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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此间

  作者:墨赴长安

  笑看人间浮沉事,闲浊摇扇一壶酒。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攻】简默【受】司徒献 ┃ 配角:太多啦,列举不过来。一言以蔽之:他们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 其它:墨赴长安,耽美,师徒,青梅竹马,甜剧,虐恋情深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片净土,我们只讲故事。

  立意:心怀善念,永不为恶。

第1章 一个比较简短的序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至今所历已过数万万年,许多事情已无实可考。聊以几篇残卷,窥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偈——

  通玄峰顶,不是人门。心外无法,满目青山。

  欲问君——

  从来如此……便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注意:从来如此,便对吗。——鲁迅先生

第2章 一个略长的序

  《仙录志》载——

  元起三万八千四百五十一年九月初,仙魔大战启。敌我双方,两败俱伤,我方惨烈尤甚。

  元起三万八千四百五十一年十二月霜降日,魔尊囚念身归混沌,新任魔尊司徒献继位。其,凶残狠厉,嗜杀轻狂。甫一继位,立杀十七名魔族长老立威,歹毒非比寻常。

  翌日,持续三月之久的仙魔大战告于停歇。魔尊司徒献不知所踪。历时三载,始归。

  元起三万九千四百五十一年十二月霜降日,玉笥山白石长老仙逝,众哀。

  《魔录志》载——

  元起三万八千四百五十一年九月初,仙魔大战启。

  第一日,我方斩杀对方三千人。

  第二日,我方斩杀对方二千人,魔尊甚是不悦。

  第三日,我方斩杀对方五千人,魔尊甚是开怀。

  ……

  十二月霜降,魔尊逝,新任魔尊继位。

  翌日,仙魔大战止。魔尊不知所踪。

  三载后,始归。

  《人间册》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凤鸢国亡。

  凤启一百四十五年,凤鸢国复。

  书——

  非此书中人,却知书中苦。

  欲以身代之,无可奈何为。

第3章 一个比较长的序

  数万万年前,混沌之气虽然因彼此间的纠缠难分而显得污浊了些,但它清楚且信誓旦旦地如此断言:虽是一片混沌,但这翻滚的气体拥有这世间最为宝贵之物——善良。虽然一团混浊,但这里面绝对没有恶的掺杂与污染。

  混沌很高兴,因为它的心是干净的。

  如此过了无数个数万万年。

  终于等来了这么一日: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愣头青,拎着把钝的不行的斧头刀削斧砍一番,辟出了天地。

  混沌想,它想跟着天去天上。它一边这么想,一边这么做。因为它刚刚瞥见坠落下的那名为地的物什实在是太污浊了,天原本的那份污浊经过毫无保留的提纯赐给了地。地大方的耸耸肩,不置一言。

  可是,好景向来是不长的。天地之祸起源于混沌的一时兴起。

  活了这么久,混沌终于后知后觉地这样想,“好孤独好无聊啊。”连个能跟他说说话的气都没有。天地茫茫间,独有他一气。

  躺在一尘不染的云上的混沌眼珠黑白分明,黑色瞳仁灵敏的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望向云下的地。

  寸草不生,荒芜苍凉。

  天壤之别,混沌想。

  要是有恶就好了,然后它同恶斗智斗勇,以一己之力保护世间……混沌突然打了个激灵。

  它瞎想什么呢?

  创造恶然后再消灭恶?吃饱了撑的吧。

  混沌懊恼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然而,一缕黑色的淡烟从它身上轻巧的剥离,计不旋踵地如乳燕投林般归向了地。

  很多好奇的白烟也跟着它飘下了云端,落在地上时却没有幻想中的雀跃,而是转瞬就被蚕食鲸吞得连渣都不剩。

  留在云端没有跟着下来的白烟无不深深地打了个寒颤,这样想:要是它们下去的时候,我们把他们劝住阻拦下就好了。

  过了有些时日,下面的黑烟在地的滋养下,活得很是春风得意。把原本就荒凉的地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有的白烟开始这么想:都怪那些助纣为虐的白烟。要不是它们愚蠢,黑烟也不会像如今这么强大,更不会制造出这么大的混乱。

  甚至有的白烟得意洋洋地这样想:还好我们没有跟着下去。

  当初的怜悯懊恼已经全然不见踪影,越来越多的埋怨自私慢慢开始腐蚀并扎根生芽。

  混沌睡了很久,突然惊醒于一个黑漆漆的晚上。

  缘由很简单,它史无前例地做了一个噩梦。它梦见恶真的生出来了,将世间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白烟是混沌的形体,渐渐地生出了灵性。

  每当混沌入睡时,它们才得以掌握自己的行动权。于是有的白烟开始这么想:如果混沌不存在就好了,那它们就都自由了。

  其他的白烟听到这个想法后,有的缄默不言,心里却暗暗附和;有的花容失色,内心却跃跃欲试;有的义正言辞,背地却想着如何下手……

  一片漆黑下,混沌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人勒住了。除了它,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别人?机缘巧合之下,由天地最纯净的那份灵气孕育的愣头青,已经在开天辟地之时死去了,要不然它这数万万年间也不会过的如此形影相吊。

  那会是谁呢?混沌双手双脚被牢牢束缚,脖子被勒得变了形,但它固执地想: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别人啊?愣头青已经死了。

  无数次这样想着,混沌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断气了。这时,天破晓了。

  迸射而出的灼眼光亮不遗余力地撞进了混沌的眼底,惹得一阵发酸,眼眶颤抖着滚下几滴冰凉的眼泪。

  混沌遍体生寒,情愿自己在天破晓之时恰好闭上眼睛,以免看见这样一幕:无数白烟拧作一团,勒住了它的脖子。换句话说,它自己要杀死自己。

  混沌很想哭喊,但又觉得这样太过丢脸,于是只是无声地滚下几滴眼泪聊以慰藉。

  疼啊……脖子被牢牢勒住的混沌这样想。

  它看见了地上为非作歹的黑烟,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越来越多的白烟变成黑色……

  这就是恶的颜色吗?

  真丑。混沌这样想。

  终于,混沌身陨,天崩地裂。

  杀死混沌的白烟变成了污浊的黑色,正要大肆宣扬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却不料变故横生,原本意得志满地掐腰立于云端之上的白烟,忽然因为颜色转黑而身体变重,坠了下去。

  无数只恐惧的细小触角爬上了这黑烟的四肢百骸,犹如爬山虎的触角一般牢不可破地咬紧了它的血肉。

  真可怜啊。这黑烟这么想。

  不,是可笑……黑烟最终摇摇头,是可恨。

  它最后被地上的黑烟吞噬了。原本以为杀死了混沌就会获得自由的白烟扑向了恶的怀抱,最后却连自己都没有了。

  救我!无数白烟变为黑烟坠落云端的那瞬,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啕,一瞬哀鸿遍野。

  幸存的白烟无言看着这样一幕,忽然,它们看向了彼此。它们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并笑了笑。

  一道由灼眼光华组成的无边无际的天幕之网自云端开始,密不透风地朝下压了下来。无数黑烟被收入囊中。

  落地那一瞬,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天地终于恢复了宁静。这世间,再也没有善恶。

第4章 3

  数万万年弹指一挥间又过去了。

  上次纯净的灵气孕育出了一个愣头青,这次孕育出了一位端庄娴和的美人。

  这世间只有美人一个,她实在是太无聊了。

  有一日,她突发奇想,想捏几个泥人。

  一池天然形成的水塘得了她的青睐,污泥在她的指尖获得新生。

  可是她也会累。捏了几十个后,她的手指开始发酸,渐渐地使不上力气。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投机取巧的办法。因为熟能生巧,她随手一挥泥水,也能做出泥人。只不过,不比亲手捏的精致可人罢了。

  越来越多的泥人诞生,她很开心。

  泥人们陪她玩,陪她讲话,她再也不会感到孤独。

  可是有一天,天裂了。

  她想把天补上,却找不到适合的东西。因为这茫茫天地间,只有一池水塘,和无数个泥人。

  最后,她把自己炼化了,补上了天的窟窿。

  那一日,天哭了。洁净的水滴落下,落在寸草不生的地上,溅起了泥点子;落在由黑烟的悔恨之泪汇成的水塘中,激起了零乱的低泣。

  然而,水滴没有落在那泥人身上。那是她的心血,水滴不想毁掉。

  后来,泥人脱胎换骨成了人,再也不怕天上落下来的水了。

  但是,天却这样担忧:她用的水是悔恨之水,用的土是黑烟白烟的骨血。这无数的人中,有很多是白烟黑烟混杂而成,也有全然由白烟组成……亦有全然由黑烟组成。

  不知是第几个数万万年过去,这世间终于演变为我们熟知的人间。

第5章 煞阎罗其一

  徐程非常喜欢看史书。

  但是他没有钱买官方的正史。

  作为一名门可罗雀的小客栈里的店小二,除了每天早起把店里的柜台桌椅,里里外外的用抹布擦拭一遍外,徐程的工作就只剩下眼睁睁地看着客人走进其他的客栈。

  然后,日沉西落,皓月当空。他从枯坐了一整天的门槛上站起身,拍拍屁股,撂下门栓示意客人去其他地方投宿,以此结束这一天的营业。

  但其实,即使不关店门,他们这客栈也不会有人住的。徐程想。

  正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双手推上木门,忽然面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卡在了还未来得及合上的门缝中,“投宿。”

  徐程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想埋怨这人没眼力见儿,一旁瞌睡连连的掌柜的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柜台上翻身跃下,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开,把门外的客人迎了进来。

  “客人,里边请。”

  那一日,破烂客栈自开业以来终于有了第二笔收入。

  那客人在这里只住了一晚,准确的说是几个时辰,还未等天亮,夜里辗转难眠的徐程忽然听见外面寂静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那马蹄声有条不紊,响声也极小。若不是徐程恰好睡在靠街的屋子里,又恰好没睡,基本没有可能会听见这街上的动静。

  正猜想着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溜达的是谁,那马蹄声在门口止住的时候,楼上传来了轻微的衣料的摩擦声。

  那人走路竟没有声音的吗?徐程轻微打了个寒颤,露在被子外面的半张脸一缩再缩,直接溜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悄悄地窥探楼梯上的身影。

  下了楼梯后,那人径直朝徐程这边走了过来。徐程的脖子又缩了缩。

  “啪”一声轻微的脆响,五两银子被那人敲在了徐程枕头边的桌子上。

  “这是住宿费,剩下的钱是给你的。”

  徐程心想,这是封口费呢。

  徐程点了点头,露在被子外面的额头一阵发凉。

  “走了,你等会儿起来关好门。”

  撂下这么一句,那人便转身走了。徐程留意了一下他的靴子,好像左脚显得大一些。

  门在外面被掩上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马蹄声终于渐行渐远。徐程这才松了一口气,差点没憋死他。

  摸着黑起身,徐程插上了门栓。很快,天便亮了。

  第二天,徐程去楼上打扫房间时,在擦拭桌椅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有一丁点鲜红的蜡油。怕坏了桌椅惹得老板不快,急忙用手擦拭,却很轻松的把那蜡油擦掉了,桌子完好无损。

  破烂客栈终于要关门了。

  结算了徐程半年以来的工钱,不多不少也攒了十两银子。其中还有二两是那位客人给的封口费。

  结算完工钱后,徐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那家名为史渊的书坊。

  甫一与柜台后的坊主打了个照面,那坊主便立刻嫌恶地把头扭过去,“走走走,每次都不买赖在这里白看,打扰我做生意。”

  徐程摸了摸鼻子,“……我是来买书的。”

  后来,徐程找到了一份在酒馆打杂的工作。无论是客源还是待遇,都比在破烂客栈的时候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闲下来的时候,徐程就会自己搬张小板凳,看从史渊那里买回来的官方正版史书。

  史书很多,徐程的钱很少。所以,他只买了两本。一本是人物传记里的帝传,一本是将军传。

  每当读到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徐程就会用两文钱从西市淘来的劣质胭脂做个标记。以便后来闲来无事翻看的时候还能找到。

  徐程最先看的是那本将军传。那本将军传系列目前一共有三位将军,凤鸢国的扶风将军,凤唳国的淮引将军,凤鸣国的沈漫将军。

  徐程先看的是他们凤唳国的淮引将军。

  第一页,是简单的生平介绍。

  上面的印刷字体冷冰冰地写着:

  淮引,无字,淮上人,凤启一百四十三年生,一品大将军。亡妻武渺,前尚书大人之女。

  ……

  凤启一百六十年七月初八,惨胜而归。麾下皆亡,独一人而归。

  徐程的手指摩挲着纸页,约摸着这战役大概是三年前。那时候……徐程头皮阵阵发麻,淮引将军才十七岁啊。

  “小二,上酒!”

  徐程猛地回神,把书一股脑地塞进了怀里,“这就来!”

  徐程正斟着酒,忽闻得一妇人开口,“你们听说了没?煞阎罗快回来了。”

  一男子应和道,“那淮引将军?”

  妇人接道,“可不是那个十七岁就打了胜仗一人得胜而归的命硬阎罗吗。”一边说着一边一手往嘴里送花生米,一手去接徐程斟的酒。

  “哎呦!干嘛呢!”妇人粗着嗓子一吼怒目而视,袖口浸湿了大半。徐程一边赔礼道歉,一边继续听他们闲聊。

  另一名不明就里的客人适时提出了徐程藏在心里的疑问,“哎?不对呀。人家十七岁就能打胜仗是年少有为,是件好事啊。怎么听你这么一说,反倒是件千夫所指的伤风败俗呢?”

  妇人斜眉竖眼,轻嗤,“那血战惨烈尤甚,我们这边与那边实力相差悬殊,怎么可能会有人活着——”

  “哎!干嘛呢干嘛呢!”一位官兵走进来,众人一哄而散,不再议论。

  后来,徐程去了一家名为破烂的书坊。

  因为史渊里订制优良,排版精致的书他实在是买不起了。

  “坊主,买书。”徐程道。

  那人一身脏兮兮的长衫,磨平指甲的手对着算盘一阵敲敲打打,闻言抬眼打量了一下徐程。

  徐程惊道,“掌柜的!”

  坊主低下头,“喊什么喊,我那客栈一个月前就关门大吉了。没看见我现在开的是书坊吗?”

  徐程干巴巴道,“坊主,我买书。”

  坊主这才收起不耐烦的表情,笑道,“买书?真巧啊,我开了两次业,每次的第一个客人都是你。”

  徐程:“……”你每次开业的店都叫破烂?好,记下了,以后躲着走。

  坊主道,“买什么?”

  徐程道,“人物传记,将军传。凤启一百六十年至今年间的。还要些最近的军事时报。”

  苍蝇乱飞,蜘蛛罗网的角落里,坊主找到了一本缺了角的将军传和几张军事时报。

  付了钱后,徐程就回到了酒馆。

  这几日休息,徐程乐得一身清闲。把书清理干净后,便一手干饼,一手翻书,看了起来。

  两本将军传放在桌子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制作精良,一个做工粗糙。真是天壤之别。

  除此之外,书的名字也不一样。一本是将军颂,自然是记录生平,歌功颂德的。一本是将军……冢。

  徐程心里咯噔一下。写这野史的人也忒不会起书名了。

  愤愤地把干饼吃完,徐程喝了口水翻开了那本将军冢。

  嗯?什么鬼?

  页码直接跳到了第八页?

  徐程翻开将军颂一一对照,将军冢确实缺了前八页。徐程愤愤地想,果然,便宜是有原因的。

  可翻着翻着徐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明是同一件事,两本书记载的内容却是大相径庭。将军颂一笔草草带过,将军冢废话连篇。

  比如,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将军颂是这么记载的:

  凤启一百二十七年七月初八,惨胜而归。麾下皆亡,独一人而归。

  将军冢是这么记载的:

  凤启一百二十七年七月初八,惨胜而归。麾下皆亡,独一人而归……后面缺了一页,内容是何却是无从得知了。

  徐程翻了翻将军冢并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因为关键的地方都缺了页。看着这缺了页的将军冢,他不免想到那日白天里闯进的官兵。

  徐程拿起了军事时报。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飘了下来,正是将军冢里缺的其中一页。

  第二日,破烂书坊的军事时报都被徐程买了回来。打开轻轻一抖,都会掉下一两张的残页。

  终于,徐程凑齐了一整本将军冢。

  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淮家,三代为官。因其执掌帅印,手握重兵而为上所忌。尚书之女武渺为其原配妻子,无故身亡。

  徐程的手指轻轻发抖,这书要不是拆成七零八碎的混杂在一起卖,恐怕早就被查封了。作者肯定也会自身难保。

  继续往下看,记载的都是淮引将军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战争。将军颂里无一例外都是一笔带过。而将军冢里都会写明对方实力和己方实力。

  看完后,徐程暗暗冷笑。这将军颂史官写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如何美化陛下一次次将精忠报国的将军推进死亡的深渊,将军无怨无悔地爬出来保护江山又被一次次踹下去的故事?

  那妇人说的也有几句话在理,若不是命硬,淮引将军根本活不下来。

  缺的第九页这样写着:

  敌方三万,我方八千。

  凤启一百六十年七月一日,城门打开,淮引将军趴在穿着鲜血做成的长袍的马上,左手骨断筋连淌着血,右手血肉外翻握着一把长刀拖地。

  一时,人声鼎沸的长街鸦雀无声。

  鲜血淌着,却无人上前迎接那位血人。

  自此,淮引将军获得煞阎罗之戏称。

  将军冢比将军颂要厚一点,因为废话太多。

  翻到了后面,徐程看见了这样一行:

  亡妻武渺之述实为谬论。缘由一为二人并未订下姻亲,二为淮引将军已有心上人。

  并未订下姻亲可以猜想到:一定是尚书之女武渺倾心淮引将军,尚书对淮引示好意欲结亲,帝闻后心想:一个文官和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官结亲?你女儿不长眼,还留着干什么?

  可是这第二条中的缘由……

  徐程有些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直到他看到了后面的记载。

  尹上丞相权倾朝野,目中无人,却唯独对淮引将军毕恭毕敬。这风声自然也传到了帝的耳中。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和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官在一起?不能忍。

  可是后来不知尹上丞相如何斡旋的,帝竟然没有予以阻拦。尹上丞相自此便正大光明地黏在淮引将军的身边。

  庸庸碌碌的过了两年,除去买书看的花销,徐程多多少少也攒下了些积蓄。也买得起史渊里的正版书了。可他还是每次都去破烂书坊。不是为了省钱,是因为他总觉得野史读起来更真实。

  最近的军事时报上写着,淮引将军战死了。

  人死了,那本煞阎罗的书自此也就不会有后传了。但将军冢的作者还在写。写的人变成了尹上丞相。

  徐程总是抱着几分,能从尹上丞相的生平叙述里,找到几分淮引将军行踪的蛛丝马迹的侥幸。

  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了。

  淮引将军死去的那场战役里,有尹上丞相。

  收尸的是尹上丞相。有人相传,那一天淮引将军流的血都把尹上丞相身上的衣服染红了。

  后来,尹上丞相也逐渐没了消息。

  那本帝传上写着,凤启一百六十四年十二月一日,也就是一年前,淮引将军战死后没几天,帝生了一场大病,一命呜呼。

  尹上丞相就是从那天开始没了消息。

  徐程摇摇头,这两件事之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徐程被捕了。

  简直就是飞来横祸啊。

  入了狱后,押送徐程的那位官兵一边上锁一边说道,“这间房排在你前面的两位主人,一个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一个是破烂书坊的坊主。”

  徐程心下了然,一个是写将军冢那本书的作者,一个是卖那本书的书坊坊主,还有他,一个买这本书的客人。

  徐程靠在墙上,忽然开口,“官爷,我住的地方还有几两碎银。”

  原本想要离开的狱卒忽然止住了脚步。

  “劳您大驾,小的拜托您件事呗。”

  行刑前那日,狱卒端来了断头饭后,并没有离开。

  而是把徐程没看完的书里的内容简略的复述了一遍。

  淮引将军死后,膝下无后,其所有财产……全部归公。

  徐程将这句话来回的在嘴里砸磨:将军以身殉国了,帝迫不及待地抄了他的家,连安葬之仪都没有。

  徐程险些咬碎一口牙。

  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在破烂客栈的投宿客人,他的一只脚大,一只脚小……到底是哪只脚小来着……

第6章 煞阎罗其二

  淮引视角:

  我是淮引,凤唳国的将军。从小,父亲便告诉我:你将来一定要做个好将军。

  那时我才七岁,我问父亲:“什么是好将军?”

  父亲说,“忠君,报国。最后,是保护好自己。”

  父亲摸着我的头说。

  自那以后,父亲教授我武艺,我不敢有丝毫疲懒懈怠。别的孩子在戏扑黄蝶时,我在读兵书,练武。

  父亲不断告诫我:各司其职。所以史官写的什么有关我的史书我从来没有看过,因为史官的职责就是记述历史,而我的职责则是□□定国。所以我不看。

  十七岁那年,是我人生噩梦的开始。

  父亲留给我的旧部在那场战役里都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要不是我先前派人点了敌军的粮仓,他们急着回去救火,正踩中了我方布下的陷阱,全部身亡。我也不会活着回来。

  □□是我们将士准备的,因为朝廷没有准备。

  我没有等到援军,因为朝廷忘了。

  后来,是位山野里的老人救了我,为我包扎了伤口。我问他姓名,恩公却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听闻我是将军,也不管我是伤号,拉着我让我讲了好多我的故事。他实在是太热络了。

  后来,我回到淮上时。没有人迎接我,因为朝廷没有料到我会活着回来。那天的前一天,下了雨。我冒着雨回来,身上的伤口发了炎。是马儿一路拖着我回了家。百姓们见了我都躲得很远,没有一个愿意上来帮我重新处理伤口。

  后来又经历了很多以少胜多的战争,我学聪明了,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逃脱死亡的魔掌。但每次见陛下,他好像都忧心忡忡。我打了胜仗,陛下不高兴吗?或许是乐极生悲,我失笑。

  凤启一百六十三年的一天,我投宿到了一家破烂客栈。不是我有意诋毁,因为店名就是破烂客栈。

  等我自己留的后手——一支精锐部队与我会合之后,我便离开了。只是,那时我的左脚因为上一次战役受了伤,伤到了筋骨。大夫医术不精,给我裹了很厚的纱布。显得我左脚比右脚大了很多。我有些没脸见人,所以投了一家无人问津的客栈。

  武渺之死,让我愧疚了很久。

  她死在我二十岁也就是凤启一百六十四年那一年,她是唯一一个不惧怕我还愿意同我亲近的人。

  那时,我负伤迎战疆场。并许诺:我一回来,我就娶她。

  可后来我听说,她在我走后第三日就死了。听说是失足落水。这是陛下告诉我的。因为尚书大人因为独女的离去得了疯病,认不出人了。

  只整天抓着人就喊,“子安,我们不嫁了好不好……”子安是武渺的闺名。

  尹上丞相是权倾朝野的新贵,我没料到他会同我扯上什么关系。

  同他第一次见面,是因为武渺之死。陛下让他过来安慰我,他很尽职尽责,扔下了一朝国事不管,只管带着我游山玩水。

  他是除了武渺第二个肯对我好的人。

  他的名声很不好。同我一样的臭名昭著。

  关于他的传闻有这么一个典型的:

  有位侍女端茶倒水时不小心溅湿了他的衣袖,他把人打了一个半身不遂。

  尹上视角:

  我是个弃儿。用市井里的粗俗话说,就是没有人要的野种。是的,没人要。我是跟着乞丐们长大的。

  但是有一天,我七岁那年遇见了我人生当中唯一的贵人。

  丐帮里的叔叔都说我好看,像女子一样的好看。可面前这个贵气逼人的小少年不一样,他是英挺的好看。

  之所以能和他结缘,是因为他的马受惊踩断了我的左手臂。后来得知我无家可归,他于心不忍便提出收养我。那一年,他腰间系着白色的带子,一匹马儿载着我们两个人。

  他说,“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两个人了。”

  变故发生在我九岁那年。我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了。淮引不在,因为他每日都去军营修习武艺。府上的人见他们是我亲生父母没有人敢拦,我就被带走卖去了柳巷。

  他们之所以想起我,是因为他们过的揭不开锅了。偶有一日他们扮成残疾的乞丐乞讨,淮引给他们银钱时,他们看见了我。

  我并不认得他们,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抛弃了。因为他们养不起自己,更养不起我。我的出生纯属是个错误的意外。但他们识得我,因为我眼角的一颗浅黑色痣。

  我盼着,盼着我生命里的贵人出现,我盼着淮引能来救我。可是没有。因为我后来得知,九岁的他在训练时被突然发狂的马摔下了身,昏迷不醒了好几个月,太医险些有几次都下了病危书。

  柳巷里的老板是只母老虎。一面对着客人点头哈腰,一面对着不听话的我们拳脚相踢。

  老板一身的肥肉乱颤,手中挥着鞭子,“小杂种,赔钱货!我让你不接客,让你不接客!”

  我有一日逃了出去,晕倒在半路上。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把我救了起来,待我有些意识时,我只看见两个官兵渐行渐远的身影,而我被当作尸体裹在了草席里。

  后来,我被柳巷的人捡了回去。身体刚有些好转,老板就毒打了我一顿,“小杂种就是能折腾!”

  我真想死在乱葬岗上。

  为了逼我就范,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还用药。幸亏我警惕性高,没有中计。幸好,我被一位老人赎了回去。他整天赤着脚,每天在山野里的茅屋中,不知用笔写着什么。反正我不识字,我看不懂。但他有时自己念出声来。

  比如:“凤鸢国亡了啊……”

  又比如:“扶风将军……真是可惜了。”

  待我长大成人,做了丞相之后,我终于又见到淮引了。

  他生的更好看了,连我都自愧不如。

  但陛下尤为忌惮文武官走得太近。

  那日,淮引负伤前往疆场时,我亲眼看见他同武渺在一起讲话,他说,他回来就娶她为妻。就是这句话,陛下要了武渺的命。我安排的线人告诉我,尚书大人撞见了女儿死在陛下贴身内侍的手中,吓得疯癫了。整天不知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见过武渺,她是个好女子。没有人愿意同淮引亲近的时候,是她同他亲近,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如果陛下没有那么多的猜忌,或许他们两个后来会成亲,走到青山为雪白头。

  但武渺还是死了。她死的那一日晚上,她父亲还来找过我。尚书大人年逾古稀,独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他求我,他说,尹丞相,要不你把我的辞官函给准了吧。

  这样,武渺与淮引结亲就不是文武官走得太近,互相勾结了。他是个很好的父亲。可陛下动手了。

  我批准了他的辞官函,他兴冲冲赶回家时,女儿的尸体横陈在他的面前,那支顶天立地的顶梁柱终于垮了。他攥着辞官函,号啕大哭。

  “子安——我们不嫁了……我们不嫁了!”

  武渺死了,第二个会伤心的人自然就是淮引了。

  陛下假意安慰淮引差我前去,我却是真心实意地想好好安慰他。因为我见不得我的贵人被别人伤害。即使是当今陛下也不能。于是,我把握了朝政。举国上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佞臣,但我不在乎。我只想保护好我最想保护的人。

  可是战乱不止,我的将军总是靠近死亡的深渊。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要我帮忙把凤鸣国的陛下杀死,灭了整个凤鸣国,就像当初凤鸢国被灭亡一样。而我要求他,把凤唳国的陛下杀死。

  我们一拍即合,可惜,棋差一着。

  凤唳国陛下派往迎战的,还有我的淮引将军。

  我心下大骇,随军出行。

  还好,一切有惊无险。淮引毫发无伤。

  但变故横生,被拒于城门之外的,不是另一位将军,而是我的将军。狸猫换了太子。

  那日,没看见淮引,我险些发了疯,在城楼上高喊,“将军、淮引将军呢!?”

  一位士兵回答,“可能……在城楼下。”

  遍体生寒,也不过如此。

  我望下去的时候,淮引被万矢穿心。我感觉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全身发麻。淮引望向了我,他说,君臣死社稷……

  “活着不好吗……怎么总有人上赶着找死。”

  我疯了。

  我带着士兵杀了出去,把敌方剿灭了。凤鸣国的沈漫将军死了,和我密谋的穆青竟殉了他。

  将士们看着我一身的血衣,都可怜的看着我怀里的淮引。但他们不知道,我身上的这件是嫁衣。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有多残忍,多可恨……我差一点就可以嫁给我的将军了,就差那么一点。”我伏在他的颈窝处,低声啜泣。

  淮引死的前一日,我同他表明了心意。他应允了我。

  军帐里的烛火温暖,映着他的眉眼,我斜支着颐,含笑瞧着他,“将军,你还差我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呢。连将军的聘礼都是我精打细算倒贴出来的。”

  “以少胜多,美谈哈!美谈!”回到了宫里,我踹翻了史官的书案,亲手把将军颂撕了个粉碎,怒吼道,“你写这粉饰太平的破玩意儿给谁看呢!”后来,洋洋洒洒的将军冢被我传遍了淮上。

  陛下死了。死在我的手上。

  临死前,他哭着求我,“我死了肯定要有很多人给我殉葬的,你不忍心的对不对……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摩挲着刀刃,“是啊。我家将军死的时候,可只有一卷草席呢。”

  他抖如筛糠的身子猛地僵住了。

  我冷笑,“你加害我家将军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这一天呢……”

第7章 并蒂莲其一

  陆九嗜好听书,古人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陆九有一日不闻如处寒冬。

  幸好家里开了个馄饨铺子,还兼有一家干饼铺子,勉强能在维持生计的前提下,能每日来这茶馆一边听书,一边点上一壶温热的茶。

  陆九是坐不久的,因为家里的生意还要照顾。

  但有一个说书先生在时,陆九是一定要到场的。这位说书先生也无甚特别的,就是每天都光着脚,无论寒暑。

  除了行为有些怪异外,陆九倒是没察觉出这人有什么其他不好的地方。而且,这位说书先生讲的书,好巧不巧,正是陆九最感兴趣的故事。

  听完书后,陆九回到家里时,已是入夜。

  街上的行人少了,他双手背在身后,闲适地溜溜达达回到家。

  陆九有四十岁了,但他却娶了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子。与陆九普普通通的相貌不同,那女子长得很是标致,把邻里都艳羡坏了。

  人美且又贤惠,陆九觉得自己的前世也许什么都没干,只顾着修福气了。

  甫一回到家,在收拾铺子的妻子看见陆九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边唠叨着上来一边为陆九整理衣角,“衣领歪了,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

  陆九忽然伸出双手拥住妻子,妻子惊呼出声,反应过来拍开陆九的手,“闹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知道帮忙收拾收拾。”

  陆九含笑点点头,帮忙把活计收拾起来。

  “娘子,今天赤脚大仙又来了。”

  “赤脚大仙?”吴氏失笑,“是那位整日里光着脚的说书先生吧。”

  陆九道,“是啊。我最爱他说的书,他说的书跟别人的不太一样。”

  吴氏道,“上一次听你说他讲的是凤唳国淮引将军的故事,这一次他讲的是什么?凤鸣国的沈漫将军?”

  陆九道,“是我们凤鸢国君临陛下的事。”

  “咣!”吴氏手里一滑,把东西摔到了地上。

  “娘子?”

  “没什么,”吴氏把东西捡起来,“幸好是铁锅,没摔坏。”

  陆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确实有哪里不对劲了。

  第二日,一直对陆九听书的行为深恶痛绝的吴氏,竟然主动提出要去茶馆听书。陆九于是像个小怨妇一样守着铺子过了一天。

  一日不闻如处寒冬啊……无聊啊无聊。

  陆九翻出妻子的书,一边守着摊一边看起来。

  吴氏回来的时候,有些魂不守舍的。

  陆九嘘寒问暖了半天,却也撬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只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干着急。

  第二日,陆九说什么也不肯让吴氏去了。吴氏拗不过他,只好不去了。可没成想,陆九去了茶馆,却听闻赤脚大仙不在茶馆说书了。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却见妻子手里有赤脚大仙留下的书。

  “这是赤脚大仙说书的内容,我替你要来了。以后在家里看看,别出去乱说。”吴氏面色有些憔悴。

  陆九点点头,“我知道。赤脚大仙辞了茶馆里的活,想必是官府最近查的严。有些秘密不能宣之于众。”

  陆九起了一个大早,因为一位无理取闹的客人。

  客人说,“一碗馄饨。”

  你体会过刚睡熟就被人砸门吵醒,想破口大骂对方一番,却见对方一脸无辜地像个乞讨儿一样跟你要碗馄饨吃的感觉吗?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生活。陆九愤愤地想。

  做好馄饨后,陆九也睡不大着了。索性便拿出赤脚大仙写的书来看。

  妻子昨日里说去上坟拜祭自己的亲人了,现在还没回来。

  约摸着客人快吃完了,陆九伸了个懒腰,正想起身结账,却见客人不声不响地没了影。

  陆九,“……”头一回亲眼看见吃霸王餐的。

  压下心中的愤懑,陆九准备去收拾起碗筷,却发现椅子上搁了厚厚一摞书。

  拿起一本书正要翻看,忽听见隔壁巷子里传来一声醉醺醺的“好酒”,陆九连忙追过去瞧,却见那位吃了霸王餐的客人提着原本挂在腰间的酒葫芦,醉得手舞足蹈。

  那客人转过身来,道,“老朽从不白吃别人东西,况且你那馄饨还挺好吃的。那些书就送你了,不谢。”

  陆九,“……”这人哪来的脸?

  陆九随手翻开书,却见第一页上写着赤脚大仙四个字,再抬头去瞧时,哪里还有那客人的踪迹。

  吴氏回来之后。陆九告诉妻子那天晚上的奇遇后,吴氏只是要了赤脚大仙留下来的书看,并未多说什么。

  凤启一百四十五年九月初七,凤鸢国新帝登基,凤鸢国国复。

  那日,陆九兴高采烈地从街上回来,正要告诉妻子这件好事,却见铺子都关着,吴氏没了踪影。

  后来一连几天,陆九都没有看见妻子的身影。陆九虽然从不过多干涉妻子的事情,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他们成亲已有五载,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陆九得知妻子的行踪,是在妻子消失的三天后,大理寺前。

  此时的她已经伤痕累累,面上毫无血色。

  “娘子……”陆九正要上前,却被官兵拦下。

  那官兵冷冽的声音砸下,“有人要告御状,闲杂人等回避!”

  告御状?他……妻子?

  陆九看向自己的妻子,明明不过几步远,却忽然有一种远隔重洋的感觉。好像下一刻,一直连在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细线就要断了,任凭他有三头六臂也连不起来。

  前世修来的福气……好像有些不够用了。

  陆九想见妻子一面,却见不到。他拿了所有的积蓄也未见官爷施舍地瞧他一眼。

  告御状非比寻常,不是任谁都能见的。

  陆九一个人回到家后,瘫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屋顶。好像,他从来没有看清过妻子。

  他甚至不知道妻子姓什么,也从未见过妻子的家人。妻子说过,她不是水泽乡的人,他也没有过多询问。但这一刻,陆九很想问问妻子,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想问妻子,倒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陆九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告御状会经受什么?没人知道。因为鲜少有人不怕死。

  大理寺卿是新上任的陈则陈大人,幸好是陈则陈大人。因为百姓们都口口相传,陈则是位好官。

  虽然陈则已经借律法的空子,为吴氏免了不少刑。但律法规定的刑则却是不能随意免除,即使是当今陛下也不能。

  待所受刑罚一结束,陈则就立刻安排大夫为吴氏诊治。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那日,吴氏正靠在牢狱里的墙上,低着头看着地面出神。

  锁被人打开,有一人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想问什么就问吧。”吴氏说。

  陆九僵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眼有些发酸,抬眸仰看着屋顶,说,“娘子……我们成亲,也有五年了吧。”

  吴氏声线有些许的颤抖,“……嗯。”

  陆九慢慢蹲下身来,“你不想说的,我就不问了。跟我说说你吧,身为一个丈夫,总不能连自己的妻子是谁都不知道吧。”

  吴氏死了。她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勉强撑到读完自己的申冤书,便断了气。

  但当今陛下并没有对此案置之不理,而是准了大理寺卿严加调查,还君临陛下一个清白。

  这陈年旧事都深埋在地下三尺,不挖还好,平日里人来人往也不会有人会接触到这尘封多年的真相。一挖之后,破土而出的远远不止一件申冤的案子那么简单。

  这桩二十年前的案子,牵涉了太多人。

  凤鸢国凤煊帝君临,公主君怡,将军扶风,还有……凤鸣国的凤曌帝祁氏。不过这些人都死了,也无从去查证。就连凤鸣国都早已变了天下,慕氏掌权。

  大理寺卿向陛下汇报情况时,陛下沉默了会儿,突然开口,“有证人……”

  陈则疑惑地看向陛下。

  陛下苦涩一笑,“我、还有君洛……能当证人吗?”

  当夜,有一红衣女子大闹了皇宫。

  陛下的御书房内。

  红衣女子坐在桌子上,道,“你,承认自己是姐姐的孩子了?”

  陛下乖巧地坐在椅子里,“吴宫人死了……”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姨,又低下头去,“名义上,小姨也死了。”

  君怡:“……”

  陛下继续说,“亲眼目睹过那夜的场景的,只有我和倾心两个人了。”

  君怡道,“可是你当时被你爹捂着眼睛堵着耳朵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啊。”

  陛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本书,“现在我知道了。”

  君怡问,“这是什么?”

  陛下说,“吴宫人给的,赤脚大仙写的书。”

  君怡想捋袖子,“又是那老不死的乱写……”

  陛下问,“是真的吗?”

  君怡,“……”还真的是字无虚言。

  陛下了然,“既然是真的,那我就去作证不就好了。”

  君怡道,“堂堂一国陛下,自己当证人,自己当裁决者,你闹着玩儿呢?”

  陛下无言语塞了片刻,为难地打量了好几番君怡。

  君怡,“你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陛下直言,“要不——小姨你炸个尸?”

  君怡:“……”

  一掌拍在陛下金贵的头上,“炸你大爷!”

第8章 并蒂莲其二

  凤启一百一十一年,天下大旱。

  凤启一百一十二年,水灾泛滥。

  凤启一百一十三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凤启一百一十四年……

  ……

  凤鸢国都,最为有名的当属常安西街的乐坊,东华尘。

  据传,这乐坊的坊主与皇室私交甚笃,又传,这乐坊根本就是皇室做主东家所筹建。传闻之杂之广,不胜枚举。

  “哎,让一让。闲杂人等回避。”

  “呵,谁家的公子哥,出个门好大的排场。”

  “不管是谁家的,能坐的起这等车辇的,必是我等得罪不起的。还是莫要招惹是非,快让开。”

  熙熙攘攘的人群退开,车辇在东华尘前停了下来,车帘掀起,一袭绛紫衣衫的公子步下马车。

  迎上前来的小厮道,“将……公子,人就在里面。我们是直接进去拿人,还是——”

  那少年侧目睨了小厮一眼,“拿人?我都不敢动她,你敢?”

  小厮惊觉失言,慌忙退下。

  少年双手背负于身后,驱步走进,“告诉坊主,要一间上好的雅间,不要有闲杂人等打扰。”

  “是。”小厮慌忙退下。

  有人想听曲,走上前去,却被门口的仆人拦了下来,“哎哎哎,你干什么的。”

  那人无害一笑,“我啊,是过来听曲儿的。”

  仆人道,“今日我们东华尘不营业,要过几日才能来呢。走吧走吧,别叫我们为难。”

  “请问两位小哥,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不营业了?莫非,是因为刚才进去的那位贵客?”

  “嗐,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啊,来了一名贵客,比刚才进来的那位还要尊贵!说是要跟着我们这里的坊主学什么曲子,已经学了三个多月了。为了教她,我们坊主一般都是上午营业,下午歇业。这几日,才开始完全歇业的。等过了十七,我们东华尘就会恢复正常时间营业了。到时候,你再来听曲子吧!”

  “十七,为什么是十七啊?”那人道。

  “这我哪儿知道啊,快走吧,等会儿叫我们坊主看见了,又该训我了。”

  “多谢小哥。”

  那绛紫色少年一直待着,直到半夜。

  东华尘门开了半扇,从中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已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另一个,面上遮的很是严实,身上穿的衣服只是普通的宫女衣服。

  两人看起来私交甚笃,彼此并未有过多的寒暄礼节,简单的道了个别,一个上了马车离去,一个立在门前站了会儿便折回了屋内。

  坊主正巧迎上出门而来的紫衣少年。

  “秦坊主。”紫衣少年从门内款步而出,截住了坊主的去路。

  秦坊主愣了一下,随即轻轻一笑,“我当是谁,原是扶风将军。”

  扶风道,“近日来,公主对秦坊主多有叨扰,辛苦秦坊主了。”

  秦坊主立直身体,“将军说的哪里话,能与公主一起探讨丝乐,是民女的荣幸。”

  扶风弯了弯唇角,目间却无丝毫笑意,“近日城中有些不太平,公主一人出门难免令我担心。日后,公主,便不会再来了。”

  秦坊主知道,这是扶风将军要禁公主的足了,便不再多言,只回,“是。”

  等扶风的马车远去后,秦坊主摇摇头,返回了东华尘。

  临窗而坐的,是位对着梳妆台画眉的女子,面色娇俏,染着喜悦。

  忽然,门被人在外面踹开了。

  捏着玉梳的手蓦然收紧,攥在柔软的掌心里咯吱作响。

  “扶风,你敢踹我的门!?”君怡一边说着,一边被扶风提着衣领提了起来。“扶风,我君怡好歹也是堂堂一国公主,这一点,你需时时刻刻谨记,莫要忘了,以下犯上,做出、僭越之举!”

  扶风道,“要不是你皇兄担忧你,我才不会收留你呢。”

  翌日,公主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扶风!本公主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公主此言差矣。只要公主一日见不到陛下,得不到出府的旨意,我还是有照顾好公主的职责的。”

  “好!我现在就进宫,你给本宫让开!”

  “我说过,我的职责是好好照顾公主。如今城里很是不太平,公主还是莫要出门为好。本将军会同公主一起待在府里——公主,请便吧。”

  君怡同左岸对峙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伸出双手狠狠地用力将那人退开,忿然拂袖而去。

  一旁的柳太傅连连摇头,“将军这又是何必。你年长公主,要多让让她才是。”

  扶风望着那人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轻轻一笑,“这是陛下的旨意。能不让她知道就不让吧。能拖一拖,哪怕是一天也好。”

  “可公主迟早会知道。这事瞒不住的。”

  “瞒不住吗?试试吧。”

  话音落下,扶风转身走向正厅,柳太傅双手负于身后,仰头看向无尽青冥,“痴心人,逢乱世……”

  如此过了三日。

  第四日,公主终于偷偷溜出了将军府。

  因为这日扶风有事外出,并不在府内。

  可不过四日,这常安竟已换了另一番景象。

  空无一人。

  公主穿着一身用以乔装的仆人男装,脸上粘了八字胡须,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

  终于,听到了人声。

  是两位普通的百姓。

  “走快点,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啰嗦,啰嗦!”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跟上去看看。

  “皇宫?”君怡有些不解,怎么全城的百姓不好好在自己家里待着,跑到这里围着皇宫做什么?

  皇兄知晓此事吗?

  正寻思着,忽然人群朝两侧退开,厚重的朱红宫门缓缓打开,初生的日晕中,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皇兄……”君怡正要上前,后衣领却被人随手一提,提了起来,拎在半空悬着翻了个身,下一刻,人已经骑在了马上。

  因为是倒着坐在马上的,君怡坐稳后甫一睁开眼,便看到了那一身威风凛凛的银甲。

  是扶风。

  “放我下来!”君怡想要下马,却被扶风轻松制住。“别乱动,当心摔下去。”

  缰绳一拉,马儿纵蹄奔向远处,君怡从扶风伟岸如山的怀里努力探出头来,看向越缩越小的,孤零零的立在宫门口的人影,眸底迅速氤氲起一片水雾,“扶风。”

  马儿仍未停,公主又道,“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的。”

  马儿戛然而止,激起尘尘飞扬,只听公主道,“我得陪着他。”

  扶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声的,“若是,他如今千夫所指呢?”

  公主道,“荣辱与共,死生俱同。”

  扶风一直在想,如果这八个字他也能许给那个人就好了。那样,他就有身份有足够的立场站出来护着那个人,无论生死,皆共往之。

  “驾!”马蹄奋扬,踏踏作响。

  当二人下马时,太庙里还未有人。

  “你带我来此处做什么?”

  扶风单手握住缰绳,“等会儿你便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响起了人音。

  扶风将马匹拴好藏好后,拉着君怡在路侧的灌木层里藏了起来。

  领头的是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装神弄鬼。

  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城百姓,中间围着的,正是一袭玄发玄服的当今陛下。

  “皇兄……”

  扶风拉住君怡,“别动。”

  人群继续前进,大部分人留在了山脚,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跟着术士,围着君王踩着石阶朝山上的太庙走去。

  扶风抓住君怡的手,尾随上人群,“走,跟上。”

  起初,因前面人群的阻挡,君怡位于人群之末,看不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随着队伍的不断前行,留在半路途中的人越来越多,队伍不断缩减,君怡这才能隐约窥见皇兄的几片衣角。

  “奇怪,这石阶上是什么东西?”无意间垂眸一扫,君怡看到石阶上有些红黑色的痕迹。

  扶风垂眸扫过,终是有些不忍再看。

  当队伍只剩下最后的零散十几人后,君怡终于弄清楚了到底是什么回事。

  太庙的祈福之行,原来是一城百姓胁迫自己的君主,从山脚第一层石阶一直磕头跪拜到山顶太庙……

  这血迹有的已经发干发黑,有的,却是刚刚才沾染上的新鲜血液。

  显然,今天之行已不是第一天。

  应该是这几天刚刚发生的事,可扶风竟然瞒着她,封了家里一众家臣的口。

  终于,在暮云四合之际,一行人抵达了山顶。

  “跪。”

  早已脱力的君王在一片钟声中踉跄跌倒在地,十指血染成污,满身狼狈。

  其余人跟着跪下,朝太庙盈盈一拜。

  “愿我朝历代先君明主,恕我君昏庸无能,泽祐我凤鸢国,山河无恙,万世太平。”

  “我想进宫,你放我走。”

  “除了将军府这一隅之地太平无恙,这常安,何处有皇室一族的容身之处?”

  “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

  “……”

  “我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其他事其他人我不会插手,也不会多生什么是非。你放我走吧,我不能看着他一人独自受苦的,我不能!”公主退后一步,抱作一揖,“我皇室一脉所犯罪过,我皇室一脉自己承受,绝不牵连他人。”

  扶风轻叹:这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宫门前,守门人抄着双手,歪歪斜斜的靠在门旁打盹,不时抬手赶一赶前来叮咬的蚊虫。

  “就送到这里吧。”缰绳轻轻一拉,马儿只好止步,吐出悠长的一叹。

  公主下马后,轻垂着头,“我不知是否还有来世,若有,定当还你恩情。”

  扶风道,“不必。我如此相助又不是望着你能感念我的好,铭记我什么恩情。若是非要计较的如此清楚,倒是有些教我不知如何自处了。”

  公主道,“明日辰时,你来此,接一个人。”

  扶风道,“你……”

  公主道,“辰时,不要记错了。”

  说完后,公主便转身走向皇宫……此一别,庭院高深,难再见……

  第二日辰时,待身着玄衣的天子被人群带着朝太庙走后,一辆马车从侧门里晃晃悠悠驶出。

  “将军,久等了。”一老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扶风的视线从逐渐远去的人群身上收回,落在眼前的马车上,“公主在里面?”

  老奴道,“是。”

  扶风走上前道,“公主。”

  没有回应。

  扶风心生疑惑,掀开车帘,却见公主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面。依旧是穿着最爱的紫色衣裙,只不过却是轻阖着眸子,显然是睡着了。

  扶风轻手轻脚地放下车帘,坐上马车,驱策着马儿朝前驶去。

  行出常安后,扶风停下马车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能看见长青山上的人影游动,大约只行至到半山腰。

  别了,常安。

  “驾!”马儿一声悠悠长鸣,加速奔向远方。

  到了晚上,扶风已经到了距常安城一百多里的小镇上。到了一家客栈投宿,扶风掀开车帘想唤公主下来,却见公主依旧在入睡。

  “得罪。”扶风将公主抱下马车,入了客栈。

  第二日,公主还是没有醒。

  扶风一边赶路,一边不时察看公主的状况。

  第三日,照旧。

  第四日,照旧。

  第五日,照旧。

  ……

  第十日,照旧。

  不吃不喝昏睡了十日,按理说,就算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也早已支撑不住。何况,是公主这种自幼体弱多病的女子。

  可扶风反复确认了数次,公主很好。即使不吃不喝十天,气色照旧红润,除去一直贪睡不肯醒,其他的再正常不过。

  又如此过了十几天,扶风来到了边境荒山处辟了一个居所。

  过了五天,扶风终于意识到了到底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他在公主手腕上发现了一枚极细的银针,将它取下后,公主果然苏醒。

  公主甫一睁开眼,便问道,“你是何人?”

  扶风微怔,后眉眼温柔的答道,“我是你夫君。”

  确认公主失忆后,扶风为她编织了一个完全与现实相违背的身份:她生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农家之女,他是个除了一身功夫什么也不会的山村野夫。

  他们两个意外相识,后互生爱慕,成亲已有三载。

  公主问,“那我叫什么呢?”

  扶风道,“你叫常安。”

  公主问,“那你呢?”

  扶风道,“凤鸢。”

  此后,时间轻轻一晃,便是十载。

  两人有了孩子,一男一女。

  有一日,扶风外出后归来,却发现公主不见了。他慌张的到处寻找,却在后山发现了公主。

  “娘子,怎么不好好在屋里待着?”

  “儿子和女儿都去学堂了,你也不在,我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娘子还说呢,养你们三个,可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

  “你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只会舞枪弄棒呢!”

  “……”

  “我刚刚崴到脚了。你背我回去。”

  “这个好说,上来吧。”

  “啊,还有。”

  “还有什么?娘子尽管吩咐。”

  “我忘了接儿子和女儿下学了。”

  “……”

第9章 并蒂莲其三

  一家四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趴在扶风背上的公主受了诸多谴责,来自她八岁大的一双儿女。

  儿子摊摊双手,耸耸双肩,无奈道,“阿娘啊,这都是这月以来的第二十次了。”

  女儿摸着下巴,蹙着眉头,叹息道,“阿娘啊,如果你真的想和阿爹过二人世界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不用每次都假装忘记接我们回家的。”

  公主缩了缩脑袋,伏在扶风的肩膀上道,“都说了阿娘不是故意的嘛。”

  儿子道,“阿娘。我要是信你说的话,太阳就不会有东升西落了。”

  女儿道,“阿娘。我要是信你说的话,一年就不会有春夏秋冬了。”

  公主委屈道,“夫君,他们两个凶我……”

  扶风道,“今天买的鸡腿只给你一个人吃,他们两个没有份。”

  公主道,“好!”

  儿子,“……”

  女儿,“……”

  儿子和女儿,“阿爹,我们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还有,到底谁才是大人谁才是小孩儿!”

  扶风脸不红气不喘,“说过多少次了,捡来的。”

  儿子,“……”

  女儿,“……”

  某某日,某某时。

  这是倾心和白首第n次商量离家出走。

  儿子白首托着腮,严肃认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女儿倾心学着哥哥的样子,努力严肃地皱着眉,“就是就是,阿爹偏宠阿娘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白首叹息道,“我们根本就是多余的。”

  倾心愁眉道,“估计就算离家出走了,没个十年八年的,他们也不会想起我们。”

  两人异口同声,故作“老气横秋”道,“唉。”

  白首,“为人子女好难啊。”

  倾心,“做阿爹阿娘的儿女好难啊。”

  倾心,“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还要不要离家出走?”

  白首,“不了。省的他们再祸害其他的孩子。”

  倾心蹙眉,“白首,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白首单手扶额,“笨啊你。我们两个要是离家出走了。阿爹阿娘他们会怎么做?”

  倾心恍然大悟道,“奥,我知道了!他们会敷衍了事的找找我们。”

  白首毫不留情的拍了一下倾心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什么呢!错,大错特错!阿爹会说,啊,那两个小混蛋跑哪儿去了?阿娘会说,哦,估计又玩什么离家出走的把戏了吧。阿爹又会说,走就走吧,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们再生就是!”

  倾心,“……”

  倾心,“突然感觉我们好多余。”

  白首道,“为了不让未出世的弟弟妹妹遭罪,倾心,”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我们只好忍辱负重了。”

  又是一声,“唉。”

  又是数月。

  边境最近变得不是很太平。

  扶风路过城门招士兵的告示面前,刻意把头上的斗笠压了压。

  忽然,有一人惊喜喊道,“将军!”

  扶风步伐微顿,正欲继续若无其事的赶紧离开。却闻那人继续道,“我凤鸢国终于有救了!”

  这步伐,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因为身后一群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将军,救救凤鸢国吧!”

  扶风道,“我早已不是将军了。”

  那将军道,“生于边关,死于边关……将军,你难道都忘了吗!这,都是当初您教给卑职的啊!当初听这话的人都还记得,说这话的人,怎么能忘了呢……难道,这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随口一言吗!将军!我信奉多年的金科玉律,难道只是将军的一时戏言吗!”

  左岸终于停下来,轻声却坚定,“不是。”

  一字一言皆发之内腑,掺不得半点虚,混不进半点假。

  怎是随口一言,怎会是一时戏言!

  他不过是,早早地封金挂印,冠帽而去了而已。

  这江湖,一退便是一生。

  “回来吧,将军。”

  “回不去了。我现在有妻儿需要照顾。”

  “将军……无国何来家。”

  “你就当扶风已经不在人世了吧。现在活着的这个,不过一介草莽野夫。”

  待回到家中,公主正在树下乘凉。她坐着的那把躺椅,正是扶风亲手所做。

  “娘子,我回来啦。”扶风轻声细语,温柔至极。

  公主道,“你是有事瞒着我吗?”

  扶风笑容微凝,“……你,知道了什么?”或许该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不知为何,扶风根本不敢这样发问。

  公主道,“今天有士兵找过来了,他说,你是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山村野夫。”

  扶风竟暗暗舒了口气,幸好不是他料想的那样。

  公主道,“怪不得你除了一身武艺傍身,什么也不会。原来是大将军。”

  扶风道,“你不喜欢大将军?大将军很威风的。”

  公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些太遥远。你是名扬天下的大将军,我却是真正的农家之女。我们,很不般配。扶风,你让我感觉自惭形秽。”

  后来,扶风还是选择了从军。

  意料之中,扶风首战便告捷,威名传遍天下。

  世人都知道,扶风将军重新出山。他们的大将军,又回来继续保护他们了!

  这无疑是最有效的一剂定心丸。

  很快,边境平定,扶风带军班师回朝。

  “常安,去吗?”扶风问公主。他思衬了良久,还是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公主。

  他可以在危险来临时竭尽全力去保护她,却不能干预她的抉择。这是出于夫妻之间最基本的尊重。

  公主没有想起有关于常安的一切,去与不去其实也无甚紧要。只是他去了,她也想跟着去而已。

  “你要去?”

  “嗯。”

  “那我陪你去好了。”

  扶风轻轻握住她的手,双手捧住送至面前,虔诚地落下一吻,“好。”

  这一路,行的很是快。

  不过一月,便已抵达常安。

  如今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不禁心生诸多感慨。

  皇宫。

  “陛下不在,左将军先请回吧。”

  离开皇宫,扶风带公主回了将军府。

  所幸,这里一直有专人打扫。

  “夫君,我去过皇宫吗?”

  扶风回道,“应当是去过的吧。”

  公主道,“我怎么会去过皇宫呢?”

  扶风道,“可能是想目睹一下皇宫的风姿吧。今日你见了,感觉如何?”

  公主摇摇头,“比不得我荒山上的疏木三千,茅屋一间。”

  “那我们把事情处理完了,就赶紧回去好不好?”

  “嗯。那你这里的家怎么办?不要了?”

  扶风道,“我在这里哪有家,不过一座房子而已。”

  公主道,“如果你不要,可以送给有需要的人。”

  扶风失笑,唤道,“娘子。”

  公主道,“怎么了?”

  扶风道,“我今天突然发现,你怎么这么败家?”

  公主愣住,“……我?败家?”

  扶风忍住笑意,“这房子值好多钱的,怎么说送就送?”

  公主愁眉道,“是啊。我们还很穷呢,怎么去救济别人。”

  扶风笑道,“很快就不穷了。”

  公主道,“你杀人放火抢劫啦?”

  扶风,“……”

  扶风,“为夫行事光明磊落。”

  公主道,“那你哪来的钱?”

  扶风拥住公主,下巴轻轻抵住她的头发。“以前攒的。过几日,陛下应该也会奖赏。”

  公主道,“我们还是不要奖赏了。听说陛下他,很穷的。比我们还可怜。”

  扶风道,“都听你的。我们不要了。”

  只要你一个,就够了。我不贪心的。

  第二日,扶风还是没有见到陛下。

  本以为,能够相安无事的再一起回到边境荒山,却不料,中途生了变故。公主她恢复了记忆。

  “我要进宫。”除此一言,再无其他。

  入了宫,依旧是深夜,竟下起了雪,窸窸窣窣,很快便落了满地。

  “将军请在此等候。”公主孤身一人踩着雪,朝朱红色的宫门走去。

  宫门慢慢在公主身后合拢,隔绝了扶风的视线。扶风伸出手接了一片雪,凉,凉的让人心悸。

  大殿前的白石砖路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公主踩着雪,一步一步走向大殿。

  不知走了多少步,公主隐约窥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玄衣逶迤一地,跪在大殿前,挺直如松,手腕上系着一条由青发编织而成的手链,项上束着一铁镣,歪歪扭扭的刻着什么字。

  此时,雪已经积得很厚了,落在那人肩上,身上,更添萧索之意。

  公主有一瞬的窒息。

  “君怡……”公主突然唤道。

  原本阖眸的陛下猝然睁开双眼。

  “皇兄回来了。”公主轻轻道。

  跪在地上的人默了一瞬,突然癫狂起来,“谁准你回来的,走,快走!”

  公主仿若未闻,走到陛下面前,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俯下身来,轻轻拥住几欲被雪埋藏起来的人影,“君怡,皇兄这次回来便不打算走了。”

  陛下道,“皇兄……”

  时光回溯,十年前。

  那日,扶风拗不过公主,只好将公主送入宫中。

  公主道,“明日辰时,你来此,接一个人。”

  入了宫,公主见到陛下正戴着铁镣跪在大殿面前,“赎罪”。

  待侍女通传后,陛下慌忙起身,作了一番伪装后,这才赶到公主以前居住的长生殿见公主。

  见面后,公主并未拆穿。

  “君怡,你怎么来啦……”

  “想皇兄了。便来看看。”

  “将军他待你可好?”

  “很好。”公主道,“皇兄,我这次来,是想给皇兄送个东西。”

  公主拍了拍手掌,一队人应声而入,公主穿着早已换好的舞衣,款步走向人群中央。

  笙乐起,丝竹乱耳。

  有歌女唱,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一曲终毕,陛下道,“君怡跳的好,这位姑娘唱的也好。”

  公主轻轻一笑,得这一声赞扬,数月的辛苦,便再也不值一提。

  后来……

  后来又如何了呢?

  那夜,也下起了雪。不过,从长生殿里出来的,穿着玄衣带着铁镣的,换了个人而已。

  有一个秘密,只有他们和扶风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姐妹,而非龙凤胎兄妹。

  第二日,君怡穿着玄衣前去太庙做“赎罪”之行,被送出宫交给扶风的,是做了陛下十多年的君临。

  如今,君临恢复记忆,重返皇宫。得以再见君怡,满心惆怅。

  忽然,杀伐声起。

  有人煽动百姓,要火祭昏君,以救家国。

  “君怡啊……谢谢你,许我十年安宁……”

  “皇兄,你要做什么?”

  “虽然感念,可这安宁,却从不属于我。”

  “皇兄,你说什么呢……他们要来了,你快走……”

  “我们,该换回来了。”

  君怡猛地愣住,不知所措。

  “不行!不行!”

  “君怡,听话,我是皇兄。你要听我的。”

  “不行!皇兄!不行的!”这“赎罪”之罚她们二人都品尝过,深知其苦,怎忍让对方承受?

  忽然,银针刺入了君怡的手腕。像十多年前君怡封住君临那样,君临封住了君怡的行动。

  “皇兄……”君怡昏睡了过去。

  “来人,去长生殿。”

  这一次,从长生殿里出来的,是君临。

  城门前,早已架起了火架,只待祭品。

  君临走上城墙,目光淡淡扫过下面的万千人影,一丝波动也无。

  忽然,他身形微动,脱去鞋袜,赤脚踏上城墙上的护栏。纵身,一跃而下,落入火海。

  “好!”此起彼伏的好一番叫好。

  守在侧门的扶风突然感觉心里一震,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阿爹。”倾心和白首随着将军府里的老伯架着马车而来。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们想阿娘了,阿娘呢?怎么只有阿爹一个人在这里?”

  扶风道,“你阿娘她,有事。我们得等等她,等一会儿,她便出来了。”

  倾心和白首不疑有他,齐声道,“奥。”

  突然,皇宫上方传来一声长啸,凄怨,悔憾。

  又一身影,从城墙上直坠而下,扑入火海,如蛾向火,伴着一声惨叫,“姐姐!”

  众人疑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扶风扭头看向烈火炎炎的火架,后坠落的人乌发披散,形同厉鬼,在一堆薪火中,用双手翻找着,那人遗留下来的骨灰。

  可惜,连丝残骸也没有。

  “姐姐!”又是一声,众人听的真真切切。

  火慢慢停了,那人竟然毫发无伤,跪在薪火中,低垂着头。

  “妖,妖怪……”有人喊道。

  君怡慢慢抬起头,狰狞一笑,“错,是……厉鬼。”

  火势突然复燃,迅速涌下火架台,奔向四面八方,火舌将在场的每个人都咬住。只有侧门的扶风一家三口安然无恙。

  “君怡……”扶风。

  君怡道,“没护好她……要你何用。”

  君怡道,“我要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姐姐,陪葬!”

  有旁门左道护身的江湖术士见大事不妙,便想转头溜走,君怡身形速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想去哪儿?”

  “放,咳,放手。”

  “你这术士,害我们君氏害得可真是不浅……下去,找我姐姐道歉去吧。”

  “哈哈哈哈哈……道歉?那昏君早就魂飞湮灭了!我这火可不是普通的火!烧死的人,定叫他永无来世!”

  “咔嚓”一声,再无声响。

  扶风让儿女互相给对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这一切,他要弄个清楚。

  忽然,那术士身上有什么东西飞出扑到了君怡的脸上。

  君怡惊恐的发现,扯不下来了。

  厉鬼是不怕火的,可这符篆,竟把火引到了她身上。

  半张脸,瞬息毁于一旦。

  “昏君无道,以火祭之,且换我国,山河无恙,万世太平。”

  天上人间,七界中,再也没有君临这个人了。

  君临番外

  君临从来都不肯接触小孩子喜欢的东西。

  别人过节要礼物都是:好吃的,好玩的,父亲母亲陪着。

  而君临却从未记得过节,更遑论要过节的礼物。

  每次都是师父问他,“今天过节,太子殿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今天过节吗……”君临双手握着书本,有些失神,静默了一会儿,在师父万分期待的目光下,答道,“君临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并不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没有人能给她。

  师父锲而不舍,“太子殿下不妨说说,师父想送自己的徒儿一份礼物。”说来惭愧,同太子以师徒关系相处已久,却还是没有摸出这性格冷淡的太子到底喜欢些什么。

  君临手指微微收紧,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鼓足勇气道,“若是师父执意如此,那便为徒儿堆个雪人吧。”

  柳太傅显然有些出乎意料,“这就是太子殿下要的礼物?”

  君临轻蹙了蹙眉,“……很难实现吗?”

  柳太傅道,“那倒不是。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要的礼物竟是这个。太子殿下稍等片刻,老夫去去就回。”

  于是,年逾六十的柳太傅遣散宫人后,便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心无旁骛地为太子殿下堆起了雪人。

  每过一炷香,翻过一页书时,君临总要装作漫不经心地朝窗外扫一眼。而后抿一口清茶,继续若无其事地看书。

  半个时辰后,柳太傅红着脸拍着雪走了进来。

  君临放下书,抬起眸来,“师父辛苦了。”

  柳太傅捶了捶腰,“无妨,还没老到腿脚不灵活的地步。”

  君临拿过早就备好的暖炉递给柳太傅,“师父,暖暖手。”

  “谢谢太子殿下。”柳太傅在君临对面坐下,将手贴在暖炉上面附了会儿,然后凑到面前暖了暖脸。

  “师父喝茶。”斟好一杯茶后,君临微微起身,双手递给师父。

  柳太傅饮下,全身这才暖和起来。

  君临道,“是徒儿难为师父了。”

  柳太傅却一边搓着手一边津津乐道,“太子殿下哪里的话。说起来,老夫也已经很久都没堆过雪人了。第一次堆雪人的时候,还是七岁那年。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拿了母亲最爱的那件衣服裁了给雪人做了衣服哈哈哈……惹得我母亲追着我从东院打到西院。后来啊,我再也不敢拿我母亲喜欢的衣服胡来了。”

  君临神色微微动容,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来师父年少时如此顽皮。”

  “是啊,我跟你说,”柳太傅俯下身子凑近君临,“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周丞相?”

  君临点点头,“记得。”

  “想当年啊,我跟老周,哈,那可了不得……”

  君临虚心求教,“还望师父告知。”

  “好说好说。”柳太傅兴致颇浓,“当年,我跟老周是常安城里的孩子王。上蹿下跳的事,我们可没少干!”

  “是吗……”君临语气淡淡,眸底却浮现一片向往之色。

  “那可不!还有陛下,当时也是我们那一群人里玩的最厉害的一个!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群当时顽劣至极的孩子们,转眼就都成了耄耋之人。还当上了官……”

  “师父不想当官么……”

  柳太傅摆了摆手,支着额头沉沉睡去。

  又到了申时了。

  君临起身,为师父披上了毯子。

  每日的申时,师父总会按时睡去,怎么叫都叫不醒。有时睡两个时辰,有时睡到天黑,谁也说不准。

  做好这一切后,君临本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书,心下却按捺不住,想要去外面看看。

  拿了一件温暖的大氅,君临看了看四下,确定无人后这才朝那雪人走去。

  那雪人堆得很是好看,乖乖的立在梅树下。

  君临在离它三步远的地方止了步,半晌才道,“……我能,摸摸你吗?”

  万籁俱寂。

  “你不说,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君临走至雪人近前俯下了身,动作笨拙地轻缓地探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摸了摸雪人的鼻子。

  大概是向御膳房借来的胡萝卜,还新鲜的很。

  突然,君临很想打一个喷嚏。

  搭在萝卜上的手指还未来得及收回,一个响亮的喷嚏已经打了出来。

  紧接着,“啪嗒”一声,雪人的鼻子掉在了地上。

  静默半晌,君临道,“……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回答。

  君临慢慢捡起那支胡萝卜,尝试道,“那个……我帮你把它,戴上?”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从未做过这种事,君临将它塞回原处,萝卜却还是掉了出来。

  “呃……”君临同那萝卜面面相觑良久。

  “我……再试一次?”

  君临将萝卜继续塞回去,微微用力,萝卜终于固定住了。

  可下一刻,令人更为崩溃的事情发生了。

  雪人的脑袋,崩了。

  君临,“……”

  雪人,“……”我想,我还能抢救一下?

  ……

  酉时三刻,柳太傅醒了。

  君临翻了一页书,端端正正地坐在柳太傅对面,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鼻尖,“……师父,晚上好。”

  柳太傅,“……”???

  “太子殿下晚上好。”柳太傅伸了伸懒腰,“天色不早了,老夫先回去了。”

  君临起身施礼,“师父慢走。”

  柳太傅摆摆手走向殿外。

  君临坐下来,一手拿起书本,装作一本正经地看着书。

  三秒后。

  “谁动了我给太子殿下堆的雪人!是谁!给我站出来!”

  君临一阵心虚,单拳抵住唇边,蹙着眉,认真看着书。

  柳太傅见无人应答,骂骂嚷嚷地蹲下身,把明显是被破坏后,重新堆起的歪歪扭扭的雪人头重新堆了一遍,这才离去。

  第二日,艳阳高升,满地的雪都已融化了大半。

  柳太傅来到太子宫中,路过那株梅树的时候,却见一柄红色油纸伞打开,撑在地上,正好挡住雪人的身影。

  柳太傅往殿内望了望,八岁的小殿下拿着书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太傅双手背在身后,唇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第10章 阴阳隔其一

  盛安是宫里的老人,经历了三朝。

  今日,是陛下慕祁登基的日子。盛安穿着官服,垂手恭立在大殿前,等着陛下慕祁前来。

  等了很久,就在盛安以为陛下不会前来,大典将要误时举行时,一身华服的陛下,出现在了宫门口。

  “跪——”立在门口的内侍如是说道,一众大臣无不顶礼膜拜,齐声呼,“恭迎陛下圣安。”

  陛下踩着白玉石路,朝大殿走来。

  盛安直了直身子,悄悄打理了一下衣襟后,就安安静静地在殿前等陛下慕祁前来。

  希望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盛安默默在心底祷告。

  这位慕祁陛下,绝对是他们凤鸣国开国以来最为乖张的陛下,无人能出其右。

  有什么佐证吗?

  早朝从来不上,你问为什么?起不来。

  晚餐从来不吃,你问为什么?想睡觉。

  这都还是小事。要讲起这位陛下做的荒唐事,可真是罄竹难书。

  盛安在心底暗暗腹诽,就保持现在这个状态继续下去就好,各位路过的神仙佛祖保佑……

  突然,慕祁陛下停下了。他止在第一阶台阶前,把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漫不经心地又收了回来。

  盛安心里咯噔一下……祖宗……您别闹……

  却见慕祁陛下只是伸出手掩住口鼻,貌似是……打了个哈欠。

  盛安,“……”心脏有些难以言说的激动,几欲破膛而出。

  一步两步三步……慕祁陛下安安分分地走到了盛安面前。

  盛安正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却在见到陛下怀里的物件后大惊失色。

  “陛下,这不吉利——”话未说出口,便被陛下随手扯过的殿前柱子上的红色纱幔塞住了口。

  “废话忒多。”陛下神色有些沉郁。

  盛安乖巧地点点头,欲哭无泪地三令五申,“老奴晓得了,老奴不会再多嘴了……”

  慕祁抱着怀里的牌位,说,“盛安公公可要快些,寡人还要回去画画。”

  盛安,“……”不理朝政您还有理了?

  有贼心腹诽没有贼胆说。盛安硬着头皮,删繁就简地把大典压缩了近一个时辰。

  末了,盛安用衣袖擦擦冷汗,轻吁出一口气。

  慕祁陛下抱着牌位扬长而去。

  第二日,《罪臣录》编写团队早早地便候在了慕祁陛下的住所前,预备等到日上三竿,这位祖宗才会起床。

  可等了左右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内侍过来告知,要他们前去陛下的水墨轩,说是陛下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众人心想:敢情今天出的太阳是昨个儿忘了走的月亮冒名顶替的?

  到了水墨轩后,众人只见陛下端坐在桌后,双眸看着桌上,谴责道,“你们来的也太迟了,不知道早起一会儿床吗?”

  众人:“……”全国上下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您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得连声附和“是是是”。

  “行了,过来吧。”

  众人凑上前去,陛下分配完工作后,众人的反应千奇百怪,很是精彩。

  一个道,“多大的版?长十五米?”

  又一个道,“夸,褒奖?不是罪臣录吗?”

  ……

  众人总结了一下,陛下的要求无外乎是这样:

  说是罪臣录,记得不过是一个人。说是谴责,实际上是不仅要夸出花来,还要夸得世上绝无仅有。

  写书排版?大错特错。要把内容写到最上乘的绢帛上,做成纱幔,挂在床上,柱子上……挂满整个屋子……还要应和着陛下做的金贵的画……

  把他们杀了吧,越快越好。

  待水墨轩修缮好后,陛下索性便将住所搬到了水墨轩。

  正是午时,盛安带着一名内侍送来了奏折——十份。

  因为陛下说过,奏折太多会惹得他不快。于是在盛安的精挑细选,大臣们言简意赅的集思广益,丞相的任劳任怨下,陛下每天只处理十份奏折。

  盛安立于水墨轩前,内心是十分崩溃的。

  瞧瞧,这好好的一个御书房教这祖宗随心所欲一通乱改改成什么了。

  写着诗句绘着画像的上等绢帛如丝似涓,仿云若雾,横看竖看,俯看仰看,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歪风邪气。

  从头到脚打理了一番行头,盛安吊了吊嗓子,清了清音,一咏三叹道,“奴盛安,拜见陛下。”

  没人理。

  盛安心跳如擂鼓,战战兢兢地欲要继续“三令五申”一番——

  “奴盛安,拜——”

  一卷竹简在殿门咿呀作响中挣脱飞跃而出,恶狠狠地敲中了盛安的额头,惹得他重心不稳跌了一个实打实的后仰,左右忙不迭搀住他,盛安劫后余生地一手抚膺略显急促地呼吸了一番,一手手忙脚乱地把头顶的帽子整理好。

  做好这一切后,他连忙直起身来,可衣摆些许的凌乱还未来得及着手拂去,又一卷竹简便朝着他左脚边硬生生地砸了过来。他单脚一跃跳起躲开,八卷竹简却密不透风地接踵而至。噼里啪啦,砸了他一身,简直是避无可避。

  得,每天的必修课罢了。盛安麻木在原地,一脸苦大仇深,生无可恋地把一身行头打理好。

  “河堤溃决,还堵,那冲了坝的洪水是都跑到他脑子里去了吗?他是猪吗?”

  “修建百尺塔——呵,他是白痴吗?不知道摘星楼是祸乱凤鸢国的亡国之物吗?”

  “选美,充盈后宫……我可真是谢谢他老人家。国之祸乱燃眉之急都能置若罔闻,只一心为寡人终身大事着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给我拿着这些,滚!”

  盛安垂手恭立,在心里默默腹诽着,把祖宗陛下最后一句话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每日的摔竹简,破口大骂夺命三连问本就是家常便饭。习惯便好。

  乖巧地把一地竹简收拾好,盛安退了下去。

  十卷竹简,砸的可真疼。盛安不由得又暗暗庆幸,幸好祖宗陛下只批十份,要是多了……嘶,他这一身老骨头,还真经不住砸。

  “汤大人,冷大人。”迎面走来两位大人,一位身着大红色官服,名汤温,一位身袭幽蓝色官服,唤冷寒。

  “盛安公公。”两位大人如是道,“陛下可起了?”

  盛安道,“刚发了一通火呢。现下怕是烦的要命,预备睡个回笼觉呢。”

  盛安笼着手,心道:哼,一个猪大人,一个白痴大人。还敢往枪口上撞?活腻歪了吧。就该让他们这些国之蛀虫多来这里,挨挨骂,受受打。

  把两位大人的竹简给了他们之后,盛安便走了。

  汤温,冷寒笑着目送他离开,却在打开竹简之时气的火冒三丈——

  只见汤温的竹简上,未圈未改,只用朱砂在末尾处,好不随意地画了一只鼻孔朝天,呆头呆脑的——猪。

  冷寒的竹简上,则画了一个大腹便便,几欲撑死的人。

  冷寒蹙眉道,“这是何意?”

  汤温冷哼道,“何意?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我的,是讽我为猪。你的,是白痴!”

  冷寒道,“白痴?我怎么没瞧出来?”

  汤温白了他一眼,朝外走去,边走边道,“吃成了大腹便便,却整天无所事事。可不是白吃了吗。”

  待两人远行之后,一只玉手这才悄悄地从掀开一角的纱幔中缩了回去。

  屋子里的陛下回到另一边,打开侧门。这边的门与正门是不同的,这边连着后花园的假山,鲜少有人走动。因为先帝陛下将此设为禁地。殊不知,这里是当今陛下的世外桃源。

  说来也委实稀奇,这山虽是假山,可这眼泉却是活的,直通向宫外的——楚府。

  不过现下这泉也无甚用处了,因为楚府的主人役了,就算循着这泉眼一路而去,在身为目的地的终点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陛下手里抱着一个牌位,正是他登基大典上抱着的那个,上面篆刻着:皇侄永平之位。

  陛下一手拎着酒坛上鲜红的穗子,丝毫不分轻重缓急地往嘴里灌酒,直到呛咳住才猛地止住,一薄绯红爬上了颈项,蔓延到了白如瓷玉的脸上,终于掩住了几分不该有的苍白。

  他咳完后,忽然将视线转向了殿内——床边上,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抱着入睡的另一个牌位,在薄如蝉翼的纱幔的掩映之下,多了几分虚无缥缈。

  抓不住啊……陛下想道。

  陛下睫羽颤抖,甫一阖上,那人的音容笑貌仿佛便能呈现在眼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年幼时,他们在竹林里,摇头晃脑背着夫子教的诗文。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是年少时,一人端坐抚琴,一人饮酒高歌。

  忽地,画面一转,似有无限悲鸣之音——

  “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这是一年前,一人立于城楼,一人俯首尘埃。

  手里的红穗子蓦然被捏紧,骨节处的几分苍白显出主人的战栗与无措。

  那人的话音犹自颤抖重复回荡着——

  “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可是……陛下战栗着闭上眼睛,我如今回不了头了。

  人们都说,醉一晌贪欢。

  自那人去后,陛下时时噩梦缠身,那人却鲜少入梦。陛下到不是畏惧噩梦,只是醒来之时,总忍不住这么想——可是因我登基做了陛下,他泉下有知,所以他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入我之梦?

  那个人是清廉正直的千人仰万人敬的守朝臣,而他却是狼子野心的名不正言不顺的窃国贼。

  所以——那人不见他,不喜他,也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因愁闷借酒浇愁的陛下偶然发现——自己喝醉之时,竟能梦见那人。

  所以,他总是努力让自己醉过去,并努力着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能再多看那人几眼。

  慕祁被送到楚府的时候,还只有七岁。

  他虽身为皇后之子,是为嫡系一脉。但举国上下皆知,祁皇后不受宠,所以慕祁只会更不受宠。

  作为一位不受宠的太子爷,慕祁站在楚府院子里时,既没有身为皇嗣的自恃高贵之念,也没有一身只有经过父母溺爱才会带着的骄横之态。

  他只是竭力压制住内心因陌生油然而生的紧张,略显局促不安地悄悄回首,看向将自己送来的内侍。可是内侍只是乖顺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他无从安放的手下意识地悄然捏紧了衣服。

  楚府当时的主人,是楚云,当时陛下虽然颇为倚重,关系却不好——至少大多数人是这样认为的,一位位不高权不重的文官。他是楚子衿的父亲。

  慕祁立在院内等候楚云时,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见到慕祁后,楚云也没有应有的礼节或者过多的寒暄——即使是对着当时的陛下他亦是如此。

  楚云只是双手负于身后,静立在屋檐之下,带些审视地打量着“初出茅庐”的小太子爷。

  慕祁心道,不能给母后丢脸。便故作镇定自若地回视,可这一脸的“故作深沉”却在见到那名少年时陡然露出了破绽。

  是楚子衿,八岁的楚子衿。

  “你便是太子殿下吗?”一颗小脑袋从楚云伟岸的身影后探出,不过刚刚及腰部的身高,却破有几分“人小鬼大”的意味。

  慕祁伪装的镇静因为楚子衿的突然出现,撕裂开了一个小口,蔓延而出无数细小裂纹。

  楚云依旧不吭声。

  楚子衿仰着头,拉了拉自家父亲的衣摆,道,“父亲……”

  楚云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楚子衿的脑袋,像是说:去吧。

  终于得到父亲的准许的楚子衿,脸上绽开一个开怀的笑容,噔噔噔跑下台阶,兴冲冲地停在慕祁的面前。在慕祁错愕的注视下,拉起慕祁的一只手,“你好,我是楚子衿。初次见面,以后要多多关照。”

  慕祁怔住没吭声,视线僵在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上——从小到大,除了母后,就连父皇也不曾与他如此亲昵。

  见慕祁一直不说话,楚子衿感到奇怪地挠了挠头,“你——”

  慕祁的视线落在楚子衿黑亮的一双明眸上。

  “是不是……有疾?”

  慕祁疑惑地歪了歪头,像是在说:啊?但面上却没有过多表情。

  楚子衿伸出另一只手,却是摸向了慕祁的鬓发,动作无端多了几分怜悯之意。

  他一边轻柔地摸着慕祁的头,一边满怀歉疚的说道,“对不起啊……不知道你有哑疾。”

  慕祁无言良久,吐纳了几番浊气后,伸出未被楚子衿握住的那只右手,握住楚子衿在自己头上抚摸的手,轻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而已。

  楚子衿薄薄的脸红了浅浅一层,像是飞来一抹烟霞,称着他雪白的肤色格外明艳。

  自此,慕祁收获了人生之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有朋友的感觉真好,这是慕祁对楚子衿的第一印象。

  一个活泼的小男孩不闯祸安安分分听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两个活泼的小男孩凑在一起规规矩矩,便更是痴心妄想了。

  慕祁入住楚府的第一天,还挺安分守己。毕竟初来乍到,又是身为不受宠的太子爷被父皇寄居在水火不相容的大臣家里。怎么着,也得做做听话的表面功夫。

  可是不到一个月,那羊皮便穿不住了。原本裹挟在假羊皮之下的狼尾巴露了出来,整天摇啊摇,摇一下一个坏水便就汩汩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

  第一个坏水,落在了教书的夫子身上。

  年逾古稀的夫子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有一点,他怕癞□□。这是慕祁偶尔得知的。

  得知后,便迫不及待地要付诸实践,验收实际情况如何。

  结果可想而知,夫子因受惊过度扭到了腰,差点摔断了腿。对着太子爷,楚云自是气不能打,厌不能骂,但楚子衿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给我跪下!”严厉的呵斥声中,楚子衿跪立院中,肩背挺直。

  “是我错了,父亲。”楚子衿满心后悔,“夫子如今……可还好?”

