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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易燃关系
作者:夏汭生
文案
作者微博夏汭(rui)生
“我从不曾因为爱上你而感到羞耻,我的羞耻源自你是那么的年轻,源自我心口不一的懦夫行径。”
傅奕珩三次遇见魏燃,对方的职业都南辕北辙,从日料店侍应生,网吧小网管,发展到在gay吧卖假酒,业务范围广,目标人群大,走哪儿哪儿有他。
几次交锋后,傅老师发现这坏小子爱撒谎、打架狠、负债累累,还有点可怜巴巴?
于是大发善心帮了点忙,没想到这孩子尝到了甜头,跟块牛皮糖似的黏上了身。
傅老师很头疼,还有更头疼的——
新学期,坏小子居然又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学生?!
师生,年下,相差十岁
遇到魏燃后,傅奕珩这根X冷淡的木头才发现自己的燃点极低,可能是负数,魏燃一个眼神,都能轻易将他点燃。
第1章
落雪的天,不分昼夜,始终都雾蒙蒙昏沉沉的,色调阴郁。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短促欢快,安静的校园腾地一下就从死气沉沉的状态满血复活,桌椅滑动的尖鸣、奔下楼梯的疯狂脚步声、以及呼朋引伴的吼叫,都不遗余力地将年轻人的活力与朝气宣告天下。
红漆桌面上摆着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小时设好的闹钟,手机屏幕上跳出今日待做事项,两个字:分手。
正在飞速批改月考试卷的红笔顿住,一只过分修长的手在屏幕上滑了一下,短暂诈尸过后,手机继续陷入沉睡,黑屏之前的锁屏画面上是两只交握的手,戴着同款情侣戒指。
时至今日,这张照片褪去甜蜜,讽刺和挖苦的意味简直满得快要溢出屏幕。
一声极浅的哼笑,傅奕珩摘下金属半框眼镜,捏了捏鼻梁。
眼镜的造型很复古,两条眼镜腿儿上缀着细细的银链子,挂在脖子里,需要时就戴上,不需要了就这么搁门襟前荡悠着,不仅防丢,还别致,经常被同事调侃成奶奶的老花镜。
每次被调侃,傅老师就会回呛:这是艺术,你们不懂。
仔细将眼镜擦干净,傅奕珩深吸一口气,起身,卷起没批完的试卷放进背包,将凌乱的办公桌规整妥当。
“走了?”
隔壁桌是三班班主任李鼎,教数学的,脾气爆性子急,四十岁刚出头就已经迈入四处打听种发植发哪家强的行列,这会儿,他正一脸愤懑地在试卷上狠狠画叉,从那力透纸背的笔迹可看出他濒临爆破的神经。
傅奕珩:“嗯,待会儿就拜托李哥你多关照关照六班的晚自习了。”
“行。你放心去吧。”李鼎头也不抬地挥手,说起话咬牙切齿。
看他一副肝火过盛几乎要拍案骂娘的样子,傅奕珩忍不住宽慰两句:“消气,不值得,况且这一次的数学试卷确实有点难度,不怪学生做错。”
“难题我压根不指望他们!可这帮小兔崽子,基础题也东错一个西错一堆!大题一上来就直接空白,连个解都不稀得写!”李老师气得眉毛倒竖,笔一扔,咕噜咕噜灌下一整杯热水,降火,“平时教他们的都扔臭水沟了!尤其那几个存在就是为了拉低平均分儿的坏分子!”
等气儿喘匀了,他溜了一眼正在穿大衣的傅奕珩,挺新鲜:“哟,今天你捯饬得精神呀,这么早下班,安排相亲了?”
傅奕珩在办公室从来不讨论私事,笑了笑,不置可否。
“哎呀!被人捷足先登了!”老李悔恨不已地摸摸脑袋边缘仅剩的一圈头发,“本来我还想把我表妹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相完回来告诉我结果,万一成了我就不打你主意了,不成呢,我那表妹真真是才貌双全,高学历低要求,是个男的就行”
“别。”傅奕珩笑着打断他,“我还想再快活几年。”
“别快活了,三十岁可是说来就来的哦。”老李突发感慨,“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市中最帅男教师,这不也晾了几年嘛,晾着晾着就凉了诶!你跑什么?得,约会挺积极。”
见面地点是一家很上档次的日料店,傅奕珩提前预约了包厢,停好车进店的时候,金宸还没来。
傅奕珩盘腿坐在绣花垫子上慢悠悠地喝了两杯大麦茶,看一眼手表,已经超出约好的时间将近半个小时。
意料之中。
印象中金宸从来没准时赴过约。
傅奕珩垂着眼,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微烫的茶杯外壁,欣赏着杯底精致的莲花图案。他不急,过去的五年他早就习惯了等待。
可事实上,他这会儿却生出难以抑制的烦躁。
去他妈的。他想,凭什么总是我在等?真当我贱?
茶水喝得多了,膀胱发出抗议,傅奕珩放下差点被他捏碎的杯子,起身去洗手间。正畅快地放着水,有人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进来,并肩站到他旁边。
好几个空着的便池,非得挨着他?
傅奕珩跟墙上的浮世绘默默对视,余光往旁边瞥去,只瞄到一身藏青色的和服套装,是这家日料店服务生的统一穿着。
服务生个头比他高,从底下小水柱的声音和射程来看,应该也比他年轻。
没办法,岁月总在难言的地方侵扰男人敏感的心。
出于个人特殊的性向,傅奕珩进男厕对不该看的敏感部位基本目不斜视,但显然隔壁小朋友不这么想,傅奕珩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视线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十分嚣张地盯着他下面停留了几秒。
直到淅沥的水声结束。
傅奕珩不适地蹙眉,略微偏转身子,拉上拉链。
服务生边尿边吹起了得意洋洋的口哨,仿佛比武得胜的将军。
幼稚的小鬼。
傅奕珩细心地搓洗手指,无奈苦笑。他也曾经历过年少,多少也知道青春期的男生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求胜欲,比大小,比长短,进而比持久度这种事,在厕所是老生常谈的话题。
但这都是熟人之间的玩笑,鲜少有跟个陌生人较劲的。
傻子似的。
傅奕珩觉得好笑,抬头看到镜子里扯着嘴角的男人。
男人早就褪去了青涩,他显出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一切,儒雅,风度,平和。他也懂得如何展示自身的一切魅力,五官已经足够耀眼,发型就要保持简洁,免得喧宾夺主;米色的半高领毛衣是修身款,勾勒出宽肩窄腰,流畅的肌肉线条,领子的边缘刚好盖住半个精巧的喉结。这其实是个小心机,男人的喉结是最性感的地方,这样半遮半掩,吞咽口水时那点凸.起上下滚动起来就很撩人。这就跟女人成套的蕾丝内衣和脚趾上鲜艳的指甲油一样,懂的人自然懂。
身后传来动静,刚才于一场不可描述的较量中获胜的服务生出来了,一双骨节分明、青筋突出的大手伸到旁边的水龙头下。
傅奕珩敛了笑意,洗完手去抽擦手纸。
已经触到他指尖的纸却被半路截了胡。
傅奕珩微微挑起一边眉,这才正眼看向这位总有意无意争锋相对的路人,暗忖:难不成是认识的人?
一眼完毕,又看一眼,忍不住还看第三眼。
不是,现在饭店都看颜值招人吗?
傅奕珩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了一下,可以肯定认识的人中没有这号人物,不然长得这么打眼,他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对方留着野气的短寸,耳朵上带着纯黑的素耳钉,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目光里透出的味道在单纯与复杂中游走徘徊,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罂粟花。面部线条深刻刚硬,眉目桀骜,嘴唇薄削,不是个好相处的面相,深褐色的眼珠表面闪烁着挑衅的微光,劲劲儿的。
从周二却在店里打工这点来看,傅奕珩推测他应该是不上学了,可能中途辍学,也可能高中肄业,这年头正规店家也不敢贪便宜招未成年人,所以理论上此人该是年满十八岁的成年人了。但看着特别显小,也就跟自己班上那几个混不吝的半大孩子差不多。
出于职业习惯,傅老师已经先入为主地把小帅哥列入了“孩子”行列。
小帅哥的脾气不大好,在镜子里抿着唇冲他嚣张地扬了扬眉,把手里的纸恶狠狠地团吧团吧,丢进了垃圾桶。
不知道的,以为他俩有过节。
傅奕珩笑了,胯部抵着洗手台,转过身环抱手臂,面对他:“你貌似对我有什么不满?”
小帅哥像是没想到傅奕珩会主动开口回应他的故意找茬,愣了一下,紧接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眯着狭长的眼睛从上往下俯视人。
傅奕珩也不怂,似笑非笑地抬眸,与他对视。
过了两秒,或者更长的时间。
男孩与男人之间,隔着沉淀的岁月以及种种像样的不像样的但必要时候都可以拉出来滥竽充数的所谓阅历,导致率先沉不住气的总是男孩。
魏燃看进那双弯起的眼睛里,眼周有爱笑的人特有的细细纹路,眼珠是纯粹的黑色,虹膜是淡淡的琉璃色,看似温柔如水实则绵里藏针,不是钢针,是那种最纤细的绣花针,盯着看久了魏燃被扎得浑身不自在,他就像是漏了气的气球,气焰顿时消了大半。
极快地眨了眨眼之后,他维持住冷漠,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并拽拽地撂下一句特别社会的狠话。
“没什么,我就是看见有人比我还骚包,特别不爽。”
傅奕珩差点维持不住优雅得体的笑容:“?”
现在服务行业的从业者都这么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新的文,后面的章节会一一解锁。
来呀来呀,一起造作呀~
第2章
跟经理打了声招呼,魏燃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发了条语音给哥们儿刘颖超:“超子,你猜我碰见谁了?”
对方秒回:哥,我上晚自习呢。
魏燃想说,就你还上晚自习?指不定抱着手机跟哪个妹子撩骚呢。
果然,隔了一秒,叮叮叮一连串消息轰炸过来:
碰着谁了?
卧槽,该不会又是隔壁职高那群傻逼去砸场子吧?
燃燃你等着,老傅今儿不在,我这就飞过去英雄救美!
魏燃摁下语音键,笑了:“你来呗,刚好你们老傅就在店里。”
“???玩儿我呢?”刘颖超秒怂,“不来了不来了,哥们儿你不真诚。”
“真的。”魏燃打印着菜单,“刚刚在厕所尿尿,我就站他旁边近距离观察呢,就差怼到他眼皮子底下了,货真价实是你们老班。对了,你知道我边尿边想起什么了吗?”
这条语音隔着屏幕都飘过来一股尿骚味。
刘颖超表示:真的,我不是很想知道。
“你肯定也记得,就咱高一在围墙边上聚众抽烟,被教导主任逮到,请家长不算,还全校通告批评来着。”魏燃提醒。
对面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别他妈提这件事儿!”没过一会儿,应该是到了课间,刘颖超愤怒的咆哮从手机里传来,打字麻烦,他直接打电话过来吐槽,“妈的芝麻大点的屁事儿,无眉老怪还搞个一天三次的循环播放!全校都知道高一那几个篮球队的学啥不好学抽烟,丢人丢大发了,我差点没被我爸打断腿!”
无眉老怪是教导主任吴爱材众多外号中流传甚广的一个,他天生体毛稀疏,眉毛几乎淡到没有,因此荣获此形象生动的外号。
“我抽烟,我爸抽我,啧,出卖肉.体换来的装逼体验。”刘颖超忿忿嘟囔,炮火转嫁,“妈的,好端端的你突然揭我伤疤干什么?至今提起来还伤心太平洋。诶,那谁,数学借我抄抄,靠,你能不能好好写字?这鬼画符我都不认识你指望老傅能认出来?”
听对话,这是在问邻座要作业抄。
魏燃拿了菜单,夹在硬木板上,拿指骨敲了敲,往“一元复始”包厢走。他手里端着茶壶,侧着头,用耳朵跟肩膀夹着手机:“我刚才猛地想起来,咱们那天抽烟的时候,你们班这位傅老师曾经打跟前路过,紧接着无眉老怪就毫无征兆地来揪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儿?”
“那天你看见了老傅?诶?你等等,我马上就抄完了,别动,我发脾气了啊!”刘颖超有点漫不经心,威胁完同桌转回来继续说,“别是你看错了吧?高一时候的事儿,快两年了记不清也正常,凭我对姓傅的了解,他不像那种会多管闲事通风报信的人。”
“没看错,就是他。”魏燃停在包厢门口,手机的热量经由耳廓传递到大脑皮层,他压低了嗓子,“我对他印象比较深刻。”
“为啥哎呦!徐大壮你踹我屁股干什么?操,隔壁班老李来我们班瞎溜达什么?”
手机里传来忙音,刘颖超那边显然出了什么紧急事件。
魏燃把手机揣回上衣的内置口袋,咚咚两下轻敲包厢门,接着拉开推拉门:“客人,您点的一壶米观音”
话说一半,门也只拉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儿,一道明黄色的液体抛物线隔空划过。
魏燃冷不丁被溅了半脸温凉的茶水,失语地愣怔当场,微微睁大眼睛。
“分手?不可能!”
男人涨红了脸,肢体语言述说的是恼羞成怒,他砰地一声把空杯子砸在矮桌上,一桌昂贵的海鲜刺身震了三震,汤水酱汁在造型各异的精致碗碟里无助摇摆。
杯子里原本甄满的茶水此刻尽数倾泻在桌对面的客人脸上,这杯水泼得很有技术含量,快准狠,浇得对方措手不及,途中还殃及无辜,把魏燃给拉下了水。
魏燃抹抹脸,动作僵硬地将餐盘放下,从缝隙里推进去,麻木地心想:两个男人闹分手?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被泼水的那人绷紧的侧脸,还是个熟人——方才厕所偶遇的傅老师。
魏燃略有兴致地挑眉,只见一股水流飘着茶香,自傅奕珩的额发淌下,被俊秀高挺的鼻梁分开,由鼻翼流经抿成直线的嘴唇,往下洇湿米色的毛衣半高领。相较于对方气急败坏双眼喷火的暴走状态,他异常的冷静自持,眯着眼垂着睫毛,仿佛被冰冻的木偶,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表明他提出分手前就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并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信念坚定且决绝。
魏燃退出去,但没有完全阖上门。
教室里,最后排的少年跟左邻右舍八卦完,思来想去,熊熊燃烧的求知之魂蠢蠢欲动,终于忍不住了,顶风作案,掏手机发来消息:“不是,老傅晚自习都不盯,原来是跑去吃饭了?”
“我们班女生问他跟谁吃的饭,高档日料啊,随便点点东西都上千,这么舍得下血本儿,约会呢吧?”
“我去,真鸡儿好奇,谁有这么大魅力,能让爱岗敬业的傅老师丢下一众渴望知识、嗷嗷待哺的高三学子义无反顾地奔赴她的怀抱?”
“哥,求你了,帮我去瞅瞅呗?”
哐哐哐发完消息,他抖着腿啃着手指甲焦心等待。
过了起码能有十分钟,他的好兄弟总算回了消息,特他妈玄幻的一句话:她不是她,你们的傅老师也不是你们以为的傅老师。
刘颖超扯嘴角:哥你装逼累不累?
“我累了。咱们年纪也不小了,好聚好散,放过彼此。”
傅奕珩拿起店里消过毒的净手毛巾,囫囵将脸上的茶水擦了擦,叠好,又放进青花瓷碟,明明是再狼狈窘迫不过的处境,行为举止却依旧慢条斯理,优雅从容,好像只是从浴室洗了个脸出来。
他把毛衣衣袖往上拉了拉,露出白皙劲瘦的小臂,常年举着手书写黑板字,别的地方不提,手臂算是得到了充分有效的锻炼,一层薄削分明的肌肉附着在骨骼上,手腕处爬着几条蜿蜒曲折的青蓝色静脉血管,宛如起伏的山脉,蕴藏着轻易不显于人前的力量。魏燃像是被烫了一下,移开目光,注意到那只分外显眼的喉结紧贴着濡湿的衣领上下耸动。
“金宸,别耍小孩子脾气。”傅奕珩语气温柔。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金宸哪根敏感的神经,他冷哼:“拜托,我他娘的只比你小三岁!成天把我当孩子哄,我看你给一帮小屁孩当班主任当疯球了吧?我一下飞机,马不停蹄,行李都没放下就满心欢喜地赶过来见你,你居然第一句话就跟我提分手?你怎么有脸跟我提分手?当初是谁先招惹的谁?”
被唤作金宸的男子很纤瘦,衣着打扮时髦新潮,富有活力,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此刻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指责和泪水,贝齿轻咬绯红饱满的唇,弧度下垂,眼眶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盯着傅奕珩一眨不眨。
又来了,又是这招杀手锏。傅奕珩头疼。
放在以前,只要他摆出这副泪盈于睫的作态,傅奕珩就会立马投降认错,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爱哭鬼,无论男女。在傅老师从小到大接受的家庭教育里,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果一个大男人哭了,那必定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既然人家都那么委屈了,怎么能继续雪上加霜?
金宸显然很懂得如何拿捏对象的弱点,次次以柔弱的泪水相要挟,屡试不爽,但这回,这招似乎不那么管用了。
“我在洛杉矶有个老朋友,因为他不常回国,所以我没带你见过。”傅奕珩不去看他的脸,因为饿着肚子,甚至还有胃口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希鲮鱼籽,蘸了芥末放进口中慢慢儿咀嚼,“他跟我一样,也是个穷教书的。”
金宸扑扇了两下眼睛,本就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珠无声滚落,他蠕动嘴唇,内心划过糟糕的预感,想问什么,话音却哽在喉咙被瞬间煞白的脸色逼了回去。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这么巧他心存侥幸,闭了闭眼,滚落的泪水更多了,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因为悔恨。
“我一直都夸你很聪明,看你脸色,应该是猜到了。没错,他跟你同校。”傅奕珩觑着他,黑色的眼珠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半点温度,“点到为止,我想我们确实不合适,再耗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你说呢?”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金宸呆呆地张着嘴,半晌也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从来没想过他在洛杉矶的那笔风流账有一天会捅到傅奕珩那里去,他想都不敢想,明明,明明已经再小心不过
“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就”
“你,你听我解释!”金宸不死心,竭力挽回,泼人一脸水的嚣张气焰早就消弭无形,连说话也磕磕绊绊,“你知道的,国外都很开放,很多这样那样各种名头的派对,大家放开了喝酒难免,难免”
说到这里,金宸像是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得低低的,双颊连着脖子红得滴血,他不安地嗫嚅:“可我从始至终,爱的都是你,我的心里只有你,其他的都是玩玩的,我从来没当过真。奕珩,你,你要相信我。”
他卑微地把心剖开,颤抖着想去拉那只放在桌面上的手,手的主人却发出一声嗤笑,轻蔑讽刺的意味浓重。他顿住,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缓慢擦嘴的傅奕珩,眼里一下子涌出疯狂的恨意,声音冷下来:“你笑什么?”
“抱歉,惹你生气了?”傅奕珩清了清嗓子,笑意未散,“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别多想。”
“我爱你,你觉得好笑?”金宸的面孔开始扭曲。
“恕我直言,是的。”傅奕珩敛了笑,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可笑至极。”
气氛一下子变了味道,空气中宛如悬起无数根蓄势待发的凌厉箭羽,稍不留神,就会将两人射得千疮百孔。
金宸炸了,腾地站起身,指着傅奕珩的鼻子控诉:“那你呢?我起码还能把我爱你问心无愧地说出口,你呢?你爱过我吗?交往三年,异地两年,这三个字你说过哪怕一次吗?呵,连碰都不想碰我,搞个狗屁柏拉图,全天下也只有我这个傻子,能对你死心塌地!”
傅奕珩摆摆手,不欲多言,三年的付出只当是喂了狗,不提也罢。再多的争吵都是徒劳,没意思,只会加深羁绊与憎恨,而他现在只想快速抽身,越快越好,免得给迟钝的痛感以反应和还击的机会。
潜伏的倦意刹那间攀上他的面庞,他失了耐心,彻底冷下脸:“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也没多少,随时欢迎过来取走,或者你要是嫌麻烦,告诉我地址,我给寄过去。”
金宸瞠目结舌地看他,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相恋三年的爱人。
傅奕珩又歪着头想了想,很不情愿地做出让步:“对了,你暂时没地方落脚,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那你抓紧时间租房吧,东西我只帮忙保管一个月,逾期不候。届时如果没有音信,我会当垃圾处理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得申明,老傅是受老傅是受老傅是受!但在上一段感情里,他担当的是攻的角色,额没真的实践过之前,自我认知有偏差。
第3章
人走茶凉,徒留一桌狼藉。
各式菜肴端上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摆盘很讲究,色彩搭配很艺术,狼藉糟乱的只有人心。
包厢里的温度打得很高,傅奕珩腰腹板直地坐着,用一种严肃专注近乎虔诚的目光盯着原木桌面,盯着那枚失去意义被摘下退还的戒指。
铂金素圈反射着灯光暖黄的色调。
也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傅奕珩放松腰腹,泄出一口浊气,平直僵硬的肩膀垮了下来,他把自己手上的戒指也取下,搁拇指和食指之间转了一圈,然后咔哒一声轻响,摞到孤零零的那枚上面,凑成一对儿。一如购买前第一眼在橱柜里见到它们时一样。
甜蜜,般配,完美。
热风鼓动,额角渗出汗珠,诡异的追悼仪式兼自我反思总算收场,一段前期任性后期崩坏的亲密关系就此画上不怎么圆润的句号。
傅奕珩犹豫了两秒,将面前的茶杯推到一边,唤来服务员点了一瓶冰镇梅子酒。也可能不是梅子酒,而是别的什么酒,他没看,闭着眼睛在酒水单上瞎划拉的,点到啥喝啥。
管它的。
他现在亟待酒精的抚慰。
打着失恋的幌子买醉放纵,大概是天下男人的通病,傅老师也不能免俗。
端起第一杯酒之前,傅老师告诫自己,要适可而止,回去批改完试卷还要备课,明天依然是需要早起的工作日。告诫完,仰脖干杯,辛辣刺激的酒液争先恐后地滑入颤栗的咽喉,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很不幸,傅老师点了该店最烈的一款百年陈酿。
“小魏,一元复始那个包厢是你下的单,你负责。”打烊前,店长把麻烦人物甩给临时工魏燃,和颜悦色地叮嘱,“人醉得神志不清了,没法儿沟通,待会儿店里还是准时打烊,你把人带外边儿吹吹冷风,等他清醒一点,把帐结了想办法给送走。记得啊,一定要把帐结清!付了钱才能放他走!”
临时工没人权,魏燃认命地点头答应。
换了衣服,走进包厢,醉成一滩烂泥的傅奕珩正趴在桌上安静地睡着,面色酡红,呼吸清浅,魏燃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低声骂了句操,扛起人就走。
走之前,余光瞥见桌上的对戒,想了想,顺手捞进荷包。
将人从包厢拉至店门口,一番动作极不温柔,傅奕珩被颠来倒去,难受地眯缝起眼睛,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酸涩,他伸手扒拉着欲推开架着自己的人,弯腰扭头。
尽管醉意朦胧,但一道强势嚣张的嗓音还是成功地冲破迷雾,传送进他的大脑沟回。
“敢吐我身上,信不信我抽你?”
哪个兔崽子这么狂?
傅奕珩立刻竖起眼睛,目光凌厉,连吐都忘了,张口就刨根:“怎么说话呢?你哪个班的?”
魏燃烦得很:“您先甭管我哪个班,抬脚,穿鞋。”
日料店进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脱鞋,魏燃特讨厌这规矩,一天里总能闻到几个香港脚,那味儿,活像几年没没沾水洗过脚。
“鞋?”
傅奕珩扶着门,低头望着自己的爱鞋。这鞋是他托美国的朋友花大价钱代购回来的,限量版,平时贼喜欢,喜欢到恨不得搂着一起睡觉的程度,一般场合轻易不拿出来上脚。他看看鞋,又看看脚,目光涣散且超然,十分淡定地蹲下,把脚上的袜子脱下来,试图给鞋穿上。
边穿边念念有词:“外面天儿冷,还下雪,乖,穿上袜子就不冷了,哥哥这就领你回家。”
魏燃双手环胸站在一边,嘴角抽搐,心想这人什么毛病?他见过无数千奇百怪耍酒疯的案例,今天又解锁了值得吹一年的奇葩新姿势。
袜子口小,鞋子头大,怎么塞都塞不进去。
傅奕珩努力了半天,有点气馁,怜惜地盯着鞋,沉默不语。
“怎么不穿了?”魏燃冷眼旁观,乐得看戏,“别愣着呀,你家鞋弟弟挨冻呢。”
傅奕珩这会儿听不出阴阳怪气来,抬头委屈巴巴地咕哝:“它长太胖了,穿不下。”
“胖了?”魏燃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嗯,你挑的这款呗,丰满。”
傅奕珩满脸痛苦地点头,接着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指导爱鞋要如何保持身材,少吃垃圾食品多运动,积极迈入绿色健康新生活。
魏燃听了一会儿,掏掏耳朵,实在忍不坐噪,很想直接拎着脖子把人丢出去,但又怕外面冰天雪地的把人哪儿冻坏了第二天被投诉。
行吧,顾客就是上帝。
魏燃于是哄小孩儿似的拍拍傅老师的头,俯身掰开傅老师的手,把纯白的棉袜抢过来:“鞋子不冷,冷的是你,哥哥要是冻感冒了,谁来照顾鞋子老弟?大局为重啊哥。”
他都不知道自己顺嘴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傅奕珩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他,纯粹的黑眸周围荡漾起涟漪,看起来人畜无害,还有点傻憨憨的,居然郑重其事大点起头:“兄台你说的很对!”
“必须的,这叫智慧,学着点儿。”
少年憋着笑,眉眼间的野性和乖张暂时蛰伏,透出一点罕见的温情,他拎起裤脚蹲下来,帮智商三岁的酒鬼穿袜子。
这一幕要是被刘颖超看见,得心脏病突发猝死当场,哥们儿胆儿再肥,他妈的也不敢这么拍班主任的头啊!还让班主任学着点儿?!死一万次也不够的啊!
傅老师的脚跟他的人一样,长得挺拔俊秀,由于常年不见光,皮肤比身体其他地方都白,也没有任何异味,除了干净就是干净,从脚趾缝儿要趾甲盖儿,里里外外都纤尘不染。皮也嫩,滑不溜秋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糙老爷们儿的脚。
是不是gay都这么爱干净?
Gay这个词甫一在心头出现,就引起了严重的生理不适,魏燃感到他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肋骨,跟心律不齐似的,他皱皱眉,怀疑是不是熬夜熬伤了身体。由于分神,他捏着傅奕珩脚腕的手不自觉就加重了力道。
傅奕珩吃痛,往回缩脚。
“别动。”魏燃攥住不放。
傅奕珩不听,哼哼唧唧地伸手去掰魏燃的手,未果,被魏燃一巴掌拍开:“不听话,真抽你。”
全天下敢抽老师的学生,恐怕就他一个了。魏燃表示,有点刺激。抬胳膊作势又要下手。
傅奕珩缩缩脖子,把手背到身后,不动了。
“嘿,这样才像话嘛。”魏燃得意洋洋,迅速干净利落地给傅老师穿好鞋袜,朝对方摊手,“手机给我。”
“做什么?”被酒精浸泡得短路的神经仍然顽强地保持着最后一丝警戒,傅奕珩舔舔嘴唇,吊着眼角笑了,“怎么,想要我的联系方式?”
魏燃啼笑皆非:“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干什么?让你帮我补课啊?”
“不给。”傅奕珩自说自话,哼了一声,面露骄矜,“长得再帅,也不给。傅老师不对小孩儿下手,一边玩儿去。”
魏燃明白过来了,这是把他当吃饱了撑的撩闲的呢。
“你喜欢搞男人,就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喜欢搞男人呢?”魏燃不问自取,直接从傅奕珩的大衣口袋里搜出手机,点亮屏幕,头也不抬地问,“密码,指纹,还是人脸识别?”
“咦?”傅奕珩的语气很困惑,眨眨迷蒙的双眼,看样子很想让涣散的视线聚焦,“你不喜欢吗?”
“什么不喜欢?”魏燃的耐心本来就少得可怜,这会儿基本被压榨个干净,提高音量催促,“快点儿!唉,算了,直接把你手伸过来,我挨个儿试。”
傅奕珩没说话,乖乖把手伸过去。
入手粗糙,干燥温热,他无意识地用指尖剐蹭起厚实的掌心,本能地想汲取一点少年人的活力与温度。
可这细微的动作却引发了惊涛骇浪般的过电反应,魏燃戛然顿住,电流所过之处,挨着傅奕珩的半边身体从脚底到头发丝都是麻的。
“滚开。”
他冷下声音,暴躁地甩开那只手,一扭头,对方拉下他的衣领迅速欺近,一张放大的属于同性的被酒气熏染的俊脸近在咫尺。
咕嘟一声。魏燃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这个距离贴近到令人局促,他甚至能看见傅奕珩被酒气熨红的皮肤上细小的毛孔,喘息间灼热的气流扑打在脸上,他屏住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下,落在两瓣殷红的唇瓣上,落在界限分明的唇线,泛着水润光泽的唇珠,以及缝隙间崭露头角的白玉般的牙齿上。
再往下,就是那只轻轻提起的喉结,它在颤动,贴着濡湿的毛衣衣领
心跳如擂鼓,一声一声震得魏燃发慌,没等他来得及思考自己这一连串怪异的反应,那双黑沉的瞳眸蓦地贴近,又自顾自飘然远去。
“你脸红了。”傅奕珩挑眉,打了个哈欠,“年轻人,闲暇时去阴暗处找一找,你会发现更真实的自己。”
更真实的自己?
魏燃神色复杂地看着傅奕珩,这人露出迷之微笑,张开双臂向后仰倒,咚的一声,坚硬的后脑勺砸在地上,身躯挣扎扭动了两三下,最后彻底被铺天盖地的睡意死死压制。
妈的。魏燃有点虚,人民教师就是不一样,就连耍酒疯,也疯得充满诗意和哲理。
真是,不知所谓。
作者有话要说: 爱鞋人士傅奕珩:)
第4章
第二天,傅奕珩在头痛欲裂的宿醉中醒转,他捂着抽疼的胃,满身酒气地蜷缩在狭窄的车后座上。成功找到他的车并将他搬上来的人善良且周到,不仅打开了热空调,还降下车窗留了半寸的空隙,防止被酒精麻痹的醉汉在睡梦中被憋死。
“唔”
一声痛苦的呻.吟后,傅奕珩扒着座椅坐起来,浑身的骨头发出一阵咔哒哒的抗议,他检查身体,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挨了一顿胖揍。
破碎的片段跳跃式闪回,模糊的画面像是卡了壳的录像带,极其不连贯,纷纷扰扰的场景潮水般涌来,又如同按下快进键迅速褪去,最后定格在一张放大的陌生的脸上。
傅奕珩捧着沉重的头,搓了搓脸颊,记起脸的主人是那位在厕所看他不爽的小帅哥。
他摸索口袋,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这会儿是凌晨四点半。
还好,还有时间。
不清楚胃袋里盛满的酒精现在为止究竟挥发了多少,也不清楚自身的判断力是否回复正常水平,傅老师是个知法守法的好公民,果断花钱叫了代驾。
冲回家洗了个战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再争分夺秒的批改完试卷,紧赶慢赶踏进办公室的刹那,鸡飞狗跳的早晨算是彻底圆满。
“哟,今天起晚了?”李鼎捧着保温杯笑得很内涵,“看来昨晚的相亲还不错嘛。”
“没。”傅奕珩讪讪地压了压被风吹得飞起的头发,“就是喝了点酒,没睡好。”
“酒啊。”李老师一副我是过来人我很懂的表情,感叹,“酒是个好东西。”
喝个屁的酒。
傅老师头重脚轻地上完上午第一节 课,叫错一个同学的名字漏讲两道填空题并打了三个哈欠后,夹着教案魂不守舍地飘出教室,同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任何酒精饮品。
一下课,最后一排,几个因为成绩烂脾气臭而惺惺相惜的男生女生在微信小群里热闹地讨论起来:
“老傅看起来精神头不怎么好啊,整整一堂课都没讲冷笑话!好鸡儿不习惯。”
“对对对,今天居然没扔我粉笔头!奇迹!”
“兄弟们理解一下,经历了一宿的抵死缠绵,干柴烈火的,估计被榨干了:)”
“啧,师娘威武。”
“老傅终于摆脱单身,无语凝噎【叼手帕哭泣.jpg】”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师娘,有没有人来科普一下?可太好奇了!”
直到午休,傅奕珩翻搅痉挛的胃才缓了过来,同时他也察觉到几件令人头大的事,比如,钱包里不翼而飞的身份证。
他猜测是被日料店扣下了,因为他吃完喝醉没付钱。
他想给那家店打电话确认一下,想法还没付诸实践,对方比他先一步行动前来讨债。
按下接听键,那道声音穿过手机抵达耳膜的瞬间傅奕珩就认了出来。
“喂?傅先生吗?”
冷淡中透着股烦躁。
是那小孩儿。
“嗯,你好。”傅奕珩应声,仰靠进椅子里,手里玩弄着钢笔。
“您的身份证儿在我这儿。”对面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一口一个您,“昨天我帮您垫付了饭钱。有空您来店里取回证件吧。”
“多谢。”傅奕珩也是不咸不淡的语气,他对不熟的人惯常都是这态度,“我就不特地跑一趟了,饭钱我微信转给你,你把身份证快递给我就行,邮费到付。”
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话过于生硬,结尾细心地加上一句:“麻烦了。”
对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任何非面对面的对话,只要一方稍稍停下,都会显得尴尬或者别有深意,傅奕珩怀疑是不是自己急于划清界限好掩盖醉酒出糗的企图过于刻意,对方有所察觉。
好在这段沉默维持的时间只有几秒,不那么难捱。
“行吧。”
两人同时挂断,傅奕珩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傅老师把手机搁在桌面显眼的位置,一直竖着耳朵留意着好友申请的提示音,他是个不喜欢拖拖拉拉今日事今日毕的行动派,可这回偏偏碰上个慢性子。他明明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对方自己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动动手指复制粘贴一下就能搜到,但对方貌似很忙,迟迟没有音讯。
魏燃确实很忙。为了赚钱,他身兼数职,每天忙得跟个永远停不下来陀螺似的,转起来能跟地面摩擦出火花,再加上傅奕珩转脸不认人的态度让他有点不爽,好吧,是很不爽。
他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爽,傅奕珩虽然不热络,但也没说错话,客气疏离,想想很容易理解,无非就是避免见面呗。这也正常,现在人干什么都图一方便省事儿,见面的话就免不了寒暄,免不了说几句客套话,而且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不必要的社交,动嘴皮子都嫌费劲。
魏燃看着暗下来的屏幕嘶了一声,把手机揣回屁兜。
那就晾着呗。他吹了个曲里拐弯的口哨。看谁先沉不住气。
两天后,没身份证很没安全感的傅老师投降认输,主动根据对方的手机号搜到关联微信。
微信头像是一丑不拉几的花猫,正张大嘴巴打哈欠,背景是昏暗的小巷,傅奕珩觉得这巷子有点眼熟,但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多半的深巷都长一个样儿,就算住里面成天路过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微信名称应该是真名,叫魏燃。
魏燃。
名字好像也有点眼熟。
傅老师顿时就有点凌乱,越发对酒精伤脑会降低智商这一言论深信不疑,他甩甩发涨的脑袋,点了好友申请。
又隔了两天,申请才通过。
当时是凌晨,傅奕珩睡到一半,像是预感到什么,突然从梦中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就伸手去捞床头柜上的手机。
上面显示五分钟前对方通过了您的好友申请,你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第一句话说啥呢?傅奕珩发了会儿呆,是问他这几天干嘛去了怎么不加他好友要回饭钱,还是质问他难道几天都不看微信是不是成心晾着他呢?
等回过神,已经被对方抢占了先机。
“还没睡?”
没头没尾的问话,傅奕珩嗤了一声,显得他们有多熟似的。
他忽然后悔起微信转账这个决定了,他当初就应该直接要对方的银行卡账号,直接打钱就完事儿了,搞得现在这么麻烦。
“睡了,这会儿又醒了。”他如实回答,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还礼尚往来,“这么晚还不睡,很忙?”
“忙。”
简短的一个字。
“那你先忙?”
“行。”
“熬夜伤身,注意休息。”
对方没回。
傅奕珩瞪着黑暗中发光的屏幕:
他加人微信是要干什么来着?为什么他要关心一个陌生人熬不熬夜伤不伤身?难不成失个恋喝个酒,人就跟着傻了?果然打击太大了吗?
等等,这孩子为什么不回消息?还懂不懂礼貌了?
傅奕珩烦躁地揪了揪头发,扔了手机,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彻底没了睡意,于是认命地拉开台灯,掏出催眠读物《道德经》。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绕口令的几句话下来,消失的睡意卷土重来,正眼皮打架小鸡啄米,突兀的铃声在寂静的室内惊雷般炸起。
半个小时后,穿着睡衣,匆忙套了件烟灰色棉大衣的傅老师怒气冲冲地出现在wave网咖的门口。
刚刚接到学校宿管阿姨的电话,说半夜查寝,男生402宿舍全员失踪!阿姨当宿管近十年,一双火眼金睛从窗户底下随便一瞄,哪能认不出这些抖机灵的臭小子在床上用枕头捏出的人形儿?
她愤然找出混小子们班主任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段抱怨,后来听那老师求情的态度还算良好,气儿稍微消了一点。
“我保证天亮之前一定把人给逮回来!”傅奕珩情真意切地恳求,“阿姨您就给我宽限俩小时,行不?”
“无故外宿,情节恶劣,按校规这是要吃处分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放心。俩小时,就俩小时,我一定把人领回来。”傅老师点头哈腰,一再保证。
阿姨骂骂咧咧了十分钟,最后还是松了口。
其实傅奕珩知道,宿管虽然话说的狠,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还是不落忍。这几个孩子都高三了,这会儿要是背上处分,到毕业都消不了,一旦在档案上留下污点,直接影响到时候的大学录取。毁孩子一辈子的事儿,都得慎重再慎重,所以能宽限就宽限,否则就不会大半夜的给班主任打电话,而是直接记下名字隔天上报校方处分了。
“这群倒霉孩子。”
傅奕珩跺跺脚,冲这寒风凛冽的冬夜哈出一口白雾,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边思索待会儿找到人要采取什么样的惩罚措施。
处分跟体罚肯定不得行,叨逼叨的说教又太软,把这几根老油条的耳朵磨出茧子都不管用,简直伤透脑筋。
Wave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网咖,环境好,费用合理,在学生中的人气一直很高,傅奕珩不确定刘颖超那四个人在不在里面,来这儿纯粹是碰碰运气。
就碰运气的结果来说,作为老师,他还算了解他的学生都什么鸟德性。
就具体事件的严重程度来说,他还是低估了他的学生们在校外都有怎样通天的能耐。
网吧开黑打游戏还算小儿科,聚众斗殴可就有点过火了。
第5章
刘颖超同学屈服于他爸的铁腕淫.威,立下字据保证升了高三就收心念书,不打架不翘课考试不交白卷,很努力地装了半学期的乖孙,一考试,跟交白卷也差不多。
不学考零蛋还有的装逼,学了还考零蛋就很跌份儿,他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实在憋屈,再憋下去能爆炸,于是爬起来,振臂一呼。
走,宵夜去。
402全体成员都一路货色,纷纷响应,轻车熟路地翻墙出来,迎着冬夜寒风,脱裤子拉拉链,站一排往护校河里尿尿,哆嗦完,再勾肩搭背地去烧烤摊打牙祭。
吃饱喝足,刘颖超打包了一份要啥有啥的豪华炒饭,去找狗东西魏燃倒苦水,抱怨一下惨绝人寰的毕业班特训,顺便美滋滋地走后门蹭个机子,游戏里耍两把风骚走位找找自信。
圆满。
简直想高歌一曲难忘今宵。
结果刚上wave二楼,拐了个弯,迎面碰上几道熟悉的人影,瞬间歌兴全无。
“哟,超弟弟来了,燃哥哥还会远吗?”
黄毛小伙子叼着烟,拽酷拽酷地走过来,那姿态,活像半边身子肌肉瘫痪,紧身皮夹克套在身上,露出手腕和腰际,怎么看都像是小了一号,里面的线衣领子很低,刻意露出一截黑青色的没人能猜得出全貌是什么玩意儿的纹身。
看着都挺社会,一扒身份证,都他妈未成年。
刘同学的白眼能翻上天,轻轻地把炒饭往二楼水吧的吧台上一放,抬手解扣子,脱棉衣,挽袖口,装逼装成两米五:“我家燃哥哥,那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哪儿是你们这群渣滓能轻易见到的?”
“得了吧,还人物?呵呵呕。”小黄毛嗤笑作呕吐状,身子很诚实地后退了一步,双眼也警惕地觑着刘颖超的动作,嘴上却仍然刚得不行,“我看他就是个缩头乌龟,成天东躲西藏的,打一枪换个地方,看我们找上门,又他妈的提前跑了!跟着这么个怂哥混,也不知道你累不累。”
“我哥怂不怂,我门儿清,用不着你搁这儿狂吠。”刘颖超往前跨了一步。
黄毛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刘颖超就顿住了,笑眯眯地睨他。
以前挨打挨多了形成了条件反射,黄毛也觉得没脸,有点恼羞成怒,挺起胸膛站回去:“干什么?想动手?怕,怕你?”
“不动手,哪儿能啊,我跟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刘颖超垂眼,仗着身高营造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沉着嗓子道,“你呢,回去跟黄盛远说,他要想燃哥趁早把钱还上,就他妈的别跟条狗似的闻着味儿就来堵人。对了,听说找不到人还砸了店?挺能耐啊,哦呦呦,我好怕怕。”
“狗日的,说谁是狗?”
黄毛晃着拳头就要上来招呼,被刘颖超掐着喉咙按住。
他拍拍黄毛的脸:“嘘我还没说完。阿辉,钱哪,都得慢慢儿挣不是?你能指望它从天而降砸你脑袋上?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你要说出去挣快钱吧,几个图快的不跟黄.赌.毒沾边儿?违反校规是一回事儿,违法又是另一回事儿,做人呢,别的地方可以糊涂,这点得拎清。横竖,催债不是你们这么催的,要不我总说你们这群人去了职高就变傻逼了呢,反正也没个借条合同字据啥的,把咱逼急了,拍拍屁股就翻脸不认人,吃亏的可是黄盛远。”
黄毛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憋着火瞪他。
他们这几个以前都是同学,从穿开裆裤一直到初中,整个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搁一处厮混。初中不是啥正经初中,末流陪跑的,俗称地痞流氓培训机构,或者职高中专生源输送专业基地,这些充满歧视的标签,都是那些好学校里的好学生嘴里说出来的屁话。
黄毛叫成辉,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这帮兄弟在同一条沟里乌七八糟地烂到死,不管什么时候,都一起朝那帮眼高于顶的优等生吹口哨吐口水,堕落怎么了?自由啊!为了自由故,万物皆可抛啊!没想到的是,最后出了魏燃刘颖超这两个叛徒!
首先脱离阶级的是刘颖超,他爸那两年做生意,跟坐了火箭似的,一夜暴富扶摇直上,砸钱斥巨资,二话不说就把倒霉儿子塞进了重点高中。这还不算玄幻,更玄幻的是,魏燃他妈的居然凭自己本事考上了!
这算什么?这是赤.裸裸的欺骗!
合着平时一起嘻嘻哈哈怼天怼地,回家关起门就埋头苦学悬梁刺股啊?好小子,还有明里暗里两副面孔呢!不光成辉,当年一起玩得好的朋友心里都不是滋味儿,所以有事没事就想来找茬找不痛快。他们都不会细想,这种不是滋味儿里有多少是真的觉得遭受背叛,有多少是眼红嫉妒,又有多少是悔不当初。
大多数时候,魏燃都懒得跟他们一般见识,能避则避,能好好说话就不动手,别提有多宽容大度了。可落在成辉他们眼里,就成了心怀愧疚不敢见人,或者纯粹是乖了怂了,被好学生群体给同化了,没了该有的骨气。
而后者更令成辉生气。
他冷笑一声,双手用力一抻,挣脱了刘颖超的钳制,扯着嗓子就喊起来:“奶奶的,这年头欠债不还的东西还有理了?”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喽啰也开始叫嚷起来。
二楼有不少通宵开黑的年轻人,听见声音顿时一阵骚动,看热闹的有,怕殃及池鱼直接结账走人的也有,因为这一嗓子明显有砸场子的倾向。
“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刘颖超阴沉着脸警告。
“魏燃!魏燃你出来!我刚都看见你了!是男人就硬气点,别他妈给个耗子似的净往洞里头钻!”成辉边喊边乐,语调夸张,“你以为给耗子当儿子就能不还钱了吗?那不行,你就是化成灰,也一分钱不能少该多少还是多少!”
“我操!”刘颖超太阳穴“突”的一跳,忍不了了,啪地把衣服往地上一甩,冲上去抬腿就要踹人。
他的三名舍友平时也是吆三喝四令老师无比头疼的刺儿头,纷纷撸袖子提腰带,气场全开,一副时刻准备着给兄弟撑场子干架的架势。
然而刘颖超的那一脚气势汹汹地送出去,还没踹到人,就被迫中途熄火了,不知道哪个好事的从旁横插一手,掐着他的腰就往回拖。
“谁他妈的多管闲事儿?给我松手!呦呵,劲儿还挺大,松手,松妈的,信不信爸爸收拾你咦?燃,燃哥?您打哪儿来?”
刘颖超扑棱着腿一扭头,对上一张冷冰冰的脸,登时濒临嗝屁,说话都不连贯了:“原原原来你在啊,我以为今儿你请假了呢,没有,没要打架,我就是太久没看见阿辉爱抚!爱抚行不行?很轻的那种。”
魏燃笑了:“你爱抚用脚啊。”
“呸,谁他妈的跟你轻轻地爱抚?”成辉炸毛,极其不配合地挥舞着双臂撇清关系。
“你闭嘴!”
“不闭,网吧你开的啊?”
“那也不是你开的,闭嘴。”
“你管我。”
“嘿,臭小子,爸爸今天不打残你枉为人父!”
“都给我闭嘴!”魏燃抚平额角的青筋,伸手指向楼下,“都出去说话,别影响正常营业。”
成辉伸脖子瞅瞅楼梯,总算记起自己来干什么的了,叉起腰:“不行,就在这儿说,你先还钱,还了钱咱们再说话。”
魏燃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瞥,成辉却觉得无数刀片刮着耳廓险伶伶地滑过,他裹了裹皮夹克,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
“我没钱。暂时。”魏燃说,“你让黄盛远过来,我跟他说。”
成辉张口就想来一句“远哥没空”,但被魏燃一瞪,声带直接罢工,屁也挤不出来一个。
好在一直在包厢里看戏的那位总算按捺不住,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没钱,你能跟我说什么?求我再宽限两天?”
黄盛远不是职高的,也不是学生,他是个放高利贷的社会人,专门打着道上混的名头到职高这样的地方收小弟,排场铺的大一点,狠话撂的足一些,再编出一些个英雄本色大哥梦,向往黑.社会的愣头青就会捧着入会费主动跳进来。
说白了,就是个忽悠失足少年替他跑腿催债的职业骗子,偶尔还做做皮条客,倒卖赃物,刷卡洗钱,什么赚钱做什么。
“就快凑齐了。”魏燃的下颌鼓出两团硬邦邦的咬肌,他紧了紧拳头,又无力地松开,竖起一根食指,“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一定还上,拜托了”
“一个月?”中年人把手插进裤兜里,侧着身子撇嘴,“那可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
魏燃蹙紧眉头,眉心的川字深深陷进去。
黄盛远用拇指跟食指捏捏嘴唇,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呢,也不是什么昧着良心做事的坏人,对你的遭遇也表示同情,心疼你小小孩子一天打几份工,瘦得都脱相了。这样,我现在呢,给你一条捷径,不光能立马把钱还上,还不用付利息,你说怎么样?”
“什么捷径?”魏燃狐疑地眯起眼睛。
黄盛远走近了,避开一道道灼热的视线,附到魏燃的耳边,先是嘿然笑了一声,接着开腔:“我昨天到你家搜了一圈,发现了这个。”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有着跟魏燃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气质上更纯澈,更温和,也更隽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里能让人看见阳光。如果说魏燃是沙漠里浑身带刺的仙人掌,那她就是仙人掌上意外绽放出的小黄花,它跟仙人掌同气连枝,但显然截然不同。
“大哥打听过,这就是你那个双胞胎妹妹吧?”
魏燃望进中年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被唯利是图和肮脏淫.秽可悲地填满,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一根削尖了的冰柱钉入了他的太阳穴,贯穿他的颅脑,留下森然寒意。
“你什么意思?”
他挑起眉,听到自己的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扭曲,宛如颤动的锯条。
“这你还不懂?装什么纯啊,你妈不就是干这行的么。”黄盛远嘟囔,怪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有点烦躁地架起两手,一手空心握拳,另一只手竖起中指,猥琐地将手指插.入拳心空洞,进出两下,舔了舔嘴唇,“第一次,开价两万,成不成?”
“两万?”
少年的眉毛挑得更高了,薄到近乎透明的唇此刻突然充盈了被怒火激发的血色,讥诮地扬起诡异的弧度,笑意不达眼底。
黄盛远毫无危险意识,还以为他这是想讨价还价,神色挣扎一番,张开五指:“两万五,再多就没人要了——”
魏燃二话不说伸手拉下他的衣襟,屈起手肘砸向后颈,并迅速提膝盖往他面上狠狠地撞了几下,坚硬的膝盖骨在可怕的冲力下撞歪了黄盛远的鼻梁,顺带磕碎了几颗牙,不知道哪里迸出来的血溅了一地。这还不算,魏燃一记漂亮的过肩摔,将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又冲上去猛踹对方的下三路。
黄盛远捂着裆吱哇乱叫着,呼痛声中夹杂着污言秽语:“住住手,妈的,鸡生鸡养的狗杂种啊”
刘颖超跟成辉都呆了,直挺挺地杵在原地当棒槌,这场单方面斗殴,血腥程度跟残暴指数能归类到R级档。
“两万五。两万五。我弄死你。弄死你”
少年如同发了狂的野兽,红着眼往死里踹,一遍又遍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弄死你这三个字,仿佛真要将冒犯他的人抽筋嚼骨,生吞活剥,送往极乐。
第6章
现场的气氛犹如冷锋压境。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成辉,他找到自己因下意识的忌惮和畏缩而消失的声音,咒骂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巨大的勇气,闭着眼就急冲过去,凭借瞬间爆发的速度和力量,他用肩膀抵着魏燃的胸膛,将魏燃撞翻。
两人同时扑倒在地,开展起“你想起来呵没门儿我张嘴咬住你鞋子也不可能让你先起来”的地面缠斗。
这一扑的效果可媲美一触即发的导/火/索。
黄盛远带来的几个马仔对视两眼,要去扶他们依然维持着抱头抗揍姿势的老大,过去的时候路过刘颖超,刘颖超目不斜视,伸脚就把最前面的那个绊了个大马趴。
那哥们儿五体投地地趴着缓了一会儿,接着一个轱辘爬起来,瞪着刘颖超的牛眼睛里能喷出火。
刘颖超别的本事没有,找抽的本事特别行:“哎呦,初次见面,就行这么大的礼,可怪不好意思的。爸爸身上也没带钱,吃完饭就剩两个钢镚儿,你要不?”
“我操.你大爷的——”
“啧,不要就不要,瞎叫唤什么?爸爸又不耳背。诶?怎么还动手了呢?”
“揍!都给我往死里揍!一个都别放过!还爸爸?可真有脸。爷爷待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爸爸!毛都没长齐的龟孙子!”
爷爷爸爸儿子孙子的满场飘,热闹得像是四世同堂。辈分一乱,谁都想教训教训没大没小的不肖子,刘颖超在厮打中边打边高喊“爸爸揍你天经地义”,引起了“他儿子”更猛烈的反击——“你太爷爷我今天就清理门户!”
仨一脸懵逼的舍友还在云里雾里飘着,对这场认亲大会感到很困惑,没等他们寻思完,就被迫卷入了混战圈。
傅奕珩一上楼,看到的就是这副遍地烟尘浴血奋战的场景。
要不是辨认出其中的五张脸,他百分百转身就走,顺手还报个警。不幸的是,他要找的人全在里面,包括402宿舍的四个倒霉学生,包括那个微信里说他很忙的日料店服务生。
合着就是忙着打架?
“都停手!”
他张开双臂,憋足气力,吼出一嗓子。
没人听他的。
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刘颖超屈起他的肱二头肌勒着一人的脖子,边勒边恶狠狠地敲那人的脑袋,跟敲木鱼似的:“叫爸爸!叫不叫,叫不叫,叫不叫”
傅奕珩听见自己耳朵里的血管在奋力搏动,太气了,以至于面无表情。
为人师表,他想,每个学生都是独特的个体。
可这也太他妈独特了,独特到他很想现在就把这二缺的脑子掰开,看看里面都藏了些什么奇葩玩意儿世纪瑰宝。
这时候,围观的群众突然集体倒抽一口凉气,嘶嘶声中夹杂着胆小女生的尖叫。
“啊——”
只见魏燃骑在黄盛远身上,眸底跳动着灼亮的烈火,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宛如来自胸腔的低频轰鸣,他把身体弓成蓄势待发的弧度,一手捏着黄盛远的下颌,迫使他张大血糊糊的嘴,一手拿着一根被拦腰折断的拖把杆儿,满是木刺的一端正对着那个腥臭的孔洞。
“燃哥你他妈疯了?”
木杆落下,戳了个空,黄盛远拼尽全力侧过头,木杆钉入了他脑侧的地板,他听到木板摩擦的吱嘎声,知道杆子贯穿了木板。
他不得不把木板想象成他的后脑勺,并激起一身后怕的冷汗,因为如果晚上一秒,杆子穿过的就不是地板,而是他的口腔、他的颅骨、他的头皮。
脑浆迸溅,血肉模糊,五彩斑斓。
他头皮发紧,发达的想象能力逼得他不断尝试挪动自己的四肢,蹬腿,翻滚,或者蜷成一团,怎么样都好,但身上的少年将他压制得死死的,一点机会都不留。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那是冷血爬虫类的眼睛,属于杀人犯的眼睛。
突兀的绝望和后悔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膀胱。
魏燃将拖把杆缓慢地拔了出来,再一次聚焦对准。
“我操了,魏燃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刘颖超扔开怀中被他敲肿的脑袋,着急忙慌地想要赶上前,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他被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脚绊了个狗吃屎,姿势跟方才那位哥们如出一辙。
魏燃紧咬牙根,感觉臼齿的凹凸表面,他的五官像是蒙了一层雾,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离开,安详和平静在此刻俘获了他,耳畔奏起一首只有他才能听到也只有他才能理解的咏叹调。
抛下吧。
歌词抑扬顿挫,恢弘哀婉,带着一股悲凉的宿命感。
抛下所有,远走高飞;抛下所有,永堕黑暗;无需与本性抗衡,无需跟命运斗争,本该如此,早该如此,你生来如此。
抛下吧。
握着木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舔到某种尝起来有清甜金属味的液体,又舔了舔嘴唇内侧,从喉间逼出一声呜咽,没人听到他说了句什么。
这时,身边湿冷的空气出现流动迹象,一只苍白透明,冰凉如水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嘘”有人在耳边发出白噪音,试图镇静他的神经,“告诉我,你不会是真的想杀了他吧?”
眼皮被这阵轻声细语激起细小的痉挛,濡湿的眼睫如同颤动的蝉翼缓缓上抬,魏燃落进一双黑沉的眸子,里面注满了无声的——
关切,担忧,或者宽容
等等一切关于美好的形容词。
魏燃闭了闭眼,又睁开,咏叹调的最后一个音符落进空空如也的胃袋,他想起自己忙得一整天没进食。
“你还年轻,不至于。”那人离他很近,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说话,他说,“不至于,松手。”
魏燃怔怔地看着他,胸膛仍剧烈起伏。片刻后,眼睛里的偏执和狂热逐渐褪去,他垂下头颅。略一松劲,半截拖把杆就从他手中被夺走,被甩得远远的,顺着楼梯滚下去。
丁零当啷,一如他此时不稳的心跳。
“亲娘诶,魏燃你个狗东西,能把我给吓死!我差点以为你要啊啊啊啊啊!妈呀妈呀,你们快看看,我是不是眼瞎了?你们瞎了没?我怎么感觉我看见老傅了啊啊啊啊啊!”
刘颖超辛辛苦苦爬过来,刚想跟虎口缴械的热心市民道个谢,一打照面,就跟踩了电门似的,蹭地往回蹦了回去,搂着他三个舍友鬼哭狼嚎。
舍友们也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语无伦次:“瞎了瞎了。”
“不瞎也得自戳双目。”
“我们这会儿要是当做没看见是不是就没事儿了?”
刘颖超:“老师没教你们吗?不能自欺欺人。走走走,这肯定是幻觉,假的假的,老傅怎么可能在这里。”
傅奕珩碾了碾指腹上沾染的液体,那是魏燃手背上的血渍。他冷笑出声:“走去哪儿啊?回宿舍的话正好顺路,跟我一起走正门儿呗?翻墙恁费劲,再把胳膊腿儿什么的摔折了,我没法儿跟你们家长交代。”
家长两个字令刘好汉虎躯一震,他双膝一软,转头就要跪下。
“傅~老~师~”好汉变怂妹,忍辱负重地凑过来撒起娇,仨舍友扭头做呕吐状。
“好好说话。”傅奕珩眼刀一递,刘颖超麻溜儿地解释,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临场瞎编,“是他们先动手的,我们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来忍去无需再忍,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扶危济困拔刀相助,老师您手下留情刀口留命,咋整都好别整来家长就好,您看行不行?”
一通话说得贼溜,傅奕珩都想竖起大拇指夸他成语学得不错。
混战的另一方伤势较重,抱团挤在一块儿,有如受到侵犯敢怒不敢言的小兽,傅奕珩在自己学生身上来来回回检视几遍,发现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皮外伤,也就刘颖超脸上挨的那一拳造成的淤青比较吓人,总体上来说,没吃亏。
只要没吃亏,一切好说。
傅老师把心放回肚子里,维持着严厉的表情,指着魏燃问:“你们拔刀相助,助谁?他吗?”
四人点头如捣蒜。
“他跟你什么关系?”这话问的是刘颖超。
刘颖超肯定不能说是同学,他们这伙人回去肯定得吃处分,可能还要大广播里挨批.斗,这会儿绝对不能供出魏燃也是他们学校的,否则就算休学也逃不过,学籍在那儿摆着,上面领导要盖个戳儿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两秒钟的功夫,刘颖超的脑速转出了火箭升天的速度,他咳嗽一声,挠着鼻尖儿:“就是,是认识的朋友。他是这个网吧的网管,平时聊的来,关系比较好。”
傅奕珩很自然地看向阴鸷麻木的少年,自从被夺走拖把杆,他站起身倚在楼梯口,就一声不吭地盯着脚下的地板,仿佛入了定的老僧。
怎么又成网管了?怎么哪儿都有他?
傅奕珩满腹狐疑,刘颖超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这孩子看起来像是能被别人欺负的那种软柿子?但此刻也不是厘清这团乱麻的时候,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他得先把刘颖超一行人押回去,再想办法彻底浇熄宿管阿姨的怒火,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捅到校方领导层面上去。
这边不管怎么说,显然刘颖超这帮浑小子占了上风,傅老师本着和气生财的想法,走到黄盛远跟前。
那人被揍得鼻青脸肿,被小弟架着,眼睛竭力睁到最大也只有一条细缝儿,但里面流露出来的眼神令人感到十分不舒服。
傅奕珩堆着笑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这几个高中生的班主任,不知道您的伤势如何,需不需要我报警处理?”
报警二字意料之中地戳中眼前人的神经,他从上往下打量斯文俊秀的男人,又看看不远处的魏燃,撇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从嘶哑的嗓子里硬生生憋出一句“不需要”。
去局子里怎么说?说他拉皮条失败了被个小屁孩儿揍成这样?说出去谁信?
“也行,那咱们私下处理。很抱歉,我还有事要忙,可能没办法亲自送您去医院,当然,医药费我们可以适当赔偿,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需要的话,您可以打给我。”
傅奕珩依旧笑着,这笑容带着三分客气七分疏离,是那种拥有像模像样、精致讲究的生活,并且总能从别处收获尊重与爱意的阶级人士才有的笑容,也是那种落在黄盛远这种人眼里分外刺眼诛心的笑容。
“医药费?”黄盛远捂着小腹走出两步,他弯了弯嘴角,也想挂起雷同的笑容,但他一笑,神经就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显得他面目可憎,“我看你好像不缺钱的样子,既然这么大方,医药费就免了,先替你的学生把债还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见(*^▽^*)
ps:这篇文经历过彻头彻尾的大改,完全是不同的故事,所以评论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因为前面的小可爱评论的都是以前那个版本orz
第7章
死亡近距离地伸出触角,撩了一下潜在刽子手的掌心,没得到像样的回应,又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
血液中肾上腺素的浓度逐渐下降,躁狂的神经在不情不愿中安分下来,魏燃于苍白空虚的寂静中慢慢恢复对外界的感知,首先冲破混沌的,是男子不咸不淡的询问。
“他问你借了多少钱?”
黄盛远伸出拇指跟食指,捂着腮帮子:“不多不少,连本带息,八万。”
“哎操!上个星期还七万五,这个星期就八万了?八万你个腿儿!”傅奕珩在,刘颖超不敢骂些特别脏的话,憋得胃疼,朝黄盛远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嘿,上个星期那还是上个月份,也不看看今儿个几号了?利息一月一翻新,这是道上的规矩。”黄盛远的脸被魏燃乱拳揍得肿成汪洋大海,五官却还抠抠索索挤在一座小岛上,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
刘颖超翻起白眼:“一个月五千,你怎么不去抢银行?”
“就这利息,有本事当初别管我借啊!”
“妈的,找你借的时候你他妈比着小指甲盖儿说利息就这么丁点儿,现在呢?我看你就是敲诈勒索!”
“谁卖东西不捡好的说?也就你们这些小牛犊子信。”
“哎操?”
刘颖超脾气上来又要炸了,被魏燃一个眼神给灭了。
“我说了,下个月还你。”魏燃走过来,路过顺带把倒在地上的椅子盆栽易拉宝什么的扶起来,他慢腾腾地做着这些,破皮的拳头上还沾着血,血珠滴在茂盛的绿萝叶子上。
“你,你拿什么还我?”黄盛远现在看见他就怵得慌,他抑制不住身上不断冒起的鸡皮疙瘩,不断去瞅拖把杆子滚下去的楼梯口,咽了口唾沫星子,强行找场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去银行,把这段时间打工攒的钱都汇给乡下老太婆了,我没猜错的话,你身上屁都搜不出来一个。”
“说了下个月还,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魏燃把绿萝轻轻放下,磕哒一声轻响之后,人就以极快的速度掠至黄盛远跟前,黄盛远吓了一跳,脊梁骨贴在墙上不动弹,像只吓瘫了装死的甲虫。
“你你你你干什么?我警告你,杀了人要在蹲监狱蹲到死的!”
魏燃面上的表情少得不能再少,脖子上的青筋有如吉他弦般颤动,然后他指向楼梯口,语气听不出多大起伏,“现在,麻烦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黄盛远面上无光,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一秒,被那双阴沉的眼睫冻得直哆嗦,想刚但显然刚不过,只好恨恨地啐了一口,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被小弟架起走了。
二楼一下空了,刘颖超几个人帮着把狼藉的二楼收拾收拾,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被押送回宿舍,在班主任的威胁下,从正门走的。为了表明悔过之心,差点给宿管阿姨跪下,同时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纸的保证书,企图激发阿姨的怜悯之心请求组织的宽大处理。
闹了这么一出,wave网吧的老板听闻店里有人聚众斗殴还把地板给戳穿了,大冬天的从床上爬过来了解了事情过程,魏燃也没啥好辩解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架是他打的,洞也是他戳的,被辞退也是理所当然。当夜清算工资的时候他还很感激,起码老板没让他赔那片一看就很贵的拼花地板。
揣着薄薄的信封,他拍拍身上那件军绿色的旧棉袄。
棉袄是三年前刚上初中的时候买的,买的时候刚好合身,这会儿袖子已经短了一截,洗的次数太多了,导致里面填充的棉花不再蓬松,保暖系数急剧下降。他把拉链拉到顶,扣上帽子,两手揣进兜里紧紧地贴着腰,希望能汲取一点温度。
应该把秋裤给套上的。
他坐在网吧前面的台阶上,踮着脚尖抖腿,手边是刘颖超给他带的那份豪华炒饭,这会儿早就凉透了,他想拎回去用微波炉热一下当夜宵。
一整天没得到食物的慰藉,到这会儿胃已经没了蠕动的欲望,消停了,也不咕咕叫了。
魏燃弓背缩肩抖了一阵,没抖出半点温度,索性不抖了,眼神放空凝视着夜色。他这会儿有点儿迷茫,四肢疲累,他知道待会儿回到家一吃完饭他就会倒头大睡,就思考这件事儿,现在对他来说比较奢侈,所以趁这会儿寒风还能刺激大脑让他保持清醒,他得抓紧时间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赚钱,怎么把这操蛋的生活继续下去。
首先,他得再找份兼职。
其次,他去二手市场估个价,看看兜里那两只捡来的戒指值几个钱,最好呢,能把这个月的生活费给安排上。
然后戒指的主人
想着想着,他的思绪就飘远了,飘至一只手上。
那只手一个小时前还覆在他的手背上,青筋贲起,带着毋庸置疑的力量,直把人握得发痛,直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到接触的那片肌肤上传来异样强劲的电流。
电流?
魏燃用力眨眨眼,更迷茫了,他搓搓手背,上下摸索全身的口袋,最后在棉袄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同样皱巴巴的一根烟和一只莹绿色的塑料打火机,他把烟捋捋直,点燃,放进双唇之间抽了一口,红色的火光在茫茫夜色里燃起。
饥.渴的血液与胃液同时庆祝起尼古丁的到来。
魏燃十指相扣抱着头,换了一个更随性更慵懒地姿势,这坐姿比较接近水平线而非垂直线。
他朝黎明前的夜空吐烟,看着烟雾袅袅上升,仔细观察烟雾缭绕迂回的路径和它形成的不规则形状,尝试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直到身上暖意全无,直到听见有人蹚过厚厚的橘色落叶,从街对面步行而来。
“哎,问你一个问题。”
魏燃眯起眼,极薄的唇角牵了牵,香烟的火光抖动:“什么?”
“你多大了?”
正上方,一张好看的脸去而复返,蹙着眉,神情认真。
“聪明的人不会用年龄来推断一个人的心智。”魏燃回答。
“但年龄能告诉我你有没有年满十八岁。”好看的脸拥有两瓣形状优美的唇,翕张间吐出音律好听的语句,“以及我需不需要就未成年最好不要吸烟,吸烟有害身体健康等系列话题进行无意义的例行赘述。”
“既然知道无意义,劝你还是省点口水。”
魏燃维持着躺在台阶上的姿势,傅奕珩蹲在旁边低头看他。
“这只是教育工作者的社会义务。”傅老师耸肩,眼神飘忽一会儿又转回到少年唇间衔着的香烟上,“你还没正面回答我。”
魏燃没说话,将香烟抽出来,娴熟地抖了抖烟灰。
傅奕珩耐性地等候着,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要多少有多少。
等香烟走完它短暂的一生,火光在金黄色的烟蒂前意犹未尽地止步,魏燃挺了挺胯,单纯靠腹肌力量把自己拎起来,歪着头问:“你真的只是想确认我够不够年纪吸食焦油和尼古丁?”
傅奕珩答得很坦然:“不然呢?”
“我以为你想泡我呢。”
“我不泡未成年。”
“要是成年了呢?”
魏燃的目光自下往上,直勾勾地落进傅奕珩跳跃着火光的眼睛里,后者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抵达眼周,漾起轻微如涟漪的细纹。
“那得看上帝的意思。”
“哦缘分。”魏燃揉搓着下巴,卷着嘴角问,“你又回来干什么呢傅老师?”
傅奕珩提起里面睡衣的裤脚,也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回来把饭钱还了。”
魏燃挑眉:“只是还钱的话,在微信上说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这话里带刺,是回应傅奕珩那时候在电话里的避而不见。
“还是当面还吧。”傅奕珩把落到额前的刘海往后拨了拨,苦笑,“不然我怕你忙起来,又晾我十天半个月。”
“真是奇了怪。”魏燃掏出手机,划亮屏幕,“这年头,还有上赶着还钱的。要都有傅老师这样的觉悟,那些放高利贷的估计都活不下去。”
傅奕珩看他:“正常人不会管放高利贷的借钱。”
魏燃弹走烟头,把手揣回兜里,扯了扯两侧脸颊的肌肉,淡淡地回道:“正常人也很少有穷途末路的时候。”
穷途末路。
傅奕珩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对这四个字缺乏真实体验,但这不妨碍他自行发挥想象力填补实践上的空白。
富人有千万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千万穷人的生活方式却都雷同。
那一刻,年轻人身上背负的孤寂与无助就好像一件湿透了的沉重雨衣,他屈起膝盖静静地坐在那儿,月光从另一边射来,斧凿般挺直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阴影,雨衣上的雨水从他脚边蔓延,沾湿了傅奕珩的鞋底。
许多年后,傅老师回想起这个月凉如水的夜晚,都不得不放下身段甘心承认,他被这位年轻人周身散发出的气质所吸引,一切看起来截然相反的形容词在他身上被巧妙融合,成熟与青涩,明朗与懵懂,要命的倔犟与真切的宿命感。
应该存在的界限一旦模糊,人的情感与判断就很容易受到影响。
傅奕珩尝到嘴里的唾液带着杏仁般的苦味,开口问:“多少?”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对方居然也能无缝对接:“两千。”
傅奕珩愣了一下,然后二话不说微信转账转了两千。
尽管他昨天刚打电话跟日料店确认过,那天的账单金额实际上是一千三百零八块。
叮咚一声轻响,是转账成功的确认短信。
魏然低头在屏幕上点点画画。
傅奕珩开始觉得自己的同理心与共情能力显得有些可笑,再问:“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那天桌上有两枚戒指?一对的,素圈儿,没有花纹。”
魏燃的手在兜里动了动,转过眼珠看他,摇了摇头。
傅奕珩点头:“没关系,都是该丢的东西。”
他没说,虽然他断了片的记忆里有许多被酒精侵蚀的黑洞,但不幸的是,魏燃把那一对铂金戒指顺进口袋的情景却意外地令他印象深刻。
危险的小骗子。
傅奕珩在心底给这位年轻人的品行下了不可推翻的定义,并表示往后余生都不会再跟此人有半毛钱的关系。
接下去又聊了几分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傅老师摆摆手,略显狼狈地转身回家。
直到躺在床上盖上被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怒意从丹田升起。
当然,绝非因为对方不怎么上道的小动作,而是因为自己。
因为明白过来,那一瞬间从心头划过的怜悯有多么荒诞不经,贻笑大方。
更可笑的是,从学校返回去找小骗子的路上,他竟然还极认真地考虑过,或许他可以帮帮这个小孩儿,比如给他介绍一份像样的工作,让他过得体面一点儿;或者帮忙找个法律顾问,解决高利贷利息过高的问题,减轻点还债的负担;再或者,八万块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事儿,找个靠谱的人先帮忙垫着
该死。傅老师躺床上爆粗口,简直他妈的浪费感情。
第8章
第二天上午的大课间原本要跑操,碰上阴天下大雨,跑操只好暂停,泱泱学子拍桌欢呼,举班同庆。放眼望去,结伴上厕所的,饮水机前排队泡咖啡的,走廊遛弯儿瞎扯淡的,眉来眼去搞地下恋情的,一个个偷得浮生一刻钟的闲就乐得合不拢嘴。
除了那四个被班主任请去办公室分享爬墙经验的402宿舍男子天团。
刘颖超这几个崽子,成绩差不守纪律还爱惹是生非,放在哪个班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天塌下来折了脖子也不愿意弯腰的那种。一般老师不幸遇上该类型,要么直接放弃,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自生自灭,犯了错该处分处分,该停学停学,很少有像傅奕珩这么上心的。大冬天的,晚上冷到窒息,穿着睡衣去外面找人不说,找着了也没说什么重话,回头还帮着藏着捂着,积极争取内部消化。
这么护短的老师哪里找?
刘颖超就是块茅坑里的硬石头,这会儿也该被捂热了。
“事情虽然暂时瞒下了,但你们无故外宿流连网吧打架斗殴,情节相当恶劣,违反校规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这人对外护短,关起门来该怎么罚还是得罚,不然你们也不长记性。这样,从现在起,一直到这学期末,每节课课后擦黑板的重任就由你们四个包圆了。”
说完,没听到应答。
傅老师从试卷堆成的小山中抬起头来,发现四个大男生背着手勾着腰,埋头盯脚尖,脚尖蹭地板,模样别提有多乖顺了。
傅奕珩卷起嘴角,摘下眼镜拿眼镜腿儿敲敲桌面:“怎么不说话,对这个处罚有异议?有异议就提出来,刘颖超?”
“没!没异议!”刘颖超立正站好,小眼神不敢直视班主任,讪讪地挠挠头,“就是就是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
他后边的兄弟从恍惚中回过神,戳戳隔壁的胳膊,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声音:“哎操,居然罚得这么轻?我以为起码得把家长请来呢。咋回事儿,我是不是在做梦?”
傅奕珩听见了,哼笑:“这梦做得还挺真实的吧?睡了两节课了还没清醒?还是你们真心想请爸妈来喝茶?尤其是刘颖超同学的父亲啊,每天跟我打一通电话,表示很乐意配合老师的教育工作,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尽管说,回去他有的是办法。”
刘颖超原地抖了两下,啪叽一脚踩在后面兄弟的脚面上,后者嗷一嗓子捂住嘴,紧接着就被压着脖子鞠躬,刘同学的求生欲望很强,舔狗当得很自如:“谢老师不杀之恩,402全体成员感恩戴德,以后一定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保证跟隔壁班老李的额头一样亮!”
“臭小子,你说什么我可听见了!”
李鼎从桌子底下探出头,他刚蹲着找资料,所以刘颖超没看见他,饱受脱发折磨的李老师表情逐渐失控,瞪眼睛抖眉毛:“小傅,这位同学叫什么?背后讽刺老师,拿老师的形象开玩笑,简直目无尊长!等等!有本事别跑,男子汉大丈夫,有胆子说没胆子认啊?”
傅奕珩捧着保温杯抿着嘴笑,李鼎飞来眼刀,伸手指着他鼻子:“都是被你给惯的!”
傅老师老神在在地劝他:“李老师啊,最近我的朋友圈有一款生发产品貌似很吃香”
李鼎出离愤怒了:“傅老师!”
这之后,402男子天团消停了不少,上课打瞌睡睡得不那么沉了,没事儿也不怼老师了,作业虽然还是抄的但从笔迹来看抄得也还算用心了,就连各科老师找来抱怨投诉的频率都少了,傅奕珩很满意,忽生一种岁月静好的职业幸福感。
幸福的状态维持了大半个月,直到一次月假回校,刘颖超他爸跟傅奕珩交流孩子的近况,提到刘颖超偷偷拿了他妈的卡想取钱,被他妈察觉之后,夫妻俩商量了一下,二话不说操起鸡毛掸子进行了一场激烈深刻的男女混合双打。
刘父在电话里唾沫横飞,把双打画面描述得生动形象,暴力血腥,直逼魔幻大片的3D效果。
周一上晚自习,傅奕珩想了想,没忍住,把刘颖超叫来办公室。
“你要钱做什么?”傅老师开门见山,“据我所知,你爸每个月往你饭卡里冲的钱够你在学校食堂和小卖部里吃成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闻言,刘颖超先是摸了摸自己日益膨胀的肚子,然后懊恼地抱住头:“我爸又找你告状了是不?怎么屁大点的事儿他也要跟班主任汇报啊?我还有没有一点隐私权了?真是烦死了。”
傅奕珩没说话,等他一股脑儿地发完牢骚,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你知道的,他也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像他一样吃没学历的苦。”
少年脸色不好,梗着脖子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揉搓着手指解释:“饭卡里的钱再多,它变不了现,不到学期结束取不出来。”
果然。
傅奕珩往前倾了倾身子,重复一遍:“要钱做什么?”
刘颖超看了他一眼,垂着眼睑不说话。
不说话傅奕珩也能猜出来:“你偷家里的钱,是要给那天那个叫魏燃的男生对吧?”
刘颖超环抱双臂,微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想替他还高利贷?”
刘颖超摊手:“为兄弟两肋插刀。”
“还挺讲义气。”傅奕珩眯起眼睛,继续往深了问,“是他指使你的?或者换个词,他拜托你的?”
“没有。”刘颖超否认,“燃哥从来不跟我们开口。”
“真的?”
“真的。”
“他有找你诉苦抱怨过吗?以一种比较婉约隐晦的方式旁敲侧击”
刘颖超尝出不对味儿来了,抬手打断傅奕珩的话,睁大眼睛:“傅老师你什么意思?”
傅奕珩往后靠到椅背上,神情严肃:“我是说你还小,很单纯,加上涉世未深,很多时候会被有心人利用。”
刘颖超听明白了,他腾地站起来,由于动作幅度过大,还把椅子绊倒了,面上隐现薄怒:“您的话我听懂了,概括一下,不就是怀疑我是个傻逼被燃哥耍着当枪使么?告诉您,首先我不是傻逼,其次燃哥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当初自个儿妈躺床上等死,要筹手术费,要筹他妹的学费,难成这样砸锅卖铁,也没找我们这帮没良心的朋友张过口,宁愿低头去借高利贷,一天打几份工还不停地被催债,成天躲着熬着,就他妈为了八万块钱!是,我偷钱我不对,但我看不下去想帮他一把,这有错儿吗?难不成放着他走投无路才是对的?”
说到后来,这位混世大魔王实在情真意切,差点哭出来。
空气一度凝滞。
傅奕珩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有巨浪翻滚,他愣怔半晌,默默地拍了拍少年因委屈和激动而颤抖的肩膀,说:“你没错。错的是老师。老师不该妄自揣测你的朋友,我向你道歉。”
刘颖超长这么大,从没想过班主任还能给他道歉?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能掉出来,他匆忙收敛了怒气,支支吾吾起来:“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怪您,我就是”
“关于你那位姓魏的朋友。”傅奕珩冲他笑了笑,问,“你能帮老师联系他吗?就说找个时间出来碰个面,坐下来一起想想办法。”
刘颖超眨了眨隐泛水光的眼睛,顿悟了傅奕珩的好意,当场从兜里掏出手机给魏燃打电话,连拨三次也没人接。
“怎么了?”
“没人接。”刘颖超急得挠头,“他太忙了,说是又找了份新兼职,晚上也在上班,我现在很少能联系上他。说不说得上话,都得看缘分。”
“没事,不急,总能联系上的。”
一个月的期限还剩好几天。
傅奕珩整理桌上的教案,让刘颖超上自习别玩手机注意点影响,回教室的时候让他顺便把批改好的练习册搬过去,跟同学们说一声明天上课要讲错题。把人当课代表使唤完,又坐着发起呆,指间飞快地转着笔。
这是傅老师从学生时代就有的毛病,好像想事情的时候不转笔,脑回路就会堵塞似的。
冬夜,少年双手揣兜缩着肩,坐在台阶上,寒风从露出后脖子的领口灌进他单薄的棉袄,他不自觉地打颤,笑着说穷途末路。
孤寂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来回闪现,如同按下重播键的老式录像带,镜头就那么两三帧,没完没了地滚动播放。
啪嗒一声轻响,笔掉在桌上,傅奕珩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被无数聊天会话框压在最下面的花猫头像,点开。
对话停留在两千块已收钱的那条确认消息,再往上,就是泛善可陈的几句问候,精简到不能更简短。
头像里的那只花猫是真丑,打哈欠的时候露出尖尖的獠牙,能看见里面长着倒刺的粉红舌头,鼻头上脏兮兮的,胡子也一根长一根短,参差不齐,从花色到姿态,丑得特别独特。
傅奕珩想不明白的是,明明他有魏燃的联系方式,明明可以直接对话,为什么还要让刘颖超代为转达好意?
这种迂回别扭的方式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
没等他往细了琢磨,催人赴约的电话打了进来。
“傅老师该不会还在学校里磨蹭呢吧?”手机里传来的声音爽朗大方,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气息,嘈杂的背景音里全是电音、鼓点和笑声,“老朋友的接风宴还缺席,不太厚道吧?”
傅奕珩笑着站起身,一只手套进大衣的衣袖:“你不觉得教育工作者跟夜店,这两者很违和吗?”
“妈的,当老师还不能蹦迪了?哪条法律法规规定的?爱音乐爱跳舞不行?”对面很快反驳,“赶紧的,别给老子装,以前就你最会玩儿,十里八乡最浪的仔非你莫属!怎么,这会儿上了年纪想收心了?收也成,兄弟举双手双脚赞成,但今天不行!今天好不容易攒的局,必须来,不来绝交!”
叽里呱啦一通说完,没等傅奕珩从舌尖蹦出一个字,忙音传来,对方火急火燎地撂了电话。
傅奕珩的毛呢大衣一半挂在臂弯里,一半还拖在地上,他失笑地看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心想,他什么时候是十里八乡最浪的仔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燃:浪仔,呵呵:)
第9章
浪不浪的,傅奕珩不知道,但他年轻那会儿确实不是什么正经的好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待感情这档子事儿很不严肃,挑人很肤浅,主要看眼缘,主宰审美的那根神经一旦搭上了就放手去追。由于自身条件摆在那儿,没碰上过死活追不上的,更没碰上过死活非要追上的。
说起来,有点游戏人间的意思。
除了长相,其他的性格家境学历云云,压根儿不在考虑范围以内,年轻的傅老师固执地认为,这些都是好上以后可信手解决的小事儿,没必要在出手前就自个儿瞎琢磨。
人生苦短,死亡很近,越琢磨越露怯,就是这么个理儿。
但这个道理是有年龄限制的。
甭管谁,年轻的那阵子都很阔绰,时间精力,包括情感,哪一样挥霍起来都跟不要钱似的,爱怎么浪费怎么浪费,哪管以后的贫瘠?等某天真的被推着来到三十岁门口的时候,才会发现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哪怕当初泼水一样泼出去收不回来也不稀罕的感情都变得极度吝啬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懂事儿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有多简单,长大之后就有多难。
好不容易长大的傅老师现在换了个信仰,凡事要心存敬畏。保险起见,不该碰的东西千万要坚守住底线。
比如酒精。
一场酒局,开头劲猛,你我他多年未见,彼此寒暄推杯换盏,两三杯下肚先把气氛炒热,中间基本喝开心了,舞池里摇头摆尾热完身,回来继续侃大山,白的啤的红的洋的轮番上阵,花式对吹,一路喝到高.潮,飘飘欲仙,等到第一个不胜酒力的一头栽倒,狂欢就进入疲.软的尾声。
傅奕珩接完电话,慢悠悠地晃回家,吃饭洗澡换衣服,喷上香水扒拉一下发型,直接奔着尾声去的。
会老友开心,喝两杯意思意思就行,借酒浇愁的经历,一生矫情那一回就够了,不然显得谁舍不得谁似的。
清醒的世界多么美好,傅老师这点思想觉悟还是有的。
出门打了个的,到的时候赶上午夜场,他那群狐朋狗友基本上也喝了个七七八八,卡座里歪了个遍地横尸。
傅奕珩数了数,熟面孔生面孔一半一半,总共七个人,摊着肚皮躺桌底下的,抱着酒瓶缩沙发里的,哭的笑的抱一块儿接吻的,悲欢喜乐,人间百态。
“卧槽,都他妈喝完了你才来,来喝尾气?真是吃什么都赶不上新鲜的。”
周傲,电话里催人的那个,看起来还算正常,起码还能扶着沙发直立行走,他奔过来搂住傅奕珩的肩膀,眯着眼使劲儿聚焦,伸手撸了一把傅奕珩的头发,嘻嘻笑道:“傅老师今儿穿得挺骚啊!恢复单身后是不是挺爽?要不要来一场梅开二度,老汉回春的夕阳恋?”
傅奕珩拿胳膊肘使劲儿杵了他一下,解下暖黄色的围巾搭沙发上,从桌上顺了瓶黑啤,撬了瓶盖灌了两口,指着互相啃得难舍难分牵丝搭线的俩位,问:“他俩什么情况?”
周傲拿酒瓶跟傅奕珩碰了一下,仰脖子灌下去半瓶,然后夸张地一甩头扭脸去看,那一甩的弧度比得上三分球抛物线,傅奕珩都怕他能把脑袋给甩出去。
“哦,什么什么情况?这不打啵儿呢吗?”周傲满不在意地耸肩,发神经地过去踹了两人一脚,踹完被打回来。
“他俩不都分了两年了吗?”傅奕珩左右看看,卡座里实在没落脚的地方,便转身往空着的散座儿走,“我记得分的时候阵仗还挺大,把大家伙都叫出来吃了场特别贵的分手酒。”
“转悠了两年没找着比对方更合心意的,后悔了呗。”周傲摇摇晃晃地跟着他,点了根烟,“当初我就说,这俩人分不久,感情在,跑不了,兜来兜去还得往一块儿凑。”
说完,得意地晃起脑袋:“你看,哥是不是贼牛逼?预测的事儿哪一件最后没灵验?就包括”
他说到一半,突然卡了壳,把打火机咔哒一声放在大理石桌面上,捏了捏烟盒。
傅奕珩看了他一眼,笑着补话:“就包括当初你说金宸那厮不靠谱,看面相就是个不安于室的主儿。”
“嘁,你就说哥猜的准不准?”周傲有点小情绪,可能是心疼哥们儿,也可能是心疼自己,“你他妈当初为了这么一句话还给老子甩脸子,膈应老子,欠的。”
“是是是,我欠,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一直视力不大好,看人从来没准过。恋爱期间没智商,多有得罪,我给赔礼道歉行不行?”
傅奕珩爽快地吹了一瓶,瓶子搁下时此事翻篇儿,“不提了,说说你在美国镀金这几年都捣鼓什么呢忙得电话也不怎么接?”
“谁不接你电话了?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就不接?你给我不接的机会了么?哎?我发现你这人很会恶人先告状啊!不行,这事儿我得给你掰扯清楚”
周傲突然激动,埋怨傅奕珩的薄情寡义埋怨了近一刻钟,还没完,先被涨满的膀胱憋去了洗手间。
傅奕珩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笑着摇头。
周傲是他大学同学,同系不同班,说起来两个人之间也是一笔糊涂账,概括起来,大致上就是我中意你的时候你身边有人,我不喜欢你了你又哭唧唧地跑来告白这种剧情。
烂俗又狗血。
不过话又说回来,几个人的青春不狗血?
大家都是这么一步步蹚过来的。
酒这东西,有第一瓶,没醉,就有第二瓶。
傅奕珩晃了晃空了的啤酒瓶,忍着没再去拿,手杵着腮帮子看人在舞池里甩膀子,顺便想想怎么在下次摸底考试之前把班级的数学平均分儿往上提溜几分,重点难点在那几个回回考个几分的破落户。
首当其冲的就是刘颖超。
想到刘颖超,不可避免的就想到他两肋插刀的那个兄弟。
思考的时候傅老师手上习惯性地拿点东西,没笔可以转,就拿周傲的打火机凑合。
银色的镀铬火机有节奏地在桌面上磕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这点响声落进酒吧庞杂喧嚣的音乐背景音中,被吸收殆尽,消弭无形。
“借个火。”
旁边传来的声音不怎么清晰,傅奕珩就听见了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没等他抬头,一只修长的手就伸到面前握住了他,就着他的手咔哒一声按下火机。
火苗嗤地蹿起。
昏暗的光线中,叼着烟的侧脸凑过来,那人俯身,敛目垂眸,嘴角绷着,跳动的火光勾勒出深刻硬挺的面部轮廓。
傅奕珩没动,一直到对方点燃烟直起身,双手揣着兜瞅他。
傅奕珩放下火机,另一只手覆上手背来回蹭了蹭,蹭去被他人触摸的异感,问:“这次的兼职在夜店?”
魏燃点点头,从夹克衫里掏出一瓶洋酒。
傅奕珩挑眉,撑着桌面懒洋洋地觑他。
魏燃接着拧开酒瓶的盖子,把酒倒进装了半杯冰块的玻璃杯,夹着烟的手握着杯口晃了晃。
等冰块跟金黄的酒液搅匀了,他把杯子推到傅奕珩跟前。
傅奕珩拿指腹摩挲着反光的杯口,觉得这杯轩尼诗白兰地美得像皇后手中沾了毒的红苹果。
他噙着笑,明知故问:“酒水推销?”
魏燃又推了推杯子:“熟人,八五折。”
傅奕珩哦了一声,晃动酒杯聆听冰块的碰撞声:“那要是不熟呢?”
魏燃:“不熟,八折。”
周遭似乎诡异地消音了一秒。
“不错,还知道宰客要挑熟的宰。”傅奕珩啼笑皆非,一口干了这杯杀熟酒,烈酒入喉,没激起想象中的味蕾体验,他咂咂嘴,嘶了一声,“假的,兑了起码一半的水。”
“差不多。”魏燃不假思索地承认,“放心,不是自来水,矿泉水,回去不会拉肚子。”
头一次遇见卖假酒还这么良心的,傅奕珩噗嗤一声乐了,皱着脸说:“兑少了,我可不想再喝醉。”
“那你少喝点儿,我也不想再背着你按着车钥匙到处找车。”
“你是用背的?”
这句话问的奇怪,魏燃愣住了。
不是用背的,难不成用抱的?
傅奕珩察觉到歧义,纠正道:“别误会,我以为你是把我扛肩上,你懂的,像是码头工人扛沙包的那种姿势。”
魏燃打量着他,抿着嘴没说话,两秒后视线转开,刮刮鼻子再看回来时发现傅奕珩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被酒精浸润得晶亮。
“看什么?”魏燃有点不自在。
“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傅奕珩实话实说,称赞道,“很帅,收拾得很漂亮。”
魏燃皱眉,应该是不满意漂亮这个形容词,他扯了扯嘴角:“因为要卖酒。”
“我知道。”傅奕珩给自己又斟了一杯假酒,眼皮不抬,“但你知道,这是个同性恋酒吧吗?”
作者有话要说: 在gay吧卖酒我们燃哥为了生计也是豁出去了嘤嘤嘤(╥╯^╰╥)
第10章
魏燃抽了口烟,烟雾在肺叶游走一圈,自嘴角缓缓溢出。
他没正面回答傅奕珩的问题,只是说:“这里挣钱比较容易。”
“那倒是真的。”傅奕珩龇了龇牙。
确实,就魏燃这长相,别的不说,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就让人遭不住,帅得跟把匕首似的,刀尖锋利,直往人心窝子里戳。
这种类型不多见,特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在圈子里很吃香。
几杯酒下肚,身上有点发热,傅奕珩捞出杯子里一块冰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说话有点含糊不清:“看来跟我一样的肥羊还挺多,心甘情愿买你假酒。”
魏燃看着他,似乎在大脑中进行了一场仔细的分辨,得出结论:“你跟他们不一样。”
傅奕珩觉得有点意思,问:“哪里不一样?”
“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没什么。”
傅奕珩被绕晕了,叹气:“小老弟,无所不知的,是百科全书,不是傅老师。”
“”
魏燃扭头看舞池,没搭腔。
酒吧里暖气很足,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变得低缓缠绵,跳跃的光束也安静下来,落在相拥低语的情人头顶,铺成灿金色的浪漫与温柔,缓缓摇曳的舞姿下有暗潮涌动。
傅奕珩继续摆弄起手里的打火机。
目光飘来荡去,总不自觉地落到左手边那人的身上。
散台没座儿,只能站着。魏燃背靠小圆桌,向后曲起手肘懒散地撑在台面上,他今天穿了件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衬衫,被暧昧的昏黄灯光一照,色调偏烟灰。衬衫的纽扣解到第三颗,露出古铜色的脖颈和锁骨,袖子挽起半截,结实劲瘦的小臂比那张脸更具吸引力。
这样的装束,放在这样特定的情境下,他身上属于少年的那部分味道被掩藏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真伪难辨的荷尔蒙。
傅奕珩注意到他夹着烟的那只手,腕子上系着暗色的编织手绳和丝巾,往上,一只耳朵上戳着黑色耳钉,都是些小男生戴着装饰用的小玩意。
这些小玩意本身没多少情趣和审美可言,但它们传递出一种可被肆意解读与揣测的信号。
傅奕珩纵纵鼻尖,在烟酒的熏燎下嗅到同类的气息,询问的话语几次三番滑至舌尖,滚来滚去,又都和着酒咽了下去。
问了显得他对他感兴趣似的,不太好。
“那天你说些什么吸烟有害健康的屁话,我还以为你不抽烟。”魏燃察觉到他盯着自己手上香烟的目光,从兜里掏出烟盒,抖出两根,递到傅奕珩跟前,眼神痞痞的,“做人要及时行乐啊傅老师。”
傅奕珩想说他确实不抽烟,这打火机是他朋友的,他朋友上个厕所上了十分钟还没回来,可能是便秘,也可能是抱着马桶睡着了。
脑子里吧啦吧啦转着,行动却先一步背叛了他的想法。
他竟然伸手接了那根烟。
等他犹疑地把烟蒂塞进双唇之间,魏燃忽然倾过上半身,猛嘬了一口烟,取下明灭的烟头,对准了傅奕珩嘴里叼着的那根,烟头对烟头,紧紧贴上。
红色的火光过渡而来,一并渡过来的,还有魏燃唇齿间喷出的烟圈。
景象有些迷离,味道有些呛人,傅奕珩的视觉与嗅觉被双双俘获。
两秒钟过后,傅奕珩撇开头,魏燃也撤了回去,两人同时退至安全距离,没人开口说话。
香烟静静地燃烧着,傅奕珩就这么干巴巴地嚼着烟蒂,到底还是没抽上一口,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烟接过来。
过了会儿,有位穿着休闲西服的男士走过来,先看了眼傅奕珩,傅奕珩耷拉着眼皮没吭声,他再转向魏燃,抬手捏了捏魏燃的上臂,掐着嗓子问:“小魏,待会儿跟我们出去玩儿不?”
魏燃没拂开他揩油的手,伸出两根手指,吐出两个字:“两万。”
闻言,傅奕珩的眉头能拧成麻花儿。
那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自己就把手拿开了,阴阳怪气道:“大家一起玩儿就图个开心,爽就完事儿了,地点姿势上下随你定,这样还不成?再说了,就算是谈价钱,你这也贵得忒离谱了。”
魏燃将烟头碾进烟灰缸,说:“光买酒能便宜点。”
“啧,你那破酒,我都买了好几瓶了,喝不完都搁家供着。亲爱的,你这样可不太厚道,成天吊着我,也不给口肉汤喝,好狠的心呐。”
那口亲爱的唤得如此娴熟自然,傅奕珩不自觉就往后退了两步。
魏燃的目光瞥向他,眸子里含着笑意,那笑是冰冷的,说话还是对那位“亲爱的”说:“今天打八折。”
那人仍然不甘心,舔舔唇凑近了耳语:“真的只卖酒嘛?我活儿很好的,保证让你爽翻天。”
没有最无情,只要更无情,魏燃冷下脸:“九折。”
“唉呀,你怎么这么坏呀!不理你了!”
傅奕珩冷眼旁观,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八万块对这小子来说也不一定就凑不齐,虽然方式方法有问题吧,但不得不说-_真是个小机灵鬼。
这时,神秘失踪的周傲总算从厕所挣扎着爬出来了,晕晕乎乎地转悠回来,伸出胳膊搂住傅奕珩的肩膀,跟个树懒似的,就差把腿也圈上来。他指着魏燃,回头拍拍傅奕珩的脸,一副肝肠寸断的表情:“宝贝儿,又瞒着我偷吃?”
傅奕珩被他的措辞给膈应到了,把人从身上扒开,觉得不对劲,凑上前闻了闻,酒味儿浓得熏人,十分诧异:“你怎么回事儿?厕所里的水换成酒,你捧着喝了?”
“没没没没有!你调皮!”周傲这会儿说话都大舌头,“靠,路上被一个小崽子撞着了,他调戏、调戏我!拉着我非要跟我喝嘛,哥、哥我来者不拒,从来没怂过”
“得得得,可把你给骚的。”
傅奕珩把打火机揣回他兜里,一转头,发现魏燃已经跟着西装男走了。
傅奕珩想了想,没跟上去,先把走路打滑的周傲往卡座里拽,撂沙发上安顿好之后才发现魏燃他们就在对面的卡座里,隔着一个舞池的距离,中间是不疯魔不成活的蹦迪选手。
“奕珩,我可能醉了。”周傲突然直直地坐起来,喝了点水,凝重地宣告。
“你已经醉了。”傅奕珩托着腮转杯子。
“待会儿我要是不省人事了,你把我拖回你家随便扔哪儿,给我一床被子别让我冻死就行。”周傲语速极快地交代身后事,看起来神志无比清晰,“哦,对了,卡在我钱包里,用那张金色的,有积分,随便刷。”
见怪不怪的傅奕珩点点头,叹了口气,然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心中默数三秒,一颗沉甸甸的脑袋失去意识,磕在他手上。
傅奕珩把人放趴在桌上,摆了个看起来还算舒适的姿势,之后就翘着腿,一边喝柠檬水,一边眯着眼睛,默默注视着舞池另一边。
他没戴眼镜,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只瞧见那群人要了五瓶轩尼诗白兰地,边喝边玩儿,桌子中间躺着一只空啤酒瓶,时不时转两下,看起来像是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游戏。笑着闹着扑腾着,傅奕珩注意到魏燃被不停地灌酒。
抬起手腕看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卡座里两三个醉倒的人睡醒了,酒意消散了一点就满世界找手机,收拾东西叫网约车,拨空还跟傅奕珩寒暄一轮,乍一看傅奕珩挺清醒一人,还很不习惯,问他是不是没喝开心,怎么搁这儿干坐着也不回家。
“等人。你们先回。”傅奕珩这么回答。
旁人便不打听了,等人等谁等了做什么那都属于隐私了,谁打听谁不识趣。
两点。
傅奕珩付完账,百无聊赖地刷起了魏燃的朋友圈。
翻了翻,发现意料之外的,不那么乌烟瘴气。
十条里有八条都是分享音乐,种类包罗万象,从布鲁斯爵士摇滚到死亡重金属,酒吧里太嘈杂,傅奕珩就没点开听。往下继续翻,偶尔有自己编辑的文字,叙述都很简洁,习惯性地不加标点符号,头像里那只丑花猫几次入境,魏燃隔一段时间就发个朋友圈替它寻找靠谱的主人。
但显然都无疾而终。
太丑了。傅奕珩感慨,人爱猫人士也在乎颜值,这么丑,领回家放家里辟邪吗?
去年元月是个分水岭。这之前,魏燃发朋友圈的频率明显增多,信息量也更丰富,出现关于游戏朋友青春感悟的常见话题,文字里多了温度和活力,偶尔吐槽,骂骂脏话,抱怨这抱怨那,操天日地,有些措辞还挺可爱挺跳脱,更像一个年轻小伙子,与之后沉闷单调的音乐合集截然不同。
傅奕珩联想到刘颖超提及的那些灾难。
去年元月发生过的剧变,严重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两点半。
傅奕珩等不下去了,将剩下的半杯柠檬水喝完,拢拢衣服径自跨越舞池,拨开跟随音乐摇来晃去的重重躯体,来到魏燃跟前。
第11章
男人侧过半边身子,慢慢将手探进西装上衣的内置内袋。
他屏住呼吸,紧张极了,像是条搁浅失水的鱼,不停吞咽着口水,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用颤抖的食指和中指,将那层薄薄的透明塑料封膜夹起来。
封膜里装着碾碎的硝西泮片粉末,强烈镇静剂的一种。
粉末在半边身子投下的阴影掩护下,倾倒进金黄色的酒液,在冰块与冰块撞击的叮当声响中融化扩散,销声匿迹。
今晚说什么也要把人带走。
男人咬着唇,在心中暗自发誓,用狂热的目光扫荡着年轻人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吸进周遭的空气。
拨开浑浊的分子,他能闻到,闻到那种独特的甘冽醇香,只有未□□的娇嫩花蕾才能散发出的味道,不停地搔动着鼻腔里的每一根绒毛。他相信在场的酒肉朋友中有好几个也都捕捉到这种气味,从他们时不时瞥过来的目光就能看出,明目张胆的垂涎与觊觎。
天呐,他辛辛苦苦周旋了大半个月的小狼狗,他瞄准的猎物,简直就是一剂会喘气的烈性春.药!
先下手为强,今晚必须做了他!
男人搓搓手,扯了扯有点发紧的裤.裆,把那杯半满的酒推到魏燃眼皮子底下,尽量让自己兴奋到难以自抑的嗓音听起来还在正常范围内。
“小魏,这是最后一点酒。”他咂咂嘴,咧开笑容,“干了它,我就再买五瓶。”
干了它干了它干了它,来自心底的声音咆哮着,神经质地重复。
五秒钟过去了,没动静。
接着,一分钟也在沉默中消耗殆尽。
之前一直喝得很爽快的魏燃反常地没有马上端起酒杯。他今天喝了不少,五瓶轩尼诗有将近一半都进了他的肚子,人却还保持着可怕的清醒,就跟个无底洞似的,越喝眼睛越亮,亮得瘆人。
被那双在暗处亮如焰火的眼睛盯着,男人做贼心虚,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怎,怎么,不乐意啊?”他抬手抹了把脸,扯出假笑,“不喝也没关系,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勉强,横竖今天大家伙也喝到位了,酒就不续了。”
魏燃从坐下一直就那个姿势,分开双腿,胳膊肘拄着膝盖,一只手时不时用力剐蹭着耳后根,强迫症似的,好像耳后的那片皮肤上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秽物,不蹭掉决不罢休。
他撸了撸那头贴头皮的短寸,看看那杯酒,又转动眼珠看过来,以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眼神。
犀利,复杂,寒凉,恍若洞察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以为自己败露,嘟囔着往回捞杯子:“真不喝啊?不喝算了,有钱不挣,真是傻子。”
杯子刮擦着大理石桌面,往前移动了半寸,一只浑厚有力的大手从天而降,按住了他。
那一秒,男人因为这点轻微的亲密接触激动得差点颅内高.潮。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他嘻嘻笑着捏了捏魏燃的手心:“这样才对嘛,半杯酒而已,算得了什么?”
“的确,算个屁。”
魏燃哼笑了一声,五指合拢,掐着杯口把那杯酒拎起来。
酒液摇晃着,杯子在男人殷切的注目下缓缓上升,眼巴巴地看它行至中途,即将凑至唇边,男人的一颗小心脏啊,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快要从口腔中跳出来。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杀出个程咬金。
那杯酒被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一条胳膊截走了!
“饮酒适度。”
傅奕珩截下半杯酒,力道不轻不重地将其放到桌角,酒液溅出少许。
听到声音,魏燃猛地眼角一抽,他也是人,喝多了也上头,压制住晕眩看清来人后,第一反应是将手心往裤子上使劲儿擦了擦。
因为那里刚刚被别的男人碰过。
脏。
这行为纯属下意识,连魏燃自己也解释不出具体原因。
煮熟的鸭子到了嘴边离奇地飞了,男人直接气得红了眼,上前推了推傅奕珩:“你谁啊?管屁的闲事啊?”
