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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臣服》作者:猫尾茶
文案:
上大学时,南棠认识了一个漂亮又孤僻的弟弟。
弟弟哪儿哪儿都透着小可怜的劲,她一时心软,全心全意地给他送温暖。
然而有朝一日,弟弟还是当着她的面摔门而去。
南棠只当他讨厌自己,随意笑了笑,便把这事抛之脑后。
却不想多年后重逢,昔日的漂亮少年长大成人,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中低下头来,将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唇边,语气委屈又隐忍:
“姐姐,别扔下我。”
·
五年前的一个冬夜,南棠的母亲外出时被人杀害。
五年过去,南棠回到母亲遇害的县城,却意外发现当年那位弟弟和案件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关联。
直到真相揭晓的那一天,她才知道。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个人,甘愿为她出生入死,也甘愿为她深情臣服。
阅读提示:
1.美艳姐姐vs叛逆小狼狗
2.微悬疑/洁党慎入
一句话简介:破案vs谈情
立意:好人有好报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棠,池焰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初恋男友的弟弟而已。(小……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南棠正在办公室看剧本。
制片部每年能收到的剧本不计其数,其中大部分在手下人那里就被淘汰,只剩少数有独道之处的,才会发到南棠的邮箱里。
眼下这个,是南棠这周以来拿到的第三个剧本。
编剧是个颇有才华的新人,交出来的东西规整细致,但她仍然觉得缺少点什么。
中央空调源源不断往室内输送暖风,吹得南棠心浮气躁。她合上笔记本屏幕,眼角余光扫到办公桌上的相框。
相片拍摄于某个电影节颁奖仪式后的庆功宴,人群中间的南棠眉眼艳丽,乌黑浓密的卷发顺滑垂下,遮住些许白皙薄瘦的肩膀。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与公司几位合伙人共同捧起当晚拿到的最佳影片奖座。
南棠淡淡地扫了眼,转而拿起静候多时的手机,查看刚刚收到的消息。
平静的目光在看到微信中某个地名时,停滞了一瞬。
她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咬紧了嘴唇,几分钟后,又突然起身打开了办公室的玻璃门。
深夜十点,留在公司加班的人有所懈怠,正刷着微博浏览最近的娱乐八卦,听见开门声响,大家都迅速切换页面,装出努力工作的模样。
南棠没有在意,径直上楼去找温语冬。
温语冬是公司的合伙人之一,主管制片这块,算是她的顶头上司。
办公室里亮着灯,南棠敲了下门,接着便听见里面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两三分钟后,才终于传出一声“进来”。
南棠一进门,就看见沙发上端坐着一个挺漂亮的姑娘,衣衫显然是匆忙整理的,下摆剩了一半没来得及扎好。
姑娘脸颊绯红,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
温语冬是个命带风流的人,最爱把外面的姑娘领回公司胡来,南棠早已见怪不怪,也弯眼朝对方笑了一下,然后走到端坐于电脑前故作思考的温语冬面前。
画面有些荒唐,堂堂老板竟和摸鱼的员工没两样。
人家这儿正忙着,南棠不愿打扰太久,开门见山:“温总,我想请假。”
温语冬是个爽快的年轻老板:“请几天?”
“一个月,行吗?”
温语冬终于把视线从屏幕移开,抬头说:“这也太久了吧?”
南棠仍然笑着:“所以才来找你。”
否则她直接走行政流程就好。
温语冬想到一个可能性:“还没缓过来呢?”
南棠:“什么?”
“就你男朋友出轨那事儿。”
温语冬压低嗓音,“不至于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况又不是初恋,有什么可感伤的。要不明天我给你攒个局,叫一群小帅哥来随便你挑?”
“……谢谢,不用了。”
南棠果断拒绝,随即解释,“是这样,我外婆留下的祖屋年久失修,前两天老家下大雪把房顶给压塌了,砸了别人家的院子,我得回去处理赔偿。”
“砸到人了?”
“没有。”
温语冬眯起眼,怀疑南棠在骗他。
又没砸到人,说到底不过就赔点钱的事,哪里需要一个月。
何况他是真不想放南棠走,她才做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他正盼着她赶紧再现辉煌呢。
可南棠的脾气,温语冬也清楚。
这姑娘美得相当不正经,但气质却很温和,容易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错觉。但只要你见过她在工作时雷厉风行的状态,就绝不会把她当成一朵好欺负的小白花。
不太好拿捏,也很不喜欢被人控制。
今天温语冬敢拒绝她请假,明天她说不定就敢离职走人。
思及于此,温语冬只好答应:“就一个月,到时候必须回来啊。”
南棠点点头:“放心,到时给你们带礼物。”
·
外婆的老家是宁平县,山清水秀,有些旅游景点,但没有机场也不通高铁。
南棠需要先从燕市搭乘飞机到省会城市,再转火车到宁平县所在的地级市,最后坐大巴车才能到达。
联想到沿途的舟车劳顿,她就心生疲惫,最后索性打了个电话给预订酒店的前台,询问他们是否提供接机的服务。
一刻钟后前台回话,说当天下午会有几个学生到机场,不介意的话可以和他们拼同一辆车。
南棠的机票订在上午,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出发当天,南棠的飞机延误了两小时。
落地后,她看向舷窗外纷纷扬扬落下的鹅毛大雪,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很快,酒店司机就告诉她:【那几个学生可能傍晚才能登机,到这里肯定要晚上了。】
南棠在转盘处拿了行李箱,回复道:【没关系,到了再通知我。】
时间还早,南棠干脆没出去,直接在机场三楼的酒店开了间房补觉。
可等真的躺在床上了,睡意却迟迟不肯光顾。
南棠翻过身,想看看朋友圈的小妖精们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谁知刚一点开,就看见已经成为前男友的某人陆陆续续发来的消息:
【听说你请假了?等你回来,我们见一面好吗?】
【我和她已经断了。】
【南棠,你不要难过了。】
【我还是爱你的。】
南棠面无表情地看完,一边思考这人盲目的自信源自何处,一边琢磨要不要提醒对方,她之所以还没拉黑他的联系方式,只是因为今后可能会有工作往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把指尖悬在了拉黑的按钮上,最终还是理智阻止了她。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南棠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空白。
她望着房间天花板怔了会儿神,忽然想抽一支烟。
能在影视圈混下来的,不会抽烟的是少数。
压力大、长期熬夜、交际应酬,有时总会需要这一点小小的放纵。
南棠从床上坐起来,开门穿过走廊,到尽头的吸烟区抽烟。
扔掉烟头时,正好进来打扫的保洁阿姨说:“小姐,你手抖得厉害,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不用了。”她说,“穿太少了,冻的。”
保洁阿姨似有所悟地看着她。
女人约莫二十六七岁,身材高挑纤瘦,下雪天就穿件米色大衣,里面搭件棕灰色高领针织长裙,显然不够保暖。
吸烟区开着半扇窗,外面的寒风灌进来,不冷才怪。
“今天很冷,要多穿点才暖和呢。”保洁阿姨轻声嘱咐她。
南棠从善如流:“我等会儿就去买羽绒服。”
阿姨用力点头,脸上写满孺子可教的欣慰。
等南棠出了吸烟区,羽绒服就立刻被她抛之脑后。
她回到房间,从行李箱里找出药片,就着矿泉水服下,终于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南棠再次清醒过来,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她第一时间就知道情况不妙。
手机里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酒店司机打来的。
南棠赶紧回电过去,幸好对方并未发怒,只委婉提醒她稍微快点。
她迅速洗了把脸,拿上行李就去退房。
赶到约定的停车场时,天早已黑尽。
中午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剩空气中残留着冰冷的气息,顺着衣衫缝隙往骨头里钻。
南棠按车牌号找到那辆商务车,气都还没喘匀,就先站在车门前道歉:“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到了宁平请你们吃饭吧。”
车内的客人纷纷转过脸来,全是青涩的年轻面孔。
大概是她态度诚恳,加之他们自己确实到得太晚,大家竟然也没苛责,坐在副驾的男生还主动下车,帮她把行李箱放好。
迟到的事就这么翻了篇。
南棠低头上车,车内有六座,一眼望去只剩最后一排还有空位。
她接近一米七的身高,在车厢内只能猫着腰往前走,然后就站在座位前停下了脚步。
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坐着个男生。
穿一身黑,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了顶,遮住了小半张脸,冲锋衣的帽子也严严实实地盖下来,挡住了大部分的眉眼,只留出一个高挺的鼻梁供人观赏。
他或许睡得很熟,长腿无意识地往旁边伸出一些,占据了她的座椅空间。
南棠还没来得及出声叫醒他,帮她拿行李的男生就先扭头说:“叫池焰醒一醒,他挡着姐姐的位置了。”
听见那个名字的刹那,南棠身影一顿。
而池焰也在此时睁开了眼。
他慢悠悠地掀开帽子,回魂似的愣了会儿,视线才总算由下往上落到了南棠脸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触彼此。
南棠不清楚池焰有没有认出她。
但对方很快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静了几秒,池焰移开视线。
他往前探出身,朝吵醒他的副驾男生说:“你过来,跟我换个位置。”
“啊?为什么?”男生不解。
池焰边说边起身:“我不想坐这儿,腿伸不开。”
男生莫名其妙:“上车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嘟哝归嘟哝,男生还是老老实实地下了车。
南棠没说话,侧过身给池焰留出空间。
车内过道仍显狭窄,擦肩而过时,两人的衣服布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她偏过头再退了点,池焰流畅紧致的下颌线在她视野内一闪而过。
也就那么一两秒的时间,池焰便下了车往副驾走去。
南棠下意识看着他的背影,像一下子被拉扯进了过去的回忆里。
他比从前高了许多,肩膀也宽了许多。
不再是她印象中孤僻少年的模样,而是在岁月里悄无声息长出了男人的轮廓。
车内无人留意到他们间涌动的暗潮。
南棠在靠左的位置坐下,想起池焰刚才刻意的回避,竟然有些想笑。
南棠知道池焰不喜欢她。
从她上大学时和池星远谈恋爱的那天起,池焰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可那又如何?
南棠慢条斯理地合拢大衣,借着沿途的街灯,打量这座雪后初霁的城市。
看她不顺眼的人不算很多,但也不少。
初恋男友的弟弟而已,在她眼里还排不上号。
第2章 宁平县这种地方,怎么会有……
进入宁平县城,雪花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司机一路开得谨慎,临近十二点才将车停在酒店大门外。
南棠最后一个下车,司机已经帮她把行李拿进了接待大堂。
她加快脚步往里走,经过酒店外面的花园时,看见池焰独自站在一棵树下打电话。
远山的树影融入夜色,模糊成大团的黑云,被风推挤成一堆又散开。花园空旷,凛冽寒风穿堂而过。
仿佛是风把南棠的脚步声传进了他的耳中,池焰说话的声音更轻。
气温接近零下,南棠没有停留,很快便抛下那片黑暗,走进了灯火通明的酒店。
她不知道,池焰在她身后侧过脸来,看着屋檐下微微晃动的风铃出神。
·
直到办完入住手续,池焰也还没进来。
一车人在外面奔波一整天,早就累了。
南棠同其他人打过招呼,先拎着行李箱上楼。
这里是典型的度假酒店,由几幢联排民居改造而成,总共只有三层楼,房间不多。
南棠的房间在二楼的端头,带阳台的大床房,阳台用玻璃做成封闭式,既保暖又能赏景。
只不过这会儿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房间暖气开得很足,南棠洗过澡裹着浴袍出来,站在镜子前吹头发。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浴袍包裹的身体曲线玲珑,弯腰时衣襟往两旁散开,露出她胸口那片雪白饱满的皮肤。
吹干头发后,南棠迟疑一下,终究没忍住,还是拿起手机点开了微信。
前男友不知何时又在上演苦情计,她全当作没看见,一心只往下寻找久未联系的那个人。
聊天名单快翻到尾才停住。
南棠望着“池星远”三个字,陷入了长久的怔神。
在宁平县遇见池焰,属于她的意料之外。
而更叫她意外的是,原来仅仅只是一个池焰,就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池星远。
池星远是她的初恋,也是和她相恋最久的男人。
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所有人都曾以为,他们最后会步入婚姻的殿堂。
四年前,南棠和池星远分手。
从此以后无论哪一任男朋友,都无法让她再像从前那样投入。
她对池星远爱过也恨过,复杂到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究竟是深爱着池星远,又或是仅仅怀念那份热烈又欢愉的情感。
走廊传来的开门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南棠看了眼时间,才发现已是凌晨两点。应该是隔壁房间的客人回来,及时把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南棠怔了怔神。
她已经很少在深夜回顾过往,这种反常引起了她的警惕。
或许可以找个新男友来打发寂寞?
南棠关了灯,突然在黑暗里自嘲地笑了笑。
宁平县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让她满意的男人。
·
南棠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半。
下楼时正好遇见昨天一起拼车的几个学生。
“姐姐早!”一个圆脸的女生先看到她,笑嘻嘻地过来打招呼。
另外一男一女也站在后面朝她挥手。
池焰不知去了哪里,没跟他们一起。
南棠点头:“早。对了,昨天说好要请你们吃饭,不如就定今晚?”
“真的吗?”
女生的惊喜稍显浮夸,和同伴商量过后赶紧答应,“我们晚上六点回来,吃什么都可以,既然是姐姐做东,那就由你定吧。”
“好啊。”
南棠简短地回道。
和圆脸女生交换了微信,南棠才终于出门。
她在酒店外拦了辆出租车,打算先去外婆的祖屋那边。
十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在城南一条小巷口。
南棠下车步行过去。
昨天的雪还未完全融化,给沿途的院墙勾勒出一朵朵白蘑菇似的边,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浅金色的光芒。
南棠凭着印象找到了外婆生前留下的祖屋。
不用进去,她就能一眼看见那塌掉半边的白墙。
院子里的海棠早已枯死,几只乌鸦站在挂着雪的枯枝上,为眼前的景象平添出几分阴郁的氛围。
她站在那儿看了会儿,转而走到另一边,叩响邻居家的大门。
邻居带她去看被砸坏的院墙角落,抱怨之余又嫌她来得太晚,说自己已经找好工人预订好材料。言下之意,便是让南棠直接给钱就行。
南棠没有异议,先用手机垫付了一笔钱,又说:“那麻烦你把收据留好,回头要给我。”
她这纯粹是做制片人的职业习惯,凡有开支必见凭证。
对方以为她是害怕被骗,当下摆出长辈的面孔:“这话说得可见外了,我跟你们家可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以前你妈妈出生的时候……”
南棠眼神攸然一冷。
她五官长得很艳,笑起来时有种上世纪女明星特有的曼丽风情,可一旦收敛笑意,淡漠矜贵的劲就从骨子里钻了出来。
邻居自知说错了话,干咳两声转移话题:“那你外婆的房子,记得找人来看看。否则哪天再下场大雪,不是又要砸坏我家的墙么。或者你去把手续办好,我找人帮你一起修了?绝对不会多收你钱。”
“不用了。”
南棠听出对方心里的小心思,懒得揭穿,“我这次假期蛮长的,自己来吧。”
对方自讨没趣,张开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再出声。
·
出了巷口,南棠在路边抽了支烟。
烟头燃尽之后,她沉思片刻,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接着又上了一辆出租车。
“去宁平公安局。”
南棠下车时,何凯已经等在公安局大门外。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民警,托宁平县治安不错的福,两鬓还保持着乌黑的颜色,只有眼角几道极深的皱褶,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
南棠远远看见何凯,走过去寒暄了几句,才笑着问:“找个地方坐坐?”
何凯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几秒,然后指向马路对面的餐馆:“都中午了,一起吃饭吧。”
正是饭点,店里食客不少。
何凯轻车熟路带南棠上了二楼,找到一个人少的安静角落。
略显油腻的木桌上,摆放着一张塑封过的菜单。
南棠大方地把点菜权交给何凯,让他点了几样家常菜。
服务员麻利地记好菜名就下楼,给两人留出放心交谈的空间。
何凯给她倒了杯茶水,又搓了搓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南棠端着杯子暖手:“昨晚刚到。”
“哦。”
何凯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沉默半晌后总算想到新话题,“你做的那部电影我看了,特别精彩。”
南棠勾了下唇角,没再说话,只用漆黑的瞳孔看着他。
她眼神非常平静,却看得何凯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被她这样看着,何凯也装不下去了。
他下意识拿筷子敲着杯沿,声音有些发闷:“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妈那案子没有新的进展。”
“这几年,你们还在查吗?”南棠问。
何凯摇了摇头,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友善的劝慰:“姑娘啊,听叔叔一句劝,往前看吧。案子已经结案了,凶手已经自杀了,没有新的证据谁也没办法申请重新调查。”
南棠深吸一口气,手伸进包里摸到烟盒,忍了忍没拿出来。
她把手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任由它止不住地颤抖。
五年前的冬天,南棠随父母回乡探亲,同行的还有祖籍也在宁平县的池星远一家四口。
某天晚上,南棠的母亲杨春晓彻夜未归,所有人到处寻找,直到第四天下午,才在宁平县郊外的草丛里发现了杨春晓的尸体。
当时春节将近,这桩凶杀案轰动了整个宁平县。
而更为轰动的事,则发生在一周以后——警方抽丝剥茧总算锁定犯罪嫌疑人钟顺荣,但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钟顺荣已经身亡。他在家里放了一封遗书,说明自己是畏罪自杀。
最后种种证据表明,钟顺荣的确是杀害杨春晓的凶手。
但许多疑团却因为钟顺荣的死,而愈发无法解开。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无人知晓的杀人动机。
杨春晓的身体没有遭受性侵的痕迹、随身携带的手机和钱包都在草丛里被找到、她们一家和钟顺荣素不相识,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想不出钟顺荣为何无故杀死一个陌生女人。
何凯叹了声气:“我知道,你妈妈的死很蹊跷。这些年我私底下也在查找线索,但……”
南棠转头看向窗外,平日里的开朗温和都从她身上迅速褪去,只留下一层寂寥的影。
她轻声打断:“不是还有可疑人物吗?我记得有证人作证,说钟顺荣自杀前一天,看见他和一个男人在街边争执。”
“我们当时把宁平县都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男人的踪迹。”
何凯露出无计可施的颓丧表情,“说到底,那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知道。说不定是那孩子看错了,甚至为了出风头乱说话骗警察。”
类似的对话,以前也发生过几次。
可这一次,南棠却不想再草草结束对话。
修缮祖屋花不了太长时间,她之所以请长假回宁平,就是想借此机会寻找新的线索。
如果能有收获,她便能了却心中大事。
倘若没有,她也许只能像其他人劝说的那样,接受现实。
她想了想,下定决心:“你可以把证人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什么?”何凯一愣。
南棠说:“我亲自去问他,说不定他会想起些别的细节。”
何凯被她的态度弄糊涂了:“他没跟你提过?”
南棠困惑地看着他。
楼下的食客忽然发出一阵吵闹的喧哗,嘈杂声响刺得她耳膜发疼。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盖过何凯的声音。
他说:“那个证人,是池焰。”
第3章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小修……
池焰。
南棠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知道何凯不会骗她。
握着茶杯的那只手紧了紧,随后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何凯反而比她更诧异。
当年杨春晓的案子是他主导侦查的,南家与池家的关系他自然清楚,可他没想到,池焰居然一直瞒着这事没告诉南棠。
“他可能……”何凯犹豫着,想替池焰找个理由。
南棠往何凯身后看了眼,语气平静:“上菜了,先吃吧。”
余下的时间,她都没再提及当年的案件。
不如说她表现得比刚才还要平静,一反常态地和何凯聊了些彼此的近况。
一顿饭结束,两人下楼买单。
何凯抢着想摸钱包,南棠先刷了二维码付款。
何凯有些局促:“怎么好意思让你请。”
南棠笑了笑:“没什么。还有,晚上我还要请人吃饭,你有推荐的店吗?”
何凯问:“要什么档次的?”
“好点的吧,但别太俗,”南棠把手机揣进口袋,“毕竟是我有求于人。”
·
何凯最后给南棠推荐了春山堂。
近两年才在宁平开起来的一家餐厅,老板是外地人,听说针对的就是来宁平旅游的高端人群,菜品精致,环境也优雅。
傍晚时分,南棠提前抵达春山堂。
她先点了几道开胃前菜,然后就坐在那儿等人来。
六点刚过,包间的门被推开。
“哇,这家店看起来好棒!”
一进门,那个圆脸的女生就感慨起来,“姐姐,会不会太隆重了点?”
南棠抬眸,视线掠过满脸惊喜的三人,往他们身后看。
“就你们三个?”她问。
“池焰好像有事儿,他说晚点儿再来。”另一个男生接话。
会来就好。
南棠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
服务生送上菜单,学生们打开看到价格,默默对视几眼。
他们家境都不错,也能看出南棠穿的衣服价值不菲,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好意思让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太过破费。
最后几人商量着点了几道价格适中的便停手。
南棠听服务生报完菜名,又让人加了两道特色菜。
等服务生出去了,圆脸女生笑眯眯地说:“谢谢姐姐啦。对了,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刘婷婷,你呢?”
“南棠。”她笑着说。
刘婷婷若有所思:“姓南?好少见的姓呢。棠是海棠的棠吗?”
身旁的男生反应很快:“《消失的记号》那个南棠?!”
《消失的记号》就是南棠制作的一部悬疑电影。
三年前立项,今年五一周上映,从名不见经传到一炮而红,帮公司赚得盆满钵满不说,年底更是横扫各大电影节,捧回无数座奖杯。
连带着影片的男女主角,都从三线演员飞升成备受关注的新晋一线。
南棠目光扫过三人,猜测道:“你们是电影学院的?”
“对,读研二。”男生反问,“你怎么知道?”
南棠说:“除了圈内人,普通观众谁会记制片人的名字,他们能记住导演和编剧就不错了。”
大家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包间的气氛比之前热络了许多。
几分钟后,南棠就摸清了这几人来宁平的目的。
他们想拍部电影,去参加明年的国际学生影视作品展。
刘婷婷是制片人;另一位戴眼镜的女生叫杨书,负责写剧本;剩下的男生叫彭和安,是这部片的导演。
都是重要的幕后职位,几人先行来到宁平县堪景。
南棠问:“没来的那个呢?”
刘婷婷回答她:“池焰虽然和我们差不多大,但他不是学生,只不过拍片的钱全由他出,算是投资人吧。”
南棠挑眉,略感意外。
哪怕是学生作品,一部长片拍下来,起码也要六位数的投入,能回本的可能性更是低得可怜。
她抿了口茶,放下杯子时假装随意地问:“你说他不是学生,那他做哪行的?”
这下,刘婷婷反倒沉默了。
过了半天,她才不确定地说:“他没跟我们提过,不过他家里应该挺有钱的。”
“……”
更奇怪了,南棠想。
按照她对池家的了解,这笔钱他们拿得出,也亏得起。
可他们肯定不愿意,拿给池焰这个不受宠的儿子胡乱挥霍。
况且,只是电影拍摄前的堪景而已,他一个投资人有必要来宁平?
她正暗自琢磨着,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服务生轻言细语的声音传来:“先生,这边请。”
包括南棠在内,房间里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池焰从门外走进来。
昨晚在车里看不仔细,现在他站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南棠才惊觉,几年不见,他长得比从前更加出众,甚至不比她见过的许多明星差。
头发短而碎,皮肤偏白,脸很瘦,皮相与骨相都属上乘。
池焰脱掉外套递给服务生,里面是一套纯黑的卫衣和长裤。他顺便捋了下袖口,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坐下来时,衣摆往里窄窄地收进去,隐约可见劲瘦的腰腹线条。
年轻且不掩锋芒,有种刀割扎手一样的少年感。
他进来后就没说话。
彭和安便主动为他介绍:“池焰,这位姐姐就是南棠,那部《消失的记号》的制片人。”
池焰抬眼,不认识她似的:“姐姐好。”
南棠态度温和:“你好。”
短暂的寒暄过后,两人便没再交流。
过了一会儿,菜上齐了。
春山堂主打鲜香麻辣的新派川菜,刘婷婷他们赞不绝口,辣得满脸通红也不肯停。
池焰则只挑几道清淡的菜随便吃着,偶尔看眼手机,话不多,吃得也少,像是勉强参加一场不熟的饭局。
快吃完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眼屏幕显示的名字,便推开椅子走出包间。
过了两分钟,池焰还没回来。
南棠放下筷子,借口去卫生间洗手,悄悄跟了出去。
·
外面的走廊是条直道,两边都是包间,除了楼梯附近的卫生间以外,就只剩下尽头那个观景露台。
露台装了扇半透明的玻璃门,从里往外看不确切,但南棠仍是凭借直觉,过去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室外凛冽的寒风瞬时翻涌而来,南棠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外面太冷,她忘记穿上大衣再出来。
不过幸好,如她所料,池焰果然在。
池焰好像没看见她,靠着栏杆低头在那儿玩手机。
他身后是远方层叠的山影,冬日夜晚的云层压得很低,使他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寂寥。
手机的屏幕光映在他脸上,刻画出锋利的阴影。
南棠往前走,还未开口,他手机里先传来一道娇软的女声。
“哎呀你真是讨厌死啦。”
南棠:“……”
大冷的天,这人不穿外套跑出来,原来就是为了跟小姑娘手机调情。
池焰半点不尴尬,动动手指把微信聊天界面关掉,然后才问:“有事?”
他声音其实很好听,可惜因为语气太过冷漠,听起来很不客气。
南棠站到他面前:“好久不见,池焰。”
很寻常的一声招呼。
但池焰怔了一下,然后才扭头看向楼下的花坛,不咸不淡地说:“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气温太低,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他脸边缭绕飘散开。
像给人加了层看不真切的滤镜。
南棠看着他的侧脸轮廓,发现他确实比几年前长开了许多。
但他没什么表情地说话的样子,又还是能和她记忆中那个弟弟重叠起来。
“在你眼里,我记性就那么差?”
南棠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想把手搭在栏杆上,结果一下子就被冻回去了。她瞥向依旧靠着栏杆的池焰,怀疑他的温度感知神经失调。
池焰没看她,他好像被楼下的街景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很专注地望向那里。
不过幸好对话仍在继续:“不是。主要是我们……”
他顿了顿,想到一个措词,“不太熟么。”
南棠偏过头:“是吗?我们有段时间,不是走得挺近的?”
“那就是我忘了。”
池焰大概脖子扭累了,左右偏了偏头,又开始玩手机。
他屏幕上贴了防窥膜,从南棠的角度看不清他在干什么,但反正挺忙的样子。
估计还是跟刚才的女孩聊天。
就像专程印证她的猜测一样,池焰边打字边问:“专门出来叙旧的?要不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事。”
南棠深呼吸几次,说:“我今天去公安局见了何凯。”
池焰动作一顿,终于抬头看她了。
他其实和他哥、他父母,长得都不像。
池家其他人的瞳孔颜色都很深,唯独池焰一人是浅棕色的,光线映入他眼中时会显得格外清澈。
但此时此刻,昏暗的冬夜里,他眼中流露出晦暗不明的情绪。
南棠问得很慢:“五年前,你是不是见过钟顺荣和人起争执?”
她没有提醒“钟顺荣”是谁,她猜测池焰肯定记得这个杀人凶手的名字。
池焰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南棠暗自松了口气,她原本担心他不愿意聊这个话题。
她抿抿嘴唇,又问:“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
池焰思忖片刻:“太久了,不记得。”
南棠不甘心:“你再想想呢?他很可能是钟顺荣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警察不是早就结案了?”池焰奇怪地问。
南棠摇了摇头:“我怀疑没那么简单,可惜一直没有新的证据。现在唯一剩下的疑点,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人。”
池焰没说话,继续在手机上打字。
南棠没有催促,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过了十几秒,池焰才低声说:“姐姐,我那会儿才十八岁。阿姨突然遇害,我也很意外,所以那段时间有点疑神疑鬼。警察后来一直没找到人,我也怀疑……可能只是我看错了。”
南棠不认同这个说法。
她基本了解池焰的性格,他不是那种为了出风头就信口开河的人。当时他一定是有足够的信心,才会把这条线索告诉警察。
而且,不管她与池焰关系如何,人命关天的事,他总不至于故意隐瞒。
末了,她只能再次确定:“真的忘了?”
池焰“嗯”了一声,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南棠望着夜幕下的县城,心中有了主意:“既然来都来了,等你有空的时候,我陪你在宁平到处走走。故地重游,或许能再想起来。”
这个方法的成功率有多高,南棠自己也没把握。
可除此以外,她无计可施。
但她不确定池焰愿意配合。
想到这一点,南棠下意识放慢了呼吸,双眼专注地看向眼前的男生。
几秒钟过去,两人的目光彼此拉扯较劲。
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近到池焰再往前半步,就能低头吻到她的嘴唇。
室外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把她身上那种好闻的香水味,从空气侵入到池焰的肺腑中。
许久过后,池焰皱眉:“不好吧。”
他清了下嗓子,懒散地说,“其他人问起怎么解释。你别看那几个长得老实,其实特别能脑补。刘婷婷他们勉强算你同行,以后万一……”
听他这么说,南棠反而放松了神经。
“脑补什么。怀疑我们出来旅游一趟看对了眼,所以才避开他们同进同出?害怕他们回了学校乱传,让人误会我喜欢玩艳遇?还是担心被你手机里的小姑娘知道,以为你在外面乱来?”
池焰看着她没说话。
南棠缓慢抬起眼,目光由下往上,一寸寸地打量他。
然后她很轻地笑了一声,秀丽眼尾瞬时染上一层妩媚的色彩,像一朵饱满的海棠花绽放在冬夜之中。
“不要紧,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你这种类型。”
“……”
第4章 你好像对我的感情史很感兴……
正在此时,池焰的手机响了。
或许是微信那头的小姑娘等不及了,直接一个电话过来“查岗”。
南棠从池焰眼中看见一丝无措的慌乱。
她挑了下眉,知趣地给他留出独自的空间。
转身回去之时,她愈发怀疑之前种种不过都是池焰的伪装,一个真正的情场老手,绝对不至于因为这小小场面就方寸大乱。
就像温驯的小狗把牙齿露出来,也变不成凶狠的野狼。
如果此刻池星远能得知她的想法,必定会哭笑不得地问她:“我弟弟哪儿像小狗?”
可一直以来,南棠就是这么认为的。
在她和池焰还能正常交谈的那段时间里,不论他做了什么——哪怕刚跟人酣畅淋漓地打完一架——只要他垂着脑袋喊一声“姐姐”,她就觉得这个弟弟其实特别乖。
让她很想薅一把他的头发。
·
吃过饭,一行人往酒店走。
春山堂离酒店很近,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里,南棠的手机响了一路。
全是前男友打来的。
“棠棠姐。”刘婷婷揣测着问,“是骚扰电话吗?”
其实不止她好奇,杨书与彭和安也悄悄递来了打探的目光。
在场唯一没表示关心的,只有闷头走在最前面的池焰。
“前男友。”
南棠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终于忍无可忍,大街上就拉黑了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
通讯录里少了一个人,南棠感到清爽不少。
可惜这份清爽没能持续太久。
走进酒店的公共休息区,她一眼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男人头发半长,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神色中略显疲态,却也难掩英俊的面容。
听见这边的动静,男人回头看向南棠,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你把我拉黑了。”他说。
南棠不置可否,她在听身后的小鸡仔们窃窃私语——
“这、这是许子晋?”
“《消失的记号》的导演兼编剧?他怎么会来宁平?”
“明显是来找棠棠姐呀。”
“可他说棠棠姐把他拉黑了哦……”
“等等,该不会前男友就是他吧!”
南棠没有被人围观感情纠纷的爱好,转身看了他们一眼。
八卦的小鸡仔们顿时收声,一步三回头地上楼了。
南棠又看向站在旁边没动的池焰,用眼神示意他回避。
可惜池焰不如小鸡仔们听话,他大喇喇走到前台,手肘撑在桌面,低声问前台姑娘:“能给我杯水么?”
“好的,请稍等。”
然后池焰就挑了张高脚凳坐下了,长腿悠闲地撑着地,一副没打算离开的样子。
南棠:“……”
算了。
她走向等待已久的许子晋,在男人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下:“刚到?”
碍于有人在场,许子晋只好沉下声:“中午到的。我找遍宁平所有酒店,这是最后一家。”
他用力摩挲脸颊,“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发誓,以后绝不跟任何女人有工作以外的来往,我会全心全意只爱你一个人。”
南棠手撑着沙发扶手,微笑看着他没说话。
许子晋被她看得心虚,补充道:“你还爱我,对吧?”
许子晋相信,南棠对他用情极深。
事到如今,他依旧记得清楚。当初他怀才不遇,拿着《消失的记号》的剧本四处碰壁,只有南棠看完剧本后,约他出来见了一面。
初次见面时,许子晋怀疑过她的身份。
他是导演出身,懂得哪种模样能在银幕上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如果不是南棠拿出了名片,他恐怕会以为这是哪家公司新签的女演员。
年轻、漂亮,且有能力。
这样的女人,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沦陷。
许子晋开始疯狂地追求她。
但南棠远比他更清醒,电影拍摄期间,她始终只与他保持最普通的工作往来。
直到今年《消失的记号》上映前的某天夜里,他才终于接到一个电话。
南棠在电话里问:“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许子晋喜出望外。
他相信南棠既欣赏他的才华也深爱他的皮相,之前种种,不过是考验他的诚意而已。
如果不是秋天时,他鬼迷心窍和一个新人演员……
思及于此,悔恨再次浮现在许子晋脸上,他放柔嗓音,示意她回忆过去:“南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不快乐吗?”
南棠语气诚恳:“那不重要。从你和别人上床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了。”
许子晋脸色苍白,与生俱来的骄傲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房间了。”
南棠站起身,礼貌地朝他点了下头,“你脸色不好,可以找家酒店,休息一晚再走。”
她刚要往旁边迈步,手腕就突然被人抓住,男人的力气将她整个人拉得踉跄一下。
南棠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垂下眼,警告他:“放手。”
许子晋不肯放。
他相信南棠比他更清楚,这圈子里的男女关系有多混乱。他只不过是像其他人一样,接受了一个新人小小的“示好”而已。
固然他有错在先,但哪里需要闹到分手的地步。
南棠放慢语速,一字一顿:“许子晋,放手,听见没?”
许子晋抓得更紧:“别闹了,先跟我回去。还有别人在呢,你也不愿意让人看笑话吧。”
他话里暗藏威胁的意思。
像是吃定了南棠想保留体面,不敢在公共场合与他闹得太过。
听见他的威胁,南棠不怒反笑。
她弯起的唇角仿佛沾了蜜糖的花瓣,引得人想凑近了采摘其中诱人的香气。
许子晋面露惊喜:“我……”
他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了他脸上。
南棠使了很大的力,许子晋直接被打得偏过头去,嘴里满是血腥味。
许子晋愣了好半天,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
眼前的女人仿佛变成一个陌生人,看向他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厌恶与嫌弃。
羞愤让许子晋的五官都变得扭曲,手指愈发用力,恨不得将她的手腕就这么折断。
南棠皱眉,弯腰就想去拿茶几上的花瓶。
谁知还没碰到瓶身,忽然腕间一松。
她下意识抬头,发现池焰不知何时站到了许子晋身后。他单手扣住许子晋的手腕,逼迫他松手的同时,还硬生生把一个成年男人拽出半米远。
许子晋大喊:“放开我!你干什么!”
池焰跟没听见似的,在前台姑娘的尖叫声中,将许子晋的右手折到身后,大步推着他往外走。
然后他抬脚踹开酒店的木门,把许子晋当个垃圾一样扔了出去。
许子晋跌跌撞撞地摔在石砖地上。
他狼狈地爬起来,想冲回去,又惧怕于眼前这个年轻的男生。
池焰比他高,也比他更有力。
垂眸看他的神色,像一只荒野里随时准备猎杀动物的狼。
许子晋下意识后退几步,嘴里却不服输:“你们两个动手打人,我要报警!”
“你随意。”池焰冷冰冰地说,“需要我顺便帮你叫记者来报道么?”
许子晋吞咽一下,池焰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把他浇清醒了。
他是好不容易迎来事业转机的青年导演,在一个偏僻县城和人打架闹进派出所,这事传出去对他有害无利。
虽然南棠在圈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
跟来门边的女人神色淡漠,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她明明听见自己报警的威胁,但看起来根本无动于衷。
她会害怕闹大吗?
许子晋莫名意识到,南棠根本不怕。
·
许子晋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
南棠轻轻揉着手腕:“谢谢。”
池焰没说话,只冷哼一声,转身准备上楼。
南棠跟过来:“你什么意思。”
池焰还是不理她,闷头往楼梯上走,结果刚跨上两步台阶,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抬头,看见刘婷婷三人正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显然是刚才躲在楼梯这儿,偷看到了整个过程。
这下被抓到现形,三人都有些窘迫,僵在那里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最后刘婷婷硬着头皮撒谎:“我们、我们准备下楼买奶茶。棠棠姐,你要不要来一杯?”
南棠反而很平静,她侧身靠着墙:“看见就看见了,躲什么。”
刘婷婷更尴尬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请你喝奶茶赔罪!”
彭和安也歉意地看向池焰:“你要喝……”
“不用。”池焰没好气地说。
彭和安说:“附近还有咖啡店,或者你想喝咖啡吗?”
池焰看他一眼,明显已经不耐烦。
气氛又有点凝固。
一直没开口的杨书羞红了脸,拉扯着刘婷婷与彭和安,仓促地下楼跑掉了。
楼梯里只剩他们两人。
池焰不知在跟谁生气,几步上到二楼,站在走廊边低头点烟。
南棠想了想,跟过去站在离他一人远的距离。
头顶的天花板悬着一盏廊灯,暖黄色的灯光均衡洒落在两人发顶肩头,像搭了一出舞台剧的景。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中庭那棵不知名的高大树木,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
沉默片刻后,南棠先轻声问:“你在生气?”
池焰咬着烟头不肯说话,屈起的指骨清晰而锋利。
南棠更加肯定:“你生气了。”
池焰抿紧唇角,静了会儿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南棠微扬起头,漆黑瞳孔在夜色中如水洗过般干净,她用猜测的语气说:“你认为我看男人的眼光很差,所以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除此以外,她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池焰嗤笑一声:“醒醒吧,我对你看男人的眼光不感兴趣,虽然你眼光确实不行。”
南棠并不介意他话里的嘲讽。
不如说池焰这会儿带着尖剌的说话方式,还更像她所熟悉的那个别扭少年。
她揉了下被许子晋抻到的手腕,坦然地说:“没有人生下来眼光就好。人总归要多谈几次恋爱,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
池焰吐出烟圈,清淡地说:“是么?所以姐姐谈过几个人渣了?”
南棠挑眉:“你好像对我的感情史很感兴趣啊,弟弟。”
“……”
池焰哽了哽,侧过头去,显然不想接这个话题。
南棠笑了一下:“喂。”
“干什么。”池焰冷冰冰地回,“我今晚没空陪你故地重游。”
南棠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没那么着急,我只是想借个火。”
池焰拿烟的手顿住,犹豫片刻才摸出打火机递过来。
南棠伸手去接。
两人同时握住打火机,女人冰凉的指尖往内一勾,将打火机拿了过来。
她微侧过纤长脖颈,在火苗舔上香烟时深吸一口,清凉的薄荷味便混杂着辛辣的烟味进了嗓子眼。
池焰把手揣进大衣口袋,指腹不自然地搓了一下。
“我去买点儿东西。”
他把还剩大半的烟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南棠怔了怔,看向灭烟盒里长长的烟头。
不懂他抽哪门子的疯。
十分钟后,池焰又回来了。
他食指勾着药店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端着杯打包好的咖啡,上来后一股脑把东西全塞给她。
南棠一愣,问:“给我买的?”
池焰扯了下领口,不耐烦的语气:“手腕自己记得擦药。咖啡是热的没加奶,不想要就扔了。”
原来他还记得她乳糖不耐受。
南棠意外地道了声谢,快被冻僵的手指拿住热腾腾的纸杯,终于感觉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她微眯起眼,在夜色中打量池焰的轮廓,然后开口:“你……”
“嗯?”池焰似乎很警觉,“又怎么?”
南棠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其他人也回来了。
见她已经拿了杯咖啡,彭和安愣愣地问:“这杯奶茶怎么办?”
南棠瞥了眼池焰:“给他吧。”
彭和安哽了一下,怀疑南棠在逗他。
他跟池焰不算特别熟,但也清楚这人的脾气。
刚才买奶茶时他说了不用,这会儿再强行给他,池焰肯定会黑脸。
彭和安正在迟疑不定,池焰却主动伸出了手。
草莓味的奶茶眨眼就到了他那儿。
“谢了。”他对彭和安说。
第5章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无……
池焰他们需要商量明天的行程。
南棠与几人互道晚安,先行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关上门,南棠就打电话给温语冬兴师问罪:“你告诉许子晋我来宁平了?”
出行前她只向温语冬透露过行踪,除此以外,她想不到泄密的人选。
温语冬迟疑一下,反问道:“他要去宁平找你?”
南棠冷笑:“他已经来了。”
“……你听我解释。”
温语冬那边环境嘈杂,应该正在某家酒吧寻欢作乐。他很快找到个安静的空间,一口气交待事情经过。
“昨晚许子晋来找我,说你不愿意理他。我这不是想着帮你出气吗,就说‘你活该,南棠指不定在宁平多逍遥快活,谁有空搭理你啊’。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漏嘴了,本来还往回找补了几句,可惜好像没骗到他。”
南棠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床上,边换衣服边说:“说明许子晋也看出你是个藏不住话的人。”
温语冬提醒她:“我好歹是你的老板,请你对我有最起码的尊重。”
南棠回答:“我记得,所以没有开口骂人。”
温语冬无法反驳,只能转移话题:“你俩谈得怎么样?”
南棠把事情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提到池焰时犹豫了一下,把他的身份模糊成了酒店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客人。
温语冬拍拍巴掌:“干得漂亮。我就说许子晋这人不靠谱,要么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吧。”
南棠半跪在床垫上,伸手去拿叠在枕头边的睡裙:“那我选择孤独终老。”
“……”
温语冬尴尬笑了两声。
南棠当年还在给某位业界大佬打下手当执行制片时,温语冬曾经追过她。
那一年的温语冬尚且处于盲目膨胀的阶段,无论南棠如何拒绝都不肯放弃。有天非拉着南棠要她说清楚,他到底哪里不符合她的要求。
南棠拿这位傻白甜富二代没辙,加之确实被他烦到了,索性坐在他堆满香槟玫瑰的敞篷跑车内,把她和池星远的故事简单说了一遍。
最后还告诉温语冬:“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男人,最好能像他那样成熟而且目标坚定。你其实蛮好的,但一来跟我同龄,二来缺少一点破釜沉舟的拼劲。”
温语冬当时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哪年出生是他能决定的吗?况且他好好一个不愁吃穿的富二代,也确实没必要像普通人那样努力奋斗啊!
最后,他万分不解地问:“既然你就喜欢池星远那款,那为什么又要跟他分手?”
南棠思考片刻:“因为我在池星远身上,找不到当初爱上他的那种感觉了。”
温语冬觉得她有病。
自此断了找她做女朋友的心思。
几年后的夜晚,宁平县的房间内。
温语冬难得感慨地问:“来,跟我说说。池星远到底哪里特别,到现在还在影响你的择偶观?”
房间里密不透风,暖气烘得人头脑昏沉。
南棠把阳台窗户开了道缝透气,看着窗外的夜色说:“很简单啊。”
“有多简单?”
“我应该跟你说过,当年他水性不好,却愿意在我溺水时跳下来救我。连命都肯为我豁出去,我怎么可能不心动。”
温语冬评价道:“吊桥效应下产生的爱情,确实让人难忘。可那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
“这么晚了,你一定要和我探讨这个话题?”南棠问。
温语冬笑着说:“我只是想扮演知心好友听你树洞,免得下个月你回到燕市,还拿我泄密的事发作。”
南棠揉揉眉心:“不至于。你不是还在外面玩么,先不打扰了。”
挂断电话,南棠洗完澡,睡裙外面裹了件白色浴袍,就坐在阳台的吊椅上思考温语冬说过的话。
许多人都说吊桥效应是一种爱上对方的错觉,然而在她看来,那种刺激到身体发麻的感受,比任何一种高/潮都更令人心驰神往。
平生只要见过一次,便会食髓知味。
正在此时,隔壁传来了动静。
有人推开阳台的门,打开了墙上的照明灯。
南棠透过玻璃窗,看清了映在昏黄灯影里的人。
池焰手里拿着那杯草莓味的奶茶,出来后手臂搭在栏杆上,姿态懒散,似乎打算看看外面的夜景。
原来住在隔壁的客人是他,南棠想。
紧接着,池焰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咬着吸管慢慢转过头。
然后整个人停顿半拍,随即弓着腰,手撑着栏杆咳得撕心裂肺,显然是被奶茶呛到了。
南棠沉默地看着他,意识到两个相邻的阳台都开着灯,既然她能看见池焰,那么池焰必定也能清楚地看到她。
她垂下眼眸,发现自己有点衣衫不整。
浴袍腰带没系,衣襟松垮着快滑下去,一截睡裙的细吊带悬悬卡在肩头,露出胸口大片的皮肤。
南棠抿了下唇,默默把浴袍拢紧了些。
隔壁传来“砰”的一下关门声。
声音挺大,堪称扰民,足以传递出池焰的愤怒。
南棠看着对面空荡荡的阳台,感到纳闷。
走光的人是她,他有什么可气的?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起身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给手腕上药。
南棠按下泵头,沿伤处喷了圈喷雾,空气里很快弥漫开浓浓的药味。
她把包装盒扔进垃圾桶,看到桌上那杯被她不小心遗忘的咖啡,忽然间想起……
第一次见到池焰的时候,她就扭伤了手。
·
七年前,九月的最后一个周五。
中午下过一场暴雨,褪去绵延数日的酷热,拂面而来的风夹杂着雨后青草的气息,宣告短暂的秋天即将开始。
南棠在燕市一所大学读大二,周五没课,她睡到下午才起床,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周末。
刚进地铁站,杨春晓就来电盘问:“什么时候到家?”
南棠说:“半小时后吧。”
杨春晓很敏锐:“这都几点了,你才出学校?周五一整天都没课,你昨天晚上就应该回来。说是昨晚同学生日聚会回不来,怎么,今天上午也有同学过生日?”
地铁正好在此时进站,盖过了杨春晓后面的废话。
人群立刻推搡起来,南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吊环拉好。
杨春晓啰嗦完总算想起正事,嘱咐她:“你回来的路上去花店帮我买束花。”
南棠问:“买花做什么?”
杨春晓说:“有个老同学搬到咱们小区来了,刚才邀请我晚上去他家做客。你说这人多没规矩,也不知道提前通知。家里暂时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就送束花吧。”
南棠答应了,又问:“你一个人去吗?”
杨春晓说:“怎么可能。你爸出差了,今晚你陪我一起。”
出了地铁站,往北直行三百米,就是南棠一家所住的小区。
这是个纯别墅小区,又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段,里面业主们的身家可想而知。
南棠找到花店,把要求报给老板。
付完款等待的时间里,她出门绕到花店后面的小巷。
小巷尽头有个沿街商铺的露天平台,平时鲜有人光顾。
南棠踩着墙边的水管,利落地爬了上去,见四下无人,便从包里拿出了一支烟点上。
她上大学之后跟室友学会了抽烟,平时瘾不大,偶尔烦了累了会来一根。
比如今天她就有点烦。
一想到等会儿要陪杨春晓去别人家虚情假意地应酬,她就感觉生无可恋。
烟才刚点燃,下面就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南棠稍微探出头去,看见是几个男生推着一个男生进巷子来了。
几人都穿着南棠他们大学附中的校服,被推在最前面的那位个子挺高,就是看着挺单薄,远不如后面那几位壮实。
刚开始的交流还算和平。
南棠很快明白了事情的起因:某人喜欢的女生喜欢上了那位高个子的少年,他咽不下这口气,叫上朋友把人叫到这儿来,警告人家离那女生远点儿。
作为一名路人,南棠都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了。
没想到被威胁的少年也有同感。
在其他人凶神恶煞骂了半天后,平静地问:“她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有本事你让她别来烦我了。”
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小巷:“你他妈找打是吧!”
下一秒,怒骂声和拳打脚踢声混作一片。
光听动静,都能猜到那男生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
南棠换到角落的位置,再次探出头,只能看见身材瘦高的少年被人堵在墙角,周围数不清的拳脚不断往他身上落。
少年单手护住头,不怕疼似的,一声也不吭。
这根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暴力。
南棠看不下去,拿出手机准备报警,可她还没按下通话键,就有一声惨叫响起。
南棠抬眼,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冲出重围。
她的视线直直撞进少年深邃的眉眼。
少年没想到还在其他人在场,动作顿了半拍。
刚才惨叫的人又冲过来,抬脚猛的踹到他腰上。他在趔趄着撞上墙的瞬间,顺势借力反踹回去,同时手里握紧一根地上捡的废弃水管,抬起小臂挡住左边挥来的拳头,右手想也不想,直接又一棍砸了下去。
南棠屏住呼吸,忘记了报警。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被逼到极限的时候会挣扎出怎样的狠劲。
形势转眼反转。
之前还威风凛凛的几人,顿时乱了阵脚。
他们从施暴者变成逃跑者,好像前后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
直到最后一人跑出小巷,少年才扔掉水管,贴着墙边坐下去,一手搭在了屈起的膝盖上。
他低着头,校服上满是脚印,脱力般一动不动。
南棠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连忙扔掉即将燃尽的烟头,见少年坐在那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当着他的面,踩着水管下去。
结果脚尖刚踏上雨后湿滑的水管,手机铃声乍然响起。
南棠一惊,整个人直接摔了下去。
幸好平台不高,落地时左手及时撑住地面,才避免了脑袋着地的惨剧。
“嘶……”
南棠轻呼一声,感觉手腕扭到了。
她郁闷地爬起来,再抬头就看见少年微妙地打量自己。
硬要说的话,他的表情看起来……
非常无语。
估计没见过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还能在这种地方摔跤。
“看什么看。”南棠瞪他一眼。
少年没说话,错开了视线,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阳光好像就是在那时暗了下去。
南棠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转过头。
他眼神黯淡,全然不见刚才以一敌三的凶狠,微弯着腰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怜,莫名让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一只被主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
南棠想了想,按掉花店老板打来的电话,退回去在他面前蹲下。
她离得太近了,少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南棠问:“要送你去医院吗?”