  楚云怒发冲冠,闻言愤而振袖,侧身斜乜过来,“托你和太子爷的福,差点没驾鹤西去,早登极乐之府。”

  楚子衿垂下头,“我没想过要伤害夫子……父亲,你罚我吧。”

  “罚当然要罚——”

  “罚我吧。”楚云的话音蓦地被打断,慕祁走到院中,掀开衣摆跪于楚子衿身侧,“主意是我出的,癞——”想了想,此时说出那物什实属不雅,便嗫嚅着换了个说辞,“……那吓到夫子的物什也是我捉的。跟子衿没有关系,要罚也是该罚我。”

  楚云阴阳怪气道,“堂堂太子爷怎可受我管束——”

  慕祁却道,“舅舅自然可以管束子祁。”

  楚云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什么舅舅,别乱喊!”

  楚子衿慢慢地张大了嘴巴,“难道父亲竟不姓楚么——”

  楚云被傻儿子气的横眉倒竖,“你爹祖上祖祖代代都姓楚,跟他们皇家没什么关系!”

  慕祁在一旁补充解释道,“舅舅是我母后的结拜大哥。所以,慕祁称楚大人为舅舅,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楚云黑着脸不吭声。

  楚子衿恍然大悟,“那我岂不是就是你的表哥了——”

  却不料慕祁竟然黑了脸,“什么表哥,你不是我表哥。”

  楚子衿却没注意到慕祁的别扭,开心地一把拉住慕祁的手,“我是庚子年十一月初一生的,你比我晚一年。我自然是你的表哥。”

  慕祁垂眸看着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略微用力地反握回去,小声咕哝道,“那我也不要让你做我表哥……”

  自那天以后,作为舅舅的楚云——虽然不是亲的,对待慕祁彻底没了章法。

  如若犯了什么错,慕祁总是把手背到身后,委屈地蹙一蹙眉,脆生生喊道,“舅舅,你罚我吧。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打我吧,我不会喊疼的。就是苦了母后——不知道母后会不会疼……”

  为此,楚云曾多次上书,要求陛下把太子爷接回宫里,可无一例外地都被驳回了。楚云气的横眉倒竖,磨牙霍霍。

  轻轻一晃便是七载。

  十四岁的慕祁提着一壶桃花酿,沿着早就摆好的梯子爬上了屋檐。

  这是整个楚府最低矮的一间屋子,位于后院,在这里并不能看见外面多少景色,却能远远看见皇城的一角。因为皇城是城里最高的,无论在哪儿,都总能被看到。

  飞檐斗拱的林宇之间,藏着慕祁最怀念的亲人。

  “子衿。”

  闻言,端坐于屋檐之上执卷而看的白衣男子的视线,略微离开了书卷一会儿,光华流转的桃花眼一扫,便揽尽了满天星色。

  深更半夜为什么拿着书卷坐在屋檐上看?还不是因为慕祁非把他死拖硬拽,连哄带骗给拐来的。

  瓦砾在慕祁的脚下琤琤而鸣,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平添了几分格格不入。

  楚子衿合卷,望向来人,“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这双眼只怕就要瞎了。”

  慕祁伸出一只手挠了挠头。

  楚子衿放下手中的萤火虫,白如脂玉的手指灵巧地解开锦囊,里面的光点瞬时一涌而出,转眼便“一哄而散”。

  “明日我再为你抓一些萤火虫——”

  “明日?我明日不来了,要来你自己来。”

  慕祁蔫了下去,拉了拉楚子衿的衣袖,“表哥——”

  楚子衿神色有些松动。

  慕祁继续道,“我想我母后——”

  “……那,只明日一次。往后我就不来了。”楚子衿说完,还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往后真的不来了。”

  慕祁点点头,心想: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但慕祁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会与楚子衿这等口是心非,心口不一的人计较。他献宝似的把一坛桃花酿捧在手里,递到楚子衿的面前,“要不要尝尝这个?”

  楚子衿凑近之后嗅了嗅,又猛然退开,道,“酒?”

  慕祁笑嘻嘻地点点头。

  楚子衿把头别过去,“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

  一黑影闪过,止住了楚子衿的话音。待楚子衿反应过来之后,他已经被慕祁用酒坛塞住了口,咕咚一声,一口酒下了肚。

  楚子衿黑了脸。

  可接下来,黑了脸的却成了慕祁,以及睡了半宿被吵起的楚云。

  楚子衿这人,没酒量没酒品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晓,半坛酒下了肚,慕祁依旧能谈笑风生,却在楚子衿的眼前晃出了无数□□。

  这场闹剧一直折腾到楚云被吵醒,气冲冲地泼了楚子衿一身凉水这才止住。

  楚云的头发乱的很,竖着一缕,直愣愣的,这让他训斥的话少了几分应有的威严。

  好在楚子衿大难临头笑不出来,慕祁定力十足压制住了笑意。

  “你们两个,一起跪!”鸡飞狗跳的一番玩笑终于落了幕。

  楚子衿垂着头不吭声。

  慕祁却撞了撞他的肩膀,“子衿。”

  “嗯?”楚子衿望向他。

  慕祁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谢谢你陪我喝酒。”

  楚子衿道,“你生辰不应该是明日?”他都准备好明日要送给慕祁的礼物了。

  慕祁道,“不了。明日不过了,我把生辰改到了今日。我想今天过。”

  楚子衿道,“生辰也能改?”

  慕祁道,“只改十四岁的这一个嘛。明天,我就要去我的封地了,跟我舅舅一起。我的亲舅舅。”

  楚子衿张了张嘴,但没吭声,又闭上了嘴巴。

  慕祁拉住他的一只手,“我不是太子了,我也长大了,所以我便不能长久地留在皇城了。”

  楚子衿垂着头,深沉的夜色掩住了他的神色,他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慕祁吐出一口气,努力让氛围轻松一点,“我这一去,来去便也就没那么自由了。亲王无召不得入皇城,所以,可能就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所以这个十四岁的生日,我想让你陪我一起过。”

  楚子衿默了半晌,“抱歉,我没准备礼物……”他左手里的木盒子被暗暗捏紧。

  慕祁道,“你才是我人生唯一的大礼。给我什么我都不会换的。”

  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天地已改。

  慕祁的母后祁皇后去了,慕祁没有回来,因为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慕祁的父皇凤栖帝去了,慕祁没有回来,因为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慕祁的皇兄凤璟帝去了,慕祁却回来了,但他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铁骑踏破皇城之时,城楼之上,立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年郎,披坚执锐,端的是谁与争锋。

  “带兵入城的是哪个,哪个安阳王?”楚子衿的父亲前几日刚刚故去,家破了。如今凤璟帝薨了,城门破了,国亡了。一朝一夕间,天地之色已改,但令楚子衿最为寒心的是,却是故人之心好像已不复如初。

  楚子衿颤抖着问出那句话,却并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无论是谁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一样的:除了先帝之弟慕祁,还能是哪个安阳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路行来,尽是哀鸿遍野。

  楚子衿停下了。他披麻戴孝,面色苍白地停在城门前,极缓慢且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城楼上那位威风凛凛,红色披风招展的安阳王。

  一红一白,一个立于城头,一个俯首尘埃。

  楚子衿跪立,双手交叠行礼,低下的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的双手上,他竭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他既没有按规矩尊尊敬敬唤一声安阳王,也没有按情分合情合理喊一声子祁。

  好像有什么东西如鸿沟般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怎么也跨不过去。

  是银河,他却没有鹊桥相助,不能与那人相会。

  他们之间,隔了整整十年。

  十年一面未见,书信一封未通。

  那人的相貌与年少之时相差已甚远,旧时情分也理该不复如初。

  可一贯铁面无私的楚子衿如今却觉得很难过。那种难过的感觉说不上来。十年间,由一开始的日夜难寐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就连楚子衿也觉得,那人早已随过去而埋葬。就算有一朝能有幸重见天日,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最多不过浮起淡淡的一圈涟漪。

  可是,不是的。如今的这种感受在楚子衿心里警铃大作,几欲响遏行云。就像一颗干涸了许久的种子深埋多年,借一朝毫无预兆的洪水漫灌破土而出,直插云霄。于这遮天蔽日的阴翳之下,楚子衿被迫沉溺在洪水之底载沉载浮,无能为力地看着那洪水在阴翳之下冷凝成冰。而他,只能沉在水底,冰封于汹涌的洪水之中。

  喘不过气,却又无处可遁。他无法逃出生天。

  故人重逢,都是这样感受吗?还是——楚子衿怔住了。那个念头他不敢深想。因为大逆不道。

  一跪一立,僵持良久。

  僵局是因什么而打破的呢?因为家事国事的双重打击,连日来茶饭不思的楚子衿晕倒了,城楼上那人修炼多年才伪装出的一副镇定模样才顿时露出了马脚。

  待楚子衿苏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安置在了水墨轩——这是皇储与陛下才能使用的书房。

  他甫一醒转,神智还未得几许清明,便闻得一声,“醒了?”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楚子衿却已猜到了是谁,他突然想再多睡一会儿,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个人。

  那人却唤他,“过来,有件好东西想让你瞧瞧。”

  楚子衿知道自己无法装睡对其置之不理,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待视线落在那人身上时,又不免有些庆幸:还好与记忆里的差别不是很大,眉眼还是当初的眉眼。不过更英挺了些。

  视线再一转,那丝欣慰的笑却僵在了脸上——

  是龙袍。

  慕祁的手流连忘返地依偎在泛着泠泠冷光的龙袍上,楚子衿再次望向那人的眉眼时,又不禁生出了几分怅然:里面的眼神终究是不一样了,陌生得让他无所适从。

  “好看吗?”慕祁问,脸上却不带着笑。至少楚子衿认为,那种玩世不恭的,又带着些不明意味的讽笑,称不上笑。

  楚子衿不答,只是掩眸看着地面。

  “你性子这般无趣,慕妍竟也能倾心于你?”

  又是一句无头无脑没什么情绪的话。

  楚子衿还是不答,保持着沉默。

  “你喜不喜欢慕妍?”沉默良久,慕祁再次开口。

  楚子衿不理。

  “如果不是先帝陛下猝然早逝,也许楚大人就成了先帝陛下的乘龙快婿,当朝的驸马爷,我的——侄女婿了吧。”说这话时,终于有一丝恼火露出了蛛丝马迹,昏暗的殿内,仅剩的一豆灯火犹自发着颤。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子衿抬起眸来,“皇——”

  叔字还未吐出口,那人忽然欺身过来,以最直接简单的方式堵住了楚子衿之口。

  良久,两人才慢慢分开。

  楚子衿说,“慕祁,你疯了……”

  慕祁的大半张脸都掩在黑暗里,他说,“我想,我大抵是真的疯了——”

  说罢,便又俯身而至。

  一晌贪欢。

  翌日,楚子衿醒来之时,慕祁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映着初生的日晕投影于窗纸上的盛安,万分恭敬地抬手轻敲了一下门,唤道,“大人,可起了?”

  楚子衿视线扫过房间,回想起昨日一夜的荒唐,颇有些懊恼,没有应声。

  盛安也不恼,继续说道,“安阳王差老奴为大人洗漱更衣,然后前往椒房殿。”

  椒房殿,那是皇后的住处。

  楚子衿正想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因着不想让别人听出什么端倪,便一手捏着喉咙,道,“放在门口,我自己来。”

  盛安高高兴兴地按照吩咐退了下去。楚子衿磨蹭了半天才穿好衣服出来。不过走路姿势却有些怪怪的,仿佛是腿有些疼,迈不开步子。

  到了椒房殿以后,慕祁便屏退了众人。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拉楚子衿的手,楚子衿却避开了,并颇有几分恼怒地瞪着他。

  慕祁道,“我们更为亲密的事都做尽了,握一下手又怎么了。”

  无耻之徒,楚子衿想。

  虽然这么想,但当慕祁第二次伸过手来之时,楚子衿却是乖乖的没有反抗。

  慕祁眉间的紧张这才烟消云散。

  在椒房殿后院中一路穿花拂柳,慕祁都一直拉着楚子衿的手。走的路多了,且慕祁不知抽了什么疯走个不停,楚子衿便有些吃不消了。

  疼,疼得要命。

  走着走着,楚子衿慢慢地停了下来。

  慕祁忽然被人用手拉了拉。

  他转过身来,却见楚子衿面色苍白地欲要蹲下身去。

  后来,太医为楚子衿诊脉开方时,屡次用责怪的眼神看向慕祁。太医不是别人,正是楚云的姐姐楚问。

  “你下手也太不知轻重了些。子衿身子弱,你就这般折腾?”

  楚子衿红了脸,埋头进了被子。

  慕祁垂着头,“是我之错。”

  楚问道,“凡是与你有关之事,我们子衿就没讨要到什么好处。”

  这句话说得当真是不客气极了。但幸好,慕祁并没有动怒,只是乖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受着训斥。

  这一幕让楚子衿想到了以前,他们两个人在楚府一起长大的时候,当闯了祸的时候,父亲要发怒之时,慕祁也是这般乖乖听训的模样。只是时过境迁,训斥的人由当年的楚云换成了如今的楚问。

  慕祁告诉他,当一个人要训斥你的时候,如果那人是你要尊敬的人或是长辈,一定千万不要和他顶嘴,硬碰硬更是自讨苦吃。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全盘接受。倒不是一昧认同对方一怒之下的“侃侃而谈”或“大发牢骚”,而是坚守自己的原则,选择性地听一些,忘一些。

  所以——楚子衿心底的一方冰湖一瞬消融,无论是父亲还是姑姑都是慕祁眼里值得尊敬的人吗?

  楚子衿又忍不住想,这个自三岁被封为太子开始,就不遗余力地练习不动声色的人,一直坚持至今的原则是什么,选择性听的东西是哪些,遗忘的又是哪些?

  一连十日,皇城里都太平的有些不像话。

  直到第十一日,楚子衿被一众重臣邀到金銮殿,官服衣摆一起一落,跨过那门槛之时,才恍然发觉: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所谓事事过于如常必有妖。

  那人立于大殿深处,因为逆着光神色瞧不太清,但神色无疑闪烁着欢愉之态。

  楚子衿竭力压下惴惴不安的胡思乱想,举起双手于面前持平,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下官拜见安阳王。”字字掷地有声。

  一旁谄媚的汤温大人眯着眼笑,温和道,“错啦。不是安阳王,是陛下……”

  楚子衿蓦地捏紧了腰间系着的白布条,家已亡,国之将破……

  那人始终背对着他,一言不发。楚子衿却从这沉默中,读出了默认许可的意味。

  盛安公公捧着一道圣旨——暂时还不能称之为圣旨,因为没有盖印,喜气洋洋地走到楚子衿面前,道,“请楚大人落印。”

  落印?楚子衿才终于恍惚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他将视线从那写满了冠冕堂皇的绢帛上移开,桃花眼里一池萍碎,投向那人身上——

  是龙袍啊。

  是那人要称帝,坐拥这皇位啊。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慕祁吗?明明……从前,他从未透漏出被革去太子之位的不甘。

  他说过,他不想要那个位置的。

  可如今呢……如今这番作为又是为何?

  难不成狼子野心只是尘封多年,于今日才终于破土而出,遮天蔽日吗?

  楚子衿不信。

  楚子衿肩背挺直,目不斜视,“印,不落。”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一瞬,议论纷纷。

  一个道,“楚大人脑子里塞的是什么?他难道看不清如今的形式吗?先帝陛下已经故去,小太子又生死未卜,除了立拥兵自重的安阳王,还有其他抉择吗?”

  “他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迂腐。‘君子’二字便能将他们这种人束手束脚地囚禁一生,哼。”

  “君子?哼,哪有活命重要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什么文人风骨……满朝文武,除了不在朝堂的丞相大人,哪个文官站在楚子衿身边?除了那一个硬骨头,其他的,还不都是无骨的攀附之物,拼了命地向上爬,竭力找个不会倒靠得住的靠山!”

  “此言差矣!我等虽是文人,也有一腔报国之志!”

  “呦,一腔报国之志?刘大人,刘尚书。你的报国之志呢,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啊?你所谓的报国之志,就是辗转过唇红齿白的唾沫星吗!”

  “周大人,你休要血口喷人!哼,说我只知道耍嘴皮子,你呢?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国破之时,你等武将,用武之地何在!武守文治,你守不了,还要我们治什么!”

  “你——!”

  “够了。”一声如玉碎,琤然落响在这一片人声鼎沸之中。一瞬,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众人悻悻地张了张嘴,终于止住了话音。

  说话的正是楚子衿,他神色疲惫,忧愁之重差点压垮他的眉峰,他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印,不落。”

  “这……”盛安回首看向那龙袍加身的人。

  那人没动,立在那人旁边的人摆了摆手,盛安这才退下。

  “楚大人,你与我们家祁儿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深重。如今怎的连一个举手之劳都不肯相助,真真是教人寒心啊。”

  说话的是穿着丞相官服的人,正是随年少时的慕祁前往封地的祁彧,慕祁的亲舅舅。

  “安阳王,我想——单独和你说句话。”

  众人神色莫测。

  “哈,那是当然。旧友重逢,理该我们这些长辈为他们这些小辈替个位置,来,走走走。各位大人,我们先出去。让他们单独谈谈。说不准,楚大人待会儿就想通了呢。”祁彧打破僵局,同众人退出了大殿。

  待众人都退出去之后,慕祁这才转过身看向楚子衿,语气满是无奈,“……闹什么。”

  楚子衿道,“你说过的,你不想要那个位置。”

  慕祁愣了一下,“我说过的话有很多。”

  所以……有的便不能作数了吗?

  慕祁继续道,“另立新皇登基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所以……是真的要窃国了吗?

  慕祁,“子衿,我——”

  楚子衿抬起眸来。

  慕祁道,“我只是想当陛下玩几天,等我那皇侄回来长大了,我就还给他了。”

  “……”楚子衿闭了闭眼睛,压住哽咽,“慕祁……你当我傻还是好骗。”

  慕祁走上前,拥人入怀,轻哄道,“又傻又好骗,说得可不就是你么。”

  “慕祁!”

  ……

  另立新皇之事还是被耽搁下来了。过了半月,终于有小太子的消息传来。

  是当朝丞相趁乱将小太子救走,去了自己预备要养老送终的地方躲藏了几日。

  在听说安阳王率领重兵无旨入皇城后,便已做了让小太子隐姓埋名,保全性命为上的决定。却又听闻,楚子衿当朝拒绝落印之事,又带着小太子偷偷回来,与楚子衿在楚府会面。

第11章 阴阳隔其二

  “丞相大人,小太子果真在你这里。”一人自屏风后走出,下颚微抬,端的是漫不经心,玩世不恭。

  尉丞相一怔,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楚子衿猛地站起身,侧身将丞相与小太子和护在身后,“慕祁、你、跟踪我!”

  慕祁却道,“皇城与楚府有秘密通道,你不知晓罢了。”

  说完,便抬手将楚子衿一把拉过,揽住他的肩膀,“这便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皇侄了。”

  八岁的永平躲在丞相身后缩了缩,丞相看着被拉去慕祁阵营的楚子衿,一时竟拿不准楚子衿到底是站哪边儿的,只好看向慕祁,祈求道,“安阳王,小太子还小,求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吧……”

  “那是自然。”慕祁揽着楚子衿,“你让他隐姓埋名,助我登上那把椅子,我自然会放了他。我还会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丞相大人,这样的安排,你可满意?”

  尉丞相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低下头看向仰头看着自己的小太子,以卵击石不过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而已。胳膊拧不过大腿,小太子能求得一条生路,便是最好的结果。他做的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如此。只是——

  尉丞相抬起手揉了揉小太子的头,道,“小殿下觉得这样可好?”

  永平瞧了瞧慕祁,又接着看向楚子衿。最后抓紧了丞相大人的衣摆,认真地点点头,“我都听丞相大人的。”

  尉丞相和小太子暂时被安置在宫里的一处偏殿里,楚子衿却随慕祁回了水墨轩。

  “对不起。”楚子衿忽然停下了脚步。

  慕祁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楚子衿道,“我……瞒着你,去见尉丞相和小太子殿下。”

  慕祁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我不想让你淌这一趟浑水,更不想你会因此受到牵连。”

  楚子衿道,“我知当今局势,永平继位远不及你继位更能让局势安定。只是……只是……我不想让你自此躺在窃国贼一栏里,坏了千古名声。”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慕祁道,“国为重,己为轻。”

  慕祁和楚子衿谁也没有料到,变故横生。

  尉丞相死了。

  楚子衿赶到偏殿的时候,永平跪在尉丞相身前,鲜血浸透了毯子,湿了永平的膝盖。

  “小太子……”楚子衿声音发着颤,一时也摸不准那低着头看着一地血污的小太子,脸上到底有什么神色,心里到底有什么算盘。

  永平跪着,端端正正地跪着,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排跪好的双膝上,良久,一滴水才从那垂下来的鬓发的遮掩之下,从初具棱角的面容上跌跌撞撞地滚落,惊慌失措地溅落于一地血污之中。

  他太过镇定了,镇定地有些莫测的可怕。

  “不是说……要放我一条生路的吗?楚大人,那天你也在的。他亲口说的……我那个,见过一面的皇叔。”

  楚子衿良久无言,几欲落荒而逃。慕祁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但永平不会信的,无论楚子衿怎么解释。

  “他所言……字字千金。”

  永平却是低低地满是嘲讽地笑了。

  待楚子衿走后,良久未动的永平伸出右手,径直落在那一地几欲干涸的血污上,五指血腥被他面不改色地缓缓抹在脸上,他一字一句地地认真承诺,“丞相大人,我不会让你白死的……永平,谢过丞相大人一路相护之恩……”

  纱幔轻摇,含笑的嗓音响起,“怎么样,我敬爱的小太子殿下,我提醒过你的,那个人不可信。你却不听我的,瞧瞧,现在唯一会护着你的丞相大人也死了。你如今,是真的孤苦无依,孤立无援了。”

  永平道,“楚大人……”

  “呵,楚大人……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楚大人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永平一直平和地搭在膝上的手蓦然捏紧,就连楚大人也是为虎作伥,同那人是一丘之貉的么……

  瞧见永平怀疑的神色,那人满意地笑了笑,“醒醒吧,我天真的小太子殿下。楚子衿与那人可是竹马之交,自幼便一起读书习文,整整七年的交情。

  虽然隔了十年未见,但若是算起来,也是相识了十七年。而你呢,不过一位故去之主留下的拖油瓶。

  你如今,也不过是七八岁吧。同楚子衿才见过几面啊。你怎么这么笃定,楚子衿会护着你,与那人对抗?别傻了,我的小太子殿下。”

  永平双目赤红,“他们……是一丘之貉……”

  咬牙切齿的恨意怒火中烧,永平浑身颤抖。

  “是啊,”那个立于纱幔之后的人继续说道,“与其信他们,你倒不如信我——”

  “信你?”

  “是啊。我会帮你,复、仇。”

  ……

  夜将阑珊。

  慕祁捧着玉玺停在永平的偏殿面前,伫立良久。

  最终,终于鼓起勇气抬起手来敲响了门。

  “永平。”

  一阵寂静过后,八岁的小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慕祁,冷漠道,“是陛下啊。进来吧。”

  慕祁面色有些不自然,随着永平进了屋。若是对着各怀心思的朝臣斡旋,这对曾是太子的慕祁来说,自是轻而易举之事。可若是对着一个天真的八岁小孩子,慕祁却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僵持了片刻,慕祁直接把裹在包袱里的玉玺放在了桌子上,永平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慕祁道,“你别害怕,我这次来,是想给你一个东西。”

  “那人晚上一定会来找你,说他要给你一个东西……”白日里,那人的声音如眼前慕祁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永平发抖地更厉害了。

  慕祁却一直垂眸没有注意到,他今天似是很高兴,像是终于了解了什么心结,“这个位置本该就是你的,我会助你登上那把椅子。”

  “他会骗取你的信任,让你落入圈套……”脑海里那人的声音继续奏响。

  慕祁毫不自知,继续道,“帮你稳住局势后,我就会返回封地……”

  “他惯会巧言令色……”

  “军队我也会交给合适的人管理。你大可放宽心……”

  “他向来善于蛊惑人心……”

  “以前的事都是误会,如今,如今我知晓了真相……”

  “他不会放过你……他不放心,他会斩草除根,你逃不掉……”

  “我想弥补……”

  “除非——杀了他!在他杀了你之前,杀了他!!!”

  那声音在永平脑海中吟诵时,仿如魔咒。永平的双目被无尽恨意浇灌,突然,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了慕祁的心口,鲜血横流。

  慕祁的笑容一瞬僵在了脸上。

  “骗子,去死!!!”

  慕祁怔住了……

  或许是因为对方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面上却带着与年纪极为不符的狠厉……

  或许是因为他明明竭尽全力把匕首插在自己胸口,眼泪却争先恐后地往下跌落……

  或许不过是因为他姓慕,是他慕祁的亲侄儿。

  “哐当!”

  有人破门而入,一阵兵荒马乱中,永平被五大三粗的兵将毫不吝惜地一把摁在地上,右脸颊因擦痕不住地往外沁着血紧紧贴在地面,却仍旧挣扎着,嘶吼着,“杀了你,杀了你!!!”

  那是一个八岁小孩子的无力与执念。

  为了活命……

  只是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已啊……

  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死我母后……

  为什么夺走奶娘……

  为什么要把唯一会护着他的老师丞相大人也杀死……

  “狗贼,你窃国夺位,你罪不容恕!!!”犹自稚嫩的声音伴着哭喊响裂,却无人理会他的疯癫。

  “本太子,要手刃你,为父为母,为师为国,报仇!!!”

  “狗贼,拿命来!!!”

  慕祁昏过去的最后一刻,含糊说了一句,“莫要伤他性命……”

  盛安看了一眼哭喊的永平,最终只是无奈地叹口气,正要说,“算了,把他带下去,先关起来——”

  “慢着!”一人履落,踏着地毯掠来。

  永平的嘶吼声弱了下来。

  盛安瞧着来人,恭恭敬敬道,“祁大人。”

  祁彧凤眸一睨,“行刺储君,论罪——当诛!”

  永平原本平复下来的情绪忽然再次爆发,“不,骗人,不,骗人!”

  祁彧明显是动了怒,盛安正要劝说,祁彧却是言出必行且雷厉风行的人。

  待盛安劝阻之时,已经来不及了,手起刀落,永平的舌头已经被匕首割了下来。

  永平疼昏了过去。

  盛安大惊失色,但还是连忙收拾好了情绪,拦在了永平身前,“祁大人,息怒息怒……陛下说过,要留他一命——”

  祁彧面上怒火更甚,睨向昏迷过去的慕祁,“都这样了,还心慈手软不肯取这祸害性命?当真是优柔寡断,妇人心肠!也难怪慕容那家伙瞧不上你废了你的太子之位!”愤而振袖,狞笑道,“也罢,你不做这个恶人……我来!”

  说罢,一脚踹在盛安胸口,“碍事的东西,给我滚!”

  盛安不是习武之人,自然受不了自幼习武的祁彧这一脚,当下便觉天昏地暗,连滚带爬滚了好远才停下。

  眼看永平就要性命不保,忽地一枚银针径直射入祁彧脖颈上的某处穴位,手里的匕首因主人手上突然失力而跌落在地,白衣袭身,白纱覆面,白簪束发的女子提着医药箱走了进来,正是楚问。

  虽然身姿曼妙,也有着仙风道骨不染纤尘的气派,但楚问在众人眼里,终究还是难逃“母夜叉”这个诨名。

  还不是性子随了她大哥楚云,一点就着,骂起人来毫不留情,打起人来毫不手软。

  说句夸张的,能把死人救活,也能把活人骂死。便就是这妙手回春,武功盖世的奇女子了。

  楚问目不斜视,瞧都没瞧祁彧一眼,只是对一名兵士抬了抬下巴,“把碍眼的人扔出去,伤号留下。闲杂人等,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兵士左右看了看,一边是动也不能动上一动的祁彧大人,一边是脾气暴躁谁也不敢惹的医仙奶奶。一时竟也拿不准到底该听谁的。

  楚问见那兵士僵在原地,伸出两指捏着一根细针停在那兵士面前,威胁道,“怎么,还是你也想被扎——”

  兵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把祁彧大人扛出去。

  左右退出去后,楚问取了一根针扎在盛安身上,道,“都一副老骨头了,有些事管不了就不管,自讨苦吃。”

  这一针下去,盛安顿时觉得胸腔舒畅了不少,连忙向楚问致谢。

  楚问却道,“去水墨轩附近的亭子。隔一个时辰拔一根针。”

  盛安满心疑惑,“啊?”

  “啊什么啊,让你去就去,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

  “好,老奴知晓了。”盛安退出后,立刻去了楚问所说的那亭子。

  直到见到了被银针“全副武装”的楚大人后,盛安才明白隔一个时辰拔一根针是什么意思。

  楚子衿如今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可以九十度旋转。

  盛安立在亭子里,夜风冷寒,蹿上了他的背脊,他拱拱手,虽然可能楚大人也听不见,但还是把该做的礼数都做尽了,“老奴遵医仙奶奶吩咐,每一个时辰拔一根针。”

  楚子衿,“……”

  ……

  待胳膊能活动之后,剩下的银针不必由盛安拔了,楚子衿自个儿便风驰电掣一瞬拔了个干净。

  朝阳殿。

  “姑姑!”楚子衿推门而入时,楚问正坐在椅子上,斜支着颐对着一豆灯火瞌睡连连。

  见楚子衿来了,楚问阖上了双眸,“既然你来了,便由你守着吧。”

  楚子衿将门掩好,在楚问面前坐下。

  良久。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醒来……”

  本是自言自语,却不料阖眸浅睡的楚问一边换了一只手支着头,一边回答道,“破晓之时,卯时三刻。”

  楚子衿吓了一跳,“……姑姑,你没睡啊。”

  却又不吭声了。

  楚子衿只好默默地等。

  卯时三刻,楚问睁开了眼。

  楚子衿有些焦急道,“姑姑。”

  楚问看了他一眼,便洞穿了他的心思,“你姑姑医仙奶奶的称号同母夜叉的诨号一样,都不是浪得虚名。你还信不过你姑姑?”

  “不是……”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楚问还有些疲倦,说,“去,把他们两个颈间的银针拔了,拔了就能醒了。”

  楚子衿照做,果然,不消片刻,两人便皆醒转。

  最先醒过来的永平警惕地退缩在床脚,双唇紧闭,身体觳觫着。

  楚子衿唤道,“小太子殿下,你能告诉臣,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永平双臂抱膝,摇了摇头。

  楚问道,“他开不了口了。”

  楚子衿问道,“为什么?”

  楚问道,“舌头被人连根拔了,你说还能吐出什么话来。”

  楚子衿大骇,“谁?”

  “自然是安阳王的好舅舅啊。”楚问把医药箱收拾好,道,“走了。不用送了,婆婆妈妈的。”

  谁也没有注意到,永平在听见“安阳王的好舅舅”这句话之时,突然怔住了,就连觳觫也慢慢止住了。

  滔天恨意云集……

  “自然是安阳王的好舅舅啊……”

  慕祁醒来之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

  然后,朦胧退去,视线慢慢清明,在躲在床脚的永平身上停了片刻。

  喉咙动了动,慕祁闭上眼睛,嗓音低哑道,“怎么,不杀我了。”

  永平看向他,转过身面向墙壁,伸出食指为笔,以自己口里的鲜血为墨,蘸着在白色的墙壁上写道,“杀了你也没用。”

  慕祁没听到回音,诧异地睁开眼,却见到墙上触目惊心的一笔一划。

  “你怎么了……”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永平闻言顿了顿,嘴角冷讽地卷了卷,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写下,“无。”

  慕祁忽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冷了个遍。

  送走楚问的楚子衿返回之时,看到两人醒转以后对峙的局面,竟也有些无措。

  虽然血缘相亲,却是从来不曾相识。更不必谈相熟相知。

  瞥见楚子衿看向慕祁的关切的眼神,永平垂了垂眸,伸出手敲了敲床头的木头。

  楚子衿循声望过来,永平转身在墙上写下,“楚卿,助我登基。”

  然后,停下看了看同样看向自己的慕祁,又继续写道,“窃国之贼,罪当论诛。”

  楚子衿遍体生寒,“他不是!”

  永平冷笑,继续写,“一丘之貉?”

  慕祁脸色难看至极,“我一人之错,不要怪罪别人。”

  “子祁……”

  “楚大人……你是守朝臣。”慕祁忽然打断他,“永平,你是想置子衿于两难境地,是也不是?”

  永平写道,“你不干净,他也是一样的……”

  慕祁脸上怒火燎原,“来人!”

  楚子衿生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后悔的事,忙喝道,“子祁!”

  “把小太子殿下带下去!”

  ……

  是夜。

  永平跪立在金銮殿前,肩背挺直。

  楚子衿道,“子祁,他还有伤,他还只有八岁……”

  慕祁拍了拍楚子衿的后背,“我问过姑姑了,她说永平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需几日便能愈合。可是,子衿啊……外伤可愈,心疤难合啊……他恨我,更怕我。

  他明明还只有八岁,却能行凶杀人……若放任不管,长此以往……我不知他长大后,将作何处。”

  ……

  三日后。

  永平受邀,与慕祁一同在凉亭中进食。

  “我不知你忌口,只是吩咐他们张罗了些小孩子爱吃的东西,你尝尝。”见永平面有豫色,遂补充道,“我问过姑……楚太医了,她说你的伤昨日便已愈合,今日可以进食了。”

  永平伸出手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写道,“为什么不杀我?”

  慕祁见他神色不再有那么多仇恨,语气便也随着轻松了些,“杀你有什么好处吗?我一开始就答应过尉丞相要放你一条生路,虽然尉丞相已经故去,但这句话仍旧作数。”

  永平有些怔然,“可是……我杀了你啊……你难道不恨我吗?”

  慕祁却笑了,“你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想的倒是周全的很。恨……一丝一毫都没有。相反,更多的是体谅。”

  永平疑惑,“体谅?”

  慕祁道,“我三岁之时就被册封为太子,你受过的教育我也受过。如果我处于你当时孤立无援的境地,肯定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皇叔说过的话。可是永平啊……虽然我们是皇家,可身上流的血毕竟同承一脉。”

  永平死了,楚子衿也死了。

  那日,慕祁终于与永平解开心结。本以为,一切都已告罄。永平却突然全身觳觫,口吐鲜血。

  慕祁将永平抱在怀里,昨日楚问便离宫了,他正要奔向太医院去找其他太医,却被永平拉住衣襟,摇头制止。

  “永平……”

  永平沾着酒水写,竭力忍着疼却依旧发着抖,“皇叔……谢谢你……是你让永平知道,永平在这世上不是孤苦伶仃一人……永平伤了皇叔,罪不容恕……”

  不……不是你的错……求你活着……求你活着……

  永平继续写,他本来想多写些什么,可能是感觉这疼有些忍不住了,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又抹掉,重新写下,“皇爷爷留有一件东西……是给你的。在他与皇奶奶初遇之地,皇叔要去看。这是父皇临终前告诉我的……”

  “父皇……留给我的……”

  永平写着,“永平很高兴……永平不是孤……”苦无依。

  手臂毫无预兆地垂落,怀里那人一动也不动。

  “永平?”

  无人应答。那人再也不会有机会应答了。

  “子祁!”一声惊呼。

  缠风乱舞的纱幔掩映之下,慕祁落下了一滴眼泪,他颤声道,“子衿……”

  楚子衿僵立原地。

  慕祁想申辩,想说:子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永平不是我杀的!

  你……信我啊。

  你可千万一定要信我啊……连一丝丝犹豫都不能有。

  永平孤立无援,他又何尝不是孤立无助呢……

  可他嗫嚅良久,也只吐出了断断续续一句话,这句话是趁他心绪大乱跌跌撞撞冲破心牢挣逃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有丝毫察觉就错放出了口,“如果你也不信我……就真的没人会信我了。”

  届时,天下书,书尽我千古骂名,众人议,议尽我罪恶无数……

  自此,慕祁二字便会染尽污秽,再也无法与清清白白的楚子衿三字一起出现了。

  说完之后,双双沉默。

  慕祁的心一寸一寸地冷透。

  忽然,一双手臂拥住他,头顶上方传来那人一声低叹,字字有声,“我信。可是我信又有什么用,天下人信吗?”

  一瞬便是泪眼模糊,慕祁紧紧揽住他,“够了……”

  你信我就够了……其他人怎么想,我真的不在乎的……

  翌日,慕祁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了。

  兵士不再听他号令,直到金鸦西沉,一切才看似恢复如常。

  殿门咿呀作响,落日余晖撞进来,慕祁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一名内侍喜气洋洋地进来,跪伏于地,“启禀陛下,罪臣业已伏诛。”

  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冷寒爬上背脊,慕祁觳觫着回问,“谁?哪个罪臣?”

  “楚子衿楚大人。”

  六字落下,遍体生寒。

  未几。

  “我杀了你!!!”

  “陛下……!”内侍吓得跌倒在地,一直守在门外的士兵连忙闯进来,压制住发了疯的慕祁。

  ……

  是夜。

  一人履携寒霜而来。

  狼狈不堪的慕祁蓬头垢面,听到脚步声后头未抬,“是你吧……一切都是你做的吧。”

  那人不出声,慕祁却讽笑出声,“是你吧……本王的——好舅舅。”

  祁彧回以一笑,“也别什么罪名都往我身上扣啊。你冤枉我,我可是会心疼的。”

  “舅舅也有心吗?”慕祁癫笑,声泪俱下,“让我想想,舅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这一切的……我十四岁去往封地那年?”

  祁彧坐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闲适地理了理衣衫,“不,你果真还是不够聪明。傻孩子啊,这局布下之时,你都还未出生呢。”

  慕祁怔住。

  祁彧启唇,“你以为,世代武将出身的楚氏一脉为何做了文官……你以为,祁氏之女贵为国母,其母族却为何名不见经传,家族凋零,只有我一个亲人……你以为,你父皇为何从不待见你,最后还革了你的太子之位……你以为,楚子衿为何舍得十年未和你通书信一封……你以为,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八岁小殿下为何能手持利刃要夺人性命……”

  “啊……”祁彧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这么多谜团呢,你猜到了几个,又知晓了几个。还是从你外祖那时候开始说起吧……”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

  凤启一百二十五年,这凤鸣国还唤作凤栖国,皇室一脉姓祁。

  当时,凤鸢国天翻地覆,天灾起人祸生,只能把求助之手伸向当时最为强盛的凤栖国。

  凤栖国的陛下慷慨施以援手,本是传颂万世的佳话。却不料,这途中出了纰漏。

  押送赈灾粮草的军队的统领中饱私囊,故意拖延行军,延误了灾情,凤鸢国受灾百姓因此饿死了很多。而推荐这统领的正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祁封。

  祁佑也就是当今陛下,因此勃然大怒,革了祁封的职位,勒令他戴罪立功,亲自押送粮草去施助。

  祁封心高气傲,怎受得了如此惩罚。他哭着闹着,就是不肯去。祁佑念他年幼,不与他多计较。便罚他面壁思过。

  祁封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抓了那饭桶统领狠狠砸了一顿犹不解气,便把火撒在了凤鸢国的受灾百姓身上。

  他跑到皇兄陛下面前,吵着嚷着要去赈灾。祁佑也只好都随他去了。

  他到了凤鸢国确实是老老实实发放粮草,当地的百姓也都唤他面慈心善的活菩萨。

  却殊不知,在这活菩萨眼中,他们一条条的人命不过都是玩物。

  祁封顽劣不似一般的贵胄子弟,他要是只会吃喝玩乐也就罢了,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他偏不,若说会折磨人,他必会榜上有名。

  他瞒着皇兄陛下,在皇城郊外私设了一个猎场。别人猎物都用骑射之术,他不,他什么冷兵器都不用,他用的是活生生的人。

  看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围栏里,由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最后的拼死相搏,在他眼里,当真是这世间最大的乐趣。

  可赤手空拳终难以抵挡野兽之锋牙利爪。还没过几日,这野兽没猎到几只,作为武器的人便已死了大半。

  可是怎么办呢,祁封还没有猎足猎物,他不高兴。

  祁封自小恃宠而骄,除了他尊敬的皇兄陛下能管束他,谁也不能指摘他半句。

  眼见着祁封就要发怒,他养着的一条狗腿子,忽然点头哈腰着走上前,谄媚道,“小王爷息怒,这亡命之徒多的是呢……”

  祁封有了兴趣,“哦?你倒是说来听听。”

  狗腿子耳语了几句,祁封满意地笑了笑,“是吗……既然如此,那回府!待我换身衣服,我就去找皇兄陛下请旨。”

  于是,一批又一批为了食物为了想要活命的受灾百姓进了猎场。无论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最终,都成了与野兽拼死一搏的亡命之徒。

  “好,痛快!哈哈哈哈!你瞧他,那么笨,差点被野兽咬掉了脑袋!……哎呦,啧啧啧!都缺胳膊瘸腿儿了,还上呢?”

  “小王爷,你不知道。那个人家里孩子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吧,要是他能活下来,我磕剩下的瓜子皮儿就赏给他吧。也够可怜的。”

  “哎呦,小王爷真是仁者善心哪!想必这么好的瓜子皮儿,他这一辈子都没尝过!”

  “你要是想要,赏你了。”

  “不胜荣幸,谢谢小王爷!”

  一声嘶吼,那人被野兽拆吃入腹。

  祁封把手里的瓜子随手一扔,打在那狗腿子脸上,“真是扫兴。走了,打道回府。”

  “是是是,来人,还不赶快跟上,去伺候着!”

  灾民数量的锐减,终于被觉察。可惜,凤鸢国的陛下还未查出真相,便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台,一把火烧死了。听说,是一名坑蒙拐骗的术士作法,施的是妖火,烧死的人会永无来世。

  君怡公主盛怒之下竟化身沦为了厉鬼,常安城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火。凡是参与那场火祭的百姓,无一幸存。

  扶风调查案子时,与此案相关联的人证大都这么说。

  “孩子他爹说,要想办法给家里弄些吃的……大人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挨几顿饿也还受得住……可孩子不行啊,孩子还小……”

  “……他自打跟着村里的其他壮年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还不都是这天灾闹得……”

  “装什么装,还不都是被你们抓了去,给害死了!”历尽千辛,终于挖到了一点线索。

  是一位村妇。她说,自家男人随着同村的一起去,说是到了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好像是富人家才会设的打猎的地方。本以为,是做做苦力。却不料,是赤手空拳地同野兽厮杀。她男人胆子小,受不住便偷偷逃了回来。

  后来有人来追杀,将她男人灭了口。她躲藏在地窖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命。

  参与火祭的百姓也都是因为自家亲人无缘无故失踪,且听闻是被官家人,富家人捉去祸害了,才联合起来,把一国之主处以火祭之刑。

  真相大白,终于查到了祁封的头上。

  金銮殿中,盛怒的祁佑陛下拿着皮鞭狠狠地抽在祁封身上,“混账!我让你是去救人的,不是让你去害人的!”

  祁封还是第一次见皇兄陛下发这么大火。他是顽劣不堪,但也知自己如今已是触了皇兄陛下的逆鳞。于是,他觳觫着,连连磕头,“对不起,皇兄,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皇弟知错了……皇兄你不要生气……”

  祁佑气得全身颤抖,他捏着鞭子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祁封……”

  祁封磕头的动作猛地僵住。

  祁佑继续道,“你可知,你所为,让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你可知,你所为,牵连凤鸢国国主身亡……你可知,你所为,与禽兽行径何异!”

  “啪!”一鞭狠狠打落。

  祁封却沉默了。

  忽然,他冷笑着出声,“皇兄啊……”

  他抬起脸来,面上是不知何名的疯狂,“他们该死……他们全都该死!”

  祁佑满是失望地看着祁封,“你不配冠以祁姓……”

  祁封的笑容一寸一寸僵硬,他面色阴沉,“皇兄……”

  祁佑道,“我以祁氏家主之名,革你出族……”

  “你疯了……”

  “自此,你与我祁氏一族,再无丝毫瓜葛!”

  “祁佑!”祁封冷讽而笑,“祁氏家主?啊哈哈哈哈哈……祁氏一族如今凋零如此,不复当初是为了谁啊……我杀他们凤鸢国几个人怎么啦……他们该死……是他们害得我们祁氏一族沦落至此!”

  “住口!”

  “住口?呵,祁佑陛下!革我出祁氏一族,你当真是好能耐啊!如此一来,祁氏一族便也只剩你一个人了吧。哈哈哈……祁氏一族冠以清誉之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凋零如此……当真是教人笑话!

  什么君子,什么清誉……当初我流落在外饱受欺凌时,受的苦比他们凤鸢国灾民又何曾少一分一毫!那富绅给我脖上栓着牲畜才戴着的项圈,他让我学狗爬,让我学牛耕耘,让我受尽屈辱!

  让我把他们凤鸢国灾民当人看,当年那位富绅又何尝把我当过人!怎么啦?只准许他作怅,不允许我为恶啦?是谁杀死了那位年仅十岁的小君子啊……是那位富绅,是他们凤鸢国的百姓啊!

  祁佑,祁君子!你和我使什么厉害啊!你回到过去,把那位小君子从狗项圈里救出来啊!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想兄长去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你这位君子在哪里啊?

  还好,我慢慢长大了。小君子长成了大恶狗。逮谁咬谁。”

  ……

  讲述到这里,祁彧脸上的疯狂仿佛与当年的祁封重合,他眉眼含着笑,却是冷的,他一边用手抚着玉玺,一边开口,“祁封就是我的父亲。祁佑陛下呀,就是你的亲外祖。”

  慕祁颤声问道,“为什么说……祁氏一族凋零如此都是凤鸢国害的?”

  祁彧冷笑,“奥……你想问这个呀……还不是凤鸢国的那位能安社稷定乾坤,有通天入地之能的国师大人啊……也不知他看了什么狗屁不通的天象,非指着鼻子骂我们祁氏一族的血是脏的……”

  慕祁问道,“然后呢?”

  “然后?”祁彧只是笑,“然后,族内所有人一一接受检验,若被诊为带着祸乱天下的脏血的人,便会被屠戮殆尽,尸骨无存……”

  “说来也怪啊……我父亲,一个祸害了那么多灾民连眼也不眨一下的人,竟独独怕那一位藉藉无名的富绅……啊,当真是可笑哪。”

  慕祁道,“所以呢?祁封外祖怎么样了?”

  “怎么样?”祁彧道,“那被亲哥哥之死压下去的邪念又差点因这讨厌的富绅重新燃起来了啊……”

  默了良久,祁彧忽然收起冷笑,严肃问道,“祁儿,你知道,这世间什么人最可恨吗?”

  慕祁未答,但祁彧好像也并未对他的答案有什么期许。

  他双腿交叠斜搭在龙椅的扶手上,头枕着另一边扶手,仰头看向屋顶房梁。或许是借着这个姿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根一根慢慢松了下来,他脸上癫狂的笑终于收敛了爪牙,平静安详地枕于他的面上,他静静地,像是没什么感情的死物。却让一丝愤怒与颤抖于这面无表情的遮天罗网中逃出生天。

  他说,“是那种虽非穷凶极恶,却确实坏,坏的又不彻底,却又时不时的扎你一下,让你不堪其扰的卑劣小人啊……”

  慕祁沉默了。

  若论起罪恶,祁封外祖手上的罪孽并不比富绅少。可是,若不是富绅施恶,十岁的小君子也不会夭折,恶狗也不会长大成人到处疯咬。

  穷凶极恶之徒,有时只是生于小恶。但富绅所为,已经超出小恶二字了。

  ……

  后来,四十岁的祁封遇见了当年的富绅。但他此时已不再是十岁那般的弱小,亦不是二十岁那年的凶狠。他洗心革面,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借行善积德洗刷自己双手上的血腥。

  他虽没亲手杀过什么人,但伯仁却因他恶念而死。所以,他懊悔,他自责,他夜夜难寐,他良心难安。

  行善积德,本来是打算要延续一辈子的。

  可是这重新苏醒的君子,又遇见了那让恶狗出世的富绅啊。

  那富绅知晓他曾为皇室子弟,亦明了他猎场里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因为富绅有通天彻地之能?

  不是,当然不是。

  因为富绅就是渴望巴结着当时的小王爷祁封的狗腿子之一啊,只不过狗腿子太多了,他排不上号罢了。

  排不上号也不要紧,他虽没有治国之才,但却有变着法儿折磨人的本事。

  巴结不上小王爷?没关系啊,那就巴结小王爷的狗腿子啊!

  最受二十岁的小王爷宠幸的,自然便是那提出以人为武器,看活人与野兽相搏撕咬的提议的狗腿子。可这提议,却是出自狗腿子的狗腿子,便是那位富绅。

  小王爷因此触怒了龙颜,被革除了祁姓。自此便是布衣平民,再无荣华富贵加身。

  树倒猢狲散。参天大树灰飞烟灭,献计献策的狗腿子一点儿好处都没捞着,可甘心?

  怎么能甘心啊……本来是怎么靠都不会倒的靠山,却因一计错误之策,什么都没了……

  平步青云,没了。

  腰缠万贯,吹了。

  黄粱美梦,醒了。

  醒了啊……可是……醒来的狗腿子很生气,他想要发火……这黄粱美梦怎么能醒了,怎么能醒!

  是谁?

  是谁吵醒了他的黄粱美梦!

  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献计献策的富绅啊。

  是啊……都怪那讨人厌的富绅啊!

  富绅受了狗腿子的怒火波及,该找谁发火呢?狗腿子有他的狗腿子发火。可是富绅没有狗腿子,他发不了火。他不开心,他好不开心啊。

  那双眼睛到处搜寻着可以发火的猎物……

  什么?隔壁村里有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日行一善,二十年皆如此。

  富绅终于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磨牙吮血呀……他开怀至极呀……

  能有人不求回报行二十年的善?他富绅第一个不信!

  这便去揭下他伪善的面容,教他原形毕露!

  可这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富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在行恶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欺负恶人可能会遭受更厉害的反击撕咬,可是欺负好人不会啊……你打他一下,他会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你踹他一下,他接下来会一边防御一边跟你讲道理……

  哈,君子啊。吃亏最多的就是君子了。

  富绅心里狠狠地想。

  人都说书有墨香,他偏不以为然;人都说铜有臭味,他偏趋之若鹜。

  他从小就想当个不会吃亏不会受欺辱的恶人。

  只有比恶人更恶毒,才不会被人欺负。

  他自小便将此奉为圭臬,视为金科玉律。此一生,更是将理论循序渐进地落到了实处。

  可是有一日,有位十岁大的小孩子与他唱了反调。

  真是让人讨厌啊……瞧瞧那副恶心的君子嘴脸……

  只是看着便觉胃中翻江倒海,想亲手撕扯下来掷于地上狠狠践踏!!!

  于是,他变着法儿地折磨那个小君子。

  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吗……我偏要让你被恶毒折磨得头都抬不起来!

  你不是一身傲骨吗……我偏要折了你的傲骨,让你匍匐于泥淖里,永不能翻身!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你?

  因为我开心啊……因为我做不成君子,也不想你做成君子啊!

  令富绅大为气恼的是,那个十岁的幼童虽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虽然爬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上一动,但却用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富绅真的怒了。

  凭什么!

  明明他把君子踩于脚下,君子一身泥污,而他衣衫干净。赢得明明是他啊!怜悯,是胜利者才有资格恩赐给失败者的。

  这个十岁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竟敢!他竟然敢用怜悯的眼神瞧着他!

  不爽……不快。

  怒火中烧几欲将富绅原地灼成焦炭,当小君子死在他手里,恶狗出世那天他才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可是,今天。就在今天,他突然得知,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出的恶狗,自削了锋牙利爪,甘愿将越来越多的人保护在身后与臂弯之下。

  十岁的小君子没有死……他只是太过劳累,沉睡了十年。如今,他被人以赤诚唤醒,愿予以世间万物光温。

  即便风雨面前遍体鳞伤,也愿护得世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恶人,你怎么能不做恶狗跑去当君子呢……

  小君子真狡猾啊……披着恶狗的假皮自沉于地狱,却将君子好生养护,完好无损地渡回了人间。

第12章 阴阳隔其三

  祁彧抬起手臂遮住了眼,徐徐道来,“若是当年身为皇亲贵胄的小王爷祁封,自是不必怕一名区区富绅的。可是啊,他四十岁时只是布衣平民,普普通通,无权无势。他敬爱的皇兄陛下以自己为火柴,重燃了他心底的善良。一亮就是二十多年。

  可谁也没有料到,更暴烈的风雨袭来,想要扑灭这火种……”

  他的声音一寸一寸冷了下去,到了最后,竟有字字沁血的意味,他说,“……如你所见,我成了第二个祁封。”

  ……

  那富绅学着三十多年前的样子,企图把当年的恶狗重新放出笼子,可是他发现,不起作用了……君子看向他的眼神比小君子当年的更为坚定更为怜悯……

  这眼神当真是讨厌至极!

  他心愿未了,他坐立难安,他急得抓耳挠腮!

  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而且,兵不血刃。

  什么法子呢?

  既然是赎罪之行,祁封选择的自然是当年凤鸢国灾民壮年被抓走的那个村子。所以,富绅把他是当年凤栖国的小王爷的事情抖了出来。

  隔着血海深仇的滤镜之下再去瞧那位大善人,无妄村的百姓皆都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甚至有气不过的,开始对跪在地上自罚的祁封施以拳脚。

  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人那么做,很多人还在劝……

  “算了吧。他毕竟也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的善事,也已赎清自己的罪过了……”

  “我父亲哥哥一共四个人,因为他,全没了!要不是当年我还小,我家里就没人了!是他,是他害得我家里支离破碎,都是这个大恶人!”

  大恶人三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时候,祁封感觉全身的血都冻僵了。

  视线一一扫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仿佛行善之时他们道谢还都是昨日……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心中的怒火被激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讨伐的阵营中。

  众人拾柴火焰高……怒火也是这样。

  但令富绅不快的是,他发现,祁封身上的恶狗完完全全的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为祸世间。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他从灰烬中看到了重燃恶火的希望。

  众人声讨拳脚相加中,有一个幼小的身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他张开双臂护住那低头忏悔的人。

  他仰着头声声质问,“够了……够了!我父亲是做错了事,是罪不容恕……可是你们难道都忘了吗?是谁二十年如一日行善……是谁鞠躬尽瘁,为你们鞍前马后!放过我父亲吧,他真的知道错了!如果还有什么怒火尽管冲着我来吧!父债子还!”

  众人哑口无言。

  渐渐地,有细碎的声音响起。

  “我们无妄村壮年少,耕耘的农活大多都是祁善人帮忙做的……”

  “壮年少,还不都是因为他!”

  “行了行了,就你火气大!无论怎样,祁善人确实对我们无妄村有恩。你们看看,他也是有妻儿的人,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说这话的村妇微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彧儿。”

  十四岁的祁彧忍住眼泪,“孙二娘。”

  孙二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以前做了错事,你可不要跟他学。祁善人是君子,我们彧儿就是小君子。等过几年,彧儿长大了,就会从小君子变为真正的君子了。”

  ……

  可是,天不遂人愿。世事无常才是世事。

  祁封故去了,祁彧被托付于孙二娘照管。

  可是……

  “可是……”祁彧单手插入发间,冷森森地恶狠狠地狞笑起来,“孙二娘也死了。被那富绅逼死的……”

  ……

  祁彧的娘亲很早便去世了。祁封身体也一直不好,四十多岁后便咽了气。他死后,无妄村村民对祁封的芥蒂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消除。无人照管的祁彧终于被无妄村接纳。一向喜爱人小鬼大的祁彧的孙二娘将他认作了干儿子,视为亲养。

  富绅得知后,带着家丁找上门了,想要将祁彧变作第二条恶狗。

  可是祁彧比较幸运,他当时不是孤立无援,他有一位孙二娘护在他的面前。

  可那富绅竟然起了淫心,百般戏弄侮辱,最终逼得孙二娘投井自尽。

  “为什么要如此百般逼迫……为什么要毁了我的人生……”

  祁彧发了疯,失手也好,蓄意也好……富绅死了。死在了祁彧手中的木棍之下。

  家丁四处逃窜,祁彧杀人犯的流言不胫而走。

  这次,未等无妄村村民出面,祁彧便自己逃了。他离开了无妄村,四处躲藏。

  凤启一百四十五年,凤鸢国复。长达二十年的乌烟瘴气的统治终于告罄,国师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两位都在逃的人竟然相遇在一家破庙。

  “祁氏血脉……”那国师伸出一只手,食指点向祁彧的眉心,凤眸里衔着看到猎物的炽热光焰。

  祁彧被取了眉间血,手脚筋脉被那人拿刀划了个遍。

  国师宽大的白色长袍逶迤在破庙里的稻草上,是不染纤尘的白,欺霜压雪。

  昏昏沉沉中,祁彧隐约听到那人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脏了……这血脏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开心一场……”

  其余再多,便入不了耳了。

  后来,幸好得遇一位医者仁心,妙手回春的大夫所救。

  不错,正是楚问。

  二十年过去了,凤栖国天地已改。

  凤栖国自三年前,就更名为凤鸣国,即位的是慕祁的父亲慕容,人称凤栖帝。

  “而那皇后……那凤鸣国的一国之母……”祁彧脸上的笑又是讽刺又是自嘲,慕祁心知他说的是谁,没有多语。

  果然,祁彧的笑渐渐止住,森森白牙随着红唇一张一合,吐出了那位久违的故人的名字,“是我当时那留在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我的,你的……我们凤鸣国的……祁鸢……祁皇后啊。”

  ……

  祁佑陛下故去之前,曾选了两位肱骨大臣,委以重任。

  一文一武,一位是慕蔺,一位是楚河。

  可是凤启一百四十年时,凤鸢国还在国师的统治之下,年仅十五岁的祁鸢陛下还执掌不了大局。

  因为她是女子,更因为她姓祁。

  “凤栖国日复一日地衰落下去,”祁彧把玩着那玉玺,时而抛着玩,时而当作球随意乱踢,“祁鸢陛下因为国事缠身,她劳累至极,辛苦至极……于是,有的人心疼了。”

  话音停下,祁彧看向慕祁,“祁儿,不得不说,你母亲很幸运,她嫁了一个好丈夫,你也很幸运,你有一个好父皇。”

  ……

  即使是肱骨大臣,赤胆忠心。可终难逃朝中红了眼的鼠辈猜忌。

  万一楚氏或者慕氏想取而代之怎么办?

  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河与慕蔺气极,为了安抚一朝文武,本来身为武将的楚河自愿让出兵权,交予慕蔺。慕蔺自愿让贤,不再任丞相一职。

  不,还不够。鼠辈们还是红着眼。

  最终,楚河只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职,官衔平白一落千丈,成了最低。

  而慕蔺,明明是握笔的手,却被迫执掌兵权。官位也比楚河高不了多少。

  那些鼠辈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于是,原本有楚河慕蔺相助管理朝局的祁鸢陛下,在失去左膀右臂的情况下,越来越力不从心。

  人微言轻,在官场上也是如此。

  虽然借着辅政大臣的光,慕蔺楚河依旧能站在百官之首,可官衔在那里,说话到底不比以前有分量。

  憋屈!可是不如此又能怎样?

  还好,慕蔺的儿子慕容打破了这个僵局。

  楚河慕蔺祁佑三人本就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玩伴,彼此间知根知底。这也是祁佑放心将祁鸢托付给楚河慕蔺两人的原因。

  而他们的后代,楚云楚问慕容祁鸢亦是从小玩到大的至交。

  楚云楚问不愧是前将军楚河的儿女,脾气一个比一个大。因此,祁鸢总是如此戏称,“唔,文官的名头,武将的脾气。大哥,四妹,要不将来我派你们去军队当个烧火兵?”

  楚云楚问脾气当下一点就着,二话不说便要捉了祁鸢陛下痛打一顿。结果,祁鸢迅速躲在了慕容身后,只探出头,冲楚氏兄妹道,“我二哥慕容可是文武双全,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你们两个有勇无谋大字不识一个的匹夫,可敢来应战啊?”

  楚问抱着双臂,“三姐这仗着二哥给她撑腰有恃无恐的样子真欠揍啊……”

  楚云也抱着双臂,点头附和,“那就揍吧。”

  皇城御花园内,一片欢声笑语。

  后来,国运衰落,危在旦夕。

  四位少年各怀己志,不问前路吉凶未卜。

  楚问习得了一身好医术,见了当时民不聊生,恶疾缠身之状,当下便决定云游四海,救死扶伤。

  楚云之父楚河立下的三代以内不得任高官武职的誓言还在,所以任楚云空有一身好武艺也无处伸展。

  但是这誓言有个纰漏。

  这誓言说的是不得任高官,却没说不得任普通士兵一职。于是,楚云隐姓埋名,参了军。当时,在国师统治下的凤鸢国与凤栖国交恶,边关战乱频仍。楚云一腔热血,如飞蛾扑火。

  可即使他九死一生,即便他战功赫赫,也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士兵。他永远不能做一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虽然如此,但只要能报国,楚云就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待楚氏兄妹离开扬州后,这皇城里瞬时就冷清了许多。

  那年,祁鸢陛下立于城楼,同身旁的慕容道,“二哥……大哥参了军,四妹也云游了……这扬州,一瞬竟如此冷清……”

  十七岁的慕容握住十七岁祁鸢陛下的手,“待盛世安康之日,便是吾等重聚之时。”

  可是凤栖国的百姓对祁鸢陛下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祁佑陛下故去已有十七载,可这战火也烧了整整十七载……

  祁氏一族血脉脏污流言又被大肆宣传起来……

  祁佑陛下是真龙天子,赤子丹心,有龙影现身,苍天为鉴……可是祁鸢陛下呢……

  谁能保证真龙天子的后代就一定是真龙天子呢……

  流言四起,祁鸢陛下无计可施。

  眼见着,外有战祸,内有民怨,祁鸢陛下心力交瘁,慕容瞧着心疼了。

  所以,便有了后来慕氏狼子野心,篡权夺位。

  三年后,楚云归来,接任故去之父的职位。为何新帝登基需要楚氏一族落印?虽是官卑但权重。更是制衡皇权的一个天平。

  楚问也云游归来,还带回了一名十七岁的少年郎,正是破庙中机缘巧合才救下的祁彧。

  正是凤启一百四十五年,凤鸢国复,凤鸣国昌,一派盛世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当时乱世,年少忍离别,如今盛景,少年重聚首。

  慕容陛下握着祁鸢准皇后的手,笑着询问,“待盛世安康之日,便是吾等重聚之时……准皇后,你什么时候嫁我呀?”

  前半句还义正言辞,转眼就不正经的慕容陛下笑兮兮地歪靠在祁鸢准皇后身上。祁鸢脸上飞上一抹云霞,如寒梅破雪而生,明艳动人。她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

  楚氏兄妹双手抱臂依偎着互相取暖。

  楚问道,“小时候就觉着这两个人狼狈为奸,啧啧啧,关系非比寻常啊。”

  准夫妇两人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楚云道,“是啊是啊。每次闯了祸就上蹿下跳地喊二哥,呀呀呀,女大不中留呀。”

  楚问忽然上下打量了一眼楚云,道,“我哥长得也不差呀,就是官职低了些,情商低了些,脾气差了些……三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不嫁二哥,嫁我哥呗?”

  楚云脸色青了,“官职低说的没错,可情商低了些,脾气差了些……是什么鬼?楚问,你出去三年翅膀硬了啊?讨打呀!”

  楚问道,“看看,这不是又急了。”

  慕容一把揽住自家准皇后,生怕有谁抢走似的,对看热闹故意煽风点火的楚问说道,“行了,老四,你差不多也得了。虽然你大哥一无是处,你二哥十全十美,但也不必如此直接说出来,驳了大哥面子嘛……”

  正挽起衣袖准备痛殴楚问一顿的楚云立马调头,黑着脸道,“你说的更难听。先打你。”

  祁鸢低眉含笑,无奈地叹了口气。

  时间一摇一晃,眨眼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四人过的很是精彩。每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

  有一年,凤鸣国无恙镇发了传染病。

  第一个出场表演的是楚云大人,他一定要将自己脾气暴躁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朝堂之上,逮着一位贪官污吏或是奸佞之臣就使尽浑身解数,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破口大骂。

  “有灾不赈,粮草烂在仓里,想干嘛,留着养肥老鼠啊?”

  “啧啧啧,你看看,某些大人脸上油光满面,不剥下一层油脂来,喂喂饥不果腹的百姓?”

  汤温大人气的面色涨红,“人家这是虚胖,虚胖你懂不懂啊你!”同时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委屈地看向慕容陛下,“陛下明鉴,下官已经一连几日都没吃好饭了……”

  楚云大人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抱着腰,闻言朗声一笑道,“大人,你用来作补丁的布料都是锦缎呐……说你穷,说你没钱,鬼才信呐……”

  汤温几欲气绝身亡。

  这个官微言轻的芝麻官也敢出言呛他,这世间还没有天理啦?

  一个□□脸,一个就要唱白脸。

  这时,慕容陛下就会蹙着眉出言调和,“楚爱卿,此言差矣!你怎么能拐弯抹角地说人家汤大人长得胖呢!你一开口就跟人家要二十万,这怎么行啊……于理不合呀……”

  汤温连声附和,“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正是感动得老泪纵横之时,却又忽闻那人笑容满面,继续开口,“汤大人,丹心可鉴,一片赤诚……”

  汤温继续点头,“是啊是啊……陛下所言极是……”

  却不料那狐狸尾巴一摇,话锋一转,“自是不会吝惜二十万两白银,他接下来肯定要和寡人说,他要自掏腰包六十万呢!”

  汤温习惯性地就要继续点头,“是是是……啊?六十万,老臣——”

  陛下立即打断他,“哎,汤爱卿。让寡人来猜猜你想说什么,肯定是寡人猜的不对,是吧?”

  汤温虽然拿不准这陛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他真的没有想拿二十万甚至是六十万啊……谁爱拿谁拿,反正他不拿!死也不能拿!钱就是命!

  陛下点头,道,“肯定是寡人言错!汤爱卿一片赤胆忠心,区区六十万两黄金又怎么会放在眼里呢!”

  汤温感觉自己心被狠狠扎了一刀,怎么眨眼就从二十万两白银到了六十万两黄金了呢……

  陛下还不肯罢休,“汤大人还说了,珍贵古玩除了供人玩赏有什么用,都捐了,去救济百姓才是正道啊!”越说话音越大,响彻九鸾金殿。

  汤温正要开口,楚云见机打断,抢过话头,声音之高比起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启禀陛下,臣,不信哪!”一边说着,一边同陛下交换了个眼神,嘴角忍笑都要忍得抽搐了。

  “什么,不信!?”陛下与楚云一唱一和,汤温根本插不上话,只见陛下龙袖一甩,玉手一指,“盛安,快,把刚才汤大人所允的捐赠物资写下,以表汤大人的赤心!”

  汤温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几欲晕厥,颤声道,“陛下……”你的心可真黑啊。

  慕容陛下天真无害一笑,“怎么啦,汤爱卿,你可是要——”

  汤温立刻打断,“为国鞍前马后乃是臣的本分!陛下不必褒奖!……呜呜呜,陛下,臣的家底都快没了,大过年的,您给老臣留条底裤过年吧……”

  慕容与楚云相视一笑。

  ……

  第二个是楚问。粘着二八胡须,搁把椅子往那儿一坐,“来来来,免费看诊了,死人救活,活人骂死。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啊。”

  立在一旁的祁彧颇感无语,“医仙姐姐,你这么说是不行的……”

  楚问不服气,“敢说我不行?你来?”

  祁彧喊道,“来一来,看一看啊。大罗神仙转世,妙手回春,治不好不要钱啦!来看一看啊,治病只需一文钱,来一来,看一看啊!”

  楚问气闷,“不是,我这是免费看诊,你怎么还能收人钱呢!还一文钱?一文钱都不行!他们要是有钱看病,能落得如此境地吗?”

  祁彧却道,“虽然说,物美价廉是众人所追捧的。但价高物美,这已经是很多人心里不约而同认同的了。你若是分文不取,反会教人看轻了去。”

  楚问道,“那若如此,便当个恶医吧——”

  说罢,拿狼毫笔蘸了朱砂,在一旁的旗子上写下,“十金一诊。”

  祁彧惊掉下巴,“医仙姐姐,你这样会招骂的……”

  楚问却道,“正合我意。”

  ……

  不出所料,一开始无人问津的楚问渐渐地被越来越多人围观。

  “你看看,心真是黑啊,十金一诊哪!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赚人命钱,我呸!”

  “都说医者仁心,你真是给医者丢人!”

  祁彧气得浑身颤抖,“你们不许骂她——”

  楚问却抬起一只手臂拦住了他,“我既然敢出这个价,自然有一身医活死人的本身。”

  “谁信呐,啐!”

  “谁不信,大可一试。”

  “试就试!”

  待一身疾病治好之后,那人哑口无言,涨红脸嗫嚅半天,只说道,“我……我没那么多钱……”

  楚问却笑嘻嘻地把那旗子一转,反面写着,“好事不留名,一个微笑付诊即可。”

  那人惊喜过望,笑逐颜开,最后红着脸道谢,“谢谢……医仙姐姐……”

  楚问张了张口,红了脸。

  祁彧生气道,“医仙姐姐只有我能叫!”

  被唤得不好意思了,楚问佯装发怒掩饰,拍案而起,“什么医仙姐姐,你的病姑奶奶没治好,滚!”

  那人愣住了,因为这病会传染,所以楚问祁彧俱以白纱覆面,此时他被楚问一声暴喝,惊跌在地,看着那白衣袭身,白纱覆面,白簪束发的在世扁鹊,透过被夜风撩起些许的白纱,他忍不住叹道,论这姿容,真是惊为天人哪……

  可是,那人脸色满是可惜……这脾气……是属□□桶的吧……

  第三个便是慕容,第四个便是祁鸢。

  比如——

  “陛下呀,祁皇后——”

  陛下抬手制止,开口道,“寡人知道了。你是想说,让陛下不要沉湎于美色,是吧?”

  “那血脉……教人不放心呐……”

  陛下义正言辞的正大光明的假公济私,一把抱住祁皇后,于众人面前,抬手捏住祁皇后一半脸颊,“听见了没,祁美色。都怪你长得如此美若天仙,冠绝后宫,你看看你,整天长伴君侧,惹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寡人整日心旌摇曳,你说说,你可知罪啊?”

  祁皇后挑了挑眉,启唇无声道,今天不想睡床了,想睡地板?

  陛下立刻消声道,想睡你。

  祁皇后脸色涨红,借着宽大龙袍凤袍的遮掩,狠狠地跺了尊贵的慕容陛下一脚,无声道,今天睡屋外。

  陛下心想,这可不行。立马借坡下驴,借着那一众大臣的坡,说道,“寡人也知道,你日日忏悔。也罢,念你心诚,允你日日伴君身侧,借着寡人的九五之尊之气镇压,好安文武百官之心哪。”

  众人:“……”呸,假公济私,不要脸。

  陛下龙颜大悦,扬长而去。

  拐过拐角,确定那些大臣看不见也听不见之后,原本肩背挺直,耀武扬威的陛下立刻软了骨头,抱着祁皇后撒娇,“皇后啊,寡人畏冷……”

  祁皇后挑了挑眉,“所以?”

  陛下笑兮兮道,“别让寡人睡屋外了。”

  祁皇后道,“椒房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被子。”

  陛下,“……”

  见祁皇后狠心至此,陛下委屈地伫立原地,双手抓住祁皇后的凤袖,摇啊摇,祁皇后回过头来,只见陛下垂着头,可怜兮兮道,“不过几载,难道寡人已经人老色衰,皇后娘娘之爱弛。唉,可悲可叹啊。”

  祁皇后失笑。

  ……

  又比如——

  这夫妇两人如胶似漆,琴瑟和鸣之态实在是让某些人坐不住脚,某一天,汤温拿着屡次上书要扩充后宫的折子往陛下的水墨轩跑。

  被陛下软磨硬泡拐来的祁皇后闻讯,蹙着眉思索了会儿,忽然问陛下道,“陛下,吵架,会吗?”

  陛下沉吟片刻道,“……可以学。”

  于是,当汤温大人兴冲冲拿着名册推荐秀女跑到水墨轩之时,却发现六宫之主祁皇后已经在那里了。

  地上一片碎瓷,间或有些茶叶,那热腾腾的茶水溅了陛下胸前衣襟洇开一团,祁皇后和慕容陛下,一个跪,一个立。

  汤温忽然觉得自己今天要提议选秀入宫这事怕是又要吹了。

  汤温正要开口,却见慕容陛下连看他都不看他一眼,双手背在身后,气冲冲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竟然停在了汤温面前,毫无预兆地陡然大喝道,“你给寡人好好跪着!”

  汤温吓得一个觳觫,腿接着一软便要曲下,可转念一想,看向跪在另一边的祁皇后,默默开口提醒道,“陛下啊,祁皇后在那边呢……”你训她干嘛冲着我啊……

  “寡人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得,汤温垂手恭立,选秀入宫之事是真的吹了。

  接下来,便是一番训斥。虽然汤温心知肚明,是祁皇后惹了陛下不快,陛下训的也确实是祁皇后。可每当他一抬起头,瞧见陛下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训出那一番话的时候,总疑心陛下是训的自己。

  最后,无缘无故惹了一身训斥的汤温一头雾水地蔫头耷脑地离开了水墨轩。

  汤温刚一走,原本怒发冲冠的陛下立刻转身,把跪在地上的祁皇后搀了起来,同时,自己噗通一声跪下,抱着祁皇后的双膝,仰头道,“夫君知错,爱妻莫怪……”只要四下没有别人时,他们便会以寻常夫妻之名相称。那个……慕容陛下色心大发,借职位之便调戏祁皇后的情况除外。

  祁皇后忍着笑意,继续听他说话。

  慕容陛下埋头在凤袍衣摆上蹭了蹭,十分乖巧地道,“怎么样,英明神武的祁皇后大人觉得刚才小的表演地怎么样?像不像楚问告诉过你的,呃,什么……泼妇骂街?”

  祁皇后摸着下巴道,“嗯,有点吧。反正是够凶的。汤温大人都噤若寒蝉了,效果不错。值得表扬。”

  “那奖赏……”慕容陛下慢慢起身,正要得寸进尺,将祁皇后整个人都揽进怀里,却被祁皇后喝止,“想得美!”

  慕容陛下又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委屈巴巴的,“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什么一盏茶?”祁皇后疑惑。

  一盏茶时间过后,慕容陛下起身,一把抱住祁皇后,迫不及待地在祁皇后侧脸上浅啄了一口,“刑满释放!”

  祁皇后脸色涨红,又跺了慕容陛下一脚。

  “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刑满释放?”

  慕容陛下抱着祁皇后不肯撒手,额头与她紧紧相抵,呼吸相闻,“刚刚迫不得已让爱妻受跪地之苦,为夫双倍跪了回来……”

  祁皇后面如破雪寒梅,羞怯地低下头,“今日便睡床吧——”

  话音未落,忽然脚尖离地,祁皇后被整个抱起,随着慕容陛下开心地打转儿。

  “你放我下来……”

  “不放,一辈子都不放了……”

  ……

  再再比如——

  某日,陛下终于处理完政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了伸懒腰。同时,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内侍疑惑道,“夜色已深,陛下请就寝吧。”

  陛下回头道,“走啊,摆驾椒房殿。”在陛下眼里,就寝之处只有椒房殿。或者换句话说,有祁皇后在的地方,才是卧房。

  内侍硬着头皮道,“可是您刚刚才跟皇后娘娘吵完架不过半个时辰啊——”

  陛下蹙眉思索了会儿,计上心头,“这样吧,你就对外说,陛下原本勃然大怒,后怜皇后百般乞求,故,留宿!”

  内侍,“……”这样的话都说了不下千遍了。

  ……

  慕祁自三岁伊始,便被立为太子。

  但是陛下很不喜欢慕祁跟着他们身边。以前,慕祁是以为父皇不喜母后,也更不喜爱他,如今才恍然大悟……

  什么不喜……是不想让慕祁破坏他与母后的二人世界吧……

  连儿子的醋都吃……简直是令人发指……

  虽然对自家父皇的行为很不齿,但慕祁还是正色道,“一切都向好的方面进展,不是吗?”

  祁彧摇摇头,“不,并没有……”

  ……

  因为长久同楚问一起医治病患,祁彧病倒了。他被流民传染了疾病,却自行复原如初。

  楚问并不知晓,祁彧一直都瞒着。

  后来,祁彧通过翻看凤鸢国国师留下的未焚烧殆尽的残卷,才终于明了。一切究竟是为何。

  凡是年过十四,祁氏一族血脉内伤外伤俱可自行愈合。但只要祁氏一族血脉为恶,其血液便会受染,成为害人的利器。但内伤自行愈合的功效却是不会消失,只是外伤失效。

  所以那天在破庙里,国师遇见祁彧之时,估摸着他已过十四岁,便想取他鲜血……

  之所以放弃了,是因为他的血脏了,他杀了富绅,行了恶。

  这个认知让祁彧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所以说……他们祁氏一族血脉有污根本就是谬论!是有人狼子野心,想借机谋取私利!

  一族冤魂,蒙屈数载。

  为什么幼时就接受过血检的祁佑陛下,会被国师要挟着再做一次?

  因为当时祁佑陛下未满十四岁,当时他的血没有用啊。

  复仇的萌芽破土而生。

  可国师之踪难寻,何处寻仇?

  祁彧没有想到,那畜生竟会自行找上门来。

  正是月黑风高夜,那行迹如鬼魅的国师白袍招展,足尖立于城头,“祁鸢皇后,好久不见。”

  祁皇后同凤栖帝立于城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国师道,“三十五年前,你还只是一个小婴儿呢。如今,你家庭和美,比你那父皇祁佑陛下还多活了近十五年——此生,也该无憾了吧?”

  祁皇后微抬下巴,凤眸冷睨着国师,虽说算起来,自族人接二连三被诊出有祸国乱民之血脉被屠戮至今已有近百年,可据人称,百年前的国师便是二十岁的青年模样,过了近百年,他还是这般模样。

  一股无名寒流蹿上了脊背,祁皇后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她在想,如何能保住慕容的性命。

  既然是活了百年多的妖物,且妖言惑众不惜耗费大把精力也要取祁氏一族的人的性命,必是有所图。难道——是因为祁氏血脉可以自行愈合伤口?祁皇后想起自己生育慕祁那年,本已是性命垂危,却又于转瞬慢慢地开始恢复元气。

  因此,慕容还冲着刚出生的慕祁抱怨诸多,“差点疼死我家爱妻,早知道,就不要你了——”视线流转停留在祁皇后投转过来的视线上,立马悻悻改口,“爱妻给我生的,自然是要的,更要宝贝着!”

  可随着慕祁越长越大,慕容越来越嫌弃慕祁,见他抱着祁皇后不撒手,“男子汉大丈夫,整天抱着你母后作什么——”把慕祁丢在一旁,然后骨头一软,抱着祁皇后撒娇,“有了儿子,为夫就失宠了……”

  ……

  祁皇后视线微冷,没有理会国师,而是握住将自己拥在怀里的陛下的手,“慕容。”

  陛下心里咯噔一下,“皇后——”

第13章 阴阳隔其四

  慕容仿佛知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他唤了皇后……

  皇后要听陛下的……陛下没有应允,皇后就不能自作主张……

  可是,没用……

  慕容知道,那名国师绝非等闲之辈。慕容也知道,他对祁鸢的任何要求都说不出拒绝。

  于是,慕容紧紧拥住了祁鸢,他忍不住全身觳觫,忍着哽咽,“别……别去……会有办法的……会有的……你信我……就像从小到大你闯了祸都会躲到我身后那样……这一次,能不能听我的……算我求你了……”

  祁鸢抬起手摸了摸慕容的头,“二哥……”

  幼时,祁鸢躲到慕容身后,得意洋洋地说,我二哥慕容可是文武双全……

  “慕容……”

  那年,十七岁的慕容红着脸,紧紧握住十七岁的祁鸢的手,说,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二哥了啊?

