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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文白月光重生后
作者:怀瑜公子
简介:
卫韫玉死于封后当日新帝一盏交杯毒酒,死后才知晓自己不过是话本里存在于主角回忆中,寥寥几笔带过的人物。
她死后渣男会因着可笑的愧悔将与她相似几分的庶妹纳进宫中为妃,上演一场虐恋情深的替身话本。而自己则是庶妹口中早死的“可怜人”。
卫韫玉满心不甘,死而复生后去救了另一个将死之人——那人是先帝九皇子祁陨。
先帝九皇子祁陨,因生母卑贱自幼受尽折辱。后来年少离京荡平西北,一身战功彪炳,意气正盛时却因父兄忌惮被夺权流放,囚禁西北冰寒雪域。
世人皆以为,九皇子祁陨满身煞气,不通儿女情长。
无人知晓边城风沙不止的日日夜夜,祁陨惦念卫韫玉多少岁月。
祁陨眼中,卫韫玉只待皇兄情深意重,自己不过是得了她幼时几分照拂怜悯的野犬。
皇兄登基为帝,卫韫玉封后入宫。祁陨此生唯一惦念将在旁人身畔绚烂,人间于他,再无挂念。
一道凌迟圣旨,累身伤痕血水,祁陨带着他从未言说的情与爱葬身冰雪荒原。
未料到身历百痛垂死之际,又见卫韫玉。
她跨越千里而来,在西北荒原双手冰寒拉出冻得冷僵的他,在他心头重燃火光明日……
后来祁陨一生的杀伐搏命,都是为了身后的她,此生平安无忧。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重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韫玉,祁陨┃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偏执阴郁皇子与前任皇嫂的二三事
立意:即便经历再多波折,也不要对命运失望,对的人,总会在某个拐角穿过风雨前来见你
第1章 、身死(捉虫)
冬日的京城大雪飘飞,夜色中的皑皑白雪分外刺人眼目。
满目冰雪覆盖下的宫城,缓缓驶出一驾挂满红绸的马车。白日里,这驾马车刚刚从宫外卫国公府驶进皇宫内苑,彼时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国朝新封的皇后卫国公府嫡长女卫韫玉。
眼下这驾马车里,同样也是那位皇后。
只不过,入宫时明艳动人的新后,归来时,却只剩一具死尸。
新后入宫的这段路程铺满红绸,沿途的家家户户都悬着龙凤呈祥的灯笼。
然而这喜气洋洋的情景却在此刻显得格外讽刺。去时的卫韫玉恐怕至死都不曾料到,她的尸体会这样沿着这条路,如此回到卫国公府。
马车缓缓行驶,最终停在了国公府门前,得了消息候在府门外的人早乱成了一团,泣声不止。马车停下后,最先上前的是国公府的老太君。这位老太君是卫韫玉的祖母,卫韫玉自小生母亡故便养在她膝下。
老太君眼眶湿润,强撑着未曾掉泪。她颤着手撩开车帘子,抬起那双布满年月沧桑的眼睛望向马车内。那是她的孙女,卫国公府嫡长女,自小明艳动人,巾帼不让须眉。
车帘子被撩起后,卫国公府候在一旁的人也往里探着视线。
马车内的卫韫玉一身红妆嫁衣,头戴皇后风冠,和今晨送嫁离府时一般无二,让人始终难以相信,她就这样死了。
可她唇畔沾染血迹,仰躺在马车内毫无声息的模样,却由不得卫国公府众人不信……
卫老太君在见到孙女死状的那瞬,身体骤然脱力往后倒下。多亏伺候的老婢女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老太君本就年迈,乍然听闻孙女身故后,撑到如今已是勉强。
“老太君节哀,陛下顾念娘娘,特意交代奴才将娘娘送回国公府,娘娘是为救皇上而死,便是未行完礼,陛下也吩咐了一应皆依皇后丧仪行事。只是眼下帝陵未修,便安排先葬在卫国公府陵园,待帝陵竣工移葬帝陵。”送马车回来的内侍太监安慰老太君道。
可他的话不仅未让老太君宽心,反而更让在场国公府众人心中怨怼。
为救皇帝而死,真是可笑。
卫韫玉突然暴毙,死因却是中毒,宫里给出的理由是,交杯酒被人下毒,皇后救驾而死。
讽刺的是,皇宫守卫如此森严,究竟是什么人能在帝后交杯喜酒中下毒。
再者说,明明交杯共饮之酒,为何最后,只是她的孙女死了,那皇帝却活的好好的,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在卫韫玉丧命当日便迎娶第二任皇后。
一步步算计清楚,如何能不让人疑心卫韫玉之死,是他早有预谋。
想到这些年来皇帝对卫国公府对卫韫玉的防备,以及那位在卫韫玉死后,一日都等不得,眼下便已入主中宫,丝毫不惧落人口实的继后,卫老太君心中也有了答案。
自家孙女的死,只怕和多年前先帝原配的死是如出一辙。
如今的这位继后姓崔,出身权臣崔氏一族,乃是崔太后的嫡亲侄女,多年前便与当年还是储君的皇帝议过亲事,只是被先帝以年岁尚幼推了崔后的提议。
崔太后是先帝继后,而当今皇帝却是先帝未登基前在潜邸的原配王妃所生。只因崔后无子,便认在了崔后名下,至于那位原配王妃,今日的长安城里只怕记得她名姓的,都是少之又少。
老太君年岁长,算是亲眼见过先帝登基时那场血腥的人。当年先帝被崔家老太爷选中扶为新君,登基后,毫无身份背景的原配王妃突然被传暴毙,先帝将其追封为后,元后尸骨未寒,崔氏女便入宫封后,是为继后。
明眼人哪个不知道,先皇后是被崔氏逼死,她的死,恐连先帝也逃不脱罪责。
一个夺人性命,一个冷眼旁观。谁也不比谁无辜。
时隔近三十载,卫韫玉的死,恍如当年旧事重演。
卫老太君心中明白,她的孙女,死的绝不会是如内侍口中所言那般简单。
可即便知道死因蹊跷,她又能如何呢?卫国公府无嗣,这些年来的昌盛全然仰赖当年女扮男装顶立门户的卫韫玉。如今她一去,留下满府的老弱妇孺,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老太君眼含愤恨遥望皇城方向,半晌后,终是无奈低首谢恩。
“老妇叩谢陛下隆恩!”卫老太君打落牙齿和血吞下,逼着自己强忍恨意。
卫韫玉的尸体被人从马车内抬出,卫老太君看着她疼爱多年的孙女了无生息的被人摆布,攥着身边老婢女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尸体被放入临时准备的棺椁入殓,她不忍再看,闭眸落泪。
长安风雪之中,一个人眼不能瞧见的身影立在卫老太君身旁,颤着手想要去给她拭泪,却发现自己只剩魂魄毫无实体,压根触不到祖母。
“祖母,孙女好恨啊!”她的声音满是恨意不甘。
新婚之日,死于枕边人一盏交杯毒酒,卫韫玉如何能不恨?
*
大雪飘飞,霜雪落满众人眉眼,满目素白中唯一的那抹红衣艳色消失在沉寂的棺椁之中。
下一瞬,卫韫玉的魂魄不受控制,飘向了让她身死其中的皇城内苑。
她魂魄重新回到了宫中,就停在了帝后大婚的宫殿,殿内依旧满是红绸,只是殿中的女主人,换成了旁人。卫韫玉无心去管新入主中宫的是哪家小姐,她的仇怨,只对那负心的皇帝。
强烈的怨念让卫韫玉来到皇帝跟前。
这时的皇帝已然喝的酩酊大醉,就醉倒在卫韫玉死去的喜床旁。
或许是人间帝王和寻常人不同,又或者是卫韫玉怨恨太强,此时醉酒的皇帝,竟然瞧见了她。
卫韫玉立在他跟前,从他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一身红妆嫁衣周身弥漫血色恨意的自己,全然不复旧时明艳模样。
从前的卫韫玉明艳灼目,生如朝阳,从不抱恨任何人任何事。
而此刻的自己,却是恨意怨念入骨,恍如厉鬼再世。
然而此刻的皇帝看着被他亲手灌进毒酒的卫韫玉死而复生般重新站在他跟前,眼中竟丝毫不见惧意。
卫韫玉望着他,一时竟道不明自己心绪,她说不清心中究竟是满腔怨恨,还是万般委屈。
“祁湮,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在新婚之日取她性命?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骗她?她有太多不甘太多委屈,可此时,却只是望着他,眉目哀戚的问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待她。
祁湮似乎有些愣怔,他晃了晃脑袋,发觉眼前的卫韫玉并未消失,才拎着酒坛子起身。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祁湮抬手试图去触眼前人,却只探到一片虚无。
入手徒有虚空,眼前却是她的模样,祁湮轻笑了声,眉眼带着讽刺轻嘲,不知是对着谁。
良久后,他喃喃低语道:“哪有什么所谓缘由,不过是帝王心术利弊权衡罢了,怪只怪我的阿玉,过于赤诚。傻姑娘,下辈子,莫要轻信于人。”
卫韫玉看着眼前的祁湮,脑海中滑过这十余年的点点滴滴。
初见那年,她七岁,祁湮十岁。他赠她一串糖葫芦,同她道她小娃娃多笑笑才讨人喜欢。少年之时,卫韫玉女身曝光,祁湮为她瞒下,那时他同她说,欺君之罪又如何,只要他想护,必定能护她平安无虞。
转眼至今,她为他脱去战甲改换红装入宫封后,而他却赠她一盏交杯毒酒。
此刻的祁湮同此前许多次教导叮嘱她时一般无二,他一字一句告诉她,不该轻信于人,卫韫玉却忆起少年时他说的那句——“孤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何其讽刺,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是眼前的祁湮。
旧事在心头翻涌,让已经死去的卫韫玉仍觉心口绞痛。
一道声音突然在她的识海中响起——“宿主不必难过,你的命运不过是书中的一页注脚而已。”
随着这道声音,卫韫玉的魂魄被拖向卫家陵园。
宫中的人手脚极快,眼下卫韫玉的尸体已被安葬。她死的意外,可这墓碑却像是早早雕琢而成,做碑者似乎也是早已预料了她的死亡。
卫韫玉一眼便瞧出,这刻碑的笔迹,是当今圣上的字迹。
她备嫁之时,那人,已然在算计要她性命……
卫韫玉眼眶泛红,掌心紧攥。
崔氏要崔氏女入主东宫,而卫韫玉明摆着是祁湮的人。她若只是他房中人,亦或只是他的外臣,或许她能侥幸保住性命。偏偏,她在崔家人眼中,既是祁湮的女人,又是祁湮手中的刀。所有,他们留不得她。
而祁湮呢,在他心中,卫韫玉是特殊不假,可于他而言,比之江山天下,比之帝位王座,儿女之情,丝毫不值一提。
卫韫玉甘心献上东南兵权的那一日,便是祁湮答允崔氏要她性命之时。
她有东南兵权,若执意不肯入宫,未免她生了反心,他自然不能杀她。
而她甘愿褪去戎装换回女子身份,在这个世道,便意味着就此失去仕途永远无力掌控东南军权。
至于后位,于卫韫玉而言,是嫁于她自少时起便心心念念的郎君。
而对于祁湮来说,这是送她的,也是赠与自己的,最后一份别礼。
此后阴阳两隔死生不见,她永远都是他的妻。
而卫韫玉的性命,在雄心勃勃的新帝眼里,究竟算的了什么呢?
或许他以为此生漫漫,所谓情爱,只是属于年少时的悸动罢了。来日还长,失去一个卫韫玉同他能得到的相比,不算什么。
此时的祁湮不会明白,世间总有些人,是一生只此一遇的惊鸿。
*
卫韫玉识海中那道声音低低叹息,下一瞬,一本装订散乱的书在她眼前翻开,书中的字句一一刻入她脑海。
好一会儿,她才愣愣回神。
原来,卫国公府嫡长女卫韫玉的一生,不过是书中寥寥几语记述的一个人物。
她所置身的,好似是一个话本,话本里其中一位主角是杀了她的皇帝,而另一位,则是她家中那位如今看来并不起眼的庶妹卫岚。
眼下在卫国公府看似毫不起眼的卫岚,在书中被描述成藏拙。因庶出身份卫岚一直盼着嫁个寻常读书人家做个正室娘子,可因着卫韫玉一死,卫家失去依仗,加之她死前得罪了外戚崔氏一族,使得卫国公府被百般针对。而卫岚容貌肖似她几分,更是被崔氏女针对。因为崔氏的威慑,使得庶妹每每说亲,都因为种种原因被退亲,一拖拖了三年,十七岁时阴差阳错入了皇宫。
皇帝因卫韫玉的缘故,待容貌肖似她几分的卫岚特别几分,在话本里,卫韫玉是早死的白月光,庶妹是替身文女主角。之后十数年,卫家庶女将会在后宫中从秀女一步步爬到贵妃,甚至在祁湮扳倒外戚崔氏后,入主中宫。话本里写,即便祁湮后宫女子无数,可卫家那位庶女却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以庶女之身入宫,登顶后位,成为这一届宫斗冠军,谱写了一段冷清帝王“旷世奇恋”。
而卫韫玉,是庶妹卫岚口中——“姐姐啊,只是生不逢时,倒也是个可怜人。”
卫韫玉被书中内容震得久久不能回神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宿主,你想要报仇吗?”
报仇吗?怎会不想。
卫韫玉不知那道声音究竟是什么,她防备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让宿主你死而复生,助你复仇。”
卫韫玉眼神微凝,继续问道:“那你所图为何?”
那道声音突然有了笑意:“咳咳,本君名唤悲情人物拯救系统,是为了拯救那些让人遗憾的人物而存在,在这个世界中,共有两位悲情人物,一个是宿主你,另一位是远在西北的祁陨,我的能量眼下只能够救一人,因此需要和宿主你做个交易,我帮你易体重生,你替我去西北拯救祁陨。”
卫韫玉抬眼,脑海中不断浮现那盏送至自己唇边的交杯毒酒,良久后,道了句:“好。”话音落下,眼眶红如滴血,不知是恨是怨。
系统闻言紧跟着强调说:“宿主你的任务不仅是救了人物性命即可,你还需要帮助人物达成目标,譬如你想要报仇,我便会全力帮你达成,换言之,那位人物想要如何,你也同样需要帮助他,只是不要让他知晓系统的存在。”
卫韫玉认真听着系统的话,微微颔首回话道:“好,我记下了。”
系统在卫韫玉察觉不到的地方低叹了声,心道终于开启了第一步。
其实,这系统是悲情男配拯救系统,是应广大读者对男配的热情而生,在找到卫韫玉之前,它已经对祁陨尝试了无数次拯救,只是,系统实施救助,需要宿主本人有求生意志,可那祁陨毫无生志,系统几次尝试后力量即将耗尽仍是无处下手,只得寄希望于旁人实施救助。
卫韫玉便是它几番合计之后,找到的最合适之人。
就在卫韫玉应下后,她眼前的墓葬突然从中破开,系统打开棺椁,棺椁里正是下葬的卫韫玉。
因她死的蹊跷,未曾停灵七日,当夜便下了葬。因此系统挖出来的卫韫玉尸体,看着除却面容苍白了些,其它竟和生前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卫韫玉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力道,将她的灵魂紧紧拽住。瞬息后,那股力道将她带回了她原本的身体里。
第2章 、复生(捉虫)
下一瞬,她已在棺椁中醒来。
棺椁里藏着许多随葬品,其中既有金银珠宝,也有她素日里珍爱的小物件。卫老太君最是疼爱卫韫玉这个孙女,便是下葬匆忙,也是将她在国公府珍爱之物一一清点悉数随葬。
除此之外,卫老太君还为她备上了几件男子衣裳。
在卫老太君心中,卫韫玉是因恢复女身惹来这杀身之祸,她心里盼着她的孙女来世就做个无甚羁绊不受世人束缚的儿郎,不要再受这女子之身的苦楚,特意随葬了男子衣裳。
卫韫玉醒来后第一时间便是脱去身上的大红喜服,选了件随葬的男子衣物换上。紧接着她撕了块布做包袱,又挑了几件衣物,有男装有女装,还选了棺椁中方便典卖换钱的财宝,一并包了进去。
待做完这一切后,才撑着棺木边沿爬出。
待她出来后,那棺椁又被系统合上重新放进墓中,紧跟着黄土复又掩埋棺椁,一切都复原成了开馆前的模样。
而卫韫玉立在一旁看着这怪异景象,已毫不吃惊。
人死都能复生,其它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卫韫玉急着赶路,想着用轻功先离开此地要紧。正当她欲要动用轻功时,系统却提醒她道:“宿主,我虽然复活了你,可是那毒在你体内仍有影响,为了保证你的身体正常休养恢复,你的内力武功眼下都将受限,使不出来的。快则三四个月,长则一年半载,才能恢复。”
在提醒完这一句后,那系统突然嘀嘀嘀响了三声,响声结束后系统语气有些匆忙的又接着说:“本次救活宿主系统能量耗尽,即将进入休眠状态,醒来时间未知。但宿主不必过于担心,本系统与宿主绑定,能察觉到宿主的生命体征变化,一旦有生命威胁,系统将会强制开启。”
话落,卫韫玉脑海中恢复寂静,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系统,系统……”卫韫玉试着在脑海中唤了它几声。
无人回应,看来的确是休眠了。
她看了眼手中拎着的包袱,回首望了眼长安城内的方向,终究是狠了狠心,没有回京去见一面祖母亲人。
如今在世人眼中卫韫玉已死,她贸然回去,只怕会再惹杀身之祸。
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救下祁陨,其余诸事皆可从长计议。
卫韫玉背上包袱,脚步极快的往西边走去,准备先去踞京城不远的沧州。沧州地处要塞,北上南下西去东进,皆是岔路口。
从前卫韫玉在南边领兵,每每归京述职,都要途经此地。为了方便落脚,她特意在沧州买下了间客栈,长订着一间上房。
卫韫玉到沧州时,还在夜里,她趁着夜色避开人群自一个被高墙遮掩的角落,翻进了客栈房中。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她上次离开时并无二致,卫韫玉的心境却和从前截然不同。
她赶了许久的路,来到了自己熟悉的住处后,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室内的窗户开着,正对楼下的灯火繁闹。卫韫玉缓步行至窗前,视线自人声喧闹中抬首望向天际弯月。这处客栈处在闹市街上,来来往往的客商们热闹得紧,人声鼎沸下更衬得孤悬天际的弯月寂寥。
她孤身立在窗棂旁,遥望那弯月色,久久静默不语。
冷风不断,吹的她脸庞冰冷。
良久后,卫韫玉方才回神。她俯身打开妆台上的一道暗格,暗格里是一些易容的东西。卫韫玉曾经跟着一位江湖术士精细学过易容,能将人易容改貌,便是再亲近之人也看不出来。
如今卫国公府嫡长女卫韫玉已死,她自然不能用自己的脸在外头行走。况且,熟识自己这张脸的人可不少,她赶着去西北救人,更需得易容后,才方便办事。
卫韫玉担心惊动客栈里的人,便不曾点灯,只是借着月色和外头的灯盏在铜镜前细细描摹。好一会儿过去,铜镜里那明艳动人的女子容颜,竟变成了一张瞧着秀气温润的小郎君面容。为了逼真,卫韫玉甚至还在脖子里粘了个假喉结,加之她善口技,装成男子嗓音说话,轻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
夜色渐浓,到了下半夜。客栈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街上的打更声偶尔响起。卫韫玉起身,将易容的物件一并打包装进包袱里,又在房中翻出几个钱袋子,数了数,将这银钱带在了身上。接着拎起扔在卧榻上的行李,趁着月色翻窗而出。
她继续往西走,脚程仍是极快。
到天色大亮时,已经出了沧州城,走到城外西北方向的一处村镇。
卫韫玉在这镇上买了匹马,之后纵马继续往西北赶去。她从前装过二十余年的男子,女扮男装驾轻就熟,来来往往瞧见她的人,没看出分毫不对。
因为系统休眠了,卫韫玉无法得知西北那边的消息,她又担心要救的人出事,因此昼夜兼程的往西北边塞赶去,除却饿的不行必须用膳外,半点不敢歇脚。
紧赶慢赶,换了两匹马,终于在三天后到了西北边塞。
抵达西北时,她唇瓣干的起皮,一身的风尘仆仆,弄得面上满是尘灰,原本易容成的温和秀气郎君摸样,也被赶路折腾成了个不休边幅的糙汉子。
卫韫玉从前的身体十分康健,可是眼下的身体,却好似要娇弱许多,不大经受的住折腾。她心想许是中毒后死过一次的缘故,也没怎么放到心上。
到西北边境后刚一下马,便觉得眼前发晕,强攥着缰绳,才勉强站稳。卫韫玉猛地摇头,硬逼着自己清醒。待脑子清明后,她匆忙将马拴在一处客栈,悄悄往边塞的军营而去。
民间买卖的马匹,到底不比战马。长途跋涉这么久,一停下来无人驱使,便曲了马蹄倒下歇息。卫韫玉估摸着这马大抵是骑废了,心道救了祁陨回去的时候只怕还要再买两匹。
祁陨被流放的地方,是西北边塞最为偏僻的地界。西北地界的人,都叫它雪域荒原。
当年他被夺兵权,便是卫韫玉来宣的旨。祁湮登基后祁陨被流放雪域荒原,那地界寸草不生,只有冰雪。没冻死在那,也是祁陨命大。
雪域极冷,虽说也属西北军营地界,除却祁陨被囚的营帐外,再没有军中其余营帐驻扎,祁陨被囚的营帐距离军中最近的营帐足有十余里不止。
卫韫玉偷偷混进了军营,趁着一些兵士午歇的时间,偷走了件兵甲悄悄换上,而后沿着军帐往西北边一直走去。越往西北越冷,越冷也就越接近祁陨所在之地。
第3章 、救他(捉虫)
寒风愈加刺骨,卫韫玉也渐渐行至军帐驻扎地的西北边缘。
她脚步一直未停,直到踩在最后一寸没有冰冻的土地上,抬眼望向远处的冰封荒原时,才扶着手边的一根木柱匆匆喘了口气。
此处已经是距离囚禁祁陨之处最近的营帐,再往前行进十余里,便是囚禁祁陨的地界了。
卫韫玉喘着气,意识到这具身体已濒临力竭。
剩下的十余里,她不知自己能否清醒的走完,若是倒在雪域荒原,怕是要平白搭上性命。可祁陨现下的情况究竟如何她是丝毫不知,倘若在此休息耽搁了时间,又唯恐祁陨出事赶不上救人。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时,耳畔突然响起了声微弱的马鸣。
卫韫玉警惕的朝着声音源处望去,见一匹赤色马冲着她哀哀叫着。
这地界并非军中马厩,而是一处废弃的营帐,附近也没有一个守卫,这匹马自然不会是军中登记在册的军马。
她缓步走近那马匹,不料刚一近前,那马儿竟挣开了困着它的绳索,低下马首蹭着卫韫玉手掌。卫韫玉凝眉盯着这马匹,觉得有些熟悉,又一时想不起为何熟悉。
周围似有视线在盯着自己,卫韫玉察觉到后,下意识起了防备。可她警惕的扫视了眼周遭,却未见什么动静。
这当口,也容不得她多想迟疑。卫韫玉摇了摇头,暗道许是自己多疑了,紧跟着便翻身上马,接着往西北去。余下的十余里,因着这马匹的缘故,卫韫玉走的尚算轻松。
又走了好一会儿,囚禁祁陨的营帐终于映入卫韫玉眼帘。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被营帐口处的血迹惊了下。
尚未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便赶忙疾奔入帐内。
入帐后,卫韫玉一眼便瞧见被扔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道染血的明黄圣旨。
她俯身捡起,匆匆打开来看。
“先帝九皇子祁陨……心怀不轨意图犯上,着凌迟赐死。”
凌迟……终究是来迟了吗?
卫韫玉攥着圣旨,紧咬下唇扫视帐内。这帐内血迹不少,可是却没有祁陨的尸体。没有尸体,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祁湮恐言官口诛笔伐骂他残害手足便索性毁尸灭迹,要么是祁陨没死,逃了出去。
若是祁湮命人毁尸灭迹,断然不会遗落这圣旨,既如此,祁陨一定还没死。卫韫玉低眸看着手中的明黄圣旨,猛地转身出了军帐。
军帐外,卫韫玉驾来的那匹马正低垂着马首不住的拱着一处雪堆。
卫韫玉见状赶忙上前,提着心仔细查看。
这地界积雪极深,没过卫韫玉膝盖不止。她如今身子又弱,不过两步便摔在了雪地中。
冰雪刺骨,卫韫玉身上衣衫单薄,冷意冻得她唇畔青紫骇人,可她不过微蹙了蹙眉头,便淌着积雪俯身去刨冰寒雪堆。
那匹马拱着的雪堆下,埋着祁陨。
卫韫玉徒手刨开冰雪堆,手指被冰寒冻得毫无温度,冷意刺骨渗人,她的手指甚至渐渐僵了起来。即便如此,卫韫玉仍未停止手上动作,她不断的刨着冰雪,终于触到了那个人。
最先看到的,是祁陨的脸庞。
祁陨被冰雪冻得脸庞冰冷,唇畔泛紫,瞧着本该可怖,只是他生得实在太过艳色漂亮,这紫色的唇畔和冰冷的脸庞,反倒让他像极了雪域里的妖精。
看着眼前人,卫韫玉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卫韫玉上一次见祁陨,还是四年前。那时先帝下旨夺他兵权,她是来西北宣旨的钦差。昔日的大将军王意气风发,却还是依着圣旨交了兵权收了长剑。
卫韫玉本以为,那次宣旨夺权会将驻守西北的祁陨逼反,也做好了死在西北被他祭旗的准备,不料他竟乖乖交了兵权,临行前甚至还约她吃了酒,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
若非卫韫玉在他酒醉后,瞧见他悄悄红了的眼眶,只怕还不知晓他心中也是委屈怨愤的。
那时卫韫玉想起他幼时的遭遇,也曾觉得他甚是可怜。
明明同样是先帝皇子,只因为他生母出身低贱,便要二十余年忍辱,何其不公。明明他和祁湮皆是年幼丧母,偏生是他,便是丧母,也无人心疼;而祁湮生母是先帝元配,丧母后先帝亲自抚养,后来更是认在了崔后名下,皇长子的出身,既嫡又长,受尽优待。
易地而处,若是自己是祁陨,只怕做不到如他一般轻易交了兵权,或许会满怀怨恨不甘,怪命途不公天道不仁。
离开西北时,她想起祁陨泛红的眼眶,也曾为那个金銮御殿之上满腔孤勇的少年郎叹息。
而今一别四载再相逢,他被人逼得濒死,她自己也是死了一次狼狈无比。
而那要了他们两人性命的,偏生又是同一个人。
卫韫玉瞧着眼前的祁陨,低叹了声,抬手去探祁陨鼻息。
她手刚一伸出,那埋在冰雪下本该冻得僵硬的人,却突然有了动作。
祁陨猛然攥着了卫韫玉的手。
卫韫玉一惊,顺着他的手抬眼望去,只见他双眼迷蒙,那泛着乌紫的唇畔颤了颤,隐约可见在说着什么。
卫韫玉俯身贴近他,试图听清他在说着些什么。
祁陨攥着她胳膊微微弓起了身子,冰冷的唇畔贴着她耳朵,颤动呢喃。
他说——“卫韫玉……”
话音刚起,祁陨下颚便猛地砸在了卫韫玉肩颈处。
他本就生得骨相极佳,囚禁的日子里又清瘦的厉害,这一砸,那下颚骨砸的卫韫玉肩颈生疼。
“嘶……”卫韫玉吃痛,抬手试了试祁陨鼻息,确定他还活着后,咬牙忍了下来。
祁陨唤了那一声后,再没了动静。卫韫玉也有些怔,她隐约听到了祁陨的话,好似是在唤她的名字,可她眼下易了容,按说祁陨怎么也不该认出她的。
卫韫玉想不出什么头绪,也没心思去细想,抹了抹自己的脸,确定易容后的假容貌还在,心道许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再管这岔,抬手撑着祁陨腋下,强将他从雪中拖了出来。卫韫玉拖着他起身环视左右,确定方圆十余里只有此前囚禁祁陨的那处营帐。
眼下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此时又青天白日,带着他跑回军中更是危险。
况且,祁陨如今昏死着,浑身冻得僵硬,卫韫玉实在怕他冻死在这,想着要赶紧让他身子回暖。这地界能稍稍避风避寒的,也只有囚禁祁陨的这处营帐了。
卫韫玉略一思索,只得将他先背进帐中。营帐里有张硬榻是祁陨往日所用,榻上扔着个破烂的被衾。卫韫玉将祁陨背进帐中,褪去他被冰雪浸湿的衣裳,拿厚重的被子把他整个裹了起来,之后又将帐外的马匹牵进帐内。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累极,便靠坐在榻边喘着气歇息。
卫韫玉太累了,可她却半瞬不敢合眼,仍旧强撑着守在祁陨身旁。半个时辰过去,卫韫玉侧身去探祁陨体温,察觉他身上仍旧冰寒未有回缓,脸色跟着凝重下来。
这里实在太冷了,若是人身子正常清醒还好,可祁陨昏死着没了意识,身上冰寒入骨,那被衾又无热源,便是裹着他,也好似裹了个冰块,丝毫未曾起什么温度。
卫韫玉看着他仍是乌紫的唇,无奈低叹。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待温度上来后,将手伸进被衾里,探到祁陨心口处,尝试用自己的掌心暖着他胸膛。
暖一会儿便在被衾里搓一搓双手,待掌心回温,又再一次探进去暖着他身子。
如此几番来回,祁陨乌紫的唇色终于稍稍缓和。
一直守着他的卫韫玉察觉他唇色回缓,掌心的胸膛也恢复了温度,终于舒了口气,将手抽出。
她手刚要从衾被中取出,祁陨突然在被下攥住了她手腕。下一瞬,便将她扯进了怀中,一道压在被衾里。
卫韫玉先是一愣,以为他醒了过来。
可抬眼去看,却见他眉头紧缩双眸合着,依旧未曾醒来。
她回过神来,想挣开祁陨,反被他在睡梦中越缠越近。
卫韫玉身上的盔甲泛着寒意,他的手透过她脖颈寻找温热,顺着她肩颈向下,将那盔甲解下扔出了衾被。
祁陨自己身上寒意深重,可卫韫玉身上却是暖的,解了冷冰冰的盔甲后,她身上只剩单薄内衫,那内衫将她的体温悉数透出,祁陨好似揽住暖玉般纠缠不放。
不仅不放,他的手臂还越揽越紧,卫韫玉心生羞恼,咬牙更加奋力的试图挣开他。可这一用力,不知碰到了祁陨身上哪道伤处,只听的他睡梦中痛哼了一声。
“疼……”
卫韫玉闻言,侧眸扫了眼祁陨那被冰雪浸湿的衣裳,衣裳上不仅有冰雪污泥,还有艳丽的血色。
她轻叹了声,嘟囔道:“这么多的血,你自然是要疼的。”
那道赐死的圣旨,是要将他凌迟,即便祁陨没死,可他身上的伤,应当也不会少的。
方才自己挣扎间,定是不小心触到了他伤处。
卫韫玉唯恐自己动作伤到他,便放弃了挣扎,由着祁陨将她越抱越近。
不知怎的,祁陨力道之大,好似要将人嵌进骨血。
被祁陨紧抱着,初时卫韫玉还硬着头皮撑着,继续盯着祁陨的神色。可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丝毫未曾放松力道,久而久之,素来谨慎戒备的卫韫玉竟然在他怀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祁陨无意识的紧揽着人,眉头紧拧,好一会儿后神情痛苦,似乎溺于梦魇。
他靠在怀中人耳畔,一遍遍呢喃着——“卫韫玉,卫韫玉,卫韫玉……”
累极睡去的卫韫玉好似听见有人唤她,却沉于梦境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4章 、旧梦(捉虫)
帐外冰雪天气,帐内沉眠的两人双双坠入梦境。两人梦境不同,却阴差阳错都梦见了彼此。
在祁陨梦中,是他五岁那年的皇宫。
祁陨五岁那年被三皇子推入荷花池,险些溺死。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眼,是七岁的卫韫玉跳入荷花池拖着他上岸。
祁陨溺水不醒,太子去寻了皇后崔氏过来,又去唤了祁陨被囚在冷宫的生母。
谁料,皇后崔氏在瞧见祁陨生母后,当即便下令将其杖毙。
于是,祁陨恢复意识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荷花池旁蔓延满地的血色和笑容凄苦却带着解脱意味的母亲……
祁陨生母是位妓子,虽则破身之初就成了皇帝的人,可她妓子的身份,却还是为先帝忌讳,能承宠不过是因着生得像先帝未登基前的王妃,也就是太子祁湮的生母。
当年门阀专权,要先帝迎崔氏女入宫,先帝不肯,崔氏等门阀便在他登基不足一月时,毒死了他发妻。就连发妻所生之子祁湮后来也认在了崔氏女名下,好似那位王妃先帝的元后,从来就不曾在世间存在过。
先帝蛰伏忍辱数年,才能在门阀重压下,稍有喘息。他的亲信知他厌恶宫中众多的门阀之女,便寻到了一位生得极似先皇后的妓子献上,后来先帝便时常出宫幸那位妓子。
长安权贵们传闻,是因着和先皇后相似的容貌,妓子才得以承宠。
可她身份卑贱,据传并不为先帝所喜,先帝也不肯要她诞育皇嗣,只养在宫外作个玩物。
据传,后来妓子意外怀孕,先帝不得已才将人接进宫中,可也在之后彻底厌了她,只将其囚于冷宫,连带着她生下的九皇子祁陨,都不为他所喜。
宫中皆是捧高踩低之人,祁陨生母的妓子身份,先帝的厌恶,都让他自幼受尽皇子冷眼。
在祁陨五岁那年,他母亲死了。因为被先帝的崔皇后瞧见了真容,被生生杖毙而亡。
原本一个被从宫外带来的妓子,崔氏是不放在眼里的,加之先帝自她入宫后,便将她囚于冷宫,崔氏又听闻是她使了下作手段才得以怀上皇嗣,且还招了先帝厌恶,更是不屑。
崔氏自矜身份,嫌弃妓子下贱,能不见自是不肯见。
是以直到祁陨五岁那年被宫中三皇子推入荷花池,她才第一次见到祁陨生母,那个传说中为先帝所厌的妓子。
甫一露面,那张脸便让崔氏生了忌惮。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有这样一张脸,先帝怎么会当真厌恶?崔氏如此想道。她又想,或许所谓的囚于冷宫,不过是恐这妓子的脸招眼惹祸。崔氏可以容忍先帝任何一个女人,唯独忍不了半分像前头那位皇后的存在,加之恐先帝待这妓子有些真情,为免夜长梦多,她索性直接动了手,当即下令将其杖毙。
一个没有名分的贱籍妓子,便是生育了皇子,崔氏这个皇后想要杀她,也不会有丝毫阻拦。
那日荷花池的血色可怖,七岁的卫韫玉吓的浑身颤抖,却还是在瞧见祁陨清醒后的惊恐时,抬起冰凉的双手遮住了他眼眸。七岁的卫韫玉也刚刚失了母亲,年幼的她已然明白丧母之痛,自然会心疼可怜无依的祁陨,后来她便总在暗地里照拂祁陨。
卫韫玉是太子伴读,和诸皇子一道在上书房读书,她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伴读,十分得宠。
祁陨却只能坐在上书房最角落,藏在暗日里,忍受其他皇子的折辱欺凌。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光阴中,每日支撑着他去上书房的,只有清早入学时那个整日跟在太子哥哥旁的伴读给他送来的一块儿方糖。
他知道她叫卫韫玉,是卫国公府世子爷,自小受宠,和自己,天地鸿沟。也知道她是太子哥哥的伴读,是太子心腹,每日得她最多眸光注视的也是太子哥哥,而自己,不过是她心善施舍的众人中的一个。
她的温柔善意或许给过许多人,可那有怎样,他祁陨只得过她一人的善待。
冰冷残忍的皇城之中,唯有她,是他心头炽热光亮。
五岁到十三岁,八年上书房光阴。他一直在暗处悄悄望着她,看着她光华动人,也知晓国公府世子爷朗朗如日月。
少年时的祁陨并不清楚自己的情意究竟为何,转折发生在他十三岁那年。
卫韫玉长他两岁,那年十五。不知怎的,卫国公府要为卫韫玉大办十五岁生辰,在此之前,卫韫玉没有一年对外过过生辰。从未敢和她搭话的祁陨,也是在这一年才知晓她的生辰。
七夕节,恰是她生辰。
大齐男子自来都是大办二十岁及冠之年的生日,祁陨初时不明白为何国公府会大办卫韫玉十五岁的生辰。直到她十五岁生辰那日,祁陨才知晓缘由。
原来,她一身男子清冷装束下,藏得是一副女子娇柔身躯。十五岁,是她作为女子的及笄生辰。
知晓卫韫玉的生辰后,祁陨用自己十岁生辰时父皇赐下的一块儿白玉亲手雕成一只兔子,想要送给她作生辰礼。
他在七夕那天从冷宫一处破败的墙角偷跑出来,趁着卫国公大办宴席,潜进了卫韫玉院中。
他在上书房学习文武骑射,初时锋芒极盛,屡遭针对,卫韫玉提醒他藏拙,后来他便总装成废物模样从不肯在人前动武,是以众人并不知晓,那个看似孱弱的九皇子,实则武艺极高。
那日弯月悬空,祁陨翻进卫韫玉院中悄悄藏在窗棂下,想着他只偷偷进去放下礼物就走。
祁陨是不敢和卫韫玉说话的,他也不敢让卫韫玉知晓自己深夜前来。
那是少年懵懂时,于情爱之上,难以言说的卑微怯意。即便他彼时并不明白那份叫人生怯的情,究竟是为何物。
他来时,卫韫玉房中燃着烛光,窗棂开着,内里光影摇曳,祁陨抬首一望,便见一身着红色裙衫的女子背影。
他愣了愣,初时以为是卫韫玉房中伺候的婢女,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那女子微微侧首,露出铜镜内盛妆的面容,赫然和卫韫玉生得一般无二。
祁陨看着铜镜中的她,险些失足跌下台阶,稳了稳思绪,心道,许是卫韫玉的同胞妹妹。
谁知,下一秒,便听卫韫玉房中婢女道:“世子本就该着女子裙衫的,若您能有个兄长,便也不用这般女扮男装撑着国公府了。”
此言一出,一切昭然若揭。
祁陨听着内室里卫韫玉和房中婢女的话音,握着白玉雕成的兔子,胸膛不住砰砰跳动。
他靠在窗棂下,久久未有动作,直到内室里的卫韫玉和婢女喝的酩酊大醉,双双倒下没了声音后,才翻窗入内。
初初知晓卫韫玉女身的秘密,祁陨翻窗入内的动作都凝滞了几分,他抿唇往卫韫玉跟前走,愈走近她,脸上泛着的红意越浓。待终于走到卫韫玉跟前时,祁陨匆忙将手中白玉兔放在她趴着的桌案上,抬眼紧张的瞧了眼她女装后醉酒的脸庞,便慌了神。
他抬步欲走时,突然听到卫韫玉呢喃了声。
祁陨愣住,不自觉俯身将耳朵贴在她唇边,想要听清她说了句什么。
醉梦中的卫韫玉在他耳畔喃喃自语——“阿娘,阿娘,囡囡不想弯弓搭箭……”
他忆起每日清晨卫韫玉总是早起许多,日日练弓箭时的模样,眸中流露心疼。
眼前的人,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家,本应同京城中的其他贵女那般,红装肆意闺阁安逸,却女扮男装十五年,在诡谲肮臜的皇宫费尽心机谋算。
……
那夜回去后,祁陨作了场梦,梦境香艳动人,是他过往无数渴望的映照。
少年情动,万劫不复。
自此,卫韫玉的一笑一怒,都叫他柔肠百转一败涂地。
可他的情与爱,再如何念念不忘,却注定不得回响。
……
次年,卫韫玉十六岁,进士及第,曲江宴探花郎的风采不知惹了多少女子动心。
宫中的四公主瞧上了她,四公主素来嚣张,求爱不成索性下药。卫韫玉没有防备,被她下了迷药,带进公主府。可那位公主扒了她衣衫后,才知晓,她是女子。
女身曝光,四公主大惊,卫韫玉得以趁机逃脱。
四公主是三皇子的亲妹妹,仗着自己生母同崔氏亲近,分外跋扈。知晓卫韫玉是女身后,她大怒,准备进京面圣状告卫韫玉。刚进宫,她和身边婢女说着卫韫玉女身之事,赌咒一定要卫韫玉和卫国公府满门抄斩,却被祁陨撞了个正着。
祁陨掌心紧攥,听着她口中对卫韫玉的言语折辱和轻贱,听着她对卫韫玉满满的杀意,眸中染上嗜血光芒。
他动手杀了她。那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早在他初学武艺后不久,便将这位四公主的同胞皇兄三皇子溺死在了水缸中。
只是自七岁起,他已然有六年未曾染血了。
祁陨解决了四公主和婢女后,悄悄离宫。他猜想,卫韫玉女身曝光,第一时间必然会去京郊军营寻太子。
为了能让卫韫玉以女身参加科考,卫国公府费了无数心血,若是女身曝光,欺君之罪且不必说,单是卫国公府在科考验身时动手脚的事,便足以满门抄斩。
以她的性子,必然觉得她一人身死无碍,可国公府满门,不能为此丧命。
而能在她女身曝光后保住卫国公府的,只有太子。
第5章 、逃走(捉虫)
祁陨深夜往京郊军营赶去,不敢稍有停歇。
可他,同太子祁湮比却总是差了一步。
他悄声潜进军营中时,卫韫玉已然跪在了太子军帐中。
祁陨攥拳立在帐外,看着军帐内烛光掩映下极为相衬的一对儿人影,侧耳听着卫韫玉褪去所有口技伪装,用着和她十五岁生辰醉酒时一般的嗓音,求着祁湮相救。
她衣衫一层层褪下,只留下白色中衣。十六岁的姑娘家将将长成,起伏的身段褪了伪装后尽数显现。
“太子殿下,阿玉……阿玉是女子身,求您,求您出手救救卫国公府!”
瞧着她望向祁湮的泪眼,祁陨何尝不妒。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们情谊深厚自幼相伴,自己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闲来无事逗弄施舍的野犬吗?
祁陨僵立着,帐内的祁湮也同样僵立着。
不过一瞬,祁陨耳边便响起了祁湮的话音。他抬眼望去,只见祁湮慌忙为她系上衣裳,边系边同她道:“无碍的,孤会护着你,女身便女身,无人能动你分毫。”
卫韫玉握住祁湮手腕,眼神犹带怯意。
“可,我考了科举,这是欺君之罪,是当诛九族之罪,况且,四公主已经知晓了,只怕眼下人已去了皇宫禀告陛下。”
祁湮的脸色阴沉,可他出口的话仍未有分毫犹疑。
他抬眸凝望着卫韫玉眉眼,声音沉冷却令人安心。
“欺君之罪又如何,只要孤想护,便无人能动你分毫。阿玉,你今夜安心在此歇息,孤必定护你和卫国公府上下平安无虞,明日一早一切都会如常,放心。”祁湮掌心温热,抚在卫韫玉肩头。
祁陨守在帐外,看着卫韫玉神情由惊慌无措转而平静下来,看着祁湮喂了她安神汤,也看着她眉目舒展,在祁湮膝头沉沉睡去。
她是那样的信任祁湮,信任到甘心将身家性命与卫氏一族满门相托。
祁陨无力合眼,静等到祁湮夜半出来。
而祁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在帐外,神情丝毫不带惊讶。
祁陨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这位皇兄的心思莫测。
“四公主和她身边的贴身婢女已死在宫中御花园牡丹丛下,父皇尚不知此事。”祁陨微低下首,同祁湮道。
祁湮瞧了他一眼,唇畔微勾,意味难明,拱手道了句:“多谢。”
当夜四公主的尸体被人抬回公主府,太子殿下亲至,当着公主府所有奴才的面一把火将尸体烧成了灰。自此,公主府知晓卫韫玉女身秘密的仆人,纷纷不敢多言半分。
卫韫玉依旧是国公府世子爷,只是那位太子殿下望向她时的目光,要比往日多了许多明目张胆的缱绻。
再之后,祁陨亲眼见上元节灯火下,祁湮牵着女装的卫韫玉在寺庙古树上挂了相思结。
他想,或许祁湮说的是对的——人该有自知之明。
少年时的祁陨无法忍受心爱之人与旁人情深意重两心相许,他在暗处望着他们一日日情浓,心如刀绞万般苦痛,终是熬不住,自请离京戍边。
这一走,除却血染御殿那日,再未归京。
边城风沙不止,祁陨在无数个日夜想着长安帝京,他心头那轮明月。
终是求而不得,终是执念难消,终是满心不甘……
“卫韫玉,卫韫玉,卫韫玉……阿玉,你为何从不曾回头望一望我?为何啊?”梦境磨人心坎,祁陨不住的呢喃。
他的喃喃不止,终是唤醒了卫韫玉。
卫韫玉迷迷瞪瞪醒来,发觉自己睡去后,心头一慌,赶忙爬了起来。她醒的晚,并未听见祁陨那一声声唤的摧人心肝的卫韫玉,只听到了句“为何”。
警惕的环视四周,确定眼下没有威胁后,卫韫玉长叹了声,跟着松了口气。这口气才刚松,一低眸,便瞧见了自己衣衫不整。她慌忙将身上衣衫理了理,又背过身将裹布缠紧整好衣裳,才转过身来。
卫韫玉睡着后不清楚自己衣裳怎的成了这副模样,但稍一猜测也知大抵是自己或是祁陨睡着后无意识动作所致。瞧着祁陨昏睡的模样,她视线落在他紧拧的眉心,神思恍惚。
卫韫玉方才梦见了四年前去西北宣旨时的景象,那时的祁陨和如今的祁陨变化甚大,这变化并不是容貌外形,而是周身笼罩的意气。
彼时在西北所见的祁陨,少年郎将挥斥方遒,满目的灼灼光华,比之盛夏的烈阳也丝毫不弱。
而今的他,眉目间却紧笼着愁绪难以散去。即便昏着,周身都仍带着压抑,像是囚于灰暗地狱无力反抗的修罗恶鬼。
两相对比,如何能不让人叹惋?
卫韫玉低叹一声,抬手探了探他身上温度,确认已经恢复了正常体温后,拍了拍他肩膀,试图唤醒他。
可祁陨昏睡着,神色混沌睡意沉沉,除却眉头愈加紧拧外,丝毫没有清醒的兆头。
卫韫玉只得费力将祁陨拖起扔在马背上,自己牵了马出去。
夜色正浓,两人借着月光出帐。
外头大雪飘飞,卫韫玉踩在雪地上,抬首望了眼月亮。
月过中天,时辰应当已是后半夜了。此地不能久留,趁着夜半离开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她翻身上马,纵马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待行至军帐营处时,卫韫玉戒备的扫视了眼排列整齐的营帐方才翻身下马。
她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看着自己,因此极其谨慎的又扫视了遍,直到确认无人后,方才翻身下马。
“嘘,马儿,你乖一些,轻步缓行莫要出声。”话落抚了抚马首,牵着马儿绕着军帐边缘走去。
此时夜半极为安静,卫韫玉若是在营帐周围纵马,那动静必然会惊动军帐中的人,牵着马轻步缓行,虽说慢些,但更为稳妥。
她紧攥着马绳,悄步走着,那马儿似能通人性般,当真不曾发出声音。卫韫玉绕着军帐渐行渐远,待她的身影渐渐消失时,今日拴着马的那营帐中悄然走出了两人。
若是祁陨醒着,瞧见这两人必定熟识。
他们皆是祁陨当年在西北领兵时手下兵将,四年前祁陨安生领了夺兵权的圣旨,换了西北安宁,丝毫未动兵戎。
他旧日部将虽多有降级,却都平安留在了西北军中,这两位,在当年平安留下后,转投了太子祁湮,四年来军职几升,其中官职较高的一位,如今已然是西北营中副将,在军中地位,仅次于祁湮安插在西北军中用来替代祁湮的亲信主将。
“岑将军咱们今日所为,若是被京中陛下知晓,只怕……”官职较低的那位将士远望着渐渐消失的祁陨两人,有些迟疑道。
那岑副将闻言低叹了声,怅然道:“九殿下毕竟是你我旧主,当年与突厥一战,若不是殿下,哪还有你我今日,便是如今易主,旧恩也不能忘,咱们做不得旁的,总要保殿下性命。况且,殿下本就无意于帝位。而今陛下稳坐江山,殿下既无夺位之心,更无可借之势,今日离开后,世人眼中的九殿下便已死在了西北军中,日后殿下若能隐于山间平安终老,你我也能安心。”
听着岑副将的话,另一人欲言又止,好半晌还是住了口。
他本想说,九殿下昔日不曾有夺位之念的确不假,可而今受此大辱九死一生,必然会恨陛下入骨,难保不会动夺位的心思。
又转念一想,当今陛下自出生起便被先帝册为东宫,朝野上下经营数十载,根深势重远非九殿下一介妓子之子能比,如今的殿下,既失西北兵权,又重伤在身,便是有心夺位也无力翻盘,想来大齐的局势并不会因为九殿下活着而有其它剧变。
“那位带走殿下的人是谁?查出来了吗?”岑副将问身边人道。
“查了,只查到从沧州而来。”
沧州?当今陛下未登基前,先帝每年都会派人从沧州送来一副画像,那时九殿下名义上是被流放极北酷寒之地,可先帝许是念着父子情分,虽将他囚禁,但一应供应都比照着皇子,就居住在西北朔州城的一座院落内,直到先帝驾崩,新帝才将九殿下迁到那处雪域营帐,旧时殿下所居的小院也被陛下派来的钦差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至于那些画像,许是也已在大火中烧尽了。
“既是沧州,想来应是先帝留下的人手,九殿下再如何,也是先帝如今唯二存世的儿子,先帝或许是猜到了当今陛下不会放过九殿下。这才留下人手护他性命。即使如此,先帝断然不会让九殿下威胁当今陛下的帝位,便是救了他性命,往后怕也是换个地方幽禁……”
确实,在众人眼里,于先帝而言,当今陛下祁湮才是他耗尽心血培育的皇子,倾注所有爱意心力,自幼亲自教导抚养,又是结发爱妻所生,自会费尽心力为他亲手铺就帝位之路。
至于祁陨,或许就只是先帝宫中侥幸活下来的儿子罢了,妓子所生身份卑微,自幼不得君父所喜,十四岁便扔到西北,兵权说夺便夺,为了祁湮能毫无障碍的登基,更是将祁湮幽禁西北,不允他接触任何外人,甚至试图废了他双腿。
两个儿子,熟亲熟远,轻易便知。若真是先帝所救,那先帝自然不会让他素来瞧不上的祁陨,去动他最心爱儿子的位置。
然而救祁陨的,并非是先帝留下的人手,而是——卫韫玉。
况且,若是先帝在世,知晓祁湮如今的手段,只怕未必不会改变主意。
昔日宫中九位皇子,最终只留下了两位,一位是皇长子,也就是旧时储君如今的陛下祁湮,另一位便是先帝幼子九殿下祁陨。
世人只以为九皇子祁陨生母卑贱,不为先帝所喜,因此九皇子也不受宠,却忘了,即便是生母被囚禁冷宫之时,祁陨的开蒙恩师,都是昔日祁湮的旧师,当朝清流第一人,首辅宋亭昉。
若当真不喜,只怕早如其它皇子那般放养。像是先帝的三皇子,即便亲近崔氏,出身高贵,又和祁湮年岁相近,先帝都不曾让他顺道跟着祁湮受宋首辅教导。
只是,先帝为祁陨赐名时择了个大为不吉的“陨”字,便让朝中许多朝臣以为,先帝当真是厌恶极了这幼子。
可若真是如传闻中那般厌恶,先帝断不会只是将他流放西北。其余诸位皇子,在先帝驾崩之前,可都是没了性命的,都说虎毒不食子,可先帝,却似乎不是如此。
将祁陨流放西北,又废了他双腿,未必不是想让他避开帝位之争,保住性命。
只是先帝的心思,寻常朝臣怕是难以揣测,想来朝野上下也只有那位简在帝心的宋首辅,能知晓一二吧。
第6章 、往事(捉虫)
距离西北千里的京城皇宫,御书房暗室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着,在他对面坐着的正是一身明黄的祁湮。
祁湮眉眼阴鸷,眸中戾气毫不遮掩。
“九弟已被凌迟,父皇留下的那道遗旨究竟在哪,首辅还不肯说吗?”
祁湮话落,从来养气功夫极佳的宋首辅,头一回神情失控,猛地抬眼望向自己这位昔日的得意门生。
祁陨居然死了?他满目震惊,既心寒又心惊。
长叹道:“冤孽啊冤孽,先帝费尽心思,不过只盼着你们兄弟二人莫要自相残杀罢了,到头来机关算尽却还是害了九殿下。”
祁湮闻言冷嗤:“首辅真是说笑。”
首辅无奈闭眸,终是未曾开口。
宫中九位皇子,除皇长子祁湮皇九子祁陨外,其余皆非皇室血脉,而是陛下藏在宫中的影子替身代皇帝留宿宫中嫔妃时所留。
这也是为什么先帝对其余皇子毫不手软的原因,不过是用来迷惑崔氏的棋子罢了,要杀便杀,怎会手软。
可自己的骨肉,他如何能不为之计深远。
京中权贵皆以为先帝厌恶祁陨生母,宋首辅却不如此认为。先帝是什么性子,若真是厌恶,他怎么会碰?京中传闻祁陨生母因妓子身份不为先帝所喜,连孩子都是算计所生,可先帝待那位究竟如何,宋首辅却是知晓的。
或许是那位生得像极了先帝的结发妻子吧,先帝曾在醉酒时问过他,人会不会死而复生?不然为什么她和死去的元后面容一样性子一样,连喜恶都一样。
宋首辅当时第一反应是旁人安排了细作特意培养成先皇后的模样,来迷惑先帝,可他查了个透,什么都查不到。
之后种种,就连宋首辅这等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的人,都有些怀疑,祁陨的生母,就是先皇后死而复生。
忆起旧事,想到祁陨生母之死,宋首辅心底情绪难言,静默好半晌,才看着祁湮幽幽道:“陛下啊,先帝待您如何,您难道不知吗?父母之爱子,如何能不为之计深远!您自幼丧母,陛下事事亲历亲为,唯恐亏待于您,便是因你无心之失害的云贵人被崔后杖毙,先帝再痛再悔,都不曾怨怪于您,为了您平稳登基,不至于兄弟相残,早早便将九皇子流放西北,更是让人废了他双腿,便是留了遗旨,也不过是叮嘱老臣保下九殿下性命,先帝一心为您谋划,您还有何不满?偏要对九皇子赶尽杀绝!”宋首辅口中的云贵人便是祁陨生母。
他语重心长,可听在祁湮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呵,真是可笑,首辅也是糊涂了,父皇待我的情份,自祁陨出生后,究竟如何?您难得不清楚吗?一件汉白玉石,他都要对半分了,一半给我一半给祁陨。这还是那女人死了五年后,若是她没死,时日渐长,父皇只会愈加忘了待我生母的情谊转而疼爱那女人和祁陨,真到了那时,我还剩什么可以依仗?不妨告诉首辅,那女人的死,不是我无心之失,我知晓那女人生得像我母后,也知晓崔后容不下肖似我母后的女人在后宫之中,正好借崔后之手,除了那女人。”祁湮话音冷寒。
对面坐着的宋首辅,闻言如坠冰窟再难端坐,脱力倒在软靠上。
“畜生,你身为人子,竟……竟……”宋首辅话在口边却是怎么也难出口。
祁湮看他如此,伸手扶他坐好,声音寡淡道:“正因为身为人子,我才不能容忍有人借着我生母的脸,享她未能享的福分。”
宋首辅强撑着,咬牙问祁湮:“先帝不曾同你提及过祁陨母亲的身份吗?他难道不曾同你说过,云贵人极有可能便是你生母吗?”
这话一出,祁湮神色更阴冷,直接道:“首辅慎言,我母亲出身清贵,如何是一介妓子能比的。”
的确,先帝提过。
那是在祁湮五岁时,彼时云贵人有孕入宫,先帝暗中带他去见过云贵人,在云贵人怀胎期间几乎每夜都去前去。还叮嘱他,待这孩子出生后,他这个做兄长的一定要好生看顾照料。
祁湮敏感的察觉到这个云贵人怀的孩子,和其它的弟弟妹妹不同。父皇从来没有说过要他照料弟弟妹妹的话,待其余皇子公主,全然是冷漠之态。
唯独这次不同。
祁湮不明白,便问先帝缘故,先帝告诉他,因为宫中其它弟弟妹妹都不是他的亲生弟弟妹妹,自然无需亲近,唯有眼下云贵人怀的,是他的亲生弟妹,要相亲相爱好生照料。
他追问了句为什么,先帝沉默片刻后,告诉他,因为云贵人是他的母亲。
彼时五岁的祁湮,早已听崔后宫中的宫人人议论过那云贵人,妓子出身,下作低贱,他自小早熟,清楚妓子出身的意味,当即大怒,直言,才不要妓子娘亲。
说这话时,是在云贵人宫中。祁湮话落,云贵人眸中便蓄了泪儿,却始终撑着未落。
她并未对祁湮说过一句重话,可先帝听了这话,却动手打了祁湮,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力道极大,毫不留情。
祁湮哭闹更甚,那女人抱着他哭,责怪父皇不该动手,气的动了胎气。凭心而论,那女人待他不错,比他名义上的母亲崔后好上百倍不止,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个妓子身份的母亲。
之后先帝也再未提过此事,甚至不肯再带祁湮去云贵人宫中,虽则他仍是太子,父皇待他还是事事上心,可祁湮自己却敏感的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再之后,在他十岁那年,先帝为五岁开蒙的祁陨选了宋亭昉作师,祁湮彻底慌了。
于是他设计害了那女人性命。
那女人死时的场景他至今仍记得清楚,满地的血,她含笑望向自己和祁陨,祁陨被卫韫玉遮了眼眸,她唇畔微动,无声对他说:“湮儿,不要看。”
祁湮杀人无数,从不后悔,唯独两人,让他而今午夜梦回,心头都弥漫痛意,一个是卫韫玉,一个是那个女人。
他当然不相信父皇的无稽之谈和怪力乱神之语,可他却总是在梦中梦见那女人对他说:“湮儿,不要怕。”
祁湮道不明自己的心绪,可他后来在无数次遇险时下意识护着祁陨,甚至在登基之后想过留祁陨一命,若不是知晓父皇给祁陨另外留了封遗旨,他大抵真会放过祁陨。
从旧事中回神,祁湮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些疲累,欲要起身离开暗室。离开时,他同宋首辅道:“首辅一日不说出遗旨在何处,便一日不得自由,您大可试一试,你我谁的命更长。”
祁湮知晓祁陨已被凌迟,明白即便那道遗旨真的昭告天下,也无甚作用,可他仍是执意要见一见那道遗旨,看一看父皇究竟给祁陨留了道什么。
他缓步踏出暗室,留下宋首辅一人。
宋首辅眼看着他合上暗室的门,颓唐的倒下,闭眸自言自语:“陛下啊,老臣对不住您!”