这一推,居然没推动。
傅奕珩看着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平日里该撸铁撸铁,该跑圈儿跑圈儿,爱好之一就是往自己心爱的杠铃片儿上贴贴纸,喜欢啥贴啥,樱木花道约翰尼德普数学公式冷笑话选集,应有尽有。
“不好意思,我要把他带走。”
傅奕珩秉持着和气生财的信念,甚至往后退了一步,避免与对方靠得太近致使冲突升级。同时,他试图寻找魏燃的目光,想进行必要的眼神交流,却每每在堪堪触到时被避开。
西装男像是吃了炸.药,飙着火星子自己点自己炸:“你说带走就带走,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我们这儿酒都还没喝完,走去哪里?”
“你说这个?”傅奕珩端起那杯刚被他放下的酒,“我替他喝,行不行?”
听到这话,魏燃才算有了点反应。
他看过来,眼神凌厉,傅奕珩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抢了他的什么要命的宝贝。
这算怎么回事儿?
傅老师严重怀疑真是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人根本不领情。
男人歪着嘴冷笑:“你喝可算不得数。得他喝,他喝了我才会出钱再买这该死的假酒。”
哦。原来是挡了他财路。
怪不得这么瞪人呢
“如果只是钱的事,那就更好解决了。”傅奕珩晃了晃酒杯,“不在乎这点钱,总共多少,我来出。”
“你不在乎,我在乎。”
魏燃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把从傅奕珩手中抢过酒,二话不说仰脖子灌下,喝完,杯底朝天甩了甩,一滴不剩,然后扯着嗓子朝酒吧柜台喊,“托尼,再来五瓶轩尼诗,刷卡!”
傅奕珩的眉心隆起两道山峰,看样子十分不悦。
西装男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理智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淹没,连忙从钱包里翻出信用卡,面上现出奇异的潮红:“刷刷刷,我都买了,喝不完存着!”
刷完卡,回来戳戳傅奕珩:“这位仁兄,快走吧,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没听见人小魏都选我了么?”
傅奕珩的脸色黑如锅底,抿着唇看着魏燃,不知道在想什么,杵在原地就是不走。
等酒都端上来,开了封,魏燃满意地拍拍手,朝傅奕珩招手:“叔,别傻站了,反正爸也不知道,一起喝酒来!”
碰杯吆喝的声音顿时凝滞了。
打从叔这个字一出来,西装男就傻眼了,脚一崴差点没站稳,说话都结巴成拼音:“师师师污叔?”
“啊。”魏燃感知到晕眩加重,视物重影,他扶着沙发扶手甩甩脑袋,“还没跟你们介绍呢吧?这我亲叔,不用管他,我爸就是让他来监视我。”
妈的,这什么意思,这他妈的是监护人?
西装男手里的酒杯滴溜溜滚落到地上,脸色刷地全白了:“啥,啥亲叔?”
“就我爸的亲弟弟呗。”魏燃不以为意地耸肩。
傅奕珩智商高,反应极快,两秒后就领悟过来魏燃这小机灵鬼的把戏,一本正经地沉着脸接茬:“你喝,我不拦着,反正我已经通知了你爸,这会儿应该就在来的路上了。你选吧,是自己跟我回去磕头认错,还是等大哥来了闹一出,把你里子面子都抖落干净了再回去磕头认错?”
“还有你。”说着说着,炮火对准西装男,“你在这儿待着别走,我侄子还未成年,怂恿他喝酒,出入娱乐场所,包藏祸心,色胆包天,等着吃官司吧你。”
“我我我,我没有!我又不知道他成没成年!”
西装男极力摇头,百口莫辩。他当初是看这小孩挺嫩,有点像未成年,没想到真他妈没成年,这下好,家长都找上门来了。转念又想,他个傻逼居然当着人家长的面给人小孩儿下药了?天呐,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以讹传讹,万一冠上个迷.奸未成年的罪名,这辈子可就算彻底凉了!
“走走走,小魏你赶紧跟你叔回去,小屁孩儿来逛劳什子夜店,让别个误会!讨厌!”
玩脱了,这会儿什么乱七八糟的绮念都没了,别说精.虫上脑了,什么虫都死得透透的,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赶紧走,走得快快的,等药效发作被当场抓包,他想逃都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燃:叔,傅叔,傅叔叔。
傅奕珩:说吧,你要啥,我都给你!
第12章
魏燃向后仰倒,半躺进沙发里,一只手撑着太阳穴,一只手搭在肚皮上,像只犯了困的迷糊小野兽。他闭上眼睛,两秒后又再张开,这细微的开合动作一直持续到骚乱终歇,视野里只剩下一个人。
天旋地转中,所有感官都像是罩在一层奇异的迷雾里。
混沌中,仅剩的那名勇士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看他,表情藏在迷雾里无从分辨:“我还没付你钱,你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魏燃感觉眼皮有千斤重,懒洋洋地启唇:“什么钱?”
“那瓶兑了矿泉水的轩尼诗。”
“哦”魏燃恍然。
原来傅老师杵在那儿不肯走是为了付酒钱。
这人怎么总是追着他要还他钱
魏燃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确信不至于眩晕的程度不至于昏厥之后尝试着迈出一只脚,这一脚的感觉宛如踩进两丈高的棉花,踉跄中他绊到桌腿,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前扑倒。
然后理所当然地,他撞进身边那位绅士的怀抱,腰身被两条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一个无限接近拥抱的姿势。
魏燃的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他说不清楚,这一偶发事件里“纯属无意”的比重到底占几成,当然,这不是说他摔倒这件事就是一早预谋好的,他本人也是在嗅到那阵男士香水的清淡尾调时才蓦地怀疑起自身的动机。
“怎么突然就醉成这样?”傅老师的语气难掩诧异,他伸手覆上魏燃的额头,摸到一片滚烫,惊呼出声,“你是不是病了?”
魏燃知道这种高温不是病理性的。
他不客气地拍开那只表达关怀的手,挣脱出傅奕珩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傻子,那杯酒被下了药。”
“下了药?什么药?就你刚刚从我手里抢过去的那杯酒?”傅奕珩的音量陡然拔高,他追上来,扶住晕晕乎乎差点拿鼻子跟柱子硬碰硬的魏燃,语气里染上焦急,“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去厕所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魏燃艰难地转过身,脊梁骨戳着冷硬的墙,沉重的身子不断往下滑,跟陷进沼泽里怎么也爬不上来的遇难者似的,他仰着头喘气,双眼迷蒙, “但是我现在有点困。”
“困?”傅奕珩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话有点吃力,“除了困呢?有没有别的什么地方不舒服?”
魏燃虽然瘦,但骨架大,个子跟傅奕珩差不多,这么大个人把全身重量都压上来,膝盖弯曲往下跪倒的同时手还死死攥着傅奕珩后背的衣服,那力气,活像是溺水之人在气绝之前抓住了湖面漂着的仅有的一根救命稻草。
傅奕珩有点招架不住,这他妈的比举起最重的那只杠铃片还累!僵持了能有五分钟,傅老师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大势所趋,他也跟着认命地蹲下来。
通往厕所的走廊里,俩人面对面一蹲一跪,诡异的姿势看着像是什么神秘仪式。
此时恰好有人经过,傅奕珩有点没脸,把头埋得低低的,直接埋进了魏燃的颈窝,嗅到烟草、酒精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意外的并不怎么难闻。
“别担心,我睡一会儿就好。”姓魏的把脑袋砸在他的胸口,彻底把眼睛闭上之前,居然还抬手摸了摸傅老师后脑勺的头发以示安慰,并且草率地给自己下了诊断,“安眠药而已,算个屁。”
拜屁都不算一个的安眠药所赐,魏燃难得地睡了个死沉死沉的好觉,醒来时无辜迷茫无从聚焦的眼神里,满载着今夕是何年的懵逼。
从房间严格按照业内标准导致千篇一律的装修风格,雪白的床单,一次性的拖鞋,以及床头柜上的顾客建议簿来看——他应该是被扔在了某个快捷酒店。
衣服还是昨天那套,从头到脚完好无损。
环顾四周,聆听寂静,确定空间内只有他一个人。
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怎么着,魏燃抱着昏沉的头颅坐起身,他双腿一荡下了床,拉开厚重的窗帘,刺眼的正午阳光袭来,照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靠。几点了?”
他揉着眼睛转身,到处翻找起自己的手机。
刚好手机就在置物架上自己震动起来,魏燃扑过去,先是瞄了一眼时间,大脑飞快地得出结论:日料店的兼职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
接着他一头冲进洗手间,挤着牙膏按下免提键,把牙刷捅进嘴里时,口腔里还残存着安眠药苦涩的余味,他不爽地皱眉,开口就甩出一句:“长话短说,我赶时间。”
对面的人被他简明扼要的问候噎得半晌没吭声。
一直到魏燃洗完脸,关了水龙头,手机里才传出人声。
“洗完了?”
魏燃点点头,坐到床边穿鞋,点完头才发现对方根本看不见,才又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房费我已经付了,你下去直接退房就好。”
魏燃撸了撸寸头,又是点头一声“嗯”。
对面就轻轻笑了起来,说:“这种时候你难道不应该说声谢谢?”
那笑声太招惹耳朵,魏燃侧头,飞快地把耳朵在肩膀上蹭了蹭,等拇指的指甲挨个儿把剩下的手指指腹都掐了一遍,他闷闷地道:“昨晚的酒白送了,不收你钱。”
宁愿破财,也不肯低头说声谢谢,魏燃别扭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己也知道,甚至有时候自己都觉得上火。
傅奕珩却一点也不恼,说话仍带着笑音:“那可不行,我不占小朋友的便宜。”
小朋友三个字明显戳中了某根异常敏感的神经。
魏燃眼皮一跳,掐了掐眉心,暴躁地否认:“说话注意点,我不是什么小朋友。”
对面顿了一下,没说话,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思想斗争,最后缴械投降,妥协道:“行吧,魏燃,你今天什么时候有时间,跟我碰一面吧。”
“做什么?”
“有事。”
“什么事?”
“见了面再谈。”
“好。”魏燃的心情突然就跟今天的太阳一样,好得不可思议,他试图从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打工行程表里抽出时间,发现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完全腾不出任何额外的空闲,等意识到这一点,眉间瞬间笼上阴霾,他又生硬地婉拒,“不好意思,我平时都很忙,挤不出什么时间来见面。”
“不需要你特地挤时间。”傅奕珩很快接道,“我去你打工的地方找你。还是那个酒吧?”
“上次的日料店,晚上十点之前。”魏燃迅速回答。
答完想起要紧事,腾地从床上弹起来,“哎,不说了,迟到了。”
傅奕珩似乎还想说什么,被匆匆挂断。
拔了房卡,电源切断,魏燃拧下门把手,看到把手上挂着一只白色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只鸡蛋火腿三明治,一盒原味酸奶。
除此之外魏燃僵在原地,嘴角抽搐,居然还有一本诗集?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诗集暗黑色的硬质封面很有质感,翻开来第一页上贴着一只便利贴,撕下便利贴,上面写着两行隽秀洒脱的钢笔字: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by阿多尼斯
魏燃:当我喜欢的对象是一位满腹经纶的人民教师
第13章
这会儿学校里正值午饭时间,办公室里大部分老师都投奔了食堂的怀抱。市中自打五十年代建校起,就始终如一地秉持着绝对公平人人平等的原则,食堂禁止开小灶,教职员工的饭菜必须跟学生的made in同一口锅,唯一能体现阶级性的特权是,有那么一个专门的打饭窗口,方便腿脚不如学生灵便的老教师们,让他们不至于挤在学生堆里排太久的队而导致体力透支胃口全无。
傅老师对于进食这件事一向不怎么热衷,也不挑,不紧不慢地做完手头的事,再两步三摇地晃去食堂,剩下什么吃什么,吃起来也细嚼慢咽,优哉游哉,横竖他也没有吃完饭赶着去午睡的习惯。
跟魏燃通完话,他放下手机,弯腰拉出桌子底下的一只木匣子,里面有一整套从法国空运回来的咖啡用具。
隔壁桌李鼎李老师又听见他摆弄这堆瓷器的动静,蔫了吧唧地托着腮啧啧两声:“麻不麻烦?我看雀巢速溶也挺好。”
傅老师又是惯常的那副文艺装逼范儿,摇摇食指摆出笑模样:“喝的是咖啡吗?不,是艺术。”
“可拉倒吧。”李鼎送他一记白眼,“咱搞数学的最缺的就是艺术细胞。人语文老师种朵花沏壶茶什么的我还能理解,你这么搞,容易让别人对数学老师这个物种产生误解。”
“你那叫思维定势,咱要去标签化。”傅奕珩拎起细嘴的咖啡壶,“数学老师就是一职业,我可以是老师可以是工程师可以胜任任何职业,但我只能是傅奕珩,明白不?”
91摄氏度的热水慢慢由四周滑向中心,画着圆圈接触到研磨好的上等咖啡粉,把法兰绒滤网全部润湿,那一刻,咖啡的灵魂真正苏醒。
傅奕珩纵纵鼻尖,哼了几句听不出歌词来的调子。
“说不过你说不过你,都给我绕晕了,你不兼职教语文简直屈才。”李鼎投降认输,然后巴巴地捧着保温杯过来蹭咖啡,抿一口满意地咂嘴巴,“到底还是这么现煮的香,味儿醇。”
傅奕珩得意地耸了耸眉毛:“是吧?什么东西只要花了功夫,都能出点成果。”
李老师点头认同,虚心求教:“那为什么我花了那么多功夫,班里那帮兔崽子一个个儿的还是考芝麻大那点儿的分数?”
傅老师仰天眨眨眼,不说话了。
李鼎就觑着他无语的样子乐呵:“看吧,付出不一定回回都有回报的。不说这个,今天带了啥小点心?”
真要细究起来,傅奕珩骨子里是个活得很精致也很有腔调的人,用旁人的话来说就是矫情,特别追求生活的品质,也不怕麻烦,没事儿就现煮个咖啡,亲手做点烘焙糕点,糕点分成小份儿装在卡通造型的小袋子里带来办公室,见者有份。
其他老师跟着沾光沾成习惯,吃完午饭就来角落里讨零嘴儿。
办公室里老师们的座位看似随意,但其实大有讲究。
资历越深能力越强,办公桌就越朝面向阳光春暖花开的地带靠拢,相反,则只能往角落里安排。傅奕珩在研究生实习阶段来这里任教,前后也才四年不到的时间,虽然能力突出,但经验不足,跟那些动辄十几二十年教龄的老牌教师相比,他顶多算得上是个新锐。
新锐这种存在,头几年锐着锐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钝了。
而傅奕珩实在也当不起新锐这个词儿,他从来就没有锋芒毕露要戳谁的意思,乐得在角落里低调地倒腾自己的生活,煮煮咖啡分分小饼干。
但今天没有小饼干。
“没带,这两天批试卷讲试卷忙着呢,没空做。”
李老师拍着肚皮沉吟一声,略显失望地挪回去,继续钻研教案。
傅奕珩拿无名指搓了搓眉心,他每次说谎都会做这个小动作。
事实上,他今天确实带了一小袋巧克力曲奇,两天前做好放在冰箱里的存货,但那是预备着晚上拿给魏燃的。
那孩子可怜,也不知道每天能不能按时吃上饭。
傅奕珩失笑,他觉得自己同情心泛滥,跟个瞎操心的老父亲似的,跟半路遇上的野儿子也不熟,不熟就算了,对方还是个不靠谱的惯骗。
小骗子年纪小,嘴上却不愿承认自己小,还编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混淆视听,可惜他骗术再怎么高明,身份证上的那串数字不会帮着忽悠人。
也不怪傅奕珩偷看他的身份证,昨晚酒店办入住,前台小姐看魏燃人事不省怕出什么岔子,说什么也要察看他的证件,傅老师搜遍他全身,从小破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抽出那张半新不旧的身份证。
证儿上明明白白写着,魏燃小朋友还有半年才正式年满十八岁,这会儿实打实是个未成年。
傅奕珩刚刚在电话里没戳穿,就是想看看这小子能瞒到什么时候,以及,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非想不开要隐藏真实年龄。
傅老师想不通,魏燃就像一团迷雾,太多小秘密,看不透。
晚上第二节 晚自习,最后去班级里晃悠了一圈,几个学生拉着傅奕珩问问题,傅老师觉得这道题上课的时候没讲透,顺手占用了几分钟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解题思路,点拨了两句。
要问争分夺秒哪家强,数学老师不遑多让。尤其当数学老师还是班主任的时候,幸运女神早就抛弃了悲惨的六班子女。
讲完题,通体舒畅。
傅老师捏着粉笔头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一刻。
“老师,要约会就赶紧的啊!表都要给你瞅开花了!” 后排的刘颖超在前后几个女生的怂恿下,没大没小地大声打趣。
傅奕珩也不恼,拍拍手上的粉尘:“我要去干什么你又知道了?”
刘颖超扯着嗓子喊:“我算的!老夫掐指一算,咱马上要有师娘了!”
话音一落,全班暴动,搞事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傅奕珩简直气得笑了,作势要拿粉笔头丢他:“有这神通还参加什么高考,摆地摊儿算命才是你的出路啊少年。”
“哎呦。”刘颖超看见他手势,连忙埋头捂脸,嘴上不肯停,“傅班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还拿粉笔丢人!啧,真疼,疼死我了。”
傅奕珩拆穿他:“瞎叻,就你这演技还是别出去摆摊儿了,我怕你糊弄不到人家反而挨揍,粉笔明明就还在我手上,你说说看你到底哪里疼?”
全班笑成一团。
这一笑一闹的又耽搁不少时间,傅奕珩把车开出校门时已经过了八点半,不出意外,十点前赶到日料店绰绰有余。
前提是不出意外。
开到半路,有个电话打进来,切断了那首张学友的《秋意浓》。
傅奕珩按下接听键,周傲的声音像是打来笼子就再也关不住的鸽子似的扑棱棱飞出来:“hey,bro,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有点遭不住啊!”
傅奕珩还有点不习惯开头那两句洋问候,过两秒反应过来,惊道:“周傲你小子还赖在我家里?都这个点儿了,别告诉我你才醒。”
“我擦,你什么关注点?难道不应该先问问我怎么了就遭不住了?”周傲吼道,“现在不是我怎么还在你家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他妈的你前男友为啥在你家的问题,还拉着我死活不让我走,非要我给个解释,他妈的我能给出个屁的解释,我就是喝醉了在你家沙发上借宿一宿靠,金宸你什么意思,想打架是不是?我警告你啊”
“你先别动他。”傅奕珩沉下脸,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声音冷得像是从寒潭里捞出来,“等我回来。”
沃尔沃香槟色SUV在路灯下闪烁着琉璃光辉,于红绿灯路口减速变道,划开夜幕,左转调头,汇入反方向车流。
作者有话要说: 炮灰前男友还得遛一遛
第14章
傅奕珩开门进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他还以为那两位自觉不怎么受主人待见的客人提前走了,等转过玄关处的大鱼缸,才发现该走的一个没走,都麻木地蹲在地上,一个正在收拾相框的碎玻璃渣子,一个背靠着沙发,抱着膝盖捂起脸,光着的脚丫子上两道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听到脚步声,金宸像只警觉的兔子,蹭地抬头看过来,眼眶通红。
傅奕珩把同一个知识点连讲三周发现还有学生不会做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心累过。
四目相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沉默地摘下围巾,走过来,按着肩膀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放坐在沙发上,然后朝周傲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消失了。
从始至终,金宸垂着眼帘,乖觉得像个提线木偶,随人摆弄,也不吭声。
周傲是个暴脾气,性子直得不像个弯的,他抹了一把脸张张嘴,指着卖乖博同情的金宸想发发牢骚,但扭头看到傅奕珩的脸色,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嘟囔了一句“这算怎么回事儿”,火速踩着玻璃渣子走人。
他一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更安静了。
傅奕珩把地上各种玻璃制品的断肢残骸清理干净,倒了杯热水放到茶几上,又去拎了医药箱过来,弯腰蹲下,处理起金宸脚上的伤口。
这个场景放在过去三年中的任何时间点都不突兀,哪怕是现在,两人关系破裂,形同陌路,傅奕珩流露出的关怀依然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这种理所当然的关怀就像这个空间里飘着的空气,存在即合理,没人会去思考哪一天空气抽离了,不存在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也是这种理所当然惯坏了金宸,让他渐渐地在这段感情里百无禁忌,肆意妄为,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底线,现在他尝到了苦果,痛苦和悔恨日夜折磨着他,令他窒息。
“你要来,该提前跟我说一声。”傅奕珩把医药箱收起来,站起身。
失神的男人惊醒,一把拉住眼前一晃而过的手腕,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他越用力,就越有机会抓住这段关系渐行渐远的尾巴,把它从破碎的深渊拽回来。
“阿珩,都是我的错,是我毁了一切。”金宸头发凌乱,上唇仿佛被太紧的肌腱拉住,露出亮白的门牙。
这次他没哭,当眼泪不能再作为使之有效的武器,他会果断地掐断泪腺,作为一段感情里曾经的掌控者,他向来分得清什么该放弃,也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求你你原谅我一次,我已经办理了提前肄业手续,回国找工作,回到你的身边,我向天发誓,任何伤害你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你了解我的阿珩,什么话只要我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他颤抖着嘴唇,亲吻傅奕珩的手背,用脸颊迷恋地摩挲着那片冰凉的肌肤,喃喃低语,“我爱你啊阿珩,没有你我会死的。”
“没有谁没了谁会死,你我都知道。”傅奕珩缓缓抽出手,在半空顿了顿,缓缓放到他头顶,一如从前那样拍了拍,轻声道,“难过只是暂时的,只是轻微的亲密关系戒断反应,过去了就过去了。至于原谅,金宸,我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委曲求全不会让沙子凭空蒸发,只会让沙子嵌得更深,没意思。而且就像你说的,我了解你,恢复单身你会过得比以往都好。”
“不,不会!”金宸抬头拍开他的手,眼里光芒大盛,多了点傅奕珩看不分明的东西,“我不管什么沙子不沙子,你也不用隐喻这个暗指那个,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爱你!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傅奕珩!我就是太爱你了,所以我尊重你的意愿,你不想就不去强迫你,可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也有那方面的需求那只是本能,对,本能,本能你懂吗?跟爱,跟心,跟情感,都没有关系,只是一种发泄,纯属生理性的发泄”
傅奕珩蹙着眉头,冷冷地睨着他。
说着说着,金宸颓丧地笑了起来,他开始意识到今天他过来闹这么一出有多愚蠢和荒唐。傅奕珩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傅奕珩?就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怀疑过周傲出现在这个家里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一样,他做不到的事情周傲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他脑子一定是坏掉了,才会跟一个时时刻刻严于律己的人谈本能,谈肮脏的欲望,谈男人的劣根性。
“有时候我真怀疑。”金宸吊着眼角讥讽,“你他妈是不是不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太没意思了。
傅奕珩直视那双眼睛,挪开视线时,眼里已经没有半点温度。
“体面些,别把落幕仪式搞得很难看。”人退后一步,如数收起所有残存的温柔,点头道,“你如果非要问出个结果,可能就如你所说,是的,我不够爱你,所以始终没做好准备迈出那一步。如何,这个答案你满意了?”
一场言语的攻讦,不欢而散。
傅奕珩一向是个温和派,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温和的做法不适用于金宸。
金宸属于那种外柔内刚的性子,且非常固执,凡事只要有一线曙光,只要路还没封死,他就会把所有可行的方案都挨个儿尝试一遍,直到遍体鳞伤无力再战。而他铆足气力做出的那些所谓的挽回,也不过是为了感动自己,带着赎罪性质,图个心理安慰。
看呐,我知道错了,也尽力挽回了,真的不怪我。
他要的只是这个。
搞这么一出,傅奕珩表面镇定,内在的负面情绪却如溃堤般爆发出来,胸口如同堵着一团被浸湿的棉花,喘不过气。
说完全不在乎那是自欺欺人,三年的感情摆在那儿,糟糕的时候有,美好的时候更多,稍微回想一下脑仁都跟针扎了似的,分了手谁还能笑得出来谁装逼。
在屋里闷得难受,傅奕珩想起口袋里的曲奇小饼干,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半,日料店早就打烊了,去了也遇不到人。
但他还是去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可能单纯是烦心事太多出来兜个风,兜着兜着就开到了日料店。
充其量,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可当他真的看到路灯下那个瑟缩的人影时,陷在低谷里的心脏突如其来地抖了一下,接着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提,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心跳鼓动耳膜。
他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走过去问:“我不是发短信给你,让你别等了吗?”
少年双手揣在口袋里,旧棉袄的拉链拉到最上面,遮住整个下巴,他叼着拉链头,鼻尖冻得通红,目光从衣服兜帽底下射出来,带着点恼火的意思。
傅奕珩不用看时间也知道这会儿将近十一点。
也就是说,魏燃等了他一个小时,就这么猫着腰哈着白汽傻愣愣地站在这儿,站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冬夜里。
就像只明知等不到投喂的好心人,依然在巷子口流连不去的流浪猫。
傅老师的面上除了错愕,摆不出其他像样的表情。
昏黄的路灯自头顶洒落,给苍白瘦削的面庞镶上一层灿金的薄膜,魏燃挑着眉峰,平直的嘴角挂着不耐烦:“你只说让我别等,没说你不来。”
“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傅奕珩摘下炭灰色的粗线围巾,上面还带着自己的体温,亲手给他系上,三分调侃七分心疼地道,“你可真傻。我要是真的不来,你不就白等了这么久了么?”
“你来了。”魏燃盯着他提了提嘴角,深褐色的眼珠周围有圈圈涟漪往外扩散,像是投下碎石的粼粼湖面,“我知道你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求求灌溉?
第15章
傅奕珩没投喂过流浪猫狗,不知道这些小动物在等待好心人的过程中都会想些什么,他觉得魏燃有点把他想得太好了,就说:“来不来的,都不一定,又没加上什么确保正结果的绝对值。以后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千万别等。”
魏燃觑着他,回道:“等不等的,也都不一定,你不也来了么。以后要是都决定放鸽子了,千万别心软。”
傅奕珩被噎了一口,强行解释:“我只是开车出来转转。”
“我也只是站那儿吹吹风,冷静冷静。”
“这温度确实能让人冷静下来。”
“嗯脑子都被冻住,不转了。”
对话往诡异的方向越走越偏。
傅奕珩不太敢直视那双晶亮的眼睛,招招手,转身往车的方向走,没了围巾脖子里钻风,他搓搓凉飕飕的后颈问:“吃了没?没吃的话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不吃了,我还得赶去赚钱,长话短说。”魏燃跟着他上了车,窝进副驾驶,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勾着腰打冷战,“刚才接着刘颖超电话了,说你想跟我碰个面。”
“他只说了我想见你?”傅奕珩把车内的暖空调开到最大,又从后座拉了条薄毛毯,盖魏燃腿上。
魏燃把双手从兜里拿出来,搓了搓,又揣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抬眼看过来,有点迟疑:“超子还说说你想帮我?”
傅奕珩没接话茬,转而问:“日料店打烊了,你要赶去哪里继续赚钱?还是去那个gay吧卖假酒?”
“嗯”魏燃不甘心话题就这么被转移,追问,“你想怎么帮我?”
这次傅奕珩没避开,反问:“你想我怎么帮你?”
魏燃直视他,两秒后迅速别开目光,低下头颅放软语气,“我不缺什么,就缺钱。”
从傅奕珩这个角度,稍稍侧目就能看到一片动态的绯红自他的耳垂蔓延至耳朵尖,这是开口借钱觉得难为情给臊得,跟那头利落的短寸简直格格不入。
这小骗子竟然还是个脸皮薄的。
傅奕珩发动车子的引擎,决定不再逗他,开门见山:“我知道,你要多少?”
“五万。”
“你确定?”
“五万太多了,三万也行。”
傅奕珩就不说话了。
空调的热气很足,魏燃耳朵上的红润并没有抵达面颊,脸色依然冻得发青,跟短短的发茬底下埋着的青头皮一个色,声音也越来越低,“咱俩也不熟,或者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押个贵重物品什么的”
“不是八万吗?”傅奕珩截住他的话头,眼角余光飘过来,“我听那个放高利贷的说连本带息是八万,你只管我要五万,还有三万呢?自己能凑上?”
“嗯,我存了三万了”魏燃顺口回答,等意识到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撸了撸脑门儿,像是不敢置信,撸完瞪着眼睛确认道,“你这是答应了?”
傅奕珩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欢快地弹了两下,点头。
魏燃的话音忽然就哽在了嗓子眼儿,他听到自己喉结抖动,艰难地吞咽唾沫的声音,咕噜一声,像是小石子落进胃袋。他也说不上来现在是个什么心情,如果把胸膛里激烈的情绪外化,他能脱光了从车窗跳出去,在外面冻上一宿,好彻底冷静一下。
去他妈的冷静。
这他妈跟中了五百万一样,谁遇着了能冷静?
“我靠,你居然答应了?”他猛地跳起来,头咚的一声撞在车厢顶部,那响声,傅奕珩都怀疑自己的车是不是被他的铁头撞出一个坑,头铁兄弟仿佛感觉不到疼,又问,“你真的答应借钱给我?”
“啊。”傅奕珩有点懵,踩刹车降速,“你注意点安全”
“没事儿,不疼。”
“我是担心我的车。”
魏燃就弯下腰,捧着脑袋闷闷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再直起身的时候已经恢复正常,一流的表情管理,一流的演技。
“你先别急着高兴。”傅奕珩被这孩子眼角眉梢的喜悦给传染了,上扬的唇角压都压不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严肃正经的音色,“听好了,借你的这笔钱虽然不像高利贷那样需要偿还高额利息,但也不是完全白借的。”
魏燃生怕他反悔,连忙道:“傅老师你说,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给了点甜头,叫人都毕恭毕敬地带上尊称了,傅老师表示很受用。
“首先。”傅奕珩清了清嗓子,“还钱是必须的,但不急在一时。你要好好儿做个职业规划,认真找份正经工作,求职方面有什么疑问也可以来找我,比如简历的润色之类。在工作没着落之前可以做些兼职,但有一点要求,不能挑声色场所做些奇奇怪怪的兼职。别看我,我说的就是去gay吧卖假酒,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你就敢去?”
“叔,我不是gay。”魏燃皱着眉毛,开玩笑似的辩解。
“哎,大侄子。那地方只要进去了人就默认你是gay,哪还有管你真不真的。”傅奕珩轻笑,学周傲拽了句洋文,“too young too naive.”
“那你呢?”魏燃转过半边身子面向他,后背倚靠在车窗上,神情半认真半轻佻的,“你也觉得我是gay?”
傅奕珩看了他一眼,视线转回来。
“问你呢。”魏燃没大没小。
“我不知道。”傅奕珩踩了脚油门,提速变道,“不过,你不就想让人误会你是gay吗?不然你的假酒哪能那么容易就卖出去?不得不说,各方面模仿得都挺像的,包括你腕子上的那些个小装饰品。”
魏燃维持了那个姿势没说话,目光明灭。
过了有半分钟,他举起手,荡了荡那根松垮垮系着的丝巾,那丝巾是深灰色的,展开来上面的花纹是倒转的粉红三角。
男同志的标志符号。
“你说得对。”魏燃自嘲地扯扯嘴角,“是不是挺不要脸的?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男人比女人阔绰,他们舍得在猎物身上花钱。”
傅奕珩沉默地认同了他这个观点。
魏燃不会说,这个装gay薅羊毛的灵感是从傅奕珩身上得来的。
傅奕珩是他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男同性恋,这个男同性恋还有个光鲜亮丽的职业,谁能想到他们学校的老师私底下竟然喜欢男人?这个秘密也太禁忌太刺激了。而自从那次醉酒事件过后,他就不可抑制地对这个gay老师产生了好奇,时不时就能翻出来想一想,可琢磨着琢磨着就琢磨歪了,琢磨到钱上去了。
当那点好奇和探究被渴望赚钱的念头一遮掩,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傅奕珩对于自己无法驾驭的话题基本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继续约法三章:“刚才是第一条要求。第二,不许对我撒谎。”
“撒谎?”
“对,任何意义上的谎言,都不可以。”
魏燃盯着膝盖上那件毛毯的花纹,能把普通的黑白格子盯出朵花来,沉默了半晌,点头:“那第三呢?”
“第三,无条件遵守第二条。”傅奕珩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如果被我发现你骗了我什么事,钱款择日归还。”
择日是择不了的,燃哥缩了缩脖子,总觉得对方犀利通透的眼神把自己曾经干过的那些小破事儿翻了个底朝天。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现在,先去吃饭,我饿了。”
傅奕珩把车停在一家吃宵夜的位子。
这家饭馆业务范围很广,有烤串儿有潮汕粥有煨汤,食材新鲜,味道正宗,尤其是他们家的招牌藕汤,正适合大冬天的捧着汤碗趁热喝,一碗下去,暖胃暖心,冻成冰棍儿也能缓过来。
傅奕珩以前年轻的时候爱来,后来不熬夜了就不怎么光顾了,今天想到这家店纯粹是因为他觉得魏燃这会儿急需热汤续命,之前在外面冻狠了,傅奕珩瞅着他嘴唇绛紫,面色惨白,半天了血色也没上来,有点良心不安。
魏燃先一步跳下了车,傅奕珩挪好车拉好衣服拉链下来,没来得及出声儿,就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钻进了饭馆儿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
傅奕珩愣了愣,拔腿追上去,想说你给我回来,走错门儿了。
追进便利店,魏燃从货架后面探出头,举着两碗泡面:“你是要麻辣的,还是咖喱的?这顿我请。”
傅奕珩左右看看那两碗面,临时改主意不去喝藕汤了,问:“就没有清淡点儿的?”
“清淡啊。”魏燃又缩回去,一秒后再次探头,“那就日式海鲜?”
“我看行。”傅奕珩倚在门口,弯着眼睛笑。
这小孩儿太有意思了,穷成这样宁愿请客,也不肯嘴上说声谢谢。
魏燃瞄了眼货架,忍痛又拿了两个最贵的卤蛋,付了钱,抱着泡面去接开水,路过傅奕珩时看他还在笑,有点不自在了,凑近了低声说:“你别那么笑。”
傅奕珩挑眉:“碍着你了?”
魏燃努努嘴,接着小声提醒:“像个斯文变态。真的。戴上眼镜和领结能出去诱拐小姑娘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倒转的粉红三角形是纳粹在大屠杀时期用于鉴别同性恋囚犯的标志。这个标志后来被同性恋自豪日和同性恋权利运动用作标志,它也是除彩虹旗以外最流行的同性恋标志。
以上来自度娘。
第16章
便利店的长条桌紧挨着窗户,两碗热腾腾的泡面一放上去,窗户上瞬间凝了厚厚一层水汽。
俩长腿高个的男人肩并肩坐在高脚凳上,一个盯着碗里猛瞧,严肃的表情像是要从方便面弯曲的弧度里研究出数学公式,一个埋着头安静进食,极其有效率地三分钟搞定一碗,汤汤水水一点不剩。
“怎么我有俩蛋,你没有?”
傅老师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魏燃腮帮子里的最后一口面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脸都涨红了,扭过头怒目而视:“谁他妈没有蛋?”
“别紧张,我说这个蛋。” 傅奕珩拿叉子戳起一卤蛋,举到魏燃跟前,语带嗔怪,“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搞得我真的像个变态。”
少年翻了个白眼,生硬地别开脸:“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那你吃面。”傅奕珩就举着叉子,把他的空碗拿过来,再把自己的面推过去,老父亲般拍拍少年的肩膀,目露慈祥,“吃吧。”
魏燃僵着没动。
傅奕珩以为他嫌弃,解释:“放心,我这碗还没动,里面应该没有我的口水。”
“你不吃?不是说饿了吗?”魏燃皱起那两道浓黑的剑眉,海鲜风味的热气直冒他鼻子里钻,一路上涌,他觉得脑仁都被熏成了海鲜味。
“我吃了晚饭来的,再怎么饿,两颗蛋也填饱了。吃多了回去该睡不着了。”
傅奕珩说完,举着叉子开始啃上面的卤蛋,就这么个古怪的姿势,他也能慢条斯理地吃出风度,吃出优雅,吃出廉价速食欠缺的品质。
魏燃又不是个傻的,当然看得出傅奕珩的好意。
他把碗里漂着的另一颗蛋小心翼翼地拨到一边,含糊着道:“我跟你坦白一些事情。”
傅奕珩吃得专注,“嗯”了一声。
“先说好,坦白之后你不能反悔,我们在车里一言为定了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钱还得照借。”
“行叭。”傅奕珩答应的爽快。
魏燃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塑料叉子不断卷弄着碗里的面,吞吞吐吐:“你上次就是你分手那天,在日料店吃饭,实际只消费了一千三。”
“我知道,你管我要了两千。”
“对。”魏燃埋着头,“还有那对戒指,也是我拿走的。”
“戒指呢?”
“卖了。两只打包价,一千五。”
“哦”傅奕珩沉吟,吃完叉子上的卤蛋,伸长胳膊又去捞魏燃面前碗里的另一颗,“亏了,当初买的时候一只的价格都是你卖的这个数的几倍,而且品牌保值,亏大了。”
“金店老板以为是赃物,价格往最低了压。”魏燃耸肩。
“可不是赃物嘛,君子不问自取是为盗。”傅奕珩斜着眼睛睨他,仍是那副笑模样,眼里却多了点严厉,告诫道,“以后不准这样了。”
魏燃无声点头,他抬手拂去窗玻璃上的雾气,看进外面黑黢黢的深夜。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下头继续吃面,嘟囔道:“不这样了。”
窗外,冬夜凛冽的寒风刮得铁皮垃圾桶哗哗作响,两只流浪猫蜷缩在便利店前安置的废弃纸箱里依偎取暖,纸箱脆弱,四处透风,两只小猫扛不住,钻进停着的汽车底下,窝在轮胎上。
明天清晨,如果车的主人在开启发动机之前没有仔细检视,这两只小动物就会葬身此刻温暖的避难所,然后被随意丢弃在柏油大马路中央。
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发生,日复一日,无穷无尽。
而此刻,喧嚣着的寒风、躲藏、无助、挣扎,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与魏燃无关,就连那份根深蒂固的孤独感也被迫收起了尖利的爪牙。这一切都源自身边的这个人,他宛如一轮自发光的红日,只要靠近他,所有不幸和苦难尽数化作一缕青烟,暂时飘远。
虽然只是暂时,足够魏燃喘气。
“你早就知道了。”魏燃的眸子黯淡下来,“知道我是这么样一个人,还肯帮我?万一我卷着钱跑路,你上哪儿讨债去?连我家的门朝向哪里都不知道,我是谁,经历过什么,性格脾气家庭,你统统不知道,就这样也敢随便借钱,难不成当老师的都这么天真无邪?”
“了解得多了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傅奕珩没理会他话语间隐隐蜇出来的刺,他吃完卤蛋丢了叉子,“很简单,借钱之前,我只需要确定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没有万一,你不会跑路。”
“怎么确定我不会跑?”
“放高利贷的那么威逼,也没看见你逃走,不出所料的话,你肯定有什么必须在这座城市里坚持待下去的理由。”
魏燃顿了一下,与他对视半晌。
“不是吗?”傅奕珩掏出纸巾揩手。
魏燃绷起唇,随后塞进一口海鲜面,大力咀嚼起来,咀嚼能让注意力不跑偏,只集中在眼前的事。
“我的家在这里。”他把食物咽下去,耷拉着眼皮说,“我得守着家,哪里都不去。”
傅奕珩了然。
他敏感地察觉到对魏燃而言,关于家的话题应该属于禁忌范围,他知趣地没接话,不让负面情绪有机可乘,尽管他很好奇。
很奇怪,他对这个大男孩背后所隐藏着的一切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好奇心,这好奇心生出毛茸茸的爪子,抓挠着身体里的每一处脾脏。
这可不太妙。傅奕珩捻着手指,抽丝剥茧地分析起自己的心态。
思来想去,很可能是跟每次遇见对方时总能有新发现有关。毕竟不是谁都能每次见面都换一个全新的职业的,日料店侍应生,网吧小网管,甚至gay吧的酒水推销员,整得跟个变装秀似的,好玩又新奇。魏燃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里偶尔翻起的另类浪花,就像白开水里注入的墨汁,从里到外,方方面面,都与傅奕珩截然不同。
对了,这种好奇心约等于一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探究欲。
傅奕珩很擅长于逻辑自洽,这么一分析,越想越通顺,到后来竟然觉得理所当然,不好奇才奇怪。
吃完出门,傅奕珩顺手拿了瓶热饮,付完钱递给魏燃,让他捂在怀里暖手。
魏燃看了一眼,双手插兜,酷酷的,没接。
他不接,傅奕珩就一直举着,最后魏燃拗不过,接过来老老实实抱怀里,一直到上车,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没有啊。”傅奕珩扣上安全带,“我就是心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所有弱势群体格外关怀。”
“弱势群体?”魏燃咬牙切齿地磨出四个字,“我精神正常,四肢健全,站直了比你还高,你把我归为弱势群体?”
“你看起来也就跟我班上那些熊学生差不多大。”傅奕珩有点喜欢上逗小骗子炸毛的感觉,乐了,“按理,你也应该跟他们一样,处于监护人的监管之下,在老师眼里,学生等同于不能自理的半大孩子。而且你很穷,负债累累,在债主眼里,负债人都是弱势群体,怎么,不服吗?”
“服。不服能怎么的?谁让你是金主爸爸呢?”魏燃冷着脸抱胸。
傅奕珩继续逗他:“哎呀太客气了,我还没那么老,真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那你多大?”
“不到三十。”
“十八也是不到三十。”
“二十七。”
“哦那还行。”
“什么还行?”
“不算老啊”
“我这是黄金年龄好不好?”
“你觉得是就是吧。”
“哎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贫呢?”
“天生的。”
两人一路打口水战,魏燃遵守约定不再去酒吧谋生,傅奕珩就送他回家,这路吧,越开越眼熟,熟到他闭着眼睛摸黑都能继续开。
心里感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不动声色地问:“你住这一片啊?”
“啊,怎么了?”
“没什么,这一片当年算是老城区里最老最黄金的地段,要是拆迁了,估计能得好大一笔拆迁费,到时候你就是拆二代。”
“希望吧。”魏燃闭着眼睛,不以为意,“前几年还有好几家房地产过来问价格,但地皮实在太贵了,拆不起,到这两年已经没人过来问了,破房子老旧得都快塌了,好多人都搬走了。”
“是啊。好多人都搬了。”车子行驶过单行道狭窄的马路,拐过一如往常寂静的巷弄,停下,傅奕珩望着那些外墙剥落的红色砖墙,眼神温柔,“就看那些投资商跟住户谁熬得过谁呗。你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嗯。”
“现在我知道你家的门朝向哪里了。”傅奕珩屈起双肘伏在方向盘,扭头眨了眨左眼,“现在你不能说我对你一无所知。”
基佬都这么无意识无差别地对人放电的吗?
魏燃被那轻轻的一眨电得浑身酥麻,飘飘忽忽地想。
傅奕珩看他半天不动弹,催促道:“还不下车?”
“等一下。”魏燃回神,屈起食指勾出脖子里藏着的一根银链子,摘下来甩给傅奕珩,“这个给你,做信用抵押。还完钱我就把它赎回来。”
“?”
傅奕珩将银链子收进手心,正对着车厢内微弱的光源。
只见链子底端缀着一只银色的五芒星,五个钝钝的角,星星中间镶了一颗碎钻,钻石小得几乎肉眼不可见,但那份在光线下闪烁着的泠泠冷光彰显着它毋庸置疑的存在。
纤细得过分,有点偏女性化的链子。
“这是我妈的遗物。我赎回来之前,你要好好保管。”
魏燃撂下这句话,就扣上兜帽,推开车门跳下去,小跑着钻进院子,融进了茫茫夜色。
冷风在车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灌进来,傅奕珩打了个寒颤,把魏燃留在副驾驶上的围巾重新缠绕上脖颈,关了呼呼作响的暖空调。
傅老师不喜欢冬天在车内开空调,干燥不说,暖气容易使人昏昏欲睡,头脑混沌,进而影响驾驶者的判断力。
香槟色沃尔沃栖息在夜幕下等了一阵,直到院子西北角的一扇小窗户透出暖黄色的光线,才打开车灯,调头驶离。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写到魏燃上学后的校园生活了,嘻嘻,激动
第17章
第二天周末,不用去学校,傅奕珩一觉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揉着蓬松的头发从卧室懒洋洋地走出来。
傅老爷子正戴着老花镜躺在藤椅上看报,手边放着一壶热茶,和一台红色的老式收音机。
收音机里放着评书,惊堂木一落,讲的是袍带书《岳飞传》,这会儿岳将军正被老母亲给按着纹身。
老式筒子楼,规规矩矩的三室一厅,当年计划经济分房的时候还附送一个阳台。屋内的装修是二十年前的过时式样,沙发上铺着碎花防尘罩,冰箱门儿上贴着挂钩,挂着年年有余的褪色挂历,电视对面的墙上有个长条巨型玻璃相框,里面夹着许多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全家福婚纱照毕业照,一应俱全。
这些家具都是用了好些年的老家伙,濒临淘汰,它们静默地伫立着,发散出岁月沉缓的味道。
傅奕珩摸去厨房盛了碗一早煲好的小米粥出来,坐到餐桌前,边往粥里撒白砂糖,边问:“爸,妈呢?”
天下孩子碰着父亲,大概都没什么话可说,不是问妈妈在哪儿,就是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老爷子眼皮都没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去外头转悠了。”
“大冬天的,她老人家也是精神好。”
“可不是嘛,待屋里能活生生憋死一人。”老爷子把评书的声音调高了,抖抖报纸开始数落,“你要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大晚上偷偷摸摸潜进来,害你妈早上进房间打扫卫生冷不丁瞧见个人差点吓出心脏病来,吓完又得火急火燎地赶去买菜,给你煨这汤那汤的,一早上没个消停的时候。哎!你少吃点甜的,回头老了跟你妈一样,这高那高。”
傅奕珩悻悻地停手,拿汤匙在碗里搅拌起来:“我就是晚上送人回家,人恰巧就住这附近,来都来了懒得再往回倒腾,就过来住一宿。妈也真是,随便吃点就成了,整得这么兴师动众,我受宠若惊啊。”
“这不稀客吗?”老爷子阴阳怪气。
傅奕珩装没听见,专注喝粥。
这段时间高三党考试不断,周考月考摸底考,市里较量完又跨省联考,学生被考得筋疲力尽,老师也跟着忙得昏天黑地,忙起来就老是把回家看望父母的日期不断推后。
“这不还有两月就放寒假了吗?”傅老师少不得有些心虚,腆着脸赔笑,“一放假我就麻溜儿地打包滚回来,到时候想撵人都撵不走,老两口别嫌我烦。”
“嫌谁也不能嫌儿子呀,我巴不得你天天就住家里头,横竖也讨不着媳妇儿,没女人就用不着担心婆媳关系!”
秦芳菲拎着布兜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微胖的身材裹着大红色的羽绒服显得格外臃肿,前段时间跟风染的泡面头被寒风吹得朝四面八方炸开,搭配两颊特意抹上的腮红,整个人看着特别喜庆。
“你回回都这么说,等我住够一个礼拜就开始嚷嚷着往外赶人,说我打扰你和爸的退休生活。”傅奕珩一见她就乐,借着秦女士咋咋呼呼的声响作掩护,悄没声儿地又往碗里舀了两勺糖。
很不幸,小动作被老爷子瞅见。
老爷子隔着老花镜竖起眼睛瞪了一眼,老虎没了牙照样威风,傅奕珩撇撇嘴,乖乖把糖罐子推远了。
秦芳菲从布兜子里往外掏水果,杵了老伴儿一胳膊肘:“他想吃你就让他吃呗,管得了初一还能管到十五?听你的丈母娘刺字去。”
“是岳母刺字!岳飞他母亲!不是丈母娘”
“行行行,岳飞他老母。”
“”
傅奕珩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傅奕珩父母的结合属于跨界混搭。
老爷子学识渊博,家境优渥,当了一辈子的大学教授,直到现在退了休,还总在受邀出席什么读书会研究小组学术讨论。那个年代的读书人都有通病,惯会拿腔作势,酸腐味逼人。平时也特清高,骂人不明着来,写一封几页纸的家书放你床头,读完虽全篇无言语过激处,就是觉得被教训得体无完肤。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先生,单身三十余年,与一初中就辍学在家的年轻女子稀里糊涂地坠入爱河。
秦芳菲这辈子也没看完过几本像样的大部头,四大名著连边儿也没沾过手,但她却能绘声绘色地将一百零八将一天一个当做睡前故事讲给小傅奕珩听,还能进行润色改编,硬生生把这些个绿林好汉讲得充满童趣。她热情开朗,活泼健谈,比起终日不苟言笑的丈夫,人缘要好上太多了,姐姐妹妹拉出来能站满一整条街。
年轻时候,傅教授骂人拐弯儿还引经据典,秦芳菲没文化听不懂,等上了年纪,这情况就颠倒过来了,老爷子守旧不爱上网,秦女士却爱追赶新潮,时不时蹦出个网络热词,轮到老爷子张着嘴一脸懵圈儿。
所以傅奕珩从小就怀疑,他父母从来不吵架是不是因为存在语言隔阂,所以压根也吵不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秦女士挠着脑袋问:“那个哎呦你看我这记性,人叫啥名儿我都给忘了,儿子,就是你那小男友,什么回国呢?回来了带给我瞧瞧呗。”
傅奕珩的筷子顿了一下,简单明了地回了两字儿:“分了。”
分了?不是都好了三年了吗?!
秦芳菲跟丈夫对视一眼,掩下吃惊,扒饭的扒饭,夹菜的夹菜,默契地选择保持沉默,没问什么时候分的,更没问为什么分的。
于姻缘一事上,两个老的向来管的少,就连儿子大学时候跟他们出柜,关上门冷静了半个月也就接受了。
傅教授毕竟是教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国外的同性恋平权运动多少也有耳闻,伤心也伤心,但不存在理解上的问题。至于秦女士,那就更好办了,管他喜欢劳什子的男人还是女人,就是喜欢抱着一截木头桩子过日子,儿子还是她儿子,能塞回去重生还是咋地?
下午,傅奕珩吃饱了饭跟周傲聊天,听对方口水翻飞,咆哮如雷,花式□□前男友,内心一片平静甚至还有点想笑,最后被讹了一顿饭,事件圆满告终。
“以后看人可长点心吧小老弟。”周傲叹气。
“别说我了,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奚落谁。”傅奕珩摇头,“也不知道上回是谁半夜喝醉了打电话过来,嚎啕大哭,说什么好了大半年的大猪蹄子回国娶老婆生孩子去了。”
周傲被戳到痛脚,骂了句娘,撂了电话。
电话里刺完人不算,傅奕珩打开微信翻出周傲,发了个“想要生活过得去,头上必须带点绿”的表情包过去,继续鞭尸。
周傲沉不住气,回敬一个“难兄难弟抱头痛哭”的图。
于是俩人就这么欢快地斗起了图,最后以傅老师一句“狗东西我要去接受知识的洗礼了”画上休战符号。
冬天难得出个太阳,今天也没前几天那么冷,傅奕珩躺着骨头软,索性爬起来,搬出墙上挂着的早年的自行车,拿抹布擦了擦灰,骑着去隔壁街拐角的旧书店淘书。
书店名叫“觅蓝”。
从傅奕珩记事起,它就开在那儿,这么多年了,历经几轮翻修扩建,现在已经成了一家承载无数人记忆的老字号。店主是个不常露面的佛系小老头儿,人低调本事却大,总能从各处搜刮来冷门小众的书籍,最多的就是那些作者不怎么著名的外国文学译本。店里的书可以买,也可以租借,租都租不起的,赖在店里免费看也没人赶。
傅奕珩小时候,大部分课外时间都泡在这儿,长大了走出这片老城区,就渐渐不来了。
自行车太久没上路,出门前也没记着上油,这会儿生了锈的链条随着轮胎的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粗粝响声,听着呜呼哀哉命不久矣。提心吊胆地强撑着骑到书店门口,傅奕珩松了口气,没成想最后的刹车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绷断了脆弱的链条。
傅奕珩苦着脸,弯腰察看,又站起身推着走了两步,链条垂头丧气地在水泥地上拖拽出白印子。傅老师不是机械专业,束手无策,只好先把车锁靠在店门口的松树树干上。
“哎,肥仔,这是最后一只罐头了,吃完就别再来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傅奕珩转身。
那人蹲在地上,两条长长的手臂撑在膝盖上朝前伸出去,指间夹着烟,牛仔裤薄毛衣,系着棕咖色套脖围裙,脚边一只丑兮兮的花猫正喵呜喵呜地蹭着他的小腿,蹭一会儿,低头吃一会儿罐头,边吃边蹭,腻歪得不行。
人则显得有些冷淡,至始至终也没把手伸向费尽心机蹭腿求摸摸的猫。
傅奕珩认出这只猫就是某人微信头像的本尊,但这不是傅奕珩关注的重点,他的视线都集中在背对他蹲着的人身上。
姿势的原因,那人后腰的肌肤暴露在天光下,露出一小截狰狞可怖的深红色瘢痕,瘢痕表面凹凸不平褶皱叠生,横亘在腰际,向上延伸进衣服,傅奕珩眯起眼睛聚焦,推断那是严重烧伤痊愈后留下的痕迹。
过了半支烟的功夫,傅老师出声唤人。
“魏燃。”
那人蹭地站起,转过身,看清树旁站着的人,眼里闪过诧异,他弹走烟头,走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很巧,傅奕珩也想问这个问题,他低头看到魏燃围裙上印着“觅蓝书店”四个字,挑起眉:“新工作?”
魏燃察觉到他的目光,别扭地扯了扯围裙上绣着的小花,小花上挂着一只木制名牌,看名字是个女孩子。
“不是。”魏燃解释,“朋友今天有事,我帮忙看会儿店。”
作者有话要说: 傅老师的好性格跟原生家庭也有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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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littlehey、zjjj的地雷喵,还有Heimdallr、二楞子、岁月静好、小脊椎、陈酒、虬。阮果子的灌溉!感恩支持~
第18章
魏燃一提到朋友两个字,傅奕珩就条件反射地想到刘颖超那几个教室后排的钉子户,顺带眼前就浮现起他们距离及格线还有漫漫长征路要走的数学成绩,顿时后槽牙发痒,酸道:“你这里那里的朋友还挺多。”
许是阳光刺眼,魏燃眯起眸子。
傅奕珩立马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这里那里”的意思基本等同于“乱七八糟”,听着有点像是在埋汰魏燃的整个社交圈子,有点傲,有点瞧不起人的样子。他平时不这么说话,更没这个意思,这会儿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舌头挣脱了头脑的管束自作主张。
“挺好。”他连忙往回找补:“朋友多是好事,别的不谈,起码郁闷的时候有人说话,活得热闹些。”
“她不会说话。”魏燃拿手指点了点胸前小花上的名牌,“静仁从来不开口。”
这女孩子居然是个哑巴?
傅奕珩眨眨眼,说多错多,索性垂着手不说了。
魏燃瞥见他靠在树上的自行车,问:“坏了?”
“嗯,链条断了。”傅奕珩拍了拍自行车窄窄的坐凳,“老家伙太久没拉出来遛,力不从心了。”
魏燃蹲下来察看链条,摆弄了几下,指腹沾上锈污,他抬头问:“你本来要去哪儿?”
“本来就是来逛书店,刚骑到门口就崩了。”傅奕珩摆手道,“你别倒腾了,手都弄脏了,回头我推去修车的位子配个链扣就行。”
“最近的修车铺也有两站路。”魏燃起身,单手拎起自行车前杠,掂两把试了试轻重,直接扛肩上,“我把车拿去修,你去店里待着。顺便跟柜台王姐说一声,就说我出去给肥仔买猫粮,马上回来。”
没等傅奕珩反应过来,他扛着车转身,腾空的后轮胎差点擦着傅奕珩的脸。
“真不用。”傅老师被逼得退后一步,推辞道,“我自己来,反正闲着也没事,你还要帮朋友看店。这样不合适。”
魏燃抿抿唇,没说话,也没把车放下。
两人僵持了几分钟,傅奕珩意识到对方不明原因但就是很强硬的姿态,虽然不清楚这人为什么非要帮忙,他还是做出让步。
“行吧,那麻烦你了。”傅奕珩松口,“但你要出去,现在这身穿得太少了,我把外套借给你吧?还是你去店里把自己的外套拿出来穿上?”
“不用。”
小伙子到底火力壮,已经疾步掠出去五米,潇洒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背影,很是威武霸气。
傅奕珩拢了拢衣服往店里走,边走边想,自行车是链条坏了又不是轮胎爆了,明明推着就能走,干嘛非要扛肩上?这是傻还是存心炫耀他力气大?如果是后者那比单纯的傻还要傻。
书店里开着暖气,傅奕珩先去柜台,跟那位正在给借阅者刷卡的大姐说魏燃出去买猫粮了,一会儿回来。
大姐四十多岁的样子,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撇撇嘴咕哝:“浑小子自己都养不起,还要养这个养那个,日子过得苦都是自找的,心太善。”
听着像是指责,但傅奕珩感觉得出来,这话里有关怀的温度在。
他笑了笑,随手自柜台上摞着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翻了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聊起天:“魏燃他经常来这里帮忙吗?”
大姐叮嘱完借阅的客人注意不要污损书籍否则要双倍赔偿后,扭脸打量问话的人,目露警惕:“你谁啊?”
傅奕珩拿无名指搓了搓眉心:“我教数学的。”
他也没说谎,这句话放在哪里都无条件成立,但在这个语境下,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曾经是魏燃的老师。
大姐一听,哟,文化人,面上立刻换上恭敬的神色以及热情洋溢的笑容:“原来是老师啊!是是是,魏燃同学打小就爱来这里,可喜欢看书学习了!他跟静仁都是这一片长大的小孩,静仁在这里上班,魏燃没事就来帮她忙。”
“静仁”傅奕珩主动忽略了大姐说的魏燃喜欢看书学习的这句飘话,耳朵再次捕捉到静仁这个名字,手指摩挲起泛黄的书页,“她跟魏燃很要好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又都是苦命的娃,关系好是肯定的,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青梅竹马吧。”
“青梅竹马啊。”傅奕珩像是细细咀嚼般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面上沉静,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那本用词佶屈聱牙不好好说话的青春伤痛文学。
专注的神态让他看起来真的只是随口聊聊。
“小姑娘模样长得是真俊,可惜是个哑巴。就跟小魏一样”大姐扶额叹了口气,“唉,都是大人做的孽,可怜了崽子。”
听语气,显然有什么难以诉诸口的隐情,傅奕珩不便追问,了解太多羁绊加深对他没什么好处。
就相熟程度而言,他对魏燃已经仁至义尽,再多的他也无能为力。
于是他放下书,敷衍两句便抬脚往店内深处走。
“哎,老师。”刚迈出脚,大姐唤住他,试探着问,“您是来劝小魏他回去上课的吧?”
傅奕珩挑起眉,没承认也没否认。
大姐于是接着往下说。
“咳,不是我说,劝不回来的,老师您就别白费劲了。这孩子聪明归聪明,但一根筋犟得很,有了主意怎么劝都不顶用。”大姐惋惜地咂嘴,掰着手指算,“算算日子,他休学都快一学期了吧?往前成绩再怎么好,也经不起这么耗啊,再加上这段时间又忙着到处挣钱,知识点估计也忘得七七八八,回去也跟不上进度。啧,好好儿的一个准名牌大学生,就这么被拖垮了。”
傅奕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准大学生?成绩好?魏燃这样的,抽烟打架卖假酒,能是个好学生?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魏燃不是辍学,是休学?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是个学生?
信息量太大,傅老师一时间懵得脑筋转不过弯儿。
他蹙着眉毛,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您知道他为什么休学吗?”
“还能为什么,穷呗。”大姐耸肩,“申请了低保,但低保那点钱也供不起两个孩子上高中啊,高中又不在义务教育范围内,只能歇一个供一个,没得法子。再加上家里又出了那档子事,说实话,也没什么继续读书的心思。”
傅奕珩尝到口腔内分泌出的唾液带着股苦涩的味道,因为隐约察觉到自己触及到魏燃的辛秘往事而声带紧绷:“那档子事?”
问到这,滔滔不绝的妇人突然就卡了壳,警觉地闭上了她那两瓣干裂起皮的嘴唇,嘴角下垂,就像是遇上危险紧紧合上外壳的河蚌。
她摇摇头,眼里闪过晦气,尴尬地笑笑:“咳,你瞧瞧我,没事就爱乱嚼舌根说闲话,女人家就是管不住嘴。老师您要找什么书?需不需要我帮忙?”
“哦,不用麻烦,我就随便看看。”
问不出来,傅奕珩也不强求,他转动脚跟走到窗边的一排书架,随机抽出一本深紫色封面的书,倚着书架发愣,大脑一片空白,只剩那片后腰上的烧伤瘢痕,以及清晰醒目的一行字。
他还是个高中生。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一直到窗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傅奕珩转动僵硬的脖颈,抬头望过去。
魏燃骑着从报废边缘拯救回来的自行车,险险避开在街边玩耍突然窜出来的孩童,按着车铃嚣张地呼啸掠过,然后一个漂移摆尾,拐弯回来。
微风扬起他深棕色的围裙,扬起车把上缀着的挂饰,一并跟着飞扬起来的,还有他快意舒展的眉眼。
跟以往每次见面都不同,此时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涌动着的暗流,粲亮如星子,清澈似溪水,额头上的薄汗折射出冬日暖阳,他整个人都仿佛融化进阳光里,周身有碎金流动。
明媚,张扬,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与张力,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他本该是如此这般的少年。
他本该是如此这般的魏燃。
安静的书店一隅响起一声怅然若失的叹息,斯文好看的男人啪地一声阖上厚重的书,修长的手指按上实木书架的边缘,白皙的手背上浮现出隐忍克制的青筋,仿佛他刚才阖上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某扇本不该开启以后也决不会再敞开一条缝隙的大门。
第19章
那天傅奕珩忽然间就没了淘书的心思,也没在书店久待,拿回车简单聊了几句,就匆匆道别回家。
那简单的几句里,魏燃说已经把欠的高利贷给还了,说接下来每个月会把三分之二的工资汇进傅老师的账户,还说一时半会可能也还不清,战线预计会拖得比较长,傅老师在这期间可以索要任何物事作为利息,除了钱。
“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这是魏燃的原话,他说这话的时候双腿交叠,背靠树干,沙沙作响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就隐在暗处熠熠生辉,灼灼逼人。
傅奕珩莞尔,心想年轻人就是狂妄,等魏燃活到他这个年龄,就会知道这世上多得是别人想要但你给不起的东西,不止钱。
“你先念书吧。”傅奕珩走之前说,“我就当那几万块钱是一笔投资,定期理财,五年后还本付息。”
意思是五年内都可以一分钱不用还。
没办法,傅老师最终还是心软了。
他回去后告诫自己,这次是真的将人道主义理念贯彻到底了,同情要有个限度,不准再有下次了。
因为忙都是帮不完的,有一次两次,就有以后的无数次,过多地介入他人的人生实在违背了傅老师的处世信条。
所幸魏燃是个敏感知趣的,试了两回想邀傅奕珩出来吃饭,正式道个谢,都被傅奕珩以不同的理由婉拒后就察觉到对方往回收敛的姿态,往后的几个月一直到高三寒假,都没再主动联系过。
但每个月十号的汇款一直雷打不动地进行着。
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多少都是个意思,有就行。
每次到款通知的短信发来,傅奕珩只随意瞄一眼数字,便搁下手机忙自己的事去了。
魏燃也从没说发条微信知会一声让他注意查收,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距离,交情仅限于债务关系。
有时候魏燃会觉得,当初欠黄盛远钱的时候,被围追堵截,不小心跟债主狭路相逢的频率都要比这高一些。
按照国际惯例,苦逼高三党的寒假节前节后加起来,被剥削得只剩十天不到,这对刘颖超这种高考只为走个形式考完就拍拍屁股出国的学渣来说,简直是人生一大煎熬。
除去睡觉吃饭打飞机,剩下的那么点时间扳手指都能数得清,复习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复习,在家爹不疼妈不爱,还动不动就遭遇棍棒伺候,刘宝宝心里苦,只好成天赖在他燃哥家逃避现实。
可没想到的是,他燃哥一个休学在家的打工仔,看见他来,也不说宽慰一下,送上兄弟滚烫的关怀,居然二话不说就打开他的书包,捧起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有历次模拟考之后装订成册的各科试卷!
“哥,你什么毛病?咱开开心心玩游戏不行吗?我好寂寞啊哥,双排带我吃鸡啊哥,我已经好久没尝过鸡的滋味了靠,又被伏地魔狙了,什么破游戏,这么多老阴逼”
魏燃无视他的哀嚎与碎碎念,埋头盯着一张数学试卷。
试卷鲜红的分数旁边有一排钢笔字,潇洒飘逸,力透纸背,跟刘颖超那小学生鬼画符字体一对比,都能被衬托出一股子风骨仙气。
那句话显然出自批改试卷的某傅姓老师,写得是:填空填空,是让你填,不是让你空!你是要气死朕吗?!
结尾还用简笔画勾了个头顶冒火的小人。
魏燃想象着傅老师看到这张敷衍的试卷时,白皙的额角浮现青筋,深吸两口气按下怒火,然后是如何奋笔疾书,一气呵成地写下这句评语,想着想着,他一不小心噗的一声乐出了声。
傅老师有点可爱嘛。
刘颖超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心想他燃哥果然被贫穷折磨成了智障,对着试卷也能笑得出来,不禁悲从中来,戚戚然道:“魏燃,要不咱俩去抢银行干一票大的吧,抢完卷了钱,就远赴重洋,在大洋彼岸开始新的生活!这样我不用高考,你不用还钱,岂不美滋滋?”
“美个屁。”魏燃白了这二百五一眼,“钱要还,高考也得考。”
“唉。”刘颖超放下手机,仰天长叹,“吾志不在此,在学校里只会虚度光阴。”
“满分120,考出个位数。换个角度看,你也是天纵奇才,贤弟不宜妄自菲薄。”
“兄台过誉,那是数学,英语我还是能蒙对几个考个几十分的。数学太难了,上课跟听天书似的,要不是看在老傅的面子上,我在教室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魏燃在草稿纸上勾勾画画的笔顿了一下,辅助线画得不那么直,他稳住笔尖,顺着往下接话:“傅奕珩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什么样的老师啊”刘颖超把腿放在矮茶几上,嘴里嚼着自带的小鱼干儿,沉吟半晌,挠挠头,“说不上来,反正挺好的,特别好,我这辈子没遇见过这么讲义气的老师。”
刘颖超打开了话匣子,把傅奕珩之前怎么处理他们翻墙出去还在网吧打起架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差点留下感恩的泪水。
魏燃全程挑着眉听完,面上没什么明显的波动。
他猜得到,傅奕珩作为老师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是想听人说说。
听听而已,听听就好,他也没想怎么。
“对了,老傅不也借你钱还高利贷了嘛?”刘颖超捧着心窝扭头。
“是啊。”魏燃头也不抬,卷起嘴角,“所以我是傅老师的迷弟啊。”
“?”刘颖超举起手,指着魏燃鼻子愤怒叫嚣,“你什么时候成为老傅迷弟的?妈的,捷足先登也不通知一声,我也正式宣布,我刘颖超,老刘家三百八十代单传嫡子,以后就是老傅的迷弟了!”
“你不行。”魏燃一票否决。
刘宝宝的豪言壮语卡在喉咙里,一脸懵逼:“为什么?”
魏燃很冷酷:“因为你数学就考了九分儿,没资格。”
刘颖超:“?”
这年头当个粉丝都他妈要会做数学题了?
腊月廿五下了场大雪,雪还没化,除夕就如期而至。
傅奕珩自从放了假,一直就待在老城区父母家,节前又是帮忙置办年货,又是各种老友叙旧同学聚餐,四处赶场子,忙得脚不沾地。等到了除夕这天,那群闹腾得不行的狐朋狗友都老实安分地关上门,守着家人过节,饭局直接锐减到没有,导致除夕竟然成了傅老师近来最清闲的一天。
疲于社交的傅奕珩总算能喘口气。
人这一放松,身体失了内在那股气儿的支撑,立马就得垮。除夕早上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推开门一见冷风,傅老师这头疼的旧疾就犯了。
“肯定是前些时候跟着你妈跑动跑西买这买那的,累着了。”老爷子从昔日学子的短信轰炸中抬起头,略带责备的眼神飘向老伴儿,“办那么多年货干什么?吃也吃不完,扔又不能扔。”
秦芳菲煮了碗红糖姜汤,端给儿子喝,不满地嘟囔:“他从小就三天两头的生病,体质这么差也不知道遗传的谁,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恶人先告状。”
老爷子把老花镜扒拉到鼻梁,想回嘴,想想自己疼了半年这会儿还贴着狗皮膏药的胳膊肘,有点虚,又把话给憋了回去。
傅奕珩“嘶”了一声,捧着沉重的脑壳呻.吟:“哎呀我头疼,哎呀好像还感冒了,哎呀需要你俩互相说一句我稀罕你才能好起来。”
要想生活过得去,演技必须稳得住。
秦芳菲怼了他一下:“我俩稀不稀罕关你哪门子事儿?我看得找个稀罕你的,没准儿病就能好。”
“哼,就是。”老爷子帮腔。
“”
被强行塞了一波狗粮,傅老师头更疼了,灌了一肚子热乎乎的姜茶,溜回卧室躺着撒癔症了。
一躺就躺到晚上吃团圆饭的钟点。
傅家是个大家族,傅奕珩的奶奶在那个年代响应革命号召,争取做光荣妈妈,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这会儿还能过春节热闹热闹的剩下三个,傅老教授排行老三,其他两个是二伯和六叔。三家人每年轮流出场子守岁吃团圆饭,今年轮到傅奕珩家。
不到六点,小小的三室一厅就挤满了人。
吃完闹完,快十点,电视里春晚的音量放到最大也盖不住麻将噼里啪啦的响声,二伯七岁的孙女坐不住,非缠着傅奕珩去天台放烟花。
六叔的儿子比傅奕珩小两岁,谈了恋爱,今天把女朋友也带来了,女孩子大概天生就喜欢会发光闪亮亮的东西,就像钻石。烟花勉强也能划分到这一类,所以也挽着男朋友的胳膊撒娇,也要看烟花。
两位公主下达了指令,两位男士莫敢不从,下楼去小卖部买了一捆手持的“仙女棒”去了天台。
天台上还有一些没化开的积雪,冷风贼带劲,呼呼地往衣领里钻。
傅奕珩本来就怕冷,这会儿还犯旧疾,遭罪地裹着有棉被那么厚的长款羽绒服舍命陪女子,负责拿打火机点燃烟花棒递给小侄女,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小孩儿不怕冷,跟个疯猴子似的上蹿下跳,舞着小烟花旋转跳跃转圈圈,还让傅奕珩给她选角度拍照摄像,那边的那对情侣也开启了秀恩爱屠狗模式,合拍追逐公主抱。
傅奕珩脸上笑嘻嘻,心里苦兮兮。
过了十一点,手机开始疯狂震动,打开微信,满屏的祝福短信。傅奕珩把拉链拉到最上面,整只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拇指跟食指捏着薄薄的手机挨个儿回复。
期间遇到两个比较棘手的,一个是金宸的,短短四个字——新年快乐。
傅奕珩想了想,礼尚往来——同乐。
金宸又问他在做什么,傅奕珩就没再理。
另一个是魏燃的。
他没发什么老掉牙的祝福语,直接甩了一张图来,点开是两张电影票,零点整的场次。
配文是:“同事给的,傅老师有没有空一起?”
傅奕珩盯着那两张电影票能有十分钟。
他在想,魏燃是不是一个人过节,是不是找不到人陪他看电影儿,是不是心里不好受了
想得专注,没避开,小侄女冲过来不小心把他的羽绒服烫了个小洞,里面的鸭绒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打着旋儿飘进被焰火短暂照亮的夜空里。
傅奕珩被寒风吹得头昏脑涨,左有熊孩子天真无邪的摧残,右有无良情侣的精神暴击,快快逃离苦海的念头倏地变得异常强烈。
他脑一抽,直接翻到联系人拨通电话:“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高甜预警,甜完燃哥就收拾收拾滚回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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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Heimdallr、CoCo、霜枝、待君归来君临天下、二楞子的营养液,鞠躬~
第20章
魏燃挂了电话,愣了足足有一分钟,等意识过来傅奕珩刚刚说了什么,空白的脑海里就噼里啪啦炸开了烟花,触电般腾地跳起来。
单人弹簧床发出痛苦的吱嘎呻.吟,如同一只被射出枪膛的子弹,他冲进洗手间,洗脸挤泡沫刮胡子,一通忙乎,还沾凉水抹了两把朝四面八方支棱着的头发,感觉看起来像个人了,又奔出来挑衣服。
实在也没什么衣服可挑,横竖就那么两件旧袄子,一换一洗。大衣倒是有那么一件,刚入冬的时候魏溪给他买了送过来的,深灰色的,西装领,长度一直到小腿肚。
魏燃嘴上说喜欢,平时却很不爱穿,因为这玩意儿穿起来不保暖不说,跟他的气质还特别违和,就跟劳改犯偷穿狱警服似的,穷讲究,假正经,咋看咋别扭。
傅奕珩从家里出来,拐两个弯儿就到了魏燃这院子,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路,开车更快。他把车停稳,下了车倚在车门上,打电话唤人出来,挂了电话没两分钟,一道长长的黑影儿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一个急刹无视惯性稳稳地停在傅奕珩跟前。
傅奕珩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人,举着屏幕放光的手机照了照,不确定地问:“魏燃?”
魏燃穿着大衣哪儿哪儿不自在,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索性插在裤兜里,酷酷地点点头:“傅老师。”
“啊。”傅奕珩也点点头,过了会儿,他总算后知后觉哪里不正常,指着魏燃的头,“你把头发留起来了。”
魏燃扒拉扒拉沾了水汽还有点微湿的碎发,解释:“天儿冷,头发少了头皮挨冻。”
傅奕珩被这冬天不留板寸的理由给逗笑了,边笑边绕过车头,绅士地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夸人不要钱地道:“挺好,以前干净,现在帅气。”
魏燃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夸你是想让你也夸我。”傅奕珩打趣他,“这是基本的社交常识,学着点。”
“哦。”魏燃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回,“你也很帅。”
没办法,真心实意无奈语言贫瘠。
傅奕珩倒是脸皮厚,煞有其事地点头:“嗯,我知道。”
魏燃:“”
坐上车,魏燃掏出那两张电影票放灯光下看了看,催促:“可能得快点儿,电影快开始了。”
“行。”傅奕珩轰了一脚油门,“放心,肯定赶得上,大年三十儿除夕夜,路上总共没几辆车,你想横着开竖着开怎么开都没人管你。”
魏燃一想,也是,除夕基本都搁家里窝着吃团圆饭看春晚,谁没事儿出来溜达呢?他瞥了一眼傅奕珩,问:“那你怎么出来了?不用跟家里人一起过节?”
“不是你把人薅出来的吗?”傅奕珩反问,“除夕夜约人出来看电影儿多稀奇啊,估计你得是头一份。”
“那我也没想到真能把你约出来啊。”魏燃上挑着眼尾偷觑他,傅奕珩一动他就低下头装作看手机,清清嗓子道,“我就随口一问。”
傅奕珩停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扭过头:“怎么呢,还嫌我太热情了?要不我现在调头回去?”
“来都来了,还回去干什么?” 魏燃立刻坐直了,摸摸鼻子小声咕哝,“也不嫌麻烦。”
“回去想想怎么答应得矜持点儿呗。”傅奕珩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笑着回呛,“你别紧张,我也就随口一说。”
魏燃就看向窗外不说话了,他隐约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
一直到了电影院检票进场,他才又开腔,语速飞快,恨不得半秒终结一句话:“你能陪我出来,我很高兴。谢谢。”
“谢谢“这两个字能从坏小子口里掉出来可太不容易了,傅奕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放映厅暗下来,回头再品一品魏燃生硬的语气,忸怩的神情,不禁莞尔,轻声道:“不用谢。”
傅奕珩顿时觉得老了老了还跑出来跟小年轻看午夜场电影这件事儿,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了,起码对方明白一点他的用心。
除夕夜大概是全年电影票房最低的一天,影院里稀稀拉拉十几号人,还全是无处安放青春和叛逆灵魂的小情侣,灯一熄,全窃窃私语聊天打啵儿去了,认真看电影的真没几个。
傅奕珩坐在巨幕厅正中央,整个一排就他跟魏燃俩人,视野绝佳,环绕式音效质感动人,按理说得天独厚一欣赏电影的好环境,但他如坐针毡,后脊梁直冒冷汗,原因别无其他——
到底是哪个缺心眼的同事大过节的送魏小朋友两张恐怖片电影票?还有这导演什么毛病,好好儿一恐怖片儿为什么取个这么文艺的片名?这不是摆明了用来欺骗无知孩童的吗?
小孩儿有没有骗到不知道,但傅老师是真被欺骗了。
傅老师长到这么大,自从十岁那年被一部港产悬疑片吓得魂飞魄散,三天三夜没合眼以后,闻鬼丧胆,两股战战,这辈子不想再经受第二次的精神摧残。
做梦也想不到,大过年的
“傅老师?”魏燃戳了戳呆若木鸡闭目装死的傅奕珩,一脸担忧地低声询问,“傅老师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电影?”
傅奕珩觉得自己不能露怯,好歹他比对方足足年长了十岁,年纪的鸿沟摆在那儿,他没脸说怕,只好揉揉太阳穴,再揉揉泛红的眼眶:“没,就是犯困,有点头疼。”
头疼是真的,困是不可能困的,那恐怖音效一出来,他一激灵,比谁都精神。
“困的话你就先打会儿盹。”
魏燃悄然凑至他耳边,吐息间滚滚热气拂过傅奕珩的耳垂。
这动作放在平时称得上亲近狎昵,细细一品,还带着股试探的意味,但傅奕珩这会儿全副心神都用来做心理建设,一层一层地给自己脆弱的老心脏砌围墙,免得待会儿电影里有什么东西放出来,把他吓得跳起来。
失态不说,丢人。
影院里,有黑暗做遮掩,魏燃肆无忌惮地观察起傅奕珩,他还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长久地待在傅奕珩身边过。他其实一早就看出来傅奕珩害怕,片头刚过五分钟,对方就开始不停地变换交叠的双腿,再然后就紧紧闭上眼睛装睡,接着就不受控制地往椅子底下缩。
问他还嘴硬,坚决不承认怕看恐怖片儿。
真是可爱得要命。
魏燃也不戳穿他低劣的伪装,事实上,看傅老师比看电影有趣多了。
题材缘故,电影的画面基本都是暗色调,偶尔有一两帧明亮的,光线打过来,魏燃看到傅奕珩轻颤的睫毛,如同夏日鸣禅轻薄的羽翼,在青白的皮肤上可怜地扑簌,他眉间隆起山峰,唇线紧如琴弦,散落在额头上的碎发看起来是那么的蓬松柔软,不用亲手触摸就知道,肯定跟自己坚硬的发质完全不一样。
魏燃感觉手心热烫烫的,喉结起起伏伏,宛如钻进了一只罹患多动症的小昆虫,昆虫体表带毛,扎得他喉咙里刺痒难耐。
傅奕珩就在此时睁开了眼。
魏燃不得不承认,面前这男人睁眼的瞬间,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美的景象。
当那两扇灵魂的窗户打开窗扉,所有的光线都迷失在那双纯粹到不掺一丝杂色的黑眸深处,所有的景色都黯然失色,包括他自己。
四目相对,双方都怔怔的,短暂的静谧显得暧昧且别有深意。
魏燃垂着头,将傅奕珩脸上所有的细微表情收诸眼底,惊诧、困惑、防备,一层层抽丝剥茧,剥到最里层,他嗅到一丝骤升的肾上腺素的味道。
傅奕珩蹙了蹙眉头,身子靠向另一侧的扶手拉开距离,微微启唇想说什么,角落里突然爆发出女生的尖叫声,他眼皮猛地一跳,下意识就往荧幕上看去。
魏燃出手迅猛,扳过傅老师的肩膀,强行将人转过身面向自己,接着蜷起一米八几的身板儿,搂着傅老师的胳膊就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卖力捂眼睛演戏:“哎操,吓死我了!刚才那女的突然就把血糊拉唧的脸贴窗玻璃上了,妈的,白色眼珠子里全血丝儿”
画面被他一句话陈述完毕,傅奕珩光脑补就够呛,哪儿还敢再瞄一眼大荧幕,抖着手拍拍怀里缩成大猫的巨人,提出在肚子里转了有一万零八遍的建议:“要要要要不咱还是出去吧,这种电影看多了回去该睡不着了。”
魏燃二话不说,拿起大衣就拽着人往外走,边走边念叨,继续瞎掰:“哎呀,其实我早就想走了,要是提前知道这是部恐怖片儿,打死我都不进来。”
傅奕珩附议,点头如捣蒜:“你,你也怕?”
“怕死了。”魏燃转头冲他咧开嘴,竖起食指抵在唇中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秘密,傅老师你可别告诉别人。”
傅奕珩拍着胸脯郑重保证:“放心,我口风很紧。”
说完想了想,其实也没人可以说,他跟魏燃的圈子八竿子也打不着,共同认识的人也就一个刘颖超,他脑子坏掉了才会跟学生八卦这些。
电影中途出来,傅奕珩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递给魏燃的时候,魏燃正盯着等候区的一对情侣发呆。
那对年轻人可能还在热恋期,黏糊得跟双面胶似的,女生坐在男生怀里刷手机,男生两条胳膊紧紧圈着她的腰,两个人嬉嬉笑笑,咬咬耳朵,时不时还互相给喂爆米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这要是放在漫画里,两人周围估计还得点缀上粉红泡泡和浪漫桃花朵朵开。
“你们男人跟男人谈恋爱,也像那样吗?”魏燃接过咖啡,用下巴指了指那对屠狗情侣。
傅奕珩扫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因人而异吧。”
“男人跟男人,应该很难像他们那样在公共场合那么亲密地互动。”
“那倒是。”傅奕珩坦言,“我们这个社会看起来容忍度很高,但压抑同性恋倾向的情况还是很常见。你私底下什么取向什么癖好都OK,那是你的事,但摆到台面上就不行,因为会碍着大多数人的眼。”
魏燃撩起眼皮:“所以学校里没人知道傅老师喜欢男人。”
“他们没必要知道这个。”傅奕珩垂下眼帘,“包括你,同样也不需要知道,只是一开始就被你撞见了,我没有机会行使无可奉告的权利而已。”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乘电梯下到地下车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魏燃晃着还剩半罐儿的咖啡,问:“那什么人才有资格知道这个秘密?”
这时,刚好有车辆鸣着喇叭呼啸而过。
傅奕珩仿佛没听见,先行步出电梯。
魏燃也没再追问,快到家的时候,他让傅奕珩再陪他去个地方,就在老城区的附近。
傅奕珩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等开过去,发现是一个几近废弃的小型游乐场。
把车停在路边,走过去。原本的草地早已无人维护退化成了泥地,冬天气温低,土都冻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面跟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感差不多,场地上有空荡荡的秋千,还有几乎散架的滑滑梯和几个呆头愣脑杵着的单双杠,一片物是人非荒芜凄凉的景象。
魏燃原地蹦跶了两下,冲过去,两步蹬上滑梯,坐上面晃着大长腿冲傅奕珩招手。
傅奕珩慢慢儿踱过去,左瞧瞧右瞅瞅,拍拍打打,仰着头看他:“这老伙计不会垮吗?”
“不会,它比你想象得结实多了。”魏燃的大衣单薄,在温暖的电影院还能凑合,一到室外就扛不住了,嘶嘶地搓着手取暖,“小时候我跟魏溪经常来这里玩儿。”
“魏溪?”
“我妹妹。”魏燃把手插.进兜里, “亲的。她比我小三分钟多十秒。”
“听起来你很自豪。”
铁板嘎吱乱响,傅奕珩勾着腰爬上来的时候,每踩一脚都心惊胆战,很担心这些脱漆生锈的铁板负载不了他身体的重量,万一摔下去摔个手骨折什么的,开学握不了粉笔。
“是的。感觉白捡了个哥哥当。”魏燃闷着头笑,颇为得意,笑完抬起下巴望天,眉梢嘴角尽是温柔,“她很漂亮,比我漂亮多了。”
“可以想象。”
傅奕珩总算拼着老胳膊老腿儿上来了,小心翼翼坐到他旁边,也把腿放下去晃悠,心想这滑梯还挺高,不知道有没有严格按照国际幼童游乐器械的标准尺寸打造。
“我们都长得像我妈。”魏燃说,顿了顿又道,“可能也像爸吧,但没见过真人没办法对照。”
傅奕珩吸吸鼻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从刘颖超的只言片语以及书店柜台大姐的支吾躲闪里大概能猜出一二,似乎就是关于魏燃那位母亲的。为了不触及伤心事,他这会儿只能当闷嘴葫芦。
魏燃递来一根烟,傅奕珩上回在酒吧接了一回,装得装全套,这回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只是魏燃把打火机凑来时他没点上,就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
“你其实不抽烟吧。”魏燃人小鬼大,看穿了一切。
傅奕珩局促地笑笑:“偶尔尝试一下新鲜事物。”
“嗯。”魏燃叼着烟的样子有点颓有点痞,他自嘲地拍拍身上那件大衣,“你不习惯烟味,就像我也不习惯穿大衣一样,嘴里不说,表情里能看出来。别扭。”
傅奕珩哈哈笑了两声,把香烟重新塞进魏燃手边的烟盒子里。
“但你个高腿长,穿大衣很适合。”他说,“尝试接受新事物一开始总是别扭的,慢慢地也总会习惯的。我们需要分辨的是,哪些新鲜东西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
这话说得有点儿刻意,傅老师一抓住机会就上起了思想教育课,怕魏燃因为图新鲜走了弯路。
魏燃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夹着烟的手指被烟熏黄,香烟熏到烟屁股,烟灰上翘,他最后抽了一口,把红光明灭的烟头弹向夜空,再看着它呈抛物线消失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
“好不好的,适不适合的,总要试过才有话语权。”
“有时候明知不可为还去试,会后悔。”
“不试可能更后悔。”魏燃站起身,“傅老师,你要试试看一大把年纪玩滑滑梯吗?”
本来就不怎么稳的铁架子立刻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起来,傅老师抱着扶手摇头,心想我怎么可能做这种幼稚的事。
然而一个“不”字刚刚发出音,魏燃直接从背后抄着膝盖把他拦腰抱了起来,这个“不”字立刻转为了低低的惊呼。
傅老师色厉内荏,怒斥:“魏燃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遵命。”魏燃乖乖把他放下来,“你别紧张,我又不是头一回这么抱你,不会摔着你的。”
“???”
傅奕珩夺回身体的掌控权,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滑梯顶端,刚想挪屁股往后退,突然感受到背后一阵可怕的推力,他整个人就如脱弦的箭,往下俯冲而去。
寒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过程不过几秒钟,滑到底的时候,傅老师坐在泥地上,头更疼了,原本只是生理性的疼,这会儿感觉遭受了精神攻击。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晃晃脑袋刚想爬起来,背后传来魏燃飘在空中的大声警告:“傅老师起开!”
傅奕珩倒是想起开,最好能躲这个小疯子远远的,但裤脚被滑梯边缘的毛刺勾住了,他低头去解,一时间只能被迫蹲在原地。
结果可想而知——魏燃欢呼着冲下来,重力加速度在那一秒简直无可抗衡,傅奕珩只觉得后心一震,直接被“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刺啦”一声,傅老师的裤子也从裤脚撕裂到膝盖,小腿顿时凉飕飕一阵透心凉。
魏燃的心也有点凉,他没想到傅奕珩蹲在那儿花了那么长时间,竟然没能躲开,再看到那条一看就很贵可惜这会儿成了乞丐装的裤子,心彻底凉透了。
而且这会儿俩人的姿势有点尴尬,魏燃严丝合缝儿地趴在傅奕珩身上,一条腿嵌进傅奕珩双腿之间,撞到的瞬间魏燃有意识地拿手护住傅奕珩的前额,防止他脑袋磕在地上,所以现在他的一条胳膊圈着傅奕珩的头,看起来想把人往怀里带。
姿势本来就引人遐想,魏燃一慌,想爬起来,不可避免地就得顶胯
“你别动!”傅奕珩被压着,腿间还被对方的膝盖顶着,备受屈辱。
魏燃于是一动不敢动,张口就想道歉:“对不”
他不动,傅老师逮到机会猛地转身掀翻他,敏捷得跟只兔子似的,蹭地爬起来,抖抖沾了土的羽绒服,白皙的面上浮现绯色的红晕,瞪着魏燃,气得不发一语。
魏燃坐在地上,像只做错了事的小狗,黑亮的眼睛左顾右盼,一通乱眨。
傅奕珩忽然就阴恻恻地笑起来,朝他伸出手。
魏燃打小游走于各式各样的斗殴边缘,敏感地察觉傅老师的精神状态不太对,爬起身转头就跑。
“哈哈哈哈哈,魏燃你死了,居然敢丢我!”傅奕珩狞笑着扑上去,拔腿就追,“你过来,我让你也尝尝被丢下滑滑梯的滋味,来啊!跑什么!”
“不是我丢的,是你脚滑!真的!”魏燃求胜欲爆表,不惜篡改历史真相。
“放屁!你他妈过来,礼尚往来,给我抱一下。”
“哟!”魏燃哟了一声,不过瘾,又哟了一声,“傅老师你居然也说脏话!”
“老师就不是人吗?臭小子赔我裤子!”
“好,现钱没有,跟那五万块叠加在一块儿记账,我不会赖的。”
俩人围着单杠不停转圈,速度差不多,体力也不相上下,谁也赶不上谁,最后力竭,双双扶着单杠的两头喘气。
“你”傅奕珩尝到喉咙里泛出的铁锈味,深深吸进寒夜的冷气,手指点着魏燃重重吐出三个字,“幼稚鬼!”
“我幼稚?到底是谁非追着我跑?”魏燃累得整个人垮垮地趴在单杠上。
“那我不追,你别跑。”
“好,我不跑。”魏燃笑着阖上眼睛。
两秒钟后再睁开,傅奕珩果然已经风一般卷到跟前,伸手搂在他的腰上,作势要抱起他,同样以那个公主抱的姿势。
魏燃就挑眉斜睨着他,一动不动。
镰刀般的弯月自混沌的云层后娇羞地探出脸庞,柔和的月光铺满这片小小的场地,粗重的喘息声在咫尺之间飘荡,热气浮上脸庞,笑容定格在唇边,交错的眼神里有激烈的暗潮涌动碰撞。
魏燃的舌尖在口腔里挨个扫过臼齿和门牙,最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触傅奕珩按在他腰上的那只手。
傅奕珩却早一步从悬崖边上抽身,岁月显然赋予了他更强的自制力,他别开脸,撤手往后退开一步。
“看来幼稚真的会传染。”他讪讪地摆手,转头去捡追逐过程中嫌累赘直接脱了扔地上的白色羽绒服。
可怜的羽绒服今晚不光被侄女烫破了一个洞,还在泥潭里滚了一遭,这会儿脏得没法儿上身。
魏燃捻了捻手指,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撸撸汗湿的头发,跟上。
“不早了,我该走了。”傅奕珩不再跟他有任何的肢体接触,甚至连必要的眼神接触都避免,但语气依然温和,“这里离你家很近,你可以自己走回去吧?”
魏燃点头。
傅奕珩上车,到前方掉了个头驶回来,摇下车窗探出头。
“新年快乐傅老师。”魏燃笑着说出祝福。
“新年快乐。”傅奕珩从副驾驶拿起羽绒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魏燃,“给,压岁钱。”
魏燃拿小指挠了挠眉心,没接:“我不要这个。”
“钱你都不要?”傅奕珩有点惊奇,揶揄道,“转性了?”
“压岁钱是长辈给晚辈的。”魏燃直直地看向他,半撩不撩,似笑非笑,“可我一点都不想给你当晚辈。”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上长长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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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不让用羞耻做文名,说有色气,会引起网警的注意,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各位凑合着看吧
第21章
傅奕珩怔住了,捏着红包的手微微用力,细长的指尖泛白。
魏燃低头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出门前慌里慌张,刮胡子的时候失手划破了一层油皮,当时镜子里瞧着就一条不明显的血印子,这会儿摸上去却有点刺痛。他说完话,有点不安,脏脏的板鞋碾了碾脚底下的小土坑,接着说了声开车小心,就裹紧大衣转身走了。
傅奕珩握着方向盘,在后视镜里目送那道颀长的背影走远,意外地发现魏燃的肩膀格外宽阔且平整。由于他平时总是那副懒散松垮的姿态,站没站相,所以很难发觉这一特点,现在猛地一看,那两边的肩膀有点过于平直,上面像是压了两座沉甸甸的大山。
什么叫不想给他当晚辈?
傅老师活了这么些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能抱着涨痛的脑袋琢磨一句话琢磨半宿。
他不确定他是不是撞上了所谓的青春期的叛逆,毕竟魏燃正处于这个敏感的年龄段。
傅奕珩自己也曾经有过一段类似的时期,眼高于顶,傲慢得很,质疑权威,挑衅名流,不将任何长辈放在眼里,更是对所有过来人的告诫与关怀嗤之以鼻,现在想来实在愚蠢透顶,但当时却也真切地以为自己牛逼,天上地下独一份,在谁面前都没必要伏低做小。
所以魏燃这句不当晚辈,可能就是表面意思,他想以平辈的身份与比自己大十岁的人平等相处。
逻辑一旦合理,再往深了去,或者还有什么别的隐藏含义,傅奕珩就不愿意再探究了,实在头疼。
这一晚于他而言不算多么难忘,但对另一位当事人来说却是值得珍藏一辈子的宝贵回忆。
就像傅奕珩对魏燃第一次抱自己的姿势一无所知一样,他对很多事都一无所知。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一夜根本不存在什么缺心眼的同事,电影票是魏燃自己买的;原来魏燃也根本不怕鬼,恰恰相反,其本人是个恐怖悬疑类电影的忠实爱好者;还有,原来魏燃从那时起,就在青涩懵懂中对他上了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傅老师这会儿还没觉得事态已经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但他其实有那么一点意识,感情这方面他又不是个白纸一张的雏鸟,只是潜意识里他不想去细究,魏燃什么心思,包括自己什么心思,他都抗拒用理智清醒地剖析。
过完年,亲戚也走了个遍,寒假的余额所剩无几,傅奕珩抓紧时间带着老爷子和秦女士飞去海岛度假,每天阳光海滩大裤衩,趿拉着人字拖捧着闲书满岛上溜达,人也从白条条晒成了蜜色,一笑,整张脸牙最白。
度假过程中,魏燃小朋友偶尔会主动发几条微信,无一例外都是图,拍的是数学题,还都有点难度。
傅奕珩一教数学的,专业摆在这儿,总不能把求知好学的好孩子拒之门外,所以每次都认认真真讲解,把解题思路和详细步骤都清晰完整地写在纸上,再拍了发过去,并且每次还都加上一句,有什么看不懂的一定要问。
好在魏燃似乎不喜欢提问,得了步骤就不再骚扰。
傅奕珩一开始不确定魏燃是真的懂了,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问东问西。直到有一次,傅老师赶着去吃饭偷懒跳了几个步骤,辅助线忘了加上,魏燃揪住这点问那个数值是怎么得出来的,傅奕珩这才确定魏燃是真懂,也慢慢有点相信这小子以前可能真的学习好,就算不好,起码聪明,脑袋灵光,认真学的话想有个好名次应该也不难。
俩人断断续续地进行着神圣严肃的学术交流,旁的杂话几乎没有。
只有一次,傅奕珩喝酒的时候魏燃发了道题过来,题型挺复杂,手边又没纸笔,他就让魏燃等他回酒店再说。
魏燃于是问他在哪儿,他如实回答在酒吧,过了一会儿,魏燃又问他和谁一起,傅奕珩想了想,说是刚认识的男人。
魏燃就没再回复,一直到高三下学期开学,傅奕珩再没收到过对方发来的消息,哪怕是一个字。
这样也好,傅老师滑动手指,将微信列表里那条对话删除。
新学期的第一天,早自习完全是一场大型假期心得交流会,同学们不过十天没见面,就积攒了满肚子的要紧话不吐不快,说到兴起时,前仰后合,拍案叫好,笑声与唾沫齐飞,连竖起一本书装装样子的面子工程都懒得搞。语文课代表压根也忘了监督的职责,跟同桌就寒假里谁谁谁跟谁谁谁告白了这一粉红话题聊得小脸通红。
傅奕珩觉得自由时间给得够充足了,起身倒了杯开水,抱着保温杯打算去班里转转,威慑一下让小崽子们收收心。
还没出办公室的门,年级主任迎面赶上来,笑眯眯地朝他招手:“傅老师别慌着出门,先给这孩子办入学。”
傅奕珩有点惊奇:“入学?这个时候了,还有转校生?”
“不是转校生。”年级主任摆摆手,侧身让出背后低着头的学生,“他休学休了半学期,原来是实验班的,现在实验班实在塞不下了,你给接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接到编辑通知,估计明后天入v,还是感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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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littlehey的地雷以及阮果子、虬。小脊椎、胆小鬼、你是我的呀、呆蠢萌、二楞子的灌溉呀!
第22章
“接手可以,先让我看看”
傅奕珩粗略地打眼扫过去,那学生穿着夹棉薄袄子,衣襟敞开,里面是市中的蓝白校服,校服的边边角角都干净服帖,既没整些花里胡哨的涂鸦和墨宝来彰显个性,也没擅自剪裁修改过款式,就连拉链也规规矩矩地拉到顶,以至于衣领不得不竖起,遮住了半截下巴。
乍一看是挺乖,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违和,而且透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傅奕珩把衣襟前挂着的眼镜给拿起来戴上,好看得清楚些。
感应到打量的视线,学生落落大方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对方的相貌五官清晰无比地倒映在视网膜上,紧接着大脑内的处理芯片就把人像和名字对号入座,傅奕珩瞳孔骤缩,心脏原地起跳,直接挣脱地心引力跃至嗓子眼。
这小子怎么会在这儿?
等等,他竟然是市中的学生?
这么说的话,网吧去找刘颖超的那次,他就应该知道彼此是同校师生了?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脑海中刮过飓风,掀起起伏跌宕的惊涛骇浪。
傅奕珩微微瞪大眼睛,隔着年级主任,复杂的目光里糅杂了惊疑、询问、审视和恍然醒悟后的愤怒,这些渐进的情绪最终拧成一股,化为有如实质的锋锐匕首,狠狠刮过那张熟悉的脸。
说得通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是故意避而不谈的。
魏燃单肩挎着背包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气质纯粹,完完全全是个学生该有的样子,要不是那张脸上挑着眉毛看戏的嚣张神情,傅奕珩差点以为他还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放心,这孩子先前休学是家庭原因,没什么不良记录,原先成绩也挺好,应该用不着傅老师多费心。”年级主任看傅奕珩的脸色不大好,以为他有小情绪,不乐意接收这半途安排上的插班生,所以坏的不提,尽拣好的说,“魏燃同学从高一时候起,每学期都拿奖学金,还代表班级参加过市里举办的奥数比赛,拿了名次回来的”
主任破费口水地赘述些什么傅奕珩没怎么分神去听,短暂的错愕过后,他冷静下来,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笑模样,对魏燃点点头:“你跟我过来吧。”
主任一看小傅老师松了口,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大力朝魏燃后心掴了一巴掌,使眼色让他跟傅奕珩去。
“行,那魏燃同学今天就正式进六班了啊!对了,他的学费是助学金贷款缴付的,教务处那边已经开了收据,傅老师只要再帮忙办个入学登记就成,能者多劳,辛苦你了!”
说完,总算把烫手山芋扔了出去,主任脚底抹油,忙不迭地溜了。
按部就班登记的过程中,傅奕珩始终都是不冷不热的命令式语气,不客气,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绵里藏针,魏燃全程垂着眼安静地受着,一句解释也没有,短短数日,两个人再见面,竟然比陌生人还陌生。
将魏燃的名字录入班级系统,傅奕珩就领着他往教室走。
办公楼与高三教学楼之间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越草坪和人工湖上的石板桥,市中前年才翻修过,不仅扩大了占地面积,环境也美化了不少,赶得上某些半吊子的风景区。
这时候早读进行到一半,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影,空旷静谧。
傅奕珩跟魏燃一前一后地走着。
“待会儿要先去杂物间领桌椅。”傅老师头也不回地叮嘱,语气单调,听不出任何波澜。
“不可能单独为你重排座位,反正你也个子高,就委屈你坐最后一排吧,想靠窗还是坐中间,随你挑。”
“高三下学期基本就以复习考试查漏补缺为主,没有新课程,之前的教材要是有缺的,可以去教务处自己掏钱买,或者借同学的复印也成。”
“没事不要跟同学起冲突,你们同窗的时间所剩无几”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身后的人一点回应也没有,但他也不恼,也不啰嗦了,安静走路。
走过石板桥就是教学楼,傅奕珩的皮鞋在桥面上踏出哒哒的响声。
“你生气了?”
身后的脚步声戛然止住,魏燃停在了桥上。
傅奕珩身形微顿,绷着下颌没回答,继续往前走。
“傅奕珩?”魏燃又出声唤他。
傅奕珩总算站住,转身,他注意到自己挺起胸膛,肺脏吸满空气,休闲西装下的胸肌扩张开。
魏燃双手插在裤兜里直直盯着他,眉目桀骜,不可一世。
“告诉你三件事,魏燃。”
傅奕珩把音量压得很低:“我现在的身份是你的老师,不是你可以随意调侃的对象。我的情绪如何是我的私事,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以内。还有在这里,在这所学校里,你只能叫我老师,不是傅奕珩,好吗?”
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有点太严厉,但他没办法,如果不从一开始就采取强硬的态度划清界限,以后会很麻烦。
魏燃怔怔地看他,眼神里有疑惑,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发火,他平直的唇线绷紧又松开,接着又绷紧,重复两三次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珠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他仰着倔犟的头颅,为自己争辩:“是你让我回来继续念书的。”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魏燃同学。”傅奕珩别开眼,尽量不去看他,“我只是提出建议,最终的选择是你自己做出的。但不得不说,你选了正确的人生道路,我为你感到高兴。”
“高兴?”魏燃半边嘴唇牵了牵,语带嘲讽,“可你明明就是在生气。实话实说,你根本不想看见我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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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挂个预收:《死亡魔方》
第23章
“你想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 以前没有,现在你成为我的学生,就更不会有。不存在想不想见这一说法。”傅奕珩不愿再掰扯,不耐烦地摆手,“走吧,去教室。”
兜里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的形状, 魏燃没再说话,他垂下眼睑, 腮帮子贲出咬肌,敛下所有喷薄欲出的情绪。
他其实有点委屈。
说起来可笑,之前他还在脑海中设想预演了很久, 关于今天的重逢, 他想给傅奕珩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因为傅奕珩之前说希望他回来继续念书, 而他单纯地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今天也是,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动身,风风火火地赶来学校,按捺着一颗雀跃的心脏,在主任办公室里坐冷板凳,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傅奕珩,以至于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中。
少年情窦初开,根本没把这种不正常的渴望,跟思念这类缠绵悱恻的情绪挂上钩。
看一眼, 哪怕一眼都好,他又没想怎么。
魏燃是怀抱着这种念头回学校的,所以当傅奕珩表现出抗拒、冷漠,甚至于愤怒时,他的内心是困惑的,惶恐的,手足无措的,因为他从傅奕珩突然改变的态度里隐约咂摸出禁忌的意味,他似乎是无意间触碰到了傅奕珩的底线,可要命的是,他并不明白这底线是什么。
而对方表现出来的姿态也很鲜明,显然是不愿跟他有过多的牵扯。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继续学业,奋斗人生,但一言不合就跑到身边来窜上跳下就不大合适。
约莫就是这意思。
傅奕珩领着插班生走进班级的时候,原本沸腾喧哗的教室倏地就安静了下来,同学们看到面色阴沉的魏燃,大多数都面露诧异,紧接着左邻右舍就以手掩嘴,低声进行起八卦交流会。
“我天,这帅哥不是魏燃吗?”