少年花了几秒钟来理解她的话,然后摇头:“不用。”
南棠看着他说:“你这伤要处理一下。”
“……哦。”
他不咸不谈地应了声,左右看了看,伸手把地上的书包捡过来,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一会儿,摸出一瓶医用喷雾。
南棠略感震惊。
普通高中生上学,谁会在包里带这个。
“你经常跟人打架?”她偏过头问。
少年扯扯嘴角,没有回答,而是把那瓶喷雾递到她面前:“你要用么?”
南棠的心跳乱了一拍。
像极了当年那只流浪的小狗,走过来在她脚边蹭了蹭。
她接过来,喷完药把喷雾还回去时,善意地提醒他:“早点回家把这事告诉你爸妈,让他们来解决。”
“好。”
“那我先走了,你真的不要紧?”
“嗯。”
那天傍晚,因为这个意外,南棠到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五分钟。
好在她买回来的花足够让人满意,杨春晓便没有责备,催促她一同去老同学家赴宴。
杨春晓的老同学姓池,上个月刚搬来这个小区。
只不过前段时间杨春晓一直在国外旅游,才会等到现在才见面。
池家有个儿子比南棠大两岁,叫池星远。
长相英俊,气质清贵,鼻梁上架着书卷气十足的金边眼镜。
南棠坐下没多久,两家大人提议她和池星远交换联系方式。
她并不反感池星远,见他已经主动拿出手机,便也表现出配合的样子。
两人刚加完微信好友,外面就传来了开门声。
一阵鞋柜开关的声响后,玄关墙后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南棠一怔,认出这就是巷子里的少年。
他在外面洗过脸,额发半湿,脸颊还有没擦干的水珠,顺着脖颈滴进衣领里。
弄脏的校服不知藏在哪里,只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
他应该不知道今天家里会来客人,走过来看见南棠和杨春晓,脚步猛然顿住。
池叔叔朝他招手:“来,这是你杨阿姨和南棠姐姐。”接着又看向南棠母女俩,简短道,“小儿子,池焰。”
池焰轻声向她们问好。
杨春晓可有可无地笑了笑,微微蹙眉,眸中流露出些许嫌弃。
池叔叔又说:“正好准备开饭,你快去楼上换件衣服。”
池焰“嗯”了一声,绕过客厅往楼梯走去。
南棠坐得离楼梯近,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男生从她身后经过的动静。
刹那间,她悄然遮住手腕,故作淡定地看向在场众人。
他们会发现吗?
她和池焰的身上,有一模一样的喷雾味道。
第6章 差不多行了,真拿我当拆蟹……
事实证明,南棠完全是做贼心虚。
她手上那点药味早就散了。
至于池焰,他从头到尾都不是大家关注的重点。
那晚餐桌上的气氛很融洽。
池焰的父母是那种极有分寸的长辈,不会强行拉着人问东问西,但又会适时抛出几个话题,好让初次见面的南棠不至于太过无聊。
得知南棠就读的大学校名后,池叔叔意外地看向长子:“星远,原来你们是校友。”
“是吗?”南棠意外地问,“池星远是哪个系的?”
池星远无奈地笑笑:“和你一样是经管系。我在老师办公室里见过你,你应该不记得。”
南棠确实不记得。
她在学校里属于那种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也不爱参加集体活动,要不是一张脸摆在那儿撑场,恐怕会是最默默无闻的一批人。
池叔叔笑着说:“那咱们两家挺有缘分。我和你妈妈都是宁平人,当了六年中学同学。现在你们两个又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以后可以多来往。”
杨春晓也说:“对,多交朋友是好事。”
南棠点头答应,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杨春晓今晚看似与人相处融洽,实际上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去拉近感情。
果然当晚回家后,杨春晓坐在客厅里,喝着阿姨煮好的养生茶,轻声慢语:“回头等你爸回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新楼盘。”
南棠在旁边翻药箱:“又要买房?”
“这小区现在越来越不行了,什么人都能住进来。”杨春晓放下茶杯,“你找什么药?”
南棠不想被杨春晓知道她抽烟,便找借口说:“在学校不小心扭到手了。”
杨春晓探过头来:“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们家的孩子要端庄稳重,你跟那些普通女孩不一样。”
南棠不想接这个话题。
用矫情点的话来说,杨春晓的娘家在宁平县算是没落望族。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杨晓春从小养成了一些自视甚高的毛病,总觉得身边那些普通家庭的孩子比她低一等。
后来杨春晓大学考来燕市,终于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那点县城里的荣耀,放在燕市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幸好,杨春晓有张足够漂亮的脸。
因此得以嫁给南棠她爸,从此真正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
南棠跟她妈观念不合,忍不住问:“你既然瞧不起池家,今天干嘛去他家做客?”
杨春晓白她一眼:“住进一个小区总不能避而不见,说出去多不体面。对了,你看见他家那小儿子没?”
南棠警惕:“怎么?”
“那孩子看人的眼神……唉我形容不出来,反正看着不舒服。”
杨春晓厌恶地摇摇头,想了想又说,“你如果想跟池星远来往也行,那个叫池焰的,就别搭理了。”
南棠撕开膏药贴,想起傍晚巷子里的那一幕。
她不懂杨春晓如何判断池焰的眼神让人不舒服,却只是很清楚地记得……
池焰的眼睛很漂亮。
·
宁平县,下午一点。
南棠一觉醒来,感觉头晕脑胀。
她睡眠质量向来糟糕,做制片后更是习惯了熬夜,因此哪怕清闲下来,生物钟也很不规律。
她下床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发现今天天气很好。
原木色的窗户像一个画框,将远处层峦叠翠的山岭固定在视野里。天色如洗过般蔚蓝,映得酒店附近白墙灰瓦的民居都有了层水墨画般的意境。
自从入住酒店,南棠还没好好欣赏过外面的风景。
她站在阳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天还有正事要办——外婆的祖屋需要维修,她得先去宁平县规划局提交申请。
政府部门一条街离酒店不算太远。
南棠一路步行过去,没等太久就轮到她的号了。
她把提前准备的资料递进窗口,工作人员仔细审核,不时抬头看她几眼。
外婆去世后,房子交由杨春晓继承。后来杨春晓遇害,南棠她爸根本无暇关心这些琐事,直到两年前才叫南棠回了趟宁平,把祖屋改到了她名下。
工作人员审核完资料,说:“记得提前把施工布局图都准备好。过几天我们会有人联系你,到时麻烦你去现场配合实地勘察,审核通过才能施工。”
南棠没想到这么麻烦:“那我直接把房子拆了不建,可以吗?”
工作人员不解地看她一眼:“这么大的面积,拆了不就浪费了?你哪怕简单修修,逢年过节一家人从外地回来玩,也好有个住处啊。”
排在南棠身后的是一家急性子,见她这边好像办完了,几个人不等叫号就先挤了过来。
县城里的办事秩序比不上大城市,工作人员也没阻拦,把南棠的证件递出来,就帮那家人办起了业务。
南棠无奈,只好收了东西走人。
走出办事大厅时,她一边想着该去哪里找人设计施工,一边感到胃有些难受。
她这胃是老毛病了,只要没按时吃饭,就必定痛给她看。
算算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她一整天都还没吃过东西。
南棠直接去了春山堂。
一来那里环境菜色都合她意,二来她也没兴趣开拓宁平县的美食地图。
这会儿早就过了饭点,店里客人不多。
服务生把她安排在靠门的一张小桌入座。
南棠喜欢吃辣,点了份香辣蟹和炝炒青菜。
等服务生把菜全端上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
虽然昨晚池焰买来的药还算管用,可被许子晋抻伤的右手手腕依旧隐隐作痛,拿筷子吃饭倒不成问题,但要拆蟹就比较麻烦了。
南棠无奈,只好看着香辣蟹吃青菜。
没过一会儿,二楼包间那边有人出来。
这几人走得很慢,打头那个下到一楼,先把大门打开在那里等。
室外的冷风不断往里灌。
南棠皱了皱眉,想叫他先把门关上,谁知一抬头,却发现那几位客人里混了个熟人。
池焰穿着件冲锋衣,下面搭工装裤和短靴,衬得人高腿长。
他神色懒散,看起来不够专注,正稍侧过头听旁边的人说话。
而围在他四周的,全是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显得他身上那点清爽利落的气质都格格不入。
更为诡异的是,那几个中年人满脸堆笑地同他讲话,显然有讨好的意思。
池焰走到一楼,也注意到了南棠的存在。
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放慢脚步:“你在这儿等我?”
南棠不知道这个弟弟成天都在脑补些什么,八成以为她专程守在春山堂,等他饭局一结束就要押送他去寻找线索。
她没好气地回道:“我在吃饭。”
“这位小姐是池先生的朋友?”有人问。
池焰点了下头。
那人殷切地走过来与南棠握手:“你好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南棠。”
“南小姐好,来宁平旅游的吗?那确实值得好好看看,有什么需要让池先生转告一声就行。”
对方很有分寸,收回手后把守门的那位叫过来,小声嘱咐了几句。
南棠依稀听出“叫老板给这桌打折”的意思,她手撑着下巴,意外地打量沉默不语的池焰。
池焰单手揣进裤兜,视线掠过周围人的身影,淡淡落在她脸上。
静了片刻,他低声对别人说:“要不今天先这样吧,我们之后再联系。”
其他人笑着答应,又在那儿啰嗦了几句才离开。
大门总算关上,南棠感觉手都快冻僵了。
池焰坐到她对面,刚好挡住从门缝渗进来的风。
他看了看南棠,又看了看那只没动过的香辣蟹,似乎明白了什么:“要我帮忙么?”
南棠的表情多云转晴,笑着说:“好啊,谢谢啦。”
难得有人愿意主动服务,平白无故吹冷风的郁闷也随之消散了。
池焰让服务生拿来一次性手套,把香辣蟹取出来放在盘中,慢慢拆开蟹壳,用一双干净的筷子把蟹肉挑出来。
南棠夹起来放进嘴里,又麻又辣的汤汁裹满紧实鲜美的蟹肉,让她感到万分过瘾。
池焰看着她心满意足的表情,困惑地皱了下眉。
他从小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沾不得一点辣椒。偶尔家里做饭忘了他的习惯,整桌菜没一道能吃的,那么他宁愿饿肚子也不会去碰。
所以他也不太理解南棠这种喜辣的嗜好。
然而事实上,南棠不太能吃辣。
没过几分钟,她就隐隐开始扛不住,出门前明明没有化妆,嘴唇却像涂了最正的口红色号,唇线饱满而清晰。
她端起水杯连喝几口,才问:“刚才那几个是什么人?”
池焰移开视线,不再看她的嘴唇:“宁平旅游局的。”
南棠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答案出乎所料。
拍片堪景不只是寻找电影中需要使用的场景那么简单,哪些地方剧组能进、哪些地方需要向相关部门提交申请,都是筹备阶段需要确定的事项。
可她以为,这些事都该由担当制片人的刘婷婷来完成。
而且回忆那几人对池焰的态度,怎么看着反而像他们求池焰办事一样。
南棠意有所指地问:“你不是负责投资的?跟来宁平也就算了,怎么拍摄许可也要你来出马。”
池焰把蟹壳放到一边:“我来宁平,不是为了拍电影。刘婷婷他们只是刚好顺路而已。”
“嗯?”
“宁平旅游局想做个古镇旅游开发的项目,”池焰声音很淡,“他们在找投资,我过来先谈谈。”
原来如此。
南棠点点头,问:“你现在做哪行?”
池焰过了会儿才说:“挺杂的,最近就帮人看项目。”
他不愿意细说,南棠也没追问,只是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你居然都工作了。”
其实算一算,池焰今年二十三岁,不考研的话确实是该上班的年龄。
但他们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个高中生,加之他身上没有那种混迹职场的圆滑感,所以哪怕昨天刘婷婷说过池焰不是学生,南棠潜意识里始终觉得他还小,无法将他和工作两个字联系起来。
池焰不满地抬眼:“我不能有工作?”
他双眼皮收尾末端的皱褶深且锐利,眼中带着情绪时,像一把开刃的刀锋。
南棠哑然失笑。
她觉得池焰这种反应很好玩,边笑边吃了口剥好的蟹肉,不料牙齿咬下去时,辛辣的汁水溅到了喉咙里,辣得人嗓子发疼。
她呛得咳了好几声,仰头把杯里剩下的水喝完,转身叫服务生添水。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池焰摘掉了一次性手套,拿起旁边的湿巾开始擦手。
南棠说:“我才吃两口。”
池焰不耐烦地说:“差不多行了,真拿我当拆蟹小弟?”
说完就顺手把用过的湿巾扔进面前的餐盘,摆明不肯惯着她。
南棠眼睁睁看着湿巾盖到她的香辣蟹上,跟搭了块白布让它瞑目似的。
她抿抿唇角,心想这弟弟情绪很不稳定啊,一阵晴一阵雨。
南棠这顿饭还没吃过瘾,索性拿过菜单,想再叫一道不用考验右手的菜。
她胡乱翻了几页,看中那道红彤彤的水煮肉片。
头顶突然传来池焰低沉的声音:“我下午有空。”
南棠立刻抬起头看他。
她原本满不在乎的眼神在此刻变得专注,漆黑的瞳孔像春雨过后满潮的湖泊,深不见底,又漾着粼粼波光。
“走吧。”池焰站起身,“去当年的地方看看。”
第7章 不是池星远,是我。……
根据池焰的回忆,他见到钟顺荣的地点是在宁平县人民医院附近。
人民医院离春山堂比较远,在宁平县城的另一头。
两人站在路边拦出租车。
十几分钟过去,每辆路过的出租车都显示有客状态。
宁平县毕竟是个旅游城市。
前两天气候恶劣时还好,今天晴空万里,之前窝在酒店里不愿出门的游客们,终于三三两两地出来活动了。
南棠拿出手机打算叫网约车,结果也没人接单。
她纳闷地准备选个加价,结果就听见池焰在旁边说:“坐公交车吧。”
南棠八百年没坐过公交车了,迟疑着说:“会很挤吧。”
“姐姐,偶尔坐一次,忍忍行么?”
池焰往附近的公交站台走,“现在网约车都忙着接游客去郊区的景点,这种起步价的生意他们没兴趣。”
南棠恍然大悟,收起手机跟在他后面边走边想,同样是才来两天,但池焰明显比她更了解宁平的情况。
到了公交车站,两人并肩站在站牌前研究路线。
别看宁平县不大,会路过这个站台的公交车却不少,乍一眼看去,站牌上满是漆黑的小字,叫人难以快速找到目标。
南棠逐行逐行地看着,目光扫到某条线路的终点站时停住了。
山溪湾。
——杨春晓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强烈的眩晕感刹时翻滚而来。
思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全部拥堵在一起,把那些回忆里的咒骂声挤了出来。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服管教的女儿!”
“给我滚出去!”
“……行,你不走是吧。我走!”
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在她耳膜里炸开。
周遭的声音也在那一刻消失不见,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和过快的心跳叠加在一起。
一切眼看就要陷入混沌之际。
手肘处传来的拉扯力量,猛的将她提出了水面。
南棠回头,看见池焰近在咫尺的脸。
午后的阳光在他浅棕色的瞳孔里跳跃,一时间令人炫目。
他声音低缓:“车来了。”
南棠点头,深呼吸一下,发现手心里满是汗水。
车上人很多。
前门打开后也只腾出两步台阶的位置,南棠站上去,只能勉强扶住驾驶座旁边的栏杆站好。
池焰站在她身后,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开了后面推搡的乘客。
两个外地人当然没有公交卡。
南棠找到投币箱上贴的二维码,想把单肩包从栏杆与别人身体的缝隙里拽出来,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之时,一只清瘦白净的手就从她身后环过来扫码。
她认出是那是池焰,说:“帮我付一下,等下还你。”
池焰大概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拥挤的公交车内,所有人都失去了舒适的社交距离。
南棠确信她几乎靠在池焰胸口,因为他说话时,她隐隐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她侧过脸,嘴唇离他的喉结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帮我付下车费,手机拿不出来。”
池焰稍微往后让了下,几秒后才说:“哦。”
沿途红灯不少,公交车走走停停。
司机把马路当作F1赛道,道路通畅时冲得很猛,遇到红灯就直接一个急刹。
南棠只敢用左手抓紧栏杆,好几次脚下不稳,撞到池焰身上。
冬天的大衣仿佛变薄了,池焰有力的心跳屡屡传递到她后背的皮肤。
那是一种年轻且蓬勃的生命力,掩盖了周遭混乱的气息。
人民医院的前几站是个商场。
车上的人哗啦啦下去大半,终于腾出了空间。
“那儿有空位。”池焰示意她去坐。
南棠也没客气,走到那个单人座坐下。
池焰站到她旁边,单手握住吊环上的横杆,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车里开了空调,温暖如春。
南棠的内心难得感受到了片刻的宁静,她看着阳光落在沾了微尘的窗框上,窗外是男女老少裹着冬衣在大街上行走,他们踩过地上的落叶,去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地。
偏僻寒冷的县城,竟被她看出几分现世安稳的淳朴。
“前方到站,人民医院。”
机械的女音提醒他们准备下车。
南棠正准备站起身,没想到司机又是一个急刹。
这下她全无防备,包从膝盖滑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
南棠暗骂一句脏话,正想蹲下去捡,池焰已经先她一步弯下腰去。
她包里其实没多少东西。
除了平时都带在身边的零散物品,就是规划局给她的维修申请回执单。
池焰捡起来,看到回执单时目光一怔,但最终没说什么。
“谢谢。”南棠说。
池焰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刚一下车,南棠就感到一阵绝望。
五年过去,这里的景象和她记忆中有了明显的区别。
修葺一新的医院大门比从前气派许多。
两边的人行道都重新铺过,灰色的石砖平整笔直。沿街商铺换上了统一的招牌,一眼望去,米粉店和鲜花店看起来也没有区别。
池焰四下看了看,说:“这里改建过了。”
南棠哭笑不得,她把手揣进衣兜里,抬头看四周那些不曾见过的高楼。
俗话都说物是人非,谁能想到人还在,事物却变得面目全非。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
南棠:“你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池焰想了一下,抬手指向医院大门:“那晚我从医院出来过马路,去了对面的银行。”
他看着南棠,问,“过去看看?”
十字路口的绿灯刚好亮起,他们的身影游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两滴水汇入大海,一意孤行去寻找那根渺小的针。
幸好除了建筑物以外,这一带的道路改动不大。
南棠很快便和池焰一起,找到了他所说的那家银行。
银行门面也翻新过,宽敞明亮的大堂里,人们各自忙着办理自己的业务。
南棠问:“是这家吗?”
池焰点头:“我来这里取过钱。离开的时候听见路边有动静,当时路上都没什么人了,我怕被人盯上,就留神往那边看了一眼。”
南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银行附近的一家幼儿园。
她屏住呼吸,听见池焰说:“以前这里不是幼儿园,就是个用铁栏围起来的空地。”
池焰就是在那里看见了钟顺荣。
后来他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钟顺荣是个身材敦实的矮子,而且右边太阳穴处有个很大的黑色胎记。
这样的相貌特征,放在整个宁平县恐怕也只有一例。
听到这里,南棠愈发不解。
她缓声问:“旁边不远就是银行,警察没有调取银行的监控吗?”
“查了。”池焰低着头,踢开脚下的石子,“什么也没有。”
何凯带人把银行前后两天的监控查了个遍,却只看见池焰站在荒地外停留了半分钟的画面。
他看见的两个大活人,像是凭空蒸发一般,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监控里。
这次徒劳无功的搜寻,让池焰的证词可信度降到最低。
因为通常而言,目标人物没被街头的监控捕捉到身影,一般就证明他们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懂得避开可能暴露自己的行动轨迹。
但钟顺荣明显不是那样的人。
他就是县城里那种最典型的、不学无术的混混,从少年时期就为了些偷鸡摸狗的事进局子,关两年放出来,然后再犯案再进去。
莽撞且愚蠢的他,不可能做出如此缜密的行为。
南棠轻轻呵出一口白气:“那你再看看,还能不能想起更多的细节?”
池焰没有马上回答。
他就那么站着,微眯起眼,浅棕色的瞳孔颜色似乎比平时还要淡。
然后有那么一秒不到的时间,脸上平静的神色变了变。
南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过了一会儿,池焰摇头:“想不起来。”
他缓缓垂眸,望向眼中写满执着的女人,“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恐怕也认不出。”
一阵无力的失落感刹时涌上心头。
南棠其实很清楚,要求一个人把五年前的场景记得历历在目是强人所难,更何况那时池焰不知道钟顺荣就是杀害杨春晓的凶手,仓促之下还能留下点印象,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但她仍然不甘心地问:“我记得,何凯提过你说那人有点跛脚,就算这样也认不出?”
池焰叹气,很无奈地说:“没人知道他是天生跛脚,还是恰好腿上有伤。五年后说不定他早就健步如飞了。”
南棠心中的火苗渐渐暗了下去,她知道这事不能怪池焰。袍茉
一个十八岁的男生在凶手自杀后,突然说出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可疑人物,害得警察翻遍大街小巷也找不到目标。
他所描述的一切,与其说是目击到的现场,不如说更像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幻想出来的故事。
有时想想,南棠自己都觉得可笑。
竟然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故事,就不远千里来到宁平。
可宁平什么都没有为她留下。
亏她还想让池焰故地重游想起更多细节,却想不到昔日的荒地早已盖起了崭新的幼儿园,小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脸,如同世间从来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
“行吧,今天谢谢你了。”
南棠轻轻吐出几个字,往后退到路边点烟,她的手一直在抖,火苗好几次擦过烟丝都没能将其点燃。
池焰皱了下眉,默默跟了过来。
南棠瞪他一眼:“干嘛。怕我太失望一下子想不开啊?”
她唇边勾着笑意,“没那么严重。”
池焰的唇角抿成直线,静了会儿才说:“我帮你点。”
他抽走她手里的打火机,按了一下。
火苗再次升起,稳稳地舔舐上她指尖的香烟。
南棠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单手拢了下浓密的长发,吐出烟圈时想,池焰这人虽然阴晴不定,但温顺起来的时候还是挺乖的。
“你要抽么?”
缓了缓情绪,她把烟盒递过去。
池焰抽出一支,低头把烟点燃。
他们抽着同样味道的烟,站在陌生的街头,宛如两个相依为命的异乡人。
南棠远远望向对面的人民医院。
她曾经在里面住过几天院。
杨春晓失踪后,她和父亲在外四处寻找,直到尸体被发现也不肯接受现实。那几天她一直在咳嗽,但根本没空在意,直到有天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普通感冒发展成肺炎。
送到医院的当晚高烧不退,烧得神智不清。
第二天好不容易醒来,就听说杀害杨春晓的凶手已经自杀了。
对于病中的南棠来说,这个结果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就像刚看了电影的开头就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只剩大银幕上的演职人员名单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
南棠把烟掐灭,脑海中突然意识到不对。
她侧过身,回忆着问:“钟顺荣死的前一天晚上,你在医院?”
池焰看她一眼:“嗯。”
“你来医院看我?走的时候看见了钟顺荣?”
“不是。那晚医院的网络故障,收款机没办法刷卡,我出去取钱给你缴费。”
南棠愣住了。
她记得很清楚,次日有护士告诉她,前一晚有男生在医院守了她一整夜。
“那天晚上,照顾我的人不是你哥?”
池焰抬起眼,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锋利的喉结清晰滚动几次,良久过后,才终于低声开口。
“不是池星远,是我。”
第8章 哦,我们家都听她的。……
马路中间的鸣笛声骤然响起,惊得南棠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是有人横穿马路险些酿成车祸。
收回目光之时,她的鼻尖闻到池焰身上那点浅淡的烟草味。下午的阳光正好,在他身周笼了层金色的边,那些光收进他的眼中,像跳动的金色碎片。
南棠蓦然顿住,竟因为那句话反省起来。
整整五年过去了,她居然从不知道,那时守在病房忙前忙后的人会是池焰。
杨春晓遇害后很长一段时间,南棠过得浑浑噩噩。
连案件进展都是别人转述给她听,又哪里会留意,原来陪在医院的人不是她男朋友。
半晌过后,她轻声说:“谢谢。”
迟来的谢意似乎让池焰的心情愉快了少许,他淡淡挑了下眉:“不客气。”
可大概是习惯使然,他紧接着又跟了一句,“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
这事算南棠理亏,她闭紧嘴唇,提醒自己不要跟一个弟弟计较。
她把烟掐了,最后看了幼儿园一眼,说:“我还有点事要办,你呢?”
“办什么事?”
“找人画建筑施工图,我外婆的房子需要重建。”
池焰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我陪你去。”
南棠看他一眼:“我不要紧,你不用特意陪着我。”
池焰沉默着靠近了些,仗着个子高,低头看她:“可我下午的时间都留出来了,总不能现在又把旅游局的人叫出来。”
他话里带着些许无奈,听得南棠怀疑这事好像确实该怪她,否则他也不至于打乱原本的安排。
直到半小时后,他们在当地建筑市场找到一家房屋改建公司时,南棠才回过味来——
池焰又不是小孩子。
他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几小时的空闲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她抿了下唇,稍偏过头,悄悄打量坐在人家办公室转椅上玩手机的男人。
池焰的坐姿不算规矩,身体懒散地靠着转椅靠背,双腿自然分开些,过了几秒又嫌不舒服似的,改为两条长腿伸展开来的姿势。
不得不说,他一米八几的身高,在这小小办公室内很有存在感。哪怕全程不声不响,也很难让人忽视。
“那是你弟弟啊?”
负责接待的中年大哥随口问道。
南棠含糊地说:“是吧。”
中年大哥判断南棠应该是做主的,便开始介绍:“具体改造方案我们需要实地去看过才能画图的,你可以先把要求跟我们讲讲,能满足的话我们肯定会按你的想法来。”
南棠哪有什么想法。
她唯一的诉求就是这房子坚固一点,别再突然塌掉砸坏别人家的院子就行。
“最简单的就好。”
她单手撑着下巴,低头看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示例方案,“这个就可以,该有的都有。”
中年大哥愣住:“就这?”
南棠点头:“嗯。”
“姑娘你别怪我多嘴哈。像你这样的客户我们也遇到过不少,都是年轻人在大城市上班,老家的房子修成特别漂亮的小楼,留着当度假的地方,平时呢租给别人做民宿,能赚不少钱呢。”
大哥说得口干舌燥,见南棠依旧没有心动的念头,只好搬救兵,“哎,那个弟弟,这不你家的房子吗,你也说两句话。”
池焰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也没澄清误会:“哦,我们家都听她的。”
“……”
南棠弯起眉眼,轻声笑了笑。
她本就低着头,笑起来时身体微微晃了晃,脸颊两边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大哥还不死心:“那你也参与一下嘛。过来过来。”
他四五十岁的年纪,完全把池焰当晚辈在哄,“要懂得帮姐姐分担困难,晓得不?”
池焰叹了声气,还算配合,脚往地上一蹬,椅子就滑了过来。
惯性把他往前多送出几厘米,转椅扶手轻轻磕到南棠的后背。
她“嘶”了一声,回头埋怨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
池焰把转椅往旁边挪了点,视线落在南棠指尖指着的那张平面图。
这一看,他才明白这位大哥为何会苦口婆心地劝说。
南棠选的那个方案太简陋了,就是一室一厅兼厨房卫生间,其他一概没有。
估计建完之后,就像个空旷的仓库。
看起来,是完全没打算今后怎么住的问题。
或者换个说法,她压根没考虑过以后再回宁平。
其实不光是这幢房子。
池焰今天很明显都感觉到,她对太多事情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
就连他说恐怕认不出在荒地上和钟顺荣起冲突的人,她也只是短暂地难过了一下,然后就轻飘飘地不再提起。
明明之前,是她主动提出要带他过来的。
她的种种行为,矛盾且反复。
好像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起,知道没有结果了,便也不再强求。
这不像他认识的南棠。
池焰把那些参考用的案例全看了一遍,指着另一个四合院式的平面图:“要不这个吧。”
南棠脸色一沉:“你干嘛?”
池焰淡声说:“不干嘛,就觉得看起来不错。”
中年大哥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好,那我这就给你安排设计师。”
说完唯恐南棠反悔,臃肿的身躯在此刻格外敏捷,一把推开椅子就往后面的空间小跑而去。
池焰谨慎观察南棠的脸色:“你不喜欢?”
南棠没说话,转头看着墙角一盆翠绿的滴水观音出神。
“我去把他叫回来。”
池焰说着就要离开,不料才刚起身,便被南棠一把按了回去。
女人的手指纤长而柔软,搭在他的小臂上,被黑色的袖子衬得愈发白皙。
“算了,就这个吧。”
她沉思片刻,眼中忽然有了浅淡的笑意,“四合院多好啊,我妈会喜欢的。”
她这句话听来有些古怪。
池焰心中浮现出困惑,像混沌的空间里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亮光,可他来不及捉住它,它就一闪而逝了。
中年大哥领回来一位消瘦黝黑的青年。
那青年估计三十岁左右,鼻梁上歪歪扭扭地挂着副黑框眼镜,神情畏缩,似乎是很木讷的性格,不仅没有抬头看他们,连说话的声音也像蚊子叫。
怎么看,都透露出一种不靠谱的气质。
“这位是我们的张设计师,你们叫他小张就好。”
中年大哥拍拍小张的肩膀,塞给他一把车钥匙,“你跟他们过去看看。”
小张仓促地点点头,往前快走到门口了,才又折返回来:“走吧。”
南棠和池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传递出对小张的不信任。
但两人都没当面提出来,而是一同下楼,坐进了小张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
三人一路无话。
到了祖屋之后,小张马上闷头拿工具在那儿量尺寸。
他虽然性格内向,但做事却格外麻利。
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就开始坐在地上拿笔记本画粗略的平面图。
南棠走过去问:“大概要画多久?”
小张扶了下眼镜,小声说:“可能要三四天。”
南棠:“……我们要在这里等三四天吗?”
“哦,不是不是。”
小张连忙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你们可以走了。”
南棠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这不是剧组用惯的场工,没有默契是很正常的事。
她等了几秒,见小张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得不主动提醒:“你给我个微信。”
小张又“哦”了一声,从灰扑扑的背包里翻出手机:“我扫你吧。”
南棠点开微信二维码。
添加备注的时候,随口问:“你全名叫什么?”
“张成。”
南棠在备注栏输入“张成”二字,顺便瞟了眼张成的微信头像。
这头像应该是他读书时拍的,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几岁,他蹲在一个土黄土黄的大坑里,戴着手套展示手中一个瓦罐。
南棠眼皮跳了跳:“你有上岗资格吗?”
张成紧张地看着她,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南棠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你懂建筑学吗?”
张成吞了口唾沫,这女人虽然比他小几岁,但气场太强,让他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好半天后,他才干巴巴地说:“建筑证还在考,我、我以前学的是考古。”
“……”
南棠暗骂一句脏话,很想回去把他们公司的门给拆了。
什么玩意儿!
见她转身想走,张成连忙跟上来:“南小姐,你别、别害怕。我们都这么干,公司会有人审核的,从来没出过事。”
“你别说了。”南棠语气还算平静,“回去跟你们老板说,违约金我可以付,剩下的你们爱骗谁骗谁去。”
张成一下子急了:“你就当帮我个忙吧!”
他声音瞬间提高,情急之下还破了音。
南棠还没说话,院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等在外面的池焰走进来,显然听见了动静:“怎么了?”
他本来就不是温和的长相,这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出现在暮色之中,让张成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池焰站到南棠身边,眼睛冰冷地盯着张成。
“没事。”南棠出声缓和气氛,“别紧张。”
池焰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在吵什么。”
张成难堪地搓着手,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哀求道:“跟你说实话,我妈生病了需要人照顾,我才辞职回宁平来。你不知道我家现在特别缺钱,我妈在医院里每天的医药费……”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不能看着我妈去死啊!”
南棠的神色恍惚了一刹。
片刻过后,她麻木地点了点头:“行。”
张成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南棠全当没听见,背过身走到院门外。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在她身后的白墙留下一片暗淡的影子。
影子慢慢地蹲下去,缩成一团。
有谁的脚步声靠近了。
然后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骨节分明的触感一寸寸往下延伸,最后停在她薄瘦的后背安抚着。
池焰半跪在她身边,眼神暧昧难明。
女人压抑的哭泣声如同一圈又一圈的绳索,将他紧紧地禁锢在那里无法离开。
他抬起头,不知谁家的大树长势茂密,枝桠张牙舞爪地探出墙外,撕开天空的边界,也把他一整颗心脏扯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对不起。
他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向她道歉。
其实我全部都记得。
第9章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月色如霜,悬挂在枝头。
沿途的餐馆把桌椅摆到马路上,深绿色的遮雨棚立在中央,划分出各家各店的界线。
随着迎来送往的招呼声响起,寂静的夜色也沸腾了起来。
南棠坐在其中一家的塑料板凳上,轻按着太阳穴,听池焰在旁边点菜。
她太久没这样哭过,身体所有的力气好像都随着眼泪流光了,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家大排档的都不知道。
“吃什么口味?”
“清淡点,别放辣椒。”
耳畔传来的对话勉强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清清嗓子,哑声说:“我要吃辣的。”
旁边两人同时停下交谈,转头来看这个眼眶泛红的女人。
点菜阿姨很伶俐:“我们可以做一式两份,一半辣一半不辣。”
池焰拒绝:“不用。”
南棠冷冷地看他一眼,摸出烟盒想抽烟。
池焰突然伸手,连烟盒跟打火机一并夺过去放在他那边。
“……”
要不是南棠实在没力气折腾,她估计会站起来跟他打一架。
这人成心跟她过不去是吧。
点菜阿姨见多识广,一看苗头不对,捏着菜单就溜了。
两人在角落的位置相对无言。
他们身后就是大排档的透明围布,散不出去的热气全挤在那儿,留下一层潮湿的雾气。
池焰端起桌上的热水壶,往杯里倒了两杯茶,一杯轻轻放在她手边。
“你嗓子哑了。”
也不知是提醒她喝点水,还是告诫她不要吃辣、不要抽烟。
南棠把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捧杯小抿一口。
温热的茶水流进喉咙,让人烦躁的干涸立刻得到了缓解。
不喝还不知道,一喝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口渴。
池焰看着她喝完一杯,又给她重新添满。
南棠这次只喝掉半杯就放下,忽然问:“我眼睛肿不肿?”
“还行,看不太出来。”他低声说。
南棠拿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了一下,隐隐佩服起自己的天赋,只要不是整天整夜的那种哭法,一般她哭完都不太明显。
她关了界面,轻声解释:“我其实平时没这么脆弱,但今天听到张成那句话,情绪一下就上来了,没收住。”
池焰声音沉闷:“能哭出来是好事。”
他握紧茶杯的边缘,指骨突起,“对不起,我没帮上忙。”
南棠释然地笑了笑:“没关系,不怪你的。”
“……嗯。”池焰眉间压抑着心绪,侧过脸不再看她。
四周有食物香气飘散在空气里,想方设法勾动人们的味蕾。不知道是哪桌的菜端了过去,留下一路麻辣的香味。
南棠中午没吃多少,这会儿早就饿了。
她悄悄摸了下胃的位置,希望它能再坚持一下。
正忍着,池焰忽而转过头来,看到她的动作。
“店里好像有免费的小米粥,我去给你盛一碗。”
他连忙站起来,穿过一张张餐桌往里走,几步就没了影。
南棠来不及叫住他,只好坐在那儿等。
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自从她傍晚哭过一场后,池焰对她的态度似乎就变了些。
说不上过分殷勤,但就是处处流露出要照顾她的意思。
过了两分钟,池焰端着一个瓷碗出来。
金黄色的小米粥熬得粘稠,吃进嘴里带着点淡淡的甜味。
南棠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颓丧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她拿勺子舀着粥边吃边问:“你准备在宁平待多久?”
池焰:“现在还不知道,要看项目谈的进度。”
南棠:“我没耽误你时间吧?”
池焰摇头:“没。这边基本就是我做主,时间比较灵活。”
南棠说:“那蛮好的。”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很好。
虽然她不清楚池焰在哪家公司担任什么职位,但光看公司给他的自由度来说,这就是愿意重用他的意思。
能有一个地方如此看重池焰,也算补偿他以前在池家受过的那些怠慢。
“让一让,让一让啊——”
响亮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嗓门洪亮的阿姨举着一口铁锅来到他们这桌,麻利地把锅往桌上一放,弯腰把火点上,“菜上齐了,慢用。”
南棠进店的时候还恍惚着,这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家卖鱼头汤的餐馆。
熬成奶白色的汤汁里浸泡着新鲜的配菜,虽然一点辣椒都没有,但那浓郁的香气也确实足够诱人。
她把小米粥推到一边,专心享用今晚的正餐。
没过一会儿,丰盛的食物就让身体彻底暖和起来。
不仅暖和,还因为老板特意在四周准备的那层保暖的透明围布,变得有点热。
南棠还在思考要不要脱掉大衣,就听见身边响起拉链滑动的声音。
池焰把冲锋衣一脱,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他里面是件深色的毛衣,看着挺薄,可能仗着年轻身体好,还嫌碍事似的把衣袖往上翻了两下。
随着他的动作,映在遮雨棚上的影子也一下子拉长。
连带着整个人的存在感也一下子被放大了许多。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饭。
南棠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他视线往下时,睫毛自然也低垂着,长而浓密,盖过眼里的神色。
一如几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他就是保持这种沉默的状态,像个隐形人一样听着家人和客人的交谈,全程没参与对话。
莫名有点脆弱的孤独感。
南棠把嘴里的豆腐咽下去:“能问你一件事吗?”
池焰抬眼:“嗯?”
南棠问:“你以前为什么讨厌我?”
她自问虽然不是人见人爱的类型,但至少也不是得罪了人却不自知的傻子。
摸着良心说,南棠觉得她以前对池焰不差。
哪怕杨春晓明确说过不希望她和池焰来往,她也只把母亲的命令当作耳边风,该如何跟池焰相处,全按照本心而为。
池焰皱眉:“我没有。”
他语气听起来还挺无辜,仿佛南棠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南棠说:“怎么没有。”
她记得很清楚。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她答应了池星远的追求做他女朋友。
刚好那个周末是池叔叔的生日,池星远决定把她介绍给家中亲朋好友。
南棠本来不太想去,只是交往又不是订婚,何必早早见太多人。
但见池星远兴致勃勃筹划的模样,她还是不愿扫他的兴。
周六当天,南棠和池星远去了生日宴会的饭店。
刚开始气氛还很好,后来不知怎的,有个长辈突然对池焰说:“你哥给你找了个嫂子回来。”
大家的本意是想看南棠娇羞,就起哄让池焰叫她嫂子。
结果不仅南棠全程没有表现出丝毫羞怯,反倒是池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眼看气氛僵持不下,池叔叔叹了声气,不满地说:“好了别逗他了,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再逗下去,小心把桌子给掀了。”
其他人闻言,彼此明目张胆地交换眼神。
显然对池家这位小儿子的种种事迹略有耳闻。
就像满足他们期待似的,池焰放下筷子。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一干人等,最后看向南棠,唇角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
南棠平静地与他对视。
顷刻过去,池焰什么也没说,站起来直接摔上门走了。
从此以后,两人便少有来往。
遇到必须碰面的场合,多数时候也像陌生人般各自干自己的事,连眼神都很少接触。
后来,便是他们一起回宁平,杨春晓遇害。
再后来,南棠和池星远分手,彻底断掉和池家人的联系。
几年后的冬夜,南棠把家宴上那火花四溅的一幕重复了一遍。
她看着池焰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你这还不算讨厌我?”
池焰眼神躲闪了一下。
女人白瓷似的皮肤在灯光下通透而细腻,配上她微微泛红的眼尾,有种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哪怕明知南棠不是那种柔弱的性格,他却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适时响起的手机震动,把他解救了出来。
池焰拿过手机,回条消息回了足足一分钟之久。
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喑哑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南棠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只能作罢。
总不能再追问“那你之前的态度是怎么回事”,毕竟她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女生,不是凡事非要问出子丑寅卯才能算数。
吃完饭,南棠起身去买单。
池焰拦住她:“我来吧。”
南棠说:“不用,我这不是还欠你钱么。”
池焰愣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那两块公交钱。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说:“那下次我请你。”
南棠开玩笑:“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池焰一怔:“你要走了?”
南棠点头。
她本来就是为了杨春晓才决定在宁平多住一阵,如今池焰的线索完全没用,她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周围仍是闹哄哄的。
池焰心中却是一片寂静无声,无形的藤蔓爬上来,缠在他心口愈发绞紧。
静了几秒,他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也好。”
之后两天,南棠就没怎么出去。
除了去餐厅吃饭以外,其余时间她都待在房间里。
有时能听见刘婷婷他们过来找池焰,有时又能听见池焰关上门,在深夜里外出。
对于池焰的行踪,那时的南棠并没有多加留意。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张成把设计图交上来,等审批通过之后,再把施工的任务有偿委托给外婆的邻居监管。
然后,她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告别这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张成迟迟没有交设计图。
约定的日期眼看过了一天,南棠发微信打听进展,过了几小时也不见他的回复。
南棠心里奇怪,决定去他公司问问。
她下楼刚走到大堂,就看见前台那儿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位的背影很眼熟。
前台姑娘看见她,紧张兮兮地挥手:“南小姐,有警察找你。”
听见声音,何凯和同行的年轻警员转过身来。
南棠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近了才问:“我妈的案子有新进展了?”
何凯摇头否定。
他表情严肃地询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张成的人?”
南棠错愕地愣住,心中扬起不祥的预感:“认识,怎么?”
紧接着,她便听见何凯说:“今天早上我们接到报案,赶到现场后,发现了张成的尸体。”
第10章 你怕被人误会啊?
“别紧张,我们带你过来只是例行询问。”
南棠坐在公安局内,缓慢地点了下头。
她对这样的形式并不陌生。
杨春晓遇害后,她作为受害人家属接受过多次询问。
何凯和一位年轻警员坐在长桌的对面,年轻警员正在对照南棠的身份证填写笔录材料。
可能因为当年的办案民警也是何凯,所以她莫名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何凯递来一张彩色打印纸:“先确定一下,这是不是你认识的张成。”
南棠看清上面的登记照:“是。”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不熟。上个星期二,我去张成的公司咨询房屋改造的事,张成是他们推荐的设计师。”
何凯显然已经提前了解过情况。
他不急不缓地开口:“你最后一次见到张成是什么时候?”
“就是星期二傍晚。”
“你们分开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什么异常吗?”
南棠停顿了几秒:“我不太清楚。”
这是实话。
那天她被张成关于他妈妈的一席话刺激到了,只记得自己在池焰面前哭得昏天暗地,张成究竟是何时离开的、离开时往哪个方向走,她完全没有印象。
何凯:“当时只有你跟张成在场?”
南棠摇头:“池焰也在。”
奋笔疾书的年轻警员问:“池焰是谁?”
南棠想了想:“我的一个朋友。”她瞥向警员停顿的笔尖,补充道,“池塘的池,火焰的焰。”
“谢谢。”
年轻警员在笔录里添上池焰的名字。
何凯等他把刚才的叙述记录完,又问:“关于张成,你还了解多少?”
“他很缺钱。”
南棠知道警察询问的目的,他们需要更多地了解被害人,以此决定侦查的方向。
“他妈生病住院了,他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妈去死。”
年轻警员“咦”了一声:“他妈不是早就死了?”
南棠一怔,随即听见何凯重重地咳嗽一声。
年轻警员自知说漏了嘴,尴尬地挠挠头不敢说话。
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剩唰唰唰的书写声。
静了片刻,南棠自嘲地笑了笑。
她把散落的发丝往后拢去,单手扶额,愈发觉得讽刺。
亏她在那一刻竟然动了怜悯之心。
“给她倒杯水。”何凯低声嘱咐。
年轻警员立刻放下笔,从角落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过来。
“谢谢。”
南棠接过来却没喝,只沉沉望着清澈的纯净水。
过了会儿,何凯又问:“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南棠抬眼之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把当天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何凯眉头紧锁:“也就是说,你们产生过纠纷?”
南棠坦然回道:“算是吧。”
“另外多问一句,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你人在哪里?”
“酒店房间。”
“中途出去过吗?”
“没有。”
笔录做完,何凯跟她握手致谢:“今天辛苦你了。之后如果再想起什么,记得及时告诉我们。”
“不客气。”南棠收回手,“我过几天可能要回燕市,万一有情况,会需要我再来一趟宁平吗?”
何凯犹豫着说:“这个目前无法保证。当然了,我们会尽量考虑你的安排。”
南棠点头表示理解。
·
等南棠回到酒店,张成遇害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宁平县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几小时的工夫,传闻就能飞遍县城的大街小巷。
南棠还没上楼,就遇上从外面赶回来的刘婷婷一行人。
三人明显在路上就听说了情况,进酒店时个个脸上都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
见到南棠,他们马上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科普。
刘婷婷:“棠棠姐你听说了吗?城郊发现了一具男尸!”
彭和安:“好像是被抛尸在那儿的。”
杨书:“好吓人啊,我想回学校了。”
南棠眼角余光看见前台姑娘竖起了耳朵,只好出声打断这群惊慌的学生:“都别说了,先上楼吧。”
几人上到二楼,南棠脚步一顿:“池焰又没跟你们一起?”
刘婷婷解释:“他来宁平好像有别的事,很少和我们一起行动的。”
南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彭和安又说:“说起来,那天我还问过他。池焰说他要跟旅游局谈景区开发的事,可能这几天都在忙这个吧。”
刘婷婷恍然大悟:“难怪他建议我们来宁平拍片呢。这也算是一种宣传途径吧,如果我们的电影拿了奖,肯定会有人关注宁平的美景来打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南棠呼吸慢了半拍,沉声问:“你们今天见过池焰吗?”
三人茫然地摇摇头,异口同声:“没有啊。”
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清晰地记得,昨天深夜听见隔壁响起关门和离开的脚步声。
告别备受惊吓的小鸡仔三人组,南棠往走廊尽头走,路过池焰的房间时敲了下门,发现他还没回来。
她想发消息问他在哪儿,却想起根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刘婷婷他们肯定有,但南棠不想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回到房间后,南棠缓缓深呼吸几次,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控。
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并不陌生,杨春晓死后她时常会陷入类似的情绪里。
本来前几年已经好了不少,但今年开始又有了反复的迹象。
她尽量放松心情,盘腿坐在沙发上搜索宁平县的建筑公司。
张成就职的那家她不想再光顾了,查询一会儿后,她看中一家规模比较大的,打电话过去询问的时候,客户经理的专业度让她很满意,约好明天过去面谈。
挂断电话,她又打开APP,准备预定下周回燕市的机票。
订票页面刚加载出来,隔壁门锁打开的电子音突然响起。
池焰回来了。
南棠放下手机,平静地抽了根烟,决定去找池焰聊一聊。
几分钟后,她按响了隔壁的门铃。
没有人应。
南棠再按两下,房门那头依旧无人出声。
她皱了皱眉,难道刚才听错了?
正准备转身离去之时,门锁“咔哒”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
南棠先看见池焰那张写满愠怒的脸。
他头发是湿的,水珠顺着凌乱的黑发滑过下颌,滚落到他凹陷的锁骨上。
视线往下,是年轻男人肌理流畅的身体,潮湿的水气氲在匀称的肌肉阴影里,无处可藏。
南棠蓦地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剧本。
故事基调阴暗而晦涩,里面的男主角有大段大段的床戏,编剧用暧昧的笔调,描写他和女人上床时隐忍的轻喘与绷紧的线条。
池焰如果愿意,绝对可以胜任那个角色。
“我……”
她缓声开口,想说自己等下再来。
没想到走廊拐角的另一边竟传来走动的声响。
池焰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臂,直接将她拖进了房内。
两人的身体叠在一起,重重把门撞上。
又是“咔哒”一声,房门自动落了锁。
几秒过后,保洁阿姨在外面敲门:“206的客人在吗?方便打扫卫生吗?”
南棠眨眨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仰头看池焰。
他把牙关咬得很紧,低声说:“不用了。”
阿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南棠被池焰虚拢在怀里,一动不动。
他身上没有擦干的水迹渗过她的毛衣,在皮肤上留下潮闷的触感。
“抓我进来干什么?”
南棠声音里带着笑意,鼻尖蹭到他的下巴,“你怕被人误会啊?”
池焰整个人僵了一瞬。
他仓促松开手,头也不回地钻进卫生间,用力甩上了门。
南棠挑眉,替池焰家的房门担心。
摊上如此暴躁的主人,肯定寿命很短。
卫生间的水声哗啦响起。
半透明的玻璃隔断很快起了雾,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身影,清淡的沐浴露味道从门缝里涌出来,弥漫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
南棠打量起池焰的房间,这里和她那边是一模一样的格局。
但是比她的房间要乱一些,行李散落在各个角落,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
南棠一回头,看见桌上放着烟和打火机。
她出来前刚抽过一支,原本不该那么快就有冲动。
但这会儿不知怎的,喉咙有种酥麻的痒。
池焰洗完澡再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
他在房内找了一圈,才看见南棠坐在阳台抽他的烟。
她今天化了妆,口红是雾面的暗红色,饱满的嘴唇含上黑色香烟,轻轻吸一口气,再微微张开。吐出烟圈时,她脸上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
池焰走过去,双手抱怀靠着墙:“找我有事?”
