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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身上位后白月光回来了

  作者:不问参商

  文案:

  明尊夙虞是天下第一刀客,当年她持刀斩下前任妖君头颅,逼妖族和谈,救景朝百姓于水火之中,成为无数人心头白月光。

  不久,夙虞离开白玉京寻求修为突破,十年间再无音讯,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不在了。

  *

  曲锦瑟生了一张绝色容颜,一朝来到白玉京,永宁侯视她为义妹,为她请封明珠郡主,悉心照顾;

  修为通神的沧溟宗剑尊将她收为弟子,亲自指点她修为,引无数人艳羡;

  妖族少主点名要她陪伴身侧,以无数灵丹宝药为她提升境界……

  但曲锦瑟后来才知道,他们对她好,都是因为把她当做了另一个女子。

  因为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明尊夙虞转生。可曲锦瑟比任何人都先发现,夙虞的转生,是那个叫商宁,生得平平无奇的医修。

  于是她想尽了办法,终于废掉商宁修为,将其逼离白玉京。

  但后来,商宁还是回到了白玉京,容貌修为恢复,记起前尘。

  她提着妖刀大夏龙雀,踏平了号称天下第一仙门的沧溟宗,又一刀劈了景朝那位高坐在九重丹陛上的帝王,新仇旧怨,一夕清算。

  非典型替身文学

  任你人心如鬼蜮,我自一刀破之。

  又修了修文案T^T

  内容标签: 女强 打脸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宁;微生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月光:莫挨老子

  立意:构建和谐幸福新修真界

第一章 景朝,神武二十七年,荆州,南……

  景朝,神武二十七年,荆州,南阳郡。

  昭骊山脚下的小药庄中,阳光正好,年纪不等的十数名少年少女正在院落中晾晒药材,其中年纪最大的约在弱冠,而最小的,瞧上去不过七八岁。

  “大师兄,你们昨日下山,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事啊?”垂髫小童伸手拉了拉身旁年纪最长的大师兄常易衣角,仰头问道,嗓音中尚且带着几分稚气。

  常易低头看着他,眼中微微露出些疑惑:“昨日我与二师妹便同往日一般,往城中药铺卖了药材,未曾遇见什么不寻常。”

  小童眨了眨眼:“可我听说,永宁侯大人奉陛下之命前往妖族签订盟约,如今已经回返,正好到了咱们南阳郡...”

  “原来是这事。”常易摸了摸他的头,“你从何处听说的?”

  旁边有少女插话,声音清脆如鸟雀啾鸣,欢快婉转:“大师兄,这件事十里八乡可都传遍了,前日我去村中复诊,连大叔大娘们也在议论此事呢。”

  南阳郡来了永宁侯这样的大人物,自然是值得人好一番津津乐道的话题。

  小童面上满是向往:“永宁侯大人可是抵御妖族的英雄,据说他修为通神,十年前就凭着赫赫战功,被当今陛下封为列侯!”

  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正是最崇拜英雄的年纪。

  原来如此。

  常易点头道:“说起来,昨日在城中,的确有幸瞧见了永宁侯的车辇出行。”

  “那大师兄可看到永宁侯的样子?”小童仰起脸,“是不是生得虎背熊腰,威风极了?”

  常易失笑,摇头道:“却不是如此。永宁侯大人瞧上去同我年纪相若,至于相貌,正应了书中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与你口中所言,可是全然不同。”

  “怎么会?”小童不解地偏偏头,“他可是杀了许多妖族的大将军,如何会生得像文弱君子?”

  话本里的大将军,不都是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威风八面的么?

  少女伸手揉了揉小童的头:“傻小子,永宁侯可是修士,岂能以常理揣度?”

  那可是有飞天遁地,移山填海之能的修士。

  另一侧,一直沉默地翻拣药材的少女突然开口:“听说,这几日,永宁侯在城中张贴告示,要聘医修入其麾下效命——”

  南阳郡医修众多,永宁侯在此停留,正是为了收罗二三。

  有人叹了口气:“可永宁侯聘的是医修,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过同爷爷学了一些粗浅医术,连医者都还称不上。”

  南阳各大修真门派每三年都会广开山门收徒,小药庄中有灵根的人,都已入其门下,还留在这里的,全是没有修炼天赋的寻常凡人。

  少女翻拣药材的手顿住,她微垂下头,眸中划过一抹叫人难以察觉的黯然。

  院中一时静下来,有风拂过,树上枝叶发出窸窣之声。

  便在这时,满头华发的老人从远处缓步走来,着一身褐衣,眉宇间沟壑深深,面上俱是岁月风霜雕琢的痕迹。他微微佝偻着腰,嘴角向下抿着,只从面相看,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人物。

  “爷爷——”少年少女们见了他,齐齐起身唤了一句。

  这小药庄中,住的正是商老头并数名捡来的孤儿孤女。

  商老头是个医者,平日里周遭村人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来此求药,加上卖些山间采来的药材,这一庄人要混个温饱并不算难。

  商老头也教这些少年少女医术,如何把脉,如何采药,如何晾晒药材,但并不允他们唤他一声师父。是以众人之间虽以师兄妹相称,却只唤商老头一句爷爷。

  “商宁呢?”商老头背着手,向四周扫了一眼,轻易便发现了其中少的那一人。

  常易听他发问,眼神飘忽,沉默一瞬才结结巴巴开口答道:“阿宁...阿宁她...大约是上山采药去了。”

  可惜他实在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商老头如何会分辨不出这拙劣的谎言,他冷哼一声:“你倒是惯会替她描补。”

  说罢,拂袖转身,这就去寻不知窝在何处躲懒的商宁。

  小童背着手,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回,阿宁师姐又要被罚抄书了。”

  *

  院墙外的一棵高树上,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双手枕在脑后,一身灰蓝布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春日的阳光明媚却并不灼人,透过枝叶缝隙洒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灿然金光,她阖着眸,酣然入眠。

  少女生得实在不算出色,那张脸看来看去,也只能勉强称一句清秀,此时藏在枝叶的阴影下,有种别样的静谧。

  商老头抬头,看着树干上少女影影绰绰的身影,冷哼一声,果然是又在偷懒!

  他指尖夹住一枚石子,手腕翻转,石子疾射而出。

  下一刻,那石子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少女眉心。她倏然睁开眼,一双翦水秋瞳熠熠生辉,为那张平常的脸也添了几分娇艳颜色。

  商宁痛呼一声,眼中带了点儿刚睡醒的泪花儿,她捂着额头坐起身,恼道:“谁啊?!”

  说话时,右手已经暗暗汇聚了一团青绿光华。

  又是哪个不识趣臭小子恶作剧扰她清梦?这回自己非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师姐的威严!

  只是她低头向下望去,对上的却是商老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商宁心下一跳,立刻散去手中灵气,一脸讨好地向他笑道:“爷爷,你今日怎么有空出来散步了?”

  这下可惨了,竟然被爷爷当场抓住偷懒睡觉。

  “还不下来。”商老头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

  商宁被他抓住了偷懒,正是心虚之际,不敢拖延,伸手撑住树干,翻身轻巧地落在商老头面前。

  “我让你看的医书,可都看完了?”商老头问道。

  商宁在心底叹了口气,她也不是故意想偷懒的,可那些医书实在无趣极了,直看得她头疼,还不如修行来得好玩儿。

  她绕到商老头身后,讨好地为他捶着肩,拖长声音道:“爷爷,这么好的天气,正适合午后睡上一觉呢——”

  “偷懒,还总寻些借口。”商老头斥道。

  “不要以为你入了修行之门,便可将医术抛之脑后。当今天下医修,只习术法,不知望闻问切,愚蠢至极!你既入我门下,便不可学那痴愚世人!”

  商宁乖巧地应了一声。她虽觉得医书无趣,也知道商老头不会害她,叫她通读医书,本是为了她好。

  昭骊山中草木葱茏,山间小路曲折回环,荒草丛生,其中缀着星星点点的素白野花。

  商宁背着竹编小筐,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走在山中,姿态悠闲。她自幼随商老头上山采药,对山中种种再熟悉不过。

  小药庄中,除了商老头,也只有商宁敢入深山之中寻一些长在悬崖峭壁之间的珍惜药材。

  商宁是被大师兄常易捡回去小药庄的,小药庄一众少年少女,都是被常易捡回去的孤儿。

  常易的父亲是个猎户,在山中为猛虎所伤,是在山中采药的商老头出手,才保下他一条命。

  只是常易家中贫寒,无钱将养,他父亲缠绵病榻两载,还是撒手人寰。

  常易母亲早逝,为报商老头的恩情,在安葬了父亲后,他便来了小药庄,要跟在商老头身边侍奉。

  商老头性情孤僻,言道并不需要他如此,奈何常易性情更是执拗,商老头便只能随他去。

  常易天生心善,每每见到婴孩被遗弃路边,都不忍视而不见,因着这般,小药庄中才渐渐热闹起来。

  十年前,大约六七岁的商宁顺水漂流到昭骊山脚下,被常易救起,醒来后却全无过往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她无处可去,便这样留在了小药庄。

  至于商宁修行一事,说来也是一桩意外。

  她在商老头书架深处意外寻到一本蒙灰的书卷,翻阅不过片刻,灵气涌入体内,自行依照法诀在经脉中流转,就此踏入修炼之门。

  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的商宁茫然抬头,对上商老头复杂难言的眼神。

  那时商宁才知道,原来商老头竟然也是一名修士,一名医修。

  那他为什么不引小药庄有灵根的人入修炼之途?如此,小药庄有修炼天赋的弟子,也不必都离开这里,入了南阳郡其他修仙门派。

  商老头只道,入他门下,并非什么好事。

  他没有对商宁解释太多,只叮嘱她,若是有人问起她修行何种功法,便答是《百草卷》。

  这是修真界流传最广的医修功法。

  收回翻飞的思绪,商宁随手从树上折了一枝柳条,她这回要采的药材在深山中悬崖上,且要再走一会儿。

  一阵山风拂过,吹斜了春日疯长的野草,顺着风送来的,还有一丝血腥味儿。

  商宁鼻尖动了动,忍不住皱起眉,循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有人在山中受伤了?

  这里已经是昭骊山深处,人迹罕至,连身手最好的猎户也不敢轻易来此。

  也或许是山中野兽。

  不过对于医者来说,世间生灵本是平等,商宁这些年救的动物比人还更多些。

  她握着柳条,试探着向前走去。

  草叶之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越向前走,血腥味便越浓重。

  鞋底踏过草叶,耳边隐隐有窸窣之声,商宁停下脚步,眼前是一处幽深山洞,黝黑的洞口像是凶兽大张的巨口。

  少女躺在平坦的岩石上,一身烟青衣裙被鲜血染红,柔顺的鸦青长发垂下,掩住她半张脸,她双眸紧闭,生死不知。

  是个姑娘啊...商宁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她抬步向洞内走去。

  一阵劲风吹起耳边鬓发,黑暗中寒光一闪,冰冷的剑刃自背后贴在商宁脖颈。

  她瞬间僵直了身体。

  是谁?!商宁心念急转,下意识握紧了手中柳枝。

  持剑的人沉默无言,寂静的山洞中,商宁看着躺在岩石上的少女,开口对身后的人道:“我懂些医术,循血迹来此,并无恶意。”

  握着柳枝的右手暗中运转起灵气。

第二章 “你是医者?”身后传来少年略……

  “你是医者?”身后传来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听上去,他的年纪并不大。

  “只是略通一些医术。”商宁答得很谨慎。

  剑刃向商宁脖颈更贴近一分,少年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急切:“救她!”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山洞中那重伤昏迷的少女。

  “好,你别激动,我本就是为了救人而来……”商宁嘴上应着,手上却趁着少年一瞬分神,反手挥起柳枝。

  架在她脖颈的剑刃被柔韧的柳枝缠绕住,灵气流转,商宁右脚向前踏了一步,身形顺势一转。

  少年完全没想到商宁也是修士,他本就受了伤,商宁悍然出手,他猝不及防之下,手中长剑便被她轻易夺走。

  商宁松开柳枝,抬手接住落下的长剑,冷眼指向面前少年。

  也是到这时,商宁才得以看到他的容貌。

  她不由得瞳孔一缩。

  眼前少年青衣染血,唇色惨白,他正看着被商宁夺走的长剑,眸中泄露出深深的懊恼之色。

  她竟然也是修士!

  自己有伤在身,如今兵器也被夺去,已是难有反抗之力,少年眸色沉沉地看着商宁,右手紧握成拳:“你想如何?”

  商宁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个少年,逐渐和记忆中挡在她面前的幼童重合在一处。

  她眼神下移,果然在少年左手看见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真的是他么?

  “你叫什么。”商宁问他。

  少年看着指向自己的长剑,沉声道:“程修。”

  真的是他...

  商宁目光有些复杂,没想到多年后故人再见,竟是这般情景。

  大约十年前,商宁独自一人于昭骊山中迷失方向,意外遇上离家出走的程修,两个年纪相若的孩子在山中寻找出路,却不巧地遇上狼群。

  当时还只有七岁的程修明明自己都害怕得不行,却还是选择挡在商宁面前,被咬伤了左手。

  危机之时,是商老头及时赶到,将两个孩子救下。

  程修不记得,商宁也不觉得多么意外,或许于他而言,值得记住的事太多,而当日之事没有太多值得记住的意义,所以忘了也不出奇。

  但商宁一直记得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幕,在她心里,自己欠程修一个人情。

  商宁放下剑,没有提及当初旧事,只道:“我叫商宁,道友不必紧张,我没有恶意。今日我上山采药,循血迹而来是想救人,并无恶意。”

  程修的表情未曾因为商宁的名字而有所变化,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商宁,不知有没有信她的话。

  警惕心还挺强,商宁见他这样,挑了挑眉,将长剑收回,剑柄向前,递还与他。

  程修看她一眼,伸手接过剑,似乎终于确定商宁没有恶意,俯身一礼:“方才是我冒犯,还请道友海涵,救我师妹。”

  商宁点头,没有多言,径直走到少女身旁。

  她的衣裙被鲜血染红,连长发也被濡湿,乱发遮掩住半张面容,面色苍白如纸。

  商宁半蹲下身,指尖搭在少女右手腕上,一缕灵力游走在她经络,探知脉息。

  她比商宁预料中伤得更重。

  而且少女一身多处伤口,均是灵力所致,最严重的,则是她经脉上的损伤。这样看来,伤她的人也是修士,而且修为应当远胜于她,她是靠着施展禁术才逃掉的。

  这样的伤势,还真有些棘手。商宁不由皱起眉,一旁的程修注意到她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何?”

  “能治。”商宁只回了这两个字,没有多提其中艰难。

  而得了她这句话,程修也未见放松。毕竟商宁的年纪看上去实在不大,如何能叫他立即信服。

  见商宁从袖中取出布包,展开露出十数枚银针,程修不由又问:“你不是修士么?”

  为何不用术法,还要如寻常医者一样探脉用针。

  商宁没有抬头,她取出一枚银针刺入少女身上穴位,神情认真:“我如今不过明识境,银针封穴,可省许多灵力。”

  程修讷讷应是,心中对于她能不能救下自己师妹更加怀疑。

  修士引气入体,便入明识境,商宁、程修,还有这重伤不醒的少女,都不过是刚入修行之门不久的明识境修士罢了。

  虽然心中颇为怀疑,程修却不敢出言质疑,现在他能指望的,也只有商宁了。

  银针封穴后,商宁开始运转体内灵力注入少女经脉。

  山洞中很是安静,程修紧张地瞧着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怕搅扰了商宁为少女诊治。

  灵力一点一滴流失,商宁额上缓缓渗出细汗,这还是她第一次救治伤得这样重的病患。明识境修士体内灵力有限,此时她又不能吸收灵气补充灵力,只能精打细算,好不浪费体内一丝一毫的灵力。

  少女一身狰狞伤口在商宁的灵力之下,缓缓愈合,程修见到这一幕,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这个突兀出现在山间的姑娘,比他想象的更加厉害。

  程修在门派中也有几个交好的明识境医修,他可以确定,师妹的伤势,绝不是他们出手能治好的。

  这个叫商宁的姑娘,当真只是明识境修士么?

  血已止住,商宁停手,体内灵力已近枯竭,她鬓角密布细汗,心下却是松了口气,这姑娘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她看向程修,语气也较之前轻松许多:“你师妹身上的外伤还需要包扎。”

  程修眼中闪过一瞬茫然,等他反应过来,立刻红了脸,他抱着剑,僵硬地转过身去。

  外伤包扎起来并不难,这些年商宁早拿昭骊山无数动物练过手,做起来堪称轻车熟路。

  最后,她顺手帮少女擦去脸上血污,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盯着那堪称绝色的容颜,商宁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少女生得实在好看,毫不客气地说,她是商宁这么多年来,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睫羽纤长如蝶翅,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柳眉黛如远山,琼鼻朱唇,肤如细雪,此时她躺在岩石上,仿佛安然入眠,叫人不忍心惊扰。

  好一会儿,商宁才回过神来,她有几分尴尬地摸摸鼻尖,要是叫大师兄他们知道,自己竟然看一个姑娘看呆了眼,一定会被笑话花痴的。

  站起身,商宁对着程修的背影道:“你师妹没事了,你把衣裳解了吧。”

  程修转过身,正好听见她后半句话,下意识捂住衣领。

  不知道的,还以为商宁要对他做什么呢。

  商宁见他举动,不由翻了个白眼:“你身上的伤难道不想治了?”

  “多谢道友。”程修拱手一礼,“不过我的伤并不重,便不劳烦道友……”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商宁已经上前,重重在他右肩一捏,程修当即便痛得面目扭曲。

  商宁轻哼一声:“你日后若还想使剑,就别讳疾忌医。”

  额上滑落两滴冷汗,只怕商宁再动手,程修赶紧道:“那便劳烦道友。”

  识时务者为俊杰。

  商宁不客气地扒了他的上衣,略略一看,肩上只是外伤,比起他师妹的伤来说,的确不算重。

  “我如今灵力耗尽,可使不出一个回春诀,只能帮你用伤药包扎一二。”商宁探过脉息,确定他没有内伤,也松了口气。

  她也真的不剩多少灵力了。

  程修抱拳:“实在烦劳道友,今日救命之恩,修与师妹铭记于心,来日定当回报。”

  商宁示意他抬起手:“医者救人,本是天经地义,不为什么回报。”

  “道友高义。”程修没有说太多,他不善言辞,只将今日恩情记在心中,希望日后能找到机会回报。

  一边为程修包扎伤口,商宁一边又问道:“你们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伤得这样狼狈?看你们的衣着形制,应当是南阳哪个仙门的弟子才是。”

  有仙门庇护,怎么也不该混得这么惨吧。这么重的伤,可不像是修士切磋的结果。

  程修眼神微暗:“道友所言不错,我们的确是南阳郡镜湖派门下弟子。”

  镜湖派在南阳也算数一数二的门派,既是它门下弟子,怎么会沦落至此?商宁心中疑惑,直接问了出来。

  “此中曲折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程修苦笑一声,眸中黯淡,“并非我有意隐瞒,道友出手相救,我已是感激不尽,实在不能再让你卷入这旋涡之中。”

  他们的麻烦,实在不是一个明识境修士能解决的。

  “或许我能帮你们呢。”商宁冲他扬眉笑笑,“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们?”

  话说到如此,心中或许也抱着几分商宁若是来历不凡,便真的能帮他们的微末希望,程修垂首,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来。

  程修的师妹叫曲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实在是个很美的名字,便同她的容貌一样,美得叫人失语,商宁忍不住想。

  程修和曲锦瑟的父母是旧友,两人同年出生,青梅竹马,五岁时又一道测出灵根,拜入镜湖派,成了师兄妹,时时都在一处。

  前日,曲锦瑟与程修一同向宗门告假,回南阳城中探望父母。

  永宁侯于妖族一行,景帝当然安排了众多卫士护送,他如今在南阳暂留,这些卫士就也留在了城中。

  几日前,南阳郡守宴请护送永宁侯的校尉,因着曲父在郡守府中做了个小吏,恰好女儿归来,便带她一道去赴宴。

  谁知这赴宴,竟赴出一场祸事。

第三章 护送永宁侯妖族一行的校尉名叫……

  护送永宁侯妖族一行的校尉名叫许林,这许林是个不折不扣的色中饿鬼,偏偏曲锦瑟的容颜,便是京都高门贵女也多有不及。

  那日在宴上见了曲锦瑟,许林只觉得身边所谓美人,都不过庸脂俗粉,当即起意要将她纳为妾室。

  隔日,许林麾下便抬着金银前往曲府,当场就要将曲锦瑟带走。

  曲家父母自然不肯。

  二人感情深厚,膝下只这一个女儿,自幼娇宠,不忍心叫她吃半点苦,怎么会愿意将曲锦瑟配给一个年纪能当她父亲的男人做妾。

  但许林一行人自京都来,自恃身份尊贵,连南阳郡守对他们也要以上宾之礼相待,如何会将曲父这样一个小吏放在眼中。

  见曲家父母态度坚决,许林麾下卫士立时冷下脸,竟是准备动手强抢。

  程修和曲锦瑟不过都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而这些卫士中不乏修士,他们自然不是对手,最后,是曲锦瑟见势不妙,强行施展禁术,两人才得以逃出。

  只是他们逃了,却没能带出曲家父母,二人落到许林手中,也不知现下如何。

  “你们都是镜湖派弟子,难道镜湖派不能为你们讨个公道么?”商宁皱起眉,按理说,宗门理应庇护门中弟子才是,可看程修的样子,好像没有向宗门求援的意思。

  “我与瑟瑟,不过是镜湖派外门弟子,宗门断不会为了我二人,得罪护送永宁侯的校尉大人。”程修面上笑意苦涩,他和曲锦瑟天资寻常,修行数年,也只是镜湖派外门弟子,连个能庇护二人的师尊也没有。

  仙门之中,也是弱肉强食,并非什么世外桃源。

  倘若他们是受门派看重的内门弟子,大可不必畏惧一个校尉的权势。

  “也未必没有办法。”商宁突然开口。

  程修转过头:“道友难道是南阳哪个仙门内门子弟?”

  商宁摇头:“我只是个散修罢了。”

  程修眼中的希望黯淡下去。

  “我有个法子,可以试试,说不定能行。”商宁收起装了伤药的药瓶,对他道。

  程修看向她,显然不太相信。

  “试试也不会亏什么。”商宁看出了他的怀疑,挑眉道。

  见她起身,程修抿了抿唇,终于问出一直不解的问题:“道友为何要帮我师兄妹?”

  商宁偏偏头,答道:“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

  何况,她还欠他一个人情。

  *

  永宁侯萧西棠出身世族萧氏旁支,幼年时父母遇难身亡,由祖母抚养长大。

  只是萧氏虽显贵,身无倚仗的萧西棠祖孙过得却并不容易。

  萧家族人众多,内里龃龉之事自然不会少,身处其中,萧西棠不至于落到缺衣少食的地步,但免不得叫主脉子弟呼来喝去。族中捧高踩低之事屡见不鲜,萧西棠祖孙数年来可谓是饱尝人情冷暖。

  好在萧西棠身怀灵根,得了入白玉京五大仙门之一的七杀阁修炼的机会,离开了浑水一般的萧家。

  十年前,人妖两族尚且对立,纷争不休。

  妖族势大,时时侵扰景朝,萧西棠召集众多修士一道前往边境,斩下无数妖族头颅,逼得妖族不得不与景朝和谈,以此功封列侯,成了景朝百姓口中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当年景朝与妖族订下十年和平之约,如今十年之期已至,人妖两族往来密切,萧西棠前往妖族,正是为了再续盟约。

  坊间关于萧西棠的传闻有许多,商宁坐在茶楼听了一耳朵,却是一个胜一个不靠谱。

  她坐在二楼临窗的矮榻上,为自己斟了一盏清茶,虽不知晓那位永宁侯大人是什么性情,但如他这般地位之人,想来总是爱惜羽毛的。

  利用这一点,或许能解曲家之困。

  也不仅是曲家,还有很多人,许林等人在南阳不足半月,害的却不止一家一户。

  车辇自街市而过,数名着重甲的卫士护卫前后,萧西棠盘坐其中,风拂起车上薄纱,隐约露出他半张侧颜。

  左右行人远远见了车驾,便避让一旁,只敢用敬畏的目光小心望去。

  “是永宁侯大人么……”街口处,白发苍苍的老妪紧紧握着手中木拐,嗓音低哑。

  小乞儿压低声音答道:“我之前见过好几回永宁侯大人出行了,就是这车。”

  两人周围还有数名衣饰各不相同的男女,神情都带着几分紧张。

  老妪听了小乞儿的话,向车辇的方向看去,眼中逐渐带上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沉声对周围人道:“都随老身来!”

  “永宁侯……真的会为我等做主么?”有人迟疑开口。

  老妪佝偻着腰:“倘若永宁侯也不能为我们做主,那我等便再无生路。既然再无生路,那还犹豫什么——”

  她说得掷地有声,原本犹疑不定之人也坚定了决心。

  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向车辇行去。

  众人拦在路口前,车辇停步,重甲卫士利刃出鞘,未曾因为眼前之人都为寻常百姓打扮掉以轻心,头盔下双目戒备地望向他们。

  老妪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车辇前跪下,嘶哑着声音道:“老身,求永宁侯大人,为我等做主!”

  她身后众人也跟着跪下,异口同声道:“求永宁侯大人,为我等做主!”

  众人齐齐开口,声势浩大。

  这番情景不仅叫路人驻足,街头巷尾的小贩与茶楼酒肆中的闲客都竖起耳朵,探头向这处望过来。

  街头陷入沉默,一时只听得风掠过树梢的窸窣声。

  萧西棠抬眸,眼中墨色深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终于抬手,示意重甲卫士退开:“让他们上前。”

  城西,商宁坐在茶楼上,算算时间,那封血书应该已经递到永宁侯面前了。

  护送永宁侯此行的校尉许林,修为不过平平,全靠着妹妹入了景帝后宫的裙带关系,才得以混了个校尉的官职。

  萧西棠于南阳暂留,却只住在官驿,也不接受南阳大小官员宴请,想讨好他的人,便都转向了许林。

  许林也是脸大,打着永宁侯的旗号,不管是珍宝还是美人,纷纷来者不拒,他手下领的卫士也有样学样,在南阳横行霸道,欺压百姓。

  南阳郡守不算什么鱼肉百姓的贪官,但同样也不是什么为民做主的清正能吏,自然不会为了几个升斗小民去得罪自京都而来的贵人。

  这样一来,在南阳之中,能惩治许林的,就只有永宁侯萧西棠一人。

  商宁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便是叫那些被许林及其手下害得几乎家破人亡的百姓,写就一封血书,当街喊冤。

  众目睽睽之下,但凡萧西棠还在意一点声名,便要给这些被欺压的人和所有南阳百姓一个交代。

  但萧西棠究竟会如何做,商宁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望着窗外,永宁侯今日不会经过城西,这里自然看不见永宁侯的车辇。

  商宁的心悬在空中,又抿了口茶,只希望一切都顺利吧。

  茶楼中算得上清静,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桌前,低声絮语,茶香氤氲,升腾着攀上半空。

  蹬蹬蹬的脚步声突兀响起,商宁回过头,同众人一样向声音来源看去。

  小乞儿跑上二楼,褴褛的衣衫引得茶楼客人忍不住皱眉,他却恍然不觉。

  看着急匆匆而来的小乞儿,商宁心下一跳,她站起身问道:“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给了小乞儿一贯钱,与他约好,若是事情有变,便来这处茶楼寻她,再作别的打算。

  小乞儿连忙摇头:“没有没有,阿宁姐姐,永……贵人已经答应了为婆婆他们讨回公道。”

  他看看周围人若有若无投来的目光,将永宁侯三字咽了下去。阿宁姐姐说了,不要轻易提起永宁侯大人。

  既然一切顺利,那他来茶楼做什么?商宁也不太明白了。

  小乞儿递上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玉佩:“阿宁姐姐,是那位贵人,要我将这块玉佩交给你——”

  他话音刚落,商宁神色立时大变,她快步走到窗边,探头向下望去,但下方已有一队身着轻甲的黑衣护卫散开,将整座茶楼围得滴水不漏。

  商宁郁郁地出了口气,看来跳窗逃跑是没戏了。

  只是她都这么小心了,怎么还会被发现?

  小乞儿满脸茫然,不知商宁一番举动是为何。永宁侯大人给了他赏钱,要他将这块玉佩交给姐姐,说是赏她的,这不是件好事儿么?

  商宁知道今日之事怪不得小乞儿,他如何会想到,永宁侯原是想借他抓住自己这个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人。

  “没事。”商宁笑笑,接过他手中玉佩,不打算解释太多。

  知道自己一时跑不掉,商宁反而冷静下来,她又跪坐下身,拿起桌上茶盏,另外斟了一杯茶。

  输人不输阵,商宁暗暗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下方传来,与方才小乞儿风风火火的动作形成鲜明对比。中年护卫走上楼来,他一身黑衣,面上带着和善的笑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他停在商宁面前,温和笑道。

  茶楼四处响起窃窃私语,都在暗自议论这人来历,又为何要带人围了茶楼。

  中年护卫毫不在意,只微笑着看向商宁。

  “我叫商宁。”商宁将茶盏向中年护卫面前推了推,“大叔,请喝茶。”

  中年护卫眼底闪过一丝讶色,这小姑娘,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冷静。

  也对,敢算计到他家侯爷头上的,如何会是寻常人。

  中年护卫拿起茶盏,向商宁一礼,一口饮尽。

  他放下茶盏,才对商宁道:“在下奉我家主人令,请商宁姑娘,前去与他一叙。”

  商宁叹了口气,仰头望着他:“我可以说不么?”

  中年护卫对她歉然一笑,摇头叹道:“大约不行。”

  商宁撇撇嘴,站起身,落落大方道:“那我们走吧。”

  她看不透眼前这人的修为,但既然是永宁侯身边的人,应当远胜于自己才是,加上茶楼外还有一众护卫,自己成功跑掉的机会目前看来不足十分之一。既然跑不掉,不如乖乖配合,还能省些力气。

  那永宁侯,应该不会小肚鸡肠到因为今日之事,就要了她小命儿吧?

  “阿宁姐姐……”一旁的小乞儿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句。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商宁回头对他安抚地笑了笑:“没事,贵人请我去做客,这可是件极荣幸的事儿。”

  不管是中年护卫还是商宁,话中都没有提到永宁侯一个字。

  中年护卫似乎全然无视了小乞儿,只伸手对商宁道:“姑娘,请——”

第四章 南阳官驿之中,许林被黑甲护卫……

  南阳官驿之中,许林被黑甲护卫提着进门,毫不客气地将他押在萧西棠面前。他双手被缚,面上犹带着昨夜未散的酒意,眼中满是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到了南阳以来,萧西棠不喜许林在自己面前晃悠,他便识趣地没有留在南阳官驿。

  要许林说,这南阳官驿,如何比得了郡守准备的别院舒坦?

  仗着萧西棠看不见,许林每日便是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饮,昨夜更是饮酒至黎明,直到天边泛白之际才在舞姬陪伴中睡下。

  今日,他是被永宁侯手下亲卫闯进门,直接从床榻上捆了带来此处。他一开始还在叫嚣,永宁侯护卫听得烦了,抓了块破布堵了他的嘴,在门前才拿了出来。

  此刻在萧西棠面前,许林脑子发蒙,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歪歪扭扭地站着,连向萧西棠行礼都忘了,黑甲护卫冷哼一声,一脚踹在他膝盖,许林便毫无防备地跪了下去。

  “你——”他羞恼地转过头,正要发怒,忽地想起这是在萧西棠面前,动手的黑甲护卫是他的亲卫,轻易不能得罪。

  想到此节,他又强行收起脸上怒意,回过头对着萧西棠露出一个很是谄媚的笑。只是脸上神情转变太快,看上去就很是滑稽。

  永宁侯萧西棠坐在主位,近乎漠然地看着一身脂粉香的许林,北军之中,如今竟然混进这样一个废物,还当上了校尉。

  “侯爷,您这是作甚?”许林讨好地对萧西棠笑着。

  永宁侯萧西棠是他得罪不得的人物,纵使许林此时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分毫。

  萧西棠将那张血书扔在他面前,冷然道:“今日有数十南阳百姓,联名血书,当街喊冤。”

  什么?!

  许林听了这话,当即出了一身冷汗,他对自己近日做了什么还是心中有数的,但他料定了那些南阳百姓身份低微,绝不敢做什么。

  此时听了萧西棠的话,许林只觉满心恼怒,那些贱民,他们怎么敢?!

  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那封血书,抬头道:“侯爷,你可不能听信这些贱民胡言,我……我……是被污蔑的,那些贱民污蔑我!”

  只是他支支吾吾,急出满头大汗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若非真有其事,这些南阳百姓,有什么理由要陷害他?

  “本侯已遣人查过,血书所言不假。”萧西棠自高而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许林,语气平淡,却叫人平白觉出一股寒意,“许校尉好大的威风。”

  事情来由并不算复杂,许林这个草包行事也未曾遮掩什么,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来龙去脉便由永宁侯府护卫呈奉在萧西棠案前。

  “侯爷……”许林面色惨白,哑口无言。

  蠢货。

  见他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萧西棠没兴趣在这样一个废物身上浪费自己的时间,冷声吩咐道:“将他压下去,锁了经脉,杖七十,日后带回京都,在御前再行问罪。与他一同为恶者,杖五十。以许林为首,枷三日,游街示众。”

  锁了经脉行刑,整整七十杖,打完自己怕是要没了半条命!

  许林以为,自己是景帝下令护送萧西棠的,他怎么也该留点儿情面,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留情,甚至还要将自己等人游街示众!

  许林脸色大变,色厉内荏道:“永宁侯,我乃堂堂北军校尉,论理该听陛下号令,如何轮得到你随意处置!”

  “拖下去。”萧西棠淡淡道,全然没将许林放在眼中。

  黑甲护卫听令,上前提起许林,他奋力挣扎,很是狼狈:“萧西棠你敢!我妹妹侍奉御前,你若是敢动我……”

  萧西棠抬手,一道灵力闪过,许林便被击飞出几尺外,死狗一样躺在地面。

  他喘着粗气,眼中带着刻骨的怨毒。

  “侯爷。”中年护卫走入房中,抬步跨过许林,径自在萧西棠面前躬身,“人已经带到门外。”

  “带进来。”

  商宁踏入房门时,耳边正响起许林的叫嚣:“萧西棠,走着瞧,等回了京都,我定要在御前告你一状,便你是永宁侯,也无权处置北军校尉!”

  这个人,就是许林?

  她偷偷瞧了许林一眼,只见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双手被缚,口中还不停叫嚣着什么。

  中年护卫冷漠地看向许林,眼中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真是不知死活。

  萧西棠似是不耐,他抬手一指,隔空点在许林丹田。

  下一刻,许林便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惊得商宁眼皮一跳,她能看出,永宁侯这一指直接毁了许林的丹田。

  她抬眼,对上萧西棠冷漠的眼神,心中不由一跳。

  这个人,很可怕。

  商宁听说过不少关于萧西棠的传闻,心中其实对这位景朝的大英雄也有几分憧憬。只是见了面,她才发现,这位永宁侯和传闻中,和她想象中,都全然不同。

  萧西棠的容貌,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好,只是任何人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都会为他一身气势所慑,而忽略那张出色的脸。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可他那双眼,实在太冷了些。

  目光不过交错短短一瞬,萧西棠便收回了眼神。

  黑甲护卫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许林拖了下去,他哀嚎着,涕泗横流。对于踏入仙途的修士来说,最惨痛的事莫过于废掉他的修为,叫他从云端跌入泥淖。

  “这封血书,便是出自你的手笔。”萧西棠坐在主位,徐徐说道。

  商宁抬头看着他,这位永宁侯,同她想象之中,实在是不太一样的。

  眉目浓郁如墨,发冠高束,永宁侯萧西棠成名于十年前,可眼前之人,瞧上去怎么也不像有三十许。

  也对,修士的寿数同普通人又不一样。

  当着萧西棠的面,商宁竟然光明正大走起神来。

  她不答话,萧西棠也没有开口,最后,还是中年护卫尴尬地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

  商宁终于回过神来:“我只是帮婆婆他们写了一封上告的血书罢了。”

  她面上并没有什么惧色,但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紧紧扭在一处,显出商宁也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没有你谋划,他们不会有当街喊冤的胆识。”萧西棠的语气平淡而笃定。“说说看,你之所为是何意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商宁身上,让她陡然升起一种被凶兽盯住,毛骨悚然之感。

  商宁本能地僵直了身体,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略有些结巴道:“不……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许林害了南阳那么多百姓,横行霸道,我看不过眼,不行么?”

  她一双眼中仿佛有波光潋滟,衬得寻常的面容也添了几分光彩。

  萧西棠对上那双眼睛,良久,忽然道:“你这一双眼,生得甚好。”

  叫他想起一位故人。

  商宁满脸茫然,不太明白他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你叫什么,师出何门。”萧西棠不等她想明白,又转了话题。

  商宁险些没跟上他的思路,顿了顿才答:“商宁,我叫商宁,没有师承。我自幼被爷爷捡回去,在山中长大,也是他教我修炼的。前些日子爷爷……过世,我才下山来。”

  商宁微垂下头,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

  她在心里默默对商老头说了声抱歉,商宁实在不知道这永宁侯会将她如何,但她自己做下的事,决不能牵连小药庄老小。

  而说谎这事儿,讲究的便是九真一假。

  商宁一席话中,也只有爷爷过世一句是假,旁的,可都是事实。

  “是么。”萧西棠听完她的话,意味不明地吐出这两个字,修长如玉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案上,任谁也难以窥探出他内心想法。

  商宁攥紧了袖子,明明萧西棠只说了两个字,她却不由自主感到紧张,甚至有种后退逃跑的冲动。

  看着商宁强作镇定的神情,萧西棠缓缓笑了起来,眸中仿佛冰雪初融。

  商宁怔愣地看着他,这人笑什么?

  “明识境七重,你生在南阳,也是医修?”萧西棠收了笑,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淡。

  南阳郡多医修,这少女年纪大约十六七,明识境七重的修为正是不高不低,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商宁站在萧西棠面前,心中缓缓升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她迟疑着沉默地点点头。

  “既是医修,便入永宁侯府,做三年医奴。”

  商宁顿时瞪圆了眼睛,像只受了惊吓竖起耳朵的兔子,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西棠对上她震惊的眼神,缓缓道:“这天下,尚且没有人能算计本侯,还不付出代价。”

  “你该庆幸,自己生了这样一双眼。”

  若非如此,就不只是入永宁侯府为奴三年那般简单。

  商宁心底陡然燃起一团火。

  凭什么?明明是许林害人,她帮忙写就一封血书,令人状告,这难道也有错?

  商宁忍不住这样想,她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了口。

  “景朝哪条法令定下,我所为应该入侯府为奴?!”商宁语气不善。

  中年护卫看着她的举动,微微皱起眉,只觉得她太过冲动。

  他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本有些好感,却不想她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

  哪怕是京都权贵,也少有人敢这样质问侯爷。

  “你没有触犯景朝律法。”萧西棠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比商宁高大太多,垂眸望来,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但你冒犯了本侯。”

  所以,他要她入永宁侯为奴三年。

  商宁抬头对上他的眼,萧西棠看着她,可她知道,她并不被他放在眼中。

  堂堂永宁侯,怎么会将她看在眼中。

  一只蝼蚁,怎么值得人放在眼中。

  商宁想,他是当今景帝亲封的永宁侯,修为深不可测,自己不过是明识境七重的小小散修,他要如何,自己除了俯首听命,还能如何?

  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只是心里不服。

  她不服气。

  房中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商宁微微垂着头,身形僵硬。

  良久,她才抬眸,俯身向萧西棠一礼,硬声道:“能入永宁侯府,是商宁荣幸。”

  这是商宁第一次直面权利的威势,她不甘、愤怒,却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可她不后悔自己所为。

  哪怕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商宁还是会这么做。

  若是她不这么做,谁来帮那些被许林害得近乎家破人亡的南阳百姓,谁能为他们出头?

  商宁只是没想到,如萧西棠这样权势煊赫的高门贵族,心思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可怖。

  她帮了人,却把自己坑了进去。

  商宁鼓鼓嘴,不就是为奴三年么,就权当是给自己长个教训,往后要再为人出头,行事便要更加小心谨慎,商宁暗暗在心中开解自己。

  左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要往好处想才是。

  商宁这么迅速地服软,识趣得叫萧西棠忍不住挑了挑眉。

  还算聪明,不过,也只是一点小聪明。

  “侯爷。”黑甲护卫快步进门,在萧西棠面前单膝跪地,“我等奉命前往牢狱释放因许林入狱之人,却遇一女修妄图劫狱,属下等不敢擅专,已将人押来,请侯爷发落。”

  “劫狱?”萧西棠轻笑一声,从桌案后走出,他看了一眼商宁,“这南阳修士,胆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大。”

  “将人带上来。”

第五章 劫狱?

  商宁听着黑甲护卫的……

  劫狱?

  商宁听着黑甲护卫的话,微微瞪大了眼睛,心内暗暗吃惊,是谁这么大胆?

  还没等她想明白,黑甲护卫已然押着一身狼狈的青衣少女进门,少女的身形在商宁看起来,实在眼熟极了。

  因为前日,她才在昭骊山上,耗尽灵力救下了这个重伤的少女。

  大胆到劫狱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曲锦瑟。

  商宁努力平复自己惊讶的心情,不管怎么说,曲锦瑟劫狱这事儿做得也太冲动了,程修难道没有拦着她么?!

  要知道曲锦瑟现在不过明识境修为,怎么算她都不可能劫狱成功啊。

  她却不知道,今日曲锦瑟在昭骊山中醒来,程修恰好外出狩猎,她见自己伤愈,忧心父母情形,不等程修回来,便偷偷下山入城。

  回到家中,只见曲家四处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略值些钱的物件都被人搬得一干二净,买来跑腿的奴仆婢女也跑得不见人影。

  曲锦瑟按捺住心中焦虑,换下一身血衣,敲响邻人大门,这才知晓,自己父母已被许林编了借口派人拿入大狱。

  邻人劝她出逃避祸,曲锦瑟却咬牙暗下决心,打算直接前去劫狱。

  曲锦瑟心知,若是等程修下山与他商量,他一定会拦着自己,于是在程修找来之前,她便已经动手。

  她当然明白劫狱之举实在冲动,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可如今在牢中受苦的,是她的父母。

  全是因为自己,他们才会受这牢狱之灾。

  她修为低微,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她怎么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自己受苦?

  不如破釜沉舟,若是劫狱不成,大不了他们一家人死在一处!

  商宁紧张地看着曲锦瑟的侧颜,现在该怎么办,就方才种种看来,永宁侯实在是不好相与的人物。

  劫狱可不是小罪名,谁知道他会怎么处置曲锦瑟。

  曲锦瑟并不认识商宁,在她醒来之前,商宁就离开了,她当然不会知道商宁是她的救命恩人。

  因此她被押到萧西棠面前时,未曾多瞧商宁一眼。

  黑甲护卫手下用力,曲锦瑟便被迫跪在了萧西棠面前,姿态狼狈。

  她抬起头,愤懑地瞧着萧西棠,眼中满是怨恨。

  在曲锦瑟眼中,萧西棠纵容许林为非作歹,和他正是一丘之貉。

  也是在这一刻,萧西棠看清了她的脸,将要出口的话一瞬间尽数湮灭,他僵在原处,透过那张脸,看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他许多年未曾见过的故人。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诡异,谁也不敢出声,直到萧西棠开口,嗓音中带着不为人知的颤抖:“阿虞……”

  阿虞,是你么?

  “侯爷!”中年护卫上前一步唤道,眼中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心。

  萧西棠终于回过神,他垂眸,踉跄着后退一步,撞上身后桌案。

  仓促收回空中那只已经伸出的手,萧西棠面色苍白。

  不,不是她。

  她不是阿虞。

  纵使生得再相像,那双眼,也不像阿虞,阿虞,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在刚刚那一瞬间,萧西棠真的以为,阿虞回来了,过去许多年他怀着的那份微末期待,真的实现了。

  可不是,眼前的少女,只是生了一张与阿虞肖似的脸罢了。

  她只能算是一个伪劣的仿品!

  阿虞——

  萧西棠胸口起伏,似乎在强行压制住自己的暴怒。片刻后,他忽然转身,拂袖掀翻了桌案上的纸笔砚台,白玉破碎,发出一声脆响,屋内众人静默无言。

  曲锦瑟浑身一抖,显然被他的举动吓得不轻。

  商宁站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阿虞?这是谁?

  她瞧着萧西棠平复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心里不由想到,那大约,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曲锦瑟,和他的阿虞,生得很像么?

  不论如何,他这样反应,曲锦瑟的命,反而是保住了才对。

  片刻之后,萧西棠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过身,慢慢走向曲锦瑟,最后在她面前停下。

  曲锦瑟看着他绣了金线的玄黑长靴,目光自下而上,对上那双眼的瞬间,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升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恐。

  “你叫什么。”萧西棠居高临下,将她的恐惧尽收眼中。

  她不是阿虞,阿虞从不会害怕,那么多年,无论处在什么境地,她都不会露出这般软弱的神情。

  “我叫……曲锦瑟……”曲锦瑟瑟缩着躲开他的目光,颤声答道。

  *

  萧西棠赦免了曲锦瑟劫狱的罪名,但作为交换,她要随他前往都城——和萧西棠一起去景朝国都,白玉京。

  曲家父母本就无罪,自然得以释放,萧西棠允曲锦瑟回府与家人一叙,三日后随他启程。

  许林及其麾下为恶之人游街示众那日,商宁去看了。

  街头巷尾围观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盛赞永宁侯英明,许林众人如丧家之犬,被扔了一头一脸的烂菜叶。

  为恶者终于受了罪罚,商宁觉得,她为奴三年,也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

  随永宁侯去白玉京看看,也很好呀。

  她在昭骊山中长大,到如今都不曾离开过南阳,商宁也好奇,景朝最繁盛的京都,当是怎样一番情景。

  她只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过关于白玉京的描述,商宁听着,只觉得那儿应当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才是。

  她站在树下,指尖小心翼翼地放出一只传讯纸鹤,她自己被迫入永宁侯府为奴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再牵连小药庄上下。

  此番传讯给爷爷,希望他不要担心,至多三年,她就回来了。

  与此同时,南阳驿站之中,萧西棠负手立于窗前,发色如墨,半张脸掩入阴影,深沉难测。

  中年侍卫走到他身后,抬手一礼:“侯爷。”

  “如何?”

  中年护卫回禀道:“已经查清楚了,那叫商宁的小姑娘正是昭骊山小药庄中门人,约十年前为小药庄大师兄常易从水中救起,此事周遭村人尽知。”

  “小药庄常为周遭百姓看诊,遇家贫者往往免去诊费,庄中用度多靠炮制药材卖入城中药铺,名声极好。”

  “商宁多年来少与外人接触,此番当街拦车,应当真如她所言,只是心中不平,故而出计,背后并无人指使。”

  萧西棠未曾回头,只缓缓道:“胡叔,这丫头如何得了你青眼。”

  中年护卫话里话外,分明在替商宁辩驳。

  胡叔笑了笑,不曾慌乱:“到了我这样年纪,对聪明的小姑娘,总会多几分宽容。”

  “只怕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萧西棠冷冷点评。

  “她还是个小姑娘,纵犯些错又有什么打紧。”胡叔眼神温和。

  顿了顿,他才又道:“侯爷当真打算将那位曲姑娘带回白玉京?”

  听他说起此事,萧西棠的眸色深了深:“胡叔难道有什么不同看法?”

  胡叔正色道:“属下不敢。只是……那位曲姑娘,生得和阿虞,未免太像了。”

  若不是年纪不对,神情气质也迥异,胡叔恐怕真要以为她就是阿虞。

  “若非如此,我为何要带她去白玉京。”

  胡叔叹了口气,心情复杂。一个和阿虞生得这样相似的少女,去了白玉京,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这对曲锦瑟自己来说,绝对算不上一件好事。

  她通身上下,值得人图谋的,只有那张和阿虞太过相似的脸,旁的,不值一提。

  她能因为那张脸得到许多,但注定会失去的,是自我。

  在那些贵人眼中,她不再是曲锦瑟,只会是阿虞的替身。

  但哪怕胡叔心中存着几分对曲锦瑟的怜悯,他也不可能为之做什么。萧西棠是他的主人,他不可能左右他的决定。

  “她不是阿虞。”萧西棠低声道,不知是对胡叔,还是对自己说道。

  曲锦瑟不是阿虞,那么她就注定只能是萧西棠的一枚棋子,一枚搅动白玉京仙门势力的棋子。

  “侯爷……”胡叔眼中多了几分感伤,他很清楚阿虞对萧西棠意味着什么。

  这个肖似夙虞的少女出现在侯爷面前,在给了他希望的瞬间又将其摔碎,叫他心上的旧伤疤再次被剖开,鲜血淋漓,这实在是一种残忍。

  很多人都认为夙虞已经不在了,包括胡叔。

  萧西棠明明也清楚这一点,却从来避而不谈。好像这样,她就只是失踪了,总有一日还会回来,回到白玉京。

  十年了,白玉京已经忘记了夙虞,可她仍然在萧西棠心上,身子成了一道旁人不可触及的伤疤。

  风从窗外涌入,卷起萧西棠玄黑的衣角,他站在那里,平白叫人觉出几分孤寂。

  “胡叔,你说,她还会回来么?”

  中年护卫叹了口气,摇头道:“属下不知。”

  他从不对萧西棠说谎,所以这一次也不会用假话宽慰他。

  听他这样说,萧西棠捂住脸,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

  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萧西棠停住笑,方寸之间只能听到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他再次开口,方才显露出的一缕脆弱已经尽数消散:“白玉京平静太久,也是时候起风了。”

第六章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景朝都城便称白玉京,在天下人口中,那里就如天上宫阙,叫人神往。

  因此这回随萧西棠前去京都,简宁心中的好奇却是远胜过对未知的恐惧。

  左右她已经在永宁侯府的契书上签了姓名,既然逃是不能逃的,不如多想想去白玉京的好处。

  这几日商宁没再见过曲锦瑟,只听说萧西棠待她以上宾之礼,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还将自己贴身侍奉的侍女派去她身边。南阳官驿之中便暗暗流传,永宁侯这是瞧上了这曲家女,要将她带回白玉京纳为妾室。

  曲锦瑟的父亲也因为这般缘故,被南阳郡守传唤,短短几日内便连升三级。

  “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那父亲,昨日平白升了官,以后靠着永宁侯,必定是前途无忧了!”

  “可不是嘛,没想到堂堂永宁侯也逃不过美色所惑,怪不得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你女儿若能生得这样一张绝色容颜,说不定也能得侯爷青睐——”

  洒扫的小吏凑在一处悄悄议论,时不时传出一阵怪笑,却不知道上方,商宁倚在围栏边,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托着腮,心中暗暗摇头,并不认同这些人的想法。

  萧西棠,可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样,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

  商宁想着他那日反常的举动,永宁侯萧西棠应该,也不像是会做出拿人做替身的人。她直觉,萧西棠对曲锦瑟的种种殊遇,都是为了更深沉的谋算。

  有句老话说得好,欲先取之,必先与之。

  萧西棠一定有所图谋,只是商宁一时实在想不通萧西棠目的何在。

  摇摇头,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操这份心干嘛。

  远处一阵嘈杂,商宁循声看去,是今日曲锦瑟出行的车驾归来了。

  只见数名侍女侍奉在车驾左右,敛眉低目,行止有度。

  车驾停下,侍女扶着曲锦瑟缓步走下,她一身锦衣华服,发间簪了一支缠金紫宝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她容颜交相辉映,让人忍不住看呆了眼。

  这几日曲锦瑟常带人在城中搜罗各色特产,毕竟她去了白玉京之后就不一定能再回来,届时这些东西或可一缓思乡之情。

  她好像不太高兴?商宁远远瞧着曲锦瑟紧紧下抿的唇角,心中暗暗想道。

  也对,她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父母,跟着那个阴晴不定的永宁侯去白玉京,前路未卜,怎么能开心。

  “在看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商宁浑身一僵。

  她转过头,胡叔正含笑看着她。

  是他啊,商宁蓦地松了口气。

  胡叔见她神情,不由轻笑一声。他顺着商宁方才看去的方向投去目光,正好瞧见曲锦瑟被侍女簇拥着走入驿站,胡叔忽然开口问道:“你羡慕吗?”

  啊?商宁高高挑起眉。

  另一边,回到卧房的曲锦瑟不耐烦地抬手挥退左右侍女:“你们都出去!”

  侍女们对视一眼,未曾言语,躬身向她一礼,依言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们都是永宁侯府出身的奴婢,绝不会多嘴逾越一分。

  待她们尽数退出门外,看房门合上,曲锦瑟才坐在铜镜前。

  她直视着镜中少女微微泛红的双眼,方才在那些陌生的侯府侍女面前强撑出的平静尽数崩塌。

  曲锦瑟咬着唇,拿起象牙梳,重重顺着长发梳下。

  今日,曲锦瑟去见程修了。这次见面,她本是打算说服他随自己一起去白玉京。

  程修与曲锦瑟青梅竹马,入镜湖派后相互扶持,到如今还没有分离过。此番前去白玉京,曲锦瑟心中甚是惴惴,若是程修能陪她一起去,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除了父母,就只有程修了。

  曲锦瑟以为他不会拒绝自己,他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才是。留在镜湖派,他就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外门弟子,但去了白玉京,有永宁侯为倚仗,道途必定能更进一步。

  ‘瑟瑟,你太天真了!’程修按着她的肩膀,痛心疾首道,“永宁侯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必然是有所图谋,白玉京权贵无数,你我便如蝼蚁,去那里未必是好事啊!”

  ‘我知道,是因为我生得像永宁侯的故人,他才对我好的……’

  ‘瑟瑟,你怎么能信这样的话,这或许只是他贪图你颜色的借口罢了!用这样的借口将你骗去白玉京,真到了那里,便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了!你难道想做他的妾室么?’

  ‘更何况,便是真的有什么生得相像的故人,瑟瑟,那也和你没有关系,你若是接受了他的好处,岂不是要做他眼中的替身?!’

  曲锦瑟低下头,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袖,她知道,程修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永宁侯,是将她当做了他那位故人的替身,否则他没有理由对她这样好。

  程修又道:‘瑟瑟,我们去求永宁侯,说你故土难离,不愿随他去什么白玉京!永宁侯前日才惩治了许林,他是个好人,你不愿意,他应当不会强求。’

  程修说着,就要拉着曲锦瑟的手出门去。

  但这一刻,曲锦瑟却好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程修的身形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曲锦瑟,口中喃喃唤着她的名字:‘瑟瑟……’

  为什么?

  曲锦瑟避开他的目光,咬着唇道:‘不……’

  ‘我不会同你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有勇气对上程修双目,曲锦瑟的眸光很是坚定,‘我要去白玉京。’

  她要随永宁侯去白玉京。

  ‘为什么?’程修不明白。

  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曲锦瑟,但到了今天,程修才、突然发现,他原来还不够了解她。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

  曲锦瑟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师兄,留在南阳,我们就只能是镜湖派的外门弟子,一个校尉,便能叫我们面临破家之祸。这一回,是恰好有永宁侯做主,那下一次呢?’