  十七岁的祁鸢一愣。

  十七岁的慕容继续红着脸,我不想只当你的二哥……阿鸢……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十七岁的祁鸢低下头去,轻声唤道,慕容……

  “陛下……”

  确定祁鸢的心意之后,十七岁犹自青涩的少年紧紧握住祁鸢陛下的手。带着满腔的无畏,掀开衣摆,在楚河慕蔺前跪下身来……

  他认真地开口,国将不国,奸佞乱权,慕容愿背负千古骂名,同阿鸢一起,守护这片山河……

  那时,屋外有风灌入,一地落英缤纷吹起了祁鸢陛下的衣摆,也吹乱了祁鸢陛下的心湖,自此,她心如四月桃林芳菲,永开不败……

  “十七岁那年……”祁鸢皇后的下巴轻轻抵住那人温暖宽厚的肩膀,轻缓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

  慕容道,“你能不能不要喊我二哥了啊?……我不想只当你的二哥……”

  祁鸢皇后点点头,“好。”

  突然,一根针插入了慕容陛下的颈项。

  “对不起……”祁鸢退后,慕容陛下却只能僵立原地。

  不……不要去啊……回来……到二哥身后……

  “十七岁那年,在慕府,我说过的那句话,现在也是一样的。对不起,慕容……”

  十七岁那年,在慕府……

  祁鸢陛下站在一地落英中,衣摆纷飞,青丝绕指为柔,她仰着头看向无尽青冥,说,国为重,己为轻啊……

  如今,四月芳菲不再,月暗星碎……那鲜活的美人被一弯银光利刃咬上脖颈,鲜血四溅,一切都消于无声……

  “血!没有受染的祁氏血脉!”那国师从城头上飞速掠下,对被用银针封住行动的慕容陛下视而不见,移步上前接住了那只陡然断了线的风筝,激动的苍白的手指轻缓地抚上那不断流出鲜血的颈项,十指血染成污……

  他猛地俯下身去,吸吮那不断涌流出的血脉,那风筝拼尽全力只说出了一句,“放……过……凤鸣……国……”

  生机源源不断地从风筝身上过渡到那白袍身上,慕容陛下怒不能言,急火攻心,一口鲜血竟喷涌而出,随那断线风筝去了。

  到死,他都没能冲破银针的束缚,无法喊出那句,“寡人是陛下,要死也该是寡人以身殉国,你是皇后,你不许去……”

  黑暗里,那豆一直发着颤的灯火终于一命呜呼,咽了气。

  慕祁垂落下来的鬓发遮着他的神色,即使借着还算皎洁的月光也瞧不清。

  祁彧躺在那龙椅上,许是觉得躺的太久了怕麻了身子,便翻了个身,继续说道,“你父皇母后当真是伉俪情深,生同被,死同穴,也是流传千古的一段佳话。

  只可惜,你当时十四岁便离开扬州去了封地。亲王无召不得回。你那表兄慕然也是怕你夺了他的权,所以不肯让你回扬州守孝。

  也幸亏当时你没有回来,不然,下一个遭殃的祁氏就是你了。”

  慕祁静默良久,忽然问道,“这就是舅舅一直逼我为恶的原因吗?”想要让他为恶,让他身体里的祁氏血脉受染,这样,国师便不会再找上门,取他性命。

  祁彧道,“可是你这孩子,很不听话。我苦心孤诣教导了你十多年,竟不见丝毫成效。我苦思不得其解啊……”

  慕祁冷笑一声,“所以……你把目标转移到了子衿身上。”

  ……

  凤启一百五十九年,是慕祁要离开皇城去往封地那年。

  他三月前被革去太子之位时,明明还哭的泣不成声,说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父皇了。祁彧正要借此在十四岁的慕祁心里种下恶火,却在离开扬州那日,发觉慕祁脸上的不甘都烟消雾散了。祁彧大感不快。

  舅侄两人并辔而行,祁彧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祁儿啊,你若是还想当太子,舅舅可以跟你母后说说,让她去你父皇面前求求情。”

  慕祁却摇了摇头,“不用了,舅舅。我一开始就没想做什么太子。况且母后因不受宠在宫里过的也很是艰难,还是不要去劳烦母后了。被革除太子之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开心是因为以后很少能见到母后和子衿了。”

  祁彧眯了眯眼,“子衿?医仙——楚、楚太医家的小公子?”

  慕祁点点头,“咦,舅舅也认得医仙姑姑吗?”

  祁彧目视前方,脸却红了,一本正经的答道,“啊……略有耳闻。”

  慕祁摸了摸头,“其实舅舅你记错啦!子衿是楚云舅舅的儿子,医仙姑姑还未曾婚配呢!”

  祁彧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啊?未曾婚配?为什么?”说到这里,祁彧突然想起了那人火冒三丈的脾气,未曾婚配也确实有因可寻。

  果然,慕祁道,“楚云舅舅是这么说的,我给你学学——”说着,一手抵在唇边,轻声咳了咳,道,“咳,那个楚问啊,你看看,你二哥三姐人家比翼双飞,你侬我侬,你看看你哥我也抱得美人归,哎,你的婚事——然后呢,医仙姑姑把茶杯狠狠一摔,走出门去,说,死人医活,活人骂死!……后边的是骂楚云舅舅的话,我就不学了。”

  祁彧忍俊不禁,那人啊,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

  就这样,舅侄两人到了封地。

  本来,一直没有国师的行踪和消息,祁彧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或许,那国师如今已经寿终正寝了。

  直到第二年,祁鸢慕容薨世的消息传来。

  祁彧这才知道,那国师竟然还活着,而且,贼心不死,变本加厉!

  于是,祁彧决定,要把自己的侄儿养成一条恶狗。

  可是慕祁很不听话。那小君子不肯穿那恶狗的假皮。祁彧很是头疼。

  虽然慕然没有召慕祁回扬州守孝,但慕祁并未因此生憎。祁彧千方百计地怂恿,却都是无功而返。

  直到,慕然要把最爱的女儿慕妍公主嫁给楚子衿的消息传来——

  慕祁第一次发了火。祁彧这时才终于明白,他家祁儿与楚家公子关系的不寻常。

  ……

  慕然委实不是个好皇帝。仅十年,原本歌舞升平的凤鸣国民怨四起,战火纷飞。

  祁彧在慕祁耳边煽风点火,“你瞧瞧你那木头脑袋的父皇,竟把天下交给了这么一个脓包打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可甘心?你父皇母后于泉下有知,可会安息?听说那慕妍公主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楚家那位小公子想来也是位端端正正的君子,那慕妍公主与他,怎可相配?”

  是啊,怎可相配……

  那可是他的……他从小就遇见的,举世无双的,除了他谁也不可染指的……楚子衿啊。

  慕妍是谁?竟也敢觊觎他的子衿?

  借着拨乱反正之名,慕祁率领祁彧苦心培养数载的军队,杀进扬州。

  一路上,他的头脑都是热的。不可以,山河不得旁落,子衿不可他许。

  他原本就是太子——如今只是拿回而已。

  可一腔怒火,却败给了城楼初见那人的一身白衣。

  那人如今家破,而他慕祁又做了什么……以乱臣贼子之名,率着铁骑踏破皇城,居心叵测……他灭了那守朝臣的国,同时也灭了自己父皇母后守护的国啊。

  正是头脑一片混乱,红色披风迎风招展。

  那人披麻戴孝,于城楼下,对着他遥遥一拜,俯首尘埃,“……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那原本几欲炸裂的颅腔瞬时便冷静了许多。慕祁陛下想要退了,他萌生了退意。

  一夜温存后,楚子衿甚至许诺要陪他一同返回封地。他欣喜若狂。

  虽然父皇不疼,母后不爱,但他终于还是有人要的,有人珍惜的。

  祁彧以为这乱臣贼子之名已足以让慕祁血液受染,可是没有……因为慕祁只是有怒火,并没有恨。他当年杀死富绅时是怀着满腔恨意的,可是慕祁没有……

  慕祁甚至因为楚子衿也心悦于他,而放弃了篡权夺位……

  祁彧不甘心啊。他甚至哄他那天真的侄儿,“永平小太子不过八岁,若是让他继位,怎可稳住朝中局势?不如你先继位打理,待找到永平之后,再另做打算。”

  所以,原本打算带楚子衿回封地的慕祁改变主意,要登基。所以,慕祁对楚子衿说,“我只是想当陛下玩几天,等我那皇侄回来长大了,我就还给他了。”

  后来,便是丞相接到消息,带永平入扬州,同楚子衿见面。

  丞相的消息从何得知?若不是祁彧有意放出,扬州守卫森严,一个失了权势的丞相大人如何那么快得知,并如此顺利的见到楚子衿?若不是祁彧有意暗示,慕祁又如何得知,楚子衿声称回府探望,是去见永平小太子?

  若不是杀了小太子唯一的依靠尉丞相,如何激得起永平的求生意志并进而转化为滔天恨意?

  ……

  祁彧摇头,“祁儿啊,本来我是不想走到杀害子衿这一步的。毕竟他可是楚太医的亲侄儿。可是啊……你不乖,你如果按照我的期望,恨那小太子并杀了他,那该有多好。”

  慕祁突然遍体生寒。

  不要……不要再说了啊……

  不要再说那个人的名字了啊……他没死……他还好好活着呢……

  骗人……

  什么“罪臣业已伏诛”……

  那人清廉公正,千人敬万人仰……怎么会是你们口中的罪臣……

  住口,全都给我住口!

  “噗呲!”匕首刺开血肉的声音响起,慕祁猛然怔住。

  “祁儿啊,承认吧。你是恨舅舅的,因为舅舅杀死了你亲爱的——”

  “住口!住口啊!不许说!”

  慕祁几欲落荒而逃,不要啊……求求你啊……别说啊……

  慕祁拼命想要挣出被祁彧紧紧攥住的手,那只手还握着那把行凶杀人的刀……

  “……子衿啊。”

  慕祁猛地怔住,僵在原地。

  子衿……

  怎么会是子衿呢……

  明明昨夜他们还同卧一塌,辗转温存……

  不,不会的……不会是子衿的!是谁死都不可能是子衿死!对!一定是舅舅骗人!他要去找子衿,他要去找——

  他猛然挣出手,连滚带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欲要夺门而去……

  “……去哪儿啊?”祁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跪伏于地的慕祁身后响起,慕祁用尽全力却也打不开那扇门……

  有没有人啊……快来开开门……

  放我出去啊……还我的子衿啊……

  开开门啊……

  祁彧在他身后,继续开口,“你知道子衿为什么会死吗……”

  怎么会猜不到,只是不敢想,不能去想——

  慕祁双手捂住耳朵,“住口啊!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你快住口啊!”

  “是为了你啊……我的慕祁……陛下。”那白齿红唇一张一合,森森獠牙将慕祁连血带骨吞吃入腹……

  慕祁堵住双耳的双手突然显得那么无力。

  害死了他唯一的子衿的……是他自己啊。

  不可饶恕……

  懊悔……不甘……

  都是他这窃国贼自作自受啊……

  “楚氏楚河楚云俱以清廉公正流芳百世……可是啊,楚子衿却是狼子野心——”

  不,不是!

  “心怀不轨——”

  与子衿无关——

  “篡权夺位——”

  是他,是他啊!!!

  “千古骂名——”

  “啊啊啊啊啊!!!!”恨意云集,慕祁终于崩溃。

  紧接着,又是匕首咬开血肉之声。

  慕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大惊失色地看着终于释然一笑的祁彧,他说,“祁儿,终于结束了——”

  慕祁愣住,祁彧却已因这致命一刀跌倒在地,他脸上的癫狂与阴森终于褪色,他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却全然不管,只笑着开口,“祁儿,你做的很好……如今,祁氏一族最后的血脉也终于受染,祁氏一族终于不会再被别有居心之人利用,我祁氏一族终于可以不用再为虎作伥……”

  说罢,一阵阴风破门而入,那白袍招展的国师阴沉着脸飞掠而来,径直掠向祁彧,一把攫住他的颈项,提离地面,“尔等蝼蚁,命格卑贱,也敢坏我好事!”

  祁彧只管笑,一边笑,一边流着血,“你不是想要我们祁氏的血吗?这次,给你个够!”

  说罢,祁彧的身体突然爆裂,血如暴雨淋了那白袍一身,惨叫震耳欲聋!

  “该死——!!!”

  恢复了几许清明的慕祁无言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国师淋了鲜血后,如同铁淋了酸,顷刻间体无完肤……

  那淋了血的国师恐怕连自身都难保,所以没有来得及对慕祁痛下杀手,便逃离了。

  慕祁慢慢地从瘫坐变为端正的跪立,他跪伏于地,轻声许诺,“凤鸣国第三代陛下慕祁于今日立誓,在位之年,必将视民如子。定不负……”

  定不负……

  自刎以正族名的祁佑外祖……

  为凤栖国自甘身居百官之末的楚河外祖、慕蔺祖父……

  背负千古骂名与母后共同守护河山的父皇,为子民甘愿身赴黄泉的母后……

  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祁封外祖,守护他平安无恙的祁彧舅舅……

  还有,为了护他一世周全,自揽杀害永平罪名的,他此生唯一的挚爱,楚子衿……

  是啊……

  这局早就于百年前布下,他们皆是棋子……

  棋子之间血流成河,下棋之人云淡风轻。

  ……

  某日,玩世不恭的陛下史无前例地上了早朝。

  汤温与冷寒面面相觑。

  “汤爱卿,冷爱卿,快上前来。”慕祁陛下十分热络,但怎么瞧怎么像只舔着爪的狐狸。

  汤温冷寒齐齐迈出一步,战战兢兢。

  “陛下——”

  “来,跟寡人玩个游戏——”

  “这——”汤温冷寒相视一眼,四下暗暗唏嘘。

  “来嘛。”

  拗不过陛下,两人只好点点头。

  “来,先说好了,临时反悔者付一千两黄金,输了的付对方九百两黄金。”陛下微微一笑,同时活动了一下右手腕,跃跃欲试。

  汤温心疼地眉攒到一处去,“陛下啊,您身为九五之尊怎么能老盯着臣子的腰包,拐着弯儿的坑臣子钱呢!”

  冷寒一脸无语,“……”这胖子撒起娇来真是没谁了。

  咦~一身鸡皮疙瘩。

  陛下坐在地上,一边挽起宽大的衣袖,一边道,“啊呀,还不是寡人写那个什么罪臣录花了太多钱了吗……手有点紧,身为寡人最最倚重的大臣,汤爱卿,你可不要让寡人失望啊,借我点呗。”

  汤温瘪了瘪嘴,“一百两白银,不能再多了。”

  老狐狸,还真是一毛不拔啊。

  陛下活动了一下手腕,“都说了要玩游戏嘛,汤爱卿对自己的运气就这么没信心?我们猜拳,那个。还有冷爱卿,也一起来!”

  汤温冷寒是出了名的死对头,因为府邸住在对门,曾因互相攀比不断修缮府门。今天你添一砖,明天我加一瓦。

  如果非扬州本地人氏有一日于街上,看到左右两侧各有一扇富丽堂皇的府门,如同牛粪上镶了一层珠宝,镀了一层金。那一定是冷府与汤府。

  汤温一听冷寒也逃不过,不由得喜上眉梢,幸灾乐祸,“呦,听说冷寒大人的手气可是差到极致啊。”

  这两人的关系之差,陛下自是有所耳闻。为了把两人的钱骗过来,他故意接上汤温的话头,说道,“啊,冷爱卿的手气不如汤爱卿的好啊?那——”说着,故意摸着脖子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要是说冷寒手气不好,说不准冷寒就借机不玩这个游戏了。可他说的却是“不如汤爱卿”,冷寒能依?

  服谁都行,服汤温?做梦!

  一向寡言却毒舌的冷寒大人道,“好不好,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汤温拉了拉衣袖,“来啊,谁怕谁啊。”

  好了,鱼不仅咬了钩,还把钩一口吞进了腹。

  汤温冷寒相视俱是不屑一顾的冷笑,双目相接处擦燃争强好胜的电石火光。

  正要摩拳擦掌,好好大显身手一番,却不料,那狐狸陛下的耳朵立起,尾巴摇的欢快——

  “来来来,先说好啊,寡人出石头,谁不出剪刀寡人罚他十年俸禄!”

  汤温:“……”

  冷寒:“……”

  靠,赶鸭子上架,强买强卖呀!

  ……

  正是傍晚,天空将金鸦之卵卖给了地面,地面用箩筐收起那卵时却毛手毛脚,磕坏了那卵栖身的壳,蛋白混着蛋黄四溢洇开了一团。

  丞相府中,那人被一身金黄浸染了白衣,白簪束发,去了那覆面的白纱,粘着二八胡须。

  如玉手指衔着茶盏送至唇畔,浅饮一口。

  未几,有一人捧着一摞奏折上前,“启禀大人,这是需要署以丞相之名的奏折。”

  声如玉碎,“放着吧。”

  茶盏搁下,那人面如三月桃李,正是楚问。

  晚风轻摇,吹乱了她手边的一封信,署名是祁彧。

  那上面,写着一位乱臣贼子的原本计划,详细而又周密。

  可是,却没有付诸实际。

  因为另一封信。

  不知前因后果的十四岁少年恨了慕容陛下,整整十八年。

  他知晓自己父亲犯下滔天罪行,却不知伯父自刎以正族名。

  他明了凤栖国更名换姓凤鸣国,却不明慕容一片赤诚丹心,只当狼子野心篡权夺位。

  直至,八岁的永平死在慕祁怀里那天的到来。

  慕容陛下留下的信,被祁彧找到了。

  十八年的错恨终于敲下落音。

  于是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铁骑踏破昔日国都,确实怀揣不轨之心,欲要取而代之,变换风云,改朝换代……

  因为,凤鸣国起初名凤栖国,这皇室原本姓祁不姓慕。

  他祁彧不甘……甚至一度迁怒于祁鸢——

  千里江山,怎可拱手相让?

  窃国之贼,怎可委身屈嫁?

  这怒火烧灼了整整十八年。在得知祁氏一族血脉为他人利用后,因滔天怨怼助燃,理智终于发了昏,被冲破牢笼的复仇之狼一口扑杀!

  为何短短一夕之间,他便能云集千军万马,且个个都是精兵良将,一声令下,直捣皇城?

  因为祁彧暗中筹划了十八年,自得知祁氏血脉为他人栽赃嫁祸之后,想要夺回皇权的野心便再也压制不住了。

  所以,他暗中煽动大臣上书,言慕祁有祁氏血脉,恐难胜任太子之位……

  所以,为了保住慕祁性命,慕容夫妇忍痛割爱,将其太子之位革除,着他即日启程,远赴封地。

  这时,祁封自告奋勇,承担下看护慕祁的责任。

  一切,如此顺理成章。

  本来,就差一步,这乱臣贼子就真的要篡权夺位了。

  可是……慕容夫妇亲笔留下的那封信……

  是那封信,救了一位浪子,让他于悬崖处勒了马。

  那信上,如此书:

  “祁儿啊,不要怪罪父皇母后。因为祁氏血脉,你外祖自刎,你母后不得不退位,父皇只能忍痛革除你太子之位。”

  看到这里时,祁彧还满是冷笑,因为他觉得他的阿姊实在是太傻了……竟然还没有发觉……自己一族全为受冤而死……

  可看到后面,祁彧的冷笑一寸一寸僵住,碎裂成齑粉。

  不可能……阿姊怎么会知道的……就连他都是机缘巧合之下察觉不对,找到那国师留下的残存卷宗才知晓……不可能啊……

  可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看口吻似是祁鸢之笔——

  “虽然如此,可是你不要因为自己身上有祁氏血脉而感到难过。我们祁氏一族不是祸国乱民的血脉。我们是被奸人所害,为人所利用。所以,你应该为自己身上有祁氏血脉而感到骄傲。”

  不……

  说谎……

  明明就是说谎!

  若是早已知晓自己一族蒙冤受屈,怎可能毫无怨怼——

  祁彧愣住了。

  祁氏一族素以什么为誉?祁氏一族皆君子啊。

  不,什么君子……傻子,真傻!

  一族人都被屠戮殆尽了,凭什么不恨啊!

  自己被迫退位交出皇权,凭什么不怨啊!

  祁鸢……我的好阿姊,你凭什么不怨……凭什么不恨啊……

  祁彧感觉自己如今的嘴脸是那么的丑陋,可怖至极。

  是他心胸狭隘,把穿在身上的恶狗假皮穿的太久,以至于忘记了,曾经奄奄一息告诉自己要把君子好生养护的小君子……

  “祁儿啊。自小你父皇是对你严厉了些,可是你不要心存怨恨。你知不知道,你父皇为了凤鸣国,甘愿背负千古骂名。

  所以,父皇母后去后,无论这天下之主是谁,都请你守护好这片山河。

  有太多人为了它抛头颅洒热血,可是万骨会枯,热血会冷。如果没有前仆后继的后继者洒下热血,再好的山河都要逊色。

  若战火永熄,盛世安康,自是父皇母后期待之景。若山河飘摇,国将不保,请你代替我们继续守护。

  也许很难有再见的机会了,但请记得,父皇母后永远都会守护祁儿。祁儿,是我们两个人此生最大的财富。

  国为重,己为轻。”

  ……

  永平番外

  “捡起来。”夜深人静中,九鸾金殿里冷漠的声音冷冽如九尺寒冰,常年不化,越固越坚。

  “父皇……我……手疼……”八岁的永平双眼噙泪,右手上血洞遍布,鲜血沿着手腕一路滑下,溅落在地上那布满倒刺的木棍上。

  慕然却冷着脸,“你皇叔的千军万马不日就要到扬州了。你如此怯懦,如何能与他匹敌。我若离世,你如何能挑起大梁。”

  “父皇……”

  “永平,你父皇不是个好皇帝。但他已经尽力了,可他还是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你说,他是不是特别失败?”慕然蹲下身来,与永平平视。

  永平认真地摇了摇头,“父皇再怎么昏庸也是父皇。”

  那么认真,却又有些答非所问。

  慕然愣了一下,继而笑道,一手抚上永平的肩膀,一手指着那龙椅,“永平,你看啊。那是淌着尸山血海才能抵达的位置,你不想坐也不行,这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要做到的,比其他小孩子要多的多。”

  ……

  可是,永平死去那天,脑海里闪过的那个念头,想写下来却因来不及告诉皇叔而抹掉的那句话是——

  不是啊……那个位置从来就不是生来便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化钩……

  有才且贤者居之。

  不能胜任者,自当退而让贤。

  皇叔说得才对……我们虽为皇室,但却同承一脉。

  作者有话要说:  “棋子之间血流成河,下棋之人云淡风轻。”引自江南先生的《龙族》,特此注明。

第14章 阴阳隔番外

  慕祁第一次见到楚子衿并不是在楚府,是在皇宫里。

  那日,父皇问他,什么是国主之位?

  慕祁想起那日下朝时,慕然之父慕寒皇叔对他说的那句,便有模有样地学道,“那是淌着尸山血海才能抵达的位置——”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父皇陛下便勃然大怒,那是慕祁记忆里父皇陛下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摔了手边的空白簿子,那簿子一头栽倒,跌跌撞撞打着旋儿,停在垂眸站立的五岁小太子脚边。

  完了,自己肯定说错了。父皇陛下肯定更不喜欢他了。五岁的小太子垂头丧气。

  “我与你母后的多年教导,难道竟是白费?”那话音里虽有怒火,但明显失望居多。

  “父皇——”慕祁后悔了,他说,“是我言错,应是国为重,己为轻……”

  那是自小便被父皇母后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谆谆教导的一句话。

  “领罚。”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慕祁捡起地上的空白簿子,走到殿外跪下。盛安连忙跟上,手里端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今天的烈阳毒得很,盛安终是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小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便抬起衣袖为他遮了遮太阳,却闻得殿内陛下一句,“你也想跪?”

  盛安这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多谢盛安公公,不过不必了。”五岁的小太子仰头对着他粲然一笑,然后便低下头,执笔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那句自小便烂熟于心的话。

  盛安只好进了殿。

  终于熬过了太阳最烈的时候。下午的时候,一向深居简出的楚云来了,路过门口时,瞧见受罚的小太子恻隐之心“蠢蠢欲动”。

  于是,甫一进殿,后一只脚还没跨进殿呢,便开口道,“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即使犯了错也不必如此重罚吧。况且你还舍不得。”

  “该罚。”

  “你不怕疼儿子的阿鸢让你睡屋外?”

  慕容陛下终于无法再继续淡定下去了。他连忙写好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认错书,“呈给祁皇后。”

  “哎,妻奴啊。”楚云撩开衣摆坐下,翘起二郎腿。

  慕容陛下却得意洋洋地表示:心甘情愿。

  ……

  殿外,烈阳失手打翻一池浓墨,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阴风阵起,小太子一边压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书本,一边继续写着那句话。

  “瞧着天怕是要下雨了。我说,跪了半天了都,再跪下去,你不怕祁儿长大后恨你啊?”

  慕容陛下充耳不闻,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楚云看书。

  楚云道,“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假公济私呢?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老二你还要不要脸了。”

  “……”慕容道,“我何曾如此小肚鸡肠?”

  楚云却道,“在阿鸢的事情上,你就没大方过。”

  “……”

  默了半晌,陛下突然开口,“子衿今天是不是跟着你进宫了?”

  ……

  接到楚云的授意后,小厮把原本在太医院陪着楚问整理药材的楚子衿引到水墨轩外后,便马不停蹄地遁了。

  快下雨了。楚子衿手里握着姑姑留给他的伞,正要随便到处走走。却看见了殿门前跪立的小太子。

  那是谁?

  好像在受罚。

  可是都快下雨了,他怎么还不找个地方躲雨?

  楚子衿撑开伞,朝五岁的小太子走去。

  一滴雨水即将打落在那身影上之时,一朵红色油纸伞悠悠盛开,轻微的声音惊扰了正写着字的五岁小太子。

  他停下动作,仰头看向那位手里握着一把红色油纸伞,眉眼含笑的小少年。

  白衣红伞,犹如破雪寒梅。

  白的纯粹,红的热烈。

  “你在干什么?”声如玉碎,温如暖玉。

  还未来得及作答,那原本微微俯着身子的白衣小少年突然凑近,并蹲下身来,“你是在写字吗,写什么?”

  五岁的小太子回神,道,“国为重,己为轻。”

  楚子衿点点头,“可是快要下雨了,你怎么不去屋里?”

  小太子神色落寞,“我在受罚。”

  楚子衿道,“是要把这些都写完吗?要不我帮你吧。”

  小太子摇摇头,“父皇说过,自己之事需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

  楚子衿道,“那好吧。那我留在这里陪你吧,我给你撑着伞。”

  鲜少与同龄人说话的小太子,此刻心中竟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甜蜜,原来有人陪伴是这种感觉。如此温暖。

  写了会儿,小太子突然想开口问问这小少年是谁,可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只好拐了个弯,“你也住在宫里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当然知道这小少年不是宫里人,只是故意如此发问。

  楚子衿不疑有他,只认认真真答道,“我不是宫里人,我是跟着我爹来的。”

  小太子状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奥,原来是这样。”

  过一会儿,又继续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爹是谁啊?”

  楚子衿理所当然道,“我爹就是我爹啊。”

  小太子,“……”真是不开窍啊。

  郁闷的小太子低下头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抬起头想要问出口,却在那一片黑亮澄澈的眸子的注视下偃旗息鼓,勇气一瞬间泄了个干净。

  “怎么了?”楚子衿道。

  “……没什么。”小太子红着脸答道。

  他一边心绪不宁地写着字,一边忍不住想:不开窍,你倒是主动问问我的名字啊……那样,本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问你的名字,然后……然后我们就可以成为朋友了。

  不开窍……你倒是问啊。

  可惜,闷葫芦太闷,不开窍开不了窍。

  终于,金鸦西沉,小厮过来唤楚子衿走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这要问我爹。”

  “你爹是谁?”小太子满怀憧憬。

  “我爹就是我爹啊,不是都跟你说过一次了。”

  小太子:“……”你这说了还不跟没说一样。

  于是,小太子更加郁闷地低下头去。

  那一天,直到楚子衿离开,小太子也没有得知他的名字。

  第二天,小太子足足等了整整一天,可是那白衣小少年没有来。

  ……

  直到七岁那年,楚府重逢。他终于再次遇见了那位白衣小少年。

  可是他好像不记得小太子了。不记得下雨天撑开的红色油纸伞,也不记得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慕祁第一次如此的失落。

  ……

  那日,城楼下的白衣少年倒下去的那刻,城楼上的红衣将军惊慌失措,只一瞬,便“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他守了卧在床榻上的那人整整一天。

  待那人醒来之时,他终是没有压制住满心的醋意,故意屡次提及慕妍。想试探他到底是否心仪慕妍。

  可没想到,当时的楚子衿好像也被他激怒,故意要随着慕妍的辈分唤他“皇叔”,可是他不许。于是,他狠狠地堵住了楚子衿之口。

  不许这么喊……

  除了我,谁也不许冠你之姓,同你嫁衣如火,同你白首与共。

  可让他意外但更惊喜的是——

  楚子衿没有反抗他,也就是说……楚子衿并不心仪慕妍,而是……心悦于他。

  确定了这一点后,十年的思念终于泄了闸。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如擂鼓,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自此便牢牢看住,谁也不许多瞧一眼。他甚至因为十年的离别而心如刀绞。

  十年……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可他们之间生生错过了这十年。

  直到天即将破晓,他才终于肯消停下来。

  他一手抚着怀里人的发,一边听着那人讲话。

  楚子衿道,“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慕祁知晓他说的是自城楼晕倒后白日里昏睡时做的梦,因为这一夜他一直缠着那人,那人几乎没合过眼。

  他声音还有些倦懒,“然后呢?”

  他一边用如玉手指捧起怀里人的几缕青丝,一边俯首轻嗅。

  楚子衿却沉默了会儿,须臾,他涩然开口,“……我梦见你篡了权。”

  慕祁突然心悸,他忍着声线的颤抖,问,“然后——你做了什么?”

  楚子衿阖上双眼,语气舒缓,“我啊……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一个人躲起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自尽了。”

  慕祁突然紧紧地拥住面前的这个人,“不许,不许你离开我……”

  楚子衿低低笑了声,“只是个梦。”

  可慕祁突然慌了……因为楚子衿是守朝臣啊。若是他当真篡了权——那人一定会如梦中所见,悬梁自尽。

  慕祁心里一直有个声音重复,什么凤栖国凤鸣国统统不要了,皇权爱谁要谁要,他只要他的子衿。

  ……

  地牢内。

  “楚大人。”祁彧。

  “你带我来此是要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想同楚大人一起商讨一下罪犯的事情。”

  “找到凶手了——”

  “楚大人别急啊。”祁彧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日凉亭里,除了小太子和祁儿再也没有别人了。若说不是祁儿杀的,恐怕天下人很难买账。”

  楚子衿沉默了。

  “可是——若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并且找到凶手便就好办了。”

  楚子衿沉默了良久,道,“第三个人是我,所以……凶手也是我,对吗……祁大人?”

  “楚大人果真是位明白人。”

  “我愿意认罪……只是,请大人帮我带句话给他。”

  “什么话?”

  “国为重,己为轻。”他死后,莫要抛下国事不顾,同赴黄泉。

  一定要不负众望,做位人恒敬之的明君……

  “罪臣楚子衿——”

  “……认罪。”

  ……

  自楚子衿离世后,慕祁很想回楚府重游故地一番。可又怕触景伤情,于是便搁置了。

  登基后某日,他借着醉意入了楚府。

  无意中,他发现了一个木盒子。

  尘封了十年的秘密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他取出那白宣,上面写着“国为重,己为轻”,还附带着一幅画。

  画上一位小少年跪在地上,借着椅子写字,仰着头看向另一个,另一个微微俯身,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

  陈年旧事,不经意间掉落,是蒙了尘的珠宝终于擦去了灰尘。

  “十四岁的慕祁,生辰快乐呀。”

  那是……

  当时十五岁的楚子衿要送给十四岁的慕祁的生辰礼物……

  把五岁的小太子送给十四岁的慕祁。

  可惜,还没来得及送出,便被岁月尘封了许多年。

  原来……

  那把红色油纸伞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黄粱一梦……

  而是他们两个的……开始。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原来……他也还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

  原来……

  缘始缘终,冥冥之中,早有定论。

第15章 相见欢其一

  容楚臭着脸,单枪匹马立在山脚立了半晌。

  救不救?这是个十分值得思量的问题。

  她班师回朝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连战甲都还没来得及换呢,正要于府门前下马,却见隔壁丞相府的丞相大人哭哭啼啼地一溜烟儿跑过来拦在了她的马前。

  “阿楚,清羡叫山匪给抓走了。”

  于是,一刻钟后,鼎鼎大名的容楚将军铁青着脸来到了皇郊外的匪窝。

  火攻还是带支精锐部队来强打?

  可事实证明,容楚将军想多了。当容楚终于被理智说服,上山准备救人之时,发现这所谓的匪窝竟只有两个人。

  “放了他。”现身之时,容楚将军手握长矛,端的是英姿飒爽。

  可这威风凛凛的将军,却被一个不合时宜的熊扑过来的物什煞了风景。

  “阿楚,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那少年在匪窝里待了一天一夜,身上竟然依旧如平常般的不染纤尘。往夸张了说,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放手,”容楚压着眉间的怒火,“在我动手揍你之前。”

  “不放!”柳青羡虽然比容楚高了一个头,耍起赖来竟也不见丝毫违和,“我爹说了,自己的娘子,想抱就抱!”

  容楚继续黑脸,“谁是你娘子?”

  “除了是你还能是谁?”某人的语气理所当然。

  被他这么插科打诨了一番,容楚这时才注意到,刚才她甫一现身时见到的两位山匪,竟连开口都未来得及便齐齐被人撂倒在地。

  容楚脸上浮上一丝惊讶,“你干的?”

  某人歪头枕在自家娘子的肩上,“我待娘子这般温柔,如此暴力之事定然不是我做的。”

  容楚怀疑,“那他们怎么倒的?被风吹的?”后一句明显是冷讽。

  可某人却好像没听出来似的,脑袋乖巧地在容楚肩膀上蹭了蹭,“娘子英明神武,为夫为之倾倒。”

  容楚:“……”真想把这货的嘴巴给堵上。

  “没死就行,下山吧。伯父都担心死你了。”容楚猛然撤后肩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柳青羡随手向后扔了两个什么东西,才连忙跟上,“娘子,你等等我啊!你说我爹担心我,你呢?你就不担心我啊?”

  容楚冷声回答,“不担心。”

  “骗人!”

  “我巴不得你自生自灭,好还我耳边清净。”

  柳青羡却依旧笑兮兮的,“可是娘子你还是来了啊,承认吧,你就是担心我!人家都说,什么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可是要我说啊,娘子才最是口是心非呢。”

  “你能不能不要唤我娘子了!”

  “也对啊,我们还没成亲呢。改天我就找个黄道吉日,去下聘!”

  “柳青羡!”

  “在!”

  “不、许、唤、我、娘、子!”

  “那我唤你夫君?”柳青羡露出些许羞怯的模样,“……没想到,阿楚竟然喜欢这个调调啊?”

  容楚,“……”

  静默三秒。

  “滚!”

  ……

  “阿楚,你走慢点嘛!我不逗你了!等你过了门,我再唤你娘子好不好啊?”

  “过什么门?鬼才要嫁给你!”

  柳青羡却笑得更开怀了,“阿楚,这阳亲还没结呢,就想着跟我结阴亲啦?”

  “你走,不许跟着我!”

  “可是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啊……阿楚,你别生我气啊,我错了还不行嘛。阿楚啊……你理理我好不好。你不跟我说话,我很闷的……哎呦!”

  身后传来那人的痛呼,容楚的步子猛地顿住,正想要回头查看,却又狠下心来快走了几步。

  “哎呦哎呦……疼!”

  容楚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狠狠地瞪着他。

  “伤到哪了?”

  最终,容楚又折了回去,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可柳青羡却毫不客气,抬起另一只手臂径直搭上容楚的肩膀,似是把容楚拥入了怀里,“崴了脚了。”

  “这里的路这么平坦,你也能崴?”

  柳青羡却道,“我在家里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每天按时趴在鹊墙上看你习武,我基本都脚不沾地的……今天走了这么多的路,估计回到家,我的脚都要磨出水泡了。”

  容楚,“……”这么娇贵的大少爷还真是头一次见。

  容楚不由得想起常安城里有名的茶馆,那里是三个国家八卦消息云集的地方。

  一想到眼前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大少爷和皮糙肉厚的自己也能被编入话本,传唱成人人为之称道,为之拍手叫好的绝美爱情故事之一。容楚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怎么有这么不长脑子的人,竟然把她和柳青羡写在一本爱情故事集里?

  怎么有这么不长眼的人,竟然觉得她和柳青羡般配?

  不是她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容楚今天带人掀了一家店。

  没错,就是那家于八卦榜里位列三国之首的茶馆,名为兰魄。

  容楚心道,怎么不倒过来叫破烂呢。

  之所以带人掀了这家店,起因只是一本名为《霸道将军和她的小娇夫之不得不说的故事》的书。

  作者是兰魄茶馆的镇馆之宝,名为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一个字总结:hun。

  全文字里行间几乎都在试探某网站的底线。

  一向行事光明磊落,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容楚将军见后羞愤欲死。更何况,这本书的主角竟然是她和柳青羡。

  不能忍。

  等抓到那作者,她一定要揪住那人的衣领狠狠质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柳青羡般配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老板和镇馆之宝早已溜之大吉。

  “他要是再敢写,我拆了这破馆!”撂下狠话,容楚将军的红色披风随着身子狠狠一甩,端的是风华绝代,却杀气凛凛。

  待容楚走后,角落里探出两颗头小声交谈着。

  “都说了让你悠着点,怎么什么都敢往上写?那位可是我们凤鸢国唯一能够与百年前的扶风,沈漫,淮引将军并列四大将军的女修罗!你不要命了啊?”

  另一个声音有些倦懒,身子放松斜倚在栏杆上,双手笼袖道,“我笔下所言,字字皆实。你若不信,等着便是。”

  ……

  凡是关于容楚和柳青羡的话题,在常安城茶余饭后榜里几乎每次都是名列前茅。

  比如什么,容楚将军单枪匹马勇闯山匪窝,与一百零八匪大战三天三夜,及时救下了差点清白不保的柳青羡大少爷。

  柳青羡小娇夫当即哭哭啼啼地依偎在容楚将军怀里,连声唤道,“娘子英明神武,为夫为之倾倒……”

  多么伉俪情深。众人心向往之。

  甚至有女子也倾心容楚将军。

  又比如,容楚将军为护爱夫名誉,怒气冲冲地掀了兰魄茶馆。

  并放言,“我和我夫君这么恩爱,书里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是什么鬼?我们恩爱着呢!”

  众人于是更加笃定,我们英明神武的容楚将军,肯定是爱柳青羡大少爷爱得死去活来!

  容楚如此受欢迎,无外乎两点:她战功赫赫,且品行端正。

  柳青羡为什么如此受欢迎呢?无外乎两点:他花容月貌,腰缠万贯。

  且两家世代交好。

  传言有一次,容楚将军要带兵出征。但国库吃紧,柳青羡大少爷宠妻如命,随手一挥就解决了后勤资费问题。

  那日,丞相府门前围观的人很多。

  柳青羡大少爷立在容楚将军的马前,笑得眉眼弯弯,“阿楚,这些够吗?”

  容楚将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冷哼一声,“够如何,不够如何?”

  柳青羡大少爷继续笑道,“不够的话——我再加一样东西,如何?”

  容楚道,“一车粮草?”

  柳青羡道,“比那值钱。”

  容楚又道,“一车金银?”

  柳青羡道,“远远不止。”

  容楚不想继续跟他玩猜谜的游戏了,“……到底是什么?”

  柳青羡盈盈一笑,“一个我——如何?”

  容楚调转马头,赏了他一个后脑勺,“一文不值。”

  柳青羡:“……”

  八岁的小容楚双手合十,紧紧阖着双眸,立在常安城的摘星楼前许愿,“我想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八岁的柳青羡立在她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容楚睁开眼睛,“你怎么不许愿?”

  柳青羡道,“我没有心愿啊。”

  小容楚道,“骗人,怎么可能没有私愿。”

  柳青羡却径直走过来,故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待小容楚反应过来之后,怒气冲冲地要抬手打他的时候,他双手背在身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容楚便砰的一下撞进了他怀里。

  待容楚要伸手推开他之时,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拥住怀里人,笑道,“你看,我什么都有了,也就什么都不必求了。”

  八岁的小容楚脸红了个通透。

  ……

  凤启二百四十五年,十八岁的容楚将军“捐躯报国”的消息传来,常安城丞相府白绫高挂。

  佛经诵了整整六日,第七日,容楚归来时,见丞相府举办丧事,进入后,才发现那娇贵的大少爷跪在堂前,面色憔悴烧着纸钱,“阿楚,你在黄泉路上等一等我……等我办完了丧事后,我便去找你。阳亲未来得及结,我跟你结阴亲……”

  容楚:“……”什么乱七八糟的……

  面前的火盆被人一脚掀翻,容楚正要破口大骂“她人活得好好的,办什么丧事”,却见那跪立在堂前的大少爷,迅如疾雷般拥住了她,言语间还有些难掩的哽咽。

  “回来了……这次是真的回来了?……还好,这个阿楚不会消失,不会没有温度……”

  容楚的怒火瞬间“偃旗息鼓”,她抬起手臂正要推开那人,那大少爷却耍起了流氓,挑起她的下颚,俯身便压了过来。

  挣不开。

  这是容楚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迷迷糊糊天旋地转地被人几乎吃干抹净占尽了便宜,容楚最后终于蓄满了力气,要把那人推开。

  没推动?

  这十一年的武艺白练了。

  肩上突然一凉,容楚终于反应过来,抵在柳青羡肩膀处的手狠狠地掐了下去。

  失魂落魄的柳青羡终于回了神。他愣愣地看了一好一会儿,这才把容楚散乱的衣衫重新整理好,“……阿楚,对不起。”

  他慌张的道歉,想要退后却又舍不得,于是只是松开了对容楚的禁锢,微垂着头,一手以合适的力度抓着容楚的衣袖。

  “松手。”容楚的语气淡淡的,怒火终于消磨殆尽。

  柳青羡轻轻摇了摇头。

  容楚正要发怒,却忽然听见他开口道,“我怕我一松手,你就又不见了……阿楚……这六天来,我看到过太多的你……从笑魇如花到九死一生,从触手可及到魂飞魄散……要是再多来一次,看着你再从我眼前消失……你不如干脆杀了我。”

  容楚愣在原地。

  那抓着衣袖的手没有松开半分,那欲要挣脱的心思却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

  最终,还是那想要挣脱的人缴械投降,上前一步,双足抵着那人的脚尖微微踮起,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容楚用着此生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的声音,轻声哄着,“柳青羡……你看看我……我是真的回来了。我不会消失,也不会没有温度——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是活生生的容楚。”

  一滴泪终于跌跌撞撞滚落,那人声音发颤,一手抚上怀里人的脸,“……回来了?”

  容楚从未如此耐心,“……嗯。”

  “真的回来了?”那人还是不放心。

  容楚只好抬手握住他的手,“真的。不骗你。”

  柳青羡喜极欲泣,“那——”

  可突然顿住,柳青羡此时离家出走的魂魄终于回来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六神无主之时做的僭越之举,于是他红着脸低下头,“……阿楚,刚才——我吻——”

  容楚眉间一跳,心知他要说什么,抬起手堵住了他之口,“不许再提!”

  柳青羡却委屈地蹙起眉,“始乱终弃?”

  容楚:“……”始乱终弃个鬼!

  “反正就是不许再提!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也不知!”

  柳青羡眸底笑意潺潺,“那我改日就去下聘。”

  “谁要做你娘子了!”

  “常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都是苦命鸳鸯榜一了,”柳青羡一把揽人入怀,笑意越来越浓,“若是再不过门,恐怕下一本故事就要写霸道将军薄情寡义,小娇夫独守空房了……”

  容楚脸色黑如锅底,“那本破书你也看过?”

  柳青羡道,“写的甚好。不过,“也”?莫非阿楚你也——”

  容楚立即否定,“我没看过!”

  柳青羡却是忍俊不禁。

第16章 相见欢其二

  凤启二百四十八年,二十一岁的容楚被困于沙漠之地。

  她昏死过去的前一秒,还在低声喃喃着,“水……”

  不知是不是幻觉,那一刻她真的感觉到,有一滴水落进了她嘴里,染着淡淡的血腥气。大概是她嘴唇皲裂的缘故吧。

  醒来后,她身旁却多了一个人。

  是娇贵的大少爷,柳青羡。

  他手里牵着一匹骆驼,骆驼上驮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容楚的嗓子竟然没有那么沙哑了。

  柳青羡却目视前方,没有回头,“你在这儿。”

  同蛮夷作战时,她成了孤军,深入虎穴。并差点交代在这黄沙之地。

  可是没有,原本该在常安城养尊处优的柳青羡大少爷出现,救了她。

  容楚回想起前几次作战都会及时出现,护她周全的那个小兵,突然福至心灵,“……铁柱?”

  牵着骆驼走的柳青羡突然被自己绊了一脚。

  容楚心道,以为你戴个密不透风的面具就能高枕无忧瞒一辈子了?也未免太小瞧了她。

  容楚见他发窘,便想要调侃他一番,把以前吃的亏都一次性赚回来,“铁柱……嘶,好名字啊。柳大少爷,您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可真是起了一手好名字。”

  柳青羡道,“阿楚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我十六岁第一次带兵出征,却因年轻气盛轻敌中了敌方一箭,当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兵顷刻间便冲了过来,帮我处理伤口。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指着自己的喉咙,我轻信了他,以为他真的是个哑巴。

  我十八岁那年,差点被人一刀夺了性命。又是那位不起眼的小兵替我挡住了,自此,他后背上便留下了一条横亘整个肩背的伤疤。

  我如今身陷敌人腹地,差点命丧黄泉。又有贵人出现,将我从生死一线上拉了回来——

  柳大少爷,你说这巧不巧?”

  柳青羡第一次如此寡言。

  到了营地,容楚跳下来,双脚刚一沾地,便拽着柳清羡进了自己的营帐。

  “阿楚——”

  话音未落,霸道将军的手便已搭上了他肩膀上的衣领,“承不承认?”

  “阿楚,我真的不是——”

  衣衫滑落,露出了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柳青羡哑口无言,嗫嚅半晌,“……哈哈,好看不,我找别人给我画的——”

  后面的话伴着一声闷响陡然打断,容楚道,“到底怎么样,你才会承认?”

  柳青羡一脸无辜,“承认什么?阿楚,你——”

  后面的话突然消了音,因为那个从小都是被他追着跑还一直追不上,怎么也不肯回头瞧他一眼的神邸,突然阖上双眸,无比虔诚地在他蔓延到左肩的伤疤上轻轻吻下。

  “阿楚……”

  容楚的手移到了他的腰封上,“你上一次跟我说的那本书,书里是怎么写的来着?就是——那本名字特别长的书。”

  “阿楚……”柳青羡,“别……”

  “别什么?”

  “别这样……”

  “哪样?”容楚明知故问。

  柳青羡似是叹了口气。

  “这可是你招我的。”

  话音未落,一番天旋地转。

  接下来,容楚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整整一天一夜,身为大将军的容楚不见了踪影。

  有士兵问,“要不进账去看看?”

  又一士兵道,“容楚将军的帅帐你也敢闯?”

  异口同声道,“将军肯定没事,我们要是去了,会被乱棍打死的!”

  第四天,容楚将军才终于觉得身子没那么沉了。

  容楚将军浑身无力,然而某人却“吃饱喝足”“大快朵颐”了一番。

  刚手忙脚乱地把白色内衬穿好,某人的一巴却已抵在了她的肩膀上,紧接着,一双手臂环了上来,“阿楚……”

  容楚一阵头疼,“别喊了……”

  是她错把大尾巴狼当成了柔软可欺的小白兔。

  那本破书怎么写的来着?

  她霸道,他柔软可欺?

  容楚简直想把那本书狠狠拍在那写书人脸上。眼睛不要可以捐献。

  ……

  自那天起,她的军营里突然多了一个美人军师。传说军师长得花容月貌,但每次随容楚将军出行总是遮得严严实实。但借着那人逆光的身影来瞧,不难想象,那人绝对是个美人坯子。

  可美人军师身体娇如弱柳扶风,走不了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容楚将军也破天荒的每次都怜香惜玉,这简直是史无前例。

  战事胶着了三月之久,终于接近尾声。

  那日,陛下差贴身内侍前来慰问,自然也听说了美人军师的名号,便借着久仰大名之由欲要一睹芳颜。

  可容楚将军却皮笑肉不笑抬手拦了下来,只道,“美人体弱,不便引见。”

  说完,军帐里十分配合地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内侍只好“铩羽而归”。

  待打发走了内侍,容楚这才进了帅帐。

  “怎么样,我刚才演的如何?”美人军师歪坐在椅子上,一双满含风情的双眸似远山之黛,清极冽极,像是直直要看到人的心里去。

  “甚好。”容楚不吝称赞,“多谢军师。”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前半句还蛮正经,后半句却画风突变,“不过,若是你真要谢,必得好好重谢一番……”

  容楚眉间一抖。

  ……

  回常安城的路上,一阵阴风忽起,主帅与军师皆不见了踪影,却无一人察觉。

  深林里,高入云霄的山峰映着惨白的月光,吐落一池清泉流响。白袍招展的男子银发浩渺,眼尾一颦一蹙间尽是风情。

  “小家伙,转眼就这么大了呢。”银发男子轻声一笑,目光含着笑落在柳青羡身上。

  他徐徐道来,白袍渡上一层清寒霜白,端的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让我想想,自十六岁起到今日二十一岁——足足五年……你身上的妖兽之血——也该发挥作用了吧。”

  “啊!”一声压抑的痛呼,柳青羡忽然全身痉挛起来。一开始他双目赤红,口中不断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那身体里势薄力弱的一半人之血脉在垂死挣扎,而那妖兽之血却在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残存不多的理智消磨殆尽……

  八岁的容楚于摘星楼前许了个愿,“我想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当时,摘星楼的主人国师虽已窜逃,音讯全无且不知所踪,但若是有人前去祈愿,仍旧是有求必应。

  当时,容楚的父亲容与年纪大了,且因着战场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身体每况愈下,这让容楚很是担忧。

  虽然他们父女俩一向关系不好——因为容楚的出世换来了她母亲的离世。所以自小,容与就十分不待见她。容楚于是每天就自己待在院子里练剑。

  或许是受父亲的熏陶吧。从小,容楚就想当一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即使将来有一天很有可能不会善终,但她还是觉得,这样的牺牲,虽死犹荣,虽死犹生。

  可是,容与并不想传授给她武艺。容楚百般恳求也不见容与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直到有一天,容楚听说了有求必应的摘星楼。

  本来是打算偷偷摸摸一个人溜去的,可柳青羡却非要死皮赖脸地跟着去。

  容楚拗不过只好应下。

  这祸根自那个心愿许下之时便已种下了。

  许了愿后,容楚突然在武艺上大有精进,十五岁便通过了武将的应试选举,十六岁便以副将之名协同主帅带兵打仗。

  容楚十八岁时,那年的八月十五正是天下人阖家团圆的日子。可她却被掳至了荒郊野岭,因为满足她愿望的人,要来取走代价了。

  未吃完的半块月饼砸在了地上,在容楚消失的那一刻,同她待在一起赏月吃着月饼的柳青羡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阿楚!”

  白袍招展的国师悬浮于半空,修长手指上方虚浮着一个装着红色腥臭液体的玉瓶,见了柳青羡被一同召来,他脸上讶色一闪而过,“汝乃何人?”

  柳青羡道,“柳青羡。”

  国师点点头,“喔,原是后生,当时我执掌凤鸢国时,你还没出生呢。”

  柳青羡道,“你是——国师?”

  国师似笑非笑,“怎么,如今人间竟还传唱着我的故事吗?”

  柳青羡冷讽道,“亡国之徒,自当铭记。”

  国师脸上却没有怒意,“话虽如此,但你们这代人的恨意已经不比上一代人的恨意浓了。久而久之,世世代代不断更迭下去,我这个恶贼也就很少有人会记得了。”

  柳青羡不置可否。

  “小家伙,既然你也一同跟着来了,不如,我让你欣赏一出好戏——可好?”

  原本昏迷的容楚突然苏醒,但双眸里的色彩已全然由无尽的空洞所代替,柳青羡见状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容楚的手臂。

  “阿楚,你——”

  容楚却挣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忽然,四面八方传来野兽的声声嗥鸣,同是一轮圆月之下,常安城内歌舞升平,一片欢声笑语,荒郊野岭杀伐忽起,尽是哀鸿遍野。

  不……停下!

  阿楚……求你……

  停下。

  像是有一柄利刃绞入了心肺,撕心裂肺的疼抽出千丝万缕的枝蔓,撕咬着血肉扎根,争先恐后地“破土而生”,遍及五脏六腑。

  一声响指音轻轻落下,周遭终于归于寂静。

  一直同源源不断的野兽撕咬搏杀的容楚也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样,精不精彩?”

  柳青羡说了一句什么,国师没有听清,于是,国师难得的耐着性子重问了一句,“什么?”

  柳青羡抬起头,眼角的泪痕惹红了眼尾,他一字一句开口道,“可不可以……换我来?”

  国师怔了一下,但他随即又是轻轻一笑,“你喜欢这个姑娘?”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可是,若这是你的心愿。你该支付给我什么代价呢?”

  柳青羡却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虽然立着,魂魄却已沉眠的血人。

  国师道,“可是她身上已注入了一半的妖兽之血,若是一下子全部抽取剥离肯定会危及性命。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她身上的妖兽之血压制。

  这样吧。我这里剩余的妖兽之血你先服下,这样你就会代替她成为我猎杀妖兽的武器。

  同时,你也成了她的药引,便也能慢慢为那姑娘剥离妖兽之血了。如何?”

  如何?不能如此,还能如何?

  柳青羡服下了那瓶妖兽之血。

  国师拂袖而去,丧心病狂的笑声渐悄。

  又是一片厮杀,不过那个立着的青衣人把昏迷过去的红衣女子保护得很好。

  待所有野兽都被杀尽后,柳青羡终于瘫坐在地,他把那人紧紧拥在怀里,俯身于她眉间轻轻一啄。

  “结束了……阿楚,没事了。”

  那夜的血腥,容楚无从知晓。

  因为柳青羡把那些都收拾起来,小心翼翼地尽数藏在了自己的身后。而容楚,却被他好好地保护在温暖的怀里,安然无恙。

  回到常安城后,十六岁的容楚因打了胜仗很是高兴,便立刻想着要去摘星楼还愿。柳青羡虽然脸色不好但却还是陪同她一起前往。

  今天的柳青羡寡言地厉害,容楚隐约觉得不对劲。

  许完愿后,容楚问道,“柳青羡,你要不要也许一个?”

  柳青羡并没有像幼时一样说无愿可许,他双手背负在身后,仰着头看着摘星楼前的一棵枯着的参天大树,虽然从里到外都枯了个彻底,却还是历经一个又一个的百世,仍旧屹立不倒。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从树干上系着的红丝绳中取下了一根,他双手合十,那根红丝绳被他珍重地握在掌心交抵之处,他字字虔诚,道,“愿,故人长安。”

  话音落下,红丝绳上浮上“愿,故人长安”的字样,末端缀着“柳青羡”三个字。

  须臾,红丝绳从他交抵的掌心飞离,自己缠住了一根枯萎的枝桠,一树的红丝绳无言随风而动。

  与那柳青羡许下心愿的那根红丝绳邻着的,是一根写着“愿,斯人无恙”的署名为君怡的红丝绳。大概是心愿未成,已经褪成了凄惨的白色,分外惹眼。

  容楚道,“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反常?”

  柳青羡忽然转身一把抱住了一头雾水的容楚,他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我知你一心报国,但你也多少可怜可怜我,别再像这次一样惹身伤回来。好不好……阿楚。”

  “柳青羡,你干嘛突然这么肉麻啊……”

  ……

  终于,最后一丝的理智也殆尽了。

  柳青羡终于要支付他的代价了——杀掉生还谷所有的妖兽。

  困兽引颈长啸,容楚在一片血污中醒来。

  “柳青羡!你在做什么,停下!我让你停下!”

  可是没用,对她从小到大都百依百顺的柳青羡,对她视若无睹,对她的劝言置若罔闻。

  国师坐在一旁的高石上,右手拖着腮,百无聊赖。

  见容楚苏醒后忙热络地招呼,“小姑娘,醒啦?看来你的护花使者做的不错,你身上的妖兽之血已经全被替换干净了。”

  “替换?干净?”容楚低声喃喃,“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师随手一挥,原本只属于柳青羡的记忆忽然袭入,并在容楚脑海里炸裂开来,刚苏醒了不过一会儿的容楚再次陷入昏迷。

  国师打了个懒懒的哈欠,他看着远处的柳青羡,忽然低声自语道,“你做的很好……比我当初做得都要好,你保护好了你想保护好的人。

  也罢,放你一条生路吧。”

  广袖一挥,杀伐终于戛然而止。将柳青羡身上的血重新淬炼了一遍后,国师拿着他想要的东西扬长而去。

  生还谷内,死亡般的寂静。

  四处横亘的妖兽尸体中,倒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

第17章 相见欢其三

  “走啊……快走啊……”

  一片混沌中,容楚听见一人断断续续的说话。

  是谁……

  “走啊!……咳咳咳……”那人似是咳出了血。

  “阿楚……”一声如惊雷炸响。

  容楚眼前的漆黑终于被抹出了几丝光亮,透过那光亮,她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用力地推搡着面前的柳青羡,颇有几分气急败坏,“我让你走,你没听到吗……你走啊!”

  那样的容楚是容楚自己从来都不曾见过的。

  即便她征战无数,在见到眼前的一面时仍旧忍不住心惊胆寒了一番。

  唯一的两个活物瘫坐在无数的妖兽尸体中间,已然成了血人。

  “我不走……”柳青羡难得的反驳了一次容楚,他低着头,声音有些难掩的哽咽,“我也想走,可是这里有你——阿楚……这里有你。”

  无论是十六岁的容楚还是如今二十一岁的容楚,听见这话后俱是一怔。

  那个自小便没有一丝一毫怨言,跟在她身旁为她保驾护航的少年郎,明明恐惧得不得了,却还是硬着头皮,一次比一次更坚定道,我不走。

  为什么?

  我也想走,可是这里有你——

  阿楚……这里有你。

  容楚想,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人如此让她心动了。

  接下来,二十一岁的容楚看着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毫不犹豫地灌入那瓶妖兽之血,将她好好地护着,同闻着血腥气而来的又一批妖兽厮杀。

  看着所有妖兽都被杀尽后,当年的柳青羡瘫坐在地,他把当年的自己紧紧拥在怀里,俯身于自己眉间轻轻一啄。

  “结束了……阿楚,没事了。”

  画面一闪而过。

  她看见十六岁的柳青羡抬起头,眼角的泪痕惹红了眼尾,他一字一句开口道,“可不可以……换我来?”

  她看见第二日,她高高兴兴地去还愿,柳青羡虽然脸色苍白,但却选择陪她一同前往。

  “愿,故人长安。”

  见了十六岁的自己那般模样后,这个没有私愿的人终于开始害怕了。

  于是,他以祈愿的方式告诉那国师,你放过我的阿楚,换我来,一切都由我代她偿还……

  所以,他当时情绪失控,抱着自己乞求道,“阿楚,我知你一心报国,但你也多少可怜可怜我……”

  因为他心知自己再也无法长久守护着她,他害怕她将来再遭遇什么危险,没有人会及时出现为她挡下。

  一个没有私愿的人终于有了软肋。这软肋是他抵挡一切的盔甲,却又伤的他体无完肤。

  更让容楚心惊的还在后面。

  她十八岁生辰那天,突然翻过了他们两家之间唯一隔着的墙——就是柳青羡唤作的鹊墙,借典于牛郎织女的鹊桥。

  那夜是月圆之夜,她身上的妖兽之血控制了她的心脉。久而久之,她身上渐渐生出了另一重人格。

  如果平常的自己是品行端正的,那么另一重人格与之定然是截然相反的。

  容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一脚踹开了柳青羡卧房的门,将坐在桌前点着一豆灯火看不知什么书的人提起,一把扔在了塌上。

  “阿楚?”只着里衣的柳青羡惊疑不定,“你怎么进来——”

  后面的话被十八岁的容楚堵住了,二十一岁的容楚看得小脸一红。

  那本书……好像字无虚言……

  没想到另一重人格的自己如此……咳咳。

  “阿楚……”柳青羡按住她的手,“别……”

  二十一岁的容楚心道,“听他的,别作死。”

  可十八岁的容楚却摇摇头,“我不……”

  “阿楚……”

  一晌贪欢。

  十八岁的柳青羡明显比二十一岁的柳青羡怜香惜玉得多,为了不让其他人发现端倪——尤其是有双重人格的容楚,第二日,柳青羡便悄悄把容楚送回了隔壁的将军府。

  容楚苏醒后,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但却不疑有他。

  自那以后,柳青羡发现,每到月圆之夜,容楚的另一重人格就会占据她的身体。

  而与容楚行周公之礼,无疑是最妥当地剥离她体内妖兽之血的方法。

  于是,当容楚另一重人格出现后,柳青羡十分配合她。

  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撷”的纵容姿态。

  一个越来越清醒,一个却越来越煎熬。

  渐渐地,月圆之夜出现时,容楚的第二重人格不会出现了。而柳青羡却就此堕入了深渊。

  无人会知,无人相救。

  平常里,柳青羡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整日里阿楚长阿楚短。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面对另一重人格的阿楚时,他又是心疼又是怜惜,一边捧着她的脸,一边无法自抑地一遍又一遍浅浅轻吻着她。

  躺在他怀里的,是他愿意牺牲所有护着的人啊。

  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怜惜不够……可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终于知晓了来龙去脉的容楚,双手捧脸哭的泣不成声。

  八岁时的她许愿,要做像百年前的扶风将军般骁勇善战的将军。

  所以,从不喜爱这等杀伐之事的柳青羡,立马着手举办了一场赛马大会。

  当时的容楚蹙眉看着他,“你这是干什么?”

  八岁的柳青羡道,“赛马。”

  还未等容楚接话,他又继续道,“最好的将军当然要配最好的良驹了。阿楚,我一定会给你找来这天下最好的良驹的!”

  容楚不置可否。

  当时小书童的吐槽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公子,咱好端端的赛马干什么呀您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谁说的只要是阿楚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也喜欢!我要为阿楚选一匹最好的良驹!”

  自那以后,容楚天天在自家后院练剑,柳青羡天天趴在鹊墙上托着腮,聚精会神地看着容楚练剑。

  无论几番寒暑更迭,她若在,他便在。

  风雨无阻,霜雪难止。

  是那个——

  从小就陪着她一起长大,从小就想把她想要的东西都双手奉上,那个怎么赶也不会走的——

  柳青羡啊。

  柳青羡……柳青羡……

  这个名字不断地在心田与脑海中敲响,容楚此生仿佛都走不出这个名字的禁锢了。

  那次,她骑在高大的马背上,问他,“柳青羡,你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哪来的那么多钱?”

  柳青羡双手背在身后,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阿楚,你没听别人怎么说嘛,自然是我贪来——”

  “我不信,”容楚神色认真,语气笃定,“你不是那种人。”

  当时的柳青羡只是怔了一下,随后眉眼笑得更开了,温柔唤道,“阿楚……”

  他好像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容楚当时并不知晓。可现在读取了柳青羡的记忆后,容楚知晓了那后半句——

  阿楚……只有你,从不用世俗眼光贬低我。

  ……

  无数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绕着容楚转笑容满面的柳青羡,被容楚不理不睬黯然神伤的柳青羡,嘴上满是不正经心里却自有一番是非曲直评判标准的柳青羡……

  容楚啊……

  是你……是你亲手把骄阳囚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他原本该普照万物,却甘愿为你收敛锋芒,因为他怕灼伤你,因为他想靠近你,长长久久地守着你。

  可是,你眼里只有自己的心愿,你看不见追在你身后,神色黯然却从不言弃的他。

  甚至,为了完成你的心愿,他历尽千辛,受尽万苦。可是他却从不曾对你言明。

  他只是说,阿楚,你多少也可怜可怜我,下次,不要再惹一身伤回来了……

  你看,无论是怎样的柳青羡,他眼里心里,都只装得下一个你。

  容楚啊……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头看一看……

  看看这个一直追在你身后的人……

  ……

  终于,容楚从那纷杂的记忆中苏醒了过来。

  “柳青羡……”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茫然跪在一地狼藉中的人,生还谷里的妖兽被屠戮殆尽,他的任务终于完成,那国师从他身上也取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如今的柳青羡只能像个废弃的棋子,随意地遗落在什么地方都好,反正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心疼……

  不,容楚的心突然猛烈地抽疼起来……

  有人的……

  她心疼,这个人……如何教她不心疼。

  凤启一百四十八年十二月甘七,常安城有名的护国将军容楚同当朝丞相柳青羡成了婚,婚礼之盛大,竟与天子娶亲相当。

  原因有二。

  其一,容楚将军为凤鸢国出生入死足足六载,本来陛下是想打算封容楚为一品大将军的。可是,容楚却婉拒了。因为,她要拿这无上的荣誉换一门亲事。

  当今的陛下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岁,有野心有谋略,也更有疑心。

  那日大殿之上,只有容楚一个人。

  十八岁的陛下温言道,“容爱卿劳苦功高,自当予以嘉奖……”

  容楚却呈上了一份承诺书。

  看到承诺书的陛下露出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那份承诺书写着,她要拿这功劳换一门亲事。若陛下应允,她不仅不会要求封官进爵,甚至甘愿自降品阶,降到让陛下心安的位置。

  陛下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一副惋惜之色,“容爱卿……”

  容楚却态度坚决,不容更改。

  陛下看着殿下那个身影,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多年前的另一个身影。这便是其二。

  那是十六岁丧父的柳青羡,孝期刚满三月就不得不继任丞相之位的柳青羡。

  可历朝历代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因为“孝”是人立身之本,是治国之第一要义。

  可是没办法,陛下有野心但却也只是一个普通通的人。若是真要柳青羡守三年的孝期,陛下很可能会因政务缠身而英年早逝。

  作为人子,自当要遵孝义。

  作为人臣,更不能不守忠。

  一个人的孝义在一个国的忠义面前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

  因为,世卿世禄是自先祖一代便流传至今的规矩,虽然凤煊帝君临曾改制,以有才有德为任官第一要义,可也实行了不过几代,便又被后来的一代代君王慢慢改回去了。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确能够以俯瞰之态审视着群臣。可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皮画虎难画骨。

  任你是一代多么贤德的君王,也不可能凭区区一具□□凡胎,偷得二郎神的天眼,去挨个瞧瞧,到底谁是贪官污吏,到底是谁包藏祸心。

  所以,虽然陛下惧惮臣子权势滔天。可当今陛下却也不得不承认,举国上下,就算前任丞相柳舒仍在,能比得过柳青羡有治国之才的,也找不出一二。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跟当今陛下相比,柳青羡才更像那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陛下怕啊。

  这样一个人,做他的臣子。他总是睡不安稳。

  是,他是想要有才之臣。可若是太过有才,稍不留神便会失去掌控,还不如平庸之辈看着顺眼。

  所以,陛下一边不得不重用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防备着他。

  柳青羡非寻常之人可比。他有治国之才,其他方面更是令众人望尘莫及。所以,陛下的心思瞒不过他。

  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会善终。

  做臣子的,不得将光芒盖过陛下。这个道理他懂。

  可是,有志之士,谁没有一腔报国之志呢?

  阿楚说她想保家卫国,她武守,那他便文治。

  攘外安内,他同她,分而治之。

  可是,不仅是他,就连容楚,也很难得到好的结果。

  所以,十六岁的丞相大人在这只有陛下一个人时,请了一个旨。

  他说他想要求一个人。

  当国泰民安之时,愿陛下能够赏他俩几亩田地,余生清闲安渡,做臣子的也就都满足了。

  功高震主,文官武官不得走动太近。

  这两条大忌,让当年的柳青羡与如今的容楚占了个遍。

  所以,无论是当初的柳青羡,还是如今的柳青羡,都在陛下那番沉默中,惴惴不安。

  可是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美,两人的心思竟是同样的:若陛下不允,大不了来个诈死,使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反正,这个人(这门亲事)他(她)是要(结)定了。

  隔着六载的岁月长河,两道声音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了一起。

  无论几番寒暑更迭,她若在,他便在。无论何时何地,这句话都是作数的。

第18章 相见欢番外

  第一次的相见,对容楚来说并不友好。

  刚记事起,容与带着她前往隔壁丞相府拜会故交之时,便是容楚记忆里与柳青羡的第一次相见。那时,也不过五岁。

  抛却两家世代交好的渊源来说,只论柳舒丞相与容与将军的交情,那也是非单单过命之交可以相比的。

  容与妻子因难产去世,柳舒妻子又是位只懂得享受荣华富贵的大小姐,所以,照看孩子的任务便齐齐落在了两位父亲的身上。

  那日,容与与柳舒正坐在凉亭里聊着天。

  忽闻身后一声落水之音,回首瞧去的时候,三魂七魄都吓得离家出走了。

  两个孩子齐齐落了水,当时容楚还不会武功,而柳青羡更是一只旱鸭子。虽然如此,但小男子汉柳青羡还是紧紧地抓住了容楚,“阿楚……别怕……有我……”

  柳舒也是心大,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容兄,你看,鸳鸯戏水!”

  容与脸色黑如锅底,“什么鸳鸯戏水,还不快把孩子捞上来!”

  柳舒缩了缩肩,“那水那么浅,不过没了身子半截而已。容兄且放宽心,无甚大碍,无甚大碍。”

  好不容易把孩子救上来了,偏偏两位都不是会带孩子的主,干巴巴地坐在两个沦为落汤鸡的孩子面前,一时竟不知该训斥还是宽慰。

  “阿嚏。”容楚的喷嚏适时打破了僵局,柳青羡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噔噔噔跑进屋里拿了一床棉被,给容楚裹在了身上,“阿楚,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话刚说完,柳青羡自己却打了个喷嚏。

  柳舒手里拿着个折扇轻摇,以扇掩面压低声音道,“容兄,你看我们家清羡多么懂得怜香惜玉啊——不如,我们结个娃娃亲如何?”

  容与眉头一抽,“孩子才五岁啊——”

  柳舒却道,“这有什么嘛,人家还有孩子刚怀上就定娃娃亲的呢……”

  容与:“……”

  柳舒道,“容兄放心,清羡继承地绝对是我和我家娘子身上全部的优点,我保证!”

  容与道,“孩子会愿意么……”

  说着,两人的声音齐齐转向了孩子那边。只见容楚面无表情地盯着冻得直打哆嗦的柳青羡看了会儿,突然掀开被子一角,“你也一起盖吧。”

  柳青羡起初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红着脸笑道,“嗯!谢谢阿楚!”

  容与见状道,“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可是,你我分居文武要职,恐怕无论是如今的陛下还是以后的陛下,都容不得你我二人结为亲家。”

  柳舒道,“那还不好说么!到时候,等朝局安定了,不需要我们出力了,我们两个人就辞官。届时,都是布衣平民,陛下的手自然也就伸不过来了。”

  ……

  八岁那年,容楚从百尺塔回来以后就愈发深居简出了。

  她每天都勤加修习武艺,柳青羡虽然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但是他喜欢容楚啊。每次容楚练剑,他总要趴在两家之间唯一的墙上托着腮,聚精会神地看。

  这就是他未来要娶的人。

  柳青羡想着想着,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

  突然,破空之声逼近耳畔,出神片刻的柳青羡回神之时,却见利剑就悬在他鼻尖不远处。

  “阿楚……”

  “你怎么又来了,上次不是说了,以后不要再来了吗?”

  “可是我想你啊,阿楚……”

  “柳青羡,不许胡说八道!”

  “阿楚,我没胡说八道,我是真的想你!你知道吗,我爹和容伯父给我们订了娃娃亲,等长大了,我们就会成亲!然后,我们便能朝夕相处,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了……”

  容楚把剑收入鞘中,“我才不会嫁给你呢。”

  “啊?为什么?阿楚,你不喜欢我吗……”

  容楚道,“我将来只想成为一名大将军,可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至于其他的事,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柳青羡,你很好,但我们——”

  “我不管,阿楚,我爹说了,专情的男子才是好男儿,我这个人,认定了什么就会头也不回地一条路走到黑……不管碰多少次壁,死也不改……”

  死也不改。

  短短四字,竟囚禁了那人一生。

  ……

  有一次,容楚十九岁那年,她正在自己家后院侍弄花草——因为这是奶娘要求的,说是女子的必修课。虽然经过她那双粗糙的手侍弄一番,这院子里的花草突然如同被“雁过拔毛”般劫掠了一番,但容楚却觉得,这光秃秃的,也别具一番风采。

  但那日,柳青羡突然翻墙闯了进来。是酩酊大醉的柳青羡。

  但那日,柳青羡既没有耍酒疯,也没有醉成烂泥。他只是凭着仅保留有一丝的理智,轻轻地拥住了容楚,“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回过头来看一看我呢……”

  那日是柳舒的祭日,容楚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由他抱了一夜。

  第二天酒醒的柳青羡红着脸道歉,自此,常安城又多了一条八卦:

  小娇夫借酒浇愁投怀送抱,霸道将军怜香惜玉与其共度良宵……

  容楚闻言后,很想破口大骂。

  明明真的什么也没做好吗……真的只是在院子里抱着坐了一宿而已啊。

  “少爷,就快到京城了。”书童驾着马车,同车里闭目养神的人如是道。

  “嗯,知道了。”柳青羡单手支颐,面色还有些苍白。

  如今,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想来容楚一行人走的是较远的官道,而他走得却是近路。若是不作停歇,相信很快便能于今日下午比他们早些抵达常安——

  “少爷,有山匪。”

  原本阖着的眸子猝然睁开,马车外传来书童的声音,“少爷,要不要把他们,解决?”

  柳青羡却道,“留着吧,正好为我所用。你且先回丞相府给我爹报个信。”

  于是乎,便有了丞相府门前,丞相哭天喊地,求容楚去把柳青羡从匪窝里救回来的一幕。

  但事实却并非容楚所见那般。

  柳青羡上了山,进了贼窝。非但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反而还把两位山匪虔心感化了一番。

  “你就是常安城有名的浪荡公子柳青羡吧?”

  手中折扇合拢抵在唇边,柳青羡作出讶异之色,“呦,没想到这位仁兄竟然识得我?”

  其中一山匪道,“听说你爹是堂堂当朝丞相,应该很有钱吧?”

  柳青羡却道,“是他有钱,又不是我有钱。”

  山匪道,“你爹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柳青羡道,“他的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们缺钱不自己去挣,难道只想靠此等卑劣手段来获取钱财吗?”

  “我、我们又不是为了自己着想——我们是想劫富济贫,救助更多的人……”山匪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柳青羡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莫不是劫富济贫的话本子看多了吧。”说完,兀自失笑摇摇头,“是,在很多人眼里,为富不善。但是,劫富济贫,什么时候成了伸张正义之举了?济贫之善远远抵不过劫富之恶。说白了,不过是个窃字。”

  手中折扇轻轻一甩,展开满目山河锦绣,扇面轻摇之间映着那人若远山之黛的如画眉眼,平添了几分别样的风采。

  山匪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

  另一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小的山匪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哎……”

  “你胳膊肘怎么往外拐!不争气的东西,气死我了,你给我闭嘴!”

  那山匪骂完自家弟弟,然后看向柳青羡,“你是富人,自然帮富人说话!我才、我才不信你!”

  柳青羡似笑非笑,“富人之所以能成为富人,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我不否定这其中有搜刮民脂之徒,但你也不该一棍子打死所有人吧。

  就像你看我们官宦人家,你瞧见的只是我们日后一定会继承官位,平步青云,衣食无忧。可若是满朝皆是蛀虫皆是无能之辈,朝廷如何能长长久久地延续至今?

  安康也好,动乱也罢,富贵也好,贫穷也罢。本来也就分得没有那么清楚。

  不知你可听说过颜回的典故?”

  那山匪摇摇头,“连饭都吃不起,哪来的能力读圣贤书。”

  柳青羡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亦能安然处之。不知足便是穷困潦倒,知足便是腰缠万贯。我这么说,你可懂了?”

  山匪道,“可是谁不想过有钱的日子……”

  柳青羡合拢折扇,敲了敲下颚,“你说得不错。知足能少生妄念,可并不是要你不求上进。人都有一双手,想要什么,不如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一番。就算是富人,他的一米一粮也定然不是嗟来之食。”

  那山匪终于被他的话打动了几分,“公子所言甚是有理。是我等粗鄙之人眼界狭隘,冒犯了公子,实在对不住。”

  柳青羡道,“先别急着道歉。你们若是没有去处,我到有个地方推荐——等等,有人来了。”

  柳青羡发现半山腰上的人是容楚后,立马同山匪达成了协议:不想挨揍,就先躺在地上装睡一会儿。

  装晕嘛,这还不简单。两兄弟齐齐倒了下去。

  同容楚插科打诨了一番,柳青羡总算是蒙混了过去。

  临走之时,他从怀里取出了两颗金元宝往后扔出去。同时,在心底暗暗道,走了,希望再见之时,二位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

  后来,柳青羡装腿疼,花了两金元宝雇了一辆牛车下了山。

  那车夫道,“不必给这么多的……够我吃顿饭的就行了。”

  柳青羡回想起山洞的谈话,想来饥不果腹之人大有人在,能管几个便管几个吧,于是便道,“你这人,怎得这般傻气。给你金元宝还不要?

  你看见这位美娇娥了没有?她可是我将来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家的人,是我娘子!我娘子坐车下山,这车费怎的能含糊?就算是把金山银山拿来我都愿意!”

  容楚见那老人也是普通人家,想来定然不是很好过。于是便没有反驳柳青羡。

  ……

  被山匪绑架后不久,十六岁的柳青羡同公子哥一起在客栈里吃饭。读取了柳青羡的记忆后,一向深居简出的容楚很轻易地便知道了在座的人的身份。无一例外,皆是朝中要臣的儿子。

  柳青羡的父亲是朝中文官之首,虽然席间很少开口讲话,但不难看得出,在座的人都很尊敬他。

  但这次宴会有个插曲。

  一开始,众人都七嘴八舌,从朝中要事谈到街头八卦,从珍器古玩说到歌姬名媛。一时,竟是沸反盈天。

  “哎哎哎,要我说啊,我见过最美的歌姬,自然是花巷的那位白宣姑娘,啧啧啧,那身段那样貌,当真是百里挑一啊!”说话的,正是陈氏一脉。

  陈氏一族,素以清廉公正为誉。若论起来,当属百年前的陈则陈大人为首。可惜,柳青羡暗暗摇头,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哎~,陈兄此言差矣!”另一位接话的,是吴氏之子,他显然是酩酊大醉了,也分不清人,拉着另一名贵族的衣袖,当成了陈熠,“要我说嘛,那、那当然是我们的容楚将军生得更好看了——”

  容楚一时语塞,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自己的八卦。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看看柳青羡是何反应。可惜,她是以柳青羡的视角接触的这段记忆。她瞧不见柳青羡如今到底是何种模样。

  还真是教人抓狂啊。

  陈熠却道,“吴兄,你怎的如此没有眼光?女人要小鸟依人千依百顺的才好!像容楚将军那种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哪里招人喜欢了!”

  容楚正暗暗抓狂,却突然敏锐地感觉到了柳青羡心里有些怒火。

  吴氏却道,“可是容楚将军长得好看啊!我就是觉得她跟那些柔情似水的女子不一样——我对她,满心钦佩!陈兄醉倒在温柔乡之时,浴血奋战的可是容楚将军!”

  陈熠道,“你说的不过也是钦佩之情嘛!我们说的是男女之情……要是谁对容楚有男女之情,估计是眼睛瞎了,脑子有病……”

  眼瞎且脑子有病的柳青羡搁下了茶盏,“容楚是我柳青羡未过门的妻子,有何意见?”

  这一语出,四座皆惊。

  容楚一拍脑门——她好像知道为何她与柳青羡的八卦会传遍大街小巷了。

  谁敢明目张胆地传堂堂丞相之子的桃花绯闻?谁敢写他柳青羡的凄美爱情故事?

  可若是他本人自己承认的,那就说得通了。

  陈熠的酒瞬间醒了大半,“柳兄。刚刚是我言错——容楚嫂嫂花容月貌,非我等寻常之人可以评头论足。是小弟失礼了……”

  幸好,柳青羡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而且,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只有他独具慧眼,晓得容楚的好。

  ……

  快散席之时,话题终于又回到了国事上。

  离得柳青羡比较近的一位公子哥忽然探过头来,道,“柳兄将来一定会继承令尊之位吧?”

  柳青羡却道,“我不想入仕。我想经商,然后开个学堂,教些贫苦之人读书。”

  那人蹙眉道,“柳兄,你好端端的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去吃那种苦干嘛?你干嘛不好好在家里研读圣贤书,将来好继承令堂的衣钵呢”

  “那是我父亲的,不是我的。我不要。”

  那他后来继承丞相之位又是为何呢?

  柳伯父去世,他守孝不过三月,便任了官职。到底是什么,让他放弃了曾经的理想?

  容楚终于得知了那年的来龙去脉。

  当时,她征战而归不过一月,便又被派遣前往边境小国相助镇压暴民之乱。

  柳府的变故就是在她离开后发生的。在柳青羡最需要她陪在身边的时候,她却缺席了。

  那时,柳青羡十分寡言。同谁也不肯多说半句话。他只是沉默着垂头跪立在堂前,那样哀痛的神色,容楚只在他得知自己以身殉国设下灵堂之时见过。

  人都有生老病死,逃不过的。

  容楚听见,柳青羡在心里默默地这样安慰自己。

  明明看着那么活泼的一个人,竟原来这般孤独,什么话都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往心海里沉吗?

  容楚心疼得要命。

  那日,陛下突然着常服来了。

  他同柳青羡一起待了很久,但却什么都未说。临了,他才开口,“柳爱卿,国之栋梁不可折啊。”

  这句话说得当真是巧妙极了。

  听着像是惋惜故去的柳舒,实则却是旁敲侧击告诉柳青羡,你再不想入仕,也多少为天下百姓考虑考虑。

  寡人一时之间何处去找合适的继承人?你有治国之才,你责无旁贷,怎能想置身事外?

  柳青羡却道,“陛下,臣有分寸。”

  柳青羡知他用意,为了百姓,他愿意入仕。所以,他以“臣”自称,给那惯爱猜疑的陛下吃了一记定心丸。

  所以啊,那刚经历了父丧的少年郎啊,只能偷偷摸摸地把孝服穿在官服里面。

  守孝三年,一天也不能少。

  所以,她十八岁那年的死讯,对于还守着父丧的柳青羡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因为政务,她在外驻守,他政务缠身。

  分离了两年多,不能相见,思念成疾,突然闻得一人故去,如何能释怀?如何能教他支撑下去?

  于是,他为这准妻子设了灵堂。

  只待守孝三年期满,他便立刻殉情,去找他的阿楚。

  若不是父丧未满,容楚返回常安时见到的,可能依旧是高悬白绫的丞相府,但很可能,会多一具棺椁。

  ……

  十岁的柳青羡立在墙头,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剑,热情地冲院子里练剑的容楚招了招手,“阿楚,快看!”

  容楚停了下来,看过去的时候差点吓没了三魂七魄!

  那笨蛋拿着把剑,直直地从墙头上栽了下来。

  容楚飞掠而上,以公主抱的姿势接住了柳青羡。

  “阿楚,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柳青羡见容楚接住了他,自动忽略了容楚泛红的脸色,一把抱住了容楚的脖颈,“阿楚……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呀……”

  容楚道,“柳青羡,你怎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好端端的,拿着把剑作什么呀?”