昔日先帝不是没有犹豫过易储,可他最终还是决定扶祁湮登基。之所以如此决断,是因为,在他看来,祁湮更适合作帝王。他没有软肋,假以时日,必定能扳倒门阀。而祁陨,年岁尚小,心思甚浅,溺于情爱。为将尚可,为君却少了些手腕。
除此之外,先帝扶祁湮上位,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宋首辅提及的母仇。
宋首辅曾对先帝说,祁陨日后若是得知云贵人为何会撞到崔后眼前,未必不会因祁湮阴差阳错害死生母之仇,报复祁湮。而祁湮因为旧事,好似待祁陨分外照拂。
况且,先帝驾崩之前,祁湮一直都装的极好,甚至在先帝病榻前起誓,此生断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事,倘若违誓,神佛皆弃孤老至死。
先帝信了他,至死都不曾真正看透自己的儿子。或许在某一瞬也看透过吧,却始终还是不愿如此揣测,仍旧选择信了他。
*
祁湮刚踏出暗室,外头候着的亲信便近前禀告道:“陛下,卫国公府老太君往宫中递了信儿,说是娘娘福薄,担不起后位,死后便不入帝陵了,既葬在了卫家陵园,日后也不必再易棺改葬。”
话音落下,祁湮久久未曾回话,只是侧首瞧着被夜风吹打的窗棂。
良久后,他应了句:“好,想来她也不愿入帝陵。”
第7章 、醒了(捉虫)
远隔千里的西北边塞,卫韫玉带着祁陨纵马疾奔,不敢稍有喘歇,一驾两人的身影在浓暗夜色中被遮掩。
在救祁陨的营帐中瞧见的圣旨,明摆着是祁湮要祁陨死,只是不知为何,动手的人避开了祁陨身上要害,并未取他性命。卫韫玉猜不出是何人有意留下祁陨性命又将他埋在冰雪之下。
她只知道,如今已然登基为帝的祁湮,要祁陨死。
说不清什么缘故,卫韫玉想要救下祁陨的念头格外强烈,那念头不是出于系统任务,而是她的本心,即便没有系统,她也想要救他。
凭什么做尽恶事的祁湮活的好好的,凭什么他们就要死?
后半夜里,卫韫玉一直紧攥缰绳疾奔,被她横放在身前的祁陨也接连不断受着马背上的颠簸。
军帐设在荒野,是以卫韫玉走出营帐范围后又疾奔许久,才瞧见了远处的城镇。
卫韫玉一心赶路,并未过多留意被她安置在马背上的祁陨,也就没能发现祁陨已经在接连不断的颠簸中,醒了过来。
祁陨被颠的五脏六腑都疼,身上的外伤也在颠簸中崩开不断渗着血。他是被生生疼醒的。祁陨在恢复意识的第一瞬,掀开眼帘便见自己伏在熟悉的马匹上。
这马唤赤血,是祁陨当年的座驾,他被祁湮派人带去极北酷寒之地后,马匹便被带走,不知去向何处。
祁陨原以为自己是被扔在马上,由马儿带着狂奔,正要抬手去握缰绳试图控制马匹,却发现,那缰绳已然被握在旁人手中。
瞬息间,他神色骤然阴冷,猛的翻身而起,抬手扼住了身后纵马之人的咽喉命脉。
卫韫玉刚瞧见远方的城镇,冷不丁便被人扼住了喉咙,且那力道用了十成,明摆着就是要取她性命。她下意识挣扎,松开了缰绳,紧攥着那人的手腕,将他从马上扯下,自己也跟着滚了下来。
两人双双坠马,只是卫韫玉砸在祁陨身上,并未受什么伤。而先被她扯下马来的祁陨,被迫当了垫背。他本就重伤的身体,被这一砸,直接吐了血。
卫韫玉砸在祁陨怀中,他这一吐血,血色正好染上卫韫玉侧脸。
卫韫玉厌恶血色,极度厌恶。从前每每出征她都要将染血的双手洗上数个时辰才能安心睡去。
因此,当她垂眼见脸侧的血色时,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想要将其拭去,眉眼间都不自觉带着厌色。
那被扯下马来,又被她当了垫背的祁陨,吐了血后,竟还扼着她喉咙不放。只是他重伤在身,一击不成后,已然没了杀人的气力,只是徒劳的扼住她咽喉。
卫韫玉自然也察觉到扼住自己的那只手已然用不上力,她抬手攥住祁陨手指,一根根将他手指掰开。
“在下辛辛苦苦救殿下性命,又带您逃亡至此,未料到您一醒来便要取在下性命,殿下如此行事,实在令人心寒。”卫韫玉说着指责埋怨之语,实则话音中并无多少责怨。
想也明白,若是自己无意识被陌生人带走,醒来时也是下意识防备的,祁陨出手攻击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卫韫玉将祁陨的手挣开,起身立在了一旁,低眸瞧着方才欲要取自己性命的他。
眼前的祁陨,衣衫破烂身上满是血污,仰倒在枯草之上,唇畔犹带血色,喘息不止,无端艳丽非常。
他抬起手背拭去唇畔血色,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的桀骜,只是那份意气蒙着层让人难以看透的东西。
“是你救了我?”祁陨如此问道。
卫韫玉闻言微微颔首,应道:“自然。在下不远千里至西北边塞,将您自冰雪之下救出,又冒着性命危险带您逃亡,虽不值当您一句谢,却也没想到,这番辛劳,反倒险些丧命于您手上。”
她说着话,先是抬手抚了抚自己被掐疼的颈间,才又将手递给祁陨,试图拉他起来。
此番动作言语,意在告诉祁陨,虽然您险些动手杀了我,但我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念在您情况特殊,便不与您计较了。
可那祁陨却是半分不领情。
祁陨抬眼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双手,唇畔浮现苦意。
他意识模糊时,隐约瞧见了卫韫玉在他跟前,他见她赤手挖开冰雪,见她将手伸向自己,感受到她在自己怀中安睡。
他原本是准备赴死的。那日接到圣旨前,他已然听闻她封后的消息。她成了这世间最为尊荣的女子,褪去了带给她无数噩梦的戎装战甲,嫁了她心心念念的情郎,她不会知道西北苦寒之地,他念了她多少岁月。
而那些幼年照拂,少时情动,那些难以启齿的贪念欲望,将随他一并埋葬于冰雪荒原。
祁陨半生苦痛,唯一的那点点甜,将在旁人身侧绚烂。人间于他,再无牵挂。望着那道凌迟圣旨,他脑海中想起许多年前的她,心道,死了便死了,葬于冰雪荒原,或许能换她在长安帝京一声轻叹,倒也挺好。
他清楚自己于她,算不得什么,便是死也难得她一滴泪水。能换得一声叹息,或许都是奢望。
却没想到,身历百痛埋于冰雪之下魂魄将散时,竟又瞧见记忆中的她,她双手冰寒,却在他心头重燃了火光明日,那一瞬,他生了求生之念。
可此刻望着眼前陌生的人,祁陨方才明白,一切不过是场荒唐大梦。
她在长安帝京皇宫,在他皇兄身旁,她不会在他身边,更不会在他怀中安眠。
……
祁陨微微合眼,到底未曾搭上眼前人伸向自己的手。
他掩唇重咳,在咳声渐停时,冷冷道了句——“多事。”话音冰冷,毫无情绪。
卫韫玉伸着手,冷不丁听得他这一句“多事”,只觉一口老血涌上心头。原本她心中还打了许多腹稿,以应对祁陨问自己为何救他,却没想到,这人开口就是一句“多事”。
卫韫玉不敢置信的缩回手,眼瞧着祁陨撑着枯草地,虚弱的爬起。
一时分不清,他这句“多事”,是说自己伸手想要扶他一把,还是说……她救他?
卫韫玉傻楞了瞬,这一瞬,祁陨已然爬起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
只是,他毕竟重伤在身,没走几步,便连连猛咳起来,这咳声将卫韫玉唤的回了神,她也没了心思去想他那句“多事”,只心下暗骂他“不识好歹”,便赶忙追了上去。
卫韫玉身子再弱,也比重伤的祁陨好上许多,轻而易举便追上了祁陨。
“你身上的伤……”卫韫玉本想说,你身上的伤甚重,眼下不易走动,不如暂且上马,由我带你去近些的城镇寻个马车。
可她话刚出口,那浑身是血的祁陨,便愣愣瞧了她一眼,随后眼神带着厌烦,道:“不要跟着我。”
他并不感兴趣这个陌生的人为何救自己,他只觉得烦闷。若是早被凌迟而死,眼下他恐已下九幽地狱,或是已然忘记今生所有,转世轮回去了。可偏生他竟没死,不仅没死,关于从前的记忆也是半点没忘。
这分毫未曾淡忘的从前,便又开始折磨着他,祁陨脑子全都是身着红装嫁衣的卫韫玉对着祁湮那个伪君子笑颜动人的模样。他虽未见过卫韫玉身着凤冠霞披的模样,可他见过她十五岁生辰时的一身红装。
明艳动人,灼灼风华,是乍见之欢,也是他生平仅此一遇的怦然。
那是极好看的,只是,不属于他。
忆起如此种种,祁陨心头更如被万仞而绞。
身后那人紧跟着自己,她出声时他竟好似听见了卫韫玉的声音,可愣愣回头,瞧见的,却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祁陨咬唇,他冷声斥了那人一句,继续走着,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伤的有多重。
卫韫玉被他这一声冷斥给吼愣了,也想不明白自己哪处得罪了这位主,心头暗骂了句脾气古怪。
为了不触祁陨霉头,卫韫玉只得停步,她停下,祁陨继续往前走着,可惜这回他走不过三两步,便倒了下去。
他伤的太重,强撑着走几步,便是极限了,浑身的伤痛极,眼下是疼晕过去了。
眼见着他人倒了下来,卫韫玉还以为是死了呢,慌忙近前去。探了探他鼻息和脉搏,确认还有气儿,她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死就行。”卫韫玉抹了把冷汗,硬拖起祁陨,将他拖到一旁的马匹上。
亏得这赤血通人性,两人坠马后,它便回来紧跟着他二人。否则这当口,依卫韫玉现下的身子骨,着实不知能如何将祁陨给带进城去。
祁陨身上的伤太重,卫韫玉早年行军学过些医术,她瞧得出,祁陨这一身的伤若是不能妥善救治怕是撑不了几日活了。
她虽会医术,可这荒郊野岭什么也寻不到,自是没得法子给祁陨医治。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进城去,想法子给祁陨抓药看伤。
卫韫玉将祁陨拖上马,环视四周,想着入城的法子。
她带着个重伤的祁陨,不能贸然入城,若是祁陨失踪的消息已然传出,想来城中会有人搜查,即便无人搜查,带着一身血衣的祁陨也会在城门口引起守城兵士的盘问。
祁陨在西北呆了这么多年,倘若守城的兵士见过他,怕是完了。
思来想去,卫韫玉决定将祁陨和马匹藏在一处隐蔽处,自己去城门外买驾马车,扮作马夫,将他先带进城内。
她藏好祁陨和马匹后,背着包袱去了茶摊子附近,瞧见有个装着干草的马车,想到这应该是喂养牲畜的干草,便买下了这驾马车和车上的干草。
卫韫玉带回马车后,先是将一部分干草从马车上取下,放到自己从军营带来的这匹马旁边。接着便拨开剩下的干草,将祁陨抬进去,用干草埋下他的身体,将他藏得严实。
做好这一切,她拍了拍从军营带来的那匹马,低声道:“马儿乖儿,你先在这呆着,饿了就吃这些草,待我进城安顿好了,再来接你。”
话落,她驾着自己买来的马车,带着祁陨入城,留下这匹马和剩下的一半干草,藏在了隐蔽处。
第8章 、不甘心(捉虫)
卫韫玉几日来赶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脸上还粘着雪泥风干后的泥痕,又用了模仿粗噶男声的口技。
乍一看,丝毫没有前往西北前那副女扮男装的温润公子模样,说是个运送干草的马夫,倒是半分也不突兀。
这处边塞小城,只有一处供来往货商落脚的客栈,卫韫玉没得选择,只得先去这间客栈住店。
“小二,住店。一间房。”她一边跟小二说着住店,一边暗暗盘算,想着需得尽快找个院落落脚。这地界只有这一间客栈,若是被西北军营里祁湮的人追出来了,岂不是一搜一个准儿。
“哟,客官,真是不巧,咱店里今儿这房都住满了,只剩后院的一间柴房,不知您能不能委屈委屈。”小二为难道。
“成,有的住就成。”卫韫玉爽快应道。
话落,却悄悄打量着店里。
这客栈里,少说数十间房,按理说不至于住完了的,除非是,有什么人是带了大批随从来的。
卫韫玉瞬间便想到了营帐里那道染血的圣旨。
难不成是宣旨的钦差在这儿落脚了,她心头大惊,面上仍维持着平静,笑着同小二往柴房走去。
出了前厅,往柴房那边绕去,果然瞧见整齐站着两队人,粗略估计至有十余人。
卫韫玉从他们跟前经过,装作不经意往一旁侧倒撞向其中一个人。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这腿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残疾,走快了站不稳。对不住了大哥,小的没撞疼您吧。”
被她撞了的人,下意识起了防备,不知用了股什么力道将卫韫玉震开,口中道:“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卫韫玉讪笑着离开。
小二领着她到了柴房,便赶忙离开招待客人去了。
卫韫玉合上房门,背对门立着,脸色凝重。
方才她同那人说话,用的是西北乡音,虽粗噶却也是容易听懂的,而那人一句“无事”,卫韫玉一下便听出来是京城口音。加之方才震开她时的那股力道,摆明了是内力。十有八九就是京中派来的人。
幸好自己事先将祁陨藏在了马车上的干草堆里,没有带着重伤的他来住店。否则这不是直接撞进杀局里嘛。
只是眼下还是危机四伏,卫韫玉生怕祁陨在干草堆里醒了后会直接爬出来。
若真是如此,她可就白忙活一场了。
自己于武艺之上本就算不得精,应付寻常侍卫自是可以,可若是禁军大内的人,一下还是起码十几个,卫韫玉自己可没有胜算,况且,眼下还有重伤的祁陨,她纵是拼死怕也带不走他。
怎么办?怎么办?
卫韫玉焦灼不已,在瞧见柴房捆柴火的绳子时,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她将那麻绳解下,带出柴房,先是去找了小二,同他道:“我马车上的干草,若是风大恐怕会被吹散了,不知可否借贵店的绳子一用?”
柴房的绳子本就无甚用处,小二未曾犹豫便应了下来。
卫韫玉见此心中稍松。她拿着绳子去到马车旁,将马车上的干草勒紧,连带着也将藏在马车内的祁陨勒在里面。
“我不知道你醒没醒,提醒你一下,这里有祁湮的人,保守顾忌有二十个,你若是醒了千万不要动作。”卫韫玉声音极低,在压干草时轻声同祁陨道。
马车上那人毫无动静,卫韫玉心想估计是没醒,便在勒紧他后,顺手拿了干草塞进他口中,堵了他的嘴。她也怕他醒了发现自己被捆着再喊叫起来。
在她塞干草堵他口时,干草下突然响起了一声咳音。
“咳。”是祁陨的声音。
卫韫玉吓惨了,赶忙学着祁陨的嗓音跟着咳了两声,来遮掩祁陨这声咳。
还好,那十几个人都没有留意这边。
她观察了番,发现没人注意后,稍放下些心,又叮嘱道:“千万不要出声。”
其实祁陨早在进城门时就醒了,只是他的腿疾复发疼的丝毫无法动弹。不要说从这干草堆中爬出了,能忍着不痛哼出声,便已是凡体肉身的极限了。
这腿疾是当年父皇夺了他兵权后,让一位神医借为他治疗旧伤的缘故,封了他双腿穴脉所致。
当年那神医曾给过他一封父皇的亲笔书信,信上写——“做个废人也好,起码一生富贵无忧。”
神医叮嘱他,若是此后不再下地,他的腿不会痛,可若是他执意如常人般走动骑马,腿疾发作之时,便会痛如剜骨。
祁陨不甘心做个废人,他还是如常骑马弯弓,即便被困在那处不见天日的小院,他都要爬上院墙,举目望一望长安帝京。
因为这不管不顾,使得他每每腿疾发作之时,便如剜骨削肉,堪比凌迟之痛。
那日钦差宣旨,说新帝登基,赐他凌迟而死。祁陨便想,凌迟是多痛,比他腿疾发作时剜骨之痛如何?
此时的卫韫玉自然不知晓祁陨是腿疾发作,只以为是自己塞干草堵他口时,呛到了他。
她唯恐他再咳出声,叮嘱他千万不要出声后,便自己继续装成他的嗓音咳着,又拍着干草,试图给他顺气。
连咳数声后,都没再听见祁陨的声音,确定他应该不会再出声后,才安心离开。
卫韫玉离开后没有再回柴房,而是出了客栈,往药材铺走去。祁陨情况特殊,肯定是不能请郎中去看的,好在卫韫玉通些医术,给他治治外伤应该还是可以的。
带他离开西北军营时,她匆匆看了眼他身上的伤,瞧着是厉害,其实却都避开了要害,明摆着是留了余地,想来是掌刑之人没想着要他死。既无要害之伤,眼下瞧着虚弱些也不算甚要紧的,能保住命就好,至于调养身体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卫韫玉眼下想的主要是不能让他咽气。
她在药材铺买了止血和治外伤的外用药,又买了纱布和药酒,其它需要煎煮的草药一概没要。临走时路过家成衣铺,想起祁陨身上那满是血污的衣裳,便进店顺道给他买了两件衣裳。
东西买齐后,卫韫玉上街选了个路边食铺,进去要了碗面。
店家下着面,她立在一旁,打量了周围一番,状似随意攀谈道:“店家,您知道这城中有哪户人家出租宅院或是要卖宅院吗?”
店家闻言,有些奇怪的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这年轻人,难不成是要定居在这儿?我可劝你不要这样打算,这地界从前西北王坐镇时还好些,如今换了个领兵的,时不时便要乱上一次,除了老了走不了又念着乡情的,谁愿意在这长居?一旦跟北边开战,咱们这儿平头老百姓可怎么活。”
卫韫玉闻言心底难免生了些沉闷。
现在西北地界的模样,和四年前她到西北时所见,真是天差地别。
从前卫韫玉曾听过些关于的西北传言,据传西北子民,常常私底下称九皇子为西北王,那时朝中太子党便以此为由攻击祁陨,说这是祁陨意图谋反的佐证,可卫韫玉却觉得,或许这只是西北臣民,对护佑这片土地的将军,由衷的爱戴。
她始终记得,那一年,十四岁的祁陨曾一身战场血衣,在金銮殿上告崔氏克扣西北粮饷,以至疆场杀敌竟饿殍遍野。
祁陨自请前往西北时,这地界正苦于北边突厥侵扰。边城劫掠屡见不鲜,长安的权贵门阀却只顾家族利益,连西北的军饷粮草都要克扣,如此种种,让将士拿什么上阵杀敌。
是祁陨让西北这片苦难之地,有了变化。
他自十四岁来到西北,几历战事生死,目睹西北生民之苦。
清楚那些将士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而是死于朝堂重臣的贪欲。
历任西北主事,无一人敢入京状告崔氏,唯独祁陨,那年他不过十四岁,并未主政西北军,西北一派,还在崔氏手中。他单枪匹马来西北,亲眼目睹一场边境饿殍遍野,只凭一腔孤勇返京,在御殿之上叩的额头渗血,要皇帝还西北子民一个公道。
当朝皇子血染御殿,惊动长安朝野,也给了先帝一个拿下西北一派的机会。
崔氏树大根深,却多行不义,西北之地的军民早已是怨气漫天,只不过苦于踞长安千里之遥,诉求无法上达天听。
借着克扣粮饷一事,先帝趁机拿下西北一派,而祁陨,则因深受西北臣民爱戴,接掌兵权。
后来他们唤他西北王,想来也是盼着他们的英雄,如同神明一般在西北的王座上,永远守护这片土地。
西北数载,祁陨做的很好,其中既有他本人的功劳,也离不开先帝派来的数位将士。放走祁陨的那两人便是先帝数年前派到祁陨身边的五位将领中的两位,除却这两外外,其余三位,一位调回京城,如今任禁军统领,一位接掌东南,另一位,葬身沙场。
……
“给,面好了。”摊主端出来盛好的面,同卫韫玉道。
卫韫玉回过神来,笑了笑,接过面碗,回话道:“我也不是要在这长居,只是近日来腿脚不适,想要在此处好生歇上十来天,又想着住客栈不是长事,便打算在这租个宅院。”
摊主听罢,笑道:“这城里多的是荒废的宅院,你收拾收拾就能落脚。”说着伸手指了指南面的胡同,接着道:“顺着这胡同往里走,最外面那家是我家,我家里头那三家都是荒废的宅院。”
卫韫玉顺着摊主指的方向瞧了眼,应道:“好嘞,多谢。”
“不谢,您吃好。”话落,便接着去忙活了。
卫韫玉吃完面后,便按着摊主指的路往胡同里走去。
她选了最里面的一处宅院。
这院子瞧着是有些荒破,但安静隐蔽。卫韫玉推门进去,往里屋走去,只见屋里的床铺都落满了尘灰,压在上头的床褥也发了霉。她呛的连咳几声。忙抱了被褥去外头拍打晾晒,又好生收拾了一番里屋。
这一通忙活下来,天色都已到了日暮时分。
卫韫玉将晾晒了半日的被子抱进屋内,草草铺好床铺,趁着天还没黑,往城外走去。
她还要将那匹从军营带来的马带进城里来。
卫韫玉从城内往城外安置马匹的地界徒步走去,到地方时,天色已经全黑。
她呼了口气,绕过几颗树往拴马的隐蔽角落走去,却在瞧见马匹时,发现还有另一匹马。
卫韫玉下意识以为是追兵,准备先撤。这马不要也罢,还是性命要紧。
她刚一转身,那两只马匹后头,突然响起了声音。
“殿下呢?”
估计真是追兵,开口就问祁陨。卫韫玉心道。
“您说什么?什么殿下啊。”她边说着边环视左右,想看看到底来了多少追兵,反正眼下没有祁陨那个重伤的累赘,若是十个以内,说不定,她还能逃脱。若是人数多应付不了,那也无碍,反正祁陨不在身边,咬死不认就是。
这般想着,卫韫玉也没有慌神,只暗暗查看周围。
咦,居然只有这一个人。
卫韫玉意识到只有眼前这一个追兵后,当即转了主意,她速度极快到了马匹旁,一把掐住那人脖颈命脉。
“对不住了。”卫韫玉闭上眼睛,准备杀了这人。
她本不想杀人,可这人若是祁湮派来的追兵,留他性命,就是送自己下地狱。
“姑娘,手下留情。我没有恶意。”那人握着卫韫玉手腕,死命往外拉着。
卫韫玉眼下的身体力道不够,眼前这人毕竟又是个男子,天生的体力悬殊之下,卫韫玉虽扣住他命脉,却一时要不了他性命。
她女扮男装从未有人识破过,眼前这个倒是厉害,卫韫玉有些纳闷他是怎么看出的。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女子的?”这声褪去了口技伪装。
“我是郎中,握着你手腕一探脉便知晓了。”
原来如此。卫韫玉得了答案,扣着他命脉的指节跟着用力。
其实两人都知道,卫韫玉眼下扣着他脖颈,即便一时杀不了他,最终也能取他性命,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姑娘,我真没有恶意,我千里迢迢赶来西北,是要救殿下的,不想去晚了一步,已然找不到殿下的人,殿下的旧部告知我,是一位小郎君救走了殿下,应当是你吧。你快放开我,今日是殿下腿疾发作的日子,我若是再不赶去为他医治,殿下怕是要疼死过去的。”这郎中说的虽有些夸张,但大都是实言。他确实是来救祁陨的,也确实从祁陨旧部口中得知有人救走了他,今天也正是祁陨腿疾发作的日子。
事关祁陨的安危,卫韫玉心知不能轻易就杀了眼前这人。她抬手撕了眼前这人的衣袍边角,将他双手缚住。
“我暂且信你的话。跟我走。”说着就想将这人扛上马带走。可这人太沉了,她如今的身子骨根本扛不动,只得作罢,拽着这人往城内走去,留下两匹马在这里。
一旁那人见状噗嗤笑出了声,心里也是纳闷。这姑娘的动作极为利索,掐人命脉的手段,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可不知怎的,居然没有什么气力,更没有内力。看着既像习武之人,又不是习武之人。
“哎,姑娘,你是何人啊,怎么这般拼死拼活的救九殿下,莫不是九殿下的情妹妹?不应该啊。没听说过我们九殿下还有喜爱的姑娘啊。”那郎中边走边问卫韫玉,卫韫玉充耳不闻,压根不理他,只拽着他,催促道:“快点走,别耽误事儿。”
“哎呀,你这姑娘急什么啊,不然我换个问题。那九殿下是你什么人啊?难不成是你的心上人。”郎中嘟囔个没完。
卫韫玉懒得听他嘟囔,冷笑了声回道:“呵,我是他嫂子,他是我弟弟。”
“混说,九殿下的哥哥除了当今陛下都死绝了,陛下的两任皇后我都见过,生得可不是你这模样。”郎中回道。
卫韫玉想了想,不记得自己从前有见过这个人,随即不甚在意的笑笑,随口道:“既如此,那你同我讲讲那两任皇后生得是何模样。”
“这个呀,现在这一任是崔后的侄女,长得倒是不丑,可崔家人,便是长得不丑,我也觉得她心丑。何况她是在头一任死了当天就入宫做了继后的,真是一日都等不得,啧啧。不过头一任是卫国公府的嫡长女卫韫玉,生得那叫一个漂亮,真真是明媚动人,艳绝京华。不过我只见过她两次,头一次不是她女子装扮,多年前在曲江宴,那时候她还是探花郎呢。哎,你跟她眼睛生得挺像的。说来也巧,她也爱女扮男装,你也是女扮男装。可惜了,她死了,听说是为了救皇帝死的,也是可怜,她救夫君身死,离世当日夫君就迎了继后,唉,自古痴情女子薄幸郎君”。
“放屁,她不是救皇帝死的,是被皇帝下毒杀的。”卫韫玉咬牙道。
“豁,你也这样觉得啊,巧了,我也觉得。”郎中猛地扭头看向卫韫玉。
话落,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疑惑道:“不对啊,我是见过她死状查看过那盏毒酒才这样觉得的,你怎么会知道她是被毒死的?你究竟是谁。”
卫韫玉昂首望着天边明月,笑道:“我啊,我是来找皇帝讨债的人。”
郎中闻言更是疑惑:“你究竟是谁?”
卫韫玉低眸看向他,回道:“我是卫韫玉的表妹。我叫沈釉”
她有位远在江南的表妹,名唤沈釉,去年因旧疾离世。因着那位表妹是卫韫玉母亲的庶妹与人私奔后所生,早同京城断了联系。只卫韫玉在江南时偶然救过她一次,见到了她身上母亲族中女儿自小便带着玉佩,细问后才知晓两人之间的渊源。
除了卫韫玉外,京城无人见过这位表妹,更不知她的死讯。卫韫玉自己的身份肯定是不能用的,只能易容后暂时顶替表妹的身份。
“表妹啊,怪不得怪不得。”那郎中边走边说,快到城门时才住了口。待入了城,往客栈的方向走去,他也再未开口。
两人一路走到客栈,趁着夜色往藏着祁陨的马车处走去。刚到马车那,卫韫玉正要动作,突然听到了脚步声。她忙将那郎中拽住,躲在了马车下。
脚步声渐渐走近,一并响起的,还有话音。
“从京城往西北地界舟车劳顿,公公这一遭真是受累了。”一个男子声音道。
“累什么累,总比没命强。崔氏逼着陛下杀了卫世子,眼下在京中伺候的奴才,个个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稍有不顺陛下心意都要没了性命,眼下能在西北多呆几日就拖几日,回去了,项上人头不一定保的住。我这一想起来都后怕,崔氏和陛下斗法,我这个老奴才居然是给那酒里下毒的人,陛下要毒卫世子自己不肯下手,竟让我往里头下毒,那神医看了卫韫玉尸体,说纵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的时候,陛下那眼神,恨不得要我血溅当场,你说我就一个听吩咐的奴才,还不是陛下要杀的嘛,到头来怪上我了。”一个公鸭嗓般的声音说着。
卫韫玉听着外头的话,咬唇压抑情绪。
终究是恨意难消。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得祁湮如此对待,她从来没有求着祁湮娶她为后,她告诉过他自己可以交了兵权隐居山野,甚至可以永不做回女子只做他手中一把制衡朝臣门阀的刀。
若说错,大抵是错在她不该在他说要纳她入宫为妃时告诉他,她宁肯终身不嫁也不与人为妾。亦或者错在她不该和崔氏女去争后位。
可是凭什么啊?
她不肯为妾,他大可放过她,为什么明知道给不了她妻子的名分,还要执意如此,为什么宁肯杀了她,都不肯放过她?
卫韫玉眼眶蓄了泪水,心中满是怨恨,一时没有察觉到上头的马车居然晃了起来。
还是那郎中先反应过来,伸腿控制住了马车。
“什么动静?”那公公问道。
一旁的男子往这边瞧了眼,回道:“猫罢,这地界能有什么人。”
两人说着便走远各自回房了。
过了好一会儿,郎中确定周围无人后,才松开腿。他一松腿,马车接着晃动,卫韫玉回过神来,以为是祁陨腿疾发作,痛得颤抖,赶忙拽着郎中出来。
夜色太暗,她没工夫解绳索,干脆取出靴边匕首割开绳子。
绳子一断,卫韫玉忙伸手去拨开干草。
将被埋在干草里的祁陨拽出来后,她竟瞧见了他眼尾微湿的泪水。
卫韫玉愣了愣,以为他是疼哭了,心道幸好把这郎中带来了。没想到这腿疾居然能将祁陨疼哭,若不带来这郎中,怕是他真扛不过去。
“快别哭了,你看看,这是不是治你腿疾的郎中。”卫韫玉拍了拍他脸,取下堵着他嘴巴的干草,抹了他眼尾湿意,指向那郎中,问道。
祁陨抬头看向郎中,那郎中有些懵,一时无措。
他往日也不是没见过祁陨腿疾发作,可没有一回是能让祁陨疼哭的啊。
难不成这回比往常要疼的多?怎么回事?不应该啊?他心头疑惑不解。
祁陨嗓音沙哑,抬头死死盯着郎中,唇瓣颤着道:“快给我治腿,我要最快的速度站起来,不论是什么代价。”话落猛一合眼。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待她!他一定要杀了那些人,祁湮,崔家,还有他们养的走狗,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好,我这次来就是来彻底根除你腿疾的。”郎中话落,转而看向卫韫玉,接着道:“你住哪个房间,快把他带进去,另外想法子弄点热水。”
卫韫玉闻言,拖起祁陨就往柴房去了,边拖便让郎中搭把手。两人一道,赶忙将祁陨拖进来柴房。
进了柴房,卫韫玉将祁陨放在柴房里唯一的小床上,自己则去一边点火烧起热水。
郎中取出随身带着的银针:“这次要解开你所有被封的穴脉,数年积淤的血会悉数被放出,施针后你需得静养一月,方可保万无一失。”
祁陨抬眸望向郎中,问道:“我不能在放血后马上站起来吗?”
郎君闻言回望他,只见眼前的祁陨血红眼眸中满是入骨恨意。
他微怔,想到今日在马车下听到的话,低叹了声:“放血后可以立即站起,能撑一刻钟,可日后你的腿,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亦或许数十年,便会复发。劝你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决断,我知道你性子倔,但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
“我不用活那么久。”祁陨只道。
郎君低叹,动手刺穴放血,心知是劝不住他。
被封数载的穴脉,每一针扎下都如同扎在他筋脉深处,痛彻骨髓。可他咬牙忍着,未曾痛哼半声,更不曾落泪。
马车上他会哭,压根就不是因为疼痛,他自小不知受了多少身上痛,这点疼,即便折磨万分,即便痛彻骨髓,却以不足以让他落泪。能让他红了眼眶的,只是疼到心坎的伤心事。
接到那道凌迟圣旨时,他没有哭;先帝要他从此甘心做个废人时,他没有哭,一刀刀一剑剑砍在身上时,他也没有哭。
自母妃离世后,他只红过两次眼眶,一次是西北战场饿殍遍野,一次是今日。
他珍爱至极,唯恐惊扰冒犯半分的姑娘,他们凭什么如此待她?
坦然赴死时,他想反正今生再无挂碍,他自五岁起记在心上的姑娘,会在她意中人身边绽放,会过的荣华无忧,一生免遭苦难,即便从此与他无关。
只是,他没有想到,入宫封后的卫韫玉会死在大婚之日,死在她嫁于心爱之人之时,死于新婚夫君之手。
偏生那人,如今已是天下之主,没有人可以为她报仇,没有人可以为她讨一个公道。
或许很多年后,就连作恶之人,都会忘记他曾经的罪孽。
想到这些,祁陨便是死都死的不能瞑目。
第9章 (捉虫)
客栈柴房里烛火昏暗,可卫韫玉仍能清楚瞧见祁陨腿边淌下的大片血水。
她按着郎中的话烧好了热水,提着水桶拎了过来。
越往祁陨这边走,那血色便越为明显。卫韫玉其实早见多了血腥,却仍旧不习惯这血色场面。
她拎着水桶的双手下意识颤了颤,合了下眼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才走近前来。
“热水在这?郎中是要如何用水?”卫韫玉将水桶放到一旁问道。
那郎中闻言都未回头看向水桶,视线仍旧紧锁着祁陨的腿。
“先放下,你过来,按着殿下的左腿,将残余的淤血挤出来。”郎中说着侧了侧身,给卫韫玉让出位置来,自己则动手按着祁陨右腿。
郎中扎针通了祁陨此前被钉死的穴脉后,若想让筋脉通畅,还需得要将穴脉中堵塞的淤血挤出。祁陨右腿情况复杂些,郎中便准备自己动手。祁陨的左腿相较而言尚不算严重,为了尽快让祁陨的双腿穴脉畅通,郎中让一旁的卫韫玉也动手帮忙。
卫韫玉俯身照着郎中的吩咐握住了祁陨的左腿,学着郎中的手法给祁陨按摩挤出淤血。
早在扎开穴脉之初,那血便已淌了一地,如今还需另外动手挤出的相较于那地下的大片血水,其实只是残余下的少量罢了。可即便是这相较而言少量的血,都足以将卫韫玉双手染红。
她掌心血水濡湿,手指碰触下祁陨的双腿,因着多年腿疾苍白无比。虽不至于瘦骨嶙峋到可怖的境地,却也在血色映衬下,令人心颤。
瞧着祁陨腿上无数的银针创口,卫韫玉喃喃道:“这、这该有多疼啊。”
这话,分不清是问句还是叹句。
祁陨攥着小床的木沿,指节之力攥得木沿几成碎屑,却始终不曾喊出半声痛来。
反倒是一旁的郎中,抬眸瞧了眼祁陨,低叹道:“穴脉尽封数载,加之殿下他多年来未曾顾忌,如今解穴放血,比之剜骨凌迟也不遑多让,殿下未曾疼晕过去,也是罕见。”
郎中知晓祁陨执意要在治了腿后马上站起时,之所以仍旧应下在此时为他解穴,一是知晓自己纵使硬要拦他,也未必能拦下;二是他清楚这解穴放血之痛,究竟有多可怖。他行医至今,就没有见过能清醒熬过去的,祁陨是头一位。
郎中话落,卫韫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祁陨。
祁陨一身血衣仰躺在狭窄的小榻上,眼眸血红眉心紧蹙,唇畔还带着因忍痛咬破下唇的血迹。
直到现在,他腿上痛意仍未止息,可纵是疼痛至此,他仍旧强撑着保持清醒,不肯让自己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其实,祁陨不是没有痛的意识昏沉。只是每当意识昏沉之时,他脑海里都会想起一身红装的卫韫玉了无生息倒在皇宫御殿里的模样。
他没有见过卫韫玉身着嫁衣,也没有见过卫韫玉中毒身亡的景象。
可他脑子里偏就是浮现出了那一幕,将他几次从阎罗殿门口拉了回来。
他还没有为她报仇,怎么能死呢?
正是这份执念,支撑着祁陨,让他扛过常人难以承受的肉身之痛。
*
将祁陨双腿中的淤血挤出后,郎中拉过热水桶,将祁陨双腿放进里面。
做完这一切,他长呼口气,撑着自己膝盖起身。
“好了,在这热水里浸泡半个时辰,你便可重新站起。只是初次站起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若是超过了一刻钟,你的腿将因供血不足脱力,到时莫说是站起,你连爬都是难事。”郎中抹了把额头的汗,叮嘱祁陨道。
话落见祁陨没有反应,叹息了声,又开口道:“殿下,臣此番前来,是受先帝遗命。早在先帝下旨要臣废您双腿时,便告诉过臣,待太子殿下登基坐稳江山后,务必要到西北为您治好腿疾。您是塞北的雄鹰,先帝疼爱的幼子,他怎会当真舍得让您折翼。”
先帝既选了要祁湮即位,必然不想让祁陨威胁到祁湮的帝位,加之为了避免同室操戈的惨剧,他不得不费尽心思谋算。祁陨毕竟年轻,又比不得祁湮自幼便是储君在朝野内外声望极重。若是祁陨威胁到祁湮,只怕等不到先帝出手干预,祁湮便会动了捏死祁陨的念头。那是先帝最不想见的场面。
为了保住这两个儿子的性命,不使他们互相残杀,先帝选择让祁陨彻底丧失参与储位之争的能力,暂时废了他双腿,只待祁湮坐稳皇位后,再治好他的腿。
郎中最初接到的先帝密令是待祁湮登基五年后,方能为祁陨根治腿疾。
可没想到,就在一个月前,他收到了先帝的一道遗旨。
遗旨是宋首辅所寄,真假自是不用怀疑。可遗旨上的内容,却着实让人吃惊。
郎中自接到圣旨后,当即便赶往西北想要救下祁陨,去晚了一步,才让卫韫玉抢了先。
其实在原书里,也写了这一段,可惜,在书里,郎中赶到西北时,见到的,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郎中思及先帝,心中也是难受,苦叹了声,同祁陨道:“从前种种,先帝也是无奈之举。”
不论这郎中如何说,祁陨始终都未回应他的话。
先帝如何,在眼下的祁陨心里,其实没有多么重要。年幼时,父皇也曾常来看望他,五岁前,他常在夜半睡醒时,见到父皇和母妃并肩坐在灯下,絮语闲话。那些场景无比温馨,却又不甚真实,以至于祁陨此后十数年,都以为,那不过是年幼时做的一场梦罢了。
若是父皇当真对他们母子有情,怎会坐视母妃被杖毙却不曾对崔后如何,怎会从小对他厌恶,为他赐名“陨”字,将他流放西北。
疼爱?疼爱是像先帝对太子殿下那样,倾心教导事事打算;而不是如待自己这般,放任生死不管不顾。
罢了,这些如今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祁陨侧眸望向窗棂外,瞧着西北的明月夜色。
四年前,他和卫韫玉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在西北这样的明月夜色中。她奉命宣旨来夺他兵权,许是心虚,对着他总有愧意,便答应同他饮一次别离酒。
明月下她泛着酒红的脸,让祁陨想起她十五岁生辰时醉酒的模样。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女装模样,当真是初见乍惊欢。
转眼数年,明月依旧,故人长绝。
祁陨痛苦阖眼,他想,卫韫玉会不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看着他呢。他多盼着她能在碧落黄泉的哪一处看着自己,看着他为她报仇血恨,看出他待她十余载的挂念,让他能有机会,道出自年少时便在心头翻涌的情意。
这时的他不会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就陪在他身旁。
卫韫玉立在一旁看着祁陨,只觉自己从前当真是对这位九殿下知之甚少。从前她只知晓他是宫中低位嫔妃所生,在西北领兵之时军功甚高,却不知晓,这位殿下,竟是个这般能抗的主儿。
郎中瞧着祁陨这模样,心知他若是要做什么,自己定是拦不住,索性便决定不在这瞧着心烦,同祁陨道:“罢了,多说也是无用。你好生休息片刻,我歇一歇眼。”
话落,便到柴火堆旁,靠坐着柴火合上眼来。
熬了许久,卫韫玉也乏了,便靠在屋柱旁闭眼假寐。
时间一点点过去,半个时辰后,小床上的祁陨突然有了动作。
“借你匕首一用。”这是祁陨的声音。
卫韫玉闻声,当即掀开眼帘,却只来得及瞧见祁陨的离开时的一角染血衣料。
她赶忙低首,果然见自己靴边匕首没了。
卫韫玉扭头看向那郎中,有些犹豫该如何去做。
她清楚记得郎中说过,祁陨的伤,若是今夜当真站起撑了一刻钟后,只怕日后是要复发的。
若是依着卫韫玉,她自是想要拦下祁陨的,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先养好了伤,有什么仇怨日后再报也不迟,何必急于这一时。
可那郎中开口却道:“你我二人是拦不住他的,罢了,由他去吧。”
“这……,好,我不拦他,只去看一看情况。”卫韫玉拧眉,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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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柴火堆中抽了根木棍,沿着祁陨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祁陨丝毫未曾遮掩形迹,一身血衣现身客栈。今夜的月光明亮,照的他脸庞清晰可见。客栈那些大内来的禁卫在瞧见祁陨时脸色如同见了鬼般。
祁湮身边的大太监这番来西北,带了共二十二人,他素来谨慎,每晚入夜都要留十余位在外守卫。祁陨在月光下不避不遮,那些守在那大太监房门口的守卫自然能瞧见他。
“你、你、你是人是鬼?”最先看清楚祁陨面容的守卫惊叫出声,紧跟着十余位守卫纷纷现身。
这些守卫是陪着祁湮的心腹太监来的西北,而那太监来西北的目的,他们也是清楚的。凌迟先帝九皇子祁陨,清楚写在圣旨上,如今这祁陨,怎会好生生的站在这儿。
说话那守卫话音刚落,便猛然断了声息。
祁陨速度极快,几乎是瞬息间便到了那守卫跟前,一匕首正刺中他咽喉,要了他性命。
卫韫玉蹲守在客栈楼梯的拐角处,观察着情况,暗暗心惊。
卫韫玉原想着祁陨毕竟腿伤刚好,或许会应付不了那二十个人。若真是如此,她盯着那边,也能及时出手。
没想到重伤之下,祁陨的身手居然还是如此出色。
守卫守的这间房,不出意外便是祁湮那狗奴才的房间,房门外守了十余人,祁陨几乎是瞬息间便杀了身手最好的一个,那一个也是最早发现祁陨的。
祁陨只有一刻钟时间,他没有恋战,也无心和门外的守卫纠缠,躲开守卫的杀招后便推门而入,身影如鬼魅般杀到了那太监床榻前。
那太监睡梦中刚睁开眼,便见一把匕首抵在了他脖颈命脉上。顺着握刀的手一看,竟是祁陨,这太监险些当场吓晕过去。他以为祁陨已经是死去的厉鬼,眼下是来寻自己报仇来了。
“九殿下!九殿下!息怒息怒!老奴是奉陛下之命取你性命,冤有头债有主啊!”生死之时,这狗奴才背主之事也做的。
祁陨只是冷笑了声,眉眼阴寒道:“是啊,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欠的债,我自然会一一讨还,你、祁湮、崔家,一个也逃不脱。”话落抬手按住这太监后脖颈压在木沿上。
追进来的守卫眼见祁陨控制着这太监,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祁陨低眸瞧着这个自己轻易就能捏死的蝼蚁,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他心心念念,不舍半分冒犯的卫韫玉,会死在这样的人手上。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给卫韫玉下毒!”
他声音极低极低,却又极为冷寒,如自地狱中爬出的修罗恶鬼。
话落不待这太监反应,手起刀落就断了他双手。
第10章
那太监双手断落,痛的几乎失声,被祁陨如同扔一块儿破布般甩在地上。
祁陨手段利落狠辣,紧跟着追进房里的大内守卫,瞧着他一身的冷寒,恍惚间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即便是废了双腿折了翅膀也是西北地界的雄鹰孤狼。
九皇子昔年血染突厥百里之事犹在耳边,这些守卫看着他手中染血的刀刃,几乎不敢向前。
可祁陨,从没想过放过他们。
他的腿此时已经泛起了麻意,即便如此,他还是握着刀刃逼上前去。
近身肉搏,一刀一刀,拼着身上再添无数血痕,到底是在这一刻钟内拖着重伤的身体,杀了余下的二十来个大内守卫。
卫韫玉守在转角处望着内室的场景,看着祁陨如同尸山血海中淬炼而出的修罗孤身利于二十来具死尸之中,即便是见惯了战场杀戮的卫韫玉,也不免被他身上血气惊住。
卫韫玉即便戍守东南,却到底是文臣出身,在东南做的也大多是谋将的事,即便上阵杀敌,也是东南之地的倭寇。而祁陨可是自十四岁时便在西北狼烟烽火中长成。大漠戈壁疆场万里的鲜血,方能铸出这样一把□□。
祁陨在血海中回首,望向那被他断了双手后,痛不欲生倒在地上来回翻滚的太监,寒声道:“滚回长安告诉祁湮,他辜负的愧对的,我都会一一代为向他讨还,必不会让他忘记自己的罪孽!”
他只断了这太监双手,却留下他性命,并非是他仁慈,而是他留下这个太监,去告诉祁湮,他祁陨还活着,不仅活着,他还会在来日要他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过,一一偿还,半分不少。
话落,祁陨缓步踏出房门,在夜色中走向外头,留下一地尸体血水,与在其中挣扎的那太监。
卫韫玉立在楼梯拐角处,看着祁陨一步步往外走来。
原来这才是先帝口中,有如西北利剑般的九皇子。
锋芒毕露,毫不遮掩。
相较之下,昔日长安城中貌似端和儒雅的太子爷,到底是少了些锐气。
卫韫玉眼看着祁陨一步步走来,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在瞬间同多年前叩响御殿的少年郎重合。
回过神来,想到郎中叮嘱的撑不住一刻钟,卫韫玉赶忙走上前去,想要扶着祁陨下来。
果然,她踞祁陨还差一步之遥时,祁陨力竭之后昏了过去,昏倒后的他险些整个人砸了下去。
多亏卫韫玉眼疾手快,先一步扶住了他。
这时候,那郎中也从柴房走来出来。
他踏出柴房后,先是看了看天色,接着又看了眼昏过去后被卫韫玉扛下来的祁陨,抹了抹胡子道:“果然是一刻钟,半分都不能多撑。”
卫韫玉也没心思管他说的什么话,只一门心思想着赶紧把祁陨带去安全的地方。
她扛着祁陨下来,到那郎中跟前道:“我在城中找了处僻静安全的院落,准备先落下脚来,待祁陨的伤养好后,再行旁的打算。郎中可要和我们同去?”
那郎中闻言先是看了眼昏着的祁陨,接着才同卫韫玉道:“恐怕不行,你背上扛着这人,眼下是昏着,若是醒了指不定是要我性命的,当年怎么说,也是我废了他的腿,他有今日这遭罪受,我也脱不了罪责,便不在他跟前惹眼了,况且,救下人后我还有旁的事务在身,在这儿呆不久的。”
卫韫玉听罢也没有勉强这郎中,只是道:“那好,既如此,便就此别过了。”
话落将祁陨拖到今日来的那驾马车上,继续用干草遮掩着他。
一旁的郎中看她动作,略一沉吟,叮嘱她道:“殿下的身子骨眼下还弱着,要劳烦姑娘多费些心,用些养身补血的汤药好生调养一番。”话落将一个钱袋子放到了马车上,鼓囊囊的,瞧着就有不少银钱。
卫韫玉低眸瞧了眼,笑着拿了过来,应道:“好,我知晓了,谢过郎中。您放心,我必定将殿下照顾的好好的。”
虽则卫韫玉从自己的棺材中取出了些金银财宝当了不少银钱,可人给钱总归是好的,她自然开心,谁会怪自己钱多嘛。
两人匆匆道过别后,便趁着夜色离开了此地。
郎中继续往西北走去,而卫韫玉则往城内的那处宅院去了。
她驾着马车带着祁陨到了白日打扫过的那间宅院,将他扔在床上后,便匆匆离开,又趁着夜色驾着马车回到了客栈中。
回到客栈后,她将马车等物件恢复成原样,又将柴房的血色清理干净,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在柴房的小床上睡了下来。
次日一早,卫韫玉是被门外的吵嚷声闹醒的。
“杀人了!杀人了!”客栈的小二清晨最早发现血腥场面。
祁陨和那些大内禁卫,都是精于暗杀一道的人,动起手来轻易不会闹出什么动静,是以昨夜客栈的店小二根本就没察觉到死了这么多人,是早起后才知晓。
卫韫玉揉着眼起身,推开柴房门后,装出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唬道:“哟,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的血啊,吓死了吓死了,我可不敢在这住了。”
说着便去牵了自己的马,当着店小二的面驾车离开,还特意对着店小二感叹了好几句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昨晚她将祁陨带到那小院后,特意回来了一趟收拾局面,又在客栈住了一宿,才在今日离开。
之所以会如此打算,是为了避免被西北官府的人追查。若是昨天晚上走了,那官府一查必然知晓少了自己,自己岂不成了第一嫌疑人,到时候再沿街搜城,怕是就要完了。
可若是她回来后装成正常模样再离开,昨夜晚间又是祁陨杀的人,根本没有人瞧见自己,便能摆脱嫌疑。
果然,店小二以为卫韫玉就是普通住店的被吓到了,也没有多管。
卫韫玉驾着马车离开客栈后,当即就把马车拉去城外卖了,紧跟着去了城外作夜留下马匹的地方。
那地方原本有两匹马,眼下只剩下卫韫玉从军营带出的那一匹。想来昨夜那郎中是又来了一趟这里,将他的那匹马带走了。
卫韫玉牵起缰绳纵马离开,往城内而去,一路直奔那户小院。
眼下还是清晨,本就人烟稀少的边陲小城更加寂寥。卫韫玉沿途几乎没有见到一个人,便到了小院。
她先将马匹拴在院子里,之后便赶忙踏进屋内去瞧祁陨。
昨夜他昏的彻底,虽然这小处小院应当是安全的,可卫韫玉还是有些担心祁陨会出事。
眼下他们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自然忧心他的安全。
卫韫玉进屋时,祁陨还没醒来。她呼了口气,放下心来,走近床榻。
距离床榻尚有两三步距离时,卫韫玉以为昏着的祁陨突然掀开眼帘望向了她。
这一眼望过来,吓了卫韫玉一跳。
“唬,你醒了怎么还装睡,吓我一跳。”卫韫玉抚着心口怒道。
她依旧用着口技,扮成男人的样子说话做事。
祁陨毕竟是见过卫韫玉,且和她打过交道的,卫韫玉还是有些担心,他会听出来自己的声音进而认出自己来。
虽然在卫韫玉心里,他们两人有共同的仇人暂且算作同伴,可却难免担心祁陨心中不是如此以为。
毕竟卫韫玉当年可是铁打实的太子一党,就连夺权的圣旨,都是她来西北宣的,即便祁陨知道卫韫玉是被祁湮害死的,卫韫玉也难免忧心他会不会介怀昔日旧怨。
祁陨只是看了她一眼,再也没有什么其它动静了。
他知道昨夜便是这个人在那郎中身边救的自己,也是这个人从西北雪地带他出来,可他却不会感谢眼前这人。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如今的祁陨的眼中,只将眼前的人视作先帝留下的众多棋子中的一个,与那郎中没什么两样。
救他也好,其它也好,皆是为了所谓的先帝遗旨。
若非是祁陨眼下双腿麻木不能动作需得养上一月,他早就孤身离开此地了。
卫韫玉见祁陨不开口说话,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先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救你吗?”
祁陨烦躁的抬眼,似乎在说,有什么好问的,谁会关心。
卫韫玉瞧他态度,也不自讨没趣了。转而问他:“你应该好久没吃东西了吧?饿吗?”
这话一出,祁陨拧了拧眉头,似乎有些纠结要不要理眼前这个人。若是不理,他确实是饿的,早在卫韫玉来之前他就已经饿醒了,只不过是无法动作闭眼假寐罢了,可若是理这人,他又不大想开口。
这一纠结,还不待回话,他肚子便先唱起了空城计。
卫韫玉听见声音,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祁陨脸色骤然染红,狠狠瞪了卫韫玉一眼,像是头炸毛的狮子。
卫韫玉笑着,也不与他计较,想着他年岁小些,只把他当成小孩,也不同他生气,摇头笑着便踏了出去。
她出去后关上房门院门上了街,上街后卫韫玉并没有走远,而是去了之前吃面的食铺摊子,要了两碗面。
摊主还记得她来过,瞧她要了两碗面问道:“这回怎么要了两碗啊?可是家里还有人等着用膳?”
卫韫玉闻言面色神色未变,心底却有些打鼓,笑了笑回话道:“不是,是我饿了,故此买两碗来,我孤家寡人过路至此,哪有什么家人等着用膳。”
摊主闻言没在多问,只道了句:“这样啊。”
卫韫玉笑了笑,没再接话,却一直暗暗打量这摊主。
第11章
祁陨虽说腿脚不便,但上半身还是正常的。卫韫玉买了两碗面回来带到小院里,扔进祁陨后就没在管他,自己直接出了房门在院门口立着。
她直觉那摊主有些不对劲,前日买面时倒没察觉什么,可今日同那摊主几句话交谈中,卫韫玉却敏感的察觉出了不对劲。或许是早年前在东南地界清扫倭寇的缘故,她总是习惯观察人的口音。
东南地界的倭寇时常伪装成我朝子民上岸,可他们学说当地方言便是练了再久也难免有些不太对劲。卫韫玉便是靠着这听声极准的耳朵,捉了好几次伪装成乡民的倭寇。
今日那摊主问她作何买了两碗面,可是家里有旁人,卫韫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哪家做生意的,会嫌客人买的多问东问西的。
卫韫玉察觉不对后,便开始细想那摊主说的几句话。
越想越觉得不对。
昨日摊主曾说除了出于乡情和老了走不动的人外,其它年轻人都不会再这地界定居,可那摊主明明年纪不大。卫韫玉原本以为他是当地人,才会如此说。
可今日一细琢磨那摊主的话,竟隐约听出了几分东南口音。
她抿唇,想不明白东南地界的人怎么会到西北来。
就在卫韫玉琢磨那摊主时,那摊贩也在琢磨着她。
卫韫玉自己并不知道,她的面具,耳垂边翘起了一个角儿,今日那摊主便是看到了那个角儿,才多问了她一句为何买了两碗面。
虽然她对那摊主有了怀疑,可眼下祁陨的情况,暂时也不能再动作了。卫韫玉低叹了声,将面吸溜完后,转身回到屋内。
回到屋内后,一抬眼却见端给祁陨的那碗面坨着放在桌案上,没有丝毫动作。
卫韫玉本就因那摊主烦心,见此顿时火大。
“我说殿下,眼下这情况可容不得你挑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就别想了。”卫韫玉带着火气道。
祁陨被她一凶,有些愣,好似没反应过来般看向了她。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还在宫中读书时,卫韫玉头一次给他带方糖。那时他不爱吃糖,摇头不肯要,卫韫玉却硬着塞到了他手中,口中凶道:“我说殿下,有糖吃就是最好的事情了,你这次不肯吃,下回我可就不给你带了。”
祁陨看着她凶巴巴的模样,不知怎得,鬼使神差将那块儿方糖放进口中。
果然很甜,后来他一直记得卫韫玉说的那句,若是这次不肯吃,下次就不给他带了,每次都会怪怪吃了那块儿唐。
一吃就吃了八年,一直到他十三岁。
那块儿糖,也成了祁陨在母妃死后,记忆中唯一的那点甜。
祁陨眼神哀伤,卫韫玉有些愣,以为是自己凶的他,见状无奈叹了口气,走近床榻道:“罢了,你不爱吃就算了,你想吃什么,同我说,我尽量给你买回来。”
她话音落下,祁陨终于回神。
他愣了愣,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想吃的,吃什么都可以,今天、今天我不是故意不吃饭的……”说着看了眼那碗面放着的方向,有些无奈道:“你放的太远了,我腿脚不便,根本够不到。”
其实爬着过去也能够到面碗,可祁陨实在没有饿到那地步。
卫韫玉闻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放的太远了。
想到自己方才凶了吧唧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是怪我疏忽了,这面坨了,我再去给你买一碗吧。”
祁陨摇头:“不必了,你扶我起来吧。”
卫韫玉闻言,也不再多说,俯身将他扶了起来。
祁陨起身后接过卫韫玉递来的面碗,小口小口吃着已经冷掉的面条。
卫韫玉无事,在一旁坐着偶尔抬眼看一看祁陨。
不得不说,祁陨着实是生的俊俏,这俊俏甚至还带着美丽。寻常男子,至多是清俊,可祁陨的脸却是难掩艳色。
听闻是生得像他已逝的母妃。
说来也怪,先帝的皇子公主们不算少,可生得好看的,只祁陨和祁湮两位。不过祁湮生得肖似先帝,好看是好看,却偏温和清雅,是最受时下女子喜欢的君子貌。可祁陨就不同了,他美的惊艳,比卫韫玉记忆中的任何人都美的要更具锋芒棱角。
皇室子弟的礼仪到底是教养出众,便是腿脚不便,在这样的陋室中吃着冷面,还是被祁陨给吃出了宫宴的气质。
祁陨用过面将碗筷递给卫韫玉,口中道了句:“多谢。”
许是眼前人让他想起了卫韫玉的缘故,祁陨难得多了些人间烟火气,肯同她开口说话了,也会说些多谢的客套话了。
转眼过去了七日,卫韫玉每日给祁陨煎药买饭,费着心思照看,盼着他的腿疾能尽快养好。
祁陨的脸色也确实在这三天里恢复了血色。
自从到了西北已经许多日了,祁陨一直裹着那件血衣,未曾沐浴。卫韫玉为了看他的脸蛋养眼,每日会给他递帕子和水盏,让他净面洗漱,除此之外,也没管其它了。
虽则天气寒冷,身上不会怎么脏污,可时日一久,那带着血腥的衣裳,难免有了臭味。
卫韫玉倒好,一直在外间睡,除却送饭送药外,寻常闻不到什么味道,可是祁陨就苦了。
七日过去,他的腿眼下已经从麻木到有了知觉,渐渐的也能扶着床榻站起片刻。祁陨实在忍不得身上的血腥味了,这日卫韫玉照常在午后来送药,祁陨接了药碗一饮而尽,将药碗递还给卫韫玉时,开口道:“烧些热水,我想要沐浴。”
到底是皇室子孙,虎落平阳了使唤起人也是理直气壮,卫韫玉心中骂道。
可心里骂归骂,嘴上还是笑着应下:“好,殿下。我记下来。”
卫韫玉一边烧水,一边想,难不成一会儿还要伺候祁陨沐浴?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勉强也算是祁陨的前嫂子,如今身份没暴露自是无碍,可若是以后身份曝光,可就丢死人了。
只是想到祁陨那个身子骨,估摸着是不能自己沐浴的。
卫韫玉一边烧水,叹道:“罢了。左不过是弟弟罢了。沐浴就沐浴。”
这头,卫韫玉做好了心里建设,没想到,水烧好后,祁陨只是让她将自己扶了过来,便开口将她支走。
卫韫玉有些犹豫,问道:“殿下自己能行吗?”说着还看了眼祁陨的腿。
祁陨回道:“我今日试了试,腿能站立片刻,应当可以,你出去吧,我不习惯有人伺候沐浴。”
祁陨自十四岁孤身前往西北,早习惯了自己作事,贴身之事一直都不大愿意让奴才伺候。
他语气强硬,卫韫玉也不再多言,扶他进去后便回身离开,心道,就他那腿,估摸铁定要摔。
果然,她人刚走到门口,突然就听到身后——咚——的一声。
卫韫玉急忙转回头又走进去查看祁陨情况,当真是摔了。
还是整个人砸进了浴桶里。
卫韫玉匆匆扫了眼,确定方位后,随即将他从浴桶底拽出来,扶着他靠在在浴桶边沿,说道:“殿下,您快些洗,我人就在这候着,您有事就吩咐。”
话落背过身去,不再开口。
祁陨似乎也觉得有些丢人,闷闷的“嗯”了声。
接着呼啦声和水声接连响起,祁陨终于脱了他那身血衣,匆匆洗了个澡。
确实是匆匆,不到一刻钟,水声便已停止。
他手上动作极快,穿上干净的衣裳,撑着浴桶起身,踏出浴桶后,才开口道:“扶我回去吧。”
卫韫玉闻声回身,正要去扶祁陨,谁料祁陨那腿有出了状况,直直朝着卫韫玉砸了过来。
卫韫玉忧心祁陨这身子骨,有些担忧他直直砸在地上身子更难养好了,一时居然没有躲开,硬生生给他当了肉垫。
祁陨再瘦再病弱,骨架在那摆着,一整个砸在卫韫玉身上,也是好一阵吃痛。
卫韫玉痛的呲牙咧嘴,面上表情大幅度变动,引得易容的面具都岌岌可危了起来,要掉不掉的。
而剧痛之下,她一时忘了口技伪装,痛哼的那声竟是她的本音。
就在她痛哼出声那瞬,祁陨猛地抬首,紧紧盯着卫韫玉。
他视线近乎野蛮的扫视卫韫玉的脸,一遍又一遍,无比细致。
“你再说一句话。”他语气急切,要卫韫玉再说一句话。
卫韫玉也反应过来,刚才好像一时疏忽了口技伪装。一边暗道大意了,一边重新用了口技,接着道:“殿下您说什么?”