“卧槽,好像真是诶,他不是家里出事休学了吗?”
“你们傻啊?休学又不是退学,人肯定要回来参加高考的啦!可他不是理化一班的吗?怎么来我们班了?”
“还用说?被一班踢出来了呗。”
“你们在说什么,魏燃是哪位啊?”
“???你连魏燃都不知道?你完了,你可能在市中白待了三年。”
“来来来,课代表跟你科普一下。这位老铁真他妈是个传奇”
“高一入学分班摸底考,数理化三门都满分第一了解一下?”
“校篮明星队长,凡出征必拿冠军了解一下?”
“风里雨里校门口等你,一人单挑一群职高大佬了解一下?”
你一句我一句,余下一小撮不明就里的同学再看向魏燃时,眼睛里多了丝崇拜与欣羡。
傅奕珩无意中也听了一耳朵,他不知道原来魏燃曾经在学校里也算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竟然从来没留意过。
这也跟他一直带毕业班有关,平时关心的不是平均分就是升学率,极少去探听学生间的八卦。
这时,正呼呼大睡的刘颖超被班里突然静下来的氛围给惊醒了,第一反应就是老师来了,连忙拿书挡脸擦口水,等他揉着惺忪睡眼看向讲台时,老傅正在介绍新来的班级成员。
新来的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这是这学期转来我们班的魏燃同学,以后你们要跟他好好相处”
“哎操,燃哥?!”
啪的一声巨响,椅子摔倒在地,刘颖超激动地跳起来,指向魏燃的手像是罹患帕金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魏燃阴恻恻的眼神循声飘过去,示意他淡定,稳住,别丢人。
“看来新同学已经跟班里的某些人打得很火热了,那多余的自我介绍就免了吧,刘颖超。”
“啊我在呢。”刘颖超依然一副梦游的样子。
“你帮把手,跟魏燃一起,去一楼杂物间搬套桌椅上来。”傅奕珩吩咐道,“搬回来就挨着你坐吧。”
“好咧。”刘颖超喜滋滋地应了,然后就开始眉飞色舞地跟魏燃用眼神互砍。
“行了!”傅老师拍拍手,提高音量压下班里的议论声,“都别光顾着凑热闹了,语文老师让我来催你们寒假里的那八篇作文儿,课代表收了就赶快交上去,没交的把名字记上。待会儿晨会有开学典礼,一下课就都麻溜儿地去操场上排队,校服都给我穿上,我说得是正正经经地穿,别系在腰上搭在肩膀上的,不像样。新同学要是还有什么疑问,可以问班长,或者直接来找我。”
说完,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的魏燃,魏燃面无表情,至少脸上没有可供解读的表情。
时间掐得准,刚好铃声就响了,大家伙儿稀里哗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伸完懒腰,拎上校服就撒丫子往外奔。
理科班男生比女生多,这群热血少年在教室里根本闷不住,只要有机会出去,甭管啥由头,都乐得跟要出门散步的宠物狗似的,好像外头就连空气都比屋里自由些。
刘颖超逮着魏燃,扑上去就劈头盖脸一顿暴揍,当然手还没碰到魏燃的头发丝儿,就被反杀到残血,嗷嗷直叫唤。
“靠,还当不当我是兄弟了,回校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儿。”
魏燃满脸无辜:“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钱要还,高考也得考,不然我寒假看你试卷干什么?欣赏你那空前绝后的狂草?”
“啊,你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刘颖超后知后觉,大力拍脑门儿,“我以为这话的前半句是说你,后半句是说我呢!妈的,说话就好好说,哪儿那么多弯弯绕绕,整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说谁小姑娘?”
“说你啊魏美人,冷宫的滋味不好受吧?今儿回了这储秀宫,往后就好生安分些,要是把朕伺候得舒坦了,朕就破格抬你的位分,你说好不好呀~”
平时听女生聊清宫戏聊多了,这货张口就来,光说不算,还猥琐地把脸凑过来噘着嘴索吻。
太油腻了,魏燃简直没眼看,活动活动指关节搂着他脖子就把人挟在胳肢窝下,咬牙切齿地配合出演:“既然皇上如此情真意切,臣妾刚刚学了一套推拿的手法,日日想着要给皇上推、上、一、推!好不好呀~”
“美美美美人手劲儿太大,朕有点无福消,消受!靠,魏燃你松开,收起你的肱二头肌贱人,你是要谋杀亲夫啊!”
后面几个女生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早就乐得花枝乱颤,大呼小叫的,兴奋极了,满眼都是粉红小心心。
照例,开学典礼上先是升旗仪式,病恹恹地哼完国歌,就进入冗长枯燥的校长讲话、各年级主任讲话、教师代表讲话、学生代表讲话唧唧复唧唧的流程。
整个绿茵场上,静谧如坟,学生放空,老师神游,一动不动,只有每当喇叭里传出谢谢二字时,满场师生才机械地抬起双手,敷衍鼓掌。
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还是老样子。
这时候,学生穿着像样的校服,像样的老师扮演着像样的角色,像样的晨间微风吹拂过像样的你和我,师生队伍间只隔着一道薄弱的分野,似乎也没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魏燃站在队伍的最后,傅奕珩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抱着双臂来回踱步。
魏燃能感觉到,感觉到丝丝落落的视线游离在周身,他动了动手指,放松肩膀,百无聊赖地享受起这种被注视的微妙感,并单方面地把这种看与被看定义为含蓄的互动。
晨会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在副校长对众学子的鞭策与勉励中戛然而止,各班原本应该由左至右有序退场,但不知道是高一哪个班的愣头青们半途折返冲向了小卖部,一下子打乱了秩序,跟风跑过去的不计其数。
法不责众,加上开学第一天不好撕破脸,维.稳的教导主任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学生自由发挥了。
“燃哥,以后你在校内的吃喝拉撒都包在我头上了!”刘颖超举着四根烤肠从人山人海的学子超市挤出来,递出两根给魏燃,拍着胸脯豪气干云,以一种我有豪车法拉利、还有女神绫波丽的姿态甩颈子说话,“放心,小爷别的闲钱没有,饭卡里的存款管够!”
魏燃低头看油光发亮的烤肠,抬头看超子油光发亮的嘴唇,摇头叹息:“我是说你小子好像胖了不少。”
一个胖字戳到了刘宝宝的痛处,他怨恨不已,摸摸自己日益臃肿的肚子,腆着脸笑了:“嘿嘿,也就胖了不到十斤。”
魏燃不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不能怪我啊!一升高三,体育课活动课全被剥削到没有,成天考考考,压力又大,我能怎么办?何以解忧,唯有暴食!我这是过劳肥啊你懂不懂?过劳肥!”
“行叭,你就这么肥着吧,也挺可爱的。”
“哎操,可爱?魏燃你这是在挑衅我作为男性的尊严吗?给,这根烤肠也给你,好兄弟要胖一起胖!”
“别,您自个儿胖着,别拉我下水。”
“不行,给我吃!”
“拿开,别把什么东西都往我嘴里塞!”
“魏魏燃?”
两人沿途打打闹闹,一道细软甜糯的女声传入耳廓。
刘颖超扭头,入眼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蛋,女生,哦不,女神章漪正仰着头,水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魏燃看,瞳孔扩大,声音紧缩,一副白日见鬼的讶异表情。
章漪这号比较有名的人物刘颖超是知道的。
文科重点班的学委,学习好这点就不提了,脸蛋儿漂亮,身形高挑,家里听说也有钱,硬件条件已经逆天,性格还温顺,男人缘爆棚,在女生堆里也照样吃得开,人气高得不行。
横竖挺光鲜亮丽一人。
但从来没听说她跟魏燃还有什么交集。
“诶,年级级花诶。”刘颖超酸酸地戳了戳魏燃的胳膊,“怎么着,你俩有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魏燃表情淡淡的,扬了扬下巴:“章漪,好久不见。”
被唤到名字,章漪却往后退了一步,她抿紧嘴唇,黑色瞳孔放大,肢体语言述说的是防备与警惕,声若蚊蝇:“你你休学回来了?”
魏燃耸肩:“显而易见。”
闻言,女生窄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盘刷地白成一张纸,她低低地埋下头,空气刘海却无法遮住泛红的眼眶。
刘颖超意识到哪里不对,他从上而下地俯瞰,看见章漪的牙齿深深地嵌进下唇,垂在身侧的手也紧张地握成了拳,隐隐还在发抖。
“你”刘颖超忍不住出声询问。
刚说了一个字,章漪猛地抬头,直接无视了刘颖超,用力剜了魏燃一眼,瞪完掉头就跑。
“诶?这就走了?”刘颖超敏感地皱皱鼻子,转而问魏燃,“兄弟,她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魏燃继续淡定地啃烤肠。
“感觉不太对啊。”刘颖超摸着下巴细品章漪刚刚那眼神儿,品出里头夹带着惊惧,埋怨,还有焦虑,反正挺有故事的。
“她好像有点怕你啊。”刘颖超概括道,回头看了看他燃哥的尊容,帅是帅,也确实有点犀利严峻,怪不得人小女生见着就跑。
“怕我?我有什么可怕的。”魏燃把吃剩的木签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把手上的油揩在刘颖超的校服上,“可能她自己心虚吧。”
刘颖超刨根问底:“心虚啥?”
“那我哪儿知道,女人心海底针。”
“”
上午三节课,语数外轮流轰炸,除了数学课,魏燃基本都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垂着眼看空白一张的试卷,从来不动笔,谁也瞧不出他有没有认真听讲。
英语老师对这个插班生似乎格外感兴趣,总喊他起来提问,问题的难易程度不尽相同,得到的回答却无一例外都风马牛不相及,英语老师的眼里原本闪着希望的光辉,这会儿已经黯然放弃了。
同学们下了课,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是说魏燃曾经是尖子生的吗?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果然传闻都是假的吧!
这里面唯一清楚魏燃真实水平的刘颖超也很困惑:燃哥这是吃了什么降智商的药了?定冠词不定冠词这种破题连他都选得出来,燃哥非排除正确选项选个C?C你个大头鬼啊!
直到数学课前,魏燃拍拍刘颖超的肩:“超子,借我支笔。”
刘颖超郁卒:合着您老上了一上午的课,连笔都没有?
人生头一回,超哥觉得自己配不上差生这个称号。
跟其他老师想比,班主任反而不怎么关注新来的,数学课上魏燃这个名字的存在感极低。傅老师握着粉笔,谈笑风生,眼神很少施舍给角落里的某人,偶尔有目光接触,也很快就荡开,笑不露齿的,装作若无其事,该怎么上课还怎么上课。
然而他越是躲避,魏燃就越是追赶着捕捉他的余光,有时候甚至故意制造出一点动静来吸引他的注意。
比如快速抢答,且准确率惊人。
“魏燃同学,咱们可以给大家伙儿留出一点思考的时间。”傅老师抚平额角暴起的青筋,委婉提醒。
魏燃就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双腿分开,冲他挑衅地扬起眉毛。
意思是:现在终于肯正眼看我了吗?
上完数学课,同学们更懵逼了:传说中的大神他偏科!而且已经偏到了无药可救令人发指的地步!
午饭时间,班里学生大多数都奔去了食堂,还有一小撮不想吃大锅饭的,商量着凑份子点外卖,刘颖超喊魏燃吃饭,魏燃懒得去食堂挤,说先睡会儿觉,等人少了再去。
那几个待在教室里等外卖的,看他趴下睡了,也不怎么敢大声说话,直接避出去,站在走廊里聊天打发时间。
魏燃昨天一直到凌晨才结束打工,回到家又因为兴奋辗转难眠,这会儿逮着空,额头枕上胳膊的瞬间就睡着了。
傅奕珩回教室拿落在讲台上的钢笔时,就看到走廊上几个蹲着吃炸鸡的男生,路过时还调侃他们吃饭的姿势,跟在少管所接受改造似的。
几个男生很憋屈,眼神示意教室里有尊大佛在打盹儿,不敢造次。
傅奕珩往教室里瞄了一眼,就乐了,心想平时你们一个个的连我都不怕,这会儿反而怕起了魏燃?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
拿了钢笔,傅奕珩毫不停留,转身就走,都快下楼梯了,想了想,又折返回去,指着魏燃问正在啃大鸡腿的那位同学:“他吃饭了没?”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傅奕珩就挪不动步子了。
这孩子是不想吃饭还是没钱吃饭?不管哪一种,不吃饭总归是不好的,他这个年纪还在长个子,好好吃饭说不定能长到一米九。傅老师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个子没长到一米九。
踌躇了一会儿,他认命地叹气,推开教室门,轻轻走到魏燃身边。
魏燃侧着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呼吸粗重,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他正在经历睡眠里的眼球萌动期,表明他这会儿在做梦,结合痛苦的表情分析,显然不是什么好梦。
明明是乍暖还寒时候,气温依旧美丽冻人,这孩子的鬓角却被不断析出的冷汗润湿,面色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
傅奕珩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将人唤醒,站了一会儿,他犹豫地伸出手,缓慢地搭上魏燃的肩膀。
没想到的是,指尖甫一触到微凉的外套,被魇住的人突然就挣脱了噩梦的束缚,猛地睁开双眼,出于应激反应和条件反射,他警觉地攥住停在肩上的那只手。
目光冷不防对上的刹那,傅奕珩脑海中的弦发出一声铮然响声,血液里也如同注入了发泡剂,使得耳朵和喉咙的血管都剧烈跳动,嘶嘶作响。
他见过魏燃的很多面,厕所里初次相遇时的粗野不驯,在网吧逞凶斗狠时的偏执阴鸷,以及酒吧里极具欺骗性的蛊惑意味。
但他从没在魏燃的眼睛里看到过这样的情绪,仓皇,惊遽,脆弱。静默中,有无声的哀求从那双眸子深处倾泻出来,重击他的胸膛。
魏燃从梦中惊醒,涣散的双眼还没来得及聚焦,看到熟悉的身影时还有些恍惚,以为梦魇并未过去,不确定地出声轻唤:“傅奕珩?”
三个字的名字,在这般情境下唤出来,漫出丝丝缕缕的缱绻依恋。
像是冬日在皑皑雪地里艰苦跋涉的旅人,沿途偶遇了一泓温泉,旅人摘下破旧的手套试了试水温,热烫的泉水随即沿指尖暖到心田。世上竟有如此温暖的地方,旅人震动,他在温泉旁逡巡不去,再不想抬脚迈进刺骨的寒风里。
魏燃长久地注视傅奕珩,移不开目光。
傅老师轻不可察地蹙起眉尖。
温泉无限好,可这泓温泉的主人,并不想收留外人。
魏燃回过神,耸动喉结,吞咽口中咸苦的唾沫,垂下脑袋的同时,他松了手,往后靠上椅背,用手压住眼睛。
教室里有只蠢笨的蛾子,不停地拿头撞着玻璃,发出砰砰的响声,听起来嘈杂聒噪。
魏燃抹了把脸,抹去眼底的震荡和破绽,再看过来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明,他自我矫正:“抱歉,口误,应该是傅老师才对。”
傅奕珩摩挲被捏痛的手腕,柔软的心塌下去一块。
“你做噩梦了。”他把手背到身后,“醒了就去吃饭吧。”
魏燃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爽快地站起身,活动手脚:“这就去,老师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
傅奕珩当老师这么久,头一回遇见邀班主任同去食堂吃饭的,也不嫌膈应,他愣了一下,面露为难。
为难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尽量避免跟魏燃单独相处,但他原本就打算去食堂,来教室拿钢笔也是顺路,这会儿要是婉拒魏燃转头回去再晚一点食堂阿姨就收摊了。
“走吧。”魏燃无视老师尴尬的神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
傅老师能怎么办?下午还有两节课,还能饿着肚子硬上还是咋地?
闷头走到食堂,一掀开门帘儿就闻到一股子残羹冷炙的味道,抬眼望过去,零星几个学生正在唠嗑,来得太晚,学生窗口已经关闭,只剩教职员窗口还开着。
食堂阿姨每天给年轻有礼貌的傅老师留饭留习惯了,见着人就埋怨:“再晚一点,食堂大门都关了!”
“写听课总结呢。”傅奕珩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打两份饭,我一个学生也还没吃。”
“鸡排可就只剩一个了,多的没有。就这个,还是我偷偷给你埋豆芽菜底下藏着的。”
“行,一个就一个。谢谢大姐!”
刷完饭卡,傅奕珩把装有鸡腿的那只餐盘推给魏燃:“这是你的,我不爱吃鸡排。”
魏燃哦了一声,一手一只,把两只餐盘都端了起来。
食堂阿姨听见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冲魏燃喊:“同学,别听你老师瞎说,他最爱吃的就是椒盐鸡排,这次是特意让给你的,你得感恩老师的这份关怀!”
“啧。”傅奕珩扭头,冲大姐一阵龇牙咧嘴,让她赶紧闭嘴,别把什么都往外抖落。
做完鬼脸再回头,就看见魏燃高高挑起眉,意味深长地看他。
傅老师尴尬得脸皮都泛红,伸手把自己的餐盘抢过去,瓮声瓮气地解释:“别误会,逢年过节长胖了,我减肥。”
“你不胖。”魏燃从上到下端详他,细致到头发丝儿,端详完得出结论,“这样子正好。”
当魏燃灼热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臀部位反复流连时,傅奕珩的不自在达到巅峰,他冷下脸,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安静吃饭。
魏燃坐到他对面,拿起筷子:“老师。”
“说。”
“我不上晚自习,也不住校。”
“什么意思?”
“我申请走读。”
傅奕珩撩起眼皮:“你确定?”
“我确定。”
傅奕珩就放下了筷子,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副正经约谈的架势。
“据我所知你家住在老城区,想去最近的地铁站需要搭公交,少说四站路,地铁到学校四十分钟,前后等车的时间算上,也就是说你每天早上从家里赶过来起码得一个小时,时间、精力、交通费,都是成本。”他把现状一样一样罗列出来,最后总结陈词,“以上,我建议你还是住校比较合适。”
“我不回家。”魏燃一句话就把人噎了回去。
傅奕珩奇怪了:“你不回家住哪儿?”
魏燃扒饭扒得利索,还一点不耽搁说话:“不住校是因为我要去网吧打工,哦,就上次你过来找超子的那地儿。网吧老板是个好人,本来已经辞退了我,回头我跟他说我已经把债给还清了,那群放高利贷的绝对不会再上门找麻烦,他听完就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去继续干。”
“白天上学,晚上还要打工,什么时候睡觉呢?”
“晚上值班的还有一名同事,我值上半夜,他值下半夜,大概也能睡上个三四个钟头,够了。”
“够什么够?”傅奕珩皱着脸,极其不赞同,“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魏燃。钱不够我可以借你,身体”
“老师。”魏燃打断他,“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
是够多的了。
傅奕珩脑子里这么想,嘴巴却进入了叛逆期,偏偏反其道而行:“老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
魏燃苦笑:“可我不只我自己一个人,我还有家人要供养,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拖家带口地赖上你,您说是不是?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己的路,还得我自己走。”
魏燃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像个17岁的孩子,活得太成熟太通透,反而让人心疼。
自己的路自己走,这话太对了,对得让人无从反驳。
傅奕珩深深吸进一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憋闷不已,他重新执起筷子,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心下嘀咕:可你的这段路,也太难走了。
第二天,魏燃拖着疲软的身子溜达进教室,一抬头就看见刘颖超那厮撅着圆滚滚的腚,趴在自己桌上。
魏燃一个没忍住,抬脚就踹了过去:“大早上的,研究什么呢?”
刘颖超嗷一嗓子,捂着屁股跳开:“打招呼就打招呼,别动手动脚的,注意点儿影响行不行!”
“说得好像我乐意踹你屁股似的。”魏燃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里泛水花,“起开,太困了,我补个觉。”
“别,先别忙着睡。”刘颖超挪开他日益丰满的身躯,露出背后的课桌,满脸放光地挤眉弄眼,“你先解释解释,这是哪位小女生给送的爱心小饼干儿?”
“饼干?”
魏燃拎着包走过去,发现自己桌上还真有一袋吃的,拿起来打开袋子闻了闻,黄油曲奇,再看包装袋上印着的卡通小白兔,应该是出自某位神秘的萌妹子之手没错。
“谁送的?”魏燃熬夜没胃口,但还是被黄油的香甜味儿给勾出了馋虫。
“你问我?人又不是给我送的我能知道?”刘颖超眨巴眼睛,“对了,还有这个。”
他弯下腰,又从魏燃空荡荡只有几张卷子的桌肚里掏出一只打成了结的粉红色纸条,献宝似的奉上,并大胆臆测:“这绝逼是情书!”
魏燃并起二指,夹起那只纸条,坐下来把交叠的双腿放到桌上,淡定展开。
“我说哥,你可太有魅力了,开学这才第二天,就有妹子春心萌动了,又是爱心小饼干儿,又是粉红小纸条的。啧,三年了,怎么就没人挖掘一下我这个宝藏男孩呢?明明我也长得挺帅啊,还多金温柔,心地善良”
刘颖超在一旁边吹彩虹屁,边顾影自怜,倏地听闻魏燃冷冷地哼笑了一声,那不爽的语气,让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回头,就看见魏燃撇撇嘴,收拢五指,把那封粉红情书团吧团吧揉成纸团,手腕一转,反手就是一个漂亮的后抛,纸团准确无误地灌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连个响儿都没有。
“怎么了?”刘颖超直觉不对,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魏燃开始干嚼黄油曲奇,眼也没抬:“没什么。”
刘颖超没理他,做朋友也不是一两年了,深知这位哥心里贼能憋住事儿的尿性,横竖怎么问都撬不开口,刘颖超索性自食其力——趁着魏燃被食物短暂地吸引了注意力,他转头就偷偷去翻垃圾桶。
骚粉色的纸团还挺显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刘颖超悄摸摸展开,只瞟了一眼,火气立马就从丹田蹿起,滋啦一声直烧到天灵盖。他举着皱巴巴的纸,砰地一声踹倒了自己摞满书的桌子,涨红着脸,面目狰狞地怒吼:“这破纸条是他妈的哪个龟孙子写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读者“”、虬。的营养液灌溉呀!
第24章
这动静炸雷似的, 还叠加了冰封技能,闹哄哄的教室原本是一锅汩汩冒泡的热汤,瞬间就给冻住了。
大家伙儿都闭了嘴,伸长了脖子往角落里看过来,跟刘颖超那罗刹鬼般冒火的眼睛一对上,又都缩了回去。
班长蒋小波平时是个人见人捏的吉祥物, 但关键时候也能抗住事儿,放下早饭不满地敲敲桌子:“干什么呢刘颖超?凶神恶煞的, 表情该管理管理一下,破坏班级和谐气氛了啊。”
“你别管,啃你的煎饼果子去。”刘颖超踩在自己倒地不起的课桌尸体上, 竖眉瞪眼的模样跟要去炸碉堡似的, 扯着嗓子质问, “谁把纸条塞魏燃桌肚子里的?敢作敢当, 出来说话!”
明白了, 看样子是有人先挑事儿,刘颖超着急上火地替兄弟出头呢。
蒋小波于是又转眼去看魏燃。
相比较而言,当事人则显得冷静多了,懒散地歪在椅子上,垂着眼睛翘起腿,还抱着小饼干儿一口一个地吃得欢。但大佬就是大佬,明明一副风轻云淡置身事外的做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周围人却仍能从他散发出的气场里感觉出来——大佬不太高兴。
当然, 这点从他自始至终没出声阻拦过刘颖超,放任其替自己出头的默许态度里,也能瞧出一二。
刘颖超还在跳脚叫嚣:“怎么着,胆儿小得跟针眼儿似的,连张纸也不敢认,就这程度还敢出来放狠话,自不量力吓唬你妈呢?”
“行了行了,谁送的纸条出来认领一下,没完没了的马上快早读了,别耽误大家的时间。”班长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也跟着喊了一句。
没人应答,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缩着肩膀当鹌鹑。
这时,坐在窗户边上的一个瘦弱女生颤巍巍地举起了手:“纸纸条是我放的。”
嗖的一下,全班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的身上,其中还包括刘颖超和魏燃的,前者气势汹汹如恶虎,瞪得人汗毛直竖,后者则犀利如孤狼,带着股冰冷的审视意味,杀伤力加倍。
女生被震慑得快哭了,面色青白,磕磕绊绊地辩解:“我我只是帮人递一下,上面的内容不不不不是我写的,我还以为是告告白信。”
“帮谁递的?”刘颖超追问。
女生为了寻求支撑,后背几乎贴在墙上:“是,是十一班的郑远帆,他说他也是替班上的妹子跑腿的。”
“十一班?文科重点?”
刘颖超跟魏燃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已经猜到是谁,轻轻摇了摇头。
刘颖超本来想顺杆子打狗跑去十一班,把人揪出来教训一顿,但魏燃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他也不好硬凑上去给兄弟出气,只好七不服八不服地咽下这口气,往后几天,都给魏燃甩脸子看。
魏燃自己也窝火,还得劝他:“没事儿,忍到毕业就好,别给傅老师添麻烦。”
刘颖超一想,也是,一言不合干起架来老傅夹在中间难做人,只好就忍了,忍着忍着,那股劲儿就过去了。
这事儿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湮没在快节奏的高三日常生活中,打那以后,再没热心同学敢帮忙给魏燃递纸条,别说递纸条,没事儿都不往魏燃那课桌边上晃悠,但曲奇饼干类似的小点心还是一天一个口味地延续了下来,风雨无阻,魏燃也心安理得地每天享用着。
“你也不怕那人给你下药。”
刘颖超对燃哥的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
魏燃看白痴一样地看他:“你难不成以为送小白兔点心的跟送纸条的是同一个人?”
刘颖超平生最恨动脑筋,直着眼睛问:“啊,不然呢?”
“说你傻你还不乐意。”魏燃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刘颖超不服:“那你知道到底是谁送的不?”
魏燃把吃剩的空袋子叠整齐了揣进书包,耸耸肩:“不知道啊。”
“呵。”刘颖超也摇头,回呛,“你就认了吧,你跟我也差不多傻。”
“放屁,我俩能叫差不多吗?你那是真傻,我这叫装傻,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大傻逼。”魏燃起身,敲了敲他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听老师的话,没事儿多读书,行不行?”
刘颖超被真傻假傻的给绕晕了,反应了半天只听得出来魏燃在损他,怒了:“到底是哪个傻逼,定冠词不定冠词都不会,看到啥都只选C?”
再回头,哪儿还有魏傻逼的身影,这小子下午一上完课就背着包溜之大吉,也不知道成天都忙活些什么,天天累得跟条狗一样。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个礼拜,纸条事件早都被健忘的魏燃给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第一次月考考完,对方不甘心,这事儿又死灰复燃,重新有了后续。
这天,傅奕珩晚上留在学校看管晚自习,隔壁班李老师恰好也没走,俩人一拍即合,共同分析起这次月考的数学试卷。
“这道题估计全年级就他得分儿了吧?”李鼎捧着傅奕珩班上那个插班生的试卷,啧啧称奇,“还真别说,最后这题严重超纲,我拿到试卷,活活做了二十分钟才算出来正确答案。诶,中午你听一班老师抱怨了没?说整个实验班全军覆没,这波攻击一个都没抗住,丢人。”
“是有点难度。”傅奕珩翘起来的嘴角压都压不住,“魏燃这小子智商高,死磕能磕出来也不稀奇。”
“聪明,但是态度不端正。”李鼎翻了翻那张只做了几道题,其他地方全部空白的试卷,腆着肚子乐了,“还挺傲,只挑有难度的题做,简单的基础题连碰都不碰,有分儿也不拿,太有个性了。这要是认真一点,估计能得满分吧?”
傅奕珩看着试卷上离及格就差一分的分数,又气又好笑,摊手:“那谁说得准呢?”
“哎,我说”李鼎凑过来,“他就这一门儿这样,还是其他科的试卷也都这样?”
“都是这副德性。”傅奕珩扶着额头转笔,感觉头顶一片灰暗,“其他几门课的老师已经轮流上我这儿来告过状了,让我找他好好谈谈,别光顾着自己任性拖了班级的后腿。”
“是,问题挺严重,是得端正态度。”李老师放下试卷,在傅奕珩桌上的点心盘里顺了一只瑞士卷,抹茶味儿的,好吃到词穷。
吃完抹抹嘴,不过瘾,又拿一只:“不过我估计你找他教育了也没用,他一直就这样,挺让老师头疼的一学生。而且在你这儿他还算听话的,起码没到处惹是生非,给你找罪受。要我说,放着别管最好,由他去。”
“他一直这样?”傅奕珩摘了眼镜,给他续上咖啡,“你又没教过他,怎么知道的?”
“哎呦,你是一直带毕业班,常年就在高三这栋教学楼窝着,所以没听说过其他年级的事儿。”李鼎抓抓脑门儿上稀疏的几根头发,眯起眼睛回忆,“高一那会儿他不是分进了实验班吗?班主任刚好就是老高,就跟我关系挺好,发际线比我还高的那个。那会儿食堂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三不五常地就抱怨他们班上的那几个刺头儿,抱怨得最多,最不服管教的,就是魏燃嘛。”
“听说他是从最末流的初中考上来的,那类初中你懂的,什么破事儿都有,魏燃也不可避免地染了一身小混混的陋习,抽烟喝酒烫头,翻墙出去打游戏,特败坏班级风气。开学不到一个月,打架就打了好几场,同年级的打完跟高二高三的打,被打的学生家长合起伙来闹到教务处,老高这人软柿子一个,收不了场,吴主任就给魏燃他妈打电话让她过来一趟,他妈来是来了,但你猜怎么着?”
听到魏燃的母亲,傅奕珩心里就咯噔一声,他端起杯子,借喝咖啡的姿势掩盖发紧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着?”
“儿子挺横,没想到这当妈的也是个狠人。”李鼎竖起大拇指,由衷感慨,“这位英雄母亲当时揣着把菜刀就来了,一进门就质问谁把她儿子的小拇指给弄折了,有个学生仗着父母都在就硬气地站了出来,魏燃他妈上去就要拿刀砍人,然后双方家长差点在校长室又打起来。这下好,本来是过来给自家孩子讨个说法的,结果搞得乌烟瘴气,还被气得半死,那几个家长回去扬言说要告魏燃他妈。”
傅奕珩听得咂舌,几乎忘记呼吸:“然然后呢?”
“没然后,魏燃说他妈这儿不正常。”李鼎撇撇嘴,指了指脑袋,“让那个家长尽管去告,反正法院也不受理涉及精神病人的案件,还特嚣张地警告吴爱材,哦不,吴主任,让他没事儿少给他妈打电话,影响病人心情。啧,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他说完,办公室里就静默下来。
李鼎看傅奕珩怔怔的,半天都没反应,拿圆规敲了敲桌子:“傅老师?”
“嗯?”傅奕珩回过神,一扬手差点打翻水杯,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这些事我竟然一点都不清楚。”
“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去年人就没了,怎么没的也没人去打听,有传言说是自杀,魏燃休学不就为了这,家里又没个男人,妈妈的丧事还得他来亲自主持。”
“自杀”
傅奕珩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燃的试卷,掐着手指,又陷入了沉默。
李鼎跟傅奕珩同事四年,知道他人好心善,听了这里头的故事肯定是有点伤感了,但话又说回来,谁不伤感?谁不觉得这孩子身世可怜?但每一届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学生,混账吧?挺混账的;惨吧?又挺惨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时候别人想帮忙拉一把都无处下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回去,捏着颈子上的肉撅起了嘴,也不吭声了。
过了有半个时辰,傅奕珩发完呆,突然站起身,三下五除二卷了试卷就往包里塞,回头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也取了下来。
“干什么去呐小傅?”李鼎看他着急忙慌地往外走,纳闷儿了。
“鼎哥,我突然有点急事得出去一趟,你有空就去六班转转,帮忙看着点晚自习。”傅奕珩语速极快,走到门口扒着门框转身,“回头我给你整一大盒瑞士卷。”
李鼎一听,心花怒放,向他挥拳保证:“就冲最后那句贿赂,以后你们班晚自习我都帮你看了,甭跟哥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争取当个有尊严的日更作者,嗯!
第25章
傅奕珩把车停在了wave网吧的门口, 熄了火,没下车,也没旁的意思,他就是想来看看魏燃。
有时候下班经过,他也会像这样把车停在稍远的马路对面,摇下车窗往网吧里眺望两眼。有点突击检查的意思, 跟晚自习不定时去班上转悠一圈一样,主要是看看魏燃有没有自觉打卡上班, 还是假借赚钱的名义跑去哪里鬼混了。
当然,视察也有个度,看心情看天气偶尔来一趟, 不可能天天来, 不然有点像是偷窥狂。
偷窥是不可能偷窥的, 傅老师再不济, 也还没到那个份儿上。
今天跟以往路过看两眼不同, 是特地找来的。
从李鼎那儿得知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傅奕珩就坐不住了,眼前总闪过魏燃那张被重重迷雾遮挡住的脸,傅老师是个不太会委屈自己的人,真想做什么事儿谁也拦不住。所以他就顺从心意来看看,看看迷雾后还隐藏了哪些不为人知的事,看看到底是怎么样的铜皮铁骨,能支撑着这孩子安然无恙地站在天地间,全盘接受命运扔在他脸上的一切。
这要是平常, 魏燃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点出来扔垃圾,顺便躲个懒,倚在门口背风的地方抽根烟,边抽边仰着脖子朝夜空慢悠悠地吐烟圈。
傅奕珩是有点喜欢看魏燃抽烟的,慵懒,沉郁,劲劲儿的。
虽然就对方的小小年纪而言,这副抽烟的姿势未免也太过娴熟,比起老烟枪也不遑多让,但扛不住有些人的气质天生就跟烟草极搭,指间夹根烟的形象也完全找不出任何的违和感。
试想这样一个少年,单亲家庭,母亲罹患精神疾病,教养缺失,素质堪忧,自小混迹于社会边缘,过早体验过这个世界的善与恶,硬着头皮与贫穷博弈的同时,还要以一副柔软的心肠兼顾家人,在他长大的过程中,遭受过多少白眼,又经历过多少罪恶的诱惑?
花花世界,苦中作乐,区区烟草,不过是最不入流的一针安慰剂。
这孩子能长成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清清白白,能明是非,识好歹,辩黑白,只有些类似于爱撒谎爱抽烟的小毛病,已经很不容易。
其他的,还能苛求什么呢?
慢慢教就好了,慢慢来。傅奕珩这么想。
手表上的时针与分针呈直角,九点整,魏燃还没出来扔垃圾。
又等了一刻钟,傅奕珩直接从车上下来,迈开长腿,长驱直入地走进网吧。网吧里环视一周,都是些连坐开黑的小年轻,遍寻不见魏燃的身影,傅奕珩心头不由地升起不好的预感,他薅住另一名值夜班的网管,问魏燃怎么没来上班,后者说魏燃临时请了假,有点急事要处理。
一个在校学生能有什么紧急事件需要处理?
傅奕珩掏出手机,先是给魏燃发了条微信,如石沉大海,对方没理。
走回车上之后,他又拨打魏燃的手机,也是无人应答。
直到第五遍,才打通了。
异常疲惫沙哑、不耐烦的一声“喂”,令傅奕珩的心沉回了远处。
他难掩焦虑,急切询问:“你在哪里?怎么不接电话?”
“傅奕珩?”对方按下接听键时显然没注意看联系人,这会儿听到声音还挺讶异,懵了一阵才回答:“我在打工啊。找我有事儿?”
一阵怒火在胸膛翻涌。
“魏燃,我们约定好了的,不准对我撒谎。”
傅奕珩的声音如同裹挟了尖锐的冰棱,顺着信号发射出去:“我现在就在网吧门口。”
谎言被毫不费力地拆穿,魏燃沉吟一声。
傅奕珩敏感地捕捉到他倒吸凉气的声音,眉头一沉,追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能不能先别这么多问题,我这会儿脑袋破了,回答不过来。”魏燃疼得话音都在颤,还有心思打趣他,“傅老师,你是不是特关心我?比普通同学多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没有。我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傅奕珩冷漠地驳斥,听说他脑袋破了,胸腔里那股无名火登时烧得更猛了,他大力地踩了一脚油门,沃尔沃的发动机发出一声咆哮,往柏油马路上快速驶去。
“你又跟谁打架了?”
“什么叫又?”魏燃嘶嘶地笑,“我早洗心革面了,真的,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回是人家非凑上来找茬,真还不是我主动的”
傅奕珩按了按喇叭打断他:“具体事情待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魏燃给了个地址,傅奕珩跟着导航一路开过去,发现是个大隐隐于市的小诊所,窝在老旧的居民楼里,外面很随意地挂了个红十字,简陋到让人严重质疑它有没有合法的行医执照。
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只能步行至门口,往里一探,屋里有个看不出资历的赤脚大夫,看上去明明不过四十岁,却已经两鬓斑白,他身上套着件破旧泛黄的白大褂,佝偻着腰,正低着头处理魏燃后颈上的伤口,颤巍巍地用镊子往外挑玻璃渣。
魏燃垂着脑袋,余光瞥见有人杵在门口,吃力地抬起胳膊挥手:“傅老师你来啦。”
傅奕珩站着没动,也没抬手擦拭鼻尖上渗出的热汗,他抿着唇调整呼吸,蹙着眉头检视魏燃全身上下。
就这兔崽子此时的状态而言,实在是让人没心情保持礼貌的微笑。
身上的衣服还是白天上课时的那件,几个小时不见就皱得像是刚从超强马力的甩干机里拎出来的,泥灰混杂着半干的血渍在布料上结了一层硬质的壳,里面衬衣的扣子也不见踪影,袒露着大半的胸膛。头发凌乱,嘴角渗血,可想而知,当时的战况有多惨烈。
魏燃被医生压低了头颅,看不清傅奕珩的神情,只能看到一双光亮如新的棕色皮鞋慢慢走进视野,然后双头平齐,优雅地停在跟前。
魏燃心跳加速,屏住了呼吸。
“医生,我是这孩子的班主任。”彬彬有礼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伤得严重吗?需不需要转去大医院?”
后颈上那个伤口看着像是被碎酒瓶子的玻璃渣划拉出来的,就在衣领竖起刚好能遮住的部位,足足裂了有五公分长,血肉翻出来,边缘还扎着碎玻璃片,看着尤为瘆人。
赤脚大夫不满的目光透过模糊厚重的眼镜扫过来,没好气地道:“去什么大医院,这点小伤到哪儿不都是那么治?我这儿还便宜。”
“您别介意,我就是看这口子挺深的。”傅奕珩环视四周,看到那张用简易行军床代替的病床,以及上面潮湿脏乱的床单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万一要是感染了”
“怕感染,浇点酒精就行了。”大夫嘟囔着,拿棉花浸满医用酒精,就这么不知轻重地往血糊糊的伤口上一拍。
看着都疼!
傅奕珩支棱着手,缓缓抹了一把脸,牙根儿泛酸。
魏燃被激得差点跳起来,低低咒骂一声,压着粗哑的嗓子抱怨:“瘸叔,泼酒精之前能不能提前吱一声儿?”
“先疼着,疼习惯了就麻痹了,待会儿好缝针。”
大夫拍拍他脑袋,转身去隔壁房间拿绷带一类的医疗东西。
傅奕珩这才发现这人腿脚不灵便,左脚以畸形的角度向外弯曲着,走路不能正常使劲儿。
“小儿麻痹的后遗症。”魏燃捂着颈子龇牙咧嘴做了一通鬼脸,凑近了小声说,“我跟你一样,头一回看是挺不舒服的,看多了就不觉得怪了。”
傅奕珩转过眼低头正视他,也没第一时间问事发缘由,反而先征询他的意见:“真的不用去医院吗?我看这里不太靠谱。”
“不用,瘸叔挺靠谱的。”魏燃果断拒绝了,疼出来的汗水犹如一层保鲜膜覆在他脸上,一滴滴汇聚到下巴尖上,随着说话的动作掉落在裤子上,“但凡有哪里磕着碰着,我们都来找他,诚信收费,价格惠民,反正就这点皮外伤,怎么搞也治不死人,放心。”
“简直胡闹。”傅奕珩听了这话就来气,转身就出了门。
瘸叔拿着一只类似订书机的东西出来了,奇怪地瞅了眼那个夺门而出的背影:“咦,你们老师出来露个面,话都没说上两句,这就走了?也太不爱岗敬业了。”
“啊。可能是气着了吧。”魏燃褐色的眸子里划过失落,他搔搔鼻子,结果发现手上全是血,愣了一下,扭头问瘸叔,“我脸上是不是特脏?”
“嗯,土啊血啊糊了一脸,跟门口那脏兮兮小花猫似的。”瘸叔把订书机搁魏燃眼前晃了晃,“缝合线没了,今儿就拿这个凑合吧。”
“行。”魏燃没在意,点点头,“轻点儿就成。”
“小鬼,打架的时候你倒是让人家轻点儿啊。上我这儿就甭矫情了,该怎么下手还是得怎么下手。记得别喊出声儿啊,丢人不说,扰民,别害我被投诉。”
“嘁,您什么时候见我叫唤过?”
魏燃笑了声,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上上下下的口袋里摸遍了都没摸着打火机,寻思着可能是打架的时候掉在哪了,加上瘸叔也禁止别人在他这破诊所里抽烟,所以没法儿,只能就这么干嚼起烟蒂。
烟草苦涩的香味在舌尖弥漫开。
下第一颗钉子之前,傅老师又闷着头,去而复返了。
“老师?”魏燃那双黯淡的眼睛隐在脏污的发间,瞬间就燃烧了起来,亮得瘆人:“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哪有这个时候扔下学生不管的老师?”傅奕珩出去一趟,回来手里就多了包湿纸巾,他坐到魏燃身边,伸手把魏燃嘴里叼着的烟强制性抽出来,再抽出湿纸巾,对折之后二话不说就往魏燃脸上招呼。
魏燃没躲,后面瘸叔正按着他肩膀给他钉钉子,躲也没处躲。
但他怕脸上的血和泥脏了傅奕珩的手,所以他尽量偏过脸庞。
偏也偏不过,散发着薄荷味清凉香气的纸巾追着他跑,别扭地转了几回头之后,魏燃索性放弃了,乖乖任由傅老师帮着擦脸。
擦完脸,换张纸,接着擦手。
钉子活生生钉入皮肉的痛感到底有多剧烈?魏燃真不太清楚,他这会儿咬着牙,努力在口腔内搜刮润.滑的津.液,试图保持清醒的头脑来感知疼痛,可这根本是无用功,他的痛感忽然就退化了。像是打了一剂最强效力的麻醉针,他陷入一种狂热的迷幻状态,全身瘫痪,只剩上肢末梢还保留着明显的触感。
换而言之,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
傅奕珩正托着他的手,为他拭去一切脏污。
眉头依然是隆起的,嘴唇依然是抿着的,也依然是那副气鼓鼓不想多废话的冷淡模样,动作间却极细致,极温柔,像是捧着什么脆弱的易碎品。
某种无声的电磁波在这亲密的肌肤接触中缓缓向外发散,四肢百骸里,每一粒细胞都在为之震颤。
魏燃不敢动,作为接受好意的那一方,他应该说点什么来致谢,他是伤了脖子,又没伤着手,完全可以抢过纸巾自己来擦。但出于某种隐晦的原因,他就是没动,按着一颗漂浮在半空中的心脏,胆怯也放纵地享受着对方给予的善意与温柔。
魏燃一向有自知之明,他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注定了他的基因里有些无法刨除的负面因素。他本性贪婪,最喜得寸进尺,恃宠而骄,占有欲也强得可怕,他害怕他一动,就会控制不住暴露本性,反过来攥紧那只干净温暖的手,禁锢在掌心里,不许它擅自撤走。
不行,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这样,这样会把傅老师吓跑。
他应该学学那些在街头流浪的花猫,遇到好心人大发慈悲,装得乖一些,再乖一些,收起獠牙和锋利的爪子,主动示弱,拿出最无害的一面,晒出软乎乎的肚皮撒娇卖萌,只有这样,好心人才会慷慨解囊,给它们打开美味的猫罐头。
窗外的城市正在演奏属于它的乐章:车流声、霓虹灯细微的滋啦电流声、地铁经过时的大地震颤和人类活动的噪声,犹如蚁冢里永无休止的忙碌奔走,单调无趣,又安稳得犹如温暖的被窝。
“啊,疼。”魏燃冷不丁嚷嚷了一声。
“疼个屁,我都钉完很久了。”瘸叔按了一把他的头颅,没用什么力气,这小子居然就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似的,从椅子上瘫到了地上,冲他做完鬼脸就昏迷不醒了。
“魏燃?魏燃!”
傅奕珩连忙蹲下去,把人搂进怀里,将魏燃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不停地给扇风掐人中,面色惶急。
瘸叔大惊失色:“怎么了这是?碰瓷呢?”
刷的一下,傅奕珩投来幽怨的目光,寒光闪过,如刀似剑,目光里满含“你最好给我个说法”的质询。
“可能是疼狠了,有点虚。”瘸叔发现这位老师看上去软绵绵,但眼神贼有杀伤力,信口胡诌道,“老师别急,回去给他喝点盐水补充一下.体力,马上就醒了。”
说完悄咪咪地看向魏燃,原本应该不省人事的小滑头在暗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呵。瘸叔见多识广,精明透彻,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努努嘴,状似自说自话:“要不怎么说遇着路边的野猫啊,别随随便便就对他好,容易黏上身,撕都撕不下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魏·碰瓷专业户·演技帝·装可怜小能手·燃
第26章
傅奕珩觉得这赤脚大夫神神叨叨的, 打量他的眼神也很怪异,让人浑身不舒服,一秒钟也不想在此多呆。确定魏燃的脉搏心跳都正常之后,他把这小子身上那件分分钟可能导致伤口感染的脏外套给褪了,再换上自己的,结清医疗费, 背起人就往外走。
“诶,消炎药别忘了。”瘸叔在后面喊, “还有这个泡腾片,防脱水,补充电解质!这是神仙药啊, 喝下去保证立马就醒, 不醒你来砸我招牌!”
傅奕珩都走到门口了, 又调转回来, 把药揣进口袋。
“泡腾片另算, 五百。”瘸叔狮子大开口,张开五根手指,坐地起价。
傅老师再怎么缺乏生活常识,也觉得这价格不怎么合理,狐疑地问:“什么泡腾片这么贵?”
瘸叔老神在在地摸着两鬓白发,用屡试不爽的三个字打消了这类有钱人的疑虑:“进口的。”
傅奕珩默了默,乖乖掏出钱夹子,递出五张百元钞票。
再转身的时候,魏燃骨软筋酥地趴在傅老师背上, 冲乘火打劫的死瘸子幽幽竖了根中指,后者满脸无辜,还童心未泯,学年轻人比了个不知羞的手指爱心。
魏燃差点气得装不下去,忍了又忍,才没直接暴起砸招牌。
巷子外的马路是严管路段,违停罚款,傅奕珩就把车停在了某个大型商场的地下车库,步行过去得花个十来分钟。
春寒料峭,夜风湿冷,巷口栽着的两株木棉树开了稀稀拉拉几朵热烈的花,远远望去,秃枝间点缀着零星橙红,萧索中一线生机悄然冒头。
魏燃的两条胳膊自然垂荡在傅奕珩的颈侧,脸颊则肉贴肉地贴在傅奕珩的耳后,阵阵微烫的气息吐在那片敏感的肌肤上,随着行走时不可避免的摇晃,傅奕珩恍惚感知到魏燃干燥的唇不经意地摩擦着他的耳廓。
呼吸声撩人。
心旌颤动。
他放缓脚步,徐徐吐出一口气,偏了偏头,远离那股暧昧的热源。接着垂下眼帘,心无旁骛地数起脚下经过的拼接石板。
苍白的月光从头顶洒落,照进小巷青石板间的一道道缝隙,深嵌在缝隙里的那些个肮脏的垃圾无处遁形。
魏燃眯缝着眼睛,专注且肆无忌惮地嗅闻着傅奕珩颈窝间的气息。他个子高,傅奕珩背着他显然有些吃力,鬓角跟脖子里都发了些汗,那些汗水由内往外渗透,浓缩了人体深处最醇厚的味道,比任何迎合味蕾的香水更具蛊惑意味。
魏燃发觉自己的体温高得骇人,他很怕这种异样的温度会透过层层衣料传出来,烫到背着他的人。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沉默中,傅奕珩突然开口。
魏燃猛地一惊,以为他勘破了自己的小伎俩,倏地张开眼睛,心跳也一下子跃至临界值,他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傅老师红玉一般的耳垂。
怔了怔,又等了一会儿。
好在那句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对方又接着说了下去:“今天可能没法儿带你去住酒店,身份证落在公文包,公文包在家里。刚刚在你衣服口袋里搜了一圈,除了出入校园的走读卡,也没找到其他证件啧,今儿这日子挑的好,刚好碰上俩无证游民。”
这通解释听起来有点刻意,尤其在明知魏燃听不到的情况下,像是在极力撇清些什么。
魏燃的嘴角翘了敲,他决定以后每天都争取做个无证游民。
别无选择,魏燃的家太远,而自己的公寓就在学校附近,为了方便魏燃明天早起上学,傅奕珩只能先把人捎回家。
回去后,把人轻轻放在沙发上,摆成侧卧的姿势以免碰到颈后的伤口,接着傅奕珩就去倒水,调好水温,放进一颗那什么进口的泡腾片,然后托着魏燃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把一整杯水灌了进去。
喝完缓了十分钟,魏燃真的就醒了。
傅老师愣了半晌,回头看了眼茶几上的泡腾片,觉得那五百块花得挺值。
“这是我家,今晚就先在这儿将就一宿。”
也不管魏燃这会儿刚醒过来是不是神志清明,他率先进行了一番简明扼要的说明,然后降低语速,建议道:“我看你身上大大小小还有挺多擦伤,打工短时间内就别去了,养好伤再说,起码得等到脖子后面那道口子愈合拆钉了。喏,这是碘酒,这是棉签,这是消炎药,还有这个——”
他把所需物品一一摆在魏燃面前:“这是保鲜膜,待会儿洗澡的时候缠在脖子上,免得伤口进水。”
“老师。”魏燃眼花缭乱,坐直了,局促地挠了挠头,“我还没跟你说清楚今天到底咋回事儿”
“先去洗澡,对了,最好别淋浴,拿毛巾简单擦一下就好,伤口一旦进水感染了,会很难办。”傅奕珩马不停蹄,又去卧室拿了条干净毛巾出来,“把自己拾掇干净了,有什么事再慢慢说,不然就你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我很想立刻将你扔出去。”
这是被嫌弃了。
“哦。”魏燃瘪了瘪嘴,委屈巴巴地耷拉下眼睛,起身问,“洗手间在哪儿?”
“直走,左手边。”傅奕珩不吃他这套,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完又进了卧室,这回出来,手里多了套换洗衣服,“我看你跟我差不多高,这是我几年前的衣服,应该合身,先穿着吧。”
说完,把衣服塞进魏燃手里,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应,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
魏燃从一开即合的缝隙里瞥见高高的书柜和台式电脑,猜测那个房间应该是书房。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充满了傅奕珩的气息,强烈的好奇猫爪般搔着少年蠢蠢欲动的心,魏燃按捺着想四处看看的欲.望,乖乖进了洗手间,脱了衣物,拧开淋浴。
扭身在镜子里看了看,后颈上的那个伤口确实是严重了点,魏燃想了想,敷衍地缠了几道保鲜膜隔水,至于其他诸如胳膊肘膝盖上的擦伤,显然没引起他过多的注意。
这很正常,魏燃从小到大打架的频率跟一日三餐差不多,把别人揍得嗷嗷叫的几率很高,挨揍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少,这点擦伤简直就跟挠痒痒一样,放着不管,过个俩天,可能连伤在哪儿都给忘了。
洗完了,傅奕珩也刚好从书房出来。
魏燃光着脚踩在地板上,顶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我把脏衣服洗了,晾在哪儿呢?”
傅奕珩端着水杯看过来,顿时傻了眼。
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尴尬,他之前还特地选了件很保守的衣服,领口高到下巴,能把哪里都遮得严严实实,但他没想到魏燃腿比他长,顾了脚踝顾不到腰,那条休闲裤就不尴不尬地卡在胯上。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件该死的上衣还挺有设计感,前短后长的样式,同样遮得了锁骨遮不住腰。
这一身如此巧妙地一结合,就导致魏燃无处安放他那拥有六块腹肌的小腹。
目光飘来荡去找不到落脚点,傅老师清了清嗓子,低头抬手,指了指阳台。
魏燃点头,去外面晾好衣服,拉开推拉门一进来,一条毯子从天而降,甩到他脸上。
“天冷,裹着,别着凉了。”傅奕珩盘腿坐在沙发上,冲他绽开礼貌的微笑。
魏燃卷起毯子,想放到沙发上:“不冷,我刚洗完澡,挺热乎的。”
傅奕珩依旧微笑,目光坚定:“不,你冷。”
魏燃:“”
他默默缩回手,裹紧毯子,坐到茶几边上,发现玻璃台面上放着一杯热牛奶和一盒核桃酥。
太贴心了吧,傅老师。
心头登时一股暖流涌动,暖流往上经由食道闯进口腔,甘甜浓稠如蜂蜜,黏住了魏燃的唇舌,让他张不开嘴。
“吃吧,边吃边说。”
傅奕珩顺手拿过茶几底下的一本金融杂志,一本正经地翻阅起来。
“就,被人堵在校门口揍了一顿呗。”魏燃手肘撑在桌面上,抿了一口牛奶,皱起眉。
这牛奶有点甜得过分,像是额外加了很多糖。
“几个人?”傅奕珩问。
“没数。”
“知道是谁吗?”
“目前还不确定。”
“为了什么?”
问到这里,魏燃的对答如流卡了壳,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露出一贯的嚣张神色。
“为了逼我退学。”他回答道,随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这也不稀奇,多的是人不乐意在学校里看到我这张脸。”
傅奕珩也没惯着他,附和:“嗯,不懂事的时候太狂,树敌太多。”
魏燃有点不好意思:“看来傅老师听说过以前我的一些事迹。”
“略有耳闻。”
魏燃替自己辩解:“这个嘛,传闻有时候也不都是真的。”
“可也不全是假的。”
魏燃被怼得无言以对,嘶了一声,上半身越过茶几凑过来,讨好道:“我现在学乖了,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好不好?”
傅奕珩抬眼,落进那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褐色瞳眸,把杂志卷成筒状,啪一声砸在他额头上:“好什么?乖一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
“行,你说为了谁就为了谁呗。”
魏燃就咧开嘴,自下而上直直地盯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傅奕珩觉得这小子像一只在鸟笼外逡巡徘徊的小狐狸,满脑子转悠的都是阴谋诡计,没准儿这会儿正在策划陷阱,处心积虑地想把笼子里的金丝雀给引诱出来,拆吃入腹。
“那我要是真学乖了”魏燃舔了舔上嘴唇沾着的牛奶泡沫,眯起狭长的眼,“你就别再对我有偏见了成不?”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是生死时速orz
第27章
有些偏见已然存在,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初现端倪,到后面越相处只会越往根深蒂固的程度发展,很难去改变它,毕竟人的思想不是文档,按下撤销键就真能一笔勾销的。
有时候傅奕珩会想,如果他跟魏燃当初不是在校外相识, 如果从一开始魏燃就是以学生的身份亮相,如果彼此之间能多一点坦诚, 少一些套路的话,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就要单纯很多,起码没那么多偏见, 没那么多后来, 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和言不由衷。
“早点休息, 睡之前记得擦碘伏, 吃消炎药。”
傅奕珩阖上杂志, 起身回房,避开了关于偏见的这个话题。
这种回避的态度让魏燃也谈不上有多失望,他撤回身,盘腿坐在地垫上,直到背后传来关门的声响,才用口型轻声道了句晚安。
这间公寓里有两个洗手间,客厅一个,傅奕珩的卧室里还有一个,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主客之间可能遇上的任何尴尬。
魏燃寻思着这可能是因为公寓的主人是个男同性恋的原因。
本来gay在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东西就要比常人多一些, 既要避免跟不知情的异性产生过多的接触,以免发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惨剧,同时还要防范毛手毛脚的同性直男,至于理由,同上。
半小时后,卧室里传出水声。
傅奕珩在洗澡。
魏燃蓦地有些心烦意乱,他坐了一会儿,坐不住,翻出耳机塞进耳朵,点开一首黑嗓重金属。在震耳欲聋的鼓点和不知所谓的咆哮声中,他给网吧老板发了条短信,请了三天的假,仰脖子喝完那杯甜度爆表的牛奶,趴沙发上做起深呼吸。
转辗反侧,折腾到后半夜,总算睡过去了。
清晨,魏燃是被闹钟吵醒的,那只兔子造型的闹钟就放在他耳朵边上,一到六点半,直接炸得他从沙发上滚下来。
按了闹钟迷迷瞪瞪爬起来,静悄悄的,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傅奕珩在茶几上留了便签纸,说锅里有南瓜粥,桌上有切片面包,想吃的话请自便,还叮嘱他吃完记得带上门,赶紧回学校。
“当什么破老师,比学生还起得早。”
魏燃撇撇嘴,把便签纸贴回原处,习惯性往上提溜裤子,这裤子裆浅屁股窄,一提就卡裆,加上不可描述的晨间反应个中滋味酸爽不可明言。
坐回沙发僵了一会儿,缓过劲儿,魏燃曲起手肘拿手机,才发现自己胳膊肘上染了色,再看身上别的地方,也遍布着黄褐色的碘伏,有的小擦伤就只是破了一层油皮,也没被放过。魏燃数了数,大大小小该有十几处,他又反手摸上脖子后面,手感异样,发现昨天钉钉子的那条伤口这会儿已经盖上了医用纱布。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当然不会是魏燃自己做的,他没梦游的毛病,也没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体。
你也太好了吧,傅老师。
春日耀眼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拂在身上,暖洋洋的,魏燃的嘴角逐渐上扬,能咧到耳朵根。他神经质地围着沙发转了两圈,没忍住,又跳到沙发上蹦了蹦,蹦完觉得不合适,立马又跳下来仔细把沙发垫子上的褶皱抚平,然后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挺尸,胸膛剧烈起伏。
冷静完,他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拨拨凌乱的头发,洗漱、吃饭、换上自己的衣服,临走前想了想,把那张便签撕下来,打算叠起来保存好。
叠的时候才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友情提示:用耳机听歌,音量过大会损伤听力。小点儿声,照样也能欣赏音乐的。”
一句话写完,后面还画了个火柴棒小人,手舞足蹈的,脑袋上顶着个大大的音符,笨拙又可爱。
魏燃用力捏着纸,用力呼吸,指关节泛白,胸腔里充盈的幸福感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他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能清醒一点。
天知道,再这么下去,傅奕珩的温柔哪天能把他给活活溺死。
可出了门,魏燃转念又一想,要真能那么死,那也死得太幸福了。
他这种人,活了十七年,从来没奢望过能有个这样好的死法。
太不现实了。
刘颖超今儿是真怀疑他燃哥吃了什么降智商的药。
哪有人挨了揍,隔天带着伤回来,还一副意犹未尽甜蜜蜜的笑模样的?就算是傻子,也不能这么缺心眼儿吧?
想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哥,你实话告诉我,你这些天成天往外跑,是不是坠入爱河,跟哪个社会大哥的女人好上了?结果昨儿被发现,就因爱扛揍了?那女人看你这么英勇可怜,深受感动,就抛弃大哥从了你了?”刘颖超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一拍桌子,“哎操,柳暗花明,因祸得福啊!”
魏燃压下不受控制的嘴角,撩开长腿踹了他一脚:“说什么呢?有这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小说?发的数学试卷做了吗你就搁这儿嘚瑟。”
“不提学习我们还是好朋友。”
“那我们暂时绝交,毕业了你再回来找我。”
“哎操?”刘颖超跳脚,“你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我供你吃供你喝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说,你是不是外面有狗了?是不是抱到新的金大腿了?”
“滚滚滚,挡着我光了肥仔。”魏燃笑骂,“没看到哥拿着笔在学习呢?”
“学习个屁,你看张便签纸都看一天了,大佬的女人写的吧?拿来我瞅瞅”
魏燃飞快地把手里的东西揣进兜里,起身就想溜,刚到门口,刘颖超扑上来搂住他小腰就往后拽:“别走,虽然你对我没爱了,但我对你还有感情在!别的不说,把围殴你的那小子说出来,兄弟带人替你报仇!”
“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别了吧。”
魏燃努力扒着门,不让自己被拖回去,无奈XL码刘颖超的体重优势摆在那里,僵持中,魏燃感觉教室门离他越来越远。
这会儿是下午倒数第二节 课的课间,同学们本来已经疲累不堪,恰逢有戏可看,后面几排的女生早就不困了,近距离观看这俩人的肉搏战,捂着眼睛咦咦嘻嘻,尖叫连连。
这会儿要是扒开她们的脑壳往里瞅一瞅,啧,都是限制级高清无码十八禁。
傅奕珩趁着最后一堂课的铃声还没响,赶过来通知学校新划分的每个班级的公共打扫区域,一进后门,抬头就撞上魏燃跟刘颖超搂抱在一起嬉笑打闹,如胶似漆的,整得难舍难分。
傅奕珩的脸色变了变,漆黑的瞳眸微微紧缩。
“老傅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围观人众立刻刷地一下作鸟兽散。魏燃听见这声喊,心下一沉,猛地发力,一把将懵圈的刘颖超撂开,尴尬转身时,傅奕珩已经调头退了出去,还贴心地给带上了门。
魏燃:“”
刘颖超:“???”
全班爆笑。
笑完,傅奕珩又从前门进来,有条不紊把事情通知完毕,风度翩翩地走了。
全程把魏燃当透明人。
魏燃感觉出傅老师的冷落,恶狠狠地瞪了无知刘小胖一眼,拔腿就追了出去:“我们就是在闹着玩儿。”
“嗯。”傅奕珩低头走得飞快,脚步不停。
魏燃亦步亦趋,有点着急,拉住他的小臂:“你要是不喜欢,我跟超子以后就不这么玩儿了。”
快上课了,走廊里空荡荡的,傅奕珩被迫停了下来,转身拂开他的手:“你在干什么呢魏燃?”
“什么干什么”
“你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更没必要考虑我的感受,你懂吗?”傅奕珩还是那副斯文恬淡的模样,金属眼镜垂荡在他的衣襟前,反射着落日金灿灿的余晖,“只要没违反《中学生日常规范》这本册子上的任何一项规定,你的行为完全自由,想做什么,与谁交往,都是你个人的意愿,与我无关。班主任又不是神,不可能约束学生的一切。”
魏燃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里逐渐蹿出两簇幽亮的火苗。
“我的意思是说。”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股无力感,傅奕珩揉了揉眉心,放缓语速,“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不喜欢。”
上课铃响了,回荡在静谧的走廊四壁间,异常刺耳。
博弈还在继续。
魏燃突然欺身,反问:“你说的,我与谁交往都可以?”
傅奕珩警惕地退后一步:“我说的交往是指同学间的正常来往,学校明令禁止早恋。”
“学校明令禁止的多了去了,它不让早恋,就没人早恋了吗?你知道的傅奕珩,教条主义禁锢不住人心。”
“魏燃。”傅奕珩的面色冷了下来,“别跟我唱反调,没有意义。”
“别傻了,那些个该死的条条框框才没有意义!”
傅奕珩冷白的肤色上泛起薄怒的潮红,他睨着突然炸膛发作的魏燃,不再出声,目光冷淡得像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哦,那本册子上是不是还规定了,不能大逆不道地直接叫老师的名字?”魏燃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反复蹂.躏,似乎比颈后的伤口还疼,他嘲讽地牵起嘴角,再次欺近,越过安全距离将唇抵在傅奕珩耳边,刻薄地道,“还有,那上面有没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规定学校里的任职老师不能是gay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段感情,总会有点波折哒
友情提示:魏燃不是什么好人,他还小,大家原谅他orz
第28章
刘颖超觉得他燃哥心里多半是有人了, 不然情绪不能这么多变。刚还晴空万里呢,出去一趟回来,眼看着就变天了。
那铁青的脸色,啧,乌云密布的,坐他邻座也太吓人了。
402宿舍男子天团因为刘颖超的关系, 这段时间跟魏燃也混熟了,三个人也就坐在附近, 被后方神秘的冷空气冻得牙齿直哆嗦,上课都不敢走神,还悄咪咪地在群里交流, 猜测燃哥这是咋了, 缺钱了还是失恋了
最后一堂课是语文课, 语文老师是位身材娇小的知性女士, 平时爱穿长度直达脚后跟的优雅长裙, 长发及腰,仙气飘飘的,也挺高冷出尘的,喂颗仙药能立马羽化登仙的那种。她偏爱乖觉听话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没事不怎么爱搭理后排那些混不吝的大男生。
话说回来,那群男生直起腰板站起来,起码能比她高出一个头,又都处在叛逆期,欺软怕硬, 同样也不怎么把这个小绵羊似的小老师放在眼里。
每个班级里的后排都卧虎藏龙,六班的后排同样如此。
由于领军人物性格不同,还分出两股势力。
一方自然是人傻钱多的刘颖超以及他的402天团,现在又吸收了魏燃这尊名声在外的罗刹门神,合一块儿称得上是后排的门面担当,但早在上学期的网吧斗殴事件,这个天团就被傅奕珩降服,很没出息地投诚了,现在老实了不少,没事不出什么幺蛾子,上课就算听不懂,也安静如鸡不搞事。
另一方的代表是人壮烦恼少的两个体育生,人家高考有体育加分项,文化课爱听不听,成天由着自己性子迟到早退,在课上也不怎么买老师的帐。班主任的课还能勉强撑着腮帮子敷衍两下,别的课上,尤其是语文课就很随便了,嘻嘻哈哈地说段子讲笑话,就差上盘瓜子边嗑边唠了,特别过火。
仙女老师分析了半节课的命题作文,忍了又忍,递眼色递了几回都被他们彻底无视,气得小脸发白,可再怎么生气又不能撂挑子走人中止上课,为了几颗老鼠屎浪费全班同学的时间,不值当。
“妈的,真烦,哪儿那么多废话非要在课上说。”
压抑的低笑从那边传来,刘颖超有点火大地敲桌子提醒。
天知道,他就仙女老师的语文课还能听得懂,难得想好好听节课自我感动一下,就被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搞得心烦意乱。
402全宿舍唯一考试能及格的成绩担当宋宇也忍那伙人很久了,靠了一声:“我看丫的上辈子可能是哑巴,这辈子转运,总算有舌根可以嚼了,不好好发挥一下对不起此番投胎!”
“超子,放学找个机会,撕烂他们的嘴。”402暴躁一哥发来诚恳建议,“老子昨晚失眠,好不容易逮到一节课能眯一会儿!”
402狗头军师一听说要约架,立马按住兄弟躁动的灵魂:“别,内斗严重损耗班级精气,而且人家那都是正经国家二级运动员,比咱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正面刚起来胜算不大,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忍吧兄弟们。”
“忍个几把,他们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质量!”
“还影响了我仙女老师上课时的心情!此仇不共戴天!”
“唉呀,都别逼逼了,我脑阔疼。”刘颖超借着扶额的姿势,偷偷指了指身边气场越发沉郁的魏燃,朝他们疯狂使眼色。
其他三个人会意,知趣地给嘴巴拉上拉链。
这时,那伙人不知道是谁,讲了个时兴的荤段子,几个男生突然爆发出无法克制的嘎嘎笑声,噪得跟出了栅栏的鸭子似的,撵都撵不回去。
仙女老师涵养再好,也无法在课堂被打断、学生的注意力都被角落里的笑声吸引过去的情况下继续讲她的作文审题三要素,于是不得不停下来,瞪圆了眼睛怒视始作俑者,化了淡妆的脸颊被怒火烧得通红。
眼看势头不对,那群人收敛了憋笑憋得贼辛苦的笑颜,带头的体育生江泉趴在课桌上,捂着肚子,剧烈地抖动着肩膀,课桌椅也跟着他的动静小幅度晃动着,咯吱咯吱的,挑衅着老师的权威。
“江泉同学,什么事这么好笑,要不说出来分享一下?”
仙女老师冷冷觑着他,指名道姓。
被点名,江泉也没站起来,仍旧把头脸埋在臂弯里,只抬手敷衍地挥了挥。
“江泉,起来回话!能不能有个学生的样子!”
语文老师被彻底激怒了,平常温柔清脆如风铃的嗓音即刻变得尖锐起来,纤细的手握成拳,在身体两侧发抖。
全班气氛陷入僵硬。
饶是如此,江泉的屁股仍像是被胶水黏在了板凳上,无论如何也不抬头,但肩膀抖动的幅度明显变小了。
老师忍无可忍,点名蒋小波:“班长,去把你们班主任喊过来”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只还剩半瓶水的矿泉水瓶突然从另一头靠窗的位置起飞,呈抛物线横跨整间教室,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江泉的头上,发出咣叽的撞击声,随后塑料瓶被那颗脑袋弹到地上,连着打了几个圈儿才悠悠停下。
江泉的脊背僵了一下,摸着后脑勺蹭地直起腰,脸上还有憋笑憋出来的红晕,随即被郁闷取代:“谁他妈阴老子?”
全班的视线从他身上瞬间转移到教室另一头。
魏燃背靠着墙壁,收回发力的手腕,转了转,面无表情地道:“你聋了?九年义务教育都没教会你上课要少说废话,尊重师长?”
江泉一看是他,冷笑着道:“我在课堂上爱说不说爱笑不笑关你屁事?你谁啊?年级纪检委啊?”
“跟老师道歉。”魏燃眯起眸子,全身透出危险的气息。
“说了,关、你、屁、事!”江泉伸长了脖子与他隔班相望,“呵,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给你点面子就真以为我们怵你?狗杂种。”
“你再说一遍。”
魏燃盯着他,锐利的眼神跟从千年寒潭里捞出来似的,一副分分钟能冲上去把人弄死的样子。
得,这邪火是撩起来了。
刘颖超暗自叹气,个傻逼江泉,出门也不看看黄历,上赶着往枪口上撞,他燃哥这会儿是替仙女老师伸张正义吗?
不,人这是心里不爽快正找出气筒撒气呢。
而且杂种两个字,从小到大都是魏燃的痛脚,谁说谁倒霉。
“关你屁事。”江泉梗着脖子重复,在找揍这条不归路上异常执着。
魏燃放下笔,慢悠悠站起身:“不是这句。你骂我什么?”
江泉恍然,眼神里带上警戒和讥诮:“我骂你怎么了,我骂得不对吗?说真的,我都不稀罕骂你,你也不打听打听,这班上谁不知道你妈是个”
“江泉!脑子是个好东西,我希望你能有!”刘颖超突然出声喝断他,警告道,“劝你别他妈成天犯贱找不痛快!哎操,燃哥!”
“嘶——”
全班的倒吸凉气中,魏燃快速逼近,谁也没看请他是怎么出的手,只看见江泉被拎着衣领从座位上提溜起来,狠狠掼在后黑板上,魏燃的另一只手随即呈鹰爪状欺近,掐住他的颞颌关节,掰开下颌,五指死命往里收拢,指尖几乎暴戾地嵌进江泉无法合拢的牙关。
“有本事再骂啊。”
“唔唔唔”
那一秒,魏燃就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索命的死神,唇角上扬的弧度宛如微笑的镰刀,肆意切割着手中那人脆弱的喉管。他低头在江泉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后者的瞳孔倏地扩大,惊惧地摇晃着脑袋挣扎起来,双膝屈起不停地顶向魏燃的腹部。
谁能想到魏燃在课堂上也敢公然开战?
这一招奇袭先发制人,速度太快,江泉一旦被钳制,遒劲的手臂再怎么孔武有力也无法反扑,他觉得自己的下巴就快被拧得脱臼了!
可能已经脱臼了。
剧痛激发出生理性泪水,他视野朦胧,听到下巴处传来清晰可闻的喀嚓声,这个人跟我们都不一样,他太可怕了!他妈是神经病,他也是神经病!这病会遗传,而且神经病杀人不犯法!
这个念头甫一出来,再一联想刚刚魏燃威胁他的话,他就忍不住打寒噤,舌头在合不拢的口腔里疯狂打转。
“放放手”
“魏燃,放开他!”
事态一下子突飞猛进,发展到这个地步,连老师都失声喊叫起来。
与此同时,江泉那一伙的体育生连带两个跟班眼看朋友被欺负,嗖嗖嗖都站了起来。
“妈的,你们想干什么?”
刘颖超往后哗啦一声拉开椅子,也腾地跳起来。
撑场子谁不会?
输人不输阵仗,402天团在示威恐吓这方面谁也望尘莫及。
后面几排全是一出溜的大高个,雨后春笋般瞬间冒出七八个,两军对垒,虎视眈眈,箭在弦上,气氛十分紧张。
全班师生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都给我坐下,给我坐下!造反啦你们!”仙女老师不想把事情闹大,竭力劝阻,看向魏燃的目光变得严厉,“魏燃你赶紧把江泉松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魏燃扭头看了她一眼,年轻女教师乍一撞上那双阴鸷森寒的深眸,竟心跳骤停,情不自禁地被吓退了一步,高跟鞋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鸣。
“听你的。”
魏燃垂下眼睑,一甩胳膊,将人噗通一声掼在地上,随后没事人一样坐了回去,方才犹如钢铁般掐着人颞颌关节的手重新执起笔。
江泉逞凶不成,里子面子还掉了个精光,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的侧脸连着下颌通红一片,深深的指印陷进去,戳破皮肉造成青紫淤血,看起来有些骇人。
他含糊不清地朝语文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绷着脸皮竖起书本,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剩下的十分钟,在老师的不苟言笑和学生的高度配合下效率极高地走完预设好的全部流程。
下课铃一响,仙女老师夹起教案就飞快地奔出教室,头也不回,作业也没布置,逃命似的。
江泉那帮人吃了败仗,灰头土脸的,也不敢在教室里多待,一转头就溜没了影儿。
“牛逼啊燃哥。”刘颖超把凳子拉到魏燃身旁,亲昵地凑上来,“怎么,今儿你不着急出校了?”
“超子。”魏燃抬眸看他,目光冷然,如泛着寒芒的箭镞,带着犀利的审视,“这两天班上是不是有很多关于我的传闻?”
刘颖超挠挠头,前后摇晃起凳子:“啊?没有啊,你的英雄事迹多了去了,有人拿你编故事哗众取宠又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魏燃伸脚,踩住他因为不安摇来晃去的板凳:“跟我说实话。”
看来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可说又不知道该咋说,挺缺德的一事儿。
刘颖超拿手搓搓脖子,喉咙里像是灌进了冰碴,嘴皮子被冻住了,支支吾吾扯了半天没扯出个什么名堂来。
“让我猜猜。”魏燃的视线瞥向门外那抹窈窕的身影,“跟我妈有关,对不对?”
“嗯。”刘颖超没注意到他目光的落脚点,破罐子破摔地点头,“上次你不是收到过一张粉红色的纸条嘛,纸条上的内容在学校论坛曝光了。”
“学校论坛?”魏燃的喉结动了动,跳动着的心脏一点点结冰封印,“这么说,老师也能看见?”
“什么老师?”刘颖超摸不清对话走向,胡乱点头,“是吧,帖子到现在还没删,应该说,是个人,只要会上网会逛论坛都能看见吧唉,燃哥你先别急,造谣全凭一张嘴,假得太离谱了,没人会信的。看着,我现在就联系论坛把那个帖子给删了,这他妈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咳,本来还想瞒着你不让你知道的,影响心情,哥们儿帮你解决了就了事了,没想到被江泉那个蠢货给抖落了妈的,真别让我揪出来是哪个逼造的谣,揪出来我告他诽谤告到倾家荡产!”
魏燃专注地听完来龙去脉,表情还算平静。
以刘颖超对他的了解,表面越平静,底下就越不平静,担忧地询问道:“燃哥你没事吧?”
“没事。诽谤?”魏燃闭了闭眼,露出惨笑,“那要是真的呢?”
刘颖超正握着手机飞快地打字联系论坛,闻言猛地抖了一下,手机掉到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呢?那上面不光说魏姨有精神疾病,还说她,说她是,是”
那两个字的杀伤力太大,刘颖超根本说不出口,哪怕是从喉咙发出一个音节,他都觉得极度不尊重死者,对魏燃来说,也是可怕的侮辱。
但魏燃似乎就没有这方面的压力,他说的轻飘飘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直白得令人心惊:“妓.女嘛,我知道。”
刘颖超彻底愣了,眼珠子都被冻住,转不了。
魏燃在他讶异费解的目光中起身,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淡声道:“有人找我,我出去一趟。”
第29章
魏燃跟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 穿越草坪,人工湖上的石板桥,以及爬满观赏性紫藤的棚架花廊。
清风徐过,白紫色的花瓣落在肩上,如同翩跹而至的蝴蝶。
三月中旬,正是这种花迎风怒放的好时候, 垂坠下来的紫穗点缀着娇嫩的绿叶,层叠繁密, 热烈蓬勃,在初春傍晚的天光下烂漫如云。
人们往往着迷于紫藤花的美貌与芳香,而对这种攀援缠绕性藤本植物的本质置若罔闻。
它们适应能力强, 惯会伪装, 柔若无骨地攀附, 娇俏顺从地迎.合, 于不动声色中掠夺养分, 实施甜蜜的绞杀。
花廊尽头,高大的槐树背后,紫藤花般的女孩停下了脚步,黑亮垂顺的长发在腰间飘荡。
“求求你魏燃,你走吧,离开学校。”
女孩转过身,露出清丽洁净的鹅蛋脸,眉尖轻蹙,粉唇紧抿, 泫然欲泣的表情里透露出无声的控诉与哀求。
仿佛她才是被逼至无路可退的那一方。
“这就是你的最终目的?”魏燃淡漠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件没有灵魂但精美绝伦的高仿瓷器,“你做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就为了让我退学?”
女孩垂下轻颤的眼睫,掩盖眼底真实的情绪:“对不起。”
悲哀的是,高仿就是高仿,再怎么以假乱真,最终也真不了。
“呵。”
魏燃像是十分疲乏般倚靠上粗壮的树干,冷哼了一声,他捻动拇指与食指,这是想念尼古丁的标准动作,但空空如也的口袋并不能满足他此刻的需求。
“纸条,武力威吓,再到论坛曝光。我可真是小瞧你了章漪。”魏燃低着头一一列举,胸腔中暴躁的因子得不到烟草的抚慰,左冲右突急于找到宣泄的出口,他冷笑,“我很好奇,要是我坚持不肯如你所愿,你还能做出什么没有底线的龌龊事?”
“我不知道。我希望你不要给我继续的机会。”
章漪走近,由下往上仰视他,湿润黑亮的眼睛宛如无辜清纯的小鹿。
“是你逼我的魏燃,你不该回来,起码高考前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呐,休学的期限不是一年吗?等我离开,等所有我认识的和认识我的人都毕了业,你再回来,难道不行吗?”
魏燃对好好听她说话这件事的忍耐度为零,转身欲走:“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影响,真的用不着这么费尽心机地”
“不!有影响!”章漪伸手攥住他的衣袖,瞳仁颤动,连日的担惊受怕令她形容憔悴,神色枯槁,“那次你看到了,你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你不能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明白吗?自从上次在校园里撞见你,一个月了,我没再睡过一个安稳觉,恐慌和失眠折磨得我都快疯了,你救救我好不好?嗯?求你了魏燃,只要你离开”
“如果你说的是我以为的那件事。”魏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她细长瘦削的手,面对对方的苦苦哀求丝毫不为所动,“你放心,你的事与我无关,我不会往外泄露一个字。但是退学,抱歉,我做不到。”
“为什么!”女孩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在眼眶内盘旋已久的泪水汹涌而出,跟泪水一同爆发的还有歇斯底里的怨恨,她不理解,不理解魏燃怎么还能继续待下去。
“你知道你妈的事曝光后你会是什么处境吗?你在学校里已经没脸混了,为什么不保留最后的尊严,干脆点走人?难道就这么习惯被人戳脊梁骨,被指指点点,被人骂是三流陪酒女养大的杂种吗?”
胸腔里的愤怒就像是生长迅猛的肿瘤,癌细胞瞬间扩散到咽喉,急速往上,嘭的一声在头脑中炸开,将理智炸得支离破碎,无力回天。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魏燃的嗓音如同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跟他此时给人的感觉一样,危险蛰伏,慢慢延展,下一秒就会是弦断人伤的下场。
章漪被他凶狠狰狞的面容震慑住,眼泪都差点被逼了回去,但很快,她破解了对方的弱点。
她总能一眼看出人们到底在意什么,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你以为事情到这一步就结束了吗?”
“什么意思?”
漂亮的女孩在这个年纪,天真烂漫与复杂狡狯并存,章漪旋出一个称得上甜美的微笑,踮起脚跟附到魏燃耳边,吐出世上最恶毒的语言:“远远还没有结束呢。我手里还有很多茉莉姐的照片,你想看看吗?你不好奇吗?茉莉姐的工作内容到底是怎样的?各种场所,各种男人,各种姿势啊!”
“别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魏燃猛地出手,攥住她的手腕,深褐色的眼眸扬起烈焰风暴,怒火几乎化为实质喷溅出来,将口无遮拦的女生烧为灰烬,“一个三流陪酒女生养的杂种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还有,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如果再利用我妈做文章,我保证,明天一早起来,未成年援'交这个话题将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
啪!
章漪被激怒,用没被钳制住的另一只手,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
魏燃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
同时,手上力道加重,像是要将纤弱的腕骨给捏碎。
章漪涨红的脸庞因疼痛和愤怒扭曲变形,但她这样子的女生从不会因为被人扼住脉门而害怕,她只会因为自身丑陋的秘密有朝一日被揭发而抓狂。
表面上看来,她具备一切令人艳羡的特质,无论是成绩还是长相,或者性格,都那么的光鲜亮丽,璀璨夺目,臻于完美,这些特质无论是真是假,都令她能够理所当然地享受同龄人的掌声和追捧,她也因此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但这些追捧其实是虚妄的。
人际关系需要金钱来维持,像样的衣服鞋子哪怕是写字用的派克笔都需要资本的支撑,这个学校超过一半的学生都来自小资或中产阶级,家里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像她和魏燃这样的寒门子弟,除了成绩能拿得出手,没点别的手段,永远也混不进那个所谓的优等圈子。
所以,从最初踏进校门的那一天起,她就用谎言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崭新的,看着还过得去的身份。任何一个谎言要维持三年,都是极其不易的,她暗地里为此牺牲了太多太多。
这种牺牲魏燃这种人显然是无法苟同的。
因为他从来没品尝过体面的滋味,从来都是个被隔离被疏远的圈外人,他永远都生活得那么寒酸,那么狼狈,并且还会一直这么寒酸狼狈下去。
从本质上讲,她都跟他不一样。
章漪嘻嘻笑了起来,状若疯癫,魏燃皱了皱眉,嫌恶地松开她,用拇指随意地擦了擦破皮的嘴角。
“你很瞧不起我对不对?”章漪一步步后退,退出槐树的巨大阴影,半张脸被夕阳照得红彤彤,原本清澈的眼睛里现出魅惑和狠厉的神色,“你瞧不起我为了钱出卖身体,就跟你打从心底里瞧不起茉莉姐一样,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儿子。”
魏燃的母亲花名茉莉,魏茉莉。
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其实不叫这个。
也没人在意她的真名是什么。
“配不配,不是你能裁决的。”
魏燃冷冰冰地盯着她,对峙中,章漪笑容的弧度逐渐扩大,她拉开校服拉链,伸手一把扯开颈间的黑红格纹领结。
“你干什”魏燃眼中划过困惑,瞳孔放大。
接下来的事情如急转直下的瀑布,在眼前滑稽流畅地上演。
章漪开始破坏性地扯下女士衬衫的纽扣,随手丢弃在草坪上。衬衫的领口散开,露出底下修长的脖颈和平直的锁骨,以及淡粉色的吊带衫,那件缎面的薄衫上绣着盛开的荷花,魏燃在震惊中不忘别开眼。
接着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章漪张开五指,野蛮的母兽般亮出她锋利的指甲,上齿咬进下唇,指甲狠狠地刮上锁骨下面裸.露的肌肤,留下暴虐暧昧的划痕。
魏燃张了张口,隐约嗅到阴谋的味道。
殷红的血滴渗出来,在光滑雪白的皮肤上蜿蜒而下,洇湿吊带衫的边缘,鲜艳刺目,仿佛是在激烈地控诉这具柔弱美好的躯体遭受到怎样惨无人道的暴行。
“我给了你主动走出去的机会。”章漪撅起受伤的嘴唇,舔了舔,双眼闪烁着得逞的光亮,她继续蹒跚着后退,像是意外滑倒般跌坐在地,泪水决堤,扑簌簌滚落,她却昂着矜傲的头颅宛如凯旋的女将军,对战俘投下怜悯的目光,“可是你没珍惜。”
“那就别怪我。”
危机意识令魏燃脉搏加快,他第一时间想转动脚跟逃离这个荒诞的现场,但不远处,教导主任吴爱材已经在一名同学的协同下往这个方向赶了过来,仿佛一早就料到这里会发生性质极其恶劣的违纪事件一般。
魏燃认出,陪同吴主任一同奔来的那名同学,是十一班的郑远帆。
帮章漪递纸条的那位。
陷阱!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挖好的陷阱,就等猎物自己找上门来!
该死!
魏燃挪不动步子,同时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冷静地警告他,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慌张逃窜只会坐实他从没犯过的罪行。
要镇定。
该死该死!
他攥紧了拳头,怒火犹如滚烫的岩浆,在体内沸腾,他瞪向把自己无助地蜷缩成一团,抖如筛糠,泪如雨下的章漪,觉得这情景简直可笑至极,可笑到令人心生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别紧张,会好的。
第30章
“小裴老师, 您消气,待会儿晚自习我就把江泉和魏燃俩人都喊来谈话,好好儿给训一顿!太没大没小了!目无尊长!过分!必须严肃处置!”
办公室里,傅奕珩比前来告状的任课老师还激动,叉着腰,拍着快摞到房顶的练习册义愤填膺。看那架势, 恨不得立刻把两个上课跟老师对着干的小兔崽子拎过来,给小裴老师下跪求饶。
仙女老师一下课, 出了教室就满腹委屈地跑来,搁班主任跟前扮了半小时嘤嘤怪,傅奕珩本来一直沉默地听着, 时而转笔, 时而陷入忘我的思考, 这会儿突然爆发, 脸红脖子粗的, 看样子气得不轻。告状的人反而不好意思了:“不过魏燃同学也是好心,看不过眼替我伸张正义来着,就是方式方法不大对”
“扰乱课堂秩序!跟同学在上课期间爆发了争执还演变成情节恶劣的斗殴!这是严重违纪,小裴老师你就别替他说情了,回头我就把这件事上报给学校,处分就处分,我也不想管了!”
“唉呀!搞那么兴师动众做什么啦!”裴老师一急,也顾不上自个儿委屈了,蹭地站起身, “傅老师你还是私下解决吧,口头教育或者跟家长沟通沟通就行,魏燃就随他去,重点是江泉,那个问题学生我是真的忍不了了。行了,我预约了瑜伽课,快迟到了,您也早点回吧!”
说完,夹起教案,踩着高跟鞋,就娉婷袅袅地溜了。
傅奕珩目送她远去,拨拨因为激烈的动作而散乱至额前的碎发,敛了收放自如的怒气,像只泄了气的气球般飘回椅子,撑住隐隐涨痛的额角发怔。
“傅老师这一招实在是高。”李鼎凑上来,给他倒了杯提神醒脑的薄荷叶绿茶,以一种看穿一切的姿态啪啪鼓掌,“以退为进,以刚克柔,三两下就把人给支走了。啧,以后我也得学学,不然成天被各科老师烦得脑瓜子直嗡嗡。今天这个不交作业来告一状,明天那个周测成绩下滑也来参一本,我这儿都快成一倒垃圾诉苦水儿的人形篓筐了。”
“你那都好说。”傅奕珩捏了捏眉心,“起码没碰到上课上着上着居然能无视老师打起来的这种破事儿。”
“唔。”李鼎沉吟着点头,“那倒是,不过我们班庙小,也容不下魏燃这尊大佛。”
“能不能少磕碜我?”
“嘿嘿,怎么能说是磕碜呢?以这孩子的潜力,完全可以变废为宝啊!”
“那这大宝贝给你好不好啊?诶?我说真的呐老李,你跑什么?这么罕见的稀世珍宝你真不要啊?好好儿引导,保不齐就是明日之星高考状元呢”
“状元留给你,明日之星也留给你,是你的就是你的,推不开,别人也抢不来。别挣扎了,这都是命中注定!”
“还命中注定?”
傅奕珩气得乐了,没理他,边批改作业,边自顾自咕哝:“魏燃啊魏燃,我该拿你这颗稀世珍宝怎么办呢。”
接着吧,烫手。
放任不管吧,灼心。
按理说,走廊上不欢而散之后,傅奕珩就应该立刻往上递报告,申请魏燃同学的转班事宜。理由无他,这学生他没法儿教。
没本事,也没那个心情。
人根本不拿他当正经老师看,还总拿gay这个身份说事儿,跟发现了多大秘密似的,语气里还有点威胁嘲讽的意思。
当时那话一出来,傅奕珩是真的怒了,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回来之后冷静下来,抱着脑袋一琢磨,觉得实在犯不着,火就消下去一半。
一来呢,傅奕珩从来也不怕担心同性恋身份的曝光。往前不主动提这件事儿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个人私事,不需要跟外界刻意解释,免得别人拿着放大镜凑上来过度解读,但如果哪天外界知晓了,那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校方要是因此就开除他,否定他任职教师的资格,那他也无话可说。
有些东西如果是人生必须得经历的,他傅奕珩接着就是,没啥可抱怨的。
二来,他考虑到魏燃之所以总拿同性恋说项,可能也跟第一印象有关。这印象一旦先入为主了,他在这孩子眼里首先就是一gay,其次才轮到老师的身份。
这就很难办,当老师失去了其职业相对的威严与震慑作用时,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很难让学生听进去,说再多,都是白搭。
这样一来,他这剃头挑子再怎么一头热,再怎么想把孩子给教好,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所以让魏燃转班,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这样谁也不耽误。
正竭力将情感剥离出去,完全运用理智思考着问题,电话打了进来。
傅奕珩看了眼联系人,是教导处吴主任,登时心里就一突。
这位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整个年级的班主任们接他电话之前都恨不得先敬三炷香,求上天保佑自个儿班上的列位小祖宗没被他抓到什么不得了的把柄,否则以吴爱材的脾性,大事小事一旦抓到全部通报批评,大喇叭里滚动播放,起步价就是三天,循环次数全看心情,经常搞得全班跟着一起跌份儿。
傅老师迅速在脑海里把班上几位倒霉蛋罗列了个遍,做好心理准备后按下接听键。
对面传来的声音不像以往那样暴跳如雷,卷着火似的,反倒努力压着嗓门儿,语焉不详,跟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怕声音大了被别人听了去一样:“傅老师,你这会儿来教导处三楼会议室一趟,就走廊最里面那间。啊,对,什么事儿等你来了再说。”
“主任,你这样我心里很慌啊。”傅奕珩给钢笔盖上盖子,这就起身往门口走,腆着脸打商量,“起码,给我个名字呗,也好让我有点数。”
“还能有谁,姓魏的。”对方没好气的从喉咙里挤出字儿,傅奕珩都能想象他此时说不定还翻了个白眼。
“哦,魏燃啊。”傅奕珩纠正,继续打听,“他犯什么事儿了?”
这回吴爱材没轻易透露,只是囫囵把“来了再说”四个字颠来倒去哼了几遍,就撂了电话。
“说不说的,来不来的,都得知道,藏什么。”
傅奕珩摇摇头,把手机揣回兜,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还念叨:怎么总是这位大宝贝,果然命中注定有此一遭。
一旋开会议室的门把手,发现里面还不光就魏燃跟吴爱材俩人,另外还有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柳芳,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学生。
气氛异常诡异且凝重,长条的会议桌,魏燃一个人占一侧,其余人都挤在另一侧,围绕在女生周围。
那名女生看着有点眼熟,傅奕珩记起来这是开学典礼上讲话脱稿的学生代表,学习委员,成绩优异,听她之前自我介绍好像是姓章,文章的章。
傅奕珩只瞄了一眼,立马敏感地察觉到这女生的状态不太对。脸很白,衬得鼻尖和眼眶都红润且潮湿,显然刚哭过,垂着眼皮含着胸,双手拢在过长的校服衣袖里,一副瑟缩怯懦、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将头发高高束起,绑得紧紧的,迫使她的眼睛被拉得朝两边延伸,细长了许多。
傅奕珩觉得哪里怪异。
可能是那件不合身的校服,明明够大够宽松,却遮不住胸前凌乱的衬衫和血痕。
也可能是女孩的神情,她飞快地瞟了自己一眼,让他联想到偷偷把坚果塞进腮帮子,因心虚而警惕张望的小仓鼠。
在场的两名成年人,一左一右坐在女孩身边保驾护航,用同一种眼神盯着魏燃,眼神里透露出强烈的谴责与厌恶,好像只有他们中间的那位是该校学生,而对面阴沉的少年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或者比陌生人还糟糕,是阴沟里爬出来的比蝎子蜈蚣更毒的毒物。
少年的目光有些涣散,等到开门的动静,被电到一般猛地抬头,触到门口那道身影时瞳孔倏地紧缩。
他迫切地动了动嘴唇想解释点什么,被柳芳先声夺人。
“傅老师你总算来了!你不来这家伙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辩解,也不承认,死鸭子嘴硬。我可先把丑话撂在这儿,这件事这么严重,不是说保持沉默就能大事化小蒙混过关的!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会儿就敢猥亵女同学,长大了还得了!”
“柳老师!不是还没定性吗?先别这么快就下结论。”吴爱材连忙拉住这位脾气以火爆耿直著称的班主任,黑脸有了,他就扮上白脸,从中打起圆场,跟傅奕珩点了点头,“小傅先坐。”
“猥亵女同学?”傅奕珩脸色刷的变了,眉毛高高挑起,半天都没往下落。
他第一反应是去寻找魏燃的视线,后者瘫在椅子里,嗤地一声发出冷笑,谁也没看,就盯着章漪,说出进了这间“审讯室”后的第一句话:“猥亵?就她这种货色?”
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章漪猛地一抖,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迫于淫/威直往下掉,拼命把自己羸弱的身子往班主任怀里缩。
“魏燃!”柳芳出离愤怒了,嘭地一巴掌拍在柚木桌面上,硕大的长条会议桌被她震得险些塌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还敢搞威逼恐吓这一套,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吴主任,今天你必须给章漪一个说法,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能就这么受尽委屈!”
吴爱材苦着张脸,牙疼似的托着腮:“说法肯定是要给的,问题是你想要什么样的说法?”
“方才我也跟章漪讨论了一下,报警就算了,事情搞大了万一引来媒体,一曝光,两边都落不着好。魏燃就不用说了,少年强/奸犯的章要是盖上了可就是一辈子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儿,从道德层面上讲,谁也不想眼睁睁毁了孩子的一生,就当他是一时失足吧。而且这事儿到底不光彩,说出去对受害者的名声也不好,我们章漪做错了什么平白无故要被牵连,被人指指点点?”
柳芳左一口“少年强/奸犯”又一口“受害者”,傅奕珩再迟钝也搞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移动脚步,拉开魏燃身旁的椅子,坐下去,把双肘放在桌上,十指相触,问:“那柳老师跟这位章同学的意思是?”
这话问出来,有点像是已经代魏燃承认了错误,并直接跳过了审问阶段,往下进行到讨论具体惩罚措施的流程。
魏燃不敢置信地扭头看他,他本来以为今天上演的白痴人间喜剧已经够多了,没想到最荒诞不经的一幕才刚刚拉开。
一颗心渐渐下沉,他缓缓合上眼皮又睁开,余光瞥见章漪水光潋滟的眼波里泛出得意。
你也不相信我。
你们都不信我。
那我辩解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繁杂的心绪走进死胡同,左冲右撞无法突围,比起被误会和曲解,一种被抛弃的巨大失落感攫住了他仓皇失措的灵魂。
这种感觉太糟糕,某些东西被剥离之后导致灵魂太轻,躯壳太重。
太轻的灵魂想挣脱束缚往上走,太重的躯壳却死死钉在地面上,两相拉扯,撕裂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褪去,魏燃眼里最终只剩下那张冷淡的侧颜。
他盯着他,试图那面部轮廓的浅淡线条里看出峰回路转。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当然要尽量避免双输的局面。”
柳芳因常年执教而沙哑的女中音还在继续。
“哦?”傅奕珩郑重点头,“愿闻其详。”
柳芳很满意傅老师的态度,搬出好商好量的语气:“这样,双方立个协议。协议包含以下内容,请魏燃同学即日起从市中退学,以后再也不能踏进这所学校半步,不准接近章漪一步。学校要保障章漪可以在这里安心完成学业,不受其打扰。同时,如果魏燃敢散播一句关于章漪同学的不实谣言,这个协议即作废,我们会立刻选择报案走司法程序。”
解决法案递出后,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嗯,听起来可行。”吴爱材在一边摸了摸眉毛,尽管他的眉毛颜色淡到几乎看不见,他转头询问傅奕珩,“傅老师你看呢?”
“我没有异议。”傅奕珩回答。
魏燃的心在起伏间沉到谷底,被粗粝的砂石掩埋,插上了墓碑,宣布死亡。
“那好,我现在就去把协议纸质化”
“我没有异议。”傅奕珩扬手打断柳芳,重复一遍。
“嗯?”柳芳目露询问。
“前提是。”傅奕珩接下去道,“有证据能证明魏燃同学真的做了你们口中所说的那件事。”
真的有峰回路转!
魏燃动了动眼珠,颈侧的青筋突地暴起,濒死的心脏又重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跳动起来,每跳一下,都有岩浆般的血液涌至嗓子眼。
似乎感应到他剧烈波动的情绪,傅奕珩扭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口型跟他说了句——
别怕,有我。
简短有力的四个字。
霎时,魏燃有股落泪的冲动。
他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咬牙攥紧了拳头,不让那阵汹涌的鼻酸继续往上泛滥至干涩的眼眶。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柳芳愣怔片刻,随即匪夷所思地挥舞双臂,拎起同样没回过神的章漪,将那件只是堪勘合拢的校服掀开,指着傅奕珩鼻子怒道,“你自己拿眼睛看!抓痕、淤青、撕裂的衬衫,你的学生是个什么样的禽/兽,你睁大眼睛瞅清楚!”
“老师。”章漪被她泼辣的动作唬了一跳,直往后躲。
“不怕,老师今天一定为你讨个公道。”柳芳安慰了她两句,继而指着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郑远帆,“要不是我们班的郑远帆路过瞧见了,要不是老吴及时赶到,好歹没让未遂演变成大祸,哼,你以为我们这会儿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协议吗?”
傅奕珩看了一眼那个满脸青春痘男生,没说话,转而问魏燃:“你对这位章同学实施暴力行为了?”
魏燃抿了抿僵直的嘴唇:“如果抓她手腕也算的话。”
柳芳立刻借题发挥:“傅奕珩你听听!他承认了!”
“柳老师别急。”傅奕珩直视魏燃的双眼,继续慢条斯理地问,“我是说,你确定你用指甲抓伤了她?想好了再回答。”
这次魏燃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傅奕珩又问章漪,语气轻缓且温柔,生怕触到女孩敏感脆弱的神经:“同学,你脖子那边的伤是魏燃强迫你的时候抓的吗?”
章漪的眼神闪了闪,避开他直白的目光,怯生生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好问的?”柳芳抱起双臂,推了推眼镜,嘲讽,“二人各执一词,其中肯定有一个在撒谎呗。至于是哪个那还用说吗?”
竟然问也不问,就直接下了判罪书。
傅奕珩面上不显,心里冷笑。
“魏燃,还记得约定吗?”他看进魏燃深褐色的,里面有暗流肆虐的瞳眸,柔声确认,“这次你也对老师撒谎了吗?”
“没有。”魏燃松开拳头,将手心的汗水擦在裤缝上,他紧紧地回望傅奕珩,试图把目光中的坚定传送出去,一字一顿道,“我没有,我答应过你的事,决不食言。”
两秒后。
“好,我信你。”傅奕珩松气耸肩,站起身,拉起人就往外走:“行了,都散了吧,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的学生我先领回去了。”
包括被牵着走的魏燃,剩下的人全傻眼了,直到他俩走到门口,吴爱材才反应过来。
“诶诶诶!什么情况?”
“傅老师你什么意思?包庇学生可不是这么包庇的!”
“包庇?”傅奕珩转身,往上卷起袖口,面色和语气双双冷下来,“柳老师你是教语文的,应该知道包庇这个词该用在有错之人身上。魏燃同学做错了什么?要坐在这里接受你们一个个的毫无证据的诋毁?”
说着,他把魏燃的双手举起来,对着光,好让里面的人看清楚:“既然你们说有抓痕,那手上的血渍肯定逃不掉,现在我们来瞧瞧,谁手上沾了血。首先,你们也看到了,魏燃的双手很干净,吴主任。”
突然被点名的吴爱材还在懵圈,啊了一声。
“你从案发现场把魏燃带回会议室的期间,一直到现在,魏燃有离开过,或者去洗手间洗过手清理过痕迹吗?”