  ‘师兄,我不想再回镜湖派了,我不想再做一个看人脸色,任人宰割的外门弟子!’

  就算被人欺压也只能忍气吞声,连累得父母陷入牢狱也毫无办法,曲锦瑟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哪怕是做永宁侯的妾室,也比现在强!’

  程修怔怔地望着曲锦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曲锦瑟握住程修的手:‘师兄,永宁侯显贵,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在他身边,什么功法灵药不可得?我们一起去白玉京,往后……’

  ‘那我呢?’程修嗓音干涩,‘你嫁他为妾,可曾想过我?’

  ‘难道我的心意,这么多年来,你半点不知?’

  这么多年,程修一心一意地喜欢着曲锦瑟,尽自己所能对她好。他以为,她也是欢喜他的,她一定会是自己的妻子。

  ‘师兄,这不重要——’

  程修红了双眼,他高声道:‘那什么才重要?!’

  ‘瑟瑟,你告诉我,什么才重要?’

  曲锦瑟哑口无言。

  她拉住程修的衣角,轻轻问道:‘师兄,你要留下我一个人么?’

  程修与她对视,片刻后,缓慢而坚决地挣脱开她的手,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失望。

  原来他在她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

  ‘师兄……’曲锦瑟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程修对她的好自不必说,曲锦瑟想要什么,他但凡能做到,从来不会拒绝。

  曲锦瑟以为,这一次也一样。

  ‘瑟瑟,对不起。’程修赤红着双眼,慢慢说道。显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并不好受。‘我不能陪你去白玉京。’

  那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程修离开了,他怕自己再留下来,会和从前每一次一样,败在曲锦瑟伤心的眼神下。

  说到底,程修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投入别人的怀抱,实在是太残忍了。

  啪——

  曲锦瑟重重地将手中木梳拍在桌案上,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落下两行清泪,喃喃道:“随你,难道没有你,我就不行了么?”

  曲锦瑟欢喜程修么?

  自然,那是陪她一起长大,对她最好的师兄,是世上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

  可是那点微末的喜欢又算什么?曲锦瑟如今,有更想要的东西。

  *

  羡慕?商宁完全不明白胡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低头,下方已经不见曲锦瑟的身影,她抬眼:“你是问,我羡慕曲姑娘吗?”

  胡叔点头。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羡慕她的理由。”商宁摇摇头,“我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可怜?”胡叔重复着这两字,玩味道,“她父亲因她官升三级,如今得侯爷青眼,她到白玉京后,更会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会可怜?”

  “可这世上,真有不用付出便能得享一切的好事么?”商宁反问。

  曲锦瑟因为那张容颜得萧西棠另眼相待,可说到底,她也只是别人的替身。

  于商宁而言,她绝不愿意因为生得同别人相似,去得到什么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当然,她又想,自己可没有曲锦瑟她们那样好看的容貌。

  胡叔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可这个道理,世间许多人都看不明白。”

  他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

  说完,胡叔解下腰间荷包,摸出一颗糖递到商宁面前。

  “这是什么?”

  “松子糖。”胡叔含笑道。

  商宁眨了眨眼,将糖放进嘴里:“好甜啊。”

  胡叔逗她:“你就这么吃下去,不怕我在糖里下了毒?”

  “毒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商宁嚼着糖反问。

  没有好处的事何必费力去做,何况,自己好歹也是个医修。

  “没有好处的事好像是不值得去做。”胡叔叹了一声,“可是在白玉京中,这样的事总有许多人在做。”

  甚至下位者的生死,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念喜怒。

  胡叔的语气很是怅然,商宁却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胡叔便笑了笑,转开话题:“你也不必担心,虽是医奴,但侯府从来不苛待奴仆。或许不用三年,你便能自由。”

  商宁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没关系,反正侯府给的月俸不少,还有灵石呢。”

  她没有说实话,面对胡叔,商宁始终还是存着几分警惕。

  胡叔也不知有没有信商宁的话,他突然转开话题:“你喜欢这松子糖么?”

  “还不错。”商宁偏头道。

  “那这糖,便送给你了。”胡叔将荷包放进商宁手中,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商宁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中荷包,满头雾水。

  她打开荷包,低头嗅了嗅,这好像就是一包普通的松子糖而已。

  永宁侯府从上到下,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第七章 昭骊山下,小药庄中。

  ……

  昭骊山下,小药庄中。

  常易急急走入房中时,商老头正拿着石碾,慢条斯理地研磨药材。

  “爷爷,阿宁之前说她要下山办事,如今都过了好几日,她怎么还没回来?!”常易面上满是焦急,已全然没了平日冷静。

  阿宁很少去城中,这回独身前去,数日未有音讯,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从商宁离开第二日起,常易便开始担心,耐心等了几日,商宁却始终不曾传回任何音讯,他实在等不下去。

  这十多年来,常易就像老母鸡一样照顾着他捡回来的师弟师妹,如今竟然有只小鸡崽走丢了,他怎么能不着急。

  “冒冒失失做什么。”商老头的语气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说来,常易跟随在他身边十多年,也未曾见他什么时候露出过焦急之色。

  “身为医者,你为病人出诊时也这么急躁?”

  常易被他训得低下头,低声道:“爷爷,我记住了,以后行事断不会如此。”

  他抿了抿唇,打好腹稿才抬起头继续说道:“但爷爷,阿宁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依她性情,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才迟迟未归,我得带师弟师妹们去城里寻她!”

  “不用。”商老头看也没有看他,只冷声否决道。

  “那怎么行……”常易急了,若是去晚了,阿宁出事了可怎么是好。

  商老头打断他的话:“她没事。只是走了。”

  走了?

  走去哪里?

  阿宁被自己捡回小药庄时,记忆全无,这么多年她都待在小药庄,这里就是她的家,她还能去哪里?

  常易的眼神有一瞬茫然,他回过神来,连忙问道:“阿宁去了哪里?她才十六岁,离开小药庄后,被人欺负怎么办?!”

  “你还真把自己当她爹娘?”商老头看着他,眼神冷峻。“便是爹娘,也护不了她一辈子。”

  他的话直中要害,常易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有她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该做的事。”商老头收回目光,笃定道。

  常易无言以对,他讷讷站在原处,沉默良久才开口:“原来阿宁这次进城,是要离开了……她怎么不告诉我们,也好送送她才是……她……自己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吗……”

  常易以为,商宁这回离开小药庄时便决定前往白玉京,是因不愿见离别,故而没有告知众人。

  “她比你想象的聪明。”商老头再次低下了头。

  常易点点头,勉强地笑笑:“阿宁一向很聪明……”

  所以她一定能照顾好自己,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爷爷,太阳快下山了,院里晾晒的药材还没收起来,晚了怕要受潮。我去同师弟师妹们,将药材收起来。”常易匆匆说完,抹了一把脸,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在踏出房门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低声问道:“爷爷,阿宁有没有说,她去了哪里?”

  “白玉京。”

  “白玉京……那是很好的地方啊……”常易喃喃道,“只是,阿宁什么时候会回来?”

  白玉京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

  这次轮到商老头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道:“不知。”

  顿了顿,又说:“总会回来的。”

  “那就好。”常易点着头,“那就好。”

  直到常易的背影消失,商老头才再次抬起头,他松开药碾,夕阳的余晖洒进房中,他的腰似乎在一瞬间佝偻许多。

  “白玉京啊……”

  那个他离开了很多年的地方,现在,他唯一的弟子,却又要回到那里。

  就像当日商宁踏入道途一般,她前去白玉京,又是一件脱离了商老头掌控的事。

  几十年前,他逃脱五大仙门追杀,于荆州隐姓埋名,本打算就此了却残生,没想到阿宁意外继承自己衣钵。

  商老头希望她做个寻常医者,一辈子平安喜乐,不要牵扯进那些旧日恩怨。可现下,她竟然又被迫前往白玉京。

  阿宁入他门下已是错误,前往白玉京,会不会又是另一个错误?

  *

  南阳官驿前,商宁呆呆地看着巨大的楼船从天而降,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她怔在原地,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她知道修士能飞天遁地,却从不知道原来楼船也能在云间行走。

  永宁侯府的侍女护卫忙碌着将南阳官驿中的行李搬上船,虽说只在南阳留不过半月,萧西棠的坐卧起居却不能将就。平日所用均是从白玉京永宁侯府中带来,现下离开,连萧西棠的车辇,都是要带上楼船的。

  相比忙碌的众人,商宁便显得无所事事,十足是个闲人。

  “愣在这儿做什么?”胡叔对黑甲护卫吩咐两句,抬眼看见商宁动也不动地盯着楼船,走上前笑问。

  “这是什么啊?”见了勉强能称作熟悉的人,商宁终于忍不住问道,她实在太好奇了。

  胡叔看着她:“这是浮空舟,你从前没有见过?”

  商宁摇摇头:“我从前一直和爷爷生活在山里,连城中都没有来过几次。”

  当然没有见过浮空舟。

  “它是怎么飞起来的啊?”

  “浮空舟可用灵力驱动,修为不济者亦可用灵石代替,全力驱使之下,日行数千里不在话下。”胡叔徐徐为她解惑。

  “这么快?!”商宁惊叹道,“我还以为你们会坐马车回去白玉京。”

  那自己就可以借这个机会瞧瞧沿途的风景,她还从来没离开过南阳。

  胡叔失笑:“那样未免太耽误时间。”

  身为永宁侯,萧西棠可没有那么多余暇能浪费。

  “为什么之前在南阳,我都没有看见这艘浮空舟?”

  胡叔挑了挑眉:“浮空舟这样的灵器,自然是被祭炼过,能收入乾坤袋中。”

  “乾坤袋又是什么?”商宁下意识问道。

  胡叔再次看了她一眼:“你可曾听说过袖里乾坤?乾坤袋,便是能储物的空间,品级越高,能装下的东西就越多。”

  原来是这样,修士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真多。

  “如乾坤袋、浮空舟,应当都是身为修士的常识,难道你那位爷爷,引你入仙途后,从未告诉过你这些?”胡叔也觉得奇怪,商宁对于修真界的认知,甚至比寻常凡人还不如。

  商宁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有些紧张地避开胡叔的目光:“爷爷……爷爷他不喜欢提这些。其实比起修炼,他应该更希望我能做个医者。”

  “医者?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想法。”胡叔低头看着商宁,“天下人都盼着自己能入修行之门,从此求得长生,你这位爷爷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只是你也该知道,医修修为越高,灵力越强,能施为的术法便越强。因此修为越高的医修,往往就是越好的医者。”

  “你这话,对也不对。”

  胡叔抱着手,来了些兴趣:“这作何解?”

  商宁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用我爷爷的话来说,当今天下医修,只习术法,不知望闻问切,乃是本末倒置,叫我不可学他们去。”

  胡叔自问这些年跟着萧西棠,见识也算不少,但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他忍不住挑了挑眉头:“这又作何解?修士术法能即刻叫重伤之人恢复如初,修为更高者,甚至能使断肢重生,这一点,未曾修行的凡人医者有再好的医术,也做不到。”

  “不错。”商宁点头赞同,“但若是医修不通望闻问切,不知病灶,治起病来往往是事倍功半,白白浪费许多灵力,原本能治好的伤,也因为灵力不济失败。换句话说,同样的伤势,佐以医术,原本观海境界修士才能治好的伤势,或许明识境修士也能治疗。”

  明识,观海,知玄,这是修行的前三大境界。

  商宁所言并非凭空而来,前日在昭骊山中,她为曲锦瑟治伤的过程,便恰恰验证了商老头曾经告诉过她的这番话。

  换了别的明识境修士,是绝无可能以这样粗浅修为治好曲锦瑟的伤还不留任何后患。

  胡叔听了她的话,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这样说来,也的确有几分道理。”

  “只是当今天下,修士最重修为,恐怕少有人愿意浪费修行的时间去钻研医术。”

  商宁点头:“所以我爷爷说,他们是医修,是修士,却还不能称为医家。”

  胡叔负手而立,望着浮空舟上忙碌的男男女女,眼神悠远:“这样算来这世上,想做医家的修士太少了。”

  “商宁姑娘,竟是其中之一吗?”

  商宁被他问住了,脸上一时间出现了明显的怔愣之色。

  她出神良久才讷讷道:“我也不知。”

  她真的不知道。

  商宁知道,自己在医术一道上并无天赋,一张药方要背许多遍才能记住,分辨药材也是大师兄手把手教了许多次,爷爷写的脉案看了一遍又一遍,替人看诊时还总有许多疑惑。

  她也知道,自己对于医术兴趣并不大,一本医书总是翻着翻着就忍不住睡了过去。

  可是在小药庄这么多年,学医占据了商宁生活的大半,她早已经习惯了。

  如大师兄那样,潜心学医,待所有病患一视同仁,一心济世救人,定能称一句医家。可是自己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成为医家。”

  “只是我想,能愈人苦痛,已经是一件很叫人高兴的事了。”商宁向着胡叔笑起来。

  做不做医家,其实尚在其次。

  胡叔心内五味杂陈,明明相貌不同,眼前少女却叫他觉得,她比曲锦瑟,更像阿虞。

  怎么会呢?眼前少女乃是医修,阿宁却是用刀,她刀下,斩过无数不义之人与作恶妖族的头颅。

  长长叹出一口气,胡叔笑道:“商宁姑娘,希望你能一直保有如此心境。”

第八章 浮空舟日行数千里,商宁在船上……

  浮空舟日行数千里,商宁在船上待了不过三日,便听永宁侯府护卫议论,马上就要到白玉京了。

  她走上甲板,曲锦瑟正站在那里,身边伴着几个女婢陪她说话。

  远远瞧见商宁,她冷淡地投来一瞥,让人平白觉出几分高高在上。

  商宁莫名觉得有些没趣,换了个方向。

  楼船行走在云雾之中,倚在船舷上,好像只要一抬手,就能将云雾握在手中。

  商宁低头望去,万丈高空之下,隐隐约约能看见城阙的轮廓,深深浅浅的绿色点缀其中。

  城阙之上有雾气缭绕,自高而下看去,因着雾气遮蔽,便全然看不清城中布局。

  是因为浮空舟飞得太高了吗?

  商宁皱眉,运转灵力汇聚在双目之上,再向下望去。

  怎么还是看不清?

  她忍不住向下弯着腰,好像这样就能近一些,如此一来,半个身体都露在船体外。

  “商姑娘?”耳边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

  商宁连忙直起身,看清来人后扬起一个笑:“红叶姐姐。”

  红叶走到她身边,有些纳罕地问:“商姑娘,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哦,我想从上面看看白玉京,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是因为这浮空舟飞得太高了吗?”商宁答道。

  红叶是萧西棠手下一名女婢,地位不算高,负责的多是杂事,商宁也算她手中一桩杂事。

  听了商宁的话,她失笑摇头:“自然是看不清的,白玉京中早有仙门大能布下阵法禁制,轻易不可窥视。”

  原来如此,商宁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她还想从上方瞧瞧白玉京是什么布局呢。

  红叶见她这样神情,弯了弯唇角:“浮空舟马上就要下落,船舷处罡风甚大,以防万一,还是别站在这里为好。等咱们到了侯府,且有的是机会逛白玉京。”

  不过一盏茶后,永宁侯府中,楼船缓缓落地。

  萧西棠领着一众亲卫下船,浩浩荡荡向书房而去,剩下众多仆役将船上行装搬下。

  红叶作为在萧西棠身边侍奉的侍女,地位虽不算高,但也不需要做这样的苦力活。

  她领着商宁往侍女所居西院行去,准备先将她安置好再去忙其他:“府中医奴同女婢一样,都是住在西院中。”

  “那医修呢?”商宁有些奇怪,她怎么没有瞧见那些萧西棠在南阳招募的医修也跟着进内院来。

  红叶抿唇笑了笑:“列位医修乃是侯爷请来的客人,因着修士多喜静,便都在京中安排了独门独户的院落。”

  永宁侯府再大,也是有限的,何况修士多多少少都有些傲气,不可能如寻常医者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们不需要来侯府么?”商宁不太明白,这样一来,萧西棠请他们来白玉京做什么?

  “依侯府旧例,这些医修受侯府供奉,每月都会来此值守五日。侯爷身有旧伤,需要医修出手调理,府中黑甲护卫受伤也是医修治疗。”

  萧西棠身边的黑甲亲卫,也都是修士。

  商宁想,她其实也是修士,虽然修为低了点儿。永宁侯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鬼!

  即便是永宁侯府的医奴,也都不过是凡人。有灵根的修士,还不至于泛滥到为人奴仆。

  萧西棠要商宁为医奴,红叶并不知其中内情,也不敢擅自打听,只以为她是个普通人。

  红叶带着商宁穿过回廊,院中山石嶙峋,奇树芳草点缀其中,景色别致,引得商宁不断回头张望。

  体谅她年纪小,初到府中,红叶也不忍心出言苛责。

  走入洞门,小院中很是安静,空地上晾着几件湿衣,耳边有几声清脆鸟鸣。

  红叶站在院中,扬声唤道:“朱颜?”

  过了两三个呼吸,有女子脆生生地应了句:“且等一等!”

  “不急。”红叶回道,她回头对商宁解释,“侯府医奴本都是住在左去第二个院子,因着开春时才买进奴婢,却是已经住满了。

  “这院子住的乃是宴客奉酒的女婢,其中朱颜与我也算相熟,你与她住一处可好?”

  商宁点头:“多谢红叶姐姐费心。”

  红叶见她笑得纯稚,嘴边也不由牵起一点笑意。

  她见商宁年纪小,又生在山野之间,不通俗务,这才特意叫她和自己算得上相熟的朱颜住在一处,免得叫别人欺负了去。

  这永宁侯府中,勾心斗角之事是从来不少的。

  商宁能明白她这番好意,红叶自然也觉得心中熨帖。

  正说话间,有女子从院后绕了出来,她衣袖挽起,双手还未擦干,见了红叶,眸中有些惊喜:“红叶姐姐,你回来了?”

  “方才我在浣衣,慢待了。”

  红叶摇摇头:“无妨。”

  她领着商宁上前,将自己的打算说与朱颜听。

  朱颜看了一眼商宁,点头道:“自然是好的,左右这院中尚有空房。”

  “她年纪小,自小长在山野,日后恐怕还要你教她一些规矩。”红叶又道,能伴萧西棠出行,她的地位比起朱颜来说又要高一点,在府中原是分管宴饮待客之事,平日没有那么多功夫带孩子。

  朱颜笑笑,容色娇艳:“姐姐放心。”

  红叶便不再多说,将商宁交到朱颜手中,让她陪她去各处领四季衣衫、平日用度等。

  商宁择下的这间房太久无人居住,侍女们住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有人日日洒扫,甫一打开门,灰尘飞扬,呛得商宁咳嗽两声。

  朱颜打开木窗,让新鲜空气流入,又帮着商宁一起铺好了床。

  就收拾起居一事,两人便忙碌了大半个白日。

  院中水井处,朱颜打了一桶水,让商宁净手净面:“一会儿我去取了柴火,晚间便能有热水沐浴了。”

  奴婢们要用热水,便只能自己领了木柴生火。

  “谢谢朱颜姐姐。”商宁抬起头,眼睫上沾了几滴水,笑起来让人不由觉出些天真傻气。

  还是个孩子呀。

  朱颜也回她一笑,又抬手指着探出丹桂树枝的那面院墙道:“这旁边院子里,住的是洪婆婆,她素来喜静,你平日进出,都要小心些,不可搅扰了她。”

  “洪婆婆是谁?”

  朱颜将污水倒进沟渠:“洪婆婆是侯爷请来的贵客,身份非同寻常,不可冒犯。”

  贵客?贵客为什么会住在女婢居所的旁处?商宁忍不住又问。

  “是婆婆自己择的居处。”朱颜答了这句,又道,“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话。在侯府,我等这样身份,应当谨言慎行,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她神色淡淡。

  好多规矩啊。

  商宁眨眨眼,乖顺地点点头,初来乍到,还是乖巧些为好。

  她看了一眼探出院墙的丹桂枝,压下心中好奇,跟上朱颜的脚步。

  “今日侯爷归府,各处定是一片忙乱,想必府中药堂一时也不缺你一人。”

  “你从南阳来,从前应当未曾来过白玉京吧,可趁今日出府四处瞧瞧。”朱颜看商宁见什么都新鲜的模样,提议道。

  商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朱颜失笑,拉开抽屉取了三贯钱放在她手中:“这三贯钱你先拿去用。”

  商宁自然不能收,连连推拒,朱颜却将钱紧紧按在她手中:“我乃孤女,在这侯府之中也无什么花用的地方。你初来白玉京,便去西市置办一些尚缺的物件,些许银钱,不必计较。”

  她说得很有道理,商宁赧然道:“谢谢姐姐为我考虑周全,等我领了月俸便还你!”

  朱颜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她好像一朵清雅馥郁的芍药,静静开在春光之中。

  “你从南阳来,对吗?”朱颜突然问。

  商宁点头:“我是荆州南阳郡人。”

  “我……也出生南阳,多年前荆州大旱,赤地千里,因此流落京中。”朱颜有些失神,眼中浮起淡淡怅然,“从此,竟是再也没有回去过。”

  大约因着朱颜也是南阳生人,红叶才将商宁交到她手中。

  与朱颜道别,商宁走出院子,恰好遇见老妇人提着食盒回到那间有桂花树的那间小院。

  她佝偻着腰背,头发花白了大半,神情冷肃,眼角向下耷拉着,生就一副很不近人情的相貌,间或低声咳嗽一声。

  这就是朱颜姐姐说的那位洪婆婆吧?

  或许是因为商老头也总是冷着一张脸的缘故,商宁不仅不觉得冷着脸的洪婆婆可怕,相反还忍不住生出几分亲近。

  她没有出声,默默看着老妇人回到院中,将院门紧紧合上。

  白玉京,西市。

  行走在西市街头,只见行人来往络绎不绝,有褐衣麻服的青壮男子匆匆而过,也有少年耳边簪花,锦衣风流;正当年华的女子跟在母亲身边,拿了团扇掩唇而笑……

  耳边满是叫卖声,少女当垆卖酒,娇声吆喝,酒香混着一旁糕点铺子的甜香,叫人忍不住驻足。

  商宁四处张望着,只觉得什么都新鲜,叫人目不暇接。

  在小药庄时,常易也带着师妹师弟们去逛过南阳的集会,但那儿却远比不上白玉京的热闹。

  人潮涌动,这西市之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商宁行走在其中丝毫不起眼。

  前方正巧有个卖草药的小摊,商宁和药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这时候便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瞧一瞧这些药材的品相。

  也不知道白玉京炮制药材的手法,同南阳会不会有些不同?

  这几支山参像是今天才摘下的,很是新鲜…

  正在她全神贯注之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呵斥:“小娃娃,学什么不好,要做那妙手空空的勾当——”

第九章 商宁诧异地抬头,只见一身落拓……

  商宁诧异地抬头,只见一身落拓的中年侠客捏着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手腕,在他手中,正握着商宁的荷包。

  小乞儿似乎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被人当场抓个正着,脸顿时就通红一片。

  他动作慌乱地将荷包向中年侠客脸上扔去,而后强行挣开他的手,仓皇地钻入人群之中,不过一错眼,他的身影便淹没在人流之中,再难找出。

  中年侠客没有追上去,他本就不打算真将小乞儿拿去府衙。

  将荷包丢还给商宁,他抓了抓自己的乱发:“西市热闹,不乏有些无父无母的乞儿当街行窃,记得小心些。”

  商宁接了荷包,拱手对他道谢:“多谢大侠!”

  她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中年侠客。

  只见他着一袭青衫,长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起,额前鬓发散乱,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落拓侠气。

  商宁往日偷偷藏了不少话本子,看着眼前男人,她想,那些话本里惩奸除恶,逍遥自在的侠士应当就是如此吧?

  男人右手拎着一个酒葫芦,听了商宁道谢,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无妨,这对他本就只是举手之劳。

  打开酒葫芦豪饮一口,他转身就要离开。

  这是商宁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一类人。

  “等等!”商宁对着男人的背影叫道,“大侠,我想谢谢你,不如我请你喝酒啊!”

  男人没有回头,懒洋洋地答了一句:“不用了,你一个小丫头,喝什么酒。”

  商宁跟了他几丈,人潮拥挤,最后只能看着他走远,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若是能请他喝酒,说不定能从这位大侠口中听到许多江湖上的趣事,一定比话本子里更精彩!

  怀远坊,红袖招。

  丝竹之声靡靡,琴瑟相和,叫人忍不住醉在这温柔曲调中。抬头望去,身着薄纱的少女聘聘婷婷绕过回廊,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这里就是乐坊吧?

  商宁望着头顶上红袖招三个大字,眨巴着眼睛,哪怕商老头和常易此时并不在她身边,也不会知道她来这里的事,商宁还是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心虚。

  她早就好奇乐坊之中是何模样,但往日商老头并不许她轻易下山,偶尔下山,也都有常易在身边守着,自然不会带她来红袖招这样的地方。

  现在自己独身在白玉京,便是进了这红袖招,爷爷和师兄也都不会知道。商宁弯了弯眉眼,踏着轻巧的脚步迈入了红袖招中。

  红袖招乃是白玉京中最有名的乐坊之一,不论寻常权贵还是仙门修士,都爱来此处饮酒赏乐。

  红袖坊如今的主人也是个女子,在她经营下,红袖招女子卖艺不卖身,在这里,赏乐可以,想要做些别的,便会被客客气气地请出去。

  想撒野?

  能在白玉京做生意的,背后又岂能没有靠山?

  既然来了红袖招,任是什么身份,都要守红袖招的规矩。

  因着这般缘故,红袖招也是白玉京中女客最多的乐坊,商宁步入此处,并不显得突兀。

  乐坊之中处处以薄纱作饰,风吹动檐角风铃,叮铃作响。角落处,一队乐师手持不同乐器凝神演奏,曼妙乐声充溢室内。

  商宁不通音律,听不出这是什么曲调,只觉得很是悦耳。

  红袖招共有五层高,虽是白日,客人也并不少,来来往往,却并不显得嘈杂。

  此时,二楼之上,陈山河还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侧身倚着墙,随意地与身前女子说着话。

  看得出来,他们很是相熟。

  女子一身月白纱裙,容色清丽,笑起来温柔如明朗月色,不会让人感受到丝毫侵略性。

  她便是红袖招如今最好的琴师,云念晚,云姑娘。

  据说这位云姑娘出身贫寒,自幼父母双亡,叔婶刻薄,见她颜色好,竟将其作价卖出,云念晚便这样沦落风尘之中。

  好在红袖招主人怜其遭遇,出手相救,将她留在身边,甚至亲自授她琴艺。

  待到云念晚一十六岁时,琴技大成,于红袖招一曲成名,无数权贵蜂拥前来,只为听她抚一曲。

  若只是如此,云念晚尚且还不能称为白玉京第一琴师。

  她真正成名,是有一音修慕名前往红袖招,听完云念晚一曲后,默然无语,竟是当场顿悟,突破了当下修炼的瓶颈。

  自此,红袖招云姑娘之名,传遍整个白玉京。此后又有数名音修慕名前来,各有所得,云念晚白玉京第一琴师之名,再无人能质疑。

  随着她名声越来越盛,如今不说想听云姑娘一曲,便只是想见她一面,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陈山河每一次来红袖招,都一定能见到她。

  不论有什么样的贵客在前,一旦陈山河前来,云念晚都会客气拒绝,只为及时与他相见。

  “你这回来京都,打算留几日?”云念晚看着陈山河,轻言细语问道。

  被她注视着的男人握着酒葫芦,眼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怎么也要留个半月,将白玉京中好酒都尝上一遍才是。”

  他这些年四处游历,行踪不定,不过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回白玉京一趟。

  眼神掠过楼下,陈山河见到商宁身影,一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不由皱起了眉,这小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陈山河,正是方才在西市上抓住小乞儿,帮商宁护住荷包的中年侠客。

  云念晚见他皱眉,停下口中话题,关切问道:“怎么了?”

  “在这儿见到了个眼熟的小姑娘。”陈山河说着,起身向楼下走去。

  “小丫头,你在看什么?”

  商宁转过头,见是陈山河,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惊喜道:“大侠,是你啊!我们可真有缘。”

  陈山河可没她那么激动,敷衍地点点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是乐坊么?我自然是来赏乐的。”商宁觉得他问得可真奇怪。

  陈山河抱着手,轻啧一声:“你可知道在这儿听一支曲,要多少钱。”

  他打量着商宁的一身布裙,故意吓唬道:“小丫头,若是听了曲付不上钱,红袖招可是会将你押在这里做苦力的。”

  商宁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也不了解这些行情,听了陈山河的话,忍不住摸了摸荷包。

  朱颜姐姐给的三贯钱,可够用么?

  “山河,你何必吓唬这位姑娘。”云念晚带着婢女缓缓走来,温言笑道。

  商宁好奇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

  “姑娘是山河的朋友?”云念晚轻声问道。

  商宁摇摇头:“我今天才认识大侠,方才在西市,多亏他出手,否则我的荷包就要被人偷了。”

  她看向陈山河:“大侠,原来你叫山河啊。”

  “是陈山河。”陈山河纠正道。

  商宁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我叫商宁,大侠,互换过姓名,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陈山河无奈:“小丫头,你怎么这样自来熟?”

  云念晚摇头失笑:“相逢便是有缘,我看这位姑娘的话很有道理。商宁小姑娘,我是云念晚,不知姑娘可愿听我一曲?”

  “阿云……”陈山河想说什么,但摸了摸鼻尖,还是作罢。

  商宁未曾想太多,对云念晚笑道:“那谢谢这位阿姐了!”

  她并不知云念晚身份,更不知道听她这一曲是如何难得。

  “小丫头,你难道是头一回来白玉京,怎么见什么都好奇?”陈山河见商宁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

  商宁点头:“我的确是今日才到白玉京,从前我长在山中,这里许多,我从前都未曾见识过呢。”

  商宁长到如今,有商老头管束,离开小药庄去南阳城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怪不得,陈山河也算明白了几分。

  云念晚领着两人上楼,商宁跟在她身后,见着她迤逦的裙袂,细腰袅袅,佩在腰间的禁步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这位云阿姐,怎么连走路也这样好看。

  云念晚也是商宁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人。

  雅室之中,纤长十指抚在琴弦上,云念晚低垂下眉眼,神情认真。下一刻,铮铮琴音从她指尖流泻,引住所有人的心神。

  商宁不曾学过琴,可她能感觉到,云念晚的琴音与其他乐师奏出的很是不同,哪怕商宁什么也不懂,也被琴音吸引,渐渐沉浸其中。

  商宁未曾察觉,她经脉中灵力在云念晚的琴声中飞速运转,行走过一个大周天。

  周遭灵气缓慢汇聚在她身旁,形成一道又一道无形的灵气漩涡,商宁的长发无风自动。

  正埋头喝酒的陈山河察觉到灵气异动,手下动作不由一顿,他转头瞧着闭目凝神的商宁,低声喃喃:“竟然顿悟了?!”

  云念晚虽是寻常人,但她琴艺已至化境,故能助修士体悟。

  但便是如此,也不是谁听了琴都能顿悟的。

  能在阿云琴音中顿悟,这小姑娘不提天赋资质,悟性倒一定不错。

  有这样悟性,如今才明识境七重,难道这小丫头灵根差了些?

  罢了罢了,既是遇上了,便让他助她一臂之力。

  陈山河将手中精巧的银制酒壶放在桌案上,反手一拍,四周混乱的灵气仿佛被牵引着涌入商宁体内。

第十章 陈山河长相粗豪,对于灵气的掌……

  陈山河长相粗豪,对于灵气的掌控却很细微,在他襄助之下,商宁身周形成的混乱灵气旋涡逐渐散开,如流水一般被人牵引着尽数涌入她体内。

  而商宁闭上眼,默默运转功法,灵力游走在她经脉中,回环往复,越来越快——

  灵力冲破数处原本存在于经脉的关隘,丹田升起一缕热气,商宁睁开眼,灵力外现,室内忽起一阵狂风,吹得房中用作装饰的薄纱乱舞。

  陈山河收回手,再次拿起了酒壶。

  商宁很快反应过来,她收起自己外溢的灵力,起身郑重地向云念晚和陈山河一礼:“多谢二位助我突破!”

  正是因为云念晚的琴音,商宁才会顿悟,也是因为陈山河在旁助她疏导灵力,她才能顺利突破明识境九重。

  没错,商宁今日一举从明识境七重,突破至明识境九重。

  借着云念晚的琴音,她竟然接连突破了两重小境界。

  云念晚手指随意地拨动琴弦,发出几声不成曲调的音符。

  她温和地笑笑:“我不过是抚了一曲琴,能突破境界全在于你自己悟性上佳。听过我抚琴的修士不在少数,能突破的人却有限。”

  商宁还想说什么,陈山河开口打断了她:“小丫头,看你悟性不错,怎么之前才不过明识境七重?莫不是平日疏于修炼,偷懒去了?”

  连破两重境界,证明商宁悟性定是一流,天赋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瞧上去大约十六七岁,天赋稍好的修士在她这样年纪,应该已经突破了观海境。

  “修炼一事,讲究随心而为,不必强求才是。”商宁弯起眉眼,语气轻松。

  大约是因为商老头的教导,她一直以来在修炼上花的时间并不算多,对修为高低也并不执迷。

  陈山河啧了一声:“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没有进取心?”

  商宁对他做了个鬼脸。

  云念晚掩唇失笑,她轻声道:“我倒觉得,她能这样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

  “人生在世,并不是一定要将修炼视为头等大事。世上如我这般毫无灵根,无法修炼的寻常人不知凡几,不也同样过得自在快活?”

  谁又规定了修士必须以修炼为先?

  云念晚的话听得商宁连连点头,只觉得遇见了知音:“阿云姐说得对,修炼又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儿,开心才是最要紧的。”

  陈山河以一敌二,独木难支,只能无奈地摇摇头,默默喝起酒来。

  矮桌上那一小壶酒迅速酒被他喝了个精光,陈山河向下倒了倒酒壶,竟是一滴也不剩了。

  他还觉得意犹未尽,忍不住向云念晚抱怨道:“阿云,你们这红袖招的酒,真是比水也强不了多少,还吝啬得一间房里只肯放上一壶。”

  这是自然,红袖招乃是风雅之地,又非酒肆,当然不会准备那等入喉灼烫的烈酒。

  不是所有人都像陈山河这般善饮,烈酒醉人,吃醉了还赏什么乐。何况红袖招还有许多女客前来,清冽回甘的甜酒自然更为合适。

  云念晚也不是头一回听他这样抱怨,只温声回道:“来红袖招,为的是赏乐,可不是饮酒。”

  陈山河摇头起身:“罢了,这酒喝在嘴里实在没滋味儿,我得去打几两烈酒润润喉!”

  他看向商宁:“小丫头,曲也听了,你也别在这儿多留,早些回家去。”

  不等商宁开口,他便拎住她的后衣领,对云念晚略点了点头:“走了。”

  商宁还没来得及同云念晚道别,便被他提着,翻身从窗户一跃而下。

  房中只剩云念晚一人,透过大开的木窗,能瞧见窗外葱郁的林木,即将西落的阳光从枝头倾泻,眼前正是岁月静好。

  云念晚眼神怅然,她望着远处,轻轻叹了一声,柔软地像羽毛坠落。

  *

  商宁被陈山河强行带离红袖招,路口处,他解下腰间酒葫芦:“小丫头,下回记得不要独身一人没头没脑地往乐坊里闯。”

  哪怕是红袖招,最好也不要。

  “为什么?你能去乐坊,我便去不得?”商宁不明白。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山河哼笑一声,屈指敲在商宁额头上,“等什么时候你有我这样修为,那时,许多地方便能想去就去。”

  商宁仰起头,好奇地问他:“那你是什么修为?”

  陈山河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我天赋不佳,如今也不过是凝虚。”

  凝虚之后,修士便能辟谷,容貌不改。

  凝虚修士,在白玉京五大仙门,做个长老也绰绰有余了。

  陈山河的话算是自谦,商宁却并不清楚这一点,她似懂非懂地看着陈山河:“那我到凝虚境界,需要多久?”

  商老头没有教过商宁这些,她这几年修炼,全靠自己摸索,往往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陈山河摸了摸下巴,故作认真道:“以你的资质,怎么也要不了一百年才是。”

  “这也太久了!”商宁不满道。

  陈山河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头:“好了,小丫头,我要去打酒,你快回家去。”

  商宁忙道:“我想同你一道去,大侠,我请你喝酒——”

  “用不着。”陈山河挥了挥手,抬步向前走去。

  商宁准备跟上去,却发现他身法诡异,片刻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跟丢了人,商宁泄气地踢了踢路边石子儿,无精打采地往回走。

  算了,看看天色,也是时候回永宁侯府了。

  “喂,你别想走,吃了我的云片糕却不掏钱,难不成是想吃霸王餐?!”

  商宁抬头,只见身着褐衣短打的市井徒(注一)拽住少年衣袖不放,神情很是不善。

  “放开。”那少年开口,声若流水击石,泠泠淙淙。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神情冷淡,眼中仿佛含着高山之巅万年不化的霜雪,身上带着一股似乎天生而来的漠然。

  “今日你拿不出钱,就别想走!”市井徒并不害怕,强调了一遍自己的话,这少年生得再好,也休想吃他的霸王餐!

  “这里可是白玉京,天子脚下,容不得你放肆!”

  少年幽幽地看向他:“是你给我的。”

  “是我给你的,可你吃了就得付钱!”市井徒怀疑眼前这少年是不是在故意装傻,想白吃白喝。

  少年见他不依不饶,顿了顿,问道:“什么钱。”

  这世上莫不是真有傻子连钱是什么都不知道?

  拿出一枚钱在少年面前晃了晃,市井徒道:“就是这个,看见了么,吃东西就得给钱。”

  少年微微皱了皱眉:“我没有。”

  “你要是没有,那我们就去见官!”市井徒更怀疑少年是在装疯卖傻,他拉着少年,这就想往官衙去。

  只是少年看似瘦弱,他站在原处,那市井徒却拽不动分毫,气得涨红了一张脸。

  少年抬手解下腰间玉珏:“我没有钱,这个够吗?”

  市井徒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登时瞪大了眼,他紧紧盯着玉珏,眼中不由露出贪婪的光,迫不及待地点头道:“够!当然够!”

  哪儿来的傻子,竟然用玉珏换他几块云片糕,他今日可真是走运了!

  市井徒心内暗喜,伸手就要接过少年手中玉珏。

  旁边看了全程的商宁忍不住想,这是哪家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被放出来体验民生,竟然用一枚玉珏去换几块云片糕?

  那玉珏莹润透亮,显然价值不菲,怎么也不止换几块云片糕才是。

  看那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或许也是第一次来白玉京,商宁便有些不忍。

  市井徒马上就要接过玉珏,一旁却伸出一只手,盖在少年掌心,止住了市井徒动作。

  被搅了好事的市井徒不满抬头,对上商宁微笑的脸。

第十一章 商宁在市井徒反应过来前,抢……

  商宁在市井徒反应过来前,抢先握住了少年手中的玉珏。

  “你干什么?!”眼看煮熟的鸭子竟然半路被人截了胡,市井徒神情不善地瞪着突然冒出来的商宁。

  商宁不答,转头对少年道:“兄长,你怎么走得这样快,害我好找。”

  听了她的话,市井徒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心虚,他方才做的事可不占理。

  商宁看向市井徒,挑眉问道:“我兄长方才是吃了你的云片糕吧,多少钱?”

  市井徒盯着少年手中玉珏,很是不甘心地嘟囔一句:“他方才分明说要用那玉珏换……”

  商宁挡在少年面前:“你不肯说,难不成是想请我兄长吃?”

  “既是如此,那就多谢了。”说着,商宁作势要拉着人离开。

  “等等!”市井徒急了,连忙道,“他吃了我的云片糕,得要五……不,七个大钱!”

  七个大钱,买上半斤云片糕也绰绰有余了,这少年要怎样好的胃口才能吃下那么多?

  虽知道眼前这市井徒有胡乱叫价之嫌,商宁也不打算浪费时间与他理论什么,拿出七个大钱将事情了结,拉走了少年。

  角落处,商宁将那枚玉珏交还到少年手中:“你这玉珏可不是几片云片糕能换的,收好了。实在缺钱,将它放到当铺去,足够你在白玉京花用一段时日。”

  少年握着玉珏沉默一瞬,开口道:“多谢。”

  他虽然少在世间行走,但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商宁方才是在帮自己。

  “不客气。”商宁对他笑笑,眉眼弯弯。“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见商宁要离开,少年再次开口:“道友,你可知……东城门在何处?”

  道友?原来这少年也是修士么?

  商宁上下打量他一眼,没有感受到他身上灵力,看来少年的修为应当是胜过她的。

  “你要去东城门?”商宁有些奇怪,此时已近黄昏,城门都快要关了,他难道准备这时候出城?

  “这时候城门已经快关了,你若是想出城,不如等明日吧。”商宁善意提醒道。

  少年腰背笔直,立如松柏,面上始终没有太多神情波动:“我不是为出城。”

  那你去东城门干什么?

  像是看出了商宁眼中疑惑,少年主动解释了一句:“多年前,我与人约好,在那里相见。因我闭关日久,至今才前来赴约。”

  原是这样啊,可……多年前?

  商宁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他瞧上去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这句多年前听起来委实太奇怪了。

  她感知不到少年身上的灵力,或许他修为比自己更高一些。

  但商宁觉得,便是高,也该高得有限才是。

  修士只有到了凝虚境界,才能维持相貌不改。在此之前,修为的增加,只能延缓衰老。

  明识、观海、知玄,而后凝虚。

  修士唯有到了凝虚境界,方能辟谷,也是到了这个境界,才能使相貌永远停留在凝虚成功之时。

  眼前的少年,总不可能在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凝虚成功吧?

  这个多年前,难道是什么特殊的暗号?

  “东城门就在那个方向,你只需一直向前就可以看到了。”商宁今日在白玉京中也不是白白浪费了半个白日的。

  少年抬手一礼:“多谢。”

  商宁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才道:“你方才说多年前有约,那你现在前去,与你相约的人还会在那里么?”

  少年点头,神情认真:“他是个极为守诺的人。”

  可按照这少年的说法,是他失约在先,正常人应该都不会一直等在那里了吧……

  “若是你没有见到人该怎么办?”

  少年答道:“既然有诺在先,我便应当在约定之处,静候故人前来。”

  他就这么肯定,和他约好的人不会让他空等?

  商宁不太明白,却也没有多说,她向少年挥挥手:“那……再见?”

  少年凝视她片刻,忽然开口:“微生雪。”

  嗯?商宁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少年再次道:“我叫微生雪。”

  原来这是他的名字,商宁向他一揖:“我叫商宁,少侠,有缘下次再会。”

  她背着手,哼着南阳乡间小调向前走去,夕阳的余晖追在她脚下,发上的穗子随着她的脚步跳动。

  微生雪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沉默地收回目光,向相反方向走去。

  他不过迈出一步,身形便已经完全消失在原地,转瞬间出现在数丈以外。

  *

  是夜,商宁泡在木桶之中,热水包裹全身,她长长喟叹一声,只觉白日疲乏都被洗涤一净。

  抬起指尖,充沛的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没想到才到白玉京一日,自己竟然就接连突破了两重境界。

  商宁指尖一弹,水波涌动,升腾在半空,化作一株栩栩如生的连翘。

  她根本不需要念诀,便施展出了术法。

  能做到这一点的修士很多,但能做到这一点的明识境修士却没有几人。

  若是有人瞧见这一幕,不知会如何惊讶。

  商宁指尖微动,清水被她牵引着变化出数种药材形状,再屈指,破碎的水珠尽数落入桶中。

  她低头浸湿长发,却不经意发现自己锁骨下莫名多出一抹红痕。

  这是什么?商宁皱起了眉,她用力擦了擦,那抹红痕却鲜艳如初,并无痛感。

  好像不是伤口。

  商宁没想太多,从水里起身,换上干净衣物。

  她伸了个懒腰,夜深了,该睡觉了!

  次日一早,商宁换上永宁侯府奴婢的烟青衣裙去了药堂。

  药堂管事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验过刻着她姓名的号牌无误,的确是府中新来的医奴,便随意指了处理药材的活计给她。

  商宁原来在小药庄也做惯了这些,干脆地应了声,自己找了个角落忙活。

  这药堂之中除了坐着打瞌睡的管事,还有十数名医奴,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一边忙碌,一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么?侯爷此番回府,带回了一个好生美貌的女子!”

  “真的么?有多好看?”

  “反正是我到如今,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你才见过几个美人呢。”有人戏谑道。

  另一名医奴凑过来搭话:“我也瞧见了,是真的极好看,难不成这回,咱们府中要有夫人了?”

  “很有可能,今日我听在内院奉茶的姐妹议论,侯爷要带那位曲姑娘入宫面圣!”

  周围几人齐齐低呼一声,动静实在不小。闭眼假寐的药堂管事故意咳嗽两声,他们才收敛下来,不敢再说话偷闲。

  商宁将众人议论全听在耳中,但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萧西棠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做什么应当都有自己的谋算。

  与此同时,白玉京,大明宫外。

  永宁侯府的车辇在宫门前停住,萧西棠翻身下马,侍女小心地扶着曲锦瑟走下车辇。

  曲锦瑟站在萧西棠身后,抬眼望着巍峨宫阙,满目惊叹。

  “见过永宁侯——”

  宫门守卫手握长戟,齐声行礼,萧西棠淡淡点头,带着曲锦瑟向内行去。

  走在他身后,高大的宫墙遮蔽了人的视线,入目所及皆是一片陌生,曲锦瑟心内是止不住的惶恐。

  在宫卫齐齐行礼之时,她突然意识到了永宁侯三个字的分量,意识到了这里是大明宫,而她,马上就要见到景朝掌握无数人生死的帝王。

  她真的到了白玉京,得到了自己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一切。

  萧西棠为什么要带自己去拜见景帝?

  曲锦瑟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出答案。萧西棠也没有对她解释过,事实上,从初见到如今,数日间,萧西棠同她说过的话,曲锦瑟两只手都数得清。

  他每次看着自己,分明都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因为这张脸,自己才有今日。

  曲锦瑟心下忐忑,她实在不知道萧西棠想做什么。

  若是永宁侯只想她做个妾室,应当是没有必要带她来宫中的。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这时,曲锦瑟便不由想念起程修,在永宁侯府,她连能商量的对象都没有,满心焦虑无处诉说。

  曲锦瑟抬眼看着萧西棠的背影,对于这个给了她如今一切的人,曲锦瑟其实是惧怕的。

  这样深沉莫测的人,叫人如何不害怕。

  迎面有轿辇行来,萧西棠停住脚步,他身后的曲锦瑟满腹心事,一时不慎,险些撞上他背后。

  好在她及时回过神,稳住身形退了一步。

第十二章 曲锦瑟出了一身冷汗,她实在……

  曲锦瑟出了一身冷汗,她实在很害怕萧西棠。

  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曲锦瑟忍不住悄悄抬头,用余光打量眼前情形,只见轿辇中正端坐着一名女子,烟紫宫装上用金线绣了腾飞的凤纹,她微微勾着唇角,雍容而高傲。

  “臣,见过长公主。”萧西棠淡淡道,并未躬身。

  以他的身份,已不必向长公主躬身。

  “萧卿回来了。”长公主朱唇微动,眼波流转之间,艳光灼灼。

  她的美,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长公主的目光并未投向萧西棠,似笑非笑般问道:“此行一切可顺利?”

  “劳长公主挂念,此行幸不负今上所托。”萧西棠的语气很是冷淡,态度疏离。

  长公主轻笑一声,徐徐道:“景朝有萧卿,果真是幸事。”

  明明是句赞许的话,被她讲来,却莫名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她不再多说,微微抬手,侍女抬起轿辇,缓缓向前行去。

  “那是谁啊?”直到长公主一行人走远,曲锦瑟才开口问道。

  萧西棠不曾回头:“当今陛下亲妹,长公主,宇文锦。”

  当今景帝与宇文锦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两人生母身份低微,又早早亡故,留兄妹二人在宫中挣扎求存,多年相互扶持,感情深厚。

  是以景帝登位之后,对这个妹妹甚是纵容,任她以女子之身,笼络朝臣,玩弄权术,至如今权倾朝野,地位超然。

  朝堂争权夺利,萧西棠和长公主时有摩擦,两人相遇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乐融融的场面。

  *

  紫宸殿外,年纪不大的内侍笑着向萧西棠躬身行礼,口中问候道:“侯爷,您回来了,此行可顺利?您不在这些时日,陛下可总是念叨着您呢。”

  他态度熟稔,显然萧西棠往日没少来紫宸殿。

  寒暄过两句,内侍不敢耽误,领着两人进了殿中,从始至终未曾问过萧西棠身后的曲锦瑟一句。

  在大明宫当差,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心里一定要清楚。

  紫宸殿中,景帝正在批阅奏折,

  他是个清隽温和的中年人,作为帝王,景帝瞧上去,似乎缺了些威严,反而是与他肖似的亲妹宇文锦,举止之间更有威势。

  见萧西棠前来,景帝抬起头,唇边勾起温和淡笑:“西棠,你回来了。”

  他说着,将朱笔搁下。

  萧西棠俯身向他行礼:“幸得陛下护佑,此行不负所托。”

  曲锦瑟也连忙跟着动作。

  见到景帝之后,她心中突然放松许多,这位帝王看上去实在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昨日到永宁侯府后,萧西棠便让府中女婢教导曲锦瑟宫中礼仪,让她不至在御前手足无措。

  “快起来,这次当真是辛苦你了。此番与妖族再定盟约,两族又能再享十数年安宁,西棠,你居功甚伟啊。”景帝感叹道。

  他看了一眼萧西棠身后低着头的曲锦瑟,有些诧异地问:“这小姑娘是谁?”

  萧西棠右手负在身后,缓缓道:“此行臣于南阳暂留,见此女与故人相似,将其收为义妹,带回白玉京。”

  “今日,特带她来见过陛下。”

  曲锦瑟瞳孔微缩,眼中满是讶然,义妹?

  袖中双手缓缓收紧,他……原来是真心要对自己好么?

  “故人?”景帝饶有兴趣地看着曲锦瑟,对她道,“抬起头,让朕看一看。”

  曲锦瑟缓缓抬头,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景帝失手打落了桌案朱笔。

  朱砂在地上落下一点殷红,老内侍趋步向前,恭敬拾起朱笔。

  短暂的失神之后,景帝长叹一声:“果然是……极相似啊!朕险些以为,是她回来了。”

  那个她,那个阿虞,究竟是谁?

  曲锦瑟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景帝抬手示意老内侍上前:“既然是永宁侯的义妹,便带去给后宫各位娘娘瞧一瞧。”

  从始至终,他未曾问过曲锦瑟名姓。

  殿内侍奉的数名内侍宫女趋步走出,日光照进紫宸殿,渐渐偏斜。

  谁也不知道,萧西棠和景帝在其中谈了什么。

  一个时辰后,大明宫外,曲锦瑟提着裙子跑向等在宫门处的萧西棠,眼中是未曾散去的兴奋:“陛下加封我为郡主,是……是兄长为我请封的么?”

  她面上带着浅浅晕红,显出三分无辜天真。

  曲锦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她掩不住心内的欢呼雀跃,原来他带她来见陛下,是想为她请封啊。明珠郡主,原来他是真心对她好,虽然平日冷淡了些,却是把她视作了妹妹疼爱。

  萧西棠低头看着她的脸,良久,漠然开口:“别叫我兄长,更别用她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

  曲锦瑟原本红润的脸,一点一点褪去颜色,惨白如纸。

  萧西棠丝毫不在意曲锦瑟心情如何,转身向宫墙外行去。

  他给她权势,给她荣华,代价是,她要做一枚棋子,做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不过是一桩交易。

  曲锦瑟站在原地,她眨了眨眼,将眼泪咽了回去,跟上萧西棠的脚步。

  长长的宫道上,响起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

  萧西棠一身玄衣,风卷起他宽大的袍袖,莫名显出几分孤寂。

  回府不久,景帝的旨意与郡主的仪仗服制便送到了永宁侯府,一路铁骑护送,声势浩大。

  想必今日之后,永宁侯义妹,明珠郡主之名,当传遍白玉京。

  但曲锦瑟接下那道旨意之时,心中除却喜悦,更多是茫然。

  萧西棠究竟想要她做什么?

  她来白玉京,当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握紧明黄卷轴,曲锦瑟低垂下眉眼,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前路如何,她只能继续向前走。

  “一月之后,侯府宴客,到时,便没有五分,也要学了三分像她。”

  曲锦瑟垂下头,低低地应了声:“是……”

  阿虞……究竟是谁?

  曲锦瑟心内止不住生出厌恶,她当然不想做别人的影子,可她已经没有选择。

  *

  曲锦瑟被封郡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永宁侯府,在药堂的商宁也听了一耳朵医奴们的八卦。

  原以为萧西棠是看中了曲锦瑟的颜色,想将她收为妾室,没想到他竟将她认作了义妹。

  “你们说,侯爷在想什么啊?难道这样美貌的姑娘,都不能入他的眼?”

  “侯爷心里想的,如何是你我能揣度的。”

  “我倒是听说,侯爷心中有欢喜的人,只是那女子已经不在了,这位郡主,就是因为同那女子生得相似,才被侯爷认作了妹妹……”

  “竟是这样么,那这曲姑娘真是好运气!”

  商宁握着药杵,暗暗摇头,这叫什么好运气?

  本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偏偏因为一张脸被强行联系在一处。

  药堂有医奴数十人,因此并不算忙碌,商宁处理好手上药材交与管事,他验看之后,便允她回去休息。

  商宁才到西院,便看见种了丹桂的小院门口,洪婆婆急匆匆地推门而出,脚步急促。

  或许是她走得太急,一时不慎,竟然重重跌了一跤,摔在地上。

  商宁一惊,顾不得其他,急忙上前想扶起她:“婆婆,你没事吧?”

  这么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洪婆婆撑着她的手站起身,焦急着又要往前走,但身形不稳,险些又摔下去。

  还是商宁及时伸手扶住,她忍不住劝道:“婆婆,你的脚应该是崴伤了,不如先坐下来,我帮你看一看?”

  洪婆婆看了商宁一眼,商宁才发现,她平日冷肃的神情下竟然带了些许慌乱。

  洪婆婆深吸一口气,指着商宁道:“你扶我去东院!”

  去东院干什么?

  不等她问出口,洪婆婆紧紧捏住她的手腕:“快!”