这句话是这些时日来,卫韫玉一直伪装的男子声音。
她以为祁陨会认为那声痛哼是他听错了。
可祁陨没有,他死死盯着卫韫玉的脸,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在她用了假音说话后,马上道:“用女音!不要用口技!”
卫韫玉一时慌了神,有些犹豫,要不要坦白。
她抿唇,不肯开口,推开祁陨后起身。
祁陨见她如此,强忍着双腿的不适,咬牙爬起,望着卫韫玉,眸中似有水意。
“你再说一句话。”
他如此执着,卫韫玉无法,低低叹了声。
她缓缓抬眼,看向祁陨,唇畔微动,启唇道:“殿下您,要我说什么呢?”
或许是祁陨一直未曾仔细留意过眼前人的缘故,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他竟一直未曾认出她是女儿身。
直到方才那声痛哼。
祁陨对卫韫玉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记得她的眉眼,记得她的口吻,记得她的每一个音调,每一句话语。
所以,方才卫韫玉忘记伪装的那声痛哼,祁陨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对。
第12章
祁陨只听过卫韫玉一次女子嗓音,是在卫韫玉十五岁生辰醉酒后。
只那一次,让他记到如今。
数载光阴实在过于漫长,如今花信之年的卫韫玉嗓音同十五岁也有了变化。
可祁陨偏生一耳便听出熟悉。
实在是多年前卫韫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辗转回响了太多次。
卫韫玉在他逼问下,无奈用女声开口,问他想要自己说什么呢?
可这女声却仍是卫韫玉有意伪装,她学的是表妹沈釉的嗓音。
沈釉的声音和卫韫玉女子嗓音是有些相像的,只不过卫韫玉的声音偏冷些,而沈釉的口音带着江南女子的温软。
卫韫玉此刻说话,便带了温软之气。
方才那一声痛哼后,祁陨的反应,使得卫韫玉清楚眼下女子身份必定是瞒不住了。原本她想着祁陨应当没有听过自己原本的女子嗓音,也准备用真声同他交流,可转念一想,日后自己是要带着祁陨回京的,回京后必然不能以原本的嗓音示人,到时再要瞒着祁陨也是麻烦。
略一权衡,便决定装成表妹沈釉的声音。
她出口说话时,祁陨便已凝起眉头。
眼前这人的声音像卫韫玉,可他清楚听的出,这不是卫韫玉的声音。
察觉这人既是女子又不是卫韫玉后,祁陨下意识后撤,拉开同眼前人的距离。
想了想,他还是出口问道:“为什么用口技伪装?”其实他心中明白大抵是女子身份不便利,可他心底仍旧诡异的觉得眼前人熟悉,便多问句。
卫韫玉见他如此问话,心中还是有些打鼓,面上却镇定回道:“因为女子身份不便,故此才扮作男子。”
祁陨心中也明白,这个人没有必要骗自己。
也清楚,卫韫玉,已经死了。
罢了。祁陨低垂下头,想大概是自己太过念想,以至于听成了是她的声音。
想到眼前人是个女子,他扶了扶额头,有些无奈同她道:“我不管先帝留一个姑娘家来照顾我是何打算,总之男女授受不亲,你传信儿让沈钧令那郎中过来。”
沈钧令便是给祁陨医腿的那郎中。
卫韫玉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祁陨是误会了什么。
她笑了出来,同他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不是先帝派来的人,你说的沈钧令应当是给你治腿的人吧,我并不认识他,那日是偶然撞见将他带回来的。”
她这番说辞并不能取信祁陨。
“你说你不是先帝的人,为什么来救我?”祁陨讽笑继而如此问。
这话,倒是问住了卫韫玉。
她为什么会救他呢?
因为那个系统。
也因为,他们有共同的仇人。
系统肯定是不能说的,至于共同的仇人,也要好生考虑该如何告诉祁陨。
卫韫玉沉默了会儿,她越沉默,祁陨对她的说辞,就越是怀疑。
就在祁陨耐心告罄前一瞬,卫韫玉才开口说话。
她问:“你还记得卫韫玉吗?”
这话问出后卫韫玉便垂下眼眸,眼神中满是不可自控的哀伤。
卫韫玉,是她而今不得不隐藏的身份名姓,是她从前所有或辉煌或悲痛的记忆,如今提起满是遗憾。
她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痛苦,所以不愿在此刻让人望进她的眼睛,也错过了祁陨脸上神色瞬时的变化。
“你说什么?卫韫玉?”祁陨问出这话时掌心紧攥,心绪难言。
卫韫玉微微颔首,长叹了声,压住眸中情绪,抬首望向祁陨,回道:“对,卫韫玉。卫国公府世子,当今陛下的先皇后,我的表姐卫韫玉。”
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有些奇怪祁陨的神情。
为什么他听到卫韫玉的名字,是这样的反应,不是她料想中的仇恨,也不仅仅是震惊诧异。
那种情绪,是卫韫玉无法读懂的情绪。
她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压住心头的怪异,继续道:“你那夜应当听到了吧,那个阉奴的话,我表姐死于当今陛下之手,表姐的遗愿便是要我前往西北救你出来,她临死时恨透了当今陛下,你又是先帝如今唯一在世的皇子,我想,她死时应当是不想让陛下稳坐江山的。”
卫韫玉自以为自己的话毫无漏洞,可祁陨在牵扯进卫韫玉的事里总是分外警惕。
他并没有因为眼前人说是因卫韫玉遗命救自己而有什么喜悦之情。
他隐隐觉得,卫韫玉死前不可能来得及谋划这些。他想卫韫玉当然是对祁湮有怨的,可这份怨,真的会让她临死之时,选择放弃为之付出所有的祁湮,让人来救自己吗?
“卫韫玉的遗愿?呵,你有什么证据。”祁陨冷笑道。
他如此问,卫韫玉心中便明白,他多半是不信自己话的。
若自己真是沈釉,只怕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以让祁陨相信自己。可自己就是卫韫玉,拿出点什么证据说服祁陨还不容易吗?
从埋葬自己的棺材里出来时,卫韫玉因为知晓自己是要去西北救祁陨,便将祁陨当年所赠的那只汉白玉雕成的玉兔一并带了出来。
十五岁生辰后几日,她发现库房里多了件白玉兔,那兔子十分可爱,卫韫玉便将它摆在了房中把玩。
几年后,她和祁湮定情,祁湮曾经赠过她一块儿玉佩。
也是汉白玉,和那只白玉兔的玉质一模一样。卫韫玉以为当年那只白玉兔也是祁湮所赠,便和他提及此事。祁湮却说不是他送的,并且说起了那玉佩的母玉是父皇所赠的一半汉白玉玉石所作,而另一半先帝赐给了九皇子祁陨。
那时卫韫玉才知晓,那白玉兔是祁陨所赠。
她想到自己曾经因为心疼他年幼丧母,便总是将祖母为自己准备的方糖分给了他一块儿,以为他是惦念着儿时交情给自己送了生辰礼,也没太在意。
她很是喜欢那只白玉兔,也没有因为是祁陨所赠,便将其束之高阁,仍旧如从前般摆在书桌上。
后来下葬,卫韫玉祖母将卫韫玉生前所爱之物,几乎尽数随葬,这只白玉兔也在其中。
想到那兔子,卫韫玉有了打算。
她同祁陨道:“我当然有证据证明。”说罢便扶着祁陨回到卧房。
回了卧房后,卫韫玉取出包袱,在里面翻出来那只白玉兔。
“喏,你看,这只白玉兔眼熟吗?我表姐说,这是你昔年所赠。”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说一下更新情况,入v前是随榜单字数更新,周四因为满课所以没有时间码字,其余的时间都是日更。
第13章
汉白玉石雕琢而成的兔子在卫韫玉掌心放着,祁陨踉跄走近,指尖微颤从卫韫玉手中拿起这只兔子。
他低眸细细打量,指腹不住摩挲。
时隔九年,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白玉兔。
九年前,十三岁的少年郎在无数个夜里的烛火下拿着雕刻工具一点一点将它铸成。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一个玉石缺口,再没有谁比祁陨熟悉了。
这只兔子,是他赠给卫韫玉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祁陨抿唇阖眼,将那只兔子紧紧握在掌心。
瞬息后,掀开眼帘望向卫韫玉,沉声道:“这兔子是在下昔年赠与令姐的心爱之物,如今她……她已离世,便物归原主,由我珍藏可好?”
这番话是问询之语不假,可言语之间,却是不容反驳。
这汉白玉所制的兔子,是祁陨和卫韫玉仅剩的牵绊,他当然要收归己手。
卫韫玉听罢他的话,有些不舍的看了眼那白玉兔,终究还是应了句:“好。”本就是祁陨的物件,物归原主自是应该。
“多谢。”祁陨拱手道谢,将那白玉兔收进怀中。
这谢,既是谢她将卫韫玉的遗物还给自己,也是谢她出手相救。
卫韫玉看他神色,瞧出他此刻难得的温和,察觉他身上的戾气比之平常消弭了不少,心中微一犹疑,开口问道:“殿下如今腿疾已愈,可有想过日后如何?”
她话落后,内室分外寂静。
祁陨久久未曾开口回话,卫韫玉看他脸色,猜不出他究竟是何心思。
他不肯开口,她便只能再问。
“金銮殿上那位如今坐拥江山未得报应,殿下难得当真甘心就此沉寂东躲西藏保全性命?”卫韫玉记忆中的祁陨,是西北桀骜的孤狼苍鹰,断然不可能忍辱偷生。
祁陨方才神色难辨,是因为那只白玉兔勾起了他从前的回忆,他沉于其中即使听到了身旁人的话语,也无心回应。
可卫韫玉提及祁湮,却让他瞬时回神。
“甘心?如何能甘心?”祁陨冷笑反问。
“既然不甘心,那当如何?”卫韫玉追问。
祁陨回望卫韫玉,眉眼尽带寒霜。
他说:“如何?自然是要长安作孽之人,血债血偿。”
这话一出,卫韫玉心头大石头陡然落下。
她实在是怕祁陨时隔多年早被塞北风雪磨灭一腔热血,甘心就这样忍下昔日种种屈辱不公。幸好,幸好他未曾如此。
作者有话说:
今天寝室有活动,回来的晚了,所以更的比较少,明天多更新补上今天的量
第14章
祁陨有要长安作孽之人血债血偿之心,卫韫玉的谋划才能有用处。
在卫韫玉听来,祁陨口中的血债血偿是为流放西北意欲凌迟之仇要祁湮付出代价。而祁陨的话,却意不在此。流放也好凌迟也罢,他心中早有预料,不过是争权夺位的算计罢了。
所谓血债血偿,是祁陨要祁湮为卫韫玉的死赎罪。
他眼帘低垂,几瞬后压下眸中阴翳,恢复温和神色,抬眸道:“这几日来,劳姑娘照料,前些时日不知姑娘是女子,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眼下我腿疾未愈,尚需修养段时日,往日不知姑娘是女子也便罢了,如今既已知晓,实在不便让姑娘贴身照料,劳烦姑娘前去城中西街寻一个挂着陈记二字的面摊铺子,请那位铺子摊主来一趟。”
陈记面铺?那不是卫韫玉这几日来买面条的铺子吗?
她刚一想到这茬,祁陨便已跟着说道:“应当便是姑娘你头一日买面条的铺子。”
卫韫玉自打察觉到面摊摊主不对劲后,便再也没有去买过面条,只是买了些吃食在院子里自己凑合做着。之后她也没有再出过小院,自然没有再和那摊主打过交道。
其实早在第一日到这小院时,祁陨便已从卫韫玉带来的那碗面中同那摊主接上头。
摊主在面碗上刻了旧时西北军中只有祁陨亲信才知晓的特殊符文。那符文在寻常人看来不过是碗上的花纹罢了,可祁陨却是一眼便瞧出了不同。
卫韫玉这时候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祁陨腿都断着,竟能在自己的眼皮子下和他的人联络上,她心中暗惊,与此同时对祁陨的防备谨慎也更重了些。
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只是微有惊色,随即便依着祁陨所言去寻那面摊摊主。
卫韫玉转身踏出内室,往小院外走去。祁陨看向她离去的方向,总觉得她的背影十分熟悉,像极了卫韫玉。
想到这处,他猛的摇头,心道许是本就是表姐妹的缘故,有相像之处也在情理之中。
卫韫玉往街上走去,途径那处摊主曾说的家中时,往里望了眼。
果然是安静的很,半分吵闹声也无,哪里像是普通的市井人家。原本没有察觉到的怪异之处,在此刻看来处处透着不对劲。
经了这一遭,卫韫玉也算是长了心眼,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多加观察身边的人事物。
她到了面摊,装作买面条的模样和摊主交谈,一直等到面条做好后,接着面碗时,才悄声道:“殿下要见你。”
这话一出,摊主神色骤然变化,之后立即挂上笑脸,装出寻常寒暄模样道:“好嘞。”
卫韫玉也挂着笑,接了面碗微微抬眉,随后便转身离开。
大抵半个时辰后,卫韫玉和祁陨所居的小院墙头,翻进了两个人。这两人是一人一女,其中那男子便是面摊摊主。
卫韫玉听到动静当即推门而出,那摊主摊主见到她后,出声问道:“殿下呢?”
“在内室,进来吧。”卫韫玉示意两人入内,自己则留在了门外。
见她如此,那摊主多看了她一眼,同身边那女子道:“你留在外面,我自己进去。”
话落,摊主踏入内室,而卫韫玉则和那女子一道留在院子里。
内室中,祁陨靠在床榻的软枕上,脸色仍旧苍白。
那摊主一入内便屈膝行礼,叩首道:“属下叩见殿下。属下奉陈将军之命守在西北,只待接应于您,此前几次往军中递信儿都没有回应,臣还以为您已经……若不是那日瞧见赤血……”
卫韫玉将祁陨带回来这处小院后,第二日曾从城门外驾马回来,那匹马便是从军营带出来的。那马名唤赤血,是祁陨昔年领兵之时的座驾,卫韫玉不认得,可祁陨旧时亲信之人却是识得。
那日摊主正摆摊时见卫韫玉驾赤血而过到这院子,当即便起了疑心。
可卫韫玉的脸是个生人模样,摊主原以为定不是自己人,却瞧见卫韫玉脸色的面具翘起了一角,他想起曾听陈将军说殿下提过江湖异士有修习易容之术者,便猜测这人或许是自己人易容之后的模样,故而特意在和她说话时露了些东南口音,又多问了几句,却没想到卫韫玉不仅没有反应,还生了防备,至此那摊主心中便明白,这人恐怕当真不是自己人,故此便没有言明身份,只是特意用了带有特殊暗符的面碗,想要联系上祁陨,又暗中藏着盯紧了卫韫玉。
者摊主和另一个女子都是死士暗卫出身,好在卫韫玉只是要求祁陨,若是她动手对祁陨不利,只怕眼下也是活不成了。
祁陨垂眸淡淡看了眼跪着的人,摆手打断他道:“起来吧。我腿脚不便,你留在这伺候,另外去信儿给陈阙,告诉他,本王还活着,让他切勿轻举妄动,不要被长安看出些什么来。”
这陈阙便是先帝当年派到西北的五位将领中的其中一个,如今领兵在东南一带,正是卫韫玉昔年所在之地。
当年那五位将领,两位是朝中武将,三位是先帝暗卫营出身,只是被先帝安了个正经出身。
那两位武将出身的,如今在西北,投了祁湮;至于其余暗卫营出身的三位,一位回了长安,眼下掌着京城禁军;一个当年在战场上护驾而死,一个去了东南。
陈阙便是去了东南的那个。
如今的金銮殿上坐着的祁湮,其实并不信任武将出身的那两位,因此即便他们投诚,也是被压在西北,让祁湮的亲信坐着他们两个的顶头上司。可那暗卫营里出身的三位剩下的两个,祁湮却是亲信的。
在祁湮眼中,暗卫营出身,和棋子器物没什么两样,哪会有什么感情。先帝临死之前将暗卫营的控制权给了他,那他就理应是那些暗卫的主子,况且,暗卫们自培养之初起便被灌了毒,自然会是主子手中听命而行的刀。
他自以为握着暗卫出身的将领的命门,自然不觉得他们会背叛。可那些武将出身的将领,祁湮却觉得他们极有可能因着同祁陨在西北并肩作战的缘故倒戈相向。
可惜,祁湮不知道的是,祁陨自七岁时便被先帝丢去暗卫营操练了,
祁陨母妃自他五岁时便已亡故,先帝虽尽力相护,却也难免又护持不到的地方,那日三皇子打的七岁的祁陨满身伤痕,先帝意识到祁陨不比祁湮,有太子之尊作底气不会轻易被人欺辱。在宫中人的眼中,祁陨生母卑贱不得君父所喜,是想如何欺负便如何欺负的存在,先帝能为他挡下暗箭,却无法在明面上当下像三皇子之流的欺辱,便决心要祁陨学的一身自保的本领。
祁陨武艺骑□□湛,远胜于其它皇子,能在深宫亲自动手杀人,并非仅是他天资究竟如何聪颖,而是暗卫营中的血腥磨练养就。
正因这段经历,那三位被先帝送来西北的暗卫出身的将领,几乎可以说是同祁陨一道长大。
暗卫出身冷血是不假,可旧时情谊更是真切。
当年先帝送了这几位过来,连带着每月定期将控制这三个暗卫的药千里送来西北。
祁陨初时其实并不知是药在控制着暗卫,直到多年前那场与突厥的血战中他才知晓此事。那时其中一个暗卫拼死护住了他,之后他和余下两名暗卫带兵前进,九死一生拼杀出一条血路,被困一月有余,错过了服用定期的解药,那两名暗卫毒发险些死去。多亏祁陨身边的那神医暂且保住了他们二位的性命,祁陨才能将毒发的他们带回西北军中。
那次后,祁陨求先帝给了两颗解药。彻底解了那两名暗卫身上的毒。
这事,只祁陨和先帝及那两位暗卫知晓,祁湮却是不知的。先帝临死之时叮嘱过祁湮,当年祁陨手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可祁湮只以为可用药物控制,并未将先帝遗言放在心上。
早在祁湮登基之时,祁陨便收到过陈阙和京中那暗卫的密信,问他可否要反。祁陨从未有过夺嫡之心,只回了不必。陈阙两人无法,便只是留信告诉祁陨在西北留的人手,让他若遇险境,以备不时之用。
这面摊摊主便是陈阙留下的人手。
*
祁陨话落,那摊主恭敬垂首应道:“是,属下记下了。”
回完话后,这人眼神往外望了望,有些犹豫道:“属下察觉外头那人面容是易容而成,还望殿下多加留意。”
易容?祁陨猛地凝眉。
他倒是听说过易容。
当年他在西北时,从探子口中得知崔氏想要对卫韫玉动手,便安排了一个女护卫去了卫韫玉在东南之地的府宅坐厨娘暗中保护,那厨娘曾经偶然发现卫韫玉会易容,时常易容后偷偷外出,祁陨得知此事后,曾让陈阙找寻擅易容术的能人异士,却始终未曾寻到,没想到卫韫玉这个表妹竟会这易容的术法。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不同于内室里祁陨和那摊主谈话时的气氛,外头小院里,卫韫玉暗暗打量着那被留在小院里的女子,心底生疑。
这个女子瞧着分外眼熟,除却身上气质不对,外貌活脱脱就是她当年在东南之地那厨娘的翻版。
那厨娘是卫韫玉在江南时亲手所救,后来因着烧的一手好菜被卫韫玉带回去留在府上做了厨娘。
不仅卫韫玉在暗暗打量这女子,她也在偷偷观察着卫韫玉。毕竟是盯了卫韫玉数年的人,这厨娘自然能瞧出眼前人的熟悉来。
只是世人皆知卫韫玉已死,她虽觉得眼前人熟悉,却也未曾猜测这人是卫韫玉死而复生。
暗卫素来谨慎,自然不会贸然开口,反倒是卫韫玉先一步道:“姑娘瞧着不似寻常女子,身手不凡。”
卫韫玉的声音用了口技伪装,却是和骗祁陨时一样,留了些自己的真音在里面。若是这女子真是昔日府上的厨娘,神色必定会有异。
果然,原本沉肃的她神色猛地一变,眼神锐利看向了卫韫玉。
卫韫玉装的滴水不露,面上挂笑不曾再言,心里却一咯噔,暗道,还真是不能小瞧祁陨,竟然在失了西北兵权后还能往她身边安插探子。
那厨娘可算是卫韫玉旧时亲信,卫韫玉在江南和真正的沈釉相识,这厨娘便已在卫韫玉身边。
若眼前这女子当真是旧时的厨娘,那沈釉这个身份,只怕难已长久的瞒住祁陨。
卫韫玉心觉麻烦,却还是装出神色如常的模样。
那女子见她神色如常,细细回想卫韫玉的声音,也意识到只是相像罢了,遂不曾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
内室门口传来脚步声,面摊摊主缓步走了出来。
他走向卫韫玉和那女子这边,刻意回避了卫韫玉,悄声在那女子耳边道:“去东南禀告陈将军,主子性命无虞,让将军切勿轻举妄动。”
那女子闻言应了句:“是。”随后看了眼卫韫玉便飞身离开此地。
在她离开后,那面摊摊主脸上挂着笑意,看似十分和善的同卫韫玉道:“在下是殿下身边的暗卫,姑娘可以唤我十七。”
在内室时,祁陨已经和十七说了救他的这位公子实则是个姑娘之事,祁陨眼下行动不便,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贴身照料他,故此才让十七留在此地贴身伺候,派另一个女子去东南送信儿。
听了这十七的话,卫韫玉自然也明白祁陨已经将自己的女子身份告知了这暗卫,便也没再多余隐瞒,只用着装出来的声音,应了句:“好。”
“殿下请姑娘您入内室,应是有些事情要问一问姑娘。”十七接着道。
卫韫玉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方才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心道亏得那厨娘走了,不然若在祁陨面前对峙,自己这声音便瞒不住。那厨娘可是见过沈釉,听过沈釉说话的。
这易容之术,卫韫玉修习的并不算精通,当年教她此术的异士倒是能改换人脸冒充成旁人的模样,可卫韫玉学这术法学的却算不得多精通,她虽能修改面容,可到底还是在原本的五官上改变,无法完全换成旁人的另一张脸。
如今用表妹沈釉的身份瞒着祁陨,也是多亏祁陨没见过沈釉。
十七转述了祁陨的话后,卫韫玉微一颔首,便往内室去了。
她面色虽说能装的没什么波动,实则心里却是因那厨娘的变故,生了些慌乱的。往内室走时脚步稍疾,竟不小心踢到了门槛,险些摔倒。好在她轻功的底子在,及时稳住了身形。
内室里静卧床榻的祁陨闻声回首看向她的方向,卫韫玉反应过来自己踹到门槛,下意识望向祁陨。
祁陨见她好生生走路竟能踹到门槛险些摔倒,一时神色惊愣。
卫韫玉瞧他眼神,顿觉羞窘垂了下头,瞪了眼那门槛,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内室走,暗地里,却狠狠踹了脚门槛。
“小心些。”祁陨沉声叮嘱了句。
或许是眼前人自称是卫韫玉的表妹的缘故,祁陨待她难得有了些烟火气。
卫韫玉挠挠头,咕哝了声:“嗯。”
她脚步稍缓,走到祁陨病榻前,眼神瞟了眼一旁的椅子,有些犹豫要不要落座。
按理说她是祁陨的救命恩人,这小院也是她找来的,原该是她耀武扬威,想如何便如何,可今日那两个暗卫的出现,却是狠狠打了卫韫玉一脑袋瓜儿。
祁陨再如何也是先帝皇子,她如今走的路子,是尽力扶他上位,君臣之尊威压在上,哪个上位者会容许有人冒犯他。前些时日因为他伤势原因,不得已所为之事,如今是断然不能做了。
卫韫玉的心思,祁陨却是并未察觉,他只看到她瞟了眼座椅,便开口道:“姑娘请座,请姑娘来,是有些事想要问一问姑娘。”
祁陨话落,卫韫玉拉了座椅坐下,还揉了揉自己久站之后泛着疼意的膝盖。
她的膝盖当年为祁湮挡过一刀,伤了筋骨落下病根。前些时日奔波劳累,今日又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眼下已经有些不适了。
“殿下要问什么?”卫韫玉落座后开口道。
一直观察着她的祁陨没有错过方才卫韫玉下意识揉着膝盖的动作。
他自然是知道卫韫玉膝盖旧疾的,见卫韫玉揉着膝盖,不期然便想到从前。可他此时仍未将眼前的人和当年的卫韫玉想成一个人,只以为是方才入内室踢到门槛才使得眼前这个人腿脚不适。
祁陨低首苦笑摇头驱散脑海中关于从前的回忆,望向卫韫玉,问道:“姑娘说是受卫世子遗命之托千里前往西北救我性命,卫世子是为祁湮毒杀死于深宫,不知姑娘从何得知卫世子的遗命?”
这问题卫韫玉早在心里盘算好了如何回答,十分镇定的回道:“是遗书,表姐留下遗书,那遗书辗转到了我手上。”
“遗书现在何处?”祁陨紧跟着追问。
“在京城卫国公府。”卫韫玉回的滴水不露。
她就是卫韫玉,想伪造一封遗书并不难,只是在西北之地伪造的话,纸张却极易出漏洞,故此卫韫玉回答祁陨说遗书在京城卫国公府,只待日后回了京城,在国公府给他写一封遗书证明便可。
这话卫韫玉答的没有漏洞,祁陨微微颔首。见他如此神色,卫韫玉以为这回应当是信了自己,不会再问了。
却没想到,祁陨指腹摩挲,视线在卫韫玉脸上打量了几瞬,又接着问:“不知姑娘的易容术,师从何人?”
第16章
易容术?
祁陨怎么知道她会易容术,卫韫玉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难倒是她技艺不精,被祁陨看出来了?不应该啊。
短暂慌了瞬后,卫韫玉便镇定下来,她虽不知祁陨从何得知自己会易容术,但听他话中意味应当还不知晓自己是真实身份,只是得知了自己会易容术之事。
“师从何人?殿下是问这易容术吗?”卫韫玉装出淡定模样,又抚了抚自己脸庞,问道。
祁陨观她神情,没错过她方才那瞬的慌乱,微微颔首道:“对,易容术,师从何人?”
卫韫玉面上依旧挂着笑,状似如常般回道:“算不上师承,只是跟着表姐学了些皮毛。”
她对着祁陨所说的表姐,自己就是卫韫玉自己了。
卫韫玉的话虽无漏洞,可毕竟是谎言,她自然也怕被他追问下去圆不了话。因此回了这句后,不待祁陨回应,便又紧跟着问了句:“方才随着摊主一道过来的还有个女子,不知可也是殿下的人?我瞧她有些眼熟。”
眼熟?卫韫玉这句眼熟,倒是让她这卫韫玉表妹的身份在祁陨这儿又坐实了几分。
和摊主一道在西北的那名女暗卫,是曾经在东南卫韫玉府上呆过的厨娘。她说眼熟,恰恰证明她的确和卫韫玉相熟甚至可能一同生活过。
祁陨没有要瞒她的打算,坦言道:“是我的人,你觉得眼熟,想来是因为她曾经在卫世子府上做过厨娘。”
果然。卫韫玉暗道祁陨的手伸的也是真长。
那厨娘可是在她去东南的第一年就跟着她到了府上,一直到她恢复女身入京,厨娘才以家中亲人寻来为由离开。
那么多年,祁陨居然一直在她府中安着探子。
“怪不得,原是如此啊。表姐在世时便盛赞那厨娘的手艺,我也算是有口服跟着蹭过几顿膳,方才见她离开这院子,想是殿下有什么事吩咐去做吧,也不知她多长时日能回,还能不能在西北再尝一尝她的手艺了。”卫韫玉委婉问着厨娘几时回程,心里却盘算着,这沈釉的身份还能瞒祁陨多久。
那厨娘可是认的真正的沈釉的,若那厨娘回来,卫韫玉只怕就瞒不住祁陨了。
她提及卫韫玉在世时如何如何,同在祁陨心口捅刀不遑多让。祁陨原本尚算温和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静默了会儿后才回道:“她不会回西北了。”
卫韫玉闻言大喜,既如此起码在西北这段时日能瞒住祁陨自己的身份。
至于离了西北之后,若是能劝的祁陨依着自己的打算入京,到时回了京城到了卫国公府,即便身份暴露,祁陨也已然和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了,况且进了国公府,便是自己的地盘,祁陨纵是想如何,怕也动不了她。
心里有数后,卫韫玉暗觑祁陨神色,见他沉了脸,虽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他意,却也识趣的没有多问,揭过此事不再提及。
祁陨也没有再纠结她会易容术之事。
转眼十日过去,祁陨的腿疾已大致恢复,能够如常下榻走动,只是不便剧烈运动。
那给祁陨治腿的郎中叮嘱过要修养月余,如今只是大半月过去,按理还要再好生养上一段时日,可祁陨却不打算照着郎中的叮嘱做了。
他会如此,也不仅是因不顾惜自己腿的缘故,更多的还是因为此地不能久留。
祁陨杀京中来的一队二十余人,又断了那太监的双手,让他滚回京城给祁湮报信儿,估摸着时间,这两日,那太监应当已经到了京城了。
当夜祁陨杀人断手,留下那太监的性命,便是算准了祁湮养的这阉奴大抵会如何行事。他若是真的将那阉奴连带着一并杀了,只怕这地界的父母官便要下令搜城追凶了。
可他杀了二十余大内禁卫,却偏偏留下了那太监的命,那太监知晓是祁陨动的手,自然不敢让此地的官员搜查,相反,他还会拼了命的瞒下来是祁陨动的手。
毕竟祁湮下旨杀祁陨,都不敢昭告天下。用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凌迟祁陨,却对天下宣称,先帝九皇子患病不治身亡。
祁湮要民心,那太监自然是知晓自己主子的,如何敢宣扬出去祁陨没死的事,更不敢让天下人猜测,是他赐死的祁陨。
再者说,本该被凌迟而死的祁陨不仅没死,甚至还敢在西北地界如此狂妄的动手杀人,那太监难免怀疑西北如今的兵将官员对长安的心底并不忠心,继而猜测他们暗地里的主子,正是祁陨。
自那日后这小城中十余日的平稳,也证明了祁陨没有算错了。
可十余日的时间,已经足够到长安了。
祁湮从那太监口中得知祁陨活着,只怕会暗中派大批人手来西北追杀他,这地界,眼下也是不能再呆了。
*
祁陨现在已经能在院中如常走动,这日晚膳时辰,用过膳后,他没有像往日里一样立刻到内室休息,而是去了院子里,在寒夜中静静坐着。
入夜后西北寒风刮人,吹的他额间碎发凌乱,隐映着他绝艳的眉眼。
卫韫玉见他久久不曾回到内室,推门往外张望,入眼便见他这模样。清瘦病弱的郎君脸色苍白眉眼却绝艳,端的是好容色。怪不得京中贵女暗地里议论这位九皇子生得出色。
冷意太重,祁陨咳了1起来,伺候的暗卫并不敢上前提醒祁陨顾惜身体,卫韫玉见状低叹了声,抱了件厚重的狐裘走了出去。
这些时日来,多亏祁陨的暗卫,卫韫玉和祁陨的生活水准好上了许多。虽说在西北地界及不得京城世家贵族,可那暗卫却将这小院里的一应用具捯饬成了殷实人家的模样。
便是狐裘,都备了数件。
足见祁陨手中应当握着不在少数的财产。
也是,毕竟是皇子出身,先帝纵是再不疼爱,也不会在金银上亏了祁陨。
卫韫玉不知道,先帝的私库里,半数财产都早早给了祁陨。另一半留给了当今陛下。
她抱着狐裘踏出内室,往祁陨那边走去,便走便道:“西北天寒,殿下身上伤还未痊愈,需得精细调养,可不能吹了风去。”
话落,将狐裘盖到了祁陨双腿之上。
祁陨道了句:“多谢。”之后便不再开口。
这些时日来,卫韫玉也算是把祁陨的脾气摸了个差不多。
这人和当年在上书房读书时简直就像是两个人,那时许是年岁尚小的缘故,祁陨在她跟前很是可爱,绝不会动不动甩脸子,反倒很容易被逗的发懵。
如今的祁陨,却很爱沉脸,倒也不是说生气动怒,只是眉眼中好似积着难散的恨意。
这也难怪,命运不堪,早已改变了他们,莫说是他了,便是卫韫玉自己也早已不是当年在上书房读书时的自己了。
她无声轻叹,昂首望了望天际的月亮,问身边的祁陨:“殿下想过离开西北后要去哪里吗?”
祁陨当然想过,可他并未在此刻回答。
反倒开口说:“姑娘救我性命之恩,日后祁陨若有命在能重遇姑娘,定再行报偿。可眼下我身负血海深仇,姑娘的恩情只能来日再报。明日晚间我会将你送去东南,我的部下如今主持东南,应当可护姑娘安好。”
言下之意是他会送她去东南,自己却未必也会留在东南。
卫韫玉闻言微微愣住,她倒是没想到,祁陨会想着将自己送去东南。
“将我送回东南?那你呢?”她问道。
祁陨抿唇,眉眼更冷了几分,回道:“我有我的仇要报。”
卫韫玉笑:“巧了,我也有仇要报。”
祁陨自然知道,眼前这人口中的仇是什么。
卫韫玉身死宫中,她的表妹千里救他,是受她遗命。既知卫韫玉死因,她的仇,自然是祁湮杀卫韫玉之仇。
而祁陨的血海深仇,也是祁湮。
凌迟逼死也罢,毒酒穿肠也罢,是对他祁陨也罢,是对卫韫玉也罢。
总之,这是祁陨要向祁湮讨的血海深仇。
祁陨回首望向眼前人,她的眉眼和记忆中的卫韫玉无比相似,让祁陨又几瞬,仿佛瞧见是卫韫玉隔着生死光阴就站在他眼前。
他微微阖眼,良久后,低叹了声,启唇道:“沈釉,有些事不是你能牵扯进来的,若是卫世子活着,想必也不想你牵扯进来。她要你救我,你已经做到了,其它的我都会替她做到。”
第17章
祁陨话落,卫韫玉回首,正好迎上他视线。
“你会替她做到?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她笑意带讽。
祁陨说会替她做到,做到什么呢?杀了祁湮让他下地狱吗?
可那于她而言,又算是什么呢?他们兄弟相争因皇位而死,不会有人知道死于深宫内苑的卫韫玉曾经历了什么。
卫韫玉当然想要祁湮死,可她要的,却不仅仅是他死。
她要祁湮死在她手上,要祁湮带着他手中的罪孽下地狱。要他的鲜血祭奠她十余年的情爱与时光。
而这些,一一不能假手于人。
祁陨瞧着她笑意带刺眉眼染寒模样,忍不住想,如果是卫韫玉,是不是也是如此。
他声音沉沉,开口回道:“她啊,应当想要祁湮的性命来祭奠她错付的满腔信任。若是她活着,定然不会允许旁人替她去讨这份债……”祁陨说着微微阖眼,嗓音带着叹息,接着道,“只是她死了,死于深宫高墙之内,所托非人只余叹惋。”
祁陨从未对任何提及过他的情意,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心思。
可这一刻,他的叹息他的痛惋,无半分遮掩。
然而,卫韫玉不懂,也不会明白。
她只是看着眼前的祁陨,觉得他好生奇怪。
静默许久后,卫韫玉才重新开口。
她说:“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受表姐遗命,眼下需得入京去卫国公府寻卫老太君。只能辜负殿下的安排了。”
“入京?”祁陨凝眉不解。
卫韫玉微微颔首,回道:“对。殿下应当也是要入京的吧?东南虽稳,毕竟也是边区,您要祁湮的命,自然要入京的。”
她说的不错,祁陨原本的确打算在送卫韫玉去东南后便入京的。
卫韫玉看祁陨神色,知晓自己没有说错,接着说:“殿下既要入京,可有想过您这张先帝九皇子的脸,会成了京城众人的靶子。”
自然想过。
祁湮已然登基,新帝坐拥长安帝京,祁陨一个本该死去的先帝皇子回京,自然会招来无数暗箭。
可他不能不会。
卫韫玉继续道:“先帝九皇子的脸招眼,在下可以为您换一张脸,虽与您如今模样还是有些像似,但断然不会让人轻易认出您来。”
她的话,最终说服了祁陨。
次日午后,卫韫玉带着易容的工具,来到祁陨房中。
祁陨扶着窗棂立着,听到内室门吱呀作响时回首望向卫韫玉的方向。
今日是连日来难得的晴天,阳光透入内室,映在临窗而立的祁陨身上。他周身仍带病气,眉眼间的锐意却让人难以察觉到他的病弱。
见卫韫玉进来后,他微微颔首,便落座在窗前的木椅上。
卫韫玉怀抱着易容的工具,合上房门后往祁陨这边走来。到跟前后,她将怀中的东西一股脑都放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冒犯了殿下。”
“无碍。”
两人短暂交谈后,卫韫玉便对着祁陨的脸动起手来。
她先是将祁陨的脸捧至自己眼前,而后低眸细细的端详掌下的脸庞。
不得不说,祁陨生得,当真是好。肤色如玉,眉峰冷峻,肖似生母的面容,因着这冷峻的眉眼,不带半分女气,反倒既艳色又冷厉。
卫韫玉视线太过直白,祁陨下意识低眸合上眼帘。
卫韫玉心底啧啧两声,心道自己只怕是要遮去他七分的美色,才能让他勉强泯然于众人。
可神明造就的如斯美人,远非人力能彻底改变。
祁陨的脸庞在卫韫玉手中被捣腾了两个时辰,卫韫玉遮了他眉眼的冷意,又将他薄唇改厚了许多,肤色也染重了些,除此之外,能修饰的,她都动了。
可这般费力之后,眼前的祁陨,仍旧是个俊俏郎君。
不过幸好,他同自己的真容已有了不少变化。
眉眼的冷意被遮掩,平添了几分温和。冷白的肤色此刻如同暖玉,多了些人气,少了些苍白。
“呼。”卫韫玉长出口气。
祁陨闻声掀开眼帘,有些纳闷的看向卫韫玉。
易容而已,不过是在脸上用手捣腾,怎么还能累着?未免身子骨太弱。他心道。
易容自然算不得体力活,可给他易容,却也不是个轻松差事。
卫韫玉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镜子递给他:“喏,镜子,你看看还可以吗。”
这是卫韫玉从自己的棺椁中带出的水银镜,人的面容在这镜子中要比铜镜清晰许多。
祁陨接过镜子,映了映自己的脸,发觉格外清晰时,下意识将镜子反转,打量了番。
随后,他指腹抚过铜镜背后的纹路,喃喃了句:“卫世子待你倒是疼爱。”
中原之地,水银镜只此一面。祁陨是认得这镜子的,这是他当年远征突厥之时所得的水银镜,辗转托人送到卫韫玉手上,却并未让她知晓自己所赠。
那时他想,卫韫玉也是个小姑娘,小姑娘大抵骨子里总是爱这些妆扮物件的,他不能赠她衣裳水粉珠宝绫罗,只能赠她一面梳妆镜。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见了这镜子。
“殿下说什么?”卫韫玉未曾听清祁陨所言,问道。
祁陨摇头,不再多言,只是说:“没什么,我说,化的尚可。”
“那是,我的手艺自然不差。”卫韫玉得意道。
话落端详了易容后的祁陨一番,好生欣赏了一番后又道:“不过殿下生得极好,纵是易容,也掩不住您的容色。”
祁陨倒是头一回听人如此直白的赞他生得好,脸上不自觉便染了红,使得本就如暖玉般的肤色,更添几分红。
他清咳了声,撑着桌案起身,同卫韫玉道:“沈姑娘先回房歇息吧,今日晚间我们便动身离开。”
祁陨一副送客的作态,卫韫玉自然是不能在留。只是瞧着他竟因一句话便红了脸,眉眼间不自觉带了笑意。
卫韫玉踏出祁陨房内,往自己卧房而去,刚一出门便撞上了从外面回了的暗卫十七。
“姑娘好。”那十七匆匆见了个礼,便急匆匆往祁陨房中去了。
卫韫玉顺着他来时的方向外院外看去,只见院门外停着一驾马车。
祁陨身子毕竟还在休养,自然是要尽量避免驾马,这暗卫找来马车倒是考虑得当。
卫韫玉只是看了眼那驾马车,也没有多留几分注意,便回身往自己房中去了。
祁陨说晚间要动身离开,那她眼下便得收拾了,行装什么倒是其次,主要是这易容的脸,要变一变了。
此地离开便是要入京了,她入京后要用沈釉的身份,自然不能再是眼下这男子模样。
卫韫玉回到自己房中后,先是将行装大略打点了一番,随即便出门去柴房搬了浴桶提了热水入内室,紧闭起门窗。
她借着沐浴的名头紧闭门窗,实则主要目的是重新将自己的面容修改。卫韫玉落座在妆台前,先是将药水沿着额间发际边沿涂抹浸泡,将脸上假面泡软后,一用劲将它整个撕了下来。
内室里氤氲着水雾,妆台铜镜里,映出十余日不曾露出真容的卫韫玉。
这些时日来,为免多生麻烦,她纵是沐浴洗漱,也不会将自己的这张假面取掉,只是用清水净脸。
易容的面具需要用特殊的药水才能彻底洗落,清水净脸可能会使面具边沿翘起,却无法让面具整个脱落。
卫韫玉抬眸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间隐隐带着忧伤。
这张脸,恐怕还要许久不见天日。
她不愿多想这些,摇头驱散脑海中的难过情绪,褪去身上衣裳步入浴桶。
另一边,祁陨房中,暗卫十七踏入内室瞧见自己主子房中做了个有些陌生的人时,吃了一惊。
“京中的消息传来了吗?”祁陨无视他惊讶神色,直接开口问道。
这声音是祁陨的声音,脸却不是他的脸。
十七懵了一瞬,想到院子里那位善于易容的主儿,随即明白了过来。
“属下见过殿下,京中的暗探来信,卫世子葬于卫家祖坟,不入皇陵。宋首辅自先帝驾崩后次日便没了音讯,宋府说是病重身亡,却没有宋首辅的尸体。卫国公府老太君在暗中联络陈阙,似乎是要在东南之地找个什么人。”
十七的话一句句说着,祁陨神色渐渐生了变化。
卫韫玉死后不入皇陵倒是正常,祁湮毒杀了她,若是还有脸和她死同穴,那可真是无耻。
可宋首辅怎么会没了音讯呢?他是太子之师,如今便该是帝师。除却当今陛下,谁敢动他?
对,当今陛下!祁湮!可他又为什么对宋首辅下手呢?
卫老太君又怎会暗中联络陈阙,卫家和陈阙可是从未打过交道。在东南之地找人,会是找谁?难不成是沈釉?
倒是有可能,毕竟沈釉说她见过卫韫玉的遗书,且那书信现下正在卫国公府上。
祁陨身上旧伤未愈,思虑一重,便隐隐头疼。
“你先退下吧。”
暗卫领命退下,祁陨揉了揉眉心,暂且不去思虑这些。
内室静默许久,时间一点点过去,良久后,他抬眼瞧了眼天色,起身倒了盏茶,握着温热茶盏,出了内室。
眼下天色刚晚,日头却还未尽落,正是一日最美的夕阳光景。
自从祁陨能正常走动后,暗卫寻常便轻易不会现身,只在祁陨有事吩咐时出现。
祁陨并不喜欢被当成残废对待,他也不喜欢旁人小心翼翼的扶着他,暗卫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轻易不敢触他眉头。
这段时日,倒是卫韫玉时常不长眼的要扶祁陨,却都被他避开。
想起卫韫玉,也不知她眼下可有收拾好行装,祁陨下意识往她房间那头望了眼。
这一眼望去时,卫韫玉刚巧推开房门。
吱呀作响的旧木门被推开,裹着白色狐裘的卫韫玉缓步踏出,雪白的狐裘下若隐若现露出些许裙摆的红色。白雪与艳红,在西北的凛冽冬日里晚霞柔光中,格外美丽。
祁陨顺着那抹红色裙摆,抬眸看向她的脸。
只一眼,他手中茶盏便脱手坠地。
瓷盏砸在破旧的砖石时,哗啦碎裂,像是像在祁陨心头。
卫韫玉含笑像他走来,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碎片,将碎片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嘟囔道:“怎的这般不小心。”
他低眸瞧着眼前人,恍惚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卫韫玉……我……”那些旧时念想险些脱口而出。
被他声音唤着的那人,却用陌生的眼神望向他。
她说:“很像吧。我和表姐生得本就相似。此前一路上用易容术遮掩,也是怕肖似表姐的容貌,平添麻烦。”
话音落下后,祁陨如梦初醒,方才回神。
他低垂下首,眼眸泛起红意,声音沙哑道:“是,很相像。”像到他都分不出来。
世间竟有人能如此相似,神情笑意话语腔调,一一相似,让他以为,是那心心念念之人死而复生。
可是啊,人死,怎能复生?
眼前这人,再像她,却也不是她。
祁陨喉头微动,压抑下翻涌的情绪,抿唇后退半步,方才道:“姑娘生得如此像卫世子,入京后恐怕麻烦。”
边说边抬首打量了番眼前人。
除却眉眼间的细微不同外,和卫韫玉再无二致。
卫韫玉的眉眼,明艳炽烈,眼前这人,温软平和。
其实会有这细微不同,是卫韫玉灵机一动,在眉眼出动了手脚,装出这副神情。
五官无法改变,可神色却能。
昔日的卫韫玉眉眼明艳不假,如今易容,卫韫玉改了眉型,眼睛虽如旧时模样,却刻意换了神态。
此刻面对祁陨的样子,便是依着旧时表妹沈釉的神态所学。
江南女子同长安女子相比,多了些温软。卫韫玉眼下装出的,正是温软神情。
“麻烦?你是怕那些害我表姐的人来寻我麻烦吗?呵,我倒还怕他们不来寻我呢。”卫韫玉冷哼道。确实,若是旧日仇人不寻上门来,哪里找机会报仇血恨,卫韫玉巴不得那些仇人找上门来。反正世人眼中的卫韫玉已经死了,宫中御医悉数验过,她死的透透的,不会有人怀疑。除非又人挖她陵墓,不然绝对不会知晓她死而复生。如此怪力乱神之事,寻常人自然不会相信。
说这话时,卫韫玉眉眼上扬,温软的假面裂了瞬,同真正的自己一般无二。
祁陨望着她,无声轻叹。
他想,若是祁湮见到眼前人,会如何呢?分辨得清楚她和卫韫玉吗?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长安帝京,深宫之内。
金銮御殿龙椅上,一身明黄的祁湮支着额头阖眼假寐。
帝位之上的艰难,远比他曾经为储君之时所想象的要险峻许多。旧时先帝曾同他说过,做皇帝是天下一等一快意事,却要受着天下一等一的折磨。
祁湮曾经不能理解先帝此语,只以为,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
如今坐在这位置上,方才知晓先帝的难处。
也是到如今,祁湮方才真正意识到,朝臣为何给先帝上了“惠”字谥号。当年先帝登基,元后暴毙身亡,祁湮在长大后知晓,他的母亲,是被崔氏逼死,也曾怨过父皇懦弱无能。
时至今日,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才明白,非是先帝懦弱,而是许多事,便是身为君王也是身不由己。
比之今日的祁湮,先帝登基之初,处境还要难上数倍不止。
如今崔氏便是仍旧势大,经了先帝一朝费尽心力的压制,也远不是当初可废立君王的跋扈了。先帝当初由一介旁支皇子登位,内外忧患之重,远非祁湮如今可比。祁湮眼下便是再受门阀之压,那也是先帝嫡长子出身,做了先帝朝二十余年的储君,朝野内外名望甚重。
“陛下,太后请您和皇后娘娘一同过去一趟。”内官的声音响起,祁陨掀开眼帘,眸中溢出烦躁。
他揉着眉心,吩咐道:“回了太后,就说朕身子不适,需要静养。”
祁湮口中的太后,便是先帝的崔后,祁湮名义上的养母。而那皇后则是崔太后的嫡亲侄女,崔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小姐崔晚情。
内侍闻言应诺,缓步退下出了宫殿后,长长叹了口气。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退下的内侍心中一边抱怨,一边急匆匆的往太后宫中赶去。
果然,内侍到了太后宫中,将祁湮的话上禀给太后时,太后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退下吧。”好在这崔太后养气功夫不错,没有对着皇帝的内侍发怒。
内侍怕在这惹眼,半分不敢耽搁,立刻告退离开。
就在他离开后,太后的宫殿中,便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声。
白瓷茶盏被太后狠狠掷在宫墙上,砸的稀碎,只剩下碎瓷片哗啦落地。
“好!好!好啊,真是哀家养的好儿子,自打登基之后,是一天没来请过安,枉费哀家多年教养,竟养出了个白眼狼!”太后的骂声在瓷盏碎裂声中响起。
近身伺候的老太监见状赶忙上前劝道:“娘娘息怒啊,为这事气着了自己不值当,纵是陛下不贴心,不还有皇后嘛,那可是娘娘嫡亲的侄女,自是亲近娘娘。”
提及皇后,太后脸上的怒意散去许多。
她喘了口气,重新落座在软榻上,咬牙骂道:“早知今日,哀家还不如趁早杀了这白眼狼。”当年她和父亲逼杀先帝元后,之后虽入宫封后,却始终讨不了先帝喜欢。
入宫初时,后宫再无旁人,可先帝却怎么也不肯碰她,便是赤身相对,同被而眠,先帝都没有半点反应。崔后当年毕竟是个刚出阁的姑娘家,以为是先帝身子出了毛病,还为先帝延请名医医治。
可那郎中却说,先帝身子好得很,至于为什么对她没有反应,或许是心病。
先帝始终不肯碰她,纵是崔后做尽□□事,先帝也是半分反应都无。崔后崩溃逼问,先帝却同她道,只要瞧见她,便想起亡妻死状,心底的坎怎么都越不过去。
后来其它妃子入宫,一一承宠,崔后彻底绝了心思,干脆养了嫡长子祁湮在记在名下。
她对着不是亲生子的祁湮本就没有甚么母子之情,先帝又跟防贼似的防着她,两人自然疏远。
太后话一出口,她身边的内侍太监赶忙拦下:“娘娘,此一时彼一时,有些话可说不得了。再者说了,陛下未必对您就没有母子亲情,你想啊,陛下自出生起便没有母亲,他的母亲可只有您啊,如今这办冷着,许是因着卫国公府那位刚死的缘故这才怨上了您,待过些时日,这母子感情,想来也便回缓了。”
提及卫韫玉,太后也是一肚子的气。
她自问未曾逼迫祁湮,可卫韫玉一死,祁湮却怨上她和崔家了,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哀家可是同他说过的,只有皇后之位,那卫韫玉做个皇贵妃,哀家都能允,是他祁湮自己动手杀她,临到头却怨上哀家了。”太后满腹不满道。
因着当年逼死先帝元后之事,这崔太后自己是吃了大亏的。
说来说去,既注定是要做夫妻,那断是不能让对方怨上自己的。
崔太后自己也总是想,若是当年没有逼死先帝原配,而是将那女子由妻改妾,或许境况会大为不同。活人跟死人可是没法比的,人死了自然满是挂念,活着的,自然都是不堪。
正因这前事的教训,崔太后想的便是要了祁湮的正妻之位,日后让晚情和他慢慢磨就是,至于卫韫玉,祁湮得了人,还能有多少怨气。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让娘家侄女,走上了自己的老路。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忆起旧事,崔太后也是满心怨怼。
亏得一旁伺候的内侍费心劝慰,心头的不快才算稍稍散去。
她长叹了声,扶额无奈道:“罢了,陛下既不肯同皇后过来,也就只能委屈些皇后了,你让人去跟皇后递个话,让她去御书房给陛下请个安,这打从新婚便未曾见过面,算哪门子夫妻!”
崔太后的话,皇帝敢不听,那位新后却是不敢不听的。
宫中内侍的话传到皇后宫中,皇后好生接见了太后宫中的奴才,应下了太后的话,道自己今日便去皇帝那请安。
内侍办完差事便回了崔太后宫中,他人一走,那位崔皇后脸上强撑着的笑便消弭干净。
贴身伺候的宫女低声嘟囔:“太后为着娘娘你操心是不假,可咱们也不能硬往陛下跟前凑啊,前头那位才死多久,这时候往陛下跟前,不是招眼嘛。”
宫女嘟囔声落,这位新后低低叹了声,只道:“慎言。太后有吩咐,自是要照办的,你吩咐小厨房备上些点心,咱们去一趟御书房。”
这位崔皇后,是崔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女,名唤晚情。
崔晚情体弱,母亲又因父亲宠妾灭妻的缘故抑郁而终。若非当年崔太后盘算着要给祁湮定个崔家出身的正妻,她只怕早被家中那些个妾室磋磨死了,因着她和祁湮议亲,崔太后恐她被崔家内宅里的肮脏事坏了性子,便做主将她养在了京郊佛堂。
崔晚情性子本就安静,不喜交际,住在佛堂后便借着体弱的名头推了所有京中贵女交际,除非逢年过节也没有回过崔家,因此和崔家人关系并不亲近。也是因着未在崔家养成的缘故,她和崔家人跋扈的性子分外不同,是真真如水般的女子。
小厨房备好点心后,她便带着宫女依着太后的吩咐,去了御书房。
宫内皇后是可乘坐轿辇的,可这位崔皇后却仍是步行往御书房走去。
早年间崔太后曾经杖责过先帝朝生育过三皇子的贵妃,只因为那位贵妃在宫中用了轿辇。虽则贵妃之位以上皆可在宫中用轿辇,可崔太后跋扈,见不得宫中除她以外的女子用轿辇,愣是对宫妃动了手,先帝也视若无睹。
皇后入宫后听身边伺候的嬷嬷提及这旧事,便从未在宫中乘过轿辇。
禁宫内苑的道路算不得多短,可崔晚情走在这条路上,却还是觉得这路好生的短。
她啊,实在是不想见祁湮。因此心底总盼着这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可惜,路总是有尽头的。
行至御书房门口时,崔晚情心底暗叹了声,面上柔柔笑着。一旁跟着的嬷嬷上前,同门前的内侍道:“我们娘娘来给陛下请安,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嬷嬷话刚出口,守门的内侍却是一脸为难。
按说眼前这位是皇后娘娘,后宫最为尊贵的女人,要见陛下,他一个内侍自是不能阻拦。可眼下御书房里的景象,却实在可怖,若是皇后娘娘进去了,怕是场面就难看了。
一刻钟前,陛下跟前的大太监刚进御殿。入殿时的模样,可把御前伺候的人吓了一跳。出宫前好端端的人,回来后居然断了双手。
瞧着那空荡荡的袖口,还有那黑黝黝的血洞,纵是见惯了血腥的御前奴才,也是被骇了一跳。
内侍犹犹豫豫的往殿内悄悄瞥了眼,随即忙低声道:“娘娘恕罪,陛下眼下正在气头上,奴才实在不能通禀,娘娘改日再来吧。”
毕竟是眼下还不得宠的皇后,得罪一时便得罪一时罢,日后总能想法子赔罪,可若是眼下进去只怕就没有以后了。
崔晚情见状也不勉强,反而心里松了口气。
她回身离开,正往外走时,背后的御殿内,突然响起了声凄厉的喊叫声。
崔晚情脚步一滞,却不曾回头,继续往外走着。
她不知道那喊声是谁的声音,守门的内侍却是清楚。那声音是祁湮身边那位大太监的,也就是不久前刚刚断手入殿的那人。
那喊声刚落下不过几瞬,内殿里伺候的奴才们便抬出了具死尸,赫然就是方才入殿的那位断手的太监。
奴才们腿脚极快,不敢让死尸在此地污贵人的眼,脚步极快的抬着尸体往外。
崔晚情正在宫道上走着,猝不及防身边过了队人,她下意识侧首看去,只见一断手的太监心口插着柄刀刃死睁着双眼被几个年轻的太监抬着。
这是死了?她脚下猛地一晃,撑着身边婢女才没摔了下去。
那太监她是认的的,大婚之日,这太监就在祁湮身边,听说是祁湮最为亲信的内侍,打祁湮十岁就跟着他了。
身边跟了十余年的奴才,说杀就杀。崔晚情是愈加觉得金銮殿上那位,骇人可怖至极。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的内容都比较少,明天会多写补上。不好意思,鞠躬致歉.jpg
第20章
御殿外宫道上,崔晚情攥着身边宫女的手,腿打着颤步履急急离开。
她身后的御殿内,神情阴翳的祁湮,正透过窗瞧见她匆匆离去的身影。
眼下正是日光最盛时分,可这金銮御殿内却冷的瘆人。一旁候着的宫婢内侍个个低垂着头,连气儿都不敢喘出声响来。
能在内殿御驾前伺候的奴才,原都是皇帝亲信,便是再如何听得宫闱秘辛,也不该忧心因耳朵听多了话性命不保。可今日,这些伺候的奴才,却是恨不得自己没长这双耳朵,满心惴惴唯恐帝王一怒血洗御殿。
至于为何有这般忧心,还是要从方才那被抬出去的断手太监说起。
那太监打陛下十岁时便跟着他,贴身伺候最是亲信。可不知怎的,自前头那位皇后死在新婚之日后,那太监就也在宫里失了踪迹。旁的奴才不及那位太监清楚圣意,连先头那位皇后真正的死因都不知晓,只隐约听说是去了西北,却不知他去西北是作何事。
直到,今日这太监回来了。
陛下瞧了眼那太监的断手,神色陡然阴寒。
再之后,那太监跪地告罪求陛下饶过他性命时,口中所言的话,却是让奴才们个个吃了一惊。
陛下初登大位,竟特意下了密旨,让亲信前往西北取先帝九皇子性命。
皇家兄弟相争并不罕见,稀罕的是,先帝临死前赐死其余诸位皇子,独留了如今的新帝和西北的九皇子,而当今陛下初登大位便赶着要去杀了九皇子。
难免让人疑心,是不是先帝驾崩前,另有什么安排。
否则九皇子一个流放西北的先帝皇子,压根是分毫威胁当今陛下的资本都无,陛下为何要费心派人去杀他,还是暗中密旨所杀。
那太监原想着皇帝能念着十余年的主仆之情,念着他忠心耿耿,饶过他性命,却没先到,他只来得及开口说了一句话,便被皇帝所杀,断气时硬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他断着双手袖口空空入殿时,皇帝抬眸淡扫了他空洞洞的袖口,只寒声问了句:“人死了还是活着?”
