一摸肚子。不干这份活,明天早起就没饭吃。何况,有一个当地老板的好处远远不止开出薪水那么简单。

  分了房,景思思和王邈住一间,宋爱儿住一间,蒋与榕住一间。

  她才收拾了一小会儿,景思思已裹着浴巾换了比基尼出来,一跃而入私人泳池。换上泳裤的王邈坐在一旁,上身赤裸着,也不用浴巾遮拦一下,就这么看着景思思在泳池里来回地折腾。水很清,景思思在水底的动作一望可见。

  蒋与榕仍是一身休闲打扮,已经快走到泳池边了,却又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宋爱儿只是觉得饿,想在房里搜罗一点吃的。房间里只有水果的矿泉水,水填不饱肚子。她又翻了翻冰箱,竟然发现了一罐花生,味道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下午茶时间就到了。三明治和红茶,其他三人谁也没动。宋爱儿成了唯一一个在吃的人。王邈微微偏过头,压低声音,似是嘲讽:“宋导游,你出门没吃早饭?”

  她也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吃啊吃的,和这气定神闲的公子哥儿比起来实在丢人。可见到这人一副嘲讽嘴脸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咬紧了珠贝似的牙齿,慢慢地一笑:“我可没有王总公寓里那么大一个食柜,可以塞一柜子的速冻水饺,饿了就煎着吃。”

  王邈维持着微笑,转过头,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转过头:“你从前没这么能说,不过——”顿了顿,他又说,“那煎饺子的味道确实不错。”

  “噗”的一声,景思思忽然从水底钻出,乌黑的长发紧紧地贴住脖子,微卷的发柔柔地簇成一小团,像《青蛇》里张曼玉和王祖贤的贴片子头。角色太白,透出两团扑扑的红晕。

  王邈的视线移开,盯着宋爱儿一动不动的脸。

  “是你喜欢的D杯。”她说。

  “怎么认识的蒋与榕?”

  “游程从明天开始,皇家Pita Maha有接送车,去市区很方便。”

  “你勾引他,还是他先看上了你?”

  “可能先去乌布的艺术村,不过大多数人会选择作为标志性建筑的皇宫。”

  “看来是他先找上的你。”他笑,“你们在哪里遇到的?party,酒店,还是你那个干姐姐牵的线?”

  “皇宫就在Lotus cafe的旁边,大市场的对面,不用门票。据说还有皇族的后裔们居住。”宋爱儿不受打扰地顿了顿,“王总,你见过皇族吗?”

  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奇异地交汇在了一个终结点上。王邈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望着她:“见过,我奶奶就是皇族。”

  宋爱儿被噎住。

  他的薄唇悄无声息地张合着:“叶赫那拉氏。”

  这算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和她聊起自己的家世,这么的突如其来,宋爱儿几乎是微微一愣,随即王邈却哈哈大笑起来:“骗你的都信?”她还来不及懊悔,从泳池边扶着栏杆站起身的景思思已经朝他们走来。另一边,蒋与榕也已收了电话。

  “笑什么,这么开心?”景思思笑意盈盈地问他。

  宋爱儿站起身:“我回房间有点事。”话未落音,手腕却被那人顺势一把抓住:“走这么急做什么?”

  “太累了,补觉。”

  “飞机上就见你一直睡。”

  飞机上他明明一直在和景思思说话说话,要不就是戴上耳机佯寐,连头也没往她这边扭过来。难不成眼睛长后脑勺上了?宋爱儿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因为蒋与榕已经看见了他们:“昨晚睡得太迟。”

  “为什么睡得太迟?”他追根究底,“第一次来巴厘岛?不该啊。我听说宋导游在大马留过学——”有意地顿了顿,王邈一副兴致勃勃的神色,“是有什么非见不可的故人?还是重回故地勾起了许多已经忘记的事?”

  “王总,您说笑了。”

  “不,我可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想问一问宋导游呢。”

  “我——”宋爱儿毫不犹豫地开口,却在说出第一个字后出现了习惯性的大脑空白。就在她瞳孔微张有些惊慌失措的瞬间,他已如低低盘旋于空中的大鹰捕捉到了猎物时猛扣上爪般敏锐:“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一己私欲,你知道,宋导游。毕竟我们请你来,不是吃白饭的。该做的功课,是不是要替客人先做好。”

  她的确有失导游的操守了,陪吃、陪玩,陪着客人一起傻乐,这样的事从前每天都做,现在却耍起小性子。王邈抬了抬下巴,示意着她才起身的地方:“坐。”

  一个字撂下,不冷不淡,有千斤重。

  气氛一时绷得简直令人背后发麻,景思思看了一眼宋爱儿,又看了一眼王邈。

  这时,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怎么了?”

  宋爱儿回过头:“蒋先生。”他见到了她眼里一刹那的示弱,有点像小动物似的可怜巴巴。

  “姐夫,宋导游可能是累了吧。”

  “不,我只是……”宋爱儿淡淡打断他,扭头向蒋与榕微微一笑,“只是想回房收拾一下东西。蒋先生,不如现在就出发,我们去海神庙看日落。”

  “好。”蒋与榕点点头。

  两个大男人动作很快,景思思稍慢,还要冲个凉,换上新买的裙子。宋爱儿既没下过水,也没有要换的衣服,因此只是抱着膝坐在房间的窗边出了一会儿神。

  “要带相机吗?”宋爱儿见三人都空着手,一副无所谓的闲散游人模样,多嘴问了一句。

  景思思说:“太阳晒,就这样去吧。”

  其实夕阳一点儿也不晒,,何况来巴厘岛,哪有不晒太阳的。宋爱儿点点头,没有多说:“好,出发吧。”

  没用酒店的接送车,宋爱儿直接联系了当地车行的一辆车。等王邈见了那辆小家子气的路有接送车,忍不住笑了一下。也许这辈子都没坐过这样小巧的车子,蒋与榕艰难地弯下身,挤进了车子里。宋爱儿没想到车行会给她这样一辆车,只能一次次说抱歉:“不好意思,一定是他们弄错了。等明天我们换辆大一点的。”

  蒋与榕笑了笑:“偶尔这样也不错。”

  话音未落,就被伸长胳膊故作不堪忍受状的王邈打断:“你很缺钱吗?宋导游。”

  “明天我就去换一辆。”

  “不必等明天了,做这样的车让人没兴致!”

  他打开车门就要下去,万万没想到景思思会在这当口帮她的忙。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放软声音:“就这样吧,王邈,忍一忍。我想看海神庙的日落。”

  王邈没办法,伸出的腿又放回了狭窄的车厢里。

  宋爱儿长吁一口气,看了一眼车镜,调整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表情,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好了,下面我们去巴厘岛之行的第一站,海神庙。”

  “Tanah Lot盖在海边的一块巨岩上,涨潮时海水会把整个岩石包围。所以看上去就像孤零零地伫立在海之中。它是巴厘岛最著名的寺庙之一……”

  “你这是按百度念呢?”她还没介绍完,就被后座那人冷冷一声嗤笑打断。

  王邈没有开一点玩笑,车内空间狭小,偏偏他的个子又高。一双大长腿为着舒服伸到了车座与副驾驶座的空隙,踢了踢她的胳膊:“过去些。”

  还在开车的宋爱儿生怕会出什么岔子,一边看着前面的小路,一边把身子无限地往一旁挪了挪。

  他又找茬:“不给我们介绍海神庙了吗?”

  “好。”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继续说:“海神庙是巴厘岛最著名的寺庙之一,关于它的传说……”

  “传说?”他打断她,“我可不是来听传说的,宋导游。”

  “海神庙建于公元十六世纪……”

  他听得笑了,那笑容是满满的恶意挑衅:“它建于公元几世纪,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宋爱儿握紧方向盘,前方汽车忽然一个急刹车,令她惊得也急忙踩了刹车。

  景思思受惊地抓紧王邈的手臂。

  王邈在那样的险境中也未动容,那双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开车的女孩。她的耳朵上戴了一枚小坠子,悠悠地晃着,是玉色的水滴,仿佛要一直漾开融化在人的心上。

  他就这样看着,不痛不痒地蹦出一句:“哟,宋导游生气了。”

  宋爱儿说:“王先生,还是把你的脚放下吧。我怕下回急刹车就控制不住了。”

  他依言配合地把腿收回,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确定王邈是生气了。这人生气时,话会比平常要多,多到不受控制似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词句从嘴里一句接一句地蹦出。她不怕他的尖言酸语,也不怕他羞辱自己。那些早在来巴厘岛之前,在当初她那么巴结着他让着她时,在他还没把她跟一团不要的垃圾甩在路边时就早跟家常小菜似的习以为常了。

  宋爱儿只是不愿让蒋与榕看见,不愿把旅行弄砸了,不愿那些谎话穿帮。

  如果王邈是面照妖镜,她就是没修炼好的白骨精。

  他们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海神庙。

  其实海神庙的落日并不算绝美,那落日熔金,海水四起,都只是小岛上每天重复的景象。天已渐渐地暗下来,太阳就快要沉到海平线。雪白的浪花簇拥着争先恐后地拍打到了脚边,又慢慢地退下。

  风吹来,有栀子花的馥郁香气。

  宋爱儿站在一处岩石上,凝望着远处喷薄的金色余晖,渐渐出了神。

  忽然有人从背后贴住她的颈,交缠着吻了一下。她吃惊地回过头,碰上王邈复杂的眼神。逆着光的缘故,他的眉眼也被融在了金光中,柔柔和和的,少了棱角。

  “想起在三亚时的落日了吗?”他问她。

  宋爱儿不语。

  王邈说:“站在游艇的甲板上,可以看见太阳一点点地落下去。真美,是吧?”

  “那头我被你们灌醉了,没看到。”

  王邈听后笑了一声,神情很是讥讽:“你真的醉了吗,宋爱儿?”

  那会儿他们还好着呢,他一通电话就把她连夜叫到了三亚。那是他最好的一个哥们在游艇上开Party庆生,从白天一直闹到傍晚,最后人人醉得七歪八倒。她也被灌了不少,都是替他挡酒,喝得脸蛋红红的,醺然欲醉的样子。他一个人坐在甲板上,双臂撑在后头,支着半个身子。宋爱儿记得那头他穿的是一身特别秀气斯文的衬衣,半挽着袖子,宽松的休闲裤,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话大男孩。

  她给他开了一瓶酒,晃了晃:“你不要?”

  醉醺醺的脸闯进了他的镜头里,他的一张脸臭得可以:“宋爱儿,你脑子里灌浆糊了?别人灌你多少就喝多少,你当自己是马桶啊?”

  这比喻可真难听,可她只是赔着笑脸,看了看左右,还好,所有人都玩得正高兴。虽然他说话声音不大,可这样骂一个女孩实在是有失风度。

  她低头看了一眼抱在怀中的酒瓶,有点呆呆的,脑子被喝傻了:“哦,你不要。”

  话未落音,他已经伸手夺过酒瓶,随手扔进了海里。

  她叫了一声:“那是——”没说出酒的品种和年份。

  他气得也不好好说话了:“过来。”

  两人傻兮兮地坐在一起看日落,都没话说。

  最后他回过味来,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就不琢磨琢磨些话对我说,宋爱儿?”

  可是那时她都喝傻了,哪还记得那些东西。隐约只记得自己转过头,伸出手指,对他比了一个巨傻无比的“嘘”的动作。

  他抬了抬眉毛,看着夕阳里被晒得金扑扑红通通的她。

  “别说话。”

  “为什么啊?”

  “就这样——怪纯情的。”她嘿嘿笑了一下,连自己也没察觉。

  他就这么定定地注视着夕阳里的她几秒。终于闭上嘴,眼里少有地闪过一丝没办法控制的懊恼:“宋爱儿,我就不该让你来这,让那帮东西往死里灌你。”

  她傻傻地听着,他忽然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宋爱儿记得那个吻,是真正的深吻,舌尖和舌尖打着卷,两人的眼睛都闭上了。好像所有的海水都铺天盖地而来,可是在夕阳里,海水是那么暖,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寒冷。她把整个肩都缩了起来,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中还记得对自己说,你可不要心动啊宋爱儿,你和他就是一对搭伙的,一个傲得像祖宗,一个钻进钱眼里。这要都能成爱情了,那为了心爱的露丝活活冻死在海水里的杰克怎么办?

  “你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吗?”那天,他忽然问她。

  喝醉了的宋爱儿笑嘻嘻地反问:“你跳海吗?”

  王邈像看一个神经病似的看着她。

  宋爱儿认真地说:“如果你跳,我就跳。”

  可这里不是三亚,也没有游艇。这里是巴厘岛的海神庙,太阳将落,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

  回过神的宋爱儿终于说出了一句真正应景的话:“有必要吗,王邈?现在来说这些。”

  “你没醉吧,那头?”他站在日落的余烬里没有动,几近奇怪的固执。

  “那天我要没醉,就该对你说……”她终于笑了起来,珠贝似的牙齿轻轻地咬住下唇,像个小女孩似的天真柔软,“对你说……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王大少。我接近你一点也不为了别的东西。我要是没醉……”她终于露出了之前像他在车内一样挑衅的笑容,“我脑子里缺根弦吗,不借这个机会表表情?”

  王邈说翻脸就翻脸:“我怎么就这么想把你推下去呢,现在。”

  “下面就是海滩,只是暂时被水淹了。你淹不死我。”宋爱儿微笑,“要试一试没什么要紧,我买了保险。”顿了顿,“大额的。”

  “蒋与榕给你买的?”

  “严格来说是用他的钱买的。”

  有那么一刹那,他冰冷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寒而栗。可是很快地,王邈就笑了:“那你得好好抱住人家的大腿才还得了这个人情。”

  “没必要这样酸言酸语。”宋爱儿平静地看着他,“我现在不靠你活,从巴厘岛回去后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你。”

  “你就这么肯定蒋与榕会把你捧在心窝上?”

  “你为什么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宋爱儿皱着眉头看他,“导游是我的工作,我很努力地在做,你是我的客人,蒋先生是我的老板。”

  王邈这次是真的听笑了。过了一会儿,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重新抬起头:“我为你的智商着急,宋爱儿。”

  回酒店前他们去了海边。

  宋爱儿找人支了一个烧烤架,就着夜风她为他们烤了一些果腹的东西。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消退了,深蓝的天穹繁星点点。她一个人站在烤架边手忙脚乱地烤着,没人来搭把手。景思思不喜欢烟熏的气味,早挽着王邈的手远远地走到海滩边听浪拍岩岸的声音去了。

  夜色里,王邈着一件白T,休闲长裤。他的背影,景思思的玫红色长裙,都渐渐变成一团小小的萤火似的光晕。

  宋爱儿被烟呛得咳嗽咳几声,眼圈都红了。

  低下头,她继续认真的给那些肉串翻了个面,慢吞吞地烤着。

  “我来吧。”一个声音忽然响在她的头顶。

  宋爱儿转回身,蒋与榕已接过了她手上的工具。指尖相碰,她极力握住工具不肯放手:“不不,这太失礼了,蒋先生。”

  “我是客人,你是导游。所以脏活累活都交给你,是吗?”蒋与榕笑了笑,“可现在这个客人觉得亲自动手烧烤也怪有意思的。”

  他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抓住工具不放。

  蒋与榕玩烧烤比她轻车熟路多了,只是一小会儿,那肉香就轻飘飘地探入她的鼻底。宋爱儿几近贪婪地猛吸一大口:“好饿。”

  话未落音,蒋与榕就把烤好的一串肉喂到了她的嘴边。宋爱儿没多想,以为是试生熟,乐滋滋地咬了一口:“熟了。”

  大约是她的不解风情又取悦了他,他那双暗沉的眼里竟有了一丝笑意。

  “咦,蒋先生亲自动手烧烤吗?”海浪声里景思思偶然回过头,惊讶地说。

  王邈淡淡地向言笑晏晏的两人瞥去一眼:“走,我们回去。”

  这头宋爱儿和蒋与榕已跳到了另一个话题。

  “什么,您还当过兵?”

  “嗯。”蒋与榕漫不经心地翻动着那些快要烤熟的肉串,“特种兵。”

  宋爱儿一口肉塞到嘴里,险些硌坏牙:“骗我的?”

  “在野外考核时几个月不见肉星子,一只冻死的老鼠就是满汉全席中的美味了。”他似乎起了逗弄这小姑娘的心思,放慢声音循循善诱,“剥了皮,放在柴堆上烤。烤到七分熟,肉味鲜嫩,真是不错。可是火种哪有那么好找,要是被困在石洞里,那就只有用牙齿把鼠皮生生地撕开。”

  “别说了,快别说了。”宋爱儿强笑着打岔,听得胃里直恶心。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有趣。”景思思快步走到他们跟前。

  蒋与榕转移了话题,随手将一串烤好的肉串递到她手里:“来,景小姐,尝尝。”

  景思思只知这人是王邈的前姐夫,又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并不算熟悉。可是一路同行,蒋与榕的修为与风度,实在远超王邈,很难让人没有好感。因此她也就矜持地笑了笑,伸手接过。

  王邈笑了:“姐夫,我怎么觉着你的眼睛就没往我身上正经瞅过一眼?”言下之意是在讥讽他的眼珠子尽往两个女人身上转了。

  蒋与榕倒是很从容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口气是长辈的漫不经心:“你十几岁时就在我身边瞎胡闹了。这些年我给你收拾的烂摊子还不够?”

  正挽起袖子的王邈手上的动作忽而一顿,反应过来时却是微微一笑。那笑容有点复杂。

  蒋与榕顺手就要将一串海鲜烧烤递给他,宋爱儿下意识地就夺过:“哎,别。”

  那两男一女霎时安静了下来,看着她。

  回过神来的宋爱儿脸色泛白,在灯下仿佛自嘲。王邈天生对海鲜过敏,景思思看来并不知道。而蒋与榕是因为隔着年月太久,又正和人说着话,一时也糊涂了。

  沉默中只有站在灯下的王邈不紧不慢地挽好袖子,抬起头,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哦,看样子宋导游今天饿急了。”

  她抬起的手缓缓地放下,在虚空里无力地抓了几下,指尖蜷成一团,仿佛一只最卑微弱小的蚂蚁。蒋与榕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一旁笑吟吟的王邈,没有再说什么。

  吃烧烤不能没啤酒,最后她终于是喝醉了,虽然醉得不是很厉害,然而因为那那满天的星光仿佛追随拍打上岸的潮水缓缓涌来,似真,似幻,好像也并不那么分明。

  王邈给她敬酒,所以她不能不喝;景思思不愿陪酒,所以她不能不喝;蒋与榕没有阻拦,所以她不能不喝。

  这么多不能不喝的理由,拦不住她千杯不倒的称号。其实王邈也喝高了,白皙的皮肤透出微红。他喝高了反而会格外沉稳安静,眼神越发清明,不见一丝醉态,其实脑子里早成了一团糨糊。

  景思思只陪他们喝了半瓶,蒋与榕则半点酒也没沾。

  “走吧。”他一手挽着衣服,伸手要去扶住已踉跄的宋爱儿,却是扭头对着王邈说,“天已经晚了。”

  她醉成这样是再没法开车了,好在附近就有的士服务。宋爱儿在大醉中仍记得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向他道歉:“不……不好意思,蒋先生。”

  灌醉她的罪魁祸首却慢吞吞地撑着膝盖站起:“姐夫,她——是你的谁?”

  “你喝醉了。”

  “你拿手挽着的这女人……她是你的谁?”

  “王邈,王邈。”景思思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快回酒店吧,你喝得一身酒气。”

  王邈“啪”地一下几近凶残地拍开她的手,想要推开身旁的人,下一秒却整个人向前倾去。

  宋爱儿醉眼如丝,懵懵懂懂中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借给他。谁知那双手却紧紧地攥住她,将她拉入了熟悉的怀抱。

  “你说,你自己来说。”他一手搂住她的肩,将她扣在了怀里,指着灯下面容疏淡的蒋与榕。

  他嘴里呵出的酒气很难闻,宋爱儿吸了吸鼻子,捂住:“你,你放开我。”

  景思思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白天里镇定自若的两人这一刻就像两个小孩儿似的闹着别扭。蒋与榕稍稍抬眼,向她做了一个示意的眼神。她立即明白过来,两人一个拉住踉跄的宋爱儿,一个扶住瘫软的王邈,将他们分开。

  伸手拦了两辆的士,蒋与榕把宋爱儿塞进自己那辆,这头景思思哄着王邈上了另一辆。

  一路上车窗半降,巴厘岛的夜风习习拂来,像是凉凉的小爪子直要挠到人的心里去。宋爱儿被风吹得稍有清醒,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倒头睡在了男人的肩上。

  “酒醒了?”

  “有点难受。”她摸了摸额头。

  蒋与榕仍是那副长辈的模样:“到了酒店再吃些醒酒药吧。”

  “Royal Pita Maha里备有醒酒药?”

  “我随身带着。”

  她笑了一下:“你是哆啦A梦吗,蒋先生?”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看过一发动漫,非常认真又不失绅士地同她商量:“能不把我比喻成那只胖头猫吗?”

  “我今天喝得有点儿多了。”

  “明天我们去哪儿?”

  “我想想。”她在车窗边架起胳膊,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脑袋,醉后的脑子仿佛打了结,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百转千回还想不出所以然来。好在蒋与榕有足够的耐心。

  良久,宋爱儿忽然睁大眼,像是失去了焦距的瞳孔突然收缩一般:“去看皇宫和艺术村吧。”

  去乌布时正和一队新婚旅游团相撞,宋爱儿才开了门下车,就听到了熟悉的中文。年轻人的新婚团不比大妈夕阳团,少了些三五成群的叽叽互语,游客都是一对对的,说话声音也不高。

  对于初到巴厘岛的人,来看乌布的皇宫,留张合影或者住一晚皇宫旅店,都能彻彻底底享受那种异域风情。可是宋爱儿早年当导游时几乎是带着人一天来一趟,闭着眼也能把路摸熟了,自然没什么新奇。蒋与榕对于这类小岛人文风情的兴趣也不大,宋爱儿想起杜可曾经提到过,蒋与榕喜欢的是打猎。他有一把专门定制的猎枪,每年十月后就会和生意上的伙伴去俄罗斯打猎。这些场合蒋与榕通常是不会带上杜可的,她的名分也仅止于一个他在北京的“女朋友”而已。

  景思思对于人多杂乱的地方一向没有好感,即使那是一座始建于公元十六世纪的皇宫。

  于是宋爱儿的导游词只能讲给那个她最不愿面对的人听:“这座皇宫始建于十六世纪,由当时汇聚而来的艺术家们设计,几乎算得上是巴厘岛最具风情和历史的地方。皇宫里一共有六十间房……”

  “里头还住人吗?”王邈兴致勃勃地打断她。

  宋爱儿调整了一下表情,微笑:“当然,虽然乌布王室在二十世纪被荷兰人废黜,但是……”她的“但是”还没说完,王邈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比起惨透了的爱新觉罗,下场还是好一些。”

  “虽然有皇族后裔生活在里面,做的却是和平民一样的工作。”

  “你的意思是,他们也要挣钱糊口?”

  “当然。”

  王邈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又微微弯起:“那收回我刚才的话吧。”

  景思思在一旁给王邈充当着临时导游:“这里的宫殿晚上会有传统的巴厘岛舞蹈,我们要不要看?”这时中午刚刚过去没多久,一整个下午的好时光实在是太悠长,王邈又是那样的急性子,肯定等不及。

  宋爱儿看了一眼王邈,有心挑事儿,于是趁他不注意向景思思微微一笑,下巴朝蒋与榕那边抬了抬。景思思倒没像往常那样把她当透明空气,她略带迟疑地向宋爱儿回望了一眼。这是不愿直接接触王邈的逆鳞呢。

  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和王邈在一块儿的日子。那时她可真是把王邈当大爷供着,生怕一句话说错,他就会突然翻脸。而且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实在太多,没见谁能霸占着这人,跟立了个庙似的。这样惯着他,到头来不过是自取其辱。再想下去,她便着了魔似的,一时也忘记了在北京时杜可是怎么和自己说的,脑子里只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痛快地忘了自己。从巴厘岛回去,各自尘归尘土归土,那些往事会像风一样被吹散。而荣辱里的每一寸狰狞,都不过是这人今后漫长的人生中偶尔回想起的那一瞬淡淡的笑柄。

  宋爱儿知道自己这样子傻透了,简直是胳膊比着劲拧大腿。可是,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满脸笑意地走到了正在一旁打着电话的蒋与榕身旁。

  耐心地听他讲完电话,她才露出一个纯真得仿佛孩童一般的微笑:“蒋先生,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宋爱儿凑向蒋与榕低声细语时,王邈的眼睛就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等她笑眯眯地回来时,还没开口,他就已截断了她的话:“哎哟,宋导游和人咬耳朵说什么呢?”

  景思思屏住气,看着神色自若的宋爱儿,她有点担心自己亲手点燃了身旁这两个定时炸弹。

  好在宋爱儿是一个被浇了水的炸弹:“我刚刚和蒋先生介绍乌布皇宫的风俗。蒋先生听说了宫殿里会有巴厘岛的传统舞蹈,非常感兴趣。”

  王邈笑了一声,顺手拧了拧景思思的下巴:“哦,三个人都想一块儿去了?”

  宋爱儿说:“那王总您呢?”

  “客随主便。”

  但王邈明显是生了气,也不愿景思思在自己眼前晃悠了:“我要一个人透透气。”

  好在打完电话的蒋与榕非常有绅士风度地请景思思一同随行在皇宫内参观。

  人都走干净了,连那些闹哄哄的旅游团也都不见了,宋爱儿看了一眼站在阳光下皇宫大门口的王邈,没打算搭理,刚要走到一旁去买水,忽然被他叫住:“哎,哎。”

  “有事吗,王总?”

  “叫王总多客气。”

  “王邈,该说的在海神庙那会儿我都和你说透了。”

  有那么几秒,他被那炫目灿烂的巴厘岛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淡淡地用手背遮了一下。视线里的宋爱儿,站在白莲花的阳光底下,好似欲融的雪一般。她的眸子也变成了浅浅的琥珀色,笑容很透明干净,是让人捧在掌心舍不得呵一口气的水晶玻璃。

  王邈觉得自己有些眩晕了。

  好一会儿,他的神志终于回来了,非常可笑地自嘲着:“我怎么觉得我们俩就像一个梦似的?”

  宋爱儿冷冷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也知道总不会是好话。果然,下一秒王邈已不紧不慢地开口:“我这一眨巴眨巴眼,那个势力透顶的小姑娘就回来了。”

  她终于听明白了,他这是在讽刺他们头一回见面的场景呢。脑子里的血液“噌噌”地往上冒,宋爱儿却不觉得羞耻。

  阳光这样暖,这样晒,太阳好似将一整个世间的璀璨都聚集在了这赤道上的一颗明珠上。生命在阳光里流动着,她感到血是烫的,骨头“咯吱咯吱”响。

  活着,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哪怕是像个小丑一般地活着。

  “哦,那一定是你的那个梦做得太长了。”她说,“那个势力透顶的小姑娘可一直没走,她原本是什么样,就该什么样。是你自己把她想得太好了,连人生究竟是一场梦还是冰冷的现实都没分清,王总。”

  王邈拧了拧眉头,角色并不好看地望着她。

  而她站在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那口气不知是玩笑还是嘲讽。

  它们之间只有瀑布似的轰轰烈烈落在人世间的阳光,巴厘岛的阳光。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晒得人脸上发烫,眼睛也渐渐被迫闭上。

  可真大啊,这巴厘岛的太阳。王邈想。

  一场战役还没来得及爆发,立即被刚刚冲散在四处购买小工艺品的新婚蜜月团给灭了火,三五成群的人冲开了她和他。

  王邈被一个中年人撞到了一边,几近狼狈地踉跄了一步。宋爱儿也没好到哪儿去,那中年胖大叔像一个立体扇形似的,横扫一大片。她跳得快,也没能躲开。来不及恼怒,往前走了几步的胖大叔已经回过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宋爱儿拂了拂身上的裙子,刚想说一声“没事”。那胖大叔眼见旅行团已走远,急了,连忙一把拽上他们:“嗨,这异国小岛的,小两口闹什么别扭呢?”

  说着,不容王邈辩解,胖大叔一手拽住一个把两人赶鸭子上架似的轰进了蜜月团的人群里。

  对方的力气很大,再加上王邈一向不愿在人前失了风度,所以倒像只小鸡仔似的被他一路向着宋爱儿推搡去。

  宋爱儿僵着一张脸:“不,大叔,您认错了。我和他压根儿就没什么关系。”

  “胡说什么呢!”没想到大叔的脸黑得比她还快。

  王邈趁这功夫慢悠悠地煽着风点着火:“就是,亲爱的。”顿了顿,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歪过头亲昵地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不就是为了那个你喜欢的小玩意儿咱没买吗,你这一路上就都不理我呀?”

  “王!邈!”她瞪得眼睛都快直了。

  王邈却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乐趣,一转身,满脸诚恳地望着胖大叔:“大叔,您是好人。您真得帮我劝劝我这媳妇儿。”

  “怎么了你们这是?”

  “我媳妇儿和我闹脾气呢。”

  大叔扭头看向宋爱儿:“怎么了姑娘,他对你不好呀?”

  宋爱儿心知辩解无力:“大叔,您玩您的吧,甭管这事。这事我和他……我们自己解决。”

  “能解决你们至于成刚才那样?”

  胖大叔长相讨喜,凑近了看,宋爱儿才发觉他像一个人。他像年年上春晚的冯巩。可是脸比冯巩还胖了一圈儿,看着挺慈祥的。一说起话,那慢悠悠的神态,好似老驴转磨子。对着这样一张脸,宋爱儿真发不起火,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破功笑了的一声。

  “大叔。”宋爱儿拉长音,“您误会了,我们不是这个旅……”

  “行了亲爱的。我认输,我服软。”一旁演戏劲头还没过足的王邈忽然一把抓起了目瞪口呆的宋爱儿的手,明亮的眸子里映出她因为太吃惊差点合不拢的嘴巴,“等回去,咱们就去挑戒指。”

  “原来是为这个呀。”胖大叔一听就明白了,他朝王邈看了一眼。王邈是出来玩的,又在巴厘岛这样的赤道区小岛,穿着上很随意。他的衣服件件死贵却又低调,可这着装在胖大叔眼里甚至不算齐整。再看一眼宋爱儿,从裙子到鞋跟,颈上戴的项链,腕上套的手环,耳边的墨镜,都是一副典型的花钱不怕手软的“月光族小姐”打扮。

  “姑娘,你连人都嫁了,还嫌他买不起钻戒?”过了好半天,大叔语重心长地说。

  宋爱儿当场傻在了原地。

  倒是王邈捂住快要笑抽的肚子,一本正经地握拳咳嗽了一声:“亲爱的,你听——还是大叔说得在理。”

  “你也别得意,我可是帮这姑娘说话。”大叔连拍照都顾不上了,站在原地训着他,“别怨你媳妇儿闹脾气,结婚多大的事,你连一枚钻戒都给不了人家。再看看你这身打扮,大裤衩走街上丢不丢人?这好歹也是乌布王室的皇宫啊。”

  王邈这天穿得格外风骚,上身玫红,下身粉蓝。要不是仗着个儿高,又生得好看,压根儿就Hold不住这身衣服。他自己且得意着呢,没想到招摇过头了,连胖大叔都看得有点扎眼了。

  “一个男人,穷,那叫什么事儿?”对方苦口婆心,“可咱也不能因为穷就连形象不顾呀。”

  这回笑抽了直按肚子的人换成了宋爱儿。王邈大约是从一出生都没给人这么埋汰过,可看着对方一张“冯巩脸”,还不能急红了眼。他也就绿着脸为自己辩解:“不是,大、大叔……”

  “叔什么呀,快给你媳妇儿道个歉吧。”

  “我……我给她道歉?”王邈结巴着。

  “行了,亲爱的,你就和我道个歉吧。”宋爱儿碰着他的胳膊,“你要是真道歉了,我一定原谅你。”她顿了顿,语气无比严肃,“立马。”

  胖大叔在一旁点头看着。

  王邈这辈子都没给人低声下气地倒过歉,自然是宁死不屈。宋爱儿笑眯眯地说:“大叔,您别怪他。他就是这辈子吧……“都没给别人服过软。””

  “小伙子,她能是别人吗?”大叔拿手指着宋爱儿,“她可是你媳妇儿啊!”

  自己先唱起的戏,到这时骑虎难下,王邈说,深吸一口气,注视着阳光下像小人鱼似的宋爱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对不起了,媳妇儿。”

  她没想到王邈真能把“对不起”这三个字轻轻松松地脱口而出。

  事发突然,她愣愣地张了张嘴:“没……没关系。”

  一边说着,连拉带拽地,她和王邈不由自主地就随着大叔往皇宫走去。蜜月的新人依偎着,都忙着拍照留念。只有大叔一个人形单影只。宋爱儿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这是新婚蜜月团,来的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他一个脖子上挂相机的胖大叔,要报也该报老年夕阳团啊。

  没来得及问出声,胖大叔已经兴致勃勃地四处溜达了起来。

  王邈看对方把笨重的旅行包反背在了身前,一边四处走走看看,一边紧紧攥住包,生怕别人会来偷东西似的,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大叔包里藏金条了?”

  话未落音,对方忽然一转身,瞅着他俩:“会用单反吗?”

  宋爱儿看他脖子上挂着一台崭新的单反,显然是才入手不久,她点点头。

  “那替我和我爱人在乌布皇宫前合一张照吧,麻烦了!”

  她被他的请求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声音有点结巴了:“大、大叔,阿姨在哪儿呢?”

  胖大叔摸了摸头,憨憨地笑了一声,拉开刚刚视若珍宝的旅行包。他把东西一拿出来,她和王邈就愣住了。那是一张老式的嵌框相片,约有小半张茶几大小。黑白照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看样子曾经被取出来重新修裱过不止一次。

  “这……这是?”

  “哦,这是我爱人。”胖大叔珍惜地抚摸着框沿,“她走了都快有二十年啦。”

  “这是阿姨的遗像?”王邈忽然开口问。

  胖大叔点点头:“过安检时还非让拿出来瞧了又瞧,我和导游当场翻脸,说什么也不让人碰她。这导游年纪轻轻的,嘿,那嘴儿可真损,还问我‘那您怎么不把那骨灰盒一起捎上’?”

  宋爱儿心里忽然被震动了,神思游离间,王邈的声音已响在耳边:“对,靠左,靠左。”

  “是这样吗?”胖大叔把大镜框相片抱在了胸前。

  “不不,再靠右一些。”

  “这样?”

  “行,别动!”

  “那我就挪不出手来‘茄子’了。”

  “不用‘茄子’。叔,你只管笑。对,看着我的镜头,笑!”

  “咔嚓”一声,照片拍好了。王邈连按了几次快门,大叔胖胖的笑容在巴厘岛的阳光下,灿烂地几近炫目。不再年轻的中年男人,照片里和善平凡的女人。宋爱儿偏过头,凑着他手里的相机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百味杂陈。

  王邈一转过脸,薄唇正碰上她的额头。

  宋爱儿连忙捂住额头,往后退了一步,王邈却是坏笑着看了她一眼。

  胖大叔凑上前将相机拿在手里,仔细地放大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间,那温柔的目光不动了,凝视着被抱住的相框里的女人,喃喃着:“我爱人不错吧?”

  “阿姨看着挺和善的。”

  “她呀,脾气是最好的,整个单位的人谁也没得罪过。出殡的那天,连他们单位最大的领导都来给她送行。”

  “阿姨……是哪一年走的?”宋爱儿随口问。

  一直笑眯眯的大叔沉默了下来。就在她后悔自己问错了话,打算一语揭过时,大叔却慢慢地开了口:“当初……她走了半年后,我才知道这事。连最后一程也没赶得上。”

  “她走的那年,正碰上我去新疆做地质勘探。那个年代的新疆可不比现在,八十年代中旬很少有人往那边跑。能在那边碰上的,除了我们这样的钻探队就是阿尔泰山附近一带的淘金客。边疆那么苦,她要跟着去我舍不得。”胖大叔吸了吸鼻子,“那时我们刚结婚,现在一闭眼,她笑眯眯的模样就像一场梦似的。”

  “她劝我说,给单位打个申请吧,就当把机会让给别人。那时一起竞争的小伙子有好几个,都是单身,也都还没成家。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去新疆干上两年,虽然苦了些,给的补贴却是双份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也穷。结婚时我连一套像样的床具也买不起,她自己从娘家带了做嫁妆的被面,裁了缝窗帘,还缝桌布。”

  “她喜欢看电视,每回都搬着凳子去另一栋楼的邻居家看。到了做饭时间又急匆匆地赶回来,做完饭再赶去。到了包粽子的时节,她就拎一长串的粽子上门谢人家。”

  “单位出通知招人时,我在补贴那一栏看了好久。没人去的苦地方,工资加补贴收入能翻倍,那时我和她的工资加一起一个月还不到一百块。要是去了,一年就能挣回一台彩电给她。就为了这个,我也不能不去。”

  宋爱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叔——”

  胖大叔抹了一把眼睛,几十岁的中年人,眼圈红红的就像个孩子。忽然,他就哽咽了起来:“我要是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说什么我也不能就那么走了。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去新疆了。”

  “她走得急,是生肺结核走的。临死前还一直叮嘱人,要把事瞒住了,不能告诉我。那会儿我们去新疆都是有编制的,人人有任务在身,轻易不能请假,更别谈中途退出了。她知道我一听这消息肯定会什么也不顾地就回来,怕单位处罚我,怕我丢了工作。”

  “在新疆时我半个月能和她打上一个电话,起初我们俩能聊好久。后来她渐渐地话少了,只是一直听我说,有时那头静静的,好半天才会吭一声。我以为她是累了,工作忙,就和我一样。我不知道她最后那段日子天天等我的来电。”

  “半年后我回来探亲,推门进家,家里空荡荡的。收拾得很干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遗像。我去南城的公墓看她,给她带了一束栀子花。那天下了点毛毛雨,我在她的墓前就那么坐着,一坐一个下午。回去时衣裳都湿透了。可是到了家我才忽然想起,人都已经不在了,再也没人给我烘衣服了。”

  “大叔——”宋爱儿吸了吸鼻子,“阿姨长得挺好看的,您真有福。”

  对方听得笑了,那笑容既满足又得意。

  “我爱人……她是个大学生,比我小了六岁。”胖大叔把相框往外拱了一点,好让宋爱儿看仔细照片的女主人,“浙大毕业后,她为我去了北方,连学校分配好的在杭州的工作也没要。”

  她说:“那个年代能上大学的女人都了不起。”

  胖大叔听了,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一直静静听着的王邈这时才插上嘴:“叔叔,阿姨走后您再娶了吗?”

  “没有,他们介绍的女人我一个也不要。”胖大叔憨中带拗,“我爱人多好啊,我一辈子就守着我爱人一个。”

  “她不都死……走了吗?”宋爱儿忍不住追问。

  “谁说她死了。”接话的却是一旁懒洋洋地揽住她肩的王邈,“阿姨还活着呢,是吧,叔叔?”

  前边带队的导游这时清点人数,才发现多了两个人。

  宋爱儿听他艰难地组织着中文的发音,干脆用本地话和他对话。对方的眼中闪过一瞬亮色,语速也越来越快。王邈耐心地听他们谈完了,才对上扭过头来的宋爱儿的眼:“你还真能当翻译?”

  宋爱儿轻轻一哂:“拿钱总得干点活吧。”

  胖大叔这时摸了摸头,才发觉自己是真拉错了人:“你们……”

  “大叔,我们俩就是一搭伙的,我在巴厘岛给他当私人导游。”她终于得到了解释的机会,像怕被人抢了似的,一口气说完。

  胖大叔脸涨得红红的:“这样呀。”

  “刚才是他逗您呢。”宋爱儿又瞥了一眼王邈。

  王邈却是咳嗽一声:“还没问您,叔叔。您怎么想到一个人来报了蜜月团?”

  “今天是我和我爱人的新婚纪念日。她嫁给我时,我穷,连件像样的首饰也没给她置办过。等到退休了,就想着一定要带她度个蜜月。”

  他笑了笑,看上去傻傻的,憨憨的:“巴厘岛的太阳真大呀,是不是?”

  “你怎么了?”看着对方走远的背影,王邈忽然转过头,“等等,我不是看错了吧,宋爱儿你……”

  “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里,有什么好稀奇的?”她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王邈这张刻薄无比的嘴,这时一句拆穿的话也说不出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很有着嘴贱地开口:“虽说我这衣服贵了点儿,可谁叫我善良呢?就借你抹几滴眼泪吧。”

  “王……”她瞪着他,张大的嘴却忽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他已经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狠狠地吻了上去。牙齿咬着唇,攻城略地,她抵抗,他深入。阳光这样好,没人注意到这一对奇怪的男女。他被吻得急了,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王邈猝不及防,轻哼了一声。

  “原来不靠我活,就连亲一下也不让了啊。”猛地放开她,王邈有些狼狈地擦着自己的唇,双眼讥讽地眯起。

  “要不说我怎么是宋爱儿呢?”她自嘲地往后退了一步。

  “宋小姐。”远处传来蒋与榕的声音。

  王邈低下头,朝着掌心看了一眼,那里刚擦过被她牙齿咬破的唇,赫然一点血迹,如此耀眼。

第五章 留不住的阳光

  第二天清早,当宋爱儿带着景思思和服务员一路顺着小路下到山谷时,穿着宽松绸裤的王邈早已一脸惬意地盘坐着等他们。

  这样早,山谷里仍有雾气盘绕,青翠欲滴的树木枝头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风声水声鸟鸣声,将一切笼罩,如在渺茫幽寂的仙境之中。

  宋爱儿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投给景思思一个略带讶异的眼神,那眼神只差赤裸裸地把问题拍到对方脸上:你们俩昨晚没睡一起?

  王邈站起身,握手:“宋导游,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不过是出于人前的礼貌,那指尖堪堪碰到便迅速抽开:“还行。”顿了顿,终于是忍不住,“王总,你起这么早?”

  “哦。我昨晚没回房。”王邈压低声音,仿佛漫不经心地挑逗,“泡了大半夜的温泉,又随便找了些事做。挨到这个点候着你们呢。”

  宋爱儿平静从容地笑着:“王总大男人还练瑜伽?”

  瑜伽指导师是中国人,当时便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对他们说:“男人当然可以练瑜伽。其实男人练瑜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女人容易得多。”

  王邈丝毫不掩得意地握了握瑜伽师的手:“谢谢您了。您是行家,要是哪天回北京做私人教练记得给我电话。”

  “好的,谢谢王先生。”瑜伽师不失礼节地笑笑。

  瑜伽师一旦开始教学,四周便恢复了一种天然的寂静。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鸟鸣。第一环节是闭眼静习。景思思是学播音主持出身,在大学也选修过室内瑜伽,一旦闭上眼身心格外放松。

  一直没法进入状态的是宋爱儿——隐隐约约地,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死死地盯在背后。逃不开,躲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法静下心来。

  可是瑜伽师温柔的声音已响在耳边:“现在,静下来。听一听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风声柔软地呜咽而过,瀑布声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涤荡着心灵,还有阳光像碎金子一般从葱茏的林木间跌落的微声,那么轻。清早的鸟啼在空灵的山谷中时远时近,仿佛俗世已被此身遗弃。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机会,只有一次的。”那声音里有浅淡的讥嘲,细得仿佛一根透明却坚韧的线,困得人无处逃生。

  那嘲笑、那鄙夷、那屈辱,她全都知道。可是没办法,不能回头,再也不能了。

  “宋爱儿,宋爱儿。”那交缠溺沉的声音从她挺得僵直的背脊缓缓往上爬着。

  “啊!”从冥想中挣破的宋爱儿低叫一声,猛然睁开眼,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她这一叫明显把其他人也都唤醒了。景思思不满地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瑜伽师却是很安然的样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对方柔慢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母亲哄着最宠爱的孩童。宋爱儿收回一刹那的惊慌失措,摇摇头:“是我没静下心。”

  坐在她后头的王邈却是嗤笑一声,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她。有那么一刹那,宋爱儿迟疑着要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可是一滴滴的冷汗在旁人不见的地方顺着耳根密密地流下,宋爱儿终于承认,王邈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那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是没法静下心,还是根本就没有心?”做完瑜伽时她已冷汗淋漓,擦肩而过时王邈有意地放慢脚步,那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传入她耳里。宋爱儿抬眼时,他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蒋与榕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等着他们。他是绅士,为两位女士主动拉开椅子:“早上起来时没看见一个人,好像集体消失了似的。”

  宋爱儿心不在焉:“哦,我带着景小姐去做瑜伽了。”顿了顿,“在山谷遇上王总。”

  王邈笑了:“看着我做什么,姐夫?我就不能忽然对瑜伽有兴趣?”

  宋爱儿恪守作为一个导游的职责:“蒋先生,不知道你们还对什么感兴趣?”

  “温泉、火山、皇宫?”王邈一个个地数过去,“巴厘岛就这么大一块地儿,凑合着玩呗。”

  “不如宋小姐帮我们制订路线吧。”

  宋爱儿心底倒是还有几个方案,只是坐在面前的几位都是满世界飞过的人,什么奇观没见过。偶尔来一次太平洋的明珠小岛,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景思思慢吞吞地切着牛排:“累死了,下午不如休息吧。”

  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怕晒,而且酒店风景又这样好。宋爱儿心底松了口气,他们休息,她自然也跟着赋闲,总算有了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下午。

  宋爱儿是偷偷溜出Royal Pita Maha(巴厘岛皇家彼特曼哈酒店)的,循着记忆里的路走去,那天小小的旅行社还在,破旧的牌子到如今也没换。被小刀刻出一道道疤痕的木桌底色发黑,有一个年轻的本地女孩正认真地登记着什么。猛然抬头,发现了安安静静站在跟前的宋爱儿,女孩大吃一惊。

  宋爱儿用印尼语问她老板在不在,女孩站起身往小帘子后头叫了一声。帘子掀开,胖乎乎的老板宿醉未醒地打量着她,起先半阖的眼还没睁开。知道宋爱儿毫不客气地叫了一声什么,胖老板一下子睁开了眼。对方眨巴眨巴眼,像是不认识宋爱儿似的,绕着她左转右转了几圈,才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宋爱儿已经娴熟地拿起了旅行社的记账本。还是那么懒,怪不得永远挣不到钱。

  “对面的租车行呢?”宋爱儿问。

  老板解释车行已经搬走,又抱怨如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叽咕了半天,羡慕地看着她一身光鲜亮丽:“在北京过得一定不错吧?”

  当然是不错的,至少回到了祖国,再也不会有在异乡小岛的孤独,不会有半夜在旅行社打地铺被外面的砸门声惊醒的心悸,也不会有在被人打得满背青紫时仍死死攥着那一份辛苦钱却不得不交出的绝望。虽然现在仍那么辛苦,甚至还遭受了羞辱。

  宋爱儿没工夫和他忆苦思甜:“想不想赚钱?”

  上一秒还喋喋不休的老板立刻竖起了耳朵。

  这想法还是那天偶遇乌布皇宫前的蜜月团才突然冒出的,如今不比当初,国人出境旅游已经成为消费新热点。许多导游做的不再是one by one跟队模式,而是打出自由行的口号,和本地导游做对接。

  “我在北京组织客人,负责客人上机。到了巴厘岛,酒店和行程一律交给你。”

  老板听得点头,又问:“怎么分成?”宋爱儿想也不想地用印尼语说了一个数字。老板听得直摇头,宋爱儿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随手拾起一支笔,头也不抬地写下一串数字:“就这样。我不愿多废话我,要是同意你就收下这个号码。”

  “你要他同意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恶趣味。

  “你要他同意什么?”背后的年轻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伸长手轻而易举地从她攥得紧紧的掌中夺过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宋爱儿要去夺时已来不及,他把纸团握在手里,慢慢地平摊开,饶有兴趣地念着上面的数字:“131……”

  宋爱儿嗤笑一声:“记住我的号码,不必了吧?”

  “是没必要。”王邈皮笑肉不笑地把纸随意捏成一团,顺手丢在一旁的桌上,转过头,朝胖墩墩的老板微微一抬下巴:“这位是你的故交?”

  宋爱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原话翻译给了老板。

  老板一双眼朝她瞟了一会儿,又在王邈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遍,终于撑开了一个类似讨好的笑。他用本地话和王邈打了个招呼。王邈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问宋爱儿:“他在说什么?”

  “夸你呗。”她说。

  “哦。”王邈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他都夸什么了?”

  宋爱儿嘴里蹦出一本正经的四个字:“人傻,钱多。”

  未想王邈全不动怒,只是平静地说:“还漏了一个吧?”

  “什么?”

  “会来事儿。”

  宋爱儿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平静的王邈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开口用英文转头问着一旁被干晾了许久的年轻姑娘:“Can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

  那位女导游是个本地学生,用一口蹩脚的英语回答:“Yes,I can.(我会。)”

  王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宋爱儿看在眼里,连忙用印尼语向对方阻止:“不必和他说!”顿了顿,解释着年轻女孩儿眼底的疑惑,“我是这位先生的私人导游,他在巴厘岛的一切都由我负责。”

  年轻女孩儿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去记记写写些什么。

  偏偏胖老板却凑上来用更蹩脚的英文八卦了一句:“Your husband?(你丈夫?)”

  宋爱儿来不及阻止,王邈已经用故意模仿的东南亚英语答:“Mbybe.(也许。)”

  “Maybe?(也许?)”胖老板结结巴巴地反问。

  “王总,这么久没回去,景小姐还着急了吧。”宋爱儿角度微妙地挡在了两人身前。

  王邈的笑容灿烂:“她又不是个太阳,八大行星都该绕着她转。”

  她深呼吸一口气:“那么,我带您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吧。”

  “哟,把敬语都用上了。”王邈更乐了。

  宋爱儿淡淡一笑:“谁让您是大爷呢。”

  她把他带到了海边。

  海风猎猎,可是阳光温煦。嶙峋的岩石在阳光照射的镜子一般的海上矗立着。有人跑到了岩石上拍照,大呼小叫着。

  宋爱儿看了一会儿,扭头去看身旁的王邈,却发现王邈也正出着神。

  她带他去租自行车,两人各骑一辆,慢悠悠地踩着去看火山。中途路过一大片梯田,温柔的新绿层层起伏,仿佛涌动的波浪。风里有细细的声音,宋爱儿仔细去听,才发现是他们的衣袖随风翻飞着。

  沿途看到小火山时,宋爱儿也会指给他看。

  观景台边有本地妇女头顶货物在贩卖,通道两旁各蹲一座严重风化的神像。路中央有看似随意被人弃置的花瓣,正中还放着食物。王邈抬脚便要从它上头跨过去,却被宋爱儿拦下了。

  “哎哟,你还信这个?”王邈笑她,一边笑一边也就把半抬出的腿收了回来。

  宋爱儿瞥了一眼这从来不知人间艰辛的祖宗,小心绕过那路中异物:“活到二十多岁,不恋爱,不嫁人,总得信些什么吧。”

  她对恋爱和婚姻似乎从没有抱过希望。

  王邈琢磨着台阶上变得越来越小的宋爱儿的背影,有点吃味。

  观景台上看火山,一切开阔辽远,因为地质运动而构成的堰塞湖就这样闯入视野。王邈有点惊讶,大约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岛上,也会有见证过日升日落沧海桑田的痕迹。再往火山那边过去,还有一个小型的咖啡庄园。蒋与榕这次来巴厘岛,其中有一项打算拉王邈入伙的生意就是投资咖啡豆的生产。

  看完火山已是日暮,等他们回到酒店时,蒋与榕和景思思早已吃过了晚饭。

  蒋与榕刚从泳池中上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裹着一条大毛巾。景思思倒是衣裙翩翩地坐在池边喝着果汁。

  宋爱儿走到他跟前:“蒋先生。”

  蒋与榕的表情淡淡的,既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好奇相问的意思,只是应景地答应了一声。倒是一路上揽住宋爱儿肩膀的王邈,这时手臂从她肩上滑落,自然而然地停在了腰际。宋爱儿飞快地斜瞥他一眼,忍住情绪没发作。

  王邈变本加厉,手上一用劲,漫不经心地收紧她的腰。

  宋爱儿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瞬间裂痕,好在景思思已经从躺椅上起身。

  “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着。”美人佯怒时眉眼俱动,宋爱儿终于发现这个景思思好看在哪儿了。她的眼泪很大,水汪汪的,眼皮却很薄,褶子细细的。笑起来倒还看不出,一生气,那双眼竟是格外好看。

  宋爱儿看着看着,心里一动,怪不得她总觉得熟悉呢。这个景思思,长了一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和王邈的少爷性格不同,蒋与榕对情绪总是能克制得很好。这种克制甚至一直保持到了他们上飞机离开前。其间宋爱儿也曾陪他们一起去过咖啡庄园,看了巴厘岛当地人制作的猫屎咖啡,一向爱小动物如命的景思思对猫屎咖啡却提不起什么兴趣。王邈全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说着话,却很少表露出态度。

  一直做着翻译偶尔也会默然不语的宋爱儿想的事比他们都多。她在想,凭蒋与榕的财力买下一个咖啡庄园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又偏偏拉上王邈?

  那时的王邈在宋爱儿眼里不过是一个脾气很臭的富二代,架子大,心眼多。除非蒋与榕的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也只有一个原因——王邈实在是个绕不去的坎。

  飞机起飞的一刻,万里晴空,阳光洒落在掌心,跃动着金色的细影。宋爱儿头倚明窗,掌心张了又握,握了又张。

  我在做什么?她无声的想着。可是脑子空白一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清晨,宋爱儿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什么也想不了。她只能任由那怅惘的情绪充满了心田。

  “也许我只是想留住阳光。”宋爱儿看着自己的掌心,忽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苍白,却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仿佛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只是想试着留住巴厘岛的阳光而已。”

  她的睫毛很长,卷卷的。发呆时眸子里好似蕴含着水汽,是盈泪于睫的一种姿态。

  偶然转头的王邈在看到这样的宋爱儿时,视线忽然就挪不动了。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一向最虚荣又嗜钱如命的女人,也会有这样怅惘的神情。记忆中的宋爱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儿,他记得那回自己喝得半醉,她坐在酒吧门口时小媳妇似的样子,有点叫人瞧不起。为了到达一个压根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低声下气到这个份上,王邈甚至觉得可笑。他见过自尊自爱的女孩儿,也见过虚荣贪婪的女孩儿,但像宋爱儿这样,把自己想要的全写在脸上,连掩饰也懒得掩饰一下的,还是头一个。

  然而此刻,这张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莫名其妙的难过。而他竟感同身受着,仿佛也跟着入了神。

  飞机降落在北京的那一刻,宋爱儿才惊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

  宋爱儿想,其实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大概都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有人哭,有人笑,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奔走,有人沉沦,欲望不分国界。只是作为一个国都,,所有一切在这里都会被放大。失意会被放大,艰辛会被放大,甚至那些一不小心错过的机会,都会成为懊悔的谈资。但奇怪得很,很少有人真的怨声载道。因为实在太忙了,忙得不能去计较生活欠过自己什么。

  宋爱儿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日子像翻书似的哗哗过得飞快,快到不能回头去看去想,可一方面又忧愁着青春流逝得太快。女人的美貌保质期太短,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姑娘,而她还能好看几年?

  回到出租屋,杜可的电话就打来了。

  “回来了?”

  “蒋先生没跟你打招呼,杜可姐?”宋爱儿有点吃惊。

  杜可说:“还真没,他整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一到北京也歇不了几口气。”电话里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宋爱儿调整了一下情绪:“我们一下飞机就分开了。蒋先生也许正忙呢。”顿了顿,是拆包的声音,“对了,杜可姐,我给你带了些巴厘岛的东西。”

  杜可那头一下子就笑了:“哟,你还给我带了特产呀?”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讨巧。

  杜可说:“谢谢了,这份心意我先收着。你改天来店里坐坐。”

  宋爱儿笑吟吟:“你当老板娘当上瘾了?”

  “我呀,我现在可指望不上他了,我就指望着这法国小餐厅呢。”杜可聊起自己新开的餐厅却来了兴致。宋爱儿听得不对劲,发现一阵子没见,杜可看样子是真喜欢上了这个副业。那边话题一转,对方说:“我这餐厅现在打理得像模像样的,不少装修都拆了。”

  宋爱儿听着吃了一惊:“拆了?”因为这餐厅才开业不久杜可花钱又向来大手大脚,头一次就砸了不少钱,客人还没坐热椅凳呢,东西就全不要了。可那头声音懒洋洋的,对于钱不甚在意:“嗯,拆了。拆了重弄。我这边有一法国大厨,是朋友介绍的。你别说,法国人的想法真多,说话也怪有意思的。”

  对方轻描淡写地揭过,宋爱儿却隐隐约约地听出些由头。可这事不能猜,也轮不着她来猜。于是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夹住手机对那头笑笑:“好,等我把东西收拾收拾就上你那儿坐坐。”

  她给杜可带了“猫屎咖啡”。杜可早听说了这种产自印尼的名贵咖啡,可她是很少喝咖啡的人。杜可酗酒,没有需要熬夜的事,每天两三点钟睡下,午后再起床,黑夜承载了这个女人全部的美。因此咖啡对杜可来说并不能提起兴趣。

  宋爱儿发现对方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起巴厘岛的事,她是聪明人,顺着旁敲侧击把该说清的都说了个明白,谁知杜可却听得眉头皱起,“这么说,在巴厘岛你是一个人住?”

  “蒋先生一间,我一间,那位……那位王总和他的女朋友共一间。”

  “那他……”杜可的神色欲言又止。

  宋爱儿想要追问,却发现对方已敛去了那一点好奇之色。

  “杜可姐?”

  “没什么。”对方笑,笑容里有些不自然的古怪,手指叩着桌面,“你再说说这咖啡吧,我刚才走神,听着怪有意思的。”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下去,却忽然站起身:“蒋先生。”

  蒋与榕点头示意,走到杜可身边,拉开了那张椅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对面。双手十指交叉,十分温和闲适的神态:“聊什么呢?”

  杜可撇撇嘴:“有的没的呗。”

  三人聊天的气氛其实很怪。而蒋与榕也只是开车路过,正好瞥见坐在窗边聊天的两人。没聊几句,他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杜可催着他:“快速忙你的正经生意吧。”

  “生意哪是忙得完的。”虽然这么说,蒋与榕挂掉了电话,握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起身,朝着坐得相当拘谨的宋爱儿点了点头,“宋小姐,这次巴厘岛的旅行还没向你道谢。”

  “哪儿的话,应该的。”

  杜可看着蒋与榕走远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扭过头时望着宋爱儿的眼神却是莫名的怜悯。宋爱儿没意识到,只是由衷地一笑:“蒋先生真是个好人。”

  “他?”杜可发了个短促的疑问句。

  她点头:“在巴厘岛时也从没见他为难人。”

  杜可听了,忍不住低下头弯着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又笑了,这次她是被面前女孩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的。

  起初几天宋爱儿还担心王邈会打来电话,冲着他在巴厘岛的那股腻歪劲。然而王邈却没有,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王邈其实是一个对事业看得挺重的人。虽然在外人面前,这人总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是王邈记得他的公寓里撂得厚厚的一沓文件。

  那会儿他对她还是很不错的,也不怎么防着她,时常懒懒地倚在床上,一边处理文件一边和她说着话。她邀功似的替他按摩腿,地灯开着,幽幽的光透过冰裂纹的瓷罩子照出,落在房间里,一地的寂静,一地的暧昧。她揉捏按摩时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手法也专业,不一会儿就满头是汗。王邈有一条腿受过伤,落下了后遗症,他从没提过这事,但是宋爱儿看出来了,常不声不响地替他按按。

  站在镜子前敷抹着面膜泥时,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事,在和王邈掰了之后,在离开巴厘岛之后,在这样闲来无事的夜里,那些微小的画面一个个地跳出脑海,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高清电影般被无限地放大又放大。

  宋爱儿停住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来不及洗掉手上多余的面膜泥,她自己就先拍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事翻篇了,不许想。”

  话刚落音,放在水池子边的手机忽然就响个不停。

  她接起,是杜可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宋爱儿于是走出洗手间,问:“杜可姐,你在哪儿呢?”

  声音还是很模糊,隐隐约约只听到“房子”两字。宋爱儿出了洗手间,立在了窗边,垂下的窗帐半拉着,是她搬进来的第一天挑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白色桔梗绣在轻柔的绸料上,风一吹,帐角便无限地撑开,像是盈着一屋子香气。

  宋爱儿站在风口,把话一句句地听明白了。她很痛快就答应了,只问了一句:“地址?”

  杜可很简短地说了一个地址。那地方宋爱儿知道,没再多问,只是好言安抚她:“你先看着,我就赶过去。”

  杜可说临时想要看房,一个人看不过瘾,拉着宋爱儿来陪。宋爱儿没提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茬,也没提自己住的地方离她说的地点即使开车也得一个多小时。晚上十一点对于杜可这样的女人来说,好比常人的清晨七点,一切的热闹才刚刚开场呢。

  杜可说的楼盘在一个寸土寸金的位置,那里交通发达,居住的都是精英人士。宋爱儿心想,杜可不住金丝笼,跑那地方凑什么热闹呢。等下了车到那儿一看,哪有什么楼盘,只有一栋新建的写字楼,在一片竹笋似的写字楼里最是崭新漂亮。

  宋爱儿站在写字楼底下,一仰头,似乎整个世界也跟着倒了倒。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在这样浮华的夜色里,万物迷醉,远远近近的明灯都似起了一重又一重的影,都要跌进人的眸子里。

  杜可的电话又打了来:“在楼底下傻站着做什么?”

  宋爱儿后退了一步,从那一个个明亮的窗口里望进去:“杜可姐,你在几楼呢?”

  “顶楼。”

  她想,杜可不是蒙她的吧?站在顶楼能看得见写字楼下虾米似的人影?

  杜可嗤嗤地笑:“上来吧,进门大堂右手边左拐第二部 电梯。只有那部能上顶楼。”接着又说了一个密码。宋爱儿这才往写字楼里走去。

  早几年杜可也干过这样的事,让她陪自己一起去旗舰店买包包和衣裙,一进店先把不喜欢的东西剔出来,接着一架子一架子地买走衣服。这种丧心病狂的扫货没持续多久,杜可自己先腻了。宋爱儿在没和蒋与榕接触之前,对这位“蒋先生”的印象很有限,只知这人思想顽固,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杜可买衣裙,拍名包,满世界地乱飞,他眼也不眨一下。唯独杜可想要做点自己的事业,开个店,被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合适”就推阻了好几年。

  然而巴厘岛之行改变了宋爱儿对蒋与榕的看法。她甚至觉得,庸俗的杜可怎么配得上那么斯斯文文的蒋先生呢?宋爱儿看着电梯一层层地往上走,心里想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宋爱儿才发觉顶楼是个通层。三百六十度的环形落地玻璃窗,让北京城的繁华夜景尽在脚下。车河里的点点灯光,变成了米粒大小。世界上的人都成了灯红酒绿中的一只只蚂蚁。

  她顺着落地窗一直走啊走,没看到杜可,却在落地窗前看到一个人的背影。

  蒋与榕转过身,嘴角似乎勾了一勾,笑意温和。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只是直直地盯着宋爱儿瞧。

  宋爱儿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蒋先生?”