“没,没有,他一直就坐在那儿。”吴爱材据实相告,他默了默,明白了傅奕珩的意思,转眼看章漪,“倒是这孩子,一来教导处就先去了趟洗手间,说是去整理仪容,至于当时手上有没有血,我还真没注意”
“吴主任,我就只是进去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章漪有点激动,方才她一直沉默寡言端着架子,这会儿看事态不对,忍不住出声为自己辩护。
但女孩到底年轻,心性不稳,焦急外露的情绪已然漏出了破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粗长一章~
人在外地,更新赶不上,十分抱歉。
ps:本文目前还没有bug,欢迎指正
第31章
“别慌。”傅奕珩放开魏燃的手, 又带着人走进来,顺便还关上了半敞的门,“除了血迹,还有指纹和微量物证。”
“凡发生必留下痕迹。一客体从另一客体带走了什么微量物质或遗留下什么微量物质,现今的技术手段都能检测出来。这是我一个在鉴识中心搞研究的朋友说的。”他拉开原先那张椅子,按着魏燃的肩膀让他安稳地坐下, 自己则站在他身旁,如同守卫王子的黑骑士, “换句话说,案发现场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们都可以一一还原。”
“至于可用来大做文章的, 那就太多了。”傅奕珩依然温和, 但隐含刀锋的目光自上而下, 从女学生狼狈的头脸和凌乱的衣衫上一寸寸剐过, “伤口边缘的指纹, 指甲底下很难冲洗干净的皮肤细胞,衣襟的褶皱,包括不知道散落在哪里的衬衫纽扣”
章漪僵直地坐着,双颊隐隐发红,红得比她锁骨上的抓痕还艳,不知是计划败露后的愤怒还是被这直白讥讽的眼神刺激出了羞耻之心,或者二者皆有。
“而且,你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类事件闹大后的确会给双方招致一连串的负面效应。为此, 我可以出资,私下请专员做痕迹鉴定,并签订保密协议。”
此时的会议室成了傅奕珩的独秀舞台,所有人都紧紧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掏出手机,挥舞两下,“我想这个提议大家都不会有异议吧?既能保证事件不外泄,又能得出真相。”
“不,不至于吧还做什么痕检,搞得跟破案追凶似的,真好笑,也不嫌麻烦。”一直致力于降低自身存在感的刘远帆这时候插了一句。
“我不怕麻烦。”傅奕珩的目光扫过去,如冷锋过境,刘远帆搓了搓干燥脱皮的脸,只听傅奕珩意有所指地说,“你觉得这好笑?那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世上很多时候,空口白牙的诬陷不需要佐证,随心所欲的指控也不需要佐证,但若想自证清白却需要,还有比这更好笑的吗?”
章漪双眼眨动的频率达到巅峰,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紧紧地盯着傅奕珩手上的手机,恐慌的情绪无处遁形。
柳芳和吴爱材都沉默下来,视线在魏燃和章漪的脸上来回转换,面色阴晴不定。
结果是,这两位教育事业的资深从业人员一旦抛开性别成见,以及成绩优劣定人品的定向思维,彻底冷静下来过后,其实很容易就能从说谎学生的面部微表情里瞧出端倪。
“章漪”柳芳难以置信地撒开全程握着章漪肩膀的手,趾高气昂的神态顿时萎缩不见,她惊疑地睁大眼睛,“你都做了什么?”
面对质询,章漪狠狠地瑟缩了一下,她抬头看向魏燃,又顺着魏燃的目光看向那个人模人样的老师,眸底现出浓烈的不甘和怨毒。
就差一步。
她攥着衣角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可这明明是百无一失的计划,她了解魏燃,了解这个学校通行的潜\'规则,到底变数出在哪里?等等,这世上竟然有老师相信魏燃这样的学生?天呐,她算漏了这一点,她竟从没想过有人会愿意站在魏燃那一边。
当然,这绝不是她愚蠢。
愚蠢的是那位天真无邪的傅老师,他一定是被魏燃利用和欺骗了,就像她对柳老师做的那样。
等领悟到这一点,章漪奇异地停止了颤抖,认命般咬紧了腮帮子,不发一言。
“天都黑了,如果诸位都同意的话,我这就联系我的那位朋友”傅奕珩的耐心罕见地宣布告罄。
“傅老师,麻烦先缓缓。”柳芳蜡黄的脸上现出知错后的羞赧,她拦下傅奕珩按键的动作,“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这时,章漪猛然站起,椅子刮擦锃亮的瓷砖地面发出尖锐的哀鸣,她解开竖着长发的发圈,离开办公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众人的错愕中,孤立无援的刘远帆同学也二话不说,溜着墙角尾随而去。
“这像什么话!”吴爱材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柚木会议桌上,气得连眉毛的颜色都深了两分,指着柳芳的鼻子催促,“你去把人给我追回来!小丫头片子,心机太深,这是合着伙的拿我们当枪使呢!今儿幸亏是小傅,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给人清清白白的小伙子安上那么个龌龊的名头不说,还要把人强制劝退!想起来都后怕,瞅瞅瞅瞅,起了我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说着,他夸张地把衣袖拉高,将白花花的膀子甩到柳芳眼皮底下。
刚还眉飞色舞地伸张正义,转头就被啪啪打脸,柳芳实在没脸,臊得不敢看傅奕珩,她尴尬地摸了摸半长不短的头发,唯唯诺诺地嘟囔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儿”,然后歉意地瞥了一眼这会儿怎么看怎么无辜的魏燃,着急忙慌一跺脚,转身就去追章漪了。
少了三人,会议室里陡的清净下来。
教导处正对大操场,这会儿有学生在打篮球,欢声笑语混合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响,穿透双层隔音玻璃传进来,振聋发聩地鼓动着耳膜。
魏燃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沉默地坐着。
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反而都站着。
吴爱材本来打算无视傅奕珩的眼神暗示,三两句安抚一下,就尽快结束这次荒唐的校园嫁祸事件,然后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
但傅奕珩的眼神实在过于紧迫盯人,火烧火燎的,威压从四面八方兜头盖下来,吴主任脑门儿都出了汗。同事这么些年,他还算了解六班这位班主任的脾气。
别看傅老师平时好说好话,一团软乎乎的白面似的,轻易不发火,整个高三年级部数他最亲切随和。但知道的人都明白,这都是因为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没必要急赤白脸地上纲上线,搞得颜面上不好看。要是真有哪个二愣子就这么以为他任君揉扁搓圆,那回头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话又说回来,没两把刷子,学校也不敢让他当班主任管理班级,否则那些看人下菜的小兔崽子,谁都上来怼几句踩两脚,还不得拽上天与日月肩并肩?
这会儿傅老师气场全开,吴爱材不得不折腰赔不是:“那什么,魏燃同学。”
魏燃一直盯着自家老师,这会儿才拨冗转了转眼珠,朝他看过来,一副“我很不爽你,有屁快放放完赶紧解散”的样子。
吴爱材哭笑不得,但认错态度还算良好:“今天是我跟柳老师一时不察,犯了糊涂,没把整件事分析透彻就匆忙定罪,误会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真诚地道歉,实在是对不起!”
魏燃侧着脑袋没说话,貌似是扯了扯嘴角,但弧度太浅可以忽略不计。
吴主任再接再厉:“这样,为了补偿你,你有什么诉求完全可以跟我说,我能帮上忙一定帮!包括你如果想让章漪承担相应的后果”
“不用了。”魏燃起身打断他,面上既没有沉冤昭雪后的欣慰,也没有对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自己的行为面露愤懑,只是淡淡地招呼傅奕珩,“老师我们走吧。”
傅奕珩似乎也没想到魏燃就这么算了,面上闪过诧异,点点头:“哦,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出去。”
魏燃于是就先走了。
“这孩子,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人走了,吴爱材悻悻地把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疲惫地敲敲肩颈。
“你想象中的他该是什么样儿?”傅奕珩有点手欠地糟践起桌上摆着的仙人掌,往外一根一根拔刺儿。
“不是,他怎么能那么冷静呢?事不关己一样的。”吴主任很费解地戳太阳穴,“好歹也辩驳两句嘛。一般人被误会了不都得跳脚吗?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我没做,我是清白的,急了就是骂人,也能理解啊。”
“他可能觉得嚷嚷了也没人信他。白白浪费力气。”
“话不能这么说。起码他要是努力解释了,我说不定会存疑,不能那么笃定他犯了事儿。”
“悲观吧。”
“什么?”
“我说他骨子里可能有点悲观。”傅奕珩拔刺不成反被刺儿扎了,缩回手,研究扎进指腹皮肤里的淡黄色小毛刺,“成长过程中,家庭环境或社会因素导致的性格原因。自负与自卑矛盾并存,极度敏感,警觉,戒备心重,对周围人抱有强烈的敌对心理和不信任感,处理事情的态度也偏向于消极被动。”
他分析完,吴爱材张着嘴巴愣了会儿,忍不住翻白眼反驳:“不是,你说的这孩子是魏燃?往前我抓他抽烟翘课,从鼻孔里往你脸上喷烟的时候,他看起来可一点儿不消极,又拽又横的。”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傅老师调皮了,“你就随耳这么一听,计较什么?”
“那你这随口瞎编的能力也挺杰出,我差点就信了。”吴爱材拍开某斯文败类祸害仙人掌的爪子,“还有,他看起来像是特别大方的人吗?”
“嗯,据我所知,比较抠。”不知道想到什么,傅奕珩卷了卷嘴角。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那丫头了呢?我在他这个年纪,不说别的,爱憎分明,有仇必报。”吴主任略得意地拢了拢身上的小羊皮夹克衫,“年轻人这样才正常。哎,不是,你说——”
吴爱材的动作顿了顿,蹭地直起腰,无端猜测道:“他该不会表面儿上装不介意,私下寻仇吧?这可要不得啊!”
“应该不会。”傅奕珩划拉手机,打开学校论坛里的一个帖子,眸色黯了黯,“谁知道呢?俩孩子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小秘密,我们大人很难去介入。对了,吴主任,帮忙联系一下信息综合科,学校论坛里乌烟瘴气的,该集中清理一下了。”
出了教导处的那栋楼,天已经完全黑了,微凉的晚风裹着湿气,吹在脸上湿漉漉的。
没走出两步,傅奕珩就认出石狮子旁边蹲着的黑色身影,身影的脚下,是半新不旧干瘪瘪的背包。
那人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光听脚步声就能认出他来,拎起包就飞快地蹿到跟前,怂眉耷眼的,跟他肩并肩走上校园的林荫道。
“去哪儿?”魏燃问。
“回家。”傅奕珩撩了他一眼,“你这俩天不打工,给我滚回去上晚自习。”
“哦。”魏燃垂着脑袋,脚步拖沓,“晚自习你不来班上转转吗?”
“不了,今天轮到英语老师值班。”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路,快到停车场了,魏燃没再迈脚,唤了句:“傅老师。”
“嗯?”傅奕珩双手插在裤兜里,埋着头走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魏燃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就装可怜:“我这里疼。”
果然,傅老师挺吃这一套,立马抬眼:“哪里疼?”
“这儿。”魏燃指指自己的右脸。
傅奕珩顺着他手指看过去,路灯的照明范围太窄,压根什么也看不清,他就伸手掰着魏燃的下巴,让对方的脸偏过一个角度,正对向昏黄的路灯光源——看到那片皮肤上泛着五根手指的红印子,又细又长,不怎么明显。
魏燃乖乖地任其打量,下巴上传来的热源灼烫他的肌肤,他耸动喉结,咽了口唾沫。
“被丫头扇耳光了?”傅奕珩撤回手。
“是啊。”魏燃蜷起手指,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摸下巴上残留的温度,“她劲儿挺大的,肿起来没?”
“没有,离毁容还有很多可发展的空间。”傅奕珩转动脚尖,“如果你不准备跟我说明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没别的什么要紧事儿的话,就别跟着我了。”
魏燃盯着他的皮鞋,又龇牙咧嘴地伸手捂向后颈:“傅老师,我脖子后边儿的伤口疼。”
傅奕珩:“回去勤快点换药,跟我磨叽就能不疼了?我又不是止痛药。”
看他纹丝不动,魏燃接着捂心口:“傅老师,其实我胸口也挺疼。”
这疼的地方也怪密集的,这么下去,全身各部位都得疼上一遭了。
傅奕珩缓过味儿来,没好气地睨他:“怎么着,人家小姑娘还拿小拳拳锤你胸口了?”
“那倒没有,就是心里有点难受。傅老师啊”
“别傅老师了,到底想说什么?”傅奕珩忍无可忍,磨了磨后槽牙,“直接用说的,卖惨不顶用。”
魏燃就咧开嘴笑了,尖尖的犬牙在路灯下反着光:“老师,打个商量呗,我能在你家多住两天不?就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呼,终于解决了章同学
第32章
“我跟网吧老板请了三天的假, 还剩下两天,刚好到周五。回家的话,每天来回太折腾了。”魏燃语带试探,小眼神里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您家的沙发要是暂时还空着的话,能不能先借我躺躺?”
傅奕珩刚开始没说行, 也没说不行,半边脸笼在阴影里觑他, 但沉默的态度里多少透露出一点不方便的意思。
魏燃突然变得善解人意,面上带着很明显的失落,往后退了一步:“那什么傅老师家里要是还有别人的话, 就算了, 也不好太打扰您。”
这一口一个傅老师, 一口一个“您”的, 傅奕珩都有点不习惯, 怀疑耳朵把声音传回大脑时半途把话里的内容掉了包。
再打量魏燃,蔫头耷脑的,眼尾下垂,揪着书包带子,在水泥地上一下一下蹭着鞋底,跟平时嚣张的光景判若两人。
狼崽子什么时候这么乖过?
再一联想到这两天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糟烂事儿
那个“不”字硬生生搁浅在声带跟舌苔中间,被咕噜一声咽了进去。
傅奕珩于心不忍,想着横竖也最后一回,清了清嗓子:“没有。”
魏燃明知故问:“什么没有?”
“我说家里没有别人。”傅奕珩补全了话, “下了晚自习,你想来就来吧,别给我添堵捣乱就行。不过说好了,就两天,两天一过,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好咧。”魏燃高兴坏了,垂下来的眼角立马提溜了上去,灰败的脸上绽出一个爽朗如清风的笑容,阴郁一扫光,他挠着头嘶了一声,感叹道,“傅老师你怎么这么好?”
傅奕珩看出来他高兴的不是拥有了两日的沙发使用权,而是“没有”那两个字,这两个字背后的隐藏意思是傅老师目前单身。
这给傅奕珩敲响了警钟。
有些事已经发展到不得不出手干预的地步。
“不单你,我对谁都好。”傅奕珩眯起眼,看他好像对那些事儿没怎么上心,不然不能在他跟前又是卖惨又是装乖的各种秀演技的下限,心头蓦地松了口气,意有所指地说,“以后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你的班主任,是你可以相信的人。”
他是指论坛上那帖子的事儿。
魏燃从始至终没跟他开过口。
就是现在,也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怕您嫌我烦。”大小伙子神态有点忸怩,也不知道是装出来的还是有感而发,总算醒悟过来自己之前有那么点混账,“事儿多不说,还没大没小的,总嘴瓢,说些不该说的屁话,惹你生气。”
这是针对走廊上发生的那起争执,在隐晦生涩地道歉呢。
“老师,您还生我气么?”
魏燃紧紧地盯着傅奕珩,大脑高速运转,认真分析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包括那些不经意间的肢体动作。
傅奕珩只是抬手拿无名指揉了揉眉心,他心里就凉了一下。
他是真有点惴惴不安。
当时从走廊一回到教室,他就后悔了,冷静下来稍微一想,脑海里就浮现出傅奕珩那张冷淡到极致的脸,这让他受不了。魏燃一直就这样,你对我有意见,你跟我闹跟我吵跟我哭哭啼啼哪怕上房揭瓦都可以,但千万别摆出一副互不相干要彻底断绝关系的冷漠样子,那样会让他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
你是不是对我没丁点感情?是不是不在乎我的死活?是不是不要我了?既然这样,那我也不想要我自己了,算了吧,坚持下去也没意思,累人。
诸如此类的念头就在脑子里无限循环,他会这样没完没了地瞎想。
比如当时在会议室里,傅奕珩刚开始维护他的姿态还不明显的时候,他就差点放弃了,心里头就一个想法,你们爱咋咋地,随便。是不是被冤枉的,能不能继续上学,他都无所谓,除了挣钱还债,他对他的人生基本也就是个无所谓的态度。
要不是为了兑现当初在魏茉莉病床前许下的承诺,要不是对妹妹魏溪的责任感,他可能真的就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废人一个。
魏燃本身也知道他这点很不对劲,心理上就不正常,他一边自嘲着神经病可能真的会遗传,一边继续保持这么个破罐子破摔的活法。当然,偶尔他也会假模假样地自我反省一下,但这种反省的结果,最后都会指向从小到大魏茉莉跟他的相处模式,然后反省就变了质,成了恶毒的埋怨。埋怨没两分钟,他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太贱太恶劣,从里到外都坏透了。
这种埋怨对魏茉莉不公平。
因为他爱魏茉莉,魏茉莉也爱他。
矛盾向来只有两个解决途径,要么像傅奕珩那样擅于包容和自洽,自己总能给自己整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原谅别人,也善待自己;要么就流于魏燃此类,纠结了,不管用,就放着不管,任其在看不见的地方缠成死结,腌臜腐烂,形成无药可救的病灶。
久而久之,魏燃就不反省了。
不会自省的人往往都会变得乖僻嚣张,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这些特质融合成一体,就构造出了旁人眼中的魏燃。
少年的眼神太殷切,傅奕珩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挺介意,摆摆手没正面回答:“气不气的也没什么说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学校跟老师全是傻逼,可现在你看,我还不是成了傻逼中的一员?”
傻逼两个字儿从傅老师嘴里跳出来,魏燃还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老师也跟普通人一样,会说脏话。
傅奕珩继续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该明白的就全明白了,不该明白的经历过一些事儿也不得不明白。学校为什么禁止早恋,为什么性向不能摆到台面上,为什么学生非得穿丑了吧唧的校服留丑了吧唧的发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真要拉出来讨论,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服众。只能这么跟你讲吧,这都是我们跟社会博弈后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当然了,你这会儿肯定也觉得所有的妥协都是错的,是没有气节的,是懦弱不堪的,但我作为老师的身份,就必须得提醒你,有些妥协是必须的,是成熟理智的选择,是你活在这个环境里不能越界的规则。懂吧?”
傅老师很少一口气跟人说这么多虚头巴脑还挺玄乎的东西,这些东西你可以说它是成年人为了自圆其说编出来的歪理谬论,也可以说它是提炼于普世价值观的处世哲学。
说到底,傅奕珩是想借此敲打一下魏同学,让他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收一收。
几年后再看,这算是傅奕珩第一次回应魏燃,以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在刚刚答应魏燃可以在他家住两天的前提下。给了一颗枣,甜的,再扇一巴掌,苦也就不显得那么苦了,倒也挺符合傅老师的作风。
魏燃显然也明白了,他在路灯下抿紧嘴唇,沉默地攥起拳头。
傅奕珩没等他给出反馈,就先一步走了。
作为过来人,好歹多浸染了十年的油盐,他很清楚,这种事儿得当事人自个儿慢慢消化,旁人指望不上,说多了说透了反而还容易适得其反。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逆反心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晚上周傲约了去体育馆打网球,傅奕珩惦记着因为前男友的事儿还欠这小子一顿饭,所以欣然赴约,还揣上了全部的信.用卡,因为知道按周傲的脾气,有人请客买单?那必须往贵了往死里搞。
没办法,他自己跟个散金童子似的经常被人这么整,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整人的机会,报复心理就被激发了。
打网球是个不那么激烈但也挺累人的体力活儿,几场下来,胜负也就半斤和八两的区别,周傲撂了拍子不干了,坐地上汗涔涔地喘气:“不是,我说,你一个穷教书的,体力,体力保持得这么,这么好干什么?你的学生都指望,指望你上山打老虎呢?”
“我这会儿还饿着肚子,不然能发挥得更好。”傅奕珩挥了挥拍子,带起的风直往周傲脸上吹,他也喘,岁数摆在那儿,但没周傲那么夸张,“倒是你,这几年吃洋菜喝洋酒的,肌肉都给整虚了吧?持久力断崖式下跌啊兄弟。”
“继续扇风,别停,可把我热死了。”周傲扯了扯领口,疯狂灌水的同时翻了个白眼,“说什么持久力,搞得好像你见识过似的。”
话有点过,傅奕珩没接,拿拍子怼了他一下。
“不是,老傅,要不咱俩凑合呗?”周傲腿一蹬,从地上呲溜一下跳起来,骚劲儿上来了挡也挡不住,翻网过来,“怎么说也知根知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傅奕珩拿毛巾慢悠悠地擦汗,笑了:“别浪了,咱俩型号不对付。”
“啧,型号算什么啊,我周大少忍辱负重,为爱做零也不是不可以。啧啧,传出去还怪浪漫的。”周傲冲他抛了个媚眼,抛完自个儿也觉得骚,撑着额头偷乐,“妈的,我怎么这么不要脸?”
“没事。我习惯了。”傅奕珩表示理解,拍拍他的肩,“是这样的,单身久了看路边的流浪猫都顺眼。走吧,想好去哪里吃没?”
周傲有点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傅老师这是在损他还是在自损,他这会儿热得跟条狗似的,呼哧呼哧地倒气儿:“我知道一地儿,嘿,经济实惠,味道也不错,我带你去。”
傅奕珩压根儿没指望周大少的实惠能有多实惠,抱着荷包大放血的准备去的。到了地方,是家看着还挺有格调的火锅店,装修走的随心所欲风,这一片热血动漫,那一片甜美小清新的,可见店主人是个趣味很广泛的人。但吃火锅嘛,横竖都那些菜品,顶多这个牛肚是空运的,那个鸭血是现放的,再贵也不可能多离谱。
这么一看,确实挺实惠,傅奕珩不由得对此人刮目相看,有段时间没见这位哥居然也变得宜家宜室了。
“这么看我干嘛?唉,便宜是挺便宜的,但味道是真的好!”周傲朝他竖起大拇指,“别给我点蔬菜啊,我只吃肉。什么肉都行,不要猪肉。”
吩咐完,他这眼神就飘啊飘的,满店里溜达转圈儿。
傅奕珩瞅他那副花痴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了一声:“到底是这火锅的味道好啊,还是人的味道好啊?”
第33章
周傲用双手向后捋过头发, 大腿翘二腿倾过身朝傅奕珩招招手,骚包中夹杂着迫切想跟人分享小秘密的亢奋,傅奕珩指指自己耳朵示意洗耳恭听,周傲就放下了手,清了清嗓子,很坦荡地说他看上了这家店的小老板。
“人特别野, 又美,啧, 天生尤物!”
“哦。”傅奕珩头也没抬,在菜单上勾勾画画。
周傲不满了:“啧,反应这么冷淡呢?哥难得跟你吐露一次心声。”
“难得?”傅奕珩转了转笔, 把招牌菜全划了一遍, 用笔头隔空点了点他的脑袋, “你想好了再说。”
周傲想起糗事, 立马瞪起眼睛:“哎呀, 那次喝醉了不算!你别老揪着那破事不放,哥不要脸面的啊?”
傅奕珩噙着抹坏笑:“我可没这么说。而且你三天两头就换个目标,今儿个是剪头的Tony老师,明儿个又是健身房的金牌私教。狼来了喊多了,谁还当真啊?”
“有吗?”周傲浑似失忆,咂咂嘴,勉为其难地承认,“得得得,不跟教书的打嘴炮, 你饶了我。别闹,这回跟你说正经的,非君不要的那种正经。”
傅奕珩哟了一声,勉强有了点听八卦的兴致:“说吧,跟你的君怎么认识的?”
“嘿,那可真是缘分。”周傲摸着下巴,陷入粉红色的回忆,“就回国那天,我不是请你们这群狐朋狗友喝酒嘛。你还记得吧?中途我上了个厕所。”
“嗯。记得。”
提起那次,傅奕珩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魏燃,糟心孩子那会儿还在gay吧里卖假酒,电音,舞池,颓废的美少年,现在想来都恍如隔世。
周傲没注意到唯一的听众正在走神,继续说:“你猜怎么着?从厕所出来就撞上这位小老板跟人激情打啵儿呢,我这不路过呢,心想公共场合呢,人还长得怪好看的,多伤风败俗啊,就说了句不好听的。”
傅奕珩有点好奇:“你说啥了?”
“不提这个我们还是好兄弟。”周傲捂着眼,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怂样,“反正当时我也喝多了,嘴上不把门,一通胡咧咧也正常。一般情况下,谁跟个路都走不稳的酒鬼一般见识啊,结果人小老板不是一般人,性子挺烈,上来就给了我一拳,都把我给揍懵了。”
“然后呢?”
“然后”周傲嗤嗤地笑起来,肩膀剧烈耸动,“我把他摁厕所门板上给强吻了!哈哈哈哈哈哈!你没看见他那表情,跟吞了一整个连的苍蝇似的,真他妈带劲!”
傅奕珩:“”
槽多无口,但这确实是这位哥能干出来的事儿。
接下来剧情的走向就很玄幻了,周傲强吻别个,奔着恶心人去的,完了舔舔唇,意外地感觉滋味还不错,就跟旁边刚还跟小老板激吻,这会儿就眼睁睁看对象被人摁着亲的那位绿帽子仁兄比了个大拇指,那位仁兄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嘴巴张得能塞下一整个鸡蛋。周傲还嘲了他一句没出息,提提裤腰打算潇洒地离开,结果还没走出走廊,就被好几个小老板的同伙堵住了。
按周傲的描述,那家伙,全是身高一米九朝上走体重两百斤起步的壮汉保镖,还带墨镜的那种。几个人架起周傲跟拎小鸡儿似的,带他进了个卡座,被灌了起码两瓶洋酒才踹出来。
傅奕珩额角一跳,心想完了,这位哥这回是碰上大人物了,栽了。
同时寻思着,怪不得周傲第二天昏睡了一整天,到晚上还在他家磨磨蹭蹭,这才不幸地撞见了过来取行李的金宸。
周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配合地回以一个认栽的表情,声音都压低了:“不瞒你说,我怀疑那小子真正的职业可能跟社会主义价值观背道而驰。”
傅奕珩同样也放低音量:“那你还不知死活的往上贴?找死?”
“没办法啊,爱情这火一旦烧起来,它控制不住啊,我这只要两天见不着人,心里就烟熏火燎的,难受。”周傲颓丧地抱着头,大手一挥,点了几瓶二锅头。
“我开车来的,待会儿估计还得把你送回去,就不喝了。”傅奕珩把菜单递给服务员。
“不行,今天你得陪我喝,我要是喝醉了你就把我撂这儿,饭钱也别付。”周傲磨着后槽牙,“我就不信,他能躲我到什么时候!”
傅奕珩估摸着这位哥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怕他待会儿真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就答应了,想着有人陪着喝估计能按住点儿,不喝得太过。
三刻钟后,傅老师觉得自己想多了。
人就是来买醉撒泼的,有没有人陪喝都一样,自己给自己倒酒,该怎么灌还怎么灌,直喝得两眼发直,脸蛋儿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啊,这狗屁倒灶的爱情,为何这么的苦。”
酒兴上来了,周少开始即兴创作,赋诗一首。
“你是天上的星星,是湖里的月亮,是我心头最野的狗。”
周围食客纷纷投来关爱友好的目光,憋着笑。
傅奕珩拄着腮帮子,目光萧肃,想锤爆这条装疯卖傻的骚狗狗头。
隔着袅袅盘旋的白雾,隐约感受到来自对面的阵阵寒气,周傲掐了掐自己的耳朵尖,眯起眼睛:“老傅,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啊。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说出来——让哥乐一乐,哈哈哈哈哈哈!”
“滚。”
傅奕珩没理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极具攻击性地抢占味蕾,刀片似的剐过咽喉,嘴角朝两边扯开,他嘶了一声。
其实这两人面对面坐一桌,外人看来挺不和谐的。
周傲这会儿处于恋爱中的白热化阶段,先甭计较最终能不能把人追到手,就姿态来说,他不管是表露心迹还是死皮赖脸地做这些执着癫狂的傻事儿,那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不躲不藏,就这么直直地把心递出去,“你爱要不要,反正我就是给了”的意思,所以他整个人都是热烈而开放的状态。而傅奕珩则是封闭内敛的,他似乎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着,斯文有余,冷静有余,但活得不够真性情。
周傲本来就是耍个贫嘴,没想到对面还真开了金口。
“最近有个小孩儿。”傅奕珩的声音飘过来。
哟,还真有点新闻!
周傲强打精神,坐直了,从火红一片的锅里捞出一片黄喉:“小孩儿好啊,你不就喜欢年纪小长得嫩的嘛,说什么习惯照顾人习惯在感情里占主导地位。对了,当初拒绝我不就是嫌我太老了,不是你的菜嘛,呵呵。”
提到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周傲就不停地翻白眼,不停地给自己挽尊:“不是,你睁大眼睛仔细品品,哥这童颜,啊,是不是,嫩得能掐出水来!不信你摸摸,别紧张,不收你钱。”
傅奕珩苦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周傲撩开眼皮认真看了他一眼,手下重新涮起羊肉。
这已经是他涮的第五盘羊肉。
傅奕珩守着他清汤寡水的半边锅,盯着锅里上下浮沉的几片菜叶子盯了半晌,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这小孩儿是我班上的学生。”
“?!”周傲嚼着羊肉差点咬了自己舌头,扔了筷子,“靠,未成年?”
傅奕珩算算日子:“还有个把月满十八吧。”
周傲维持着腮帮子鼓出一大块的面部表情,沉默了一会儿,等缓过味儿来,就慢慢地继续嚼起嘴里的羊肉。
桌上本来就因为他的聒噪才显得热闹,这会儿也因为他的沉默冷清下来。
傅奕珩坐那儿,该什么样儿还什么样儿,不咸不淡的,闷声作大死的典型,看着就来气!
“小老弟,你这不行啊你这。”周傲捞起衣袖,没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换上深沉正经的面孔,“真不能这样,高中,老师跟学生搞到一起,这要是传出去,还想不想要这份工作了?”
“说了,不是你想的”
“甭在我面前装,咱俩认识小十年了,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一眼都能看出来,装个屁的装,累不累?”周傲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打断他,“咱先不提工作的事儿,反正你也不在乎。咱就拿那小孩儿说,照你的说法,他才十七!我天,十七啊,我十七岁的时候懂什么啊?什么情啊爱的不就是过家家闹着玩儿的吗?迟钝一点的,那个年纪,连自个儿到底喜欢男人喜欢女人都掰扯不清白,这你也敢跟他搞对象,傅奕珩你是不是缺心眼?再说了,就算人小孩儿这会儿的确是真心的,等他上了大学,进了社会,花花世界见识得多了,什么人也都打过交道了,初心?早他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喏,之前那个金宸就是个惨痛的教训,出个国跟变个人似的,你不能掉进同一条下水道两回啊老弟,摔得还不够疼吗?是不是摔得爬不起来了才能长记性?”
唾沫横飞的一大段,话糙理不糙。
傅奕珩抹了把脸,无力地解释:“不是,你先听我说”
“不听,没有就当我放屁,有就听我一句劝,半着不落的赶紧给我悬崖勒马!服务员,再来一盘涮羊肉!”
不得不说,周少平时看着混不吝,其实他才是活得最明白的那个。
等酒足饭饱,涮羊肉终于见了底,傅奕珩望着锅里那两棵快煮化了的菜,才低声呢喃着回答:“你说的我都知道。”
尽管克制了再克制,但一顿饭下来,傅奕珩还是没少喝,但也没彻底喝高,微醺超过那么一点的程度。
至于周傲,不知道是真醉了还是装醉,赖在前台就是不走,非要人收银员小妹赶紧联系火锅店的老板才肯付钱结账,还嘴里嚷嚷着我请客,用蛮力把一边杵着的傅奕珩给强行推了出去。
兄弟追求真爱,还是得捞一把的。
傅奕珩从善如流,假装看不懂收银小妹求救的眼神,毫无心理负担地叫了个代驾,溜了。
市中的晚自习九点半解散,傅奕珩让代驾师傅开快点,紧赶慢赶,到家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十点。
下了车,支付了费用,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
傅奕珩松了口气,以为魏燃在哪里逗留还没回来。
结果快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一道黑黢黢的人影坐在地上,伸长脖颈仰着头,背靠着门,指间虚虚夹着的烟已经燃烧到最后一点烟屁股,在漆黑的楼道里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傅奕珩皱了皱眉,快步走近,刚想开口询问怎么不给他打电话问电子锁的密码,一低头,就发现少年双眼紧闭,耳朵里塞着耳机,眉头蹙成隆起的山峰,不声不响,也没留意到接近的脚步声。
应该是睡着了。
瓷砖地这么冷,这么睡该着凉了。
傅奕珩蹲下来,想摘下魏燃的耳机将人唤醒,起来去屋里好好儿睡。结果手伸至半途,顿住了,鬼使神差地往少年蹙着的眉峰按去。这时候,头顶的声控灯不知道是抽风还是觉得自己是时候该亮了,突然就亮了起来。
实在猝不及防。
傅老师前所未有地心虚,梦醒般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撤回手,魏燃就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明亮的灯光使一切都无所遁形。
一颗晶莹的液体水珠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自泛红的眼眶跌落,滴在傅奕珩凸出的腕骨上,疯狂地灼烧起来。
傅奕珩呼吸一滞。
第34章
魏燃回过神, 浑身震了一下,后脑勺咚地撞上门板,紧接着第一反应是掐了手上的烟。他没意识到自己在傅老师的手腕上烙了一滴梦里带来的泪,虽然抹脸的时候感到眼眶有点湿,但他以为那是困倦干涩的眼睛为了润/滑而分泌出的保护性液体。
然后他就扯出一个笑来,摘了耳机, 抓住傅奕珩来不及缩回的手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背包, 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笑意:“你回来啦。”
“啊?啊是,回来了。”
傅奕珩口齿不怎么清晰,囫囵点头, 一时间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目前的情境, 也吃不准魏燃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是伪装, 还是没清醒。
如果是伪装, 那他最好别拆穿。
如果是还没清醒, 最好也永远别醒过来,不然容易看出他此时的兵荒马乱。
“等好久了吧,我看你都睡着了。”傅奕珩按住涨痛的神经,大拇指按上指纹门锁。门锁发出一声机械电子音,他推开门,“快进来吧。”
一只脚踏进去,擦身而过时,魏燃敏感地嗅了嗅鼻子,闻到傅奕珩身上时隐时现的酒气, 挑起眉:“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傅奕珩颔首,“跟朋友吃了个饭。”
“朋友?”不知道为什么,魏燃立马就想起之前在酒吧里跟傅奕珩勾肩搭背特别亲昵的那个男人,怎么想的,他就怎么问出了口,“上次酒吧里跟你一起的?”
傅奕珩略有些讶异,没想到只见过一面,魏燃居然还对周傲留有印象,并第一时间联想到他,还猜对了。
“真是他啊。”魏燃说话就有点不对味儿,旁敲侧击地打听,“看来你们关系挺好的。”
傅奕珩没搭他这话,催促:“进来说话,踩在门槛上不吉利。”
“没听说过这说法。”
魏燃撇撇嘴,顺从地进门,在玄关脱了鞋袜,光着脚就踩上了地板。
“等等。”傅奕珩给他拿了一双专门给客人准备的通勤款拖鞋,“地上凉,把鞋换上。”
“哦。”魏燃搔搔鼻子,乖乖伸脚穿了。
昨天他是直接被傅奕珩背回来的,省了自个儿换鞋的步骤,导致他对正常流程还不熟。
换完鞋,他支着手站在原地,等傅奕珩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也换了拖鞋,迈开步子,才跟在屁股后面进了里。进去了就在沙发上端坐着,捧着水杯,看着傅奕珩来回进出卧室。
本来平时挺任性随意的一人,这会儿倒拘束了,低眉顺眼的,一副生怕遭人嫌弃怕被拎着后颈毛丢出去的怂猫样儿。
傅奕珩洗了澡,换了宽松的居家服,一出来就看见他这一动不动的坐姿,心里就一抽一抽的泛疼。想对这孩子好点儿,于是尽量放柔了语气,询问:“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对于临近高考的高三学子来说,认真点的话,三个小时的晚自习还是很消耗脑力和体力的。
但就魏燃这种晚自习全程睡过去还睡得特别香的学生来说,消耗的可能只是一点氧气。
魏燃摆摆手:“不饿。晚上超子请客吃的馄饨面,挺大一碗。”
傅奕珩以为他客气,挽起衣袖往厨房走:“那也吃点儿吧,本来也到宵夜的点儿了。刚好我要做醒酒汤,顺便给你来一份。”
魏燃真不饿,但他没好意思拒绝傅老师的一片心意。
傅老师的醒酒汤是独家秘制,秦芳菲手把手教的。酸甜味儿,加了蜂蜜、陈皮、山楂糕,按比例勾兑了淀粉,出锅的时候还点缀了桂花干,清香扑鼻。光闻味道,嘴里的唾液就自动分泌,要是遇上牙关不紧的,就得不争气地流下哈喇子。
刚还说不饿的魏燃,一口气干了两海碗。
跟他风卷残云的吃相截然相反,傅老师慢吞吞地喝着,半碗还剩一半。不习惯吃东西被人盯着,傅奕珩撵人:“吃完就去洗漱睡觉。”
魏燃当没听见,半晌没动。
傅奕珩放下汤匙,看他一眼:“有话跟我说?”
魏燃点点头,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傅奕珩总算喝完汤。
再拖下去也不适合,魏燃这才舍得开口:“学校论坛上那个关于我的帖子是你帮忙删的?”
刚一上晚自习,刘颖超就凑上来报告了,说还没等他给论坛管理员发建议信,原本热度极高的帖子突然就神秘消失了,想必背后是有高人施以援手了。魏燃边假寐边寻思了三个小时,除了傅奕珩,他想不出第二个人会出手帮他。
果不其然,傅奕珩点头承认。
魏燃那张脸霎时就血色稀缺,连鼻尖萦绕的桂花味儿都变涩了,低声问:“那帖子上具体什么内容你也都看了”
“你希望我看了,还是不希望我看了?”傅奕珩给他两个选择,“不管你选哪个,我都会如你所愿。”
魏燃摆出一个无奈的笑:“看都看了,又不能把脑子掰开,再把记忆抽走。”
“那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傅奕珩冲他眨眼睛,“傅老师有时候真的很健忘,不重要的记忆大脑还会定期自动清除,放心,一点痕迹都不会留。”
“啧,我差点就信了。”魏燃失笑,心头滑过一股暖流,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扩张胸腔,好显得自己不那么颓丧,无意识地一截一截地掐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说的,大部分都是事实。”
傅奕珩料到了,轻声问:“帖子是那位章同学发出来的对吗?为了逼你退学?还有你这一身伤,也是因为她?”
魏燃的沉默印证了他的猜想。
“那我有点不明白。”傅奕珩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子前倾,盯着魏燃,“她对你这么过分,你为什么一再退让?这不像你的性格。魏燃,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上?如果有的话,请一定告诉我,好吗?老师帮你解决。”
“把柄?”魏燃摇头,“没有了。她手上可能确实捏着一些对我妈而言不怎么光彩的东西,但我无所谓。人都走了,名声算什么?我妈肯定也这么想,她活着的时候就没有的东西,死了更不会在乎了。”
傅奕珩觉得他这态度有问题,不太赞同:“但对你或多或少会造成影响,言论的杀伤力总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我没那么娇气。”魏燃换了个坐姿,蹲在椅子上,撑着头,这是他放松下来的肢体语言,“至于我为什么不跟章漪计较,说来话长。”
傅奕珩:“那就长话短说。”
“”魏燃抬眼瞄了傅老师两眼,忍不住跑个题,“您对我的事儿好像特别上心?”
“难道这不是天经地义?”傅奕珩抱起双臂,又搬出那套万能膏药一样的说辞,“我是你的班主任。”
“行行行,班主任。”魏燃的手摸向背包里的烟,被傅老师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又悻悻地缩回来,捻了捻指头,“唉,其实也没啥,我就是觉得她也挺可怜的,犯不着搞个鱼死网破。”
“可怜?”傅奕珩两条眉毛能拧成麻花,“抱歉,是我听错了吗?我是真没在这位女同学所做的那些事,以及她今天在会议室里的表现上,看出任何值得怜悯的地方。”
“那是她会演。”魏燃冷哼了一声,“这丫头将来要是去拍电影儿,估计能拿奥斯卡。真的,妥妥儿的影后级别。”
损完,他顿了顿,又自嘲起来:“不过这也正常,我们这样的人,都爱演,演得也都挺像那么回事儿。”
傅奕珩不敢苟同:“比起她,你差得远了。”
“我就把这句当成是夸我了。”
魏燃冲他笑了笑,笑意未及眼底。
傅奕珩看出来他意兴阑珊,不想再继续往下说,也就不强人所难,收拾了碗筷,叮嘱他记得给伤口换药,说了晚安,就回了卧室。
半夜,傅老师是被渴醒的,怕打扰魏燃睡觉,摸着黑去客厅倒水喝,进了客厅,发现沙发上空荡荡的。一转眼,人窝在阳台上,正开着窗户抽烟呢。
既然都醒着,傅奕珩也就没再收着脚步声,走过去,板起脸:“偷偷摸摸的,人小,烟瘾挺大。”
说着,就要伸手去摘魏燃咬在嘴里的烟,魏燃不放,撇过头,声音被过量的烟草燎得沙哑:“别闹,这又不是在学校。”
对峙了一会儿,傅奕珩也没坚持,伸手把窗户开得大了些,夜风吹散烟味,鼓动起身后推拉门的门帘,哗哗作响。
静静地陪着站了会儿,魏燃突然开口:“我跟她高一那会儿在校外认识的。”
“她?谁?”
“章漪。”
“哦。”
“在我妈的那个场子里。对了,高一那时候我妈还活着,就是精神不太稳定,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就去场子里混着,能赚一点是一点。”
傅奕珩的表情有点空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
为了方便他理解,魏燃还贴心地加上注脚:“唔场子就是类似夜总会的地方。”
傅奕珩觉得自己可能在梦游,匪夷所思了:“你说你跟章漪是在那种场所认识的?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还能怎么,她也是场中人呗,跟我妈是同行。”魏燃抿着唇,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那迫切的样子,像是要吸进地球上最后一口氧气,“十四岁以后,我就开始每天接我妈下班。高一暑假,有一天我去接她,正好碰上几个手脚不规矩的客人给我妈灌酒,灌醉了好带走,管事儿的都是王八蛋,死活拦着不让我上前,妈的,我急得眼都红了,手里要是有把刀立马就能上去砍人。没轮到我发飙,章漪就过来了,她帮我妈挡酒,女孩儿年轻漂亮又会说软话,很快就转移了那帮臭男人的注意,几个人丢开我妈,全围着她转悠去了。”
“后来她有没有被带出去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也悬,那几个男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善茬。我妈之前在我跟前提到过她,说她一个小女孩,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挺不容易的,肯定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然也不会来干这种不体面的活儿。加上平时也投缘,每回见着都管我妈叫茉莉姐。所以那次之后,每回再去接我妈,我都给她捎点吃的喝的小零嘴儿,算是谢谢她吧,也巴着她有事儿没事儿多照顾点咱茉莉姐。”
“一来二回的,就熟了。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她是我们学校的,当然她也不知道,所以相处得还挺愉快的。”
魏燃从嘴角吐出烟,落寞地把烟蒂捻熄在自带的矿泉水瓶子里,他把空瓶子拧得哗哗响,盖过了低沉的话音:“算是朋友吧。她人不坏,但现在被东西迷了眼睛。”
傅奕珩一个没控制住,就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比想象中还要硬上几分。
魏燃不避不让,甚至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希望能通过发梢汲取点温度。
“后来呢?”傅奕珩柔声问。
“后来就到高一下学期开学了。好像是开校运会来着,我报的长跑项目,最后得了个第一。当时围观的人挺多的,人那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看见了她。”
“到这会儿我都记得她那个表情。”魏燃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瞳孔黑沉,“挺惊恐的,跟以后每次在校园里见着我一样,见了鬼似的。当时我就想,完了,没救了,她该恨我了。你可能不能理解她的那种怕,但我有点懂,她辛辛苦苦搭建出来的梦想城堡因为我的出现了无法弥补的安全漏洞,对她而言,我就跟个自走.炮一样,随时随地可能启动,把她的城堡炸得分崩离析,所以如履薄冰,歇斯底里。”
傅奕珩摇了摇头:“她为什么不选择相信你?谈话可以和平解决很多问题。”
“相信?”魏燃也学他摇头,幅度颇大,“傅老师,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只相信自己。”
傅奕珩哑口无言。
此题无解。
“所以之前你问我为什么让着她?”魏燃把眼神放空,“计较没意思,原谅也不可能,算了吧,就算我魏燃欠她的。”
第35章
一场夜半对话, 基本以魏燃的单方面倾诉为主,傅奕珩更多时候只是站着,顶着比平日里凌乱几分的头发,手肘撑在窗台上,刻意放缓呼吸,力图当个乖觉称职的聆听者。
傅奕珩真没想到, 魏燃选择不追究的原因是这个。
说以此及彼同病相怜也好,说感念旧恩也罢, 被那样对待还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挺难的。扪心自问,傅老师觉得自己就做不到, 他的胸怀还没宽广到朋友插他两刀他能既往不咎的地步。
这太犯规了。傅奕珩想。
原来剥开那层伪装成钢筋铁骨的外壳, 摘下真真假假混淆视听的重重面具, 当他第一次触到眼前这位少年真正的内心世界时, 竟然意外地发现——那里面兜着一颗柔软得一塌糊涂的心?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这颗心脏在成长的过程中,必定受过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可能被薄如蝉翼的纸张划拉过,比如邻居一个晦气的眼神;可能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冰雹砸过,比如无根漫天舞的言语中伤;也可能被钢筋穿透过,比如此时的诬陷和背叛。它遍体鳞伤,沟壑难平,但它却没能生出该有的茧和刺来,柔软如初。
越往深了挖, 魏燃能给出的惊喜就越多。
生平第一次,傅老师对深入剖析一个人这件事产生了抗拒情绪,但眼前的诱惑太大,这点轻飘飘的抗拒如泥牛入海,转瞬就被更强烈的探索欲死死压制。
“你总是让我想不到。”他如此评价。
“别拔高,我又不是圣父,就是还人情,她帮了我妈挺多。”魏燃耸肩,“人情这回一次还清了,她再惹我,我就不客气了。”
“嗯。”傅奕珩挖苦他,“让她瞧瞧魏燃同学上课当着老师面儿也敢打架的魄力。”
“知道了,以后不了。我收收脾气。”
“最好是。再来一次,我可不帮你擦屁股。”
魏燃笑了两声,没个正形地把头抵在窗上,侧身看傅奕珩,皎洁的月光将他那双超出标准以上的长腿拉得更长,影子一直抵达傅奕珩的脚边。
魏燃稍稍往前挪了挪脚尖,影子就跟傅奕珩的双脚相交叠。碰完赶紧缩回脚,抬头欣赏起月亮:“今天的醒酒汤很好喝。”
傅奕珩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假装没看见,卷了卷唇角:“你喜欢就好。”
“就是蜂蜜加多了,有点甜。”魏燃说,“上次的热牛奶也甜,曲奇小饼干也甜,傅老师貌似做什么都喜欢额外多加点糖。”
傅奕珩挑眉:“怎么,不爱吃甜?”
问完,触到魏燃促狭的目光,才后知后觉小崽子话里的陷阱,刚刚他历数的那些甜里还夹带了小饼干儿。
傅老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没有,挺爱的。”魏燃还是照常接话,“但是你知道吧,嗜甜上瘾,上瘾程度无异于抽烟,戒断反应特别痛苦。”
傅奕珩没克制住白眼:“怕上瘾,别吃就完了,又没求着你。”
“那不行。”魏燃嘴角上扬,“傅老师,你怎么抓不住重点呢?重点是痛苦的戒断反应,所以我真诚地恳求,甜掉牙的小饼干千万别停。两天没吃到了,嘴巴很寂寞。”
由于这两天魏燃住在家里,傅奕珩怕露馅儿,每天的烘焙小课程暂停了,没产出,当然某人也没得吃了。这不,馋了两天跟两年似的,忍不住腆着脸开口讨了。
“啧,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想吃?来,让我听听,你有多想?”傅奕珩环抱双臂,抬高下巴,一副睥睨尘下“你来求我啊看我会不会答应你”的样子。
魏燃看了他三秒,噗嗤一声乐了,认输投降:“说吧,什么要求?”
“下次月考给我把试卷上的题一个不漏的全填满。”傅奕珩也爽快,“而且得认真填,选择题不准看也不看全选C。英语老师到我跟前告了几回状了嗯?这时候嫌我事儿多了?捂耳朵跑什么?幼不幼稚。”
魏燃直挺挺地跑进屋,躺沙发上,拉毛毯蒙过脸:“我听不见,长期戴耳机听摇滚,听力下降得有点狠,啊?你说什么?该睡了?那晚安。”
傅奕珩:“”
啧,大半夜的,给气得睡不着了!
章漪的栽赃没成功,她有点怵魏燃背后的傅奕珩,后续也没紧跟着扑腾,更没勇气亮出最后的底牌,怕玉石俱焚。
魏燃这边日子照过,伤一好,还是念书打工两不误,每天上课跟睡神搏斗,下课就跟碎嘴刘颖超拼杀。自打得知了秘密,刘颖超不放心他燃哥的心理健康,非死缠烂打要开解他疏导他,一逮着机会,就捧着本《幸福在身边》在耳边嗡嗡嗡,导致魏燃一下课,愤怒值就直线飙升,每天都想借机上演全武行。
过了有大半个月,魏燃从班上女生的每日八卦里听到消息,说文科重点的学委因为长期失眠,精神恍惚,身体实在熬不住,请了长假回家复习,学校准她到时候直接来参加高考。
还听说,本来章漪是想硬抗着的,是她班主任柳芳非坚持让她走,说什么健康第一身体第一,其他的都是浮云。
至于匿名人士曝出来的关于魏燃母亲的那只帖子,确实引发了很多关注,信的人有,不信的也有,但由于事件主人公迟迟没有回应,据悉其听闻后反应也特别稀松平常,大佬波澜不兴,撩起眼皮很装逼地回了一句:“学习使我快乐,学习使你进步。”
这让这个惊天八卦的可信度大打折扣,流于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之类的黑人艺术,加上高三的学生实在也没什么闲时间来议论八卦,这个话题热过一段时间,就自然冷却了。
自负是天才的魏燃最近也在学习上遇到了瓶颈——他诧异地发现,他最近一背课文儿就秒睡,尤其是文言文,只一眼,效果堪比吞下一整瓶安眠药。
这很不正常,这病以前没犯过,燃哥有点慌。
为这,他没去咨询教语文的仙女老师,反而去找了班主任。
由于知道傅奕珩午饭吃得晚,他找人专挑这个时间段去,去了,就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啪地放在傅老师办公桌上。
傅奕珩鼻梁上的眼镜儿差点被震掉了,目光从眼镜上方越过来,一见着来人就蹙眉:“干什么呢魏燃?”
“这个月的工资。”办公室没旁人,魏燃随手拉了把椅子,反着坐下,下巴磕在椅背上,努了努嘴,“两千整,你点点?”
傅奕珩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不是,你以前不都直接转我卡里吗?现在怎么突然改现金了?”
而且就砸钱的那个姿态来说,还挺阔气,一个还钱的,拽得跟放债的一样,看着就欠抽。
“就特别想闻闻钞票的味道,看上面有没有血和汗的臭味儿。”魏燃嗅嗅鼻子,很遗憾,“事实是没有,新钱,都是股油墨味儿。”
傅奕珩也不客气,数完,把钱放进抽屉。
魏燃赖着没走,笑模笑样地瞅他:“开心不?”
傅奕珩没明白他的意思:“开心什么?”
“收到钱了啊,虽然这钱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魏燃托着腮帮子道,“但每个月像这样,有人亲手奉上工资,还是现金,还能有数钱的快/感,是不是挺美的?”
“哦”傅奕珩咂咂嘴,仔细想了想,屈服于人民币的魅力,“是挺美的。”
鱼儿上钩了,魏燃就继续坏心眼地下套:“所以你能理解吧?就那些管家的老婆,收到自家男人每个月上缴的工资时,那种美滋滋的心情。”
傅奕珩分了一半心思在手下正在整理的重点难点上,就听了前半句,随口就答了:“理解”话音开了个头,缓过来了,扔了笔, “个鬼!魏燃!玩儿什么破比喻呢?有你这么比喻的吗?”
“哈哈哈哈哈,我福至心灵,开玩笑的。饶了我饶了我。”魏燃见好就收,岔开话题,“我过来其实有正事儿。”
人都求饶了,傅奕珩火没喷出来就被堵了回去,憋得自己内伤,脸上姹紫嫣红了一阵儿,整理整理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说”字。
最近这个事态很常见。
自从章漪事件过后,魏燃就跟开了窍似的,找到了跟傅老师相处的秘诀。时不时就贫个嘴撩扯两句,趁对方还没发作,撩完就跑,从不恋战,跟抗日时期八路军野.战溜鬼子似的。有时候实在跑不了,被逮住了也不慌,放下脸皮,立地求饶,认错态度每回都特真实,真实中透着更真实的敷衍,傅奕珩又不好因为一两句的闲话就上纲上线,所以次次都能被他得逞,到这会儿,都快被整得没脾气了。
魏燃很直接,语气还挺有理,大喇喇地抛出一句:“我背不出来课文儿。”
“?”
傅奕珩感到额角青筋在暴动:“你背不出来课文儿来找我,我能把脑子换给你,替你背啊?背不出来说明读得还不够,给我回去读一百遍去。”
魏燃小朋友还很委屈:“我晕字儿,特别晕文言文,一看就晕,一晕就睡,没得救。这可怎么办呀傅老师?”
傅奕珩见过晕车晕船晕飞机的,没见过晕字儿的,都气得笑了,还得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提出建议:“看不进去,那你录下来听总行吧?每天起床睡前都单曲循环,耳熟能详知道吧?我当年就总用这招,信我,管用。”
魏燃真信了,他回去就把所有文言文念一遍,念了录下来,每天就插着耳机听,特别用心,毕竟高考只剩两个多月,要背的东西太多了。
然后然后睡得更香了!梦都不做了!
于是他揣着手机又来找班主任了,气急败坏的。
“不行不行,我听自个儿声音跟听和尚念经似的,特别安详,特别平静,以前是秒睡,现在一把耳机插,进手机,播放键都没按就睡了。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渴睡症?”
傅奕珩仔细看他神色,是真的焦虑,确实不像没事找事来寻老师开心的,所以这次提建议就比较慎重:“是这样的,人的学习类型是有差异的,大致可分为三种,视觉学习型,听觉学习型,触觉学习型。你说你晕字儿,显然你就不属于视觉那一挂,触觉类则需要动手记大量的笔记,就背课文而言,篇幅太长量太大,抄写也不合适,浪费时间精力。所以我之前才让你去听,你听自己的声音犯瞌睡,要不你换个别人的声音,再试试?”
魏燃逐字逐句听他分析完,听到最后一句,眼睛立刻就亮了,举手说:“对我来说,老师你的声音就特别提神!”
作者有话要说: 背不出课文儿的灰溜溜地爬过
第36章
傅奕珩转起笔, 又有点怀疑起这小东西的动机了。
“别误会。”魏燃连忙撇清,情真意切地解释,“你想想,这世上有谁,只从窗外露出一张脸,无悲无喜, 就能镇压全班躁动的灵魂?有谁,只需一个眼神, 无波无澜,就能遏制住课堂上的小零嘴考试中的小纸条?有谁,只需一句话, 不轻不重, 就能让睡梦中遨游的学生彻底惊醒过来?真的, 傅老师, 除了班主任的声音, 没人能拯救我了。”
张嘴就是一连串工整的排比句,随后这小东西双手合十,玻璃珠子般的褐色眼瞳流露出恳切的神色,顶着一头乱毛,乍一看,特像作揖乞食的泰迪犬。
傅奕珩表情很复杂,嘴角隐隐抽搐。
心想,道理我都懂,问题是你不属于搬出班主任的名号就能乖乖就范那一挂的, 你什么时候把我正儿八经当班主任过?还有,哪个学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酸了吧唧的破比喻在班主任跟前试探显摆?
但腹诽归腹诽,不管怎么样,学生既然开了口,有求于你,还是有关学业的正经事,作为老师,能帮不帮,说不过去。
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傅奕珩暂时应了,木着脸挥手赶人。
魏小朋友得了准,吹了个曲里拐弯的口哨,踮着脚一颠儿一颠儿地退了,回去就愉快地拉着在教室里吃豪华外卖的刘颖超,按头给对方讲了半小时的圆锥曲线,唾沫横飞,声情并茂,中间不带喝口水的。
魏燃嚼着鸡脆骨,警告:“事不过三,第六遍了,懂了没?”
刘颖超都快哭了:“哥,以后我不给你念《幸福在身边了》,你放过我吧,我这脑子真闹不懂什么狗屁的椭圆抛物线双曲线。”
魏燃一笑,正午的阳光都没他灿烂:“别啊,不懂哥教你啊。你看,哥这么疼你,倾囊相授,不厌其烦,你难道不感到很幸福吗”
刘颖超:“”
我不幸福!这人的报复心理咋这么重呢?
魏燃这一招以牙还牙很奏效,一下午,刘颖超都埋在书堆里安静如鸡,再也没提过“幸福”这俩字儿。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魏燃还怪不习惯的。上化学课的时候无聊,转头一看,发现刘颖超那位老弟正窸窸窣窣地抽面纸擦汗,还控制不住地抖腿,往上,脸蛋儿连着脖子通红一片,耳朵尖儿更是红得滴血。
有这么热吗?
阴雨天,窗户漏风,魏燃往上拉了拉校服拉链。他永远是走在换季前沿的人物,校服里面早就换上了短袖,这会儿吹了风,冷空气刺激了鼻粘膜,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动静有点大,刘颖超虎躯一震,鼠目四顾,跟闻声看过来的化学老师对上眼,登时警惕地坐直了,胳膊肘一带,被他护在臂弯里的那本套着正经化学书外皮的三俗读物就空中转体三圈半,堂而皇之地落到了走廊过道里。
“!”刘颖超的肝胆同时颤了颤。
好在化学老师正在跟同学们死磕一道反应化学式,没空搭理他。
刘颖超战战兢兢擦把汗,保持上半身不动,铆足劲儿伸长腿去够小黄漫。
这本十几个小妖精脱光了打架的漫画合集是他们402宿舍的人间瑰宝,是狗头军师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从路边影像店淘换来的,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宿舍临检,在无数个夜里抚慰了402少年们滚烫的神经和躯体,是圣物一般的存在,不容一点闪失。
刘颖超绷直脚尖,小腿肚子都抽搐了,眼看就要够到了,就差两厘米一厘米
“?”
这时,只见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容垂下,坏心眼地晃了晃,拍开他的大脚,然后一夹一提,402的瑰宝就在眼皮子底下被截走了。
“哎操”刘颖超欲哭无泪,羞愤不已,屈起手肘竖起,把头脸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朝旁边比了个中指。
魏燃斜斜地冲他勾了勾唇角,有点好奇,,随手翻开那本“化学书”。
瞄了一眼,顿了三秒,画面上一个女人正衣衫不整地被男人抵在墙上,撅着屁股塌下腰,做着大自然里所有动物为了延续基因都会做的那档子事儿。画手显然专业素养过硬,呈现出来的画面那叫一个汁水横流,香.艳□□,生动形象。
一阵热气自小腹上涌,天灵盖随即像是煮开了的热水壶,达到沸点,直往上叫嚣着冒白烟。密集的心跳声鼓动耳膜,魏燃随即意识到这是本什么类型的读物,少年人青涩的身体出现的那阵本能的亢奋劲儿还没过,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恶心作呕。烫手似的,他飞快地将书阖上,塞进桌肚,甚至蹬着腿把椅子往后挪了挪,面皮发烫,目露忌惮,好像桌肚里藏着什么极危险的洪水猛兽,吃人不吐骨头。
刘颖超只顾着自己没脸见人,没看到他燃哥的这一连串骇异的反应,否则他可能会以为魏燃内心特别清纯,看一眼反应就这么大,然后会揪住这事儿嘲笑魏燃嘲到高考结束。当然,如果真是这样,不会有捱到高考结束那一天,魏燃会提前单方面宣布中止与他的发小情谊。
总算熬过化学课,铃声一响,刘颖超就臊皮耷眼地过来讨要他的人间瑰宝了。结果没等他靠近,魏燃就刷拉站起,浑身颤抖,面色青白,唯独薄削的嘴唇因为抿得太紧而泛出病态的红,他粗暴地拨开挡在面前的人,二话不说就往外冲。
“诶?你咋回事儿?哪里不舒服?”刘颖超被一推,险些跌坐在地,凭着多年打架的经验稳住身形,抬头就望见魏燃跌跌撞撞略显狼狈的背影,实在一头雾水,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哥你急着去哪儿啊?”
魏燃不答,闷着头,一路往厕所的方向冲,途中似乎撞到了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但他都没停下,也没说抱歉。进了厕所也没看人,径直推开最后一间隔间的门,锁上,转头弯腰,就对着蹲坑吐了起来。
外面有人听到呕吐的动静,知道是魏燃,也不敢上前表示关心。
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里面响起哗啦啦的冲水声。
再等两秒,魏燃旋开插销,没事人一样走了出来,无视那些探究的眼神,到洗手池细致地洗手洗脸。洗完,撑着湿漉漉的大理石台面做了两个深呼吸,又深深地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抹了把脸,转身走了。
厕所里几个扶着老二安静防水的同学看人离开了,才小声议论起来。
“那是魏燃吧?怎么了这是,吃坏肚子了?”
“生病了吧?怪可怜的,你看他一副强撑着的样子。”
“不会吧?绝症?”
“可能真是,不是说之前休学了一段时间吗?”
“诶,你们说会不会是怀孕了?”
“你傻逼吧?调戏女生说多了嘴瓢了?那是男人!怀你妈的孕”
出去一趟回了教室,魏燃的脸色还是不好,刘颖超刚才有点被他吓到,这会儿问他什么也都没个响儿,有点着急上火。
“诶,哥,你瞅瞅我?你刚也太吓人了,是不是病了啊哥?”
也难为超子一边莫名其妙还能一边嘘寒问暖,魏燃后来也扛不住兄弟的这份热情,就装成是胃不舒服,说趴会儿就能好。
听说是胃疼,有个病因刘颖超就不那么慌了,找同学借了点治胃病的药给魏燃喝了,才定下心。
上完最后一节课,魏燃好多了,就去刘颖超宿舍蹭热水洗澡。他平时要打工回不了家,网吧里也没有洗澡的地方,所以他就把换洗衣物都放在刘颖超柜子里,天天过来洗澡,换下衣服洗干净了也就晾在宿舍里,然后再去校外打工。
“燃哥,你注意点儿身体啊,别太累了。”刘颖超有点担心魏燃的胃,出门前叮嘱,“再出现今天这情况,还是得去医务室看看,药也不能瞎吃。”
魏燃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别再把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掉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不会犯病。嘴上说:“你也是,注意点儿身体啊,小撸怡情,大撸伤身。”
“噗——别说了,我死了。”
刘颖超捂着胸口做喷血状,悲愤欲绝地倒进被子。
大概晚上九点的时候,魏燃刚给一批组团开黑的年轻人刷完身份证,手机邮箱的提示音响了,屏幕上同时出现微信消息,消息来自“戒不掉的甜”。
少年倚在柜台边,眼神霎时就放柔了。他点开消息,先是欣赏了一阵对方头像上那只戴着黑色领结和礼帽的兔子先生,看久了,竟然能从兔子脸上看出一点傅老师斯文的样子,而且越看越像,跟魔怔了一样。
魏燃失笑摇头,撇开眼去看消息内容。
“戒不掉的甜”:注意查收音频文件。
“戒不掉的甜”:这是重点要背的文章节选,你先试试,有用的话,剩下的有空再慢慢录。
魏燃编辑半天,最终只憋出谢谢俩字,想了想,不够郑重,结尾又加了个句号。句号不足以表达心情,又删了句号,换了感叹号。换完又想起那些女生常用的颜文字,有的还挺有意思的,但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挑中一个表示撒娇的,又怕傅老师觉得他娘们唧唧的不够爷们儿折腾半天,他放弃了,干净利落地秉持了魏燃一贯的风格,直接发了条语音。
“谢啦傅老师。”
傅奕珩回了个“OK”的手势,再没下文。
“OK。”
魏燃自言自语,把手机揣回衣服内袋,点了根烟,就去教百八十年没来过现代网吧的中年大叔怎么开机。
到下半夜,快凌晨三点,另一个网管大哥睡醒了,过来替魏燃,表情十分自责:“哎呀,我都睡糊涂了,你怎么不把我喊醒呢?快快快,赶紧去眯会儿。”
魏燃眼眶都熬红了还摆手说没事儿,不困。
“你看你,困得眼皮子都叠成三层了,快去吧啊,这儿有我呢。”大哥推他进杂物间,还塞给他一瓶热牛奶,拍拍他的肩膀,“喝了安神,睡得香。”
魏燃年纪小,平常不管谁跟他搭伙值夜班都挺照顾他的,老板特地叮嘱过,小孩儿还在长身体,第二天还得早起去上学,能让他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魏燃嘴上不说,心里把每个对他好的人都牢牢记着,以后都得把这些好意给还上。
近期魏燃经常会觉得,这些日子他收到的关心和温暖,比他这辈子加起来的都多。有时候他都怕,怕现在的幸福是透支了以后余生的所有幸运。
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来想去,起点应该是遇见傅奕珩的那一天。
杂货间很小,灯泡坏了,里面堆满了废弃的电脑和各种零件,也没人打扫,落了一层灰,一走进去就有一股潮湿的霉味儿扑鼻而来,魏燃习惯了,在屋子中央铺着薄垫子的地板上躺下,伸展四肢,脚碰到墙壁。
手机的亮光是此间唯一的光源,映在他疲倦的脸上衬得他肤色冷白,眼里的血丝异常醒目。他点开相册,修长的指尖划过一张又一张不经同意私自拍摄的照片,晶亮的瞳眸贪婪而又专注地描绘着照片里唯一的主人公。
那人温文尔雅,长身玉立,如同古代私塾里受过世家教育的贵公子,他时而挽着袖子侧过身,在黑板上以肘为圆心徒手画圆;时而露出神秘的微笑,故意使坏不公布最后的答案;时而有点恼火地作势要朝捣蛋鬼丢粉笔,但每次都是虚张声势
这些照片是魏燃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了防止丢失,他备份了很多份。迟早有那么一天他没有停止过幻想,他会让这些照片的主人亲眼看到,他在他镜头下的一颦一笑,都拥有毒液般致命的魅力。
他会让他看到
魏燃深深吸进肺里一口浑浊的空气,退出相册,点开邮箱。
压缩文件有点大,花了点时间解压,点进去,里面还整理了目录,目录下好多个小文件,每个文件都对应着一篇文言文的录制音频。
魏燃随意挑了一篇,一点开,傅老师沉缓的嗓音如潺潺泉水般自耳机里流淌出来,用一记朴素的直拳,惊艳并击倒了少年。
那是被岁月洗礼过后成熟男人的音色,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平淡处如恋人在耳边的呢喃软语,慷慨激昂处有着英雄豪杰直抒胸臆时的潇洒与恣意,太生动了,有时还清清嗓子,夹带着笑音,或者吞咽口水的细响。
这所有的细枝末节被耳机放大,此刻都化身妖异的钩子,穿透耳膜,勾着少年扑通扑通的心脏不断向声源靠拢,渴望贴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能听清话语间换气时短促沙哑的呼吸声。
魏燃难耐地翻了个身,抖动着睫毛闭上眼睛。
他在眼皮子底下看到焰火璀璨绽放的亮光。
第37章
他又梦见了她。她和她的老情人。她和她的客人。
牛皮纸色调的灯光, 交错的腿,凌乱的衣衫,嘎吱乱响的床如同一叶在惊涛怒浪里逆风而行的木舟,苟延残喘,疯狂颠簸,每一轮冲刺, 这可怜廉价的老家伙都会发出尖锐的哀鸣,床体深处传来骨架断裂的异响。
他鼓着腮帮子, 一动不动地趴着,面无表情地咀嚼着超市打烊前低价抛售的过期面包。咀嚼悄无声息,怕扰了客人的兴致, 他绷紧身体, 双眼充血, 像一头饿了太久的幼狼, 直勾勾地盯着斑驳的墙上倒映出的交叠人影, 幽暗的褐色眸子里闪动着仇恨讥讽的微光。
该死的狗男女。
客人在交易过程中总是诸多不满。
“太小了。你们女人总能用这样那样的方法营造出很大的假象。我感觉我受到了欺骗操,你躲什么?”
“我的天,看看你肚皮上这条疤,真够丑的,生育过的女人真他妈扫兴。”
“你生过几个孩子?你儿子知道自己亲爹是谁吗哈哈哈”
“为什么不叫?嗯?你怎么跟条死鱼一样?妈的,我付钱可不是为了看你这张死人脸的。”
漫长的过程,交易结束。
皮带的金属扣叮当作响,他看到男人垂荡在床边的小腿上遍布着恶心的蜷曲腿毛,看到几张从钱包里散落的红色钞票, 钞票旁边躺着废弃的乳白色橡胶皮套,里面缓缓流出膻腥浑浊的液体。
他的目光移不开,眼里火光大盛,也渐渐无法抑制浑身的颤抖,充斥了唾液和过期面包的胃袋剧烈地痉挛起来。这痉挛上达脑干,下至脚趾,就像一台马力超强的混凝土搅拌机,没命地翻搅着整具躯体内的筋肉与思想。
完事后他爬出来,瞥了一眼床上不着寸缕坐着抽烟的女人。女人看到他,细长的眉动了动,死白的脸上略有些诧异。女人很美,就算妙龄不再也依旧风情万种,她扯过糟乱的被单,将身体上青紫交错的淤痕盖住,叼着的烟在她褪色的唇间上下跳动:“作为启蒙来说,刚才那位的技术可太差劲了,燃燃别学。”
他发脾气,骂女人婊.子,还骂了很多这世上最脏最下流的话,然后扭头奔出去,跪在凉水般的月色里,抠着嗓子眼呕吐,直到把胆汁把胃酸全都吐出来,直到感觉饥肠辘辘,才颓丧地停了手。
这时候,场景不断转换,瘦小的身体不断拉长。他跪了好多年,跪得膝盖发麻,等意识到什么,匆匆奔回屋。
床上早就空无一人,破旧的梳妆台上摆放着精致的相框,里面是女人的黑白遗像,不施粉黛的面庞就像清丽素雅的茉莉花。
他后悔不迭,抱头痛哭起来,直到失去声音,眼泪流干。
哒哒哒。一双优雅的棕色皮鞋缓缓步入模糊的视野。皮鞋里是黑色的袜子,再往上,是洁净笔直的小腿,再往上,没有裤子,没有皮带,只有飘来荡去的白衬衫,和松垮的黑色领带。
“我来参加葬礼。”
——男人拈着一枝沾着露水的茉莉,满目垂怜地递过来。
他呆愣地望着天神般降临的男子,露水自莹白色的花瓣滴落,落在他干涸的唇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湿意晕开,填满沟壑。
“你会爱我吗?”他问。
男人没有回答,收回了茉莉。
这一举动惹恼了他,愤怒与悲恸接踵而来。
他感到喉咙里溢出的喘息变得粗重急促,胸腔里的心脏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没完没了地鼓噪起来。
接下来,场面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如同运用了蒙太奇手法的影片,镜头摇晃,光影重叠,一会儿是被揉碎践踏的花叶,一会儿是男人勾人心魄的如丝媚眼,一会儿又是锁骨上方血淋淋的抓痕。
有那么一帧一晃而过,破碎的镜子里甚至荒唐地现出章漪的脸,女孩的眼神很露骨,正嘲讽地观赏着这场荒唐的放纵。被偷窥的感觉更是刺激了肾上腺素的分泌,他发了狠,捉住男人的脚踝就往怀里拖。
“别这么做。”
男人斯文白净的脸上满是隐忍,袜子不知道散落在哪里,只剩雪白的脚抵在他的胸膛上,将他往外推,修长的手则绕至背后,掏出一把枪指着他。
那是把湿哒哒的手.枪,枪柄上满是蜿蜒的水渍和粘液。
“我劝你别做。”男人说,食指扣上闪亮的扳机。
但他已经跪在他面前,倾身向前,单手握住枪管,使得枪口愉悦地抵住他汗湿的额发。然后他耸动喉结,哑声说:“做吧。”
手机设置的闹钟突兀地响起来,魏燃倏地睁开眼睛,火辣辣的气息灼烧着食道,他翻身坐起滑了一下手机屏幕,四周又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杂乱的心跳。感觉到身上牛仔裤的禁锢,他愣了愣,又重新躺回去,扯了扯裆,在黑暗中平复不稳的呼吸。
这是魏燃第一次做这种梦,全都要拜刘颖超的小黄漫所赐。
刘颖超很苦恼,他燃哥最近看他的眼神不太对,看着像是欲言又止,问他又跟没了嘴的葫芦似的,无言摇头。那感觉,就像是要给癌症末期病人下达病危通知书的医生,让人心里没底,总觉得哪天要被判死刑。
傅奕珩最近也觉得魏燃消停了不少,不没事找事来办公室溜达了,上课也不紧迫盯人了。有时候傅老师巡查的视线不经意间晃到他,这小子还一反常态,做贼心虚地避开,要么装作对天花板很感兴趣的样子,要么欣赏起窗外的草长莺飞四月天。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子肯定憋着股坏水儿,傅奕珩给自己做着心理准备,但迟迟没等来魏燃作妖,倒是先迎来了高三二模。
一般来说,高考前的三次模拟大考中,一模安排在高三进行完第一轮复后,所以考试内容偏基础偏常规;三模因为时间原因,会相对简单,以便给考生充足的信心,能在高考中取得一个好的成绩;综合比较下来,就知识面的广度和题型难度来讲,历年来二模都是最难的一次。
考前学生们都很不安,各科老师也都很重视,把那些个老生常谈的重点难点翻来覆去地炒冷饭。就考前的一个星期,同学们会发现同一个题型不管做多少遍下次碰上了还是错,老师们也会发现同一个知识点讲到口干舌燥嘴唇起燎泡孩子们还是一脸茫然,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高考是场持久战,每蹚过一次模拟考的大河都是一次阶段性的胜利。趟河的过程中,有学生遭遇礁石暂时搁浅了,有学生被风暴卷起直接淹死了,还有的,风越大浪越大,他的斗志就越昂扬。千帆竞发,一艘低调的小破船,没被任何人注意到,乘风踏浪而来,率先抵达了成功者的专属码头。
成绩公布的那一天,整个高三年级部全体哗然。
办公室的角落里,老师们把六班班主任的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是匹什么种类的黑马?”数学组组长捧着魏燃的试卷,啧啧称奇,“这道题两个解他居然都算出来了?还用的一种全新的思路,步骤跳了这么多,竟然也一点不影响别人看懂。”
“你那算什么?”教物理的老教书匠嗤之以鼻,“物理这道,严重超纲,学这专业的大学生都不一定做得出来。这小子牛啊,智商得奔着两百去了。”
“而且这孩子上课都不怎么听的。”魏燃的英语老师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表情有点愤慨,还有那么点骄傲的意思,“平时也吊儿郎当的,喊他起来回答,不管什么问题,一张口全是选C,气都把我气死了,谁能想到他能考这分数?刚我还在想这臭小子不会作弊了吧?再一想,呵,作弊的拿最高分儿这不气死被抄的么。”
“这成绩,总分这么高,排名排出来得年级前三了吧?”
“不一定呢,他语文是短板,也不能算是短板吧,中规中矩的,我看作文水平还有待提高。”
“但他其他科领先别的学生可太多了,我看前三有希望。”
“前三?哎呦,你们没仔细算过吧”
众多拥有三寸不烂之舌的业内人士在耳边高谈阔论,叽叽喳喳,傅老师整个人都麻木了,恨不得把耳朵单独分离出去,让它自立门户,省的其他感官被它连累。
要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傅奕珩以前虽然知道魏燃聪明,成绩也不赖,但没想到真正发挥出实力来,他能这么优秀,简直大大超出预期,一跃而至本年度最大的惊喜了。而且这背后绝对不单靠天赋和运气,努力肯定也占很大的比例,傅老师想象不出魏燃是从哪里挤出的时间用来复习的,他这会儿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庆幸:幸亏这小子当初决定回来读书,不然糟蹋了好苗子。
等排名出来,没有意外,魏燃独占鳌头,年级第一。
学生堆里也炸开了锅。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魏燃是什么神仙,魏燃是哪个班的,这个魏燃是那个魏燃吗,魏燃怎么这么厉害,数学他妈的拿了满分儿!高三六班也跟着成了全校瞩目的焦点,不少人趁着下课来扒着窗户围观学神。
结果发现学神不光成绩好,人还帅得离谱,迷妹数量直线上升。
“哥,快给我蹭蹭。”刘颖超很淡定地接受他燃哥绝非凡品的设定,没事就贱兮兮地过来摸魏燃两下,特羡慕地损两句,“你这欧皇,一朝脱非,我们这些凡人就高攀不起了。来来来,带兄弟两把,蹭蹭。”
“滚滚滚,摸一下一百块,明码标价。”魏燃踹他,亮出右手,“这是神之右手,摸一下五百。”
“呸,看把你飘的,这么不要脸呢。”刘颖超啐他一口。
啐完,掏出饭卡,揣进魏燃兜里,使了个眼色,然后虔诚地握住燃哥的手,使劲儿地甩,边甩边念念有词:“锦鲤锦鲤保佑我,让我低空飘过”
魏锦鲤:“”
这时,班主任夹着教案悄无声息地打门口走过,指名道姓:“魏燃,放学前来办公室一趟。”
魏燃艰难地抽出手,扭头看过去。
只一眼,他看出来傅老师心情不错,眼睛的线条是弯起的,嘴角是上扬的,手指愉悦地敲着文件夹,就连话音里都漾着笑意。
魏燃心尖一颤,又想起那个荒诞不经的梦,梦里他也是这么对他笑。
对视两秒,魏燃仍然有点心虚,但他这次没避开,二指并拢抵在眉骨,痞痞地比了个遵命的手势。
同时肚子里转悠起小心思:这次考得还行,是个好机会,讨个小奖赏什么的,只要不过分,傅老师应该不会拒绝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意识流做梦,希望专审爸爸不会注意到我
第38章
市中一直秉持着考完就放假的优良传统, 今天刚好又撞上周五,应广大学子的殷切恳求,周末那两天的月假就是打算不放也不得不放了。
百爪挠心地熬完最后一堂课,下课铃一响,老师刚松开牙关,管它考得好还是考得差, 满教室的学生刷刷拎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敞开校服迈开腿, 就跟钱塘江涌上来的浪潮似的,瞬间淹没了门口走道和楼梯,一路往校门黑压压地推进。中途加上高一高二的崽子, 三股力量一合流, 场面十分的雄伟壮观。
魏燃拒绝了刘颖超发出的网吧开黑邀请, 慢悠悠地朝跟校门相反的方向走, 溜达到办公大楼, 手刚握上门把手,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推开了。亏得魏燃反应快躲得及时,不然鼻梁得被门板拍塌了。
他有惊无险地往后掠了两步,跟匆匆奔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着急忙慌去哪儿呢傅老师?”魏燃虚虚扶着冲进他怀里那人的腰,使坏一掐,没想象中那么软,倒是一股甜香味儿直往鼻腔里钻。
傅奕珩抬头见着来人,慌乱中倒是没注意到魏燃手上的动作。他挣脱出来,从包里摸出一袋凤梨酥塞进魏燃手里, 哄小狗似的拍了拍:“抱歉,没时间跟你细聊,回头再说。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得先赶去医院。”
“医院?”
“嗯,老爷子摔了一跤,胳膊肘撑地搞骨折了。”
魏燃接过散发着甜腻香味的小点心,脚尖自发就跟着转:“严重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傅奕珩脚下不停,直说不用:“你不是还得赶去打工吗?围着我瞎转悠什么,去去去,忙你的去。”
魏燃没吭声,跟条小尾巴似的,默默地缀在后头。傅奕珩往东他往东,傅奕珩往西他往西,傅奕珩上了车他就拉开副驾驶熟门熟路地坐进去。
傅奕珩瞥了他一眼,没脾气,心想他愿意跟着就跟着吧,还附上温馨叮嘱:“把安全带系上。”
“你别急。”魏燃扣上安全带,反过来叮嘱,“开车注意安全。”
“我没急,老人家摔骨折是常事。”傅奕珩笑了笑,“年纪大了骨头脆,有时候就是长时间坐着不动弹骨头也能断。”
“嗯,你不急。”魏燃叹口气,“你先把手刹放下来再踩油门。”
傅老师一愣,低头去看高高翘起存在感特强的手刹,脸上顿时有点讪讪的,他清了清嗓子,嘟囔:“我说怎么速度上不去呢”
魏燃:“”
为了给傅老师最大化地保留面子,魏燃转头看窗外,默默地啃起凤梨酥,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令人联想起爱把好吃的都囤在嘴巴里的小松鼠,还怪可爱的。
“找你来办公室,是想跟你聊聊兼职的事儿。”傅奕珩抓紧从学校到医院的这点时间聊起来,“听我说魏燃,往前是我不清楚你的实力,所以很多时候都由着你去,这次考试,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能,我希望你能稳住,或者更好,试着冲一把全国第一学府。高三复习马上就进入最紧张的阶段了,我还是建议你把握好最后的这两个月,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学习上,兼职就先搁置一下,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你看怎么样?”
不管是措辞还是语气,完全是好商好量的态度。
“不成。”魏燃喝口水,“我跟老板说了,考前一个月我就不干了,回来专心复习。在这之前,我不能言而无信提前走,所以两个月不成。”
“好吧。”傅奕珩想了想,也觉得不能为了什么东西抛弃诚信,尽管这东西就目前来说对魏燃很重要。最终他打了一圈方向盘,还是决定尊重魏燃的选择:“我不跟你讨价还价,你心里有数就行。能争取一个月就一个月吧。”
“那我最后那一个月,能暂住您家吗?”看他同意了,魏燃顺水推舟,“不瞒你傅老师,我其实一早就把我老城区的房子给租出去了,每个月收两千租金,钱还没焐热就都转手还给您了。”
“你把房子租出去了?”
“是啊,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是太小了,才五十平,那地段交通也不怎么好,能租个两千不错了。”
傅奕珩扭头瞪着他,惊讶之余,还有点佩服这小子的经济头脑。
魏燃搔搔鼻子,低下头,眼睛瞥向窗外,有那么点不好意思:“所以我这会儿是真的无家可归,您要是不收留我,那我晚上只有流浪街头了。”
这小动作,这小语气,傅老师除了点头答应还能说什么?别的说什么都像欺负人小孩儿无家可归。
寻思着,反正之前也住过两天,这住一个月跟住两天,也差不离,横竖也就吃饭多双筷子的事儿。
傅奕珩这会儿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过几年,他才后知后觉,这两个人过日子,就是正常夫妻,也不过是吃饭多双筷子的事儿。
原来小狼崽子这会儿就潜移默化地渗入敌营了。
到了医院,按照秦芳菲在电话里报的病房号一路找过去,推开门,老爷子正吊着胳膊,躺病床上,接受着老伴儿无微不至的服务,一口一瓣儿橘子吃得欢。
“伤哪儿了?医生怎么说?好端端的怎么摔了呢?”傅奕珩站在门口,都没进去,就连发三问。
“咳,就知道跟你说了你得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所以才特地等你下班了才跟你打的电话。”秦芳菲放下半块儿橘子,拍拍手迎上来,“你爸成天老搁家窝着,跟冬眠的狗熊似的。这不,大早上我拉他下去跟组织一起打太极,下楼梯呢,后面两个死孩子闹着玩儿,呼啦一下蹿下来,你爸被唬了一跳,最后一截台阶儿没踩稳,扑下去了,腕子就给折了。唉,要不我说啊,人呐,越是上了年纪越要注意锻炼,不然这骨头啊越不动就越娇气”
“谁娇气了?谁娇气了?你摔一个试试?”老爷子不服气了,据理力争,“到我这个年纪,你摔你也得骨折。还冬眠的狗熊,生命在于静止你懂不懂?”
傅奕珩看这两个老的还有心思拌嘴,乐不嘻嘻的,在嗓子眼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了胸腔里,再次平稳地跳动起来。
“诶?这帅小伙是哪个呀?”
还是秦芳菲眼尖,魏燃站在病房外,就露出半个后脑勺,都能被秦妈妈捕捉到,而且还能在面儿都没见着的情况下,自行判断出对方是个长得不赖的帅小伙儿。
这预判能力也是没谁了。
躲不过,魏燃转过身,双手拉着书包带子,绽放出礼貌的笑容并两颗乖乖的小虎牙,连带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都柔和了许多:“阿姨好,我是魏燃。”
声音也清清亮,不浑浊不低沉,正是老年人喜欢的那种精气神。
傅奕珩乍一看都惊了,这小子居然能做出这么人畜无害的表情?
“啊,是,我班上的学生。顺路过来看看你们。”傅老师有点找不着自己的声音,说话都发飘,反应过来斥道,“什么阿姨?按辈分你得管我妈叫秦奶奶。”
魏燃飞快地睨了他一眼,局促地拿鞋底蹭地,声音小得跟蚊子嗡嗡似的:“秦阿姨这么年轻,我叫不出口。”
“哎呀,随便叫,爱叫什么叫什么,什么奶奶啊?活生生把人给叫老咯!阿姨好,阿姨我听着心里美。”秦芳菲拿胳膊肘杵了杵儿子,亲亲热热地把魏燃拉进来,苹果橘子香蕉的塞了他满怀,还伸手捏捏他的脸蛋儿,夸赞,“真别说,模样长的是真俊,比你们傅老师小时候啊,那是帅多了。”
“妈。”傅奕珩帮老爷子倒开水,转移话题,“医生说没说要住多久的院?”
秦芳菲没理他这茬,就听见魏燃笑着说:“没有,在我眼里,没人比傅老师更帅了。”
傅奕珩心里一咯噔,开水都溅出来几滴,烫得他缩回了手。
这话有点过。
小学生写作文儿拍马屁说老师最美很正常,但你一个高中生,站起来比一般人都高的小伙子,对着个男老师,这么说就不怎么合适。而且这话你要是单独拎出来放到别人身上,也不显得那么突兀,可能笑笑就过了,被夸的还得回夸你,这孩子真会说话。因为大家都是直男,没人会多想,能出什么问题?
坏就坏在,傅奕珩他不直。
而且全家人都知道他不直。
所以这话说出来就有点敏感了。
傅奕珩拎着水壶一转头,就对上魏燃直直望过来的眼睛。
少年人到底是少年,再怎么城府深沉,有些东西终归想藏也藏不住,嘴巴不说,眼睛就替嘴巴说,说得还比嘴巴好。那双眼睛里漏出来的好感和仰慕,丝丝缕缕交织成网,密不透风,一下子就网住了傅奕珩这条自以为身经百战所以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的老鱼。
不分场合的四目相对,傅奕珩忘了避开。
场面有点僵,秦芳菲反应最快,赶紧把话往回掰扯:“哎呀,这孩子,嘴这么甜呢!你可别夸你们老师了,人本来就臭美,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没眼缘的,再一捧臭脚,都快飘上天自个儿认不得自个儿了。”
魏燃乖起来特别具有迷惑性,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说话逾矩了的样子,毫无心理负担地往下接话,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傅奕珩:“那是老师他要求高,要求高是好事。能被他相中的人太幸运了,上辈子肯定中彩票了没兑,都攒到这辈子来兑现了。”
视线缠绕,傅奕珩的眼神是带有警告意味的,魏燃则一派清纯,冲他扬起无知无畏的微笑。
无声的交锋最终被老爷子的一声惊天咳嗽打断。
傅奕珩恍然回神,连忙把装满水的茶杯递过去,不动声色地道:“爸,喝水。”
水满得快溢出来了,不稳的水面左摇右晃,勉强被稳住。
“还是你喝吧。”老爷子威严地提起略微往下耷垂的眼皮,精光从老花镜下一闪而过,他朝魏燃的方向扫了一眼,压低嗓子冷哼道,“多喝水,祛祛邪火,免得犯起糊涂做出些不知羞的事!”
傅奕珩抿起唇,半晌,放下杯子站起身。
“既然爸身体没什么大碍,那我就先走了,妈在这儿陪着我也放心。有什么事儿电话联系。魏燃,走了。”
“哎,好咧。”
魏燃抱着书包,和满怀的水果,恭恭敬敬地跟傅奕珩的父母鞠躬道别,倒退着出了病房,转身就蹦蹦跳跳地追着傅奕珩的脚步去了,留下两个老人大眼瞪小眼,皱巴巴的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 啧,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第39章
从住院部下去, 正值病人家属送饭的点,电梯里人头攒动,衣料窸窣,间或还飘荡着一股子饭菜的香味,看着闻着都挺热闹,但由于互不相识, 大家都紧闭着嘴巴,出奇的安静。
傅奕珩跟魏燃前后站着, 在分外拥挤的空间内艰难地保持着一臂的距离。镜面的电梯墙壁上,稍一侧目,隐约可见少年桀骜深刻的眉眼, 探询的视线异常专注, 丝毫不加以掩饰, 沸腾的火油般倾泻在傅奕珩身上。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 傅奕珩就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被烧着了, 连带着与毛发相连的皮肤都因过分灼热的注视而激缩,他不适地蜷了蜷手指,为避免视线对上,只得垂头看发着红光的电梯按键,结果又不巧在视野边缘注意到那人脚上的鞋。
那双运动鞋显然穿了太久,脏兮兮的鞋帮子因为多次的暴力清洗而起了粗糙的毛边。
对于爱鞋如命的傅老师来说,看到这样一双鞋,有如看到自家宝贝孩子被别人海扁了一顿,心里只有心疼。
当然, 也说不清是心疼鞋子,还是心疼穿鞋子的孩子。
下行的电梯,大家的目的地都集中在一楼及停车场,但电梯却行动地异常缓慢,因为几乎每层都要停一下,而电梯门打开阖上的速度又像是开启了慢镜头,导致下楼的这几分钟被拉长到几近煎熬。
随着人数渐多,脚不沾地,一臂的距离是保不住了,傅奕珩被人潮不断往后推,后背不得不贴向魏燃的胸膛,魏燃占据着角落一隅,自然地张开双臂,半圈住傅奕珩的姿态近似亲昵的搂抱。尽管他们谁也没真正挨到谁,就连腿也交错着保持距离。
电梯门仍在无休止地打开合拢,耳边激烈的心跳声也分不清是谁的,傅奕珩怔怔地屏住呼吸,抬眼往上看,只觉得电梯里的日光灯管亮得过分了,很是刺眼。
终于下到负一楼停车场,等走出电梯,傅奕珩已经出了一身黏腻的汗,他脱下外套,松开衬衫上面的几颗纽扣,同时闷头往车子的方向走。
走出一段距离,他拎着外套蓦地转身,叉起腰,抻直胳膊指向两步外缀着的魏燃。
魏燃停下,撩起眼皮,恢复一贯散漫的姿态,明知故问:“生气了?”
“生气?”傅奕珩气结,隔空拿手指重重地点了点他,体面人有时候就是想发火,也不得其法,只能硬邦邦地质问:“你在我爸妈面前说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开玩笑的。”魏燃咧开嘴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颠着手里圆滚滚的橘子,“不过我也没说假话啊,我真的觉得你挺帅的,比我帅。”
“不是真话假话的问题,也不是帅不帅的问题。”傅奕珩暴躁地左右踱步,“你不能那个样子说话,懂不懂?什么在我眼里你最帅之类的,太怪了,会让别人误以为我们俩有什么。”
“有什么?”魏燃把橘子揣进包里,好整以暇地看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啊傅老师,还是说,你其实不正,听到一点似是而非的话就心虚了?”
“我心虚?”傅奕珩怒视着他,薄薄的脸皮泛红,“我心虚什么?”
“你心虚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问我我能知道么。”魏燃嘀咕着,撩开长腿走到他身边,一扭脸,瞬间换上乖巧无害的神情,“傅老师这会儿有空吗?有空的话让我搭个顺风车呗?”
傅奕珩本来铆足劲儿出了一记直拳,奔着彻底解决问题的初衷去的,结果一拳打在软棉花上,力道立马就散了七八分,还被对方生拉硬拽地转移了话题,原地哽了有五秒,才挪动身形平移两步,挡住擦肩而过的魏燃:“去哪儿?不去,你先把话给我说清楚。”
说着,伸手去拉魏燃的胳膊肘,结果一下子没拉住,反而被魏燃挣脱出来攥住了手腕,一路连拖带拽地拖到了车边,车门一开,被强行塞进了驾驶座。
砰地一声,车门被甩上。
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小子无法无天了,敢跟老师动手?
震惊之余,傅老师这回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瞪着眼睛消化不过来,活生生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我要赶去长途汽车站,再晚就误车了。”魏燃爬上副驾驶,看傅奕珩单手握着方向盘没动作,知道自己刚才逾矩了,略有点过分,二话不说就讨饶,“傅老师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玩笑不分场合,是我不懂事儿。你要打要罚,都等我回来了再说,行不?求你了,咱这会儿先去车站,去晚了就没票了。”
“认错认得倒快,我看你压根儿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傅奕珩哼了一声,脸色一点都没缓和,但他还是发动起车子,僵着脸压下火,忍了又忍,最后实在憋不住,迂回婉转地跟魏燃讨论起男人的骨气和尊严。
“有些错要么不认,认了就得改,别没皮没脸地仗着年纪小就胡作非为,谁还没点脾气呢?换个人来,早炸膛了,能这么好声好气地跟你搁这儿扯道理?”
“不能不能,全天下数傅老师胸怀最宽广,最能容人。”
魏燃全程笑着附和,他心情好,乐意听傅老师数落他。
因为时至今日,抱着赌一赌的心态,在两位老的面前装疯卖傻地演上那么一出,魏燃其实就是想看看傅奕珩的反应,结果这一试探,反应出来了,他竟然试探出了自己做梦都想要的结果,所以这会儿心里边儿早乐疯了,傅奕珩说什么他都觉得像情话。
那边傅奕珩不知道他心里头都转悠些什么,只觉得胸口憋着股气,不上不下的,卡得难受。
一方面是魏燃说话没遮没拦曲里拐弯的,让人不好想;一方面是这孩子说什么做什么都真假参半,他说他开玩笑,鬼知道他是不是成心的?再来,傅奕珩发现魏燃蔫坏,没规矩的野猫似的,挠你一爪子,见了血,又装模作样地过来伸舌头舔舔,贱不兮兮的,有点喜欢没事就拿自己寻开心的意思。
思来想去,总结下来,三个字足以概括魏燃这态度,逗你玩。
最重要的是,傅奕珩还拿他没辙。
说又说不清,躲又躲不掉,反击更是无从反击,黏在身上的那种没辙。太糟心了,头疼的毛病都快犯了。
魏燃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回了几条信息,眼角余光觑着傅老师,后者也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脸色变幻莫测,阴晴不定,再晾一会儿估计能直接暴起,玉石俱焚。
“咳,那什么,你不问问我去长途汽车站打算上哪儿吗?”魏燃主动挑起话题——他怕傅老师一个人闷着想,想不开就钻进了牛角尖儿。
傅奕珩没接他话茬,打灯变道超车,维持漠不关心的表情:你爱上哪儿上哪儿,管我屁事?
魏燃也不在意,权当自言自语:“我去找魏溪。”
找那个双胞胎妹妹?傅奕珩转过眼珠,矜持地溜了他一眼。
魏燃提起嘴角,晃了晃手机:“再过四个小时,就是她生日了,当哥哥的再不称职,也得赶回去陪她过个生日,你说是不?”
“生日?”傅老师眉心一动,想起来了,后知后觉,“明天你生日?”
“是啊,十八岁了。”魏燃没个人形地半躺在椅子上,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能听到骨头的嘎巴脆响,“总算十八了。”
傅奕珩点了点头,语焉不详:“恭喜。”
“恭喜什么呀?”
“恭喜你正式成为完全行为能力人,可以独立承担法律责任了。”
没前没后的,魏燃睨着他就笑了起来。
傅奕珩看他像是魔怔了,皱起眉:“笑什么?”
“你说那么一长串,不就是想说恭喜我年满十八成年了吗?”
傅奕珩绷紧下颌,用鼻音哼了一声儿。
“我还记得,傅老师刚见我那会儿,就问我多大了来着。”断断续续的笑声没能影响魏燃正常说话,“我问你是不是想泡我,结果你说”
“我不泡未成年。”傅奕珩也记得这事儿,答案顺口就溜出来了。
“然后我问。”魏燃渐渐敛了笑意,“那要是成年了呢?”
魏燃不停地摆弄手机,按亮屏幕,又熄灭,接着按亮,他那张年轻的脸就跟着光源一起时明时暗,望过来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
接着傅奕珩听到他轻声问,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傅老师,我现在还问你,那要是成年了呢?”
这时候,一辆满载乘客的大巴鸣着喇叭从拐弯处横冲直撞而来,傅奕珩有点分神,紧着踩了一脚刹车,后面匀速行驶的小轿车差点追尾,司机探出头来飙脏话,大骂是哪个蠢货没带脑子出来当马路杀手。
是我这个蠢货。
简直蠢到家了。
被一打岔,傅奕珩咬了咬舌尖,临时起意,决定装聋作哑,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权当没听到那句问话。好在魏燃可能是出于交通安全着想,也没再追问,撇撇嘴,低下头不再撩扯司机。
把人安全送到车站,魏燃很爽快地挎上背包,下车走了,连声谢谢或再见也没说。
傅奕珩停在原地,静默着目送那道挺拔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大厅门口,直到一点影子也瞧不见了,才长舒一口气,脱力般趴上方向盘。这一趴,误触了汽车喇叭,把打从车前过的一对小情侣给吓了一跳,吓得不轻,蹦起来能有两丈高的程度,男的冲那辆一言不合突然诈尸的沃尔沃扬了扬拳头,颇有些忿忿不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傅奕珩摇下车窗探出身,十分抱歉地打了个招呼,女方不想惹事,看车主彬彬有礼的,穿得也讲究,就把叫嚣着的男人拉走了。
“真他妈万事不顺。”傅老师怀疑今天出门遭了邪,被逼出一句不那么“人民教师”的粗话。
在车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他掏出手机,点开相册调出那张身份证的照片,放大了仔细看日期,发现明天还真是魏燃小朋友的生日。
过生日,是不是得送点礼物?
送的话,送点什么合适呢?
要不还是不送了吧?哪有老师给学生送礼物的?
这不是跟他挺熟的吗?熟人送个生日礼物不也正常吗?
“那要是成年了呢?”
千万思绪中,这句话又冷不丁跳出来,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烦不胜烦。
“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傅奕珩努力回想,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不过这个问题放到现在,他不用想就能答上来,“小朋友,等你哪天不叫我老师了,再说吧。”
这时候,寂静的车厢内,细微的振动从副驾驶的座位上传来。
傅奕珩原本自个儿跟自个儿对话,还挺私密的,旁边冷不丁出个响,能把他吓得三魂去了六魄,等出逃的心脏忐忑回笼,傅老师探头望过去——是一部手机,看着有点眼熟,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部手机是谁落下的。
怎么人走了?还留个不消停的物件儿呢,在脑子里烦死个人还嫌不够的?
傅奕珩认命地叹口气,拿过手机摁下接听键。
还没出声儿,那头魏燃的声音就火急火燎地传了过来:“喂?傅老师吗?您能给我把手机送过来吗?我已经检票进站了,出不去。麻烦了哈,我等你。”
说完,自顾自撂了电话。
傅奕珩捏着手机:“”
作者有话要说: 心机boy上线,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第40章
当傅奕珩顶着一张送葬脸坐在这辆开往周边小县城的拥挤中巴车上时, 他不太确定是他疯了,还是魏燃疯了。
“既来之,则安之。”魏疯子劝他。
傅奕珩呵了一声,有点喘,他接完电话,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过来的, 前脚刚踏上车,后脚乘务员就宣布出发了。当时傅老师扶着杆儿, 目光扫视整个车厢没扫着要找的人,三句话里两句话都给喘没了,没力气替自己辩解说只是来送个手机不乘车, 乘务员大婶儿也没什么耐心听他捯气儿, 直接薅着人就往里怼, 还不忘提醒一句:这位先生, 先上车后补票, 下不为例啊。
等车开出站,坐在后排的魏燃隔着一车攒动的人头冲他虚虚地抬了抬手指,示意自个儿的位置。就这动作,要不是傅奕珩保持高度注意力刻意寻找,就凭他平时不戴眼镜时不很清晰的视野,找到明年都不一定能发现。
傅奕珩:“”
你早两秒吭声能少二两肉?早两秒,我就能赶在车门关上之前下去,也不用这会儿被强制补票,更不用缩在后排呼吸这密闭空间内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空气了。
“你为什么非要坐在车里?”坐下后, 傅奕珩万分不解,“一般等人来找你的话,不应该出去找个显眼的地方?”
“我这不占着座呢吗?”魏燃理所当然,“走了就没了,到萍阳要三个小时,一路站过去,受不了,腿疼。”
傅奕珩用棺材脸看他。
魏燃补充:“我娇气。”
你还娇气?你娇气你用订书机缝伤口?
傅奕珩忍不了,拆穿他:“前面还有俩空座。”
“哦。今天这种好运气其实不多见。”魏燃睁着眼睛鬼扯,“真的,平时都座儿少人多,老爷老太们能为了一个座位打起来。”
行吧。
傅奕珩深吸一口气,安抚好自己的脾气,把口袋里魏燃的手机拿出来,刚准备递过去,就瞅见魏燃手里还握着一只手机,那种翻盖的老款式,黯淡的皮粉色,莹绿色的屏幕闪烁着,像在眨眼睛嘲讽某个拼死拼活跑来送手机的好心老师。
傅奕珩当即额角的青筋就按不住了:“你有备用机还非让我赶过来送?”
“啊,有啊。”魏燃无辜极了,“不然我用什么给你打的电话?”
“不是,号码也没个备注,我以为你随便找路人借了个手机。”
“没有啦,后来我不是还用短信给你发了车牌号吗?”
“”
到这步,傅奕珩算是明白过来了,合着这死小孩是给他下套儿呢,想邀请他去做客,也明白直说了肯定会被拒绝,就拐弯抹角地落下个手机,步步为营,请君入瓮呢。
计划挺周详,最后还真被他得逞了。
有那么一瞬间,傅老师简直笃定自己的智商出现了无法填补的黑洞,他冷哼一声,把手机丢给魏燃,抱起双臂把缺氧的脑袋妥善安置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就不说话了。
有什么办法,这贼车上都上了,也没有中途撕破脸滚下去的道理。
但认归认了,他还是气,主要气自己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崽子算计了。
他气,魏燃不气,魏燃小朋友还挺高兴,时不时来骚扰两句:“老师你饿吗?都过了吃晚饭的点儿了。”
傅奕珩强行让自己陷入长眠:气都气饱了,饿个屁。
魏燃很理解他这会儿不大想说话的心情,不紧不慢地开始从背包里往外一样一样掏食物:“我这里有阿姨刚才给的橘子苹果和香蕉,对了,还有凤梨酥,老师你饿了就直接拿着吃,别跟我客气。”
傅奕珩暗地里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客气什么?合着你这堆东西都是借佛的花转头献佛,佛收了花还得跟你客气两句?怎么这么美呢。
魏燃当然不知道他触发了傅老师深植于灵魂的疯狂损人属性,仍然忘我地套着近乎:“萍阳地方小,山多,但风景挺好的,每年都有很多城里人去漂流,现在还有点冷,不是漂流的旺季,但可以去水库钓钓鱼,明天我就带你到处转转,消消气。傅老师,你要是睡不着的话,可以听听歌?”