太监涕泪横流,告罪求饶道:“主子恕罪,奴才赶到时亲眼见九皇子断了气儿的,可不知怎的,奴才回程时却见那九皇子竟死而复生杀到了奴才落脚的客栈,大内禁卫二十余人,悉数死于……”
话还未说尽,帝位上坐着的人,却已没了听的心思。
祁湮眉眼一厉,眸中如视死物,掌心轻拍桌案,一只匕首出鞘,直直射在那太监心口。
那太监满目震惊,却连一句旁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用他空洞洞的袖口,掩着血流不止的心口,最终没了生息栽倒在御殿内。
“拖下去。”祁湮揉着眉心,满目不耐。
一旁候着的奴才瞧见这血腥场面,思及新帝做太子时的温和模样,顿觉周身泛寒,却还是硬忍着惧意,忙上前将那太监的尸体抬了下去。
尸体被人抬往殿外,祁湮神情冷寒起身。他自龙椅旁,往暗室入口所在的书架而去。经过窗棂时,正好瞧见崔家那位病弱的嫡女被断手太监的死状,吓得匆忙离去的模样。
“呵。”祁湮冷嗤一声,眉眼愈加阴翳,行至书架后,摆手示意殿中人退下。
殿中奴才悉数退下后,祁湮抬手叩动机关,露出掩藏在书架后的暗门。
暗门内候着一暗卫,见暗室门自外而启后,暗卫顿生防备,抽剑警觉起身。
祁湮缓步踏入,暗室的灯火映出他脸庞,一旁候着的暗卫忙将长剑入鞘,恭敬垂首道:“见过陛下。”
话音落下,祁湮淡声道:“出去候着。”
暗卫闻言忙领命去外间守着。
祁湮与暗卫的交谈自然也惊醒了被困在暗室的宋首辅,他低低叹了口气,并未掀开眼帘,似乎极为不想见到自己昔日的这位得意门生。
见他如此,祁湮脸色未变,落座在他对面,抬手为自己和眼前的老师倒上两盏茶。
“首辅请用。”祁湮用着敬称,手执茶盏敬上。好似自己从未将昔日恩师囚于暗室,仍是当年那位光风霁月的储君。
宋首辅闻声掀开眼帘,低眸瞧着眼前的茶盏,却没有接下祁湮手中茶水。
祁湮见状微微抬眉,索性放下茶盏。
“陛下若是问先帝遗旨,便不必废话了。”宋首辅冷声道。
说到底是文人傲骨在身的缘故,即便宋首辅此刻以为祁陨已死,先帝遗旨半点也无,却还是执意不肯妥协。
祁湮闻言轻笑摇头,只道:“首辅当真不愧是父皇最信赖的忠臣,朕念着旧时受您教诲,不欲取您性命,可您府上的儿孙,知晓您触怒新君,可是盼着您死呢。”
话落,祁湮将袖中折子扔在了宋首辅跟前。
折子被祁湮打开,宋首辅一低眸便瞧见了其中内容。这字迹,是他长子的,宋首辅自然认的。可折子里的内容,却实在令人心寒。
折子里写——家父年迈抱病,久病不治而亡,请求丁忧回乡。
宋首辅被祁湮派人带入宫中时,他的几位儿子和长孙都是知晓的。自那日之后,已有数月。祁湮一直不曾放他回府,他的生死,府上人其实并不知晓。
可他的长子上了这道折子,其中意味,却已然明了。
这是在告诉皇帝,君要臣死,他们不会有任何异议,愿请丁忧回乡,只求保住满府性命。
便是宋首辅自己,也说不得自己这长子,有何错在,可他瞧着儿子如此行事,却又难免心凉。
已是满头霜发的老者合了合眼,终是低叹了声回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是要老臣性命,老臣情愿去见先帝,只是,先帝遗命老臣不得不遵。”
言下之意是说,便是祁湮要他死,他也不会交出先帝遗旨。
此言一出,祁湮脸上从容的面具当即撕裂。
他眉眼阴翳的瞧着自己这位昔日恩师,掌心紧攥。
可眼前的帝师,终究不是方才死在外头的那阉奴。
祁湮忆起幼时宋首辅次次在崔后重压下护着自己,忆起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为他的储君之位谋划考量,忆起少年时檐下诵书他在耳畔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诲。
终是咬牙起身。
他疾步踏出暗室,行至门口时回首瞧了眼端坐着的宋首辅,对一旁守着的暗卫低声道:“上铁链锁起来,便是有人闯进这暗室来,也不能让人带走他。”
不能让人带走,那便是说,便是人死在,也不能让人逃了。
暗卫低首应是。
祁湮收回视线离开。
暗卫重新进入暗室,那暗门也被从里面合上。
他缓步回到龙椅上,唤了内侍进殿,吩咐去请大内禁军统领过来。
禁军统领当值的地方本就踞御殿不远,祁湮传唤后不一会,那统领便赶了过来。
这统领名唤陈瑛,是当初先帝派去西北的三个暗卫中的一个。那三个暗卫里,一个为救祁陨身亡,剩下的两个,陈阙去了东南主持军务,陈瑛做了大内禁军统领。
陈瑛入殿时,祁湮已然一副沉静的作态在书案前提笔作画。
“禁军统领陈瑛叩见陛下,不知陛下传召是为何事?”
陈瑛话落,祁湮头都没抬,继续画着笔下画作,声音清淡道:“朕少时喜读边塞诗词,却从未去过边地,倒是羡慕九弟,年少意气尽撒疆场。”
祁湮这话说的,陈瑛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话。
幸好,祁湮本就没想让他回自己这话。
他提笔动作未停,好似无意般提及道:“陈统领同朕讲讲你和九弟在西北的事罢。”
陈瑛心头惴惴,却无法不答,只得硬着头皮回话道:“微臣十五岁去西北边塞,几位同行的暗卫也大都是这般年纪,比九殿下大不了多少。先帝让微臣等人去往西北,首要任务是护卫九殿下安全,至于领兵作战,都有将门出身的另两位将军操心。”他话中并不敢多提在西北的旧事,毕竟是昔日旧主,说多了恐当今陛下多疑。
祁湮当然也知道陈瑛不敢多说,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搁笔抬首,视线紧锁着眼前的陈瑛道:“九弟死了,陈统领得了消息吗?”
陈瑛闻言满目惊骇,素来沉稳的他脚下一软,望向祁湮的眼神有惊有怒。
虽则一瞬便猛地回神收回视线,可方才那下意识的反应却还是落在了祁湮眼中。
惊?怒?他说祁陨死了,陈瑛惊怒的反应虽暴露了他对旧主还念着情份,却也让祁湮清楚了,他不是救下祁陨的人。
“爱卿节哀,九弟意外死在西北,朕想请爱卿亲自去一趟西北查一查九弟之死,至于京中禁卫,便暂且交予赵副统领两人罢。”祁湮淡声安排。
禁军共有一正两幅三位统领,除陈瑛外,赵副统领也是祁湮一手提拔,而另一位副统领则是崔家的人。
祁湮话落后,陈瑛垂首应诺,咬牙压下情绪告退。
就在他走后,祁湮唤出一直藏在御殿内的另两个暗卫。
“去暗卫营调一队人出来,跟着陈瑛去西北,盯紧了他和如今在西北的那两名将领,看看他们都和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异动。另外,再调一队死士去西北暗中彻查祁陨下落,找到了,格杀勿论。”祁陨话音淡淡,言语却冷血残忍。
第21章
就在京城暗卫营这一队人动身离京之时,长安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地小城,卫韫玉和祁陨也已准备踏上归京路途。
小院安静冷清,暗卫候在院门外的马车旁,院内只有祁陨和卫韫玉两人。
祁陨瞧着眼前人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
无论祁湮能否认得出卫韫玉和眼前这个名唤沈釉的姑娘的不同,祁陨自己是清楚的,他不能分辨。
一别五载,记忆中的卫韫玉便是再如何鲜活,祁陨也不敢肯定,后来的她同五年前相比变化几何。
可若是卫韫玉生前,便是同眼前沈釉的模样无二,那这五年的光阴,便从未在卫韫玉身上留下什么浓重的痕迹。
如果可以,祁陨多盼望,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一如从前。不会被宫城污浊所害,不会被人心阴暗所伤,一生为神明眷顾。
可惜,终究是不可以。
眼前的姑娘说不怕恶人寻仇,只求能得机会报仇。祁陨摇头轻叹,不再多言,心底却想着,这姑娘家瞧着娇弱,能千里赶到西北已是罕见,他承她和卫韫玉的救命之恩,她又是卫韫玉的表妹,他自当护她平安无虞。卫韫玉之死,他自会要恶人血债血偿,至于眼前的姑娘,平安终老便好。
“姑娘去将行装收拾收拾吧,天色将晚,待日落时,我们便要动身离开此处了。”算着日子,眼下那太监应当已经回到了长安,依着祁湮的性子,定是要赶尽杀绝的,断然不可能放过祁陨,这西北地界他纵是掀个天翻地覆都是要找出来祁陨的,此地不宜久留,祁陨今日便要离开这地界。
卫韫玉闻言应道:“我已打点好了,眼下出房门便是想问问你什么时辰动身。”
祁陨微微颔首,抬眸瞧了眼天色,启唇道:“日落之时,姑娘先回房歇息吧,待日落后准时出门便是。”
卫韫玉点头应下,随即便脚步匆匆回了房间。
祁陨望着她背影消失在房门口后,方才回身走向马车的放下。
他躬身踏在木凳上,抬起手来掀帘入内,一旁候着的暗卫十七见状,极有眼色的回到院中收拾打点行装。
不一会儿便打点收拾完毕,十七在马车外沉声禀道:“主子,已经收拾妥当。”
马车内,祁陨靠在马车车壁上,指腹轻揉着额头,声音低沉应了声:“嗯。”
西北的冰寒天气,到底还是伤了他的身体,寒气入体时日太久,便是再如何调养,这头疼的毛病也是落了下来。
祁陨揉了好一会儿额头,指腹力道渐大,后来竟将额间揉出了红痕,可那头疼却仍未缓解几分,他无奈叹了声,扶着额头掀开眼帘。
此时已是晚间,日头刚刚落下,外头响起十七和那姑娘的话音。
“姑娘的行李给奴才吧,奴才给您放到马车后头的箱笼里。”十七见卫韫玉身上背着个包袱,主动开口道。
卫韫玉闻言下意识攥了攥包袱,这可都是从自己墓葬里拿出来的物件,虽则祁陨主仆二人未必见过自己墓葬随葬品,可卫韫玉还是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并不大愿意让旁人碰自己的包袱。
她佯笑着,回绝道:“多谢十七,我这包袱不大,我自己背着就好。”
十七闻言也不再勉强,转而指着一旁的另一驾马匹道:“我见姑娘那日打马而过,瞧着应是擅于骑术的,便为您备了匹马,我家主子身子尚弱,需得乘坐马车,我做马夫驾车稳当,麻烦姑娘随车驾一道护卫了。”
身为暗卫,其实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他会特意给卫韫玉备马,一时知晓她确实善于骑术,二是清楚自家主子素来喜静,恐旁人在马车内扰了主子休息。
可这暗卫却没想到,就在他话音刚落时,祁陨竟掀开了车帘。
“姑娘膝盖既有旧疾,还是不要纵马的好,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与在下同乘马车。”他眉眼仍带着疲惫倦意,声音却十分清朗,说话时视线先扫过卫韫玉膝盖处,才抬眸看向她。
她从未和祁陨提过腿伤,他怎么会知道?
她顶着沈釉的身份后,从未和人提及过腿伤。当年卫韫玉曾为祁湮挡过一刀,落下了病根,可这是卫韫玉的腿疾,眼下她是沈釉,祁陨不该知晓她的腿伤。
卫韫玉眼神微冷,望向祁陨。
祁陨见她神情,面上仍温和的笑着,他温声解释道:“那日让你寻来十七时,你在门槛处跌了一下,虽未摔倒,后来落座后却一直揉着膝盖,我想应当是有旧伤吧。”
他话落,卫韫玉神色松缓,她隐约记得自己战栗太久,加之此前奔波受寒,膝盖处的确有些不适,落座在祁陨跟前时,好似也是曾揉过膝盖。
“那便多谢殿下了。”她腿伤确有旧伤,能坐马车自然不想驾马。
祁陨伸手扶她上了马车,卫韫玉躬身掀开车帘,未曾察觉她身前的祁陨眸中划过流光。
两人落座在马车上后,暗卫扫了眼被仍下的马,示意余下留在西北的暗卫将马匹带走,随即便驾着马车动身离开了这小院。
暮色沉沉,小院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不知,马车的车轮吱呀作响,碾过西北坚硬的土地,往长安帝京而去。
马车内,祁陨落座在左侧,头靠着身边马车车壁,眉眼疲倦。
卫韫玉则落座在右侧,脸上挂着毫不真实的笑意。
祁陨眉眼尽是倦意,视线却似有若无落在卫韫玉身上。
其实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位姑娘有腿伤旧疾,那日卫韫玉落座在他跟前时揉着膝盖,他原本也只以为是在门槛处险些跌倒的缘故,那时他想起了卫韫玉的腿疾,想起了关于卫韫玉的旧事,却并未将这位姑娘揉膝盖的动作和腿疾想到一处。
毕竟她打马疾驰不在话下,平日里也不想腿脚不便的模样。
可后来眼前这位姑娘,实在太像卫韫玉了,世间怎么会有生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莫说是表姐妹,便是同胞姐妹至多也不过如此罢。
祁陨方才鬼使神差提及腿疾,却没想到,这姑娘当真应下。
她竟也有腿疾?祁陨想到那日她揉的是左腿,忆起卫韫玉伤的也是左腿,暗暗瞧着她的那双眸子里颜色沉沉。
难道,一切就都是巧合?
他的视线再遮掩,可这狭窄的车厢内,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卫韫玉也不可能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这道视线是祁陨的。
马车内的暗流于静寂无声中翻涌,就在卫韫玉即将耐不住性子时,祁陨终于开口。
“西北寒气入骨,在下实在头疼难忍,不知姑娘可否劳烦姑娘读一卷书给在下听。”祁陨掩唇清咳眉眼倦意浓浓脸庞尽是病容。
卫韫玉闻言侧首望向他,含笑应道:“自然可以,殿下想听哪卷书?”
祁陨视线仍紧锁着她,唇瓣轻抿,沉声道:“走的急,马车内并未带什么书卷,姑娘能想起什么便随意背上几段吧。”话落后便合上眼帘,闭眸假寐。
卫韫玉瞧他闭眸,也跟着垂下了视线。
夜风吹起马车的车帘,寒意透入车内,卫韫玉紧了紧身上衣裳,清了清嗓子,眉眼低垂,启唇诵道——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诵书声清冷,难以寻见江南女子的吴音软语,虽仍是口技装出的声音,却和卫韫玉原本的声音更为相像。
《滕王阁序》通篇诵完,卫韫玉身旁的祁陨眉心微拧,眼眸紧阖,瞧着好似是真睡了过去。
卫韫玉撑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祁陨,见他始终都无其它动作,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无声轻叹,靠在另一边的车壁上阖眼假寐,心道,亏得祁陨是没听过她不用口技的真正女子声音,否则眼下只怕是要生了疑心了。
可卫韫玉不知道,许多年前,在她十五岁生辰的那个夜晚,祁陨曾在卫国公府她闺房之中,听过她一句喃喃低语。
那时她口中唤着娘亲,一声声喃喃着不愿弯弓搭箭。
十五岁的女子声音,娇憨清丽,又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明艳,好似听她说话絮语之人,理所应当便要事事依她顺她,只求能合她心意。
而方才耳畔的诵书声,清冷明丽,无端让祁陨忆起了昔年上书房中檐下诵书的卫世子。
卫国公世子爷卫韫玉,科举探花出身,少时练字一遍遍临摹的文章,便是王勃的《滕王阁序》。
祁陨不知眼前这位沈姑娘选了这篇文章诵给他听,是巧合还是受她口中的那位表姐卫韫玉的影响,也自幼熟读此篇。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马车车轮吱呀向前,驶出西北边城,城内的人声渐渐远去,除却车轮吱呀声外,只剩寒风呼啸。
紧闭的车帘内同样安静,卫韫玉闭眼假寐,不知什么时候竟沉沉睡了过去。
良久后,她身旁的祁陨掀开眼帘,那双眸子清亮,并无半分睡意朦胧。
他其实倦意极重,却始终未曾真正睡去,只因身边这姑娘,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上书房屋檐下的清朗书声。
少年时上书房诸位皇子要么是如三皇子之类的纨绔子弟,无心向学,要么是像祁湮那样一心只读帝王经策,唯独卫韫玉,喜欢诗文辞赋。祁陨每每在清晨初阳刚起时踏进上书房,总能瞧见屋檐下迎风诵书的卫韫玉。
一晃近十载,从十三岁离京后,祁陨再未听见过少年时耳畔吟诵不止的朗朗书声。
他低眸瞧着眼前睡熟了的姑娘,总觉得是重遇故人。
这一望,便望了一整晚,从夜色浓暗,到天光大亮。
祁陨眸色温柔,不带半分凌厉破人,如同春日暖阳溪涧清水,未曾让睡梦中的卫韫玉察觉半分不适。
她的声音,她的眉眼,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让他回想起卫韫玉。
实在是太过相似。
天际大白,初阳晨曦透过车帘照射进车窗,也让祁陨如梦初醒。
他好似在一场荒唐大梦中醒来,终于从沉溺的幻想中脱身。
初阳透亮,让祁陨不能再置身幻境,这一刻他心底清楚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卫韫玉死在长安宫城,眼前人只是个同她生得相似的姑娘,或许曾得她教导亲近,养的性子喜好也同她如出一辙,可却不是她。
祁陨无声苦笑,从身上取出昔年赠与卫韫玉的那只白玉兔,低垂眼帘遮下眸中哀痛之色。
腿疾发作被困在马车干草下时那老太监的声音犹在耳畔,他刻骨铭心记得,那阉奴说,卫韫玉死于大婚之日一盏毒酒,死于意中郎君授意之下。
后来在客栈柴房中,那郎中为他治疗腿疾时,他问过卫韫玉之死,郎中说自己入宫看过卫韫玉尸体,的确是死于毒杀。
祁陨自己也算是“死”过一次,只不过那日西北的旧时部将随那太监来行刑时,悄声给他递过消息,说是已经在他饮食中放了神医所制的假死药,只需受些皮肉苦,不需太久便能有身死假象,他们会拼力以留下他全尸为由,将他“尸身”留营帐外,叮嘱祁陨若是醒来,便去军中边帐带在留在那的赤血马离开。后来他本就无求生之念,清醒之时正赶上大雪,便所幸任由血色蔓延在冰雪之中,大雪覆盖了他的身体,直到那姑娘赶来,赤手刨出埋在冰雪荒原下的他。他意识不清时,将人认作卫韫玉才有了求生之念,
也是因着自己假死的缘故,祁陨原本还隐约抱有一丝侥幸,想着卫韫玉或许和自己一样,服了那郎中所制的假死药。可那郎中的话,却是彻底断了他念想,也让他拼着腿伤复发都要断那太监一双手来。
是啊,卫韫玉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便是他求遍诸佛神明,他心心念念之人,也不会回来,眼前人再像,终究不可能是她。祁陨微阖眼帘,笑自己以为眼前人是彼时人的念头,终归是痴人做梦。
祁陨将白玉兔妥帖收回,唯恐再看眼前的姑娘,更是心生妄念,索性撩起车帘,望向外头,不敢看身畔人。
马车已出了边城城门许久,祁陨掀开车帘抬眼便见朔州城门。他握着车帘子的指节微顿,好似仍能在朔州城的大门上,瞧见昔日自己的鲜血。
祁陨十四岁时突厥南下,因崔氏克扣将士粮饷,疆场饿殍遍野,至边地十二城,陷落十一城,仅剩朔州。祁陨在尸山血海中爬到朔州城外,一手鲜血淋漓叩响朔州城门。
后来他从朔州城孤身前往长安,肩上背着疆场无数将士的血债,又从长安回到朔州,带着一腔少年热血。从十四岁到十七岁,京中子弟最为恣意的少年光景,祁陨一直守在朔州城门上,三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次次疆场搏命,一次次受着崔氏族人的明枪暗箭,终于将西北陷落的十一座城池一一夺回。
史书工笔下的寥寥一句功绩,是祁陨再无二次的少年,也是边城无处裹尸的数万枯骨。
祁陨眼神怅惘收回视线,回首望向身后。
在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极目所望再无行人。五年前祁陨在朔州城时,总能瞧见来往频繁的客商,然而时至今日,莫说是来往客商了,寻常行人都不大愿意在边地诸城走动,唯恐哪一日所处之地陷落,沦为胡虏异族奴隶。
祁陨望着他五年来未曾见过的大漠孤烟长河明日,眸中情绪难辨。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事情有点多,所以更新的少了,明天多更补上~
第23章
朔州城门亥时一过便会关闭,要等到次日卯时当值的守卫才会开启城门。
祁陨当年在朔州时,卯时一到城门口便会排起长队,一眼难望到人群尽头可,今日这城门口却和祁陨记忆中截然不同,长街几无人迹,祁陨三人所在的这驾马车,竟是今日头一波入城的。
马车踞城门数米时,祁陨瞧见城门口站着的守卫,低叹了声放下车帘子。
五年了,朔州城门依旧,城门的守卫也还是当年那位,只是来往的客商行人,难以再见。
祁陨端坐在马车内,马车外驾马的暗卫十七正答着城门守卫的问话。
至于问话的内容嘛,无非是身份如何,从何处来又去向何方。
守卫问话后,十七用带着东南口音的官话回道:“我们主子前些时日打东南地界来边城探亲,染了风寒便耽搁了回去的日子,眼瞧着年关将近,家中长辈思念小辈催的交集,这方才赶着要回乡去。”
十七话音落后,守卫点了点头,并未有什么怀疑,只是依着上头今日刚到的吩咐,抬手欲要撩开车帘子,例行检查。
马车内,祁陨瞧见车帘子被人握住后,当即侧眸瞧了眼身侧睡熟过去的姑娘。
这位姑娘的脸,实在是太像卫韫玉了,祁陨不知道朔州城有没有接到关于卫韫玉的消息,也不知晓祁湮此前有没有设局追杀过卫韫玉,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人见到她的脸。
祁陨扣着卫韫玉肩头,将她脸庞扭向自己,又赶在她出声前,点了她哑穴。
城门的守卫撩开车帘后,一抬眼便见一公子揽着个姑娘家坐在马车内,氛围好生暧昧。
那姑娘靠在这公子身前,整个脸埋在人怀里,瞧不起容貌。
可那公子打眼一瞧,却生得很是俊美。
女子卧在男子怀中膝头,这般景象,倒是无端香艳。
守卫啧啧两声,道了句:“这位公子倒是好雅兴,来这穷乡僻壤探亲都不忘带个美人。”话落,便放下了帘子。
一旁候着的暗卫十七和这守卫一道瞧见了马车内的场景,不同于守卫满脸揶揄,十七神情却是惊愣不已。
先帝的九皇子可是出了名的满眼只有疆场心中从无女人,况且这位姑娘还和殿下当年的死对头卫世子生的如此相像,便是殿下动了男女之情,怎会是为着个生得肖似卫世子的女人?
有这般前因,十七自然吃惊诧异。
祁陨对卫韫玉的情意,藏于暗室不见天日,除了先帝窥见过痕迹外,便是当今陛下,也只是因着那只汉白玉雕琢而成的白玉兔猜出了些许。
至于这些暗卫,便是再如何亲信,也不可能得知祁陨心头的隐秘情思。
所以卫韫玉作为昔日太子心腹,于这些暗卫而言,反倒是自家主子的死对头,毕竟当年夺了兵权的圣旨,就是卫韫玉来西北的宣的。
“走吧,走吧。”守卫放下车帘子后摆手示意。
十七愣愣回神,赶忙驾马入城。
他驾马的动作依旧稳当,脑子里却全是方才自家主子将那位姑娘揽在怀中的画面。
不会吧,难不成主子真是瞧上了那位姑娘。他心中暗自惊奇。
而马车内的气氛,却不是十七和守卫以为的软玉温香娇柔旖旎。
马车颠簸,卫韫玉再困乏也难以彻底睡死过去,因此祁陨刚一动手,她便惊醒了来。
只是懵了片刻就被封了哑穴,还被祁陨扣着肩头压在他怀中。
卫韫玉不知情况,剧烈挣扎,可她本就暂失内力武功,力气自是不可能及得上祁陨,被祁陨力道压得死死的,分毫动弹不得。
因为整个脸埋在祁陨怀中,挣扎时耳朵难免摩擦到祁陨身上衣料,那擦擦沙沙声在耳畔,也遮过了外头守卫的话音,因此直到十七重又驾马行驶,卫韫玉还不知具体情状。
车轮重又吱呀,马车试过朔州城门,祁陨俯首贴在卫韫玉耳畔,压低声音同她解释:“方才守卫在查探马车内的人,你的容貌太像卫世子了,眼下时局未明,还是暂时遮掩的好,我一时情急,便想将你的脸藏下,多有得罪之处,实在抱歉……”方才一番纠缠,祁陨自己也是费了,他话说到一半,粗喘了口气,缓了缓气儿,才又接着道,“冒犯姑娘了,对不住,我这就为姑娘解了哑穴,姑娘切勿大声叫嚷,以免徒增麻烦。”
话音刚落,便松开了对卫韫玉的桎梏,紧跟着又给她解了哑穴。
卫韫玉掩唇猛咳了好几声,缓过劲儿后,抬眸狠狠横了祁陨一眼。
那眼神暴躁,满是火气,一双清亮眸子里却犹带水意。
说来还要怪祁陨身上的狐裘太过毛绒,卫韫玉被他压在身上,迫不得已吸了好几口,呛得厉害又被点了哑穴咳不出来,可不憋得眼眸泛起泪意。
姑娘家落泪,祁陨瞧见后慌了神色,手足无措起来。
“对不住姑娘,是我考虑不周,下回儿绝不会了。”
还有下回儿?卫韫玉打死都不想再受一回呛一口鼻狐裘毛的罪了。
祁陨一边道着歉一边从袖中取出件方帕递给卫韫玉,示意她拭一拭泪儿,可别再哭了。
卫韫玉本就不是哭出的泪,只是被呛出了泪水罢了。她接过帕子抹掉眼尾的水意,清咳了声,回道:“我只是呛住了,你那狐裘毛发好生多,我闻着便已有些不适,猛地被你连头盖脸压在狐裘上,呛得实在难受。”
她话落,祁陨低眸瞧了眼身上的狐裘,方才反应过来缘故,低声道了句:“原是如此。”
卫韫玉想到他方才解释时说的话,微一思索,紧接着道:“我未曾遮掩容貌,一是因为要去京城卫国公府,若是易容只怕不好登门;二则是为了引出那些害了表姐的人。眼下尚在西北,我自是知晓若是贸然在回到京城前暴露真容,恐怕难以活着回到京城,因此准备了帏帽,只是在马车上睡着了,便忘记拿出来了,待会儿下马车前,我会记得戴上帏帽遮掩真容。”
“那便好。”祁陨低声应道。
入了朔州城后,很快便到了落脚的地方。
十七作为暗卫十分称职,不仅负责护卫祁陨安全充当马夫,还身兼照料祁陨生活起居多项职务。在边城之时,没和十七接上头之前,卫韫玉带着祁陨过的,只是逃难的生活水平,自从和十七接上头后,两人生活水平飞升,虽及不上在京城时享受,比个寻常富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却还绰绰有余。
这不,人一到朔州城,十七便驾着马车去了一处打扫干净的院落。
其实说是十七称职,倒不如说是陈阙忠心耿耿事事为祁陨考虑盘算。先帝临死前,将私库里的一半钱财都留给了祁陨,祁陨对这些事情既不看重也无心打理,陈阙作为他最亲信的下属,也成了他一应事务的大管事。
陈阙将十七等一众暗卫留在边城,劝说西北军中另外两名将领念旧主之情,保下祁陨性命,又在西北到东南的各处置办宅院,做全了将祁陨救下的准备。
他原想着祁陨身上腿疾,发作时恐难以成行,因此在各处备了宅院,以便祁陨便养伤便往东南地界去,却没想到先帝竟留了遗旨让那神医治好了祁陨的腿,这样以来,沿途上的半数房产,只怕是又要空置了。
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卫韫玉先一步跳下马车。
等她下了马车后站稳,后头的祁陨才掀开车帘子缓身而出。
一旁的十七赶忙上前扶着,暗地里瞪了卫韫玉一眼,心道,好生没规矩的女子,主子旧伤在身,她竟不知扶着主子,反倒只顾自己,真是得了些宠便生了娇恃。
卫韫玉自然不知这暗卫心里如何想,便是知晓,她怕是也不会在乎分毫。
况且在她心里,其实始终无法将祁陨同身体孱弱的病秧子等同起来。她总觉得他强悍锐利锋芒毕露,好似什么苦难艰难似乎都不足以拦下他。
下马车时,祁陨看了眼十七,沉声道:“不必。”话落便自己从马车上跳下。
外头天寒,祁陨刚一出马车,便咳了起来。
他掩唇压下咳声,心知自己身体此刻尚孱弱,却并不愿看旁人眼中怜悯的神情。
“走吧。”祁陨话落踏入小院。
十七和卫韫玉紧随其后。
小院内早已收拾好数间卧房,祁陨在第一间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
“就这间罢,今日实在累了,姑娘若是有事吩咐十七就是。”祁陨声音有些疲倦道。
他一夜未眠,自然疲倦困乏。
卫韫玉闻言应了声:“好。”话落打量了眼祁陨的脸庞,提醒他道:“易容后的脸可以正常净面,不会掉落的。”
祁陨听罢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脸,颔首道:“好,我记下了。”
交谈之后,两个各自回到自己房间,十七则紧随在祁陨身后跟进卧房。
一前一后两道吱呀声响起,是祁陨和卫韫玉双双合上了房门。
“今日不必为我备膳,你过会儿准备些膳食送去隔壁房间便可。”祁陨一边吩咐十七,一边解去身上的狐裘外袍。
十七垂首应是。
祁陨接下狐裘,往一旁的衣架上扔去,脑子里突然闪过马车里卫韫玉说过的话。
她好似是说,嗅到狐裘皮毛会觉得不适。
祁陨低叹了声,侧首瞧了眼卧室燃着用来取暖的暖炉,同十七道:“在马车里备个暖炉,下回动身时燃上。”
暖炉?祁陨一向是不喜欢在赶路时用炭火,怎的突然让在马车上备个暖炉了。
十七面露不解,却并未多问。
主子吩咐什么,暗卫只会照做,便是不解也不会多嘴。
吩咐过这两件事后,祁陨脱去外衣,躺进了被窝里。他实在太困了,一进被窝就去见了周公。
不同与一夜未眠的祁陨,在马车里睡足了觉的卫韫玉却并未有多困,只是天色冷寒,缩在被窝里很是舒服,便也钻在了被子里。
卧室里暖炉噼啪作响,卫韫玉也不自觉陷入了梦乡。
祁陨睡下后,十七便退了出来去了膳房备膳。
主子说了不用,却吩咐要他给那姑娘备上一份,十七想了想那姑娘素日爱吃的,给她下了碗面。
卫韫玉便是被卧房门外的面香味给弄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十七正端着碗面候在卧房门外。叩门声和面香味一道透过门窗飘进屋内,卫韫玉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她本就只脱力狐裘,因此不用更衣就去开了房门。
“姑娘,主子吩咐奴才给您备膳送过来。”十七将来意说明。
卫韫玉确实也饿了,她接过面条道了句多谢,出于礼数随口关心了句十七口中吩咐他的主子。
“殿下醒了吗?”
“还没呢,殿下说今日的膳食都不用给他备了,想着应是累极,估摸着是要歇上好一会儿了。”
卫韫玉闻言微微凝眉,有些纳闷祁陨竟要睡这般久,她明明记得昨夜在马车上,他比自己入睡的还要早些时辰,怎的今日却仍是这般困?
此时的卫韫玉自然不知,祁陨因为看着她忆起故人,整夜不曾真正阖眼睡去。
西北天寒,卫韫玉白日里每每匆匆用膳后便会缩进被窝里窝着,时间倒是好消磨,转眼就入了眼。
晚膳时卫韫玉特意出了房门,却见隔壁房间内的灯竟还是熄着。
她有些纳闷,心道这祁陨倒是能睡。
天色愈晚,卫韫玉吹灭灯盏解衣欲睡时,祁陨房中仍未燃起灯盏。
她困意渐起,睡了过去。沉睡过去的卫韫玉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了隔壁房中有什么声音,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果然见祁陨房中亮灯了。
“这是什么耗子习性,白日睡夜里醒的。”卫韫玉嘟囔了句,又眯着眼睡了过去。
再度睡熟的她并未察觉,隔壁房中的祁陨和那暗卫十七,在夜半时分,离开过这处院子。
作者有话说:
提醒一下,男主是有事出去的
第24章
西北寒夜里冷风刺骨,夜半时分飘起了鹅毛大雪。
祁陨身上裹着狐裘,推开卧房门。
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十七赶忙迎了上前为他撑起竹伞:“主子,今夜天寒,要不改日再去?”他有些犹豫提醒祁陨。
祁陨闻言只是裹紧了些身上狐裘,并未应下,反而启唇道:“明日一早便要离开朔州,不能改日。”
十七此言也是担心祁陨体弱受不住寒,才出言提醒。昨夜十七驾着马车赶了一夜的路,白日也是困觉的,因此今日白日里,除了备膳的时辰外,都在补眠。
早在从边塞那处小城离开前,祁陨便告诉过十七,途径朔州城时,他要去一趟旧时被囚禁的那处小院取些旧物。
朔州毕竟还在西北,祁湮的人若是已然知晓祁陨没死,必定是要追杀他的,这西北自然也就是祁湮第一个怀疑的地方。朔州再是西北踞关中最后一城,却也还是在西北,祁陨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断然是不会多耽误时间的。
十七听了主子所言,有心想劝主子不去取那旧物,最终却还是未曾开口。
祁陨既然执意要去取那旧物,必然是于他而言万分重要。
那些旧物,在囚禁了他五年的宅院里,如今那小院都已被新帝命人一把火烧了,他却仍是执意要去,也不知去寻的旧物究竟是什么物件,值得他如此执拗。
雪花漫天飞舞,十七撑着伞,紧随在祁陨身后,疾步离开了这处院落。
从城西到城东,足足跨过了大半个朔州城,躲着夜里的宵禁,终于是到了目的地。
抵达之时,大雪已覆盖地面,那处被烧毁的小院里,荒芜的断壁残垣被满目白雪覆盖。
祁陨停步立在破朽的房门外,眸中冷寂望着眼前的院落。
这里困了他五年,先帝夺他兵权废他双腿之后便将他囚禁于此,整整五年。
纵使先帝在世之时,将此处院落修葺的如何雅致一应寝居如何奢华,可牢笼就是牢笼,不会因为它是个金笼子,就让困在其中的雄鹰甘愿失去自由。
时至今日,祁陨已然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爬上这院落的屋顶,遥望长安帝京回望边疆黄沙,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他腿疾发作,疼如剜骨。
这里是困了他五年的牢笼,也磨了他五年的心性。他在这里失去自由,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念着他心头那轮明月,困于此地不得自由支撑着他忍下怨念不甘的,唯有先帝每年派人送来的画像,一年一幅,五年了,是那五幅画像撑着他熬过此地无数苦寒岁月。
忆起从前,祁陨掌心微攥,压下心头叹息,缓步踏入荒废的院落。
即便这里被烧的干净,祁陨依旧凭借记忆里的方向,准确的找到了那处暗室入口。
这里原是在一处假山地下,叩开假山上的机关后,地下铺着石板会自动开启,露出地下的暗室。眼下这院落被烧的一干而净,假山也已经被毁,没有开启暗室的机关了。
可祁陨却并没有因此放弃,他抿唇上前,确定了下到地下暗室的石板位置后,躬身俯首动手去刨开积雪。
紧随在祁陨身后的十七见状赶忙放下竹伞跟着动手去刨这冰雪。
很快,两人便将积雪抛开,露出了里面的石板。
祁陨指尖扣紧石板,抿唇用力,猛地将石板搬起。石板被搬开后,暗室终于被开启。
十七先一步跳了进去,确定里面并无危险后,重新上了来。
“主子,里头没人,可暗室里瞧着空无一物。主子您是要寻什么旧物?”十七回禀道。
祁陨闻言眼神冷了几分,并未回答十七的话,反而跳入了暗室。
方才十七已经在暗室点了火折子,因此祁陨跳下来后,清楚便能看到暗室内里的境况。
十七说的不错,暗室了瞧着空无一物。
祁陨微微阖眼,掌心紧攥。
被困在这里的那五年,这处暗室除他之外,再无人能进。
先帝病重之时,祁湮假借先帝旨意将他囚往西北荒原雪域。祁陨知道祁湮放火烧了这处院落,却不知道他竟找到了这处暗室。
祁陨曾将先帝每年派人送来的画像都藏在这处暗室里,可眼前暗室空无一物。
祁湮放火烧了院落,也命人带走了暗室里挂着的五幅画像。
祁陨阖眼良久,一旁的十七暗觑主子神情,不敢开口。
好半晌后,祁陨才掀开眼帘。
他缓步往暗室角落里走去,暗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长长的木盒。
木盒被人打开过,早已不是祁陨五年前将其封存时的模样。
他唇瓣紧抿,疾步上前。
木盒里放着一柄带着剑鞘的长剑,祁陨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将剑取出放到一旁,抬手叩开木盒的机关,打开了夹层。
夹层下是一副装裱完好的画像,安然无恙,没有被人打开的痕迹。
祁陨握着那画卷,指尖抚过他昔日亲手系上的画卷绳结,沉冷的脸庞竟露出笑意。
他将画卷揣进怀中,才侧首望向一旁的长剑。
这剑是十四岁离京时先帝私下所赠,五年前,他将这柄剑封入木盒,此后再未打开过,而那封存长剑的木盒夹层之下,还藏着一幅画像,画像是祁陨亲手所作,画了一个伏案睡着的姑娘家。可他画艺不精,自觉不如画师,画不出姑娘十之一二的动人。当年离京之时,他年岁尚轻,唯恐这画卷被人得知,为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惹来麻烦,便将画像封存在了木盒夹层之下。
那五幅画像消失,祁陨自然难受。可这当年自己拙笔所画的她,尚留在这里,也算是安慰了他。
此行也不算是一无所获,祁陨指尖摩挲画卷的卷轴。
“回去吧。”他收好画卷后,抬手握起长剑,起身离开。
祁陨和十七两人回来时,已是后半夜,卫韫玉睡意沉沉,既不知这两人出去,也不知他们何时归来。
一大早,十七便敲响了卫韫玉房门。
卫韫玉被吵醒,揉着眼前爬起,实在不情愿起身开门,便冲着房门问道:“何事?”一边问心中一面腹诽这主仆二人白日不醒晚上不睡的,怎么大清早还要扰人清梦。
“姑娘,主子吩咐朔州城不能久留,今日一早便要离开,眼下主子已经在马车内等着您了,您用了早膳咱们便要动身,还请您早些收拾准备一番。”十七提醒卫韫玉道。
卫韫玉闻言也没了睡的心思,扬声回道:“知晓了。”
十七闻言便告退离开,卫韫玉睡眼惺忪起床收拾行装。
好在昨日睡得急,卫韫玉就没解开自己的行李包袱,只需换件衣物便可。
她梳洗之后匆匆给自己画了个伪装的眉型,拎起包袱便出了房门,一出房门直奔院落大门外。
果然,十七已经在马车外候着,那祁陨自然也已经在马车内等着了。
卫韫玉有些难为情,朝十七笑了笑,便爬上了马车。
一上马车,她便察觉到今日这马车里和昨日分外不同,连祁陨也和昨夜赶路时不同。
“咦,昨夜还下了大雪,这般冷的天气殿下今日怎的未穿狐裘?”话音一出便察觉到马车内很是温暖,隐隐有噼啪作响的声音。
卫韫玉愣了愣,纳闷道:“是燃了暖炉吗?”
她是知道行军之人的习性的,舟车劳顿本就麻烦,燃起暖炉更添麻烦。
祁陨今日怎的不着狐裘,反倒在马车内燃起了暖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满课,上到了九点多快十点才下课,挤着时间码字,最后还是没有赶到十二点之前更新,更的晚了,现在太晚了舍友都准备睡了,没时间再检查错字了,回头再捉错字。抱歉抱歉
第25章
马车内炉火噼啪,卫韫玉的声音落在耳畔,阖眼假寐的祁陨掀开眼帘,看了眼那暖炉。
“是燃了暖炉,天气太寒了,马车燃起火炉暖和一些。”他淡声回答道。
既是因天寒燃起暖炉,怎的却不着狐裘了?卫韫玉纳闷抬眼,看向被祁陨长腿压在一旁的狐裘。
祁陨察觉她的视线,神色略显局促,清咳了声解释道:“狐裘毛发太多,有些不适。”
其实是昨日他身上狐裘呛得卫韫玉流泪,今日他才不着狐裘,至于燃了火炉,也是察觉卫韫玉自己并不喜欢着狐裘,每每上了马车都要脱下,怕马车内太冷,才吩咐十七备上炭火暖炉。
可卫韫玉问他缘故,他却不好意思说出是为她考量,反倒解释说自己闻着狐裘毛发不适。
祁陨总是如此,便是做足了十分好,也不会轻易道出一二。
而卫韫玉听他如此解释,自然也不会想到是因着自己的缘故,点了点头道了句:“原来如此。”便揭过此事不再多言。
两人落座在马车两侧,十七在外头喊了声,打马动身。
昨日大雪,积雪覆盖街道,路况并不好,因此十七驾着马车走的很慢。
马车摇摇晃晃在朔州城街上走着,冬日的大清晨路上罕见行人,只偶尔有几个担货的小贩在走街串巷的叫卖。
十七远远瞧见有货郎来往,便会愈加注意驾马,避开这些人来。
他明明分外小心,行至一个大道转角时,却突然有个货郎直直撞上了马车。
十七见状只得立即勒马停下,动作一大,在雪地里竟滑了一道,马车也跟着猛地一颠。
车内坐着的祁陨和卫韫玉自然也跟着摇晃,祁陨还好,毕竟轻功武艺在身,稍一晃后便稳住身形,撑臂扶住马车,倒是卫韫玉因为失了轻功武艺,被直直摔了出去。
祁陨下意识抬手拉住她,将她扯了回来才没让她摔出马车。
卫韫玉被祁陨扯到身前,身体失重,本能的拽住身旁人。这一拽,正正拽在祁陨衣襟处。
她力道不小,将祁陨衣襟扯了开来,紧拢的衣襟大开,一个卷轴从他怀中滑出摔在卫韫玉身旁。
那卷轴从怀中滑出时,祁陨脸色骤然一变。
卫韫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甩在了座儿上。
马车仍在摇晃,祁陨却不顾晃动着的马车,脚步跌撞向前,动作焦急的想要捡起那卷轴。
马车摇晃不止,卷轴被摔下后散了开来,随着摇晃的车身,展开了画卷。
祁陨尘封数载的画卷,终于展开。
卫韫玉在座位上稳住身形,抬眼望了过去。
那是一副女子画像,画中是一个伏在桌案上酣眠的小姑娘。姑娘穿了件红色裙衫,脸庞大半埋在臂弯里,瞧不真切容貌。
可卫韫玉却隐隐觉得,这姑娘好生熟悉。
是啊,怎会不熟悉呢,这是十五岁的她啊。
十年前,长安卫国公府的闺房内,刚刚过了十五岁生辰,伏案醉眠的卫韫玉。
那是她此生头一回着女子裙衫,不知是喜是忧,喝的酩酊大醉。
祁陨翻墙入卫国公府,想悄悄将费心雕了许久的汉白玉石兔子送给她,意外撞见了身着女子裙衫的她。
那是祁陨唯一一次见到卫韫玉着女装。也是他初次知晓,她是女娇娥,并非男儿郎。
那年祁陨十三岁,少年情动,一眼万年。
自幼时懵懂存在的情谊,在那一眼之后如野火连天般蔓延。
卫韫玉成了他辗转难免的梦境,求而不得的渴望,无法启齿的贪念。
后来他再未见过她着女装,只得将记忆中的那一眼,提笔画下。
彼时年少,毫无根基,唯恐哪一日护不住这画,让画像流入旁人手中,污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清名,不敢画出清晰面容,只画了半边侧脸,模糊了三分容貌。
转眼十年,他早已不是十三岁是初识情爱的小小少年,西北苦寒岁月无数疆场杀戮,那些血腥暗箭那些幽禁岁月,将旧日少年郎君身上戾气消磨,却未凉他心头情爱半分。
十三岁时一眼万年的姑娘,始终是他心头炙热的梦想。
求而不得辗转难忘。
纵是阴阳两隔,纵使此生不见,卫韫玉刻在他心头的痕迹,分毫未淡。
……
祁陨动作极快,将画卷拾起,细致合上,妥帖放入怀中。
马车还在摇晃,卫韫玉扶着车壁,试图抬手扶他,祁陨避开她的手,自己撑着车壁站立。
终于,十七在外头稳住了马车的滑晃。
“十七,怎么回事?”祁陨扬声问。
马车外的十七回道:“回主子,是一个货郎撞了过来。”
此时马车已经稳住,可那货郎,却摔在雪地上,捂着双腿好似不能动作。
十七话落,确认马车稳住后,跳了下车,上前去扶那货郎。
就在他搭上那货郎时,那货郎突然往他手心塞了个纸条。
十七眉头一拧,神情生了变动,他还未开口,那货郎便先一步道:“哎哟,昨夜雪太大了,瞧这街上滑的,劳烦您扶我起来吧。”
货郎话落,十七掌心一攥,握紧那纸条,将他扶了起来。
被扶起后货郎拱手道:“多谢这位郎君了。”道谢后便转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眼看着那货郎走远后,十七重新上了马车,他暗中环视左右,确定周边无人窥伺后,打开了那纸条。
匆匆一瞥纸条上内容后,未及细看,便掀开了马车车帘。
“主子,方才那撞在马车前的货郎,递了个纸条过来。”十七低声同祁陨禀告,便说便将纸条递了过去。
祁陨闻言眉心微凝,抬手接过了纸条。
纸条是陈阙写的。
陈阙对外自称左撇子,总用左手提笔写字,实则他最初是用右手的,只是他早年在西北时,曾经假借江湖狂生的笔名写过一篇针对崔氏的文章,后来为了遮掩字迹才用左手另练了笔迹。
这纸条正是陈阙的右手字迹。
祁陨自是认的陈阙字迹,他低眸瞧着纸条上的内容,眉眼沉了几分
第26章
“京城派了人沿途追查,下令格杀勿论,此刻已在京城至西北沿途各城设了暗梢。”纸条上陈阙如此写道。
祁陨眉眼低沉,看了内容后将纸条揉成团攥在掌心。他既活下来,便没想过东躲西藏苟且偷生。此前动手杀了大内禁军,自然也想到了祁湮会派人追杀自己,只是他未料到祁湮竟会在京城至西北沿途各城均设暗梢。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祁湮执意要取他性命。
先帝在世时他们父子二人忌惮他在西北握着兵权,他心中清楚明白他们的担忧,也从无意与祁湮争锋,于是在荡平西北敌寇后,接了卫韫玉前来宣的那道夺权圣旨。
祁陨从未生过夺位之心,他也心知,从自己放弃西北兵权的那一日起,便注定无缘京城帝位。
可他始终想不通,自己一个出身不显的先帝皇子,失了兵权弃了旧部,怎么就惹来了祁湮的杀心。
按理说,祁湮他是先帝倾注所有心血培养的继承人,是朝野上下认可的一国储君,登位再是名正言顺不过,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不得先帝喜爱的皇子罢了,祁湮怎就赌上清名甘愿落得个迫害手足的名声,只为夺他的性命。
他的命有这么重要吗?
此时的祁陨自然不明白,单是他的存在便是插在祁湮心头的刺。
祁湮的追杀祁陨并不意外,只是眼下,他身边带着的这姑娘,生得实在太像卫韫玉,若是撞到祁湮的人跟前,只怕性命难保。
思及此处,祁陨眉眼愈加冷沉。
一旁的卫韫玉方才也瞧见了纸条上的内容,见他神色冷沉,低叹了声,以为他是为了追杀之事烦扰。
“你放心,我的易容术学的尚可,便是祁湮在你跟前,也认不出你的。”她声音放缓安慰她道。
祁陨闻言,视线落在眼前人脸庞,眉心微蹙。
这张脸太像卫韫玉了,他自己是如何倒是不要紧,只是眼前这位姑娘的脸,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在祁湮的人跟前。
纵使有易容术,他也无法安心。
万一易容术了差错,将这张脸露于人前,那些人不会放过的。
莫说她生得如此像卫韫玉,他做不到看她置于险境。单是她是卫韫玉的表妹,祁陨也容不得祁湮的人对她动手。
他略一沉吟,掀开车帘探身出去,示意外头驾马的十七近前来。十七见状赶忙躬身过来,祁陨低首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句话。
话音极轻,卫韫玉听不真切,也不知晓祁陨说的是什么。
祁陨特意掀开车帘低声吩咐十七,本就是存了避着她的意思。这姑娘执意想要入京,说什么要去见卫老太君,还要为卫韫玉报仇,可她顶着这张脸,在这当口,只怕连活着入京都难。为着她性命考虑,祁陨自然不能让她入京。
虽有了打算,祁陨却不准备和她明说,也恐怕自己劝不住她,便决定暂且瞒她一番,待将她送到东南安全地界后,再行解释。
祁陨不擅长骗人,刚吩咐过十七后,为了避免卫韫玉问起答不上来,放下车帘子便避开卫韫玉的视线静坐在马车一侧。
好在卫韫玉只以为祁陨是吩咐外头十七些关于避过追杀的事情,也没什么心思问他。
反倒是另一件事,勾起了卫韫玉的好奇心。
方才马车颠簸之时,从祁陨怀中跌出的那幅画,卫韫玉有些好奇。
那幅画从怀中跌出时,祁陨的脸色,比瞧见京中派了人追杀的纸条时还要骇人,连稍稍待马车稳住都等不得,便在摇晃不止的马车里匆忙拾起落下的画卷,眼神黯淡带着浓重情绪将画卷重新收好妥帖放入怀中,连那画卷上落在马车上沾惹的灰尘都忘了拍落。
其行其状,足见珍爱至极。
那画卷中是个姑娘家伏案睡着的画面,瞧祁陨珍爱的模样,卫韫玉不难猜出,那姑娘应是祁陨意中人。
她在上书房和祁陨祁湮等先帝皇子一道读书多年,倒是从未听说过祁陨惦念过哪个姑娘。
后来祁陨去了西北,边疆风沙未曾吹残昔日长安帝京最为艳绝的九皇子,反倒在他身上添了无数男儿气概。京中的贵女也有不少私底下爱慕他好颜色,只是,却未听说过祁陨有过什么心思,听闻便是晓事宫女,他都是不曾沾过的。
祁湮做太子时,太子妃之位虽是空悬,可侍寝的宫女臣下献上的美人,却也纳了不少。
卫韫玉自小被作儿郎养大,自然知晓男子的劣性,美人嘛,总是不嫌多的。便是祁湮当年再是如何赌咒爱她疼她,也没耽搁东宫一个个的抬人。
偏是祁陨,这位先帝的九皇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当年往他身上沾的京中闺秀们,一个个的铩羽而归,甚至有传言说,这九皇子私底下是个断袖,才会不为女色所动。
正因为祁陨旧时的名声,卫韫玉瞧见他待那幅画像的态度,才会愈加好奇。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挨过自己的好奇心,瞧着祁陨藏着画像的怀中,问道:“那幅画里的姑娘约莫是殿下心上人吧,瞧着好生眼熟,也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卫韫玉这话倒是实言,她瞧着那画中人,确实无端觉得好生眼熟。
她这话一出,祁陨侧首望向了她。
眼熟吗?自然是应当眼熟。眼前这姑娘与卫韫玉生得一般无二,瞧见那幅画,怎会不眼熟。
当年他唯恐画像有朝一日会落入旁人手中,污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清名,甚至不敢将卫韫玉容貌清晰画下,只画了个模糊了三分的侧脸。
也因此,这幅画乍一看,瞧不出是卫韫玉,却又似卫韫玉。
眼前这姑娘只瞧见了那画像一眼,便觉出了眼熟。祁陨指节无意识摩挲怀中画卷,低首轻笑,笑自己当年天真。
便是模糊了三分又如何,细细去看,总会瞧出破绽。他笑自己当年多此一举,却又难免为旧时小小少年待心爱之人的百般忧虑怅惘。
“是我意中人。”祁陨嗓音满带叹息怅惘,悠悠开口。
十年,从少年初识情之一字,到而今一身旧伤血水,从长安帝京到西北边城,从卫国公屋檐下羞红了脸的郎君,到冰雪荒原中身历百痛。
他从来不曾言说过半分同她有关的情与爱。
而今启唇,只是这一句——“是我意中人”都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力气。
如果生命能回头,祁陨多想,能对卫韫玉说一句喜欢道一声惦念,告诉她——“是我意中人。”
可此刻天人永隔,再难启齿。
他抬眼望着眼前像极了卫韫玉的女人,心中一遍又一遍盼着诸佛神明,将他的惦念带去碧落黄泉,他心爱之人耳畔。
“意中人?倒是从未听说过殿下有喜欢的姑娘家。”卫韫玉打量着祁陨神情,好似隐隐从他那句意中人里读出无尽悲怆。
是啊,无人知晓,无人听闻,无人明了。
多可悲。
这一场于他而言贯穿此生所有悸动热念的牵挂难忘,从来无人知晓。
祁陨并未回话,卫韫玉怎么也想不起那画中人自己在何处见过,又问了句:“既是意中人,殿下当年在京中时,怎未和先帝求了赐婚圣旨?”
赐婚?祁陨怎么敢又怎么能。
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自有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的郎君。
而自己,不过是得了她幼时几分怜悯的野犬。
他如何敢,求他心头遥不可及的那轮明月。
又如何能,毁她心心念念的如意姻缘。
祁陨的贪念在无数个边城日夜中掩埋,在卫韫玉望向祁湮的眸光里压抑。
五年前他和卫韫玉在西北的月色下对饮,贪婪的描摹了无数次她的眉眼,在心底一次次告诉自己,足够了,他已将西北荡平,而今拱手兵权换她展颜一笑足够了。
当年远赴西北,初时也不过是为避长安摧心之痛。彼时他也不过年少初尝情爱,如何受的住意中人另有所爱。离京远赴西北,原只是为了淡忘少年情痛。
后来疆场厮杀,暂且让他忘却求而不得,日夜不止的杀戮解了辗转难眠的苦思。
他以为可以过去。
然而,当厮杀浴血声歇,长安帝京他心心念念之人重立眼前。
祁陨方才明白,不能,不能忘却,无药可解。
世间百痛皆可医治,唯独情爱相思无药可医。
用杀戮麻痹的情绪,从未真正忘却过记忆中鲜活的她。
当她拿着那道夺他兵权的圣旨,眸中微带怯意,万分为难立在他眼前时,祁陨忘了他如何在尸山血海中淌过才换的西北兵权能同长安相抗,忘了身上多少旧伤疤痕换的今日累累功勋。
后来拱手让权,幽禁五年,失却自由折翼而活,祁陨从未有一刻怨过卫韫玉。
便是在身受凌迟之痛时,他也是盼着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一生平安无忧。
她是他在人世间唯一惦念,祁陨从来只盼她长乐无虞。
偏偏命运无情,便是这一点点渴盼,都不肯施舍。
祁陨阖眼压抑眸中恨意痛楚,声音低寒道:“生死永隔,如何求娶?”
第27章
生死永隔?卫韫玉猛然怔住。
难怪他眉眼哀伤,难怪从未听闻过先帝九皇子有意中人的消息,原是佳人已逝……
无意间触人伤心事,卫韫玉心有愧意,低首道:“对不住,惹你伤心了,节哀。”
祁陨摇头,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同她道:“无事。”
可他口中再是说着无事,眉眼间的痛意却是分毫未少,卫韫玉愈加愧疚,又自觉说错了话,沿途上便甚少开口。
马车内的气氛重又恢复寂静,两人都算不得是多话的人,卫韫玉不开口,祁陨一个锯嘴葫芦更是不会多言。
一路无言,马车自出了城门后便一路疾驰,十七沿途特意避开了城镇,尽量寻些不经城镇的路来走,夜里歇脚时也都寻得乡野客栈。
直到抵达陈郡时,方才入城。
这一路走的虽从卫韫玉五年前自西北回京的那条路不同,可大致方向却还是往长安去的。卫韫玉自然也没察觉到不对。
马车驶入陈郡时,她还瞧了眼陈郡的城门,也没有表露出什么。
然而,当几人在陈郡歇了一夜离开时,卫韫玉却面露疑色。
十七驾马车走了陈郡的南城门。
陈郡这地界,卫韫玉是知道的,四座城门,西城门从西北进,正是他们入陈郡时走的城门,东门与北门皆可北上入京,唯独南城门,这是南下的关口。
若是回京,再如何绕道,也是走不得陈郡南城门的,除非祁陨是要南下。
卫韫玉既生疑惑,自然是耐不住性子的。
十七驾马驶出陈郡西城门时,她掀开车帘子回首望了眼陈郡城门的牌匾,拧眉瞧向一旁的祁陨,直接问道:“怎么走了南城门?这可不是回京的路。”
原本闭目假寐的祁陨闻言掀开眼帘,迎上卫韫玉的视线。
他神色无波,心里却生了疑惑。
那日瞧见了陈阙送来的纸条后,祁陨同十七低声说的话,便是吩咐他转道先去东南,暂且不要入京。
卫韫玉这张脸实在危险,再如何,他都不想让她顶着这张肖似卫韫玉的脸入京身陷险境。
为免这姑娘不肯改变主意,他原想着先拖着,待她问起时再说,或是等到了东南地界再行解释。
可他没想到,卫韫玉是在出陈郡时察觉的不对。
这便让祁陨生了困惑。他原有过两个猜测,一个是卫韫玉只在前往西北救他时走过一次西北的路故而并不能确切记下西北的路线,这样也便于他在到了东南地界后,再同她解释原委。另一个猜测则是卫韫玉记得她从长安到西北来时的原路,在十七刚一改道时便能察觉不对。
可无论哪一种猜测,她都不该是在陈郡察觉的不对。
祁陨仍记得眼前这姑娘是如何同他说的救他的缘故,她说是受卫韫玉遗愿所托,又说自己知晓卫韫玉的真正死因,是因为卫韫玉留给她的一封遗书。
既如此,这位姑娘在卫韫玉死时,必定是在京城。
那就有问题了,她在京城,从京城往西北而去救了他,京城往西北的路,常理来讲是不会走陈郡的。十七会驾车途径陈郡,也是因为祁陨吩咐了改道去江南。
所以眼前这位姑娘,是如何知道陈郡南城门通往东南的?
“姑娘此前来过陈郡?”祁陨迎着卫韫玉视线,眸光灼灼望着她,径直问道。
卫韫玉一愣,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身份理应是没有到过陈郡的,便脱口回道:“未曾到过”。卫韫玉自然是到过陈郡的,可卫韫玉的“表妹”沈姑娘,可不应该来过陈郡。
就在她回话的声音刚一落耳,祁陨便紧跟着追问:“既是未曾到过此地,那姑娘是怎么知晓,陈郡的南城门不是回京的路?”