  商宁的手腕被洪婆婆掐出一圈红痕,她皱了皱眉,但看着老人眼底的仓皇,商宁安抚道:“好,婆婆,我扶你去。”

  只是她并不识得去东院的路,还是靠洪婆婆指明方向。

  “没用的丫头,连府中的路都不清楚!”洪婆婆说话实在不怎么好听。

  商宁没生气,她更好奇,洪婆婆不顾自己崴伤,一瘸一拐都要去东院究竟是为了什么。

  东院是萧西棠的居处,他父母早亡,将他养大的祖母也已经去世,东院如今住的,除了他,好像……只有曲锦瑟。

  东院沁芳苑,绿树掩映,院中山石重叠,草木葱茏。

  侯府女婢捧着上好的衣料首饰进进出出,内外一片嘈杂。

  见洪婆婆前来,这些侍女眼中纷纷闪过惊色,反应过来后屈膝行礼:“见过婆婆。”

  看她们的态度,洪婆婆的确是萧西棠的贵客不错。

  “婆婆,您来东院可是有什么吩咐……”有少女上前一步恭敬问道。

  洪婆婆却不曾理会她们,让商宁扶着她径直向内走去。

  花厅内,正倚在榻上看书的曲锦瑟为突然闯进来的洪婆婆惊了一惊。

  她扫了一眼,见洪婆婆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裙,不由皱眉,这打扮应当是府中下人,怎么敢擅闯她的居所?

  曲锦瑟坐直身,冷声对身旁女婢道:“你都是怎么管教那些婢子的,如何能叫什么人都进我的沁芳苑么!”

第十三章 曲锦瑟很是不悦,她觉得自己……

  曲锦瑟很是不悦,她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洪婆婆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死死盯着她的脸,嘴唇翕动,良久才喃喃道:“你不是阿虞,你不是阿虞……”

  商宁能听出她话里最深切的悲恸。

  原来洪婆婆也认识阿虞么?

  “你不是我的阿虞……”

  洪婆婆甩开商宁的手,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背影更显佝偻。

  商宁心中一紧,赶紧追了上去。

  莫名其妙!

  曲锦瑟看着两人背影,心头火起,她砸了手中书册:“我如今乃是陛下亲封的明珠郡主,我的居所,如何能任人闯入!”

  她身旁的侍女微垂着头,姿态恭敬:“洪婆婆是侯爷亲自请回来的客人,一向是当长辈敬重着的,郡主既然是侯爷认下的义妹,也应如此。”

  曲锦瑟胸口起伏,她总觉得侯府侍女并不将她放在眼中,可她们态度恭敬,行止有度,叫她挑不出一丝错。

  沁芳苑外不远,萧西棠匆匆赶来:“婆婆……”

  洪婆婆双眼微红,她看着萧西棠,眼神冷然:“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将一个和阿虞生得如此相似的女子带回白玉京,又为她请封郡主,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真心对她好,怎么可能将她置于这样风口浪尖。

  今日的阵势,分明就是故意宣扬曲锦瑟的存在。

  萧西棠低头看着她,嘴角下抿,良久无言。

  “你想利用阿虞,去算计与她相识的故人么?!”洪婆婆上前一步,逼视着萧西棠,“你是不是这样打算的!”

  萧西棠脊背挺直,哑声道:“婆婆,她不是阿虞。”

  他利用的,不是阿虞。

  洪婆婆冷笑起来:“可你心里知道,便为着那张脸,他们便会对你带回的女子另眼相待,你利用的,正是他们与阿虞的情谊!”

  “那也是他们甘愿入局,并非我逼迫。”萧西棠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洪婆婆深吸一口气:“萧西棠,你自认是阿虞挚友,可你如今所做,担得起这两个字吗!”

  “婆婆,”萧西棠打断她的话,“沧溟宗势大,陛下受其掣肘,处处难为,身为臣子,我必须为君分忧。”

  洪婆婆捂着心口咳嗽起来,缓过气,她抬头深深地看了萧西棠一眼:“西棠,你是只想为君分忧,还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的权势?”

  你所求的,分明是自身权势。

  萧西棠反驳不了,因为洪婆婆说得一点都不错。他已经失去阿虞,便总要握住些别的什么。

  见他如此,洪婆婆失望地摇摇头:“西棠,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还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阿虞身边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可那样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婆婆,十年了,阿虞失踪已经十年了。许多事都已经变了。”萧西棠嘶哑着声音开口。

  天下间,应该只有洪婆婆还固执地守着种了桂花树的小院,等着她的阿虞回来。

  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发,洪婆婆摇着头:“这世上,总该有些事情不能变。”

  她满心悲怆,曲锦瑟不是她的阿虞,可她阻止不了萧西棠将曲锦瑟变作阿虞的影子。

  洪婆婆没有再说什么,佝偻着腰背向前走去。

  商宁怔怔地望着洪婆婆的背影,不知为何从中品出一点苍凉。

  萧西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商宁立时汗毛倒竖,警惕地后退一步。

  “扶婆婆回西院。”他冷声吩咐,与商宁错身而过,“不该你听的话,就尽数忘了。”

  西院,商宁扶着洪婆婆回了她的小院坐下,却并不急着离开。

  她蹲下身,察看起洪婆婆的脚伤。

  洪婆婆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一言不发,方才和萧西棠的那场对质,好像已经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还好,只是崴伤,没有伤到骨头。”商宁捏了一个回春诀,灵光落在洪婆婆脚伤处,青紫便缓缓褪去。

  “你是修士?”洪婆婆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她说着,还咳嗽了两声。

  商宁点点头。

  一个修士,身着侯府奴婢的衣裙?

  洪婆婆心底涌起一股疲倦,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留在这里苟延残喘,为的不过是等那个她养大的孩子回来。

  移开目光,洪婆婆冷淡道:“不必想着讨好我,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商宁眼神有一瞬茫然,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在商宁一向心大,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

  她站起身,没有在意洪婆婆的话:“婆婆,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我先回去了。我就住在隔壁院子,之后若是哪里不舒服,尽管来寻我便是。”

  洪婆婆冷漠地扫了商宁一眼,这傻丫头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连虫豸也安静下来。

  半夜梦醒,商宁清楚地听到了隔着院墙传来的咳嗽声,修士五识可比常人敏锐得多。

  她不由想起了白日洪婆婆悲恸的神情,她和阿虞,究竟是什么关系?

  见到曲锦瑟的那一刻,洪婆婆眼中出现的,是与萧西棠全然不同,更加深沉的悲伤。

  阿虞到底是谁?

  还有她和萧西棠说的话,自己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这些人的关系,怎么这么复杂?

  困意袭来,商宁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想,反正药堂清闲得紧,明日不如准备些润喉的汤药给洪婆婆吧,她好像咳得很厉害。

  商宁总觉得,洪婆婆其实并不像她外表那样凶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洪婆婆有种没来由的亲近。

  次日到了药堂,商宁便问管事,她能不能买几味药材煎药。

  “你病了?”富态的药堂管事笼着袖子,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商宁眨了眨眼:“我想配些润喉的药饮。”

  不过不是给自己喝。

  “你懂医术?”管事微微睁开眯缝的双眼,饶有兴趣道。

  “略通一点。”商宁谦虚回答。

  管事点点头:“既然如此,下回府中歌女有个头疼脑热,你也可以去帮忙瞧瞧。”

  药堂中有三名通医术的大夫,其余都是负责分拣药材、磨药煎药的医奴。

  “你这药饮,用的什么药材?”管事又问。

  商宁弯着手指数了数,都是些寻常药草。

  管事打了个哈欠,大方道:“既然是不含灵气的药材,你尽可自取,总归用不了多少,也算你在药堂做事的好处。”

  商宁谢过管事,利落地去了几样自己需要的药材。

  煎好药饮,走出药堂,商宁又退回去,拿了两块蜜饯。侯府药堂之中常备着甜滋滋的蜜饯干果。

  她提着小药罐往洪婆婆的小院去。

  站在门口,屈指敲了三下院门,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商宁也不急,耐心地等在门边。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院门被人打开,露出洪婆婆那张布满风霜痕迹的脸。

  “你来干什么?”她认出了商宁。

  商宁举了举药罐:“婆婆,我听你昨日总是咳嗽,煎了份润喉清肺的药饮给你。”

  洪婆婆用冷淡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遭,开口道:“不管你想要什么,讨好我,都达不到目的。”

  商宁叹了口气,没有多解释,将药罐放在门边:“这用的只是寻常药草,并不值什么。”

  她将两块蜜饯放在药罐上:“凉了会影响药性,婆婆你记得趁热喝。”

  说完,她转身离开。

  洪婆婆盯着门边的小药罐,许久,弯腰抱了起来。

  她怔怔地望着药罐上那两块蜜饯,久久不能回过神。

  此后几日,商宁都会煎了药饮,悄悄放在洪婆婆院门口,夜里她听到的咳嗽声渐渐变少了。

  转眼,商宁到永宁侯府竟然已经有足足十日,侯府医奴每十日便能轮休一次,好不容易休息一日,商宁当然要出府去放放风。

  哦,对了,也不知道上回遇见的那个奇怪少年,有没有等到和他约定好的人?

第十四章 商宁想着微生雪的事,脚步便……

  商宁想着微生雪的事,脚步便不由往东城门去。

  她来白玉京不久,在永宁侯府外,也就只认识了陈山河、云念晚和微生雪三人。

  在商宁心里,微生雪既然主动和她交换过名字,那他们就是朋友了。

  这少年看起来呆呆的,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若是他没能在东城门见到同他约好的人,不会就这样一直等在那里吧?

  左右她也没什么事,不如去瞧瞧。

  来到城楼下,商宁四下望了望,未曾发觉微生雪的身影。

  看来他已经离开了,商宁有些遗憾,不知道以后,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正准备转身,却突然察觉城门上方似乎有些异样的灵气波动,商宁抬头望去,只见灵气如水波一样荡漾开,城楼上现出了微生雪的身形。

  好在周遭来往的都是普通人,除了商宁,无人发现这一点。

  他怎么会在城楼上?!商宁瞪大了眼。

  微生雪向她点了点头,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商宁掐诀,避开远处的城门守卫,飞身落在了城楼上。

  微生雪撑开的隐匿法诀笼住了商宁,她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要坐在这城楼上?”

  “我之前等在城门,守卫不允,将我驱离。”少年面上神情并无波动,商宁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委屈。

  她无奈道:“东城门每日有许多人进出,守卫自然不会容你停留不去。”

  商宁转头看着他:“你不会从那天开始,一直等在这里吧?”

  微生雪点头,并不明白她脸上为什么会现出惊讶神情。

  商宁服气了,她矮身坐在少年身旁:“那你等的人,岂不是一直没有来?”

  微生雪点头。

  看着少年未曾有丝毫不耐的神情,商宁忍不住叹了口气:“要是他一直不来,你要怎么办?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长老说,男人说了话就要做到,我当初既然与谢兄约定好,便该践诺。”少年认真作答。

  商宁托着下巴,觉得他真是认真得有些傻气。

  可……这样也挺好的。

  天下轻诺之人太多,像少年这样重诺的人,实在值得珍惜。

  “那十日后,我再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商宁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你还在的话。”

  少年有些茫然地看向商宁:“好吃的?”

  “是啊,白玉京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我大师兄说,有好吃的就应当同朋友分享。”商宁偏头对他笑道,“我想我们交换过名字,就是朋友了,我能叫你阿雪吗?”

  朋友……

  微生雪看着她的笑脸,低低地嗯了一声:“朋友。”

  他僵硬地学着商宁勾起嘴角,嘴边现出一个梨涡,仿佛冰雪消融。

  “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好。”商宁真心道。

  微生雪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直白地夸过,他迟疑道:“以前,没有人这么说过。”

  “为什么?”

  “我和长老们住在雪山上,他们从不会说这些,也没有人能和我做朋友。”

  “雪山?”商宁还从来没有去过雪山,只能想象出那是一片白雪皑皑,“住在雪山上,听起来好像有点冷清。”

  少年想了想才答:“是有一些,不过平日修炼起来,时间便过得很快,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微生雪顿了顿,又道:“长老们说,因为他们捡到我那天,正好在下雪,所以我就叫微生雪。”

  这名字还真是起得有些敷衍。

  “我也是被捡回去的。”商宁觉得他们还挺有缘分,“是我大师兄把我捡回去的,爷爷给我取名叫阿宁,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我太吵了,要学会安静一些。”

  说到这里,商宁鼓了鼓嘴,她哪里吵了。

  “不吵。”微生雪看向她,认真道,“你不吵。”

  他很喜欢同她说话。

  商宁笑了起来,她没想到微生雪会这么认真地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她也同样认真地说:“谢谢。”

  同这样赤诚的人相处,实在是一件很叫人开心的事。

  直到天边被夕阳的余晖染上赤金色,商宁才打道回府,离开之前,她同微生雪约定好,十日之后再来看他。

  “若是你等到人了,有空可以来永宁侯府寻我。”

  *

  回到永宁侯府时,商宁听到西院侍女暗暗议论,东院那位刚被封为明珠郡主的曲姑娘,病了。

  商宁没太放在心上,萧西棠养了那么多医修在麾下,曲锦瑟只要一息尚存,想必平安无事。

  只是等她第二日来到药堂,才发现往日总是松散悠哉的药堂气氛凝重。

  平日懒散的药堂管事面色严肃,再不复轻松,正与东院来的侍女说着什么。

  商宁凑到同为医奴的少女身边,低声问:“怎么了?”

  “东院的明珠郡主病了。”

  商宁不解:“可我听说,昨日已经请了医修去,治好了啊。”

  “可是昨晚,她又发起热……”少女眼中带着忧色,“医修大人说,这一回,是有人下毒。因着不知毒性来源为何,昨夜侍奉郡主的婢女和煎药的医奴已经被看押起来,之后还不知会如何……”

  难怪药堂气氛会这样凝重。

  商宁左右看看,的确少了几张平日眼熟的面孔,她不由多了几分担心。

  永宁侯府的医奴大都是比商宁大不了几岁的少女,见她年纪小,这些时日对她多有照顾,时不时还喜欢投喂她几块蜜饯点心。

  商宁还想问什么,药堂管事突然走上前来,伸手点了几人,要她们随东院侍女去沁芳苑,商宁也在其中。

  管事面色严肃:“去了东院,都小心做事。”

  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变故。

  医修昨晚用三品灵丹为曲锦瑟解了毒,但她因为中毒,灵识受损,需要休养。以曲锦瑟明识境的修为,许多丹药的药力她都承受不了,只能分作数日煎服灵草,慢慢恢复。

  萧西棠请回的医修当然不会做煎药这样的小事,所幸灵草煎服,不像修士炼丹一般需要灵力掌控,只要有人时时注意火候便是,是以需要商宁等人前去。

  因为曲锦瑟需要数日调养,煎药的地方就安排在她卧房旁,商宁同众医奴少女一起看着火,心内不由暗暗同情曲锦瑟来。

  也不知谁开的方子,这药汤闻起来就苦得很。

  商宁刚被捡回小药庄时,因为体弱,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汤药,现在回忆起来,她还忍不住皱起一张脸。

  也因为这个缘故,商宁后来喜欢上吃甜食。

  汤药熬好,商宁从医奴少女手中接过,端去了卧房。

  卧房中布置清雅,并无太多赘饰,角落里燃着秋梨香,丝丝缕缕散开。

  绕过山水泼墨的屏风,曲锦瑟躺在床榻上,只着一身素白里衣,衬得面容越发苍白。她微微皱着眉头,眼眸半阖,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侍女扶着曲锦瑟从床榻上起身,小心地喂她喝下汤药。

  不过啜饮一口,曲锦瑟便被苦得紧皱起眉头。

  “给我吧。”长痛不如短痛,她从侍女手中拿过药碗,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下一刻,变故陡生。

  曲锦瑟捂住心口,神情逐渐变得痛苦,她撑着床榻,呕出一口鲜血,药碗失手摔在地上,响声清脆。

  “郡主?!”候在旁边的侍女失声唤道,全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眼见着曲锦瑟倒下,一时竟是手足无措。

  商宁瞳孔一缩,顾不得其他,立刻抬步向前。

  侍女见她动作,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救人。”短短两个字,掷地有声。

  商宁面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她快步上前,神情冷凝。

第十五章 站在曲锦瑟床边,商宁俯身握……

  站在曲锦瑟床边,商宁俯身握住她的手腕,小心探入灵力。

  随着灵力深入经脉,商宁眸中不由现出惊色。

  她怎么会又中毒了?!

  这毒来势汹汹,迅速在曲锦瑟体内扩散,商宁一时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毒,更重要的是,这样猛烈的毒性,并非她如今修为能解决……

  “快去请府中医修来!”商宁厉声对身旁侍女道,她说着,用灵力封住曲锦瑟周身几处大穴,暂且阻止毒性扩散全身。

  但以她明识境的修为,最多半个时辰,毒性便会冲破穴位,破坏曲锦瑟全身经脉。

  不过半个时辰,应该足够支撑到侯府医修前来。

  商宁不知曲锦瑟今日与她昨夜中的毒是否为同一种,但曲锦瑟是喝了汤药之后呕血的,难道是汤药出了问题?

  可今日这碗汤药是商宁亲眼看着煎的,中途不曾离开,若是有人动手脚,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才是。

  商宁眉头紧锁,她捡起地上药碗,轻轻嗅了嗅,没错,虽然苦了点儿,但这里面用的都是补身的灵草,并没有毒性。

  汤药没有问题。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

  商宁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她思索之际,萧西棠已经赶来。

  看着床榻上生死不知的曲锦瑟,他眸光沉沉,面上似有山雨欲来之色。

  曲锦瑟接连中毒两次,这几乎算得上对萧西棠的挑衅。

  他看着房中低头不敢言语的女婢,冷声道:“倘若她有事,本侯便要你们一起陪葬!”

  没有人敢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房中众侍女面色一白,齐齐跪了下去,纤弱的身形摇摇欲坠,或许是清楚萧西棠性情,她们连求饶也不敢。

  商宁紧紧抿住了唇,现在,她是房中除萧西棠以外,唯一还站着的人。

  萧西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喜怒难辨。

  商宁对上他的目光,并不畏惧。

  萧西棠方才那句话,她很不喜欢。

  不管他是不是因为一时怒气所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西棠就不再值得她敬重。

  商宁同景朝许多百姓一样,在此之前,原是很佩服那位力拒妖族,功勋卓著的永宁侯的。

  可是现在商宁才发现,萧西棠或许并不值得她敬重。

  曲锦瑟的命是命,这些侍女,便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草芥么?

  她们之中,哪怕真有人害了曲锦瑟,但总有人是被无辜牵连。她们凭什么要为曲锦瑟陪葬?因为她们的性命轻贱吗?

  可是人的性命,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么?

  商宁看见了女婢们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惧,她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好像有一团火燃在心上。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商宁垂下了眼。

  她原本觉得,在永宁侯府待三年也不算什么。药堂管事宽和,同为医奴的少女们叽叽喳喳,待她也很亲近,住在同一个院子的朱颜姐姐也很照顾她。

  在这里待上三年,也并不难熬。

  可是,在这一刻,商宁确信,她要想办法离开永宁侯府,不是三年后,是现在。

  在萧西棠冰冷的目光下,商宁始终没有别的动作,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无论如何,她不会跪他。

  片刻,萧西棠收回目光,终究没将商宁如何。他走到床榻边,一眼便看出,有人用灵力封住了曲锦瑟周身大穴。

  “倒忘了你也是医修。”萧西棠抬手,远比商宁强大的灵力涌入曲锦瑟经脉,完全将毒性压制住。

  至于祛除毒性,就要等医修前来。

  “既然你也是医修,说说看,你看出了什么。”萧西棠收回手,冷声道。

  他看见了商宁手中的药碗。

  商宁向他的方向侧了侧药碗,里面还有几滴残留的药汁:“她虽是喝了汤药呕血中毒,但这汤药没有毒,你可以叫医修查验。方才我亲眼看着汤药煎出,绝不是府中医奴下毒。”

  萧西棠听完她的话,忽然勾起了唇角:“依你之言,这毒便该是房中侍奉的女婢所下?”

  话音落下,跪地的众侍女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

  “不!”商宁下意识道,只怕晚一刻,这些侍女便会被喜怒不定的萧西棠令人拖下去。

  曲锦瑟应当是在喝下药后才中毒的,当时商宁在场,这些侍女不过是普通人,她好歹也是修士,她们怎么也不可能做到在她面前下毒还不被觉出任何端倪。

  “不是她们!”商宁没想明白其中究竟,但这一点暂时也能肯定。

  萧西棠似笑非笑:“如何证明。”

  商宁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要证明,就必须找到毒性来源。

  ‘这天下药材药性相生相克,作为医者,若是不知药性,灵丹仙草,也会化作要人命的剧毒。’这是商老头教商宁辨识药材时告诫她的话。

  药性……

  会不会是药性相克?

  她看向跪地的侍女:“今日服用汤药前,曲姑娘可还用过别的什么?”

  侍女知道商宁是在帮她们,颤声答道:“郡主因为身体不适,今日只在晨起时用过半碗米汤……”

  晨起时的事,距现在也有一个时辰有余,这么长的时间,曲锦瑟中毒就不该是入口的饭食与汤药药性相克的缘故。

  她现在知道的线索实在太少。

  商宁又对萧西棠道:“侯爷,敢问今日之毒,同昨夜,可是同一种?”

  “是。”

  昨夜也是服过汤药后不久,曲锦瑟便呕血昏迷,因着这个缘故,煎药的医奴和侍奉左右的女婢都有嫌疑,被看押起来。

  还有一点,昨晚的汤药药方,与今日曲锦瑟所服,并不相同。

  从侍女口中了解到这些,商宁垂眸深思,不同的汤药,却在服下后都呕血中了同样的毒,共同点在哪儿?

  清浅的秋梨香萦绕在她身周,似乎能抚平所有焦躁心绪,这香有静心凝神之效,即使在病中也能用。

  商宁动了动鼻尖,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念头。

  她快步走到角落香炉前,抬手掐了个水诀,浇灭了熏香。

  也是这时,萧西棠抬手,房内突兀涌入一阵清风,将原有的秋梨香气扫空。

  商宁回头,秋梨香散去之时,萧西棠已经站在水墨屏风前,眸色沉凝如水。

  她便知道,萧西棠应该也想到了。

  药性相克,不止入口饭食,还有可能是气味。

  闻着屏风上传来的另一股微苦的气味,商宁想,她终于找到了曲锦瑟中毒的原因。

  因为熏香掩盖,商宁方才在房中呆了这么久,也不曾察觉到屏风上的异样。

  “这是岐黎草的气味,它与聚灵草、凝神花药性相克。而后两味,是低阶修士受伤疗养必不可缺的灵药。”商宁低声解释。

  曲锦瑟前后服下的两次汤药中,都有这两味灵药。

  好精巧,又好恶毒的算计。

  在商宁察觉之前,五识比商宁更为敏锐的萧西棠或许能闻出这股气味,但他并不知药理,大约只会将其当做笔墨气味,并不会觉得有异。

  毕竟时人多以花草入墨,视之为风雅。

  为曲锦瑟诊治的医修也未曾发现这一点。便如商老头所言,如今天下医修醉心修炼,少有闲情钻研医术药理。

  何况岐黎草只是不含灵气的寻常草药,效用极为有限,又几乎不会用在修士炼丹丹方之中,了解它药性的人便少之又少。

  至于岐黎草气味竟与聚灵草、凝神花相克,能叫人身中剧毒这一点,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商宁能知道,还全靠商老头从前逼着她背下一本又一本收录了无数草药的医书,为她讲明药理。

  听着商宁的解释,萧西棠面上神情不曾变化,唯有背在身后,缓缓收紧的右手泄露出一点情绪。

  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跪在地上的侍女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久,萧西棠拂袖,一道火焰落在屏风之上,不过几个呼吸,就将其吞噬殆尽。

  他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了么?火光映在商宁眼中,她怔怔地想,这可是证据。

  萧西棠没有解释,他本就不需要向谁解释。

  医修终于赶来,萧西棠冷声吩咐:“为她祛毒。”

  说完,转身离去。

  在他离开后,侍女们僵硬的身形一松,面上纷纷露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此番,多谢姑娘。”跪在商宁身旁的侍女站起身,或许因为跪得太久,她微微踉跄一下才站稳,苍白着脸对商宁道谢。

  商宁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

  虽然不知幕后真凶是谁,总算府中无辜的侍女和医奴应该已经洗脱了嫌疑。

  *

  东院,女子抱着琵琶侧坐在莲池旁,指尖挑动,有金戈铁马之声从她手下倾泻而出。恍惚间,仿佛叫人身处两军对垒的战场之上,喊杀声震天,残阳如血,残破的旌旗飘荡在风中。

  萧西棠站在她身后,不曾出声打断,直到曲罢,女子缓缓将手放下。

  “侯爷?”女子没有回头,似乎早已发现萧西棠的到来。

  萧西棠缓缓走上前,口中淡淡道:“为什么?”

  女子听了这三个字,眼中一怔,轻声叹道:“原来你已经发现了。”

第十六章 女子说这话时神情温柔,不曾……

  女子说这话时神情温柔,不曾有丝毫慌乱,就好像对曲锦瑟下毒,害得她险些丧命的,不是她一般。

  “给我一个理由。否则哪怕你曾在阿虞身边侍奉,我也要你付出代价。”萧西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话中带着冰寒彻骨的杀意。

  没有人可以坏他算计。

  “我要杀她,需要什么理由。”女子低低笑了起来,叹息着说道,“不要说只是一个拙劣的替身,便是真的阿虞,我也想杀了。”

  “你当真以为,本侯不会杀你?”萧西棠的眼中,浮起一股杀意。

  在女子说出这句话时,他真的动了杀心。

  女子面上未有惧色,她摇了摇头,笑意浅淡:“我不过是曾为夙虞所救,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日罢了,于侯爷而言,如何算得了不能杀的人物。”

  萧西棠请她来府中,不正是因为她曾跟随在夙虞身边,知晓她少年时的喜好习惯,有她指点,曲锦瑟便能学得更像夙虞。

  有一张生得像了九分的脸,再有意学了喜好举止,那便足以以假乱真了。

  “既然知道是阿虞救了你,你怎么还敢说出那样的话!”萧西棠冷冷地看向她。

  女子并不在意他森冷的目光,抱着琵琶,幽幽道:“她救了我,可有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她当年没有救我,一切是不是会更好些。”

  若是阿虞没有救她,若是她被那个邪修杀了,就不会遇见郎君,就不会陷入这日复一日,无望而漫长的相思。

  她心慕的那个人,眼中只看得见另一个女子,哪怕她已经失踪了十年,也未曾放下。

  偏偏那还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夙虞救了她,她连恨她也不能。

  女子笑着,眼尾坠下一滴泪。

  “我追随郎君身边这么多年,终于叫他记住了我。你带来一个这样像夙虞的替身,郎君眼中啊,又再看不见旁人了。”

  萧西棠终于露出些许震怒之色:“你疯了么?!”

  女子点了点头:“或许我早就疯了。”

  “在郎君眼中只看得见她,便是她离开了那么多年,还心心念念着她的时候,我就疯了。”

  嫉恨日日夜夜啃噬着她的心脏,可她又时时记得夙虞是她的恩人,待她万般好。嫉恨和愧疚两种全然相反情绪将她拉扯着,这么多年,她竟没有一刻得以安宁。

  曲锦瑟的出现,让她脑海里绷紧的那根弦,断开了。

  所以哪怕知道在侯府之中动手,很难瞒过萧西棠,女子还是这么做了。倘若被发现了,她这些年的煎熬,也终于可以有个了结。

  “郎君眼里有夙虞已经够了,不该再有曲锦瑟——”

  风扬起萧西棠玄黑的衣角,他冷声道:“若是澹台明镜当真深爱阿虞,便不会误认了别人。”

  萧西棠要算计的,从来不是澹台明镜。

  女子抬头,对上萧西棠的目光:“侯爷每次对上那张脸的时候,都能足够清醒,不会将她当做夙虞么?”

  那张脸实在太像了。

  萧西棠没有回答。

  女子笑了起来:“侯爷自己,不也做不到么。”

  天下男子,果然惯会自欺欺人。

  可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啊,她已经没有勇气回到她爱的人身边了。

  “我做的事,既然被侯爷发觉,也不必烦劳侯爷动手。”女子抬手,震碎了自己浑身经脉。

  鲜血从嘴角溢出,一滴滴坠落在她手中琵琶上,开出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萧西棠没有想到她会决绝至此,霎时僵在原地。

  “萧西棠,阿虞,真的不在了么?”女子缓缓倒下去时,口中喃喃问道。

  你将一个肖似她的少女带回白玉京,是终于肯定,阿虞已经不在了么?

  她手中琵琶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铮然悲鸣。

  只是直到她阖上眼,也没有得到答案。

  “侯爷。”胡叔走到萧西棠身边,他瞧着女子,神情复杂。

  萧西棠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将她送回澹台明镜身边吧。”

  就算全了他们相识一场的情谊。

  “是。”胡叔低头应道。

  *

  午后,胡叔带着一袋灵石来到药堂交给商宁,这是萧西棠的赏赐。

  今日若不是商宁及时出手封住曲锦瑟周身大穴,毒性传遍全身,曲锦瑟恐怕等不到萧西棠和医修到场就没命了。

  胡叔还记得当日在南阳时,商宁连浮空舟和乾坤袋是什么都不知,于是还特意取了乾坤袋装灵石。

  只是商宁拿着乾坤袋,面上却不见多少欢喜之色。

  她倒出一枚灵石放在掌心,抬头问胡叔:“大叔,我能不能用这些灵石换我的奴契?”

  胡叔笑容一顿,不知她为何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想到今日莲池旁的变故,他摇了摇头:“近些时日,恐怕不行。”

  “为什么?”

  胡叔叹了口气:“侯爷近日心情不佳,你所求未必会被允准。”

  商宁明白了,看来她只能想别的法子离开永宁侯府。

  十日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商宁同微生雪约好再见的时日。

  东城门上,商宁坐在微生雪身旁,将前几日发生的事尽数讲与他听。

  “曲锦瑟的命是命,那些女婢医奴的命,就不是命么?她们也未曾触犯律法,永宁侯凭什么要她们为她陪葬。”商宁情绪低落,这些话她不能对永宁侯府中的人说,只能憋在心中,直到今日在微生雪面前,她才吐露心中种种愤懑。

  经此一事,商宁终于切身体会到,这景朝天下,权势竟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

  “我不想再待在永宁侯府了。”商宁眸中黯然,“我想回南阳,我有些,想我爷爷了。”

  可是她的奴契在萧西棠手中,她要怎么才能离开?

  微生雪一直安静听她说话,未曾多言。他不通人情世故,自然也不知道这时候怎么也该出言安慰商宁两句。

  他只知道,商宁不开心。

  于是他把手中商宁带来的透花糍分了一半放在她手中:“不要不开心。”

  商宁看着手中半块点心,举起对着天光,看着糯米里透出的豆沙色,心中不知为何轻松许多。

  她大口吃下透花糍,对微生雪道:“大师兄说得对,不开心的时候,吃些甜的,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白玉京中,实在找不出第二人能听她啰嗦了。

  “不用谢。”微生雪认真地看向她,“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啊,他们是朋友。

  商宁弯起嘴角,与微生雪一起笑起来。

  少年赤诚的情谊最是可贵。

  城楼下,陈山河拎着他从不离身的酒葫芦走过,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传音:“大侠!”

  他皱着眉转头,看见了站在城楼上兴奋地冲他招手的商宁。

  这不是那日在红袖招的小丫头么?陈山河看着商宁身边的少年,挑了挑眉,两个小家伙躲在这城楼上作甚?

  若是叫城门护卫发现,少不得要受一回牢狱之灾。

  他轻啧一声,身形一闪,下一瞬便出现在商宁身旁。

  “大侠,我们真有缘啊,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商宁对他笑道。

  陈山河揭开酒葫芦,豪饮一口:“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商宁拍了拍微生雪的肩膀,仰头对她回答:“阿雪在这里等人。”

  “等人?”陈山河奇道,“你在等什么人,竟约在这个地方?罢了,趁还没人发现,赶紧离开,若是被白玉京负责治安的缇骑发觉,可就麻烦了。”

  微生雪摇头:“我与谢兄约好,要在此比试,未曾等到他来,不可毁约离去。”

  好一个榆木脑袋的小傻子!

  陈山河头疼扶额,现在这些小娃娃,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应付?

  他没好气道:“傻小子,你且说说,你要等的人,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能帮你打听一二。”

  微生雪抬头看向陈山河:“我记得,谢兄名叫九霄……”

  陈山河手上动作一顿,面上笑意缓缓褪去:“你说,你要等的人,叫什么——”

第十七章 微生雪并不曾察觉他话中的冷……

  微生雪并不曾察觉他话中的冷意,依言答道:“谢兄名唤九霄,擅使剑。”

  陈山河沉默地将酒葫芦系在腰间,而后对商宁道:“小丫头,你过来。”

  商宁不明所以,但在陈山河有些严厉的眼神下,她踟躇一瞬,还是乖乖走到了他身边。

  他们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大侠却帮了她两回,既帮她拿回了荷包,又为她进阶护法,他应该不是坏人。

  便在这时,长刀出现在陈山河手中,他飞身,刀光直直向微生雪斩下。

  商宁惊得睁圆了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大侠,你做什么?!”

  面对那道来势汹汹的刀光,微生雪神情仍然无甚变化,他抬手,竟是轻易接住了陈山河全力斩出的一刀。

  “小丫头,别过来。”陈山河冷眼看着微生雪,再次旋身而上,刀锋凌厉,步步紧逼,丝毫不打算留手。

  更让人惊讶的是,瞧上去同商宁年纪相若的微生雪,竟然能轻易接住陈山河的攻势,不曾落在下风。

  陈山河忍不住在心内冷笑,眼前这个,果然是披着一副少年皮囊的老妖怪!

  商宁眼见两人打起来,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大侠,别打了,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商宁在陈山河身后急道。“阿雪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

  刀尖指向少年,陈山河眼神沉凝,他没有回头,冷声道:“小丫头,可别被这副皮囊骗了,以他的修为,虽是少年模样,年纪可是你的好几倍。”

  对上商宁惊讶的眼神,微生雪纤长的眼睫颤动一瞬。

  商宁虽然惊讶,却没有迟疑:“阿雪是我的朋友,与他年纪大小没有关系。”

  她反身挡在微生雪面前:“大侠,不管发生什么,请你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就算是大狱里的犯人,也没有不容他辩驳便定下死罪的道理。

  陈山河见她眼神坚决,铁了心要护着身后少年,深感头疼。

  他暂时放下刀,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他口中的谢兄是谁。”

  商宁一脸茫然地摇头,她当然不会知道。

  “狂徒谢九霄,三十多年前,密入沧溟宗,窃取数道绝密功法,遁入极北冰原,被白玉京五大仙门联手下绝杀令追杀。最后,是沧溟宗掌教奔袭千里,在极北冰原与他血战三天三夜,才将其诛杀。”陈山河盯着微生雪,神情冷肃。“为寻回泄露的功法,当年与谢九霄交好之人,无一逃过沧溟宗追杀。”

  如今,微生雪突然冒出来,自言与谢九霄有约,陈山河怎能不警惕?

  更重要的是,若是叫沧溟宗知晓,微生雪自己也罢,还可能会连累商宁。

  “功法心诀乃是宗门立身之本,谢九霄敢做出这样的事,便为天下仙门所弃。而你,与谢九霄,又是什么关系——”陈山河冷声质问。

  微生雪摇头:“谢兄不是这样的人。”

  陈山河冷眼看着他:“他是与不是,并非你说了算。时至今日,谢九霄所窃功法仍未尽数寻回。若是沧溟宗知晓你与谢九霄有旧,绝不会轻易放过。”

  微生雪抿唇不语。

  “阁下究竟是谁,此行究竟有何目的?”

  “我叫微生雪,当年,我与谢兄并肩对敌,约好三年后于此地再见论道。”微生雪负手而立,虽是少年模样,眼神却如一汪深潭,古井无波。“只是我因伤闭关,直到月前才能前往白玉京赴约。”

  “你们乃是至交?”

  微生雪思索片刻,迟疑道:“我也不知,我与谢兄,只在三十多年前,见过一面。”

  这样,能称作至交么?

  只见过一面,三十多年后还来赴约,这少年果真是傻的,陈山河暗道,不对,这人分明只是披着少年皮囊的老妖怪。

  商宁听了微生雪的话,便对陈山河道:“大侠,这样算来,谢九霄的事,便不该牵连阿雪才是。”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陈山河终究没问出这句话,他收回刀,叹了口气,随性地坐在地上:“罢了,左右我也不是五大仙门弟子,何必为他们费心劳力。只是往后,你若要在白玉京行走,便不要再提自己与谢九霄有旧。”

  商宁拉着微生雪也坐在他旁边,讨好地笑着:“我就知道,大侠你一定是明事理的人!”

  陈山河见她如此,哼笑一声,对微生雪道:“你也不必在这里傻等了,谢九霄已死,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微生雪眼神黯了黯。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商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要离开白玉京么?”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不舍的,这毕竟是她在白玉京交的第一个朋友。

  “我不知道……”微生雪眼中露出些茫然,他这次下山本就只为赴约,乍然听闻谢九霄已死的消息,下一步要做什么,微生雪的确还没来得及想好。

  听他这样说,商宁便对他安抚地笑笑:“没关系,等你想好了,若是可以,记得也告诉我一声。你还记不记得,若要寻我,尽管去永宁侯府便好。”

  “永宁侯府?你和永宁侯萧西棠是什么关系?”听到这里,陈山河突然开口,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打量了一遍商宁。

  商宁鼓了鼓嘴,并不想同萧西棠扯上什么关系:“我和他可没有关系,只是倒霉,不得不在他府中做三年医奴。”

  陈山河见她神情,不知为何想起前日遇见的那只被暴雨淋得可怜兮兮的幼兽,一人一兽的神情倒是像极了。

  他笑了一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商宁便将南阳时自己做的事同陈山河讲了,他听完,笑了笑:“你倒是喜欢多管闲事。”

  “可我若不管这闲事,谁能帮他们呢?”商宁反问,那些被许林害了的南阳百姓,该怎么办?

  陈山河垂眼,突然道:“你这性子,倒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感叹一句,他又道:“永宁侯位高权重,修为更是同辈之中翘楚,这样的人,自不缺傲气。你算计了他,如何有全身而退之理。”

  商宁抱着腿,有些无精打采:“可我不想再待在永宁侯府了。”

  陈山河眼神一凝:“怎么,有人欺负了你?”

  商宁摇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只是不太喜欢这里。”

  她将曲锦瑟中毒一事再讲了一遍:“我爷爷教我,医者济世救人,人命在我们眼中,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可如永宁侯这样的权贵,却将下位者的性命,视为可以践踏的草芥。”

  “我不喜欢。”

  不喜欢这么做的萧西棠,不喜欢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的永宁侯府。

  可商宁改变不了什么,她能选择的只有离开。

  陈山河听完她的话,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他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低声道:“其实他,从前也不是这样……”

  他从前认识的萧西棠,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商宁好奇地看向陈山河:“大侠,你原来认识永宁侯么?”

  “算是吧。”陈山河低头,神色不知为何显出几分萧索,他沉默一瞬,转开了话题,“小丫头,你如今是想离开永宁侯府?”

  商宁托着脸叹气:“我当然想,只是我实在想不出,要怎么才能从他手里取回我的奴契。”

  按胡叔的说法,萧西棠最近的心情不大好,怕是不会答应她用灵石金银赎出自己的奴契。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倒有个法子,或许能帮你得偿所愿。”

  商宁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看向陈山河,眼巴巴地问:“大侠,是什么办法啊?”

第十八章 天下第一的刀客,是个女子……

  陈山河又饮下一口酒,才缓缓道:“再过几日,白玉京五大仙门便要大开山门收徒。你若是能入五大仙门,哪怕是个外门弟子,永宁侯也绝不能再让你做他府中医奴。”

  “小丫头,你天资不错,虽然如今修为低了些,要入五大仙门却也不难。”陈山河一一为商宁分析,“五大仙门中,琼花玉露楼医修云集,正适合你去。”

  明识境九重的修为虽低了些,但陈山河想到那日商宁能在云念晚琴声中接连突破两重小境界,资质应该不差,入五大仙门做个外门弟子还是不难的。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只要商宁能入五大仙门,便能名正言顺地脱离永宁侯府。

  即便是永宁侯,也没有资格叫五大仙门弟子为府中医奴。

  商宁只觉豁然开朗,笑着对陈山河道谢:“多谢大侠,我明白了!”

  果然是小孩儿,方才还不开心,如今又全忘了,陈山河失笑道:“小丫头,五大仙门的散修试也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得好好准备一番。”

  “我知道啦。”商宁脆声应道,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好奇,“大侠,你也是五大仙门弟子么?”

  陈山河摇头,语气淡淡:“我天资寻常,入不了五大仙门。”

  “可我觉得,大侠你的刀用得真好。”商宁想起方才看见的凛冽刀光,颇为向往。

  陈山河挑了挑眉:“天下女修用剑的不少,喜欢刀的却不多,何况你还是个医修,怎么会喜欢刀这样的凶器?”

  “刀虽是凶器,可用于杀戮还是守护,全在于持刀的人。”商宁捧着脸道。

  陈山河怔怔的望着她,很多年前,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他低头,仓促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大侠,你是天下第一刀客吗?”商宁突然转头,看着陈山河问道。

  陈山河听了这话,一口酒呛在喉中,连连咳嗽。他连连摆手,缓过气连忙道:“小丫头,胡说什么,我可当不得这句话。”

  “那天下第一的刀客是谁?”

  陈山河一怔,放下酒葫芦,喃喃道:“天下第一的刀客,是个女子。”

  “她的刀,劈开了笼罩在人族之上,数十年的阴云。”

  陈山河望着天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道冲霄而上的刀光。人妖两族的战场上,所有厮杀的将士抬起头,那是所有见过的人,这一生也不能忘却的刀光。

  商宁看着陈山河,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好了,我要去打酒喝,小丫头,臭小子,你们也赶紧离开这儿。”

  虽然心知这少年年纪可能比自己还大得多,陈山河却还是管微生雪叫臭小子,毕竟对着这样一副少年样貌,他实在做不到以后辈自居。

  说完这句话,陈山河不等两人回应,飞身自城楼上落下,淹没在滚滚人流之中。

  *

  微生雪孤身行走在白玉京中,由东至西,他容貌出众,可在人群中,却无人向他投来任何一瞥。

  他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担着木柴的樵夫,街边卖花的少女,巡查的缇骑军士,还有神光内敛的修士,似乎没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就像一滴水,落入海中,叫人寻不出痕迹。

  微生雪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谢九霄已死,自己已无法践诺,他前来白玉京的原因已经消失,他似乎,应该回雪山去了。

  可不知为何,微生雪暂时不想回去,不想回清冷孤寂,总是只有他一人在的雪山之上。

  为什么?

  夜色弥漫,一盏又一盏明灯次第点燃,照亮了墨色天穹。人潮汹涌,夜色中的白玉京,并不比白日冷清。

  微生雪停在红袖招门口,他抬头望着匾额,片刻后伸手,指尖灵力点亮了隐在其上的阵纹。

  不用多久,他便在红袖招院中凉亭之中,见到了在白玉京堪称神秘的红袖招主人。

  红袖招的主人,是个女子,是个生得绝色的妙龄女子。

  她鬓发间是一朵开得馥郁的牡丹,一身赤红衣裙丝毫不显艳俗,行走间衣裙上的银线如水波粼粼,在月下灿然生光。

  她便是红袖招主人,云归月。

  “弟子,见过道尊大人。”

  往日面对京中权贵,仙门修士都平起平坐,谈笑自如的红袖招主人,此时毫不犹豫在微生雪面前俯身。

  明明云归月瞧上去比微生雪年纪更大,她却在少年面前执弟子礼。

  “你是……阿月?”微生雪负手看着她,思索一刻才道。

  云归月恭敬道:“是。”

  “我记得几十年前,你师尊,带你来过雪山拜见。”微生雪记起来了,“那时,你仿佛才十余岁。”

  云归月笑起来,叫身周风光尽数为之失色:“几十年,归月确有幸见过道尊一面。弟子那时才拜入宗门,有幸随师尊前往澜沧雪山,见过尊上一面。”

  微生雪点了点头,随之沉默下来,他该说的话,似乎已经说尽了。

  还是云归月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前日道尊突然离开宗门,长老们甚为慌张,传令天下弟子,寻找尊上踪迹,原来尊上是来了白玉京中。”

  “尊上可允弟子传讯宗门,告知您如今所在?”

  云归月轻描淡写道,丝毫没有多提宗内长老因微生雪忽然失踪,乱成怎样一片。

  微生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离开之前,似乎忘了告知长老们一声。

  见他应下,云归月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曾显露多少情绪,她笑着又问:“尊上此番前来白玉京,可有什么要事?”

  “我曾经与人约好,在此相见。”微生雪答,他此行,便为赴约。

  “那尊上可有见到要见的人?”

  微生雪摇了摇头,眼中有些黯然:“他已经不在了。”

  云归月便没有再问下去,她转开了话题:“如此,尊上现下可要回归宗内?”

  微生雪没有回答。

  按理说,他来白玉京的理由已经不在,应该离去了。

  可是……

  微生雪有些出神地看着地面,他现在,还不想离开。

  云归月察觉了他的失神,含笑问道:“尊上在这白玉京中,还有什么牵挂么?”

  微生雪抬起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

  “我暂时,还不想回雪山上。”

  朋友么?云归月突然想起,道尊微生雪自幼长在雪山,除三十多年前那一遭,再未离开。

  他长在雪山,身边能见的,只有花白胡子的长老们和偶尔前来拜访的弟子,哪怕活了百余年,竟也没有一个能称之为朋友的人。

  虽然微生雪的年纪比自己大了不少,可在云归月眼中,只觉得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原来尊上在白玉京中,已经交到了朋友,那真是一件好事。”她微笑道,眼中带着几分欣慰,“既然尊上一时不想离开白玉京,不如暂时在我这红袖招住下?乐坊虽嘈杂,院落里却还能找出一处清静之地。”

  尊上身上还有旧伤未愈,将他留在红袖招,自己能看护几分,长老们也能放心许多。

  此事最好也不能叫五大仙门与宇文皇族知晓,各方势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若他们知道道尊来了白玉京,还不知会起怎样的风浪。

  而尊上虽年逾百岁,却是少年心性,不知人心险恶,绝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

  微生雪不知她心下多番思量,恰好自己如今没有去处,听了云归月的话,点了点头。

  有了住处,自己是不是该去告知阿宁一声?

第十九章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景朝共有十三州,十二城指的是除白玉京所在的司州外,其余州府中为首的仙门。而五楼,指的正是白玉京之中的五大仙门。

  白玉京有五大仙门,为琼花玉露楼、商羽宫、闻道书院、七杀阁与沧溟宗,是天下修士最向往之处。

  陈山河建议商宁前去的琼花玉露楼中多为医修,在修真界声名极佳,纵然不善争斗,也没有哪方势力胆敢轻易开罪。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个不测,要求到琼花玉露楼门前。

  商羽宫音修最是风雅,宫主执云仙年纪不详,但其他四大仙门掌教在她面前,都要执晚辈礼。

  至于七杀阁修士,多修符、阵二道,因力挫妖族的永宁侯萧西棠出身于此,近年来在天下间声名颇盛,想拜入门下的散修也甚多。

  五大仙门之首则为沧溟宗,沧溟宗传承千年,历经皇朝更迭而不倒,是如今修真界最古老的宗门,底蕴深厚。

  仙凡有别,在景朝,修士的地位远高于寻常百姓。沧溟宗更是地位超然,即便是宇文皇族,在沧溟宗弟子面前,也要以礼相待。甚至当今景帝,正是因为得了沧溟宗支持,才能在三十年前顺利登上皇位。

  而闻道书院则是十多年前由宇文皇族出面,白玉京各大世家权贵共同兴建,书院弟子或入朝堂,或入军中,或执掌一方。

  闻道书院的出现,终于让皇族在与沧溟宗的明争暗斗中,不再全然处于下风。也是自那时起,天下开始流传,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为保宗门传承,每隔三年,白玉京五大仙门都会在京中大开山门收徒。

  除了未踏入仙途的稚子,天下没有门派归属的散修也可前往参与比试,能通过试炼者,便可入五大仙门为弟子。

  只是相比只需测试灵根资质的幼童,有修为在身的散修,就必须要通过五大仙门设置的三重试炼后,才能成为门下弟子。

  五大仙门收徒将历时半月,这半月之间,无数散修自天下各地赶来,白玉京中汇集各路修士,热闹非凡。

  能入五大仙门,便意味着能接触到上等功法心诀,更有高阶修士指点修炼,对于没有背景的寻常修士而言,这便是一条登天路。

  就算只是做个外门弟子,道途有限,但身为五大仙门弟子,离了宗门,也会被各方势力奉为座上宾。

  商宁正好借着十日沐休的机会,前去报名。

  四周人头攒动,商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修士聚在一处。望着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她忍不住感叹一句:“好多人啊!”

  “天下散修尽汇此地,当然多了。”

  商宁回头,原来是正好排在她身前的小姑娘在开口说话。

  小姑娘正啃着梨,见商宁看向自己,鼓着腮帮子冲她笑笑,一双杏眼扑闪,瞧上去年纪并不比商宁大多少。

  “道友好,请问你知道,若想拜入琼花玉露楼,应该往何处去吗?”商宁正想寻个人问一问路。

  “就是这儿啊。”小姑娘啃干净了手中的梨,把果核扔进乾坤袋,又掐了个水诀仔仔细细地净了手,才慢条斯理地答道。

  商宁向周围望望,见许多修士都负剑而来,难道他们也是医修?

  见她面上露出不解之色,小姑娘解释道:“散修要拜入五大仙门,便都在这儿。待到过了仙门设置的三重试炼,便可自择入哪一门中。”

  灵根上佳的弟子早就在幼时一验出资质,便被各大宗门争相收入门下,天下散修多为天赋灵根不佳,难以入仙门之眼者。

  但修仙一途,除了资质以外,也讲求心性。就算天赋不佳,若能潜心修炼,持之以恒,虽然艰难,也未必没有成为高阶修士的可能。

  五大仙门设置三重试炼,就是想给这样的散修一个机会。

  不过每次散修试炼,报考者逾万人,最后能入选的,往往不过十数人。

  是以也不能指望他们对这散修试有多重视,左右五大仙门同气连枝,干脆每次各出几名弟子,一起将这散修试办了。

  听完小姑娘的解释,商宁面上终于露出恍悟之色。

  “你要报考琼花玉露楼?”小姑娘又问。

  商宁点头:“是啊,我是个医修。”

  小姑娘从乾坤袋中又取出一颗梨,大大地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我也想入琼花玉露楼。”

  说了这么多话,她都渴了。

  “你也是医修么?”

  小姑娘摇头:“我不是,不过我的木系法术一直学得比其他好一些,又不喜欢打打杀杀,若是能去琼花玉露楼,帮医修们催生灵药,应该就不用愁以后修炼用的灵石了。”

  “说了这许多,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三两口吃完一颗梨,小姑娘终于问道。

  商宁忙答:“我叫商宁,从南阳来,是个医修。”

  “我叫连溪,白玉京人士。”连溪从乾坤袋中取出两个糯米糍,想了想,抬头对商宁道,“你要吃一个么?”

  语气颇为不舍。

  商宁摇了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谢谢,我现在不饿。”

  连溪便不客气地一口一个吞下了糯米糍。

  前方有数道阵法,阵法中灵气汇聚成护盾,受试的散修击出灵力,有人轻易将护盾击碎,有人的灵力落在护盾上,只是叫其碎开几道裂痕。

  随着记录的修士挥手重启阵法,护盾复原,散修面上神情也各不相同。

  “这是在做什么?”商宁好奇道。

  “这就是第一重试炼,主要为了测试修士的修为灵根。”连溪竟然又拿出几颗蜜枣,“查验过灵根后,只要能击碎阵法中灵气生出的护盾,就视为通过第一重试炼。”

  听她说完,商宁突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测试过灵根。

  “若是灵根太差,会被直接淘汰么?”

  连溪摇头:“这倒不会,散修的灵根通常不会好到哪里去。”

  若是灵根上佳,早就拜入各大门派,何必做散修。散修无师门倚仗,修炼资源全靠自身辛苦赚取,修炼之中有了困惑,也无人可以指点。

  “只要有灵根,能打破阵法中的护盾,就可以过这第一重试炼。”连溪补充道。

  “那打破护盾,需要什么修为?”

  连溪咽下嘴里的蜜枣,眨了眨眼:“……通常而言,达到观海境,应该就能击碎护盾。”

  她几年前第一次参加散修试,就是因为修为不济,所以没能通过这第一重试炼。

  如今连溪的修为比商宁更高一些,乃是观海境二重。

  “你现在是明识境九重,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连溪安慰道,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好,她叹了口气,又道,“其实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参加散修试了,这回本不想来,可我爹不许,非要我再试一次。”

  “我家三代好不容易出了一个修士,我爹可指望着我成一方大能,好光耀门楣。”连溪说到这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他也不瞧瞧他女儿是不是这块料。我灵根寻常,在修炼上又没什么悟性,将来还不知能不能突破观海境界。”

  她往嘴里扔了颗蜜枣:“如果不是能修炼,我更想做个厨娘,那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商宁看着被她三两口吃完的蜜枣,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前面的队伍排得很长,连溪听商宁说她才到白玉京,对什么都不清楚,便将五大仙门的情况一一为她讲了讲。

  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两人终于到了负责检验灵根的中年修士面前。

  他面前放着一块赤红如血的圆珠,黯淡无光,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便是修真界通常用来检验灵根的验灵珠。

  连溪从乾坤袋中取了灵石交给中年修士,随后将手放在验灵珠上,短短几个呼吸后,原本黯淡无光的验灵珠放出幽幽光芒。

  “灵根中品七等。”一旁负责记录的修士淡淡道,中品七等的灵根,正是不好也不坏。

  修真界将修士灵根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九等,其中一等灵根为最佳。

  而在上品一等灵根之上,还有生来便能引灵气入体,修炼速度远胜常人的天灵根。

  连溪站在阵法前,深吸一口气,牵引全身灵力汇聚掌中,随即向前踏出一步,灵力重重击在灵气护盾上。

  护盾上出现几道裂纹,逐渐扩散,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迟迟没有碎裂开。

  连溪虽然是观海境初期,但她所修功法品阶不高,体内灵力也不够凝实,要打破护盾实在不易。

  抿了抿唇,连溪运转功法,尽力释放出更多灵力。

  终于,阵法中的护盾碎开,化作一团灵气。

  中年修士点了点头,挥手重启阵法,护盾恢复原状。

  连溪见他点头,收回手,松了口气。

  让连溪在玉简上附上一道灵力,中年修士替她登记了姓名、籍贯,而后将玉简交与她手中:“三日后再来。”

  三日后便是第二重试炼。

  在连溪身后,便是商宁。

  她同连溪一样交了灵石,将手放在验灵珠上。

第二十章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

  验灵珠一时竟然没有反应,片刻后,幽幽红光才缓缓亮起。

  “下品三等。”中年修士一边说,一边纳罕地看了商宁一眼。

  下品三等灵根居然能在这样年纪修到明识境九重修为,他忍不住多问一句:“你所修是何功法?”