  蒋与榕就地而坐,拍了拍地板:“过来坐。”

  宋爱儿没说什么,只是镇静地过去挨着他坐下。蒋与榕手里似乎有一只微型控制器,他只按了控制器上的某个按钮,“哗”的一声,宋爱儿抬头望去。通层的头顶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静谧的夜空,视野开阔如同露天。

  “这里的夜空不好看,星星都被遮没了。”蒋与榕开口,不知是对她说,还是说给自己听。宋爱儿听得心里笑了,想看星星别上这儿呀,上内蒙古的大草原去,躺在马背上数着数着就能睡着。或者上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下一座山,建个别院纳凉看星。中产家庭移民去了加拿大,还能在Facebook上晒几张夜饮啤酒漫数星的照片,何况是他这样的身家。

  蒋与榕像是听见她心底的声音似的,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我在巴厘岛时和你说漏过一句,我从前是当兵的。跑过不少边境地区,最喜欢去的就是无人区。无人区是一个什么概念,你这样的小姑娘,大概是连听也没听过的。大片的荒原,看不见尽头的沙土,白天和黑夜在那里没有区别,一样的寂静,一样的危险。无人区里很难找到食物,生死听天由命。不过,那儿有不少国宝级的保护动物。他们从你头顶飞过,从你眼前奔过,甚至在你睡觉的时候出现在不远的地方。那里只属于禽兽的乐园。”

  宋爱儿渐渐松懈了,又问他:“蒋先生,那地方难活命吧?”

  蒋与榕在她面前似乎从没什么架子,只是点了点头:“去那一趟,半条命都交待上了,可是不后悔。”顿了顿,“那样的夜空,这世上再上哪儿找去?”

  宋爱儿不甚在意地想,可这个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蒋与榕见她到底年轻,脸上的神色真是丝毫没掩饰住,便忽然转了话锋:“依你看,北京城和无人区,哪一个更凶险?”

  宋爱儿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无人区。”顿了顿,仿佛羞赧般地一笑,“北京城再凶险,也吃不了人呀。”

  蒋与榕点点头,又摇头,眉目间的神情温煦。他的世界宝贵,进账的数额是以分析为单位来计算的。宋爱儿清楚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投下力气来讨好小姑娘,便实相地听他说下去。谁知蒋与榕却没有打算进一步阐释。

  宋爱儿不敢出声,屏息等待。

  而蒋与榕的头转向了正对着外界的一扇玻璃,星光落在他的眉毛和鼻梁上,仿佛细小的尘埃悠悠转转着。对着这样一个样貌很刚正气质却儒雅温和的男人,宋爱儿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当年的蒋与榕是不是也以一样的气质吸引了王邈的姐姐?

  她听杜可说过,王家人的长相都很不错。

  想什么来什么,蒋与榕在一片安静中忽然出声:“你和王邈认识多久了?”

  宋爱儿提着的一颗心,因着这一句话,终于重重地落下——她放心了。

  蒋与榕对她的示好,她从来没往男女关系上想过。如果说开始还有那么点忐忑,巴厘岛之行后,这忐忑也渐渐消于无形。既然不是看上了自己,平白无故对一个小姑娘花上这样多的心力,再想下去就是步步惊心。

  她低了一会儿头,抬起时倒是很镇定:“蒋先生是王邈的姐夫。”

  蒋与榕笑了笑:“我看王邈对你很不一般。”

  “您真看错了,我在他眼里不是什么玩意儿。”宋爱儿这句话是真诚地发自内心。

  她甚至想,蒋与榕要是能亲眼看一看他把自己往跑车下赶的那副嘴脸,就什么都明白了。蒋与榕没接她的话,神色中并不甚在意,顿了顿,站起身。她挺拔的身影印在窗外的万家灯火中,是从过军的人才有的冷峻坚毅。

  宋爱儿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听那个声音平平淡淡地响起:“这顶层以后就是你的了。地方大,只怕打扫起来不容易。”

  她觉得像在梦中,不敢轻易接话。过了好一会儿,宋爱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杜可姐知道吗?”

  杜可什么都不知道。这是蒋与榕和她之间的秘密。

  宋爱儿也跟着站在了他身旁,俯瞰脚底的万千繁华。她觉得自己很镇定,至少在这个巨大的财富面前没有失了分寸,没有露怯,没有小家子气的惊辱。

  她的脑子一直在静静地转着,从4S店的店长转到欺负过她的员工再转到杜可。甚至想起了头一回见面坐在车里的蒋与榕。转来转去,唯独没转到王邈身上。

  最后,宋爱儿听见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前送外卖时来过这里。”顿了顿,“是站在楼底下,那时新楼还没建。送外卖的人是不准进楼的,我在楼下等她们拿。”

  蒋与榕说:“事情办成了,这栋楼就都是你的了。”

  这回,她没接他的话。

  “蒋先生,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蒋与榕又说:“你这么年轻,一辈子是很长的事。你不是一直想学画画吗,被人冒名顶替了名额,很难过吧?”

  宋爱儿没想到他会知道那件事,飞快地抬起眼。

  蒋与榕却是引诱一般地缓缓出声:“去法国念艺术,三年五年,回来后不会有人记得你。”

  宋爱儿终于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蒋先生,你凭什么赌王邈会一直留着我,记挂我?他身边的女孩儿不少,缺不了哪个。”

  蒋与榕回头看她,眼眸深深,像是打着机锋一般。

  “你将来会知道的。”

  蒋与榕说得没错,顶层地方大,打扫是真的不容易。

  宋爱儿平白得到了天上掉下的一块馅饼,想要吃时才发现压根下不了嘴。她不了解行情,也没有相关的交易经验。蒋与榕说把顶层送给她,她还不知道上哪儿弄到所有的手续。宋爱儿还是得租房住,装出和从前一样困窘的模样,等王邈主动找她。

  可是王邈总不上钩,宋爱儿坐不住了。咬咬牙,她想,自己得去争取一把。

  王邈在台球室见到宋爱儿时,一点儿也没觉得吃惊。地下台球室在别墅的底层,只开了一盏小灯,灯罩上缀着一圈密密麻麻的钻石,明亮的光线从钻石的缝隙间探出,又隐隐约约地投落在台球桌上。宋爱儿给他们端饮料时抬头看了一眼钻石灯罩,有点挪不开眼。她喜欢这样俗气又璀璨的东西,这是世上赤裸裸的炫富,一点儿也不必含蓄。

  在宋爱儿漫不经心地数着灯罩上的钻石时,王邈也在拿眼时不时瞥她。

  巴厘岛逛了一圈回来后他晒黑了,可她的肌肤还像雪似的,白得耀眼。她穿短短的背心,紧身热裤,露出纤细的胳膊和长腿,站在那一群陪他们玩的女孩中间,有一种天真的稚气。仿佛她就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姑娘,眨巴着眼就乐了。

  有个人觉得渴了,要喝点东西。宋爱儿忙给那人开了瓶酒,凑过去,俯下身要倒。

  王邈玩不下去了,把台球杆随手撂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插入两人中间。那人是个新来的,还不识趣,见宋爱儿笑眯眯的模样,仿佛甜心一般,于是搭讪:“哟,这个妹妹长得真不错。”

  王邈转头就对着宋爱儿黑脸:“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那口气七分不耐烦,三分恼怒,不知不耐烦的是什么,恼怒的又是什么。这话一出,周围的女孩儿都像人精似的,立刻就明白了两人的关系。边上打球的几个公子哥儿也回过味来,感情是老相识啊。

  宋爱儿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了这份上,只得拿一拿乔:“王少,你也渴了呀?”

  王邈没接她的话,只是静静地站着,胸口起伏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说:“是渴了。不光渴,还热得慌。宋爱儿,你陪我消消火去。”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住她细细的胳膊,就往台球室外走。

  宋爱儿不愿真的惹怒他,只好跟着他一起出去。

  上了一楼就是别墅的地面,后面的露天泳池很大。永池中的水定期更换,十分清澈。夜风甘甜,吹得银蓝的水面像是一把剪子裁开锦缎般泛开波纹点点。所有人都在台球室里闹呢,所以四周一下子清净得有些吓人。

  王邈一直大力扯着她,到了泳池边才立定。

  宋爱儿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牙没喊出疼,耳边就传来这位大爷的训斥声:“在巴厘岛那会儿不是盘算着要做落地导游吗?”说着嗤笑一声,“你可真行,宋爱儿。几天不见就成了台球桌边的陪练妹。”

  宋爱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陪的可不就是你们这帮纨绔子弟嘛。你在这儿阴阳怪气,把这样的事看作男盗女娼,怎么就不想想台球桌边站的还有你王邈呢。可是这话不能明白地说,宋爱儿是知道他脾气的。她要是真这么说了,他也许能就地生吃了她。

  因此她也只是笑了笑:“落地导游的钱也不好挣啊。现在这季节,又晒,客人又多,回头还不落好。陪一晚上的台球能挣的不比飞一趟巴厘岛少。”

  她越是这样漫不经心,王邈的火气就越是“噌噌”地往上冒。

  宋爱儿想,我可不能真得罪了他。我还想挣一栋楼呢。因此在王邈作出回应之前,她又换上了诚实而卑微的姿态,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委屈地瞧着他:“我没工作了。我学历不高,也没什么能耐。原先在4S店好歹也是份正经工作,可那回你把副店长给得罪了,我在那儿里外不是人,只能走人。”

  王邈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冷冷地看她。

  宋爱儿又说:“蒋先生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有一个姐姐叫杜可,你见过的。蒋先生要去巴厘岛,需要一位临时翻译。杜可知道我会当地语言,所以把这个机会给了我。我挣了不少钱,可是……全花在了行头上。”

  她说了个谎,可是半假掺真,所以王邈找不出理由反驳。他那会儿把他的一切都落在了眼底,穿的鞋子,拎的包包,还有颈上的项链,的确需要一大笔钱。

  宋爱儿说着,叹了口气:“都解释完了,能让我进去了么?不陪完最后一桌球,就拿不了薪水。”

  她转身要走,王邈忽然又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宋爱儿心底一震,可是脸上却装出吃惊的表情,慢慢地抬起长长的睫毛,露出乌黑的眼珠子。她看着他,仿佛十分疑惑的模样,只差问一句“王大少,你还有事?”

  王邈把他的装模作样收在眼底,也不愿放手,两人只是干耗着。

  宋爱儿半开玩笑地问他:“王邈,要是我没了工作,你赔我?”

  王邈终于松开她的手腕,宋爱儿于是头也不回地“噔噔”往地下台球室去。

  王邈只是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宽敞的台球室里气氛很尴尬,一帮人眉来眼去,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王邈相信,不用过今晚,朋友圈里就会互相询问,那个来陪练的台球妹是谁啊?

  宋爱儿从前露过几面,不少人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让自己的前女友落到陪吃陪玩的地步,没准会成为旁人的乐子。不过他的前女友一向多得数不清,所以这笑话也不过是个笑话。除了这个,王邈心底仍旧不舒服。

  他看着宋爱儿给那群人开酒不舒服,看着她笑吟吟地打斯诺克不舒服,等午夜十二点的指针走到了正位,这不舒服终于到了极限。

  王邈把台球杆立在一边,说:“不早了,你们玩着,我先撤了。”

第六章 为你点亮漫天的星辰

  宋爱儿不是一个撑不住场子的人。王邈走了,她照旧笑吟吟地站在一堆女孩中间,一点也没有要跟着走的意思。这里不比夜场,只是年轻公子哥的私下小聚,所以大家都还算收殓。到了后半夜,大家都累了,有人喊饿,于是做东的人按了按旁边的铃,吩咐厨房端些吃的过来。

  有女孩说要吃松露,厨房师傅面露难色,说:“这个点恐怕不好找。”

  那女孩把一沓钞票砸到了对方脸上,劈头盖脸地砸,砸完才说:“那就上其他地方买去呀。”她这样装腔作势,别墅主人却丝毫不介意,反而在一旁看得乐呵呵,坐在台球桌边努了努嘴:“老陈,买去。”

  宋爱儿看在眼里,心想:这下半场不知得疯成什么样。她来这儿的目的不过是见王邈,本尊见到了,也就差不多是时候撤了。不过撤也要找个好由头。等到又一桌球开场时,她佯装头晕,和身旁女孩说想到泳池边吹吹风,不动声色地就退出了地下台球室。从泳池边绕小路走别墅后门出去。

  宋爱儿一手拎着小手袋,脚踩着高跟鞋往外走。夜里的山风凉飕飕的,吹在颈上,胳膊上,像是小刀子柔柔地刮着。她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外套还丢在屋子里,可这时说什么也不会回去拿了。

  边走边打喷嚏的宋爱儿一个没留神,险些撞在了一辆跑车上。

  “一点二十六分。”坐在跑车里的王邈慢慢按下车窗,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宋爱儿,你架子挺大呀?”

  宋爱儿没想到这祖宗在外等了她一个多小时:“你不是早回去了吗?”

  王邈避开话头:“里头散了?”

  “没,他们正玩着呢。我头晕,先溜了。”

  王邈拍了拍副座,没和她再废话,“上车。”

  宋爱儿不声不响地一路上感受着他飙车的速度。直到跑车下了山,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城市零星的灯火,她才开口:“你要带我去哪儿?”

  王邈没有回答她,然后方向盘一转,往他们熟悉的那条路上走。

  宋爱儿想起蒋与榕的话,又想起那栋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属于自己的大楼,想的东西多了,隐约头痛。她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明白王邈的意思。王邈见她不开口,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倒是淡淡的。

  到了公寓楼底下,一打开车门,宋爱儿还是被迎面的夜风给撞了个正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王邈揽住她,他的胳膊很有力,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酒香,熏得人欲醉不醉。两人这么搂着一路上了电梯,王邈按下了一个数字。

  宋爱儿见了,有点吃惊:“你搬家了?”

  王邈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栋楼都是我的,上哪儿搬家去?”酒店式公寓的服务很到位,从楼底的门童到打卡制度,充分保护了用户的隐私。宋爱儿从前只上他常住的那屋去过,以为这是他的一个小小栖身之所,没想到同一栋楼他还能换着地方住,不由得就有点好奇。王邈这人原来也挺鸡毛的,有洁癖。他带女人过夜和自己独处的地方是全然不同的。酒店式公寓,堂皇而雅致,宋爱儿走到墙边敲了敲,俯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又拍了拍床,突发奇想:“王少,底下是不是放了金条?”

  话未落音,她的表情忽然呆住。从厨房走出来的王邈系上了围裙,一手拿着面条,问:“吃什么夜宵?”

  宋爱儿回过神:“面条吧,面条……就挺好。”

  王邈点点头,转身又回厨房。宋爱儿站在原地,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腔,等到王邈端了两碗面上来,才回过神来。

  王邈煮的面很不错,打了荷包蛋,放了葱花,从锅里捞出来,看一眼就觉得香喷喷的。宋爱儿原先还不觉得饿,这时见到了一大碗面,立刻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两人都没客气,拿起筷子吃了起来。王邈吃得很少,不过挑了几口,就把筷子撂在了一旁。宋爱儿一直埋头吃着,没有发觉。等发觉时,王邈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正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看。

  宋爱儿放下碗:“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艺。”

  王邈说:“我在外留学时一直自己做饭。”

  “你在外留学,家里难道不给派保姆?”宋爱儿有点好奇,好奇中还夹着一丝吃惊。在她的世界观里,王邈就是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脾气臭,人也不好。这样的人要是一个人住,能不打翻酱油瓶就不错了。可是王邈的面容沉静,丝毫不受她的挑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国外的生活简单,他只要足够优秀,能应付接下来的学科,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那个年纪的王邈除了有些自大外,还没有那么多臭毛病。虽然防人,却不像回了国内一样,压根儿不再相信人。有时王邈也会想,如果自己就那么在国外待一辈子,也许顶多只是成为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却不至于令人害怕。

  宋爱儿低头用筷子拨了一下面碗里的荷包蛋,没吱声。

  王邈又说:“你是不是觉着,我这样的人,去了国外也就是一恶霸。成天偷懒,往外跑,到了考试周就雇人抄论文,上一个三流大学,拿了文凭就回国混?”

  宋爱儿摇摇头:“你不至于。”这四个字倒是出自真心。

  王邈难得听人这样诚心实意地评价自己,倒是笑了笑,那笑意很淡薄。

  宋爱儿吸溜了一口面条:“我没上过大学,也不知道你说的考试周会可怕成什么样。不过你这么年轻,就能独自揽下一整个公司,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就算是考试,大概也没什么能难倒你的。”

  王邈认真地听着,看着灯下她洁白细腻的脸颊,忽然生出了一点想亲吻的欲望。勉强掐灭这欲念,他笑得伏在桌上:“哎哟,宋爱儿你可真傻。”顿了顿,“我王邈能做生意,挣大钱,昏天黑地地花,靠的可不是我自己。你没眼力见儿不是,知道我家老头子是谁吗?”宋爱儿但是想接着问一句“那你爸是谁呢?”脑中忽然闪过蒋与榕温文尔雅的脸,忍了忍,只是仍旧垂着眼皮。

  王邈说:“我是靠着我爸起家的。我爸给我三千万,让我自己折腾去。我拿一千万买了个在大马云顶的贵宾资格,输了多少老本,绕了多少弯路子,才在休息间里见了那老人家一面。人家在大马只留了三个小时,为了见这一面,我花了一千万。项目倒是争来了,剩下的两千万只够一个工程的首付。如果我不是王邈,我这一辈子就栽在这上头了。”

  他拿着老头的名声赊账,谁都不愿得罪他。王家牙缝里漏下点残渣,就够这些人争上三五年了。

  宋爱儿只见过他鲜衣怒马,满楼红袖招,也听过旁人对他的种种描述,而这还是第一回 亲耳听他说起家世。没有炫耀,也不至于自谦,他满怀嘲弄的口气让她的心底忽然有那么一丝不好受。所有人都骗他,蒋与榕是他的姐夫,也打算拿自己对付他。除了钱,他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王邈看着他,她也看着王邈。

  宋爱儿忽然想亲一亲对方薄薄的嘴唇。她这么想着,就鬼使神差地贴上他的脸。下一秒,王邈的一句话立刻让宋爱儿变了脸色。

  王邈直直地盯着她,问了一个让她始料不及的问题。他问:“宋爱儿,如果现在坐在这儿的是蒋与榕,你大概也能这样毫不犹豫地亲下去吧?”

  宋爱儿没来得及回答他,他一把抓住宋爱儿的头,把她按到墙上就狠狠地亲。这个动作已经几近粗鲁了。宋爱儿很瘦,被按在那上面只觉骨头都能硌着墙,一整片后背都疼。王邈的吻铺天盖地而来,绵绵的、密密的,像是寒冬里从咖啡厅走出时漫天扑面而来的雪花。他用舌尖纠缠了一会儿,喘气声渐粗,一手扶住她的腰预备将她抱起。

  “在巴厘岛那会儿,我就知道,咱们的事没翻篇,还得往下写。”他的低喃里有一点毫不掩饰的得意。

  宋爱儿回过神,努力挣扎了一会儿。

  王邈终于停住手上的动作,一手托住她,一手撑着墙。两个人挨得近,他热热的呼吸全喷在了她的脸上。宋爱儿不动声色地侧过脸,避开了一些。

  王邈等着她说话。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盯着他看:“王邈,我没工作了。”

  他听了这话笑了一笑,笑是冷的,可弯起的眼角却很好看:“你打算上我这打秋风来?”

  “秋风也不白打啊。”宋爱儿顺势从他的臂间滑落,两人隔开了一些距离。

  王邈吻了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一般,几乎有些宠溺的味道了。宋爱儿不清楚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王邈说:“我不把身边的人放在公司里。”

  “谁要去你公司了。”宋爱儿顺势说下去,“你是王邈,多少人张嘴等着你赏饭吃呢。”

  王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一笑:“北京城的4S店不少呀,找份工作那么难?”

  宋爱儿被羞辱得半天不能言语,脸蛋渐渐涨红,却知道箭已搭在弦上是不能撂手再走了。她低头整理了一会儿情绪,半晌后抬起头。

  “我不想再做那些累死人的工作了。你要是真喜欢我,就替我安排一个靠谱的活儿。顶着你王邈的身份,像今天这样去跑场,恐怕你脸上也不大好看吧?”

  她的话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在心底,王邈就是这样看她的。她和他见过的那些女孩没什么两样,好吃懒做,习惯了空手套白狼。

  王邈点点头,恢复了痞子的样子:“是不好看。”顿了顿,他嘴角含笑地睇她,“不过女友和女人,概念不一样吧?”

  宋爱儿听到这儿,脸色白了一白,仍旧强作镇静。缓缓地把衣角捋平,揉了揉被他握痛的手腕,提起自己的包包,准备走人。王邈不慌不忙地看着她捋平衣角,看她因为窗隙吹来的凉风冷得抱了抱胳膊,看她弯身去提包,没法出一点声响。

  宋爱儿觉得自己的脚步是沉的,沉得像灌了铅。王邈在她身后出声:“这个点出去,打不到车吧。”

  宋爱儿一手搭上门把,强迫自己好好应付这人:“你这地方不偏,我打个电话能叫着出租车,叫不着就住酒店。”

  她话未落音,只觉身下一轻,大半个人趴在了王邈的肩膀上。王邈个子高,每天接受专门的健身教练指导,提她跟提一只小鸡似的。拦腰把她抱住,王邈觉得身上的女孩微有挣扎,于是轻笑一声:“脾气挺大,这是求人找工作的态度吗?”

  王邈没有骗她,他真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宋爱儿觉得很吃惊,舌头都打结了:“你让我给你当秘书?”

  王邈“嗯”了一声,眼睛也没抬地处理着工作,“英文溜吗?”

  宋爱儿说:“会一点。”她在巴厘岛当野导时经常遇见外国人,外国游客给的小费也格外多。不过这些是得瞒着王邈的事。她接着说,“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怕给你弄砸了。”

  王邈偏过头,吸了一口她手里鲜榨的果汁,“不至于。”

  宋爱儿的心又开始怦怦地跳得厉害,“你都做些什么生意?地产、矿业,还是……”话没说完,王邈已处理完工作,把iPad往床上一丢,枕着她的胳膊懒懒地靠在了她的怀里,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宋爱儿连忙喊了一声:“沉!”

  王邈笑了笑,恍若未闻,调整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准备和她交代工作细节:“其他的生意你也没这个脑子,我准备开一家会所。你只要负责其中一部分联络工作,其他的事交给丁大成就行。”

  宋爱儿已经好久没听到丁大成这个名字了,以至于这三个字从王邈口中脱口而出时,她的脑子竟然一阵恍惚。一切的故事都是从丁大成开始的,没有丁大成,她认识不了王邈,更不可能和蒋与榕做交易。可是如果一开始她遇见的就是王邈,那么她在他心底沦为笑柄的机率会大大减小吧?

  她出神,王邈也在出神。王邈出神地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宋爱儿回过神,低低地“啊”了一声:“是他呀?”

  ”把你的’丁总’还给你,你还不乐意呀?“王邈捏了捏她的脸蛋。宋爱儿没有说话,眉目间写着三个字:生气了。王邈似乎欺负她上瘾了,将她的手掌放在自己宽大的掌心抚摸了一番,眉不挑眼不动地说下去:“说说,你和你这老相好还有联系吗?”"王邈,别犯神经病。”她跳了起来,他的头重重地落在了枕头上。她两手攥得紧紧的,浑身微颤。他不觉得生气,反而有那么一丝莫名的高兴。宋爱儿转身要走,他从背后抱住她,把头搭在她瘦弱的肩上,“有些误会,还是一开始说清了好。有些错,提出来了就不能再犯。其他的事,你爱怎么着,我都能惯着你。这个丁大成,你别招他。”顿了顿,“我不爱身边人纠缠不清。”宋爱儿听在耳里,莫名打了个寒战。他恐吓到位,也就不再吓她,懒懒地又倒回床上去,伸展四肢的样子像一个无赖,“午饭做什么,我饿得慌。”“吃你的外卖去吧。”她恶声恶气地用枕头砸他。

  王邈伸手接过她随手砸来的一个枕头,嗤嗤地笑了一声:“还在生气?宋爱儿,你现在脾气不小啊。”

  宋爱儿不理他,他只好慢慢地起身,把睡袍系好,悠悠地叹了口气:“媳妇儿不给做饭,只能自食其力喽。”

  宋爱儿看他自觉主动地跑向了厨房,站在平锅边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慢悠悠地煎着荷包蛋。上午十一点的阳光爽朗明媚地爬满了地板,细小的光影跃动在他的眉毛、发梢上。那么明净快乐的一个王邈,是她从未见过的。

  王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隔了几天,宋爱儿正要陪杜可逛街购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许久未曾听见的熟悉的声音:“宋小姐?”

  宋爱儿微微发怔,好久才回过神,她笑了笑:“还是叫我爱儿吧,丁秘书。”

  丁大成不知是在何处,似乎格外安静,她这头十字街口的喧嚣便显得十分清晰。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明早十点找个地方,我们谈谈。”

  宋爱儿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因为她看到杜可已经向自己走来。早些年杜可很爱逛夜店,那是宋爱儿认识她之前的事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杜可几乎不爱与人交流,只嗜酒如命,喜欢在窖里一箱接一箱地藏酒。宋爱儿酒量浅,却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进入杜可家喝酒的女孩。

  杜可把一只新买的Brikin手袋送给宋爱儿,顺便问她:“和谁聊着呢,怎么见我就挂了电话?”

  宋爱儿说:“我男朋友的秘书。”

  “男朋友”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毫无征兆。杜可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似的,微微颤了颤,脸色却很自然,“还是上次那个?”

  宋爱儿点点头:“对,还是那个。”

  杜可始终像冰瓷般无暇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那笑容有些古怪,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喟叹:“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个道理我都懂。他怎么肯再找回你?”

  宋爱儿低头打量着杜可送自己的手袋,心想杜可对自己是越来越大方了。前几天王邈给了她一张黑卡,让她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去。他的原话并不好听,甚至有那么一丝讥讽:“你那几身行头花的还是上回去巴厘岛的钱吧。”没一会儿,又打趣她,“该洗劫就洗劫去,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让她在暂时的一小段时间内对名包和鞋子都没了什么兴趣。

  宋爱儿回过神,抬头,迎上杜可似笑非笑的脸:“谁知道呢,不过没有把白送的肥羊往外推的道理。”

  杜可没有接话,带她杀进了一家家旗舰店。这晚的杜可兴致特别高,买什么都刷双份的,只要她喜欢的,必定有宋爱儿一份。宋爱儿在一旁接东西接到手软。

  十点半后两人在一家咖啡店坐定,杜可说:“上回你从巴厘岛带回的那猫屎咖啡就不错。”顿了顿,又笑,“就是听着怪恶心的。”

  服务生低头记下,“两杯印尼的猫屎咖啡。”

  宋爱儿看了一眼单子,八百一杯。是她在4S店一小半的底薪了。

  杜可早已养成了买东西不看价格的习惯,可是宋爱儿是吃过苦的人,不过坐坐就走的功夫,她犹豫,“咱们在外头还是点些随便的吧。”

  杜可看出她嫌贵,笑说:“我在澳门时花得比这个厉害多了。”

  宋爱儿捕捉的信息点和杜可想表述的完全不同,几乎是带着一些小心翼翼地问:“蒋先生也常去澳门?”

  杜可沉默片刻,“当然不。他这人最谨慎,怕被人说闲话,酒、赌都没沾过。”

  那她又是和什么人去的澳门?宋爱儿想。

  闲谈间服务生已把咖啡端上来。杜可无心地啜了几口,一手支着下巴,转头去看落地窗外的汹涌夜色。宋爱儿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一边说:“我和蒋先生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我知道。”杜可打断她的话,倒是有什么说什么,“他未必看得上你。”

  宋爱儿不说话了,杜可的直白有时实在是最省事的解释。

  喝完咖啡,养足了精神,两人依旧继续Shopping。杜可喜欢在每年的三月飞往香港买春衫,每年的十一月后飞三亚散心,这两件事几乎从未因什么而推延。可今年不一样了,杜可开了家新餐厅,她半是抱怨般地对宋爱儿提起:“做事业也有做事业的烦恼,担着一个老板娘的名头,从今往后都不自由了。”

  宋爱儿没接话。

  杜可有些意外,不过自觉地把话给圆了上去:“你上回说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宋爱儿听明白了她的拐弯抹角,“杜可姐,真不巧,我最近才有了一份新工作,往后怕也要忙起来了。要不然,我来给你管那法国餐厅多好。”

  杜可的笑容没变,“你有了新工作。是什么来着?”

  “等明天和人谈了,才知道具体干什么活儿。”

  凌晨一点,杜可终于折腾够了,开车送她回家。宋爱儿谢了她,拎着大包小包艰难地下车,杜可一动不动地坐在架座上,忽然说:“宋爱儿,我累极了。”

  凌晨一点的北京虽没有完全静下来,可大半个城市已陷入了深眠。大堂里还亮着灯,那光芒照在杜可的脸上,那张风情万种的脸一半陷入了黑暗一半落在隐约的光明中。有一丝风悄悄地凉凉地吹开,拂在宋爱儿的脸上,她几乎可以闻见杜可张开双唇时口红上的香气。

  杜可说话很少拖泥带水,这次也一样,“最开始老蒋注意到你时,我动过不好的念头。后来渐渐也就看开了。”顿了顿,“他在外,有多少小姑娘不要脸面地往上扑,我不管。可是别人不能拿我当跳板。从前也有几个不识相的,后来我让她们连北京也呆不下去。好在……这些人里头没有你。”

  宋爱儿只是听着,没作声。夜里这样安静,几乎能听见她们彼此的喘息声。

  杜可说:“我为蒋与榕付出过什么,别人谁也不知道。我答应了他,要把这些秘密带到地里的。”

  宋爱儿的耳朵开始渐渐发烫,她有一个习惯,听见别人说起什么秘密时,耳朵总是会发烫。

  杜可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就真是我半个妹妹了,宋爱儿。”

  她觉得受宠若惊,不过面上还是淡淡的,“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杜可姐。”

  杜可的话就像一颗投入水里的炸弹,总是要先沉默上那么十几秒,才会爆发出巨大的威力。那威力透过心湖的层层水面,不住地往外泛着波澜,像是剪短了纹路的绸子,会扯开无数的丝线。宋爱儿看着电梯的层数,直到听见“叮”的一声,才猛然回过神。

  她站在门前,忽然忘记了密码。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按下了几个数字。门开了,宋爱儿长吁一口气。推门而入,里头一片漆黑。她想按灯,有人从身后忽然搂住她,强有力的臂膀勒得她腹下生疼。

  宋爱儿踹了他一脚,王邈终于放开手,仍旧没开灯。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微博的月光像是一层又一层被剥得很干净的惨灰色映在彼此脸上。

  王邈的眼珠子乌黑发亮,望着一个时,似乎能将人就这样吸进去。他看着宋爱儿,似笑非笑地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你不是飞上海出差去了吗?”

  “我要不回来,还不知道你有晚上一点多才回家的癖好呢。”

  “我陪人逛街去了。”宋爱儿解释,顺手要去摸灯。王邈吻着她的后背,声音低哑,“早知道了,是楼下开跑车那女人吗?”

  “她是我干姐姐杜可,你见过的。”

  王邈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从她的后背吻到了颈边。宋爱儿勉强推开他:“我困了。”

  “你有陪人家逛到凌晨一点回来的精神,还会没有对付我的精神?”

  “她不一样。”宋爱儿刚想说她是蒋与榕的女友,忽然想起自己心底藏着的那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只得住嘴。好在王邈也没什么追问下去的兴趣,两人正吻着,“啪”一声,头顶的灯亮了起来,世界豁然明亮。

  宋爱儿推开他,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后背无意碰触到了感应开关,“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七点就到了北京,一回来就等着你。哪知道你陪人家没心没肺地逛街去了。”王邈语气不善。

  宋爱儿踢了踢脚边堆了一地的袋子,调整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当然得陪人去了,我又不白陪。你看看这是什么?”

  王邈看也不看那些战利品一眼:“主次不清。”

  宋爱儿见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有些奇怪:“生意谈成了?”

  王邈也不答她,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两人一起跌进了沙发里。宋爱儿身上有一种很清凉的香味,像是秋天里木樨的味道。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饿了,快给我做吃的去。”

  宋爱儿打量着他,看他的确是一副倦懒疲惫的样子,眼下起了浅浅的眼袋,头发也很乱,心底忽然像被一只小爪子挠了似的,脱口而出:“你都混成这样了,怎么连顿饭也吃不上?”

  “所以说,有钱人也怪可怜的呗。”王邈听得一笑,放开她,双手懒懒地枕住头,“穷人为钱奔命,富人为命奔钱。”

  宋爱儿觉得这简直是歪理,不过从他口中这么吊儿郎当地说出,似乎也有一点别样的滋味。她问他:“要吃什么?韭菜盒子喜不喜欢?”

  “夜里不吃油腻的,下碗面就好。”他说着闭上眼,看样子是真累了。

  宋爱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想:这个人,要是永远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王邈被宋爱儿摇醒时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才过去十五分钟梦里却像是睡了一宿。短憩后人的精神格外足,他让宋爱儿再熬个粥,自己跑去浴室冲澡去了。他在浴室里把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蒸腾的雾气,浴灯那么亮。可世界却格外安静。王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快要无可救药了。宋爱儿从厨房熬粥出来时,他已经坐在桌边一个人安静地吃了起来。洗了澡的王邈神清气爽,头发湿漉漉的,眼眸也是湿漉漉的。他穿起一件居家睡衣,腰带松垮垮地系着,露出结实的胸膛。

  厅里只有筷盘子,相碰的叮当声,王邈耷拉着眼皮把最后一口面吃完,拿起一旁的帕子抹抹嘴,评价道:“味道不错。”

  宋爱儿坐在一旁,接过盘子:“我去洗。”王邈看她乖顺的样子,想,这才是吃过苦的孩子才会有的姿态。和他在场面上见过的那些大小姐确实不一样。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他总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宋爱儿洗完盘子回来,先前的睡意全无,大学人撑到了一个极限,总会迅速地变化为另一种状态。就好像饿极了的人会生出虚无的饱实感。她精神,王邈更精神,盘坐在沙发前懒懒散散地按着遥控器看球赛联播。国际台的英文解说流利迅速,他起先以为她不会明白,谁知道她看的津津有味。王邈换了个姿势,漫不经心地问:“打过马球?”宋爱儿没搭理他,还在看球赛,“嗯”了一声:“从前看过一场。”王邈起先想嘲讽,转念一想她的经济实力还没有闲情逸致到去看马球赛,也不知是她的哪个男人带她去过。这么一想,笑容也就颇有些不起滋味。宋爱儿回过神来,丢下遥控器,双手环抱着他:“吃味了?我真去看过马球赛,不过是在观众席上做服务生。哪天你带我真见识下呗?”王邈一捏她的脸:“用不着等哪天。再过几天就有一场,场面还挺大。不少明星也来。”宋爱儿起先还挺高兴,渐渐地却生出一丝犹疑。王邈看在眼底,不露痕迹的解释:“到时让丁大成领着你坐吧,场面上熟人多。”顿了顿,“咱们这关系可一早就说好了,不能让别人知道。”宋爱儿低着头,仿佛只是颤了颤睫毛,很快拾起遥控器换了个台,轻松地说:“我知道,你那会所开幕之前,我不会在人前露脸机会的。”他们看球赛喝啤酒一直到凌晨三点多。王邈揽着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宋爱儿丝毫没有睡意,只是微微闭着眼,仿佛养神一般将头一歪,依靠在他的肩上。这个姿势却很难入睡,过不了多久人的手臂就会麻,脚就会僵。她在王邈醒之前不动声色地起身,给他盖好了薄毯。室内温度是自然调控,所以即使进了十一月也不会感冒。她披上一件紫纱披风,一个人跑到了露台上。露台上原本种了几盆白丁香,那是一种很美的变种花,开得最漂亮的时候,密密簇簇地挨着,像是琼云堆雪。王邈和她说过一回,所以她记住了,想着不知明年五六月是否还能站在这里再看一看它。她从凌晨四点一直站到七点,天渐渐亮了一些,困意像是莫名退潮的潮水又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宋爱儿还是不睡,她怕自己一睡,就会睡到午后四五点去,睡的昏天黑地。熬了一夜的女人的脸是最难看的。可是不怕,从七点到十点,她还有足足三个小时的时间。王邈的房子里没有梳妆台,她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一笔笔地描眉,上装,直到把瑕疵掩盖得毫无痕迹。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宋爱儿出发去见丁大成。

  后来丁大成总是会想起那个十一月的清晨,那个叫宋爱儿的女孩就那么坐到了他的对面。早上十点的阳光的阳光爽朗地照在她的额头上,女孩的眼里一片明净。

  丁大成想,这样的女孩怎么会和王邈在一起?

  宋爱儿先开的口:“丁秘书,会所的筹办工作怎么样了?”

  她叫他“丁秘书”,神情没有异样,显然是想把两人初识的那段尴尬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丁大成没接她的话,低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她拆开看了一眼,脸色在一瞬变了变。信封里是一张门卡和一份写字楼顶层的过户证明。

  她一直低着头,丁大成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宋……”

  “别见外了,叫我爱儿吧。蒋先生私下就这样喊我。”宋爱儿重新抬起头,笑了笑,明净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一丝异样。

  丁大成也笑了笑,笑容很温和。

  偶尔有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服务生,大约都把他们当成一对恋人。丁大成眉宇温柔气质沉稳,宋爱儿年轻貌美,这样的一对真是佳偶天成。

  有人上前推销玫瑰,丁大成还没说什么,宋爱儿随手取过一支,放在鼻下细细地嗅:“好香。”

  丁大成于是掏钱付账买下。这个善意的举动让双方的情绪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冲。她把玫瑰漫不经心地放在桌边,“丁秘书,蒋先生之前从没和我提过你。一见到你给我这个,都蒙了。”

  丁大成说:“事实上,我曾向蒋先生提到过你。”提到她,不过是他的例行公务而已。王邈的事,从公到私事无巨细,他都要向蒋与榕汇报清楚的。

  宋爱儿猜到了这只言片语背后的秘密,微微一怔,才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这样……他知道吗?”

  他们彼此都知道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只心照不宣。

  沉默片刻,丁大成这样回答她:“我从大学毕业出来,一直做到现在,全靠蒋先生的提拔。”

  宋爱儿默然。

  丁大成又说:“说实在的,我不清楚你和蒋先生私下有什么交易。不过站准了一边,就不要倒戈。这两人里无论哪一个,捏死我们这样的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宋爱儿低头啜了一口咖啡,笑了:“富贵险中求,我不怕。”

  丁大成有心想对她多说几句,抬头见她笑靥如花,在暗淡的阳光下明媚潋滟,几点细小的金光跃动在她的额头,仿佛攒出一小点金花印在脸上。这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才会有的果决。他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王总是一个特别清醒的人,他心底其实什么都知道。”

  宋爱儿抬手拢了拢长发,仿佛将这话听进了耳里,可是毫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会所运营之后,我负责的是什么业务?”

  丁大成说:“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是王总额外关照的人,可以自己挑选轻松的工作。”

  宋爱儿想了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其他的我也揽不下,把卖酒这块交给我吧。”

  她一开口要的就是最得利润的业务,丁大成也笑了:“这不成,这些早已经有了负责人。”

  宋爱儿“嗯”了一声,态度却是漫不经心的,“除了酒水,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丁大成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过了一会儿,他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王总那边需要提前打声招呼。”

  宋爱儿笑眯眯地答应下来:“行,这事儿我自己开口。”

  她在丁大成面前装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并无太多把握。就像丁大成提醒她的那样,王邈是一个看什么事都看得特别清的人,披着纨绔的皮,揣着狐狸的心。

  这天她回去时王邈已经走了,接下来的几天,他也没有再回公寓。

  宋爱儿每天该吃吃,该喝喝,闲来无事还烹些养颜粥,摸了满脸面泥坐在沙发上看球赛。他没给王邈打电话,甚至连短信也没发一条。王邈告诉过她,自己最烦女人查岗似的守着不放。宋爱儿想,他之前的正式女友个个非富即贵,想必是大小姐脾气,让他真正伺候得烦了。这样无所作为地等了四天,第五天王邈终于回来了。

  他的样子疲倦到了极点,下巴生出的浅浅胡渣也没剃,身上还穿着正装。扯掉领带,王邈倒头就睡在了床上,直到傍晚六点左右被一阵清粥的香气弄醒。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从身后抱住正握着一只勺子在缓缓地搅动粥的宋爱儿。宋爱儿偏过头,瞥他一眼,低低地抱怨了一句:“臭。”

  王邈听得笑了,往她脸边哈了口酒气,在宋爱儿生气之前松开手,跑到洗手间去整理自己。

  镜子里的人一头乱糟糟的短发,脸色也不好,可是眼睛却很有神。很久没这么累过了,王邈心底却忽然觉得一阵痛快。

  他刷牙时,宋爱儿还在问他:“放糖还是加盐?”

  他含着一口的泡沫,含糊地答:“都别放了。”

  宋爱儿没搭理他,这粥原本就是给自己煮的,养生美白。王邈直到坐到桌边才反应过来,“给自己煮的?”

  宋爱儿给他舀了一小碗,别有用心地打听:“你在外头不都吃了饭了吗?”

  王邈支着下巴看她给自己温柔地舀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别,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宋爱儿放下小勺子:“我想做会所的酒水。”

  王邈微微啜了一口粥,火候不错。放下碗,他抬眼正经看她:“卖酒,你行吗?”

  “我有认识的渠道,做这个不比别人差。”宋爱儿也看着他,有些一脸眼巴巴的渴求之状。

  王邈笑了:“是你那个姓杜的姐姐吧?”

  宋爱儿大方点头:“是她。她自己藏酒,早前还想玩这个。”

  王邈听在耳里,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爱儿细白的胳膊绕上他的脖颈:“嗯是什么意思?你答应了,王少爷?”

  王邈不置可否,低头又喝了一口粥,评价:“这粥不错。”

  王邈一连在北京忙了十几天,终于把生意上的大头搞定,结束后格外想要放松一番。这个季节去墨尔本打高尔夫是最好的选择。王家在澳洲也有不少产业。宋爱儿听他说飞南边,原本以为是飞往三亚,看到机票时才得知是去澳洲。

  王邈让她收拾收拾,她就真的坐在衣帽间的地板上收拾了起来。他听见了动静,推门一看,简直乐坏了:“哎哟,傻妞,你这是干什么呢?”

  宋爱儿脚边摆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正一件件地往里收拾着东西。箱子是定制款,白色海象皮面,她穿一双银红的纤细高跟鞋,羊绒外套里是一身黑色丝裙,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整个人既清爽又稚美,和王邈见过的那些大小姐几乎没什么差别。王邈心想,这可真是把钱花在刀刃上了。

  听见他的讥笑,她抬起头,淡淡看他一眼。

  王邈走到她跟前,伸脚踢合了拉杆箱的盖子:“别收拾了,那句话是我逗你的。”

  宋爱儿没怎么听明白:“什么意思?不去墨尔本了?”

  王邈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弯下腰,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下她的唇:“不用收拾。那儿什么都不缺。”

  他没有骗她,那里果真什么都不缺。

  从机场出来后,正是傍晚时分,早已有人派车等候他们。王邈让司机下去,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因为天黑,一路上的灯光都未曾落入眼底。宋爱儿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还没来过澳洲呢。”

  她对澳洲的认知一直停留在大片的自然生态地和袋鼠上。不知开了多久,车子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宋爱儿隐约看到了藏在树林里的房子,看起来很大,就仿佛他们行驶在一个自然公园里。

  她并不是没见过大房子,从前在洛杉矶的时候也住过日落大道上的房子,不过这些都是不能和王邈说的。

  车子开了很久,宋爱儿问:“咱们还在路上吗?”

  王邈握着方向盘,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嘴里答她:“早就在家里了。”

  她吃了一惊,原来一路过来都是他的家。他忽然方向盘一转,进入了右边的小道,行驶五十米后,他们进入了车库。

  宋爱儿从前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之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来。因此她几乎是用一种“看一眼少一眼”的心态十分认真细致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王邈以为她是好奇,没陪着她一起转悠,转身去吩咐房子里伺候的人安排入住后的一些事宜。等他吩咐完了一切,才发现宋爱儿不见了。

  他找到她时,她正在一个壁厅里看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被保存得很好,虽然年代久远,可是画质清楚。宋爱儿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一张老照片上,照片上的婴儿圆圆的眼,一副稚气的模样,笑容天真含蓄,穿着蓝色的小衣裳。

  她忽然就挪不开眼了。

  王邈的脚步声很轻,响在她的背后。

  宋爱儿没回头,好奇地问:“这是你吗?”

  王邈咳嗽了一声,显然有些尴尬:“是我。小时候照的。”

  宋爱儿想,那时的王邈怪可爱的。她回头看了一眼手执夜灯的男人,再看一眼照片上的婴儿,心想,人可真奇怪。怎么能从那么一个可爱的小宝宝,长成这么个狗脾气的东西。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长久的沉寂中没人开口说话。

  宋爱儿往右边走了几步,在另一幅照片前停了下来。指着照片上坐在王邈身旁的小女孩,她问:“这个又是谁?”

  王邈没吱声。几秒钟后宋爱儿回头去看他,发现他的脸色似乎并不好看。过了一会儿,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是我姐姐。”

  宋爱儿还想再凑近仔细打量一番,王邈已提着夜灯上前:“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他们没在正式餐厅享用晚餐。王邈带她绕过健身房去了Ballroom,里面有一个半圆形的吧台,高脚凳和小圆桌子错落别致。宋爱儿在一张铺着精致餐布的小圆桌前点上蜡烛,仔细地环顾着四周,还注意到了墙上的画:“这里是女人布置的。”

  王邈点点头:“很多年没动过了。”

  宋爱儿看着那些如果不注意打量便很容易错过的细节,在心底叹了一声:“一定是很温柔细致的女人才会这样布置。”

  她的话或多或少取悦了王邈。王邈说:“我姐姐是个能干的女人。”顿了顿,“她十几岁就做了王家的小主母。”

  宋爱儿知道蒋与榕是王邈的姐夫,也从杜可嘴里听说过那位蒋夫人的一些事。可是此时此刻,坐在这样一个被时光封存的地方,听着从王邈口中流露出的平淡的只言片语,她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了一番。

  王邈背过身去倒了两杯酒,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不是说没来过澳洲吗,明天起个大早,带你去周围溜达溜达。”

  他们喝酒一直喝到很晚,王邈的卧室开着玻璃天顶,只要伸手按住遥控,天顶全开,漫天的星光映入眼帘。墨尔本十一月的天气比北京好得多,天空是墨蓝色的,星星密密匝匝地挨着,到了深夜,星光像瀑布似的哗哗倾斜了一地。

  王邈揽着她,两人相拥得很紧。他没有亲她,只是将柔软的唇抵在她蓬蓬的发上,像抱着一个私藏的心爱的娃娃。宋爱儿原本以为他会有折腾一番的兴致,可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他没有告诉宋爱儿,他抱着她时心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第七章 梦从何处来

  第二天王邈起了个大早。

  宋爱儿揉着眼睛正要继续睡呢,他就把一盘煎蛋放到她面前。煎蛋的香气从鼻下不断地探入,她不愿睁眼,把自己裹在柔软的丝被里,像一只幼小的蚕蛹似的。王邈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慢慢挪动,忍不住笑了笑,上前捏了一把她的脸。这下宋爱儿是真醒了,她闻见了他身上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

  她一睁眼,那张清爽的脸就映入了眼帘。他穿牛仔裤、宽大的休闲衫,坐在她的床边,慢慢地叉起煎得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吃了起来,“五分钟,快把自己拾掇拾掇。”

  宋爱儿知道他是片刻也不等人的性格,一下子睡意全无地坐起身。她漱口时他已吃完了早点,倚在门边,叩门声如擂鼓,“宋爱儿。”

  宋爱儿来不及打扮,只好素面朝天地出来,头发扎成了短短的麻花辫,搭在肩前。她这样子让王邈微微一怔,伸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五指最终在半空中蜷成一个僵硬的姿势,顺势落在她的肩头。

  半个小时后,坐在宽敞明亮的半露天餐厅吃完早饭的她终于从懵懂中清醒,望了一眼外头,大片大片辽阔的绿,天是蔚蓝的,不远处还有湖泊。这里不是什么已开发的生态公园,而是真实的王邈的家。

  现在,这个家的主人就在自己身旁站着呢。

  王邈这人架子大,脾气也是一阵一阵的。可是和他接触久了,宋爱儿渐渐就忘了起初的那些不好,越来越惦记着他的好。

  她慢吞吞地吃完饭,王邈早等得不耐烦了,勉强按下脾气,那和颜悦色装得十分敷衍。宋爱儿很是识相,擦擦嘴起身,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柔柔软软的:“一大早把人家叫起来,还不快带我去见识见识?”

  她挽着他绕过了大房子。大房子后面有一个宽敞的木质露台,沿着楼梯往下走是草地,坐在餐桌上可以直接看到后院。

  宋爱儿知道这一片不光住了一户人家,想找找王家左右的邻居。可是草地一望无际,似乎怎么也看不到尽头。远处的湖泊安静地倒映着五颜六色的树木,仿佛童话中的静谧之境。王邈看出她想找界线,于是领她上了露台。坐在露台上是见不到后面的界线的,左手边很远是一排松树,王邈告诉她,那里勉强可以算是和左边邻居的分界线。

  后来宋爱儿才知道,左边的那位邻居就是王邈自己。

  两人正说着话,一只大狗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

  宋爱儿险些吓了一跳,这只狗太大了,简直有些像坐骑了。那狗见了王邈,立即乖乖地耷拉下耳朵,嘴里哈着气,无比柔顺地躺在他们的脚下。远远地,驯狗员走了过来。王邈摸了摸大狗的头,问那人一些诸如吃饭饮水般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人一一回答,神色恭敬。王邈问得认真,听得也十分仔细。那模样简直就像是一个合格的奶爸。

  于是等那人牵着大狗走后,宋爱儿笑他:“你这哪是养狗啊,王少爷?你这是在奶孩子。”

  王邈也笑:“Louis很小就在这儿了。那时我姐还抱着小奶瓶喂……”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宋爱儿察言观色,转移开话题:“这里除了草地和湖泊,是不是还有些其他的?我见到马路上还有其他运送车进来。”

  王邈站起身:“带你去看看蔬菜园吧。”

  两天后宋爱儿终于对这个环境有了一定的熟悉。跑马场,私人高尔夫场,树林和湖泊……还有王少爷最爱去的狗舍。王邈在这个环境里几乎是怡然自得的,他像一个态度大方的主人,向卑微的客人展示着自己拥有的一切。

  一次晚餐时,宋爱儿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这里一共有多大呢?”

  王邈正切着盘里的牛排,一刀刀割得既精细又缓慢,一边切,他一边说出了一个数据。

  宋爱儿并不是除了自拍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女孩,她在心底飞快地转换了个数字,眼皮跳了跳。嗯,一百英亩,是很多人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事了。

  王邈教她打球时,她趁机又向他提出了那件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事:“回去后,会所就开始运营了吧?”

  王邈一边给她示范,还得分神听她殷殷的追问,脸上的神情渐渐有些不耐烦。宋爱儿见他这样,识相地闭嘴不提。

  她会打高尔夫,只是动作生涩,要领却基本熟识。王邈因此有点意外:“从前打过?”

  宋爱儿掂着自己的杆子,摇摇头:“我只看别人训练过。”

  王邈站在一旁看她发了几杆球,兴致盎然:“不错啊,孺子可教。”

  他很少说这样文绉绉的话,她也听得笑了:“现在拜师还来得及吗?”

  王邈揽住她的腰,在她饱满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来得及。”

  他教人是另一番姿态,全神贯注,神色平和中带一点正经。宋爱儿盯着他的脸出了神,想,从前在国外念书时的王邈是不是也这番模样?他那么娇气的人,自己煮饭,自己料理生活,还能拿一个国外大学的学位,一定是非常努力才能做到旁人眼中的“轻而易举”。王邈注意到她的目光一怔,勾了勾唇角:“才发现少爷我长得帅啊?”

  宋爱儿没傻到把这话当情话听,顺坡下驴:“是啊,王少爷,你这怎么长的,眉毛眼睛是越看越有味。”

  王邈乐了:“甭拍马屁,拍了也不能把这高尔夫球场送你。”能名正言顺地拥有这里的一切的女人只有一个,王邈未来的妻子。

  宋爱儿当然没敢指望:“我哪能盼那个啊,我要一个会所的酒水还要不来呢。”

  话尾不知不觉还是绕到了这上头。王邈看着阳光下她漂亮极了的笑容,无动于衷:“找不自在是不是?”把杆随地一扔,他坐到遮阳棚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坐。我说,宋爱儿,你盘算这个有多久了?”

  宋爱儿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糯白的牙齿,乖巧中透着丝丝胆怯,“生气了?”顿了顿,“是我不好,出来玩还谈这个,扫了你的兴。”

  王邈不接她的话,只是拍了拍一旁的椅子,“坐吧。坐下咱们俩好好聊聊。”

  宋爱儿硬着头皮坐下,侧脸去窥王邈的反应。王邈连眉毛也没挑一下,是一副真要好好说几句话的样子。他的反应越是平静,她的心就跳得越厉害。

  “宋爱儿。”他终于缓缓地、悠悠地开了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知道我烦什么吗?”

  她不说话,等着他一字一句告诉她。这是圣旨,也是耳提面命。他说了下去:“我生平最烦身旁人的算计。”

  他站起身,她也跟着站起身。他随手指了指近处的高尔夫球场和远处的湖光山色:“一百英亩的私宅对我们家来说不算什么,拍卖场上的名画对我们家来说也不算什么……至于你那些手袋鞋衣,更是不值一提。我缺的东西,你永远也给不了。所以有些事,不要妄想。就这么处着挺好,哄得我高兴了,不比陪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强?”

  他的话像一个接一个的巴掌,赤裸裸地打在她的脸上。宋爱儿觉得脸颊发烫,烫得有了些许疼。连她自己也惊讶,原来这么厚的脸皮,也会觉得脸红,也会觉得难为情。

  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有些无措:“知道了。”

  午后的那场风波就像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悄然无声地被埋在了流淌的时间里。到了晚餐后,两人又腻歪了起来。他们躺在木质露台上,看露天电影。

  四周有青草的芬芳,夜露的香气,月亮悠悠地挂在空中,虫鸣声时远时近。他给她放了一部很老的电影,1974年的《鸽子号》,十六岁的美国青年罗宾独自驾驶鸽子号环游世界一周,在船上陪伴他的只有一只猫。罗宾中途邂逅十九岁的女友佩蒂,沿途遥遥追随,直至壮举完成。最后两人见了面,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等不及船靠岸,跳下海就拥抱在了一起。

  宋爱儿屏息,看得很认真。

  她认真地盯着屏幕时,眼睛总是睁得很大,带着一点小姑娘的天真,连王邈亲自剥好水果送到嘴边也不知道。他伸手喂她水果,她就咬下衔住。王邈剥完最后一瓣橘子,她习惯性去咬,一不小心就含住他的手指。她的舌尖软软地勾缠上他的手指,王邈的气息变得有点沉重,俯身便吻了下去。

  他挡住了屏幕,所以宋爱儿猛然回过神来。铺天盖地都是激烈的吻。王邈的双手捧住她的脸,手指撩开她耳边的发,和中午时那个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截然不同。

  吻完她,他又若无其事地躺回自己的座椅上,只剩下面红气喘的她。

  宋爱儿花了十几秒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轻轻说了一声:“你打断我看电影了。”

  王邈低低地笑着,她懊恼:“你笑什么?”

  王邈说:“宋爱儿,你怎么老像个小姑娘似的?”

  她有点不高兴了:“我本来就是小姑娘。”

  王邈伸出长长的手,揉了揉她的头,敷衍着:“嗯,小姑娘。”其实他并没有大她几岁,只是因为家世的缘故,见的世面比她多,又执掌着巨额的财富。所以话里话外,总不是很看得起人。

  安静的夜里,她的眸中忽然闪动着不知是何的光芒:“王邈,如果我是和你门当户对的女孩,我们一起长大,在国外也同班念书。你在球场踢球时,我是啦啦队的队长。后来你回国,我也有自己一份独立的事业。咱们俩还会像今晚这样肩并肩地躺这儿看《鸽子号》吗?”

  她问完后立即就后悔了,可是后悔中隐约还夹杂了一点别的什么情绪。所以她静静地等,等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至于等到的是讥讽,是嘲笑,还是他正儿八经的答案,全都不重要了。

  可是等了不知多久,连草丛中的虫鸣声都渐渐歇了,他仍旧没动静。她终于有点不安地坐起身,朝他那头看去。这一看,不知该气还是笑。

  王邈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睡着了。

  宋爱儿在澳洲一共待了六天,这六天几乎没有去别的地方。每天早起她的第一件事一定是赤脚穿过廊厅,走到房后的木质大露台上远望这里的景色。淡金色的阳光洒在柔软无边的草坪和远处明净的湖泊上,树林在白雾中若隐若现。这个世界是崭新的,陌生的,又是那么温柔,几乎要将她沉溺。

  起先王邈问她愿不愿去大堡礁潜水,她看出他其实也不愿挪动,于是很识相地推说自己在沙巴已经考了潜水证,暂时对潜水没有更进一步的兴趣。她给王邈煮蛋,也坚持每天给自己做一碗西米露。

  王邈见她一副怡然自得的居家表情,打趣:“你把这当旅馆住了?”

  宋爱儿笑眯眯地听着,没吭声,用勺子专心致志地捞着锅里的东西。她的想法挺简单的,这样的好地方住一天就少一天。

  六天里只出过一次海,是王邈带她玩帆船。海浪劈头盖脸地溅到身上,宋爱儿穿着救生衣,戴着大墨镜,美滋滋地拿手机和王邈合了个影。王邈不理她,她于是将他的头微微扳过来一点,和自己头靠头地挨着,像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王邈一手抓着绳索,留了个神:“别把照片往外流。”

  她“嗯”了一声,扭头继续看海上的无限风光。

  他们动身要回北京时,夜里宋爱儿在大房子里溜达,忽然问他:“这儿有没有客房?”这么大一栋房子,一定留着一些干净的客房,预备给那些在派对上酒醉不归的客人。

  王邈挺纳闷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有。”

  他带她去看客房,宋爱儿这儿摸摸,那儿瞅瞅,忽然开起玩笑来:“王邈,下次要是还有机会来这儿……那时咱们俩应该早掰了吧,我可不愿在你的女朋友面前挑事儿,到那时我就住这间房。”

  王邈听得挺乐的:“你还真会打算盘。”

  她推开浴室的门,那是一间很宽敞的浴室,比她的卧室还要大得多,浴缸漂亮极了。她一按开关,吊顶的灯光璀璨地投射在脚下,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亮了起来。墙上挂着精致的装饰,架上叠放着干净整齐的浴巾,还有休闲的设备。

  她转头对王邈说:“这浴室比我睡过的卧室都大。”

  王邈来了兴趣:“你睡过最大的地儿有多大?”

  宋爱儿仔细想了想:“记不得了。不过我睡过火车的行李架,睡在那儿连翻个身都困难,要是伸出胳膊失去平衡,一定会一下子掉到过道里。”

  王邈没心没肺地笑她:“哟,那可真够艰苦的。”

  她突发奇想,“我能在浴缸里睡一夜吗?”盖着暖洋洋的薄被,浴池边熏上一盏香灯,一定很悠闲。

  王邈伸手关掉了顶灯,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感受到他眼神中藏不住的不屑。没对她的这个想法作出什么评价,他的声音懒洋洋地响在头顶:“别瞎看了,去草地上躺躺吧。”

  王邈的手枕着头,她的头枕着王邈,两人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有用人远远地走来,怕他们着凉,想添一席薄毯,被王邈用眼神示意轰开了。

  宋爱儿还在想着那间比自己的卧房都大的浴室,满脑子想开去,胸腔间被一种复杂的滋味充斥着。那是一种王邈这辈子也不会有的体会。她打开灯的一瞬间,真的,就那么怔住了。

  这里是王邈的家,他有很多个家,很多个家里都有这样的客房。

  她一直觉得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她一直相信只要努力就会得到很多年前小小的自己所发誓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王邈用自己的家随随便便就告诉了她一个事实——从起点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宋爱儿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唇上忽然感到一阵滚烫,原来是他俯身亲了过来。王邈似乎格外喜欢亲她,托着她的后脑勺,抵着她的下巴,细细地、慢慢地亲。宋爱儿被他亲得笑了笑,王邈双臂撑地,低头凝视她:“怎么了?”

  她缓缓地咬着字:“像在拍电影。”这是电影里的男主角才会有的亲法。他也笑,一下子失去了兴致,翻身躺在草地上。柔软的小草像是毯子,偶尔有几根冒出的草刺,扎得人后背微痒。王邈说:“我在国外念书时,有一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从实验所出来,路上都没什么人了。我慢慢地走到运动场边,躺在草坪上,听着旁边传来的打球声。在那一刻,世界好像只剩下那几个打球的人。”

  宋爱儿头一次听他这样具体地说起自己的经历,不由得歪过头,追问:“那你呢?”

  “我?”王邈笑了笑,调整着胳膊的姿势,“我也不存在。”

  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王邈是相信爱情的。

  起码,曾经的王邈相信过爱情。爱情在他眼里是这样纯粹的东西,纯粹得像一汪月亮的光,有霜上的露珠味儿。越是这样,她的存在就越显得可笑。

  她的那点几近星微的期盼,也变成一种莫名的嘲讽。

  宋爱儿只在北京消失了一周,回来时却发现杜可对她的态度起了明显的变化。从前她是随叫随到的,虽然偶尔找份场面上的工作,明里暗里却处处要靠她。杜可问她去哪儿了,她不愿撒谎,只说陪男友飞国外转了一圈。

  杜可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就是喊蒋与榕姐夫的王邈,打量了一眼她的行头,手腕上戴的,脚上穿的,动辄是个大数字。看来这回是真找了个冤大头。

  杜可给她斟了一杯咖啡,闲闲地坐在餐厅一角:“苦尽甘来了。”

  在杜可眼里,宋爱儿是个有底线的人。甚至,她是一个能守住底线的人。

  两人最初相识时,宋爱儿在一家餐厅做外卖员,忙里忙外,一天做数份兼职。她半夜给杜可去送外卖,却发现这家的女主人因为急性癫痫病倒在地上。杜可后来仍耿耿于怀,因为癫痫病发作时的模样非常丑陋,宋爱儿是这偌大的北京唯一一个见过她这样子的人。然而杜可也还记得,宋爱儿是怎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给她进行急救,在夜里叫来救护车送她到医院,又熬夜照顾她到天明的。

  宋爱儿陪她逛街,看到她眼也不眨一下地刷卡买东西时,眼里也会有惊讶和羡慕。但她给她那些昂贵的东西,她却从不乱收。

  因为这些,杜可一直很愿意照拂宋爱儿。

  直到有一天宋爱儿问她借钱,很大的一笔。杜可当时什么都没说,问了账号就直接打到了对方的账户里。事后她才发现那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的汇款账号。杜可于是明白了,这个宋爱儿就是一个无底洞。

  后来第二次借钱时,她很认真地告诉她:“帮急不帮穷,就算是我亲妹妹,我这辈子也只借三次钱。Alice,你想清楚了。”

  现在想来,宋爱儿的变化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开始很少再找她,即使找她也绝口不提钱的事。这令杜可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冷血的女人,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尚且如此吝啬。

  “爱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挺恨我的?”杜可忽然问她,“那时你刚到北京,什么人也不认识。你救了我,我连一点钱都不愿借给你。可是我吃吃喝喝,哪个上省下一笔,就够你花半年了。”

  谁知宋爱儿只是笑笑:“救你是我情愿的。”

  杜可垂眼打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一枚小翡翠戒指,沉默了。

  宋爱儿又说:“我的无底洞,我自己来背。”

  “宋爱儿,那种坏脾气的阔少爷,你喜欢他什么?”两人对坐良久,杜可终于转开话题。

  对方看起来并不知道王邈的实情。

  宋爱儿想了想:“是个狗脾气。”

  杜可听得哈哈大笑:“那可真够你受的了。”

  “打工还得忍三分气。我靠他活,哪能不受气。”宋爱儿笑了笑。

  “喜欢他吗?”