  柳青羡道,“阿楚,你别生气啊……我没想给你添乱的。我听我爹说,当将军可危险了,于是我就想跟你学武艺,将来,我好保护你呀!”

  容楚的心微微一动,但面上却不显,“你不是不喜欢打打杀杀吗?”

  柳青羡露出为难之色,他抓了抓头发,“虽然、虽然我确实不喜欢,可是不喜欢可以改的嘛……”

  “为什么要改……”因为……我吗?

  容楚的心跳一时竟乱了阵脚。

  柳青羡道,“因为我喜欢容楚啊。”

  因为我喜欢容楚啊。

  所以,八岁时,你许愿做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什么私愿都不要,我只想好好地守着你。我虽然不喜欢打打杀杀,对军事一窍不通,但我还是兴高采烈地去置办赛马一事。因为我想,我的容楚将军啊,一定要有这世上最好的良驹相配!

  所以,无论几番寒暑更迭,你日日夜夜练武,我朝朝夕夕相陪。

  所以,十五岁时,你报考武将。我鞍前马后,生怕照顾不周,怕你愿望落空,怕你黯然神伤。

  所以,十六岁时,金銮殿中以一生功名利禄为筹,换一人安。

  所以,十六岁时,常安郊外,虽然胆怯,但仍是铁了心不肯弃你一人独善其身。虽然讨厌杀戮,但还是为了你,甘愿饮下妖兽之血,自此堕入深渊。

  所以,我有了私愿,我想故人长安,只求故人长安。

  所以,十九岁我情不自禁。由着醉意“兴风作浪”,抱着你坐了一宿。

  所以,无论是十六岁,十八岁还是二十一岁,我能出现的征战里。我都为你保驾护航,不容你有丝毫差池。

  我怕啊……容楚。

  你当年告知我要去报考武将,我有多么担忧,你可知晓……

  于是,我变了脸色,我说,“不许去。”

  你很生气,“为什么?”

  我只说,“别人可以,你不行。”

  对不起啊……阿楚。我有私心,我舍不得。

  你以为我是不看好你,你同我置气。但我哪里是不看好你啊,只是刀剑无眼……我忧心。

  但你可知,在我这里,除了靠近危险,任何事,都是“你可以,别人不行”。

  你可知,那次在生还谷,我无力相救的那种感觉真是让我骇到了极致。

  本来,我以为我能好好地保护住我的阿楚。可惜,不是。那时,我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你跪在血污之中,你气极,你说,柳青羡,你快走啊!

  可是,阿楚。有你在的地方我怎么会走呢,怎么可能会走。舍不得走,不想走,根本不可能会走。

  假如有一天,柳青羡会离开容楚,一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身边危险重重,柳青羡护不住容楚了,他只能让容楚一个人离开才能安全之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容楚离开。

  我怕,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动乱与杀戮。若留我一人,我会更怕……可是——

  “阿楚,你走了,我就不怕了。”

  你安全了,我就不怕了。

  人固有一死,我可以死,怎样死都好。可是你不能,你不能让我看着你受苦,更不必说死在我面前。

  ……

  面前的人陷入沉思太久了,以至于忘了给自己喂食,柳青羡不满地伸出手在容楚面前晃了晃。

  容楚终于回神。

  她目光转动,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柳青羡,忍不住微微一笑,抬头摸了摸他的鬓发,“怎么了?”

  自从从生还谷回来以后,柳青羡便失去了所有记忆。只能以一只妖兽的习性生活。

  但奇怪的是,他对任何人都抱有警惕。但对容楚,他不但不怕还喜欢亲近。

  容楚为了更方便照顾柳青羡,同陛下请了旨,同柳青羡成了婚。

  可惜,柳青羡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更不必说写字等其他的事。

  他只会吃饭,睡觉,晒太阳。和……偶尔呆呆地看着容楚。

  成婚两载,容楚也没看出柳青羡如今像什么动物,只是单纯地眷恋如今的生活。

  国泰民安,良人相伴不相离,走到青山为雪白头……

  原来,除了这些简单的美好,真的可以不需要私愿这种东西。

  ……

  成婚第五载。

  容楚听说三国之外有处名为寒山携的地方,传言上面有座玄都观,供奉着一位玉骨仙,名唤梅三弄。人人皆道,那仙脾气虽古怪,却有求必应。

  可经过国师一事后,容楚不敢再轻易许愿了。但却知悉,那人只要是合理要求皆应,只许在观外种树梅花即可。当真是位极好说话的神仙。

  容楚种了树梅花后,不过半月,柳青羡便恢复了正常。

  本以为会有肉麻的重逢场面,却被柳青羡不正经的调笑震得支离破碎。

  “阿楚,我失忆后,你对我百依百顺的,真好……我们既已成亲,不如今日就把洞房之礼给补了吧。”

  容楚:“……”

  容楚突然想起柳青羡当时上树捉鸟,下水摸鱼的场景,当时真的是头疼心疼极了。

  如今想起,却像是同其他回忆一样,无论如何,都是甜的。

  ……

  “因为我喜欢阿楚啊。”

  可惜,当时的容楚委实不解风情,她后来松了手,柳青羡的两颗门牙不小心牺了牲。

  为此,容楚挨了容与一顿责罚。

  容楚面壁思过,面前是那堵鹊墙。她回想起柳青羡满嘴是血的惨状,原本低声的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

  处理好伤口的柳青羡隐约听见了容楚的哭声,又爬上了鹊墙,探出头看着容楚,“阿楚,你怎么哭了呀?”

  容楚哭的泣不成声,“我爹罚我……”

  “你别哭了,我去找容伯父求求情——”

  “不是……”哭声越来越大。

  “啊呀,你别哭呀!那你为什么哭啊?”

  容楚的哭声压低了些许,“你、你疼不疼啊?”哭声嘹亮中,柳青羡怔住了。

  须臾,他傻笑着抓抓头发,“阿楚,你看,血已经止住了。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所以,你别哭了呀。”

  晚风忽起,衣摆摇动间,容楚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瞧见柳青羡没了两颗门牙的笑容,忍不住破涕而笑,“丑死了……”

  柳青羡笑逐颜开,“那先说好了,阿楚你可千万一定不要嫌弃我呀……”

第19章 金丝雀其一

  凤启二百五十八年,凤鸢国常安城发生了一件命案。

  东街的花巷走了水,烧死了一名歌姬。本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足为众人津津乐道的。不过,这次的事却在常安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因有三,其一,这死的歌姬乃是当红歌姬之一,名为红袖。其二,这件事居然与当朝名门之后陈氏一脉陈家的独子陈熠有关。其三,当今陛下竟然亲手审理此案。

  若单凭第一条,也不过叹句红颜薄命,唏嘘几天罢了。可扯上了后两条,众人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常安城太平太久了,终于出了事能让他们好好“评头论足”一番了。

  可一连几日,原本生意红火的花巷竟一连闭了好几天的业,迟迟不见开张。

  为此,众人怨声载道。

  原因不过有二,其一,八卦之火没柴烧了,不甘心哪。其二,花巷柳街虽冠以歌姬乐伶卖艺之名,实则却是做那种拿不到台面上的生意。花巷关了,柳街的生意自然便好了起来。

  其实,花巷柳街也没什么大的区别。都是一般的花容月貌,唯一的差别也就是男女性别之差了。

  可没成想,不过短短几天。柳街又紧接着出了茬子。

  这时,人们心里不断烧灼着的八卦之火终于有了几分“偃旗息鼓”的架势。更多的是惶惶不安。

  作为常安城商业顶流的花街柳巷仿佛被下了魔咒。一桩命案接着一桩。身为大理寺卿的陈遗为此一筹莫展。

  身为大理寺卿的独子,且与命案相连的陈熠更是没讨到什么好果子。先是被自家父亲以家法打去了半条命,好歹有帮亲不帮理的娘护着,这才能苟活着下了狱。

  下了狱比什么都安全。

  因为他那公正地近乎呆板的父亲,随了他那清廉公正的祖父。向来都是以真凭实据说话,自然不屑于严刑逼供。陈熠总算是能活了下来。

  一连三天,案子都没什么进展。

  事故现场既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没什么可疑行迹。

  无奈,陈遗只好拿着卷宗进了宫。

  内侍将他领到了陛下的合欢殿——那里是陛下日常起居的地方。

  待得到通传后,陈遗这才掀开官服衣摆,步履跨过门槛,跪拜下去,“臣大理寺卿陈遗,拜见陛下。”

  陛下许是刚刚小憩了片刻,刚从屏风后换好衣衫走出,此时的他正值三十岁,身量很高。他一边说着爱卿不便多礼,一边走到书案前接过陈遗的卷宗查看。

  “梓桐,渴了。”这句话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对亲近之人才能唤出的撒娇语气。

  陈遗垂手恭立,闻言不由得偷偷将视线转向屏风后。他甫一进门,便瞧见了这殿内是有两个身影的。

  果不其然,一只白履从层层叠叠的云衫中露出一角,自屏风后踏出。竟是位青丝半散,广袖云衫的男子。

  陈遗想起朝臣们口口相传,说陛下有位十分要好的知己养在宫里。想必便是眼前这位了。

  那人未多言,只是冲着陈遗微微颔首,陈遗同样回礼颔了颔首。

  如玉手指拿起了那白瓷做成的茶壶,竟不见丝毫逊色,反而衬得手指更显莹白如玉,教人忍不住将视线在上面逡巡停留。

  “这案子,还没什么进展吗?”陛下问。

  “回陛下。据仵作检查,死者生前并未有激烈的挣扎痕迹,像是自杀。走水一事,像是人为却也有可能是事故,目前还没有确切的定论。”

  谈话间,陛下伸手去接茶盏,可那斟茶的人却好像是走了神,热茶撒在了陛下金贵的手指上,那人才终于回了神。

  那人还未来得及开口,陛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想什么呢?”

  这里面的意味陈遗有些听不清明。

  那人想挣出来,陛下却像非要同他较劲儿似的,就是不肯松手半分。

  “你先松开,我给你上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起伏。

  陛下挑了挑眉,“终于知道心疼寡人了?”

  陈遗隐隐觉得这不像是知己之间会有的对话。

  “陛下,不要闹了。”那人无奈道。

  陛下把卷宗随手丢在书案上,“陈爱卿先回去吧,这件事待会再聊。”

  陈遗应声退出。

  身后两扇门还未来得及合上时,陈遗听见了屋里有什么东西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

  晚上再入宫之时,那位知己竟没在房间里。同陛下商讨了会儿之后,陈遗离开了合欢殿。

  宫门口,陈遗见到了那位本该出现在陛下寝殿的知己。

  “陈大人。”

  由于不知这人名姓,陈遗只好唤道,“公子。”

  “我有件事想拜托大人帮忙。”

  ……

  回府的路上,马车晃晃悠悠的,陈遗的脑子很乱。

  花巷的当红歌姬,柳街的几名乐伶根本毫无联系啊……

  “先别回府了,去大理寺吧。给夫人捎个信回去,我今天先不回去了。”

  回去也定是要因为熠儿的事争论不休一番,还不如待在大理寺处理政务来得清净。

  马车调转了头。

  ……

  案情终于有了点眉目。

  据说,是柳街的老板挂着歇业的牌子,竟还有人视若无睹,破门而入。

  当时花巷老板也在,瞧见那戴着斗笠身着青衫的男子,恍然大悟道,“羞面郎!”

  关于羞面郎的传言有很多。

  去掉一些夸大其实和胡编乱造的,大概是这么一番描述——

  羞面郎,又名无颜人。传言那人生的丑陋可怖,平常戴着斗笠出行,借白纱掩面。如何的可怖呢?俗言,鬼见怕。但从未有人真正见过他的面貌,因为据说见过他脸的人都死了。

  可也有人这么说——

  那人生的貌若天仙,醉倚黄菊,清香侵怀……

  至于这传言孰真孰假,终是无法考证。

  因着羞面郎无从考证的来历和飘忽不定的行踪,一些不轨之徒借机加以利用。前几年,一些采花贼还冒充羞面郎犯了好几起案子。

  真的羞面郎没遇到几个,假的倒是抓了数十个。

  那如何辨别真假呢?

  据说,那人的歌声犹如天籁,非寻常人可比。

  根据两位老板透露,那歌声绕梁之时,他们仿佛被定住了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临了,那羞面郎拂袖而去,“红袖有负于我,该杀。”

  转瞬,便没了踪影。

  待恢复行动后,两位老板吓得双腿一软。但还是抓紧时间报了官。

  这只能算作悬案了。羞面郎之事邪乎的很,与留给凤鸢国根深蒂固的阴影的国师行事作风很像。况且,陛下吩咐过。羞面郎一事不可再查。

  紧接着,花巷又出了第二场命案,死的人是白宣,是红袖的至交。

  可陛下却道,瞒着。

  不许声张,不许立案。

  虽然心下疑惑,但陈遗只能一一照做。

  偶有一日,陈遗路过了一所学堂,不由得在门前驻足停了停。

  “陈大人怎么来了?”柳青羡道,“听说常安城最近出了不少事,陈大人如今定是琐事缠身,如何到了我这学堂来了?”

  陈遗道,“心有困惑,前来请教丞相大人。”

  “我已是平民之身,不必再如此唤我了。你若有事,直说便是。若能帮忙,我自不会推脱。”

  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柳青羡道,“听陛下的。”

  “可是——”陈遗面露迟疑。

  柳青羡了然于心,接道,“可是,你觉得事有蹊跷,不想听从陛下旨意草草结案,你想继续查下去,还死者一个公道,是也不是?”

  陈遗点点头,“柳大人所言,正是在下心中所想。”

  柳青羡失笑,“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大人了。”继而正色道,“可是陈大人,身为人臣,最重要的不是才能。比办事能力更为重要的,是听话。你想做位好官没错,可你不能让陛下不放心哪。”

  陈遗沉默了半晌,终是吐不出只言片语反驳。

  ……

  回到府上,刚进书房,一摞圣贤书便被人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避无可避。

  陈遗立在书堆间,语气无奈,“你这是又在闹什么。”

  成了多少年的亲,她便闹了多少年。

  要是当初没有成亲就好了……唉,说什么胡话呢。怎么能不成亲呢。

  吴瑜瑾吴氏把手边上的书案上的书一扫而空,“这日子没法过了……”

  陈遗不言,吴瑜瑾继续抱怨道,“熠儿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话锋一转,“奥,我知道了,你心里是不是还惦念着那个人——都多少年了!是不是只有她的孩子你才会视若珍宝,而我的孩子,就只能经受牢狱之苦!”

  陈遗只道,“我们的家事牵扯旁人作什么。”

  “旁人?”吴瑾瑜冷笑几声,“你若当她只是旁人……你若只当她是……当她是——你哪里把她当作过旁人!陈遗,陈子瑜!”她的手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口,“你睁开眼睛瞧瞧,你明媒正娶的人是我!是我堂堂尚书之女吴氏!而她,不过是位卑贱的奴仆!”

  “够了。”陈遗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好,否则也不会容忍吴氏这么多年,他虽心有怒火,但语气还是与平常无异,“这几日我在大理寺住,便不回府了。”

  本以为自己政务缠身生怕冷落了她,今日才特地抽空回府看看……唉,终是不该回府来的。

第20章 金丝雀其二

  入了深夜。

  突然有人造访,陈遗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来报官的人先安排在偏室吧,这么晚了就不要惊动他们升堂了。我自己去处理就好。”

  若是别的官,肯定就要破口大骂了。

  入了偏室,那人却穿着斗篷遮身。

  待屏退众人后,陈遗这才开口,“这位——”待那人转过身来后,陈遗大惊失色,“陛下!”

  君铭陛下只道,“陈爱卿不必多礼。”

  接下来的一番话让陈遗大跌眼镜,原来陛下深夜出宫突然造访,竟是为了那名枉死的歌姬,白宣。

  陈遗一边恭立听着陛下讲话,一边回想起白日里柳青羡说的话,陛下不许立案,原因不过有二,其一,他怕白宣的死让人知道,其二,他知道凶手是谁。亦或,二者皆有之。

  陈遗心下暗道,这案子怎么好端端的,竟同当今陛下扯上了联系?这下麻烦了。

  陛下的嘱咐删繁就简,可以总结为这么几句:案子可以立,但不许真正去查。走走过场,随便拉个替死鬼,顺便把红袖的案子也草草结了。免得再平添什么其他的差错。

  这一番话下来,陈遗听的心惊胆战。可是他的父亲陈则不是如此教导他的。

  怎么能够草菅人命,草草结案?

  大理寺卿不是评判公允之人吗?

  是不是他刚刚听漏了几个字,以至于曲解了陛下的话?还是,陛下说错了话?

  甚至是,有人假冒陛下?

  可惜,都不是。

  君命难违。这是每个臣子只要在位一天,便烂熟于心的话。

  整个国家都是他的,如何能违背他的心愿呢?

  陈遗于是作揖道,“臣,遵旨。”

  ……

  不过几天,拖了近半月的案子便结了。

  陈遗入宫回禀之时,又见到了那位知己。

  他汇报完以后,陛下还未说话,一旁的知己却突然冷讽笑了,他笑起来十分赏心悦目,可称着嘲讽的神色却是有些教人无地自容,“早听闻陈则陈大人是清廉公正的好官,没想到到了如今,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陈遗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是梓桐失言了,陈爱卿下去吧。”陛下打了圆场,陈遗退了出去。

  殿门刚合上,陛下突然伸过手来,挑起他的下颚,“出完气了没有?”

  那人只是冷着俊脸。

  “梓桐啊……”

  “我不叫梓桐。”

  陛下的手摸向了他的腰封。

  那人神色终于破了冰,露出了丝慌张,“现在可还是白天,你干什么!”

  见他脸上浮现一层浅薄的红,陛下脑海中浮现了四个字:恼羞成怒。

  “我可是陛下啊……”他说着继续解开那人的衣带,白齿红唇衔着笑意吞吐着旖旎之气,“我可是陛下啊……”

  衣衫终于褪去,被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的人羞红了脸,却不忘反唇相讥,“是啊,你可是陛下啊……”

  “梓桐……”一声近乎轻柔的低喃,伴着紊乱的浅浅呼吸。

  一室荒唐。

  ……

  陈遗回去的路上,想起了陛下的那位知己。

  那日出宫之时,那位知己拦住了他,递给了他一卷画轴。

  “这是什么?”陈遗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一笑,“一只金丝雀罢了。”

  陈熠回了家,却还不如待在牢里呢。

  甫一回家,他家父亲陈遗便铁青着脸要打他。

  陈熠道,“不是查清楚了吗,人不是我杀的啊!”

  陈遗一想起这桩草草了解的案子,心下无名之火又起,便借着由头,发在了陈熠身上,“你还有脸说!你自小到大读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啊?长这么大一无是处便也罢了,为父也不会苛责于你。可你倒好,你逛花巷,你学的礼义廉耻哪去了!”

  陈熠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地遮掩解释道,“我、我那是听曲!听曲子就是不知廉耻了吗!”

  陈遗冷哼一声,“听曲?你以为为父会不知晓那花巷到底是什么地方?卷宗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花巷的收支明细,单单一曲之金,能得如此之高额银两?能让花巷柳街成为商业的顶梁支柱?陈熠,你还不知错!”

  “爹!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以后再也不去了!……您就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爹!您怎么还打啊!再打真的就残废了!”

  ……

  太平了不过几日,陈遗进宫之时,偶然得知,陛下那位知己竟病倒了。

  他这一病竟病来如山倒,一卧不起。

  陛下为此天天横眉竖目地冲着太医院的饭桶破口大骂,“不是说只是普通的伤寒吗?这病都拖了几天了?你们这群饭桶,全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给寡人滚!”

  为了少让太医院的人遭殃,那位知己每天坚持喝那又苦又辣的汤药,可还是不起半点作用。

  半月后,陛下突然娶了亲。那皇后不知是何来历,大典之日,盖着红纱教谁也瞧不清楚,让狗腿子也无处巴结。

  但不难看出,陛下很喜欢这位皇后。让皇后同他一起在合欢殿起居。一般的六宫之主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殊荣。

  陈遗没有想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后竟会召见他,而他亦没有想到,那位皇后不是别人,竟是那位故人。

  “公子。”陈遗进了合欢殿,陛下不在,皇后不在,殿里只有调制着熏香的知己。

  “是在下疏忽了,与陈大人相识这么久竟还未告知名姓。”那人道,“我姓叶,唤作叶良辰。陈大人若不嫌弃,唤我良辰就好。”

  “良辰公子。”

  “那日我口不择言,希望大人海涵,莫要同我一般见识。”

  “不会——而且,良辰公子说的都是实话。这案子我确实没有处理好,惭愧。”

  “大人可以把卷宗借我一阅吗?大人是人臣,君命难违。可我不是你们凤鸢国的人,我不用守那规矩。可不可以交由我,我想继续查下去。”

  “这——无君令,臣子难从。”陈遗面有愧色,“抱歉,良辰公子。”

  叶良辰沉默了会儿,忽道,“那人点一下头,我就可以拿到卷宗查案吗?”

  陈遗点点头。

  叶良辰道,“知道了,谢谢陈大人。”

  “公子客气。”说完后,陈遗忽然问道,“对了,不知公子在此处可曾见到皇后娘娘?”

  叶良辰只笑,“你们其实已经见过了,而且见过了很多次。”

  起初,陈遗只是疑惑。当他快走出宫门之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良辰公子便是那金丝雀,便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后。

  叶良辰同君铭认识的时候,正是五岁。

  当时的君铭还是位不受宠的庶子,作为不受宠的亲王成了叶良辰他们国家的质子。

  只有叶良辰肯在其他人欺负君铭的时候会站出来。君铭也只喜欢同叶良辰讲话。

  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至交。

  本来,君铭会以为自己会在叶良辰他们国家做一辈子的质子。

  未曾想,变故横生。

  那骄奢的太子殿下一无是处,该玩儿的不该玩儿的几乎全都玩了个遍,尽管如此,先帝陛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他。

  可未料到的是,有一日,这位太子殿下突发奇想,非要到马场去逛逛。只是逛逛便也罢了,偏偏还非要骑马。只是骑马便也就罢了,偏偏非要骑那匹最烈的。

  一个酒囊饭袋如何能驾驭一匹汗血宝马?

  于是乎,那位太子殿下摔下了马,被盛怒之下的马蹄踩踏至死。

  先帝陛下已经老了,除了这个作死的继承人,便也只剩还在边境无名小国做质子的君铭了。

  于是,一封诏书跨过万重山,淌过千池湖,抵达了边境小国。

  君铭得知后,第一次对那位抢走他所有宠爱的太子表弟萌生了恨意。

  自小不受宠被赶来边境小国做质子便也就罢了,他忍气吞声便是。

  你说你一个酒囊饭袋作什么死?

  这下好了,他不得不离开这里回去接那个酒囊饭袋留下的烂摊子……

  可是,他不想走啊。

  十三岁的君铭要离开之时,气的眼尾红了一圈。

  前来传话的内侍还以为君铭是大喜过望,一时激动情难自已,所以,不由得,潸然泪下……

  可是,骑在高大的马背上的君铭却迟迟不肯启程,右手里蓄积的力气几欲把那诏书捏成齑粉……

  他在等一个人。

  叶良辰!你、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都不来送送我……你若不来送我,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等了好久,那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城门口。

  “阿铭……”

  君铭大喜过望,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走了段路,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不矜持,于是又戛然而止,嗫嚅道,“你、你还知道来送我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叶良辰没有察觉出君铭的别扭,于是快走几步拉起君铭的手,“那是自然嘛,你可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呀!”

  君铭眸色暗了暗,视线落在他那只白的几近透明的手上,久久逡巡不愿离去。

  只是……朋友吗?

  叶良辰道,“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见了,君铭,你回去以后可要记得每天都给我写信,不要忘了我呀。”

  君铭失笑,忍不住逗他,“每天都写,你是要累死信鸽吗?”

  叶良辰抓了抓头发,“你可以多养几只嘛。”

  君铭点点头。

  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吗……那可不一定。

  回到京城后,这位太子殿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一年,便已让朝中颇有微词的大臣哑口无言。

  十五岁,陛下故去,君铭登了基。

  他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点在边境蛮夷之地,由十六岁的容楚作为副将带兵。后来,容楚被擢升为将军。不到一月,第二把火点在了郯城。便就是他幼时作为质子待着的国家。还是容楚带的兵。

第21章 金丝雀其三

  雷厉风行的一番整治下,朝堂中再无微词。

  外有容楚□□,内有柳青羡治国。

  他这个陛下却抛下了一身担子,偷偷去了郯城。

  为何第一把火烧在了蛮夷?因为蛮夷的图氏部落委实可恨,竟然同郯城作战。

  为何第二把火烧在了郯城?因为那郯城小国国主委实可恨,竟然派良辰征战。

  只身赴了郯城,容楚的军队还驻扎在城外。

  “启禀陛下,暴民之乱已镇压。”

  镇压暴民之乱不过是陛下假公济私的幌子罢了,容楚将军不知,陛下于是摆摆手,“那郯城的国主呢?”

  除了凤鸢国、凤鸣国与凤唳国三个比较强盛的大国可以称之为国,其余小国只能冠以城之名。例如,郯城虽是取名为城,却是一个国。

  “回陛下,畏罪自尽了。如今郯城的国主,是昨天刚刚被推上国主之位的叶氏二公子。”

  叶氏二公子。

  君铭脸上终于见了一丝笑意。

  “那便带他来见我吧。”

  时隔三年,故人重逢。

  营帐内,一人立,衣冠楚楚;一人跪,狼狈不堪。

  “罪城国主,悉听尊便。只求,陛下能够放过我一城百姓……”他俯首尘埃,将一身傲骨都磕进了地面。

  成王败寇,自古的道理。

  那陛下转过身来,一身龙袍摆动,欲落未落的一滴眼泪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叶良辰嗓子喑哑,惊诧道,“阿铭?”

  陛下把跪在地上的人拉起,“一见面就对我行如此大礼?”

  叶良辰终于破涕为笑,“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是你就好了,是你就好了。”

  【河蟹爬过】

  ……

  自此,郯城国亡,归于凤鸢国。

  第二日,回忆起昨日的叶良辰的头脑还是发昏的。

  相识了十年的故友对他怀的竟是这样一份心思?

  叶良辰如玉的手指狠狠抓紧了刚刚换好的衣衫,一时思绪纷乱。

  未几,帐帘掀开,是那人映着初生的日晕走了进来,“良辰。”

  叶良辰被这一声激得全身觳觫,“嗯?”

  君铭陛下的脸色难看极了,自小便会察言观色的他,怎么会瞧不出叶良辰对他的疏远,怎么会听不出叶良辰对他的恐惧?

  “良辰……你怕我?”

  叶良辰头皮一麻,他慌乱地站起身,“陛下,郯城已经归了凤鸢国,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

  君铭陛下在听到他唤出那声“陛下”之时,脸上血色忽然一瞬褪了个干净。

  十年的情分,竟毁于一旦。

  君铭陛下心慌意乱,快走几步,开口,“你若是想做国主,我帮你复国就是。或者——”把凤鸢国拱手相让。

  可他却听见那人没说完的后半句,“……你放我走吧。”

  君铭陛下的脚钉在了原地,竟是丝毫也动弹不得。

  叶良辰攥紧衣袖,竭力压着声音的哽咽,“真的,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沉默半晌,君铭陛下忽然冷讽一笑,“不可能。”

  三字斩钉截铁的落下,龙袍摆动间,他随风而至,将那人紧紧锢在怀里,“良辰……你要什么我会忍心不给?但只除了让你离开这一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君铭……我只当你是——”

  “住口。”君铭的心冷了下来,他哀求,“良辰啊……你也饶过我吧。”

  放在心尖儿上,当作自己人生中唯一的光亮的人,竟求着他让他亲手斩断两人之间的联系……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

  君铭陛下的眸色忽然变了,他说,“想离开我?良辰,你休想。”

  叶良辰道,“你这又是何苦。你要我怎么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再跟你做朋友……”

  “做朋友?”君铭陛下的手理了理叶良辰散乱的几缕鬓发,“想什么呢,我们之间,早已跨过了那条界线……良辰,你退不了了。”

  “你……”

  “郯城一城百姓你还管不管?你不是还有一位阿姊?”

  “你想干什么?”叶良辰慌了神。

  “他们是死是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他一句话的事?

  叶良辰愣了一下,“战乱不是平息了么,他们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话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君铭,“你、你拿这个威胁我?”

  君铭陛下好整以暇地抚摸着他的青丝,“我在等你的一句话。他们,到底是死还是活?”

  叶良辰如坠冰窖。

  良久,他缓缓开口。

  “君铭……我从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竟然会变成这样……”

  ……

  自此,便是长达十五年的囚禁。

  原本该有一番作为的少年郎,不得已做了那只能由人豢养逗弄的金丝雀。

  而那一国公主,也沦为了花巷的歌姬,正是被迫更换了名姓的白宣。

  为什么?因为那公主胆大妄为,竟然想带着叶良辰私逃。

  因执念已成疯魔的陛下勃然大怒,欲要杀了那公主泄愤……可是,叶良辰跪了下来。

  “……放过我阿姊吧。”

  陛下道,“还逃吗?”

  叶良辰闭了闭眼,“不逃了。”

  白宣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直到红袖死的那一天到来,一切微妙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红袖是自幼跟在白宣身边的人,对于叶良辰和白宣来说,她更像是一位亲人而不是奴仆。

  那日,合欢殿内。接到案子的陛下扭头看向失魂落魄的叶良辰,“想查这个案子?”

  叶良辰垂着头不吭声。

  陛下的手抚上他规规矩矩放在双膝上的手,“唤我声阿铭,我就帮你查。”

  叶良辰忍住想要抽回手的冲动,“阿铭……”

  话音未落,那人便欺身而至。

  叶良辰蹙着眉闭上了双眼,默默承受。

  ……

  本来,收了叶良辰的报酬的陛下确实是要好好审理此案的。

  直到,他遇见了那位国师,凤鸢国永远的噩梦。

  “红袖有负于我,该杀。”

  他与那国师之间有一纸协约。他不能动那国师。

  可没想到,白宣又死了。

  即使白宣并不是死于那国师之手,但陛下还是将这事隐瞒了下来。

  他怕叶良辰知道,他怕没有东西能留住叶良辰了。

  但后来,纸包不住火。叶良辰终于还是知道了。

  君铭陛下只好亲自去嘱咐陈遗,只可立案,不可真正查。找个替罪羔羊糊弄过去就是了。

  所以,结案子之时,叶良辰终是没有压住怒火,冷讽了几句。

  但他还是不想自己的阿姊与红袖死的不明不白。他求陈大人,陈大人却说只有陛下的授意才可。

  于是,他便去求那人。

  这么好的机会能将他牢牢拴在身边,陛下焉能放过?

  于是他说,“良辰,我们成亲吧。”

  他求了那人十五年,都未见叶良辰有丝毫动摇。

  可是今日,叶良辰只是沉默了会儿,“好,我答应你。但你一定要把案子查清楚,还我阿姊和红袖一个公道。”

  陛下简直是欣喜若狂。

  成亲那日,陛下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合欢殿内,众人退下之后,陛下迫不及待地挑开了叶良辰的红盖头。

  叶良辰面色平静,没有不甘愿也没有怨恨,他怕惹君铭不开心。

  君铭丢了称杆,熊扑过去一把抱着叶良辰,“良辰,你真好看!”

  这般欢快的语气,叶良辰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这让他想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小时候。

  叶良辰神色柔软了些。

  君铭却得寸进尺,“我们现在既已成亲,良辰,你能不能唤我一声——”夫君来听听?

  叶良辰吓得眉间一跳,“不能。”

  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许说。

  君铭抱着他,状似埋怨道,“我都还没说呢,你知道我要你唤什么吗你就说不能……”

  叶良辰咬了钩,“你肯定是要让我唤你夫君——”

  完了,中计了。

  君铭不依不饶地抱着他亲了亲他的脸,“良辰,你真好……”

  叶良辰吃了亏,决定不理他。

  “良辰……”

  “干什么?”

  “你怎么都不陪我说说话……”

  叶良辰捏了捏眉心,“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要人,人给你睡了,要成亲,亲都成了,你怎么还这么多要求?”

  君铭道,“你都没有主动跟我亲热过。”

  “……”叶良辰,“你不要得寸进尺。”

  他不反抗默默承受已经是很给君铭面子了,还想要他主动?

  做梦。

  “行不行?”

  “不行。”斩钉截铁。

  “突然觉得头好晕,这一年可能都处理不了案子了……”君铭说着,身子朝某人身上倒去。

  又玩这招……

  叶良辰无奈,只好视死如归地闭上眼,朝那人俯身靠近——

  天旋地转。

  君铭勾着唇,“长夜漫漫,我们要好好珍惜才是……”

  红烛熄灭,红帐散落。

  忽然,一声到抽冷气之音。

  黑暗中,叶良辰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那个……我是不是咬到你了?”

  君铭用咬破了的舌头开口,“没事……你继续。”

  不过须臾,又是一声到抽冷气之音。

  叶良辰道,“都说了我不会啊……”

  “……没事,你继续。”疼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叶良辰气愤地倒回去,“我不来了,你来!爱睡不睡,不睡拉倒!”

  “新婚之夜,怎么能不来呢……”陛下俯身而至。

  陛下终于可以以正确的方式同他的皇后行周公之礼了。

  一室旖旎。

  ……

  渐渐地,叶良辰终于发现了君铭的不对劲。

  未成亲时,君铭怕他会离开所以总是提防着,十分偏执。自那日成亲以后,君铭陛下却渐渐地有了几分儿时的活气。

  比如,之前君铭要是想同他行周公之礼之时,肯定是正经话没说完,便就开始动手动脚了。如今,却是正人君子得多,待人接物也比以前温和了不少。

  直到那日,国师的出现,让一切都揭开了谜底。

  傍晚,正抱着叶良辰在花园风花雪月的陛下,遇见了那位国师。

  “陛下终于如愿以偿,恭喜。”

  叶良辰蹙了蹙眉。

  君铭陛下的脸色终于变了。

  “良辰,你进殿去,不要出来。”

  国师道,“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陛下是我的契约人,我不会伤你。皇后是陛下契约上想要保护的人,我也不会伤你。”

  听到这话,陛下才松了口气。

  “我想要的东西已经从柳丞相身上拿到了。陛下同我的契约也该废止了。自此,两不相犯。”

  “什么两不相犯?”国师离开后,叶良辰问道,“你同他达成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

  “良辰,你听我说……”

  “我在听。”

  ……

  所谓的契约,就是故意发动战争。有什么比血流漂杵凝聚的怨气更甚呢?

  “你到底许给了那人什么?”叶良辰突然觉得心口微涩,“君铭……我本以为、我本以为……”

  可是一切好像都只是我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向来与我所想大相径庭……你说,不许有丝毫欺瞒。

  “如果是说来话长,你说多久,我听多久。”嗫嚅良久,叶良辰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是说来话长,你说多久,我听多久。也算是句动听的情话。

  君铭陛下坐下身来,他将脸埋进双掌之间,半晌,他道,“良辰……你走吧,这次——我不留你了。”

第22章 金丝雀其四

  君铭刚刚回京的那段日子,过得十分辛苦。

  其实他从一出生就过得很辛苦,走到哪里都有人冷嘲热讽:母氏藉藉无名且地位卑贱,父氏虽贵为皇室正统,却没有人会因他是位上不得台面的皇子而对他有半分尊敬。

  据说,他母亲是先帝陛下与图氏部落征战时缴获的“胜利品”。

  同普通的女子不一样,她的母亲温柔听话,任劳任怨,比他任何一位的妃子都要温婉可人。面貌更是数一数二。

  这样貌美且贤良的女子,就算是英明神武如先帝陛下也难逃她的温柔乡。

  一时之间,她的恩宠冠绝六宫,惹了不少的红眼。这当中,就包括家世显赫的皇后娘娘。

  但是,正宫娘娘总要有别人不能企及的宽宏大度。别的品阶低的妃嫔发发牢骚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却是不能随意表达自己的嫉妒的。可这大度也总有消磨殆尽的那一天——梅妃娘娘有了身孕。

  皇后娘娘摸着自己空空的腹部,眼神渐渐凶狠,虽说嫡长子才是唯一的继承人——可陛下如今那般宠幸那个狐狸媚子,保不齐就封了她的孩子做了太子——那——

  皇后娘娘忽觉全身发冷——届时,她该怎么办呢?

  母凭子贵。梅妃会取而代之,而她,只能被打入冷宫,孤独终老……

  不。她生来便是掌上明珠,从小到大都必要有人捧着,供奉着,细心看护着,不得有半分闪失,丝毫差池。

  一个蛮夷部落之女,竟也妄想鸠占鹊巢?

  做梦。

  皇后娘娘坐不住了。

  梅妃遭了殃。

  那日,宫里正举办陛下的生辰。皇后献了一曲舞,却也不见陛下的视线有片刻落在她身上。

  她只看见,陛下让那梅妃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无限亲昵地拥在怀里,缠绵啊,悱恻呀,真真是教人好生眼红!

  梅妃留不得。

  皇后娘娘暗暗下定决心。

  你以为你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可倚仗的?

  花容月貌?这便将它毁了。

  趁着陛下外出祈福的那些日子,皇后派人把梅妃囚禁在了地牢。

  “这张脸长得可真是好看。”丹蔻十指滑过细腻的皮肤,在梅妃脸上激起了一层浅薄的鸡皮疙瘩。

  梅妃生性温和良善,怎会知晓这眼前的妒妇怀揣着怎样的恶毒心思?

  于是,她只是轻轻发着抖,缄默不言。

  “可是——虽然它很好看……嗯——我也爱不释手,可是——”皇后娘娘摇摇头,“它长得太好看了,魅惑了君主,便——不得再要了。”

  恶毒的笑容绽放之时,梅妃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缓缓睁大。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张脸,被纵横交错的刀疤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整张脸都浸透在血泊之中的梅妃疼晕了过去,皇后娘娘摆了摆手,立马有三四个壮年走上前来。

  “样貌,清白。这是男人最看重的东西,梅妃,你的好日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啊啊啊——!!!”走近牢门之时,牢狱深处传来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皇后娘娘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鬓边的金钗,“瞧瞧,我们梅妃娘娘多享受啊。”

  身旁的侍女对视一眼,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娘娘英明。”

  “娘娘所言极是。”

  皇后娘娘柳腰款款,“想个法子把陛下引来。最好让陛下亲自撞见他们苟合的场面,陛下一定会终生难忘的。”

  事实果然不出皇后所料。

  陛下听闻梅妃被关在地牢,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地火急火燎地赶去,却瞧见那女子满脸刀疤,同三位壮年行不耻之事——

  她痛苦地哭喊,却招来了其中一名壮年的殴打与辱骂。

  那壮年狠狠地将一掌掴下,骂骂咧咧地吐出了好多陛下从未听闻的市井粗话,“贱货,装什么贞洁烈女!上都上了,还哭哭啼啼地矫情,还不想着如何来好好伺候爷爷我!”

  陛下立在那里,面色阴沉,抽出身旁的人的剑,抬手就把三人给砍了。

  梅妃仰躺在地牢的地面上,那上面有厚厚的灰尘,有发霉的稻草,有数不清的虫蚁……她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方——可她如今觉得,自己比那些还要肮脏数倍不止。

  陛下剑尖上的血滴下,牢房内一时针落可闻。

  良久,陛下开口,声音颤抖,明显是有怒火被竭力压制着,“还不把衣服穿上?难道跟他们说的一样,你就这么贱?”

  梅妃忽然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那人吐出的脏字不过一个,却比那些壮年长话连篇难以入耳的粗鄙之语还要砭骨三分。

  疼啊……不是身上的伤,而是心。

  那颗心被什么一把攫住,利刃如触角般密密麻麻地咬紧了血肉,疼的血肉模糊,疼的面目全非。

  梅妃拢好了破烂的衣衫。

  那天,陛下和她都没有再说过话。

  那夜,陛下去了皇后的寝宫,一夜颠鸾倒凤,好不旖旎。

  梅妃的承欢殿终于冷清了下来。其他妃嫔抓准了机会,争先恐后地落井下石。

  “呦,这不是风光正盛,恩宠正隆的梅妃吗?瞧瞧,怎么沦落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陛下有多久没来你的承欢殿了?”一位妃嫔捂着樱桃之口娇娇地笑了起来。

  另一位妃嫔理了理自己垂落胸前的青丝,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妹妹,昨个儿陛下赖在我的宫里不走,哪有空来找梅妃妹妹呀……今儿,陛下要翻也是妹妹的牌子了。梅妃妹妹长成这副丑样子,连我见了都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她又怎配上陛下的龙床呢?不过是个失了清白身子的贱人罢了!”

  说完之后,心中好是畅快。

  梅妃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只是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坐在地上斜倚着柱子,看向那只被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若不是因为陛下,她本该是驰骋在荒漠上的女子,天地之广,永远也都望不到尽头。可如今,小小的四角天空就锁住了她。

  她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抱紧了双腿。

  什么丑八怪,什么□□……

  她想,未来到这常安的皇城时,她也是以美貌名动天下,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对,她不是丑八怪,也不是□□。

  她没有错。长得闭月羞花不是她的错,心性纯良也不是她的错,错的是他们。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良久,她终于开始轻轻抽动肩膀,低泣出声。

  陛下,我好后悔……

  如果,不,我是说我希望,或者再换一种说法,我愿意,我宁愿……从来没有遇见你,也从来没有来过常安。

  如果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

  她忽然开口,仰头看向无尽青冥,“我想死……”

  陛下和梅妃终于见了一面。

  时隔两年,梅妃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心伤也终于平复了些。

  陛下开口,“你……的伤可好些了?”

  “早就好了。”梅妃坐在地上倚着柱子,不肯瞧他。

  陛下继续道,“陪我走走吧。”

  梅妃一怔,可她却只是抬手摸了摸面纱下布满伤疤的脸,她忍着眼泪极缓慢的轻轻摇了摇头,“不要。”

  那些妃嫔说的没错,她如今这副鬼样子,早已不是先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梅妃了。

  她自惭形秽,她不肯。

  陛下僵立在原地,两两相对无言。

  陛下走后,梅妃坐在院子里时,一个白袍身影从天而降,立在飞檐斗拱的檐角,长身玉立和着身后的一轮圆月。一时之间,竟说不上来,是惊艳多一些,还是阴森多一些。

  望着月亮发呆的梅妃怔住了,因为那个人开始跳起了舞。

  衣袍纷飞,动人心魄……想当初,梅妃能获得陛下的专宠,第一是她的美貌,第二便是她的舞。

  跳了半截,那人的舞忽然戛然而止,他飞落下来,在梅妃面前蹲下身来,“小美人,瞧瞧,多可怜。”

  梅妃不言,一双澄澈的双眸只是那么望着他。

  那人一身白袍逶迤一地,三千青丝披散在肩,半张脸虽有面具遮着,却也不难想象,这张脸究竟是何等的风姿。

  没有人比他更美,是的,美。连当初的梅妃都深愧不如。

  梅妃忍不住抚上他的脸,“你真好看……”

  那人眸色闪了闪,不知是何意味,“你当初也很好看的。”

  “不,她们都说我是丑八怪……我……”梅妃轻轻发着抖,忍着低泣。

  “你想不想重新获得美貌?”

  梅妃眼睛一亮,“你能帮我!”可随即又暗淡下去,“连在世华佗都没法子,你怎么会有办法。”

  那人摸出了一瓶用于涂抹的丹药,“可是你要交付代价。”

  梅妃一怔,“什么代价?”

  那人笑着伸出手,食指顺着她的肩胛处下滑,停留在她的心口处,“给我,你的善良。”

  须臾,梅妃轻轻一笑,“好。”

  善良害她落得如此这般田地,可是美貌却能帮她重赢一切。

  月黑风高夜。

  在那人的帮助下,梅妃成功且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有层层守卫的陛下寝宫。

  金色的纱幔掩映,那人醉卧在床榻边,神智已经有了些许的不清明。

  “陛下……”

  梅妃蹲下身来,一双布了薄薄的一层茧的手亲昵地抚上他的醉后酡颜——她终究不是当初那个被他宠在心尖儿上,半分也舍不得呵斥的梅妃了。

  浅眠的陛下被这粗粝的指尖的轻抚惹醒了,睁开一双凌厉凤眸,入目的,竟是他日思夜想,即便睡在其他女人身上也时时刻刻念着的一张脸。

  梅妃。闭月羞花的梅妃,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梅妃,是他日思夜想的梅妃!

  陛下一双朦胧的醉眼燎起一捧微火,他轻轻开口,“梅妃?”

  梅妃轻轻一笑,魅惑众生。

  陛下沦陷了。

  他乘着醉意,不管不顾地扑向他朝思暮想了两年的幻影——是的,他隐隐约约记得,这样笑颜如花的梅妃是他很久都没有见过的。

  荒唐啊,旖旎呀……

  难分难舍啊,辗转承欢呀……

  可是,忽地,陛下撕扯衣衫的动作猛地止住。

  他脑中忽然一声惊雷炸响,什么梅妃……

  他看向衣衫凌乱的女子,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地牢中的景象。

  □□!

  凭你也敢再上堂堂天子的龙床!

  狠狠一掌掴下,梅妃的左脸立刻肿了起来,陛下目露凶光,伸出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颚,“贱货……”

  这一掌与这扎人的字眼终于让重获新生的梅妃回忆起了两年前——在地牢,那可怕的梦魇……

  疼啊,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管不顾地烧灼啊,猖狂叫嚣呀,直直地烧进她的心里去,几欲将她整个人都洞穿,烧灼成灰烬,成为一地死灰。

  一滴泪欲落不落,颤巍巍地衔在长长的睫羽之间,称着被掌掴红的脸颊,有种别样的惊艳动人。

  陛下的目光幽暗了。

  他俯下身去,抬手摸上她的衣裙。

  若是两年前,琴瑟和鸣两相欢好之时,□□自是情之所至,水到渠成的上等佳事……可是,如今这般情景,梅妃只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

  没错,是女子最容忍不得的羞辱。

  于是,她欲要挣开。

  可是,陛下动了情,怎允许她于此刻逃离?

  一掌狠狠掴下。

  梅妃的心狠狠地抽疼了一下,但她还是反抗着,她不要自己深爱着的人,以这种方式来羞辱她。她不能,她不能经受如此的酷刑。

  又是一掌狠狠掴下。

  不知是第几次的巴掌狠狠掴下……

  梅妃终于瘫在原地,在那人俯身而至时,万念俱灰地阖上了双眸……

  看不见就可以当作没发生了。她这样无力地安慰自己。

  可是……

  那人嘴唇一张一合,利刃般的话语彷如魔咒一般逡巡在她的耳边——

  “贱人……”

  “□□……”

  梅妃想,以后再大的伤痛也不会比这更让她体无完肤了。

  她阖上双眸,静静默数着时间。

  一……

  二……

  三。

  这一声,犹如晨时撞破天际的第一丝晨曦,又丝杳杳钟声在薄雾中高鸣——

  陛下突然顿住了动作。

  因为他觉得自己亲吻的地方,有些粗粝……

  借着烛火瞧清后,陛下大发雷霆,将梅妃踹下了床!

  “贱货!”

  陛下刚说完,便转过身呕吐起来。

  梅妃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起初只是低低地笑着,后来,却渐渐演变为癫狂的大笑,甚至有些凄厉。

  “哈哈哈哈哈哈哈——”

  梅妃笑着,眼泪却滑了下来。

  泪水滚过她布满刀疤的脸,触目惊心。

  陛下怒啸着,提了剑欲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胆敢爬上他的龙床的贱妇一剑捅死——

  可是,他忽然愣住了。

  梅妃逆着光露出的没有刀疤的脸,那般动人。

  他忽然想起了二人初见的那日——

  他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荒漠之中,她一身热烈的红衣,和风而舞。

  没有人比的上当时的她耀眼夺目,从来没有。

  可如今——

  她不再是陛下眼前的明月光,亦不是心头的朱砂痣——

  她只是彻头彻尾的丑八怪,一个□□!

  陛下气愤地发着抖。

第23章 金丝雀其五

  听见房里的声响,一队兵马涌入,却见衣衫不整的两人,一个跌在地上癫笑,一个立在旁边提着剑气愤地发着抖。

  那女子真丑,竟没有自知之明想去爬陛下的龙床……不自量力。

  众人鄙夷,没有一个人认得出这是曾惹得常安多少贵胄心动神往的梅妃。

  没有人。

  忽然,人群中有一人盯着地上的身影看了会儿,疑惑开了口,“梅妃?”

  说话的正是大理寺卿陈遗。

  梅妃脸上的笑终于止住,她忽然抬起双手捂着脸,“不!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梅妃,你认错人了!”

  “梅妃何等风姿你我都是见过的,怎么会是这么一副——”那人忽然止了声。

  那人不会真的是梅妃吧?

  怎么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

  陛下忽然回想起自己刚刚正捧着这么一张脸亲吻,只觉胃中翻江倒海,又呕吐了起来。

  “陛下!快,快传太医!”

  终于没有人在意一个丑八怪到底是不是梅妃了。

  梅妃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可她却发现,还有一人在原地无言看着她。

  是陈遗。

  梅妃放下了覆面的双手,她站起身,“别瞧了,连我看了都觉得恶心。陈遗,你多少给我留几分薄面吧。”

  两人离开了陛下的寝宫。梅妃低着头在前面走着,陈遗默默地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终于到了无人问津的承欢殿。

  “图然——不,梅妃娘娘,可否容臣进去一叙。”

  梅妃侧身让他进了院子。

  两两相对无言良久。

  “两年多了,我一直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你怎么了?”

  梅妃垂着头,“没怎么,脸毁了而已,不受宠了而已。”

  “梅妃……”

  “陈遗……我不是梅妃了。我再也不是名动常安的梅妃了。我不是……我不是了……”梅妃忽然低泣起来。

  “可是,可是我……我……我真的好难受啊……为什么……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做错了……是我做错了吗……

  我的美貌是我的错误吗……我同陛下在一起很开心,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难道也有错么……

  陈遗,你不是大理寺卿吗?你不是评判公允之人吗?你,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我是不是不该进宫,我是不是不该来你们凤鸢国,不该来你们常安……我,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陈遗……求求你,救救我……”

  陈遗,我求求你救救我啊——

  梅妃伏在案上泣不成声,忽然,宫门被人一脚踹开。

  吴瑾瑜快步行来,拉扯起梅妃,“你竟也妄想攀我们陈府的高枝!”

  “吴瑾瑜!”陈遗连忙喝止。

  这欲要落下的掌掴生生止住,吴瑾瑜刚才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了下来,她看着梅妃脸上的伤竟有些心疼,“你、你怎么啦?是谁伤了你?”

  这句本该由两年前的陛下嘘寒问暖说出的话,却由一位将她视为情敌的女子说了出来。

  梅妃只觉满心讽刺。

  陛下啊……我死心了。

  我……不想留下来了。

  我图然……不要你了。

  入了夜,陈氏夫妇就要回去了。

  “你如若受了什么委屈,可千万别一个人打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咽,知不知道?你、你还有陈遗和……我呢。我可以勉为其难的帮帮你!”

  吴瑾瑜立在梅妃面前,犹豫了半晌,才状似不情不愿地一把抓住了梅妃的衣袖,“你当初长得那么好看,且跟我们家陈遗那么亲密,我自然少不了要醋一下的……但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我只是……”

  只是火气大,得理不饶人。

  梅妃失笑,“你认为我和陈遗之间有不清不楚的联系?”

  吴瑾瑜低下头去。

  梅妃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会这么想?”

  吴瑾瑜低着头,“因为我不漂亮呀,天底下漂亮的女子那么多,哪一个都比我漂亮。陈遗本该值得更好的,可是,图然,我从小就跟着陈遗,长大了我也黏着他。我心里,就这么放着他一个人,除他之外,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梅妃笑道,“是啊,天底下漂亮女子那么多,温柔贤淑的那么多——可他不还是娶了单单这么一个你?”

  梅妃拍了拍吴瑾瑜的手,“瑾瑜,你很幸运。你从小就发现了一个至宝珍视地抱在怀里,长大后,至宝也还是心甘情愿地让你爱不释手地抱着。如你所言,陈遗他很优秀,如若他心里没有你,他断不会娶你。”

  吴瑾瑜扭头看向院子里的陈遗,嫌弃道,“那还不是因为他木木的,不会哄女孩子开心。也只有我不嫌弃他。”

  是啊,只有互不嫌弃的两个人才能长相厮守。

  可是,如今,她的陛下,梅妃的陛下嫌弃她了。

  送走了陈氏夫妇,梅妃这才走进了屋子。

  “阿铭。”

  躲在角落的小皇子走过来,在母亲脚边蹲下,脆生生喊道,“母妃。”

  “母妃不想待在这里了,你跟母妃离开这里,好不好?”

  君铭想起以往他看见的那些对母妃指手画脚的人,他认真且坚定地点点头,“出了宫,有我保护母妃。”

  ……

  可惜,他们终是没有出宫。

  梅妃投了井。

  因为皇后听闻她衣衫不整地从陛下的寝宫出来,嫉妒之火又起。

  “都这般鬼样子了,还想着勾引陛下呢?你可知,陛下如今因为呕吐几天都不能进食了呢。”

  这唇枪舌剑可真是最好的武器,梅妃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来人,把这碍眼的丑八怪拖下去,送去花巷!”

  花巷?梅妃发起了抖。

  “放过我,放过我吧!我不要!我不要去花巷!”

  “母妃!”一直躲在屋内的君铭跑了出来,皇后见状凤眸一睨,一手抚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边冷森森开口,“教你这母妃藏了你近两年,我都险些要忘记还有你这么一个野种了。”

  “不许伤害我的阿铭!”

  梅妃发了狂,失手推倒了皇后娘娘。

  “来人啊,传太医!”

  皇后看着双股间的那血污,脸色苍白,“孩子,我的孩子……”

  皇后的孩子没有保住。

  陛下知晓了这件事,亲自赶到了承欢殿。

  “陛下是要来兴师问罪的吗?”梅妃笑了笑,“请便。”

  “父皇。”忽然一声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这是……阿铭?”

  梅妃轻嗤一声,“难为你还记得。”

  陛下忽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父皇,你都好久没有来看过我和母妃了。你很忙吗?”阿铭走过去,轻轻握住了陛下的手,仰着头关切地看着他,“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呀。”

  陛下垂眸望着那与梅妃长得极为相似的面容,不由得潸然泪下,“父皇知道了。”

  “母妃,你快过来。”阿铭一手牵着陛下朝梅妃走近,可是梅妃无动于衷,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

  “父皇,你哄哄母妃吧。自打两年前母妃受了伤开始,母妃就没怎么笑过。母妃最喜欢父皇了,如果父皇来哄母妃,母妃一定会很开心的。”

  陛下看着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初见时她的含羞带怯,相爱时她的眉开眼笑……陛下忽然觉得,那个被他锁在金屋里的金丝雀想要打开笼子飞走了。他留不住她了。

  他忽然一阵胆颤心惊。

  再痛苦再如何他也从未设想过要与她分离。

  两年里,他有多少次下意识地走到承欢殿的宫门前?太多次了,记不清了。

  只是,她不知晓罢了。

  只是,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罢了。

  可是,陛下不知晓的是。陛下的龙辇调头离开之时,他的梅妃啊,就那么怔怔地立在朱红宫门后,透过那门缝痴痴地望着他的步辇渐行渐远……

  陛下啊,你回一回头啊。

  你敲一敲门……这样我就可以给你开门了……可是,你怎么只是停了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良久,宫门外杳无人影,宫内立着的一人长身玉立,忽然低低地满是嘲讽地笑了起来。

  君铭只是疑惑地看着母妃,“母妃……”

  梅妃依然望着那门缝外的杳无人影,她忽然开口,不知说给谁听,“你瞧啊……他连一步都不肯迈。”

  ……

  “阿铭,过来。”良久,一片沉默中,梅妃突然开口。

  君铭望了望陛下,恋恋不舍地把握着父皇的手抽回,走到母妃身前蹲下身,“母妃,父皇都来看你了,你怎么还不开心?”

  “进屋去,母妃不叫你不准出来。不许偷听也不许偷看,母妃有话和陛下说。”

  君铭望了望两人,捂着嘴笑了笑,“是不是母妃要和父皇做一些羞羞的事啊?好好好,阿铭会听话,阿铭不会出来的!”

  说着,便跑进了屋子里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梅妃……”

  “别这样唤我,梅妃早在两年前的地牢里便死去了。”梅妃起身,看也不看陛下,从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朝院子中央的石桌走去。

  陛下哑口无言,却忽闻她开口,“陛下,你想不想再见一次梅妃?”

  自然是想的。可是陛下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不可能。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了。

  忽然,面纱扯下,梅妃步上石桌,赤脚在上面跳起了舞。

  虽然天色已晚,但陛下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的梅妃又回来了。

  那张他日思夜想,回眸一笑百媚生,没有伤疤的脸!

  “梅妃……”陛下着了魔,朝那人走去。

  梅妃一舞未毕,忽然戛然而止,“放过阿铭吧,别让他留在这常安城了,也别让他留在这凤鸢国了。”

  因为常安城,凤鸢国是她噩梦的所在。

  话音未落,陛下正要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衣袖,却见那人一脚踩着石凳,纵身跳入了井中!

  “梅妃!!!”

  临死前的那一秒听见这一声呼喊,忽然很想嘲讽地弯弯嘴角,我不是什么梅妃……从头至尾,我都只是我自己,我叫图然。

  那天夜里,那名白袍男子终是没有取走梅妃的善良。

  他摇着头,“也许他爱的并不是你这个人呢。”

  梅妃微微瞠目,白袍男子见她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了,竟还这般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不晓人心,他忽然觉得难能可贵。

  “我只给你恢复一个时辰,我帮你见到他。若他爱的是你这个人,我便彻彻底底将你的脸治好,并取走你的善良。反之,若不是,这协商作罢。”

  ……

  梅妃辞世之后,举国上下闻此皆都唏嘘不已。

  回眸一笑百媚生啊……那是何等的姿色!

  只觉惋惜,却只是惋惜那般美貌,而不是梅妃这个人。

  ……

  是夜,陛下醉醺醺地推开了皇后的门,闯入了皇后的寝殿。

  “陛下?”原本都已安寝的皇后惊疑不定,但还是惊喜多一些,她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搀扶住陛下。

  陛下手中喝空了的酒盅砰的一下砸在了地上,一手揽人入怀,一手挑起下颚,如此熟稔。

  皇后娘娘笑了,除却梅妃这个心头大患之后,陛下最宠幸地就是她这皇后娘娘了。

  她没了孩子,陛下满心愧疚,对她的恩宠更甚从前,皇后娘娘觉得这个孩子没的值。

  可突然,陛下吻着她,喊了一声,“梅妃……”

  皇后呆愣在原地,一地的狼藉在这一刻不过都是嘲讽。

  她堂堂皇后,名门闺秀竟然只是一位蛮夷女子的替身?

  笑话。

  可是陛下一迭声的喊着,“梅妃……你给我跳支舞看好不好……”

  “梅妃,你怎么不说话呀……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皇后突然狠狠地发了一个抖。

  这天之骄子竟然在梅妃面前以“我”自称?

  一颗心彻彻底底的凉了。

  “唔……梅妃……你若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对夫妇。妻子呢喜欢跳舞,丈夫呢喜欢抚琴。他们生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叫做阿铭……”

  说到这里,陛下突然傻笑起来,皇后面上却有眼泪却争先恐后地跌落下来。

  原来,在他心里,梅妃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妻。

  皇后……皇后娘娘第一次觉得这二字如此的讽刺。

  “梅妃……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

  后来,在陈遗的帮助下,梅妃的遗愿终于得以完成:让君铭离开凤鸢国,离开常安。

  于是,陛下派他去了郯城做质子。

  后来的事,叶良辰便也就知晓了。君铭没有多讲,他从自己回宫后的那段日子开始讲起。

  “当时我还小,并不懂他们指责我母妃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后来,我慢慢知晓了。我恨极了先帝同先皇后,我要报仇,为我母妃。”

  所以,那白袍国师再次找上了门。

  “小家伙,你做的很好。你母亲临死前那天晚上怀着的也都只有失望而已,可你不一样,你的恨意,足以作为一把杀人的刀。谁来阻你,你便杀谁——不,”国师突然摇摇头,“有一个人是你的软肋。”

  是的,叶良辰。

  国师继而笑了笑,“有软肋才好,有软肋才会更强大。要不要跟我合作?”

  “合作什么?”

  “我帮助你实现你想要的一切,而你,也需要支付我代价:制造杀戮。”

第24章 金丝雀其六

  短短不过几月,那原本势微力弱的太子殿下一时之间竟然权倾朝野。

  皇后的母氏一族就此衰落,陛下失去皇后母氏一族的支持,在处理朝政之时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因为他的太子总爱跟他唱反调。

  终于有一天,皇后怀孕的消息传来了。陛下终于有了废除君铭这个太子的理由了。他有了嫡子,这个卑贱的庶子理当让位!

  可是那天,写好的诏令还未来得及盖印,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携着刺眼的光线走进来的,正是君铭。他的身后,是千军万马。

  陛下突然觉得遍体生寒。

  “陛下啊,还在为国事操劳呢?”君铭走上前来,将陛下用宽大的龙袍遮掩的诏令抽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手向后一抛,丢进了火炉。

  “孽畜!”陛下气的浑身发抖。

  君铭却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还没做些什么呢,陛下就这么生气啦?你们这些人,当初欺辱我母妃之时,可曾也想过会有今天?

  啊……有一种人啊,他们总是喜欢贬低和践踏那些看起来很弱小,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孰不知,那些人,竟也能有一天翻了身呢……”

  陛下心惊胆战极了。

  “来人。带陛下去看一场好戏。”

  不过须臾,一行人便来到了皇后的寝宫。

  士兵破门而入之时,却发现殿内空空如也。

  “殿下?”士兵向君铭请示。

  君铭驱步走入殿内,朝四下里看看,忽然指着那紧闭着的衣柜,“那儿。”

  一个怀了孕的母亲跑不远,她只能找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除了衣柜,没有其他地方更合适了。

  果然,一堆绫罗绸缎中,皇后发丝散乱,发着抖,“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了,不能再失去这一个了……不能,她不能。

  士兵却不会怜香惜玉,他粗蛮地将皇后娘娘从衣柜里拽出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扔。

  皇后落地之时,连忙用手护住了腹部。

  “还想躲?你一个没了娘家做靠山的女子,你能逃去哪儿啊?”君铭陛下轻轻笑着,却像极了刀尖舔血的恶魔。

  皇后脸上的惊慌如潮退去,她沉默了须臾,“……是你?是你?!是你算计的我们吴家!”

  君铭笑得更开怀了,“皇后娘娘啊……您,生来便是掌上明珠。谁在您的眼里,都是命如卑贱蝼蚁。谁挡了您的路,谁触了您的霉头,你就要除之而后快——

  可是啊,皇后娘娘,树倒猢狲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有些事你既然做了,不付出代价就想一笔勾销……这天下的账是这么算的吗?”

  皇后剧烈地发起了抖,“你这话什么意思!那个贱人把事情都告诉你这个野种了?!”

  君铭脸上终于有丝掩饰不住的阴沉露了出来,“说别人是贱人,我看你才更像是贱人吧?自己没能力讨丈夫欢心,就去为难别人,毁了别人的一生——你,万死难辞其咎……”

  皇后发起了抖,“梅妃那个贱人明明是自己不检点!你凭什么怪我啊?!”

  “住口!”君铭额头青筋暴起,“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我母妃心性纯良,若不是被你诓骗去了地牢,又何至沦落到那般田地?”

  陛下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变了,“梅妃是被你陷害的?”

  “不!不,陛下,陛下……”

  “滚!你这蛇蝎毒妇!”

  君铭冷讽,“陛下啊,你但凡对我母妃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真心。你也不会只顾着生气,而丝毫不管她的处境。

  一个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失去了女儿家的清白的女子,你让她一个人如何应对别人的闲言碎语?

  一个恩宠正盛的妃子突然失去了陛下的宠爱,你让她一个人如何应对其他妃子的落井下石?英明如陛下,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呢……”

  陛下瘫坐在地上,全身颤抖。

  “英明如陛下当时都做了些什么呢?冷落她,一冷落便是整整两年。不仅如此,那天晚上,那天她失去所有的那天晚上——”

  君铭转身指向皇后,“你,我们的好陛下,去了这个害了她一生的贱人房中!你可知,她得知你宠幸了这个贱人的那天晚上,她一整晚都哭的泣不成声?

  你可知,她天天以泪洗面……不,你不知。你辗转六宫粉黛,醉倒温柔乡。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她!”

  皇后瑟瑟发抖,“陛下,你救我……他知道了一切,他会杀了我的!你、你救救我啊!我,我还怀着你的龙胎呢……陛下,我求求你……”

  陛下却冷笑了一声,“你那般厉害,何需我来相救?”

  “陛下……”皇后失了声。

  陛下忽然暴怒大喝,“你害死的可是我的梅妃啊!”

  皇后跌坐在地上。

  陛下道,“那是我征战图氏部落缴获的战胜品,是我要收藏一生的……可是,你这贱妇!你毁了,你把一切都毁了!”

  陛下突然拔出身旁兵士的佩剑,众人以为他要自裁,却没想到,他把剑指向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他问君铭,“我杀了这贱妇,你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皇后脸色苍白,竟吐不出只言片语。

  梅妃错付了一片痴心,她又何尝不是?

  这个男人,爱江山,爱美人,可他最爱的,只是他自己。

  君铭不置可否,“你爱杀就杀咯。”

  一剑劈下,陛下被溅了一身血,但他却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是不是,我可以活着了?”

  却不料,君铭脸上讽意更甚,“人常言,虎毒不食子。你这般心狠手辣,自私自利,我焉能留你?”

  陛下气愤地发着抖,“你明明答应我——”不,他没有答应,他只是说,你爱杀就杀咯……

  君铭满脸鄙夷,“若是你刚刚能护着皇后和她的孩子,我心里还会对你有几分敬意。可惜,你的所作所为委实让人不耻。你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不伤你。但你所犯罪孽太重,囚你在这里,永世不得再出。”

  第二把复仇之火,点在图氏部落。

  刚刚登基的陛下借着郯城与图氏部落之战,以“平息战乱,还天下安”的借口,灭了图氏部落。

  容楚将军凯旋,带着那部落首领回了常安。

  地牢内,一身华服的陛下双手负在身后,一双干净的步履因这地牢内的灰尘变得污浊不堪。

  “陛下,求你放了我吧……”

  “放了你?”陛下背对着那被酷刑折磨地遍体鳞伤的人,“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江山,美人,财宝什么都可以……我把我的东西都给你!你放了我好不好?”

  “美人?”陛下忽然挑出了这个词,话语间是那首领读不懂的意味。

  那首领惊喜道,“原来陛下喜欢的是美人!这就好办了,我们图氏部落有很多美人,陛下要多少有多少!不知陛下喜欢什么样的美人,能歌善舞?”

  “善舞?”陛下的长眉忽然挑了一下。

  “陛下若能答应放了我,我一定帮陛下寻到合适的美人!”

  陛下闻此,低低地笑出了声。

  龙袍摆动间,他转过身来,伸出一脚将那人踹翻,“你瞧瞧我,看看我像谁。”

  寥寥数语,冷冽如寒刃。

  那人被当胸一脚踹的头昏眼花,压下嗓喉间的一口腥甜,他借着地牢内昏暗的灯火瞧向那不怒自威的陛下。

  那、那张脸……

  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

  十六年前,图氏部落不知天高地厚,故意挑衅凤鸢国,在边境之地挑衅滋事。这凤鸢国的陛下,竟然御驾亲征,一马当先,直杀进了图氏部落的老巢。

  眼看着一族人性命就要不保,图氏部落的首领急得火急火燎。

  直到,图然的出现。

  图然的外祖原本是图氏部落的老首领,理该是图氏部落的正统血脉。但因为她母亲只是一介女流,其他人对其继位首领之位大有不满,她母亲便放弃了首领之位,由其他人通过比赛的形式竞夺首领之位。

  所以,这首领之位才落到了如今这位首领的身上。

  那天,他带着降书去迎接凤鸢国的陛下之时,在半路上遇见了那位陛下和图然。

  图然善舞且拥有着得天独厚的美貌。他作为部落首领,要什么女人没有。可没有人比图然更漂亮,更能魅惑众生。

  那日,图然正跳着舞,他看入了迷,却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令他大为惊喜的事:凤鸢国的陛下爱上了图然。

  于是他主动提出,让图然做陛下的妃子,随陛下去往凤鸢国,侍奉左右。

  陛下很高兴,便也没了想要为难图氏部落的意思,首领也很高兴。

  但是图然并不高兴。

  她蹙着眉看着那首领,“图那,你这是要把我当做物品一样卖掉吗?那个凤鸢国的陛下给了你什么好处?”

  图那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那陛下对图然你一见倾心,对我百般刁难,说,若是不把你献出去,便将我们图氏部落夷为平地。图然,我们全族人的性命可都握在你的手里呢……”

第25章 金丝雀其七

  于是,图然跟随陛下离开图氏部落之时还怀着这样一份庆幸:还好图氏部落没事。母亲,外祖,你们看啊,阿然终于为我们的部落做了一件像样的事。

  我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和一生,换来了他们的平安。

  你们会很欣慰的,对吧?

  图然到了常安,活了不过五年。

  前三年,陛下独宠她一人,将她日日夜夜带在身边,生怕有人觊觎。但是,每三年一次的祈雨之行让皇后有了可乘之机。

  梅妃安然无恙了三年,陛下也终于放松了警惕,便没有带着她同去。

  皇后称病,陛下不疑有他。

  自地牢被陷害后,图然的一生就此葬送。

  未入常安之时,除了跳舞,她最喜欢的就是骑着马,驰骋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上。

  无论走多远都好,喜欢走多远就走多远,没有人会给她划下范围,告诉她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图氏部落没有常安宫里那么多的规矩。

  刚来常安之时,陛下让她在他的生辰宴上跳舞庆祝。也就是因此,梅妃的美貌与舞艺名动常安。

  可是,那次舞跳了只一半。

  为什么呢?因为皇后看见梅妃出尽了风头,心有不快。便安排伴舞的人故意踩了梅妃一脚,梅妃看着被踩脏的鞋子顿时便恼了,也不管什么尊卑有序,怫然拂袖而去。

  后来,是陛下哄了半天才哄好。

  若只看前三年,陛下同她当真是伉俪情深,流传千古的佳话。

  若只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人能比的过他们恩爱?

  到最后,不过惹句可悲可叹,是一段落了俗套的悱恻故事罢了。

  ……

  回忆起图然之事后的首领抖如筛糠,“你、你是她的儿子?”

  像啊,像啊……可真像。

  图那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我当初安分守己没有招惹凤鸢国,说不准凤鸢国的陛下也不会打得我们图氏部落节节败退。那他也许就不会遇见图然,图然也不会成为梅妃……或许,图然就是我的首领夫人了。”

  陛下突然冷笑了起来,“首领夫人?先帝不配她,你,一个以女人才能换得自己苟且偷生的人又能比先帝强到哪里去?

  若是我母妃能有自己抉择的机会,她断然不会从你们二人之中选择。天下那么多深情的好男儿,你哪里来的脸,会认为我母妃非你二人不可?”

  图那发着抖,“陛下,你身上流着图氏的血脉,求求你,放过我吧……”

  陛下面上讽意更甚,“我原本还当你是位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却没想到,竟是位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你还好意思提我们图氏?真丢我们图氏的脸。

  你安心去吧。图氏部落是我母亲牺牲自己也要护着的地方,我不会动它。你走后,我会找一位最贤能的首领来打理。

  图那首领,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

  讲述到这里,君铭陛下道,“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后面,便是他被君铭困在凤鸢国,当成金丝雀一般养着。

  叶良辰蹲下身来,拥住埋头在膝间低泣的人。那人一怔,却听叶良辰认真且坚定道,“阿铭,我不走。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陛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更加用力地抱了回去。

  “良辰……”

  有你真好……幸好,我这肮脏不堪一路漆黑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个干干净净的你。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礼官的高声迭诵中,皇后吴氏穿着喜服笑盈盈地拜下身去。

  鬓边步摇随着她这俯身的动作琤琤作响,似极了她如今怦怦乱跳的心鼓。

  心旌摇曳。是的,她心旌摇曳。

  面前如玉的少年郎,是当今最尊贵的陛下啊。

  是堂堂她吴氏之女嫁得的好夫婿。

  “砰。”两人的头不小心磕到了一处去,吴氏脸上飞上一抹云霞,幸好有红纱遮着,外人瞧不清明。那陛下却弯着腰,将头探到她的红纱底下来,望着她。

  心旌摇曳,她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自今日起,我们就是夫妻了。”少年郎说完这句,便喜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那么温柔,吴氏忍不住随他一笑。

  第一年,他们琴瑟和鸣。

  有位重臣的女儿嫁给了陛下,皇后吴氏知他只是为了稳住朝中局势,便大方道,“陛下,我懂。”

  当初她嫁给陛下,亦是因心悦他想为他稳住局势,助他顺利登基。

  陛下夸她知书达礼,皇后虽心有苦涩,却觉得自己从这一池苦水中窥见了自己脸上的虚幻的笑意。

  有哪位女子愿意将丈夫拱手相让?

  没有,从来不会有。

  心甘情愿?不,除非她不爱她丈夫。

  那日,别处殿院红烛高燃,她只独守一豆灯火,未寝空待更漏到天明。

  第二年,他们举案齐眉。

  可是,陛下又要纳妃。又是重臣,又是为了大局。皇后苦涩一笑,“陛下,我懂。”

  那日,她披单衣,斜枕落花沁寒露,细听丛中蛐虫鸣。

  第三年,他们相敬如宾。

  陛下没有开口要纳妃,但是三年一次的妃嫔大选到了。

  她身为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身为这一国之母,她要以身作则,她要懂礼知进退,她要秉持任何人都没有的大度。因为她是皇后。

  陛下同她一起坐在那万人敬仰的高处,皇后往下一瞧,只见环肥燕瘦,她们年轻,她们娇艳,可她却觉得自己在她们面前如此迅疾地苍老下去。

  三年,她入宫不过三年。她如今不过也只有二十一岁。

  可她却觉得自己似那老态龙钟的妪妇一般,她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

  是什么呢?她彼时还不知晓。

  可是,无论经过多少年的洗涤,她永远都会记得,在那一群环肥燕瘦面前,陛下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皇后,你才是我的妻。”

  你才是我的妻。这句话无疑是最好的良药,她又突觉那心底里的东西又于转瞬间死灰复燃。

  因为这句话,她大方了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直到那位梅妃的出现。

  三十一岁的陛下以一马当先之勇,直捣图氏部落老巢。这一消息传来时,她为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平地。

  可是,真正等到他班师回朝那日,她却并没有那么雀跃。

  因为她的陛下,她的夫君带回了另一位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十多岁模样,她年轻,她温柔,她的容貌冠绝六宫,教常安女子都自愧不如。

  她的心终于乱了。

  她看向她的陛下,想从陛下那里求取一颗定心丸。可她的陛下,却只目不转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怀里的,那位那般绝美的梅妃。

  皇后终于慌了。

  一个月,两个月……整整一年,陛下都没有来过她的宫里。

  她却只道,他政务繁忙,却总是听闻那些妃嫔乱嚼的舌根,“呦,陛下怎么天天都在梅妃哪儿啊?”

  不,她的陛下,她的夫君说过,她才是他的妻。所以,她继续大度。

  可是,大度换来的是什么呢?

  在他的生辰宴上,她苦心练了许久的舞蹈,却也未得他一瞥。

  为什么?因为他的梅妃的舞艺才是一绝,而她不过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罢了。

  好个如花似玉,好个名动常安。

  三年过去了,独守空房的皇后终于大度不下去了。

  她动了手。

  梅妃毁在她手里之时,她心里是那般的快意。

  她的陛下,她的夫君终于要回来了。

  果不其然,当夜,陛下就来了她的寝宫。

  你瞧啊,梅妃。我才是他的妻,我才是他明媒正娶,死后也要同棺合葬的妻!

  而你,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妾。

  是的,妾。

  这个字眼破碎在齿间之时,皇后竟觉出了几分恶毒的快意。

  可是,她的陛下,她的夫君同她颠鸾倒凤之时,口中迭声唤着的,却是梅妃的名字。

  ……

  皇后吴氏临死前,万念俱灰地看着陛下举起的剑刃,终于不再心旌摇曳,如一池死水。

  陛下啊,我终不是你的妻……你以后,亦不再是我的夫。

  白宣沦为了花巷的歌姬。

  她从小读书明仪,断断做不来伏低做小之态,去那达官显贵面前阿谀奉承,软语相迎。

  她执拗,她有文人的一具硬骨。

  为此,她受了不少的鞭笞。

  “白宣姑娘,我管你之前是什么名门闺秀还是高门望族,进了我们这花巷,做了我们花巷的歌姬,你便如掐了翅膀的雏鸟,断无挣破逃脱之日。除非——”

  花巷老板卷着丝娟抵在红唇边娇俏一笑,“除非,你得遇贵人,飞上那枝头变作了凤凰。”

  白宣不答。

  她生来就是凤凰,不过虎落平阳被犬欺而已。

  白宣贵为公主,是千金之躯。可是红袖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奴。为了护着白宣,她甘愿屈从。

  花巷老板终于露出了丝笑意,“还算是个识相的。”

  白宣只觉满心愧疚。

  一年,两年……渐渐地,白宣的傲骨终于被这花巷一点点地腐蚀殆尽。

  她把用于佐证女子心灵手巧的女红,当作取笑客人的,不值一提的玩艺儿。

  她把琴曲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弹奏成谄媚逢迎悦贵客。

  她丢弃了公主的尊严,抛却了文人的傲骨,她,彻彻底底地沦为了一名只会千娇百媚的歌姬,藉藉无名。

  不,她作为花巷的头牌之一,怎会藉藉无名?

  她同红袖是这常安城多少达官显贵趋之若鹜的心头宝。

  虽然心有钝钝的疼,但她仍要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千娇百媚,笑得万种风情。

  有一日,她的常客陈熠来了。

  白宣正要招呼,却瞧见了陈熠身边陌生的面孔,“陈公子,这位公子怎么从来没见过啊。”

  陈熠拽着吴卿的衣袖,死活不肯撒手,“白宣姑娘,这是我表哥,吴卿。”

  一句敲下初见的落音。

  什么是一见钟情?白宣见了吴卿之后终于知晓。

  同其他浪荡公子不同,吴卿与白宣相识来往很久,都规规矩矩不肯越雷池一步。

  且吴卿胸有墨水,是可以托付之辈。

  终有一日,白宣将自己许给了吴卿。

  □□好之后,吴卿字字诚恳,句句千金,“阿宣,我们成亲吧。”

  本以为吴卿回去以后,第二日便会有喜讯传来。可白宣枯等了两日,却不见他的人影。

  还是红袖通过其他贵客得知,吴卿遭了殃。

  白宣赶至吴氏府门之前被家丁拦了下来,一位管家模样的忽问,“可是……白宣姑娘?”

  白宣点点头,“正是。”

  “老爷有请。”

  说的虽然是请,大门却紧闭。那管家将她引至府上后门,“老爷说,我们吴氏家世清白。像白宣姑娘这样的人,只能委屈屈就一下,从后门入了。”

  像她这样的人?哪样的人?

  白宣暗暗冷笑。

  进了府门,未走几步便到了后花园。

  鹅卵石路上,并排跪着两个人在顶着烈日炎炎交头接耳。

  正是陈熠与吴卿。

  虽说是交头接耳,但其实不过是陈熠探着身子凑近吴卿,不知长话连篇地说着些什么。吴卿则是一脸愁闷,对其爱答不理。

  因为离得远,且话语有些低,白宣只能听到零星的这么几句。

  “……白宣……娶进门?”

  吴卿板着脸,“嗯。”非娶不可。

  “你……舅舅……同意……罚我们……”

  “你别说了,好吵。”

  陈遗撇了撇嘴正要继续开口,却瞧见自家舅舅行至了近前。

  不知道那吴氏老爷说了什么,白宣只看见吴卿认真且坚定地点了点头。

  “罢了,随你去吧。”

  就这么同意了?吴卿欣喜若狂。

  筹备了一个月,婚事终于等到了举办的那一天。

  十里红妆,他给足了她体面与尊宠。她觅得了良人,终于逃脱花巷的噩梦。

  红袖没有跟她同来吴府,红袖不肯予她祝福。

  白宣坐在红轿之中,她忍不住伸出如玉手指轻轻抚上脸上还未消肿的红印——是的,红印。

  一向温润如玉的吴卿因为一时酗酒失手误打了她。可她知晓他不是有意,她不会责怪,因为她喜欢他,她不忍。

  可是红袖见了她脸上的红印却变了脸色,“我早知那人不是什么正经人,这婚退了吧。”

  白宣慌忙拉住她的手,“红袖啊,我心悦他。这是他跪了两天两夜才为我们求来的,我舍不得。”

  虽然答应迎娶过门,却也只能入那偏门。正门是白宣这等人永远不能走的。

  可是那又怎样,她白宣嫁得了心仪的夫婿,得遇良人。那些虚名,她不在乎。

  洞房花烛夜,恩爱缠绵。

  白宣觉得自己如此有幸。

  可是,第二日。吴卿离开家门之后,她想要出门走动去看望红袖,却被家丁拦了下来。

  “老爷不许。”他们公事公办,如实相告。

  白宣只道是三天以后才可回去见娘家人,可事实证明,她太天真。

  她终于慢慢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她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由。

  除了吴府的后花园和她同吴卿的卧房,她哪里也不能去。

  连花巷老板都未曾如此苛待。

  白宣虽觉委屈,但仍然隐忍着。

  至少,她还有她的夫君。

  可是,自从吴卿入仕以后,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偶有一日,半夜里吴卿回来后,只点了书桌旁的灯,并未就寝。白宣睡眠浅,被他惹醒。

  “夫君,你怎么回来了?”