  “是……”商宁想起商老头曾经告诫过她的话,顿了顿,道,“是《百草卷》。”

  《百草卷》是天下医修入门的粗浅功法,既然功法无甚殊异之处,以下品三等灵根修炼到如今境界,想来这少女平日修炼定很是勤奋。

  只是终究灵根太差,再怎么勤奋修炼,未来大约也只能达到观海境。

  商宁自己倒不觉得下品三等的灵根有什么不好,因为商老头的影响,她对于修炼的态度向来是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中年修士惋惜地摇摇头,指了指阵法,示意商宁上前。

  掌心汇聚灵气,商宁肃容,翻转手腕,一道青绿灵力径直飞了出去,随即,阵法中凝成的护盾应声而碎。

  中年修士眼神一凝,他原本并不认为以商宁如今尚在明识境的修为能打破护盾,可商宁只是一击便做到,瞧上去甚至比观海境的连溪更轻松。

  这意味着,明识境的商宁灵力强度,竟还胜过观海境的连溪。

  连溪看着这一幕,吃东西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她忍不住感叹道:“阿宁,你真厉害啊。”

  商宁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击就打破了阵法护盾,她挠了挠头,难道是这阵法见自己修为不足,降低了难度?

  “你的灵力倒是颇为凝实。”中年修士开口道,这法阵中护盾,是观海境修士的强度,观海境以下想要打破,体内灵力必须非常凝实,强度能媲美观海境修士才可。

  他将录下商宁灵根修为的玉简交给她,“拿好了,三日后,以此为凭来参加第二重试炼。”

  两个人结伴穿过人流,向外走去。

  “第二重试炼又考什么啊?”商宁把玩一番玉简,将其小心收在乾坤袋中,向连溪问道。

  “第二重试炼考的是修士神识以及对灵气的感知。”连溪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核桃仁。

  商宁有些敬佩地瞧着她的肚子,吃了那么多,连溪不会觉得有些撑么?

  她看着都有些撑了。

  “我们得去城外鸣春山,山顶有阵法大能绘出的阵法,只要踏入其中,便如置身无尽苍穹之下。其中有灵气化出,肉眼不可见的萤蝶,需要用神识才能感知存在,将其捕获。要过第二重试炼,就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抓二十只以上萤蝶。”

  连溪说着叹了口气:“萤蝶这样的小东西,用神识探知所在就很麻烦了,偏偏它们飞起来比观海境的修士速度更快,抓起来可难了。上回我费了好大力气,累得神识都要枯竭,才好不容易抓了二十三只。”

  “你记得抓萤蝶的时候,看准了,千万别浪费神识,否则神识耗尽,一时就来不及恢复了。”

  商宁郑重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两人在前方路口处分开,连溪对商宁笑道:“三日后便是第二重试炼,到时我们有缘再见。”

  永宁侯府,西院。

  朱颜正在坐在廊下刺绣,听见脚步声,微微抬头,便看见商宁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发上红色的穗子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显然心情不错。

  她含笑对商宁道:“今日出去转了转,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近些日子见这小姑娘总是无精打采,如今脸上总算露出了笑颜。

  商宁点了点头,凑近她身边,看着她手中绣布,好奇道:“朱颜姐姐,你绣的是什么花啊?”

  朱颜垂眸,指尖拂过嫩黄花蕊:“是棠棣。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注一)”

  商宁偏了偏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棠棣花翩翩摇摆,我如何不想念你?只是如今住的地方,离得太远了。”朱颜轻声道,神情间有几分怅然。

  她眉目间的情绪太过复杂,是现在的商宁还不能理解的。

  朱颜抬头,无意中泄露的心绪已经尽数收敛,笑意如常:“阿宁,等我绣好了,用它给你做条发带如何?”

  商宁点了点头:“好啊,谢谢朱颜姐姐。”

  她说着,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支乌木发簪,抬手小心簪在朱颜发间。

  朱颜有些惊讶地摸了摸:“这是……”

  “今日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路边有人叫卖,我瞧着这发簪古朴素雅,便想着买一支送给姐姐。”

  朱颜微垂下眼眸:“我寻常并不爱这些饰物。”

  “可是很好看啊,”商宁笑道。“姐姐便给我一个谢谢你的机会吧。”

  朱颜又摸了摸发簪,沉默着收下了。

  “朱颜姐姐,我还买了蜜枣,正好送一些给洪婆婆。”商宁站起身,光顾着说话,险些忘了这件事。

  朱颜听她这样说,只道:“洪婆婆性情孤僻,你如何与她投了缘,我看这些时日,你竟是日日为她送去汤药。”

  洪婆婆在永宁侯府众女婢中,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难以亲近,她的小院寻常也不许人进出,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只一个商宁还傻傻地凑上去。

  商宁笑笑:“大约是因着婆婆同我爷爷有些相似,我便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怕。”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包着蜜枣的纸包,提着往洪婆婆的小院去了。

  轻轻叩了三下门,商宁正准备如往常一样放下蜜枣离开,门突然打开了。

  洪婆婆有些凶恶的面容从门缝中露出,商宁一怔,反应过来后举了举蜜枣:“洪婆婆,我买了些蜜枣,你……”

  “进来吧。”洪婆婆打断她的话,让开身。

  商宁愣在原地,她没想到洪婆婆今天竟然会让她进小院去,商宁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吃了你这么多汤药,老婆子总不会连杯回请的茶也不让你喝。”洪婆婆淡淡地瞥她一眼,佝偻着腰走回院中,“把门关上。”

  商宁合上门,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

  坐在石桌前,洪婆婆提起茶壶,斟了一盏茶放在商宁身前。

  “好香啊。”商宁动了动鼻尖,茶香缭绕而上,令人心神一振。“好像是灵茶春晖霁……”

  洪婆婆神情未有变化:“或许是吧,侯府送来的。”

  是灵茶,还是普通茶叶,对于洪婆婆来说,并无太大区别。

  “婆婆,我将汤药饮的药方写下与你吧?以后你咳嗽,就可以去药堂照着方子抓药。”商宁抿了口茶,想起自己如果离开永宁侯府,以后便不能再为洪婆婆送药了。

  “怎么,不过给老婆子熬了几回汤药,这么快就不耐烦了?”洪婆婆说的话实在不怎么好听。

  商宁摇摇头:“不是的婆婆,只是……我现在有个机会,可以离开永宁侯府。”

  “离开永宁侯府?”洪婆婆怔愣一瞬,随后哑声道,“离开,离开也好。你好好一个修士,待在这儿做什么医奴。”

  她并没有问商宁为什么要离开,又要怎么离开,只是说话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一点寥落。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茶盏,洪婆婆正要说什么,忽地眼神一凝。她出手如疾电,握住茶盏,随手向院墙外掷去。

  “何方宵小,竟敢窥探永宁侯府?!”洪婆婆冷声喝问。

  商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婆婆她,原来也是修士么?

  可自己之前完全没有感知出她有任何修为……

  所以看起来羸弱苍老的洪婆婆,原来是修为远远胜过自己的高阶修士么?

  院墙上,少年抬手接住茶盏,白衣如雪,未曾叫一滴茶水漏出。他侧身坐在院墙上,沉默地向商宁的方向看来。

  倒有些道行,洪婆婆眼神一凝,还要出手,回过神的商宁及时开口:“婆婆,等等,他是我朋友!”

第二十一章 难道是他真的生得很欠揍?……

  商宁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不管是陈山河还是洪婆婆,见了微生雪都想动手,难道是他真的生得很欠揍?

  可怎么她左看右看,只觉得阿雪生得甚好,没有哪一处显得可恶。

  “你的朋友?”洪婆婆冷哼一声,“翻院墙的朋友?”

  语气虽然很不好,却终究没有再动手。

  商宁吐了吐舌头,看向院墙上的微生雪,招了招手示意:“阿雪,你快下来。”

  少年握着茶盏,飞身从院墙上落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商宁起身上前,接过微生雪手中的茶盏,拉着他到了石桌前。

  “婆婆,喝茶。”商宁讨好地将茶盏往洪婆婆身前递了递。

  洪婆婆冷哼一声,接下茶盏:“别笑得这么狗腿,老婆子没兴趣多管闲事,把这小贼翻院墙的事告诉旁人。”

  商宁正是担心洪婆婆将微生雪来的事情告诉永宁侯府中人,闻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她不好意思地背着手,垂眼拉了拉微生雪的衣袖:“阿雪,这是洪婆婆,快叫婆婆。”

  微生雪听了她的话,乖顺地开口:“婆婆。”

  洪婆婆冷眼打量他一番:“傻丫头的朋友,也是个小傻子,不过修为倒是不差。”

  哪怕是她随手扔出的茶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住。

  “婆婆谬赞。”商宁赶紧拉着微生雪坐下。

  洪婆婆挑了挑眉,不客气道:“他是不会说话,全要你开口?”

  “阿雪没怎么同人打过交道,我和他是朋友,当然要照顾他。”商宁理所当然道。

  “既是朋友,为何不走正门,偏要翻墙。”洪婆婆见微生雪举止也不似鬼祟之人,冷声问道。

  商宁也奇怪:“阿雪,你干嘛要翻墙?”

  微生雪抿唇回道:“我在门口,说想进来寻人,他们问我有没有拜帖,我说没有,他们便不让我进门。”

  他是个执着性子,既然不能从正门进,便躲过永宁侯府护卫耳目翻墙好了。

  听了他的话,商宁扶额,倒是忘了阿雪第一次来白玉京行走,同常人思维全然不同。

  “你们俩倒是挺配,傻到一处去了,怪不得能做朋友。”洪婆婆毫不留情地嘲笑。

  商宁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傻就傻吧,我大师兄常说,傻人有傻福。”

  “对吧,阿雪?”

  微生雪对上她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洪婆婆看着他们,目光一滞,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沉默下来。

  很多年前,她的阿虞,也是带着朋友们,这样坐在院子中,喝酒论道。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远到当初那些意气风发、轻狂肆意的少年郎,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一眨眼,阿虞竟然已经离开了十年。

  十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情。

  “婆婆?”商宁见她望着虚空不语,轻声唤了一句。

  洪婆婆回过神来,沉默着将眼前少年少女打量一番,最后抬手为微生雪也斟了一杯茶。

  “行了,你们说你们的话吧。”她起身,向屋内走去,垂眼带着淡淡倦意。

  商宁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我总觉得,婆婆刚才好像有些伤心。”

  虽然洪婆婆神情上没有显露,商宁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为什么会伤心?”微生雪有些奇怪地问道。

  他活了许多年,却对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实在没有太多的体味。

  商宁想了想:“大约是想到了伤心的事。”

  微生雪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是伤心的事?”

  一向是商宁问别人为什么,难得她自己被人问得词穷。

  她皱着脸想了许久:“婆婆很重要的人离开了她,一直没有回来,这应该就是叫人伤心的事。”

  微生雪低头看着盏中清冽的茶水,似乎有些明白了,他认真道:“那的确很叫人伤心。”

  哪怕知道微生雪的年纪或许比自己大上很多,也不妨碍商宁觉得此时的微生雪很可爱。

  她顺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两块果脯,投喂微生雪:“甜么?”

  微生雪含着果脯,是甜的。

  他慢半拍地点点头:“甜。”

  商宁便弯了弯眉眼:“吃了甜的,伤心的事便也不算什么了。”

  “对了,阿雪,你今日特地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她问起了正事。

  微生雪点头:“我暂时有了落脚之处,来告知你一声。”

  商宁不由有些惊喜:“你不打算离开白玉京么?”

  微生雪对上她的眼,轻轻嗯了一声:“我想在白玉京多留一段时日。”

  商宁并不知道,微生雪决定留在白玉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

  微生雪是商宁在白玉京遇见的第一个朋友,而商宁是微生雪这一生第一个朋友。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有空便去寻你!”商宁问。

  “红袖招。”

  商宁微微睁大了眼,惊讶道:“红袖招?!”

  微生雪点头:“红袖招主人,乃我宗内弟子。”

  “我之前去过一次红袖招,就是在那儿遇见了我们在城墙上见到的那位大侠。”商宁觉得这真是太巧了,她把自己和陈山河初遇那日的事情讲给了微生雪听,“阿云姐抚琴可好听了。”

  若不是阿云姐的琴声,她还不能这么快突破到明识境九重,也未必能顺利过今日这第一重试炼。

  “对了,我今日去参加了散修试,已过了第一重试炼,若是之后一切顺利,便不用再待在这永宁侯府了!”

  “那你要去哪里?”微生雪皱起了眉。

  “如果我能过散修试,那我应该就会去琼花玉露楼。”商宁笑道,“阿雪,等散修试之后,我去寻你,我们一起好好逛一逛这白玉京。”

  她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我听说第二重试炼考察的是感知和神识,要用神识感知抓住二十只以上灵气化出的萤蝶。”

  商宁有些苦恼:“可是爷爷没教过我。”

  商老头没教过商宁什么是神识,他甚至没教导过商宁如何修炼,他唯一督促商宁做的,是背下医书,辨识不同药材药性。

  “神识,就是你所思所感。”微生雪开口道,“凡人用耳目等感知世界,而修士用神识感知世界。”

  商宁看着他,听得似懂非懂。

  “你闭上眼。”微生雪指点道。

  商宁虽然不太明白,还是依言照办。

  “你看到了什么?”微生雪轻声道。

  闭上了眼睛,自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商宁觉得他这话问得真奇怪:“我什么也看不见。”

  “不是用眼睛看。”微生雪微凉的指尖落在她额心,“神识就在你脑中识海,当你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连嗅觉也失去时,神识能让你继续感知这天地。你要试着,用神识去‘看’天地。”

  “阿宁,别怕。”

  下一瞬,商宁的五识被他强行封住。

  神识…

  什么是神识?商宁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想,看清周围的天地——

  一股商宁从未动用过的力量从她脑海中探出触角,在瞬间扩散包裹住整个西院。

  商宁坐在洪婆婆的小院中,却看见了隔壁正在廊下刺绣的朱颜,结伴走过花园的侯府女婢们,还有药堂正在打瞌睡的大管事…

  原来这就是神识,这就是修士——

  到了这一刻,商宁才算真正踏入了修炼的门径。

  在此之前,她不过是意外在小药庄书房中翻出一本功法,得以引气入体。空有灵力在身,却无人教导,道法符阵一窍不通,连动用神识也不会,全然算不得真正的修士。

  直到微生雪封闭住她五识,商宁终于认识到另一个她从前未曾得见的世界。

  一只羽翅闪着微光的蝴蝶,从她眼前掠过。

第二十二章 商宁觉得,他笑得比许多人……

  这就是萤蝶?

  商宁心念一动,灵力席卷向前。

  抓住了!

  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微生雪弹指,将她的五识尽数恢复。

  商宁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她手里真的落了一只化出实体的萤蝶。

  原来抓住萤蝶后,它便会化出实体。

  她真的抓住了萤蝶!

  商宁抬手,那只萤蝶停在她指尖,微微振翅。

  商宁兴奋地将它举到微生雪眼前:“阿雪,你快看,我抓住它了!”

  微生雪看着那只他用灵力化出的萤蝶,它正在商宁指尖微微颤动着羽翼,不时落下一点细碎灵光。

  他轻轻弯起嘴角,点了点头:“阿宁很厉害。”

  话音落下不久,那只萤蝶便化为灵气消散。看着萤蝶消失,商宁脸上忍不住露出一点失落神色:“原来它会消失吗?”

  微生雪抿了抿唇:“阿宁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化一只。”

  “不用了!”商宁连忙摇头,拦下了他的动作,“这萤蝶是你灵力所化,应该也需要你灵力维持吧?我已经知道该怎么抓住萤蝶,阿雪你就别浪费灵力了。”

  微生雪听了她的话,乖顺地停下了动作。

  眼睫颤动,他低头看见腰间玉珏,想起什么,将玉珏取下,递向商宁。

  这不就是当日初见之时,微生雪险些与了卖云片糕的市井徒的那块玉珏么?

  商宁有些不解地看向微生雪,这是什么意思?

  “阿月说,我既然认识了新朋友,便该准备些礼物。”微生雪笨拙地解释道,“这次出门,我身上没有带旁的东西,便将这玉珏铸炼,能挡凝虚境修士全力一击,你带在身边,应该能有些用。”

  微生雪并不善炼器之术,否则以这枚玉珏的质地,铸炼后应当不止能挡凝虚境修士一击。

  云归月倒是想帮微生雪铸炼,但他觉得赠予商宁的礼物,理应自己亲自动手才算心意。

  “阿月是谁啊?”商宁第一次听微生雪提起这个名字。

  “阿月便是红袖招主人,我宗内弟子。我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微生雪答道。

  原来是这样,商宁摇了摇头:“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不能收你这样贵重的礼物。”

  既然是朋友,便没有这样占朋友便宜的道理。

  贵重?

  “这和东城门上,你给我带的透花糍,有什么不同么?”微生雪有些疑惑。

  他问得很认真,眼中是单纯疑惑。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玉珏,是朋友对透花糍的谢礼。”

  微生雪行事,有自己的逻辑。

  商宁明白了,价值千金的玉珏和不值几钱的透花糍,于阿雪而言,并没有太大差别。

  在意这些东西价值几何的自己,才是真正本末倒置。

  想通了这一点,商宁笑了笑,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她从微生雪手中接过玉珏,系在自己腰间:“好,我收下了。阿雪送给我的礼物,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带在身边。”

  听她这样说,微生雪脸上再次牵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

  他现在还没学会怎么才能自然地笑,但商宁仍然觉得他笑得很好看,比很多人都好看。

  发自真心的笑,胜过太多虚伪假意的笑容。

  洪婆婆坐在屋内,透过窗,能望见天光之下,少年努力地对少女扬起一个微笑。

  她或许是真的老了,才总是忍不住记起从前,记起阿虞和她的朋友们。

  原来一眨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很多事都变了,很多人也变了,可是没关系,她会在这里,在这里等着她的阿虞回家。

  *

  三日后,鸣春山。

  商宁到的时候,山顶上已经聚集了许多通过第一重试炼的散修。

  她本想在试炼开始之前找一找连溪在哪里,只是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商宁四处找了一圈,也没寻见人。眼见第二重试炼马上就要开始,她只好放弃。

  身着七杀阁弟子服的青年修士浮空在上,双手负在背后,神情孤傲,他冷声道:“启动鸣春山大阵之后,一个时辰内,能抓住二十只以上萤蝶者,可入第三重试炼。”

  “散修试第二重试炼,现在开始——”

  他伸手引动灵气,在虚空写下一道符文,布满山顶的阵纹随之闪烁游动。

  原来整座鸣春山,就是一处大阵。

  有风掠过树梢,商宁乾坤袋中的玉简飞出,浮在半空,与阵法相呼应。在她身旁,其他散修的玉简也是如此。

  刹那之间,天地变换,斗转星移,商宁抬头,她竟然已经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周围幽深一片,只见星辰闪烁,明灭不定。

  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商宁微微睁大眼,这就是阵法么?

  好厉害——

  商宁向前踏了一步,只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星空之中,天地之大,毫无边际。

  这片星空,真的没有边界吗?

  等等,她现在应该快些抓住萤蝶才是。

  惊叹之后,商宁及时反应过来,她赶紧闭上眼,缓缓将神识探出。

  与当日微生雪特地为她化出的一只萤蝶不同,鸣春山的阵法之中,有无数只盘旋飞舞的萤蝶。

  它们自商宁眼前飞掠而过之时,像一道莹白的光。

  商宁驱动灵力,准确地抓住那只从她面前飞过的萤蝶,就同那日在洪婆婆院中一样。

  “好像并不难啊。”商宁睁开眼,看着掌心萤蝶,喃喃道。

  抓试炼要求的二十只萤蝶,她不过花了一刻钟。

  抓到第二十五只时,商宁不由觉得有些无聊,难道她就要在这里不停地抓萤蝶么?

  可只要二十只便能过试炼,就算她将自己能看见的萤蝶全抓住了又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商宁收回了灵力。

  看着自己脚下的虚空,商宁唇边不由勾起浅浅弧度,其实比起抓萤蝶,她对这鸣春山上的阵法,更有兴趣。

  这片星空,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商宁将神识远远地探出去,她想知道,这片星空,究竟有没有边际。

  随着她的神识越来越远,那里已经没有萤蝶存在,商宁能感知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这片星空,好像真的没有边际。

  不,不对,这是阵法,不是真正的星空,她一定能找到——

  商宁的感知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游动的金色纹路。

  那是……

  闻道书院,浣花溪上。

  头戴斗笠的老人盘坐在小舟船头,他须发皆白,已是耄耋之年,神态温和安详,普通得就和世间任何一个以打渔为生老渔翁都没有区别。

  只是能在闻道书院浣花溪上垂钓的,又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

  钓竿垂在水中,他弓腰坐着,似睡非睡,水面平静无波,还没有鱼上钩。

  商宁的神识触到了那道游动的金色纹路。

  浣花溪上垂钓的老人睁开眼,自言自语道:“哪里来的小家伙,竟是触到了鸣春山上的阵纹?”

  “可惜,修为太低,若是强行窥探我的阵法,只会伤及己身。”

  鱼还没有上钩,老人却一甩钓竿。

  鸣春山大阵之中,商宁阖上双眸,神识全数探出,只为看清那道金色纹路,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神识正在被飞速消耗,濒临枯竭。

  下一刻,她的神识被一股莫名之力强行推回身体,商宁身形不稳地倒退两步,睁开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耳内轰鸣,商宁感到天旋地转,甚至有种作呕的恶心感。

  她不知道,这正是神识枯竭的反应。

  随着一声钟响,星空骤然消散,商宁的脚再次踏在了鸣春山上。

  脚踏实地的感觉,缓解了些许难受。

  她的玉简自空中缓缓落下,商宁抬手,接住玉简。神识探入其中,商宁发现玉简上的记录多了二十五这个数字。

  这正是商宁抓住的萤蝶数目。

  旁边传来一声脆响,她转过头,只见青年面色苍白,他的玉简在空中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青年好像深受打击,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掩面而泣。阿昏

  这一关,没能抓住二十只萤蝶的散修,便出局了。

  “过第二重试炼者,十日后,持此玉简,前往白玉京明月里,参加第三重试炼。”七杀阁修士说完这句话,拂袖消失在原地,没有多解释一句。

  第三重试炼……

  商宁握紧自己的玉简,不知这第三重试炼,考的又是什么?

  能过第二重试炼,商宁自然很是开心,这意味着她离开永宁侯府的机会又大上了几分。

  今日她是特地向药堂管事告了假来鸣春山,此时也不好多逗留,便没有特意去寻连溪,而是回了城中。

  从西角门回到侯府,商宁穿过花园时,隐约看到假山另一边,陈山河缓步走过,腰上还是系着从商宁第一次遇见他时,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只酒葫芦。

  大侠?!商宁惊诧地停住了脚步。

  大侠怎么会在永宁侯府?原来他和永宁侯相识么?

  陈山河此时神情凝重,正在蹙眉深思什么,他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或许是想得太入神,竟然全未发现在假山后探头探脑的商宁。

  商宁正想开口叫住陈山河,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商宁姑娘,你在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公道么……

  商宁一惊,好险没被吓得摔在地上,还好她及时扶住假山,这才稳住了身形。

  她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对上胡叔笑眯眯的脸。

  商宁松了口气,随即无语道:“大叔,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未曾隐匿脚步,分明是你看得太认真了。”胡叔含笑道,“难道,商宁姑娘认识那人?”

  他说着,看向了陈山河的背影。

  “不……”商宁后退一步,下意识否定道。

  她靠着假山,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握成拳。其实商宁真的不太喜欢撒谎,但面对胡叔,哪怕他自相识以来都待自己不错,商宁还是忍不住防备一二。

  “只是来侯府这么久,难得在府中看见一个陌生人,我觉得有些好奇罢了。”商宁补充了一句。

  “……大叔,他是谁啊?”

  胡叔看着陈山河走远,口中答道:“他叫陈山河,是侯爷昔日故人。”

  “故人?”

  “他是侯爷昔日在妖族战场之上,能托以后背的袍泽。只是当年朝中对众将士论功行赏,他辞了所有封赏,宁愿做个居无定所的游侠。”胡叔淡淡道,显然不觉得陈山河的来历有什么值得隐瞒。

  原来大侠也上过妖族战场,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厉害啊。

  商宁抬头看向胡叔:“那他来侯府做什么?”

  总不会是同萧西棠太久没见,想与他叙叙旧吧。

  “商姑娘,这些时日不见,你怎么还是对什么都这样好奇?”胡叔负手而立,“你既然不认识他,又为何要关心他来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啊。”商宁目光游移,露出几分掩藏不住的心虚。

  胡叔笑了一声,没有揭穿她的谎言,口中只道:“他今日来,是想求侯爷办一件事。”

  “你是不是想问,他求侯爷的,是什么事。”在商宁开口前,胡叔率先道。

  商宁连连点头。

  胡叔笑了一声,见陈山河已经离去,他负手转身,商宁连忙跟了上去。

  “大叔,说话不能只说一半啊!”她不满道。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胡叔没有看商宁。

  就算他告诉了商宁,她也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来求侯爷,保住一个人的命。”

  “谁的命?”商宁追问。

  “一个修为平平的观海境修士。”胡叔语气淡淡。

  一个修为平平的观海境修士,是发生了什么,才需要永宁侯出面保住他的命?他和陈山河又是什么关系,会叫他出面来求萧西棠?

  商宁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最后她抿了抿唇,问出了她认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那永宁侯答应了么?”

  胡叔答道:“没有。”

  “为什么不答应?那个观海境修士,做了坏事么?”商宁又问。

  若是做了坏事,便应该受到惩罚。

  胡叔摇头:“没有,他不仅没做什么坏事,相反,他大约还算得上是个好人。”

  商宁更是不解了:“既然是好人,为什么不帮他?永宁侯不是很厉害么,要保住一个观海境修士的命,应当不难吧。”

  “因为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胡叔嗓音微冷。

  不能得罪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商宁怔怔地看向他。

  “他伤了沧溟宗弟子冯珂。”

  商宁从没听说过这个人:“那个叫冯珂的修士,为什么是不能得罪的人?”

  能被观海境修士所伤,这个人的修为也不会太高,那有什么不能得罪的?

  “冯珂的父亲,是凝虚境巅峰的修士,他的祖父,更是沧溟宗长老,天命境的大能。”

  明识,观海,知玄,凝虚,乾元,天命。

  天命境的大能,商宁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那等境界的修士,已经是移山填海,无所不能。

  而修士修为越高,血脉繁衍越艰难。

  冯珂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他父亲也是他祖父唯一的儿子。哪怕他天资寻常,靠着灵石丹药才堪堪在十五岁突破观海境,脾气暴戾任性,但在父辈的余荫下,也从来无人敢得罪他。

  整件事情也不算复杂,冯珂离开白玉京游历,看上了那个观海境修士祖上流传下来的灵器,强行要买,别人不允,他便要强抢。

  偏偏那日他正好甩开了护卫自己的修士,便反被人打伤,狼狈逃窜回了白玉京。

  那个倒霉的观海境修士叫林平,母亲早亡,父亲也在十多年前死在妖族战场上,无亲无故。

  林平伤了冯珂,沧溟宗弟子亲自出手,擒他来白玉京,要将他押在冯珂面前,让冯珂亲手取他的命。

  林平父亲与陈山河,正是昔日袍泽。为着这个缘故,陈山河才会前来永宁侯府,想求萧西棠出面,保住林平一条性命。

  这也太荒唐了!

  商宁不可置信地看着胡叔:“明明是冯珂先起了歹念,也是因为他动手在先,才会林平被打伤,他有错在先,沧溟宗凭什么要林平的命?!”

  林平只是伤了冯珂,他们便要他的命,沧溟宗行事未免也太霸道了!

  “就凭那是沧溟宗,就凭冯珂的祖父,乃是天命境大能。”胡叔语气平淡。“而林平,不过区区蝼蚁。”

  商宁对上他平静的目光,摇着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公道么?!”

  商宁忍不住提高了尾音。

  胡叔低头看着她,良久,沉声道:“弱者,没有资格求公道。”

  商宁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

  “永宁侯,不肯帮他们?”她强行平复下心内怒气,轻声问。

  其实商宁能猜到,若是萧西棠答应了,陈山河离开时不会是那样一副凝重神情。

  “侯爷没有理由为了一个观海境修士,去开罪沧溟宗天命境的大能。”

  “那不过,只是一个天资平平的观海境修士。”

  没有资质,没有背景,自然也就没有值得萧西棠出手相助的理由。

  “可你不是说,永宁侯与大…陈山河是袍泽么,那他与林平的父亲也该有袍泽之谊,这样也不值得他出手么?”

  胡叔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

  商宁低下了头,喃喃道:“是了,在永宁侯这样的贵人眼中,昔日袍泽又算什么。”

  胡叔叹了口气,终究没有解释什么。

  “这几日,陈山河已经求遍了他所有能求的人,但这白玉京中,乃至天下,都没有能帮他的人。”

  “与其说没有能帮他的人,不如说,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林平,得罪沧溟宗和天命境大能吧。”商宁打断他的话,语气低沉。

  “是。”胡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上再无笑意,语气中竟带着些微高高在上的冷酷。

  商宁没再说话。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有明识境修为的自己,哪怕心中不平,也什么都做不了。

  胡叔看着她低落的神情,抬起手,似乎想揉一揉她的头,但最后僵在半空,又收了回去。

  “你今日,是去参加五大仙门的散修试了吧。”胡叔转开话题。

  商宁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低嗯了一声。

  “你想离开侯府?我以为,这些时日,你与府中众人,相处得还算愉快。”胡叔感叹道。

  “我不喜欢这里。”商宁直言。

  不喜欢萧西棠,不喜欢这些所谓的规矩和权势。

  商宁与这座永宁侯府,实在格格不入。

  “如果大叔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商宁的语气很低落。

  哪怕她再怎么林平之事愤怒,也改变不了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事实。

  “等等。”胡叔拦下了她,面上又浮起一点笑意,“你难道不想知道,散修试第三重试炼,要考的是什么吗。”

  商宁诚实地停下了脚步。

第二十四章 明尊夙虞

  胡叔见她动作,不由失笑。

  商宁鼓起嘴:“你若是不说,我便走了!”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胡叔感慨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散修试第三重试炼,在白玉京明月里。”

  “这我知道,今日那负责第二重试炼的修士说过了。”

  “散修试第一关,检验修士的灵根修为;第二关,考验的是修士的神识感知;这最后一关,要测试的,是修士的心境。”胡叔望着天边,眼神深远。

  “无论怎样好的天资,倘若心性不佳,在修道一途上也难走得长远。”

  “所有通过第二重试炼的散修,都要在明月里,走上共有一千级长阶的登仙阶。能走完登仙阶的人,才能入五大仙门,成为门下弟子。”

  商宁不太明白:“如果只是走完一千级长阶,好像并不难?”

  就算是普通人,应该也能做到吧。

  “自然没有那么简单。”胡叔笑了笑,“每一个走上登仙阶的人,都会看到自己平生经历,所求,所爱,所恨,所惧,一旦执迷不解,坠入幻境,便再无法向前。”

  “商姑娘,若你想顺利走过这一千登仙阶,便要记住一点——”

  “谨守本心。”

  说完最后几个字,胡叔不再多言,径直向前离开,只留商宁一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同一时刻,洪婆婆的小院中,她正坐在石桌边,天光下,她半张脸落在阴影里。桌上仍然摆着一壶茶,只是今日无人与她共饮。

  洪婆婆抓了一枚蜜枣放进口中,并没有向突兀出现在院中的萧西棠投去目光,只口中淡淡问道:“你今日,如何有空来。”

  萧西棠右手负在身后,腰背笔直:“婆婆,我心有困惑。”

  “你的困惑,旁人如何能解。”洪婆婆淡淡回道,她自然也不能。

  萧西棠沉默一瞬:“但如今能听我说这些话的,也只有婆婆了。”

  洪婆婆看向他,良久,叹了口气:“那你便说吧。”

  “现下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去做。”萧西棠抬头望向虚空,“这件事做了,于我,其实没有什么好处。”

  甚至还有几分坏处。

  “那不做便是。”洪婆婆苍老的面容上没有多少表情,“以你如今地位,天下,难道还有人能逼你做你不愿之事?”

  “……若阿虞在,她应该希望我能做这件事。”萧西棠喃喃道。

  可阿虞已经不在了。

  每每想到这一点,萧西棠只觉心内一片冰寒。

  阿虞不在,区区一个陈山河,又如何值得他费心劳力。

  “你想做什么,只能由你自己决定。”洪婆婆缓缓开口,她始终没有问萧西棠,这件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萧西棠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阿虞……

  就算是,为了阿虞吧。

  脚下阵纹闪动,萧西棠消失在原地。

  风声中,隐隐传来一声轻叹。

  沧溟宗内,长老冯仪居处。

  待客的花厅之中,青年修士向萧西棠抬手行礼:“不知永宁侯来访,家师正在内室悟道,还请侯爷在此稍待片刻。”

  萧西棠点头,与他一道坐在矮桌前。

  青年修士提起桌上茶壶,为萧西棠斟了一盏茶,微笑着道:“侯爷,请用。”

  *

  次日,星幕低垂,夜色浓稠,红袖招的雅室中,云念晚跪坐在桌案前,指尖抚动琴弦,乐声袅袅,绕梁而上。

  微生雪坐在她对面,神情认真。

  一旁,云归月正在小火炉上煮茶,她姿态优雅,面上始终带着浅浅笑意。茶香氤氲,缭绕在室内,沁人心脾。

  一滴雨水砸在树叶上,随后,千滴万滴雨水接踵而至,重重从天幕上倾泻。

  雨声混着琴音,谱出一曲新的曲调。

  下雨了啊,云归月抬头,向窗外望去。

  大雨中的永安坊很安静,陈山河手中握着长刀,他站在路口,巍巍如山岳。大雨滂沱而下,却没有一滴落在他身上。

  他仰头,感叹了一句:“好大的雨啊。”

  这是白玉京开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陈山河举起酒葫芦,仰头痛饮,饮尽后重重摔在地上,低声道:“痛快!”

  在这一片连绵雨幕中,有脚步声混在雨声之中,由远及近。

  陈山河站直身,握紧了手中的刀,敛去眼中所有情绪。

  街道尽头,有人缓缓而来。

  “值得么?”来人徐徐开口,慢条斯理道。“为了区区一个观海境修士,你竟然要同我沧溟宗为敌。”

  “他与你无亲无故,你竟要为他,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未免太蠢了些。”

  “值不值得,阁下说了不算。”陈山河勾起一个有些讥诮的笑容,“你们这样的人,大约永远不会理解,何谓道义,何谓公理。”

  “道义?公理?”冯尹也笑了起来,“如你们这样的弱者,有什么资格谈道义和公理。”

  “林平敢伤我儿,我沧溟宗便要取他性命!”

  冯尹,正是冯珂的父亲。

  “若非他家中只剩他一人,诛他全族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陈山河慢慢举起刀,眸色深沉而压抑。

  冯尹并不将他放在眼中,挑了挑眉:“你不会以为,你真能拦住我?陈山河,你不过凝虚初期,而我,已是凝虚巅峰,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拦住我?”

  “凭我手中握着的刀。”陈山河冷声道。

  冯尹看向那把长刀:“听说当初在妖族战场上,明尊夙虞一刀破九霄,斩下前任妖王头颅。你有幸得她点拨,刀法中因此得了她一丝真意,今日,我也十分想领教一二。”

  一道闪电撕裂天幕,随即响起隆隆雷声,大雨之中,陈山河神情冷冽,刀光照亮暗夜,一往无前,径直斩向冯尹。

  *

  永宁侯府,外院之中,胡叔厉声道:“去将府中所有的逐影驹都牵来!”

  白玉京中禁制重重,修士不可浮空而行,如今事情紧急,唯有动用逐影驹。

  胡叔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往日举重若轻的淡然也尽数褪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山河竟然会这么不要命!

  若非暗卫方才来报,胡叔怎么也不敢相信,陈山河居然召集昔日妖族战场同袍,密谋在林平被押送入城之前,将人截下。

  他怎么敢?!

  沧溟宗今日出面的,是冯珂的父亲,凝虚巅峰的冯尹,陈山河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陈山河大约也明白这一点,但哪怕他胜不了冯尹,他还是决定这样做,决意握着刀,挡在冯尹面前。

  事态紧急,偏偏此时,萧西棠并不在府中。

  他从昨日起便不在府中,连胡叔也不知他的去向。

  如今侯府之中,能做主的便只有胡叔。

  永宁侯府不该对上沧溟宗,可胡叔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一统浴血奋战的同袍,就这样都死在沧溟宗弟子手中?

  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雨声细密,商宁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这样的预感来得很没来由,商宁在浓郁的夜色中眨了眨眼,而后逼自己阖上双眸,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只是过了许久,她还是没能入眠。

  商宁叹了口气,穿好衣裙起身,轻轻推开房门。

  一时间,被房门隔绝的瓢泼雨声席卷而来,商宁站在廊下,望着从檐角坠下连成一片的雨珠,有些出神地道:“好大的雨啊……”

  她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了。

  嘈杂之音透过雨声传来,商宁转头看过去,前院灯火通明,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顾不得撑伞,她提着裙角跑向前院,雨滴坠落在商宁眼睫,脚下积水溅湿了她的裙角。

第二十五章 这一夜,商宁挥刀,破境观……

  廊下镌刻的符文照亮暗夜, 胡叔骑在墨色的逐影驹上,他身后,是一队穿戴整齐的黑甲护卫。

  看着雨中狼狈的商宁, 胡叔横眉冷对,厉声道:“你来做什么,回去!”

  商宁知道,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或许……和大侠有关。

  “大叔,你带我一起去吧!”

  “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胡叔想也不想便否决了,“滚回去!”

  “我是医修,你带我去, 我能救人!”商宁没有退缩,反而扬声道。

  胡叔骑在逐影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商宁的目光不曾有丝毫闪避。

  “给她一匹逐影驹!”胡叔哑声吩咐, 他一勒缰绳, 也不曾等商宁, 立时带着黑甲护卫向府外疾驰而去。

  商宁其实没学过骑马,但此时她没有多说一个字, 咬牙翻上逐影驹,身体伏在马背上, 狼狈地跟上众人。

  雨幕之中,陈山河半跪在地, 鲜血甚至染红了周遭雨水, 全靠长刀在身前支撑,他才没有就此倒下。

  “你的刀法,也不过如此。”冯尹站在他面前,笑意轻蔑, “想来明尊夙虞,大抵也不过如此。”

  陈山河低低地笑起来:“我的刀法,的确平平。但冯尹,别忘了,即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说自己能接住明尊一刀。”

  他不在意冯尹如何评说自己,却不容他贬低丝毫夙虞。

  明尊夙虞,是无数参加过人妖两族大战修士心中永远的信仰,是她的刀,换来了景朝与妖族至今的安宁!

  冯尹反驳不得,只好冷哼一声,讥嘲道:“她的刀法再好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就算再强,又有什么用?”

  距夙虞离开白玉京,至今已有十载,天下再无半点她的行迹,就算是她昔日挚友,也放弃了寻找,接受夙虞身亡的事实。

  “不过十年,你看这天下,还有几人记得明尊夙虞?”

  她太强了,强到在她离开之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她的存在。

  冯尹不禁觉得有些痛快,他轻蔑地笑了笑:“不用着急,你马上,也是个死人了。”

  陈山河抬头对上他双眼,眸中并无惧色。

  他原本就没想过自己能胜了冯尹,陈山河要做的,不过是拖延冯尹的脚步,给自己的同袍争取到足够救出林平的时间。

  冯尹见陈山河始终未曾有惧色,缓缓沉下了脸:“我平生,最厌恶你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你马上,就要死了!”

  更厌恶他脸上毫无悔意的神情。

  他马上就要死了,他应该与自己从前杀过的许多人一样害怕才是,可陈山河自始至终毫无惧色,让冯尹如鲠在喉。

  就好像死在自己手下,他根本不觉得后悔。

  他怎么能不害怕?!

  陈山河低声笑了起来:“为道义而死,乃我辈荣耀。”

  这世上,有许多自私阴毒之辈,也总会有许多为了道义奋不顾身之人。

  他握住刀,再度起身,悍然劈向冯尹。

  *

  夜色已深,四周静寂,耳边只听得雨声,好像暗夜里有凶兽张开了巨口咆哮。

  几十匹逐影驹浩浩荡荡行在城中,短短时间,便已经到了北城门处。

  在这里,数名身着粗布褐衣的中年修士,正与沧溟宗弟子厮杀在一处。血花四溅,他们分明不是对手,却还是前仆后继冲上去,不曾畏惧。

  胡叔勒紧缰绳,右手灵力闪动,自沧溟宗弟子剑下救出一名修士。他挥手,身后黑甲护卫利刃出鞘,胡叔领着众人,驾着逐影驹与沧溟宗弟子撞在一处。

  商宁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这些人的修为都在知玄境之上,而她不过明识境,根本无法参与其中。

  她还是太弱了。

  鲜血喷洒在雨中,兵戈相接,这一场杀戮沉默得叫人窒息。

  黑色长发紧紧贴在衣物上,狼狈不堪,商宁抹去脸上雨水,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杀戮。

  商宁其实很害怕,但她还是睁着眼,她在找人。

  大侠呢?

  这些人里,她怎么没有看见大侠?

  一道刀光在南面亮起,商宁转头,怔怔地望向那处。短暂的失神之后,她翻身再次坐上逐影驹,向刀光亮起的方向奔去。

  胡叔招架住沧溟宗弟子的长剑,望着商宁的背影,咬了咬牙,将人击退。

  这时候,他实在已经无暇照顾她。

  夜色中,商宁驾着逐影驹,像一柄黑色的利刃,冲破雨幕。

  “中了我的掠阳指,你竟然还有出刀的力气。”冯尹挑了挑眉,轻易挡住了这道强弩之末的刀光。

  月白色的长袍上未曾被雨水溅湿分毫,天地间大雨倾盆而下,却独独避开了他。冯尹还像来时一样淡然自若,相比之下,陈山河此时状况,可谓狼狈不堪。

  他倒在地上,鲜血将青衣浸透,长刀已然脱手,滚落在不远处。

  他连自己的刀,都已经握不住了。

  一个刀客,若是他握不住自己的刀了,就证明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急促的马蹄声穿透雨幕,商宁远远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陈山河。

  无视冯尹,她翻身下马,踩着雨声奔到陈山河身边:“大侠……你没事吧?我这就帮你疗伤——”

  陈山河按住她的手,嘶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他看了一眼冯尹,推了一把商宁:“走!”

  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她不该来!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虚弱到连推开商宁也做不到。

  冯尹皱眉看着商宁,这明识境的小丫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商宁聚起灵力,按在陈山河伤口,试图帮他疗伤。但他实在伤得太重了,明识境的灵力,怎么可能治得了凝虚修士造成的伤口。

  眼泪混着雨水滚落,商宁不明白,她为什么止不住陈山河的血,好多的血,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流这么多血。

  “小丫头,现在让开,我还能饶你一命。”冯尹有些不耐烦了,今夜他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我要杀的人,只有他。”

  冯尹自认为,他堂堂凝虚境修士,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对一个明识境的小丫头动手。

  商宁伸手挡在陈山河面前,抬起头看向冯尹:“你为什么要杀他?!”

  冯尹看着少女单薄的身形,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难道她一个明识境的小丫头,还想护着陈山河?

  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和陈山河一样,不自量力。

  “他胆敢与我沧溟宗作对,自然该死。”冯尹冷声道。

  “他只是想要保住一个无辜之人的命!”商宁嘶哑着声音质问,“沧溟宗身为五大仙门之首,就能无视对错,不讲道理了吗!”

  她真的不明白,陈山河做错了什么。

  冯尹笑了一声,在他看了来,商宁的话天真得有些愚蠢。

  “这天下,我沧溟宗便是道理。”冯尹站在雨中,眼神睥睨,“强者才有资格决定对错,而你等蝼蚁,连质疑的资格也没有。”

  他只是轻轻一挥手,商宁便被击飞出几丈远。

  “能死在我手下,也是你的荣幸。”冯尹看着奄奄一息的陈山河,勾唇笑道,“能死在我沧溟宗的掠阳指下,更是如此。”

  他指尖汇聚起灵力。

  商宁重重摔在一旁,浑身剧痛,她耳边听到冯尹得意洋洋的宣告,五指紧握成拳。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从前她总是以为,行善者当得善果,为恶者必有恶报,可眼前,陈山河就要死了!

  商宁眼睁睁地看着冯尹一步步逼近陈山河。

  为什么没有做错事的人,也要死?

  陈山河的刀就在商宁身侧,长刀铮鸣,好像也在为主人悲泣。

  商宁的头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有道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拿起来——

  拿起刀!

  刀……

  我没有刀……

  刀,就在你身旁!

  商宁侧眼,看见那把本属于陈山河的刀。刀身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它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再拿起它。

  拿起那把刀!

  那道声音催促着她。

  商宁咬牙,忍住周身传来的剧痛,缓缓伸手,握住了那把刀。

  握住长刀的刹那,商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就好像她曾经无数次握住另一把刀。

  站起来,把你的刀,对准敌人。

  商宁握着刀,慢慢起身。雨声遮掩了许多东西,冯尹背对着商宁,未曾注意到她的举动。

  商宁举起刀,她锁骨下的那抹红痕灼灼燃烧,鲜红如血。她冰冷的目光落在冯尹身上,这一刻,她是商宁,又不是商宁。

  长刀向下斩去,刹那间刀光冲天而起,那是同陈山河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刀光,决绝而一往无前。

  也是在出刀的那一刻,无数灵气争先恐后涌入商宁体内,她站在雨中,整个人也像一把不屈的刀。

  这一夜,商宁挥刀,破境观海。

  “明尊大人……”陈山河看着刀光,喃喃说道。这几个字很轻,几乎一出口,就被尽数湮没在雨声中。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陈山河想,即便死在今夜,他也不会再有遗憾。

  能得见明尊重归白玉京,山河,此生无憾——

  冯尹未曾想到商宁会拿起刀,更没想到,她竟然敢向自己挥刀。刀光逼近的刹那,他神色骤变,停下手中动作,飞身退后,眼中忍不住带上几分忌惮。

  一个低阶修士的刀,怎么可能会让他觉出可怕?!

  冯尹抬手挡住这道刀光,周遭灵气被刀意搅成一片混乱,待刀光散去,他的衣袖,飘飘摇摇落下一块。一条血线顺着他被削去的衣袖,滴落在地。

  冯尹暴怒地一拂手,灵力击在商宁心口,她被方才那一刀抽空了所有灵力,连闪躲也做不到。

  手中长刀跌落在地,商宁喷出一口鲜血,半跪在地,面色苍白如纸。

  耳边传来一声微不可见的脆响,她腰间的玉珏缓缓出现一道裂痕。没有微生雪的玉珏,方才冯尹那随手一击,就能要了商宁的命。

  冯尹冷下脸,森寒的目光落在商宁身上。

  没有人知道冯尹心中此时是如何震怒,连陈山河都未曾伤到他,商宁却做到了。

  削去他衣袖,在他掌心留下一道伤口的商宁,即便今夜破境,也只是观海境界罢了。而冯尹自己,乃是凝虚巅峰的修士,只差一步,他便能突破乾元境。

  他竟然被修为低了自己那么多的小丫头伤了!

  如今的商宁自是不足为惧,可若是日后,她突破知玄,突破凝虚,到那时,她的一刀,会有怎样的威力?

  冯尹的呼吸乱了一瞬,他低头看着商宁,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

  商宁倒在地上,呼吸微弱,她冷冷地看向冯尹,眼中并无畏惧。

  扫了一眼她腰间玉珏,冯尹冷笑道:“这玉珏,可护不了你第二次。”

  冯尹要杀了商宁,任何有威胁的敌人,都不应该放任其成长起来。

  他抬手,掠阳指隔空点向商宁眉心。

  但这一指最终没有落在商宁身上,陈山河不顾重伤,强行调动灵力,起身挡在商宁面前,撑出一张护盾。

  “大侠……”商宁喃喃唤道。

  陈山河嘴角再次溢出鲜血,他眼神坚定,强行将身周天地灵气吸入体内,而后从几近枯竭的经脉中逼出最后的灵力挡住冯尹。原本生出裂痕的丹田,随着灵气涌入,寸寸碎裂。

  *

  沧溟宗,长老冯仪居处。

  萧西棠坐在矮桌前,面前仍然是昨日那盏清茶,他微微垂着头,明明双眼未曾闭合,却好像陷入了沉眠。

  飞鸟掠过山林,发出一声嘶鸣,萧西棠身形微动,他随之缓缓抬起了头。

  在他对面,青年修士安然而坐,唇边始终噙着淡笑。

  这位永宁侯,倒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几分,在师尊的道法之中,竟然只花了一日有余便清醒。

  不过,就算他现在醒来,也是于事无补。

  萧西棠看着窗外暗下去的天幕,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在沧溟宗,竟然已经待了一昼夜。

  站起身,萧西棠语气冰寒:“原来这就是沧溟宗的待客之道,本侯今日,领教了。”

  青年修士的神色未曾因为他的话而有任何波动,他坦然自若道:“师尊还未得空闲,侯爷不如在此处多坐一会儿。”

  似乎丝毫不为自己所为心虚。

  萧西棠没有答话,起身向屋外走去。

  青年修士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微笑着再开口:“师尊很想见一见侯爷,烦请侯爷在此,再稍待片刻。”

  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萧西棠知道,陈山河那里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冯仪是故意将自己拖在此处。

  “你要拦本侯?”他嘴边扬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笑。

  青年修士扬了扬眉:“侯爷这是什么话,师尊想见您,我这做弟子,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失望。”

  他语气中带着玩味,显然对自己拦下萧西棠颇有信心。

  “凭你,也配拦本侯。”萧西棠举起右手,掌心符文闪动,室内灵气被汇聚一处,狠狠击向面前青年。

  青年并无惧色,手中召出本命长剑,横剑立于身前。

  只是当那股灵力落在他身上时,他原本淡然自若的神情瞬间消失殆尽。

  青年修士被萧西棠的符文击退数丈,双腿承受不住压力,猛然跪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丝血线,他低咳两声,抬手抹去鲜血,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戾气。

  站起身,青年修士拔剑向前,飞快斩出三剑,剑光呼啸着奔袭向萧西棠。

  萧西棠右手结印,掌中符文一变,三道剑光还未落下便尽数消弭。

  下一刻,青年修士斩下的三剑从符文中再现,威力甚至更甚之前。

  剑光来得太快,青年修士脸色大变,根本来不及躲闪,瞬息之间,剑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直接掀翻。

  青年修士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再起身的力气。

  “你不是凝虚境,萧西棠,你什么时候突破了乾元境?!”他咳着血,又惊又怒。萧西棠如今也不过三十余,竟然已经突破了乾元境,青年心中又嫉又恨。

  这意味着将来只要不出意外,萧西棠一定能突破天命境,成为与他师尊冯仪比肩的天命大能!

  青年修士咬牙,他如今虽是凝虚境后期,年纪却已是萧西棠的两倍有余,不知何时才有希望突破至凝虚巅峰,这叫他怎么能不感到嫉恨。

  外间这样大的动静,始终未见冯仪出面,萧西棠看了一眼内室,冷哼一声,消失在原地。

  *

  永安坊,夜雨始终没有转小的征兆,商宁倒在地上,浑身湿透。

  在她身前,陈山河神色平静,但手中撑开的护盾已是摇摇欲坠。

  冯尹冷冷地笑着:“如你们这样的废物,总喜欢不自量力地管一些自己管不了的闲事。”

  “所谓道义,可救不了你们的命。”

  商老头当初教商宁行医之时便有言,身为医者,应当常怀悲悯之心。

  可在这一刻,她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杀念。

  她想杀了眼前这个洋洋得意的修士,她想杀了冯尹!

  灵力的光辉照亮黑夜,冯尹的神情猖狂又带着几分狰狞,就在灵力落下的那一瞬间,陈山河与商宁脚下亮起幽蓝阵纹。

  两个呼吸之后,两人出现在数丈之外。

  瞬移阵法……这是萧西棠来了?!

  冯尹心念急转,瞬息之间掠阳指再度发动,却被符文尽数挡下。

  他神色一沉:“永宁侯此来,是已经决定了要同我沧溟宗作对?”

  夜色深处,萧西棠缓缓走来,带着深沉寒意:“你一个凝虚巅峰,代表不了沧溟宗,就算你父亲是天命境修士,也不能。”

  就算冯仪是天命境修士,也没有资格愚弄他!

  他前去沧溟宗,便是决定了要保下林平,冯仪明知他意图却故意设局留他一日一夜,让事情发展至如今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

  冯尹眼中带了些许恼色,萧西棠说得不错,沧溟宗有天命修士数十人,一个冯仪,还代表不了沧溟宗。

  眼见萧西棠出现,陈山河终于放下了心,永宁侯在,商宁的命,就保住了。

  明尊……

  陈山河手中灵力散去,缓缓向后倒下。

  “大侠!”商宁嘶哑着声音唤了一句,忍住一身剧痛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汇集灵力,想为他治伤。

  萧西棠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商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徒劳,陈山河的丹田识海,都已经碎了。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

  “用凝虚境修士的一命,换观海境修士一命,即便是沧溟宗也该满意了。”萧西棠冷然道。

  冯尹握紧受伤的右手,面色变换。

  陈山河就罢了,他丹田识海俱碎,一定是活不了,但这个伤了她的臭丫头……

  “若你不想走,本侯今日,也能让冯长老尝尝,什么是丧子之痛。”繁复符文在萧西棠手中展开,蕴含着可怖力量。

  他已经没兴趣同冯尹废话。

  冯尹看着他的手,瞳孔微缩:“你竟然已经突破乾元境了?!”

  永宁侯是何时突破了乾元境,为何整个白玉京,都没有传出半分消息!

  萧西棠站在雨中,语气冷厉:“今日你父亲胆敢算计本侯,就算本侯杀了你,沧溟宗也没有理由为你父子出面。”

  听完这句话,冯尹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怕了。

  如他这样好不容易修炼到凝虚境界,权势荣华样样不缺的人,自然都是怕死的。

  何况萧西棠已经不是凝虚,而是乾元。

  三十余岁的乾元,这意味着萧西棠未来很有可能成为比肩自己父亲的天命境修士,更重要的是,在萧西棠这个年纪,冯尹的父亲,也还只是刚刚突破凝虚而已。

  冯尹勉强还算个聪明人,所以他不会再激怒已经不悦到极点的萧西棠。

  左右,陈山河也活不了了,至于这个小丫头……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看了一眼商宁,向萧西棠抬手一礼:“看在永宁侯的面子上,我儿与林平一事,便就此了结。”

  冯尹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中。

  到了这时候,大雨也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雨点重重地打在商宁身上,带来彻骨的寒意,她努力聚起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想帮陈山河止住伤口涌出的鲜血。

  其实在灵力探入陈山河经脉的时候,商宁已经感知到他丹田的惨状,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商老头曾经告诉过商宁,无论如何高明的医者,也不可能救下所有的病患,他们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可是当事情当真发生在眼前事,她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无奈。

  商宁仓惶抬头:“永宁侯,你救救他,你救救他啊!”

  “萧西棠,我求你,你救救他!”