  仿佛被这个问题问住似的,宋爱儿看了一眼窗外,北京的冬天很少有这样灿烂的阳光,金色的光影照在她的眉毛和眼睛上,她在玻璃里看到了一个完满的镀了金似的微笑。接着,毫无意外地,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没有的事。”

  “这才对。”对方满意地笑笑。

  宋爱儿心里一动,问她:“杜可姐,你认识做酒代的吗?”

  杜可自己爱藏酒,又嗜酒如命,几乎没有一天不和酒打交道,听了这话,嗤了一声:“你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了?”

  宋爱儿略去了纠缠王邈的过程,只和她说自己有门路在一家新开的会所里做事,想要专门负责酒水这块,拿大头的提成。

  杜可说:“这还不简单,那些人我都认识。”

  她听得眼睛一亮,握住对方的手,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句话说出,害得杜可一口咖啡,噗一声全喷在了过道上。

  宋爱儿说:“杜可姐,你可真是我姐。”

  很快杜可就给她安排见了几位酒代。见面是不动声色的见,对方事先并不知情,只知道杜可找他们搓麻将,搓麻将的地方有点远,从北京驱车两小时到达的一栋别墅。杜可的新酒窖也在那刚落成,正是道贺的时候。

  这天宋爱儿没怎么打扮,看着十分无害。

  杜可端着酒向她走来,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妹妹宋爱儿。”

  宋爱儿笑眯眯地和这几位一一问好,清一色的男人,其中只夹杂了一个二十七八的美女,齐耳短发,穿小西装和长裤,气质干练精致。她一伸手:“宋小姐,你好。”

  宋爱儿打量着她,她也打量宋爱儿,两人俱是笑意盈盈。杜可站在两人中间,颇为豪爽地伸出双臂,一手揽住一个女孩:“爱儿,这是我的酒窖设计师Emily,香港人,常年往上海和北京跑。”

  美女抿嘴一笑,神色恬淡地伸出一只手:“我有中文名,姓许,许蔚。”两人一路说着客套话下了酒窖。杜可的私人酒窖设计得有些出人意料,远远一看像一个华丽的东北窑洞,温控系统和灯光都设置得十分稳定,酒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名酒。杜可随手抽出一瓶,递给一旁的宋爱儿:“待会儿上楼开了它。”

  许蔚也喊杜可姐姐:“杜可姐,我从香港给你带了礼物,看看你喜不喜欢?”

  她带的是瓶难得的名酒,杜可含笑收下了。宋爱儿却察觉到,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许蔚。

  杜可转头问着她:“你看这个酒窖怎么样?”

  宋爱儿不懂得酒窖的原理,只好说:“瞧着挺大气。”

  没想到杜可十分买她的面子:“我们还是对姐妹。”顿了一顿,“你没看过Emily给我设计的初稿呢,是旋梯下沉式的,做得也复杂。我当时一看就笑晕了,问她,你这是要我走迷宫呢?”

  许蔚也在一旁赔笑,神色间却大不以为意。

  派对过后,一群人坐在湖边钓鱼,杜可忙着指挥人收拾残局,宋爱儿留了个心眼,特地坐在那一群人中间,不动声色地挨着许蔚。许蔚钓鱼时很专心,一心只凝视着湖面,对其他事一概不听不理。宋爱儿猜她是在杜可那里受了挫,因为杜可的脾气十分不好,又很有自己的主见,像许蔚这样的设计师在她那是找不到半分成就感的。

  她沉默着,不知如何搭讪,忽听得许蔚“哎呀”了一声,原来钓竿微晃,有鱼咬钩了。一旁有人提醒她:“小蔚,快收杆。”

  许蔚却不收杆,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宋爱儿,眼底微微含笑:“宋小姐,你的鱼上钩了。”

  宋爱儿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杆的确沉了沉。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收了杆。宋爱儿见她和那群酒代十分熟悉,心底渐渐生出一个想法。那想法是模糊的,就像一团朦胧的雾气,并不清晰却在渐渐成形。晚餐结束后众人纷纷开车走了,只留下宋爱儿陪杜可一起料理新居的家务。

  杜可忙了一天,到了这时才有空歇一歇。她给宋爱儿削了盘水果,开门见山:“你和许蔚处得很好。”

  宋爱儿用签子扎了一片切好的释迦:“许小姐是个很聪明的人。”

  杜可笑了一声:“她心气大着呢,花钱的是我,要弄酒窖的也是我。从头到尾,我不知听她说了多少个‘我觉得’。到最后我给她撂了句话,才叫她明白过来,学乖了。”

  宋爱儿听得津津有味:“什么话?”

  “我说,‘Emily,你觉得谁替你接下这个活比较合适呢?’”

  这是典型的杜氏风格。宋爱儿有心替她说句好话:“她和那些酒代都认识。”下一句话,她没有说出,那就是“我挺喜欢她”。

  杜可不愿多谈这个女孩儿:“你愿意和她多接触,就多接触接触吧。她也就这两年才往北边跑。”

  宋爱儿听在耳里,忽然想起一些更远的事。杜可是一只强势的金丝雀,许蔚是一只清高的山外鸟。杜可靠着男友蒋与榕的财富可以轻松地过着女王一般的生活,许蔚也有自己的一技之长。只有自己,这偌大的世界,无可依傍。

  她回公寓时,王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宋爱儿发现,这段时间以来,王邈居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他见她一身疲惫,倒也没怎么责问:“回来了?”

  宋爱儿揽住他的头,俯身轻轻吻了一下,撒娇一般:“回来了。”

  这一吻把王邈的脾气给吻没了,他没从她身上闻见酒气:“上哪儿疯去了?”

  宋爱儿脱下大衣,换上一身轻便的居家服,粉色的长衫和运动裤让她活像一只小兔子:“陪人钓鱼去了。”

  王邈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你爱钓鱼?”

  宋爱儿摇摇头,在他旁边坐下,头枕入他的臂弯。

  她没回答他的话,只是低头嗅了嗅他的衣襟,很干净的味道,没有脂粉气,衬衣的领角也没有口红印。她的心中忽然觉得一阵开心,那开心没头没尾,毫无由来,像一阵风似的盈荡入心间。整颗心都被塞得满满的,像是要胀开。

  王邈的下巴抵住了她柔软蓬松的长发,两人静静地挨了片刻,忽然听到“咕”的一声响,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的。宋爱儿捧起他的脸颊:“真愁人,我才离开几天你就饿得连饭也不会自己做了。”

  王邈被将了一军,只好拧了拧她的小肚子:“饿得肚子叫的人是谁?”

  宋爱儿翻了个身,准备挺尸挨到晚饭的点。还有两三个小时,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王邈瞥她一眼:“你就准备这么干饿着?”

  宋爱儿“嗯”了一声:“饿过头就不饿了。”

  有那么几秒钟,周围失去了一切声音,变得格外安静。紧接着王邈站起身。她在迷迷糊糊中还不忘问他:“你去哪儿?”

  他的回答几乎带着那么一点想要掐死她的恶声恶气:“给你做饭去。”

  宋爱儿一直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面子,可以让王邈这样的主下厨房。其实他自己有时吃得就挺随便的,没什么公子哥儿的习性,可是真计较起来,又十分身娇肉贵。

  他给她做了一碗八宝饭,因为食柜里就有她几天前存下的材料。焖熟的饭软软糯糯的,入口香甜。她吃得忍不住眯起眼睛,王邈看在眼底,心情挺不错。

  她闷头就吃,吃得喘不过气。他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很久,最后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宋爱儿接过喝了一口,哈出的热气在杯沿结成一圈细细的水珠,沾在了睫毛上。她几乎是泪眼汪汪地感叹:“你可真好,王邈。”

  王邈笑了笑:“你知道就好。”

  宋爱儿又说:“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是真的,他给她可以挥霍的黑卡,给她一个懒洋洋的臂弯,还在她饿极了的时候焖一碗八宝饭。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对她更好了。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曾给过她这些。

  王邈只是当成谄媚一般地听,并享受着:“所以你要好好的。宋爱儿,我要你一直陪着我,明白吗?”

第八章 每一颗心都埋着秘密

  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夜晚,王邈的会所正式开业。其实算不上开业,只是小圈子的交流。宋爱儿以为来的都是他的一群狐朋狗友。

  没想到王邈邀请的大部分人士竟是艺术圈的大拿。

  这些人里不乏拥有私人画廊的继承人,某艺术协会的主席,奢侈品或某古董行业的鉴定裁判,还有一些艺术世家的后辈。宋爱儿穿着一身香槟色的小礼裙,简单别致的盘发上别了一支乌木簪,脸颊小小,眉眼弯弯,只是混迹在一群人中百无聊赖地观看群生。偶尔发现一张杂志上的熟面孔,心底赞叹一声,再无其他。

  她是海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竟是王邈。

  穿着正装的王邈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天之骄子的味道,皮相好,个头高,举手投足风度翩翩。他将她拽到后厅走廊的某个角落,狠狠地把她压在了墙上。

  宋爱儿吃了一惊:“你喝酒了?”

  王邈扯了扯领带,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他低头就要吻她,宋爱儿咯咯笑出声,“被人下药了,这么急?”

  王邈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低声笑了笑,一手撑在墙上,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看了十几秒。忽然松开手,和她一起肩并肩靠在墙上。她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一声不吭,心底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王邈说:“我今天挺开心的。”

  宋爱儿笑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暴发户单身了呢。”

  王邈长长的手揽过她的肩,“是翻身了。”顿了顿,“我开这个会所,不是为了挣钱那么简单。”

  “不为挣钱那为了什么?”

  他安静下来,她后悔自己问多了,正要收回话,他的声音又慢慢响起:“如会馆……如,是我姐姐的字辈。”

  宋爱儿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今晚这样的场合,蒋与榕竟没有过来。王邈似乎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眼底的神色渐渐温柔,“我姐姐是个几进完美的女人,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喜欢她。她那么美,那么好。”

  远处有脚步声隐隐传来,一下子将两人拉回了现实。王邈起先想要将她挡在身后,等看清来人后,神色却一下子放松不少,大大方方地将她亮相人前。

  来者是一个穿中式衬衫的老人,约莫七八十岁,可是精神很好,面容恬淡宁静。他望着两个挺般配的“小孩”,眼里是慈祥的笑。宋爱儿不知怎么称呼他,只好笑了笑。

  老人问他:“王邈,这是谁呀?”

  王邈咳嗽了一声:“我女朋友。”

  宋爱儿还在发怔,王邈已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个名字。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是书画界的泰斗,她在拍卖杂志上看到过他的作品,一幅字已炒到天价。老泰斗一手好丹青,近年来闭关谢客,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她对有学问的人一向存有敬佩之心,连忙说了一声“方老好”。

  老人含笑微微点了点头,又问:“几岁了,还在上大学?”

  宋爱儿忽觉脸颊发烫,王邈已替她作答:“毕业了。”然后碰了碰她的胳膊:“你不是一直练书法,最喜欢方老了字吗?”

  她“啊”了一声,飞快地回过神。

  老人摇摇头:“我早年的字写得并不很好,不值得年轻人模仿。初学书法,还是要多临摹先人。古人的笔锋气节皆是第一。”

  王邈说:“可不是,最近那幅黄庭坚的《马券贴》是收入您的囊下了吧?”

  老人笑了一声:“你这小子四处宣扬我的家底,连在女朋友面前也不知收敛。在国外时还记得念书练字,回来了反而一心埋进铜臭堆里,不如小时候了啊。”

  王邈说:“我不多挣些钱,哪供得起您烧的那些字啊。”

  目送老人入席后,她才悄悄问他:“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脸,“这几年老头的早期作品被人大量买走不知所终,你知道去哪儿了?”

  宋爱儿等着听下文,因此十分配合,“去哪儿了?”

  王邈一本正经地答:“烧了。”

  她吓了一大跳,“烧了?”

  “嗯,老头自己烧的。一天烧掉一栋房子的价。”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宋爱儿懵了。

  王邈见她称赞自己的老师,很是高兴,“我是老头最小的弟子,那时他已经不收学生了。我调皮,第一天进他家就打破了一个有些年头的砚台。那会儿年纪小,静不下心来好好练字,总想着翻墙出去。你别看他一副超然物外的仙风道骨模样,收拾起人可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千辛万苦地翻墙跳下来,好家伙,他正在对院泡茶练字等着我呢。”

  宋爱儿这才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他是你的书法老师?”

  王邈得意地笑了笑,“傻了吧?”

  她笑笑,是有点傻了。在她很辛苦很努力地为一些小事而争取时,他站在了顶尖的位置。

  人渐渐多起来,王邈重新走回正厅。

  宋爱儿迟他十分钟后才低调的混入正厅。远远就见一个女人在指挥服务生运送酒水,同时记录各种酒的口感。从背影看对方十分窈窕婀娜。她一直想看看那个怎么也不能从她口中夺到食的女人,索性慢慢地踱步上前。

  两人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微微一惊。

  “Emily?”

  “宋小姐?”

  其实她更喜欢叫她的中文名字,所以下一句话便直接开口:“许蔚,你管这里的酒水?”许蔚点点头:“是的,有人让我来帮忙。”

  她怔了一怔,竭力保持笑容不变:“哦,原来是这样。”

  许蔚抱着胳膊,微微抬高了下巴:“你是?”

  “我是这里的客人。”

  许蔚笑了笑:“欢迎。”

  宋爱儿慢慢地准备措辞:“其实我是沾了杜可姐的光。不过,我对这里不熟悉,许蔚,你熟悉吗?”

  许蔚说:“我替这个会所的老板设计过酒窖。”

  哦,她和王邈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能开这么大的会所,老板不一般吧。”

  “他家世确实不一般。人有钱又聪明的话,没什么做不成的事。”许蔚补充。宋爱儿玩味地听着,她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王邈。

  那个王邈是陌生的,也是斯斯文文的。

  “有多不一般?”

  “你看他姓王就多少能猜到一点。从晚清就开始发家的家族,又姓王,还能有几个?”许蔚一副对上流社会如数家珍的模样,“就是我去过的他的那个家,里头都是从清宫流出的紫檀家具,如果都捐给国家,大概可以成立一个博物馆。听说他的祖母是一位当时的皇族。那种结合,在当时还是要有一点勇气的。”

  宋爱儿想要再套点话:“这么大一个家族,就他一个儿子?”

  “王家家族里还有分支,他父亲一脉是长房长子。听说……只是听说,当时三房四房下南洋,把一些要紧东西也带走了。原本只是交给他们保管,最后却不认账了。这边只能吃哑巴亏。好在这些年,东西都渐渐回来了。”许蔚说着说着,停住嘴。

  宋爱儿追问着:“是什么东西?”

  许蔚做了个嘘的手势。

  “家务事,不关咱们的事。”

  那天王邈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才回去。

  会所的运营是通宵达旦的,丁大成负责留场掌握一切事宜,安排了专车送他回去。泊车小弟见宋爱儿扶着王邈从会所的后门走出,连忙要去搀他,她摆了摆手,示意小弟打开车门。

  王邈醉后酒品很好,没发酒疯。她忽然想起一些事,那个王邈酒醉后打来电话的夜晚,穿着一条几十块的地摊裙的她,等在某个私人会所的门口,一直等到两腿发僵,最后终于把他弄了回去。

  其实并不是太远的记忆,可是而今想来,已觉恍如隔世。

  泊车小弟要替他们开车,宋爱儿自己坐上驾驶座:“我来吧。”

  她学过开车,在巴厘岛时常替一帮疯到半夜的鬼佬开车回酒店,几个小时后又早起开始一天的导游工作。开车在宋爱儿眼里不是什么难事。可泊车小弟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年纪比自己还小呢。

  宋爱儿从车窗探出头,认真地对他说了一句:“走吧,不会告诉你们丁总的。我开车运货那会儿你还不知在哪家学校逃课呢。”

  凌晨两三点的北京静得出奇,一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沉静的梦乡。这熄灭了灯火的大囚笼中不知有多少夜店还在疯着闹着,又有多少人上演着纸醉金迷。她把车窗半降下,夜风凛冽,吹得人的脸红通通的。

  她觉得这风有助于替王邈醒醒酒,于是穿着露肩小礼裙挨了十几分钟,见后座的王邈揉着头有一丝清醒过来的痕迹才缓缓升上车窗。她一路扶着他进了公寓,她的手一时失力,王邈“扑通”一声跌到了地板上。她把他在卧室安顿好,拧开一盏夜灯,在厨房慢慢熬着一锅醒酒汤。

  这样折腾到了清晨四点五十分,天已蒙蒙亮了,他短暂地醒来片刻。因为她坐在床边喂他喝醒酒汤。他听见她软糯糯的像小姑娘一样哄人的声音:“王少爷,快喝了。不然宿醉一醒够你头疼的。”

  王邈下意识地想推开,倒头继续睡,谁知嘴唇碰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她那冰凉又柔软的唇。宋爱儿喝了汤,一点点地渡到他的嘴里的。过了一会儿,她更加温柔的声音响在头顶:“一口气喝了它好不好?喝完就让你睡。”

  王邈微微张开嘴,低下头,自己端着碗把一碗醒酒汤都喝了,直接仰头躺倒在床上。

  他在两个小时后醒来,头微微有些疼,却不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疼。起身下床后才发现卧室里空荡荡的,于是王邈穿了拖鞋一手扶住门缓缓地走向客厅。客厅里也没人,只有一盏温柔的夜灯亮着。

  他转了一圈,几乎有些无法抑制内心的焦躁,才哑然失笑。连围裙都没脱下的宋爱儿不知什么时候窝在了沙发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

  他随手开了盏夜灯,坐在对面很仔细地观察她。

  六点五十分,天已亮了,只是还有点灰蒙蒙的。冬天的清晨雾霭浓重,清晨与夜的边缘是模糊不清的。宋爱儿就那么睡在那里,两只手抱着胳膊,静静地保护住自己小小的身体。

  人在极度疲倦时容易放下所有防备,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吗?

  王邈忽然想到,这个睡姿和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等待诞生的姿势十分相近。心理学上说,有这样睡姿的人心底总是有着极度的不安全感。是因为自己让她感受不到安全感吗?

  他起身,几乎有了微微的歉意,去卧房卷了一张薄毯打算替她盖上。其实自动温控系统下,房里的室温如春天一般。可他还是怕她会冷。王邈俯身替她盖上毯子时,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往里缩了缩,缩成更小的一团。似乎感觉到有旁人的气息在逼近,她秀挺的眉紧紧地拧成一团,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王邈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趣,想要听一听,几乎都快把耳朵贴上了她的唇。

  听到宋爱儿的梦呓后,他的神情却是僵了一僵。

  宋爱儿喃喃一般地梦呓着、哀求着,翻来覆去只有四个字:“不要打我。”

  几天后丁大成找到宋爱儿,他终于想到一份适合她的工作,“有没有兴趣负责艺术品展览?”

  宋爱儿翻着杂志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滞,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丁大成看见她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我没念过什么书,丁秘书太抬举我了。”

  丁大成却说:“十几岁时的宋爱儿可不是这么想的。”

  宋爱儿的面容微微僵住:“你找人调查我?”

  “是蒋先生给我的资料,他托你办这么大一件事,怎么会对你一无所知呢。”丁大成解释,“我也有一份资料在他那儿,具体到出生的医院和负责接生的护士。”仿佛自嘲般地笑了笑,他又说:“别太在意,身为棋子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也是,她释然一笑,因为他的那番话把两人几乎拉到了同一战线。宋爱儿说:“好吧,我对艺术很喜欢的,尤其是绘画。”

  丁大成笑了笑:“那正好,会所马上有一批画作要私下展览。”

  宋爱儿问出一个几斤傻气的问题:“是真品吗?”

  丁大成没有让她尴尬,微微一笑:“是真品。有几幅是从国外的博物馆借来的,私下流转,展览过后要送回去。剩下一些是我们在海外拍卖行拍下的。”

  宋爱儿并没有拿他当外人,“王邈是这些画的拥有者?”

  “他……只能算是半个。很多画是家族私藏。如果早几十年,王家一门四方都在,王总只有其中十六分之一的所有权。不过很久前王总的二叔和三叔因为意外去世,只剩下王老先生执掌家族财富,王总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一个姐姐,不过早几年也走了。”顿了顿,丁大成补充,“哦,这么说起来,王总还有一位姑姑,很早就嫁给东南亚的豪族。她更不会在乎这些了。”

  她只是抛砖引玉,没想到丁大成把王家的关系十分有条理地全都告诉了她。宋爱儿低头微微思索片刻,“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王邈的父亲去世,王邈就是这个财团唯一的继承人?”

  丁大成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语气稍稍一转,“不过,如果王总也出了岔子,那么蒋先生就可以把持全局。”

  多么大的一个家族,这样显赫的财富。她忽然理解了蒋与榕,也理解了王邈。蒋与榕是吃过苦的人,只有吃过苦的人才会不计代价地去争取一切。不是为了占有,而是害怕失去,害怕回到最初的境地。哪怕心里明知道一辈子也不会再像那时候过得那么没有尊严,可那种恐怖就像是一场噩梦,总在人生富贵得意时也紧握住你的喉咙。

  王邈太年轻,得到的东西太多。所以,惦记的人一定更多。这么想着,宋爱儿的心忽然轻轻地痛了一下。这个人,活得也未必轻松。

  王邈爱在网上和人下围棋,偶尔还斗斗地主。

  宋爱儿发现原来王邈也会斗地主是一月下旬的事了,那时外头的天气十分冷,而他喜欢用一整个半天窝在被窝里做些和生意毫不相关的小事。

  “王少爷,你是狗熊吗,还要冬眠。”她笑他。

  王邈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还喜欢玩一些小游戏,比如切水果,通关连连看,玩得最好的是植物大战僵尸。宋爱儿瞥了一眼他的记录,十分鄙夷:“怎么才这么点分。”

  王邈乐了:“听着意思,你还是个行家?”

  宋爱儿没有谦虚,从他手里夺过手机开始刷游戏。接下来窝在沙发上不动的人变成了宋爱儿。中饭时他喊她,她说不饿。晚饭时他亲自煮了两碗面捧到餐桌上,她头也不抬地说“等等”。王邈从小到大只有别人喊他祖宗的份,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伺候起一个丫头片子来。他一声不吭地吃完面,从宋爱儿手中夺过手机,直接砸到墙上关了机。

  宋爱儿眼泪汪汪地瞪他:“我都快要通关了。”

  王邈被她瞪得没了脾气,只能耐住性子,“先吃面,吃完面再和你讲道理。”

  她埋头吃面,头发有些乱,他伸手想要替她抚平,却被她一偏头躲过。王邈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感慨一声:“我总算明白当年我爸是个什么心情了。”

  “呸,我才比你小几岁,别占人便宜。”

  王邈安安静静地等她吃完面,才开始传授心灵鸡汤:“坐过来些。”

  宋爱儿挨着他,他的臂弯很温暖,像是一个自然的暖炉,让人觉得心下干净又安适。

  王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我小时候,我爸不太管我,也管不动我。他就只给我钱。大概钱是个好东西吧。给多少就是爱多少。我那时才多大的孩子,要那么多钱也没处花去啊,我就打游戏呗。最疯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回家,窝在地下室和一帮哥们儿打通宵。等他意识到这个事有点严重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忙,我比他还忙。见了他,我第一件事就是伸手管他要钱。他要不给呢,我就闹脾气。我一闹,他就没办法了。大人总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再说他都这么能挣了,缺这俩子儿给我花花?”

  宋爱儿心想,怪不得呢,这祖宗脾气原来是王老先生一手惯出的。

  王邈见她出神,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宋爱儿没敢说实话:“挺好的呀。”

  “凑合吧。”王邈撇撇嘴,“那时满世界一间一间地下室地找才把我找出的是我姐。”

  宋爱儿屏住呼吸,察觉到了王邈情绪上的变化。

  “我姐姐不是一个大小姐……见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既温柔又认真,有原则又很善良。那时她也才十七岁,在东京大学念书,和导师打打了个电话后就飞回了北京。我在地下室抬头见到她时都蒙了。她穿着一身实验袍,踩着小高跟,坐在我身旁的一台机子上就和我对打起来。我想说句什么,被她头也不抬地打断,‘王邈,今天你赢了我,我什么话也不说立刻飞回去。要是今天我赢了你们这帮臭小子,你立刻办好转学去狮城念书。’”王邈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丢脸的一幕,眼底有难得的温柔。

  “你姐赢了你?”

  “何止是赢,她让我们一帮毛头小子颜面扫地。”王邈的语气微微一顿,“我姐姐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当年是海洋勘探领域最年轻的专家。那天她只用了几个小时就把我们打败了,然后对我说‘学好数学再来打游戏吧’。”

  “后来你真转学了?”

  “嗯,我闹了一阵,新加坡多大地儿啊,还没北京一个海淀区大呢。我要耍赖,还打亲情牌,头一次和我爸那么低声下气。可是没用,我姐一个电话就把我给收了。从头到尾,她就跟我说了六个字,王邈,愿赌服输。”

  宋爱儿听得渐渐入了迷:“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姐姐已经过世许多年了。”这一次,王邈的身体真正冷了下来。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到那一阵凛冽的寒意似乎从指尖透出。

  这样的寒冷,令宋爱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自从十字路口那个吻之后,宋爱儿觉得王邈对自己越来越不错了。

  虽然大爷脾气半点没改,不过实在耐心了许多。

  有时她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呼吸声静静地想,想起头一回见的王邈,识破她拜金面目的王邈,巴厘岛阳光下穿着大裤衩的王邈,重新回头找她修好时也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王邈……那么多张相同的面孔一一闪过,那么的不一样。

  只有这个王邈才是最真实的。

  年关将近,北京又落了几场雪,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中间几乎没有晴日。这样的天气对于清洁工来说是最困难的,王邈也不开车上路了。他把手上的事结了结,该要的账吩咐人去一一查收,准备专心经营自己的会馆。宋爱儿就算是个旁观者,也看出了这个如会馆是王邈的“亲儿子”。

  如会馆的艺术展览是流动的,第一期的展览最后定在年后,中间有大量的空白期。宋爱儿喜欢站在一架子一架子的藏品后看那些盛世的歌舞升平,夜中的纸醉金迷。几天前一个模特闻讯参与如会馆的私家派对,她的派头和别人都不一样。宋爱儿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问服务生:“谁请来的?”

  服务生只知道她是老板的女朋友,“宋小姐,这个人你认识啊?她和那些模特不一样,是丁总发了邀请函的。”

  宋爱儿哦了一声,从他手中端过一杯红酒,直直地朝那个女人走了过去。

  对方穿透纱黑长裙,几乎露了大半个胸,水钻点点,在丰盈雪白的肌肤上闪烁着光芒。她压根没认出宋爱儿来,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将她打量了一番,觉得不用放在眼里。

  宋爱儿把酒递给她,笑了一笑:“梁小姐,慢慢喝。”

  对方只觉得莫名其妙,场面上却不好推辞,伸手要接过酒杯。宋爱儿将动作放慢了半拍,似乎格外地要使她看个清楚,啪一声,酒杯碎了一地。那些红酒全溅在了她的胸前。透纱黑长裙沾了酒水几近于透明了,立即有服务生跑来递毛巾。

  梁静冒火地看了她一眼:“故意的?”

  宋爱儿不愿破坏了会场的气氛,将事故现场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压低声,她满满都是恶意地瞥她一眼:“你说呢?”

  梁静是个暴脾气,伸手扬掌,啪一声就想扇来一个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握住。宋爱儿向后看去,是救场的丁大成到了。

  丁大成什么也没说,先站在中间将两人分开了,并且在看到双方都后退一步后,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六个字:“是误会。”顿了顿,“散了吧。”

  梁静有心想压宋爱儿一头,却发觉丁大成似有意偏袒,掂量了一番也就暂不作声。这是别人的地盘,她不愿放肆。

  宋爱儿没那么多讲究,她直接开口:“等等。”

  这一回,准备息事宁人的梁静转过头看她。宋爱而忽略她,目光对上丁大成:“丁秘书,这个人我不喜欢,以后请不要让她入场了。”

  梁静一下火起,几乎又有了一巴掌抡过去的冲动。

  宋爱儿只是冲着服务生招呼:“还不快送梁小姐出门。”

  听到这句话,梁静也不闹了,双手抱着胳膊,只是冷冷看她一眼,又看了眼丁大成:“丁总,这里是谁管事?”没等丁大成回答,又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拿着邀请函进来的,今晚还推了一个秀,看着你的面子不和这个小姑娘闹脾气,现在叫人家骑到我头上了。”

  宋爱儿听她一番话,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梁小姐,你这样丢自己的脸,不怕将来后悔么?”顿了顿,“……”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梁静的脸色已经变了一变。宋爱儿走上前几步,掂了掂她的包:“包里装的是什么,我猜猜。”

  丁大成没有吭声,打算让她们自己解决恩怨。

  梁静冷冷一笑:“小姑娘,今天这里你算老几,有你说话的份么。”

  丁大成有心开口说几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已响在三人的背后。

  “没她说话的份,那有你说话的份么?”

  那人走到宋爱儿跟前,先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宋爱儿,接着噗嗤笑了一声,转头看了眼火冒三丈的梁静。

  “梁小姐,幸会,幸会。”

  梁静没明白过来这是哪位主,但也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因为王邈满脸都写着来者不善。她不服输,还要争辩,王邈已打断她向着丁大成发难:“谁给她的邀请函?给他说说,收拾包袱走人吧。”

  丁大成神情尴尬。

  沉顿了几秒,王邈才反应过来似的,竟然笑了一下:“是你?”

  丁大成主动担罪:“王总,我扣三个月工资。”

  “三个月工资是挺大的一个数了,这不成。”王邈摇摇头,随手拿过一瓶红酒递给他,“丁秘书,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替我用这瓶红酒给这位小姐醒醒神,这事儿翻篇。”没等梁静回过神,只听耳边啪的一声脆响,王邈随手敲破了红酒瓶,只留了半茬拉瓶子,随手递给了一旁垂手的丁大成。

  梁静终于忍不住了:“你谁啊你?”

  话音未落,丁大成已接过半茬拉瓶子,泼了她一头一脸的红酒。站在一旁的宋爱儿也是一愣,没看出一向斯斯文文的丁大成要是真干起来没半点犹豫。相比之下,自己的找茬儿实在是和风细雨。

  梁静也被泼得傻了,有那么十几秒,石化在原地一动不动。

  等回过神,她扬起手想要一耳光向丁大成扇去。

  女人和男人的力气不能相提并论,宋爱儿看到这里,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个字,傻。

  事后王邈也感叹:“原本以为你就够傻的,没想到还真有比你傻的。这样的女人怎么混过来的?”

  怎么混过来的?宋爱儿笑:“她入行早,认识的人多,也吃过不少苦的。后来翻了身,就见不得别人好吧。模特圈里有些小女孩是农村来的,其实她自己也是。可能因为这个,她欺负得最多的也是这类人。”

  王邈把她搂在怀里,两人像两只小树懒似的躺着。

  他动了动她的胳膊:“她怎么着你了?”

  宋爱儿说:“从前有场时尚慈善走秀活动,我是秀场助理,一个模特临时补妆时不小心蹭着了她的裙子。她当场给人一巴掌,把那姑娘脸都打肿了。这要上不了台,也算我的事,我就在一旁劝了一句。后来……”

  王邈挑了挑眉毛:“后来怎么了?”

  后来,这女人听了这话倒是笑了一笑:“这个妹妹是谁呀?”

  在场的模特全都变了脸。

  宋爱儿记得自己赔着笑脸,梁静也是笑吟吟地听着,等她说完了,对方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扇得她险些跌倒在地。

  前台走秀开场的报幕乐已经传来,秀场负责人急得团团转地闯进后台,第一眼瞥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没有人吱声,也没人扶她起来,她很吃力地一点点爬起身,脸颊滚烫滚烫的,只听负责人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这人犯什么事了?”

  她不吭声,也没人替她说话。

  梁静板着一张脸,不上台。

  负责人的眼刀子几乎快把她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了。

  “那时她和一个男的好着呢,那男的也在场。他随手拿了杯红酒过来,说‘给静姐道个歉’。我以为他是要我喝酒。没想到她抬手就把酒往我胸里灌。那天我穿一身白裙子,红酒把整条裙子都弄脏了。所有人都那么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我不能生气,非但不生气,我还一直和她点头哈腰,一遍遍地说‘梁静姐,对不起’。一直把她哄高兴了,她才让我滚。”

  王邈很安静地听着,听得一字不差,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睡吧。”^_^几天后丁大成无意间告诉宋爱儿,那个叫梁静的模特好像出了点事。宋爱儿的手机上收到几张从前的朋友们相互转发的照片。

  一场大秀前压轴的梁静在后台和人发生冲突,双方厮打得一片混乱。

  照片里,梁静被另一个名模打得跪在地上,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肿得像猪头,用假体做的鼻子也歪得不成样子。一旁的经纪人忙不迭地弯腰道歉。场面一时混乱极了。

  宋爱儿觉得这不像王邈的行事风格,他收拾人绝不会闹这么大动静。

  王邈看了照片,眉角微挑,津津有味地点评着:“哟,这鼻子得重做了吧?”

  “是你找人干的?”宋爱儿张了张嘴,终于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问他。王邈噗嗤一声笑开了:“我要替你出头,也犯不着这么着。”她不能把握他话中的真假,只好将信将疑地附和着笑了笑。

  王邈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轻声开口:“怕了?”

  “没,就觉得这不像你会干的事儿。”

  “那什么才是我会干的事?”

  “不知道。”

  宋爱儿沉默了一下。

  梁静被收拾,她并不高兴。因为这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收拾一个在他场子里胡闹的女人,他都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似的乐在其中。

  如果,如果那个人是一个欺骗他玩弄他甚至辜负了他的女人呢?

  宋爱儿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

  世上很多事,想下去是没有活路的。

  宋爱儿受宠若惊,简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艾、艾老师……”

  “我听王邈说,你是第一次来故宫。可惜现在已经过了闭馆时间,不能随意走动。”艾梦河披上一件外套,似乎有要领她出门四处逛逛的意思,“故宫是一个大博物馆,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有它的历史。不过,在这里这么些年,我最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件。今天你来了,我冒着大不韪也要领你看一看。”

  她带她去的是书画收藏室。这里的一切有监控,保管妥帖安全。只有内部修复人员有门卡。宋爱儿跟着她进去时,外头的雪落得更大了。掸去身上的白雪,艾梦河站在门口等着她。那是一个很小的展厅,收藏着各种各样的宋画。看样子是前不久才展览过一次,所以序列井然。艾梦河爱这些珍宝如孩子一般,费劲一生心血守护它们。

  宋爱儿跟着她一幅幅地看,听她平淡温和的言语,如同置身于一个古旧的梦境。

  知道艾梦河忽然停下脚步,也不说话了,宋爱儿转头见她神态平和庄重,便将目光投到她所看的画上去。

  那是一张颜色古旧的宋画,画的是隆冬的黄昏,一群麻雀在古木上嬉戏。这些小雀或俯,或仰,或飞,或栖。一片苍寒野逸中,它们生动安宁。

  艾梦河轻声向她介绍:“这是我平生最喜欢的一幅画,北宋年间宫廷画师崔白画的《寒雀图》。他的另一幅作品《双喜图》也是名作,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着。我的师兄方定伯最喜欢的是它。所以我们一生的命运也很不相同。”

  她说到方定伯三个字,宋爱儿猛地想起那位在会所见到的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一个是鼎鼎大名的书画家,一个是故宫里安安静静做研究的科员,人生命运果然是很不相同的。

  “宋小姐,王邈从没带过什么女孩子来见我,你是第一个。我想,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喜欢你的。”

  宋爱儿难得地不笑了。

  艾梦河没注意,望着古旧的宋画:“这上面提了一首小诗,我年纪大了,眼睛总是看不清。请你替我念一念。”

  宋爱儿看着那提在画幅正中的一首诗,脱口念了出来:“寒雀争寒枝,如柳月初妒。设有鹊来跂,舍仇无救护。”

  艾梦河点点头:“严冬的麻雀在枯枝上争夺位置,等待春柳萌发,一旦鹊敌飞来,就不会彼此成仇,再也没有谁来保护了。这是世间最富贵的皇帝弘历提下的诗。人世间的富贵,大都如此。你在外头,羡慕得眼红。身处其中,又觉得炭火烤灼,一分一秒也不能忍受。离得远了,心中清冷。走得近了,却满身倦怠。”顿了顿,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这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喜欢的事,那么尚可以忍受。如果连这份喜欢也掺了假,恐怕总有算盘落空的一天。”

  宋爱儿疑惑地看着她:“艾老师,您对我说这个做什么?”

  “收手吧,在他还没投入真感情之前。”

  宋爱儿笑了笑:“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你是真的喜欢他吗,小姑娘?”艾梦河温柔却锐利地看着她,仿佛那眼神可以直中她的灵魂,“你不是,我在你的眼里读到的全是压抑。他让你那么不开心,你却舍不得走。这可不是一般男女的恋爱。你对他是有目的的,这目的似乎还很不一般。小姑娘,听我一句劝,不要打王邈的主意。”

  宋爱儿听了这话,转身要走。

  艾梦河也不阻拦,身后那一声轻轻地叹气,不知是无力还是怜悯。

第九章 把我的福气都给你

  两天后王邈开着车带她离开北京,住进了北戴河的度假别墅。

  他没在艾梦河面前夸海口,那真是特别好的一个地方,坐在窗明几净的宽敞客厅就可以看见奔腾的海水。他是夜里开的车,到达北戴河是是凌晨三四点。两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再过一两个小时,天就会渐渐地亮起来了。整个天空会掏出粉粉的蟹壳青,瑰丽的朝云投落在海水上,气势一定很磅礴。

  王邈在黑暗中点了支烟。宋爱儿伸手夺了来,掐灭扔在了地上:“呛。”

  烟是好烟,地毯也是纯手工的羊毛织花地毯。王邈笑了一笑,亲她的额头。忽然,宋爱儿的肚皮发出来了一声轻微的咕咕叫,一下子气氛全无。她翻了身,依旧靠在他的臂弯里:“饿。”

  王邈来了精神:“这里有中国大灶,现在去闷饭还来得及。”

  他嘴上说得流利,却坐着半分不动,显然是要她起身去做饭。

  宋爱儿也懒得动:“等天再亮些,就叫外卖吧。”

  “你怎么越来越懒了?”他不满。

  宋爱儿笑眯眯的:“是你越来越好说话。”

  是真的,是他越来越好说话了,所以她乐得放肆。王邈沉默了一下,似乎觉得事实也确实如此,只好掐了掐她的脸蛋:“惯得你。”

  这个时候,又饿,又累,还不烟酒,于是宋爱儿难得矫情了一回:“王少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

  王邈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问呗。”

  “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呀?”

  这是一个特别难答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宋爱儿觉得从他口中某个真相就快要呼之欲出了。可王邈却只是说:“还真不清楚。”

  “你连哄哄我也不行?”

  “你想听什么?”

  宋爱儿想了想:“想听你说,爱我貌美如花。”

  王邈“噗嗤”笑了,压低声,在她耳边诉说着幼稚的情话:“好,宋爱儿,我爱你的貌美如花。”

  她听得很快乐,是真的快乐,乐不可支。

  天空渐渐的变亮了,是柔和的灰亮,视线中海水一波连着一波的拍打上岸。朝云把海边的礁石映成了一片橘红色。海鸥低低的掠过海平面,偶尔鸣叫几声,听着很是萧索。

  王邈亲了下她的额头:“出去走走?”

  两人披上外套,从庭院中往外绕。度假区离海边原本就近,王邈的这栋别墅是单栋,附近几百米内几乎没有别的人住。海风凛冽,吹得人便如刀刮。可是初升的朝阳光辉映照在脸上却是几近恬淡的温暖。

  宋爱儿往手上哈了一口气:“还是饿。”

  王邈说:“院子里种了些豌豆苗,可惜这时节不开花不结果,不然能炒上一盆碗豆。”

  宋爱儿被他勾起了食欲,鲜嫩翠绿的豌豆,清炒一盘,搁些辣椒,红红绿绿一盘甚是好看。她咽了口唾沫,觉得有些失望:“哎。”

  两人不知沿着清晨的海滩走了多久,她走得累了,站在柔软的沙子中,望着晨风猎猎的海面,有些出神:“明天就是年三十了。王邈,你不回家过年?”

  “谈不上什么过不过年的,也就是和老头坐在一张桌上吃顿两人的团圆饭。”王邈说。

  宋爱儿起了一点八卦之心:“你父亲这样的身家,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再给你找一后妈?”她话未落音,就撞上了王邈淡淡瞥来的视线。

  王邈的口气有些恶劣:“他倒是能找,当我是死的么?”

  其实那般身家的男人,早年丧妻另娶,是再正常不过。可为着王邈的一句不乐意,这么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女人扑了空。

  宋爱儿心想,王邈一定有一个很疼他的父亲。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拿儿子没办法。

  “就算你父亲不找,那些女人一定也没少挖空心思地想踏进王家的门吧?”

  “是不少。”王邈得意着,“不过都被我收拾了。”

  “如果这些女人里,有的是真心喜欢你父亲,只想着好好照顾他,两人过一辈子呢?”

  仿佛被她的这个问题问得噎住了,有那么十几秒,站得笔直的王邈望着金光涤荡的海面,不知想到些什么,眉头微微拧了一下,旋即舒展开。

  “我爸倒是真想和一个女人过,你也才刚见过。”

  宋爱儿拨开被风拂上脸颊的碎发,震惊地看向他:“是……艾老师?”

  “嗯,她来我们家时特别年轻,还是个上美院的小姑娘呢,课余给我姐做家庭美术教师。我爸那会没把她放在心上过,总觉得太年轻,要不是方老说这是他最小的师妹,她连我们家的门槛也跨不进。后来日子久了,我姐姐倒是很喜欢她。两人的关系很好,像姐妹,也有点像女儿和小妈妈。”王邈回忆着那段日子,因为太久远,反倒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影,什么都是旧而美的,“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爸开始留意她。那年我爸四十出头,她才二十多岁,两人几乎相差了一轮。她总是喊我爸王先生,神色淡淡的,不卑不亢。我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留她一起吃晚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宋爱儿努力想把这故事往《简·爱》上想,可是总觉得这故事里要是多出一个王邈,画风就有点不和谐了。

  果不其然,王邈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最先看出来的,所以总是捣乱。”

  “……”

  宋爱儿沉默片刻。“后来呢?”

  “其实我亲耳听见了她拒绝我爸。”王邈默然片刻,开口,“是在我们家的琴房里。”

  那是十多年前的午后了,是春天,草坪一片嫩绿。王邈记得,那时的艾梦河还很年轻,她在窗前静静地站着,听父亲结结巴巴地说完求婚的话,接着慢慢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话,“王先生,我们两人不合适。”父亲那年才四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身强体健的时候。后来的很多年里,王邈都在想,为什么她会如此果决地拒绝和自己做一家人。宋爱儿说:“会不会是真的不喜欢?”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我看见他们俩亲过。”

  宋爱的心想,那大概是喜欢的吧。既然双方中意,儿女也都不反对,为什么这个女人宁可一生不婚,也不愿嫁给这个富有健康的男人。这样想着,艾梦河凝神望着那幅宋画时的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也许这个世上,任何人的感情有许多种,男人和女人的感情除却婚姻之外,真的还有别的出路。这出路是这样的绵长和寂寞,在旁人的眼里,这几近于一种献祭般的守候了。

  他们从海边往回走时,天已亮透了。冬日的清晨,阳光万里,沙子柔软细黄。宋爱儿挽住他的胳膊,推开门,脚步忽然停住。

  她扭头看他,是一副微微吃惊的表情。

  王邈捏了捏她的脸:“吓坏了?”

  十二层的小塔似的蛋糕,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吓坏了。宋爱儿放开他的手,慢慢地走到蛋糕前,瞪着它看了良久,才渐渐出声:“这是?”

  “你心眼儿挺大呀,连自己的生日都能忘?宋爱儿。”王邈笑她。宋爱儿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看到了搁在一旁的红酒,红酒的高脚杯口夹了朵玫瑰。花苞上放着一颗小小的钻石,晶莹剔透,仿佛一滴透明的泪珠。

  她把玫瑰拾起,放在鼻底嗅了嗅:“真香。”

  王邈少有地和她献宝:“这玩意儿是从南非的矿上弄来的,真正的裸钻。原本想再找人加工。不过——”他背着的手慢慢伸到她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变出了一只黑丝绒的袋子,“我总觉着,你会更喜欢这个。”王邈晃着那只抽绳小袋子,里头沙沙作响。宋爱儿抢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合上,久久不能呼吸。

  她默然了一小会儿,才笑吟吟地开口:“送我的?”

  王邈见她把小袋子抢走后,几乎就捂在了胸口,碰也不让人碰一下,活像个小地主婆。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里,宋爱儿几乎每过半个小时就要晃一下那只小袋子,跟他确认:“真送我了?真送我了?真送我了?”

  “嗯。”他几乎有些不耐烦了,“全给你。”

  她抱着他的脖子,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那是恋人和恋人之间才有的吻,像清晨的露珠,满满的都是风的味道。

  而王邈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弯腰把她抱了起来。两人从院子一路吻到了客厅,最后双双跌进沙发里。王邈撑起一只胳膊,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低头俯视着她。

  宋爱儿看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柔软的唇上又啄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宋爱儿忽然想起这一出。

  出乎她的意料,王邈翻了个身,双手懒洋洋地枕在脖子后:“我偷看的。”

  “偷懒?”

  “嗯,那回你在一家旗舰店试裙子,登记会员卡时我多看了一眼。”

  宋爱儿已记不得他说的“那回”是哪回,他专心陪她逛街的次数少得可怜。

  一块大石头在心中渐渐落地,她窝在王邈的臂弯里,闭上眼,又一次轻声说了那两个字:“谢谢。”

  十二层的蛋糕不容易放进冰箱,好在天气这么冷,即使放在餐桌上也没什么关系。宋爱儿把蛋糕“肢解”了,挖出水果做沙拉酱,只鱼切成小块当作下午茶点心和早餐,剩下的仍叫人发愁。愁得她恨不得推王邈一胳膊:“年三十儿就等着吃剩蛋糕吧。”

  王邈穿着家居裤,拿了一只大盘,又拿了只小勺,姿态悠然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半个小时后,他解决了那让宋爱儿发愁的一大半。她没见过这么能吃甜食的男人,几乎有把奶油当饭吃的阵势了。

  王邈见她发直的眼神,用勺子敲了敲盘:“有话说?”

  宋爱儿点点头:“其实你特喜欢给人过生日吧,王邈?”

  给人过生日,就能名正言顺地送蛋糕,借着东风大饱口福。然而王邈坚决不承认:“我一大老爷们能喜欢这玩意儿?”

  她想起了从前在他的公寓食柜里发现的打蛋器和做点心的小玩意儿,嘿嘿笑了两声。正在继续吃着的王邈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宋爱儿又嘿嘿了两声。

  王邈吃不下了,他把勺子啪一声往桌上一扔:“你都嘿嘿什么呢?”

  “喜欢吃甜食不丢人啊,王少爷,你是不是还有些其他的爱好。比如攒绢花,在文具盒里放放小发夹,往兜里存存零食之类的。”

  王邈正要发作,她又说:“下一个生日,你给我做个蛋糕呗。”

  “不识货,这是我让一法国的烘培师做了送来的。”他哼笑了一声,不过心情大好起来。

  过年边的北戴河其实很冷清,宋爱儿和王邈两人很是腻歪了一阵,每天早起去海边散步,回来后生火做饭,看看球赛和国际新闻。

  宋爱儿甚至突发奇想:“要不咱们养条狗吧?”

  王邈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的:“然后呢,你养腻歪了,咱们离开了,就把它送人?”

  宋爱儿没吱声,不再提它。

  年三十的清晨,王邈起了个大早,把宋爱儿也从睡梦中喊醒,亲自开车载她去南戴河的海滨菜场。她坐在副驾上眼睛还是闭着的,靠着颈垫,歪头几乎要睡过去。王邈一边转着方向盘看前方,一边低声:“嘿,嘿,醒醒。再不醒,我就亲你了。”

  她仍旧垂着睫毛,嘴微微地张合着,打了个小哈欠。清晨的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前方视线开阔平顺。王邈看得笑了一笑,俯过大半个身,低头就亲了下去。还没亲完,只听一声尖锐的声音响起,随后是一阵哀哀的鸣叫。

  他心底一惊,急急刹住了车。宋爱儿也被那声音惊得醒了过来。两人下车往前察看,大路坦坦,清晨的风吹过袖间,展眼望去前后无人。那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又从周围响起,宋爱儿退后几步,趴下身子,朝车底看了一眼,很快喊出声来:“王邈,快过来。”

  王邈跟她一起俯身往车底看,车下伏了一只小小的杂毛狗,正垂着头,呜咽着舔自己受伤的腿,受到两个陌生人的注视,它惊恐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呜咽声更低了。那呜咽声打着战,听得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宋爱儿看他:“快拿个主意。”

  王邈想了个办法,按节奏拍手把它引了出来。杂毛狗一瘸一拐地往车外扒拉着,直到半个身子都探出车轮底后,王邈伸手一拽,几乎将它整个儿提了起来。杂毛狗呜了一声,那声音尖锐又刺耳,几乎有些凄厉了。

  宋爱儿没想到王邈是这么没耐心的人,那一句“你做什么呢”险些要脱口而出,快步走上前抢过小杂毛狗抱在胸前,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脑袋。

  王邈在刚刚的一提一拽中早把这小杂毛狗打量清楚了:“这小杂毛是个瘸腿,刚刚过马路时一瘸一拐,个头又小,才没被人看见。”

  小杂毛狗似乎听得懂人话,听出了男人口中的嫌弃,越发瑟瑟发抖,呜呜地在宋爱儿怀里缩成了一团。

  宋爱儿耐心听他说完,开口道:“王邈,咱们把它带回去养着吧。”

  王邈挑了挑眉毛:“养哪?”

  “你的北戴河别墅。”

  “过完年回去了呢?”

  宋爱儿顿了一顿:“带回北京。”

  “你怎么就知道它没人要?万一人家早有主了。”

  “有人养着的小狗,能饿成这样?”宋爱儿摸着小杂毛的脑袋,“我想养着它。”

  “养你就够累了,还捎一只狗。”王邈讽刺地笑了笑。

  宋爱儿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征兆,她努力放低身段:“上天有好生之德。大过年的,它能撞在你车轮底下,也算和咱们有缘分。”

  “有缘分?”王邈又看了一眼那只小杂毛狗,“我正嫌它晦气呢。”

  “我知道你为什么推脱,王邈。你不就嫌弃它是一只杂毛么。”宋爱儿心平气和地说,“这要是你养外澳洲大宅里的德国牧羊犬,养着也就养着了。我说得没错吧?”

  王邈又笑了:“你觉得自己挺了解我,宋爱儿?”

  “我不了解你养狗的爱好。不过女人在你眼里和狗也差不多。”

  “找茬儿呢?”

  “我想养着它。”宋爱儿定了定神,继续说。

  王邈沉默了几秒,作出让步:“你要真喜欢狗,回头我让人从牧羊犬俱乐部挑几只。”顿了顿,“要带回北京养着,也成。”

  王家的牧羊犬俱乐部是不动产的一部分,这是身后有一个大家族的好处,从养狗人到狗舍的设计再到品种的培育,全然是一条产业链。王邈很少跟人提起这个牧羊犬俱乐部,这是从死去的二叔那里接手的。

  王家只有一个人那么喜欢狗,死也是死在这上头,总归还是有点不祥。

  他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了讨好一个女人到这个地步。这个女人竟然还毫不知趣。

  宋爱儿说:“我就要这只小杂毛。”

  王邈听得冷笑一声:“世界上想要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要得过来么?”

  她被他噎了一噎,一时间似乎有些微怔。

  “我拿钻石和你换。”宋爱儿低着头,忽然蹦出一句。

  王邈有些意外,随即不动声色地答她:“钻石也是我送你的。没这么做生意的,宋爱儿。”

  “那你说说,怎么才能大发慈悲收留下这只小杂毛?”

  “你这是给自己找不自在。”王邈只觉得心中的一点小火被悠悠地扇起,越扇越大,越扇越热,连带着那一小点耐心,也快烧没影了。

  宋爱儿忽然说:“我拿我的喜欢跟你换。你送我那么多东西,让我已经很喜欢你了。让我把狗抱回家,全世界最喜欢的就是你。”宋爱儿抬起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她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反应,“王邈,这个换法你愿不愿意?”

  清晨冷冷的风拂过他有些滚烫的脸颊。半晌之后,王邈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走到车门前时静静地停了半秒,才砰一声打开车门,口气淡淡的:“都他妈给我上车吧。”

  那天王邈的脾气特别不好,就像一个自动行走的炸弹,随时都有点燃的可能。

  宋爱儿抱着小杂毛,给它小心翼翼地涂上消炎药,包扎好伤口,一声接着一声地逗弄着它。

  “乖乖,你怎么会钻到哥哥的车底下?”

  “你的主人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邈在他的中国大灶里添着柴,一边受不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宋爱儿。真当自己是爱心大使?”

  “我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吧,就叫……毛球。”宋爱儿没搭理他的冷嘲热讽,低头把小杂毛的两只小爪子放到一起。毛球似乎听得懂人话,仰起头汪呜地叫了一声,往宋爱儿怀里拱了拱。宋爱儿把这软软一团放在地上,拍着它的脑袋:“毛球,快到哥哥那边去。”

  正在添柴的“哥哥”黑着一张脸,全然不理会这场闹剧。毛球有些瑟缩了,四脚立在一处,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宋爱儿又拍了一拍了一下它的小尾巴,鼓励似的说:“毛球,快到哥哥身边去啊。”

  毛球终于颠着小碎步跑到了王邈身边,绕着他不住地打转,小尾巴一转一转的,十分可爱。王邈轻轻踹它一脚:“一边儿去。”

  毛球不气馁,伸出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王邈的掌心。王邈终于气得笑了:“小杂毛,你还挺招人烦的。”

  宋爱儿见他嘴上这么说,却顺势拍了拍毛球的脑袋,一颗心终于放下:“毛球,其实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口是心非的人,对不对?”

  “宋——”

  “毛球,快谢谢哥哥收留你。”

  “汪——呜,汪——呜。”

  毛球高兴了起来,它仰面朝天地露出小肚皮,就像谄媚似的眼巴巴朝王邈望着。

  王邈伸手挠了挠它的小肚皮。

  毛球快活得又连叫了两声:“汪!汪!”

  “看,毛球和哥哥最好了。”宋爱儿在一旁别有用心地阐释。

  王邈看着这一人一狗附和有声,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勾起。生了火,烧了水,他的衬衣被汗水打湿,脸上也显得有几分狼狈。

  宋爱儿替他拾柴时忍不住点评:“附庸市井。”

  只听过附庸风雅,没听过附庸市井,王邈瞥她一眼。

  宋爱儿替他揉肩捶背:“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在别墅里搭中国大灶,你是过够了好日子吧?”

  王邈挑起唇角:“还真不是。我们家祖宅里就有个大灶。”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动,可是嘴上却淡淡的:“谁信你的鬼话。你在巴厘岛那回,还说自己奶奶是皇族的后裔呢。”

  王邈坐在灶边卷着袖子十分接地气地揉着一团面团,啪一声,把面团随手狠狠地甩在砧板上,要笑不笑地看她一眼:“没见识了吧。我姓王,我爷爷也姓王,王是汉姓。别说皇族了,一般的满洲贵族女人能轻易嫁汉人?”

  宋爱儿抱着小杂毛,给它小心翼翼地涂上消炎药,包扎好伤口,一声接着一声地逗弄着它。

  “乖乖,你怎么会钻到哥哥的车底下?”

  “你的主人是不是不要你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邈在他的中国大灶里添着柴,一边受不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差不多就可以了,宋爱儿。真当自己是爱心大使?”

  “我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吧,就叫……毛球。”宋爱儿没搭理他的冷嘲热讽,低头把小杂毛的两只小爪子放到一起。毛球似乎听得懂人话,仰起头汪呜地叫了一声,往宋爱儿怀里拱了拱。宋爱儿把这软软一团放在地上,拍着它的脑袋:“毛球,快到哥哥那边去。”

  正在添柴的“哥哥”黑着一张脸,全然不理会这场闹剧。毛球有些瑟缩了,四脚立在一处,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宋爱儿又拍了一拍了一下它的小尾巴,鼓励似的说:“毛球,快到哥哥身边去啊。”

  毛球终于颠着小碎步跑到了王邈身边,绕着他不住地打转,小尾巴一转一转的,十分可爱。王邈轻轻踹它一脚:“一边儿去。”

  毛球不气馁,伸出小舌头,讨好地舔了舔王邈的掌心。王邈终于气得笑了:“小杂毛,你还挺招人烦的。”

  宋爱儿见他嘴上这么说,却顺势拍了拍毛球的脑袋,一颗心终于放下:“毛球,其实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口是心非的人,对不对?”

  “宋——”

  “毛球,快谢谢哥哥收留你。”

  “汪——呜,汪——呜。”

  毛球高兴了起来,它仰面朝天地露出小肚皮,就像谄媚似的眼巴巴朝王邈望着。

  王邈伸手挠了挠它的小肚皮。

  毛球快活得又连叫了两声:“汪!汪!”

  “看,毛球和哥哥最好了。”宋爱儿在一旁别有用心地阐释。

  王邈看着这一人一狗附和有声,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勾起。生了火,烧了水,他的衬衣被汗水打湿,脸上也显得有几分狼狈。

  宋爱儿替他拾柴时忍不住点评:“附庸市井。”

  只听过附庸风雅,没听过附庸市井,王邈瞥她一眼。

  宋爱儿替他揉肩捶背:“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在别墅里搭中国大灶,你是过够了好日子吧?”

  王邈挑起唇角:“还真不是。我们家祖宅里就有个大灶。”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动,可是嘴上却淡淡的:“谁信你的鬼话。你在巴厘岛那回,还说自己奶奶是皇族的后裔呢。”

  王邈坐在灶边卷着袖子十分接地气地揉着一团面团,啪一声,把面团随手狠狠地甩在砧板上,要笑不笑地看她一眼:“没见识了吧。我姓王,我爷爷也姓王,王是汉姓。别说皇族了,一般的满洲贵族女人能轻易嫁汉人?”

  宋爱儿笑了:“那怎么就嫁了人?”

  “那必然是特殊年代的结合。”王邈按着面饼,“知道我们老王佳祖上是做什么的吗。卖盐的,大盐商,这东西一般人走私都得杀头。读过《红楼梦》么,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我们家最能花的时候,就跟那差不多。我太爷爷那会才是真有钱。你要知道谁找我们家借过钱,得吓一跳呢。”

  他张口就是一部吹牛史,听得宋爱儿兴致勃勃的。王邈却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忽然暗了一下。

  她添完柴,没闲下片刻。这少爷又开始使唤人了:“过来帮我揉面。”

  她揉面,他在一旁拌馅,这场景太过于和谐,令宋爱儿只觉仍在梦中。今夕何夕,今年何年,都不太重要了。

  她问他:“大年三十儿吃饺子?”

  “你没过过年?”

  宋爱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是真的没过过年,“年”这个印象,总是与追债、躲藏、饥饿、寒冷相关。等大了一些,她知道了过年就是一家人团圆,因为从没团圆过,所以在心里认定不曾过过年。后来辗转到了东南亚一带,当黑导挣小费,到了年边倒是有当地华人庆贺,可那都是与她无关的事。

  她这边一怔,王邈已经拌好了馅。两人开始包饺子。他背过身趁她不注意将一枚心形的软糖包到了饺子里。

  宋爱儿用眼角余光瞥见了,默不作声。她心想王邈有时也是会浪漫的。虽然他的浪漫有一点小孩子的幼稚。饺子下了锅,两人终于可以歇上一歇,王邈换了一身干净宽松的家居服,懒散地躺在大厅沙发上,搂着她一块儿看电视。

  这个点除了新闻没什么可看的,王邈切换了国际台,满屏入目都是关于金融危机的英文解说。美国的华尔街有大批大批的职员领着辞职通知搬箱子走人,政府正在声嘶力竭地保证着会对人民的财产负责,世界各国随之发生一系列经济大震荡。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中国人正在过着万家欢乐的节日。

  宋爱儿见王邈静静地听着英文解说,没敢吭声。好一会儿,她把头歪在他怀里:“王少爷,你们家那么多海外资产,这次亏大了吧?”

  王邈点点头,面露忧色:“嗯,亏大了,说不定这房子也住不了多久了。”

  宋爱儿僵了一僵,王邈敏感地察觉了:“放心,你拿着那一小袋石头,不赌不骗,够花小半辈子了。”

  她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侧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你破产我也跟着你。”

  “别,咱们也就普通的男女朋友关系,说不上为谁生为谁死的。我要是有天家产散尽,你可得提前找好下家。”王邈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宋爱儿亲了一下他的眼皮:“骗谁呢。”

  王邈笑了笑,不再说话。宋爱儿比他想的聪明,王氏家族的最大资产是历代积累的不动产。这些不动产包括地契,艺术品和各地实业。世道再乱,没见过凡·高的《向日葵》跌成人手一张的价格。越是这样经济萧条的时期,越是真正的富豪们角斗的游乐场。

  王邈收住话题,起身:“哟,饺子都该煮烂了吧?”

  他一边去厨房揭锅,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就一边叮咚地响起。宋爱儿以为是丁大成有事来了电话,随手替他接起:“喂?”

  手机那头静默了那么几秒,才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响起:“王邈?”

  这声音既温和又威严,让宋爱儿几乎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此刻坐在宽大办公桌前的一个严肃老者的形象。

  她的大脑空白了一两秒,懵了,完全没回过神。结结巴巴终于要把“叔叔”那两个字说出口,王邈已夺过她手中握的机子,走到一旁的落地窗边,开口就是一句不耐烦的“爸”。

  “什么?女孩儿的声音?你听错了吧,爸。”

  “我在外面呢,晚点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老是那么神神叨叨,我说了没女孩没女孩,那是幻听。几点回来我哪算得准。年三十儿的,下着雪,再碰上个堵车,您问我不去问交警。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待会上路。”

  王邈接完电话,一转头,发现宋爱儿不知什么时候抱着只枕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她这副模样和她在街上捡的那只小杂毛有些像了。

  王邈一扬眉:“想什么呢?”

  “你和你爸说话,态度有点不好。”

  “我们爷俩这么说惯了。”

  “你就不能和气一点儿?”

  王邈咳嗽一声,说:“我也不是没软过。”

  “什么时候?”

  “要钱的时候。”

  宋爱儿终于由衷地说了句心里话:“败家儿子。”

  王邈和她吃完了饺子,天色尚早,他起身去穿上外套,到车库去开车。宋爱儿披了件羽绒服,蹦蹦跳跳地到他车前,砰砰地叩着窗。王邈缓缓降下了车窗,宋爱儿伸出手,摊开掌心,是一颗红色的爱心软糖。

  王邈的眉毛一拧,她笑了:“我偷偷把饺子藏起来了,你没见着。他们说,糖饺也叫福饺。一个人在年三十吃到了福饺,下一年一定会很有福气。王少爷,你开着大公司,手底下养活着那么多人。我把福气全让给你,好不好?”