“”
傅奕珩动了动眼皮,想说我不听你那些死亡重金属,听了脑仁疼,结果嘴皮子还没掀,微凉的指尖就触在了他的右耳耳廓,放入一只更凉的耳机,旋转着往里塞了塞,固定好退出时,拇指还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两下耳骨。
滋滋的电流从软脆的耳骨流向四肢百骸。
耳道里的温感极其敏锐,先是异物感带来的凉意,随后被手指触摸过的地方就烧了起来,直烫到大脑皮层,很不舒服。傅奕珩皱着眉偏头避让了一下,刚想自己动手把耳机摘下来,深远悠扬的乐声就奏响了,手生生地刹在半空。
歌曲没有前奏,空灵的女声从无到有,打破外界嘈杂,用一种傅奕珩从没听过的动人语言吟唱起来。
很纯净,很温暖,很不“魏燃”。
傅奕珩挑了挑眉,有点意想不到的意思。
“萨米族语。”魏燃低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朗诵起来,诗歌一样,“璀璨星空下,我在寻找着,北极光的征兆。命运浮沉,上下求索,原来身边的你,就是那道北极光。”
傅奕珩闭着眼睛,看不到魏燃的神情,但那声笑就好像贴着耳朵,笑完了,耳膜还在震颤。喉结轻轻上提,他问:“这是歌词吗?”
“是。”
起码前半部分是。
傅奕珩抬了抬下巴,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评价道:“还挺浪漫的。”
“是吧。”
魏燃按熄了手机屏幕,彻底暗下去之前,屏幕上最终的画面定格在男人听着歌阖眼假寐的照片。
三个小时的车程并不算难熬,魏燃特意选了个老年人助眠歌单,没两首,某直往老年人行列奔去的青年才俊就睡得人事不省,车厢里一浪更比一浪高的鼾声都没能吵醒他。
到了地方,已经是夜里十一点。
傅奕珩是被人摁着头揉头发揉醒的,眼睛艰难地拨开一条缝儿,入眼便是颈侧一条若隐若现的青筋,埋在皮肤底下一鼓一鼓地跳动,还挺活泼,他可能是睡魔怔了,抬手就掐,拧了一把。
魏燃本来还在感叹傅老师的睫毛真长啊,睁眼一扫,整个脖子那一圈都痒痒的,好景不长,他还没痒完,就疼得跳了起来,捂着脖子脑袋直往另一边躲:“你掐我干什么?”
傅老师貌似是有点起床气,面色不改,冷淡地按了按肩颈那片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酸痛的肌肉:“那你捣腾我头发干什么?”
魏燃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我好心借你肩膀让你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路,‘不小心’摸你一下头发而已,很过分吗?”
傅奕珩撩起薄薄的眼皮,点头:“过分,借个肩膀很吃亏?是谁把我拐到这里的?”
魏燃:“”
怎么感觉傅老师睡了一觉打起嘴炮来战斗值就提升了呢?梦里到底遭了什么样惨痛的变故,导致人的性子都转了?
两人沉默地下了车,四月末五月初,拂过的晚风已经带上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闷热,山城水多,湿润的空气里泡久了总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是水。
萍阳地界儿穷,要说县城里最豪华的建筑,恐怕就是脚下这个车站。穷地方往前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后来发现这样下去总有个山穷水尽的时候,为了可持续发展,黔驴技穷的领导们把目光投向了火热的旅游行业。真别说,这是个伟大的决定,近几年,萍阳的主要经济就靠周边城市慕名来漂流的游客掏腰包贡献。项目的花样随之越来越多,什么漂流温泉高空蹦极,应有尽有,同时,县领导深谙第一印象有多重要,斥巨资打造了这个勉强撑得住场面的车站。
火车隆隆的声响从后方传来,傅奕珩有点懵:“怎么,火车站汽车站是同一个?”
“嗯,有就不错了。”魏燃百无禁忌地点了根烟,让傅奕珩在原地等,自己跑去外面跟候在那里等肥羊上称的黑车司机谈价格。
傅奕珩看少年一手扒着车窗跟人说话,一手弹着烟灰,黑车司机显然节节败退,黑脸上摆满了不情不愿,魏燃后来又说了句什么,司机笑开了,摇着头一副服了的样子。
傅老师看着看着,心里就浮现一种滑稽的倒错感,毫无疑问,在社会这个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魏燃才是更游刃有余的那个。他太老练了,太适应这个环境了,简直与周遭融为一体,以至于此时此地,傅奕珩从他身上感觉不出任何一点该有的学生气。
傅老师生平头一次萌生这样的假设,假设剥夺一切外物,把他跟魏燃丢在一座杳无人迹的孤岛,身份地位影响力全都化为虚影的刹那,那他们是不是就是绝对平等的?不,不平等,傅老师琢磨了一下,魏燃可能还会在生活的各项表现中占尽上风。
双方谈拢了,魏燃回来接傅奕珩上车。
傅奕珩伸头往那边瞅了两眼,看那四处透风的‘敞篷车’,心里有点悬,忍不住提建议:“出于安全保障,咱们还是坐正规的出租车吧。”
“出租车?这里没有那种东西,没有哪家出租车公司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慈善。”魏燃促狭地挤兑了一句,“傅老师没来过这么乡下的位子,不清楚也正常。”
傅奕珩无言以对,弓腰缩肩,跟着上了‘敞篷车’。
突突突地颠了半小时,到达目的地,魏燃率先跳下车,再扶着傅老师下来。傅奕珩没好气地抽出手,横了他一眼,:“我又没瘸,不用你搀。”
魏燃悻悻地挠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傅老师脾气大了。
所谓战术在变化中精益求精,傅奕珩在一次又一次被撩被坑的教训中,找到了对付臭小子的办法,那就是——别憋着,该损就损,该骂就骂,体面就别要了,对上不要脸的,谁讲体面谁犯蠢。
魏燃萍阳的家不算偏远,起码也在县城里,还没到再边缘的村里头。下了车,钻进巷子,傅奕珩一进去就晕得不行,窄窄的巷子里隐藏着各户人家,每家的门牌号都很有自己的风格,样式不统一,连位置和排序也不统一,打501走过,下一个居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63。对于外人来说,这里就跟迷宫一样,魏燃却是实实在在住过的,低着头看脚下,闭着眼睛也能走,七绕八绕的不知道怎么的就绕到了一家院子,停下来了。
傅奕珩还在晕门牌号,魏燃也没出声,那扇铁门就好像早有预知,从里面打开了,跟自动感应似的。一寸长的门缝里,透出黄澄澄的门廊灯柔和的光线,光线下笼着一道苗条的女孩身影。
傅奕珩这才注意到,深夜了,周围人家都黑灯瞎火的,也就这家还固执地亮着灯,不肯歇息。
“魏燃,你回来晚了。”女孩抱着双臂,语带嗔怪,可能是等门等久了,怨气就上来了,“看看都几点了,姥姥都睡了。”
“魏燃什么魏燃,叫哥。没大没小的。”魏燃不满地啧了一声,歪头看了眼手机,随即舒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万幸还剩几秒,等着啊,我读秒。”
“切,幼稚。”女孩曲起手臂,使劲儿朝两边拉开沉重的铁门,门后阴影里,那张与魏燃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彻底显现出来,不屑中隐含期待,雀跃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不像,一点也不像。傅奕珩心想。
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中,魏燃继续他保留了十几年的传统节目,眉眼温柔。
“3。2。1。生日快乐,魏溪。”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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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得了这声祝福, 魏溪的笑容就再也绷不住了,一点点绽放开,像午夜盛放的睡莲,不那么热烈,但沉静美好,带着少女专属的馥郁芬芳。她挪了挪身子, 跟小时候一样,双腿交叠, 两只手拎起连衣裙的裙边,天鹅般细长的颈子略微弯曲,矜持地鞠了个躬:“谢谢哥哥。”
兄妹俩自懂事起, 每年都会这样假模假式地配合演出, 没旁的人记得给他们过生日, 所幸他们还有彼此。年复一年, 从不缺席, 那声“哥哥”从脆生生的童音,变成如今略带羞涩的甜美嗓音,哥哥本人也从招猫逗狗爱欺负人的捣蛋鬼,成了如今家里的顶梁柱。
这一天,他们相视而笑,共同跨越那道世人约定俗成的门槛,正式进入成年人的世界。
“生日快乐。你们两个都是。”
既然来了,干站着也不合适,傅奕珩紧跟着送上祝福。按理说, 这时候该顺手送上礼物,可实在来得不在计划之中,压根没时间准备,他搓搓手,显得有些局促。
“谢谢。”魏溪礼貌地侧过身,放两人进屋,方才打开门,第一眼她就注意到魏燃身边这位同行的陌生男人,夜色重看不分明,这会儿走到灯光下,发现男人不是一般的帅,气质也突出,而且以前从没见过,不免好奇地杵她哥,“这位是?”
“说出来吓死你。”魏燃冲她眨了眨眼,故意端出正经的架势郑重介绍,“这是我班主任,姓傅,你管他叫傅老师就好。”
“老师?班主任?!”小丫头一下子就不淡定了,音阶陡地升了几个调,笑脸顿时有点僵,她一把扯过魏燃,急退好几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你们班主任千里迢迢来家里干什么?家访吗?魏燃你该不会又在学校里犯事儿了?都严重到这程度了?老实说,老师是不是来找家长商量退学的?找谁呢,姥姥根本管不了事,你看我行不?要不我给他跪下让他饶你一马?马上快高考了退学肯定不行,姓傅的凶不凶?看样子感觉还挺和气的,我可以试试”
傅奕珩:“”
小妹妹你声音其实可以放小一点,姓傅的人还在这儿呢,听得见。
“你先松开我,吃什么了这么大劲儿。”魏燃撒开她的手,瞟了一眼装什么都听不见默默欣赏月色的傅奕珩,小声安抚,“你哥我乖着呢,什么事儿都没犯,人就是来家里了解一下情况,别紧张。”
魏溪满脸狐疑:“我不信,这年头哪个老师还家访啊?”
“傅老师敬业呗。”魏燃两三句把妹妹打发了,扯开话题,“你怎么不好奇今年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魏溪恢复高冷脸,一点都不好奇,掰着手指数:“去年是小猪佩奇抱枕,前年是小孩子用的驱蚊手环,不说夜光杯护手霜吹风机,光芭比娃娃就连送了三年,魏燃,我对你的直男审美很失望,答应我,以后都别提送礼物的事儿了好吗?这样我还能认你这位哥。”
“”魏燃咂咂嘴,有点委屈,“但每次你收到礼物的时候都很开心。”
“那是为了给你面子,特地装的。我很抱歉,但这是真的。”魏溪同情地看他,“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估计也够,所以我决定告诉你真相,听话,以后别再为这种小事乱花钱了。”
“好吧。”魏燃颇有些泄气,伸进背包的手又缩了回来,“那今年这手表我就不给你了。”
“这就对”魏溪话说一半卡壳了,漂亮的丹凤眼倏地瞪圆,“手表?什么手表?”
“就你之前看中了嚷嚷着要买的那款。”魏燃遗憾地摊手,啧啧两声,“既然你不要,那我只好拿去退了,挺贵的呢。”
“啊,别别别,看在兄妹一场的份儿上,我要,我要还不行么?魏燃,哥,全世界你最好了,我稀罕你。”丫头高兴坏了,跳起来就很没形象地亲了魏燃一口,讨了手表就往屋里跑,小碎步啪啪的,纯色连衣裙被夜风鼓动,像只古灵精怪的小蝴蝶。
魏燃失笑,摇着头擦脸上的口水,拎着包没个正形地溜达过来,特别没眼看的样子,嘲道:“她就这副德性。”
“挺好的。”傅奕珩评价道,“挺活泼。”
魏燃慢悠悠往屋里晃,转身倒着走,跟傅奕珩面对面:“是不是跟我差别挺大的?”。
傅奕珩别开眼,尽量不让视线对上,嗯了一声。
心说,那才是正常十八岁该有的样子,你那叫超前发育,超前的路上还遇到不少糟心事导致性格有点扭曲。
魏燃哼笑一声:“说她活泼都是抬举她,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看着就来气。”
傅奕珩觑他那双从见着人就一直弯着的眼睛,实在不忍心拆穿:明明宝贝得不行,还嘴硬说嫌弃。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傲娇的吗?
萍阳的地皮便宜,家家户户有院子,一道大铁门拴着,看着都差不多,进了院门才见真章,是贫是富一目了然。魏燃家显然跟富挂不上钩,里面是低矮的平房,砖头砌的,白墙黑瓦,连瓷砖也没钱贴,时日长了,裸露的墙皮斑驳脱落,看上去灰扑扑的,跟周围的二层三层小楼房格格不入。房子矮,连门都好像比正常房子矮一些,魏燃个子高,进门得低头勾腰,还得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
“注意脚下,别绊着。”魏燃提醒。
傅奕珩扯了扯嘴角,示意自己知道。
进了门,入眼就是一尊慈忍端庄的观音像,拈花坐莲,摆放在一张干净整洁的长条香案上,房梁上垂挂着静静燃烧的盘香,烟雾袅袅,盘旋而上,一股寺庙佛堂里才有的香灰味扑面而来。
傅奕珩一只脚跨进来,当即愣住了,以为进错地方,差点又把脚缩回去。
“呸,老太婆成天信些有的没的,别的不盼,就盼着菩萨能早日助你脱离苦海,想得倒是美。”魏燃见怪不怪,啐了一口,转身就往东厢房走,骂完还嘟囔,“这些年往庙里贴了那么多香油钱,也没见你功德圆满,坐地飞升。”
“小声点,姥姥睡得不熟,再把她吵醒了又是一顿鸡飞狗跳。”魏溪从房里抱着一床被子出来,竖着食指冲他嘘声,指了指对面道,“晚上我去姥姥房里睡,你跟傅老师挤一下,床单我都换了新的。”
魏燃沉着脸摆手,让她先去睡,不用管他们。
魏溪叹口气,点点头,踮着脚去了。
家里除了一进门的“佛堂”,就东西两个房间,压根儿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傅奕珩倒也没有说什么,很爽快地跟着进了东边厢房。
“你先找地方坐会儿。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魏燃脱了外套,搭在魏溪的书桌上,眼睛也没抬,“下碗面什么的将就一下?”
“行。”
傅奕珩无可无不可。他摊着手站了会儿,四周看了看,绕开床,落座在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个年头的单人沙发上,沙发的弹簧坏了,一坐下来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发出一声漏气般的异响。傅老师吓了一跳,连忙架起胳膊在扶手上撑了一下,才避免了一屁股坐穿沙发的尴尬场面,但饶是淡定如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动不敢动,也有点窘迫。
魏燃这才敢抬眼看过来,轻声笑了起来:“你还是坐床上吧,那沙发就是个摆设,承重功能极差,主要就是用来给魏溪兜衣服的。”
“”傅奕珩俊脸上染上薄红,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魏燃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说。”傅老师舔舔牙根,吹了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咬牙切齿地往外蹦字儿,“别干站着看热闹了,过来拉我一把,我这个姿势使不上劲儿,起不来。”
“?”
室内陷入了几秒钟的诡异寂静。
然后魏燃噗的一声,弯下腰大笑了起来,直笑到傅老师的脸色从无奈往气急败坏的方向发展而去,才堪堪停下来,憋着笑走到他面前,人五人六地伸出胳膊。
急于摆脱这不上不下的困境,傅奕珩想也没想,伸出手,本来是想搭着魏燃的胳膊借力的,结果魏燃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啪的一声,胳膊没捞到,握住了手。刚一握上,傅奕珩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绷紧肌肉猛然发力,他整个人从沙发里倏地抽离,力道太重了,惯性使然,一起身就失去了平衡,不可避免地往前倾,下颌骨恰巧撞在了魏燃凸出的锁骨上。
真正的硬碰硬,酸痛感沿着骨头滑到鼻根,直往天灵盖冲,他捂着下巴闭了闭眼,生理性的泪水被激出来,瞬间盈满眼眶,以至于当他皱眉瞪向故意恶作剧的某人时,威慑大减。
不光半点余威没有,还泪盈于睫,显得楚楚可怜。
魏燃没想到傅老师能疼哭了,愣了一下,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揉他撞到的地方,软着语气哄道:“对不起,我没把握好力道,很疼吗?”
傅奕珩躲开他的手,恶声恶气的:“不疼。”
“不疼你哭什么?”
“我没哭。”傅老师顶着湿润的眼眶倔强地道。
“”魏燃没跟他废话,飞快地拿大拇指抹了一下他的眼角,涂在自己脸上,“好,你没哭,这眼泪是我流的。啊,我锁骨也好疼。”
傅奕珩没话说了,气的。
过了半晌,两人各自平缓了一下疼痛,其实主要是傅老师,等疼劲儿一过,他撩起眼皮提醒:“松开。”
“松开什么?”
“手。”
魏燃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把人拉起来之后到这会儿还握着人家的手。两手交握,对方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汗水几乎濡湿掌心,心脏猛地一跳,他使坏地动动手指,指尖搔了搔傅老师的手背,趁人没反应过来,快速松开。
“你——”
“我去做吃的。”
魏燃抢过话头,说完就转身溜出了房门。
厨房在另一间屋子,用水泥板简单搭的,小小的空间还得分出一半用来养兔子小鸡或者乌龟——魏溪从各处淘换来的小宠物。另一半是传统的铁锅灶台,每次煮饭都得搬柴火生火,特别麻烦,前年魏燃图方便买了个电磁炉,教了百十来遍老太婆还是不会用,只能搁在橱柜里吃灰,等每回魏燃回来临幸。
魏燃会做饭,他这个出身的孩子没几个不会做饭的,魏溪是一个,妹妹可以任性躲懒,他就不能了,不然很容易兄妹俩都去巷子里喝西北风灌个风饱。但一项技能掌握是一回事,喜爱又是一回事。他不爱做饭,洗洗涮涮的嫌麻烦,他这个年纪也很难从烹饪这项艺术里感受到生活的乐趣。
今天例外,今天魏燃瞅着锅里沸腾的开水,就觉得那些个上下翻腾的小水泡特别可爱,圆头圆脑的,看着就喜庆,一高兴,连带着看隔壁那两只活蹦乱跳的鸡仔都特别有食欲。
嗯,给傅老师做一碗鸡汤面补补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魏溪微笑:哥,你说什么鸡?
第42章
填饱了肚子, 血液从头脑涌向胃部,人就开始犯困。但一想到就寝难题,困意说散就散,可就算不困,也不能这么大眼瞪小眼干耗着,睁眼到天亮。
那多奇怪啊。
“唔”傅老师沉吟一声, 抚摸着上嘴唇,目光在床和魏燃之间来回转换, 尝试着开口,“有没有”
“没有。”
话就起了个头,被干净利落地掐断。
傅奕珩奇了:“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魏燃半坐在书桌上, 一只脚撑着地, 一只脚懒懒地晃荡着, 手里拎着被魏溪疯狂吐槽的小猪佩奇玩偶抱枕, 一会儿扯扯鼻子, 一会儿拽拽耳朵,泄愤似地揉来捏去。他撩起眼皮看了傅奕珩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算不上多热情:“没有多余的褥子,打不了地铺,都得睡床,喏,床上那两条被子,你选一个。蒲公英之恋还是梦幻星空?”
傅奕珩:“”
蒲公英什么玩意儿?
魏燃默了默, 觉得傅老师虽然是个弯的,但在直男思维方面可能跟自己不分伯仲,于是换了个男人间通俗易懂的说法,朝那两床被子努努嘴:“白色的,还是蓝色的。”
“哦,随便。白色的吧。”傅奕珩下意识给出个人取向。
“行。”
“”
说完,傅奕珩反应过来着了道。魏燃太狡猾了,完全不给对方提意见的权利,只在规定范围内给出选择,而且是单项选择,一或者二,没别的,乍看之下还挺民主。一般来说,掉进这种话术圈套的人只会顺势从给出的选项里做取舍,不会再去考虑别的可能。因为人都是懒惰的,开辟新思路总是件很麻烦的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松口答应同睡一张床。
傅奕珩磨磨蹭蹭的,有点踌躇,打从弄清楚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他就对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此类事件比较敏感,除非必要,也尽量避免进出公共澡堂这些大量男人扎堆晒鸟的场所,虽然说该有的物件儿大家都有,谁也不比谁的差,但该避嫌还是得避嫌,不然一同志混在其中,甭管脑子里纯不纯洁,都显得像色.情狂,膈应。再来,傅老师天生也不喜欢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和暴露行为,用以前金宸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往性.冷淡那方面靠拢了。
傅奕珩不觉得自己冷淡,他只是有点精神洁癖,平常会刻意摒除脐下三寸的想法,这跟长年的自律也有关系。
魏燃倒是浑不在意,他耸耸肩膀,跳下来,啪地一声摁灭了灯,摸索着爬上床,合衣躺在了靠墙的里侧,然后拍拍质地坚硬的床板,调侃:“来睡吧傅老师,时间不早了,再不睡该长皱纹了。”
傅奕珩感觉受到了有关年龄的人身攻击,颇有些自暴自弃,伤感道:“年纪到了,该长的已经长了,也不差那一两条。”
魏燃笑起来:“傅老师年轻着呢。”
“别拍马屁,我真会飘。”
“飘吧,趁年轻,还飘得动。”
“?”
三言两语,化解了尴尬。
人家一副坦坦荡荡的做派,傅奕珩也不好再忸怩推脱,否则显得心里有鬼,就大方地弯腰脱了鞋,摸着黑,轻手轻脚地躺到给他空出的半边床上,盖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尖,整整齐齐,严严实实,配上一张上坟脸,仿佛躺进了量身定制的单人棺材。
枕边人不再说话,呼吸放得极轻,微不可闻。
萍阳的夜似乎比城市里安静,也比城市里黑沉。
灯一关,墨色随即肆意铺展开,月光穿不透厚实的布质窗帘,人的夜视能力几乎降到无用的程度。
横竖什么也看不见,傅奕珩索性闭上眼。他知道魏燃正侧身面朝着他,因为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湿润清浅的气息扑打在脸颊上,毛孔起了应激反应,收敛又张开,忙得不亦可乎。那气息时快时慢,时轻时重,从极不规律的频率来看,对方的心理活动应该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就像平静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蓝白辉映,海风徐徐,看着都很岁月静好,但谁也说不清冰山在海底掩藏着的身躯到底有多庞大,正承受着湍流暗潮多大的冲击。
黑暗使傅奕珩没来由地有点紧张,他动了动手指,被子发出一阵窸窣的轻响,被浓密的寂静衬得分外嘈杂,随后这点响动就被暗夜吞没,室内又重新归于无声的沉默。
沉默把时间拉得缓慢,十分钟过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傅奕珩瞪着双眼看房梁,睡意全无,耐不住还是开了口:“魏燃,我有个问题。”
“嗯。”魏燃侧着身,抱着双臂,悄无声息地睁眼,注视着傅老师在模糊的轮廓,牵了牵极薄的唇角,“我觉得你可能不止一个问题。”
舌尖抵住上颚,傅奕珩顿了顿,随即在脑海里搜刮了一下。这搜索引擎一打开,输入魏燃的名字,还没按下搜索键,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就纷涌而来,一时间竟择不出来该率先问哪个。
他还在挑拣,那边已经在催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答不答得上来,愿不愿意答,就不一定了。
百年难得一遇的坦诚相待,傅老师喜从中来,深感总算离问题学生的内心世界更进了一步,斟酌了片刻,问:“魏溪就在萍阳上学吗?”
“你是想问她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待在大城市里,而被安排在这个穷得响叮当的犄角旮旯里吧?”魏燃换了种说法,把他的问题翻译了一下。
傅奕珩不得不承认:“唔,差不多意思。”
身边的人静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考虑如何说起。
“其实一开始是在一处的,我,魏溪,还有我妈。”魏燃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语气不咸不淡,“一直到上完小学吧,丫头懂事了,有一天放学回来,突然就明白了街坊邻居嘴里骂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都是什么意思,吵了一架吧,就不愿意再继续待在我妈身边了,嫌她脏,丢人了。刚好老太婆姥姥来城里接她,屁话说了一箩筐,总结起来就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不乐意眼睁睁看外孙女被破鞋娘给教坏了,将来也入了下流行当。于是花了一个暑假,赖着不走,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软硬兼施,后来没辙,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搬回了萍阳。”
“你妈就同意了?”
“不同意还能怎么呢?”魏燃反问,“一个是亲妈,一个是亲女儿,没一个待见她,都以她为耻,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窝囊透顶了,能左右谁的决定?”
“那你呢?”
“我什么?”
“你怎么不跟妹妹一起离开?”
傅奕珩转身面对他,试图在黑暗里捕捉那双冷褐色的眼睛,想看看里面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但夜太黑了,那人也藏得太深了,什么也看不清。
过了有一会儿,魏燃感觉到探究的视线,伸出双手,握住傅老师的肩膀,把人又扳了回去。
“我不能走。”他撤回手,语气听上去有些冷淡,“我走了,谁陪她?总要有个人陪在她身边。就算是杀人犯,被枪毙了也有家人等着收尸,你说是不是?她再不堪,也不至于落得孤家寡人的地步,那样就太惨了。”
空气变得沉重,吸进肺里化为实质,粗糙的砂砾般磨着柔软的肺泡和气管。
傅奕珩一时间无法接话,舌头在口腔内游走一圈也没想出什么有效的安慰语式,僵了片刻,只能喃喃道:“是的,不至于。听得出来,你很爱她。”
“爱?”魏燃冷笑了一声,这个被严重质疑的字眼说出来就像是戳中了他的痛脚,令他凉薄的声线染上更重的寒意,“如果用爱就能粉饰太平既往不咎的话,我也希望我是爱她的。”
傅奕珩没吱声了,这不是他能插嘴的话题。
魏燃也没指望他出声儿,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
“有时候我挺羡慕魏溪,她爱憎分明,喜欢呢,就亲一口,厌恶呢,就躲得远远的。我没有这种能力,没本事把那些个情绪分门别类整理妥当,大概是打从娘胎里就发育不健全吧,也可能是我的性格遗传了妈,她侥幸逃脱了这部分基因。嗯反正那丫头是个比较高级的物种。”
听了这个描述,傅奕珩失笑:“不是的,是你把她保护得很好,只有率真单纯的人才能做到爱憎分明。”
“她不是单纯,她是真蠢。”魏燃纠正,话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从小一落单就被欺负,别的不擅长最会掉金豆子,到很大了还相信圣诞老人会爬烟囱进来送礼物,因为每次圣诞节别的孩子有礼物而她没有,我都骗她说是因为我们家没烟囱,并不是圣诞老人故意把她漏掉的,所以她年年一到平安夜,不管多冷都一定要敞着门,希望圣诞老人某一年可以不走烟囱。头脑很笨,学习也不好,人生理想就是当个兽医,因为喜欢小动物,结果高中选了文科。唉,说真的,要不是长得像,我都怀疑她不是我亲妹”
话题扯到魏溪,魏燃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活泛了起来,傅奕珩听他絮絮叨叨地讲魏溪小时候的那些糗事,气氛突然变得温馨,但这温馨里埋着刀,心尖被削去一块,往外汩汩地冒出酸水。
多亏了有魏溪,傅奕珩心想。
有时候,支撑某人走下去的信仰不一定是爱或宗教,可能仅仅因为被需要。因为妹妹的存在,因为妹妹需要他,少年才能十几年如一日地在遍布荆棘的路上踽踽前行,也才能在俗世洪流中始终保留那一份柔软与善良,不在歧途逗留,不被负面情感蒙蔽双眼。
从这点来看,兄妹俩到底是谁扶持着谁,又是谁守护了谁,就不是那么武断能判定的了。
夜谈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说不准是谁先睡着的,某一瞬间,双方就都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傅老师第二天头昏脑涨地醒来,身边空空如也,摸摸被子,早就凉透了。他盯着粉红色的佩奇抱枕发了会儿呆,目光逐渐聚焦,扫到床头书柜上的一本书,薄薄的,书脊上标着英文文名,乍一看不知道是什么鬼画符,字体有股哥特风。
正眯着眼研究着,魏燃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进来了。
“早。”傅奕珩揉揉凌乱的头发,掀开被子打了个呵欠。
“怎么不多睡会儿?时间还早。”魏燃走到床边,把袋子放在他膝盖上,“出去给你买的洗漱用品。家里没有浴室,想洗澡的话有块圈起来的空地,有棚没花洒,得自己拿水瓢舀水浇。你要是想洗,也不嫌麻烦,我现在就给你烧热水。”
傅奕珩昨天刚到萍阳时出了点汗,这会儿浑身黏腻,衬衫穿了一天,贴在皮肤上极不舒服,他抿了抿唇,思来想去觉得条件再艰辛,也不能亏待了自己,忙不迭点头:“当然要洗,麻烦你了。”
“不麻烦。”魏燃换了身衣服,白T恤牛仔裤,清清爽爽的,冲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等着,我去烧水。”
既然醒了,傅奕珩当然不能真就坐在床上干等着。
魏燃一走,他就下地穿鞋,脚一挨着地面,浑身上下所有支棱着的骨头立刻开始叫嚣着酸痛,他咬咬牙嘶了一声,回头看了眼那张硬得像钢板的床,特别好奇自己是如何做到一觉黑甜到天亮,连梦都没做一个的。
来的时候是被连蒙带骗坑来的,这会儿该洗漱了,什么都没准备。他伸手拿过方才魏燃递给他的袋子,打开往里瞄了一眼,发现魏燃倒是挺心细,牙刷牙膏毛巾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个光滑的硬质盒子,光看背面猜不出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傅奕珩好奇地把盒子单独拎出来,转到正面,一眼就瞅见盒子上印着的暴露男模,正搔首弄姿地冲他秀着油光水滑的胸肌腹肌以及大腿肌。
跟男模对视了有两秒,大脑陷入短暂的空白,等反应过来,傅老师那张瘫着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服务这么齐全呢?连内裤都考虑到了。
还是低腰三角带网眼的
作者有话要说: 萍阳这段情节还蛮重要的,因为得彻底离了学校那个大环境,走出身份的框架,傅老师才能勉强正视自己的内心。
第43章
审美不敢苟同, 倒是挺透气。
傅奕珩机械地抽了抽嘴角,把牙具毛巾拿出来,将盒子原封不动地塞回去,然后给黑色塑料袋打了多重死结,藏进被子里。出门前还是不放心,又转身把被子的边边角角都掖严实, 那嫌弃的表情,活像猫子如厕完不得不顶着臭味扒土埋屎。掖好了, 又想起来这床是魏溪的,人家一黄花大闺女,被子里窝藏两条那个样式的男士内裤, 实在不像话, 于是叹口气, 再给扒拉出来, 左顾右盼, 最后捅进了魏燃放在沙发上的背包。
怎么说也算是物归原主。
客厅里的盘香不分昼夜地燃烧着,观世音雌雄莫辨的面庞隐在薄薄的烟雾后,下垂的眉眼凝望着虚空,无悲无喜,乍一看,倒说不上来是慈忍,还是无情。
香案前的稻草蒲团上,盘着花白发髻、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太太正勉力挺直佝偻的腰板端正跪坐,嘴里念念有词, 手上掐转着集市上十块钱能卖一打的劣质串珠,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手抄版经书,书页泛黄边缘毛糙,显然几经翻阅,一度爱不释手。
这是傅奕珩对魏姥姥的第一印象,一位状若虔诚的礼佛者。
魏姥姥听到背后的动静,扭头看过来,爬满皱纹遍布沟壑的脸上两颗浑浊的眼珠凹陷进去,嘴角和松垮的面皮齐齐下垂,目光算不上友善,带着股精明冰冷的审视。人老了,皮相不存,但骨相不会变,这位老太颧骨高下颌尖,鼻挺目深,依稀可见年轻时精悍干练的风貌。
此番面相,又跟传统意义上吃斋念佛的佛教徒相去甚远。
来者是客,但老太完全没有要招呼的意思。
“早啊”傅奕珩正打算主动问安,魏姥姥偏又把头转了回去。
真是个古怪的老人。
凑巧魏溪从门外进来,见着这尴尬的场景,连忙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的傅老师拉了出去。
“姥姥念佛的时候是不理人的,老师不用管她。”魏溪无奈地摊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您是要找我哥吗?他在烧水。”
傅奕珩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魏溪冲他腼腆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就满院子东翻西找起来,那着急忙慌的架势,挖坟寻宝一样,恨不得刨地三尺。
傅奕珩站着看了会儿,顺口就问了一句:“你在找东西?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魏溪掀开倒扣着的竹篓子,探头瞅了瞅,满脸失望,“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安安不见了,哦,安安是我养的鸡崽。养了三个月了,突然就没了,我哥说它可能不甘寂寞越狱了,我找找。”
傅奕珩:“”
鸡?等等,昨天晚上他们是不是吃鸡汤面来着?
该不会
一阵心虚突然上涌,傅老师含糊地说了声“那你慢慢找要是找不着可能是翅膀硬了飞走了”,说完就揉揉眉心,快步逃离这人宠分离的糟心现场。
“魏燃,昨晚那鸡,不是鸡,好像是叫安安”
“嘘,什么鸡?哪儿来的鸡?我明明下的是清汤寡水的芽菜面。”
魏燃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嘴角叼着根烟,在徐徐上升的烟雾里冲他高高挑起眉,连眨两下眼睛,痞坏痞坏的。
“什么芽菜面,明明就是”
“明明是哪位?”
对视三秒,傅奕珩嗤地一声笑了,隔空拿手指点了点他:“真损,亏你干得出来。”
“承让。来的正好,水烧好了。”
魏燃站起身,拿过窗台上隔着的杯子,抽出香烟在杯沿上轻扣两下,等烟灰扑簌簌落进杯子里,再把半截烟重新衔上,然后拍拍手,把角落里倒扣着的木桶搬过来,揭开沉重的实木锅盖,将锅里的开水一瓢一瓢的舀进桶里。
哗哗的水声中,白色的蒸气如火光冲天,迅速弥漫开,整个屋子被蒸得暖烘烘的,如同四季如春的缥缈仙境。
水汽太重,压低了睫毛,傅奕珩眯起眼,目光聚焦,注意到魏燃不断做着屈伸运动的手臂。
魏燃总体偏瘦,不是那种瘦弱的瘦,而是劲瘦的瘦,风霜和苦难削去了他身上所有柔软无用的脂肪,只留下不可或缺的骨骼和附着其上的肌肉。骨头是硬的,肌肉看似秀气,其实也是硬的,这从它们绷起时的状态就能看出来,弧度紧致,线条流畅。肌肉表面盘结着遒劲的青筋,在皮肤下宛如绵延的山脉。这些都很符合美学,颇具魅力,但跟性感挂不上钩,非要说的话,就像古希腊时期拥有黄金比例的人体雕塑,是艺术品。
而任何意图染指艺术的念想都是罪愆,不可饶恕。
傅奕珩别开眼,被蒸腾的热气熏得呼吸不畅,躲了出去。
所谓的“浴室”小的可怜,不足五个平方,是用木板搭建的棚子,有点漏风。里面有条简易的水管,只能放出冷水,热水得装在木桶里抬进来,结果光是那个硕大的木桶,就占了一半的面积。
“条件太差,委屈傅老师了。”魏燃挠挠头,罕见的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
傅奕珩表示谅解,他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第一次体验这个还挺新鲜,没半句抱怨就爽快地钻进去了。
等关上门,拴上搭扣,一口气脱光了,才发现里面没挂钩,衣服没地方放,支着手呆站了一会儿,他试着轻轻扣了扣木门。
魏燃守在外面还没离开,应了:“怎么?”
“衣服往哪里放?”
过了两秒,魏燃也扣了扣门:“开门。”
傅奕珩就把门打开一条缝儿。
刚想把头探出去,一条胳膊伸了进来。
“直接给我吧。”
傅奕珩于是把衬衫裤子一一递了过去。
对方缩回手,确认道:“没了?”
“没了。”
傅老师攥着脱下来的内裤侧耳倾听。
外面那人默默地站了会儿,走远了。
五月初,这两天天气明显潮湿闷热起来,光着身子暴露在空气中,晾了半晌也只有些微凉意。简单洗漱完,傅奕珩捏着葫芦去了瓤制成的水瓢,把自己从头到脚拿温水浇了好几轮,一直浇到温水转凉,头脑彻底淋清醒了,停止胡思乱想,才罢了手。
双手把湿发拢到脑后,拿过干净的毛巾,刚囫囵把身体擦干,扣门声就掐着点儿地响起来。
傅奕珩头顶着毛巾拉开缝儿,那条熟悉的手臂再次抻进来,小臂上挂着衣服。
不是方才递出去的那一套。
魏燃的声音传来:“将就着穿。你换下来的我给洗了。”
傅奕珩默然,倒也不介意,毕竟魏燃也穿过他的衣服,一来二去的,算是扯平了。
伸手刚打算接过衣服,魏燃像是临时想起什么,又说话了。
“对了。我给你买的内裤你不喜欢?”
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奕珩的手硬生生顿住了,前额发梢淌落的水蜿蜒而下,流入唇缝,他抿了抿唇,无声地做了个崩溃的鬼脸,随意扯了个借口:“不是,有点轻微洁癖,新买的衣服没过水,不怎么敢上身。”
“这样啊。”那条胳膊重新缩回去,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很快就又伸进来。
这回那套干净衣服上就多了一条明晃晃的纯黑小件儿。
三角,低腰,加上无数透气的网眼。
闷骚到极致。
傅老师的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太阳穴直跳。
“在我背包里找到的,刚才洗衣服顺便给你过了趟水,拿魏溪的吹风机吹干了,还在太阳底下晒了会儿。”魏燃说这些,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帮人洗内裤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临了还欢快地加重语气,“现在可以放心穿了。”
傅奕珩半晌没吭声。
“怎么了?还是有轻微洁癖的你,想继续穿昨天的脏内裤?”
傅奕珩:“”
话赶话地说到这个份儿上,路都被封死,僵持也没用,傅老师被迫选择忍辱负重,接过来穿了。
试穿之后发现,这该死的内裤大小居然正合适,疑惑中不免更加郁闷,以至于从木棚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笼罩在低气压中抬不起头。
魏燃蔫儿坏,单手插在裤兜里,双腿交叠,肩膀抵着门,摆好姿势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
门一开,水蒸气率先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魏燃的目光挟着三分揶揄七分奸计得逞的得意,由下往上扫过去,在白皙的脚踝处顿了一下,行至中途变了意味,等对上傅老师躲闪不及的眼睛,彻底怔住了。
褐色的瞳眸里滑过惊艳,瞳孔缓慢扩张,如春风吹拂湖面,荡开圈圈涟漪。
惊艳过后,眸色越来越深。
那不过是一套从衣柜里信手拿的衣服。
白色短裤,浅绿色的翻领T恤,都是魏燃夏天常穿的那几件,松松垮垮的没个正经版型,面料也只能用廉价来描述。但这套再熟悉不过的衣服穿在傅奕珩的身上,顿时就变了味道,颜色还是那颜色,这会儿被阳光一折射,倒映在视网膜上,却显得那么陌生。
白是奶白色,温温柔柔,白兔奶糖般泛出丝丝甜味儿。
浅绿则令人联想到夏日薄荷,泉边翠竹,以及,青葱岁月。
视线反复流连在那双笔直光滑的小腿,微红的脸颊,黑夜一般的眼睛,和湿润的发。如果世上真的存在时间旅行这一说,魏燃确信,隔着十年的光阴天堑,此时此刻,他恍惚间瞥见了十八岁的傅奕珩。
明眸皓齿,隽秀挺拔,洁净如锆石,清朗如溪风。
“真遗憾。”魏燃失了神,喃喃道,“我来得太迟,没赶上那时候的你。”
第44章
“嘀咕什么呢?”傅奕珩摸摸脖子, 尤为不自在,勉强兜着张淡定脸,还得不情不愿地说声谢,“谢了,衣服挺合身。”
就是有点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的嫌疑。
魏燃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打趣调侃的骚话,这会儿张张嘴, 愣是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来。心里头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受,一会儿想的是傅老师这么帅呢, 一会儿想的又是傅老师更帅的时候你还在拖着鼻涕整魏溪呢,一会儿又变成傅老师长成这个样子以前肯定没少祸害过人,横竖怎么都不得劲儿, 脸色很复杂。
“便宜货, 你不嫌弃就好。”他揉了揉脸, 把几乎在对方身上扎根发芽的视线强行撕下来, 撩开腿转身, “走吧,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不说,傅奕珩也饿了。
饥饿感总是在洗完热水澡之后愈发明显,因为机体被热水泡得发软,放松了警惕,很容易被各种潜在威胁趁虚而入。
这会儿快十点,前后不着饭的尴尬钟点,好在魏燃有先见之明,给傅奕珩买洗漱用品的时候顺手捎带了豆浆包子, 这会儿搁蒸锅上热一热,解了燃眉之急。
吃完搬个老藤椅,瘫在院子里晒太阳。
魏溪还在锲而不舍地找她的安安鸡,回头见着傅老师跟她哥一躺一坐,一个捧着本书,一个埋头捣鼓手机,谁也不说话,但气氛很融洽,玩手机那位还时不时拿眼睛往旁边瞟两下,像是在偷看书上究竟都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令人沉醉。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样子。
魏溪歪着头乐了:“我看你们俩不像师生,倒像是差不多大的朋友。”
魏燃抬起头,被粲亮的阳光晃了眼睛,伸手架在眉上搭了个凉棚,捅捅傅奕珩的胳膊:“丫头夸你年轻呢傅老师。”
“不,她是损你长得太着急。”傅奕珩眼皮都没抬一下,回击得简短有力。
啧,因为那条内裤,看来是不能好好说话了。
魏燃磨了磨牙,起身回了屋。
傅奕珩对他的一切小动作都装作没反应,摒除杂念,专心看书。
他刚刚找魏溪借了那本哥特风文名的书,随手翻了两页,那矫情的字眼和作者不知道换了什么病症弯来绕去就是不肯好好说话的文风,顿时令傅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分外激动。
傅奕珩作为高三班主任,此前无数次在正经课堂上没收过无数这种故作正经的青春伤痛文学,本着深入学生群体的想法,他几度想翻阅拜读一下,自找荼毒,寻求共鸣,但每次都因这样那样的琐事无疾而终。恰逢此次萍阳两日游,时间不得不空出来,他打算抓紧时间研究研究。
刚继续往下看了没两行,魏燃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两根竹子做的钓鱼杆儿,并一只铁皮桶,他拿鱼竿在傅奕珩耳边敲了敲桶,咣咣作响。
傅老师被震得手一抖,书差点砸着脸。
“来都来了,我带你去萍阳水库看看。”魏燃扬了扬下巴,“顺便钓两条鲢鳙,晚上做鱼汤。”
“水库?钓鱼?唔”
傅奕珩对钓鱼这项老年运动并不陌生,不但不陌生,还深受其害。他小时候经常跟着傅老教授出门野钓,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天天搁湖中心静坐。无论春暖花开,还是独钓寒江雪,一坐就是大半天,被迫看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无聊透顶,闲得长草,以至于钓鱼这两个字直接入选了童年三大噩梦。
“我想还是”傅老师把书倒扣在膝盖上,努力把“为难”二字在脸上表露得淋漓尽致。
“还是去散散心吧。”魏燃全当看不见,在专.制.独.裁这条道路上走得格外坚定,直接拉人起来,拍胸脯保证,“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失望了,回来你拿我头炖汤喝。”
“”
去就去,为什么一言不合讲恐怖故事?
傅奕珩只来得及揣上书,就被架走了。
这次的出行工具是魏溪的自行车,暖黄色的,上面印满了白色小甘菊,乍一看有股文艺腔。但这股子文艺仅限于车主是女孩子的情况下,俩男人骑这车就不合适,主要是人大车小,有种俩猛虎压倒柔弱蔷薇的违和感。
傅老师坐在后座上,两条长腿得费劲地蜷起来才不至于拖到地上,一只手抓着钓竿,另一只手还得提着桶,一路上坡下坡丁零当啷地颠过去,老骨头差点给折腾散架了。
“回头我骑,你坐后边儿。太遭罪了。”
到了目的地,傅奕珩立刻表示要更换角色。
“行,你要不嫌累的话,你骑,我歇着。”
魏燃把自行车锁上,从他手里接过钓竿搭在肩上,再要去接桶的时候傅奕珩没松手。
“这个我来拎。”傅奕珩说。
“都行。”魏燃眯着眼睛笑,“你说了算。”
他的眼睛属于狭长那一款型的,眼尾拉得特别长,不笑的时候挟霜裹雪凌厉如刀剑,笑起来就像弯钩,有点野性。
两人一前一后往堤坝走。
空气里带着水域特有的腥气和潮意。目之所及,漫山遍野,全是青青芦苇,风一吹,伏倒一片。走近芦苇荡,苇叶还没扫过脸庞,只是将将离得近了些,皮肤上就激起丝丝痒意。
魏燃伸手,掐了一根苇叶,贱不兮兮地拿在手里甩着玩儿,有意无意地就掠一下傅奕珩的脸,挠挠傅奕珩的脖子耳朵和手臂。
傅奕珩烦不胜烦,等下次苇叶再撩到跟前的时候一把揪住,没好气地道:“有完没完了?”
“完了。”魏燃大方地松手,扭头又掐一根,“那个就送你了,我这儿还有。”
傅奕珩瞪他。
魏燃把苇叶的根茎叼在嘴里嚼了嚼,见好就收:“行了,我不手欠了。前面就到了,你跟好。”
拨开重重芦苇丛,魏燃说的没错,也不用砍头炖汤了,这景色的确不教人失望,甚至让人感到惊喜。
群山环绕间,阳光下的水库碧莹莹的,猫眼石一般,跟那种波澜壮阔横无际涯的宽广相比,它恬静悠然,安于一隅,像一匹光滑的绸缎,微波荡漾,缎子上就镶上了钻石,玲珑剔透折射着光,刺得眼睛直发痛。
傅奕珩闭了闭眼,再睁开,顿觉耳清目明,视野开阔起来,他扩张肺部做了个深呼吸。微带苦涩的青草味在体内循环一周,逗留在口腔黏膜上,直冲天灵盖,洗涤肺腑,荡尽浊气。
“好地方。”傅老师竖了个大拇指。
魏燃笑了笑没说话,沿着岸线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停了下来。那榕树委实蔚为壮观,冠幅广阔,枝繁叶茂,锈褐色的气根直直没入水中,树向阳向水,近一半的树枝都倾斜在水库上方,在碧绿的水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这就是你选的地方?”傅奕珩四周看了看,觉得特别不靠谱,“水降一尺,鱼退一寸。这里水太浅了,离岸又远,钓不到鱼的。”
“不在这钓,在上边儿钓。”魏燃指了指天上,“我去,你就在这儿随便找个阴凉的地方看书解闷儿。”
傅奕珩奇了:“上边儿是哪边?”
魏燃说的上边是树上。
他脱了鞋,拿了杆儿,叼着芦苇叶子,三五下就爬上了榕树,跟只灵活的野猴子似的,一直蹿到往水面延伸得最远的那个树杈,蹲坐下来,上饵抛竿,一气呵成。完了,还回头吹了个尖锐的口哨。
有点显摆的意思。
看把你能耐的。
傅奕珩摇头失笑,在树下站着看了会儿,产生了审美疲劳,转头找了个阳光充足的草地,继续钻研他的青春伤痛文学。烘热的空气铺在身上,犹如一层温暖的羽绒被,厚实的草地也比硬板床舒服多了,傅老师打了个呵欠,有点看不进密密麻麻的字儿。
清风徐来,光影浮动。
过了有大半个钟头,树上钓鱼的那位百无聊赖地擎着杆儿,好不容易撞上一只瞎了眼的鲢鳙,个头还挺大,钓起来,忙屁颠儿屁颠儿地奔下树来邀功。结果刚停脚,发现守着水桶看书的那位早已经把书倒扣在脸上,躺草地上呼呼睡着了。
怕把人吵醒,魏燃屏住呼吸,一步一挪地蹭了过去,把鱼从钩上取下来,悄么声儿地放进半桶水中。那鱼像是不满水域面积的骤减,浑身不舒坦,一入水就甩了个尾巴,打在铁桶上哐啷一声,水溅出来,打湿了魏燃的裤脚。
就这动静,傅老师也没醒,可见睡得有多沉。
他就这么直直地躺在阳光下,双腿交叠,一只手略微上举放在脑侧,另一只手安然地放在肚子上,宽松的衣物下掩映着颀长的腰线,腰间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给这个无比斯文的睡姿添了点引人犯罪的意味。
喉结轻轻地提起,又急速落下。
魏燃嚼着芦苇茎,盯着看了一会儿,也在旁边不远处躺下,侧过身子撑着头,像昨晚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守着傅奕珩,看他睡觉。
这是一种甜蜜的煎熬。
希望他醒来,又希望他永远沉睡。
许是阳光太灿烂,又或者水库太静谧,魏燃有点熬不住,耳膜被紊乱的心跳鼓动着,额角沁出薄汗,莫须有的勇气渐渐溢满躁动的胸膛,越发大胆的目光游走在那两瓣微微开启的唇上。
翠绿的草地将原本血色并不明显的嘴唇反衬出额外的粉色调,淡淡的,淡到令人觉得冷漠,想重重地碾压上去,蹂.躏出更深的红。
鬼使神差地,魏燃凑得近了些,再近了些,俯身,近距离注意到下颌到脖颈绷出的优美弧线,唇缝间溢出的温热气息,以及那具躯体散发出的专属味道,这所有的细节汇成一把铁榔头,一举敲破了傅老师苦心经营的禁欲形象。
裂缝出现,致命的吸引力毒素般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一步一步地迷乱人的神经,掌控人的命脉,离得越近,越深受蛊惑,心脏麻痹,停止搏动。
远处,蓝天碧水交相辉映,湖面飘着零星几只光秃秃的渔船,堤坝上几个玩耍的孩子缩成小黑点,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飞奔回来。虫鸣,鸟叫,桶里那条鱼不安分地扑腾着。
魏燃碾了碾手指,取下叼着的苇叶,轻而缓地扫过傅老师的唇,后者的上半张脸被书本挡着,无知无觉。
风过,青草倾伏,额发纷飞。
微凉的苇叶盖上柔软的唇,苇叶的背面,另一双颤抖的薄唇万般小心地覆上,贴紧,填满缝隙。
第45章
傅奕珩放缓呼吸, 睫毛如同受惊的蝴蝶般振了振,随即感受到书本的压力。他梦到古老的希腊逻辑游戏:未知的猛兽正在靠近,距离一公里、半公里、四分之一公里、八分之一公里、百分之一公里。倘若足够幸运,数列是无穷尽的,那么猛兽永远不会抵达。
但现在,它破天荒地突破规则, 抵达跟前,在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惊怔中嗅闻猎物, 好奇之余,还拿遍布味觉接收器的鼻尖试探性地触了触。
潮湿的空气陡然变得危险,傅奕珩感到有什么无形的钢圈箍住了脆弱的咽喉, 唇舌被封锁, 他无法动弹, 只能在看不见的地方揪住柔韧的青草草根。
好在这种要命的试探一触即分。
脱轨的猛兽像是被不知名的缘由绊住, 撤走尖利的爪牙, 重新回到依照规则画出的圆圈内。
傅奕珩试着催眠自己,并成功地再次入睡,某种意义上来说,跟装死没太大区别。
后来,他是被一种奇异清脆的哨音唤醒的。
魏燃坐在榕树上,荡着两条长腿,手里的苇叶被三折两卷卷成了细长的一条,抿在唇间。轻轻一吹,急速流动的空气通过苇叶根茎的薄膜, 这小玩意就发出像笛子又雷同口哨的动静。
“可算醒了。”魏燃扬了扬手,高声打趣,“我以为你要睡到太阳下山呢。”
傅奕珩阖上书,神情有些懒散:“有鱼上钩了没?”
“不多不少,两条。”魏燃从树上溜下来,“都在你脚边的桶里呢。”
傅奕珩探头去看,一大一小两条蠢鱼头对头挤在一处,相处得还算和谐。他拎起桶,朝来路歪了歪头:“回去?”
“嗯,回去。”魏燃收了鱼竿,追上来在前面带路,七拐八绕地故意绕远路。傅老师记性好,什么路走一遍就都记住了,但他也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缀着。
再穿过茂密的芦苇丛,就是他们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魏燃回头扯出一个笑,没头没尾地说:“傅老师你得记住今天。”
傅奕珩抬起眼睑看他,又落下半截,像是在用眼皮点头:“嗯,我会记得你猴子上树的飒爽英姿的。”
“哈哈,也行。”魏燃转身没入芦苇丛,后面半截话被苇叶摩擦的窸窣声响盖过,只留个尾音,“记得就行。”
回程轮到傅老师骑车载魏燃,本来以为能好受些,结果颠簸程度跟来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山路不好走,也就是试了一回,傅奕珩才知道魏燃之前已经算是竭力避开了绝大多数的坑坑洼洼,吃力程度不比蜷在后座的他好上多少。
等终于骑进院子,傅奕珩早已出了一身的汗,垂落在前额的发梢和鬓角全被浸湿,紧贴着泛红的皮肤,风一吹,热气腾腾的他打了个哆嗦。
魏燃从后座跳下来,看了眼装鱼的桶,竖起大拇指:“车技还行,只颠没了半桶水,鱼还活奔乱跳的。”
傅奕珩双脚撑在地面,趴在车把上摆摆手:“”
让我喘会儿气先。
气儿还没喘匀,魏燃笑眯眯地还想说点损话,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道沧桑但中气十足的老嗓突然拔高了:“那个小流氓到底来找你干什么?今天你不给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我豁出条老命也要打断你的腿,让你再也出不了这道门!不信你试试”
女孩低低的辩解压在喉咙里,听不清。
紧接着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凭空乍起。
傅奕珩愣住了,跟魏燃面面相觑,后者上一秒还在嬉皮笑脸,下一秒就晴转多云,冰封十里,寒意瘆人。
傅奕珩脑子里咯噔一声,心想坏了。
“诶,你先别冲动,把事问清楚”
魏燃哪里肯听人劝的,放下桶,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屋,还没跨过门槛就骂起来:“老不死的你敢动手?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刚起了个头,一道纤瘦的身影从屋里飞奔出来,黑漆漆的脑袋咚地一声砸进魏燃怀里,撞得魏燃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眉毛直皱:“魏溪?”
魏溪没吭声,头也不抬,拔腿就想跑,被魏燃反手拉回来:“你去哪儿?”
“我走。离开这个家。”魏溪抬起嫩白的脸,眼眶和鼻头都红得不行,眼泪汹涌翻滚但就是死犟着不肯落下来,右脸上的手掌印触目惊心。
“走?当初是你自己丢下我跟妈,非要跟回来的,还想往哪里走。”魏燃不放,握着她的手腕把人往里拖,“都跟我解释解释现在什么情况,是黑是白谁对谁错都分辨清楚,一个都别想跑。”
他这话是对着魏溪说的,冷冰冰的目光却直直地射向屋内,能把杵在屋中央拍胸脯跺脚的老太婆戳成筛子。
那架势有点像护短的老父亲,上门要给自家孩子讨个说法。
“你那是什么眼神?”魏老太枯树皮一样的面皮涨红了,叉起腰来,“我管教我外孙女,跟你有什么干系?你也是个小流氓,跟你爸一样都不是个东西!滚,滚出去!这儿不是流氓窝,别脏了我地方!”
魏燃冷哼一声,非但不滚,押着个子比他矮了一头有余的魏溪进了屋,拿脚尖勾了张条凳,大马金刀地坐下,点了根烟。
“说说,为了什么?”冷峻的目光在老的小的两张脸上徘几圈,他尽量压下火气,用平和的语气说话,“家里来了客人,都别给我丢人。”
魏溪瞥了一眼门口站着的傅老师,缩起脖子,可能是真切地感觉到了丢人,委屈地瘪嘴,一下子没绷住,眼泪就扑簌簌地滚下来。
她一哭,魏老太更是不得了,火大得能上房揭瓦,唾沫星子能喷死人:“你还有脸哭?你有什么脸面哭?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好事儿也值得你哭?行,正好今天你哥也在,你跟我们说说,那个小流氓三天两头地来找你,到底存的什么龌龊心思?”
“跟你说了,人家不是小流氓,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同学?”魏溪急赤白脸地争辩,“今天我生日,人就是来送个礼物,送完就走,能有什么龌龊心思?你怎么就不能想点好?”
“别把我当傻子忽悠。你就说你是不是跟那小流氓好上了?”
这话直白。
魏燃顿时就竖起了眼睛。
魏溪那张白玉似的脸盘腾地一下红了,飞快地觑了一眼魏燃,又羞又臊:“你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儿!”
“你真敢说没有?”魏老太从鼻子里跟头水牛似的哼了一声,冲进魏溪的房间,乒乒乓乓一阵响儿后,捧出个纸盒子,摔在地上。纸盒子散了架,里面五颜六色的信封随即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你跟我说说,这些都是什么?”
魏溪震惊了,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由红转白,鼻尖冒出细汗,秀气的拳头攥得死紧,控诉道:“你,你偷看我的信!你凭什么看我的信?你有什么权利窥探我的隐私?”
“我没文化,我不懂什么隐私。我只知道得亏我看了,不然你跟人跑了我都还被蒙在鼓里!”魏姥姥在气头上,本身性子使然,说话越发尖酸刻薄,“我日防夜防,就怕你跟你那个娘一样不学好,年纪轻轻被小流氓给玷污了清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老婆子我该死,教出一个下九流的娼.妓,我不能再教出一个同样的货色,你明不明白?你难道忘了小时候,那些人是怎么戳咱们脊梁骨的吗?左一句婊.子养的,右一句小贱蹄子,你都忘了吗?你给我长点记性吧!”
话说得难听,兄妹俩的脸色如出一辙地白了三分,魏燃咔哒咔哒暴躁地按着打火机,火机没油了,怎么都点不上火。
“我长什么记性?去做鸡的人是我吗?”魏溪哀怨地抬眸,被泪水泡过的眸子晶亮无比,此时里面溢满了嘲讽,有那么一瞬间,这张脸跟某一时期的魏燃高度重合,她讥讽地提起跟魏燃同样薄削的唇,“她是她我是我,你凭什么总认为我会学她?就因为我是她生的?呵,那你呢?你还是她亲妈呢,养而不教,她有今天全是你的错!”
“你,你——”魏老太被气得直捯气儿,一屁股摔坐到地上就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对着香案上的观音大士,砰砰锤起胸口,“菩萨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魏家的祖坟是被水淹了还是被粪泼了,一个个找来投胎的都是些什么黑心肠的小鬼儿啊我不活了,活不了,没法活,菩萨你发发慈悲,直接收了我吧,活着也是遭罪啊!”
魏燃坐看这场闹剧,双腿分开,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一手挠着后脑勺,眯着眼往死里抽烟,抽到第五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截了他的烟:“少抽点,这东西又不能解决问题。”
魏燃苦笑,心想怎么每次遇到点不堪的事儿,傅老师总在身边呢?他得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我这一家人都是奇葩怪胎呢?
魏溪恶毒地回击完,冷着脸,倨傲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抽泣着抹起眼泪,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信件。
“这些都是那小子写给你的?”
魏燃冷眼看着她,突然开口。
光从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魏溪却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瘦长的五指攥紧了一封信,指甲几乎穿过信纸,她背对着魏燃,轻轻点了点头。
“同学?”
魏溪又点了点头。
“说说,你俩目前走到哪一步了?”
一听这话,魏溪整个人都剧烈地颤了颤,慌忙转身,矢口否认:“没,没有,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他写了这么多信,我一封都没回过。真的。刚才要给我送生日礼物我也没要,我,我不敢的。起码高考之前”
“但你喜欢他对不对?不然不会把这些信全留着。”
丫头垂着眼睑沉默下来,牙齿嵌进下唇,血丝渗出来,面白如纸。
“小溪,你只比我小三分钟多十秒。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有谱,有的底线没到时候就不能碰,有的人得花好长时间去慢慢儿看,看了,了解了,再好好拿主意。我也就只能跟你说这些,多得我也没经验,放不出什么屁来,你自个儿掂量清楚。”
魏燃说完,叹了口气,这事儿要是放在以前,他肯定当场就发作了,快高考了不好好复习成天浪什么呢浪?能不能懂点事儿?但现如今,他自己都一团乱麻,剪不清理还乱,又有什么资格去约束别人。
这话明里暗里就是算了的意思,魏老太一听,哪肯呢?蹭地站起来,拽住魏溪的胳膊不放:“不行,你现在就给我把那小流氓叫来,我得亲眼看你俩断了,这事儿才算完!都得在菩萨面前给我发毒誓,坚决不做没屁.眼的勾当”
“诶呀,姥姥你就别裹乱了,傅老师还在呢。”魏溪的声音都带上哭腔了,“把别人叫来算怎么个事儿啊,我保证不理他还不成嘛。”
魏老太不依:“那他要是还跟个苍蝇似的盯住你不放怎么办?”
一老一少又是一顿拉扯,很有再来上三百回合的趋势。
“还有完没完了?”魏燃被吵得脑仁疼,沉下脸,阴鸷的目光扫过去,夹枪带棒的,“都给我消停消停。”
“臭小子,你让谁消停呢?还有没有教养了?你妈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魏老太一直就看不顺眼她这个嚣张跋扈的外孙,成天跟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似的,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当初那个拐走她女儿的流氓,心气儿就不顺,转移炮火指着鼻子就开骂,“你跟你那个挨千刀的倒霉爹简直一个样儿!小了逞凶斗狠,大了就杀人放火。再这么下去,迟早你也得被送进号子里去跟亲爹相认!得,这样也好,父子俩干脆把牢底坐穿,还为民除害!”
这话不光信息量大,还特别过火,好脾气装到头的魏燃额角青筋直跳,腾地暴起,目眦欲裂。在底层摸爬滚打沾染的一身戾气一旦开了闸,就泄洪似的发散出来。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
他站直了,已是成年人的体魄,就跟座巍峨的山似的,叫嚣着的老太婆得吃力地仰起头,才能把唾沫星子吐到他脸上去。
魏溪最了解她哥,直觉事态不妙,忙拉了拉姥姥的袖子:“哎呀你少说点,扯我呢干嘛扯到我哥身上去?”
魏燃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老太。
“呵。你吓唬我?”魏老太年轻时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斗鸡似的,梗着脖子就对上了,老脸上的皱纹一抽一抽地痉挛着,有点神经质,她剜了魏燃一眼,很是鄙夷,“那我可是怕得很。老子是个杀人犯,保不齐小的也有样学样。真有那个胆儿,你就直接拿把刀捅死我个老太婆,提前送我去拜见菩萨,我可感激不尽!”
这老太太,出了名的嘴硬心狠,中年守寡,老年丧女,蹉跎大半辈子,在这世上只剩下魏燃魏溪两个亲人。饶是如此,她还是吊着一口气变着法儿地折腾,把心剖成两半,把对已故女儿的爱都留给了魏溪,剩下的那些,对女儿的埋怨也好,对两个孩子父亲的恨也好,如数发泄在魏燃身上。
她文化程度不高,连认字儿都是看佛经学的,自然也意识不到这对魏燃不公平,因为总要有人来承担她的满腔怨恨,否则她会被活生生怄死,连菩萨也帮不了她。
第46章
魏燃咬紧了后槽牙, 腮帮子鼓出坚硬的咬肌,他面色越沉,眸子就越亮,里面盛着滔天怒火。那火透着股癫狂的邪性,分分钟能将人连皮带骨地焚成灰烬。
“姥姥!”魏溪极少遇到她哥气到一言不发的地步,眉心直突突, 惶急地去捂魏老太的嘴,“求你了, 您可少说点吧!”
老太太活到这把岁数,黄土埋到鼻孔,压根闻不到危险的气息, 掰开外孙女的手, 烈士就义似的盘坐到香案前的蒲团上。她耷拉着眼皮子, 拿余光觑着魏燃, 一副“来啊你有本事提刀来砍啊我等着您呐你可千万别不敢”的挑衅样子, 可笑极了。
就拿这副作态跟魏燃一对比,倒说不清谁的年纪更小更幼稚。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活宝。
魏燃冷笑了一声,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在脑子里崩得稀碎。
“行,真行。我还没见过谁有这种要求,让我送你去见菩萨?得,不成全你倒显得我不近人情。”
他退后两步,阴狠的目光在屋子内逡巡一周,像是在挑选什么称手的凶器。
“说什么呢魏燃!姥姥疯了, 你也跟着她一起疯!”魏溪疾言厉色地斥道,她朝老太太疯狂递眼色,后者看魏燃那狠叨叨的架势,当即悲从中来翻起白眼,哭哭啼啼地闹起来,不断以头撞地,直磕得额头青紫,淌出血来。
“哎呦你弄死我吧,你早该弄死我了!我有罪,我是罪人,溪溪说得对,全是我造的孽。这一家人,又是寡妇又是婊.子又是杀人犯,早都该死,死干净一了百了,没得在这世上受尽白眼”
魏溪劝拦不住,也跟着哭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过得好好的,成天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也不嫌晦气。”
一老一少哭成一团,不知道的还以为魏茉莉又死了一遍。
魏燃简直气笑了,瞄准角落里斜放着的擀面杖,大步流星地奔过去,速度极快,傅奕珩拉都拉不住,等他拖着那一米多长的木棍子转回来,魏老太的哭嚎声愈演愈烈。
“嚎个屁!哪里有个想死的样子!”魏燃一步步靠近,擀面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当初你非要带魏溪走,也是像这样一哭二闹三磕头,嚷嚷着要死要活,我妈受不了这个,要什么给什么,但我不像她,你这招在我这儿不顶用。有句话你说得对,老子是个杀人犯,儿子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得不说,有的东西确实刻在基因里,总有一天会爆发——”他抬起胳膊,抡起棍子,作势就要当头挥下。
魏老太山路十八弯的哭丧声戛然而止,刹得太急,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哥!”
“魏燃!”
事态发展到傅奕珩这个外人不得不插手的地步,他变了脸色,箭步冲过去,想拦在魏燃跟前,奔到半途发现那根擀面杖的轨迹不大对,硬生生刹住了。
“哐啷”一声巨响,木棍没落在魏老太头上,而是砸在了香案上端坐着的观音大士像身上。咔擦咔擦,裂缝从无到有,由一生二,迅速从敲击点发散开去遍布全身,紧接着就哗啦一声,土崩瓦解,刷着彩漆的陶瓷片狼狈地散落一地。观音大士半睁半闭的眼睛跟半边脸一起躺在地上,讶异地看着这场离奇的家庭纷争。
这还不算,魏燃提着擀面杖气势汹汹地赶上去,将那些个大块的碎片一个个磨得更碎,直到碾成齑粉。
“爆发个屁,为了你一个死老太婆,我吃饱了撑的搭上自己?想死,法子多得很,自个儿琢磨去,想想怎么才能死得低碳环保不拖累人。”
“成天还痴心妄想,家里摆个菩萨就指望菩萨能搭救你?呸,菩萨忙得很,没空收你的魂。西方极乐?嗤,一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怎么有脸奢求这个,菩萨保佑你不下地狱就该千恩万谢了,信个屁的佛。”
在三人诧异的目光中,魏燃骂骂咧咧地砸完观音像,又开始翻箱倒箧地搜刮那些个没用完的檀香和佛经,踹翻香炉,找来一个洗脚用的瓷盆,把搜来的东西全一股脑地倒进去。
魏老太眼泪鼻涕合着鲜血糊了一脸,张着嘴垮着脸半天崩不出个屁来,呆愣的样子看着有些滑稽。她一动不动,僵硬的眼珠黏在满地碎片上,完全不敢置信,这疯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菩萨撒气?在她的认知里,菩萨那是天,谁敢跟天作对?惹恼了佛祖谁还活得成?
她惊惧地抬头,正好瞅见魏燃蹲在那儿,拿打火机点她的宝贝佛经,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嘤地长泣一声,像只被抹脖子放血的公鸡,发出最后一声啼鸣。
“混账东西,你你你你放手!”魏老太忙不迭地滚过去阻拦,声气儿都弱了,“南无阿弥陀佛,孽障啊孽障,你这是要遭报应的啊!”
“报应?”魏燃抽出胳膊搡开她,深褐色的瞳眸里倒映出火光,青白的脸像是地底下爬出来索命的罗刹鬼,“还能有什么报应?摊上这么一家人我还能有什么报应?你就好死不如赖活着,睁大眼睛等着看,看我还能轮到什么报应,左右不过是个死,没死都不算惨遭报应。”
这个家,苦的何止一个人。
魏老太看着他,又环顾四周看看满地狼籍,不知道想明白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想明白,死鱼般闭上嘴,垂下脑袋。
一场闹剧,最后以一盆火收场,能烧的都烧了,烧不尽的只能留着。
傅奕珩旁观了全程,第一次有了一种实感,那就是,魏燃比他想象中的要成熟的多得多。明明轻狂跋扈,却比一般人还懂得该如何控制脾气,分得清轻重缓急。这很难得,说明魏燃是个界限感很分明的人,知道最坏能做到什么程度,没过,接着造,过了,就得往回收。
很多成年人做不到这点。
家里发生了这种事,氛围分外凝重,傅奕珩是个外人,再呆下去不合适,有添堵的嫌疑。他还没张口说要走,魏燃就善解人意地收拾好了背包,说要跟他一起回城。
“你不留下来多陪陪魏溪?假期还剩一天。”傅奕珩怕他过于考虑自己,耽误了跟妹妹联络感情的机会。
魏燃摇头:“不留了,看见老东西就来气。”
话是这么说,但临走前他还是给魏溪和魏老太各留了一点钱,魏老太半死不活地守着瓷盆儿里烧剩下的那点东西,不晓得在沉思什么,钱在眼皮子底下摆着,也不伸手去拿。
“魏溪那丫头花钱大手大脚的,没人兜着底能活生生饿死。不开玩笑,真的。老东西就这点用处,帮忙兜着点钱。”魏燃在车上是这么解释的。
“嗯,这用处还挺大。”傅奕珩弯起眼睛笑了声,其他的也没多问。
问什么呢,家人就是家人,血浓于水,切开皮肉还撑着骨头,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谁又能真正舍弃谁呢。
最后下车,分道扬镳的时候,魏燃不着前后地来了句:“傅老师,你才是对的。”
傅奕珩挑眉,目露询问:哪方面?
魏燃撇撇嘴,像是不服,但又不得不承认:“各方面吧。”
去了趟萍阳,再回到学校,很多东西就变了。
刘颖超发现他燃哥话变少了,人也变正经了,连英语老师问他的那些白痴问题都不盲目选c了,整个人性情大变,跟换了个脑子似的,不张口损人的时候就像个——低调的好学生了,还是学神级别的那种,上课不动笔,下课就补觉,偶尔走个神,放学就溜号。然后一考试就秒变锦鲤,拿个满分跟闹着玩儿一样。
众生都化作柠檬精,明明酸得不行,但该瞻仰还是瞻仰,该拜还得拜,班级群里一度流传着魏燃学生证上的免冠照——转发这条魏锦鲤,逢考必过,高分上岸!现场太魔性,燃哥的气场又太强,搞得渣渣刘近期也蔫头耷脑的,没事都不敢近身三尺,生怕被逮着硬学什么圆锥曲线,经验太惨痛了,不得不防着。
其实不光刘颖超发现的这些,魏燃最大的改变还是在暗处——他往教师办公室跑得没那么勤快了。
换句话说,他不撩扯傅奕珩了。
傅老师几乎是他停手的瞬间就意识到这一点,毕竟魏燃这个人想做点什么意图还是挺明显的,先前攻势那么猛,这会儿没打招呼就踩了一脚急刹,是个人都会被惯性震那么一下。
震完,傅老师有点麻木,放空大脑,清扫房间,整理整理乱糟糟的桌面,还是一如常态该做什么做什么。加上高三课业重,越临近高考,班主任的闲暇时间就越少,学校动不动就开动员大会,年级组长各种听风声添加知识点,每天加班加点批改试卷,到后期索性晚自习坐班答疑,跟学生们共存亡,过得那叫一个充实。
一切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回到正轨。
只是偶尔上课的时候,眼神会跟角落里那位学生对上,四目相对,一秒或许两秒,先行避开的反倒是对方。也只有这种时刻,傅奕珩装满数学公式的脑子里才会冷不丁冒出超出考纲的想法,颇具讽刺意味。
哦,原来魏燃再成熟,终究也逃不脱年轻人的天性。热度顶破天就三分钟,说降温也就降温了,试完觉得不合适,说散也就散了。
这种单方面挑起又单方面终止的态度,真的,挺混账的。
第47章
高三教学楼正前方的草地上, 竖着一块超大size的死亡计时板,白底红字,字大如斗,确保学生不论身处哪个教室,一推开窗,必能第一眼瞅见那与日递减的鲜红数字。
距离高考还剩, 三十三天。
由于流程上没开过先例,傅奕珩跟生活部主任磨了个把星期, 终于替魏燃争取到临时住宿的资格。本来住宿费是一学期一交,现在只剩一个月,按理说只要交个三分之一意思意思, 傅老师财大气粗, 大大方方贴了一半, 把人加塞了进去。
生活部主任开玩笑, 说没见过对学生这么上心的老师, 都自掏腰包扶贫济困了。傅奕珩笑了笑,有苦说不出,心想不然怎么办,真让他跟魏同学共处一室长达一个月?就他俩现在这种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关系?埋汰谁呢?
魏燃被叫来办公室听到这个通知的时候,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从进来就一直双手揣在兜里,薄薄的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瘫在椅子里一副从来没睡醒过的样子。
“魏燃?”傅奕珩唤他,耐心出奇的好, 微笑着询问,“听我说话了吗?”
魏燃总算舍得撩开眼皮看他一眼,也就是一眼,停留了一瞬,很快视线就又垂落下去。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冷清清的,眉眼间皆淡漠。面相如此,不能强求。
“你这算是同意了?”傅奕珩边说边改错题,改得有些眼花,疲乏感排山倒海而来,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神情也恹恹的,“同意的话,打工结束了就收拾东西搬进去吧。对了,得提前告诉你一声,之前年级里所有宿舍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实在空不出来,你将就一下,跟高二的学弟好好相处。行吗?”
“行,谢谢。”
“不用谢。”
“那老师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回教室吧。”
这对话委实客套,傅奕珩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
魏燃显然也觉得不自在,卡顿了一下,手在兜里攥成拳头的形状,复又松开:“昨天我把这个月的钱打给你了,收到没?”
“嗯。”傅奕珩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有了上次,往后你都要提着一捆现金来显摆呢。”
“不瞒你说,我之前倒真的这么想的。”魏燃笑起来,霜雪尽散,“但是现在”
现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接触,及时止损,所以就算了是吗?
傅奕珩的冷笑都快从心里溢出至嘴角了,好险忍住了,没真的笑出来。
魏燃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最近心里都快苦死了,跟灌了黄连水似的,“但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由头来。
天知道他手机转账的时候花了多大的心力才按下的确认键?这年头电子支付那么方便,现金还债,怎么看怎么扯,但好歹也算是个可以用的借口不是吗?可以堂堂正正地来见人,还可以像这样面对面地单独说话,哪怕只一两句也好啊!天知道这种相处的机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不啻于施舍了在炎炎烈日下常年跋涉的旅人一碗解渴的凉水。
但这水当场喝了就没了,带不走,也数量有限,被滋润过的咽喉迟早会陷入更痛楚的枯涸。就跟治标不治本的止痛药一样,药效一过,卷土重来的疼痛只会变本加厉。如此一来,那水,那药,就都成了饮鸩止渴的鸩毒,成了抱薪救火的柴禾。
所以他不得不自行掐断所有安慰性质的补给,自我放逐到弹尽粮绝的苦境。一方面是本身的防御机制作祟,一方面是深思熟虑后的所谓成年人的妥协。
在这之前,他的心是躁的,头脑是热的,行动全凭冲动和直觉,他对傅奕珩有好感,这种异样的好感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初现端倪,朦胧青涩,到后来与日俱增,水落石出,最后隔着芦苇叶子怦然爆发,明明白白。
本来他激动得快炸了,浑身过电一样热血沸腾,但萍阳那个一塌糊涂的家,还有魏溪的恋爱问题,给他泼了一瓢彻骨的凉水,顿时把他从飘飘欲仙的天堂拽到无间地狱。
是他莽撞了。魏燃反反复复地想,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幸亏傅奕珩当时睡沉了,万一傅奕珩醒了呢?后果他不敢设想,那会是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况。傅奕珩可能不理他,可能反目成仇,可能他想都不敢想。
反省完,他挣脱出颓丧的低谷,又燃烧起反常的斗志来。他必须做出点什么,必须拥有点成本,起码得像个人了,才有资格来跟傅奕珩讨要他想要的东西,没有这个前提,他实在没脸。
诗里说,我怀抱一颗赤诚的心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但那终究是诗。
现实中,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的人,绝没有一颗赤诚的心,即使有,这颗心也被该死的自卑和自尊折磨得千疮百孔,哪还装得下纯粹的喜欢或爱?
魏燃虽然年纪不大,却深谙这些道理。他有自知之明,明白什么是云泥之别,什么是燕雀鸿鹄。他不明白的是,只有灰扑扑的麻雀和卑微的泥土,才更在意这些差别。
傅奕珩不在意,但他同样也不清楚魏燃的这些心思,他现在只认为魏燃小孩子心性,新鲜劲儿一过就撒手抽身,心里没的不舒坦。
但他不会把这种不舒坦表现出来,不体面,也不会去细想为什么,因为有的东西想明白了,更不舒坦。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了,傅奕珩瞥了一眼联系人,接了电话,语气熟稔:“嗯?怎么。”
答话的同时侧过身,掌心朝外推了推,示意魏燃同学没事可以离开了。
魏燃眼尖,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刹那看了过去,自然没错过屏幕上那个名字,两个字——周傲。
随即,对号入座,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张还算帅气的脸,醉醺醺的,带着点色,与其说帅,不如说很有男人味,毫不掩饰自身欲望的那种男人味。
电话里传来调笑的声音,魏燃听不分明,只能捕捉到类似于“几点”“老地方”这些约见前的必要字眼。他僵在原地,虽然知道听人讲电话是件很没眼力见的事,但他没办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傅奕珩脸上移开,或者把屁股从椅子上挪走。
傅奕珩没理会他,像是完全忘了对面还有这号人,漫不经心地转着笔,简略回答着。
基本上每一句都接,带着笑音,温柔中有点纵容的意味,像是对方做了件什么出格的蠢事说出来博君一笑,而他有点嫌弃却也无可奈何。
“奉劝一句,再这么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傅奕珩端着杯子,转身去接水,再回头的时候,魏燃已经走了。眸底暗了暗,他倚靠在墙上慢条斯理地喝水,眼神飘向办公桌底下的一只礼品袋。
水红色的,挺喜庆,里面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
从萍阳回来的那一天,当晚他就奔去专柜买下了它,原本是想当作迟到的生日礼物送出去的,但一拖再拖,过了特定时间,关系又毫无征兆地坠入冰窟且毫无回暖的迹象,再也没了送出去的正当理由。
头疼。傅奕珩低低叹息,他要怎么处理这双鞋?退回去吗?这都多久了,要退早该退了。留着吗?不是自己的码数
“傅奕珩!”电话里传来咆哮声,“你是不是特嫌我啰嗦,按了静音键了?!”
傅奕珩回神,把手机拿远一点:“好好说话,吼什么?”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听了么?成天魂不附体的,坦白吧,你是不是外头有狗了靠!”周傲突然想起什么,声音陡地上扬了八个音阶,“你他娘的该不会真跟那个学生鬼混到一起了吧?”
“滚你的。”傅奕珩骂了一句,“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是挺担心自己啊,不然我腆着个老脸来跟你取经?”周傲哈哈两声,语气颇有些凉凉,“老弟,讲正事儿,这回再不行,我就真歇菜了。太苦了,受不了了,老晾着我算怎么回事儿啊?喜不喜欢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喜欢就床上乐呵,不乐意就明说,哪儿来的那么多考验?开心就跟你亲两口,不开心了就踹你两脚,服了,老子这是倒了血霉碰上这么个活宝。”
“是啊。”傅奕珩的语气更凉,心坎都是凉的,“老晾着你算怎么回事儿啊,啧,忽冷忽热的,捉摸不透。”
放学,刘颖超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几张走读证,振臂一呼,带着402男子天团去校外打牙祭。
捎带上魏燃,五个人,整整齐齐,由高到矮跟手机信号格似的,并肩占了整条道儿。天团里最矮的那个也有178,一眼望过去,妥妥儿的十条大长腿,闪瞎了路人的眼。
“燃哥,快帮我看看,左后方那个学妹是不是在看我呢?”刘颖超杵杵魏燃的腰,非常臭屁地摆出冰山脸,为了维持这个高冷的人设,说话间都看不出他的嘴唇在动,纯靠舌头发声,“就那个,扎双马尾的,拿着支可爱多的。”
天团除了魏燃以外的成绩担当——宋宇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真就配合地往后瞄了一眼,然后十分痛心地打破他的幻想:“没,目测她看的是你旁边的天仙哥哥。”
刘颖超:“”
妈的,就不能跟魏燃这狗东西一道出门,这货走到哪里都是个抢镜王,风头全被抢得一干二净。
无视身旁那道揉杂了羡慕愤恨无能为力然后颓丧不已的眼神,魏燃兴致不高地打了个呵欠,众目睽睽之下,问了个402全体人员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今天晚自习轮到哪个老师值班?”
刘颖超挠挠头:“谁值班有区别?”
宋宇沉吟:“昨天貌似是仙女老师?”
402暴躁一哥不甘寂寞:“他妈的出来嗨皮就别想这个了,脑阔疼。”
402狗头军师露出佛系微笑:“甭管是谁,老傅今晚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咦?你咋知道?”除了魏燃,其他人集体发出质疑声。
刘颖超:“老傅最近不都坐班答疑吗?晚自习搞张桌子在杂物间蹲着,随时遇到不懂的,都可以找他问问题。”
“不信啊?不信打赌?”军师摊出掌心,“输赢五百,买定离手。”
“行,赌一把。”刘颖超没现金,正准备掏出豪华满额饭卡,被魏燃拦截。
“不用赌了,他今晚肯定不在。”
“哇靠,你们一个个都神算子附体了?我还就不信了咦?那个是不是咱班主任?”
顺着魏燃和狗头军师的目光,睁眼瞎渣渣刘这才看到校门口拐过去的那条街,街尾停着辆明蓝色的四座跑车,贼他妈拉风,而他们班傅老师就站在距离跑车一米远的地方,掩面摇头。
跑车车门上倚着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一看就老有钱,烧人民币才能裁剪出来的定制西装,锃亮的皮鞋,墨镜遮了大半张脸,头上那一亩三分地,根根发丝都折腾出精心设计的造型。
说实话,挺骚的。
更骚的是,那辆敞篷跑车的后座上还摆了一大丛热烈的红玫瑰,为什么要用“丛”这个量词呢,因为玫瑰的数量目测目测不出来,太多了,九十九朵朝上走吧,整个后座都被塞满了,红艳艳一片,刺得人眼睛疼。
傅老师显然被男人这身招摇过市的行头震了一下,可能是嫌张扬了,犹豫了半天,脸上才堆着尴尬的笑走上前。男人看人来了,忙摘下墨镜,花蝴蝶似的原地转了个圈,应该是在求点赞。转完,把墨镜别在衬衫领口,跟傅奕珩有说有笑起来,乍一看,两人别提多亲昵了。
“瞎了瞎了,谁来跟我解释一下这特么是什么情况?我这人满脑子废料,延伸能力又很可怕,不分性别看谁扎一处都像是在搞对象。”刘颖超一脸便秘的样子,整张脸皱成一团,“燃哥,作为咱们天团智商最高的,你怎么看?燃哥燃哥?卧槽,魏燃呢?这狗东西怎么突然就原地蒸发了?被我的想象力逼得交闪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苦了周傲老大哥
第48章
胸腔内倏然窜起的一团火驱使魏燃无视过往车辆, 狂奔而去。即将抵达之前,理智的绳索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急忙套住他的脚脖子,收拢拉紧,令这匹脱缰的烈驹再不能寸进分毫。
没有身份,没有情由, 没有下场竞争的资格。
不过咫尺之遥,他脚下却如同生了根, 扎在傅奕珩对面。傅奕珩在说笑之余,瞥见了他,轻蹙起眉头, 他身边的男人注意到他偏移的视线, 也调转了高傲的头颅, 跟着望过来。
那一瞬间, 在那一对体面人的注视下, 魏燃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魏燃从不胆怯,也从不临场退缩。
男人挑起英俊的眉,用眼神询问傅奕珩:他是谁?
傅奕珩收回视线,浅淡的嘴唇翕张间吐出简短的四个字:“我的学生。”
再多就没有了。
说出来倒是冠冕堂皇。
男人哦了一声,不知为何,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接下来的动作似乎顺理成章,他打开车门,霸道又温柔地搂住傅奕珩的肩,将人塞进副驾驶。帅气地甩上车门的同时, 扭头递给魏燃一个蜥蜴般残忍的微笑,兼示威的眼神,强势完美地宣告了主权,然后扬长而去。
魏燃双手插在裤兜,低头站在原地,身上的蓝白校服干净整洁。风鼓动宽松的上衣,后背的布料小山丘般隆起,衬得他可笑又萧瑟。
“干嘛故意做这些有的没的?”
车内,傅奕珩胳膊肘搭在车门上,看后视镜里那个人影由近及远,逐渐缩小成黑点,拐过一个路口,就彻底消失不见。
“刺激刺激他。”周傲抛了个奇形怪状活像眼部肌肉失调的媚眼,油腻得不行,摸摸下巴,“就他吧,你提到的那位同学?”
傅奕珩眼神晃了晃,没做声。
周傲嘿然一笑,自问自答:“肯定是他,跑不了,我要连这都瞧不出苗头,活该追不到老婆。”
傅奕珩回头看了眼满后座的红玫瑰,基本鉴定了这位哥眼瘸的毛病。
“光看长相,啧啧,红颜祸水。”接下来,周傲就像个刻薄挑剔的婆婆,一顿品头论足,“欸,你看到他那小眼神儿没,醋劲儿上来了,犀利啊,嘶能化成刀直接捅死我,这么赤\'裸裸的敌意我不信你就一丁点儿没感觉到?傅老狐狸,这都自家兄弟没外人,交个底儿,故意装傻呢吧?”
说着,他贱兮兮地把耳朵凑过来,身上尾调偏涩的香水味儿冲得傅奕珩直皱眉。
“我承认,装过。”傅奕珩摆摆手散味儿,言语寡淡,“他可能也有过想法吧,后来就没了。”
“噫!”周傲一拍大腿,不知道激动个什么劲儿,“我说什么来着?被我抓典型了吧?小孩儿的通病,后劲不足,耐性不够,续航能力差到无法想象,年少轻狂还没啥担当,吃醋撒野倒是挺在行。千言万语一句话,老傅你装傻装得真棒!”
傅奕珩:“”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哥有即兴说唱的天赋?
周傲穿着一身西装,拖着一车红花,大摇大摆地去火锅店涮羊肉,每个店员发一捧玫瑰,进店消费的每位食客见者有份。如此财大气粗,不计成本,不出半个钟头,火锅店的角角落落都沦陷在花的海洋。一眼望去,火辣辣的锅底配上火辣辣的玫瑰,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喜庆得让人心生绝望。
此行不虚,傅奕珩总算是碰上了缘悭一面的正主。不得不说,能把周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浪子回头,不看也知道,定非池中之物。
美是真美,雌雄莫辨的那种美。傅奕珩寻思着,媚也是真媚,风月场里如鱼得水的那种媚。连名字都透着股媚态,叫娆娆,花娆。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出来混之后自己给取的,横竖怎么看怎么不像男人该有的名儿。
这样的妙人儿,专治周傲这种看似油腔滑调实则耿直如猪的公子哥,真收拾起来,那还不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简单?想也知道,到最后,周公子少不了被调\'教得不是狗却胜似狗。
说句不好听的,这叫想不开,上赶着找虐。
傅奕珩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凡事都有个万一,万一人小老板口味重,就好周傲这一口呢?调\'教完满意了,心血来潮就收归己有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对兄弟还是得抱有信心。
来了才知道,今天是花老板给儿子过生日的大喜日子大喜唔个鬼啊!
傅奕珩看看这光彩靓丽的年轻爸爸,又看看他怀里抱着的三岁崽子,然后瞪向周傲嘴角快咧到耳根的忠犬脸,额角青筋直抽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忍不住爆粗口:这他妈是怎么个事儿?这位哥是晚年寂寞,打算直接跳过所有程序,捡个便宜爹当当?
周傲无视他的死亡凝视,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件送给小孩儿玩的无人机,浑不在意地杵杵他:“爱情面前,孩子算什么?他就是生了一窝,凑个足球队,我也照样爱。”
傅奕珩:“”
服了。
傅老师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失心疯了,没想到还有周傲这个骨灰级天花板,太高了,实在遥不可及,惭愧得很。
花老板人品咋样不好说,但很疼儿子,过个生日全场三折起,宾客爆满,座无虚席。周傲拉着傅奕珩坐在犄角旮旯里,翘首以盼老板忙完能赏脸过来说叨几句,花痴起来无人能出其右。
“我家娆娆好看吧?”
“儿子也聪明伶俐,才三岁,能把唐诗三百首背全活,天才吧?果然虎父无犬子。”
“我看花娆今天心情不错,待会儿应该会答应跟我出去逛逛,你觉得呢?”
傅奕珩什么都不觉得,就是有点匪夷所思,坐了半天也没缓过劲儿来。
不是,周少爱上了一位单亲爸爸?这爸爸难道是个双性恋?孩子的妈呢?没了还是跑了?跑了还有的救,万一没了那不就是永远的白月光?啊,周傲这替身继父也太惨了
傅老师满脑子转的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直到吃完出门,跟孩子说了声很不走心的生日快乐,才抹抹脸真切地意识到,这全是真的。
出了门,周傲不肯走,蹲在跑车里等花娆。
傅奕珩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看看周傲那张脸又觉得说了也是浪费口水,索性闭上嘴,陪着吹了会儿风,心情复杂地叹口气,准备回家。
“我看那小子对你还有点念想。”周傲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冷不防提起魏燃来,“旁观者清,这年头谁都披着层皮,什么都可以伪装,但唯独眼神骗不了人。我看得出来,那小子是个狠角色,肉不到口轻易不肯走。”
这位哥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儿呢。
傅奕珩失笑:“所以你从花娆的眼神里,看出什么来了吗?”
“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傲落寞摇头,“都说了,当局者迷。”
傅奕珩:“那你需要我这个局外人点拨几句吗?”
周傲握着方向盘坐了会儿,还是摇头:“不了吧,我怕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流,别看我这样,我还是个脆弱的宝宝。”
傅奕珩拍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走出电梯间的时候,傅奕珩脚步顿了顿。走道里很安静,漆黑一片,他蓦地想起魏燃等他等到在门口睡着的那天。
那天也是跟周傲吃完火锅,楼道里也是这般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撞见少年的一滴泪。
真要说起来,那滴泪的温度,是最初融化坚冰的火种。后来火势越来越大,冰越来越少。现在火倒是被扑灭了,冰却没有了该有的样子,被一汪自己融化成的水包围成孤岛,没着没落,不尴不尬。
人有时候,是一种有预见性的动物。
傅奕珩往前没在踏出电梯的刹那想到过魏燃,今天想起了,结果无独有偶,魏燃也很配合地出现了。
“魏燃?”傅奕珩看到门口靠在墙上的人影时,有点怀疑是不是幻觉,“你怎么在这里?”
“你回来了。”魏燃跺了跺脚,显然是等太久腿麻了,他越过肩膀朝傅奕珩的身后看了一眼,问,“一个人?”
“不然呢?”傅奕珩站着,也侧身靠上对面的墙壁,没有开门让人进去的意思,“你找我?”
魏燃眯起眼睛:“他呢?”
“你说谁?”
“他想追你?”
“你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这个?”
“那他成功了?”
“好奇吗?为什么?”
两人对话全靠问,疑问反问明知故问,没一个愿意老老实实落出个像样的答案来。
魏燃有点恼火,这火说不清是冲自己还是冲傅奕珩,或者冲某个可能并不存在的假想敌的,怒火翻涌,把五脏六腑烧化了,一路往上,从褐色的眼珠里倾泻出来,流向傅奕珩。
傅奕珩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刚想说两句正常话来缓和气氛,一双手就凌空而出,猝不及防地揪住了他的衬衫领口,力量骇人,直将他抵着墙提了起来。
“魏燃你干什么!”
傅奕珩不得不踮起脚,才能确保自己不被拉得脱离地面,他压抑着想出拳自卫的本能,抬高音量,再出声已是冷漠如玄铁,一字一顿,“给我放手。”
魏燃像是没听见,一动不动,声控灯惨淡的光线下,他面容阴鸷,唇色发青,瞳眸表层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冷光,遮掩了里面的情绪,觑着竟有些可怖。
傅奕珩作为一个健身爱好者,爱好和平但不迷信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论调,他适时地绷紧全身肌肉,在彻底被激怒的边缘徘徊:“我再说一遍,放手。魏燃。”
两相对峙,蓄势待发。
傅奕珩出手的瞬间魏燃猛然卸了力道,他像是喝多了的醉汉,急急后退了两步,一直到脚后跟撞上墙根发出一声闷响才停下。
“我不许。”
他用颓软的音调说出蛮横的三个字,如果忽略内容,会让人误以为是在摇尾乞怜。
我不许你身边有别人。
第49章
静默中, 傅奕珩没给出回馈,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施舍给魏燃。除了起伏的胸膛,他看起来还算从容——这是体面人的特长,就算是与人爆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情绪震荡,事过之后也能很快就平复下来。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楼道的声控灯重新熄灭。
估摸着留给彼此的冷却时间够长了。
傅奕珩打了个响指, 灯又亮了。他抬手解开最上面几颗箍得他快喘不过气来的纽扣,衬衫被蛮力攥出无法抹平的褶皱, 看着有些狼狈。
“闹完了?”他的语气异常温柔。
魏燃却倏然睁大了眼睛,脊背上起了一层寒意。他以前也听过傅奕珩用这种暖洋洋的腔调说话,就在日料店, 这人跟前男友摊牌分手的时候。
“傅奕珩”魏燃上前一步, 用力压了压眉心, 换了称呼, “傅老师, 你听我说。”
“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傅奕珩截下他的话,“还是你这会儿有什么数学题搞不懂,需要跟我探讨一下?”
魏燃的手臂垂落下来,手指无意识地颤抖。
完了。他想,我搞砸了一切。
“不过我想也没有什么题能难住你,毕竟你这么优秀。”傅奕珩在这种情况下,仍不忘保持风度,给学生一个赞扬的眼神,然后转身开门, 电子锁发出冰冷机械的声响,他握住门把,头也没回,“抱歉不能请你进来喝杯茶,我有点累了。”
在他彻底关上门之前,狭窄的缝隙里,颓然站立的魏燃背着光,整个人置身阴影,他忽然冷笑一声,问:“这就是你的回答?”
傅奕珩说:“魏燃,没事别来招惹我。”
这话还有没勇气敞开来暴露在天光下的后半句:我会当真。
魏燃倚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紧紧闭上,锁舌咬住复杂的锁芯,咔哒一下,在他心里共振出近乎绝望的闷响。那门太厚重了,把里面那位和那位的心都遮得严严实实,一丝亮光都透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燃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下手很重,脸颊上火辣的刺痛感令他从冲动中清醒过来。然后他掏出烟,蹲下来,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抽了有大半盒,直到嗓子被熏燎得喑哑,沙砾般刮着疼,咳嗽起来,才掐了烟,起身离开。
这是傅奕珩第二次回应魏燃,战绩依然惨烈,而且比起头一回的隐晦敲打,这次要直白得多,在杀伤力程度上简直是质的飞跃,也不知道这算进步了,还是离死不远了。
无论如何,事不过三。
这是魏燃蹲在门口无视肺癌几率激增抽了大半盒烟思考出的结果。
没关系,他还剩一次机会。
高考前那一个月,真正可以用时光飞逝来形容。
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学习热情空前高涨,走路吃饭哪怕蹲茅厕,都能听见有人嘴里念念有词,什么主次矛盾和矛盾的主次方面,什么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再不济,也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学术氛围之浓厚,就连402天团这种学渣代表们也不好意思再一枝独秀,幡然悔悟,抓住高中的最后一点尾巴,瞌睡治好了,闲话憋住了,十年网瘾暂时也戒了,紧跟高考大军,拼了老命地往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塞各种知识点。唯一的区别在,别人都在攻坚克难,他们就不一样,他们在勤劳刻苦地巩固基础,每天学习新知识。
当然也不一味埋头刷题,那也太苦了,同学们抽出空,也搞些集体的娱乐活动。只是这些活动碰上毕业季,温馨之余,都不可避免带上了伤离别的味道,浸泡着青春的烦恼。
比如填写同学录,总有人在寄语那一栏写些时光不打烊青春不散场的酸话;比如在校服上签送祝福语,校服在班上转了一圈,再回到手上,总有神秘人留下些苦心钻研的心动暗号;再比如由班长带头,凑班费给各科老师买些感恩小礼物,意见征集了好几天,没一个点子能得到同学们的广泛认可。
最后魏学神实在看不过眼,随口说了一句:“你们送班主任一本诗集,他肯定喜欢。”
学神的建议,莫敢不从。
班长蒋小波当即拍案采纳,特地网购了一本珍藏版雪莱诗集,结果送出去后,第二天上课,傅老师全程眉开眼笑,温声细语,临走前还特地提了礼物那一茬,说特别喜欢,很感谢,同学们真是有心了。
有心的是魏燃。全班同学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学神是真神,就没他搞不定的事儿。
托傅老师的福,魏同学最后享受了一把高中住宿生活。高二的学弟们恰好是学校风云人物的迷弟,很热情,就是有点聒噪,精力过剩,每天晚上开座谈会,绕来绕去绕不过游戏妹子篮球三大主题。魏燃刚开始还礼貌性说两句,后来再问,就学刘颖超,致力于营造高冷人设了。
不用打工,零碎的闲工夫多了,魏燃开始往校图书馆跑。借的都是些外人看来很乏味的工具书,比如高等数学,工程物理,有机化学,普通高中生一看书名就瞌睡上头的催眠读物。
校图书馆很小,在办公楼最高层,魏燃每天挑在午饭后的那段休息时间来图书馆闲逛,从落地窗边的座位看下去,次次都能捕捉到傅老师不紧不慢往食堂溜达的身影。
观察得久了,魏燃还能总结出一些小规律。
傅老师每天一双鞋,一周之内绝不会重复;傅老师的发型跟天气有关,阳光好就涂个发胶把刘海撩上去,阴天就没这个心情,刘海软软地散落下来。对此,魏燃觉得兴许是傅老师的额头比较喜欢晒太阳。除了这些,食堂哪天如果有椒盐鸡排,那傅老师吃饭的积极性就会高很多,会比平常早个十分钟出办公室,看来是真的很爱鸡排
偷摸着观察的当然不止魏燃,傅奕珩时不时也会留心教室后排的动向。
自从乖乖搬进了学校宿舍,魏同学晚自习从未缺席。傅老师依然搬套桌椅守在杂物间,监督自习加答疑。杂物间紧挨着教室,每个班都配备一个,用来给学生存储暂时用不到的各科书籍,免得都堆在书桌上影响视野。
傅老师坐久了,没事儿就捧着保温杯靠在杂物间的门上,往教室里眺望两眼。
魏燃晚自习到底在干什么,这是个千古谜题。
没趴着睡觉,没奋笔疾书,更没偷偷玩手机,就侧身靠在墙上,长腿搁在隔壁刘颖超的凳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研究什么,神情还特别投入。
傅奕珩本来以为他在看什么青春伤痛文学,有一次课间休息,趁人不在,忍不住装作临时检视,探头去瞄了一眼。
这一瞄,瞄到离散数学拉格朗日定理,心情一下子就很微妙。再抬头看看满堂为数学秃头伤肝的学子,心情更微妙了,果然满分不是人人都能考的。
每周一次的自由活动课,傅奕珩偶尔会看见魏燃打篮球。他人气很高,每回打篮球阵仗都很大,操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想不注意都难。
在人群掩护下,傅奕珩驻足观望了一阵,失神了一阵,敢说往后余生,都没再见过比魏燃打篮球更帅气的人。那过程并不好受,魏燃每一次跃起扣篮,篮球砸在篮板上,扣进篮网,再咚的一声砸在地上,都像重重地砸在他心脏上。他被震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不出十分钟,一准儿匆匆遁逃。
那次误会过后,整整一个月,两人明面上除了正常上课基本毫无往来,偶尔在走廊撞上了,四目碰撞,随即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欠奉。
傅奕珩这边想得简单,确实有在努力地慢慢将自己摘出去,尽管收效不尽如人意,起码真有划清界限的决心;魏燃那边则全然相反,他正暗地里憋着股劲,像个暂时势弱的谋臣,韬光养晦,秘密蛰伏,都是为了等待最佳时机,绝地求生,一举攻城。
在这段感情的处理上,魏燃表现得像个百折不挠的勇士,他或许有所顾虑,或许诚惶诚恐,但他从不曾质疑或否认过这份欢喜,某一天他可以做到绝对坦诚,对每个人承认:“是的,我爱上了我的老师,那又怎么样。”
同样的话,傅奕珩说不出来。
从始至终,他都不愿去正视或承认这份无视禁忌破土发芽的情感,只是不断后退,退到门后,拴上插销落了锁,并把钥匙丢进马桶冲走。不让自己出去,更谨防对方进来。
他以为这是万全之策,可偏偏事与愿违。有些情感无法宣之于口,就不得不往更阴暗处掩埋,万万没想到,越是阳光照不进的角落,泥土就越肥沃,滋养出的欲望之花就越发绚烂。
越压抑越是泥足深陷,越克制越是暗里着迷,到最后人就会进入一种奇异的韵律,抑制与上瘾的感觉相互拉扯。陷在其中的人只能倍受折磨。
这种折磨在高考完之后彻底变成实际的病症,击垮了傅奕珩。当天夜里,傅奕珩就发起了高烧,头疼的老毛病跟随着骇人的高温卷土重来,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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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班的同学们一起蹚过高考这条白浪滔天险象环生的大河,尘埃落定,分数如何,生死有命。脱了校服撕了书,骂完学校抱头痛哭,然后抖抖空书包,约饭约歌约网吧。
402天团临在解散边缘最终决定跟那几个体育生握手言和,后排势力加几个班上的活跃分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去ktv包夜。
去了发现文科有两个班也在这里狂欢,包厢里溜一眼,清一色都是女同学。六班这群狼见着妹子跟看到美味可口的小羊羔似的,顿时就双眼放光走不动道。
两轮游说下,其中一个文科班同意大家一起玩儿,刘颖超个散财童子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去升了大包。
人多,热闹,闹得有点过分。
魏燃从被402拉过来,就一直处在一种魂不附体的状态。心情是一回事,主要是被刘颖超的破锣嗓子给嚎的,这会儿已经五感退化,思维迟钝,即将坐地圆寂。
那边,男生女生扎堆儿,在玩什么幼稚无比的真心话大冒险,每隔五分钟就是一轮能掀翻屋顶的哄笑,魏燃看到他们402的狗头军师已经第三次被迫跳钢管舞了,而那根直挺挺的钢管,竟然是满脸通红的体育生江泉。
魏燃表示眼都快瞎了,二话不说闷了一杯啤酒。他酒量好,把低度数啤酒当饮料喝,尤其热天,包厢里人太多温度下不来,冰镇啤酒就成了解暑利器,不知不觉,就喝了三四五六七八瓶。
“靠,燃哥,你来深夜买醉?”刘颖超嚎完两首死了都要爱,嗓子冒火,过来就端起魏燃的杯子灌了一口。
“醉个屁。”魏燃嫌弃他,又去找了个干净杯子,“不吹,啤的,千杯不倒。”
“我看你说这话就像已经喝高了。”刘颖超觑着他不温不火的脸色,突然觉得挺心疼。这包厢里那么多人,他燃哥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算怎么个事儿?于是自作多情地张罗起来,非把魏燃拉到隔壁阵营,一块儿坐下。
“来来来,带上我们。”刘颖超咋咋呼呼地数落,“怎么回事儿啊你们,自个儿玩的倒是嗨,冷落了咱魏锦鲤。”
“不是,刚问了,燃哥他不来。”宋宇解释。
“来!怎么不来!”刘颖超按着魏燃肩膀,暗中使劲不肯他起身,“燃哥特别给我面子,我说来他就来。来来来,好不容易解放了,凑一起热闹热闹,瓶子转起来。”
魏燃:“”
这孩子可能皮痒难耐。
不得不说,锦鲤就是锦鲤,甭管什么运,好运还是狗屎运,只要概率够低,逢开盘必中。所以这瓶子一转,魏燃就幸运中招了。
刘颖超:“”
我感觉我的脑袋已经别在了裤腰带上。
主持人是宋宇,走流程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魏燃面无表情地回忆起军师跳钢管舞的美妙身段,迟缓地眨了眨眼:“真心话吧。”
于是酒瓶又转了一圈,转到的提问者是个女生,羞答答的,不敢直视魏燃,在周围人坏心眼的怂恿下,细声细气地问出一个绝对劲爆的问题:“你第一个春梦的对象是谁呢?”