  雨幕之下,萧西棠低头看着她,衣角被雨水浸透,良久,他才开口:“丹田识海俱碎,这天下,已经没人能救得了他。”

  为什么……

  泪水划过脸颊,商宁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如果她修为再高一点,如果她能来得更早一点,是不是就能阻止陈山河,将他救下?

  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陈山河看向萧西棠,他想告诉他,你要保护商宁,她是阿虞,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阿虞。

  就算她换了容貌,改了姓名,可是能用出那一刀的,一定是夙虞,一定是天下第一刀客,明尊夙虞。

  陈山河动了动唇,喉咙里却只是徒劳地发出气音,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他看着泪如雨下的商宁,缓缓抓起跌落在身旁的刀,将其递向商宁。

  我不知道您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又为何会成了医修,可明尊夙虞,是该握刀的。

  陈山河并不觉得自己的死有什么值得人伤心,他今夜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为心中道义而死,他全然不悔。

  而能在死前认出夙虞,陈山河觉得很开心。

  所以,你也不必为我哭,小丫头,你原来就是明尊,我真的很高兴。

  他向商宁勾起一个温和的笑。

  商宁怔怔地看向他,终于,抬手接过了那把刀。

  陈山河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下鲜血被雨水冲走。

  “大侠!”商宁握着刀,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失去了呼吸,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啊——

  她仰起头,雨中,哭得狼狈又难堪。

  萧西棠静静看着这一切,神情有些木然,他终究没有保住陈山河的性命。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陈山河竟然会将自己的本命法器,交给一个毫无特殊之处的寻常医修。

  那是一把,阿虞曾经亲手铸炼过的刀,名为,破霄。

  *

  商宁病了。

  正面对阵凝虚巅峰的修士,又在雨中淋了一夜,她的身体自然有些撑不住。

  深夜里,被外间动静惊醒的朱颜披上外衣起身,就看见院中萧西棠抱着衣裙染血,呼吸微弱的商宁走来。

  “阿宁……”她喃喃唤了一句,她怎么会受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西棠当然不会对朱颜多解释什么,他将商宁放在床榻之上,直起身对朱颜吩咐:“这几日由你照顾她,明日会有医修来府中。”

  朱颜敛去种种复杂情绪,俯身应是。

  萧西棠离开之后,她摸了摸商宁滚烫的额头,先为她换下湿衣,听她唤冷,又点起火炉,从自己房中拿了被褥,尽数盖在商宁身上。

  全身都湿透了,也不知在雨中淋了多久,朱颜在院中平日煮热水的小火炉上煎了姜糖水,一匙一匙喂商宁喝下。

  到了这时候,原本浑身冰凉的商宁身体终于回暖,口中也不再喊冷。

  “爷爷,大师兄……我想回家……”烧得迷迷糊糊的商宁紧闭着双眼,带着哭腔喊道,腮边滑落两行泪,唇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今夜,究竟出了什么事?

  自遇见商宁以来,朱颜从没见过她这样虚弱的模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很多年前,逃难来白玉京的路上,她还只有七八岁大的妹妹,也是这样哭着对她说,自己想回家。

  可那时候,她们已经没有家了。

  她的妹妹,死在了来白玉京的路上,连裹身的草席也没有,朱颜徒手挖开灰褐土地,将她葬在了一棵枯树下。

  后来,她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却已经无处寻回妹妹的尸骨。

  若是她的妹妹还活着,应当就是阿宁这样吧。

  朱颜坐在榻边,握住商宁的手,轻轻道:“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管什么样的苦厄困境,终究都会过去的,所以不要害怕。

  第二日,日光照进室内,商宁有些不安地蹙着眉,缓缓自梦中醒来。

  她看见朱颜握着她的手,俯身睡在床榻旁。

  “朱颜姐姐……”

  朱颜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眸中带了欢喜之色:“你醒了,可有觉得好一些?”

  商宁喉咙干涩,她嘶声道:“我想喝水……”

  朱颜起身,为她倒了一盏茶水,喂到嘴边。

  “我现在去药堂,请医修来为你诊治。”朱颜想起昨夜萧西棠的话,为商宁掖了掖被角,“阿宁,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转身向外走去。

  商宁头脑尚还有些混沌,她又想起昨夜陈山河在雨中对她露出的那个笑,还有亲自交到她手中的那把刀。

  那把刀呢?

  大侠留下的那把刀呢?

  商宁挣扎着起身,最后在自己的乾坤袋中找到了刀。

  刀身上镌刻着两个字,破霄。

  商宁抱着刀,又想起了陈山河,想起他们初见之时,他落拓又潇洒的样子。

  她唤他一句大侠,而陈山河所为,也无愧一个侠字。

  但商宁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行善者,自身却不得善果。而如冯尹那样的人,却还能活着。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两行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商宁眼角滚落。

  *

  午后,商宁在外院找到了胡叔。

  他面上带有疲色,见了商宁,有些惊讶:“既然受了伤,便好好在房中休养。”

  昨夜,他是亲眼看着萧西棠带着浑身染血的商宁回到府中。

  其实商宁并没有伤得如他以为那样严重,一身血衣,更多是陈山河的血。

  她没有解释什么,只问:“大叔,大侠——就是陈山河,他葬在哪里?”

  胡叔的脸色黯了一瞬:“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偶然遇见,他帮了我。”商宁低声道。

  胡叔勾了勾嘴角,笑意艰涩:“他一直都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性子。”

  “我听侯爷说,他将破霄留给了你?”

  “是。”商宁垂下眼。

  胡叔点了点头:“也好,你与阿虞性情如此相似,那把刀到了你手中,应当也不会被埋没。”

  “破霄和夙虞有什么关系?”商宁有些不明白。

  “破霄,是阿虞亲自铸炼过的刀。”胡叔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去妖族战场的第一日,她救了陈山河,后来又指点他刀法,为他铸炼了破霄。”

  当时还不是永宁侯的萧西棠不明白,陈山河天资悟性均是平平,如何值得商宁费心劳力去指点?

  夙虞说,比起天资悟性绝佳者,她更欣赏陈山河这样心有侠气之人。

  萧西棠变了脸色,那样不修边幅的男人,何处值得她欣赏。

  见他如此,夙虞便笑,拍着萧西棠的肩膀道,无论旁人如何,他总是自己最好的兄弟。

  “所以,天下第一的刀客,就是夙虞么?”商宁突然想起了当日陈山河在东城门上对自己说的话。

  在此之前,大约是因为曲锦瑟,她从未将萧西棠口中的阿虞,同刀客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对。”胡叔神情有些怅然,“阿虞她,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但白玉京中,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她了。

  明尊夙虞,已经失踪了十年。

  胡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负手向外走去:“我带你去祭拜他吧。”

  陈山河被萧西棠葬在北城门外,白玉京中虽热闹,但对于他那样性情的人来说,实在拘束了些。

  葬在北城门外,天下人来来往往,或许能叫他听几句自己熟悉的江湖闲谈。

  墓碑前放着两坛好酒,胡叔说,这是萧西棠留下的。

  “侯爷也知道,他好酒。”胡叔看着故人坟冢,心内怅然。

  昔日在妖族战场上那般艰难,他们都活了下来,没想到最后,陈山河会死在白玉京中。

  直到此时,胡叔也还是未曾想清楚,他所做一切是不是值得。

  商宁点燃纸钱,火焰默默燃烧,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林平怎么样?”

  陈山河拼死要救下的人,怎么样了?

  “侯爷已经安排人护送他离开,冯尹既然已经答应揭过此事,若不想与永宁侯府结仇,便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那日与陈山河兵分两路拦截沧溟宗弟子的修士,大多也被救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昨夜一场大雨之后,草叶苍翠,风吹过草地,四周一片静寂。

  “再过两日,便是散修试最后的试炼,你还打算去么?”胡叔忽然问道。

  商宁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问题,茫然一瞬才道:“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在见识过昨夜沧溟宗行事的霸道后,商宁真的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五大仙门。

  胡叔想说什么,犹豫再三,却只是叹了口气。

  商宁望着墓碑出神,她该不该去参加第三重试炼?

第二十六章 登仙阶,问仙门

  明月里是一座高楼, 下有千级长阶,据说满月之时,站在长阶下往上望, 能看见楼阁正好处于月轮之中,故而得名明月里。

  明月里是商羽宫的产业,常有门下弟子前来此处, 奏乐狂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千级长阶上有阵法加持,为炼心之用, 平日少有开启,大都在每三年散修试时用作试炼。

  商宁站在楼阁之下,她周遭都是前来参与第三重试炼的散修,人声嘈杂, 大多数人面上都带着激动之色, 唯有商宁微微抿着唇角。

  她抬头向上望去, 面上神情在周围人中显得异常冷静。

  这是散修试的最后一关,只要走上明月里, 便能入五大仙门。

  商宁仰起头,心下却寻不到几分喜悦。

  若是没有那日雨夜的事, 她本应该高兴的。

  高楼之上,沧溟宗弟子出言勉励众散修, 商宁没有听, 她同旁人一样仰着头,却是在出神。直到眼前灵光闪动,长阶阵法开启,四周散修都争先恐后登楼, 她才回过神来。

  人潮之中,商宁并不起眼,她垂下头,最后缓缓踏上第一级长阶。

  商宁走得并不快,对她来说,这条开启了阵法的长阶,似乎和寻常没什么两样。

  随着长阶越来越高,商宁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便显出她的从容。

  登仙阶考验修士心境,可商宁一路行来,却未曾陷入什么幻境。

  阵法的光辉徒劳地在她脚下闪过。

  商宁没有想太多,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渐渐地,所有人都被她甩在身后。

  长阶尽头,沧溟宗弟子望着下方,对身旁来自琼花玉露楼的医修惊讶道:“你快看那小姑娘,走得好快!她难道没有心魔么?”

  医修女子答道:“大约是心思纯澈,所以才能不被阵法动摇心念。”

  沧溟宗弟子点头:“看来此番,我又要多一位师妹了。”

  女子忍不住挑了挑眉:“你怎知她一定便入你沧溟宗?”

  “散修试开了这么多年,前十之人有几个不入我沧溟宗?”沧溟宗弟子得意道。

  女子知道他的话不假,即便其中有人原本意在其他门派,只要沧溟宗开口相邀,少有人能拒绝,毕竟,沧溟宗可是白玉京五大仙门之首。

  只是瞧着沧溟宗弟子得意模样,她忍不住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登仙阶上,商宁的脚步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直到踏上第九百级长阶,骤然间天地变换,她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她看见得意又猖狂的冯尹,倒在血泊中的陈山河,从暗夜里走来的萧西棠。

  有人在她背后说,拿起你的刀——

  商宁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无论面前是什么样的鬼蜮,你只需要拿起自己的刀,向前斩去。

  商宁看见了,雨夜之中,自己拿起破霄,挥刀斩下。

  刀光冲天而起,眼前一切都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女子在她身后,轻笑一声。

  商宁瞬间清醒过来,她抬头,望见楼阁巍巍,五大仙门弟子立于其上,见她看来,都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还要向前吗?

  我该不该向前?

  第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上,商宁停住了脚步,她站在那里,高处的风吹起她的裙角,猎猎作响。她生得很是寻常,可站在登仙阶上,面上是旁人难有的从容,只要对上那双眼,便没有人能忘了她。

  近在咫尺的沧溟宗弟子对她微笑道:“师妹,快上来吧。”

  她只需要再向前一步。

  商宁却看着他,开口道:“道友,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道友这称呼本不错,但沧溟宗弟子已经主动唤商宁师妹,她还这样称呼,多少有些驳了他的面子。

  沧溟宗弟子脸上的笑意淡了淡:“你说便是。”

  “我想问,入了沧溟宗,是不是从此就与别的修士不同。”商宁轻声道。

  不等沧溟宗弟子开口,医修女子便傲然道:“自然如此,我五大仙门弟子,相比旁的修士自是云泥之别。”

  否则为何天下修士,都心心念念着想入五大仙门。

  商宁看着她身上琼花玉露楼的弟子服,沉默下来。

  片刻后,她笑了笑,站在第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上,对眼前一众五大仙门弟子道:“我明白了。”

  “五大仙门,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商宁一拍乾坤袋,玉简飞出,浮在半空之中。

  她没有丝毫留念,不等他们说什么,转身向下走去。

  沧溟宗弟子目瞪口呆:“她这是做什么?!”

  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在登仙阶上回头。

  商宁方才,分明只差一步,就能踏上明月里。

  她竟然就这样干脆地放弃了!

  她知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多少人绞尽脑汁想入五大仙门而不得,她竟然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选择了放弃!

  高楼上的五大仙门弟子面面相觑,心下只觉得荒唐,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商宁却脚步轻快地向下走去,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压在她心上的大石就这样被移开了。

  她不喜欢五大仙门,所以她不做五大仙门弟子,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登仙阶上的散修不约而同看向商宁,他们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入五大仙门的机会?

  那可是五大仙门!

  惊讶,艳羡,妒忌,甚至有人为她放弃的举动幸灾乐祸,各色目光汇聚在商宁身上,所有人都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后悔。

  只有商宁清楚,她不会。

  她不会为自己做下的决定后悔。

  商宁看见了连溪,对上她担心的目光,商宁笑了笑,却没有停住脚步,径直向前。

  走下长阶,商宁才发现,不远处,微生雪正等在那里。

  “阿宁。”他唤了一句。

  商宁心头骤然涌上一股委屈,她吸了吸鼻子,对走向自己的微生雪道:“阿雪,我可能,暂时没办法离开永宁侯府了。”

  *

  是夜,月明星稀。

  萧西棠来的时候,洪婆婆正坐在院中石桌旁。

  桌上放着两碗汤面,她握着蒲扇,慢慢地扇着自己对面那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婆婆。”萧西棠走到她身边,低声唤了一句。

  洪婆婆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先坐下吧,我再去煮一碗面。”

  明明桌上就有两碗面。

  “婆婆,我用过饭了。”萧西棠拦下了她的动作。

  洪婆婆听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坐下身,再次扇起蒲扇。

  月光无声,四下一片寂静。

  良久,萧西棠才开口打破这片沉默:“婆婆,我今日来,是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洪婆婆看向他。

  “我想请婆婆,将凌霜傲雪的钥匙,借与我。”萧西棠对上洪婆婆的眼,一字一句道。

  凌霜傲雪,是当年夙虞的居所。

  洪婆婆长长叹出一口气:“西棠,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西棠默然不语,他不能说,他也不想骗洪婆婆。

  洪婆婆摇摇头:“我总是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

  她大概是真的老了。

  从袖中取出一枚刻录着繁复阵纹的钥匙,洪婆婆挥手,钥匙便浮空飞向萧西棠:“罢了,老婆子在这里住,总该付些房资。”

  “婆婆……”萧西棠接住钥匙,心内五味杂陈,却又无话可说。

  洪婆婆摆手,面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肃:“走吧,让老婆子在这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等阿虞。”

  萧西棠握着钥匙,向洪婆婆躬身,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洪婆婆抬头,望着低垂的天幕,风中枝叶窸窣作响,她再次叹了口气,低低地咳嗽起来。

  一个肖似阿虞的女子,阿虞曾住过的凌霜傲雪,西棠,你在算计什么,又要把她,送到谁面前?

  同样的星空下,微生雪站在红袖招庭院之中,星光落满他一身,他抬头,在这方寸之间,星斗竟随着他的意志在移动。

  竟以星空为棋局,不愧是道尊大人!云归月看着这一幕,心生感慨。

  或许是察觉了她的到来,微生雪低下头,满天星斗恢复如常:“阿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云归月笑了笑,走上前:“大人尽管问便是。”

  “阿宁想离开永宁侯府,我怎么能帮她?”

  云归月知道,阿宁便是道尊那位朋友。

  永宁侯萧西棠,那可是个棘手的人物……

  “既然大人想帮她,弟子定当为您办好这件事。”云归月微笑着道。

  自家孩子难得提出一点要求,她怎么能拒绝,何况这件事,也算不得多难。

  次日,闻道书院,浣花溪上。

  青年站在溪畔,手中握着玉箫,萧声清越,响遏行云,引得天边飞鸟应和。

  他迎风而立,玉带当风,如谪仙降世,叫人怀疑是否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明镜,你于音律上的造诣,果然越发深厚了。”舟上垂钓的老人开口,眉目温和。“执云仙数名弟子中,当属你最有天分。”

  “鱼老谬赞。”澹台明镜向老人躬身一礼,笑意温和。

  他一身气度非凡,举止叫人只觉赏心悦目,用君子如玉这四个字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山中无岁月,鱼老看着自己静止的钓竿,看来今日,又是无所得。

  “散修试前日已经结束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澹台明镜有些惊讶,鱼老何时关心起散修试这样的小事?

  他点了点头:“不错,昨日已然结束,想来能过登仙阶的弟子,此时都已经入了五大仙门。”

  再多,澹台明镜便也不清楚了。

  鱼老沉吟片刻,开口道:“明镜,我想托你做件事。”

  “鱼老只管吩咐便是。”

  鱼老点了点头,拂手挥去一道气息:“你去帮我寻一寻,如今白玉京中,可还有此人。若是在,便将她带来闻道书院。”

  “我知你有一幅白玉京的寻仙图,便劳烦你替我跑一趟。”

  只是一日,无论有没有登上明月里,那个窥探到他阵纹的小家伙,应该还没有离开白玉京。若是已经离开,只能说,他们没有师徒的缘分。

  澹台明镜接过那道气息收在袖中,笑道:“今年散修试中,竟有于符、阵之道颇有天赋的弟子,让鱼老动了再收徒的心思?”

  鱼老握着钓竿,老神在在:“修为虽低,神识却足够强大,至于收徒,老夫还要细瞧瞧。”

  *

  澹台明镜回到自己居所时,常年侍奉他左右的侍童便奉上一张请柬:“先生,这是永宁侯府方才差人送来的帖子。”

  澹台明镜接过请柬,只见其上书有,三月二十七,永宁侯萧西棠于凌霜傲雪设宴,为义妹明珠郡主庆。

  明珠郡主……

  萧西棠从南阳带回一位义妹,亲自为她请封郡主一事,澹台明镜也隐约听说过。他与萧西棠算是老友,听闻消息之时也暗自纳罕他的作为,这全然不像他认识的萧西棠会做出的事。

  只是无论萧西棠如何做,终究轮不到自己来置喙,想来他心中自有忖度。

  但前日曾在澹台明镜身边追随多年的侍女,受邀至永宁侯府为那位郡主指点书文,却下毒暗害曲锦瑟,事败后自绝经脉而亡。

  澹台明镜实在不愿相信她是那样的人,但萧西棠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上说谎。

  思及此,澹台明镜叹了口气,将请柬放在书案上。

  书房内挂有一幅白玉京地图,其上隐隐可见灵光流转。他拂袖,整个白玉京便从地图上脱胎而出,变做五尺成方大小在他眼前。

  澹台明镜从袖中取出鱼老交给他的那道气息,抬手汇聚周遭灵气,神识催动,那道气息便飞驰着涌入一处宅邸。

  是……永宁侯府。

  澹台明镜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要去见一见萧西棠了。

第二十七章 凌霜傲雪,故人齐聚

  三月二十七, 天光正好,白玉京各处草木葳蕤。

  从天边破晓开始,整个永宁侯府便陷入一片忙乱。今日, 永宁侯府的主人萧西棠要在凌霜傲雪设宴,为义妹明珠郡主庆。

  侯府广发请柬,以永宁侯权势与地位, 白玉京中有些名姓之人都得了帖子,受邀前往。

  甚至有许多人为了能得到一份赴宴的帖子,遍寻门路,不惜花费千金。让他们趋之若鹜的不仅是永宁侯萧西棠, 还有与他有旧交,寻常时潜心清修,闭门不出,此番却看在萧西棠情面愿往的几位大能。

  便如闻道书院山长, 出身商羽宫, 一手音杀之术出神入化的澹台家家主, 澹台明镜;又如沧溟宗掌教之子,道心无暇, 修真界年轻一辈第一人,剑尊容寒。

  可以想见, 今日之宴,必定热闹非凡。

  商宁也被抓了壮丁, 她跟着朱颜, 与侯府一众女婢一起,一大早便坐上马车,往凌霜傲雪去。

  “朱颜姐姐,凌霜傲雪是什么地方啊?”起得太早, 商宁坐上马车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眨了眨眼,还有些迷糊。

  朱颜对她笑笑:“那原是皇族宇文氏的一处园子,后来好像是赏给了人妖两族大战的功臣,侯爷此番便是借此来待客。”

  她摸了摸商宁的头:“若是困,便靠着我再睡会儿。”

  商宁点了点头。

  等她醒来的时候,永宁侯府的车队已经到了凌霜傲雪。

  院门大开,艳艳红梅伸展出院墙,开得娇艳欲滴。

  商宁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一定是还没睡醒……”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而后痛得龇牙咧嘴,惹得朱颜抿唇失笑。

  “这是春天啊,怎么会开梅花?!”商宁揉着脸,茫然道。

  “这便是凌霜傲雪之名由来,此处设有禁制,汇聚灵气蕴养,故而一年四季永存雪景,得见寒梅傲雪。”朱颜解释道。

  商宁捧着脸:“好看是好看,可若是住在这里,未免也太冷清了。”

  今日萧西棠宴客,据说会来许多大人物,所以连宴饮的瓜果饭食都是灵食,朱颜剥了一枚荔枝,悄悄投喂商宁:“甜吗?”

  商宁连连点头,有灵气的荔枝,好像是要好吃许多。

  自辰时起,宴会的宾客便陆陆续续到来,人声嘈杂,让一片皑皑雪色的凌霜傲雪也多了几分暖意。

  这样的场合,还轮不到商宁这样没学过规矩的医奴出面待客,她便躲在红梅掩映的亭台之中,手里拎着一串莹紫的葡萄,倚着栏杆向下方看去。

  真热闹啊,商宁从前在南阳还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宴饮场面。

  因为此刻还未到开宴的时辰,来客便各自与自己熟识的人攀谈。

  日头渐渐偏移,辰时三刻已至,来客各自入席,便看见远处,萧西棠携曲锦瑟缓缓而来。

  今日曲锦瑟着一身盛装,淡雅的烟青衣裙反而衬得她艳色越发浓稠,商宁盯着她的脸,忍不住感叹:“真好看啊。”

  “什么好看?”

  商宁转过头,惊喜道:“阿雪,你怎么也来了?!”

  微生雪坐在她身旁:“阿月说今日有办法带你离开永宁侯府,我便来看看。”

  总觉得来看看,才能安心。

  “谁是阿月啊?”商宁好奇地往席上宾客处望了望。

  微生雪为她指出云归月所在,商宁看着人,忍不住皱起了脸:“阿月?我以为,你该叫她姐姐。”

  微生雪不太明白:“可阿月年纪比我小。”

  阿月当年来雪山拜见他时,才不过及他腰高。

  这时候,商宁才再次意识到,微生雪的年纪,的确比她大上许多许多。

  她把葡萄分了微生雪一半,拉着他往红梅枝下躲了躲,移开话题道:“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我们来看热闹!”

  来客端坐席上,见萧西棠与曲锦瑟前来,拱手向二人行礼:“见过永宁侯,见过明珠郡主——”

  萧西棠领着曲锦瑟躬身回礼,被这么多人注视着,曲锦瑟面上不由泛起淡淡绯红,心底却有藏不住的欢喜。

  曲锦瑟喜欢这些恭敬讨好的目光,这证明她已经不是镜湖派谁都可欺的外门弟子,而是永宁侯义妹,当今景帝亲封的明珠郡主。

  谁也不能看低了她,谁也休想再欺辱她。

  萧西棠落座,曲锦瑟陪在他身侧,嘴边含着浅浅笑意。

  此时,还有两位客人没有到。

  “闻道书院山长,澹台先生到——”

  随着下仆一声唱和,澹台明镜系着披风,踏雪而来。

  他站在红梅枝下,唇边含笑,恍如画中人。

  曲锦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无法言语。

  商宁再次感慨一句:“真好看啊!”

  “哪里好看?”微生雪有些不解。

  “哪里都好看啊。”商宁盯着澹台明镜,顺口答道。

  微生雪抿了抿唇,不知道心内为什么会传来一阵滞涩而陌生的滋味儿。他见商宁没有回头,抬手捧住她的脸,叫她看向自己:“他比我还好看?”

  商宁不知道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了想:“那还是我们阿雪好看。”

  “那你为什么看他,不看我?”微生雪认真道。

  这是吃醋了么?商宁笑起来:“他就算再好看,也比不得阿雪,阿雪是我的朋友,在我眼里自然是最好看的。”

  她好像天生就会甜言蜜语。

  微生雪控制不住地勾了勾嘴角,现出小小的梨涡,少年的笑干净而纯粹,商宁想,阿雪果然是最好看的。

  “是我来迟了。”澹台明镜歉意地向众人一笑,上前落座。

  曲锦瑟看着他走近,为自己方才的反应羞红了脸,微微垂下头。

  澹台明镜跪坐在桌案前,向萧西棠轻轻点头示意:“西棠,听闻你已经突破乾元境,我还未恭喜你。”

  萧西棠笑了笑:“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你早在三年前便已突破乾元,我远不如你。”

  “若你肯放下凡世俗务,而今,早已不止是乾元。”一道冰寒如霜雪的声音响起,来人眨眼之间便走近前来,剑光径直向萧西棠斩下。

  手中阵纹展开,萧西棠起身接下容寒一剑,笑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并非所有人都能同剑尊一般逍遥自在。”

  他身旁的曲锦瑟只是看着,便被锋锐剑气吓得面色煞白。

  容寒一身白衣,他的人就像他的剑一样凛冽如霜雪,同澹台明镜正好截然相反。

  “明珠,来见过剑尊。”萧西棠唇边噙着笑,看着容寒,吩咐道。

  曲锦瑟脊背一寒,却不敢违逆萧西棠,站起身,低着头向容寒一礼。

  “容寒,这是我义妹,明珠郡主,曲锦瑟。”萧西棠笑意微深,一字一句对他道。

  曲锦瑟缓缓抬起头,怯怯地看向容寒。

  在看清她容貌的那一刻,容寒面上的冰寒尽数消融,他喃喃唤道:“阿虞……”

  他上前一步:“阿虞?”

  曲锦瑟面色一白,向后退了一步。

  “容寒,你吓到她了。”澹台明镜挡在容寒面前,叹了口气道。

  殊不知他此时也是心情异常复杂,澹台明镜原本没有注意到曲锦瑟,他一向不在意无关紧要之人。直到刚才,他看清了曲锦瑟的脸。

  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那是阿虞。

  这世上怎么会有生得那样相似的人?

  澹台明镜唇边的笑意带着些微苦涩,但这个少女,终究不是阿虞。

  容寒似乎也清醒过来,他深深地看了曲锦瑟一眼,默然入座。

  原本凝滞的场面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热络,宴饮开始,丝竹声声,玖拾光整理乐师拨动琴弦,枝头红梅灼灼如血,暗香浮动。

  商宁远远看着这处的暗潮汹涌,喃喃道:“怎么又是阿虞?”

  原来不止萧西棠,闻道书院的山长和那位剑尊,也是阿虞的故交。

  她看着曲锦瑟,总是被别人误认为另一个人,一定也不好受吧。

  *

  席上觥筹交错,萧西棠左右簇拥着许多人,永宁侯,可是当今最信重的心腹。

  云归月起身,握着酒盏走到永宁侯面前,向前举了举:“侯爷。”

  “云夫人今日能赏光前来,本侯不胜荣幸。”萧西棠没想到云归月今日会来,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

  云归月是红袖招主人,乃天命境大能,更重要的是,她出身隐世宗门,望天阙。

  望天阙的传承比沧溟宗更久,弟子世代居于澜沧雪山之中,少有踏足世间。云归月,便是望天阙在天下的代表。

  云归月笑了笑:“我今日来,其实是有一桩事想求侯爷。”

  萧西棠挑了挑眉。

  “我看中了侯爷府中一名医奴,想将她收在身边,做个弟子。”云归月缓缓道。

  医奴?

  “商宁?”萧西棠立时想到她说得是谁。

  云归月颔首:“不错。”

  “她如何入了云夫人的眼?”萧西棠反问,“云夫人修音律之道,怎么看中了一个医修。”

  “我瞧她乖巧,想留在身边,何况谁说,医修便不能于音律上有天赋?”云归月答道,“只是不知,侯爷肯不肯割爱。”

  萧西棠笑了笑:“不过区区医奴,何谈割爱。”

  一个医奴,换红袖招云夫人欠永宁侯府一个人情,这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他抬手,示意下仆去将商宁带来。

  商宁没想到云归月会直接向萧西棠要走自己,她有些担心:“这样会不会对你们有什么不好?”

  “没关系,阿月很聪明。”微生雪道,“长老们从前总是夸她聪明。”

  商宁便暂时将担心放下,她走出楼台,迎上来寻她的仆役。

  站在容颜出众的云归月身边,商宁便更显得寻常,引得周围人窃窃私语,这小姑娘有什么特殊,能叫云夫人另眼相待,还特意向永宁侯求索?

  “这便是商宁。”萧西棠看着云归月,眼神幽深。

  云归月面上未有异色,笑着对商宁点了点头。

  被一个大美人这样温柔地注视着,商宁忍不住弯起眉眼,俯身向她一礼:“见过云夫人。”

  云归月示意她起身,对萧西棠道:“如此,便多谢侯爷。”

  “夫人客气,今日之后,我会派人,将她的奴契送去红袖招。”

  “等等——”澹台明镜突然站起身,引来了云归月诧异的一瞥。

  澹台明镜也没想到,云归月向萧西棠要来的那名医奴,竟然正好就是鱼老要他找的人。

  当商宁出现之时,澹台明镜袖中的气息飘飘摇摇,最后落在她身周,融为一体。

  虽说君子不该夺人所爱,但澹台明镜自觉答应鱼老在先,便要尽心办好他的嘱托。

  他缓步上前,向云归月歉意地点点头:“云夫人,我也想请这位姑娘,随我前去闻道书院。”

  他这一开口,叫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聚焦在了商宁一人身上。

  这小姑娘究竟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竟然叫红袖招云夫人与澹台先生齐齐开口向永宁侯要人?

  连原本簇拥在曲锦瑟周围,与她说笑的少女们也一同好奇地看过去。

  曲锦瑟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今日本是为她所办的宴会,却叫一个医奴抢了风头!

  她凭什么?!

  曲锦瑟紧紧抿住唇,努力压下心中不悦。

  周围议论四起,许多道不同的目光都落在商宁身上。

  “澹台先生开口,莫不是也看中了她,想叫她做自己弟子?”

  “我看她生得寻常,修为更是寻常,究竟是何处入了云夫人和澹台先生的眼?”

  “是啊,她有什么特殊的?”

  ……

  商宁也是一脸茫然,她根本不认识澹台明镜,就更不会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云归月看向澹台明镜,神情微有些不善:“澹台先生此言何意?”

  商宁的确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若非微生雪开口,就算她站在云归月面前,云归月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所以当澹台明镜开口之时,云归月不得不怀疑,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针对自己。

  “云夫人,我是受人所托,并非有意想与你相争。”澹台明镜解释道,“是鱼老,想见这位姑娘。”

  周围传来一片低低的惊呼,竟然是鱼老!

  鱼老符阵双修,原是七杀阁客卿,修为高深莫测,甚至能与沧溟宗掌教比肩。后受萧西棠所邀,才前往闻道书院,偶尔为书院学子讲学。

  这样的人物,竟然会看上永宁侯府一个医奴?!

  各种艳羡又嫉妒的目光再次投向商宁。

  曲锦瑟死死握住自己的衣袖,一个小小医奴,她凭什么?!

  在场所有人中,唯独商宁越发茫然了。

  云归月有些惊讶,而后叹了口气:“既然是鱼老的吩咐,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意。”

  她后退一步,对商宁道:“看来我们少了些缘分。”

  鱼老是云归月的前辈,修为胜过她,更重要的是,他还是萧西棠的师尊。

  师尊有命,萧西棠自然不会违逆。

  没有人问过商宁的意见,就定下了让澹台明镜将她带去闻道书院。

  虽然有些不太明白情况,但这样一来,萧西棠便答应了明日将她的奴契送去书院,等毁了奴契,她就自由了。

  澹台明镜看起来比萧西棠君子多了,到时她要离开闻道书院,一定也比离开永宁侯府简单多了。

  是夜,红袖招中,云归月俯身向微生雪谢罪:“弟子有负道尊所托,还请尊上责罚。”

  微生雪摇头,他当然不可能为此责罚她。

  云归月直起身,解释道:“鱼老乃是永宁侯师尊,弟子实在不好与其相争,故而主动退了一步。”

  “不过尊上也不必担心,鱼老亲命那小姑娘前往闻道书院,应当是件好事。”

  一个观海境的小丫头,还不鱼老大费周章只为了害她。

  微生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心中其实有些失望,原本以为,今日之后自己便能时时同阿宁在一处了。

  云归月退出门外,迎面看见失魂落魄走来的云念晚,她裙角被夜间的露水沾湿,脚底还有草叶。

  “晚儿?”云归月皱了皱眉。

  云念晚抬头看见她,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泪:“阿姐……”

  阁楼之上,云归月亲手取下一卷琴谱:“你当真决定好了?”

  “请阿姐成全。”云念晚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却是坚定莫名。

  云归月叹了口气,将琴谱放在她手中。

  云念晚握着琴谱,跪在她面前,重重叩首。随后起身,决绝地向外走去。

  “晚儿,你可曾后悔过?”云归月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若是当日你肯随我修炼,今日便不必如此。”

  云念晚望着天幕上一弯明月,没有回头:“人的精力有限,从前,我只想专注于琴道。”

  所以哪怕云归月说她于修炼上极有天赋,云念晚也不曾动心。

  可现在不同了。

  次日,闻道书院中,商宁跟在澹台明镜之后,往浣花溪而去。

  永宁侯府一早便将她的奴契送来,当着她的面,澹台明镜直接将奴契毁去,是以商宁现在心情十分轻松。

  “鱼老他为什么要见我啊?”

  澹台明镜笑意温和:“这个问题,姑娘恐怕要去问鱼老才好。”

  “那他会不会很凶?”因为他态度温和,商宁便不由放松许多,澹台明镜好像有一种让人忍不住亲近他的气质。

  澹台明镜摇了摇头:“鱼老待后辈一向温和,你不必害怕。”

  说话间,两人便已经到了浣花溪。

  鱼老正如往日一般坐在舟头,他压低斗笠遮住初夏耀目的阳光,神情似睡非睡。

  澹台明镜俯身拜下:“鱼老。”

  商宁也赶紧学着他的动作拜了下去,目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老者。

  鱼老缓缓睁开眼,一股灵力卷住商宁腰间,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拉到小舟之上,落在鱼老身旁。

  眨了眨眼,商宁看着鱼老,神情一片茫然。

  “坐下吧。”

  商宁也不扭捏,盘腿坐在鱼老身旁:“老爷爷,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么?”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

  鱼老耷拉着眼皮,稳稳握着手中钓竿:“看水里。”

  商宁困惑地向下看去,只见溪上水面静如明镜,澄澈如碧玉。

  就在这时,鱼老钓竿一甩,二人身前立刻掀起水波万丈。

第二十八章 倘若商宁姑娘只是下品三等……

  商宁瞪大眼看着这一幕, 水浪之下,她和鱼老所在小舟就像处于暴风雨的海面,飘摇不定, 似乎随时都会被巨浪掀翻。

  眼看着浪头打过来,商宁瞳孔一缩,现在他们是不是该跑路才对?

  等等……她站起身,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水波滔天,商宁抬起手,径直向水波中抓去。

  灵力在她掌心亮起,她的手穿过水波, 抓住了那枚藏在其后的符文。

  商宁手中用力,捏碎了那枚符文,刹那之间,在她面前扬起的万丈水浪尽数消弭。与此同时, 天地灵气疯狂涌入商宁体内, 衣下锁骨处红痕如火, 渐渐显出半枚翎羽的模样。

  丹田内灵力液化如海,商宁抬头, 风停云霁,她已是, 知玄境界——

  不过短短一刻,她便从观海初期突破至知玄初期, 横跨一个大境界。

  商宁站在舟头, 若非看见自己衣袖湿了一块,体内更是灵力充沛,她真要把之前都当做一场幻境。

  她前日才突破观海,怎么会这么快又突破知玄?

  就算商宁对修真界诸般种种并不了解, 也知道自己这样的修炼速度全然异于常人。

  竟能在短短一刻内破符知玄,她果真是个符道天才!鱼老并不知她心中想法,满意地看了商宁一眼,问道:“你是如何看出符文所在?”

  “我感觉它就藏在那里。”商宁也说不出如何,她只是直觉,水浪之后有东西,只要毁了它,就能解决眼前困窘。

  果然于符道颇有悟性,鱼老又问:“你方才一击,正好落在那道符文的薄弱处,从前,可是学过符文?”

  那是鱼老特意为她留下的破绽。

  否则以商宁修为,怎么可能破开鱼老的符。

  商宁自然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只要灵力落在那里,就能毁了它。”

  鱼老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句话莫名耳熟,叫他想起一位久违的故人。

  她明明于符、阵上颇有天赋,却偏偏学的是刀,怎么也不肯随他修行符道阵法,真是白白浪费了一身好天赋!

  鱼老拈须:“小丫头,你神识异常强大,那日在鸣春山能窥见我的阵纹,今日又能破开我的水符,证明在符阵之道上甚有天赋……”

  商宁有些惊讶:“鸣春山上的大阵,原来是您布下的?”

  真厉害啊。

  鱼老矜持地点点头:“不错,小丫头,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行符阵二道?”

  他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拒绝成为自己的弟子。

  但商宁眨眨眼,摇了摇头。

  “为什么?!”鱼老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商宁诚恳道:“老爷爷,我是医修。”

  “你于符道有这样的天赋,做什么医修!你天生该随我学符道!”鱼老急了,她有这样好的天赋,怎么能白白荒废!

  商宁坐在他身边,捧着脸:“可是我对符道没什么兴趣啊。”

  “你难道就只对学医有兴趣?”鱼老痛心疾首。

  “也不是……”

  其实商宁对学医也没什么兴趣,可跟在爷爷身边那么久,耳濡目染,学医早成了习惯。

  爷爷希望她做个医者,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治好了自己的病,商宁想起刚到小药庄时,每日都得喝下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喝得她几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苦的。

  没有爷爷,她应该活不到现在,商宁不想叫他失望。

  说起来,自己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商宁从前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

  她忽然想起了陈山河的破霄,想起自己握起那把刀的感觉。

  不行,爷爷想让她做个医者,医者的手是救人的,怎么能握刀杀人。

  商宁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有兴趣。”

  “既然如此,你便暂时留在闻道书院,陪老朽几月,随我好好瞧瞧这符阵二道的本真,若到时候你还不愿拜我为师,那就作罢。”鱼老退了一步。

  当日他已经错过了一个夙虞,今天便不能再错过眼前这个天赋异禀的小丫头。

  商宁想,多亏了眼前的老爷爷自己才能脱离永宁侯府,他这样恳切,商宁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拒绝的话。

  “那究竟要几月呢?”总要有个确切的时日才好。

  鱼老便道:“以三月为期如何?”

  商宁点点头:“好,我答应鱼爷爷了。”

  鱼爷爷?鱼老觉得这称呼有些新鲜,头一回有人这样唤他。

  鱼老叹了口气:“小丫头,你天赋这样好,绝不该浪费了。”

  到了他这样年纪,又有世间少有人及的修为,如今所求,不过就是能寻得合心意的弟子,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叫传承不绝。

  西棠虽然天资甚佳,却身陷朝堂倾轧,醉心权势,终究不能全心修炼,鱼老心内失望,却无可奈何。

  所以他才想再寻觅一名弟子,传承衣钵。

  商宁听着他连连夸自己天赋好,有些不好意思:“鱼爷爷,我只是下品三等灵根,算不得天赋好。”

  鱼爷爷弄错了吧?

  “下品三等灵根?”鱼老抬手敲了敲她额头,“小丫头,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下品三等灵根如何能一夕知玄,就算是天灵根,怕也难做到如此。

  鱼老还不知道,商宁月余前来白玉京时,才不过明识境修为。

  “可我之前参加散修试,验灵珠测出的灵根,就是下品三等啊。”

  澹台明镜站在溪畔,轻声笑道:“倘若商宁姑娘只是下品三等灵根,那在下恐怕连下品三等灵根也不得了。”

  商宁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澹台明镜一笑,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验灵珠:“商宁姑娘不妨再验看一次。”

  商宁接过空中抛来的验灵珠,将手放在其上,当日她测出的就是下品三等灵根,那位负责检验灵根的中年修士,有什么必要骗她?

  幽红光芒亮起,鱼老皱起了眉:“下品一等灵根……”

  商宁满面不解:“可是我那日明明……”

  鱼老打断了她的话:“你虽灵根不佳,但于符道颇有天赋,修士修炼,也不止看灵根如何,更在心性与坚持。”

  他说着,拂手,验灵珠碎在商宁手上,落了一地。

  鱼老看向澹台明镜,他风轻云淡地一笑:“想来是那日检验灵根之人看错了,商宁姑娘分明是下品一等灵根。”

  商宁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澹台明镜向鱼老躬身:“鱼老,明镜告退。”

  想来鱼老和那小姑娘,应该有些话要说,他这个外人便不该在此碍眼。

  澹台明镜的身形转眼消失在原地。

  为什么突然走了?商宁还没明白过来。

  “前日你测出的灵根,当真是下品三等?”鱼老看向商宁,神情带着几分凝重。

  “那日检验灵根的修士,是这样说的。”商宁看着碎开的验灵珠,有些可惜。

  鱼老沉默一刻,开口道:“往后,你不可再碰验灵珠。”

  “为什么?”

  鱼老望着天边,神情悠远:“因为你不是下品三等灵根,更不是下品一等灵根。”

  即便是天灵根中,大约也难有几人能做到,一夕破境知玄。

  即便他唯一的弟子萧西棠,从观海到知玄,也用了足足三年。

  她的灵根应该是因为太强,而被人有意掩藏,随着修为增长才能显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只要记住这句话。”鱼老告诫道,好在今日唯一知道此事的澹台明镜,乃世家君子,当不会泄露。

  “别担心,你留在我身边一日,我便会护着你一日。”鱼老温和地摸了摸商宁的头,许诺道。

  *

  浣花溪上,午后日光落在水面,折射出千万点碎金,商宁坐在小舟舟尾,点了小火炉煮茶。

  “鱼爷爷,你钓了这么久,怎么还没钓上一条鱼啊?”商宁扬声问,她还想着煮顿鱼汤喝。

  鱼老轻哼一声:“小丫头,我钓鱼,乃是愿者上钩。”

  分明就是钓不上嘛,商宁鼓了鼓嘴:“鱼爷爷,你要是去做渔翁,一定是养不活自己的。”

  鱼老被她气笑了,隔空一点,一个弹指落在商宁头上,她猝不及防,捂着额头呼痛。

  真小气,她说的明明是实话。

  溪水平静地如一面明镜,偶尔有飞鸟高高掠过天际,安宁又静谧。

  就在这时,鱼老一甩钓竿,冷声道:“来者是客,何必躲藏。”

  嘴上这么说,他下手丝毫也见手软。

  微生雪被逼出身形,飞身退后,数道符文立刻在他身周浮现,灵光闪过,向他挟裹而去。

  眼看退无可退,微生雪浮空立于水面,并指为刀,向前一划,灵力落下,四周符文立时黯淡下来。

  鱼老挑了挑眉,正想再动手,船尾的商宁高声道:“鱼爷爷,别打了,他是我朋友!”

  为什么每次阿雪见她,都会被人打?商宁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鱼老收回钓竿,符文散去,微生雪踏水而来,落在商宁身边,向她微微牵起嘴角笑了笑。

  商宁便也向他笑了笑,阿雪真好看:“你来看我啦?”

  微生雪点头嗯了一声。

  商宁拉着他坐下:“不用担心,我答应了鱼爷爷在这里陪他三个月,鱼爷爷是好人,你就不要担心我了。”

  “小丫头,三月之期未至,你如何知道,自己到时不会唤我一句师尊?”鱼老好笑道。

  商宁吐了吐舌头,她实在对符、阵没有太大兴趣。

  “阿雪,我煮茶给你喝,”商宁刻意地转开话题,“我在南阳的时候,常常自己上昭骊山采茶,山中深处有一棵生得极好的茶树,除了我,没人能找到。”

  “你若是有空闲,明年春天时随我去南阳,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微生雪点头:“好。”

  他的话实在不多,但商宁从不嫌弃他话少,因为微生雪会认真听她说,他自己每一句话,更是出自真心,不曾有丝毫假意。

  两个人说着话,鱼老却垂眸深思,这少年是何来历,他竟完全看不透他的修为?

  看方才他出手之间,竟是有几分望天阙的影子。

  只是望天阙一门多年来隐居澜沧雪山之上,寻常并不允弟子在天下行走,这少年究竟是何身份?

  他满腹狐疑,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

  明珠郡主来了闻道书院就读。

  这是偶尔来浣花溪的书院学子告诉商宁的,她当时正捧了一本符书趴在船头,在初夏的晨曦中昏昏欲睡。

  鱼老也不是每日都会在这溪上垂钓,今日正好轮到他在书院讲学,浣花溪的船上,便只剩下商宁一人。

  “前日郡主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去看了,所有人都说她生得倾国倾城,一笑之时如朝阳初升,霞光旖旎,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样好看?”

  “阿宁,你不也是出自永宁侯府么,那明珠郡主真有传闻中那样美?”有少女问商宁。

  商宁放下符书,回想着曲锦瑟的容貌,点了点头:“她的确生得极好看的。”

  “即便她生得好看,也不如你呢,你是鱼老的弟子,便是永宁侯的师妹,一个郡主又算什么。”

  商宁摇头:“我不是鱼爷爷的弟子。”

  她还没答应呢。

  “你都被鱼老带在身边,那就是迟早的事。便你原来只是永宁侯府的医奴,做了鱼老的弟子,往后定是一方大能,是那位郡主比不得的。”旁人并不知道商宁与鱼老的约定。

  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骂一句不识好歹。

  商宁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大概没有人会相信,她竟然拒绝了鱼老。

  叹了口气,商宁只道:“我与明珠郡主实在没有什么好比较的,如今我离了永宁侯府,想来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有交集。”

  就不要再将她们放在一起做比较了。

  “阿宁,你不喜欢,我们以后便不说就是。只是你们同样出自永宁侯府,她是明珠郡主,你只是个医奴,却意外得了鱼老亲眼,总有好事之人会忍不住议论几句。”少女道。

  她说得不错,曲锦瑟原不过是南阳一小吏之女,不知为何得了永宁侯亲眼,被封作明珠郡主。这就罢了,她分明天资平庸,修为又低微,初入观海境界,竟能不过试炼,直接进入闻道书院,这怎么能不叫书院众弟子心中不平。

  心中不平,自然乐得拿已经知玄的商宁来拉踩曲锦瑟。

  这一点,却是商宁没办法阻止的。

  曲锦瑟听到的流言蜚语,只会比商宁更多。

  上方,鱼老端坐讲符,其下有千名书院弟子,凝神屏息,不敢错过他一句话。鱼老讲学这样的好事一月也难得有一次,因而书院修符阵之道的弟子尽皆前来。

  曲锦瑟也在其中,但她原是剑修,不修符文,也不修阵法。

  两个时辰后,鱼老起身,负手而去。

  众多弟子还坐在原地,慢慢体悟他方才所讲内容。

  唯有曲锦瑟起身,快步追上鱼老的脚步。

  “鱼老!”曲锦瑟拦在鱼老面前,俯身行礼。

  鱼老皱了皱眉,沉默地看向她。

  曲锦瑟屈膝行礼:“见过鱼老,小女是永宁侯义妹,曲锦瑟。”

  鱼老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等待她的下文。

  “听闻兄长曾在鱼老门下修行,瑟瑟也想跟随鱼老,修习符文阵法!”曲锦瑟一双眼期盼地看向鱼老。

  那张脸,真的与夙虞太像了,鱼老内心感叹,怪不得西棠会将她收做义妹。

  但夙虞从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鱼老眼神复杂。

  “你于符阵二道上,并无天赋。”勉强修行,也不过事倍功半。

  看在那张脸的份上,鱼老多解释了一句。

  “可我想做您的弟子!”曲锦瑟期盼地看向鱼老,“就像兄长一样……”

  她故意抬出萧西棠,似乎希望鱼老看在萧西棠的面子上,答应她的请求。

第二十九章 倘若这世上没有人能给她公……

  鱼老有些冷漠地看向她:“你没有他的天赋, 学他作甚。”

  曲锦瑟抿了抿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四周若有若无的打量叫她感觉如芒刺在背。她今日若不能被鱼老收下, 所做一切不就成了旁人眼中笑话?!

  曲锦瑟咬牙,决绝地跪在鱼老面前:“请鱼老成全,让我跟随在您身边!”

  鱼老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天下想做他弟子的不知凡几, 若是跪在他面前哭求他便要答应,那做他的弟子,也太不值钱了。

  鱼老抬手,符文亮起, 曲锦瑟只看见无边水浪向她扑来,即刻就要将她吞没。她惊恐地睁大眼,手脚僵硬地呆在原处。

  水波将她淹没,曲锦瑟惊恐呼道:“救命——”

  鱼老摇了摇头, 她于符道上, 根本一窍不通。他拂袖收起符文, 但曲锦瑟已是衣衫湿透。

  她狼狈地站在原地,耳边隐约听到周围窃笑, 双手不由死死地握成拳。

  不必多言,鱼老摇了摇头, 转身离开,曲锦瑟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反而认为他刚才举动是在故意刁难自己。

  对上一旁书院弟子看好戏的目光, 她涨红了脸,又羞又气,只能快步跑开。

  *

  东城门外,清秀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边, 苦口婆心地劝道:“少君,您提前来了白玉京也就罢了,既然来了,就该先去拜见景帝,怎么能到处乱跑?”

  玄离冷声道:“有没有人说过,你的话真的很多。”

  少年苦着脸:“少君,就算你不开心我也得说啊,你这样做……”

  玄离挥手,少年就被困在原地,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焦急的眼神看着自家少君离开的背影。

  玄离缓缓穿过白玉京,这么多年,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先去闻道书院看看吧,比起萧西棠和容寒,还是澹台明镜瞧上去叫人觉得顺眼一些。

  闻道书院内,曲锦瑟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裙,只是心下恼怒仍旧不散。

  她避开所有人,恨恨地踹了一脚树,为什么宁愿收一个医奴为徒,也不肯收下自己?

  在侯府之时,那个医奴不过是明识境界,她的天赋岂不是连自己也不如!

  但曲锦瑟无法改变鱼老的决定,心头郁气无处发泄,又要在别人面前撑出全不在意的模样,实在难受。

  玄离就是这时到了闻道书院,他远远看见树下的曲锦瑟,怔在原地。

  下一瞬,他便闪身出现在曲锦瑟身侧:“阿虞……”

  他说着,抬手紧紧抱住曲锦瑟。

  曲锦瑟脸色一白,这个人是谁,她不认识他!

  她拼命想推开玄离,却被他死死搂在怀里:“阿虞,阿虞,我终于找到你了——”

  又是阿虞,曲锦瑟咬牙道:“你放开我,我不是阿虞!”

  “你就是阿虞,不会错的……”玄离喃喃道,他眉目深邃,此时面上满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玄离,你在做什么?!”澹台明镜从玄离出现在闻道书院便已经察觉,他对这位肆意妄为的妖族少君也很是头疼,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赶来。

  玄离要来白玉京之事他已有所耳闻,但他到了白玉京,本该先去大明宫中拜见当今景帝才是。

  玄离抱着曲锦瑟躲开澹台明镜的灵力,落在一旁,温和对她道:“可有吓到你?”

  曲锦瑟咬着唇,摇了摇头。

  玄离看向澹台明镜:“多年不见,你就是这样欢迎旧友?”

  澹台明镜叹了口气:“玄离,你先放开曲姑娘。”

  玄离与澹台明镜是旧友,他二人、容寒、萧西棠与夙虞,都是旧识。

  当年妖族少君玄离伪装为人族,入沧溟宗为弟子,因而结识容寒等人。

  玄离松开手,温柔地看着曲锦瑟:“阿虞,多年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玄离,她不是阿虞。”澹台明镜道,“她是永宁侯义妹,曲锦瑟曲姑娘。”

  “不,她就是阿虞!”玄离对上澹台明镜的目光,不曾有丝毫动摇。“她是阿虞的转生之人。”

  澹台明镜微微皱起了眉:“你此言何意?”

  “当年阿虞独闯妖族,斩杀前任妖王,你们只知她一刀破九霄,却从没想过,前任妖王乃是当时修真界最强者,哪怕重伤在身,又岂是谁都能轻易杀死的。”

  “阿虞杀了他,同样也被他临死前留下的诅咒缠上。”

  “若非她修为深厚,恐怕早就死在了那时。”

  后来玄离听说阿虞离开白玉京,就此失踪,便猜想是她的修为也无法压制前任妖王的诅咒。

  若是换了旁人,必然是十死无生,但夙虞不一样。

  “阿虞身上,同宇文皇族一般,有上古凤族血脉。”

  “凤族浴火,能涅槃重生,或许借着这一点血脉,阿虞就能转生。”

  玄离看向曲锦瑟:“所以她现在全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修为甚至灵根都因为那道诅咒毁去。”

  但她就是阿虞,是他苦苦寻找了许久的阿虞。

  曲锦瑟呆呆地站在原地,原来她就是阿虞,自己就是夙虞,她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该得到的!

  她本就该高高在上,受人尊崇!

  澹台明镜心情复杂地看向曲锦瑟,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就是阿虞么?

  *

  永宁侯府,书房。

  “阿虞转生?”萧西棠缓缓念出这几个字,轻笑起来。

  就算所有人都将曲锦瑟当做阿虞转生,萧西棠也不会。因为十七年前,阿虞还在时,曲锦瑟便已经出生在南阳。

  他脸上的笑意有些轻蔑,整个人沉在阴影之中,良久,缓缓开口道:“派人去南阳,从今日起,曲锦瑟,便是曲家夫妻在十年前捡回的孤女。”

  就让这场大戏,唱得更精彩一些。

  胡叔低声道:“是。”

  萧西棠的谋划无人知晓,与此同时,西院之中,商宁带着一包枣泥山药糕回来看洪婆婆。

  之前她匆匆离开,都还没有机会同婆婆告别。

  “既然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洪婆婆还是如往日一样冷淡。

  “我回来看看婆婆啊。”商宁坐下,很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洪婆婆哼了一声,终究没说什么。

  对于商宁记挂着自己,她心里还是十分熨帖的。

  看过洪婆婆,商宁出了院门,往隔壁小院去,不知道朱颜姐姐这时候在不在。

  院中空荡荡的,她站在朱颜卧房门外,屈指敲了敲,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复。

  不在么……

  商宁皱着眉转身,看见有女婢从院外走来,赶紧迎上去:“姐姐,你可知道朱颜姐姐现在在何处?”

  女婢抬起头,见是商宁,惊讶道:“阿宁,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大家。”商宁笑了笑,“我买了许多果子给大家分,怎么不见朱颜姐姐?”