卫韫玉被他问住,也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话。
她从京城往西北赶去救祁陨时,可没走陈郡。京城往西北去,按常理来说,也是不该走陈郡的。十七驾马车入陈郡城,卫韫玉以为这是祁陨为了避开祁湮从京城派来的人,特意绕道回京,故此并未多问。
直到方才从陈郡南城门走出,卫韫玉察觉不对,才说出了那句不是回京的路。
卫韫玉自然知晓陈郡是南下东南的关口,可此刻她的身份,却不该知道。
因此祁陨这话问出时,卫韫玉自然怔住。
好在她心思转的快,只一怔后,便立刻做出一副不解的神情,迎着祁陨灼灼目光,强装淡定,唇畔挂着笑回道:“你瞧,南城门嘛,既说了是南城门,必定是要往南边走啊,长安不是在北边嘛。”
这话,乍一听没有毛病,却经不起细细推敲。
南城门就一定是不能去北边的京城吗?朔州城的东南门,不就能绕道北上吗?卫韫玉在朔州时怎么没有问出这句话。
确实,陈郡地形特殊,故此南城门出来后,是去不了北方的,可其它的城池却大多都不是如此。卫韫玉的逻辑从何而来?压根站不住脚。
可眼下的祁陨却没有细细思量。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姑娘唇畔带笑,听着她的话语,心底浮现起从未有过的对自己的厌恶。
他究竟在想什么啊?想眼前人是心中人吗?明知卫韫玉已经死了,为什么总是无法将眼前的这位姑娘同她分开看待,为什么总是在某些瞬间将人认错。
难得,就是想要为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意寻处慰藉吗?
只是因为眼前人相似他心中人,便要将人认作旧时心念之人替身用以寄托情思,那他的情意,何其可笑啊!
祁陨心底低叹,收回留在眼前人身上的视线,神色带着冷意,抿唇道:“是要南下,京中到西北沿途必然凶险,转道先去东南。”
东南?卫韫玉心头大惊。
她可是记得祁陨安插在自己府上做厨娘的那个女暗卫去了东南,若是去东南撞上了她,这身份可怎么瞒啊。
祁陨话落,也没心思留意身边人的情绪,他怕自己看着眼前这个与卫韫玉相似极了的姑娘,再生妄念,索性背过她,侧首望着马车外。
而卫韫玉好不容易混过了这一关,又开始担心那厨娘的事,满脑子都想着去了东南如何应对,更是没心思再说什么。
……
一路赶程疾驰,总算是敢在年前的最后一日到了东南地界。
十七驾马入城时,正是除夕日的清晨。
满城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马车内睡着的卫韫玉何祁陨被炮仗声吵醒。
最先掀开眼帘的是卫韫玉,她听的炮仗声,眉眼不自觉染上笑意,赶忙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
金陵城中炮声阵阵,街上随处可见鞭炮燃过后留下的红纸碎屑,满城年意浓浓。
“殿下,过年了欸。”她回首同祁陨道。声音和着炮仗声一道落入祁陨耳畔。
早已醒来的祁陨终于也掀开了眼帘,他闲闲的“嗯”了声,却并无多少心情去感受外头的年味,只觉得那炮仗声吵闹。
十七驾马车到了金陵城南一处别院后,才停下马车。
“主子,到了。”他扬声同祁陨道。
祁陨闻言随手系紧了身上外袍,抬眼示意卫韫玉先行下去。
卫韫玉的方向,更靠近车帘子,若是祁陨先下去,难免要绕过她,倒不如让她先下马车,也省的麻烦。
瞧他示意,卫韫玉也没做推辞,当即起身跳下了马车。
这一下马车,瞧见了落脚的院落,卫韫玉眼神一变,心中大骂陈阙。
为免被京城祁湮得知什么消息,陈阙自然不可能将祁陨等人迎进金陵将军府,便将他们安排在了金陵城南的一处别院落脚。
至于卫韫玉为何在瞧见这院落后,心中大骂陈阙。那是因为这别院,是卫韫玉此前在金陵城的资产。
她真金白银买下的院子,没想到她一死,竟都被陈阙那个狗东西给吞了,可不惹卫韫玉火大。
其实这事儿,却是卫韫玉冤枉了陈阙,之所以安排祁陨落脚此处,是祁陨自己命人吩咐陈阙的。这院落是卫韫玉出了金陵将军府之外的别院,她有大半时间都是住在这处的,连那个厨娘,都是在这院落里伺候的。
祁陨想要寻她旧居落脚,瞧一瞧卫韫玉生前所居之处,才命陈阙安排了自己落脚此地。
想起那厨娘,卫韫玉反应过来,还有厨娘那桩事横在眼前呢。
她扫了眼院落门外候着的奴才,倒是没瞧见那厨娘,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可是既然那厨娘是祁陨的人,自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左右这身份是瞒不下去的。卫韫玉寻思着要找个时机同祁陨坦白身份,却又忧心祁陨知晓自己身份后,恐怕不会放过自己。
祁陨在卫韫玉身后下了马车,院落门后候着的奴才齐刷刷跪地叩首唤着主子。
这些奴才都是祁陨留在陈阙手上的暗卫,也是先帝驾崩之前为祁陨留下的人手。
祁陨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起身,随即便缓步踏入院落内,卫韫玉和十七也紧随在他身后入内。
瞧了眼祁陨神色,又看了眼身后的奴才们,卫韫玉一咬牙,开口道:“从前表姐便是住在这处院落的,我记得那位厨娘昔日也是在这里伺候的,今日却没见到她,倒是不巧。”
厨娘?祁陨闻言想起自己安插在卫韫玉府上的那个女暗卫。
十七在西北边城时身边还有个女暗卫,便是那厨娘,卫韫玉应当便是在那时候知晓的那个厨娘的身份。
一旁候着的十七自然也知道这事,卫韫玉话音刚落,他便回话道:“芸娘去姑苏城办事了,沈姑娘若是想她,命陈将军催她尽快回来就是。”
从西北到东南这一路,祁陨待眼前这位姑娘的特殊,十七是看在眼里的,自己主子身边从未有过亲近的姑娘,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便是生的像极了主子昔日的死对头,若能让主子添些人气,却也是好的。
十七如此想着,自然待卫韫玉尽心。
可他这话却是马匹拍到了马蹄上,卫韫玉可不想让厨娘回来。
她赶忙回绝:“不必不必,正事要紧。”
慌忙躲过这话题后,便借口奔波劳累,躲到房中休息了。
好在这回儿长了心,没径直闯进自己旧日卧房,而是寻了个厢房落脚。
祁陨见她踏入房门,自己却未踏入收拾妥当的另一间厢房歇息,而是往卫韫玉旧时卧房的方向走去。
他脚步迟缓,行至卫韫玉旧时房门,停步立在门前。
良久良久,始终未曾推门而入。
初阳打在他肩头,日头渐渐升至正空,祁陨立在此地良久,终于抬手推开房门。
久久阖着的木门陡然响起吱呀声,祁陨身后也突然传来脚步声。
十七听的脚步声先一步往祁陨身后看去,扫了眼来人后,轻声在祁陨耳边提醒道:“主子,芸娘从姑苏回来了。”
芸娘,正是祁陨此前安插在卫韫玉身边的那位厨娘。
第28章
暗卫十七的话落在耳畔,祁陨并未回头,只是轻声道了句:“让她先在外头候着。”仍旧推开房门,往内室走去。
这房间,是卫韫玉旧时所居,祁陨从未见过是何景貌。
今日是他初次踏入此地,一眼望去却生出熟悉之感。
只因这房间里的摆设布局,和十年前卫国公府里卫韫玉的闺房几乎是一般无二。时隔十年,那日国公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好似仍在他心头清晰落拓。
卫韫玉离开金陵归京后,这院落里她的房间,再未有人动过。除却些许尘灰杂落外,其余皆是旧时模样
陈阙依着祁陨的吩咐,将卫韫玉离开东南后空置的院落收拾出来独独未动卫韫玉旧时所居的这处房间。
至于祁陨缘何如此吩咐,其实也只是想看一看她住了五年的居所,是何模样罢了。
祁陨推门之后,一入房门,便见左手旁的白瓷瓶中放着几支已经凋零枯萎的冷梅。梅枝干枯却依稀还能想见它盛放之时的明艳。
往前看去,雕花轩窗下摆着一张梳妆台,台上杂乱放着胭脂水粉,看着好似都未曾用过多少。
也是,卫韫玉在东南领兵,自然没有多少时间用这些女子物件。
祁陨缓步向前,行至妆台旁停下脚步,他低眸瞧着梳妆案上。
一张带着唇迹的胭脂花片被遗忘在妆台一角。祁陨眸光落在那胭脂花片上,指节缓缓抚过。
他在西北收到的自金陵寄去的最后一封信里,那厨娘曾提及过卫韫玉在窗下梳妆的景象。
那是她恢复女身后从金陵归京之日,褪去一身戎装战甲,换上女子裙衫,对镜贴花黄,含笑倚轩窗。
祁陨指尖一遍遍摩挲这胭脂花片,眼前仿佛浮现卫韫玉于妆台前含笑抿着口脂的模样。
小轩窗,正梳妆。
他低眸轻叹。
铜镜模糊映不清晰人的脸庞,祁陨抬首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面容,仿佛在铜镜中瞧见心心念念的她。
是十年前卫国公府眉眼娇俏的小姑娘,是五年前西北月色下对月饮酒醉眼朦胧的她,是这些年来从画像中记下的她,是书信里字里行间描摹的她,是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的她。
胭脂花片的红色染在祁陨指尖,红意蔓延和记忆里十年前卫韫玉的一身红色裙衫如出一辙。
祁陨微微阖眼,在这处满是她痕迹的寝房内,眼眸泛红。
少时读诗,不懂悼亡词之痛,到了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世间再没有什么痛能比生死两茫茫更让人锥心。
“十七,你有过心上人吗?”祁陨淡声问身旁人道。
十七闻言微愣,似是并不明白祁陨为何问出这话,不知该如何回话,只依着本心回了句:“属下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敢有心上人。”
是啊,十七因暗卫出身,刀口舔血,不敢有心上人。
那当年的自己?祁陨在心中反问。
是什么让他不敢?又是什么让他胆怯?
十三岁的祁陨,身处阴暗,不敢窥光亮。卫韫玉朗朗如明月,而他,自惭阴暗不堪。
“我有过一位心上人。那是个极明艳的姑娘,我五岁同她相识,幼时至今所以值得回首的往事都同她有关,一晃十余年,卫国公府屋檐下一眼惊鸿,如今却是生死两隔。我无数次从梦境中惊醒,想着若是时间能重来该有多好,倘若当初大胆一些,今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十七,便是我杀了祁陨,便是我得了世间所有一切,可是她,仍是我毕生遗憾。”祁陨低声轻叹,垂眸瞧着这妆台,声音满带怅惘
十年至今,竟是生死茫茫。
祁陨颓唐低首,将那胭脂花片握在掌心。
一旁的十七此时终于察觉主子情绪不对,他以为卫韫玉只是主子的死对头罢了,可如今瞧主子模样,方才知晓,哪是什么死对头啊,明明是心上人。
怪不得主子这一路待那位沈姑娘分外特别。
他原还以为沈姑娘那张脸,会惹主子不悦,却没想到,正是那张脸,讨了主子欢心。
十七嘴笨,只能候在一旁。
祁陨情绪缓和后,眸光恢复如常,好似从未曾提过自己伤心事般,启唇道:“唤外头的人进来吧。”
十七出了房门去唤芸娘,芸娘踏入内室时,祁陨已经落座在一旁的木椅上。
“奴婢叩见殿下。”芸娘先一步叩首行礼道。
祁陨微一颔首,示意芸娘起身后,沉声问道:“她归京后,你是何时离开的金陵?”他口中的她,除了卫韫玉,再不可能是旁人。
当初卫韫玉恢复女身入宫封后,归京时,将这厨娘和其余东南地界的奴才仆从都留在了金陵城。
她心知自己要入宫,这些旧时仆从们大都是不能同她一道入宫门的,便索性将她们悉数留在金陵。
祁陨问出这话后,那芸娘稍一思索,便照实回道:“往西北寄去最后一封信后,属下便由陈将军调去了京城,在宫中出事的第二日接了陈将军命令赶去西北与十七回合。”
这厨娘往西北寄去的最后一封信除却如常细述卫韫玉的日常外,便是告知祁陨,卫韫玉接了封后旨意,已然恢复女身,不日便将入宫封后。
后来她便被陈阙派去了京城,直到宫中出事的次日,才被紧急调往西北与十七回合。
十七早在先帝驾崩当日,便被陈阙安排去了西北,陈阙早料到了祁湮大概率不会留祁陨性命,因此早早派了人去西北接应预备救下祁陨。后来宫中出事,陈阙又将这芸娘派去了西北。
至于宫中出事,便是指卫韫玉封后当日身亡之事。
芸娘的话,让祁陨又一次想起卫韫玉的死。
他喉头微动,眸中微带红意,静默良久后,开口道:“你在她身边有五年了吧。”
芸娘闻言,心中也是酸涩。
是啊,五年了。卫韫玉是个好主子,她在她身边做厨娘时,头一回感受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暗卫营中的杀器。这五年也是她一生中最为安逸的五年。
芸娘喉头哽咽,轻声道:“回殿下,五年有余。”
话落后,她暗暗瞧着祁陨神色,犹豫有些话该不该说,瞬息后终还是咬牙开了口:“殿下,宫中出事那天晚上,陛下曾经让一道士去了卫家陵园,据传那道士极擅镇魂。”
祁陨闻言猛地抬首,眸中厉色乍现。
镇魂?祁湮杀了她还不够,连她死了都不肯放过她的魂魄吗?
那日卫韫玉死后,她的魂魄带着恨意不甘去过宫中御殿,出现在祁湮眼前。
祁湮醉酒之时迷糊,朦胧中似乎记得是瞧见了卫韫玉的鬼魂。她毕竟是死在他手上,他纵使不怕怪力乱神之事,却也难免生了忧虑,当晚酒醒后便让一道士去了卫家陵园查看。
至于究竟是不是镇魂,那就只有祁湮自己知晓了。
反正此刻的祁陨,是因芸娘这句镇魂,愈加憎恨祁湮。
芸娘受祁陨之命在卫韫玉身边五年,自然猜得出祁陨待卫韫玉的心思,她在说出这句话后,也猜到了祁陨的反应,遂低叹了声,接着道:“殿下,您活着,才能为主子报仇血恨。”
祁陨掌心紧攥,低眸未语。
他当然明白,时至今日只有他活着才能为卫韫玉报仇。
祁陨握着椅子扶手,扶额起身,视线不经意间扫到了椅子旁的桌案上一只玉佩。
这只玉佩,他曾在那位沈姑娘身上见过个一模一样的。
祁陨随手拿起那玉佩,低眸匆匆扫了眼,竟在玉佩背面瞧见了沈釉两字。
这玉佩背面刻着两个名字,一个痕迹瞧着年份浅,另一个则瞧着年份深。浅的那一个是沈釉的名字,另一个名字那人,祁陨并不认识。
他微微凝眉,心生不解。
他既在沈姑娘身上见过这只玉佩,怎的卫韫玉房中,竟还有一只沈姑娘的玉佩。
这只玉佩的确是沈釉的东西,只是却不是如今顶着“沈姑娘”身份的卫韫玉的物件。
卫韫玉的母亲和沈釉的母亲出自一门,这玉佩正是她们外祖家每位姑娘身上都有的。当年卫韫玉便是因着这玉佩的缘故认出了沈釉是自己的表妹。
只是因着这玉佩是女子饰样,卫韫玉平日又多着男装示人,因此只是将母亲旧物珍藏,此前从未戴过。
直到死而复生后恢复女装,才将其戴在身上。
至于沈釉的这一只,则是一年前沈釉病故后,卫韫玉为其收敛遗物时带回家中的。
“沈釉。”祁陨呢喃出声,握着这玉佩,又问芸娘道:“你在你主子身边五年,应当知道这个沈釉的吧?”
沈釉?芸娘闻言微一思索,回忆起了关于“沈釉”之事。
她如实回道:“自是知晓的,这位沈姑娘是主子姨母家的姑娘,几年前阴差阳错同主子相认,只是这位沈姑娘身子弱,一年前病故,主子亲自前去为她下葬,又将其遗物带回了金陵。这玉佩便是沈姑娘的遗物。”
遗物?祁陨闻言神色微惊。
若是遗物,那如今隔壁房中的那位沈姑娘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鬼魂?还是什么人刻意假扮?
祁陨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脸上的面具,想到那位沈姑娘擅长易容术,眸光微冷。
“你确定沈釉这个人,已经病故?”祁陨重又问道。
芸娘见祁陨又问了一次,也是纳闷,却还是如实回道:“自然,奴婢确定,当初我也是见过沈姑娘的,那位姑娘身子不好,主子为她请了不少名医,个个都束手无策。”
祁陨闻言略一沉吟,几瞬后,沉声道:“好,你去告诉十七,今日给隔壁房中那位姑娘的膳食里放上些安眠的东西,让她睡得沉一些。另外暂且不要让人知道你回来了,先在院中寻个隐蔽处藏着。”
芸娘应诺告退,过了一会儿祁陨将那玉佩放入袖中,也踏出了内室。
他出了这间寝房后,便往那位姑娘如今所居的厢房而去。
院落里很是安静,那处厢房也是如此。祁陨停步在房门外,抬手叩响了门:“沈姑娘,你在房间吗?”
内室里,原本在床榻上躺着的卫韫玉在听到祁陨的话音后,猛地从床榻上弹起。
她原打算着一回房间就休息,却在收拾行装时,不经意瞧见自己当初的卧房房门大开。初时卫韫玉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收拾好行装后如常卧榻歇息,将梦将醒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曾在那房中遗落了件东西。
她从金陵去往京城时,将沈釉的遗物留在了此地,眼下沈釉的玉佩还在房内!
卫韫玉睡意全无,辗转反侧,听到祁陨的声音后猛地坐起。
“在。”她扬声回道。
话落匆匆理了理衣裳,疾步走到房门口。
祁陨低眸候在门外,待卫韫玉打开房门后,方才抬起眼帘。
“殿下来寻是有何事?”卫韫玉强压着心里的惴惴不安,先出声问道。
祁陨在她问话时,眸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世间真有术法能将一个人的脸完全化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吗?竟能像到一般无二无法区分。
顿了瞬后,祁陨启唇回道:“这易容的东西在我脸上时日渐长,捂的假面下皮肤不适,我记得姑娘曾说这面具寻常水洗不落必须要用特制的药水,故此特来向姑娘借那药水一用,烦请姑娘将药水予我些。”
祁陨话落,卫韫玉松了口气,应道“好。”便赶忙回身去房内给他拿药水。
还好不是发现了沈釉那枚玉佩。她心道。
祁陨在房门外打量着她,扬声又道:“我寻常并未用过妆造的物件,难免手笨些,劳烦姑娘多备些药水。”
卫韫玉没有多想,跟着应下。
祁陨拿了药水后便离开了,并未提及玉佩,也没有问起旁的什么。
卫韫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舒了口气。
“呼,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她喃喃感叹道。
卫韫玉眼下也是进退两难,一方面她知道自己这身份在祁陨跟前定是瞒不长久的,另一方面,她又忧心祁陨知道自己身份后,因着旧怨起了迁怒。
毕竟眼下她势单力薄,可应对不了祁陨这些人。
另一边,祁陨拿了药水后回到另一间厢房,也就是他自己的卧房。
“十七,备水,洗漱。”祁陨吩咐候在内室的十七道。
祁陨手上动作极小心的打开药水瓶子,将药水一点点倒在掌心,又慢慢揉在脸上,从脸庞边缘逐步往脸颊揉起。
直到将面具卸完,从卫韫玉那要来的药水也不过用去三分之一。
祁陨去找卫韫玉要这药水,本来目的也不是为了卸去自己脸上假面,什么皮肤不适,都是借口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用这药水,拭一拭那姑娘如今示人的这张脸,究竟是真容还是易容。
在他卸去脸上物件时,十七已备好清水候在一旁。
假面卸去后,祁陨掬了捧清水净面,洗去脸上残余的药水。
清水染湿祁陨鬓发,遮掩了多日的面容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久不见自己主子真容的十七,乍然瞧见祁陨的脸,甚至愣了愣。
卫韫玉给祁陨易容后的脸其实也是个俊俏公子模样,只是和祁陨真正的容色,却仍是相去甚远。
长安第一绝色,着实不是虚名。
祁陨在长安时,莫说男子,便是京中贵女也没有比他生得更好的。
“主子生得真是好看。”十七将心中想的脱口而出。
祁陨微愣,垂眼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铜镜映的人脸模糊,却也不难辩出美丑。
水珠自眉峰滑落,正落在他眼婕处,祁陨微微阖眼,取下一旁的布巾拭去脸上水珠。
“十七,去备膳吧。准备妥当后先送去隔壁房中。”他沉声吩咐道。
那芸娘早在退下时便将祁陨的吩咐转达给了十七,让他在隔壁房中的姑娘的膳食里备下些安眠的东西,好让那姑娘睡的沉些。
十七并不知晓自己主子如此做目的为何,也识趣的没有多问,只依着吩咐做事。
既是备膳,自然也给祁陨准备了膳食,可祁陨并无食欲,膳食呈上来后,祁陨却并未动筷,枯坐到膳食凉透,也一口未尝。
转眼已是午后,祁陨抬眸瞧了眼天色,问道:“那位姑娘用过膳有多久了?”
十七算了算时间,回话道:“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祁陨吩咐十七:“唤芸娘过去吧。”
他话落,拿了一旁的药水瓶子也抬步出去。
卫韫玉房门紧阖,却并未上锁。恐怕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白日里如此沉沉睡过去。
十七守在房门外,祁陨推门而入,芸娘则紧随其后。
祁陨刚一踏入房内,侧首便见自己左手边和卫韫玉旧时卧房一样摆放着一白瓷瓶,更巧的是,这瓶中也插着几枝梅花。同卫韫玉旧时卧房不同的是,这里的梅枝明艳夺目,无半分凋零迹象。
院落里种着两株梅树,想来这梅花的花枝便是自那两株树上折下。
内室床帐内,隐约传来均匀的呼气声和细微的打鼾声。听着便知是睡沉了过去。
“去认认,瞧瞧是不是沈姑娘。”祁陨低声吩咐。
芸娘闻言缓步近前,走到床榻旁。
她瞧着床帐内隐约显现的女子脸庞,心中直觉熟悉。待撩开床帐后,那熟睡的人儿清楚映入眼帘,芸娘脚下一软,直直摔在地上。
这哪里是什么沈姑娘,明明就是卫韫玉。
“主、主子……”芸娘喃喃出声。
祁陨闻言猛地抬首,纵使他清楚知道这个姑娘和卫韫玉生的一般无二,却还是在芸娘唤出主子的那瞬,变了神色。
“你说她是谁?”祁陨寒声问道。
“是主子……”芸娘愣愣道。
此言一出,满室静寂,良久后,祁陨的话音响起。
“可是你我都知道,卫韫玉已经不在了。”
是啊,不在了。
芸娘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她攥着帐子,仔细看着床榻上睡着的这女子脸庞。
祁陨在一旁开口道:“至于这位姑娘,只是瞧着像你主子罢了,她自称是沈姑娘,你在主子身边五年,也是见过沈姑娘的,你认一认她的身份。”
芸娘闻言连连摇头,只道:“这姑娘生的和主子一般无二,绝不是沈姑娘,沈姑娘虽与主子生的有几分相似,却断没有肖似到如孪生姐妹的地步。”话中语气斩钉截铁。
祁陨眸光微寒,抬步近前,停步在床榻旁。
“你退下吧。”他低声同芸娘道。芸娘躬身退出内室,临走时合上了房门。
祁陨抬手撩开帐子,望着那安睡的女子。
所以,她为什么有这样一张同卫韫玉一般无二的脸?
易容吗?那她用着这卫韫玉的脸,是什么目的?
祁陨掌心紧攥,望着她的眸光满是寒意。
若她只是卫韫玉的表妹,生的肖似卫韫玉模样,祁陨不会如何。可若是她借着卫韫玉的脸,谋图其它,祁陨自是不会放过她。
他将床帐挂起,俯首靠近眼前人身前。
祁陨视线在她脸上一遍遍端详打量,瞧不出这张脸的半分破绽,反倒越看越觉得她像卫韫玉。
睡着后的她少了防备,自然也不会再用眉眼神态做伪装遮掩,因此眼下的她,便是最真实的她,如何能不像卫韫玉自己。
内室一片寂静,祁陨望着她良久,而后打开了随身带着的药水瓶子。
他将那药水倒在掌心,揉上卫韫玉脸颊两侧。
睡梦中的卫韫玉嘤咛了声,下意识的躲避。
祁陨眉眼更沉,一只手桎梏着她,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揉搓。
暖玉闻香在手,本该是香艳绮丽。可眼下内室这气氛却是半分香艳也无。
祁陨眉眼极冷的揉搓着卫韫玉脸颊,一番动作下来,卫韫玉脸上生疼,睡梦中都呢喃呼痛。
“疼,呃,疼,轻些。”她痛哼出声,下意识求着折腾她的人力道轻些。
祁陨在这一声声痛哼中愣愣回神,惊觉这药水并未让她的脸变化分毫。
这是她真正的脸,并非易容而成!
那她是谁?怎会生的和卫韫玉如此相似。
祁陨脑海中一团乱麻,桎梏着卫韫玉的那双手,力道无意识加重。
卫韫玉脸上被揉弄的泛疼,身上又被桎梏的生疼。便是睡得再沉也要不适,若不是十七安眠药剂量下的足,只怕眼下都要疼醒了来。
她疼的实在难忍,迷迷糊糊推搡着祁陨。
“疼啊,混蛋!”她意识昏沉,骂着弄疼自己的人。
祁陨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收了手上力道。
也是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耳畔这声音,一如十年前卫国公那夜卫韫玉的呢喃低语。
祁陨呆呆抬眸,望着眼前人,再不敢有分毫动作。
床榻上的卫韫玉脱了桎梏往外翻身,一枚玉佩从她身上滑落。
这玉佩正是那枚和沈釉一模一样的玉佩。
玉佩落地正好露出背面,这玉佩背面,同样刻着两个名字,其中一个痕迹浅些的,正是卫韫玉的名字
这一路从西北到金陵,祁陨是见过她佩戴这玉佩的,只是并未多问。
卫韫玉知道自己玉佩上刻着名字,却也眉眼在意,只想着,若是祁陨问起,便说是表姐遗物就是。
祁陨攥着玉佩,指尖微颤。
“卫韫玉……”他摸索着玉佩背面刻着她名字的那痕迹,喃喃低语着她的名字。
呢喃数遍后,祁陨抬首望向床榻睡着的姑娘,眸光满是眷恋。
怪不得她有他当年为她亲手雕琢的白玉兔,怪不得她总能让他忆起从前的她,怪不得她同他记忆里的卫韫玉一般无二。
原来,她就是她。
不是易容,不是伪装,她就是卫韫玉。是他心心念念十余年的姑娘,他何其愚蠢,竟未认出她来。
祁陨眸中泛起水意,唇畔却不自觉勾起染上笑意。
兜兜转转,原来未曾失去。
祁陨心思既乱又喜,动作带着局促,靠坐在床榻下,眸光萦绕在眼前的卫韫玉身上,温软眷恋。
“幸好,幸好,幸好你还在。”祁陨呢喃低语,心中满是庆幸。
这一刻昔日所有苦痛,好似都能原谅,他在心中一遍遍叩谢漫天神佛,将他心爱之人送回。
无论她是死而复生,还是鬼魂至此,只要她在这里,祁陨便已知足。
好半晌后,他才平复心绪。
卫韫玉脸上还带着那药水的印记,祁陨抬眼瞧见,暗笑自己愚蠢,起身去取了布巾浸湿,又回来为卫韫玉拭去脸上药水,一点一点,力道轻柔,唯恐碰碎琉璃。
将她脸上药水印记拭去后,祁陨瞧着她泛红的脸颊,眸光心疼,暗骂自己手上力道没轻没重。
“十七,去陈阙那儿取玉肌膏。”祁陨立在内室门口,低声同外头候着的十七道。
话落不待十七答话,便又回身往内室走去。
十七领命离开,祁陨重又靠着床榻坐下。
内室依旧寂静,祁陨眉眼却满带笑意,衬的白瓷瓶里的冷梅都要更明艳几分。
他撑着脸,侧首望着床榻上熟睡的卫韫玉,唇畔含笑,眉目温柔,满带眷恋。
睡梦中的卫韫玉凝眉,他也跟着下意识蹙起眉头,卫韫玉睡的安稳,他也不自觉周身放松。
既怪异,又让人心怜。
此时的他动作神情皆随她心意而动,一如从前十余年无数次于暗中窥明月时模样,一切情动一切爱恋都因她而生。
卫韫玉这三个字,从五岁起便刻在了祁陨心上,自始至终,无论生死,永难忘却。
再没有一个人,如她一般,贯穿他此生所有喜怒哀乐。
日头渐西斜,祁陨撑着额头望向她的动作,始终未变。
夕阳余晖透光花窗映在他肩头,又落在卫韫玉眉眼。
祁陨沉于其中,久久不愿醒来。
直到晚霞的最后一抹光熄灭在冷寂夜色中,祁陨的视线才从卫韫玉身上移开。
外头响起轻叩门扉的声音,祁陨缓缓起身,往门口走去。
推开门时,他脸上神色已恢复沉稳静寂,只是喜意欢欣却仍在眼角眉梢流转,难以藏下。
叩门的是暗卫十七,可这十七身后却跟着另一个人。
“见过殿下。属下护驾不利,请殿下责罚。”来人叩首行礼,恭敬告罪。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那人叩首在地,十七也紧随其后。
祁陨扶额,开口道:“起身吧,玉肌膏呢?”
这段时日以来,每一个人见到祁陨都要请罪一番,祁陨着实无奈。他身上确实重伤累累,如今虽说没有性命之忧,那些借凌迟名头留在身上的刀剑伤痕,还是让他的身体比之往日要弱上许多。
那为他医治腿疾的郎中,本就和先帝留下的暗卫营中的人关系匪浅,出于为祁陨的安全考虑自然会将祁陨的身体状况告知暗卫,先帝留下的暗卫包括陈阙在内,首要任务便是护卫祁陨平安。
如今祁陨九死一生,他们心中自是个个都心中觉得愧对先帝遗命,有罪在身。
可祁陨心中却对他们并无丝毫怪罪。一是陈阙及昔日旧部和先帝留下的暗卫,确实是费尽心思救他,二是他心中明白,祁湮要自己死,这些暗卫们甚至是陈阙,谁都拦不了。
陈阙拱手将玉肌膏呈上,祁陨接了过来,扔下句:“先在此候着。”便匆匆转身又回到房内。
这玉肌膏是旧日那郎中所制,当时祁陨等人身上都留了上阵杀敌的疤痕,那郎中便研制了玉肌膏,可生腐肉去疤痕丝毫不留后迹。
祁陨自己原是不大在意身上留多少疤痕的,因此几乎从未用过玉肌膏,今日让十七拿来,也是因着手上力道失了轻重将卫韫玉脸颊揉红。
他往内室床榻走去,纱帐早已被他悬起,软榻内裹着棉被睡意沉沉的卫韫玉将正个脑袋埋了大半在被窝中。
祁陨轻手轻脚坐在她身侧,动作极小心将棉被拉开个角儿。
发丝散乱的卫韫玉从被窝里被露出,裸露在外的脸分外的红。
她拧紧了眉头,丝毫睡梦中有什么觉得不舒适的。祁陨瞧着她被自己揉搓到泛红的脸颊,眸中不自觉染上怜惜。
玉肌膏打开后内室弥漫香气,祁陨指腹带出膏体,在卫韫玉脸上抹匀。
涂抹药膏,免不得来回揉搓。祁陨手上力道极尽轻柔,唯恐再弄她半分。
可卫韫玉脸上本就被揉搓着生疼,便是祁陨力道再轻,总是要将药膏推开的,自然也疼的她梦中嘤咛呼痛。
祁陨在她一声声痛哼中,心思迷乱。
他既心疼她脸上泛疼睡不安稳,又听不的她一声声嘤咛。
原本该很快涂好的药膏,竟生生用去了两刻种。
终于将那盒子玉肌膏用完,祁陨紧抿着下唇,慌忙起身。
冬日天寒,他却生生热出了一身的汗。祁陨收起玉肌膏的盒子,脸色比被他揉搓了许久的卫韫玉还要红上几分。
他愣愣瞧着自己温热的掌心,丝毫还能感触到卫韫玉脸颊的温度。
抬眸望了卫韫玉一眼,又慌忙低首躲避,最后如落荒而逃般疾步出了内室。
外头候着的十七和陈阙见祁陨脸颊泛红匆忙打开房门,都愣了瞬。
好在外头寒风大,片刻后便将祁陨身上热气脸上红意尽数吹散。
“陈阙,你随我过来。”祁陨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恢复如常,缓步往自己卧房走去。
陈阙紧随其后,十七则在外头继续守着。
祁陨和陈阙双双步入祁陨卧房,祁陨先一步走到桌案前,抬手燃起烛火。
烛光摇曳渐亮,祁陨的话音幽幽响起。
“陈阙你做的很好,不必愧疚,更无需请罪。”
祁陨瞧着摇曳烛火,继续说道:“西北岑副将那两位,我知晓本是不欲救我的,你能劝动他们出手,已是极佳。我侥幸留下这性命,你功不可没,何罪之有?若是因我如今这一身伤愧疚,那大可不必,突厥王储一十二剑我都抗的下,这些刀剑伤虽顶着凌迟的名头,到底未曾伤及要害,算不得什么。”
他话中意思很清楚,他没有任何怪罪陈阙之意,相反,他会感念陈阙今日救主之恩。
可陈阙闻言,非但没有宽心,反倒将头垂的更低。
“属下……没能护住卫世子。”
祁陨先是静默了瞬,继而摇头轻笑,回道:“纵使卫世子当真离世,也怪不到你头上,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她,我自会要谁血债血偿,更何况,她好生活着。”
活着?陈阙愣住。
他接到过确切消息,卫韫玉被祁湮下了鸩毒,怎么会还活着。
可眼下瞧着祁陨神情,这话在陈阙喉头打转却始终未曾说出口。
祁陨也无心多做解释,只道:“日后你便清楚了。”
话落后抬眼往窗外望了望,淡声道:“同我讲一讲京城和西北如今是何境况吧。”
今日祁陨等人刚一入金陵城,陈阙便得了消息,只是金陵将军府有祁湮的人在,他白日当值不能脱身。十七前去寻他取玉肌膏时,陈阙便趁着夜色悄悄离开将军府赶了过来,他急着过来,正是因为西北和京城的情况需得向祁陨禀告。
正巧祁陨问出,陈阙当即将一切禀明。
“回殿下,祁湮绑了宋首辅,如今应当就囚在京中御书房暗室,宋首辅的儿孙已然放弃了他性命。您还活着的消息传到西北后,祁湮告诉陈瑛您已身死,让他往西北去彻查您的死因。我们的人查到,陈瑛离开后,祁湮又派了一队人从京城去往西北,下了沿途彻查您的行踪,格杀勿论。”
陈阙话中大多内容,祁陨都不意外,唯一意外的是祁湮会派陈瑛去西北。
在祁陨抵达金陵城时,祁湮派去的陈瑛和之后安排的那队人,也到了西北。
陈瑛先到,身负谕旨,名头时彻查先帝九皇子死因。
其实他在从京城动身前,曾给陈阙寄去过一封书信。因为祁湮的探子一直在监视陈瑛的书信,因此陈瑛在信中只是将祁陨身死之事按照祁湮所说的一一告知陈阙,而陈阙在接到这封书信后,只回了句:“节哀。”
除了一句节哀外,只字未提要为旧主报仇之事,更没有提及半分调查祁陨死因之语。
这封回信,也毫无意外的先落在了祁湮手上。祁湮在看到回信后对东南的陈阙,放下了许多疑心。他以为,这是摆明了陈阙对旧主并无多少情意,只是昔日因暗卫出身受命于先帝才在西北护卫祁陨。
而今暗卫营易主,他成了他们的主子,他们忠心之人,自然也就换成了他。
这封信在祁湮看后,完好的被送到陈瑛手上。
而陈瑛却从这节哀二字中知晓,祁陨一定没死。
陈瑛自认自己待祁陨已是忠心耿耿,却清楚明白比之陈阙,他的忠心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若是祁陨真出了事,陈阙决不可能只是一句“节哀”了事。他会拼却所有,领兵逼京,赌上性命生命为祁陨报仇血恨以慰祁陨地下亡灵。
因此,陈阙的这封回信,反倒让陈瑛放下了心。
他人刚到西北,消息便传到了军营。
最先得知的,正是曾经对祁陨手下留情的那岑副将二人。
“这陈瑛来了,还是带着彻查九皇子死因的谕旨而来,难不成他不知道九皇子已经被人救走吗?”一个人纳闷问道。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钦差陈瑛到的通传声。
岑副将当即示意身边人闭嘴,恭敬起身一道将陈瑛迎了进来。
陈瑛对这两位,其实并不能放心,因此装出并不知晓祁陨活着的模样,好生问了一番,那两人也以为陈瑛当真不知道祁陨活着之事,硬着头皮勉强应对。
一来一回将陈瑛应付了过去。
待陈瑛离开军帐后,那岑副将先一步沉了脸色。
一旁的另一个将领见状低声喃喃了句:“陈阙让人送了千两黄金过来,又在信中言辞恳切求你我手下留情保住九皇子性命,咱们念着旧时情谊,才出手相帮。这陈瑛和陈阙不是亲兄弟吗?他会不知道他哥哥的谋算。”
那岑副将脸色阴沉咬着后槽牙,暗骂了声:“落进那陈阙下的套了。且等着吧,京中还有下一波人要来。”
果然,陈瑛前脚走,后脚便又有位京城的钦差来了。
这次来的,是祁湮昔日为太子时的亲信护卫程劲。
见到来人的那瞬,岑副将便心道不妙。
程劲刚一入账,脸上的神色便极为不对。明摆着不是来调查的,而是来问罪。
“陛下亲笔谕旨,要九皇子祁陨凌迟而死,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罔顾生命,私自救下九皇子性命放他离开。”
这话一出,岑副将两人神色骤变,心知是瞒不住了。
他们两人确切来说是受陈阙所托,方才答应保下祁陨性命,甚至那假死药,都是陈阙的人送来的。
可他们收了陈阙千两黄金,眼下是万万不能将陈阙供出来了。
只能抵死不认自己是故意放走祁陨。
“程大人明察,这可实在是冤枉,当初陛下谕旨要九殿下性命,我们二人领命行刑,那宫中大太监也在一旁监刑,除却我兄弟二人外,那位公公也是验过九殿下尸身的,确认人死透了,我们方才将尸体抛在冰雪荒原。我们兄弟二人,不过是念着旧主之恩,想着为九殿下留个全尸,故而没有将凌迟之刑行尽,可我们断然不敢抗旨不遵,还请程大人明察。”
那岑副将口中不住狡辩,程劲听着眉头紧拧,并未全然听信他们二人的说辞。
而是冷声道:“本官奉皇命行事,二位有什么话,还是对陛下说吧。”
第30章
程劲扣了岑副将两人后,带着此行亲信去见了如今西北主将。
眼下西北的主将庞陇,正是祁湮登基前所扶植的人马。庞陇武举出身,是朝中少有的并非门阀派系的将领。祁湮为太子时亲察武举,着意培植庶族将领,有意想用庶族将领压制门阀势力。
庞陇便是那批庶族出身的将领中,军官最盛者。祁陨未到西北时,他便已在西北军中有了一席之地,后来祁陨主持西北,祁湮将其调回了京城,直到先帝驾崩,方才重新将其派到西北。
程劲人还未到军中主帐,庞陇便已亲自候在帐外。
庞陇如今已是西北主将,比程劲的官位不知高上多少,可他对着程劲仍是分外恭敬。之所以会如此恭敬,并非是趋炎附势,而是庞陇始终记着昔日太子殿下知遇之恩。
“程将军到了,快请进快请进。”庞陇态度恭敬,赶忙将程劲人迎了进去。
程劲踏入军帐,庞陇刻意后退一步,在他之后入帐,进账前,还将左右将领士官悉数屏退。
他早知程劲此行目的,因此一进帐内,便开门见山道:“陛下的信儿几日前到了西北后,我便彻查了西北地界,九殿下如今不论生死,都不在西北境内了,至于岑副将等人,我不能断定他二人出手救了九殿下,可九殿下能死里逃生,这其中岑副将必然是起了作用的。”岑副将两人是行刑之人,祁陨未受凌迟反倒死里逃生,岑副将两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罪责。他们答应陈阙救下祁陨时,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祁陨在这样的险境下侥幸逃生,竟不想着苟且活命,而是去杀了祁湮派了西北的那些子大内禁军,还让那太监留着性命回京,明摆着告诉祁湮,他们之间的争斗,还未见分晓。
此般挑衅,祁湮如何不怒?
亏得是陈阙在给岑副将等人送来假死药后,便切断了与他们二人的联系,顺带着扫清了此前联络的一切痕迹,这才让庞陇和程劲都没有拿到岑副将两人抗旨救了祁陨的实证,否则,只怕岑副将二人等不到进京面圣,便会接到赐死圣旨。
得了庞陇的话,程劲心知在西北是难以查出什么了,眼下也无法从岑副将两人口中挖出什么东西,便干脆将人绑了送去长安。而从西北军营离开的陈瑛则去往了朔州城。
他心知祁陨没死,因此查案时只是装的上心,实则却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到朔州后,陈瑛直接去了曾经囚禁祁陨的那处院落。陈瑛身边并非全是亲信,有不少随身之人是祁湮派来的探子。他在朔州城那院落前立着,正欲往里走时,察觉院落门槛处,扔着一幅留了足印的书法。
陈瑛眸中神色暗暗一动。这书法的字迹,他认的,是陈阙右手的笔迹。
上书——“静观其变。”
陈瑛扫了眼后,装作若无起身踏进院内。
朔州如今本就荒凉,这院落里却更是破败,再难找出记忆里的模样。
自从五年前离开西北后,在此之前他只来过一次朔州城,就在这处院落前叩见旧主。
那时陈阙也在此地。
陈瑛陈阙两兄弟皆是暗卫营中长大,暗卫营中杀戮血腥,便是亲兄弟,大多也没有多少感情,彼此捅刀的不在少数。
陈瑛和陈阙也不是例外,只是他们恰巧到了同一个主子手下,这才避免了悲剧。
陈瑛忠于祁陨,是事主之忠,可陈阙不同,祁陨在突厥箭雨下救过他的命。
那时祁陨本就身受一十二剑性命垂危,却还是为陈阙挡下了远处而来的流箭。也许当时的祁陨只是想着,一十二剑下本就性命难保,倒不如用这具残破身躯,救下身旁人性命。
可于陈阙而言,这是此生大恩。
暗卫营中的杀器,性命不过是工具,为主子而死天经地义,哪里有主子能舍身护一介暗卫性命的。
可祁陨做了,不论缘由如何,陈阙毕生都铭记他的恩情,为此不惜万死以报。
此后他背着身有十二道剑伤血流不止的祁陨跨越漠北荒原,两日无水不惜割腕喂血保住祁陨性命。
陈阙待祁陨的忠心,远超寻常事主之忠。
这也是为什么祁陨能将先帝留给他的暗卫私库全权交由陈阙代管的缘由。
*
金陵夜色中,烛火昏暗,映着祁陨清俊面容。
他眉心微蹙,喃喃了句:“怎的是派的陈瑛?”
陈瑛毕竟是他昔日旧部,祁湮查自己死因,却将陈瑛派去西北,这是为着什么?
祁陨想不明白,是因为他自十四岁离京后,其实已经没有和祁湮交过手了,他对祁湮的行事作风,大都还停留在祁湮为太子时,即便祁湮如今行事下作无耻,可祁陨仍旧无法真正的将这一行事作风和昔日立志一扫积弊礼贤下士的储君等同。
单是陈阙明白。
他从五年前开始,便开始频繁和这位昔日储君打交道。近五年来,他是切实体会到了祁湮的多疑,便是身边人忠心无二,他也是要让暗探日夜监视的,更有甚至,故意做局引诱麾下,借此试探其忠心。
人心,是最经不起试探的。
祁湮以此昏招,在登基之后短短半个月内,便杀了大批昔日肱骨。
若是祁陨当真死在西北荒原,祁湮的这招,还算不得是昏招,毕竟没了祁陨,这万里国祚,再无人能与其争位,这些臣子,因为不够忠心丧命,在他看来理所应当。
祁湮不明白,于寻常人来说,除却忠心事主之外,还有许多牵挂,恩情也好金银也罢,甚至是血亲宗族,无一不是挂念。
祁湮想要绝对忠心的臣子,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能接受朝野上下,都是受宫廷秘药控制的暗卫。
显然,祁湮无法接受。
偏巧祁陨又没死,那旧日祁湮逼杀亲信的手段,便埋下了祸患。
也是因为祁湮在登基一个月内逼杀亲信,加之他无法相信朝中武将,才启用了陈阙陈瑛。
陈阙从祁湮旧日手段观察,不难猜测祁湮的打算。他派陈瑛去西北查祁陨死因,就是为了试探陈瑛。
若是陈瑛敢在西北有什么异动,那么他恐怕无法活着回京。
正因如此,陈阙才会在那处院落留下了句:“静观其变。”提醒陈瑛切勿轻举妄动。
思及此,陈阙轻声叹息,回道:“殿下有所不知,祁湮疑心极重,派陈瑛去西北,只怕是出于试探,属下已经提点了陈瑛,应当不会出事。”
祁陨微微颔首。
陈阙暗暗窥他神情,犹豫几瞬,终是问了句:“殿下如今对来日是何打算?”他是知道从前的祁陨的,祁陨从来无心帝位,当年在西北时兵权说交就交,足见他无心帝位。
可时至今日,若是祁陨依旧无心帝位,怕是陈阙他们今后一个都活不了。
于祁陨而言,便是他无心做皇帝,也不能容忍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祁湮。
祁湮是这天下之主一天,卫韫玉和祁陨便一日无法安稳。
于是祁陨抬眸,视线如鹰目灼人,启唇道:“陈阙,我要祁湮死。”
祁湮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卫韫玉对手。纵使卫韫玉如今活着,可这并不代表祁湮曾经犯下的血债便不存在,相反,正因为卫韫玉还活着,祁陨更要杀了祁湮。
只有祁湮死,卫韫玉才能安稳的活着。
祁陨无法忍受卫韫玉提心吊胆的生活,更不能容忍对她动了杀心的祁湮好生做这皇帝。
祁陨只字未提帝位,可陈阙已经明白了。
既然要祁湮死,那么先帝诸皇子中,便只剩下祁陨一个了。
陈阙明白,祁陨此时已生夺位之心。
无论是什么缘由让昔日从来无意帝位的祁陨生出问鼎之心,对陈阙而言都是好的。
月上中天,小院外传来打更声,祁陨反应过来,同陈阙道:“天色渐晚,回吧。”
陈阙知晓今日是祁陨初到金陵,舟车劳顿之后定然也是疲惫,便也不再打扰,遂告退离开。
临走时陈阙还寻了芸娘悄声问,为何祁陨说卫世子没死。
芸娘一头雾水,不过她将这院落里住了一个和卫世子生的一模一样的姑娘之事告诉了陈阙。
就在他和芸娘说话的这会儿,祁陨从自己卧房出来,他先是到芸娘跟前,吩咐道:“你主子爱用你做的膳食,明日你便继续去厨房当值吧。”话落便走进了隔壁房中。
芸娘悄悄示意陈阙,小声说,这便是那位和卫世子生的一般无二的女子房中。
陈阙回望了眼芸娘所说的那处房间,眼见着祁陨推门而入后抬步走出了小院,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祁陨轻手轻脚踏入房内,借着月色查看卫韫玉脸上红痕,瞧着消下去了不少,才放心离开。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隔墙,没有生死两隔,没有嫁于旁人,昔日所有的遗憾都还来得及挽回。
除夕夜的爆竹在城中不断响起,祁陨却难得睡得十分安稳。
这一夜,是他五年了心中最安稳的一夜。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大年初一的钟声响了几波后,卫韫玉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她揉着眼睛起身,低头却瞧见自己身上衣衫还是昨日那件,心中疑惑,有些纳闷自己睡前怎么未曾脱去外衣。
可脑海里却怎么也没有睡着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究竟是怎么睡下的。
一深想脑袋瓜便隐隐泛疼,卫韫玉揉着额头,喃喃了句:“昨日怎的睡得这样沉,难不成是舟车劳顿的缘故。”
虽有些纳闷却也没放在心上,想不起来也就不想了。
她晃了晃脑袋,往被窝外瞧去,只见外头天光大亮隐隐还有些灼目,心道许是又睡迟了。
自然是睡迟了,鸡鸣寺的钟声都响了好几波了,再不醒来只怕都要到晌午了。
钟声落在卫韫玉耳畔,夹杂而起的还有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卫韫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大年初一。
这还是她头一回没在卫国公过年呢,也不知道长安的祖母如今怎么样了。
卫韫玉低眸,眉眼微暗。
好在她只沉寂了一会儿,便重新收拾了情绪。若是祖母知晓她还活着,定然是极欢喜的,也定然是不愿意她郁郁不乐。
卫韫玉本就不是个阴郁的性子,她明媚耀眼纵使遭逢不幸心怀怨恨,也不会因此将自己折磨成不堪的模样。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尽量让自己快活,从不肯委屈自己。
白瓷瓶里她昨日折来的那支寒梅在一夜风雪后依旧明艳,卫韫玉眸光落在上面,唇畔不自觉带上笑意。
既是元日时节,自然是要穿红的。
卫韫玉从自己带来的衣裳里找出唯一的那件红色裙衫来,低眸瞧着那衣裳,难得眉眼温软。
许是卫韫玉死在大婚之日的缘故,那满目的红便触了卫老太君伤心处,故而她为卫韫玉陪葬的遗物里,独独红色最少。孙女死时那一身大红皇后礼服,是卫老太君难言的痛,原本她是不愿将任何一件红色衣物随葬入墓的。
之所以最后留了这一件,是因为,这是卫韫玉十五及笄那夜所穿的衣物。
那是她恢复女身之前,头一次身着女子裙衫。
姑娘家总是爱俏的,十五岁的年纪,又最是天真烂漫,纵使是卫韫玉也不能免俗。她喜欢明艳的颜色,喜欢胭脂水粉,喜欢姑娘家喜欢的一切事物,可惜,十五岁的卫韫玉身边只有刀剑陪伴最久。
人生头一回着的女子裙衫,她极为珍爱,一直妥帖收藏在卫国公闺房内。
卫老太君即便再伤心,最终却还是将这件衣裳陪葬进了卫韫玉墓中。
卫韫玉死而复生后,同样将这件衣裳带了出来,只是却一直未曾穿过。
今日正月初一,自然要着红色,这衣裳也就被她重新拿了出来。
当年这件衣衫是卫老太君特意命人从江南织局带来,一应用料都极为考究,便是裙角的梅花都是江南最好的绣娘所绘。卫韫玉只在十五岁时穿过一次,后来便一直妥帖收藏。
而今这衣裳依旧如同当年模样,分毫未见破旧。
好在卫韫玉这十年来身量也没有多少变化,倒是还穿的上。
卫韫玉换好衣裳后,扫了眼铜镜中的自己,竟愣了愣。
昨夜祁陨留下的红痕已经悉数消失,用了玉肌膏后,不仅那红痕没了,卫韫玉沿途舟车劳顿在西北吹的风沙好似也被抚平。
“难道是昨夜睡得太好的缘故,今日瞧着怎么气色这般好。”卫韫玉喃喃低语。
可不好嘛,玉肌膏是那神医的家传秘法所制,生腐肉都不再话下,被祁陨用了给她消去脸上红痕,还用去了一整罐,卫韫玉的气色怎会不好。
可卫韫玉不知这中间玉肌膏的作用,还真以为就是自己睡得好的缘故。
她没太将这事放在心上,提着裙摆去拿自己的易容物件。
可在妆台上找来找去,竟什么也没摸到。
卫韫玉如今本也不曾易容,只是将眉型改变,辅之以神态变化。可这妆台上如今竟连个眉笔也无。
今日清晨,卫韫玉睡得正熟的时候,祁陨曾悄悄进来过一次,临走时看见卫韫玉妆台上的易容物件,将其带走了。
卫韫玉的易容之法,实在高超,祁陨不能无时无刻让人盯着她,却又怕她会借着易容的手段暗中离开。祁陨清楚知道卫韫玉心中自己是何种地位,自然不敢赌她知晓自己身份暴露后,肯不肯留在他身边。
祁陨将妆台上的一应物件悉数打包带走,连带着正常的梳妆东西也都在内。
卫韫玉看着空空如也的妆台,愣住了。
“这是招了贼了?”她纳闷道。
话落匆匆往床榻那跑去,找到自己藏钱的包袱细细查看。
还好还好,值钱的东西一件没少。
可这不对啊,若是招了贼,怎么只少了妆台上的东西,这包袱里值钱的却一件没丢。
卫韫玉想不通,正当她疑惑时,外头传来了道声音:“姑娘醒了吗?”
说话的是十七。卫韫玉以为招贼后找东西的动静不小,外头一直候着的人,猜测她应当是醒了,故此方才敲门问道。
听出来是十七的声音,卫韫玉扬声应道:“嗯,醒了,十七,昨夜是不是招贼了。”
十七闻言也是一愣,心道不妙,以为卫韫玉发觉自家主子昨夜偷入香闺,赶忙揭过话题道:“姑娘今日醒的迟了些,错过了早膳时分,这到午膳还有一会儿,我家主子吩咐给您送碗银耳羹垫垫,免得饿着对身子也不好。”
银耳羹是卫韫玉打小就喜欢的,眼下也没丢什么值钱的物件,加之她现在确实饿了,十七这一说,卫韫玉的心思就被引到了银耳羹上。
她快步走到房门口,将房门开了一条缝,伸出手来道:“递给我吧。”
凝霜皓腕递到眼前,白的晃眼,十七愣了愣,赶忙将羹碗递上,不经意间发觉这皓腕之下的手上,有些些许薄茧。茧不算多,可那位置分布却明摆着是习武之人。
卫韫玉接了羹碗,道了句谢,便抽回手来合上了门。
房门碰的合上,十七下意识往后一撤。
内室里,卫韫玉断着粥碗,正欲吹了吹,忽然发觉这粥碗的温度居然不烫不凉刚刚入口。
祁陨今日起的极早,一直等着卫韫玉开门,可卫韫玉睡得沉沉,一直未曾醒来,这银耳羹从早膳后便一直熬着,凉了便新坐一碗愣着,中间不曾间断,卫韫玉不论什么时候醒来,十七送来的,都恰好是一碗不凉不烫,刚好入口的银耳羹。
卫韫玉以为是恰好撞上这粥正能入口,殊不知是有人费心造就。
她落座在桌案前,捧着粥碗,摇了摇碗中汤匙。
这一摇,银耳羹的清甜便散了出来。
卫韫玉本就饿了,当即便舀了勺入口。
甫一入口,第一反应是,咦,好甜。下一瞬则是,唔,怎么这味道分外合她口味,隐隐觉得熟悉的紧。
卫韫玉嗜甜如命,常人半勺糖,她要一勺半的那种。
这甜度,自然正合她口味。
而做这碗羹的,正是在她身边呆了五年的厨娘芸娘,她如何能不熟悉。
银耳羹的热气氤氲在她眉眼,卫韫玉眉目舒展,一勺一勺小口喝着。
外头院落里,十七送完了银耳羹,便往祁陨房中回话去。
“人醒了?”祁陨瞧着十七手中终于没了粥碗,开口道。
十七回话道:“醒倒是醒了,不过那位姑娘只是伸出手来取走了粥碗,属下没瞧见人。”
他话落,想到今日瞧见的那姑娘手上薄茧,犹豫了番,还是开口道:“主子,那位姑娘不是不通武艺吗,可属下今日瞧见她手上似有薄茧,加之那姑娘擅易容之术,您说会不会是……”
十七话还未说完,祁陨便摇头道:“她不会是。”
话音刚落,便起身踏出房门来到院落中。
昨晚后半夜下了半夜的雪,金陵的雪不比塞北,没有冰雪荒原覆盖,只是浅浅一层白笼在屋檐枝梢。
祁陨足踏碎雪,来到正对着卫韫玉房门的那株梅树下。
卫韫玉房门紧闭,祁陨就立在这梅花树下,抬首望着枝头怒放寒梅,静静等待身后那扇房门开启。
院落里宁静安逸,郎君长身如玉,一身白衣立在怒放寒梅树下,霜雪微冷落在他寒鸦发尾,点点霜花缀在他清澈眉峰。
远远望去的背影,在江南的冬日里遗世独立。
卫韫玉推门而出,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此时的梅花树下的祁陨。
寒梅怒放枝头,不及雪中郎君半分夺目。
房门在冷风中吱呀作响,祁陨闻声回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卫韫玉。
他唇畔带笑眉眼温柔,愈加好看,卫韫玉愣了会儿,方才躬身行礼。
“殿下安好。”她声音微扬,隔着冬日冷风落在祁陨耳畔。
祁陨隔着冬日霜雪望向卫韫玉,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梦回卫国公府。
这身红色裙衫,眼前的卫韫玉,皆一如当年模样。
冬日冷风吹的卫韫玉裙摆摇曳,祁陨视线落在她裙角梅花上,眉眼尽是怀念。
良久后,他眸光紧锁在卫韫玉脸庞,眉眼笑意涟涟。
“卫世子,别来无恙。”
第32章
一声“卫世子”落在耳畔,让卫韫玉梦回五年前的西北月色下。
五年前西北重遇,他也是说的这句“卫世子,别来无恙。”明知她手中拿的是夺权圣旨,依旧笑眼温柔,卫韫玉从未见过如祁陨这样的人,他好似什么都不在乎,又好似什么都能舍去,功名权势千里江山,丝毫都不足以让他留恋。
其实卫韫玉不明白,之所以淡然,之所以能够舍弃,不过是因为,他心中唯一在乎的始终未曾得到的,得到的都是他不曾真正在乎的。
眼前的郎君比之当年清瘦几分,眉眼间的灼灼风华,却是丝毫未见。西北荒原雪地了沉埋的那个死气沉沉的祁陨,好似随风飘逝。
舌尖银耳羹的清甜仍在,卫韫玉恍惚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觉得这银耳羹熟悉了。
那芸娘,应当已经到了金陵。自己这身份,也必然是瞒不住了。
卫韫玉如梦初醒,瞧着不远处梅花树下的祁陨,缓步向前。檐下风雪漫漫,一身红衣的姑娘缓步行过风雨连廊,每一步都踏在祁陨心头。
“这一株孤零零的梅花树哪里不好看,院落外不远有处梅林,殿下可要去赏一赏雪景寒梅?”她在他跟前含笑问道。
她未曾应下祁陨那声卫世子,却也不曾否认自己是卫韫玉,反倒邀祁陨一道前去赏梅。
祁陨望着她眉眼,心头猛跳,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是梦,笑眼明媚的卫韫玉就站在他眼前。
“好。”他喉头带着涩意回道。
见他应下,卫韫玉脚步轻快的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朝他招手。
从这处院落到梅林处不远不近,沿途卫韫玉眉眼轻快,闲逸的赏着途中雪景,而祁陨却一直在望着她。
卫韫玉被他的视线逗了,微一挑眉,侧首望向他,启唇问道:“殿下是奇怪,我为何死而复生吗?”