魏燃:“”
刘颖超现在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被审核了,评论区了解一下
第50章
“春梦对象?”刘颖超直觉不妙, 为保小命祭出自己,咳嗽一声打圆场,“那有什么可说的,大家都差不多,无非就网盘里各位老师呗,什么款型儿都有还能自由组合。换一个换一个, 换点有技术含量的。”
“谁跟你差不多。”江泉个蠢货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还在热情撺掇,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魏燃跟你的审美,那绝对是天差地别。”
刘颖超愤愤不平:“兄弟你这话是在埋汰谁?你问问燃哥, 他难道不喜欢长腿波霸小蛮腰?”
魏燃不接他话茬, 说:“我选大冒险。”
刘颖超卡壳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是魏燃作为学神, 自我要求甚高, 已经脱离了正常男人的低级趣味?
“行,那就大冒险。”宋宇天生一张憨态可掬的圆脸,再扣上平平无奇的黑框眼镜,特别适合和事佬的角色,他摸出一副牌,牌面向下拢在一处,“抽吧燃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魏锦鲤右眼皮一跳,总觉得要被下套, 一抽,抽出个红心k。角落里立马欣喜若狂地站起来一位大眼睛的短发女生,戴着红格子贝雷帽。魏燃对这个女生有点印象,是校文学社的社长,每次考试她的作文都被拎出来当范本,每个班级轮流传阅。
贝雷姐激动不已,连忙蹦蹦跳跳地蹿出来,把小纸条递给主持人,扭头冲魏燃粲然一笑:“总算抽到我了,不然真浪费了这个好玩的点子。”
不光魏燃,整个包厢的人听了这话,都产生一种魏锦鲤抽牌的姿势一定不对的想法。
“好的,那就让我们来看看脑洞清奇的文学社社长能想出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大冒险”宋宇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起纸条上的内容,“请冒险者匿名给班主任打一通电话,要求说出包括但不仅限于以下给出的标准例句。”
班主任三个字高亮突出,魏燃倏地抬起眼帘望过去,宋宇念得好好儿的,突然嗓音一抖,只觉得有道凉飕飕的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例句念完,包厢内陷入诡异的寂静,两秒后,寂静出现裂纹。“我靠”一声,男男女女霎时炸开了锅,个个神情激动,一副兄弟们躁起来准备搞事的架势。
“没想到这位小姐姐是个狼人,失敬失敬。”
“什么也别说了,我是真的期待。”
“太损了,你们这群白眼狼,这么搞老傅真的好吗?”
“你不好奇傅老师会有啥反应吗哈哈哈哈哈,单身三十年好不容易被人看上,居然他妈的是个男的!画面太美了,就很好奇啊!你不好奇吗?”
“好奇个屁,你看魏燃像能说出那些酸话的人吗?别逗了,他肯定回头说春梦对象,那个明显简单多了。”
“说的也是。要我我也怂,太缺德了。”
魏燃:“好。”
包厢内再次寂静如坟,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震惊之余,现在所有人都开始好奇,到底燃哥的春梦对象是哪位,这么见不得光。
魏燃没想那么多,他这会儿喝了点酒,不管是身体还是意识都有些亢奋。酒壮人胆这四个字是确有其事,他从没有哪一分钟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念傅奕珩,哪怕见不到人,听个响儿也好,也不在乎在何种场景下,以何种形式,甚至连具体内容说什么也不甚关心。他只想找个由头,蹩脚的,或者高级的,反正能促使他摁下那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就好。
这个心思从出了考场,就一直在脑子里转悠到现在。
现在机会从天而降,何乐而不为?
在众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眼神下,宋宇把纸条和一部手机塞给魏燃,手机是文科班某位同学的,确保傅奕珩不知道来电是谁。
魏燃按下那串数字,酒精可能多少影响了一点神经中枢的稳定性,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绿色的通话键那么显眼,按了三回才按准。
刚按完,宋宇探头取过手机,按下了免提键,并把通话音量调到最高,再还了回去。
接通之前的嘟嘟声冗长到让人难以忍受,魏燃把手机放在几案上,眯眼盯着暗下来的屏幕,顺手开了瓶啤酒,仰脖子灌了几口。
冰凉的酒液入喉,躁动的情绪冷静不少。
眼看一整瓶啤酒即将告罄,嘟嘟声仍在继续,在场同学难掩失落地唉声叹气。
刘颖超适时建议,朝宋宇疯狂使眼色:“这么晚了,傅老师可能早都睡了,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打扰他老人家休息。”
“是啊是啊。”宋宇无缝对接,配合十分默契,“要不换个联系人?”
说着,伸手就要去捞过手机掐断通话,魏燃抬胳膊挡了一下,嘴唇蠕动,没等他的声带振动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嘟嘟声戛然而止。
对面接了。
包厢内立刻响起紧张而兴奋的吸气声,互相用眼神示意周围人都他妈别说话,谁露馅谁砍头炖汤。
接是接通了,对面却始终没开口问话。有胆大包天的忍不住捅了捅魏燃,魏燃有点恍惚,随即反应过来,刻意压低了嗓音,率先问候:“傅奕珩?”
妈呀,上来就大逆不道直呼其名,还这么自然顺溜不做作,很好很狂很入戏,观众们纷纷给他竖起大拇指。
那边静了几秒,才回答:“嗯?”
带着浓浓的倦意和鼻音,有点沙哑,慵懒得像只午后阳光下卧着打盹的猫。
尾调轻轻上扬,猫儿就伸出爪子,有意无意地搔了搔逗弄它的人。
魏燃那颗年轻的心脏经受不住,瞬间就被温热的水浸泡得潮湿柔软,海绵一样漂浮起来。
“说啊,快说啊”周围人用口型鼓动起来,其中以刘颖超这厮最为起劲。
魏燃深吸一口气,充盈的肺部扩张胸部,给了他莫须有的勇气。
“今晚月色真美,没有星星。”他沉沉地开了嗓。胸腔里的鼓动早就盖过了周遭的一切杂音,鼓点般振动着耳膜,使他几乎听不清自己在念些什么,“我走在大街上,看霓虹闪烁,看人潮涌动,看车水马龙。我孤单一人背负着许多欢喜,许多哀愁,许多愤懑,许多狂暴,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世界喧嚣,风也喧嚣,我在喧嚣里走过,时而坚强,时而懦弱,但总体来说,有如一潭死水。直到有一天,我在人群里遇见你,于是我的心也喧嚣起来——”
“它吵着闹着,说疯狂想要你。”
他缓缓地说,语气没有明显的波澜,只比照本宣科好上那么一点,却有种让人误以为深情的奇异魔力。
这台词委实太酸,在场不少男同胞夸张地捧起腮帮子,生怕牙给酸掉了,女生们则一脸沉醉,兜着姨母笑星星眼注视着这位新晋男神,幻想这充满磁性的土味情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魏燃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他念出“疯狂想要你”五个字的时候,眉眼间的缱绻情愫藏都藏不住,险些露出马脚。他人只道这位哥扮起深情人设来简直得心应手,平时肯定没少撩妹,谁能想到他是借题发挥,暗戳戳地坦露心迹呢?
这还没完,文学社社长可能是个土味情话搜集狂,更酸的还在后头。
“人生很短,时间宝贵,我很吝啬,只愿与你一个人虚度光阴。”
“你最近特别讨厌,讨人喜欢,还百看不厌。”
“因为你的出现,我原谅了之前生活对我的所有刁难。别离开,我怕接下来的路太难。”
“别离开求你”
魏燃垂着头颅,一只手搭在后颈缓慢揉搓着,一只手拎着啤酒瓶搁在膝盖上,墨绿色的酒瓶里,小半瓶酒液被不停晃悠着,在ktv的灯光球下闪烁着微光。谁也瞧不清魏燃的脸色,就像谁也听不出他低哑深沉的嗓音里蕴含着怎样澎湃的暗流。
就连最了解他的刘颖超,也只是觉得有点意外。意外的是他燃哥居然能用这种迷死万千少女的金属低音炮说话,这比平时低了哪只八度?完全是换了副嗓子好嘛!
硬件条件这么丧心病狂,真的是凭本事单的身。
这边丢了一个接一个的重量级核\'弹,手机那头始终平静如死水,要不是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这群满肚子坏水儿的学生快以为傅老师睡着了。
念完,沉默中过了漫长的两分钟,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傅奕珩总算给了点反应,成功令所有人哗然色变,慌如老狗。
“魏燃,你很闲?”
被识破了!
魏燃蓦地抬头,褐色的眸子里闪过讶异,他刚想回话,手机被心虚得不行的宋宇一把夺过去,着急忙慌地按了挂断键,并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声音变成这样,老傅也能认出来?燃哥,你跟班主任很熟?不对啊,平时没看你们说过两句话啊,真他妈邪门儿”
本来是想看老师出糗,结果老师太精明,学生们偷鸡不成蚀把米,顿时都有些讪讪的,歇了菜,看向魏燃的眼神也揉杂了怜悯和歉意。毕竟主意是大家伙出的,他就是个执行者,这会儿被一语道破,如果要倒霉,傅奕珩只会找上他一个。
“那什么魏燃同学,我觉得你好好儿跟傅老师解释,老师他会理解你的。”出这点子的始作俑者,贝雷姐站出来,“要不,我替你去说欸,你要走?”
魏燃放下酒瓶,一声不吭,拎了背包就急急忙忙地往外奔,刘颖超就守在门边,一下子竟然没拦住。
“有点事,你们玩儿。”
他丢下一句,行色匆匆,眉头皱着,嘴唇抿起,看起来真有什么天大急事儿的样子。
“唔他是不是生气了?”宋宇问。
“不可能,他不是这么开不起玩笑的人。”刘颖超挠挠头,发现全包厢的人都在看他,不耐烦地瞪起眼睛,“都看我干什么?我又不姓蛔。”
再说了,魏燃最近越发阴晴不定,他就是真姓“蛔”,也猜不透这狗东西成天在琢磨些什么。
魏燃冲出ktv,当街奢侈了一把,拦了辆的士,直奔傅奕珩家。
刚才那通电话里,傅奕珩虽然前后不过共计说了六个字,但魏燃就是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说出来谁能信,他仅从短短两句话,听出了傅奕珩的虚弱,单薄,和强打精神。
的士被催得狂奔,他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过去,无一例外都是忙音终结,温柔大方的女声一次又一次重复“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令人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一气之下把自己的联系方式拖进了黑名单。
很显然,不可能。
傅奕珩向来不会把事做绝。
恐惧一下子攫住了魏燃的全部神识,各种可怕的猜想纷涌而至。他紧紧地攥住手机,掌心渗出淋漓的汗水,如果人有灵魂,那么此刻他连灵魂都在剧烈颤抖。
没事的,他不断告诉自己,那人可能只是睡沉了或者手机静音,或者进浴室洗澡手机暂时不在身边,不会出什么事的,肯定不会,他这是纯粹的杞人忧天。
傅老师那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
但关心则乱,只要有一丝消极的可能性,习惯提前预想好最坏结果的人就不可避免会钻进牛角尖,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不活。
更糟糕的是,这种直觉在魏茉莉死的那天,魏燃也同样有过。
作者有话要说: 预估失败,没写到“你懂的”地方,下一章再见。
感恩支持(别打我)
第51章
傅奕珩小时候体质极差, 夏天搁大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就中暑,冬天一落雪见风就头疼,一年四季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资深老中医说了,孩子这是先天气血亏虚,打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根,急也急不来, 得慢慢儿调养。
秦芳菲听进去了,成天变着法儿的给他补东补西, 名贵中药喝了一箩筐,有没有效的不清楚,反倒给傅奕珩落下了爱吃糖的毛病。从一开始喝完中药才剥颗糖, 发展到后来喝白粥都得掺点甜。口味一旦形成了, 再想改就难了, 秦芳菲试了几次, 没成功, 就由着他去了。孩子爱吃甜食,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由此也能看出傅氏老两口对儿子的纵容。
先天体质差,只能靠后天补救,傅老师打从记事起就被迫参加各种体育运动,游泳跑步乒乓羽毛,样样都得沾点边儿,眼看着上了初中个子就猛蹿,体格也逐渐跟上了同龄人,生病次数屈指可数了, 秦芳菲才总算安下心。
病来如山倒的感觉傅老师是很久没体验过了,前两天还只是有点昏昏沉沉,没怎么放在心上,入夜就突然烧了起来。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蒙着被子强行睡了一会儿,结果高烧不但没降下去,头疼的老毛病又捂出来了,脑袋里像是有支凿冰的铁锹,铛铛铛地敲震着天灵盖,一刻不停歇。除了捧着快裂成几瓣儿的头颅,他完全没法思考,也没力气动,更不用说去翻箱倒柜地找止痛片了。
先忍着吧,傅奕珩一生病,就有点小孩儿脾气,负气似的抱起被子蒙住头,反正也死不了。按照惯例,这头疼总是一阵一阵,捱过这一阵,等好点了,再起来去医院。
朦胧中,他像是听到了敲门声,动静应该挺大,但他身子沉得很,睡意俘虏了神志,五感都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仿佛身处湖底,听什么都隔了几十米深的水。
魏燃大力敲门的同时,还在不停地打电话,没人接,也无人应门。他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睁大眼睛,控制自己凌乱的心跳认真聆听,里面安静得恍若无人问津的坟场墓地。
密码。这扇门的密码是什么。
汗水浸湿额发,顺着紧张到苍白的面颊汇聚到下巴,他的手神经质地抖动着,掌心滑腻的汗水几乎让他握不住金属门把。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换,公寓刷着红漆的厚重房门扭曲变形,缓缓消散,置换成了医院惨白的门板。热浪和浓烟从缝隙里悄无声息地逸散出来,张牙舞爪地袭向面孔,下一秒,惨烈的哭嚎就在门那边撕心裂肺地燃爆,那种濒死前绝望的呐喊早就变了声调,尖利如狼嚎,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少年愣在当场,像一座石化了的人形雕像。
接下来,场面陷入史无前例的混乱,火灾警报器尖锐的长鸣,奔逃的病患,医生护士冷漠惶恐的脸孔,消防车笨重的水枪火势得到初步控制,第一批消防兵冲进去。焚烧后的病房面目全非,到处都是黑水和器具残骸,即使带着消防面具,呛鼻的浓烟也灼烧着气管。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化的诡异香味,角落里,少年后背的衣服被烧没了,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瑟瑟发抖,灰头土脸,怀里紧紧搂抱着一具被窗帘包裹着的焦黑尸体。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该死。魏燃一拳砸在门上,钝痛让他暂时从虚幻的记忆中抽离,并给了他一点灵感。
他飞快地按下四位数的数字,电子锁终于不再传出冰冷的拒绝,大方开启。
魏燃如愿以偿地按下门把,有点怔怔的,说不清得知密码的刹那心里的震动是惊奇还是欣喜。
这是件值得停下来好好思索一番直到搞明白为止的要紧事,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允许。
他光明正大地私闯民宅,越过空荡荡的客厅直奔卧室。卧室里没开灯,漆黑一片,他在墙壁上摸索,摸到开关。
啪嗒一声轻响,暖色调的吊灯亮起,映出偌大的白色双人床上,双臂抱头,最大限度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的傅奕珩。
魏燃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瞪视了一会儿,捕捉到那个小山包规律的起伏,皱缩的心脏陡地伸展开,血液重新回流到冰凉的四肢。一时腿软,他双手撑着膝盖,顺着门框缓缓瘫坐到地板上。
幸好没事。他有点高兴。
兴许是亮光刺激了沉睡中的人,傅奕珩无意识地哼了一声,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膝盖几乎跟脸亲密接触。魏燃后知后觉,傅老师应该是身体不舒服。
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凑近唤了一声,对方没反应,只动了动手指。
这很不对劲。
魏燃连忙弯下腰,把傅奕珩抱着头的胳膊拉下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手心、身上也是烫的,再去端详傅奕珩的脸色,冷白的面庞泛出病态的潮红,嘴唇枯涸,眉头皱得死紧,鼻息也粗重缓滞。
可能是烧得撅过去了。
怪不得听不到震天响的敲门声。
一颗刚落下去没两分钟的心蹭地又提了起来,魏燃把人放下,盖好被子,起身去找家里的医药箱。他之前脖子受伤的时候住在这里,不止一次见过那个透明的小箱子,里面的家庭必备药物一应俱全。
找出来,翻到退烧药,又去烧了开水,伺候人把药喂下,就守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凌晨一点多,烧退了,到三点的时候,又烧起来,反反复复不消停。
魏燃有点急,想把被子再裹紧一点,发现被子内侧有点潮,他又去摸傅奕珩身上的丝绸睡衣,一摸吓一跳,那睡衣丝丝滑滑,不是吸水的材料,早就被几轮冷汗浸湿,湿透了,都能拧出水来,汗渍直接洇到了被子上。
穿成这样,烧能退才怪。
魏燃想了想,决定还是替傅老师换一身干爽衣服。他去更衣室随手挑了一套棉质的,回来掀了被子,攀上床,放空大脑,端正思想,开始解傅奕珩的上衣。
作者有话要说: 私信关键词“是糖不是玻璃渣”。
大家晚安~
ps:2月2日请假一天
第52章
一场颠倒混乱的情\'事。
始料未及。
属于两个人的喘息声在室内追逐交织, 傅奕珩木然仰躺着,屈着腿,沉重的头颅悬在床沿,有气无力地垂下去,脖颈显得格外修长,泛着事后潮红, 凸起的喉结小幅度地上下运动。
全身的束缚,哪怕是眼睛上蒙着的那条领带, 到后来全被解除。他这会儿睁着眼睛,视野颠倒能一定程度上减缓头痛,适应上下倒错之后, 看这个世界有了不同的感觉, 好像世界本就应该是滑稽颠倒的才对, 引人发笑。
脚边那头年轻的成年猛兽动了, 他去浴室放水, 卧室的洗手间配备了按摩浴缸,傅奕珩平时有泡澡的习惯,用来缓解常年伏案的疲劳。
哗哗的水声持续了一阵,那人赤脚转出来,走到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
四目相对,那双褐色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欲望,傅奕珩心一颤,瞳孔收缩。可能是视角原因, 以前他从未发现,魏燃与生俱来的气场原来如此强悍霸道,彻底发散出来的时候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不是惹人同情的可怜虫,从来都不是。
以前种种皆假象。是傅奕珩轻敌了。
那双手臂爆发出的力量也比想象中强劲,轻而易举地拦腰捞过他,搂抱入怀,朝浴室走去的途中,对方的下巴一直抵着头顶,亲昵讨好地摩擦着。他缩了缩脖子,躲开。
等温热的水漫上来,傅奕珩像是终于找到了避难所,一把推开那副并不宽厚的胸膛,整个人滑进水中,连脸也埋进去,只露出个头发尖。
魏燃强制性把人拔出来,沉默且认真给他洗澡擦身,彻底清洁,然后用大而绵软的毛巾将人包粽子一样裹起来,扛了出去,轻柔地放在凌乱不堪的床单上。一接触到床,傅奕珩就像是被开水烫到,立刻警惕地弹坐起来,坐起身后那地方就一阵刺痛,他浑身僵硬,好不容易被热水泡得有点起色的面色霎时又白了。
“嘘我不会再乱来。”魏燃蹲在床边,把干净衣服递过来,声音依然有点哑,“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
傅奕珩没接,手从浴巾里伸出来,指向门外。简明扼要地让人滚,连嘴皮子都懒得动。
“不用赶。等你的烧彻底退了,我自己会走。”
室内有些闷热,不利于养病,魏燃走过去拉开窗帘,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通风。阳光透进来,刺眼的光带横亘床中央,床上的一切痕迹都暴露无遗,无声控诉着方才失控的场面。
傅奕珩闭了闭干涩的眼,掀开浴巾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掩盖了皮肤上的暧昧痕迹,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体面人了。
然后他扯了床单,嫌恶地掷在地上,转身去里间寻了床新的换上,甚至拿了瓶香水出来,洒消毒剂似的不要钱地喷。喷完,觉得那股腥膻的气味被彻底覆盖,闻不见了,才安心地侧身躺上床,盖紧被子,阖上眼睛。
整个过程中都把魏燃当透明人,不理不睬,不闻不问。你不是不滚吗?行,请自便。
魏燃站在那儿,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是体面人的刻薄,绵里藏针的报复。这是他应得的,从他拽下傅奕珩睡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准备承受这波怒火。
想要在傅奕珩的眼里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给他留下刻骨印迹的男人,平等的,不被刻意摆正位置的,不用压抑自身好感的男人,他想不出比这更立竿见影的方法。纵然极端,损失惨重,疼痛和阴影可能将持续一阵子,但改弦换张总是血腥的,固有观念不破不立,刮骨疗毒,狠心剜去腐肉痈疽,死马当做活马医一把,总好过在温水煮青蛙的蹉跎中日渐凋敝。
魏燃在情感方面是个偏执狂,倘若他是一条船,那他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会把傅奕珩绑在他的船桅上。要么,一同在大海上劈波斩浪。要么,就一同沉葬海底。没有其他选择。
“我不后悔。”他盘腿坐在床边,温存宠溺的目光投注在傅奕珩背对他的后脑勺上,“我对你的心思如果换成身体语言,就是想跟你干那种事。”
“抱歉,我没控制住自己,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大概是疯了吧,疯得够彻底。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现在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一事实,你不理我也好,厌恶我也好,我都担着。”
“但我又有点开心,怎么样都好过你什么都不愿意承认对我全盘否认吧?”
“我没救了。我是个畜牲。”
傅奕珩最后的抵抗就是保持沉默,牙关咬得死紧。他的烧又上来了,头痛欲裂。魏燃的话说得颠三倒四自相矛盾,时而说不后悔时而又不停道歉,他都懒得去分辨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了。
“我知道我现在配不上你,不过是个陪酒女和杀人犯的杂交品。”魏燃还在絮絮叨叨,野兽收敛了爪牙,温顺得就跟猫一样,“我会努力,努力变得有资格站在你身边。我想你等我,唔你不等也没关系,我会把你抢回来。傅老师啊,你得记住我,好不好?求你了。”
傅奕珩实在没精力跟他耗下去,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每根骨头都像打碎了再拼接起来一样,难受得紧。他揪着被子一角,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恍惚觉得有人搬动他,半抱起他,给他喂水喂药喂稀粥,给他擦汗换衣服,甚至轻柔地掰开他的双腿涂抹冰凉的药膏,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像是把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潜意识里傅奕珩知道那是谁,心下冷笑,猫哭耗子假慈悲,这混账东西坏透了。
大概过了两天,或者更长时间,两人无声相处。傅奕珩要么真是在睡,要么装睡,无时无刻不在闭目养神,魏燃就守着他,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干。傅奕珩每回睁眼,都能跟他起了红血丝的眼睛对上,而后愤然扭头,或者直接把被子蒙过头顶,眼不见为净。
等某天清晨,傅奕珩再次醒来,就寻不到那双眼睛了。他浑身松快了不少,头疼脑热的毛病全没了,起身在公寓里转了一圈,再也没找到那个见了就肝火旺盛的身影。
事实上,那天以后,傅奕珩就再也没见到魏燃。他消失得彻底,连毕业典礼也没来参加,填写志愿之类的必要事项也全是刘颖超代劳。
傅奕珩问刘颖超魏燃呢,刘颖超说他燃哥要赚钱上大学没空来学校,傅奕珩哦了一声,再没打听。
高考分数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悬念,魏燃稳坐全省前十,被最高学府录取,要去最北方的城市攻读金融专业。傅奕珩对魏燃选择的这个专业表示理解,缺钱的人都喜欢去搞金融,这一行水很深,学出来步入社会,业务能力强的,一个比一个精于投机取巧和坑蒙拐骗,光是这一点,就特别适合魏燃。
402天团各有各的出路,刘颖超准备出国,宋宇选择复读,其他两个随便挑了个分数能够上的学校继续造作去。除了这些个头疼分子,六班其他学生发挥得都还算正常,个别几个失常的哭完也就过去了,班级本科率险险维持在百分百。
这是傅老师几年执教生涯的平均水平,市中是省重点高中,招生门槛本来就高,除了个别无法拯救的班级,本科率一般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毕业典礼那天,傅奕珩笑着开玩笑,对这班人说了那句他每年都会说的话:“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讲台下吁声一片,几个大男生不服,没大没小地冲上来,一人一条胳膊一人一条腿地把班主任抬起来,兴冲冲地奔到走廊上玩抛接。
傅奕珩被不停地抛上半空又落下被接住,也不恼,没什么老师架子,跟学生们笑闹成一片。中间有一次被高高抛起,他无意中往走廊尽头瞥了一眼,倏然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孤零零地杵在人群外驻足观望。心脏瞬间提起,然而等他落下去再起来,那道身影又不见了,无影无踪。
两个月的狂欢一眨眼就过去了,各大高校陆续开学。傅奕珩原本以为,开学前他跟魏燃会再见上一面,心平气和地谈谈也好,撕破脸皮打上一架也好,结果是,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
要不是账户上每个月会在固定时间多出不多不少两千块钱,他差点以为魏燃这个人以及围绕他发生过的所有事,都是一场春秋大梦。
傅奕珩原本只是耻辱难当,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了,愤怒,怨怼,躁狂,还有那么一点委屈。怎么着,将人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提裤子走人了?连个信儿都没有?电话号码存着是用来辟邪的?呵,就是个大写的渣男没跑了。
他当初怎么就眼瘸至此,误以为这么个渣滓是个折翼的天使?还疏于防备引狼入室?
邪了门了。
第53章
只有诗人疯子和骗子, 才用生不如死,欲罢不能,天呐这辈子我绝不能没有你来形容爱情。
事实上呢,世上多的是海鸟和鱼相爱的意外,无疾而终是正常的,因为本来就存在生殖隔离。分开后鸟亡了吗?鱼搁浅了吗?都没有, 鸟还是去搏击长空,鱼还是在海里自由徜徉, 活得各有各的乐趣。电影里的哭天抢地稀里哗啦只是小部分人,且以十八岁以下人群为主力军,到傅奕珩这种年纪, 对一个人复杂的情感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戒, 该吃吃, 该喝喝, 不深想不细究, 偶尔难受了?那就难受吧。偶尔想念了?那就想念吧。
不管是之前的金宸,还是更年轻时候的诸多遗憾,滂沱大雨后,雨停了,收了伞,结束音一响,那就豁达地送人走。其余再多说什么,都是矫情。
但这回傅奕珩豁达不起来,很难说是不是因为那混乱的一夜。理智上他告诉自己, 他不是什么老古董,也没有什么处子情结,更不存在第一次跟谁做了就认定谁的想法,何况那次的体验根本也算不上美好,总揪着不放跟自残有什么区别?可理智跟情感总是割裂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一切关于感情和潜意识的事是掰扯不明白的。
有段时间,傅奕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类似于斯德哥尔摩的不治之症。为此,还特地花钱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得出的结果恼人得很,不提也罢。
那时候,傅奕珩借给魏燃五万块,两千两千的还,两年就能还清。然而到后来,入款变成每月一千,再后来,变成每月五百,依次递减。当傅奕珩某个月收到一百块转账的时候,忍不住揣测,魏燃是不是越混越差沦落到街头乞讨的地步了?
显然不可能。
因为每年高考考完的那一天,傅奕珩都能收到一份包装精美的快递。快递拆开来,毫无悬念,是一根领带。四年来,领带造型各异,价格也与日俱增,从第一年的路边摊大众款,到今年的意大利真丝镶钻奢侈品。傅奕珩估摸着,光是这条高档进口货,就能偿还之前他欠下的所有债务。
至于为什么不送别的,偏偏送领带傅奕珩简直要被气笑了,这是在提醒他,别忘了不该忘的事儿。
什么倒霉催的混账玩意儿!
傅奕珩照例把崭新的领带团吧团吧扔进垃圾桶,灌下一大杯凉白开,降了火,坐在沙发上撑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回信息。
周傲那位哥经历千辛万苦,刀山火海都闭着眼蹚过一遭后,终于跟他们家娆娆修得正果。这会儿在海外度假,两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及时行乐主义,满世界旅游还得满屏幕秀恩爱,十分高调臭屁惹人嫌。
周傲:[图片]
周傲:珩啊,我媳妇儿美不美?咦嘻嘻
傅奕珩例行吹捧:美。
周傲:[图片]
周傲:刚从沙滩回来,这地方的海景是真不赖,给你看近距离拍的海星,美不美?
傅奕珩已然麻木:美。
周傲:[图片]
周傲:这位小老弟是我媳妇儿最靠谱的朋友,长相性格真是没得挑,美不美?
傅奕珩在心不在焉地浏览网页,连图片都没点开,随手就回:美。
周傲: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回来领给你看看合不合眼缘。对了,你那边快到钢琴课结束的点了吧?
傅奕珩只看到后半句:嗯,我这就出门。
回完,发现漏掉了什么,再倒回去往上拉好家伙,这小子夹带私货拉纤说媒呢!再把那张偏行为艺术的照片放大,粗略扫了两眼。
傅奕珩:嘴唇厚了鼻翼宽了,三庭五眼不达标,精气神太颓丧,头发这么长,Cosplay都不用买假发。
对面静了片刻,忍无可忍,发来一条长达一分多钟的语音:“老男人一把年纪了还挑?你说说看这都第几个了?好不好的总得处一处才知道吧?面儿都没见就一棒子打死了?嘴这么毒呢,头发长怎么了,用你家洗发水儿了?明明是个弯的,哪里得的直男癌?得得得,谁都没那个狼崽子帅,妈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小子的颜值拿出来可以直接去参加选美”
傅奕珩没理他,按熄手机屏幕,揣上车钥匙,电子门锁发出喀咔一声轻响,玄关的感应灯缓缓暗下来。兔子形状的垃圾桶里,领带上的碎钻在寂静中黯淡无光。
周傲他们家说出来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名号的世家,父母因循守旧,死活不承认酒吧领舞出身的花娆,觉得败坏门风,花娆又没有其他家人,所以周氏夫夫每回旅游专挑寒暑假,好把儿子花一诺托给闲人傅奕珩。
傅奕珩倒也不排斥,他挺喜欢花一诺这小孩儿,才七岁,人小鬼大,机灵得不行,叫花娆漂亮爸爸,叫周傲金主爸爸,叫他温柔爸爸。横竖,爸爸不值钱,有一个认一个,爸爸多,过年红包多。就是这仨爸爸里,没一个是亲的,这孩子是花娆冰天雪地里在天桥底下捡的。
拜名字所赐,爸爸们都管花一诺叫千金,花娆说他只想要个乖巧的女儿,不巧捡了个带把儿的,没办法,那就从名字上找补一下呗,不是千金,咱当千金养还不行么?
“千金啊,待会儿晚饭想吃什么?”傅奕珩拉开后座门,把花一诺抱下来。
小孩儿一下地,脚后跟还没站稳,就想往商场里冲,被傅奕珩拉住卫衣帽子提溜起来。
“别瞎跑,这儿人多,别走丢了。”傅奕珩笑着伸出手。
“好的,温柔爸爸。”花一诺听话地握住他的手,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小酒窝,“温柔爸爸我们快进去吧,外面好热,我都快融化成巧克力了。”
“我知道了,你是在暗示我给你买巧克力对不对?”傅奕珩弯腰刮了刮他的鼻子,“行,走吧,今天你那两个啰嗦爸爸不在,想吃什么都可以。”
“噢耶,温柔爸爸你真棒!我要买蓝莓口味的坚果的抹茶的还有”小孩儿掰着手指数,很兴奋,蹦蹦跳跳的,跟只小兔子似的。
地上停车场,一辆尾随沃尔沃开进来的黑色宾利憩息在正后方停车位,悄无声息,像一头低调蛰伏的猎豹。
大夏天,车内的冷气却低得刺骨,穿着短袖的男人浑然不觉,深褐色的瞳眸微微眯起,里面倒映出一大一小两个温馨欢快的背影。
温柔爸爸?
过了一会儿,他摇下车窗,点了根烟,骨节分明的手夹着烟伸出窗外,抖落烟灰。
烟灰落地,引擎声轰然响起,黑色宾利像只失控的疯狗往前狂奔。砰的一声,炸开惊天巨响,刺耳的刹车声与路人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它一头撞上前方沃尔沃挺翘的屁股,直把整辆车往前推出了停车位。
超市里,傅奕珩就到底买含糖量多少的巧克力才能有效避免蛀牙这一伪命题而跟花一诺僵持不下。透过嘈杂的人声,广播里传出紧急通知:“车牌尾号为147的香槟色沃尔沃车主,听到广播后请速速赶往停车场,您的爱车卷入重大事故”
“温柔爸爸,广播里说得好像是我们的车。”花千金拽了拽傅奕珩的袖子,小脸上满是担忧,“什么是重大事故?”
“嗯我也不太清楚,好好停着的车能出什么重大事故?”
傅奕珩沉稳地嘟囔完,丢下巧克力和满购物车的零食和食材,抱起小男孩,风一般冲出商场。
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围观群众时,傅奕珩心里咯噔一声,第一个念头是:该不会是他的车在大太阳底下自燃了吧?
自燃就自燃吧,万一误伤到路人
这么一想,更紧张了。所以等他抱着孩子,拨开人群,看见那辆车屁股被撞得凹进去、尾灯塑料罩散落一地、看了第一眼没勇气看第二眼的沃尔沃时,第一反应居然先是松了口气。
没自燃没误伤,谢天谢地。
刚谢完,立马气不打一出来,心疼坏了。
哪个天秀盲僧出来祸害人,停个车也能撞上来?还避开会动的,撞个静止物?这技术含量,跟开车擂上电线杆儿有得一拼。
再看那辆肇事宾利,引擎盖儿都翘了起来,冒着白烟,安全气囊弹开,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块,惨状不落下风,只有更胜一筹,傅奕珩顿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心理平衡。
“您是这辆沃尔沃的车主吧?”这时候,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递出名片,“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经理刚拿到驾照,犯了个新人都会犯的错误,误把油门当成了刹车。您那边的车险是哪家?这样,不走保险也行,也不用定责了,修理单一出来,我们直接划款赔付。”
傅奕珩上下打量他一眼,中年人从头发丝儿到纤尘不染的皮鞋尖都透着股精英味儿,很难想象他的上司是个缺德带冒烟儿的马路杀手。
“我怎么知道修理单出来之前,你们不会跑路?”傅老师提出合理怀疑。
“傅先生说得对。”那位中年精英眯着眼睛笑得跟乐善好施的弥勒佛似的,“所以我们刚刚已经汇了一笔钱到您的账户,多退少补,看在我们经理的诚意上,您看这事儿是不是?”
听完,傅奕珩后背直接竖起了寒毛:“不是,你知道我姓傅?”
“你还知道我的账户?”
“你们经理是谁?窃取个人信息可是犯法的。”
花一诺听不懂大人间在说什么,但听得懂傅奕珩一反常态严厉起来的语气,他紧张地搂紧了温柔爸爸的脖子,大眼睛一转,注意力被前方轿车后座里的男人所吸引。
那个大哥哥天下第一帅。小孩儿立刻用他只开发了七年的脑袋瓜下了结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巴,冲帅哥哥甜甜一笑。
帅哥哥被他灿烂纯真的笑容晃花了眼,神情一怔,眸子里闪过不可名状的暗色,他抿紧僵直的唇,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黑色车窗缓缓上升。
帅哥哥好凶,不搭理人。花一诺委屈巴巴地耷拉下小脑袋,趴在傅奕珩肩上黯然神伤。
“不至于不至于,犯法不至于,我们只是知道而已,可没做过什么奇怪的事。”中年人笑得更和气了,耳朵里的蓝牙耳麦发出简短的指令,他保持着一贯的商业微笑,略微弯下身子上前一步,朝旁边一辆商务车努了努嘴,“等阁下的车修好了,能否赏脸吃个便饭?作为事故责任方,给您带来诸多不便,我们想亲自赔礼道歉。”
傅奕珩朝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什么都没看见,蹙起眉。
车内的人却如临大敌,被他一晃而过的犀利眼神逼近了角落,心脏熬过四年的沉寂,终于在此刻复苏,重新跳动起来。
动静太大,鼓噪得肋骨发疼。
这疼痛牵动心脉,很快,蔓延至整个胸口。
我遵守承诺回来了,傅老师,您一点都没变。
魏燃闭上眼睛,卸下全身气力靠上座椅。他垂着手,小臂上被碎玻璃划出的口子没经过处理,往外汩汩淌着鲜血。隔绝外音的车厢内,一点点声响都被放大,血顺着指尖一声一声滴下来,配合扑打在面上的空调冷气,恍惚间,如遭凄风苦雨的洗礼。
我回来了。但您好像已经忘了我,拥抱了新生活。
第54章
何延泰处理完这场蓄谋“车祸”, 微笑着目送傅先生抱着孩子重新返回商场,回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快步走向他开来应急的商务车。
拉开车门,车内强劲的空调冷风冻得他一哆嗦,他歉意地搓起手:“经理, 傅先生他拒绝了我们的邀请。”
魏燃抬手指了指嵌在耳道里的耳麦,示意自己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 不用赘述。
抬手时,何延泰注意到他胳膊上的伤口,随即转移了视线, 眼观鼻鼻观心, 面色不改, 唇边笑容不减。这是他的一大宗旨, 不该他操心的一律视而不见。就是这种职业素养, 让他脱颖而出,被马总指派给这位公司花重金聘请的专业操盘手做助理。
据传闻,姓魏的年轻人是一匹名副其实的黑马,大学期间先后凭借两个项目,成了业内赫赫有名的投行经理人。初出茅庐,就用两年时间,帮一家一度屡败屡战互联网企业成功上市。干一行的,要么不开张,开张能管一辈子。那家互联网企业的老总之前跟魏燃签了对赌协议, 对方要是真能把公司搞上市,将无条件赠送上市后股票利润的20%,后来经过几轮涨停,这些股票折合成人民币,市值上亿。
也就是说,魏燃白手起家,保守估计,目前身家上亿,有望竞选不拼爹不靠祖荫成功进军亿万富豪的全国杰出青年前十强。
当然,这些都是传闻,谁也没从这位年轻有为的经理人嘴里听到过半句值得热议的消息,那些与他接触过的业内人士,对此人的评价都褒贬不一。
有说魏燃行事过于专断恃才傲物的,有说魏燃胆大心细风险意识特别强的,但总的来说,提到这位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在业务能力和成功率上,无人置喙。嘴上不说,谁都想把这位财神爷请回自己公司,盼啊盼的,谁也没想到魏燃毕业后会放弃一线大城市得天独厚的环境和优渥的薪资,退居二线。
对此,吴总是这么推测的,人也不差钱,削尖了脑袋往人堆里钻干什么?回来悠哉悠哉过安生日子,手艺在,闲了赚点小钱,岂不美滋滋?
这孩子的面相瞅着可不安生何延泰坐在驾驶座,从后视镜觑着魏燃阴沉的脸色,琢磨了半晌,想好说辞,扭头转身:“经理,马总那边让我来问问,是不是”
“傲风集团。”
话才起了个头,魏燃半路截胡。
“您是说”
“就拿傲风集团那只股下刀。”魏燃拿湿纸巾胡乱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又搬出包里的平板,调出的页面上是红红绿绿眼花缭乱的股市分析图,他用沾了血的寒凉指尖点了点一支一路飘红势头喜人的股票,薄削的唇吐出三个字,“做空它。”
“你干嘛非要选傲风?”办公室里,凉风习习,阴气阵阵,马竞马总裁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傲风是本地老牌企业了,地位真的稳,咱们真得罪不起,招惹了人家万一被盯上,那就是在破产边缘试探。还是换一个吧,换一个。”
魏燃垂眼坐在对面的皮椅上,双肘撑在扶手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心平气和且坚如磐石:“不换。”
“你你你你给我个理由。”
马竞叉着腰满办公室暴走。他今年三十五,也算平民企业家里的新锐,本以为就思想而言,应该能跟得上大学刚毕业的魏大神,没想到鸿沟就是鸿沟,填是填不平的,恁大一个坑,除了闭着眼跳进去,别无选择。
“没有理由。”魏燃看了他一眼,“放心,稳赚不赔。”
“你要做空傲风,还跟我说不会赔?”马竞有点匪夷所思,浓眉大眼挤成一团,“你这是要我拿出全部家当去赌一把啊,万一输了,连条短裤都不给我留的。”
“放心。”魏燃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短裤会留给你的。”
马竞:“”
要不是聘人的时候做过调查,还是老友引荐,确实是知根知底,他差点以为自己请回来一个疯子,还疯得不轻。
无声的对峙中,马竞盯着魏燃那张表情少得可怜的脸看了近三刻钟,基本连这人眼皮子上有几根眼睫毛都数得门儿清,心里把老友的那句劝告翻来覆去地想了千万遍:魏燃这小子,你别猜他什么心思,也别碍手碍脚地挡着他做事,千万得让他自由发挥,才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魏燃任他打量,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他像是早就习惯了被人用质疑的眼光审视,旁人被这么盯着少不得会如坐针毡,他却全无半分不自在。这份用自信撑起来的从容,一定程度上能消除对方的疑虑,尤其是当那人正跟个大摆锤似的左摇右晃时。
马竞就被他这淡定模样俘获了,一咬牙一跺脚:“行!项目和权利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吧。”
魏燃点点头,起身要走。
茶杯已经放到了桌面上,他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放下的二郎腿又翘了回去,偏头问:“傲风董事长是不是有个儿子?”
“你说周傲?”马竞立马想起这号纨绔来,“他就别留意了,料都被挖得差不多了,就是一混不吝的二世祖。去年还是什么时候,跟一男的好上了,听说人模人样的,身边还跟着个拖油瓶。好家伙,周董气坏了,直接把三人打包从周家扫地出门。”
魏燃拿食指指腹蹭着下巴,眸色暗了暗:“两个男的,哪里来的孩子?”
“这有什么稀奇的?没那硬件条件生,不还能领养吗?有钱任性想留个种的还能找代孕呢,代孕有风险,再有那种缺德的,形婚,骗个老婆给他生,想要几个生几个,生完就离婚,方便还放心。”马竞啧啧两声,样子特像围一圈说八卦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差抓两把爪子磕上,“反正吧,那个圈子乱得很,平白冒出个孩子常有的事儿。”
魏燃不动声色地竖着耳朵,听得认真,心里把马竞说的那几种情况都一一否决,只剩下领养这一种可能。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孩子的领养人是谁,要直接是傅奕珩,那就好办,连人带孩子抢过来就行。万一领养人是周傲,那就有点棘手,他还得想办法从那人手上转让孩子的抚养权,毕竟他再自私,也不能让傅老师为了他放弃养了四年的儿子。
头疼。
饶是聪明如魏燃,面对这种纠纷也有点力不从心,他揉揉眉心,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桌面。
马竞看他现出疲态,抓住机会增进上下级友谊,客套地询问:“公司给你准备的公寓还习惯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直接跟我说,我让老何”
“马总费心了,我回来之前已经买好了房子,现成的,拎包入住。就是整理行李得花些时间。”魏燃站起来,冲他礼貌一笑,“项目方案两天内交给您。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
马竞本来预约了洗浴桑拿按摩一条龙接风洗尘的服务,现在看他兴致缺缺,只好放人:“行行行,走吧,看你归心似箭的那样儿,金屋藏娇呢吧?”
魏燃挑了挑眉,撇嘴学着他的语气:“算是呢吧。”
“嘿!我就说呢,着急忙慌赶回去做什么呢,啧,什么时候把弟妹带出来见见!我好给包个大红包啊嘿,别走啊,我出一百块,买你跟我唠两句”
他在背后吆喝的间隙,魏燃已经风也似的走出了公司。
从公司出来,他去下榻的酒店取了行李。求学四年,再踏上故土,全身上下拢共就一只20寸的小行李箱,三四套衣服,外加一只装满电子仪器的背包。搬家这个词不适合他,他这充其量叫挪位儿,压根没家可搬。
马竞说金屋藏娇,这词儿也不大准确,应该说是隔壁金屋藏着娇,他这狗窝没有。
一回来,魏燃就用两倍的价格,擅作主张,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傅老师换了个新邻居。昨天,特地挑在深夜,戴着口罩和墨镜,偷偷摸摸入住,打算先刺探刺探敌情。
这个过程是极度煎熬且苦涩的。
刚第一天,就发现了个孩子。
等那个幸运的男人再出现
魏燃不确定,如果整体情况了解下来,傅奕珩这些年没有他,三口之家过得挺其乐融融幸福安康,他能不能真的狠下心,破坏掉这种安逸,不择手段地把人夺回来。
面对傅奕珩,他总是矛盾的,他要的太多,要这个,也要那个,不想放弃这个人,更不想这个人不快乐。
四年前,魏燃也这样矛盾过。他从小就明白,爱情本来也不神圣,很多时候根本谈不上天长地久,它其实很现实,需要充足的时间精力,与俗气的金钱,除了这些门槛和条件,还要面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尴尬。所以魏燃不得不选择离开,不得不去开辟道路,尽其所能地去克服那些现实里会遇到的障碍。同时他又怕,怕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人海中我遇见你,悲伤也好,开心也好,哪怕动了心动了情,都是片刻的感情,在人生漫长的路上,在数年之后,都会沦为无足轻重。
他就是太明白这些,所以那时,走投无路之下,他另辟蹊径,选择用刻骨的伤痛,来让傅奕珩铭记对他的感觉。
现在看来,时光还是更胜一筹。
说不气馁是不可能的,魏燃闷在家里,行尸走肉般颓丧了近两个礼拜,准确来说,是十一天。
这期间,魏燃一边留心着隔壁的动静,一边盯着股市,睁着眼睛盯了三天三夜,溢价买进傲风集团大量股票,再低价抛售,让马竞名下的另一个子公司全数买进,如此一来,就导致市面上傲风集团股票莫名下跌。同时运用各种渠道放出风声,傲风集团的季度财务报表迟迟不发表,其实是因为出现了重大纰漏,正在施法补救,股价不久将跳崖式下跌。股民们望风而动,开始大量抛售手上剩余的傲风股票,魏燃三天三夜没睡觉,就等这一时刻,迅速行动,全部低价买进,一个都不放过。
他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大后方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在股市掀起一阵不容小觑的风浪。
第十二天,就在魏燃顶着黑眼圈,和三天没洗的糟乱头发,捧着咖啡,刚跟马竞视频会议完,门铃就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开十个小时的车回工作的城市,没有更新,勿等。
感恩支持~
第55章
因熬夜而反应有些迟缓的大脑空白了足足三秒, 才吃力地处理起玄关显示器里呈现出的人像。一时间,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最坏的结果莫过于他不慎暴露了,傅奕珩发现了隔壁那位偷窥者尴尬的存在。
门铃还在固执地鸣叫。
魏燃前所未有地紧张,他预想过太多重逢的场景,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 十字街头或咖啡店,挑一个随意的时间, 清晨抑或午后,他捕捉到他,走近他, 展露多年来反复练习的自信微笑, 跟他问候一句别来无恙。
一直以来, 他都认为重逢是必然归宿, 就像春去秋来, 日落西山,河流尽头是海洋一样,是铁律,是真理。但就在真理隔着一扇门站在面前时,他却迟疑了,手腕上像是坠了千斤秤砣,无力搭上门把。
“看来这家也没人在。”傅奕珩蹲下来,摸了摸花一诺怀里抱着的小白猫,连人带猫抱起来, “走吧千金,我们去下一家。”
“可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了。”花一诺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小脸,嘴角下撇的弧度越来越深,他忧伤地挠着小猫的下巴,“百万,你到底是走丢了呢,还是被主人抛弃了呢?”
百万是他临时给猫取的名字,家庭熏陶太到位,这孩子打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
百万吐出粉嫩的小舌头,讨好地卷了卷小孩的小指头,瑟缩着把小脑袋埋进那肉嘟嘟暖乎乎的掌心里。
这其实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小猫刚出生不久,天生残疾,一条后腿跛了,走路摇摇晃晃很不稳,不是什么品种猫,但皮毛干净,温顺亲人,前期显然受到过良好照料,加上傅奕珩跟花一诺是在这层楼的楼道里听到微弱的叫声发现它的,这是十二楼,小猫这么小,又腿脚不便,自行爬楼梯上下的可能性很小,所以多半是被这层楼的哪位住户给遗弃了,丢了也不愿意找,任其在外自生自灭。
但明白是一回事,傅奕珩却不能这么跟花一诺说。
花一诺虽然才七岁,就已经对抛弃这样的字眼很敏感,很没安全感。花娆从没对他隐瞒过身世,基本小孩问什么他都诚实回答,从来没思考过世上还有善意的谎言这种复杂的事。所以当花一诺问漂亮爸爸我没有妈妈那我是打哪儿来的时候,漂亮爸爸直言不讳地说你是我捡的,旁观的傅奕珩和周傲惊掉了一地的下巴,差点冲上去给漂亮爸爸毁个容。
那次,得知真相的花一诺表情就跟现在一样,嘟着嘴沉着脸,眼泪在圆圆的眼眶里打转,下一秒就能掉下来。
傅奕珩怪心疼的,小孩儿同理心很强,这会儿肯定是觉得跟小白猫同病相怜了。
“你看它长得这么可爱,主人怎么可能不要它呢?”傅奕珩宽慰道,“肯定是它太淘气,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了。”
“真的吗?”花一诺认真看了两眼趴在怀里的百万,觉得是挺可爱的,疑惑了,“那它的主人怎么还不出来找它啊?我们都守在这里这么久了。”
“可能是出门上班了吧。”傅奕珩说着,就想再去下一层楼碰碰运气,刚迈开腿,面前刚刚怎么按门铃都没反应的门突然吱嘎一声拉开了一条缝儿。
一大一小外加一猫,都直挺挺地站着,看见一条属于年轻男人的手臂从门缝里伸出来,傅奕珩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条手臂哪里看着有点眼熟。
但这丝熟悉感稍纵即逝,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对方手上摊开的笔记本攫取,本子上用马克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有事?
潦草程度,让人怀疑是用左手写的。
事实上,魏燃确实是用左手写的,毕竟傅奕珩教过他,批改过他的作业和试卷,多少对他原有的笔迹有点印象,为了不露馅儿,他煞费苦心。
什么人交流靠文字?难道邻居是个哑巴?不对,哑巴还会比划手语呢,不会连面都不露的。是不愿意见人吗?
很快,那条胳膊缩回去,半分钟后,对方自行给出答案:抱歉,我社恐,这种方式能让我自在些。
傅奕珩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放下花一诺,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拔了笔盖,边口头大声解释来意,边在那个本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先生,虽然冒昧,但我想请您帮个忙?”
本子从敞开的门缝递进去,傅奕珩拍了拍花一诺茫然的脑袋,百万在他怀里同样茫然地瞪着浅褐色的圆眼睛。
本子很快再递出来,对方的措辞很礼貌:“请说。”
“是这样,我们帮小猫找家找了一下午了,实在无法,想请您暂时扮演这只小猫的主人,当着我家小孩的面,把猫交还给您,了却他的一桩心愿。麻烦您帮忙照看一阵,过后我会找借口出来把猫接走,另行安置。”
一口气写完请求,傅奕珩还在末尾画上双手合十表示拜托的简笔画,言辞恳切,父爱拳拳。
魏燃透过玄关视频,注视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一时说不清内心涌动着的情绪是嫉妒还是什么。
片刻后,他抿起唇,执笔:把猫给我。
看到对方应答的刹那,傅奕珩是有些意外的,他跟这位邻居素未谋面,从没有过任何交集,请对方帮忙也是存着试一试的心态。
大城市里总是人情淡薄,三五年过去,隔壁住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说不清,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愿意平白无故接受一个看起来不那么靠谱的请求。
据说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大多是心地善良的人。
此言不虚。
傅奕珩于是高兴地编了个圆满的结局,说给小朋友听。
花一诺听了,愁云惨雾的小脸立刻放晴,双眼放光,抱着还在懵圈的百万转起圈来,欢呼雀跃。激动完,他克制地压下上扬的嘴角,语重心长地拍起百万的脑袋:“我就知道,你的主人不会不要你的,你不是被抛弃的,小淘气鬼,以后不要到处乱跑了,听见没?”
小猫无辜地眨巴眼睛,有些惶恐。
“好了,该跟百万说再见了。”傅奕珩一直蹲着,宁和的视线始终保持与小孩平齐的高度。
离别时刻,小孩子又有些舍不得了,他搂紧了猫,又抬头看看那扇陌生的门,目光闪烁,左右为难。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吗?”傅奕珩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溪涧清风。他没有催促,哪怕是个七岁的孩子,也有权利用他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来认真告别。
告别,贯穿了人的一生。从小到大,我们都正在经历或即将经历大大小小的离别,有人做好了准备,有人没有,有人拿得起放得下,有人这辈子也学不会如何体面地说再见。
某个人没学会,傅奕珩也没有。
“记得,我们说好了,要帮小猫找到家。”
花一诺小小年纪,性格却比这群人模狗样的大人酷多了,他低头吧唧一声亲了百万一口,温柔小心地摸了摸它萎缩的瘸腿,然后亲自把它送进了敞开的门缝中。门后一双等待着的大手接过了柔软的小猫,还轻轻握了握小男孩的小手,无声地表示感谢。
花一诺失落地收回手,发现手心里躺着一颗金灿灿的巧克力。
顿时,他咧开嘴笑了,冲傅奕珩美滋滋地炫耀糖果,低声说:“我觉得邻居大哥哥是个大好人。”
“是呀,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温柔爸爸,以后我还能来看小猫吗?”
“唔,这得问问小猫的主人同不同意,我可不能保证。”
傅奕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冲那扇门比了个大拇指。
回了家,花一诺要跟他那两个在外面逍遥快活的死鬼老爸视频,傅奕珩照做,发送了视频请求,就把手机递给了他。
嘟嘟声没响两声,那边就火速接起。
“哈哈哈哈哈,我家千金,想爸爸了?”周傲夸张的笑声传出来,他刚下飞机,正拉着行李箱狂奔,行李箱的轮子摩擦着地面都快冒火星儿了。
花一诺坐在沙发上,荡悠着两条细细的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小脑袋:“想,今天特别想。”
花娆到底最了解自家儿子,平时可没这么乖巧说好话的时候,他抢过手机:“阿珩,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花一诺怎么好像情绪不太对?”
“今天发生了好事。”傅奕珩在一边挽起袖子,准备晚饭要用的食材,“热心千金帮助走失小猫找到了回家的路。”
“走失什么玩意儿?”机场人声嘈杂,周傲扯着嗓子喊。
“百万。”
“丢了一百万?”
“百万是猫。”小孩仰起头,努力瞪大眼睛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严肃的小老头,“金主爸爸,一诺以后不提要找妈妈的事了。”
视频那边的两人显然都愣了一下,没摸清这话题的走向怎么从百万到猫又到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亲妈身上的。
还是傅奕珩最先反应过来,他走上前,从沙发上抱起花一诺,放在自己膝盖上,一下一下捋着小孩的脊背:“千金是不是特别舍不得百万啊?”
关了门,没了外人,小孩才透露出真实情绪,吸了吸鼻子:“是啊。但我舍不得也没用,它有自己的家人,我只是捡到了它而已。”
“那你以后不提要找妈妈的事了?”
“不提了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小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想你们也舍不得我,那种感觉好痛苦的。”
“千金知道什么是痛苦吗?”傅奕珩笑了。
“我知道的。”小孩人小鬼大地捏了捏傅奕珩的脸,摆出你不要小瞧我我懂的东西可多了的样子,“金主爸爸说了,当你舍不得跟某人说再见又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体会到的那种感觉就是痛苦。”
傅奕珩唇边的笑容僵了一下,黑眸黯了黯。
“诶呀,我儿子怎么这么聪明?”那头,周傲得意的笑声已经响彻机场上空,“领导你听见没?这是我的真情剖白啊,那时候多难啊,真的,你死活都不理我,现在想想都痛苦。真他妈痛苦。儿子都知道我痛苦。你要不要补偿一下我?”
“滚一边去。”听声音,花娆好像是结结实实踹了周傲一脚,漂亮爸爸人狠话不多,说了一句我们已经回国了马上就来接你,就结束了视频。
傅奕珩本来还想问他们怎么比原计划早回来了一个礼拜,看对方已经挂断,只好作罢。
刚好忙活完,捧起饭碗,周氏夫夫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一进门,抱起飞扑过来的花一诺,周傲闻着饭菜味就一屁股黏在了饭桌边,很自然地拿起筷子:“看我算得准吧?正好赶上吃饭。”
“成天上我这儿蹭吃蹭喝,也不害臊。”傅奕珩给他们添饭,“怎么提前回来了?”
“咳,别提了,还不是太上皇一道诏书,把我给召回来的。”周傲神色忿忿,“有事找我,没事就把我发配边疆,哼,老子迟早架空他。”
“公司到底出什么事了?”花娆给花一诺夹菜,语气淡淡地问,勉为其难地表达了一下少得可怜的关心。
“不知道,出鬼了,股票突然跌了几个百分点。”周傲扒着饭,浑不在意,“没事儿,老头子兢兢业业一辈子,是个实业家,没见过什么阵仗,股市上这点波动都正常,过两天季度报告出炉了,谣言不攻自破,自然就涨回来了,不急这一会儿。我回来主要是应召参加董事会的。”
周少平常很狂放,满嘴跑火车,关键时刻对待工作还是很正经的,不然也坐不上副总的位置,除了他爸,没人怀疑他的业务能力,所以不管是傅奕珩还是花娆,听过就过去了,没人多问两句深究下去。
吃了饭,花娆把碗洗了,三个人喝着啤酒,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闲唠嗑,陪孩子看一部十分低幼向的动画电影。
“老傅,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娆娆那位靠谱的朋友吗?”周傲喝了点酒,话匣子一打开,又捡起老生常谈的话题,“人家还是个小鲜肉啊,舞蹈家,在国家大剧院表演过的。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对你真的,可以说非常感兴趣了,特积极,一天要打听一百零八遍。”
花娆没有附和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他想要你的微信,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傅奕珩支着手,看屏幕上两头熊耍贫逗趣,一头熊对另一头熊说:你怎么这么笨呀?这条路已经封啦,过不去,你得重新选条新的路!
“是啊,熊瞎子都知道,此路不通,得换条路。”花娆意有所指地道,上翘的丹凤眼里是晶莹漂亮的瞳孔,反射着电视的光,通透得让人不敢直视。
傅奕珩灌下一口冰镇黑啤,说:“随你们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叮——神秘的社恐邻居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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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粒粒丫的火箭炮,大猪蹄壳、何七和八的手榴弹,lamb、豆蔻青梅、青苹果与早酥梨、纠结之由、false、空蹙、a1385978、听?、正正、确实还好、何七和八、取名废双洁党、红儿、七77777宝、24110503、momoi103、米酒or酸菜、端其、雪落红炉Sunny、初娢、1529683731、是腐不是福、默许、支一、譎炊、云城天街的地雷,感恩支持
第56章
千金小朋友没看完电影就睡着了, 人生赢家周傲一手牵着老婆,一手抱着孩子,冲傅奕珩嘚瑟地挤了挤眼睛,志得意满地走了。
傅奕珩把这存在即为了气死单身狗的一家人送上电梯,转头就去敲隔壁邻居家的门。
刚敲第一下,第二下还没落到实处, 那扇门就迫不及待开启一条缝儿。好像那人恰巧就守在门边似的。
傅奕珩尴尬地把落到一半的手收回,略微欠了欠身:“先生, 麻烦你了,我过来把猫接回去。”
便签纸很快就递出来:现在?孩子呢?
傅奕珩估摸着这人是在担心他这会儿把猫接回去,万一跟家里的孩子撞上, 之前合伙撒的谎就不攻自破了。
“孩子刚被家人接走。”傅奕珩解释, “明天我把猫送给父母养着, 老人家都喜欢小动物。”
门内安静了一会儿, 倏地一声巨响, 听动静,应该是有什么沉重的物体砸在了地板上。
“怎么回事?”
傅奕珩眼皮一跳,下意识就想去推门,门纹丝未动,兴许是被事先抵住了。
等了两秒,白绒绒的百万从敞开的门缝里一瘸一拐地挤出来,脖子上还系了根特别喜庆的红色小领结,便利贴就贴在它圆滚滚的脑袋上:我以为那孩子是你的,我听见他管你叫爸爸
“干爹也是爸爸呀。”傅奕珩蹲下来, 拿细长的手指挠起百万的下巴,小猫咪眯着眼睛仰起头,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响声,表示很是受用。傅奕珩拽了拽那根不知哪儿淘换来的小领结,笑了,“看来先生很喜欢百万。”
便利贴:它叫百万?
“嗯,千金取的。哦,千金就是我那干儿子,大名一诺,小名千金,一诺千金。啧,不说不觉得,这么一听,跟百万像是亲兄弟。”
站着累,傅奕珩顺势就坐在了瓷砖地面上,他胃里还残存着酒精,酒精易燃,人就比平时热情些,话多了些。按理说,这种形同自言自语的交流方式应该很别扭,但恰恰相反,他意外地觉得有趣,树洞一样,很有倾诉点什么的欲望。
可能他也跟花一诺一样,莫名相信这位不爱说话的邻居是个好人。
便利贴:你如果不方便,可以把百万留在我这里。
我很喜欢它。
“你愿意养它?”傅奕珩有点高兴,他盘着腿,左右摇晃了两下,“那就太好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是个很好的主人。是不是啊,百万?”
百万小幅度转了转耳朵,表示认同,随后略显吃力地把两条短短的前腿搭上他的大腿,再把脑袋搭上去,浅褐色的眼睛望着他,腻腻歪歪地求抱抱。
傅奕珩弯起的眼睛里,汪着如水的温柔,他把小小一只的猫崽拎起来,搂进臂弯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毛。
笑意未达眼底,如果魏燃能离得再近些,会察觉傅老师眼尾深了几分的纹路,会察觉傅老师的气质跟四年前相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更沉静了,更随和了,身上的烟火气也更重了。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桩好事。
因为很难说,这是不是更游刃有余的一种高级伪装。
便利贴上陌生潦草的字体表达着很有人情味的关心:你不开心吗?
世上有很多无法解释的怪现象,比如,人总是更倾向于在安静的夜晚跟陌生人吐露心声。
“不能说不开心,这个决定理应是值得开心的。”傅奕珩勾着唇角沉吟,“但真要说开心,未免太违心。就是这种尴尬矛盾的心理状态,比起事件本身,更让我不开心。”
太拗口了,傅奕珩把自己都说懵了,噗嗤一声乐出来:“抱歉,我是个教书的,说话容易七弯八绕的找不到重点。”
用文字表达有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完美地隐藏面部表情或语音语调透露出来的讯息,便利贴就简简单单四个字:情感问题?
傅奕珩挑起眉,打趣道:“我看起来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
便利贴:不,你看起来只有很帅的样子。
傅奕珩看了,眉毛挑得更高了,有社交恐惧症的患者夸起人都这么直接的吗?想了想,也是,反正看不着脸,只有正经八百当着面儿,奉承话才会说不出口。
这简单,傅奕珩也会:“虽然没见过,但你应该也挺帅。”
便利贴:互相吹捧?
“这叫礼尚往来。”
便利贴:说到礼尚往来,我帮了你一个忙。
傅奕珩是个明白人:“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便利贴: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您说。”
问题可能有点长,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需要花点时间,门内好一阵儿都没动静,楼道里的声控灯熄了,百万窝在怀里都快睡着了,便利贴才姗姗来迟。
傅奕珩打个响指唤醒声控灯,眯起眼睛,纸上是这么写的:我曾经一时冲动,犯了错,对方是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现在我想挽回,不计成本,不计代价,你说,他会原谅我吗?
敢情真为情所困的是这位。
交浅莫言深,傅奕珩不好追问你犯了什么滔天大错,更不好仅凭有限的三两句信息妄加揣测,只能不好意思地推托:“我自个儿也是一堆糊涂账,真没什么立场就此类问题给您什么有用的建议。”
便利贴:你呢?你会原谅一个伤害过你的人吗?
这是个特应景的好问题。
傅奕珩撸猫的手敏感地顿了一下,再也没找到合适的节奏,百万被撸得不爽了,喵呜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原路返回从门缝里挤了进去,估计是肚子饿了回去找吃食。
难耐的沉默延续了好一阵子。
“几年前我认识的一个人是这么回答的。”最后傅奕珩捏着白色的方块纸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看不见的灰尘,因为低着头,所以从玄关显示器里看不见他的神情,“怎么说来着,原谅很难,计较太累,就算了吧,算我欠他的呗。一辈子就这么长,脑容量就那么大,拿来记些美好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说完,他潇洒地挥挥手,进了自己家。
魏燃在门后站了很久,直到僵直的腿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
那段话他记得,因为是他本人说的,就章漪那件破事儿。
傅奕珩引用的时候改了几个字,魏燃当时说原谅不可能,他把“不可能”改成了“很难”。
就这个细微的改动,有可能只是傅奕珩记岔了而已,却给了魏燃莫大的动力和勇气,“很难”就是还有概率,路还没封死,他就还有希望。
颓丧近半个月,闹到后来,却是一场可笑的乌龙,孩子不归傅奕珩,傅奕珩不归任何人。
沉重的阴霾一扫而空,魏燃从瞻前顾后的桎梏里解脱起来,顿时神清气爽,他捡起当时因激动而脱手掉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愉快地决定停止继续购入傲风集团的低价股票,目标从渗入傲风董事会,直接砍成不痛不痒的薅羊毛。
就手上的这些股票,不久以后,等股价恢复正常值,其间的差价已经够他和马竞赚得盆满钵满。
算是报了当初校门口被周傲故意挑衅的旧怨。
在某些事情上,魏燃锱铢必较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另一些事上,准确来说,是具体关乎到某人的事上,他又显得极其大方,大方得一般人无法理解。
比方说,故意撞了个车,出了笔维修费,他给倒霉车主汇了一笔能直接重新买辆新车的巨款。
傅奕珩瞅着账户上高到史无前例的余额,一个头两个大。
半个月过去了,对方杳无音信,车早就修好了,只花了这笔天降横财的零头不到,无功不受禄,他怀揣巨款坐立不安,每天保持电话畅通,不漏过任何一个疑似打来讨钱的陌生电话。
当初说好了多退少补,但对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笔钱花在了什么地方,也没有半点急着要讨回的意思。傅奕珩有时候都怀疑,如果他不主动把名片找出来打过去,那位富豪是不是真就不要这钱了?
接电话的还是那位姓何的助理。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恭敬有礼,挑不出半点错处,不急不躁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很舒坦,一聊能聊一下午也不觉得累的那种舒坦。但是吧,只要一提到索要账号汇款的事,这人就开始永无止境地打太极。
到后来,饶是傅奕珩这么有耐心的人,也有点憋火。
“何先生,我不是很明白,只需要给我个账号就能轻松搞定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攒个饭局这么麻烦?阁下的经理想必也是个分秒必争的大忙人,就不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了吧?”
“不麻烦不麻烦。”何延泰在魏燃不苟言笑的注视下,默默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水,继续赔着笑脸,“这事儿原本就是我们经理有错在先,赔钱不能展现诚意,晚上的饭局还是得请您务必到席,届时您想询问账号或是索要精神赔偿,都可以直接与经理本人面谈。”
对方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何延泰瞥了魏燃一眼,略微侧过身,压低嗓音:“哎呀傅先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助理,一切都是上面的意思,您就别难为我了。时间地点稍后将以短信的方式给您,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不见不散。”
以飞快的语速终结胶着的对话,他吁了一口气,把发烫的手机揣回兜里,面朝魏燃汇报情况:“傅先生最终还是没松口,是否赴约属下不敢担保,您看”
“放心,会来的。我们傅老师是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不贪意外之财。”魏燃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放下手里把玩着的打火机,“你尽快挑个位置,把地点发过去,时间的话,就定在晚上七点。唔,电视剧里都是怎么演的来着?哦对,得包场,阵仗要大。拜托了老何,我需要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完美亮相。”
何延泰:“”
这霸道总裁挥金如土强追小娇妻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儿?
傅先生看着也不像小娇妻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正式重逢。
第57章
六点。
傅奕珩出现在试图凭一己之力拔高本市平均消费水平的白鲸广场, 你能叫得出名字的奢侈品品牌这里都有,你叫不出的更高级更小众的品牌这里也有,奢侈品、车展、酒店、餐厅,包括各式各样纸醉金迷的夜场,名副其实的销金窟,瞧着就腐败。
广场外还没入夜就开始查酒驾, 因为不少半吊子的有钱人喝点酒就喜欢夹着皮包带着小.蜜来扫货,一逮一个准。
傅奕珩堵了会儿车, 提前半个小时到达。
照着短信上给出的详细地址,四面透明的景观电梯一路升至顶楼。
顶楼是久负盛名的旋转餐厅,营业四十年, 价格比菜品更出名, 还曾经被物价局盯上过, 质疑其是否定价过高侵害了消费者权益。
然而部分需要拿价格抬身份的消费者们表示, 不高不高, 很实惠。
反正,傅奕珩当时一看选的这位置,就觉得这位肇事车主是位人傻钱多的重度装逼犯。等踏进餐厅,印象就转变了,怀疑起对方的动机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
傅老师平常不是个自恋的人,但都到这一步了,脑海里浮出的那个念头就开始按下葫芦浮起瓢,不断冒出来。
不是,绕了这么大一个圈——这人其实就是想见他一面吧?
不然也犯不着为了赔礼道歉, 兴师动众地包下整间餐厅
这样一来,当初那场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就很值得深究。
傅奕珩埋头跟着侍应生走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卡座,餐厅里安静极了,中央略微高出地平面的圆形台面上,面容姣好气质优雅的女士弹奏着钢琴,曲调舒缓,如淙淙流水,掩盖了皮鞋踏在地毯上的细微轻响。
是认识的人吗?
什么人需要花上这么多心思,就为了见他一面?
而且这请君入瓮的套路,总感觉哪里似曾相识
眼皮倏地一跳,傅奕珩停下脚步。
前方的侍应生察觉到他的停留,转身询问:“先生?”
“抱歉,我想我有权利事先问一句,包下这里的客人是哪位?”傅奕珩的心脏莫名其妙地原地提速,反映到肢体语言上,他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是不着痕迹,“起码告诉我,他姓什么?”
侍应生看了眼手里的黑金台位卡,依旧保持着训练有素的得体微笑:“这边客人要求不得透露个人信息呢傅先生,您这边请。”
疑虑就像播下土的种子,不需要阳光就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傅奕珩一声不吭,后脚跟一转,直接原路返回往外走。
“先生?先生,傅先生?您走错了,不是那边”
侍应生小跑着追上来,压着嗓子喊。
“我想这才是我该走的方向。”傅奕珩脚下不停,冲他温和地扯了扯嘴角,“麻烦你代为转告那位顾客,傅某临时有急事,日后有缘再相见,无缘的话,就罢了。”
他说话得侧着身子,没注意从门口闪进来的那道人影。
“你有什么急事?”
那人抻直一条胳膊挡在傅奕珩胸前,低下傲慢精致的头颅。
记忆中的嗓音重新在耳边炸起,音质比四年前低沉许多,但不影响傅奕珩认出他。尾椎骨上登时激起一阵战栗,沿着神经中枢往上蹿,直抵频率过快心室快爆浆的心脏。
霎时间,锣鼓震天,兵荒马乱。
慢动作被一帧一帧地分解,傅奕珩抬头,撞进深褐色的眼。那双眼睛眼皮很薄瞳孔很深,深得看不透里面装载的情绪,无波古井般,倒映出自己脸上惊惶滑稽的表情。
起码有五秒钟,周遭一片寂静。
连缓缓流动的钢琴声都默契地停下了,似乎在为这场久别重逢的戏码暗中鼓劲。
“好久不见。”
傅奕珩听到自己略显艰涩的嗓音打破难耐的沉默,他舌尖发苦,声带发紧,丧失了弹性,挤出这四个字,再共振不出再多的话来。
“好久不见。”魏燃注视着他,眼里出现足以令任何仰慕者甘愿沉沦的波动,然后这位衣冠楚楚的魏经理在大庭广众下倾诉衷肠,“我很想你,傅老师。”
说完这句,还刻意低声强调:“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止过。”
傅奕珩蹙起眉,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听了这情人般的呓语出现了什么严重的生理不适。
他打量眼前这人。
西装革履,光鲜亮丽,风纪扣规矩地扣到最顶上一颗,腕上的机械名表和西服的蓝宝石袖扣不动声色地彰显着不菲的身价。少年青涩桀骜的影子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精英人士惯有的精明干练,风度翩翩,往昔熟悉的神态被揉碎了,散落在零星几个拾不起的微表情里,眉宇间的自信取代了不成熟的不可一世,成了更匹配这身装扮的主旋律。
很成功的蜕变。
对过去很彻底的否定。
傅奕珩一个属于“过去”的人,心情无比微妙。
一时间,往事纷至沓来,所有无法外露的情绪全都调头往内堆积,化身无数被点燃的火箭,射进激荡澎湃的心湖,火遇水,水被高温烫到沸腾,响起恼人的滋啦哔剥声,硝烟弥漫。
“你想谁,怎么想,都是魏先生你自己的事。”他无心周旋,抬脚绕开魏燃越发挺拔高大的身板,扔下一句冷冰冰的,“恕不奉陪。”
“傅奕珩。”魏燃拉住他的胳膊。
被大力甩开。
又去拉。
又被甩开。
“我警告你,别碰我。”
一句狠话撂得平平无奇,没咬牙切齿,更没一字一顿,甚至连音量都没放大分毫,语气就跟说“魏燃别闹”没什么区别。
但魏燃就是不敢再第三次伸手去拉人了,他定在原地,有些怔愣,这才发现傅奕珩黑沉的眸子里燃烧着火光,额角白皙的皮肤下暴起骇人的青筋。他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傅老师,他真实地慌乱起来,哪怕是股市崩盘,项目亏损,他都没如此慌乱过。
傅奕珩没给他重振旗鼓的机会,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餐厅,一路下到停车场,取了车,往回奔逃。
是的,奔逃。
握着方向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这场奇袭战役他被打得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早该发现其中蹊跷的。从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就该察觉到不对劲的。
看来小混蛋过得挺好,人模人样的。
这是好事,总算否极泰来熬出了头,该庆幸才对。
既然过得好,还回来找我干什么?
整整四年,消失了整整四年,现在想起来还有我这号人了?
呵,开口就是傅老师,做出那种事他怎么还好意思叫得出口?说什么一分一秒都没停止过想念,谁敢信?谁信谁傻逼
傅奕珩心绪暴走,有点失控,开出近两公里,才发现外面下着雨,雨势渐大,视野模糊,连忙打开雨刮器,一分神,红灯差点没刹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很不对,他几乎从未有过注意力涣散到这种程度的时候。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辆半秒钟都等不得,暴躁地狂按喇叭。傅奕珩这人催不得,越催越慢条斯理,后面那辆本田的车主都快把喇叭按废了,沃尔沃才在雨幕中慢悠悠地点火起步,以匀速四十码的龟速老老实实靠右行驶。
挡风玻璃不断被砸下来的雨水覆盖,又不断被兢兢业业的雨刮器刮走,留下半圆的轨道痕迹。
他不一样了。
果然,这世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
傅奕珩说不上来突然涌出的这股子落寞是什么劲儿,直接盖过了怒火和愤恨,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有什么可落寞的呢?
后面又传来哔哔的喇叭声,强硬地打断了所有思路,傅奕珩有点烦,心想我开个四十码,不变道不抢道又没挡路,你老追着我按喇叭是几个意思?
他本来就窝着火,被一激,立马换挡提速,想甩开那辆没事就乱按喇叭的暴躁丰田。
没想到的是,丰田车主可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茬,看他加速,轰一脚油门,从后面绕上来,再强行变道,加塞到他前面,接着就开玩笑似的突然减速!
这是摆明了故意憋车呢。
傅奕珩被他这一手搞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踩了一脚刹车,要不是他反应快,惯性使然,就会直接撞上去,好在后面跟着的车辆也开得很走心,及时减速,否则极有可能酿成重大的追尾事故!
遇上这种神经病似的恶意挑衅,尤其是险些殃及他人的,教养再好,也很难控制住胸腔内暴涨的怒火。
傅奕珩靠边泊车,那辆本田也跟着停在了前方不远处,车上有人冒雨下来,长手长腿,身材高挑。原先整齐服帖的西装外套被脱下了,风纪扣解开了,连领带也不翼而飞,一件高档白衬衣被雨淋得湿透,狼狈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精悍的腰身。
眼熟得很,不是魏燃那个混账玩意儿又是谁?
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傅奕珩气笑了,捞过后座上常备的雨伞,拉开车门,撑起伞,好整以暇地站在车边等人过来。
车灯照亮两簇细密的雨帘,不断有大大小小的车辆从身边飞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
雨声,发动机轰鸣声,太阳穴烦不胜烦的鼓噪声。
那人停在两步远的地方,深褐色的眸子在雨幕里像被洗过一样,亮得瘆人,赤.裸裸的热切和侵略意味发散出来,仿佛一匹饿了太久的狼,盯住傅奕珩的目光跟盯紧食物一般无二,一瞬不瞬,占有欲能化为实质。雨水从眉毛和眼睫上滑落,他抿着唇,不说话,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透着势在必得的野性。
这副样子,倒又跟四年前那个一无所有但自负轻狂的少年无限重合了。
傅奕珩本应停下来怀念一下,但他这会儿根本无法理智思考,对峙长达一分钟,他扔了伞,提气冲上去,给了小混蛋结结实实的一拳。
这一拳用了全力,能听到指关节与下颌骨碰撞的清脆声响,魏燃踉跄了一下,没站稳,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傅奕珩又攥着衣领把人拎起来,砸在沃尔沃的引擎盖上,滂沱大雨只花了一拳的时间,就把傅老师浇得通身湿透,额发散乱,不复斯文。
“不声不响,不告而别。”
“一条短信没有,一通电话不打,我以为你死了呢。”
“四年时间,他妈的就给我学会了伪造事故,按喇叭,开车堵人,无视交通规则,无视人命,长大了,活倒回去了是不是?”
每说一句,就是一记不留情面的重拳,有两下没对准,直接砸在了坚硬的引擎盖上,发出可怕的怦然巨响。
魏燃不闪不避,腮帮子已然麻木,嘴角被打破了,刚渗出血,就被强势的大雨冲刷干净,身上的衬衫被傅奕珩揪得提上去,露出大半的腰身和后背狰狞的烧伤,实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尽管如此,他的那双眼睛却在暗夜里越来越亮,可媲美来回车辆瓦数最大的探照灯。
挨揍的只需要躺着不动,揍人的反而累得气喘吁吁,胳膊都抬不起来。
傅奕珩撒完邪火,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推开人,揉着生疼的拳头,脚步虚浮地走回去。
一只手刚拉开车门,另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从背后伸出来,砰地一声又把门给霸道地砸上了。
接着,那只手就不容抗拒地握住他的肩膀,那人欺身贴上来,湿漉漉的胸膛抵着后心急遽起伏,另一只手迅速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转过头。
傅奕珩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地尝到了血和雨混合的独特腥味。
第58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更做不到实时同步。
傅奕珩蓬勃燃烧的气焰并不会因为一个全无章法的强吻而偃旗息鼓,一瞬的怔忪后,他铁青着脸,拍掉钳制住下巴的那只手,后仰着拉开距离。
他眯眼盯着魏燃,冷冽的目光里夹杂了无情的嘲讽和砭骨的审视。
魏燃被那眼神刺到, 意味不明地舔了舔破裂的嘴角,他挑衅地挑眉, 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水,放开人,喘息着退后两步。
“什么意思?”傅奕珩捡起被他扔掉的长柄伞, 拿在手里拄着地, 完全没有撑开来挡雨的意思。
“没什么意思。”魏燃单手把裤兜里的烟掏出来, 烟盒湿透变形, 往下滴着水, 他不甘心地翻找,确定没有一根烟幸免于难,于是阴沉地低骂了一声,扔了烟盒。
傅奕珩环抱起双臂,冷眼看他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般来回踱步。
“如果你问的是我为什么要突然吻你。”魏燃停在他面前,指了指天上,“天在下雨,你很性感,我想吻你。就这么简单。”
傅奕珩的舌头把腮帮子顶出一个思考的小包, 然后点点头:“那我是否可以把同样的说辞,套用在四年前的那件事上?”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魏燃顿住。
火'药味弥漫,这次没有动用武力,傅老师回归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擅长领域。
文化人想要挖苦谁,杀伤力总能翻倍:“比方说,酒精作祟,我很虚弱,你临时起意,想趁火打劫。嗯,也就这么简单。”
魏燃没说话,垂头盯着那只被随手丢弃的烟盒,它泡在肮脏的雨水里,逐渐变得糟烂恶心,就像这从一开始就与原意背道而驰的重逢场面。
他闭了闭眼,彻骨的凉意攫住垂死挣扎的心脏。
傅奕珩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既然见了面,晚是晚了些,但该说的话得说明白,该表的态也得表清楚,一直拖下去不是办法,藏着掖着更是愚蠢至极。是非曲直说透了,往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是揣着芥蒂装糊涂,都好有个像样的结局。
“你知道人和兽类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雨水冲刷着那张血色稀缺的面孔,使它看上去冷漠如冰霜,黑沉的瞳眸敛住光芒,里面正持续发酵着锥心刺骨的寒凉。傅奕珩自问自答,语带讥讽,“兽类是自由的,兽群里唯一的通行法则是弱肉强食,它们的行为完全遵循原始本能,只要够强大,就像你说的,想做什么就做了,就这么简单。人就复杂多了,我们进化出了倒霉的自制力,受礼教和律法的约束,不得不把不堪的欲望包裹起来,加以粉饰。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歌颂两厢情愿的爱情,而野狗只想着随心所欲的交.配。”
野狗两个字一出来,魏燃的面色刷地一下苍白如纸,他蠕动嘴唇想解释什么,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这大概是傅奕珩言语上最恶毒的攻击,主旨是在表达,魏燃你就是个控制不住下半身的禽兽。
骂完,他按下雨伞握柄上的开关,黑色伞面刷地一下撑起一片干燥的天空。
魏燃根本招架不住这种诘难,他感觉到痛苦,痛苦如此鲜明,如此撕心裂肺,以至于他难以呼吸,以至于他只能弯曲身体,犹如被拔掉尾刺牵扯出肚肠肺腑的垂死蜜蜂。
“同样的问题,时隔四年,一犯再犯,毫无长进。”傅奕珩像是看不见他的反应,继续吐出带刺的话语,“我想我大概明白你对我的执念,但抱歉,你的热情和冲动,我无福消受。你这么年轻,哦,现在应该配得上年轻有为四个字,大概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手,何必认准了我这棵歪脖子老树?”
他说这些自贬的话,用的是不卑不亢的语气,仿佛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自持,他甚至把伞递给了魏燃,叮嘱魏燃记得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然后转身上车,对癌症患者下达了最后的病危通知单。
“我们不合适,还是散了吧。”
魏燃鼓足勇气扒着车窗,冷笑着质问:“你能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其实感受到了,刚才那个吻里,他听到傅奕珩疯狂的心跳,一下一下与他产生默契的共鸣,他们在同一个频率上一道喘息,他感觉到傅奕珩的身体在难以遏制地震颤,感觉到一只手无意识地揪住他后背的衬衫,然后触电般弹开,如同躲避凶恶无比的心魔。
这声质问未免太诛心。
傅奕珩低着头,在魏燃看不见的角度里,他自嘲地牵起嘴角,低声说了句什么,但雨水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太大,道路又太过喧嚣,魏燃听不清,等他想再凑得近一些,沃尔沃已经再无任何留恋,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傅奕珩说的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对你动了心,那又怎么样呢。
在很多年以后,傅奕珩跟魏燃心平气和地坐在沙发上讨论起此次暴力事件时,魏经理很是有点气儿不顺。傅老师为了安抚他,就问了一个问题:当你发现自己爱上一个纵火犯时,你会怎么做?
魏燃皱着脸反问:“我有病吗?为什么要爱上一个纵火犯?”
“假设而已。”傅奕珩笑眯眯的,把假设设置得更清晰一些,“如果我就是那个纵火犯呢?”
有了具体对象,魏燃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爱就爱了呗,别说你只玩火,哪怕十恶不赦,万人唾骂,我也会尝试和你在一起的。”
“哪怕过程很痛苦,也会试试?”
“不试怎么知道一定会痛苦呢?”
“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傅奕珩捧着保温杯,保温杯里泡着枸杞,他垂着眼皮吹了吹热气四溢的茶水,“所以当时我会说,我俩不合适。就是现在,我也没把握能有勇气跟一个纵火犯过日子。魏燃,我比你懦弱多了。”
现实里总是不乏这样的情况,作为年长的一方,经历过几段谈不上刻骨也做不到轻描淡写的感情,这样的人,注定很难再毫无保留地对某人投注全部情感,尤其是在对方看起来不那么靠谱,极有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更是避之不及。说自私也好,精明也罢,沉没成本已然存在,防御措施会自动开启,提醒被爱情冲昏的头脑务必赶在弥足深陷之前及时抽身。
所以傅奕珩借着那波怒火捅破了窗户纸,存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夹着尾巴逃了。
之后,魏燃的状况很不好,可以用非常糟糕来形容。
他的精神世界在那个雨夜里几经塌陷,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废墟一片,难以重新构建起来。他开始没命地工作,尽管工作和赚钱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但他无法停止,他又回到大学四年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顾不上睡觉和吃饭,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只习惯性用满屏乱跑的数据和各种变量的曲线图麻痹过于活跃的神经。
这样他可以不用去想傅奕珩。
但傅奕珩就在隔壁。
这让他在无助之余有点卑微的庆幸。
起码难以忍受的时候还能看上两眼。
渐渐地,魏燃死灰复燃,另辟蹊径,开始挖空心思,找各种理由给傅奕珩写便利贴。
有些理由真的很可笑,比如百万——也就是那只猫,最近表现得异常暴躁,可能是想出去遛遛了,麻烦好心的邻居先生有空带它下楼见识一下新世界。
天知道傅奕珩看到这张便利贴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他一度怀疑百万可能不是只猫,而是一条投错了胎的狗。更奇特的是,百万是真的很喜欢出门,刚开始几天还表现得较为含蓄,到后来,莫名其妙的属性就觉醒了,每天不下去逛两圈,就疯狂挠门。
当然,傅奕珩不知道,只要他不在家,魏燃就抓紧时间抱猫下楼疯狂撒野,以此高强度的训练,培养出百万遛弯的习性。
谁能想到,一位患有社交恐惧症轻易不出门的主人,居然能养出一只无比热爱闲逛谁上来摸两把都可以的猫?
因为百万,两位邻居交流频繁,不可避免地熟络起来。
为了方便,他们彻底摒弃了便利贴,交换了手机号码,通过微信来对话。
偶尔没事也会聊聊天,话题可能是一部电影,可能是一个时事热点,关于健身,涉及烹饪,或者触碰到敏感的心理疾病,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什么都能扯上两句。
越深入了解,傅奕珩越发觉得这位邻居很有意思。
他们讨论过很多事,就这些事发表过各自不成熟的见解,其中约莫有五成,彼此都意见向左甚至南辕北辙,但谈话永远能愉快地进行下去并圆满结束,因为对方总能从新鲜的角度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观点,从而避免毫没意义的论战。
这一能力看似简单,实则很难做到,出于寻求认同感的需要,绝大多数人,在被驳斥时,第一反应永远是立马找出对方话语中的漏洞,调动起自身所有的知识储备,去攻讦,去批判,想方设法地说服他人改变已有观点,来到己方阵营,而不是像他这样求同存异。
不得不说,这是位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有想法有个性,相处起来还很舒服的人。
研究说一个人的习惯用21天就能养成,不知不觉的,傅奕珩发现,微信对话栏的第一条消息,逐渐就固定成同一个人。
——一个住在他隔壁,认识了近两个月,却连面儿也没见到的陌生男人。
第59章
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觉得荒唐, 傅老师倒接受得挺坦然。
任何人都享有隐私权,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不说,你不问,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傅奕珩偶尔也会在脑海里做些业余侧写, 因信息量实在有限,终究不过寥寥几笔。
这种感觉, 就像回到学生时代,那时候还不兴网友,文艺又矫情的中二少年无处宣泄内心的苦闷, 就想法设法寻几个知心笔友, 距离越远, 越是见不着面, 信里就聊得越起劲, 就越把对方美化成完人。聊多了,不免投入感情,引以为知己,傅奕珩至今都记得,他被某位无良笔友怂恿着公开出柜导致被迫转校的悲惨经历,现在想起来,老脸还有点臊得慌。
可见类似笔友的存在有多坑。
由彼及此,得出的结论是,友邻还是得防着。
可实在也防不住, 对方是个顶细心顶体贴的人。
天晴了提醒你注意防晒,天阴了叮嘱你记得带伞,周末起晚了一打开门就是热腾腾的早饭,加班回来还能收获现成的零食水果,教师节那天,门把上居然还插着一朵粉色康乃馨。
别问,问了都是顺手捎的。
要不是从来没提及过性取向的问题,傅奕珩都要怀疑友邻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来而不往非礼也。
傅奕珩不是白占便宜的人,闲暇时做糕点,也习惯性捎上友邻的那一份。
别问,问了都是做多了剩下的。
在如今物欲横流人心叵测的社会里,能收获这样一份健康纯洁的友好睦邻关系,真的很难得了。
然而,体贴的友邻也不能抚慰傅老师连日来饱受摧残的心。
自从开了学,傅奕珩的压力就呈几何级数增长,平时光盯着班上那群患了青春躁狂症还兼有奇思妙想的学生就够呛了,有空还得处理乌七八糟的情感问题。
桃花总是喜欢集中在某一时期扎堆出现。
一位是周傲撺掇的舞蹈艺术家,叫申微。
不得不说,搞艺术的,就是比常人多出半个脑子的浪漫细胞。这一天一捧鲜花,附送一天一份情书,连颜色都不带重样的。没几天,办公室已然沦为花的海洋,八卦绯闻满天飞,老师们茶余饭后,都在激情讨论那位执着的送花使者。
究竟是哪位富婆如此痴心?女追男,隔层纱,高岭之花傅老师究竟何时会被攻陷?三天,五天,撑破天,一个礼拜?话题热度居高不下,甚至有好事者在学校论坛专门盖了座楼:惊现神秘追求者!我校教师的颜值扛把子是否将成功脱单?!
楼下的回复分两拨,一拨盲目祝福,一拨不信不信傅老师是大家的,谁也抢不走。
为此,吴爱材还特地过来隐晦地点拨两句,大意是注意点场合,好歹是在学校里,这样影响不大好,万一学生有样学样,脏水泼过来跟谁说理去?傅奕珩摊着手苦笑,第一束花被门卫拎进来的时候,他就跟申微挑明说了,问题是对方平常可能把秤砣当饭吃,几次三番也劝说无果。后来实在没招,傅奕珩明令禁止门卫大叔放花入校。
但防得住门卫,防不住学生。
那位也是个奇人,每天早上派人在校门口蹲点,花点小钱收买学生,让学生把花藏在书包里,实施偷渡。
傅奕珩:“”
这里有个花贩子,能报警吗?
一位已经招架不住,还有一位,闹心程度更甚。
除了神秘送花人,学校论坛还有一个更热闹的帖子,标题一上来,就很吊人胃口:今天你遇见新来的体育老师了吗?
那是开学之后傅奕珩才从李鼎那儿听来的八卦,说是高二年级新学期一下子缺了两位体育老师,一个怀孕生二胎了,一个不幸得癌了,所以学校在暑假期间补招了两位年轻的代课老师。
“其中一个是内定的,那句话咋说来着,乌鸦反哺,带资进组!”李鼎吃着点心,很不斯文地咂吧着嘴巴。
傅奕珩默了默:“除了顺口,这两个词儿之间有什么关系?”
李鼎盯着自己日渐突出的肚子也想了想,好像确实没什么关系,很无所谓地耸肩:“没办法,我只是个数学老师。”
傅奕珩无法强求:“你继续吧。”
李鼎继续:“说乌鸦反哺,是因为那位新晋同僚就是从市中毕业出去的杰出学子,回母校应聘,校方总得顾念这层旧情,体育老师专业不对口,问题也不大,老教师多带几堂课也能将就。其次,为啥说是带资进组呢?因为人家的杰出是真杰出。你猜怎么着,一回来就捐了栋楼啊!起码起码,唔,起码不了,我也不知道建一栋新教学楼要多少钱。”
傅奕珩啧啧两声,竖起大拇指真诚感慨:“有钱。”
与此同时,他好奇地点开了那个帖子,第一行就是一张缩略图,配文全是夸张的感叹号,看得人头晕。
“别说,这位有钱人跟你关系可大了。”李鼎故弄玄虚地冲他眨眼,一副“兄弟,苟富贵勿相忘,羡慕死我了”的表情。
“跟我有什么关系?”傅奕珩奇了。
“因为之前你就是他班主任啊。”李鼎嘿了一声,揭开谜底,“怎么,他回来任教,都没跟你提前打声招呼吗?说好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一听这话,傅奕珩就有种不大好的预感,瞬间鸵鸟附体狂按返回键,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张缩略图加载完毕,熟悉的身影被放大,强势占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傅奕珩瞳孔骤缩,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这小子是彻底翻身了,那时候还挺寒酸来着,又是个刺儿头。”李鼎在一边唏嘘不已,“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年头,哪儿还需要三十年内啊,短短四年,就能让真正聪明又有实力的人改头换面。看来命运真的是公平的,给了你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就会给你常人一辈子也捞不到的机会”
再后面的絮叨傅奕珩都自动屏蔽了,他紧紧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此反复数次,那青年还是那青年,眉眼鼻子嘴巴,一处都没变。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背景是校园里最常见的绿茵场和红色跑道。初秋,天空碧蓝如洗,白金似的太阳下,年轻的体育老师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运动服,嘴里叼着学校统一配发的银制口哨,指尖绕着计时器的黑绳,正低头在资料本上认真地记录着短跑成绩。
有板有眼,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这可真是要命了。傅奕珩蹙紧眉头。之前都把话说到那么决绝的份儿上了,实在没料到有一天还会产生交集。
而他也几乎就要清理干净了,打个难听的比喻,棺材都已经钉好准备挑个黄道吉日入土为安了,谁能想到还能遇上诈尸啊?
沉寂数月的心脏又开始造反,简直沸反盈天,没完没了。
傅奕珩咬紧了齿冠,赌气似的迅速按熄屏幕,躲瘟神一样,把手机推得老远,然后啪地拉开椅子站起身,抽了一张纸,就开始神经质地擦起眼镜的镜片。
正巧数学组组长来通知会议时间,看见傅老师冷着脸,跟自个儿的眼镜过不去,疑惑地朝李鼎使眼色。
李鼎:“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他一暴躁就这样。据说重复做同一个枯燥单调的动作,能有效降低愤怒值,舒缓情绪。他这样擦眼镜,擦了有半节课的时间了”
傅奕珩都快把镜片磨平了,那股劲儿也没过去。
他甚至说不清那股劲儿里到底糅杂了多少情绪,或者说,他下意识里根本就抵触去分辨明白。
自打雨夜重逢之后,一口气就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在方才看到照片的一刹那,突然就如火山爆发、洪水决堤般喷涌而出,噎得他喉口钝痛,眼眶发红。
本以为能轻松蹚过去的,本以为平平淡淡就会过去的,本以为时间是万能的。
这会儿才彻底明白过来,不过只是他以为。
魏燃不光没有提前打招呼,之后也没主动接近。
校园就那么大,从这头走到那头,最长不过一刻钟,但不同年级之间宛如有次元壁,正常情况下,各自相安无事,理应很少碰面。
可傅老师总能感觉到魏老师的目光。
也许是在进出校门的刹那,那人总坐在门卫处跟门卫大叔吃烟唠嗑,耐心地等待偶遇;也许是在食堂里,那人也成了全校最晚吃饭的老师,傅奕珩在东,他就在西,傅奕珩在南,他就躲到最北边的角落里,俩人相距最远的距离,沉默着一同用餐;也许是在举办各种活动的阶梯教室里,隔着二三四五六七排,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傅奕珩的后脑勺开小差。
能见到人的时间总是零碎的。
擦肩而过不过几秒,一套广播体操才四分钟,一顿午饭满打满算,撑死了也就半小时。
傅奕珩不知道魏燃图什么。
太难捱了。
才过去一周,比硬生生捱过四年还艰难。
左等右盼,终于盼到周五,傅老师结束一天的工作,布置完作业,火速赶往办公楼,利落收拾完东西,赶紧蹿上车,马不停蹄地逃离这座仿佛角角落落都是魏燃气息的开放式监狱。
魏燃一如既往候在门卫室,傅奕珩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等栏杆缓缓升起。他以为这次魏燃也会安静地坐在那儿,抽着烟目送他离开。
但没有。
这人总是出其不意。
他走到车边,敲了敲车窗。
漫长的十秒后,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一张依旧冷峻的侧脸。
“傅老师有空吗?”魏燃提着薄而锋锐的唇角,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车门上轻轻敲了敲,“几个老同学托我来问问,问您是否能拨冗,来同学聚会露个面?”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
第60章
傅奕珩从教这么些年, 从来没参加过学生私下里举办过的任何活动,当初就连毕业散伙饭都没现身,何况多年后的同学聚会?而且人家几个处得好的学生凑一块儿乐呵,忆往昔峥嵘岁月,磕牙打屁吹牛逗乐,顺带还嚼几句学校和老师的坏话, 这种场合,得多没眼力劲儿的老师才会欣然赴约啊?也不嫌膈应。
于是, 傅老师想也不想就摆手拒绝:“你们聚,替我问声好。”
说着,油门一踩, 车就溜过了栏杆儿, 没等速度起来, 校门两边就嗖嗖嗖蹿出几条黑影, 扑到车前。
傅奕珩一惊, 身体出于应激反应,自动把刹车踩到底。
前脚刚停稳,后脚车子就猛地一沉。
两声沉闷而有质感的关门声响后,原本空间富余的车厢内莫名变得拥挤狭窄,还多了活物喘气儿的动静。傅奕珩慢动作扭头,跟后座三个老大不小了依然欠抽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觑。三秒后,这三人以各有千秋的音色和参差不齐的音域,掐着嗓子喊:“surprise!”
傅奕珩:“”
真是好大的惊喜哟,三响炮呢。
惊喜一号刘颖超抚掌而笑, 送上真诚的赞美:“哎呀妈,我都从国外流放回来了,老傅你依旧是冻龄男神呐!”
惊喜二号宋宇一推金丝眼镜,故作深沉:“老师,喝一盅吗?魏燃请客。”
这俩倒霉玩意儿不谈,他们不怎么拿老师当老师,傅奕珩嫌弃地挪开眼,惊疑中带着点困惑,看向被左右两位不良分子夹在中间,怎么看怎么像被绑来的惊喜三号。
曾经的班长蒋小波,局促地挠挠后脑勺:“我,我是听说打麻将三缺一,才,才来的。”
得,不是绑来的,是被骗来的。
喜从天降。
傅奕珩深吸一口气,酝酿着要如何笑盈盈地把人赶下车,开场白还没蹦出来,副驾驶又是一声砰响。
“三井日料。”魏燃熟门熟路地摸上车,咔哒一声系上安全带,他没看傅奕珩,降下车窗,拿后脑勺宽慰人,“傅老师别紧张,大部队凑不齐,就咱们这几个,您就当就当给超子接风洗尘,他是真的特别想念您的谆谆教诲。”
“是是是,我这不前天刚回国吗?第一想见的就是老傅您。”刘颖超真情流露,扒着真皮座椅就凑上来,强行握住傅奕珩的手,假惺惺地抹眼泪,“去了国外才知道,学校的老师有多好。洋鬼子们一个个笑里藏刀,表面都是哥俩儿好,一到期末就插刀,毕业论文过不去,明年继续上大五,我怎么这么苦。”
一通抱怨,还挺押韵。
“唉,小刘同学。”傅奕珩施以同情的眼神,拂开那只攥住他的手,“天下老师一般黑,其实,要是能强制留级,我也想你继续上高四。”
“噗。”
其余三人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刘颖超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似乎幻想破灭,嘤地一声,躲进了班长温暖的怀抱。
宋宇看他还不够惨,又凶残地补刀:“听说你爸还想让你回国后继续考研深造,在学术这条路上闭眼走到黑?”
“我死了。”刘颖超瘫倒,安详地闭上眼睛,“今晚是我最后的晚餐,且行且珍惜吧。魏总,为了送哥们儿体面地上路,到你展现诚意的时候了。”
魏燃抿着嘴笑:“那就胖婶烧烤吧。”
刘颖超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痛斥:“吃屁的烧烤,不吃。当年你落魄的时候,老子管你吃管你喝,掏心掏肺送温暖,现在一顿烧烤就想打发我?没门儿,No way,想的倒是beautiful。”
“哟,真会拽几句洋文嘿”宋宇揶揄。
“这中英文掺杂,是城乡结合部的搞法。”
“那也比他以前只会说hello, thank you, thank you very much好啊!”
几个人插科打诨地闹起来,傅奕珩摇摇头,认命地当起专车司机。
能怎么办呢?这帮小兔崽子怕他推脱,都堵到车上来了,哪怕是塑料花师生情谊,也不好把人全都赶下去吧?
最终,一行人在一家日料店门口下了车。
那几个没心没肺的勾肩搭背就往店里冲,傅奕珩脚尖一落地,瞳孔就一颤,这地儿就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一路跟着导航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才发现着了道。
这不是当年他跟金宸分手,第一次在校外遇见魏燃的那家店吗?