  女婢勉强笑了笑,眼眶微红:“朱颜姐姐她……”

  她抽噎一声,有些说不下去了。

  商宁心下升起一点不妙的预感,她抓住女子的手:“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朱颜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商宁不知道,那日在凌霜傲雪,她离开之后,负责奉酒的朱颜,失手污了常远侯府孙家幼子的衣裳。

  孙家幼子孙丘慈文不成武不就,却因为是常远侯老来得子,颇得家中宠爱,行事骄纵,性情堪称暴虐。

  他素好美人,同当日护送萧西棠的校尉许林可谓是一丘之貉,坊间传闻,每隔数日,常远侯府中便会悄悄抬出数名少女的尸体。

  朱颜本就生得好,一时失误叫孙丘慈盯上,在凌霜傲雪中,当着一众地位远胜过他的人,他不敢放肆。

  但几日后,却寻了朱颜独身出门的时候,命人将她绑了去。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朱颜刚烈不从,触柱而亡,孙家不过往永宁侯府恭敬地送上千余灵石,便将此事揭过。

  商宁红着眼眶找到胡叔,他们为什么不为朱颜姐姐讨回一个公道?!

  那是一条人命,如何能用千余灵石就将一切罪恶掩盖!

  胡叔对上她质问的眼神,神情平淡:“那不过只是个婢女。”

  朱颜只是永宁侯府中寻常女婢,而害死她的人乃是常远侯府的小公子,谁会为一个女婢讨公道?

  “那也是条人命!”商宁怒声道,她不明白胡叔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女婢的性命,难道就不算人命么?“这世上,难道没有公道了么!”

  就因为她身份低微,所以孙丘慈就可以轻易杀了她,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么?!

  她是女婢,就该任人践踏,死后连个公道也得不到么?!

  胡叔眸色沉沉,冷然看向她:“你想怎么要公道,到府衙状告?你可有证据?”

  商宁站在原地,身形单薄。

  “商宁,整个白玉京上下,不会有人认为,孙丘慈该给朱颜偿命。”

  这个世界,在一瞬间,向商宁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胡叔的眼神是难言的复杂,他看着不可置信的商宁,叹了口气:“回去吧,回鱼老身边,你如今是他的弟子,未来自有前途。”

  这件事,就算商宁能请动鱼老出面,也是于事无补,她没有证据,更找不到任何证人。

  那就这样算了吗?

  商宁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她还能做什么?胡叔摇了摇头,最起码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

  白玉京,怀义坊。

  常远侯府的马车行过闹市,周围有二三侍卫骑马随行。

  茶楼楼顶,商宁弯弓搭箭,箭支上刻着几个简单符文,这些时日跟在鱼老身边,虽然对符文没有太大兴趣,她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

  第一支箭射向半空,一声尖锐的啸响惊得周围行人纷纷避让,道路中顿时空下大半,常远侯府的护卫勒紧缰绳控住受惊的马,四处张望。

  他们修为也不过观海境,孙丘慈一个纨绔,平日也不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如何需要境界高深的修士护卫左右。

  驾车的马受惊,孙丘慈在车厢内感到一阵颠簸,怒声向车夫骂道:“连个车都赶不好,让小爷蹭破了皮,回府小爷就让人扒了你的皮!”

  就在这时,第二支箭呼啸而至,穿透马车,将孙丘慈钉在车厢上。

  孙丘慈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如何受得了这样的痛苦,他立时哀嚎着呼痛。

  商宁扔下弓箭,飞身从楼顶落下:“都滚开,我只杀一人。”

  左手结印,几枚符文亮起,将常远侯府的侍卫和车夫尽数困住。

  商宁知道,自己必须快一点,在护卫白玉京的缇骑到来之前,杀了孙丘慈!

  她的眼神很冷,脸上神情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有一丝慌乱。一个出身乡野,天真不知事的少女,怎么可能这么冷静地完成一场刺杀?

  商宁落入车厢,冰冷的眼神对上孙丘慈,他吓得浑身发抖,颤着声音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你别过来!我爹是常远侯,你要是敢动我,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商宁没有理会他的叫嚷,破霄出现在她手中,干脆利落地刺入男人心口要害。

  他惊恐地睁大眼,徒劳地发出嗬嗬两声,没了气息。

  孙丘慈的神情,永远停留在死前的惊恐之中。商宁没有丝毫心软,那些被他害死的姑娘,死前想必比他更害怕吧。

  倘若这世上没有人能给她公道,她便自己来取。

  “何人敢在闹市行凶!”

  两条飞镰从马车外落下,准确地穿过商宁的蝴蝶骨,她喷出一口血,未曾反抗。

  绣满棠棣花的发带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沾染上血尘。

  缇骑锁住商宁浑身经脉,背后两道伤口血流不止,她却看着周围惊恐的人群,缓缓笑了起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商宁被投入京都诏狱时,并不觉得如何害怕。

  她知道自己死不了。

  孙丘慈害死了朱颜却不用偿命,因为他是常远侯幼子,而朱颜只是个寻常女婢。那现在,自己杀了孙丘慈,自然也不必偿命。

  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都是鱼老弟子。

  这是商宁能想出的唯一办法。

  朱颜的命在旁人眼中不过草芥,可是对商宁来说,朱颜是她来白玉京后待她最好的人之一。

  她抱着膝盖,缓缓将额头靠在膝上,泪水自眼角滑落:“朱颜姐姐,我替你报仇了……”

  害死你的那个人,已经付出了代价,往后,他再也不能伤害那些年华正好的女孩儿们。

  脚步声响起,在安静幽暗的牢狱中回荡,商宁抬起头,来人着一身玄黑披风,停在她面前。

  那人缓缓将头上披风揭下,露出她的脸。

  那是一张,和朱颜一模一样的脸。

  她是朱颜。

第三十章 这世间,当尊法如重道——……

  来的人是朱颜。

  昏暗幽寂的牢狱中, 商宁一眼就认出了她。

  就算她脸上已经不带着平日惯常有的笑意,商宁还是知道,她就是朱颜, 那个她来永宁侯府第一日遇见的姐姐,为她绣了开满棠棣花的发带,在她生病时彻夜不眠照顾她的朱颜姐姐!

  商宁脑中一片混乱, 在侯府女婢口中,朱颜分明已经不堪受辱,触柱而亡,那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 又是谁?!

  “……阿宁。”女子轻轻唤了一句,眼神略有些复杂。

  “朱颜姐姐……”商宁喃喃唤道。

  女子再次开口,语气同从前温柔婉约的朱颜全然不同,带着不让人亲近的冷然:“我不叫朱颜。”

  她的确不叫朱颜, 朱颜这个名字, 不过是她混入永宁侯府时, 她背后那位贵人,随口为她取的名字。

  朱颜是名暗卫, 而从她成为暗卫到如今,已经有十余年了。那年她从荆州逃难至白玉京, 有幸被选入那位贵人麾下,从此便处在黑暗之中, 再不得见光明。

  朱颜没有灵根, 无法修炼,但这世上许多事,偏偏需要普通人来做。

  只有她这样寻常凡人,才能到永宁侯府中, 做一名女婢而不引起任何怀疑。

  朱颜便是在五年前被当做寻常女婢卖入永宁侯府,成为那位贵人埋在永宁侯府中的一枚暗棋。

  五年时间,没有那位贵人吩咐,她什么也不必做,朱颜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只是永宁侯府中一名寻常女婢。

  可她终究不是。

  常远侯孙家因朝局变动,有意向萧西棠示好,两家结盟,这对朱颜背后的那位贵人,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既然如此,便要想些法子,叫两府生了间隙才好。

  恰好孙家幼子孙丘慈是个好色暴虐的纨绔,朱颜这颗埋在永宁侯府五年的暗棋,便正好派上用场。

  永宁侯府婢女当街被孙家幼子掳去,这打的,是永宁侯的脸,经过此事,两府心中必然埋下嫌隙。

  有了嫌隙,往后便是合作,心中可还能毫无芥蒂?

  人心最是难测,只要埋下一点怀疑,便会逐渐生长成心底暗处毒刺横生的荆棘。

  “所以,是孙丘慈将你掳去吗?”商宁颤着嗓音开口。

  女子低头看着她:“这重要么?”

  是啊,这重要么?

  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谋算,是孙丘慈当真见色起意掳走朱颜,还是她主动设局,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场棋局之中,会突兀闯出一个商宁。

  商宁轻笑一声:“在你眼中,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像一场笑话?”

  她一腔热血,以自身做要挟,想为她的朱颜姐姐报仇,可原来这不过是权利倾轧争斗下的一场算计而已。

  她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女子沉默地望着她,久久无言,她大约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吧。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商宁死死抓住裙角,唇色苍白,“孙丘慈他,是不是当真虐杀过府中女婢?”

  “是。”女子轻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商宁抱着膝盖,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没杀错人……”

  “我没杀错人……”她喃喃重复。

  女子失神地望着商宁,心下突然传来一阵难言的钝痛。

  商宁没有再看她,只轻声道:“你走吧。”

  “我的朱颜姐姐,已经死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朱颜这个人了。

  女子站在原地,良久,终于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叫棠棣。”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她为商宁绣的那条开满棠棣花的发带,已经在商宁刺杀孙丘慈时,染了鲜血,遗落在尘土之中。

  女子转身,向外走去。

  “棠棣花翩翩摇摆,我如何不想念你?只是如今住的地方,离得太远了……”一滴泪凝在商宁眼睫,她抹了一把脸,将头深深地埋下去。

  没过多久,商宁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厉声高喝:“何方宵小,竟敢擅闯诏狱!”

  隐约有打斗声响起,不过短短一刻,狱门大开,刺目的阳光涌入幽暗牢狱,商宁抬起头,双眼因为突如其来的光明微微闭合。

  有人迎着光走来,商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的身影,喃喃道:“阿雪……”

  微生雪抬手,破开牢门:“阿宁,我来救你。”

  “阿雪,你可知道擅闯诏狱是什么样的罪名!”商宁有些急了,她想起身,却牵动背后伤口。

  一阵剧痛传来,叫她只能暂时放弃起身的想法:“阿雪,你快走,他们都将我当做鱼老弟子,我不会有事的。”

  就算会受些皮肉之苦,也绝不会有人敢动她性命。

  就是……有些对不起鱼爷爷。

  她利用了他。

  商宁真的没想到,微生雪会直接闯入诏狱救她。他当真是个傻子么,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罪名!

  她知道他修为不低,可大约也就是凝虚境界上下,如何敌得过白玉京上万缇骑,何况这白玉京中还有那么多大能!

  微生雪走到她身边:“阿宁,你受伤了。”

  受伤了,便要去治伤。

  “他们锁了我经脉,再过一会儿,等鱼爷爷来了,解了经脉,这些不过是小伤。”商宁冲他笑笑,“你别忘了,我可是医修,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她明明很疼,却还是好像无所谓一样向他笑着。

  微生雪半跪下身,抬手擦去商宁左脸上一点血污:“可是你很疼。”

  是啊,其实她真的很疼。

  “受了伤,便该去治伤。”微生雪背起商宁,不急不缓地向外走去。

  商宁已经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她语气有些急:“阿雪,你这样将我带出去,会有麻烦的,不仅是你,还有红袖招云夫人……”

  “他们,还不算麻烦。”微生雪淡淡道。

  一路走去,周围躺了许多身着甲胄的缇骑卫士,看守诏狱的狱卒也躺在地上哀声□□,微生雪没下死手,只是叫他们暂时失去了起身的能力。

  在他背着商宁走出来时,门口已经聚集了收到讯息赶来的数百缇骑。

  “阿雪,你把我放下,快逃,我真的不会有事!”

  微生雪将她紧紧护在自己背后,神情仍是淡淡:“阿宁,他们不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

  “黄口小儿,我缇骑面前,也敢放肆!”为首者冷哼一声,高傲道。

  他的确应该高傲,不到三十便已是凝虚境界,出身显贵,任执金吾,麾下领缇骑中两百人,他凭什么不高傲。

  青年挥手,示意周围人一齐动手,将这胆敢擅闯诏狱的狂悖之徒拿下。

  微生雪冷淡地抬头看向众人,并不将他们视作威胁,一道灵力汇聚在他手中。

  商宁心内暗自着急,却又阻止不了微生雪,更阻止不了这些缇骑卫士。

  这样一来,事情岂不是要闹大了。

  两方对峙,局势一触即发,就在这时,有人纵马自远处而来:“都给我住手!”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身着缇骑红衣冲入对阵,他一收缰绳,勒马停在两方之间。

  “见过统领!”缇骑所属齐齐躬身,恭谨行礼。

  中年男子骑在马上,自高而下打量着微生雪,还有掩在他背后,长发披散,满身血污的少女。

  片刻后,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放他们走!”

  执金吾变了脸色:“统领,此女于闹市斩杀孙家幼子,而这狂妄少年更是擅闯诏狱,视我大景律法为无物,怎么能轻易放他们离开?!”

  这两人,必当严惩才是!

  “这是陛下的旨意!”中年汉子高坐在马上,神情冷漠,“难道你想抗旨不遵?”

  青年咬牙低下头:“臣不敢!”

  闻道书院的鱼老,即使如今只在浣花溪上垂钓,什么也不用做,便能叫九重丹陛上的帝王,传下旨意。

  鱼老他老人家难得再得一名合心意的弟子,少年气盛也是应当,你传旨去诏狱,此事,就此作罢吧。

  缇骑起身,向两侧退开,中年男人驭马侧身,似笑非笑道:“二位,请吧。”

  微生雪收回手,无视各色目光,背着商宁,一步步向外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中年男人翻身下马,青年才不甘心地凑到他身边:“统领,陛下为什么会为此事亲自下旨?!”

  死的可是常远侯孙家的幼子!

  “杀他的人,有个好师父。”中年男人冷笑道,“那可是鱼老的弟子,陛下自然要给几分薄面。”

  “那个劫狱的少年呢?今日不将他拦下,传出去,我缇骑诏狱岂不是成了谁都能自由来去的地方!”青年愤懑道。

  中年男子的神色有些复杂:“有人作保,你不必再问了。”

  青年只好不甘心地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夕阳西下,微生雪背着商宁走出诏狱。

  “阿雪,送我回书院吧。”

  “好。”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良久,商宁才开口:“阿雪,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什么?”微生雪不太明白。

  “劫狱,有违景朝律法,你不该这么做,这不好。”商宁趴在他背上,声音有些疲惫。

  微生雪一怔,随后认真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阿宁说不好,那他以后,便不这样做了。

  “你既然答应我了,便要记住才好。”

  微生雪回道:“不会忘记的。”

  答应阿宁的事,他不会忘。

  “谢谢……”商宁闭上眼,轻声笑了起来。

  衣上血污已经干透,她长发披散,形容很是狼狈。

  “阿宁,若是不开心,便不要笑了。”微生雪突然道。

  不开心,就不要笑了。

  商宁语气带着一点泪意:“那我应该哭么?”

  “可我不想哭。”

  因为哭也没有用。

  微生雪默然一瞬:“阿宁,你为什么要难过?”

  他知道她很难过,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难过。

  “为什么?”

  为什么?

  商宁靠在他肩上,缓缓道:“我只是在想,我讨厌这白玉京中权贵践踏律法,视人命如草芥,可到头来,我为了报仇,做的却是同样的事。”

  这是不是很好笑?

  微生雪感觉自己的心沉沉坠了下去,这是他从前不怎么体味过的情绪,他也在难过么?

  阿宁难过,所以他便也觉得难过。

  “不一样。”微生雪摇了摇头。“阿宁,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商宁轻声问,不就是一样么。

  “所图不一样,所想不一样,所求不一样。”微生雪走得很稳,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让人心安宁的奇异力量。

  “所以不一样的,阿宁。”

  商宁笑了起来,眼角带出一点泪花:“对,阿雪,你说得对,是不一样的。”

  她与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阿雪,我觉得这天下,不该是这样的。”

  微生雪便问:“那应该是怎样的?”

  商宁抬起头,看着天边夕阳的一点余晖,她缓缓伸手,想抓住那一点最后的光明:“我想,这世间,当尊法如重道——”

  不论高贵贫贱,修士凡人,在此世间行走之人,都当尊律法而行,没有谁的命,应该轻易被剥夺。

  *

  商宁在闻道书院养了快半个月的伤,那日她回去之后,鱼老并没有追问她发生何事。

  反而是她自己心里因为利用了鱼老声名万分歉意,所以处处殷勤。

  养伤期间,商宁隐约听说了,曲锦瑟已经离开了闻道书院,前往沧溟宗。剑尊容寒,将她收做了自己唯一的弟子。

  那可是剑尊容寒!提及此事的人纷纷又妒又羡。

  曲锦瑟入沧溟宗的仪式办得很热闹,萧西棠同澹台明镜都前往观礼,来到白玉京不久的妖族少君玄离也去了。

  据说他自见了曲锦瑟第一面,便常常让她伴在自己左右,赠她数种灵药,短短时日,曲锦瑟便已经成功突破了知玄境界。

  那样多的灵草丹药,就是个傻子吃了也能突破知玄了!有人暗自眼红。

  这个自南阳来的乡野女子,明明天赋平平,究竟有何处得了这么多贵人另眼相待?

  商宁不觉得嫉妒,想到从此以后不会在闻道书院见到曲锦瑟,她反而松了口气。

  “你如今伤可大好了?”鱼老看着抱着一盏酥酪吃得正香的商宁,问道。

  那个不知来历的臭小子天天从外边给她带些吃食,养伤半个月,不但没清减,反而眼看着脸圆润了一圈。

  商宁点点头,脚上已经褪下鞋袜,在溪水中一点一点,好不自在。

  “既然如此,你跟随我身边也有一月,如今也该去历练一二。恰好五日后白玉京外天翎小秘境重开,你便随着书院弟子,一同去见识见识。”

  商宁抬头望着灼热的日光,垮下了脸:“鱼爷爷,这天好热——”

第三十一章 那是她每日对镜自照,都能……

  白玉京, 长公主府。

  日光透过木窗漏入屋内,角落里燃着檀香,一旁才从冰窖里取出的冰块散发着阵阵寒气。两名女婢半蹲在矮榻边, 轻轻为榻上女子打着扇。

  长公主宇文锦躺在矮榻上,她相貌雍容,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开, 十指蔻丹鲜红,微微阖着眼,似睡非睡。

  有女子从门外走入,隔着珠帘, 在宇文锦面前跪下:“属下,谢主人允我前去诏狱。”

  如果没有长公主允准,她不可能进得了诏狱,不可能见到阿宁最后一面。

  那大约是她们最后一面了, 女子微带苦涩地想, 永宁侯府的女婢朱颜已经死了, 身为长公主暗卫,她本就应该身处黑暗之中。

  若是为人所知, 便没有资格再称为暗卫,公主今次, 已是破例。

  宇文锦睁开眼,眼尾上翘, 有种蛊惑人心的美。

  “没想到她竟然肯为你当街杀人。”宇文锦慵懒道, “若非她正好是鱼老弟子,孙家如今一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漫不经心。

  女子垂着头,没有言语, 只是心中酸涩难言。

  以后不会有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为她这样做。

  她们的相识一开始就存在欺骗,便注定不会长久。

  宇文锦似乎看出了她的低落,轻笑道:“你很伤心?”

  女子木然答道:“属下身为主人暗卫,自该尽自己的职责。”

  哪怕是让商宁认识的那个朱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宇文锦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果然是忠心。”

  “此番,你做得甚好,回去吧。”

  女子轻声应是,低着头退了出去。

  宇文锦托着腮,突然对身旁为她打扇的婢女道:“你们这一生,可曾遇到过为你豁出性命,不顾一切之人?”

  她说着,眼前恍然又再现许多年前的旧事。

  今日,若是孙家能果决一些,孙丘慈的身份再重要一些,或许常远侯府就会冒着得罪鱼老的风险,在诏狱中杀了商宁。

  孙家在缇骑中,也不是没有人手。

  侍女小心答道:“回公主,自然是没有。”

  “如我等这样的卑贱之身,如何会有人愿意为我们豁出性命,舍生忘死。”

  她的语气很平静。

  “是么?”宇文锦喃喃道,“她遇到了,可是就在刚才,也失去了。”

  她哼笑一声,不知笑的是谁。

  “真可怜啊——”她这么说着,眼底却满是冷漠。

  就在这时,有侍女小心在门外施礼:“殿下。”

  宇文锦抬眸:“怎么?”

  “多年前归乡荣养的林嬷嬷上京,如今正在长公主府外,想求见殿下。”

  宇文锦听完她的话,眸色一冷:“让她滚。”

  自己容忍她活着,已经看在她自幼照顾自己长大的情分上了。

  侍女抿了抿唇,却没有离去:“林嬷嬷如今病入膏肓,惟愿死前能最后再见殿下一面……”

  宇文锦闭上眼,声音冷硬:“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在此多言?你可知道,惹怒了本宫,会是什么下场!”

  侍女身形一僵,她当然知道,整个长公主府没有人不知道忤逆殿下会是什么下场。

  她当即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不敢欺瞒殿下,当日婢子打碎府中花瓶,本要被发卖,是林嬷嬷可怜我,将我留下。今日林嬷嬷相求,婢子实在不忍拒绝。”

  “知恩图报,本宫是不是还该赞你一句?”宇文锦似笑非笑反问。

  侍女不敢抬头:“殿下,林嬷嬷真的快要死了,她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殿下一面……”

  她怎么还有脸来见自己?!

  若不是她从小护着自己在深宫长大,她真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宇文锦的手死死按住床榻,良久,她神情漠然道:“让她进来。”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是坐着竹椅被两个小厮抬进来的,竹椅落下,她隔着珠帘望着其内宇文锦的身影,脸上缓缓滚落两行泪。

  林嬷嬷费力地站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花了她所有力气。白发盘成发髻,衣衫整齐,即使已经病入膏肓,她还是将自己收拾得很体面。

  “老奴,见过殿下。”林嬷嬷躬下身,一板一眼地向宇文锦行礼。

  宇文锦漠然地注视着眼前苍老的妇人,没有丝毫动容:“最后一面已经见过了,如今,你也可以安心去死了。”

  这话实在冷酷。

  可是宇文锦觉得远远不够,比起林嬷嬷对自己所做的,她这三两句锥心的话又算什么?

  林嬷嬷面上也未曾表露出什么伤心,她直起身,对宇文锦又道:“老奴如今已是将死之人,回想生平种种,不曾后悔。”

  宇文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站起身,暴怒道:“不曾后悔?!你怎么敢在本宫面前说这句话?!”

  林嬷嬷神情木然,她缓缓跪在地上:“殿下,我的确不曾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只是在我临死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告诉殿下。”

  否则等她死了,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殿下,当日您与谢九霄生下的那个孩子,或许还没有死。”

  “你说什么……”宇文锦后退一步,撞上矮榻。“我的儿子,还活着?!”

  林嬷嬷摇了摇头:“您生下的,不是儿子,是女儿。”

  “当日陛下要我杀了她,只是老奴实在不忍,寻来死胎代替……”

  那正好是个男孩儿。

  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当时她想,这样也好,这样即便那孩子活着,也没有人能找到她。

  殿下寻不到她,沧溟宗也寻不到她,她没了母亲,可却能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宇文锦掀开珠帘,快步走到林嬷嬷面前,死死按住她双肩:“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在哪里?!”

  “我将她扔在路边,若是老天垂怜,应当还有一线生机。”

  那是深冬啊,刚出生的婴儿被扔在路边,当真还能活下来么?

  宇文锦摇着头,朱唇如血:“嬷嬷,你怎么忍心,那是我的孩子啊,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长公主宇文锦翻手为云覆手雨,从没有人见过她这样失态的模样。

  林嬷嬷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可当时,如果她不死,殿下和今上,就没有今天了。”

  谁让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谢九霄,是被沧溟宗下了绝杀令的谢九霄啊!

  如果让他们知道锦儿生下了谢九霄的孩子,他们怎么会愿意让今上称帝。

  所以在当时,那个孩子死去,是最好的结果。

  她死了,她的殿下才能活。

  可林嬷嬷终究是不忍心,哪怕今上严令她一定要杀了那个孩子,可那是锦儿的血脉,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拼死生下的女儿啊。

  “殿下,嬷嬷对不起你……”林嬷嬷的眼泪成串落下,“可是没有办法啊,实在是没有办法……”

  如果能够选择,她又怎么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宇文锦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眼泪滚落,她的女儿,还有可能活着么?

  “殿下,你的女儿,在心口上方,有红色的翎羽胎记……”

  *

  红袖招,微生雪一身白衣,抬步向外走去。

  “尊上。”云归月在他身后叫住他。

  “阿月?”微生雪回过身,向她投去疑问的眼神。

  云归月面上笑意浅浅:“尊上又要去寻商宁姑娘了?”

  微生雪点头,云归月不由叹了口气,委婉道:“尊上是不是太看重这位朋友了。”

  微生雪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尊上如今还有伤在身,却为她擅闯诏狱,若是因此引得一些人注意,叫人发现你的身份,恐怕会是很大的一桩麻烦。”云归月只好说得再直白一些。

  五大仙门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想杀道尊。

  谁都知道,道尊死了,对望天阙会是什么样的打击。

  尊上为那位商宁姑娘所做的,似乎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云归月心中忧虑,至少对望天阙,不算什么好事。

  那位商宁姑娘,实在太天真得有些好笑。

  微生雪却不知道她心中的顾虑,理所当然道:“阿宁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去救她。”

  云归月叹了口气,不由有些头疼,有些道理,她似乎很难与少年心性的道尊说通。

  微生雪见她不言,便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他到了闻道书院,却发现商宁并不在。

  昨日天翎秘境开启,商宁按着鱼老的吩咐,已经同一众闻道书院弟子一起前往秘境历练了。

  微生雪想起来,商宁前几日的确同他说过这件事。

  既然阿宁不在书院,他便去秘境寻她好了。

  天翎秘境就在白玉京外,每年夏日都会开放,其中有灵草异兽无数,是五大仙门低阶弟子历练之处。

  但微生雪进入秘境后,却只见四处烈火熊熊,染红半个天幕。

  身后秘境界门因为烈焰燃烧,逐渐缩小,再过不久就会彻底关闭,那时要想离开,就必须要数名天命境以上的修士联手重开界门。

  微生雪毫不在意,他飞身凌空,寻找商宁的身影。

  不知道阿宁有没有受伤?

  商宁的情况还好,微生雪找到她时,她正艰难地绕过燃烧的树林,寻找出口。

  “阿雪,你怎么来了?!”商宁见了他,惊喜道。

  “我来寻你。”微生雪言简意赅。

  商宁拉着他的手往前:“快走,火又要烧过来了。”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昨日商宁同众人进入天翎秘境时,这里还是草木葱茏,灵气浓郁。

  谁知在夜里,一声轰响之后,大地开裂,秘境四处都开始燃起火焰。

  商宁就是在混乱之中,与闻道书院众弟子分开。

  “这些火焰真是太奇怪了,用水诀根本灭不了,只能躲着走。”商宁也试过鱼老教她的水符,同样没有用,简直称得上诡异。

  灵力倒是可以暂时压制火焰燃烧,让一众修士不会沾染上后边即刻被烧为灰烬。可如商宁这样的知玄境修士,用尽全身灵力,也只能压制住一小簇火焰,而现在,整个天翎秘境都燃起了这样的火焰。

  微生雪看着眼前连绵不绝的赤红色火焰:“要用真水才能扑灭。这些火焰,是地火。”

  天翎秘境地下,竟然沉眠着地火!

  “什么是地火?”商宁不太明白。

  “天下异火的一种,唯有龙族真水才能彻底扑灭。”

  但龙凤二族隐世多年,天下之间就算还有真水,也不可能在前来此处历练的低阶修士手中。

  商宁忍不住皱起眉:“那这些火焰岂不是没办法熄灭了?”

  不,还有一个办法,微生雪看向东方。

  “救命——救命——”

  少女尖利的呼叫声打破两人的谈话,商宁与微生雪对视一眼,奔向呼救之处。

  赤红色的荆棘在地火中如鱼得水,作为火系灵植,这地火对它反而是增益之物。

  曲锦瑟被荆棘紧紧困住,她手足无措,苍白着脸只知呼救,其实以她如今知玄境界,原本能轻易挣脱这些荆棘。

  但她的修为都只是靠着灵草丹药堆砌,并非自己苦修,自然也不能灵活运用。

  商宁抬手,一道灵力飞出,斩断曲锦瑟周身荆棘,她快步跑向商宁身边,盯着险些要了她性命的荆棘,惊魂未定。

  地火要烧过来了,来不及多说,三人立刻离开此处。

  “今日……多谢你了……”暂时脱离危险,曲锦瑟别扭着向商宁道谢。

  商宁疏离地笑笑:“不用客气。”

  她看向微生雪:“阿雪,我们要快些找到出口的界门……”

  微生雪摇了摇头:“界门现在,应该已经因为地火影响消失。”

  “那我们岂不是只能等死?!”曲锦瑟拔高了声音,惊恐道。

  “发生了这样的事,五大仙门得知消息,一定会派人前来救援。”商宁道,总不可能眼看着这么多弟子困死在这秘境里。

  曲锦瑟丝毫没有觉得安慰,质问道:“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如今处处燃着这该死的地火,只要沾上就会在顷刻之间血肉消融,说不定在有人来救援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

  天翎秘境原本并不危险,带队弟子的修为因而也不高,都在知玄境上下,谁知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一时根本没有人能对付地火。

  若是界门已经关闭,那他们能做的,难道只有等了吗?商宁眉间也浮起一点忧色。

  “还有一个办法。”微生雪看向商宁,“只要收服了地火,就能让这些火焰都熄灭。”

  “你要去收服地火?”商宁皱眉,这也太危险了。

  微生雪点头:“阿宁,你在这里等我。”

  他没有多说,再次飞身远去。

  如果不熄灭地火,天翎秘境许多修士,恐怕撑不到宗门长辈前来。

  “阿雪!”商宁眼睁睁看着他犯险,来不及多想,下意识跟了上去。

  “你们等等我!”曲锦瑟急道,见他们都往东方去,也只能跟上,她实在不敢孤身留在这里。

  但商宁和曲锦瑟当然追不上微生雪的速度,没走出多远,脚下大地再次开裂,地火喷涌而出,商宁及时在身周展开一圈符文,勉强挡住地火。

  她额上冒出细汗,灵力一点点流失。

  符文渐渐黯淡下去,商宁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被地火淹没。

  火焰中,曲锦瑟及时撑开玄离特意给自己准备的防护法器,劫后余生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太险了,为什么一次寻常历练,会遇上这样的变故?

  看向四周,入目可及全是火焰,曲锦瑟向前一步,口中试探着唤道:“商宁?”

  她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不远处传来一声清唳,曲锦瑟一惊,犹豫片刻,小心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只见半空之中,商宁被地火包裹着,她双目紧闭,火焰在背后化出燃烧的凤鸟。

  “冷……好冷啊……”她低声呢喃道。

  她在地火里,怎么会叫冷?曲锦瑟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而且别的修士沾染上地火,马上就会被烧成灰烬,她怎么好像一点事也没有?

  算了,先不管这些,曲锦瑟看着商宁,方才她救了自己一命,现在自己救下她,就算两清了。

  只是地火凶险异常,自己要怎么才能救她?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办法,半空之中,地火燃烧着,竟然慢慢转为赤金之色。

  商宁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就在这火焰中,四周灵气挟裹着涌入她的身体,灵力自发在经脉中游走,也就是在这时,她的容貌开始变化。

  那张平常得扔进人堆里再难找出的脸,在火中现出原本的模样,两张脸交替出现,配上商宁痛苦的神情,诡异莫名。

  那张脸……

  曲锦瑟惊骇地睁大眼,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她每日对镜自照,都能看见的一张脸!

第三十二章 她会回来的,回到白玉京……

  她为什么会有和自己相同的容貌?!

  曲锦瑟望着商宁, 脑中一片空白。

  ‘阿虞身上,同宇文皇族一般,有上古凤族血脉。’

  ‘凤族浴火, 能涅槃重生,或许借着这一点血脉,阿虞就能转生。’

  玄离说过的话在曲锦瑟耳边响起。

  曲锦瑟后退一步, 如遭雷击,她不是像自己,她是夙虞,她才是真正的夙虞!

  怎么可能?!

  商宁明明只是永宁侯府的医奴, 她只是一个医奴,怎么会变成夙虞!

  灵气涌入商宁体内,曲锦瑟能感受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强,她在破境……这些地火, 竟然在帮助她破境。

  商宁的容颜变换地越来越慢, 是不是只要她修为晋升, 容貌就会恢复?

  曲锦瑟一颗心紧紧缩在一起,如果, 如果她恢复了,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才是夙虞。明珠郡主, 剑尊弟子,自己因为夙虞得到的一切都会在一夕之间失去。

  那怎么行?!

  她才该是夙虞, 她是夙虞的转生, 曲锦瑟咬住唇,她绝不要再回南阳,再做镜湖派那个任人欺辱的外门弟子。

  幽深双眸看向商宁,曲锦瑟握紧了手。

  她不能让她破境成功。

  从乾坤袋中取出小巧的白玉瓶, 曲锦瑟凝视着自己手中,心中挣扎不已。

  玄离在认定她是夙虞之后,送了她许多法器珍物,龙族真水便是其中之一。她听玄离说过,龙族真水,能熄灭天下所有火焰。

  这瓶中只有三滴,不足以熄灭天翎秘境的地火,但应该足够……阻止商宁破境。

  “商宁……”曲锦瑟的手有些颤抖,她深吸一口气,“你别怪我,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失去现在这一切……”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打开玉瓶,灵力牵引着三滴真水飞出。

  真水落在商宁身上,那些缠绕在她全身的地火霎时如冰雪消融,尽数消失。

  汇聚在商宁身周的灵气逐渐开始消散,她跌落在地上,又恢复了那张平常无奇的面容,身体逐渐覆上浅浅冰霜。

  她破境,失败了。

  曲锦瑟怔怔地看着商宁,愧疚在一瞬间袭上心头,她如今也不过十七岁,此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而她害了的这个少女,刚刚才救了自己。

  曲锦瑟脑中一片混乱,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转身跑开。

  *

  商宁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闻道书院。

  她睁眼时,便对上澹台明镜含笑的脸。

  “你醒了就好。”澹台明镜站起身,“此番天翎秘境地火现世,倒是连累你们这些历练的弟子。”

  商宁等书院弟子都是澹台明镜亲自从秘境中带出,伤亡弟子有数十人,都已经妥善安置,唯有商宁一直昏迷不醒。

  “商宁姑娘,你身体里,似乎有股寒气……”澹台明镜皱着眉,“若是这股寒气不能除去,可能会损伤你的经脉,有碍未来修行。”

  商宁却没在意他的话:“阿雪呢?!”

  她抓紧澹台明镜的衣袖,急急问道。

  阿雪是谁?澹台明镜并不知道微生雪是谁。

  商宁起身,撑着虚弱的身体向外走去。

  被她无视的澹台明镜无奈地摸摸鼻尖,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无视得这样彻底。

  不知道叫她这么紧张的阿雪,究竟是谁?

  “你们听说了么?这回天翎秘境地火现世,是望天阙的道尊亲自前往,将地火收服。”

  “望天阙隐世多年,道尊上一次现身天下,还是三十多年前,前任妖王率军一路打到白玉京,是他将妖王拦在东城门外。不过,好像道尊也因此受了重伤。”

  “据说此次收服地火颇为凶险,那地火已经变异,多亏道尊及时出手,否则这次前往秘境历练的弟子,不知还会死伤多少。”

  “可惜他现在已经离开白玉京,否则真想见见道尊是何等风采。”

  ……

  什么道尊?他们说的是阿雪吗?

  商宁顾不上问太多,径直去了京中红袖招。

  “我想见云夫人。”

  她一定知道阿雪现在的情况。

  半刻之后,侍女领着商宁上了楼上雅室,云归月跪坐在桌前,见她前来,面上微笑疏离有度。

  “云夫人。”商宁俯身一礼,“阿雪现在在哪里?他是不是收服了地火,现在还好么?”

  商宁不在意微生雪是不是道尊,她只在乎他现在是不是平安。

  云归月斟了一盏茶,抬手示意商宁坐下。

  商宁虽然心中焦急,却不好追问,只能先坐下来。

  “尊上他收服了地火,如今已经被长老们带回雪山。”云归月这才不疾不徐道。

  商宁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走了……”

  她都没来得及同他告别。

  “尊上本有伤在身,此番强行收服变异地火,如今伤势加重,长老们前来,将他带回雪山休养。”

  原来是这样,商宁有些出神。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云归月轻笑一声:“望天阙弟子隐世雪山,轻易不可出世,便是道尊,也不例外。”

  所以他不会回来了么?商宁的眼神有些茫然。

  云归月叹了口气:“商宁姑娘,你是尊上的朋友,这一次,他是为了你才会去天翎秘境。”

  所以他才会去收服地火,以致伤势加重。

  商宁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就像上次阿雪为她闯入诏狱一样,她又给他带来了麻烦。

  她心里浮起难言的愧疚,讷讷道:“那他的伤……”

  “姑娘放心,”云归月脸上仍旧带着客气疏离地笑意,“雪山严寒,正好可以压制地火。”

  “那就好……”商宁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微微垂下眼,“那我,就先回去了……”

  云归月颔首,未曾挽留。

  商宁脚步虚浮地走出红袖招,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寒意游走在她经脉中。

  在商宁被大师兄常易捡回小药庄的第一年,她每一日,都在受这样的寒气折磨。

  好冷啊……

  为什么会这样?爷爷说她的寒意已经被压制住,不会再犯了。

  商宁冷得几乎牙齿打颤,她转身向药铺走去,她得去买药,她还记得爷爷当年为自己开的药方。

  ‘你身上这股寒气是天生而来,玖拾光整理我只能为你压制,不能祛除。偏偏你又引气入体,你可知道,你修为越深,越容易诱发这股寒气!’

  ‘阿宁,不要再想修炼之事,你往后,要做个寻常医者。’

  商宁随水漂流到昭骊山下,那时商老头摸出她的骨龄,是六岁。

  至今十年,商宁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寒气缠身的痛苦。

  是因为自己的修为提升太快了么……

  *

  闻道书院,浣花溪上。

  商宁安静地陪鱼老坐在船头,烈日之下,她的唇上惨白得不见一点血色。

  “你身上的寒气,实在诡异。”鱼老皱着眉头,他甚至请来琼花玉露楼掌教为商宁探过脉,最后也只得出结论,在寒气发作时可以用灵力压制,但无法根除。

  “我没事,鱼爷爷,多晒晒太阳就好。”商宁笑了笑,脸色苍白得透明。

  鱼老叹了口气,看着她安静的侧脸:“那个叫阿雪的少年,已经许多日没有来过了。”

  商宁低低嗯了一声:“他回家了。”

  鱼老心下暗暗摇头,这几日魂不守舍,果然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那个神秘少年,原来就是望天阙的道尊,鱼老摸了摸下巴,险些叫他老牛吃了嫩草。

  见商宁一改往日活泼,鱼老自袖中取出被收在透明气泡中的阵法,对她道:“前日沧溟宗于长老请我为她洞府设一道防护阵法,今日,你正好替我送过去。”

  心情不好,就该出去走走,或许结交几个新朋友,便能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商宁接过阵法:“好。”

  沧溟宗在云雾缭绕的群山之间,在沧溟宗弟子带领下,商宁拾级而上,抬头望见高大巍峨的山门。

  不愧是五大仙门之首,好气派啊,商宁暗暗感叹道。

  一阵山风吹过,烈日之下,却还是让她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沧溟宗内异常冷清,偶尔见到三两弟子都脚步匆匆地往同一处去。

  “这是怎么了?”商宁觉得有些奇怪。

  为她领路的沧溟宗弟子笑了笑,道:“前日宗内自南阳抓回一些罪修,今日掌教大人亲自出面,在摘星台审判,他们啊,都是急着去瞻仰掌教风采的。”

  沧溟宗掌教容鸣真人,堪称当今修真界最强者,即便是宗内弟子,寻常也很难见他一面。

  “你看,前面就是摘星台。”

  商宁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众沧溟宗弟子围在左右,上方高坐一人。

  “他们有什么罪?”

  沧溟宗弟子想了想才道:“仿佛是因为三十多年前,盗走我宗内绝密功法的谢九霄……”

  又是谢九霄?

  商宁皱了皱眉。

  “商决,你可知罪——”

  商决……

  原本打算离开的商宁骤然停住脚步,猛地回头看向摘星台的方向,下一刻,她快步跑了起来。

  “商姑娘,你做什么?”沧溟宗弟子一脸莫名。

  商宁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在一众沧溟宗弟子身后,她看见了被锁链困缚在摘星台中的数人。

  那是她的爷爷,还有一起在小药庄长大的兄弟姐妹。

  她用力地推开挡在她身前的人,终于站在他们面前。

  “这是谁啊?!”被她强行挤开的沧溟宗弟子忍不住抱怨两句,商宁什么也听不到,她呆呆地望着被迫跪在摘星台的人。

  常易抬起头,对上她一双泪眼。

  他轻轻摇了摇头,阿宁,别开口,就当做,你不认识我们。

  小药庄的人看见了商宁,可是没有一个人开口叫出她的名字。

  沧溟宗掌教高坐上方,他身旁站着数名长老,容寒带着曲锦瑟也在其中。

  所有人中,唯有曲锦瑟注意到了商宁的到来。

  她为什么会来?曲锦瑟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从天翎秘境回来之后,她便日日陷入身份会被揭穿的恐惧中。

  曲锦瑟开始后悔,她为什么不在秘境里杀了商宁!

  “商决,当日谢九霄盗取的功法,究竟在何处?”有沧溟宗长老厉声喝问。

  商老头盘坐在摘星台上,锁链加身,他神情平静:“我不知。”

  “你乃谢九霄挚友,他逃离白玉京前唯一见过的人便是你,既然他身上没有我沧溟宗功法,除了交给你,还会在何处!”

  商老头望着高高在上的沧溟宗掌教,冷声道:“我未曾见过你沧溟宗功法。”

  “商决,你还敢狡辩!若你肯交出我宗功法,你身后弟子还有一条活路,否则,他们就只能与你陪葬!”

  商决袖中的手微不可见地颤动一瞬。

  爷爷……商宁呆呆地看着他,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爷爷会突然成了沧溟宗的罪修……

  她不知道商老头有没有看见她,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向商宁投来丝毫目光。

  见商老头不再开口,沧溟宗掌教忽然抬手,商宁被他隔空扼住脖颈,他伸手一招,商宁便被重重摔在摘星台上。

  这番变故引得众人低呼一声,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沧溟宗掌教看向商老头:“此女,是你的弟子?”

  他身后这些人身上没有丝毫修为,自然不值得他重视。

  常易看着倒在地上的商宁,心下悲凉,原来还是被发现了啊。

  商宁深吸一口气,抬手从袖中取出鱼老交给她的阵法,以灵力催动,她扑到商老头面前,想斩断他一身锁链。

  “你不该来这里。”商老头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商宁咬牙,眼泪挂在腮边,她重重用灵力斩下,接连三下,也不过断开商老头右手一根锁链。

  沧溟宗掌教不过轻轻一指,那阵法便在瞬间破裂开,那一指落在商宁背后,她喷出一口鲜血,尽数溅在商老头的衣襟上。

  “阿宁!”

  “阿宁师姐!”

  小药庄众人齐齐急道。

  “原来他们真的认识啊……”沧溟宗弟子相互低语道。

  商老头伸出手,颤抖着碰了碰商宁的发顶,他抬起头:“容鸣,我说过,我不知你沧溟宗功法何在。”

  他抬起右手,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他们都非我弟子,旧日恩怨一概不知,不该牵连其中——”

  “我死,你放过他们!”

  “爷爷!”商宁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商老头老朽的身躯轰然向前,倒在她怀中。“爷爷……”

  死了?沧溟宗长老看向身为掌教的容鸣:“师伯,接下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容寒突然开口:“既然都是凡人,便不该牵连进修真界旧事。”

  “凡人,也不可能修炼我沧溟宗功法。”

  在听完他的话后,曲锦瑟终于沉不住气开口:“还有一人,并非凡人!”

  容寒皱眉看向她。

  曲锦瑟躲开他的目光:“就算是凡人,也未必不知道我宗功法。为防功法外泄,该用搜魂查过他们平生才是!”

  她向容鸣躬身一礼:“弟子请掌教,以搜魂探查此数人!”

  如商老头这样的高阶修士能收敛神魂,避过探查,但凡人和不过知玄境界的商宁,可做不到。

  只是凡人搜魂后,神魂损伤,难逃一死。

  商宁死死看着说出这话的曲锦瑟,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沧溟宗掌教开口,漠然道:“搜魂。”

  容寒便不再开口。

  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强行探入脑中,这一次,鱼老弟子的身份,也帮不了商宁了。

  耳边响起少年少女痛苦的嚎叫,商宁忍受着来自神魂的剧痛,死死地看着曲锦瑟,为什么——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这些最熟悉的人脸上扭曲狰狞的痛苦神情。

  他们只是没有修为的凡人,济世救人,从未伤过一条人命,他们做错了什么?

  沧溟宗觉得他们有罪,便是罪么?!

  容鸣收回手,看着尚存一息的商宁,淡淡道:“将她关入天刑狱。”

  他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一具具失去声息的尸体被抬下摘星台,曲锦瑟心底升起一股心虚,而更多的快意掩住了这微弱的情绪。

  *

  沧溟宗,天刑狱。

  商宁蜷缩在角落,面色惨白,像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脚步声靠近,她抬眸,幽深目光落在曲锦瑟身上。

  “你快要死了。”曲锦瑟轻声道,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真可怜,她本来是夙虞,自己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她的。

  曲锦瑟半蹲下身,对上商宁的眼,可既然这些已经属于她,她便不会再让出去。

  她的手落在商宁脖颈上,商宁没有反抗,她现在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不,不行,她毕竟还是鱼老的弟子,若是自己杀了她,若是鱼老寻自己麻烦怎么办?

  曲锦瑟抓住商宁的手,灵力涌入,强行破坏她全身经脉,往后,她就是废人了,一个废人,再也不可能变回夙虞!

  曲锦瑟笑得眉眼弯弯,天真而残忍。

  脚步声远去,商宁漠然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

  浮空舟停驻在天刑狱外,商宁被人拎着扔到浮空舟上,看管天刑狱的沧溟宗弟子道:“好了,这些就是这回要被流放到极北冰原的罪修。”

  奄奄一息的商宁挤在一众被封了经脉的修士中,丝毫不起眼,在幽暗的船舱之中,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会回来的,回到白玉京。

第三十三章 风雪夜归人

  风雪呼啸,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浮空舟落地,沧溟宗弟子驱赶着这些罪修离开船舱。

  寒风如刀, 商宁神情木然地随着众人前行。

  浮空舟慢慢升起,周围一片嘈杂,被锁了经脉的修士如凡人武夫一样厮打在一起, 混乱不堪。

  “她腰上有乾坤袋!”有人指着商宁腰间高声叫道。

  乾坤袋?!

  贪婪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在商宁身上,就如荒原上饿了数日才好不容易见到猎物的野狼。

  有人率先扑向商宁,她木然抬头,靠近她的人轰然倒地, 生死不知。

  发生了什么?!周围众人看着她,纷纷忌惮地后退一步。

  商宁收回指间银针,这本是用来救人的。

  ‘我辈医者,当常怀悲悯之心, 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商宁还记得大师兄常易对她说这些话时脸上的光彩。

  山中采药, 处理药材, 偶尔去周围村落出诊,商宁从前常常觉得小药庄的日子过得无聊。可现在,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亲人,尽数死在沧溟宗摘星台上, 他们做错了什么?!

  沧溟宗定他们有罪,他们便有罪么?

  商宁勾起唇角, 真是可笑啊——

  她这一生, 大约再也不能做一名医者了。

  如果世上的对错公道,都必须强者来裁决,那她便要做强者,强到——连沧溟宗也要在她面前俯首!

  商宁缓缓向前走去, 她单薄的身形就这样淹没在冰原上呼啸的风雪之中。

  半个月后,白玉京,盛夏的阳光正好,青年站在红袖招门前,抬步踏入。

  他分明生得极为出色,眉目如高山之巅不化的霜雪,叫人见之难忘,可当他踏入红袖招时,来往的歌女琴师却没有一人向他投去目光。

  凉亭之中,云归月垂眸抚琴,琴音潺潺如流水,可惜周遭空无一人,无人得以欣赏。

  毕竟,蕴含灵力的琴音,不是所有人都能听的。

  一曲罢,云归月抬头,这才发现青年站在身前。她不由瞳孔一缩,自己方才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是因为自己太沉溺琴音了么?

  她看着青年,片刻后才惊讶起身,失声道:“尊上?!”

  微生雪看着她,沉默地点点头。

  他已不再是半月之前的少年模样,青年身形挺拔,脱去稚气,眉眼深邃。

  这才是真正的望天阙道尊,三十多年前他于白玉京外迎战前任妖王,逼他退兵,因此重伤,身体维持在少年状态,闭关澜沧雪山多年。

  “尊上的伤,已经大好了吗?”云归月关切道。

  微生雪点了点头:“阿月,阿宁呢?”

  他去闻道书院,没有找到阿宁,浣花溪上,也再也没有那个垂钓的老者。

  云归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她对上微生雪的双眼,轻声道:“她已经不在了。”

  微生雪的眼沉了下去。

  “前日沧溟宗擒回当日谢九霄旧友商决,逼问被盗功法,不巧,他正是商宁的爷爷。”云归月主动解释道。

  “商决自尽后,商宁于摘星台被搜魂,后投入天刑狱。因沧溟宗弟子疏忽,在鱼老上门之时,已经被流放至极北冰原。”

  “鱼老亲往冰原寻人,却不见踪迹,她大约,已经死在冰原之上。”

  至于是真的疏忽,还是故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未曾寻到商宁的鱼老暴怒,亲自杀上沧溟宗,与掌教容鸣大战。但在微生雪伤后,容鸣便是当今修真界第一人,鱼老自然不敌,因伤闭关休养。

  摘星台上血迹已干,当日之事便被绝大多数人抛之脑后,如风过无痕。

  微生雪沉默地听完她的话,转身就要离开。

  “尊上!”云归月叫住了他,神情有些沉凝,“您不该去。”

  她当然知道他要去哪里。

  “您为这位朋友,做得已经够多了。”

  “可她既然和商决有关系,就不该再是您的朋友。”云归月冷声道,“谢九霄当年盗取沧溟宗功法,此乃修真界大忌,我辈修士共弃!商决作为他好友,为他隐匿行踪,当为同罪。”

  功法传承,是修真界宗门延续的根本,哪怕沧溟宗在此事上做得堪称狠绝,牵连之人甚广,也没有人会跳出来指责。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阿月,你很聪明。”微生雪淡淡道,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可是太聪明了。”

  聪明得让人觉得冰冷。

  他转身,向外走去。

  云归月有些狼狈地垂下头。

  她考虑了所有利益相关,却唯独忽略了感情。

  商宁是微生雪的朋友,在微生雪眼中,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无论她是谁的后人,她都是自己的朋友。

  极北冰原的风雪终年不绝,冰洞中,微生雪伸手,抱住眉目覆上冰霜的少女。

  *

  三年后,白玉京热闹依旧。

  一个商宁的离开,就像石子落入水中,除了最初的几圈涟漪,便再不会有人记得。

  京郊园林中,数名男女围坐在梅林中,觥筹交错,梅香中夹杂着丝丝缕缕酒气。

  “今夜难得能请来云姑娘,此情此景,还请云姑娘为我等抚上一曲才是。”男子起身,手持酒盏,散漫笑道。

  枝头缀着细雪,云念晚坐在梅树下,神情温和恬淡:“我近日,恰好学了一支新曲。”

  “那我们可是有耳福了!”众人哄笑起来。

  云念晚却摇了摇头:“这一曲,只能为一人奏。”

  她看向坐在主位的冯尹:“冯尊者,可愿听我一曲。”

  冯尹挑眉,上下打量她一眼:“云姑娘一曲千金难求,如何不愿?”

  云念晚抱着琴起身,缓步走到冯尹面前:“要听这一曲,请冯尊者屏退左右。”

  有人不满道:“怎么,我等便不配听你的琴?!”

  “这一支曲,只能一人听。”云念晚平静道。

  冯尹笑了一声,别人不得,唯独他能,这才有些意思。

  “云姑娘这样的琴道大家,有些规矩也是应该。”冯尹懒洋洋道,“你们都退下吧。”

  他在一众人中地位最高,既然他发了话,纵使众人心中颇为不满,也只能依言退去。

  一时间,梅林中只剩下二人。

  云念晚矮身坐下,将琴放在膝头,口中徐徐问道:“不知冯尊者,可还记得,一个叫陈山河的人。”

  冯尹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顿,他坐直身:“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话音落下,周围阵纹亮起,将两人齐齐困在阵中。

  冯尹脸色一变,飞身悍然袭向云念晚,脸上带着冷笑:“原来你是为他来的,看来那个蠢货,也是你的恩客之一。”

  “不错,是我杀了他,怎么,你今日还想为他报仇?”他语气轻蔑,显然未将云念晚放在眼里。

  她怎么可能杀得了自己!

  云念晚低垂着眉眼,指尖微动,一道琴音流泻,挡住冯尹的灵力。

  “还请冯尊者,听完我这一曲。”她轻声道,神情温婉如平常。

  夜色很静,新雪初霁,清幽梅香散在空中,清冽而芬芳。

  行路的女子停下脚步,忽地叹了口气:“天魔引……”

  不知是谁奏出了这曲天魔引。

  她一身青衣,薄纱将面容和长发尽数掩住,身后背着一把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刀,身形融在夜色里,来得无声无息。

  站在大门外,女子抬手,屈指敲了敲。

  片刻后,守门的少年打开门:“谁啊?”

  女子笑了笑,尽管大半张脸都被薄纱遮掩,但透出的那双眼却流光溢彩,她一定生得很好。

  “夜里赶路,想问贵府讨碗热水。”

  像她这样知礼的人,自然不会做出擅闯别人府邸之事,薄纱下的嘴角微微上翘,她的声音如环佩相撞,清越空灵。

  原来如此,少年点点头,让开身:“那你随我来。”

  世人总是会对女子少些防备与戒心。

  女子跟在少年身后,缓步向园内走去,石径被细雪覆盖,枝头腊梅花苞淡黄,晶莹如玉雕。

  夜色静谧,但隐隐传来的琴声听在女子耳中,却让景致凭空多了几分肃杀。

  她抬手隔空一点,在她面前领路的少年骤然停住脚步,身形摇晃着软倒在树下,陷入安眠。

  女子循着琴音向东处走去。

  夜中赏梅饮酒本是极风雅的一桩事,但此时冯尹却再难有那份闲适心绪。

  云念晚低眉抚琴,每一道琴音都化作利刃攻向眼前男人。

  这就是天魔引。

  冯尹堂堂凝虚修士,在这一曲天魔引前狼狈不堪,他身上已经落下数道伤口,血流如注。

  音刃再次划破肩头,冯尹神色恼怒:“云念晚,你可知道,你今日杀了我,便休想走出这园子!为了一个骨头都已经烂尽的男人,值得么!”