  冬天的夜晚黑得快,这时四周的天空已陆陆续续有烟花燃起。王邈的脸静静地陷落一片黑暗中,偶尔被一刹那的纷纷烟花照得雪亮。他伸手拾起她掌心的糖,扔进嘴里,嚼也没怎么嚼地吞了下去。就在宋爱儿冻得哆哆嗦嗦,快要打喷嚏时,王邈却伸手猛然按住她的后脑勺,抬头吻了上去。

  他,刚吃了糖的嘴里满满的甜味,渡进了她的唇齿间。

  宋爱儿推了一会,没推开。

  两人之间难得有这样的温情脉脉。

  王邈深吸一口气:“宋爱儿——”

  她抬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窗上,疼得倒吸一口气。

  王邈的拳头攥紧又松开,闭了下眼。又长大了一岁的王少爷,对同样长大了一岁的宋爱儿缓缓地说:“有空,给智商加点钙吧。”

第十章 奥勒遗失之吻

  这场金融危机持续升温,对于王邈的家族随没什么影响,王邈本人却多少涉入其中。所以丁大成就在正月初二上的岗,私人理财顾问从香港飞来,王邈和这两个人在写字楼的办公室开了一个小会。

  这场会只开了十五分钟,宋爱儿在小厨房替他们煮咖啡,正要端上来,王邈已披衣推门而出。丁大成和另一位顾问相继跟了出来。

  王邈送他们到了门口,因为有这位私人理财顾问在场的缘故,他没像往常那样对丁大成颐指气使,而是先和两人握了手道了再见。等丁大成走到了写字楼下,他才将短信发到对方的手机里。

  正月里,诺大的写字楼原本就冷冷清清。这时人一走,整层楼都只剩下她和王邈。王邈伸手接过她端着咖啡,抿了一口,起身环视着自己的公司。从工作间一直走到高级办公室的花房,再看一眼小厨房,又坐在了空荡荡的会议厅里。

  宋爱儿从背后抱住他:“怎么啦?”

  “我刚让人把这拆了卖了。”

  她的笑容呆了一两秒:“真破产了?”

  王邈双手枕着头,斜眼瞥她一眼,似乎揣度着她脸上的表情。宋爱儿却说出一句让他险些喷出咖啡的话来。

  “王少爷,我把那一小袋钻石还你,你是不是还能再多撑一阵?”

  王邈好不容易忍住笑,正儿八经地训她:“送给你的东西,你就好好揣着。甭整天惦记着救这个救那个的。我王邈能要女人的钱吗?”

  宋爱儿见他的祖宗脾气又发作,登时觉得自己演得自作多情了。王邈说:“这次的事一下两下不能消停。这浑水再蹚也没什么意思。生意人不是政客,用不着吹破牛皮保脸面,钱放在哪儿最安全,又能钱生钱,生意人就往哪走。”

  宋爱儿看了眼空荡荡的一层楼。

  再过几天,这里的一切都要易主了。

  “想什么呢?”

  “走了,散了,没了。”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宋爱儿忽然想,很多人的一辈子,也不过如此。

  到了三月初,杜可的一个电话让宋爱儿再次深觉如此。

  杜可一打通电话,就开门见山地问:“爱儿,你手上还有多少钱?”

  宋爱儿的心咯噔一下:“杜可姐,出什么事了?”

  杜可欲言又止,最后丢下一个地址给她:“见面再说吧。”

  宋爱儿感赶酒吧时,杜可正坐在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抽得凶,整个艳丽的脸庞几乎陷落在一片云绕雾缭之中。宋爱儿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对面,没阻止她抽,也没给自己点上一支。她就这么坐着,等着杜可什么时候发话。

  杜可又抽了两支烟,终于用指甲弹落了烟灰。那青瓷小缸里的烟灰几乎堆得快要溢出,有一两点落在了宋爱儿的烟蓝裙子上,杜可看了一眼她的裙子,心中有了数:“那位少爷对你还挺好的。”

  “他出手一直挺大方。”

  杜可没心思关注她和她男朋友的那些事,只说:“我遇上了点麻烦,想来想去,也只有找你了。”

  宋爱儿定了定神:“有什么事不能叫蒋先生知道?”

  “我去了几次澳门,玩得太大,手气又不好。”杜可站起身,点着打火机,又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后徐徐地吐出。那些烟雾几乎全喷在了宋爱儿的脸颊上,“这回,欠了点小钱,一时补不了空子。”

  宋爱儿听她说着,脑子忽然嗡一声,知道事情不好了。

  杜可掐灭了烟头,问:“爱儿,你借我一笔钱好不好?”

  宋爱儿想,她刚认识杜可那会儿,杜可只是爱买奢侈品,兼嗜酒如命,还没有赌博的坏毛病。这毛病一定是被哪个男人给带上的。

  “怎么样,你能帮上忙吗?”

  宋爱儿问:“你……欠了多少,杜可姐?”

  “不多,不多……”杜可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一个数字。宋爱儿猛然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黑暗中杜可的面容。

  杜可还在问她:“一个字,借么?”

  宋爱儿点点头。

  杜可再不好,毕竟帮过自己。宋爱儿永远记得那时的自己有多狼狈,一个人刚来北京闯荡,连自己的生活尚不能保证。

  她把母亲许南屏安置在杭城一个盈利性的收容所。床位不够后,所长让人把许南屏关在了杂物间里,每天只给一碗菜糊糊,不出人命就好。一个认识她的保姆悄悄发了短信到她手机上。心急如焚的宋爱儿当天就赶回了杭城,她记得自己当时推开门看到的蜷缩在墙角的母亲的样子。

  她已经三个多月没洗过头发,饿得憔悴狼狈。一抬头听见推门声,吓得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宋爱儿站在门口,不动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是湿漉漉的。

  当天,她就给许南屏转了最好的疗养院。那两万块钱,是杜可借的。她欠杜可一笔情,从欠下的那天起就知道一定要还的。如果没有她,许南屏不会活得那样安适。她说了不借她钱,可是之后的两年里,有几次自己在窘迫之下硬着头皮想请求疗养院暂缓缴费时,对方却告诉她,许南屏的医药费从没断过。

  宋爱儿欠这个情,欠的太久了。杜可给自己这机会,怎么能不还?

  杜可欠的赌债数额庞大,宋爱儿准备把这一袋子的原钻都拿去换钱,没有门路,她又怕吃了暗亏。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最合适,偏偏丁大成还是蒋与榕安插在王邈身边的眼线,而蒋与榕与杜可的关系又不一般。

  她把钻石交给丁大成去处理,势必惊动了两方。好在王邈这段时间处理自己的生意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么多的人靠着我吃饭呢。

  他善后也做得好,不声不响地就给所有人都安排了去路,在这么一个大裁员的环境下,几个公司的核心人物都被调往王家其他的事业领域。剩余的员工也给足了几个月的遣散工资。

  宋爱儿心想,王邈这个人就算有再多的不好,有一点总是好的。他是个不欠员工辛苦钱的老板。

  她去找王邈时,王邈正好有事出去了。宋爱儿坐在王邈的办公室里,因为马上就要搬走了,这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台跑步机还在,架子上搁着半湿的毛巾。她很细心地把毛巾拧干,抬手要敲门。门是半掩的,宋爱儿一回身,笑了笑:“丁秘书?”

  丁大成没有走进办公室,也没有转身离开。他只是停住脚步,静静地站在了门边。

  “王总有事出去了。”

  “我坐这儿等他回来。”宋爱儿落座在王邈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中,双手拍着紫檀木把手,一转椅子,悠然地看着他。

  丁大成眼底含笑:“你有事想找我?”

  宋爱儿抬眼看了他一眼,几乎疑惑他有读心的本领:“我……”说罢,释然一笑,“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丁大成的面容若水,很是沉静,“我还猜,这事和一个叫杜可的女人有关。”

  宋爱儿想,他跟着蒋与榕的时间比跟着王邈的都长,这些事瞒不住他:“你知道哪儿能把钻石兑卖了吗?”

  “王氏家族在安特卫普有很大的钻石行业背景。你要转手的东西,如果是王邈送的,只怕不好出手。”丁大成沉吟片刻,如实说。

  宋爱儿看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

  话说到这里,几乎是无话可谈了。丁大成把文件搁在王邈的书桌上,安静地转身走了。

  王邈回来时,四周很安静,宋爱儿仰着头靠在他的老板椅上,双手微微垂下,是一副睡着的模样。初春傍晚的光线很暗,高楼的点点灯光像是水一般地涌进狭窄的窗隙,从她小姑娘一般柔软安宁的面庞上掠过。宋爱儿睡着时,嘴唇是微微张合的。伴着呼吸,仿佛一只小鱼在吞吐着小小的水沫。

  王邈忍不住坐在办公桌上,俯下身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要去拿柜子里的毯子给她盖上,开柜门时发觉里头空空如也。王邈这才想起这是自己在这儿的最后几天,这层写字楼马上就要换主人了。

  他索性脱下自己的大衣,替她盖上。

  宋爱儿这一觉,睡得既死又沉,直到了七点多才醒来。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她以为是夜里,伸手要去开床边的灯。啪一声,险些打在了王邈的侧脸上,他无声地往后仰了仰头。

  她清醒过来:“你回来了?”

  “上哪儿疯去了,一个觉也能睡得这么死。”

  “昨天陪杜可姐玩牌,闹得晚了些。”

  “宋爱儿,那是你干姐还是亲姐?”他不满。

  宋爱儿知道他最近心情不错,因为要脱手的事务全都处理得挺干净:“谁让你这么忙?我不和别人玩牌去,还不是死命地花你的钱。”

  “哟,听着口气,赢得不少啊。”他来了兴致。

  宋爱儿看着那双衔着笑意的明亮的眼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想起要兑掉的那袋钻石。

  窗外仍在下着雪,初春的雪是时断时续的,飘进行人的衣领子里,好像一个个落在颈上的情人冰凉的吻。宋爱儿披着他的大衣,王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因为刚在跑步机上运动过,浑身透着热气。她有点担心地回过头,倒着走:“你可别感冒了。”一边说,自己就撞上了路边的杆子。

  宋爱儿登时觉得自己蠢透了。王邈也乐,伸出一只手给她。

  路灯下,她的脸上沾着晶莹的雪,披在身上的大衣也弄脏了,仰着张小小的脸:“崴了。”

  “脚崴了?”

  王邈蹲下身,一边替她揉脚踝,一边不住地数落着她:“大雪天蹬着个高跟,能不崴了你的脚吗,宋爱儿?怎么着,还瞪上我了。我说得没理?就你这小矮个,蹬个恨天高也不能和人超模比。”

  其实宋爱儿个子并不矮,只是因为他长得高,所以看谁都是小矮个。她闷不吭声地听他喋喋地数落着,垂着眼,心底很有了些拿块抹布堵住这祖宗的嘴的意思。王邈还要教训她呢,一对雪中夜跑锻炼的夫妇从他们身边经过。

  妻子乐呵呵地瞥了宋爱儿一眼:“小姑娘,别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里坐着啊,北京这天儿,多冷。”

  话未落音,一旁的丈夫已笑着接口:“当初我追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通情达理?”

  王邈看着两人在茫茫雪夜中远去的跑步身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杂雪,忽然捏着嗓子也来了一句:“小姑娘,别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里坐着。北京这天儿,多冷啊。”

  宋爱儿脚崴得厉害,实在站不起身,恨恨抓起一把地上的雪,拢在手心,砰一声朝正自得其乐的王邈砸去。

  王邈“哟”了一声,躲过了,愈发得意:“小姑娘,你怎么就不通情达理呢?”

  两人一个扔,一个躲,正闹得起劲。远远就见一个推车的环卫工大爷拿着扫帚朝他们跑来,边跑,边大喊。

  “嘿,嘿,干什么呢!我刚扫成一堆的雪……给我站住!站住!”

  他背着她跑在雪夜的路灯下。

  宋爱儿很瘦,所以在他的背上只要乖乖地趴着,抱紧他的脖子,王邈几乎能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背起。

  环卫工大爷一直追了很远才气哼哼地停下。宋爱儿使了个坏,朝后望了一眼,哎呀了一声:“王邈,王邈,他又追上来了。”王邈刚停下的步子立即止不住了,等跑过街角时,他也留了个神,眼角余光往后一瞥,心里明白了过来。

  “王少爷,你怎么不跑了?”

  “我跑什么呀?”王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乱丢雪球的人又不是我。”

  宋爱儿被噎了一噎,小声问:“你还能见死不救了不成?”

  王邈慢悠悠地点了个头:“哭着求我,抱个大腿什么的,也是可以考虑的。”

  宋爱儿没等他得意完,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闹什么呢?”

  “放我下来——”她撇撇嘴,“我自己能走。”

  她是真的能走,虽然youa得一瘸一拐,看在旁人眼里,还有那么点可怜巴巴的味道。王邈在后头边看边笑,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悄悄地变化着。从前的宋爱儿可不是这样的。她要是那么有骨气,就不会被他那样瞧不起过。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气性这么大了。王邈有时觉得自己也在变,变得耐心多了,原来宠一个人是这样一种感觉。他只被人宠过,还没宠过人。像个毛头小子似的,什么都要重新学。

  “哎,哎。”一边想着,王邈已经追了上去,“宋爱儿。”

  “干什么呢,王少爷。”

  “你能不用屁股对着我说话吗?”

  这话噎得她不能不转身了:“要把我背回去呀?”

  “咱们打车去机场吧。”他慢慢地牵住她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拢在一起,抓握在掌心。

  “现在?”宋爱儿吃了一惊。

  “嗯。”王邈漫不经心地说下去,仿佛说的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的家常话,“去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夜航班机,在飞机上睡一觉,明早就能滑雪了。”

  两人什么行李也没收拾,打了个车就直奔机场。在候机室时,宋爱儿还觉得像在梦中,心扑扑地跳着。一个多月来王邈一直忙着收拾公司的事,这时有些疲倦,歪着头倒在她肩膀上就睡了会儿。宋爱儿摸着他的眉毛,觉得掌心被扎得痒痒的。

  长这么大,她没有滑过雪。最早的时候想要练习滑冰,可是永远只能做别人的观赏者。她在滑冰场做免费义工,偶尔会偷偷跑进训练的地方看一眼在那里翩翩起舞的女孩子们。她被宋家的仆人诬赖偷了滑冰鞋,因为不承认,被打得伤痕累累,关在了那间放杂物的老房子里。整整两天,只能对着满屋子的旧家具和墙上挂着的一张老照片出神……哦,对了。她没和王邈说过这些,她只是告诉王邈,自己被人误关在老屋子里过。

  王彪只是小憩了片刻,就醒了过来。他不像她会睡得那么死那么沉。登机时,夜色如黑绒般优雅,满天繁星是一颗颗璀璨的小钻石。你没有坐过赶夜的国际航班,不过知道斯德哥尔摩和北京有七小时的时差。

  “像不像在云层上看月光?”

  “哪有这么诗情画意,和地上一样,一片漆黑。有时有时差,可能会追着太阳飞。”王邈坐国际航班如同家常便饭,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画面,“不过有回坐夜航从国外回来,看见过很漂亮的景色的。最上头是一片漆黑,有好多星星。中间是淡蓝色,地下是红的。”

  他很少会去形容一些美的东西,讲起来也乱七八糟。宋爱儿但是听得很认真,因为实在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也只得作罢。

  “一觉醒来就到瑞典了?”

  “嗯。”

  “王邈,我没见过大世面,也不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姑娘,从小满世界乱飞。我不懂的东西,你要耐心教我。”

  “嗯。”

  “我没滑过雪,怕自己会摔跤。你记得扶我。”

  “嗯。”

  “摔倒的时候四脚朝天,样子一定很丑。你别使坏给我拍照留念。”

  “嗯。”

  “我的脚崴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她喃喃着。

  一直闭目静静养神的王邈没有再“嗯”下去,俯过身,按住她的肩膀,忽然狠狠地亲了她一下。他的眼底含着笑,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看着一旁同样笨拙不安的少女,也只是一瞬,他又重新闭目躺回了座位上:“宋爱儿,你磨磨唧唧的,到底想说什么?”

  宋爱儿也哑巴了,两人都无话可说。

  于是王邈简单精练地做了总结:“睡吧。”

  他们一落地,王邈并没有急着带她在瑞典转,而且住进了一家酒店。在酒店套房里,宋爱儿乖乖坐在沙发上,任由王邈半蹲着,脱下她的鞋,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脚踝。

  “要两天才能好。”王邈最后下了结论。

  宋爱儿有点好奇:“你经常受伤?”

  “老头是登协的会长,我从小跟着他爬山。”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宋爱儿又问:“你登过最高的山是哪座?”

  “珠峰。”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小的两个发旋相挨着,头发很短,扎在人的掌心有点疼。

  王邈抬头瞥了她一眼:“逗狗呢你?”

  宋爱儿哈哈大笑:“哪有人这么比喻自己的。”

  处了这么久,她才发现,王邈其实是个挺好说话的主,只要你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会哭,会笑,会沮丧。不巴结,不谄媚,不老是想着惯着他。这个人,也就会心平气和地听你说会子话了。

  宋爱儿没想到,错觉和真实有时只是一线之差。他那么好说话,只是因为,那时他是真的喜欢她。

  她在酒店整整休息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时,王邈亲自确定了她的脚踝没事,两人才整装待发。他早就提她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两人直接坐飞机抵达耶姆特兰。瑞典的滑雪场很多,中部拥有98条独立雪道和44条登山缆车,曾经承接过2007年世界高山滑雪锦标赛的奥勒是其中翘楚。

  下了飞机,抵达奥勒县城。宋爱儿才发现这原来其实是一座很安静的小城,因为还在滑雪季节,所以有世界各地的游客赶赴过来。

  她和王邈随意进了一家路旁的咖啡馆,手捧着热乎乎的咖啡,相对而坐。窗外是一片动人心魄的雪白纯净。四周有轻声交耳的男女,低调而优雅,她和王邈算是情侣中的另类。两人各有两人的事,像老夫老妻,少了点腻歪。

  宋爱儿慢慢地啜着咖啡。

  那些事,历历在目,仿佛才发生在昨天。她险些就忘记了,这个人,曾经多讨厌。而自己,又是多么拼命地咬牙在他身旁扎下根。

  一旁有人用中文请王邈给他们拍照。

  男人笑容腼腆:“我们是新婚夫妇,在瑞典度婚假。”

  王邈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接过相机,走到一个角度合适的位置,慢吞吞地调着光。镜头里,年轻男女笑得很甜蜜。

  他拍完后,不知怎么想的,忽然掏出了手机,冲对方笑了笑:“出来得急,只带了手机。也给我们拍张留念吧,麻烦了。”

  对方欣然应允。他于是一转头,冲她招招手:“宋爱儿。”

  宋爱儿笑容僵僵地站到了他的身边,压低声,和他咬着耳朵:“王少爷,不在一起拍照外穿,这不是你定下的规矩吗?”

  王邈正看着手机的镜头,手腕用力,啪一声将她的头靠向了自己,一边保持着笑容不变,一边低声说:“那是对你定的,又不是对我。”

  这个人,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宋爱儿心想。她笑得蠢脸都快僵了:“你倒是找个姿势啊,这样头靠着头,蠢死了。”

  他“噗嗤”一声乐了,朝对方使了个颜色,在她猝不及防的说句,忽然歪过头,亲他嘟起的嘴。宋爱儿毫无防备,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一副吓懵了的模样。

  只听咔嚓一声,接着是那对新婚夫妇含着笑给王邈叫好的声音。

  “你的女朋友真可爱。”

  “谢谢。”

  “你们……还是学生吧?”对方递还手机时,望了一眼宋爱儿。她长着一副娇小的面孔,身子板也瘦,被亲吻时呆若木鸡的模样带着一点小姑娘的羞涩。王邈又是这样的平易近人,两人嬉戏打闹都似在最好的年华。

  王邈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没抬头,只是应着:“嗯,是学生。在英国念书,趁着放假来奥勒滑雪。”

  宋爱儿挨着他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就伸手想要夺过去:“丑死了。”

  王邈乐了,一下子把手机举得高高的,看她像只愤怒的小兔子似的在自己面前蹦跳着,够不着,摸不到。

  宋爱儿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转身要走出咖啡馆,他从后头追上来:“宋爱儿,宋爱儿。”

  她转过身,他已经把手机举到了她面前:“你看,删了。”

  宋爱儿瞥他一眼:“谁知道你备份了没有?”

  王邈呵了一声:“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那个傻模样,上赶着求我,我也不能存手机里瞎自己的眼。”

  他话说得毒,宋爱儿反而高兴起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真没存呀?”

  王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真没存。”

  她是真的信他:“我好不容易能在你的手机里留一张照片,真不想是这个丑模样。要是以后你想起我,想起这天的奥勒滑雪场,翻出这张照片,就永远只能见着这个样子的宋爱儿了。”

  王邈笑了:“甭在我面前卖可怜,你是怕我将来发给你的‘下家’出丑吧?”

  宋爱儿见他说得云淡风轻,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心想,这祖宗别不是发现了什么。可看他那模样,又不似生气。

  宋爱儿笑吟吟地接了话:“不能呀。从来只有你嫌弃我的份。”

  她的伏低做小没哄高兴他,他想停下步好好地亲一亲她,问问她“宋爱儿,我这掏心掏肺的,敢情咱们只剩这阶级感情。”或者什么也不说,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等她自己明白过来,知道有些东西在渐渐变着,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为着这个,王邈忍住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轻松走在前头的身影,低头把手机里备份的那张照片又看了一眼,一直抿着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他们住在附近的乡村别墅里,清晨一起床,拉开窗帘,展目便是无穷无尽的白雪。当宋爱儿还在被窝里时,王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厨房煎了蛋,切好面包,热了奶,坐在一旁的长桌边摊开一份英文杂志读起来。总得到九点后她才懒懒地起床,他已经在外头跑了一圈步,回来得正好。

  宋爱儿打了个哈欠:“起这么早,王少爷?”

  王邈扯了扯唇角:“早饭在桌上,自己热去。”

  宋爱儿觉察出他有些不高兴了,连忙洗漱完,乖乖地坐在桌边吃起面包煎蛋。宋爱儿正低头慢吞吞地咽着牛奶,忽然感受到他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没抬头。只听他曲起的手指缓缓叩落在桌上的笃笃声。

  “明天一早和我起来晨跑。”

  她呛了一声,几滴牛奶落在唇角,慌忙用手揩去:“明天?”从前她睡得多死他都不管,怎么对这个上起了心来?

  没想到王邈正儿八经地训她:“你看看你,在北京时隔三岔五地和你那干姐姐鬼混,不是打牌到半夜,就是泡夜店到天明。天亮了睡下天黑起,你那一小脸胶原蛋白够这么糟蹋吗?”

  宋爱儿心想,有的人也是不要脸到了一定程度:“那你呢?你和狐朋狗友搂着年轻姑娘打桌球到半夜,就是健康生活了?”

  “所以咱们到了异国他乡,这些坏毛病都得改改吧?”王邈顿了一顿,温柔的阳光下他的眸子仿佛变作了琥珀色,是冰天雪地里最纯净的一点水光,“还有——那是我的事,你少管。”

  宋爱儿低头咽完最后一口热牛奶,抬头时已是一副平常模样:“好啊,明天开始陪你一起晨跑。这总行了吧,少爷?”

  两人从看餐桌边一路拌嘴到了门外。王邈起先一直耷拉着眼皮静静听她的话,偶尔搭上一句,以刺激她继续喋喋不休下去,直到出了门,漫山的雪光扑面而来。他才忽然蹲下身,检查了一眼她的鞋带,伸手替她系好。

  奥勒是北欧最大最完善的运动胜地,在这里,一切所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滑雪运动都能被游客体验。宋爱儿是头一次滑雪,好在不恐高,胆也大,一见那些平缓的滑雪场,没等王邈出声就先撇撇嘴:“没意思。”

  王邈搂着她的肩膀,一指远处:“那里倒是够刺激。你要是回头哭出来,可没人理你。”

  宋爱儿当即咬了一口他的耳朵,作为自己的回应。她这样不在乎,倒是激起了他的兴趣。王邈原先只是抱着陪她玩玩的想法,宋爱儿主动提出要找刺激,他便不再客气。滑雪是个体力活,她先听一旁的教练说完,很认真地问了几个问题,觉得掌握了其中的关键技巧便准备开始。王邈不放心,一直跟在她后头护着。

  宋爱儿做了几次深呼吸,低头去看底下白皑皑的一片。这里的天是冰蓝的,蓝得动人心魄一般的纯净。此起彼伏的冰雪山坡,因为空旷而显得格外宁静,游客们的喊声笑声远远地传来,也变得十分不真实。

  她又吸了口新鲜空气,闭了闭眼,握紧手里的滑雪杖,往雪道径直下坡。急速变幻的视线里,一片苍茫的白雪被纷纷溅起,落在了雪杖的两旁。宋爱儿觉得脑袋变得空了,很轻松,几乎什么事也不用想。王邈紧随其后,可以控制住速度,不出所料,她在雪道的边界处来了个大翻个,一下子正正中中地甩在了雪堆上面。

  宋爱儿摔得惬意,被冻得红红的脸颊正朝着天空。

  她闭上眼,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

  王邈撑起一只胳膊,捏了捏她的脸:“没气了?”

  “讨厌。”

  “起来继续滑。”

  “让我歇歇。”她说着,睁眼看冰雪世界里的苍穹。这里是北欧,是瑞典,是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世界。在这里,王邈不是王邈,宋爱儿也不是宋爱儿。他们是在英国念书的一对小情侣,因为赶上学校假期,来奥勒滑雪度假。

  “王邈——”

  “嗯?”

  “你亲我一下吧。”她忽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王邈听得笑了一声,不以为意。过了半晌,他发现宋爱儿转过头,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看他。他的眸子又大又乌黑,这样看着他的时候,还倒映出了身后的一片片雪山滑道。他静静地看了几秒,有些粗鲁地抓起她的头发,扣住她的下颚就亲了上去。宋爱儿也不出声,只是很安静地等待着他把这场亲吻结束。就在她觉得有些失望想要闭上眼时,他的气息却渐渐变得柔和,在她垂落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这个吻里有融化了的血的滋味,她想。

  “宋爱儿。”

  “嗯?”

  “起来吧。”他起身,把她从雪堆拉起,推着她往另一条雪道走,“走,再滑一次。”

  这一次,王邈没有再陪着她。宋爱儿一个人往下滑时,脑袋仍是一片空白,有一种豁然澄清的感觉。她有点明白杜可嗜酒的原因了,人想得多了,总是苦恼缠身。如有一物可以忘忧,当然会沉湎其中。

  宋爱儿不记得那天自己滑了多少次雪,只记得从雪道上往下,脑袋一次次地放空。视线里,皑皑的白雪一次次被溅起。她数了数,自己一共跌倒了十七次。好在滑雪服的防护到位,肩头几乎没有淤青。

  那天她和王邈闹到很晚才觉疲倦,天空已泛起了酒红色的暮霭,茫茫的雪地里,山是灰蓝色,此起彼伏的曲线温柔无尽。工作人员开着亮一盏小灯的雪车行驶在雪地里。

  王邈扶着她站在雪道上端时,叮嘱着:“最后一次了。”

  她点点头,转头看他:“王邈,要是从这跳下去,死不了人吧?”

  “几十米的雪道,如果摔的姿势到位,瘫痪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客观评价。

  她摇摇头:“那就算了。”

  他的眼睛在暮色里温柔得出奇,似乎闪过一瞬的光亮:“想跳?”

  “我还没试过从高处往下跳呢。”

  “我试过直升机滑雪,不是在这里。那里算是世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大雪覆盖了高山,雪线很柔和,勾勒出的仰角让人控制不住冲动。晚上可以住在滑雪木屋里,全程都有私人直升机护送。”顿了顿,王邈说,“我姐姐很喜欢那里。”

  又是这个姐姐。

  宋爱儿不知为什么,没听他提起这个女人,心中总是隐约一动。仿佛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在隐隐地发酵着。

  这个女人,这个王邈眼中全世界最好的女人。这个女人,这个蒋与榕提起时一丝感情也无的女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女人?

  “你姐姐……”宋爱儿试探地笑了一声,装作满不在意,“当初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是挺多。”

  “我猜也是。”宋爱儿见他眉目平和,正望着远处的一片山脊出神,也就敷衍地笑了笑,把话揭过不提。

  夜里他们去附近的小酒馆,北欧的小酒馆总是安静得出奇,即使是恋人也总是低声窃语,使人觉得仿佛这一片温柔又静谧的灯光已近永恒。

  宋爱儿咂了一口酒,把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过了一会儿才说:“醉不了人。”

  灯光中王邈和她对坐着,伸手捧起了她的脸,一边拨开她脸颊旁的长发。她的整个眉目就这样完整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浅浅的眼褶子,月牙儿似的笑眼,眉毛和酒窝都生得很好看。见他盯着自己,她笑:“又要亲我呀,王少爷?”

  王邈笑了笑,松手放开她的脸,神态却是懒散放松的:“老实和你说了吧,宋爱儿。我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嗯?”

  “我和你……我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感慨。

  “我也没想过。”宋爱儿抿了口酒,酒是微苦的,那苦味像在心窝里漾开了,“一开始你……”她打了个酒嗝,又笑着,“你特欺负人,在巴厘岛那会儿,我是真不想理你。”

  “后来呢?”他忽然问了下去。

  宋爱儿才发觉自己稀里糊涂地险些要说漏嘴。后来呢?总不能说,后来你的姐夫蒋与榕找上我,说要送我一栋楼?她嘲讽地笑了笑,没有将眼底的秘密泄露。

  讲究的沉默中,王邈望着她额前的碎发在漾开的灯光里微动。

  她伸手撩起长发,终于说了下去:“还记得在海神庙的石岩上,你威胁我的话吗。你说——”顿了顿,她模仿着那天王邈不失嚣张的口气,“你会后悔的,宋爱儿,为了今天的话。”还没模仿完,她先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就想看看,到了最后……后悔的会是谁?”

  王邈也听得乐了,两人一起拍桌大笑,笑得直不起身,引得周围的酒客纷纷向他们投来目光。

  末了,他终于收起了那吊儿郎当的笑:“宋爱儿,明白告诉了你,到最后那个后悔的人也不会是我。”

  宋爱儿点点头:“你是王邈,你玩得起。只有你让女人后悔,没有让你后悔的女人。”

  王邈也点头:“就是这个理。早明白了,就不会伤心。”

  宋爱儿仰头把酒都喝尽了,咳嗽着,好一会儿才能把话说顺溜:“王少爷,长这么大,就没有哪个女人拒绝过你?”

  王邈说:“有。”

  她来了兴趣:“是谁?”

  王邈听得乐了:“在对面坐着呢。”

  她指了指自己:“我?”

  王邈没出声,只是颇有玩味地盯着她。

  宋爱儿想起那时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错把老板当男秘,释然一笑:“除了我呢?”

  王邈说:“还有一个——”她起身抓起酒瓶,打算再给自己倒一杯,洗耳恭听王大少的少年情史,谁知他却是开玩笑一般地问:“宋爱儿你有没有什么姐姐或妹妹?”

  她抓住酒瓶的手险些一松,不过片刻,已经回过神,“怎么问起这个?”

  “随便问问呗。”

  宋爱儿慢慢地给自己倒完酒,淡淡说:“没有。”

  第二天两人去坐雪地车,宋爱儿这才觉得全身酸痛。好在雪场的风光无限,才上了一个高坡,就看见被大雪覆盖的杉树露出了森绿的枝桠。王邈拉着她下了车,两人漫步在雪地里,惬意又舒适。

  宋爱儿感叹:“如果能一辈子都这么走下去,就好了。”

  王邈见她低垂着眼,一副因为昨天滑得太疯失了精神气的样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宋爱儿。”

  “嗯?”

  “走那看看去。”他揽住她的肩。她仍旧恹恹的,工作人员已牵来了几只阿拉斯加雪橇犬。宋爱儿一见到狗,果然一扫原先的低迷姿态,很快和两条雪橇犬玩在了一起。她仰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王邈:“上来呀。”

  在国外的雪场,狗拉雪橇已算是贵族的娱乐。一部雪橇上坐两人,通常由四只或六只强健的雪橇犬牵引,一个人坐在铺鹿皮的椅子上,还有一个人坐在后头雪橇的滑行板上。王邈从前和姐姐来时,常拉雪橇的是纯种西伯利亚哈士奇。

  他没告诉宋爱儿,她是除了姐姐外的第二个女人。

  宋爱儿坐在鹿皮椅上,冲他眨了眨眼睛:“我还是第一次坐狗拉雪橇呢。”

  话未落音,系在树上的绳子已被工作人员松掉,一旦松掉绳子,雪橇犬就会开始向前狂奔。王邈控制住钩子,知道要保持稳定,只有把钩子插入雪地里来停止雪橇。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动向,冷不防被探身过来的宋爱儿猛亲了一口。

  钩子没插入雪地,雪橇犬继续向前奔跑着。前方是一个大下坡,坡度远不适宜于奔跑而下。

  王邈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顺势抱住她,两人几乎像滚春卷似的从雪橇上滚下,在雪地里身贴身地打了好几个滚。

  等宋爱儿睁开眼时,发现王邈已经躺在了自己的身下。他睁着眼,一张脸陷进了雪里,宋爱儿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慢慢地,她伸手去抚下他的眼皮,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闭上。然后她用嘴唇亲了亲:“王少爷,你要是永远这样就好了。”

  “你想要的东西多了点儿吧,宋爱儿。”他闭着眼,平静地答她。

  宋爱儿默然不语,忽然抓起地上的一捧雪,王他的衣领里塞去。王邈猛地从雪地里坐起身,艰难地撑手爬起,咬着牙,颇有几分恨恨的味道:“宋爱儿——”他没说完,砰一声,有一个雪球向他砸来。接二连三的雪球中,他的呼叫声越来越大。

  宋爱儿跑出了一定距离,才停住步,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地挑衅:“打不中我就不是个爷们儿,王邈!”

  王邈追上前几步,他的步子大,只几步就逼近她。宋爱儿连忙要躲,眼见他手里的雪球越揉越大,越揉越大,是打算正儿八经地报一回仇的样子,她恨不能背后多生出双翅膀来。

  没等那雪球砸来,宋爱儿只觉脚后一空——

  “啊啊!”

  王邈坐在雪地里替宋爱儿揉着脚踝时,唇角勾起的笑容不是不幸灾乐祸的。他力道重,揉得宋爱儿时不时就是一阵咬牙闷喊。

  她埋着头的样子像一只鸵鸟,吃了亏,所以变老实了。倒是王邈还不放过她,一抬眼皮:“知道什么叫‘害人终害己’么,嗯?”

  宋爱儿眼圈泛红地抬头看他:“你轻点。”

  他哼了一声:“我倒是想轻点,你这几天里崴了两次的脚踝,再不这么揉,回去就该肿成馒头了。”

  她现在就担心起了回去的问题:“我起不了身,怕怕回不去了。”

  王邈刚想叫一辆雪中观景车来载他们回去,只听宋爱儿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在他耳边响起:“到了这份上,王邈,你不能不背我吧?”

  等王邈把宋爱儿背到了背上,才回过味来,觉着是自己吃了亏。怎么被她扔雪球的是他,坐在雪地里给她揉脚踝的是他,现在背她一路往回走的还是他?宋爱儿乖乖趴在他背上,自己偷乐够了,才假模假样地问了几句。

  “王少爷,我不重吧?”

  她个子小,瘦得厉害,对于登过山背过重行囊的王邈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累赘,偏偏王邈想逗她:“回北京就把肉戒了吧。”

  宋爱儿噎了一噎,恨得想在他背上捶一小拳头。

  王邈继续不依不饶:“什么?想吃肉?”顿了顿,“那也成,吃完就剁。吃一块五花,扇一顿嘴巴,小孩记吃不记打么。”

  宋爱儿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因为隔着厚厚的外套,就像挠痒一般轻巧:“好,回北京就把肉戒了。”

  王邈这才说:“别。”顿了顿,“瘦成了排骨的女人,上赶着我也不爱。”

  宋爱儿听得很满意,因为她实在不愿戒肉,拿王邈换五花肉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雪地里又渐渐地飘起了雪,小朵小朵的雪花落在他们的发上、衣上还有脚下,王邈背着她,她替王邈吹去落在头发上的雪花。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雪地里的脚步声,既沉又实,仿佛一下下地扣在人的心上。

  宋爱儿忽然问了一句:“你一辈子都背过谁啊,王邈?”

  王邈似乎被她问住了,仔细想了想,倒是一笑:“还真没别人。”

  “这么说,我捞着头一个。”

  “嗯。”他敷衍地答她,“头一个。”

  宋爱儿不说话了,趴在他的背上,把头静静地靠着,似乎想让呼吸也变得慢下来。真好,她在王邈的生命里,竟然还能占上头一个。至于是什么事上的“头一个”,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连你姐姐也没背过么?”这样的寂静里,不知为什么,宋爱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女人。王邈沉默了一小会,才说:“我姐姐是个很独立的人,她几乎用不着别人的帮忙。”

  “她从来不靠家里?”

  “我姐念书时每一个同学知道她的家世,她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还把名字都改了。”

  宋爱儿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和蒋与榕遇上?她不敢贸然将话题引到蒋与榕身上,知道那是王邈的禁区。谁知王邈却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姐夫:“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识过什么钱,一下子娶了个富家女,难免野心膨胀。他不知道,巨大的家族财富几乎是几代人一辈接一辈地积累,才能让后世的子孙安稳享用。我小时候刚会认字,我姐姐就教了我‘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了。”

  宋爱儿听懂了,这是《弟子规》里的话。她虽然没念过什么大书,可这几句话还是知道的。

  “我真正明白这几个字,是我去新加坡后。那会儿我被我姐当众弄得下不了台,只能听她的话,转去新加坡念书。可我是谁,我是王邈呀,王邈有的是钱。就算那是一比不上海淀区大的地,我还交不了朋友?”王邈似乎想起了自己荒唐的年少岁月,竟然笑了笑,“反正就是烧钱呗。花钱买朋友,买不了真朋友,还买不了假朋友?”

  “你姐姐知道了?”

  “她知道。是因为我把老头给的卡刷爆了。”王邈平静地说下去,“我用最后一点钱给她打了电话。”

  “我姐什么也没说,替我付了帐,没让我在朋友面前丢脸。一转身,我要跟上她,抬头就看见她满脸的嫌弃。她那表情,我到今天还记着呢。她就那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清清楚楚地说,‘王邈啊,别跟着我,我嫌丢人。’”

  宋爱儿听得心头也跟着震了一震。

  “我在我姐面前是真没皮没脸,就这样,我还跟着她。在机场的时候,我陪着她候机,她忽然问了我一句话。她问:‘王邈,你还记得姐姐教你的那句话吗?’”

  王邈想着,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有点模糊。记忆里,姐姐王懿如是一个温柔又认真的女人。即使他犯了错,她也从不人云亦云地责骂他,而是努力维护着这个唯一的弟弟的尊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没人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把错告诉他。

  王邈背着她,感觉肩上沉甸甸的,是她把头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告诉我‘你手里拿的金卡,没劳动,没付出,轻轻松松就得到了。所以这卡里的钱你留不住。’她没说错,一点也没错。我把钱都烧完了,一点也没留住。”

  “我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只能跑去打工。”

  “其实打工有什么。”

  “我姐姐说得对,太容易挣的钱,也就容易花了。太随便得到的东西,就懒得珍惜。那个机场里的人那么多,来来往往,走了又停。没有人可以像我这样不劳而获。不花一份力气,就比大部分人都过得好。我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人饿死,吓了一跳,我以为人人都是有东西吃的。没吃的,长手长脚的,不会自己去挣吗。等我自己给人打工了,才知道,挣钱真是不容易。世上有许多的操蛋玩意儿。”

  “我姐她……一点没骗我。”

  “你姐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一件错事?”宋爱儿忽然问。

  谁知王邈沉默片刻,却说:“有的。”

  “她看走了眼,爱错了人,没嫁好。”顿了顿,他继续说下去:“这件事……比什么都错得厉害。”

  他们一边往回走,宋爱儿一边趴在他的背上哄诱:“王邈,我的脚没事。明天还能接着滑。”

  王邈背着她,顺势捏了一把她的脚踝。

  宋爱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听他悠悠地问:“真想摔成瘫子?”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第一次来雪场,见什么都好奇。”她的声音钻进他的耳里,可怜巴巴的,“谁知道明年还能不能来。”

  王邈接过她的话茬:“今年冬天,等过了十一月我就带你坐直升机滑雪去。雪场人多,你练练手,有什么能来不能来的?”

  宋爱儿听得笑笑,没再说什么。她很贪恋这一点无关紧要的许诺。就像初恋的少女期待那永远也等不到的最后一场雪落后的春天。

  “王邈,除了被女人算计,你最烦的还有什么?”

  他背着她,微微地调整了一个姿势才继续说下去:“还有么,我对一个人好,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被调起了好奇心:“你还对人好过呀,王少爷。”

  他是真被呛住了,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蹦出两个字:“当然。”

  “那你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没好气:“用得着告诉你?”

  她嘿嘿地笑着,带着一点卑微的讨好:“瞎听听呗。”

  王邈作势要松开她:“再瞎打听就从我背上下来,自个儿在雪地里拱着。”

  他把她说得像只小猪似的,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哄着他:“不说就不说,和我较劲,犯得着么?”

  王邈没了脾气,又想起她一开始提的话头,于是仿佛讨宠一般地转过头:“你要真想滑,咱们索性多住几天。不过脚踝伤了别再傻兮兮地上场,都是肉体凡胎,有几条腿够你造的?”

  她巴巴地问着他:“那我还能在上雪道吗?”

  王邈白了她一眼:“伤好了再说。”

  宋爱儿说:“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王邈问她是什么。她微笑着闭了下眼睛,才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他听后脸上神情莫辨,眼底却有一闪而过的嗤笑,那温柔深深的,被藏在了眼角里。只有笑起的时候,才会漾开一道浅浅的波纹。

  他背着她一步步地往一个高坡上走,暮色正沉,宋爱儿紧张地说:“你可得抱紧我啊。再摔一次我非得成残废不可。”

  他朝她瞥来斜斜一眼,大约觉得她实在是“给根杆子就往上爬”,可是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走到雪坡的最上头,往下望去尽是一片苍茫雪白。王邈咳嗽了一声,沉默了几秒,忽然朝着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大喊:“宋爱儿——”

  “来,来,再撕心裂肺一点儿!”她给他鼓劲。

  王邈拧了拧眉毛,看在她脚崴了的份上,忍了。

  深吸一口气,他提高了音量:“宋爱儿——”

  “不够不够,电影里的男主角不是这么喊的。”她纠正他,“王少爷,你到底看过韩剧吗?”

  一个女人“作”起来,是可以让男人发疯的。然而王邈发现自己并不怎么生气,所以只是咳嗽了一声,继续朝着雪谷大喊:“宋——”

  “宋——爱——儿!”她接过话,感谢自己的名字,喊得奋不顾身,脸上全是晶莹的汗珠。铺天盖地里都是那回声,一声接一声。末了,宋爱儿轻轻咬住他的耳朵,呵气:“要这样喊呀,王少爷。”

  他打断她:“叫我王邈。”

  宋爱儿于是说:“王邈,就那样喊一声我的名字吧,撕心裂肺的,用尽全力的——让这里的天和地都听见,让杉树上的积雪都听见。让我有一天能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反复咀嚼,嚼到头发都白了还觉得有滋味。”

  她说这话时,睫毛和鼻尖上都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睫毛上是融化了的雪水,鼻尖上是冒着热气的汗水。王邈发现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忽然有了生气。这点变化让他的心里一动,之前的烦乱也不复存在。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欠宋爱儿那么一声喊。

  如果不在奥勒把它还清,就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他咳嗽了一声,这次是真正的清咳。咳完了,王邈凝视着入眼的皑皑白雪,此起彼伏的雪坡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处有陈雪压断了杉树枝的声音,更远处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的叫喊欢笑,这些声音交错在一起,既乱又安静。

  他觉得耳边一下子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宋爱儿急促的呼吸声。

  “宋——”王邈开口,发了个短快的音,几乎消失在了风里。

  宋爱儿的呼吸声也一下子停住。

  他扭头看了一眼背上的小姑娘,沉下气,猛地发力。

  “宋——爱——儿——”

  “爱——儿——”

  “儿——”

  那一声接一声的浩然回声把背上的人和呼喊的人都吓了一跳。宋爱儿察觉到王邈的身体有一阵轻微的晃动,等他渐渐稳了,她便也小心恢复了呼吸。

  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最后,她轻轻地开口:“还没有人那么用力地喊过我的名字呢,王邈。”

  王邈立马觉出了尴尬,可是宋爱儿上在他要说出那些无所谓的话之前打断了他。

  “所以……我不会像忘记别人那样忘记你。”

  王邈扭动的脖颈似乎僵了一僵。

  “我保证——”宋爱儿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下,暖暖的,“永远不会。”

  她被他背得够了,终于肯自己下来走几步。

  王邈嘴上没说什么,却不是打算放她下来的姿态。宋爱儿看到了远远驶来的雪地观光车,连忙晃着他的胳膊:“快,快,咱们坐车去。”

  他蹲下身把她放落在了地上,在宋爱儿猝不及防的瞬间又用双手来了一个公主抱,稳稳当当地把她托住。开观光车的司机看得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两人在观光车里坐好,他转回头,正儿八经地对着他们做了个挤眼的动作:“Sweet Lovers!(甜蜜的爱!)”

  宋爱儿没做声,转头望着一路别致的风景,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甜蜜,全是甜滋滋的味道。暮色霭霭里,她和王邈十指相握,因为累得几乎什么话也不想说。宋爱儿把头轻轻靠在了这个人的肩上,心想,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会儿了。

  可是观光车却很快开到了一处平地上。王邈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用探寻的眼神看了一眼观光车司机。大叔朝他们摊了摊手,显然也并不清楚其中缘故,用他的说法,自己只是听到了指令,要把承载客人的观光车开到这里。

  王邈从车上走下时几乎带着一丝不耐烦,他踢了一脚没被铲平的雪,有工作人员快步走来,向他低声地解释着:“Ms.song is waiting for you.(宋小姐在等你。)”

  “宋小姐?”王邈见对方长着一张东方面孔,直接用中文开问,“哪位宋小姐?”

  “就是那位刚和您一起去体验雪上项目的宋小姐。”对方犹豫片刻,“我看她一个人在雪场,就问她是否在等您,她回答说很希望见到您。”

  王邈回头看了眼宋爱儿,再次确认:“是和我一起的那位宋小姐?”

  “是的,就是她。”

  他脱掉了手上的厚手套,径直朝着对方所指的方向走去,步子迈得又宽又稳:“麻烦你带我见见她。”

  宋爱儿在观光车上又靠了一小会儿才醒过来,她发觉王邈不见了。他抽身离开时,她已朦朦胧胧地察觉,还以为他只是下车和人交涉。司机大叔告诉她,王邈似乎跟着雪场的工作人员去见什么人。

  她只是怔了几年,立即扶着门下车,一瘸一拐地踩在了雪地里。

  因为受力不均,宋爱儿走过的地方,几乎有明显的一深一浅两个小窝。她走得很急,也很快,像是在赶着什么,生怕再迟上一年就会发生天大的事。好心的司机在后头喊了几声,声音似乎被融化在了风里,刚吹到她的耳边,就不见了踪影。

  慢慢地,宋爱儿停住了步子。

  视线里,王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背对着她,随意地低着头,正和一个年轻女孩说着话。那女孩有一对浅浅的酒窝,眼睛很大,鼻梁笔挺,如果不仔细看,仿佛是迎面走来的另一个宋爱儿。要是看得仔细了,仍有七八分的像。只是她的额头更饱满,笑起来淡淡的,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她含笑和王邈说着话,一句接一句,忽然就停住了声。

  宋爱儿看着她,她也看着宋爱儿。

  最后是王邈出声打破了僵局,他看了一眼含笑的女孩,又指了指宋爱儿,似乎与前者相识在前。

  他就那么事不关己地指着宋爱儿,问女孩:“Freda,你认识她?”

第十一章 有什么永垂不朽

  有那么一瞬,宋爱儿觉得这晶莹的世界变得寒冷了。风里的雪花仿佛被席卷着铺天盖地地向她扑来,落在她的发上、脸上和翘起的睫毛上。她伸手抹去那些雪花,然后慢慢地放下手。手指蜷曲着,指尖一滴接一滴地落着水。

  宋衣露温柔地笑了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宋爱儿也笑,她和宋衣露其实是同年出生,严格来说,她只比她大了二十一天。少年时的宋衣露很少对她流露出这样温柔和善的笑意,后来她离开了宋家,这位小公主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风与雪花的人生,各不相干。

  宋爱儿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雪,才缓缓抬起头,笑吟吟的模样落在王邈眼底,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听见她乐呵呵地答:“和男朋友来滑雪呀。”

  “男朋友?”宋衣露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和自己说话的年轻男人,“王邈,是你吗?”

  “你们认识。”王邈顿了顿,“是姐妹?”

  “同父异母的姐妹。”宋衣露淡淡地答,说着,又笑了笑,“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从前和你说过的。”

  王邈挑了挑眉毛,眼里看的却是僵在远处不动的宋爱儿:“这么巧?”

  一片片的小雪花继续落在她的发上,宋爱儿深吸了一口气,冻得红红的鼻子里几乎是呛出一声勉强的笑来。她站在原地,忽然蹲下身,像个孩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王邈,我的脚崴了。”

  这种不顾场合的撒娇让并肩站着的王邈和宋衣露脸上都愣了一愣。

  王邈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走过去,伸出那双有力的大手。宋衣露见状很快地转过头,鼻里哼出一声冷笑。

  宋爱儿握住他的手,揪着他的衣角,很吃力地站起身。她把他的手攥得很紧,没有再放开。仿佛只要稍稍一松,他就会跑到那个女孩那里。

  “很高兴遇见你呀,Alice.”宋衣露主动走上前,伸出一只手要握。

  宋爱儿一手挽住王邈,笑容淡淡:“我也是,Freda.”

  宋衣露的指尖只是沾了沾她的手,立即松开,毫无诚意却又客气得厉害。她转过头,对王邈笑了笑:“天不早了,你们继续玩。”

  王邈的神色很温柔:“一个人住酒店?”

  “嗯,刚从巴黎回来。”暮色里的宋衣露忽然回头,巧笑倩兮。

  王邈勾了勾唇角:“不如一起回去吧。”

  宋衣露看着王邈,眼底流露出默契的眼神。那是小公主才有的姿态,既轻快又带着一点矜持。她什么也没多说,甚至没多看一旁的宋爱儿一眼,只是点点头:“好啊。”

  宋衣露住的是酒店,她和王邈住的是乡村小别墅,出了雪场便需分道扬镳。宋衣露想要请他喝咖啡,王邈看了一眼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宋爱儿,终于还是出声婉拒:“她脚受了伤,我看今天不太方便。”

  宋衣露对于这个意外打扰他们的“第三者”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宋爱儿跟着他一起回乡村小别墅,一路上两人几乎没什么话。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他推开门,她起身去厨房系围裙给他做晚饭。王邈倚在厨房门边,静静地看着她低头垂手的背影,厨房只开了一盏暖红色的小灯,灯光流泻一地,时光仿佛就此停止了。

  她在煲一个在北京时常做的汤,需要一点时间来耐心等待汤汁慢慢地入味。

  王邈觉得此时此刻的宋爱儿是不讨人喜欢的。假如她稍稍聪明一点,便该知道对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人前大大方方地笑,人后温温软软地哄,进退有度,让他挑不出错,而不是留下这样一个僵硬的背影给他。这样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让两人的关系结束得比她和他预料得都早。

  王邈不愿结束得太早,所以他主动挑起事端。宋爱儿正怔忪不宁地拿起一只汤勺要试汤,手腕猛然被人一抓,手指下意识地一松。“砰”一声,汤勺落在了地上,清脆的声响里汤汁溅了一地。那些汤汁溅到了王邈的家具裤上,颜色难看。

  王邈踢了一脚汤勺,把它踢得远了些,身子挡在了她面前:“宋爱儿,咱们该好好地谈一谈吧?”

  “谈什么?”

  “你和Freda是姐妹?”他挑着眉毛问。

  出乎他的意料,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淡淡地抬起眼,朝她看了看,眼神是空洞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王邈?”

  反问句抛给了他,王邈皱眉:“我问你有没有姐妹时,你怎么不说出她?”

  “追不着妹妹,拿姐姐解渴。这样的事,你也没提前告诉我呀,王少爷。”她笑着,反而难得地放松下来。

  王邈看出来了,今晚的宋爱儿不一样,和从前他所认识的所有宋爱儿都不一样。他从她身边走过,取了只放在橱柜里的高脚杯,给自己倒满了红酒,这才轻松地坐在了沙发上,拍了拍一旁的坐垫:“坐吧,咱俩现在谈谈。”

  他的眉角突突地跳着,口气却十分平和:“我看你对我不满也挺长时间了,现在跟我说说,你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

  宋爱儿知道他脾气不好,这时候他的表情越平静,心里窝的火也就越大。可是她不怕,她是真不怕,在看到宋衣露的那一刻,那一点疯劲就出来了。

  宋爱儿想起蒋与榕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应了景,原来在这等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个宋家的女孩?

  宋爱儿觉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骆驼等着最后一根压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总不落下来,骆驼就会抱着一丝苟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么点可笑。

  现在,王邈把这根稻草亲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爱儿想,这是最后的结局。

  “王少爷,你曾经追过又没追上的那个女孩,是Freda?”

  王邈又开了一瓶红酒,垂着眉,既没吱声也无反应。

  我宋爱儿于是点点头,又说:“她是我妹妹,同父异母,我们出生只隔了两三个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钱,虽然在你这样的人眼底,有钱得有限,不过总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开着红酒瓶的手顿了一顿,撩起眼皮看着灯下的她:“你想说什么,宋爱儿?”

  宋爱儿仍是一脸平静:“Freda脾气很不好,又骄傲,不过对于比自己家世更显赫的男孩,倒是很亲昵。如果我没猜错,当初你追她的时候,压根儿没提过自己的身份。对吗,王少爷?”

  “她和我们的关系很大?”

  “当然,如果我不是长了一张这么像她的脸,咱们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爱儿很聪明,她至少猜出了这个开头的一半。一个偶然的机会,富家少爷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洗车女孩,一个挥金如土,一个爱钱如命;一个步步为营,一个不动声色;一个自以为被爱上,一个只是忽然生出兴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长得很像,他记得宋衣露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他找人调查后决定和她玩玩。

  这些事,宋爱儿不傻,她全都一一地说出了。他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握在膝上,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

  宋爱儿却起身去给自己也拿了只高脚杯:“你喜欢上Freda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几岁时……那会儿你们都在国外念书?你追她的时候,没告诉她你家族的情况,就像那些男孩一样普普通通地追着。Freda拒绝了你吗?我猜也不是完全拒绝你,她一向很喜欢吊着人的胃口,让所有男孩都围着她转。所以她对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对着乞丐一般的亲切。后来有一天你告白,Freda兴趣懒懒地和你逛着街,走到街角时指着一个奢侈品店的橱窗对你说:‘我喜欢那只手袋’。这句话打断了你本来要出口的告白。”顿了顿,她几乎像只猫似的嘲讽地笑了一笑,“她后来有没有后悔死了?其实那天你运动服的兜里揣着的那张卡,把一整个点的手袋轻轻松松买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邈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么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你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呀。”宋爱儿嘲讽地给自己倒满酒,“红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王少爷?”

  王邈淡淡地听她说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随你怎么想,宋爱儿。我不是那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和姑娘相处,我只要感觉最舒服的那个。”顿了顿,“你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推回你妹妹的怀里去。”

  “你不会。”

  王邈几乎被她的笃定逗乐了。

  宋爱儿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说下去:“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不会有人像我这样迁就你。”

  他笑了一声:“宋爱儿,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搁,就算是冰天雪地里的奥勒小城,也不会缺女孩追我。”

  她听得几乎想笑,是呀,她处处奉迎,其实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只是王邈永远不会想到,有一件事,别的女孩不会做,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有她,她宋爱儿敢和人联起手,在温柔过后捅他狠狠的一刀。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她忽然明白了蒋与榕这个人的险恶。这个人,算得多好,给了她一个握刀的理由,又送了她一份落刀的勇气。

  蒋与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实在不用担心自己会临阵倒戈。

  宋爱儿在微笑里忽然落下一滴眼泪。她在心里问自己:宋爱儿,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个什么境地呢?

  宋爱儿想起蒋与榕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真是应了景,原来在这等着她。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个宋家的女孩?

  宋爱儿觉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骆驼等着最后一根压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总不落下来,骆驼就会抱着一丝苟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么点可笑。

  现在,王邈把这根稻草亲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爱儿想,这是最后的结局。

  “王少爷,你曾经追过又没追上的那个女孩,是Freda?”

  王邈又开了一瓶红酒,垂着眉,既没吱声也无反应。

  我宋爱儿于是点点头,又说:“她是我妹妹,同父异母,我们出生只隔了两三个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钱,虽然在你这样的人眼底,有钱得有限,不过总不至于一文不值。”

  他开着红酒瓶的手顿了一顿,撩起眼皮看着灯下的她:“你想说什么,宋爱儿?”

  宋爱儿仍是一脸平静:“Freda脾气很不好,又骄傲,不过对于比自己家世更显赫的男孩,倒是很亲昵。如果我没猜错,当初你追她的时候,压根儿没提过自己的身份。对吗,王少爷?”

  “她和我们的关系很大?”

  “当然,如果我不是长了一张这么像她的脸,咱们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爱儿很聪明,她至少猜出了这个开头的一半。一个偶然的机会,富家少爷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洗车女孩,一个挥金如土,一个爱钱如命;一个步步为营,一个不动声色;一个自以为被爱上,一个只是忽然生出兴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长得很像,他记得宋衣露提起过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他找人调查后决定和她玩玩。

  这些事,宋爱儿不傻,她全都一一地说出了。他的十指交叉,闲闲地握在膝上,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

  宋爱儿却起身去给自己也拿了只高脚杯:“你喜欢上Freda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几岁时……那会儿你们都在国外念书?你追她的时候,没告诉她你家族的情况,就像那些男孩一样普普通通地追着。Freda拒绝了你吗?我猜也不是完全拒绝你,她一向很喜欢吊着人的胃口,让所有男孩都围着她转。所以她对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对着乞丐一般的亲切。后来有一天你告白,Freda兴趣懒懒地和你逛着街,走到街角时指着一个奢侈品店的橱窗对你说:‘我喜欢那只手袋’。这句话打断了你本来要出口的告白。”顿了顿,她几乎像只猫似的嘲讽地笑了一笑,“她后来有没有后悔死了?其实那天你运动服的兜里揣着的那张卡,把一整个点的手袋轻轻松松买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邈听得冷笑了一声:“这么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你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呀。”宋爱儿嘲讽地给自己倒满酒,“红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王少爷?”

  王邈淡淡地听她说完,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随你怎么想,宋爱儿。我不是那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和姑娘相处,我只要感觉最舒服的那个。”顿了顿,“你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推回你妹妹的怀里去。”

  “你不会。”

  王邈几乎被她的笃定逗乐了。

  宋爱儿只是垂着眼,慢吞吞地说下去:“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不会有人像我这样迁就你。”

  他笑了一声:“宋爱儿,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搁,就算是冰天雪地里的奥勒小城,也不会缺女孩追我。”

  她听得几乎想笑,是呀,她处处奉迎,其实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只是王邈永远不会想到,有一件事,别的女孩不会做,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有她,她宋爱儿敢和人联起手,在温柔过后捅他狠狠的一刀。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条命。她忽然明白了蒋与榕这个人的险恶。这个人,算得多好,给了她一个握刀的理由,又送了她一份落刀的勇气。

  蒋与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实在不用担心自己会临阵倒戈。

  宋爱儿在微笑里忽然落下一滴眼泪。她在心里问自己:宋爱儿,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个什么境地呢?

  晨起时宋爱儿才发现王邈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她昨晚喝了许多红酒,依稀记得自己推开房门,倒头就睡下了。没想到他还一个人清醒着。

  宋爱儿拉开窗帘,外头的阳光一下子倾泻进来。她深吸一口气,踩着阳光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轻快口气:“醒了?”

  王邈撑起头看她一眼,宋爱儿温柔的指尖抚摸上他的下巴,有点冰凉:“胡子都长了一圈,快刮刮去。”

  他伸手抱住她,她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王邈亲着她的下巴,从下巴亲到鼻尖,再到眉心。宋爱儿始终是淡淡微笑着,不言不语。她想,这一场赌局,也许自己会比王邈输得少上那么一点点。只要少上那么一点点,她就心满意足了。

  放在玻璃桌案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宋爱儿替他去拿起,看到了那个说不上陌生也谈不上熟悉的号码,她把手机递给他:“是Freda。”

  王邈接过了,起身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她蜷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王邈对着宋衣露时总是带着一点柔声细语,好像在对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说话。她听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不用看,也知道他唇角含着淡淡的笑的模样。

  错了,全都错了,宋爱儿想。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尾是这么个结尾,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他走下去。

  王邈最后以一个简短的“嗯”结束了这通清晨的电话。宋爱儿从沙发上坐起身,等着听他说话。王邈把手机抛到了她怀里,随口说:“Freda约我们去滑雪。”

  宋爱儿把他的手机默默地放好,没抬眼:“是约你去滑雪吧?”

  他走上前,捏了捏她的脸:“忘记昨天的话了?把我推到别的女人怀里,没你什么好处,宋爱儿。”顿了顿,“对Freda好点,别发难。”

  宋爱儿闭了闭眼,在阳光里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到了雪场,换上装备的宋衣露早已等待他们许久。她照例打量了一眼宋爱儿,发觉宋爱儿的神情平常,眉毛弯弯,气色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转过头,继续打量着王邈,王邈也与她点头。

  “昨晚睡得怎么样?”

  “不错。”

  “我在酒店一个人住,无聊得很。恨不得太阳早早地升起,明天早早地来到。”

  王邈眯着眼,打量着阳光底下的宋衣露,好一会儿才懒懒蹦出一句话来:“男朋友没陪你一起来?”

  “我忙着念书,跑秀,哪有时间交男友。”宋衣露也笑。

  王邈没接她的话,一搂着宋爱儿的肩,向那边的雪道扬了扬下巴:“走吧。”

  一路上宋爱儿只听着他们谈笑风生,等到了真正上装备时,她忽然插了一句:“我也滑。”

  王邈以为她在开玩笑,有心想逗弄几句,想起宋衣露就在跟前,只好忍下了:“你脚踝受伤,滑不了。”

  “睡了一晚,早好了。”她平平淡淡地答。王邈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和平静地响起:“你在说真的,宋爱儿?”