他看见南棠的毛衣上有片不规则的水渍,是被他不小心弄湿的,烫得他只能移开视线。
南棠把张成的死讯告诉他:“何凯找我做过笔录,之后可能也会来问你。”
池焰听完,没什么表示地点了下头。
南棠以为他不够重视,干脆直接说:“你这几天如果单独出门,最好能告诉刘婷婷他们。”
池焰终于抬起薄薄的眼皮:“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
南棠略偏过头,长发在她胸侧如海藻般散开,“凶手落网前不要掉以轻心。”
池焰微怔,随即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他垂下眼眸,认真地望着她。
南棠以同样的眼神与他对视:“我听到别人出事的消息会很不好受,虽然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池焰慢悠悠地问:“为什么?”
这下换南棠不懂他的意思了:“这难道还需要原因?”
池焰清了下嗓子:“你专门跑来嘱咐我,是因为我是池星远的弟弟,还是……”
南棠一时无语。
她想起刚认识的时候,有几回她特意去找池焰,他都会谨慎地告诉她“我哥今天没在”,好像默认自己在南棠眼中,只是池星远的附属品似的。
不过后来她了解了池家的情况,才明白他那些敏感都是事出有因。
南棠只好哄小孩似地向他保证:“我之所以跟你说这番话,跟其他人没有关系。只要你是池焰,这时候我就会关心你。”
话音未落,池焰忽然低了低头。
他唇角扬起一抹很浅的笑意,稍纵即逝:“好,我不会出事的。”
第11章 池家那小儿子,原来不是……
南棠稍微松了口气。
如今的宁平县在她心中,根本不是山清水秀的旅游城市,而是一个阴冷幽暗的牢笼。
关住了永远无法离开的灵魂,其中甚至还包括她自己。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听说宁平县有任何人遇害。
南棠很快抽完烟,见池焰头发还湿漉漉的,便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靠近阳台门的位置有张小茶几。
池焰正好站在那儿,他见南棠从阳台过来,便侧过身想给她让开条道,谁知不小心碰到茶几,随意摆在边缘的几样物品掉了下来。
几张名片掉落在南棠的脚边。
她原想蹲下身去捡,结果下一秒就愣住了。
名片是很常见的简洁样式。
池焰的名字前面印有商务副总裁的头衔。
看起来很高的职位,但南棠的视线焦点却落在了他的公司名称上。
仲凡集团。
南棠蓦地顿住动作,目光中闪过刹那的错愕。
如果没记错的话,仲凡应该就是……
池焰没给她太多回忆的时间,先她一步弯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他微弓着背,手搭在茶几边缘,静了几秒便自暴自弃地问:“你看见名片了?”
南棠点了点头。
池焰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转过头来,深深地看她一眼。
随后假装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我困了,想早点睡觉。”
南棠听懂他的潜台词,随即离开了他的房间。
站在自己房门外刷卡时,她回忆了一下池焰方才的表情,总觉得他似乎……
很不开心。
刚才如果有懂行的人在场,肯定会对池焰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仲凡是一家做拍卖起家的公司,在国内拍卖界属于鼎鼎有名的老字号。二十年前仲凡有意扩张商业版图,逐建开始布局文化和旅游产业。
二十年后的现在,仲凡集团日益壮大。它的创始人姚仲凡先生,则因为在斥巨资从海外拍回过几件被盗文物而名声大噪。
关于姚仲凡,外界通常一片褒扬之声。
要说哪里例外,就是传闻他家子嗣单薄,夫人去世前只留下一个儿子。这唯一的儿子虽然品性风流,却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
很少有人知道,姚仲凡其实有个孙子。
叫池焰。
·
南棠认识池焰的那年冬天,燕市异常寒冷。
有天下了暴雪,把刚从澳洲旅游回来的杨春晓冻个半死。
严寒击垮了杨春晓的意志,她难得主动提出,晚饭可以在家吃涮羊肉,甚至还可以来两杯小酒暖暖身体。
那天南棠她爸照例在外开会。
家中除了阿姨以外,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吃到一半,杨春晓微醺着说:“跟你说个秘密。”
南棠咬着羊肉锅里煮得软烂的白萝卜:“什么秘密?”
杨春晓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南棠莫名其妙地凑过去,闻到母亲身上的酒味,立刻不适地皱了下眉,怀疑她妈是不是喝醉了。
杨春晓郑重告诫:“这事你不能往外传。”
她确认阿姨没有在场,才小声说,“池家那小儿子,原来不是亲生的。”
南棠手一抖,白萝卜滚回碗里。
她确信杨春晓肯定喝醉了,否则按她妈清醒时的性格,绝对不爱说这种闲话。
南棠:“你从哪儿听来的?”
杨春晓:“你肖阿姨亲口告诉我的。”
肖阿姨就是池星远和池焰的母亲。
这种消息如果由她传出来,那必然不会出错。
南棠重新夹起那块萝卜,边嚼边想,虽然这事听上去很难相信,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有迹可循。
首先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池焰长得和他家人不像。
池家人都是比较温和秀气的外表,唯独池焰一人眉眼深邃、轮廓凌厉。
虽然还是个少年,但足以看出长大后会是非常张扬的长相。
其次,便是父母对他的态度。
两家人同住一个小区,难免会有往来。
几次之后,南棠就很明显察觉到,池家夫妻对待池星远和池焰,有着微妙的差别。
他们会在聊天时,提起池星远有多么优秀懂事,哪怕偶尔提起他的缺点,也充满了父母善意的无奈。
可他们很少提到池焰。
他仿佛一个寄居在池家的小孩,没在长辈心中留下多少存在感。
一个淡到极致的影子。
南棠静了静神,问:“肖阿姨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这次请我去澳洲玩的时候。”
杨春晓满不在乎地回道,“他们家想从你爸手里承包项目,这次费尽心思来招待我,谁知道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见我听出来了,她也不好敷衍。”
杨春晓骨子里那点傲慢又窜出来了。
她先炫耀了一番肖阿姨对她有多么小心翼翼,然后才转回正题,讲起池焰的身世。
说起来不算太复杂。
肖阿姨的妹妹、也就是池焰的亲生母亲,在读大学时跟了某位富商两年。期间她不小心怀孕,鬼迷心窍想借子上位,结果直接被人给甩了。
池焰他妈不知怎么想的,决定瞒着家里把孩子生下来。
没想到生产当天难产,孩子生下来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撒手人寰了。
这事说到底,既丢人又伤心。
肖家本来想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但那时肖阿姨心软了一下,回家跟丈夫和儿子商量后,决定把孩子领养过来,对外就说是他们的小儿子。
杨春晓说到这里,不屑地笑了笑:“听起来很善良吧?可事实是她妹妹从富商那儿得了不少好处,孩子归她养,那些财产不也顺理成章归她了么。他们一家人啊,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
南棠皱了下眉,不愿意把人性想得如此丑恶。
她夹一片羊肉在铜锅里涮着,又问:“池焰他爸也不管吗?”
“谁知道他爸是谁,”杨春晓揉揉太阳穴,“估计要问他死掉的亲妈才行。”
南棠没搭话,实则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池焰那天,他回家时的状态明显不对劲,连她都看见他脖子那儿有几道抓痕,可是他所谓的父母,却连问都没问一声。
第二天杨春晓醒来,早把自己酒后八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这事从此在南棠心里扎了根。
她开始情不自禁地对池焰好。
有时在小区附近看见池焰孤零零的身影,就会主动上前和他聊会儿天。
后来有天闲聊时,她得知原来池焰长期在包里放医用喷雾,倒也不全是因为打架,而是他在学校加入了田径队,万一训练受伤会需要。
南棠当时坐在他们初遇的小巷平台边,双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你练哪个项目?”
池焰说:“跳高。”
南棠看他一眼,人高腿长,确实很适合。
“训练成绩怎么样呀?”她又问。
“还行。”池焰停顿半拍,忽然问,“下个月运动会,你来看么?”
“附中不会随便让人进吧。”
“这学期学校操场在翻修,老师说运动会要借用你们的操场。”
“真的?那你告诉我时间,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
池焰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立刻染上了一层笑意。
他笑起来时,容貌的攻击性会减少几分,看起来就是个特别乖的弟弟。
南棠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没忍住,伸手把他的头发薅得乱糟糟的。
谁也没想到,就是在那次运动会结束后。
南棠见到了池焰的亲生父亲,他自称姓姚,想接池焰回姚家。
也正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池家从未隐瞒过池焰的身世。
哪怕是几年后的现在,南棠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清楚记得池焰那天的模样。
单薄的少年站在阴影里,眼眶通红,乍看像是哭了,可细看却没有眼泪。
他握紧拳头,用力到手背青筋突起。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说:“姐姐,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其他人。”
“你会跟他走吗?”南棠心疼地问。
池焰摇头:“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我在哪里,他明明知道……”
少年低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打死我也不回去。”
窗外夜已深,几团树影爬上灰墙。
南棠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久久不能入眠。
她没想到池焰竟然会入职仲凡,年纪轻轻便稳坐令人羡慕的高位。能给出如此优待,恐怕只有姚家承认他的少爷身份,才说得通。
难怪他会有闲钱投资学生拍电影。
可为什么会选择回去?
南棠在黑暗中睁开眼,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困惑。
池焰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与此同时,宁平县公安局内。
年轻警员推开办公室的门,语速很快:“何队,查到了。张成毕业后在考古队干过两年,后来染上赌瘾欠下一屁股债,今年被考古队开除后就跑回宁平了。”
“知道了。”
何凯随口应了声,眼睛盯紧电脑屏幕里的监控录像。
年轻警员凑上前:“这是石门街吧。”
石门街是位于宁平县城郊的一条街道。
属于旧城改造还没完工的地段,到处都是违章建筑,里面格局复杂治安混乱,是滋生三教九流的最佳场所。
根据监控显示,昨晚十点,张成进了石门街。
年轻警员开口:“这个角度,不像街上的监控拍到的啊。”
“有户居民装在阳台防贼的,”何凯为他解惑,“走访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发现,幸好拍到了张成。”
年轻警员咽咽口水,也专注地盯着屏幕。
何凯不时把视频倒回去重放,忽然间,他眼前一亮。
画面角落里,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在街边打电话。
几分钟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四下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拉紧帽檐,低头走进石门街。
监控显示时间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在张成进去之后。
“这是……”何凯把视频暂停,放大画面,“池焰?”
第12章 池焰是我的线人。
次日下午,南棠出门时,正好遇见何凯来找池焰。
她昨晚睡得不好,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见到何凯后她点点头当作打招呼,然后看着池焰反手关门:“你去录口供?”
池焰:“嗯。”
南棠想起件事:“那天跟张成分开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你如果有印象,记得说仔细些。”
池焰想起什么似的,扬了下手机:“我出来前跟彭和安说过要去公安局。”
没等南棠反应过来,何凯先打断:“能走了吗?”
正经办案的时候,何凯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警察,此刻他板着脸站在旁边,衬得语气更显严厉。
池焰皱眉看他一眼,终究没说什么,跟着何凯先下楼了。
南棠在原地怔了会儿,才恍然大悟地笑了笑。
原来他还记得她昨天的嘱咐,记得凶手落网之前,去哪里都要跟人说一声,免得让人担心。
大概是昨晚回忆过往事的原因作祟。
南棠莫名觉得池焰今天挺乖的,像个言听计从的弟弟。
虽然她昨天才不小心看到弟弟□□上身的画面……
南棠抿了下唇,决定把那些画面暂时忘掉。
·
钢笔笔尖摩擦过纸张的声响不断响起。
池焰靠着椅背,看着长桌对面的何凯与年轻警员。
就像南棠昨天所说的那样,今天何凯叫他过来,也是想询问关于张成的情况。
“按照你的说法,上周二傍晚你们和张成分开前,听见他接了一个电话?”
何凯的声音再次响起。
池焰懒洋洋地“嗯”了声:“具体说什么没注意。就听见他接连回了几声好,语气挺激动,然后匆匆忙忙地背着包从巷口走了。”
“走之前没跟你们再交流?”
“没。当时……”池焰缓了缓,“当时南棠在哭,他路过我们的时候朝这边看了眼,估计不想管闲事,就直接走了。”
“之后你还见过张成吗?”
“没有。”
“你确定?”
池焰掀起眼皮,方才的散漫从他脸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甚明显的戾气,仿佛对何凯的提问感到了不满。
他微扬起下巴,语气很冷:“什么意思?”
何凯双手抱怀,审视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一直没有告诉南棠,这几年来,除她以外,池焰也回宁平找过他,而且找他的原因都和南棠一样,是想知道杨春晓的案子是否有新进展。
何凯到现在都还记得。
第一年池焰出现在公安局大门外时,天色将暗未暗,沿途路灯尚在等待亮起的信号,暮色之中,所有人行色匆匆,唯独他站在那里,眸中带着压抑的情绪。
得知所谓的可疑人物渺无音讯,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走了。
第二年池焰又来,照例是毫无收获。
也正是那次之后,何凯才再次重视起池焰提供的证词。
毕竟如果当年池焰是为了出风头恶作剧的话,他没必要连续两年都来追问进展。
那次分别前,何凯叫住他:“小孩儿,记住,千万不要自己去查。”
池焰那会儿的额发比现在长,稍遮过眼,显得整个人格外阴郁,他像没听见何凯的叮嘱一般,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姐姐很难过。”
何凯隐约感觉不太对劲,偏巧同事给他打来电话聊别的案子,等他挂断电话再回头,池焰已经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他原以为第三年池焰还会再来,不料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今年冬天。
案发之后,何凯和手下的人熬了一整个通宵,查到的线索不少。
根据法医鉴定,张成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凌晨三到五点之间,他死前遭受过暴力殴打,胸腔处有一处用刀捅穿的致命伤,伤口深且利落。
仅用一刀就要了人的命,说明凶手心狠手辣并且力气很大。
换言之,凶手很可能是身体强壮的男性。
另外根据走访调查,他们还发现张成前两天曾经购买过手铲、安全头盔和防护面具等工具。结合张成从前的考古经历,一个可能性逐渐在何凯脑海中成形。
——盗墓。
何凯回忆起之前的对话,他问:“你所在的仲凡集团,主营什么业务?”
池焰说:“古董拍卖。”
听到答案的刹那,何凯愣了一瞬。
多年一线刑警的敏感度,让他迅速把古董与盗墓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作为人类本能的善意,让他不愿相信池焰和张成的死有关。
一个愿意为了他人的死因而连续两年来到宁平的少年,他心中理应具有强烈的正义感。
何凯不希望看见这样的人走上歧途。
但无论如何,该问的还是得问。
何凯轻叩桌面,沉声道:“前天晚上到昨天凌晨,你人在哪里?”
窗外炸开一声响亮的冬雷。
剧烈且突然,让县公安局的窗框也震了几下。
池焰在雷声中垂下眼,迟迟没有回答。
·
南棠同样听见了那声雷响。
当时她正站在祖屋的院子里,看新请的设计师丈量尺寸。
冬季打雷是极其罕见的自然现象,南棠一怔,随即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设计师打了个哆嗦,扭头对助理说:“我爷爷以前常说,‘冬打雷,坟堆堆’。”
助理吓得脸色苍白:“大哥,前天刚死了人,你别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设计师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冰凉的感觉。
他愣愣地往脸上摸了一把,发现又开始飘雪后,转头跟南棠说:“南小姐,今天天气不好,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这边做完设计图再通知你,可以吗?”
南棠确实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宁平和她住惯的燕市不同,冬季里总是阴沉沉的,今天不知怎么的,天似乎黑得比平时还早。
十几分钟后,南棠刚下车,就收到了刘婷婷的消息。
刘婷婷问:【棠棠姐,池焰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南棠意外地挑了下眉,她和池焰不过单独行动过一天,在刘婷婷他们看来,他俩应该还是几乎陌生的关系才对,怎么会想到来问她。
她直接点开语音通话,等对方接通后问:“池焰没在,怎么了?”
刘婷婷很着急:“我们有事想找他。可他手机一直关机,昨天县里不是刚死了人吗,我们、我们怕他出事,只能先问一圈。”
南棠打断她:“他不是告诉彭和安了么,要去一趟公安局。”
“是这样没错,可现在天都快黑了。”
南棠下意识咬紧嘴唇。
她昨天做笔录没花太长时间,按理说池焰和张成的接触比她少,理应早就结束了才对。
可看看时间,现在都六点过了,他难道还在录口供?
酒店大门近在眼前。
南棠停下脚步,随后转身离开。
·
池焰侧过脸,看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冬季的白天总是格外短暂,他好像才进来没多久,外面的天色便黑尽了。
手机里的剩余电量已经耗尽。
池焰很认真地开始思考,万一南棠找不到他怎么办,会不会认为他又不听话乱跑。
可转念一想,这次重逢后他们还没交换过联系方式,她应该不会打电话来。
“想好怎么说了吗?”
何凯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
池焰重新转过头,睨着满脸严厉的老刑警。
静了几秒,他低声回答:“我不是说过了么,上周二之后没见过张成。”
何凯:“那你怎么解释,张成到达石门街后不久你也进去了?你一个来宁平出差的外地人,无缘无故去石门街做什么?”
池焰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摆出拒绝回答的态度。
何凯压住火气:“这不是拿你当嫌疑人审。但你需要配合我们澄清真相,否则会给警方办案带来不必要的干扰。”
旁边的警员也万分不解地看过来,猜测这弟弟是不是太紧张了。
虽说身份证上表明他已经二十三岁,但这位小帅哥脸长得嫩,要冒充还在读书的学生也很有说服力。
年轻警员顿顿笔尖,搞不懂池焰究竟在倔什么,本来只是例行询问的流程,他表现得如此不配合,反而会让自己变得很可疑。
池焰沉默许久,久到何凯都快坐不住的时候,才缓声开口:“我有一个要求。”
他指了指负责记口供的警员,“让他出去。”
警员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凯想了想,朝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离开。
等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了,何凯道:“现在行了吧。”
池焰往后一靠:“这里有录音或者录像的设备么?”
“没有。”何凯不耐烦了,“别想跟我耍花招,有什么都老实交待。”
他并非完全把池焰当嫌疑人看待,毕竟石门街那片乱得很,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都有。
池焰进去赌钱甚至找女人,也都有可能。
可谁知池焰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何凯的预料之外。
他说:“我手机没电了,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给市公安局的刘怀安。”
这句话说得还挺有礼貌,何凯听完却是怒火中烧,刘怀安是市局的副局长,位高权重。他完全想偏了方向,以为池焰的意思是想找人把他捞出去。
池焰眼看何凯眉间皱出沟壑,不得不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先打吧。”
何凯始终半信半疑,他起身走到角落,拨通了刘怀安的手机号。
电话接通后,把这边的情况详细汇报了一遍。
还没等他细数池焰的行为诡异之处,刘怀安就打断他:“把人放了。池焰前晚在石门街的一家旅馆,是我让他去的。他全程跟我们的人在一块儿,凶手不可能是他。”
何凯动作一顿:“你让他去石门街?”
刘怀宇语速缓慢地强调:“池焰是我的线人。”
何凯猛的转过头,错愕地盯着一身黑衣的青年。
“他负责协助调查一起文物走私案,和你手头的案子很可能存在关联,现在你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请务必保证他在宁平的安全。”
刘怀安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知情人必须到你为止,这条线我们埋了三年,绝不能断在这里。”
电光火石之间,何凯猛然抓住头绪。
从池焰上一次来宁平到现在,不是正好三年吗?
挂断电话后,他再次向池焰确认:“你是刘副局的线人?”
池焰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何凯摩挲着下巴,知道这不能怪池焰刻意隐瞒。
做线人是一项需要高度保密的工作。这次若不是阴差阳错遇到张成的案子,恐怕池焰绝对不会向他吐露只言片语。
何凯犹豫片刻,又问:“你参与的案子,和杨春晓被害有关吗?”
池焰静了几秒,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有。”
何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五年里,他很清楚南棠一家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连池焰也被牵扯了进来。
“你今天先走吧,再留下去容易引人怀疑,详细的我们之后再联系。”何凯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小心点儿,别把自己折进去。”
“知道。”
池焰简短回了一句,起身离开。
沿大楼台阶往下走时,他步伐迈得很快,可走着走着,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后放慢脚步。
急什么,他想,不过是多耽搁了点时间而已,又没人在等他回去。
池焰将双手揣进口袋,踩着地面泥泞潮湿的新雪慢慢往外走。
晶莹的雪花从空中簌簌落下,风比雪更大,将地上的落叶卷起来往外吹,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也追随那片落叶朝外看去。
然后下一秒,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
高挑纤瘦的女人徘徊在公安局大门外,她穿得不多,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路灯昏黄照在她身周,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
可池焰莫名觉得,她应该是有点担心的。
第13章 可是姐姐喜欢啊。
这天是真的阴沉。太阳从早上就没露过头,始终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此刻空气里像有层霾,路灯穿不透那层阻碍,只能照出一小片的范围。
光亮之外,雪花飞舞在夜色中,像黑白交错的躁点。
南棠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看见池焰的那一刻恢复了正常。
外面实在太冷,她刚到没几分钟,就感觉人已经冻僵了,脸上扯不出任何表情,只能冷着一张艳丽的脸,平静地看他快步靠近。
池焰走到她面前:“你来找我的?”
南棠感觉牙齿都在打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池焰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证明她之前种种猜测全是过度反应。不论是做完笔录却失去了踪迹,还是摊上大事被何凯扣在公安局,这些她想像中的可怕场景全部都没有发生。
池焰见她不说话,连忙低声解释:“他们问到一半被叫去开会,我只好在里面多等了一会儿。”
南棠呼出几口白气:“手机是怎么回事。”
池焰说:“出来的时候就没剩几格电,我问他们借充电器又不给。”
他最后几个字越说越小声,隐隐传达出愤懑与委屈。
半真半假的说辞换取了南棠的信任。
她点点头,转身面向马路:“回去吧。”
池焰走到南棠身边替她挡风。
公安局大门对面就是一个休闲广场,广场中央的钟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七点过五分。
“你吃饭了么?”他侧过脸问。
南棠摇了摇头,愈发认为自己可笑。
放着酒店的暖气不吹跑出来挨冻,结果现在又饿又冷,胃疼头也疼。
一辆显示空车的出租车从对面驶来。
池焰招了招手,等司机示意从前面掉头过来后,放下手说:“我请你吃饭吧。”
南棠没有拒绝:“那去春山堂。”
池焰皱眉,幽幽看她一眼,目光中传递出“又想吃辣?”的意思。
出租车驶过路口,缓缓在两人面前停下。
南棠冷得不行,弯腰坐进车里,有理有据地说:“既然是你请客,那总归要我吃得高兴才行,不是吗?”
“……”
·
今晚的春山堂生意惨淡。
他们原本就是主打面向旅客的生意,如今县里出了凶杀案,几天之内游客量减少大半。哪怕春山堂放下身段,隆重推出消费抽奖的活动,也只在晚餐高峰期换来零星几桌客人。
南棠来过几次,服务生已经认得她。
这会儿就站在桌边,笑盈盈地推荐道:“今天厨房有新到的鲜鲍鱼,和蟹肉一起焗,味道特别鲜美,还能做成红油麻辣口味,要来一份尝尝吗?”
“来一份吧。”南棠把菜单推过去,“剩下的交给你。”
池焰照例只点了几道清淡的菜式。
下完单后,南棠先喝了杯热水暖身体,才想起正事:“对了,刘婷婷他们好像有事找你。要用我的手机跟她回话么?”
池焰不太在意:“回酒店再说吧。”
他对电影拍摄的事似乎不太上心。
南棠没说什么,只在微信上和刘婷婷报了平安,抬起头时,看见邻桌一位客人买单回来,手上拿着一只木雕的小羊。
南棠从小就喜欢这些木头做的工艺品,盯着看了几眼后,愈发觉得这巴掌大小的小羊做得还挺有意思,木头的光泽柔和,配合小羊身上粗犷的雕刻线条,有种原始简朴的美感。
她把服务生叫来:“那个木雕是店里卖的?”
服务生亲切解释:“是我们的抽奖活动奖品呢,只要买单时抽中三等奖就可以免费送哦。”
南棠一听说要抽奖,就知道自己没戏了。
抽奖运这种玄学的东西,从来没有光顾过她。
“有别的地方卖吗?”她又问。
服务生露出为难的表情:“这批木雕是我们让附近村民手工做的,没有对外出售呢。要不这样吧,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帮你预定,只不过可能要下周才能做好。”
南棠算了下时间,下周她肯定回燕市了。
虽然让春山堂到时给她发快递也可以,但她自己都无法保证,这种心血来潮的喜欢,到底能不能保持到下一周。
她弯起眉眼笑了笑:“那算了吧,谢谢。”
池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然后站起身到收银台借充电宝,离开时放慢脚步,注意到柜台上那个不透明的抽奖箱。
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顶部挖出一个供人伸手进去的洞,依稀能看见五颜六色的小纸团躺在里面。
他仔细观察了几秒,才回到座位坐好。
菜上齐后,两人面对面地吃着饭。
他俩今天一个在外奔波半天、一个在压力环境下待太久,双方眉眼间都带着点疲倦,彼此便心照不宣没有花费精力来闲聊。
桌上摆放着三菜一汤,南棠主要负责解决那份焗鲜鲍。
这种特色菜分量都不大,加起来总共也就几只小鲍鱼而已,她吃完后再随意吃了点青菜,便放下了筷子。
杨春晓还在世的时候,是一个对外貌和身材要求极其严苛的人,连带着对女儿也是如此。
南棠早就适应了她母亲的标准,最多只需七分饱,然后无论如何都不再多吃一口。
见她已经吃完,池焰说:“稍微等我一下。”
南棠笑着说:“慢慢吃吧,我难道会把你扔在这儿吗?”
她撑着下巴往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又一桌客人抽到了木雕羊,不由得感叹,“三等奖的中奖率好像挺高。”
“是吗?”
“从我们进来开始,已经有两个人抽到了。”
“那等下你也试试?”
“还是算了,我手气很差的,打牌很少能赢。”
南棠的目光慢慢落到池焰脸上,忽然认真地说,“不如你去抽吧。”
池焰缓缓抬眼,视线在空气中与她相撞。
这次在宁平重逢以后,他时常觉得南棠的眼神太过淡漠,哪怕她脸上流露出迷人的笑意,眼睛里却始终缺乏该有的温度。
可此时此刻,她眼中的光芒似乎有了温度。
池焰怔了怔,才问:“抽不到怎么办?”
南棠无所谓地耸耸肩:“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只能算了。”
真的只能算了吗?
池焰低下头去,默默心想,那样的话你会很失望吧。
南棠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当他是答应了,开口说:“我去下卫生间。”
·
南棠站在洗手池前,对着镜子补妆。
她拿起一支棕红色的口红,慢慢涂抹在嘴唇上。口红是今年新出的色号,涂上后有种复古的高级感,将唇线的轮廓慢慢变得饱满。
南棠瞥向镜中的身影,觉得嘴唇微微张开的角度,像极了索吻的姿态。
补完妆后,她没有马上出去。
而是手撑着洗手台沉思了许久,随后从包里翻出手机,点开了微信通讯录。
她低着头打字:【下周五有时间吗?我想预约。】
对方很快回复:【状态不好?】
【最近比较焦虑。今天有个弟弟一时联系不上,我就控制不住要去找他。】
【这段时间有欲望吗?】
【哪方面的?】
【哪方面都行,比如男人、金钱、地位等等,有没有迫切地渴望得到任何事物?而且得到之后可以由衷地感受到快乐?】
【实不相瞒,这两个月以来,我最想得到的是一只木雕羊。但我很可能得不到它,所以也不清楚它能带给我多少快乐。】
【明白了。那就下周五老时间见,一定要来。】
南棠把手机放回包里,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然后两根食指按住唇角,朝上扯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她深吸一口气,保持住这个笑容,转身走了出去。
池焰已经买完单了,懒洋洋地靠在收银柜台边等她。
南棠走过去问:“抽了么?”
“还没。”池焰边说边把手伸进抽奖箱,在里面摸了一会儿,拿出揉成一团的纸团,“你自己看吧。”
南棠接过蓝色的纸团,纤长手指慢慢将它打开抚平。
随后,她愣了一下:“三等奖。”
一直紧紧盯着她的池焰,悄然松了口气。
收银员清清嗓子:“恭喜两位!”
南棠还有点恍神:“谢谢。”她转头看向池焰,浓密的睫毛扑闪着,“你手气果然比我好多了。”
池焰不置可否,从动作僵硬的收银员手中接过一只木雕羊,随意地塞到南棠手里:“拿着吧。”
南棠笑了起来,指尖摸到木头光滑的触感时,胸口荡漾开一片暖意。
池焰看出她开心了,低笑一声,问:“回去吗?”
南棠点点头。
等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春山堂,收银员才猛的拍拍胸口,她第一次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刚才紧张得差点忘记配合。
五分钟前。
池焰把手里的抽奖券扔到一边,问:“我能换三等奖么?”
收银员一脸迷茫:“先生,你抽中的是一等奖哦,可以免费领一部手机呢!”
“手机不要,帮我个忙。你那儿有用过的三等奖奖券没,拿一张展开放进箱子里,等和我吃饭的姐姐出来了,配合我骗她一下。”
收银员万分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位小帅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架不住眉眼长得太好看,稍低着头和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仿佛带着某种诱惑的魔力,让她情不自禁地就想按照他说的去做。
把“作案工具”放进去后,收银员最后问了一遍:“你确定就要这只羊?其实做工不是很精细,值不了几个钱的。”
“是不值钱,也挺粗糙。”
池焰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勾,“可是姐姐喜欢啊。”
第14章 那些愉快的情绪真实且强……
吃完饭已经八点过。
路上行人和车辆比之前更少,宁平县仿佛进入一场自发的宵禁,人们早早回到家中躲避隐藏的危险。
地上铺了薄薄一层新雪,被前面经过的人踩得泥泞。
人行道的石砖地面湿滑难行,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
南棠今天的外套口袋很大,她把木雕小羊放进去,指腹慢慢摩挲过上面的纹路,留下清晰的触感。
她在昏暗中转过头看池焰,男生照旧把拉链拉到顶,遮住小部分下巴。露在外面的皮肤偏白,轮廓锋利,脸上没什么情绪的时候,会显得分外冷淡,给人的感觉像一把从雪地里抽出来的刀,冰且刺骨。
其实从卫生间出来时,南棠全部看见了。
她看见池焰和收银员说了些什么,对方把一张展开的蓝色纸张塞进抽奖箱,池焰还往里看了看,似乎是在确定那张纸的位置。
不仅如此,她过去后,还看见收银员全程紧张地盯着池焰,等待他的指示。
南棠觉得有些好玩。
她没想到这弟弟居然串通店里的人精心给她准备一场惊喜,难道是把她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打算给她编织一个圣诞老人般的美梦?
于是她打算配合表演出喜悦的模样,哄一哄他。
可南棠没有预料到的是,当池焰轻描淡写地把木雕小羊递到她手里时,他脸上那点别扭的样子比她想象中还要可爱一些。
所以在那一瞬间,她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
那些愉快的情绪真实且强烈,一阵阵地冲刷过她的心脏。
电瓶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南棠回头,看见一个老大爷骑辆电瓶车开在人行道上,后座还坐了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她碰碰池焰的肩,示意他往里靠。
老大爷的车速不算快,但他没看见地上一滩融化的雪,车轮碾上去时猛的一滑!
南棠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千钧一发的刹那,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靠近。
慌乱之中,她听见池焰的呼吸声、老大爷的惊呼声、车轮与地面刺耳摩擦声——
然后下一秒,她被池焰推到了安全的角落。
“哐”的一声响,老大爷祖孙俩连人带车栽进了灌木丛。
南棠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和池焰现在是以何种姿势跌倒在地上,视野里只有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黑夜中燃烧开数不清的纷杂情绪,将她完全笼罩在其中。
仿佛茫茫野火,带着灼人的温度烧遍她的神经。
几秒过后,知觉渐渐回笼。
南棠感觉到池焰的手掌垫在自己的脑后,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她可以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他坚实胸膛下蓬勃的心跳。
像一场劫后余生的欢庆。
喧嚣不止,刺激到她的指尖都开始发麻。
这种感觉带着异样的熟悉。
她甚至能闻到水草浓烈的腥气。
直到小孩备受惊吓的哭闹声打破短暂的宁静,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南棠轻声问:“你有没有受伤?”
温热的吐息和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起漫过来,池焰被烫了似的侧过脸:“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南棠说,“你先起来,压着我了。”
池焰像还没回过神,又转过头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才大梦初醒般撑起身,走过去看陷在灌木丛里的一老一少。
身体上方的重量消失了。
南棠不自觉地咬紧嘴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被她抓住,但又随着池焰的离开而消散不见。
她慢吞吞站起来,见池焰已经帮老大爷把电瓶车拖了出来。
厚实的灌木丛起到了缓冲作用,那两人都没受什么伤,就是老大爷脸上挂了彩,小孩一看哭得嚎啕不止,一个人哭出了毁天灭地的恢弘气势。
南棠就这么站在旁边,用目光描绘着池焰的身影。
个子很高,宽松的外套显得他十分清瘦。
可是她知道,池焰并不瘦弱。
甚至与此相反,那外套下藏着的身体年轻且有力,几分钟前她才切身感受过。
南棠的心脏无法控制地躁动起来。
·
回到酒店时,南棠才发现池焰的手背被地面擦出几条很长的口子。
“你刚才怎么不说?”她边上楼边问。
池焰摊开手掌看了下:“当时没注意,好像也不怎么疼。”
灯光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可惜那几道伤口破坏了美感。
南棠皱眉,不悦地说:“早知道不该那么轻易放他们走。”
池焰很轻地笑了一声:“真的没事,姐姐。”
唯恐南棠不放心一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擦点药过几天就能好。”
正在此时,池焰的手机响了。
他瞥向屏幕,看见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机号,他直接挂断,然后先对南棠道过再见,再转身去刷卡开门。
等到门彻底关紧了,才重新拨了回去。
刘怀宇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刚才旁边有人?”
“嗯,今天谢了。”
池焰靠在桌边,单手撑上桌面的那一刻,终于感觉到手背一阵刺痛,他收回手走进卫生间,打开冷水冲洗伤口。
刘怀宇说:“这次不能怪你,是我们没发现石门街那个入口还有别的监控。不过你放心,何凯的品性我能担保,让他参与进来,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知道了。”池焰关掉水龙头,“你觉得张成的死跟文物走私有关么?”
刘怀宇反问他:“你觉得呢?”
“张成本来就是考古出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铤而走险也说得过去。只不过就像我在石门街跟你们说的一样,那几个电影学院的学生到处选景,我看了他们拍回来的照片,也跟旅游局的人出去看过几次,宁平以前发现的墓群被破坏得挺严重,里面很可能没好东西了,不应该这种时候突然搞出一条人命。”
刘怀宇在那边点了支烟,声音更加嘶哑:“除非他们找到了那座大墓。”
宁平县历史悠长,相关记载可往上追溯到汉朝时期。
早年考古人士从墓群抢救回来的资料里显示,这里很可能还有一位姓氏不详的贵族墓,但宁平县四周全是数不完的高山峻岭,那座传闻中的无名贵族墓一直没人发现。
地下文物市场打这座大墓主意的人不少。
其中既有想抢头筹立威的新人,也有经验老道的老手。
这几年那些人在宁平县来来往往,早就引起了刘怀宇的注意。
直到今年秋天,传闻有人得到了无名贵族墓的地图,数不清的贪婪在阴暗处开始蠢蠢欲动。
“何凯会顺着张成的线往下查,”刘怀宇咳了几声,嘱咐道,“你把消息散出去,做好准备。”
“好。”
池焰简短回完,两人都没再啰嗦,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回房间,站在洗手池前删除了通话记录。
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眸,眼神被睫毛密密地盖住。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池焰的思绪,他抬起头,眼中的戒备一闪而过。
他无声地走到门边,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池焰,是我。”
池焰收敛起警惕,把门打开。
南棠站在走廊里,在人行道上跌倒弄脏的衣服还没换,她抬高手臂,晃晃手中的塑料袋:“我给你买了药。”
塑料袋在他眼前哗啦作响,药店标识也跟着晃了晃。
这家药店他前一阵去过,就在南棠被前男友拉伤手腕的那晚。
如今两人却是交换了身份。
池焰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能接过塑料袋:“谢谢。”
南棠抬起头,怀疑地看着他:“你确定会用?”
池焰一米八几的身高,站在南棠面前能高出大半个头。
他只要稍微低下头,就可以吻到她柔软的嘴唇。
“会的。”池焰错开视线,看向房门外那盏低悬的廊灯。
南棠却愈发不信。
她稍侧过身想进门:“去坐好,我帮你上药。”
看见她凑过来,池焰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
这下反而让南棠顺利地进入了他的房间,事到如今再把人推出去,未免显得太没礼貌。
池焰愣了愣,只好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开了盏台灯,淡而朦胧地照亮周围。
南棠环视一圈,发现这里比上次收拾得整洁了许多,至少床边的沙发可以供人入座。
“你坐床边吧。”
南棠把沙发推过来些,刚想坐下去,又想起衣服是脏的,于是便解开外套纽扣,将它脱下来随意地扔在地上。
池焰的喉结清晰地滚了几下。
他忽然不敢靠近。
南棠抬眼:“过来啊。”
池焰一声不吭,只能默默走到床边坐下,规规矩矩地把擦伤的手伸了出去。
南棠把塑料袋放在床头柜上,从里面翻找出碘伏和医用棉签。
她拧开碘伏瓶盖,把棉签伸进去蘸了少许,往他手背上擦药时嫌不方便,空着的另一只手干脆握住池焰的手指保持平稳。
池焰颤了一下,咬紧牙关才没把她的手甩开。
南棠却误会了,不冷不热地说:“现在知道疼了?”
池焰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放轻动作,棉签沿着一道伤口的底部轻缓地往上游走。
不知道池焰是疼得厉害还是怎么的,她总感觉他身体绷得很紧,呼吸也不自然地凌乱着。
池焰感觉这比上刑还煎熬。
他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往上能看见她低眉专注的眼睛,往下能看见她被深色毛衣包裹的纤秾合度的身体。
他的手指还被她紧紧握住,皮肤相贴的温度热得他想逃开,却又舍不得。
南棠换了一根棉签,转头时看见他纠结的表情。
她顿住动作,想到一个可能性:“刚才那个电话,是你女朋友打来的?”
池焰茫然:“谁?”
南棠说:“不是女朋友就是暧昧的小姑娘?发语音说你讨厌死了的那个?”
她蹙眉反省了一下,“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聊天了。”
池焰花了几秒钟,才明白她所说的语音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来宁平的第二天,他在春山堂接到刘怀宇的电话,便避开众人去露台接听,谁知刚聊到一半,他就从露台玻璃门那儿看见南棠走了过来。
他当即结束通话,在她推门而入的时候,随便点开一个微信群。
然后手一抖,按响了群里一个小姑娘跟男朋友撒娇的语音。
“没有。”池焰低声回道,“公司同事的电话。”
南棠点点头,继续处理他的伤口。
静了片刻,她突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说的没有,是指没有打扰到你们,还是你没有女朋友?”
四目相对的刹那,连时间的流逝仿佛都慢了半拍。
南棠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慢慢往旁边扫去,最后停在了他的耳垂。
安静片刻,她低低地笑了几声。
“弟弟,你耳朵红了。”
第15章 姐姐,人是会变的。
南棠简短的几个字, 宛如寂静冬夜的一声闷雷,劈头而下。
池焰绷紧下颌,唇角抿得很紧, 试图寻找可以躲避的角落, 却不知该逃向哪里。他收回手, 抽走南棠拿着的棉签, 闷声给自己上药。
动作有些暴躁, 好像那几道口子不是划在自己手上。
南棠哪知道弟弟这么不禁逗, 她勾起唇角,借着朦胧的光线观察池焰的脸。
他眉眼都算凌厉的类型,会让人联想到许多与暴力和攻击性相关的词。但他这会儿白净的皮肤从耳朵红到了脖子,看上去莫名有些奶气。
非常矛盾的气质,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糅合得接近完美。
南棠等他擦完药, 才笑盈盈地问:“所以是没有女朋友?”
话音刚落,她的视野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停电了。
南棠听见池焰松了口气, 随后是他摸黑站起身的衣服摩擦声。她感觉到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腿贴着她的膝盖擦过,然后往阳台走去。
这一晚没有月光。
她坐在黑暗之中, 终于等到他说:“好像是一条街都停电, 不过酒店应该有备用电源。”
南棠在心里回了一声“哦”。
池焰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南棠?”
她还是没出声。
池焰从阳台走回来,问:“你是不是怕黑?”
“你就当我怕吧。”南棠淡声开口,“坐回来。”
池焰不知是听出她根本不怕,还是担心又被追问女朋友的事, 总之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踌躇几秒才开始动。
很快他“啊”了一声:“我好像踩到你的衣服了。”
南棠倒在沙发里笑:“别踩坏你送我的羊就行。”
池焰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 弯腰摸索着把衣服捡起来挂到衣帽架上,然后才走回来坐到她对面的床上。
两人之间维持着不可言说的默契,谁也没有提出用手机照明。
浓稠的夜色从室外延伸到室内, 南棠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视野范围内出现了池焰模糊的身影。
她往后靠着沙发,问:“你为什么会回姚家?”
男人的身影微微一晃,静了半晌才低声回答:“我爸死了。”
南棠收敛了笑意,慢慢往前探出身,形成想要握住他的手却又停在半途的姿势。
按理来说,这时候她应该安慰几句,可她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确定池焰是否需要安慰。
她见过池焰的亲生父亲,而且在看见那个男人的第一眼,她就可以确定,那人和池焰绝对有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
因为池焰长得太像他了,白净瘦削的脸庞,浅棕色的瞳孔,还有线条薄而清晰的嘴唇。
南棠当时就想,再过二十年,池焰一定就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但肯定有一点不同。
她相信池焰到了中年的时候,不会病怏怏地坐在轮椅上。
池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吸了一口:“他甩了我妈之后,身边不断在换新的人。最后一个女人跟了他三年,在车上被他提出分手。她一时想不开,就去抢方向盘想同归于尽。”
高速行速的车辆撞上高架桥墩。
女人当场死亡,池焰的生父高位截瘫,从此别说再睡女人,连基本的生活自理都无法完成。
池焰语气很平静:“四年前,照顾他的护工不小心没拉住,他坐着轮椅从长坡上摔下去就死了。我爷爷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没了之后,姚家就只剩下我一个后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被你撞见那次,就是他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了,才想叫我回去。”
南棠心里有些酸涩。
她不太理解这种一定要有个继承人的想法,更不能理解池焰的父亲明知有孩子流落在外,却非要等到自己残疾,才动了接他回家的念头。
“除了我遇见的那次,他们后来找过你很多次吗?”她轻声问。
池焰说:“每年都会来吧。”
南棠盯着他指尖猩红色的烟头:“我居然一直不知道。”
“我也没想告诉你,”池焰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变得冷淡,“你后来不是忙着跟池星远谈恋爱么。”
“……”
南棠哽了一下,莫名觉得池焰这语气听起来,好像在指责她当了叛徒似的。
她重新靠上沙发,轻哼一声,说:“你不也说过打死都不回姚家。”
池焰低声笑着说:“姐姐,人是会变的。”
这话听上去有理有据。
更何况南棠并没有任何理由,要求池焰放着姚家唯一的大少爷不做,而是继续留在池家当一个备受忽视的养子。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现在的结果对于池焰而言,理应都是最优的选择。
南棠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姚家对你好不好?”
“还不错。”
池焰回了几句,见床头手机屏幕亮起,便伸手拿过来看了眼,回完消息放下手机时有点无语地说,“彭和安想过来找我。”
南棠:“嗯?”
池焰说:“他怕黑,又不好意思去找女生。”
南棠噗嗤一声笑出来,站起身说:“那我先回房间了,免得被人看见不好。”
池焰说:“我送你过去。”袍茉
两人走到门边,南棠边开门边说:“其实你也不用……”
剩下的半句话被她咽回嗓子里,换成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黑漆漆的门口居然站着一个人!
池焰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冲上前扼住那人的喉咙,然后拧住对方的胳膊直接往墙上用力一撞。
那人痛得惨叫连连,与此同时,灯亮了起来。
南棠诧异地喊道:“彭和安?!”
“是我是我,啊你快放手——”
彭和安整张脸的五官全皱在一起,声音从嗓子眼里痛苦地挤出来,“池焰,是我!”
池焰看清他的脸,眼中的狠厉淡去。
他松开手,在彭和安止不住的干咳声中,冷冰冰地问:“你站在门外做什么。”
彭和安气得要死,又不敢跟他吵,咳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直起腰来委屈巴巴地说:“我说了怕黑要来找你,你不是同意了吗?”
几句话的工夫,南棠全听明白了。
估计彭和安发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出了房间,收到池焰的回复后就过来打算敲门,不料刚好遇上她开门,才搞出这么一场乌龙。
池焰抿了下唇:“不好意思。”
彭和安总算缓过来了,摆手道:“算了,也没什么……”
他清清嗓子,手指颤悠悠地碰了下脖子,立刻缩回去,“好痛啊。”
南棠抬眸,看见他脖子上留着几个清晰的手指印,明天起来肯定会淤青,便说:“我那儿有药,你拿去用吧。”
池焰之前给她买的喷雾还没用完,南棠很快回房间找到那瓶喷雾。
再出去时,她听见了彭和安困惑的声音。
他愣愣地问:“咦,棠棠姐怎么会从你房里出来?”
“因为我也怕黑啊。”南棠自然而然地接话,把喷雾递给他,“剩下没多少了,全部给你好了,不用还了。”
池焰不满地看她一眼。
似乎不高兴她把他买的药擅自送给别人。
南棠全当没看见,笑着对彭和安说:“对了,傍晚的时候,刘婷婷说你们有事找池焰?”
彭和安想起来:“对,有拍摄的事。”
“那你们慢慢聊。”南棠挥手回房间,“我就不打扰了。”
回到房间,南棠便皱了皱眉,回忆起灯光亮起前那几秒钟的情况。
开门的那一瞬间,池焰出手太快了,不仅彭和安毫无防备,站在他身边的南棠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他就像一柄出鞘的刀,当你看见他的时候,就已经无处可逃。
这不对劲,南棠想。
她以前见过池焰和人打架的样子,虽然凶狠得像只狼崽,但能看出他打架完全是凭借本能在出手。
可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这几年里,他明显接受一些专业的训练。
·
隔天清晨,南棠一大早被温语冬的电话吵醒。
她工作这些年,早已习惯随时有人找的状态。听到手机响后,睁眼也只叹了声气,看见是温语冬打来的,以为有工作方面的正事,便清清嗓子按下接听。
开口时吐词清晰,半点不含睡意:“温总,什么事?”
温语冬在那头神神秘秘的:“你猜,我中午要和谁吃饭?”
南棠听他这语气就不像有正事,干脆把手机放在枕边,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敷衍地问:“和谁?”
温语冬一字一顿:“池星远。”
南棠困顿的神经瞬间清醒了。
她盯着从窗帘缝隙处透进来的一点光线,静了会儿才淡声问:“所以你特意吵醒我,就是想炫耀能和我初恋男友吃饭?”
温语冬:“……”
这话听起来好像哪里怪怪的。
他纳闷地问:“不是,你就一点不好奇吗?比如池星远为什么跟我吃饭、他有没有新女朋友、对你是不是旧情难忘……”
南棠打断他:“池星远和我分手前就在帮公司做影视投资,他能跟你搭上线不奇怪。至于他的私事,我没必要关心。”
温语冬笑了几声。
他们几个熟识的人都知道,南棠喜欢的就是池星远那款。朋友间私底下还打过赌,说别看南棠谈过几次恋爱,但她最爱的绝对是池星远。
“我跟你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温语冬语气欠得慌,“你要真有什么想问他的,我可以帮你旁敲侧击一下。”
南棠暗骂一句无聊,正想找借口把电话挂断,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帮我打听打听他弟弟的情况。”
“你关心他弟弟干嘛?”
“具体的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就告诉他,说听我提过他有个弟弟,剩下的你自己编,我相信你的实力。”
“……行吧,等我消息。”
南棠把手机扔到一旁,原想睡个回笼觉,却再也找不回睡意。
她在心里把温语冬翻来覆去骂了一遍,才慢吞吞地下了床洗漱。
仔细想想,温语冬这人真挺八卦的。
南棠一边涂面霜,一边后悔不该把初恋故事告诉温语冬,除了平白给人增添谈资以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毕竟她和池星远,根本不可能复合。
一来,是她从不吃回头草。
二来,现在的南家早已大不如从前,池家不需要再殚精竭虑地讨好他们。
杨春晓遇害对南棠她爸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他迅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生意人,变成了整日关在家里发呆的失意鳏夫。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会出现,其余时间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翻看杨春晓留下的遗物。
公司很快就乱成一团粥。
各路人马背地里的小心思全摆到了台面上,经历一阵兵荒马乱的争斗后,所有人又逼着南棠她爸出来发话,公司今后到底要怎么办。
最后南家卖掉手里的股份,彻底淡出众人的视野。
如今想想,南棠一方面感激池星远陪她熬过最难的那段岁月,另一方面也很清楚,池家夫妻对她的态度,也是在那时开始变得疏远。
当时她大学刚毕业,加入上一家影视公司不久。
每天除了担心她爸想不开以外,还要听从领导的安排处理数不清的杂事。股份卖掉后,她以为了却心头一件大事,却不想池星远这边却变得异常忙碌,十次有九次都约不出来。
他总会满怀歉意地哄她:“对不起,前段时间堆积了太多工作。现在你情况好些了,我需要加倍加班把它们补回来。”
南棠信以为真,并因此更加愧疚。
她认为自己在家中遭遇变故后消沉太久,以至于忽略了池星远的感受,也忘记了他是个充满野心热衷于挑战的人。
她想,这半年里,池星远一定为她放弃了许多机会。
于是某天下班后,南棠专程去池星远喜欢的饭店,打包了几样他爱吃的菜。
然后那天,她在他的公司楼下,看见一个女孩踮起脚尖亲池星远。
池星远没有躲开。
后来南棠才知道,那女孩是池星远公司老总的女儿,和池星远在同一个部门工作。
当池星远屡次因为南棠请假的时候,是她帮忙顶住公司的压力,才让池星远不至于被辞退。
不仅如此,女孩将来还能助他步步高升。
分手是南棠提出来的。
如果说母亲去世前,她还保留几分富家小姐的天真的话,那么之后所经历的人情冷暖,则早就把她那颗心脏放进石子里打磨过一遍。
池家的疏远和池星远的背叛,她看得明明白白。
分手时池星远在她面前哭红了眼,南棠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她不明白池星远有什么可哭的,她念及这几年的感情和照顾,主动退出一步,给他和新女友留出长相厮守的空间,难道做得还不对吗?