  吴卿冷着脸,“我还要处理公事,你先且去睡吧。”

  渐渐地,连吴卿都不再愿意同她说什么话。他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清。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都有自己的经历,也会形成相应的人格。我们要理性看待。

第26章 金丝雀其八

  终有一日,逆来顺受的白宣作出了反抗。

  她偶然听仆役说起,说的是花巷的事。她便留了心,细听下来却得知是红袖失了嗓音,唱不了曲了。

  她焉能不管?

  可是,这府上她能依赖的,只有她的夫。

  她独掌一豆灯火,枯坐在椅子上等了半宿,才瞧见她的夫。

  他眉间疲惫,却一身脂粉酒气。

  “你……去了花巷?”白宣只觉火气烧灼至了她的脸上。

  吴卿醉眼朦胧,斜乜着她,“你现在不是怀有身孕嘛,不方便。”

  “所以,你就去花巷?”白宣,“吴卿,你置我于何地!”

  “生气啦?生什么气啊,你不也是我从花巷里买回来的么。都一样,呵,都一样。”

  都一样?

  白宣忽觉心尖冷寒。

  “你可曾把我当作你的妻?”

  一声冷呻,“娼妓而已。”

  白宣像是受惊雷加身般,狠狠地打了个颤。

  原来,一腔真心实意,似这般,皆付诸于狗。

  “……那,你有没有见过红袖?她怎样?”白宣压下哽咽。

  “红袖?你说她呀,她可比你强!”他醉醺醺地撞开白宣的肩,摸到茶桌边给自己到了杯茶。

  “阿宣啊,你姐妹红袖可真是有福气!当今陛下的皇叔看上了她,要为她赎身呐!”说罢,他癫笑起来。

  什么!?那个九十多岁的荒淫无度的魏王!?

  白宣惊惧道,“红袖断不会从!”

  先前红袖忍辱负重都是为了她,如今她已脱离苦海,红袖肯定不会同意再委曲求全。

  “不会从?是啊,她没有从。真是不识抬举啊。”

  白宣忽觉全身失力发沉,她扶着桌子,六神无主,失声喃喃,“不会从……不会从之后呢……那个魏王……会不会……”放过她?

  不会。

  “本来都捆了送上塌了,结果那老不死的魏王不中用,教她挣脱了。可她自知自己是逃不出去的,便亲手打翻了油灯,自焚了。”

  “自焚……不……不会的……”白宣手忙脚乱,欲要冲出门去,她的红袖……

  可走了不过几步,却又被人一把扯回,狠狠地一掌掴下,她只觉天昏地暗,眼花耳鸣。

  “别忘了,你如今是我吴氏的人。花巷那种地方,你怎可再去!”

  “吴卿,我求你,让我去见一见红袖……”

  “见什么?一具焦炭吗?”吴卿冷哼一声,伸展双臂,“还不过来服侍我更衣。都几更天了,还睡不睡了。明日我还要上朝呢,谁跟你似的,无所事事的妇人一个。你如今衣食住行花的可都是我吴家的银子,还敢不听话?”

  白宣忽觉遍体生寒。

  良久,她才开口,“吴卿。”

  “又怎么了?”那般不耐烦。

  “给我一纸休书吧……求你,休了我吧。”

  一夜寂静,只余窗外错漏进的树叶摩挲之音。

  他没说话,合衣盖了被背对着她睡去,连一双染了泥土的靴子都忘了脱。可见,他对她的这句话是那般的始料不及与紧张无措。

  她就那么坐在椅子上,望着他的背影望了一夜。

  ……

  翌日,早朝之时。在得知陛下将要审理此案时,举朝哗然。

  吴卿宿醉后还发沉的头更疼了。

  消息传遍了常安城,原本一桩再普通不过的案子惹了一个沸反盈天。

  终于挨到了下朝,吴卿上了马车,晃晃悠悠走回家,却在自己家门见了另外一辆只有皇亲贵胄才能乘的马车。

  是当今陛下的皇叔,魏王。

  吴卿步下马车,正要施礼,一樽琉璃盏却从那垂着珠链纱幔的车撵里挣出,砸中了吴卿的额头。

  “魏王恕罪。”被砸伤的人却心惊胆颤地跪下身来求饶。

  “恕罪?”纱幔被两名侍女的纤纤玉手一左一右撩开,中间衣衫不整左拥右抱的,便是那位以风流名闻天下的魏王。

  他冷嗤一声,“那娼妓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罢了,本王要什么女人没有,她倒好,自己自焚不算,还把事情捅到了陛下面前。”

  说着,他皮肉松弛的手在身旁侍女身上不安分起来,“你娶的这位生的虽然不错,可惜脑子却不灵光。竟想跑去报官告我?你怂恿的?”

  吴卿发着抖,“不干小的事……”

  “不干你的事?”他一脚踹在吴卿肩头,用脚底拍了拍吴卿的脸,“今日本王在这里交代一句,那娼妓死便死了。教你娶的那名娼妓安分点,别给脸不要脸,找晦气!咱们走,回府乐去!”

  说着,纱幔落下。

  吴卿低下头去之时,却见那布满皱纹的脸朝只有二八芳华的少女凑近。

  进了府,白宣却已不在府上了。

  吴卿额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拭去,便如无头苍蝇一般急得团团转,“夫人何在?”

  “休回花巷去了。”

  “谁休的!”

  “我。”走进来的正是矍铄的吴老爷子,他拄着拐,敲得地板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打在了吴卿的心鼓上。

  “爹。”吴卿这时才想起遮住自己的伤口。

  “挡什么挡,魏王在门口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再老也比他耳聪目明。现在知道丢人了,当初不让你娶那个女人时,你怎的不听?”

  “爹,这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呵,两回事……”吴老爷子抬起拐杖狠狠地敲在吴卿的背上,吴卿双膝磕在地上是沉重的一声,“我问你,我们吴氏一族乃是名门望族,何曾有过卑贱之人入我吴氏门?我之姊,入宫为皇后,乃是国之母,何等风光恣意。若不是太子早夭,何至于轮到如今这个贱种掌权。你倒好,竟给我娶了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儿媳回来,你知不知羞?”

  吴卿低着头,“爹当初明明说好了,答应了这桩婚事。”

  “你还不死心?”

  “说好了的,爹不能反悔。阿宣还有我们吴家的骨肉,求爹允我接她回来。”吴卿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却被吴老爷子当胸一脚踹了出去。

  “没出息的玩意儿!”吴老爷子,“你怎知,那女人肚子里的不是别人的孩子!她清白?”

  清白?不,凡是花巷里出来的女子都担不起这两个字。

  吴卿终于沉默了。

  “打了这个,再要一个就是。”临了,吴卿如是道,“这个是在花巷时怀上的,爹不放心打了就是。待我接她回来,必不会放她出府门半步,这样爹可放心?”

  吴老爷子冷哂一声,“既也明了她不是清白女子,何以死死纠缠不肯放手?”

  “求爹。”牛头不对马嘴。

  吴老爷子冷笑一声,拄着拐杖远去。

  这沉默便是允准,吴卿急忙起身,连马车都未备,急急冲向了花巷。

  身后还有小厮追着喊,“少爷小心路!”

  终于到了花巷,却被花巷老板板着脸拦了下来,“吴大人这番急急忙忙前来是要找谁?”

  “我妻子。”

  “呵。我花巷当□□姬死了一名,被你吴家休了一名。我这满腹的火气都没处撒,你们倒是一个个的都赶上来找不痛快!你知道我会少赚多少钱!要不是白宣那个死丫头跟了你离开花巷,红袖后来会那么不听话?你倒好,娶了回去也就罢了,大着肚子给我休回来!你让她怎么给我招待客人?”那花巷老板气的横眉竖眼,一头鬓花娇艳中带着几分张狂。

  吴卿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我的妻,你敢让她再接客?”

  “有没有搞错,是你们吴家不要了这残花败柳。两张口,她不接客,我怎么养活啊!晦气!倒霉!”

  吴卿终于气急,一脚踹开那老板,横冲直撞破了白宣当初待着的屋子。

  对着门的屏风上绣着“以文会友”,屏风后却是另一番景象。

  “白宣!”这一声怒极,可屋子里的两人却没有被此打扰。

  后追上来的老板见状,手里的红绢随着柔弱无骨的手拂过自己心口,冷讽道,“吴大人,您难道要一直赖在这里不成?”

  吴卿却不理,只道,“跟我回去……白宣,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

  老板却笑得更开怀了,“早就打了。怀着个孩子接客多不方便呀。”

  血气上涌,吴卿只觉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待送走昏厥过去的吴卿后,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餍足地步出了房中,正是九十多岁的魏王。

  花巷老板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如何啊?”

  “姿色绝佳,身段窈窕,很少见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了。我刚才听说,她刚打了孩子,怪不得气色不太好。”

  “这等尤物都送上了您的塌,王爷,我上次求您的事——”

  “好说。”魏王道,“不过死了一个不识时务的歌姬嘛,花巷的生意还是要做的。如今这个不长眼的跑去报官的,看在她伺候我的份上,就都一笔勾销了吧。下次我来,还要她伺候。那滋味,真销魂呐。”

  “那是一定!”花巷老板笑得花枝乱颤。

  待送走魏王后,花巷老板步进了屋子,顺手关好了门。

  “阿宣,药效过了,你该醒了吧。”

  床榻上的白宣倍感屈辱,她蹙着眉。起初因药效而四肢无力,如今却已渐渐恢复知觉,不过还有些痳。

  “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说只卖艺吗?”

  “呵,卖艺?那能值几个钱?你可知你同你那红袖给我添了多少乱子!”

第27章 金丝雀尾声

  愤怒……

  挣扎无望的无力……

  听闻红袖之案被草草处理后,她不顾家丁阻拦欲要出府,吴老爷子却丢了一张休书给她,“走了,就别再进我这吴家的门。”

  白宣捡起休书,心底冷笑。我何时真正进过你家的门。

  这次离开后,正门大敞,她终于走了一次吴府的正门,不过却是离开,与吴府断绝来往。

  她离开后,先是去了大理寺。

  她听闻,陈则大人是位极清廉的好官,他的儿子陈遗亦是一位有为的官。

  她去了,却遇见了刚刚被释放的陈熠。

  “陈公子。”

  “嫂嫂。”陈遗面上狼狈,“红袖同我交情极好,我断是不会害她的。”

  白宣点点头,“我知。我想为她报仇。”

  “哪有什么仇人。嫂嫂,红袖是自杀。你如今还怀着身孕,怎可没人看护便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

  “不,她不是!是,是那魏王——”百般逼迫!

  “嫂嫂,慎言!”陈熠打断她的话,“第一,红袖身为花巷中人,听话招待客人是她的本分。她不从,伤了客人,这是她的错。第二,那油盏确实是她自己打翻的。是她自己要自焚的,没有别人有意陷害。所以,这桩案子落不到魏王的头上。”

  当头一棒狠狠敲下,直砸得她眼花耳鸣。

  是啊,良家子,若是良家子如此遭遇,便能震鼓鸣冤,将满腹苦水倾吐,换得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护己周全。

  可若是她和红袖这般的女子,便只能落得一句,自找而已。

  可是,花巷名为卖艺,实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不该依照律令取缔?

  这普普通通的一座楼阁,是多少贵胄暂歇的温柔乡?是多少势力盘根错节驻扎的聚宝盆?

  动不得。就算是当今陛下也动不得。

  延续了很多年的彼此间心知肚明的老规矩,不许有人恣意妄为践踏它的权威,更不许有人胆大包天要将它摧毁!

  最后,陈熠护送白宣回了花巷。因为他看见了白宣手里的那封休书——他是知晓他舅舅的脾性的,舅舅眼里容不得沙子。

  可是一路上,白宣六神无主,都没说过什么话。陈熠只好硬着头皮,苦心劝慰了一路。

  到了花巷,噩梦这才瞧瞧探出头。

  ……

  回忆完这一切后,白宣终于能动了,她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

  “下次,魏王什么时候会来?”一句而已,听不出是喜是悲。

  花巷老板咬着手里的金元宝,笑容满面道,“七日后。”

  “好。”再无他音。

  七日后,那魏王果真来了。

  花巷老板有些犹豫,本来是打算像上次那样给白宣下些让她乖乖听话的药,可她这七日里表现得十分逆来顺受,且魏王主动提出,不必了。

  “下什么药啊,多败兴。上次跟条死鱼似的,多无趣。还是这样醒着的好。”□□了几声后,纱幔落下。

  花巷老板掩上门,在门口立了片刻,没听见什么异常之后这才放宽心,舒了口气。

  她手里卷着丝绢,绣鞋踩着红毯走了一步,两步。

  一声暴喝,“贱妇!”

  满头步摇被这一声激得琤琤乱鸣,花巷老板慌着回转,破门之时,只见地上横陈着一具尸体。而那百依百顺的白宣却握着一柄步摇,恶狠狠地瞪向她。

  花巷老板忽觉遍体生寒。

  她颤声道,“阿宣,听话,先放下……”

  白宣却冷哂一声,“徐二娘,我问你一句,我,红袖和这花巷其他众多女子,在你眼里,是不是都只是摇钱树?”

  “不,不是……”心虚,胆颤。

  “说谎!”白宣继续道,“魏王的账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望你记得,若你再强迫女子入花巷做那等龌龊事,我便是身处十八炼狱,也要借厉鬼之身,重返人间,找你索命!”

  花巷老板一时之间慌不择路,绣鞋踩着地毯连退数步,珍物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她此时终于知晓,什么叫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她怕啊。

  一众要闯入的家丁被她喝了出去,她只道,“阿宣,我待你也不薄。红袖那薄命的丫头也不是我害的,还不都是钱权惹的祸吗……”

  她委下身去,瘫坐在地上,“我自小穷困潦倒,能混到如今这个地位,吃的苦受的辱不比你们少。我怕极了饥不果腹的日子。

  阿宣,我望着你同红袖两个人将来能有一个人接我的班,替我执掌这花巷。可是你嫁了人,红袖也不听话了。

  你可知,这些姑娘若是不入这花巷,她们连生存都是问题。我可怜她们,我觉得她们像极了当初的我。可是我单凭一己之力,救不了那么多的人。”

  白宣垂眸凝视手中的步摇良久,“我知你也算是做了件善事。可是徐二娘,有句话不知你听没听过——”

  徐二娘闻言抬头看向她,白宣这才继续道,“如此这般苟且偷生……虽生犹死。”

  虽生犹死。

  琤然一声,是那步摇急鸣,是那玉人身陨。

  徐二娘面色苍白瘫坐了好一会儿,回神过后,她慌忙爬起身冲着白宣磕了三个响头,震得满头珠钗琤琤乱鸣,“阿宣啊,这可是你自杀的,跟我可没关系啊,你可不要来找我,到了地府也不要报我的名化厉鬼来索我命啊,我苦了大半辈子好容易熬出了头,求求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

  她这一番话说的语无伦次,却又虔诚无比。

  突然,房中响起一声轻笑,徐二娘只觉头皮上的麻遍及了全身,骇得她四肢无力。

  若是她细心注意一些,自会发现这是一名男子的笑。

  白袍自半空飘然而落,端的是凌然出尘,端的是九天谪仙。

  徐二娘骇得大喊,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封住了口。

  “喊什么,吵死人了。”那人捏了捏眉心,一边扫过那边的白宣,一边自寻了个干净椅子坐下。

  广袖一挥,徐二娘这才能张口说出刚才卡在喉咙里的话,“羞面郎……”

  反应过来后,她想要唤人来的心思瞬时没了。

  应对面前这个人,来多少家丁都不够用。

  她已教冷汗湿透了背脊,只觳觫着小心翼翼地发文,“仙人怎么来了?”

  羞面郎面上遮着面纱,一双深邃黑眸满载笑意,“自然是为了红袖姑娘。”

  “红袖?”徐二娘目光躲闪,“仙人说笑了,红袖不是已经身陨了么,如今已经入棺下葬了。”

  “是么。”羞面郎斜支着颐,“我同她商量好的,她的嗓音极为好听,她又急需用钱,我便同她做了交易。我同她说过,我过几天玩腻了,就把这天籁之音还给她,如今她人已身亡,我要还给谁呢。”

  徐二娘道,“这……”

  “听说你年轻时唱曲不错?”

  “是……”

  “那便换给你吧。红袖死了,总要有人替她继续唱下去,是不是?”

  徐二娘大骇。

  自此,花巷每逢亥时,便有年轻女子引颈施展歌喉之音,千娇百媚似那天籁,却又哀痛欲绝,凄厉扰心。

  一月后,徐二娘死了。那歌声才终于停了。

  仵作检查之时,发现她的声带受损极其厉害,应是日日唱歌所致。

  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终于算告了一段落。

  ……

  红袖百无聊赖,摇着团扇趴在临街的窗户之时,无意之中扫见了河对面的一位白面书生。

  那书生穿着青衫,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立在如丝似涓的春雨里,像是一副极淡的山水画。

  反正无事,红袖便索性瞧起了这位书生。

  书生怀里抱着许多字画,环顾四周,却好像皆无归处。

  红袖道,“这位公子要去往何处?”

  书生闻言陡然一惊,四面八方扫视了个遍这才瞧见趴在窗边的红袖,“姑娘是在问我?说实话,我没有地方去。”

  “你是外乡人?”

  “来常安赶考,想要求取功名。”

  “那为何不寻个客栈投宿?”团扇摇开一面山清水秀。

  “不瞒姑娘,在下,在下钱囊窘迫,无处可去。”

  红袖指了指他怀里的字画,“所以,你想卖了这个换钱?”

  白面书生点点头,“可惜,这雨缠绵得紧,今日怕是不会停了。”

  “要不你卖给我吧,我买你的画。我有钱。”

  “姑娘要买我的画?”那书生很是惊喜,可是他又面露窘迫,“看姑娘这通身的气质,想必也是读过诗书的人,在下这些拙作实在不堪入眼。只怕是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了。”

  红袖却道,“不会,我只跟着我家姑娘一起读过几年书而已。我家姑娘读的书才算的上多,我读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你十年寒窗苦读,自是比我更胜一筹。你如此这般自卑,如何于考场上大展身手?你可要想好了,你若不卖给我,这天就要黑了,届时你如何安置?”

  “那——多谢姑娘!”

  “不必,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红袖福至心灵,丢下了手中的团扇,那书生以为她是无意掉落,慌忙接住高举着,“姑娘,你的扇子。”

  红袖托着脸,“送你了。”

  “送我?”书生垂眸看着扇面上的娟秀四字:金榜题名。

  他再抬头时,窗户却已掩上了。

  不多时,一名小厮拿着一袋银钱走上前来,买下了他的字画。

  “等等,我有东西代你转交。”

  ……

  小厮抱着字画上楼,红袖见对面楼下那人远去后,这才将窗缝掩上,“把字画放在这里吧。”

  “回姑娘,那人送了姑娘一句话。”

  小厮递过一卷画轴,红袖展开,上面画着一座白墙黛瓦的楼阁,濛濛细雨中,窗扉只开一扇,趴着一位百无聊赖的红衣女子。不过,手里却没有握着团扇。

  上面一行墨字: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红袖突觉心旌摇曳。

  团扇上的金榜题名时在书生那儿,他的意思是:重逢之时,便是洞房花烛夜。他要娶她。

  可惜,待金榜题名时,良人甫归,红颜已逝,终是良缘难结。

  番外

  君铭又被郯城的少爷们欺负了。

  他顶着鼻青脸肿躲在假山后偷偷啜泣时,一双靴子却悄悄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愣住了,抹眼泪的手臂停了片刻,下一刻连忙将头埋进双臂,他才不要让良辰看见他去今这副鬼样子,想都不用想肯定丑死了!

  良辰俯下身来,轻哄,“阿铭,我拿药膏来了,我给你上药好不好。”

  君铭摇头,“你走!”他现在这么丑一定不能让良辰看见,绝对不能!

  良辰蹙眉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护好你。以后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了……好不好。”

  就是这么一句,落得一生痴缠,至死不悔。

  ……

  君铭退了位,无人知晓其缘由。

  常安城内却多了一家卖跌打损伤的药膏的药铺,店主是两位男子,看模样不过都是而立之年。

  刚送走了一位客人,其中一位忽然靠过去,抱住另一位,“良辰,谢谢你还愿意留下来。”

  那人可能是听多了这种煽情的话,因此并没有过多反应,某人隔三差五总要多愁善感一次,习惯了就好。

  于是,他一边整理着柜台上的药膏,一边问道,“这几种哪个疗效最好。”

  只听那人回答道,“这两种差不多,这个止疼效果最好,那个消肿化瘀效果最好。”

  静默良久,一人忽问道,“阿铭,你为何非要开这么一家店?你我皆不通药理,万一误了人家病情可如何是好。”

  “还不是小时候挨打次数太多,深知哪些药疗效最好,想为其他人选个最好的药嘛。”

  “……”

  ……

  花巷停了几天业后,更名花街。

  若是此时前去,便能于一楼瞧见这样四个大字的匾额:以文会友。

  自此,这里便是文人墨客吟诗作对的地方。前尘往事,终于烟消云散了个干净。

  而柳巷呢,则是同花街一样,也彻彻底底改头换面了。不过不同的是,一处是为进京赶考的考生专门留宿的花街,一处是为有官职的文人墨客畅谈的柳巷。

  自此,花街柳巷终于不再是风月之地。

  ……

  被打压的吴氏一族根据其政绩优劣,有的复了位,有的继续被贬。

  至于吴卿,听闻其丧妻之后郁郁寡欢,竟是一蹶不振,撒手人寰。

  陈熠暂时接了他的位子,经过红袖一案在牢里待了那么一阵,性子终于沉稳了些,有了几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陈遗很是欣慰。

  不过,吴氏总还是老样子,要是陈遗因为公务许久未归,她总要蛮不讲理地发一顿牢骚,撒一段泼,陈遗虽然头疼,却也觉得弥足珍贵。

  国事无棘手,家事日日安,这不就是他平生所求么。

  他知足了。

  有个心胸狭隘的夫人,隔三差五地这么一闹,也算是为这平淡无奇的日子打翻油盐酱醋茶,多些滋味罢了。

  ……

  吴氏与陛下初见之时,正是二八芳华。当时,陛下还不是太子,而他们吴氏是当时朝中几大门阀其中之一。

  吴氏之父曾出言告诫,“武王有意示好,必定有所图谋。女儿,你可想好了,若是你选中了他,那他便只能登上那把椅子。若坐不成,你同他就是那案板上的鱼肉,届时会任人宰割。”

  被年少情意冲昏了头脑的吴氏女,哪里听得进这语重心长的告诫,她只满怀欣喜道,“求父亲助武王登基。”

  令吴氏欣慰的是,他果真不是区区池中之物,他是那人中龙凤,天之骄子。最终,在吴氏一族相助之下,武王扳倒了太子,登了基。

  文武双全,容貌绝佳,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夫婿。

  她同二妹瑾瑜提起时,常说,“子瑜确实老实敦厚,品性温良。可是人太木了些,你何必死脑筋非要嫁给他?”

  吴瑾瑜却道,“木怎么了,那说明我们陈遗老实。你别看姐夫他八面玲珑的,没准给你整个三宫六院出来醋死你!”

  一语成谶。

  她堂堂国母,于六宫粉黛面前无了颜色。

  每每想起当时同吴瑾瑜说起的这番话,吴氏总这样想:还是瑾瑜眼光好,打小就认定了陈遗这么一个人,看着他陪着他长大,同他成家立业,同他良缘永结,同他白首与共。

  可是她眼光也不差啊……那般人中龙凤怎的是这般负心郎,教她真心错付,抱憾终身。

  下一次投胎,一定要寻个好人家,不,还是平常人家好。平常人家不用秉持着正室的大度,妾室的做小伏低。

  只是两盏红烛,两身喜服,成双成对,今夕红颜,他朝白首。

  幸何……如之。

  ……

  吴瑾瑜是何时抓住陈遗这么一个人的呢?

  是抓周之时。当时珍物摆了一桌,她却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瞧,只顺着桌子爬过去,紧紧握住了立在桌子旁边年仅七岁的陈遗的手。

  一众宾客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发问。

  “小瑾瑜想抓的是不是子瑜面前的算盘?”

  “她连瞧都没瞧一眼。”

  “……”

  自吴瑾瑜学会走路之时,就常常缠着陈遗。

  走累了,耍个脾气往地上一坐,哭着喊,“子瑜哥哥抱!”

  于是,陈遗又当哥哥又当娘,一边读着圣贤书一边抱着吴瑾瑜。

  过了些日子,到了吴瑾瑜七岁那年,十四岁的陈遗看书睡了过去,朦朦胧胧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人吃力地拖在地上拖了一路,然后那物什携着尘土盖在了他的身上,是棉被。

  可是他眼皮有些沉,他仍旧伏首于案上睡着。

  紧接着,有个活物也钻进了被子,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咿咿呀呀唱着歌谣哄他睡。

  自此,心意暗许,只待佳人及笄,以金榜题名换得洞房花烛。

第28章 连理枝其一

  蓟北之境,绝域之寒。

  穆青坐在光秃秃的山顶上,嘴里漫不经心地衔着一尾草。

  蓟北属于四不管之地,既不属于三国任何一国,也不属于寒山携。

  它位于极北之地。若是处于炎夏,灼热如炉,若是逢于凛冬,如坠冰窖。若是不偏不倚占了春秋之季,那就只能吃沙子。因为会有“喜怒无常”的风,肆虐这不毛之地。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论是路过还是长居,蓟北都委实不是个好地方。恶劣的环境是它人迹罕至的缘由之一。

  之二便是因为这里是长年英骨埋冢之地。

  若是边境小国不知天高地厚,怀揣狼子野心想要挑衅滋事啦,或者三国互看不顺眼彼此间掐个架啦,蓟北之地绝对是征战的不二选择。

  为什么?

  因为这里无人居住,对任何一国损失都极小。

  如今,穆青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凤鸣国与凤唳国的战事。此时,他正应他家将军的命令于此盯梢。

  正是凤启一百六十四年,如今正值秋末。

  原本还风和日丽的天,忽然变了个脸,一股旋风搅起一地黄沙袭来,穆青吃了一嘴沙子,“……”

  呸,呸,呸。

  待风止息后,穆青黑着脸吐了吐沙子。好像没吐干净。

  呸,呸,呸。

  还没吐干净。

  尝试了很多次,穆青终于放弃。幸好,接班的将士很快就赶来了。穆青返回营地之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漱口。

  营帐之内,伴着他漱口之音响起的,是两名男子谈话的声音。一个是此行的主帅,沈漫。一个是他的同僚,副将沈曦。

  那个高冠博带,穿着银铠缀有红色披风,腰佩一柄长剑,身形更为修长的那个,眉目温和不似武将的那个,便是沈漫。

  另一个,长得矮一些,年幼一些的,便是沈曦。

  汇报完了以后,沈曦便将话头引至自打一进屋就在旁边漱口的穆青身上,“穆青,还没完呢?”

  “你去试试。”一口水吐出,穆青抽空回了一句。

  “我不去!”沈曦一口否决,“我粗心大意,做不来这盯梢的活。”

  呸,明明就是不想去吃沙子。穆青不知道沙子到底漱干净了没有,反正他的口已经因这多次的洗漱而没了知觉。

  若说起穆青与沈曦的渊源,倒不如从穆青与沈漫初遇那天说起。

  是的,穆青最先遇见的不是沈曦而是沈漫。

  彼时,他同众多的乞丐一般无二。一般的蓬头垢面,一般的衣衫褴褛。

  普通人温饱仅能自足无力相助,富人乘马车双耳不闻窗边事,见不着穷人自然也不会出手相助。

  可是,那一天。空着的破碗前停下了一双干干净净的白靴,白衫逶迤一地丝毫不在意尘埃的沾染。

  那人俯下身来,眉目温和一笑,“你若是无处去,便来我底下做事吧。”

  鬼使神差的,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冠博带的儒雅君子,认真且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其他的乞丐并没有跟来,沈漫给了他们一些银两。至于他们是借此本钱另谋生计,还是挥霍一番做个饱死鬼,终究是无处知晓了。

  为什么没有跟来呢?很简单,他们乞讨是想要活下去,而沈漫所谓的去处,则是九死一生的军营。所以,他们宁可过着吃一顿没下顿的乞讨生活,也不愿去战场上过那刀尖舔血心惊胆颤的日子。

  可是穆青不怕。自从流落街头第一天开始,他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活着,好好活着。

  至于怎么活倒是无所谓。

  穆青睡不着,他翻了个身。

  到了休息的时间,单数营帐尽数熄了灯火。双数帐的烛火却还亮着。

  因为他们此时正于蓟北备战,需要不分昼夜严加防守,以备敌军偷袭。所以,便分了单数组和双数组,分别负责昼夜的警戒。

  穆青是单数组,他熄了灯火正要睡去,一个人影映在了他的营帐上,那人立在门口,压低声音道,“穆青,你睡了没有。”

  穆青道,“睡了。”

  “奥。那我讲,你听。”说着,那人便秉烛步入,正是沈曦。

  “……”那你还问,多此一举。

  穆青翻了个身,沈曦吹了烛,在他身边躺下。

  每次沈曦值夜班的时候,觉得无聊了总是爱来穆青这里单方面畅谈一番。

  渐渐地,沈曦的话便成了催眠曲。

  可是今日,穆青却没有丝毫睡意,因为他讲的是穆青初到沈府的日子。

  正是凤启一百五十五年,新帝慕然登基,正是举国同庆之时。

  穆青却烂在了乞丐群里。别人庆祝新帝登基,他却因一粥一饭发愁。

  得遇沈漫,真是穆青此生遇见的唯一幸事。

  他被沈漫带回沈府。

  那人的府邸与别处不同,竹林掩映中,白墙黛瓦,不似别处官邸的富丽堂皇,但也不至于家徒四壁。

  普通,却别有一番风味。

  入了后院。穆青见到了他人生当中重要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叶氏,沈漫的夫人。另一个便是坐在石榴树下喝着羹汤,嚷嚷着还要再来一锅的沈曦。

  彼时,微风忽起,立在石榴树下的素衣美人端庄娴和,与石榴花的热烈相称,如同一副淡墨的山水画上不小心遗落一点朱红,洇开,似那丹红朱唇,又肖那金鸦西沉。

  后来穆青才得知,那格格不入的石榴树是沈曦嚷嚷着非要种在院子里的。说是闲来可以摘几个石榴吃着玩。

  若不是沈夫人叶轻迟拦着,恐怕这院子要教沈曦改成菜园。

  但其实,院子已经教那沈夫人改成了药园。

  没错,叶轻迟是医者。她乃是医仙奶奶楚问的师父。不过一个更通药理,一个更擅针灸。

  回忆到这里,穆青回了神。正巧,旁边的沈曦自说自话的后半句落在了他的耳边,“……你说这沙子我们还要吃几天啊,什么时候,这战争才能结束?”

  穆青眼神闪了闪,“快了,就快了。”

  沈曦附和道,“我觉得也是。我们将军那么厉害!”

  忽然,穆青开口问道,“沈曦。”

  “嗯?”

  “你是从什么时候遇见将军的?”

  沈曦也是被沈漫将军捡回来的。

  在很早之前,沈漫将军就已从军。那时,凤鸢国还未复国,沈漫将军带兵与其对抗之时,捡到了他。

  沈曦的父亲是个藉藉无名的普通士兵,他的家就在当时凤鸢国与凤鸣国交恶的地方。是个极不起眼的村子,本来也就没什么人。

  因为战争死的死,跑的跑,就更剩不下多少人了。可是沈曦的母亲怀着他,不肯迁走。

  因为沈曦的父亲正在浴血奋战,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心系丈夫安危,在战火纷飞中迎来了她孩子的第一声啼鸣。

  刀枪无眼。战争是结束了,可人死的死,伤的伤,也没剩下几个。沈曦的父亲,那妇人的丈夫不在幸存的范围之内。

  原本只盼着丈夫归来的妇人咽了气。其实她身子骨本就不好,也不适合怀胎。可她总是想要为她的丈夫延续香火。

  唯一遗憾的是,没想到这一战之后,竟是天人永隔。连孩子的一面,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未能见到。

  沈漫收养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着人去查这战死之士的名姓,却是一无所获。

  不仅这一个,很多将士都是无名无姓,便做了这异乡客,成了孤魂,变了野鬼。

  除了立个冢碑,连个具体的用来称呼的名姓都没有。这葬礼这般的仓皇。

  立在那无名英魂的墓前,沈漫抱着怀里的婴儿,神色凝重。

  一人问,“将军,这孩子总要取个名字。”

  适时,天光破晓,那抹热烈的霞色像极了那天战场上抛洒的热血,沈漫垂眸看向怀里的婴儿,便道,“曦。你以后便跟着我姓吧。记住了,你以后,叫做沈曦。”

  说到这里,沈曦神色温柔。他枕着双臂,道,“在这个军营里,我同将军相识比谁都要早,因为……”他的神色忽然落寞起来,“因为老兵都死了。如今的,都是新兵——以后,他们会老,也会有年轻的新兵来接替他们的职位。”

  穆青没吭声,沈曦又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能幸运地活下来,日后,我们老了以后……你想做什么?”

  穆青如实回答,“没想做什么。”因为他的心思一直系在另一件事情上。

  沈曦道,“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跟着夫人学医术,把夫人的病治好。若是治不好,我就当他们俩的儿子,好好侍奉他们。有将军和夫人这样的父母,我不亏。”

  叶轻迟医术甚好,这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她因常年品尝多种药材辨别药性,原本健朗的身子骨一点一点经年累月地弱了下去。

  身子骨弱不要紧,用药好好调理总能慢慢养回来。

  可是在叶轻迟接二连三滑了胎之后,她才终于知晓:她无法生儿育女。

  为此,脾气暴躁的楚问差点要一把火烧了这药园子,并道,“师父,你以后再也不准碰这些药!”

  叶轻迟望着她,面色苍白却笑得那般温柔,“阿问,你针灸之术虽好,却也不能解所有的疑难杂症。药理之术,不得荒废。”

第29章 连理枝其二

  那场迟来的对弈降临在十二月,已是冬末。也许是因为快要接近初春了,原本冷寒的天这一日,这战争开启的一日,竟有些异样的温暖。

  蓟北的天气总是这么古怪,这么的独一无二,也不必去深究是为何。

  战争开始了,会发生什么呢?

  便一一细数吧:杀戮,流血,战鼓嗥鸣……

  还是不数了,反正也没什么好看的。

  战争结束了,尸横遍野。

  一方是凤唳国的淮引将军,一方是凤鸣国的沈漫将军。依照兵力,作战经验,取胜的必定是沈漫将军。

  可事实却非如此,全军覆没的一方竟是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的沈漫将军。

  全军覆没。

  不……还有一个人。是穆青。

  他孤零零地立在己方士兵倒下的土地上,愣了很久。

  就剩我一个人啦。他心里忽然有个沙哑的声音如是说道。

  噗通,他双膝一弯跪了下去,面对着正前方不远处,那个被敌方战旗捅破胸口的身影,一路膝行而去。

  跪一地尸骸遍野,哀一路罪孽深重。

  叹一生命途多舛,悲一世离欢难合。

  不,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们的……因为,我们曾是并肩作战的同僚,我们曾共饮一锅粥饭,于多少战场上九死一生。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都怪我……出卖了你们。兵力布防是我交给他们的,作战计划是我透露给他们的,死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们,求你们起来,求你们生龙活虎……

  穆青姓慕,是当朝皇室的姓氏。

  他属于慕寒一支,同慕然也就是当今的陛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凤启一百五十五年,凤栖帝慕容辞世,其子慕祁早已被贬黜为安阳王驻扎边关,非得诏令不得返。

  所以,这悬而未决的皇位之争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慕寒一支身上。

  慕寒虽有野心,但年事已高,恐无法胜任。便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膝下儿女的身上。

  他仅有两儿一女,一个是正室所生的慕然,是嫡长子。一个是不受宠的妾室所生的庶子,便是慕青。至于女儿,便是着意要许配给楚子衿的慕妍。

  这只老狐狸比谁都要精于打算,一个登上皇位,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耀。一个嫁给可以牵制皇权的楚家,更是如虎添翼。

  至于一枚无用的庶子的棋子,便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被亲生父亲扫地出门,慕青流落街头,烂在了乞丐群里。

  他焉能不恨?

  都是他慕寒的儿子,凭什么一个平步青云,尊贵无比,一个却衣衫褴褛,地位卑贱?

  凭什么?

  不甘心,对,就是不甘心。

  因为这不甘心,他哪怕活得再屈辱也要活下去,即使要同无数乞丐,为了争一口馊饭而争得头破血流。

  要是仅是这样也就罢了。

  慕青也并不会有多大的怨恨,只是想拼命活下去想证明给父亲看,我虽是庶子,但并不比慕然差!

  可是,慕青没有等到那一天。

  新帝登基不过几日,被奉为太上皇的慕寒便薨了。

  那场葬礼盛大隆重,一丝马虎都不得有。

  待过了几天之后,慕青才通过自己的乞丐朋友偷偷混进了慕寒的陵墓——慕氏一族除了慕容与祁鸢合葬进入皇陵以外,其他慕氏皆不可入皇陵。

  所以,慕寒的陵墓没有皇陵把守的那般严密。起初,为了表达当今陛下对自己生父的重视,头几天确实是有重兵把守。不过三天,便慢慢撤了个干净。

  如今,更是只有两个老弱病残的兵守在门口。趁着他们打着瞌睡,慕青偷偷混了进去。

  他们凤鸣国都认为,若是想要来世不受今世的恩怨牵扰,便需得火化,再入土为安。

  所以,在这陵墓里,大大小小的一座座土丘,便是慕氏一族多少先祖的埋骨之地。

  粗略扫了扫近处的,便有慕蔺,慕寒之名。

  慕容的在皇陵同祁鸢的葬在了一处,他们是合葬。

  慕青从小就对慕蔺伯父很是敬佩,他先是对慕蔺伯父拜了拜,然后又在自己父亲面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别扭了一番,最终还是掀开衣摆跪了下来,正欲开口,鼻子却先一酸,眼泪掉了下来,“父亲,不肖儿来看你了。”

  万籁俱寂,无人应答。

  慕青又唠叨了许多,他抬头时,瞧见墓碑上方好像落了些叶子,便欲要伸手拂去,却不料摸到了墓碑后面的一处松动。

  千万个念头倏忽而过,慕青思量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绕到墓碑后面,从暗格里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写给的,竟是慕青生身之母徐蓉。

  原来,慕寒最先遇见的并不是慕然的母亲,而是慕青的母亲徐蓉。

  当时,慕氏一族还没有接替祁氏掌权。慕寒不过是个闲散少爷,整日里便只知同侍女们吟诗对词,一来二去,便同这徐蓉暗生了情愫。

  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玩乐也不知节制。他只知同他最爱的侍女缠绵悱恻,却不料,徐蓉年纪轻轻便有了身孕。

  他父亲去世早,他自小便与伯父慕蔺相依为命。若是伯父知道了,肯定会打死他的。他汗如雨下,冷透了背脊。

  徐蓉瞧见他为难胆怯的神色,一咬牙,便把那打胎药喝了下去。

  慕寒双眼含泪,他扑过去抱着徐蓉,亲吻着她的发鬓,“蓉儿,你放心,我一定对你好。”

  可是后来,一位有权有势的人家的女儿瞧上了慕寒。

  因辅政,官位平白一落千丈的慕氏一族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以往,慕寒对此自是不屑一顾,他乃堂堂丞相之侄。可是如今,他却蠢蠢欲动,想要借着这门姻亲,为自己抬一抬身价。

  慕蔺倒是不会阻止,若他二人两情相悦,他愿促成。所以,唯一的纰漏,只有徐蓉。

  彼时,徐蓉已经为他打了两次胎。他深知自己有愧。

  “蓉儿,你放宽心。待我借这门婚事得了权势,安定下来后,我一定寻个合适的机会抬你进门。”

  可惜,合适的机会换一种说法来讲,就是没有机会,不会有机会。

  也许徐蓉知晓,也许她不知晓,但她还是乖顺地依偎在慕寒怀里,道,“我知道,我等。”

  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自己辞世的那一天,却也没等到他的明媒正娶。

  慕寒的正妻心性善妒,容不得慕寒有妻妾。且仗着自家娘家势大处处压着慕寒一头,慕寒不敢忤逆她,去娶徐蓉。也不敢让她知道,这府上还有徐蓉的存在。

  直到慕青降世那天,这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

  彼时,因一连打了两胎不适合再生育的徐蓉,还是咬着牙生下了慕青。这任性换来了她自己的生命垂危。

  慕寒坐在她的床榻,握着她苍白的手轻轻亲吻,“蓉儿,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再也不知道该对面前这个女子说些什么。

  年少的爱恋,虽青涩却总是带着丝无法比拟的甜。酸也好,苦也好,在这甜的面前,皆不值一提。

  白月光温暖了他的年少,最终落在他心尖一点,经年累月的磨砺之下,熬成了朱砂痣。

  如今再去触碰,只剩下满满的疼,和溢了一地的苦。那甜,仿佛再也寻不见了,仿佛再也找不回了。

  徐蓉啊,他的白月光啊,他的朱砂痣啊,却是温柔着苍白着一笑,“少爷……”

  不,她又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是我搞错了,应该是老爷了。”

  是啊,仿佛大半辈子都快过去了。

  他再也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少年郎,同她花前月下,同她耳鬓厮磨。

  他已经成家立业,已经是三位孩子的父亲了。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道,“你身子骨弱不适合生养,为何……”

  徐蓉轻轻打断他,“没有给老爷留下一儿半女,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遗憾。老爷总不能这般狠心,让我抱憾终身吧。”

  不。他们原本应该白首与共,他们原本应该子孙满堂。不,不应该是如今这般情景。

  “蓉儿,你若是想要为我生儿育女,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说到这里,他突然因心虚红了脸,便止了话音。

  徐蓉瞧见他的神色,便岔开话题了,“要说心急,谁能比当初的少爷心急?”

  她轻轻一笑,慕寒恍然,竟有种仿若回到少年时的错觉。

  少年时,只这三字就足够美好。

  更不必谈怀中软香,少年春心萌动。

  当时,徐蓉是一众侍女里最机灵乖巧,最如花似玉的那个。

  一位少爷坐在环肥燕瘦中间,脸上被各色的胭脂唇红印了个遍,身上的衣衫也脱得只剩中衣——因他在同自己的侍女玩吟诗作对,若是谁输了谁就要乖乖听获胜者的命令或者脱掉一件衣服。

  大多数侍女毕竟没读过什么书,自然是接二连三地败下去。正值盛夏,原本就着衣不多,如今更是不剩几件。所以,慕寒提出,“你们一个个的小美人儿香我一口,便就不用脱了。”

  这脸上的红唇印便是慕寒获胜所得,至于身上的衣衫便是他失败所致。

  周围侍女的衣衫也都脱了个七七八八,却只有一人,借着自己诗书功底深厚,一件衣衫都未脱,仍旧体面的把玩着手里的毛笔,立在栏杆边闲适地坐在上面,轻轻晃着垂下来的一只腿。

第30章 连理枝其三

  有一侍女因脱得只剩最后一件衣衫,便对靠在栏杆上悠哉悠哉的徐蓉说道,“徐蓉,你好歹也输一次,给我们大家一个面子嘛!”

  少爷的视线随着这话,流转到那人撒着午后阳光的身影上,突觉一阵心旌摇曳。

  今天的光太耀眼了,所以那沐浴着阳光的人也显得与平常大有不同。慕寒的心一时慌了阵脚。

  有时,年少时的爱恋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更挖不出什么情意深种。只是于某一天,突然就觉得某个人不一样了,自此便开始偷偷留意。初时不觉,待觉察后,半个身子却都已陷入了泥潭。越挣扎越想要逃离,却陷得越深。

  慕寒对徐蓉,便是如此。

  那日,最后一局里,慕寒故意输给了徐蓉。徐蓉还未待说什么,却被那人不依不饶地非礼了一口。

  待回神,只见面前的少年郎满目热烈地瞧着她,“蓉儿,跟着我吧,我以后会对你好。”

  那少年眼里的热烈不掺丝毫虚假,她看得出,他真心实意。

  “嗯。”

  一句应允,一生沦陷。

  慕寒第一次偷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卧房里。层层纱幔落下,教谁也瞧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景。

  只是偶尔有一次,徐蓉同其他侍女一起做事时,听到一位侍女同她提起,“奇怪。我上次进少爷房里竟然听见了那种声音,徐蓉,你说哪个狐狸媚子敢爬少爷的床——”

  徐蓉红了脸,打断了她,“你我都是下人,怎可随意讨论少爷的事,你不想活了!”

  这句刚落,身后便响起整日咬着她耳说话的声音,“怎么了这是。”

  “少爷。”

  “嗯。你们都先退下吧。”

  众人退下,徐蓉背对着来人竟莫名的有些紧张。

  忽然,一双手臂自她身后环上,他的唇咬着她的耳说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瞧瞧,这恋爱中的人就是这般的肉麻。

  徐蓉道,“你只知求着我承欢,却不知我成了别人口里的狐狸媚子。”

  他含着笑,“嗯,确实是只狐狸媚子,将我的魂都勾了去了。”

  这旧还未叙完,那眼里容不得沙子,这老爷的正室夫人便破门而入。

  她一进门,先是怒气冲冲横了一眼性命垂危的徐蓉,紧接着又扫了一眼心虚躲闪的慕寒。最后,冷嗖嗖的视线落在了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慕寒立马便松了手,徐蓉手中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

  慕寒松手后这才察觉自己所为不对,便再次伸出手想要握住徐蓉的手,徐蓉却已收回了手,不肯再让他握了。

  慕夫人冷笑一声,“呦,我说老爷怎么三天两头地就事务繁忙不肯歇在我屋里,原来都是偷偷跑到你这狐狸媚子房里来偷情了。怎么,拼命生下这孽种是想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告诉你,有我徐氏在一天,你和你的儿子就不配进我们慕氏的宗祠!”

  徐蓉忽然低声唤道,“二姐。”

  徐婉被着一声激得全身颤抖,“你是什么人,也敢跟我以姐妹相称!”

  徐蓉道,“我母亲是父亲的原配,早亡,父亲这才娶了你母亲。”

  徐婉横眉斜目,“你的意思是,倒是我母亲鸠占鹊巢,我抢你了你嫡女的位置?你这被扫地出门的灾星,也敢如此恬不知耻地诽谤我母亲!”

  一头冷水兜头浇下,慕寒此时才终于知晓,为何一个地位卑贱的侍女,竟有如此深厚的诗书功底?因她本来就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这般美妙的人儿,却因他困宥在这四角天空里,蹉跎了一生。

  徐蓉终于辞世了。无依无靠的慕青不能被父亲承认,以奴仆的身份被养在慕府。

  直到,慕然登基那一天的到来。不知谁把慕青的身世之事捅了出去,慕青吵着非要与慕寒相认,却被家丁押到了当家主母的面前。

  一边立着的是这慕府的二小姐,慕妍。她同母亲神色一样,鄙夷地看着慕青,“如此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同我们慕氏攀上关系。怎么不拿镜子照照,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德行。”

  不,非是高攀,而是愿意与父亲相认,而是不愿再孑然一身,孤苦一人。

  徐婉并未开口,慕妍却又道,“哦,我知晓了。莫不是为了皇位?哼,凭你也敢跟我慕然哥哥争?你算什么东西!”

  直至被乱棍打出府门,他都未曾见过自己所谓的父亲一面。

  回忆到这里,陵墓中的慕青打开了那封信。

  尘封多年的身世之谜终于尽数解开,原来,他才是正室所生。

  徐婉之母占了他外祖母的正位,将他生母扫地出门,致使其流落为婢。此后,徐婉又横刀夺爱,抢了原本属于他生母的正室之位。

  不可饶恕。

  可是,如今慕青拿什么同那身处高位的慕然陛下去争呢?

  慕青苦思冥想。

  直至他得遇沈漫,随着沈漫征战遇见了另一位同他一样渴望复仇的人:尹上。

  尹上是凤唳国的丞相,愿意同他合谋,倒是让他有些意料之外。

  他问起尹上,尹上只道,“我本来是想亲自动手杀了那陛下的,可是——”他顿了顿,目光一瞬温柔下来,“可是家里那位管的严,不许我做什么坏事。若是我动手,必会露出些马脚惹得他生气。我不想让他不高兴。”

  慕青道,“届时我会把将军这边的兵防透露给你,你只需俘虏他们,不许伤害他们。待你方军队杀进扬州,灭了慕然,你再装作一时大意放了我们将军。我煽动将军借报仇之名,你给我们放水,我们再杀进幽都灭了你们的陛下。”

  一拍即合。

  可是,这次却出了很大的差错。

  原本被保护得很好的淮引将军被骗到了城楼下,关在城门外绝了生机。他们一开始商议的是,拉一名普通将领当作点燃两方战士的怒火的火种。却不小心换成了淮引。

  淮引被万矢穿心,放箭的人却是尹上和慕青事先安排好的人,多么讽刺。

  尹上的理智因为淮引的死去而尽数崩塌。

  而凤唳国这边的将士,都是跟着淮引出生入死的战士。一见自家将军死了,也顾不得什么手留三分余地与生擒,同沈漫这边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这因淮引死去而燃起的斗志,真真是势不可挡。后来,尹上才得知,淮引的死竟是那坐在幽都的陛下的算计。

  既能杀死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将军,又能点燃将士的斗志大破凤鸣国军队的两全其美的好事,那位陛下何乐而不为?

  所以,场面终于失控。

  终于酿成了尹上和慕青都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终于,慕青膝行着停在了沈漫的面前,他伏首,忍着哽咽道,“将军,对不起……我错了……”

  错的彻底,错的离谱。

  怎能因自己一人私仇就出卖己方兵防?害人害己,自食恶果。

  杀了慕然又怎样,他生母又不能活过来,一切都是木已成舟,再也不可更改。

  此时,慕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可理喻,“将军……”

  他依然伏首于尘埃里,“你同我说说话……夫人,夫人她还在等你回去呢……”

  慕青被带回沈府后,有一段日子是常在沈府而不在军营的。

  沈府并未因此有什么大的变动,只是每日的羹汤总会多上一碗,只是沈曦觉得有人同他争宠总是不满地嚷嚷,“夫人,不许给他多盛,只许给他一碗!剩下的全是我的!”

  虽然如此嚷着,沈曦却总是别扭地同他表示:你是将军捡回来的人,自此也算是我沈曦半个亲人。我有的,自然也会分你一份。

  后来,慕青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自己母亲怀他的时候,原本是险些要坐不住胎的。是多亏了叶轻迟用医药调理,这才坐稳了胎儿。

  你瞧,兜兜转转,无论怎样算,沈氏夫妇都是他慕青此生的贵人。

  可是,他对他的恩人又做了什么?

  泄露兵防,害得己方阵营节节败退,全军覆没!会有多少妻儿因此失去家里的顶梁柱?会有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数不清,他一双手一朝一夕间染上了洗不净的罪孽。

  他活该,他咎由自取。

  干戈扰攘,血流漂杵。瞧瞧,这尸骸遍野便是他一手促就。

  可是,可是……

  君作千里行,妾在朱楼候。

  别时杨柳枝,日日同人瘦。

  可是有人还在等,无数妻儿还在等着君归。可是,可是终不能如愿了。

  ……

  正值凛冬,春风不度,枯木不逢春,死地绝生机。

  慕青跪在地上跪了许久,他伸手摇了摇身旁士兵,却不见丝毫回应。

  一滴泪终于珊珊落下,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了沈漫的战袍。

  他记得,将军每次征战,夫人都要忧心好久。临走之前,沈曦还笑着道,“夫人,我回来还要喝你做的羹汤。”

  可是,如今寒风嗥鸣,似有箫声哽咽,美人如花隔云端,却可望不可即。

  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

  只是,只是……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

  只是,只是……

  向来征战处,怎见有人还。

第31章 连理枝其四

  叶轻迟很早就遇见沈漫了。

  当时,叶轻迟是一众邻里孩子中的孩子王,带着几个比她年纪或大或小的,上房揭瓦,下河捉鱼什么闹翻天的事没做过。

  直到她六岁那年,沈漫一家人迁到了常安,住在了她家附近。

  作为这一带的孩子王,叶轻迟少不得要去拜见拜见这位新来的小孩。

  可一番不友好的接触下来之后,叶轻迟直接把沈漫从可结交的名单里划掉了。原因有二。

  第一,沈漫不爱说话。第二,沈漫特别不爱说话。

  所以,直到十岁,整整四年。叶轻迟都没怎么见过沈漫。真是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

  变故发生在叶轻迟十岁那年的年末。

  辞旧迎新,凛冬将散。

  因这烟花的照拂,常安城亮如白昼。

  在这一片齐声道贺的喜气洋洋中,一声尖锐的哭啼被紧紧地掩藏。

  因婢女玩忽职守看管不周,也因这烟花是混杂掺进的次品,叶轻迟被烟花误伤了。

  一声爆鸣,面前大人的欢笑声渐渐远去,像是来自亘古的洪荒,然后渐趋无声。

  叶轻迟想要呼救,却骇得说不出话。面前的大人站在一起,背对着她,只顾赏着烟花。

  无声的世界,突然无声的世界,一切陌生的让她无所适从。

  她下意识地想要抱头痛哭,手指却在不经意擦过耳畔时摸到了一片温热。

  那温热顺着她的手蜿蜒而下,是红色的。

  怎么办?

  有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她努力压制住因失聪而产生的惊慌,想要集中精神去辨别——

  奥,是不说话也不怎么出门的沈家闺秀。

  向来不动声色的沈漫蹙着眉,手指探出在她耳边摸到了那鲜红时,亦是大惊失色。

  他张口说了什么,叶轻迟没有听清。只是很想逗逗他,原来沈家闺秀也是会说话的啊。

  ……

  自那以后,叶轻迟不爱说话了,也不肯见人。

  一旦有人靠近,她就要骇得发狂,乱砸东西。就连吃饭,都是婢女小心地放在门口走远后,门才会悄悄打开,迟疑一会儿,饭菜才会被一双手端进去。

  偶有一日,婢女走后,叶轻迟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门,伸出双手去端那饭菜,却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

  也许是那人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没有让她感觉到不舒服,所以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惊慌而是发愣。

  她看过去的时候,见是面无表情的沈漫。她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许久没说过话的嗓子还有些喑哑,“你干嘛!我还没梳洗呢!”

  沈漫握着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写字:你不丑。

  叶轻迟又道,“松手。”

  沈漫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是犹豫,最终还是坚定地在她掌心写下一字:不。

  叶轻迟挣了挣,他却将手收紧,叶轻迟道,“疼!”

  沈漫继续在她掌心写道:那就不要挣。

  叶轻迟,“……”

  挣扎了半天,叶轻迟终于放弃。她一手被沈漫抓着,一手挡着自己的脸,自然是腾不出手去端饭菜,便只好道,“你帮我端进来,我饿了。”

  沈漫帮她端起,两人一同进了屋。

  “放在桌子上吧。”

  沈漫依言照做。

  然后,叶轻迟拽了拽他握着她的手,“过来。”

  两人一起走到梳妆台前,叶轻迟道,“闭眼。”

  沈漫在她手心画了一个问号。

  叶轻迟道,“我要洗脸!”

  沈漫闭上了眼,耳边响起了水声,很快,那水声又停了。

  “好了,现在可以睁开了。”叶轻迟犹豫了一下,“现在我都让你进来了,不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了,你能松手了吗?”

  沈漫这才松了手,似是不放心,又在她掌心写了句:不许往床底下躲着不出来。

  叶轻迟无语凝噎,“……”

  噎了半晌,她才道,“本小姐要梳头!”

  她右手拿着梳子,气狠狠地在桌子上一敲。沈漫却以为她不会自己梳,便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五指穿过青丝成瀑,一番收拾之后,临了插了一枚木簪便成了。

  叶轻迟看着镜中虽简单但却不失风雅的装束,终于露出了几分笑容,她忽然道,“那你会不会描眉?”

  沈漫拉过她的手,写道:自己来。

  叶轻迟,“……”什么温柔儒雅都是假的。

  后来,沈漫便成了叶府的常客。

  不爱搭理别人的叶轻迟却愿意同沈漫说话,因为沈漫闷闷的不爱说话,与她交谈时总用写字代替,这样她就能逃避自己失聪的事实。

  可是有一天,沈漫同她一起读书写字时,沈漫突然递过来一张纸,写着:为何不治?

  她脸上的笑终于僵了,她轻轻发着抖,“治不好,治不好的。”

  沈漫却在她想要逃离时握住了她的手腕,在她掌心写道:能。

  叶轻迟垂着头,压着哽咽道,“沈漫,你不懂……你知不知道,我们女孩子可要面子了。”

  沈漫愣了一下,忽然拿起毛笔写着什么字。

  叶轻迟没有瞧见,于是她继续道,“若是治了治不好,就会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小聋子了。我才不要看他们笑话我。”

  揭开未愈之疤,会疼会流血。

  可是,沈漫却单手拎着一张纸,递到了她面前。

  她眼里的泪颤巍巍地衔在睫羽上,看着那句话:你捉鱼打滚沾了一身泥回家挨训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你要面子?

  静默三秒,叶轻迟暴喝,“沈漫!!!”

  地动山摇。

  后来,很多大夫表示无能为力后。叶轻迟很坚决地表示,要学医。

  叶轻迟道,“我自己给自己治。”

  为此,沈漫同她一起读了不少医术。

  后来,有些药草书中并未记录,她便开始自己尝试。沈漫知晓后,面色铁青地看着她不说话。

  叶轻迟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你想吼我我也听不见。”

  沈漫抓住她的手,叶轻迟顿时羞红了脸。

  沈漫皱眉不解,在她手心写道:发烧了?

  他写完,便要抬手去摸她的额头,叶轻迟急忙拦下,“没。”

  沈漫又写:那你脸怎么红了。骗人。

  叶轻迟:“……”

  其实学医这事,叶轻迟一开始也只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她知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也就是敷衍了事。

  直至后来,她终于得知闺秀不肯说话的原因:他有哑疾。

  她的心突然被狠狠扎了一下。

  所以不是故意不愿理人,只是说不出话,不能说话。

  所以不是不愿出门,而是怕被发现怕被耻笑。

  苦读医术无果的叶轻迟最终终于决定:我要云游四海。

  一个十四岁大的孩子,去云游?

  沈漫初听这话也是慌了,他慌乱之中竟张了张口,可能是张口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哑疾,又压制住了自己着急的神色。

  一直注意着他神色的叶轻迟怎么可能错漏他这反应?

  心疼。

  叶轻迟终于还是一意孤行了一次。

  她临走的那日,七大姑八大姨都要来全了,唯独不见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的沈漫。

  但不知为何,叶轻迟就是知道,沈漫一定躲在一个他看得见她,她却看不见他的地方。

  “沈漫,你等我!”

  喊完这五个字后,她终于转身离去。

  风过竹林,一人趴在屋檐上,躲在凤尾森森里张了张口,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几声“啊啊”。

  但路过的风知道,他知道,她也知道。

  沈漫未说出的一句话是,好,我等你。

  这一路,比叶轻迟想象地还要艰辛得多。

  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预料,但预料终究还是比真实所历轻描淡写了几分。

  被蝎子蛰,被毒虫咬。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终于被这一路坎坷磨平了焦躁易怒的心性。

  少时棱角不再,岁月淌过,湍流过后,是细水长流的温柔与静好。

  一日,叶轻迟正像往常一样在溪流边取水,一人却赤脚径直停在了她身旁。

  “小姑娘?”那人弯着腰笑着开口。

  叶轻迟第一次取的水不小心染了泥沙,倒了又重新灌。

  那人不死心,又笑着问,“小姑娘?”

  今天太阳很烈,叶轻迟抬起衣角擦了擦额上的汗。

  那人又连着换了好几个语气喊小姑娘,就是得不到叶轻迟的回应。最后,气急的那人绕到下游那边往前一迈,赤脚踩进了溪流里。

  叶轻迟连忙收了竹筒,直起了身。

  她受了惊,却很快收拾好了神色,见对方是位白发苍苍长胡飘飘的老者,便微微颔了颔首,“老人家怎么丢了鞋子,这山间石子很多,您还是小心点别扎了脚。若是老人家不嫌弃,便先去我那里坐坐吧。”

  说着,她背着装有草药的箩筐,领着那老者去了自己的住处。

  是间简陋的屋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曝晒的都是些草药。

  叶轻迟摘下箩筐把新采的草药晒上,然后走进屋里端了一个盛了水的木桶出来,并拎着做的一双布鞋走了出来,“这是我早些年手生做的鞋子,尺寸大了些,想来恰好合了您的脚。”

  老人家一伸脚,又冷的缩了回来。想来他赤脚行遍大江南北,不怕疼,却没想到怕凉。他抬手一拂,那水便由凉变热了。

  叶轻迟去屋里,拿出出门前烧的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热着。便取了出来要为老人家洗脚,却见老人家已经把脚伸了进去,那水盆还冒着热气。

第32章 连理枝其五

  “神仙?”叶轻迟瞠目结舌。

  就算这些年走遍大江南北,叶轻迟也从未见过徒手变热水的。

  那神仙一边摸着胡须,一边笑道,“错啦,是师父。”

  叶轻迟拜了个不是十分靠谱的师父。

  证据有三。

  其一,她问师父名姓,家在何处,师承何人?

  师父答曰,真名有一,马甲无数。家在云天之外,无师自通。

  其二,她问师父为何要收她为徒?

  师父晒着太阳,躺在躺椅上跟着那椅子摇摇晃晃,手中的蒲扇还时不时扇几下风,“心性甚佳,进退有礼,你我二人,甚是有缘。”

  叶轻迟心道,那是你没看见我小时候。

  其三,她问师父可通医术?

  师父只是塞给她一碗黑乎乎的药粥。

  事实证明,除了那碗药粥让叶轻迟恢复了听觉以外,其他的都甚是不靠谱。换种别的称呼,即是“三无师父”。

  服下那药粥一月后,叶轻迟终于康复。

  因这效果甚佳,叶轻迟终于下定决心要拜师父了。

  师父拦住她要拜下去的动作,道,“入我门下,须知三不。”

  叶轻迟,“何为三不?”

  “不许跟外人揭师父马甲。”

  “……”

  “不许违背道德良知,做出有违初心之事。”

  叶轻迟心道,这是自然。

  “第三不嘛,我还没想好,不是定规。是看徒弟表现为徒弟量身定制的,比如我那大弟子总爱闯祸,且怕洒扫庭除之类,我便罚他守山门,因为山门初春有柳絮,夏日有积水,秋天有落叶,冬时有寒雪。”

  叶轻迟忍不住问道,“师父既是修行之人,所住之处怎会有柳絮漫天飞?”

  “奥,我那是怕他闲着,故意沿着山路栽了一排,如今算来,几乎种了一山。”

  “……”叶轻迟无语凝噎半晌,“那积水?”

  “我故意挖的坑,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够那家伙忙的。”

  “……”

  “还有我那二弟子,他,他竟然公然违背——算了,不说他了,一提他我就想起另一个捣乱的家伙。还是提一提我们家老三。我收的徒弟里,也就你三师哥让我省心些。不过他总是不爱说话,你猜猜我怎么应对的?”

  叶轻迟不敢乱猜,只好道,“弟子不知,还望师父告知。”

  那人背着双手,还颇有几分洋洋得意,“嗐,其实也没啥。他不是不愿意说话吗,我每次上课的时候都点他的名起来背书,然后再用录音石录下来。若是我跟他说话他不理我,我就点开录音石放他背书的声音。”

  “然后?”

  “然后他就铁青着脸把我的录音石给毁了。”

  “……”叶轻迟心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啊。

  “后来,我又想了另一个办法。他不是不愿意说话吗,我就让他读书给我听。”

  “然后?”

  “我就睡着了。”

  “……”

  天,这是什么师父。

  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所幸这师父医术超群。叶轻迟学有所成,终于成就了妙手回春的医术。

  终于要告别这长达六年的游历。

  临行前,师父交给她一本书,道,“你通药理,针灸之术却差些。针灸之术落针的力道亦是治病的关键之一,你因多年亲尝草药,身子骨弱,下针力道不足,若是将此一并传授给你,恐怕会误人病情。这样吧,日后你若是遇见自己属意且又适合学习此术的人,便收了做徒弟,将这针灸之术传给他吧。”

  二十岁的叶轻迟归来了。

  未曾想那人已经从不肯说话冷冰冰的小哑巴,变成了如今这般儒雅的君子。

  解了沈漫的哑疾,未承想,沈漫哑了二十多年,开口第一句竟是,“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叶轻迟一愣,“什么?”

  沈漫轻轻握住她的手,满目温柔,“没什么。只是读书时偶然瞧见了这么一句,初时只觉惊艳,后来未觉却已沦陷。”

  叶轻迟觉得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有些发烫,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是谁挖出了尘封多年的心事?是谁的心事因沉酿已久的情深惹得风醉?

  是他们两个人。

  沈漫继续道,“轻迟……这句有你的名字。”

  咚,一颗石子敲落她心湖,涟漪层层叠叠,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却早已忘己。

  乱,兵荒马乱。

  沈漫的声音再次响起,“因为有你的名字,我念了好久,念了十四年。”

  叶轻迟惊讶,“十四年?你从初见之时——”

  话音戛然而止。

  沈漫含笑道,“是啊,初见便是惊鸿一瞥,余生更是魂牵梦绕。只是那时我自卑罢了,你是骄阳,而我连颗碎星都谈不上。每次看你因淘气受罚,我都要心疼好久。恨不能以身相替,却还好忍住了。”

  不,没有忍住。

  辞旧迎新,凛冬将散之时,众人皆在赏烟花之海,却独独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所以,她出事,他是第一个发现。

  所以,她出事,那“忍”了四年的情愫却还是挣破了牢笼逃了出来,只是悄悄浮出水面。

  所以,她突然失聪的苦痛,他深有体会,更是感同身受。愿意陪她读书话百家,惟愿细水长流。

  忽然,叶轻迟低声道,“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沈漫,我们成亲吧。”

  雨打凤尾,龙啸吟吟。

  “轻迟,这话该由男子来说的。”

  朦胧细雨中,细碎的谈话声终于渐隐。

  沈漫是在成婚后不过几月便入了军营。

  自此,“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是家常便饭。

  每次要出兵之时,叶轻迟总是愁眉不展。

  当时沈漫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沈曦正在屋中熟睡,这次,沈漫又要出征了。

  叶轻迟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

  沈漫努力活跃气氛,“夫人啊,我看别的同僚出征都有妻儿相送的,你去不去?”

  “不去。”叶轻迟侍弄着草药。

  沈漫又道,“真的不去?”

  叶轻迟转身进了屋,“夫君快走吧,若是迟了误了时辰便不好了。”

  屋门合上,屋外终于传来一队人马离去之音。

  一滴泪无声滑落。

  我怎会不愿去……只是,只是……

  我若是去了,便狠不下第二次心来让你走了。

  沈漫这一生遇到的战争无数。让他印象深刻的无外乎两战。

  其一,与凤鸢国国师掌权之时的对弈。那一战里,他结识了一位武艺高强的普通将士。

  他唤作云楚。彼时不知,见他每每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何等的英勇无双。他有爱才惜才之心,便想要提拔他,云楚却摇头制止了。

  后来,通过轻迟收的小徒弟楚问得知,所谓的云楚便是那曾经赫赫有名的楚河后代,楚云。

  三代之内不得任武官高职。

  可一腔热血沸腾,只愿报以家国。

  这一战,也是他捡到沈曦的那一战。

  第二战,便是他被同僚出卖,落得马革裹尸全军覆没的一战。

  楚云也同他一起来了,可是他这个将军没有做好。他没能把他们这些信任他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安然无恙地带回去。

  寒雪消融,黄沙揭过。

  第二年,他们的尸骸将会被抔抔黄沙掩没,家人无处凭吊,只能望沙兴叹,独自垂泪对泣烛,直至两鬓与霜似。

  这一战临行前,是这一年的秋末。

  院子里热烈的石榴花已经落了,那日,秋风萧瑟起,素衣妇人立在树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伸出手,踮着脚,将一颗石榴取下。

  想“留”却不能。

  所以,捏着石榴的指节都泛起了白,叶轻迟竭尽全力压制住自己的冲动,这才没有把石榴递给那人。

  那人不会留的,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堂堂顶天立地的五尺男儿,不会退,不愿退。

  作为凤鸢国的一份子,她不能留,不能。

  “今年……”不,就算是最早也要明年了。

  叶轻迟摇了摇头,“明年,若是早些时日回来,兴许能赶得上上元节……”

  妾身,待君归。

  自打成婚以来,他就鲜少同她一起过过上元节。

  可是,谁又说得准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谁又能说得准,到底能不能回来呢。

  于是,沈漫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沈漫道,“夫人啊……”

  向来征战处,可见有人还?

  正是凤启一百六十四年年末,沈漫战死疆场的消息由仅活着的沈曦带了回来。

  全军覆没,唯有被派去催促粮草的沈曦没有参战,唯有他活着回来了。

  那日,沈曦返回之时,敌方已凯旋,而他的同僚,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不,不可能。怎会如此!

  那唯一的活着的人,是伏在沈漫将军被敌方军旗穿胸而过的尸身上的慕青。

  沈曦跌跌撞撞的脚步蓦地止住了,再也迈不出半分。

  他哑然,吐不出只言片语。

  可是慕青朝他望了过来,说,“对不起……是我出卖了你们。”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可是同僚,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僚!

  他想怒吼出声,可却被什么哽住了咽喉。

  有什么比亲手杀死你最信任的人是另一个你最信任的人还要残忍?

第33章 连理枝尾声

  “穆青啊……你此番作为,何异于将刀刃插入我心肺乱搅?”

  慕青道,“是我,被一己之私蒙蔽了双眼,是我不顾大局,害人害己,自食恶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曦终于行至了近前,他提着慕青的衣领,冷讽道,“对不起,对不起又有什么用?他们有谁能再活过来吗!……你扪心自问,将军可曾有丝毫对你不住?他心善将你带回家,提拔你,重用你……而你呢?以仇报恩?呵,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慕青被他胳膊一抡,狠狠摔在雪地里。

  “滚,滚得远远儿的,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我真恨不得,食你之肉,饮你之血。你也配跪在将军面前哭?穆青……你也配?”

  慕青全身觳觫,“沈曦,你听我说,你给我个机会赎罪好不好……我赎罪,我想赎罪,求求你……”否则,我良心难安。

  愧疚啊,真是令人抓心挠肺的东西,丝丝缕缕的疼,遍及全身,动辄便是体无完肤,尸骨无存。

  “你还不滚!”一脚踹落,慕青在雪地里打了个滚,脸上擦破了些皮。

  沈曦有些于心不忍,便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你走吧穆青,算我求你。你要是不走,你若是不走,你让我怎么办?让我宽恕你还是杀了你?我做不到,穆青。我们曾是同僚,我们曾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我们都是将军教导出来的人,你怎么忍心啊穆青……再丧心病狂,你也不该杀将军啊。”

  忽然,利刃破空之音响起,沈曦被这声震得瞠了瞠目。

  “穆青……”一边喃喃着,他迅如疾雷般转过了身,可是那人那一剑如此决绝,伤口极深,鲜血泉涌。

  他接住了那人,那人的血很快湿了他的袖口。

  “穆青……穆青……”除了这么唤,他再也说不出其他。

  慕青却只是笑了笑。

  寒风破雪,这细碎的话掩藏在风的呜咽中。

  “我们终是一同死在了战场上。”

  姗姗来迟的一滴泪终于滚落,沈曦这才感觉到了钝痛,撕扯不下,砭骨三分。

  “沈家军……就剩我一个人啦。”

  是啊,就剩他一个人啦。

  那消息传回来不久,安阳王便率铁骑入了扬州。先陛下临死前对于穆青出卖己方之事,只说了一句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是寡人的错,也确实错在寡人。”

  所以,原本准备投降求生的慕然陛下自刎了,并颁布诏令:沈家军之死错在寡人,寡人以死谢罪。切勿同凤唳国结下更深之仇,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楚云死了这件事传到扬州后,尘封多年的英勇事迹终于昭告了天下。

  一代枭雄不问前程似锦,惟愿将一腔热血尽付家国。

  当初恶意揣测楚河与慕蔺有不臣之心的鼠辈,都红着脸不吭声了。

  是啊,万骨已枯,热血会冷。但是,无论是以前的凤栖国还是如今的凤鸣国,代代俱有贤德之人,可堪重任,可为国捐躯。

  若是可以,谁不愿意平安度此一生?谁愿意生死未卜家破人亡?

  可是国难当头,你畏惧退缩,那可怕的荆棘只会越发猖狂,最终会遮天蔽日,将所有人困宥,绞杀。

  所以,必须有人无畏生死,逆流而上,拥抱那丛生的荆棘,以血肉之躯为想要保护的人和家国,铺出一条通往生的道路。

  人生不过一生一死,一始一终。越是有珍视之物的人,越是不想死。

  是,谁都想活着,谁也不想做那个运气差会死掉的人……可如果,一个人的死能换回十人,百人……甚至更多人活着呢?……那死好像也就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了。

  所以啊,有人会名垂千古,因他胸怀宽广,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却纳下了他人生死之事。

  所以啊,有人会遗臭万年,因他自私自利,将一己之私看得比什么都重,将所有皆抛之脑后。

  虽然沈漫辞世的消息传回来很久了。可第二年的上元节,叶轻迟还是去了。

  陪同的是丧了兄长的楚问,和她刚刚收为养子的沈曦。

  灯火阑珊处,莺声燕语渐隐。

  那日的花灯很多,却暗,怎么也燃不明她的双眸。

  那日的人影很少,却密,怎么也望不见他的归人。

  叹只叹……

  灯火幢幢,长街熙攘,笑语盈盈,难慰寂寥。

  夫者,顶天立地。

  多年以后,沈曦回忆起那年将军战死的一役,记忆尤深的一个是他同袍死去的惨状,一个是那英姿飒爽的娘子军。

  是的,一支真真正正的娘子军。

  那敌方将领死去了,听闻那丞相不知为何有些失心疯,只说了句班师回朝,便撂了挑子,不干了。那名副将,凤唳国陛下看重的那位将军,却公然违背丞相之令,又带军折返想要破了凤鸣国的边关。

  沈曦心道,这次恐怕真的要无力回天了。这次可能真的要任敌军铁骑踏我国土了。

  可是,没有。

  城门打开,轰鸣声中,无数披坚执锐的身影立在那城门后,一声怒喝,是女子柔却带刚之音。

  “姐妹们,我们的夫君倒下了,可我们还在!他们未能完成的使命,我们代他们完成!实在拿不动枪的就算拿根绣花针上场,也得把胆敢践踏我国土之人的脚给戳个血窟窿!”

  一滴热泪滚落,沈曦仿若见到了曾经活生生的同僚。

  是啊,只要有前赴后继的报国者,这国门就不会破,这国就会永远屹立不倒。

  赤胆忠心,薪火相传。

  沈曦捡起一柄刀,长臂一挥,震落簌簌白雪,道,“嫂嫂们,你们这群女英雄可别忘了带我一个。”

  敌方副将是个胆小怕事的,一见这阵仗,便萌生了退意。后又闻安阳王部队分了一支赶来支援,便不情不愿地撤了。

  当时,狼烟滚滚,凝聚而上,风吹不斜。正如他们誓要保家卫国的信念,任凭他是地动山摇还是洪水猛兽,虽经挫骨扬灰也难更改。

  沈曦与穆青还只是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兵的时候,也就是刚入军营什么都不熟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沈曦总是犯错,穆青少不得要被他缠着一同陪他受罚。

  那日,将军忽然问他们,“战争,作何解?”

  沈曦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战争,说到底,是一个胜字。”

  沈漫却问了穆青,“你呢?”

  穆青犹豫半晌,道,“战争,即使打赢了也是打输了。无论输赢,皆是两败俱伤。每个人都不该轻易被剥夺活着的权利。他们奔赴战场,为的可不是争取什么利益,只是想把战争消弥,保护好自己的国人。”

  沈漫赞叹道,“穆青此人,嵚崎磊落。”

  又对沈曦道,“有功当奖,有过必惩。”

  沈曦道,“我知错了。”

  沈漫道,“错在何处?”

  沈曦道,“战,是以戈止戈,争,非争强好胜。我们积极训练军队,是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相通的。我们非为掠夺,而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家国。”

  沈漫道,“这次便算你通过了,就不必领罚了。”

  淮引被尹上安置在了曾经遇见的那位老者的住处,那老者初时不在,待尹上报完仇返回之时,却见那老者已经坐在了院子里,眯着眼晒着太阳。

  “先生。”尹上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此次未经允许擅自叨扰,给您赔个不是。”

  那老者指了指那盛着骨灰的坛子,道,“怎么回事?你心上人?”

  尹上点点头,“是,本来都准备好要成亲的。”

  那老者道,“你身上有血腥气,戾气,嗯,还有不甘,还有恨意——你这心上人,怕是死于非命吧。”

  尹上道,“死于疆场,万矢穿心。死于君王算计,多次死里逃生。”

  那老者不语,只挥了挥手,指着凭空变作的巍峨高山道,“你我如今在这山脚,你看到了什么?”

  尹上道,“山脚之景,一览无余。”

  手一挥,景色又变,那老者道,“这次呢,你看见了什么?”

  尹上道,“除却山腰之景,往上往下,俱不清明。”

  最后,那景色停留在了山顶,那老者说,“如今呢?”

  尹上俯身往下望去,山陡而高,云雾缭绕,“除所处之境,无一清明。”

  那老者笑了,“山脚即是平民所见之景,他们地处开阔,瞧得清楚自己的苦痛,可他们看不见山腰山顶之景。常言,在其位谋其政。同样的道理,你不能让平民去管理国之大事。

  对你而言,你心上人死的冤枉,因你对他知根知底。你同他俱在山腰。可是,那帝王却是在‘高处不胜寒’的峰顶啊。你们多少还能瞧见些真实的,可他只能看你们这些臣子呈上来的。什么微服私巡,看到的也都是粉饰太平。瞒报更是俯拾皆是。

  若是你,眼睛教雾蒙了,腿脚教人卸了,你能信谁?你敢信谁?

  小兄弟,我知此事原委错不在你。在那帝王贪欲过盛。可是你也是做过官的人了,无论以后你从何职位,希望你都要记得。瞧不清明时要先拨一拨雾。”

  作者有话要说:  哩啦啦啦啦,努力在开学写完,就好好学习啦!

第34章 招魂幡其一

  司徒献是名满天下的……大妖魔。

  可是如今,他却要辜负自己远扬的恶名,出来做好事。

  事情起源于三天前。仙界的第一门派玉笥山的送仙峰峰主墨忧,哭天喊地地找上了门。

  “哎我说,你这坛子里装的到底是谁的魂魄?”

  青衫男子垂眸,一手抱紧坛子,一手轻轻抚上坛封,“一个……不该死的人。”

  红衣男子闻言轻嗤一声,“不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多了去了,你难道还要跑到地府一个个的都救回来不成?冥王可未必会给你这个面子。”

  彼时,墨忧手里抱着一个坛子,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司徒啊,你说什么也要帮我这个忙……”

  意想中为难的司徒献墨忧没有见到,却看到了司徒献的贼眉鼠眼之光。

  墨忧:“……”这算是羊入虎口,肉包子打狗?

  为了劝说司徒献出山,墨忧有史以来做了第二次亏心事。果然,很多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我可以……把当年参与仙魔大战的仙友的名册给你。你帮不帮我?”

  魔尊微微一笑,一掌拍在墨忧的肩膀上,“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招魂是吧?去哪儿,带路吧。”

  墨忧蹙着眉,“那你先要答应我,不得对他们的家族或家人下手……”

  “好啦!啰嗦。魂还招不招了?再磨蹭下去,我就改变主意,不帮了。”

  “别……”

  “那还不快走?”

  “不行,你先答应我再说——司徒献!”

  将墨忧踹进传送法阵后,魔尊伸出手掏了掏耳朵,“都这么多年了,啰嗦的毛病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改。”

  司徒献一边无奈地轻摇了摇头,却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还真像很多年前的那时候一样。

  不待多想,司徒献纵身一跃落入传送法阵,光华大作,瞬时消于虚无。

  等司徒献从传送法阵中走出时,先一步到达招魂岭的墨忧已经开始布下法阵,准备招魂。

  魔尊走出传送法阵的范围,法阵消去,踏着一地荒草行了没几步,他便停下来就近一靠,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懒懒的抱着双臂,微微歪着头看向忙着布阵的墨忧。

  布阵布到一半,墨忧察觉到他的存在,回过头来看他,却见他一副闲闲散散的模样,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司徒献!我叫你过来是要你帮忙的,不是叫你过来当花瓶的!”

  魔尊皱着眉,“啊呀啊呀,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莫再啰嗦,吵的我耳朵都起茧了。还有啊,你这话说的可不对,花瓶哪有我好看。”

  墨忧,“……”

  魔尊直起身,脸上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疾不徐地行至墨忧近前,“还有,那什么,你往旁边挪一下,影响我发挥了。”

  墨忧,“……”

  虽然很想和面前这货好好打一架,但基于身为仙门一派受过良好的教养,且目前又委实身不由己有求于人,墨忧只好暂且忍下,依言向旁边退了几步。但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等招完魂,一定要找个机会跟这货好好打一架。

  就连“师出有名”的“名”都想好了,就说:魔界之尊近来愈发猖獗,频频作乱,为求天下之安,故寻一战以挫其锐气。

  到时候,一定要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不可。

  墨忧这边正云游天外,却见魔尊忽然扭过头冲他伸出手,“给我。”

  墨忧一怔,“什么?”

  魔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坛子啊。你不给我坛子我怎么招?”

  墨忧犹豫了一下,才将坛子慢慢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边递给魔尊,一边千叮万嘱,“你可千万小心一点……”

  啰嗦。魔尊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接过坛子后,魔尊不知怎的,听墨忧说不给乱碰心里还偏偏有一股强烈的念头在鼓动着他,让他一定不要按着墨忧说的去做。

  要不……抛着玩玩?就……一下?