祁陨闻言愣愣摇头。死而复生也好鬼魂现身也罢,他都不在乎,她只要在他眼前就好。
不好奇吗?卫韫玉凝眉想了想,又问道:“那殿下是想问我为何不远千里前去救你吗?”
祁陨仍旧摇头。他猜得到她为什么会去救自己。
见他又是摇头,卫韫玉愈发纳闷,脚步微停,疑惑道:“那殿下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此言一出,祁陨耳垂乍然红了,好在冬日外袍领子高些,遮住了他的耳垂,卫韫玉才没察觉不对。
他、他只是不自觉的想看她。
可这话祁陨眼下自然是无法对卫韫玉说出口的,他只是呆呆的收回视线,慌忙摇头。
见他如此神情,卫韫玉也是微愣。
世人口中的祁陨是西北之地杀伐果决的将军,是王国驻守边疆的杀神,可不论是五年前在西北月下对饮,或是今日梅林同游,每次同他相处,卫韫玉都仿佛能在他身上瞧见少年时祁陨的影子。
会因为她每日的一块儿方糖,红着耳垂低声道谢,会因为一句话慌乱,好像,十年来不论经历如何曲折坎坷,从未变过。
十年来她每每以卫国公府卫韫玉的身份同他相处,都觉得他好似始终如初。
反观祁湮,十年前清风明白般的太子殿下,一转眼,成了如今帝位帝位之上让人心中只有寒意的帝王。
忆起祁湮,卫韫玉眉眼微暗。
她苦笑了声,低声道:“祁陨,我死过一次的,毒酒穿肠,痛不欲生。”
话音刚落,祁陨骤然停步,侧首望着她眉眼。
卫韫玉读不懂他眸中情绪,只是叹了声继续道:“临死之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祁湮为何杀我,后来我的魂魄带着怨气不甘回到了深宫内苑,我问祁湮为何如此待我……”话到此处,卫韫玉喉头微动,她合了合眼,笑道,“呵,他告诉我,因为帝王心术权衡利弊,真是可笑。我为他卖命十余年,换他一杯交杯斟酒。”
祁陨静静望着卫韫玉,掌心紧攥。
他道:“阿玉,这不是帝王心术,只是祁湮为求捷径的借口罢了。”确实,真正的帝王心术是纵横捭阖,绝不是这样以无辜之人的性命做为棋子工具。可堪为君之人,便该有仁爱之心。
祁陨这声“阿玉”,让卫韫玉想起十年前的上书房。
彼时祁湮,也是如此唤她。
少女情动,未必是因为当真喜欢,只是那一声声“阿玉”,一次次回护,让彼时不通情爱的卫韫玉,乱了心思。
祁湮,只是出现的太是时候了。
时至今日,卫韫玉也说不清楚,自己对祁湮究竟是何感情。
是男女爱慕之情吗?可她从未对太子东宫的女人们生过半分妒忌之心。
是至交亲友吗?可他的确是她年少岁月,日日望着的郎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上书房无数岁月,清风明月般的太子爷,自然得了卫韫玉少女情动。
昔日种种情意,在那杯毒酒之后消失殆尽,祁湮用她的一条命,彻底消了卫韫玉所有年少情思。
而今的她,恨他入骨。
“殿下说的不错,祁湮的确不配为帝。”卫韫玉掌心紧攥,将自己从恨意中抽离。
她想祁陨既然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那眼下也没有什么再瞒他其它事情的必要了。
卫韫玉回忆着那个“系统”的话,试着用祁陨能接受的方式告诉他。
“殿下,我死而复生,是受异人所助,那人并非寻常凡人,来往皆无踪迹,凡人不可找寻,他予我新生,要我救殿下性命,达成殿下所愿。”话中将系统之事道出,未曾瞒着祁陨。
而祁陨,在卫韫玉这句话出口后,先是微愣,继而苦笑。
自从得知眼前人就是卫韫玉后,他想过五数种她救自己的缘由,或许是记着年少的情份,或许是为了利用他报复祁湮,却独独没有想到,她救自己,竟不过是场受人之托的任务罢了。
卫韫玉口中的异人,祁陨不知晓是谁,也没有意愿知晓。
他唇畔微敛,只问卫韫玉道:“那你可知晓,我所愿为何?”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眼前人笑容淡淡,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桀骜,卫韫玉愣了愣,答道:“殿下想要江山帝位,想要王座易主。”
她话落,祁陨闻言,却只是摇头轻笑。
江山帝位从来不是他汲汲所求,若说盼望,大抵只是眼前人吧。
他盼着卫韫玉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盼着她此生荣华无惊无苦。
可惜,她都不知道。
卫韫玉看着祁陨摇头轻笑,有心想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可祁陨只是望着她笑,到底什么都未曾道出。
远处寺庙的钟声传来,是江南庙宇里独有的安逸宁静。卫韫玉突然想起祁陨昔日恩师宋亭昉,便是在金陵鸡鸣寺还的俗。
“我记得宋首辅便是金陵人氏罢。”她喃喃道。
祁陨听的宋首辅,眸光微暗,颔首回道:“是,太傅出身金陵,未还俗前,便在鸡鸣寺。”
宋首辅便是还俗入京做了高官,却还是十分喜爱佛学,寻常闲谈,总是时不时蹦出句佛语梵音,卫韫玉思及他旧事,摇头轻笑。
“好似自我从金陵归京之初,便未曾见过宋首辅了,也不知首辅眼下如何了。”卫韫玉轻声道。
眼下如何啊。祁陨眸光带着寒意,回道:“在你归京之前,祁湮绑了宋首辅,至今一直将他囚在皇宫暗室里,生死不知,而宋首辅的儿孙们,已经上表祈请丁忧了。”
什么?卫韫玉眸色震惊。“宋首辅是祁湮授业恩师,他居然也敢?”
祁陨闻言只是冷笑:“他又何事不敢做?”
确实,祁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十余年青梅竹马的卫韫玉,不也是说杀就杀吗,宋首辅再如何,若是威胁他的帝位,他也是照杀不误。
可宋首辅一直是铁杆的太子党,又有哪里会威胁他帝位呢?
卫韫玉纳闷,问道:“可他为何要对宋首辅下手,祁湮他的太子之位皇帝之位,哪一个宝座,不是宋首辅兢兢业业为他谋划?”
这事,不仅卫韫玉疑惑,祁陨也不明白。
他摇头道:“不知何故,只是祁湮确实对太傅动了手。此时的长安城,大抵是你我有生之年,最风云诡谲的时候了。”
卫韫玉抿唇,未曾再言,心中却同样赞成祁陨的话。
她和祁陨都是在先帝即位之后出生,先帝主政之时,纵是王朝之下如何风雨飘摇,先帝始终撑着这艘巨船的平稳。而今祁湮即位,长安城的动荡,远超此前二十余载。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并肩继续往前走着,待目之所见即是梅林时,方才停步。
“江南的梅花,比长安还要开的艳丽些。”祁陨立在梅花丛前,侧眸问她:“喜欢江南吗?”
“自然是喜欢的。”卫韫玉颔首答话。
卫韫玉在此五年,一生最绚丽的年岁,皆在江南绽放,她自然是喜欢江南的。
祁陨在她回话后,眸光暗藏眷恋望着她,接着道:“既是喜欢,便留在此地吧。长安权势倾轧,不如留在江南,避开那些杀戮血腥,祁湮眼中你已经离世,待我归京后,也不会同任何人提及你的存在,你可安心的在这继续住下,不论我与祁湮胜负如何,我都会保你余生平安无虞。”
私心里,他并不想让卫韫玉回京。长安帝京太过凶险,祁陨不愿让卫韫玉涉险。
可祁陨这番话一出口,卫韫玉却猛然愣住。
留在江南吗?怎么可能。
纵使江南再如何好,长安也是她不得不归去的故土。那里有她无法割舍的亲人,无法遗忘的血仇。
爱与恨百转交织,如何能不回去。
卫韫玉回话道:“殿下,江南纵使千般好,可我不能安心留在此地。长安有我亲族家人,我年迈的祖母,卫国公府满门老弱妇孺,我无法割舍。况且,身死之仇,我立誓要报,不能手刃仇人,此生纵死难安。今日卫韫玉既然活着,无论如何艰难,都是要回京的。”
她话音坚定,不容置喙。
祁陨望着眼前的卫韫玉,久久未曾答话。
他当然还是希望她平安呆在金陵城中的。
卫韫玉眸光执拗,祁陨低叹劝道:“阿玉,长安如今的局势,远比你昔日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复杂,祁湮此时说是疯子也不过分,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你何必以身犯险。卫国公府,我会在入京后江南联络你祖母,若是老太君愿意,我便让人将卫家的人送到江南,至于祁湮,阿玉你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便代你讨这笔杀身血债,若是我赢,祁湮的性命,便是来日我赠你的一件重逢之礼,若是不幸,我败了,那……”
祁陨话还未尽,卫韫玉便拦下了他。
“不,殿下,这是我的血仇,不能假手于人。”话落,她凝望着祁湮眼眸,继续道,“殿下而今身在江南,手下陈阙又握着东南兵权,便是据长江天险自立也无不可,可殿下却不肯偏安一隅,您有您的执念,我,也我的执念。”
是啊,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追寻坚持的东西,祁陨如此,卫韫玉何尝不是如此。
祁陨迎着卫韫玉视线,心中既无奈又酸涩。
他想,卫韫玉还是一如当年模样,执拗坚定,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想,自己也还是一如当年模样,喜欢着这个明媚如初阳的卫韫玉。
良久良久,祁陨一声低叹,落在卫韫玉耳畔。
他说:“好。”
这话落下,卫韫玉眉眼不自觉染上笑意。
若是祁陨执意要拦下她,不顾她的意愿,那此刻卫韫玉单枪匹马,未必能拗得过他。
幸好,他没有这样做。
他当然盼着卫韫玉平安无忧,好生在江南呆着,免于遭受那些权势倾轧生死难料的血腥场面,可他也明白,卫韫玉有她的想法,她既执意如此,那自己,不能阻她。
树下碎雪漫漫,卫韫玉俯身穿过,边走边回首唤祁陨。
“殿下记得咱们少时酿的梅子酒吗?我在梅林里藏了一坛,可要一起喝一壶?”
枝头盛放的寒梅,在风雪中零落,一朵红艳的花瓣,飘到卫韫玉发间,红梅乌发,眼前人儿也愈加明媚。
“好。”祁陨含笑应下。
十一二岁时,卫韫玉喜欢上喝酒,只是宫规森严,每个宫里的用酒都记录在册,卫韫玉等人年岁小,先帝恐儿子溺于醉酒,不许太子东宫喝祁湮宫里有半坛子酒。
卫韫玉无法,只得从宫中的梅子树上偷摘些果子,悄悄在宫里酿酒。好在买通了个膳房的太监,这事才能瞒了下来。
祁湮少时从来都是清正端方的模样,卫韫玉不敢喊他,便唤了祁陨一道帮忙。
两人在宫里偷偷酿的梅子酒,被藏在冷宫的好几棵树下。课业结束,卫韫玉便回悄悄跑到了冷宫,寻祁陨挖出坛酒来偷偷喝,第二日再来上课。
梅子酒并不醉人,可卫韫玉有个毛病,稍一喝酒便要红脸,因此每回偷喝后,都要在冷宫里吹好久的风才能回去。
那时祁陨喝酒并不红脸,却也陪她立在冷宫的寒风里。
卫韫玉五年前和祁陨在西北对饮一场,喝的酩酊大醉,回来后,每每忆起祁陨,心中情绪都十分复杂,许是怀念当时年少情谊,她在梅林的树下埋了坛梅子酒。
梅林里有间小屋,卫韫玉取出埋酒时扔在屋里的物件,将那坛梅子酒挖了出来。
祁陨在树下燃起篝火,取出屋里的木架子搭在火上。
他接过卫韫玉挖出的那坛子酒,将其放在火上闻着。
“冬日天寒,你喝不得凉的。还是温一温的好。”他缓声道
卫韫玉看着他将那酒坛放在火上,笑了声道:“我埋这坛酒时,想着此生大抵是没有机会能和殿下共饮梅子酒了,未曾料到,兜兜转转,您还是喝到了。”
是啊,兜兜转转,还是喝到了。
正如她,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祁陨将火烧的不小,火光映的他眉眼染上暖色,卫韫玉托腮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
得天独厚的容色,总是格外耀眼的,祁陨便是做着烧火温酒的火,都让人瞧出落拓江湖气的潇洒。
“殿下生得真是好看。”卫韫玉想着什么,便说了出来。
祁陨闻言手上动作一滞,耳垂微微泛起红意,他喃喃道:“还未喝酒,怎的就醉了。”
卫韫玉笑,回道:“这可不是醉话,殿下确实生得好看。”
祁陨抿唇,抬眸紧锁着她眼睛,问道:“那,是有多好看呢?在你见过的男子中,我算是第几位好看的?”
这话问的大胆,卫韫玉却没察觉问这话时,祁陨握着木材的那只手因为紧张,攥得指节都泛起了红。
她笑容愈加的大,迎上祁陨视线,同他道:“多好看啊?自然是顶顶好看的,在我见过的男子中,殿下是最好看的。”
这话倒也不假,卫韫玉确实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生得比祁陨的容貌还要出色的男子。
祁陨耳垂愈加的红,为了遮掩,他赶忙递给卫韫玉一杯将将温好的酒,自己也随即另倒了一盏,匆匆入口。
喝的太急,竟呛了起来。
忍得脸庞通红,才压下咳意。
卫韫玉也许久未曾饮过梅子酒,她瞧着祁陨呛着的模样,笑意明艳,眸光带着揶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祁陨不过只喝了那一杯酒,待他缓过劲儿时,却发现卫韫玉已经将那坛梅子酒喝去了大半。
大半酒入喉,纵是再好的酒量也难免晕了几分。
卫韫玉将酒坛子扔回给祁陨,靠在梅花树干上,眼眸朦胧。
祁陨接过酒坛子,抬眸看她,直觉眼前的姑娘,比这梅子酒还要醉人。
他看了卫韫玉许久后,卫韫玉带着醉意的嗓音问他:“殿下预备何时回京?”
一句话唤的祁陨从眼前醉眼朦胧的佳人脸上回神,他清了清嗓子,却觉喉间仍旧泛着痒意。
他凝眸思量,片刻后,回道:“上元节后。”
“上元节后?那便是要在金陵城呆到正月十五之后了?”卫韫玉问他。
祁陨颔首道:“是。”
还有半月,卫韫玉想到祁陨的旧伤,以为祁陨是想要在此养伤一段时日,再动身入京,也便没有多问。
她不知道,祁陨之所以想要在上元节后动身,并非是因为旧伤的缘故。
祁陨指尖抚过卫韫玉握过的酒坛,心里藏了数年的话,想一一告诉她。
可他又不想如此突然而莽撞的告诉她,自己心中的情意。
上元节,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正是最好时节。
十年前的祁陨,在那一年的上元夜离京,十年后的他,也想在这一夜,告诉她,自己这十年来汹涌不止的情谊。
“金陵正月十五灯火迤逦,既是要上元节之后回京,自然是要逛一逛金陵灯会的,殿下可要一同前去?”卫韫玉嗓音带着酒意。
金陵灯会,卫韫玉自是想去的,可自己一个人前去,未免太过寂寥,倒不如邀祁陨一道。
她话音刚落,祁陨几乎马上便应道:“好。我到时一定去。”
这应话的速度快的卫韫玉都掀开眼帘纳闷的瞥了他一眼,心道,难不成祁陨比自己还想去逛灯会。
祁陨性子寡淡,喜静厌闹,从来便不是个爱逛灯会的人,他想去,不过是因为卫韫玉罢了。
卫韫玉喜欢热闹烟火,喜欢美景,喜欢红梅,喜欢梅子酒。
于是,祁陨纵使性子寡淡安静,也愿意陪她赏繁华喧闹;纵使畏寒惧冷旧伤在身,也想要同她一道走着碎雪途中;纵使自五岁时见那场蔓延满地的鲜血之后,厌红色入骨,却因十三岁那年她一袭红衣裙衫,从此每见红色再无噩梦,只有卫韫玉明媚笑颜。
祁陨眸光瞧着枝头红梅凌霜雪而放,瞧着卫韫玉在梅花树下醉眼朦胧。
恍惚想起自己最初喜欢梅花,是在十三岁时那年,卫韫玉裙摆处的红梅,后来世间寒梅再盛,皆不及年少那一眼红色裙衫。
唇齿间梅子酒清香萦绕,祁陨忆起幼时冷宫中初次饮酒。
他此生第一杯酒,便是卫韫玉酿的梅子酒。
后来无数烈酒入喉,幼时那抹香甜却始终留在他唇齿之间。
祁陨想着从前种种关于卫韫玉的回忆,想的出神,卫韫玉朦胧中见他呆愣,直直问道:“想什么?呆子。”
嗓音带着梅子酒的甜意,也带着独属于卫韫玉的清冷。
祁陨从这声“呆子”回神,望着卫韫玉的眉眼不自觉便染上笑意。
他摇头轻笑,回道:“我在想十三岁那年,卫国公府你穿这身红裙的模样。”
一句话,惊得卫韫玉醉意消了大半。
他十三岁那年?卫国公府?
所以,祁陨是见过她着女装的。
这件裙衫卫韫玉只穿过一次,是十五岁及笄之日。
难不成,祁陨见过十五岁时她的女装?
卫韫玉眸中惊色落在祁陨眼中,祁陨淡笑回道:“还记得我赠你的那只汉白玉石所制的兔子吗?那便是十年前,我赠你的生辰礼。那日我翻墙进了卫国公府,原想着赠你件生辰礼便离开,不料却撞见了身着女子裙衫的你。我一时惊愣,不敢入内,便在门窗呆站了许久,你和你那婢女喝的酩酊大醉,我方才悄悄入内放下兔子。也是那夜,我知晓了你是女子。”
祁陨话落,卫韫玉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自十五岁生辰之后,祁陨每每见她都有些怪异,从前自小打闹的玩伴,原本没有过分毫顾忌讲究,大抵就是十五岁生辰之后,祁陨突然不再同她打闹了。
她原以为是因为她十五岁时入朝,成了彻彻底底的太子一党后,祁陨对她生了戒心,没想到,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她是女身。
若是他在她十五岁生辰时便已经知晓,那他要比祁湮更早知道她的秘密。
“你身份被撞破去寻祁湮时,我也在。只是我晚了一步。”祁陨垂眸低语。
话中带着卫韫玉无法察觉的遗憾。
晚了一步,每一次都是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便迟到了如今。
出生的晚,以至于卫韫玉幼年和少年时都只是将他当成小上两岁的弟弟,相遇的晚,所以她是太子的伴读,自己不过是她的玩伴。情意道明的更晚,所以她和祁湮年少定情,直到如今仍不知晓他的心意。
卫韫玉醉意全无,只觉真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让祁陨撞见了她女身,阴差阳错又让那位跋扈的公主瞧上被设计不得已曝光女子身份,同样也是阴差阳错,不得不求到祁湮身边,后来一切的恶果,也都始于京郊军营那一场求救。
她疲惫阖眼,始终没有言说什么。
祁陨望着她眉眼,无数次想要抚平她眉心皱褶,却终是未能抬手触碰。
他从身上拿出那只白玉兔,放到卫韫玉膝头。
“十年前送给了你,它陪了你十年,早该是你的物件了,今日,物归原主。”祁陨缓声在卫韫玉耳旁道。
祁陨的声音落在耳畔,卫韫玉掀开眼帘,低眸瞧着膝头的这只白玉兔。
“多谢。”她低语道。
这声谢,既是谢祁陨赠的这件十五岁生辰礼,也是谢他,十年来,从未曾将她女身的秘密道出。
在她以为,他们那些幼时情谊已经消逝在后来的权力倾轧时,他也从来没有伤过她半分。
第34章
安逸祥和的日子,总是过的极快,转眼间便是上元佳节。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卫韫玉等人所居的院落,也不免俗。
日头将西沉时,卫韫玉撑着腰立在院落门前,盯着祁陨往小院的牌匾旁挂着灯笼。
院落的牌匾上依旧写的“卫宅”,是卫韫玉从前亲手所提。
不过今日还是她到金陵五年来,头一次在这处院落挂上上元节的灯笼,往日自除夕开始她便已在了京城,如无意外,总是要在京城呆到上元节后才会离京。
今年,倒是她头次在金陵过年。
也是头一次和祁陨一道过年,几个月前,恐怕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祁陨一道挂上元节灯笼。
“哎,歪了歪了,你行不行啊,挂多久了都,不行还是换我来吧。”卫韫玉嘟囔抱怨道。
上头立在扶梯上的祁陨闻声回首,眼神竟还带着委屈。
卫韫玉抿唇笑出了声,一时只觉祁陨好生可爱。
可爱?祁陨这人,竟也能和可爱搭上边儿。卫韫玉笑意更盛。
原本祁陨是没想起挂灯笼这岔的,寻常都是他身边的管事操心这事,偶尔陈阙也会管上一管,祁陨从未留意过这些,左不过一个灯笼,自然轮不到堂堂皇子操心。
只是今日卫韫玉察觉院落里初时没挂灯笼,提出让十七安排人去买个灯笼回来挂上,顺带要稍来些许小灯盏。
十七禀了祁陨,便让外头伺候的人去街上买了灯笼和灯盏。
仆人出去买灯笼灯盏,卫韫玉左右无事便立在门口瞧着外头巷子,等着仆人回来。
祁陨原本在内室里忙着,刚刚忙完,推窗一抬眼便见卫韫玉立在院门口,他也就跟着走了出来。
仆人买了灯笼灯盏回来,正好撞见两位主子候在门口等着。
卫韫玉原想要自己爬上扶梯去挂那灯笼,便从仆人手中接过灯笼,让十七去寻个扶梯过来。
还是祁陨见她竟要去爬扶梯拦了下来。
祁陨之前知晓卫韫玉身上武功内力尽废,以为是那毒酒所害,加之卫韫玉死而复生,他总觉得眼前的卫韫玉好似个易碎的琉璃娃娃,但凡威胁的事情都不许她沾。
祁陨也知道卫韫玉的性子,若是同她说,是怕她爬梯威胁才不让她做的,那她定要不依不饶,故而祁陨便干脆说是自己未曾挂过灯笼,想要挂一挂。
卫韫玉自己是在京城卫国公府挂过不少次灯笼的,祁陨说他一次都没挂过,想试一试,卫韫玉不疑有他,便应了他,答应让他上去挂。
可没想到,祁陨这没挂过灯笼的,真是一窍不通,挂了半天,怎么都不能将两个灯笼给挂齐,总是一高一低。
卫韫玉连说了他几句歪了,到刚才那句时,祁陨才气呼呼的回首瞪了她一眼。
瞧着祁陨眼中委屈的模样,卫韫玉掩唇笑出了声。
笑了好一会儿,眼见祁陨愈发炸毛,才收敛了些,扬手冲他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你快挂吧,再挂不好,天都要黑透了。”
祁陨气呼呼的回过头来继续挂着手边灯笼,他左右来回对比,好不容易又挂上一次。
可惜,又歪了,还是越来越歪。
“哎呀,又歪了,这怎么越挂越歪了,你后头几回还及不上头一回呢。”卫韫玉喊道。
祁陨他自己在上头瞧着一点都不歪,卫韫玉在下头却一直喊歪,祁陨也是懵了,他嘟囔道:“哪里歪了,我在上头瞧着一点都不歪,你可莫要乱说。”
卫韫玉在下面冲他喊道:“你在上头瞧着不歪,下头却是真的歪,不信你便下来瞧一瞧。”
祁陨闻声,果真撑着扶梯跳了下来。
跳下扶梯后,抬首望着那灯笼,只见确实是歪的。
祁陨脸色愣愣,一旁的卫韫玉瞧着他神色,想到自己头回挂灯笼也是这样,再度笑出了声。
这一笑,却笑得一旁的祁陨好生气闷。
他哼了声道;“你还笑!不许笑了!”
眼见是惹得真炸毛了,卫韫玉赶忙收敛,上去给他顺毛,哄道:“好了好了,别气了,它歪便让它歪着呗,我瞧着这歪着也挺好看的,要不说这人长得好看,做什么也都是好看的呢。”
祁陨心里其实并不是真的生气,可卫韫玉总是笑他,他自觉抹不开脸,硬撑着气呼呼不和她说话。
卫韫玉见状,抬眼看了看天色,悄声凑近他,在他耳畔道:“天黑了,灯会儿开了,你去不去,再不说话,我便自己走了。”
这话一出口,祁陨想到自己要在灯会上做的事情,几乎是瞬间便不带犹豫道:“去!”
卫韫玉扑哧一笑,冲他一抬眼道:“既然去,那便走呗,还愣在这里作甚?”
祁陨闻言回首望了眼自己的房间,同她匆匆道了句:“我要去内室取件东西,阿玉你先暂且在这儿等一下我。”
话落,不待卫韫玉反应便脚步急匆往内室跑去。
卫韫玉瞧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冲他喊道:“快些,耽搁久了,我可不等你啦。”
祁陨便跑便回首,回话道:“我马上便出来了,你等我。”
卫韫玉瞧着他满身少年匆匆意气的模样,摇头轻笑,冲他扬声道:“好。”
祁陨进去房门后,卫韫玉拿起了放在石案上的帏帽戴上。她毕竟在金陵呆了五年,未免被人认出,这帏帽还是要带的。
祁陨果然如他所说,不过片刻便从内室出了来。
卫韫玉见他出来后,便回身往院门外走去,祁陨脚步极快,不消几瞬便追了上来。
瞧着已然追到自己身侧的祁陨,卫韫玉侧首随口问了句:“你去取什么物件,这般神色匆匆的。”
祁陨听的卫韫玉这句话,耳垂不自觉泛起了红,却罕见的没有回答卫韫玉的话,而是摇了摇头,道:“眼下还不能告诉你。”
卫韫玉闻言眉头微蹙,有些疑惑,不能告诉便是不能告诉,怎的却是眼下不能告诉。
她疑惑的瞧了眼祁陨,却也没有再多问。
两人在初生的月色下并肩行在小巷里,江南的小巷曲折狭窄,铺满了石板,冬日里石板上仍有青苔,祁陨刻意行在苔痕更盛的一侧,将卫韫玉护在身畔。
这细微之处的动作,卫韫玉却并未察觉。
像从前许多次他悄悄护着她一样,她从来都不曾知晓,而他也不曾说出口半分。
走过曲折的小巷,终于到了繁华热闹的街市。
赶巧,一到街市,便瞧见不远处香火繁盛的寺庙。
祁陨原本不信鬼神,可当年以为卫韫玉死时,他曾在心底无数次叩请漫天神佛,将他的情爱与遗憾,带去碧落黄泉,卫韫玉耳畔,而今卫韫玉死而复生,他能有机会弥补此生遗憾,自然要去庙宇还愿。
卫韫玉瞧祁陨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寺庙,纳闷道:“你信佛?”
不该啊,她记得祁陨可是从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首辅出身佛门清净地,每每口中念起佛语,祁陨都不爱听,反倒是祁湮总能和宋首辅聊上几句。
祁湮听到卫韫玉的话音,侧眸望向她,眼神温柔缱绻。
“从前不信,现在信了。”
卫韫玉凝眉,很是不解。
祁陨不待她再细问,便抬步往寺庙走了去。
“既到了神佛之地,怎能不拜,走吧,去给佛祖添些香火。”祁陨便走便同身边卫韫玉的。
卫韫玉跟了上去,随着他步伐一道迈入寺庙。
两人一踏进寺庙,却发觉这庙宇里人气最盛的,竟是大殿正对着的姻缘树。
卫韫玉一瞧见人潮拥挤,便心生退意,嘟囔道:“怎么这么多人。”
一旁另一个妙龄姑娘似是听到了她的话,扭过头道:“这处寺庙的姻缘树可是满金陵城里最灵的,若想求如意郎君,自是要到此地在姻缘树上挂上心上人的名字的。听说啊,凡是在这里的姻缘树挂上心上人名字的,便没有不是良缘永结的。”
“这么灵?”卫韫玉纳闷道,第一反应是这庙里坑里拐骗,毕竟她在金陵五年,可从未听说过那个寺庙的姻缘树这么厉害的。
正当她纳闷时,身旁的祁陨,已经同守着桌案的和尚借了纸笔过去提笔在红纸写了起来。
卫韫玉一见他这作态,心里发笑,追了过去。
她走的快,没留意方才那姑娘瞧着她走到祁陨身边,喃喃了句:“生得这般好看的郎君竟还要到庙里求姻缘,也不知他那心上人,眼疾是有多难治愈。”
卫韫玉追到桌案前时,祁陨已经写好,将红纸装入寺庙提供的锦囊。
一旁的守着的和尚,瞧着祁陨便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开口就道:“公子的心愿,有些难,要十两银子。”
卫韫玉一到便听到这句话,心中暗道果真是坑蒙拐骗,佛门之地,没见过佛祖看人下菜碟收银子做事的。
可那祁陨平常一个聪明脑袋瓜,今日却跟个木头似的,竟真掏出了十两银子给了那和尚。
卫韫玉一脸懵,回过神来,祁陨已经将那装着名字的锦囊,好生系在了姻缘树上。
她反应过来,问道:“这么明显的骗局,你还能信?”
祁陨眸光望着枝梢上的锦囊,只回道:“心诚则灵。”
他当然知道这和尚坐地起价心思不正,可这姻缘树下这么多的人,他想,或许真的是灵的吧。
若真能让他和他心心念念之人良缘永结,莫说十两银子,便是十两黄金,千百万两黄金,他也肯给。
那桌案前守着的和尚听的卫韫玉和祁陨两人的话音,忙道:“姑娘这话说的可不对,咱们这童叟无欺你情我愿的事,怎会是骗?你听听你身旁这位公子的话,心诚则灵,十两银子都不肯使,佛祖哪肯为你办事哟。”
卫韫玉懒得理他,拉着祁陨便走。
边走她边嘟囔道:“你那锦囊里写的是哪家小姐啊,这般痴心。”
祁陨低低笑着,侧首在她耳畔道:“卫国公府卫韫玉。”
卫韫玉没反应过来,扭头道:“你喊我便喊我,怎的还要加上国公府的名头。”
祁陨只望着她笑,眉眼温柔:“我说,我锦囊里写的,是卫国公府卫韫玉。”
卫韫玉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抬首横了祁陨一眼,骂道:“乱讲什么,快走,你不是说今日带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楼吃酒吗,再晚些好酒都被旁人喝干了。”
见她不信,祁陨只是低低笑着,脚步跟着她往酒楼跑去。
他本就打算,在酒楼喝了酒后,再告诉她昔日遗憾旧时情思。原想着若是不借酒壮胆,定是不敢告诉她。
却没想到,有了姻缘树这事。
卫韫玉既问了他是谁,他便坦然如实相告。可卫韫玉竟不信。
祁陨心中也难免有些许溃败,可他转念一想,卫韫玉从来不知晓他的情意,定是不信的,这也没什么。
他一次不信,他便告诉她第二次,若她还是不信,那他便说第三次,一次又一次,反正此生漫漫,总能说到她肯信他。
卫韫玉拉着祁陨在月色下跑着,总算赶在灯会开始前,到了酒楼。
这酒楼的二楼是最好的观景角度,在二楼包厢推开窗往外望去,秦淮河畔灯火繁华,人盛鼎沸,最是热闹,来往的才子佳人们在画舫里醉酒当歌,衬着金陵的月色,江南的美景,每一幕都让人心醉。
“小二,二楼天字第一号包厢。”卫韫玉拉着祁陨跑到酒楼后,匆匆朝着小二喊道。
喊了声后扯了祁陨手中门牌扔给小二,便拉着人往二楼去了。她急着上二楼瞧灯会,因此拉着祁陨跑的极快,不消片刻便上了二楼天字一号房。
一进厢房门,卫韫玉便松开祁陨往窗口走去。
知晓今日来的客人,大都是冲着灯会来的,客栈的小二早已将窗打开了来。
卫韫玉走到窗下,便能瞧见外头秦淮河畔的灯火。
她朝身后祁陨招手,唤道:“祁陨,快来啊,你不是想瞧灯会吗,灯会开始了,秦淮河畔都是各色各样的灯,河对岸还在放烟火,好美啊。”
祁陨摇头轻笑,依着她走了过来,就立在她身旁。
可他只瞧了窗外繁华盛景的秦淮河畔一眼,便收回视线,悄悄将眸光落在了身旁人上。
金陵的灯会确实很美,可祁陨心不在此。
他此行,也不是为了什么灯会,只是为着身旁的卫韫玉罢了。
于是,在这场灯会初初开场的一刻钟里,卫韫玉目不暇接的看着各色灯火,而祁陨,目不转睛看着望着烟花的她。
她觉得烟火很美,他觉得她很美。
一刻钟的烟火停歇,卫韫玉初初回神,祁陨也笑着收回视线。
小二掐着时间点进来送酒水。
“客官,这是本店上好的江南春,满金陵城只咱们一家喝的道,客官请用。”
江南春,这可是卫韫玉最喜欢金陵的酒。
江南的酒,远不及长安的酒烈,寻常淡酒,除却果酒外,总让人觉得少些趣味,唯独这江南春不同寻常,虽不算是烈酒,却格外醉人。
不过这酒最妙的,不是口感,不是醉人,而是喝了这酒的人,便是大醉酩酊,酒醒后,也能清楚记得醉酒之后的种种。
卫韫玉头一次打赢倭寇时,便在金陵喝了江南春,大醉一场,在城外抱着自己战马的脑袋死活要亲,还好被下属拉住,才没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来下属也识趣的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可卫韫玉次日酒醒,却清楚的自己拉着那马脑袋要亲亲的模样,只觉好生丢人。
她回身落座,抬手给祁陨倒了盏酒,启唇道:“这酒可是醉人的紧,你悠着点喝,对了,若是喝这酒醉了后做什么蠢事,酒醒后可是清楚记得的。”
“是吗?”祁陨握着杯盏摇晃,喃喃道。
话落,一饮而尽。
卫韫玉见状,笑了出来,有心想看你祁陨醉酒后的窘相,也不拦他。
她可是记得,祁陨五年前,十年前,酒量可都是不如自己。
卫韫玉眼见他喝了两杯,自己才慢悠悠喝下一杯。
她一边侧眸望着秦淮河畔的灯火,一边给自己倒着酒,杯盏停停歇歇,说着也喝了十余杯。
回首一看对面的祁陨,好家伙,他手边那一坛子酒竟已喝干了。
祁陨醉眼迷离的瞧着卫韫玉,不住的傻笑。
卫韫玉凝眉,嘟囔道:“不能喝,还喝这么多,我有心想看你醉酒出丑,可不想到时候扛你回去。”
那瞧着醉了酒的祁陨,听着她训自己,不仅不生气,反倒笑得愈发灿烂。
“我没醉。”他确实没醉。五年前十年前,他的酒量的确都不及卫韫玉,可他在朔州那处四角方天的小院里被囚了五年,五年来他没少喝酒,这酒量自然也就练了出来。
西北的酒最是炙烈,江南地界的酒水,便是再醉人,也远不及西北的烈酒。
祁陨怎会喝醉。
他只是想借着酒意,借着醉意,做一件,他从前,一直不敢去做的事情。
祁陨托腮望着卫韫玉,眸光一直在她眉眼处流连。
“阿玉,今日出门时,你不是问我急匆匆从房间内带了什么吗?”他声音低沉沙哑道。
卫韫玉愣了愣,想起这回事,应道:“嗯,是问了,你当时说眼下不能告诉我,怎么你现在要告诉我了。”
祁陨点头,从袖中取出件物件。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一只由金丝线穿凿而成的手串摊在祁陨掌心,金线之上系着个白玉所制的玲珑骰子,骰子上的点数皆嵌着打磨光滑的红色宝石。
“这是赠你的上元节礼物。”祁陨将手串系在卫韫玉手腕上,声音低缓温柔。
卫韫玉瞧着这精雕细啄而成的手串,却并未明白祁陨的深意。
祁陨在给她系上手串后,指腹掠过那枚骰子,笑言:“原想着嵌红豆的,只是眼下还未到春日时节,寻不到红豆,便用了这红色宝石替代。”
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是想问卫韫玉,入骨相思知不知?
可惜,卫韫玉是个愣头青,不知道他的相思情。
她只是瞧着这手串分外好看,情不自禁摇晃手腕,打量着这枚系在手串上的白玉骰子。
“宝石多好,瞧着流光溢彩的,若是红豆,怕是放不了多久便要重补一次。”说着她指尖点了点骰子上嵌着的红色宝石。
眼前的姑娘笑容明媚,不知她对面坐着的郎君,心碎已是几成。
“不过,你为何在手串上系着骰子啊?”卫韫玉不解道。
她倒是头一回见有人在手串上系骰子的。
为何在手串上系着骰子?
他年少时在上书房檐下偶然瞧着卫韫玉收藏的诗集被风吹乱,行过时侧眸望去,只见风停驻的那页写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当年不识情爱,只是鬼使神差记下来这句。
后来很多年后,他和卫韫玉在西北边塞对月醉酒,手边骰子摇了一次又一次,他输了一局又一局,无数烈酒入喉之时,脑海中又浮现了那句诗。
祁陨其实并不爱婉约诉情之语,他从来喜爱的皆是金戈铁马塞上的磅礴诗风。
唯独这句,他不记得何人所作,不记得典故缘由,只是记下了这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抬眸凝望着卫韫玉,声音低沉却又坚定的将此诗道出。
一句话落,满室寂静,仅余他乱了的呼吸声,和眼前卫韫玉震惊的眸色。
此前十余年,卫韫玉从未有任何一刻想过祁陨的心思。
因为从未想过,自然也就从未留意。
因为未曾留意,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所以此刻祁陨的话音落在卫韫玉耳畔,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也是在这一刻,从前种种,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祁陨望向卫韫玉的视线,带着毫不遮掩的灼热。卫韫玉被他视线烫到,惊慌回神,忙将自己手腕抽了回来。
“殿下还是莫要说这些玩笑话了。”卫韫玉清了清嗓子道。
祁陨低首苦笑,心知她这是摆明了不愿面对。
他抿唇垂眼,稍稍收拾情绪,复又抬首,视线紧锁着卫韫玉,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一字一句,皆是真心,未有半分玩笑。”
眼前郎君满目坚定,可微云却不敢信他。
她在这一瞬望着祁陨,思绪却好似透过他,瞧见当年的祁湮。
许多年前,祁湮也说过这般表露心迹的话,只是他比今日的祁陨大胆的多。
不似祁陨这般婉转诉情,当年的祁湮在上元夜的深宫高楼之上,一字一句同她说,来日他会和她共享河山,会让她做这世间最尊荣的女子,卫韫玉对权势并无多少贪念,她只是爱慕那个温润端方的少年储君。
于是她应了他,在后来的无数次腥风血雨里,再无法单单将其视为忠心的太子殿下。
可后来呢?她死在深宫之内。毒酒穿肠痛不欲生。
大婚之日那场毒杀,使得她年少所有痴念论为一场讽刺笑话。
而今的卫韫玉,纵使依旧明媚,可她再难轻信旁人口中的情意。
尤其是,皇室男子口中的深情。
卫韫玉掌心紧攥,眸光冷了下来。
再抬眼时,她眸中甚至带起寒意。
“殿下,我既救了您,便已是做好了为您卖命的准备,您大可不必以男女之情相诱。”
一句话,让祁陨如坠冰窖。
他愣住,望向卫韫玉的眸光泛起红意。
“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祁陨声音几带颤意。
卫韫玉微微合眸,再掀开眼帘时,眸光更冷。
她说:“我曾经也以为你不是。”
话落,脱下那手串,掷在桌案上,转身往外走去。
她饮过酒,脚步微微晃动,却还是直直往厢房门外而去,祁陨立在她身后,双拳紧攥,满目受伤,却还是在她行到房门口时追了上去。
他攥住她手腕,猛地将人拉了回来。
卫韫玉刚行到房门口抬手欲要推开房门时,身后便猛地起了一阵风,随即自己手腕便被人扣住。
那风是祁陨脚步迅疾追了上了过去带起的,祁陨扣住她手腕后,当即便将人扯了回来,直直扣入自己身前。
这也是他此生,头一次如此强硬待卫韫玉。
卫韫玉失了内力武功,祁陨扣住她,简直轻而易举。
祁陨从卫韫玉身后将人扣住在自己怀中,卫韫玉后背正贴在祁陨心口前。
祁陨一只手攥着她手腕,一只手扣住她另一侧肩颈,将人死死锁在自己怀中。
他下颚抵在卫韫玉锁骨,侧首在她耳畔低语道:“卫韫玉,你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便给我定罪。”
卫韫玉被他扣住,凝眉道:“祁陨,放开我!”
祁陨听着她声音中冷意,神色沉沉,却始终未曾松开她。他下颚依旧抵着卫韫玉锁骨,眸光却带着委屈。
“五岁那年,我母妃亡故,你在御花园里颤着手遮住我眼眸,你一句句的告诉我,不要看不要看,我听你的话,不看;小时候,你叮嘱过我韬光养晦,我听你的话,遮掩锋芒;十三岁那年,你入朝为官,离开上书房时告诉我太子势大,诸皇子皆非善类,要我避其锋芒,我听你的;再后来,你在西北宣旨,我也听你的话。卫韫玉,我每一次都听你的话,今日,你能不能听我说一次。”祁陨手中力道强硬,话语却极尽委屈。
他的话,也唤起了卫韫玉心底,关于年少时的那段记忆。
确实,祁陨这十余年来未有半分对不住她。
卫韫玉抿唇不语,几瞬后,低声道:“好,你说。”
祁陨揽着她的力道愈加的重,声音却更加的轻。
他的话,一字一句,轻落在卫韫玉耳畔,却在她心里砸下千斤重。
“阿玉,我自己都记不得是在多久以前,开始喜欢的你。或许是五岁时你抬手遮住我眼眸;或许是十岁时,冷宫树下陪你吹了一夜又一夜的寒风;或许是十三岁时,卫国公府一眼惊鸿;又或许是在上书房的无数光阴里的某一个瞬间。”
“阿玉,那时你从来不曾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你朗朗如日月,我只能藏在上书房的暗影里,侧耳听你在檐下诵书的声音。后来,你和祁湮定情,我那时太年少,十三四岁的年纪,在你眼里,不过是个需要照拂的弟弟,我不甘心,也受不住心上人和旁人在我眼前你侬我侬,于是我自请离京前往西北。”
“我以为西北的风沙漫漫,无数的血腥杀戮,一场又一场兵戈,能让我忘却儿女情长,忘却长安帝京。可是不能,阿玉,不能的,世人只道我是个修罗恶鬼,不通人之情欲,他们不知道,我在西北风沙不止的日日夜夜里,念了你多少岁月。你也不知道。”
“后来你到西北宣旨,我看着你心惊胆战的模样,那些不甘,那些怨念,悉数消失殆尽,我只是想,让你展颜一笑。”
“我双腿被废,困于朔州,心中也有痛楚。先帝每年送来一副你的画像,我看着你每一年脸上的笑意都比从前更加明媚,便想,大概这也值得的罢。”
“再后来,先帝驾崩我听闻你恢复女身入京封后。”
祁陨说到此处,攥着卫韫玉手腕的力道猛然加重。
他微微阖眼,重又开口道:“那时我想,我心心念念的姑娘,将在她的如意郎君身旁绚烂,而我,好似在这人间没了挂念。于是我接了那道凌迟圣旨,未有分毫犹豫。可是,我没有料到,你会死在深宫之中。你死而复生救我离开西北冰雪荒原,我在那马车干草下落泪,并非因腿疾之痛,而是得知了你的死讯。卫韫玉,你别笑我,我也不想哭的。后来执意杀那大内禁军,执意断那阉奴双手,并非是因他宣旨将我凌迟,而是因为他,害你性命。”
“我当初以为你已然离世,心中无数次叩求诸天神佛,能将我未曾言明的爱与遗憾,带去碧落黄泉,你的耳畔。今日提起从前,绝非如你以为的那样利用于你,更不是要逼迫你什么,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在你不知道的那段岁月里,有个小小少年,喜欢了你很久很久。从幼年懵懂,到少时热血,再到如今,贯穿他此生所有往事。”
祁陨话音落下,松开了扣着卫韫玉肩颈的那只手,拿起被她扔在桌案上的那手串,重新系在她手腕上。
“这手串和那只白玉兔,皆是我一刀一刻亲手雕琢。”
她低眸瞧着手腕上的玲珑骰子,心中情绪难明。
她信祁陨的话吗?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祁陨瞧她低眸出神,抬手抚了抚她鬓边碎发,低语安抚道:“阿玉,我同你说这些,若说不想你给我什么回应,自然是不可能,只是我也明白,这对你而言,太过突然,所以我不强求你什么,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从前喜欢,现在喜欢,以后也会一直喜欢。”
今日说这番话,祁陨心中也清楚,是不可能得到卫韫玉什么回应的。他之所以明知没有回应,还是要告诉她,其实也是因为怕,怕爱意未及宣之于口,怕她始终不知道他的情意。
比求而不得更可怕的,是你甚至都未有机会将情意道明。
那该有多遗憾啊。
月亮悬在天空,明亮动人。
祁陨眸光在卫韫玉眉眼处流连,心中无数次遗憾,未能早一些告知她自己的心意。
他无声低叹,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
因着祁陨力道过大,卫韫玉手腕已泛起一圈红痕。
他低眸瞧见那圈红痕,愣了愣,呐呐道:“抱歉,弄疼你了。”
卫韫玉抬眼瞥了他一眼,嘟囔道:“现在知晓道歉了,方才使劲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我疼。”
祁陨嘴皮子本就不及卫韫玉利索,方才那段话,已是他这辈子嘴上功夫的极限,眼下被卫韫玉骂,自然是只有低头认栽的份。
好在外头十七及时敲响了厢房门,十七在门外轻叩几下后,扬声道:“主子,马车备好了,夜里天寒,您和姑娘又饮了酒,还是坐马车回去的好。”
祁陨闻声回道:“好,先在酒楼外候着吧。”
他话语刚落,卫韫玉便抬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两人原本就在房门口内里站着,卫韫玉这一动作几乎是瞬时便推开了门。
外头十七看着,祁陨自是不能再将人拉回来。只得清咳了声,掩饰尴尬,拿上卫韫玉扔在一旁的帏帽,追了上去。
“帏帽。”他步伐还是比卫韫玉快上许多的,五步之内便追了上去。
追上后,祁陨将帏帽戴在卫韫玉头上,细致的将帏帽的丝带系上。可惜,还不待他系好,卫韫玉便打下他的手,抬步下楼去了。
两人前后脚上了马车,徒留跟着后头的十七,一脸懵滞。
好在,卫韫玉上马后放下车帘时,露出手腕上那系着白玉骰子的手串。
十七瞧见她手腕上系着的物件,恍然明白了过来。
祁陨自正月初一便开始在房中雕琢这骰子,那日刚从梅林回来,陈阙便将库房的钥匙送了过来,祁陨亲自去库房寻上好的白玉石和红宝石。祁陨的私库在陈阙的打理经营下,如今十分富裕。加之祁陨从不曾送过女子什么珠宝首饰,库房里存了不少上好的珠宝玉石。
祁陨拿回了库房里成色最好的白玉石和几块红宝石后,这十几日来,便一直在雕这骰子。
十七是从未见过祁陨自己动手雕琢东西的,陈阙倒是见过一次,不过他上一次见祁陨自己动手做这精细物件,还是十年前,祁陨为卫国公世子雕琢生辰礼物之时,做的那只白玉兔。
瞧着那手串,想起自己主子这段时日的态度,十七自然猜得出眼前这位姑娘,日后说不准便是他的女主子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心里暗道日后伺候这位姑娘可要更上心几分。
卫韫玉一上车便闭眸假寐,不肯再看祁陨。倒是祁陨,自跟着她上了马车后,眸光便未从她身上离开半分。卫韫玉喝酒总爱红脸,今夜也是如此,祁陨瞧着她被酒气醉红了脸颊,眸中尽是温柔眷恋。
这一刻,祁陨想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其它诸事,他都可以等。
十年都等过了,也不差以后的年年岁岁。
马车摇摇晃晃,不多久便到了院落门前。
十七在马车外扬声道:“主子、姑娘,到府上了。”
往常,十七大多只是唤声主子,今日倒是稀奇,连带着也唤了卫韫玉。
不过卫韫玉并未察觉这细微处的不同。
听道十七喊声后,卫韫玉才掀开眼帘,甫一抬眼,祁陨直接的视线,便落在她眼中。
卫韫玉避开他视线,撩开帘子出了马车,祁陨跟着她身后,抬手护在她身后,示意卫韫玉扶着他的手下马车。
冬日天寒地滑,总有积雪,祁陨也是担心卫韫玉自己下马车,不小心滑上一跤。
卫韫玉扫了眼身侧祁陨递来的手,倒是并未开口在十七面前让他下不来台。
她将手搭在祁陨手上,俯身下马。祁陨紧随着她身后,也下了马车。
刚一下马,卫韫玉便将自己的手从祁陨手上拿开,面色好似如常般抬步走入院落,往自己房中走去。
祁陨望着她背影步步远去,心中轻叹。
十七敏感的察觉到主子和那位姑娘之间气氛不对,却也不敢贸然多嘴,只隐晦的道了句:“殿下,明日归京,姑娘可要一同随行。”
祁陨回过神来,微微颔首。
十七瞧着主子神色,犹豫了番,接着问道:“那可要备上两驾马车?”
这话一出,祁陨看向十七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冷意。
十七被这一眼看了过来,当即明白过来,忙回道:“属下晓得了。”
*
卫韫玉回到自己房内,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祁陨在酒楼上说的话。
他那模样,不是醉的。便是饮了酒,讲醉话,也不是这样讲的。
可他话中意味,卫韫玉纵然明白,却难以相信。
情感上她知道,祁陨不是以男女之情说笑的人,理智上,她却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皇族男子口中的情爱,不过是个笑话,当不得真。
正当她心绪烦乱时,卧房门窗外突然行过一个人影。
“谁在外面?”卫韫玉警惕问道。
“是我。”回话的是祁陨。
听到祁陨的声音后,卫韫玉便没有再开口,也没有起身去打开房门。
祁陨在寒风夜露中,瞧着手中握着的画卷,有些忧心夜露会将画卷染湿。
他轻敲了下窗棂后,将画卷系在窗上,自己立在窗外同卫韫玉道:“今日你喝了许多酒,好生睡上一觉,明日午后再动身返京,到时要走水路回京。”话落便回身离开。
卫韫玉听着窗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起身打开了窗。
已经走远的祁陨耳力极好,听的窗棂响动,当即停步回首,疾奔回来。
卫韫玉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跑到她眼前。
瞧着眼前跑的气喘吁吁的祁陨,卫韫玉扑哧笑了出来。
祁陨望着她笑眼,抬手撑着窗棂,翻身爬上窗,斜坐在窗台上,对着窗下的卫韫玉笑,眉眼弯弯。
卫韫玉横了他一眼,斥道:“谁教的你这般没规矩。”
祁陨笑意更盛,直直回道:“你啊。”
这话倒是不假。
从前卫韫玉偷偷翻进冷宫喝酒,总爱斜坐在窗台上,遥遥喊殿内的祁陨。
祁陨如今比她当年,还是要守礼许多了。毕竟他没同她当年那般,翻人窗台还要冲着里头喊小郎君过来。祁陨这句“你啊”,让卫韫玉想起年少做的浪荡事,不觉脸庞更红,却一时寻不出话来堵他,只得带着怒气又瞪他几眼。
卫韫玉瞪他,祁陨便由着她瞪,只抬手解下系在窗棂上的画卷递给她。
“这是什么?”卫韫玉没接,先问道。
祁陨握着画卷的手紧了几分,回道:“是你在离开朔州那日,在马车上看到的画像。你接下,我便走了。”
画像?卫韫玉想起自己那日问他画中人是谁,他答是他心上人。
所以,这画,画的是她?卫韫玉眸光微愣,却还是抬手接下了祁陨递来的画。
她接了画像,祁陨果然如他所说,翻身下了窗台,还给她合上了窗。
“阿玉,好梦。”这句话落,祁陨便缓步回了自己房中,背影带着几分竭力遮掩却仍未全然藏下的慌乱。
到底是此生初次同心上人道明情意,他装的再冷静,心里也是慌的。
握着画卷的卫韫玉瞧着手中这画像,低叹了声,打开了来。
画中人那日她匆匆一眼,便觉熟悉,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画中女子。
而今垂眸细细看着手中画像,卫韫玉方才明白自己为何觉得熟悉,这画像,同十年前的及笄那日的自己好生相似,尤其是画中人身上裙衫,那裙摆处一支寒梅同她那身衣衫毫无二致。
画像落款处,是祁陨的字迹。
承平二十年七夕夜,于佳人及笄礼后作。
画卷虽保存完好,边角处却仍有些许泛黄。一看便知,保存年份甚远。
承平二十年,一晃十年。
纸页泛黄,墨迹却清晰,画中人衣物眉眼也无分毫损毁,可见当年祁陨作此画后,珍藏至今有多么用心。
卫韫玉抿唇收起画卷,心头情绪翻涌。
好在今日喝了太多的酒,酒意上来,她头脑晕晕,才没被今夜诸事,惹得彻夜难眠。
不过隔壁的祁陨,便没有如此舒服了。
他从前在朔州时常饮酒,这江南的酒,已然不能让他生困。
于是这一夜,有人半夜好眠,有人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说: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温庭筠
第36章
次日天微微亮,一夜辗转难眠的祁陨便起身推门踏出了内室。
陈阙知晓祁陨今日便要离开金陵,赶在上值前便赶到了这院落候着,他以为祁陨正睡着,因而并未出声打搅,只是同守夜的十七一道候在了房门口。
祁陨刚一踏出房门,陈阙便迎了上来。
“随我进来。”祁陨低声吩咐道,顾忌着隔壁房中的卫韫玉,声音极低。
好在陈阙暗卫出身,耳力极好听的清楚。
祁陨话落,便回身重又踏入内室,陈阙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刚一踏进门槛,陈阙便叩首跪了下来,出言想要劝祁陨改变主意。
他其实并不赞同祁陨再度入京,因此赶在祁陨动身前,想要最后再来劝他一次。
“殿下,京城毕竟是新帝坐镇,您此行凶险难料,依属下看,倒不如据江南天险自立,就此以长江为界两分天下。”陈阙这话确实字字句句皆是为祁陨考虑,可他毕竟是祁陨暗卫出身,许多事,他只愿为祁陨个人利益谋算。
什么家国天下黎民疾苦,在祁陨眼中或许重于泰山,可在陈阙眼中,再没有什么比他主子的安危重要了。
裂土封疆也好,再起战事也罢,他只是不愿让祁陨以身犯险,去淌京城的火海。
陈阙话语落下,祁陨眉心微凝。
“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一句话,便堵了陈阙后头所有的话语。
祁陨若是打定主意,不是陈阙等人能动摇的。
当年十四岁执意回京向先帝状告崔氏,身边人无一赞成,可他执意要做,便孤身自西北疆场远赴千里京城,血染御殿未曾知悔。
而今,亦是如此。
他认为正确的,值得的,便是万人阻挡,也难以令他转圜。
更何况,以长江割裂疆土,是祁陨绝不能接受的。
陈阙眼见劝不动他,颓唐低首,应道:“属下明白了。”
祁陨垂眸瞧他神色,无奈轻叹:“先祖自江南北伐,历六代恢复中原,终成今日疆域,不是让后辈裂土封疆重陷战火的。我纵使想要帝位,也不会无端重引江南战火。陈阙,你跟在我身边十余年,早已不是昔日只身负我安危的暗卫。今时今日,你是主持东南军政的将军,江南百万军民仰仗你而活,凡事都要再三考量。”
“纵使哪一日真的不得不树起反旗,也不能动兵北上。你只需守好了江南,莫让东南倭寇有可趁之机即可。”祁陨凝视着陈阙,强调道。
陈阙不明白祁陨的话,他抬首追问:“可如今,祁湮已由储君之位登基,我们若不北上打入京城,还能如何?”
确实,在陈阙看来,如今祁湮坐那帝位名正言顺,除非动兵谋反杀入长安,再无旁法可以让这江山易主。可他心中却也明白,殿下并非世人眼中以为的嗜杀之人,定然不愿让战火重演。五年前在西北交了兵权时被人折翼困于囚笼,殿下不曾反,未尝没有这一缘由。
陈阙眼中那祁湮名正言顺的皇位,在祁陨看来,可就未必了。
“先帝曾留下过一道遗旨,祁湮的皇位究竟是不是明正言顺,犹未可知。”祁陨沉声道。
此言一出,陈阙眸色满溢震惊。
当今陛下是在先帝驾崩后以储君之位顺势登基的,所谓的遵先帝遗命,至今也没有先帝的亲笔遗诏在朝臣面前出现过,只不过有一道盖着玉玺的圣旨,被其称为遗诏,至于是不是真的遗诏,恐怕就只有祁湮和先帝知晓了。
之所以朝野上下没有质疑声,不过是因先帝在世时一力扶持太子,临终之际甚至将除流放西北的九皇子之外的其余所有皇子,悉数绞死陪葬。
祁陨之所以知道遗诏,是先帝驾崩前,在给他送来的最后一幅卫韫玉的画像中放了遗诏。
彼时同画像和遗诏一道来到西北朔州的,还有为祁陨缓解腿疾疼痛的那神医。
祁陨彼时无心帝位,也不想靠这遗诏在先帝死后威胁祁湮以求保命,便将遗诏给了神医,让他送回京城。
神医还未回到京城,先帝便驾崩了。
这遗诏也就留在了那神医手中,后来祁湮登基,竟真做下同室操戈之事,神医得知那道凌迟圣旨已由祁湮身边亲信太监发往西北,悄悄离京赶往西北,想要救下祁陨。
虽则晚了一步,不过好在这一次,卫韫玉救了祁陨。
先帝的那道遗旨,也终于有了用处。
神医身上带着先帝遗诏,祁陨恐消息走漏,他会遭祁湮杀手,便让他暂时不要回京,往西北走,避居荒漠。
那神医未应先帝之召替皇室做事前,一直居住在与突厥交界的边境荒漠,祁陨让他暂时在老家躲避,倒也正合了他心思。
陈阙听祁陨提及先帝遗诏,先是惊愣,缓过神来后,问道:“殿下可知,遗诏中是何内容,当真对我们有利吗?”