只是之后许许多多个难以入眠的深夜。
南棠会情不自禁地想,当年奋不顾身把她从湍急的河流中救起来的少年,到底去哪儿了呢?
或许就像池焰昨晚所说的那样,人总是会变的。
思及于此,南棠定了定心神,把用过的化妆绵扔进垃圾桶。
出来时看见昨天那件弄脏的大衣还搭在椅背上,想了想便准备随手也扔掉,还好松开手之前想起里面还装着一只木雕小羊,便把它从口袋里救了出来。
南棠盯着小羊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想起池焰昨晚的种种神态。
等到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带着自然的微笑。
“……”
南棠拍拍脸,面无表情地把小羊放在床头,随后拉开窗帘,想看看外面的天气。
结果这一看,眼睛差点被外面的白雪闪瞎。
昨晚的雪不知下得有多大,视野里只剩一片白皑皑的色彩。
远处的山脉,近处的屋顶,全都失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隐藏在重重厚雪之下,看不出彼此的差距。
南棠看了眼时间,决定今天的午餐就在酒店里解决。
酒店餐厅就在一楼大堂左侧。
今天外面还在下大雪,餐厅里客人比平时要多一些。南棠还在找位置,就听见几声“棠棠姐”。
她一回头,果然看见那三只无忧无虑的小鸡仔。
刘婷婷站起来朝她招手:“棠棠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南棠没有拒绝,坐过去后问:“就你们几个?”
“池焰说他吃过了。”刘婷婷问服务生多要了一副碗筷,热情地帮她摆好,“不过棠棠姐,我怎么觉得你很关心池焰的样子?”
南棠微眯起眼,开玩笑说:“可能因为他长得帅?”
三人恍然大悟,没有任何人反对她的说法。
向来话少的杨书还附和道:“他确实长得很好看,而且你们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奶吗?虽然和我们差不多大,但总有一种弟弟的感觉。”
昨天刚被池焰掐过脖子的彭和安摸摸喉咙,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不过还好,这种场合,男生的意见往往不重要。
刘婷婷没注意彭和安的异常,也点头说:“我懂你意思。其实池焰本身长得不奶,他那种面相有时候会显得很凶的,但可能因为气质清清爽爽的,所以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很像那种小男生。”
南棠见两个小姑娘自顾自地聊开了,便没有出声打断,安静地吃完了这顿午饭。
买完单后,刘婷婷问:“棠棠姐下午出去吗?”
“不出去,雪太大了。”
“我们也是哎,”刘婷婷眨眨眼睛,“要不然你来我们房间玩吧!”
南棠不动声色地看向三人。
宁平县离燕市路途遥远,他们三个舍近求远跑来这儿堪景也就算了,因为天气恶劣不用出门的空闲时间,竟然还不知道趁机窝在房里开会商讨拍摄事项,白白又浪费一天时间和房费。
如此低性价比的成本控制,放在温语冬那里是要被“砍头”的。
不过南棠不是爱多嘴的人,想着反正下午没事,便点点头答应了。
上楼时她问:“就我们四个吗,把池焰也叫来吧。”
刘婷婷和杨书面露迟疑,显然拿不准他愿不愿意参加。
彭和安昨天被池焰“打”过之后,胆量触底反弹,这会儿显得无比英勇:“我去叫他。”
四人在楼梯口兵分两路,南棠跟两个女生去了房间,彭和安独自走到206门前,按响门铃,然后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几步。
池焰打开门时,就看见他一脸防备地站在那儿。
“怎么了?”池焰问。
彭和安说:“今天雪太大出不了门,去不去女生房间玩?”
池焰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大概没懂女生房间有什么好玩的,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去。”
彭和安灵机一动:“棠棠姐也在。”
池焰眼看就要关门的手悄然顿住:“等会儿,我拿手机。”
彭和安:“……”
等两人到了刘婷婷她们的房间,三个姑娘正坐在地毯上玩斗地主。
南棠手里握着最多的扑克,见池焰来了,便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池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想她的手气是真的很烂。
没两分钟,南棠就输了这局。
五个人不好再打牌,刘婷婷把扑克收了提议道:“要玩狼人杀吗?”
彭和安说:“五个人怎么玩,两刀就砍没了。”
刘婷婷又问:“那剧本杀?”
这回是南棠出声说:“我不喜欢玩这个。”
刘婷婷一下子卡了壳,把求助的眼光投向杨书。
杨书想了想:“那玩‘我有你没有’吧。”
我有你没有的规则很简单,五个人把手摊开,轮流说出自己干过的事,有同样经验的人可以通过,没有的则需要收起一根手指。
最后伸出手指最多的人获胜。
这次南棠没有异议,池焰虽然看起来不感兴趣,但还是跟大家围坐成一圈,可有可无地把手伸出来,搭在膝盖上。
第一轮由刘婷婷开始。
她思考一下,笑眯眯地说:“我会游泳。”
南棠抿抿唇角,默默收起了大拇指。
她的视线余光看见池焰仍然保持五指张开的状态,有些意外地问:“你会游泳?”
池焰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不行啊?”
倒也不是不行。
南棠转过头,她只是从来没听池焰提过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池星远都学过游泳,那么池焰跟着学也不是没可能。
就是不知道他们两兄弟谁的泳技好一点。
发言顺序很快轮到南棠。
她没提前准备,便随意地说了一个:“我谈过恋爱。”
彭和安与杨书哀嚎两声,同时收起了一根手指。
刘婷婷面露得意,语气娇俏地说:“我正在和男朋友热恋中哦。”
南棠配合地笑了笑,一扭头,就看见池焰还剩四根手指伸着。
其他人见状,也是一愣。
“你也没谈过恋爱啊?”彭和安万分惊讶。
池焰皱眉,不耐烦地问:“不行吗?”
“行行行。”
彭和安立刻怂了,只不过一双眼睛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瞧,大概很难相信如此帅比居然和他一样,连初恋都没有过。
接下来又玩了十几轮。
南棠这次运气还不错,撑到小鸡仔们全部出局,只剩她和池焰还各剩一根手指没收。
正好是一男一女,其余三人各自按性别划分出阵营打气。
彭和安玩high了,鼓励道:“池焰,事关男人的尊严,一定要稳住。”
刘婷婷和杨书握紧拳头:“棠棠姐,打败这个弟弟!”
南棠很难理解这帮小朋友的斗志从何而起。
她稍侧过身,和池焰形成面对面的姿势。
双人间的空余面积不多,五个人坐下来后更显得狭窄。
她一侧身,膝盖就抵到了池焰的小腿。
然后很明显的,感觉他绷紧了身体。
南棠被他这个反应搞得不太自在,莫名想起昨晚给他擦药的情形。
池焰不知是不是和她有了同样的想法,本来还看着她的眼睛眨了眨,便往旁边错开视线,过了两秒又转回来。
他清清嗓子,低声说:“到你了。”
南棠感觉自己不太对劲,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然让她开始紧张。
于是她决定速战速决,想出一个池焰绝不可能有过的体验。
南棠说:“我和人接过吻。”
彭和安一拍脑门:“完了,我们输了。”
池焰连恋爱都没谈过,又怎么可能和人接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池焰只是冷笑着看她一眼,似乎因为南棠与人接过吻感到不愉快似的,手指却没有放下。
刘婷婷提醒他:“没体验过的经历不能过关的。”
“我知道。”池焰垂眸想了一下,“碰过嘴就算么?”
刘婷婷点点头。
池焰说:“那我也有过。”
南棠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她看见屏幕上的“温语冬”三个字,朝众人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拿起手机进了卫生间。
温语冬一上来,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抱怨:“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整我?本来我跟池星远聊得好好的,想起你交待给我的光荣任务,就随便问了下他弟弟,结果池星远差点就当场黑脸!”
南棠压低声音:“你怎么问的?”
“我能怎么问?我就说‘听说你有个弟弟,也是影视圈的吗’,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还没开始输出呢,周围的空气就冷下来了!要不是看在我比他有钱的份上,我估计池星远都想走人了。”
“所以你什么也没问出来?”
“那倒不至于。”温语冬说,“后来我们不是吃饭喝酒么,气氛好了之后,他问我是不是听你提过有弟弟,我就说是。然后他就说啊……”
卫生间外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南棠唯恐温语冬的大嗓门传出去,小心调低了手机音量,再用手将其捂住。
“他说以前确实有个弟弟,是收养的。长大后有钱的亲爷爷找过来,一点犹豫都没有,头也不回地奔着豪门去了。而且走之前还跟池星远打了一架,他指给我看了,眉毛那儿有道疤,据说就是他那弟弟给打的。”
温语冬在那边喝了口水,继续道:“然后我就说,换我遇到这种白眼狼,至少也要让他那个有钱爷爷把这么多年的抚养费给付了,算上通货膨胀,怎么也要百来十万吧。”
他停顿半拍,又说,“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算了,好歹是这么多年的亲人,别人做得绝,不代表我们家也要同流合污’。”
温语冬后面半句话,完全精巧地模仿出了池星远本人的口吻。
但南棠仍旧迟疑地问:“你确定没听错?”
温语冬气哼哼道:“……我说过,请你对老板有点最起码的尊重。不要怀疑我的智商好吗?这么简单的话我都能听错,还混不混了?”
南棠懒得听他的废话,回了声“知道了”便想结束通话。
温语冬叫住她:“不过我跟你说,根据我的观察,池星远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什么意思?”
“这就该我问你了,南棠。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以前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吗?池星远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目标坚定的人。这种人我见多了,普通家庭奋斗出来的,有机会就想往上爬。
“可你难道没觉得,他心机特别深么?才一顿饭的工夫,家里出过白眼狼、自己跟弟弟打架的事都往外说,听起来好像很不拿我当外人。但说到底,他几句话就把这个弟弟的形象给塑造得十恶不赦。而他自己呢,善良又宽容,妥妥的大好人形象。”
南棠没有说话。
她知道温语冬看似傻白甜,实际上却是圈子里混出来的精明人,看人的眼光一等一的准。
她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温语冬接下来的判词。
“池星远吧,我估计就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
温语冬在手机那头笑了几声,“那么我就要问了。南棠,你落水之后真的看清楚了吗?”
南棠手指轻颤,卫生间里明明也开了暖气,她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因为她确实没看清。
大三那年夏天,她和学校几个同学约好周末出去露营。
池星远听说之后,便也主动提出加入。
那会儿池星远在追南棠,可她对这人不是特别来电。
按理说池星远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南棠也不抗拒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但她总是觉得,好像缺少一点什么关键性的悸动。
于是第一次,南棠婉拒了池星远。
第二次,他又找过来,说父母平时不爱旅游,池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露营过,正好前几天池焰因为犯错被父母骂了一顿,心情很不好,想问南棠能不能让他带池焰出去散散心。
南棠听说池焰要来,便爽快地答应了。
到达营地的当晚,南棠在电话里和杨春晓吵了一架。
原因是杨春晓听见她晚上十点在和同学吃烤肉。
特别平常的一件小事,放在杨春晓眼中却是极大的罪过。
南棠一直觉得她妈控制欲太强,母女俩平日相处里的矛盾在此刻完全爆发,她不想被其他人发现,偷偷拿着手机走到营地后的河边继续和杨春晓吵。
吵完之后,南棠暂时不想回去。
便独自蹲在河边出神。
等她站起来时,酸麻的小腿忽的一软,她就直接掉进了河里。
刚掉下去时,南棠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见蓝绿色的河水在头顶上方流动,透过它们,她仿佛能看见绒布般的苍穹与碎钻般的群星。
随后才是无法呼吸的痛苦充斥满胸腔。
南棠根本不会游泳,她在水里使不上劲,扑腾几次又迅速沉下去。
绿油油的水草从她皮肤表面划过,滑腻的触感夹杂着浓烈的腥臭气息,让她平生头一回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惧。
意识模糊之前,她好似出现了幻觉。
看见一个人影在水中朝她靠近,然后紧紧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南棠的心跳声在那一刻陡然放大。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去往医院的救护车里。
所有人都说,是池星远救了她。
包括池星远自己。
他们说池星远不顾生命危险把她从河里救起来,然后又一刻不停地给她做人工呼吸,才把南棠的命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南棠想,她就是那一天爱上了池星远。
那缺失的重要的悸动,终于被他填补上了。
然而,几年后的现在。
她一直以来坚信的事实,却开始摇摇欲坠。
温语冬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以池星远这种自私的性格,不像能为你豁出命去。你要不要找当时在场的人问问……”
南棠按住太阳穴,神经一颤。
许多细枝末节的声音在此刻不断灌住她的脑海之中,吵得她无法思考。
“不是池星远,是我。”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会游泳?”
“不行吗?”
“我和人接过吻。”
“碰过嘴就算么,那我也有过。”
纷扰杂乱的回忆之中,是温语冬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南棠,你恐怕得确定一下,救你的人到底是谁。”
第16章 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谁……
南棠闭了闭眼, 等内心的焦虑感过去了,才慢慢睁开。
温语冬的一番推测,确实在她心里掀起一阵巨浪。
那浪猛的打下来, 让她记忆里根深蒂固的事实被击得粉碎, 可她看着那些散乱的碎片, 无论如何都拼凑不出真实的模样。
好像哪里总是缺了一块, 徒留出令人疑惑的空白。
如果不是池星远救了她, 那么会是谁?
池焰吗?
要真是那样, 他为什么不说。
南棠可有可无地轻笑一声,收起手机走了出去。
外面四人不知道她接了什么电话,还在等着她回来继续完成游戏。
南棠站到池焰面前,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他几眼。她认真的眼神仿佛第一次认识池焰般,细腻且执着, 想从他那里挖到过往的蛛丝马迹。
池焰被她看得莫名不安。
结果她开口说的却是:“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认输, 不玩了。”
其余人一愣, 没明白她怎么接完电话回来就直接认输。
池焰若有所思地望向她,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好保持沉默。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南棠接电话前后的状态明显是不同的。
“棠棠姐,你临时有事啊?”刘婷婷猜测道。
南棠顺水推舟:“嗯,有点工作要处理。”
她抬手扬了下手机,“先走了, 你们继续玩。”
听说是工作上的事, 几个学生当然不敢挽留。
南棠和他们这种半吊子的新手不同,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专业制片人。
正当三人准备送她出门时,南棠却朝池焰勾了下手指:“你跟我出来。”
三只小鸡仔齐刷刷地转过头, 迷茫地看着池焰。
不是处理工作么,怎么还要把他叫上?
池焰也有些懵,虽然身体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沉默不语的池焰才突然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南棠接了谁的电话,又从电话里听说了什么,只觉得南棠现在看起来有点生气,这种认知让他一颗心都悬到了顶点,害怕她从哪里听到些不该听的。
转眼南棠已经刷卡打开自己的房门。
见她一步跨进去,池焰站在外面,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还没等他理清头绪,南棠站在房内看他一眼,然后突然抬手拽住他的领口。
池焰毫无防备,差点就想像对付彭和安那样动手,幸好最后关头理清战胜本能,放任身体踉踉跄跄地跟她拽了进去。
然后就是“咔哒”一声响。
南棠把门锁了。
池焰的后背贴着门,无处可躲。
他艰难地垂下眼,忐忑看向把他堵在门后的女人。
房间里灯还没开,昏沉地暗着。
阳台外面是白茫茫的大雪飞舞,玄关一侧却是两人无声对视。
池焰清瘦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南棠仰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反问道:“我落水那天,是谁救的我?”
池焰直接懵了。
他以为南棠是听说了与杨春晓案有关的事。
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将他钉在当场,好半天才本能地回答:“池星远。”
南棠点点头:“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谁?”
外面的天似乎又阴了点。
干燥的暖气仿若失去了作用,空气里仿佛有潮湿的水汽蔓延上来,叫嚣着要把他们拖回深不见底的河流。
南棠安静地等待着回答。
池焰静了许久,然后在某个瞬间,他的眸色暗了下去,连带着头也低了下去。
低哑的声音里藏着复杂的情绪,终于承认:“是我。”
南棠紧紧地盯着他:“所以,连你也一起骗我,是吗?”
池焰蓦地抬起眼,哑声解释:“我不是……”
“不是你想骗我?”南棠打断他的话,轻蔑地笑了一声,“那就是你想助池星远一臂之力,让他成功能追到我,是么?”
她没有全部猜对,但也八九不离十。
池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唇角抿成苦涩的角度。
南棠放开他,从桌上找到烟盒与打火机。
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点。
她觉得这事很荒唐。
既因为池焰的隐瞒,也因为池星远的处心积虑。
其实对二十岁时的南棠而言,池星远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异性,虽然她不够喜欢,但长此以往,她也未尝不会被他所打动。
哪怕后来池星远背叛出轨,南棠也依旧记得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只要一个电话,池星远就能赶到她家里来,陪她睁着眼等来新一天的黎明。
所以她对池星远既有过恨,也有过爱。
人性是世界上最为复杂的事物。
池星远正是由他灵魂深处的好与坏组合而成的人,南棠明白这一点,也愿意接受现实和他分开。
结果现在她才知道。
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精心布置的骗局。
更为可笑的是,池焰竟然也参与其中。
南棠轻握住烟,一下下地敲着桌面:“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池焰还站在门边不敢动,像只被主人教育的大型犬般,颓丧地垂着脑袋。
他衣领那块被南棠拽得乱糟糟的,也没有整理。
南棠见他不说话,似有所悟般挑起眉:“你不说,我就去问池星远。反正他微信我还没删,正好很久没见到他了,不如干脆视频好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手机。
池焰抵了下腮帮,终于肯开口:“还是我说吧,你别找他。”
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南棠从营地离开时,池焰见她脸色不好,就悄悄跟了过去。
他躲在一棵树后面,听见南棠用手机跟她妈妈吵架。
池焰很少接触杨春晓,但根据其他人的描述来看,那应该是位严苛且傲慢的长辈。
他正走神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传为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池星远也跟了过来。
他们在夜色里对视几眼,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传来。
两人一惊,同时从藏身处冲向河边。
夏天的河水湍急凶猛,南棠的身影几乎瞬间就被吞没。
“她不会游泳!你快去叫人!”池星远推了池焰一把,转身想跳进河里的瞬间,突然止住了动作。
而池焰则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忘记了池星远还在看着,也忘记了池星远正在追求南棠。
他只是拼尽全力往前游,直到抓住了南棠无力的手腕。
把人救上岸后,池焰伏身给她做人工呼吸。
女孩子的嘴唇比他想像中柔软,也比他想像中冰冷。
池焰在那一刻感到无比害怕。
他感觉到水珠顺着头发滴进眼里传来一阵刺痛,可他半秒也不敢停歇,只能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动作,直到南棠呛出几口水,才脱力地跌坐在一旁。
然后,是池星远对他说:“你衣服都湿了,回去换一件。”
池焰脸色苍白地摇头,打着寒颤说:“要送她去医院。”
“交给我,你先去换衣服。万一她醒过来,看见你这样会吓到。”池星远手上加了力气,强行把他拉扯进来,“快点,别耽误时间。”
池焰被最后一句话重重敲醒。
他想起来,河岸旁边就是营地的停车场,池星远开了车来,可以在救护车赶来的时间里先把她送下山。
剩下的,他已经帮不上忙了。
于是池焰听了池星远的话,把南棠交给他照顾。
池焰回到营地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难受。
其他人围过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能说出一句“姐姐溺水”,就倒进帐篷里说不出话来。
一半是体能爆发到极限后的虚脱。
一半是心有余悸的恐惧。
可那时候的池焰,还分辨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是隐约地意识到,自己只差一点,就失去了一道耀眼的光。
其他人连夜下山去医院,中途见池焰状态不好,就先把他送回家。
池焰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等他病好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所有人都相信了池星远的说辞,相信是他救了南棠。
而至于浑身湿漉漉的池焰,只是试图救人却没能发挥作用的小孩而已。
“事情已经这样,我再跳出来说是我救的你,岂不是拆台么?”池焰声音苦涩地说道,“那时候他已经是你男朋友,我何必再去做坏人。”
南棠抬手,轻轻把头发挽到耳后。
再开口说话时,是带着生气的语调:“他这是欺负你。”
池焰微怔,没料到她的重点居然落在这里。
南棠瞪他一眼:“我难道说得不对?他救我之后,连我妈那么挑剔的人都对他另眼相待,我爸更是明里暗里的好处往他手里塞。他有分你半点吗?”
池焰低头笑了一下:“没有。”
更何况,他最想要的也不是那些。
“还笑?”南棠半是心疼半是气他不争,继续说,“一点都不懂为自己考虑,你是傻子吗?”
见他还是不说话,南棠心里愈发不满。
她几步走过去,一眼瞧见被自己扯乱的衣领还皱着,搞得好像他被她欺负了似的,看得让人心烦意乱,于是干脆上手将功补过。
她认真起来,做事格外细致。
不仅把大衣和毛衣抚平,连里面那件衬衫的领口也要重新翻开,再慢慢理齐。
领口之下,是池焰一小片胸膛和深凹的锁骨。
隔着单薄的布料,她的指尖也能摸到皮肤传来的温热触感。
南棠动作顿了半拍,想起昨晚在人行道上被他护在身下的感受。
这不再是她记忆中孤苦无依的少年,而是一个高大得将她完全遮住的成年男人。
她轻咬了下嘴唇,提醒自己忽略那点异样的情绪。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池焰轻轻叹了声气。
南棠抬眼,看见男人扬起头,脖颈拉出修长的线条,清晰突起的喉结动了几下。
池焰望着天花板,低声说:“姐姐,别生气了。”
第17章 所以你就喜欢她?
短短几个字, 被池焰说出了十足的委屈。
听起来像是服了软,又像是在哄她。
南棠轻哼道:“我有什么可气,反正处处被人占便宜的人不是你么?”
池焰一怔:“还有谁?”
南棠收回手, 站到一边靠着墙, 双手抱怀:“当然是那几个学生。拿了你的投资干活却很散漫, 换作我是投资人, 早叫他们滚蛋了。”
池焰点点头, 没好意思说其实是他故意放纵。
他这趟来宁平就是为了调查这一带文物走私的事, 哪怕挂了旅游开发的名头,也不想显得过分高调,于是干脆在电影学院找了几个听话又好糊弄的学生过来打掩护。
可大概是南棠知道真相后反倒处处维护他,所以他的心情已经微妙地好了起来。
于是他微眯起眼,拖长音调说:“你明知道他们在浪费我的钱, 却还跟着一起玩?”
南棠语气诚恳:“毕竟浪费的又不是我的钱。”
“哦。”池焰眼神无辜,“所以浪费我的就行是吧?”
眼看对话即将进入车轱辘的斗嘴环节, 南棠决定先行收声。
她用脚尖蹭了下边角卷起的地毯, 放柔了声音:“不管怎样,还是该谢谢你。”
池焰“嗯”了一声。
他其实不需要这句谢谢, 只因为所有的一切, 都是他心甘情愿。
不光是从前,还包括以后。
南棠见他不说话,不禁挑起眉问:“你该不会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池焰呼吸一顿,静了几秒后骗她说:“没有了。”
南棠没再怀疑, 弯起眉眼威胁道:“那就好, 再有下次,肯定饶不了你。”
池焰静静地看着她。
心脏像被人扔进河里,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隐瞒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就连溺水一事,他其实也依旧有所隐瞒。
那一年,池焰在家养病。
某天下午,池星远的母亲敲门进来,站在床边嘱咐他把药吃了。
平日里总是温柔娴雅的女人状似随意地问:“你哥告诉我,是你把南棠救起来的?”
“对。”
女人把他喝过的水杯接过来放到一边,搬了把椅子坐下给他削苹果:“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出头,多危险。”
池焰咳了几声,说:“可姐姐对我很好。”
女人指尖转动,把苹果皮削成细长的条:“所以你就喜欢她?”
“……”
“害羞什么。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毕竟养了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真以为妈妈不知道?”
池焰不太习惯这种母子间亲昵的对话,默默侧过脸不想回答。
“可南棠的妈妈……就是杨阿姨那个人吧,向来自视甚高。她不太瞧得上我们家,也就你哥哥足够优秀,她才勉强看得顺眼。你认为,杨阿姨知道你喜欢她女儿会开心吗?难道不会怪南棠姐姐对你太好,才让你产生了不该有的想法?”
池焰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悄然握紧。
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次温和的谈话,而是一场严厉的告诫。
女人把削完的苹果放在床头,俯下身对他说:“你以为杨阿姨真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南棠吵架?她是不高兴南棠出去玩还带着你。池焰,你希望这种事再发生一次吗?”
池焰听懂了女人的意思,她在告诉他不要和池星远争,也在告诉他,杨春晓绝不喜欢南棠和他有过多来往。
他眼神沉了沉,睫毛在眼底盖出一片阴影,藏住他内心的挣扎与不甘。
最后,他还是低声回答:“我知道了。”
·
随后几天,南棠都在忙祖屋维修的事。
这次新找的设计师格外靠谱,很快交上了施工平面图不说,见她在宁平人生地不熟,还主动请缨帮忙拿到了周围邻居的维修同意书。
规划局随后验收通过,批准施工。
算算时间,南棠来宁平已经半个月。
这回终于把这件大事搞定,便也不想继续留下去。
她把监工事宜全部委托给建筑公司,去县城的商场买了一些带回燕市的特产,便订好了第二天下午的机票。
南棠打车回酒店的时候,池焰正在一间黑网吧包间和何凯见面。
自从何凯知道了池焰的线人身份,两人便不好直接在公安局碰头。这种藏在街头巷尾的地方,反而为他们提供了另一种庇护。
只要把包间门关上,其他人打游戏时的呐喊叫骂声就能盖过这边的动静。
这些天里,何凯已经大致了解池焰的任务。
前几年国内破获了几起文物走私大案,浩浩荡荡抓进去几百人,剩下还有一些漏网之鱼在外面活动。这两年开始,那些藏起来的人以为风头过了,开始逐渐出来走动。
刘怀宇一直想借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派了些人混进去打探消息。
可经过前几年的挫败后,卧底打入组织的进展很慢,他一直缺少一个能够真正获得对方信任的人选。
事情的转机真要说起来,还能追溯到何凯头上。
池焰连续两年来找他追问杨春晓案的进展,有回去市里开会的时候,何凯想到刘怀宇以前在宁平工作过,就把这事跟刘怀宇提了一句。
刘怀宇当时就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回去后一翻材料,想起这就是姚家想找回去的私生子。
姚家一直主营古董拍卖,姚仲凡本人更是参与过几次海外文物回流。倘若池焰以姚家继承人的名义出面,以他的身份和背景,必定比其他来路不明的卧底更容易获取盗墓分子的信任。
关于刘怀宇说服池焰的细节,何凯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燕市那边有同事对池焰跟踪观察了半年之久,直到他们确认池焰的履历足够干净,才开始慢慢和他接触。
何凯不怎么会用电脑,打开桌面浏览器随意点着网页装样子,小声说:“张成鞋底和指甲缝里的泥土分析结果出来了。法医发现那些土颜色不对劲,看起来像被烧过,后来想起山溪湾过去再开几公里,有个地方今年夏天起过山火。”
“有地名么?”池焰一下一下地点着鼠标,控制游戏里的人物走路。
“当地人管那儿叫柏树坡,我们取了柏树坡的土壤回来化验,跟张成沾上的结果是一样的,而且沿途也发现了张成的血迹。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很快就能破案,但刘局的意思是找到嫌疑人后先派人盯着,等你那边准备好了再全部收网。”
“我对外说想收汉朝的青玉器,大墓被发现的消息也散出去了。”池焰随手清了波怪,“他们现在听到风声都开始坐不住,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陆陆续续来人。”
何凯点头,关掉电脑站起来,又嘱咐道:“你注意安全。”
游戏正好进入过场动画,屏幕黑了一瞬又亮起。
池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点了下头。
等到何凯离开网吧,池焰又不慌不忙地玩了几局游戏,半小时后才戴上口罩走了出去。
前几日的大雪早已停了。
这会儿天色将暗未暗,远处群山依稀散发着夕阳残余的光辉,衬得整个县城都染上了一层橘红色。
池焰独自走在路上,影子被残阳拖得很长。
他一边盘算着差不多该把电影学院的三个人打发走,一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春山堂的门口。
忽然间,像是某种心灵感应般,他停下脚步,站在街边朝里望去。
然后果然不出预料,看见南棠正一个人坐在里面吃晚饭。
她今天的打扮比平时要艳丽一些。
头发似乎用卷发棒重新烫过,打着卷披散在肩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垂下来一些,遮住她化过妆的精致脸庞。
她面前的餐桌上,仍然摆放着两盘加了辣椒的菜式,充满了一种死不悔改的倔强。
池焰抿了抿唇,索性靠着人行道的栏杆,就那么站着看她。
他知道南棠很快就要回燕市,而在刘怀宇的收网计划成功以前,他也不该和她有太多公开的接触。无论他有多少想告诉她的话,也必须老老实实地忍着,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再慢慢告诉她。
能在宁平短暂地相处几回,已经算是命运馈赠给他的小小奇迹。
旁边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背着麻袋路过,看见池焰时想了想,走上前问:“弟弟,你这个瓶子还要不要?”
池焰一愣,这才发现脚边有个不知谁扔在那儿的可乐瓶。
里面的可乐还剩一小半,估计被老太太误以为是他喝过放在那儿的。
“你拿走吧。”
池焰弯腰把瓶子捡起来,不嫌脏地递到了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笑得皱纹都挤成一团:“谢谢哦。”
池焰摇了下头,往旁边站出两步。
这老太太个子虽不高,但到底还是挡住了他看南棠的视线。
不料老太太好奇心还挺强,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凭借见多识广的年龄天赋,一眼锁定了他偷看的目标。
没办法,春山堂里现在就一个漂亮姑娘,除非这个小年轻瞎了眼才会不看她。
“喜欢人家啊?”老太太问,“喜欢你就直接推门进去,跟她要个微信号嘛。”
池焰笑了一声:“你还知道微信号?”
老太太翻了个白眼,把滑到背后的二维码牌子拽到面前:“我卖废品的时候,都是让废品站的人扫码付款,不要瞧不起老人家。”
池焰只好低头看了一眼。
结果等他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餐桌旁边找不到南棠的身影了。
他正感到奇怪,忽然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开门的声响。
南棠站在春山堂的门外,长发被风吹散开来。
她双手抱怀,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对面那位弟弟,你打算在外面站多久,非要姐姐请你才肯进来吗?”
第18章 那是他在年少的时光里,……
池焰此刻感到万分挫败, 不禁怀疑挡住下半张脸的口罩是透明的,否则南棠怎么能认出他来。
更让他挫败的是,面前的老太太还冲他挤眉弄眼, 估计是在鼓励他勇敢上不要怂。
他手指勾了下口罩, 硬着头皮走过去。
春山堂的大门比街道高出几步台阶, 南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的郁闷, 忍不住很想笑。
她很早就注意到池焰在外面了。
没办法, 这位弟弟长得太扎眼, 别说只挡了下半张脸,哪怕他把整张脸都藏起来,光凭那傲人的身高就会让人第一眼发现。
更别提他还露出了五官里最漂亮的那双眼睛。
“进来吧,”南棠笑着侧过身,“我已经吃完了, 不过可以帮你再点菜。”
池焰不像她那样喜欢春山堂。
对于不能吃辣的人来说,这种川菜店不管装饰得再华丽, 也抵不住内里那股呛嗓子的辣椒味。倘若换他自己选, 绝对不会踏进店里半步。
池焰闷声说:“吃完了就去买单。”
“你不在这儿吃?”南棠点点头,“也对, 你不爱吃辣。那稍等我一下。”
南棠很快拿了包和餐单过来, 递给收银员后,侧过脸问他:“你等下想吃什么?姐姐陪你啊。”
池焰说:“随便,都行。”
语气还挺沮丧,有种自己都没发觉的别扭。
收银员双手递上小票:“小姐你好, 今天店里最后一天活动, 消费满一百元可以抽……”
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硬生生卡住了。
“又是你。”
南棠笑盈盈地看向瞬间呆滞的小姑娘,认出这就是上回和池焰“联合作案”的那一位。
收银员眼睛往旁边一瞟, 看清站在柜台侧边的男人。
这不就巧了,还是那位抽中手机不要,非得选个木雕小羊的“冤大头”。
南棠接过小票:“抽奖还是算了吧,毕竟你俩已经送过我一只小羊了。”
收银员:“……”
池焰:“……”
南棠轻飘飘扔下一个重磅炸/弹,全然没管这两人此刻做何感想,边往外走边问:“要么陪你回酒店吃?”
池焰原地怔了两秒才跟上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南棠故意逗他。
池焰恨不得把口罩拉到顶,干脆把整张脸全遮住才好。
可惜口罩显然没有这样的功能,于是他干脆一把扯下来,低声说:“抽奖的事。”
南棠仔细回忆了一下,平静地说:“可能从你让那小姑娘把用过的抽奖券塞回去的时候吧。”
池焰停下脚步不动了,耳垂微微泛起红。
他皱着眉,眼中的情绪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羞涩,又或者兼而有之,总之在这大冷的天里,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头顶已经开始冒烟。
南棠终于忍不住,站在街上就大笑起来。
她笑起来的模样依旧好看,眼睛弯弯的,瀑布般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有种大气洒脱的美。
路过的行人不时看她两眼,倒不嫌她唐突,只是好奇这姑娘遇到什么事能开心成这样。
池焰无奈地看着她,最终投降般叹了声气,往前迈了两步,想叫她别笑了。
然而没等他张开嘴,南棠先自己收住,她眼中还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伸手就想捏他脸:“你也太……”
指尖眼看就要碰到他皮肤的刹那,南棠忽然停住了动作。
她抿紧嘴唇,愣了一会儿,淡笑着收回了手。
池焰心中升起一阵失落,但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南棠笑得如此开怀,刚才那短暂的十来秒里,他仿佛看见了从前的南棠。
热情而肆意,像一朵从未经历过风霜的花。
·
池焰最终没回酒店吃饭。
快到的时候,他随意进了一家街边小店,让老板娘帮他煮一碗馄饨。
南棠没进去,坐在店门外的板凳上抽烟。
一团白色的烟雾散开后,她微眯起眼,打量暮色四合的街道。
这应该是最常见不过的县城街道。
灰色石砖经历了岁月的打磨,镀上了一层淳朴的气息。有几块石砖已经松动,行人踩上去时,会发出几声轻响。街道对面沿街的墙壁抹上了米白的色调,墙头灰瓦勾着一圈圈的花纹,井然有序地排列开来。
再往远点看,能瞧见一条巷子的圆形门洞,门洞里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不甘寂寞地探出头来,在风里落下几片薄薄的花瓣,悄悄躲进行人的肩头。
截然不同的种种颜色,被温暖的路灯蒙了层滤镜,是小县城里最为朴实的人间烟火气。
南棠安静地抽完整支烟,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宁平有这么美。
池焰拎着打包盒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女人慵懒地坐在那儿,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脸上表情很淡,像在一场温柔的梦里,又像刚经历过一场噩梦,醒来才发现世间安稳如旧。
他很少见到南棠的这一面,因此只好站在一旁没有出声。
直到不知从哪儿冲出来几只打架的野狗,才破坏了片刻的宁静。
被围在中间的黑毛小狗看不出品种,个头虽然不大,样子却很凶狠,面对几只比它大上半圈的野狗也不肯示弱,谁要靠近它一点,它就张嘴想咬谁。
虽然局势对它不利,但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落下风。
南棠的注意力被它们所吸引,围观了一会儿,莫名觉得那只小狗很眼熟。
她默默转过身,看见身旁的池焰后,又扭过头看了看,然后再把头转回来,终于想起为什么眼熟了。
第一次看见池焰的时候,他不就是这样吗?
池焰被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淡声说:“你再看下去,我会以为你想叫我救它。”
南棠说:“不好吧,万一那几条大狗咬人怎么办。”
更何况看这情形,小狗还不一定会输。
池焰嗤笑一声,随手捡起店门外的一根木棍就走了上去。
他是一点都不怕,挥着长长的木棍往中间一砸,几条乌合之众就吓得四处逃窜。
池焰把木棍放回来:“那几条都是老弱病残,否则也不至于围着一条小的都不敢冲上咬。”
解释完后,他扬扬下巴,“现在走吗?”
南棠点点头,站起来跟他一起往酒店的方向走。
没走几步,她转过头,发现那只小黑狗悄悄跟在后面。
见她回头看它,它又怯怯地停下不动,全然不见刚才力战群雄的威风。
南棠以为它看中了池焰手里的馄饨,没太在意。
结果等他们到达酒店门口了,小黑狗居然还跟在后面。
南棠拍拍池焰的肩,示意他看:“它好像赖上你了。”
池焰疑惑地侧过身去,谁知不看还好,一看那小黑狗竟然朝他摇起了尾巴。
“哦,不是好像,是真的赖上你了。”南棠幸灾乐祸。
“我……”池焰非常无语,想了想说,“它是饿了吧,狗能吃馄饨么?”
南棠说:“家里养的肯定不行,但这种流浪狗没那么挑,能填饱肚子就行。”
池焰冷着脸走过去,还在犹豫要不要和它分享晚餐,不料小黑狗就冲他“汪”了一声,两只脏兮兮的前爪扒在他的裤腿上卖萌。
“……别做梦。”
池焰看它一眼,冷淡地说,“我自己还有一堆事,养不了你。”
小黑狗听不懂他说什么,后腿用力,一蹦一蹦地继续讨好他。
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又歪过脑袋在他鞋上蹭了两下。
南棠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遇到过的一只流浪狗。
那只小狗也是像这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蹭她,她当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惜杨春晓讨厌家里有动物毛发,无论她怎么哀求都不同意收养。
“它这么喜欢你,要不要养?”南棠轻声问。
池焰认真地想了一下:“养不了。”
南棠说:“不喜欢还是别的原因?”
池焰静了几秒,才说:“我最近有些事要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
“要忙多久?”
“现在还说不准,都有可能。”
池焰怕被南棠听出不对劲,故意把话说得含糊。
刘怀宇跟他强调过很多次做线人的风险。顺利的话等收网就能全身而退,而不顺利的话,后续可能出现哪些变数,谁也不敢拍着胸口保证。
这些事,他不愿意让南棠知道。
南棠慢慢蹲下身来,摸了下小狗瘦弱的脊背。
它的毛发并不像宠物狗那么光滑,反而是打着结的毛躁粗糙。
但是透过那层又脏又乱的毛,她能摸到一阵暖暖的温度。
“你如果真的想要,我帮你养一段时间?”
南棠抬起头,迎上池焰意外的目光,“我把机票退了,直接开车带它回燕市。”
池焰怔了怔,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关联,在他与南棠之间架接了起来。
南棠思忖片刻,再次出声:“但我不是个适合养宠物的人。所以你要想好,哪怕时间久点也没关系,可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回来。”
明知道她的本意是说“必须回燕市接走它”,可池焰还是控制不住地慌乱了一瞬。
他低头看着微笑的女人和懵懂的小狗,突然间想到了一些很少敢去奢望、但又的确在他心中深埋已久的念头。
南棠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兴趣不大,拍拍手站起来说:“你不想养就算了。直接进去吧,别让它误会。”
“我养,你稍等会儿。”
池焰打断她,四下看了看,走进了一家杂货店。
南棠陪着那只小黑狗等在外面,看见他跟杂货店的老板说了什么,没两分钟就从人家那儿要了个纸箱出来。
小黑狗不叫也不挣扎,乖乖任他抱着放进纸箱里。
酒店肯定不让动物进。
不过还好,南棠用手机地图找到几条街外有家宠物医院。
县城里的宠物医院不像其他地方那么专业。
进门先看到满墙的宠物用品,再往里走用玻璃门隔开的地方,才是诊区和寄养区。
门面不大,两人一进去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医生在里面做手术呢,”站在门口的护士过来看了眼,“你把它带进来吧,我先给小狗做检查。”
这以后算是池焰的狗,南棠便没去凑热闹,留在外面欣赏墙上的宠物用品,琢磨回燕市的路上该买哪条狗绳用。
再然后,她就看见了池焰进来后,放在入口处柜子上的那碗馄饨。
寒冬时节的气温,足够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冻成冷汤。
她挑了下眉,心想早知如此,就应该让池焰先吃过晚饭再来。
中途护士出来拿东西,南棠叫住她问:“你们这旁边,有什么推荐的餐馆没?”
护士以为她没吃饭,指着那碗馄饨说:“我们这里有微波炉,要么帮你热一热?就是不如刚煮出来好吃。”
南棠斜睨了眼打包盒:“这怎么行,我想让他吃好点。”
护士哽了一下,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他”,就是里头那位面无表情的小帅哥。她从收银台翻出一份外卖单递过来:“隔壁这家店不错,你报我们宠物医院的名字,可以打电话叫他们先做上,等狗狗检查完时间刚好。”
南棠道了声谢,独自坐在那儿打电话,同时还没忘记池焰的习惯,专门叮嘱对方千万不要放辣椒。
过了十几分钟,池焰从里面空着手出来。
南棠问:“狗呢?”
“今天先放在医院寄养,明天你来接它?”
池焰边说边去看他那碗馄饨,打开塑料袋后皱了下眉,冷掉的馄饨看起来实在让人很没食欲。
南棠点头:“那走吧,我在隔壁订好菜了。”
池焰闻声怔了怔,却见她已经先一步推开门,在穿门而过的寒风里转过头来:“弟弟,快点行吗?再不来我扔下你不管了。”
池焰勾了下唇角:“来了。”
隔壁的饭店自然比不上春山堂的规模,就是街头很常见的那种家常菜馆,但胜在看起来干净卫生。
他们进店的时候,老板娘刚把点的菜端上桌。
南棠吃过饭,便坐在旁边玩手机。
等她把机票退了,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了,我们没加过微信吧。”
“好像是没有。”池焰说。
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不是好像,是确实没加过。
南棠示意他把手机拿出来,边扫码添加好友边纳闷:“我应该也没有你的手机号,以前我们到底怎么联系的?”
池焰低头喝了口汤:“随缘。”
南棠:“……”
她想起来了,确实就是随缘。
有时是在路上碰到,有时是她心血来潮去池家找他。反正除了寒暑假以外,其他时间她经常住校,仔细算算能经常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我以前的运气,大概全用来跟你随缘了。”南棠添加完好友,单手撑着下巴感慨,“好像每次去池家的时候,你刚好都在家,从来没有白跑过。”
池焰“嗯”了一声,垂眸笑了笑。
事实哪有南棠想的那么简单。
那时候池焰上高中,学校明令禁止带手机去学校,加上他少年时期性格孤僻,也没几个需要经常联络的朋友。所以久而久之,他见南棠没问过他的联系方式,便默契地没有提起,反正他不太用手机。
不过后来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从南棠家的别墅去小区有两条路,她比较偏爱走左边绕过人工湖的那条,而池家的别墅刚好就在人工湖的左侧。
从那以后,每逢周末,池焰就会坐在房间的窗前等待。
有时是下午三点左右,有时是吃过晚饭,他就会看见南棠沿着小区的林荫道,穿过人工湖往这边走来。
其中有极少数的时间,再等三分钟,楼下的门铃会响,南棠会来找他。
而如果门铃没响,那么只要他马上下楼,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在小区里面追上她,然后按捺住疯狂的心跳,淡定地跟她打声招呼,假装是又一场意外的不期而遇。
那是他在年少的时光里,百玩不厌的、幼稚又隐秘的小把戏。
直到南棠和池星远在一起后,池焰好不容易才改掉了这个习惯。
从此以后,临糊的那扇窗,永远保持着拉紧窗帘的模样。
门铃再响,他也装作没听见。
·
回到酒店后,南棠跟池焰道过晚安,便回到了房间收拾行李。
第二天,不用赶飞机的她睡到十点多才醒。醒来后发现池焰没在隔壁,便跟刘婷婷他们打了声招呼,提着行李下楼退房。
酒店为她安排的司机会把她送到市区。
南棠中途去宠物医院接小黑狗,顺便买了点路上需要的东西,才重新上车往市区去。
城市里的生活比宁平县方便很多。
南棠找了一家连锁的租车行,把狗和行李转移到租来的越野车上,系好安全带后,就在那儿设定导航。
抬起眼时,看见那只小黑狗趴在航空箱里,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她看。
南棠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忽的笑了一下,也没管它听不听得懂,认认真真地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会带一条狗回去。”
她的心理医生建议过她养一只宠物。
“你不能每次感觉状态不对,就去交男朋友。男人很善变,可能今天还非你不可,明天就把别人搂在怀里。如果你想和谁建立情感关系,我会希望你养一只宠物,它会带给你麻烦和快乐,但也能成为你的一个牵挂。”
而南棠的回答却是:“可宠物没了我可能会死,男人不会。”
尽管目前只是代池焰养一段时间,但对于这个改变,南棠仍然感到了些许的诧异。
她弯起唇角,发现相比半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她的情绪似乎在慢慢好转。
会跟池焰有关吗?
她皱眉想了想,却发现自己看不确切。
两小时后,南棠把车停在高速路服务区。
她出发前忘记买烟了。
服务区的便利店不让宠物进入,南棠牵着小黑狗在外面放了会儿风,才把它拴在便利店外的石桩上,一个人进去买烟。
买完烟出来,她也没走远,就站在旁边的吸烟区开烟盒。
小黑狗在人多的时候变得格外安静,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南棠吐出一口烟圈,笑着说:“你还挺像你主人。”
话音刚落,身后有人慢慢靠近。
南棠转过身,看见一个长相平凡的中年男人,对方手里拿了根快抽完的烟,应该是过来扔烟头的。
南棠往旁边让开点,等他扔完后,便也过去把自己的烟掐灭。
正准备离开之时,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南棠再次抬眼,悄悄打量站在旁边打电话的中年男人。
这人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如果把他扔进人堆里,他恐怕会是最后被注意到的类型。
但南棠就是莫名觉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可就是回忆不起来。
应该是想多了,南棠在心里自嘲一句,走到一旁解开小黑狗的牵引绳,拉着它往越野车走。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中年男人说:“池焰,我今天会到宁平。”
南棠猛的一愣,视线看向便利店的橱窗。
今天的阳光很好,周围的一切都倒映在橱窗上,显得格外清晰。
她看见男人一边和池焰打电话,一边随意地来回踱步。
一步深,一步浅。
虽然并不明显,但南棠还是看出来了。
——他有点跛脚。
第19章 她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中……
一阵凉意沿着后背瞬时窜了上来。
南棠思考几秒, 牵着小狗到旁边的饭店买了一份盒饭。
老板指着小狗说:“狗不能带进来。”
“我知道。”南棠付完款,又回到便利店外边的露天休息区,背对着男人坐下。
露天休息区离吸烟处有一段距离。
她听不清中年男人在说什么, 只能低下头, 借由便利店的橱窗谨慎观察他的双腿。
此时此刻, 她无比感谢自己曾经在片场的经历。
拍《消失的记号》时, 有个演员为了揣摩角色的状态, 刻意研究过腿脚不便的人如何走路。
“你看我这样走路, 像不像腿不好却还想掩饰的人?”
南棠回忆起演员在片场走路的姿态,更加确定她刚才没有看错。
这个男人的腿确实有问题,尽管他已经尽量和普通人一样走路,但细微之处的差异骗不了人。
南棠静了静神,从微信资料里翻到池焰的手机号, 尝试拨打他的电话。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
机械的女音在耳边响起,让她的心也随之往下沉去。
如果不出意外, 中年男人所说的“池焰”, 应该就是她认识的“池焰”了。
池焰说过,钟顺荣自杀前见到的那个人, 就是一个跛子。
可天下患有腿疾的人太多了。
南棠不能马上确定, 这就是和钟顺荣起争执的人。
而且此刻她同样在意的,还有她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何况按理来说,如此普通的长相,她应该过目即忘才对。
几分钟后, 中年男人收起手机, 粗鲁地飙了句脏话。
他似乎跟池焰聊得很不愉快,一路低声咒骂着走了过来。
南棠假装没注意到他,专心应付饭盒里的饭菜。
时轻时重的脚步声, 在经过她身边时突然停住。
南棠握住筷子的右手猛的一紧,刚挑出来的一颗花椒落到桌上,往旁边滚开了几厘米。
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放在了桌上。
南棠抬起头,看见中年男人正站在桌边低头看她。
她的心跳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中年男人往桌上指了指:“美女,盒饭看着不错,在哪儿买的?”