  魔尊偷偷摸摸瞄了一眼墨忧,却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一旦有什么轻举妄动就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被看的好一阵心虚,魔尊忍不住咳了两声,“那什么,我又不会乱来。你这么防着我做什么……”

  墨忧冷冷道,“我信了你的邪。”

  魔尊,“……”魔与仙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被这般严防死守的盯着,魔尊实在做不了什么小动作,只好规规矩矩地开始施法布阵,不敢再生些恶作剧的念头。

  布好法阵后,魔尊撩起下衣衣摆,席地而坐。见墨忧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便伸手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地,“来来来,别站着了。过来坐下等吧。等魂招来还要好一番功夫呢,你难不成要一直枯站着?”

  墨忧面色不善地瞪了魔尊一眼,从乾坤袖中拿出一个坐席,在原地坐了下来,并没有到魔尊身边坐下。

  魔尊撇着嘴翻着白眼,拍去手上的尘土,“白瞎我一番好心,真是狗咬吕洞宾。”

  墨忧却已阖上了眸子,原地打坐。

  一时间,四周静寂下来。

  等了没一会儿,魔尊就有些坐不住了。可他需要守着这法阵,不能随意四处走动。四下里,除了面前这位只知打坐修行的,就只有面前这坛子了。

  偷瞄了一眼墨忧后,魔尊偷偷设下结界,将界内他与坛子的对话与外界隔开。

  “喂,小坛子。”魔尊曲起食指,在坛身上咚咚敲了几下。

  坛身并未做出回应,因为里面聚着的,不过是一人残存的零散的几魄,三魂无一在此。

  魔尊也并未抱着能和坛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答话的希望,只是苦于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罢了。

  魔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坛身,有一下没一下的,“你这残存的几魄——是他给你封住的吧?要不然,早就在命魂散去的时候,这几魄就该泯了。也难为他,那般心如止水,一心只为修行救济苍生的人,竟会为了你这不知姓甚名谁的佳人费尽这般周折。小坛子啊,你可知道,他那人,矜傲的紧,如今竟会为了你来求我。足见你于他心中的地位不同一般。你可别辜负了他的这一番苦心哦。”

  说完后魔尊笑笑,撤去结界。时间久了,他自会发觉泯音术的存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刚刚撤去结界不久后,墨忧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打完坐了?”魔尊仰面往后一躺,以臂为枕,天地为席为被,“正好,你接我的班看着点,我反正是支撑不住了。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哪!这春天的晚上,就该好好睡觉。”

  墨忧眉眼忍不住抽了一抽,“莫要乱改诗意。”

  魔尊笑笑把眼闭上,睡去。其他一概,再不能入耳。

  睡了不知多久,反正墨忧从没叫过他。虽是在野外有蚊虫叮咬之类,他倒也睡得极好。

  醒来后,却瞥见一道未来得及及时撤去的结界,心下不由一暖,看向墨忧,“……你设的啊?谢谢啦。”

  墨忧却一脸面无表情道,“确然。不过是为了蚊子免受魔血之苦。”

  魔尊,“……”

  “某些人,莫要自作多情。”

  “墨忧!……哈!那我真是要替蚊子谢谢你了哈!”魔尊咬牙切齿。

  墨忧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蚊子自会感谢,何须你来谢。”

  魔尊,“……”

  想揍仙怎么办?

  也不是没打过,只是该师出有名。

  这“名”嘛,暂时还未想好,这笔帐姑且先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知又枯等了几个时辰,这坛子还是连丝动静也无。

  墨忧又开始打坐。

  好无聊啊。

  魔尊觉得自己都快要长出一圈蘑菇了。

  忽然,有风起。

  微微擦过荒草叶尖,若非敏感之人,绝不能轻易察觉。

  通体银光包裹的剑刃破空无声,悄然掠至魔尊的后脖颈处两寸远处,戛然而止。

  “阁下甫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有点儿不太礼貌哦。”虽然后脖颈被人拿利剑指着,魔尊并未慌乱。

  身后那人轻声开口,“此处魔气甚重,故特来查看。”

  魔尊“哦?”了一声,“那仙君为何不刺下来呢?”

  那人道,“你并未行恶,罪不至死。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

  “有意思。”魔尊笑出了声,“你既已知我是魔,却又怎说我并未行恶,罪不至死?小仙君。你家掌门或是师父没有告诉过你,魔者,生来即是恶吗?”

  那人收回剑,剑回鞘之音清冽如泉,“是阁下在说笑。魔者,非生来即为恶。”

  魔尊有一瞬的恍惚,“那你说,魔是什么?”

  “身不由己者,生来可怜人。”

  一池如死水深潭的心湖突然搅起一股暗流,高速飞旋,猛然掀起滔天巨浪。于这铺天盖地的一泻而下,魔尊躲避不及,兜头淋了一身凉雨,刺骨的寒,而心,却渐渐的有了温度,竟开始隐隐有万物复苏般的迹象。

  墨忧被谈话声惊扰,稳下灵力后睁开了眼,见了那立在魔尊身后的白衣男子后,面有讶色一闪而过,却很快就收好,起身礼数周到的作揖当作一礼,“原是玉笥门派嫡系的弟子。”

  “阁下可是我派送仙峰的峰主,九仙台的主人墨无忧?”

  墨忧答道,“正是。送仙峰墨忧在此拜过仙君,不知仙君系嫡系哪一宫?”

  白衣男子犹豫了一下,“承天。”

  “承天……”墨忧苦苦思索,这玉笥嫡系只分承天与大秀两宫。大秀中嫡脉少年辈的虽多却并不特别出众,而承天虽少却几乎个个都为翘楚,绝非泛泛之辈可以相提并论。

  可承天一脉弟子鲜少在门派走动,他并不识得面前的这一位。

  见墨忧面有难色,白衣男子适时出声提醒解围,“简默,字子默。”

  墨忧,“原是子默仙君。”

  “不知墨峰主在此有何要事要办?可需人手?”

  按理说。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是想让人帮,还是不想让人帮,都该推辞一下,以显礼貌。可某人似乎从未有过这种认知,道,“好啊。正巧缺个人手打杂的。”

  墨忧忍不住偏头瞪了司徒献一眼,你能不能要点脸?

  可魔尊不但没有丝毫后悔的觉悟,反而还露出白牙没心没肺的笑笑,“我同墨仙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却也不见这坛子有半点动静,实在是黔驴技穷。阁下可愿屈尊纡贵,助一臂之力?”

  简默道,“不敢当。且允在下一试。”

  魔尊这时才终于侧过脸,露出半张沐浴在月华之下的脸,“那就谢谢仙君了。”

  简默微垂着眉眼,并未去细瞧魔尊的脸,只当他是一修为略高的魔。

  也不知简默如何做了一番功夫,总之,原本静立在法阵中央的坛子突然动了。

  起初只是微颤,后来,像是装着的什么东西,开始因为什么不安躁动起来,如果是人形的模样,估计是急得跳脚,火烧屁股的形态。

  墨忧一直紧紧揪在一起的眉尖终于松了些许,被忧愁悔恨压垮的眉峰也终有了几分它该有的风采。

  突然,“咻”的一声,罐子飞离了法阵,像是从什么方向伸过来一只庞大的触手,用法术将坛子吸了过去。

  墨忧瞬间惊呼出声,“子虚!”

  魔尊神色微凝,“它去哪儿了?”

  简默收起法阵,“西北方向。追。”

  话音刚落,三人便纵身一跃,跳下了招魂岭,朝西北方追去。

  值得一提的是,三个人中,只墨忧一个御剑而行,另外两个情愿御风而行多花费一些法力,也不愿祭出自己的坐骑或是乘御工具。

  行了一段路,墨忧觉得有些不妥,便把剑又收起来。

  坛身坠落之地是一片废墟荒芜,犹如蛮荒之野,不知究竟废弃了几个上百年,再也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三人飘然落地,墨忧呛了灰尘,咳嗽个不停。

  简默却在落地之前就已施了法术,是以,他虽穿的是白衣,可三人之中,只有他,一身洁白出尘的出现,一直洁白出尘的出现。

  反观魔尊,他到没特意施什么法术,灰尘本欲过来沾身,却不知察觉到了什么气息,顿时惶惶避之不及,可能是被魔气所骇,魔尊方圆几步的灰尘竟齐刷刷地退将开去。

  魔尊对此见怪不怪,因此面上也无甚表情波动。

  简默伸出右手,指尖缓缓凝出一团柔和的银光,逐渐幻化出什么形状,只须臾之间,便跃离指尖御风飞向远处。

  魔尊没有看的太清楚,但他想,那物什,不是狗就是驴,当然,其他四条腿的物什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就对于魔尊对其熟知的程度而言,狗和驴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三人随着简默幻化出的用以追踪坛身的虚影朝废墟行去,走近一看,才终于发觉,原来是不知哪一国的故都遗址。

  其占地面积之广,凭现在残存的废墟规模,隐约可以窥见几分。虽然确实已无法想象出,当年的故都究竟有多么繁华,但依此建筑规模来看,定当差不了多少。

  “这里好像有一块石碑。”

  三人不知兜兜绕绕穿过了几条街,墨忧终于在遍地废土中,找到了其中比较完整的东西。

  简默和司徒献走过来瞧,墨忧施法将上面的灰尘轻轻挥去,上面的碑刻字迹保存的并不是很完整,只有隐隐约约残存的几个字可以辨出。

  “……火……祭之……山河……太平……”

  “这写的什么鬼东西?”墨忧大失所望。

  简默凝眸看了一会儿,并未出声。

  “走吧走吧,我们再去前面看看。这里怕是没什么东西了。”

  魔尊沉默了一下,瞄了一眼碑上的内容将其记下后,才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这次,却再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研究一下的东西。

  偌大一个古都,只是一地废土。

  “怎么会没有……”墨忧喃喃道,“子虚他,从未下过山的。”

  魔尊道,“也就是说,很可能,这里不是小坛子自己要来的。而是,有什么东西,把小坛子召过来的?”

  墨忧道,“可坛身里只有他残存的几魄,连丝魂也没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隔着那么远把一个连魂魄都算不上的残魄召来这里呢?”

  魔尊道,“有啊。我就可以,只是费些功夫罢了。这种麻烦事我一般是不会做的。”

  墨忧道,“你这话不跟没说一样?”

  魔尊道,“除了我,还有,嗯,这位小仙君应该也可以办到。”

  简默见魔尊微抬下巴,示意自己,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如何辩驳,只道,“非我。但我不知如何自证。”

  墨忧道,“仙君莫要生气,子贤……”见到魔尊瞪视后,连忙改口,“他,他此人就爱信口胡说,仙君莫要当真,更不要放在心上。”

  简默摇摇头,“并不会。我非心胸狭隘之人。”

  墨忧终于松了一口气,面向魔尊,“你这信口胡说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次幸亏是遇见脾气好的子默仙君,若是遇见脾气暴躁之人,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魔尊道,“你这啰嗦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墨忧,“你!”

  魔尊道,“好了,别废话了。还有一个人,也能做到这件事的。”

  墨忧道,“谁?”

  魔尊道,“黄泉之主,冥王喽。”

  作者有话要说:  魔王大人出山啦!主角终于不再打酱油啦!

第35章 招魂幡其二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冥界之大,足以同天界相当。

  如此,人界倒是此三界之中最小的一界了。

  甫一入冥界,脚跟还未站稳呢,魔尊就飞快从乾坤袖中取出了一面具,戴在脸上。

  瞬时,一身魔气消于虚无。

  墨忧蹙了蹙眉,“你是跟着我去救人,又不是去杀人放火,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啊!”

  魔尊懒懒翻了个白眼,“一者,掩盖魔气。二者——你还好意思说!我堂堂一介邪魔,被你威逼利诱出来跟着你救人,要是传出去了,那多丢人!”

  墨忧,“……”

  简默沉默须臾,开口,“……魔做好事,很丢人吗?”

  魔尊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才道,“是啊,小仙君,真的很丢人的。”

  说完,自嘲一笑,便径直朝前走去。

  墨忧连连摇头,“是稀奇,而不是丢人吧。”

  说完后,也跟着魔尊朝前行去。

  简默心道,不是的……魔做好事,怎么会是丢人呢……不仅不是丢人,而且还很温暖。七界中向来被视为罪恶的魔都开始行善,不应该是人人喜闻乐见的光景吗?

  不待多想,简默驱步追上前面的两人。

  忽然,有什么东西被人随手丢过来,将简默整个人兜头罩住,简默瞬间静滞原地。

  简默,“……”

  魔尊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将把简默兜头罩住的麻布幻化成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衣衫,将简默原来的那间白衣恰如其分地遮住。就连那浓郁纯澈至极的仙气也消失得渺无踪迹。

  “好了。大功告成,走吧。”魔尊双手随意的背在身后,明明是个十分规矩的动作,由他做来,却无端添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别样的风流来。

  墨忧摇摇头,跟上。

  简默垂眸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这身玄衣,并未说什么。

  若是由一些道行浅的小鬼来看,应该只会把他们当成三个再普通不过的亡魂。即便是碰上道行略高的,诸如黑白无常之类,若是他们伪装得当,也应该不会被瞧出什么端倪。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不被这冥界的主人冥王撞见就好了。

  论起冥界,确实无甚特别之处。若是非要说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应该就是:杂。

  冥界是七界之中最为杂乱之地,无人可出其右。比如,它的建筑布局。

  东方仿的是天界,西方仿的是人界,南方仿的是魔界,北方仿的是仙界。相应的,哪一界的死后的亡魂就去往哪一界,据其来处择其去处。而剩余的两界,因其规模太小,同冥界居于正中央的长恨夜。所以,七界之中,论杂乱,为冥界,杂乱之杂乱者,长恨夜。

  正因它乱,其它四界的亡魂也有跑到长恨夜乱逛的。诸如他们三人非亡魂偷潜入冥界的,更是数不胜数。至于目的是否各不相同或是为什么而来,却是终不得知。

  对此,冥王应当是知晓的。不过,冥界被誉为七界最为杂乱之地,既然担了这个名,就该让它有“杂乱”这个实。只要不折腾出什么大乱子,把事情闹得太大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冥王一般不会去计较,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墨忧。你家小坛子属什么的?”魔尊道。

  墨忧突然沉默了。

  魔尊道,“问你话呢。”

  墨忧继续沉默。

  简默道,“墨峰主可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墨忧道,“我确也不知道他到底属哪一界。”

  “哈!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难道我们要挨着把冥界翻个遍不成?”魔尊气笑了。

  墨忧心道,是啊,连他这个创造者都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呢?

  墨忧道,“他原是一块有几分灵气的玉,机缘巧合之下才生出了魂魄。”

  简默道,“排除天、魔两界还有长恨夜,应当在仙、人两界。”

  魔尊道,“我不服。凭什么排除我们魔界?那小坛子怎么就不能生出魔魂了?”

  简默道,“既是墨峰主所创,应当与魔界无关。”

  墨忧脸红了几分,没想到子默仙君仅凭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推测出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大概。

  简默道,“我们分组行动,一组去往仙界冥府,一组去往人界冥府。”

  魔尊道,“好啊,我跟你一起。”

  墨忧,“……”

  简默,“……”

  魔尊道,“难道,不可以吗?”

  墨忧,“……”岂止是不可以!根本是荒谬!司徒献,你、你这人还能不能好好动动你那锈了一万多年的脑子了?啊?你、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个魔啦?而且还是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魔界之主!子默仙君乃是玉笥承天嫡系一脉,仙门百家中数得上名字的人!你们,一仙一魔,成什么体统!什么……问可不可以?当然不可以!

  简默对此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嗯,好。”

  墨忧猛然扭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脸面无表情的子默仙君,“……”好?内心好一番天人交战。好什么好!司徒献那货脑子生锈也就算了,可是英明神武如子默仙君你怎么也跟着胡来!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魔尊摸着下巴想了想,仙界冥府里说不准还有几位死透了的老熟人,还是不去的好,便道,“那什么,我想去人界冥府。”

  墨忧,“……”我说,二位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简默点点头,“好,那就去人界冥府。墨峰主,你呢?”

  墨忧心道,那什么,我还有的选吗?

  墨忧道,“那我去仙界冥府吧。”

  三人分组行动,简默魔尊二人去往西方,墨忧独自一人去往北方。

  因着隐瞒身份需要徒步而行,走着走着,魔尊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无聊了,魔尊就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他双手漫不经心地背在身后,身子斜斜的懒懒散散的往简默那边倒,靠在简默的肩膀上,“仙君。”

  简默并未觉得有什么,“嗯。”

  魔尊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跟你一起呀?”

  简默显然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便问,“为什么?”

  魔尊道,“因为,我想单独和仙君说一句话。”

  “……什么话?”因魔尊靠的实在是太近了,简默突然止步不前停了下来,独属那人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喷薄在他的侧脸上,有些轻痒。

  魔尊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攀住了简默的肩膀,他弯起眉眼轻轻一笑,“仙君,你貌美得很。”

  “……”

  “仙君,你怎么脸红了?”

  简默睁眼说瞎话,“可能是穿两件衣服,热的很。”

  魔尊无害一笑,信口道,“那我帮你脱下来吧。”

  “……”,简默道“不、不必麻烦!”

  魔尊道,“无妨。举手之劳嘛。”

  简默猛然退后几步,“真的、真的不必了!”

  魔尊笑笑。

  一个向前迈一小步,一个朝后退一大步。

  终于,简默的后背撞上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上。

  魔尊道,“仙君怕我?”

  简默不言。

  “仙君怎么不说话。我可是很喜欢跟仙君聊天的。”

  简默道,“……我们不能再在此耽搁下去了。墨峰主那边应该已经抵达仙界冥府了。”

  一听“仙界”二字,魔尊脸上神色微变,“那便走吧。”

  简默轻轻舒出一口气,虽然不知他为何变了脸色,但总归是将眼下的燃眉之急给解了。

  两人很快便抵达了人界冥府。

  这人界不愧是因七苦独别于其他六界的一界,只论这仿的人界冥府,其热闹也可足见一斑。

  人世百态,纤毫毕现。

  比如,右街的脂粉摊前。

  买客道,“小哥呀,你这胭脂水粉怎么卖的呀?”

  小贩伸出了五根手指。

  买客惊讶的用手捂住了嘴巴,“五文钱?这么便宜?”

  小贩道,“五文钱?你抢劫呢!是五十文!”

  买客道,“什么!?五十文!你怎么不去抢!小哥,咱可不能赚那些黑心钱!啊呦,你看看,啧啧,这胭脂的成分一点都不好……你好意思卖五十文哪!?”

  小贩啐了一口,“我这可是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地从忘川河底掏出来的淤泥制成的!七界中独我一家!说我赚黑心钱?我看你才是一心想贪小便宜呢!去去去!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买客把三寸金莲狠狠一跺,“哼!凶什么凶!我还就不买了!谁买你家胭脂谁倒霉!啐!”

  说完,便一扭一扭地飘走了。

  在路过魔尊身边时,魔尊见到那买客一边蹙着眉,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钱袋里寥寥无几的几个铜钱,喃喃道,“啊呦,怎么又只剩下这几个钱了,都不够花的。今天晚上得去托个梦,让家里烧些纸钱。等有钱了,我就能去买胭脂水粉了!”

  魔尊,“……”

  一个馄饨摊前。

  “老板!你家这馄饨怎么这么硬啊!”

  “啊呦,客官您不知道!老头子眼老昏花了,今个儿起来割肉做馄饨时没看准,不小心削了块骨头进去!”说完,便撩起了自己的裤腿。

  “什么!?……”那客人扭头哇哇而吐,那馄饨老伯只讪笑着搔搔花白稀疏的头。

  魔尊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老伯那不慎被削去一小块骨头的腿。

  往长街深处走去,热闹有添无减。

  “官人,进来坐坐不咋?”

  “什么!没钱?!没钱还敢往这里来!来人呐,给我拖出去,打!往死里打!”

  “小女子卖身葬夫,万望有钱人能发发善心将小女子买回去做房小妾……”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母夜叉!”

  “我才是瞎了眼呢,怎么不听劝嫁给你这么个不成器的!”

  只论建筑,这人界冥府仿了只有八成像。可这人世百态,却事无巨细的仿了个十成十!该仿的不该仿的,全都仿了个遍。

  不知为何,魔尊望着身边不谙世事的谪仙人,突然很想伸手替他遮一遮眼睛,捂一捂耳朵,把那些罪恶的,丑陋的,通通挡在自己的身后收起来,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让他看见。

  也不知简默到底看进去了多少,又听进去了多少。他面上总是那般的不动声色,让人很是琢磨不透。

  魔尊这边正怔怔出神,简默那边却已在路过卖身葬夫和几个乞丐面前的破碗时,“瞒天过海”丢了好几枚铜钱进去。

  魔尊,“……”这个败家子儿!钱多的没处花了是吧?啊?可以给我呀!我穷!

  简默正要继续往一个乞丐碗里偷偷放几枚铜钱,魔尊眼疾手快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了简默攥住钱的手。

  简默,“……”

  魔尊微笑道,“小仙君,你是不是特别有钱?”

  简默没听出魔尊话里的反讽意味,只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是啊。玉笥承天嫡系一脉,都很有钱。”

  魔尊咬牙切齿,“……”

  有没有搞错!你堂堂一介仙门正派这么有钱合适吗!他堂堂一介魔界之首这么没钱合适吗!

  魔尊双手堪称温柔的轻轻攥住简默肤白如玉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只巨大的钱袋,视若珍宝的护在手里,既不让简默因抓得太紧而感到疼痛,也不会给简默挣脱手掌的机会。

  “仙君呐。”这一声,几乎接近谄媚。

  简默轻轻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没有钱花的人很可怜呐?”魔尊循循善诱道。

  简默轻轻点了一下头。

  魔尊道,“其实,我也很穷的。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救济一下我?”

  简默,“……”

  见简默不说话,魔尊委屈道,“难道扶贫还要区别对待?”

  简默眉眼不自在的抽了一下,“那倒不是……”

  魔尊道,“那总不能因为我长得好看,就觉得我可以靠脸吃饭吧!”

  简默,“……”

  简默沉默了一下,道,“要多少?”

  魔尊笑道,“仙君的意思是,我想要多少,你便给多少,是吗?”

  简默点点头,“确然。”

  魔尊猛然扑过来抱住简默,“那我要你名下所有财产!”

  简默,“……”

  魔尊道,“不可以吗,仙君?”

  简默道,“不是……”

  魔尊道,“那是为何?”

  简默道,“我也并不知我到底有多有钱。”

  魔尊,“……”

  简默道,“不算玉笥发放的门派物资,我自己私有的财产也已经好久没有清点了。”

  魔尊道,“你私有的财产有多少?”

  简默道,“估计,堆成山了。”

  “……”,魔尊道,“多大的山?”

  简默道,“三百年前去看过,填平太液池再高出……记不太清了。若天地之间姑且算作十丈,应该八丈有余。”

  魔尊道,“……”

  恰好,从仙界冥府归来的墨忧赶来,老远就看见一红一黑牵扯不清,走近了几步一瞧,却见正是子默仙君和司徒献两个。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墨忧飞奔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扒在简默身上,由于震惊过度而愣住的魔尊扯了下来。

  将司徒献扯到一旁,确定子默仙君听不见后,墨忧才道。

  “司徒献!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是魔了!”

  魔尊仍然有些魂游天外。

  “你怎么、你怎么能!啊呀!你怎么能像刚才那样抱着子默仙君不放手呢!”

  魔尊终于回了神,有了丝反应——转了转眼珠看向抓狂的墨忧。

  “我告诉你,司徒献!咱既然当了魔,就好好的做魔与仙划清界限行吗!听话,咱以后离仙,尤其是子默仙君,啊不对,特指子默仙君,离他远一点!”

  魔尊终于弄明白墨忧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了,不容置喙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墨忧,“……啥?”

  魔尊继续反问,“我为什么要离长得好看的人远一点?”

  墨忧有些头疼,“……哈?”

  魔尊道,“我为什么要离长得好看还特别有钱的人远一点?”

  墨忧欲哭无泪,“司徒献……”

  魔尊微笑道,“以后谁要是敢阻止我和仙君在一起,我会请他来冥界做做客。”

  墨忧头皮一阵发麻,“……那要是玉笥山的人阻止呢?”

  魔尊蹙了蹙眉,“啊呀,是小仙君的娘家人啊……”

  墨忧气的跳脚,“呸呸呸!什么娘家人!不要乱讲!”

  两人正争吵得如火如荼,见简默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后,十分默契地住了口。

  “你怎么过来了?”魔尊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简默走到他的身侧,拉住他的手臂朝路侧退了几步后站定,轻声答道,“让路。”

  “让路?”魔尊一头雾水。

  墨忧最先被路中央的一行人吸引过去了视线,魔尊紧跟着看去,恍然大悟。

  原来是一支送亲队伍,怪不得仙君说“让路”。因为简默原本是站在路中央的。

  送亲队伍仗势十分盛大,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竟同真正的人间没什么区别。

  一行人浩浩荡荡,占了大半条街,也算是给这死气沉沉的人界冥府添了几分生气。

  三人静默地站在路侧,等着送亲队伍过去。

  当那顶载着新娘子的厌翟车路过三人面前时,一侧的红罗帐被风扬起,露出了里面端坐的新娘子,珠翠缀发,流苏垂下琤琤作响,面上遮着一方红纱罗帕,隐约窥见几分眉眼的轮廓。

第36章 招魂幡其三

  风力弱了些,红罗帐落下,将倩影遮住。

  魔尊道,“唔,看起来像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呢。”

  简默突然意味不明地看了魔尊一眼。

  “她,很好看吗?”

  魔尊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其实也没多好看,跟仙君你比起来那就差远了。”

  不知为什么,魔尊突然觉得简默和之前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简默面色终于舒缓了几分。

  魔尊悄悄松了一口气,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像惧内的丈夫?

  送亲队伍远去,几人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墨忧道,“我在仙界冥府里找寻了一番,并无子虚的踪迹。”

  简默道,“十有八九,是被人唤到人界冥府来了。”

  魔尊不满地看了一眼挡在自己与仙君之间的墨忧,突然很怀念墨忧刚刚不在的时候。

  墨忧道,“子默仙君这边可有什么收获?”

  简默回想起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却是没几件正经事,只含糊其辞答道,“……嗯,还未有什么进展。”

  墨忧轻叹口气,“总归是我不好。”要不是他,子虚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魔尊觉得有必要宣誓一下自己的主权地位,“墨忧。”

  墨忧扭头看向司徒献,“有事?”

  “你到我这边来,我想挨着仙君。”

  墨忧,“……”敢情刚才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是吧?

  简默,“……”

  魔尊道,“你快点!”

  墨忧迫于某人日积已久的“威望”,只好不情不愿地和司徒献换了个位置,压低声音道,“你不许对子默仙君动什么歪心思!”

  魔尊道,“那是自然。我动的心思,正经的很。”

  墨忧,“……”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甫一调换过来位置,魔尊双手虽然背在身后,身子却已十分不安分的朝简默身上歪去,“仙君。”

  简默并未做声。

  墨忧没眼看,扭头看向别处,脚下忍不住快走了几步,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四处乱瞟,就是不肯再去注意身后的动静。

  看不见就好了,看不见就好了,看不见就能当作子默仙君被司徒献这货轻薄的事没有发生过了。

  见墨忧快步走出很远一段距离后,简默不自在的感觉才慢慢消除了些。这大概是,人界中常说的,害羞。

  刚刚舒出一口气,这口气还未舒完,下巴已经被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起,薄薄的茧轻轻摩挲过他皮肤甚佳的下颚,虽然有些微的粗砺,但简默并不反感。

  简默的脸被迫转向魔尊。

  魔尊未被面具遮住的半张脸神采奕奕,眉目飞扬,“仙君,你笑一个我看看,好不好?”

  简默,“……”

  “我还从未见过你笑呢。”

  简默道,“承天有规,不得喜形于色,不得厌藏于心,喜怒哀乐皆不表于情。”

  魔尊道,“不得喜形于色我可以理解,那不得厌藏于心呢?不藏于心,难道要直接说出来吗?”

  简默道,“非也。”

  魔尊道,“那作何解释?”

  简默道,“是不得讨厌别人,憎恶别人,怨恨别人,不得心怀恶念。”

  魔尊道,“这不是要人去做和尚吗?”

  简默,“……”

  魔尊道,“会不会太勉强,太没人性了些?”

  简默轻摇摇头,“其实不去讨厌别人很简单的。”

  “简单?”魔尊轻轻一笑,“那仙君同我详细说说,到底要如何不去讨厌别人呢?”

  简默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

  魔尊轻嗤一声,“你们玉笥山好歹也是众仙家之首,怎么净教些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

  简默道,“不切实际吗?”

  魔尊道,“无欲?有容?哪一点,又有几人能做到?若是人人都能做到如此,世间何来争端。”

  简默道,“虽然听起来确实很难去实现。但何必去管别人怎么去想的呢,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就好了。”

  魔尊有些怔然,下意识反问道,“……可若是这条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呢?”

  简默道,“来之既安,安然处之。”

  魔尊道,“可是这条路只有你一个人走很孤独的,你连能说句话的人也没有。”

  简默似是回忆起了什么,道,“那就换条路走。”

  魔尊的回忆之门被轻轻叩响,“可是别的路上的人都容不下我。”

  简默转身面向魔尊,“真奇怪,既然那条路能容下那么多人,又怎么偏偏容不下大哥哥一人呢。”

  “是啊,怎么偏偏容不下我……”

  话音未落,简默突然身形一动,拥住魔尊闪身入了一条窄巷。

  魔尊的后背轻轻抵上了青砖黛瓦修筑而成的墙壁上,一只宽厚的温掌抵在了墙壁与他的后背之间,轻轻贴在他的腰际,因此,他的后背丝毫没有磕疼。

  “仙君……唔。”

  后面的话消于无声,过了好一会儿,魔尊才终于能够开口说话。

  魔尊气息微喘,“仙君,你是不是想憋死我?”

  简默原本微红的脸颊更甚,气息微乱,“……一时情难自已。”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如今因心虚越发低哑的声音更是撩人心弦。

  魔尊压住小鹿乱撞的心跳,道,“小仙君怎么认出我来的?”

  简默轻轻握住他的右手,柔软的指尖轻轻摩挲过他掌心的伤痕。

  魔尊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凭这个。”刚才他急于阻止简默给假扮残疾人伪装成乞丐的人丢钱时,情急之下握住了简默的手。后来,更是在得知简默十分有钱后“爱不释手”。

  简默点点头,“嗯。那大哥哥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魔尊道,“在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简默微怔。

  魔尊道,“因为,除了你,从未有人觉得,魔生来非恶,也从未有人会在乎,自己杀的,究竟是不是罪有应得的魔。万年以来,只有你一个,独有你一个。”

  简默突然一阵心疼,将魔尊紧紧拥住,“大哥哥,你信我,会有人的。会有人相信魔非全为恶者。”

  “子默仙君?司徒献!”主街上传来墨忧的呼喊,两人对视一眼。

  简默道,“该出去了。”

  魔尊猛地扑进仙君怀里,“等等!我再抱一会儿!沾沾财气!”

  简默,“……”

  当两人衣衫微乱的从窄巷中迈步而出时,墨忧心里的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

  “你们、怎么、跑那里面去了?”

  简默面不改色道,“察觉了丝可疑的形迹,前去察看。”

  墨忧注意力完全被转移,“如何?”

  魔尊双手抱臂,信口胡说道,“不巧,让它给跑了。也没瞧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墨忧道,“可知道它逃往何处?”

  魔尊抓抓头发,随手一指,“那里!”

  三人视线循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面色顿时一黑。好巧不巧,魔尊指的就是刚才路过的那家青楼。

  简默突然意味不明的回头看了魔尊一眼。

  魔尊顿时生出一身的冷汗,内心腹诽,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巧,偏偏随手一指还能指到那种地方?

  墨忧面有疑色,“你莫不是在哄我?”

  魔尊气结,“谁哄你了!不信自己去看!”

  墨忧,“……”

  简默面色有些不好看,“玉笥有规,烟花之地不可近。”

  魔尊下意识地反问,“难道还禁欲不成?”

  简默突然再次意味不明的看了魔尊一眼。

  魔尊回想起刚刚窄巷里的经历,面色难得一红,“……”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信口胡说的嘴!

  墨忧越瞧越觉得,这两人之间刚刚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仅不得了,似乎还有些见不得人,不能为外人所道。

  一股凉风从身后的窄巷涌出,将魔尊吹的身子一凉,意识顿时清明了大半,理智也渐渐回笼。

  刚刚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时做出了越矩的行为当时倒是觉得没什么,如今这么一冷静下来,却是无端觉得有些……尴尬。连头发丝都有些失措的不知该摆成什么形状。

  魔尊偷偷摸摸瞄了一眼简默的神情,见他的脸也是红的可怕,心下顿时清明:仙君刚才发热的头脑也同他一样,慢慢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了……然后,接下来怎么办呢?

  现在,该说些什么呢?

  被誉为“话痨”之佳名的魔尊突然有些纳闷:自己之前是不是闲的没事干,才会有那么多话说?如今,怎么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还有一个墨忧在场。

  墨忧见两人都不说话,便索性开口打破僵局,“也许……也许,是青楼那个方向后面的那两条街呢?要不,我们分组去那两条街上去看看吧?”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简默,“我想跟墨峰主一组!”

  魔尊,“墨忧,我跟你一组!”

  墨忧,“……”所以,刚刚他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简默和魔尊对视一眼,飞快的别开视线。

  墨忧,“……”

  墨忧道,“好啦好啦,我懂你们两个的意思!我去最东边的那一条街,你们去另一条。我们等会儿回合。”

  说完,便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调头就走。

  墨忧一走,剩下的两人顿时感觉气氛更尴尬了些。

  简默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墨峰主他,走了。”

  魔尊声若蚊呐,“……啊,好像是。”

  简默道,“……你,要……跟我……”一组吗?

  魔尊斩钉截铁道,“要!”

  简默努力把杂念排除,“我们要去的是哪一条街来着?”

  魔尊道,“唔,好像是……东边?”

  简默道,“我隐约记得,好像不是……”

  魔尊道,“那就是西边!”

  简默道,“好像也不是……”

  魔尊道,“那还是去东边吧!”

  简默,“……”

  当远远看见墨忧拐进东边的那条街上之后,两人果断改路进了西边的那条街。

  “这么巧。”魔尊失笑。

  简默抬眸,“确实很巧。”

  他们又碰上了刚才的那支送亲队伍。

  魔尊自然而然的拉住简默的袖子,往路侧一避。

  简默乖乖的由他牵着袖子走,一点都没有反抗。

  甫一站定,新娘子的轿子已经行至了近前,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鼻而来,惹得魔尊皱眉打了个喷嚏。

  “阿嚏!”

  简默的手在层层叠叠的衣袖遮掩下,轻轻握住了魔尊的胳膊,“怎么了?”

  魔尊揉揉鼻尖,“这香气,难闻得很。”

  简默闻言,突然上前行了一小步,将魔尊挡在身后。竟是想为他遮挡住香气的侵扰。

  魔尊微微一愣,从身后借着宽大衣袍的遮掩轻轻拥住了简默,额头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嗅着他身上传来的清香。

  简默不自然的动了动。

  魔尊道,“别动。”

  简默果真不动了。

  当送亲队伍过去之后,简默转过身来面向魔尊,魔尊改扑进他的怀里。

  简默垂眸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魔尊,“……”

  魔尊道,“仙君……”

  简默道,“嗯。”

  魔尊道,“你身上的香气好好闻。”

  简默,“……”

  好巧不巧的,墨忧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不行!不能看!非礼勿视!

  墨忧连忙扭转过身子,不料被脚下一块不太平的青砖石一绊,狠狠摔了个趔趄!重重摔倒,五体投地。

  这一摔,成功的把两人惊扰。

  魔尊虽然很不想撒手,但苦于无奈,只好松开。

  这个墨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简默面色微红,装作从容的把魔尊刚刚弄乱的衣襟理好,再瞧时,又是一副凌然出尘,清风霁月的模样。

  魔尊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却不知该如何发作。

  墨忧手脚并用,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啊,子默仙君,你们这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简默道,“并无。”

  墨忧道,“我这边也没有,不过倒是又看见了那新娘子……”

  魔尊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你也看见那个新娘子了?……”

  墨忧道,“是啊,等等,莫非你和子默仙君也看见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墨忧道,“这事有些蹊跷。”

  魔尊道,“不管是不是和子虚这件事有关,既然我们能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里碰见她三次,足以说明,她是故意想引我们去一个地方。如果我们不去,她就会一直缠着我们,或者,直接送我们过去。”

  墨忧道,“送我们过去?她想要送我们去什么地方?”

  魔尊道,“当然是她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墨忧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魔尊道,“很简单。跟着那支送亲队伍后面走就好了。”

  墨忧道,“啊?”

  魔尊双手悠闲的背在身后,“啊什么啊,还不快点跟上!”

  简默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墨忧无奈,只好跟上。

  也不知这新娘子到底发什么疯,大街小巷,只要能允许轿子通过的,她就一定会一步不落的走一遍。因此,三人并没有看出她究竟想引他们去往何处。因为,哪里她都走!根本不像是故意引他们前来,倒有几分像是无头苍蝇乱转。

  墨忧连声哀叹,“这新娘子到底是想干什么?照她这么走下去,天黑了也走不完!那她怎么拜堂!”

  魔尊灵光一闪,道,“或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拜堂呢?”

  墨忧忽然噤口。

  新娘子不拜堂,那她成亲干什么?

  终于,人界冥府里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一颗巨大的月盘浮出水面,沦为人界冥府与忘川河接壤之处断桥的陪衬。

  这时,轿子也终于停了下来。

  阴风忽起,远处万家灯火依次熄灭。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

  送亲队伍里的人无一例外的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立原地。

  与此同时,一只素白的手从红纱罗帐里探出,轻轻挑开纱幔,缓缓起身,款款而行,步出轿辇。

  三寸金莲□□的踏在青石砖上,每踏出一步,路两侧的灯笼就会分别点燃一盏,行一路清风悠扬,明一路暗香芬芳。

  墨忧压低声音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魔尊道,“可能是想给我们看一些东西。”

  新娘子一身凤冠霞帔,虽是背对着他们款步走向断桥,但靠此背影,不难想象出,那张脸,究竟是何等风姿。

  必然国色天香。

  当双脚完全踩在桥面上后,新娘子终于停了下来。

  就在墨忧终于以为她接下来会有所什么动作的时候,她只是轻轻抬起了右手。

  墨忧不解,“她这是要干什么?”

  简默道,“跳舞。”

  满头珠翠流苏缀发已经在刚才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的时候,由新娘子亲手一件一件的摘去,如今,她乌发半散,红纱罗裙缠风而舞,映着缀在断桥边上的巨大月盘,和乐而舞。

  不知何处响起了笙乐,新娘子踏着节点在只有一轮孤月,一树傍桥的断桥上,以舞姿展示着什么东西,给送亲队伍后面的三人看。

  不知何时,新娘子手里突然多了一枝柳,大约是从旁边的那棵接天柳树上折下来的,握在手中,随着新娘子的每一个动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柳枝大概是这柳树上最长的一枝,末梢轻轻擦过水面,惹起一圈涟漪,久久不散。

  “春去也,人何处?人去也,春何处!”

第37章 招魂幡其四

  婉转却有些凄厉,声声哀怨。

  墨忧蹙起眉头,“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跳支舞?”

  魔尊道,“她好像是想告诉我们,她在等什么人。”

  墨忧虚心求教,“如何看出的?”

  简默开口,“折柳。”

  魔尊道,“她想把什么人留住。”

  墨忧道,“那到底是在等人,还是挽留?”

  魔尊双手抱臂,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

  墨忧,“……”

  魔尊继续道,“很明显啊。她想把什么人留住,但是那人没有留下来,她便只能守在原地日日夜夜的等,等终有一天那人归来咯。”

  简默道,“可惜,她至今仍然没有等到。”

  魔尊道,“是啊。但是有人等到了,这世间并非所有的等待都是未果的。”

  墨忧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在看到司徒献一边说“有人等到了”,一边一个劲儿的往简默身上歪的时候。

  墨忧,“……”怎么有种子默仙君被司徒献给染指了的感觉?

  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清空后,墨忧努力不去注意旁边那两人,视线落向断桥上映月而舞,执柳等一归人的新娘子。

  墨忧心道,那她究竟是在等谁呢?她的良人吗?

  是发问还是自问,终究不得而知。

  这世间,有多少人依依不舍的离开,又有多少人不知疲倦的等待。

  有人被辜负,但也有人终觅良人。

  终于,笙乐停,鸿舞终。

  新娘子最后的动作停留在把柳枝抛出去上,笙乐一停,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愣在了原地。

  四周的空气,好像突然于一瞬间因静寂而凝滞起来。

  她慢慢站直身体,缓缓转身,面向三人——她从未正面面向过三人,仿佛她的观众只有那轮孤月。

  三人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未被面具遮住的那张脸,峨眉淡扫,桃花眼潋滟含情,明若敷粉,面若桃李。左脸戴着的面具,金光流转,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其翼同尾羽斜绘入鬓,缀着琤琤流苏。

  一双眼,幽然深邃,极目亦不能窥底。

  魔尊道,“姑娘引我们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新娘子颦蹙双眉,“小女子想求三位公子帮个小忙。”

  墨忧道,“什么忙……”

  魔尊打断墨忧,警惕的蹙起眉头,“姑娘此言差矣。我们三人同姑娘一样,都是死的不能再透的亡魂,哪里能帮得上姑娘的忙呢?”

  墨忧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心中警铃大作:既然这新娘子能找上他们,定然是识得他们并非亡魂。其道行必定不浅,未必在他们之下。

  新娘子“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反问道,“那公子的意思是,这个忙,公子……不想帮了?”

  魔尊回以一笑,眉目张扬,“姑娘之道行未必在我们之下,何须求我们?”

  新娘子道,“啊呀,那就难办了呢……怎么总有人敬酒不吃总爱去吃罚酒呢……公子,小女子再问你一遍,这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魔尊勾起唇角笑了笑,“不帮,就是不帮。”

  墨忧有些汗颜,腹诽道:司徒献啊司徒献,你狂也得分个时间分个地点吧?对方实力还不知如何,你就这么作,是不想活了吗?

  可若是魔尊听到墨忧所想,肯定会懒懒散散的笑笑,“我一介魔首,反正都把天下得罪了个遍,还在乎多那么几个吗?”

  女子理着衣袖,垂眸轻笑,“公子可要考虑好了再说……万一,你不答应我,我很生气,不放你们走怎么办?”

  魔尊轻轻一笑,“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仅在电光火石之间,女子便已掠至了三人近前,魔尊侧身轻轻一避,却见女子并未继续同他缠斗,或者说,她一开始盯住的人,本就不是他。

  “无忧,避开!”

  墨忧脚尖贴在地面轻轻一旋,身子微微后仰,摊平双臂飞速往后躲去。

  女子的指尖仅差毫厘便碰上了墨忧的脸,叹惜道,“就差一点呢。”

  魔尊身形一动,挡开女子的攻击,女子身形飞速后退几步才稳住步伐,“公子还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呢。”

  魔尊道,“白月光前,再无绝色。既无绝色,何以心生怜惜。”

  简默手指微蜷。

  女子轻笑,“哦?是吗?”站好身子后,不再继续上前,“可是公子呀,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哦。”

  魔尊下意识地看向了墨忧,疑惑道,“你被她伤到了?”

  墨忧同样疑惑道,伸出双手摸摸脸,“没有啊。”

  简默轻声道,“……是我。”

  魔尊眸色一凛,“伤哪儿了?”

  不等简默回答,魔尊便已开始仔细地检查他身上到底哪里有伤口,却被简默用手轻轻握住,“不用看了,找不到的。”

  “到底伤哪儿了?你个闷葫芦,倒是说句话!”

  简默轻蹙了蹙眉,气息微乱,“香气。”

  “香气?”魔尊想起来了,在第二次遇到新娘子的时候,曾传来的香气。他只闻了少许,可简默却挡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了大半的香气。

  女子嫣然一笑,“还不止哦。”

  魔尊回头看向墨忧,“……墨无忧,你也闻那香气了?”

  墨忧面如土灰,“……少许。”

  “啊呀,看来公子这忙是不想帮也得帮了呢。”

  “区区雕虫小技而已,竟也妄想班门弄斧?”

  指尖燃起一簇红色火焰,凌然逼向女子,女子慌避不及,被火烧掉了大片衣角。

  “公子,小女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怎的这般心急。”

  魔尊将有些站立不稳的简默拥住,同时凌空将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上的墨忧丢进了新娘子的厌翟车,“无非就是想以解药为筹码而已。”

  “公子说的确实不错。难不成公子是想自己炼制解药?一个人救两个?呵,怕是救不过来吧。”

  魔尊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什么一个两个乱七八糟的,把话说清楚。”

  女子道,“公子连二位公子中的什么毒也不知,就拒绝同我做交易?公子啊,这唯一的解药,可不就是你吗?”

  魔尊了然,“原来是魔血。”

  女子,“……”这人的脑子到底是如何长的?

  简默的身体微微发烫,烙得魔尊心口也开始滚沸起来,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面色不善地看向女子。

  女子面色一喜,心道,终于开窍了。

  却闻得魔尊道,“你们这人界冥府怎么连风都不刮一丝的,看把我家仙君给热的。”

  女子,“……”

  “仙君,你很热吗?我帮你把这件衣服脱了,好不好?”

  简默偎在魔尊怀里,单手紧紧揪住衣襟,坚定的轻轻摇了摇头,“不,不行。”

  魔尊无奈,“那我带你去吹吹风?”

  简默点点头。

  说完,魔尊便单手拥住简默,轻步一跃,落于断桥上。

  魔尊盘腿坐下,简默软软的靠在他的肩膀上,轻阖着眸子。

  “风来!”魔尊抽了一下傍桥而生的柳树,柳树受不了疼,树冠飞速的旋转起来,万千柳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带起一股清凉之风,慢慢将热意拂去。

  女子一袭红衣被风撩动,“公子,这样是解不了毒的。”

  魔尊抬手摸了摸简默的额头,简默抿了抿唇,丝毫声音也无。

  “胡说。额头明显没有那么烫了。”

  女子,“……”这是一块什么木头?

  突然,厌翟车里溢出一丝哀嚎。

  魔尊道,“墨忧。”

  墨忧没有回答,只是四周太静了,那辆厌翟车里被压到极低的呼吸,像是被静寂刻意放大了数十倍,一字不漏的随风散入耳中。

  厌翟车里的人终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双指并拢,在自己喉间封下一印,那声音才终于没有继续溢出。

  可实在是太难受了,让人无法忍受,红罗帐下,躺在上面的青衫人影轻轻挣扎着,虽然抓心挠肺的难受,却仍不敢做出有违玉笥脸面的事。

  忽然,那人影从乾坤袖里取出了什么东西,对准自己的手腕和脚腕狠狠扎了下去。是四把灵巧的匕首。

  将自己喉间封住,四肢被匕首牢牢地钉在车上,鲜血流淌,红帐轻舞,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魔尊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他不忍再看躺在血泊里的墨忧,垂眸看向乖乖偎在自己肩膀上的简默,突然很想唤他一声,“仙君。”

  简默依旧阖着眸子,声音一贯的温柔如风,“嗯。”半丝异样也无。

  可是魔尊知道,简默不可能像表面看起来的这般无事。墨忧那般自持的人都忍受不了到自封行动的地步,简默怎么可能会一点事也没有,只是乖乖的躺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但他就是只是乖乖的躺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乖的那么安静,那么令人心疼。

  怎么能这么乖,这么安静呢。

  哪怕是因疼在地上打滚也好,可他连动也不动,安静的像个死人,了无生气。

  视线下移,轻轻落在两人相握的双手上,魔尊轻轻动了动,简默立刻不安的蹙了蹙眉。

  原来,如此安静,如此自持,不过是因为手里握住了心安。虽然握得不是特别紧,但他知道,如果他一旦起了想要离开的想法,面前这冷静自持的局面一定会于瞬息之间被打破,势如天崩地柝,不可阻挡。

  “仙君,乖,我离开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魔尊微微侧首,低声道。

  简默的气息乱了些,蹙起了眉头。

  察觉到简默慢慢收拢的手掌,魔尊心道,原来仙君的心安,果真是他。

  女子道,“现下三人中能够行动自如的,也只有公子一个人了吧。小女子只是有一事相求,非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之难,于公子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魔尊道,“究竟何事,值得你如此枉费心机。”

  女子道,“不过救个不该死的人罢了。”

  不该死……又是不该死。

  魔尊失笑,“不该死的人如此之多,倒是冥王的失职了。”

  女子道,“天亮了,小女子该走了。愿公子谨记承诺。”

  红色身影随黑暗的消失化去,天色破晓,一队送亲队伍也消失不见,只有那辆厌翟车孤零零的立在道路中央,钉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

  忽地,有铃声响起,像是一驾马车。

  魔尊封住简默的几脉,“有人来了。”

  简默倏地睁开眼睛,目露戒备。

  八位侍女立于队伍之首,黑色纱幔半遮半掩的车辇上,端坐着一玄衣玄发男子,眉目温和却隐隐藏着几分凌厉,眼眸轻垂。浩浩荡荡一路行来,惹得一众人纷纷侧目。

  “停。”

  一名侍女轻轻竖起手臂,一众人止住步伐,车轿停了下来,有两名侍女将纱幔拨开,玄衣男子微微低首,从中走出。

  魔尊低声腹诽,“得,刚走一个坐红轿子的,又来一个坐黑轿子的。”

  “阁下可是魔界之首,魔尊?”玄衣男子轻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如同历尽沧桑。

  魔尊道,“正是,阁下便是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冥王殿下了吧?”

  冥王微微一笑,“不过是不喜抛头露面而已。”

  魔尊道,“既不喜欢抛头露面,又怎会前来此处,知晓我的身份?”

  冥王道,“我掌之处,一息一动自然尽知。阁下如今可有碰到了什么难处,需要在下略尽绵薄之力?”

  魔尊道,“尽绵薄之力怕是不够用,你还是别藏着掖着了,尽个全力吧。”

  冥王,“……”

  “且先随在下回长恨夜稍作休整。”

  魔尊指着冥王的那辆轿辇道,“那个,能借我坐坐吧?”

  冥王含笑道,“自然可以。”

  魔尊道,“坐我和仙君两个人是有些挤了,不过勉强还可以。”

  冥王,“……”那他呢?走回去?

  上了轿子,放下纱幔后,魔尊的声音隔着纱幔传来,“对了,把那辆红轿子也带上,抬稳点,别摔了里面的人。”

  侍女几人看向冥王,得到冥王默许后,这才自动分为两行人,抬着两顶轿辇朝长恨夜行去。

  长恨夜,顾名思义,在这里,是永远见不到光的。

  为了照明,从最底层开始,九千石阶,每一阶左右两侧都有一盏蜡烛燃着,而大殿深处,更是各处都布满了只有寸许高的蜡烛,舔舐着无尽的黑夜,燃起些许的微温。

  将墨忧和简默两人安顿好后,魔尊这才松了口气。

  “鬼医。”魔尊道。

  胸前衣服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医”字的,五尺高的老儿双手捧袂,含笑答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他们二人的情况,如何。”

  鬼医摸了摸唇上的八字胡须,笑道,“公子无需忧心。这穿黑衣服的公子呢,虽然中毒最深,但好在定力极强,毒气未至心肺,只是心神有些过度疲劳,需要多休息几天。而那穿青衣服的公子呢,中毒就浅了很多,但却侵了心肺。情况未必比黑衣公子好。”

  魔尊蹙了蹙眉,“那他身上的伤口,可会对行动有碍?”

  若双脚双手废掉,无异于断了他的修行之路。

  鬼医道,“这个也不必忧心,青衣公子当时心神混乱,刺下去时也并未用太大功力,况且,他身上之伤已随身上之毒被人解了去。两位公子目前都已无甚大碍,只需静养。”

  魔尊回想起红衣女子退离时,散入风中的淡淡香气。心道,原来是她解了毒,顺便也为墨忧治了伤。

  “你先下去吧,有事再唤你。”

  “侯公子吩咐。”说完,鬼医提着药箱退了下去。

  魔尊转身面向远处,脚下九千石阶层层叠叠,烛火燃温,夜凉风习。

  忽地,魔尊身形一动,唤出了一只通体银光的白鹿,驾着鹿御风行向远处。

  “铃铃,铃铃。”白鹿颈上挂着的银色铃铛轻轻奏响,惹得几只路过的飞禽忍不住和声而鸣。一番天籁之音合奏。

  “呦呦。”白鹿轻阖起眸子,鸣声空灵而悠远绵长。

  魔尊摸着白鹿柔软的头发,赞赏道,“不愧是仙君送我的白鹿,叫声也是一等一的好听。”

  “呦呦,呦呦。”

  到了断桥边,白鹿轻轻落地,俯下身子,魔尊从鹿身上跃下。

  孤月单悬,断桥独立,万柳空穿风。

  终难觅红袖倩影。

  “你予了我解药,这忙,我会帮你。”

  “多谢公子。”

  “你还未说明,到底所求为何?”

  “一人而已。”

  话音落下,眼前景色陡然一变,竟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

  如同一滴浓墨落下,随软软白宣肆意弥散开来,但好像,又不只是墨,因为随着那,姑且称之为墨的散染,周围的一切,都鲜活了过来。

  如果把之前的人界冥府比作丹墨画卷,无论是在勾勒还是上色上,都太过小心翼翼,反而少了几分鲜活的生气,像是尘封了几千年的画卷蒙了尘。如今,有只手将这尘细心一一拂去,重新着色,浓烈而鲜活。

  魔尊回首望去,人界冥府中央,有一座高伟建筑破土而生,拔地而起,几欲贴近青冥。

  红衣女子的声音传来,“我想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

第38章 招魂幡其五

  “愿君知我心忧,炭贱愿天寒。”

  凤鸢国都,最为有名的当属常安西街的乐坊,东华尘。

  “哎,让一让。闲杂人等回避。”

  “呵,谁家的公子哥,出个门好大的排场。”

  ……

  少年双手背负于身后,驱步走进,“告诉坊主,要一间上好的雅间,不要有闲杂人等打扰。”

  “是。”小厮慌忙退下。

  魔尊转了转眼珠,走上前去,却被门口的仆人拦了下来,“哎哎哎,你干什么的。”

  魔尊无害一笑,“我啊,是过来听曲儿的。”

  仆人道,“今日我们东华尘不营业,要过几日才能来呢。走吧走吧,别叫我们为难。”

  “请问两位小哥,这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不营业了?莫非,是因为刚才进去的那位贵客?”

  “嗐,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啊,来了一名贵客,比刚才进来的那位还要尊贵!说是要跟着我们这里的坊主学什么曲子,已经学了三个多月了。为了教她,我们坊主一般都是上午营业,下午歇业。这几日,才开始完全歇业的。等过了十七,我们东华尘就会恢复正常时间营业了。到时候,你再来听曲子吧!”

  “十七,为什么是十七啊?”魔尊道。

  “这我哪儿知道啊,快走吧,等会儿叫我们坊主看见了,又该训我了。”

  “多谢小哥。”

  离开东华尘后,魔尊进了对面的一家茶馆,在二楼挑了个临窗的好位置,借着半开半掩的窗户,暗中观察对面乐坊的动静。

  可茶肆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热闹,魔尊掏了掏耳朵,还真是选错了地方。

  对面的东华尘连丝大动静也无,魔尊单手扶额,很是头疼。

  答应了别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底的。绝不能半途而废。

  一直等到深夜,茶馆小二都要关门请他离开了,对面终于有了丝动静。

  门开了半扇,从中走出两名女子。

  其中一个,已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另一个,面上遮的很是严实,身上穿的衣服只是普通的宫女衣服。

  听的话本多了,魔尊心里早已猜出了个大概:那个年纪大点的,想必便是这东华尘的坊主。这个年纪轻点的,经过一番精心乔装打扮的,便是白日里那看门小厮所言的极其尊贵的客人。

  两人看起来私交甚笃,彼此并未有过多的寒暄礼节,简单的道了个别,一个上了马车离去,一个立在门前站了会儿便折回了屋内。

  ……

  “奇怪,这石阶上是什么东西?”

  太庙的祈福之行,原来是一城百姓胁迫自己的君主,从山脚第一层石阶一直磕头跪拜到山顶太庙。

  ……

  终于,在暮云四合之际,抵达了山顶。

  “跪。”

  早已脱力的君王踉跄跌倒在地,十指血染成污,满身狼狈。

  其余人跟着跪下,朝太庙盈盈一拜。

  “愿我朝历代先君明主,恕我君昏庸无能,泽祐我凤鸢国,山河无恙,万世太平。”

  ……

  在这即将崩塌的世界里,魔尊将要离开时,看见了火架台旁的碑刻。

  “昏君无道,以火祭之,以换我国,山河无恙,万世太平。”

  这几千年的古都,终于坍塌了。

  魔尊再醒来时,正躺在一片废墟上。

  他站起身,四下扫视了一番。正是那日同简默和墨忧二人一起来过的那处废墟,竟是凤鸢国常安城遗址。

  旁边正是那日墨忧发现的碑刻。

  不待多想,魔尊赶回了黄泉。

  这一次,直奔长恨夜。

  在那凤鸢国历了十年多的光景,在现实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看来冥王为人确实不错,即使魔尊突然音讯全无,他仍然将简默二人悉心照料得很好。

  “你去哪儿了?”简默见他终于出现,连忙迎上来,抓住魔尊的手。

  “出去玩了玩。”

  简默道,“我以为,你这次又要让我等很久。”

  “怎么会这么想?”

  简默道,“前科太多。”

  魔尊,“……”有吗?

  安抚下简默后,魔尊去了人界冥府。

  断桥上,一紫衣女子抱着琵琶轻轻哼唱,正是君怡曾经练过的那曲《卖炭翁》。

  “姑娘,久候。”

  琵琶声停,女子转过脸来,半张脸上笑意盈盈,“公子果然守信。”

  “不知姑娘到底要在下做什么?一个魂飞魄散之人,找得回吗?”

  女子只笑,“公子不也是在救一个魂飞魄散之人吗?怎么我想救的偏偏救不得?”

  “那非寻常之火,姑娘应知。”

  “我只知,她非该死之人。”

  “请姑娘开门见山。”

  “我要公子替我上九重天找个人下来。”

  黄泉变故横生,天帝遣一将军前来查看。

  本来,是无需天界插手的。不过,黄泉之中,突现魔界之主的踪迹,这一点,确实让天帝无法坐视不理。

  冥王经常外出不在,正是天帝如此堂而皇之插手黄泉之事的方便之门。

  将军下了黄泉,本以为变故会发生在魔界冥府,却不曾想,竟是在人界冥府。

  虽然满腹疑惑,将军还是前往了人界冥府一查究竟。

  “你终究还是来了。”

  待那将军来至断桥边时,红衣女子掀起厌翟车的红帘,轻轻一笑,“将军可知,血债血偿,在这七界都是行得通的?”

  将军道,“我知。”

  不管是不是局,他终究不能坐视不理。

  忽然,风起人至,红衣翩翩而舞,舞的不是芳华万千,却是杀意凛凛。

  招招致命,令人片刻不得喘息。

  终于,一支凤钗刺入了将军的胸膛。

  将军轻轻握住女子的手,道,“公主。”

  女子眸底冰冷,“你唤什么?”

  将军道,“君怡。”

  两字落下,女子刺入将军心口的凤钗微颤,“闭嘴!”

  将军道,“我知。面前的公主,不是我的公主。”

  女子微微一怔。

  将军又道,“幼时,我入宫中所见,是公主君临。同我十年夫妻,育有儿女一双的,是公主君临。火祭中葬身再无转世的,是——”

  “闭嘴!”凤钗没入心口又是一寸。

  公主缓缓靠近将军,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那江湖术士是你所授命。”

  将军微微瞠目,公主继续道,“我知,你是故意见死不救,望着皇兄身陨。”

  “我知,你是因违反天规律令被贬下凡受苦……你利用皇兄的死想要早日重列仙班……”

  “君怡。我彼时并不知这会害她永无来世……”

  “是啊。你彼时并不知……就因为一句不知,你就能害死一个无辜之人,害她永无转世?……若是你知,你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对吗?……根本不会!你虽为统帅,□□定国,可你竟如此卑劣,借别人尸骸扣响天界之门……左岸,你说,你这命,该不该偿给她?”

  左岸闭上了眼睛,女子将凤钗拔出,伸出一脚,将左岸踢入了彼岸的曼珠沙华花海之中。

  分不清是血,还是花色。

  凤钗上凝着一缕残魂,女子轻声一笑,“果然,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缕残魂,真的藏在你的心里。”

  至此,女子转过身看向魔尊,“救那人之法,我已告知。至于该怎么用,全凭公子抉择了。”

  音落,小坛子出现在了魔尊手上。魔尊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他突然唤道,“冥王。”

  红衣女子脸上笑意微微一凝。

  魔尊知晓自己猜对,轻轻一笑,“冥王真是耍的一身好手段。”

  女子,或许该叫冥王,道,“魔尊怎么猜出来的?可是我哪里伪装的不够好?”

  魔尊道,“不,是伪装的太好了。太过天衣无缝,反而招人生疑。”

  冥王道,“哦,原来是我伪装的太好了。真是失算,下次会伪装的差一点。人太优秀也是一种烦恼。”

  魔尊摇摇头,“面具戴久了,也就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何了。”

  冥王微怔。

  魔尊抱着小坛子往长恨夜走去,“走了,不必送了。”

  回到长恨夜后,简默正坐在一片微亮的烛火里,禅坐。

  “仙君。”

  简默抬头,接住扑过来的魔尊,“怎么了?”

  “我一路走的腿疼。”魔尊道。

  简默,“……”

  简默道,“我不是送了你白鹿。”

  魔尊无言语塞片刻,睁眼说瞎话道,“它啊,走了没几步就不肯再载我了,难伺候得很。我是一路走回来的。”

  白鹿站在门口,闻言可怜巴巴地探了探头,四足跺了跺地,发出一声哀怨低叹。

  简默安抚地看了一眼白鹿,然后垂下眼看向魔尊,“你可曾给它起了名字?”

  魔尊抓了抓头发,“这个……平日里又没什么事儿需要出门,鲜少召它出来。召它出来,又不同它说话,是以……咳,没起名字。”

  简默道,“不起名字,你是怎样唤它的?”

  魔尊清了清嗓子,说道,“咳,那个谁,过来给我骑一下。”

  简默,“……”

  魔尊道,“要不,你给它起个名字?”

  简默道,“莫忘吧。”

  魔尊道,“魔王?嘿。我喜欢!”

  简默,“……”

  好好的聊个天怎么这么难呢。

  墨忧醒的比较迟,又过了三日才缓缓醒转。

  甫一睁开眼,便看见了摆在手边的小坛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抱住,失而复得的欢喜。

  起身,走出房内,正见冥王独自一人立在门口,眺望着远处。今天的长恨夜很不一样,蜡烛撤去,光明普照,亮如白昼。

  此刻,天光破晓,云影翻滚,万千山水淡如浅墨,绘影中只有那一身玄衣的男子着了重色,尤为显眼,夺目。

  “随我来吧。”冥王头也不回,径直朝前走去。

  “他们呢?”墨忧跟在后面。

  “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你。接下来要去的地方,需要你自己去,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退。一旦退了,这人的残魂便会真的烟消云散,七界之中,荡然无存,再也寻不回。”

  墨忧抱紧了手中的坛子,道,“多谢。”

  面前浮着一面水波盈盈的透明光幕,看似有形,触之却仿若无物。

  墨忧轻轻吐纳了一口气,举步走进,修长的青衫身影转瞬溶于水幕中。

  长恨夜参天古树上,最长的枝子上坐着两个人。

  一人白衣飘飘,凌然出尘,恍若九天谪仙。一人红衣热烈,猎猎而舞,形如十八狱火。

  一人端坐在上面,挺直如松。一人歪躺在上面,松松散散。

  魔尊手里捻着一只彼岸花,摆弄过来摆弄过去,仿佛兴致无穷。

  简默坐在他身旁,认命地让他靠着肩膀,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出声道,“你真的不去吗?”

  “去哪儿?”

  “墨峰主此行——”

  “不去。”

  “为何?”

  魔尊坐直身体,双腿悠闲的晃荡着,道,“去了也没用,还不如不去。与其看他受尽苦痛却无能为力,还不如直接不去装作一无所知。再者说,有些事情呢,即使身为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以身相替的。所谓朋友,就是你有需要,只要你招招手,我就会竭尽全力。可有些事,却需要一个人去完成。”

  话音落下,简默若有所思,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魔尊突然转过身来面向他,在他头上别了一只红色彼岸。

  简默,“……”

  魔尊单手托着腮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另一只手轻轻抚过简默的鬓发,“花好看。”

  简默,“……”

  魔尊,“是因为人更好看。”

  简默,“……”

  君临很小还未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君怡公主很黏人,却只是君临一个人的跟屁虫。

  君临对君怡可以说是十分宠溺了。私下里,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君临会答应同她一起穿女孩子喜欢的漂亮衣服。

  可是有一日,君临忽然面色严肃地对君怡说了一句话,“君怡,母后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唤我阿姊了。”

  君怡蹙眉不解,“为什么……”

  君临垂着眉眼,瞧不清神色,“父皇立我做了太子。以后我们两个人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了。”

  晴天霹雳。

  自那以后,君怡还是每天都跑到君临那儿,白天就守在书房外,一个在里面读些枯燥的诗文,一个在外面做竹蜻蜓打发时间。若是晚上呢,君怡就守在寝室外,一个在里面独掌一豆灯火,披衣温习功课,一个在门外席地而坐,同养着的一只猫逗趣。

  陛下与皇后故去了,君临登基不过短短几年光景,天灾起,人祸生。处处皆是民不聊生之状。

  那日,君临陛下穿着玄色绣着金色龙纹的长袍,立在城楼上,旁边立着的是身为公主的君怡。

  “君怡,我不是个好君主。我没有把父皇母后交给我的任务好好完成,我是个不称职的君主。百姓们都恨我,诅咒我,都不喜欢我。我真的很失败。”

  “皇兄,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信我,再也不会有人做得比你好了。”君怡轻轻握住君临的手。

  “有些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做得很好。”

  “可是人还是要努力,尽管磕到头破血流也还是要努力。”君怡道,“皇兄,你看。获救的南方灾民在感谢你,你的努力并非一无所获。你做得很好,你救了很多人。”

  “可我没能救下所有人,你不知道,死了的人远远多于活下来的人。”

  “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救下所有人,我们竭力而为,无愧于心。”

  “我努力了,可还是做不好,我是不是特别笨”

  “总有一天,你会做的比他们每个人都要好。皇兄啊,你知道吗,做君王治理国家是一件很辛苦很勇敢的事。在君怡心里,皇兄是我见过是勇敢的人。”

  “可是只有勇敢还不够,只有勇敢不一定能做好事情。”

  君怡道,”可是心怀勇敢的人多么幸运啊。平常人不敢做的事,只有他能办到。”

  正是一年乞巧节。

  “君怡,许的什么愿”双手合十的君临陛下忽然睁开双眼,笑着问君怡。

  “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君怡如是道。

  “明明就是不想告诉我。”

  “那皇兄许的是什么?”君怡看向君临。

  “愿——山河无恙,万世太平。”

  君怡闻言,如画眉眼染上温柔之色,在心底默默道——

  愿,斯人无恙。

  两根红色丝带飞上了摘星楼前的枯树上,它有个名字,是当朝国师亲自取的,唤作枯木逢春。

  枯木已经有了,逢春却还未见蛛丝马迹。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凤鸢国后世里有一位女将军来许愿的时候,瞧见了一根褪了色的丝带。

  那上面写着,愿,斯人无恙。

  火祭那日,君怡失了理性。

  火舌四处肆意弥漫之时,突然有一人足踏梅花而来,除了她与那人,周遭一切都似乎陷入了静止。

  “逝者已逝,生者节哀。”那人以一支寒梅作簪束发,面目掩映在夜色中,教人瞧不清明。

  “他们该死,不是吗?”君怡身上怨气冲天,阵透常安。“一个国家的倾覆,竟然能全都归结怪罪于一个人的头上,真是奇闻。难道一个国家的倾颓,其他人就没有罪过吗……人们总觉得,越处在高处,权力越大。可人们没有想过,与权力相关的,往往是责任……”

  “深罪之身,百死何赎。”那日,君临陛下将君怡安置在长生殿,准备赴死之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你瞧,一个将天灾揽为己过的人,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被自己的臣民架上火刑台,被妖火烧死永无来世。

  忽然,无数臣民跪落在地,不再四处逃窜。

  “火祭吾身,以重塑吾主。”

  一滴泪姗姗来迟,那些人的悔悟终究于事无补。

  作者有话要说:  与并蒂莲是有关系的,相当于后续吧,也补充了相关的细节。前文为魔尊的出现埋了伏笔,不知道看不看得出来呀。

第39章 招魂幡其六

  要说起墨忧的故事,需要从他被捡回玉笥山那一天说起。

  各类仙家史书是怎么形容玉笥山的呢?

  《仙录志》载:“玉笥山,削玉染黛、凌云摩霄。漫山古木森幽,重重掩映,四季如春,清泉长流。”

  作为仙界第一派,玉笥山的收徒方式委实有些特别。别的门派是按规定时间每多少年举办一次大会,吸引资质上乘的人入派。或者,有天赋异禀者,可通过德高望重的前辈举荐,收入门下。

  可是玉笥山却是与此大不相同,玉笥山的师父喜欢“捡”徒弟。

  若是在山上呆的闷了想下山走走啦,或者觉得度日如年想去人间打发打发时间啦,他们便会借着修炼遇到瓶颈去求机缘之名,云游四海。

  去哪儿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不准。这个要全看自己的心情。

  比如,玉笥山白石长老玩忽职守,美名其曰去惩恶扬善到人间去游历,捡到了一个又一个徒弟,除了前任掌门的亲儿子,算起来捡了两个。不过,听他自己说,还有一个女徒弟只传授了医术,没有入玉笥山门下,仍为肉体凡胎。这么一算,捡了三个。

  此外,还爱捡徒弟的就是墨忧的师父了。同白石长老的跳脱不同,青石长老总是不苟言笑,甚至可以称得上严苛。

  但是墨忧很喜欢这位师父。凶是凶了点,不过这并不妨碍墨忧敬重爱戴他,因为墨忧被丢在荒郊野外时,若不是青石长老,他根本不可能会活下来。

  再造之恩,墨忧一直都谨记在心。

  可是,就算是仙也总有身归混沌的一天。仙魔大战过后不过几天,青石长老便故去了。

  听说,他死时太突然。众人都在为仙魔大战善后时,前一秒还安然无恙与平常无异地走在那桥上时,却于下一瞬倒了下去,跌进了熔渊。

  熔渊深达万尺,且渊底岩浆滚沸。当时墨忧不在,墨忧因寻找一个人抽不开身。后来听在场的同门说起,说是青石长老跌下去之后,沉了就再也没浮上来。

  墨忧后来去过,但终是一无所获。

  因为那熔渊教人封了。听说怕是有其他人再不小心跌下去,便夷平了无数高山将那填了。

  于是,前去凭吊的墨忧连个凭吊之地也寻不见了。

  后来,墨忧却忽然发觉了不对劲。

  因为他在熔渊发现了封印,是专门镇压冤魂的封印。

  其实仙魔大战死了那么多仙魔,万千亡魂初赴黄泉难免会带着些多多少少的怨气。可那封印下盖着另一枚印,是教人永无来世的往生印。

  蹊跷。墨忧怀疑起师父的死。

  可是,平日里严苛的师父虽然招门下弟子的诸多抱怨,但也断不会有人想要至他于死地。他为人正直,德高望重,从未牵扯进什么深仇大恨的恩怨中。

  同样让墨忧闹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他的好友司徒献在仙魔大战开启不久后,继任了魔尊之位。

  他本意是想劝司徒献迷途知返,却见司徒献因那魔气失了神智,将原本生机勃勃的一座青山变作了由万人尸骨堆砌而成的墓穴。

  那场大战,仙魔两界俱是两败俱伤。这时,天界作为和事佬出面调节了一番,只好暂时作罢。

  不作罢能怎么办,等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仙魔两界都没这么傻。

  仙界魔界的人在善后之时,墨忧跑去去找司徒献,却听闻他竟然于那战后彻彻底底的失踪了。

  就连魔界也不知晓他的去处。

  仙魔大战过后三年,终于有了司徒献的消息。可墨忧求见,司徒献却不肯见他。

  墨忧在万恶山山脚立着枯等了一天,直至金鸦西沉,那人踩着斑驳月影走下石阶。

  若是以往,司徒献一定是会一蹦一跳,从那长长的石阶上跳下来,然后一胳膊圈住墨忧的脖颈,拉着他一起去喝酒。无疑,他一定是带着笑的。

  可是今日,也许是夜色太深的缘故吧。司徒献穿着一身玄衣,微微低垂着头,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规规矩矩地一步一步从那石阶上走下,墨忧却觉得万分不适。

  不,面前这个不是司徒献啊。你把司徒献还我啊。

  他抬起头来,脸上绽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染着清寒的月色,有几分冷漠,“我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仙家人,墨忧墨仙君。”

  墨忧道,“司徒,你先听我说——”

  “好了。不要再长篇大论了,我耳朵都起茧了。”他抱着双臂,斜斜地倚在山脚那棵参天柳树上,笑得邪魅,“承蒙墨仙君不嫌弃,还愿意踏足我们这魔界肮脏之地。许多话你三年前就已经说过了,今日也不必再老生常谈了。反正你说的我又不喜欢听,你就省省吧。若是你是来叙旧的,我可以同你畅饮,一醉方休。”

  墨忧大失所望,讽笑一声,“万冢山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你竟还能心安理得——”

  “我如何不能心安理得?”司徒献打断他,“就知道见你会扫兴,走了,若是你下次来还是这般,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说完,司徒献转身离去,墨忧气急想要追上去,却闻那人开口,“小柳,送客。”

  那柳树闻令而行,一支柳腰灵巧地圈住墨忧,将他捆起来,另一支柳腰曲起,化作靴子模样,将墨忧踢下了山。

  被踢下山时,墨忧隐约听见了这么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自嘲,“魔者,为世所厌,为世所弃,为世所耻,为世所憎,为世所诘,为世所惧。”

  是那玄衣加身的人,一边走上台阶一边喃喃的话。

  是啊,何尝不是如此啊。

  初夏的天,墨忧竟觉得有些悲凉。

  自打那次不欢而散之后,墨忧几乎没去过万恶山。

  去了也是被些小魔小妖咬牙切齿,磨刀霍霍地恫吓一番,不但见不到司徒献,临走的时候还会被几个贪玩的妖魔用些拙劣的恶作剧戏弄。

  比如挖个坑在上面铺些草皮作伪装,等着墨忧一无所觉一脚踩中摔个四仰八叉啦,又比如埋个马蜂窝在墨忧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踩中后被蛰得鼻青脸肿啦。

  捉弄墨忧成了小魔小妖最大的乐趣。

  墨忧很少去魔界,但却一直在暗中调查另一件事。

  是有关他师父的死。

  他未亲眼所见,自然不会相信耳证为实。就连亲眼所见都未必会是真的,何况只是道听途说别人的只言片语呢?

  这故事添了多少油又加了多少醋,辗转了多少唇红齿白又染了多少唾沫星,有谁说的清?

  所以,墨忧不信。既然不信,又渴望找到真相,那就只好自己搜集证据,查找真相。

  于是墨忧离开了玉笥山,准备前往熔渊附近调查。出去了一趟,事情未调查清楚,却捡了一块徒弟回来。

  是的,一块徒弟。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徒弟原本只是一块石头,因墨忧贴身收纳沾染了些灵气,机缘巧合之下生出了魂。

  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什么,墨忧将他雕刻成了自己师父的模样。

  瞧,师父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墨忧又有师父了。

  可是,那矮他一头的小徒弟朝他恭恭敬敬拜下身来时,口中唤着的却是,“弟子拜见师父。”

  不,错了,终究还是错了。

  不是他的师父回来了,而是他墨忧有了一个徒弟。

  墨忧近来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同门说他因为青石长老的死受打击太大,背地里总是用闲言碎语加以诋毁。

  比如说,墨忧修炼走火入魔啦!因此又衍生出无数版本,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墨忧心术不正竟然喜欢自己的师父啦!

  这一谣言在门下弟子之间传的沸沸扬扬。若是先前的玉笥山自然不会出现这种问题,毕竟师父的弟子都是由自己精挑细选品德高尚之人。怎会选些整日里热衷于别人八卦等着看别人笑话的人?

  可是仙魔大战之后,所有门派元气大伤。仙界大会上,各位德高望重的仙门人士大都决定各个门派置办收徒大会。无论资质与否,品德与否,先收入门下再说。

  有持反对意见的,实在是寥寥。就算出言反对,也不过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而已。在大多数人面前,少数人的力量总是薄弱的无力的,无论正确与否。

  言归正传。

  墨忧不是没有听过那些粗鄙之语,只是一笑作春风,听过便忘罢了。

  自家师父心胸宽广,可是子虚年纪轻,不比墨忧稳重。一个听了可以啼笑皆非,不放于心上,一个听了却觉得怒火中烧,想要以牙还牙。

  那日,去凡间游历的子虚回来刚吃完午饭,正随同墨忧一起返回送仙峰,却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道,“瞧见了没,那个就是胆大妄为喜欢自己师父的墨忧——”

  “我让你胡说八道——”说着,子虚怒气冲冲地想要转身去找那人理论一番,右手抡起的拳头却被墨忧轻轻握住,那人温言道,“你做什么?”

  “有人欺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未等墨忧答话,子虚又道,“还有谁,告诉我,我统统帮你打回去。”

  “没有人欺负我。”

  “那他们是在说什么?”

  “没什么,不必理会。”

  “可他们好像在说师尊的坏话……我忍不了,我想揍他们。”子虚攥紧拳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子虚,可还记得为师告诉过你什么。”

  “……记得。”

  “记得便好,走吧。”

第40章 招魂幡尾声

  原本生活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至少墨忧对那些流言蜚语觉得无所谓,反正是造谣生事,不必理会。

  可后来,渐渐地,流言又转了个风向。

  你瞧瞧,那心怀不轨的墨忧收养的徒儿与他师父青石长老像不像?说不准,他收这徒弟是为了——

  谣言惯于捕风捉影,墨忧倒是无所谓,但他不想毁了子虚的名声。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是这一路被人戳着脊梁骨走,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好受。

  所以,那日子虚像往常一样来请安时,墨忧对他说,“日后你不必再来请安了。”

  子虚那瞬觉得十分酸涩。

  他跪在紧闭的门前,低声喃喃,“师尊……你见一见我。”

  他出了门,听见最近有关他和师父的流言蜚语后,一时没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怒火,同那些传谣的同门动了手。

  与同门动手,无论是在哪一界,哪一个门派,都是大忌。

  刚出自家师父房门不过半个时辰,子虚又回来,跪在了墨忧面前。

  墨忧立在他面前,良久没有说话。

  “师父,对不起。”

  墨忧道,“错在哪儿了?”

  “弟子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子虚抬起头,“弟子只是因打扰师父觉得抱歉,但弟子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若是同门只是知道传谣的鼠辈,我玉笥山的未来怕是要垮了。”

  “师父也觉得他们有错,可是你不该违反门规同他们动手。伤害同门是门派大忌,你可知晓。”

  子虚道,“我知晓,可是师父,若是让我听见他们再说师父的坏话,我还是会打他们。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们不敢造谣生事为止。”

  墨忧突觉心尖一酸一甜,他看着面前目光坚定的小徒弟,忽然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日子还是无聊地一天一天这么过下去。

  直到有一日,子虚满身伤回到了墨忧这里。

  墨忧一贯秉持的稳重顿时丢盔弃甲,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的小徒弟突然笑了,“我听人间的话本说,担心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果然,我就知道师父在乎我。可是师父,为什么我不清楚我对师父是什么感觉呢。为什么。”

  墨忧手心沁着汗,因为你是石头做的人啊……

  幼年子虚因受伤不会哭泣伤心被视作异类,跑来找墨忧,他很难过却表达不出来,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着墨忧,“师父,为什么只有我不会哭不会笑,不会伤心,不会流泪,为什么我受伤不会流血,为什么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们都说我是怪胎,都不想和我玩。为什么没人喜欢我……大家都有人喜欢的,为什么我没有……”

  当时墨忧怎么做的呢,他俯下身,摸了摸只有半人高的徒弟的头,说道,“有人的,师父喜欢你。”

  获得人类情感的小徒弟终于落了泪,他初尝情绪滋味,心中酸涩还未曾淡去,甜蜜却又覆上来,他最终破涕而笑,“还好有师父。”

  还好有师父喜欢他。

  可后来,子虚是块石头的事不知怎么被别人发现并捅出来了。

  “他只是个器皿,只是个用来寄托墨忧大逆不道之思的罐子!”

  彼时,掌门与白石长老两位能够做主门派事宜的人,偏偏一个不知去哪儿云游了,一个不知为何闭关了。

  子虚因此同那人打了一顿,被众人拉扯开押送到墨忧面前时,他脸上还挂着彩。

  墨忧未等开口,一人却冷讽一笑,“还是等掌门回来,或者白石长老出关再说吧。这臭小子是堂堂送仙峰峰主的爱徒,难免会徇私舞弊,怎么教人心服口服!”