实在是先帝在世之时,太过偏爱太子殿下,宫中所有皇子,无不需避其锋芒。
先帝朝可是从无储位之争的,至于为何没有储位之争,正是因为先帝待太子与诸位皇子,截然不同。便是陈阙是先帝暗卫营中养出的亲信,后来也由先帝安排,负责护卫祁陨,可陈阙心中却也以为,先帝便是待祁陨比之其余诸位皇子要费心许多,却还是远远及不上太子的。
正因这缘故,陈阙难以相信,先帝会在死前,留下一道不利于太子殿下的遗旨。
莫说是陈阙,便是祁陨初初接到那封先帝亲笔遗诏时,也是诧异不信的,若非送信的是那位先帝亲信的神医,遗诏中的内容,祁陨半个字都不信。
他明白陈阙的疑虑和担心,同他道:“遗诏中的内容,来日你自会知晓,眼下你只需明白,祁湮,是坐不稳这江山的,切记,勿要领兵北上,守好了江南,其余诸事,我自有安排。”
祁陨言辞坚定,陈阙便是心中仍有疑虑,却还是垂首应了下来。
“属下领命。”
他话语刚落,祁陨抬首瞧了眼外头天色。
初阳已升,天光破晓。
他揉了揉因一夜未眠难免有些困倦的眉心,摆手道:“你回吧。若有要事可着暗卫送信至沿途哨点,此行前半段,走的是江南水路,至渝州方回转到陆路,若有事禀,暂留在渝州哨点即可。”祁陨之所以选择走半段水路,也是为了避开祁湮设在半道的探子。
祁陨晕船,这事祁湮是知道的,他纵使猜到祁陨要回京,却也绝对想不到他会走水路回长安。
陈阙奉命退下,祁陨揉着眉心,满身疲倦。
他起身行到净室,想要洗漱收拾一番,净了把脸后,一抬眼,正瞧见铜镜中自己眼下的乌青。
一夜未眠,眼下乌青淡淡,虽算不得多深,祁陨瞧着却还是碍眼。
他还记得卫韫玉捧脸瞧着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中也清楚卫韫玉便是不喜欢他旁的什么,也定是爱他这副好皮囊的,打少时他便知道卫韫玉喜欢他好颜色,卫国公世子好美色的传闻更是早在十年前便在京城传开了来,府上伺候的婢女小厮无一不是俊男俏女。
少时醉酒,卫韫玉还曾在冷宫里瞧着他脸发愣,说着若是他不是皇子就好了,可以偷去养在她府上,日日瞧着也养眼。
祁陨烦躁低眸,不经意瞧见那夜从卫韫玉房中拿来的易容物件。
这物件里不仅有易容之物,还有梳妆的脂粉。
祁陨不耐的瞧着自己眼下乌青,指腹在粉脂盒上摩挲,沾了些白色粉膏,用指腹涂在眼下,遮盖那块乌青。
卫韫玉的梳妆物件,效用自是不一般,不过浅浅一压,便遮去了祁陨眼下淡淡乌青。
细细端详铜镜中的自己,祁陨终于满意,取了件白色外袍换上,重又推门出去。
这一回,候在门外的十七明显察觉自家主子和前一回见陈阙时,有些不一样。
见陈阙时,宿发未梳,衣衫也是穿着昨日的旧衣,一夜辗转身上衣袍都显了皱褶。眼下推门而出的殿下,墨色长发被高高束起,一只白玉簪束发,在冬日寒气里着一件与白雪同色的外袍,眉峰凌厉,不见半分方才倦意。
“马车备好了吗?”祁陨沉声问。
十七这才回神,忙回道:“备好了。主子不先用膳吗?”
祁陨晕船,今日的早膳自是不能用的,他想着到船上饿的受不住时才可勉强用一些清淡饮食,昨日醉酒腹中本就微有不适,今日的早膳便不用了。
“昨日饮了酒,今晨并无食欲,送去马车上一碗解酒汤便是,不必为我备膳了,只给姑娘送去即可。”话落便抬步踏上了马车。
卫韫玉还未醒来时,祁陨便已在马车上候着了。
他几日前便叮嘱过十七,每日清晨不要搅扰卫韫玉好眠,由着她睡,只将膳食温着常备,待她醒来送去即可。
十七心里虽道自家殿下这般恐要惯的那女子不知规矩恃宠生娇,嘴上却也不敢违逆主子,事事皆按着祁陨吩咐去做了。
日头渐升渐高,卫韫玉房中终于有了响动。
日过透光窗棂和纱帐落在卫韫玉眉眼,她抱着被子哼唧了声,揉着脑袋从被窝中钻了出来。
冬日房中暖炉熏着,并不寒冷,反倒让室内很是温暖,甚至隐隐有些热燥。
卫韫玉昨日睡着后,便因热燥不适,在睡梦中将寝衣给扯了下去,踢到了床榻下。
她揉着脑袋起身,棉被从她身上滑落,鸦发覆在白玉背脊之上,端的是活色生香。
可惜佳人满脑子都是酒后头疼的不适,哪来的心思欣赏自己美色。
卫韫玉伸出只手来去捞挂在床榻上的另一件寝衣,匆匆换上,从床榻上爬起,走进净房梳洗。
因着易容和梳妆的物件一并丢失,这几日来卫韫玉大都未曾上妆,只是偶尔在气色不好时随意在唇上点些唇脂。
瞧着自己空荡荡的妆台,卫韫玉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反正这一路舟车劳顿,也用不着梳妆,待回了京城,再行添置吧。
梳洗过后,卫韫玉随手取了件口脂花片,轻抿在唇上。
瞧了眼镜子自己,觉得气色还成,抬步往房门口走去。
刚一开门,外头候着的十七便低首送上食盒,道:“姑娘,这是殿下吩咐温着的早膳。”
往日虽也祁陨吩咐十七温着早膳备下,可十七却并非次次都提及祁陨吩咐,今日却又特意提到。
卫韫玉接过食盒,微微颔首,并未开口说什么。
十七想起已在马车上候了许久的主子,犹豫了瞬,提醒卫韫玉道:“殿下自清晨便在马车上候着姑娘了,眼下瞧着就要过去一个时辰了,还请姑娘快些。”
卫韫玉闻言,往房内走去的步子微顿,侧首问道:“殿下可用过早膳了。”
十七听的这话,心道,还好这姑娘算是有些良心,知道问一句殿下,忙回话道:“还未用过呢。主子吩咐说不必为他备膳了,只用了碗解酒汤,可主子旧伤刚好,昨日又饮了酒,怎能不用膳呢,属下思来想去,便也给主子备了一份,一道放在食盒中,劳烦姑娘一并带去马车上,劝一劝殿下用膳。”
这段时日以来,她吃了十七不知多少顿膳食,这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自是不好再拒绝十七这话。
加之卫韫玉也担心祁陨不好好养身体,会因着旧伤的缘故,身体扛不住。
毕竟她可是亲眼见过他身上的伤有多重。
“好,我这就过去。”卫韫玉拎着食盒,回道内室背起自己的包袱,便回身往院门外马车处走去。
马车停在院门口,卫韫玉掀帘入内,帘内,祁陨靠在马车车壁上,竟睡了过去。
卫韫玉掀开车帘,抬步踏上马车,他才忽然惊醒,眼神朦胧抬眼望向她。
祁陨醒来的那瞬眉眼间是带着冷厉的,待瞧见眼前人模样,眉目中冷意片刻便消散在他眼尾笑意中。
卫韫玉甫一上马车,祁陨的视线在匆匆打量了她后,便落在了她手腕处。
果然,那手串还在她手腕上。
皓腕凝霜雪,金丝缠腕上,衬得那一截白玉愈加如皓月般漂亮。
说起来,也是祁陨昨夜使了心机,在见到卫韫玉脱去手串将其扔在桌案上后,他再一次给她系上时,便扣了个死结。
因此,卫韫玉今晨起来想要解下手串时,却发现怎么也解不开来。
那手串是金丝线所制,卫韫玉便是扯都是扯不断的。
祁陨盘算得逞,眸光在卫韫玉手腕上打量,唇畔微勾。
卫韫玉察觉他视线,垂下衣袖将手串遮下。赌气道:“待回了京城,我便要寻个首饰铺子剪了这金线。”
倒是狠心,他一根根缠成,她张口便是要将其剪断。祁陨嘟囔道:“你倒是会糟践人心意。”
这话出口,卫韫玉下意识抚了抚腕上那枚骰子,未再开口说什么戳祁陨心窝子的话。
只是清咳了声,提着食盒放在他跟前,边打开食盒边道:“你旧伤未愈,怎么能不按时用膳。”
十七备的早膳,是两碗豆汁,几个素馅包子。
因为祁陨仍在调养身体,因此饮食方面,都是尽量做的清淡。
卫韫玉一打开食盒低眸便瞧见两碗豆汁,愣了愣,问道:“十七不知道你不吃豆汁?”
小时候卫韫玉喜欢喝豆汁,卫家连送进宫里随侍在她身边的婢女都特意挑了个擅做豆汁的,旁人学骑射都带着水壶装些糖水,独卫韫玉要装一壶豆汁。
那时候祁陨每每问道这味道都要蹙眉,卫韫玉让他尝一尝,祁陨勉强喝了口,从此再也不肯喝半口豆汁。
祁陨瞧着食盒里的豆汁,耳垂红了红,支支吾吾道:“我、我后来能喝了。”
被囚禁在朔州城小院那五年,祁陨尝试了记忆里所有卫韫玉喜爱的,其中也包括从前不喜的豆汁。
卫韫玉不曾多想,将一碗豆汁递给祁陨,不经意瞧见他泛红的耳垂。
“咦,能喝豆汁便能喝豆汁,你耳朵红什么?”她纳闷问道。
这话一问出口,祁陨耳朵爆红,忙夺过卫韫玉递来的那碗豆汁一饮而尽,喝完便冲马车外喊:“十七,去码头,走了。”
外头一直候着的十七闻声当即驾马车动身。
倒是卫韫玉,瞧着食盒里自己还未来得及喝的豆汁,懵住了。
“哎,祁陨,我还没喝呢,你让走什么走!”马车开始摇晃,卫韫玉护着食盒里那碗豆汁,冲祁陨道。
她话还未落,祁陨便拿起她手边这碗豆汁,送到她唇畔,声音慌乱道:“你快喝快喝,不许再说话了。”
卫韫玉咬着汤碗的边沿,一口口咽下豆汁,祁陨往她口中灌着,不知轻重,些许汁水顺着她唇畔溢出,淌到祁陨指腹和虎口处,卫韫玉刚将碗中豆汁喝完,祁陨瞧着手上白色汁水,好似被烫到般,忙将汤碗放到食盒里。
瞧着他这奇怪行径,卫韫玉暗道了句怪,懒得和他计较。
马车从金陵城的小院里,驶向运河码头,车内的一男一女,一个红着耳垂靠在车壁上不敢瞧身边人,一个气呼呼扭头懒得理人。
……
就在卫韫玉和祁陨两人往码头赶去时,一只昨夜从金陵酒楼飞出的鹰,也到了长安帝京。
这鹰是祁湮驯养,一批十余只鹰,只养成了这一只,留在金陵城中。
卫韫玉死时,卫老太君之所以那样斩钉截铁的怀疑祁湮,便是因为这只鹰。
这鹰是皇室所驯养,用作监视朝臣,历代皆只有皇帝和储君能养,因其野性过大,屡次伤人,甚至闹出过将朝臣啄目的例子,先帝刚一继位便将其圈养废用,不再用作监视朝臣。
卫老太君年轻时曾经亲眼见过这鹰啄了一朝中臣子的双目,因此对这鹰记忆犹新。
她已经近三十年未曾再见过这鹰了,却在五年前的那一日,突然发觉自己孙女身边始终盘旋着只鹰,赫然便是三十年前啄朝臣双目的那鹰的模样。
原本卫老太君并未怀疑是祁湮,她以为是先帝对卫韫玉起了疑心。
谁知,那日先帝宣她入宫,将几名暗卫送与了她,要她务必安插在孙女身边。
先帝并未明说缘由,只是告诉她,是为了卫韫玉的安全考虑。
至此,卫老太君方才明白,是祁湮养了那鹰,用来监视卫韫玉。
他对卫韫玉的防备,从那时起便已是可怕。
因着这事,卫老太君对祁湮始终心有芥蒂。
若不是卫韫玉恢复女身后回到京城,身边没有了那只鹰,卫老太君便是死,也不肯让孙女入宫的。
她原想着,为帝者难免多疑,好在孙女无事,祁湮也消了疑心,没有再用那鹰监视她,见孙女执意入宫,不忍她失望,未曾提及这事,也不曾阻拦她入宫。
却没想到,到头来,孙女还是死在了深宫之内,帝王手中。
当初卫韫玉恢复女身回宫,陈阙主政东南,这只鹰,被祁湮留在了金陵,继续监视陈阙。
不过陈阙暗卫出身,行事分外谨慎,此前从未露出丝毫马脚。
只是,祁陨和卫韫玉此番来到金陵,陈阙的行踪,才被那鹰发觉不对。
一只鹰盘旋在天空,又极擅隐藏,何人能察觉不对,便是陈阙,暗卫营最为顶尖的暗卫,因为从未见过这鹰,也并未察觉到什么。
昨夜卫韫玉和祁陨去了那酒楼,那只鹰,如今正是那酒楼的店主喂养。
卫韫玉在踏出酒楼房门时,初时几步,是未戴帏帽的,是祁陨追了上来后,才为她戴上。
这鹰,便瞧见了未戴帏帽时,卫韫玉的容貌。
这畜生可是盯了卫韫玉五年,自然不会认不出她。
原本只是盯着陈阙,没想到真牵出了祁陨,连带着竟还有一位和死去的先皇后生的一模一样的人,那酒楼的店主是既惊又喜,当夜便让这鹰去了长安帝京,给皇宫之中,如今御殿龙座上那位送信儿。
就在卫韫玉和祁陨的马车行到码头时,这只鹰,也已经飞到了帝京宫苑。
第37章 (捉虫)
长安城宫墙内,崔太后正在宫门外院子里懒洋洋晒着日头,一掀开眼帘,突然见上空飞过只鹰。
那鹰个头不算大,在日光之下更显得渺小,可崔太后却在瞧见它的那瞬,猛地从贵妃椅上做了起来。
这位养尊处优数十载的太后娘娘,几乎是瞬间便脸色煞白。
“快,跟着那鹰,瞧瞧它去哪了。”她声音满是惊惶吩咐身边伺候的奴才。
最先动作的是她平日里最为亲信的那大太监,可崔太后却在瞧见他抬步欲追上去时,将其拦了下来:“你莫去了,换个年纪轻脚程快的跟着。”
口中说是换个年纪轻脚程快追这鹰,实则崔太后却是怕那鹰发狂,伤了她心腹亲信。
一旁候着的奴才里,有个平日里便极爱冒尖的,以为这是难得在主子面前露面的机会,当即就抬步追了上去。
他紧跟着那鹰,眼瞧着鹰越来越往皇宫正中的方向飞去,直到飞到皇帝御殿窗外,停了下来。
这奴才撑着膝头,气喘吁吁的缓着气,还未缓过劲来时,前方那鹰突然回首冷凝了他一眼。
下一瞬,破空声响起,那鹰快如闪电般啄去这奴才一目。
戳目之痛,让那奴才凄裂的喊叫起来。
与此同时御殿的门窗同时被打开,那只鹰扔下方才啄掉之物,白喙带血飞入御殿中。
而御殿内则走出几个内侍,捂了那奴才的口,将人拖了下去。
鹰飞入御殿,就落在祁湮肩头。活脱脱便是被驯养的乖顺模样,丝毫也瞧不出方才啄人眼目的血性。
祁湮侧首瞧着肩头这畜生,微有讶异。
自卫韫玉恢复女装归京后,他便将这畜生留在了金陵,用作监视陈阙。
留下这鹰在金陵让手下人养着时,祁湮叮嘱过,如无万分紧急之事,不可放这鹰入京。
眼下这鹰竟飞了回来。他眉眼沉沉,隐隐有了猜测。
鹰足上绑着个信筒,祁湮捏着它取下信筒,将其中装的纸条倒出。
他眉眼微拧,打开了来。纸条很小,不足以覆盖祁湮手掌,可其中内容却足以让祁湮变了神色。
“陈阙与九皇子仍有勾结,九皇子未死,眼下应已走水路入京,其身边有位同先皇后卫氏生得一般无二的女子随侍左右。”
短短几句话,落在祁湮眼中,使得他神色骤然阴沉。
陈阙居然仍与祁陨有勾结,祁湮眉眼阴翳。
而祁陨身边那个肖似卫韫玉的女子,又是何人?
纸条被他攥在掌心,半晌后,他将手中纸条投入暖炉。
原本平和的火苗猛地升腾了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祁湮眸中的厉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阴冷可怖。
“自金陵水路归京是吗?立刻让各处的暗梢动作起来,沿水路布下人手,在沿途的码头一一布下弓箭手。选个合适的码头动手,祁陨所乘的船只一到,便射出火箭烧船。朕不想见到活着的祁陨回到京城。”祁湮声音与平日并无差别,可身边伺候的人,无不从他此语中窥出可怖。
候在一旁的暗卫只领命吩咐,自然毫无异色,倒是在御殿内禀事的一位祁湮心腹官员,闻言悄悄变了神色。
他有心想说放火烧穿,岂不殃及百姓。却在祁湮冷厉的目光下,将话咽了回去。
皇家血腥,哪里会顾忌什么百姓性命。
*
江水滔滔,船只扬帆而起。
卫韫玉靠在船舱厢房的窗台前,瞧着码头上来来往往送行的人。
一身常服的陈阙也立在码头上,望着正驶向远方的船只,此次一别,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江岸上的风吹动卫韫玉的帏帽,乍然露出她帏帽下的真容,一直瞧着卫韫玉和祁陨两人所在厢房方向的陈阙,恰好看到了她的真容。
此前陈阙也曾听芸娘和十七等人提及殿下身旁有位像极了卫世子的人,可他并未多想,只以为是个肖似故人七八分,被殿下当作替身养在跟前的玩意罢了。
直到今日瞧见这位姑娘的真容,便是陈阙也恍然了几分。
时间怎么会有生的如此相像的人,这明明就是一个人,他心中暗暗道。
可是卫世子,明明已经死在了长安宫城内,陈阙满心疑惑,然而此时,却也没有机会让他解惑了。
自金陵起航,到渝州前,要途径许多码头。
好在从京城往沿途传消息,远远及不上那鹰往京城飞的速度。卫韫玉和祁陨方才能在船上歇息一番。
两江地区,到底还是在陈阙控制下,祁湮手下的人,若是在此地明目张胆的动作,麻烦太多,且更不易得手。
几番权衡之下,他们选了渝州。
也就是祁陨和卫韫玉此行水路的终点。
不过即便是选了渝州,可祁湮的人,也一直在沿途各个码头盯着祁陨和卫韫玉所在的船只。
祁陨年幼时在暗卫营呆过段时日,对暗卫的手段十分熟悉,本该能察觉到有暗卫藏身的,可他晕船,在船上极难打起精神来,初时也就没有发现祁湮的人在暗处盯着。
因着晕船,祁陨身体十分不适,打上了船便一直昏昏沉沉着,平日里膳食也不大用的下去,只是勉强喝些水和清粥。
十七在一旁伺候,瞧着主子苍白的脸色,心中无奈的厉害。
他是不知晓祁陨晕船的,因此瞧着主子的脸色愈发难看,还以为是旧伤复发,急着就要下船去请郎中。
好在祁陨及时拦下了他。
“请什么郎中,我这晕船的毛病,不是郎中瞧得好的,再者说了,这船上现成有通识医术的人在,哪用得着请郎中。”他面色苍白,掩唇咳嗽着同十七道。
话音刚落,他口中那通识医术之人便掀帘而入。
“殿下这晕船的毛病,这些年来竟还未曾好转,依着我说,不如咱们下个码头下去走水路得了,渝州可还远着,你这样折腾下去,可有的受罪。”说话的正是卫韫玉。
卫韫玉稍通医术,将祁陨从西北带出后,那神医没找过来前,便是她给他抓的药处理的伤口。
从金陵码头动身后,行到现在,已踞金陵甚远。
卫韫玉原先一直在自己房中带着,方才偶生兴致想着去船厢外头瞧瞧江岸的壮阔,谁知一出门便听见隔壁房中祁陨和十七的话音。
这才回忆起,祁陨好像是晕船。
说来上回和祁陨坐船,还是祁陨八岁时,那时先帝乘船南下巡视,宫中太子和九皇子被一并带了出来。
不过太子是明面上随父皇南下,祁陨却是暗中被带着的。
卫韫玉也是半夜和太子一道撞见他趴着船厢外吹风干呕,才知道他也在船上。
也是那次,卫韫玉知道了他晕船。
这么多年过去,祁陨这晕船的毛病,倒是分毫未曾缓和。
卫韫玉说着话,瞧着祁陨脸色苍白得紧,低叹了声同十七道:“还不快扶殿下出去吹吹夜风,捂在这船厢里,岂不愈加难受。”
动身之前,为了避免惹人眼目,祁陨并未让陈阙包下整驾船只,而是包了船上几间厢房,隐藏在人群中。
白日里船舱外人来人往,祁陨便是想往外吹风透气,却不大愿意在外头露面,恐惹来麻烦。
十七看向祁陨,征询他意思道:“殿下觉得呢?”
祁陨确实因着晕船难受的厉害,连咳了好几声,扶着额头道:“听姑娘的,去外头吹吹风,许是能好受些。”
话落便撑着床榻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好在祁陨平衡力不差,稍一晃后便稳住了身形。
卫韫玉给他掀开船厢的帘子,抬手扶着他往外走去。
“这晕船可大可小,晕的厉害了,到时再昏过去可就不妙了,殿下,咱们要不在下个码头改走陆路?”卫韫玉边扶着他往外走,边低声问他道。
祁陨并未回话,只是由着她扶着往外走去。江风吹在他脸上,待走到甲板上时,他神色方才稍稍回缓,却仍是分外苍白。
这时候,船里长工的喊声响了起来。
“赣江码头到了,赣江码头下船的醒一醒啊,不要再睡了。”
喊声落下,船只停驻赣江码头。
船只不再行驶只是微微晃动,祁陨的头晕稍稍缓解。
他侧眸望向江岸码头,只是一眼,瞬时便回首望向身侧卫韫玉。
祁陨神色未变,却突然抬手握住了卫韫玉手腕。
“怎么了?”卫韫玉凝眉问道。
祁陨靠在卫韫玉肩头,声音极低道:“码头有皇室暗卫。”
祁陨话音落在卫韫玉耳畔,卫韫玉心中一惊,面上却未曾流露异色,只是攥紧了祁陨手臂。
一旁的十七下一瞬也察觉了不对,悄声缓步近前,紧护在祁陨和卫韫玉身侧。
十七心带警惕悄悄环视江岸,祁陨护着卫韫玉回到船舱内。
祁陨和十七都在皇室暗卫营呆过,对暗卫所学的藏身手段再清楚不过,稍加留意自然便能看出来暗处有暗卫藏身。
赣江码头是这条水路在江南流域的最后一个码头,再往后便要数日无法见码头停驻,因此船上乘客大都会在这儿下了船去街市上逛一逛买些物件,再回到船上。
祁陨护着卫韫玉回到船上厢房后,先将卫韫玉藏在船厢门一侧,而后隐蔽身形轻推开船上窗户,悄悄打量着外头的情形。
祁陨心知,能动用皇室暗卫的,除去祁湮再无旁人。
人群来来往往,祁陨大略能察觉到码头暗处藏了多少暗卫。
二十余人,不算多。
可为何仅有二十人?他有些不解。若是祁湮知晓他的踪迹,定然是不可能让他活着的。可祁湮要他死,没道理只留下这二十人。
祁陨眉眼微沉,低眸思索。
外头江水潺潺,不断流动,祁陨猛然明白过来。
祁湮当然不可能放过他,这二十人不过是盯着他罢了,祁湮既已得知他的踪迹,又能在此埋伏,必然也知道他此行路程。
只怕后头还有杀机在等着他。
他不知道祁湮会在之后的哪里布下埋伏,而卫韫玉还在他身边,祁陨冒不得险。
这船上除去十七外还藏着十个暗卫,祁陨并未让他们借隐蔽身法藏身在暗处,而是让其扮成寻常乘客在这船上,以此掩人耳目。
他垂下衣袖,一只鸣笛自袖口落入掌心。
祁陨紧攥着这鸣笛,从窗下回身,疾步到厢房门藏着卫韫玉的那侧。
“外头的情形怎样了?”卫韫玉轻声问他。
祁陨抿唇低首,尽量让自己神色平和,他拉过卫韫玉手腕,将鸣笛放在她掌心。
“阿玉,这是命令暗卫的鸣笛,稍后你先行下船,走远后确定安全了,再吹响鸣笛”祁陨低声在她耳畔嘱咐道。
卫韫玉握着掌心的鸣笛,抬首望向他,“那你呢。”
祁陨低首轻笑,回道:“祁湮的人是绝不会放过我的,此行行踪已经暴露,便是眼下他们不动手,下个码头,下下个码头,也总要动手的,况且,我不知晓他们究竟准备何时动手,若是在这个码头便要动作,那更不能等了,船上只有十余人手,对上后,恐无胜算,我不能走,我一走,他们必定察觉不对马上动手。你先行离开,到安全地方后,鸣笛示意,我和暗卫会在笛声响后试着杀出去。”
听着祁陨在耳畔的话,卫韫玉只觉掌心鸣笛烫的她生疼。
祁陨瞧出她神色犹豫,抬手紧攥着她双肩,沉声道:“阿玉,你听话。你身上武功内力尽失,留在船上反倒是我挂累,况且,纵使船上只有十余人,对面的暗卫却也不过二十之数,我所带的十人,是暗卫营里最拔尖的十人,未必全无胜算。何况此地还是江南地界,陈阙手下的兵将仍在附近,听我的,你先下船。”
话音落下,不待卫韫玉回话,便牵着她出了船舱厢房。
“十七,姑娘想去街市逛一逛,你护她下船。”祁陨握着卫韫玉手腕,扬声冲十七道。
祁陨的话音不低,不仅落在十七耳中,也落在暗处祁湮的那些暗卫耳中。
领头的那两位相视了眼,微微摆手,并未将卫韫玉下船之事,视作变局。
祁陨这话一出,十七望了眼他,已然明白主子的意思。
这是在告诉他,无论稍后局面如何,他的任务是护姑娘平安无虞。
十七是暗卫营中除陈阙等人外身后最好的,正因为他拔尖的身手,才能成为祁陨身边的贴身护卫。他从来所受的命令,皆是护卫主子安全,可眼下,主子让他暂离身边,护那位姑娘平安。
此前十七只以为自己主子待那姑娘有几分不同,到了此刻才明白,对自己主子而言,眼前这位姑娘的平安,比主子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十七低首领命,护在卫韫玉身侧。
事到如今,卫韫玉只能紧攥着手中鸣笛往前走去。
她随着人潮一步步往船下走去,距离船下藏身在暗处的那些人也越来越近。
就在她刚踏下船只时,那领头的两名暗卫的其中一个,瞧见了她身后十七的脸。
几乎是瞬息间,那暗卫便点燃了行动的烟花。
一道烟火在江面上炸裂,二十余只箭矢顷刻点燃,直射那船只。
这领头的暗卫,和十七曾在暗卫营中见过面,只不过在先帝驾崩前夕,他们这些被留给祁湮的暗卫都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一批暗卫在执行任务时丧命,其中便包括十七。
本该丧命的十七重现眼前,这暗卫几乎瞬息间便明白了,那批他们以为死去的暗卫,眼下只怕已经在祁陨手中。
同出暗卫营,他们对彼此最为了解,所谓隐蔽身形的身段,在暗卫出身的人眼中根本无用。
所以在瞧见十七的那瞬,这人便明白行动暴露了,因此当即决定动手。
火光射在船上,让夜色中的赣江码头亮如白昼。
卫韫玉猛然回首,只见码头里的人惊慌喊叫疾步匆匆便要往外跑。而暗处四面八方,刷上油火的箭矢又一次袭来。
无数的箭矢落在船上,射在来往乘客身上,火势顷刻蔓延。
祁陨所在的船舱火势最盛,漫天火光里,面色苍白的他手握长剑破空而出。与此同时,藏在船上的十名暗卫悉数现身,围护在他左右。
“十七,快带她走!”祁陨的声音遥遥响起
“不能让他们活着下船,陛下有令,斩逆贼者,封侯!”暗处一道声音跟着落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祁陨在火光围射中,让十七带卫韫玉走。
一个是领头的暗卫,扬声同手下暗卫传令。
这一声后,二十余个暗卫皆从暗处现身,手握箭矢一箭一箭将祁陨等人围了起来。
风声将那句“斩逆贼者,封侯!”送入祁陨耳畔,他握剑环视四周,冷笑出声。
“皇兄真是好生讽刺,国朝至今,只有战功封侯,从未听过残骸皇室血脉者可得封侯之赏。今日祁陨若是命丧赣江水中,定要好生问一问先帝,可有教过皇兄同室操戈逼杀手足。”
暗卫首领的话,让百姓以为是不幸撞见与逆贼同船才遭此大祸。
而祁陨的话语落在逃生的百姓耳畔,则让他们明白,这一场火光杀戮,哪里是逆贼而起,分明是是当今陛下残害手足,殃及池鱼。
那些暗卫悉数被那句封侯惹得杀红了眼,一只只带火的箭矢射向本就大火蔓延的船舱。
江水撑着船舱底部,使其微因箭火彻底轮回灰烬,可不与江水紧挨的船舱厢房,则被一只只带火的箭矢烧了大半,眼瞅着就是烧成残骸。
十七远远望着眼前的火势,听着主子声音冷沉却异常坚定的吩咐,带着卫韫玉飞身离开码头。
“姑娘,我先带你离开。”
卫韫玉来不及回话,便被他打晕扛起。
十七轻功极佳,很快便将火光漫天的场景远远甩在身后。
好在这地界还是江南地界,十七很快找到了陈阙在赣江驻兵的所在地,他身上有陈阙的印信,将卫韫玉安置在军营中后,便领了人马匆匆赶回赣江码头。
十七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他带人赶到赣江码头时,码头只剩一片船只残骸和百姓的死尸。
那些人不仅有被箭矢误射而死的,还有许多,明摆着是祁湮暗卫故意灭口。
祁湮顾忌他为帝的清名,如何肯让逼杀幼弟之事,在江南百姓口中流传。
十七带人翻遍了码头上每一具尸体,未见祁陨和那十名暗卫中的任何一个。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却在视线落在江水之上时,神色惊变。
江上血色蔓延,船只残骸的一角,露出了具死尸,那死尸被江水送到十七眼前,赫然便是祁陨身边的一个暗卫。
难不成,他们都被射杀在了江水之中?
十七惊慌入水,顺着那血色查探。
正当十七在江水中慌乱寻人时,赣江军营中,卫韫玉在系统的一声声喊叫中醒来。
“主人主人!快醒醒!快醒醒!任务目标出事了!”
卫韫玉脑袋像要炸开了般,她猛地咳了声,醒了过来。
“谁?”她警惕的问道。
周围安静的紧,毫无声音,人都被十七带去了赣江码头。
卫韫玉意识里,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啊,系统,你忘了啊主人,我紧急醒了过来,任务目标中了一箭,眼下正顺着赣江水往下游去。你得快点去救人,再晚点,他恐怕要失血过多晕过去,到时怕要溺死江中了。”
卫韫玉闻言,终于反应过来说话这人是谁,也意识到他口中的任务目标便是祁陨。
她猛地起身,往军帐外走去,突然发觉自己身体似有不对。
“主人,我这次醒来调整了你的身体数据,你的内力和武功已经恢复了。主人你快点去救人,我恢复了你的身体后能量耗尽,马上又要陷入昏迷了,接下来就靠主人自己了。”系统提醒卫韫玉道。
卫韫玉疾步踏出军帐,随手牵了匹马,纵马疾驰往赣江水下游方向赶去。
好在十七走时带走了这处军营的人手,否则卫韫玉想要出来,只怕还要麻烦。
卫韫玉纵马往赣江水下游方向而去,走了段路程,便发现不对,这路上还有其余大概十来匹马的行迹,且还是新留下的。
十七领了人去赣江码头,不可能走这段路,况且,那处的驻军眼下全无,便是真走了这段路,也不可能只有十余人。
而祁陨身边不过十一人,且未带马匹,这马蹄印记却要超过十一驾。
卫韫玉反应过来,明白眼下这些马蹄痕迹,大概率便是祁湮手下的那批暗卫留下的。
第38章
卫韫玉勒紧缰绳,愈加快的往赣江下游而去。
今夜昏黑安静,月光被乌云遮蔽。卫韫玉只能沿着江岸不断的往前。
乌云蔽日之下,天际忽然传来雷鸣,大雨瓢泼而至。
雨水帘幕中,卫韫玉抬眸望去,只见前方无数的刀光剑影。
“殿下在江水里!”
远处祁陨手下的暗卫望见马上的卫韫玉,遥遥冲她喊道。
随护祁陨的九个暗卫,皆立在江岸之上,死死护住身后的江水,他们与祁湮派来的那批暗卫殊死搏斗,地上杂落着一把把折断弓弦的弯弓。
想来是这些恐祁湮手下的暗卫继续往江水中射箭,故此近身肉搏,拼着身上落下数道箭伤,断了他们弓箭。
卫韫玉翻身下马,趁着两方暗卫打的难舍难分,疾步往江水中走去。
赣江水中,祁陨倒在血色江水上。
卫韫玉掌心紧攥,顾不得其它,当即便跳入水中,将祁陨托在身上,往江对岸游去。
夜色昏暗中,厮杀的暗卫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托起昏倒的祁陨背在身上,游过冰冷的江水。
“快,拦下她,不能让她带九殿下走!”祁湮派来的暗卫中那统领同左右喊道。
“守好了江岸,不能让他们过江!”护卫祁陨的暗卫捂着肩头血洞,咬牙吩咐道。
两道声音皆落在卫韫玉耳畔,她背着祁陨游过江水,左手指尖扣在江岸的砖石上,右手紧拉着身上祁陨,咬牙从江水中爬了出来。
冷雨不断浇在她脸上身上,江水的冰寒也瘆人入骨,卫韫玉动的牙齿打颤,握着祁陨的右手,却始终紧攥,分毫未松。
她背着他爬出江水,一刻不敢回头,疾步往前跑去。
寒夜冷雨,刀光剑影,在她身前身后,卫韫玉什么顾不得,她只知道,不能让祁陨死在这里。
她跑了好久好久,不敢稍有停歇,耳畔祁陨的呼吸声越来越弱,卫韫玉不得不停下来。
祁陨肩头的血洞不断渗出鲜血,卫韫玉的背脊被他的血水染透。
她瞧着他身上血洞,指腹不断颤着,眼眶不断蓄泪,硬撑着不敢落下。
“祁陨,祁陨,你醒一醒啊,醒一醒啊。”卫韫玉喊祁陨的声音带着难以压抑的哽咽哭嗓。
昏迷中的祁陨迷迷糊糊似乎听见卫韫玉在喊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也记得交待十七带走她,可是眼下,她怎么又在他身边?祁陨昏迷中满是不安。
他怕她此时在身处险境的自己身边慌乱无措,怕她并没有被送到安全的地方,怕自己失去意识无法护她安好。
昏迷中的祁陨眉心紧拧,卫韫玉捂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在他耳畔一遍遍低声唤他:“祁陨,你不能死,不能死。”
对,他不能死。昏迷中的祁陨也一遍遍在心中对自己说。
强烈的求生之念,撑着祁陨熬过重伤昏迷,醒了过来。
他在卫韫玉怀中掀开眼帘,抬手抚过卫韫玉惊惶的眉眼。
卫韫玉低首瞧着苏醒的他,强撑着不敢落下的泪珠,在此刻噼啪砸在他脸上。
“好了,乖,别哭了。”他抬手抹去她眼尾湿意,也遮住她眸中惊惶。
泪水和着雨水在这个寒夜里淌着,卫韫玉攥着祁陨手腕,咬唇压抑哭音。
雨水声遮掩脚步音,有人悄步走近了卫韫玉带着祁陨藏身的草丛中,
一道话音在雨水中落入卫韫玉和祁陨耳畔:“统领,雨水太大,将血迹洗去了,没了血迹咱们如何追九殿下等人?”
“一寸寸往前搜,那么多个大活人从江水里爬出来还带着伤,不可能跑太远的。”被换做统领的那人回道。
“九殿下身边那几个暗卫可真是难缠,十个人竟生生拦住了将我们二十余人拉在江对岸分毫也过不来,若不是咱们两个一直在江这边,只怕也要被拦下。”这人低语道。
“别说了,快找人吧,好在九殿下重伤在身,身边不过跟着个女子,找到了杀了他两人便是。”这位统领是和十七同一批在暗卫营里的人,赣江码头打起来时,他便意识到九殿下身边的十个护卫,应是先帝在暗卫营中选出的顶尖暗卫。
他们此行在赣江码头的只有二十余人,借着火油箭矢的优势能将祁陨的人围在江水上,可若是近身搏斗,这二十余人,并非暗卫营中的精锐,便是人数上占优势,却没有十足的胜算。
祁陨和那十个暗卫此前被他们用带火的箭矢围在赣江水上,船只毁于一旦,他们孤立于江水之下,无法抗住一轮又一轮的乱箭,十七在江水上看到的那具暗卫尸体,便是在那时死在了江水上。
其余诸人,虽未曾丧命,却大都被箭矢所伤。
眼瞧着是抗不过一轮轮带着火油的乱箭,祁陨等人遁入江水之中,带伤往顺着江水流向,往赣江下游游去。
因着他们身上都有伤,江水之上难免会染上血红,祁湮留下的暗卫所带的火油箭矢无法准确的射入江水中的他们,便顺着那江水的血迹,一直追到了此地。
初时他们没有马匹,因此祁陨等人在水中借着水流及时甩开了他们一程。
后来这些人在中游处找了马匹来,又接着紧追到了这儿。这位统领便是从中游处带着一个暗卫和其余的暗卫兵分了两道,自对岸追来。
此前在赣江码头时,乱箭皆是射向的祁陨,纵使暗卫护着,却还是中了一箭。
祁陨身上旧伤刚愈,这一箭破开了他刚刚愈合不久的旧伤,血洞极大,沿途在江水中不断失血,伤口被江水泡的发白。
他扛不住了,晕倒在江水中,祁湮的人便是在这时追了上来。
暗卫上岸同他们厮杀,死死护着身后的祁陨。
那两人脚步越逼越近,已是虚弱至极的祁陨,指尖抚过腰间长剑,指腹在剑鞘上磨过,逼着自己清醒。
她抬首望进卫韫玉眼眸,眼中带着恳求,唇畔无声轻动,同她说:“快走。”
直到现在,祁陨想的也是让卫韫玉先走,他来应对余下的这两个暗卫。
卫韫玉低眸,读懂了他唇畔轻语眸中意味。
她握着祁陨手腕的手微颤,抿紧了唇。
下一瞬,长剑自剑鞘中拔出。
而握剑的人,却不是祁陨。
卫韫玉握着祁陨的那柄昔日战场杀敌的故剑,脚步极快杀到那两名暗卫身后,一剑刺穿其中一人胸膛。
鲜血自那日背后喷涌而出,染在卫韫玉脸庞。
那人愣愣的看着她,瞧见她满是厉色血意的眉眼,几乎是瞬间便明白过来眼前人的身份。
“你……卫……”他话还未尽便倒了下去,另一个暗卫反应过来,当即杀向卫韫玉。
祁陨的长剑重极,卫韫玉此前从未握着这样重的剑,可此刻她手中执剑,眉眼冷厉,一身女子衣裳,手中却是血腥重剑,宛如厉鬼修罗。
有那么一瞬间,那暗卫甚至辨不清卫韫玉,以为雨幕中的是这柄剑的主人——祁陨。
晃了晃,方才确定眼前的人是个女子,而非九殿下。
“你是何人?你可知要杀九殿下的,是当朝陛下!”暗卫在雨幕中冲她喊道。
卫韫玉执剑冷笑,声音和着瓢泼雨水响起。
“我是谁?卫韫玉。”
卫韫玉?卫国公世子、当即陛下已逝的先皇后卫韫玉?
那暗卫在听的她自报姓名卫韫玉时,愣了瞬。
就是这一瞬,便被卫韫玉一剑穿心。
昔日卫世子长剑如虹,何等的英姿飒爽。
今时今日的卫韫玉,比之从前,分毫不弱。
卫韫玉眼看着身前的暗卫断了气,方将长剑抽出。剑刃滴血,被雨水来回洗刷。
她低眸瞧着被雨水晕开的血迹,恍惚间忆起,自己这双手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杀人染血了。
正当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祁陨的喊声。
“卫韫玉,小心。”
话音刚落,祁陨便迅速到了卫韫玉身后,紧紧将她护在心口前。
下一瞬,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卫韫玉耳畔响起。
卫韫玉愣愣侧首,只见一只箭矢射穿了祁陨肩胛骨。
此前被她一剑砍在身后倒下的暗卫,爬了起来,握着弯弓冲她射来一箭,直冲她后心口。
可这一箭,并未落在卫韫玉身上,祁陨替她挡了下来。
“抱歉,卫韫玉,我、我还是将你牵扯了进来。”他望着她的眸光尽是水意,一边说着话,口齿间的血不断往外淌。
一句话落,便倒在了卫韫玉身侧。
生死不知。
“祁陨!”卫韫玉嗓音凄裂,却唤不醒地上的祁陨。
她握剑抬首,望向那苟延残喘的暗卫,眼眸如视死物。
那暗卫握着弓箭,仍强撑着将箭矢射向卫韫玉,箭矢擦着她眼尾,削下她发梢,甚至是同样射穿她肩胛骨,却始终未将她步伐拦下半分。
卫韫玉挥剑挡下一箭又一箭,最终,手握祁陨长剑,抵在这暗卫颈间。
一剑枭首。
足下血水蔓蔓,卫韫玉眸带厌色,踏过这漫漫血水,到祁陨倒下的地方。
她将他背起,手中拎着他的长剑,走在寒夜冷雨中,一刻也不曾回头。
第39章
暴雨之后的江南冬夜,满地泥泞。
卫韫玉背着祁陨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赣江下游水系的一处村落。村落里有间无人的破败茅屋,只够遮身。
一手推开残破的茅屋门,卫韫玉背着祁陨踏了进去。
一场冬雨之后,天实在太寒了,卫韫玉自己尚能咬牙抗下,可她怕重伤之后的祁陨,熬不过这个冬夜。
茅屋破败,床榻上也没有被傉,只有一堆杂乱的干草。
祁陨鼻息甚弱,卫韫玉将他放在干草上,抬手探他脉搏。
还好,祁陨伤的虽重,脉搏却并未像卫韫玉预想的那般虚弱,眼下鼻息弱,大抵是因着伤口失血过多的缘故。
卫韫玉身上并无止血之物,只得在祁陨身上翻找。
寻遍祁陨全身,却知道了一瓶“玉肌膏”。
这是什么?瞧着名字也不像伤药,倒像是女子用养颜之物。
卫韫玉面带疑色打开来看,只见这瓶“玉肌膏”只剩了个底儿。
祁陨不像是会用女子养颜之物的人,这物件瞧着又是用去了许多的,只剩了个底儿,祁陨定是用过了。
或许,真是伤药?
卫韫玉将手中“玉肌膏”放到鼻下嗅了嗅,闻出了其中一味治外伤的药材。至于其余的药材是什么,她却闻不出了。
瞧着祁陨身上伤口不住淌着血,面色也愈加苍白,卫韫玉心一横,想着祁陨带在身上的,再如何不会是毒药,便撕开了祁陨伤口处的衣衫,将那“玉肌膏”瓶底的药膏挖出,用指腹晕开,涂在他伤口上。
淌血的伤口伤药,失去意识的祁陨仍能觉痛意。
他眉心紧拧,无意识痛嘶着。
卫韫玉指腹动作一顿,抬眸望向祁陨紧拧的眉。
“祁陨,你忍一忍,上过药就好了。”她声音带着哽咽,心知他大抵听不到,却还是如此安抚他道。
昏迷中的祁陨似乎听到了卫韫玉的声音,眉心的皱褶竟抚平了下来。
他仍旧是痛的,只是,似乎没有那么难忍了。
这“玉肌膏”确有奇效,卫韫玉给祁陨上着药膏,察觉到他淌血的伤口处,血流的要少了一些。
“祁陨,你撑一撑,这药有用!”她话音不自觉带上喜色,随即将药瓶子里的药膏,一点点都取了出来,细致涂在他伤处。
好一会儿后,祁陨伤口的血,止住了。
卫韫玉抬手去试他鼻息,指腹触到的呼吸声平缓安稳。她忐忑的心也跟着稍稍安了几分。
半夜奔波,提心吊胆,又淋了许多的雨,卫韫玉不过是靠着心里吊着的一个念头撑到现在。
在确定祁陨性命无碍后,她终于能松口气了。
卫韫玉抱膝在一旁,瞧着昏迷中的祁陨,每隔一个时辰,便去探一探他脉搏。
熬了一夜,未曾阖眼。
*
初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破败的茅草屋顶落在祁陨紧闭的眼眸上。
祁陨被阳光刺得凝眉掀开了眼帘。
昏迷了一整夜的他,醒了过来。
甫一睁眼,便见近处的火堆旁,坐着卫韫玉。而在卫韫玉身边,放着他的长剑。
剑刃仍有血迹,卫韫玉身上的裙衫,也被鲜血染污,祁陨喉头动了动,口中满是腥甜。他撑着未曾受伤的右臂起身,步履坚定的走到卫韫玉身侧,猛地将她揽入怀中。
“你终于醒了。”卫韫玉侧眸瞧着苏醒过来的祁陨,笑的眉眼弯弯。
好似昨夜的那些杀戮,种种不堪,都因他的苏醒烟消云散。
祁陨眸光泛红,低首靠在她肩颈处,紧紧抱着怀中的她。
他一言未语,却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
卫韫玉感受着身后人的心跳,恍惚间想起昨夜雨幕中的他。
冷夜寒雨,她去救他,除却年少情份外,大多是因为她知道他不能死。
他是她的任务目标,也是她向祁湮报仇,不可或缺的合作伙伴。
可他呢,那暗卫的最后一箭,对着的是她的后心。
祁陨若只是想保命,大可趁暗卫冲她动手时,在暗卫身后杀了他。
可他没有。
他护在她身后,以重伤之躯挡在那箭矢前,为她抗下一箭。
祁陨从前同她说喜欢她,卫韫玉信也不信。她信他对自己有着些许特殊情意,可她不信他如他口中所言的在乎她。
卫韫玉没有料到,祁陨的情意,远超她的料想。
什么样的情意,让一个人,肯替她去死。
什么样的喜欢,让一个人,愿以此身血肉,护她平安。
“祁陨,你昨夜为何救我?”她问道。
卫韫玉话音落在祁陨耳畔,祁陨抱着她的手臂愈发收紧。
若是从前,祁陨或许会告诉她,是因为还她救命之恩。
可此刻,祁陨没有这样说。
他抬手将卫韫玉鬓边染血碎发掖在她耳后,细细抹去她发间血迹。
一字一句低语道:“那一瞬,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想着,若是那一箭射在阿玉身上,该有多疼啊。我不舍得。”
什么救命之恩,祁陨待卫韫玉从来便不是因为这缘故。
许多人救过他性命,许多人为他出生入死,可他们都不是卫韫玉。
只有卫韫玉,无论她有没有救过他,无论她是不是站在他身后,无论她以谁为主,祁陨就是喜欢她,喜欢到可以为她生为她死,血肉之躯不足惜,此生性命不足惜,他只是想要护她好好的。
世间再没有一个人,如卫韫玉这般,得祁陨满腔深情挂念。
祁陨话音落下,卫韫玉低眸阖眼,压下眸中情绪,久久未语。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昨夜后半夜,卫韫玉背着祁陨离开赣江水岸后不久,十七便带着人手沿着赣江水寻了过来,正赶上祁陨手下暗卫在江水岸边同祁湮所派暗卫厮杀。
十七等人一到,祁湮的人在数量便失了优势,加之此地的江南地界,陈阙的人马可以不断的往这边赶来,祁湮的人彻底没了胜算。
眼见任务失败,祁湮所派的暗卫们,一半留在厮杀中搏斗,一半趁机退了出去,准备回京报信儿。
可惜,十七所带的人手太多,硬是将他们全都拦了下来。
因为没有寻到祁陨,故此十七特地交代了要留活口审讯,却没想到,在被生擒后,这批人竟都吞毒自尽了。
求死速度之快,拦都拦不住。
这便是暗卫死士的命运,任务无法成功,那便只能自求一死。
一旦投敌,身上种下的毒便能折磨的他们生不如死。
“十七!”得到消息快马加鞭赶来的陈阙远远冲十七喊道。
“有活口吗?”他勒马停下问道。
十七摇头:“一个也没有,都服毒自尽了。”
陈阙微微点头,并未流露多少异色,在他看来,这些暗卫会求死也是正常,毕竟若能速死,谁又想受折磨呢。
十七这一批人本就是先帝为护卫祁陨安全培养,因此打一出营,这批人便由陈阙统管,陈阙自己吃过皇室秘药之毒的苦楚,因此并未用药控制十七等人,反倒将其做祁陨亲信近卫培养,以忠心而非药物控制。
正因如此,十七自出了暗卫营以来从未吃过皇室秘药的苦处,自然也就不明白,那东西有多么可怕。
陈阙此前已经找遍了赣江码头附近,始终没有祁陨的踪迹,寻到此处也依然没有,他心中焦灼,担心祁陨的安全,面上却强自镇定滴水不露。
祁陨不在,陈阙便是这批人的主心骨,他自然不能乱了手脚。
此前祁陨身边的那十个近卫里剩下的九个,大都身负重伤,陈阙瞧着他们身上箭矢与刀剑的伤痕交错遍布,低叹了声,吩咐随性的军医上前为其治伤。
随后自己下马,走到这几人跟前,向其中一位伤情稍好些的暗卫问道:“你们与殿下分开时,殿下身上有伤吗?伤的重不重,可有性命之虞?”
那暗卫声音很是气弱,硬撑着清醒,回话道:“我们与殿下分开之时,殿下身中一箭,箭矢射在殿下肩胛旧伤处,应是旧伤复发,血流不止。”言语之中并未回答可有性命之虞,只是如实告诉陈阙祁陨的伤势。
可陈阙从他话中,便明白,祁陨伤的很重。
寒雨落在水面上噼啪作响,陈阙抬眸凝望水岸,沉声道:“加派人手去寻殿下,但务必要将殿下失踪的消息瞒死了,另外,传令回金陵——九殿下携先帝遗诏亲至金陵,遗诏言明先帝遗令九殿下登基为新君,东南主将陈阙愿效忠旧主,为九殿下挥师北上效犬马之力,自今日起,两江之地东南部将皆为金陵城中坐镇的九殿下马首是瞻。”
陈阙此举,是在金陵举旗反了祁湮。
不仅要反,还要让世人皆知,祁湮得位不正,而祁陨已经手握遗诏在金陵把控了东南局势。
如此行事,意在让祁湮以为祁陨已经平安回到金陵。
眼下祁陨生死不知,陈阙纵使有九成的把握赶在祁湮的人之前寻到祁陨,却也怕那一分的意外。
而让祁湮的人以为祁陨已经回到了金陵,或许能让他们放弃在江南地界搜寻祁陨的踪迹。
消息传回长安,御殿之内碎了一地的瓷器摆件。
“废物!这么多人竟拦不下一个祁陨,朕养你们这些暗卫有何用处!”祁湮怒意极盛。
回来报信儿的暗卫跪在下首,胆战心惊。
“陛下,赣江码头的那批暗卫提前动了手,暗卫此次原定的动手地点在渝州。这番提前动手准备不足……”暗卫战战兢兢解释。
可祁湮什么都听不进去。
“为何要在没有万全准备时便动手?啊?不仅没有杀了祁陨,反到让他拿着遗诏在金陵举了反旗。”祁湮怒骂。
下首的暗卫冷汗不止,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回话:“陛下,属下猜测,先帝驾崩前,应当给九殿下留了一队儿暗卫。”
原本他对此事并不确定,只是稍有怀疑,先帝在临驾崩前将一批暗卫调走之事,暗卫营中余下的人,初时都以为是正常调动,可他们那一批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先帝给出的理由时,执行任务时悉数丧命。
可那一批暗卫,那般顶尖,什么样的任务能让他们悉数丧命?
下首这暗卫,在失去那些暗卫的消息后,曾经隐隐猜测那些人并没有死去,只是被先帝调去执行特殊任务,而这一任务,余下的暗卫们并不知道。
直到得到祁湮安排的暗卫在赣江码头提前动手的消息后,他方才明白过来。
那批暗卫应当就在祁陨手下,甚至在赣江码头时,定然便有暗卫在他身边随侍左右。守在赣江码头的暗卫一定是在暗卫营中见过祁陨身边的暗卫,暗卫营中所学的手段彼此都清楚的很,一见到祁陨身边的暗卫,留守在赣江码头的人便明白,计划败露了,于是不得已提前动手。
这暗卫猜的确实不错。
他的话刚一出口,祁湮的神色便由怒陡然转寒。
“此言怎讲?”祁湮问道。
暗卫如实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道出,随着他的话语一句一句落下,祁湮的脸色也一寸一寸冰寒。
他脸色阴沉许久,久到下首的暗卫以为自己定要命丧与此时,方才开口说话。
“传旨,首辅宋亭昉伪造遗诏勾结叛贼意欲谋逆,现下狱于皇宫暗狱,一月内寻不到叛贼踪迹,赐死。”祁湮话落,猛一阖眼,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
所谓叛贼自然是指的祁陨。
祁湮本不想杀宋亭昉,走到今日,却不得不杀了。
一个月内,祁陨若是出现,那他死,宋首辅活。
若是不出现,祁湮便要祁陨看着他旧日孺慕的恩师是如何因他之故,在他们开战之前,以鲜血性命祭旗的。
*
村落茅草屋内,祁陨炙热心跳透过冷雨浸湿的衣衫落在卫韫玉后背。
卫韫玉低眸望着祁陨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瞧着他臂膀上干涸的血迹,心底轻叹。
祁陨的话音在她耳畔复又响起:“阿玉,抱歉,还是将你牵扯了进来。”
他一直盼着他的阿玉,平安快活,不必见血腥不必见杀戮,只同寻常闺中女子一般,生活安逸无忧。却总不能如愿。
“祁陨,我是厌倦了杀戮,可我没有那么脆弱。”卫韫玉声音清冷。
祁陨当然知道卫韫玉不是脆弱,他清楚的知道,卫国公世子爷擅于骑射百步穿杨,从不是闺中娇弱女子,可即便再是知道卫韫玉并不脆弱,她在他心中,却仍是易碎琉璃。
这并非是因为她脆弱与否,而是因为在祁陨心中,她是他需要珍而重之的琉璃。
只是因为珍重,所以难免心中忧虑她破碎。
“我知道,我只是怕。”祁陨如此同卫韫玉道。
他知道她并不脆弱,可他还是会怕。心中珍爱,如何能不怕她遇险啊。
卫韫玉心头似有股水流潺潺而过,她未再开口回话,眉眼间却生出些许不同。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被人珍而重之妥帖安放的吧,便是卫韫玉也不能免俗。
祁陨一直紧抱着卫韫玉,卫韫玉知晓祁陨身上有伤,唯恐硬着挣开他会扯到他旧伤,只得由着他抱着。
茅草屋内外破败不堪,两人身上皆是一身血污。
他们在荒寂破败的村落相拥,心底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眼前人的珍重。
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祁陨先一步反应过来,紧攥着卫韫玉的手,抬步行到茅屋边角,避在隐蔽角落里。
“嘘,有马蹄声。”他提醒卫韫玉道。
话音刚落,茅草屋外面便响起马匹嘶鸣声。
“陈将军,这边有脚印,瞧着是往茅屋里走了。”一个男子声音响起。
下一瞬,被唤作陈将军的那人回话道:“进去找一找。”
祁陨当即听出这声音。
“是陈阙。”他同卫韫玉低语道。
话音刚落,陈阙的人推门而入。
卫韫玉抬眼望去,见果真是陈阙,忙喊道:“这儿,陈将军,我和殿下在这里。”
陈阙闻声望去,只见破败的茅草屋里,一男一女执手并立,容貌风姿之盛使得这暗淡破败的茅屋都要生辉许多。
他从前便觉得,如卫世子那般明艳的人,就该立在自家殿下身旁,珠玉当配皓月,而不是祁湮那伪君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殿下、卫世子……”陈阙遥遥唤道。
“带郎中了没?殿下身上伤的重,需得尽快医治,昨夜我用了殿下身上带的玉肌膏匆忙给殿下上了药,止住了血,可殿下脸色瞧着还是十分苍白”卫韫玉开口道。
陈阙知晓祁陨伤重,寻他时,身边便一直带着军医。听了卫韫玉此言后,当即示意郎中上前给祁陨看伤。
郎中细细查看了祁陨的伤,确认伤口都已止住血后,瞧着这深可见骨的血洞,神色严肃。
“殿下脸色苍白,许是因血亏的缘故,只是这肩胛骨处的箭伤,深可见骨,应是箭矢刺穿血肉肩骨,伤到了骨头,怕是难以痊愈,唯今之计,只有静养。好在这伤在左臂,寻常生活应无大碍,只是日后便是痊愈,这左臂,也比不得从前了。握剑是定然不能的。”郎中将祁陨伤情一一言明。
茅屋内众人神色各异。
祁陨神色平淡,并未因左臂的伤有什么异样。
倒是卫韫玉和陈阙,一个神色愧疚,一个眸光沉黯。
祁陨的伤,是替卫韫玉挡下了一箭,若是这一箭射在她身上,只怕她便要命丧在赣江水岸了。祁陨因为救她,几乎是废了一只左臂,卫韫玉如何能不愧疚。
而陈阙眸光沉黯,则是因为他明白对于习武之人而言,一只手臂是何等重要。
郎中给祁陨的伤口换药包扎,茅屋内安静至极,只有纱布的沙沙声。
半晌后,祁陨先开口破了这安静。
“愁眉苦脸做什么样子,我是伤了骨头,不是断了一臂。”他并不想让他们为自己忧心,也不认为,这只左臂的伤,会让他如何,至多不过是一臂罢了,没有什么舍不下的,况且这一臂护住卫韫玉性命,祁陨只觉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为划算的交易了。
卫韫玉和陈阙皆低眸未语,祁陨抬眼看向陈阙,问道:“陈阙,我伤重失踪后,你是如何处理的?”
陈阙闻言微愣,抿唇低首,恭敬回道:“禀殿下,您失踪后,祁湮的人仍在搜寻,属下无法确认他们在沿岸水路布了多少人马,唯恐那些人先属下一步找到您会对您不利,便放出消息说您回到了金陵,借此混淆他们视线。”
说到这里,陈阙话音微顿,眸光微有忐忑暗暗看向祁陨。
他记得祁陨并不愿意以长江天险自立,有些担心,自己举起反旗之事,为惹来祁陨生怒。
祁陨察觉他神色有异,凝眉道:“接着说,然后呢?”
陈阙一咬牙,坦白道:“属下将您手握先帝遗诏的消息传了出去,告知天下,东南之地奉先帝遗诏尊殿下为主,举旗反了长安的新帝。”
话音落下,祁陨神色微凝。
昨夜他生死不知,陈阙匆忙之下如此行事确实能搅乱祁湮的人的视线,或许也正因如此,今日一早,是陈阙带人先一步找到了他。
可在金陵举旗而反,确实也难免不妥。
只是这步棋已经走了,此刻天下皆知,祁陨也不能悔棋,只得试着下这一局。
他抿唇思量,片刻后启唇道:“安排人去西北大漠,接神医到金陵,务必挑选最为精锐的人手将神医带回,切忌避开长安的探子,不能让人知道你们去往西北的目的,可以传消息出去,让祁湮的人以为,此去西北是为了劝降我昔日旧部归顺。”
遗诏还在神医手中,祁陨自然要将他从西北接到金陵。
没有遗诏,长安的祁湮登基便是理所应当,祁陨只能被打成乱臣贼子。
可不到万不得已,祁陨却并不想用先帝留下的那道遗诏。
先帝在遗诏中亲笔写下,来日若太子登基后行同室操戈之举,便令九皇子即位。可遗诏中,除了传位之语外,还留了另一句话,先帝以血书写到,若是新帝即位,不可伤及太子性命。
作为父皇,先帝明知此举矛盾重重,却还是想要保住两个儿子的性命。
只是他大概到死都没有想到,他的两个儿子,在他离世之后,成了死仇,彼此不死不休。
“好,属下这就安排人去西北。”陈阙恭声应下。
祁陨低眸思量片刻后,又开口道:“另外派一批人暗中入京,探查宋首辅下落,想法子救宋首辅出来。”
原本祁陨心底始终觉得祁湮不会真的杀宋首辅,可眼下他不能确定了。
先帝既留了那份遗诏,那么作为他最为亲信的臣子,宋首辅一定是知道这遗诏的。祁湮会将宋首辅囚禁,大抵也是因着这遗诏。他想问出遗诏的下落,宋首辅一日不说,便一日不得自由。可因着遗诏还未出现,宋首辅大概率也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眼下,陈阙既已放出消息遗诏在自己手里,那么对于祁湮来说,一个无用的宋首辅,能让他念及多少旧日恩师情份呢?