“右边过去第三家。”南棠平静地回道,声音比她想像中要淡定许多。
中年男人往那边望了一眼:“哦,我去看看。谢了。”
南棠没再搭理他,自顾自地继续吃饭。
她又等了一小会儿,见中年男人没再出来,猜测他应该留在饭店里面用餐了。
南棠将饭盒扔进垃圾桶,打开之前从便利店顺便买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肯定不能堂而皇之地跟男人正面接触,无论对方是或不是,这都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其次跟踪中年男人回宁平也不是好办法,她身边带着一条狗,加之她本身又不是多低调的长相,实在容易引人注意。
小黑狗眼巴巴地看着她,轻轻叫了两声。
南棠把矿泉水倒进瓶盖,弯下腰放在它面前,小黑狗便伸着舌头欢快地舔了起来。等它迅速喝光里面的水,她就再给它倒了点。
如此反复几次,中年男人吃完饭出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留意在休息区喂狗的南棠,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停车区,遥控打开了一辆停在那边的黑色轿车。
车灯闪了两下,中年男人左手拉住车门把手,右手像是习惯性一般,手指弯曲着在车顶轻叩两下。
一个久远的画面突然闯入了南棠的脑海。
戴着金戒指的手、轻叩车顶的动作、漆黑阴冷的田野,还有杨春晓惯常的高傲神态。
南棠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直到中年男人开车彻底驶离了服务区,她才忽地站起来,手边的矿泉水瓶打翻了也不去管,拉着还想喝水的小黑狗上了越野车。
“砰”一声关上车门,南棠额头抵紧方向盘,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中年男人了。
五年前,宁平。
那天晚上,杨春晓开车带着南棠,从郊区亲戚家回县城。
一路上,杨春晓都在向女儿抱怨,说那些乡下的亲戚是如何上不得台面,又是如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犯了她那些无足轻重的忌讳。
南棠被她念叨得头疼,开始羡慕她爸今天因为有事需要处理而逃过一劫。
“妈,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她揉揉太阳穴,“埋怨一路了。”
杨春晓从后视镜里看她:“我哪里说错了?你应该感谢我和你爸,让你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否则你就会像那些远房表姐妹一样,早早外出打工,赚钱回家再嫁给一个不入流的男人,生下一个甚至几个满地里打滚的孩子。”
南棠不想跟她争:“好,谢谢你们。不过现在能让我安静一下吗,我头有点疼。”
杨春晓半信半疑:“真的头疼还是不想听我说话?”
“真的。”南棠拿抱枕当枕头,垫在头下躺好,“我先睡一会儿,到了再叫我。”
这会儿外面天色已暗,加上车窗上贴了玻璃膜更进一步减淡了路边的灯光,南棠很快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时,是感觉到车辆一个急停。
南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杨春晓开门下车的声音。
她揉了下眼睛,怀疑自己真的感冒了,便继续躺着没有动。
外面依稀传来杨春晓与人争论的声音。
对方应该是几个男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出相比杨春晓的盛气凌人,那几人态度唯唯诺诺的。
然后不到一分钟,杨春晓又坐回车里,用力关上了车门。
听这动静,似乎很不愉快。
等车辆缓缓起步了,南棠才慢吞吞地支起身,从车后窗往外看去。
这里是离主干道还有段距离的村路,路边停着一辆面包车,有人正把什么东西往车里推。
南棠母女乘坐的轿车从面包车旁边开过时,站在驾驶门边的那个男人一边转头看过来,一边拉开面包车车门,同时手指在车顶叩了两下。
他手上一枚硕大的金戒指,闪了下光。
南棠把车椅调好,扭过身说:“他们怎么乱停车,路本来就窄,一下子还占了大半。”
“说是来路边接喝醉的朋友。你刚才是没闻见,那人跟烂泥似的瘫在那儿,浑身都是酒气。”
杨春晓没好气地说,“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后来觉得算了,能跟这种酒鬼做朋友,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
南棠点点头,又说:“到宁平后找家药店停一下吧,我好像感冒了。”
“好端端的怎么感冒。你昨晚是不是溜出去找池星远了?”
“……”
“干嘛不说话。妈妈跟你讲,优秀的男生多的是,你也别一门心思全拴在池星远那里。毕竟他还有个弟弟,看上去就不会有出息,将来会是他的负担。”
“行行行,我知道了。”
这只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往事。
南棠甚至记不清,在五年前的调查过程中,她有没有向警察提起过。它就像每天在公路上都会发生的日常一样,开车遇到不遵守交规的司机,和家人抱怨几句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叫她不寒而栗。
那个往车上推东西的人,又或者杨春晓所说的酒鬼,会是钟顺荣吗?
还是因为光线不好而被她错看成“东西”的,其实就是那个酒鬼呢?
南棠的呼吸和心跳一阵紊乱。
直到小黑狗不明所以地凑过来,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等一下。”南棠把小黑狗当作唯一可以倾诉的同伴,“等我打个电话给……”
她话语稍顿,渐渐冷静下来,“对,我要告诉何凯。”
·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何凯第一时间看向坐在对面的池焰。
“南棠打电话来了。”何凯说。
池焰说:“她现在应该在高速路上。”
两人都不知她为何会打来电话,何凯向池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才划开屏幕接听。
很快,他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南棠告诉他,她可能见到了当年池焰所说的可疑人物。
何凯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南棠说:“我现在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我听见他说要去宁平。”
何凯眉头一皱:“你和他发生了什么接触,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南棠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她说完,何凯总算松了口气,夸奖道:“你处理得很对。”
她没有莽撞地跟人正面硬碰硬,甚至按捺住了寻找真相的迫切心理,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做出了合理的选择——在中年男人打听完饭店后,南棠就没有与他再有任何对话。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像南棠这种类型的年轻女人,基本不会对一个高速路服务区遇到的路人感兴趣。
但凡她试图多跟人家套一句话,都很可能引起对方的警惕。
池焰在一旁沉默地等待。
这通电话,超出他意料之外的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何凯放下手机,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遇到谁了?”
何凯眉头皱得更紧:“之前给你打电话的那个,谭明。”
池焰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语气也变得冰冷:“然后呢?”
何凯看他一眼:“你别紧张,什么事都没发生,她等到谭明走了才通知我的。”
池焰抿紧唇角,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谭明就是钟顺荣自杀前一晚出现的男人。
从他三年前再次见到谭明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
“不过南棠刚才,说了些让我在意的事。”
何凯再次引起池焰的注意,“她说杨春晓死前见过谭明。”
池焰抬起眼:“在哪里?”
何凯把南棠回忆起来的往事转述给他:“不过据她自己说,当时车窗贴了玻璃膜,而且她几乎全程躺在座椅上,所以谭明应该没有发现,车里还有一个她。”
池焰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骨分明地突起,显出几分苍白。
他们至今不知道杨春晓和钟顺荣之间有什么关联。
目前唯一可知的,反倒是谭明这个人,和钟顺荣与杨春晓都有过碰面。
如果南棠没有记错的话,杨春晓很可能就是在那时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并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万一那辆车的车窗是透明的……
万一当时南棠跟杨春晓一起下车……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何凯敲敲桌子,低沉道:“不过现在很麻烦。南棠这姑娘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清楚,这事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谭明认识你,要是被她确定谭明就是……”
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还是她。”何凯索性打开公放,“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顷刻放大:“我刚才想到一件事,那个人既然会去宁平找池焰,说明他们早就认识了,但池焰却告诉我,他记不清当年那个人长什么样。这次来宁平,我一直觉得池焰好像哪里不对劲,你当作是我的第六感作祟也没关系,但我就是觉得,他其实有重要的事瞒着我。”
池焰屏住呼吸,脑海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他仿佛看见一场迟到的审判终于悬在头顶,下一秒便要直直落下来,将他的灵魂撕得粉碎。
他以为自己早就做足了准备面对一切。
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他从来没有准备好迎接南棠的愤怒。
何凯清清嗓子:“你见到的也不一定是……”
南棠打断他:“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万一。万一今天的中年人就是池焰见到的人,那麻烦你帮我转告池焰,让他小心那个人。”
池焰一怔,原本暗下去的眼眸重新燃起了光。
“五年前是池焰提供的证词,被人知道了恐怕不会放过他。如果要找人来接受调查,请你们一定要保护池焰的安全。”
何凯幽幽扫了池焰一眼,又问:“好,还有别的要说吗?”
“还有……”南棠想了想,补充道,“告诉池焰,不管他在宁平做什么,请他快点来找我,把他的狗接走。”
何凯爽快地答应下来,等挂断电话,才一脸慈爱地笑着说:“听见没,你姐姐让你快点回去找她。”
“我有耳朵,能听见。”
池焰不耐烦地回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用手臂挡住了通红的脸。
心里既有被关心的满足,又有惶恐和忐忑。
几种情绪交错地缠绕在一起,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将来我可能会死得很惨。
池焰眨了眨眼睛,眼睛盯着桌面,意识到从现在开始,他需要做更多的心理建设,来准备迎接南棠今后的怒火。
可是,今天能亲耳听到她说出那些话。
池焰想,值了。
第20章 池焰穿西装的样子,比她……
何凯饶有兴趣地看着池焰, 觉得这年轻人跟个变色龙似的。
以前印象中那些或阴郁或沉着的气质全不见了,池焰现在这种状态,跟何凯那个还在上大学的儿子差不多, 整个人散发着青涩的少年气。
其实何凯很乐于见到池焰的这一面。
刚听说池焰给刘怀宇当线人时, 何凯心里还有过几分疑虑。因为根据前几年的接触来说, 池焰算是那种让长辈头疼的小孩儿, 换言之, 他不是一个很好控制的线人。
有时候视线冷淡地睨过来, 会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现在看来,他又意外地好懂。
“差不多得了,回头你想用这个状态去见谭明?”何凯敲敲桌子,提醒他适可而止。
池焰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行, 说正事吧。”
以这句话为讯号,他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收敛起来, “谭明是冲着我来的。以后每天晚上十二点前, 我会给你们发消息汇报情况。如果当天没有收到,也不要联系我。”
何凯沉吟片刻, 说:“最多两天。两天收不到消息, 我们会叫人伪装成快递或者外卖打电话给你。”
接着何凯又列了一张名单,告诉他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到宁平哪些公共场所求救,随后仍是免不了地提醒道:“你不是公安系统的人,没有拼命的义务, 势头不对的时候该撤就撤。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记住了。”
“我知道。”池焰停顿半拍,认真地说, “我的狗还在南棠那儿,不接走她会骂死我。”
何凯懒得戳穿池焰想的到底是狗还是人,反正这几次接触下来,他算是把池焰那些小心思看清楚了。
他一本正经地问:“谭明马上就到宁平,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见面?”
“明天吧。”池焰往椅背一靠,“我跟他那破关系,晾他一天很正常。”
·袍茉
南棠在第二天晚上抵达燕市。
阔别半月,燕市灯红酒绿的景象映在她眼眸中,显出些许陌生。
但她很清楚,用不了两天,她就能重新适应从前的生活,遥远而偏僻的宁平县在此时仿佛变成一个代表过去的符号,连带着它所代表的人与事都一同远去。
南棠在二环有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直接把车开回小区,打算明天再还给租车行。
进小区大门时,身穿笔挺制服的保安向她微笑:“南小姐,欢迎回来。”
她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已经习惯小区物业管家般的温馨服务。
回到家中,南棠把行李放在玄关就暂时不想再管。
她打起精神用湿巾给小黑狗擦完脚,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扔下一句“自己找地方呆着”,便进房间冲了个热水澡。
等她洗完澡出来,小黑狗还蹲在玄关。
它像个内向拘谨的小朋友,到了陌生人家里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南棠皱了皱眉,朝它吹了声口哨。
这是她在路途中和它培养出来的交流方式,小黑狗也挺聪明,现在听见她吹口哨,就会一路小跑过来。
然后一人一狗,在安静的客厅里面面相觑了几分钟。
南棠开始后悔了。
长途开车时还不觉得,现在回到家里,她才意识到她对养狗根本一窍不通。
而且池焰甚至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
南棠只好打开电视当背景音。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给池焰发消息:【你的狗要叫什么?】
等了一会儿,池焰没有回复。
南棠把为数不多的亲朋好友名单回忆了一遍,发现养狗的人她只认识温语冬,于是便拨通对方的电话。
她出发前就告诉过温语冬会提前回来,因此对面接到她的电话并不惊讶,反倒在听说她带了一条狗回来后,接连“哇”了几声表示意外。
南棠早已习惯他的浮夸,直接说:“出发前,我在店里给它临时买了点吃的用的,但感觉质量都不是很好,你能不能告诉我,养狗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准备你的爱。”温语冬贱嗖嗖地回答。
“……”
“好了不逗你。要不你给我几分钟,我列个单子发你微信里,现在养狗很方便,什么都可以在网上买。不过既然是捡来的狗,你最好尽快带它去医院打疫苗。”
南棠道了声谢,结束了通话就盯着微信屏幕等待。
将近十分钟后,温语冬终于给她发来一串长长的列表,里面涵盖的种类齐全,有些东西南棠都看不出是什么用途。
她花了差不多半小时,终于在网上找齐了所有物品。
买完后她从厨房找来两个陶瓷碗,给小黑狗分别装上食物和水,便又回去看手机。
温语冬还在微信里长篇大论地跟她讲解新手养狗入门知识,属于池焰的聊天窗口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回声。
南棠拨了下半湿的头发,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他。
她站起身,从行李箱里找出那只木雕小羊,明知道上面没什么灰尘,但还是用毛巾细细擦拭了一遍,然后把它摆在了玄关柜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关上灯回到了卧室。
时间还早,南棠没有睡意。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喝着,一边打开电脑,在浏览器搜索框内输入了“仲凡集团”四个字。
对于池焰回家这件事,她始终还是有些在意。
出来的相关链接里,大多都是有关仲凡古董拍卖的新闻,剩下的则几乎全是姚促凡本人的采访报道。
南棠一条条点开来看,都没有发现池焰的存在。她皱起眉,转而点开微博,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没被搜索引擎收录的消息。
这一次,她在一个认证信息为“仲凡集团人事部经理”的微博里,找到了仲凡去年某次公司活动的现场照。
几张照片都是博主的自拍。
南棠把注意力放在背景那些人里,很快就找到了池焰的踪迹。和她印象里孤僻沉默的弟弟不同,照片里的池焰穿一身深色的西装,高大匀称的身体稍弯下来,正在俯身对身旁头发花白的老人说话。
那个老人,就是池焰的爷爷姚仲凡。
南棠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发现池焰穿西装的样子,比她想像中还要帅很多。
往后再翻,照片里就再也没有出现池焰的身影。
她抿了下唇,正想关掉微博,手指就忽然停在了半空。
最后一张照片的角落,一个男人的脸闯入了南棠的视野。
她点开照片放大,在男人垂下的右手上,找到了那枚金戒指。
南棠怔然半晌,迟迟不愿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
这是仲凡内部的活动。
那个中年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说……
他就是仲凡的人?
·
出租车逐渐减速,停在一个巷子口。
池焰推门下车,迈步走了出去。
这一带和南棠家祖屋附近类似,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巷子,沿着青石板往里走,能听见各家各户传出的欢声笑语。
他和谭明约了今晚十点在这里见面。
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但池焰走得不慌不忙。
他中途抽空看了眼手机,发现南棠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时,还认真地想了一下那条小狗该叫什么名字。可惜他从来没有取名方面的天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答案,只能盯着屏幕多看了几眼,才动动手指把消息和对话框一起删除。
池焰在巷子深处一家羊肉汤锅店外停下脚步。
老板为了彰显自家的羊肉新鲜,把厨房设置在店门入口的位置,案板上方挂着今天还没卖完的半只羊,乍一看颇有几分惊悚。
“先生几位?”
见池焰进来,老板娘从里面探出头问。
池焰指向楼上:“找人。”
这家店是宁平当地人开在家里的店,一楼几张大圆桌算作大堂,二楼用几块板子隔出包间和家人住宿的地方。
池焰上楼后,径直推开最左边的一扇房门。
谭明刚好把一大盘片薄的羊肉倒进锅里,鲜红的肉色几乎把汤里的配料全部遮住。
他拿筷子把羊肉搅散,敲着锅沿倒数了十几秒,就直接一筷子把肉全部捞进碗里。刚煮熟的羊肉热气腾腾,谭明张开嘴,像吃面条似的几口塞了进去。
等第二盘羊肉再下锅,他才掀起眼皮,仿佛刚发现池焰进来了:“来了啊?大少爷可真不好请,这不我等久了只好自己先吃上了,你可别见怪。”
池焰没接话,踢开两个碍事的椅子,在谭明对面坐了下来:“找我什么事。”
谭明把煮好的羊肉捞进碗里,混着调料搅拌几下,抬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没什么事,就正好我来宁平,就约你出来聊聊天。”
池焰不耐烦地说:“你配跟我聊吗?”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
谭明慢条斯理地把羊肉吞下去,同时伸手拿起桌上一瓶还没打开的啤酒瓶,等池焰单手握住门把的瞬间,扬起手臂就把啤酒瓶朝他砸了过去。
池焰提防着他的动作,稍一偏头,紧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
酒瓶狠狠地砸在门板上,玻璃碎了一地。
啤酒特有的麦芽味在呼吸间散开,泡沫顺着门板滴落到地面。
池焰垂眸,看见手背被炸开的玻璃划开一条口子。
血从伤口里渗出来,弄脏了原先几道已经愈合的伤口。
这次可没有姐姐帮忙擦药了。
池焰自嘲地笑了笑,等回头看向谭明时,眉眼间已经染上了凶狠的戾气。
“你发什么疯?”他低声问。
谭明指着他之前的位置:“坐回来,聊几句。”
池焰假装犹豫了一下,才踩着满地玻璃碎屑坐了回去。
他用桌上的纸巾随意擦了几下手背,把沾了血的纸揉成一团扔到旁边:“说吧,来宁平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谭明和气地笑了笑,宛如刚才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拿过一只空碗,往里面舀了两勺羊肉汤,搁到池焰面前:“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都忙些什么。”
池焰瞥了眼泛着油花的碗,没有伸手去端。
他翘起二郎腿,从包里摸出点烟上:“还能忙什么,不就是宁平旅游开发的破事。”
“没别的?据我所知,可不仅仅是这样。”
“怎么,花点小钱投资电影你也关心?”
谭明呵呵笑了几声,看向池焰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他叹了声气,以一种前辈告诫的语气劝道:“真以为你背地里干的那些事,姚总不知道啊?”
池焰神色一冷,错开目光。
谭明以为他心虚,更是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仲凡集团做的是正经生意,你打着姚家的旗号在外面收青玉器,是想毁了姚总的根基,还是想进局子自立门户?”
池焰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
他抽得很凶,平时要抽七八分钟的一支烟,眼下只用了四分钟左右便燃尽了。池焰把烟掐灭,不过瘾般又点了一支。
这些动作落在谭明眼中,全部明晃晃地透出一股焦躁劲。
池焰这次没让谭明等太久,烟抽到一半,他宛如打定了主意,懒洋洋地抬起眼,低声笑了一下,说:“所以是爷爷叫你来教训我的?”
谭明还他一个冷笑:“池焰,你回姚家还不到三年,户口本上的姓都还没改吧。别太拿自己当个人物,要教训你,还不用姚总发话。”
“那也轮不到你。”池焰微眯起眼,“你算什么东西。”
如果南棠此时在场,一定会对眼前的池焰感到万分陌生。
他身上那种张扬叛逆的劲全放了出来,叼着烟跟人说话的神态,像极了电影里那些阴狠又卑劣的反派。
但对于谭明来说,这才是他认识的池焰。
一个长到二十岁才从外面接回来的私生子,表面上对姚仲凡阿谀奉承,背地里却贪得无厌,借想着姚家少爷的身份为自己谋利。
谭明点点头:“我确实不算什么东西,可你一个私生子……”
话音刚落,谭明只觉得眼花了一刹。
等他反应过来之时,面前的汤锅已经连盆带水被掀翻在桌面,羊肉混着滚烫的汤水溅到他身上,痛得他本能地起身就想往后避开。
行动不便的双脚在此时变得碍事。
谭明踉跄两步才总算站稳。
而池焰已经在短短几秒里踹开桌椅站到了他的面前。
白晃晃的灯泡悬在两人头顶,高瘦的年轻男人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但谭明能听见他说:“跟你说多少次了,有些话我不爱听。”
下一秒,坚硬的拳头落到了谭明的脸上。
池焰一拳把谭明打倒在地,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翻倒的凳子。
他看准了谭明的膝盖,用力砸了下去。
“操!”
谭明的膝盖有旧伤,怒骂一声翻身躲过。
池焰像是打红了眼,再一次抬高椅子,朝着谭明的膝盖重重砸下。
仓促之下,谭明拉过另一个椅子挡住。
两把椅子猛的撞到一起,震得人虎口发麻。
池焰冷冰冰地看着他:“现在记住了?”
他弯下腰,压低声音警告谭明,“敢把青玉器的事说出去,小心你另一条腿。”
说完,也没等谭明的回应,迎着包间门口老板夫妻二人惊恐的眼神走了出去。
谭明在地上狼狈地躺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他重新摆好椅子坐下,对战战兢兢的老板夫妻说:“看什么看。”
老板壮起胆子问:“要不要帮你报警?”
“报什么警,不用。”谭明摆摆手,“再帮我上一锅肉。”
老板摸不清头脑,只以为是两个食客喝多了打架,便拉扯着一脸害怕的妻子下楼重新做汤锅去了。
谭明往地上吐了口血,龇着牙缓了缓,才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找到了手机。
他用袖子把手机表面的油污擦掉,随后从通讯录里找到一个人,拨出了对方的号码。
信号接通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聊完了?”
“对,池焰刚走。”谭明的语气里满是敬畏,“我试探过了,他对姚家的老本行确实很感兴趣,私底下已经开始组局了。姚总,你看要不然……”
手机那头的姚仲凡思考片刻,做出了决定:“池焰回来快三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就留在宁平带他吧,他没碰过文物,你多看着点。”
与此同时,池焰走出了昏暗的巷口。
他站在路灯下,拿出手机给刘怀宇发了一条消息。
【目标上钩了。】
第21章 早知道你会让姐姐难过,……
回到酒店时, 池焰正好撞见电影学院的三个人从外面回来。
他们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宁平特产,刘婷婷还专门分了一包当地的小零食给他。
池焰接过来,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的飞机。”刘婷婷拍着胸口向他保证, “我已经开始物色演员了, 等大家过完年回来就能开拍。”
池焰“嗯”了一声, 他其实对刘婷婷他们的拍摄进度并不关心, 反正他们在宁平这些天花掉的钱,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更何况投拍电影这事, 说白了也是他故意演给别人看的障眼法。
一方面是借由堪景让谭明误以为他在调查无名贵族墓的下落,另一方面也让他更像一个拿了闲钱想自己搞投资的纨绔。
没想到他的淡然反倒让刘婷婷误会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棠棠姐走之前把我叫去批评了一顿,说我太不懂控制成本替你省钱,这不是一个好制片该干的事。这两天我做了深刻的自我反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池焰脚步忽停, 转头问:“南棠跟你说的?”
刘婷婷点头:“对啊,她说‘你不要欺负弟弟不懂行’。唉其实我们真的没这样想, 虽然这段时间确实是我们有不对的地方, 但我发誓,绝对没有像棠棠姐说的那样欺负你。”
欺负……
池焰在心里默念出这两个行字, 莫名有些想笑。
所以她嘴上说着人家浪费的不是她的钱, 实际上却把刘婷婷叫去嘱咐了一番么?
池焰几乎能想像,她神色中带着几分严肃和人说话的样子。
估计就跟质问他溺水那事时一样的表情。她认真起来,美貌这种附加的优点会被淡化许多,只留下让人忐忑的淡然口吻与恰到好处的压力。
况且她还是有成功作品在手的制片人, 对于刘婷婷这种还在读书的学生来说, 简直足以让人家失眠整晚。
池焰微微勾了下唇角,觉得她才是欺负小朋友的那个人。
可一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他抱不平,心里又止不住地愉快起来。
于是他看了眼战战兢兢的三人组, 难得出声安慰了几句,才互相在走廊里分开。
进入房间后,池焰没有开灯,坐在阳台思考接下来的事。
隔壁房间已经住进来新的客人,听动静像是一家三口,小孩子在阳台用手机看短视频,咯咯笑得像只打鸣的公鸡。
池焰皱了下眉,对南棠的想念在此时变得愈发强烈。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其实有点陌生。
在没有见面的那几年,他时常会想起南棠,但他没有勇气去找她,所以每次想起,都是一种很浅的习惯性的怀念。
可这短短半个月的相处,终究把他给惯坏了。
池焰点开微信找到南棠的名字,思考片刻后开始在输入框问:【你睡了吗?】
还没发出去,他就觉得不好,按住删除键把整句话删掉,想了想又换成另一句:【我不知道给狗取什么名字,要不然就你定吧。】
感觉还是不对。
池焰自暴自弃地揉了几下头发,然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鸟窝头打字:【都行。】
怎么回事,他在心里鄙视自己。
前两天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现在居然回条消息都这么紧张,没救了。
池焰花了几分钟进行自我反省,才重新拿起手机,发现南棠还没有回复,只能照例把聊天记录全部删除。刚答应做线人的时候,刘怀宇就告诉他需要尽早养成的习惯,但凡和警方人员有过任何联系,都要马上删除相关痕迹。
尽管南棠和侦查无关,但他还是希望可以尽可能的,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毕竟他欠南棠的,已经很多了。
池焰到现在都记得,他之所以答应给刘怀宇做线人,完全是因为对方给他看了一张照片。
“这个人叫谭明,是姚仲凡最信任的手下。你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你在宁平见过的那个男人?”
池焰当时竭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是他。你们找到了?”
“我们关注他和杨春晓的案件无关。”
刘怀宇指向照片上的男人,“我们怀疑他是多起文物走私案的主谋之一,可一直以来缺乏足够的证据。按你所说,他曾经出现在宁平,那么代表谭明也在图谋宁平的汉代古墓。但这两年他们行事非常谨慎,很难打入内部获得证据。”
池焰想了想,问:“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回姚家?”
“对。你愿意吗?”
“你就那么相信我?不怕我进了姚家的大门,就直接把这事说出去?”
刘怀宇双手交叉摆在桌上,认真地看着他:“让你做线人,不是一时的决定。我们已经对你展开过半年的调查,甚至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们也派便衣和你有过接触。以及,何凯告诉我,除了杨春晓的女儿以外,你是唯一一个还在坚持追查真相的人。”
换言之,池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通过了警方的线人审核。
“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刘怀宇补充道,“你考虑之后再给我答复,包括你想得到的报酬也可以一并告诉我。”
几天后,刘怀宇收到了池焰的答复。
他简短地告诉他:“我做。”
“你想要什么?”刘怀宇问,“做线人的酬劳不会很高,如果超出规定的份额,我只能以私人的名义付给你。”
警察和线人之间,说白了是一种雇佣关系。
少数自己不干净的线人会因此换取轻判,多数身家清白的线人,要的则是最直接的金钱报酬。
然而池焰却摇了摇头:“别的都可以不给,但等案子结束之后,你们必须查清杨阿姨被害的原因。”
刘怀宇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我能问你原因吗?”
池焰抬头望向天花板,沉默了半晌。
过了好一会儿才颓丧地开口:“杨阿姨失踪那晚,出门前和姐姐吵架了。”
刘怀宇没出声。
池焰:“大家都说那晚杨阿姨如果没出门就好了。姐姐也觉得是她的错,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可是……”
他神色恍惚了一瞬,清澈的眼眸被愧疚所覆盖,“姐姐是因为我,才会跟杨阿姨吵架。”
池焰弓着背,小声说:“她从来没有怪过我,但我知道,这是我欠她的。”
·
南棠难得起了个大早,她先把租来的车还了,又回家带小黑狗去医院打疫苗。
前台登记资料时问:“狗狗叫什么名字?”
“都行。”南棠回答。
前台停下打字的手,笑着说:“怎么能都行呢,这是捡来的流浪狗吧,暂时取个名字叫着也可以的。”
南棠把微信点开给她看:“就是它主人取的,名字叫‘都行’。”
前台笑容一滞,想说“你确定它主人是这个意思?”,但看南棠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宠物名一栏填上了“都行”二字。
打完第一针疫苗,都行需要在休息区观察半小时。
南棠坐在沙发里翻看疫苗本,看见都行的名字时,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完全可以想像,等池焰回来发现这狗取了这么个破名字,肯定会懊恼又无奈地说不出话。
可一想到昨天在网上看见的照片,笑容就凝固在唇边。
昨晚她把杨春晓在宁平见过的人都仔细回忆了一遍,发现其中最为可疑的,果然还是那个戴金戒指的中年男人。
那人和池焰同样身处仲凡集团,而且彼此之间必然认识,那么池焰果真如他所说,已经忘记那个可疑人物的长相了吗?
还有让南棠难以忽略的一点,就是池焰明明那么抗拒姚家,为什么还是选择回去?
思来想去,南棠想到了一个突破点。
她给温语冬打电话,开门见山地说:“你能不能帮我把池星远约出来?”
温语冬万分惊讶:“能是能,可你找他干嘛?我跟你说我对他印象很差的,你可千万别找他复合,要不然我瞧不起你。”
南棠皱眉:“我如果要找他复合,就会直接在微信上联系他,而不是托你传话。”
温语冬一想也有道理:“行吧。正好上回吃饭他就说约时间继续谈电影投资的事,我就跟他说这项目归你负责,派你去跟他谈。”
温语冬虽然小事不着调,大事上还是极为靠谱。
南棠还没带都行回到家,就收到温语冬发来的消息,告诉她约了池星远今晚见面。
当天晚上,南棠按时赴约。
为了避免池星远误以为她旧情难忘,南棠刻意把妆化得很淡,换上一身干练的服装,再搭配整齐利落的马尾,把正经谈事的形象先塑造了起来。
可等南棠到了餐厅,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
她是借着公事的由头来谈私事,池星远好像也是如此。
池星远明显是特意打扮过,额发全部往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走近之后,能闻到他身上清雅的香水味。
“好久不见。”池星远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帮她拉开座椅。
南棠点点头,刚一坐下,就看见池星远拿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礼盒。
按照大小来看,里面放的要么是项链,要么是手表。
“前一阵出国看到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池星远温柔的笑容里夹杂着几分忐忑,修长的手指把礼盒往她这边推来,“要不要拆开看看?”
南棠把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
她记得之前曾听人说,池星远和后来的女朋友订婚了。可眼下他指间只剩一圈很淡的戒印,订婚戒指不翼而飞。
池星远察觉到她的目光,苦笑道:“我取消婚约了。”
“哦。”南棠冷淡地回了一句。袍茉
如果早点听见这个消息,她必定百感交集。
虽不至于天真地以为池星远回心转意,也难免想猜测会不会跟自己有关。池星远毕竟是她的初恋,哪怕分手的原因有些难堪,但好歹是青春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回忆。
然而此时此刻,南棠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就像哪天忽然得知大学时期的朋友结婚或离婚一样,当作耳边吹过的一阵风就足够,甚至还会奇怪地想一想,这种事你告诉我做什么。
池星远镜片后的目光微沉:“南棠,我从上一家公司离职,现在换了一家公司,全部从头做起。因为这事,父母和我的关系闹得很僵。”
南棠撑着下巴:“所以呢?”
“……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活该?”
池星远推了下镜框,眼中满是苦涩,“当初为了更好的前程和你分手,到头来还是放不下,宁愿抛弃所有也想换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南棠一字一顿:“你想和谁重新开始?”
这句话似乎给予池星远莫大的信心,他抬起头,眸中似有微光闪烁:“和你。”
南棠没说话,池星远只能继续。
“现在你根本不可能相信我所说的话,但不管你信不信……南棠,我后悔了。”
“以前是我太自私,凡事只考虑自己。哪怕当时明明爱的人是你,我还是害怕你从此一蹶不振,成为我的负担。”
“对不起,我现在不奢求你能马上接受我,只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南棠端起水杯,想了想,说:“你知道我妈一直不喜欢你父母吗?”
池星远难堪地点头。
“我从前以为她用有色眼镜看人,但后来发现有些时候,我妈的话也有可取之处。很早以前她就告诉我,说你父母是喜欢打如意算盘的人,后来事实证明,她没有说错。”
南棠喝了一口柠檬水,舌尖尝到点酸涩的味道。
“其实我早就猜到,和我分手另寻新欢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叔叔阿姨肯定给你施压了。换个角度来说,你在家庭里也是一个受害者,所以只是为了跟我争取一个机会,你就愿意做到这个地步,老实说我挺惊讶的。”
池星远不安地望着她,唯恐从她口中听到拒绝的话。
南棠的分析一点都没有错,当初分手,池家夫妻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这几年以来,他每每回想往事,都会痛恨自己为何不能更坚定一点。
南棠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悔意,平静地说:“可现在你虽说换了一家公司,但你的经历和人脉不会减少,否则你搭不上温语冬的饭局。所以你就在尝到事业的甜头后,才终于想起还有一个我。”
她挑了下眉,笑着说,“到头来你还是自私,以为只要你想要,天底下什么事都能如你所愿。”
池星远怔了一瞬,心底深处那些被人看穿的想法令他坐立难安。
他清清嗓子,把礼盒往前再推一下:“至少你打开看一眼,这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
南棠抿了下唇,无奈地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一只木雕海棠,做工精细且繁复,翻过来后,能在背面看见一个小巧的签名,是她很喜欢的一位外国木雕大师的作品。
相比起来,池焰在宁平帮她换来的那只木雕小羊简直太过粗糙。
但不知怎的,南棠却觉得那只小羊要顺眼许多。
“谢谢。”她把礼盒推回去,“我现在不喜欢这种了。”
“南棠,”池星远轻声喊出她的名字,痛苦地皱紧眉心,“你是不喜欢木雕,还是不喜欢我了?”
南棠不想看曾经的恋人如此失落,但仍强调道:“我们已经没有可能了,希望你能理解。”
池星远惆怅地叹了声气,不知还能说什么才能让南棠相信,他是真的后悔万分,也是真的想求得她的原谅。
“所以你今天来,纯粹只是为了谈项目?”他低哑地问到,语气里夹杂着最后一丝希望。
南棠摇了摇头:“我是想跟你打听池焰的情况。”
池星远一愣,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答案。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年夏天的山林营地,一时间握紧了拳头,唯恐南棠已经得知真相。
“你别紧张,溺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南棠没有给他留情面,直接说了出来,“我今天主要是想问,池焰为什么突然回姚家?”
池星远被她搞糊涂了,揉揉眉心问:“所以你是来为他兴师问罪?你觉得是池家苛待了池焰,才逼得他只能离开?”
南棠打断他:“如果不是这样,那原因是什么?”
池星远动动嘴唇,似乎感到难以启齿:“因为他跟我动手。”
“……”
“我和你分手后不久,把后来的、后来的女朋友带回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我‘你女朋友不是南棠吗’,你应该知道他的性格,总是在这种场合把气氛搞得很僵。后来那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说那种话,结果没聊两句,他就跟我动手了。”
南棠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忽然觉得可以理解池星远的心情。
再怎么也是兄弟一场,当着新女友的面让他下不了台不说,居然还直接出手打人。按照她前几天看过池焰揍彭和安的狠劲来说,南棠基本可以判定,池星远所说的“动手”,其实可以理解成他单方面挨打。
确实挺丢人的。
换作是她遭遇此等羞辱,绝对会当场叫池焰滚出去。
提起往事,池星远仍然感到愤怒:“他跟发了疯一样,简直是往死里打。要不是我爸妈出来及时拦住,我简直怀疑他是要杀了我。出了这事,我爸妈也很生气,让他那学期留在学校暂时不要回家。结果没过两天,就有姚家的人上门,说池焰是他们家的孩子,以后跟池家没有任何关系。”
南棠越听,越感到奇怪。
她和池星远当时已经分手一段时间了,池焰就算要为她出气,也不至于迟钝到过那么久才打人。
他像是故意拿池星远开刀,好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姚仲凡相信他除了回到姚家以外无处可去。
“他跟你打架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南棠追问道。
谁知她不问还好,一问池星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吞了吞唾沫,仿佛被这短短一句问话,带回到那个狂怒与耻辱交杂的夜晚。
看似清瘦的弟弟,把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殴打,伴随着他痛苦的呻/吟,池焰低沉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他说:“早知道你会让姐姐难过,我就不该认命。”
南棠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池星远的回答,不由得急躁起来。
她忍不住催促:“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你关心池焰做什么!”
池星远快崩溃了,他不愿意被从前的女友得知自己曾经狼狈的经历,“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池焰,从刚才开始不停地问池焰,你眼里是不是早就没有我,只剩下池焰一个人了?”
话音刚落,池星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猛的拍了下额头,恍然大悟:“难怪,难怪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池焰是姚家的孩子。是他告诉你的,对吧?你今天这么果断地拒绝我,也是因为跟他交往了是吗?”
南棠难以置信地看向池星远,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池星远嗤笑一声,颓败地靠上椅背。
“我是不是该恭喜我的好弟弟,喜欢你这么多年,终于成功了。”
南棠:“……”
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第22章 这哪里有暗恋的样子。……
深夜十一点多, 都行躺在新买的狗窝里呼呼大睡。
南棠从旁边路过时,蹲下来戳了下它朝上翻着的小肚皮,都行没有任何反应, 完全不像一只刚收养不久的流浪狗, 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她不解地盯着都行看了会儿, 才起身去冰箱拿了罐冰啤酒。
今天以前, 南棠从不知道池焰喜欢自己。
如今知道了, 她也无从判断池星远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何况就算池焰当年的确喜欢过她, 也并不代表他现在依然钟情不改。毕竟在南棠的观念里,一个人的感情似乎很难持续太多年。
就像她这几年偶尔回想起池星远,以为对他仍然保留了一丝爱意。
可昨晚在餐厅见了面,才发现原来她早就淡忘了那些热烈与欢喜,一直以来所怀念的, 或许只是自己曾经无忧无虑、能尽情享受爱情的岁月。
南棠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池焰从“都行”那条消息后就没再联系过她。
她勾起唇角笑了笑, 这哪里有暗恋的样子。
短暂的笑容过后, 南棠却微微皱起了眉。
她总觉得那个跛脚男人和池焰回姚家之间,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但她缺少太多明确的证据, 一切推算下来,反倒像她想多了。
手机在手里震了一下。
南棠点开来,发现是温语冬给她发的消息。
温语冬:【能提前结束休假吗?有点事需要你跟我亲自跑一趟。】
南棠:【怎么了?】
温语冬给她发来几条很长的语音,说过两天外地有场电影人行业分享会议, 因为南棠休假的关系, 温语冬原本定了另一位制片人同行。不料那位制片人临时有其他工作需要紧急处理,温语冬又嫌其他人还不够格,思来想去还是只有找南棠。
南棠搞清楚状况, 问:【要去多久?】
温语冬:【周五下午出发,周六会议结束后有一个晚宴,我们可以定晚一天的机票回来。】
南棠算了下时间,一般这种晚宴都是大家社交的名利场,她不参加说不过去,但提前离场搭末班机回燕市也未尝不可。
如此以来,她只需要在外面住一晚,不会让都行独守空房太久。
之后几天,南棠都没有联系池焰。
她需要和助理确认分享会议的发言稿,借此将状态从休假模式调整回来。
凡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停止。
助理将需要她确认的其他工作也一并提交上来。
正如南棠所预料的那样,她只花了几天就重新适应了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忙碌的工作像最好的良药,将有关宁平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影子,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再次浮现出来。
直到周五下午,南棠接到心理医生的电话时,才想起她还预约了今天的咨询。
可当时她人已经坐在机场贵宾室,准备再过一刻钟登机。
医生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上次你所说的焦虑反应,之后还有再出现过吗?”
南棠看了眼旁边忙着玩游戏的温语冬,起身走到角落里回答:“没有。”
“其他负面的情绪也没有吗?”
“有,但是我能控制住。”
南棠想起在高速路服务区遇见的中年男人,轻声说,“根据其他人的反馈来看,我甚至处理得很好。”
医生再询问了几个问题,最后得出结论:“如果没有疏漏细节的话,那么其实你近段时间的心理状态,比你刚和前男友分手的时候要健康。”
南棠愣了一下,才想起对方所说的前男友,是千里迢迢跑来宁平、然后又被池焰赶出酒店的许子晋。
明明还没过去多久,她居然已经快想不起许子晋的脸长什么样。
“所以我建议你回想一下,给我发消息的那天所感受到的焦虑,到底是病理性焦虑,还是纯粹担心你所说的那位弟弟。”
挂断电话,南棠思考片刻,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去做口供迟迟未归的人是刘婷婷或者彭和安,甚至是马上要和她同班飞机出差的温语冬,她会仓皇失措地跑去公安局门口等人吗?
许久之后,她听见内心的回答。
不会。
·
池焰推开酒店大门,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坐在驾驶位的谭明看着他:“准备好了?这可没有回头路。”
“回什么头,”池焰嗤笑一声,“以前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现在想要的就是钱。”
谭明没再说什么,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池焰闭上眼,没一会儿又睁眼打量窗外的景色,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握紧双手放在膝盖上,摆出低头沉思的模样。
他知道,一切动作落在谭明眼里,都是他跃跃欲试的表现。
几天前羊肉馆那一架后,池焰一直在等谭明来找他。
直到昨天下午,他在出门买烟的路上遇到谭明,对方让他今天跟着出趟远门,去见一个人。
池焰起初假装不愿意,直到谭明说出一句“你自己组局能干出什么名堂,难不成打算跟人下墓?”,才面带错愕地表现出愿意听他细说的样子。
谭明很谨慎,没有一来就把姚仲凡的老底掀翻。
他只说说手里有盗墓和贩卖的渠道,不仅能帮池焰顺利拿到货,还能帮他把青玉器卖到国外。
两人彼此试探了一番,池焰才装出信任谭明的模样,问:“你想带我去见谁?”
“你他妈就知道无名贵族墓里有东西,可你知道那地方到底在哪儿吗?”
谭明斜眼睨他,明显嫌弃他是个没有经验的新手,“你以前那些小动作都是小打小闹,真要组局干大事,该拜的山头都得拜。”
车辆驶上高速公路,飞驰着往目的地开去。
池焰一路留意着路牌,两个半小时后,发现他们已经出了省。
他侧过脸问:“你说的山头,到底是什么人?”
“一伙盗墓的,无名贵族墓的地图在他们手里。”谭明说,“那伙人前一阵想自己把墓开了,结果水平不行还搞死个人。”
池焰心想,死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张成。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才问:“搞文物很容易死人?”
谭明以为他怕死,摇头道:“下墓的才容易。做到我们这种的,很少。”
很少,但并不代表没有。
大概是池焰最近两天的态度比之前谦虚不少,谭明也难得打开话匣子跟他聊了起来:“挖别人家祖坟,说到底干的是缺德事。所以你以后也记住,能不见血就尽量别见,实在没办法动了手,就多去庙里拜一拜,多捐些功德钱。”
池焰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好。”
傍晚九点,车辆终于驶入市区。
池焰看见谭明把车停在路边,下车避开他打了几个电话。
他独自坐在车上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他们所停的位置正好在高架桥下面,前方好几条分岔路,指向城市不同的区域。
过了一会儿,谭明上车,把导航定位到位于城郊的影视基地。
·
南棠把行李箱平放在墙角,打开箱子拿出洗浴用品,准备进卫生间洗去路途的疲惫。
结果才刚站起来,就听见外面有人按门铃。
她把东西放到一边,走过去打开门,看见温语冬穿了件花里胡哨的外套,跟只公孔雀似的立在门外。
“干嘛?”南棠隐约感觉不妙。
温语冬说:“有几家公司的老板约我出去玩,你也一起来吧。”
南棠双手抱怀,纳闷地问:“影视基地有什么好玩的,你是没跟过组,不知道这破地方晚上有多荒凉吗?”
温语冬冲她摇了摇手指:“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橙影的老板在旁边投资了一家KTV,咱们今天是过去给人家捧场。”
南棠想了想:“那你等我两分钟。”
她回到房间拿出化妆包,对着镜子飞速补完妆,再出门时就看见温语冬已经跟其他人勾肩搭背地站在电梯口了。
这次分享大会定在影视基地旁边的酒店举办,今晚酒店里的客人大多都是参加会议的圈内人,彼此哪怕没合作过,也至少是眼熟的级别。
南棠摆出公式化的笑脸迎上前去,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下楼。
新开的KTV就在酒店不远处。
十几个人开了最大的一个包间,很快便熟门熟路地玩了起来。
南棠不爱唱歌,远离了以温语冬为代表的麦霸圈,在角落里和另外几人喝酒闲聊。
她平时性格虽然冷淡,但到了该社交的场合却是半点不怯场,几瓶酒喝下去,就跟其中一人要到了某位投资人的联系方式。
“谢啦,改天回燕市请你吃饭。”
南棠笑盈盈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起身示意身旁的人让一让,“不好意思,我去下卫生间。”
对方提醒她:“刚才有人在卫生间吐了,那味道简直不堪回首。要么你去外面公用的吧。”
南棠点了点头,打开包间房门,顺着走廊的指示牌往卫生间走去。
她今晚喝得也不少,头有些晕晕乎乎的,用冷水冰了下脸,才感觉好了一些。
没两分钟,温语冬就给她打电话:“人呢?我马上要演唱我的拿手曲目了,你快回来帮我录个视频,回头我发到朋友圈勾引小姑娘们。”
南棠回他一句“马上”,把手机塞回大衣口袋,刚转身走出去,就立刻停下动作,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卫生间外面还有男女共用的洗手池。
一左一右对称设置在两个出口侧面,男士那边的洗手池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熟悉的人。
池焰正站在那儿拧开水龙头。
他不适地皱紧眉心,低垂的双眸带着几分醉意。看样子似乎喝了不少酒,连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露出的皮肤都红了一片。
南棠眨了下眼,确认她看见的就是池焰本人。
而池焰还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捧起冷水把脸上泼了几下,才微弓着背关掉水龙头,然后一手撑着台面,一手伸出来想拿墙上的纸巾。
南棠走过去,把纸巾递到他手里。
“谢谢。”他嗓子哑得不像话,像在酒精里滚过一圈。
南棠没说话,安静地看着他。
池焰此时才察觉到不对,他缓慢地抬起头,醉意朦胧的眼神在看见她的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低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南棠上前一步,把他堵在洗手间边,“你不是告诉我,要一直留在宁平谈项目吗?”
第23章 你有没有做对不起自己的……
池焰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力量, 宛如一块巨石压上心头,让他无法开口。
谭明今天带他来见的人叫老陈。
老陈是影视基地附近靠打零工为生的村民,后来被同乡带去盗墓渐渐闯出了名堂。
他上半年去宁平盗墓时, 意外发现了无名贵族墓的地图, 起初本打算拍卖给其他团伙, 后来又觉得只赚个地图钱, 远不如自己带人下墓赚得多。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老陈肯定和张成的死有关。
再加上同他一起前来的谭明, 这两人个个都不是善茬。
“池焰,你怕什么。”南棠平静地说,“被我在这里撞见,至于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池焰用力地按了下眉心:“你先别问了。”
南棠说:“给我个理由。”
池焰咬紧牙关,他清楚南棠的性格, 这种时候想敷衍她很难。
他沉下声,低声嘱咐:“你跟朋友来的?马上回去跟他们待一块儿, 就算再看见我也装作不认识。剩下的等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到时候要打要骂随你便。”
南棠皱紧了眉。
她听出池焰话里的紧张与担忧,与之相对的, 内心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惧感。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实话?
你到底在做什么?
那份恐惧让她迟疑了片刻, 而就在这一两秒的停顿里,她看见走廊中间的一扇房门突然打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南棠的视线吸引了池焰的注意。
他侧过脸看了眼,认出那是老陈的瞬间眸色一沉, 一把拉过南棠的手, 带她躲进卫生间旁边的,然后赶在老陈抬头之前利落地关上了门。
南棠挣扎几下,池焰死死按住她, 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求你了,别出声。”
杂物柜内逼仄昏暗,只有门缝透进来一丝光线。
南棠借着那点光,发现他眼里满是压抑的哀求。
刹那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看不见外面的动静,只能听见那人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静了片刻又开始说话,像是在跟人打电话:“你在哪儿?姚家的人是成心合作……对,我们找人下墓他们负责卖,到手后四六分……怕个屁!老子跟他们拼酒拼老半天了,那瘸子都给喝趴下了,半点问题没有!”
紧接着,杂物柜门板发出一声闷响,像是一个壮实的身躯靠在了上面。
南棠的心脏跳得快飞出来。
她放轻呼吸,下意识抓紧池焰的手腕,唯恐那扇薄薄的门板会被人从外面打开。
池焰反握住她的手,嘴唇无声地张合:【别怕。】
南棠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全部的思绪都被眼前的年轻男人所占据,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不想错过他神色中每一寸细微的变化。
池焰分了一半注意力给外面的老陈,他不自觉地绷紧下颌线,阴晦的眼中像淬了冰,眼皮一抬一阖之间,透出令南棠感到陌生的冷淡不羁。
不过短短数十秒的时间,似乎在狭窄的空间内变得无限漫长。
直到老陈打完电话摇摇晃晃地离开,杂物柜里的两人也迟迟没有动弹。
静了片刻,南棠终于找回说话的力气,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池焰沉默地看了她几秒,才轻声回道:“你全听见了,还怎么瞒。”
“所以你不打算解释吗?”南棠抓住他的领口,迫使他低下头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是犯罪。”
池焰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
那些失望太过直接,明晃晃地在他心里捅出鲜血淋漓的窟窿。他忍了忍,终究还是错开眼没说话。
南棠恨不得一耳光把他扇清醒。
她抬了下手,随即猛的顿住动作。
忽然之间,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了起来。
拍卖古董的仲凡集团、考古出身的张成、池焰在公安局长得超乎寻常的录口供时间,还有那个早就出现在池焰周围的跛脚男人。
如果池焰真的做了坏事,他没那么容易出公安局。
她刚才在想什么呢?
难道她不应该比其他人都更了解池焰吗?
他是一个被所谓的家人忽视冷落的时候,都不曾踏上歧途的人。他会暗自消化那些愤怒和不甘,拼尽全力地走在正轨上,从不肯屈服于命运,也从不肯自甘堕落。
南棠闭上眼,被心中浮现的可能性震惊得手脚冰凉。
她把手从池焰宽大的掌心里抽出来,没再看他:“池焰,你告诉我。”
“我……”
南棠打断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有没有做对不起自己的事?”