  “当然是真的。”宋爱儿笑眯眯地说,“都多少年没见Freda了,我这是要和我妹妹滑雪呢,王邈,你可不能拦着我们姐俩呀。”

  王邈心平气和地退到一旁,大有一副要看着她演下去的阵势:“行。”

  宋爱儿又转过身,笑吟吟地对着神色莫辨的宋衣露说:“我是头一回滑雪,又摔得狠,不像你,从小就聪明,学什么都快。这回滑雪你一定得让让我,Freda。”

  宋衣露歪头笑了笑:“当然。”

  因为崴了脚,宋爱儿没有穿着雪板去坐缆车,而是很不方便地抱着它。宋衣露穿着雪板,自如地走在道上,因为姿态悠然,更显得像一个雪场的常客。

  缆车缓缓地上升,天是冰蓝的,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太阳在云层后,仿佛安静地俯览着一整个世间。宋爱儿紧紧地抱住雪板,生怕掉了似的,一边沉浸在这难得寂寞的气氛里。

  等下了缆车,她把美景抛到了脑后,开始穿雪靴。因为崴了脚,宋爱儿穿得很吃力,咬着牙,一点点地穿好,却没办法保持平衡,还抱着雪板,更显笨拙。宋衣露没管她,先自行话滑了下边。一旁的王邈眼神安静,似乎是要看着她出洋相。

  她没有出洋相,只是走得慢。抱着雪板下坡,每走一步都好似会摔倒,轻轻一动脚就是一滑。她索性扔掉了碍事的滑板,用雪杖戳着,让它自己滑下去。

  宋衣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没说什么。

  王邈似乎也准备发话,她却翘了翘唇角,勾出一个甜甜的笑来:“王少爷,你答应我的,不要插手,让我们姐俩自己滑一次。”

  等穿好了雪板,上坡也很困难。上了一半,她就开始腿发软。她跌倒,抓着一旁教练的臂膀站起来,继续往上挪去。满身都是雪,头发上也是,脸上也是。可是擦干净那些雪珠,宋爱儿脸上平静如初升的朝阳。

  宋衣露站在半道上,等着她一点点狼狈地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从头到尾,她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以一种傲慢的静默,享受着属于胜利者的愉悦。

  宋爱儿的脸色毫无波动,只是在达到目的地后才对教练点了点头。教练满面忧色地给她做了讲解,这一次,宋爱儿听得很认真。因为王邈不会在后头护着她了,她跌倒时,也不会再有人伸出那样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如果她摔得太难看,只有看热闹和嘲笑的人。

  “Are you sure?(你确定?)”教练最后一次追问。

  宋爱儿看了一眼坡下白茫茫的雪,点头:“Of course.(没问题。)”

  其实她一点儿也没听懂对方的指导,满脑子都是空的。站在破上时,什么交代也想不起。只会往下冲,遇到雪地有一点不平,就会失去平衡而倒下了。教练连忙赶过来再教了一次,宋爱儿一抬头,见到的却是宋爱儿远远地笑容。等她往下冲时,脚不会动了,似乎那雪板根本不是穿在她的脚上,完全没法控制,一动就倒。教练看出了宋爱儿的紧张,仍旧想中止这场滑雪,宋爱儿却扭扭头,用眼神鼓励对方放开自己。

  没滑过雪的人是不是是都会不太轻松?宋爱儿想着,自己每坐一次都特别累,比摔倒累多了。好在摔在雪地上并不太痛,摔倒了爬起来,还能继续摔。

  “重心在前,用脚的前掌压住雪板,最好是整个人的重量都放在前掌上。重心越往前,越有力,也越稳。”不知什么时候王邈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他就这么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道理宋爱儿也明白,可是无论如何,她似乎都无法放松让整个人向前倾,总觉得会往前栽跟头。一冲下来,想控制速度,人不自觉地会往后仰,一仰就起。

  宋爱儿没有转头看他,一手撑住身下被压实的雪地,一边缓缓地起身。

  她不想在王邈面前像只可笑的丑小鸭似的,一点也不想。

  王邈的话是管用的,渐渐地她开始回过味来。

  站直了冲不会摔,宋爱儿慢慢试着弯膝盖,重心又到后面去了。

  她的脚崴了,只要一动,其实生疼。

  宋衣露不会看不出,可是没留情。王邈似乎也在嘲笑着她的倔强。在第六次刹车时,宋爱儿好像忽然感到重量放在膝盖上时,能够重心往前,身体前倾,再试试,真是这样。她终于能自由地控制速度了。

  宋衣露忽然在这时提出:“Alice,我们换条雪道试试吧。”

  宋爱儿仰起头,在一片被雪板和雪杖溅起的飞雪中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宋衣露唇角带笑,弯弯的眉毛里也含着笑,转头一指更远处一条倾斜角将近八十度的雪道,轻描淡写地问着:“你说那条好不好,Alice?”

  宋爱儿听后,终于转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两人身后的王邈。穿着滑雪服的王少爷站在一片晶莹雪白中,没什么反应,如同没听见宋衣露突如其来的刁难一般。

  她很仔细地注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终于发现王邈是真的不在乎。

  宋爱儿转回头,忽然就想起了清晨出门时他叮嘱她的话:“对Freda好点,别发难。”

  她心里在笑,觉得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什么时候宋衣露成了任人发难欺负的小白兔了?转念一想,也许在王邈眼里,他的Freda就是那样的一个女孩,而自己不过是故事里的恶姐姐。

  “好啊,Freda.”宋爱儿笑眯眯地应下。

  如果说先前的摔打是皮肉之苦,那么这一条雪道几乎让宋爱儿伤筋断骨,知道了“苦”是怎么吃的。

  一开始她就学乖放缓速度,希望能尽量控制住雪板。可是宋衣露选的雪道又陡又窄,根本没办法用转弯来缓下速度,一不留神,就像箭一样地冲得飞快,想刹车脚又使不上劲,突遇雪包摔得更惨。

  教练反复提醒宋爱儿,碰到无法控制的情况,自己主动摔会更好,那样不容易受伤。

  宋爱儿试了几次似乎真是这样。主动摔,可以只倒下,却不会那样大翻跟头。她在雪地里直直地倒下,正碰上疾驰而下的宋衣露。对方溅起的飞雪像一场瀑布似的扑头盖脸地朝自己扑来,她在飞雪里努力地擦着脸。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衣露忽然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的声音是这样的轻,这样的细,几乎可以忽略不闻,却让宋爱儿陡然撑手爬起来,想要追赶上她。

  宋衣露笑吟吟地问:“你那个疯子妈妈,还在医院关着么?”

  宋爱儿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就像一张戴了很久的陶土面具,在突如其来的寒冷里一下子裂开,露出里头真实的颜色。她揪紧脚下的一团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崴了的脚被牵动筋骨,钻心的疼。她没顾得上,只是立即拿起雪杖和雪板。

  要赶上宋衣露必须用很快的速度。而速度一快,刹车都刹不住。等宋爱儿的理智回过味,想着停下算了,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一个雪堆,便朝雪堆直冲过去,想要减缓速度。哪知雪堆里藏有石头,膝盖正好撞在石头上了。

  只听“砰”的一声,宋爱儿仰头摔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脸上,头发上,身上全是雪,雪板和雪杖却不见了。她无力去寻找,只觉得双腿已不是自己的,疼得厉害,像是散了线的木偶,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视线的余光里,有人从雪道的上坡赶来。

  一个人……两个人……她看清了,发了疯似的跑在最前面的是王邈,气喘吁吁地跑在后面的是教练。宋衣露……宋衣露呢?她一定现在自己需要仰视的地方,抱着雪板,既得意满满又饱含怜悯地微笑着,一定是这样。

  宋爱儿慢慢地闭上眼,开始做一个长长的梦。

  四面都是潮水般涌来的寒冷,苍白的雪地,远处呼喊的人,还有那些不断交错的微笑一晃而过,充斥在眼前。

  在那些的背后,她看到了一束暗淡而悠长的光,这道光仿佛从天而降,是从遥远的世界某个角落发出的,经过了跋山涉水,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光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挪动着。等近了,她才发现是一个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下巴尖尖,眼皮褶子浅浅,嘴唇抿得很紧,好像一副很害怕的模样。

  渐渐地,她抬起了头。宋爱儿忽然发现,那是十来岁时的自己。她惊愕地看到,对方的脸上正流满了泪水,于是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然而一低头,自己的双手干干的,似乎什么也没抹去。小姑娘还在掉着眼泪,大颗大颗的。

  她笨拙地抱住她的双颊,一点点地揩去。那些泪水像是从她的指缝里流过,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别哭。”她张了张嘴唇,说出两个干巴巴的字来。

  小姑娘哭着,哭着,笑了起来,是带着泪水的微笑。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望着宋爱儿,眼里流下泪。

  宋爱儿喃喃重复那两个无力的字眼:“别哭。”

  “别哭啊。”

  “什么?”有人揩去了她脸上的泪,宋爱儿从梦里醒来,发现一睁眼就是王邈无限俯近的大脸。王邈似乎很久没休息的样子,眼眶微微泛红,眼里充满血丝,下巴也生出了一圈浅浅的胡渣。他盯着宋爱儿,像是盯着一只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怪物似的盯了良久,才慢慢地把放在她脸边的手收了回去,靠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静默里,宋爱儿认出了自己是在乡村小别墅的卧室。王邈支着额头,似乎疲惫万分:“刚见医生来看过,你的腿……不碍事。”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王少爷?”她自嘲。

  王邈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哗啦一声拉开卧室的窗帘:“宋爱儿,我有时是真不明白你都在想些什么?”

  “你在Freda面前也这样说话吗?”她忽然问起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哦,我忘记了。你认识她比我还早。”

  “Freda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早就说过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宋爱儿想要坐起身,却发现双腿沉沉的,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担心腿脚从此就落下了毛病,为了一时的置气,真是不值得。王邈见她蹙着眉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腿瞧,猜到她的心思,于是宽慰她:“我打电话让人从英国找来的大夫,放心,不会落下毛病。”

  宋爱儿听得松了一口气,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词穷,于是只好微微靠回了床上,干巴巴地说出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刚刚她在梦中的呢喃,王邈问她:“你刚刚在做噩梦?”

  宋爱儿微笑着摇摇头:“没有。”

  王邈盯着她那张淡然的笑脸:“我听见你一直在对人说……说……”他咳嗽了一声,别过脸,“别哭。”

  “是吗?”宋爱儿表现得比他还诧异,“我真是这么说的?”

  王邈转回头,冷眼看着她尽兴发挥完表演功底才背过身,望着窗外的暮色中的皑皑白雪,好一会儿才说出句话来:“当我听错了。”

  宋爱儿在奥勒小城的乡村别墅一住十多天才堪堪能下床。王邈仍旧每天去雪场,三月后雪就开始渐渐融化了,所以这是全世界滑雪者最后的盛宴。有那么几次,她靠坐在床头,听见了院中人对话的声音,知道宋衣露就站在门口,然而彼此都没什么见面的兴致。

  宋衣露是滑雪好手,王邈天生具有发达的运动细胞,想必她和他在一起,会比自己陪伴他更尽兴。宋爱儿没有进一步想象他们在雪道之间滑翔的默契和暧昧,想得再多终归不是亲眼见到,而即便亲眼见到,只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闲来无事她就打电话给在北京的保姆。王邈和她住的那套公寓,定期有私人家政阿姨来收拾,偶尔也帮忙干点别的。她和王邈出来得急,把毛球一个人丢在了家里,等到了斯德哥尔摩才想起这档子事。王邈于是吩咐了这位私人家政帮忙养狗。

  小狗长得快,宋爱儿想,这十多天的时间,那小小的一团有没有变大一些?

  对方接了电话,很是惊讶,大约没想到她会在这个点打来电话询问,一边诚惶诚恐地应着,一边抱着毛球在听筒旁逗弄。

  宋爱儿想象着它的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正围着电话打转,忍不住笑了一声。

  “毛球。”

  毛球似乎听出了宋爱儿的声音,连忙“汪汪”地叫了几声。

  “毛球,在家有没有乖乖吃饭呀?”

  “汪——呜。”

  “我在瑞典滑雪摔伤了腿,要过几天才能回去呢。”

  “汪——”

  “还有啊,等我们回来,你记得要乖一点。”宋爱儿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抚摸它软软的杂毛,忽然想起面前是一团空气,于是微有些失神地缩起手指,“哥哥很快就要找新姐姐了,他找了新姐姐,就不会再那么喜欢我了。要是新姐姐也不喜欢你,他一定会把你送给别人。”

  “汪汪——呜。”毛球似乎听懂了人话,先是欢悦地叫了两声,发觉不对劲便渐渐低迷了下去。

  宋爱儿又冲着电话喊:“阿姨?阿姨?”

  对方连忙接过电话,她闭着眼,很温柔地叮嘱着:“毛球还小,别给它吃那些狗粮,就做肉拌饭,肉和骨头渣子剁得细细的,拌上饭后放在锅里焖一焖。我在北京时就这样做。”

  “知道了,知道了,宋小姐。”对方客气地答应着,“我理会得。”

  刚挂了电话,就有电话迅速地接入。

  宋爱儿看了一眼号码,竟然是杜可。她接起电话,努力作出一副微笑的轻快模样:“杜可姐?”

  “钱收到了。”杜可开门见山。

  宋爱儿微微一怔,想起自己的那袋钻石明明没找到出手的下家,不知是谁给她打的钱。她正噎着,杜可已是十分自若地转开话头,和她聊起了别的。

  “飞到哪个旮旯去了,一连这么多天也不见你。”

  “我在奥勒滑雪。”

  “瑞典的那个雪场?”杜可那头似乎在喝酒,她听见了女人抿唇时细微的声响。

  “杜可姐,你一个人在喝酒?”

  “对,我一个人在自家的酒窖喝酒,这地方你上回来过。”

  宋爱儿分辨着她声音里的感情,只觉得今天的杜可似乎……似乎格外的沉静,静得有点不对头了。

  “蒋先生呢,他没有陪你?”

  “他有生意要忙。”

  “你的法国餐厅呢,不开了?”宋爱儿笑着问。杜可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杜可说:“早关了。”

  “关了?”宋爱儿几乎要从床上坐起身,猛一牵动,崴了的脚更痛了。她在电话里啊了一声,杜可听出不对劲,问她:“怎么了?”

  “一言难尽,滑雪时崴了脚。”她没空细谈自己的事,追问着,“杜可姐,你那餐厅好好的,怎么给关了?”顿了顿,她补上,“什么时候关的?”

  杜可的语气淡淡的:“太累,忙不过来,索性把地转租给了别人。”

  宋爱儿听得心下起疑,却又不好追问。当初杜可要开餐厅时雄心万丈,还去认真地学了行内规矩,从装修到选址全是一个人亲力亲为。中心地段店租昂贵,她一口气下了五年的租,光投进这里头的钱就已令人咋舌。现在一句“太累,忙不过来”,那么多的心血与财力就如同砸进了水里。

  可是杜可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问起宋爱儿:“听你的口气,怎么恹恹的?那少爷带你满世界地乱飞,你还不乐意?”

  宋爱儿没提宋衣露的事,只说:“我和他久不了。”

  没想到这一次杜可竟是听得沉默下来,隔了很久,宋爱儿才听见那头传来的一声叹息。杜可不说话,却也没挂掉电话,于是宋爱儿歪头夹着手机继续听。她那头的动静是断续的,偶尔有一声清脆的利响和瓶塞砰然落地的声音,宋爱儿才知道她又开了一瓶酒。

  就这样开了大约三四瓶酒后,杜可才反问她:“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是能长久的,你告诉我,爱儿。珠宝,名车还是爱情?几百年的时间才能让原石积淀成型,几十年的功夫就可以让一辆跑车落后报废……人,人是这世上保质期最短的东西。十几年的光阴,一个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哭到没处说理去。”

  “蒋先生找人把你的法国餐厅关了?”宋爱儿终于问出了那句话。

  她听见杜可那头忽然传来几声令人心悸的钝响,咚——咚——咚,好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坚硬的木板或柜子上的声音。那声音每响一下,宋爱儿便觉得心惊肉跳。她喊着:“杜可姐!杜可姐!”

  在这样的喊声里,她蓦地知道了杜可在做什么。在那个她参观过的地下酒窖里,有一只做工精美的木酒橱,它盯着窖顶,花纹繁复又优雅。杜可说过,这是她让一个技术一流的太原木工亲手打造的。

  而杜可……喝醉了的杜可,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它。

第十二章 在乎

  起初是丁大成发觉不对劲。

  这次回北京后,宋爱儿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判若两人。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少了,和人说话时偶尔会出一会儿神,眼中满是怔忪不宁,只是做事时倒还算专注。

  “丁秘书,开春后会所不是要举办一场法国绘画艺术品展览吗?怎么突然把所有名录都撤下了?”宋爱儿拿着已经定制好的名录来找他,“邀请函都快发出去了。”

  丁大成正要和她说这事:“是王总的意思。”

  “他……怎么了?”宋爱儿噎了一噎。

  丁大成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王总想把这个艺术品展览推后,开春的第一场展览他另有计划。”

  宋爱儿接过那份薄薄的文件夹,略略地翻了几页,手指忽然顿住,而后哗哗作响地一览而过,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是法国的埃菲尔铁塔,二十几岁的宋衣露站在巴黎碧蓝的天空下,笑容懒懒,仿佛把一整个世界都踩在脚底。

  “王邈要给她办一个作品展览?”

  “听王总的吩咐,是这么个意思。”

  宋爱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把文件夹轻轻地搁下,转身去看四合院里的景色。暖日融融,春云浮荡,正是四月里的好天气。院里海棠树和丁香树种得最多,明媚的日光落在砖地上,有人背抄着手,仰头正眺望着院中的鸽子起盘。宋爱儿也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群鸽子哗啦一声飞向了东边,落在了一间空房的窗棂上。

  这般的好岁月,安逸,沉稳。她不该不满足的。

  丁大成仍旧面上淡淡,问她:“王总已经几天没回公寓了?”

  “从奥勒滑雪回来,他就一直在外头住着。”宋爱儿没说两人闹别扭的原因,她自己也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两人原先还好好的,在奥勒的雪场时她甚至动过想要天长地久的妄想。直到忽然遇见了宋衣露,宋衣露是这个人心中的正主,是他永远得不到的初恋。她和他的心头肉争锋,在滑雪场出了那场天大的丑,既蠢又可笑。他在奥勒小城时嘴上没说什么,想必也觉得乏味,所以回来后一直这么撂着她。

  “王总这些天一直一个人在酒店的套房住着。”丁大成忽然补上一句。

  宋爱儿淡淡地应了一声:“再等等。”

  丁大成见她满面倦态,又说:“王总的事很复杂,半途退出,没人能保得住你。”

  宋爱儿没有再抬眼看他:“我知道。”其实即便丁大成不提醒,她也不会放弃。

  丁大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忽然在她办公桌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给她画画点点着最近做的一些东西,一边圈画指点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宋小姐是王总的初恋,两人在美国念高中时认识。当时宋小姐很讨人喜欢,有一个白人男友,参加聚会时王总一眼看中了她,也做了很多追求者都会做的事。宋小姐不知道他的家底,还以为他是那些普普通通的华人男孩中的一个,所以既没有答应也不拒绝,态度很暧昧。她知道王总的家世是在彼此念大学后的第二年,她去法国学画,王总在普林斯顿念书。那时两人隔得远,几乎不常碰到,也就彼此淡忘了。”

  宋爱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然而丁大成并不抬头,只是继续圈画着她做的艺术品展览目录,一边说下去:“去年开始的金融危机让宋家发生了一些状况,据我知道的情况,宋家已经卖掉了在洛杉矶日落大道西区的房子,可是还远远不能填满窟窿的十分之一。”

  话落音后,丁大成不紧不慢地合上艺术品目录,递还给她:“目录的形式不对,有些介绍与资料不符,版式还需要再调整。不过都是小问题。”

  宋爱儿把东西随手丢在一旁:“无所谓,反正要再做一份新的。”顿了顿,她自嘲地一笑,“——为了华人女艺术家Freda的画展。”

  “你这样只会把王邈推得越来越远。”丁大成忽然缓缓地说。他的语气温柔,中肯,说话似乎天生盖着客观的印戳。宋爱儿想要忍住自己的刻薄,失落,还有那些在心底翻腾的情绪。她努力控制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才笑出声:“我真是替王邈谢谢你了。”

  丁大成并没有生气,依旧很温柔地带上门,转身要出去。

  “等等。”她握着门把手,没让他走成,“我……我在奥勒时接到一个电话,是杜……”

  “嘘。”丁大成做了个手势。

  宋爱儿闭上嘴。丁大成见状,倒是十分善意地笑了一笑,随手合上门轻声离去。

  宋爱儿是在三天后的凌晨一点钟收到王邈的短信的,内容简单到只有一个字:饿。

  刚从浴室出来的宋爱儿一边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拢起睡衣坐在了窗台边,脚下的浮世浮城中,万千灯火已熄灭,只有些微还在亮着,像是黑夜里永不知疲倦闪烁的星辰。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最后起身放下手机,去厨房洗手开始做羹汤。

  饺子送到酒店时,已是凌晨两点半。空荡荡的酒店大堂,只有几个保安在巡逻,画着精致妆容的前台看了她一眼,把她当成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宋爱儿坐着电梯直接上了顶层的套房,她按电子门铃的十几秒后,王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两人彼此对看了一眼,似乎都在打量着对方。宋爱儿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在夜风里蓬蓬卷卷着,像海藻般披散在肩上。

  他低头埋在她肩里嗅了一下,忽然笑了。宋爱儿既温柔又腻歪地推开他,把他压到了墙上,王邈低头啄了一下她的唇,感觉她的唇也散发着水果的芬芳。宋爱儿手里的汤煲应声而落,她这才想起还给他带了一碗饺子。

  王邈坐在桌边吃饺子时的样子很滑稽,不修边幅,赤脚踩着双拖鞋,拦腰披了条浴巾,提筷就吃了起来。

  宋爱儿坐在他对面,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句干巴巴的话来:“大半夜的把人吵醒,就为了给你下碗饺子啊?”

  王邈又吃了几口,才抬头看她。夜灯里他的眼睛明亮而温柔,是她从没见过的模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对一个小姑娘似的。宋爱儿甩开他的手,他立即又捧起她的脸,一用力,她的脸立刻嘟了起来,嘴唇噘着,像只在哼哼的小猪。

  “你真有胆。”王邈放开她,感慨,“还没哪个女人敢把我撂酒店一撂就是一星期,宋爱儿。”

  “谁知道你这些天上哪个温柔乡快活去了。”

  王邈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这些天夜里还真就窝在酒店,没去找过谁。可是这话要说出,别说宋爱儿,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

  宋爱儿起身,拉开酒店套间落地窗的垂地帘子,抱着胳膊看外面昏沉沉的世界。一整个世界都在睡着,只有她和他是醒的。可这清醒里又有多少的苦涩和无奈?

  她觉得自己也在变,从前罩着个笑眯眯的假面具,对谁都能算计。可是在王邈这,她摔了一跤,想爬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掉的是个大坑。

  王邈问她:“吃过饭了吗?”

  宋爱儿摇头:“最近胃疼,一天两顿就够了。”

  他扳回她的肩,把她按坐在了桌边,随手夹起一只饺子就要往她嘴里塞。宋爱儿囫囵个儿地吞下了,才敢开口说话,瞪他:“你这是要噎死我啊?”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脸:“一星期没见我,你就犯相思病瘦成了这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想要骂一句呸,王邈已经咬了只饺子俯身喂了过来。

  她从前觉得王邈是个特别难伺候的主,因为对谁都是七分假三分真,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没想到王邈一旦和一个人亲近起来,竟然会这样黏人。

  宋爱儿勉勉强强地吞了这只饺子,才往后退坐了一步。

  “我是吃人的老虎?”他有点不乐意了。

  宋爱儿没忍住嫌弃之色:“王……王邈,其实我吃过晚饭了。”

  “哟,我听出来了。”王邈一手按住筷子,轻轻地一声又一声敲打着桌子,“这是嫌弃我的口水呀?”

  “你,你不是特别爱干净吗,王少爷。两人吃一只饺子,多不卫生。咱们还是等你吃完了再谈?”宋爱儿有点结巴地讨好着他。

  王邈有洁癖,在外也讲形象,她觉得自己放出的是一个大招。谁知道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将她一军:“吃完再谈,谈什么?”唇角一挑,这祖宗说,“爱干净,那不是对别人吗。宋爱儿,你觉着你是‘别人’吗?”

  “可我……我觉得特别饱。”宋爱儿坐在椅子上越退越后,背脊几乎就贴着椅背了。王邈没忍住,“噗嗤”一声伏在桌上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才吊儿郎当地拣起筷子,把碗里剩下的饺子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起身一把抱起宋爱儿,被吓蒙了的宋爱儿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刚洗了澡的王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清爽干净,他用的沐浴露有淡淡的兰草香,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只要轻轻地嗅一嗅就能闻见那股香气。她觉得王邈与她见过的大多数富家子弟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他的身上很少有烟草味、酒味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即使有,也会很快把自己拾掇干净。王邈有洁癖,有洁癖的人不好惹。

  宋爱儿忽然想,对待身体尚且如此,这个人的心上是不是有更甚的洁癖?

  王邈抱着她,像抱着只小猫似的轻轻松松就把她抱进了卧室。半圆形的卧室一面是扇大大的落地窗,宋爱儿发现王邈无论挑房子还是住酒店,都喜欢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的。那满眼的繁华大片大片地落入眼底,是世上最好的情欲剂。他的双手往下一撂,宋爱儿以为他要把自己轻轻地放在大床上。谁知下一秒,王邈的胳膊忽然有力地颠起,她整个人几乎就被抛向了半空中。

  宋爱儿来不及大叫,王邈已经笑着双手接过她。她连忙抱住他的脖子,哼哧着想要把余惊给压下:“王邈!”

  他亲着她的耳朵:“不喜欢?”

  宋爱儿仔细想了一想,被抛到半空时感觉还真不错,何况底下还有柔软的大床,那大床看上去像个蹦蹦床似的。她一愣神,抱着他脖子的手也松开了,王邈趁势又把她往上抛了一抛,两人就像小孩似的玩了半天,直到宋爱儿已是大汗淋漓。王邈终于搂住她一同向床上直直地倒下。

  没有意料中的沉重感,宋爱儿发现,他正拿一只胳膊在背后垫住自己。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两人鼻尖贴着鼻尖,呼吸声渐渐慢了。王邈忽然就亲了一下她的额头,随手扯了薄被把她裹得紧紧的。直到宋爱儿被捂得只露出一个脑袋时,他才抱着她一起沉沉睡去。

  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远在他们去奥勒滑雪之前,远在那个北京初春的雪夜之前。事情被弥补得天衣无缝,仿佛两人的关系从未出现裂痕。

  王邈还是那个脾气比谁都大的祖宗。宋爱儿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他爱她的貌美如花,她偶尔耍耍小性子,其实拿捏得很妥帖。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默契的“情侣”了——甚至连争吵都没有。

  偶尔王邈动一动眼皮子,她就能立刻知道他要的是咖啡还是苦茶。

  宋爱儿心底的小算盘也被王邈一览得干净,手袋,衣裙,还没上新的珠宝,只要她喜欢的,他一向很大方。可是总有些什么在渐渐地变。

  她把原先做的艺术品展览目录全都撤下,开始准备宋衣露的华人女画家主题展览。

  做一场艺术品展览需要的资金庞大,人脉和场地缺一不可。艺术家也要吃饭,尤其是刚在圈中崭露头角的新人,王邈的私人会所中的座上宾,几乎囊括了国内说得上话的所有一线艺术界大佬,红尘中你来我往,谁会不买对方一个面子。他的第一场展览就为宋衣露作嫁衣。宋爱儿心想,这可是真爱呀。

  到了沟通环节,丁大成原本担心两人的关系会给这次展览造成影响,想让自己手底下的一个秘书插手,却被宋爱儿果断拒绝。她亲自拟文给宋衣露发电函商谈工作事宜,口气认真,没有丝毫私人情感在内。

  宋衣露回复得很快:“见面谈。”

  两人都如同面对陌生人一般地工作着,宋爱儿想起在奥勒雪场时她充满恶意的那个问题,总觉得自己仍是轻敌。

  三天后宋衣露飞回国,先回了在南京的家,拾掇漂亮了,才在傍晚六点直飞北京。她没有先去见宋爱儿,而是打了个电话给王邈。

  王邈想起今天是如会馆的艺术沙龙,于是垂着眼皮发了个短信。他一边发着短信,一边懒懒地系着围裙,准备给宋爱儿搭把手下饺子。

  宋爱儿发现临时没了盐,急得跳脚,推他:“王邈王邈,快买去!”

  她的推攘力气很小,像只小奶猫似的,王邈很是受用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解下刚系上的围裙,一边走到玄关前换下拖鞋,一边慢悠悠地说:“慌什么,少爷我这还是头一次被女人逼急了眼呢。”

  宋爱儿站在厨房里,一边拿着一只大铁勺捞锅里的滚水,一边大声地应他:“那就麻烦少爷您快点儿把盐买回来。”

  王邈手握在了门把手上,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折回身。他抱着急得快冒火的她,亲了一下,嘟哝:“都快有点离不开你了。”

  宋爱儿一推他的脸:“那就大家一起饿死吧。”

  王邈走得急,手机就那么留在了一旁的桌沿边。宋爱儿等着他的盐时,那手机滴滴地又响了几声,随着震动缓缓地就要落下去。她伸手去接,鬼使神差地见到了那个号码,署名Freda。

  系着围裙的宋爱儿在桌边站了一会儿,没有再犹豫地点开了短信。

  宋衣露给他发的短信挺暧昧的。说实话,宋爱儿没想到这会是宋衣露的风格。她记得自己离开宋家时,这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公主。现在,她发给王邈的短信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挑逗。宋衣露发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Kenneth,我穿那条低胸红裙合不合适?”口气如同有意无意的撩拨。

  宋爱儿往上翻短信,明知道这行为让王邈知道了一定会冒火,可她忍不住。再往上翻,她才发现宋衣露在奥勒雪场时没少勾搭过这位少爷。就在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她就把酒店房间号告诉了王邈,约他小酌一杯,愿多年未见彼此不曾生疏。

  可那天晚上的王邈在做什么呢?哦,她记起来了,那天王少爷正坐在乡村小别墅的客厅里听她一句接一句的摊牌。

  她有点明白过来,王邈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宋爱儿,你别把我往别的女人怀里推”,他笑她“你这样说,这样做,不过是把我推得越来越远,推回你妹妹的怀里去”。

  原来王邈真的没骗她。这些短信于她,如醍醐灌顶。

  看了看时间,王邈买盐也该回来了。她不想放过宋衣露,于是用着王邈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了一条短信,按完才删。

  这句话是杜可收拾一个妄想鸠占鹊巢的小姑娘时用的。宋爱儿一字不差地照搬,竟然觉得挺合适。

  她这么回宋衣露——“不穿文胸就挺合适。”

  刚放下手机,门边就传来一声门卡感应声,王邈提着袋青菜进了门。

  宋爱儿跑过去接过,有点好奇地在手里掂了掂:“哪买的呢?”

  王邈说:“还能哪,家乐福呗。”

  她有点感叹地把袋子往他怀里回塞:“其实买菜还是得一清早去市场,到傍晚叶子都黄了。”顿了顿,“洗洗去。”

  王邈听得很受用,她这样唠叨时就好像两人是一对才结婚的小夫妻,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她手忙脚乱煮水下饺子的样子,其实他也挺喜欢。

  他卷起袖子洗菜,掰开菜叶一根根地洗,洗得十分秀气。

  宋爱儿原本添着水,眼光一瞥,瞥着瞥着就停在了他的手上不动了。王邈的手指修长漂亮,洗起菜来跟在牌桌上慢条斯理地玩麻将似的,偶尔发现有一点瑕疵的,就拣出来扔在一边不要。才一会儿工夫,他扔了的比洗了的还多。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来。“少爷我洗菜还有两下子吧?”

  宋爱儿原本没打算打击他,一听这口气,还是把咽回肚子的话重新吐了出来:“照您这么洗,全京城的饭馆非得倒闭一半不可。”

  王邈被她说得有那么点郁闷,一扔手里的菜叶,一副要和她理论的样子:“宋爱儿,你最近胆儿是越长越肥啊。”

  宋爱儿怕真把他惹急了,连忙笑嘻嘻地顺毛:“还不是王少爷的伙食好嘛,都快把我吃成小猪了。”

  他沾着水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胖点没什么,我最讨厌排骨女。”

  宋爱儿暗想,那你还勾搭如今瘦得跟排骨似的宋衣露?印象中宋衣露并不是一直都那么瘦瘦的,十几岁时两人的眉眼很相近,自己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瘦过了头,就像打了霜的茄子一般。宋衣露却是两颊红扑扑的透出一股青春的生气。远远走来,看一眼,很快能辨认出哪位是小公主哪个是烧火丫头。

  王邈又叹了口气:“不过太胖看着也没劲。”

  宋爱儿有点好奇:“你看谁胖来着?”

  王邈灵机一动地改口:“看了你之后,谁都是个胖子。”

  宋爱儿听得高兴,也就不再追问。

  她煮上一大锅饺子,端碗出来时,王邈正低头架着大长腿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用象牙筷子敲着碗边:“王少爷,来吃饭啦。”

  王邈也没搭理她,只是缓缓地按着手机屏打出几个字。发完短信,他才抬起头望她。

  宋爱儿一边解围裙一边哼着歌,他在她背后毫无预兆地出声:“你动我手机了?”

  宋爱儿背对着他,手上的动作微微僵住,也只是一刹那。她随即很轻快地应了一声,拾掇着锅碗瓢盆:“你手机落地上,我替你捡了起来。”

  王邈冷笑了一声:“还有呢?”

  宋爱儿把围裙慢慢地折好,每折一下都捋得很平,终于折成了一块豆腐的大小:“还有,替你给你的Freda回了一条短信。”

  说完她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王邈也闷着,一句话没说。两人都在等,一个等解释,一个等着对方的少爷脾气发作。等了大约十几秒,王邈才发觉宋爱儿竟然没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回他是真被她气着了,索性把手机扑一声丢进她怀里。

  宋爱儿眼看着那手机堪堪要落在地上,连忙扑上去接起,有些慌乱地抬眼看他:“你要干什么?”

  王邈丢完手机一下子靠坐进了宽大的沙发里。沙发柔软又舒服,是从意大利定制后运来的,王邈记得当时自己的要求是要像小孩的蹦蹦床似的,能给累了的人可劲地造。他陷落在柔软的沙发里,整个人舒适而惬意,耷拉着眼皮没看傻了眼的宋爱儿,只是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往外蹦:“不是想看短信么,给你看还手软了?一次看个够,少爷我手机里存的女的可多了去了,你要一条条地看,一个大晚上也不够。”

  宋爱儿是真傻了眼,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招惹王邈了。他不按常理出牌,他有点儿吓人。

  王邈等着她的动静呢,抬头一看,宋爱儿傻了吧唧地站在桌边,手里握着他的手机就跟握着一只烫手山芋似的。

  他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您手上拿的这是定时炸弹吗?”

  宋爱儿仍然有点不适应这个王邈:“王少爷,你这叫我翻你的短信记录……是真话假话?”

  “让你翻就翻,哪来那么多腻歪?”

  宋爱儿点点头:“好,那我就真翻了。”

  她坐在桌边一条条地翻读着,神情悠然,像坐在情调极好的咖啡厅一页页地翻着杂志等人。她看短信,王邈看她,两人都看得有些不是滋味。宋爱儿发现这些短信大半是生意往来,剩下的百分之七八十是丁大成发给他的行程说明,还有一些哥们儿的聚会邀请,其中夹杂了一些女人的短信,却也并无想象中的暧昧。

  宋爱儿翻着翻着,手指忽然稍稍一顿。她看到了一条署名为大傻妞的短信,点开,是很久前自己发给他的一条短信。那会儿他们还在巴厘岛,是那个她和他在海边喝醉了拉拉扯扯 几乎扭打成一团的晚上,后来景思思把他哄上了车,蒋与榕带着她上了另一辆车,两人分头离开。那个晚上自己的脑袋一直迷迷糊糊的,吃了醒酒药也不管用,一定是躺在酒店大床上时揉着头随手发下的短信。

  她的短信发得还真不客气:王邈,你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吗?

  宋爱儿往下拉着记录,发现这条短信后有一条暂存的草稿记录。

  一定是当时气昏了头的王邈想发给她的。

  她点开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王邈未发的短信是:宋爱儿,你回来给我当女朋友吧。她想象着这少爷忍住憋屈一个字一个字地按出这条短信,和手机屏大眼瞪小眼地对看半天,最终敌不过自尊随手扔掉手机的情景,忽然觉着回北京后自己走了不少弯路。

  他的草稿箱里还有几条未发的短信,看时间是四月份,正是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宋爱儿好奇心大盛,跟一个小孩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前似的,按捺下怦怦直跳的心,缓缓地打开它。谁知王邈给这几条短信设置了权限。

  宋爱儿一点开,手机就传出叮一声——这一声好似沸水浇在了头顶,一直懒懒嵌在沙发里冷眼看她的王邈一下子弹起身。没等宋爱儿看清屏幕上的字,他的大长手已经绕过她的头顶一下子夺过手机,“哟哟,你还真敢看?”

  他夺得急,眉峰往上微微一跳,耳尖有点不易被人察觉地泛红。

  宋爱儿没注意看他红了的耳尖,只说:“王少爷,不带这样的,不是说手机里的短信都随我翻吗?”

  “垃圾箱里的你也看?”王邈反讽。

  宋爱儿狐疑地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些什么破绽:“有什么不能看的东西呀,王少爷,那几条未发短信看署名不是给我这‘大——傻——妞——’的吗?”她有意加重了大傻妞几个字,想试探王邈的反应,谁知他一点不受她的刺激,只是把手机往裤袋里一塞。她再能闹,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好恹恹地作罢。

  王邈背过身,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到桌边,开始吊儿郎当地捞起饺子往嘴里送。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吃,宋爱儿就一边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她晃悠得他又有些心烦了:“干什么呢?”

  宋爱儿啪一声拍着桌子,动静很大,俯身盯着他:“王邈,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上我了?”

  她以为他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只是用一种特不耐烦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是喜欢你呀。”顿了顿,“我不喜欢一女的,还使劲往她身上倒腾钱,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听什么。宋爱儿,你当少爷我有毛病呢?”

  他当然没毛病,还聪明得可怕。

  宋爱儿听了这个答案,心底没有一点失落。这是她早就猜到的东西。王邈对她的“喜欢”也只能到这一步。他永远不会像喜欢宋衣露那样地喜欢自己,哪怕自己会比宋衣露喜欢他更多一点,哪怕自己能永远这么让着他,哪怕……自己有可能把这颗心都赔上。

  她在厨房洗碗,王邈在沙发边逗狗。毛球现在又长大了一点点,脑袋圆圆,经人精心打理过的毛发摸起来很柔软。它像个杂毛雪球似的在沙发上很欢腾地滚来滚去。王邈有时用脚尖踢它一下,或者将它轻轻踹到一边。

  毛球除了小声地汪呜一声,从不反抗。

  王邈欺负这只小东西似乎欺负上了瘾,原先还懒洋洋地看着球赛呢,后来毛球乖乖地躲到沙发脚下,他还不放过它,主动蹲下身去骚扰。

  到了这一步,宋爱儿也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她替毛球抗议着:“王邈,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朋友似的幼稚。”

  王邈揉了一把小毛球的头,没接她的话茬:“这小杂毛在咱们家养得挺好,给吃给睡,整天就趴在沙发边,比我还大爷呢。”

  宋爱儿听不下去了,从他手里夺过毛球抱在怀里安抚了一会儿,才放它欢快地溜进卧室去撒野。王邈看得感慨万千:“我现在发现了,你对这小杂毛比对人都好。”

  宋爱儿听得笑了笑,却在心里说:我对它好,是因为它弱小。而在人的世界里,你们一个个大爷似的压在我头顶,用得着我腆着脸对你们好?

  她没来得及开口想出对付的话,王邈的手机已经响了。宋爱儿看着他起身走向书房的露台上接电话,从奥勒回来后他一直挺清闲的,偶尔接一些电话也是三五分钟解决。这场经济危机的影响很大,报纸和杂志铺天盖地都是经济学家的评论。人人自危的时刻,中小项目最缺的就是王邈这样的主,手里握着大把的钱,投不投钱只是一句话的事。

  王邈和她闹别扭去酒店住的那阵子,也有人找上门来。宋爱儿不知这些人是哪来的神通,能把王邈的这一处老窝都找着了。她懂事,又会装傻,所以一直把那群人糊弄得很好。王邈接了电话回来,她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又是生意上的事?”

  他如今已经不太避着她了,把手机往沙发一丢,“嗯”了一声。

  宋爱儿说:“王少爷,我可真是看不明白你了。你说一个金融危机,你能把自己的公司都给关了,听上去也不像有钱的主。这些人跟飞蛾扑火似的往你这小火苗上扑,是要把你当财神供呀?”

  王邈听得乐了,搂住她一起靠落在沙发里,随手点开一个频道:“大傻妞,听过一句话么,知道什么时候出手的是徒弟,知道什么时候收手的才是师傅。”

  宋爱儿也笑:“我傻,听不懂。你用人话再解释解释,王少爷。”

  王邈捏了把她的脸,出口的话却吓了她一跳。他说:“我小时候虽然尽顾着玩儿,但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头开会时经常把我带上,这么说起来,他又当爹又当妈的,还真挺辛苦……总之他在他那董事长的椅子旁边安了一张小凳,我低头边打游戏,边听大人们谈生意。常常一局通关了,才抬起头说一句渴或者饿,让秘书哥哥给我拿水和吃的。所以那帮人都以为我就一小破孩,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门儿清。那时候王家最大的生意伙伴,是董事局一个姓常的。这个人心大,也很贪,老撺掇老头压上大半个集团去做新兴领域。我一十来岁的小孩都听明白了,那就是投机取巧。我爸不答应,他就整合董事局里的人想把我们家从这里头清出去,自己开盘做老大。你猜我爸怎么着?”

  宋爱儿想着能生出这么位主的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叫人把他给收拾了?”

  “是我就这么干了。”王邈轻轻叹了一声,“可那是我老头子,我老头子的段位可比我高多了。”

  宋爱儿忍不住纠正他:“王少爷,那人好歹是你爸,你一口一个老头子的,是不是有点不尊重?”

  “你戴三道杠的吧,管那么多?”

  “老……我爸他那会儿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避着他的风头,避得底下一帮人晕头转向,以为这王家的天要变了。这人越发得意,做事不想前因后果,以为自己能掌天控地,结果在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里摔了个大跟头,董事局联名逐他出局,这才算清净了。

  “我那时不明白老头怎么能忍得住,还忍那么久。直到这事了结后,我们一家人在澳洲的农舍度假。有一个傍晚老头带着我在栏边喂牛,我替他打下手。老头一边分着牧草,一边问我‘王邈,你知道牧人都是怎么喂牛的吗’。我一大少爷,哪知道这个,简直懒得搭理他。老头也不生气,他把一摞扎好的牧草给我看,说‘这是新鲜的牧草’,接着又放了一大捆不新鲜的牧草。嫩草紧贴着牛栏边,差一些的草搁在牛栏外那些牛吃不着的地方。我就这么等着看……看下去才吃了一惊。这些牛跟没长眼似的,放着栏边到嘴的嫩草不吃,一直叫唤着拼命想吃那些够不到的陈草。”王邈顿了顿,似乎记忆中那个晚霞漫天的黄昏又浮现在了眼前,那是自己最惬意的年少时光,“老头把那些草都喂完了,才拍拍手上的草渣对我说:‘王邈呀,人和牛都一样,吃不着的才是最好的。”

  宋爱儿听得入了神:“你爸真是挺疼你的。”

  谁知王邈不耐烦地驳她:“他就是把我当小娘们养的。”

  宋爱儿的眼睛一亮,“哦”了一声,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眉毛和眼睛里都在说着话。真的假的,说来听听?

  王邈看着她一脸复杂的微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又落到了某个不怀好意的套里。“你好像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不是你先说的吗?”

  “我说了吗?”

  “你没说吗?”

  “听你这口气,是特别想打听呀。”

  宋爱儿嘿嘿了一声:“那你乐意讲么?”

  王邈沉默低头:“唉,这个事,我得好好想想啊。它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这么和你说吧,它对于我人生的走向、性格的形成,都产生过特别大的影响。哎,真的,太特殊了。你听了就能理解我了。为什么王邈是这样一个王邈。他到底遭受了些什么。他怎么就能这么坏呢。”

  一边说着,这个人伸了个懒腰:“替我倒杯果汁。”

  宋爱儿给他榨了杯新鲜的。

  王邈凑着她的手,慢慢地喝完了。

  宋爱儿看得有点着急:“你,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啊。我想好的结果就是——”王邈笑着亲了她一口,“算了,不说了。”

  王邈这个人,永远都憋着一股坏。宋爱儿看透了他的本质,也就很少生气。

第十三章 坐含风露入清晨

  几天后,宋衣露的华人新星画家展览在如会馆展出,那天出门前王邈还在照镜子打领结,一扭头,瞥见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她,忽然来了句:“过来,替我看看系得正不正?”

  他这样的没心没肺,她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打量了半晌,才伸手替他很温柔地把整条领结都给解开了,轻轻丢到了地板上。

  王邈一手撑住墙,低头啄了一下她的额头,扬起眉:“什么意思?”

  “领结颜色深了,换一条。”

  她平常有整理衣物的习惯,虽然只是随手,但是记得他换衣添鞋的喜好。她换了个浅粉色的领结给他,王邈在镜子前照了照,发现宋爱儿的品位其实不错:“你都给谁研究过这些?”

  宋爱儿抛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吃的哪门子飞醋?”

  王邈半开着玩笑:“宋爱儿,我这巴巴地跑去给别的女人捧场,你能不吃醋,还跟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就冲这一点,我能佩服死你。”

  宋爱儿拿他教育过自己的话驳回去:“你去捧场的那人不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么。我对Freda好点,你就对我好点,我是看着她的脸色吃饭呢。”

  王邈皱了皱眉,听出了她话里的刺意,一时又找不出反驳的地方,抬腕看一眼手表,知道时间迟了,只说:“还给自己找不自在?”

  宋爱儿垂着眼替他捋平袖口:“凌晨天冷,有夜风,最容易感冒。从会馆出来别冻着了。”

  王邈体格强健,很少生病。这少爷要是一生病,宋爱儿不用想也知道是多难伺候。王邈没她想得多,虽然觉得眼前的宋爱儿有些怪怪的,面上还是乐得捏了一把她的脸:“这不就对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邈开着那辆拉风的跑车走后半个多小时,宋爱儿才起身换了一条别致漂亮的裙子,站在镜子前梳拢好长发,踩着小高跟下电梯。走出酒店式公寓几十米,她招手拦住一辆车。这是一辆很低调的德国商务车,在附近一带的马路上逡巡往来了很多次,车门前右灯亮着。宋爱儿站在路灯底下观察了足足五分钟,才伸手拦住它。

  那司机似乎早已知道宋爱儿的身份,从她弯腰进车到坐在后头,他一声不吭。

  宋爱儿一边关上车门,一边将短信发给了丁大成:“出发了。”

  她去的还是蒋与榕曾经许诺要送给她的那栋写字楼楼顶,俗世浮华,灯红酒绿,站在玻璃幕墙前望下去,都只是轻声的一叹而已。楼顶另外还开了天顶,爬上去,宋爱儿发现有露天的一桌两椅。

  蒋与榕开了瓶红酒,背对着她,似乎已等待了一阵子,指背缓缓地叩着木质桌面,一下一下,像是钝了的刀子砍在某种柔软的东西上。

  宋爱儿叫了一声蒋先生,蒋与榕回过头,神情亲切平和。

  “坐吧,爱儿。”

  “您要找我招呼一声就行,何必亲自派车来?”宋爱儿诚恳地说。

  蒋与榕没答她,反而另起了话头,闲闲如聊家常一般:“这阵子过得怎么样?”

  “吃好,喝好,每天还能睡足。”

  蒋与榕听得笑了一笑:“王邈呢?”看她一眼,“你和王邈的别扭闹完了么?”

  宋爱儿心底一惊,面上却是笑笑:“早好了。他是孩子脾气,和人闹不长久。”

  “不对。”蒋与榕敲叩着木桌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夜色中女孩的脸庞,不紧不慢地开口,“他是喜欢你。”

  “要是对着他不喜欢的女孩儿,他是没这个耐性的。”蒋与榕忽然以一个长辈的姿态点评着他们的感情,“王邈从前的那些女朋友就是被这么气走的。”

  宋爱儿心想,也是,但凡要点自尊的女孩子,哪受得了他的喜怒无常,被气走也是常事。笑了一笑,她接口:“自作自受。”顿了顿,“还不是她们惯的他。”

  “你们前阵子出国了?”

  “他临时起兴,带我去了瑞典的滑雪场滑雪。”

  这个地方似乎勾起了蒋与榕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回忆,她在男人脸上看到了一瞬的沉滞。

  然后,这个男人端起酒,慢慢地抿了一口。好半晌,他轻轻开口:“那地方我和王邈的姐姐去过一次,那时王邈还小,在念书。我们三个人一起滑雪,还被错当成一家三口。”

  蒋与榕的口气平淡,提到那个过世的女人,也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段走远了的年轻岁月。

  宋爱儿的心忽然痛了一痛,不知为什么,不知是为谁。她低头,抑制住那一点心跳。想起王邈对蒋与榕复杂微妙的态度,看来三个人之间,一定有段不太愉快的陈年往事。

  “你听王邈提起过他的姐姐么?”蒋与榕对宋爱儿这样称呼着自己去世的妻子。

  宋爱儿点点头。

  “看来王邈很喜欢你,才会把他的姐姐说给你听。”

  宋爱儿抬起眼:“喜欢我?”

  那个人,喜欢她的什么呢?喜欢这张和宋衣露长得八九分相像的脸?还是顶着这张面孔却曲意求欢的温柔?

  宋爱儿这样想着,慢慢地就笑了一下:“其实我从小就输给她,一直输,早就输习惯了。”

  人对自己少年时喜爱的东西,总是特别眷恋的。仿佛那是一张无瑕白纸,沾了尘,用力地吹一吹,就干净了。不管曾经抹上过多么斑斓的色彩,都不要紧。白纸一张的时候,他们相遇。那是真正的天时地利。

  她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走到岁月的那头,把宋衣露换成自己。

  “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沾了自己妹妹的光。”

  蒋与榕斟酌着有些话是否该说,最终却点头:“的确,你妹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王邈的初恋。这事我也只是听说,他在洛杉矶见到你妹妹的第一眼就开始追求她。只是令妹当时年幼,不知道王家的家底,最终选择和一个白人男孩在一起。这件事对王邈想必有些打击,你的出现填补了他曾经受伤的自尊心。”

  多好的一个选择。他打击她,羞辱她,最后却又忍不住留她在身边,原来都是有理由的。那样的女孩何其多,他偏偏揪住一个她不放,偏要让她颜面尽失,也是可以理解的。她顶着那张脸,撞到了他一帆风顺的人生的枪口上。能怪谁呢。总是有人先贪心,才会上钩。一个小丑的陪伴,多有意思。年少的失意,终于得到了补偿。宋爱儿替这个人愉快着,真是想想都愉快,连自己的那一小点难过也忘记了。

  蒋与榕说的话,字字无假。这些道理,她都明白,都晓得。但在这样一个外人面前,宋爱儿想维持一点最后的体面。她没接话,蒋与榕也不再多言。对方注视着她的脸庞,似乎要看出一点什么。

  最终他问:“爱儿,你是不是喜欢上了王邈?”没等宋爱儿回答,蒋与榕又接着问:“那么王邈呢?王邈对你,算不算好?”

  宋爱儿沉默了一小会,轻声笑了:“什么是喜欢呢?我没经历过那种东西,他也没。我们大概都不算喜欢对方吧。”

  喜欢一个人,就是随随便便地侮辱她,用自己最不在乎的东西砸得她头晕目眩,享受她卑微又讨好的样子?还是,高兴的时候就亲几口,烦了就让她滚一边待着去?不,不是的。她虽然没有经历过那种爱情,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有底线的,何况是踏踏实实地要把心交给一个人。

  喜欢是一种最真诚的情感。喜欢一个人,是很规规矩矩的。想她好,盼她好,一心一意地帮她好。

  “我从前……总以为王邈是有那么一二分地喜欢过我的。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宋爱儿沉吟片刻,淡淡开口,“他那么肯花钱,又可以满足我一切的愿望,怎么会是不喜欢呢?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他生存的一种方式。”

  “有的人,天生感情用事。有的人,生来精于算计。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生存的方式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会不同。拿小女孩的喜欢,去换王邈的真心,这是白日做梦。宋衣……我妹妹,是赶上了好时候。”

  蒋与榕转过身,头一次,他正眼打量宋爱儿。

  最后,蒋与榕说:“这些都是实在话。你和王邈确实不会有好结局。你看到了,你只是他的一个替代品。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爱儿。”男人的眼眸深深,“不要栽在这样的事上头。世上条条大路可通罗马,只有傻子才会把自己逼上穷途末路。”

  他如此长久而宁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宋爱儿忽然发现蒋与榕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藏着一双豹子似的眼。豹子贪婪,凶猛,过着掠夺性的肉食生活。在古老的中美洲和南美洲大地,这种动物通常被当作原始神灵信仰。

  蒋与榕就是这样一只活在文明社会里的野生豹子。他穿着熨烫笔挺的衬衣,喝着价值不菲的红酒,坐在露天的夜空下叮嘱着她,仿佛长者对小辈的殷殷关怀。可是这每一个字里,都浸着血。宋爱儿能嗅到猎物被撕裂的气息。

  她忽然就想要问他一个问题:“蒋先生,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说放下就放下么?”

  蒋与榕微露奇异之色,嗤地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孩子。”他站起身,重新走到了楼边,双手慢慢地握紧了栏杆,脚底是缓慢移动的灯海车河,有风吹来,令人觉得初夏也可以这样凉快和惬意。

  “宋小姐。”蒋与榕忽然换了称呼,“你可能对王家的事不太了解。一个大家族的兴盛,需要三代以上的人努力;这个家族的维系,通常需要三到四支的旁系支持;而摧毁这个家族,往往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

  “王邈怀疑我杀了他的姐姐。”几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蒋与榕说着。

  她措辞很久,才轻轻说出一句话来:“王邈很爱他的姐姐。”顿了顿,“特别爱。”

  如果被这个人发现,自己和他所怀疑的杀姐仇人联手釜底抽薪背叛他,她没法想象他红了眼的模样。“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蒋先生。”

  蒋与榕摇摇头:“可是在我看来,这才是最合适的时候。”

  宋爱儿被噎得怔然不语,垂下眼,所有的情绪都被掩藏了起来。红酒杯里倒映出她小小的脸颊,那么美,正是一个女孩最青春曼妙的年华。过了这个年纪,她就再没什么机会过上和宋衣露那样的人生。

  宋爱儿咬咬牙,咬得牙根泛疼,几乎把牙齿都快咬烂。她问蒋与榕:“蒋先生,王邈的怀疑是不是有真的?”

  “我从不干违纪犯法的事,对着自己的发妻更不会。”蒋与榕认真看她,“你也怀疑我么,爱儿?”

  宋爱儿当然不相信蒋与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王邈的父亲只这么一儿一女,以王家的滔天权势,怎么会忍气坐视蒋与榕到今天,何况蒋与榕所享有的财富更和背后这座大靠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宋爱儿知道,王邈从不会乱怀疑旁人。这个人,装着糊涂,却是真正的心细如发。他能把这颗猜忌的种子埋在心底,这么些年不吭声不动气,见了面还是个笑脸,宋爱儿就明白了:蒋与榕和王邈姐姐的死脱不了干系。至少,不是空穴来风。

  “王邈的父亲一直身体不好,去年在西雅图秘密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就动不得气。不过,这些事一直瞒着外人。王家掌握了大量上市公司,一旦我的老丈人连续几天无法正常出现在生意圈中,流言就会四起。到那时,股市就会出现很大的波动。”蒋与榕慢慢地说下去,“最先遭殃的是那批贪心的散户,看得开的,不过落一个妻离子散的下场;看不开的,站在这几十层的高楼上,往下望上一眼,轻轻一跳就把自己的命赔上了。再接着就是那些私人基金公司,他们和王家是一剪刀落下也理不干净的关系。最后才轮到说得上话的大佬,这些人通常不会摔倒,就是摔倒了,也只是轻轻跌了一跤。可是这些人都不是最可怜的。你知道,谁才是最可怜的吗,爱儿?”

  宋爱儿心里一动,问:“谁?”

  蒋与榕忽然微笑了开来,那笑容像是被风拂过的湖泊,有温柔的水纹缓缓地散开,一直荡漾到人的心里去。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无声的回应。

  宋爱儿迟疑地看向他:“您?”

  “到那时,我蒋与榕才是最可怜的。”对方温煦从容地道来,“我的老丈人靠山倒了,王家的继承人怀疑我杀了和他感情最好的姐姐。他会把我积攒的财富一分一分地夺走,会把我的房子和车一点一点地收回,把我这些年为王家出过的力奔过的命一笔一笔地抹去。他背后有一整个王氏家族,而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穷小子。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收回命运曾经给我的一切,就逼得我不得不向他下跪。”

  宋爱儿听得字字惊心,这时候她没办法为王邈辩驳。因为蒋与榕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成真。王邈就是那么一个人,憋着一股疯,藏着一股狠。王少爷要是真想收拾一个人,不做到剥皮挫骨,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你要我做什么?”平静下心绪,她开口问对方,“我能帮您什么呢?”

  蒋与榕也沉默了。

  “我要你帮我从王邈身边偷一份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宋爱儿终于不吭声了。

  蒋与榕又问:“爱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原罪这个说法吗?”

  宋爱儿看着他。

  蒋与榕把红酒慢慢地倒在桌面上:“王氏的财富,似乎非常巨大。这不是靠王邈的父亲一个人积累的,也不是靠那一代人积累的。王家一族四房,三房不得善终。那些人的子女在哪,只有王邈最清楚。二叔三叔怎么死的,他想必永远不会提。”

  宋爱儿觉得自己像是被拉进一个黑洞里。倒吸一口气,她想起了许蔚。

  是的,许蔚也说过。许蔚也曾无心中说到过这样的话。王家原来有好几房,姻亲都是门当户对的。即使长辈去世,子女也应当还在。为什么继承人最后只剩一个王邈?王邈曾经无意中说到过,自己的父亲年轻时很吃过一点苦。既然有这样庞大的家族倚仗,为什么却和其他人一样白手起家。

  蒋与榕已经转开话头:“我听大成说你有一个精神不太好的母亲。你把她一个人放在南方,是怎么想的?”

  “那里有她的亲人和朋友,可以帮忙照顾。”

  “你在说假话,爱儿。”蒋与榕笑了笑,“你和你母亲孑然一身,你的父亲似乎也不是个厚道人。在这个世上只剩下自己。你心里清楚,没人可以照顾她。”

  宋爱儿笑了笑,没做回应。

  蒋与榕又说:“如果你愿意把她接到北……”

  在眼皮底下把人看住,总不容易出太大的差错。

  “我在这里又能待多久呢?”宋爱儿打断对方的盘算,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事情一结束,您会派人送我们离开吧?这个地方,也是再不能回来的。将来……等将来,王邈要是再见到我,恐怕得活活撕下我一层皮。”

  蒋与榕沉默片刻,作了让步。

  “我明白了,这是你的选择。”他点点头,想要倒酒才发现瓶已空,酒尽人散,这席交心之谈本该结束得更愉快些,“你的选择,我尽力尊重。至于其他的,不必顾虑多心。只要你办到交代的那件事,我不会让王邈有机会再见你。”

  宋爱儿到达如会馆时晚宴才刚刚撤去,众人正在尽兴交谈着,坐在会厅一角拉着小提琴的是几个音乐学院的女孩,乐声潺潺如流水般滴入心间,漾开细微的水纹。这些女孩随身带著名片,以便能更好地和音乐界的前辈们结识。

  站在会厅中央一手拿着高脚杯和人微笑聊天的宋衣露和她们一般的年纪,也才刚从学校毕业,一样的生稚,一样的一无所有。然而她是这场沙龙的主角。

  宋爱儿从那些女孩的眼神中看到了艳羡,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的神情。宋衣露似乎特别的好运,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往往没什么得不到的。可是这次,宋爱儿不准备让着她。如果她想要的是王邈,她会让她的愿望落空。自己注定要和王邈翻脸的,她不信到那时王邈会看着这张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面孔还能亲下去。

  这个想法有点像疯子,宋爱儿笑眯眯地站在角落看那个出尽风头的女孩。

  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宋小姐。”

  宋爱儿转过头,才发现是管理酒水的许蔚。她看上去一副累坏了的样子,宋爱儿颇为同情地问:“怎么样?”

  “所有酒水单子都必须由她亲自审核。”许蔚指了指站在会厅中心巧笑倩兮的宋衣露,脸上的表情收敛得很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老板娘。”

  “她是王总的初恋。”宋爱儿忽然出声,“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许蔚呵了一声:“那真是巧。”

  宋爱儿看着灯下的许蔚,这个女人笑眯眯的,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

  “在香港时,我见过一个富商,先是娶了姐姐,后来和姐姐离婚又娶了妹妹。不过你猜最后怎么样?”

  “怎么样?”

  “这一对姐妹骗走了他所有的财产,跑到国外逍遥度日去了。”

  宋爱儿听得笑了:“王邈才不是这样的傻子。”

  许蔚望着谈笑风生的宋衣露,喃喃:“不过,王总总归没有时刻陪在她的身边,不是么?”

  宋爱儿心里一动,想到她从前查到的许蔚的资料:“许蔚,你是香港人?”

  许蔚点点头:“当然。”

  宋爱儿又问:“为什么跑来内地?”

  许蔚凝视着高脚杯中的红酒:“我和一个男人结过婚,结婚过来的。”

  “你结过婚?”

  “六年的婚姻。”许蔚笑了笑,“那时很傻,总以为有情饮水饱,后来才知道那些话都是骗人的。”

  “他是一个穷小子,可是上进,脾气好,事事都做得周到。我们最苦的时候,两人合吃一碗泡面。后来有一天他忽然不穷了,至少不那么穷了。他跟着有钱人做事,给他们跑腿,我们的生活开始好过了一点。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做了便当去他的公司等他,站在走廊上忽然听到了老板给他训话。那个老板很年轻,是个大男孩,比他还小上几岁呢,就那么劈头盖脸地把一份文件砸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站着,然后慢慢地屈下膝盖,蹲下身,跪在地上,把撒落了一地的文件一张张地拾起拢好。他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我,半个月后我们分手了。”

  “他一直说他忙,他忙着给人当奴才。任打任骂,只要能在那个人身边待下去。这个世上,活下去的方法有千种万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给别人当一条狗?难道就不能保持一点自己的尊严。”许蔚笑着,淡淡的,冷冷的,有一种妩媚的风情,“他说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变成这样。可一直到我们分手了,也没见他辞职。我是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他是不是一个虚伪的男人?”

  宋爱儿沉默着。许蔚也不再说话,往事对她已如云烟。

  “你为杜可姐设计酒窖时,也受过这样的气吧?”宋爱儿忽然问。

  不想许蔚并没有被噎住:“是受过。可是她没有把我的设计稿摔在我的脸上,我也没有跪下身去拾起过。”

  “这其实是一回事。”

  许蔚听得笑了:“也许吧,人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你看我,穿着好看的裙子,名片上写着酒窖设计师,洋气得不行。可是几年前我一个人大着肚子挤公交,手里提着摊上卖剩的蔬菜,只想着快点赶回去给爱人做饭。”

  宋爱儿又一次吃惊地抬眼看她,许蔚一手抱着胳膊,从容优哉地喝着酒,纤细婀娜的身影倒映在灯光流泻了一地的地砖上。她做主妇一定也是可爱的主妇。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太差。

  那个男人也一定是很喜欢她,才愿意为她去低声下气。

  只是他不知道,许蔚会那么失望。

  “许蔚……”

  “爱儿,我很喜欢你,也一定会帮你。”许蔚最后一次指了指宋衣露,“你讨厌她吗?你的眼神像会说话。这很好,因为我也不喜欢她。我不会是你的敌人,永远不会。我们来联手对付这个女孩。”

  宋衣露的私人画展最终大获成功,当场就有一位做拍卖行的朋友表态,愿意帮忙搭台做一次小型拍卖。接下来的事宋爱儿用脚趾头想想就能知道,王邈也许会花一大笔钱去买几幅她的画,为她造势登报。而那些今天在如会所参加沙龙的文艺界大佬,也会提点一二。也许不用等到明早,宋衣露的神秘身份就会慢慢地在圈中传开。宋家在她们十二岁那年移民去了洛杉矶,国内知道老底的人其实并不多。人们也许会这么猜测她和王邈的关系,这个叫Freda的小姑娘,其实是王家的准儿媳。王邈借如会馆做顺水人情,讨未来爱妻的欢心。如果流言渐传喧嚣,甚至不用王邈亲自出面,来买账的人会越来越多。

  她似乎可以想见宋衣露将来的得意嘴脸。

  十几岁时的宋衣露就是个厉害角色,她对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了解她的人了。她抛弃过的男孩,她可以背出每一个的名字。她的衣服永远买得比穿得多,当着她的面,用剪刀剪成一条条,问她“送给你好不好”。她的英文其实很差,教养也不好。

  她走得不远不近,不动声色地听她的说辞。

  宋衣露对人介绍时言辞含糊,丝毫不提自家的历史,只是偶尔说上一两句在洛杉矶日落大道上的房产。这样的背景令听者恍然大悟,几乎以为两人是世族联姻。

  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很小时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在南京的小弄子里,母亲一边拿着细长的竹竿子去挑晾在窗台间的衣衫,一边扭头对她说:“你爸爸是个苦孩子出身,自己肯用功念书又努力,才能从安西的煤矿上走出去。”

  宋衣露欺骗了他们,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的后代。就像宋保宁欺骗了她的母亲一样,天衣无缝,自然到令人无法生疑。

  这样说起来,确实只有宋衣露才称得上他真正的女儿。大骗子生小骗子,一窝的骗子。而自己呢,因为王邈这件事,恐怕还得成为双料的骗子,宋爱儿自嘲地想。

  会厅里暖香熏人,薰得宋爱儿忽然觉得脑仁发疼,明明没喝多少酒,却有了一丝醉意。

  她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退出主场,跑到会厅后的露台上吹风。这个季节北京开得最多的是合欢花,乔木上粉色的一团团一簇簇,像蒲公英似的。

  夜合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合欢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想起澳洲,就会想到那场突然的旅行。那些占地极大的私宅,原木打制的木台,躺在草地上一边看电影一边闻着草木和露珠香味的夜晚。

  王邈就像个鬼魅似的,在宋爱儿想得最出神的时候,忽然出现了。

  “你也来了?”他咬住她的耳朵,“什么时候来的?”