  他的父亲乃是天命境大能,云念晚杀了他,他父亲绝不会放过她!

  “那样一个不自量力的废物,值得你处心积虑,赔上自己的性命么!”冯尹用灵力挡住一道又一道向他袭来的音刃,头上慢慢渗出细汗。

  云念晚唇边噙着淡笑,平静道:“能有阁下与我陪葬,有什么不值得。”

  “你现在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让我父亲举荐你入商羽宫!”威逼不成,冯尹企图利诱。

  云念晚轻笑一声,看向冯尹的眸光很冷:“这一曲天魔引后,我便会浑身经脉俱断。”

  她以不过明识境修为弹出这一曲天魔引,必定经脉俱断,修为尽废,往后再无修行的可能。

  若是她的修为再深厚一些,便不至如此,但云念晚已经等不下去了。

  三年已经足够久了,如果不是为了报仇,她此生本不打算踏入修行之途,只想专注于琴道。

  冯尹的话,对她实在没有半分吸引力。

  “贱人!”冯尹知道,她这是铁了心要杀了自己,忍不住骂了一句,神情狰狞,“女人果然都是耽于情爱的废物。”

  琴声越来越急,音刃连成一片,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迎头落在冯尹身上。

  他喷出一口鲜血,被击飞在地,身上霎时出现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也就在这时,最后一道琴音落下,云念晚唇边也落下一丝血线。一曲天魔引,如今她已是经脉寸断,修为尽废。

  抹去嘴角鲜血,云念晚从琴身中抽出一柄软剑,提剑一步步走向冯尹。

  冯尹眼中不由现出恐惧之色,他捂着心口狼狈地爬向一旁,这个疯女人,她难道真的敢杀了自己?!

  “陈山河不是我的情人。”云念晚居高临下地看着冯尹,“他是我兄长,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当日若不是为了护着自己,兄长便不会与人当街斗殴,被流放至边境!

  “你杀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我来向你讨债。”云念晚笑着,将长剑刺入冯尹心口。

  沧溟宗内,冯尹的魂灯骤然熄灭,静室中闭关的冯仪睁开紧闭的双目,面上现出怒色:“何人敢动我儿!”

  携着巨大灵力的一掌从高空落下,云念晚设下的阵法寸寸碎裂,那一掌眼看着便要落在她身上。

  她扔下长剑,微笑着抬起头。

  今夜,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但她终究没有等来这一掌,灵力激烈的碰撞声在上空响起,云念晚低头,对上女子薄纱外的双眼。

  她是谁?云念晚怔怔地望着来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何人,敢阻我沧溟宗行事!”眨眼之间,冯仪现身在梅林之中,厉声喝道,属于天命境修士的威压毫无顾忌地席卷向女子。

  独子身死,他此时正是暴怒之际。

  女子却全然不惧,她轻笑一声:“这么多年,沧溟宗行事,怎么还是这么叫人恶心?”

第三十四章 三年前,天刑狱中,曲姑娘……

  天命境修士的威压下, 女子施施然站在原地,全然没有受到影响。她语气含着讥诮讽意,天下五大仙门之首的沧溟宗, 似乎并不被她放在眼中。

  冯仪看不透眼前女子修为,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修真界天命境以上的修士不过数十人,冯仪大都识得, 天下何时又出了一位天命境以上的修士?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为何要阻我行事?”冯仪忌惮地看着女子,并不敢轻易动手。

  女子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我的名字, 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这话未免也太狂妄了!冯仪自进入天命境以来,便再没有遇到过谁敢这样对他无礼。

  “阁下莫非是铁了心要与我沧溟宗作对?”冯仪眼神微深。

  “你的废话,实在有些多。”女子风轻云淡道,“我来白玉京, 本就是要同你沧溟宗作对, 如何?”

  “你——”冯仪恼怒地指着她, 终究不敢轻举妄动,他眼神转了转, 突然飞身退去。

  此人显然来者不善,不如先回宗内, 向掌教禀明情况。

  女子轻啧一声:“冯仪,这么多年不见, 你怎么还是没什么长进, 胆子还是那样小。”

  当日听说要前往边境,立刻便放出消息要闭关破境,可惜直到她击退妖族,这老家伙也还在天命境。

  冯仪听了她的话, 心内暗惊,她到底是谁,听这话怎么好像与自己从前相识?

  无论如何,先离开才是正经。

  “既然敢出现在本尊面前,还想毫发无伤地走?”女子鬼魅般的身形出现在冯仪身后。

  她隔空点向冯仪心口,一声脆响之后,冯仪惊骇地低下头,看见自己心口处的衣袍缓缓洇出一点血迹。

  他的脸色陡然灰败下来,气息迅速衰落下来,修为竟然直接从天命境跌落了不止一个大境界。

  “你究竟是谁……”冯仪咬牙问道,她究竟是谁,怎么会这么强?!

  女子在他身后淡淡道:“留你一命,回去告诉容鸣,故人已归,不日将上门拜访。”

  数十年苦修一夕化为乌有,冯仪心中滴血,此刻却完全升不起反抗的念头。

  他甚至不敢回头,运起灵力,眨眼间消失在梅林之中。

  云念晚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百般心绪复杂难言,她原本以为今夜自己必死无疑,也做好了与冯尹一起陪葬的准备,没想到峰回路转,狼狈逃窜的反而是冯仪这个天命境大能。

  见女子向自己看过来,云念晚落落大方地拱手行礼:“此番,多谢前辈出手相救,念晚无以为报。”

  她裙角染了殷红血迹,神情却是安然。

  女子打量她一眼,似有些感慨:“不必客气,三年前红袖招中,云姑娘破境之恩,我还未曾回报。”

  云念晚怔怔地看向她,久久失语,三年前……

  女子揭下薄纱,眉目如山水泼墨,她站在那里,微微勾着唇角,刹那间好像天地都为之失色。

  “……我从前,似乎未曾见过前辈。”云念晚看着这张脸,若是见过,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商宁笑起来:“那时出了些意外,身形容貌与如今有异。不知你可还记得商宁,阿云姐?”

  商宁……

  三年前,红袖招,破境。

  云念晚终于想起了那个生得很是寻常的小姑娘,她觉得有些荒谬,那个修为微末的小姑娘和眼前女子,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人?!

  可云念晚也知道,商宁根本没有必要骗自己。

  “今日遇上,倒是省却我去红袖招一趟。”商宁自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刀,那把陈山河当日交给她的刀。

  “这把刀,是你兄长临死前交给我的。”商宁看着破霄,指尖抚过刀刃,眼神有几分怀念。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故人不再。

  “现在,我将它还给你。”

  云念晚失神地看着破霄,良久才回道:“既然山河将它交与您,定然有他的考虑。”

  商宁摇了摇头:“我有自己的刀,破霄对于你而言,有比在我手中更重要的意义。”

  云念晚看见了她身后被黑布重重裹住的长刀,眼睫颤动,终于抬手接过:“……多谢。”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商宁又问。

  之后?

  云念晚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以为今夜自己一定走不出这座院子。

  垂眸沉思片刻,云念晚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我想,离开白玉京,去看看这天下。”

  她面上浮起浅浅笑意,神色沉静:“从前许多年我都困在这一隅之地,如今仇人已死,我也想去看看白玉京外的世界。”

  如她这样的女子,无论身在何处,大约都能活得自在。

  “也好。”商宁笑了笑,在破霄上一拂,落下一道灵力,这就算是离别的礼物吧。

  她用薄纱再次掩住容颜:“云姑娘,再见。”

  云念晚握紧破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问:“商宁姑娘,你是要回白玉京么?”

  “我在白玉京中,还有些旧事未曾了结。”商宁的身影慢慢融入夜色中。

  她回来了。

  *

  永宁侯府此时正是一片灯火通明,正厅之中,曲锦瑟着一身沧溟宗弟子服,带着两名侍女踏入。

  她发上簪了一朵珠钗,东珠莹润生光,显然价值不菲,除此之外,再没有太多赘饰。相比三年前初来永宁侯府的拘谨,如今的她举止大方,再没有当初那股瑟缩不安。

  “兄长还未回府么?”曲锦瑟见厅中无人,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如今长住沧溟宗内,寻常难得回来一次。

  “侯爷正在书房中,还请郡主稍待片刻。”布菜的女婢小心答道。

  曲锦瑟不仅是明珠郡主,更是沧溟宗剑尊弟子,非同一般。因着她的缘故,永宁侯府与沧溟宗的联系越发密切,萧西棠从其中自然获益不少。

  沧溟宗传承千年,当今景帝也是由其出面扶持登基,只是他坐稳身下帝位后,便开始觉得沧溟宗的存在实在太碍眼。

  天下人竟然敬畏沧溟宗胜过敬畏帝王。

  景帝心中诸多不满,却不敢轻易表露,只能暗中行事,逐渐巩固皇权。

  好在沧溟宗也不是铁板一块,即便是修士,也会为了权利与修炼资源勾心斗角。

  萧西棠是景帝的心腹,借着成为容寒弟子的曲锦瑟,对沧溟宗内多种势力分而化之,永宁侯府在朝中势力也越发壮大。

  这一点,曲锦瑟看不明白,一心修道的容寒更不曾留心。

  曲锦瑟如今也不必学夙虞,有玄离的话,她便是夙虞转生,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偶尔,曲锦瑟也会想起那个叫商宁的少女,自己没有杀她,只是废了她的修为,可惜她终究还是没有活下来,永远地消失在了极北冰原的风雪之中。

  那样也好,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个相貌生得平常无奇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夙虞转生。

  或许是因为商宁也在侯府中待过,回到这里,曲锦瑟忍不住想起了当年旧事。

  她的运气可真是不太好,曲锦瑟弯了弯唇角,对身旁侍女道:“去将玄离殿下赠我那坛桃花隐取来与兄长尝一尝。”

  桃花隐是妖族才能酿出的美酒,饮下后能助人修为增长,白玉京中难得见到,唯有玄离是妖族少君,才能随意将其赠人。

  曲锦瑟如今已是凝虚修为,有容寒做师尊,玄离也对她毫不吝啬,各种丹药灵草任她取用,若是还不能突破凝虚,那她未免也太没用了。

  揭开酒封,馥郁酒香在厅中散开,曲锦瑟想起玄离前日向她提及结为道侣之事。

  他已经在白玉京留了三年,身为妖族少君,他总要回到妖族,玄离想在离开时,带走曲锦瑟。

  妖族少君身份尊贵,可……

  曲锦瑟眼前浮现澹台明镜笑意温和的脸庞,澹台先生……

  一开始,玄离和师尊总是唤自己阿虞,曲锦瑟心中苦闷却无法言说。

  是澹台明镜说,就算她是夙虞转生,现在的她也是曲锦瑟,他们该将自己当做曲锦瑟看待。

  他叫她,瑟瑟。

  现在她终于不会被人叫做阿虞了,她是瑟瑟,这世上已经没有夙虞了。

  曲锦瑟将桃花隐倒入酒盏,玄离就要离开白玉京,在此之前,自己必须给他一个答复。

  她有些烦恼。

  侯府外,青衣女子望着匾额上银钩铁画的永宁侯府四个大字,眼神微有些怅然。

  她作为商宁在这里的那段记忆,如今回忆起来,实在算不上欢喜。

  鼻尖动了动,商宁轻声道:“桃花隐……”

  妖族的桃花隐,她已经很多年未曾喝到过了。

  这是夙虞曾经最喜欢的酒。

  商宁闭上眼,神识穿过永宁侯府前院,落在正厅的曲锦瑟身上。

  曲锦瑟只觉背后一寒,她按住心口抬头,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觉得心慌?

  府门外,商宁睁开双眸,薄纱下嘴角微微弯了弯:“原来你在这里。”

  今夜的一切还真是足够巧合,就和三年前一样。

  商宁的身影在眨眼间消失在永宁侯府外,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萧西棠带着胡叔绕过回廊,这三年来,他的气质越发深沉内敛。永宁侯萧西棠,如今正是白玉京中权势正盛的人,就连长公主宇文锦在他面前,也要暂避锋芒。

  “谁敢擅闯我永宁侯府——”萧西棠沉声喝道。

  在他身后的胡叔暗惊,立时摆出戒备姿态,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来人气息。

  手中符文亮起,一个接一个的阵纹瞬间在商宁身边亮起,步步杀机。

  身周阵纹在靠近她时一个接一个炸裂开,商宁回眸,漠然的眼神落在萧西棠身上。

  对上那双眼的刹那,萧西棠僵直在原地,失去灵力支撑的符文消散在他手中。

  阿虞……

  商宁的灵力击在他心口,萧西棠撞在廊柱之上,喷出一口鲜血,双眼却还紧紧盯在商宁身上。

  阿虞……

  “侯爷,你没事吧?!”胡叔面色大变,他上前扶住萧西棠,关切道。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萧西棠和商宁之间的战斗,胡叔连看清都做不到,更逞论插手。

  萧西棠却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他直直地看着薄纱掩面的商宁,喃喃唤道:“阿虞——”

  胡叔听清了他的话,便也震惊地向闯入府中的来人投去目光。

  商宁看着萧西棠,从七杀阁到边境,他们一起长大,并肩作战,是能够将后背交给彼此的亲密友人。

  一切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她不曾作为商宁,大约永远也不会发现萧西棠的另一面。

  野心勃勃,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的一面。

  他为什么会变作这副面目全非的样子?

  还是说,自己从来不曾看清过他?

  商宁不想再看下去,她向正厅内走去。

  在正厅中等着萧西棠前来的曲锦瑟看着缓步走入的青衣女子,皱起了眉:“你是谁?”

  商宁静静地看着那张与自己全然相同的脸,果真是像,就连她自己站在曲锦瑟面前,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可是再像,她们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因为这张脸,被人强行联系在一起。

  真是可笑。

  “三年前,天刑狱中,曲姑娘废我一身经脉,今日,也该还了。”商宁轻笑道。

  曲锦瑟瞳孔微缩,她蓦地站起身,尖利着嗓音道:“你是谁?!”

  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知道这件事只有两个人,除了她以外的另一个人,应该已经死在了极北冰原上!

  “你是商宁?!”曲锦瑟踉跄着后退一步,摇着头道,“不,不可能!你明明已经死了!”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她应该死了才对!

第三十五章 萧西棠,往后,我们不必再……

  “可我偏偏活了下来。”商宁一步步走近她。

  曲锦瑟越见慌乱, 她厉声对身旁侍女道:“给我拦下她,都给我拦下她!”

  只是这些侍女不过凡人,怎么可能拦得住商宁。

  商宁无意伤她们, 灵力微动,便将几名侍女束缚在原地。

  “你我的恩怨,与旁人无干。”商宁站在曲锦瑟面前, 薄纱下双目冰冷。

  “我来白玉京这一路,听说了曲姑娘不少事迹。”商宁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地说着。“明珠郡主,剑尊弟子, 这三年,曲姑娘过得可真是风光无限。”

  “可惜他们予你声名,荣华,甚至关怀, 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你所得到的一切, 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不——”曲锦瑟尖叫道, 商宁的话戳破了她长久以来隐藏在心中的恐惧,她所拥有的一切, 都是源自另一个人,她不过是个卑劣的替身!

  她召出长剑, 直直向商宁刺去。

  剑尖在距商宁心口三寸之处停了下来,无论曲锦瑟怎么催动灵力, 都无法再让长剑向前分毫。

  “所以三年前, 你在天翎秘境中发现我的身份,就故意用真水阻止我破境,对么?”商宁冷冷地盯着她。

  天翎秘境中,有地火相助, 她本可以破境凝虚,自此突破凤族血脉浴火重生的桎梏,恢复作为夙虞的记忆。

  但曲锦瑟用真水,毁了她破境的机会,还引动了商宁体内本被压制住的寒气。

  “你怎么会知道?你当时不是昏迷了么?!”曲锦瑟眼中满是惶恐不安,她以为这会永远是个秘密。

  可现在商宁都知道了,知道她曾经做下过多么卑劣的事。

  她失控一般地吼道:“不错,都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你以为我想这么做么,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你出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曲锦瑟怎么能忍受自己失去这一切,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镜湖派外门弟子,任人欺辱,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这一刻,曲锦瑟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原来为了那些原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可以做到这等地步。”哪怕舍弃良知,抛却底线。

  所以在沧溟宗摘星台上,曲锦瑟主动提出搜魂,为的就是重伤商宁。她从没想过,小药庄众人身为凡人,搜魂之后便会当场没了性命。

  “我当初,或许真的不该救你。”

  当日南阳昭骊山中,若是商宁不曾遇到曲锦瑟与程修,那之后的一切,大约都不会发生。

  “我乃永宁侯义妹,你身为侯府医奴,救我本是应当!”曲锦瑟冷笑道,她以为商宁说的是她遭下毒一事。

  身为医奴,那本是她分内之事,曲锦瑟理直气壮地想到。

  商宁不想再同她解释什么,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拂手,曲锦瑟手中长剑便跌落在地,随即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在疯狂地宣泄完情绪后,曲锦瑟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商宁,已经是她无法对付的强者。

  曲锦瑟瑟缩着在地上后退:“你想做什么……”

  商宁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自然也要尽数归还给你。”

  握住曲锦瑟的手腕,商宁将灵力强行灌注入她经脉,就像三年前,曲锦瑟对她做的一样。

  “不——”曲锦瑟尖叫着,姣好的面庞因为痛苦扭曲变形,她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商宁的手。

  原来你也会觉得痛?那为何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这份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

  “你当日不杀我,我也留你一命。”商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曲锦瑟,眼中不见悲悯。

  死是多简单的一件事,一无所有地活着,才是长久又无法解脱的痛苦。

  商宁收回目光,身形消失在正厅之中。

  在她离开之后,曲锦瑟狼狈地坐起身,对上萧西棠幽深不见底的双眸。

  “兄长……”曲锦瑟喃喃道,方才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多少?!

  “你也配叫我兄长?”萧西棠忽然出手,扼住了她的脖颈,他双目赤红,缓缓收紧了手。

  曲锦瑟的面色因为窒息涨得通红,她拼命挣扎着捶打萧西棠的手,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萧西棠手上时,他忽然松开了手。

  曲锦瑟气促地喘息,后怕地与他拉开距离,萧西棠果然是个疯子!

  冰冷的眸光落在她身上,萧西棠忽然笑了起来:“她要你活着,你怎么能死?曲锦瑟,你要好好活着。”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很重。

  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在骤然间笼住曲锦瑟整颗心。

  生了丹桂树的小院中,洪婆婆披着狐裘站在树下,草木凋零,又是一年冬。

  “婆婆。”有人在她身后唤道。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

  洪婆婆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商宁含笑的眉眼,她拉下薄纱,夜色之中,整个人好像蒙着一层浅淡月辉。

  “婆婆,我回来了。”

  洪婆婆面上毫无预兆地滚落两行泪,她嘶哑着声音道:“阿虞——”

  她的阿虞,回来了。

  她踏着雪,上前将商宁抱在怀中:“我的阿虞,终于回来了。”

  商宁回抱住她,温声道:“其实三年前,我就回来了,只是那时候,我叫商宁。”

  她是商宁,也是夙虞。

  “婆婆,我带你回家。”商宁轻声道。

  她们可以回家了。

  *

  凌霜傲雪的红梅一年四季都开得灼灼,商宁晨起之时,只见得入眼皆是一片雪白,点点鲜红缀在其中,幽芳阵阵。

  见得这样景致,商宁微微勾起唇角。

  “你为什么躲我?”

  商宁抬头,只见青年坐在梅树之上,衣白如雪,神情认真。

  她干咳一声,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我何曾躲你。”

  微生雪跳下树,站在她面前:“我一醒来,你就不在了。”

  商宁摸了摸鼻尖:“我不是给你留了信,说我来白玉京有急事要办。”

  她醒来时,他还在沉眠,恐怕还要一段时日才要醒来,她是有急事要办才走的,绝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当真?”微生雪上前一步。

  商宁忍不住后退一步:“自然!”

  “我还以为,”微生雪垂下眸,“你不想见我。”

  他这副模样瞧上去实在可怜,商宁立时忘了心中那点别扭,踮脚摸了摸青年的头:“我怎么会不想见你?阿雪是我的朋友啊。”

  微生雪看着她:“只是朋友?”

  商宁不自然地收回手。

  “我们已经双修过……”

  商宁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抵在院墙之上,左右看看无人才松了口气:“这样私密的事,就不要随便说出来了。”

  微生雪无辜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商宁叹了口气,将手撑在他脸侧:“你放心好了,既然已经双修过,等办完了事,我们就结为道侣。”

  她可不是那等不负责任的女修。

  何况阿雪生得好,性子也好,与他一起过余生,好像也是一件值得期许的事。

  微生雪眼睫颤动,听她这样说,轻轻嗯了一声。

  商宁只觉得他这样可怜又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既然都决定要结为道侣,她这样做也应当不算轻浮吧?

  “阿虞,你在同谁说话?”

  商宁回过头,对上洪婆婆冷峻的面容。

  她的手还放在微生雪脸上,在旁人看来,微生雪真像被她强抢来的无辜美人。

  商宁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拉着微生雪来到洪婆婆面前:“婆婆,这是阿雪,你还记得么?”

  洪婆婆端详着青年面容,片刻后才道:“他就是那个翻墙来寻你的少年?”

  那时洪婆婆还不知道,商宁就是她的阿虞。

  商宁点头,洪婆婆不再多问:“先用饭吧。”

  以微生雪和商宁的修为,两人早已辟谷,但这是洪婆婆的心意,自然不能推拒。

  用过饭,商宁要往闻道书院走一趟,微生雪自然也想同她一起,洪婆婆却说,她想取些梅上新雪酿酒,留下了微生雪。

  商宁推开院门,对上萧西棠幽深双眼。

  他肩上落了一层薄雪,商宁想起,昨日深夜,似乎的确是又下了一场雪,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阿虞。”萧西棠近乎贪婪地望着她的脸,嘶哑着声音唤了一句。

  商宁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她很快收起了所有心绪,淡淡道:“你来此有何事?”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萧西棠喃喃道。

  “那现在你已经见过,可以回去了。”商宁语气平静。

  她合上院门,不打算邀萧西棠入内。

  见她要走,萧西棠伸手捉住她的衣袖:“阿虞,是我的错,我未能认出你,还让曲锦瑟伤了你——”

  商宁甩开了他的手,语气越发冷淡:“萧西棠,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错?

  萧西棠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商宁对上他双眼,冷然道:“你如今觉得抱歉,不过是因为,曾经被你轻贱的商宁其实是我。可如果,商宁不是夙虞,她当真只是南阳昭骊山中一个寻常少女,就该被你以权势相压,逼为医奴么?!”

  “如果我不是商宁,你根本不会为此感到分毫愧疚!”

  商宁神色沉肃:“昔日袍泽之子蒙受冤屈,你却因其中无利可图不愿相助,萧西棠,陈山河为此而死,你可曾心安?”

  萧西棠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

  商宁面上不见丝毫笑意:“萧西棠,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当日你无家族倚仗,初入七杀阁,因天赋低微,也曾遭人欺辱,毫无还手之力。”

  萧西棠面色苍白,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他喃喃道:“我自然记得,若无你为我寻来洗髓果重塑灵根,我便不可能拜入鱼老门下。”

  没有夙虞,就不会有今日的永宁侯萧西棠。

  “你也曾为人轻贱,为何如今,也成为了你曾经最鄙弃的人?”商宁凝视着萧西棠,眸中难掩失望。

  她熟识的那个少年,已经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面目全非。

  “萧西棠,往后,我们不必再见。”

  她不再看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

  萧西棠看着商宁离去的背影,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她认定的事,就再也不会改。

  “阿虞,你后悔过么?”

  到了如今,你有没有后悔过,为我寻来洗髓果。

  “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萧西棠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是么……

  细碎的雪花再次从天空飘落,洋洋洒洒,像春日来临前的一场花雨。

  闻道书院,商宁收回疗伤的灵力,对鱼老道:“那容鸣乃是剑修,灵力锋锐无匹,鱼老你偏要同他正面相抗,真是白活了这些年。”

  怨不得会伤得这样重。

  鱼老叹了口气:“一时愤懑,便忘了扬长避短。”

  他面上露出些许欣慰,温和地摸了摸商宁的头:“还好,你如今总算平安归来。”

  “我实在没想到,阿宁便是阿虞。”鱼老感慨道,“只是你之后,有何打算?”

  小药庄一众人惨死摘星台上,商宁与沧溟宗之间,便结下了不可解的血仇。

  商宁笑了笑:“我如今既然回来了,当日的仇,自然要一一清算。”

  她与沧溟宗的仇,不止一桩。

  鱼老神色忧虑:“如今容鸣修为堪称修真界第一人,你不可冲动。”

  “鱼老放心,我既然敢回来,自然有足够的把握斩下容鸣头颅。”商宁笃定道。“半月之后,天下仙门大比,修士齐聚沧溟宗。”

  “我要天下,自此以后,再无沧溟宗——”

第三十六章 我现在的名字,叫商宁……

  凌霜傲雪中, 被独自留下面对洪婆婆的微生雪不由显出几分手足无措。

  “紧张什么,”洪婆婆瞥了他一眼,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她抬手为微生雪斟了一盏热茶,“老婆子总不会吃了你。”

  微生雪捧起茶盏,讷讷饮了一口。

  “阿虞她, 可曾与你说过从前的事?”一阵沉默之后,洪婆婆摩挲着手指,低声问道。

  微生雪摇了摇头:“我只知,她是阿宁。”

  洪婆婆口中唤的阿虞是谁, 微生雪并不了解。

  “那你可愿听我,讲一讲从前的旧事。”洪婆婆看着他,一向有些凶恶的脸上竟难得透出些许温和。

  微生雪有一瞬的怔然,随即点了点头。

  他当然不会拒绝。

  “阿虞, 是我捡回来的孩子。”屋内烧着银霜炭, 带来融融暖意, 窗外落雪寂静无声,洪婆婆的声音有些缥缈。

  那是一个飘着大雪的深冬, 红布襁褓中的婴孩儿躺在墙角,小脸冻得发青, 连啼哭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洪婆婆不是个好人,她是鬼樊楼地字号杀手, 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但就是一念之差, 她将那个女婴带了回去,为她取名夙虞,当做自己的孙女养大。

  夙虞六岁入七杀阁,天赋惊动七杀阁掌教, 身为客卿的鱼老主动提出收她为徒,她却选择修行《幽冥刀》。

  那是天下至阴至寒的刀法,幽冥刀出,无人可掠其锋芒。

  夙虞修行《幽冥刀》,是为了洪婆婆。

  鬼樊楼这样的地方,进了,就休想离开。

  洪婆婆身上的毒,需要每月服用鬼樊楼发下的解药,要想换解药,自然就需完成鬼樊楼发下的任务。

  想让洪婆婆从鬼樊楼脱身,就必须毁了鬼樊楼。

  对于夙虞来说,相比符道阵法,《幽冥刀》能帮她最快达到这个目的。

  幽冥刀是天下最锋锐的刀法,但在夙虞之前,少有人练成。因为至阴至寒的刀气,伤人,亦伤己。

  夙虞十七岁凝虚,出七杀阁,灭鬼樊楼,名震白玉京。

  一开始,她拿起刀,只是想保护那个将自己养大的老妇人,可是后来,她身后便站着整个景朝的百姓,就再也不能放下刀。

  “你可听说过前任妖王虎仲之名?”洪婆婆忽然问道。

  微生雪点头。

  不仅听过,三十多年前,虎仲率手下十二妖将一路东进,兵临白玉京下,是微生雪与五大仙门联手,重伤虎仲与十二妖将。

  那一战堪称惨烈。

  天命,化神,无相,虎仲乃是当时天下,唯一一个无相境的高手。

  微生雪与虎仲两败俱伤,五大仙门精锐齐出,以命搏命,屠灭十二妖将,终于逼得虎仲退兵。

  “十多年前,虎仲灭人族之心不死,边境再生异动。”洪婆婆望着虚空,陷入了回忆,“阿虞便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了人妖两族边境。”

  鲜血染红了边境的风沙,人族势弱,总是输多胜少,战事胶着。眼见身边同袍一个个倒下,夙虞提起刀,孤身潜入妖族王宫。

  那一日,刀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人妖两族边境。

  自此以后,世人便称她为明尊。

  意为,光明。

  夙虞的刀,斩破了笼罩在人族之上数十年的阴云,狼族登上妖王之位,两族和谈,终于得来至今十余年的和平。

  *

  浣花溪畔,澹台明镜执萧而立,清越萧声缭绕而上,如凤鸣九天。

  “澹台,这些年不见,你的萧声似乎又精进了许多。”商宁从他背后走来,轻轻感叹一句。

  萧声一顿,澹台明镜回头,对上商宁含笑的眉眼。

  “阿虞……”他喃喃道,目光落在那张脸上,久久无法回神。

  对,这是阿虞,不是曲锦瑟,澹台明镜轻易就能分辨出。

  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倘若瑟瑟就是阿虞转生,那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又是谁?

  面对澹台明镜的困惑,商宁只是风轻云淡道:“玄离的话说对了一半,当日我的确受了虎仲临死之前的妖力反噬,全靠自身灵力压制,之后离开白玉京,也是为了寻找解除反噬的办法。”

  而就在离开白玉京后,修为大减的夙虞被人追杀,一路奔逃至极北冰原。

  到了这时,夙虞的灵力已经不足以再压制妖力反噬,绝境之中,她体内凤族血脉觉醒,却因为身怀幽冥刀形成的寒气,无法成功涅槃。

  她的身体退化到幼年时期,也因此修为尽失。血脉传承的庇护让她面容全改,连灵根也被掩盖。

  昏迷中的女童顺水漂流到昭郦山下,被常易救起,从此有了另一个名字。

  “我的确因凤族血脉转生,却不曾成为曲锦瑟。”

  “我现在的名字,叫商宁。”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澹台明镜面上血色尽失。

  商宁和阿虞,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如果商宁就是阿虞,那自己都做了什么……

  他将另一个人当做阿虞,百般待她好,而真正的阿虞,却被流放至极北冰原,生死不知。

  *

  “我知道的,已经尽数告诉你。如今,你可否告诉我,作为商宁的阿虞消失在白玉京后,都经历了什么?”洪婆婆直直看向微生雪双眼。

  商宁未曾在洪婆婆面前提过她在极北冰原上,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三年,洪婆婆当然知道,商宁是不想让她担心。

  可是洪婆婆忍不住想,她于摘星台上被搜魂,又遭流放,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艰难,才恢复身份与修为,回到白玉京中?

  微生雪一怔,他这时才明白,洪婆婆借故将他留下,其实是想从他口中了解到商宁这三年的经历。

  面对老人希冀的目光,微生雪垂下眸,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微生雪在极北冰原找到商宁时,她正身在冰洞之中,试图以体内寒气重塑全身经脉。

  她全身经脉被曲锦瑟用灵力毁去,身处绝境之中,唯一能想出办法,就是驱动体内寒气重塑经脉。

  倘若成功,她的确能重入修行之门,但也意味着,此后日日夜夜,只要她动用灵力,便会无时无刻不受寒气侵袭之痛。

  微生雪阻止了她,他身怀地火,借此引动商宁体内那点微末的凤族血脉,两人灵修,助她化解体内寒气,也叫十多年前那场未完成的涅槃再启。

  地火燃烧了足足三年,熄灭之时,商宁恢复了修为与相貌,也终于想起了所有身为夙虞的记忆。

  微生雪当日强行收服地火,后来未曾伤愈便前往极北冰原寻找商宁,商宁借灵修顺利涅槃,微生雪也借涅槃之火疗伤,陷入沉眠。

  只是等他醒来,商宁已经离去,只留信告知他自己前去白玉京有急事要办。

  说起灵修之事,微生雪的耳根隐隐红了一片:“并非我趁人之危,只是当时情况紧急……”

  是……是阿宁先扒了他的衣服!

  “阿虞不愿意做的事,这世上,没人能勉强得了她。”洪婆婆看着他,近乎温和地笑了笑,“她心中一定也是欢喜你的。”

  阿虞作为商宁回到白玉京时,为所有人轻贱,所有人都将她视为草芥。好在,她遇见了微生雪,遇见了不在乎她身份与相貌如何,真心待她的少年。

  “在她最艰难苦厄之时,能有你陪在身边,我很高兴。”洪婆婆低下头,抹了抹眼角。“谢谢。”

  *

  浣花溪上,商宁与澹台明镜相对而立,有风自溪上拂过,带来一股深冬的寒意。

  “澹台,该说说正事了。”商宁轻叹一声,转开话题,她来见澹台明镜,自然不会是只为叙旧。

  “我今日寻你,是有一桩交易,要与你做。”

  “这些年来,沧溟宗一家独大,如今,这格局也该变上一变了。”

  澹台明镜面色一肃:“阿虞,我知你心中对沧溟宗定有不满,但你孤身一人,如何与整个沧溟宗抗衡?就算要报仇,也该徐徐图之,不可冲动!”

  商宁勾了勾唇角,她挥手,即刻之间,浣花溪上掀起万丈水波,声若惊雷。

  澹台明镜看着这一幕,瞳孔微缩:“你如今……已经是无相境界?!”

  修真界至今,也唯有前任妖王虎仲曾达到此等修为。

  商宁覆手,水波落下,一切又在顷刻恢复平静,水面粼粼如镜,叫人很难想象,方才在这里竟然掀起了足以毁天灭地的风浪。

  “如何,澹台先生觉得,这桩交易,值不值得做?”商宁负手而立,一瞬间神情显出十足的淡漠与疏离。

  “阿虞,若是从前,你一定不会这样做。”澹台明镜喃喃道,从前的阿虞,绝不会有这样多的思虑。

  商宁听了他的话,只是笑了笑:“我如今也算再世为人,想的,自然要比从前多一些。”

  否则岂不是白活了这些年。

  澹台明镜对上她的目光,总是挂在嘴边的笑意微微透出些苦涩,他们之间,或许还可以是朋友,却再也不会有任何进一步的可能。

  从他将曲锦瑟看做阿虞,而把商宁视作无关紧要的人物时,一切就已经错了。

  世人总是为皮囊所惑,便是他,也不曾例外。

  澹台明镜按下繁杂心绪,肃容地看向商宁:“我想,我和闻道书院,都没有拒绝无相境修士的理由。”

  何况他此生,都不愿与她为敌。

  临别之时,澹台明镜望着商宁的背影,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阿虞……若是知道商宁就是你,我,西棠,玄离,甚至容寒,都不会坐视当日之事发生。”

  如果他们知道商宁就是阿虞,绝不会让她落入那般境地。

  商宁停住了脚步,她望着灰白的天际,云层厚重欲坠,她反问道:“如果商宁真的只是个修为低微的寻常女修,她便应该承受那一切么?”

  “她做错了什么?小药庄众人又做错了什么?”

  而这天下间,还有多少如商宁和小药庄一样的人和事?

  这一刻,商宁又忍不住想起了陈山河。

  他从腥风血雨的边境战场上平安归来,却死在了白玉京大雨瓢泼的深夜,为了护住同袍之子,死在仗势欺人的沧溟宗修士手中。

  “阿虞……”

  “澹台,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竟是有些庆幸自己能作为商宁活这十多年。”商宁打断了他的话,“我看到了许多作为夙虞时不可能经历的事。”

  如果她只是夙虞,她大约永远也体味不到那种让人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商宁回凌霜傲雪的路上,天上再次飘起了细雪,今年的雪,似乎下得很密。

  推开院门,微生雪站在生着簇簇红梅的树下,循声向她看来。

  “你回来了。”他说。

  商宁笑起来:“我回来了。”

  *

  半月之后,沧溟宗举行仙门大比,天下修士俱往白玉京,白玉京内外,又再次热闹起来。

  “澹台,你这几日实在有些奇怪。”玄离打量着书桌前提笔泼墨的澹台明镜,靠着门,意味不明道。“你将我留在闻道书院,究竟有什么打算?”

  澹台明镜没有抬头:“现在,还不到该说的时候。”

  他不肯说,玄离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问起另一件事:“说来瑟瑟去了永宁侯府数日,怎么还不曾回沧溟宗?她一向害怕萧西棠,这回却待了那样久……”

  实在有些奇怪。

  只是玄离和萧西棠向来都看彼此不太顺眼,他轻易不愿上永宁侯府的门。

  澹台明镜的手一顿,永宁侯如今可知道阿虞归来的消息?

  他将洪婆婆接到府中照顾,阿虞回来,第一件事一定是去寻婆婆,萧西棠应该知道得比自己更早才是。

  澹台明镜垂眸,手下正在写的一幅字因为顿笔失了行云流水的意境,他忽然开口:“玄离,你有没有想过,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玄离皱起了眉:“什么错了?”

  “曲锦瑟,根本就不是阿虞,她与阿虞的性情,没有丝毫相似。”澹台明镜低声道。

  “怎么可能?”玄离笑了笑,“如果她不是阿虞,怎么会与她生得一模一样?再说,我们不是也派人去南阳查过,她是十三年前被曲家夫妇捡回去的,这样算来,自然就是阿虞转生。”

  澹台明镜苦笑一声:“世人总为皮囊所惑,你我也不过庸碌世人……”

  南阳曲家之事,他们分明是被人误导了。至于会这么做的人,除了将曲锦瑟从南阳带回的萧西棠,不作第二人想。

  萧西棠,你多方算计,可曾想过今日作茧自缚?

  澹台明镜放下笔,起身净手,语气恢复了平静:“时辰已至,我们该去沧溟宗,参加天下仙门大比。”

第三十七章 南阳小药庄门下弟子商宁,……

  寒冬未过, 还有细雪覆在山巅,远望只见雾气缭绕,缥缈宛如仙境。沧溟宗正处在这群山环绕之中, 寻常最是清静,除门下弟子,外人少可入内。

  因今日在此举行天下仙门大比, 山门大开,人来人往,倒是难得的热闹。

  天际有楼船飞掠,其上隐隐有宝光闪烁, 七彩斑斓,有修士惊呼:“那不是商羽宫执云仙尊者的琼云船么?!她老人家闭居商羽宫中多年,轻易不踏足外界,今日怎么会来了沧溟宗?!”

  天下仙门大比是件盛事, 但还不至隆重到叫执云仙这样的五大仙门掌教出面, 就算沧溟宗掌教寿辰, 也未必能请动辈分极高的执云仙亲自前来。

  今次天下仙门大比,全由剑尊容寒主理, 实在没有太多出奇之处。

  执云仙的到来,让前来沧溟宗参加大比的修士议论纷纷, 就在其后,七杀阁、琼花玉露楼两派掌教也先后而至, 待到澹台明镜前来时, 众人竟都不再觉得意外。

  “其他四大仙门掌教齐至沧溟宗,难不成是想趁此大比,寻个合心意的弟子?”有人玩笑道。

  “诸位尊者寻常难得一见,今日竟然都齐聚在沧溟宗。看来沧溟宗不愧是五大仙门之首, 好大的面子。”

  “如此一来,今次仙门大比,定是远胜以往的热闹!”

  澹台明镜带着玄离前来,身后是一众闻道书院弟子,他唇边盈着浅笑,远远向其他三位掌教拱手施礼,三人也微微颔首向他示意。

  闻听白玉京仙门掌教齐至,容寒不由皱了皱眉,他对身旁沧溟宗弟子道:“你前去禀告父亲,我先出外亲迎。”

  摘星台上的铜钟响过三声,山下已不见任何修士,商宁背着刀,终于出现在山门长阶之下。

  嶙峋的山石上刻着沧溟宗三个大字,一眼望去只觉剑意凛然,锋锐无匹,正是出自当今掌教容鸣之手。

  商宁扯了扯嘴角,抬步,缓缓走上长阶。

  沧溟宗内,容寒高坐在主位,三声钟响之后,天下仙门大比便要正式开始。

  他正要下令,一道锋锐刀气自山外飞来,重重击在铜钟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他肃容起身,冷声道:“不知是何方道友,来我沧溟宗意欲何为——”

  来人以刀气敲响摘星钟,显然是来者不善。

  “南阳小药庄门下弟子商宁,前来拜会沧溟宗——”

  商宁踏入沧溟宗内,被黑布紧紧包裹的长刀终于露出真面目,落在她手中。

  容寒对上她的眼,怔愣在原地。

  她终于还是来了,澹台明镜在心中长叹出一口气。

  “大夏龙雀……阿虞,她是阿虞!”玄离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阿虞不是转生为了曲锦瑟,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他见澹台明镜毫无异色,心下怪异渐生,立时抓住他的衣襟:“澹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瑟瑟已经恢复记忆,变回阿虞了?!”

  澹台明镜淡淡道:“阿虞,从来不曾转生为曲锦瑟。她现在的名字,叫商宁。”

  这是什么意思?玄离脑中一片混乱,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被愚弄的感觉,放开澹台明镜,他立时就要向商宁走去,却被澹台明镜死死按住右肩。

  “玄离,阿虞尚有正事要办,你心中困惑,今日之后,自然尽数可解。”澹台明镜拦下了玄离的动作。

  当下,商宁与容寒四目相对,故友相见,却是这般情形,世事当真无常。

  她与容寒,曾是坐而论道的知己,也曾并肩于妖族战场杀敌,如今却要刀剑相向。

  商宁看着容寒,面上笑意不达眼底,手中大夏龙雀劈下,刀锋向前,摘星钟顷刻四分五裂。

  “南阳小药庄门下商宁,请战沧溟宗,容鸣真人——”她孤身立于众人之前,身形单薄却又凛然无惧。

  “大夏龙雀,她是……明尊夙虞!她是明尊夙虞!”有人失声叫道。

  十多年前,明尊夙虞手持大夏龙雀斩下前妖王头颅,天下谁人不拜服。

  “明尊夙虞是谁?”在场许多少年人从未听说过这名号,不由茫然问道。

  “她可是当年斩下前任妖王头颅,逼得妖族和谈的天下第一刀客!”

  明尊夙虞,自七杀阁出,修幽冥刀,手持妖刀大夏龙雀,斩杀前任妖王,她是这千年来天下最强的女修之一。

  “可是她方才分明自称商宁?那南阳小药庄又是什么地方?”

  “她手中握着大夏龙雀,绝不会有错,她一定就是明尊夙虞!”

  “明尊出自七杀阁,为何如今自称出自南阳小药庄门下?我从未听说过这宗门……”

  “我倒是记得……三年前,玖拾光整理沧溟宗捉回一干与狂徒谢九霄牵连的罪人,正是出自南阳一处叫小药庄的地界……”

  “对,当时鱼老的弟子,正与那小药庄有牵连,被流放至极北冰原,失了性命,鱼老当时发了好大的火,打上沧溟宗,至今还在闭关养伤。”

  “真是奇了,明尊如何会与商宁扯上关系?”

  容寒负手而立,自高处看向商宁:“明尊今日前来,本是沧溟宗荣幸,若要拜见我父,待大比之后,容寒自当为明尊引见。”

  他与夙虞是旧友,却不能任由她在沧溟宗妄为,让沧溟宗在天下修士面前颜面扫地。

  “容寒,我今日来,是来杀人的。”

  商宁缓缓道,一语激起千层浪,周遭修士闻听此言,哄然大惊。

  杀人?她要杀谁?

  “不会是……要杀容鸣真人吧?!”

  方才商宁要请战的,不正是容鸣。

  容寒唤来长剑:“夙虞,你我乃是旧友,还请你不要叫我为难。今日你若一定要战,自有本尊奉陪。”

  他语气低沉,目光落在商宁身上,幽深不见底。

  阿虞,你为何要自称商宁?难道,你便是当日那个摘星台上那个少女?

  三年时日并不长,容寒自然还记得摘星台上的血,记得那个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少女。

  他握紧了手中长剑,面上却不曾泄露丝毫情绪。

  商宁笑了起来,她飞身向前,大夏龙雀上赤红灵光闪动,刀光直直向容寒斩落。

  平地惊雷,大量灵气被刀光搅动,容寒眼神一凝,举剑相抗。灵气形成的漩涡散去,容寒倒退十丈之远,撑剑半跪于地,面色苍白如纸。

  怎么可能……阿虞她修行不过三十余载,如何能突破至无相境界!

  商宁握着大夏龙雀一步步上前。

  周围沧溟宗弟子心头一紧,齐齐上前,摆出防御的姿态。

  容寒抬手止住他们动作,连自己如今都不是夙虞一合之敌,他们又岂是对手。

  他抬头看着商宁,心脏似有万千虫蚁噬咬。

  “容寒,你如今,已不是我的对手。”商宁近乎漠然地对他说道。

  容寒苦笑一声,没有多言,她说得不错,自己已不是她的对手,自然也阻止不了她。

  “容鸣,你若再不出现,本尊现下,便要一刀劈了你这沧溟宗山门!”商宁在话中灌注灵力,即刻传遍群山之间。

  “明尊好大的口气。”剑气纵横,直向商宁而来。

  商宁抬起大夏龙雀挡住这道剑气,冷眼看向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容鸣:“容鸣真人,本尊与你,当真是许久不见。”

  “明尊归来,本应是幸事,但我沧溟宗,不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容鸣拂袖,好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姿态。

  “三年前,你于摘星台灭我小药庄满门,今日我来,是为寻仇,放肆?”

  商宁面上再无分毫笑意,她握刀向前,挟不可抵挡之势,如雷霆万钧。

  “在本尊面前这样说话,放肆的是你——”长发被山风吹乱,商宁握着大夏龙雀,乌发赤瞳,如魔神降世。

  沧溟宗弟子心中惶然,对容寒道:“尊上,我们该开启护山大阵,助掌教一臂之力才是!”

  不等容寒开口,坐在一旁的执云仙懒懒抬起眉眼,妩媚一笑:“今日明尊请战容鸣真人,按着修真界的规矩,旁人便不该插手。”

  容寒呼吸一顿,看向她与澹台明镜等人:“……原来诸位今日来,都别有所图。”

  执云仙大方地点点头,悠悠道:“否则剑尊以为,我们这几个老不死,为何要不嫌麻烦趟这趟浑水。”

  沧溟宗弟子大怒,正要发作,却被容寒拦下。这方动静已经惊动沧溟宗数位长老,但两方对峙,一时谁都没有动作。

  “无相境界的争斗,你们若想死,便尽管去帮容鸣。”执云仙勾着唇角,以这些人的修为,只怕还没挨上夙虞衣角,便尽数化作尘灰。

  就算是她,也不敢轻易插手。

  一沧溟宗长老脸色阴沉:“夙虞如今竟然已经突破无相境!”

  “掌教这三年间也已突破无相,孰强孰弱还未可知!”

  摘星台上,刀剑相撞,紊乱的灵气形成一道又一道风刃,若是灵力稍低,身处其中大约立刻便会遍体鳞伤。

  灵力的余波溅射开,周围众人不得不撑起护盾。

  “这三年来,容鸣真人的修为可真是突飞猛进。”商宁笑里带着一丝讽意,“只是不知你修行《周离书》时,心中可曾有片刻不安?”

  “本尊所修,乃是我沧溟宗传承千年的功法。”容鸣冷声道,眸中不见任何异色。

  长剑挥出,每一式都指向要害,不曾留情。

  “都说剑乃百兵君子,可现在看来,执剑的人却未必。”商宁眼神一厉,大夏龙雀上燃起地火,刀锋凌厉,一往无前。

  冰火化作两条交缠着的蛟龙,咆哮着俯冲向容鸣,他眼神微变:“你竟然已不受体内寒气侵扰?!”

  不仅恢复,还将其纳为己用,冰火相济,怪不得她境界能提升如此之快。

  商宁冷笑一声:“容鸣真人,三年前你从我记忆中窥得《周离书》,可曾想过,当年年少,那《周离书》最后一卷,我还未曾看完。”

  容鸣动作微滞,也是这时,商宁在瞬间挥出十七式幽冥刀,逼得容鸣步步后退。大夏龙雀化为浴火凤凰,向天长唳一声,展开双翅冲向容鸣。

  浴火凤影穿过容鸣身体,又清鸣着回到商宁手中。

  容鸣捂住心口,手中长剑跌落在地,他喷出一口鲜血,跪在了摘星台上。

  胜了,执云仙坐直身体,眼中不由露出些复杂,看来今日之后,白玉京乃至修真界的格局是真的要变上一变了。

  明尊夙虞啊,十三年前她离开白玉京时,谁能想到她竟会就此消失,十三年后的今天,又有谁能想到,她又再次回到了白玉京。

  “掌教!”众沧溟宗弟子急急唤道,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掌教,竟然真的败在了这个狂妄的女子手下!

  商宁右手掌心的伤口落下一串血珠,坠在地面,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她握紧大夏龙雀,冷声道:“再向前一步者,杀——”

  被她这句话震慑,沧溟宗众人再不敢向前。

  唯独容寒开口:“明尊已经胜了,现下,你还想如何。”

  阿虞,你还想做什么?

  商宁平静地看向他,挥手,灵力化作数条锁链交织捆缚容鸣,将其困在摘星台上。

  “沧溟宗在这摘星台上审过无数人,如今,也该轮到我来审一审高高在上的容鸣真人。”

  商宁的声音不算大,但此时四处一片静寂,足以让众人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三年前,摘星台上,商决自尽,容鸣搜魂小药庄一众人等,一夕之间,商宁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他们一生济世救人,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背负着污名死去。

  沧溟宗,好了不起的沧溟宗——

  商宁今日要的是在天下修士面前,揭开一切真相,让所谓的沧溟宗掌教,高高在上的容鸣真人,身败名裂。

  容鸣抬起头,形容虽然狼狈,神情却还算安然,未曾失却身为沧溟宗掌教的气度:“本尊如何有罪,又如何用你来审!”

  商宁缓缓笑了起来,眼神冰冷如霜雪:“那我们便一桩桩来算。”

  “三十多年前,你容鸣还未继任沧溟宗掌教,其时有一散修自北地来白玉京,你与他相识微末,莫逆于心,比剑论道,发誓做一生挚友。”

  “不知容鸣真人,可还记得那人名姓?”

  容鸣看向商宁,眸色沉沉。

  周遭不少人暗自蹙眉,为何突然讲起古来?

  “曾与你相交莫逆的人,他叫谢九霄,就是被你以窃宗门功法之名追杀,死在极北冰原的谢九霄!”商宁厉声道。“可世人不知,窃功法的,根本不是谢九霄!”

  “从始至终,都是你容鸣要谋图他的功法!”

第三十八章 今日本尊要取容鸣性命以祭……

  听到这句话时, 容鸣的脸色终于变了。

  沧溟宗长老怒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沧溟宗藏有功法典籍无数,何曾需要觊觎他人功法!何况他谢九霄区区一个散修,能有何等玄妙功法!”

  “不错, 休要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污蔑我沧溟宗掌教!”沧溟宗弟子满面怒色,七嘴八舌道。

  其余修士也交头接耳,一时并不相信夙虞说的这番话。

  “就算你是明尊, 也休想颠倒黑白!”沧溟宗长老越发觉得有了底气。

  “够了。”执云仙开口,周围顿时为之一静,她看向商宁,没有笑意的脸上显出几分凛然。“明尊此言, 可有证据。”

  “自然。”商宁冷然道,“我站在这里,就是证据。”

  这又是怎么一个说法?

  “十三年前,离开白玉京后, 本尊被追杀至极北冰原, 落入暗河, 在暗河之下,得遇谢九霄遗骨, 他留下七卷《周离书》,还有——”

  商宁抬手, 掌心一颗留影珠熠熠生光。

  “这颗留存了他生前最后一段记忆的留影珠。”

  商宁嘴边勾起讽刺的笑:“容鸣真人大约想不到,重伤在你手中的谢九霄落入暗河冰洞时, 还留了一口气。”

  “他临死之前, 在冰洞中刻下七卷《周离书》,又抽取自己死前那一段记忆封存留影珠中,只待有朝一日能叫真相大白!”

  容鸣眼神深不见底:“你与谢九霄,是什么关系?”

  商宁缓缓笑了起来:“若非受人追杀至极北冰原, 本尊,也不会巧合落入那冰洞之中。我因《周离书》于死地中得一生机,便当敬谢九霄一声恩师。”

  在谢九霄死后二十余年,夙虞被人追杀,落入冰洞,当时她已是强弩之末,得阅《周离书》,压制住体内寒气,凤族血脉终于觉醒,浴火涅槃。

  只是极寒之地无地火相助,夙虞退化为幼年形态,顺着暗河,一路漂流到昭骊山下。

  她被常易捡回小药庄,遇到了谢九霄的旧友商决,也是在这里,再次见到了那卷《周离书》。

  当她翻开那卷《周离书》时,天地灵气自行入体,自此再度踏入修行之门。

  商宁在留影珠中灌注灵力,当年旧事,时隔三十余载,终于再现人前。

  谢九霄自北地来白玉京时,也不过十七。少年意气风发,打马过桥头,醉倚红袖招,潇洒风流无双。

  不久,妖族来犯白玉京,东城门上,只有十七岁的谢九霄迎战十二妖将之一不落下风,因此与容鸣结为好友,比剑论道,惺惺相惜。

  又过几年,谢九霄自创心法《周离书》,他视容鸣为好友,自然毫不避讳地将心法交与容鸣一观,容鸣不过翻开第一卷 ,便觉惊为天人。

  他自诩君子,就算谢九霄不在意,也不愿再观第二卷 。

  那时,容鸣是真心为谢九霄高兴。

  可谢九霄却说,他要将《周离书》公诸天下,任天下修士修行。

  修真界各大宗门敝帚自珍,将各自门派功法典籍视为不传之秘,谢九霄身为散修,感于此,谢九霄才决意自创心法,散与天下修士。

  若此事成真,如何还会有修士前仆后继,不惧艰难只为能入五大仙门?

  容鸣乃是当时沧溟宗掌教首徒,若无意外,下一任沧溟宗掌教一定是他。

  为保沧溟宗天下第一仙门的地位,容鸣毫不犹豫地选择向谢九霄下手。

  他在酒中下了化解灵力的毒,将他视作挚友的谢九霄不曾有任何怀疑,抬手将毒酒饮下。

  当时,容鸣重伤谢九霄,却还是被他在生死一线之际逃脱。

  而后发生的一切天下皆知,容鸣宣称谢九霄盗取沧溟宗绝密功法,联合修真界众仙门对他下了绝杀令,是时人人自危,都急于与谢九霄撇清干系。

  容鸣追踪谢九霄至极北冰原,二人于河上大战,最后以谢九霄心脉俱碎,掉入暗河之中为终结。

  留影珠将一切记录得清清楚楚,从容鸣递来那盏毒酒开始,到冰原之上谢九霄摔落暗河,垂死之际刻下周离书结束。

  ‘容鸣,你我相交数年,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九霄从未想过,自己最后竟然是死在视作一生知己的挚友手上。

  ‘你若将《周离书》公诸于世,那我沧溟宗,如何还能称天下第一仙门!’

  极北冰原上,容鸣持剑而立,神情漠然。

  曾经风流无双的少年,却为挚友所害,最后却困死在暗河冰洞之中,死时心脉俱碎,背负着为世人所弃的污名。

  商宁心中一痛,她收回留影珠,冷眼看向沧溟宗众人:“如今,诸位还有什么话好说?!”