有没有做出让少年时期的自己不耻的事。
有没有做出让将来的自己后悔的事。
池焰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下,在听到南棠前半句话时,他其实以为她要问“你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可是她没有问,到了这种时候,她关心的仍然是他。
南棠用短短一句话,打破了他所有的盔甲,让他感受到了溃不成军的滋味。
“没有。”池焰声音低哑,透露出淡淡的痛苦和委屈,“我真的没有。”
南棠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她重新睁开眼,往外面看了看:“那我先出去。但你最好尽快给我打电话说清楚,否则……”
她停顿半拍,下了最后通牒,“我会去宁平问何凯,那天你们在公安局到底聊了什么。”
·
池焰回到包间时,老陈没在,谭明还斜躺在沙发上没动。
他走过去用膝盖碰了下对方的胳膊,装醉的人立刻睁开眼。
谭明神色如常地坐起来,拿透明的塑料叉子伸向果盘:“怎么样?”
“老陈给人打了个电话。”池焰捡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来,“他现在没怀疑我们了,估计等下接了人上来,就能继续谈正事。”
谭明冷嘲道:“一个大老粗,戒心还挺强。”
池焰说:“这不正好么,说明他手里的人都干净。我这边的人也差不多快到了,等东西一齐就能出发。”
“你确定要带那么多人?”谭明偏过头来,“不怕人多了心不齐?”
池焰一手虚拢着点了烟,抬眼时说:“就老陈那儿能有几个人好用。我不喜欢适可而止,要干就干票大的。”
谭明咬掉叉子上串起的几块水果,嚼了两下囫囵咽下去后,才点头说:“需要的东西我可以叫人准备。但是夜长梦多,既然决定要做,最好能尽快动手。再拖下去,宁平那条人命,警察恐怕就要查到老陈头上了。”
池焰在烟雾缭绕中轻咳了一声,说:“那就这个月。”
十几分钟后,老陈带了几个人上来。
全是和他一样住在附近的村民,年纪从三十多到五十多都有,知道今天是池焰和谭明请客就没客气,叫服务生又送了两打酒进来,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聊开了。
谭明假装不胜酒力,坐在那儿支着额头听他们恭维自己。
过了会儿才说:“误会了。”他指了下池焰,“这次带头的是他。”
池焰顿时感觉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到他身上。
他把酒瓶在茶几边沿一磕,问:“不信?”
“信信信,小老板年轻有为。”
其中一人上下打量池焰几眼,还是觉得他长得太嫩,摸着下巴说,“不过小老板,你胆子这么大,不怕啊?”
池焰漫不经心地回道:“你说来听听,有什么好怕的?”
老陈转身给那人一巴掌:“喝多了就知道胡说八道。”
他回过头,朝池焰笑得挤出几道皱纹说,“他没别的意思。就是上回我们去宁平的时候,有个傻逼吓到了想跑,给我们惹了点麻烦,所以才多问几句。”
池焰拎着酒瓶灌了一口,才饶有兴致地扬扬下巴:“说来听听。”
老陈见他是真感兴趣,便捋起袖子凑近了些。
原来他们上回去无名贵族墓的时候开局不利,炸墓穴口时出了点意外,离得最近的那个差点被炸断一只手。
“我们以前都有人带队,这次自己上,就在宁平找了个考古队的人来挖土。那傻逼当场就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说不干了。小老板你说,这世上哪有答应了又反悔的事呢?不过也活该他倒霉,本来我们只想揍他一顿让他老实点,结果他自己抽出把刀来吓我们,那不是主动给我们递刀子吗?”
池焰目光扫过老陈写满得意的脸,问:“然后呢?杀了?”
老陈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点了点头。
池焰没说话,仰头喝掉小半瓶酒后,才一把勾过老陈的肩膀,低声说:“忘了跟你说,我不太喜欢见血。回头再遇到什么事,你忍着点,出来之后我看不见的地方,你随意。”
老陈嘿嘿笑了几声:“我懂我懂,怎么也得给小老板一个面子,有事出来再解决。”
池焰松开手,也低声笑了笑。
·
这一晚,南棠一直没有等到池焰的电话。
她在酒店辗转反侧一整晚,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她第一时间查看手机,也依旧没有动静。
眼看会议即将开始,南棠只能顶着烦躁的情绪下床洗漱。
会议就在酒店的宴会厅举行。
整个过程南棠好几次提醒自己专注工作,却仍然不受控制地不断走神。中途休息时,她到外面买了一瓶矿泉水,站在寒冷的室外一口气喝完也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
南棠在电梯里拿出手机,盯着通讯录里何凯的名字,思考要不要破坏承诺,先打电话跟何凯问清楚。
站在她身旁的温语冬说:“等会儿回了房间别磨蹭,换好衣服就去晚宴了。”
南棠想了想,说:“晚宴我就不去了。”
温语冬瞪大眼睛:“开玩笑吧?这么重要的场合你怎么能缺席?”
南棠放下手机:“我有点不舒服。”
电梯门在此时打开,温语冬很有绅士风度地让南棠先出去,然后紧随其后追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我感觉从早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就很不对劲。”
南棠停下脚步:“是吗?”
“你还问我?”温语冬夸张地摊开双手,“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自己看看好吗?你就差把‘焦虑’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南棠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从昨晚开始确实很焦虑。
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还是在池焰录口供失去联系的那天。
她轻轻咬了下嘴唇,承认道:“你说得对,我很不对劲。”
温语冬一头雾水,见她已经转身走向房间,便在后面叫住她问:“晚宴确定不来?”
“不来。”南棠刷开房门,语气认真,“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南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影视基地离机场不远,南棠订了今天回燕市的最晚一班飞机。
但即便如此,她也担心会在上飞机后才错过池焰的电话,又或者池焰没把她昨天的话放在心上。
眼看时间已经指向九点,南棠有些失落地拉起行李箱准备离开。
手机在此时终于响起。
她来不及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直接划开接听:“池焰?”
“……是我。”
对面似乎没料到她接得这么快,静了几秒才继续说,“我回宁平了。”
听到他的声音,南棠乱了一整天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她坐回到椅子上,明知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人,却也压低音量小声问:“你现在一个人?”
“嗯。”
“确定现在打电话很安全?”
“嗯。”池焰像是笑了一声,反过来安慰她,“你别紧张。”
南棠深吸一口气:“你觉得经历昨天的事后,我可能不紧张吗?我从昨晚一直……”
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没必要在池焰面前抱怨自己等得有多心急。
然而池焰还是听出了她的意思,他清清嗓子道歉:“对不起,把你牵连进来了。”
南棠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
她用力揉了下头发,提醒自己语气不要太凶:“不用道歉。但我需要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我既然已经听见了一些情况,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池焰又“嗯”了一声:“何凯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我才能打电话给你。”
南棠把桌上的便签条捏出了折痕,她就知道,这事果然跟何凯有关。
“你说吧,我需要做什么。”她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或者我应该一直装不知道,直到你跟何凯的事处理完?”
池焰思考片刻,缓声开口:“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暂时不要追查五年前的那个男人。”
“……是他吗?我在服务区遇到的那个?”
“对,那个人叫谭明,我五年前见到的就是他。现在我们还不能判定他和杨阿姨的死有什么关联,但他参与过许多次文物走私,可惜警方一直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南棠缓缓深呼吸几次,听懂他的潜台词。
现在还不是时候,警方不能因为一起早已结案的旧案就打草惊蛇。
“所以,上次你在公安局留那么久,就是何凯想劝你给他做线人?”南棠把便签条撕成一道道细条,随后又把它们揉乱。
池焰一愣,解释道:“不是。那次是因为何凯发现我和张成在同一个地方出入过,怀疑我跟他的死有关。不过后来他知道我是线人,所以就让我走了。”
南棠手里动作一停。
昨天之后她就猜到池焰是警察安排到盗墓团伙的线人,但她一直以为和池焰对接的警察是何凯,然而现在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想了想,索性直接问:“你做线人多久了?”
“快三年。”池焰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点心虚。
南棠蓦地怔住,身体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动弹不得。
她记得和池星远聊过的内容,池焰回到姚家也刚好快三年。
所以从那么久以前,他就已经只身潜入黑暗里了吗?
“我听见昨天那人提到‘姚家的人’,那个叫谭明的,也是姚家的人吗?还是说……”南棠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是你爷爷的人?姚仲凡也参与走私了?”
池焰沉默几秒,回答道:“这些我不能说。”
“好。那我换个问法,你后来看见谭明的时候,认出他是谁了吗?”
“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南棠闭了闭眼,徒劳无功地想抵挡眼中的酸涩。
她拿开手机稍微缓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前两天遇见池星远,他说你喜欢我。”
手机那边传来一阵凌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又像是有人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这下不用池焰亲自回答,南棠也猜到了答案。
如果换了平时,她一定会因为池焰这阵慌乱的反应笑出声。
可此时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只有淡淡的悲伤从眼尾渲染开来。
“你是因为我妈妈的死,才会去做线人吗?”
南棠控制住呼吸的节奏,嗓音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起来,“是因为我这些年不断地想知道真相吗?”
池焰半跪在地上,低头捡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
哪怕事实如此,他仍不希望南棠猜到自己做线人的真实原因。因为万一他出了任何意外,那么原因就会像杨春晓的死亡一样,变成又一个道德的枷锁,将南棠无期限地囚禁在里面。
“不是。”他狠下心否定道,“他们之所以找我,是因为我跟家人的感情很淡漠,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人牵挂,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事。”
话音刚落,女人的冷笑声随之响起。
“谁说你没人牵挂?以后再让我听见这种话,小心我翻脸。”
南棠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出了让他心跳加速的话,“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等你回去?”
池焰呼吸一滞。
身体像被哪个温暖的怀抱拥住,不能动,也不想动。
南棠没有等待他的回复,仿佛默认他会答应般轻声问:“你会回来吧?”
“……嗯。”池焰承诺道,“我很快就会回去了。”
“那好。等你回来的那天,我们再慢慢算账。”
南棠挂断电话前,忍不住还是骂了一句,“胆子也太大了,小王八蛋。”
池焰:“……”
他眼睁睁看着通话结束的屏幕,静默半晌,终于低下头笑了笑。
第24章 连光明正大吃醋的权力……
飞机抵达燕市时, 天空中飘起了小雪。
凌晨一点半,通往市区的地铁早就停止运行,出租车等候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每个人都脸上皆带着或多或少的倦意。
南棠同样困得不行, 她一边推动行李箱跟着队伍往前挪动, 一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她是都市里最标准的作息紊乱人群, 早已熟悉彻夜难眠的滋味, 如今突然困得睁不开眼, 反倒让她不太习惯。
上了出租车后,南棠把地址报给司机,就靠在椅背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司机在小区门口把她叫醒,南棠才迷糊地付完车费下车。
小区保安照例向她亲切问好,可她现在一点礼节性社交的力气都没有, 只想快点回到家里躺下。
留守两天一晚的都行听见开门声,立刻从窝里爬起来摇尾巴。
南棠摸了下它的脑袋, 然后在家里巡视一圈, 在餐桌上看见阿姨留下的字条,大意是说今天来打扫过卫生, 狗粮和水都重新换过, 都行也没在家里搞破坏。
“真乖。”
南棠从抽屉拿出根磨牙棒扔给都行,连外套也没脱就直接躺在了沙发上。
和池焰通话时的淡定终于荡然无存。
她用手臂挡住眼睛,也挡不住那一阵阵泛起的酸涩。胸腔被无法抵挡的难过所填满,让她几乎不敢想像池焰这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她平生头一次怀疑, 自己会不会太沉溺于过往的伤痛之中, 会不会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处处露出破绽,所以才会把池焰硬生生拉进了一趟浑水里。
他还在大学就帮警察做起了线人。
其他和他同龄的男生,那时候应该在做什么呢?
他们应该在忙于学业、忙于恋爱、忙于为自己挣一份光明的前途, 就像她所认识的池星远那样。
然而池焰什么都没有。
他浪费掉了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亏她还以为这几年池焰过得很好。
完了,她想。
虽然池焰说以后要打要骂都行,但是等他真的回来,她肯定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想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同时也想让自己变得更好一些,不要再活得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不已。
想通了之后,南棠进卫生间洗了一个热水澡,仔仔细细地把头发吹干后关灯躺到床上。
她现在很困,是那种漫长等待终于出现一线希望之后,临近终点时的疲惫。就像马拉松跑到最后一公里时,会忍不住想停下来休息的感觉。
那就休息吧。
南棠对自己说,她需要养精蓄锐,拿出最好的状态等池焰回来。
·
快到新年,城市里四处洋溢着欢庆的氛围。
然而温语冬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觉得最近南棠很不对劲,自从参加完那个会议之后,她不知道哪里发生了变化,总之和他认识的南棠不太一样。
某天南棠来公司时,他把人叫到自己办公室问:“你是不是意外暴富了?”
“没有。”南棠隔着办公桌与他对视,“你是在隐晦提醒我工作完成得不好?”
温语冬说:“那倒不至于。”
与其说不至于,倒不如说是正好相反。
南棠这趟回来工作时的状况非常好,加上这两天她选好剧本正式开了新的电影项目,三天两头在会议室里和制片组的人讨论商议,偶尔温语冬路过,都觉得她全情投入工作的样子简直堪称容光焕发。
“啊!”温语冬猛拍桌面,“对,就是这里不对!”
南棠挑眉看过来。
尽管她已经努力克制,但温语冬仍然能从她眼中看出“你是不是有病?”的疑问。
温语冬这会儿顾不上提醒她对老板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他忙于为自己的机敏鼓掌,毕竟聪慧如他,总算发现南棠哪里有变化了。
以前南棠还在上一家公司工作时,温语冬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这姑娘长得特别漂亮,笑起来的模样也风情万种,但不知怎么的,总感觉她外放出来的情绪都具有一定的掩饰,其实私底下应该是个很丧的人。
后来他追求南棠不成,两人反倒变成朋友关系。
从那以后,他也渐渐理解了南棠骨子里的那种丧从何而来——母亲遇害、父亲一蹶不振、初恋男友还出轨分手,换了谁恐怕都阳光不起来。
温语冬知道南棠这些年陆陆续续在看心理医生,但她的情况始终时好时坏,有时候一个人眼神空洞地站在那儿抽烟,都让他怀疑南棠是不是又想不开了或者怎么的。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往真实了许多。
南棠等了半天,没等到温语冬下一句话,只能轻叩桌子提醒他:“温总,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去吧去吧。”
温语冬挥挥手,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其实我就是觉得,你不像以前那样消极了。”
南棠一怔:“我以前有多消极?”
“呃,就是……就是那种很容易万念俱灰,然后人间消失的感觉。”
“好像是这样。”南棠赞同地点了点头,“但现在我想振作起来好好生活了。”
“怎么突然转性?”温语冬好奇地问。
南棠:“不告诉你。”
“……”
离开温语冬的办公室,南棠反手关上房门,淡淡地笑了一下。
要始终保持积极的状态其实还是有点难,但是她愿意试一试。
毕竟池焰为了达成她的愿望已经付出那么多,那么她也不应该再消沉下去。
她希望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不要让池焰觉得自己的辛苦尽数白费。
·
对面楼里传来电视剧的声音时,池焰正在看南棠的朋友圈。
自从那通电话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
但与此相对的,是南棠发朋友圈的次数一天比一天频繁起来。
第一天,他发现那条小黑狗被取名叫都行,扯了下嘴角忍住没有找她吐槽。
第二天,他在朋友圈围观完了她的一日三餐。
第三天,他看见南棠深夜加完班,请公司同事吃宵夜。
池焰和南棠只有一个共同好友刘婷婷,这每次南棠只要发了状态,不管内容是什么,刘婷婷都会冲上去赞美一番。
而从昨天开始,刘婷婷对南棠的称呼已经从“棠棠姐”变成了“姐姐”。
至于原因,则是南棠发了一张妆容妩媚的自拍。
刘婷婷在下面回复:【姐姐!姐姐看我一眼吧!你家里还缺女仆吗?上过大学的那种。】
南棠跟她不熟,只回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刘婷婷很会给自己加戏:【啊,姐姐对我笑了!】
池焰当时好几次点开评论框又关掉,心里非常不爽。
理智提醒他不能和南棠留下互动的痕迹,情感却在泛着浓浓的酸意,姐姐姐姐地叫得那么起劲,也不看人家认不认你这个妹妹。
他垂下眼眸,提醒自己不要跟女孩子置气。
何况他和南棠……
似乎还没来得及发展什么。
连光明正大吃醋的权力都没有。
池焰冷哼一声,听见外面响起开门声,便退出朋友圈,随手点开手机自带的浏览器界面。
几秒钟过后,有人敲他的房门。
池焰边看手机边说:“进来吧,没锁。”
谭明把门推开,也没等他招呼,就直接展开墙边的折叠椅坐了下来。
回到宁平之后,池焰退掉了酒店的房间。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接下来的事,都不适合经常在酒店这种公共场合露面。
因此三教九流聚集的石门街成了最佳的藏身场所。
他和谭明在这儿租了一套民居作为临时窝点。
谭明始终保持着警惕,租房全程没让池焰和自己参与,而是另外找人和房东接触。
住进来后,两人白天很少出门,确实有需要时,会等到太阳落山才行动。
刚才谭明就是下楼买了两碗面。
他不知道池焰的习惯,买来的牛肉面是微辣口味。。
池焰慢条斯理地把辣椒挑出来,结果还是被融入牛肉的辛辣呛到了。他侧过脸咳了几声,才说:“人已经全部到齐了,你那边的东西还需要准备多久?”
“最快下周。”谭明吃饭很快,呼噜几口,一碗大份的面条就少掉一半,“这次人多,在宁平大批量地买容易引起注意,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急什么急。”
池焰实在吃不了这面,他借势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你问我急什么?”
他低头按亮屏幕,把手机递到谭明眼前,“自己看。”
谭明满不在乎的眼神,在看清浏览器的新闻内容后渐渐变得严肃。
他知道宁平警方还在查张成的案子,只不过前一阵始终没什么进展,所以他慢慢就没再当回事。
可眼前的宁平当地新闻里,却在说警察提高了悬赏金额,呼吁广大群众提供线索。
其中想要尽快破案的意思,非常明显。
池焰抬起头,看向房东留在斑驳白墙上的挂历。
他说:“马上就是年底,你认为警察会想把这案子拖到明年?”
谭明说:“你怕老陈连累我们,怎么,要把他的人踢出去?”
他想了想,摇头否定,“不行。老陈这人心眼多,现在踢走他说不定会反咬我们一口,何况地图还在他手里。”
池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就叫你的人动作快点。再拖下去警察查到老陈头上,你觉得我们跑得掉?就算跑掉了,到时候老陈把我们供出来,警察到处追查,货还怎么卖?”
谭明说:“你他妈别催,让我想想。”
池焰不悦地看他一眼,终究还是没说话了。
刘怀宇与何凯得知老陈一伙人是杀害张成的真凶后,直接改变了原来的计划。
老陈杀人后没有进行太多掩盖,换言之这案子并不难破,哪怕没有池焰的内幕消息,警察差不多只要再查几天,就能把嫌疑锁定在他们身上。
谭明不是老陈那样的莽夫,时间拖得太长,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
因此警方刻意挑在这个时候,提高了征集线索的悬赏金额,再配合池焰旁敲侧击,目的就是为了引起谭明的重视。
谭明闷头把剩下的面吃完时,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用筷子轻敲着碗沿,缓慢地说:“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老陈被抓是迟早的事,必须赶在他暴露以前把货出掉。但是……”
“嗯?”池焰看向他,“又怎么?”
谭明皱紧眉头,语气里夹杂着不忿:“销售的渠道没在我手里。”
他阴测测地瞪了池焰一眼,“得你出面去要。”
池焰暗自深吸一口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逗我么?我能跟谁要……等会儿,你是说?”
他收敛了所有的声音,只用口型问出两个字:【爷爷?】
谭明见他已经猜到,便也没再隐瞒,只是面带不甘地回道:“姚家把销货的路子看得比命重,以前姚总年轻的时候就归他管,后来传给了你爸。还好你爸死得早,不然你哪有机会被姚总接回去。”
做他们这行的人,多多少少有点迷信。
每个家族由于迷信而诞生的规矩不同,姚仲凡信的,就是身体里无法改变的血液,他相信那是一种自祖辈流传下来的基因,是任何人都无法违背的天性。
而其他外姓的人,就算再好用,也恐怕会有异心,不能算彻底的自己人。
池焰思忖片刻:“那好,明天我回趟燕市去见他。”
第25章 但凡是人,必定就会有私……
谭明没有立刻发表意见, 而是重重地摩挲起下巴,目光在池焰脸上扫来扫去,试图寻找可疑的破绽。
池焰并不在意他的打量, 只用张扬的眼神回望过去:“怎么, 你怀疑我拿不到?”
关于这一点, 谭明确实无法断定。
但让他产生犹豫的, 却并不是姚家祖孙俩能否血浓于水的亲情考验, 而是他意识到, 池焰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比他想像中更冲动也更好掌控。
三言两语的工夫,池焰就愿意当出头鸟,去要姚仲凡最为看重的销货渠道。他好像没有意识到,万一表现得太过激进, 很可能将引起姚仲凡的反感。
非常好拿捏的一个蠢货,谭明默默给池焰下了判词。
但凡是人, 必定就会有私心。
更何况谭明还是个为了利益愿意铤而走险的人。
他跟了姚仲凡那么多年, 始终无法参与最最核心的那部分交易,要说这些年他心里没点想法, 那简直是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在池焰他爸死后, 谭明知道姚仲凡再无其他晚辈可用,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姚仲凡宁愿把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请回来,都不让他接手姚家的家业。
在外面养大的孩子, 少不了要教导一番。
这两年多的时间, 谭明始终冷眼旁观,有时候他都觉得姚仲凡其实很变态。
本来池焰刚回来时,顶多算个有点叛逆的普通少年, 结果在姚仲凡一步步精心的教导之下,他见识到太多金钱能带来的为所欲为,渐渐在姚仲凡特意构造的世界里迷失了方向。
他开始变得不知足。
可偏偏姚仲凡始终只给池焰一个有名无实的职位,让他无论想得到什么,都只能问姚仲凡要。
慢慢的,池焰的抱怨开始传入谭明的耳朵。
谭明把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姚仲凡,换来老头子意味深长的笑容。
池焰最近的一连串动作让姚仲凡很满意。
或许姚仲凡认为自己终于把鹰熬出来了,但在谭明看来,姚仲明的自负会让自己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第一次,是池焰他爸对女人的疯狂渴求。
而第二次,就是眼下池焰异于常人的贪婪和激进。
谭明整理好思绪,沉声开口:“现在你手太生,姚总不一定会放心交给你。毕竟他现在年纪大了,做事比不过当年果断。”
池焰听出他话里有话,故作迟疑道:“可他是我爷爷。”
“你爱给人当孙子也没问题。”谭明假装起身要走,“反正对我来说,跟谁都是跟,该赚的钱不会少。只不过啊,等我活到姚总的岁数,肯定愿意早早退休享清福。”
池焰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赶在谭明出门前叫住他:“销货的渠道我不会全部给你。”
谭明转过身来:“我只拿该得的。”
他心里想得很清楚,按照池焰这种冲动的个性,姚家的基业肯定会毁于一旦。到了那时候,他完全可以借势另立门户。
两人对视一会儿,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我现在就给姚总打电话,告诉他宁平的事不能再拖了。”谭明说,“至于最终他给不给,还是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电话里讨论的内容,池焰不得而知。
但第二天早,谭明就派了个身边的人跟池焰去机场。
虽然谭明的意思,是这留着满头黄毛的人以后就听池焰的安排,万一姚仲凡起了什么疑心黄毛也能帮忙通风报信,但其实池焰也清楚,黄毛就是谭明派来监视他的。
谭明想利用池焰,却也怕被池焰反过来卖给姚仲明。
池焰根本不在意谭明的真实意图,反正他的目的是挑起谭明和姚仲凡互相猜忌,他在里面把水搅得越浑,对于案子后期审讯时的帮助也就越大。
唯一的不便,就是黄毛盯人盯得太紧。
登机前池焰好几次想和警方联系,都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到了燕城刚出机场,池焰就看见姚家的司机已经等候在外,说是得了姚仲凡有的指示来接他回家。
北方干燥冰冷的空气刮过皮肤,让池焰更清醒了几分。
他打起精神,若无其事地上了车。
车辆高速行驶了半小时后进入市区。
司机减慢了车速,在燕市数十年如一日的拥堵路况里谨慎驾驶。
池焰偏过头,发现车辆正在经过南棠公司附近。
他一直没告诉南棠,其实这几年他始终在关注她的情况。即使制片人的曝光率比不过台前的演员,他也总能从娱乐新闻的边边角角找到属于她的名字。
他看着南棠从前公司跳槽、担当独立制片、迎来事业巅峰。
自从《消失的记号》大爆之后,她开始逐渐出现在影视媒体的采访里,又或是电影节的红毯和领奖台上。
隔着屏幕看上去,南棠的美貌不输到场的女明星,她已经完全褪去了学生时期的青涩,眼尾眉梢开始焕发出成熟艳丽的风采,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都随时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可是,池焰在宁平见到的南棠却并非如此。
她很安静,脸上挂着言不由衷的笑容,对许多事物都缺乏足够的好奇与兴趣。
这不像池焰所认识的南棠,却又像经历了过往是非后真正的南棠,公众面前自信而干练的精英女性,反而是一层精美的伪装。
司机在十字路口打转方向盘,南棠公司的大楼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
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微微有些刺目,池焰索性不再看窗外毫无意义的风景,安静地闭上了眼。
车辆停下来时,池焰睁开眼,认出旁边就是姚家的老宅。
自从回到姚家后,他就一直和姚仲凡住在这里。
司机过来毕恭毕敬地给他开门。
池焰整了下衣襟,长腿迈出车门,站稳时抬头看了眼面前这幢古仆又奢华的别墅。
姚仲凡在装修这套房子之初,专程请大师来看过风水。
可当初池焰第一眼看见这套房子,就觉得它透着一股腐朽的压抑感。
从那之后每次回到姚家,这种感觉就会多增添一分。
“爷爷在家么?”池焰低声问过来拿行李的佣人。
佣人低着头说:“姚总今天亲自下厨,现在应该还在厨房。”
池焰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迈步往里走。
谭明派来的黄毛也想着跟一起来,不料却被佣人伸手拦住:“先生,麻烦这边请。”
黄毛以为佣人不认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以前跟谭明来过,姚总认识我。”
“先生,这边请。”佣人还是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黄毛咽了咽唾沫,暗自揣测池焰这趟回家恐怕没那么顺利。
不过想来也是,谭明和池焰会有小心思,姚仲凡难道就是任凭他们算计的老年痴呆吗?
池焰没有理会黄毛会被带去哪里,他熟练地跨上几步台阶,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别墅的玄关做了挑高设计,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铜色吊灯,像一只眼睛从上往下俯视每一个进来的人。
池焰换了鞋,穿过会客厅往走廊左侧的厨房走去。
厨房门半开着,菜肴的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一个微微驼背的身影站在里面,头发被灯光照得雪白。
“爷爷。”池焰靠在门边,笑着打招呼,“您今天怎么亲自做饭?”
姚仲凡慢慢转过头来,抬起布满皱纹的脸笑了一下:“太久没跟你见面了,刚好今天有空,让你尝尝爷爷的手艺。”
如果不知道姚仲凡底细的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眼,绝对会认为他是位慈祥和蔼的老人。
他今年七十六,这种年纪老人该有的衰老现象他都有,但唯独那双眼睛十分清亮,半点不见其他老人常有的浑浊。
两人针对宁平的旅游开发项目闲聊了一阵,菜就做好了。
姚仲凡和池焰一样,吃不了任何带辣的食物。
桌上几道荤素都是清淡的口味,说不上色香味俱全,倒也别有一番温馨的家常菜气氛。
池焰赶在佣人前面,先帮姚仲凡把主位的餐椅拉出来。
姚仲凡按着他的手缓缓坐下,笑着叹了口气:“爷爷现在不中用了,就剩一把老骨头了。”
“怎么会。”池焰眉目低垂,“上次医生还说您身子骨很硬朗,能长命百岁。”
姚仲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池焰拉开椅子坐好,顺便把手机放到一旁。
他这是很正常的习惯动作,以前和姚仲凡吃饭时也是如此。
可没想到,这一回姚仲凡却皱眉说:“把手机收起来。”
池焰以为姚仲凡是叫他收进兜里,不料刚想伸手去拿,之前把黄毛领走的佣人就过来拿走了他的手机。
对方全程没有看他,好像坐在这里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姚仲凡想做什么。
“现在家里不许玩手机?”池焰漫不经心地笑着问。
姚仲凡给他盛了一碗鱼汤,气定神闲地回道:“难得回家一趟,何必管外面的人。爷爷年纪大了,喜欢清净,你就安心陪我待两天。”
池焰垂眸,瞥向站在长桌另一边的佣人。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以前他从来没见过,但对方身材壮硕结实,比起佣人更像是专业的打手,而更为关键的是,这人五个手指关节处都沾了点不明显的血迹。
就好像在开饭前的几分钟,他才狠狠地揍过谁的脸。
至于被揍的是谁,答案显然并不难猜。
池焰收敛了笑意,端起碗低头喝汤。
姚仲凡不紧不慢地吃着饭,闲话家常般开口:“你有野心是好事。但爷爷今天要教你一个道理,想要什么就直接跟家人说,反正我手里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何必去找外人帮忙。你看,连骨头都不用折一根,就全交待了,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我知道了。”池焰放下汤碗,低声问,“那宁平那边……”
姚仲凡叹气道:“看看,谭明派个嘴不严的人跟你来,不就是想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放心吧,你也是心急了点,爷爷不会怪你。销货的事尽管放心,我会打点好,让他们联系你。”
池焰点了点头:“好。”
“真这么听话?”
姚仲凡看他一眼,语气平静得仿佛谈论的只是今晚的菜色,“池焰,老实说出来听听,你在外面认识多少不该认识的人?”
“几个盗墓的算么?我自己找的人。”
“我指的是哪类人,你应该清楚。别怪爷爷不相信你,实在是家里只剩你一个孩子,如果连你也没了,我可真是个连个盼头都没有了。”
姚仲凡眯起眼,嘴角的皱纹往上扬起,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现在说说,有吗?”
池焰摇头:“没有。”
姚仲凡的神色忽然间轻松下来,他满意地笑了一声:“那就吃饭吧。不过手机先不给你,你们年轻人啊,现在成天就盯着手机看,其实说到底哪有那么多事需要关心。”
池焰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随后两天,池焰果然没能拿到手机。
姚仲凡也没有外出,他像个无所事事的退休老人似的,拿上鱼竿带池焰去附近的河里钓鱼。
直到第三天上午,池焰起床刚下楼,就看见姚仲凡坐在客厅沙发里。
他面前的手机,正在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池焰下意识脚步一顿。
他几乎可以猜到,这是刘怀宇按照事先的约定,来确认他是否平安了。
“看样子是有人找你,接吧。”
姚仲凡吹掉茶杯里漂浮的茶叶,补充道,“开免提。”
第26章 你说反了,是我把他牵扯……
出乎意料的是, 等池焰拿到手机一看,屏幕居然显示出刘婷婷的名字。
池焰心里的石头瞬时卸掉大半,他打开免提, 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喂?”
刘婷婷语气里有几分紧张:“早上好, 我没打扰你休息吧?”
手机仍放在茶几正中央, 池焰和姚仲凡都能伸手够到的位置。
昨天那位魁梧的打手就站在池焰身后, 只待姚仲凡一声令下, 就能把池焰控制住。
如此环境之下, 刘婷婷清脆的少女音显得格格不入。
池焰散漫地说:“没有。你直接说吧,找我什么事。”
“哦哦,没打扰到你就好。”刘婷婷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就是我们那个电影嘛,我把拍摄计划全部做出来了。但现在有个问题, 彭和安对拍摄提出了一些想法,如果想实现的话恐怕要租跟拍车才行, 而且原来答应免费借我们发电机的同学反悔了, 这笔预算之前没跟你报。”
刘婷婷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池焰就听出四个字——要钱来了。
可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刘婷婷离开宁平之前, 分明向他保证过会节约经费。
“你先告诉我, 跟拍车要多少钱?”池焰打断她问。
刘婷婷声音更小了:“包括摇臂、避震头和技术员一起,租一天两万多吧,拍摄不顺利的话可能要租四五天。”
池焰抿了下唇,心中的疑惑更盛。
这随随便便就要六位数的风格, 实在难以相信刘婷婷曾被南棠亲自敲打过。
姚仲凡没有因为通话内容就掉以轻心。
他仍然维持着端茶杯的姿势, 眼神晦暗地盯着池焰。
手机那头,刘婷婷迟迟没有得到池焰的答复,似乎丧气地跟人嘀咕了一句:“我就说不行的嘛。”
“你把手机给我。”一个遥远的女声突然响起。
池焰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冷了下来。
那是南棠的声音。
南棠仿佛跟他并不熟悉, 在电话里客气地问:“你好,请问是池先生吗?”
“是。”池焰低声回道,“你们怎么回事?”
南棠说:“不好意思,其实就是预算可能会超支一部分。刚才刘婷婷也大致跟你说明了,所以现在想确定下你的想法,你觉得需不需要增加投资呢?”
听起来是讨论电影拍摄的正常内容。
但在池焰听来,却是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
以南棠如今的性格,她根本不会介意一部学生作品该怎么拍。更何况她和刘婷婷在宁平就只是泛泛之交,没道理回到燕市,反而热心地帮对方出谋划策。
刘怀宇曾经对他说过:“当你身处险境的时候,接到任何奇怪的联系都不要掉以轻心,我们会在对话中给出关键字,你要根据关键字放信号,让我们判断你当时的情况。”
那么放在此时,那些长篇累牍的讨价还价都是□□。
南棠给出的关键字,其实就是“需不需要”。
你需不需要警方派人解救?
池焰来不及想为什么会由南棠来确认他的安危,只皱了下眉:“我觉得不需要。”
南棠静默片刻,又问:“池先生,你确定吗?跟拍车可以用其他方式替代,但发电机确实不能省,普通家用电压带不起剧组拍摄的灯光器材……”
池焰打断她,把投资人的趾高气扬扮演到极致:“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反正预算就那么多,不能拍你把钱退回来,以后少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
“……好。”南棠回道,“我会把你的意见告诉他们。”
通话到此结束。
池焰抬头看着姚仲凡:“您满意了么?”
短短几个字里掺杂着浓烈的不满,只因为这种时候,他理应对姚仲凡的行为心怀怨念。
姚仲凡当着他的面,吩咐那名打手:“查一下那个号码。”
打手从池焰身后绕到茶几边,拿走了手机。
没一会儿又回来,把手机交给姚仲凡,然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姚仲凡点点头,挥手让人退下。
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人,姚仲凡仍是不紧不慢的模样,戴上老花镜开始检查池焰的手机。
从前天到现在的来电记录一目了然。
除了刚才那通电话以外,还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姚仲凡认识那些人,其中以谭明打的次数最多,剩下的则是公司里和池焰有来往的同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姚仲凡仍不着急。
他几乎把手机里所有内容全部翻看了一遍,才转头看了池焰一眼。
“委屈你了。”姚仲凡说。
池焰弯下腰,手肘搭在膝盖上,低头沉默了好半天才开口:“您既然不相信我,要么这事就算了吧,以后我不会再插手。”
“傻孩子,男人心胸不能这么狭窄。”姚仲凡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跟谭明掺和到一块在先,爷爷又何必多此一举。”
池焰把头埋得更低,哑声道:“您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我,他们都说我只是个私生子,根本入不了您的眼,哪怕回到家里也什么都学不到。所以我才想到找谭明……”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下去。
姚仲凡手腕一沉:“胡说八道。这两年的古董鉴定,爷爷是白教你了?”
池焰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几年外面风言风语,你听了很难受。”
姚仲凡坐到他身边,语重心长道,“以前不让你掺和这些事,是害怕你接受不了。现在你既然有心进来,爷爷怎么会舍得赶你出去?”
池焰缓慢地抬起眼,侧过脸问:“您不怀疑我了?”
姚仲凡像所有和蔼可亲的长辈般,微笑着点了下头,然后说:“到书房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
和煦的阳光穿透树枝的缝隙,照在路边一家文艺范十足的咖啡店门口。
南棠坐在靠窗的位置,给何凯发完短信,抬头问对面的人:“想不想吃点心?”
“可以吗?”刘婷婷不太好意思地问。
南棠叫来服务生,给刘婷婷点了一份焦糖芝士蛋糕。
见她还是一脸低迷,便笑了笑安慰道:“这样吧,跟拍车和发电机都包在我身上,我帮你们搞定。”
刘婷婷瞪大眼睛:“会不会太麻烦你?”
“朋友一场,算什么麻烦。”南棠笑着说,“你们好好把片子拍出来就行。”
刘婷婷惊喜得连声道谢,脸上还带着被天上掉落的馅饼砸中的意外。
她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全是真的,做完拍摄计划表后,她与彭和安针对成本控制出现了分歧。
彭和安是导演,满脑子想的全是追求艺术效果。
但刘婷婷是制片人,需要负责的是把控好成本的支出,力求把投资人的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
两人谁都不能说服谁,刘婷婷昨晚灵机一动,主动找到南棠征询她的意见。
没想到南棠直接约她今天上午见面,听完她的苦恼后,还建议她可以先问问池焰的意愿。
虽然最后南棠亲自上阵,也没能说服池焰追加投资,但刘婷婷觉得,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前辈,南棠对她简直仁至义尽。
刘婷婷这边正感动着,南棠却已经打算告别。
“我还要回公司,先不陪你了。器材的事等我联系好了再通知你。”
“好的姐姐,这次真的谢谢你啦。”
南棠挥挥手同她道别,走到咖啡店旁边的停车场,坐进自己车里之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昨晚何凯因为其他事打电话找她。
两人聊到快结束时,南棠多提了一句:“对了,麻烦你转告池焰,都行……就是他的狗有点不良行为,我打算找人教一下。”
何凯顿了顿说:“你不能直接拿主意?”
“毕竟是他的狗,还是要征求他的意见。”南棠说,“我现在不敢随便联系池焰,怕耽误他的事。你跟他说了之后告诉我一声就好。”
何凯在那头支吾几声,南棠听出不对劲了,再一追问,才知道池焰已经失联两天。
何凯说:“你不用着急。我们事先有过约定,差不多到明天上午就会主动联系他。”
南棠根本静不下心,问:“他去哪里了?怎么会联系不上?”
“他很可能还在燕市,只是暂时没办法自由行动。”
南棠想了想:“联系的事交给我吧。”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在刹那间就做出了决定。
无论何凯打算以哪种方式联系池焰,肯定都不会光明正大地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他们必须编造出一个虚假的理由,才能尝试瞒过池焰身边的人。
但南棠不愿意池焰涉及到未知的风险里。
她下意识想起几分钟前刘婷婷发来的消息,知道那将成为一个无比真实可信的理由,无论任何人来查,都将发现他们在电话里讨论的内容完全属实,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何凯思考片刻,犹豫着开口:“我和池焰都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南棠听完,轻声笑了一下。
她望着楼下的万家灯火,在夜风里摇了摇头。
“你说反了,是我把他牵扯进来的。”
所以她怎么能明知池焰或许有危险,还继续躲在安全的地方坐享其成呢?
·
池焰再次返回宁平的时候,身边依旧跟着谭明派来的黄毛。
只不过和出发时的情形完全不同,黄毛脸上带着尚未消散的淤青,一路表现得畏畏缩缩,偶尔和池焰对上眼神,都会惊恐地躲开。
上楼前,池焰把他堵在楼梯口:“见了谭明,知道该怎么说?”
“知道知道。”黄毛在姚家老宅被吓破了胆,颤抖着嗓音回道,“我脸上的伤是你打的。”
池焰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这才转身往楼上走去。
进屋后,谭明一眼便看见黄毛脸上的伤势。
他皱了下眉,没有马上发问,而是和池焰走进里面的房间,先关心起销售渠道的事。
“到时候会有人联系我,”池焰坐在椅子上抽烟,“更多的没问到。”
谭明说:“你去了整整五天,就只得到这个结果?”
池焰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忽然提高音量:“你还问我?!你派了个什么玩意儿跟着我?爷爷只不过多问几句,他吓得话都说不清楚!要不是我给他兜着,你看他还有命回来?!”
谭明被他吼得一愣,回过神来后沉下脸色:“这么说,倒是我的人连累你了。”
“知道就好。”池焰冷哼一声。
谭明拍拍他的肩,主动缓和气氛:“算我欠你的。这样吧,反正明天工具就能到宁平,后天晚上就能让老陈他们下墓,等东西到手之后,我那份多分你一成?”
池焰挑眉:“你舍得?”
谭明说:“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反正有钱一起赚嘛。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先休息一下,我就不打扰你了。”
池焰敷衍地应了一声,等谭明出去后,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
具体内容听不确切,但几声响亮的耳光还是原封不动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池焰将门反锁,坐到窗边给刘怀宇发消息:【姚家把销售关系网资料藏在了一个仿制的青铜云纹鼎里,云纹鼎在老宅书房,我不能拿走。】
刘怀宇:【确定?】
池焰:【确定,他亲自带我去看的,说再过几年会把它送给我当礼物。】
刘怀宇:【好。下墓的时间有消息没?】
池焰:【后天晚上。】
刘怀宇:【到时会派人守住石门街所有出口,抓捕盗墓分子后会给你信号,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最后两天,再坚持一下。】
池焰垂眸,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无声地笑了笑。
终于快结束了。
第27章 这好像是他暗恋曝光之后……
两天后, 元旦刚过。
从早上开始天空就灰蒙蒙的,入夜过后更是黑得压抑。
房内门窗紧闭,只开了一盏小灯。
呛人的烟味散不出去, 在昏暗的环境中形成烟雾袅袅的效果。
池焰懒散靠在沙发上, 眼中带着刚醒过来的困倦。
谭明坐在池焰旁边的位置抽烟, 他的几个手下分坐在客厅四周,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 外面有人敲门。
谭明使了个眼色, 离门最近的那人从猫眼往外看了看:“是黄毛。”
“给他开门。”谭明说。
门被打开的同时,微薄的光线也一并送了进来。
黄毛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脸上堆满讨好的笑意:“谭哥,晚饭买回来了。”
“放到桌上去啊!”开门的人从黄毛背后踹了一脚,边关门边说, “还想等谁来给你接手么?”
黄毛毫无防备,往前踉跄好几步也没能稳住脚步, 刚好摔倒在池焰面前, 袋子里的方便面撒了一地。
周围响起几声不怀好意的嘲笑。
池焰垂眸,迎上黄毛那张还没消肿的脸, 静了两秒后, 想伸手把他扶起来。
黄毛连忙表示“不用不用”,他撑着地狼狈地爬起来,又手忙脚乱地弯下腰捡东西。
谭明凑过来说:“你看他这窝囊劲,消气了没?”
“吃饭吧, ”池焰不置可否, “饿死了。”
没过几分钟,方便面的香味便和满屋的烟味混杂在一起。
池焰嫌这味道难闻,独自端着面进了厨房。
厨房布满油污的窗户已经锈死, 既关不紧又无法全部打开,从他站的角度往外看去,刚好能看见对面沿街的小超市。
池焰手中的方便面,多半就是黄毛在那里买的。
不过黄毛应该想不到,那个小超市里早就埋伏进了几名警察。
两天前,小超市来了几个搬运工送货。他们身穿一模一样的工作服,穿梭来回间看得人眼花,等面包车开走时,也很难让人分清到底进去了几个人,又走了几个人。
除此以外,以池焰和谭明一伙人藏身的建筑物为中心,周围还有好几个类似的临时监控点。
想到这里,池焰渐渐有了一切即将划上句号的实感。
所有的计划都已经在昨天安排好,今晚十一点老陈会和其他人开始挖盗洞。
他们为这次下墓安排了十天的周期,每两天会派人到地上给池焰和谭明传递消息,如果当天挖到了值钱的东西,则会趁夜偷偷送来石门街,让他俩鉴定过后派人先送出宁平。
但是如果顺利的话,那些计划中步骤全部都不会发生。警方的目的除了抓捕嫌犯以外,也要保护墓穴免遭破坏,他们不可能等到一伙盗墓贼把文物的保存环境破坏完了才动手。
现在是晚上十点,离收网行动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今晚过后,他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里。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池焰的思绪,他回过头,看见黄毛站在厨房门口。
“干什么?”池焰淡声问。
黄毛干笑着递上手里的矿泉水,那份笑容让他淤青的脸颊变得更像糊模,看不出真实的表情:“我还给大家买了水,小老板你忘记拿了。”
池焰接过水,见黄毛还没走,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黄毛这两天没少挨打,这会儿扯痛了嘴角的伤口,不禁呲了呲牙:“小老板,你能不能帮我跟谭哥说两句好话?谭哥说这次去燕市如果能派上用场,回来会给我一笔钱。可是你看这事,我也没办好……我跟了他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以后但凡你有任何需要,我肯定会为你拼命的。”
这种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
池焰敢打包票,只要客厅里的几人有意想听,就肯定能听到黄毛在里面对他说什么。
到底是谭明在试探他,还是……?
池焰忽然一怔,猛的察觉出异常。
从他和黄毛说话的那一秒起,对方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看他。
黄毛的目光掠过那扇油腻的窗户,看着对面的小超市,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帮个忙吧,我跟谭哥三年了。”
“知道了。”
池焰视线扫过黄毛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回道,“你先出去。”
·
与此同时,燕市姚家老宅。
姚仲凡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翻看池焰的资料。
他晚年丧子之后,才知道原来姚家的血脉并没有就此中断。
当年姚仲凡并没有急于找回流落在外的亲孙子,而是吩咐公司的助理,对池焰进行了一番详实的调查。
姚家除了见不得光的祖业以外,剩下的基本算是正当行业。
姚仲凡的助理是个清清白白的上班族,用的调查渠道基本还算合法,因此面前这份资料除了内容过于详细以外,看起来跟毕业生找工作时准备的简历差不了多少。
从池焰出生的医院,到他就读的大学。
二十年的人生履历干净透明,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姚仲凡就是定不下心。
他很早以前就养成了礼佛的习惯,今天早上起床后,他照例给家中供奉的菩萨上香时,中间那根香突然就断掉了。
姚仲凡再点一根,结果这下三根一起从中间断开。
人活到这把年纪,难免有些疑神疑鬼,更何况是姚仲凡这种手上不干净的人。
他思来想去,打电话叫助理过来,重新把当年调查的资料重新打印了一份。
这会儿他已经盯着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半个多小时,仍然找不出破绽。
“姚总,您看要不要联系池家的人?”
助理不知道老爷子今天心血来潮翻旧资料做什么,但还是非常尽职地建议道,“您既然想了解池先生的事,说不定可以问问他们。”
助理没有想到,他随口一句话,竟意外提醒了姚仲凡。
姚仲凡取下老花镜,问:“池家那三个,都是燕市本地人?”
“池先生的养父是从外地考来燕市的。”
助理暗叹自己聪明,来之前把那些不重要的旧情报看了一遍,否则这会儿还真答不上这道题。
“他是哪里人?”
“是一个小县城,”助理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叫宁平。”
姚仲凡一怔,随即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助理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心想当初叫他主要查的是池焰生母的情况,谁会在意一个养父的籍贯在哪里?
姚仲凡强行按下怒气:“没你的事了,滚出去。”
待助理走后,姚仲凡越想越感到可疑。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几分钟,最后停在那尊仿造的青铜云纹鼎面前时,眼中渐渐流露出狠厉的目光。
他有一种直觉,宁平这个地方,绝对没那么简单。
姚仲凡坐回书桌前,给谭明打了一个电话。
那边刚接起,他就直接问:“你五年前在宁平干的事,确定没留下纰漏?”
另一边,谭明走到最里的房间,反锁上房门。
他捂住手机小声回道:“我处理得很干净。”
姚仲凡冷声问:“是吗?”
“姚总……”
谭明知道他撺掇池焰的事早已暴露,此刻不由得有几分心虚,只能毕恭毕敬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姚仲凡:“是有件事,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个老头子疑心了,你帮我分析分析。”
“您说。”
“池焰的养父是宁平人。你五年前在宁平,见过池焰没有?”
谭明同样是头一回知道这事。
他细细回想了一番,肯定地说:“没见过,他那样子,我如果见过肯定有印象。”
可姚仲凡仍然没有出声。
谭明想到一个可能性:“您怀疑五年前池焰也在宁平,我有把柄在他手里?”
他轻松地笑了笑说,“不至于。他如果真有什么证据,这两年跟我不对付的时候早该抖出来了。”
姚仲凡问:“万一他故意瞒着不说,想抓个大的呢?”
谭明想了一下:“这更不可能。他直接报警把警察把我抓走不就行了,还能有什么大的……”
未说出口的最后几个字,在咽下去的同时,还让谭明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能有什么大的?
当然是他背后的姚仲凡。
谭明抹了一把脸,半是辩解半是分析道:“姚总,池焰前两年确实看我不顺眼,但您可是他亲爷爷,他怎么可能因为讨厌我,就想把您也拉下水,这不合常理啊。”
是啊,这确实不合常理。
但如果换一个合乎常理的角度来看呢?
谭明盯着角落一块翘起的墙纸,看着那俗气的花纹在眼中越来越大,最后变得像一片肮脏的血迹般撞入他的眼中。
电光火石之间,谭明想到了一个关键点。
他这趟之所以会来宁平,完全是因为池焰在外面放话想动无名贵族墓。
换句话来说,是池焰把他引到宁平来的。
手机那头,姚仲凡终于出声:“先撤吧,把池焰带回来,我要亲自问他。”
挂掉电话,谭明没有急着出去。
他听出姚仲凡只是有所怀疑,但是这份猜忌,似乎可以为他所用。
打定主意后,谭明打开房门,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喝了一声:“池焰!”