  宋爱儿回过神:“你和她要订婚了?”

  “她,她是谁?”

  王邈笑着,圈住她的手渐渐地松开,有些吊儿郎当地斜睨着她,低头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只银质的打火机。

  他低头拢手想要点烟,却接连按了几次都没点起。

  宋爱儿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怨妇。她只是王邈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要是露出这么个表情,未免有点给根杆子就往上爬了。

  王邈终于放弃了点烟:“呵,还学会听墙根了?”

  “用不着听墙根,她一副老板娘的架势,就够大家猜的了。”宋爱儿按住他要往裤袋中塞打火机的手,从他的手指间慢慢地抽出那只打火机,低下头,很认真地为他点火。

  一点火苗腾起,隐约地照着她的脸。

  宋爱儿在这隐约之间说:“王邈,姐妹俩共占一个男人,这样的事我做不出。”

  也许是露台风大,也许是她的手指有点哆嗦,宋爱儿也没把烟点着。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王邈忽然一伸手,拽过她握着的打火机,连同那支烟一起咚一声朝外头丢了出去。

  露台外是沉静宽阔的湖面,风从湖上缓缓地吹来,水里终年种着小小的睡莲。打火机被砸进了水里,只听小小的一声,似有水花溅起。在这无边的寂然的夜里,显得有些入耳惊心。

  王邈抬了抬眉角,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却是按捺着性子:“宋爱儿,是我把你惯坏了吧。”顿了顿,他一字一字恶狠狠的,“咱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选择了?”

  “Freda也不会答应的。”宋爱儿很平静地反驳着,“你做这种事,只会让宋家更看不起我。哦,也许还会让我和Freda共有的那个父亲有点难堪。”

  “你吃错什么药了?”他不耐烦。

  “别老这么说话,王邈。”她看着他,挺好脾气地建议,“在外大大小小也是个老板,留点体面给自己。”

  “体面都让狗吃了。”

  两人的谈话,又一次告一段落。宋爱儿心知,这个祖宗,现在是说什么也不会听进别人的话的。吹够了风,她就想低头往回走。

  王邈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想听我说什么?”

  王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想,自己到底要听她说什么呢。这个人,天天和自己在一起,他们讲过那么多的话,那么多。还有什么非得是这一时这一刻这一秒才能讲,也非得是这一时这一刻这一秒,才能听的?

  这头一怔,那边却已经抓住了机会。

  “是不是真想听我说?”她问。

  王邈乐了:“你说,我是真想听听。”

  “听到不好听的话,也不许生气。”她看着他。

  他点头:“好。”

  “那我就说了。”宋爱儿轻轻一哂,“王少爷,你干吗非得招我。你喜欢我妹妹,去喜欢就是了。把姐姐拉上,有意思么?外头怎么说你的,你知道吗?将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预备怎么办?香港户口也不管用了,现在不是二三十年代。”

  她说着,却还在看着王邈的脸色。这个人,真是个没受过气的。说好了不计较,没等她讲到起兴,整个人已如风雨欲来的狂怒。宋爱儿缓缓地住了口,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王邈忍了又忍,把自己活生生忍乐了。他问她:“你这些话,憋挺久了吧?”

  宋爱儿点点头,心想,这才哪跟哪。看他气得不行的样子,她的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点难过。那点难过就像种子一样,在心里扎根,发芽,壮大。宋爱儿控制着,控制着,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刻,她不受控制地把话说了出来:“王邈,我有句话想和你说。”

  “说呗。”

  “我想和你结婚。”

  “哪个女人不想……”习惯性地话到嘴边,猛然收住,这个大男孩目光震惊地看着她。到了这时候,宋爱儿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看着他的这个模样,像见了鬼似的模样,心想,我竟然也能吓一吓他了。可话已经出口,是收不回的。

  “我喜欢你。”

  他不说话。那大口大口的喘气声,是此刻起伏的心绪。

  宋爱儿笑着:“我喜欢你,是那种正常人的喜欢。想和你在一起,想有个结果,想着将来能结婚,想着会有个孩子,想一起白头到老。我喜欢你,是这样子的喜欢。所以,我想和你结婚。”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想要嘲讽几句,没等那冷嘲的劲头上来,却被狠狠地噎了一噎。忽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那些伤人的话,能像一巴掌摔在她脸上把她打个清醒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说不出了。王邈猛地伸手几近粗暴地蒙上她的眼睛。

  好在宋爱儿一向挺乖的,又识眼色。她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丝毫要掰开他手指的意思。

  王邈从她勾起的唇角,看出了她正在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他忽然觉得烫手,那双手一刻也不能在她眼上停留。他转过头,凝视着灯火通明的会厅内透出的光亮,他的口气是少有的平和。

  “宋爱儿,你别犯傻。为我,不值得。你跟我处得久了就会知道,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意思,还坏透了。我要做的事,没什么做不到的。我要得到的女人,也没哪个上不了手的。别人冲着我的钱,我给他们钱,大家高兴高兴,也就那么回事。你要是再多想点什么,想什么白头偕老,想什么一生一世,那真是把自己活回去了。”

  宋爱儿说:“所以我很羡慕我妹妹,不过我猜,你不会和她订婚的。”

  “这么了解我?”王邈撇了撇唇角。

  宋爱儿“嗯”了一声:“你这么大张旗鼓地替她操办这些事,不是要替未婚妻出风头的架势。”

  “那你猜猜,我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来结婚?”

  “找个仙女吧。”

  “你可真酸。”王邈听得笑了。

  宋爱儿也笑:“我真想看到一个能治住你的。”

  王邈满不在乎:“没有那个人。”

  她还是笑着,心里没笑。对他的话,几分信,几分不信。未来的事,谁知道呢。不过——她想,真有那么一个人,也绝对不是宋衣露。

  只要不是宋衣露,她就心安了。

第十四章 别惊扰这梦境

  宋衣露的画在西湖边的一家拍卖所挂牌交易,这场拍卖会举办得特别盛大,不仅在杭富人都应邀纷纷参与,连上海与深圳的许多富豪也赶来捧场。王邈作为支持宋衣露最特别的后台,也受到了主办方的一再邀请。

  宋爱儿原先并不想赶这场热闹,可是丁大成在拍卖会进行的前几天为她订好了去杭城的机票。她起初有些愕然:“Freda的画挂拍卖行,我也要跟着去?”

  “会所签下了宋小姐在国内所有作品的展出权,作为合作方,必须有代表出席。还有——”丁大成忽然一顿,“王总的意思是,这次宋小姐的画还是由如会馆来买单。”

  宋爱儿听得笑了:“什么意思,你让我坐在竞投席上上赶着拍下宋衣露的画?”

  丁大成终于面露尴尬:“宋小姐,这是你职责之内的事。”

  她负责会馆的艺术品展览,既要设计目录,也兼做代理方。是,丁大成说得没错,这是她的职责。宋爱儿咬住唇,轻轻地笑了一声:“我明白了,工作是工作。”

  “王总也会一起去。我给你们安排了头等舱的邻座。”丁大成忽然补上一句,“那位宋小姐是另一班飞机。”

  宋爱儿的笑里有几分自嘲:“连你也在同情我?”

  丁大成说:“快一年了,宋爱儿,这一年里你变了很多。”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喊人,自从她做了王邈的女朋友后,这人更是很识相地在人前人后都喊她宋小姐。

  窗外有聒噪的蝉鸣,浓荫绿树,北京的炎热一览无余。正是八月的天气,一切那么像,只是时间从2008年流转到了2009年。宋爱儿像是忽然被重物从沉寂恍惚的午梦中惊醒。一年了,她在王邈身边待了足足一年。

  丁大成又说:“其实王总这样的男人,很少长情。现在又多出了另一位宋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会早替自己做好打算。”

  宋爱儿淡淡地说:“这件事恐怕不劳你费心,早在几个月前蒋先生就找我谈过了。”

  丁大成也不生气,闻言点头:“是谈过了,可是你并没有动作。”

  “你们要我有什么动作?”她很沉着地反问,“你是他的秘书,可你能偷出商业机密给别人看么。如果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们各司其职,不能一概而论。”丁大成笑了笑。

  宋爱儿没有再说话。

  丁大成推门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定住了身子。

  宋爱儿走过去,看到来人,微微惊讶:“许蔚?”

  许蔚没有看丁大成,只是盯着她:“爱儿,有时间谈谈吗?”

  “你专程来找我?”她吃惊。

  许蔚点头:“上回和你说的事,有机会了。”她这样一说,宋爱儿立即想起了两个月前会馆的那场展览。

  丁大成说:“宋小姐,你们聊。”顿了顿,说:“我先接孩子去。”

  他侧身往门外走时,许蔚不露痕迹地偏过了大半个身子。两人正好擦肩而过,彼此没有打一声招呼。

  许蔚自己有一辆保时捷,宋爱儿于是搭她的便车,两人在傍晚五六点的北京拥挤的车河里缓缓地移动着。宋爱儿心想,照这个速度下去,在车上就能把事说完。

  许蔚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宋小姐,过几天就要飞杭城了吧?”

  “工作上的事。”她点头,“要在那待几天。”

  “其实我是半个杭城人。”许蔚忽然改用杭城本地话说了一句,亲切的乡音让宋爱儿几乎怔了一怔,“我之前和你说在香港长大,也不算说谎。我爸妈在我很小时就偷跑到香港那边打工,一直把我托付给姑婆。后来姑婆也死了,我就一个人跑去了香港,历经千辛万苦找到了他们。”

  “他们在那有孩子吗?”

  “到那才知道,我父母早就分手了。我妈和一个香港人结婚了,我爸跑回广东做事。当时我是狗不理,不过后来还是死缠着跟了我妈。”许蔚带着一丝笑意地说着从前的自己。

  “当时,很辛苦吧?”她忽然问。

  “当然喽,在一个语言完全不通的地方,生活在贫民窟里,每天早起就要做很多的活,照顾弟弟,帮我妈做早点。哦,我忘了说,她嫁的是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一直过得不开心。后来我有钱了,她就离了婚。”许蔚说完,忽然用粤语来了一句,“不过,老话讲‘食得咸鱼抵得渴’。”

  “听你英文也很流利,在国外上的大学吗?”宋爱儿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许蔚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因为我交了一个美国男友。他很喜欢我,说要带我去美国。那时我才十八九岁,不想在那个家待下去,就跟着他一起跑遍了全美。他是摇滚歌手,我们睡大卡车。白天睡觉,晚上就搭台唱歌。现在想想,当初谁愿意把我从那里救出来我都会答应的。”许蔚忽然反问,“爱儿,你呢?”

  “你早就知道了,Freda是我的妹妹。”

  “你们好像都不承认对方。”

  宋爱儿轻轻叹了口气:“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这是老一辈的故事了。那个年代流行交笔友,两个年轻人先是从报纸的夹缝里认识对方的。男人姓宋,女人姓许。宋保宁在信里真诚,热烈,是一个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年纪轻轻的杭城姑娘许南屏就这样被吸引住了。

  他没见过她的面,却在信里大胆地说爱她,同时还说了自己以后的人生计划,他想念书考中专,摆脱贫穷的命运。当时杭城的美专在全国都很有名,许南屏也曾在信里提到过自己的哥哥就是美专的教员。他这样说,她便央求自己的哥哥格外留心他的成绩。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谈人生,谈理想,也谈爱。她那么欣赏他,还曾千里迢迢地跑去山西的矿上看他。宋保宁后来能够考上美专,说起来还和许南屏的坚持有一些关系。他只身跑来杭城等成绩,许南屏带他去见自己的哥哥。宋保宁看到许家哥哥的第一眼,就扑通一声给他下了跪。许南屏当时就急了,连声说,保宁你这是做什么呀。宋保宁说,大恩当跪。他谢谢许家茂把自己的作品单独递给主任看。当时美专有内部名额,后来当许家茂得知宋保宁距离入选成绩还差几分时,就主动动用了自己的名额。当时,许家茂是站在妹妹这边的,这也是许南屏之所以敢一直力争的一个底气。

  宋保宁虽然大了几岁,但为人圆滑聪明,对许南屏更是说一不二。当时许家人默认了这个女婿。只有一向不爱管事的许南屏的老父亲,是唯一反对的人。他不肯说原由,却态度激烈。许南屏恼怒之下和父亲大吵一架。宋保宁知道后,对许南屏说,我们结婚吧。

  许南屏让哥哥帮忙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到了领证的前几天,宋保宁却开始唉声叹气,心疼爱人的许南屏自然要问怎么回事。宋保宁告诉她,自己的同学大多专心从学,中途结婚的是少数。有些人听到风声,已经对他产生了异样的看法。

  许南屏沉默良久,既心疼爱人,也对未来茫然。宋保宁又提出,可以先同居。同居在那个年代,等同于严肃的事实婚姻。等几年后一切都稳定了,两人再水到渠成地领证。许南屏答应了。而许家茂并不知道妹妹只是在同居,他一直认为两人是领了结婚证的,只是碍于老人,不方便摆婚宴通知亲友。许南屏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一骗三五年。

  在这些年里,许南屏承担着一个妻子要做的一切。

  “姓宋的念书三年,都是我妈妈打工挣来的钱。她只要他专心用功就满足了。当时姓宋的在杭城举目无亲,就像抓住一根浮木似的抓住我妈妈不放,他怕我妈妈耳根子软,听了家里人的劝又抛弃他,一直对我妈盯得紧。甜言蜜语不知说了多少。一旦争执,他就装胃疼,疼得在地上打滚,我妈就心软了。”

  许蔚神色淡淡,似乎陷入了这个故事中。

  “后来我听别人说起,那是我妈妈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白天上工厂,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晚上回来了,还得料理家务伺候他。她身体大亏,一直没养好,精神也很差。后来姓宋的考去了南京,临去前才和我妈去民政局领的证。这个证一领,他每个月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伸手要钱。”

  许蔚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他们结婚五年有了我,那时我妈一个人怀着孩子打工,姓宋的在南京留校任教。别人都说,外头的世界,太乱太繁华了。不能把姓宋的一个人留在那。只有我妈摇头,她说‘别人会乱了眼,他不会’。她这么信任他,怀了孕,跑到他的教工宿舍去找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坐在宿舍的床边。我妈这才知道,姓宋的和自己的学生搅在了一起。那个女学生见到我妈的第一眼,也不慌乱也不愧疚,一边捡起桌边的桃子咬了一口,一边问‘你就是那个一直缠着宋老师不放的女人呀’。”

  许蔚听到这里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宋爱儿倒是笑了笑,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我父亲是个很无耻的男人——这一点,我打一落地就知道了。我妈是个经得住事的女人,听了那句话,倒还沉得住气。可是这女学生的下一句话彻底把她打入了深渊。那个女学生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对她说——‘我怀孕了’。”

  “她的孩子就是Freda?”

  “嗯。”宋爱儿点点头,“不过我们的待遇大不相同。后来我妈才知道,这个女学生的家境很好,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只是从小不爱念书。她学美术,姓宋的也教美术,两人就这么慢慢地相互勾引上了。他和那女人说,我妈是一直缠着他的倒贴货,他的眼里一直只有一位公主。那女人那天跑来宿舍,就是找姓宋的摊牌,告诉他自己已经怀孕了。那是我妈妈第一次见到一个姑娘那么不自爱,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自己不自爱,最痛恨的也是不自爱的女孩。”宋爱儿说到这,终于停了一停,似是嘲讽地补充了一句,“她要知道我就这么跟王邈混一块,都能劈了我。可是那天我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看着这个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孕妇,想到两人怀的是同一个男人的孩子,她忍住气,准备听姓宋的解释。”

  “他——我是说你那个爸爸,解释了么?”许蔚问下去。

  “我妈给了他一耳光,当着那个他爱的女人的面。姓宋的直接要求离婚。”这样说着,宋爱儿忽然嘲讽地一笑,“其实,我和我妈妈倒是一点也不像。有时我总觉得,自己遗传的大部分是宋氏的基因。她那么刚烈的一个人,还怀着孩子就签了离婚书,一分钱没拿,真是个傻女人。”

  “后来呢?”

  “后来——”宋爱儿看着前方的车流终于有松动的迹象,“快开车吧。”

  许蔚没再追问下去。

  丁大成给她和王邈安排的头等舱邻座最终没能派上用场,那天她和王邈误机了。

  说到底原因还在自己。出发前,宋爱儿压抑着根本不想去杭城的心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吞吞地削一只苹果,王邈正忙着打点自己,压根没注意到时间已在悄然无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王邈看了一眼手表,又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壁钟,确认不是自己的表坏了后,他平静地走到沙发边,踢了一脚她削苹果皮的小桶子。

  “宋爱儿,故意的吧?”

  “什么?”她咬着苹果抬眼看他。

  王邈原本正憋着一肚子的邪火,瞧一眼鼓起腮帮子咬着苹果的宋爱儿,那气忽然就没了。

  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势,他又踹了一脚桶子:“说话呢?”

  “说什么呀?”宋爱儿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这个人,也就剩下这点虚张声势。有些事一旦经历了,就再也回不去从前。

  她慢悠悠地给自己辩解着:“我吃苹果,所以忘了看时间。”

  “钟就挂在对面墙上,宋爱儿你告诉我,你没瞧见它?”

  “我还成天在你面前晃悠呢,你该工作的时候也没见朝我说一句多余的话呀。”

  王邈被噎了一噎,好半晌,他才想起自己原本想要发火来着。和宋爱儿在一起久了,他觉着她就像块柔软的海绵,一声不吭地就把自己包裹了起来。那些坚硬的棱角扎进了海绵里,起初自己偶尔也替她触目惊心,日子久了,却是你裹着我我裹着你,再也不能分开了。

  这不对劲,王邈对自己说。事情已经开始失去控制了。再这么下去,宋爱儿就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而变成家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动你?”王邈坐到了她的对面,十指交握成随意而悠闲的姿势,准备着措辞,“你是不是觉着我……有点儿喜欢你,我……什么都宠着你,我就是让你玩弄的白痴?”

  宋爱儿啃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下。“怎么忽然发火?”她把苹果放下,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捧住他气呼呼的脸。

  王邈一下子打掉了她的手,他真正的怒气似乎从这时才开始酝酿。宋爱儿不敢招惹他,于是起身将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腰上。这样近,她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起伏。

  王邈将脸埋在她的腰间冷淡地警告着:“别有下一次,宋爱儿。”因为是将脸埋在她的腰间说的,听上去总有一点瓮声瓮气,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连这警告也失去了杀伤力。

  宋爱儿微笑着低头:“知道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次,她就要动手毁了宋衣露。

  当天宋爱儿和王邈赶的是晚班的飞机,到达杭城时已经是深夜。八月末的夜晚,风中有隐约的桂子清香。王邈穿一身清爽的天蓝丝衬衣,一把提过他和宋爱儿两人的行李箱。夜里十一点后的机场,相比白天冷清了不少。他们走的又是贵宾通道,所以没什么人影。两个孤零零的人影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上去颇有些寂寞的感觉。

  宋爱儿穿着热裤,黑色吊带勒得背上和臂上的肉都紧紧的。好在她一向瘦,这装扮看上去更像个学生了。王邈推了推墨镜,弯腰打开行李箱,从里头拿了件外套,丢到她怀里,“披上。”

  机场外正在下雨,无边的茫茫夜色里,雨丝细细的,起初听不出声音。宋爱儿伸手接了一会儿,感觉到掌心凉沁沁的。她回过头,夜色里笑容格外漂亮,眉毛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她踮起脚,把湿了的掌心不经意地贴到他的脸上。王邈来不及躲,狼狈地抬手要去格开她。那柔腻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的心跳有点快。

  “下雨了。”宋爱儿冲他说。

  王邈掏手机打了个电话,她在一旁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跶着,披紧外套,安静地听。夏天的夜晚冷得人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下着雨,宋爱儿忽然就想到了在安山的那家疗养院。安山的山里是不是更冷?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揽过她的头,将她整个人都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宋爱儿仰头去看,王邈抿着薄薄的唇角,仍在和那边通着电话。他不知什么时候用眼角余光瞥到她冷瑟瑟的可怜模样。一边揽着宋爱儿,一边打完了电话,王邈才开口:“走吧。”

  “走哪?”

  “打的去。”

  “没人来接咱们啊?”

  “这个点儿,我哥们都在温柔乡里。负责人临时胃出血送进了医院,找不着人了。”

  他们住的地方有点特殊,夜雨里的哥慢悠悠地开着,一边和他们闲聊。王邈上了车就摘了墨镜,露出一张好看的脸,双手往头后一枕,架起了大长腿。看着他坐没坐相的样子,她真是替他难堪。

  宋爱儿挠着他的手心:“在飞机上睡了那么久还没睡够啊?”

  王邈“嗯”了一声,头却又慢慢地歪到她的肩膀上。

  宋爱儿抖了抖肩膀,觉得很吃力,一伸手毫不客气把他推了回去:“沉。”

  王邈面露佯装的受伤之色,有点夸张地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咬着她的耳朵亲密地问:“你老公我最近瘦了不少,有那么沉吗?”

  的哥终于搭上了话,从车后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来杭城度蜜月啊?”

  王邈没等宋爱儿反应过来,唇角衔着一丝笑,轻轻应了个“嗯”。

  的哥又说:“杭城,好地方嘛。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听说过么,喏,就是在那座断桥上发生的。断桥,又叫段家桥,冬天的时候来才漂亮。”

  对方介绍得热情,王邈却始终耷拉着眼皮,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从嗓子底蹦出个“嗯”字,也像是懒懒的。

  宋爱儿看在眼底:“师傅,你不用理他。”

  的哥听得回头打量了她一眼:“你是杭城人?”

  宋爱儿点头:“我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杭城人。”

  这回王邈不睡了,微微睁开眼,转头去看一旁的她:“真的啊?”

  夜色里,远处的西湖有灯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路灯的光线像一匹剪不断的流水似的从她脸上飞快地掠过。宋爱儿的脸色平静,好似在说一个漫不经心的话题。“嗯,真的呀。”

  等车开到度假村的正门时,王邈伸了个懒腰:“下车吧。”

  他们入住时匆匆忙忙的,夜又深,一片漆黑中保安给他们打着伞,一路送他们到了客房。两人都倦极了,几乎是和衣而卧。等到第二天五六点,天蒙蒙地透着亮,宋爱儿一觉睡醒推开窗,才发觉四周安静到了极点。鸟鸣声时远时近地传来,大雨过后的空气清新到了极致,入目青翠。

  她们住的一间木结构的砖瓦古房,宋爱儿催着王邈洗漱过后,两人穿着休闲服漫步在村庄的小径上。宋爱儿走着走着,忽然发觉不对劲:“这里怎么只有咱们两个人?”

  王邈闻言点点头,一缩肩,双手顺势就插进了休闲服的口袋里:“这地儿还没对外开放呢。”他的口气轻松惬意,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宋爱儿回头去看:“这是一个还在开发的酒店?”

  “嗯,这地方本来是一个古村落。后来人家把它整个买下,和杭城的一家酒店公司一起投资经营。这里的一整个村庄都是酒店,房子和茶园地都没拆分过一点。不过将来就不好说了,总还得建一些其他的什么休闲健身的地儿。”

  宋爱儿看了眼后山:“春天时可以采茶。”

  王邈点点头,一把揽过她的肩,挡住了从树叶上落下的雨水。那雨水打湿了他的白衬衫,宋爱儿问:“这儿有服务员么?”

  “有,回头让人把衣服送去洗了。”

  他们沿着小径一直往上走,漫山的青翠里,遥遥可见有戴着头巾的茶农站在大片大片的茶田中,朴素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个的小点。幽篁翠竹,泉水潺缓,佛寺的早课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宋爱儿回过神来,有点惊讶:“那是深泉寺?”

  她站在半山上回头看,只见自己和王邈昨晚住的度假村早已掩藏在了茶田翠竹之中,有几间小房稀疏地露着古旧的黑砖瓦,遗世而独立。

  “你在杭城长大?”王邈找了个地方坐下,悠悠然地问着她。

  宋爱儿摇头:“我在南京长大。”

  “那怎么去的巴厘岛?”

  “后来出了点事,不想念书,又要挣钱养活自己,就跑到巴厘岛当黑导喽。”

  王邈对这个敷衍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抬了抬飞扬的眉,接着问下去:“你和Freda一起住过?”

  “有段时间在一起。”

  “奇怪,我怎么没见过你。”

  “大概是在你见她之前我就走了。”

  王邈看着她神色索然的样子,心里忽然一动:“宋爱儿,你没见过十几岁时的我?”

  “那会儿你在洛杉矶上高中。”她把他的过往倒背如流。

  王邈纳闷着:“怎么就没见过你呢。”

  正在这时,茶山的另一边有一部小型的游览车缓缓地开来,开车的导游一边别着扩音器,一边向着一车的人介绍景区。

  “好的,请向这边看过来。这边就是隐藏在大山中的古村落。这片古村落目前已被开发集团买下,拟建全球顶级的小型度假村。古村落的一切全部得到了完美保留,木结构和砖瓦顶,茶园地,还有石头小径……”

  有人忽然高声插了一句嘴:“这地方开放了吗?”

  导游连忙从扩音器里回答:“目前酒店还没开放。”

  “那儿不是有人么?”

  有眼尖的认出了王邈和宋爱儿两个小小的人影。

  “可能是工作人……”导游还没说完,王邈先乐了,站起身,朝着远处的那辆游览车喊了声:“嘿,哥们儿。”

  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他微微抬起手,随手摘了一只树上结出的橘子,轻轻地朝着那人怀里丢过去。王邈的手劲大,两边的距离分明离得十分远,他的橘子竟然正中那人的怀中。

  “古村落里还有橘子树啊?”游览车上的人也乐了。

  等那辆游览车慢悠悠地从茶山的田埂间开走了,王邈才转回头,顺手又打落了一只橘子,低头递给宋爱儿:“吃不吃?”

  宋爱儿接过,剥开咬了一瓣:“酸。”是真的酸,酸得她眼睛眉毛都拧成了一条线。那样酸,还是舍不得吐掉。

  宋爱儿龇牙咧嘴地问:“这是酒店种的橘子树吗?”

  “是之前的古村落留下的,这里一切都保护得很好。”王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大自然间的新鲜空气,突发奇想:“宋爱儿,等过几年咱们买座山吧。”

  她听得一怔,却是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像沙漠里弯弯的月牙泉。在那样广袤无边的干旱中,突兀的一汪清凉。

  “好啊,你想买哪儿呢,王少爷?”

  “不知道,整个中国那么大。”王邈一手从背后揽住她,将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上,“总得是一座景致不错的山,前面有一汪湖,后头靠着大山脉。山脚还有一些疏散的人家。咱们住老房子,夜里没有灯,星星都亮了,就躺在葡萄架下看星星。山里还有泉水声。”他这么云淡风轻地一张口,就不是一笔小钱。

  宋爱儿说:“到时候咱们弄个小院吧,养点小鸡小鸭什么的。”

  王邈无比嫌弃地看她一眼:“你不嫌脏?”

  “就知道你是一身的少爷病。”

  “少爷我还就听不得这句了,到时给你弄一窝的鸡鸡鸭鸭,熏不死你。”

  两人斗着嘴,你一句我一句的,声音都是轻悄悄的,像是怕惊醒了某个甜蜜而温暖的梦境。宋爱儿靠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地沉默下来,良久才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邈。”

  “啊?”

  “到时候记得把毛球带上。”顿了顿,她补充,“要是我不在了,也别落下它。”

  她说完了,也没想着他能有个什么反应。谁知王邈却是很缓慢地深呼吸了几口气,忽然吐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字音,“嗯。”

  一天后,宋衣露的画在拍卖会进行展拍。

  按照事先商定的,宋爱儿代表如会馆出面拍价,王邈做那个抬价的人。宋衣露穿了一身私人裁缝定制的红裙,整个人高贵,典雅,如同一个真正的公主。宋爱儿坐在前排,听见有两位年长的夫人低声议论。

  “大气啰。”

  “女孩子最怕小家子气,王家的儿媳妇么,从美国刚回来的。”

  宋衣露也看到了宋爱儿,两人的视线相撞后只是微微顿了一顿,立即平行地错开,而后再未有相交。

  这样的场合,宋爱儿竟还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宋保宁。宋保宁老了,可是老得很有精神,眉毛英直,西装笔挺,还是个半儒雅的老师风范。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女儿也在场,一颗心全都倾注在了小女儿宋衣露身上。

  拍卖还没开始,宋爱儿看见了后场的王邈不知什么时候被宋衣露挽着手拉到了宋保宁跟前。王邈在长辈面前一向风度不错,这场戏落进了旁人的眼里,私语声更密。宋爱儿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台下看。

  她看宋保宁,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么多年,再苦,再难,她都没在宋保宁面前哭过。她在宋保宁面前只有一个表情,就是笑。高兴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也笑。痛极了笑,恨极了也笑。笑比哭还要难,可是宋爱儿不怕难。她有时甚至觉得宋保宁其实是上天送给自己的一张面具。

  场下坐定,宋衣露的画开始一幅接着一幅地展出,这场展览她要拍出的画有五幅。其中一幅名为《晚雾》的是宋衣露的毕业作品。宋爱儿良久地凝视着这幅画,法国的夏季山冈上,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而升腾起了淡淡的雾气。夕阳的光影照落在雾气朦胧的山谷,青翠,昏黄,橙红与葡萄紫交杂,的确是美。

  要是是这个人自己亲笔作的,多好。她看得出了神,直到旁边有人举牌,她才惊觉拍卖已经开始。

  打头阵的是另一位华裔画家的作品,宋爱儿受王邈指示,知道此人的画没有多大的升值空间,但在国内的师承显赫,不得不卖个人情,因此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牌。拍到第三幅后,宋衣露的画开始加入到了拍卖品的行列。

  宋爱儿坐在席上朝侧里望去,见到了宋保宁脸上露出的严肃之色,他先整了整领口,然后坐得更加端正,同时还朝着后头的王邈望了一眼。

  王邈正低头用手机和人谈生意,始终没抬头。于是宋保宁略微失望地回过头,继续盯着台上。

  “下面进行拍卖的是从美国回来的Freda.Song小姐的五幅系列作品之一《晨曦与河》。”

  头一个举牌的人是王邈,宋爱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按捺住没举牌。这个人一副“我是冤大头”的表情全写在了脸上,想必要做人情的人还是有一些。果然稀稀疏疏有了几个人应和。王邈接着往上拍,宋爱儿很默契地配合着。直到王邈朝她使了眼色,宋爱儿终于开始举牌。

  第一幅作品唱价很高,宋衣露眼中露出微妙的神色。第二幅、第三幅……一幅比一幅的价钱高。

  有人开始频频地回头朝王邈望去。起初他给她报内议拍卖价时,她也为他几近烧钱的行为暗自吃了一惊,王邈倒是挺淡然的,抬着眼皮,一个字接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当少爷我真是人傻钱多?就是有钱也不能这么个烧法,Freda的场子我会捧,钱袋子也不用松。你就看着吧。”

  宋爱儿一连看了四场的热闹,到了第五场压轴作品的拍卖,她不看热闹了。

  这次,众人都很默契地等着王邈和宋爱儿一唱一和地给这位刚归国的女画家捧场。王邈一边低头吊儿郎当地按着手机,一边下意识地举了下牌。台上的拍卖人形象大方,谈吐风趣,向底下众人作了一个优雅的邀姿,示意后来者竞拍。

  然而没有人再举牌。

  宋爱儿低头,很认真地一点点捋平裙角的褶皱,才缓缓地抬起头,与众人一样目光平淡地看着那幅动人的画作。

  举价牌就在一旁安静地隔着,不过十多厘米的距离,她视若未睹。

  这奇异的安静终于引得王邈从生意交谈中抬起头。

  宋爱儿感受到了来自后方的某道灼热视线,那目光是幽燃的火苗,从她的背后冷冷地萦绕而上,无穷无尽地蔓延燃烧开来。生气的王邈整个人是冷的。他一动不动地按捺着性子,似乎等着她的下一步动作。宋爱儿也无动作,手机调了静音,忽然在包里振动了两下。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许蔚的,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人到了。一条是王邈的,比上一条更简短,只有一个字:举。

  宋爱儿把两条短信都看完了,才将手机放回到包里。她抬头,忽然接收到一个多年未见的熟悉的眼神。宋保宁一边缓缓拍着女儿宋衣露的背,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扶了扶考究的金丝边眼镜。这个动作所具有的威慑性,除了宋爱儿,再也无人知道。

  当年,年轻的宋保宁也是这样抬手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然后把自己的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关三年,成了真真正正的疯子。

  宋保宁是条不会叫的狗,不会叫的狗咬人才凶。宋爱儿想,多痛快,是时候咬回来了。

  拍卖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拍卖的主持人见惯了大场面,碰上这样的尴尬,仍旧是不慌不急地握着定交锤,按着节奏问:“还有要加价的客人吗?”

  宋爱儿的手机又在包里不停地振动了起来。宋爱儿拿起看了一眼,神情平静地摁断了来电,仍旧没有举牌的意思。这次,她不用回头都能猜到王邈颇有深意看自己的眼神,也许他的额上还突起了细小的青筋。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王邈的神色不对,又看了看面露尴尬的那位王家未来儿媳,稀稀疏疏地举了几个牌应景。没人搭台唱戏,王邈只能以极低的价格来完成这场作秀。宋衣露没崩住,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虽然还在笑着,已经忍耐住怒气。她低头,伏在爸爸宋保宁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保宁回头看了眼王邈,视线又久久地停留在宋爱儿的身上,眼中的鄙夷之色暴露无遗。

  主持人高高地举起定交锤:“两万一次?”

  “两万两次?”

  “两万三……”

  “Wait a moment.(请等一下。)”不知是从拍卖场的哪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喊停声。半途闯进拍卖会现场在西方通常被视为十分失礼的举动,然而一身咖啡色西装和黑白线条高脚裤的许蔚却紧跟着用普通话微笑着又解释了一遍:“请等一等,这幅作品恐怕不能被授权拍卖。”

  随着她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朝着拍卖会大厅的侧门方向望去。缓缓推开的侧门后,紧跟着许蔚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法国女孩有着琥珀色的眼珠子和深棕色的长发。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在巡视了一圈后,终于平静地定焦在宋衣露身上一动不动。

  许蔚替她补充着:“我们怀疑,Freda.Song小姐这幅正在拍卖的《晚雾》涉嫌造假。”

第十五章 那么远,那么近

  傍晚五点过后,所有拍卖都已结束。

  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随手关掉了拍卖会大厅里的吊灯,四周一下子变得幽暗,快要锁门时对方才发现会厅的前排还坐着一个人。

  从背后望去,宋爱儿的姿态宁静,挺直的脊背似T台上走秀的模特才有的姿势,她瘦,胳膊也细细的,无声地搁在腿上,扬着下巴长久地凝视着拍卖展台的某块空白,仿佛欧洲电影里常会出现的静跪在黄昏教堂中的宁静而虔诚的小女孩。

  那幅画着法国夏季傍晚的山冈景色的作品已经按照规定撤下,所有的拍卖品也都已经整理归库。

  宋爱儿的眼睛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那块空白,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的唇角已经肿了,血迹已凝固,从唇角蜿蜒而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坐了许久,她才起身离开。她沿着悠长的堤坝慢慢地走着,西湖广袤,淡烟薄雾从湖面上缓缓地蒸腾而起,四面八方簇拥而来的丝缎子般的湖水,被远处小小的船影搅开了一圈又一圈泛开的涟漪。什么都离得远,连晚风也是远远的。三三两两的路人携手从她身边路过,大多是年轻恋人,也有白头的伴侣。

  她听他们说花,说草,说起桂子香的时节,声音亲切。宋爱儿想,如果当年许南屏肯听一句长辈的劝,没有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上过宋保宁,执意为这个负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给赔上,而是找一个温柔静默的杭城男人结婚生子,也许今天的一切就会大不相同。

  她和那个男人会就这样平平顺顺地白头到老,自己会出生在一个杭城的小户之家,从小坐着父亲的自行车去上学,喝妈妈煮的桂花粥,等到这样的八月傍晚,闲来无事,一家人牵手在西湖的堤坝上散步。许南屏和那个男人在前头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后头安静地看。夕阳把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样的她还会跟王邈碰上吗?

  至少,她不会那么的难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个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会蹲在地上,小心地一点点捡起自己碎片一样的尊严。她不会走上穷途末路。

  拿着喇叭的导游正和一群外地游客解说着苏小小墓。有人打断导游的话:“苏小小是个妓女呀。”“是妓女,还是个名妓。说她当年和一个叫阮郁的豪门公子好上了,好得轰轰烈烈。后来这个阮郁被父亲召回,不准他再和苏小小来往,两人也就没了下文。”“真是作孽。”“人总是要先学会自爱。”

  宋爱儿等着听导游往下说,谁知那导游笑嘻嘻地听着他们争辩,旗子一挥,带游客们往另一个景点走去了。

  八月里的黄昏,空气里还余有白天的灼热,天黑得迟,那样静谧暗淡的光影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又来了一个赶场的旅游团,一样的解说词,一样感叹的众人。

  宋爱儿一直听到了很晚才回去。

  度假村离深泉寺很近。她顺着寺院后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径分岔处,忽然听到了远远的暮鼓声从半山中隐约地传来。僧人诵念之声不绝,采茶的农人也整装归家了。

  酒店的保安认得她,因此看她从后门进了古村也未曾阻拦。还未开放的古村里,黑瓦黄墙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宋爱儿站在一个小院的门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点点推开小门。

  暮色已至,这个酒店完全还原了十八世纪的中国村落,几乎没什么灯。房子里没人,王邈不在,她乐得见这样的场面。

  一个人和衣而卧,蜷缩在薄被里变成小小的一团。

  大约凌晨两三点钟,王邈回来了。他一推门,房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宋爱儿翻了个身,两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视着彼此。王邈下意识地想往墙上去摸按钮开灯。在粗粗糙糙的墙上摸了许久,他低声骂了一句。

  床边倒是有一盏小灯,可是得用火点燃,这是一种古旧的蜡烛灯。宋爱儿从抽屉里摸出小巧的打火机,点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烛光泛着浅浅的红晕,像是捣碎了的胭脂涂抹在她的脸上。

  她肿起的嘴角,还有浮着红印子的右脸,呈在他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温热的,带着一种醉人的温柔,一点点地抚摸着那道红印子:“疼么?”

  宋爱儿没答话。他于是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衬衣扣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听大脑使唤,她像平常一样替他解开了几个扣子散热。

  王邈呼了一口气,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爱儿盘坐在床头,床边有一枚小镜子。

  王邈盯着她的后背静静望了一会,枕着头,重复着那个问题:“疼么?”

  宋爱儿开口:“我不喜欢宋衣露,也不喜欢宋保宁。跟宋家沾边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疼么?”王邈第三次打断她。

  宋爱儿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会,哑声开口:“宋爱儿,Freda和你不一样。你别拿我对她的标准来要求我这样对你。这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对咱们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里不一样呢?”

  “Freda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屈,一直是一帆风顺长大的。你这样做,当众揭发她的毕业作造假,跟毁了她有什么两样?”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听着是我该挨这一巴掌了。”

  王邈说:“你妹妹心眼没你多。”

  她点点头,声音很轻,仿佛十分赞同似的:“嗯,她心眼没我多。”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忽然,她问他:“王邈,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说。”

  “你说说呗,说心里话。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强,从前你说过那么多不好听的话,我哪次哭过?”

  这倒是,宋爱儿是他见过最有韧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么多想攀上他这根高枝的女孩子里,她的学历最低,脸蛋也并不是那么漂亮,还不见得会打什么小算盘。她就爱吃好的,穿好的,有点虚荣,浅薄又真实。他脾气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时那话不仅不好听,但凡是个人听了都受不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宋爱儿能笑眯眯地从头听到尾。时间一长,王邈就看出来了,她是故意在惯着自己。

  有些话明明可以说得刻薄上千倍万倍,可是他忽然不愿意了。

  宋爱儿背对着,没有回过头,静静地叫了他一声:“王邈?”

  王邈回过神,依旧双手在枕着头,枕得手臂有些微微发麻。古村里的房子都静得很,又大,窗户虚开着,可以看见夏夜的星空。这时在黎明与黑暗的边缘,天空上什么也看不见,一片虚无的光。

  “宋爱儿。”他也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问的是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咱们将来好不了吧?”

  “你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收拾东西走人。不耽搁你。”

  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今天那一巴掌,真不疼?”

  “疼。”宋爱儿回过头,笑了笑,“王少爷,你可真会疼人。”

  黑暗里她含着嘲讽的笑容格外的漂亮,王邈瞳孔微缩,泛起了薄薄的怒气。

  这样的宋爱儿是他没见过的。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人就像两只气势汹汹的小兽似的。

  终于,王邈恶狠狠地说:“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他这样的恶声恶气,一点没吓着她。

  宋爱儿想了想,说:“我滚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一转身,没把她这句话听进耳里。

  王邈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拍卖会后仍然在度假村住着,一时不打算走。

  宋爱儿也随他的兴趣。

  两个人就这样木着脸坐在了西湖的游船上。王邈在北京长大,很少接触江南风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听摇浆人说这些湖畔边的桥啊亭啊。宋爱儿则听得认真多了,这些故事她很小就听母亲说起过。那时许南屏在南京做裁缝,她们母女两个住在小小的弄堂间里,家里窄得很,除了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只堆着大匹的布料。雨天不能出门,宋爱儿记得自己就这么搬张小板凳坐在缝纫机边,许南屏一边踩着脚踏板一边给自己说起西湖的故事,说白娘子和许仙,说苏小小和阮郁,说起来杭城当官的苏东坡,也说多少年后立在西湖边的雷峰塔轰然就倒了。

  “那塔倒了,白娘子就这么出来了?”宋爱儿忽然问。

  摇桨的船夫顿了一顿,尴尬地笑了笑,不接话。

  王邈看着她的眼神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了:“宋爱儿,你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处,问她,“今天上油了么?”

  宋爱儿没理他,仰着头继续问那船夫:“师傅,现在来看白娘子和许仙的人还多不多?”

  “多呢,古装剧不年年都拍?游客来这都要问一问,那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在哪呀?”

  “他们要知道这雷峰塔是倒了后再重建的,不定多扫兴。”

  “旅游么,谁那么较真。”

  宋爱儿不说话了,王邈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挑着眉毛对摇桨人一脸严肃:“师傅,她这儿有问题呢。”

  宋爱儿没被这个廉价中还带着点侮辱性质的笑话逗乐,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邈。

  王邈的愈合能力远远超过自己,既然这人已将昨天的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自己再闹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逢场作戏,都是戏子而已。她努力想笑起来,扯了扯嘴角,觉得笑得很难看,索性转过头一门心思地去看碧波浩淼渺的西子湖。

  到了饭点,王邈突发奇想要串巷子找老杭城的小吃。宋爱儿也馋,于是两人背个包上了岸就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串开了。宋爱儿只记得母亲烧得一手西湖醋鱼,还会做藕粉桂花糖糕,嘴里喃喃着那几个字,不知不觉就念出了声音。

  王邈听在耳里,却听得不甚清楚,微微歪过头:“藕什么?”

  宋爱儿却不说了。两人最后终于找了一家门面很小的店铺坐定,店铺小小,打扫得却很干净。八月天里,中午热得厉害,王邈和她刚坐定,就见老板娘按掉风扇开了空调。冷气一时咻咻地冲他们扑来,吹得宋爱儿的刘海也被微微掀了起来。

  “一份西湖醋鱼,一份东坡肉,一份清炒荠菜,两碗藕粉。”她点着单,点完了才抬眼,“这顿我请客。”

  王邈瞥了她一眼:“宋爱儿,你今天挺大方呀!”

  “你这辈子还没被女人请过吃饭吧?”她问。

  王邈顺手拿了双筷子吊儿郎当地敲着饭桌,敷衍她:“嗯,你是头一个。”

  他在她面前似乎永远坐没坐相,一手往后靠在了老式的椅背上,一边跷起腿摆出个大爷的姿势。

  宋爱儿如今对他的“头一个”已不那么感兴趣了。她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就不见了:“西湖的藕粉最好吃了,艮山门外到余杭县一带都是藕粉的产地,塘栖三家村最有名,从前他们给皇家上贡的。我小时候常吃妈妈泡的藕粉,甜糯糯的一碗,可以端着坐在弄堂口一吃一下午。”

  其实她的童年说来并无多少乐趣,黯淡得好似覆着的一层薄灰,被岁月的风一吹,便轻轻地扬起,落得眼里会化作蒙眬的泪。

  可是王邈听得入了神,颇有些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老板娘端来的两碗藕粉,随手拿起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你小时候就吃这个长大的?”

  “也不常吃,藕粉很贵的。”

  “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你?”

  “我妈妈年轻时在厂里上班,后来去了南京就拾起了做裁缝的手艺,给人做衣服挣钱。”宋爱儿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王邈还打算再追问,第一道西湖醋鱼已端上桌。说是西湖醋鱼,其实吃到最后,甜腻腻得几乎不能下筷子。这种杭城本帮菜对于北京长大的王邈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他很快撂下筷子,朝坐在对面的宋爱儿望去。宋爱儿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鱼时动作最是慢吞吞,先是拿竹筷子一点点小心地剔掉鱼刺,再把鱼肉翻来覆去在糖醋甜汁里浸上一会儿,最后沥干了甜汁才送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嚼,全然是一种特别的享受。王邈看了一会儿,站起身。

  她仰头看他:“做什么?”

  “去趟洗手间。”

  总共那么点大的餐馆,自然比不得他从前出入的食府,因此王邈没要求太多,老板娘直接带他上了自家的楼上房间。从洗手间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转到了做菜的小厨房里。这样热的天,厨房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只落地的旧风扇在呼呼地吹着。老阿姨正在焖东坡肉,一转头,从玻璃的倒影上望见一个不声不响的高大背影,吓了一跳。

  “小伙子,你怎么上后头来了?”

  王邈一手插着裤袋,拉门走进了热烘烘的厨房,不过顷刻衬衣的后背就湿透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咳嗽了一声,塞到老阿姨手里:“阿姨,麻烦您再做一道西湖醋鱼。”

  老阿姨收了钱,连声答应下。王邈还是不走,就那么站在锅边杵着。老阿姨为难了:“小伙子,你还有什么事要阿姨做的?”

  “阿姨——”王邈低下头,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难为情,终于还是开了口:“我……能不能看着你做这道菜?”

  老阿姨呆了几秒,回过神,笑了:“想学呀?”

  “我女朋友喜欢这道菜,我们从北京过来的。”顿了顿,王邈咳嗽着解释,“她是杭城人,离家早,难得吃到。”

  老阿姨笑说:“小伙子蛮有心的。”

  厨房里热,那是一种真正的热,热气铺天盖地而来,熏得人脑子发晕。

  王邈是个从小没怎么进过厨房的主,在国外留学时虽然偶尔也鼓捣些东西果腹,可是没受过这份苦罪。他在厨房站了不过五分钟,右手伸进裤兜又伸出,几次握起手机,几乎有了立即找人来安台空调的冲动。

  老阿姨也看出来了,主动把落地风扇调了个头,只冲着他一人呼呼地吹风。然而王邈个子高,除了裤脚被吹得胀起,这台风扇几乎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他在一旁看得认真,偶尔见对方加了勺糖,搓了把盐,都要先喊声停,仔细看清楚了才肯让她放下。老阿姨看他是有心想学,到了关键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来掌勺试试。

  老阿姨在一旁给他鼓劲:“小伙子,你找我学这道西湖醋鱼算是找对人喽。这道本帮菜有讲究,鱼要好,米醋和白糖也放得有讲究。鱼是西湖草鱼,下锅前要先关在鱼笼里饿养一两天,现在的人都不讲究了,哪个有宋朝人那么精细?我爱人是家传的掌勺手艺,年轻时在公家商店卖东西,怕忘了手艺,就把这道菜教给我。你们不要看我店铺小呀,我做的西湖醋鱼,你说好不好吃?”

  王邈回忆着刚才动筷的一瞬,忘记得都差不多了。他只记得一个字:“甜。”

  “这是酸甜。”老阿姨听得笑了,“怕甜?那苏州去不得了。”

  王邈“嗯”了一声:“我女朋友爱吃这个,没法子。”

  提起宋爱儿,这厨房里的燥热似乎又显得不那么热了。他沉下心,一门心思地想把这道菜给学会了,耳边只听老阿姨感慨:“小姑娘倒是蛮有福气的。我看你们进来,坐那老半天,两个人面对面一句话也不讲,是不是在闹别扭?”

  王邈想起昨天的事,心下烦躁,又是淡淡“嗯”了一声。

  老阿姨拍拍他的肩膀:“不着急,你这么讨好她,阿姨同你讲,小姑娘心里会知道的。”对方宽大温柔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从后背缓缓地注入了一股宁静的力量,使他的心也不那么焦躁了。

  王邈听着,猛然回过神,有点蒙了。这老阿姨说什么……她说自己正讨好宋爱儿?

  王邈心里有些想发笑,从来都是她拿自己当祖宗,什么时候风水轮流转,在外人眼里自己跟只小哈巴狗似的讨好起了宋爱儿。这话回头得跟宋爱儿说说,非把两人都乐死不可。

  虽然这么想着,王邈心中却无半点笑意。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宋爱儿那浮肿着的半边脸,还有她蹲在床边时背对着自己的孤零零的背影。

  不对劲,一切都有点不对劲了,他想。

  他转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出一句话:“阿姨,您说真的?”

  “那要看你犯了什么错,是不是伤了她的心?”

  这个问题像是把王邈问住了。沉默良久,他小声地问:“打人算不算?”

  “哦哟你这个小伙子,看着蛮文气的,还上手打人?”对方吓了一跳。

  王邈给自己小声地艰难地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

  “谁都是肉长的,打下去那不疼啊。”阿姨白他一眼,“你这个小伙子,要是叫她父母瞧见,要心疼的。”

  王邈听着陌生人的数落,一言不发。低着头,他看着锅里的东西,似乎有点出神,连给鱼翻个边儿也忘了。那一点惶恐,从心中缓缓地生出,膨胀,翻涌,最终变作了后悔。

  宋爱儿的反应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没过两天,她就主动忽略了那件事,闭口不提,只和从前一样地同他说说笑笑。

  王家在杭城也置有房产,是一栋就在西湖附近的老房子。王邈没有那的钥匙,因此只在两人散步路过时,远远地指着某栋隐藏在绿荫里的小楼给她看:“那楼是我们家的。”

  宋爱儿好奇:“这房子不住人,就让它这么空着?”

  “我们家不兴收租。”他顿了顿,说,“从前我姐姐在大学工作,坐在露台上整理数据稿,一抬头就能望见西湖。你看,老头对她好吧?”

  又是那个被他叫作姐姐的女人。

  宋爱儿忽然生出了想要上楼去看看的兴趣:“王邈,这儿的钥匙能弄来么?”

  王邈最近是十分讨好她:“怎么,想上去?”

  宋爱儿还没说什么呢,他已经拨了号码:“我找人要一要。”

  他对着外人的态度仍旧傲慢,只要是与利益不相关的事,宋爱儿很少见他露出过虚伪的客套。两人在黄昏的柳荫里坐了一小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是开着车着急赶来的,把钥匙交到王邈手里时还叮嘱了一句:“小王先生,这件事不能让王总知道呀。”

  王邈不耐烦地扬扬手:“开你的会去吧。”

  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带着她,两人手牵手往小楼里走。这栋小楼只有两层半,最上头是一个露天的养花台,底层有一道窄窄的花栏。很多年不种花了,木栏杆上的白漆也掉落了大半。

  王邈走过它时脚步顿了一顿,对宋爱儿说:“这里原来种着风信子。”

  小楼中一切摆设如旧,仿佛那个年轻女人从未离开,她仍住在这里,早晨细心地给风信子浇完水,才骑着脚踏车去大学给学生上课。

  出乎宋爱儿的意料,厅里的布置随意而舒适,一切都干净极了,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搁着一架老旧的手风琴。

  宋爱儿走上前,手指似乎想要摸一摸,终于怯于玷污了它。

  王邈倒是十分无所谓地坐在了沙发扶手上,一手抱起手风琴,尝试着拉了几下。手风琴许久未经人弹,音色却准得出奇。

  宋爱儿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嘟哝:“难听死了。”顺手从他手里抱过手风琴,坐在一旁的高脚凳上,借着一地的黄昏余光,安安静静地拉起了一曲在他们的父母生活的年代非常著名的苏联歌谣。

  王邈听出来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谁学的?”

  “我上过教手风琴的音乐课。”宋爱儿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风琴,“那会儿我弹得可好了,就是没有一架自己的手风琴。”

  她的大半个身子侧对着他,只露出瘦瘦的肩膀,长发像是瀑布一般地流泻着。

  王邈沉默着,心跳很快。等她回过神,他早已不露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她把手风琴小心地放好,才仰头朝上面望了望:“我能到二楼看看吗?”

  王邈没有说话,向她递出一只手。宋爱儿伸出一个小指头,钩住他。

  二楼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王邈推开一间主卧的门,带着她往里参观。这是一间非常朴素的卧室,布置典雅。大套间里连着小套间,与旁边的书房相通,书房外就是一个半圆形的露台。站在露台上一眼望过去,果然是秀美无边的西湖。远山和塔影,都静静地倒映在了湖水中。堤坝是细细的一条线,随着江阔天清,不断地延伸开。

  他的手往门把手上一转,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扇小天格。顺着梯子往上爬几步,就是顶楼的花台了。

  王邈正要招呼她看这里的机关,一转头,却发现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书桌边。

  书桌还是那种老式的紫檀木桌,上面压着层明净的玻璃,玻璃底下有照片。宋爱儿挪开那本厚厚的东南亚海洋资料史,看见了压在玻璃底下的那张旧照片。

  他走近了,看见她正发着呆。

  王邈说:“这是我姐。”

  宋爱儿背对着他,还是那样呆呆地站着,一点声响都没有。

  王邈摩挲着照片:“看,长得漂亮吧?”

  她终于出声说了一个字:“嗯。”

  “你说什么?”王邈没听清。

  “我说,”宋爱儿背对着他,“这张照片真好看,真人一定比这还好看吧。”

  王邈点点头:“我们姐弟俩长得都不错。”

  是很早的照片了,年轻的女科学家坐在一截断木边上,身后是浓密繁茂的亚马孙森林。她背一只大包,穿的是宽大粗糙的实验服,戴着一顶遮阳帽,那双微笑的明亮的眼,隔着时光将人印到了心底。

  宋爱儿没做声,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她用力地攥紧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都给攥紧似的。

  在王邈看不见的角落,她轻轻地轻轻地喊出那个名字。“王瑾姐。”

  宋爱儿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一双乌黑温润的眸子正安静地看着她。透过那个小木孔,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被冰冷地隔绝了起来。

  她轻轻地轻轻地喊着她:“王瑾姐。”

  那个声音也悄悄地悄悄地响了起来:“是你吗,爱儿?”

  她们说着话,说了好多的话,仿佛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话。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梦里的声音是模模糊糊的,时而大,时而小。她们的关系一度非常亲密,像两个天真的小孩子。从来没有和别人深谈过的宋爱儿,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事都说尽了。对方安安静静地听着,听得愤怒又同情,她诚恳地对她说:“等我回了国,你就来找我。来我在北京的家。我认识许多律师,让我来帮你。”

  她听见了自己小小的声音:“我不想麻烦你,王瑾姐。”

  对方却说:“不会麻烦的。”

  渐渐地,那个声音又响了一点。那是她们更亲密的时候。她低头写着字,那个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其实我有个弟弟,脾气坏了点,不过是个好孩子。”

  宋爱儿问着她:“你还有个弟弟?”

  “比你还大几岁。”

  “真想见到他。”

  “我也想见他。”

  那琐碎的字句,渐渐地沉没在了一片声海中。

  宋爱儿猛地攥住一样东西,只听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睁开眼,看了看手上,拽的竟然是王邈的衣领。原本想凑过身看她一眼的王邈,被迫和她鼻对鼻,险些就亲上了。正要开口说句话,只见对方就跟见了鬼似的飞快地松开他的衣领。

  “你做噩梦了?”他端详着她的神情。

  宋爱儿喘了口气,摇摇头。

  王邈又说:“你怎么动不动就睡着啊,跟只猪似的。这里是能睡觉的地方吗?”

  顶楼的花台上也已经多年不再种花,只围着小小的栅栏。王邈踢开枯枝残叶,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宋爱儿背对着他,还在平复着气息。

  她甚至不敢再注视王邈的眼睛。王邈这个人,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宋爱儿这一动一站,分毫没能瞒过他的眼。王少爷忍不住靠着她坐得近了点,宋爱儿却跟触电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下王邈是真不耐烦了:“你这矫情过头了吧?”

  宋爱儿慌不择口:“你……你能不能先别碰我?”

  “老子凭什……”

  “我……我做噩梦了。”她定了定神,小声说,“我梦见你又打我了。”

  王邈的气焰果然一下子全消了下去。他站在那,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是僵的。

  宋爱儿对他说:“你别过来,让我缓一缓。”

  不知过了多久,那头传来黯然的一声,“哦。”

  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空气里只能听见他们喘息的声音。一个电话忽然在这时候响起。原本想说什么的王邈,低头看了一眼号码,神色猛地一变。宋爱儿识相地走到一旁,知道这一定是要紧的事。十几分钟后,打完电话的王邈转回了身。他什么也没对她说,甚至连行李也没拿,只取了自己的护照。

  “我去美国一趟。”

  宋爱儿点点头,还沉浸在情绪中。“好。”

  他转身走时,她忽然喊住他:“王邈。”

  王邈回过头,黄昏的凉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宋爱儿问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她问:“王邈,你姐姐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哦,我在桌上看到她从前的旧书,上面写的名字和你说的不一样。”

  “是有一个小名,叫小瑾。”王邈看她一眼:“王懿如是艾老师给她取的名字,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叫王瑾。”

  王邈匆忙去往美国,宋爱儿也没有在杭城再逗留,她打的去了附近的安山。安山自古多山,风物秀美,精神病疗养院就建在市郊附近的山中。

  宋爱儿在抵达之前先给许南屏的主治医师打了一个电话。主治医师姓徐,是安山本地人。他用一口家乡话和宋爱儿交谈:“宋小姐,你母亲近半年的情况不错。”

  “有没有再把纸撕碎了吞下去?”她问。

  徐医生摇摇头:“我们给她做了一定的心理辅导,近期没有再出现这种情况。”

  这种疗养院的性质半近医院,宋爱儿并没有对许南屏的病愈抱太大的期望,点头后便不再说话。

  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处是千重绿荫的大山,潺潺的溪水声从远处传来。太阳照在每间病房的窗户上,宋爱儿从玻璃外望进去,只见枕巾干净被褥亦叠得整齐,不由心中安慰。

  徐医生感慨地问:“宋小姐,你有小半年没来了吧?”

  宋爱儿点点头,又笑:“事情多,实在抽不出身。”

  谁知对方却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你是你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病成这样,做女儿的总该多陪陪。”

  宋爱儿回过神,只是微笑。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最尽头的那间房就是许南屏这几年的家。宋爱儿知道,房间的南面有一个很大的窗子,为了防止患者跳下去,常年只能开三分之一的缝隙。不过就算那三分之一的缝隙,也足以望见外头很好的风景。

  停住脚步,宋爱儿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徐医生拍了拍宋爱儿的肩,微微点头鼓励。

  宋爱儿一笑回应,伸出的手指却犹豫地停在半空。下一秒,徐医生已擅作主张地替她推开了那扇门。

  “妈……”她努力地扯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然而那微微张开的嘴僵住,宋爱儿脸色蓦地一变:“我妈妈呢?”

  “许南屏?”徐医生的脸色也变了,猛地推开门,在四周环顾了一遍,“许南屏?”

  一个端着医用盘的护士被跌跌撞撞的宋爱儿半途拦住:“你……你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护士茫然地抬头,徐医生指了指最末尾的那个房间,口气严厉:“39号呢?没有我的允许,谁把她带出去的?”

  “你们是说39号呀。”护士的口气一松,“您今天不是说39号会有家属过来吗,还让我们登记后就放行。她家属来了后做了个登记,就把她带出去了,说要在这附近转转。”

  “哪个家属?”宋爱儿急急地打断她,“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个打扮得很正派的先生,看上去比39号大不了几岁。”护士笑眯眯地歪头打量她,“你是39号的女儿?”

  宋爱儿没有再露出笑脸,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态,一字一顿:“对,我是她的女儿,不过那个人不是我们的家属。我现在很担心我妈妈的人身安全,希望贵院能在十分钟内找到我妈妈。”顿了顿,她转头看向同样面无表情的徐医生,“否则,我不排除会启动法律程序,追究医务人员照看病患的失误。”

  安山的山中疗养院规模并不大,办公楼再加上住院楼,总共不过三楼两岗。只是后门连着一座大山,整座山都成了这里人的后花园。

  宋爱儿没等徐医生便转身向后山跑去。茂盛的树荫里栖息着无数的夏蝉,蝉鸣声声,蝉粪犹如细雨,劈头盖脸地洒满人的衣裳。山道未经人工开发,坎坷崎岖,宋爱儿走几步跌几步地一路爬到了半山。她走路不看脚底,一双细高跟十分碍事,宋爱儿脱下高跟鞋拎在手上,赤脚踩在了山泥里。

  这年整个安山的夏季温度都奇高。太阳晒在地上,烘烤得地面如同一个大火炉。宋爱儿每踩出一脚,便觉得如同被烟头烫了一下脚心。那么痛,不过十几分钟,便已走得满脚水泡。

  她跑得快,一口气跑到了山顶,从上往下看被阳光照得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种四顾茫然的无措。

  握在手里的手机忽然响个不停。接起来,那边徐医生的声音响起:“宋小姐,你母亲找到了。那位先生没有带她走很远,他一直推着轮椅带她在花坛边散步。”

  宋爱儿几乎有些劫后余生的哽咽:“好,我知道了,徐医生。”

  许南屏没事,许南屏竟然没事——宋爱儿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捂住脸,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手上满是汗珠,只怕下山时妆都化了。

  下了山后,宋爱儿先在洗手间补了个妆,收拾好自己,才缓缓踱步到了疗养院的前厅。

  午后的阳光照得九几年的地砖一片花白,徐医生正在和宋保宁说话。

  宋保宁像是有所察觉,忽然就抬头朝着她直直地望来。

  得体的妆容,手工缝制的裙衫,价值不菲的手包……这个一直像烧火丫头似的存在着的他和许南屏的女儿,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宋保宁微微失神。

  宋爱儿倒是很从容地转头开始和徐医生交谈:“我妈妈怎么样?”