是,也不是。
那家店两年前就倒闭了,这是在旧址上新开的,魏燃出发前说的是新店名,所以完全对不上号。巧的是,新店还是做日料的,就排面大,打通了隔壁的店面,规模比之前扩大了一倍。装修新潮,人气也旺,排号等位的坐了一长条。
傅奕珩看向魏燃,魏燃双手插兜,低着头没说话。
“这么多人啊?”刘颖超见着这火爆的场面,啧了一声,“估计得等很久啊,要不去我家开的饭店吧,连锁的,我有特权”
魏燃轻描淡写地瞄了他一眼。
凉风习习。
“当我没说。”刘颖超给嘴拉上拉链,识相噤声。
魏燃让他们稍等,只身去了前台,跟那位身高可以赶得上超模的女服务员说了什么,美女眼睛一亮,堆起笑容,抻直胳膊把人往里招呼:“包厢早给您预留好了,里面请,魏先生。”
落座,点菜,寒暄,倒酒。
一套流程无比熟练地走下来,傅奕珩这才有了切身实感,这帮愣头青是真的长大了。社会教会了他们更多更实用的东西,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举止,都在朝社会人无限靠拢。
这是傅奕珩想看到的改变,又是他不想看到的。傅奕珩的整个人生,都贯穿着类似的大大小小的矛盾,他在这些矛盾里不断寻求着通融自洽的手段,说实话,挺累的。
开车是个很好的避酒方式,他以茶代酒,几轮下来,照样被这群年轻人灌了个七荤八素,打个嗝,出来的全是铁观音的涩味儿。日料以刺身居多,再被纯正的芥末一冲那滋味,又辣又苦,直把眼泪要逼出来。
魏燃就坐在他对面,腰很直肩膀很平,这跟他以前吊儿郎当的姿态很不一样,端的往那儿一坐,范儿很足,一股子商务精英的味儿隔着老远就能闻出来。他很少参与话题,也不怎么夹菜,大多数时候就只闷声喝酒,间或傅奕珩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两眼,傅奕珩不说了,他就又把头埋下去。跟四年前相比,性子更冷淡了些。
“老傅,我跟你说,那时候你是我半个情敌你知道不?”刘颖超喝大了,兴奋劲儿全显在脸上,面皮被酒精烧得通红,看着特别喜庆。
傅奕珩被年轻人百无禁忌的作风所感染,适应之后,反问:“怎么只有半个?”
“半个是你,还有半个是姓魏的那只狗东西。”刘颖超大手一挥,指向魏燃,表情十分愤慨,“你们俩,俘获了班上女生九成的芳心。”
宋宇纠正:“不,不关傅老师的事儿,主要是姓魏的。老傅再帅,他是老师,顶多算个假想敌,就跟女孩儿们追星似的,成天老公老公的追着喊,没一个能泡到的。魏燃不一样,魏燃他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直接导致了你我的单身。”
蒋小波继续纠正:“不,不管是魏燃还是傅老师,其实都是假想敌。魏燃高中三年,你看他跟谁传过绯闻?他眼里根本没有女生。”
宋宇提起筷子,一脸深究:“那他眼里有什么?”
蒋小波猜测:“难道是学习”
“不。”刘颖超郑重地放下酒杯:“是钱。”
众人恍然大悟,又是一轮起哄敬酒。
当着当事人的面儿说八卦,傅奕珩有点忍俊不禁,他抬眼看魏燃,魏燃也刚好看过来,两人的目光隔着雕花的长条桌案撞在一处,起了化学反应,火星迸溅,生出朦胧的烟。
傅奕珩喝的是茶,这茶穿喉入肚,倒像是酿成了烈性酒,人也有了醉酒反应,晕乎乎的,像飘在云端,落不到实处,就总落在那双蒙着雾的眸子里。
跟刻意训练出来的板正坐姿截然不同,那双深褐色的眼眸被酒气熏染出湿意,有些慵懒和颓丧,透出莫名的哀伤。傅奕珩的心恍若被针刺了一下,一时不慎掉进了这温柔的陷阱,没避开。
魏燃等了两秒,见对方仍盯着自己,随即扯出一个痞笑来,他的嘴唇因沾着透明的酒液而晶莹发亮,显得唇更红,齿更白,透出股性感的邪气。
但眼睛还是哀伤的,因为里面盛满了求而不得。
宋宇刚刚问,魏燃的眼里有什么。
魏燃转着酒杯,一只耳朵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调侃,心下一哂,还能有什么,有的唯有一人罢了。
只不过那人不稀罕。
“对了,傅老师,在这儿我得给您道个歉。”刘颖超忽然想起一事,正经起来,他拍拍脸,踉踉跄跄地过来敬酒。
傅奕珩把视线挪到他脸上,眯起眼睛:“道什么歉?”
“就,高考完那会儿,咱聚一块儿玩那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燃哥不幸锦鲤附体,中招了,被逼着给您打了个奇奇怪怪的电话。”刘颖超解释得挺认真,还用上了敬称,“都是玩笑话,酸得很,最后还给您认出来了,也不知道您是不是还介意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奕珩的表情有点僵,瞟了一眼魏燃,说:“我不记得了。”
魏燃转着酒杯的手一顿,挑起眉毛。
“不记得了?”刘颖超傻不愣登地眨眨眼,随后一拍手,“那敢情好啊,就怕您记着呢!来来来,不提了不提了,我干了,您随意,酒杯一碰泯冤仇。”
碰完,他又灵光一闪,转头问魏燃:“对了,燃哥,我现在还记得,当时你打完电话就急吼吼地冲出去了,这么些年了也没告诉我,你到底扔下一大票兄弟干啥去了?”
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位是资深专业户。
傅奕珩手一抖,泼了半杯茶,脑海里随即就浮现出旖旎暧昧的片段,高烧、喘息、领带,混乱的夜,霸道的占有,抵死缠绵的躯体。
魏燃盯着傅奕珩脖颈至耳垂浮现的一线绯色,仰头闷了一整杯高度白酒,说:“我忘了。”
傅奕珩把剩下的半杯茶也泼了。
“得,一个不记得,一个忘了,就我搁这儿瞎操心。”刘颖超赌气似的走回去,啃了两口冰镇西瓜,啃完精神又来了,搓着手打听起八卦,“诶,我说,你们一个个的,都处对象了没?我可听说了,江泉那小子一毕业就奉子成婚了,我人没去份子随了”
大腿根的布料被茶水溅湿,话题又敏感,傅奕珩趁机避出去,躲进了洗手间。
等平缓了错综复杂的心绪,洗把脸,再出来,遇上在走廊尽头靠着墙抽烟的魏燃。
来来往往都是人,耳边就像有沸腾的开水在咕嘟冒泡,傅奕珩迟疑地抬起脚。一步步走向那人的时候,他忽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之间一直都像此刻一样,明明距离不算远,却总隔着人山人海,或者,是比人山人海还难以跨越的重重障碍。
但冷静下来细想,会后知后觉,那些障碍其实已经一桩接着一桩,或自然或人为地消失不见:魏燃不再是未成年,魏燃不再是他的学生,魏燃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为了几万块钱剑走偏锋的小骗子。
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剩什么?
魏燃似乎有所感应,转头看过来。
目光越过长廊,一旦接上,就跟对上暗号似的,人潮相约退去,噪音凭空蒸发,空间内只剩下彼此。周遭安静得诡异,以至于实在无法忽略胸腔里的窃窃私语,一声又一声,絮叨着渴望靠近。
傅奕珩顺应心声,走到跟前时近乎脱力,他垂着眼,平静地伸出手,说:“也给我一根烟吧,魏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会甜甜的~
第61章
魏燃站在那儿等傅奕珩, 怕他回头找不到包厢,这会儿盯着那只修长的手,做梦也想不到对方会主动过来搭话。
还管他借烟?
“你不是不抽烟么?”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烟盒递了过去。
傅奕珩没答话,抽出来一根,擎住魏燃的腕子, 低头拢手,从他半截烟上借了火, 直起腰,徐徐吐出一团薄荷味的白雾。烟雾上升,掩住眉眼, 两绺碎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散落至额前, 斯文公子的面具裂了缝儿, 年轻时候的风流劲儿不经意间泻出来。
他夹着烟, 屈肘解开腕口的袖扣, 用下巴指了指外边儿:“谈谈吧。”
魏燃把烟放牙齿间咬着,双手插兜,尾随着出去。
马路对面看起来清净些,他俩就一前一后过了街。
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红灯灭了绿灯亮起,各式电子招牌上的霓虹灯映亮了半边夜空,也映亮了身边人的半边脸。
傅奕珩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问得那么风轻云淡,像在问久未谋面的昔日好友。
魏燃靠在路灯杆子上,因这句寻常的问候, 愣了能有一个绿灯的时间,而后胡乱点了点头,点完又摇头,傻逼似的折腾两个来回,苦笑出声,反问:“你呢?”
“我啊。”傅奕珩盯着指间的烟慢慢燃烧,娴熟地弹了弹烟灰,“挺好的。”
一时无言。
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就是有,也被高楼大厦挡住了,寻不到半点踪迹。
魏燃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傅奕珩这会儿跟只被顺了毛的猫一样乖巧,他瞟了魏燃一眼,蠕动嘴唇:“你走以后。”
“我走”魏燃突然觉得嗓子干涩,他用力嘬了几口烟,样子蠢极了,喉结一滚,问,“为什么?”
傅奕珩眉峰上挑,眼带嘲讽地觑他。
魏燃明白了,抬手搓了搓脸,酒气上涌,面皮发烫,他直着眼睛真诚发问:“真就这么恨我?”
傅奕珩审视了一番他的脸色,答非所问:“你像是喝多了。”
“没有。”魏燃摆手,“这才哪儿到哪儿呐,往前谈业务的时候,不停喝能喝一整晚,直接酒精中毒救护车呜啊呜啊地开过来,送医院抢救。不是,傅老师,你别说两句就岔开话题,没意思。要是还气儿不顺呢,你就打我,打一顿不够出气的,那就多打几顿,反正我皮实,特别抗揍,只要给我留口气儿,随便你怎么整。整完我也不亲你了,你也别有这方面的顾虑。”
“哟。”傅奕珩好整以暇地调整了站姿,调侃道,“魏总知道错了?”
“知不知道的,要听实话吗?”魏燃磨了磨后槽牙。
“不了吧。”傅奕珩也不自找没趣,他敛下目光,看花坛里毫无新鲜感可言的绿化,“如果你当初那么做,只是想让我惦记着你,那你成功了。我得承认这个,这些年,我确实总想起你。”
他说他总想他?这个太刺激了。
魏燃的瞳孔微微扩大,酒精令他注意力不大集中,他蹙起眉,倾过身,调动起全副感官,注视着傅奕珩翕张的唇,聆听着傅奕珩缓缓流淌的沉静的嗓音。
“说恨吧,太夸张了。但一想起这个,就受不了,太耻辱了,潜意识里会自动选择逃避,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这么解释吧,尽管你比同龄孩子成熟得多,你到底还是比我小十岁,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对吧?在我稳如磐石的世界观里,年纪轻的那一方总是被照顾被心疼的,因为不论从年龄还是从阅历,都不可避免会较为弱势。这么说有点大男子主义还很老派吧,但我确实倾向于在一段感情里掌握主动权,事实也是一直如此,你倒好,上来就颠覆了这个,让人挺难以接受的,真的,加上又是第一次,以这么个不太美好的形式,随便换个人来都挺膈应的”
“等等。”魏燃的反应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整个人在风中石化,支着手确认道,“傅奕珩,你说你第一次,是指什么第一次?是我理解的那个第一次吗?”
傅奕珩看他的目光已经跟看个死人无甚分别。
晚夏的风一吹,魏燃彻底清醒了,舌头都打结:“不对啊,那,那个谈了好多年的前男友,是叫金,金什么的吧?难不成你们一直柏拉图呢?”
“你对柏拉图很有意见?”傅老师递来凉飕飕的眼刀,“精神恋爱懂吗?爱的双方对真善美与完美价值的共同追求,从肉.欲中超脱出来,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契合,没有背叛,没有出轨,没有”
魏燃高高地挑着眉毛,目光跟看神经病也没啥区别。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傅奕珩顿时产生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揉了揉眉心,“你就当我洁癖很严重,已经到了影响亲密关系的程度。”
“嗯,你可能会需要心理医生。”魏燃关怀备至地投来包容善意的眼神,“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傅奕珩:“不用。”
魏燃点头,他扔了烟,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烟头坠落在地,在柏油路面上闷烧,一只穿着轻便运动鞋的脚轻轻踩上去,增加压力,转动脚掌,把滤嘴、烟纸、烟灰和烟草都踩得七零八落,碾成粉末。
魏燃的手在颤抖,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真他妈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一无所知,他从没深入了解过傅奕珩对那些事儿的观念和看法,事实上,四年前他压根没思考过如何理解并尊重另一个人的问题,居然还好意思在完事儿后厚着脸皮说永不后悔,还一个劲儿地自我感动?
就冲这一点,哪怕罚他一辈子都只能远远看着傅奕珩不能靠近,终生在求而不得的泥沼里痛苦沉沦,也他妈全是他自作自受,活该遭报应。
“我现在明白了。”魏燃蹲下来,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抱住沉重的头颅,“明白你为什么骂我是一条野狗了。抱歉,没好好做个人。”
傅奕珩讪讪地摆手:“那天是我话说得重了,以后都是同事,别放在心上。”
说完,觉得不够,又安慰道:“那你以后好好做个人吧。”
魏燃:“好。”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没赶上!有点少,将就一下。
感恩支持ヘ(_ _ヘ)
第62章
接下来又稀里糊涂地谈了一些事情。
魏燃脑子很乱, 喝进去的酒精把神经和脑髓都泡软,被傅奕珩一句接着一句的剖白捶打成一滩稀烂的浆糊,随便想点什么都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死胡同,半天也转出不来。
傅奕珩倒是平静,全权包揽了对话的主导权。
他问魏燃现在是不是只在学校当老师,魏燃说不止, 还兼职给一家公司当操盘手。傅奕珩专业数学,如今大热的行业, 比如通信,金融,计算机, 网络, 人工智能等耀眼的工作, 背后都需要强大的数学基础, 当年他的那些大学同学, 好多都削尖了脑袋往金融行业里钻,三不五时聚会聊天,夸夸其谈,傅老师再怎么闭目塞听,免不了也被带着略懂一点皮毛。一听操盘,大致就明白了魏燃资产的来路,他这一行当专跟钱打交道,表面瞅着光鲜其实水很深,人比鬼还精, 僧多粥少,真正暴富的少见,几率还赶不上半路上猝死的。
“锒铛入狱的也不少,前年我一个搭档接私活,对赌被阴了,直接铐进局子,判了十年刑。”魏燃把手搭在后颈,一遍又一遍的捋着皮,“这世上有的钱是黑的,有的钱是白的,剩下的,全是灰色的。见多了,挺恶心的,就不说出来坏您心情了。”
那是魏燃的世界。
傅奕珩不想过问,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啰嗦一句:“那你呢?你的钱是什么颜色的?”
魏燃倒是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抬头,从下往上跟傅奕珩满是探究意味的眼睛对上,皱了皱鼻子:“傅老师是不是觉得我的钱多半是大风刮来的?”
“咳。”傅奕珩手握空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魏燃又开始抽烟,手欠地拨弄着火机的弹簧盖子,啪嗒啪嗒的声响听着有些恼人,火苗蹿起,又被夜风吹灭,他勾着嘴角,“很多人都是你那个意思。”
话匣子就此打开,魏经理蹲在马路牙子上,从收集资本市场动态,寻找潜在的上市或购并目标,谈到历史数据财务分析、财务预测、企业估值,一个接一个的专业名词源源不断地抛出来,把傅奕珩都给砸懵了,砸完,话锋一转,又从自我推销,团队合作,聊到市场营销,酒桌文化。
他说脑力透支过度后人会出现白日梦游状态,压力太大会引发躁狂失态,取悦核心客户的小.蜜比取悦客户本人更能促成交易达成,个人最高记录则是整整一个月没摸到过床,上一秒还在喝着咖啡紧张兮兮地盯着屏幕,下一秒眼皮一耷拉就能昏睡过去,别说沙发,凳子椅子地板已经是比较理想的补眠场所。
“听完这些,你还是那个意思吗?”魏燃问。
傅奕珩咂舌,干噎了一口唾沫,说:“挺不容易的。”
顿了顿,又问:“这么赚钱有意思吗?万一把身体搞垮了,不就成了人间惨剧?人死了,钱还没花。”
“是啊,挺没意思的。”魏燃点着头笑起来,嘴角溢出缥缈的白烟,细看之下,他似乎越发干练精悍,整个的气场给人的感觉是往下沉的,不像少年时无根浮萍般飘在天上。
“那也比人还活着却没钱要强多了。”他压下嗓子,眉间仍有常年积压下来挥之不去的阴霾,“因为这世上就一种罪,那就是穷。钱不是好玩意儿,但没钱你就不是个玩意儿。我妈为了钱去当陪酒女,我爸为了讨薪失手杀人,我从生下来就得了穷病,成天为了三瓜俩枣抠抠索索担惊受怕,那段倒霉日子注定了我这辈子就没别的活法,要么死,要么变得有钱。不怕您笑话,四年前我就是抱着这个决心走的,现在我他妈的活着站在你面前,能给你别人都有的东西,能理直气壮地搏个站在你身边的身份,也算是遂了心愿。说句不吉利的,哪怕我这会儿走两步,立时被车撞死了,也值得很。”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噙着笑,眼里有锋锐,有股末路狂士的匪气和癫狂。
傅奕珩听愣了,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去捞人,疾言厉色:“瞎说什么鬼话,我看你是掉进钱眼儿里被钞票的油墨味熏了心!咱们现在就站在大街上,来往全是车,你说这话是想吓死谁?”
魏燃被他拽得站起身,踉跄了两步,嗤嗤笑起来,睨着傅奕珩,柔声试探道:“把你吓到了?”
提起的心脏又重重摔回胸腔,傅奕珩甩开他的胳膊,脸色不大好看:“得,我跟你就聊不到一块儿去。起开,回去了。”
“行,回,你说回咱就回。”魏燃弯起眼睛,乐不滋滋地缀在后头,成了个人形复读机,傅奕珩傅奕珩的唤个不停。
傅奕珩恨不得拿棉花把耳朵堵上,也好过这一声声的被叫得肝儿颤。
“傅奕珩,你刚是不是挺担心我的身体状况?怕我为了赚钱命都不要了?”魏燃有点借着酒劲儿撒野的意思,“暧,不至于的,顶多有点慢性胃炎胃溃疡,况且你也说了,我比你小十岁,要是想达成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成就,我可不就得趁着年轻使劲儿糟践呢吗?你说是不是啊傅老师,傅奕珩你慢点走呗,超子他们不急。”
“比起你的身体。”傅奕珩放缓步子,面无表情地怼人,“我更担心你的精神状况,目前来看,已经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妄想症状。”
魏燃这会儿飘着呢,好赖话分不清。
“我精神挺好。”他还嘿嘿傻笑,“你别担心。”
“我担心个屁。”傅老师简直没脾气,催促,“你别拖拖拉拉了,时间不早了,早搞完早散场,老年人体力有限,可耗不起你们这帮小年轻。”
“不老不老,美得很,还有追求者天天送花儿呢”
两人回到包厢,一推开小木门,宋宇刘颖超正举着酒瓶,深情对唱客官不可以,刘颖超掐尖了嗓子串女声,那叫个婉转柔媚香酥入骨,比得上甜歌天后邓丽君,傅奕珩一时没敢往里伸脚,魏燃撩了一下眼皮,很淡定地解释说这是他们那个年代耳熟能详的歌。
傅奕珩:“”
怎么着,这是在歧视80后?刚还口口声声奉承说不老呢,合着都是骗鬼呢?
刘颖超是彻底喝嗨了,魏燃一落座,他丢了酒瓶就凑上来,抱着他燃哥死活不放手,期间还疑似揪着魏燃的衣领偷偷往脸上招呼,嘴里念叨有词:“燃哥啊,你说她为什么就是不要我呢,我哪里比别人差了?”
“谁,谁不要你?”
魏燃缺席了半场酒,脑子转不过趟儿,只能拿眼神询问全场最靠谱的蒋小波。
蒋小波一抹脸,细长的眉毛拧成麻花:“刚才聊情感问题呢,这小子一聊这个就开始鬼哭狼嚎哦不,真情流露。魏燃啊,你是不是有个长得比西施还美的亲妹妹啊?”
魏燃一挑眉,觉出点味儿来:“魏溪?”
名字都不能提,一提,怀里那人就猛地一抽,开始小声嘤嘤嘤,揩鼻涕淌眼泪的,一句话里有半句都听不清。
这倒是出了鬼了,魏燃以前从来没察出什么蛛丝马迹来,怎么的就哭上了?他的好兄弟跟他妹?什么时候发展出的地下革命友谊?
“唉,燃哥,今儿我就替超子公开这揣了好些年的秘密吧。”宋宇慢条斯理地拿温毛巾擦了擦手,表情很是凝重,“这小子吧,表面看着是挺不着调,拈花惹草的,但其实是个情种,一往情深痴心不改的那种。往前不敢告诉你,怕你刺他,其实一直偷偷暗恋你妹呢,说是从小就有的感情,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女貌是有的,至于郎才这就扯淡了吧。
“你喜欢魏溪那丫头?”魏燃按着颈子把“郎”从怀里摘出来,匪夷所思了,音调都变了,“还从小?”
刘颖超长得挺精神的一小伙子,这会儿特萎靡,眼眶是红的,鼻头也红红的,委屈巴巴地点头,被人道出心事还有点羞涩,那忸怩劲儿甭提有多酸了。
魏燃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清醒,面色没什么太大的波动,疑似挺开明,询问:“那你跟她说过没?”
酸完就是苦了,刘颖超嘴角一撇,涨着脸,嘴唇哆嗦了半天,“呜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魏燃惊了,从小到大除了被爸妈吊起来打,他还没见这头铁孩子为了什么事儿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过,登时瞪起眼睛往后挪了几步,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合适了。
看那表情,估计是怀疑好友被下了降头。
“哎呀,你咋净挑伤心的事儿提呢?”宋宇长叹一口气,倒尽酒瓶里的最后一口酒,咂咂嘴,“他个炮筒子,喜欢谁还能憋着吗?告白的频次都能赶上一天三顿饭喽,从小到大的话,数数,没上千次也有上百次吧。燃哥,啧,你妹也是个狠人呐。”
第63章
魏燃上下溜了一圈怂眉耷眼的刘颖超, 挤到傅老师身边坐下,撂了一句更狠的:“他长得不符合那丫头的审美。没戏。”
宋宇也认真端详起刘颖超的五官,很费解:“我寻思着他也长得不丑啊,有鼻子有眼的,没你们那么夭寿吧,远看也是个正经八百的小帅哥。怎么就一点戏就没有了?你妹这是要找电影明星啊?”
“嗝。”刘颖超趴在宋宇腿上打了个酒嗝, 颤巍巍举起一只手,“那我, 我现在砸钱去混娱乐圈还来得及吗?这会儿还能赶一波小鲜肉的潮流,再晚几年,就只能算大器晚成了。”
魏燃一脸气闷地摆摆手:“甭折腾了, 你长成金城武也没用。”
“嚯!”宋宇瞠目, 竖起大拇指, “令妹眼光真高。”
“高什么啊?她那是瞎。”魏燃扶额。
刘颖超怒了:“我不准你这么说我的小溪!”
魏燃:“”
这种有了媳妇忘了兄弟的悲凉之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不应该尽心尽力巴结大舅子吗?就这情商, 还想收服魏溪那个作天作地的小妖精?做梦可能更实际点儿。
傅奕珩在一旁默默听着, 他杵了杵魏燃的胳膊,小声问:“我记得,魏溪高中时候不是有个情投意合的小男友的吗?怎么,后来没在一块儿?”
魏燃没跟他一起小小声,故意大着嗓门儿:“你问的是她哪一任小男友呢?”
傅奕珩被噎了一道,同情地瞄向刘颖超:“还还有几任啊?”
“不多,也就二四六八十几任吧。”魏燃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克制地压下怒气,他掏出手机, 朝刘颖超招招手,“超子,你过来。”
刘颖超听话地蹭过来:“哥”
“哥教你认清现实。”魏燃按着他的头凑近手机屏幕,点开相册,翻出一张又一张照片,老父亲般抚摸着情种的后脑勺,“别说哥不帮你,哥实在也有心无力,你要是能收了魏溪,那哥也是感激不尽。喏,都在这儿了,这就是臭丫头的审美,你研究一下,觉着自己能往哪方面靠拢?”
大家伙都好奇,全伸长了脖子上来围观。
观完,“卧槽”“流批了”“厉害”之声此起彼伏。
刘颖超捧着手机僵在原地,以为自个儿在做梦,各种揉眼睛,嘴都惊得合不拢:“这这些都是”
魏燃捂着脸:“嗯,小溪的历任男友。”
“呃,这位大哥哪个道上混的?”宋宇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牙疼般捧着脸,“眉钉舌钉鼻环唇环,这个还是算了,超子你怕疼,打个预防针都能抖腿一上午,在身上各种穿孔显然不适合你。”
蒋小波:“同理,前胸后背的大面积纹身也排除,纹身多疼啊,不打麻药能晕过去。”
“络腮胡子值得一试,挺艺术挺狂野,超子你留胡子什么样儿?好了,你不用说了,我记起来了,汉奸小八字。这条也否决。”
“要不还是从奇装异服入手吧。这个苏格兰短裙我看就可以,内裤钱都省了,纯当遛鸟透气了。这自由的感觉,很令人向往啊!”
“仙气飘飘的长发也成啊!买个头套不费钱,低成本,扮相也不那么雷人,没事去展子里串个场什么的还能收获”
“哦那位是唱戏的,京剧班子。”魏燃从旁提点,“唱花旦的,花旦知道吧?你刚不是掐着嗓子串女声吗?我看有点这方面的潜力,努力一把,再花点钱,估计能成功拜个师。”
刘颖超哭得更大声了。
这年头,不对自己狠一点,就拿不到爱情剧场的入场券。
太操蛋了。
“谈上了也管不了长久。”魏燃继续在伤口上疯狂地撒盐,争取今晚就断了小刘同志自取灭亡的念头,“你看她那些小男友,没一个能活过三个月保鲜期的。超子,我虽然是魏溪她哥,但也不能昧着良心护短。小丫头片子,坏得很,没个定性。你还是好好找个省心妹子追吧,啊,听哥一句劝。”
“是啊。”宋宇也开了腔,“我单位好多美女小姐姐呢,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
刘颖超没说话,过会儿猛地抬眼,眸子亮晶晶的,熊熊燃烧着斗志,兴冲冲地咨询:“哥们,知道哪儿有无痛纹身吗?推荐一个呗。”
“”
众单身狗沉默,苦哈哈地端起酒,一醉解千愁。
傅奕珩倒是觉得刘颖超这孩子挺有意思,悠哉悠哉喝起茶,抿着唇笑。
“笑什么?”魏燃问。
傅老师把茶喝出了酒的滋味儿,咂一口,感叹:“年轻真好。”
魏燃又问:“好什么?”
傅奕珩转着竹青色的茶杯,嘴角还是卷着:“头铁,不怕输。”
魏燃愣了会儿,喝了一轮酒转回来继续问:“难不成你怕?”
“怕。”傅奕珩颔首,撩起眼皮与他对视两秒,又垂下,后面四个字咬得很轻,“怕输不起。”
“你不会输。”魏燃突然就绽出一个顶灿烂的笑容来,“全世界的人都在爱情里阵亡,你也不会输。”
傅奕珩没扮猪吃老虎问什么弱智的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为什么。魏燃这是在赌誓,要是他俩能在一起,定不负他。
这段关系里他将永远是最终赢家。
多诱惑的饵啊,但傅奕珩就是不上钩。
因为回答不上来为什么之后可能接踵而来的剖白,所以他干脆不问。
一场酒,五个喝挂了仨,清醒着的就傅奕珩和本以为可以赶来搓两把麻将的蒋小波。
“燃哥居然也喝挂了?没想到没想到。”蒋小波一身热汗地扛着402天团的两位过气偶像,艰难地往傅老师的爱车徒步寸进。
宋宇还能自己走两步,刘颖超就跟一摊烂泥没分别,脚一沾地还得往回捯两步。
就店门口到停车点的一小段距离,能磨蹭半宿。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宋宇推开人,嚎了一嗓子,噗通一声摔了个菊开四度,“燃哥那样子像醉了吗?没有!他还站着!还站着!你是哪个睁眼瞎星球来的?”
蒋小波把人薅起来,翻着白眼嘟囔:“我只见过自己喝醉了说没醉的,还真没见过自己喝醉了愣说别人没醉的你跟我解释解释,魏燃要没醉,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盯着傅老师傻笑?傅老师是苍井空还是波多野结衣啊?”
“噫!班长你好坏坏!”某人顿时娇羞起来。
蒋小波:“”
仰天长叹。
傅奕珩先帮着蒋小波把那两人搞上车,最后才来接魏燃。那位小哥现在好歹也是个老师了,但一点没有为人师表的自觉。自从结了帐,就叼着根没点燃的烟,一条胳膊撑着门口那棵假的樱花树,要笑不笑地杵在门口当男模,好整以暇地盯着傅奕珩忙里忙外。
来往不少客人,他这姿势介于装逼和苏之间,有种神经病的美感。还真有纯情少女吃这套,尖叫捂嘴掏手机,怼着他的脸就是一通狂拍。
傅奕珩莫名羞耻,真的是硬着头皮上前,把人捉回了车里。接下来老师的婆妈属性就又上场了,傅奕珩一个接一个地把这帮糟心学生往回送,一直送到家门口,送到家人手上,才安心离去。
最后车内就只剩下魏燃。
魏老师窝在副驾驶歪着头,醉眼朦胧,眨也不眨地看他。
傅奕珩被盯习惯了,已经产生了免疫力,目不斜视地问:“你现在住哪儿?”
魏燃就是喝醉了脑子也始终保持着警戒,脱口而出一个地名。
傅奕珩扭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讶异:“你还住那儿?”
魏燃接得挺顺溜:“那里是我家。我不住那儿住哪儿?”
傅奕珩张了张嘴,没再多问,把人送去了老城区里的小破房子。
这片楼板房实在旧得不成样子,在坍塌的边缘试探了恁多年硬是没垮,硬生生熬成了住户跟拆迁费比命长的鲜活例子。
傅奕珩是亲眼目睹魏燃在饭桌上灌了多少酒的,这会儿就算人看着还比较正常,也不大放心,就跟着下了车,搀人进院子。
魏燃径直钻进去,昏暗逼仄的楼道里有一股潮湿腐败的霉味,水泥楼梯没有扶手,坑坑洼洼的台阶刮擦着鞋底。摸着黑,间或踢到什么生活垃圾,易拉罐或者塑料袋就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响。
哦,这就是魏燃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傅奕珩脑海里飘过这个念头。
“注意点脚下,别踢着别人的宝贝。对门有个拾荒的老太婆,喜欢把捡来的报纸箱子饮料瓶堆在楼梯口,攒多了,就卖了换钱。她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没一个管她。逢年过节领着孩子来一回,丢个几百块钱就算是敬了孝心。她眼睛不大好,耳朵倒是灵,嘴也毒”
魏燃从钱包最里层挖出一只脏兮兮的铜钥匙,边开门边扯淡。
傅奕珩确信他是喝多了,平时这人话没这么多。
试了几回,钥匙怎么都怼不进锁眼里,傅奕珩叹口气,捏住魏燃的手腕夺过钥匙,替他开了门。
“哇,老师真棒。”魏燃诚心诚意地夸人,还懒洋洋地拍了拍手。
被夸的那个握着钥匙站在门口,一点也没有被夸之后的开心。
魏燃进去后就摸索着打开灯,脱下薄外套,随意搭在椅子上。傅奕珩没动,抱着胸立在门口,探头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几十平米的房间甚为压抑,就一扇窗,还被木条从里封死了。房间内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家具,基本是个被搬空的状态,只留了一只破破烂烂的弹簧床垫,和一张瘸了一条腿的椅子。
但没有灰尘。
几乎称得上窗明几净。魏燃肯定是雇了钟点工,隔段时间就来打扫一回。
“小时候我就趴在那张椅子上做作业。”魏燃没邀请人进来,也没赶人走。他吁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放松般仰倒进床垫,床垫里的弹簧估计早就生锈断裂,托不住重物,导致整个人立刻就陷了进去。他短促地笑了两声,“魏溪更惨,她连椅子也捞不着,只能趴在地上写。”
“魏溪现在过得好吗?”傅奕珩问。
“好着呢。挑了个黄金地段,开了家宠物店,生意也还成。哪天带你去见见。”魏燃静静地躺着,呼吸放得很浅,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只能听见呓语般的呢喃,“但你肯定不喜欢她,太混了,没个姑娘家该有的德性。”
鬼使神差的,傅奕珩觉得站着太累,就走了进去,拢上门,轻轻坐到魏燃身边。
第64章
许是动作太轻柔, 床垫有了缓冲,没怎么吱哇乱叫就安然托住了他。
“小溪是个善良懂事的姑娘,犯不了大错。别太操心。”傅奕珩伸手捞过那件薄外套,又搭回了魏燃的身上。
魏燃侧过身,枕着手臂眯眼看他,像是高度近视患者没了眼镜为了看清不得不极力对焦。后来可能是觉得费劲, 颓然躺下,咕哝:“你就见了她一面。”
“一面就够了, 傅老师看人的本事还不赖。”傅奕珩说完,顿了顿,有点悻悻的, “也就看你看走了眼。”
原以为顶多是个芝麻馅小汤圆儿, 没想到是个披了糖霜的蜂窝煤。
心眼儿那么多, 还都是黑的。
“嗤。”魏燃笑着挤兑,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 这张脸吧,从小就长得比较有欺骗性。”
傅奕珩撇开视线,不去看那张使人心慌的脸,低头整理起袖口。心想你知道就好,少出去祸祸无知少男少女。
“不过傅老师”魏燃想起什么,支起肘,撑起昏昏涨涨的头颅,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合拢的门,“你还不走吗?”
傅奕珩挑眉:“赶我?”
“也不是。”魏燃刮了刮鼻子, 眼神闪烁,“您也知道我不是个好东西,又有前科在身。这不刚说开认了错,现在孤男寡男的,喝得七荤八素的,大半夜还共处一室,我就怕我重蹈覆辙,又不想好好做个人了。”
傅奕珩低头仔细瞅他,眼神很复杂,跟看不自量力的小蚂蚁似的,扯了扯嘴角:“你以为正常情况下你能对我用强的?”
“不能。”魏燃认命地揉起太阳穴,“傅老师不生病的时候一般人可压不住,况且我今天真的喝多了,怕表现不好以后惨遭嫌弃。”
“”
傅奕珩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梗,除了周傲那个嘴上不把门儿的,很少有人当面跟他开黄腔。敢这么肆无忌惮撩骚的人,大多数都被刚正不阿的傅老师甩进了黑名单。
“刚才喝酒的时候,我把你那番话颠过来倒过去的琢磨了挺多遍。”魏燃还在继续骚,“你说你喜欢掌握主动权,又说年纪小的理应被照顾被心疼,我要是没接受错讯息,您这意思,是不是在暗示我做下面那个?”
傅奕珩眨眨眼,寻思着这人的理解能力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能把好端端一番嘲解扭曲成这意思?但认真回味一下,好像他说得也没错,换个角度来看,可不就是在抱怨体位问题吗?
就是抱怨,那也没怪错啊。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真正实践过,但傅奕珩精神上从没质疑过自己在上面的属性,谁能想到洗脑十数载,自以为是个王者,一朝被压成了青铜?
换谁谁受得了?
“当年我犯事儿的时候,是真没想过这个。”魏燃挠挠头,“喜欢您的时候也刚刚开窍,不了解圈子里的规则,想当然地就以为咱俩是配套的”
“打住,谁跟你配套了?喝点酒就开始满嘴跑火车,毛病,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傅奕珩觉得这鬼地方是不能待了,再待下去能被一箩筐骚话给臊死,说完便想起身走人。脚跟还没用力,大腿根就忽然一热,魏燃一翻身,就把脑袋枕了上来,趁傅奕珩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挪动着调整位置,脸颊隔着薄薄的布料几乎贴上小腹,滚烫的呼吸直打在脐下三寸处。
“咦,有股涩味儿,苦的。”魏燃抽了抽鼻子。
废话,吃饭的时候那位置泼了茶的,一整杯铁观音,到这会儿都半湿不干的。
傅奕珩支着两条胳膊不敢动,这种等级的亲密接触他十分不习惯,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傅老师,我喝醉了。”怀里那人闭着眼睛耍流氓,说话间一吐气,热烘烘的,傅奕珩的小腹肌肉不由自主就绷紧了。
“闭嘴。”他咬牙切齿,“别说话。”
“我喝醉了”魏燃睁开一只眼睛,又闭上,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得意地翘起嘴角,“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不管你是哪个型号,我都愿意跟你配套。我不介意这个。”
“?”傅奕珩扳过他的脸,远离是非地带,修长的脖颈上浮现绯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
魏燃撩起眼皮,七分酒气熏得他眼窝泛红,原本的单眼皮折出了深刻的褶子,冷漠与戾气随之消散,那双深棕色的瞳眸显得越发深邃与多情。
他深深地望着傅奕珩,夜晚很静,灯光晦暗,室内有股奇异的香味,像是茉莉花。
魏燃拂开罩在身上的外套,撩起黑色T恤,卷起来,穿过脑袋,堆叠在颈后,袒露整片性感的胸膛。随后他把手伸向腰间的皮带,指甲跟金属皮带扣轻触,发出叮当响声。
他做这些动作,自带潇洒风流,细长的眼睛全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傅奕珩,带着点挑衅。
明目张胆的勾引。
傅奕珩心脏狂跳,心里想着非礼勿视,却根本无法转开目光,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最原始的烈火随着魏燃一寸寸卷起的衣摆,灼烧着他的咽喉和气管,令他只能通过不停吞咽唾沫的举动来缓解干渴,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魏燃是美的,那种美是黑暗的,危险的,引人犯罪的。人的本性里天然有种崇拜和追逐一切暗黑事物的特质,这就是为什么某些臭名昭著的罪犯却拥有一大票狂热的粉丝。傅奕珩承认,从第一眼看见魏燃时,他就被这个男孩身上某些极端的负面人格所吸引。
这很病态。
但傅奕珩想不出其他的理由,来解释他会爱上魏燃——这种概率小到能和国足踢进世界杯相媲美的稀罕事件。
哗啦一声响,皮带扣解开了。傅奕珩一个激灵,陡然步出迷离的境地,连忙按住魏燃往外抽皮带的手,说话都有点磕绊:“你,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呢?”魏燃笑他明知故问。
他屈起腿,跪伏到傅奕珩腿边,完全放低自己的姿态,就像个虔诚的朝圣者,用颤抖的嘴唇亲吻傅奕珩的手背,用动情的神态和嘶哑的嗓音,征询傅奕珩的意见:“你喜欢这样吗?喜欢的话——请你干\'我吧。”
那几个字令傅奕珩的眼皮重重一跳,呼吸明显重了几分。
霎那间,热血上涌,什么柏拉图什么精神恋爱什么灵魂伴侣都见鬼去吧,说出这些屁话的人绝没有遇到过真正令他们着迷的人,他们绝没有遇到过魏燃这样的人。
冲动时,身体总是先于思想。傅奕珩的贤者思想还没抬头,身体里属于男人的那部分本能就已经夺取了控制权。他垂下头,叼住魏燃凉薄的唇。
傅老师年轻时候也没少磨练,吻起来很娴熟,起码比魏燃这种胡子眉毛一把抓的半吊子要强上不知多少倍。他捉住魏燃的颈子,一手掌住魏燃的后脑勺。
但魏燃显然跟他的那些前任在本质上就不一样。一碰到缝隙,这人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填满,虽然是跪在地上,仰起脖子,以一个彻底臣服的姿态,但他攀附着傅奕珩胳膊的手,却格外有力,就连缠绞的舌头,也带着骇人的气势。
两人都没闭眼睛,似乎鼓着劲儿看谁先意乱情迷。魏燃如愿以偿,此刻被狂喜笼罩,他强按着体内暴涨的火光,不知餍足,孜孜不倦地汲取着傅奕珩口腔内的津液。
渐渐的,他狂躁起来,不安分地啃咬,暴虐因子经过酒精的发酵和欲望的催发逐渐侵占神志。他拉下傅奕珩的颈子,傅奕珩一个没提防,抱着他滚落到床垫上。
床垫发出痛苦不堪的尖鸣。
傅奕珩蹙着眉想直起身,又被拉下去。如此反复,他禁不住笑起来,安抚小兽般边吻边一遍遍捋起魏燃的头发。头皮被温热的手指按摩,很惬意,执拗的小兽逐渐安静下来,疾风骤雨般的啃噬融化成满是疼惜的吮吸,密密匝匝的,有点痒,带起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
“你不继续了?”魏燃还有点不甘心,压着傅奕珩,主动把傅奕珩的手往自己腰上环不说,嘴里还在一个劲地点火,舔着干裂的唇投来鼓励的眼神,“放心,我不怕疼。”
傅奕珩简直怕了他,心虚地闪避:“看不出来你这么这么放得开。”
“这有什么放不开的。”燃哥到底是个狠人,能屈能伸,进退自如,“我个子是不是太高了?身材是不是太壮了?没有给你小鸟依人的感觉?你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减肥减肌,也不穿有底的鞋,努力当个小受该有的样子。来嘛。”
傅奕珩艰难喘息:“你先从我身上起开。”
“不行,我想多抱会儿。老子想了整整四年。你让我多抱会儿。十分钟行行行,你别动,五分钟,五分钟总行了吧?”
五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够某个喝多了色\'诱失败的醉鬼沉沉地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醉鬼嗓子干得冒烟,闭着眼睛四下乱摸,刚巧摸到一瓶开了盖儿的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半瓶,把瓶子放回去,又接着躺倒。
做了一夜好梦,心满意足。
魏燃抱着枕头,卷着唇角偷乐,美得不行,一点醒来的想法也没有。
梦里他跟傅奕珩接吻了。
啧,真带劲。
傅老师技术真好啊,果然还是有互动比较唔,今天这枕头怎么手感这么好?抓两把,还挺有弹性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晌贪欢。
感恩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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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傅奕珩稳住那摇摇欲坠的半瓶水, 刚想起身,两条胳膊就藤蔓似的缠了上来,圈住他的腰腹用力收绞,一只满是薄茧的大手箍着腰线以下无限接近臀部的位置,狠狠捏了两把,捏得傅奕珩浑身僵硬, 眉头蹙起老高。
这还没完,身后那人也不知道是睡懵逼了还是醉糊涂了, 竟然竟然搂住他实打实地顶了两下胯!
隔着两层裤子,硬烫的异物感依然不容忽视。这种一觉醒来常会出现的某种生理唤醒现象,是个男人都懂。
“”
“?”
很好很刺激, 现在僵成雕塑的人不止傅奕珩一个了。
静默的五秒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操”
魏燃陡地睁眼, 一双血色明显的耳朵近在咫尺, 还敏感地动了动, 率先激得他心率飙升。紧接着, 他反应过来方才下意识做出的不怎么文明的习惯性动作,肾上腺素立时分泌,指挥着那具尚在“醉酒后遗症”里昏昏欲睡的身体嗖地弹开,语言功能也暂时紊乱:“你怎么我怎么靠,我不是故意顶你的,呸,不是顶,这个要怎么形容,我以为你是枕头不, 你别误会,我一般不对枕头这样我也不是泰迪”
跟他窘迫尴尬的样子相比,傅奕珩显得淡定多了。他慢腾腾爬起来,拨了拨实在有辱斯文的头发,把昨晚在床垫上激烈翻滚时被魏燃揪出来的半边衬衫下摆重新塞回去,从头到尾面色如常,一派从容优雅。
唯独那双染上绯色的白玉耳垂,泄露了他此时的真实心绪。
“我们”
一些片段在脑海里闪回,魏燃套上T恤掩住裸\'露的上半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奕珩。
傅奕珩瞟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弯腰拎起地上的半瓶水,喝了几口。
那瓶水是魏燃刚喝剩下的。
傅奕珩的嘴唇触到瓶口的刹那,他的眼神就不对了,亮得能蹿出小火苗来。
原来不是做梦。魏燃惊喜交加,梦里的一切都是昨晚真实发生的!傅老师的吻,傅老师的安抚,傅老师松了口,都他妈是真的!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好的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傅奕珩受不住那灼热璨亮的目光,抿了抿唇,转身按下门把手,想逃离这空气过于粘稠的破屋子。
把手没按到底,就被弹了回来。
魏燃扑上来截住他,砰一声将人转过来按在油漆剥落的门板上。不等傅奕珩有撂脸子的机会,他欺身上来,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煞有其事地问:“介意我身上的酒气吗?”
傅奕珩被那双满是占有欲的眼睛盯住仍会感觉不适,总有种被剥光了被当众审视的错觉。双手抵住对方异常鼓噪的胸膛,他偏了偏头,蠕动嘴唇,“不”字还在喉咙里酝酿,魏燃就扳过他的下巴,吻了下来。
傅奕珩从来不知道,一个吻居然能接恁个小时。推开了又缠上来,缠住了就不肯轻易放你走,直亲得下颌骨酸痛,嘴唇红肿,舌头酥麻,手脚皆软,连口水都没力气吞咽,才勉强停下。这还只是傅奕珩单方面偃旗息鼓,那只活像这辈子没跟人亲近过的小泰迪仍兴冲冲地啄着他的眉毛眼角和下巴,口水沾得满脸都是。
“停停下。”傅老师上气不接下气地投降,艰难地抬起手腕看表,想岔开注意力,“都中午了,你饿不饿?”
“不饿。”魏燃忙得不可开交,呼吸又粗又重,声音沙哑得让人一听就尾椎骨起电花,他难耐地朝傅奕珩的颈子里吹气,“但是我难受。”
“宿醉是挺难受。”傅奕珩没多想。
“不是那个难受。”魏燃苦着脸,眼里有血丝,埋在傅奕珩颈间委屈巴巴地控诉,“好像撩过火了,涨得难受。”
哦,你终于知道难受了。傅奕珩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澜。正常男人坚'挺半个小时都是超常发挥,你这,起起落落恁个小时的,简直天赋异禀。不难受对得起广大男性同胞?
魏燃舔了舔唇,投来试探的小眼神:“傅老师,我可以”
“不可以。”傅奕珩想也不行,严词拒绝。
没等魏泰迪用上撒泼打滚卖萌装惨等一系列小手段企图白日宣淫,傅奕珩瞅准机会,从魏燃的手臂下钻出去,拉开门,顶着一张大红脸打算逃之夭夭。
“你不饿我饿了,我得去找点吃的。”
魏燃也没拦着,只是低头看了看□□,不甘心地磨起后槽牙。
门一开,冷不防撞上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褶子脸。
傅奕珩惊得差点红脸变白脸,退了好几步,皮鞋直接踩上了魏燃的脚。
“!”魏燃吃痛,两条胳膊从腋下一抄,把人抱起腾空挪到旁边,打趣道,“傅老师这么狠?直接上脚让人痛到软?”
傅奕珩掐了他一把。
“哇,踩两脚不算,还上手”魏燃捋着被掐的胳膊,眼角余光总算注意到门口还有外人,他看清来人,挑起眉毛噤了声,脸色瞬间变得不大好看,说话也换上以前滋事挑衅时带刺儿的语气,“看什么?没见过活人?”
他冲那位听墙角的老太婆不客气地挥手。
“幸好幸好。”老太婆抚了抚胸口,阴阳怪气,“我还以为是那个妓\'女的鬼魂回来了呢,大半夜,又是那种动静,早上一起来,嚯,还没消停。这地方隔音不好,把我个独居的老太婆吓得半死。”
那种动静是什么动静
不用细想。傅奕珩脸皮薄,清了清嗓子,放空大脑研究起对门门外的墙角里堆着的各色塑料瓶。
魏燃脸色更差了,反唇相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人活着的时候成天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做些没屁\'眼的糟烂事儿,又是泼粪又是扔臭鸡蛋,把好端端的人给逼得精神异常,现在人死了,知道心虚了?”
“我心虚个啥?”老太婆收起下巴,垂下的脸皮子在颈子里堆出好多层,她太矮了,只能够着魏燃的半截腰,嘴巴却是厉害得很,“伤风败俗的烂货别人还说不得了?说两句就能成神经病,那不满世界都是神经病了?死得好,死了也活该,都是自己作的!”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傅奕珩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握成了拳,冷下脸:“老太太,做事留一线,说话积点德,因果都是有报应的,老天可都看着呐。”
一番话里不知道哪句戳了老太婆的痛脚,她当场发作起来:“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嘲笑我没人管没人养都是遭了报应呗?哎哟真是笑死我了,您哪来的脸啊?就你这种搞鸡\'奸的,放在过去跟搞破鞋的一样都是要浸猪笼的!”
什么玩意儿?浸猪笼?
傅奕珩这辈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骂过?气得嘴唇都发白,肚子里搜刮半晌愣是没搜出什么能一击毙命的话来,只文绉绉地蹦出一句:“岂有此理!”
老太婆愣住了,她泼妇骂街这么些年,第一次遇上这种战五渣,顿时得意地嘲起来:“哎呦喂,还是个文化人儿。原来文化人儿也搞鸡\'奸!”
魏燃怒不可遏,废话不多说,回身就进屋抄家伙。
傅奕珩一惊,心想该不会要动手?那老太婆看他那气势,也怕,转身就要跑。
结果魏燃空手进屋,又空手出来了。傅奕珩一下子明白过来,屋里除了一张床垫一张椅子实在也找不出别的东西。
那魏燃是个什么睚眦必报没老没少的人物啊?哪肯吃哑巴亏?出来就阴沉着脸,把老太太门口堆着的那些捡回来能卖钱的杂物全踹翻了,踹翻还不算,随手捧起一大把就从楼梯窗户扔下去。
老人顿时傻了眼,这些都是她吃饭的生活费,辛辛苦苦攒上一两个月才有这么些,这倒好,被这远近闻名的恶霸小子一股脑儿全扔了。不说扔的,就踹翻的那些,整理起来也得累垮一把老骨头。
局势瞬间逆转。
“别扔啦别扔啦,那都是钱啊!”老太婆扑上去抱住魏燃的胳膊,死命把人往回拽,但胳膊拧不过大腿,魏燃纹丝不动。她大声喊叫,“你现在扔,下面的陈老头马上就能捡回家,他还卖得比我便宜,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你给我妈抱歉。”魏燃把手里的东西悬在窗外,威胁道,“不然我拉辆板车,把这些全拉走,一把火全烧了。”
“人都死了,道歉她能听到吗?”老太婆讪讪的,还是嘴硬,“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搞的事,她们都参与了,在你家门口放痰盂的不是我啊。”
魏燃满脸都是戾气,扔了手里的一捆纸箱,又去拿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傅奕珩探头从窗户看下去,发现真有个老头在下面捡,寻思着竞争对手来得挺速度。
老太太肉疼得不行,看魏燃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架势,扭捏了几分钟,不情不愿地小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魏燃扔了蛇皮袋。
那一袋饮料瓶捡起来起码半个月,老太太顿时尖叫起来:“对不起,我说对不起!行了吧!够大声了吧?年轻人耳朵不聋吧!”
魏燃像没听见,看那样子,挺起劲。
扔东西一时爽,一直扔一直爽。根本停不下来。
眼看着宝贝全要遭殃,老太太急疯了:“诶你怎么回事儿啊?我都道歉了你还想咋样?欺负我个孤寡老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不要脸?”魏燃冷笑起来,“当年你欺负我们一家人的时候,我妹妹才五岁!后来你当着孩子面儿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没点数?你明里暗里造了多少谣你心里没数?是,话不是你一个人说的,但如果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少做一件烂事,我妈说不定就不会被逼疯!我妹是因为你走的,我妈也是你害死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这会儿你想推卸责任了?做梦!”
老太太怔住了,不能接受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傅奕珩心里难受极了,魏燃的怒气和怨气通过某种潜在联系同样浮在他的眼底,但同时,他又感到悲凉的无力。无缘无故的指责与谩骂,在现代社会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没成为受害人之前,谁也不会对此感同身受。那些人自以为是卫道士,处在道德的高地,以发泄私愤为目的,肆意点评他人的人生,最后即使酿成悲剧,也觉得事不关己,一哄而散,再寻找下一个讥讽目标。
该扔的都扔完了,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老太太瘫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说她命苦,过了一会儿,她擤擤鼻涕,靠在墙角,有气无力地摊手道:“其实你们过得啥日子跟我有什么干系?”
“不过是跟风嚼嚼舌根,有事没事找点茬,给人穿个小鞋罢了。”
“谁能想到这人就没了呢?”
“说没点心虚也是假的,晚上也会做梦的,良心不安呐,尤其是后悔跟啥也不懂的小女孩儿说些有的没的。小孩儿懂什么呢。你是叫魏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总冲我翻白眼,我还骂过你是有人生没人养的贱种。哎呦呦,瞧我这张破嘴。怎么就管不住呢!”
“想来想去,我那三个女儿一个个也是被我气走的。”
说着说着,她那对混浊的眼珠子一转,才发现两个年轻人早就没了身影。
楼梯口摆着瓶还剩了一点水的矿泉水,下面压着一沓红色的钞票。
她盯着那钱看了好久,淌下两行老泪来。
第66章
九月底, 天很晴,暑热将散未散,膀大腰圆的花猫躺在巷子口晾着肚皮晒太阳,吃饱喝足的两位老师一左一右坐在长椅两头闭目冥想。
午后晒太阳容易犯困,傅奕珩昨晚被某个醉鬼拖累,没睡好, 连打了几个呵欠,起身:“我回去换身衣服。”
魏燃也跟着起来:“我也去洗个澡散散酒气。”
两人就这样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各回各家,没人提及诸如再见之类的分别字眼,也没人说起上午那个鸡飞狗跳的小插曲。
长椅上坐着的时候, 傅奕珩想:魏燃最不需要的, 恐怕就是同情和安慰。
魏燃思考:我要怎么暗示傅奕珩这些小事对我而言其实不值一提?
所幸, 这些麻烦都省了。
有些情侣同床共枕数十载仍然琢磨不透对方飘忽不定的心思, 有些情侣就不一样, 他们的灵魂天生契合,轨道一旦对接上了,相处起来就格外融洽。
傅奕珩不想开车,就近回了父母家。
洗了澡补完觉,从房间出来,秦芳菲和傅老爷子坐在沙发上等他。
傅奕珩倒了杯水,在二老面前坐下,笑得挺乖:“看这架势,要逼供?”
“在哪儿过的夜?”秦芳菲织着毛衣没抬头, “你那衬衫皱得不像话,全是酒味儿,我给你洗了。”
傅奕珩端正坐姿,坦白从宽:“在别处过的夜。”
“为人师表四个字怎么写,还用我教你吗?”傅老爷子发了话,“既然选了这个行业,一辈子就得谨言慎行,严于律己,不能太出格。”
“没胡来。”傅奕珩双手握着水杯,语气平淡,“对方是正经想谈的人。”
“哟?”秦芳菲一听这话,扔下了毛线,故作严肃的脸色绷不住了,立马转换阵营凑到儿子身边来,问题一篓筐一篓筐地扣下来,“这是有新情况啦?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啊?俊不俊咯?性格咋样好不好相处”
傅老爷子咳嗽一声震了震杂志,秦芳菲就笑眯眯地闭了嘴。
“有机会带回来给你们见见。”傅奕珩拍了拍妈妈的手背,拍完想起来,“哦,你们以前见过他。”
“回头草?”老教授不乐意了,“我们老傅家出来的都是好马,怎么能吃回头草呢!”
秦芳菲倒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哎呀,是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儿啊?长得特别漂亮的,嘴也特甜的,在我们跟前夸咱儿子帅惨了的”
“是他。”傅奕珩把小孩儿给认领了,卷起的嘴角挂着温柔,“他叫魏燃。”
傅老爷子也记起这号人物,脸顿时拉得更长了。
“可是那时候他不是你班上的学生吗?年龄上相差挺大的吧?”秦芳菲的声音越说越小,偷偷觑着老伴儿,“现在大学毕业了吧?怎么走到一块儿去的”
“一见钟情。”傅奕珩说。
二老都愣了。
这等于就是承认了,承认这段感情从高中时期就萌了芽,师生恋是板上钉钉的事。
高中班主任跟在校学生
这算怎么个事儿啊?
傅老爷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沉着脸:“你再跟我说一遍?什么一见钟情?”
“您没听错。”傅奕珩的腮帮子动了动,松开紧咬的牙关,“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喜欢他。”
其实傅奕珩完全可以说个谎,骗父母说当时是纯洁的,感情是后来才变味的,人生那么多阶段,这一阶段的错事挪到下一阶段,也就不那么不可理喻。
马后炮谁不会啊?
但傅奕珩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事实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自欺欺人瞒了这么多年,实在累的慌。人得活得真诚一点,那就大大方方地承认吧,真鼓起勇气说出来,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可怜老爷子肺都要气炸了,卷起手上的杂志就照着儿子的背狠狠抽了几下,抽完把人轰出了家门。
傅老师为爱勇敢了一回,得了这下场,面上无光,悻悻地溜达去了“觅蓝”书店,打算用知识麻痹一下受伤的心灵。
今天周六,书店里明显比平时热闹些,站在店外隔着玻璃,傅奕珩一眼就看到他那一见钟情的对象,穿着这么短时间内不知道从哪淘换来的一身新衣服,正摆好姿势站在柜台边,跟好看的女孩子谈笑风生。
冷眼观察了一会儿,又发现全程就魏燃嘴皮子在动,那女孩形象好气质佳,也很高冷,基本不开口回话,只偶尔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或矜持一笑,更多时候只是低头玩手机。
瞅着有点热脸贴冷屁股的意思。
傅奕珩这心里有点不平衡。倒不是吃味儿,怎么说呢,非要形容的话,差不多就是自家养的猪自己都舍不得吃,突然来一人咔咔咔全剁了,红烧糖醋还做成瓦罐汤,这头猪倒贴了一身肉还笑呵呵的挺乐意。
这不气死个人吗?
傅老师调整好表情,款步走进去了,故意往猪跟前凑。
其实也不用故意,他的身影甭管从哪个角度晃过,魏燃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
“这么巧啊傅老师。”魏燃冲他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别提有多灿烂了,“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都是骗鬼。
其实是傅奕珩被赶出来,溜达的时候百无聊赖,信手发了条朋友圈,说要去书店挑本哲学书来净化心灵,询问列表里的好友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结果就被魏燃看到了,彼时他还在休闲会所蒸桑拿,闻讯火急火燎地赶来,差点连鞋都忘了换。
当然傅奕珩是不知道这些的,因为他并没有加上魏燃现在的微信,朋友圈当然不对此人开放。他更不知道,魏燃另一个缺德的马甲早在他的好友列表里活跃了两个月。
“确实巧。”傅奕珩走到他身边,冲那位年轻女士礼貌性点头问候,“魏老师这是来叙旧?”
“来书店当然是买书。”魏燃道,他冲旁边女生挤了挤眼睛,“顺便叙旧。”
女生捂着嘴不知道笑什么。
“哦,那你叙吧,不打扰。”傅奕珩扭头就要往书柜间走。
“欸,等等,介绍一下。”魏燃把人拉回来,十分不避嫌地搂进怀里,两条胳膊一抻,把人圈在胸膛和柜台之间,“静仁,这就是刚刚跟你说的,我爱人,傅奕珩。”
这个动作过分亲昵了,又是公共场合,傅奕珩浑身不自在,再一听见爱人两个字不自在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愣怔。
他现在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爱人。
魏燃的爱人。
一般人会说我对象儿,我男朋友,我领导,我家那位,除却特别正式的场合,很少有人会动用爱人这个词。这个词太犯规了,给人一种挺像那么回事儿挺郑重的感觉。
傅奕珩还没回过神来,一只小巧白皙的手伸到面前,傅奕珩抬头,对上一双清澈透亮的杏仁眼,含着笑,里面盛着纯粹的善意与祝福。
女孩拿食指指了指傅奕珩,又竖起大拇指。然后又做了一堆眼花缭乱的手势,傅奕珩直接懵了。
“她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魏燃翻译,噗地笑出声,“她叫你嫂子。”
“!”傅奕珩有点尴尬,清俊的脸上差点挂不住官方微笑。
魏燃却很受用,拍了拍女生的头:“静仁真乖。”
静仁
傅奕珩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四年前他在这家书店偶遇魏燃的时候,魏燃貌似是来给朋友帮忙,而这个朋友是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哑女。
所以刚刚不是这女孩高冷,她应该也不是在玩手机
像是为了印证傅奕珩的猜想,静仁低头忙活了几秒,举起手机,屏幕朝向傅奕珩,笑弯了眼睛。
打开的备忘录上写着:老师,您跟燃哥哥很般配。
傅奕珩瞥了一眼魏燃,魏燃说:“她说话比较婉转,就是在夸你长得帅。”
静仁使劲儿点头,点完垂下眼睛不敢看人,有点害羞的意思。
傅奕珩于是回道:“静仁你也很漂亮。”
静仁一愣,霎时面色全无,把头也垂下了,捏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这反应有点奇怪,傅奕珩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想开口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魏燃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能夸她漂亮。漂亮是违禁词,不能提。”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心理疾病。”
出了书店,傅奕珩很有些愧疚,专门跑去甜品店挑了一块野莓红丝绒蛋糕,送给静仁赔礼道歉。
静仁很开心地收下了,咧开嘴笑得特别甜,露出两个小梨涡,令人联想到纯牛奶或草莓棒棒糖。
她比了一串手语,魏燃翻译:“她说我没事,谢谢嫂子。”
傅奕珩怀疑静仁压根没叫什么嫂子。
天色渐晚,两人谁也不提离开的事儿,就肩并肩沿着马路晃悠着,跟两个第一次谈恋爱手拉手回家写作业的小学生似的。
七弯八绕的,又晃到那个几近废弃的游乐场。四年不见,游乐场更破了,连秋千架子都散了,原本光秃秃的泥地里长满了恣意生长的杂草。
傅奕珩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和魏燃还能像这样故地重游,一时间心情复杂,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静仁身上曾经发生过很糟糕的事。”傅奕珩把手搭上那个幸存下来的滑滑梯。
“嗯。”魏燃把手覆上他的手背,五指一根根嵌进去,严丝合缝,“曾经夸她长得漂亮的人,做了伤害她的事,所以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
“她不开口说话也是因为”
“是的,也是那次事件导致的。”
傅奕珩静默良久,说:“我有点难过。”
“我知道。”魏燃轻轻地环住他,把下巴搁在他的颈窝,“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傅老师?”
“这是要认真告白了?”
“我一直都很认真。”魏燃用嘴唇厮磨着他的耳朵,从耳尖,顺着耳廓,到耳垂,来来回回,“这世上有很多像你一样活在阳光下的人,也有很多像我一样活在黑暗中的人。绝大多数时候这两类人是不相通的,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我无法跟阳光里的人解释黑暗到底有多黑,他们不理解,因为从没有经历过,所以无从体会,无法想象。反过来也一样,我对阳光同样缺乏认知。我时常对此感到愤怒,虽然身处黑暗,但我渴望接触阳光,也想听人为我描述阳光照在身上到底是怎样温暖的感觉。你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你说,你还年轻,不至于。你说,我替他喝,行不行?你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秉持治学严谨的态度,傅奕珩纠正:“那是阿多尼斯说的。”
“好吧啧,认真着呢,别打断我。”
耳朵很痒,傅奕珩忍不住偏了偏头。
魏燃又追着贴上来,低沉的嗓音深情得令人心尖发颤:“总之,你跨越了两类人天然的隔阂,不用我费劲解释也能对黑暗感同身受,在我这里,你是头一份。”
“你是我的第一束阳光,太耀眼,太难得,所以我爱上你,是百分百会发生的必然事件。”
傅奕珩动容地紧了紧十指相扣的手。
魏燃比他握得更紧,他们的呼吸越来越近:“记得上次在这里,你要给我塞红包吗?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傅奕珩记得,他说红包是长辈给晚辈的,他不要。
“我比你小十岁,但我不会给你当晚辈。”魏燃轻声笑起来,“傅老师,从今天起,我将成为你至死不渝的爱人,我不会问你愿不愿意,因为我不会给你说不的机会。”
说完,他偏过头,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封住了傅奕珩的唇。
第67章
傅老师今年三十二了, 下个月过完生日就三十三了。就算内心很不想承认,但到了这个岁数,年少时候对爱情的热情与追求大多已经被光阴磨平了,或者几经转移,有人把热情投注于家庭建设,有人把毕生追求奉献给职场拼杀, 情感方面的需求则不约而同地日益缩减。
小孩子才谈情说爱,大人关心的是如何控制成本实现共同富裕。
二十啷当岁可以疯狂一把, 过了三十就该认清现实了。傅奕珩很认同这个观点,所以早好多年前他的择偶目标就改成了彼此忠诚,以及, 互相养老送终。他这人, 小半辈子没为了谁疯狂过, 所以一度小觑了爱情, 一度把一段关系的始终归结于荷尔蒙的分泌与停止。
这也不怪他, 同志圈里这种现象很常见,男人之间的贞操观念是很松弛的,肉\'体愉悦就爱了,腻了就散了,傅奕珩看多了不免忌惮,为了避免被这种低级趣味左右情感,他表现得就像个性\'冷淡。
魏燃是个变数。
他不按常理出牌,误打误撞,结结实实地让“荷尔蒙绝缘体”体验了一把什么是低级趣味。
这会儿他又脱离了低级趣味, 谈起了精神,谈起了阳光与黑暗,谈起了矢志不渝。
这孩子玩儿得太浪漫了。
傅奕珩三十三了,因为魏燃晚节不保,舌尖品尝到疯狂的味道。那味道太刺激,激得眼尾发红,有落泪的冲动。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他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地说话,“至死不渝不敢当,我只能说在你走之前,我不会放手。”
“你不比我,你这么年轻,面对的诱惑也多,你若执意要走,我会考虑放你海阔天空。”
“我的意思是”
魏燃掐了一把他的腰,没怪他扫兴,倒是想起什么龇了龇牙:“先不说我空不空的,四年的空窗期,你没什么要同我交代的?”
“什么?”傅奕珩被他掐得有点不自在,拍开那只为非作歹的狼爪,趁机离了怀抱,跨出两步假装眺望不远处的灯火,平复呼吸,“我没什么可交代的。”
“真没有?”魏燃酸溜溜地问。
傅奕珩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
意思是想问什么就问,别磨磨蹭蹭地耽误工夫。
魏燃也就不兜圈子了,说出了这些日子一直耿耿于怀的危机事件:“就那个,那个天天送花的富婆是哪位兄台呀,有空介绍着认识认识?”
“噢。”傅奕珩像是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号人物,“花娆的朋友,见过两回面。唔,花娆是周傲家的那位,周傲你认识吧”
“认识。”魏燃意味不明地牵了牵嘴角,“化成灰我也认识。”
他现在后悔放过傲风集团了,保持微笑好难。
“我之前已经说清楚了。”傅奕珩抬脚走出游乐场,“但对方比较怎么说,很有耐心,再加上反正一直得不到回应的话,迟早会放弃的。”
“再加上你之前是单身。”魏燃续上他吞进去的话,“单身就是机会,他怎么舍得错过。傅老师,如果我那次真的被你骂走了,也不死乞白赖在你跟前晃悠了,你是不是就答应他了?”
傅奕珩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一眼。
魏燃有点紧张地耸动喉结。
果然,傅奕珩弯了弯眼睛说:“保不齐。”
“好啊傅奕珩!”魏燃立时瞠目,“说好的矢志不渝呢!”
傅奕珩逗他:“谁跟你说好了?”
“行。那说好的不放手呢!”
“前提是你不走啊。”
“”魏燃说不过教书匠,咬牙切齿,“老师,我比你小十岁,你怎么不让让我呢?”
“尊老爱幼,尊老排在爱幼前边儿。”
“?”
腻腻歪歪的两人总算把腻腻歪歪的一天过完了,傅奕珩回到家,在沙发上撒了好长时间的癔症,等回过神,还有点做梦的感觉。
打开手机一看,友邻一天没发消息,刚想发条微信询问百万今天要不要遛弯儿,对方就先一步发来了:回来了?
傅奕珩:刚到家。
友邻:我听见了。
友邻:今天有好事儿发生吗?
傅奕珩寻思着这位哥可真是绝了,兴许身怀秘技,什么塔罗牌占卜之类的,不然怎么这么巧一问一个准呢?
傅奕珩:还真有。
友邻:让我猜猜被喜欢的人告白了?
顿了好一会儿,傅奕珩才翘着嘴角回复:哥们儿你实话实说吧,是不是每天窝在家里以在线算命为生?
友邻:看来我的职业今天是瞒不住了。
两人同时发了哈哈哈哈哈,不多不少,正好五个哈,亲切又不尴尬。
友邻:那你高兴吗?
傅奕珩:说实话,这会儿还感觉像做梦呢。
友邻憋着坏水儿:那肯定是高兴坏了。
傅奕珩没多想,特别坦诚:不太容易,所以格外想珍惜。
同一时间,魏燃在隔壁公园里遛猫,为了隐蔽起见,特地寻了个角落,力所能及地降低撞见傅奕珩的概率。心里头则因为傅老师一句“格外想珍惜”暖暖的,乐了半天也合不拢嘴。
可惜天不遂人愿,正当他坐在长椅上,一手牵着夜光遛猫绳儿,一手得劲地按着手机跟刘颖超吐槽他妹,半个小时前跟他说有事要处理的傅奕珩突然间出现在了背后。
“这么晚吃饭了么?”
两人就相差一排半人高的灌木丛!
听到声音的刹那,曾在校园叱咤风云,在股市只手遮天的燃哥吓得腿都软了,手机差点摔地上,拉高衣领放矮身子,窝在长椅里装死装了好半天,才发现那句话问候的对象不是他。
“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正在吃。”正主有着一副轻飘飘的找不到着力点的嗓子,洋溢着笑意,“筷子放下就赶来了。你有话要跟我说?”
“嗯。”傅奕珩提起裤脚,捡了长椅的一头坐下,翘起腿,双手交叉置于膝盖上,他面带歉意,“申微,花就别送了吧。”
哦,“富婆”原来叫申微。
隔着灌木丛,魏燃背靠背光明正大地听墙角,百万伏在他的脚边,撅着屁股刨着草丛底下的泥,把白白的爪子弄得脏兮兮。
有时候真的怀疑这是条灵魂附在猫身上的狗。
“啊,看来这次也不是什么好消息。”申微在长椅另一头坐下,他体态优雅,脖子纤长,通身散发出舞者的自信,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试试呢傅先生?我是真的很中意你呀,从外形到气质,从言谈到举止,我很多年没遇到过这么合我心意的人了,别对我这么狠心吧?”
啧,傅老师该得意了。今天收获了两份告白。醋劲儿那叫个翻江倒海,魏燃面无表情地给刘颖超发了个菜刀带血的表情。
不明所以的刘颖超:我就是问一下小溪那家宠物店的地址,不告诉就不告诉呗,犯不着砍人吧!
“谢谢你的喜欢。”傅奕珩笑起来是真的温柔死人不偿命,眼里的温度也真的一丁点也没有,“但我心有所属,装满了,实在腾不出空间来,真是不好意思了。”
刘颖超刚吐槽完,又收到一排鲜红的爱心,搁屏幕上一长条,特别刺眼,整个人都随之凌乱了他燃哥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叫申微的那位哥半天没吭声,魏燃这会儿心脏砰砰跳,不知道是怕露馅儿紧张的,还是听了“心有所属”感动的,满脑子就一个心思:他想抱抱他的傅老师,真是太乖了。
“其实,第一次见面,你拒绝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您这是旧情未了,心里还惦记着人呢。”申微苦笑道,“但有句话申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是这个理。”傅奕珩点头,笑容又深了几分,“可那人是旧人,也是新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成年人就都明白了,申微挑了挑眉,彻底绝了念头,他拢拢衣服站起身,朝傅奕珩伸出手:“既然这样,我就不自讨没趣了,这些日子多有叨扰,先赔个不是。”
“申先生客气,是我耽误了申先生的时间。”
“不不不,我甘之如饴。”申微一直没缩回手,“祝福二位破镜重圆,白头到老。”
“承您吉言。”傅奕珩就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待要抽手,对方却没放。
申微笑着加重力道,紧了紧:“麻烦傅先生代为转告那位素未谋面的幸运者,如果他重蹈覆辙,对您不好,我会找机会全盘接手。”
说完,松开手,略微欠了欠身,潇洒地走了。
无意间听了一耳朵情敌的挑衅,魏燃却没半点怒气,他寻思着,这可能就是那位对手的魅力。抛开立场不谈,他还是很欣赏这种有一点机会就拼命努力,拿得起也放得下的人的,毕竟他身上就没有这种优秀品质,一旦拿起来,绝无放下的可能。
傅奕珩办完事,也没立刻就走,他重又坐下,低头捣鼓起手机。
不一会儿,魏燃的手机屏幕就亮了。
是傅奕珩发来的,特别贴心:百万还好吗?今天遛弯儿了没?
魏燃嫌弃地瞥了眼在脚边刨土刨得不亦乐乎的百万:遛了,不出门它皮痒。
傅奕珩:什么时候?
魏燃闭着眼睛扯谎:白天你不在的时候。
对方就没了动静。
敌不动我不动。
夜里,公园里好几帮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婶,左边耳朵传进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右边耳朵切换成你是我的小苹果,魏燃抖着腿抽着烟,在纷杂的老年迪斯科中听到一声轻唤:“百万过来。”
魏燃一个激灵,心道一声不好,连忙攥紧了手里的牵引绳。
但已经来不及了,百万就跟条脱了缰的哈士奇一样,土都不刨了,喵呜一声,转头就急吼吼地钻过了灌木丛,背叛了现任主人,投入了前任主人的怀抱。
这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小没良心的!
魏燃在心里低骂了一句,为了不勒到猫脖子,他拉着绳子,被迫站起来跟着跑了两步。
这么一站,那么高的个子想藏也藏不住了,冷不丁转个身,就跟那边抱着白猫的傅奕珩来了个激情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捉奸现场,魏燃触电似的扔了手中的夜光牵引绳,举起双手:“我不认识这猫。”
傅奕珩撸着猫,冷笑一声眯起眼睛:“你谁啊,我也不认识你。”
作者有话要说: 魏燃:我有苦说不出。
百万:喵呜,今天窝的粑粑好臭鸭,盖都盖不住。
第68章
好了一天, 都还没过夜,就又崩了。
比他妈玩过山车还刺激。
魏燃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但这并不影响燃哥扒着门缝求情讨饶,认错态度之良好,言辞之恳切,求生欲之爆表, 闻者舒心,见者称快。
“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地道, 我反省,我道歉,我写悔过书, 我怎么着都行。傅老师, 傅奕珩?你把门儿开开, 咱俩才好上, 隔着门说话是不是有点太生分了?”魏燃试探着敲门, 里面依然没动静,看样子是气坏了,声儿都懒得吭。
魏燃惯不会哄人,无计可施,于是愁眉苦脸地蹲在门口抽起烟。抽两口,反手敲敲门,嘀咕着说几句软话,样子很像外面吃酒吃醉了回来被老婆关在门外的倒霉男人。叫门不应,发火不能, 撑破天也只能撂句狠话:“我搁这儿等你等到地老天荒!”
就这,要嗓门儿大了,也有扰民之嫌。
魏燃那叫个憋屈,闷声不响地饿着肚子,在门口耗着。
“当时不是被你揍了么,闹成那副样子,你不乐意见我,我不怪你,可我总得见你不是?太想你了,抓心挠肝的,实在忍不住。”他没指望屋里的那位能听见这些,声音压得挺低的,所以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抖落,“我说想你,不是这会儿这个时辰这天想你,而是每天每天,我都在想你。可你把我原先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我没处说,憋不住想写信寄过来吧,怕你烦了直接搬家。我手里只剩这么一个地址,你再搬家,那我回来了上哪儿找人去?所以,你可以想见四年里这些想念都得堆积成什么样儿了?不找个途径纾解一下我真的,能疯,就想了这个法子,进出门的听个响儿也好啊。这法子也确实损,你生气也是我活该,谁让我骗你呢。”
“但凡事都有个苦衷是不是?差不多了就消消气吧?别气坏了身子。”魏燃提高点音量,又落下去,“别说,那段时间我还做过最坏的打算。万一我在学校里死活也追不到你,那我还有条退路,我可以默默当个好邻居,不露面儿,当一辈子,直到哪天你找了个比我帅比我有钱还比我爱你的男人,我受不了了,自然会搬走。”
“问题是,这世上哪儿去找比我还爱你的男人呐?”他喃喃自语,把烟灰掸进从自个儿家里捎出来的烟灰缸,语气莫名骄傲笃定,“没有了,没人比我豁的出去爱你。”
这时候,身后的门嘎一声开了。
魏燃没防备,整个人向后仰去,被门后的傅奕珩屈膝给抵住了。
魏燃仰着脖子,眼里浓郁到化不开的偏执劲儿还未散去,傅奕珩居高临下地看进去,看见那双瞳眸深处倒映着自己的剪影,影子周围有一层用爱加冕的光圈。他尽量绷着脸,语气生硬地认了输:“说完没,说完了就赶紧滚进来。”
魏燃连忙麻溜地滚了进去,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子热腾腾的饭菜香。
他的傅老师太可爱了,赌气的空档还能做出三菜一汤来,魏燃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腆着脸赔笑:“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呢?”
傅奕珩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挤兑道:“你不是会算命吗?自己算算?”
魏燃啃刺猬不成扎了一嘴刺,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皮那么一把,于是闭上嘴,决定还是少说话多吃饭,甭往枪口上送。
不说话,傅老师也有意见,筷子一颗一颗地夹着饭粒往嘴里送:“怎么着,演社恐演上瘾了?一声不吭是想憋死谁呢?”
魏燃:“”
原来这人还有这么撒泼挑刺儿的一面呐,这可真是太新鲜了。
魏燃低声下气地装怂:“我怕话说多了,你嫌我吵,再把我拎出去关着。”
“谁能关得住你?”傅奕珩眼皮也没抬,老爱揭人短,“不是会自个儿猜密码吗?”
“不敢了不敢了,那时候是等等。”
魏燃猛然领悟傅奕珩的话中奥义,舌头打了结,放下碗筷,奔着外边就去了,砰地一声甩上门。
低头细看,锁还是当年那把锁,伸出食指轻轻一触锁面,圆滚滚的按钮们就亮起莹莹蓝光,盯久了,那九个阿拉伯数字似乎散发出蛊惑人心的味道——它们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方式,而正解只有一个。
魏燃深吸一口气,沉着冷静地按下四位数密码——当年他闯进傅奕珩房间的通行证。
如果这么多年傅奕珩都没更换过门锁密码,是不是就意味着魏燃吞下一口唾沫。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魏燃:“”
好吧,傅老师又不缺心眼儿,引狼入室,被狼咬了,还能再给狼留门?
抱着吃饱了撑着再试上一试的心态,他又输入了一串数字组合。
然后门开了。
魏燃不可思议了。
这密码,是在萍阳水库,他偷吻傅奕珩的日子。
具有重要意义的一天。
门后,傅奕珩双手环胸倚靠在玄关的墙壁上,用命令他滚进来的语气说出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你让我记住的,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
魏燃有些恍惚,心脏里像是灌满了蜜,每跳动一下,蜜糖水就随着血液奔流至四肢百骸,泡得他整个人都甜的发腻,嘴里沁出丝丝幸福的味道。
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用脚带上门,奔过去,兜着屁股就把人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傅奕珩没反抗,任他抱着折腾。
转得头发昏,魏燃将人放坐在高高的置物柜上,双手撑在傅奕珩身侧,挤进他的双腿间,还是以仰视的姿势,啄着傅奕珩的下巴,深褐色的瞳孔里跳跃着光:“我宣布,今天是我魏燃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以后每年我都要纪念它,让它在记忆的长河里永远都发热发光!”
傅奕珩垂下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抵着额头轻笑:“那我们要纪念的日子可太多了,我很忙的魏燃同学。”
他说这话,管魏燃叫同学,再一笑,宠溺的味道就出来了。
魏燃差点把持不住,他本来是用胯完全抵着傅奕珩的,这会儿心虚地往后挪了半寸,扭头跟傅奕珩咬耳朵:“你忙你的,我庆祝我的。跟你在一起,一年365天,每一天都值得庆祝,以后我每天都要在脑子里放烟花,可美了,羡慕死你。”
“那可不行。”傅奕珩噙着笑,倾身搂住魏燃的肩膀,收紧,“以后什么都得是两人份的,日子得两个人过,烟花得两个人看,想念,也得分成两等份,不占你的便宜。”
魏燃愣了愣,脸皮险些挂不住:“我刚在门外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傅奕珩松开他,很善解人意地进行了概括:“听见了啊,某人说想我想得紧,见不着面能疯掉,为此不惜撒谎骗人,当了两个月的社恐邻居,默默守护着心上人。”
“啧,当时你就贴着门偷听呢吧?”魏燃罕见地有点害臊,踌躇半天还是有点不平衡,想找点安慰,于是满眼期待地问,“那你就不想我吗?”
傅奕珩翻脸不认人,推开他从柜子上跳下来,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我想你做什么?找虐?”
魏燃:“”
得,算我白问。
后来,魏燃逮着机会旧事重提,问傅奕珩是怎么识破他额伪装的,他一度觉得自己很适应社恐角色,编谎编的天衣无缝。
姜还是老的辣。傅奕珩说,出于昂贵的猫粮原因,百万拉的粑粑有股独特的铜锈气味,隔着一百米也能闻出来。那天晚上他只是知道百万在附近,于是试着唤了一声,本来想见见社恐邻居的庐山真面目,没想到诈出个魏燃来,完全是意料之外。
合着,成也百万,败也百万。
谁能想到堂堂燃哥折在了一只猫身上?
那之后,为了报复,魏燃又收养了两只猫,每天在百万面前花式撸猫,温柔得不行,试图让百万领略一番万千宠爱皆成空的惶恐,成果显著,魏燃沾沾自喜。那几天傅奕珩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说他像个渣男,为了惩罚正房,找替身情人,还带回来显摆,想让正房吃醋然后彻底为他疯狂的那种渣渣。
还真别说,这比喻挺形象。
魏燃乐了好久。
周一再回到学校,神秘的送花“富婆”偃旗息鼓了,市中老师里的两位门面担当突然就熟了,彼此之间的交情发展得异常迅猛,相处模式简直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了。
学校论坛出了一夜爆火的新帖子,题目看着像暗号:易燃女孩们冲鸭!点进去,楼层和马甲也全是暗号。只有深入研究才会发现,帖子里主要有两大邪\'教势力在激烈碰撞,纠结的点在于到底是易燃,还是燃易,各自有如下一二三点有力论证,不服来辩。
傅奕珩无意间点进去,刷了一圈抬头问魏燃:“什么是党?”
正值秋老虎余威未歇,天气反常地有点热,魏燃上午最后一节课,带完体育课,热得没什么胃口,还贪凉,扒了两口饭就开始喝冰可乐。他瞄了一眼傅奕珩的手机,正在组织语言,他家好奇宝宝又虚心求教:“什么是我的可拆不可逆?”
魏燃笑了,抬手揉了揉傅老师总是一丝不苟的发型:“你知道你点进去的是什么帖子吗?”
“大概知道。”傅奕珩拍开他作乱的手,“这里面有我们俩同框的照片。下面还有一些比较露骨的文章。我是不是应该建议学校把论坛实名制?”
“别,这本来就是个发牢骚用的树洞,你要给他们禁了,学生的心理压力能急剧增长。”魏燃拦下他,傅奕珩正认真替他把饭盘里的姜片挑走,魏燃继续说,“况且学校不实名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比如调查民情,汇集民意。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有个很红的帖子,抱怨某个老师对女学生咸猪手的”
“嗯,这事儿我也有印象,高一某个班的班主任。”傅奕珩点头,伸手去拿矿泉水,“后来被革职查办了。”
“这事儿最初就是论坛里先曝出来的,热度太高,才引起了校领导的重视。”魏燃替他拧开矿泉水的盖子,“所以你要是实名制了,以后这种事,谁还敢说真话?”
“有道理。”傅奕珩接过水喝了。
眼睛往手机屏幕一瞟,帖子里又即时更新了几张照片,第一张拍的是他替魏燃挑姜片,第二张就是魏燃顺手替他拧瓶盖儿,傅奕珩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呛到。
大部队立刻赶到,刷刷刷盖了好多楼。
第一张照片下面疯狂刷屏“易燃”二字,第二张下面就刷“燃易”,双方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我好像懂了。”傅奕珩环顾四周,苦笑起来,“这两个字的排序,谁前谁后,好像隐喻了现实中的上下问题。”
第69章
“这种暗号都能破译, 作为一个不怎么网上冲浪的青年学究来说,我们傅老师可太聪明了。”魏燃三分敷衍七分揶揄地夸,偷偷摸摸地伸筷子去夹傅奕珩盘里的鹌鹑蛋。
鹌鹑蛋圆不溜秋的,在两根筷子间旋转跳跃,左腾右挪,进行着最后的自我救赎。
眼皮子底下一人一蛋旁若无人地激烈缠斗, 傅奕珩扶额叹息,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魏燃的筷子。止住战火后, 他压低了分贝警告:“魏老师,不是说好了,在学校咱们得稍微避点嫌。别玩得太过火。”
魏燃挑起眉, 抽出筷子, 爽快地抛弃了那颗被利用来逢场作戏的鹌鹑蛋, 咂咂嘴:“行叭, 我就是图个热闹, 想多给这帮孩子提供一点那方面的素材。最近我就靠着她们写的小文章解闷儿了,别说,有的地方还挺带劲。”
“闲得你。”傅奕珩轻描淡写地飞过来一记眼刀。魏燃咳了一声,意图转移炮火:“就是,这帮小女生就是太闲!肯定是数学作业少了躁动的灵魂压不住了人就飘了!”
“我看是你飘了。”傅奕珩把鹌鹑蛋拈给他,掏出手机研究起新题教案。
“是是是,傅老师批评的是。这不热恋期嘛,嘚瑟劲儿还没过,麻烦傅老师多担待点儿。”
魏燃笑了起来。
他最近脸上总挂着笑, 笑容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郁与偏执,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魏燃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尖锐寒凉不近人情,那么现在的魏燃则为这把剑找到了最佳匹配的鞘,长剑入鞘,有了归属,杀气被掩盖,看上去就和善多了。
这些变化傅奕珩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其实一直对魏燃某些过于偏激和危险的想法耿耿于怀,并把这些观念问题和行为作风归结于不健康的原生家庭。心疼之余,在一起后,他也在试图作出些调整,想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安抚那头藏在魏燃内心深处的凶兽。
是的,凶兽。
傅奕珩第一次窥见这种凶兽的蛛丝马迹,是在四年前,魏燃差点用断裂的拖把杆将放高利贷的男人戳死。那惊险的一幕时常会出现在脑海,傅奕珩总会想,当时要是没有他出手拦下,那一秒,魏燃会选择停手还是下手?
第二次是在同志酒吧,魏燃干脆利落地喝了那杯明知掺了药的酒。不看结果,这里面有很大的未知性,万一掺的不是什么强效安眠药,而是致幻剂或其他一些毒\'品呢?他怎么敢喝?他哪来的把握?当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三次就是那场不愉快的欢\'爱,虽然被蒙着眼睛还发着烧,但傅奕珩依然能感知到那天魏燃的反常。作为承受方,他却摸到魏燃的大腿在颤抖,从魏燃压抑的喘息和无边的沉默里,嗅到玉石俱焚的决绝
“对了。”魏燃突然出声,拉回傅奕珩出走的注意力,“今天给百万预约了洗澡剪趾甲,魏溪刚刚发短信过来确认了,放学了一起去?”
“嗯,好。”傅奕珩点头,“刚好把昨天做的雪花酥给小溪带过去。”
“行,开你的车。”
“说起车”傅奕珩皱起眉毛,“一直没问,你的宾利呢?就之前撞我的那辆,我看你常开的是辆丰田。”
“太招摇,卖了,卖的钱捐给学校建楼了。”魏燃说得平平无奇,“古时候有卖官鬻爵,现在嘛有捐楼应聘。”
傅奕珩听得肉疼,但人家能花也能挣,他无权干涉人家的财政自由,况且这人当初想法设法进学校,说到底也是为了接近他。
一掷千金为红颜,红颜不好多逼逼。
从食堂回办公室有两条路,一条是常规路径,穿过操场,直线距离最短,人也最多;另一条绕点远,在小卖部后面,沿途穿过小竹林和紫藤花廊,隐蔽又浪漫,下了晚自习回寝室,这条路就成了地下小情侣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同样也危险。教导主任隔三差五就在附近埋伏着,一逮一个准,通报批评里一大半男女关系过密的铁证都是从这儿产生的,但这点障碍,还不足以杜绝少男少女们恋爱期间想要拉拉小手的渴望。
魏燃和傅奕珩也走这条路。年级不同,所教课程也不同,这俩人白天没多少独处的机会,唯一能利用的就午饭后这点时间。
也做不了什么,就肩并肩散散步。偶尔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基本围绕着校园里发生的那些事儿,托魏燃的福利,傅奕珩最近听到了不少其他年级的八卦。总体而言,他们把分寸掌握得刚刚好,亲昵但不狭昵,熟络但没人怀疑他们会真的越线。
由于中午的那个帖子,魏燃这会儿有点心猿意马,快走几步赶到前面,转身与傅奕珩面对面,双手插兜倒着走,问话的同时仔细观察傅奕珩的反应:“傅老师,你呢,喜欢易燃还是燃易?”
同样的问题,换个语气和方式,已经被魏燃颠三倒四地问了无数遍。
傅奕珩被他逼得慢下脚步,嘴唇边缘略微紧了紧,看了他一眼没搭腔。
魏燃存心逗他:“这是都喜欢的意思?”
傅奕珩这回眼皮都没撩,老僧入定,清心寡欲。
“啧。”魏燃有点气闷,合着这些日子就他肾火旺,就他春心荡漾满脑子废料,沮丧道,“给亲给摸就是不给吃,我迟早被你憋死。”
傅奕珩眯着眼睛笑:“劳动人民最光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魏燃下意识就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傅奕珩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奉上友情提醒:“据说,使用非惯用手,能短暂地迷惑大脑,让大脑误以为是别人在帮忙操作。要不,你试试?”
魏燃:“”
神特么的迷惑大脑!
大脑是什么豆腐渣做的吗这么蠢?
傅奕珩看他一副吃了苍蝇的样子,笑了,打出直线球:“你为什么总想着和我睡?”
魏燃不假思索地回答:“本能。你这话就跟问人饿了为什么会想吃饭一样。老实说,此时此刻走在路上,我满脑子也都是和你睡的想法。”
这也太直白了。
傅奕珩当惯了体面人,对这种不加掩饰直来直往的交流方式不大适应,摸摸鼻子嗫嚅道:“可我好像暂时没有那方面的需求。”
“行。”魏燃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满,“既然这样,今日起,我也明令禁止你亲我搂我摸我胸肌等一系列不负责任的流氓行径。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需求没有公平来得重要,你说对不对?”
傅奕珩切了一声,没当回事。
结果下班一回家,当他习惯性勾住魏燃的脖子想亲吻魏燃的嘴角却被手背无情挡住时,他就傻眼了。
魏燃撤下他的胳膊,语气颇为冷淡:“宝贝儿,忘记白天我说的了?公平。”
傅奕珩不信邪,又拿食指去挠魏燃的掌心,被冷漠地拍开。
“你来真的?”傅奕珩不满极了,冷下脸,“我以为你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有拿终身性福开玩笑的么?”魏燃捉住蹲在一边看戏的百万,塞进便携猫笼,忍住想去哄人的冲动,让自己看上去尽量坚决,“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易燃还是燃易?哦,没有不做的选择,我跟你那些前男友不一样,你逃不掉的。”
傅奕珩气咻咻地环胸坐在沙发上,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松口。
“行,那就先耗着,你不急我不急。”魏燃看了眼手表,“走吧,给百万洗澡做造型去。”
傅奕珩这么大年纪,也不好为了点小事就摆脸色赌气,抱着百万下了停车场,把钥匙隔空抛给魏燃,二话不说就钻进了后座。
魏燃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副驾驶座位,克制地压下上扬的嘴角:看来傅老师已经开始尝到憋火的滋味了。
魏溪的宠物店开在闹市区,这会儿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堵成长龙,往往一个绿灯清不走一波,就又转成了红灯,拥堵越发严重。眼看着耐心告罄,在踩刹车踩到脚抽筋之前,沃尔沃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成功抵达目的地。
“你这店非得选这么个破地方开吗?看这堵的,连个停车位也找不到。兜来转去好半天,三过店门而不入,用户体验极差,怪不得瞅着就像要倒闭!”
人还没进门,魏燃就骂骂咧咧起来。
“呸,我这儿是预约制,一个时间段只接待三位客人,人少不代表生意差,懂不懂?”魏溪正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给一只圆滚滚的博美修屁股毛,看都没看来人一眼,拿梳子的手指了指旁边的猫爬架,“先把百万放出来熟悉熟悉环境吧。”
魏燃早就习惯了魏溪这种爱搭不理的态度,这孩子自从高考失利受了打击就没再正常过,长发剪短了,性子冷淡了,连取向都变味了。
但喜欢小动物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
魏燃也知道,高考失利不过是个用来搪塞他的理由,追根溯源,改变是从那年姥姥意外去世开始的。
那时候,魏燃大二,正在跟进公司上市的大项目。项目筹备近两年,紧要关头更是加班加点,忙得像是抽了疯的陀螺。他自顾不暇,也没心思过问家里的事,每个月除了按时往账上打钱,极少主动联系。直到一天半夜,时间日子魏燃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还差两分钟就到零点,魏溪打电话来说,姥姥没了。
突发脑溢血。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第二天还有个重要会议要开,魏燃脱不开身,给魏溪转了一笔丧葬费。葬礼是魏溪一个人全权负责的,魏燃三天后才赶回来磕了几个头,屁股没坐热就又地被紧急电话叫走了,来去匆匆。
此后,两人的关系就大不如前,十天半个月没一通电话,就连最起码的报平安也特别敷衍,魏燃忙完回过头,才咂摸出不对味儿来。但已经晚了,魏溪这两年一直在怪他,怪他只认钱不认情,怪他冷漠自私,钱多少可以再赚,姥姥好赖不论,就只有那么一个。
魏燃自觉理亏,所以百般讨好,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她,只盼能弥补一二。
可人家不怎么领情。
兄妹俩一直就这么不温不火的。
傅奕珩把见了狗子就怂成一团的百万抱出来,丢到架子上,寻来逗猫棒,丁零当啷一阵乱晃。百万到底还是一只玩心重的小猫,很快就忘了狗子的存在,欢快地追逐起逗猫棒上的假老鼠。
魏溪抬头,这才看到傅奕珩,肉眼可见地热情起来:“傅老师也来啦。”
“又见面啦小溪店长。”傅奕珩抱起百万,举着猫爪子冲魏溪打招呼。
“百万,一周不见你又胖了,待会儿给你称称多重,超重了可是要减肥的哟。”魏溪拍了拍猫头,又挠了挠猫下巴,看看傅奕珩,又看看她哥,铁锈色的红唇朝两边拉了拉,打趣道,“哎,我说,你们俩到底谁是百万的主人?怎么每回都成双成对的来?”
傅奕珩捏着猫的后颈肉,噙着笑恍若没听到。
这反应有点意思。
魏溪的笑容有片刻的凝滞,一双与他哥神似的单凤眼凝出冰刃,嗖地一下戳在魏燃脸上。
“这猫是我俩的共同财产。”魏燃双手交握搓了搓掌心,这才发现自己在魏溪跟前和盘托出时,竟有一丝紧张,他扭头,跟傅奕珩温和坚定的眼神对上。
瞬间,所有纷杂的思绪哗啦一声潮水般退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换上了跟傅奕珩如出一辙的坚定:“而你哥我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傅老师的私有财产。”
“?”
魏溪长而翘的眼睫毛上下扇动了几个来回,像是没理解这句话的语义。她的目光在魏燃与傅奕珩之间来来回回,等确认不是她疯了而是她哥疯了以后,举着剪子的手一抖,给博美的屁股毛豁了一个无法挽救的口。
与此同时,她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三人齐刷刷看过去,某长发及腰穿苏格兰格子短裙的非主流在楼梯口摔了个大马趴,裙子被空气掀了上去,露出白嫩挺翘的腚。
时间诡异地凝滞了三秒。
非主流捂着流血的下巴,哀怨地抬起脸,魏燃深吸一口气,实在没憋住:“靠,这妖怪怎么跟刘颖超长得一模一样?”
第70章
店门口, 一对好兄弟与昔日一般肩并肩,迎着晚风闷声抽烟。烟头迅速燃烧,与白烟一同飘舞的,还有刘颖超那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以及被风撩起的苏格兰方格裙。
魏燃瞥见裙子底下那双毛发格外浓密的小腿,看刘颖超矫揉造作地将盖住脸的长发拢至耳后, 脑袋里的一根弦彻底难以接受地崩了。
“什么玩意儿!”
“你在搞什么明堂?”
两人同时开口,大眼瞪小眼, 对视两秒后,又同时扭头,恶心得不行。
“哥, 你他妈是gay啊!”刘颖超高举双臂, 率先哀嚎, 下巴上磕出的血印子肿得老高, 有些滑稽, “这么大的事儿你他妈从来没想过跟兄弟说叨说叨?”
他看起来像是饱受冲击,暴走的同时,不停地以手搓脸:“我操了,对象儿还是咱高中班主任?可以啊燃哥,师生恋啊,玩儿得挺开啊。”
“等等。”说完愣住,随即又是一声哀嚎,“妈的老傅也是gay?我天呢?让我缓缓,燃哥你先别说话, 我想静静了。”
“这说出去谁能信?一夜之间,老师兄弟双双变gay,还能螺钉配螺帽刚好凑成一对!现在好,辈分全乱了,我是该叫老师嫂子呢,还是该叫兄弟师娘呢?叫什么都别扭啊,这算什么事儿哎呦,好好说话!你踹我干什么!我这下巴还有伤呢”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看对眼就好上了,我赖上的他,高中就有的心思,过程别问,祝福我们就成。婚礼不在计划内,也不用随份子钱。称呼什么的,没讲究,爱怎么叫怎么叫,随你。”魏燃头一次这么耐心细致地跟刘颖超交代私人感情方面的事儿,往前他没出柜就谈不上这些,现在既然说开了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至于我是gay这事儿为啥没跟你说”
魏燃夹着烟的手挠了挠头皮,眸光闪烁:“傅奕珩是男的,我就是gay。傅奕珩要是女的,那我就是正常异性恋。这么说你懂不?”
这位哥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还挺浪漫。
刘颖超耸肩嗤了一声,慢悠悠又点燃一根烟,傻逼兮兮地两根烟并在一起抽。白烟熏得他眯起眼睛,他扒了假发拿在手里甩,真心实意地来了一句:“牛逼!”
“没你牛逼。”魏燃上下扫他一眼,无比嫌弃,“你把自己捯饬成这副鬼样子,魏溪就能喜欢你?”
“这不死马当成活马医好歹试一试嘛。不光假发和裙子”刘颖超一撩上衣,把腰上的纹身露出来,人五人六地从鼻孔里喷烟,语气颇为得意,“看,我还纹了枪与玫瑰,魏溪的微信头像。妈的,纹这玩意儿可够疼的,疼死我了,这辈子也忘不了。”
魏燃瞅着那娘们唧唧的玫瑰无言半晌,心想完了,这位小老弟可真是爱惨了。
“效果么,还是有的。”刘颖超意气风发,“我不是天天来店里免费搭把手吗?一开始她还赶人,现在就不提这话了,让我爱咋咋地。嘿嘿,我感觉我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
“”魏燃不忍心打击他,伸手拍拍他的后脑勺,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那你加油。”
店内,魏溪把那只寄养的博美犬放进笼子,转身去了洗浴区,拎起花洒调试水温,打算给百万冲澡。正发着呆,身后抱着猫的斯文男人开口说话了:“这是我做的小点心,放在桌上了,有空尝尝。”
魏溪嗯了一声,没回头。
等调好温度,她过来抱走百万,瞟一眼桌上包装精美的点心盒,抿抿唇,依旧是什么也没说。傅奕珩低头看她的表情,低低地笑出声。
“笑什么?”魏溪浑身不自在,蹙了蹙秀气的眉头。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跟魏燃,你们俩闹别扭的时候,表情特别像。故意不理人这一点也像。”傅老师嗓音温润,说话又总带着三分笑意,很难让人讨厌他,尤其当他夸人的时候,“你这么聪明,我跟你哥的事,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魏溪现在长成了一个酷女孩,要么不说话,一张口就直击灵魂:“他领你回萍阳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不对,我能感觉到。”
傅奕珩挑眉。他没料到居然这么早。
“不用大惊小怪。”魏溪的声音跟随百万的呜咽声传出来,“双胞胎之间有时候会有一些奇怪的心灵感应,我还感觉到,他很爱您,愿意为您放弃一切。所以傅老师不用担心我要是不认同你们该怎么办,我的意见如何完全不重要,不会对他的决定造成丁点影响。”
“不是的。”傅奕珩走近了,观摩起百万湿答答的丑模样,话却是对着魏溪说的,“你很重要,因为你现在是魏燃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爱你,不比爱我爱得少。只不过很多时候亲情容易被忽视,容易因为这样那样的误会产生芥蒂,最后明明重于泰山,嘴上却贬得轻如鸿毛,这是你们兄妹俩共同的问题。”
魏溪动作一顿,沾了水的手将脖子里的口罩往上拉,遮住半张脸,拒绝交流的姿态很明显。
傅奕珩识趣,就不再说话,掏出手机,津津有味地给怂百万录像。这货每回洗澡都满脸惊恐地扒着水管,夹紧尾巴不松手,虽然有点不厚道,但真的每回重看录像都是一份快乐源泉。
洗完吹风,百万只要离了水立马恢复淡定,只有飞机耳暴露出一丝小小的紧张。
魏溪的声音在吹风机的隆隆噪音中响起,隔着口罩听起来闷闷的:“我不怪他,我只是怪我自己。”
这话听着就不酷了。
傅奕珩还想再问得详细些,门口掏完心窝子的两只小朋友勾肩搭背地进来了。
刘颖超拍着手吆喝起来:“小溪,走,我请客吃饭,祝福一对美满的新人跨越重重障碍喜结连理唔?”
话没说完,魏燃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外面吃不干净,小溪,咱们买点新鲜菜,去你住的地方吃火锅。”
魏溪前些时候搬了家,魏燃正愁没机会去瞅两眼,不瞅总觉得不踏实,这丫头不会是偷偷摸摸跟汉子同居了吧?
刘颖超也想去,立马改口:“是是是,外面不干净,还是家里好,家里好。”
“有火没锅。”魏溪说,“一个人不怎么做饭,后来搬家图省事,索性没带上。”
“买!”魏燃大手一挥,“反正要去超市,一次性都买齐!姑娘家,过日子就算不精致,也不能比糙汉子还敷衍吧?”
挨了顿数落,魏溪撇撇嘴,没回呛。
于是一行人关了店,先开车去了趟超市。傅奕珩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调味品,刘颖超薯片啤酒抱了满怀,魏溪去买菜,魏燃则一心一意地挑锅,什么煎锅炒锅汤锅平底锅,一应俱全,分了好几批才全部搬上车。
魏溪简直无语死了,真的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这些锅全摆家里,她都能开个专卖店了。
“他平时都这么夸张吗?”结账时,魏溪落在最后拉住傅奕珩,小声问,“有点闲钱就学霸总?”