其他人皆是一愣。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谭明直接操起桌上的匕首,对准了刚从厨房出来的池焰。
池焰神色一冷:“做什么。”
“没什么,姚总的吩咐。”谭明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识相点别搞小动作,身上的东西扔下来。”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回过神,走过来把池焰围在中间。
最为机灵的那个,甚至从沙发垫子底下掏出一把枪递给了谭明。
谭明抬高手臂,黑漆漆的枪口对准池焰。
池焰闭了闭眼,把手机和烟盒全部拿出来,扔到地上。
谭明使了个眼神,立刻有人上前把手机踩得粉碎。
“你……”
池焰刚一开口,忽然感觉脑子“嗡”的一声,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给了他一棍子。他重重地撞到墙上,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几秒,视线才慢慢恢复正常。
池焰只觉得后背快裂开般的疼,他抬起手臂,擦了下额头撞出的血,紧紧地盯着谭明,沉声问:“你发什么疯?”
谭明上前对着他胸口狠踹了一脚,话却是对手下说的:“给老陈打电话,叫他们撤,池焰是警察的人。”
众人脸色大变。
黄毛和另一人马上冲过来,死死地把池焰按住。
池焰跪在地上,忍着疼痛,深吸一口气。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却知道绝不能让那个电话打出去。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我如果是警察的人,”池焰抬起眼,示意他们看墙上的挂钟,“你觉得老陈他们还跑得掉?”
他低低地咳了一声,缓声开口:“谭明,你既然怀疑我,还留在这里废什么话,不怕警察马上来抓人?”
正要拨打电话的手下愣了愣:“谭哥,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这、这可是小老板,姚总是他亲爷爷啊。”
手下的犹豫让谭明改变了计划。
他不需要关心老陈的死活,不如说老陈被抓的话反而更好,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池焰彻底失去姚仲凡的信任。
到了那时,就算姚仲凡再迷信血缘关系,池焰也不会得到重用。
他将成为一枚弃子。
谭明凝神思考片刻,细小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与其揣测池焰到底有没有问题,倒不如干脆一点,斩草除根。
打定了主意,谭明蹲下身,扯起池焰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你还挺得意是吗?告诉你,你现在在我手里,能不能活全都是我一句话的事。”
池焰死死地盯着他,淡声问:“就那么想要我的命?”
谭明阴测测地笑着,在他耳边低语:“你死了,姚家就真的没人了。”
他松开手退开两步,对挟持着池焰的黄毛说,“不是想要钱吗?杀了他,我再多给你一倍。”
黄毛猛的抬起头,看了看谭明,又转过脸看了看池焰。
池焰对上他的视线,清澈的眼中看不出情绪。
“不敢吗?”谭明举着枪问。
黄毛犹豫了一下,伸长手臂抓过谭明扔在旁边的匕首。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池焰,把匕首抵在了年轻男人的喉咙上。
谭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对其他人说:“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话音刚落,他背后就响起一声惨叫。
紧接着像是一阵急速的风从地面刮过,等谭明再转过身去,池焰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仓促间,谭明来不及抬手开枪,就感觉手腕忽然一麻。
池焰按住他的右手往反方向一拧,□□掉落的瞬间,用脚把枪踢到了黄毛那边。
变故发生得太快,房间里其他两人站得稍远,等他们想过来帮忙时,黄毛已经捡起枪对准了谭明。
池焰扼住谭明的喉咙,退到黄毛身后:“都别过来。”
谭明惊恐地低下头,发现刚才跟黄毛一起按住池焰的人正躺在地上打滚哀嚎。他白色的衣服上渗出新鲜的血流,显然是刚才被黄毛反水捅了一刀。
“你俩是一伙的?”谭明眯起眼睛,“你俩他妈是一伙的!”
墙上的挂钟在此时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
钟声停止过后,楼下响起几声狗叫。
再然后,是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的声响。
“都不许动!”冲在最前面的何凯大声喊道,“警察!”
·
凌晨时分,池焰在医院做完检查,便被送进了病房输液治疗。
何凯中途抽了几分钟过来看他,见他除了脸色不好以外并无大碍,才总算松了口气。
“我进去第一眼就看见你脸上的血,”何凯心有余悸地说,“心脏病都差点吓出来。”
池焰“哦”了一声,想拿手机照照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一摸口袋才想起手机早就被踩坏了。他悻悻地收回手,低声问:“人都抓到了?”
“全抓了。盗墓的运货的,一共二十七个人。”
“黄毛呢?”
“回去配合调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卧底的?”
“就今天。”
何凯赞许地点点头:“他说你配合得很好。”
池焰可有可无地扯扯嘴角。
他可以理解为什么直到今天,黄毛才隐晦地向他坦白身份。说到底,警察和线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警察需要线人提供线索,但却无法保证线人会不会经不起诱惑而反水。
黄毛是正儿八经的警察,混到谭明身边的危险度更高,一旦被发现的下场,绝对只会比池焰被发现来得更惨。
谁都不能太过冒险,提早将他的身份告知池焰。
只不过……
当黄毛拿起匕首的瞬间,池焰心中还是紧张了一瞬。
冰冷的刀刃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稍有差池就能划破他的喉咙。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
池焰闭上眼睛,细细回忆。
他在想南棠。
他在想,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希望警察能赶在南棠收到消息前,先把他给火化了。不要让姐姐看见他喉咙上那个可怕的伤口,也不要让姐姐看见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最好连死讯都不要让南棠知道。
就骗她说他线人做得太好,解决了一件案子,又被派到另一件案子里去。
这样南棠就不会因为他,而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可此刻身处安全的环境之中,池焰才意识到那时他有多天真。
南棠又不傻,怎么可能骗得过她。
“手机借我一下。”池焰睁开眼,“我想给姐姐打个电话。”
何凯问:“你要跟她说什么?案子才刚开始审,有些事你不能对外透露。”
池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就跟她报个平安。”
“那不用,你看医生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
池焰在心里把何凯翻来覆去骂了一遍,小声抱怨:“这个电话应该留着我来打的。”
何凯摊手:“没办法,当时其他同事就在她身边,收到消息就顺口跟她说了。”
病房里安静了一秒。
池焰怔怔地盯着地面,低声问:“为什么你的同事,会在她身边?”
他忽的反应过来,“姐姐在宁平?”
“半小时前刚到。”何凯指着他的鼻子,“急什么急!你现在是伤员,医生说你需要留院观察!先给我乖乖躺回去,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啧。”
·
清晨六点,天边绽放开一道晨曦的光辉。
环卫工人还在清扫马路,刷刷的声响沿着街头延伸到街尾。
池焰一整晚都睡得不好。
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就被背上的伤口彻底痛醒了。
一睁开眼,池焰就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曼妙的身影。
他动了下手掌想坐起来,结果身体才稍微撑起,就听见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给我躺回去。”
池焰默默躺了回去。
南棠低下头,垂落的发丝扫过他的鼻尖,引起一阵酥痒的感觉。
她看起来状态不错,至少没有熬夜陪床后的疲惫感,只不过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过来,看得池焰下意识错开视线想躲。
南棠保持着这个姿势,轻声问:“你躲什么?”
“没有。”
“没有就把脸转回来。”
池焰只好硬着头皮与她对视。
视线交错之间,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这好像是他暗恋曝光之后,第一次和南棠面对面地说话。
一想到这里,池焰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人在病房里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南棠先轻轻笑了一声。
“弟弟,你要是打算继续玩木头人的话,我就先不奉陪了。”
她现在笑起来的声音,似乎比以前温柔了一些。
池焰不清楚这是不是他的错觉,但还是隐约地察觉出她的变化。
“你留下来陪我吧。”他忽然开口,低声笑着说,“姐姐今天哪里都不要去,只陪我一个人,行么?”
他说这些话时,窗外的朝阳一跃而出。
绚烂的光芒把他的眼睛照得格外明亮,渲染出几分肆意的少年感。
但南棠莫名觉得,他刚才说话的语气……
好像是在撒娇。
第28章 他以前是这么会撒娇的人……
在南棠的印象里, 池焰没像这样撒过娇。
即使是他俩刚认识的那年,他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未成年人,池焰都没用如此黏糊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读高中的池焰, 大部分时候是个话很少、语气也很冷的弟弟, 跟家里人关系不太和睦。他好像没学过如何亲昵地跟人相处, 完全不会利用自己长相和年龄的优势, 只会一个劲地压住脾气, 实在压不住了便任由那股戾气横冲直撞。
以前南棠经常会想, 如果池焰能像其他同龄小孩那样学着撒撒娇,说不定周围人对他会和善许多。
可等她真的见识到了,却发现杀伤力比她想像中还要大。
比如现在她就很想答应池焰的要求——一整天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干,就陪着他。
不过还好, 守在外面的警察很有原则。
他们听见病房内说话的动静,知道池焰醒了, 直接叫医生过来检查他的情况。等确认他状态还行后, 就建议他最好能尽快配合案件的后续调查。
池焰无奈,只好问:“需要去公安局么?”
警察知道他现在属于功臣, 对他的态度很客气:“你身上有伤, 暂时不用,先做个笔录吧。你快去医院食堂买点早饭,让他边吃边说。”
后面那句话他是对搭档说的。
但南棠没等那人吱声,就抢先说:“我去吧。你想吃什么?”
池焰其实没什么胃口, 换作别人来问他肯定会答一句“随便, 都行”,但问话的人换成了南棠,他就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面包和牛奶。”
南棠点点头, 拿着手机出门了。
她先到医院食堂看了一圈,发现售卖的早点都是中式的,便转身出了医院大门,往街对面的一家面包店走去。
池焰昨晚被送来的,恰好是南棠曾经进的宁平县人民医院。
她此刻站在面包店门口,只要再往前面走十几米,就能经过钟顺荣当年出现过的荒地。
随着谭明落网,杨春晓被害的原因似乎马上就能揭晓。
可南棠现在心里想的,却是池焰瘦了好多。
上次在邻省KTV见面的时候还不觉得,今天早上她看见池焰穿着病号服躺在医院里,额头贴着一块纱布,不仅脸色苍白,连领口敞开露出来的锁骨,都比她印象里变得更加清晰。
她不敢想像在最后几天里,池焰到底一个人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推开门的时候,病房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南棠把早餐放到床头柜上,忽然想起自己心神不宁地干了件傻事。
她转过头,歉意地对两位警察说:“不好意思,忘记买你们的了。”
警察当然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你自己的呢?”池焰出声问。
他还躺在床上,大概是身体不适的关系,眉眼间带着疲惫。视线由下往上来的时候,显得像个有点虚弱但又很无辜的学生。
南棠说:“我等下去公安局的路上吃。”
池焰一愣,问:“你去干嘛?”
“何凯找我有点事,跟案子有关。”南棠简短解释了一句,催促他,“快点把饭吃了,等下我会先走,结束了再来找你。”
池焰还想再说什么,结果坐在床尾方向的警察弯腰帮他把病床往上摇,虽然靠背上升的过程缓慢且平稳,但他还是猝不及防地皱了下眉。
南棠心里猛的一颤。
池焰坐起来后,病号服领口自然地往下垂了一点,隐约可见他胸膛上的一点淤青。
而且看他这情形,背上还有别的伤。
池焰注意到她的眼神,把领口往上拉了拉,又从装早餐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面包和牛奶:“要不要吃完再走?”
“不用。”
南棠果断拒绝,毕竟她买的就是一人份的量。
池焰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会儿又垂下眼眸,睫毛盖过眼底的青色,轻声说:“我就是怕你胃疼。”
看起来还挺沮丧的。
南棠心想,见鬼了。
他以前是这么会撒娇的人吗?
但最终,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了过来。
·
南棠在公安局见到了何凯和刘怀宇。
昨晚抓到的人太多,两人各带人马连夜审了一整宿,这会儿眼睛里满是血丝。
何凯简单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就马不停蹄地带南棠往审讯室走去:“等会儿进去之后,你直接告诉我们,见没见过坐在里面的人就行。他在里面看不到你,不用紧张。”
南棠淡淡地点了下头,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仍在开门的一刹那蜷紧了手指。
她缓缓调整过呼吸,视线掠过玻璃窗,看向坐在里间的嫌疑人谭明。
还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
但谭明脸上的神色,与她在高速路服务区见到的已经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的他,正扬着下巴和坐在对面的警察叫嚣什么,面部肌肉异样地扭曲着,呈现出一种疯狂的状态。
南棠掐了下自己的手臂,提醒自己镇定下来。
她低下头,望着审讯室白色的墙,在脑海中慢慢回忆五年前在车上见过的那张脸。
随后又抬起头,在脑海中认真地将两张脸比对了一番。
“是他。”
何凯朝里面的同事打了个眼色,把南棠请到会议室:“你还记得当时是在哪里见到他的吗?”
“应该是离县城比较近的一条乡道,进城方向的右边有一片树林。那天我不太舒服,我妈回到宁平就在转盘旁边找了一家药店。我记得从看见那辆面包车到买药,中间大概只隔了不到十分钟。”
何凯是宁平县的老警察,对周边环境非常熟悉。
听见南棠提到转盘,就立刻想起宁平县的入城环道转盘,那是从北边的乡镇进城的必经之地。
“好,麻烦你再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形。”
南棠原封不动将事情的经过重复了一遍,着重提到当时车上有人喝醉了酒,而谭明看起来则很清醒。
“他一直看着我们的车离开。”南棠揉了揉太阳穴,“有可能是在记我妈的车牌号。”
何凯沉思片刻,开门叫来一个手下,跟那人小声嘱咐了几句。
那人严肃地应了声好,转身小跑离开。
接下来的程序,就没有南棠的事了。
临走前,她想了想问:“池焰他爷爷,抓到了吗?”
“不能算抓,燕市那边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把他带到了局里。至于能关多久,取决于谭明肯不肯把他供出来。”
听这语气,现在的审讯进展得并不顺利。
南棠轻轻地“哦”了一声:“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哪里的话,是我该谢谢你特意过来一趟才对。”何凯连忙回道。
出了公安局,南棠马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医院。
池焰病房外面的警察已经换了一班值岗,新来的两个不认识她,让她等在外面进去跟池焰确认过后,才开门放她进去探望。
刚一进门,就听见池焰问:“怎么去那么久,没事吧?”
“你还有空担心我?”
南棠很想这么回他一句,但是忍住了没说。
她一看见他这样子就来气,其实刚才在公安局里看见刘怀宇、知道这就是说服池焰去当线人的“罪魁祸首”后,她心里就一直憋着股气。
她其实很清楚,这绝对不能怪刘怀宇,倘若换任何人站在对方的角度,都会认为池焰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线人,更何况这还是为了打击犯罪。
池焰的所作所为,听起来很值得骄傲。
可她还是觉得,这一切经历对他来说太危险也残忍了。
他原本不应该承担这些。
但同样的,他也不应该承受她无处发泄的怒气。
想到这里,南棠弯起眼笑了笑:“当然没事啊。你呢,感觉怎么样?”
池焰实话实说:“有点累,很想睡觉但是又睡不着,可能就是躺太久了。”
他微侧过头,“姐姐,陪我出去走走?”
南棠刚想拉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停住动作:“你能下楼吗?”
“能。早上医生检查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么?”池焰说,“大不了走慢点。”
医生确实说过池焰可以适当地户外活动。
但南棠仍不放心,提议道:“要不然我去借一辆轮椅。”
“不要。”池焰面无表情地拒绝道。
南棠被他这种奇妙的自尊心逗笑了:“那好吧,外面冷,你穿件外套。”
池焰现在是需要重点保护的关键证人,因此说是出去,也不过是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转一转。
今天宁平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天气很好。
花园里散步的病人不少,池焰慢慢地走着,倒也不显得突兀。
南棠担心他扯到背上的伤口,全程专注地盯着他的脸,打算万一他流露出半点勉强的意思,就强行把他送上楼。
忽然,池焰叹了声气,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不安的女人:“姐姐,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了。”
从走出病房的那一刻起,无论他如何提醒自己不要在意,都始终能感受到身旁那道直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一秒都没有离开过。
反过来害得他必须时刻注意她脚下的路,就怕她一不小心踩到石子或台阶绊一跤。
南棠没说话,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眯了下眼。
今天的阳光确实很好,池焰刚好又站逆光的位置,明媚的光线在他身周渡了层浅金色的边,把他的皮肤照得更白。
唯有微微泛红的耳垂,出卖了他内心真实的情绪。
明明长了一张凌厉张扬的脸,偏偏耳朵那么容易红。加上他皮肤本来就白,害羞起来就更加明显。
南棠抿了下嘴唇,头一次意识到。
这个弟弟,似乎是那种很好调戏的类型。
第29章 饶了我行么,姐姐?……
南棠发现, 许多时候人实在很矛盾。
她以为自己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就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男人,所以只要她愿意, 那么跟任何人都能相处得游刃有余。
谁知两人四目相对地望着彼此, 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何况说是弟弟, 她也不可能真的拿他当小朋友看待。
他已经二十三岁, 在医院花园散个步, 就会有路过的姐姐妹妹不停地回头张望。
就连今天她路过护士站, 不仅听见几个小护士讨论他有没有女朋友,甚至还听见其中一个红着脸说“我帮他上药发现他有腹肌哎,好性感哦”。
那句话猝不及防闯进南棠的耳朵里,她下意识想起之前某天,在酒店里看到的画面。
当时她还能稳住心境, 纯粹以欣赏的角度去看待。
可如今再回忆起来,潮湿的水气和年轻男人肌理分明的身体, 在寒冷的冬天掀起一场突如其来的春潮, 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偏偏是这样的池焰,却纯得像张白纸。
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混合在他身上, 反而呈现出另一种迷人的刺激。
南棠静了几秒, 才缓声开口:“那我不看你了,如果不舒服记得说。”
她说不看,就真的不看。
视线从池焰那张英俊的脸上挪开,开始认真地欣赏起花园的景观布置。
中途公司同事来电询问工作的事, 南棠就一边慢慢地散步, 一边用手机远距离指挥手下的人该如何办事。
池焰眉头皱了起来。
他发现南棠并没有忘记身边还有个人,有时不小心走快了几步把他扔在后面,很快就会停下脚步, 等他跟上之后再继续走。
可她就是不看他。
短短几分钟里,池焰故意咳了三次,除了把背上缝合的伤口震疼了以外,也没能换回南棠一个眼神。
其实南棠没打算故意冷落他。
因为她接到的是一个临时语音会议,手机那边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工作上,所以根本没听见身旁的弟弟在如何吸引她的关注。
池焰无奈了,走到她面前说:“我去那边坐会儿。”
“什么?”
南棠没听清,她捂住手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明白过来,“要休息一下吗?好的你去吧,我忙完来找你。”
池焰走到花园角落的长椅坐下,低着头数石子路上的落叶。
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脸上就没什么表情,眉眼低垂地收敛了情绪,透出一股疏离的淡漠,像还飘在空中的落叶,轻晃晃地不知该落向哪里。
冬日难得的暖阳晒在他身上,拖出一道寂寥的影子。
池焰没有手机,只能大概估计他在这儿坐了多久。
可能有七八分钟了,但也可能有十几分钟。
有时候他抬起头,看见南棠还站在花园另一边讲电话,恍惚中会有一整天都寂寞过去了的错觉。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孤独小帅哥,总能格外引起阿姨奶奶们的怜爱。
她们老远看见池焰独自坐在长椅上,忍不住爱心泛滥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弟弟你生什么病啦?”
“不能一个人坐着,要起来活动活动,不然会冷的。”
“哎哟怎么穿那么少,有没有带厚衣服过来呀,我家老头子有多的羽绒服,你要不要穿啊?”
南棠处理完工作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壮观的画面。
“……”
她揉揉眉心,绕过阿姨奶奶们的包围圈走到另一边,看着中间那个宛如被遗弃的大型犬一般的男人,“回去吗?”
池焰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嗯。”
见小帅哥原来有人认领,阿姨奶奶们依依不舍地散开了,临走时还心情复杂地多看了南棠几眼。
回住院部的路上,池焰低声问:“你忙完了?”
南棠点点头,忍不住问:“刚才那几个阿姨什么情况?”
“不知道。”
池焰是真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在那儿专心等姐姐,莫名其妙身边就围了几个人。
南棠走进电梯:“是么?我看她们很关心你的样子。”
池焰短暂地“啊”了一下,隐约明白了过来。
他跟进电梯里,想了想说:“可能看我在那儿坐了太久,以为我没人陪怕我出事吧。”
南棠冲着电梯的镜墙挑了下眉。
池焰从镜墙里看见她意有所指的动作,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轻轻舔了下嘴唇没再说话。
电梯到达病房的楼层,“叮”一声响后,门往两边打开。
南棠按住开门键,让池焰先出去了,才一脚跨出电梯。
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这大半天相处下来,她很清楚能感觉到,池焰比从前黏人了。
以前他是有意识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现在却像潜意识作祟一般,无时无刻不想把她留在身边。
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有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池焰。”南棠叫住他。
男人转过身来:“怎么了?”
南棠看着他说:“哪怕过几天真相水落石出了,我们的来往也不会就此断在这里,你明白吗?”
池焰猛的僵住身体,下颌利落的线条绷得更加明显,他微微垂下眼,在低缓的呼吸中愈发安静。
南棠所说的想法,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吗?
肯定有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地窜出来让他痛苦过。
他不清楚南棠交往过的其他男人是什么样,但先是池星远、再是他在宁平见过的许子晋,他们两人身上都有着显著的特征。
比南棠要年长几岁,无论真实性格如何,至少外表看起来成熟斯文。
是完完全全与他相反的类型。
所以他一点信心都没有。
哪怕被南棠知道了他的喜欢,他也没办法当着她的面大声地说出来。
毕竟说到底,为南棠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决定。
在答应给刘怀宇做线人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从她那里得到回报,也不想用这件事来换取她的感情和承诺。
否则他和池星远有什么区别?
他什么都不敢想,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可能抓住短暂的时间,让她的眼神能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就好。
可到头来,还是被她看穿了。
池焰慢慢地开口问:“你的意思是说,以后还能经常见面,对吗?”
“为什么不能?”南棠笑着反问他,“难道我看起来像那种过河拆桥的人?”
池焰撇开眼,整个人沐浴在走廊灿烂的日光下笑了笑。
那点笑意顺着唇角延伸到眼尾,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从未见过阴霾的、坦荡又明朗的少年。
南棠看他一眼,补充道:“还有,我那通电话总共只打了六分钟,你也没有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坐多久。”
“……”
池焰眼中的笑意瞬时散去,他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能转身闷头往病房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
南棠靠在门边,见池焰漫无目的地在病房里兜了一圈,便笑盈盈地问:“你刚才以为等了多久?”
“忘了。”池焰不看她,“就是觉得不止六分钟。”
南棠故意拖长音调:“这样啊,那要看看手机里的记录吗?”
池焰无奈地睨她一眼,找了张椅子坐下:“不看。”
“真的不看,万一我骗你呢?”
南棠不紧不慢地追问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想逗他。
池焰抿紧嘴唇,怀疑她是故意的。
他一抬头,撞上女人写满狡黠的双眼,不由得抬手捏了下耳垂。
“是我错了好不好?”他偏过头去,低声笑了一下,“饶了我行么,姐姐?”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耳朵到颈侧红成一片。
此时如果有第三个人进来,百分之百会怀疑南棠做了非常不道德的事,因为池焰看上去就是一副被姐姐调戏了的样子。
但南棠却愣住了,她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听见池焰句尾那声低哑的姐姐后,空气中似乎荡开了一圈接一圈的涟漪,它们被无形的波浪推搡着,一下下地撞上她的胸口。
不太对劲。
南棠开始默默反省,以后不能随便开他玩笑,因为比起他那些反应,她自己反而更不对劲。
她正想着,包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南棠一看是温语冬的电话,便跟池焰打了声招呼,退出病房去接听。
温语冬找她还是刚才临时会议里的事。
南棠站在安全楼梯里,慢慢跟他商量完后,想起来问:“对了,都行在你家还习惯吗?”
“挺习惯的啊,我怀疑它都爱上我家丽莎了,天天隔着门偷看人家。”温语冬说,“不过你这次打算去几天?我看都行的疫苗本上写着这两天该打第二针疫苗了,不行的话我带它去?”
南棠会赶在这时候来宁平,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何凯提前通知她过来确认谭明的事。来之前她没想到池焰会住院,原本安排的假期也就两天时间。
医生说池焰情况还好,只是需要留院观察三天,确认身体没有大碍后就能出院。
于情于理来说,南棠都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
她想了想回道:“那就麻烦你带都行去吧,我周末再回去。”
温语冬说:“没问题。唉不过话说回来,你看你那么忙,要不然把都行送给我怎么样?反正它都爱上丽莎了,咱们做父母的,不如干脆成全它?”
“不行。”南棠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不是我的狗,我帮人家养的。”
温语冬在那边沉默数秒,才错愕地问:“搞半天不是你的狗?!”
不怪他如此惊讶,实在是南棠以前多次表示过不想养宠物。温语冬原以为她这回转性了,没想到居然还是代养。
“谁啊这么大面子,居然能请你帮他养狗?”温语冬纳闷地追问道。
南棠说:“一个弟弟。”
“你到底上哪儿找的弟弟这么……”温语冬一顿,接着问,“不会是上次你帮我打听的那个,池星远的弟弟吧?”
“就是他。”
“我靠。”
温语冬不知脑补出什么,在那边连连咋舌,“你不是吧这招也太毒了,这是要让人家兄弟俩反目成仇啊?”
南棠深吸一口气,再三提醒自己,温语冬是她尊敬的老板。
等到手机那头惊叹够了,才不慌不忙地说:“我没想挑拨他们两个的感情,你别乱说。”
“真的吗?”
“但我发现有件事,你倒是没有说错。”
南棠垂下头,脚尖碾过地上的灰尘,“吊桥效应下产生的爱情,确实很可能是一种错觉。”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溺水时产生的就是爱情诞生的信号。
就像她已经知道救她的人是池焰,也已经知道池焰为她付出了什么。
那些感动、愧疚、心疼,林林种种加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只需要往前踏出一步,便能就此陷入其中,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就是爱情的样子。
可事实并非如此。
直到几分钟前,南棠才在一瞬间幡然醒悟,那只不过是一种无视了对方真实模样的盲目。
真正的心动,是她看见池焰坐在窗边,侧过去的半张脸浸在光线里,无奈地低笑着喊她姐姐的时候,那一刹那产生的无比真实的冲动。
让她在那一刻摒弃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只想上前紧紧地抱住他,看阳光在他清澈的眼睛里跳跃。
然后,再与他接吻。
第30章 姐姐,我抱抱你好吗?……
凌晨一点, 宁平县公安局大楼内灯火通明。
何凯到茶水间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扬起脖子几口灌完。他把杯子放到一边,就着茶水间的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泼冷水提神。
洗完脸刚抬头, 正好撞见刘怀宇忧心忡忡地进来。
何凯一看这情形, 就知道是谭明那块硬骨头还没啃得下来。
昨晚谭明被逮捕后, 他在国内的几个住处被警察连夜搜查出不少证据, 可谭明咬死不肯承认。
作为一线工作多年的老刑警, 何凯一看就知道谭明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知道自己这回肯定逃不掉, 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还负隅顽抗,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燕市那边呢?”何凯拿袖子擦脸上的水,“姚仲凡招了没?”
刘怀站在门口点了一支烟:“你觉得呢?姚仲凡只会比谭明还难搞,现在只能以询问的名义扣押他二十四小时,现在是一点, 再拖半小时他就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何凯眸色一沉,愈发感到不妙。
以姚仲凡的财力和人脉, 出去后指不定哪天就悄悄跑到国外去了, 到那时再想把他抓回来,难度可想而知。
谭明之所以死不认罪, 为的就是保住姚仲凡, 等他逃脱后再帮自己从中周旋。
不攻破谭明这道关卡,他们很难将姚仲凡绳之以法。
但是……
何凯正在犯愁之下,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上午被他派出去的年轻警察从外面狂奔而来:“何队!找到了!”
他急急忙忙地把刚打印出来的东西递过来,“南、南棠给的地址没有错!”
何凯与刘怀宇同时凑上前, 看清他手里抓着的几张照片后, 两人皆是眼前一亮,眉宇间连续熬夜的疲惫立马消失不见。
“干得好。”何凯拍拍年轻警察的肩,与刘怀宇交换过眼神, 拿过照片走向了审讯室。
室内冷白色的灯光,照得谭明的五官都有些模糊。
他打了个哈欠,看着负责审讯的警察又换了一波,不屑地扯开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反正又是软硬兼施要他认罪的老把戏,没意思。
何凯拉开椅子坐下,敲着桌面问:“谭明,你以前来过宁平吗?”
“来没来过不知道自己查啊。”谭明脸上没有丝毫紧张或恐慌的表情,“要不然,你猜猜看?”
何凯面无表情地说:“我猜你来过。还记得钟顺荣吗?他在五年前因为涉嫌谋杀一名妇女而畏罪自杀。”
谭明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何凯,眼角扯出几道细微的皱纹。
他其实已经不记得钟顺荣的名字,但对何凯所说的往事却仍然留有印象,因为钟顺荣自杀就是他教唆的。
谭明一直想不明白,像钟顺荣这样一个坏事干尽的县城混混,为什么把一个孩子看得那么重。就像他不明白,钟顺荣杀掉那个女人之后,为什么会找到他说想去自首。
“她不断求我放过她,说她出门前跟女儿吵了一架,就这么死了女儿肯定会愧疚一辈子。我现在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她在山溪湾的河边找女儿。”
钟顺荣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谭明则骂他:“别人的女儿关你屁事?”
“我自己也有女儿,如果我突然死在外面,她肯定会很伤心!”钟顺荣情绪激动起来,“你这种人不会懂!”
那晚的交谈,两人不欢而散。
谭明猜到钟顺荣主意已定,而他去自首前肯定会先回家看孩子。五年前宁平的道路监控系统远不如现在发达,谭明一路避开摄像头,提前藏在钟顺荣家门外,等他一开门就跟了进去。
钟顺荣起初还想反抗,等看见谭明拿出枪后就吓得不敢出声。
他并不相信谭明的承诺,然而面对威胁却别无他法,最后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只能按照谭明的吩咐写下认罪的文字。
“你杀了人,肯定会判死刑。”谭明拿枪远远指着床上那个熟睡的小女孩,“但早点死,可以救你女儿一条命。”
钟顺荣犹豫了很久,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似乎想过苟活,但在看见谭明拉开保险之后,他还是颤颤悠悠地爬上阳台,纵身跳了下去。
重物坠落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小女孩哼唧两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谭明处理掉地上的脚印,躲在楼梯堆放的杂物后面。等大多数邻居被惊醒出门看热闹的时候,才混在人群中下楼离开。
但这些话,谭明自然不会主动交待出来。
他听说钟顺荣死后,宁平警察找了一段时间跟钟顺荣有接触的人,可惜最后不了了之,也就证明他并没有暴露。
至于现在为什么旧事重提,谭明没有把握,便打定主意不开口。
何凯看了眼时间,还差最后二十分钟,远在燕市的姚仲凡就能离开公安局。
他按捺住内心的焦躁,说:“你对钟顺荣不感兴趣?那我们换个话题,北城口转盘出去的那个小树林,你有印象吗?”
何凯把收到的几张照片,按照编号在桌上一字排开。
谭明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何凯趁热打铁:“你是不是在想,警察怎么会找到小树林?明明目击者已经死了,钟顺荣也死了,在场的人只剩你一个,明明不应该被发现才对啊。”
他伸手点着其中一张照片,低声问,“还是说,有其他人知道你的秘密?”
“不可能!”谭明突然咆哮起来,“不可能!狗东西你少骗我!”
他用力地往前挣扎着,想摆脱手铐的束缚把面前的照片全部撕毁。
“证据摆在这里,骗没骗你,你心里最清楚!”
何凯也提高音量,大声质问他,“谭明,法医就在楼下解剖室,你要不要赌一把,看是他们查清死者身份快,还是你想包庇的人跑得快!”
谭明死死地瞪着那几张照片。
他认得那个树林,认得亲手挖出来的坑,也认得那个用来裹尸的麻袋。
“姚仲凡……”
谭明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姚仲凡,你可真行。”
听到他喊出那三个字的瞬间,何凯总算松了口气。
池焰前些日子的离间到底起到了效果,谭明和姚仲凡之间已经出现了信任的裂痕。谭明坐在审讯室里想赌的,不过是姚仲凡念及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在自己平安之后会想方设法捞他出去。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杨春晓开的那辆车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他以为姚仲凡已经提前准备好退路,为了彻底洗白自己,故意想借警察的手,让谭明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走私文物尚还有量刑的空间。
可再加上眼前一条,谭明知道,他再也出不去了。
·
南棠一觉醒来,就看见了何凯半夜发来的消息。
屏幕上的文字拼凑在一起,还原出了所有事实的真相。
五年来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拼上了。
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点了一支烟。
大概是房间的暖气开得太大,眼睛干涩得流不出泪来,情绪仿佛已经堆积到顶点,只余留下一片麻木的混沌。
南棠抽完烟,进卫生间洗漱干净,然后换好衣服出门去医院。
今天也有警察过来做笔录。
她没有进去打扰,坐在外面等了很久,直到警察开门之时,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
南棠同出来的警察点了下头,起身推开病房的房门。
池焰似乎很累,他坐在床上闭着眼,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太阳穴缓神。
听见推门的动静,他睁开眼侧过脸来,笑了笑问:“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一会儿。”
南棠关上门,张开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
池焰看出她不对劲,轻声问:“你哭过了?”
“我……”南棠反应慢了半拍,安静几秒才摇头说,“没有。”
“可你眼睛是红的。”池焰皱着眉说。
南棠半信半疑地抬眼与他对视。
她出门前明明照过镜子,应该看起来一切正常才对。
池焰放轻声音,害怕吓到她似的,缓声问:“姐姐为什么难过,能告诉我么?”
难得温柔的语气,击破了南棠心中最后一层盔甲。
她颤了下睫毛,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过脸颊,在皮肤上留下冰凉的触感。
“何凯说,查到钟顺荣杀我妈的原因了。”
池焰一怔,下意识放慢了呼吸。
他单手撑住床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南棠,不确定要不要现在就下去,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
南棠低下头,缓慢地说:“五年前谭明杀了一个人。”
具体原因何凯并没有细说,只能大概猜测是利益纠纷导致的谋杀。
谭明叫来钟顺荣帮忙处理尸体,钟顺荣提议城郊树林深处有个人迹罕至的山洞,不如把尸体埋在里面。
杨春晓路过的时候,他们正准备把尸体搬进小树林。
所以她看见的,并不是什么接醉酒的同伴回家,而是一场即将发生的蓄意抛尸。为了避免路上遇到交警盘查,谭明让钟顺荣买了几斤白酒浇到尸体上,打算如果发现车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尸体,就说是同伴喝醉了酒。
当时天色已晚看不清楚,杨春晓简单的人生经历,也注定她不会往犯罪的方向多想。
但她仍然因此招来了杀身之祸。
南棠的视野模糊成一片。
她终于得到了追寻已久的真相,可她从未想过知道真相后该如何与它和解。
这五年以来,包括南棠在内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想过,如果杨春晓失踪那天,她不和杨春晓吵架就好了,那样杨春晓就不会出门,也不会孤零零地死在外面。
这样的认知像一场持久不散的梦魇,将南棠从此困在里面。
现在事实告诉她,不是那样。
杨春晓早就被盯上了,只要她还在宁平,那么死亡随时可能降临。
南棠却没有就此得到“与我无关”的解脱。
她轻声说:“我一直觉得她势利、傲慢、凡事只为自己考虑。可你记得吗,她大衣口袋里装着一张购物小票。”
“嗯。”
尸体被发现后,警察从杨春晓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张染满鲜血的小票。购物时间是在她出门后不久,地点是一家南棠很喜欢的宁平特色小吃店。
杨春晓那时有些恍惚,只想着以这种笨拙的方式来跟女儿和好,下车买东西时忘记锁好车门,让等待已久的钟顺荣找准机会溜上了她的车。
她甚至在死前,都害怕南棠会因此自责。
南棠把脸埋进掌心里,再说出不话来。
日光沿着白墙爬了几寸,病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直到池焰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他站在南棠面前,看着泪水从她手指的缝隙里流出来,好像一颗接一颗地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整个人都被酸涩的情绪所感染,连带着声音也嘶哑起来:“姐姐,我抱抱你好吗?”
南棠怔然一瞬,待她抬起头的下一秒,身体就毫无防备地跌进男人的胸膛。她的心跳乱了一拍,错愕之后才发现两人的身体已经亲密地贴着,而池焰的怀抱竟然如此温暖且宽阔。
足以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亦能替她挡住所有料峭的风。
第31章 什么宝贝弟弟值得你一掷……
病房并不是一个适合拥抱的场所。
空气中永远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一尘不染的墙面把房间衬托得寂寥冷清,让周遭的一切都彰显出医院特有的理性感。
但南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安静地靠在了池焰的胸口。
她像在荒芜的旷野独自行走太久, 终于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只能用力地回抱住他, 在年轻男人的怀里发泄出所有郁积的心情。
池焰的眉间折出一道沟壑。
刚才选择抱住南棠的时候, 他并没有多想,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 此时她需要一个供她哭泣的角落。可当身体感受到从她那边传来的温度后,池焰却发现她哭出来的样子,比刚才还要让他难受。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感觉所有的言语都太过苍白无力,于是只能一声不吭地错开视线, 眼中压抑着深沉的暗涌,随时能将他的理智淹没。
对谭明的憎恨与厌恶交织在一起, 让他几乎想冲进公安局, 把谭明从审讯室里拖出来狠狠地揍一顿。
他最喜欢的姐姐,原本不应该是这样。
哪怕和母亲偶尔会有些小矛盾, 但整体而言, 南棠一直沐浴在父母的爱意中成长。
她既漂亮又善良,只要弯起眼睛笑一笑,阳光开朗的模样就会让人不忍伤害。
在少年时期的池焰眼中,南棠就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然而从五年前噩梦般的一天开始, 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份美好在眼前一点点破碎掉。
池焰早已不敢回想南棠当初崩溃的模样, 那是一道刻在他胸口的伤,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痛得流出鲜血。
所以他愿意答应刘怀宇的要求,只希望南棠能从自责的噩梦里醒过来。
可是之后呢?池焰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南棠醒过来之后,你真的就放心让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吗?
后背伤口处传来的刺痛让池焰出了一身冷汗。
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其实不适合长时间的拥抱,但还是绷紧下颌,忍住声音,不想被南棠发现。
南棠的哭声却戛然而止。
池焰感觉抱紧他后背的力道忽然松开了。
他低下头,视线对上她泛红的眼眶。
南棠的睫毛还湿润地泛着水光,眼中却掠过一丝紧张:“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没有。”池焰下意识否认,“我没感觉到。”
南棠怀疑地看他一眼,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见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下一秒,主治医生带着刘怀宇推门而入。
池焰最先愣住,静了几秒才想起他还抱着南棠,便慌忙地松手往后退开几步。
南棠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结果被池焰的反应害得也怔了怔,随后走到旁边假装想看手机,但又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欲盖弥彰,索性自暴自弃地站着不动了。
……
还好主治医生见多识广,一脸镇定地说:“我来看看伤口愈合的情况。”
“那我先出去一下。”
南棠借势拿上包离开,把池焰留下来一个人面对满室微妙的气氛。
病房门轻轻合上,池焰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下来。
没有南棠在场,他又恢复成大家熟悉的冷漠表情,坐在床边脱掉上衣让医生检查。
“怎么样?”刘怀宇走过来问,“明天能出院吗?”
医生仔细检查过后,说:“没什么问题。之后如果没有不舒服的话,就不用特意来医院了,找家诊所每天换药就行。”
停顿半拍,又补充道,“但还是要好好养一养,尽量不要搂来抱去。”
池焰扭过头,后颈线条拉扯出清晰的线条,静了好半天才低声说:“知道了。”
·
南棠走出医院,搭了一辆公交车去几站外的商场。
刚才医生和刘怀宇一起进来,肯定不光是检查那么简单。她猜刘怀宇有一些关于案子的事要问池焰,便索性决定晚点再回去。
一来,她需要舒缓一下情绪。
二来,她想给池焰买部新手机,再顺便买几件衣服。
池焰的行李跟其他人的一块送进公安局当物证,现在暂时拿不到。他这两天穿的毛衣和外套,都是何凯他儿子的。
南棠没见过何凯的儿子,但猜想对方的体型应该很胖,所以借给池焰的衣服也明显是最大号的尺码。
池焰本来脸长得就嫩,现在又比以前要瘦一些,身体罩在过分宽大的衣服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单薄的少年,也难怪昨天花园里那些阿姨奶奶都格外心疼他。
宁平县最好的商场就在人民医院前几站。
南棠下车后,先到专卖店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机,然后把商场的男装部逛了个遍,结果都不太满意。
池焰长了一张足够好看的脸,加上皮肤偏白,其实最适合的打扮,就是那种剪裁简洁的性冷淡风。尽管他好像从未穿类似的款式,但南棠就是坚信,池焰绝对能把它们穿得有型又迷人。
可惜商场里没有她想要的款。
南棠只能尽量选了几件勉强能看的,出来后坐在路边的咖啡店里,点开微信找到给艺人做造型的朋友,大致形容了一下池焰的身材长相,问她有没有推荐的品牌。
没几分钟的工夫,朋友就发来几个男装品牌:【这几家都是主打性冷淡风,我给你看看照片哦,喜欢的话告诉我。我跟品牌方蛮熟的,国内没有上市的款也能帮你拿,只不过从国外发来要慢一些。】
接着就是十几张男模照瞬间刷满屏幕。
冬装和春装都有,南棠一张张看下来,挑出几套满意的又给对方发过去。
朋友:【OK,记下了。要我顺便帮你设计整套造型吗?】
南棠:【不用了,就日常穿穿。】
朋友:【啊?我以为是给艺人选拍戏穿的服装呢。】
南棠:【不是,买来送给一个弟弟的。】
对方沉默了半分钟,直接发来一条语音:“什么宝贝弟弟值得你一掷千金啊,你该不会在外面找小白脸了吧?”
南棠回了一串省略号过去,又盯着屏幕看了会儿,唇边慢慢扬起一抹笑意。
一掷千金算什么。
她现在一想到池焰,心里就忍不住软成一片,如果他愿意张口要的话,说不定万贯家财她都愿意为他散掉。
·
医院病房内,池焰还不知道,有位姐姐正在计划怎么为他花钱。
他低头坐在床边,听刘怀宇介绍案件的进展。
今天凌晨,姚仲凡在燕市落网,其余与他有犯罪关联的人也正在被通缉中。
谭明误以为被姚仲凡出卖,将他替姚家干的事全部交待了出来。姚仲凡这些年,不光走私文物,还借由古董拍卖的名义大肆洗钱。
各种罪名加在一起,等判决下来之后,姚仲凡注定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或视频通话。”
刘怀宇一边削苹果一边说,“他毕竟是你爷爷,如果你想见他,这点要求我们肯定还是会满足。”
池焰自嘲地笑了笑:“你觉得他还会认我么?”
刘怀宇尴尬地清清嗓子:“这次真的辛苦你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我对你都感到很抱歉。”
“没事。”池焰摇了摇头,淡声说,“我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刘怀宇一个不留神,下手重了点,连皮削掉一大块果肉。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池焰,想了想问:“你有没有想过当警察?”
“嗯?”池焰意外地抬起眼。
刘怀宇并不是突发奇想。
大概从一年前开始,他就在思考池焰未来要怎么办。
先不提姚仲凡入狱后清算出来的合法财产能有多少,就光凭池焰做线人这一点,姚仲凡都肯定不会把财产分给他一丝一毫。
如此一来,池焰手里几乎不剩下什么。
线人工作结束后,倘若警方直接不再管他,那么摆在池焰面前的,将会是一道无比真实的生存难题。哪怕他表面上在仲凡担任要职,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并没有正经上过几天班。
从秘密的线人转为光明正大的警察,于情于理来说,都是一条很适合他的路。
刘怀宇放下苹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资料:“往年的招聘要求和考试题我都叫人整理好了,你拿去看看吧。”
池焰没有伸手去接,只低声说:“不用了。”
刘怀宇说:“不用急着做决定,先考虑一下。”
“真的不用。”池焰说,“我不适合干这行。”
“谁说你不适合?谁说的,你让他站出来,当着我的面说。”
“我自己说的。”
“……”
池焰很轻地笑了一下:“刚才你们来早一点,就会看见我抱姐姐,其实是在安慰她。她知道了杨阿姨为什么而死,哭得很伤心。”
刘怀宇捏紧资料,没有接话。
他做警察这些年,见过很多死得太冤枉的人,对他而言那是一个个的受害人,但对于家属而言,那就是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伤痛。
清浅的笑意渐渐消失在池焰的眼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毫不掩饰的暴戾。他垂下眼眸,缓慢而低沉地说:“我没办法原谅谭明,甚至想杀了他。”
刘怀宇深沉地看他一眼。
池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你应该庆幸,谭明被抓进去后才交待了当年的事。否则我无法保证,提前知道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
漫长的沉默在病房中蔓延开来。
静默许久,刘怀宇把资料重新放回了公文包。
他眉头皱得很紧,仿佛经历了一场痛苦的纠结,才缓声开口:“你确实不适合做警察。”
池焰没有反驳。
对于自己的性格,他向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没有刘怀宇或何凯那么伟大而高尚的目标,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身体里确实遗传了姚家的基因,道德感不高,除了自己看中的以外,对其他事物都漠不关心。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好人。
做线人的这些日子里,池焰许多次站在危险的边缘,只要往旁踏错一步,他就能彻底坠入罪恶的深渊。
让他最终能够维持理智的,不是刘怀宇语重心长的教导,也不是是非黑白的定律。
而是杨春晓死后,南棠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案子已经结案,一行人回到燕市。
到了小区后,池星远送南棠和她父亲回家,两家人分别前,南棠久违地把池焰叫到了面前。
她说:“你这几天过得很不好吧。”
因为池焰那段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般的证词,宁平警方浪费了很多精力,池家夫妻也对他颇有埋怨,以为他在关键时候不懂事地跑出来添乱。
“我现在自己也很乱,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护着你,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南棠的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站在那里的模样也如同风中的柳絮,随时都可能散开,但她还是看着池焰的眼睛说,“可是,我相信你。”
一句简简单单的“我相信你”,贯穿了后来无数个迷茫的日夜,在池焰每一次面临诱惑和选择的时候,都在提醒他绝对不要走错路。
“今天这事当我没提。”
刘怀宇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唤回,“明天出院后,我们会安排你住进公安局的宿舍,再耽误点时间,配合我们完成后续调查做好线人报告,就能结束了。”
池焰点了下头:“好。”
南棠回来的时候,刘怀宇已经走了。
她没有问他们聊了些什么,只是一股脑地把买来的东西全放在椅子上。
池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这是什么?”
“手机和衣服。”南棠认真地回答他。
“……我知道。”池焰顿了顿,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南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反问道:“不然呢?你打算穿何凯家的衣服穿到什么时候,还是打算继续做一个没有手机的原始人?你受得了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可受不了。”
池焰抿了下嘴唇,没好意思指出来,他住院也才一天半的时间,好像并没有她形容的那么可怜。
·
第二天中午,池焰办理了出院手续,临时搬进了公安局的员工宿舍。
宿舍管理严格,外面的人不能随意进出,加之考虑到接下来池焰会非常忙碌,南棠便搭乘当晚的飞机回到了燕市。
池焰独自留在宁平,一天比一天更加感到不习惯。
有时他自己回想起来,都感到有点可怕,不过一天半的时间而已,他竟然已经完全适应了有南棠在身边的日子。
随后的某天下午,池焰突然接到了一个快递的电话。
他想起前两天南棠说寄了点东西过来,也没有多想,就直接下楼去取。
到了楼下,池焰在宿舍大门外碰到了也来取快递的黄毛。
脱离卧底的身份后,黄毛看起来依旧不像个好人,他吊儿郎当地拎着两个快递袋,朝池焰吹了声口哨打招呼。
池焰扬了扬下巴当作回应,然后对快递员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快递员蹲在地上:“池焰是吧,来,这件是你的。还有这件、这件、这件……哦,这一堆都是你的。”
池焰差点怔住,姐姐是给他搬了一个仓库来吗?
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黄毛也凑过来,好奇地问:“兄弟,你是中了什么清空购物车的大奖吗?”
“没有。”
池焰一头雾水,这一大堆快递纸盒重叠在一起,他根本没办法拿。
快递见状,提议道:“我看你这堆东西都不重,你不如把盒子全拆了,然后跟门卫借个推车一次性拉上去。”
池焰确实只能如此。
他先跟门卫借来一把水果刀拆包装,黄毛闲着没事,也拿了把剪刀过来帮忙。
拆着拆着,两人都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每一个快递盒拆开,里面都有一个奢侈品牌的纸袋,纸袋中整齐地叠着新买的衣服,根据数量和款式看来,足够池焰从冬天穿到春天。
黄毛默默放下剪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老实交待,是不是那什么了?”
池焰毫无防备地问:“什么那什么?”
黄毛一咬牙,问:“被人包养了?”
“……”
第32章 给好看的弟弟买衣服还需……
南棠今天回家早, 吃完晚饭带都行到花园溜达了一圈,上楼后习惯性地看手机,逐一回完工作的内容后, 又动动手指, 点进了和池焰的聊天窗口。
今天下午, 他们刚发过消息。
池焰:【衣服收到了, 谢谢。】
南棠:【尺码合身吗?】
池焰:【还没试, 刘怀宇叫我去趟局里, 晚上回来再看。】
南棠看一眼时间,晚上九点多,不知道池焰回宿舍没有,思忖片刻便点开语音通话。
手机响了几秒就被直接挂断,她知道这是池焰在忙不方便接电话的意思, 干脆先进卫生间洗澡。
等她完成繁复的护肤护发程序再出来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刚到客厅坐下, 手机突然一震。
南棠点开微信扫上一眼, 就看见聊天窗口里躺着好几条消息,最早那条可以追溯到刚挂断她电话不久, 池焰说他还在公安局, 估计半小时后能回去。
大概因为她迟迟没有回复,从十点钟开始,每隔十分钟他就会发一段文字过来,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从淡定到忐忑的全过程。
南棠拿他没办法, 勾唇笑了笑, 直接发过去一个视频通话。
视频接通的速度远超过她的想像,几乎是信号连通的下一秒,池焰的身影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视野。
他坐在宿舍的书桌前, 镜头晃了两下,露出他那张干净的脸。
明明发消息时发得那么勤快,现在视频连上了,他反而收敛了情绪,懒洋洋地靠着椅背,语气散漫:“姐姐忙完了?”