  “情况很好,没有太大的问题。”

  “哦,那么我就去先看我妈妈了。”

  徐医生正想点头说个好,宋保宁忽然喊住她:“等等,爱儿。”

  宋爱儿置若罔闻地绕过前厅,径直向三楼那间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宋保宁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样的气,他忍住怒气,不慌不忙地跟着上了三楼。

  出乎他的意料,宋爱儿并没有摔门进病房。她像是有意等着他似的,站在窗前停住了脚。转回头,宋爱儿讽刺地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保宁鹰隼一般的眸子阴冷地盯着她。良久,他开了口:“你应当叫我爸爸,Alice.”

  宋爱儿笑了:“我爸爸早死了,宋先生怎么养出了随地认女儿的坏毛病?”

  她的伶牙俐齿在宋保宁面前根本不管用。很快,宋保宁便调整了状态。

  “Alice。”他亲昵地叫着她的英文名,如同一位天底下最慈祥的父亲,“咱们有多久不见了?”

  宋爱儿看着他:“记不得了。”

  宋保宁听得一笑:“这么一算,你当初离家出走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吧。”

  宋爱儿不愿与他多寒暄:“宋先生,您今天过来有什么事?”

  宋保宁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知不知道爸爸找你找了很久?还和Freda生气?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宋先生。”她打断他,“有什么事吗?”

  “要找你说的事情当然很多,不过还是先一起看看你妈妈吧。”宋保宁微笑着替她推开门,许南屏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宋保宁坐到了她的床头,无声地替她掖好薄薄的被角。这一年,许南屏已经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的许南屏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眼角泛开细细的鱼尾纹,头发几乎全白了,在一片干枯的白发里偶尔夹着一两根新生的乌发,竟有那么一丝叫人觉得心酸的感觉。

  宋保宁掖完被角,又轻轻地替她拂去额上碎发。睡得很死的许南屏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然而在梦里,她似乎终于得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爱人,唇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宋保宁握住了许南屏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温馨动人。

  宋爱儿转过身,似乎不愿打扰这个梦一般的场景,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新绷的窗纱是雨过天晴后的蓝绿色,夏季的潮绿重重地涌来,天地一片安宁静谧。

  “爱儿,那年你离开美国的家,后来又到了哪里?”宋保宁问。

  宋爱儿久久地凝视许南屏熟睡的容颜:“去找了舅舅。”

  “你去找了你舅舅?”宋保宁略显讶异地出声。

  当年许南屏带着她,母女两个在南京讨生活,生活再艰辛,也没有提过回杭城。许南屏生性要强,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看人看走了眼,更不愿用这样狼狈的生活去刺痛始终关心自己的亲人的心。

  直到宋爱儿八岁那年,许南屏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回杭城,在家门外的巷子口打听着家里的消息。宋爱儿至今不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消息,只记得许南屏回到南京后失魂落魄,好几天不能工作。

  那一阵子,总是会听见许南屏辗转反侧之中的不住叹息。宋爱儿后来进了宋家后,曾隐约听用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们说她是个贪心的女人,狮子大张口地问宋家要钱,还企图威胁一家之主宋保宁。

  现在想来,许南屏当时应该是去找宋保宁要钱了。也是那阵子,许南屏鲜少地与杭城的亲人有了一点来往,那个被她叫作舅舅的男人就是那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他只出现了一次,说的那句话却让宋爱儿记了小半辈子。他对小小的宋爱儿说,以后出了事,记得来找舅舅。

  所以当她跑回国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舅舅。杭城的邻居告诉她,许家老头得了骨癌,治病欠了一大笔债,夫妇两人去了香港打工挣钱。那次的杭城之行,宋爱儿已不太记得其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近乎绝望。

  这样的心情,这个人是否能体会呢?

  “宋先生,我是真的猜不透您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宋爱儿微笑着,伸手去握住侧身而睡的许南屏的另一只手,“妈妈一直到发疯前,都还做过这样的美梦。一只手牵着丈夫,一只手牵着女儿,三人手牵手走在马路上。”

  她漫不经心的话蛰痛了宋保宁少有的良心,对方一下子松开了许南屏的手。

  宋爱儿却不肯放过他,她以一种几近天真的微笑注视着这个身家富贵的男人:“你看,这个女人已经被你折磨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十多年的时间,她的头发全都白了,皮肤也松弛了,连那张脸也不太好看了。她已经不是那个能把你从山西矿上带到杭城美专的许南屏了。现在的她,老了,也没有人会再喜欢。你还有什么可以从她身上算计的呢?”

  她问着宋保宁,又像是问自己。

  “她今天的一切,你敢说,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没有?”

  难得有时间,宋爱儿按照医生的叮嘱,放下一切陪伴许南屏。她没有睡在家属房,而是抱着一张小毯子和许南屏挤在了那张小床上。

  夜深了,山里没有其他娱乐,安静得出奇。

  睡熟了的许南屏蜷缩着,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小孩。她的背有点佝偻,皮肤松弛,因为宋爱儿才给她洗了澡的缘故,全身散出一种熟悉的桑花香气。宋爱儿抚摸着母亲乱蓬蓬的头发,费了很大的劲,才挑出那几根新长的黑发,捻在手中借着月光仔细地看。

  一切又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弄堂的那个小裁缝间里,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小板床上睡觉。那时许南屏还很年轻,她喜欢埋首在她的胸前,嗅着母亲温柔的气息,在老式盘蚊香的悠然香气中渐渐入睡。黄梅雨的季节,南京时常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雨滴打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终夜不绝。

  那样的日子,几乎没有人上门改衣服。许南屏便会一夜辗转,隐约地叹起气。

  宋爱儿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贫穷而清苦的童年,因为有温柔的许南屏,便成了一生最甘甜的蜜糖。

  时光在长梦里飞速地流逝着,宋爱儿清楚地看到了它留在彼此身上明显的印迹。她渐渐地渐渐地就长高了,漂亮的小伞裙再也装不进发育中的身体,那张充满稚气的脸颊开始褪去了婴儿肥。许南屏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就泛开了细纹,结实的身体开始抵挡不住一场发烧或者一次感冒。

  啪一声——

  面目狰狞的许南屏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宋爱儿看到了十多岁的自己猛地向后跌去,充满震惊地捂脸抬头,而后一步也不回头地往楼梯跌撞跑去。

  梅子雨时节,整条旧长廊都是潮湿的。这样的潮湿,这样的吵。走到转角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许南屏那张歇斯底里的脸上却正流满了泪水。

  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感到胳膊上狠狠一紧,睁开眼,她险些吓了一跳。许南屏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宋爱儿茫然地睁大眼看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听到了那阵刺耳的铃声在黑夜响起。

  手机就搁在床头,宋爱儿披衣坐起身,看了一眼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没回北京?”

  有那么两三秒,宋爱儿觉得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回应些什么。那头于是又问了一声,王邈的声音嘶哑低迷,带着微微的咳嗽,看上去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他难得这样耐心,她于是起身,一边下床换上拖鞋,一边开门走出了房间。病房就在走廊的尽头,站在廊上就能看到月色里的大山。

  她很敏感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发烧了?”

  王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呓语:“宋爱儿。”

  “嗯?”

  “我想喝粥。”

  宋爱儿听得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看了看号码所在地,显示为海外。她想起他那天匆匆出门的情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在美国?”

  “西雅图。”

  “西雅图没有华人开的粥馆?”

  “做不出那个味道。”

  “那个味道是哪个味道?”

  “有这么和病人抬杠的么?”王邈的大爷脾气又发作了。宋爱儿如今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德行,反身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杠上他:“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你还有理了。”话未落音,只听王邈那头砰一声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这个来自美国西雅图的号码再次出现在了宋爱儿的手机上。她接起,不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王邈却只是毫无起伏地喘息着。

  宋爱儿听出不对劲:“王邈?”

  王邈继续沉默着,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半空中,逗他:“王少爷?”

  “宋爱儿,假如——”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却是自己先笑了一声,“假如有一天我破产了,一无所有……你找好下家了吗?”

  安山大山里的后半夜,月光已经渐渐暗了,漫天的星子摇摇坠坠地挂在人的头顶。宋爱儿顺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拢住膝,仰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星星:“王少爷,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没什么,就问问呗。”

  她听见电话那头太平洋彼岸的他的笑声,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其实他的世界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宋爱儿很仔细地回想着两人间发生的一切,那头也屏息沉默着,这个横跨太平洋的夜晚把两人分隔得很远。然而,似乎也只有隔得这样远,他和她才能好好地说一会儿话。

  万籁俱寂之中,宋爱儿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甫一话毕,那头便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这一回,他没有再打过来。而宋爱儿拨回电话时才发现对方已不客气地关了机。

  宋爱儿不知道的是,在王邈把手机如同一只烫手山芋似的丢进水杯里时,大西洋彼岸的西雅图某间顶级私人医院,一颗关乎着很多人经济利益的心脏正在失去跳动。

  门推开的一瞬,一直双手交合而握的王邈站起身。

  一直为王氏家族提供服务的美籍华人医生Edward.Chan摘下戴在脸上的口罩,拍了拍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年轻人的肩膀,“我们已经尽力。”

  王邈没有回应他的安慰,而是径直穿过那道门,走进了里头的无尘手术室,呼吸机显示躺在床上的病人的确已经失去了生命迹象。

  手术室里的一切都是冷的,灰蓝色的窗帘,纯白的地砖,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高精仪器,这种寒冷使头一次进入的人会感到不寒而栗。王邈很镇定地走到病床前,躺在一堆仪器中央的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者。

  他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熟悉他中年时的模样。那时自己还小,而他是一个成熟高大的男人。他带自己钓鱼,用零碎的时间做木工给自己打了一匹小木马,放弃百万美元的生意跑来出席自己的大学毕业典礼。

  在王邈的世界里,这个人一直在笨拙地努力学习做好一个父亲。直到他走之前的一个小时里,他还在给他交代着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唯恐年轻气盛的独生儿子会闯祸得罪人,在失去父亲的庇护后被人算计。

  王邈在一片寒冷中慢慢地跪坐在了那张病床旁,头一次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希望再听老头说一说最后那句话。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王邈盯着父亲苍白的面孔,一遍遍地回想。想了很久,才依稀记起,老头似乎说的是“邈邈,爸爸要走啦”。

  王邈红了眼圈。

  这个人,从小教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出现在他人生最忙碌的那几年,得到的愧疚最多,爱却最少。姐姐不能代替母亲,就像最好的秘书也不能代替父亲。王邈的印象中,这个人第一次正眼看自己,还是自己五六岁那年的事了。他跑到他跟前,这个一直在低头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把头抬了起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王邈?”仿佛那个小婴儿忽然就长大了似的。

  现在,这个人躺在那,静静的,不会动,也不会笑了。讨厌的话再也听不见了。再不会有人比他的脾气更硬,总压着他一头了。多好。

  门边传来敲门声,“小王先生,董事会的虞夫人到了。”

  王邈一手扶着手术床的边沿,缓缓弯下身,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悔和难过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小兽般的呜咽。

第十六章 拥抱日出前的风

  宋爱儿在三天后接到了王邈的第二个电话,声音有点吵,那头嘶哑不清,似乎正站在某个风口。

  王邈说:“来美国,给你订好了机票。”

  他说这话时,宋爱儿正陪许南屏做一只纸鹤,头发花白的许南屏把折了一半的纸鹤缓缓拿起来,在阳光下打量着它,独翅的纸鹤看上去随时都有坠地的危险。半边孤独的翅膀,却使人感到美丽。

  她帮许南屏小心地把另外半边翅膀折好,拿着手机出了门:“怎么那么突然?”

  “有点事,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顿了顿,对方看了一眼手机的定位,“你还在杭城?”

  宋爱儿听着那头呼呼的大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王邈,你站在哪个风口?风怎么这么大?”

  那头有十几秒的寂静,随后一张即时拍传了过来。照片打开,是绵延如长龙的大峡谷,在皑皑白云之下显得气势磅礴。起伏的群山如同雄浑的背景,山石赤红,两山壁立,生生地于天与地之间切出一个盘踞在地表的奇迹,一条浅碧的大河在谷底往前奔腾。王邈拍照的角度非常清晰。

  宋爱儿仔细地辨认了一会,问他:“你在直升机上?”

  其实直升机早已落地,尾桨发出的响声非常大,他是忽然改变主意要降落的,照片拍在降落之前。

  “嗯,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的上空。”他漫不经心地答,又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传给她。照片里的王邈一身空降装备,似乎十分放松惬意。

  宋爱儿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愈发不安起来:“王邈,在美国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他似乎笑了。

  宋爱儿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王邈才发现她把电话给挂了。站在峡谷边沿的王邈盯着这通电话,心想:宋爱儿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撂了电话的宋爱儿用最快的速度去机场,赶到浦东机场时,天已近傍晚。她坐在候机室里等待起飞,等待的时间是最熬人的,因为不知道那人究竟怎样。宋爱儿出着神。一个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响在她的头顶,那个声音温和,儒雅,有熟悉的书卷气。“爱儿。”

  “蒋先生?”

  蒋与榕一身商务打扮,西装笔挺,他很自然地坐到了宋爱儿的身旁。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这样的一个动作并不会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

  宋爱儿警醒地望了一眼四周,蒋与榕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你刚刚见了你的母亲?怎么样,她的精神状况好些了吗?”

  “我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切都好。”她犹豫着,“谢谢蒋先生的关心。”

  蒋与榕又说:“你坐在这里是在等一班飞往美国的飞机。而这次突然让你去美国,是王邈的主意。我说得对不对?”

  宋爱儿沉默。

  他们的对面是一扇很大的电子时钟屏,宋爱儿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广播里忽然响起中文播报,她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她猛地起身,却被蒋与榕不动声色地按坐了下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蒋与榕目视前方,温和儒雅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王邈的父亲去世了,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王邈的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了……去世了……”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耳边,宋爱儿的脑子懵了。那个人唯一的亲人就这么走了吗?他怎么还能有心情在科罗多拉大峡谷玩空降?那个安山山里的夜晚他用开玩笑的口气和自己提破产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蒋与榕的温言雅语变作了一片嗡嗡之声,到最后,宋爱儿甚至不记得自己听进去了多少。

  她仰起头去看蒋与榕,对方已经起身。

  “这支录音笔是最新的窃听技术产物,即使在最高级的反监听会议室也不会被发现。”蒋与榕把东西轻轻地递到她的手中,再将她的五指缓缓地合拢,“王邈的父亲一走,很多势力就要重新洗牌了。你可以把它放在他的书房、文件包,甚至是上衣口袋里。他那么自负,又喜欢你,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所有内容都会在北京被实时监听,合作愉快。”

  宋爱儿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笔,又看了一眼蒋与榕,终于点点头。

  宋爱儿对当年在美国的记忆并不愉快。在高空中飞行了将近二十一个小时后,她抵达了西雅图。

  开车来接她的是王邈,宋爱儿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有一套简单的换洗衣裙。他打开她的手袋看了一眼,随手扔到了后座上,没有再多说什么。

  宋爱儿看着这个山水相依的城市,也是沉默无言。

  最后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小院,小院占地不小,前院种着一些樱桃树。因为并不是春天,所以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后院有草坪和小径。在小院的一角,还安着一只小小的秋千。

  他给她开了一瓶汽水,两人坐在了一楼的大厅里。这个人,明明是给她开的汽水,却自己先喝了一口:“明天有个场合,需要你出席一下。到时少说多听,见人点个头就好。”

  到了傍晚时,他又扔给她一套黑色的礼服。宋爱儿试了试,黑色过膝裙子和丝绒短上衣,穿起来非常端庄。

  她换下衣服后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吃饭,西雅图的夏天并不算凉快,王邈穿着一件很得体的衬衣,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不换,她看着觉得别扭。王邈解释:“最近随时都会有人来。这么穿着能见人,不会失礼。”这种时候,这个人考虑得却很周到。

  夜里睡觉前,他也没多说些什么话,神色疲倦,但正常极了。两人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一道门,他在临睡前亲了亲她的额头,有点嘶哑地说了两个字:“睡吧”。

  宋爱儿睁着眼睛,一个人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后半夜。

  那道门没有关实,他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些许动静。簌簌的文件翻动声,钢笔碰落在杯沿的声响,还有这个人习惯性抿一口咖啡的声音。

  宋爱儿想起了早前两人在北京的公寓,那时他也经常处理生意到深夜,不过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中间有时还会斗一会儿地主。壁灯就那么开着,一小簇幽红照在角落里。那时她很能献殷勤,他也一直是个祖宗脾气。

  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变了那么多。

  第二天一早,没有等到闹钟响,宋爱儿便洗漱完毕。她从厨房出来时,正碰上系好领结的王邈,两人一打照面,眉间都是微微一怔。

  “这么早?”王邈随手拉开一张椅子。

  宋爱儿把做好的早饭放在了桌上,嗯了一声,坐到他的对面。早饭做的是简单的美式早餐,两只荷包蛋,一片面包,一杯咖啡。王邈喜欢把面包撕开,双层都沾上浓浓的奶酪。他嗜甜,她早就看出来了。

  然而这天王邈似乎没有什么食欲,他看了一眼面包,又用叉子翻了翻荷包蛋,张嘴送了进去,一边嚼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有个事怕你吓着了,搁这会儿才说。”他这么说着,宋爱儿抬起头,一双眼怔怔地瞅着他看,似乎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而王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等会要参加的是我爸的葬礼,会来一些在美国的朋友,还有几个王家的亲戚。人不多,我得找个伴儿,不能让他们觉着我是个吊儿郎当的继承人。要是找大家闺秀,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得戳穿。我觉着你就挺好的,不怯场,所以把你从杭城喊了过来。”

  王邈说完后,便等着听宋爱儿的反应。谁知过了许久,桌上仍是一片沉寂,他的那番话如同一颗石头掷进了湖里。他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

  宋爱儿一直低头,没说话,这时却像心有灵犀似的向他望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里撞了一撞。

  “知道了。”她最后说。

  葬礼非常简单。

  王家在美国有家族墓地,王邈的父亲从此便成了长眠于此的一员。那天的午后,天晴得出奇,一丝风也无。空气沉滞而闷热,年轻的王邈穿着隆重的西服站在棺木前,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和每一个前来致哀的人握手,眉目沉敛,偶尔抬头看一眼来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爱儿站在他的身旁,踩着一双精致的高跟鞋,几乎快把双膝都站僵了,始终记得脊背要挺得笔直。

  每当有王氏家族的长辈来致哀时,王邈都会伸开双手和他们相互抱一抱。

  人们的脸上,有淡淡的悲痛。

  这些人走后,王邈一个人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墓碑是新落成的,由一位王父生前最喜欢的诗人撰写的墓志铭,早在几年前就写好的。王邈盯着墓志铭的时候,忽然想起其实老头一直是个善于未雨绸缪的人。他用力拼搏,享受财富,等待死亡,一切都是从从容容的,一辈子只出了一个例外,就是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

  王邈在墓碑前蹲下身,耐心地将一束束花打点整齐,然后脱掉了鞋子,卷起裤腿,在炎热的天气里坐在了墓碑旁。他用一根树枝在墓前的草地上划着,写下一个名字,过了一会,又用树枝轻轻划去。这样往复循环,一直到晚霞从山后的天空汹涌地围来,橙红的夕光落在树荫之下。

  宋爱儿蹲在他的身前,小心地替他放下裤腿。

  她到这时才说话,轻轻地:“卷着个裤腿,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王邈看了一眼她,宋爱儿生了一头好头发,又浓又密。她仰起头,脸颊像是埋在繁盛的海藻里。

  王邈低头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很温柔,不知在想些什么。

  站起身,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无所谓了。”

  “嗯?”

  “老头一走,我什么也不是,所以无所谓了。”王邈扬了扬眉角,“从前害怕给他丢脸,现在连这个也不必担心了。”他这么说着,宋爱儿已经双手捧住他的脸。她感觉到掌心有一点湿润的痕迹,疑心是自己感觉错了,然而更多的泪水已经从她的指缝中缓缓地涌出。

  “王邈?王邈……”缓缓地,迟疑地,她又叫了两声他的名字。

  王邈侧过脸,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宋爱儿踮起脚,伸手盖上他的双眼,努力不让那滴眼泪掉下来。

  当天晚上,王邈就发起了烧,到了后半夜他烧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几近濒死。好在Edward. Chan就住在附近,给王邈配了药,注射了退烧剂,又叮嘱了宋爱儿一些照顾事宜后,这位年轻的华人医生才叹了口气:“小宋先生是积郁成疾。”

  积郁成疾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宋爱儿有些想笑。如果换做半个月前,有人和她说王邈因为积郁成疾病倒了,她能把大牙给笑掉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主,也会因为心事太多病垮了,那天下还有多少人不要活了。

  然而这时候,Edward. Chan这么说,宋爱儿却少有地沉默了。

  “要紧吗?”

  “每隔两小时给他量一次体温,记得按时喂他吃药。”Edward. Chan想了想,又推了一下眼镜,“如果能让他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就更好了。”

  一整个夜晚,宋爱儿始终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他紧拧的眉心,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平。病中的人都是脆弱的,他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宋爱儿原本以为王邈会在大汗淋漓之中喊出一些已是遥远记忆的名字,比如妈妈……又或者姐姐。他的双唇蠕动着,却是一字未出。每当宋爱儿想要俯身抱紧他时,王邈甚至不自觉地抵抗着,只是把自己往薄毯里缩了又缩。

  她用最老式的办法替他降温,干净的帕子浸在凉水里,拧了一道又一道,覆在他烧得滚烫的额头上。

  西雅图的夜渐渐地过去,黎明的光影照落在百叶窗上,变幻出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格痕。

  凌晨两三点的风最冷,宋爱儿背着窗坐,垂落的长发被吹得纷纷扬起。她替他挡去所有风,也挡去了月亮最后的影子。

  一秒钟,两秒钟……等待的时间是这样难熬。

  她终于迟疑着,把那支在袋里揣了很久的录音笔别到了他随身带着的文件夹上。那是一只被做成小小别针的录音笔,精致得像是女孩挑给心上人的东西。樱桃色的别针,夹子小小,又可以做翻书页的签子。王邈不会发觉,即使问起,她也可以从容对答。

  做完这些的宋爱儿又看了一眼被高烧折磨得脸颊绯红的王邈,渐渐地垂下眼。

  第二天清晨,王邈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像只猫似的蜷缩在自己床头的宋爱儿,她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小肚皮上,另一只手垂了下去。

  他先是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那只文件夹,小小的别针就夹在了扉页上。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他只是微微地转过头。

  那头,宋爱儿还在沉沉地睡着,姿态像只受困的小猫。

  王邈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勾起小手指,直到勾上她耷拉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手。

  指腹相交的热度是如此温暖,几乎令人忘却了一切。

  王邈在美国一病半个月,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这个小院里。

  宋爱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全不假他人之手,渐渐地竟然也就把他的身体调转了过来。她为他做的一切几乎都带着一点赎罪性质,所以任劳任怨。

  王父去世的消息尽管在小圈子中传开,但对公众仍处于封闭状态。王邈察看股票走向时,通常也会顺带浏览一些国内新闻。香港人的消息最灵通,但是王家和港媒一向关系尚好,按住了不少通稿。

  九月末的一天,王邈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出了美国通稿。

  他按下鼠标按钮时正戴着耳机在听一首苏格兰老歌,宋爱儿煮了一盅咖啡,一杯倒给他,一杯给自己。

  一切毫无预兆。

  发完通稿,喝完咖啡,王邈起身换了一身运动衫,搂住在厨房洗东西的宋爱儿:“走,打球去。”

  从这天开始,王邈把一切和外界联系的设备通通关闭。

  他们沿着清晨的绿荫跑步,坐在小院的秋千上一起吃樱桃。王邈甚至还带她起大早爬上山,立起三脚架,拍下西雅图的日出。在接近黑夜与黎明的边缘,风是冷的,山上的一切似乎都带着寒气。王邈把穿着外套和牛仔长裤的她拥在怀里,两人脸贴着脸,下巴挨着下巴,过渡着一切可以分享的温暖。

  渐渐地,那个十几岁时的宋爱儿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城市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天空慢慢地亮了,日出时分的天空先是灰亮的,从云中缓缓地渗出青色。灰青的云里有几缕红彤彤的光芒,像是一把大伞渐次地撑在了这个城市的天顶。

  整个西雅图还在睡着。远处亮起的星星点点,是彻夜未关的写字楼的灯。从山顶上望去,如同尘世中浮着的永不灭的渔火。这样的灯海,这样的寂静,使人疑心是否仍然身在夜里。

  “后来Sam真的遇见了Annie。”呼呼的冷风里,宋爱儿迎着升起的太阳,回过头忽然笑了一下。晨曦的光芒照在她饱满的前额。弯下腰正在调相机的王邈,忍不住眯了眯眼,按下一张快门。

  “你知道吗?”

  “嗯?”

  “十几岁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姑娘呢。我梦到……有一天我到了西雅图。我站在这个城市的山冈上,就这么张开双臂拥抱日出前的风。”宋爱儿说起那个梦时眼眸亮亮的,似乎闪动着异样的光彩。那是曾经艰难的少年岁月中唯一让人觉得美好的念想。

  “王少爷——”她忽然提高了声音。

  “嗯?”

  她笑嘻嘻地背过身,双手做喇叭状,忽然向山对面的城市这样喊道:“你——相——信——爱——情——吗?”

  晨风吹得他的外套簌簌作响。

  王邈也笑了,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角弯弯,似乎有亿万星辰一起跌到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这个人,真是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宋爱儿在心里想。

  他驾车带她去洛杉矶,十月初的西岸尚有余热,太平洋的风淡淡地卷到耳后,吹蓬一头乱发。他带她去自己念过书的中学,那是一间很不错的私立高中。从远处望去,整条长廊仿佛被岁月的光影碾压过一般,静得出奇。

  她记得拐角左转后就能看到那块古老的铭牌,上面刻着这栋教学楼的捐助家族的徽章。

  球场上有几个白人男孩打球的身影,懒洋洋的午风拂到人的脸上,如同贴在墙上的不知名的青藤挠着人的发心。

  “王邈?”伸手枕着头躺在草坪上时,宋爱儿忽然歪过头亲了他一下。

  王邈和她肩并肩地躺着,漫不经心地从喉咙里压出一个字来:“嗯?”

  她微笑着,眉毛忽然向上挑了一下,“你当初,为什么喜欢我妹妹呢?”

  王邈看着她,一副看怪物的样子:“女人都这么爱翻旧账?”

  宋爱儿笑着,手臂压过茂盛的草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王邈正想着要怎么答这个话。

  她扬了扬下巴,朝那群球场的大男孩示意着:“去吧,和他们打一场球。他们正缺一个人呢,离开这里那么久,你也没有再痛快地打过一场球吧。”

  王邈撑着草地慢慢坐起身,他把双手的草屑拍得她满脸都是,在宋爱儿的尖叫声里快活地向球场跑去。

  他们在洛杉矶一连待了五天,王邈几乎每天都跑去和人打一场球。宋爱儿坐在场下看,给大汗淋漓的他递水,两人偶尔相视一笑,颇有些热恋中的年轻男女的甜蜜,看得一群青春期的大男孩荷尔蒙高涨。

  在这里,他又变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大男孩。

  宋爱儿看着追逐着阳光的王邈,偶尔也会心满意足地想——若此刻能成永久,便也算执手到白头。

  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也从没想过第一次喜欢上的会是这样的人。

  王邈呢?王邈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

  只要有过,都是好的。

  王邈在美国一待两个月,等宋爱儿回北京时才发觉十一月的城市早已满地黄叶阶上生霜。

  自王邈的父亲去世,形势变得微妙起来。会所处于断续开张的状态,一切由丁大成照常主持。

  宋爱儿在街头翻财经杂志时竟然在上面看到了王邈的照片,专栏评论员认为这是王氏家族由盛转衰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年轻的王邈在很多人眼里更像一块肥肉,大佬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吞掉这个世侄手上的股份。

  王邈忙得脱了形,对外界的评论一概置之不理。宋爱儿把成摞的杂志报纸堆到他身边时,王邈抬头看她一眼,挑了一下眉毛:“你要干什么?”

  “这叫反刺激。”宋爱儿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王少爷,报纸我放这了,你抽空慢慢看。”

  其实还是她最了解他的性子,他这样的性格,又张扬又自负,怎么会不在乎外人怎么说。隔了半晌,煮好咖啡的宋爱儿悄悄地推开一道门缝,踮着脚尖往书房里望去。已经连着两天没睡的王邈就这么赤脚坐在了地板上,看过的报纸被随手拧成一团扔满了房间。他是且看且骂,眉头拧得几乎一把熨斗也熨不平。等把最后一份报纸平静地看完,王邈把头往后一仰,砰一声一下睡倒在了地上。

  他闭着眼,觉得自己需要冷静。

  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宋爱儿踢了踢他呈大字形展开的手:“几岁了,王少爷?”

  王邈拧着眉头:“甭管我。”

  宋爱儿又气又笑,蹲下身,捧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下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宋——”喘不过气来的王邈坐了起来,额头撞上宋爱儿的鼻梁。她疼得呜了一声,眼里疼出了汪汪的泪花,还记得问他:“活过来啦?”

  王邈看着她撞得发红的鼻子,忍不住笑了:“疼吗?”

  “换我撞你试试?”

  未想王邈毫不犹疑地一口应下:“好啊。”边说,俯下身,一下撞在了她的前额上。宋爱儿以为他要来真的,猛地往后一翻身,谁知王邈却是只纸老虎,光吼不咬人,一低头,顺势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宋爱儿的呼吸滞住。

  “来,和我说说,你心里现在都在想些什么?”

  “想你破产。”

  “真破产了,你就是第一个跑的吧。”他的手揽着她。

  宋爱儿刚要说点什么,他又重新躺了回去,一只手先落地,垫住了她的后脑勺。“早跑早好。真有那一天,别跟着我丢人。”

  王邈在“前线”作战,宋爱儿在后方做着另外一些事。在美国的两个月,蒋与榕说到做到,没有与她有任何的联系。她回了北京,他少有地把电话直接打到她的固定手机上,一接通,一句话就杀得宋爱儿措手不及。

  蒋与榕对她说:“去看看杜可吧。”

  “杜可姐怎么了?”

  蒋与榕发给她一个医院的地址和病房的号码:“她在北京这些年没什么朋友,我想,以你们的关系,也许现在她最愿意见到的人是你。”

  宋爱儿按照地址打车过去,发现是一家中外合作医院。她推门而进时,杜可正背对着她呆呆地靠坐在床头,凝神看着外头飘满了一地的黄叶。

  宋爱儿停住脚,立在门口轻轻地叫了声:“杜可姐。”

  杜可转回头,“啪”一声,宋爱儿手里抱的一束花掉在了地上。

  杜可伸手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张着苍白的唇:“怎么啦?吓着你了?”

  宋爱儿蹲下身把那束花飞快地拾起,又迅速地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杜可姐,怎么两个月不见你就病成了这样?”

  其实算起来不止两月,两人起码有小半年未正儿八经地见面。对面坐着的,仿佛是另一个人。时光在她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她的一个月好像一天,她的一天却好像一个月。宋爱儿的脸颊还有少女的丰盈神采,对面的女人却黯淡得似乎将所有青春一夜耗尽。

  杜可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笑着:“他们不给我照镜子,我是不是难看极了?”

  的确是难看极了,像失去了水分的果皮。

  宋爱儿起身去找了一只小玻璃瓶来,接满水,把那束风信子缓缓地插进其中,摆在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前。

  “杜……”

  “宋……”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

  她把话咽回了喉咙里,眼睛望着杜可。杜可张了张失血的唇,毫无预兆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对方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宋爱儿惊得一下松开手,却发现双手被她握得紧紧的。

  “爱儿,我怀孕了。”

  宋爱儿定住。过了十几秒,她小心地谨慎地问:“蒋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杜可笑了笑,“还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终于意识到事态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一些的宋爱儿抬头看着她,杜可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对方站起身,如同从前一般风情万种地缓缓扶着墙走到了窗边。住院部楼下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草地对面有一汪清澈的湖泊。夕阳的影子总是宁静地倒映在湖中,风吹来,仿佛被揉碎的一池残红。天气清冷的十一月,风吹落木萧萧下,黄叶被低低地卷起在草坪上空。

  杜可低着头,神情莫辩。

  “蒋与榕要结婚了,是三天前才决定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他的那位老丈人心脏病发,走得很突然。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忍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还是把这一天盼到了。”

  宋爱儿看着她的背影,生怕她出什么事。

  谁知杜可像猜破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似的,忽然回头一笑:“爱儿,你怎么那么看着我?你担心我做傻事?”

  “他要结婚的对象是个才从国外念完书回来的大小姐。”杜可的话一句接一句的,“风信子……咦,你怎么带了它来看我。风信子是蒋与榕最喜欢的花。我记得从前有段日子,他每天抱着一束放到前妻的墓上。哦,你还不知道他有个前妻吧?”

  “杜可姐。”

  “别这样看着我,你瞧你的眼神里都写着同情。”

  “蒋……”

  杜可顺着她的目光向病房的一角望去,那里有个小小的摄像头。她似乎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摄像头前,把那当成一面镜子,梳梳头发拢拢宽大的病服,重新坐回了宋爱儿的对面。

  “我怀孕了,我也能当妈妈了。”杜可笑着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是昨天检查时医生才告诉自己的事,“哎,宋爱儿,你说,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

  “是那位法国厨师的?”

  杜可没心没肺地拧了一把她的脸颊:“你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爱儿知道杜可和那个法国厨师要出事。有那么一阵子,杜可谈起那个人时眉目之间飞扬着喜悦的光芒,就像个头一次恋爱的小女孩。后来餐厅关得那么突然,杜可又忽然和自己说缺钱,自己便意识到事情不妙。

  “其实我不爱他,真的,一点也不爱。”杜可的表情微妙,“我只是喜欢那种感觉。”

  “你知道吗,被人珍惜,被人欣赏,被人爱护。一切感情都有回应。你做一个小动作,他全能看在眼底。你的每一次心痛和快乐,他都能懂得。你不是对着一根木头讲话。”

  宋爱儿看了一眼那只明目张胆的摄像头,她有千句万句的话要问,此刻却一句也不方便说出。

  杜可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

  宋爱儿点点头。

  杜可眼中的光芒仿佛一下子黯淡下去:“蒋与榕不会放我走的。”

  “可他要结婚了。”

  “他说过,把孩子打了,一切事都当作没有发生。”

  宋爱儿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细细思忖,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蒋与榕喜欢这个女人,愿意包容她,忍耐她,甚至在婚姻之外负责她的一生,这不正是许多故事里都会出现的事吗。他给了她这个承诺,并非没得选择。杜可却既不接受,也不离开,仿佛自作自受一般地落到这个两难的境地里。

  还是,有什么蒋与榕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放出视线之外的理由?宋爱儿看着她,杜可的眼珠子里像藏着话。

  两人安静地对坐着,窗外的阳光落在病床上,仿佛一道瀑布,把光明和阴影轰然地隔开了。一个声音忽然蹿进她的脑海里,是那个王邈公寓楼下的晚上。那天的情景和这个下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远远的大堂的灯光,泻落在车座上,把清醒的杜可和微困的自己分在了两个世界。杜可说,有些事,是要带到棺材里的。

  宋爱儿心里发冷,问她:“杜可姐,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杜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有一点隆起的征兆。真神奇,这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女人躺在懒洋洋的阳光里,靠着床,对她说:“你帮我听听吧,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动的声音?”

  “这哪听得出。”

  “听听,就听听吧。”杜可请求她。

  宋爱儿只好把耳朵凑上前,仔细地趴在她的肚子上半晌。阳光落在耳郭上,晒得耳朵发烫。她抬起头时,杜可问:“怎么样?”

  “没有。”

  “我还想让你听听是小子还是闺女呢。”

  “杜可姐……”

  “打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杜可还是在笑,“放心,我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的。”

  “蒋先生能让你生下他?”

  “我有我的办法。”

  病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杜可向她迅速作了一个口型:伸手。宋爱儿伸出手,女人隐秘地在她掌心写下一行数字。她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眼神是疑惑的。门外的护士这时已推着小车进来。杜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重新坐回了床边,露出疲倦的神色:“走吧,爱儿。我累了,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

  宋爱儿按捺住心头的话,抓起包,朝门边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望去,杜可正伸出一只手给护士,又用另一只手灵活地从口袋里摸出小半支烟,衔在唇边。一手按住打火机,吃力地点燃了烟头。盛大的阳光里,那一点火星子小小的,转瞬即逝。

  宋爱儿不知怎么心里一动:“杜可姐。”

  打针和被打针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她,她站在门边,抓着包:“过阵子我再来看你吧。”

  杜可吐了口烟,看着在打针的护士:“太吵了,你让我一个人消停消停吧。”

  “那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那一点烟头没点好,她只吸了几口就灭了。杜可索性将它摁在一旁的水杯里,小小的烟头沉浮着,像水里的火花灰烬。在宋爱儿屏住呼吸的等待里,她笑了笑,说:“等你趴在我的肚子上,能听见孩子动了……等那时候,你再来看我吧。”

第十七章 风来云散,一切成过往

  王邈这头越来越忙碌,有时忘记吃饭,有时把电脑一合整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空墙发呆。

  宋爱儿知道,他这是碰上难题了。其实不看报纸也知道,形势越来越不妙。前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在一年多后显现出了它的力量。当时金融界人人自危,王家凭借着雄厚的资本一马当先,借机注入大量资金进入公共基建领域。这些长线项目收益可观,只是需要不间断的巨额资金支持,在很多生意人看来是一个至少长达十年的无底洞。

  王邈的父亲在世时,商界声望颇高,又有一半侨商背景,所以不惧风头地一笔拿下。如今只剩王邈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再加上股市动荡,一场收购战悄无声息地在这一年的年末展开。

  他一着急上火,脾气不免比平常更大一些。

  宋爱儿看在眼里,沉默无言。

  北京的天气越来越冷了,走在路上裹着大衣仍会瑟瑟发抖。

  这天,宋爱儿起身拉开落地窗的垂帘,忽然回过头,冲着王邈喊:“快看,外头下雪了。”

  正和人视频会议的王邈转头看她一眼。外面的世界是雪白的,女孩的笑容是干净的。这笑容看得人心里一动,似乎所有烦躁都渐渐地淡却了。会议已经进入了尾声,王邈切断视频,赤着脚从地板上走来。

  她一回头,这个人已然双手环住她的腰,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用头微微地抵住玻璃,似乎疲倦到了极点。

  宋爱儿正要说些什么,王邈却做了个嘘的手势。

  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站了好久,站得她都快瞌睡了,王邈却忽然伸了个懒腰。

  “走,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出门溜溜。”

  他出门戴着她自己织的一顶帽子。两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活像两只圆鼓鼓的活宝熊。王邈怕丢人,还戴了副黑框眼镜。

  一月的北京大雪不停,鹅毛似的雪花飘落在两人的肩头帽上。北京街上的人渐渐地少了,有不少异乡人已开始托人四处买回家过年的车票。

  再过不久,这座城市就会陷入少有的空旷。王邈漫不经心地散着步,任凭凛冽的大风吹得脸上生疼,感受着她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温暖。他问她:“宋爱儿,你多久没回家过年了?”

  宋爱儿呵了一口气在掌心:“有十年了吧。”

  王邈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吸了吸鼻子,仰头一笑:“怎么了?我不是你的Freda,用不着你的那些心疼。”

  “我觉着你这人——”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了,她回头对着他一笑:“王少爷,咱们跑步吧。”

  王邈眉梢一抬,顺着她的台阶揭过不提。

  两人跑了大约半个小时,王邈出了一身热汗,宋爱儿却已是气喘吁吁。她心想,自己怎么能和身体好得跟一头牛似的这人比跑步。好在不远便有一个报刊亭,卖报纸的大爷顺带还卖一些冬天的热牛奶。宋爱儿正觉得口渴,主动停下步子要买一瓶热奶。百无聊赖的王邈在一旁随手拿起本杂志,翻得哗哗作响。忽然间,那哗哗声突兀地停住了。

  宋爱儿回过头,只见王邈合上手里的杂志,问:“大爷,这杂志怎么卖?”

  “二十块一本。”

  王邈低头又翻了翻印着头条的那几页,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来:“付钱,我买了。”宋爱儿刚翻出一张五十的递给人家,这人却迅速地合上书页,把杂志一卷,在路边随手拦了辆车便探身坐了进去,车子转眼就消失了。

  宋爱儿立即也拦下一辆车追上去,她不停地给他打着电话,蓦地想起,两人出门前他把手机丢在了沙发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可怕。

  宋爱儿低头翻出钱袋,数着自己带出的零钱,好在带得不算少。她把一沓零票塞给司机。

  “师傅,我说几个地儿,您绕路转转。我要找人,非找着不可。”

  这个寒风凛冽年关将近的下午,坐在出租车里的宋爱儿几乎把小半个北京都找了一遍。宋爱儿降下窗,小小的车窗缝隙之间,呼啸的北风挟万马奔腾之势涌进,吹在人的脸上,有一点刀子割过般的生疼。

  这种疼痛令她陡然清醒过来。宋爱儿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杂志。

  照片里的蒋与榕只露了一小脸,正和人签着文件。一个女孩的照片被巧妙地与他连接在了一起,女孩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明媚。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心想应该就是杜可口中的那位大小姐。

  不知蒋与榕在背后做了多少努力,才能让一个财团的第一继承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续弦。想必其中的利益错综复杂,远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想象的。这样想着,宋爱儿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情景。多有意思。

  杜可曾经很爱这个人,王瑾姐也是那么爱他。她们爱他,都是豁尽了性命的爱。这个大小姐也是因为爱吗?她是第三个,还是淹没了无数名姓的不知哪一个后来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鹅毛似的大雪纷纷然地落在了北京的立交桥上。

  已经茫然地在小半个北京转了一圈的的哥忍不住回头问她:“姑娘,你看……”

  宋爱儿看了眼白雪之中的北京城:“车费快用完了?”

  “还够去一个地儿。”

  “这里离故宫远吗?”

  的哥愣了一愣:“算车费不够。不过,嘿,谁让我都载了您一下午了。您这会儿是要去故宫吗?”

  不紧不慢的车速之中,车窗外的一切景色缓缓地晃过。暮雪已至,万家灯火。立交桥下堵了车,长长的一条街变作了车河与灯河。时光就这样流逝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有不少车的车顶在等待中已积起了薄薄一层新雪。

  宋爱儿点点头:“嗯,去故宫。”

  这时故宫早已关门谢客,外头又下着雪,几乎没什么人站在外头的售票处。雪花似枝头掉落的梨花,随着呼啸的大风漫天翩然飞舞。红墙碧瓦,琉璃世界,世界忽然寂静得没了声响。

  宋爱儿站在纷然大雪中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发上衣上都落满了细雪。

  十年有多久?于她,足以让曾经软弱无力的孩童长大。于王邈,是与挚爱的亲人生死两隔,尘满面,鬓如霜。而于蒋与榕,则是一笔抹去了过去,从一个出身平凡的穷小子一跃而成为手握万千财富的新贵。

  不过是短短的十年啊。

  一百年有多久?皇帝被推翻,嫔妃落魄出逃。这座紫禁城的主人一易再易,繁华全化作尘土。

  上次来故宫时,艾梦河曾经这样告诉她:“宋小姐,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已有六百年的历史。六百年,人生不过是多少个弹指一瞬。每一个黄昏,我散步在这些红墙黄瓦之间,总是会在恍恍惚惚中听到一个声音。起初我疑心是紫禁城的晨钟暮鼓,可是它比钟声更悠远,比鼓声更响亮。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宫殿前,看到灰蓝的天空哗啦一声飞过一群鸽子。我忽然知道我曾经听到的是什么了。”

  宋爱儿记得自己曾笑着问她听到的是什么。艾梦河说,我听到的是命运的声音。她问是否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力量将所有人与事联系在一起,挣不开,脱不掉。

  她那时只觉得艾梦河一辈子研究文物把脑袋也给研究傻了,竟然相信起宿命论。宋爱儿从不信命,因为命运待她一点也不好,要是她真的信了它,屈服它,那就一辈子都别过了。

  因为不信命,她千方百计地逃出宋家。因为不信命,小小年纪的她辗转到了东南亚讨生活。还是因为不信命,她来到了北京,认识了王邈。可是,真的没有命运吗?

  宋爱儿吸了吸鼻子,感觉到泪水在脸上冻住了,结成了薄薄的霜。背后有一个声音响起,从容平淡。

  “宋小姐?”

  宋爱儿回过头,看到了暮色与风雪中的艾梦河。艾梦河穿一身大衣,披着厚厚的围巾,一手把住自行车的车把手,慢慢地推着车向她走来。她的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是红红的,经历了岁月风霜的眉角有一种独特的沉静从容,面容却像这个年纪的所有普通女人一般带着衰老的痕迹。

  她看着宋爱儿,又喊了一声“宋小姐”,口气温淡:“你来找我?”

  宋爱儿红着眼睛看她:“艾老师,王邈不见了。”

  艾梦河推着车,看着满身落雪的她,伸手替她掸去了发上的雪迹,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条新织的围巾,如同母亲对待女儿一般替她系上。

  “走吧,边走边说。”艾梦河说,“王邈并不是小孩子,这么大一座北京城,他不会走丢的。”

  她们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定,艾梦河替她点了一杯热可可,却给自己点了一杯浓缩咖啡。

  宋爱儿说:“王邈一定是去找蒋先生了,蒋先生要新娶妻子,财经杂志放出风声,他被蒙在了鼓里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傻事。”

  “你说的蒋先生是蒋与榕?”艾梦河平静地打断她。

  宋爱儿看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中看出一点什么痕迹。

  艾梦河啜了一口咖啡,放下瓷杯:“蒋与榕不会要他的命。”

  “艾老师?”

  “很早前他答应过小……王邈的姐姐,无论有一天发生什么事,也不会伤害王邈。至少,不会伤及他的性命。蒋与榕这人虽然心思深,可是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

  “王邈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吧?”

  提到这个,艾梦河的眉角柔和,“是我见过感情最好的姐弟了。”

  艾梦河又说:“王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他刚出生时,还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一团。他姐姐就趴在保温箱前不肯离开。就像个小大人似的,一点点地照顾他,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

  宋爱儿听得心里一痛。

  “艾老师,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艾梦河平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她咬咬牙:“我和王瑾姐……”

  “王瑾姐?”艾梦河的脸色一变,“你说的是哪个王瑾?你和小瑾是什么关系?”

  宋爱儿深吸一口气:“我和王瑾姐的事一言难尽。不过——这些,你一定记得。对不对,艾老师?”

  艾梦河接过她递来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这个鬓发微白的女人,低着头,就这么僵住不动了。宋爱儿看着她发抖的手指,屏住气,生怕惊醒了这个梦。对方仔细地看完,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王瑾姐曾经和我提过,她大学念的是海洋学专业,后来一直在象牙塔里做研究。当年跑到东南亚,就是为了和当地组织一起做太平洋水域样本分析。可是那个合作项目两个月就结束了,她却在东南亚整整待了大半年。”宋爱儿把纸片慢慢地叠了回去,“直到海难来袭,她遇难的消息传入国内……这之前的大半年,你们究竟知不知道她在东南亚的情况?”

  “我一生没有儿女,早已经把王瑾当成自己的女儿。”艾梦河微微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神情之中有难掩的痛苦,“我早就知道,那场海难不止那么简单……”

  重新睁开眼后,艾梦河已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宋小姐,你今天来找我,把我约在这里,一定是要告诉我那些关于王瑾的事。请你务必以对待一个失去女儿多年的母亲的心情,把这些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宋爱儿看着对方的脸色,点点头。

  两人走出咖啡馆时大雪已停,夜空明净,风也小了许多。路灯下艾梦河的容貌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岁。

  她才见过这个女人悲伤的模样,有些不适应她忽然间恢复的平淡温沉,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已久的话。

  “艾老师——”

  艾梦河站在阶上低头看她。

  宋爱儿张了张嘴,有些不好意思:“王邈的父亲过世了……那天,我在西雅图的葬礼上没看到你。”

  艾梦河想了想,笑了:“爱儿,在你和王邈眼里,我和他父亲是什么关系?”

  “爱人?”

  “你是听王邈说的我们的故事吧?”

  宋爱儿的脸有点红了。

  “我们不是爱人,我们只是红尘中的一对陌路人。”艾梦河的鬓发被风拂得微乱,眼神却是历经岁月沉淀后才有的坚定明亮,“爱人这个词,是非常珍贵的。它代表责任,担当,不离不弃。很多人在爱人走后也不会另寻他欢。不是不想,只是这份感情的沉重厚实,没有第二个能接住它的人。一个人想要找到爱人,可能要经历许多许多的失望,许多许多的伤害,甚至是许多许多的猜忌。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寻找爱人的。王邈的父亲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遇见他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我知道我们可以走下去,但这一路的很多东西,不是我所能承担的。我爱,但我害怕失望。我们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我到现在也不后悔。我和王家唯一的联系是王邈和小瑾。”

  宋爱儿说:“我没想到您会和我说这么多。”

  “我要谢谢你曾经帮助王瑾。”

  “王瑾姐是个好人。”

  “那王邈呢?”

  她的笑容僵住。让宋爱儿说出王邈是个好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让她说出王邈是个不错的人,都有一定难度。

  宋爱儿缓缓地斟酌了一下。“王邈……不是个太差的人。”

  艾梦河听得笑了,默然半晌,她说:“我不知道你最初接近王邈是为了什么。我只问你,你喜欢王邈吗?”

  宋爱儿沉默了。

  艾梦河等着她的答案,一分钟,两分钟……渐渐地,风雪里,两个人几乎快站成了小雪人。对方终于叹了口气:“王邈不是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孩子。收手吧,爱儿。一切到此为止,或者我可以帮你向他解释。他虽然固执己见,对我的话还是会听上三分。你帮过王瑾,我不想看到你们反目成仇的那天。”

  宋爱儿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潮涌动。

  分别时艾梦河给了她一个地址,说也许在那可以找到王邈。

  宋爱儿又腆着脸问她借了一百块,她打车过去,发现竟然是蒋与榕曾经答应要送给自己的那栋写字楼。

  年关将近,不少白领已经回家乡过年,整个CBD像是一座小小的空荡无人的孤城。

  她站在那栋摩天大楼前,仰着头,一个人看了很久。没有撑伞,落下的雪花几乎把她堆成了一个薄薄的小雪人。

  王邈会在那楼顶吗?她瞪着摩天大楼的最顶层,突然想象着此刻如果有一个人被推下的场景,一颗心如被大手猛地攥住。

  这个画面像一盆雪水倾浇在她的头顶。宋爱儿的最后一点犹豫也被浇灭了。她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想象,是此时此刻,或者是下一时下一刻,真的就要发生的一件事。心跳怦怦如擂鼓,一个莫名的声音催促着她,快点,再快点,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夜色里的雪花像一片片被风吹开的蒲公英,拂得人满头满脸都是一片白。摩天写字楼的最后一个窗口也熄了灯光,宋爱儿掏出门卡,从特殊通道直接乘电梯上了顶楼。

  远远地还没走近,就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硬物砸在了玻璃上。

  这声响在黑暗中摄人心魄,令人的心狂速地跳了起来。

  王邈的吼声毫无预兆地同时响起,震得几乎整扇墙壁都在嗡嗡地打战。

  “我姐是怎么死的!”

  整个大楼的顶层静得可怕,听不到那个人的回应,王邈的狂怒似乎无法控制。那咆哮声震得宋爱儿的整个心腔都快碎开了。

  “你他妈给我说一句实话,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回答他的还是平静的沉默。

  砰一声!

  又是什么落在了玻璃上,呼呼的风声忽然疾速地从她耳边掠过,薄薄的耳缘被刮得生疼。

  宋爱儿看到了里面砸碎的一扇玻璃。冷风灌进缝隙,直对正门。她伸出的手,轻轻地攥紧,只是靠着门坐下,躲过了一点疾风。

  那扇虚掩的门隔在两个世界之间,隐秘,也安全。好像人和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她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确保他一切都安然无恙。

  狂怒中的王邈是不是掐住了蒋与榕的脖子,不然怎么会有那么急促的喘息声?还是他一拳打中了他的肚子,才会发出那种痛苦的闷哼?宋爱儿按下心跳,问自己,如果这两人里,今天非得死一个,她会帮谁?如果王邈杀了人,她是帮他收拾现场,还是做那个第一时间的目击证人?

  王瑾,王瑾姐,因为有了王瑾姐,这些选择都不存在了。宋爱儿握紧把手,正要进去,蒋与榕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个人说话总是缓缓的,不急,却又很有力。说到重要的事,他喜欢一字一字地讲。他就这么一字一字地说着:“王邈,那个女人我还是会娶,无论你反对还是同意。她是我的新妻子,希望你不要为难她。”

  王邈听得笑了:“这时候给我老王家落井下石的,你可真敢当头一个。”

  蒋与榕没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心平气和地继续说着:“至于你父亲留下的那些股份,我确实有权得到它。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门女婿了,你心里也清楚,这些年我为王家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是你欠我姐的。”王邈口气蛮横地打断他。

  “你错了,王邈。”蒋与榕的态度出奇的温和,也出奇的坚定,“我不欠任何人,也没有什么可欠的东西。”

  宋爱儿正听得凝神,话未落音,忽然听蒋与榕一声大叫,似乎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她的心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呼吸之间都是慌张。

  可一声大叫之后,却再无回音。

  宋爱儿的大脑一片空白。门的那侧发生了什么……王邈捅人刀子了?还是……他把蒋与榕推下了楼顶?

  她的手握动那个门把手,冲进去时险些摔了一跤……顶楼是三百六十度全景区,门和门之间向来只作为空间的间隔,没什么实际性的防卫功能。半推开的门露出一方小小的影子,正在生死边缘的蒋与榕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用不大但却能让三个人都听到的声音突然地叫了一声:“宋小姐!”

  眼前的一幕让她的脚步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坚实的落地玻璃不知什么时候被生生地砸开了一个大口,满脸是血的蒋与榕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大半个身子已顶在了玻璃窗外,身下就是苍茫的夜色和一眼望不清的街景。危楼高百尺,地上的人听不到呼救,而摩天大楼顶层的人也觅不到生机。

  多年的素质训练让蒋与榕到了危机关头仍是一片平静。他涨红着脸,就这么直视着满眼杀气的王邈,艰难地开口:“难道你打算让宋小姐看到你杀人吗,王邈?”

  他的眼中含着微微的笑意,像嘲弄,又像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到了这时,这个男人还在笑。

  王邈的手又缩紧了一些,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忍不住……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脑袋里轰轰地响着,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想就这样一把将他推下去。推下去,看他像棵无助的蒲公英飘落在大风里,最后摔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这是他欠姐姐的,这是他欠他们王家的。

  “王邈——”一个清明的声音,忽然响在他混沌的脑中。

  宋爱儿在他背后几近哀求地开口,她的嗓音在发颤,紧握的手骨节分明。

  “王邈,我们回家。”

  脖子上的力量在一点点地收去,终于消失于无形。“砰”一声,蒋与榕顺势坐下,整个背部被玻璃割得一片狼藉,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落地窗流下,像是外头刚刚下了一场血雨,雨水打落在了玻璃上。

  劫后余生,喘了一口气的不只是他。宋爱儿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险些瘫软在地上。

  发觉她在害怕的王邈缓缓地转过头,雪夜的天空没有星光,只有一线暗淡的光线从不知哪里拧开的一盏小灯上射出,照在他戾气毕露的侧脸上。他的眼睛赤红,嘴角是肿的,一张脸五颜六色,全是摔打过后的痕迹。

  这么望着她的时候,站在一线幽暗中的他,眼神里却有一点孩子似的茫然。半晌,王邈抬手擦去唇角血迹,狼狈地问出一句话:“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抬脚想迈向她,却是顺势跌到了地上。

  宋爱儿慌忙地爬向他,在包里找着纸巾。他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手背上忽然啪嗒一声,有些凉。难得见她哭一次,还是这种场合。

  王邈抬起手,想帮她擦掉眼泪,忘记了自己受伤的手上全是血,把对方一张干净的脸,也弄得血糊糊的。“不要哭。”

  没等宋爱儿回神,王邈掉过头,冷冷看着颓然坐在不远处喘气的蒋与榕。黑暗里,王邈的眼睛亮得惊人。他用那种她从未听到过的语气开口,居高临下,仿佛随时可以将对方逼到走投无路,轻松得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蒋与榕,有些烂账我真不愿和你算,怕提了脏我的嘴。何况从前我还喊你一声姐夫。”

  蒋与榕沉默着,没有和他正面交锋。

  王邈于是冷笑一声,“你扪心自问,巴结上王家给你带来多少好处,我姐那个傻子又给你铺过多少路?”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想到北京的会所里给有钱人当保安,因为没门路被人像踹一条狗似的赶出来。你的那个痨病鬼妹妹,受了我姐的细心照顾,还不忘在你们俩之间挑拨离间,把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没学历,是谁给你弄的成教班,又用关系帮你转的院。你要什么,我姐就给什么。你都不用开口,她就巴巴地给你做好了。躺别的女人怀里睡觉时,你摸心口想过吗,这辈子装模作样的资本,是谁给你的?”

  “后来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一夜之间翻身上了云顶。在外做生意谁不顾忌着你是王家的人?你明里暗里给自己谋利,哪回不是打着王家的名头?你不是握着我姐这一张好牌,偌大一个香港,有谁会理你?”

  “我告诉你,有一句话我王邈是真从你身上才学到的——”

  “永远别喂饱看门狗。”

  褪去了那些伪装的温情,王邈一时间变得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大男孩。是的,这个才是真实的王邈。挥金如土,也算计着每一分身家利益。看似糊涂,却比谁都精明冷清。疏淡客套,又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对她好,也不好。好,或许是出于那少得可怜的爱情。那些不好,却是最自然的性情流露。

  他那么了解自己,所以才会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不要和他靠得太近。

  王邈的话说得真是刻薄,她一个外人尚且听不下去,一直坐在不远处的蒋与榕却是一言不发地从头听到了尾。

  等王邈说完了,蒋与榕才抬起眼,看看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这个人。

  最后,他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王邈……这些话,你姐姐曾听过吗?”

  王邈讽刺地笑了:“我姐那个傻子,从头到尾都拿你当个宝。”

  蒋与榕点点头,眼中有黯然飞快地一闪而过,“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没有半分异议。所以下次陈述事实时大可不必如此尖酸刻薄,这样只会失了你大家公子的气度。”咳嗽着,他爬起身,“除了那句……你说我辜负了你姐,我不承认。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辜负过她,更谈不上背叛。即使在她死去的多年之后,我也一直把她放在心上。她是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女人,也是我蒋与榕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王邈,也许我对你说过很多谎话,但这一句……这一句话出自真心。”

  说完,他扶着墙踉跄地起身,一步步艰难地往外走去。蒋与榕直到走出顶层也没再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她是与计划无关的人。

  他的背后还在滴血,那些血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微弱的灯光里,却仿佛一摊摊不知为谁掉下的眼泪。

  “怎么找来的这里?”

  “是艾老师给我的地址。”

  “你去故宫找了她?”

  “嗯,碰上她下班,两人在咖啡馆坐了一小会。”

  落地窗外的纷然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薄薄的云层间可以看到一弯悬挂的月亮,月色透不过云,因此天地愈发清冷幽暗。

  摩天大楼的顶钟适时地响起,敲了十二下钟,每一下都既缓慢又沉重,

  新的一天已经不知不觉来临了。

  宋爱儿给他收拾伤口时,王邈一直不挪眼地看着她,好像能看出些什么东西似的。

  最后,他没话找话:“哎,你男人刚才那一下子……帅吗?”

  话未落音,宋爱儿抬起头,看他的眼神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了。她想,一个人的智商,怎么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从峰值跌倒谷值。从一个健康的正常的成年人,跌到小学生的水平?好在她和王小朋友相处,已经处出了一点经验。

  宋爱儿点点头:“帅,都帅出我心脏病了。”

  他听得乐了。

  一声轻轻的叹气却补充般地响起。

  “王邈。”

  “嗯?”

  “这种帅,一辈子一次,就够了。”

  “知道了。”

  王邈小时候就跟武术师练过一阵子,打架是个好手。蒋与榕似乎也没有对他下狠手的意思,因此这个人身上虽然大伤小伤无数,却只是看着吓人,一点没伤及内里。他伸手揽过她的肩,两人一起躺在了融合着血迹和泪水的地板上,谁也没嫌脏。冷风从玻璃洞口呼呼地吹进来,他伸手替她盖上了大衣。

  仿佛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两人。她听见他平静的呼吸,微微地侧过头,靠在了他的怀里。

  “今天找我找得够呛吧?”

  “嗯,找了好些地方,还把身上最后一分钱都用光了,去故宫是那打车师傅给我打的折。”她抬头看着落地窗外的云和明月。

  摩天写字楼的顶层,三百六十度的全景,他们此刻也算是把小半个北京都睡在了身下。

  王邈说:“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个死心眼?”

  她说:“担心呗,怕你出事。”

  王邈也累了,微微偏过头,把她揽在怀里。喃喃着,他像是对着她的一头浓密秀发低语:“嗯,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抵着头而睡,她听见他平浅的呼吸声,心底像是空出一块。正要睡着时,王邈忽然翻了个身,和她鼻尖对鼻尖。

  “想不想知道我姐和他的故事?”

  “你是说蒋先生?”

  “嗯。”

  “怎么忽然想起要说这事。”

  “憋太久了,没人说。就是想当个故事讲给你听听呗。”

  “好,那你慢慢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地趴进他的肩窝。

  王邈摸着她的头发,一时无言。

  过了半晌,宋爱儿抬起头,看他:“说呀?”

  王邈咳嗽一声。

  “我姐和他,是在南海的一个岛上认识的。”

  “那年我姐二十出头,跟导师一起在太平洋上做项目志愿者。她发起了一个项目,叫守护海洋。我姐这个人,天生对海洋特别亲近。她的性格直,有点古道热肠,认识不认识的,都喜欢往家里带,所以也结交了一群朋友。当时中国做这个的人不多,特别少,有也是民间人士。她就跟那帮人,一起去挡住舰船示威。你说这傻不傻?我爸呢,就这么一个闺女,特别宠。我姐干什么,那都是好的。我姐说什么,那都是对的。我姐都要和人去拦舰船了,我爸还乐呵呵呢。

  “当时要拦着不去,兴许就见不着这个姓蒋的了。那艘舰船,是帮香港人弄的一个商业勘探护航的。当时姓蒋的受命来安抚这些国际人士组成的志愿者,不要妨碍勘探活动。我姐一开始很不喜欢这个人,两人在太平洋上斗智斗勇,双方都是焦头烂额。你想,一个是受命的大兵,一个是爱护海洋心切的热血女学生,两人都不是吃素的。后来这个事还登了报纸。”

  “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姐姐出了点事。听她自己说,困在一个南海的小岛上,差点没命,是姓蒋的救了她。所以那之后,我姐姐的态度就好了不少。再后来,报纸上的东西越登越多,关注的人也多了。最后国内多方面叫停了这个行为。”

  “我们都以为这个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想到,我姐姐一直管他叫救命恩人,台风天也坐船登岛去看他。岛上条件不好,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通信。姓蒋的服役出来的那年,我姐接到母校的任职邀请。对方为了挽留她,甚至给她开出了一个专属实验室的条件。她却不肯留在日本。我当时挺高兴的,以为她是为了我呢。兴冲冲地跑回国找她,感觉这待遇没有提升,还是个狗不理。她那一阵子,一直很难过。后来才知道,原来姓蒋的不知为什么中断了通信。两人就这么断了联系。”

  “过了几年,姓蒋的来了北京。”他给人做私人保镖,我姐瞎碰上,暗中打听,把他弄到了我爸身边。我爸一开始对他挺好的,因为他救过我姐。也因为这个,我姐对他再好,我爸都没往心里去。谁能想到当时追求者那么多的我姐姐,会看上这个小子。”

  “再后来呢?”宋爱儿问。

  “再后来……”

  王邈换了个姿势枕着手,手上有被玻璃扎破的伤口,头部一压之下便渗出血。他不得不抵住她的头,借着她的肩窝来分担重量,这样一来,两人靠得更近了。

  宋爱儿听见他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就这么结婚了?”