怕是想不起十之一二吧。
陈阙接着应下,神色稍显犹豫,又开口问道:“殿下,我们可要挥师北上?”
此言一出,祁陨眉眼骤然冷下。
他低眸看向陈阙,声音带着冷意道:“陈阙,江南挥师北上,东南门户便失,到时只会便宜倭寇。”
话音微顿,又接着道:“传信给陈瑛,让他不要回京了,直接回金陵。待我们回转金陵后,我会写一封亲笔信,让他带去豫州,联络宁安公主。”
东南不能动,西北更不能动,东南一动,门户打开,无疑是给了倭寇可乘之机。
而西北如今,更不能动,自祁陨交了兵权至今,五年有余,前头主将频繁,若非祁陨留下的底子在,只怕突厥早就南下牧马了。至祁湮登基,主将定了而今这位,才算是稳住西北。
祁陨无心动西北,也不能动,而祁湮提拔的那位将领,本就是西北军中出身,确实能抵御突厥。
祁陨对那人还算稍有了解,清楚他便是忠心于祁湮,也绝干不出领兵归京勤王,置西北于不顾之事。
边疆既不能动,唯有中原之地,可以一试。
宁安公主是先帝嫡姐,居于洛阳,封地便是豫州。先帝的父皇有无数的庶子,却只得了中宫一位嫡女,他极为疼爱这位唯一的嫡女,将中原豫州给女儿作封地。国朝从无公主封地的先例,更何况是中原豫州,陪都洛阳。洛阳是长安的屏障,中原更是国朝龙兴之地。这位公主的地位,可见一斑。
宁安不仅得了封地,还得了兵权。若不是她是女儿身,也无心于江山,只怕这帝位,轮不到先帝坐。
当年先帝初登大位,受崔氏重压,后来也是得这位胞姐相助,才除了崔太后父亲那老贼。
*
金陵将军府,戎装的兵士在前院来来往往。
安静的后院里,住着养伤的祁陨和卫韫玉。
因着时局特殊,出于护卫祁陨和卫韫玉安全的考虑,陈阙安排两人住在了金陵戒备最严的将军府。
自他们回到金陵,已经有十日了。
这段时日以来,祁陨便是养伤,也几无空闲,自陈阙举旗反了之后,江北陆陆续续陈兵不少。
对面布兵越来越多,陈阙来往后院同祁陨禀报军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今日难得阳光正好,卫韫玉听郎中讲说多晒晒阳光,对骨头愈合有好处,因此这几日每遇晴天,都要拉他出来晒日头。
陈阙今日来的后院,刚一入门,便瞧见阳光下,相对而座的卫韫玉和祁陨。
卫韫玉听见院门口的脚步声,当即抬眼望去。
“咦。”她惊讶出声,今日来的不仅有陈阙,在陈阙身后还跟着个人。
“殿下,陈瑛到了。”卫韫玉提醒祁陨道。
祁陨回首望去,陈瑛疾步向前,恭敬叩首行礼。
“属下陈瑛,叩见殿下。”
“起来吧。”他话音刚落,便侧首同一旁的十七道:“去房中书案上取我写给宁安公主的信。”
十七闻言当即回身往房间里去取书信。
而陈瑛却并未依言起身,他掌心微攥,仍旧叩着首,禀告道:“殿下,宋首辅,只怕是……”
他话中意味不妙,祁陨神色骤然变了。
“宋首辅怎么了?”他沉声问道。
陈瑛抿唇回话:“属下在宫中暗卫营的暗梢传信出来,祁湮十日前已将宋首辅下于宫中暗狱,下令一月内,不得殿下下落,便要宋首辅的命祭他御驾亲征的军旗。”
这番话落,祁陨神色阴沉的几欲滴水。
他想过祁湮大概率不会想留宋首辅的性命,却没想到他手段如此狠绝,又如此迅速。
毕竟是开蒙恩师,自幼时谆谆教诲,在崔后重压下屡次回护,在祁湮眼中,便一文不值吗?
祁陨无法明白,更不能理解。
那是昔日恩师啊。
自古恩师如父,起码对于并未得到多少父亲照拂的祁陨,更是如此。
先帝明面上几乎不能见他,在他生母死后,先帝每每暗中见他,神情都满是痛意,因为他肖似生母,先帝每见他一次,便要痛上一次,后来便几乎不再见他。
因此祁陨自五岁后,得到的长者关怀,几乎全然来自于宋首辅,于他而言,宋亭昉亦父亦师,他自然无法理解祁湮的所作所为。
祁陨眉头紧锁,望向下手跪着的陈瑛,问道:“你确定是锁在了宫内暗狱?”
陈瑛垂首点头,回道:“属下确定,的确是锁在了宫内暗狱,且暗狱如今已合上了暗门,除祁湮外,无人能进。”
暗狱的暗门,那是唯有皇室子嗣的鲜血方能开启的一道门。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祁湮的意思摆明了,要么宋首辅的性命祭他亲征的军旗,要么,祁陨用他自己的血,开启皇宫暗门,自投落网。
此时的祁陨,进退两难。
卫韫玉去过暗狱,彼时祁湮曾告诉过她,暗狱的暗门一旦关上,再开启时,唯有皇室子嗣的鲜血可以。
可先帝继位前,他的兄弟便已在皇位之争中尽数死去,此后先帝即位,初时门阀几乎屠尽宗室,后来先帝更是只得了祁陨和祁湮两个亲生子嗣。
时至今日,除了祁湮本人,或许只有祁陨可以开那道暗门。
卫韫玉想到此处,眉心紧拧。
其实豫州洛阳城里,还有一位皇室血脉。只是那位宁安公主,怕是未必肯为了救宋首辅入京。
祁陨也如此以为,他并不指望宁安公主能入京救宋首辅,在给宁安公主的书信里,也只是请她借兵马一用。
十七将祁陨写个宁安公主的书信从房内取来,呈到祁陨跟前。
祁陨接过信后,先看了眼卫韫玉,他微微攥了攥信封边角,同她道:“阿玉,我该喝药了,你去寻郎中,让他今日在汤药里稍稍放一些糖可好?”
卫韫玉闻言点了点头,抬步去院外寻郎中了,临走时,不经意回首望了眼祁陨。
她知道,他是在支开自己,也知道,他大概是要做一个威胁的决定了。
卫韫玉离开后,祁陨扶起陈瑛,将信交到了他手中。
“你送信儿去洛阳给宁安公主,若她问起京中情况,如实告知便是。信送至洛阳时,我大抵也快要到长安了,你告诉公主,若是肯应下信中请求,劳烦她派兵从洛阳出,围了长安城。”祁陨交代陈瑛道。
他此言一出,陈阙陈瑛两人便明白了他的决定。
祁陨是必定要入京救宋首辅的。
他过于重情,这是陈阙等人肯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缘故,也是先帝和宋首辅不曾选他为帝的缘故。
在先帝眼中,为君者,必定是要舍弃情之一字的。有情的人登上帝位,比心狠无情者登上帝位,要痛苦得多。他或许要割舍他不忍割舍的,舍弃他珍而重之的。如此种种于无情之人都是痛苦,更何况是情深意重之人。
可先帝眼中的,未必就是对的。
无情无义者,自然不悲不悯,失了悲悯,自然寡助。寡助之人,纵使为帝,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殿下是决定要入京了吗?”陈阙掌心紧攥,问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了祁陨的决定,却还是多问了这一句。毕竟入京危险重重,如果可以,陈阙并不想要祁陨入京。
可惜,不能的。宋首辅的命,等不了。
“嗯。”祁陨微微颔首,应道。
过了好一会儿,卫韫玉捧着汤药回来。
此时陈阙陈瑛两兄弟都已离开,院落内只能静坐在石案前的祁陨。
卫韫玉的脚步声入耳,祁陨抬眼望向她。
瞧着眼前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卫韫玉,他眼中藏着难以散去的愧意。
他知道此次入京生死难料,可他不得不去。其实原本生死于他而言,并无多少所谓,只是因为有眼前的卫韫玉在身边,他才更渴望活着。
卫韫玉什么都没有问,她没有问他的决定,没有他以后如何,她只是淡淡叹了声,启唇道:“药里放了糖,你快些喝,冷了药效就不好了。”
祁陨接过药碗,抿唇喝药。
卫韫玉低眸将一个药瓶系在他腰间玉佩处。
“这是郎中配的药丸,是补血养体的,往后你便是再忙碌,每日也都要记着用一粒,我叮嘱郎中在药丸中加了蜜汁,不会苦的。”他边系着药瓶,边低语道。
刚刚喝完汤药的祁陨手上动作一顿,明白卫韫玉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决定。
*
入夜后的金陵格外安静,祁陨勒马回首,遥遥望向院落内卫韫玉房间的窗棂。
烛火昏黄,女子的剪影留在窗纱上。
祁陨望了一眼又一眼,最终还是纵马离开。
马蹄声远去,紧闭的窗棂被人自内打开。
卫韫玉扶着窗,抬眸望向远去的祁陨。
良久良久,直到祁陨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放下窗来。
她知道祁陨此次如今,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随他前去的,所以并未开口。可她却也不可能安心缩在这金陵城中,毫无挂碍的受着他也许丧命长安,换来的安宁。
卫韫玉侧眸,视线落在桌上的帏帽,帏帽旁还放着她已经打包好的包袱。
她缓步行至书案前,提笔给陈阙留了封信。
祁陨此次离开金陵,必定交代了陈阙的人看住自己,可这金陵的将军府,陈阙怕是还没有卫韫玉熟悉,陈阙在此当值还不足一年,卫韫玉可是在这府衙里呆了五年。
况且她眼下也恢复了内力武功,若是想走,陈阙是绝对拦不住的。
卫韫玉在信中告诉陈阙,她会去洛阳和陈瑛回合,若能求得宁安公主相助,她会和陈瑛一道领兵围了长安。若是不能,纵使单枪匹马毫无胜算,她也会舍命救祁陨。她还告诉陈阙,她不是什么闺中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娇小姐,要他不必担心,更不要告诉祁陨,以免乱他心神。
卫韫玉在这个深夜,悄悄从将军府的暗道离开了,陈阙在次日从府上送膳的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是,看着下人送来的书信,连连叹气。
“罢了,派一波人追上卫世子,不必拦她,听她命令,沿途护卫她安全便是。”陈阙吩咐道。
最先离开金陵的陈瑛,头一个到达了目的地。
他刚到洛阳城里,便往宁安公主府赶去。
记忆里花团锦簇的宁安公主府,此时竟有些凋敝,来来往往的除了府里的下人外,便只剩郎中了。
陈瑛早在京中便听闻宁安公主近年来缠绵病榻,许是时日无多,他原以为这是宁安公主为避祁湮疑心装出来的,如今一看,只怕便是装的,也有六七分是真的病了。
毕竟这位公主,比先帝还要年长,先帝都已驾鹤西去了,她自然也不及当年硬朗了。
“陈瑛自金陵来此,特来拜会宁安公主,劳烦通禀殿下。”陈瑛勒马停在公主府门前,翻身下马上前同门房道。
金陵?九殿下不是在金陵反了吗?门房一听金陵,心下微惊,却还是应下往府内通传了。
宁安公主所居院落里,檀香梵音和药炉子的味道交杂,门房传来的通禀声在房门外响起,里头的宁安公主连咳了数声。
这位昔日叱咤朝野的公主殿下,如今也已是迟暮之年了。
“阿悠,去请他过来。”公主的声音自内室病榻上传来。
这位唤作阿悠的,正是公主的亲信嬷嬷。
这嬷嬷应了声是,随即便起身往外去了,传话的人赶忙将吩咐传到府门,陈瑛也被门房领着往府内走去。
宁安公主府,说是公主府,其实却是洛阳的一座行宫。宁安受宠,先帝为登基前,便得了这行宫做府邸。
陈瑛跟着门房往里走去,远走,问道的药味儿便越来越重。
待行到公主寝居的院落时,药味到了最盛。
那嬷嬷正立在院门处,见他行近,行了一礼道:“老奴见过陈大人。”
陈瑛离开京城前,已官至京城禁卫统领,这声大人倒也担得起。不过这位嬷嬷是宁安公主身边的老人,陈瑛自然不可能受下她这一礼。
他上前扶起嬷嬷,关切问道:“听闻公主病了许久,不知眼下,可有见好?”
领着他的奴才摇头道:“哎,原是好了许多的,可自京中……哎,这病便愈发严重了。陈大人,随老奴来吧。”
话落,领着陈瑛踏入内室。
房内药味更重,陈瑛没忍住,咳出了声。
“屋里药味重,陈大人受累了。咳咳。”说话连说带咳的,正是宁安公主。
“无碍,多谢公主关怀。陈瑛如今已离了京城,为旧主效命,九殿下给公主写了一封信,吩咐陈瑛亲自送来。”陈瑛说着,将那封信从袖中取出,递给嬷嬷,由那嬷嬷呈给永安公主。
嬷嬷将信送上前,永安公主打开信来,低眸细看。
祁陨在信中,要她洛阳数万兵马。
看完信后,永安公主低叹了声,却并未开口。
陈瑛眉心微凝,有心想要再劝。
突然,外头又传来门房的传话声。
“卫世子求见。”
卫世子?“卫韫玉?”她不是死在了宫里吗?永安公主拧眉,似有不解。
陈瑛没有想到卫韫玉也来了洛阳,好在他在金陵时,便知道卫韫玉没死之事,见永安生疑,忙解释道:“卫世子还活着,此前一直和殿下在金陵。”
宁安公主闻言,眉头微挑,道:“请卫世子进来。”
很快卫韫玉便踏入了内室。
她学过医,几乎是入内的瞬间,便明白宁安公主用的这药,都是吊着命的药。
卫韫玉停步在门槛处,望了眼病榻上的宁安公主。
这位昔日的长安明珠,如今已是病入膏肓,至多也只有两个月可活了。
卫韫玉看到她膝头摊开的书信,知晓她已经看过祁陨的信了。
而一旁的陈瑛眉目仍是焦灼,想来这位公主,尚未应下祁陨信中的请求。
“卫韫玉叩见公主,”她叩首行礼。
“殿下心系宋首辅安危,如今已经去了长安,此去凶险,定会被祁湮困在长安城中,不动兵马,救不得宋首辅和殿下,可殿下顾及边疆安稳,不能动西北和东南之地,不得已,这才求到公主跟前。求公主念在殿下仁心,帮殿下一把。”卫韫玉说话时暗暗抬首,没错过宁安公主在自己提起宋首辅时攥紧了几分的掌心。
当年祁湮未登基之前,因为怕先帝传位给祁陨,曾动过拿下洛阳兵权进而逼宫的念头,因此派卫韫玉查了宁安公主府上上下下。也是那时,卫韫玉得知,宋首辅在金陵做和尚时还俗,最开始是为了娶彼时在金陵城中微服玩乐的永安公主。可到头来,意中人是公主,不过玩弄他一场。
宋首辅此后便断了这份情,然而他心中已无佛祖,再入不得空门,只得归家科考。
再后来,宋首辅官至一品,成了先帝心腹。
其中纠葛到底如何,时至今日无人能说清。
卫韫玉只知道,宋首辅至今未娶,养了侄子作养子,永安公主居于洛阳,两嫁驸马,又两次和离。
她并不知道永安公主究竟还在不在乎旧情人的生死,这番话,也不过是试探罢了。
永安公主在听到卫韫玉提及宋首辅时微微阖眼,心中轻叹。
一旁的嬷嬷抿唇,不悦的看向卫韫玉。
永安公主的病,本已好了许多,只是祁湮将宋首辅下狱的消息自京中传来后,她这病便又重了许多。
“小姑娘,本宫是活不了多久了,你若是来日见到宋亭昉,烦请转告他,就说,本宫救他一命,算是还了当年欠他的情。”话落,永安公主从枕下取出号令洛阳军队的兵符,递给了她。
*
卫韫玉和陈瑛自洛阳领兵十万前往长安,这样的动静,是不可能瞒住长安的探子的。
兵马刚出洛阳城,长安的探子便送信去了皇宫。
密信送至宫廷御殿,已是夜半。
祁湮听着下手暗卫禀告,冷笑出声。
“卫韫玉?呵,怎么可能,朕亲眼看她死在我怀中,你现在告诉我她活着?”
祁湮话落,下手暗卫同样怀疑密信的真实。
祁湮突然想起了那只鹰曾经送来的密信。祁陨身边有一个和卫韫玉生的一模一样的人。所以祁陨这是做了一个赝品,用来充当卫韫玉?
祁湮想不明白。
祁湮拧眉扶额,怎么也想不通。若真是做了个赝品,那为什么是将赝品放在军中,而不是借她作细作。他不可能相信卫韫玉还活着,自然无法想通。
盯着暗狱的暗卫入殿禀告。
“陛下,暗狱的暗门开了。”
*
皇宫暗狱内,一身黑衣的祁陨撕掉一截衣角捂着手上渗血的伤口,踏入暗狱内。
暗门口的机关上,他刚刚浇下的鲜血,盖过此前祁湮留在这里的血迹。
暗狱内无一守卫,摆明了是请君入瓮之局,祁陨不是看不透,可他却不得不入这个局。
第42章
密不透光的地下暗狱里,唯有一盏烛火燃着。那盏灯就在宋首辅身旁,光影摇曳,照在他霜白的鬓发。
宋亭昉太累太倦了,暗门开启的声音,甚至都没能让他紧闭的眼帘有分毫颤动。
祁陨握着手上渗血的伤口,疾步近前,俯身蹲在宋首辅跟前,抬手欲要扶他起身。
“太傅,我来带您出去。”他喉头微有哽咽,在宋首辅跟前低语道。
这声低语,终于让宋首辅抬起眼帘。
祁陨蒙着脸,却露出了眉眼。宋首辅听着耳畔熟悉的嗓音,瞧着眼前熟悉的眉眼,瞬间便认出了祁陨。
“殿下!您……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先帝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宋首辅言语激动。
其实先帝的心血确实是白费了,可祁陨并不欲让眼前的老太傅伤心,他只是低首未语,扶着宋首辅起身。
“此地不宜久留,太傅还是尽快和我离开为好。”话落,便将宋首辅背在身上,疾步往暗门外跑去。
甫一动作,便察觉远处有不少脚步音正逐渐将此处围紧。
祁陨沉了眉眼,背着宋首辅回身往暗狱深处跑去。
这暗狱深处一直走去,能走到皇宫宫门外。暗狱里的小道漆黑曲折,祁陨一手护着身后的宋首辅,一手摸索着墙壁行进。
纵使漆黑不见五指,前方情状未知,祁陨的脚步不能停下半分。远处的身后隐约透来火光,祁陨回首望去,脚下步子愈发的快。
*
洛阳至长安途中,卫韫玉和陈瑛两人所率兵马正在行军。
军中的卫韫玉一身红衣劲装,长发束起作男儿模样,宛如昔年。
陈瑛在她左右,偶尔望她一眼,心中隐约觉得,卫世子比当年还要冷厉几分。
也是,毕竟在长安宫城内被灌过一回儿毒,怕是从前便少有的温软,如今更是被消磨干净了。陈瑛如此想到。
卫韫玉身上背着一把弓箭,是离开洛阳时,宁安公主所赠。卫世子一手武艺里,学的最精的便是骑射。自她投笔从戎,东南战场上,弯弓搭箭从无虚射。
夜色沉黯,陈瑛环视左右,开口道:“这些兵马匆匆出洛阳城,难免疲累,要不今夜便在此处安营扎寨,明日一早再行出发。”
卫韫玉凝眉思亮,攥着缰绳的力道紧了几分。
她和陈瑛此行所率兵马除却身边跟着的金陵派来的暗卫外,其余都是从洛阳借的,这借来的兵马,无论如何是不如自己的好使唤的。若是当真让他们过于奔波劳累赶去长安,只怕他们未必肯真心卖命。可若是不尽快往长安赶去,卫韫玉也担心祁陨的安危。
她和陈瑛从金陵赶到洛阳,要比祁陨从金陵赶往长安近上一些,所以她们一定是比祁陨抵达长安要早一些到洛阳的。或许是一二日或许是再短一些。
可从洛阳借兵后,点兵出发已然费了些时间。
卫韫玉怕这些兵马还未赶到长安,祁陨便已经被祁湮围了。
如果祁陨落在了祁湮手里,纵使他们借到了兵马,再如何大兵压境长安,也是无用之功。
祁湮压根不会有和他们谈条件留下祁陨性命的念头,他只要拿下祁陨,毫无疑问,一定会立刻动手取他性命。而此行所借的兵马,甚至是金陵陈阙的人马,一旦失了祁陨,都注定只能作叛军了。
祁陨一死,皇室血脉仅剩祁湮,他自然是唯一的王朝正统。其余的人,只能是造反逆贼。
卫韫玉抿唇,遥望长安的方向,半晌后开口道:“陈瑛,你率兵在此休整,明日一早往长安赶去,我带暗卫今夜先一步动身。”
金陵的暗卫,此行大半随祁陨前往长安,余下的所有,在卫韫玉离开金陵后,被陈阙派到了卫韫玉身边。
这些暗卫如今听卫韫玉差遣。
陈瑛并未因为知晓卫韫玉是女子身份,便以为她是个娇弱的闺阁女子,相反,在他眼中,卫韫玉好似始终都是那位领兵一方的国公府世子。
正因如此,他没有阻挠卫韫玉的决定,而是颔首领命应下。
“卫世子,保重。”他拱手道。
卫韫玉颔首回应,打马往长安而去。军中随侍在她左右的暗卫,紧跟着纵马追上她
*
暗狱的密道曲曲折折,祁陨背着宋首辅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行到尽头的石门处。
前路已尽,石门悬在祁陨头顶处。
身后追兵源源不断,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近。祁陨匆匆回首扫了眼身后,随即便将方才割开皮肉的那只手,落在石门的机关中央。
尚未干涸的血水一点点浸在关上,早已蒙尘的石门缓缓打开。
月光自打开的石门落入暗道,祁陨借着月色攀缘而上。
石门只开启了瞬间,祁陨背着宋首辅刚一爬出,身后便响起重石碎裂的声音。他回首望去,只见碎裂的石块一下下弹射在追兵身上,将暗道的出口掩埋。
祁陨尚未来得及思量这石门的机关,宫门之上,一只箭矢破空而来。他猛地侧身避开,立在一旁,抬首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一身明黄的祁湮立在宫门上,手中握着弓箭,这一只箭便是自他手中射出,在他身边,立着数不尽的弓箭手,齐齐弯弓搭箭,对准了祁陨。
祁湮是要祁陨,万箭穿心,死在此处。
祁陨眸中满是血色,望着宫门之上的祁湮。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无法活着回去了。
此处已是宫门外,祁陨所带的暗卫就候在宫门外不远处。
他将背在身上的宋首辅放下,妥帖护在身后。垂首从袖中取出召唤暗卫的鸣笛,抵在唇畔吹响。
就在鸣笛响起的那瞬,宫门之上的祁湮,脸色骤然阴沉如水。
这是召唤皇室暗卫的笛声,先帝果真将那批暗卫给了祁陨。他眉眼满是厉色,寒声道:“动手!”
声音落下,数不尽的箭矢自宫墙上射向祁陨两人,他一手护着身后的宋首辅,一手握剑打下一只又一只箭矢。
好在祁陨已经出来宫门,祁湮等人只是在宫墙之上,未将他整个围住,而是只能从一面射来,祁陨还能勉强抵挡。
一波又一波箭矢不断射来,祁陨孤身握剑,挡了一次又一次。
他旧伤本就未愈,一次次挡下箭矢,却撕裂了肩胛骨的旧伤。
苦于旧伤,抵挡吃力,流箭中的某一只,射在了他腿上。
祁陨撑着剑,单膝跪地,掌心的血顺着剑柄不断向下淌着。
宋首辅眼看着他跌在地上,满目愤恨望向宫门之上的祁湮。
“祁湮,你枉为人子枉做长兄!你忘了在先帝病榻前立下的重誓吗?”宋首辅恨声骂道。
在先帝病榻前立下的重誓?他当然没忘。
先帝临死都牵挂祁陨这个流放西北的幼子,唯恐他即位之后扫除异己伤了祁陨性命,祁湮为了让先帝放心将帝位传给自己,在他病榻前立誓,此生绝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事,若违誓言,神佛皆弃孤寂而亡。
可惜,立誓虽是真,祁湮却不信神佛。
此时的他,心中唯有帝位野望,诸天神佛于他而言,都是无稽之谈。
至于孤寂而亡,那算什么呢。
宋首辅话落,祁湮抬手示意弓箭手暂时缓下攻势。
他双手撑在宫墙上,俯首凝望下面的祁陨与宋首辅。
祁陨腿上中箭,单膝跪地,宛如俯身称臣,可祁湮心中明白,这不是,他也不会。
“祁陨,朕给你个选择,要么你自尽谢罪,朕留宋首辅性命。要么,今日你和宋首辅师徒二人,一道死于乱箭之下。”
祁湮声音冷寒,满是恶意。
祁陨握剑垂首,尚未抬头。
一旁的宋首辅当即怒骂:“祁湮,老朽不需要你假仁假义,若是殿下因老朽而死,我便立刻碰死在这宫门前,让世人看看你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这番话落,祁湮眸光骤厉,回身不在看城下的两人。
他背对着宋首辅和祁陨两人,微微阖眼,抬手下令。
“动手,一个不留。”
顷刻间,箭雨落下。
同一瞬,一直冷箭破空而来,自祁湮身后,直直没入他心口。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宫门之下,是纵马向前,手握弯弓的卫韫玉。
她马蹄不停,哒哒奔向跌在地上的祁陨身侧,与此同时,弯弓搭箭,一连三箭射向宫门之上的祁湮。
越奔向祁陨,也就越深陷祁湮弓箭手的包围圈,卫韫玉身边的暗卫护在她左右,执剑为其打下一只只乱箭。
而卫韫玉射出的那三箭,破空直上城门。
三只箭矢几乎在同一瞬射出,前两箭,分别被祁湮身旁的暗卫挡下。
最后一箭,直直没入祁湮后心。
冷箭破身,祁湮愣怔回首,满目惊骇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是一身红装的卫韫玉,在无数箭雨中遥遥而立。她身着戎装,眉眼冷厉,鬓发被冷风吹乱,不着粉黛,唯有血色,却在明月之下灼灼动人。
可她的手伸向了腿上中箭跌在地上的祁陨,他们双手交握,她穿过无数箭雨,是来救他。
这一刻祁湮才明白,原来,不是祁陨寻了个肖似的赝品。
而是,她,没有死。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没有死在那杯鸩酒下,为什么她没有死在深宫内苑,为什么她重又着戎装,为什么她握了祁陨的手。
祁湮握着自身背透穿前心浸染他心头鲜血的箭矢,分不清此刻的痛意,是箭矢所致,还是因射箭之人。
“卫韫玉……”他唇齿血色模糊,朦胧出声。
祁湮中箭,宫门之上的弓箭手一时慌乱,皆停下了动作。
卫韫玉扬眉望向宫门之上的祁湮,喊道:“祁湮,箭上有毒,放我们走。”
箭上确实淬了毒,可那一箭,穿后心而过,祁湮本就不可能久活,便是无毒,由宫中御医吊着命,也掉不了多久,
只是毒发尚有时间,眼下的祁湮纵使中箭却还没咽气,若是他此时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诛杀祁陨,那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逃生。
卫韫玉带了一队儿暗卫,祁陨此行率的暗卫也几乎和她同时到了宫门口。可这批暗卫,纵使死个干净,也未必能从宫中数以千万计的禁卫手中救出祁陨。
“你放我们走,明日,我亲自送解药回来。”
明日一早大军抵达长安城门,祁湮心口中箭又撑不了多少时日,纵使给了他解药,他也活不了多久的。
卫韫玉的箭术,她心中有数,祁湮自然也知晓。
从无虚发,她这一箭摆明了是要他性命。
而今他心口中箭,仅是拖日子,卫韫玉就能熬死他。
这些,卫韫玉心里清楚,祁湮心里又何尝不清楚。
他握着心口箭矢,咬牙将箭矢折断拔出。
血水喷涌,他眼眸血红如厉鬼。
“卫韫玉,你不该回来的。”他掌心握着那折断的箭矢,凝望宫墙下卫韫玉的眸光万般复杂。
她该死在封后之日,永远不再醒来,只活在他记忆中熠熠生辉,那样,他大概会在心中念着她一辈子,或愧疚或怀念,纵使再也不会宣之于口,可她仍是他此生除却帝位江山之外,唯一眷恋。
可她活着,活着回来了,她与他势不两立,她背叛了他,她永远站在了他对立面。
于此刻的祁湮而言,这远比她死在他眼前,更令他痛苦百倍。
他在这瞬息间一遍遍掠过她眉眼,看着她眼眸寒冷,看着她望向自己如淬冷箭的恨意,看着记忆里永远笑眼温柔望向自己的卫国公府嫡长女彻底走远。
唇畔微颤,声音却异常坚定道:“不必迟疑,动手。”
卫韫玉眸色震惊,祁湮真是疯了,他纵使死,纵使让国朝后继无人,纵使身背无数骂名,他都要他们死。
陪葬也好,不甘也罢,总之他不能容忍他们活下来。
哪怕只是在这人世间喘息片刻。
卫韫玉来不及深思,当即吩咐身边跟着的暗卫道:“快,你们将宋首辅带走,我同余下暗卫护卫殿下。一南一北分开走,在长安城以东回合。”
话落,一手将祁陨拉到自己身后。
暗卫兵分两道,一直随卫韫玉身边护卫的暗卫将宋首辅带在马上,往北面去。
而卫韫玉和祁陨身边护卫的暗卫则勒马扭头向南而去。
两队人马分开,也分散了城墙之上的乱箭。
可是即便分散了箭矢,分别落在他们身旁的箭矢,仍旧如雨水般密集。
卫韫玉将祁陨拉上马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他身上不对劲。
冷的厉害,寒如冰窖。
卫韫玉眉眼紧拧,一时未曾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祁陨勉强冲她笑了笑,试着握了握她手腕,想要让她不要担心,低声道:“无碍,小心箭矢。”
当务之急是躲避周边箭矢,卫韫玉也无暇分心。
她只能紧攥缰绳,不断疾奔,在她身后的祁陨,硬撑着提剑挡下一只只乱箭。
短短的百米宫墙,两人身边护卫的暗卫,一个个倒下。
终于行至宫墙最外处时,暗卫已倒了大半。
卫韫玉匆匆回首,只见来路满是血尸,可她没有时间哀伤,只是满目恨意,望了眼宫墙之上,冷血残忍的帝王,而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宫墙之外。
宫门上的祁湮,紧捂着心口血洞,眼睁睁看着祁陨和卫韫玉渐渐远去。
祁湮看到祁陨苍白虚弱却仍硬撑着握剑为身前的卫韫玉挡下一只只乱箭,看到某一只冷箭在即将触到卫韫玉衣角时,被祁陨赤手接下。他掌心鲜血淋漓,她衣裙不染脏污。
“呵……”他冷笑出声,既笑祁陨明明身重毒箭命不久矣,却仍可笑的想要护着卫韫玉。又笑自己,机关算尽到如今,得而又失了不知多少。
一身红衣的卫韫玉渐渐消失于祁湮眼前,他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分不清今夕何夕,辨不清眼前事物,脱力倒在宫门上。
他一倒下,宫墙之上的人马个个乱了手脚。
“快!宣太医!”
倒下去的祁湮被暗卫扛起,往御殿而去,脚程极快的暗卫飞奔往太医院召太医。
皇帝中箭倒下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城。
太医前脚刚进御殿,后脚崔太后和崔皇后便赶了过来。
大半夜被惊醒赶来的崔太后神色满是慌乱,倒是一旁年纪轻些的皇后,更为沉静。
“皇帝这是怎么了?”崔太后紧攥着身旁侄女的手,瞧着眼前龙榻上双目紧阖心口血色蔓延的祁湮,话音带颤。
她怕了。她怕祁湮出事,怕这个养子身死。
纵使不过是个母子名头,她未曾教养过祁湮一天,可单是这个名头在,祁湮只有还在乎他为帝的名声,便不会明面上对她如何。
可祁湮若是死了呢?
先帝临终前杀净了皇子,仅剩下长子与幼子。长子即位,幼子流放,祁湮登基后又下旨凌迟祁陨。而今祁湮一死,恐怕先帝一脉便要彻底断了。
到那时,她一个先帝朝的皇后,如何在这宫中稳坐太后。
况且,先帝登基仰仗的崔太后的父亲,可当年那位崔老太爷一死,崔太后的长兄继承家业后,被皇室豢养的鹰误杀。再之后,纵使崔家依然势大,可不过是仰仗崔太后父兄的余威罢了。
此后的崔家,再无能臣。
仰赖门阀之势把持朝政,当家的却是崔太后那纨绔的弟弟。
之后贪墨军饷延误战机,这种种不着调的事,崔家如今主事的都干的出来。
崔太后纵使被宫中繁华迷了眼,却也明白,今时今日的崔家,远非昔年父兄在时那般。
她心中早已有数,知晓祁湮日后定会清理门阀,崔家逃不脱,可她毕竟是祁湮名义上的母亲,只要祁湮还是皇帝,自己便一日是太后,如今崔氏女又入宫为后,纵使前朝势力被祁湮拔除,可崔家在后宫的势力,仍能为家族子嗣荫蔽,来日便是落败,也不至于如何凄惨。
可,若是祁湮死了。
这皇帝换人做了,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崔太后待祁湮其实也是有那么些微母子之情的,她毕竟无儿无女,祁湮唤了她这许多年的母后,她口中再骂着祁陨白眼狼,再说着恨不得当初掐死他,而今却也不曾真的盼着他死。
瞧着眼前重伤的祁湮,崔太后手颤着,想要碰一碰他,最终却还是在一旁暗卫防备的目光中,收回了手。
“回太后,陛下中了箭,箭上有毒,臣无能,不知此毒和解。”太医紧拧眉头,叩首告罪道。
毒?
崔太后满目惊色,厉声质问祁湮身旁暗卫。
“你们是怎么护驾的?皇帝怎么会中了毒箭?程劲!究竟怎么回事?”她视线落在龙榻前跪着的程劲身上。
程劲正是此前被祁陨派去西北彻查祁陨之事的亲信,自祁湮做太子时便已是他身边亲信护卫。
“是属下护驾不利!九殿下潜入皇宫带走了宋首辅,陛下在宫门之上,亲自下令就地处决,可,卫世子突然出现,连射三箭,属下等人一时不察,护驾不利,卫世子的第三箭正中陛下后心。”
“你说什么?祁陨?卫韫玉?他们还活着?”崔太后扶着身边侄女的手腕,连连后退。
程劲跪地应声,道:“是。”
崔太后眼前一黑,强撑着立着殿内,浑身发冷。
当年先帝仅余下祁湮和祁陨两个儿子时,崔太后便忧心先帝最终会选了幼子即位。
祁陨和那个让她恨到骨子里的女人,长得太像了,先帝那般念着那女人,无论是因祁陨那张脸,还是他的战功秉性,崔太后都觉得,先帝只怕是更爱幼子尤胜长子的。
可崔太后心知自己当着祁陨的面杖杀了他母妃,又多年苛待于他。
若是祁陨即位,自己这个嫡母,怕是未必做的了太后。
可祁湮就不一样了,再怎么说,自己是他的母后,再者说,祁湮生母之死,归根结底也怨不得自己,况且先帝恐怕到死也是不敢告诉祁湮他生母的真正死因的。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崔太后以为的祁湮顾忌为帝清名,其实很是可笑。
祁湮连卫韫玉都下得了手,如何顾忌她一个名义上的母后。
待他真正大权在握,第一个要屠尽的便是崔氏子弟。原本的他,在登基十余年后乾纲独断之时,也确实是这般做的。崔太后是没死,可她却活的生不如死。她的亲族,崔氏男丁个个枭首崔氏女子悉数为奴,唯独崔皇后,自缢宫中,未落得受人折辱的下场。短短半月,崔太后也抑郁而终。
可笑的是,眼下的崔太后并不知晓若是祁湮安稳在帝位上活着后,自己的下场。
竟罕见的真心为重伤垂危的祁湮担忧。
她一声声焦灼的喊着祁湮的名字,有那么一瞬,真像是个母亲。
床榻上的祁湮眼眸紧闭神情痛苦,他这一生,无论是话本里的帝王,还是今世被一箭穿心的他,都对不住了太多人。
崔太后焦灼的唤声,并未落在他意识里,昏迷的他,魂魄似乎被抽离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话本里,原本的世界。
他看着卫韫玉唇畔染血死在他怀中,他看着千里之外葬身冰雪荒原的祁陨。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一步不错的进行。
可他,却并未像预想的那般畅快。
他迎娶新后,他看着崔氏女身上的皇后冠服,恍惚间,总是想起多年前明月高楼之上,他和那个姑娘许诺,来日共享山河。
自她离世后,他不曾再对任何人提过她的名字。
久而久之,世人好像也忘了他的结发妻子,本该姓卫。
位居中宫的崔氏女貌美又温婉贤良,崔太后在为娘家谋利之时,确实也为祁湮这个便宜儿子打算过。她为他选了个适合位居中宫的人选,这个人选其实远比他年少时想要求娶的姑娘合适的多。
深闺女子温婉从顺,无论他如何行事,皆会顺从,比之性情刚烈眼中不容沙砾的她,不知要好上多少。
祁湮从前便不满她不肯顺从,也曾一次次想过,如果她肯顺从,肯委屈,肯甘心为妾,肯俯首只一心为他,再不管什么对错与否,什么大义仁善,那么她也能好好活在她身边。
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次次的说服自己,她的死,怨不得他。
可是,真的怨不得他吗?
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那杯毒酒,他怎么会不悔?
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和她之间遍布错误与谎言。
卫韫玉以为的青梅竹马,从一开始便是算计。
那年选伴读,他选了卫韫玉,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伴读,而是因为他知晓卫国公府衰微,选她为伴读,日后施恩求报,更为容易。
后来卫韫玉因女身之祸,求到他跟前,他施恩相护,其一是她本就是他麾下的一柄利刃,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折在那草包公主手上;其二则是,即为女身,更好利用,日后若有二心,但这女身的把柄,便能轻易捏死她。
况且,既是女子,总免不了溺于情爱,以情诱之,比以利诱之,得来的刀更为忠心。
所谓年少情深,却不过是一场算计。
祁湮以为,自己也一直将她视为棋子。
在他眼中,既是棋子,便该一心为主。
可卫韫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思想有情意,从不是任凭他摆布的棋子。
他施恩于她,她还他情深,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旁人没有感情,这感情未必是情爱,也可以是族人亲情,少时友情……
偏偏祁湮,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卫韫玉眼中卫氏族人家族利益重于自己,更无法忍受卫韫玉给祁陨的温柔善意。
她只该一心为他,凭什么眼里还看得见旁人?
祁湮的这般执念,自何时而生他早已记不得了。
或许是那日卫韫玉在他膝头落泪,或许是那一日明月高楼誓言允诺……
这场戏,这场骗局,不知是何时何地,惹得戏中人明知是戏,却陷入其中。
只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戏演的真切,是当真入了心,既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
故事里原本的祁湮,在祁陨死后,皇位坐的异常稳当,十余年朝政稳妥,直至拔出门阀势力,他未遇一险是命定的君王。崔氏一门湮灭后,金陵的陈阙举旗反了,可陈阙师出无名,纵使打着为昔日旧主先帝九皇子复仇的名号,到底还是谋逆,况且祁陨已死,陈阙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祁湮御驾亲征,用了五年破了长江天险,尽收天下兵权。
陈阙死于阵前,祁湮马蹄之下。
那日金戈铁马,祁湮冷眼看着铁蹄之下的陈阙,猛然惊觉,这世间与卫韫玉与祁陨,与他们三人之间旧事相关的所有人,至此,都死了。
崔氏满门死了,陈阙死了……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人提及祁陨和卫韫玉的名字了。
而祁湮,旧爱埋骨亲人尽死坐拥江山。
班师回朝那日,宫中大宴相庆,觥筹交错间,祁湮恍忽瞧见许多年前,宫中上一次大办宴席,那是他大婚之日,立在他身边的,是自幼年便相伴左右的卫韫玉。
可惜,她死在那一日满宫繁华,死在他手上。
祁湮苦笑饮尽杯中酒,抬眼时见宴下一女子,红衣明艳,笑眼弯弯。
醉眼朦胧中,他喃喃了句——“卫韫玉”。
记不清是卫韫玉死去的第几年,他将卫府庶女纳进了宫中,他知晓那女子的心机,因着那张脸,他纵容了她的心机,如她所愿,将其纳进宫中,也因着这张脸,他待她颇有几分特别。
后来呢?他借着这张脸回忆往昔,对眼前人也不吝啬。
宫中阴暗算计不知多少,那卫府庶女心机不浅,一步步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
祁湮偶尔醉酒,会瞧着眼前人眉眼出神,也曾在心中想,若是卫韫玉当年肯为妾入东宫,这段路,会不会她也要走过。
一步一步,舍去少女时所有懵懂,在宫中熬成心机无数的女子,至死都被困在宫城这四四方方的天际下。
自崔氏自缢而死后,祁湮的后位空了许多年,直到选定继承人时,他立了继后。
卫府庶女,成了他临死前的皇后。
可他,到死,都不知晓这位继后的名字。
史书工笔,祁湮是国朝中兴之主,他扫除门阀积弊平定东南叛乱,提拔寒门学子,选了大批庶族武将,史官待这位君王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他这一生,好似从无遗憾,又好似满是遗憾。
垂死之际,伴在身边的是继任君主的母后,卫氏女。
他问她,记得许多年前的卫韫玉吗?
她答——“记得,姐姐啊,是个生不逢时的可怜人。”
是啊,生不逢时。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当年的他,让她生不逢时。
垂死之际,一生偏执的祁湮,竟落了滴泪。他眸光混沌,瞧着那泪珠,心中想着,不知人死之后,是烟消云散还是去往碧落黄泉。
如果不曾烟消云散,不知漫天神佛,可否允他,看故人一眼。
祁湮昔年从不敬畏神佛,先帝临终之时,他于先帝病榻前立誓,说此生断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举,绝不会伤幼弟性命,若有违誓,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彼时不畏神佛,立誓毫无顾忌。
未曾想,这一生,到底是应了当日誓言。
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第45章
“太医,陛下他,还能有救吗?”崔太后稍稍平稳心绪,忐忑问身旁太医。
太医头垂的极低,微微摇头,请罪道:“这一箭伤了陛下心脉,且有剧毒,莫说眼下并无解药,纵使有解药,心脉遭受如此重创,也是无法保命的,老臣无能,至多为陛下吊着两日的性命,太后您还是早早准备吧。”
这太医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太后,要为皇帝驾崩准备后事了。
他此言一出,太后脸上血色全褪,只剩煞白。
突然,那床榻昏死过去的人,有了动静。
祁湮撑着龙榻边沿,猛地侧身吐出一口黑血,竟醒了过来。
“快,快为陛下把脉。”崔太后赶忙示意太医上前。
而刚刚苏醒过来的祁湮,垂手在床榻上,抬眼望向身旁的人。
他眼眸混沌沉凝,丝毫不像此时本该二十来岁的祁湮,反倒是像极了话本里,那个垂老的帝王。
旧事与今生在他脑海里翻涌,最终凝成完整的记忆。
太医为他探脉,这一探,心便凉了。
皇帝醒来,不过回光返照,这脉象,是已死之人的脉象,毫无生机,眼前的皇帝,怎么会清醒?
他眸带惊色,冲着太后等人摇了摇头。
祁湮却低眸苦笑出声。
诸天神明可真是残忍,赐他往生却要他重又失去。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心脉尽毁,活不了的。
宫门之下卫韫玉遥遥射来的这一箭,当真是铁了心要他性命的。
是啊,他早该知道的,卫韫玉恨他入骨。前世她死在他怀中,临死时那一眼,满是恨意,他想,大抵她会化为厉鬼缠着他吧。他不惧鬼神,也曾在后来的无数次辗转难眠的深夜,盼着她能化作厉鬼寻他复仇,至少,仇怨难解,她始终在他身边,无论以何种形态。
而不是生死两隔,连入他梦中都不肯。
可惜,他作孽太多,至死,无论梦境现实,都未曾再见故人一眼。
“都退下,程劲留下。”祁湮低眸看向这个前世最忠心于自己的侍卫,低声吩咐道。
太后等人不敢惹他动怒,欲言又止后,终还是退了下去。
明黄烛火摇曳的御殿之内,安静的可怕,只有祁湮大抵近卫亲信程劲跪坐在龙榻前。
祁湮看着他右胸前的箭洞,忆起他死在自己南征金陵的江水中。
“程劲,你着人去请皇后,告诉她,祁陨中的箭上有毒,若是想要解药,便请她带着她所下之毒的解药,入宫见朕。记好了,要她亲自带着解药入宫,否则,拖到明日午时,她便只能为祁陨办丧了。”他口中自然不会是如今的崔皇后。
祁湮话中意味清楚可知,他要卫韫玉亲自入宫,也要解药。
*
另一边,京城城门外,十万大军围了长安城门,卫韫玉带着祁陨疾驰入营。
陈瑛远远瞧见他们的身影,忙迎了来。
“陈瑛,请军医过来。”卫韫玉翻身下马,扶着身旁祁陨往帐中走去。
陈瑛当即便喊了人去请军医,自己则紧随着祁陨和卫韫玉两人身后入账。
祁陨唇色苍白,攥着卫韫玉的手腕的指节却未松半分力道。
卫韫玉将他扶在帐中榻上,瞧他脸色心中愈加焦灼,忙回首催促道:“陈瑛,催一催军医。”
陈瑛也瞧出了祁陨脸色苍白可怖,闻言当即出帐亲自去请军医。
祁陨握着她手腕,察觉到自己几乎周身的筋脉冰寒,仅是握着她手腕,便似乎用尽全身力气,除此之外,无法动作分毫,甚至,脑海中的意识也有几瞬是空白模糊的。
他清楚,自己所中之箭,有毒,且是剧毒。
可明白箭上有毒后,他第一反应却是庆幸。
他想,幸好这毒箭未曾伤了卫韫玉分毫。
他以一身血肉护在她身后,箭雨毒药再是可怖,又如何能伤的了她啊。
这毒剧烈,倒是祁陨,若无解药,恐毒发之后,性命难保。
祁陨自己也察觉到了这毒的可怖,他眼下周身几乎都无法动弹,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没了意识。
他眼眸紧锁着卫韫玉,怕极了这便是此生看她的最后一眼。
“阿玉,箭上有毒,这回,我大概真的活不成了。”他声音轻忽,落在卫韫玉耳畔,却激得她顿时便红了眼眶。
“混说什么!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卫韫玉回握住祁陨掌心,语无伦次道。
祁陨轻笑,想抚一抚她眉眼,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他只能虔诚而无力的望着她,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
卫韫玉眼眶了打转的泪水,落在他手背,温热滚烫。
祁陨感受着那泪珠的温度,恍惚想起从前。
“那时身埋冰雪荒原,我甚至不敢奢望你会在京城为我的死落一滴泪,只想着,若是能得你一声轻叹,大抵这一生,也算足够了。”
他望着她一言一语低声诉说,喉头难免哽咽。
而卫韫玉,握着他掌心,泪珠如断弦。
“阿玉,可是,人总是贪心的,从前你眼中从未有过我,我不敢奢求其它,只盼你稍稍能望一望我,哪怕只是片刻也好。可如今你就在我眼前,为我流泪,为我叹息,可我却无法像孤身在冰雪荒原时那般觉得只得一声叹息便够了。”
“我多想,你心里有我。又多怕,此后你会在漫漫余生里忘了我。”
卫韫玉握着祁陨掌心抵在额头,泪水湿透了他手掌,哽咽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
宫门之下无数箭雨,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祁陨身中毒箭,却护她未染半分血污。
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又如何能忘了他啊。
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如祁陨这般赤诚,再没有一个人,如他这样,满心满眼都是她……
“阿玉,有没有哪一刻,你是喜欢过我的?”他昂首问她,话音带着无尽渴望。
话落却突然猛咳了起来,呕出了血。
卫韫玉慌乱无措,泪愈发的乱。
祁陨拼尽力气,用干净未染血污的那只手,抚了抚她鬓边,轻声道:“别怕。”
罢了,便是她从未有任何一刻是喜欢他的,那有怎样,总之,他喜欢了她一辈子,无论她有没有喜欢过他,他的喜欢,到死也不曾有分毫后悔动摇。
纵使此生求而不得又如何,她曾为他真心落过泪,那些遗憾,在她的泪眼朦胧中,好似都不值一提了。
一声“别怕”话音刚落,祁陨整个人便脱力倒下,那只手也从卫韫玉发间无力垂下,卫韫玉抬手攥着他手,声音颤抖喊着他名字。
“祁陨……祁陨……”
营帐的帘幕被人自外掀开背着药箱的军医和一位神色匆匆的郎中一道疾奔入内。
这位神色匆匆的郎中,便是此前去往漠北的神医。
他先军医一步到了祁陨两人跟前,卫韫玉认出这郎中便是此前在西北为祁陨治好了腿疾的神医。
“神医,快,快救救祁陨,求您一定要救救他。”她面上泪痕交错,焦灼求道。
那神医抬手为祁陨诊脉,神色愈加凝重。
祁陨脉象极弱,奄奄一息,神医喂了他一粒药丸,开口道:“殿下外伤无碍,只是这毒,好生凶险。这毒是宫中秘药,我虽能配出,却需要一味雪莲,雪莲远在天山,一时不可得,况且,配这解药,需得四五日方能得,可殿下身体极弱,我喂了他生息丸勉强吊着他的命,却至多只能助他扛到明日。明日若无解药,殿下必死无疑。”这神医开口道。
卫韫玉跌坐在榻旁,愣愣望向没了意识昏过去的祁陨。
她掌心紧攥,心口如窒。
明明她已经报了仇的,明明祁湮心口中箭,性命难保,她该畅快的啊,可为什么她此刻这般难受啊。
因为祁陨,她不舍得他死。
可为什么不舍得呢?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幼时情谊吗?
不是的。
那是因为他的死,有些许缘故,是为了护她安好吗?
也不是的。卫韫玉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她手上早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不是没有人因她而死,可她从未如此刻这般痛苦过。
更没有哪一刻,这样盼着一个人平安活着。
至多此刻,望着生死难料的祁陨,卫韫玉终于意识到,他于自己而言,究竟有多么不同。
也终于明白,她心里是有他的。
或许是那日白雪梅林,他同她对饮梅子酒,笑眼温柔。
或许是西北边城,他一身血色自客栈走出,满目坚毅。
又或许是赣江水岸,他撑着重伤之躯,为她挡下一箭,同她说,他只是不想她疼。
也可能是方才那一瞬,他同她说“别怕”。
分不清是哪一刻哪一时,他就这样走进了她心里。
如润物细雨绵绵无声,待惊觉之时,早已入骨。
卫韫玉清楚意识到,她想要祁陨好好活着。
帐外响起通传声,守在外头的暗卫掀帘入内,禀告道:“卫世子,宫里遣使前来,说是受宫中陛下之命求见世子您。”
暗卫话落,卫韫玉低首将脸上泪水抹去,方才起身。
“劳烦神医看顾祁陨,我去去就来。”她话落抬步出帐。
军帐外候着的是祁湮身边的一个暗卫,只比程劲晚一年到祁湮身边,也是他的亲信之一。
“娘娘安好……”他先是恭敬唤了声,随即才接着要道明来意。
可这声娘娘一出,卫韫玉心头厌色便涌起。
她抬手打断,径直问道:“别废话,解药呢?”
“禀娘娘,陛下吩咐,请您带着您手中的解药亲自入宫一趟取宫中解药。”暗卫回话道。
卫韫玉抿唇未语,回首望向帐内,那里躺着的是中毒昏迷生死不知的祁陨。
她掌心紧攥,咬牙回道:“好。我同你去。稍等。”
话落,她先回身重又到了帐内。
卫韫玉当然想要祁湮死的彻底,毫无活着的可能。可她如何舍得祁陨死,她想救他,想他好好活着。
她一回到帐内,陈瑛先迎了上来。
“世子,宫里说了什么?”陈瑛问道。
卫韫玉合了合眼眸,沉声道:“我入宫一趟,去取解药,殿下身中毒箭,军中还需仰赖陈将军你多费心,天亮之前我若未曾回来,便动兵攻城。”
陈瑛闻言愣了愣,有些忧心卫韫玉入宫的安危,想开口劝她,犹豫几瞬后,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好,世子放心。”
交代了陈瑛后,卫韫玉侧眸望了眼榻上昏迷的祁陨,方才抬步离开。
候在帐外的暗卫见她出来,迎了上来,恭敬道:“军帐外备了马车,娘娘请。”
“唤我卫世子即可,你口中的娘娘,早就死了。”卫韫玉冷声道。
她并未上马车,而是自己打马入宫。
自京城外往皇宫内苑疾驰,沿途的景象在月色下朦胧模糊,卫韫玉眉眼冷厉,在月色更加萧瑟。
今夜宫门大开,宫墙外还散落着此前的乱箭,卫韫玉将马匹拴在宫门外的石柱旁,抿唇踏入宫城。
寒夜里的冷风自大开的宫门掠过,抚起她鬓边碎发,卫韫玉足下踩着淬了剧毒的箭矢,眉眼泛着冷意往御殿而去。
御殿殿门紧闭,守在殿外的是祁湮的亲信程劲。
“娘娘进去吧,陛下等了您许久。”程劲躬身示意道。
卫韫玉沿着玉石阶而上,抬手推开紧闭的殿门。
上一次到访皇宫御殿,她还是个魂魄。一晃至今,再来此地,宫中一切皆无变化,依旧是那般不堪的样子。
龙榻之上的帝王倚靠在软枕上,衣冠板正身上丝毫不见狼狈,除却面色苍白唇瓣无色外,几乎难以窥见颓态。
若不是卫韫玉清楚自己那一箭射在他心口,只怕还会以为他真无性命之忧。
卫韫玉不明白,正因为祁湮性命垂危,才会特意理了仪容见她。
这一面,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了。他不想让她只看见自己的狼狈。
殿门吱呀微响,祁湮抬眼望去。
眼前人一身戎装,不见丝毫女儿情态,祁湮望着眼前的她脑海里闪现封后之日,那一身凤冠霞披。
“你来了?”他轻声道。
“解药呢?”卫韫玉声音极冷极淡。
祁湮垂首,而后摊开掌心,露出那白瓷药瓶。
“这里。”他说。
卫韫玉却没有第一时间接下这解药。
反倒问道:“我如何确定这药真是解药?”
祁湮昂首苦笑,回她道:“我没有必要骗你。你若不放心,可寻郎中验一验药。”
卫韫玉闻言接下药瓶,同时在他掌心放下了自己的解药。
她自己射的那一箭,她清楚,纵使服了解药祁湮也活不久,她也没有必要在药上动手脚。
拿了解药,卫韫玉扭头便欲离开。
她抬步往殿外走去,身后的祁湮,望着她背影,嗓音嘶哑,低语道:“卫韫玉,上一世,我杀了祁陨也杀了你……”
此言一出,卫韫玉猛然顿住脚步。
她回首望向祁湮,眉眼沉沉。
“我所求皆得手,可我后悔了。”他眼眸满布苦涩。
而卫韫玉,眉眼冷冷,声音更冷。
“那又如何?”话落,抬步离去,再未又分毫停留。
祁湮望着她一步步走远的背影,低首苦笑。
是啊,那又如何?纵使后悔又能如何呢?世上所有辜负,都必有代价,不是你一句后悔,便能扭转一切。
*
卫韫玉掌心紧攥着解药,打马回到城外军营。
沿途经过宫中明月楼,楼上灯火摇曳,同许多年前她在此地听祁湮诉情衷时一般无二,可卫韫玉,未曾有一刻停留。
至此,祁湮于她,便真的只是从前了,一眼都不值得她回望,一步都不值得她留驻。
终于赶回军营,卫韫玉甚至都没有将马匹栓好,直接翻身下马,扔了缰绳给一旁军士便疾奔入帐内。
“神医,解药来了,您看看可是此药?”她气喘吁吁停步,将手中药瓷瓶递给那神医。
神医接过药后打开查看,确认是解药后,方才道:“是,我这就将药喂了殿下。”
话落便将药丸送进祁陨口中。
这药丸入口即化,轻易便被祁陨服下。
只是服下后,祁陨却仍问醒来。
卫韫玉见状,难免焦灼,她看向神医,问道:“怎的殿下未曾醒来,可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神医摇头,回道:“药没有问题,只是这解药的药效需得些时辰才能见效,待明日一早殿下便会醒来,世子在此处守着殿下就是。”
“好,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卫韫玉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意。
神医喂了祁陨药后,便退出了军帐,陈瑛等人也有眼力见的都退了出去。
军帐内仅剩祁陨和卫韫玉两人,此刻除却彼此的呼吸声外,再无其它声响。
卫韫玉缓步上前,靠在榻旁撑着手臂望着阖眼昏睡的祁陨。
他生的真好看啊。
她想。
就这样望着他,不知不觉,卫韫玉睡了过去。
*
次日天光破晓,初晨的光影落入军帐。
床榻上的祁陨被光亮刺目惹醒,侧首抬手遮光,一侧首便望见身畔撑着额头睡过去的卫韫玉。
她眼下带着乌青,一看便知昨夜定是熬了许久,祁陨翻了翻身,察觉自己身上的毒应当是解了,他拧眉欲要起身,这一动作,惊醒了一旁的卫韫玉。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毒应当是解了吧?”卫韫玉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祁陨抬手抚了抚她眼下乌青,温柔低眸,回道:“醒了,身上无碍,想来毒应该解了。”
话落,帐外响起脚步声。
那神医掀帘入内,扬声道:“醒了虽是醒了,不过这毒有没有遗证却是未知,日后还需好生调养。”
说着便到床榻前,拉过祁陨手腕,为他探脉。
“解药服的的及时,应无大碍,日后好生调养便是。”神医说道。
祁陨以为是这神医为他解的毒,拱手道了句:“多谢。”
那神医却摇头道:“不需谢我,谢这位姑娘吧,昨夜单枪匹马去宫里给你取了解药,这才救了你性命。”
他话落,便摆手离开。
祁陨望着身旁卫韫玉,愣了许久。
倒是卫韫玉,瞧他呆愣模样,笑道:“怎么?傻了?神医救你便是应该,我救你便如此惊异,难不成我在你心里便是如此见死不救的人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一时心绪复杂。
卫韫玉笑颜明艳,望着他眉眼,问道:“昨夜你问了我什么还记得吗?”
昨夜?
他问了她,心里可曾有过他。
祁陨猛地抬眼,那一瞬眸中如鎏光溢彩。
“你问我,心中可曾有你。”
“祁陨,有的。”
初晨的暖阳落在他们两人身上,明媚温情。
卫韫玉脑海中的机器音突然响起——“滴,祁陨被拯救治愈成功,该角色愿望达成,本系统任务完成,再见宿主。”
话本里关于祁陨和卫韫玉的悲剧结束了,属于他们的美好生活,刚刚开始第一页。
作者有话说:
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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