  周围鸦雀无声,沧溟宗弟子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容鸣在天下修士心中都是修真界泰斗,德高望重,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阴毒下作的事。

  容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寻常冰冷的神情也在此刻尽数龟裂,父亲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可留影珠在,便不为留沧溟宗任何狡辩的余地。

  容鸣缓缓闭上眼,神情安然,见他如此,天下修士心中鄙夷更甚,不屑地唾骂起来。

  “第二件事,乃是私仇,十三年前,本尊离开白玉京,却受人追杀,容鸣,其中便有你派出的人,是也不是。”商宁自高而下俯视着容鸣。

  容鸣噤口不言。

  “容鸣真人竟然还派人追杀明尊?!这又是为何?”

  “明尊当年斩杀前妖王,声望在白玉京内外一时无二,有她与永宁侯在,七杀阁竟有取代沧溟宗成为天下第一仙门之势……”

  “为了这天下第一仙门之称,容鸣真人未免做得太过……”

  “这等人,如何还配我等敬称一句容鸣真人!”

  商宁见容鸣始终闭口不言,冷声道:“容鸣真人若不愿承认,待本尊亲自将当年旧人找出,他们,便一个也休想活。”

  容鸣终于睁开了眼:“够了。”

  “他们均是受我吩咐,你若想报复,尽管向我一人来,不必殃及旁人。”

  听着他的话,商宁忍不住大笑起来:“殃及?你容鸣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三年前,摘星台上,你杀我小药庄门下一十三人时,可曾想过他们也是无辜?!”

  “你将商决捉回,不就是因为修为困于化神多年不得寸进,才打起了当年《周离书》的主意!我大师兄常易等人,未有灵根,不入修行之门,一心钻研医术,济世救人,他们难道不无辜么?!”

  商宁上前一步,攥住容鸣衣襟:“我问你,他们难道不无辜么?!”

  她双目赤红,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三年前摘星台上的惨像。

  保住她性命,授她医术的爷爷被逼自尽于这摘星台上,将她捡回小药庄的大师兄,每次喝药时都会为她准备一块蜜饯的师姐,性情各异但心思纯善的师弟师妹,都在那一日死在了摘星台上,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还不到七岁!

  不曾修行的凡人被搜魂后,根本不可能活得下来,容鸣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为了得到《周离书》,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面对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沧溟宗弟子全都面色发红地低下头,他们都心知肚明,谢九霄既然无罪,那小药庄一众人等死得就实在冤枉。

  今日在天下修士面前,容鸣可谓是身败名裂,他之所为,正是一个不仁不义,阴险毒辣的小人!

  容鸣神色麻木,不见悔意:“是我败了,如今不过是成王败寇。”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如容鸣,如冯尹,甚至萧西棠,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一类人,都将弱于自己的人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普通人的性命在他们心中如同草芥,不值一提。

  不止他们,现在站在这里的许多人,也都一样认为身为修士的自己,天生比没有灵根的凡人更高一等,而在如今这修真界,修为高者欺压修为低者似乎也成了天经地义。

  商宁不打算与容鸣争辩什么,因为争辩再多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而如今的她,已经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了。

  从前,沧溟宗身为天下第一仙门,倚仗门下修士修为高深,天下之事,对错都由他们来界定。

  沧溟宗说谁有罪,谁便有罪。

  现在,商宁比他们更强,那一切的规则便该由她来定。

  商宁举起大夏龙雀,直直指向容鸣:“今日本尊要取容鸣性命以祭故人,诸位可有异议。”

  全场静默无声,就连容寒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他眸色沉沉地看向商宁,今日之后,他们之间隔着许多条性命,就再也不是能在一处比剑论道的朋友。

  容寒看着大夏龙雀送入容鸣心口,今日之后,沧溟宗千年声名也就毁于一旦。

  鲜血从他伤口涌出,坠落在摘星台上。商宁想,原来他这样的人,血竟然也是红的啊。

  大夏龙雀从空中落下,摘星台四分五裂,容鸣尸体化作齑粉,消散一空。

  容寒跪在摘星台下,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这是沧溟宗剑尊,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商宁收回大夏龙雀,回身看向今日聚集在此处的数千修士,神色冷漠:“当日沧溟宗杀我小药庄满门,今日,本尊也当灭沧溟宗告慰故人。”

  “今日起,白玉京再无沧溟宗。”

  “我给你们三日搬离此处,三日之后,本尊刀下,此处当夷为平地——”

  商宁的语气不算重,但没有人敢怀疑她话中真假。

  沧溟宗弟子眼见掌教身死,虽然知他生前所为该受万人唾弃,却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又听商宁的话,俱是敢怒不敢言。

  若是没了沧溟宗,他们这些人该往何处去?

  到了此时,他们大约终于体味到一点从前为沧溟宗欺压的修士心中所感。

  商宁并不在意他们心中所想,她今日只诛杀容鸣一人,不牵连其他,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倘若此后还有人坚持要称沧溟宗弟子,她也不介意大开杀戒。

  悲戚的气氛在沧溟宗弟子中散开,难道传承千年的沧溟宗,此后当真再不复存在?

  商宁抬步向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四周静默无声,她就在这片沉默之中,一步步向外走去。

  澹台明镜望着商宁的背影,轻轻叹出一口气,今日之后,白玉京当真再无沧溟宗了,整个修真界的格局也要为之一变。

  执云仙在他耳边幽幽道:“明尊此番重临白玉京,行事倒与从前有许多不同。”

  “再世为人,总该有些不同了。”澹台明镜垂眸,眼中晦涩不明。

  玄离不满道:“澹台,你说话越发叫人听不懂了!你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离毕竟出身妖族,虽曾伪装人族在沧溟宗修行一段时日,对这里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故而此时并不见多少神伤之色。

  澹台明镜正要开口,却听周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他回过头,看见有人自山门下而来,青年眉目间仿佛含着霜雪,身形孤寒如松柏。

  “这是谁?生得好生出众。”

  “他为何此时来沧溟宗?”

  “这……这是道尊!我当日有幸见过望天阙道尊一面!”

  “望天阙弟子不是向来隐世不出,道尊来此为何?”

  沧溟宗和望天阙似乎没有太多交情。

  在一片嘈杂之中,微生雪向商宁伸出手。

  他勾起唇角,嘴边出现两个梨涡,就在这一刹那,冰雪尽数消融。

  “阿宁,我来接你回家。”

第三十九章 瑟瑟,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商宁眼底浮起一点讶色, 随后在众人殊异的目光下,将手放在微生雪掌心:“好,我们回家。”

  玄离不满道:“那臭小子是谁?阿虞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我从前怎么没在阿虞身边见过他?”

  回家, 这两个字未免太亲密了些。

  执云仙也看向澹台明镜,似笑非笑道:“澹台先生,明尊和道尊何时有了交情, 既然是做交易,大家实在应该坦诚一些才是。”

  若是今日之事背后还有望天阙的影子,那他们便要重新估量一切。

  望天阙隐世多年,如今道尊现世, 难道是幽居澜沧雪山的望天阙,也有了入世之意?

  这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算是个好消息。

  澹台明镜苦笑一声:“执云仙前辈,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商宁同微生雪走下长阶, 她回首, 只见传承千年的沧溟宗山门恢弘, 气势非凡。

  大夏龙雀握在手中,商宁横刀斩下, 刹那之间,巍峨山门轰然倒塌。

  刻着‘沧溟宗’三字的山石也四分五裂, 从此以后,白玉京中, 再无沧溟宗。

  商宁转身, 与微生雪一道离去,再未回头。

  在她离开后,沧溟宗弟子惶然看向容寒:“剑尊大人,沧溟宗没了, 我等该何去何从啊……”

  旁边一沧溟宗长老笑道:“既然明尊有言,如今我等便也只好自立门户,想来,少宗主也不会有意见?”

  容寒站起身,敛去面上伤神,身姿笔直如利剑:“今日之后,天下再无沧溟宗。”

  “少宗主!”有老者痛心疾首道,“我沧溟宗传承千年,难道就要断绝在今日?!”

  “有我在,有众弟子在,传承便不会断。”容寒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就算没有沧溟宗,我们在,传承便不会断绝。”

  他看向声称要自立门户的沧溟宗长老:“沧溟宗各峰长老,若有想自立门户者,本尊决不阻拦。”

  执云仙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容鸣终究还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澹台明镜心下复杂:“希望他能扛过这一场变故。”

  玄离抱着手:“剑尊容寒,可没那么容易倒下。”

  说把,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澹台,我要去见阿虞,将一切弄个明白。”

  发生这样大的变故,今年的天下仙门大比显然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众修士看完这一场热闹,准备各自离去。

  就在这时,萧西棠领着一众黑甲护卫,浩浩荡荡御风而来。他骑在逐影驹上,面色略显苍白,神情冷凝。

  萧西棠扬手,黑甲护卫在容寒面前扔下一样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衣裙染血的少女。

  “这张脸……她怎么和明尊生得一模一样?!”有修士看清曲锦瑟的脸,不由低呼道。

  但这时候,便绝不会再有人将曲锦瑟误认为夙虞。

  “她……她不是剑尊弟子,明珠郡主曲锦瑟吗?!”

  见过曲锦瑟的人讶然道,他看着萧西棠,曲锦瑟不是永宁侯的义妹么,他怎么……

  萧西棠高坐在逐影驹上,冷声道:“本侯与明尊有旧,见此女肖似明尊,故认其为义妹,为她请封明珠郡主,她却暗藏祸心,趁明尊涅槃转生之际,出手暗害。”

  他将曲锦瑟所为尽数讲来,曲锦瑟蜷缩在地上,只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她牙齿打颤,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因为夙虞所拥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将会尽数失去。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曲锦瑟对上澹台明镜失望的眼神,如坠冰窟,他也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她握紧手,难堪地躲开澹台明镜的眼神。

  这一刻,心上的痛苦更甚于□□。

  澹台明镜喃喃道:“原来,我也做了害她的帮凶……”

  玄离双眼赤红,怒声道:“本君要杀了她!”

  他将她当做夙虞,才会任她予取予求,没想到她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她明知阿虞转生是旁人,却还存心顶替,果真是在愚弄他!

  萧西棠拦下了玄离,玄离与他相对而立,语气冰寒:“怎么,萧西棠,你还想护着她?!”

  曲锦瑟所为,死百次千次也难解自己心头之恨。

  萧西棠漠然道:“阿虞留她一条命,那便谁也不能杀她。”

  她该好好活着,这样方能偿还阿虞曾受过的苦痛。

  萧西棠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对容寒道:“剑尊,今日,本侯将你的弟子完完整整地送回你手中。”

  “师尊……”曲锦瑟抬起头,希冀地看向容寒,希望他能看见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心软。

  周围修士窃窃私语,沧溟宗剑尊性情刚直,一心向道,所行无愧天地,一向受人敬仰,没想到他的父亲弟子却都是那等恶毒下作的小人。

  容寒闭上眼,片刻后看向曲锦瑟:“你既然做下这等恶事,你我师徒,从今往后,恩断义绝——”

  “不要!师尊……”曲锦瑟嘶哑着声音哭喊道。

  容寒向前走去,不曾为她的哭叫停下脚步。

  曲锦瑟全身经脉俱碎,萧西棠虽然留了她一条性命,却不会请医修为她治伤,是以曲锦瑟此时连起身追上去的力气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人似乎都离开了,曲锦瑟呆呆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脚步声打破了静寂,有人正向她走来,曲锦瑟僵硬地转动头颅,对上程修复杂难言的双眼。

  “师兄……”曲锦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候见到程修,在白玉京这三年,她几乎从未想起过他。

  来到白玉京后,曲锦瑟就将自己的过往,尽数丢弃在了南阳,程修也属于这些过往的一部分。

  今日天下仙门大比,原来程修也随镜湖派一起前来。

  程修在她面前半蹲下身,拿出手帕一点点帮她擦去脸上血污,曲锦瑟看着他的动作,双眼缓缓蓄上泪水,原来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还是师兄。

  “瑟瑟,你知不知道,你害的那个叫商宁的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程修将手帕收起,轻声道。“当日在南阳昭骊山中,没有商宁姑娘,你早就伤重而亡。”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程修真的不明白,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个小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扭曲狰狞的模样。

  他曾经真心倾慕的少女,变成了为权势荣华,向他人举起屠刀的恶徒。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几瓶丹药:“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灵丹,或许对你的伤有些益处。”

  至于再多,他也拿不出。

  “瑟瑟,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程修缓缓站起,决绝转身。

  “师兄,不要走!”曲锦瑟流着泪唤道。

  可是程修没有因为她的挽留停步。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后悔了,当初,我不该来白玉京——”

  她不该来白玉京,她不该奢求那些,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我真的知道错了,师兄,你回头看看我,我们一起回南阳好不好……

  *

  清晨的空气微冷,枝头红梅灼灼,幽芳沁人。商宁拉着微生雪在梅林中比试一番,出了一身薄汗。

  虽然微生雪如今已经收服了变异地火,但地火凶猛异常,商宁与微生雪交手,正是为了助他平复体内地火。

  微生雪躲过大夏龙雀挥出的刀气,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在极北冰原上缓解地火的法子一点。

  商宁却没察觉到他心内想法,活动了手脚之后,拉着微生雪准备去用饭。

  院门被敲响,商宁有些诧异地看过去,是谁这么早就上门来了?

  微生雪上前打开院门,对上门口玄离一张鼻青脸肿的脸。

  玄离嘴边的弧度在看见微生雪时垮了下来,他推开微生雪,反客为主踏进院中,口中道:“阿虞——”

  澹台明镜在他身后,歉意地对微生雪笑了笑,拱手道:“晚辈,见过道尊。”

  微生雪向他点了点头,让开身。

  院内,商宁抱着手,看着玄离花花绿绿一张脸,挑了挑眉:“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玄离哼了一声:“前日我去找那萧西棠打了一架而已!”

  这一架一直打到今日黎明,若非澹台明镜前去阻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阿虞你别笑,那萧西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玄离揉了揉脸上的淤青,两个人心里都憋着气,下手自然毫不留情。

  他愤愤对商宁道:“阿虞,你可知道,都是他有意误导,我才会将曲锦瑟当做你的转生!”

  当日派人去南阳查证,证实曲锦瑟并非曲家父母亲生,捡回来的时日正好能和阿虞消失的时间对上,玄离、澹台明镜,甚至容寒,才会彻底相信了曲锦瑟是阿虞转生。

  结果到头来,一切都是萧西棠有意误导,知道自己完全错认了人,玄离焉能不恼怒。

  更重要的是,曲锦瑟还将阿虞害得那样惨,玄离觉得,不打他一顿自己实在意难平。

  不过两人实力相差不算悬殊,自然也没有谁能全然占了上风。

  “阿虞,如果不是他刻意误导,我们也不会错认……”玄离不依不饶地向商宁告状,一定要叫阿虞知道萧西棠的险恶用心,叫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在阿虞面前装可怜!

  商宁无奈扶额,看向澹台明镜,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阿虞,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澹台明镜负手站在商宁身边,温声问道。

  这也是白玉京一众修士当下最关心的问题。

  沧溟宗不复存在,在其名下的灵石矿脉修炼资源自然也就成了无主之物,被各大仙门瓜分。在鲸吞蚕食的同时,他们也不得不关注商宁的动向。

  “之后,我应当会和阿雪先去极北冰原迎回谢前辈尸骨,再去办下一件事。”

  至于下一件事是什么,她没有说。

  微生雪见两人站在一处说话,默默走上前,贴在商宁身边。

  澹台明镜看他一眼,弯了弯唇角,心中何种滋味只有自己才知。

  玄离从一旁挤了进来:“阿虞,这么多年不见,我甚是想你……”

  全然没注意到微生雪冰冷的目光。

  商宁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今日难得来客,洪婆婆见了你们,大约也会开心。”

  可惜,当年旧友已经再难聚齐。

  她率先向前走去:“当年我离开白玉京时,在凌霜傲雪埋了几坛子桂花酿,今日喝来,大概正好。”

  三人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这场酒一直喝到深夜,最先醉倒的便是没怎么沾过酒的微生雪。

  玄离毫不客气地嘲笑道:“真是没用!”

  但看着微生雪倒在商宁肩上,他又忍不住有些泛酸。

  玄离不傻,商宁和微生雪的亲密他当然看得出,这是从前萧西棠也没有的。

  “阿虞,你愿意随我回妖族么?”玄离看向商宁,面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商宁缓缓摇头,同样认真地道:“玄离,不行。”

  得到她答案的玄离眼神黯了一瞬,随后抬头洒脱一笑:“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商宁一眼,像是要把她刻在心里:“阿虞,我该走了。”

  妖族内派系众多,他那位庶出的弟弟不知从哪儿得了奇遇,修为攀升,竟生了想取代他妖族少君之位的妄想。

  玄离麾下部族已经数次来信,要他回归妖族。

  夙虞是玄离少年时的一个幻梦,而今,她大约永远只能是他的梦。

  “阿虞,日后若有空闲来妖族,本君一定尽地主之谊。”玄离的目光扫过澹台明镜和洪婆婆,笑了笑,俯身一礼,随后大步向外走去。

  “他总是比我勇敢许多。”澹台明镜望着玄离的背影,轻声道。

  妖族中人行事,总是果决痛快,爱恨分明。

  “今日这场酒,喝得很尽兴。”澹台明镜起身,同样向商宁和洪婆婆一礼。

  月上中天,他沐浴在月色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商宁和洪婆婆站在院门边,目送着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今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日。

  不过只要活在这世上,终有再见之期。

  洪婆婆温柔地为商宁披上狐裘:“夜深了,该休息了。”

  其实以商宁如今修为,早已不惧酷暑严寒。

  “婆婆先睡吧,我想站一会儿。”商宁答道。

  摸了摸她的头,洪婆婆没有多言,回身走去。

  无声的月色下,女子从夜里缓缓走出,停在商宁面前。

  商宁看着来人,叹了口气:“好久不见,朱颜姐姐。”

  “或者,我该称你棠棣?”

  女子的面容被月光笼上一层薄纱,朦胧婉约,她对上商宁的眼神,轻声道:“棠棣奉我家主人之命,请明尊前去一叙。”

第四十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

  商宁沉默地看着眼前女子, 良久,终于开口:“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是景朝当今长公主, 宇文锦。”棠棣的眼神沉静如水,面上不见任何多余的神情波动。

  她和当日永宁侯府温柔大方的朱颜,简直像是两个人。

  长公主宇文锦的行事, 商宁在还是夙虞时,也曾听闻过一二。

  这位长公主是当今景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两人感情甚笃,景帝登位之后, 加封这个妹妹为护国长公主,任凭她笼络朝臣,在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雨。

  宇文锦久居高位,行事喜怒无常, 颇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

  商宁叹了口气:“若是我不肯去, 今夜之后, 你大概就没有命在了吧。”

  她对这些所谓的贵人如何行事,还是有几分了解。

  宇文锦派棠棣前来, 就是以二人曾经的交情为要挟,如果商宁不肯应约前去, 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要了棠棣的性命。

  一个暗卫的性命,在景朝长公主眼中, 自然是无足轻重的。

  棠棣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即便商宁的决定攸关自己性命,棠棣面上也不曾露出急色,好像不管商宁愿不愿去,都同她无关, 她没有多说一句,更没有恳求什么。

  商宁接下棠棣手中拜帖,淡淡道:“请转告你家主人,明日本尊会如期赴约。”

  棠棣垂眸,俯身向她深施一礼,随后就如来时一样,身形缓缓融入深沉夜色之中。

  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枝头檐上。

  次日,长公主府。

  婢女领着商宁穿过庭院,此时虽是深冬,长公主府的庭院却是草木葳蕤,当中奇花异草不知凡几。

  这些花草之下,都刻着汇聚灵气的阵纹,使花草数年如一日地盛放。

  花厅中,婢女屈膝躬身:“殿下,明尊已经到了。”

  珠帘后传来女子妩媚又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你退下吧。”

  婢女应了一声是,缓步退出,花厅中一时便只剩下两人。

  纤长白皙的手从珠帘后探出,指尖一点丹蔻鲜红如血。

  宇文锦自其后缓缓走出,长发如墨,凤眼微挑,显出几分睥睨之色。她生得实在好看,可若是因为一个女子生得好看便忘了她的危险,只怕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棠棣这丫头,在明尊心里的分量,倒比本宫想象的还要更重一些。”宇文锦似笑非笑道,丝毫不觉得自己以棠棣性命相挟要商宁来此处有何不妥。

  商宁不打算与她多言,开门见山道:“长公主以他人性命为赌注邀本尊来此,应当不是为了说几句废话的吧。”

  “本尊已经来了,长公主有何目的不妨直言。”

  宇文锦笑了笑,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商宁一通,突然道:“你和谢九霄,是什么关系?”

  谢九霄?

  商宁看向宇文锦:“长公主与谢前辈,是旧友?”

  宇文锦眼神晦涩,嘴边勾着轻嘲的弧度:“旧友称不上,我和他,仔细算来,该是仇人。”

  若不是他,她的女儿怎么会一出生就被遗弃街头,如今,她连自己的女儿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在深冬天气,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有多大的可能活下来?

  三十多年,或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与她的女儿阴阳相隔。

  从谢九霄被下绝杀令的那一日起,宇文锦便活在无尽惶恐之中。他们海誓山盟,互许终身,可到头来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自己。

  那时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兄长还未能登上帝位,一言一行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因为谢九霄,她没见过自己的女儿一面就被迫与她分别。

  如果可以选择,宇文锦真希望自己没有认识谢九霄,更没有爱过他。

  商宁皱眉看向宇文锦,她说起谢九霄的语气,虽有怨愤,却也实在不像仇人。

  “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宇文锦风轻云淡道,她从来没有将自己的伤疤袒露给旁人看的爱好。“不过你毁了沧溟宗,于本宫,反倒是有了几分恩情。”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商宁有些莫名其妙。

  “敢问明尊,”宇文锦望向虚空,目光似乎没有焦点,“你当真见到了谢九霄的尸骨?”

  三十多年前,容鸣回到白玉京,宣布谢九霄重伤坠入暗河已死,可宇文锦不相信。

  只要没有亲眼见到谢九霄的尸骨,她便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商宁知道,宇文锦和谢九霄不是仇人,关系或许较朋友,还要更亲密。

  “十三年前,我受伤意外坠入冰洞,的确亲眼见到了谢前辈的尸骨。”商宁如实告知,这本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宇文锦垂眸,冷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谢九霄。”

  “谢前辈身边有一颗留影珠,冰洞之中《周离书》功法最后,也刻有谢九霄绝笔。”商宁的话击碎了宇文锦心中微末的希望。

  “没有别的了吗?”宇文锦喃喃问道,声音轻如细丝,似乎只要微微一用力,便会彻底绷断。“他没有再留下别的么?”

  商宁沉默地看向她。

  宇文锦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她没有看商宁:“本宫知道了,今日,劳烦明尊。”

  谢九霄,你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我么?

  她的身形在这一刻显得异常单薄。

  商宁未曾因为她的失神心软,她看着宇文锦,语气冷淡:“长公主的话说完了,本尊却还有两句话要告知殿下。”

  “本尊一生,最恨受人威胁。”

  “下一次,长公主若还用他人性命要挟,本尊或许救不了人,却杀得了你。”

  说完,商宁也不理会宇文锦是什么反应,转身向外走去。

  花厅中的宇文锦面上并不见多少恼怒之色,反而古怪地笑了起来:“谢九霄,她与你当日,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你的功法,能由她继承,大约也是一件好事。

  *

  没过几日,商宁与微生雪再次离开白玉京,前往极北冰原。

  她因《周离书》绝境逢生,得谢九霄恩惠,如今沧溟宗覆灭,谢九霄的冤名也已经洗刷,是时候该将他从幽深冰冷的暗河冰洞中带出。

  冰洞之中,商宁站在头颅低垂的谢九霄面前,俯身向他深施一礼:“谢前辈,我学了您的《周离书》,勉强也能算您半个弟子。如今,沧溟宗已然覆灭,容鸣所做之事已然昭告天下,您在九泉之下,想来也能安息了。”

  谢九霄生前修为已至化神,冰洞之中又最是严寒,他的尸身因而至今不腐,维持着三十多年前的模样。

  微生雪与商宁并肩而立,此时也躬身向盘坐原地的尸骸一拜。

  谢九霄出身北地,并无父母,也未曾听说他有什么族人亲故,至于旧友,都在五大仙门对他下绝杀令时,或撇清干系,或受连累亡故。

  所以商宁自己做了决定,将谢九霄带回白玉京,安葬在原沧溟宗之内。

  只是搬动尸骨时,商宁和微生雪才发现,在谢九霄衣袖掩盖之下,有一行血字。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

  回字没能写完,断在了最后一笔。

  谢九霄指尖血迹已干,他终究还是没能写完这句诗。

  商宁突然想起,当今长公主的闺名,便是宇文锦。

  她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时隔半月,商宁再次回到白玉京,她准备将谢九霄的尸身,埋在了沧溟宗摘星台前。

  当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沧溟宗,大夏龙雀刀下,一切都化为尘土。

  对此,原沧溟宗弟子心中虽气恼,却也无人出面阻拦,他们心中都清楚,这是沧溟宗欠谢九霄的。

  容寒领着愿意追随他的弟子出走白玉京,往南地而去。原沧溟宗各峰长老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已难成气候。

  谢九霄下葬的那一天,有许多修士前来祭奠。

  他们之中不少,都对谢九霄深怀愧疚。

  宇文锦来得有些迟,天上飘着细雨,婢女在她身后撑伞,绛紫色的裙角被雨水溅湿,显出更深的紫色。

  “见过长公主。”

  许多人俯身向她行礼,宇文锦却只是径直向前,不曾理会。

  冰棺之中,谢九霄仪容安详,一如生时。宇文锦却没有上前,她停在商宁身边,望着冰棺,良久才轻声说了句:“多谢。”

  多谢你为他洗刷罪名,多谢你将他带回白玉京。

  “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商宁回道。“……此去冰原,搬动谢前辈尸身之时,在他手下发现了一行被衣袖掩住的血字。”

  她看向宇文锦:“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那行字未能写完,断在了回字上。我想,这应该是谢前辈,想留给长公主的。”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宇文锦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句话,两行泪从她面上滑落,谁都能感受到她语气中深藏的悲恸。

  雨丝飘落,深冬的寒气沁入骨髓,呼吸间似乎也都是一片冰凉。

  只是深冬之后,春天就要来了。

  傍晚时分,商宁和微生雪回到凌霜傲雪时,自大明宫而来的内侍,已经等了她许久。

  “见过明尊。”老内侍满脸堆笑,“老奴奉陛下之命,前来请明尊入宫一叙。陛下多年不见明尊,甚是想念。”

  景帝本想等商宁主动入宫拜见,没想到等来等去,商宁又去了极北冰原,今日才归。

  景帝也顾不上矜持,即刻派了身边最信任的内侍前来召见商宁。

  “现在?”商宁挑了挑眉。

  “陛下知道明尊今日迎回谢尊者,心中定然神伤,故而请明尊先休息一日,明日再入宫。”老内侍笑吟吟道。

  景帝是当今天下百姓公认的仁善之君,只是能力平庸了些,他这一生做过最有魄力的事,大约就是力排众议,任命夙虞为将军,平息了人妖两族纷争。

  因而景帝对夙虞也算有知遇之恩,妖族求和后,夙虞回到白玉京,景帝本想为她封侯,但夙虞推辞了所有封赏,只接下凌霜傲雪的钥匙。

  “明尊一番波折回到白玉京,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必定是坦途一片。”老内侍温和地看着商宁,像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陛下召见,本尊自然当往。”商宁笑了笑。

  老内侍便向她躬身一礼,带着人退了出去。

  大明宫,商宁微微眯了眯眼,她也很多年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

  “阿雪,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商宁抬头对上微生雪的眼,轻声说。

  “好。”微生雪毫不迟疑地答道。

  商宁弯了弯眉眼,笑容比起之前真心许多:“你都不问问我要帮的是什么忙?”

  她只是玩笑,微生雪却异常认真地回答:“阿宁想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难道我做坏事,你也要陪着我?”商宁挑了挑眉。

  微生雪摇了摇头:“我相信阿宁不会。”

  他的阿宁不会去做那样的事。

  这个人啊……

  商宁说不清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她踮起脚尖,捧住微生雪的脸,轻轻在他唇上一啄。

  微生雪当即愣在原地,在商宁的注视下,脸一寸寸地烧红。

  他呆呆地站着,似乎在一瞬间化作了冰雕。

  商宁忍不住笑了起来:“喂,阿雪,回神了!”

  微生雪的目光落在她朱红的唇上,许久憋出一句:“可以再亲一下么?”

  商宁松开手,转身向梅林走去:“不,我想喝酒了。”

  微生雪赶紧跟上她的脚步,伸手捉住她指尖。

  商宁回握住他的手,嘴角的弧度轻轻上扬。

  洪婆婆站在屋内,看见这一幕,向来冷肃的神情也柔和下来。

第四十一章 她会是她的女儿么?……

  次日一早, 便有一队缇骑护送着内侍,自大明宫浩浩荡荡向凌霜傲雪而来。

  街头巷尾见了这一幕的白玉京百姓,都忍不住悄悄投去好奇的目光。

  沧溟宗覆灭, 白玉京仙门格局大改,就算不在修真界之中的平民也隐约感受到了其中的变化。

  这样大阵仗,不知是往何处去?

  凌霜傲雪中, 商宁已经起了,她打开院门,对着老内侍从容地笑了笑:“走吧。”

  老内侍向她俯身一礼,笑着将她迎上景帝特意吩咐备下的轿辇。

  “这就是明尊夙虞?”有缇骑低声道。

  “是不是没想到。”

  青年压低了声音:“是啊, 她看上去就像个寻常姑娘。”

  只是这个姑娘生得特别好看。

  “可就是这个姑娘,提刀灭了天下第一仙门。”年纪稍长者唏嘘道。

  “沧溟宗这些年横行霸道,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

  “听说明尊之前重伤,修为尽失, 形貌全改, 她那时, 仿佛有个名字,叫商宁……我记得三年前缇骑是不是抓过一个叫商宁的小姑娘……”

  “不错, 她是鱼老的弟子,当日还是陛下亲下手谕, 赦了她的罪名。”

  “这么说来,咱们缇骑诏狱中竟然住过明尊, 说出去谁敢信?”

  修士五识敏锐, 即使这些缇骑护卫压低了声音,商宁还是能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轿辇中阖眸,未曾将这些议论放在心上。

  按理说,大明宫中并不允许乘轿而行, 这些年也只有长公主宇文锦是个特例。

  今日景帝特地派出轿辇,便是给商宁的一项殊荣。

  宫门大开,两旁宫卫齐齐屈膝行礼:“见过明尊!”

  不少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着商宁,明尊夙虞,在景朝是一个传奇。

  而现在,她就在他们面前。

  商宁睁开眼,神情平淡。

  轿辇通过宫门,穿过长长的甬道,朱红的宫墙显出别样的庄严,紫宸殿已经近在眼前。

  商宁缓缓抬步走下轿辇,老内侍在前领路,带着她走入殿中。

  紫宸殿内,景帝正端坐桌案前,手中握着奏折,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对商宁温和一笑。

  老内侍躬着身,趋步后退,商宁却只是沉默地看着景帝,不曾开口,也没有向他行礼。

  景帝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但随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商宁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太好了,阿虞,你如今能平安回来,朕真是为你高兴。”

  他一言一行,都正像一位温和宽厚的长辈,眼中欣喜似乎毫不作伪。

  但商宁看着他,神色是异乎寻常的平静:“陛下,当真因为我回来高兴?”

  景帝面上露出些惊讶之色:“阿虞此言何意,朕自然是高兴。你当日斩杀虎仲,这才逼得妖族和谈,换来两族十余年和平。若是你肯受封为王侯,必定是朕肱股之臣。”

  可惜夙虞选择了离开白玉京。

  “是么?”商宁轻描淡写道,“当日在追杀之人中发现来自大明宫的痕迹,本尊还以为,陛下也是想让我永远留在极北冰原之上的。”

  *

  长公主府。

  宇文锦今日起得有些晚,她睁眼看着床帏,双眼还有些红肿。

  夜里若是身边有人,宇文锦难以安睡,所以她醒来时,床边并没有人值夜。

  脑内一抽一抽地疼,宇文锦半坐起身,墨发垂下散在枕上,她扶着额,有些不耐地问道:“几时了?”

  候在房外的婢女听到动静,扬声答道:“禀殿下,已是辰时一刻。”

  往日这时,宇文锦早已起了,会在府中接见前来拜谒的客人。

  但她不起,府中婢女便没有一人敢主动将她叫醒。

  长公主府上下都知道,昨日宇文锦的心情很是不好。

  侍奉在宇文锦身边十多年的婢女,此生头一回见她落泪。

  听到婢女的回话,宇文锦按着眉心,这么迟了……

  “进来为本宫梳洗。”

  得了宇文锦吩咐,一众婢女捧着热水巾帕从门外鱼贯而入,行动之间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少女半蹲在宇文锦身前,握着木梳小心地为她梳理长及腰际的乌发。

  长公主也是修士,因此直到如今,长公主府无数韶华正好的侍女都已经老去,她还维持着年轻时的美貌。

  “殿下,宫中来报,今日陛下召明尊入宫,此时应当已经入了宫门。”少女神情沉静,缓缓道。

  宇文锦想在朝堂搅弄风云,自然要时时关注大明宫内外的动向。

  兄长召见商宁?

  这件事看上去很是寻常,明尊回归白玉京,景帝召她入宫一见本是应当。

  只是宇文锦对自己这位兄长还算有些了解,商宁上次回白玉京,不曾拜见他便前去极北冰原迎回谢九霄尸骨,景帝面上不显,心里却一定是很不痛快的。

  百姓口中的仁善之君,可不是什么真的胸怀宽广之人。

  商宁昨日才回到白玉京,将谢九霄尸身安置,今日便被召去宫中,兄长这样急着见她?

  宇文锦心头浮起一点古怪情绪:“她是怎么进宫的?”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商宁。

  “陛下亲派缇骑护卫,轿辇相迎入宫。”

  宇文锦蓦然起身,冷声道:“去准备轿辇,本宫要入宫一趟。”

  谢九霄,你这个弟子,果真同你一样是个大麻烦!

  *

  而在紫宸殿中,听了商宁的话,景帝一脸莫名:“这话又从何说起?追杀你的人不是沧溟宗修士么?阿虞如何会以为那是朕派出的人手,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商宁的话实在不算客气,景帝竟然也没有生气。

  商宁挑了挑眉,神情平静:“或许是我弄错了。”

  她手上的确没有证据。

  当日追杀她的人,除了沧溟宗修士,还有另一批下手狠辣,就算极力掩饰也与寻常修士有异之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死在夙虞手中,就算被前妖王的妖力反噬,明尊夙虞的刀也不是谁都能接下的。

  可惜他们的口风实在很严,夙虞也不会什么刑讯手段,当时情形危急,她也没有机会去深究其中内情。

  商宁听说过,宇文皇族暗中豢养过一支全为修士的死士,追杀自己的人,行事之间,的确有死士的风格。

  但她没有证据。

  而且商宁也想不明白,景帝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所以她一定要来见景帝一面,当一个人的实力足够强的时候,就不必顾及太多,商宁有站在景帝面前的勇气。

  景帝拍了拍商宁的肩膀,心平气和道:“还望你不要误会朕才是。阿虞,你历经一番磨难,而今终于回到白玉京,往后诸事一定平顺安宁。”

  “陛下,长公主求见。”老内侍小心步入殿内,轻声道。

  景帝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

  阿锦来了?也对,夙虞如今得了谢九霄传承,阿锦心里必定待她是不同的。

  谢九霄……景帝在心中重复念着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了,他竟还是阴魂不散。这对父女,果真都不叫他安宁。

  目光从商宁身上掠过,景帝脑中转过许多想法,屈了屈手指,口中道:“让她进来吧。”

  不过片刻,一身玄衣的宇文锦便大步从殿外走来,她向景帝俯身下拜:“臣妹见过陛下。”

  今日商宁着了一身鲜艳红衣,她和宇文锦相貌都生得极为出色,气质却天差地别。若说宇文锦是生在富贵锦绣的雍容牡丹,商宁便是一柄能破开任何迷雾的利刃,所有人见她的第一眼,都会不由自主落在那双澄明的双眼上,至于相貌如何反而在其次。

  景帝在今日之前也不觉得她们有什么相似,可当两人站在一处时,景帝看着那眉眼间的肖似之处,一阵恍惚。

  “快起来。”他对宇文锦道,“阿妹,你来得甚巧,朕还想着派人去请你前来。”

  宇文锦挑了挑眉:“兄长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景帝摆手笑道:“并非如此,阿妹,你可识得阿虞?”

  他说着,看向宇文锦身旁的商宁。

  商宁没做声,她想看看景帝到底想做什么。

  宇文锦看了商宁一眼,疏离道:“明尊夙虞之名,自然早有耳闻。”

  十三年前,夙虞声名最显赫之时,宇文锦也没有对她留心过。

  在谢九霄死后,在她的女儿被迫和自己分离之后,天下人在宇文锦心中,就分为可以利用的和毫无价值的。

  夙虞便是后者。

  若非商宁恰好继承了谢九霄的功法,替他洗刷罪名,得以在九泉之下安眠,宇文锦今日也不会出于担心特意跑这一趟。

  “但有一件事,你应当不知道。”景帝面带微笑开口,“阿虞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多亏了身怀凤族血脉。”

  宇文锦皱眉看向商宁,当今天下,唯有宇文皇族才拥有凤族血脉。

  景帝叹了口气,貌似不经意道:“阿妹,若是当初那个孩子还活着,应该和阿虞年纪相若……”

  宇文锦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可惜阿妹当初生下的,是个男婴……”

  “不!”宇文锦打断他的话,声音尖利得有些刺耳,“我当日生下的,是个女儿!”

  景帝当然知道,当年他暗示宇文锦身边最信任的林嬷嬷在她生产之后,立刻杀了那个孩子。

  没想到事到临头,林嬷嬷突然反悔,寻来一具男婴尸体代替,而将那个女孩儿丢弃在路边,想给她一线生机。

  景帝暗中令人永绝后患,但他的人赶到之时,那个女孩儿已经被人带走,不知所踪,他也只好作罢。

  宇文锦望着商宁,目光一刻也不能移开。

  她会是她的女儿么?

  宇文锦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第四十二章 这就是你一定要杀我的原因……

  宇文锦与景帝兄妹二人一番对话听得商宁云里雾里, 她身怀凤族血脉又如何?难道天下只有宇文皇族才身怀凤族血脉?

  何况若是宇文皇族的子女,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被遗弃路边才是。商宁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长公主宇文锦还有一个女儿。

  宇文锦至今未曾婚嫁, 但她身为公主,手中又握有权柄,便没有人敢多议论这一点。

  商宁看向宇文锦, 她盯着自己的眼神实在太热切,商宁心底不由升起一点异样感觉。

  在她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母亲这个角色。洪婆婆是鬼樊楼杀手,自然不能指望她会照顾孩子, 能将还是婴孩的夙虞捡回去,已是难得的一点温情。

  洪婆婆身边也不是安宁之地,杀手杀人,便也要时刻提防着自己也丢了性命。很小的时候, 夙虞就学会了为洪婆婆包扎伤口, 跟着她四处躲藏, 夜里也要记得不能睡死。

  在这个的环境下,夙虞能平安长大, 着实算得上一个奇迹。

  也因此,夙虞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 便是让洪婆婆从鬼樊楼脱身,再也不用过这样躲躲藏藏, 危机四伏的生活。

  如今, 自己竟好像要莫名其妙多一位母亲,商宁说不清心头是怎样感受。

  便在这时,宇文锦终于回过神,她大步上前, 伸手探向商宁衣襟。

  “你做什么?”商宁立时按住她的手,皱眉道。

  宇文锦喃喃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胎记!”

  胎记……商宁听了她的话,怔愣一瞬,手上力气便不由一松,宇文锦便借此机会掀开她衣襟。

  在锁骨之下,凤翎灼灼如火,似乎真的在燃烧。

  宇文锦放下手,痴痴地望着商宁:“是胎记,凤翎胎记,你真的是我的女儿……”

  她说着,两行泪自颊边滑落,眼中混杂着悲伤与狂喜。

  身上有此胎记,又怀有凤族血脉,年纪相符,明尊夙虞,原来就是自己在找的女儿。

  她的女儿就是明尊夙虞,就像她父亲一样天才,谢九霄,原来继承了你功法的,正是你的女儿……

  你总算,为我们的女儿做了些什么……

  相比宇文锦的失态,商宁的态度就平淡太多,她冷静地整理好衣襟,淡淡道:“本尊从未听说过长公主殿下还有女儿。”

  她自一出生,便被遗弃在街头,寒冬腊月,若非洪婆婆将她捡回去,这世上早没有夙虞,更不会有如今的商宁。

  她冷静的态度像兜头给宇文锦浇了一盆凉水,顿时也清醒过来,她收住眼泪,徐徐道:“三十多年前,沧溟宗联合天下仙门对谢九霄下了绝杀令,那时,我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之后发生了什么,商宁只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当时景帝还未登基,他和宇文锦的生母身份低微,要想坐上帝位,离不开沧溟宗的扶持。

  所以宇文锦与谢九霄的这个孩子,不能活。

  在当时,那个孩子的存在,就是原罪。

  “所以,你就在生下我后,将我遗弃?”商宁的眼神还是很平静。

  “不……”宇文锦下意识地摇头,那是她的孩子,她怎么忍心?

  但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无论怎么解释,她终究是没能护住她,没能尽过一日做母亲的责任。

  景帝叹了口气,主动道:“当日情况危急,阿妹在生育后昏迷,是朕下令,让阿妹身边的林嬷嬷动手。”

  “阿虞,没想到,你竟然是阿妹的女儿,算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他笑得温和,神情感慨,看不出多少意外,“你要怪,也该怪我才是,不必怨憎阿妹。”

  正是因为对当年之事有愧,这些年来景帝对宇文锦多有纵容,对她插手朝堂之事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你母女二人总算重逢,大约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对于景帝这番说辞,商宁的脸上依旧不见什么波动,她眸色沉沉地看向景帝:“这就是你要杀我的原因?”

  她此前一直想不明白,景帝有什么理由要杀自己,如今一切终于都明晰了。

  “十三年前,在我离开白玉京时,你就知道了我的身世。”商宁紧紧盯着景帝双眼,冷静而锐利,“所以你才会联合沧溟宗,在我离开白玉京后,暗中派人追杀。”

  景帝目光微闪,而商宁没有错过这一瞬变化。

  夙虞是宇文锦的女儿,这本没什么,可偏偏夙虞斩杀了前任妖王,换得妖族求和,声望在景朝百姓中一时无二。

  景帝是在夙虞回白玉京拒辞封赏后,意外发现商宁身怀凤族血脉一事。那时他暗起疑心,多方寻访之下才查明,当年林嬷嬷并没有完全遵从他的命令,直接杀了那个孩子。

  而在当时,明尊夙虞的名字,在天下人心中,比他这个皇帝还更有分量。

  景朝从前,也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

  这样一来,对景帝而言,夙虞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他绝无可能让她恢复身份。

  为了帝位稳固,景帝能舍弃所有人。

  他对宇文锦有几分兄妹之情,对夙虞却没有,下手时更是毫无顾忌。

  面对商宁直白的质问,景帝的眼神也慢慢沉了下来,在他看来,商宁的举动着实很不识趣。

  很多事情,说出来了,便不能再粉饰太平。

  宇文锦则怔怔地看向景帝:“兄长……”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兄长,险些害死了她的女儿。

  景帝遣皇族暗卫追杀夙虞一事,宇文锦知道一二,却未曾上心。那是因为当时她不知道,夙虞正是她的女儿!

  “朕原想看在阿妹的面子上,留你一命。”景帝语气怅然,“阿虞,你非要如此,实在是太叫朕失望。”

  说罢,他挥手,整座紫宸殿中都亮起繁复阵纹,将商宁和宇文锦困在其中,刹那之间,殿中灵气竟全数消失。

  宇文锦第一次知道,这紫宸殿中,竟然刻有这样玄妙的阵纹。这大概就是景帝的底牌,也是他召商宁来此的原因。

  景帝看向宇文锦,温和一如往常:“阿妹,你过来。”

  这是他一母所生的妹妹,他们相伴在这宫中熬过最艰难苦寒的岁月,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景帝不想伤她。

  “兄长,她是我女儿!”宇文锦却选择挡在商宁面前,神情悲戚而坚定。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三十多年前,她没能护住她,三十多年后,怎么能再次重蹈覆辙?

  “从前,你都是叫我哥哥的。”景帝看着她,像是陷入了回忆,“但谢九霄死后,你便只唤我兄长了。”

  “阿妹,你终究还是在怨我吧。”

  宇文锦脊背紧绷,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臣妹不敢。”

  “阿妹,你这个女儿,朕留不得,你过来,忘了今日殿中之事,往后,你就还是景朝尊荣无比的长公主。”景帝再次道。

  宇文锦没有动。

  景帝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时,面上已不见半分温情。

  数名黑衣死士突兀出现在殿内,齐齐向商宁扑去,这些人的修为竟然都在天命境以上。

  宇文锦抬手挡住一名死士的攻势,灵力运转,将软剑夺下,回身刺入一名自背后暗袭向商宁的人。

  商宁召出大夏龙雀,这些死士虽然修为都在天命境以上,但对上她还是毫无胜算。

  但此时紫宸殿内灵气被阵法禁锢,灵力消耗却无法恢复,不久宇文锦便额头见汗,落在下风,要靠商宁护着她。

  宇文锦牵起嘴角,苦涩一笑:“倒是我拖累你了。”

  商宁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对这个生下自己的女子。

  原来她不是孤儿,她的母亲,是当今长公主宇文锦,她的父亲,是三十多年名满白玉京的狂徒谢九霄。

  鲜血溅落在地面,商宁毫发无损,景帝这些死士却已经倒下了一半。但他似乎并不着急,只是淡然地在空中画下一道符文,引动殿内大阵变化。

  “听闻你三年前曾在鱼老身边待过一段时日,可知道这殿内是什么阵法?”景帝气定神闲道。

  商宁确实不知道,这座大阵的阵纹的确是她平生所见之中最繁复的,这样的大阵,不可能只是禁锢灵气那么简单,但商宁此时并无余暇探知其具体效用,更不用说找到破阵之法。

  “这座大阵,是数百年前景朝立国之时,宇文一族帝王请来数百位天命境以上阵修联手布下,防备的,便是将来有一日,天下有人倚仗修为高深,颠覆朝纲。”

  “你越强,这座阵便越强。”

  景帝话音落下,商宁身边突兀出现几道虚影,那些虚影,都是她自己。

  她瞳孔微缩,抬手将宇文锦远远推开,提刀接下虚影攻势。

  “夙虞,你的确很强。”景帝勾起唇角,“不过,朕想知道,你要怎么打败自己?”

  商宁挥出的每一刀,都会出现在虚影手中。

  面对数道虚影,商宁的面色也有些沉凝,若是殿内灵气没有被禁锢,商宁还可以汇聚灵气在大夏龙雀上,一刀强行破开这大阵。

  但殿中没有灵气,商宁体内灵力消耗过半,却无法恢复。

  景帝面上不由勾起成竹在胸的微笑:“阿虞,朕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知珍惜。”

  “本尊向来不屑活在虚伪的谎言中。”商宁笑意嘲讽,“堂堂帝王,行事如此鬼祟,实在可笑。”

  景帝对夙虞所为种种,实在称不上光明正大。

  抬手劈散一道虚影,商宁冷声道:“从殿内的确很难破开这座大阵,不过,从外面呢?”

第四十三章 往后,他们还有许多个日夜……

  商宁话音落下, 紫宸殿上方便传来一阵异样响动。

  片刻后,砖瓦掉落,紫宸殿上破开一个大洞, 景帝抬头望去,目光有一瞬惊骇。

  熊熊地火燃烧,微生雪自其上飘然落下, 站在商宁身旁。

  商宁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到来。

  “道尊,望天阙超脱世俗之外,从不插手朝堂纷争, 你难道要破这个例么?!”景帝厉声质问道。

  微生雪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这同我有什么干系?”

  这怎么同你没有关系!景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邪火,却无处发泄。

  今日要对商宁动手之事,景帝不曾泄露分毫,更是暗中派人盯紧与商宁有联系之人, 若他们察觉有异, 便一定要阻止他们入宫。

  景帝也知商宁不知为何同望天阙道尊关系很不寻常, 所以今日特意派人吩咐红袖招云夫人,若还想望天阙保持往日超然地位, 务必将道尊留在红袖招 。

  “道尊插手我皇族事务,可曾问过众长老意见!”景帝强忍怒气道。

  道尊无父无母, 出身望天阙,他如何能枉顾宗门境况, 为一个明尊夙虞肆无忌惮?!

  微生雪平静地看着他:“你和阿月说的话很像。不过, 我想做什么,和宗门有什么关系。”

  景帝怒火中烧:“为了一个女人,你竟不惜违背宗门门规!”

  门规,微生雪想了想, 望天阙什么时候有门规了?长老们不是老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最重要。

  “你的废话太多了。”商宁冷声对景帝道。

  地火自外破坏阵纹,虽然没能完全毁去,但已经足够。商宁和微生雪并肩出手,攻势一道比一道强,阵法便逐渐无力维持运转,景帝的死士也一个个倒下。

  见势不妙,景帝飞身要逃,原来他竟然也是天命境的修士。这天下间,就连宇文锦,都不知道自己的兄长何时达到了天命境。外人眼中,景帝的修炼天赋分明很是平常。

  但还是不够,商宁手中的大夏龙雀架在景帝脖颈,眸光冰冷。

  生死之际,景帝额上也忍不住冒出些薄汗:“你胆敢弑君?!”

  商宁嗤笑一声:“我为什么不敢?如你这样只知阴谋算计,为稳固帝位不择手段的小人,如何堪为一国之君!”

  “你若杀朕,天下必定动荡!明尊难道要为一己私仇,连累天下百姓?!”景帝义正言辞。

  商宁勾起唇角:“难道这天下,只有你才做得了帝王?本尊以为,这景朝,是该换个人做皇帝了。”

  “譬如,长公主——”

  她拖长声音。

  宇文锦在朝堂中本就势力不弱,商宁本打算推景帝年岁不大的幼子上位,只是如此,朝局不免会经历一番动荡。

  若是换做宇文锦,倒省了许多麻烦。

  景帝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在宇文锦身上,他的气息乱了一瞬,随后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阿妹,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女儿弑君,看着她杀了我么?!”

  “当日你我在宫中挣扎求存,朕登基之后,除了当年不得已而为之的那桩事,没有半分对不住你……”

  宇文锦站在原地,一个是她至亲的兄长,一个是她心有亏欠的女儿,现在,她的女儿,要杀了她的兄长。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商宁也不会等她再说什么。

  刀光闪过,景帝的神情永远停留在最后一瞬,身形缓缓向后倒下。

  鲜血顺着大夏龙雀的刀刃滑落,商宁转过身,语气平淡:“现在该来谈谈交易了。长公主,想做这天下之主么?”

  宇文锦没有回答,她缓缓上前,跪在景帝的尸体旁,伸出手,帮他将双眼合上。

  “这江山锦绣,若有机会,自不该拱手让人。”宇文锦背对着商宁,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似乎已经冷静下来。

  “好。”

  “只是你要记得,若你为帝,还如你兄长,我再来大明宫,便是要杀你。”

  商宁收回大夏龙雀,与微生雪对视一眼,一道转身,向外走去。

  她们之间那点母女缘分,实在太过微末。

  神武三十年冬,当朝景帝崩于紫宸殿。次年春,长公主宇文锦承袭帝位,改元永安。

  永安元年,明尊夙虞于白玉京立执法院,重修法典。

  月余后,明尊于恩师谢九霄墓前刻下七卷《周离书》,天下修士皆可往此处一观。

  *

  入夏之前,商宁和微生雪在凌霜傲雪举行了合道仪式。

  知道此事的人虽多,也有无数人奉上厚礼,但能受邀来到凌霜傲雪观礼的人却不多。

  算来也就只有鱼老,澹台明镜等昔日旧识寥寥数人。

  商宁无意摆什么大场面,她本就是个极怕麻烦的人,请来三五好友见证便已足够。

  当日,得了消息赶来的几位望天阙长老一早便臭着脸站在门外,结道侣这样的大事,这臭小子竟然只传信回雪山告知了一声,连个邀他们观礼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心中不满,可微生雪毕竟是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自然不能错过此事,是以千里迢迢从澜沧雪山赶来。

  面对几位两三百岁,须发皆白的长辈,商宁赶紧将他们迎进院中。

  摸了摸下巴,她看向微生雪,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如今年纪几何啊?”

  商宁还记得,微生雪当日来白玉京,正是为了赴与谢九霄的约。算起来,在商宁出生以前,二人便相识了。

  而谢九霄,恰好是商宁的便宜爹。

  “今年……一百有七。”微生雪抿了抿唇,语气有些低落,“你觉得我年纪大么……”

  “自然不是!”商宁连忙否认,连连说了好几句话哄他,微生雪这才又露出一点笑来。

  “今日之后,你我结为道侣,从此便要时时处处在一起,你可想好了?”眼见客人渐次而来,商宁看向微生雪。“合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

  “我想和阿宁时时处处在一起,再不分离,为何会后悔?”微生雪全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

  “好,那往后,我们便一直在一处,去哪里也不分开。”商宁笑道。

  微生雪浅浅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远处,澹台明镜看着梅树下的二人,长长叹出一口气,阿虞,惟愿你此后岁月,平安顺遂,再无波折坎坷。

  白玉京各坊市中,永宁侯府的家仆抬着一筐又一筐铜钱向外抛洒。

  “贺明尊合道之礼,佳偶天成——”家仆扬声道。

  周遭接了铜钱的百姓便也一同高呼道:“贺明尊合道之礼,佳偶天成!”

  宇文锦坐在方修缮好的紫宸殿中,身形莫名显出几分孤寂,她冷声道:“明尊合道,此等喜事,便令赦天下,与万民贺。”

  候在一旁的女官躬身,垂头道:“陛下,您登基之时也未曾大赦天下,此番不过是明尊成婚,如此……是否不太妥当……”

  宇文锦冷眼看向他:“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做事?”

  女官立时俯身请罪,额上渗出细汗。

  宇文锦起身,不曾看她:“往后,记好自己的身份。这里已经不是长公主府。”

  她已经不是长公主,而是当今景帝。

  宇文锦走出殿外,将巍峨的宫城尽收眼底。她已经坐拥天下,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只是,谢九霄,倘若你看见如今的我,怕也不敢相认了。你走吧,我不怨你了,下一世,你不要做什么天才,做个寻常人就好。

  至于我们的女儿,往后,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她一日。

  这天下,谁也不能再伤她。

  是夜,月明星稀,商宁靠在微生雪怀中,两人坐在梅树上,手中各自握着一壶酒,月光落在雪上,温柔朦胧。

  “月色真好啊。”商宁轻声感叹一句。

  微生雪嗯了一声,面色温和。

  往后,他们还有许多个日夜,一起看日升月落,花开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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