南棠从茶几上拿过水杯:“嗯。你呢?”
“早就没事了。”
池焰窝在椅子里,抬手虚笼着点了支烟,吐息时清晰的喉结微微滚了滚,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你怎么那么久不理我。”
“因为我在洗澡。”南棠说。
池焰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片刻后他像被呛着了似的,偏过头重重地咳嗽一声,声音比刚才更低:“……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南棠弯起眉眼,心想弟弟有时候简直太没自信了,她哪里舍得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他生气,她捧起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问:“衣服都试过了么?”
池焰点点头。
南棠继续问:“喜不喜欢?”
“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既然这样,干嘛不试给我看看,还是打算明天再穿?”
“……”
池焰顿住动作,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他其实有很合理的理由,比如专门在视频里换衣服好像很奇怪,又比如他在公安局忙到深夜回来已经很累了不想动。
可他低头把烟掐了,静默半晌后问出来的却是:“为什么送我衣服?”
问完之后,池焰就后悔了。
还能为什么,他在期待南棠给出怎样的回答?
因为想谢谢你,还是因为可怜你?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想听的,听到后也只会让他变得更狼狈。
要不然真像黄毛说的那样,问一声姐姐愿不愿意包养他好了。
荒唐的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池焰直接打压了回去。他在心里自我鄙夷了一番,默默把那点深藏的痴心妄想克制住,才慢慢抬眼看着屏幕里的人。
南棠似乎被他问住了,轻咬着嘴唇想了想才说:“没有原因。”
她往前倾身,乌黑蓬松的卷发垂到胸前,“觉得它们适合你,刚好我又买得起,所以就买了。给好看的弟弟买衣服还需要理由吗?”
池焰觉得自己简直着魔了,她轻描淡写夸一句弟弟好看,他的神经就无法控制地开始兴奋。心脏变成一只横冲直撞的怪兽,在胸膛里发狂般跳动。
这样下去不行。
池焰进了卫生间,把手机放在洗手池搁架里,弯腰捧了一把冷水泼到脸上,皮肤仿佛还在发烫,他只能弓着背又泼了几次。
南棠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不断流淌。
等到水声终于停住,池焰再次出现在屏幕里时,发丝凌乱地散下来,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流过突起的喉结,留下几道引人遐想的水渍,最后渐渐隐入了领口。
他姿态懒散地撑着水池,浑身滚烫的躁动总算冷静了一般,淡声说:“算了吧。你不知道刘怀宇他们过得有多糙,办公室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在一起,衣服在里面熏一天,差不多就毁了。”
南棠听完他小声的抱怨,笑着说:“毁了就毁了,我再给你买。”
“不要。”池焰装模作样地撇开眼,低声说,“真的不用,我已经快回去了。”
南棠挑了下眉,追问道:“你到底多久才回来?”
“最迟下月底。”
下月底……
南棠算了一下,等池焰回来的时候,燕市恐怕已经迎来春暖花开的春天。
虽然注定即将错过团圆美满的除夕,但在春意盎然的时候再会,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
“那好,记得提前把航班发过来,到时候我去接你。”
·
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燕市的天空比冬日里更显晴朗。
南棠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机场大厅。
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挤在离出口最近的栏杆后面,而是隔开一段稍远的距离,淡定地看着从里面出来的旅客们。
没过多久,女人平静如水的眼中掠过一丝惊艳。
池焰拖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他的头发比冬天时长了些,碎发遮住点额头,稍微修饰了轮廓的凌厉感。年轻男人很乖地穿了她送的衣服,样式简洁的一套衬衫西裤,是最简单不过的黑白搭配,衬得肩宽腰窄,气质又格外干净。
池焰同样也看见了南棠。
他仗着自己人高腿长,转眼间就走到她面前站定,然后低头看着她笑了一下。
南棠还他一个微笑:“走吗?先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都行。”池焰根本无所谓去哪里,“姐姐定吧。”
南棠今天开了车来。
趁池焰去放行李箱的时间,她靠着车门,悄悄打量他几眼,发现池焰确实很适合这种性冷淡的风格,穿上之后就像个矜贵的小少爷。
车辆驶上高速路后,南棠问:“这次回来了,过段时间还走么?”
池焰说:“不走。”
前段时间,所有犯罪嫌疑人尽数落网。
他维持了整整三年的线人身份正式宣告解除,警方把他的身份和经历打点得很仔细,外面的人只会知道他接受过调查最后无罪释放,而不会发现他在案件里究竟扮演了哪个角色。
虽然在其他人看来,估计会觉得池焰最近惨得不行。
姚仲凡涉嫌走私的事之前连续上了几天新闻,顺带着连仲凡集团的管理层也乱作一团,一直被“拘留”在宁平没回燕市露面的池焰,自然顺理成章地被其他股东踢出了公司。
想到这里,池焰低声笑了笑,说:“我现在就是一个无业游民。”
南棠说:“好好休息一阵吧,剩下的以后再说。”
她这句话说得温和,尾音仿佛带着催眠的魔力,让池焰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其实这两个月,他基本没怎么睡好觉。其中有一半的原因,是突然回归到安全环境后的种种不适应,还有一半的原因,则是他想尽快处理完线人的后续工作早点回来。
所以昨天刘怀宇前一秒答应放他走人,后一秒他就订好了今天上午的机票。
哪怕回到燕市也只能无所事事地待着,但即使早几小时也好,他很想到快点见到南棠。
南棠看他一眼,把车里的音乐换成舒缓的钢琴曲:“时间还早,你先睡会儿,等下到了我叫你。”
池焰“嗯”了一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车辆一路行驶得平稳,中途他迷迷糊糊听见南棠接了个电话,也没听清她在跟谁说什么。
等到池焰再醒过来时,一转头就对上了南棠写满歉意的眼睛。
他左右看了下四周的建筑物,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你公司?”池焰低声问。
南棠艰难地点了下头,万分抱歉地说:“中午临时有个饭局,我必须得去一趟。”
池焰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推门下车。
南棠总算有点良心,没有把他扔在路边就开车走人。
她快步走在前面,刷开公司的门卡,等池焰进去后又把他带到了楼上的办公室,语速飞快地交待了一堆有的没的,然后就接了一个电话出门了。
池焰坐在她的沙发上,伸出一条腿抵着灰色的地毯,另一条腿微屈着,手肘懒懒地搭在膝盖上低下头,静默半晌后,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起从南棠风风火火地走进公司开始,沿途毕恭毕敬地跟她打招呼的人挺多,池焰跟在她后面,除了几道好奇的目光以外,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这话说来或许有点矫情。
但他突然意识到,为了赶上飞机,他从早上五点就起床一路赶过来,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
案子已经结束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一瞬间又清楚地摆在了眼前,像一盆冷水倾头而下,冻得他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
池焰撑着额头,喉结急速地滚动几下。
继续留在南棠的办公室,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认识到,脱离了杨春晓的案子之后,他的姐姐还是一个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而他却一无所有。
他很想马上站起来离开这里,即使无处可去,总之也先走出去再说。
可是他舍不得。
他完全低估了自己的恶劣,埋藏的贪欲一天比一天膨胀,临近回来的这几天里,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用什么方法,才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南棠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池焰始终坐在那儿没走。
南棠刚回办公室就愣了一下,她看着仿佛从她离开就没挪过位置的年轻男人,问:“你吃饭了吗?”
“吃了。”
“我怎么不太相信呢。”
南棠回了一句,坐到他身边后猜测着问,“不开心了?”
“……”
南棠笑了笑,哄他似的轻声喊道:“池焰?弟弟?池焰弟弟?”
池焰深吸一口气,总算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到一起,南棠猛的怔在当场。
他眼眶泛红,平日清澈的瞳孔里压抑住某些无法言说的情绪,看起来像被谁欺负过了一样。
南棠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今天会突然……”
“你不要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池焰打断她,“明知道你对我已经很好了,但我还是不满足。”
他扬起头,不敢再和南棠对视,只能苦涩地看着天花板,一边唾弃自己贪得无厌,一边哑声说:“但是这两个月,我真的很想见你,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也不用理我,让我在旁边看着你都行,我就只是想见你。”
南棠揉了揉眉心,怀疑池焰并没有意识到,他委屈又隐忍地说出这些话,在有心人听来,其实是一场非常直接的告白。
她慢慢凑近了问:“所以我应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
忽然靠近的温热呼吸和熟悉的香水味,让池焰的思绪断掉了片刻。
他不自觉地垂下眼眸,从女人脸上看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说话呀,刚才不是很会撒娇么?”
南棠双手攀上他的颈侧,弯起唇角问:“还是说,要姐姐亲一亲才能好?”
第33章 姐姐亲我,是喜欢我的意……
外面就是制片部的工作区域。
有人步履匆匆地从外面经过, 有人把键盘敲得啪啦直响,有人在电话里提高音量据理力争。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其实没那么差,但那些轻微的动静在池焰耳中不断放大, 仿佛分开两个空间的隔音玻璃只是个虚无的摆设, 稍有不慎, 就能被其他人听见他们在办公室里做什么。
南棠抬眼看他, 眼中风情无限:“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池焰声音很低:“姐姐, 你别逗我。”
南棠看着他眼里浓郁的隐忍, 心疼地叹息一声,索性搂住他的脖子,自己岔坐到他的身前,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池焰呼吸乱了一拍,下意识扶住她的腰。
他从未体会过如此亲密的姿势, 不敢乱动,只能乖乖地靠在沙发上, 感受着嘴唇被她含着轻吮。
办公室没有开灯, 百叶窗隔断了刺眼的光线,只送进少许昏暗的色调, 烘托出暧昧的氛围。凌乱的呼吸和细碎的亲吻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在春日的午后点燃了克制太久的火焰。
南棠贴在池焰身上,发觉他身体微微有些发烫。
她笑着看他一眼,往下抿住他的喉结,用牙齿轻轻地咬了几下, 再伸出温热的舌尖绕着那点突起的骨头打转。
池焰猛的往后仰了下头, 不成调的轻喘从喉咙里冲出来,又很快被他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只能在头晕目眩的刺激中伸出另一只手, 试图像拎起小猫的后颈那样拉开南棠。可手指才碰到女人细腻的皮肤,就仿佛被狠狠地电了一下,不自觉地换成把她往怀里按的动作。
南棠只能换了姿势,伏在他的肩窝里,笑了笑说:“小朋友,现在懂了吗?人工呼吸不能算接吻,只有姐姐刚才教你的才是。”
池焰不说话,胸膛激烈地起伏。
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南棠不得不重新抬起眼,见他眼眶比接吻前更红,不由得愣了一下,问:“怎么,不舒服吗?”
池焰摇了摇头,没说舒服还是不舒服,浅棕色的眼睛里像氤氲着潮湿的水汽,看得南棠心都软了。她坐起来,捧着他的脸问:“还是不开心?”
“……没。”池焰缓缓叹了声气,哑声问,“姐姐亲我,是喜欢我的意思?”
“我看起来像那么乱来的人么,不喜欢的人亲他干嘛。本来有些话我打算慢慢说,可今天中午的饭局把安排全部打乱了,你知道我回来看见你可怜巴巴的样子有多难受吗,搞得好像是我把你带回来又扔掉不管了一样。”
不带停歇的一长串回答,让池焰如坠梦中般恍惚。
喜悦和惊讶在脑海中来回交错,让他脑子里绷紧的弦一下子断开,几乎没怎么思考地承认道:“我就是觉得被你抛弃了。”
南棠:“……”
她从没遇到过如此青涩又直接的对手,明明什么技巧都没有,却还是让她根本招架不住。
池焰眼中涌动的暗潮翻滚过几次,似乎还没从低落的情绪中缓过来,忽然发泄似的掐紧了她的腰。
南棠感受到他掌心的力度,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以前我不敢想,你会有喜欢我的一天。”
池焰皱紧眉,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嗓音嘶哑地继续说,“我很认真的,今天你承认了喜欢我,我就是永远都会当真,你以后不能不要我。”
年轻男人英俊的眉眼近在咫尺,南棠仿佛被他蛊惑了般,郑重地点了下头。
池焰缓缓低下头来,将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唇边,他低声呢喃出既委屈又隐忍的语调:“姐姐,别骗我,也别扔下我。”
南棠胸口漫开一阵酸楚的滋味。
这两个月以来,她看见什么好东西就想买给池焰哄他开心,可说到底,还是疏忽了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池焰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他从小习惯了被忽视和冷落,长大后又长期生活在如履薄冰的环境里。
或许有很专业的人,教过他在遇到危险时如何自保,但他却从来没有学会过,在感到孤独的时候该如何自救。
所以他只能像小时候那样,独自承受着强烈的不安,等到濒临失控的时候,那些汹涌的负面情绪便会将他整个吞噬掉,然后让他因为旁人眼里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彻底陷入患得患失的梦魇里。
“不会的,我舍不得了。”
南棠发现,这次她真的栽在池焰手里了,并且因此不忍再听他如此压抑的恳求,“现在还难过吗,再亲一次好不好?”
池焰侧过脸,缓了缓才回道:“嗯。”
南棠微扬起头,刚准备凑上去,结果下一秒,池焰就先低头吻了下来。
他学着南棠之前的动作,含着她嫣红的唇瓣吮了吮,耐心地等到女人的唇形更加饱满后,才终于松开,换作用牙齿去轻咬触碰。
唇齿厮磨的细碎声响逐渐填满了呼吸的空白,漫长而激烈的窒息感让南棠有种即将溺水的错觉,她紧紧攀住池焰紧实的后背,把她精心挑选的衬衫抓出杂乱的皱褶。
南棠闭上眼,在不断攀升的眩晕感中,清楚地意识到,她究竟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弟弟。
亏她还以为只是简单地教他接吻,却不想实际是放了一只来势汹汹的猛兽出笼。
房间里的温度热得能让所有的理智全部融化。
没有谁再去介意外面人来人往的动静,任何一丝来自其他人的声音,都只能变作刺激神经的调剂品,令他们在紧闭的房门内拥抱得更紧。
一切即将脱轨之际,突如其来的敲门声终于打乱了满室春光。
两人皆是一愣。
南棠大梦初醒般推开池焰,连忙站起来,把滑到膝盖上方的针织裙摆扯下去后才问:“谁?”
“开门开门,是我。”温语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等一下。”
南棠深吸一口气,快速走到办公桌后坐下,仓促地拨了下头发,滑动鼠标唤醒笔记本屏幕,清清嗓子说:“进来吧。”
话音刚落,温语冬推门而入的同时,南棠就立刻想叫他出去。
她刚才光顾着收拾自己,完全忘了半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池焰。
办公室乱来流创始人温语冬,前脚刚踏进来,就立刻凭借丰富的经验,觉察出一丝微妙的气息。他先看了眼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的南棠,又幽幽转过头,望向沙发上的池焰。
南棠顺着温语冬别有深意的目光看过去,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
光线明亮地从半开的门外透进来,笼住池焰清瘦修长的身体。
他微低下头,还没回魂似的,手肘撑着沙发慢条斯理地坐起来,在四只眼睛的注视下,抬起手背,一点点擦掉唇角沾到的口红。
到底还是个经验不足的弟弟,浑然不觉随着他来回摩擦的动作,那一小片艳丽的红色反而被晕染得越来越大。
温语冬看不下去了,关上门,痛心疾首地提醒南棠:“拿张湿巾给他吧,再擦下去,我怕等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工作时间调戏小帅哥。”
他不说还好,一说,池焰把头埋得更低。
南棠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温语冬无语地耸耸肩,又拉开门告辞。
南棠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湿巾,走过来抽了张递过去。
池焰接过去几下擦完,静默许久,才抬起眼皮:“你要工作了?”
“嗯,你先去吃饭?吃完周围逛逛或者看场电影都行。”南棠语气认真地向他保证,“等下我忙完就给你打电话,反正下班不用打卡,我早点来找你。”
池焰这会儿浑身的逆鳞都被摸顺了,想了想起身说:“没事,我订了酒店,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离开池家以后,池焰一直住在姚家的老宅,现在老宅被警方查封,他自然只能先住几天酒店再找房子。
可事到如今,南棠哪里能让他在外面住:“把酒店退了,以后住我那儿。”
池焰愣了一下:“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南棠理直气壮地反问,“刚才是谁叫我别扔下他的?”
池焰低声笑了笑,紧接着又扭过头轻咳一声:“好。”
“行了快去吃饭。公司旁边有家粤菜馆应该会合你口味,记得报我的名字记在我帐上。”南棠推他一把,催促道。
池焰不禁怀疑他真的被包养了,转回来看着她:“那能不能再亲我一下?”
南棠踮起脚尖,没敢再来一次无法收场的法式深吻,只轻描淡写地碰了下他的嘴唇。
池焰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也回吻了她一下。
走出办公室后,池焰很快在走廊拐角处的电梯间,遇见了神色复杂的温语冬。
他淡淡地朝温语冬点了下头,换来对方满是探究的眼神。
“池焰?”温语冬不太确定地喊道。
“嗯?”池焰停下脚步,“你知道我?”
温语冬在心里“哇哦”一声,说:“当然知道,我经常听南棠提起你。”
池焰准备按电梯的手收了回来。
他见温语冬不像有急事找南棠的样子,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跟姐姐很熟?”
“我是她老板。”
温语冬打量他一眼,发现池焰并没有池星远形容的那么凶神恶煞。再一联想他刚才衣衫不整地靠在沙发上,明显在和南棠的相处中是属于被引导的那一方——换言之,就是那种很奶很听话的弟弟类型,于是放松了警惕,故意贱嗖嗖地逗他说,“哦,我们私交很不错,我还给她送过一车的玫瑰花。”
池焰平静的眼神瞬间蒙上一层冷淡的色彩。
他比温语冬高出几厘米,视线往下冷冰冰地扫过去,无端增添了一分戾气。
“是么?”池焰低声问。
温语冬后背一凉,草率了,不该浪的。
他哈哈干笑两声,主动承认:“然后她没收。”
池焰垂眼睨着他,上前半步:“你送姐姐花,是想追她?”
温语冬心想饶了我吧,我不就是以前被南棠撞到过太多次办公室偷情,今天好不容易局势反转想报复一把吗?谁知道这弟弟居然这么不禁逗,现在看他的眼神简直就像想把他按在墙上一顿暴揍似的。
凭什么啊,南棠不尊重我也就算了,她家的小朋友怎么也不尊重我啊,温语冬悲愤地暗自思索,他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
温语冬硬着头皮想解释,谁知刚一开口,悬在头顶的强势气压就忽然消失了。
他愣了愣神,抬头看见池焰已经往他身后走去。
温语冬转过身,发现南棠不知何时跟了出来。
她把一张会员卡塞到池焰手里:“差点忘记给你了,结账时把这张卡给他们看一眼。”
刚才还凶狠张扬的年轻男人,此刻几乎摆出几分低眉顺目的乖巧,轻声说:“好。”
“……”
温语冬面无表情地欣赏完这一幕,再回忆了一下半分钟前站在他身前的池焰,满脑子就只剩下两个字,困惑。
这他妈是同一个人吗?
第34章 以后你不要有任何顾虑,……
指纹锁响起短促的音乐声时, 都行一咕噜从狗窝里爬起来,冲到玄关处殷勤地准备摇尾巴,结果门一打开, 它闻到除了南棠以外的生人气息, 立刻躲到鞋柜后面, 扯开嗓子嗷嗷叫了两声。
“不许乱叫。”南棠把单肩包挂在墙上, “这是你真正的主人。”
池焰靠在门边, 外面的声控灯照着年轻瘦高的身影, 往室内投下一片阴影。
他和都行四目相对僵持几秒,慢悠悠地转过头问:“怎么办,它好像不欢迎我。”
“我欢迎你好吗,弟弟。”
南棠逐渐适应了他撒娇的方式,熟练地回完话后, 弯腰从鞋柜里找出一双大号的拖鞋,“先穿我爸的吧, 缺的东西明天再给你买。”
池焰换好鞋, 问:“叔叔还住以前那里?”
南棠按下开关,客厅主灯亮起的同时说:“没, 他搬去市郊的养老度假村了。”
池焰拎行李箱的动作一顿, 沉默地看着她。
“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爸前几年确实郁郁寡欢,每天呆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见人。后来医生建议他去老年人多的环境里住住看,你知道的,许多比我爸年纪还大的人, 到了晚年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了妻子或者丈夫, 他们有共同语言,可以互相鼓励,所以我爸的情况反而比以前好了很多。”
南棠走进厨房, 很快拿出一个深蓝色的马克杯:“以后你用这个杯子喝水,可以吗?”
待池焰点头同意后,她又返回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清洗太久没用的马克杯。
池焰把行李箱靠墙放好,隔着打开的厨房推拉门,看向水池前那抹身影。
进家门后,南棠就脱掉了外套,紧致的针织长裙把她身材的曲线衬托得分外清晰,有种成熟且曼丽的美感。
他眸色暗了暗,走过去从后面揽过她的腰。
南棠一怔,笑着问:“你们这些弟弟,原来平时都这么黏人的吗?”
池焰声音闷闷的:“那你呢?”
“什么?”
“叔叔可以搬去度假村,”池焰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地问,“你呢,你难过的时候怎么办。”
南棠关掉水龙头,把马克杯放在沥碗架上。
她微微眯起眼,发现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她像许多人那寻求了心理医生的帮助。
后来情况时好时坏,实在感觉撑不下去的时候,除了用工作麻木自己以外,她还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新的办法——和人谈恋爱,让对方成为自己那段时期内的牵挂,快速且密切地建立与另一个人的情感联系。
南棠思考片刻,决定索性全盘交待了。
她转过身,形成和年轻男人面对面的姿势:“我会拼命投入到工作里,尽量不去想。如果还是不行,我就会交一个男朋友。”
池焰显然没预料到这的回答,下意识问:“为什么是交男朋友。”
“因为可以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让我感觉到快乐,就像一种很有用的特效药。”
南棠一口气说完,抬眼观察着池焰的神色,补充道,“但你对我来说,跟那些男朋友不一。”
池焰很淡地笑了一下:“姐姐又在哄我?”
“我这是陈述事实。”南棠认真地强调。
“其实无所谓,就算你拿我当药也没关系。”
池焰喉结滚了滚,发现心里的话说出来后,好像变得很不是滋味。刚开始听到南棠说起以前那些男朋友时,他并没有感到嫉妒或不满,他只是很纯粹地庆幸着,还好不管以前的日子多难熬,南棠始终在挣扎着没有放弃过活下来。
所以如果跟他谈恋爱,能让她哪怕感到一点点的开心,池焰觉得那些酸涩的情绪他可以忍受。
可是……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发现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
人的贪婪就是在一次次得到满足后不断上升的,他在短时间内被南棠满足得太快,因此心里的占有欲也变得比昨天更加强烈。
南棠轻声叹气:“我是想……”
她想说“我是想跟你好好谈恋爱”,可惜话才刚开了个头,剩下的声音就被他堵了回去。
池焰一手掐着南棠的腰,一手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用张开的嘴唇迎接他温热的气息。
他一边吻她,一边低声向她确认:“我跟他们不一,对么?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南棠根本没办法回应他,她发现池焰疯起来很不讲道理,分明刚问完她话,结果不等她回答就又把嘴唇贴了上来。
她甚至后悔那么快就教会他如何与人深吻,否则也不至于现在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每次刚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就立刻迎来新一轮的天旋地转。
两人的身体重叠抵在洗手池的边缘,彼此的气息在暧昧声响中含混交换了很久。
等到终于亲完,南棠感觉半条命都要丢在池焰手里了。
她有气无力地靠着洗手池,稍微缓过神来,刚一抬眼,就借着客厅明亮的灯光,看见池焰从耳朵到脖子红得能滴血,连被她揉乱的、敞开的领口里,也能看见原本白净的皮肤红了一大片。
池焰呼吸还乱着,稍弓下腰,手臂环过她身体的同时,将额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满足地蹭了两下。
“……你属狗的吧。”南棠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池焰低低地笑了几声,胸膛微震:“姐姐,还亲吗?”
“走开,上瘾了吗?”南棠推开他,走出几步又退回来,“算了,为了避免以后你再乱发疯,我还是要说清楚。”
池焰抬眼:“嗯?”
南棠想了想,指尖温柔穿过他凌乱的发丝,安抚般轻轻摸了两下,才说:“我从来没打算拿你当药。因为从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不能再继续颓废下去了。你但凡有点良心,就把我这几个月的朋友圈翻一翻,看我是不是在努力地好好生活。”
那些变化池焰当然有注意到,但他从未想过原来与他有关。
窗外月色微晃,趴在阳台赏完月的都行爬起来抖了抖毛,迈开四条腿啪嗒啪嗒地走到厨房想吃宵夜,可惜洗手池边的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它。
南棠伸出另一只手,像池焰之前那捏起他的下巴:“所以我是认真跟你谈恋爱,想对你好,想宠着你,想跟你一起开心。”
她一连几句承诺,像潺潺流水落下,填满了池焰的心脏。
池焰缓缓闭上眼,等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才说:“我知道了。”
“真知道还是假知道?”
“真的。”
“行,那说说刚才为什么发疯?”
南棠松开手,猜测着问,“不喜欢我交过几个男朋友?”
池焰摇头:“我不在意这些。我不高兴是因为……”
他慢慢睁开眼,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身影,目光深情得像要把她刻进心里,许久后才说,“我们在宁平遇见的时候,你刚跟上一个男朋友分手没多久,不是吗?这几年我不管遇到什么难题,至少还有刘怀宇他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但你身边没有人能帮忙,所以你才能想办法自己救自己,哪怕你明知道他们根本救不了你。”
南棠睫毛微颤,似乎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今天你老板告诉我,说你们私交不错,他以前追过你。我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可他说话的时候一点都不担心,好像从来没想过如果我也是你的药,万一我生气要分手,那他岂不是把你的药瓶全掀翻了。所以我猜,哪怕是很亲密的朋友,也并不了解你的真实情况。因为你一直瞒着他们,对吗?”
南棠没有说话,默认了。
她确实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最糟糕的状态是什么。
成年人的来往都存在着看不见的界线。
大家都有自己的烦恼,无非是她的烦恼比别人的要惨烈一些,这并不足以成为她全情信任和依赖别人的原因。
有些事就是无法感同身受,因此她注定只能独自消化。
池焰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了,只能转过身把她拥进怀中:“姐姐,以前就算了,以后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只依赖我一个人,好不好?”
南棠靠在他坚实的胸膛,无声地弯起唇角。
他把一颗真心都直接摆出来了,难道她还有拒绝的权利吗?
于是她点点头,笑着说:“好。”
·
或许是这一夜的月光太温柔,从此以后南棠回忆起这晚的窃窃私语,都会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她和池焰两人的灵魂,终于碰触到彼此的时刻。
而且正如池焰允诺的那,南棠慢慢地适应起全身心依赖另一个人的感觉。
工作上的麻烦也好,生活中的不顺心也罢。
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可以毫不顾虑地把所有的想法全部告诉池焰。有时也不是真的需要人帮她抉择,只要像他那安安静静地听完,然后适当地给点建议,或者抱着她亲一亲就好。
燕市短暂的春天眨眼即逝。
五月的第一周,南棠的新项目在邻省开机。
出发当天早上,池焰坐在沙发上,看她在家里走来走去地收拾行李。
他把打火机咔哒咔哒地连着按了十来下,见她迟迟没有回应,终于忍不住问:“不能带我去?”
“你不是要忙装修吗,而且还要复习?”
南棠奇怪地看他一眼。
自从池焰闲下来后,他就把手里的钱重新清算了一遍。
这几年他花销用得不多,省下来的钱全扔进股市里,现在全部取出来再算上其他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差不多七八十万。
放在一套老破小都动辄几百万起步的燕市,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但上个月池焰在外面遇到彭和安,听对方无意中提起,说有个学姐读书时在学校旁边开了家酒吧,生意还不错,但学姐是个要回去继承家产的富二代,临近毕业之际,就打算把酒吧转手。
池焰回来跟南棠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就把那姑娘约出来,交完钱签了合同。
按照南棠的情况,她其实不需要池焰赚钱。
不过她多少也理解池焰的想法,钱与其放在那里贬值,还不如找个小投资做做。
可令她感到意外的,还是池焰决定考研。
听到他宣布这个消息时,南棠当场愣了好几分钟,才犹豫着问:“你确定?”
池焰当时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跟你说句实话吧,本来按我大学的成绩,是可以保研的。”
至于为什么放弃保研,答案也不言而喻。
南棠一听,心疼得不行:“那要不然,酒吧你就暂时别管了,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不行,我想攒点钱。”池焰撑着沙发坐起来,越过她摸到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边点边问,“姐姐,你说实话,是不是一直以为我是个学渣?”
“……”
南棠听出他话里的委屈,顿时笑得不行,笑过之后又不得不承认,她好像确实对池焰存在某种程度的误解。
池焰长叹一口气:“你们就喜欢以貌取人。”
南棠笑着扑过来,把他压回到沙发上:“又生气了?这次要怎么亲亲才能好?”
池焰怕烟头烫到她,只能无奈地抬高手臂,仰头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再垂下眼时,眸中涌上一层深沉的暗潮:“不亲,用手帮我行么?”
那晚的一切太过刺激。
从那以后,池焰就情不自禁地迷恋上了这种不能描述的经历。
可是眼下,他的女朋友却因为工作要离开两个月。
南棠收拾完行李,俯下身亲了他一下:“我先走了。你跟都行乖乖呆在家里,有空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们。”
池焰任她亲着,表现得还算懂事:“那你路上小心。”
关门离开时,南棠其实也有点不舍。
这是她和池焰在一起后,第一次长时间地分离,要不是考虑到池焰确实有事,她自己也不愿意把他留在燕市。
然而,南棠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她乘坐的飞机在轰鸣声中冲上蓝天的时候,池焰已经在家里收拾好行李。
他上楼下楼两三次,把都行要用的东西也一并搬进了后备箱,然后给都行套上了牵引绳。
都行以为要去楼下花园玩,摇着尾巴不断地激动着。
“冷静点,知道你想她了。走吧,这就带你去见姐姐。”池焰拿上车钥匙,一本正经地说。
第35章 姐姐可能玩腻我了,现在……
池焰知道剧组拍摄的地点, 也知道剧组成员下榻的酒店。
不过他没打算马上去找南棠,而是在酒店附近短租了一套民房,准备等她最忙碌的几天过去再说。
南棠前两天确实忙得不可开交。
每个剧组刚开机的时候, 都是各部门需要磨合的时候, 她作为一个剧组的大管家, 从早上睁眼的第一秒开始, 就得迅速投入战斗状态, 从早忙到晚不说, 等当天拍摄全部收工了,还要打着哈欠跟人核对当天的支出,确保投资人的每一分钱都知道花在了哪里。
好不容易等到人都散了,一看时间基本都是凌晨两三点,打电话都属于扰人清梦的罪恶行为, 只能给池焰发消息道晚安。
可接连几天,南棠发现不对劲了。
无论她的消息多晚发过去, 最多不超过五分钟, 池焰必定会回复过来。
南棠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告诫他说:【以后不要陪我熬夜了, 困了就早点睡。】
池焰回她:【姐姐没跟我说晚安, 我就睡不着。】
南棠盯着屏幕沉思三秒,心想她可能把池焰宠坏了。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她干脆改掉了睡前和池焰发消息的习惯。
小朋友自从谈起恋爱,就越来越喜欢撒娇, 臭毛病还是得治。
结果池焰看了一整夜书, 直到黎明到来之时,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进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提神,出来后拿起手机坐在椅子上, 一边用拎着根磨牙棒逗都行,一边打字:【昨天的晚安呢?】
南棠直到下午才看到来自弟弟的“质问”。
她看了眼消息发送的时间,怀疑池焰很可能一宿没睡。
几小时前才决定要治治他的雄心壮志,一下子被这个认知给全部打散了。
她走到没人的角落,按下语音通话,等到那边刚接起就问:“池焰,你现在越来越猖狂了是吗?开始用通宵不睡这招来跟我撒娇了?”
“……嗯?”手机里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他好像刚从睡梦中被吵醒,声音比平时要低几度,带着点慵懒的劲,“我没撒娇啊。”
池焰是真没睡醒,最末一个字拖出懒散的调子,仿佛羽毛般在南棠耳边轻轻刮过。
她抿了下唇角,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那干嘛不好好休息?”
“好几天没见到你,睡不着。”
池焰还有点刚醒来时的迷糊,很自觉地说出实话后,慢条斯理地翻过身,然后一眼看见枕头边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操。”
南棠:“嗯?”
怎么还骂人呢。
池焰这下子彻底醒了,单手捞起都行放回地上,自己也下了床边穿衣服边解释:“都行跑到床上来了,我没注意被他吓了一跳。”
“都行怎么会在你房间?”南棠问。
池焰哽了一下,默默把T恤下摆扯下来,发现这事不好交待。
他租的房子是没有客厅的小套间,对人来说是比南棠家小很多,但对都行而言却无异于天堂。它终于可以像别人家的狗那样,不用顾虑女主人小小的洁癖,可以自由地在卧室里打滚折腾,还能趁男主人睡着了,爬到他床上同床共枕。
“可能忘记关门了。”池焰说。
南棠听完,却在手机这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骗谁呢。”
这事说起来,还要归咎到池焰做线人那几年留下的习惯上。
他每天睡觉前,必做的最后一件事,绝对是确认卧室房门是否反锁。
如果只是这样,南棠倒不至于怀疑什么,毕竟只要是人,就难免会有恍惚的时候。
可她细细回想起来,发现池焰这几天太安静了。除了不睡觉非要等她的消息以外,几乎值得夸一句“弟弟好乖”的程度。
这很反常。
南棠揉揉眉心:“你该不会偷偷跑过来了吧。”
“……嗯。”
“什么时候来的?”
“你走的那天。”
南棠听着有点想笑,但又强行忍住,只能抱着手臂问:“所以,你千里迢迢跑过来,既不告诉我也不来见我,就一个人带着都行在外面住,怎么,是换个安静的环境专心复习吗?”
池焰说:“没,我去片场看过你几次。”
南棠下意识抬起眼,往外面望去。
剧组这几天全是外景戏,经常有住在附近的居民把这儿当作景点,散步时顺便过来看看明星什么的。可她从来没有想到,池焰居然也会混迹其中。
弟弟确实很黏人,但绝非真的不懂事。
知道她忙得不可开交,就过来远远地看一眼。
南棠无奈地笑了笑,问:“我今天如果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所以我才每天等你的消息,打算哪天你收工早,就去酒店给你一个惊喜。”
池焰语气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很欠揍,“谁知道姐姐可能玩腻我了,现在连条消息都懒得发。”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南棠说:“1602。”
“什么?”
“酒店房间号。我等下让前台给你准备一张房卡,有空的话就去房间等我吧。”
南棠见导演在朝她招手示意,抓紧时间说了一句,“乖一点,等姐姐回来玩你。”
“……”
池焰放下手机的时候,耳朵都是红的。
他缓缓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顺手抓住从旁边经过的都行用力薅了几下。
都行一脸懵逼地被他蹂/躏完,然后看着他突然站起来,从头到脚又换了一身衣服,拿上手机就出门了。
·
晚上九点刚过,天空就飘起了沥沥细雨。
执行制片“啊”了一声,探出头到棚外看了眼:“糟糕,今晚的夜戏看样子没法继续拍了。”
“不一定啊。”有人接话说,“万一下几分钟就停了呢?”
换作平时,南棠肯定会像后者所说的那样,希望这只是一场不影响拍摄进度的小雨。但今天她却抬眼看了眼漆黑的夜空,难得很不敬业地祈祷着,那就再下大点吧。
老天爷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十几分钟后,狂风夹杂着骤然变大的雨滴呼啸而来。
导演皱眉喊了声“卡”,一群人同时回过头,等着制片人拿主意。
南棠悄悄笑了一下,然后装作遗憾的模样站起来:“没办法了,大家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一声令下,大家纷纷作鸟兽散状。
雨势越来越大。
从片场到酒店的短短十分钟的路程,就把所有人都浇成了落汤鸡。
虽然季节已经进入初夏,但雨夜的气温还是足够让人冷得打颤。
南棠左右环视过狼狈的众人,无奈地叹了声气:“都先回去洗澡休息一下,晚点等我通知,再找个房间开会。”
站在1602的房门前时,南棠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池焰是不是偷偷学了什么掌控天气的方法,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刚好赶在他过来的时候,天气就变得如此反常。
可门一打开,她那些奇怪的想法就全部消失了。
池焰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身上穿着她买的衣服,衬衫纽扣规矩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颗,袖口往上松垮地挽起一小截,露出匀称的小臂线条。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瓶矿泉水和几本考研的复习资料,抛开身后的背影不谈,看起来特别像图书馆里会遇到的英俊的小学弟,充满了等着人上前搭讪的诱惑感。
听见开门的动静,池焰抬起头来,神色一怔,立刻站起身问:“外面下雨了?”
“下得挺大的。”
南棠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便眼睁睁看着池焰从卫生间拿出一张宽大的浴巾,不由分说地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
南棠自己都记不清,上一次被人用浴巾裹着擦头发是几岁时候的事了。
但这种被人认真呵护的感觉倒的确很不错,于是她配合地低下头,像个小女生似的,一动不动地让男朋友帮忙。
“回来的时候没打伞么?”
池焰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明晃晃地透露出埋怨的意思,“怎么不等雨小了再走。”
南棠说:“打了伞的,但几乎没什么用。我也想过晚点再走,或者等剧组的车把演员送完再回来,但是好奇怪啊,一想到你在房间里等我,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话还没说完,遮住她脑袋的浴巾就忽然被撤开了。
池焰沐浴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瞳孔的颜色也变深了些,他扬起唇角,低声问:“所以,你也想我了,对吗?”
南棠被他深情款款地望着,心口仿佛有电流游过,带起一阵酥麻的感受。
她踮起脚尖,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笑得很媚:“不然呢?难道我像那么狠心的人,只让我的小男朋友单相思吗?”
小男朋友四个字,被她用温柔的语调呢喃出来,池焰立刻就有些扛不住了。
和南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就发现姐姐真要玩起手段来哄他,他根本连一丝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房间紧闭的门窗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只留下被灯光照耀着的一小片天地。
池焰将南棠抵在墙上,用手臂和胸膛挡住了她所有可以躲闪的退路,激烈又缠人地与她亲吻。他早已学会如何让南棠被他吻得心跳加速,感觉到她身体软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就用力握紧她的细腰,让她只能半推半就地攀在他身上。
南棠像一只被网住的蝴蝶,紧紧地抱住他:“我好像把你衣服弄湿了,会不会感冒?”
“没事。”池焰含着她的唇瓣,哑声回道,“等下洗澡就行。”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见女人像妖精似的,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想不想和姐姐一起洗?”
第36章 正文完 又野又奶的弟弟,哪个姐姐会不……
升腾的水汽在浴室里弥漫开来。
周遭的空气都是潮湿的, 像下了一场缠绵不断的春雨。
春雨之中,却有密密麻麻的火花四溅。
池焰几乎快疯了,他感觉怀里的女人像一尾细滑的鱼, 接连不断挑起他的贪念, 然后又任性地游开。反复几次之后, 他受不了地抓住南棠的双手, 以十指紧扣的方式将其按在她的头顶, 禁锢了她的身体, 也阻止了她所有躲闪的可能。
南棠薄瘦的后背贴着光滑的瓷砖,仰起头迎合着他一次比一次炙热的吻。
“姐姐,我好喜欢你。”
池焰的嗓音里压着仿佛被火苗舔舐过的嘶哑感,他低下头,以晦涩的视线描绘她身体每一寸起伏。
南棠轻笑着亲他的喉结, 直白地诱惑他:“那么喜欢的话,想做吗?”
池焰弓着背喘了口气, 抬头迎上她带着笑意的眼睛, 像被她的眼神烫着了似的,仓促地侧过脸抿紧了唇角, 静了几秒才说:“先出去再说。”
耳朵又红了。
一副奶得不行的样子, 衬托得南棠像个引诱小朋友的坏女人。
越是这样,她就越想欺负他,得寸进尺地含住他的喉结吮着,声音混合进暧昧的水声里, 慢悠悠地说:“也对, 第一次就在浴室里,好像太刺激了。”
池焰极低地叹息了一声,再转过头来时, 眉眼低垂地看向她,被水打湿的睫毛显得愈发浓密,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边,让他看起来像初次出海的水手,猝不及防地被水妖拉进了海里,神情间还有些无辜的色气,好似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就在南棠这样想的时候,身体忽然被人往墙上顶了一下。
面前那具年轻紧实的身体重重地压下来,在她耳边放浪地来了句:“还是去床上吧,不然我怕你腿软,站不住。”
“……”
房间的灯光彻底暗了下去。
南棠仰面躺在床上,一片昏暗的视野里,只能模糊地看清墙上两人重叠的身影。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朵开得绚烂的海棠花,花瓣在强硬的力道中被一层层地打开来,随之而来的,是仿佛永远也燃不尽的火焰,滚烫地烧过她的身体,再冲进她的灵魂里巡回游荡。
床头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然而房间里的两个人,却无暇再去关注它。
“别接。”
池焰伏在她身上,喘息声一次比一次更低哑,“姐姐,你亲我一下好吗?”
还没挂断的手机屏幕亮着,刚好照到他红着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许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才会导致他明明做着太有侵略性的事,同时又皱着眉流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这会儿又知道撒娇了。
南棠抱紧他肌理分明的后背,密密地在他眼皮上亲了好几下,嘴唇才慢慢吻过他的鼻梁往下,最后与他交换了一个浪漫的深吻。
……
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
南棠睁开眼的第一秒就抓过手机看时间,发现幸好,还没到早上七点。
但昨晚的制片会议,到底还是在一夜荒唐中错过了。
她哀叹一声,意识到自己入行好几年,还从未出现过如此不敬业的情况,思来想去,还是要怪身边这个整夜缠着她不放的弟弟。
池焰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本能地搂住南棠的腰,语气慵懒地问:“姐姐,你醒了吗?”
“把手撒开。”南棠越想越气,扬起的右手在空中停顿半拍,终究还是变成轻轻摸了下他的脸,“你再睡会儿,我要开工了。”
池焰百般不愿地松开手,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静了会儿,接着像想起昨晚的旖旎风光了一般,低声懒洋洋地笑了笑。
“还笑?”南棠终于没忍住,往他光裸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下几巴掌,“我都不知道今天该怎么跟人家解释。”
池焰没吭声,任她打完了,才从枕头里露出一双情欲褪去的、干净清澈的眼睛,他眼里含着一抹笑意,慢条斯理地澄清:“姐姐,后来明明是你不放我走的。”
南棠一怔,依稀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清清嗓子,假装若无其事地溜下床,进卫生间洗漱。
再出来时,池焰也起来了,正坐在床边抽烟。
他只穿了条长裤,纽扣还没扣上,就那么松垮地卡在那儿,露出平实紧致的腹肌和两条深凹的人鱼线。
大清早的不知道想谁。
南棠走过去,从他唇间把烟抽走,很自然地抽出一口,然后叼着烟说:“去洗脸穿衣服,等下你先回去给都行喂早饭,下午到片场来玩吧。”
池焰仰头看着她:“能去么?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南棠看他一眼,心想原来你还担心会打扰我工作呢。
可接下来说的话,却用了很温柔的语气:“不会。今天组里副导演过生日,大家要早点收工去吃饭,正好你也去,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思考片刻,她又补充道,“省得以后每次叫你过来,都像在偷情。”
·
南棠无论如何都没料到,当晚的饭局上,除了过生日的那位副导演以外,最受关注的人居然会是池焰。
今天池焰坐在她身旁,全程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有人跟他搭话才礼貌地回应几句,剩下的时间,也就是在有人来跟她敬酒的时候,帮她喝了几杯。
也就这样而已,什么刻意秀恩爱的事都没干。
结果等到他中途出去接电话,周围好几个女人就凑过来,七嘴八舌地打听他俩的恋爱史,绕来绕去的中心思想其实也就一个——要到哪里才能泡到这种宝贝弟弟?
当晚的寿星副导演万分不解:“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看见一个弟弟就坐不住了,好说也是圈子混里的,漂亮小男生还见得少吗?”
“你懂什么。”
一位和南棠同龄的女演员笑着说,“圈子里年轻的男孩子当然不少,但像他这么带劲的太少了。”
另一位女演员点头附和道:“不止带劲,跟南棠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挺乖。又野又奶的弟弟,哪个姐姐会不喜欢啊。”
南棠撑着下巴,目光扫过众人,忍不住提醒道:“你们当着我的面讨论我家小朋友,这样真的好吗?”
一阵善意的笑声过后,又有人说:“不过他条件真挺不错,你考虑过捧他出道么?照他那个长相气质,哪怕演技差一点也没关系,多砸点资源肯定能红。”
在池焰还没准备考研之前,南棠确实考虑过这件事。
不过后来发现池焰对拍戏没兴趣,加上她自己也不太愿意让他在镜头前跟其他人搂搂抱抱,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这些细节当然不必在大家面前全盘托出。
南棠索性摇了摇头,说:“没考虑过。他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当演员其实也很辛苦,我舍不得。”
“噫——”
池焰推门而入时,刚好听见包间里响起一片整齐的嘘声。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坐下来后轻声问南棠:“怎么了?”
“没怎么。”南棠转过头,笑盈盈地望向他,“谁的电话?”
池焰说:“彭和安打来的。这几天他在帮我盯酒吧的装修,就顺便聊了几句。他们拍的那部电影送去参加比赛好像还入围了,说是下个月会出结果。”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完,总觉得周围的视线哪里怪怪的。
可等他抬头看过去,又只能看见其他人满脸笑意地收回目光。
直到饭局结束,池焰都还有点懵。
他直觉出去打电话的时候,包间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导致看他的眼光都透着股调侃的意味。
回酒店的路上,池焰按捺不住再三询问,南棠终于把他离席时的对话讲了出来。
“就是这样而已。”南棠捏了下他的耳垂,笑着说,“现在明白了吧,姐姐心疼你啊。”
池焰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坦白地说出舍不得让他辛苦。
他很浅地勾了勾唇,扭过头说:“是么?我怎么觉得姐姐嘴上这样说,昨晚让我辛苦的时候却一点没心软呢。”
南棠“啧”了一声,反击道:“对啊,我就随便说说罢了。但是既然你嫌辛苦,那不如把房卡还给我吧,以后天天回去陪都行好吗?”
“不要。”
池焰停下脚步,喉结滚了滚,低头看向她的眼神像只哀求的小狗,“姐姐,今晚能去你房间吗?”
南棠听出他话里的暗示,不由得脚步一顿。
半晌后,才哭笑不得地回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复习了。”
“我可以白天复习。”池焰认真地说,“晚上陪姐姐睡觉。”
两人在夜色中对峙几秒,最后还是南棠先败下阵来。
“好吧。”
·
转眼又是年底,一场纷纷扬扬的冬雪,覆盖了燕市的大街小巷。
池焰参加考试的第一天,是南棠开车送他去的。
相比起考生本人的淡定,南棠从昨晚就开始紧张,车子停在考点附近了,她还在检查池焰的东西带齐没有。
池焰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淡声说:“姐姐,你再磨蹭下去,今年我就不用考了。”
南棠把背包塞给他,难得严肃地嘱咐:“不跟你开玩笑,自己认真一点。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以前因为我妈妈的事你放弃了太多,现在既然我做了你女朋友,就肯定要让你把失去的全拿回来。”
池焰看着她的眼睛,败下阵来。
他收敛了懒散的神色,俯下身在她唇边亲了一下:“我会的。”
南棠深情地回吻过去:“好了,快去吧。我在附近等你,考完给我打电话。”
等池焰下车了,南棠也没有马上把车开走。
她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远远望着他瘦高的身影混入路边的考生之中,却依然是人群之中最亮眼的一个。
就好像无论经历过什么,他身上那抹张扬又明亮的少年气,也永远不会消失似的。
中控台上的手机震了震。
南棠拿起来点开,发现是池星远发了一条新闻给她。
链接点进去,是昨天刚刚出炉的消息,姚仲凡的终审结果出来了,数罪并罚,一共判了二十年,这还是在考虑到姚仲凡年事已高的份上,采取了一定程度的轻判。
南棠挑了下眉,把车开到附近商场的停车场后,才回复问:【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你一点都不关心吗?不光他爷爷犯罪,现在查出来连他爸活着的时候也参与过走私。南棠,你可以不原谅我,但你要想清楚,池焰不像你想像中那么乖,他身体里流的血就有罪犯的基因,你别被他骗了。】
南棠轻蔑地笑了一声,回复他:【你以为自己是谁?】
消息发送出去后,她动动手指,把池星远拉进了黑名单。
然后打开音乐,静静地点了支烟。
她从看见池焰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
毕竟没有哪个乖孩子,跟人打起架来能如此熟练又疯狂,就像街上没人要的野狗一样,凶狠得能不顾一切地豁出命去。
他甚至不满足任何她从前择偶的要求,但是那又如何呢?
危险,却忠诚无畏。
青涩,却性感迷人。
截然相反的特质混杂在他一个人身上,让南棠愿意为他打破所谓的规则,也愿意今后所有的路,都陪在他身边共同走下去。
南棠笑着咬紧烟头,开始期盼时间能流动得快一些,池焰能早一点出来。
尽管才刚分开不到半小时,但是……
她又想跟弟弟接吻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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