  “嗯,发生了一些事,再加上我姐姐的立场很坚定……就这么结婚了。”

  宋爱儿没有再追问。

  王邈沉默着,眼神却渐渐变得冰冷:“从小到大,只要姐姐喜欢,我从来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但这个人辜负了我姐,欺骗了我姐,甚至涉嫌杀害我姐。今生今世,我王邈只要还有口活气,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口气中的仇恨,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和余地。

  她忽然问:“那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杀死你姐姐的,另有其人呢?

  宋爱儿不说话了,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轻轻地拍着。仿佛哄小孩子般,要将他哄入睡。王邈低着头,把头埋进了她的脖子窝里。一起一伏,是他们短促的呼吸。

  “王邈……”不知过了多久,宋爱儿轻轻地叫着。

  对方没有回应。她想,他一定是睡着了。那浅浅的鼻息,是安稳的信号。宋爱儿自己却不想睡觉,也睡不着。她看着大雪过后的夜空,直到看得眼睛都酸了,想着这一天的颠簸狼狈,想着艾梦河在雪夜中对自己说的话,想着埋头在身边的这个鼻青脸肿的人。忽然间,她还想起了少年时读过的那本泰戈尔的诗集。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爱情的鸟,踪影短暂。

  风来了,云散了,一切便都成了过去。

  可是生命的天空里,一定留下过那么一星半点的痕迹。

  那是北京大雪的街头,失去了王邈的踪迹后——

  她忽然涌动不安的真心。

第十八章 穷途末路

  正月里,宋爱儿和王邈待在北戴河过年。

  这一年,再也没有突如其来的电话催促王邈回北京吃年夜饭了。王邈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他不提那个人,宋爱儿也不提。这个年,虽然只有两个人,却过得一点也不凄凄惨惨。擀皮的面早就和好了,大灶里的火也生了起来。王邈从后备厢提了两大桶烟花,准备年三十跑到海边大干一场。

  毛球在两人身边欢快地跑来跑去,王邈切了一根肉丝逗它。

  手机短信音“叮”的一声,正添柴的宋爱儿手脚不方便,喊着那个玩疯了的人:“王邈,王邈。”

  个头高高的王邈抱着毛球站到她跟前:“怎么了?”

  宋爱儿朝他努了努腰:“手机。”

  王邈弯下腰,替她掏了出来。随手一抛,正好丢到她的怀里,宋爱儿忙不迭地捡起。一开短信,她一下呆住了。

  他沾满灰的手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瞪脱了。”

  宋爱儿没回声,整个人如同抽了魂似的。

  王邈开始阴阳怪气:“哟,这是哪个相好啊,年三十儿的,还给人发短信。”

  “你洗没洗手,脏。还往人脸上摸。”宋爱儿回过神,慌张地赶着他,“洗洗,快洗洗去。”

  王邈看了眼自己的手,疑惑:“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干净了?”

  宋爱儿站起身,把手机捂在胸口:“你不洗我洗去了。”

  哗哗的声音中,水花四溅。她的一只手还搭在洗手台上,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却险些掉进了水流中。宋爱儿手忙脚乱地把它拾起,塞进口袋,双手用冷水反复地拍着脸,平复着剧烈的呼吸。

  短信很简单,只有八个字。杜可自杀,回京勿探。是个陌生号码。

  杜可,那个前不久两人还一起说说笑笑的杜可,那个自己曾趴在她的肚子上听着胎儿的动静的杜可,那个快要做妈妈的人,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究竟是谁,谁在拿这种事开玩笑!她在北京朋友不多,又有谁会在这种时候给她发短信。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王邈在厨房里喊她:“傻妞,上饭了。”

  她捧着碗坐在桌边也是一副失神的样子,正一脸兴致盎然的王邈端着个精致的小盘上来了,见她这般神色,却仿佛在意料之中。

  他心情不错地问她:“猜猜是什么?”

  宋爱儿胡乱猜了几个,没猜着。

  王邈索性一掀盖子——

  雕花木盘中正盛着一条色香味俱全的西湖醋鱼。醋放得多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酸气淡淡地蕴开。

  王邈的刀功不错,撒了作料,红红绿绿一片,看着竟香色俱佳。

  她抬头看看王邈,王邈也在看她。

  “你做的?”

  她拿了筷子,想夹一块,手没力气,夹来夹去险些夹掉了。

  王邈一拍她的脑袋:“张嘴——”

  趁着她一瞪眼的工夫,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她嘴里。

  “味儿不错吧?”

  宋爱儿还在想着杜可的事:“嗯。”

  她如今和他说话是越来越不专心了。王邈倒是不在意,一只被刀口切伤的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顺势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嘴够刁呀。”

  宋爱儿笑了笑,没心思细究,满满的心事一下又撞进了心里。吃了饭两人在黄昏的海滩边散步,天是灰白的,蒙着一层淡淡的云影。没有了霞光,这样的时刻几乎分不清是傍晚还是黎明。一只海鸥从海面上俯冲而来,发出几声怪叫。

  王邈抬头看了一眼天,口气肯定:“明天会下大雪。”

  海风拂过她脸庞上的碎发,宋爱儿渐渐停住步。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同时响起:“王邈,我们回北京吧。”

  他说:“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在这待着也怪没意思的。”她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就想回北京家里。”

  王邈说:“好,明天回去。”

  两人第二天就启程回了北京。宋爱儿像一个真正的女主人似的前后仔细检查了别墅的一切开关设施,确定彻底切断水电又熄灭了灶膛里的炉火后才从后院的车库绕转出来。王邈站在车旁等着她。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灰蒙蒙的,这是风雪欲来的征兆。

  王邈给她系好围巾才打开车门,切下歌,是Eleni Karaindrou的《By the sea》。北戴河距离北京并不远,她靠坐在副驾上,缓缓地闭上眼,准备小眠片刻。王邈打着方向盘,语气是少有的温柔:“睡吧。”

  她真的睡着了,不知不觉便进入了短暂的梦里,梦里正渐渐地下着雪,雪这样大,鹅绒似的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掉落在人的掌心。她低头去看,却发现在一摊小小的水泊中结出颗颗晶莹的珍珠。

  她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雪原里,跌跌绊绊。摔倒了,再爬起。爬起,又摔倒。远方不知在何处。脚下的路,走过便消失。消失,不复重现。

  宋爱儿醒来时,四周一片安静,逐渐开阔的视线里是迷蒙飞絮一般的白雪。她抬起眼,正对上王邈的目光。

  他伸手替她揩去眼角的一滴泪:“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

  宋爱儿茫然地抬起手背,在眼角擦了擦,发觉那滴泪只是一个意外,松了一口气。

  “哦,刚刚……做了一个梦。”

  王邈转开视线,握着方向盘重新看向前方:“高速上出了特大事故,堵车了。没赶上时候,又下了雪。天气预报说,这是年后第一场暴风雪。”

  “那怎么办?”

  “下高速绕小路。”王邈倒是不怎么担心。

  宋爱儿想起他在美国时一向喜欢驾车穿越西部,想必遇上的突发事故不在少数。她转头看了一眼他的侧脸,不知为何觉得心下不宁。

  这天的王邈有些奇怪,即使是坐在他身旁的自己也有些摸不透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两人在高速上等了一阵,直到交警暂时处理了现场,开出一条小道供过往车辆继续行驶。王邈开到了下一个路口便自然而然地下了高速。

  一阵大雪扑面而来,王邈的方向盘打得太快,激起了薄薄的积雪,千层飞雾般扑上车前。

  天色沉得厉害,宋爱儿在一片雪雾中只看到两只黄灯一闪一闪,来不及喊他,她一手握住了他的方向盘:“王……”

  话未落音,轰隆一声,宋爱儿感觉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外飞去,却被腰上的安全带大力拉了回来。

  腰间被勒得生疼,宋爱儿一转头,正对上一双护住自己头部的大手。

  那双手坚实、有力,掌心有温热,是遥不可及的温暖。十几秒过后,王邈的声音响在她的头顶:“伤到哪里了?”

  宋爱儿的脑子钝钝的,这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王邈已从她身上挪开,艰难地靠回原位,深吸一口气,低声骂了句脏话。

  这事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双方都有责任。王邈走了神,而对方则压根儿没按交通规则行驶。就在他走神的那一刹那,对方的货车直直撞了上来。好在他的方向盘打得及时,两车只是擦了点边。饶是这样,这车多半也得送回原厂修理。

  货车上跳下一个壮汉,看了一眼王邈的跑车,脸色霎时就白了。

  宋爱儿看到了货车副驾上坐的一个年轻女人,心想,这肯定是一对常年在外跑货的小夫妻。

  她要抬腿才发觉腿被卡住了,汩汩的鲜血顺着脚脖子往下流。一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宋爱儿眼尖,看到了副驾上的女人正一副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猛一声打断了正和王邈说话的壮汉:“大哥,嫂子是不是有事?”

  壮汉一回头,这才想起自己超速的原因:“我……我……她要生了!”

  这四字一落地,饶是王邈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货车副驾上的女人仿佛应着丈夫的话,痛呼出声。宋爱儿脑子转得飞快,一着急,忘记了卡在车里的左腿:“还不快送医院去!这里还有谁能给她接生?”

  货车撞在了一旁的栏杆上,一时启动不了。

  宋爱儿把头探到窗口喊住纷纷白雪之中站立的那人:“王邈,快让他上车,再迟这孩子就该生在路边了。”

  那壮汉听了这话已经轻手轻脚地从副驾上抱下了马上要临盆的女人,送到了王邈的车上。

  王邈发动引擎,看了一眼后座的夫妻:“别慌,一定能挨到医院。”

  宋爱儿看着前方越来越厚的积雪,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腕,想分散左腿疼痛所吸引走的注意力。

  他一路开得飞快,却几次遇上了大雪封路,只能不停地转弯绕路。

  后座上女人的痛呼一声高过一声。

  宋爱儿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冲着那女人微微一笑。“嫂子,头一回生小宝宝?”

  那笑容仿佛有着奇异的镇定力,令临盆的女人转移了注意力,虽然没什么力气说话,却是笑了一笑作为回应。

  宋爱儿看着她额头上大颗小颗渗出的汗珠在苍白的脸颊上滚落,极力分散着她的痛感:“等到医院,一切都会好的。小宝宝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听说生在雪天的女孩子会长得格外漂亮……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车玻璃外一片明净的白雪世界,那雪光像是一层薄薄的霜花糖。

  对方蓄了一些力气,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

  宋爱儿转过头,想要探身一把握住她的手,卡住的左腿终于在这时发出了抗议。

  她嘶了一声,忍痛把手收了回去。

  宋爱儿正絮叨着,只听王邈说了一声:“到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发亮的导航,抬头便见到了这家邻近的医院。因为早就打了120,一下车,便有医务人员推着担架床来抬走孕妇。

  宋爱儿看着大雪里渐行渐远的担架床,神色呆呆的。

  王邈打开车门,从车前绕到了她的窗玻璃前,一把打开了车门。他就这么站在她的对面,挡住了呼呼的大风和雪花。

  宋爱儿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王邈已背对着她蹲下了身子:“上来。”

  “啊?”

  “你那腿不痛啊?”

  宋爱儿啊了一声,这才感觉到刺骨的疼痛。

  “你那腿再由着它,过小半天得瘸了吧。”他刺激她,“少爷我可不要一个小瘸腿。”

  宋爱儿小心地抽出左腿,又默默地趴上了他的肩膀。等王邈把她背稳了,她才开口:“王邈,你这狗嘴里什么时候才能吐出颗象牙来?”

  王邈忍了又忍,压了又压,没控制住自己,怒道:“你说我什么来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呵了一声:“忘恩负义的小瘸腿。”

  这“小瘸腿”三个字戳中了她的心窝窝,宋爱儿恼得抓起一团雪塞进他的衣领里:“王邈!”

  直到他把她背到急诊室,两人的嘴也没闲下来过。一急诊室的人都饶有兴趣地听着这对小情侣斗嘴,最后还是值班医生喝住两人。

  “两位今年几岁了?”

  王邈终于不说话了,宋爱儿这才想起问正事:“医生,我这腿伤得重吗?”

  “好好养着,小半月就能好。”

  王邈扶着一瘸一拐的她走到走廊上休息时,长廊尽头正蹲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满面风霜,捂着脸,耸动的肩膀像是竭力忍住哭泣的样子。这么一个大壮汉,哭成这样怪可怜的。宋爱儿走上前,一开口却是一惊:“大哥?”

  先前被他们载了一程的壮汉抬了头,眼眶红得不像话。

  王邈颇有先见之明地直接问他:“缺钱?”

  壮汉摇摇头。宋爱儿心下一咯噔:“难产了?”

  对方仍旧摇着头。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明白过来这大男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王邈索性扶着宋爱儿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顺手关了风口半开的窗,耐心地等着这人哭完。

  好半晌,对方终于哭完了,抽抽噎噎地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就是心疼我媳妇。”

  女人生产就像过一趟鬼门关,体质不适却坚持顺产的女人尤其如此。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叫声让这个大男人听得像是把一颗心抛在车轮下来回碾上几百遍,终于坚持不住远远地逃到了一楼的长廊。

  很少见到这样重情的男人,分明是个一米九的东北大汉,还能为了妻子的头一次生产哭成这个样子,要不是亲眼所见,宋爱儿是绝不会相信的。一旁的王邈终于也收起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站起身,拍拍男人的肩:“哥,抽根烟去吧。”

  男人还呜呜地哭着。

  他却是少有的耐心:“走吧,走。”

  宋爱儿看着两人走到了远一点的角落里,王邈似乎还在开解着男人,唠唠叨叨的,那副表情,没有半点玩笑和看戏的意思。难得见这个人一脸认真,竟然是为了哄笑一个新做了父亲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问自己。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宋保宁明明不是这么教她的,许南屏也没告诉过自己。生儿育女,扶持到老。在这样平凡的爱情面前,宋爱儿的整个心,都忽然颤了颤。

  午后三点多,临盆的女人终于把孩子生了下来。听到消息的宋爱儿忍不住撺掇王邈推她上楼去看看小宝宝。

  她现在左腿包扎得像粽子似的,行动十分不方便,什么都要仰看这人的脸色。

  王邈被磨得不耐烦地带她上了七楼妇产科。

  早产的宝宝很虚弱,还在保温箱里放着,宋爱儿隔着玻璃睁大眼看了一会儿,手指在窗口摩挲着,看得十分专注认真。

  王邈微觉诧异:“这么喜欢孩子?”

  “嗯,多好看啊,小小一团,像只糯米团子似的。”她在玻璃上勾勒着孩子的模样。

  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享受温暖,天真而不谙世事。谁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最弱小的存在?吃饭,说话,走路,一点点被人搀扶着长大,直到那个搀扶自己的人却渐渐老去。

  王邈忽然想起,眼前的这女孩似乎对一切弱小的东西都有一种天然的喜爱,对那条流浪狗毛球也是,对这个陌生人生下的孩子也是。

  王邈心里一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产后休息室,慢慢地朝那对正依偎的夫妇走去。宋爱儿扭过头,正见他从产后休息室出来,那壮汉一路送着他,一副十分感激的模样。王邈是最不爱听人感恩戴德的性子,敷衍了几句就把人轰回了休息室。

  宋爱儿看在眼里,等人走远了才问他:“都给人什么好处了?”

  “就说了说维修车费的事。”

  宋爱儿没想到他偶尔还是个爱心大使,心里荡开一阵阵的甜:“王少爷,你决定自己掏腰包了?”

  王邈一挑眉毛:“哟,这是把脑袋撞傻了吧,小瘸腿。这钱不用他出,也犯不着我垫,回头想个法子和保险公司说说就成。”

  王邈的跑车昂贵,维修费也是天价,想来保险公司是不会轻易吐出这一笔大钱的。不过这人说自己有法子,就是真的有法子。虽然还是嘴欠,好好一句话,总能听得人横竖不舒服。做一件好事,也跟要去踹人家店门砸场子似的。

  宋爱儿想,这个人,真是跟小朋友似的。

  他问她:“怎么想起做好事?”

  宋爱儿笑:“怕有一天遭报应。”

  几天后两人才回到了北京。

  王氏家族的斗争从后台摆上了明面,王邈自己很少和她说这些事,但外界的风声总是一阵比一阵大。

  有天,她发现王邈蹲在书房里,一动不动的。宋爱儿悄悄走上前,见他正看一本旧相册。翻开的那一页,是对新人的照片,照片里的蒋与榕还很年轻,棱角分明。

  王邈的视线从年轻男人搂住自家姐姐的一只手落到两人相互交握的另一只手上。

  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男人的过去,也没人记得这个像童话似的爱情。

  照片和新杂志叠在了一起,对比如此鲜明,阳光的影子落在了交叠的边缘。

  一个清瘦娇小的阴影覆了上来。王邈转头去看,是已经蹲下了身子的宋爱儿。

  她替他收起这两份东西,什么话也没说。另一张照片却从夹缝里掉了出来。宋爱儿在阳光下打量着,竟然是一张王邈和父亲的合照。照片里的王邈穿着一身毕业的学士服,年轻、挺拔,眉眼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阳光。王老先生个子很高,站在年轻的儿子身边,还能一手轻松地揽住他。父子两个长得并不像,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某个大人物的颁奖典礼。绿毯子似的草坪一望无际,二十出头的王邈看着镜头,嘴角微微撇着,很有一点小孩子的别扭。

  宋爱儿看了又看,轻轻问:“你长得像你妈妈吧?”

  “我妈妈是个孤女。”

  “她还有照片留着吗?”

  “不知道,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看样子,翻遍相册也找不出两人的合照了。

  王邈也看着这照片。这个人端详了许久,忽然就歪着嘴角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爸从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话?”

  “那年我刚大学毕业。他对我说,王邈,你这辈子,第一要学会的是看人,第二才是挣钱。”

  “那时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好多人想见他见不着,好多人想跟他说一句话都说不着。他要跑来和我说话,我却嫌唠叨。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爱儿反问他:“你真嫌他烦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嫌他烦。”王邈沉默了一小会,“直到他闭眼的那刻,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他。”

  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趁他在的时候,把话说清楚?”

  她和宋保宁见了面,还能装出个人模狗样来。难道,这个人和父亲的关系,还不如她和宋保宁?

  王邈看着她,张了张嘴,有些烦躁地撸了把头发:“你不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户边,双手一撑窗栏,喘着粗气。

  宋爱儿也起身,慢慢地从身后抱住他。好一会儿,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王邈这才开口:“我可能……我可能一直有点儿恨他吧。”顿了顿,又说,“他对我越好,我越恨他。”

  “你知道么,我出生后,他只抱过我一次,就把我交给了保姆。六岁之前,我甚至都不太认得他。他就好像从我的生命中平白冒出来似的。一年两三次,给我点钱,不咸不淡看我几眼,我就成了他儿子。有很多次,我都在想,我是不是他人生众多项目中的一个?这个人,一辈子都在忙项目,做投资,钱滚钱。反正我落地,不死,能长大,就是他的儿子,差不离。所以我是最不用担心的那一个。”

  “可他想过我吗?我已经没妈了,我这样,有爸跟没爸有什么区别。”

  “这些话,你跟你爸说过吗?”

  “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儿。”

  “我看你就是个小孩儿。”宋爱儿轻描淡写地激他。

  王邈赤红的眼睛,一下子瞪住她。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说话。

  宋爱儿沉默了一会,双手脱开他的腰,背靠在墙上。

  王邈也冷静了下来。

  她忽然轻轻地问他:“那,那你姐呢?你和她说过吗?”

  王邈沉默着,宋爱儿看出他有点难受,后悔随便扯出了这个话题。

  谁知他顿了一顿,却说下去:“我和我爸吵架,有回她在场。那天我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又吵了起来,起头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爸这个人,老爱和我说话。有时难得两人在家,都没什么事干。他就专门找我聊天,想和我沟通。他说话也不好好说,就是教育我。我哪哪做错了,哪哪又不对。我那天有点被唠叨烦了,就说,你懂什么呀你。你不也就只会挣钱,一辈子都在挣钱,挣挣挣,把家都挣没了。我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你知道吗?我连上学,都是你秘书安排的。你好意思在我面前嘚瑟。我爸当时听得一下没了声响。”

  “我还不知足,火上浇油地说,你不是嫌我会花钱?我老子这么能挣,我不多花点,你这辈子不得死不瞑目啊。”

  “我姐当时听到了这个话,站起身就扇了我一巴掌。”

  说话的人忽然屏住了声息。

  那个年少的不驯的自己,仿佛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两个人,面对面地,毫不友善地瞪着对方。王邈看见那个少年捂着脸一脸倔强地忍住眼泪的模样,抬起手,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为什么会这么委屈呢。明明是一家人,这个家,本来就失去了主母,只有孤单单的三口人。如果连一家人也不抱团取暖,外人眼里,就更像个笑话了吧。他这样想着,少年却偏过了他伸来的手,乌黑的瞳仁里有震惊,鄙夷,蹭蹭的怒火。他听见了少年心里的声音:这个人,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你却为了他打我。我做再过分的事,你都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指头。为了维护这个人,你打我。

  然后,这个少年就这么跑出了家。

  少年走过城市的每一条大街,翻过栏杆,跳过院墙。路过游戏厅的时候,想打游戏,口袋里没钱。走得饿了,在永远热闹的麦当劳前,停驻片刻,落寞地看着里头的男男女女边吃边谈,掉头走开。最便宜的旅馆也不会收留一个穷光蛋。他把大衣脱下,盖在身上,在街角公园的石凳上努力蜷缩成一团。

  凌晨两点钟时,迷迷糊糊地,自己被人拍醒。冻成一团的少年,看到了那个哭红了眼的女人。

  他冻得都结巴了,哆哆嗦嗦地喊出一个“姐”字,王瑾已经哭着抱住他。少年安慰地笑了,得意地想:看吧,你还是在乎我的。可你为什么要打我呢。那一巴掌真是好疼啊,我的腮帮子都疼肿了……

  王邈看着,看着,渐渐地笑了。

  他在心里说:小混蛋。你知不知道,连我都有点羡慕你呢。你知不知道,这个打你的人,和那个骂你的人,后来都离开了你。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了,那个骂你的人也走了,他们不会再烦着你了,你再也不用为他们生气了。

  “王邈?”宋爱儿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

  王邈偏过头,阳光照在脸上,那一点泪痕,很快就干了。

  他说了下去:“其实我姐下手就后悔了。她后来哭着和我说,要是我就这么没了,不见了,找不到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说,她每跑过一条街时,看见对面过来的汽车,都在想,邈邈会不会出车祸?跑过桥洞时,看到流浪汉睡在报纸上,又害怕我被人贩子拐跑。她后来看到我睡在石凳子上,一下子崩溃了。我那时可坏了,都冻成那样了,还犟。她和我说,先回家,我和你说一万遍‘对不起’好不好。我专门弄了个本子,等着她跟我说对不起。她说上一句,我就画一横。等画完两千个正字,我才原谅她。”王邈喃喃着,眼中有泪光闪动,“这个骗子,她一句对不起都没和我说。”

  他的眼神是那样一点点变黯淡的,像一盏缓缓灭掉的灯。

  “我这一辈子,都画不完那两千个正字了。”

  宋爱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先去了杜可生前住的医院。

  那间病房空荡荡的,还没住进病人,床铺收拾得很干净,柜上摆着一只明净的水杯。窗帘换了明媚的浅黄底兰叶碎花。风一吹,光与影的河流静静地淌在漂浮的花朵上,一颗心就这么随着它坠了下去。

  宋爱儿拉开窗帘去看,发现窗台边还有一盆枯萎了的风信子,想必是钟点工打扫时不小心遗漏的。护士告诉她,杜可早在年前就被转移到了另一家疗养院,至于具体是哪里,只有经手操办过手续的负责人才知道。

  宋爱儿趁着没人枕手在病床上躺了一小会,四下里很安静。半开的窗帘缝隙间,午后的阳光似瀑布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杜可,我不相信你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

  杜可的存在,碍不着任何人的利益。可是,又会是谁想要谋害她?

  宋爱儿在心底问着她,仿佛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还有另一个灵魂存在。她就这么站在病床前,俯视着眼中茫然的自己,等着自己找出答案。

  她明明说要把那个小宝宝生下来,她说她会想办法让蒋与榕妥协,她说她身上背负着一个关于蒋与榕的秘密,答应过那人要将它一直埋到地底。

  宋爱儿忽然想,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真正了解蒋与榕的,那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王瑾,却也不会是杜可,她们都各自分了一半的蒋与榕。王瑾分到的那一半蒋与榕是站在甲板上沉默而英俊的副队,会在茫茫的太平洋里把她捞起,和她一直保持着通信,最落魄的时候宁愿断了联系也不愿窘状毕露。

  而杜可分的那一半蒋与榕又是怎样的呢?她留下的那串数字到底是什么?

  杜可生前曾经和自己开口借钱还债,想必已经到了走投无路,不会有太多的资产。即使有遗产,第一受益人也应该是直系亲属。她还没听杜可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如果不是遗产,她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候把这串数字交给自己。宋爱儿越来越想不通,从病房走出时,正碰上一个中年的护士长在教训年轻的护士:“特殊医用器材室,没有密码,谁也不准进。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密码乱告诉别人,不要把密码乱告诉别人。一旦发生进口器材丢失的情况,你们这点小工资够赔几次?”

  挨训的小护士一抬眼,看到宋爱儿,愣了一愣。

  宋爱儿看着两人的眼睛都直了。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杜可给她的那串数字,是她住处的入门密码。蒋与榕已经收拾了那屋子吗?她还有机会吗?

  宋爱儿按电梯键下楼时手哆嗦了好几次,出了医院打的士直奔地点。杜可住的楼层很高,正月里一整栋大楼冷冷清清的,连看门的保安也在打牌。这个保安倒没换,看她的模样,左看右看,仿佛有点眼熟。

  她送外卖时经常在楼下待着,眼熟是当然的。

  按下背诵的密码时,宋爱儿的手又哆嗦了一次。门打开,她往里走了几步,左转右转,心下突地一跳,有些不正常。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杜可住过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收拾得整齐有条理,洗手台的乳和水各放一边。那些东西还在,仿佛主人昨天才使用过它们。等宋爱儿把眼睛瞄到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厚壳书,才确信有人在这之前已经来过。这几本厚壳书还是自己陪杜可买的。杜可买它们,就是用来垫桌脚的。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整整齐齐摞成一摞来翻看?

  她再往卧室里走,卧室里也收拾得很齐整。这里也不对劲。杜可叫钟点工来是从不打扫卧室的。因为那里是禁区,乱得很。看来这里提前进行过一次大扫荡了,她黯然地想,自己还能找到什么呢。已经没什么能找到的。也许再过半个月,这个屋子的主人都换了新面孔。所有一切细小的装饰,都一起丢进了垃圾桶。空白的墙壁,涂抹上属于另一个人的强烈色彩。

  谁能证明这个女人活过呢?谁知道,这里生活过怎样的一个人。

  宋爱儿忽然想到了自己最后一次见杜可,杜可看上去好像还有一些话没说,却不愿她再来。她来见她时,她明明是很高兴的。她让她趴在肚子上听宝宝的声音时,也不是玩笑。那个充满希望的约定,怎么会成为最后一次告别?

  宋爱儿拿起她摆在床头的这张照片。杜可留下的照片不多,她想给那个法国厨师寄一张。

  拿出照片时,宋爱儿的手停顿了一下,在相框和相片之间似乎夹了一点什么东西,以至于她几次没能把照片抽出来。她的手又用了点劲,这次,终于能把照片抽出来了,连带着轻轻一声,一片小小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子,飞快地拾起钥匙,放在掌心看了看。一翻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行潦草的小字,是一个地址。

  私人存储是这几年城市里新兴的一个行业。

  许多人会把舍不得扔掉放着却又占家里位置的东西,一股脑地托存到私人储物柜中,一般一次性交付定期金额,短的存一两年,长的存十年。如果是特别贵重或需要保养的东西,还得另外加钱。

  宋爱儿仔细地看了钥匙上刻的文字,搜索了这家储物行的地址。下楼时走得急,满心的心事,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别人。她说了声对不起,那人手一拦,正好将她挡住了。这样的举动,终于让宋爱儿抬起了眼。

  两人一打照面,就像照了个镜子似的。

  年轻的女孩都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小皮裙,帽子的花色也差不多。

  宋衣露头一歪:“是你?”

  宋爱儿点了个头,一副匆忙的模样。

  宋衣露却不肯让她走了:“你住在这儿?”

  她问她:“你有事吗?”

  宋衣露笑着:“毕竟是姐妹,没事也该多关心关心。”

  宋爱儿听得笑了一声:“哦,那谢谢了。”

  眼看着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她在心底松了口气,那个讨厌的声音却忽然在身后响起:“脸上挨的那一巴掌,还疼么?”

  宋爱儿站住脚,身子一僵,没有动。

  宋衣露笑眯眯地说下去:“打人不打脸,王少爷都这么大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呀?”

  宋爱儿不说话,表情还是淡淡的。牙齿咬着嘴唇,咬得都快出血了,她也没有一句话回应她。宋衣露看她始终不回头,缓缓地走到了她跟前。

  她的表情带着一点笑,趾高气扬的,有一种看小丑的优越感。

  “我还以为你离开宋家,能过得有多好呢。我们亏待你了吗,我们不给你吃,不给你穿了吗?你看看,不伸手向爸爸要,还不是伸手向别的男人要?你在王邈身边活得像条狗,让他骂让他打的,和过去有什么两样。跑到外头来,偏偏还叫人知道是我的姐姐。他们背后都怎么说你,你知不知道?”

  宋爱儿笑了笑。

  宋衣露不明白她的笑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我认栽。”

  “认栽?”

  她看着宋衣露,一字一字地开口:“我认栽。”

  宋衣露听得笑了一声:“好笑,你从来没赢过我。一直输的人有什么脸开口说失败。”

  “一直赢的人还要惦记输的人的男人?”

  宋衣露被噎了一下。

  宋爱儿知道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在王邈这个问题上硬气的,见好就收,想要转身走。那个声音却又恶声恶气地响起:“其实你心里最清楚,这个人要是真心疼你,哪怕半点,多多少少都会人前给你留点脸。”

  对,对,她说的都对。宋爱儿想把耳朵关上,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那声音却不肯停似的传了进来:“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和我争,什么都捡我剩下的。现在,连男人也这样。你知道王邈当年追我的时候,做过些什么吗?他把那点心思的百分之一用在你身上,你就该高兴得不行了吧。”

  岂止高兴,都要受宠若惊了。王邈对她说话,是从来不用考虑她的心情的。他要做什么,她也从来只有听的份。可她见过他对别人的样子,她想都想得出他的周到。

  宋爱儿的胸膛起伏着。她问自己,真的是我的命不好吗?所以,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了她。最好的父亲,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王邈,什么都是她的,自己分到的永远是最坏最坏的另一面。

  小时候,她在宋家生活,每当宋家来了新的佣人,总会在背后偷偷嚼舌头。她们在拼命吃着东西的她背后,用她能听见的声音没有顾忌地交谈着。新来的佣人总是抱怨:“我总把她们两个搞错,这姐姐和妹妹,也长得太像了。”

  做得久一点的佣人便叹一口气:“只是长得像呀,命是不同的。”

  她和她上的学校也不是同一所,一个公立,一个私立。宋家主母对这个宋保宁前妻的女儿的厌恶,是懒得掩饰的。追宋衣露的男孩很多,有的追到了家里。其中有个远远地见了她,高兴地上前打招呼。当她用完全不同的声音说话时,对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热闹的客厅,永远有宋衣露新认识的朋友要招待。这些人在里头说着,笑着,青春昂扬。他们知道宋家还有个长得和小公主差不多的丫头,也知道她和小公主是不一样的。

  那是和他们都不一样的人。她命不好,她活该?不,不是这样的。

  宋爱儿的拳头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她提醒自己,这不是吵架的时候。和宋衣露吵,也不会有半分胜算。因为王邈是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白纸一张的初恋,再狼狈,也是心上的玫瑰。

  宋衣露偏说:“你和你妈妈真是一个样,连个男人也抢不着。”

  已经走到楼外的宋爱儿脚步停住。轻轻地,她也笑了:“你和你妈妈也不差,男人总是别人的好。”

  宋衣露的声音登时拔高了一个声调:“你说什么?”

  “我说——”宋爱儿回头看她,屏息,再屏息。

  再给她一点时间,哪怕多一天——

  老天对她已经够不公平的了,她只能从自己手里挣回一点未来。既然她得到的是最坏最坏的王邈,那她就把这个最坏最坏的王邈送给她。

  宋爱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那暴怒已经伏歇下去,变成了满肚子的坏水。

  “真好,我们长了张差不多的脸。”

  宋衣露皱着眉:“不明白你阴阳怪气什么。”

  宋爱儿笑了笑:“你会知道的。”

第十九章 你是我最后的慈悲

  三月末的这一天,王邈从梦中醒来,清晨另一半的床铺空荡荡的。

  阳光从敞开的窗间泻落在人的脸上,他伸手去抚摸那被人熨烫平整的床单,被角仍有栀子花熏出的清香。

  毫无意外地,宋爱儿离开了。

  这个女人在他的预料之中抽身而去,没有一丝留恋和迟疑,让他不禁疑惑这是否从头到尾只是一场独角的假戏。王邈没有按原先所打算的先打电话通知父亲留给自己的助手,而是一个人埋进枕中又睡了片刻。

  这样的睡眠是恍恍惚惚的,在半梦半醒之中。梦里他懵懵懂懂地嗅到了一丝浅淡的香气,是她蓬松柔软的发上的味道。

  风动帘帐的一声轻响让他惊醒。

  王邈慢慢地支着手起身,站到了被风拂得哗哗乱响的窗帘边,撑开那扇很久没有大敞的窗子。春初的绿色一下子跳入了眼帘,北京的天很久没有这样蓝过,风吹走了连日来的阴霾,一整个皇城都透着一股甜沁沁的水汽。

  这样的时候,宋爱儿通常已经起床在露台上侍弄着两人一起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王邈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她,只是照常在衣帽间里挑衣,扣好衬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之后的洗漱,擦脸,剃胡楂也一如往常。

  他在厨房里做了简单的早餐,端出时照例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推到了桌子的那头,只是今天的座位上缺了女主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阳光浓烈如碎金子洒满了一桌。

  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只有银质刀叉和骨瓷碟碰撞的叮当之声,四下里显得格外清楚。

  王邈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早餐,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刀叉。

  看了一眼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和桌上分毫未动的早餐,他站起身,把对面的牛奶,慢慢地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他这么继续吃着,似乎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平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感。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王邈鼓起的腮帮子忽然就不动了。

  “啪”一声甩掉手里的叉子,高大的身影立了起来。胸膛深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尽了最大的力气。

  毫无预兆地,轰然一声,他扬手一下扯掉了餐布。整个餐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生生地掀翻,木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瓷碟刀叉纷然掉落,一地铮然,只有清脆的碎裂声。

  细小的阳光落在一个摔成一半的破盘子上,像照着一颗碎开的心。

  王邈的额上青筋直跳,眼睛泛着红。

  “宋爱儿,宋爱儿。”他喃喃着,咬牙切齿,简直有一点要把这三个字嚼碎的意思了。

  “我对你不好么?”他问着那人,也像在问着自己。

  宋爱儿,我对你不好么?

  这样突破底线地信任你,这样放下身段地讨好你的我……对你还不够好么?即使和这样的我在一起,你却从来没有一丝停留的迟疑?

  这样想着,他的整颗心都被仇恨给填满了,却不知去恨谁。恨这个受不住诱惑为了钱背叛自己的女人,恨那个亲手害死了姐姐却理所当然地拿着她的遗产去设下骗局的蒋与榕,还是恨在所有人背后那只不动声色布置出今天这个局面的翻云覆雨手?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归于安静。

  王邈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

  丁大成从后侧推门而入时,整个办公室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阳光在这样一片闻得细针落地声的安静中被踩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脚下。

  王邈背对着他坐在老板椅上,老王董的顶层办公室是半露天开放设计,这些年一直没有找人再调整修改过。只有一扇新换的弧形落地窗玻璃,因为用的是美国最新型号的防弹玻璃材质,在一片陈旧的舒适中显得稍稍有些不同。

  丁大成听说这栋楼的设计当年是老王董亲自过眼,甚至插手修改过的。老王董一生做事谨慎,认定的东西很少改变,却总能叫人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就像这栋楼一样。

  地上是碎了一地的器物残渣。

  办公室很大,原本堆得满满的文件都收拾不见了,架子上的东西又被王邈砸碎了一地,因此显得分外空旷。

  丁大成拿着一份文件走到他面前,深呼吸了一口气:“王总。”

  王邈靠坐在老板椅上,背对着他,这样高的地方,一整座城都被踩在了脚下。

  对方凝望着晴蓝天空下很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没作声。

  丁大成于是又喊了一声。

  一切都像极了故事的开头,那个他来得格外早的清晨,两人在办公室里对峙着,最后的结果却是丁大成捂着流着血的额头狼狈地蹲下身捡着被撒了一地的东西。

  然而这一回,王邈却没有对他发脾气。他只是转过身,将一脸的憔悴毫不掩饰地落进对方的眼底:“宋爱儿跑了。”

  “宋小姐?”丁大成微露诧异。

  王邈“嗯”了一声,揉着额头。

  “宋小姐……去了哪里?”丁大成抬头问他,仿佛自己的的确确才知道这事。

  王邈掐灭了快要烧尽的烟头,一手插进裤袋:“不知道。”

  丁大成眉头微皱:“王总,需要我找人跟踪吗?”

  “越快越好。”

  王家家业大,碰上的事也多,从前在集团里揪出的拿了核心资料后跑路的商业间谍就有不少。丁大成只知道,一旦涉及基建领域,有时甚至会和相关部门全力合作抓捕。宋爱儿这事涉及隐私,真要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和女朋友闹翻了脸,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是不宜放到台面上说的。

  他犹豫着,问对方:“启动专业人士吗?”

  王邈将他的犹豫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顺手拾起桌上一盒精工细作的火柴,拢起手指轻擦了几声,细小的火苗在阳光里跳跃着。没有风,烟头不一会就燃着了。他却没有立即丢掉木梗,而是看着那火柴一点点地燃尽,直到快要烧着手指了,才将它碾踩在脚下。

  这等待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熬的。

  丁大成等着他说一句话,甚至哪怕一个字也是好的。王邈却是无声地架着腿坐回了老板椅上,抽起了手里的烟。

  过了很久,王邈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成,你今年几岁?”

  丁大成笑答:“过了四月里的生日,就该三十二了。”

  三十岁是王氏集团内部人事录用的一道坎,不少力争上游的年轻小伙就输在了年纪上。老王董的观念陈固,很少放手不到一定的年纪又没成过家的年轻男人做大事。他虽是单身,却好在有一个女儿,因此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王邈听得吐了口烟,笑了一下:“男人三十,就入了而立之年。我记得你还带着一个女儿,怎么没考虑成家?”

  这样的私事放在任何一个场合和时间问,都不会让丁大成感觉到这样的奇怪。

  丁大成定下心神:“一直都没合适的人,所以就耽搁了。”

  “带着这么一个小女孩,男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方便吧?”

  “没什么,平常请了阿姨照顾她。”

  这样避重就轻地移开话题,王邈听得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他:“让他们尽快启动程序,这个女人带走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东西。一天不拿回,恐怕连你也得跟着滚蛋。”

  丁大成闻言,脚下的步子略微停了一停。就在他停步的空当,王邈似乎笑了一下。

  内心的不安,忽如湖水起了波澜一般。

  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王邈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丁大成,你被人骗过吗?”

  丁大成半握住门柄的手顿了一顿,露出几分难色,仿佛不知怎么答他。

  “奉上一颗真心,对方却弃如敝履。努力想对她好一点,才发现她也许根本不稀罕。你越喜欢她,在她的心底就越可笑。像个傻子似的一路走来,像个傻子似的一路走来……”王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丁大成低头推门远去。

  直到看着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王邈才顺势摘下了一只始终别在膝头文件夹上的微型窃听机,打开自己的手机连通视频对话。

  “小王先生。”

  “成助理。”

  “目前还没有宋小姐的落地消息。”

  “不急。”王邈略一沉默,反而问起屏幕中的年轻男人,“你看丁大成这个人怎么样?”

  成助理认真地思考了半晌:“说话圆滑,进退得宜,做事也周到。我看过他处理的那些文件,是个人才。”

  “到了这份上,你还不忘替我老子挖墙脚?”王邈一笑。

  成助理倒是绷住了脸色:“这样的人才,送他去蹲几年大牢,只怕出来就毁了。”

  王邈不以为意地听着,却是没有半分同情心。

  没有人知道,早在宋爱儿离开他的那个清晨,他心底最后一片柔软便已彻底消失殆尽。

  丁大成给蒋与榕打去电话时,对方正在陪年轻的未婚妻看球赛。

  “大成?”

  “蒋先生,您叮嘱我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蒋与榕听罢:“王邈呢?王邈是什么反应?”

  “小王总对宋小姐的事很上心,这一次恐怕打击不小。”他说着,听到了手机那头蒋与榕均匀的呼吸声。

  半晌,蒋与榕又问:“他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有时抽烟,累了就睡觉。砸完东西后情绪平静了不少。”丁大成正要说下去,却被对方忽然打断。

  “不对劲。”蒋与榕口气凝重,“王邈不太对劲。”

  “那我去日本的计……”

  “照旧。”握着手机的蒋与榕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大盛处,戴着帽子的未婚妻笑眯眯地朝他看了一眼。

  “计划照旧,你去日本和宋爱儿碰面,拿到她手里的东西,接着转机到堪培拉,那里有人接你。”

  长久的沉默后,丁大成却没有挂断电话。

  “蒋先生。”

  “嗯?”

  “等把这件事做完,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蒋与榕笑他:“累了?”

  手机没有开通视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他似乎察觉到丁大成难以掩盖的疲倦,于是难得地出声安慰了一句。

  “不必担心,我一向言而有信。”

  丁大成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己挂上电话的一瞬,有人正淡淡地按下结束键。

  自始至终都大手大脚靠在沙发上的王邈,直到这一刻才缓缓地坐起身,十指交握,拳头随意地搁在膝上,冲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成助理?”

  “已经查到了丁大成订的同天机票,一共有三张,一张是按日常行程飞往纽约,一张是飞往老家西安,还有一张是后天上午飞往新千岁机场,在日本札幌落地。前两张应该都是掩人耳目,最后一张机票才是他这趟的行程。”

  王邈听得点点头:“姓丁的倒是想得周全。”他抬手想开一瓶红酒,却发现不过短短几天工夫,宋爱儿不在,一切都乱了套。

  对方继续说着:“宋小姐也已经有了消息。”

  这一次,王邈不笑了。他在黑暗里长久地坐着,一坐便是许久,又仿佛时间在这当口是毫无意思的。一秒钟亦是千年万年。

  最后,王邈一拍腿:“给我安排航班。”

  “小王先生。”没有立即答应他的吩咐,对方却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邈枕着手重新靠回了沙发上:“嗯?”

  “不要见那个女人了。”

  “你以为我心里还惦记着她?”王邈乐得跟什么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笑得太剧烈,险些没喘过气来。手里的红酒洒了,沙发也弄脏了,他歇了好半天没歇住,这才想起自己的这副模样落在别人眼底,只怕也够可笑的。

  成助理没有笑他:“既然不惦记,那么何必再见面。”

  “你错了,成助理。我见她,是因为我要记住这个女骗子。”他说着,那一个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似的,“记住她的哭,记住她的笑,记住她的每一根头发丝。灰飞烟灭,也别忘了还有这么个胆肥的人。”

  “还有——”渐渐地,他的口气却缓了下来,带着一点黯然,他说:“我还有两句话要问问她。”

  札幌的薄雪绵绵密密地一落数天,似乎拖着冬天的尾巴不肯松手,而春日尚遥远。

  旅馆里住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中国的背包客。因为行程订得紧,才住了两天便要离开。出发前,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和宋爱儿说着再见。

  想到这次一走,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来日本,宋爱儿在问了乘车路线后,索性跟着去了离札幌最近的小樽。

  小樽的樱花还未开放,天空明净清朗,已无下雪的痕迹。从电车上下来时,宋爱儿还记得掸头发,接着就想起三月末的北海道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在下雪了。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果然干净无雪。和她一同下车的本地居民却收拢了一把随身携带的伞,小心地放进包里,喃喃着这诡异的天气。

  一起下车的女孩子里,只有宋爱儿扎着蓬蓬的丸子头,看着像个高中生似的。

  一群人走过橱窗时,玻璃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宋爱儿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混在兴高采烈的背包客中间,忽然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感慨。这样的年纪,她本该是个才从大学毕业的毛丫头,攒钱来了一次喜欢的地方,这摸摸那看看,眉角眼底都是新奇。

  青涩的岁月,茫然的现下,还有那充满希望的未来。多幸福的人生。

  小樽是个靠海的小镇,小而温暖。没有大山大河,没有长天落日,最出奇的不过是那一条窄窄的运河。

  宋爱儿沿着运河漫步,心里想着事,总有那么一点怔忪,不知不觉就和那群背包客走散了。

  好在只要沿着这条运河缓缓地往下走,就会有这个小城市最美的风光。走得累了,她就坐在小樽的运河旁。午后的时光静谧而安详,一如梦中的年少。

  两个少年笑着从她面前跑过去,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停下。春雪初融的河水里倒映出两张挨着的红扑扑的脸庞。彼此相视一笑,又飞快地跑开了。

  这样的一幕,今生今世,自己是再也不会有了。宋爱儿羡慕地瞧着,忽然觉得很孤单。

  她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从这个家辗转到那个家,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是最不怕孤单的。

  在印尼挣钱时,因为怕被当地人欺负,甚至从不与人多讲一句话。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今天。

  河水中倒映出的宋爱儿,是个孤零零的影子,好像寒冬里街头最后一根被划燃的火柴。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特别希望有一个爱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那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呢?他有一张温柔而干净的面庞,眼珠子乌黑,牙齿很白。他笑的时候,一整个世界都亮了。他的肩膀宽厚又坚实,可以让她枕着在颠簸的旅途中睡上一整晚也不自觉。他的手永远紧紧地握着自己,握得紧紧的,害怕会不小心把她弄丢在人群里。

  然后,她会告诉他,一点点地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上天对这个小姑娘有多不公平。她的母亲被亲生父亲关进了精神病院。她敢怒不敢言地隐忍在另一个家活了下来。跑出去的这些年,吃过的亏,上过的当,差点送命的危险,还有遇到过的好人和坏人。那么多埋在心底的东西,她要慢慢地慢慢地才能讲完。

  爱情在她这里,是狰狞的。所以,他要对她好。慢慢地,一点点地,让她重新相信这件事。

  不远处,一脸戾气的王邈,看着那个坐在河边笑眯眯的年轻女孩,慢慢地捏紧拳头,克制住心中翻涌如海的狂怒。

  三月末的时节,春雪已尽,樱花未开。

  偶尔有人从宋爱儿面前走过,也都是一副说说笑笑的模样。人人都是结伴的。宋爱儿看得很羡慕,索性跟在了人家身后。

  他们在商店买东西的时候,她在外头悄悄地等,呵一口气在橱窗上,画下一个小小的鬼脸。等鬼脸融化了,这些人也买得差不多了。他们去喝咖啡,她也装模作样地点一杯,坐在离这些人不远的地方,听他们说说笑笑。这热闹是不属于她的,她想要,所以得偷偷摸摸。等这些人走出展览馆时,终于发现了总是跟着他们的她。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不好意思,我们……”

  宋爱儿点点头:“我知道的。”

  再跟,就得跟着人家回旅馆了。她的微笑里有一点难堪和落寞。

  王邈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忽然痛了一下。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是懂得宋爱儿的。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也太了解这些人,他们总是围着他转,做的事无一不合他的心意。灯红酒绿,逢场作戏,就这样走了一次又一次的过场,最后成了他的女朋友、好兄弟、合伙人。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哪怕起初装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一天。

  王邈受不了那些虚情假意,宋爱儿比那些人都大方,她冲着他的什么来,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所以他才那么喜欢她。

  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喜欢会变成离不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垂垂暮色已至,整条运河像是被镀了层淡淡的金色,那个孤独地走着的小小影子渐渐地成了无限金光中的小小一点。她离开了展览馆后,这样地走着,走着,不知要走到哪里,也不知尽头在何处。

  他忽然就想这么大步地走上前,拉住这个人的手。一切都不计较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这样一直缓缓地慢慢地沿着这条运河走下去。

  他跟着她进了一家卖音乐盒的店,她弯着腰,很认真地每只八音盒前都驻足良久,观察着它的每一下转动。

  喜气的招财猫,童话里的胡桃夹子士兵,落雪的圣诞球……八音盒拧开后,音乐都不同。有的就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潺潺流在心上,有的是一只小鼓咚咚地敲打着心门。王邈拿起她放下的一只,缓缓地拧了一下,凑近耳朵。

  “叮咚”的乐声,像一个闪烁着珍珠光芒的小小的梦。

  宋爱儿也自己亲手做了一只。

  一个日本的孩子跑到了她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小人,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声音:“Alice?”

  闯入仙境的小小女孩在平台上缓缓转动着,一只穿礼服的大兔子摇摆了起来。这是全世界所有小孩子都听过的故事。

  宋爱儿拿过小卡片,用力地握住笔,缓慢而流畅地写下这只八音盒的名字: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爱丽丝梦游仙境。)

  “很漂亮吧?”她蹲下身,轻轻地拧动那根发条,想让小人转起来。

  爱丽丝开始转起了小圈,玻璃球里有细小的雪粒纷然地落下。

  孩子听不懂中国话,茫然地看着她,在看到小雪粒时开心地拍着手笑了。

  宋爱儿也笑了。

  这个孩子听不懂中国话,真好。

  拧动的八音盒发条让轻缓的乐声流淌在两人之间。

  她深吸一口气:“我是个坏女人。”

  “我有一个叫王邈的恋人。我拿走了这个人很重要的东西。”

  “我逃到这里,就是为了把它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

  “他信任我,我却欺骗了他。”

  孩子专注地盯着玻璃球,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宋爱儿笑着,缓缓把话说完。

  “爱情对于我而言,就像爱丽丝的梦境,险象环生,缥缈虚无。把它说给别人听,没有人会相信。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了。”

  “谢谢你听我说话,这只八音盒送给你。”

  宋爱儿离开时没有带走那只八音盒。

  从小店出来时,小樽的夜空中飘起了雪花。轻柔的风拂起两人脸庞边的碎发,她听见一旁有中国人惊讶地感叹:“三月末的雪花呀。”

  北海道的三月末也会下起雪么?那么,春天还有多久才会来呢?

  四月的第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抹拭得久了的一面旧镜子,一片挨着一片的薄云放出暗淡的黄色。人站在天际线下的平野上要仔细地去看,才会发觉掩藏在云后的日光。

  清晨四点钟,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日本新千岁机场上。

  王邈从黑暗中坐起,随手拧亮了枕边的小灯,才发觉自己醒在了闹钟铃响之前。

  他起身洗漱,一晚的辗转,几乎没睡着。

  镜子里的年轻人是陌生的,生出了浅浅的眼袋,下巴上有浅青的胡楂。

  翻动时不小心撞到了摆在枕边的一件小东西,吧嗒一声,让他终于收回神。

  “成助理?”他对着手机发了一条音讯。

  对方发来三个简短的字:“人到了。”

  这是一场守株待兔的追捕,目标既是丁大成也是宋爱儿,扳倒蒋与榕在此一举。

  王邈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善良在他看来等同弱者的标签。他想起丁大成从前曾对自己说,他有一个小小的女儿,努力挣钱不过都是为了她。这样想来,也许姓丁的是一个好父亲。可好父亲并不是他原谅他的理由。

  若他对丁大成善良,又有谁来施善于他?

  王邈的心底有一本账,一笔笔记得分明。他是天生的商人,永远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是最好。可那个晚上,成助理却对他说,算来算去,他的这本账上只怕还是漏了一个人。

  王邈起身离开时,扶起了一个歪倒的小东西——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兔子八音盒,兔子的嘴巴咧得很大,笑得开心。

  “小樽昨天夜里下雪了。”

  在札幌的新千岁机场,宋爱儿看着从通道缓缓走出的丁大成,轻轻问候了一句。机场里人很少,这个点除了落地的乘客,几乎没有什么候机者。

  他们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握手,落地玻璃外是久久未至的曙色,夜和昼游荡在天穹的边缘。

  丁大成对她微微一伸手:“坐吧。”

  两人于是并肩坐在了等候的靠椅上。

  宋爱儿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牛皮文件袋,递到他的怀中:“这是蒋先生要的东西。”

  牛皮文件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丁大成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确定真假。

  她于是笑了笑:“我听说,老王董有一枚田黄石私章。所有重要文书只有盖了那份私章才作数。王家家大业大,这份遗书里有大半是关于家族财产分配。我事前一一地检查过,每一份都盖了私章,没有漏掉的。”

  听到这样的话,丁大成面露微微的尴尬之色,随手交给她一只信封。

  宋爱儿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两次中转的机票和一只U盘。

  “好,收到了。”

  其实所谓的交接也不过是这一刹那。

  十几分钟后,戴着墨镜的丁大成从新千岁机场的大厅一侧缓缓地走出。宋爱儿站在门厅下送着他:“丁秘书,一路顺风。”

  天色尚未真正大亮,对方站的又是没开灯的暗处,恍恍惚惚中似有一整个世界的倒影夹叠而来。

  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微笑的,可那面容却又十分模糊。这次一别,两人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丁大成忽然问了一句:“离开札幌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她笑了笑。

  丁大成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其实王总一直对你不错。”

  “我知道。”她笑笑。

  “王邈他……恐怕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丁大成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那会宋爱儿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穿着热裤,很用力地拿喷头洗着车。大约是没想到车里有人,她用手指蘸着水,在车窗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天,他没有降下车窗。仿佛很得意自己的涂鸦,二十出头的女孩两腮微微鼓起,笑了。

  这个和宋衣露太过相像的笑容让他的心里一动,最终决定把她牵扯进阴谋里。

  世上的事是否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而每一个人都是轮回中终会碰到的小小棋子。命运是一只藏在岁月之后的翻云覆雨手,它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每一个棋子,使它们之中的一些靠近,另一些却远离。等到身为棋子的人发觉不对劲,却已经无法抽身。

  “其实……最早时在4S店注意到你的第一个人是我。”丁大成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蒋先生,他知道另一位宋小姐和王总的事,所以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她听他这样说着,忆起的却是某个遥远的春天的夜晚,萍水相逢的他给自己解围。

  好在他们都不是好人,所以不必心怀愧疚。

  她点头微笑:“我都猜到了。”

  云层后的太阳正在渐渐地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平坦的机场大地上,丁大成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大步离去。

  风还是这样呼呼地吹着,可是已经并不像四点时那样的清冷。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宋爱儿抬手去遮挡那刺眼的金色光芒。

  当她放下手背时,不远处的王邈正按下了耳麦上的通话键,对那头说了一句简短有力的话:“抓。”

  于是就在这宋爱儿从侧厅走向候机大厅的短短一分钟路上,一幕她万万也想不到的雷霆行动正在发生着。

  她前脚刚送走丁大成,这个手拿着王氏家族遗书的男人后脚就被埋伏在新千岁机场外的商业犯罪调查科警员一拥而上按倒在地。

  耳机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成助理:“人抓到了。”

  王邈分神听着那头丁大成挣扎的动静,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落地窗前缓缓走过的那女人。她的步履不快也不慢,没带什么行李,显然是做好了永不回来的准备。

  清晨五六点的阳光是金色的,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粉撒在了人的脸上和衣上,连影子也带着恍惚的光晕。她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场短暂的旅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成助理的声音渐渐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香港那边只要有人证,就可以开始进行对蒋与榕的调查,现在只剩下这个宋爱儿了。”

  顿了顿,对方缓缓地问着他:“这位宋小姐……您预备怎么办?”

  王邈没出声。

  成助理于是又告诉他,她订的是早上六点二十五分飞往釜山市的机票。声未落地,整个候机大厅已经同时响起了日英文交错的航班启程通报。机场的大时钟分分秒秒地走动着,上机的乘客拖动的大旅行箱叩刮着地面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响动,语调优雅的催促通告交织在他们的头顶……整个安静的世界像是随着阳光的到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在对方喋喋的话语中,王邈忽然毫无预兆地按断了通讯,一手摘下了耳机。

  他起身大步地走向了她。

  有那么一两秒,阳光将两个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他站在原地没动。

  没有丝毫察觉的宋爱儿渐渐地走远了,两道影子于是重新分开。

  就在那么短短的一刻,王邈忽然发现一件事,自己其实很爱这个女骗子。

  这样可笑的一个字。

  这个字,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她说出口,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而未来也更不会有。可是,他忽然想要放过她……他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人影走向了通道口,却没有一点要拦住她的念头。

  过了这个通道,她就会登上飞机。

  到了韩国的釜山,短暂的中转之后,也许会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也许会飞往澳洲或南美,谁知道呢,总之是地球上任何一个离自己远远的角落。她不像丁大成,没有提前给自己留了那么多条真真假假的退路,所以也让人难以查觅到她离开日本后的踪迹。

  如果这一刻没有这妇人之仁的犹豫,赶在航班起飞之前抓住她,这个女人又会有什么遭遇?她会被人调查,经过漫长的辗转看守,盘旋在各方势力的角斗之中,最后在监牢中度过最好的十年。

  什么都知道的王邈,就这么看着那个几近孑然一身走过通道的女人,忽然觉得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是最开始的那个晚上,她从泳池爬上来,抹掉一脸水的狼狈模样。一时是她穿着围裙吆喝他快点去买醋的样子。一时是几天前醒来那张空荡荡的床铺。

  那么多个宋爱儿变换着,忽然间,一切都回到了在奥勒小城的那个夜晚。

  她在小酒馆静谧的烛光中问他:“什么是爱呢?”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已喃喃着微笑起来,醉得趴在了他的胳膊窝里。那天,王邈背着她走在奥勒积雪的小路上,两旁的酒馆都关了门,很深的夜,天上的星星那么亮。

  他背着她一直回到乡间的小别墅里,脚下的鹿皮靴被雪水浸得湿湿的,他就那么深一脚浅一脚地一直背着她走下去。脚是冷的,心却意外的安宁。

  他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后来她也从没再问过。一直以来,宋爱儿都是个识相的女人。

  王邈从袋里掏出了手机,迟疑地按下那个号码——正在换登机牌的宋爱儿低头摸出手机。

  他用的是陌生号码,她起先“喂”了两声,可是听不到回声。

  宋爱儿下意识地转过头,四下里张望着,那视线像是茫然无目标的雷达,在原本就稀疏的人群里搜索着,心却怦怦跳得厉害。她感觉到手指微微地颤抖,非得使劲用力,才能握住那只烫山芋似的手机。

  就这样地找着,找着,忽然间她全身都不动了。

  血液像是在这一刻僵住,轰轰地冲上了脑袋,可是面容却一瞬失去血色。那个距离飞机通道口只有十几米之遥的落地窗一角,被清晨淡金的阳光扫荡无余,只有一个修长的人影立着。那是一个穿衬衣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帽子,四月初的天气,他穿得这样单薄,下巴有浅浅的胡楂,看上去既挺拔又憔悴。

  宋爱儿看得清楚分明,那个人是站在阳光里的王邈。

  她拿起手机,贴在耳边,轻声却清楚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王邈。”

  他抬手摘掉了帽子,一个多月前她偶然兴起给他剃的光头已经长出了一圈浅浅的发茬。阳光里,就像一层毛茸茸的青晕。

  这样陌生的他,这样熟悉的他。

  宋爱儿的手哆嗦着,几乎快要拿不稳手机了。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着她,手机里只有彼此轻浅的呼吸声。

  忽然间,他笑了一下,淡漠的唇角微微翘起。那笑意却是淡淡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宋爱儿,没想到我们是这么个结局。”

  她看着四下里空荡荡却危机四伏的机场大厅,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呼吸是滞涩的,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咙,下不来,上不去。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就是那么巧。不早,不迟,不快,不慢,只差那么一句话,一口气。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王邈不做声,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于是省去了那些矫情的客套。

  给她换登机牌的工作人员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宋小姐。”

  宋爱儿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登机牌,没有立即接过去,艰涩地开口:“我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你。”

  在大厅和通道口之间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门,侧对着中间的空白地段。一个匆忙赶行的人推开了那扇玻璃门,金色的阳光像瀑布一般在那一瞬间哗啦倾泻了一地,滔滔地流成了一条金色的小河,明净的玻璃和光洁的砖地面之间,无数的细小尘埃飞扬着。

  茫茫的尘埃里,王邈看着那个被阳光晃得模糊了面容的女孩。他听见她不慌不忙地问自己:“你带了多少人守在机场里,是不是还有警察?”

  王邈没有出声。

  她于是认命地问了他一句:“如果老实地跟你们走,大概坐几年牢?”

  她这样问着时,脸上还带着一点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会有这天,我咎由自取。

  有那么一两秒,王邈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他已经在对她说着那个不冷不热的字。

  “滚。”

  “不是不想坐牢么,那就滚得远一些,别再叫我看见。”

  那口气轻描淡写,让她的手机“砰”一声掉在地上。

  宋爱儿蹲下身慌乱地摸捡。机壳微微地发着烫,屏幕已是全黑,像是她忽然失去了跳动的心脏。

  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重新启动,恢复了中断的通讯。

  他于是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宋爱儿你听清楚了。”

  这样平淡地对这个女人说着,王邈的语气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有生之年,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她后脊起了一层薄薄的寒意,因为知道对方并不是开玩笑,知道这个人完全有这个能力。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要想,也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便是千根丝线缠成的乱麻,是无底的万丈深渊。

  他们都是站在了深渊边的人,勉强地走到这一步,彼此已是仁至义尽。

  她点头,藏住慌乱。

  “对不起。”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她永远抬不起头。永远欠着他一点。

  他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这个世界这样大,人群里都会走散眷侣,何况隔着这样的猜忌和无法原谅的背叛。

  明明是这样容易的事,真是非常非常容易的事情。

  王邈听着手机那头嘟嘟的忙音,没有听到最想听的那三个字,他终于确认,两年来的一切的确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站在落地玻璃旁看着那个终于消失在尽头的人影,他想起了很久前的日子,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姐姐王瑾的婚礼。那时蒋与榕还是一个穷小子,买不起太贵的戒指,他给她打了一个老金的戒指,是最普通的款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戴在她的手上。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婚,王家的女儿嫁得这样寒酸,四下里议论纷纷。

  年少的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到婚礼的后场,不愿看着这个男人就这么把姐姐娶走。

  可是姐姐却自始至终地沉默着。

  其实王家人都很长情,认定一个便不会再轻易改变。老头一辈子没有续弦,除了早逝的发妻,在心里放着一个年华渐老的艾梦河,直到离开人世。姐姐王瑾一生只爱了一个人,最后却为这个叫蒋与榕的男人送了命。

  而现在,终于轮到了他。

  他站在通道的尽头,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慢慢消失。淡金色的阳光是漫天落下的小雨,纷纷掉落在旅客的头上和衣服上。机场的钟声悠悠荡荡地响起,新的航班候机即将开始,通道上排起了小队。

  行色匆匆的乘客们忙着安检、核对信息、领取登机牌。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这尽头处的年轻男人,飞机起飞的巨大呼啸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札幌春天的天空晴朗碧蓝,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那些忙碌背后,也有各自辛酸的人生。

  此后岁月沉浮,生老病死,都已是不再相干的事。

  所谓穷途末路,不过是如此。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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