  墨忧道,“若不信我,可以找其他人评断。”

  可是除了两位长老,能够管理门派的也就只有简默仙君了。他是嫡系一脉中行事作风最让人心服口服的一个。不仅是白石长老的爱徒,亦是掌门千岩长老看重的继承人。

  可是不巧,简默仙君一年当中会有大半年时间不在门派内。那段时间,简默恰巧不在门派内。

  所以,为了教人信服,墨忧不得插手这件事。

  按照门规,违反两次门规同同门大打出手的子虚被罚了禁闭。

  再一再二不再三。若是有第三次,子虚便只能被逐出师门。

  墨忧忽觉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调查师父的事自然就被搁置了。

  可是那一天,子虚乘醉推开了他的门。

  “子虚?”他披着外衣起身,还未曾行至门口却被子虚钳制住了身体。

  “子虚?”他仍有些惊疑不定。

  “师父……你喜欢不喜欢徒儿。”

  墨忧忽觉这个问题需要好好回答,但他还未等回答,子虚忽然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自己打了个滚,滚到了塌上。

  “师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师父,为什么大家都有人喜欢,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说着说着,子虚忽然低声啜泣起来。一个成年的男子,哭的却像个孩童。

  墨忧只好与他面对面躺在原处,慢慢伸出手,作了好一番思想斗争后,这才动作轻缓地拍了拍他的背,轻哄着,“没有,子虚……很好,真的很好。”

  “师父骗人……师父,我胸口疼,我是不是生病了?”

  子虚又呓语了些什么,渐渐地便睡去了。

  确认子虚睡去后,墨忧忽然起身,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子虚端详了良久,忽然俯身落下浅浅的一触。

  轻如蜻蜓点水。

  “子虚……师父喜欢你。”

  后来,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后来,子虚同同门一起外出游历时,不幸受了重伤。是在熔渊附近。

  待墨忧赶去的时候,子虚立在那里,笑着看着他,毫发无损。

  “师尊,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是哪里。”

  记得,怎么不记得。这是司徒献堕入魔途的开始,是万千魂灵赴黄泉之处,也是他失去师父的地方。

  墨忧没有说话,子虚脸上慢慢收起了笑,“师尊,我的好师尊……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只是个用来养魂的罐子。”

  墨忧恍如遭受当头一棒,神色微微一凝。

  将子虚雕刻成师父的样子确实有自己的私心,可墨忧从未将他当作师父的替身。子虚是他的徒弟,是他墨忧的小徒弟啊。

  子虚忽然发了狂,墨忧其实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但是墨忧无力阻止。

  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墨忧总是欺骗自己记不清了。可事实上,墨忧将这段记忆记得比任何一段都要清楚。只是,只是大逆不道罢了,只是,只是不敢细想罢了。

  一掌劈开附近的一座山的山脚,子虚轰出了一个山洞,将墨忧挟制进了那座山洞。

  在那座山洞里,两两衣衫剥落,一片旖旎。

  可是,子虚却是心如刀绞,一边万念俱灰地喃喃,一边爱抚着怀里心心念念于梦里亵渎过无数次的人,“师尊……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只是子虚乌有啊。”

  原来,我本就不该存活于这世上……

  这世上,本无我……师尊,你何必要我来这一遭,受尽苦楚。

  师尊,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可是现在……我连师尊也没有了。

  以前我认为只有师尊喜欢我……可是原来,师尊也是不喜欢我的啊……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消停了下来,开始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帮墨忧穿上。

  那般的小心翼翼。

  墨忧坐在那一地碎石中比较完整平坦的一块上,他身上还疼得厉害,并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是子虚动作轻缓地扶他起来,给他换上了衣服。

  临了,子虚伸出双臂抱住他,下颚轻轻抵住他披散了一身的青丝,“师尊,有了你,我好像什么都有了。”

  可是墨忧没有力气,喉间被他下了封印,吐不出什么话。因为在子虚眼里,墨忧只是把他当作养魂的罐子。

  子虚抱着墨忧坐了会儿,忽然他开口道,“这残魂幸好还未散尽,几番拼凑正巧凑齐了人形……师尊,师祖不久就能回来啦,你高不高兴。”

  墨忧忽然一怔,他想开口,却说不了话。他想从那人怀里起身。那人却牢牢地抱住了他。

  “就一会儿,就让我再抱一会儿。”

  墨忧便停止了挣扎。

  “……对不起啦,师尊。不能,陪你……等师祖回来了——师尊,你会舍不得我吗?”

  此言一落,那人忽然化为一片虚无,身上他的余温还未散去,墨忧倒在石块上时,还发着愣。

  “师尊笑起来最好看了。”幼时,那人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师尊,放过自己吧。我帮你把他找回来,你别伤心了。”临走之时,这是那人留给他的话。

  不,不是啊。子虚,不是你想的那样啊……为师,为师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啊。

  要不然,我怎会一听闻你受伤便赶了过来。要不然,你解我衣衫,我为何不肯反抗。

  不是啊,不是啊。子虚,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可是没用,那人的三魂七魄已经散了。

  从冥界回来后,墨忧并没有回玉笥山。

  他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了间茅草屋,每天也只是看看书,随便走走罢了。

  他的魂魄里养着一缕魂,寄托了半生相思。

  因为是师尊啊。前去寻子虚魂魄时,墨忧看到年幼时受了责罚也是笑嘻嘻的子虚。

  是啊,一切都不过是一句“因为是师尊啊”。

  因为误以为他喜欢师祖,所以子虚以自己为祭品,换回了师祖的一缕魂。

  可是,墨忧有很多话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子虚。

  “虚字,非虚无之意,是望君虚怀若谷。”

  “等待君归共倚栏,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他们不喜欢你就不喜欢吧,能得到所有人喜欢的人才是怪胎呢。”

  ……

  一块石头,本为刀枪不入之身,偏求七情六欲之苦。

  不过是七情六欲之苦罢了,他们会用余生一起品尝。

  以魂养魂,等一归人。

  很多年后,那个魂魄终于修炼成了人形。

  漫天花雨里,有一人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最好是没有吧。”年纪较小的那个坐在栏杆上,低垂这头,晃荡着双腿。

  “什么意思?”

  “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却得不到,那就糟了。”那人声音闷闷地,忽然开口问,“师尊……如果我想要的,是你呢”

  “……你给不给?”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一片落花敲落在地时,那人忽然将手塞进了另一个的手里。

  两手交叠,握的很紧。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流言蜚语真的会毁掉一个人。但我相信,谣言止于智者。

第41章 眷红尘其一

  三日后,简默回到了玉笥山。

  正值秋末冬初时节,玉笥山下了一场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的白,混着一位全身雪白长衫,三千长发披肩的谪仙人。

  行至山门口,旁边盖的小茅屋里钻出一个浑圆的男子,从支开的窗子里探出半个身体,见简默返回热情的招了招手,“师弟师弟,你回来啦!”

  简默停步,侧眸看去,见是慕泽,怔了一下,端平双手施了一礼,“师兄。”

  男子从窗户后面迈出一只脚,竭力想钻过窗户,可无奈被窗户夹住,挣扎了半天也没出来,最后还是简默轻叹着气走到窗户边,“师兄有事?”

  慕泽道,“大半年时间没见了,师兄想你嘛。”

  简默道,“下雪天寒,怎么不去山上?”

  慕泽垂头丧气,“嗐,别提了。我又被师父罚了。”

  简默并未有过多的惊讶,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可这茅屋是他半年前走时还没有的,“那这茅屋——”

  慕泽得意地拍了拍窗框,“嘿,不错吧,我建的。气不气派,漂不漂亮。”

  简默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眉眼不自在地轻轻抽搐了一下。

  无言良久,终于吐出一言,“师兄喜欢就好。”

  “嗯,我挺喜欢的。”慕泽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茅屋,又爱不释手地拍了几下,“以后,有了这茅屋,就再也不怕师父罚我守山门了。”

  简默隐约有丝不好的预感,蹙着眉向后退了一步,“师兄,你还是别拍了……我觉得这房子可能会……”

  慕泽拍得正起劲,抬起头来,“可能会什么?”

  简默道,“可能会倒。”

  慕泽,“……”

  话音刚落,房子轰然倒塌。

  简默无言看着一地废墟,“……”

  被压在房子下面的慕泽,“……”

  “师弟,我觉得,我的房子需要重新修一下……”

  简默道,“我觉得也是。”

  慕泽,“……”

  ……

  承天宫。

  “子默师兄。白石长老在里面。”

  刚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正欲抬手推门而入的简默,“……”

  下一秒,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里面传出慵懒的男声,“默默。你想去哪儿啊?”

  简默脸色骤青,以手掩面,“……”

  负责传话的弟子见状连忙退了下去,待人都作鸟兽散后,简默深深吐纳了好几口气后,这才转身推门而入。

  毫不意外的,一地狼藉。

  简默太阳穴连跳几下,视线从满地的空酒坛上转向斜躺在书案上一手支头,一手拎着酒坛灌酒灌得正起劲的自家师父,“……你喝完了不知道收拾一下吗?”

  白石长老停下喝酒的动作,花白的胡须上还沾染着些许残酒,正是酒酣之态,“默默……”

  简默没好气地应道,“嗯,怎么了?”

  “你凶我。”

  简默,“……”

  “你竟然凶我。”

  “……”

  “我最可爱最温柔的默默竟然凶我……啊啊啊啊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

  简默轻轻揉了揉自从刚才就一直没停跳的太阳穴,暗自庆幸这书案够大,是以喝醉撒泼打滚的自家师父才能不至于滚下去,在自家徒弟面前颜面扫地。

  可是——

  “咔嚓!”

  毫无预兆的,一道碎裂声响起。

  简默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正撒泼打滚的白石长老也停了下来。

  紧接着,书案轰然碎裂!

  白石长老狼狈地趴在一地碎渣上面。

  简默,“……”看来他还是庆幸得太早。

  一刻钟后。

  一个坐在另一张书案上不住地抹眼泪轻声啜泣,一个半蹲着身子在只顾揩眼泪的人面前,满面愁容。

  “默默,师父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无妨,又无外人在场。”

  “可是等会儿有人过来收拾,他们就会知道的呀……”

  简默吐纳了一口气,“师父且放宽心,这里我来收拾。”

  白石长老点点头,“那你快点,我给你把风。”

  简默,“……”早知道,就过几个月晚些时候再回来。

  两刻钟后。

  “师父,徒儿收拾好了。”

  白石长老点点头,将腰间酒葫芦取下,“正好,且去后山岩泉殷替为师取一壶泉水来。路过你掌门师叔的院子,再为我携一筐瀛洲玉雨,另外,再同其他峰主讨要一些酿酒用的物什,快去快回。莫让为师等太久。”

  简默,“……”突然很想像慕泽师兄一样被罚守山门。

  待简默按照自家师父的吩咐带回所有所需物什后,他推开门,愣住了。

  窗户开着,涌进一怀清风,惹得书页哗哗作响。

  书案上,搁着一张留给他的字条。

  简默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书案上的字条,清秀俊逸的几字书于纸上——

  玩去,饭时归。酒,代酿。

  简默失笑,将纸折起收好纳入一锦盒中。接着,便开始着手准备酿酒的事宜。

  修长十指以清水净过,信手拈起六七花瓣,铺于玉石皿底。辅以少许灼热过的清泉淋浸,待皿染上花香后,撇去杂物,并以水净。

  其余花瓣,放入杵臼中捣碎,取其浸液,存。

  ……

  做完最后一道工序后,简默身后的窗棂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好一番窸窸窣窣的衣料声。

  是有人爬进了窗户。

  乒乒乓乓好一阵乱响,简默没有回头,只是开口道,“左边桌子上的,是掌门师叔送的。师父还是小心为妙。”

  白石长老将险险接住的花瓶摆了回去,直起身理了理衣衫,“默默啊,我的梨花白酿的怎么样了?”

  简默道,“已经做好了。只需埋于树下沉酿即可。”

  白石长老点点头,提起酒坛上拴着的细绳,转身走向门外,“徒弟,回见啦!”

  简默拜礼,“徒儿恭送师父。”

  不过一瞬,便已不见了踪影。真是来去如风。

  简默失笑。

  ……

  “掌门师弟,师兄来看你了。”

  坐在梨花树下自己下棋的掌门大人抬眼嫌弃地瞥了一眼,继续自己下棋,“你要的花不是都差子默拿去了,怎的又来?”

  白石长老于掌门面前的空石凳上落座,一袭白衣飘飘袅袅,惹了一身的瀛洲玉雨。

  随手夹起一枚白子落下,白石长老道,“掌门师弟现下无事,可否助我一事?”

  掌门万分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没空。”

  “胡说,怎么没空?”

  “下着棋呢。”

  “啪嗒”,一白子落下,胜负已定。

  掌门循着那只轻按着白子的手向上看去,目光最后落在白石长老笑眯眯的脸上,后者道,“现在有空了吧?”

  掌门,“……”

  ……

  “好了没有啊,怎么这么慢。”白石长老双手抱臂,斜斜地倚在树上,修长的十指上悬着那一坛梨花白。

  站在坑底的千岩掌门靠在锄头上,气喘吁吁,“白石,你还好意思说!我千岩从小到大还从没干过此等苦差!”

  白石不以为然道,“正好帮你破破戒嘛。”

  “哼!少来这套!刚差遣完了你徒弟就跑过来欺负我!”

  “不要计较的这么清楚嘛。这么着,待梨花白酿好了,我先给你尝,如何?”

  “这还差不多!”

  “别废话,快点干活。”

  “闭嘴!”

  “哎呀,你能不能快点!”

  “有本事你来!”

  ……

  又是一年冬雪寒。

  简默拎着剑,披着白衣大氅将门掩好,下山而去。

  山门口很静,无人走动。

  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慕泽从窗户支开的小缝里探出头,“师弟啊,又要下山去。”

  简默点点头,“嗯。来年初秋再归。待我照顾师父。”

  慕泽点点头,“万事小心。”

  简默道,“嗯,知道。”

  ……

  最近,三国间有些不太平。

  于是乎,前来求神告佛的人又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对此,负责打扫院子兼任掌管寒山携的惊长风很是为前殿的门槛感到担忧。

  他与兄长落子崖皆师从玉骨仙门下,平日里师父不在时,就由他同兄长分掌寒山携与生别离。所谓生别离,是寒山后山的一处断崖,因无力抚育儿女者都常于此抛下,故外面的人都爱称“落子崖”。至于大名鼎鼎的寒山携么——便就是他面前的这座道观了。

  说是寺庙也好,道观也罢。前来祭拜的人不清楚,他们也不是很清楚,被供奉在这里的人也不清楚。

  今日,又逢霜降。

  落子崖双手扶着扫帚,下巴轻轻抵在交叠的手背上,视线满含敬意地转向殿内,“长风。”

  低头扫地的惊长风抬头飞速扫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嗯,做什么?”

  “今日……是第二年的霜降了吧。”

  惊长风也停了下来,“师父——要回来了。”

  入夜。

  也不知那人是如何来的。惊长风发现他的时候,他正飘然落于地面,一身雪白长衫浸着如水月华,不添冷清反增几许温柔,轻垂的三千青丝柔如藻丝,见了惊长风后微微一笑。

  “可是师父吵醒你了?”

  惊长风这才回神,伸出手连忙将身边同样倚着柱子睡熟的哥哥摇醒。

  “弟子见过师父。”

  “不必拘礼。”

  玉骨仙面上遮有一银色面具,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风姿。

  仅从露出的五官来看,也必然是位天仙似的人物,惊长风经常这样想。

  每每同自家哥哥讨论起自家师父为何每次都是以面具示人时,惊长风总是会这样说,“也许师父生的倾国倾城,惹了其他人的红眼,被人毁去了相貌……”每每,他都要声情并茂地捶胸顿足好好叹息一番。

  而落子崖也每每都会连连摇头,“这孩子,真是无可救药……你话本看多了吧你……”

  “胡说,话本里才没有写这些!……唔!”

  “好啊,又偷看话本了是吧?”

  ……

  言归正传。

  玉骨仙席地而坐,单手接过落子崖呈上来的簿子,认真地听着落子崖的汇报。

  落子崖双手一禀,开始讲述:

  “自去年开始,生别离又收容了孤儿五十一位,成人后辞去的有七位。其中一位——是亲生母亲寻回去的。抚养支出明细已记录在册。寒山携这两年收到的祈愿共三万八千四百五十一个,我和长风筛选了一下,可接的祈愿有一万零八个。请师父亲阅。”

  惊长风显然是在干活时偷懒了,并没有参与祈愿筛选的工作,于是,他蹙着眉,疑惑道,“那被筛选掉的祈愿都是些什么愿望啊?”

  玉骨仙扫他一眼,惊长风立刻端正坐好,玉骨仙说,“下不为例。”

  惊长风苦着脸点点头。

  落子崖回道,“被筛选掉的多是求姻缘的,再者就是求高官求钱财的,还有——”他突然不说了。

  惊长风用胳膊肘碰碰他,“说啊,怎么不说了?”

  落子崖只是看着玉骨仙。

  玉骨仙将簿子放在惊长风的手里,正欲起身,落子崖的话却在此刻响起,“还有的,是求与师父……共结连理。”

  玉骨仙惊地摔坐了回去。

  这是第一次玉骨仙如此失态。

  惊长风忍不住笑出了声,得到玉骨仙的一记扫视后立马悻悻地闭了嘴。

  玉骨仙有些语无伦次,“简直……荒唐……谬论……”

  惊长风忍不住想笑。

  在落子崖的瞪视下,惊长风勉强忍住。

  落子崖道,“此等祈愿并不在一万零八的范畴之内,师父且放宽心。”

  惊长风好奇,紧接着便查阅了祈愿人,让他惊讶的是,这两万多个祈愿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是吧……”惊长风惊道。

  玉骨仙的视线落在那祈愿人的名姓上,瞳孔“地震”。

  司徒献……

  司徒献。

  ……

  万魔山。

  司徒献微醺,歪坐在高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枝梅花。

  “尊主,你这事未免做得有些出格了。”青袍男子立于一侧,轻嗔道。

  司徒献道,“出格?哪有。”

  他漫不经心笑笑,心中却暗道,他也不知为什么,回来的路上路过寒山的时候,见那么多人都争着祈愿,想是这寒山携的玉骨仙格外灵验些,因着好奇,便随着众人进去瞧了瞧。

  与他同行的是一位六十岁的大娘,从她口中,司徒献得知了不少关于那位玉骨仙的事迹。

  “他也叫梅三弄?!”

  得知玉骨仙的名姓之后,司徒献很是惊诧,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罢了,既是陈年往事,便也不必再提。

  临走的时候,他瞧见殿内一青花瓷里养着的一枝梅花很是漂亮,便……顺手牵了羊。

  咳,他这不是偷,他还留了银子的。

  ……

  正欲簪发的玉骨仙错愕地拾起瓷瓶旁的一块碎银与间杂着的几枚铜钱,而里面的梅花已经空空如也。

  惊长风从外面折了一枝梅花走进,“师父。”

  玉骨仙簪好发,转过身道,“为师久不在观内,你们着实懈怠了不少。尤其是你,长风。”

  “弟子知错。”

  “法术可有练习?”

  “我每天都在练呢!”

  “这便好。”

  “师父这次待多久?”

  “三月。三月后下山去归愿。”

  “那师父带上我呗!我保证好好听话,不给师父添乱!”

  “长风,不得胡闹。”落子崖走进。

  “我只是想多陪在师父身边而已啊……有错吗?”

  “罢了。便跟着吧。”

  “好诶!”

  ……

  某日。

  “仙师,救命啊!”一人屁滚尿流地跌撞进来,一身的尘土和血污。

  惊长风双手一禀,“先请起身。”

  “您就是仙师的高足吧!我该称呼您什么呢?仙人,您能不能告诉仙师大人,我想向他祈愿。”

  “这位公子,请问您想许些什么呢?”

  “我想登上王位!”

  “玉骨仙不理会朝堂政要,公子莫怪。”

  “那帮我把其他人全都解决,一个不留!”

  惊长风的神色不复刚才的和善,已经有些冷了,“玉骨仙也不是做这些勾当的。”

  “那你们能替我做什么?”

  惊长风道,“送君几句警言吧。”

  “什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还有,多行不义必自毙,望君,好自为之。”

第42章 眷红尘其二

  玉骨仙是凡合理要求必应的神仙。所以,很多人都慕名而来,想要祈愿。

  可是,祈愿必须要给予些什么才能获得。玉骨仙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便对前来祈愿的人说道,“折一支梅花相赠即可。”

  可是,祈愿人太多了。有一天,新上任的花神哭哭啼啼找上门,“玉骨仙行行好,我这花界的梅树都快被薅秃了!”

  花界虽称作界,其实隶属于妖界。

  玉骨仙于是便改了那要求,“载一株梅树于玄都观外。”

  于是,短短一朝一夕之间,漫山遍野几乎全是梅树。

  三个月过去了。

  这一日,玉骨仙用过早膳,正要像往常一样出门去归愿。

  可行至了半山腰,却见远远无数人影在整齐划一地做着同一件事:种树。

  子崖在旁边补充道,“是祈愿人前来祈愿。”

  长风却道,“我怎么数着,有三万多呢?”

  玉骨仙看去,只见一身玄衣,长发飘飘的男子一边掐着腰,一边满意道,“干的不错,每人栽完一棵,便是两万了!”

  玉骨仙:“……”

  长风闻言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师,师父!他他他他……那个共结连理!?”

  玉骨仙:“……”

  长风道,“唉?不对啊,我觉得司徒献三个字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啊……嘶,那不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大妖魔嘛!——哎呦!哥,你干嘛打我啊!”

  子崖道,“谨言。”

  长风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还不成吗。”

  远远地,司徒献直起腰,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朝玉骨仙这边望过来,“玉骨仙,早啊!”

  玉骨仙却有些冷漠,“栽树之事,需亲力亲为,不可假手于人。”

  司徒献闻言,对属下招了招手,“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我自己来。”

  “两万啊尊主,您一个人能行吗?”其中一个道。

  “你尊主出马,能有做不成的事吗?”司徒献道,“行了行了,回去吧。对了,别忘了给我喂兔子和魔王!”

  “唉。”属下们皆是一叹。

  刚栽完了一棵,玉骨仙恰好路过他身旁,他丢下农具,一个闪身拦住了他的去路,“玉骨仙,你这是要下山归愿去?”

  玉骨仙点点头,“嗯。”

  司徒献拍了拍手上的土,脸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笑得一脸天真无害,“那你什么时候归我的愿啊?”

  玉骨仙虽然带着面具,但他的羞赧在场几人都察觉到了。

  长风上前一步,“你的愿——”支支吾吾半天,“被驳回了!”

  司徒献一听不乐意了,他上前一步,凑近玉骨仙,伸出脏兮兮的手,一把抓住了玉骨仙端放在身前的手,“我诚心诚意许的愿,怎么就不能归愿了?”

  长风见自家师父竟然被这么轻薄,气的哇哇乱叫,“不许你轻薄我师父!”

  令众人好奇的是,玉骨仙没有挣脱,只是无奈道,“合理要求,必应。”

  司徒献道,“难不成玉骨仙要打一辈子光棍?啧啧啧,那可不行啊。白瞎了这一张好脸。”

  “你你你你你!”长风。

  “你你你你你什么你!”司徒献学他说话,“你们两个待在这寒山携替你们师父好好守着,至于归愿嘛,先归我的,我再陪他去归别人的!”

  说罢,两人身形突然一闪,消失不见。

  长风欲要去追,子崖却将他拦下。

  “你干什么,我要去救师父!”

  “你没看出来师父连反抗都没反抗吗?师父是自愿跟他走的,就差自个儿绑了双手让他带回家了。”

  “……有吗?”

  万恶山,标着“睡觉”二字的山洞里,两人落下之地,是铺着虎皮的石块——姑且算作床。

  司徒献趴在玉骨仙身上,道,“要聘礼没有,要人有一个。”

  玉骨仙没有说话。

  还不承认?

  司徒献突然伸手摸向了他的衣带,原本一丝不苟,到衣衫不整,最后是□□。

  司徒献那一吻险些就要落下了,那人却还是躲在面具后任由他胡作非为。

  “玉骨仙,若是你还活着,说句话行不行?”

  “嗯。还活着。”

  “……”

  司徒献郁闷良久,忽然低下头狠狠啃了他一口。

  染着微乱的气息,他开口道,“仙君,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玉骨仙沉默须臾,伸出修长五指摘下面具,正是简默。

  “不问问我怎么认出你来的?”司徒献趴在他身上。

  “我又没有刻意伪装,你能猜出来不奇怪。”

  司徒献语塞,他找不到话来说,只好俯下身再次覆了上去。

  “仙君,你有没有肖想过我?”那呢喃破碎在唇齿之间。

  “嗯。”玉骨仙认认真真答道。

  “怎么想的?”司徒献含笑道。

  玉骨仙没有说话,而是翻了个身用行动来说明一切。

  那夜过后,司徒献只记住一个字,疼。

  穿好衣衫后,司徒献还有些郁闷。怎么到最后,他成了下面的那一个?想不通。

  “疼?”简默忽然俯下身来问他。

  司徒献愣是没点头,“不疼。”说疼也太丢人了。

  “真的不疼?”

  “假的也不疼。”

  “……”

  那夜过后,司徒献随着简默一同去了人间。

  祈愿的是凤唳国一位姓宋的人家。正是凤启六百八十一年。

  她家女儿突然要遁入空门,说什么自此以后不再贪恋红尘。

  那位宋氏夫人哭着拉着玉骨仙的袖子,“我女儿大好年华还未来得及享受,怎么就想不开要去当尼姑呢?”

  原本,是要她入宫做皇后的。

  简默只道,“夫人莫急,可否带我去见一见令媛。”

  空门寺。起的名字有些怪怪的。

  简默与司徒献对视一眼,伴着钟鸣之音踏入寺庙之内。

  寺庙内,有一女子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主持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那女子想必就是宋连衡了,她于佛祖面前盈盈一拜,青灯古佛,琉璃光转。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可是那主持却突然蹙了一下眉,她睁开眼对着宋连衡施了一礼,“尘缘未了却已尽……施主,贫尼却也不知到底如何是好了。”

  宋连衡只道,“小女愿带发修行,只求主持收留。”

  “这……”主持正为难,忽然一抬头瞧见了简默二人,“玉骨仙。”

  用梅花枝作簪束发的,除了玉骨仙这天下再也寻不见第二人。

  玉骨仙微微颔首。

  宋连衡想必也是听过玉骨仙的名号的,她起身转向简默二人,跪下身来,“玉骨仙,求你帮帮我。”

  简默却蹙了蹙眉,疑惑道,“花神?”

  宋连衡是宋家独女,从小就被寄予厚望。

  谁不想沾上皇亲国戚的这点光呢。

  可是宋连衡并不想嫁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陛下,她不想嫁给一个会有三宫六院的丈夫。

  她看上了一位将军,可是家里人不许。她便偷偷随军去了。那日,下着很大的雪。她同那将军一同坐在边关的府邸的院子里,躲在温暖的大氅下,同她的心上人挨得很近。

  “要是有一树梨花就好了。”

  “你喜欢梨花?”忽然,她的心上人问。

  “嗯,我最喜欢的瀛洲玉雨。”

  忽然,一阵风吹过。一树梨花破雪而生。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原本写的确实是雪,可如今,梨花,她心心念念的梨花真的开了。

  彼时,宋连衡并不知。坐在她旁边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将军,而是堂堂花界之主花神,主司梨花的瀛洲玉雨。

  所谓的梨花破雪而生,也不过是花神对当时被贬为风妖的风神说了一句,“她若是想看,开给她看就是了。”

  就像宋连衡不知事情原委一样,不知她是女子一样,当时的花神孟寻也并不知,面前这个满怀欣喜的女子,会情不自禁地突然吻上她的脸颊。

  可是不巧,那位将军战死疆场了。

  所以,宋连衡便想要遁入空门。

  本来是想随那人而去的,只是她是家中独女还需赡养父母这事绊住了她。

  宋连衡只道,“你们别逼我入宫。”

  她如今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孟寻。

  想雪夜里破雪而生的瀛洲玉雨,想一豆灯火下,他握着她的手写下宋孟二字。

  宋,宋连衡之宋。

  孟,孟寻之孟。

  那般的龙飞凤舞,那般的潇洒飘逸。仿佛写尽了半生情思。

  最终,宋连衡还是选择了孤独终老。玉骨仙并不能强迫她忘掉自己深爱着的人。这个归愿归得有些仓皇。

  可是,宋连衡其实是位被贬的神仙。

  因为她犯了错,所以被天界贬下凡。待她重归仙位时,人间的事却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偶有一日,她在天界上遇见了归位的风神。

  风神身旁跟着的是桃花仙人。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那人笑着,却有几分醉态。

  “风神,桃花仙人。”打过招呼后,宋连衡欲要离去。

  风神却蹙着眉看着她,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宋连衡道,“记得谁?”

  风神想说前花神,但她沉默了会儿,忽道,“孟寻。”

  宋连衡面上满是茫然,“从未听闻。”

第43章 眷红尘其三

  宋连衡是仙界飞升上来的小仙,位列天界仙班之末。

  除了每天跟着众人一起上九霄宝殿,异口同声说声“拜见天帝”外,也没什么别的事了。

  无聊啊无聊,直到她遇见了另一位游手好闲的神仙,风神。

  风神惯爱穿青色,且性格豪爽,跟她交朋友不用懂那些圈圈绕绕。终于交了一个朋友的宋连衡很是开心。

  过了些时日,她来找风神的时候,得知风神因玩忽职守,使得凡间一处天灾频发,被贬为风妖了。

  你瞧瞧,仙界飞升的往天界走,天界贬下来的往妖界贬。

  宋连衡便隐了一身仙气去了妖界的花界。

  花界中,桃花林里,落英缤纷里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青衫薄的风神,她同一位穿着淡粉色长衫女子哭着抱在一起,涕泗横流,好不狼狈。

  那个被她抱着抹眼泪的自然就是嗜好喝酒的桃花仙人了。凡是听说过这位桃花仙人的都知道她,“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立在一旁端端正正坐在树下抚琴的,是一位穿着白色却带些浅黄装饰衣服的女子。想必就是瀛洲玉雨,这花界之主花神了。

  “风神。”宋连衡唤出声时,最先看向她的却是抚琴的孟寻。

  宋连衡见她抬头瞧自己,连丝表情也没有,只好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你好,我叫宋连衡。”

  可是孟寻却又把头垂下了。

  风妖醉醺醺地出声反驳,“什么风神!我现在被贬了,我是风妖,风妖!”她拿着桃花仙人用来捣碎花瓣的杵臼愤恨地捣着。

  桃花仙人从她手中抢过,“我好好的花瓣让你糟蹋成这副德行,你赔!”

  风妖却全当听不见,只管耍酒疯,“谁想当神仙?还不如做我的风妖呢!没事就吹吹叶子,赶赶乌云……这个神仙当得甚是不快!”

  桃花仙人和风神大约是借酒消愁却反而愁更愁了。愁消了多少又添了多少终是无处知晓,结果是,她们醉的不清。

  待两人呼呼大睡过去后,孟寻双手按下,琴音戛然而止,“过来。”

  “啊?”宋连衡有些茫然。

  “帮我把她们二人拖回去。”

  “拖!?”宋连衡觉得孟寻这个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后来,宋连衡便常常偷偷到花界来找风妖玩。不过不是为了找风妖,而是为了某位冷冰冰的美人。

  美人不爱说话,但是长得好看啊!她下来就是为了看美人的。

  可是,有一次她来往时,被妖王发现。搏斗了一番,受了重伤,差点一命呜呼。

  天,你一个妖王跟一个吊车尾滥竽充数的小仙打架,要不要脸?

  结果是花神孟寻将她救了下来。

  一来二去,待的时间久了,宋连衡就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情愫。

  可是她并不知道孟寻是如何想的。

  套一个冰块的话真是困难。

  至少,宋连衡没有成功。

  可是,有人替她试探了孟寻的真心。

  那日,一天兵发现她身上有妖气,以私通妖界为名,将她打入了天牢。

  飞来横祸啊。

  不对,她身上怎么有妖气?

  也对,妖王的那刀在她身上劈开的伤口到现在还没愈合呢。

  伤口……唔,她忍不住又想到孟寻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想孟寻了。

  她还跟孟寻商量好了明天继续让孟寻亲自给她上药呢!吹了,现在全吹了!

  她正愤愤不平着,忽闻一天将传下天帝谕令,是要将她贬下人界。

  花神跑去为她求情,不成,毅然同她一起下凡渡劫。

  不巧,实属不巧。她第一次投胎,竟投了一个夭折的命。重新投了一个,刚好也姓宋。

  作为神仙时不敢诉说的相思,全在那个雪夜里的一吻上倾泻。

  宋连衡终于恢复了记忆。

  可她刚刚恢复记忆,却忽想起,花神退位了。

  如今,她接替了那人花神之位。

  孟寻呢?她在哪儿?

  她问风神,风神却道,“迟了。”

  《仙录志》载,“元启三万九千四百三十九年,瀛洲玉雨之神陨。桃花仙人率众人为其送葬,葬于花界一梨花树下,待其元神重聚,方可重回世间。”

  宋连衡忽然想起她历劫刚刚归来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孟寻刚刚辞去花神之位,风神归位,孟寻到天界同风神告别时,遇见了她。

  宋连衡见了她就想躲,于是立马转身离开。

  那时的她不记得有关孟寻所有的一切,只记得孟寻冷冰冰不爱说话,凶巴巴的。

  “花神。”是的,那时宋连衡已是花神了。孟寻喊住了她。

  宋连衡讪讪一笑,“你好。”

  待宋连衡跑远后,孟寻蹙着眉问风神,“她怎么见了我就跑?为什么好像不记得我了。”

  风神道,“不知道,自从下凡回来后,她就奇奇怪怪的。下凡之前,我记得她还挺黏你的。”

  孟寻红了红了脸,“别乱说。”

  风神道,“好了,你先回去。我跟连横关系最好了,我帮你问问她去。”

  送走了孟寻后,风神到了花界去找宋连衡。

  宋连衡道,“风神,你来了?你说为什么天帝会派我来这里掌管花界啊?”

  花界虽隶属妖界,妖界虽隶属魔界,但这花界之主的位置却由天界之主来抉择。

  风神道,“谁知道呢,也许是权力大。”

  宋连衡似懂非懂。

  风神道,“先别说这个,你过来,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啊?”

  “你跟孟寻怎么了?”

  “我跟她能怎么样。”

  “你为什么见了她就跑,为什么总想躲着她?”

  宋连衡如实回答,“她总是板着脸,我见了她就怕得想哭,而她最烦别人哭。”

  她哪里是烦别人哭,她是见不得你哭。风神心道,却终是无奈一叹。

  待知晓宋连衡记忆有损后,发觉自己灵力受损后的孟寻却道,“忘了也好。桃花,风神……待我去后,你们要好好帮衬她管理花界。”

  幸好连衡忘了。若是连衡没忘,等她去后,连衡该怎么办呢?

  你瞧瞧这个人,她都临死了,还这么不让她省心。

  “桃花……我死后不要告诉她我的事。免得她白白伤情。”

  “……是。”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临死前,她手里还握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宋孟二字。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有一日,花界的梨花树突然焕发了生机。

  桃花仙人醉眼朦胧,笑得开怀,“是她要回来了。风神,花神呢?她又跑去哪儿玩了?”

  宋连衡就没认真管理过花界一天。

  风神躺在桃花树下,只道,“过几天就回来了。她不是最怕那个人吗,那个人回来了,正好治治花神。”

  宋连衡刚从人间那个换了主人的边关府邸回来,她刚进花界,却见屋内书桌前立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白衫,手里执笔,垂眸认认真真地写着什么字。

  是宋孟二字,不过二字而已,却写了很久。

  写了无数张纸也写不完,写了近半生也写不腻。

  宋连衡忽然开口,“孟寻?”

  那人搁下笔,轻轻一笑,“我若是再晚回来几天,恐怕花界就要鸡飞狗跳了。”

  宋连衡快跑几步,却又在仅离那人几步之时又停下来,垂着头,强忍住这多年的相思与不得相见的委屈,“你走的那天开始,我的世界就已经鸡飞狗跳了。你说我怎么这么坏,怎么就忘了你了呢。”

  宋连衡心里藏着个秘密,孟寻并不知晓。

  其实,妖王那一刀也没那么严重。她只是故意假装晕倒,想让孟寻抱抱她而已。幸好,孟寻当时没有发现。

  孟寻心里藏着个秘密,宋连衡并不知晓。

  其实,初见之时,桃林芳菲里,她漫不经心的一瞥,早已怦然心动。只是她怕被发现,又急忙垂下了头。

  其实,她们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对方明明都知晓,却都假装不知。

  在被贬下凡历劫时,孟寻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双双拥吻,难以自拔。

  “孟寻,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嗯。”那人垂着头,眼角眉梢却都染着笑意。

  归了这愿,还有一愿也是在凤唳国。

  是位中举的秀才发了疯。

  他屡次不中,终于得中却疯癫了。

  他跳着舞,却弄丢了一只鞋子,手里拿着一本翻烂了的书,身上的青衫穿的歪歪扭扭,“让你们都嘲笑小爷我中不了,你们看看我中没中!”

  他大笑着,将手里的书本高举过头顶,“看看,这都是小爷我一字一句呕心沥血所作!什么剽窃,什么不成文章!让你们整天拿着些子虚乌有的证据来讽我!”

  云端,司徒献立在简默身侧,摸着下巴问,“这个愿怎么归?他都中了举了,疯病怎么治?”

  简默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司徒献道,“好嘞,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办!”

  半晌,一群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跪在了那举人面前。

  司徒献回来后,笑着邀功,“怎么样?我让他们都道歉了。这下那个书生的心结该解了吧?”

  简默有些无语,“那也不能动手打人。”

  司徒献,“我是魔嘛,是恶人。恶人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恶人的方式,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第44章 相思误全一篇

  囚念是远近闻名的大魔头。

  他遇见司徒献那天,是在一个不错的艳阳天。彼时,少年郎枕着双臂躺在树上,嘴里衔着一尾草,端的是漫不经心。

  “魔头,我是来还恩的。”司徒献如是道。

  囚念坐在树下,端起一碗酒饮了一口,笑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还恩,嗯,怎么还呢?”

  司徒献道,“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更不能有丝毫马虎。”

  囚念点点头,“嗯,在报恩之前,你先同我去个地方吧。”

  入了万恶山,标着“不许进”的山洞前,囚念犹豫了会儿,回头看了眼叼着狗尾草的司徒献,又问了一遍,“真的想好了,要报恩?”

  司徒献笑道,“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

  囚念低下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可是,与司徒献料想的不一样。里面竟是亮如白昼,在这不见天日的万恶山,这山洞竟是唯一拥有如此多光明的地方。

  “进来吧。”囚念率先步入,司徒献尾随其后。

  这件事史书是怎么写的呢?

  《仙录志》上没详细写,只是删繁就简记录完以上内容,在末尾随意注了一句后事不详便算作罢了。

  至于《魔录志》嘛,那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史官粗心大意,在这一天喝的酩酊大醉,因此并未将此事记录在册。

  司徒献也很少回忆起这件事。

  那日,囚念让他尾随,他在山洞光亮最盛之处瞧见了一人。是一名穿着嫁衣早已逝去的女子。

  一排排喜烛点燃,沿着石棺摆了一圈。与人间的洞房摆设一般无二,却不会有倾盖如故,也不会有白首与共。

  囚念在石棺前停下,他问道,“小伙子,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姑娘?喜欢到连命都可以不要,见到什么好东西都想拿来双手奉上的那种?”

  司徒献摇摇头。

  囚念伸出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我有。”

  很多年前,囚念继任魔尊之位不久。妖界之王同魔界起了争执,他刚刚平叛了战乱,回来的路上却捡到了一只小妖。

  是只还未修成人形的小兔子。

  他看了看自己染着血的手,与那只前身几乎全部立起的兔子面面相觑。

  临了,他染着血的手还是没有直接去触碰那兔子雪白的毛发。他用法术变了一个箩筐出来挂在身上,同时凌空将小兔子扔进了箩筐里。

  久而久之,小兔子修成了人形,是位极端庄的美人。

  日久生情。任凭他是铁汉也难逃,终于醉倒于这似水柔情。

  可是不幸的是,妖界与魔界的战乱又起。

  妖王故意挑起争端,却自食恶果,于战争中身亡。刚刚继任的小妖王年轻气盛,与魔界隔着这血海深仇,梁子自然是越结越大。

  善了?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若是他妖界杀了他们魔尊,他们魔界会善罢甘休吗?

  不会,自然不会,当然不会。

  所以,小妖王也不肯。

  有些人哪,他们心胸狭隘,他们鼠目寸光,他们卑鄙无耻,就总拿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虚影,强行借代于他人之身。

  他们耿耿于怀的,也总认为别人同他们一般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大丈夫有他的宽宏大量,可小人的世界里,瞧谁都是小肚鸡肠。

  起初明明是妖界狼子野心,故意挑衅滋事。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却反过头来要怪罪于别人的头上。

  你瞧瞧,我父王死于你们的刀刃下!小人这般怒号着。

  可挑起争端的是你们啊,自食恶果难道也要怪罪于别人身上吗?大丈夫看着无理取闹的小人。明明是两败俱伤的事,为何还要乐此不疲?

  可是小人他不听啊,他为了一己之私,他践踏良知啊,他蒙蔽自己的子民啊。

  我们妖界同魔界之争是正义的。

  于是,妖界子民前赴后继着为那人的一己之私疲于奔命。

  累啊,无休无止的征战。疼啊,骨肉至亲的分离。

  是谁造成了这一切?

  那小人指着大丈夫,是他,全是他害得啊!

  那些子民疑惑着,他害的?那个大丈夫害的?

  是啊。小人循循善诱,往大丈夫身上泼着脏水。要是他乖乖地把魔界交由到我的手上,我们的战争就可以结束了。要是他乖乖的不反抗,就不会有鲜血了。

  不,那些子民中有些人醒悟过来。

  害我们骨肉分离的是战争,而战争是谁发起的?

  哦,是他们爱戴拥护的妖王。

  他们终于开始怀疑起自己爱戴拥护的妖王了。

  他们的支持,究竟是团结一心,还是为虎添翼?

  是的,是助纣为虐,是愚蠢至极!

  傻啊,是他们不能明辨是非,是他们亲手将骨肉至亲推入死亡的深渊!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有句话说的是什么来着,哦,是了,是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终于,在魔界的骁勇善战与妖界子民的抗议下,节节败退的小妖王受不了压力,被迫退军了。

  这场祸乱终于止息。

  可是,有一族遭了殃。是妖界中兔妖一族。

  七界中,哦,是六界中。在六界中,天界的众神仙是道行最高的,他们向来不愿插手其他界的事。次之的,便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仙魔二界。再往后,才是妖界与略次一等的冥界。最后,才是人界。

  兔子食草,所以修行花费时间长且道行浅。妖界往上走是魔界,可是兔子一族不杀生,所以很难修炼成魔。

  小妖王打了败仗,听闻魔尊养了一只化成人形的小兔子,便大动肝火,便下令要将妖界的兔妖一族屠戮殆尽。

  魔尊囚念听闻后,便将兔妖纳入了魔界名下,并助他们修炼成了魔。

  可是,天界闻此却借故大作文章。

  堂堂魔界之主,如此这般作为是想拉拢人心?

  呸,一族小小的兔妖,能有什么改天换命的能力?值得你天界放心不下,寝食难安?

  传说中的天道降下天雷滚滚,扬言,要将媚主的兔妖一族交出,就地正法。

  囚念不肯,那天道便要将整个魔界的生灵全部屠杀。

  “你这般不讲情理,算什么天道?”囚念如是道。

  天道却冷漠地重复着一句话,“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

  好一个天道,好一个天意!

  囚念进退维谷,忽然有一人走出了人群。

  是修炼成人形的他牵肠挂肚的茗昭。

  “茗昭……回来!”见了兔妖自投罗网后,天道降下一道困宥住囚念的天雷,锁了囚念的周身法力。

  那天雷只是起困宥作用,囚念在里面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他挣不开,只能徒劳地重复,“回来。”

  茗昭却置若罔闻,她走到比较空旷的地方,仰头对那天道说,“媚主惑君者,唯我一人。他们还都未修成人形,希望天道以慈悲为怀,放过他们。”

  天道沉默了会儿,心道。天帝求他前来时,是说兔妖一族媚主惑君,若没有做过这件事的,自然不在诛杀名单之内。

  天道如是道,“依你所言,如你所愿。”

  “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

  天雷滚滚,降下,茗昭瞬间化为了原形。修炼了五百年的道行自此烟消云散。

  第二道天雷降下,茗昭终于咽气。

  “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

  说着这话,满天乌云渐渐散去,那天道终于走了。

  那以天雷设下的屏障撤去后,流失的法力开始回笼,可囚念却觉得周身的力气在源源不断的流失。

  他遣散众人,盯着地上那个了无生气的物什看了良久。

  终于,啪嗒。

  理智失了魂,那泪水终于决堤如泉涌。

  “茗昭……”一开口,却仿佛沧桑了千年。

  是啊,千年。他养了这只兔子养了近千年,是他心心念念的茗昭啊。

  茗昭,明朝。他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她一人身上,可是,那人如今不在了。他该怎么办?

  他呆坐了良久,待法力恢复后,立即做了一事。

  他将法力渡给了她,让她恢复了人形。

  为彼此穿好嫁衣后,他将她安放在燃着一圈喜烛的石棺上,这里无论昼夜,都是有光的。

  做好这一切后,他将她的亡魂短暂地召了出来。

  她身上有他赠的护命锁,那是他渡了的一魂铸就而成。所以,在她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她的最后一息被短暂地保存在了护命锁里。

  “我想,让你活着。”那道她的虚影看着囚念,温柔地笑着。

  囚念知道,天道之下无人可以生还,如今这个很快就要逝去,于是他双手捧面痛泣,“我想……让你跟我一起活着。”

  “对不起……把这么漂亮的婚服弄脏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穿这种红色的衣服呢,真好看。”她笑着看着自己一身的喜服。

  “你若喜欢。日日穿都行。你穿腻了,我也看不够。”囚念去握她的手,却握了空。

  ”拜托……留下来。”

  “不要迁怒别人好不好,这是我们自己的命数,怨不得旁人……”

  话未说完,那虚影便散了。

  “她的身子在我的怀里一点点的冷透,我怎么暖也暖不过来。”囚念如是道,他忽然释然一笑,对司徒献道,“好啦……我要去找她啦,她等那么久肯定都生气了,几万年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

第45章 桃花源其一

  简默提着剑下山的时候,天不过敷衍了事草草擦了点胭脂,门派里很静,人大多都还没有醒。

  昨日里,师父和掌门师伯斗智斗勇,就是否准许简默下山这件事争论了好久,最终得出这样两点结论:第一,化小儿之态;第二,隐瞒实力。

  关于这两点,师父和掌门师伯是这样解释的:

  白石道人也就是简默他师父,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道,“我家默默长得这般好看,万一被哪家狼子野心的姑娘瞧上了,那可如何是好?”他白石身为修行之人,又不得对凡人动手,更遑论是女子。

  千岩老人掌门师伯说道,“依我看,默默还得隐藏实力,树大招风啊。”

  其实,这不过是师父师伯谈话的九牛一毛,删减了浩如烟海的争论不休后总结而出的。比如说,在得出结论后,白石道人把眼一睨,皮笑肉不笑道,“默默也是你叫的?”

  千岩老人反驳道,“我是默默的师伯,我喜欢叫就叫!”

  简默,“……”

  由于废言连篇累牍,“罄竹难书”,在此不便予以赘述。

  不愿再受两位长辈的荼毒,是简默此次提前下山主要的缘故。说起来,掌门师伯的管理委实松散,此时其实已经算不得早了。只是门派大部分人的起床时间还要再往后延一个时辰。

  待简默的身形消失后,高阶之上的松树上,歪歪斜斜倚着一个白袍道人,单手支颐,懒懒打了个哈欠,这才将视线收回,垂下眼帘掩下万千思绪。

  树下,同样白袍加身的人望了一眼山门,又仰头瞧了瞧树上的人,“呦,门派里赖床第一人,不到日上三竿不睁一下眼的白石长老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嘶,我瞧着,太阳也没从东边出来啊?”

  白石掀开眼皮斜了千岩一眼,“你这第二人不是也起了?”

  千岩,“……”

  接着,白石抬手挥了一下袖子,“这下不就是从东边出来了?”

  千岩看着白石借助法力之便布下的镜术,良久无言,“……”

  清晨的风还微微有些寒,两人一个倚在树上,一个立在树下,此门派中起的最晚的两个人,迎着初生的朝阳,生平第一次起了个大早。

  千岩,“师兄啊,默默这是第一次下山,不知道我们塞给他的一包袱法宝到底够不够用……”

  白石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废话忒多。”

  千岩,“……”

  除了最主要的两点以外,师父和师伯两人不约而同的拿出了自己收藏多年的法宝。

  白石拿出一个翡翠手镯,往简默手上一戴,“这是某某门派暗恋我的某某道姑送我的,默默,给你了。”

  千岩拿出一条珍珠项链,往简默脖子上一套,“这个也戴上!”

  一时间,面无表情的简默变得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白石诚实且满意的赞叹,“亮啊!”

  简默,“……”

  因为送的法宝太多,为此,师父师伯特意一人送了一个储物袋。

  “一波三折”过后,简默成功下山。

  刚离开玉笥山不过几步,山脚处的树上突然直直砸下来一个什么物什。

  简默止住了脚步。

  那人从人形坑里爬出来,竟连半丝伤痕也没有,活蹦乱跳的冲着简默挤眉弄眼,“小仙君,我是妖怪呦,你抓不抓我?”

  简默不言。

  那人从坑里跳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俯下身子对只有半人高的简默讨好的笑笑,“仙君,你有绳子吗?”

  简默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根普通的绳子。

  司徒献三捆两捆的把自己的手给绑好,送到简默面前,“小仙君,你抓我吧。”

  简默抬头看他,“你没有害人,我为何要抓你?”

  司徒献的手从松得不成样子的绳索里抽出,无措的用食指摸了摸鬓发,心说,我总不能说是因为觉得太无聊了,觉得你可能会很有趣才找你玩吧?

  很没有面子的好不好?

  简默走开了,司徒献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

  一路上,简默人如其名,都没跟司徒献说什么话。

  但凡有仙者路过的,司徒献肯定把手上的绳子举起来给对方看,“别抓我,看见了没,我是这位小仙君的人!”

  简默脸红,加快速度将他甩在身后。

  然后,司徒献肯定会着急地追上去,还不忘抱怨道,“看见了没,跟你说了两句话,惹得我家小仙君不乐意了。”

  被缠得没办法了,简默只好道,“你不要总是跟着我。”

  司徒献道,“为什么?你长得好看,我长得也好看。好看的人不应该在一起吗?”

  瞧瞧,这语气多么理所当然,这神态多么义正言辞。

  司徒献道,“小仙君,我跟你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真的,不骗你。好像……我们是认识了很长时间的朋友。”

  “朋友吗?”简默低着头,忽然问道。

  “嗯,总之就是很亲密的关系!”司徒献半俯下身来,“小仙君,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在哪儿?在梦里么?”简默如是道,却不是调笑。相反,他一本正经。

  司徒献心说,梦见一位素未谋面的人这话有点扯,但事实就是如此。于是他点点头,三令五申道,“小仙君,我所言句句属实!”

  “否则,天打雷劈?”简默接道。

  “喂!”司徒献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的!天道那个家伙,还是不要轻易拉出来开玩笑的好!”

  天道之下,无人生还。这句话是整个六界中所有人都必须臣服的一句话。

  因为,除了修罗界不怕天道以外,其他六界的修行都仰仗天道。

  所以,有言如是道,“天道酬勤”,“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你瞧瞧,一身荣辱得失全托付于天道二字。

  简默却不以为意,“不值一提。”

  什么?天道不值一提?

  乖乖,他碰瓷的这位小仙君的确只有不到一千年的道行吧?

  不怕天道?骗魔呢?鬼也不信!

  司徒献并未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于是继续道,“小仙君,你这是要去哪儿?除魔卫道?”司徒献险些就顺口把“要不要我帮你啊”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止住了。

  简默道,“除魔卫道?”

  司徒献道,“口误口误!要是小仙君真的要除魔卫道,肯定第一个就拿我开刀了……”

  简默却蹙了蹙眉,“不会。”

  司徒献笑道,“嗯,我知道。小仙君是通情达理的好仙,和那些凡夫俗子般的仙不一样。小仙君只杀恶贯满盈的魔。我是好魔,好魔是可以和小仙君做朋友的,是吧?”

  简默思索了会儿,忽然道,“做我的朋友,要有个条件。”

  司徒献从来没见过像简默这样通情达理的仙,于是他分外有耐心地听他道,“什么条件啊?”

  简默伸出小手握住他的,拿食指在他手腕处放了会儿,像是把脉。司徒献就那么顺从地俯下身,一言不发纵容地看着他。

  简默把完之后,抬眸看了眼司徒献,然后道,“我清心寡欲。”

  司徒献心道,看出来了。但这和他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但司徒献还是接道,“所以?”

  简默道,“我不喜欢沉迷酒色的朋友,若你想成为我的朋友,必须断绝七情六欲——你有娘子吗?或者,侍妾?再或者……男宠?”

  司徒献觉得谈话内容有些诡异起来,像是醋意大发的小姑娘质问着自己的情郎。

  可是,司徒献还是立马道,“没有,我洁身自好,从未有过床笫之欢!”

  却不料,简默冷笑了一声,“从未?好一个从未。”

  一路上插科打诨,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是一座荒山。

  “小仙君,你来此处是要做什么?”司徒献看向这不毛之地,嫌弃之色显而易见。

  简默看着他的目光深情又温柔,“有一个人,他只是被恶意魇住,暂时被黑暗所囚困,窥不见俯拾皆是的善意。如今,我只是想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善意一件件地收拾起来,经过经年累月的沉酿,再亲手送到他的面前,告诉他,不要害怕黑暗,善意燃成的温火可以照亮前行之路。”

  司徒献看着简默,心底暗暗惊诧,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怎么会有如此深情的眼神?

  “他是小仙君的朋友?特别好的朋友?”

  简默却答非所问,转身面向那荒山,“想为你建个避世桃源,只愿你能对这世间多一丝留恋。”

  以前的不可能现在都变成了可能,以前的不相信现在都变成了相信。因为他想要,所以他会给。

  司徒献知道这“你”另有其人,却不知这是那人明目张胆的告白。

  于是,他酸得冒泡。

  自打那之后,司徒献就隔三差五地跑到玉笥山。为了能有更合适的理由见到简默,他生平第一次扮了女装。

  就是用来当假胸的馒头大了点,将守门的两名弟子羞得俊脸绯红。

  “两位仙君好,不知你们玉笥山可否有一位十五岁大小模样的仙君?他叫简默。”

  一名答道,“你说的可是承天嫡系一脉,白石长老的爱徒,子默仙君?”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我大魔王和小仙君的爱情故事了!!!激动,铺垫的终于要写完了。接下来,是一边挖坑,一边埋坑的时候了。

第46章 桃花源其二

  司徒献笑道,“正是。”

  另一名道,“不对啊,子默仙君入门派时间比我二人都要早。他的年岁必定在千岁以上了,怎么可能是仙友口中所说,什么十五岁模样的少年。”

  司徒献的笑容有点垮,“你们的意思是,他比你们资历高?”

  他终于察觉到一个事实,自己可能被耍了。

  一名答道,“是啊。我们入门派才几年。听说,白石长老收子默仙君为徒,是在仙魔大战后不久。仙魔大战距今也差不多快要一千年了吧?”

  司徒献是仙魔大战中主要角色之一,他当然知道,若是简默自那时起就已入玉笥山门下,断不可能是十五岁少年的模样。除非……隐藏实力,幻化己形。

  好啊,他——

  司徒献刚想说自己如何如何的坦诚,却突然想起来一事:自己当初是声称自己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妖,并未透露他是魔界之主的身份。所以,如此这般考量下来,双方竟是扯平。

  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有所隐瞒。

  那守门弟子又道,“不巧的很,姑娘。简默仙君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在门派之内。”

  他会去哪儿呢?司徒献忽然想起了那座荒山。

  他到了那座荒山,却不见荒山。

  初来时,这里遍地荒芜,满目疮痍。后来,这里万物复苏,满目青山。

  直到这时,司徒献才发现,这座更名为寒山携的山的旁边,就是曾以荒凉为名的青枫浦。

  可如今,青枫浦不再荒凉,有人引了一□□泉,至此,世间多了一处太液池。

  青枫浦……

  司徒献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元启三万八千四百四十一年,司徒献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散仙。

  那日,有一仙人,一苇渡江。凌然出尘,浮水而行。

  忽地,那一苇停了一下,抱剑而行的青衣男子侧眸看向荒凉的水边,那杂乱的岸边碎石上,好像趴着一个什么人,一动不动。

  ……

  破观。

  “阿娘……”七岁的小孩子啜泣出声,几声梦吟。

  一身青衣的男子端着木盆走进,里面盛着刚刚烧好的热水,试了试水温后,可能是觉得烫,拂手将温度调到合适后,将手帕浸湿给还在昏迷的孩子擦了擦脸上的灰。

  他年纪轻轻,伤倒是受得不少。不算身上的,只论这眼上的伤,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他暂失视觉。细细检查了一番之后,却发现这孩子的嗅觉听觉也封了。

  真是奇怪。

  等了足足十五天,这孩子才得以醒转。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献问道。

  “记不太清了……可我总会在梦里听见有人喊我庭儿。”那全身上下都被绷带包扎住的人低垂着头。

  “还记得伤你眼睛的人是谁吗?”司徒献又道。

  那小孩怔忡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抚上那眼上的绷带,最终却还是没有触上便垂下。

  “.....记不起来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不开心的事就该不记得。”司徒献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我们两个,一个半瞎,一个半聋,刚刚好。”

  本来,司徒献是想打算与墨忧在凤唳国的幽都碰面的。可为了眼前这个失明的小孩子,这事不得不暂且搁置下来。

  刚刚将给墨忧的信送出去,司徒献转身看向庭儿,却见他已经将绷带解到了最后一层。

  “喂,等等!”他原本是坐在栏杆上的,这一着急,一脚踩空,竟是朝端坐在那儿的庭儿扑去。

  最后一层纱布堪堪滑落,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眸子睁开的瞬间,却是见一个清雅俊秀的男子朝自己扑来。

  庭儿:“……”

  司徒献想说避开,可未料,那人只是端坐在原地,见他扑来后,讶异之色也只是一闪而过,便神态自若地张开了双臂,接住了那人。

  虽然司徒献已经借助法力削弱了这股冲劲,但毕竟庭儿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扑入庭儿怀里的那瞬,司徒献竟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羞赧是什么感觉。

  然后,双双跌倒。

  “砰”,一声闷响。

  你说这次是一场意外吧,庭儿其实完全可以躲开,让司徒献自个儿摔一下,反正又不会死,顶多疼几天。你说这次不是一场意外吧,偏偏在落地之时,司徒献竟还能有时间伸出两只手,一只垫在简默头下,一只轻轻拥着简默的背。

  两人以这个姿势僵持了半天,忽然,庭儿开口,声音闷闷地,“对不起,我以为我能接住你的。”

  司徒献心道,其实你不用接住我的,我摔一下又不会很疼。

  可是他没有说,他只是直起来半个身子,揉了揉庭儿的头发,“你接住了,只是你太小,我太重了。”

  庭儿垂眸思索片刻,“那你可以等我长大吗?”

  等我长大后,我就可以接住你了。不仅如此,我还可以为你做好多好多事……

  “大哥哥……我想保护你。”

  这话说出口时,司徒献愣住了。

  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就连他与最好的朋友墨忧也只是说,“志同道合,一路同行”而已。

  若是志不同道不合了,他们就会分道扬镳。

  可是,面前这个认识了不过半年的孩子,竟然要说想保护他。

  可是,司徒献没有当真,他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庭儿是想报恩,因为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对不对?”

  庭儿却摇摇头,“报恩是一定要报的,可是这与我想保护你,长长久久地保护你是两码事。”

  彼时不知,一个七岁小孩子的话,竟是一诺千金,竟是至死不渝。

  后来,司徒献还是要走了。

  简默坐在破观里,垂着头,“大哥哥,以后……还会再见吗?”

  司徒献手提一把长剑,他立在门口,傍晚的余晖落了他一身,竟将一身普通的青衫照的如同神缎。

  “也许吧。对不起庭儿,我这次去的地方很危险,我不能带着你去。”

  庭儿将头垂的更低了,他乖巧道,“嗯,我知道。”

  司徒献终于还是离开了。他这一走,竟是再无归期。

  他好像把这个在青枫浦上救下的小孩子,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忘却了。又或者,他认为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并不能太当真。说不准,没几天,这个小孩子就会离开那个破观。

  再再或者,他司徒献行侠仗义,助人为乐惯了。和他相处了近一年的小孩子,也不过是他此生所救之人中的沧海一粟。用不了多久,一年两年的光景,就可以把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从他记忆里擦去,丝毫不留。

  可是不知为什么,隔了一千多年光景,原本早已被忘怀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孩子,竟突然于这一日在司徒献的脑海中冒出。

  司徒献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立在寒山携前,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泄了气,回到了万恶山。

  当时,手下骄骄,奢奢,淫淫和逸逸正每两人架着一块牌匾,面对面地争得热火朝天。

  骄骄与奢奢抱着一块写着“万魔山”的牌子,“我们这里是魔界,起个万魔山的名字多好!显得我们人丁兴旺,仗势欺人!”

  司徒献,“……”

  淫淫与逸逸抱着另一块牌匾,反驳道,“你们起的名字多俗!看看我们万恶山的名字多有内涵!一看就知道我们无恶不作!”

  两两各持己见,争执不休。

  见了司徒献后,齐唤了声尊主后,立马跑到司徒献身边,一左一右,向司徒献推荐自己手中的匾额。

  司徒献只觉得头疼,“这样吧,一百年一换,先叫一会儿万魔山,再叫一会儿万恶山,这样总行了吧?反正说的都是我们恶贯满盈,又有什么区别吗?还在这里争执不休。”

  骄骄恍然大悟道,“是啊,魔字就等同于恶字呀!尊主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淫淫道,“是啊,我们竟然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争论这么久,真是太笨了!”

  司徒献却怔住了,他有些出神,“魔字……竟等同于恶字吗?”

  从来……如此吗?可是,这个从来,是从何时开始,到何年又会停止?

  是谁规定的啊……到底是谁?

  司徒献觉得头疼,他不想再想了。

  丢下一句不要打扰,他便去了标着“睡觉”的山洞——这样简单的起名方式是魔界的传统。

  可是他虽然满身疲累,但却睡不着。

  因为心很乱,揪在一起成了团麻,找不到入口却已被困宥在其中,寻不见出口急得慌不择路。

  最终,他满身怒火地推开石门,去了魔界写着“要听话”的山洞。

  推开石门,里面的墙壁上,用歪歪扭扭、狂放不羁的字体写满了魔界先祖对后世的告诫。

  司徒献以前不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了一句,便被前来找他的墨忧打断了。

  他在这里学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念给墨忧和他自己听的那句。

  魔者,为世所厌,为世所弃,为世所耻,为世所憎,为世所诘,为世所惧。

  司徒献走近墙壁,继续往下看。

  世间何其之大,足以容纳万物,又何其之小,偏偏容不下魔……

  这世上寥寥无几的好魔,为这世道所累,丝毫不能喘息,片刻不得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快开学了,不舍真的不舍!

第47章 桃花源其三

  自打那以后,司徒献就很少来找简默了。

  他似乎终于有些迟钝的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终究有多么的荒唐。

  是的,荒唐。

  一个魔怎么能与一位仙纠缠不休呢?

  或者,他在逃避。

  因为他内心有个大胆的猜测,却不肯去证实。

  如果一个人愿意许下保护你的承诺,你会很感动。如果期限是长长久久,你会对他感激涕零——可若是,那人不声不响为你做了太多太多,你数不过来,若是你自己没有发现,他不会主动开口……这样的默默无闻,你该作何反应?

  司徒献想了良久,却没有丝毫头绪。

  若是他是姑娘,有这么一个人对他,他肯定要同他双宿双栖了。

  管他什么仙魔,管他什么从来如此的规矩。

  在意别人那么多看法干嘛……可是,不行。司徒献觉得心中有愧。

  而且,他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至于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可是他真的好像缺失了一段很漫长的记忆。

  最终,他唤出了一个盒子。

  相比他淡忘的青枫浦,这盒子里的记忆更让他记忆尤深。

  他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进入了那盒中收纳的乾坤。

  其实,这盒子里偷偷藏了这世间一个地方——寒跫音。

  是一座风景不错的山,原本与那荒山毗邻的一座山……只不过,被司徒献用盒子收纳以后,世间就再也没有寒跫音了。

  为什么要收纳一座没有什么特别的山呢?其实,司徒献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留住一些东西吧。

  那寒跫音是一座内空的山,里面最中央有一个大大的石床。

  曾经那年,无数个日夜里,有一人抱着奄奄一息的他,不知疲倦地劝慰着他。

  当时的他经历过仙魔大战,又受了仙门极刑,本是无力回天。

  群狼逼近想要将他蚕食鲸吞之时,有一人如天神般出现,一击斩杀了群狼,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他只记得那人穿的是白衣,于是,他昏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啊……把你衣服弄脏了。”

  后来的那段记忆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

  司徒献只能隐约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

  当时的他,万念俱灰,常常这样说,“作恶多端,说的其实也不错……”

  “真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想着活得更长久抑或是长生呢,还没吃够苦吗”

  “当魔啊……...当魔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顶着个坏名头,想干什么都行,即便你做了善事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自打有了些意识后就这样自嘲,可是那人一言不发。

  彼时,他一双眼睛缠着绷带。对方为他擦拭手上的灰尘时,他反手一把握住了那人的手。

  “何必救我”他这样问。

  “濒死之人求生尚且不能得偿所愿,公子何必视自己性命如草荠,弃如敝履。”那人极力压制住语气的不平稳,幸好司徒献元气大伤,并未察觉那人的兵荒马乱。

  “你唤什么名字”沉默一会儿,司徒献又问。

  那人收回手,耳边传来水声,“不过一萍水相逢之人,名姓便不必知道了。”

  “救命之人,当报。”司徒献忽然如是道。

  那人无奈笑笑,“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吗?”

  司徒献疑惑,“你怎会知——”

  那人道,“你以前救过我,我如今不过是报恩了。报恩而已,你不欠我什么的。”

  报完恩以后,我对你的好就不是报恩了,而是因为喜欢因为在意想要付出的好。

  “莫须有。”最终,那人如是说道。

  听声音,司徒献感觉那人是名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在为魔之前,他平日里救的人太多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更不必说其中某一人的名姓。

  本来是想等养好伤后,亲自看看那人是哪一个曾经救过的人。可是对方没有给他机会,那人在他伤养好之前,便离开了。

  有时,他常常会这样想。

  活着又能如何…...不过是把只会□□的刀,供人驱使而已。

  一个想让他救人,将他千锤百炼,制成了把只会杀人的刀。

  一个想让他失去毁天灭地之能,把这刀亲手毁去,让他形同废铁。可是...…谁都从来没有真正想起或者在意过…...起初,他只是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他原本是想要魂飞魄散,身归混沌的。

  可是那一天,救了他的那人突然过分亲昵地握住了他的手,“我知你经历过常人无法接受的伤痛,可你不能轻生,至少魔界还需要你……”至少我还需要你。

  他整日意志消沉,于是那人总是主动找话题同他讲话。

  有一天,那人问,“你恨囚念吗?是他给了你这个位置。”

  司徒献坐在太阳下,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我没有立场去怨恨他的。我的命是他救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不过是个计谋……”

  他低着头,忽然哑着嗓音道,“欠别人的恩,不还会良心不安。”

  那人握住他的手,“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点头,你就不能死。”

  司徒献看不见,但他不是没有触感。他伤慢慢养好带来的唯一的不好就是,他终于有心情吐槽了:一个十七岁大的男孩子,一说话就动不动就拉手是什么毛病?哦,想起来了。不说话的时候,他也总爱握他的手。更想不通了。

  有一日,那人又苦口婆心地劝他。

  “人要好好活着。”

  “呵,活着……想活着的人都是没吃够苦的人。”司徒献翻了个身背对着那人。

  “可是他们很勇敢,不是吗即使漫漫一生从始至终皆如食黄连,但他们从未对生轻易言弃。”那人不肯言弃,仍在苦心孤诣地劝导。

  司徒献不肯与他说话了。但他听见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又翻回了身。

  忽然,那人起身,一片梅花悠然落于他的掌心,还有些许雪寒之意,清露含香。

  等等!

  ……梅花!?

  同简默一起去归愿的司徒献返回了万恶山。闲来无事,他又翻开了盒子重新经历了一遍盒子里记录的事。

  以前经历过无数遍,可该缺失的记忆还是缺失,他丝毫都没有想起来。可今日,回忆到这里的司徒献突然福至心灵,捕捉到了一点关键的信息。

  他先前收纳寒跫音的时候,旁边的山是一座荒山。再旁边,就是青枫浦与后来形成的太液池。

  那座荒山……可不就是如今的寒山携吗!

  寒山携,玄都观,玉骨仙,青枫浦,庭儿……

  不不不,司徒献心道,应该还不止这些。

  于是,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

  这天底下,爱梅花爱的人尽皆知,连束发的簪子都用梅花枝的玉骨仙……会不会是当年寒跫音里的莫须有?

  可是司徒献不敢确认。

  他见过七岁的庭儿,见过十五岁的小仙君,也见过仙君如今的模样。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莫须有。

  他只听过莫须有说话。

  于是,内心乱如麻的魔尊连夜赶去了寒山携。

  落子崖却道,“师父与魔尊下山归愿去后,并未回还。”

  司徒献欲要去人界,却转身撞进了一身白衣的怀里。

  第一反应却是,仙君比他高,不快。

  玉骨仙着急地握住他的双肩,“磕哪儿了?怎么今天这么毛毛躁躁的?”

  司徒献心说,还不都是因为你。

  但他却摸了摸鼻子,道,“仙君,那个,你有没有空啊?我是说现在,马上,立刻!”

  玉骨仙狐疑地看着他,“你又闯什么祸了?”

  司徒献道,“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安分吗?”

  玉骨仙不置可否。

  司徒献气冲冲地拉着他的袖子,“走啦!”

  这一拐,目的地又是司徒献的卧室的石床。

  玉骨仙,“……”

  司徒献道,“今天不耍流氓,今天先谈正事……”然后再做更正经的事。

  玉骨仙道,“谈什么?”

  司徒献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那盒子是根据使用人所存有的记忆,来完完整整的呈现当时的情景。

  因为当时司徒献的记忆只有那么零星一点儿,所以他总是不知道自己错漏的那段记忆是什么。

  可是,如今——

  他把盒子递给了简默,道,“仙君,打开他。”

  简默依言照做。

  司徒献又是期盼又是忐忑——

  若是莫须有不是仙君,那么这盒子打开就是空无一物。因为只有他和莫须有去过寒跫音。

  可若是莫须有是仙君——

  突然,一股来自盒子的巨大吸力,竟然直接把坐在石床上的两人,带入了盒中的世界!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司徒献想要喊仙君却喊不出口。

  仙君不见了,他只能远远地听见厮杀之声。

  不对,那不是寒跫音……那是万冢山!

  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万冢山!

  峰顶,一人黑袍猎猎,脚踩万人尸骨。

  一瞬之间,司徒献意识回笼时,那厮杀之音猛然放大了数倍,震得他眼花耳鸣。

  不,这绝对不是旁观者看到的景象。

  他举起双手,看着染满鲜血的双手——他如今的魂灵附着在了当年的自己身上。

  他,再次重温了一次这个噩梦。

第48章 桃花源其四

  终于,司徒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当年一样,因不可控的魔力而走火入魔,怒啸之下,厮杀的仙魔全都因此静止——

  砰!

  一声爆裂,整座山峰,除了他,无一活物。

  他突然跪了下去,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场战争结束了,可是,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因为这场战争的结束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是仙魔二界一半的生灵!

  不知过了多久,前来清理尸体的仙魔赶来了。

  天界调和之下,战争暂止。

  “司徒……”突然,有人这么唤他。

  司徒献却不敢抬头,“墨忧……”

  “告诉我,这些不是你做的……是囚念,是囚念做的,或者,是他逼迫——”

  “不,墨忧。”司徒献摇摇头,“这些是我做的,没有人逼迫我。是我没有控制好这股力量,是我太想快点结束这场战争了。”

  墨忧沉默了好一会儿。

  突然,司徒献道,“杀了这么多仙,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墨忧,我知你此次前来是想让我迷途知返……可是,你也看见了。我同仙界隔着血海深仇,你懂吗,我回不去了。”

  墨忧却道,“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司徒,我们说好的,要做自由自在的仙,要匡扶正义……”

  司徒献道,“玉笥山是名门正派,你在那里修炼会修成正果的。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结交是因为什么?”

  墨忧忍住哽咽道,“志同道合……”因为看不惯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所以要修炼成仙,匡扶正义。

  “是啊……志同道合。”司徒献道,“可是你也看见了,如今,我们是截然不同的对立面。你是正义,我是邪恶——”

  “不!司徒,我知你为人,你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做的!”

  “墨忧,你在自欺欺人。这些未寒的骸骨都是我为恶的佐证。你要在他们面前为我开脱?”

  “司徒,不,我求你,帮我一起想想办法……”墨忧涕泗横流,他真的不想失去司徒献这个唯一的好友。

  伯牙失了钟子期可以绝弦,终生不再弹唱。

  可他呢?他墨忧又该如何?

  司徒献伸手拿起他的佩剑,将刀刃抵在自己颈间,“动手吧。为了那些枉死的魂灵。墨忧,你是仙,你要匡扶正义……”

  墨忧却丢了剑,连连后退数步,“匡扶正义?”他像是自喃,“我如今,却也不知何为正义了。杀了我曾经的挚交,就是维护正义了吗?”

  最终,墨忧丢盔卸甲,夺路而逃。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一人干干净净的白靴,毫不避讳地踩过地上的尸骸,“你就是新上任的魔尊?”

  司徒献从地上撑起身,“你是……天界之人?”

  仙界里断没有这般法力高深的人。

  那人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人了。记好了,送你去混沌的人,是堂堂六界之主,天帝。”

  呵。六界之主,当真是狂妄。

  可若是,单拿任何一界同天界相比,都是以卵击石。所以,这名号也谈不上错。

  眼前光景瞬转,是仙界的青云梯。

  “你杀了那么多人,我受仙界委托,要让你偿命。”

  司徒献道,“既然如此,便拿去吧。”

  天帝却道,“这样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司徒献道,“任凭处置。”

  天帝抬手拂开云雾,道,“仙门极刑有三,若你受完刑之后还能活下来,这仙魔二界之间的仇恨便可一笔勾销。第一刑,裂肤之痛。”

  伴着他声音开始的,是脚下突然一空,坠下云端。

  司徒献在落入黑暗,与光明诀别之时,只闻那人道,“好好享受吧,魔尊大人。”

  话音落下,面前的黑暗犹如一扇门,在他面前缓缓合上,像是要将他的希望一点点剥离。

  落势骤减,身体悬浮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有什么声音于这寂静中奏鸣。

  “啊——!”一声痛呼,是无数铁链穿骨而过。

  一击刚落,又是一击,旧伤未愈,新痕又添。

  终于,过了一天。

  那扇黑色的大门终于开启。

  满身伤痕的司徒献被高高抛起,又狠狠坠落。

  不过,这次坠落之地成了深渊之海。

  “第二刑,砭骨之寒。”

  随着那声音响起,司徒献沉入了深渊之底。

  这里,仍旧是那般的不见天日。

  刚受了重伤,又受这深渊冷寒之水的浸泡,那滋味,可想而知。

  终于,第二天又熬过去了。

  “还没死啊?命真大。”司徒献被拉出水面时,那人如是道。

  司徒献却想说,我情愿我命薄,在第一刑中铁链穿骨而过时就死去。

  可是,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第三刑,噬肤之痒。”

  这次,被丢落的地方是比较空旷的草地上。

  四处静谧,司徒献躺在地上昏昏沉沉。

  突然,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尖利的牙齿撕咬下来之时,司徒献被痛苦强行拉回了神,睁眸一看,却见是无数只狼,在恶狠狠地盯着他,垂涎三尺。

  呵,管群狼的分而食之叫做噬肤之痒?

  可他真的没有力气反抗了,眼看着手臂上的肉就要被那尖利的牙齿,连血带肉狠狠撕扯下,可是突然,有人赶到了。

  是啊,莫须有后来救了他。

  莫须有出现后,司徒献发现,他能接收到莫须有的记忆。

  有庭儿,有他记忆里遗失的那段!

  原来……莫须有真的是简默。

  司徒献落入那温暖有力的怀抱中时,魂灵突然短暂地从自己身体中进入了莫须有的身体里。

  乖乖,这法力,吊打整个天界都不在话下吧?

  还未来得及感叹完,突然,景色一变,他们二人来到了寒跫音。

  接下来,自然跟司徒献记忆里的没什么两样。

  他一蹶不振,觉得自己恶贯满盈,想要一死了之。然后莫须有劝慰他。

  然后——

  终于到了司徒献意识模糊,缺失的那段记忆了。

  “抱歉。”当年的莫须有垂眸无限温柔地,看着躺在石床上的司徒献。

  司徒献心说,你救了我啊,为什么跟我说抱歉?

  紧接着,他看见,当年的莫须有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了他鬓边的一缕发,然后——

  莫须有附下了身,吻上了他。

  静默两秒,司徒献的魂灵突然怒号,为什么这么珍贵的记忆他这一千年都是不记得的?

  凭什么!!!

  然后,手指抚上衣带,双双褪去,无限缱绻。

  在关键时刻,司徒献的魂灵突然从莫须有的身体里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然后,熟悉的刺痛袭来,他想要痛呼出声,却被衔住了唇。

  这么疼,不记得也是好的。

  要不然,那天他怎么可能会胆大妄为故意调戏仙君?

  第二日,莫须有又为他整理好衣衫。他神经大条,竟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

  真蠢,司徒献这么唾弃着自己。

  后来,司徒献终于知道莫须有当年为何不声不响的失踪了。

  因为他啊。因为救他,且不知什么原因,那一日他身体极度虚弱。

  可是那时司徒献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他怕被司徒献知晓,便连夜离了寒跫音。

  半途上,他晕倒在地。

  是当时在外云游,偶然路径此地的白石长老救了他。

  “魔气?”白石长老一开始如是道,可是他又蹙眉,半晌瞠目道,“修罗血脉?!”

  司徒献不知修罗血脉是何,但却有一种直觉,仙君法术如此高深,自然与他是修罗血脉有关。司徒献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猜想,他更不知,他竟瞎猫碰上死耗子,猜对了。

  ……

  他们终于从盒子里脱身。

  司徒献刚刚看到的一切,简默也是能看到的。

  于是,意识回笼后,司徒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过去抱着他,司徒献想吻他,却被简默一边扣着后脑勺,一边解开衣衫……总之,是简默抢占了先机,先咬上了司徒献的唇。

  不管怎么样,办了该办的事就好。司徒献心道。

  巫山云雨。

  事后,司徒献脱力地躺在他怀里,“仙君,我有话要对你说。”

  简默吻了吻他,“我也有话要问你,你先说。”

  司徒献往他怀里钻了钻,“庭儿,莫须有,玉骨仙其实都是你,对吧?”

  简默轻应了一声。

  司徒献喜笑颜开,“那就好。”可是,他又有些忧愁,“对不起,为了救我害你伤的那么重。”

  简默的回应是再次吻了上去。

  忽然,简默开口,“司徒献……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司徒献想起自己救庭儿时,庭儿问自己名姓,自己不想让他报恩,谎称自己叫“梅三弄”的事了。

  于是,他讪讪答道,“当初不告诉你真正的名姓是不想你有负担,总想着报恩。司徒献确实是我真正的名字。”

  简默伏首于他颈间,闷声道,“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之间的恩情都两清了,我们如今不是恩。”

  司徒献道,“我知道。我们之间是……”

  他故意拉长尾音,简默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后半句。不,应该是他想听的那个字。

  “是什么?”简默催促着。

  司徒献笑着吻上去,然后,呼吸微微紊乱,他答道,“……是情。”

  话音落下,那人却又附下身来。

第49章 桃花源其五

  元起三万九千四百五十一年十二月,六界之乱起。

  处处可见血流漂杵,哀鸿遍野。

  这次战争的规模远远大于仙魔大战,席卷六界。

  缘由不过是有二,妖界又不安分了,对外扬言道,“我们是妖,可不是魔那种杀人如麻的东西。充其量也就吃几个人罢了。”

  所以呢?

  所以妖界道,“为了让其他五界恢复安宁,要一起灭了魔界!”

  战争掀起时,司徒献正与简默在寒山携。

  闻此后,司徒献冷讽道,“借灭魔界之名,取而代之。真是高明。”

  简默却道,“同我回玉笥山见师父吧。”

  司徒献眼睛一亮,“终于肯带我见家长啦!?”

  简默,“……”

  妖界故意挑起战乱只是其一,其二才是这场战争席卷六界真正的缘由——天界插手了。

  天界道,“一千年已过,万冢山英灵仍旧难安。魔尊司徒献作为祸乱之源,竟还苟活于世。吾为其羞愧矣。”

  司徒献听了骄骄传达的天帝所说的话后,气得抱着简默狠狠亲了一口。

  “天帝这个老不死的,自己活那么长时间,怎么偏偏每天都想着,怎么算计死别人呢!气死我了!我如今家庭美满,我不想死,谁爱死谁死!”司徒献爆了一句粗口,“我大难不死,有了仙君作为后福,我一定要一雪前耻!”

  简默问道,“你讨厌天帝吗?”

  司徒献道,“谁让他没事算计我的!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仙门极刑根本是他一手策划——”

  说到这里,司徒献突然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巴。

  简默道,“在寒跫音我都看到了,若不是我看到,你会一直瞒着我?”

  司徒献心道,就算的确是这么想的,也不能这么说啊。

  于是,他摇了摇简默的衣袖,“我们两个人之间是是夫夫,夫夫之间要坦诚相待的嘛!我不是想瞒着你,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毕竟——”

  “故事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道来?”简默接道。

  司徒献道,“唉?你怎么知道的?”

  简默道,“你在人界以梅三弄的身份做好事时,不是常以此一言带过自己凄惨悲凉的身世吗。或者,搪塞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司徒献摸了摸鼻子。

  简默于是接着道,“撒谎时总爱摸鼻子。”

  司徒献气鼓鼓地放下手,“你到底了解我多少?”

  老底都快没了。

  简默伸出手将人揽入怀里,“关于你的事,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司徒献心道,乖乖,这是嫁了个祖宗!还是每天都要好吃好喝,甜言蜜语供奉着的那种!

  简默见司徒献这般,忍不住笑了笑。

  他们正在骑着白鹿飞行,司徒献坐在前面,缩在他怀里拿简默挡风。

  “仙君,你会永远陪着我吗?”司徒献突然道。

  简默点点头,“嗯。”

  可是,很快,一诺千金的简默就食言了。

  从承天宫出来的时候,简默的眼尾都是红的。

  司徒献立在台阶之末,简默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司徒献立刻飞上来,抬手抚上了简默的脸,“怎么哭了?是不是我长得太好看,让你跟我在一起,你师父不放心了?”

  简默摇摇头,“不是。”

  “那仙君这是怎么了?”

  简默突然道,“我们去万冢山吧。”

  司徒献沉默良久,忽道,“好。”

  那里,是战争开始的地方。

  万冢山之于六界,与蓟北之于三国一样,是专门用来征战的地方。

  司徒献二人赶到时,六界已经开打了。

  作为食物链底端的人界,却反而占了上风。

  因为天道立下了一条规矩:凡修行者,无论鬼神,还是仙魔,皆不可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否则,必遭天谴。

  所谓天谴,就是十道天雷。

  就算是法力高深如天帝陛下,也绝抗不过十道天雷。

  于是,战争中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一仙一魔对战时,有一人就会拿着一斧头砍上魔的身体。

  魔若是还击,头顶上方的天道就会降下天雷滚滚。

  举个形象的例子。比如说,有人挑衅滋事,给你泼了一身脏水,给你乱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然后对你拳打脚踢。你若是还手,你就是万恶不赦的罪人,最后的结果,只会是孤立无援,在“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火海中,慢慢地变成一地死灰。

  那不还手呢?

  不还手啊……那就简单了。要么“负隅顽抗”,挣扎至最后一刻。要么……臣服于敌人,受尽万世唾骂,死于遍体鳞伤。

  进退维谷,也不过如此了吧。

  司徒献心如刀绞,他欲要冲进那战争中,他要保护他的子民……

  可是,他忽然被封住了行动。

  “仙君……”

  可是简默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抚,然后,轻抬右手,指尖凌空一点。

  无论何界生灵皆都被困住行动,所有武器瞬时脱手而去,一起掷向一个地方——

  “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正一边吟诵着,一边劈向对人族还手的魔,忽地,万千武器一起劈向了它!

  “哎呦哎呦!”痛呼不断,云形的天道幻化出手臂的模样,一边抱头,一边痛骂,“痛死你祖宗我了!”

  数道天雷劈下,再上乘的武器也都灰飞烟灭。

  一边说着,天道一边看向简默这边,“我到要看看是哪个孙子赶动你祖宗我——咦!”一道尖锐变了强调的因过度惊吓而发出的声音。

  忽然噤声!忽然自云端坠下!

  你能想象一只云突然捂住嘴巴的场景吗?你能体会到一只云恨不得剁了自己舌头的感觉吗?

  看看天道,问问天道就知道了。

  天道迅速飘过来,却被简默随手一挥,凌空打飞。

  天道于是隔着老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颤巍巍地求饶,“少主恕罪!少主恕罪!”

  司徒献心道,乖乖,这是哪朵乌云冒充的天道?

  简默却冷冷道,“尔为天意不可违?”

  天道迭声道。“不不不!”

  简默冷哼一声,“不行者格杀勿论?”

  天道痛哭流涕,“不不不!少主饶命!”

  简默道,“怎么祖宗要跟孙子求饶?”

  天道,“不不不,孙子错了!少主您才是祖宗!”

  简默双手背负身后,走过天道身旁时,踹了一脚,“天地有灵,赐你神力。而你助纣为虐,残害生灵?”

  天道,“不,少主恕罪,孙子是受小人蒙蔽!”

  简默先是看向天帝和妖王,然后将视线转向其他人,他随手指了一位仙和一个人,道,“你二人,我有话要问。”

  那仙同那人对视一眼,心想天道都俯首称臣了,他们还敢不听?

  没那个胆子。

  于是他们双手一禀,“祖宗请讲。”

  简默看向天帝和妖王,道,“他们二人狼狈为奸,有意寻衅滋事,你们为何要助纣为虐?”

  那仙心思是个极灵巧的,于是顺着简默的话道,“祖宗英明神武,一眼识破小人阴谋诡计。玄孙愿跟随祖宗一起,将此等奸佞之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简默脸色却很难看,于是,他看着那人,问,“你呢?”

  那人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事实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就被卷进这场战争了。我看着,这所有人里,就是祖宗神仙法力高深。要我跟着很多人一起匡扶正义、讨伐罪恶,我是能尽一份绵薄之力的。可是……要我评判公允是非……对不起,祖宗神仙,我不知前因后果,也不晓恩怨纠葛。所以,祖宗神仙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

  简默的神色终于好看了些,他道,“你们当中,有谁可以站出来说一下,为何要连同其他界剿灭魔界?”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终于,有一仙颤抖地举起了手。

  简默道,“请讲。”

  那仙道,“匡扶正义,还天下安!”

  旁边的魔有些愤愤不平,但不敢擅自出声反驳,简默于是道,“但讲无妨。”

  那魔于是道,“原本是有七界,如今都成了六界了。你们难不成要一界一界地剿灭下去?只剩一界的时候,没有其他界的时候,然后再自相残杀?剿灭我们贯以无恶不作的魔界,我们没有话说!打就打,不过是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我们魔界也有铮铮铁骨,我们不怕!可你们想想,你们五界想想!当初被剿灭的修罗界——又做错了什么!”

  有仙忍不住附和道,“是啊。修罗界又做错了什么……”

  却遭到了一记瞪视。

  简默道,“今日的六界之乱是一回事,解决完了这个,我们自会解决当初的七界之乱。”

  他继续道,“匡扶正义……这句话很好,我也十分赞同。可是,每个人信奉的正义是不同的。正义之念太宽泛,我们姑且认为是做好人,或者帮助好人,所以,不如,你们来解释解释好人是什么?”

  有人答道,“好人做的就是好事啊!”

  简默又问,“好事是什么?”

  有人答道,“好事就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事,大家都希望看到有人做的事。”

  简默又道,“我却认为,有人会因此误解好人二字。有时候,对一些人来说,好人就是对他们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到最精彩的部分了~~加油~~开学之前写完~我可以的!

第50章 桃花源尾声

  简默道,“举个例子。假如,一位无恶不作的杀人犯受官府通缉,而我若是救了那名杀人犯,对官府来说,我是帮凶,是蔑视律令的人。可若是对杀人犯来说,我却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是他眼里的好人。”

  此言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简默继续道,“所以,诸位可以说一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好人啊!杀死了众人恨之入骨的魔界一族,当然是好人啊!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人如此说道。

  可是,为什么要对魔界恨之入骨呢?有人发出疑问。

  因为他们无恶不作啊!有人说道。

  “可是……他们作了什么恶啊……”有人突然发问。

  众人一时哑然。

  沉默了会儿,有人又道。

  “他们杀人如麻!”

  “杀你家谁了?”

  “没杀我家,杀了别、别人!”

  “哦,你亲眼所见?”

  “我我我、有目共睹!”

  “好,请这位仁兄说说,谁的目共睹了?”

  又是哑然。

  “可你随便问一个人,他们就会说魔界全是败类!”

  “那依你所言,随便问一个人,他们就会说仙界,天界,人界,妖界全是好人?”

  “其他各界自然也有好坏之分嘛!”那人悻悻道。

  “那为什么只有魔界全是坏魔?你们所谓的,匡扶正义,是否有失公允?是否有失偏颇?”

  “你见过哪个魔行侠仗义啊?”

  “那你是说,除了魔都是品行端正的了?”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嘛!”

  “阁下又何尝不是?”

  ……

  争执不休。

  临了,简默开口,“我见过。”

  鸦雀无声。

  简默转身,解了司徒献的行动,道,“抱歉,哥哥。”

  司徒献双腿一软,没想到仙君一开口就是叫他哥哥,原本是要发怒的,可司徒献敢说,若是简默再叫一声哥哥,司徒献肯定都能抱着他亲半天。

  司徒献有些郁闷,怎么一遇见仙君,他就变得这么好哄了?

  不行不行,这样是要吃亏的。

  司徒献正作着思想斗争,唾弃自己这番行为,却见简默已经行至了近前,握住了他的手。

  人前秀恩爱?还是六界面前?

  不好吧……

  饶是司徒献没脸没皮惯了,此时也有了点害羞的意味。

  “哥哥,脸怎么红了?”简默轻垂着头,低声问道。

  司徒献双腿又是一软,我跟你说,仙君你犯规了!别逼我在六界面前,大庭广众之下亲你啊!

  幸好,简默没有继续叫了。

  他牵着司徒献的手,面向六界众生,“人界一族,可有听过梅三弄?”

  有人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都快一千多年了,虽然我听先祖提起过,可是记得的人应该不是很多了。”

  简默道,“那好,换一个。听没听过玉骨仙?”

  这时,几乎是所有人都齐声道,“有合理要求必应的玉骨仙嘛!自然晓得!”

  于是,简默将司徒献揽入怀里,“玉骨仙就是梅三弄,梅三弄就是玉骨仙。”

  司徒献欲要反驳,心说玉骨仙做的好事可不是他做的,却听简默道,“若不是青枫浦上,听闻梅三弄乐善好施,我也不会成为后来的玉骨仙,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得到帮助。哥哥,没有你,怎么会有后来的我。”

  一声哥哥叫的司徒献晕头转向,他还是想要反驳,简默突然凑近吻了他一下,“你的不就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和我还分这么清楚?”

  司徒献郁闷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简默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于是,那些人终于偃旗息鼓。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利用了。

  可是有人却道,“虽然如此,这也只能证明魔界一族罪不至死。可是,一千年前的仙魔大战里,魔尊杀死仙魔一半生灵的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

  简默道,“我问问你,那仙魔大战是如何挑起的?”

  知情人大都死在那场战争里了,众人又是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

  终于,有人出声了。是墨忧和子虚。

  “我知道。”

  可却紧接着有人指责,“怎么是他这个败类啊!”

  “就是,有他说话的份儿吗!丢我们玉笥山的脸!”

  子虚想要动手,却被墨忧摇头制止,“无需争论。”

  终于出关的千岩老人赶到了这里,正好听见自家门派里有人这样说,当下一掌劈出,“我就说,为了填充门派子弟的缺少,随便拉猫猫狗狗进派做弟子是行不通的。你这般热衷八卦是非,不辨黑白,不适合留在我玉笥山!”

  千岩老人是仙界第一门派玉笥山的掌门,他一出现,相当于仙界有了主心骨。

  于是他道,“等把今天的事处理完了,我仙界各个门派需要肃清一下门派。”

  有的仙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

  滥竽充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日会被识别出是误入了的赝品。

  对着仙界是横眉竖目,转过身来面对简默时,却温柔的不像话,“默默,需要师伯帮忙吗?”

  简默道,“师伯只需要坐等结果便好。”

  千岩道,“早说嘛,你师父呢?我怎么没看见他。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不在,他不是不分轻重缓急的人啊。”

  简默神色落寞,“师父……故去了。”

  玉笥山门派一阵唏嘘。

  “那可是白石长老啊……”

  “什么人能把白石长老杀死啊……”

  千岩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墨忧。等会儿跟我回门派,带着你的小徒弟。”

  这便是接纳他们二人的意思,墨忧道,“多谢掌门。”

  简默忽道,“墨峰主,听说你一直在调查青石长老的死。”

  墨忧道,“确实不错。”

  仙界中有人忽然神色慌张起来。

  简默道,“今日,便把青石长老的账也一块结了吧。”

  说着,他抬手,七八个仙界门派的掌门被揪出,狠狠地摔在了崖壁上。

  “祖宗!”那七八个门派的门下的弟子这样唤,“就算你是祖宗……也不能这么欺辱我们掌门啊!”

  敢怒不敢言,因为简默可怖的实力。

  简默道,“我仗势欺人?”

  那人又蔫了,“祖宗,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是这个意思也不敢承认啊!

  简默道,“不如,问问你们的好掌门,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话已经有很大的怒火了,那几个掌门吓得跪伏于地,连连磕头,“祖宗饶命啊,饶命啊!”

  那刚刚出声的几个弟子已经开始动摇了,他们看着自己平日里尊敬的掌门,有些犹豫道,“掌门,青石长老的死跟你没关系吧?”

  “对啊对啊,他是自己寿数将近,不小心跌落熔渊的!掌门你快说不干你的事啊!”

  那几个掌门却是偷偷觑向了简默。

  简默道,“放心,我有证据,就算你们不承认,我也不会屈打成招。我不是你们。”

  墨忧攥紧了拳头,“若是师父的死与你们脱不了干系,此事了结后,我送仙峰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

  千岩道,“不像话!”

  墨忧低头道,“掌门!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知道门规说不得对别人怀恨在心,可是这血海深仇我忍不了!”

  千岩道,“我有说不让你报仇了吗?”

  墨忧的眼泪险些落下,“可是掌门说‘不像话’……”

  千岩道,“是,当然不像话!我玉笥山青石长老若是被他人故意杀害,是整个门派的事。你刚刚说什么?送仙峰?只允许送仙峰报仇,不允许我们其他人帮你和青石一起报仇啦?”

  墨忧泪如泉涌,“掌门……”

  “行行行,先谈正事。”

  于是,众人焦点再次落到那些掌门身上。

  突然,有一人受不了压力,从乾坤袖里取出了一把剑,自戕了。

  为防他们继续有人自戕,千岩束缚了其余人的行动,“得罪。”

  可是,竟是没有一个敢抬起头来面对众人的质问。

  答案,昭然若揭。

  简默抬手,一个盒子出现在他的手中。然后,他将那盒子丢在了其中一个掌门面前,“打开它。”

  是用来呈现打开盒子之人记忆的盒子。只需要在里面装入某地的东西,可以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抔土,就可以将当时的场景再现于众人面前。

  “掌门……打开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了。”有弟子还是这样说。

  可是那位掌门却满脸羞愧,盒子开启的那瞬,一千年前熔渊发生的事,呈现于众人面前。

  ……

  “没想到司徒献身上的力量那么强大,竟然一击就结束了战争。”

  “蹊跷,古怪!”画面中,那几个掌门走在一起,讨论着。

  忽然一人身上带着伤走来,“我亲朋好友全死在了司徒献手下,这笔仇我不报难消我心头之恨!”这一人也是那七八个掌门中的一位。

  “可是他力量如此强悍,岂是我等可以奈何的了的!”

  又一人提议道,“打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智取。他如今一定元气大伤。你我几人联手,把他骗到这里来,不就成了?”

  还有人说,“天界不是出面调停了么,若是我们为了一己私仇,再挑争端。我怕很难收场。”

  作者有话要说:  加油,今晚继续写!虽然很少有人看,但至少,这是我真心喜欢的故事!

第51章 前尘旧其一

  “你不来我们几个来,多你一个是份力,少你一个我们也不会因此记恨。”

  “别啊,大家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啊!如今正是我们齐心协力的时候,怎么反而出现争执了?”

  临了,那动摇之人还是咬了咬牙,“好,我跟你们一起!”

  “这才是朋友!”

  可是,他们往前走时,却遇见了一人,正是青石。

  他们对视一眼,心道,刚刚他们的谈话青石听到了多少?有没有……杀人灭口的必要?

  正寻思着,心性耿直的青石蹙眉道,“天界已经调停了争端,诸位还是莫要再生事端。”

  好,无论如何,青石是不能留了。

  否则,若是流传出去,他们的名誉往哪儿搁?

  青石法力虽高,可终是双拳难敌四手。

  寡不敌众,向来如此。

  所以,青石被推下了熔渊,尸骨无存!

  可是,他们还是怕。

  “青石可是玉笥山三大长老之一……我们联手害死了他,若是传出去了,我们谁都别想好过!”

  “只要我们不说,谁会知道?”

  于是,他们谎称青石长老是不慎跌落,讲的绘声绘色,仿若亲眼所见。

  呵,可不是亲眼所见么。人也是亲手所杀。

  于是,他们好心提议,将熔渊填平,因为他们声称是为了其他人着想,防止他人的不慎跌落!

  是啊,青石长老都能不慎跌落,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是赶快填了吧!

  可是,他们又说,万冢山无数亡灵冤死,恐怕很难善了。需要在此处落个超度冤魂的封印。

  于是,众人赞赏道,是啊!多么体贴多么为人着想啊!他们死去的同胞肯定会为此欣慰,含笑九泉!

  于是,他们提议道,让大家一起结印吧!

  于是啊,众人齐心协力,一同结下封印,他们却暗度陈仓,落下了另一道封印:使亡魂再无来世!

  他们为了断绝青石的转世机会,竟不惜搭上了万冢山万千英灵的转世之机!

  他们或许不慎忘却了……他们的初衷是为了亲朋好友的死去。

  他们或许不慎忘却了……他们的亲朋好友从此也不得再转世。

  一切,也许只是不慎忘却了而已。

  是啊,不慎。

  只是稍有不慎,便与自己的初衷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怎么一念之错,一步之差,就差了这么多。

  ……

  尘封多年的往事终于真相大白。

  原本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掌门辩白的弟子们,都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

  那几人自知事情败露,便都自刎了。

  是千岩见他们面有悔色解开的束缚。

  千岩拍了拍墨忧的肩膀,“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他们之罪,罪不及门人。”

  罪魁祸首自刎谢罪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若是门派之间大动干戈,又要流多少无辜的血。青石定然也不想见到这些。

  因他是为了阻止有更多的生灵涂炭而身亡。

  玉笥山门下弟子虽心有不平,却也只好作罢。

  墨忧道,“掌门,我知道,我会顾全大局。而且,师父的魂魄,已经由子虚解救回来了一部分。我想请命,带着一些弟子去解了原本的封印。”

  不止青石长老的魂魄需要转世,无数因此不得转世的万千英灵也该随着转世。

  “好,去吧。”千岩道。

  “等等!……能不能,带我们一起?我们想帮帮忙。”是那几个掌门门下的弟子。

  “人多力量大,却之不恭。”

  其实,化干戈为玉帛,比杀死仇人、连累无辜要更胜一筹,不是吗?

  解决了这事,简默又道,“请允我问在场众仙界所有人一句,你们当中,可否有人委托天界对魔尊施以仙门极刑?”

  众人唏嘘。

  至少,那几个死去的掌门是没有的。

  作为委托人,普通的仙门子弟是不够格的。最起码应该由千岩,白石,青石等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老才可。一般的掌门也是没有资格的。

  有资格对天界提出委托的全都摇了摇头。

  简默勾唇一笑,“天帝,你好大的胆子!”

  一声怒喝,被束缚住的天帝被狠狠地摔落于地上,摔了满脸血!

  司徒献握住简默的手,“别为了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得。”

  简默却道,“哥哥,他敢伤你,死不足惜。”

  司徒献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面前的仙君好像失去了理智。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仙君被调了包?

  正欲开口,简默却一手揽着他,俯身吻了下来。

  当、着、六、界、的、面!所、有、人!

  “哥哥,好戏还在后面,别着急,再等等好不好?”

  他浅笑着。

  鬼使神差的,色令智昏的司徒献点点头。

  “都听你的。”

  “哥哥真乖。”

  简默面向众人,“仙门极刑,师伯可曾知晓?”

  千岩沉思良久,“从未听闻。”

  简默于是道,“小天。”

  天道冒了出来,“祖宗有什么吩咐?”

  简默道,“去撬开他的嘴,问问什么是仙门极刑。”

  众人隐约觉得,那祖宗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一道天雷劈下,天帝痛得打滚,“别劈,别劈了!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他看了一眼被封住行动的妖王,道,“全是那妖王一手策划,与我无关!”

  与此同时,简默解开了那妖王的束缚。

  几句粗口说完后,便是一番争辩,“老不死的,你倒是双手一摊,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可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下水了,你也别想安稳!”

  有人道,“好一出狗咬狗。”

  简默道,“小天,找个更直接的方式,让他们摊牌。”

  让两位老狐狸心甘情愿打开盒子,让众人借此得知真相怕是不太可能,于是它选择了一道禁术,前景重现。

  只要随便找两个人,对他们施加此术,问出问题就能得到相应的答案。

  而且,对方会还原当时的场景。

  禁术落下,简默道,“何为仙门极刑?”

  跌落在地上的天帝和妖王,忽然失去自我一般,开始重现当年在九霄宝殿,共同商议谋划的场景。

  天帝坐在虚幻的龙椅上,姿态闲适,眯着眼对风情万种的妖王一笑,“宝贝,过来,坐上来。”

  众人一时哑然,没想到妖王与天帝之间竟然有那层关系。

  妖王依言坐了下去。

  一室不堪入目的□□。

  紊乱的呼吸此起彼伏,妖王仰着头,道,“仙魔大战该如何解决?”

  天帝对他上下其手,“都说了不要你管这件事了。淌这趟浑水干嘛?坐等渔翁之利不就成了。嗯,舒服。”

  妖王笑道,“是啊,那些蠢得无可救药的仙,竟还以为自己门下的仙是由魔所杀。蠢得可以。”

  众人哗然。

  天帝也是一笑,“就算我们不推波助澜,仙魔两界也迟早有一战。再快点。”

  妖王道,“天道能出手吗?”

  天帝脸色一沉,“唉,别提了。那小心翼翼供奉着的爷爷不好说话,好不容易骗它去了一次魔界。本想着囚念舍不得交出那什么,奥,茗昭。借此正好灭了魔界。反正也花不了太大力气。没想到啊,囚念喜欢的这个女子,竟是如此无畏。竟然一个人揽下罪责,甘愿接受天罚。啧啧,了不起哦。”

  妖王道,“叛出我妖界的一个小喽啰罢了。”

  天帝抬手一挥,唤出了观照镜。

  镜中,仙魔厮杀,生灵涂炭,镜外,始作俑者,言笑晏晏。

  终于,画面落在了万冢山峰顶的司徒献身上,劝导无果的墨忧仓皇地扔下剑,夺路而逃。

  妖王起身,两人穿好衣衫。

  “是我该出场的时候了。”天帝道,他唤出了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我自己设计的三道酷刑,叫做‘苦海无涯’,但却没有回头是岸。”

  是啊,“苦海无涯”却杀死了“回头是岸”的“浪子回头”。

  后面司徒献所历之景,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幸好,画面停留在群狼扑上来之前,并没有他后来遇见仙君……咳咳,有些事还是不要拿给别人看的好。

  简默道,“真相既已明了,魔尊之罪也该赎清了吧。况且,死亡之罪源于战争,战争却是天帝二人挑起。”

  可是,妖王仓皇地收拾好自己后,凶狠着眸子道,“他杀害仙魔一半生灵是不争事实,第三刑他没有受完!这笔账不能一笔勾销!”

  简默冷讽一笑,“那你要如何算?”

  天帝道,“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司徒献忽觉悲凉,“命大也是我的错了?”

  天帝愤恨道,“谁料想,你竟能活下来!”可是,他又忽然冷静了会儿,连连摇头,“不,你不可能会活下来……是谁救了你?我要知道,是谁救了你!”

  妖王审视起简默来,联想起天道对简默毕恭毕敬的态度,试探道,“修罗血脉?”

  一时,沸反盈天。

  “修罗血脉?不是一千多年前就被灭了吗?”

  “还有修罗血脉在世?怎么可能!”

  ……

  忽地,简默道,“我是修罗血脉,那又如何?”

  他抬起头来,眸子淡扫过在场人群,“怎么,要杀死我这个余孽吗?”

  众人又是哑然。

  虽蠢蠢欲动,却惧惮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要开学了呀,不舍。

第52章 前尘旧其二

  简默冷讽一笑,“果然。世人大都只愿追求自己喜闻乐见的‘真相’。”

  众人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简默身上的怨气骤然增多,卷起狂风,呜咽不止。

  除了司徒献与玉笥山门派,众人在这强压之下,无一例外地被压曲双腿,跪倒在地。

  “仙君……不要。”司徒献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简默却只是笑了笑,“这事有关修罗界一族,哥哥放心,我不会滥杀无辜。”

  说完,简默唤出了一只记忆盒子,丢到了天帝面前,“打开它。”

  天帝却胆怯地摇了摇头。

  “小天。”

  天道劈下一道天雷,天帝却咬紧牙关,“死也不开!”

  简默道,“那就劈死吧。”

  天帝哀嚎,“你、你莫不是忘了修罗界的禁令!”

  天道,“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

  “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

  “吾乃天意,尔不可违。闻令不行,格杀勿论!”

  ……

  共计十道天雷劈下,已经算作是天谴了。那天帝却仍然有一口气在。

  众人哗然。

  简默道,“修罗余孽也不止我一个,要赴死也得算天帝一个吧?”

  天帝往后瑟缩,胆颤地看着众人。

  “小天,劈另一个。”

  “等等!我招我招!”妖王跪下来,“……我也是!”

  简默道,“好。我们再来看看修罗界一脉被灭的缘由。”

  广袖一挥,崖壁上浮现出当年的情景。

  玉笥山与囚念拒绝出战,其他人皆都商议着攻上了九重天。

  修罗界一界天赐神力,其他六界望尘莫及。虽有严规律令约束,但众人还是担忧。

  修罗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等可怖的实力实在是让人不放心。就好比身为鱼肉任人宰割的不安。

  可是有人担忧,“对修罗界,我虽然也想除之而后快……可是,你们也心知肚明。就算六界加起来,修罗界中高位之人随便拉一个出来,就能让我们溃不成军。我们这次是要与整个修罗界为敌,我怕我们前去只是白白送死!”

  当中,天帝陛下却笑道,“修罗一脉并非无懈可击。如今,正是他们虚弱的时候。”

  众人疑惑,“天帝陛下如何知晓?”

  小妖王道,“自然是翻阅典籍得知的。”

  众人不疑有他。

  “那如何抵达九重天呢?”

  天界只占了一重天。九重天与一重天的距离,远非天地之间的距离可以比拟。

  小妖王道,“天帝自然也会有法子。”

  待攻上修罗界之后,果然依天帝陛下所言,修罗界一族如今竟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一般。

  众人欣喜若狂。

  天帝披坚执锐,得意洋洋道,“今日,替天行道!”

  修罗主立在六界众生面前,身旁是修罗主夫人和只有七岁大小的庭儿。

  “替天行道?区区蝼蚁也敢口出狂言?”修罗主冷冷地看着为首的天帝。

  “修罗主,别撑场子了。我都知晓了,如今你们修罗界一族与凡人无异。”天帝笑道,“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生灵涂炭。”

  修罗主侧身低声对夫人道,“带着庭儿走。他们来者不善,今日难逃一战。”

  夫人看了一眼修罗主,却摇了摇头,“我们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夫妻啊。夫君,我不走。”

  她唤出了天道,将庭儿托付给天道,“护好少主。”

  可是,彼时,无论是修罗血脉,还是天道,都再无灵力傍身。

  天帝道,“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处好戏啊。可惜,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厮杀开始,这单方面的屠杀,史无前例,惨绝人寰!

  杀手无缚鸡之力,且无意参与杀伐的人,是这世上最令人作呕,最令人不耻的事。

  这时,有一位遍体鳞伤的少女爬到修罗主的面前,泣不成声,“对不起,修罗主!是我,全是我错信白眼狼,是我所托非人,出卖了我们修罗一族!对不起,修罗主,你杀了我吧!”

  修罗主沉默了会儿,俯下身道,慈祥道,“孩子,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不!错了!”那女子掩面痛泣,“是我引狼入室,是我识人不漱!对不起啊修罗主,我万死难辞其咎!”

  修罗主夫人也道,“喜欢一个人的确是没有错的,只是你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该喜欢一个辜负了你的人。”

  “不……”话未说完,她突见有一人拿着斧头朝修罗主夫人背后砍来,她连忙扑上去,为夫人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姑娘!”修罗主夫人接住她,却染了一身血。

  “夫人……”后面是什么呢,对不起?还是我幸好做了一件对的事?

  可是,终是无从知晓了。

  修罗主打晕了那人后,将夫人扶起,“夫人,既然有外界之人知晓我们的秘密了,若是被活捉,所受必定是非人的折磨。”

  修罗主夫人道,“确然。不过,如今我们无力回天。”

  修罗主道,“有的。只是……”

  修罗主夫人握住他的手,“成亲那日不是都说好了,生死与共、白首与共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分别。只是千万不要让我一个人。”

  “嗯。”

  修罗主夫妇将前来厮杀的人打晕后,登上了那座高台——那里有专用来祭祀的神翕。

  “修罗一脉,幸承神力。无力消受,特祈归还。”

  神翕却毫无动静。

  “恐怕是没有应允。”夫人道,“这神力是恩赐也是劫难,需要我们自行解决,神翕也难以插手。”

  那神台上的古钟鸣响,响彻九重天。

  一瞬间,被三人合力夹击左支右绌的修罗血脉停了下来,被数人合力砍成血窟窿去了大半条命、被拖在地上流下一条长长的血痕的拼力看向了神台……

  四肢被卸干净了的,头被人坎了还没来得及死去的……

  被无数刀刃扎成刺猬的,穿着鲜血做成的衣裳的,痛得□□不止却被狠心砍去舌头的……

  ……

  凡是修罗血脉的都无一例外地看向了神台,看向了他们的主心骨。

  就连带着庭儿躲藏起来的天道也是。

  “我族秘密外泄,唯有自刎,才不会为恶人所用。”

  此一言落下,鸦雀无声。

  可是,紧接着,原本还在殊死挣扎的修罗血脉,无一不依言,毅然赴死!

  天帝气的目眦欲裂,“修罗主,你敢坏我好事!大家一起上,务必活捉他们夫妇!”

  修罗主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

  从往事中脱身后,忽然,有人道,“国师!”

  众人循着他胆战心惊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了简默。

  “不,是羞面郎!”

  简默摇身一变,已经换了一身装束——正是白袍袭身,银色面具遮面的国师。

  可是他又轻轻哼唱,醉意与□□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弥漫了四周,那通身的气派,与传闻别无二致。

  “修罗血脉为恶,自然要以恶人的方式解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说完,天帝与妖王被锁进了“苦海无涯”中。

  “永世不得出。”五字算作落音。

  “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问你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究竟是个什么道理?”隔着一千年,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此言落下,一切终归虚无。

  ……

  一百后,玉笥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朗朗书声传出,惊扰树上栖息的鸟雀。

  过了一会儿,钟声敲响,无数半人高的书童背着书包一起冲向食堂。

  最后走出来的,是如今玉笥山的掌门,墨忧。

  躺在树上叼着草的,正是魔界之主,司徒献。

  “你怎的又来了?来蹭饭?”

  司徒献坐起身,“我来是为了我家仙君!要不是为了寻找我家仙君的转世,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听你唠叨?”

  “仙君的转世也不一定会在这里。”

  “那在何处?”

  “这要问你啊。”

  司徒献沉默了会儿,“我知道了,多谢!”

  ……

  那日,简默以死了解了所有的恩怨。无论是当初的七界之乱,还是后来的六界之乱。

  “庭儿,玉骨仙,国师……所有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简默与司徒献额头相抵,“等我回来好不好?等我回来我再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等我回来……我就只是你的简默了。”

  ……

  一切,终于敲下落音。

  司徒献同千岩等人返回承天宫后,白石已经早早地圆寂了。

  千岩取出记忆盒子,唤出了白石的亡魂。

  ……

  那日,简默同司徒献前来玉笥山时,白石第一次正襟危坐,面带愁容。

  简默掀开衣摆跪落,“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

  白石道,“何事?”

  简默道,“我遇见了我的心魔。”

  白石道,“羞面郎?”

  简默点点头。

第53章 前尘旧其三

  要说起简默同羞面郎的渊源,需要追溯到与司徒献初遇那天。

  那日,是修罗界一族被屠戮殆尽的一天。

  将少主托付于天道之时,修罗主夫人想要封了简默的五感,却因法力全失,便取了一黑色布条遮住了他的眼睛。

  “母后……”庭儿眼前尽是黑暗,不安地唤道。

  “快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停下来。跑得越远越好。”夫人如此道。

  “夫人不一起吗?”

  “我就不走了,我得留下来……总要有人留下来才行。”

  天道问,“夫人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少主?”

  “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庭儿很乖的,从来不麻烦什么人。”

  ……

  后来,修罗夫妇自刎后。天道逃离时,却被天帝俘虏。紧急之下,天道将少主托付于一头仙鹿——也就是后来简默送给司徒献的那只。

  “带少主逃!”说完这句,天道就被俘虏了。

  天帝却不甘,一道凌厉的光飞速袭来,伤到了简默的眼睛。

  黑色中,混入血红。

  杀伐哀嚎渐渐离去,仙鹿带着庭儿坠落九重云霄。

  降落地正是青枫浦。可甫一落地,仙鹿就因为伤势太重暂时隐于庭儿的乾坤袖里了。

  后来,便是司徒献恰好路过,救下了他。

  一番悉心照料后,庭儿的伤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可是,许多个夜晚里,他都受尽折磨。

  因为族人无端遭受灭族之灾,他生出了心魔。

  昏迷中,一直有两个声音在他心里争吵。

  他的心魔幻化成在九重天无辜枉死的族人模样,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齐声高呼,“救命啊!”

  他仿若被那无数双手牢牢钳制住,于是他也竭力呼喊,“救命!”

  睡在他身旁的司徒献见了,伸出手替他擦拭去了冷汗,“做噩梦了?”

  手未来得及收回,被一把握住,司徒献愣住了。

  那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孩子是那般无助,因为,他无能为力,他无力回天。

  可是,梦境中,神翕朝他伸出了只手。

  他认为那是救赎,所以他拼力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抵在眉间。

  “谢谢,谢谢……”

  司徒献终于还是没有收回手,让他握了一夜。

  翌日,简默终于苏醒。

  “为什么没有点灯?……我怕黑。”他醒来第一句却是这个。

  司徒献道,“如今是白天。”

  庭儿有些落寞,他想伸手摸一下那绷带,却被司徒献拦住,“不要碰,还没好。”

  庭儿道,“大哥哥,可不可以让我握住你的手?”

  司徒献道,“为什么怕黑?”

  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庭儿的手。

  庭儿沉默半晌,回答,“最怕红色的黑……那是血的颜色。”

  司徒献怔愣良久。

  可是,他又苦笑着回答,“不过,后来不是很怕了。”

  “为什么?”司徒献道。

  “见得多了。”庭儿又道。

  司徒献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

  又是深夜,又是噩梦。

  “走!如果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别再唤我母后!我没你这个儿子!”

  “母后!”庭儿梦呓道。

  “庭儿!……好好活着,晚几年再忘掉阿娘。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不要去怨恨,也不要去深究。”

  “你说什么?”听见庭儿梦呓后,司徒献紧张地半坐起身。

  “哥哥!”庭儿飞速地抱住他,缩进他怀里,半晌,闷声道,“我想活下去……要不然,我就不能做母后的儿子了。不能做母后的儿子,比死还难受。”

  因为经常做噩梦,庭儿的精神状态很差。

  有时,他会忘掉一些记忆,有时会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还有个母后。”

  司徒献瞧着心疼不已。

  终于,最□□儿慢慢地恢复了。司徒献以为他终于痊愈了,却不知这是他接纳心魔的结果。

  “我该怎样报答哥哥?”那日,司徒献说自己过几天就要离开了。庭儿沉默了半晌,忽然如是道。

  “也不用什么报答的。若你执意如此,那就替我做些行善乐施的好事吧。”彼时,司徒献斜倚在破观的走廊上的栏杆上。

  庭儿抬头望去,他坐在栏杆上,斜斜地倚着柱子,一条腿曲起,一条腿同层层叠叠的青衫垂下,漫不经心地轻轻晃着。

  似是感受到了庭儿的视线,他忽然起身看向了庭儿,轻轻一笑。

  庭儿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所以,他默默道,终有一日,那人会满身花雨又归来。

  于是,司徒献离去后。他一直待在青枫浦等。

  可是等啊等,却等来了仙魔大战,却等来了遍体鳞伤的司徒献。

  司徒献不知道的是,他离去时,庭儿在他身上下了一颗名为“连理枝”的印。这样,若是司徒献有难,他可以及时得知。

  于是,在得知司徒献被迫卷入仙魔大战后,心魔终于挣脱了牢笼,修成了人形。

  庭儿因心魔的出世短暂地昏迷了过去,而那心魔,直奔万冢山而去。

  所以,根本不是魔力不可控,也不是走火入魔。而是那人的心魔因为他的受伤而暴怒,将不知天高地厚的仙杀死。

  “别看,哥哥不许看。”那心魔在遍体鳞伤的司徒献面前蹲下身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砰。

  一击尘埃落定。

  “哥哥……”心魔看着神志不清的司徒献,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忍不住想要落下一吻。

  可刚缠绵了一会儿,忽闻,“司徒!”

  是墨忧找来了。

  于是心魔隐入了司徒献体内。

  司徒献不知心魔的出现,所以他同墨忧道,一切皆是他所为……

  如今,司徒献终于知晓。为何受了“苦海无涯”的他还能残存一息……

  因为那刑罚,是心魔与他一起承受。

  无尽黑暗中,司徒献毫无意识。

  可一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低声唤道,“哥哥,别怕,有我在……哥哥。”

  那心魔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可是,就算心魔法力高深,他也只是区区血肉之躯啊……司徒献心疼不已。

  到了第三刑,心魔已经遍体鳞伤了。

  幸好,庭儿当时苏醒了过来,救下了他。

  所以,当时司徒献拉着仙君一起打开盒子回忆时,他的魂灵才会有短暂地进入仙君身体的经历!

  因为,他借着当时的心魔进入了仙君的体内。

  再后来,他万念俱灰的模样使仙君体内的心魔越来越强大。

  庭儿一边要救助他一边要压制住心魔。

  “你放我出去,我要杀了那些伤害哥哥的人!”

  “你要搅起血雨腥风?不,绝对不行。”

  “你看看哥哥都被伤成什么样子了?至少,要我杀了天帝——”突然,戛然而止。

  “你怎么了?”

  那心魔痛苦道,“放我出去,否则,会连累你和哥哥的!”

  心魔拼力从庭儿身体中挣出,临走之时,对庭儿道,“哥哥就先交给你照顾了。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庭儿垂下眸看向石床上的人,俯身落下一吻。

  初见时的他眉目张扬,有股天真的傲气,如今的他,敛去了傲气,却也失了生气。

  他眼里的星星,被人打落了。

  有人,愉走了他眼里的星星。

  可是……他想,把那人眼里的星星找回来。他想,让当初的那人,再次回到他的身边,笑着对他歪一歪头,喊他小鬼,说一些天方夜谭不着边际的话,对未知的世间满怀憧憬与期待。

  ……

  所以,庭儿后来的不告而别,是因为修罗血脉一年当中有一个月法力全失的日子到了。

  这一个月,不仅会法力全失,也会散发异香,吸引豺狼虎豹。

  所以,为了不连累司徒献,庭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寒跫音。

  不能死在这里……得离开这里,死在外面好,到时会被山豺野兽衔去,落得个干净,尸首无存。

  昏倒在路上时,他还这样想。

  幸好,他遇见了白石。

  可是他身上的修罗血脉一旦被发现,必将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白石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用以掩饰身份的印。

  可是心魔却逃去了人界。

  他成为了凤鸢国的国师,原本是想借此调养生息的。可是,天帝发现凤鸢国有修罗血脉的行迹,便差遣属下,屡屡降下天灾。

  心魔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但他发现了一件事——生灵涂炭的怨气可以助他恢复。

  可是,吸收太多怨气后,他越来越难以掌控自我。他发现,需要这世间至纯至善的东西才能平衡。

  所以,祁氏血脉成了他的良药。

  后来,玉骨仙受祁佑陛下所托,上报天界,降下甘霖。

  心魔怕被天帝知晓,察觉端倪,便借君洛复国丢了凤鸢国国师之位,逃之夭夭。

  可是,天帝好像察觉了他的行踪,一路追杀。

  所以,心魔只好通过不断挑起战乱来获取力量。

  ……

  最终,简默察觉心魔为祸世间时,是那日同司徒献一起察看寒跫音的记忆时。

  因为他没有去过万冢山,司徒献收纳的也只是寒跫音,但那日他们却能看到万冢山发生的事。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心魔又回来了。

第54章 前尘旧尾声

  那日,心魔出现在了简默面前,将自己的“丰功伟绩”作了好一番“歌功颂德”。

  简默气的发抖,却终究不能更改。

  “你让我有何脸面再去见他?”简默道。

  心魔在简默面前委下身来,“怎么?生气啦?”

  简默正襟危坐,“明知故问。”

  心魔道,“我也不想啊,可是那些亡灵咬的我太痛了,我没办法了。”

  是啊,当时的简默法力全失,心魔也是一样的。而且,因为强行幻化出人形,前往万冢山杀死了那么多生灵,心魔遭到了更大的反噬——万鬼撕咬。

  被一只普通的鬼魂没日没夜的缠着,可怕吗?

  那被千万只冤魂恶灵没日没夜的撕咬呢?

  所以,心魔需要源源不断的力量来缓解这种苦痛。

  最终,心魔狐疑地上下扫视了一番简默,“奇怪啊,你怎么这么弱?”

  ……

  那日,前去承天宫拜访白石之时。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便是心魔。

  心魔无拘无束惯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简默瞪了他好几眼,他才终于肯安安分分地坐在一个地方。

  “老头,是不是你把他的力量封印了?”

  “不可对师父无礼。”

  “无妨。”白石难得正经,他沉吟了会儿,“默默啊,如今六界之乱欲起,势必会生灵涂炭。我若解了你的封印,你是修罗血脉一事可就瞒不住了。你要知晓,你去救的,是曾经灭过你全族的生灵。或许,你还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你不可能再拥有像如今这般平静的生活了。你……可想好了?”

  简默道,“既承神力,责无旁贷。”

  心魔笑道,“那我们两个就比一比咯,看是你救人快,还是我杀的快?”

  白石终于正经不下去了,对心魔道,“你这小伙子,怎么满口不离打打杀杀的?我们都过去多少个千年了,你怎么像个老古董似的。能不能跟随潮流,爱好和平!”

  心魔道,“我又不是你们玉笥山的人,你管我呢!”

  简默撑着额头,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吵了很久,也不知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更胜一筹。

  临了,白石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耍赖。

  “默默,他欺负我!”

  简默,“……”

  心魔道,“你可别搞错啊,我可是你的心魔,是另一个你,你胳膊肘别往外拐!”

  “那是我徒弟!你别乱攀亲戚!”

  “那也是我!”

  “那你还不叫声师父!”

  “……呸,不叫!想得美!”

  “默默……”

  简默,“……”

  闹了一番,简默道,“别吵了,还是谈正事。”

  白石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缓急的人,他道,“闭眼,两个都闭上。”

  “我干嘛要听你的……”心魔又要碎碎念。

  简默道,“你再吵就把你打晕。”

  心魔语塞半晌,“……不是说要爱好和平的吗?怎么这么凶狠?”

  简默,“……”

  白石,“……”

  如果,解开封印是以这种代价,简默宁愿不解开封印。他想,他可以找别的办法。

  要封印一个不仅是修罗血脉而且还是少主的神的神力,岂是一个普通的印可以藏住的?

  是啊,藏不住。

  可若是搭上一个修为高深的仙的性命呢?那就说的通了。

  “师父……”

  将简默身上的封印解去后,白石便没了生息。

  心魔见他红了眼,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别哭了。虽然那个老头总爱跟我拌嘴,不过说实话,他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别忘了,你还答应他要去制止这场祸乱呢。”

  是啊,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

  心魔藏进他体内后,他起身推开了门。

  立在台阶之末的司徒献背对着这边,像是远眺风景,与那山融成了一副极美的山水画。

  许是感受到了简默的注视,司徒献转过了身,对他粲然一笑。

  不知怎的,一向自持的简默竟忍不住眼圈一红。

  果然,在十分在意的人的面前,一点伤痛或委屈都忍不住。

  ……

  一开始,确实是简默本人努力心平气和地解决六界争端。

  可后来,到了处理天帝和妖王的事情后,心魔压抑已久的愤然出了笼。

  “让我来收拾这两个家伙!”心魔如是道。

  所以,后来的简默行事作风突变。

  不过也确实该这样。对待卑鄙小人若还是正人君子的作风,肯定是要吃亏的。

  ……

  对于当年灭修罗界之人信息的搜集,心魔也出了不少力。

  比如,君怡是他相助才坐稳了冥王之位。冥界杂乱,消息来的快也广。

  又比如,他做凤鸢国国师那会儿,其实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天帝处心积虑,借天灾逼他露出马脚时,他还在努力一边搜集信息,一边想办法减轻天灾带来的影响。

  不过,最直接的证据却是瀛洲玉雨提供的。

  花神掌管的花界隶属于妖界,却受天帝任命?宋连衡一个不起眼的小仙,值得堂堂妖王亲自痛下杀手?

  所谓被贬,不过是宋连衡恰好撞见了妖王与天帝的奸情。

  可是,若是要求天道为他所用,他十年之内不能杀生。

  天帝搂住妖王,唇一张一合,“一个普通小仙而已,除了记忆,贬下凡去就是了。”

  妖王不放心,在宋连衡被贬下凡时,又落下了致命一击。是孟寻为宋连衡挡下了。所以,回归天界后,她灵力受损才会如此严重。

  于是,天帝借坡下驴,让宋连衡担任了花神之位。以便妖王可以好好监视。

  可是,天帝却没有想到,宋连衡与孟寻之间的关系。

  忘记谁都情有可原,可若是忘记了孟寻,风神等人一定会觉察不对劲。

  想法设法恢复了宋连衡的记忆后,得知妖王天帝之间的关系后,孟寻告诉她,先一边假装继续失忆,然后将此事偷偷告诉了玉骨仙。

  所以,玉骨仙告知心魔。两人一同调查当年的事情。

  若不是六界之乱,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可能来得还要迟一点。

  ……

  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那日,简默的魂灵散去之后,心魔掌控了简默的身体,在司徒献唇上落下最后一吻,“下次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哥哥,希望你要记得我。”

  ……

  司徒献追去了冥界。

  长恨夜。

  “不巧,仙君的魂灵已经转世了。”君怡坐在高位上,旁边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木头美人,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司徒献道,“转去何界,会在何处?”

  “我资历尚浅,无从得知。”君怡如是道。

  司徒献暗自懊恼,却闻君怡道,“魔尊不必担忧,仙君不会忘了你的。”

  “转世不都是要喝孟婆汤的吗?”

  “仙君是修罗血脉,与常人有所不同。修罗血脉的生死与转世,我即使身为冥界之主也无权干涉。”

  “他真的会记得我?”

  君怡道,“到时候仙君自会知晓。”

  司徒献沉默了会儿,突然看向同君怡坐在一起的木头美人,“这是……木偶?你怎么雕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

  君怡却轻轻一笑,双手捧着那木偶美人的脸,俯身凑近落下轻轻一吻,“这便是我要救回的人。”

  司徒献思索了会儿,“君临!?”

  君怡却道,“其实,我本是冥界一个无名小鬼,毁了阴阳簿后,牵连了当时的冥王陪同我一起受转世轮回之苦。”

  司徒献道,“君临就是当时的冥王。”

  “不错。”君怡握住那木头美人的手,“我找到了她最后一丝残魂,将魂魄养在这神木里,假以时日,定能重返世间。”

  “希望你能如愿。”

  “魔尊也是。”

  ……

  司徒献待在青枫浦住了好几个月,也没见到人影。偶尔附近的落子崖和惊长风会有空过来。

  那日,魔界出了事,要找他回去。

  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闹了半天,是在争论将哪句先祖留下的名言刻在山门上,用以警醒魔族后人。

  骄骄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十分符合我们英明神武的尊主大人的作风!”

  司徒献,“……”

  奢奢说,“我倒觉得,‘难融于世,世入难容’这句比较好!”

  淫淫道,“不如我们把那句尊主特别喜欢的,那句‘无凭无据,出口伤人,该杀!’写上去怎么样?”

  逸逸道,“我们还是问问尊主的意见吧!”

  “尊主?”四人齐声道。

  司徒献抬手一挥,八字落下。

  “他人不识,不识他人。”

  骄骄蹙眉,“什么意思?”

  奢奢道,“不知道。”

  淫淫道,“尊主可不可以解释解释?”

  逸逸道,“我觉得是,别人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别人的意思。对吧,尊主?”

  司徒献道,“对了一半。”

  四人问,“另一半呢?”

  司徒献道,“冰山一角永远都是留给别人看的,真正的庐山永远深藏在极寒的冰水之下。描述冰山一角很容易,可要是想识得庐山,却未必能行。”

  逸逸道,“我明白了!就是说,不了解别人就不要妄下断言。有时候,自己认为对别人的了解是庐山真面目,其实却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未来一切顺利,下面一直是填坑填坑填坑。写完之后,可能会有每个人物的番外。可能工程量太大不写。

第55章 无归处全一篇

  陈则是位极好说话的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朝皆知。

  可那日下朝,他竟同前来同他示好说话的一位同僚出言相讥,十分不留情面。

  那位同僚不是别人,正是一向左右逢源的堂堂驸马爷。

  这左右逢源也能有一朝碰了壁,委实让人好奇心大作,忍不住“洗耳恭听”。

  有传言一,说是陈则眼高于顶,自视清高,瞧不起驸马爷这等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人。

  有传言二,说是驸马爷同陈则那狼心狗肺的爹长得极像。此番难堪,怕是受这所累。

  甚者,有人说陈则心仪公主——哦,这个确实是无凭无据的了。

  当时在位的不是别人,正是君临之子君祝。而这邓驸马娶的却不是君祝之妹君洛。

  当年,凤鸢国国亡,正是兵荒马乱之时。扶风只好将他兄妹二人托付于周吴两名宫人。

  自此,君祝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后来,问起小姨时,君怡也只是敷衍答道,“可能是殉情了吧。”

  可他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小姨有时候会突然问道,“白首,要是你父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恩爱怎么办?或者……一个很像你母亲却不是你母亲的人回来,你待如何?”

  君祝只是沉默不语。

  言归正传。

  当年,周吴二人待他二人视如己出。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过了一段日子,他们便将盘缠用尽了。

  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周吴二人不会做工,也赚不了几个钱。卖了自己收藏多么的首饰,却也只维持了几天。

  “这样下去不行。”吴宫人如是道。

  周宫人坐在门槛上,“陛下待你我如亲人,她的骨肉,你我不能怠慢。”

  吴宫人沉思良久道,“前几日……有位大娘来找过我,说要我去做工。”

  “什么活?”

  吴宫人道,“普通的针线活,你在宫里是管陛下茶食的,这种活自然不适合你。我去看了看,还行。就是需要搬出去住,不能经常回来。”

  “很远吗?”

  “老板说了,做工时间越长赚的越多。所以,以后可能要多仰仗姐姐照顾两位小殿下了。银两我会派别人帮我寄过来。”

  自打那以后,吴宫人就很少露面了。一向同她形影不离的周氏虽然怅惘,却还是一人打着好几份工,来维持生计。

  五天过去了,吴氏寄回来了银子。周氏打开包裹一看,粗略一扫,竟有好几十两!

  她心生疑惑,打量着面前的小厮,“尔从何而来?”

  小厮道,“恕小的不能如实相告。”

  近半月有余,除了每次按时寄回来的银两,关于吴宫人,还是音讯全无。

  直到那天,周氏拦住那位小厮,“我托你捎句话给她。”

  ……

  那日下午,吴氏便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周姐姐,我听说两位小殿下病了,如今还可好——”

  撩开门帘,却见只有周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屋里子很暗,只有一束光打在她高挺的鼻梁上。

  “清媛,你终于肯见我了。”

  吴宫人垂下手,门帘合拢。她单薄的身子就那么僵立在门口。

  垂眸良久,未语泪先落,她只低声道,“周姐姐,你不要嫌弃我……我的银子不脏,真的。你可不要告诉小殿下他们,我怕他们嫌弃我,不肯用我的银子。”

  周氏无言。她看着吴宫人的那身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装束,再加上那银两,心中早已对她如今的工作猜出了几分。

  只是啊……

  周氏起身,轻轻抱住抖如筛糠的吴宫人,她说,“清媛啊……要去也该是我去。怎能让你受这等苦楚。”

  吴宫人一瞬心酸,泪如泉涌。

  “周姐姐……”

  后来,她们暂居的地方住不下去了。吴氏辞了那份工作,想要同周氏他们一同离开。

  却不料,变故横生。敌军攻破城门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她们就在这次动乱中彻底地失了联系。

  而如今,嫁给邓驸马的便是那周氏的独女,周翊然。号明月公主。

  那日,陈则审理完了为先帝陛下君临平反的案子,进宫复命。

  证词打开,手指印下,写着端端正正的陆吴氏三字。

  “我那时虽小,但我还是记得吴宫人的。她没有儿女,待我同倾心如亲养。”陛下君祝如是说道。

  陈则道,“可惜吴宫人命薄。”

  “她死前可留有什么话?”

  “……有。”

  “陈卿不妨直说。”

  陈则双袖笼手,突然仰头看向头顶上方,强忍酸涩道,“她临死前,和臣要了一只笔。”

  “一只笔?”

  “是,一只笔。”陈则道,“她一只手握不住,是用两只手握着写的。把吴氏改成了陆吴氏,然后说,请把她葬在靠近皇陵的山冈上。她要去守着先帝陛下。”

  临了,君祝道,“特恩准她入皇陵葬在母后墓旁吧。”

  交了差,陈则正要往宫外走。却迎面遇见了春风得意的邓驸马。

  说起这邓驸马同陈则的恩怨,却要从上一辈说起。

  彼时,邓氏家贫,虽苦读诗书却因无盘缠,不得求取功名。

  陈氏嫁他作妇,拿嫁妆作为他求取功名的银两。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临走时,他紧紧握住陈氏的手,郑重承诺。陈氏抚着肚子,说愿意同孩子一起等。

  可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初春,终于等回来一封休书。

  彼时,陈氏的儿子见自家母亲双眸含泪,甚是疑惑,举了袖子为她揩眼泪,“阿娘不哭……”

  “恪儿……”

  后来,十年寒窗苦读。陈则做了官。

  那日,下了朝。陈则回到府上,却见母亲同那邓氏在门□□谈。

  “公主待你极好,你不要再负一个姑娘了。”他的母亲如是说道。

  邓氏欲要再说些什么,陈则却握住自家母亲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带,“还请驸马爷不要再羞辱家母了。”

  这驸马爷三字像是提醒了邓氏什么,他红着脸道,“叨扰了。”

  附《杂文怪谈》:

  话说有一日,有一位穷酸书生路过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不由得诗兴大发,要作一篇文章。

  写了很多次却总觉得不是十分满意。

  忽闻石头后有一人道,“盖无情矣。”

  “何人在此?”

  那人手提一酒葫芦,枕卧岩石道,“无名之卒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书生道,“你方才说,盖无情矣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对山水的喜爱之情为虚假?这你可错了。若不是喜爱,我怎会有写诗的兴致?”

  那人但笑不语。

  “老头,跟你说话呢。”书生不满地嗔道。

  “兴致使之然也,与情无关。”

  “胡言乱语。”书生不愿再理会他,却提笔无言。

  临了愤而搁笔,转身去寻那老人,却是空空如也。

  “老头?”

  远远有人回答,“萍水相逢,吾且去也。”

  书生却在他卧着的石头上,发现了几张纸。

  是一本书的残卷。

  书名瞧不清了,只隐约看得见作者是“赤脚大仙”。

  翻开来看,却是极零散且残破的文。

  有一名为《连理枝》的写道,“将军此人,惯用长矛,且以一手帕覆手……将军有令,我方将士,不斩妇孺……如若不是战乱,他该是高冠博带,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有一名为《并蒂莲》的写道,“红衣如火,血洗铅华……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十八地狱,九重云霄,遍寻未果……世间最为悲哀之事是什么?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永远是多久?等到你自己也死去的那天吧。”

第56章 杂乱无章其一

  “青山满目,满目青山。”

  浓墨印上软软白宣。十二岁的简默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向听课极为认真的他,难得有这么一次心不在焉。

  这节课讲的不是别人,正是众人避之不及的魔界之主,司徒献。

  “《仙录志》载……甫一继位,立杀十七名长老立威……”

  夫子的滔滔不绝中,简默提笔落字:我这个人,口中所言,即是心中所想,既是心中所想,又何必遮遮掩掩。

  这是那日他下山为师父买酒时,于一家茶馆面前路过,偶然听见那人说的话。

  彼时,乌泱泱的人群里,只一人红袍猎猎,砸了人家茶馆,踩在那说书人的桌子上,“我这个人,口中所言,即是心中所想,既是心中所想,又何必遮遮掩掩。所以,有些话我便直说了。我手上血腥无数,若是我下一次再听见你们编排我,我也不是十分介意,手上再多那么几条人命。”

  一众人由一开始的人声鼎沸,渐渐偃旗息鼓,成了缩着脖子的鹌鹑。

  臭名昭著的大魔王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他出茶馆时,简默正行至门口几步远处,身后师兄弟们正顾着拉满载酒坛的牛车,自是没有闲暇功夫注意到简默的异常。

  步伐渐缓渐小,一双清眸映入了一身红衣如火。

  不禁行迈靡靡,不由中心摇摇。

  骄骄小快步追上大魔王,问道,“尊主,明明是那十七名长老居心叵测在前,欲要争夺尊位在后。怎么教人间传了一番,传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司徒献却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步履生风般行远。

  “他人不识,不识他人。赋一身清闲自在,逍逍遥遥任我游。”

  他说完这句话,身影已经消了。

  彼时,原本陷在坑洼处的车子也被推了出来。

  韩子卿,简默的二师兄道,“子默,看什么呢。都出神了。”

  简默这才回神,“没什么。一位……故人。”

  “故人?”韩子卿将笛子塞进怀里抱着,拿肩膀撞了撞简默,“我怎么没听说过。一个什么样的故人?”

  什么样的?

  简默垂眸静思片刻,忽然抬头看向那人远去的方向。不远处,暮霭沉沉中,隐约现出了几分青山的轮廓。

  “一个……青山一般的故人。”

第57章 杂乱无章其二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瞅啾。”

  身体如遭冰袭,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能牵扯出“嚓嚓”的冰裂之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我竟还奢想着,这颗心,能在一片碎渣中完好如初……其实只要不是碎到辨不出模样就好。

  双手染满血腥与杀戮,漫漫余生将皆是无休无止的煎熬,良知遭遇谴责,为数万亡魂虔诚哀鸣——可谁又是他生命中的一捧微温,谁又能闯入这无间深渊只为将他救赎?

  “错在于己,理当赎罪。”司徒献。

  ——《万冢山》残卷载。

  一花一草一树木,一人一剑一江湖。

  有时候,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豪气纵有万丈,经世俗打磨,我竟只得一许。

  我也曾心怀炽热,不愿对世俗低头的...…可世俗将它挖了去,鲜血淋漓。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司徒献》残卷载。

  “干嘛?”

  “牵着,看不见路。”蒙着白纱的庭儿如是说道。

  今此一别,山高水远,难再重逢。

  “比起遗忘,我更害怕从未被记得。”庭儿。

  ……

  “等一个人很累。”简默。

  “那就不要等了。”司徒献。

  “可放弃,等同于没了念想。”

  “什么念想?”

  “活着的念想。”

  ……

  “你看到了什么?”

  “太多了,而且很乱。但都是我从未看过的,也不想看。”庭儿垂着头。

  “害怕吗?”

  “应该害怕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答应我,不要心怀怨恨好不好。”

  “我没有...…我只是——有些痛苦,为什么,他们要毁了我的人生。”

  有道是,未经他人苦楚,难明他人之心。怎决他人之择?

  等到那,花开荼靡。

  “你对我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司徒献。

  ——《默献篇》残卷载。

  “何故在此?”白石长老偶然路径岩泉殷,发现下山归来的简默正在静心谭思过。

  “清心静神。”

  “缘何心乱?”白石长老摇头晃脑摸着胡须。

  “未明己心,己心难明。”

  “是他心难明吧。”

  “……”

  ——《玉笥山人》残卷篇。

  原来竟是这般滋味……

  我先前不是没有设想过,受这极刑会有多痛,只是感同身受与亲身经历总是有些差别,今日亲身体会了一番,才终于得知,什么感同身受都是自欺欺人之举,他先前所经历的痛苦,非我单凭想象所能感知,撕心裂肺之痛于此而言,亦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玉笥山人》残卷篇

  “哦,对了。有此尊主下山溜去人间玩,回来的时候可生气了。”

  “缘何?”

  “瞎,听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说了一段书,给气着了。”

  “讲的什么?”

  “讲的当然是您和尊主的故事了。”

  “那说书先生编排故事也就罢了,还说尊主压不过您,这可不被气着了吗!”

  “……”

  “哎哟,当时尊主一边踹一边骂,那说书先生一边喊疼一边争辩,我说我的书,又没说你,你凭什么打我!哈哈哈哈……”

  ……

  “近来,我从人间听来一段轶闻,特意赶来向位求证。”墨无忧。

  “有话快说,婆婆妈妈的。”司徒献。

  “那说书先生说你压不过仙君,可是真的?”

  “特么的,我上次揍得还是轻了是吧!”

  “仪态。”简默喝了口茶。

  “到底是不是真的?”

  司徒献眼珠上瞟,望天。

  简默唇微动,司徒献却道,“不许说!”

  “奥~我知道了。”

  ——《默献》残卷篇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的特点就是:只有骨架,没有血肉。

  因为我的设定,是一些或真或假的残卷整理成书,或许相悖,或许不合情理。

  适当的留白式也许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吧。

第58章 杂乱无章其三

  《仙录志》载,魔尊继任之初,杀异心者十七立威。杀业累累,歹毒非比寻常。

  “为何不命人修魔录志?”那日,同司徒献在万恶山翻看典籍时,简默如是问道。

  “上一任管这个的魔死了,便没有人管这个了。”司徒献坐在那儿,单手支颐。端的是百无聊赖,兴致缺缺。

  “所以,你就任由它荒废了近千年?”

  “啊呀,反正有仙录志嘛!谁记不都一样。管他呢。况且做事仅仅是为了做事,又不是为了留名在册。记那个干嘛,浪费时间。”

  “若只有仙录志,万万年过去,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尽了,留给后人评价的便只有史书所载。仙录志怎么会记载魔的善行?”

  “真的没关系.....”

  “可是我觉得有关系。我怎能容忍别人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将你的善良掩盖……我心疼。”

第59章 杂乱无章其四

  “莫不是我这万恶山风水不好?”第若干次听到小厮汇报萝卜无法种植后,司徒献蹙着眉头直犯嘀咕。

  “看看去!”

  ……

  当归愿归来的简默踏进卧室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仙君,我没想过你竟然会骗我。”

  简默愣了一下,眉目舒缓,“你我夫妻二人,自当竭诚以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把金子埋到土里,不怕被他们耕种时挖出来?”最终,司徒献却是问出了这一句话。他手撑着额,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简默微微惊诧,最终却了然道,“我埋金子的距离经过了精确的计算,一般人耕种是不会掘到金子...…除了你,谁种个萝卜挖个两米的坑?”

  “……既然仙君有钱,怎么还支持我卖画为生!故意消遣我?”

  “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

  “是,想要,你画的画。”简默垂下头去。

  司徒献回想起简默书桌底下放的一箱子的画轴,“那一箱子……你不会把我的每一个画都留了下来吧?”

第60章 杂乱无章其五

  Q1:你怎么看待继任魔尊的司徒献?

  简默:他做得很好,比所有人认为的都要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心去看,非依耳目。

  Q2:听说,先前白石长老并不同意你下山,你如何成功劝服的他?

  简默:师父嗜酒,投其所好。

  Q3:你如何看待魔?

  司徒献:难融于世,世入难容。

  ——无出处。

第61章 杂乱无章其六

  骄骄坐在台阶上,对简默说道,“其实尊主他一开始并不想做魔的。他以前是行走江湖的自由散仙,做的都是惩恶扬善的事。突然之间要他做万恶之首,换做是谁都会受不了。所以,当天晚上,他就偷偷下山去了。”

  简默提笔写着什么字,闻声却轻轻一笑,“可是他最后又回来了。”

  骄骄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是啊,他最后又回来了。”他笑了笑,却摇着头,“那般清风霁月的人,当真是无邪天真得让人啼笑皆非。仙君不如猜猜尊主当时说了什么?”

  简默沉吟片刻,“他想改变魔界。”

  骄骄笑道,“八九不离十。”

  ……

  那日,魔尊囚念刚刚辞世不过几天。新任魔尊继位,却横遭十七名长老百般刁难——说白了,不过是利欲熏心,欲做权利之争罢了。

  若不是瞧着那十七位长老心术不正,司徒献恐怕就要真的退位让贤了。

  司徒献没有应允,那长老们却主动提出要通过比试来抉择。

  争执不休,无奈,司徒献只好应下。

  比赛开始,逸逸敲着铜锣立在擂台中央,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司徒献蹙起眉,原来在这魔界,根本就没有点到为止这一说。

  虽然司徒献在比试过程中多次心软退让,可那长老们却变本加厉,招招致命。

  孰可将权交付于斯人之手?

  打!

  当最后一名长老被杀之后,原本颇有微词的魔鸦雀无声。

  静默须臾,皆都不约而同地跪落在地,朝那擂台中央红袍猎猎的人,虔诚一拜,伏首尘埃。

  “魔尊洪福齐天,法力无边!”

  “魔尊洪福齐天,法力无边!”

  ……

  可是,在此的前一夜,司徒献却想着逃离。

  月黑风高夜,众人酣睡时——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跑!

  司徒献下了山,一口气跑到了山脚才肯停下。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那,心里却毫无半分如释重负之感。

  最终,他又垂头丧气地返回了万恶山。

  到了山顶,他惊讶地看着灯火通明聚在一起的众人,“你们怎么在这?”

  众人也惊讶地看着他,“尊主你怎么又回来啦?”

  原来,众人早就看出司徒献有离开之意。在司徒献逃离之时,众人皆藏匿在草丛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的主心骨逃窜似的下了山。

  彼时,奢奢问淫淫,“你说,尊主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骄骄问,“我们为什么不拦着尊主啊?尊主心地善良,肯定会治理好魔界的!”

  逸逸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截枯枝,狠狠地敲在骄骄头上,“凡事不可强求。”

第62章 杂乱无章其七

  “我想,让魔界在我手里变成另一番模样。”

  “所以,尊主,我们该怎么做?”骄骄虚心请教。

  ……

  论魔界的几大改变——

  其一,不吃人,我们能干什么呀

  当奢奢提出这个疑问时,司徒献回答,“蔬菜瓜果即可。”

  淫淫做欲哭状,“尊主……”

  “还是说,你们想吃草?”

  “不不不!”骄骄尖叫着捂住奢奢淫淫的嘴,“蔬菜瓜果挺好的!”

  后来,万恶山厨房又推出了几样别致的款式。

  淫淫生无可恋状,“为什么是草?”

  厨师回答道,“虽然是草,但却是肉味的。”

  ……

  其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何须多言。”

  “想杀我怎么着也得排个队挨个慢慢来吧?”每每有正义之士前来攻山时,司徒献就会坐在山脚柳树旁的台阶上,一条腿蜷着,上面闲适地搭着一条手臂,黑袍层层叠叠逶迤在地,金丝暗纹明明灭灭。

  然后对方一通毫无风度可言的破口大骂,临了,举起手中的武器,“吾欲与尔一战!”

  司徒献微微一笑,“勇气可嘉。不过——谁答应和你打了?小柳,送客!”

  那人一愣,一旁的柳树却自动分离下一柳枝,将那人武器夺走后,将人捆做一捆,直接丢下山去了。

  临了,小柳委屈地摸着自己的秀发,“有你这么一个黑心的尊主,人家迟早要英年早秃!”

  ……

  “仙君,有人要打我,你来护我,替我撑腰!”简默忽然回忆起与司徒献重逢后,那人每逢挑衅之人就躲在自己身后的模样——好像自仙魔大战之后,他就基本没有和别人动过手了。

  “尊主他很少杀人的。以前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打到门上来,把尊主惹生气了,尊主才会让小柳施法将那些人捆作一团,骨碌一脚踢下山去。很多时候,尊主都是不屑理会他们的。”

  “那他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动手伤我们魔界的人,杀几人,便还他几刀。”

  “以德报怨,那拿什么来报德呢呵,怨吗”

  “尊主,又有人来攻山了。”

  “捆起来,踹下山去。”

  “不理吗”

  “理的完吗不必去管,打累了骂累了,他们自讨没趣,自会离去。”那人将腿随意搭在扶手上,百无聊赖的轻轻晃着腿。

第63章 杂乱无章其八

  常言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尤其是,上位者若是不狠厉决断,难免会造成下属散乱胡作非为的局面。

  所以,如何治理魔界呢?

  搬砖。

  此典型案例,乃是两人因一盘肉味的草,在食堂大打出手。

  一个道,“我连着一个月没抢到这份菜了!”

  另一个道,“凭什么我就要让给你?”

  理说不通,所以,打吧!

  于是乎——

  “脾气大,死活不听劝是吧喏,看到那边的那堆砖了没有,搬到这边来,只有一刻钟时间。抓紧。”司徒献搬出了自己的椅子,坐在阴凉处监督——实际上就是骄骄淫淫两个人拿着芭蕉叶给他遮阳。

  “尊主,搬完了。”那两人道。

  “搬完了是吧好,再搬回去。”司徒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是累的不行了。

  见两人没有反应,司徒献又道,“怎么,没听懂”

  “尊主……”

  “不搬个十个来回的,不张记性。”

  “.....我、我这就搬砖去......”

  “等等,回来。”

  “尊主,你是不是心疼我,不让我搬了“

  “不,我是想说,我觉得搬砖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还是搬石头吧。个大,够沉。”

  “……”

  “实在不行,就让你去种地去。”

  “……”

第64章 杂乱无章其九

  “一个小姑娘而已,你好端端的吓她做什么”那日,简默二人一起下山游玩,回来时,遇见了一位豆蔻少女。

  于是乎,便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两人走的好好的,司徒献不依不饶地往简默身上靠,忽然,一篮子花横空出现在他们面前。

  司徒献二人:“……”

  简默原本想拒绝的,可见那少女眼看着就要委屈得梨花带雨,无奈,只好道谢收下。

  可是后来,那少女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还看简默看得目不转睛——某人委实有些不快了。

  “仙君,我有事先走开一下。”

  须臾——

  “汪汪汪!”

  一头大狼狗凶狠恶煞地飞蹿过来,拦在少女与简默面前,把少女吓得哭着跑远之后,得意的摇了摇尾巴。

  忽然,尾巴摇不太动了。

  大狼狗扭头,却见自己的尾巴尖被某人轻轻捏在手里。

  大狼狗一不小心同简默对视。

  大狼狗:“……”

  简默:“……”

  大狼狗:“嗷呜。”放手。

  简默道,“不放。”

  大狼狗:“……”

  忽然,那白衣谪仙俯下了身,将大狼狗抱在了怀里。

  大狼狗:“……”

  狗腿下一刻已经紧紧地回抱住了仙君。

  离开了喧闹的人市后,司徒献就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可是仍是将简默的脖子抱紧,没有丝毫想下来的意思。简默也没有想放手的意思。

  “一个小姑娘而已,你好端端的吓她做什么”

  “谁让她给你送花的。”

  简默无奈。

  “我刚才变作的狼怎么样”

  “甚是凶狠,如狗。”

  “……”

第65章 杂乱无章其十

  暗香浮疏影,玉骨眠香寒。

  “暗香浮疏影,玉骨眠雪寒……神仙都很少有这等风骨吧”

  “若非如此,怎能衬托出我梅兄的气度与风骨啊!”

  坐上酒生冬暖意,檐前梅弄岁寒容。

  “大半年时间不在门派....仙君,你一年到头的都在忙活些什么呢”司徒献。

  花辞枝而落,归于黄埃满地,终于虚无。

  ——《玉骨仙》

  “我不过是你随手在水边救起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子罢了,记不得也是正常。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我完成了你的心愿。只求你,在以后的日子里,能漫不经心的想起我几次,便足够了。”

  “不,以后都不会再忘了。从现在开始,有关于你的一切,无论大大小小,我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

  ——《默献》六界大战篇

  那人起身,一片梅花悠然落于他的掌心,还有些许雪寒之意,清露含香。

  这梅花纳于掌心,在他心里收藏了很多年。现在,终于开出了花。

  ——《默献》寒跫音篇

第66章 寄君书

  “我想……”

  “想什么”

  “想跟你走,去哪里都好。”

  “不行!小孩子家家的不能跟随便什么人往外跑!”

  “可你不是随便什么人……”

  “可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我知。”

  “大哥哥,你不怕黑吗”

  “不怕。“本已是黑,又怎会惧黑。

  “可是我怕。”

  一捧掌心焰,照亮前方黑暗之路。

  “无人护我。”

  “我护。”

  以恩挟人,那就是错事了。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绝望之境呢。

  情乱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

  “我遇到过一个小孩子,他说过,我不是坏人。所以,我便不能去做坏事。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魔也是会做好事的。魔也该拥有行善的权利。”

  “他很好。”

  “…...有多好”

  “没人比他更好。”

  你辱他,我忍不了。你伤他,我容不下。

  “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从没遇见你,会是什么样子”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反正肯定不会比现在好。”

  “除你一人,再无他求。”

  “我想…...给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好像有个顶子遮风挡雨,有一席之地得以容身就能让人无比安心似的,即使,那是个四处透风的破亭子,连茅屋都算不上。

  “斯人若金山,遇上方知有。”

  “别哭。过来让我看看,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玉笥谪仙人,风流天下闻。”

  “世人何知,我心只为一人而动。”

  “小仙君,你这清白了这么多年的名声可就这么毁了。你不心疼”

  “不心疼。早就该毁了。另外,我觉得应该做实一下谣言比较好。”

  “哥哥不是眼睛不好?”

  “在黑暗里待得久了,好与不好,便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子默,这真相,我愿你永不会知道。”白石长老。

  “你为什么每次都化成一只又丑又蠢的大狼狗?”墨无忧。

  “很丑很蠢吗?”

  “你以为?”

  “我觉得很可爱啊。”

  “……”

  “还有,那是狼!!!”

  “……”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先前好像只是座荒山来着,后来,后来好像有人给起了个名字,叫......奥...…万冢山!”

  万冢山.....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啊。

  “万冢山……这里死过很多人吗”

  “没……”

  “没有”

  “是死过很多仙和很多魔。”

  “……”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你觉得自己的双手好脏,染满了无辜的鮮血,可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那些痛苦的,罪恶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你的体肤上,让你看起来那么的丑陋与可憎。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遮掩,可是没用,那些鲜血,那烈始般的红,充斥着你的整个世界,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难缠。你很难过,也很无助,可就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

  “人如果不用活那么久就好了……...哈哈,我说笑的,别当真。”

  “作恶多端,说的其实也不错。”

  “真是想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想着活得更长久抑或是长生呢,还没吃够苦吗”

  “这些都是些什么人“

  “厌世,世厌,鳏寡孤独者,皆有之。”

  “他们在这里多久了”

  “大概,几百年。”

  ”一直待在这儿”

  “有出去过的。”

  “然后”

  “便再也不能回来了。”

  “为何”

  “见世俗之恶,心非原来之心,怎入初时归处。”

  “默默啊,给师父骗个徒媳回来!”

  “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孩。”

  “然后呢“

  “化成只大狼狗跟他玩了玩。”

  某日下山,简默遇见狼狗拦路,抬手摸了摸狼狗的头。狼狗龇牙咧嘴一吼,简默却岿然不动。

  有一日,默献二人偶遇一倒骑牛之牧童,轻吹竹笛。

  两人骑着白鹿一前一后,因为没有目的地,所以走走停停。

  也许是累了,牧童准备午睡,便拿斗笠遮阳,躺在牛背上翘着二郎腿。

  默献二人迷路,便问:无妄村怎么走?

  牧童轻轻一笑,随手一指,“哪儿。”

  “多谢。”

  “这山是我的山,这水是我的水,这天地是我的天地,一尘不染。”忽然,牧童如是说道。

  司徒献觉得有意思,便问,“小阁下名姓?”

  “我没有名字,我也不需要名字。名字很重要吗不过供人唤的称呼而已。”

  司徒又道,“你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异类吗?异类就异类吧,什么都比不上我的开心来得重要。论随心自在,我平生最佩服的人也仅有那么一个,玉骨兄。”

  简默一怔。

  司徒献却低声道,“原来竟是你的崇拜者。”

  “我有一头牛,相度余生。我有一只笛,可供交心。我有一方天地,任我任君,自在徜徉。”

  我所想要拥有的却无法拥有的,甚至未曾拥有的,诸如善良,勇敢,执着,坚韧云云,他们都有。

  愿君归来,仍是少年模样。

  且去纵歌,痛饮昼夜,狂舞天涯。

  ——墨赴长安写给《此间》的他们。

第67章 三杯为度

  避席,三杯为度。酩酊大醉之前,司徒献是这样推辞的。

  “不醉不归!”神志不清后,司徒献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离开酒馆。

  墨无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同司徒献双双挽着手臂,醉醺醺地茫然环顾。

  “完了……”墨无忧敲着脑袋,“子虚要是……看见我……喝成这副模样,吾……命休矣……”

  司徒献却笑道,“夫管严啊。”

  墨无忧道,“彼此彼此。”

  司徒献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们家仙君还愿去了,今日应是不在。可你——喏,小坛子来了。”

  司徒献松了手,陡然失去支撑的墨无忧身子向前一倾,来人快走几步,将将接住。

  “回见——”司徒献却已举着酒坛远去了。只是冲身后挥了挥手,连头都没回。

  墨无忧一阵心虚,忽然灵机一动,将头一歪,佯装昏了过去。

  子虚轻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司徒献逛到了专门卖花灯的铺子前,驻足不前。

  “客官,临近上元,不如来猜猜灯谜。”

  赢了几个灯笼后,司徒献满载而归。

  万魔山山脚。

  一黑袍身影,几盏灯笼穿梭在林间。

  最终于松边驻足,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欲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端的是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的潇洒不羁。

  忽然,一只发着绿色荧光的兔子停在了司徒献的脚边。

  司徒献瞬间酒醒了一半。

  “回来了?”那人长身玉立,脚边趴着一只荧光兔,怀里还抱着一只。

  司徒献道,“仙君……”

  正要蒙混过关,那人却幻化了身形,正是刚刚在酒馆里为司徒献二人端上酒菜的幼童小厮。

  在酒馆时——

  “仙君和钱可不一样!”争着抢着要结账时,司徒献左翻右翻,愣是没有翻出一文钱——同仙君一起时,他从来不管结账这事。

  “如何不一样?”墨无忧道。

  “我有仙君才能有钱,要钱不定要仙君!”

  回忆到这里,司徒献欲要解释,简默却直接转身离去了。

  “哎,仙君!回来!……等等我也行!”

  “不回去。不等。”

  附荧光兔来历——

  “荧光兔灯笼……此物作何解?”偶有一日,简默同司徒献在万魔山晒太阳时,发现了一只通体发绿的兔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偶有一日看书喂兔子的时候,随手扯了一把草,没承想竟是瀛洲的一种奇草,吃了在夜里竟会发光,还可以调节亮度。”司徒献一手握卷,依在那人怀里。

  “何以调节?”简默虚心请教。

  “多吃点草。”司徒献漫不经心答道。

第68章 残卷●玉笥山人篇

  吾名简默,字子默,师从玉笥山承天宫白石道人门下。

  同门师兄有二,一为幕泽,体态略臃,性格甚佳,为门派中第一人。

  二为韩子卿,性格跳脱,不拘小节。常常错漏百出,惹了掌门很多责罚。

  吾师叔为承天大秀两宫之首,玉筒山掌门,时常与我师父作口舌之争,还曾同我师父一起为我扮过女装,并留有写实逼真的画卷一封,某一日不甚被我爱妻司徒献看到,惹来好一番嘲笑。师叔常与我师父博弈,对诗云云。乃挚交。我师父去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先前只是于外人面前严肃),时常独自一人到我师父居住的地方睹物思人,自说自话。也常与我闲谈——其实基本上都是他在说,我沉默着听。他原意并非是想聊天,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以前那个人是师父,后来那个人是我。

  在我眼里,他从来都不是难以亲近的臭脾气老头,只是嘴笨不会说话经常得罪人,又因这身份不得说出失仪之言,索性便总板着个脸,做出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但只有师父从不在意他的心直口快。师父私下里陪他心直口快,教他在众人面前如何得体不失仪。师父走后,他像失去了生气。

第69章 后记

  有一穷困潦倒者,不明来处,不知名姓。偶有一日,拄杖行过一苍凉荒山,突现一茅屋。

  欲访,无人。推门而入,觅得一室散乱残破书卷。

  幸此人乃一读书人。将残卷草草整理后,携下山去,不知行迹。

  几年后,人间流传下一本书,唤作《此间》。

  然,因是残卷,且又无从可考,所述真实与否仍有待商榷。其中所书,多奇闻怪谈。心静捧读,或许落得一滴伤情泪。焦躁粗扫,也许读罢仍旧不知所云。

  后人视之,褒贬不一。

  因其流传版本过多,也不免多有遗失,记错作者之名者,错印漏印,残卷少章者更是不胜枚举。

  幸其读者不多,无误人子弟,愚弄世人之嫌。

  ……

  “走吧,故事结束了,人也该散场了。”

  “我愿这个故事永远不会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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