傅奕珩苦笑着点头:“是的,你哥已经不是以前的你哥了,飘得不行。上次我说想吃草莓,他把所有草莓每个种类都买了一箱,堆在家里能杵着天花板,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那些草莓在烂掉前处理完。以后再也不说我缺啥少啥想吃啥了,后怕。”
魏溪:“”
她看着那些锅,也有点怕。
魏溪租的公寓就在宠物店附近,不大,一室一厅一卫,布置得井井有条,魏燃进去后转了一圈,颇有些震惊。
“我以为会看到一个猪窝呢。”魏燃说,“她以前,啧,可邋遢了,衣服能从床上堆到椅子上再散落到地上,到处都是。”
刘颖超:“你又诋毁我女神。”
魏燃:“女神也是女人,女人都这样。”
刘颖超:我差点就信了!
魏溪跟傅奕珩张罗着洗菜腌肉,这两个饿得不行,提前拆了薯片垫垫肚子,边还讨论起追女孩的手段。讨论到最后,刘颖超不服:“哥你还是少说点吧,你一个基佬,从来没追过女人,哪来的经验之谈?可劲儿吹牛吧就。”
魏燃笑他天真:“你傅老师可比女人难追多了。”
“再难追能比魏溪难追?”
“所以你一个菜鸡为什么非要选hard模式?”
“我操了,你以为我愿意?”
两人说着说着打起来,打完上桌,又斗起酒来,闹得可凶,所以饭才吃到一半,刘颖超就光荣牺牲了,被魏燃放倒在沙发上睡觉。
“他挺傻的,是不是?”魏溪也喝了两罐啤酒,不胜酒力,双颊绯红,“我不喜欢他,他变成什么样儿我也不喜欢,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他这么傻,话说绝了肯定得伤心。”
“那也是他的事。”傅奕珩垂着眼皮,“你不用因为无法喜欢上他而感到愧疚。”
魏溪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想否定什么。
魏燃看着她,忽然发现短短四年的时间,魏溪的神态已经与当年大相径庭,她似乎成熟多了,开始对很多事情感到迷茫和无措。
是他疏忽了,他想,魏溪的亲人只剩他一个,关键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没递过去一杯热茶,没送上只言片语的安慰,留她一个人面对离散与哀恸。是他当哥哥的失职。
魏燃碾熄了烟,一只手搭在傅奕珩的椅背上,握住傅奕珩的肩膀紧了紧,这个动作给予了他力量。他松开牙关:“小溪,对”
“对不起啊,哥。”魏溪却比他先开口,吐吐舌头挤出笑来,“给你脸色看了。从小到大,你对我掏心挖肺,我还这么没良心,我错了,我敬你一杯。”
魏燃被堵住了话头,看她仰脖灌下一整罐啤酒,看她面上的绯色又加深了几分,眸色复杂。
傅奕珩将手覆上他的手背,捏了捏,被反握住。
魏溪吐出一口混浊的酒气,继续说:“小时候你总骗我说双胞胎之间不能有秘密,否则心电感应就不灵了,我傻乎乎地信了,什么都不瞒着你。可后来我发现,你有好多小秘密,不肯告诉我。比如那个女人一带男人回家,你就把我拉出去,骗我说妈妈要开会,然后逗着我在那个破游乐场玩到半夜才回。比如对门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婆,你骗我说她有老年痴呆症,经常疯言疯语,说得话都是假的。没想到,原来你说的话才是假的。”
“我发现了你的小秘密,然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我知道你每天要撒谎要圆谎,分身乏术,精疲力尽,城市的消费水平那么高,就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是供不起两个孩子一路上到大学的,所以我想回萍阳了。乡下挺好的,起码学费可以便宜点。”
“高中时候我也想赚钱,就去给小学生做家教,收费很便宜,一节课就五十块钱。可是那家家长是个变态,我受不了,特别害怕,就跑了,钱也没要回来。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血亏。那之后就有点抗拒找这类兼职,没出息地让你养着。”
说到这儿,傅奕珩感觉到魏燃的手劲儿突然加重,几乎捏碎他的指骨。同时,魏燃的牙关也因迟来的愤怒而咯吱作响。
“对,还有姥姥的事儿。”
魏溪忍不住,哽咽着哭起来,汹涌而出的眼泪晕花了大地色眼影,显得整张脸都脏兮兮的:“我,我其实没有怪你,哥,我怪我自己。姥姥走的那天,我原本打算回去的,后来朋友过生日,就耽搁了。医生,医生说,如果抢救及时,老人家是有一线生机的,可惜了呜呜是我,都怪我,姥姥是因为我才死的,我都不敢告诉你,我太差劲了。”
“不怪你,不怪你。”魏燃红着眼眶扑过去,抱住她风中枯叶般打颤的身板,笨拙地拍打着她的后背,额角青筋迸发,嗓音也带上了哭腔,“我不知道,这些我都不知道。对不起小溪,对不起。”
“你不差劲,差劲的是没保护好你的我。”
第71章
夜深了, 空啤酒罐三三两两地堆在桌脚,静静聆听着这座城市里一个算不上特别也没那么平凡的女孩的秘密。
这些秘密堆积得久了,原本鲜明的情感色彩多少变得寡淡,有的事当时遭遇如天崩地裂,这会儿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完毕。
她抹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魏燃就安安静静地听,偶尔抬手整理妹妹格外前卫的多层次渐变短发, 心下总怀疑那糟乱的发型是理发师手抖之后留下的残次品。
不知过了多久,酷女孩打了个火锅味的酒嗝,调整了姿势, 伏在哥哥肩头睡着了。
一直等呼吸声绵长, 魏燃才把她抱到床上。
傅奕珩系上围裙, 默默收拾完桌子, 接了盆热水, 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
“女孩子爱美,不卸妆就睡觉第二天皮肤闷出痘来又该不高兴了。”他在梳妆台上左挑右选,从一堆瓶瓶罐罐中准确找到卸妆水,又从抽屉里拿出化妆棉,蹲到魏燃脚边,把东西递过去。
“怎么弄?”魏燃低声询问,一脸困惑。
年轻人,还没到注重保养的年纪。
傅奕珩又把东西拿回来,挤开人, 亲自服侍公主大人卸妆洗脸。魏燃在旁边看得认真,新奇地研究起卸妆水的成分表。
研究完得出结论:“照这个精细程度,我们傅老师预计还能帅上很多年。”
傅奕珩不愿承认自己在保养护肤方面很有建树,撇撇嘴道:“长相显年轻而已,这些东西不过涂个心理安慰。”
这心态,大概就跟很多瘦瘦的女生不愿透露自己平时是如何辛苦节食的一样。
别问,问起来都是天生丽质。
魏燃无声笑了笑,相处得越久,他越发现傅奕珩私底下其实是个顶有趣的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正经温润,时常会耍一些小心机,日子过得也精致,且最会口是心非。
有点可爱。
卸完妆,魏溪清丽的素颜显露出来。
魏燃坐在床边看了许久,忽然说:“她小时候其实很丑的,又黑又瘦,真不知道超子怎么看上她的。”
“肯定是你把标准定得太高了。”傅奕珩把毛巾搭在水盆边缘,“三岁看老,小溪这会儿这么漂亮,小时候再丑能丑到哪儿去?”
“是真的。”怕他不信,魏燃掏出手机,打开相册调出一张照片,送到傅奕珩眼皮子底下,“喏,你看,我没说瞎话。”
傅奕珩接过手机,看到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三口人,长发飘飘的女人站在正中间,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抱着女儿,季节是秋天,背景是傅奕珩熟悉的芦苇荡,应该就在萍阳水库附近。
一双儿女长得一模一样,神态也相差无几,要不是魏溪的头发长一些,傅奕珩差点分不清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妹妹。
“瘦是瘦了些。”傅奕珩中肯地评价,“但要说丑,就太过分了吧?”
“过分吗?”魏燃专注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魏溪,“你没发现吗?她以前是圆脸,没现在这么这么像魏茉莉。”
闻言,傅奕珩的目光转回到照片里女人的脸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魏燃的母亲,却全然没有陌生感。年轻的妈妈有着与魏溪七八分相像的面孔,不同的是,她的眼窝更深,鼻梁更高,下巴线条更为锋利,眉眼间笼罩着的阴霾则与长大后的魏燃如出一辙,神情倨傲,难掩狂态。
“她是位什么样的母亲?”傅奕珩不自觉问出心中所想。
这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魏燃沉默了半晌,把魏溪露在外面的手臂掖进被子里,退出房间后才惜字如金地回答了八个字:“好时很好,坏时很坏。”
傅奕珩心想,天底下大抵所有父母在孩子心里都是这么个毁誉参半的评价。
“心情好的时候,就亲你抱你给你买冰淇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冷着脸把你当空气。不好的时候总是比较多,所以我跟魏溪从小就巴望着妈妈能心情好一点。”魏燃在椅子上坐下,拿手掌掌根揉了揉泪意消退后越发干涩的眼睛,“等我知道她不是不开心,而是得了病,永远也开心不起来,已经是很后来的事了。”
“在那之前,我们像亲人又像敌人一样相处。”
“她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总谈论死亡,经常问我,人死是种什么感觉?”魏燃扯了扯嘴角,“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才十岁,我懂个屁。”
“再说了,我又没死过,没法儿回答。”
“回答不出来她就尖叫,就哭,骂我怎么这么笨,她告诉我死就是解脱。”
“后来她终于死了。确实是解脱。”
傅奕珩隐约能猜到,魏燃的母亲应该是罹患类似于重度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他无法想象当身边唯一的监护人得了这种病,两个半大孩子是如何长大的,怪不得兄妹俩会以为,妈妈不爱他们。
妈妈不是不爱他们,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她连自己也不爱。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揉捏着,又酸又疼。傅奕珩走近魏燃,一手搂过肩膀,一手摸向耳后,将人按进怀里,一下一下撸起魏燃的头皮。
魏燃的脸颊贴着傅奕珩的肚子,隔着围裙,和围裙底下的衬衫,感受到傅奕珩暖烘烘的体温。
“你又忘了我们说好的公平。”他扭脸蹭了蹭,用尽所有毅力才挣扎着后仰,拉开距离。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别闹了。”傅奕珩又想伸手把人捞回来,被对方灵活躲开。愣怔之下,傅老师的面色顿时有点僵,佯怒道:“魏燃,你给我适可而止。”
“好,那我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停止。”魏燃收起半遮半掩的伤口,藏好,然后嚣张地挑起眉,褐色的眸子里现出蛰伏已久的野性,他站起身,与傅奕珩平视,好让傅奕珩看清他眼底的欲望,“下次你再对我耍流氓的时候,这种拉锯就结束了。因为我会把类似的行为当作是你的默许。”
傅奕珩滚了滚喉结,魏燃偏头凑至他耳边,补上下半句。
“——默许我可以操/你。”
这话太色,太糙,下流又直接。
傅老师是文明人,顿时红了耳朵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这时,沙发上的刘颖超睡着睡着,打着小呼噜翻了个身,啪叽摔在地上,磕到本就受了伤的下巴,惨嚎了一声。
动静不小,两人双双移开了交缠的视线。
一看时间,不早了,该走了。考虑到孤男寡女不好共处一室,他们把稀里糊涂的刘颖超扛出了魏溪家,塞进车后座,打算随便找个荒郊野外就地掩埋。
刘颖超在睡梦中可能感知到了危险,突然诈尸,翻身坐起打了个电话。没过一会儿,他家的专属司机兼管家就火速赶到,直接把沃尔沃开到了刘氏家族旗下的连锁酒店。
魏燃跟傅奕珩都喝了酒,不能开车,正打算再叫个代驾,那位扑克脸管家黑卡一刷,直接给两人开了一间豪华总统套房。
“噫,刘爸爸这两年的生意看来是越做越大了。”傅奕珩抬头欣赏酒店璀璨如星空的巨大水晶吊灯,感慨出声。
魏燃接下房卡,摩挲下巴:“我忽然觉得,刘颖超可能会是个不错的妹夫人选。”
“嗯。”傅奕珩附议,“人傻,钱多,还专情。哪里去找?”
“唉,还是得看两厢情愿,我又不是封建大家长,现在也不能包办婚姻。”魏燃扼腕叹息,“别说,我现在好像有点理解那些成天替女儿拉纤说媒的老父亲是个什么心态了,我也想这么干。”
“别操心了,缘分的事,急也急不来。”
有得住白不住。
两位老父亲念念叨叨地乘电梯上了顶楼,刷卡进了套房。
套房配有一个客厅两个卧室,傅奕珩进了其中一间卧室,关上门就冲澡去了。
落在后面的魏燃本想跟进去,猝然撞了一鼻子灰,抬手讪讪地搓了搓后颈,一直搁门口站到听见哗哗的水声,彻底没了希望,才脚跟一转,进了另一间卧房。
夜深,月色正浓,茶几上鲜花如烈火。
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进了这种地方,不光分床睡还分房睡,面儿都见不着!魏燃气闷不已,一腔邪火无处发泄,只得干坐在窗前喝茶解酒。
酒越喝越躁动,茶越喝越清醒。
两相结合。
清醒着躁动。
“”魏燃苦笑着低骂一句,决定还是去泡个冷水澡物理降火,再不济,听取傅老师的建议,用左手找找全新的感觉。
刚解开皮带往浴室走,有人敲门。
笃笃两声。
套房里就两个活人,还能有谁?
我不去找你,你还主动送上门,给看不给吃,干吊人胃口,太坏了这人。
“傅奕珩,不带这么瞎撩扯的。信不信我真把你”魏燃不满地打开门,一句骚话没说完,差点被来人的模样惊得闪了舌头,眉毛拢作小山丘,“玩什么花样呢?”
傅奕珩湿着头发,穿着浴袍,倚在门框上,一手拎着瓶打开的红酒,一手执高脚杯。杯子里有半杯红酒,他举起高脚杯就像举起无坚不摧的长/矛,朝魏燃贸然刺过去:“先生,一个人吗?”
第72章
“人?唔, 我想我这里没有人。”魏燃的手离开门把,往后退去,竖起一根食指,懊恼地自嘲起来,“只有一条正独自在春天里躁动的狗。”
他的动作是绅士的,没有半分僭越, 甚至礼貌地退避三舍,低头把皮带重新扣上。但他的眼神强度正缓慢地发生着改变, 就像锁定了目标的眼镜王蛇,不动声色地抬起身体的前三分之一,张嘴吐信子, 露出毒牙。
“别这么说。起码这会儿你还在用人类的脑子思考问题。”
他的猎物在他的虎视眈眈下不知死活地步入了他的巢穴, 像一颗熟透了的红果子, 浑身散发着甜美诱人的气味。
那件浴袍的腰带系得实在太有心机, 松松地卡在胯骨上, 露出交错衣领下的一线胸膛和两条若隐若现的窄瘦长腿。这比□□更令男人这种天生的视觉动物不堪忍受。
魏燃的脑海像是煮沸的开水,熔浆似的水面开始冒泡,泡泡不断升起炸裂,发出咝咝声响,扰人心智。
傅奕珩泰然自若地坐进沙发,浴袍下的双腿交叠,露出底下灰色内裤的一点边角。
魏燃的目光就集中在那片灰色上,猜测着它的全貌和材质。
“喝酒吗?”傅奕珩仰颈灌下半杯红酒,接着又斟了半杯, 三杯下肚后,他提醒道,“不喝就都是我的咯。”
魏燃这才发现,他手里拎着的那瓶酒一开始就只剩半瓶。而且照他这种牛饮式灌法,十分钟后,半瓶就得成空瓶。
“上我这儿买醉来了?”魏燃劈手夺过酒跟杯子,安置到矮柜上,趁机占口头便宜,“傅老师有什么事需要借酒浇愁的吗?说给你男人听听?”
“不浇愁。”傅奕珩只手搁在沙发扶手上,曲肘用食指指腹摩挲嘴唇,弯起黑亮的眼睛,“我壮胆。”
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一般人根本无法分清,这些是单纯的笑纹,还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魏燃长长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傅奕珩朝他招手,语气依旧那么温柔,“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大脑已然停止了思考,魏燃凭本能遵循主人的指引,撩开腿走到面前。
傅奕珩抬眼与他低垂的视线对上,蹙起眉,嗔怨道:“你太高了。”
听着倒像是撒娇。
魏燃于是蹲了下来,盘腿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视角互换,现在轮到魏燃仰视。
傅奕珩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从头发丝到脚趾头,一寸寸细致地打量,就像一头血统高贵的母狼,在做出最后决断前再一次谨慎地确认,确认眼前这头年轻的公狼值得赋予独一无二的交/配权。
“把衣服脱掉。”世上最温润的嗓音如此命令到。
魏燃挑眉,戏谑地吹了个流里流气兴致勃勃的口哨,然后听话照做,爽快地扒了上衣和裤子。
“全部。”傅奕珩又吐出清晰准确的两个字。
“你确定?”魏燃把两根手指伸进松紧带里,只要略微一用力,最后那点遮羞布就会被轻易扯落。
傅奕珩没说话,吞了口口水,他漆黑的眸子里有沐浴后残留的水汽,小鹿一般湿漉漉的。半干未干的发梢贴合在泛红的耳廓上,整个人干净秀气,
如通透的白玉,雨后的青竹。
只是这会儿玉上缠了缱绻红绳,竹外抽出三两枝绯色桃花,交相辉映,玉成了温香软玉的玉,竹成了湘妃泪竹的竹,全是淫词艳曲里的常客。
“傅奕珩,你在勉强自己吗?”魏燃耐着性子询问,“如果你真的不想要”
话未尽,后半句从舌尖滚回了胃袋。
傅奕珩伸出脚,小心翼翼地触碰魏燃稍大一号的脚,脚趾挨着脚趾,带着几分矜持和羞涩。魏燃的心脏重重一跳,撞得肋骨生疼,血直往天灵盖冲。
随后这位三十好几的老男人缩回脚,清了清嗓子暗示:“喏,现在我对你耍流氓了。”
魏燃简直要被他撩疯了,猛地弹开,报复性地假装没听懂,从地上捞起裤子摸出烟来。
傅奕珩就眼睁睁地看着某人没羞没臊地穿着裤衩,慢条斯理地靠在墙边抽起了烟,抽完剩半截儿,魏燃走过来,弯腰把烟蒂塞进他嘴里。
这事后烟提前抽了,是不是就意味着被拒绝了?
傅老师有些黯然神伤,望着无声燃烧的半截烟陷入沉思:难不成姓魏的改姓柳了?憋着憋着憋出佛性来了?还是本人的魅力不够,提不起他的兴致?七年之痒,这才多久,就腻了?
胡思乱想间,身体突然一轻。
魏燃把他抱了起来,自己转身坐在单人沙发里,再把人轻轻放在了大腿上,手探进浴袍掐住他的腰。力道有点重,傅奕珩小猫似的哼了一声。
“刚刚想什么呢?”魏燃拿鼻尖蹭起傅奕珩温热的眼皮,下滑至唇边,嗅到红酒的馥郁芬芳,再往深了埋进脖颈,闻见沐浴露提神醒脑的味道。
“想你怎么迟迟不抱我。”傅奕珩把手指嵌入魏燃脑后的发丝,揪住了往后拉,迫使人从他的颈子里抬起头。
魏燃掐他腰的手转为摩挲,眸色深沉:“我在尝试着冷静下来,慢慢来,循序渐进,不然会伤到你。这次我想用圆满的难忘的真正美好的体验,掩盖之前的种种不快。所以,老师,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我全部满足你。”
傅奕珩在他怀里调整了姿势好让自己更舒服些,埋着头小声咕哝了什么。
“我没听清。”魏燃把耳朵凑到他唇边。
傅奕珩伸舌头舔上,在魏燃的耳垂上流下蜿蜒的涎渍:“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魏燃的嗓子干得冒火:“什么?”
“想你怎么还迟迟不吻我。”
魏燃再忍不住,偏头攫住那两瓣平时总血色稀缺这会儿却红得滴血的唇,发狠地撕咬起来。
这个吻可谓极尽戳刺碾磨之能事,傅奕珩软了腰,蜷了脚趾,汗湿了肌肤,伏在魏燃肩头张着嘴喘息。
唇舌的追逐是前奏,激烈程度往往能直接预见接下来的博弈是润物细无声,还是骤雨打芭蕉。
傅奕珩落在魏燃手里,那就是易燃物品遇着了滔天明火,这辈子恐怕也体验不到溪流般静静流淌的鱼水之欢,基本是情字饮尽,不死不休。
腰带被抽走,魏燃的手抚过肩胛骨,落在腰背部,放在那个形状优美的弧形地带,往下按压。
傅奕珩塌了腰,被满是薄茧的大手恶狠狠箍住。并拢腿,被强硬打开。蜷缩起身子,被掰过肩膀索吻。最后即使是咬紧牙关,也有手指烦不胜烦地伸进来翻搅作乱。
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珐琅彩的瓷器里插着热烈的玫瑰与素洁的百合,它们镶嵌成一捆,彼此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茶几受外力震荡起来,玫瑰与百合也跟着花枝乱颤,欢欣共舞,疯狂吐露着腹中蜜液。
“我没听见的那句说的什么?”
“我说,我说上一次。”傅奕珩从嘴里挤出零落的只言片语,“没有,没有那么不堪。”
第二天是周六,百万寄养在魏溪的宠物店,了无牵挂的两人放肆疯闹到精疲力尽,累了就相拥而眠,醒了就继续造作,饿了叫客服送餐,足不出户,没脸没皮地在酒店耳鬓厮磨了整整两日。
最后还是傅老师受不住,率先投降,好赖话说尽了,才得以成功退房。此后好多天,这人都夹紧了屁股蛋儿,绕着魏燃走,生怕被捉住又挨一顿没日没夜的操。
这天,下了课,魏老师不在操场练学生兵也不盯股票,就守在高三教学楼的一楼楼梯口堵人。
傅奕珩被堵了个正着,后面还有学生,他不好见着人掉头就跑,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魏老师不在操场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逮兔子啊。”魏燃乐不滋滋地跟着他,“这只兔子怕我兽性大发吃了他,总躲着我,连家里门锁的密码都换了,我好心痛。”
“你骗鬼。”傅奕珩面无表情。
“真的,伤在你身,痛在我心。”魏燃特别诚恳。
“那你”傅奕珩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非要弄那么狠?”
“当时你也没意见啊”
“废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魏燃嘿了一声,假模假样地嘘寒问暖:“那现在好点儿没?还疼不?药膏每天有没有按时擦,什么时候能再”
傅奕珩心里警铃大作,课本一抡砸上魏老师的肩膀:“你可少说点吧你。”
“臊了?”魏燃心情大好,调戏完,揉着肩说起正经事,“马上国庆假期,傅老师有没有什么安排?没有的话,我有一个好去处”
“有的。”傅奕珩打断他。
魏燃被噎了一道,满脸狐疑:“有?什么事儿啊?”
“喜事儿。”傅奕珩卖关子。
“什么?你有喜了?”魏燃骇然,“这才多久,我就要当爸爸了?别急着生,回头我算算奶粉钱”
“滚你的,怎么这么贫呢。”傅奕珩这几天简直被他整得没脾气,一时没憋住竟然笑出了声,“不是,你见过哪个公鸡会下蛋啊?”
“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保不齐呢。”魏燃一本正经地开始从生物学基因学伦理学等各个领域,深刻论证起未来男人生孩子的可行性。
“停停停,打住。”傅奕珩把手上还没来得及洗的粉笔灰擦在他衣服上,“话题扯远了,不是我有喜,是周傲那两口子有喜,呸,办喜事儿。”
“哟,封建大家长总算认可男媳妇了?”魏燃一猜一个准,“说吧,在哪个海岛结婚?”
“唉,周傲那位老大哥”傅奕珩一副找了个傻子当朋友的悔恨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选了个全球最冷的国家办婚礼,说是要在冰天雪地里搞个大型冰雕展。天天给我发婚礼现场的进展,目前已知的最美最壮观的冰雕是他请国内著名冰雕老艺术家率领顶尖团队塑造的,高达十二米,刻的是他跟花娆的结婚照。”
“冰雕?”魏燃翻了个白眼,蠕动嘴唇,“我看他就是个沙雕。”
傅奕珩点头附议,两秒后又幡然悔悟:“说什么呢!好了好了,幸运一点,人生就结这一次婚,他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呗,换个角度想,不是挺新鲜挺别具一格的嘛!废话少说,祝福就好,冷是冷了点,不过也没邀请你去北极圈挨冻,你激动什么?”
“当然激动啊。”魏燃理所当然地眨眼,“我这不是随行家属吗?”
第73章
不少宾客在收到傲风集团准继承人的婚礼请柬时, 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裹紧衣服推脱吧,对方可是傲风集团,多少人拿钱砸都攀不上的关系,人情往来是绝不能断的;可硬着头皮去吧,上了年纪的经不起折腾,参加个婚礼落个老寒腿的毛病也不怎么划算。
周家显然也考虑到路途遥远天气恶劣的问题, 尽量把人性化服务做到了极致,私人飞机包接包送, 医疗团队随叫随到,到了地方,还给配备专业导游陪你观遍雪国风光, 倒也煞费苦心, 算得上诚意满满。
飞机落地, 寒风裹着雪粒强灌进来, 直往衣领里钻, 身上的一点暖气儿霎时就散了。
周傲穿着一身厚实抗风的冲锋衣,见着傅奕珩,上来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抱完分开,才看到死乞白赖跟来的随行家属,眉毛挑得三尺高。
“周总人中龙凤,久仰大名。”魏燃皮笑肉不笑地主动伸手。
周傲跟着皮笑肉不笑地握上:“魏先生年轻有为,雷霆手段,百闻不如一见。”
“谬赞谬赞。”
“客气客气。”
无比官方的问候。
周傲:“魏先生潜龙在渊, 于幕后运筹帷幄,周某佩服得五体投地,找时间一定得跟您请教一二。”
看来傲风集团已经彻底搞明白当初股票无故下跌是拜何人所赐了。
魏燃装无辜:“请教不敢当,阿珩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事好说话。”
傅奕珩听他们打机锋,寻思着这两人暗地里难不成有什么过节?没等他朝魏燃抛去询问的眼神,周傲一把拉过他,横跨几大步说起悄悄话。
周傲一脸深沉:“你家领导?”
“啊。”傅奕珩点头,“不是第一时间跟你说了吗?”
“我心存一丝侥幸来着。靠,果然老婆说的都是真理,娆娆当初说你要么孤独终老,要么还得折在这小子手里的时候,我还不信。现在啪啪打脸。”周傲嘶一声,真就捂起脸,他偷偷瞥一眼要笑不笑地朝这边看的魏燃,愁眉苦脸地拉拉耳朵,“老傅啊,你这位小相好可不是个单纯善良的小白兔啊。”
这还用你说?傅奕珩给他一个我明白的眼神。
周傲戳戳他:“你品品他那眼神,夹枪带棒的,我觉得他对我可能有点偏见,兴许还在为之前我在校门口把你带走的事儿记仇呢。妈的,最怕碰上这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类型了。”
傅奕珩笑了:“老哥你想多了。”
想多个屁!你以为他从傲风这里薅了多少羊毛?好家伙,说出来吓死你。
“得,甭管我想没想多,你给我在他面前解释解释,美言几句。”周傲吸了吸冻红的鼻头,“小同学现在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要是能给我挖个墙角,哪怕在公司挂名做个投资顾问,兄弟我都感激涕零。”
“他这么厉害的吗?”傅老师有点惊讶,因为平时魏燃要么在学校混日子,要么围着他瞎转,没看见这人怎么认真做项目。
说完,周傲投来一个你在说什么呢大兄弟你老婆什么段位你不明白吗的鄙视眼神。
傅奕珩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他说这话有点那谁谁不知妻美的感觉,确实挺欠揍,连忙应下说好,有什么忙肯定能帮就帮。
周傲于是放了人,去招呼其他宾客。
从机场到举报婚礼的场地还有一段距离,得坐雪地摩托或者履带雪地车过去,当然也可以选择其他交通手段,比如狗拉雪橇。但周公子不太相信西伯利亚哈士奇,毕竟雪橇三傻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尽管狗都是纯种专业的好狗,但也保不齐不会突然撒野狂奔。出席婚礼的宾客大部分都非富即贵,半点闪失都容不得。
上了年纪的人都选择了平稳的雪地车,年轻一辈则大都换上了防潮保暖的冲锋衣,对较为轻便刺激的雪地摩托跃跃欲试。
一辆摩托配备一位专业骑手,后座只能坐一个人。魏燃仔细检查傅奕珩的穿戴,将米色高领毛衣的领子给他翻上去,再系上围巾,紧紧缠了几圈又打了个死结,戴上手套,然后腆着脸去把周傲那顶附有耳罩的绒线帽讨了过来,打量许久,最后安上摩托车队统一配发的超大防风镜。
这才算放心了。魏燃又跟负责傅奕珩那辆雪地摩托的骑手用英语简单寒暄了几句,递了根烟,亲了傅奕珩暖乎乎的脸颊一口,才走向自己那辆摩托车。
事儿事儿的。
骑手转过头,冲傅奕珩友善地笑了笑,比了个ok的手势说了一句当地话,意思应该是让他放心。
傅奕珩点头,心想我挺放心的,那位估计也没啥不放心的,就是抓紧时间秀恩爱呢。
魏燃的摩托率先出发,紧接着引擎发出一声怒吼,傅奕珩的身体也开始颠簸摇晃,摩托车设有把手,后座乘客不用抱住骑手的身体也能保持平衡。
车队陆续发动,驶离光秃秃的水泥平地,进入厚实如羽绒被的雪地,随后摩托车斜斜地爬上第一座缓坡。来到坡顶,雪国风景一览无遗,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在面前铺展开来,阳光洒落,雪原白得有如无暇的瓷器,瓷器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令人不得不屈服于大自然的神威,眯起眼睛,生理性的泪水被逼出眼眶。
所有人的心脏不免同时一震,随即狂喜涌来,心境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沙漠,大海,雪原,带给人的震撼大抵都是相通的,究其根源,左不过彼之浩瀚,我之渺小,豁然开朗,自惭形秽。
摩托车平稳行进,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雪粒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起轻微的疼痛,像是被人用细细的藤条温柔地鞭笞,傅奕珩抹了把脸,紧了紧围巾,欣赏起难得一见的雪景。
看了一会儿,眼角余光撇到并行的那辆摩托缓缓停了下来,傅奕珩扭头往后看,魏燃下了车,掸了掸身上的雪,他的骑手也下了车,两人交谈了几句,再跨上车时,换成魏燃来驾驶摩托。
傅奕珩呼吸一窒,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驾驶雪地摩托的稳定性和安全性取决于骑手能否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方式改变身体的重心位置,以确保正确的行驶路线,每一次提速拐弯刹车都考验技巧。据他所知,魏燃连骑普通摩托的经验都没有。
可他还是小瞧了体育老师发达的运动细胞。
当魏燃从身边咻地驶过,抬高护目镜,放肆地朝他吹了个曲里拐弯的口哨后,傅奕珩觉得自己纯粹咸吃萝卜淡操心,卷起嘴角无声笑起来。
笑这人不管多大,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前面是座又陡又长的斜坡,傅奕珩这辆摩托的骑手应该是位谨慎细心的老实人,明显降低了速度,逐渐跟魏燃拉开距离。
傅奕珩目送着魏燃半屈膝,弓着身子,全速冲上坡顶,大把冷色的阳光泼在男人的头顶与身上,映照着无边雪色。那一刻,那人轮廓模糊,身形飘渺,似乎义无反顾地奔向了虚无,跃进了寂寥静默的空白地带。
时间凝滞了一秒。
一阵恐怖的心悸袭来,傅奕珩掩在围巾下的嘴唇蠕动起来,半张开,仿佛发出无声的尖叫。
碧蓝如洗的天空忽然炸开轰隆一声巨响,宛如晴天霹雳,落下九重惊雷。
摩托停了下来,骑手叽里咕噜骂了一连串当地脏话,傅奕珩全听不见,他翻下摩托车,在雪地里刚迈出一步就噗通一声摔倒了。骑手好心下来扶他,还没搭上手,人已经打挺翻坐起来,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山坡下,摩托的零件碎了一路,那位倒霉的骑手正晕头转向,挣扎着想爬起来,他旁边躺着魏燃,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傅奕珩膝盖一软,只觉得刚还剧烈跳动的心脏倏然骤停了,两秒后才发现不是心脏坏了,是他耳鸣了,听不见胸腔里的搏动。
周遭都跟消了音一样。
他嫌走的慢,直接摘了护目镜,矮身从坡顶连滚带滑地奔下来,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就扑到魏燃身边,揪着领子把人拎起来,二话不说先是左右开弓噼啪两巴掌。
人没醒,死死地闭着眼睛。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颤抖着手去摸鼻息。没有呼吸。又去摸脸,冰凉一片。他张着嘴连名字都喊不出来,人在惊惧到极点时是发不出丁点声音的,只能拼命摇晃怀里的人。
摇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去摸颈动脉。
还没伸手,原本死尸一样的人突然爆发出大笑来,伸胳膊搂住惊诧的傅奕珩,抱紧了,一齐倒进了雪地。
傅奕珩的耳鸣又好了,听见魏燃不知轻重的笑声,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装死,拿他寻开心,气得涨红了脸。他推开魏燃,起身照屁股踹了一脚,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就往回走。
“欸,生气了?”魏燃见势不对,拍拍被踹的屁股从后面追上来,“我就躺着歇一会儿,你上来就抽我嘴巴子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
傅奕珩不理他,只顾埋头走,周身气势骇人。
“傅奕珩。”魏燃连叫好几声,去拉他的胳膊,求饶,“我错了还不行么?”
这一拉倒是拉住了,但傅奕珩转身就推了他一把,魏燃猝不及防在雪地里摔了个屁股蹲,满脸愕然。这还不算,傅奕珩欺身上来,跨坐在他身上,右手按着他肩膀,左手胡乱抓了一把雪就往他脸上抹。
魏燃也怒了,一把攥住近在眼前的腕子:“你他妈耍什么脾气”
一通邪火还没发出来,就彻底失了气焰,扑哧一声熄了个干净。因为他看见围巾上方露出的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眼眶周围全红了。
分明是委屈了。
魏燃脑袋里的神经全都紧绷起来,一把抱住傅奕珩。傅奕珩推他他也不松手,再推就对着嘴唇啃上去,撬开紧闭的牙关缠上去,把人禁锢着,又顺毛似的抚起脊背,直到傅奕珩耗尽力气,没了脾气,安静下来,才恋恋不舍地撤走唇舌。
“对不起,是我的错。”额头抵着额头,魏燃声音嘶哑,“以后再也不了。”
傅奕珩耷拉着眼皮,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冷脸冷音地问:“你错哪儿了?”
“不该跟你开那样的玩笑。”魏燃去啄他没有温度的眼皮,“这一点都不好玩,平白让你担惊受怕,我不是个东西。”
“不对。”傅奕珩摇头,他爬起来,眉头依然蹙得紧。
“什么不对?”魏燃仰头看他,表情里满是讨好,“你告诉我,我改,我一定改。”
“你真正错的是你不该骑那辆摩托。”傅奕珩盯着他,目光认真得可怕,语气里也带上谴责,“你不该冒险,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小溪,有百万,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牵挂,你怎么敢轻易冒险?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些东西对你而言难道一点都不重要吗?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们怎么办?”
面对质问,魏燃愣住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傅奕珩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走出五米又不忍心,折返回来,拿脚尖踢了踢魏燃的小腿:“走了,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再闭门思过。”
魏燃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目光奇异,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发完火,傅奕珩深吸一口气,又面无表情地关心起来:“对了,你从坡上摔下来,有没有伤着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
快结局了。
第74章
“没有。放心。”魏燃单手撑地站起来, 掸落掌心和脖子里的雪,走动间脊背略微弯曲,不如平常那般板直。
傅奕珩目光如刀,怎么可能让他蒙混过关,拽过胳膊就将他身上那件黑色冲锋衣的衣摆拉高。魏燃躲闪说冷,傅奕珩箍着不放骂他连死都不怕还怕冷?魏燃就缩起脖子没了声, 咸鱼似的任其剥粽子一样剥开一层层衣服,触到腰上骇人的淤青。
“飞出去的时候, 撞到摩托车把手了。”魏燃的视野被傅奕珩的后脑勺挡住,看不见具体伤得怎么样,猜想应该不严重, 兀自宽慰着, “真的不疼, 肯定没伤着骨头, 我扭一扭给你看。”
说着, 真的开始扭腰,别提有多骚。扭着扭着,动作微妙地凝滞了两秒,他已经算是很能吃痛,这一大片淤青要换成别人,早不知该如何叫唤了。
傅奕珩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奚落的话,替他把衣服整理好,打了通电话给周傲。
原地休整了半小时, 履带雪地车开过来了,傅奕珩把人搀上车,车上有随行医疗小组,七手八脚地给魏燃简单检查了一下,说是疑似急性腰扭伤,具体诊断还得辅助x线平片,并叮嘱他如果感到疼痛,应卧床静养,尽量避免用力和频繁走动。
魏燃这会儿什么嚣张的气焰也烧不起来,不敢看身边挂着死亡微笑的傅奕珩,垂头盯着鞋,怂得彻底。但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揪揪傅奕珩的衣角,一会儿捏捏傅奕珩的手指,一会儿又摸摸傅奕珩的膝盖,像是八百辈子没摸过似的,玩得不亦乐乎。
傅奕珩再怎么恼火,对上这人乖巧的样子,即使知道是装的,也生不起气来,全程就说了一个字:该!该完,魏燃玩魏燃的,他睡他的,没过一会儿,睡着了,人就整个滚进了魏燃怀里。
承包周傲婚礼的是当地家喻户晓的温泉度假山庄,宾客提前一天陆续到齐,这会儿想休息的就窝在房间休息,没被七个小时时差击败的可以参加晚上的篝火晚会,观看大型冰雕展览。
傅奕珩不知道从哪里捣鼓来一辆轮椅,勒令四肢健全的魏先生坐进去,非特殊情况脚尖都不能碰地。口头缠斗了几轮,魏燃落败,别无他法,只能杵着腮帮子享受起残疾人尊贵待遇。
直到这一秒,他才真正悔不当初,仰天长叹,摩托车害我。
冰雕展服务于婚礼,以“礼物”为主题,温馨浪漫。展览上那些寒冷剔透的冰块被艺术家赋予了温暖甜美的造型,花朵,玩偶,羽毛,辅佐柔和的灯光,融化了许多人的心。
傅奕珩在一只系了红围巾的泰迪熊面前站定,忽然想起来:“我那儿还有一件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魏燃仰头跟熊眼对眼,他有些困懒,语气散漫,问:“给我的吗?”
“是啊,给你的。”傅奕珩把手按在他脖颈与肩膀的交界处,缓慢揉捏,“一双鞋,是当年本来打算补送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手下的身体陡地一僵。
魏燃缓了缓,问:“既然买了,怎么不送?”
“因为你不理我啊。”傅奕珩慢慢将人推着走,在灯光与雕塑间悠闲穿梭,“从萍阳回来,你就变了,我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感觉不出来刻意的疏远?当时我还想,明明刚隔着芦苇叶子偷亲了我,占了便宜,翻脸就不认人了。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
就算是秋后算账,语气里照样充满了宠溺。
傅老师太温柔了,魏燃惭愧得紧,抬手覆上那只握着轮椅把手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哄道:“你骂的没错,我确实是个没良心的。”
傅奕珩:“”
“你倒是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
魏燃笑了,不贫了,认真起来:“水库边亲你,是一时冲动,亲完就慌了阵脚。”
傅奕珩抿了抿唇:“嗯,你亲我我也慌。”
“哈,所以你装睡。”魏燃玩着他的手,“当时我想我招惹了你,就要对你负责,可我空有理想,却没那个本事。家徒四壁,出身也差,前途未卜。自感暂时配不上你,贸然行动只会拖累你,所以只能先控制事态,先缓缓,告诫自己不能再冲动,不能再靠近,缓到什么时候我足够强大了,再堂堂正正地回来。”
“当时不是都流行一句话吗?什么喜欢是放纵,爱是克制,我觉得我得克制,就克制成那样了。可笑的是,最终也没能克制住。可见那些流行语都是屁话,放在我身上根本行不通。”
傅奕珩听了,良久没说话,那时候他从来没深层次解读过魏燃的某些行为,遇到无法理解的境况,就总以小孩子冲动任性来笼统概括,现在想来,对魏燃不太公平。
他明明爱得那么小心翼翼,近乎卑微。
“我能理解成,你故意疏远,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吗?”傅奕珩的嗓音越发温润,如三月暖阳落在头顶。
魏燃略显不自在地点头:“我当时想了很多可怕的事。举个例子,万一我不加把持,过于露骨,被有心人瞧出来我爱慕你,借此大做文章,流言蜚语传出来,你被学校责难怎么办?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无所谓,高考完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你却是必须留下来承受一切的那个。流言的威力如何,我太知道了,怎么能忍心把你推进这样的火坑?”
“哦。”傅奕珩弯了弯嘴角,“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我怕的事情多了,因为弱小无能,所以怕。”魏燃有一搭没一搭地挠傅奕珩的掌心。
傅奕珩:“现在不怕了?”
“现在不怕了。”魏燃扬起下巴,眉眼间满是自信肆意的光芒,“你要是被学校开除,我就养你,你要是被流言中伤,我就加倍伤回去。傅老师,我有能力保护你了,这件事让我特别高兴。”
傅奕珩不置可否,摇摇头:“所以你从来没考虑过,我根本不需要你来保护这件事?”
魏同学完美的表情像是被戳了一个洞的气球,瞬间垮下来:“?”
“老师在你眼里一直都这么脆弱的吗?需要被小自己十岁的学生保护?”
“不是”
“那你是有点大男子主义?喜欢大包大揽?”
“我没有”
“没有就好。”傅奕珩上前一步,蹲到他腿边,双手搁在他膝盖上如同一只美丽优雅的猫,“我们两个是平等的。”
他说:“一段健康积极的亲密关系里,双方是互相扶持的,没有谁就该天经地义去保护谁,你很强,我也不弱,有能力解决好自己领域内大大小小的问题。当年我要是选择跟你在一起,必然考虑好豁出一切,除了你什么也不会放在眼里。但就跟你旺盛的保护欲一样,我瞻前顾后缺乏勇气,这是我们蹉跎这么多年的原因。想的太多,而做的太少。”
“追根究底,还是信任的问题。你如果相信我的能力,我如果相信你的真心,中间就少了很多磋磨。以前不提,从现在起咱们得把这份信任慢慢培养起来,所以不用太护着我,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然后爱我,明白吗?”
魏燃没怎么明白,但还是下意识点头。
傅奕珩满意了:“既然明白了,那回去就辞职吧。你又不喜欢老师这份工作,何必陪着我浪费时间?一心一意去做你真正热衷并擅长的事不好吗?”
“不好。”魏燃皱皱鼻子,不乐意了。
“怎么不好?”
“我做什么都可以。”魏燃望进他的眼底,神情认真,“但我想守着你。”
春水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流动,反射着粼粼碎光,傅奕珩绽开笑容。魏燃一直觉得,这人的笑容能驱散长久以来渗透在骨缝里的寒意。
“我们有一辈子可以相守。”傅奕珩轻声说,“来日方长,别委屈了自己。我会心疼。”
魏燃怔了怔,只觉得有暖流行遍全身,每一寸经脉每一份脏器都被熨烫得服服帖帖,震动之下,他捧起傅奕珩的脸,弯腰将唇印上。
周围来来往往好多人,但都见怪不怪了,毕竟他们本就是来参加一对同性恋的婚礼的,既然能来,打从心底就是能接受的。
魏燃腻腻歪歪地啄完,松开傅奕珩,手指摩挲着被他啃出血色的嘴唇,有些心猿意马:“回房间吗?”
暗示意味太浓了,化成丝线缠绕着傅奕珩。
傅奕珩耳尖泛红,咳了一声:“我先送你回去。周傲刚刚在群里喊了,让所有伴郎去大厅集合,明天婚礼现场的流程得提前过一遍。”
“好吧。”魏燃有点失望,收回手,揣进兜里,“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外面冷,还是回房间吧。”傅奕珩重新推着他往前走,“不过待会儿好像有个篝火晚会,你可以去凑凑热闹。”
“嗯哼。”魏燃兴致缺缺地随口应着,挥手赶人,“你快去吧,我又不是真的半身不遂。”
“好。回来别让我看见你从轮椅上起来。”走之前,傅奕珩瞪着眼睛警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男人伤了腰,万一养不好,啧,可能就得换型号了。”
魏燃:“”
他斯文纯良的傅老师这是在说荤段子吗?
果然周傲那厮还是不能多接触的吧!
恐吓无用,魏燃对自己腰上的伤挺乐观,傅奕珩前脚走,他后脚就从轮椅里蹦出来,溜溜哒哒地四处逛去了。
逛完冰雕展,当地时间九点整,篝火晚会准时开始,大批人往温泉山庄门口走。
这个国家的领土有百分之八十都在北极圈,到真正的冬季就会出现长达两个月的永夜,没有阳光,寒冷,黑暗,以至抑郁,孤独。所以当地人酗酒,崇尚火,喜群居,也不无道理。
魏燃跟着人潮走,半路上碰见了一位半生不熟的人。
“幸会,在下申微,花娆的朋友。”那人友好地伸手,身形挺拔,面容雅致,“我知道你,傅先生的爱人。”
“魏燃。”魏燃与他握了握手,神情还是惯常的嚣张,“我也知道你。”
傅先生空窗期的倒霉追求者。
“他呢?”
“有事。”
“哦。你去哪儿?”
“随便走走。”
莫名其妙的,默不作声的两人结伴而行,气氛一度尴尬到窒息。
魏燃一路上就寻思着这人为什么总跟着他。
显然申微也有这方面的疑问,笑问:“唔,你也是去看篝火的吧?”
不,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魏燃抬脚就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木材搭好的三角高台近在眼前。他被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女士挤到最前面。
鼓点毫无征兆地响起,浸泡了燃油的木材被火把点燃。雪地上,熊熊烈火瞬间蹿起,张牙舞爪的赤色火舌几乎映亮半边夜空,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激得皮肤上的毛孔一阵阵紧缩。
随之紧缩的,还有魏燃的瞳孔。
大股黄褐色的烟柱不住地盘旋而上,空气里传来潮湿的木材烧焦的气味。魏燃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想到,这火烧的这么旺,这么盛大,烧到视野边缘,能吞没一切。
当地人应和着鼓点喝起酒,跳起舞,嘈杂声灌进耳朵,在某个时间点变了声调,变成议论声,喧哗声,以及消防车尖锐的鸣叫声。
腰上肌肉筋膜撕裂的疼痛突然变得异常明显,魏燃心跳加速,到达一个无法承受的巅峰,以至于呼吸困难,胸膛急促起伏。他捂起耳朵不断后退,凌乱的脚步不断被舞动的人群绊住,然而他瞪到紧致的眼睛却像被魔物蛊惑,一瞬不瞬地锁住破碎的红绸布般迎风跳动的火焰。
哪里不对劲,得赶快离开这儿。
眩晕一阵阵袭来,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魏燃原地蹲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傅奕珩打电话。
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又是无人接听。
该死的无人接听。
似曾相识的场景呼之欲出,长久以来都被封存的记忆,此刻无意间被激发,就像凶恶的野兽有朝一日终于挣脱牢笼,变本加厉,立刻开始了报复性的猛烈攻击。
大火,无论如何也打不通的电话,混乱,噪音。
鼻尖萦绕起令人作呕的焦香味,眼前出现黑炭般的尸体,恐怖变形的五官,幻觉如约而至,他又回到了那间在某段时间内日日梦见的病房,抱着一具焦尸痛哭流涕,惊怖彷徨,无助到极点。
“嗬”喉咙里发出异样的声响,有东西抑制不住地从胃袋里涌出。他可能是在呕吐,魏燃神志模糊地推测,为什么吐?难道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水土不服?
篝火哔剥燃烧着,小范围内,人们停止了欢快的舞步,往四周散开,空出一片圆形区域。
圆圈中央,衣着得体的年轻人跪在地上,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抖如筛糠。他双眼失神,朝上死死地盯着篝火,不住地抠挖嗓子呕吐着,呕吐物混杂着冰雪和泥土,沾得他全身都是,直到吐无可吐,他面如金纸,攥紧了拳头,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试了好多次,有人想上来扶他一把,被暴力搡开。
没人再敢上前,有人开始拨打急救电话,山庄的安保人员从人群外围挤进来,试图介入。
年轻人终于站了起来,侧着耳朵,像是在聆听召唤。
“滚。滚开。都给我滚。”他异常狠厉,嗓音嘶哑,如同失了控的狂犬,提起拳头揍向阻挡他的每一个人,一步一步踉跄着,朝燃烧的篝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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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周傲那厮把婚礼现场的流程安排得极其花哨且复杂, 双方伴郎加起来有十来个。花娆那一边的都是职业练家子,负责动感热舞,周傲这边的基本都四肢僵硬五音不全,所以只负责踩着点干巴巴地走位,使出浑身解数充当绿叶。
时差还没调整,大家都很累, 为了提高排练效率,周扒皮恶声恶气地把场上所有人的手机全没收了, 直到结束才归还。
房间里的热气很足,傅奕珩一身热汗,刚拿起手机, 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来电联系人是申微。傅奕珩挑了挑眉, 有些意外, 自从上次说开了, 这人就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以对方的性格, 想必是碰上了什么要紧事才给他打电话。
按下接听键,连一两句寒暄都省了,申微说得很急,语速快得像是被火燎了屁股:“傅奕珩吧?你可算接电话了!快来山庄门口,篝火这边,你家先生突然疯了不是,出事了!你快来看看吧!”
从听到先生两个字,傅奕珩就开始拔腿狂奔。周傲在后面跳脚大喊了什么,他全没听见, 耳膜被激烈的心跳声鼓动着,自动隔绝了所有的外部噪音。
能出什么事?都坐进了轮椅了还有本事惹是生非!申微在电话里语焉不详,一会儿说打起来了,一会儿说魏燃好像哪里不对劲,最后实在说不清,让赶紧去。
刺骨的寒风钻进衣领,荆棘般抽打着暴露在外的肌肤。傅奕珩边跑边给魏燃打电话,手机里显示排练那会儿魏燃足足给他打了有二十通电话,他都没接到。
他应该接到的,为什么不接?就算周傲没收了手机他也该时不时去瞟两眼。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人这么急着找他?
傅奕珩做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后面周傲拎着他的羽绒服跟着跑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我说,有什么急事,先先把衣服穿上这里他妈的零下几十度,你当你是铁打的?万一把给冻死了,姓魏的得找我血债血偿”
傅奕珩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飘进耳朵,回头吼了一声你别管,跑得更快了。
“靠。缺德东西不停就算了,还加速?”周傲慢下来,掏出手机给山庄管理人打电话,他看傅奕珩奔跑的方向貌似是篝火晚会,劈头盖脸怼着手机就是一顿质问,“门口发生什么事了?什么?暴动?有人要自杀?哪个倒霉玩意儿要在我结婚前一天闹自杀啊,立马给我想办法解决,对,立马!听不懂普通话吗你要不要我拿英语再翻译一遍”
喉咙里嗬嗤嗬嗤地喘着气,如坏掉的风箱,傅奕珩一手按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一手拨开围观人群:“让让,让让,麻烦让让,excuse me”
等他终于排除一切障碍来到圆圈最内部,他半张着嘴巴,被眼前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来。喉咙深处泛起血腥味,猎猎寒风刮来迟到的冷意,错愕之余,有那么一瞬间,傅奕珩几乎不敢认。
起码有三个,不,四个彪形大汉叠罗汉似的压着一位疯狂挣扎的男子。现场一片混乱,外国人在体型与重量上占尽优势,但仍然应付得焦头烂额,时不时有被掀翻的危险。
被暴力镇压的男人有着远超平均水平的亚洲面孔,只是现在,这张俊美的脸被巨大的巴掌死死按在地面上,本来就无二两肉的瘦削脸颊被挤压得变了形,沾了灰尘,笼着阴霾,显得五官狰狞,阴鸷癫狂,让人根本瞧不出原本样貌。
男子咬着牙,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朝上看,眼底跳跃着邪门的火光。他不顾一切地扭动挣扎着,修长的五指嵌入泥土,指甲因用力过猛而劈开,淌下触目惊心的血,喉咙里也发出困兽般低沉的嘶吼,尽管后颈被掐住,胳膊被往后折,两条腿被一人一条死死按住,满头满身都是秽物与尘土,他仍蹬着腿,高高地抬起下巴,凶恶异常。
他腰上还有伤,你们轻点。傅奕珩第一个念头是这个。
“魏燃?”脑子里还没得出个能勉强解释眼下情境的结论,腿已经率先迈出去,傅奕珩冲过去,利用冲力撞开两人,护食的鬣狗一般亮出獠牙,冷脸斥责,“都给我住手,这就是你们山庄招待宾客的服务宗旨?”
傅奕珩出声的刹那,魏燃转动眼球看过来,颤了颤,停下了无意义的反抗。
那几个安保人员听不懂中文,但都能看懂表情,见魏燃安静了,纷纷放了手站起身。
带头的那个一边摇头摆手,一边用半生不熟的英语磕磕绊绊地说明情况,他指指爬起来的魏燃,指指自己脸上挂的彩,叽里呱啦了半天,只有几个常见的高频单词能让人听懂。
“他先打的你?”傅奕珩拉住木着脸要往前走的魏燃,冷冰冰地蹙着眉,“他为什么打你?总要有个理由,火?什么火?他想嘶——”
说话的间隙,魏燃低头咬上了傅奕珩的小臂,傅奕珩吃痛,下意识松开了攥住的手腕。
魏燃没了束缚,埋头就往那簇正熊熊燃烧的篝火狂奔,傅奕珩悚然一惊,怔在原处,盯着那道背影义无反顾地离他而去。
大火映亮半边天,那人中了邪一般要往火里跳,火舌几乎燎到飘荡的围巾。
事件远远超出了傅奕珩的理解范畴,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突然丧失理智,疯到这个程度?毒\'品?邪\'教?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一瞬间,脑子里蹦出无数可怕的名词。
刚歇口气的安保人员经历过一次,比他反应快多了,三个人从不同方向同时包抄过去,再一次把人从有塔那般高的火堆旁拉回来,摔在地上。
“你说,他想走进火里?”傅奕珩的眼珠死死钉在狼狈的魏燃身上,从喉间艰难地挤出英文字句,“为什么?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想轻生。”
只有中文才有轻生这个说法,英文就很直接,自杀这个单词一蹦出来,脑袋里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痛苦地抱住头。
那个安保队长又叽里呱啦说了什么,看傅奕珩一脸呆滞,开始打求救电话。
不会的,不会自杀,魏燃这种人,从最阴暗的地方破土而出,那么顽强,那么坚韧,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在无情的命运面前屈膝求饶,他不会。他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季,一切正走上正轨,美好生活在朝他招手,他怎么舍得在新春伊始,放弃这得之不易的幸福?
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傅奕珩抹了一把脸,朝魏燃走去,他示意那几个壮汉没关系,蹲下来,试图对上魏燃的眼睛。
魏燃的眼睛里一片空白,正如他的表情。
“你怎么了?”傅奕珩深吸一口气,摸上魏燃脏兮兮的脸,触碰处指尖灼烧起来,然后他发现是自己太冷了,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在室外冻得太久,手指麻木了。他就用冰块一样的手抚摸魏燃的脸庞,后者不闪不避,原本空白的眼神里出现一丝波动。
“告诉我。”傅奕珩像平时那样捏了捏他的耳垂,一遍遍地重复,“你怎么了?”
“火。”魏燃褐色的眼珠转向不远处的篝火,语气里是浓郁的焦急和愤怒,“你没看见吗?着火了!还傻站着干什么?放开我,我要进去,我要去救人!”
“救人?救什么人?”傅奕珩捧着一颗发出阵阵钝痛的心脏,闭了闭眼睛,“说清楚,我跟你一起进去救人。”
“你愿意放我去救人?”
“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在里面。”魏燃沾满灰尘的睫毛扑簌簌抖动着,嘴角下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她在里面,只有她一个在里面,是她放的火,她不想活了。”
傅奕珩猜出他口中的“她”是谁,同时联想起魏燃背上的烧伤,以及几次提及那些伤都被巧妙回避的经历,心里大概拼出个事件的原貌。
魏燃的母亲在那一年,把自己烧死在了精神病院。这一切都被魏燃看到了,并在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
死意得有多坚决,恨意得有多澎湃,这人才会采用烧死这种惨烈到极致的方式?傅奕珩不敢深想,每设身处地地多想一分,他的心脏就多痛上一分。
“为什么拦着我!”魏燃的一条腿挣脱出来,开始疯狂踹人,“滚,都给我滚!”
眼泪脱离理智范畴,滴落在被冰雪冻得硬梆梆的地上,渗进去,没能融化或改变什么。
傅奕珩张开双臂,抱住魏燃的头,轻声安抚:“没人拦着你,我陪你,我陪你进去救人,前提是我们得保护好自己,你不能受伤,你受伤了我怎么办?魏燃你认识我吗?我是傅奕珩啊,我是你的傅老师啊,你能认出我吗?”
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小兽,魏燃不停地喘着粗气,他似乎是逐渐意识到没人肯放他去救人,也没人愿意帮他,揪住傅奕珩毛衣的手逐渐松了力道。他动了动,想环住傅奕珩的腰:“为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
傅奕珩张嘴想回答,随即发现这话不是问他。
“你是故意把我支走的对不对?那时候你其实已经不疯了吧?疯子是没有智商的,不会先把儿子支走再去死,被火烧死很疼吧?我知道的”
他有气无力地呢喃着,一位穿着医生白大褂的女士从背后靠近,给了傅奕珩一个眼神,然后轻轻柔柔地抬起魏燃的胳膊,找到静脉,推进一针管的镇定剂。
于是魏燃挣了挣,在怀里瘫软下来,亢奋的神经因为药理作用迅速平静,他累极困极,缓缓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与此同时,厚实的羽绒服从天而降,裹住了傅奕珩,耳边响起周傲的一声叹息,轻如羽毛。
与那位女医生同行而来的,是一位带着无框眼镜的微胖男人——这人是傅奕珩和周傲共同的朋友,大学时期就互相认识,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毕业后他出国深造,这回也是专程来参加婚礼。
要是没记错,他大学时候的专业貌似是心理学,现在是国外专业机构的资深心理咨询师。
糟糕的预感像热锅上的蚂蚁,爬遍全身,傅奕珩揪了揪头发,蠕动苍白的双唇:“张旭”
张旭朝他走来,与周傲一起把他从地上扶起。站定后,张旭收起下巴摸摸色彩艳丽的橙色领带,在傅奕珩问询的眼神中不无遗憾地点点头:“如你所判断的,这位先生的某些症状显示,他的这里可能出现了严重故障,需要专业人士的专业治疗。”
傅奕珩看到他用胖乎乎的食指,点了点脑侧的太阳穴,姿势如同举起手'枪饮弹自杀。铛的一声,脑袋里根根神经崩断,头痛欲裂。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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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在镇定剂的辅助下, 魏燃安静地睡了一整晚,傅奕珩守了他一整晚,一次又一次用温热的指腹熨平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仍不肯放松的眉头。
柔和的灯光铺洒在床头,傅奕珩支着下巴认真端详那张脸,寻找着蛛丝马迹,逡巡的目光在触及魏燃眼底常年存在的两片乌青时, 倏然一震。他忽然意识到,长久以来, 魏燃的睡眠似乎总有问题。
要么噩梦缠身。他曾亲眼目睹魏燃在教室打盹时被噩梦惊醒的模样,也见过魏燃为了等他在门口不小心睡着,一睁开眼就落下一滴泪的模样。如今回想, 不管究竟梦里遭遇了什么, 那双眼睛里的恐惧与绝望全都真实得可怕, 当时只道少年心思敏感实属寻常, 此时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全部化为钝刀, 一下一下割磨着肉做的心脏。
要么干脆不睡。高中时期因为要兼顾学业与打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大学时期要赚取第一桶金更是夜以继日。傅奕珩努力去记忆里翻找,最后无奈地发现,仅有的几次同床共枕里,也总是他先睡着,一醒来就又迎上魏燃带笑的目光,期间魏燃究竟有没有睡,几时睡,睡眠质量如何, 他竟一无所知。
傅奕珩如坠冰窟,周身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寒意。他早该察觉到的,魏燃哪里不对劲他理应第一个察觉才对,症状发作之前,他的警觉性是被狗吃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盲目到相信魏燃有能力处理好一切了?是魏燃一直以来表现得过于刚强了吗?还是他不知不觉中早就被宠坏,只顾着享受被爱与被纵容了?不对,傅奕珩摇头,从根本上就错了。这是意识上的问题,往前他总以为那些伤痛自会过去,时间总能疗愈一切,多加干涉与过问不仅不尊重伴侣的隐私,甚至因为重新提及,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所以他一直压抑着压抑着,遮掩自身的好奇。
原来一直都是他做错了吗?
原来有些创伤不但不会过去,反会日积月累形成病灶的吗?
漫长的一夜,傅奕珩失魂落魄地靠在床头,把自己从里到外谴责了一遍,忘了睡。魏燃一觉醒来,就对上一双熬红了的眼睛。
“醒了?”一开口,傅奕珩惊觉自己的嗓音粗砺得不像话,像是铁打的轮子碾压在石子路上,他清了清嗓子,喉咙疼得如同吞了刀片,但又不能不说话,那样显得情况很糟糕——尽管眼下魏燃的状态确实很糟糕。
“饿吗?”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牵起嘴角挤出微笑,“想不想吃点东西?昨天晚上你胃口不好吃得太少了,我一早让山庄厨房煲了粥,这会儿也该”
魏燃转动迷茫的眼珠,拉住他的手,想把人往怀里拽。这一下没拽动,傅奕珩垂着头杵在原地,不知道在抗拒什么。
魏燃闭了闭眼,瞳孔被刺痛般猛地收缩,松了手。
他坐起身,原先那身脏衣服被换下了,血污与泥土不见踪影,整个人清清爽爽,从头发丝干净到指甲缝,显然经过精心细致的擦洗拾掇。做这些事的人,除了傅奕珩,没有第二个。
但傅奕珩能清洗他的身体,清洗不了他的脑子,他记得他都干了些什么。意识回笼,面上的血色眨眼间褪得一干二净。
沉默持续了太久,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傅奕珩又坐回床上,不敢看他,蹭到身边,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将头脸埋进他的颈窝,弓着身做起深呼吸。
魏燃知道傅老师这是在进行自我调整,试图做好心理准备,以最佳的心态与面貌来面对接下来即将展开的话题。
“傅奕珩。”魏燃用手掌摩挲着他的耳根,手指捋着发丝,苦涩地承认,“我好像生病了。”
“嗯。”傅奕珩的声音闷闷的,“这没什么,我们都会生病。”
魏燃嗯哼了一声。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是精神上出了毛病。”
傅奕珩收拢双臂,把他抱得更紧了:“那又怎么样?该治还不是得治?精神疾病也不能搞特殊化。”
“问题是,可能永远也治不好。”魏燃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我懂这个,我妈一辈子也没能治好躁郁症,前后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它不像癌症,治不好,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瞎说什么?这不还没确诊吗?”
“跑不了。神经病会遗传,真的,我没开玩笑。”他这会儿倒是平静了,眼中一片淡漠,有种认命了的悲凉之意,“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神叨叨的宿命论吧,我终究还是逃不掉。前些天我还在想,我这种人竟然也能得到老天眷顾,遇上你,还如愿得到你,简直称得上世界奇迹了,果然,没高兴两天就”
傅奕珩不吭声了,魏燃感觉到棉质衣领上传来滚烫的湿意,由此猜想他的傅老师可能是哭了。
“我不怕得这些病。”魏燃安慰道,哽咽的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憔悴,“我怕拖累你。清醒的人所要承受的折磨不亚于疯了的,我太明白这种痛苦,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且时日之长久,好一阵坏一阵,最后陷入死循环,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所以傅奕珩”
“不准说!”傅奕珩打断他,恶狠狠地扒开他的衣领咬上肩头,架势像是不见血不罢休,实际雷强大雨点小,只留下一圈不深不浅的牙印。
啃完抹了眼泪,跳起来威胁:“你敢这时候提分手试试!不可能的,想都不用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遇到一点困难就逃之夭夭的胆小鬼吗?有病就给我乖乖看医生去,该吃药吃药,该诊疗诊疗,脑袋瓜里成天都瞎琢磨什么呢!”
魏燃愣了愣,没怎么见过牙尖嘴利的傅老师,他被晃得有些失神,一时组织不起语言:“不,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这人明明刚还掉眼泪呢,这会儿就叉着腰生龙活虎了,气势还很唬人。
演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只是想给你多一条选择。”魏燃叹口气,把人捞回来,按在大腿上顺毛,脑袋一通乱蹭,“只是想说,哪天你熬不住了,想走了,我不怪你。”
傅奕珩不信,戳着他的胸膛让他扪心自问:“你舍得?”
魏燃老老实实:“舍不得。”
“那以后不提这话。”
“不提。”
“你保证!”
“我保证。”
傅奕珩满意了,紧绷的神经稍稍被安抚,困意立马袭来,他用鼻音嘀咕了句什么,转眼就睡了过去。
“我怎么舍得放你走。”魏燃撩开他额前碎发,印下一枚吻,嘴唇贴着那温热的肌肤小幅度开合,“就怕到时候内耗太多,互生怨怼,你巴不得尽快走。”
周傲的婚礼如期举行,魏燃没事人一样坐在宾客席鼓掌,傅奕珩没事人一样当伴郎,按照剧本走台步。从始至终,魏燃一点没关注那一对幸福美满的新人,炽热的视线全落在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傅奕珩身上。
傅老师哪天要是结婚,应该就像现在这样耀眼夺目。他不可避免地陷入想象。那天应是个春天里的好日子,晴空万里,草长莺飞,新郎一身笔挺西装,帅气迷人,顾盼生姿,脸上挂着盛大的笑容,周身散发出幸福的味道。
那味道应该是甜的,就像傅老师做的雪花酥,放了数倍于人的白砂糖。
想象中,新郎身边没有人。
魏燃自我反省,可能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这人是谁都不重要,是不是自己也不重要,重要的事只有一件——他的傅老师开心就好。
婚礼仪式走煽情路线,周傲斥巨资请了一个成熟的电影团队导了一套爱情纪录片,看哭了在场不少人,其中大多是花娆的朋友,尤以花一诺的哭声最为洪亮。
傅奕珩不明白纪录片里到底哪个点触动了七岁小孩子的敏感神经,几次哄骗无果,千金一旦哭起来就踩不住刹车,最后还是被魏燃的一句“再哭你那两个爸爸就再去领养个听话的妹妹”给恐吓得噤了声。这之后,千金再看魏哥哥,眼神里就多了层不可言说的童年阴影。
周傲那边的来宾里,有一部分跟傅奕珩的交友圈子高度重合,这群人听说傅君子而立之年栽在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小狼狗手里,都来起哄调笑,有说老牛吃嫩草简直不害臊的,有打听两人恋爱经过的,更有那不着调的,隐晦地关心起傅老师的腰来,大力推荐某某牌子的睾/丸酮和印度神油。
这群损友都是识相知趣的,无一例外,都对昨晚篝火晚会上的小插曲只字不提。
傅奕珩被他们闹得不行,脑仁疼,推说喝多了,要回房补觉。众人原先不肯,直到有人用眼神示意不远处有位身高腿长的先生臂弯里挂着大衣,一直微笑着往这桌看呢。这些人才恍然大悟:合着小狼狗在擎等着呐。
于是又一波起哄,罚酒三杯,才放了人。
傅奕珩放下酒杯,轻飘飘地走过去,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他的腰身。
魏燃凑到耳边,笑着揶揄,嗓音低沉性感:“我听见他们说你是,老牛吃嫩草。”
“呸。”傅奕珩的耳尖浮现红/潮,“明明是我这棵老草被你这头嫩牛给啃了,啧,也不嫌硌牙。”
“不硌牙。”魏燃朝他脖子里坏心眼地吹了一口气,交颈咬耳朵,“软的很。”
这话说得违心,都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该有的肌肉谁也不少,哪里软得起来呢?
结果回了房间,借着微醺的酒劲,魏燃就开始拿傅奕珩的身体实地考量,掐着腰窝捏着臀尖,一寸寸地做起补充说明。
这位魏老师很是称职,教起书来不一味自说自话,还非要握着傅奕珩的手让学生自己领悟。
“这里,软不软?”傅奕珩的手被迫按在自己唇上,停留一会儿,又往口腔内探去,触到柔韧湿润的舌,“还有里面。”
“都软得挂在我身上了,还嘴犟吗?”
“唔,这里倒是硬着。”魏燃引导着,坏心眼地捉弄着,一遍又一遍地问,边笑着说荤话,边不停地弄着。
傅奕珩被他磨得魂也没了,咿咿呀呀半吞半吐地应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臊得慌,尾椎骨不停地过电,电得他直往被子里钻。
然而每钻到一半,就又被捉着脚踝剥出来,换个姿势换个地方以示惩戒。
期间傅奕珩捂着嘴颠簸着,浑身上下就一个想法:果真嫩牛惹不起,劲儿大,还累不死,田倒是给耕坏了。
一整个下午就这么厮混过去,吃过晚饭,宾客走的走散的散,周傲夫夫带着孩子去看极光,傅奕珩领着魏燃,敲响了张旭房间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说不清是糖是刀了,可能是刀糖混合物,食用需谨慎,防止硌牙。
还是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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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事关好友的终身幸福, 傅奕珩既然张口拜托了,张旭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再加上周傲暗地里拿全球限量版泰迪熊公仔贿赂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磕必须得认真唠啊。
关于心理咨询师,一些人把这个职业看得很高大上,一对上眼话题就离不开解梦催眠读心术;一些人则把这个当神棍, 专业程度就比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多学了点理论知识;剩下的那部分,要么是同行, 要么病患,彼此拥抱的同时,我拿你当样本, 你把我当救命稻草, 共同学习, 一起进步。
张旭看到干净整洁的魏燃, 第一印象是眼冷眉淡很是倨傲, 落座后左腿搭着右腿,不爱说话。这让他有点担心,如果患者的倾诉欲望并不强烈,那这场咨询纯粹是浪费时间。
“家属先回吧。”张旭在桌后冲傅奕珩微笑,“给我们一点时间。”
“嗯,好,旭哥,我把他交给你了。”傅奕珩接收到眼神示意,捏了捏魏燃的手掌, 转身退出了房间。
桌上,屏幕朝下的手机一直处于通话状态。
傅奕珩走回自己房间,盘腿坐进沙发,按下免提键将手机置于膝盖上,撑着额角倾听通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张旭始终保持着令人看起来很舒服的微笑,他时而微调那根橘黄色领带的位置,时而啜两口茶,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一派悠闲的模样。
受他的影响,魏燃略微放松下来,这种放松是精神层面上的,因为他的坐姿从头到脚都维持着原样,几乎连目光的落脚处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注视着地板上的几何纹路。
“出于礼貌,我想我们得聊点什么,魏先生。”傅奕珩听到张旭的声音打破寂静,“尽管你看起来似乎对我颇为抵触。”
继而补充:“唔,不是我,应该是所有的心理行业从业者,对吗?”
魏燃紧抿着唇,抬头扫了他一眼。
张旭立刻意会,笔尖在纸张上画了一个圆圈:“看来的确是这样,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起码给我一个机会辩解。”
“你们没能治好我的母亲。”魏燃说,“只会给她开一些吃不死但也好不了的处方药。”
“首先,我不是心理医生,而是咨询师。前者会给你打针吃药,后者主要负责心理疏导。”张旭解释道,“但在很多病例中,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除了病人的主观意志,药物辅助是必要的,严重的精神疾病会造成大脑结构的改变,这种情况下,单一的心理诊疗见效甚微,医生会酌情做出抉择,为了病人的人身安全,暂时牺牲掉病人的心情感知能力。”张旭陈述事实,又把那根鲜艳的领带从左往右调整,“不过你放心,我们还远远没走到那个地步。”
魏燃一声不吭地听着,嘴角牵着一丝弧度,看起来很像是嘲讽。
“至于魏先生的母亲,我深表遗憾。”张旭换上凝重的表情,“现代心理医学还处于起步与探索阶段,并不能发现并疗愈一切精神疾病,即使暂时病情稳定,不再出现症状,也不代表终生不会复发,因为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些别的因素,例如患者因病耻感不愿终身服药,或者突然暴露在强刺激的创伤事件中等等,这些都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意外状况。”
可能是觉得说得过于冰冷,他的语气又温和下来:“但精神疾病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只要每天按时按量服药,配合科学积极的治疗手段,90%的患者都能正常生活。”
魏燃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你说正常生活?”
“是的。”张旭投以鼓励的眼神,“你可以爱你想爱的人,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伤害到对方。我想这就是今天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因为傅奕珩。
魏燃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张旭知道他的第一步成功了。只有当心理咨询师与患者在初次诊疗时建立起联结,才有可能发展出往后的亲密感与信任,为疗程后得出良好效果打下基础。
接下来两人聊了些轻松的话题,魏燃似乎对傅奕珩的大学生活很感兴趣,张旭也乐得曝老友糗事,当说到一本正经的傅老师刚踏入大学校园时被动漫社强行征收,后来这个社团办cos展,傅老师分到一条海尔兄弟的裤衩时脸都绿了,魏燃,居然,笑得很大声
傅奕珩很想打人。
两个都想打。
“你在大学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张旭问。
“没有。”魏燃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我每天都忙着赚钱,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
“其实不用那么用力赚钱不是吗?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但我总觉得时间不多了。”魏燃像是笑累了,长舒一口气,“你不会有这种感觉吗?怎么说,再不抓紧点好像一辈子就快到头了的感觉。”
“唔,好像没有,可能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紧迫感的呢?”
“什么时候啊”魏燃蹙起眉头沉吟了很久,张旭一直微笑着耐心等待。
“应该是从认识了傅奕珩开始。”魏燃梳理完毕,得出结论,“以前也穷,但从没觉得时间紧迫。傅奕珩的出现让我觉得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为了不失去他,我得加倍努力,虽然我觉得某一天他还是会离开。”
“为什么觉得他会离开?他很爱你。”
魏燃看起来有些落寞:“不为什么,就是一种直觉。”
张旭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你听音乐吗?”
“以前不怎么听。后来慢慢开始喜欢上几个乐队,不用问了,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后来?”
“我妈去世之后。”
“看来这是个转折点。”张旭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纷飞的鹅毛大雪,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现在,你能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吗?”
“你想听什么?”魏燃抱起双臂。
这是个防御姿势。
显示话题触到了症结所在。
张旭看了他一眼:“你能跟我讲什么?”
另一个房间内,傅奕珩默默把自己蜷缩起来,胳膊抱紧双腿,耳朵竖起来。
“如果是关于那场火灾的事。”魏燃很聪明,显然也明白对方想要听什么,“很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
“那你能大致复述一遍当时的场景吗?”
“可以。”魏燃放下搭着的腿,双肘撑着扶手往椅子边缘挪了挪。
张旭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出来他有点紧张,同时,他也在尽力调节这种紧张,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冷静得体。
“那天我去医院看她,她状态不太好,我怀疑她又擅自断药。嗯,她经常不肯吃药,就是你们医生常说的病耻感,她认为自己没有病,是吃了药才得了神经病,所以一直都很抗拒服药。为此我跟她吵了很多架,大大小小的,数不清。”掌心里渗出黏湿的汗液,魏燃双手交握碾了碾,“我们吵得很厉害,我心情不好,具体为了什么事情心情不好我忘了,只记得我骂她自私,为了我和魏溪,哪怕是毒;药,她也该喝下去。”
随后他捂着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我不该这么说的。”
“然后呢?”
“然后,她突然冷静了下来,不摔东西也不骂人了。她说她饿了,想吃曲奇饼干。就那种两块钱一包,很甜很廉价的圆圈饼干,她一直很喜欢吃那个。我就出去给她买。”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打不通她的电话。”魏燃倏地面色煞白,鬓角也被汗水濡湿。他像置身火炉,可室内的温度并不高,“之后就是大火,冒着黑烟的窗户,我冲进去,楼道里很多人,都在往外逃,他们拦着我。消防车来了,很高很高的云梯,水枪从窗户伸进去。我妈裹着窗帘,她还没死”
“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死?”
“因为我就在那儿,我在她身边。”
“可你刚刚说你被人拦住了。”
“我撞开了门。”椅子发出咯吱声,是魏燃控制不住双腿的颤抖,“她全身都是火,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我推开了她,我的天,我把她推开了,我本来是想救她的”
“魏燃”
魏燃突然情绪失控,从椅子里站起来,像是要模拟现场一般,他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她就像这样摔在地上,我听到脊椎折断的声音,嘎嘣一声,然后她一动不动,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
“那之后我眼前就时不时会出现那天的画面,火,焦尸,无法接通的手机提示音”
“是我杀了她!是我”
说着,他蹭地站起,涣散的目光忽然找到了焦点,他的瞄准了角落里摆着的青铜鹿头,自说自话:“你又来了?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好,好”
他往鹿头奔去,鹿头上那两只长而尖锐的鹿角如同某种致命的凶器。
“嘘嘘冷静,魏燃!”张旭扑上来,按住他,同时伸手捞过桌上的手机,侧头用肩膀夹着,大声道,“傅奕珩,快过来”
没等他说完,傅奕珩就从门外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伸手搂住目眦欲裂形态骇人的魏燃:“我在我在,魏燃,你还好吗?看看我。”
他的出现有效地拉回了魏燃的神志,后者喘着粗气,瞪了傅奕珩半晌,终于脱力般滑坐到地上,他把脸深深嵌进傅奕珩的颈窝,努力嗅闻爱人的气息:“抱歉,我又失控了。”
“你不需要道歉。”
傅奕珩的心脏一阵接着一阵地抽痛,他跟张旭交换眼神,后者满脸歉意,然后摇了摇头。
一顿安抚,傅奕珩搀着精疲力尽的魏燃回房睡觉,待他睡着了,出门透气。
张旭在走廊上边看雪边等他,递来一杯热茶。
“是我贸然了。”张旭道歉,“对于PTSD患者来说,回忆创伤性事件,触碰应激源都是很危险的事,我应该慎重再慎重。”
“PTSD?”
“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听说过。”
“那再听我说一遍吧。”张旭缓缓道,“我们常说,精神疾病的诱因一般是基因给子弹上膛,环境扣下扳机。魏燃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躁郁症,这导致他本人的遗传体质对于精神类疾病有某种易感性,这是先天因素,至于是否真的起作用我们也不能轻易判断。但他的生长环境,如你所说,显然是有很大问题的,这就增大了可能性,他比普通人具备较大的患病风险。”
“再说到创伤。创伤的基线是压倒性的情感和彻底的无助感。魏燃失去母亲的那一天,情感世界彻底崩塌,目睹火灾时的无能为力造成灭顶的无助感,这两个因素,使得创伤得以形成。”
“你说魏燃时常做噩梦,刚刚的问询中他也提到过分离性闪回,即创伤事件不断在脑海中重演。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强迫重复。源于他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回到“无能为力”的情境中,然后不择手段地尝试改变结果。但患者现实中并不情愿这么做,因为必须忍受巨大的痛苦,既然结果无法改变,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失去。”
傅奕珩捏紧了拳头,声带颤抖:“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张旭的声音莫名有点机械感,兴许是平时跟病患家属解释得多了,麻木了,“同时,在他身上还存在回避和对创伤事件一部分细节的选择性遗忘,以及你刚刚也听到了,他对未来甚至于对你们之间的感情都不抱期待,这是一种很糟糕的负性认知,不排除是创伤性事件后的性格转变。这些典型症状加起来,基本可以确诊为PTSD。”
傅奕珩抱着热烫的陶瓷杯,心里一咯噔,说不上来具体是个什么感受,只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就像镇日惶惶的病人总算确诊了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所幸,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疑难杂症,只要能确诊,总有治疗方法。
“先别急着松口气。”张旭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目前我怀疑他是C—PTSD,plex PTSD,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2.0版本。”
“怎么说?”傅奕珩的心脏又提了回去。
“他出现了幻觉。”张旭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的阳性症状,篝火晚会那天,失联加上大火,使他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他往火里走,则是因为他看见了在火里挣扎求救的母亲,刚刚也是”
“你说他看见了什么?”傅奕珩没听完,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张旭扶住他:“你得坚强。”
“你让我缓缓。”傅奕珩无力支撑,还是蹲下来,他把里面茶水泼出去一半的杯子轻轻搁在地上,几次深呼吸把泪水憋回去后,才抬起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继续说,我能承受。”
第78章
“其实哪怕是精神分裂症, 首次发病时只要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足剂量,足疗程,控制病情平稳并坚持服药两年以上,病情不严重的话,三年内不复发就可判断为痊愈。”
温暖的室内, 火炉哔剥作响,傅奕珩裹着毛毯垂着头, 麻木地听张旭普及相关临床经验。脑袋里几乎是空白的,跟窗外白茫茫的雪地一样,空冷寂静得使人发慌。
他打了个寒颤, 裹紧毯子, 聆听张旭抛出一个接一个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 茫茫然不知所措。过了许久, 他才发现张旭早已停止了科普, 转而用一种询问的目光逼视他。
“你问我他平时有没有明显的自伤行为?”傅奕珩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得到肯定的回答。
“没有。”傅奕珩脱口而出。
张旭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急,你好好想想。”
傅奕珩于是侧着头努力回想,思绪不知触及什么,瞳孔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倏地抬起眼睫,目光中透露无助:“我,我不确定,因为不明显。”
“先把你直觉哪里不对的那部分说出来, 时间有的是,我们一起分析。”张旭拍拍他的肩膀,递来一盘点心,“来,先跟着我做几个腹式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你现在很放松,感觉到饥饿,盘子里的巧克力蛋糕看起来很美味不是吗?”
傅奕珩吃了几口蛋糕,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进食能让人放松警惕,他开始试着把自己沉浸到记忆的长河中:“我们刚开始接触的时候,魏燃才十七岁,让人心疼的少年”
慢慢的,他发现叙述这段过往毫不费力,因为脑海里一切关于魏燃的画面都那么清晰,那么生动,音容笑貌如在昨日,无论时日拉得多长,永不褪色。
夜幕悄然降临。
傅奕珩的嗓音有些颤抖,他从起点慢慢讲,讲魏燃的勇敢讲他的懦弱,为防遗漏,事无巨细。讲魏燃在网吧时的斗殴事件,讲魏燃在gay吧眼也不眨地喝下明知不对劲的酒,讲魏燃满身伤痕却毫不在乎,将魏燃来的时候才从雪地摩托上意外摔伤,甚至于那次强迫意味浓重的性\'爱经历,他也放下'体面,知无不言,中间几度哽咽:明明不正常的地方这么多,他却从未起疑。
“我低估了魏燃对他母亲的感情。”傅奕珩道,“我没有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一直抗拒去仔细想这件事,抗拒去深度理解魏燃体验到的一切恶意,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无能,理解又如何,我并不能回到过去帮助他脱离困境。”
“你这样是对的,这是正常人的自我保护机制,避免过度共情。”张旭宽慰道,“同时,你对他很信任。信任这两个字无论放在哪里,都没有错。”
“可他没我想象中那么坚强。”
“是的,不然天底下就没有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了。”
“现在,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了,我有心理准备。”傅奕珩冲他笑了笑,“我的自我保护机制看起来还算运行正常。”
张旭也笑了笑,但同样没什么温度。
“是不计后果的自我毁灭式行为。”他收敛笑容,下了诊断书,“就你刚刚列举的那些,表面上看,都是事件推着魏燃向前,是意外发生的,是不可抗的,可事实上,却是本人潜意识里有计划有目的的试探。杀人得偿命,喝下可能掺了毒'药的酒,这些事件都有很大概率能变相地终结生命;而发生在你们之间的那次强迫事件,可解释为惩罚性性\'交,惩罚对象不是你,而是他自己,因为这件事几乎给你们的关系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折损,等于变相地切断情感联结。他如果把你当作唯一的救世主,放弃你就等于自弃。”
“自弃”傅奕珩把脸埋进了双手之间,手掌上常年握笔的薄茧狠狠地搓着面皮,直搓得苍白的脸颊泛出不正常的红,他痛苦呻\'吟,请求对方给个痛快,“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在试探什么?”
“傅奕珩,你还不明白吗?”张旭抓抓头发站起身,来回踱步,“魏燃潜意识里在坚定地执行自我审判程序!这是强烈的负罪感在作祟,他把母亲的死全都归在自己身上,并认为自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代价发展到最严重的级别,就是自杀!他在试探死亡的边境!”
“怎么会?”傅奕珩也激动起来,带着股莫名的怒意,争辩道,“他明明那么爱我,我们才刚刚走到一起,美好的生活还没开始,他怎么可能想抛下我一个人去死?”
“呵,你猜为什么,他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张旭露出他职业咨询师冷情的一面,“偏偏在你们摒除万难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
傅奕珩被他质问得连连后退,糟糕的猜想压弯了脊背,他吞咽唾沫如同吞下匕首:“因为他”
“是的,如果负罪感是一切的源头。”张旭不忍看他那张憔悴的脸,别开眼,“那他越是感到幸福,自我伤害的冲动就越强烈。因为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罪人,不配拥有幸福。”
这个结论是毁灭性的。
“所以,是因为我。”傅奕珩眨了眨眼睛,“他发病,是因为终于跟我在一起了,是因为感受到幸福。”
“这算什么?”他竟单手撑腰苦笑起来,眼中泪花隐现,状若癫狂,“这他妈也太搞笑了,有人会因为不堪忍受幸福而发疯?”
张旭抱着双臂,面对病患做心理咨询时他总是保持着微笑,这种时候他却冷着脸当一个理智的局外人:“魏先生的亲属呢?这种情况下我建议通知病人家属,魏先生必须强制入院,他的行为已经严重危害到了自身安全。”
“然后呢?是不是还要强制隔离?”傅奕珩的思维突然间无比清晰起来,“为免病情加重,将我和他隔离开?多久?一天,一个月,一年,他如果一直好不了,是不是就无限延长到一辈子?”
“创伤中的幸存者通常无法承受过于炽热的情感,因为任何强烈的情绪都会被识别为一种威胁,使过去的创伤可能重现。”张旭低下头,双下巴抵着看不见的锁骨,窥不见眉眼,只能听见深沉的叹息,“老傅,我是干这一行的,看的太多了。作为朋友,我实在不建议你和魏燃继续维持恋人关系,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患者,分开都是更好的选择。现实中这样的案例很多,能坚持下去的情侣则很少。我怕到头来——”
“你和他,两败俱伤。”
第79章
回到房间, 魏燃已经醒了,正倚在床头拥着被子,侧头看落地窗外的零星灯火和反射着冷光的皑皑白雪,目光怔怔的。
此情此景,让人无端联想起多年前,那个孤身坐在网吧外台阶上的少年。少年身上背负的孤寂与无助就像一件沉重的雨衣, 湿透了,但丢不开。丢掉雨衣, 底下的伤口就会暴露在凄风苦雨里,会感染发炎,会糜烂入骨。
一个人独处时的魏燃, 跟人前的魏燃, 哪怕是傅奕珩面前的魏燃, 都是不一样的。安静得有如一座没埋进任何尸体的坟。
长绒地毯温暖厚实, 消去了大半的脚步声, 傅奕珩轻手轻脚,想站在阴影处多观察片刻,但还是第一时间被捕获。
“站在那里做什么?”魏燃转过目光,牵起笑,“过来。”
傅奕珩乖顺地过去,挤进他怀里,鼻音有些浓重:“你怎么这么好看?都把我迷住了,迈不动腿。”
“现在才知道我好看?”魏燃很是傲娇地哼了一声,抱紧了人, “傅老师的反射弧也太长了些吧?”
“一直知道你好看啊。”傅奕珩为自己的反射弧辩解,夸道,“第一眼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小明星。”
从傅奕珩这种有话从来不肯好好说的斯文人口中落出这么直白的夸奖可不多见。
魏燃扳过他的肩膀,眯着眼睛仔细瞅。
“看什么?”傅奕珩有点紧张,怕他看到自己哭过后仍然潮湿的眼眶。
魏燃显然没注意到,心情大好地屈起食指,刮刮他的鼻子:“老实说吧,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对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了?”
傅奕珩也不否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好啊,原来是个老不正经。”魏燃嗷呜一张口,拿虎牙磨起傅奕珩跳动的颈侧动脉,忿忿道,“没想到你爱的是我这张脸!”
“也不全是,毕竟你还很有钱。”傅奕珩怕痒,躲避他那熬人的厮磨,推来搡去实在躲不过,只好服软,“主要是你太独特,想不引起我的注意都难。”
“你承认吧,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魏燃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斩钉截铁道。
“没有吧。”傅奕珩否认,“顶多算是好感。”
“行叭,好感就好感。”魏燃至今还很疑惑,“既然有好感,那为什么后来我回学校继续读书,你却对我发火?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见到我。”
室内安静了几秒,呼吸声轻缓,交织在一处。
“因为你回了学校,咱们之间就多了一层师生关系。我就得和你保持距离。”事到如今,傅奕珩不再自欺欺人,叹口气真诚地坦露心迹,“可我并不想。”
魏燃的眉头动了动:“不想?”
“嗯,不想。”傅奕珩低着头,平直的锁骨在宽松的毛衣领口下若隐若现,“那时候你如果不是我的学生,不出多久,我想我就会憋不住,主动找上你,追求你,让你跟我在一起。”
魏燃听了,有点缓不过劲:“你说真的?”
“真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眼也不眨地借你钱?”傅奕珩在他怀里扭了扭,许是有点不好意思,声量都小了,“还不是为了以后能有个由头去找你?”
这是什么惊天反转?
“哇。”魏燃恍然大悟,愣了半晌,腾地蹿起,指着鼻子咬牙切齿,“傅奕珩你藏得好深!”
“成年人总得有些城府。”傅奕珩无辜地眨眨眼。
你还好意思眨眼?
“啊,我恨!”魏燃抱着枕头哀嚎,“感觉走了好些弯路!不行,不做点什么不足以泄愤。”
嚎完,扑上来就用被子将人团吧团吧裹住,按着就是一通揉搓,美其名曰小惩大诫。
傅奕珩被密密麻麻的吻烫得快要融化,手脚都被缚在被子里动弹不得,只能喘着气去咬魏燃的耳朵——那是魏燃的敏感部位,舌尖轻轻一舔那人就得僵住。得了空隙,傅奕珩松牙,留下一圈莹莹水渍:“别闹了,我好累,想休息。”
魏燃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滚到一旁,仰面朝天喘粗气。等平静下来,他屈起一条腿,把头挪到傅奕珩衣服被掀上去而袒露在外的肚皮上,半垂着眼皮道:“我第一次见你其实不是在日料店。”
“嗯?”傅奕珩兀自被狂乱的心跳困扰着。
“高一的时候,我跟超子他们在围墙上偷偷摸摸地抽烟。”魏燃碾了碾手指,只一个细微的小动作,傅奕珩就知道他这是烟瘾犯了,摸过床头的烟盒递给他。
魏燃却没接,摆手道,“不抽了,今天开始,我得戒烟。”
傅奕珩挑了挑眉,不置可否,把烟盒又放回原位。
“那时候啊,你打我们面前走过,看了我一眼。”魏燃继续说。
“我不记得。”傅奕珩在脑海里搜刮几秒,触到魏燃认真到近似哀怨的眼神,清清嗓子解释道,“真不记得。校服就这点好处,远远望去,学生都长一个样,加上我视力也不咋行,真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没怪你。”魏燃吻了吻傅奕珩那紧绷的小腹,头顶立刻传来嘶的一声,他被忍无可忍地推开,也不恼,舔舔唇换了个姿势,从背后搂住傅奕珩的腰。
“那是个傍晚,夏天,天边有浓烈的晚霞。”清浅的呼吸打在颈后,傅奕珩折腾了一天很有点困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间或给两个语气词示意我在听。
“你穿着白色翻领T恤和蓝色牛仔裤,牛仔裤的屁股兜上有绣花,绣的什么没看清,只觉得挺讲究。当时你看我一眼,我本来蹲在围墙上,差点就倒栽葱摔下去,一开始以为是被吓的,毕竟抽烟被老师抓包了。后来才回过味儿来——我想我是被你那眼神给电的,腿软站不住。咱学校还有这么帅的老师呢?也不知道教哪个班的?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些有的没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情窦初开,可不就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吗?
他说完,自顾自地嗤嗤笑起来:“所以后来在日料店见着你,看你进了厕所,就贱不兮兮地跟上去,想方设法在你跟前找点存在感”
“不是,你为什么盯着我的屁股看?”傅奕珩困得意识模糊,却仍能拣出话里的重点来,“还能看到兜上的刺绣?那刺绣就指甲盖儿那么大,绣的一朵祥云。”
“哦,原来是云啊。”魏燃沉沉地笑起来,“还不是因为你腰很窄,显得屁股很翘,忍不住就想多看两眼嘛。”
傅奕珩:“小流氓。”
魏燃不甘示弱:“小流氓配老不正经,登对。”
傅奕珩没话说。一句两句的打起口水仗,显得更不正经。
这小流氓的帽子一戴上,魏燃就彻底放开了,柠檬精附体莫名其妙酸起来:“老不正经长得这么盘靓条顺,花花点子又多,还善解人意,从小到大肯定追求者不断,没少收到情书吧?”
“嗯哼。”
“情书里都写了些什么?”
“不记得。”
“夸你屁股翘了没?”
“”
这人来劲了:“来嘛,说说嘛,害臊了?难道还不止夸这个?夸别的我可就有意见了。啧,聊这个你还能睡得着?别装了。”
傅奕珩拉起被子蒙过脸:“”
魏燃还在不无遗憾地反省:“我还没给你写过情书呢。不行,我得给你写一封,从头到脚好好儿夸夸。”
夸什么?夸屁股?
傅奕珩勾了勾嘴角,不打算再理会这人的骚言浪语,眼皮缓缓下沉,即将彻底合拢之前,又听闻魏燃咕咕哝哝地念起了诗:“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两者都是墙,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
是那本诗集。傅奕珩勉强辨认出来,是他送给他的那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没想到这人居然熟到能背下来。
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等过了今晚。傅奕珩最后想,明天启程,回国,他会照张旭所说的那样,约见魏燃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魏溪,告诉她你哥现在病得很严重。然后他们会一起去医院,医生会进行更加专业与权威的检查,诊断书下达后,不出意外,魏溪作为家属,将签署一份入院申请,几位专家联合会诊给出最佳的治疗方案,魏燃将被禁足,作为重点保护对象被细心监护。
而我连在入院申请上签名的资格都没有。
还会被列入禁止探视的名单。
理由是不利于患者病情的稳定恢复。
傅奕珩颓丧地陷进朦胧的梦境,连梦里都是灰蒙蒙一片,没什么生机。
不过这又算什么?傅奕珩又挣扎着想,我爱他,他爱我,这就够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共同克服的呢?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幸福不会使人疯狂,绝望才会。
他如此坚信着,可第二天一醒来,魏燃不见了。
有那么几秒,空荡荡的房间内静谧得可怕,傅奕珩瞪着迷茫的双眼,整个人被不祥的预感笼罩,他蹭地坐起,手肘撑在枕头上,一阵刺耳的纸张窸窣声猝然响起。
他低头,与一张写满了字的“情书”面面相觑。
第80章
“——致奕珩。”
“情书”开头第一行, 简简单单三个字。这字随主人,跟圆润秀气不搭界,棱角分明,凌厉张狂,像是自己生出了骨气般冷硬地撑在那儿,那一撇一捺, 笔锋如匕首,直戳人的心窝。
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 书写出的,又是顶温柔的话。
“早安,我的傅老师。”他这么说, “醒来看不见我, 别慌, 也别哭, 我马上就会回来。”
傅奕珩腹诽:我信你才有鬼。
“别骂我, 听我说。”那人似乎有读心的本事,“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太久,最后的选择跟四年前如出一辙,躲开你,去别的地方自我建设。这样看来,我还真是一直没什么长进,总是把你一个人抛下。但我没办法。
许多人说,爱情是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大风大浪得一起扛,艰难困苦要共同承担,如此才是灵魂伴侣——我不认同这个说法。
我的爱情不是这样,我舍不得你受一点风浪,舍不得你遭一点苦难,如果你在我面前流泪,那我的爱情一文不名。这会让我痛苦,比得知自己疯得没边还要痛苦。
我只希望能找个地方躲起来,独自承担一切。这也本就是我的问题,实在没必要拉你淌进浑水。
说得冠冕堂堂,离开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私心——我怕在你面前变得狼狈。
抗精神类药物的副作用是你所不能想象的,服药期间它会霸道地切断你所有的感知,感觉不到快乐,也感觉不到痛苦,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孤独。失眠不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一天能睡十八个小时,即使醒来也浑浑噩噩。因为大脑受到阻碍,无法思考,所以无法想你,指挥不动手脚,所以无法拥抱你。当我成为一具目光空洞的行尸走肉,失去可笑但宝贝得要命的尊严,我将不再是我。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狼狈,跟以往故意装出来博你同情的那种可怜完全不同,比在萍阳被你目睹我那支离破碎的家庭更让人无法忍受。而当你看到如此狼狈脆弱且冷漠的我,你会是什么感觉——恐怕比我更难过吧?
与其绑在一起受罪,不如分开各自坚守。
请成全我的自私,也请最后再相信我一次,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分离。我回来之前,照顾好自己,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烟不是好东西,上瘾之前务必戒掉,糖也不是好东西,爱美的傅老师如果不想看到自己加速衰老,现在开始,也得尝试着戒糖。
你可以的,对不对?我知道我们都能做到。
最后,这是一封情书,怎么能少了那三个字?我爱你呢,我爱你,傅奕珩,我爱你就像爱生命。不要哭,让人看见了,红着眼眶不体面。
——魏燃。”
视野被氤氲的水汽遮蔽,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抖动的纸上,使页面变得斑驳,使字迹逐渐模糊,墨水洇开,字的周围镀上一圈炸开的毛刺。
该死的骗子。说的好听,你爱个屁的生命。
心肝肺腑都在疼,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爱惨了之后活该的,这一整套不争气的东西都像是被扔进了轰隆作响的绞肉机,翻搅得肉沫横飞,支离破碎。
傅奕珩浑身无不处不在抖,他抹了抹脸,腮帮子两侧的咬肌硬梆梆地鼓着,捏着信,极尽所能地睁大眼睛。枯坐良久,直到眼眶酸疼,肌肉僵硬,他忍无可忍地蜷起手指,动了动眉,躺下去,弓腰屈腿缩成一团,蒙上被子。
被子里,他信手揪过身下的床单,粗暴地塞进嘴里,牙关紧咬,呜咽声带了股狠意。
这样就没人听见他哭得像条狗。
出了这个房间,他还是体面的人。
来时一双佳偶,去时形单影只。
张旭参加完婚礼,顺便回国探望父母,受周傲花娆的嘱托,不容分说非要跟傅奕珩同行。
“你看我像是谈个恋爱遇到一点挫折就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人么?”下了飞机,傅奕珩推着行李,戴着墨镜,拒绝张旭还想继续打车送他回家的无理要求,“三十好几的人了,哪儿来那么多富余的感情?再说——我一没丧偶,二没分手,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而已,你操什么心?”
“我不操心。”张旭今天又换了条靛蓝底子大红波点的领带,配色清奇,刺眼得很,说话也扎人,“你先把墨镜摘下来我看看?阴天,祸不单行,你也不怕一出去再摔个跟头?”
傅奕珩的神色有点不自然,好在超大一副墨镜挡着,旁人也看不出来。他抿了抿唇,不再挣扎,在张旭半看管式的押送下回了家,期间还被迫接受了一次职业咨询师的心理疏通,没要钱。
回去后日子照过,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解疑答惑,除了上班越来越早,下班越来越晚,百万缺乏照料被送去爸妈家,周傲度完蜜月回来拉他出去喝酒喝得更勤快了,隔壁邻居家空了,书柜上心理方面的专业书籍越来越多,笔记本浏览器里新收藏的心理学网站层出不穷以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他没主动联系魏燃。
魏燃也一样。
像是之前两人早就商量好似的。
三个月后,魏溪来了通电话,说魏燃在国外最先进的疗养院里表现良好,情绪稳定,服药后幻觉没再出现过,但自己还没察觉到潜意识里的自伤倾向,负罪感依旧存在,需要进一步住院观察。
“嗯。”傅奕珩点头,语气有些清冷。
通话最后,魏溪说:“傅老师,我哥他昨天睡醒起来,第一句话就说,他很想你。他现在很少说话了,医生说是药物抑制了一部分表达的冲动。我想他是真的很想你,不说出来会憋死的那种。”
傅奕珩在这之前都忍得很好,听了这话突然就有些忍不住了,嗓音都不太稳:“你等等,我发张我的照片给你,他哪天想我了,你就拿给他看看。”
“咦?你不知道吗?”电话那头的魏溪很是惊奇,“魏燃他有好多好多你的照片啦,每天一到探视时间,就让我捧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翻给他看,巡视江山似的,一张都不肯漏过。”
“是吗?”傅奕珩满心酸胀,“我还真不知道。”
都是什么时候拍的?他怎么从来没发现?
“呀,原来是偷拍。”魏溪有心表现得轻快些,说话总加些大惊小怪的语气词,“等着啊,我给你看几张,别的不说,拍照技术是真不错。”
傅奕珩于是挂了电话,过了几秒,微信叮叮叮一通乱响,且有没完没了的趋势。
听动静,丫头说的几张可能是几百张。
上完课口干舌燥,傅奕珩转身倒了杯茶,一直等提示音消停了,才重新拿起手机。点开第一张,手一抖,差点没端稳杯子。
那是正在上课时的他,四年前的。
照片里,他挽着袖子戴着眼镜,手里把玩着一支画辅助线时惯用的黄色粉笔,他倾着身子笑得从容,竖起一根食指,看样子是在强调什么必考知识点。傅奕珩从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他眼里是有光的,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自信和活力。这可能也归功于拍照的人善于捕捉闪光点。
再往后好多张,都是同样的视角。
合着这位魏同学上学期间不好好听讲,每天就窝在角落里偷拍老师!
傅奕珩气笑了,摇摇头。
后来,镜头从正面转向了背面。是魏燃回到学校当老师期间偷偷记录的那段时光。好多张里就只是一个背影,傅奕珩开会时端坐的背影,早操时站立的背影,走在校园路上时行走的背影,偶尔会有一个侧面照,但也冷着脸蹙着眉,表情寥寥。
哦,原来那时候他这么冷漠。
魏燃拍下这些照片时是种什么心情?如果一辈子得不到原谅,他是不是就守着这些冷冰冰的照片过一辈子?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
傅奕珩突然有点后悔,他应该对魏燃再好一点。
划到最后,那几张照片就活泼多了,显然是在一起以后拍摄的。无一例外,都是近距离放大了的傅奕珩的睡颜,趴着的仰着的,被子遮住一半脸的,嘴巴微张头发乱糟糟的,除了很有生活气息呢,还有点丑陋!
“”
傅奕珩的脑子被分成两半,一半在温水里泡着起落沉浮,感动得只想哭,一半又在疯狂吐槽,这个偷拍狂魔不经我允许,居然私藏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照片!简直过份!
魏溪:“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不小心发多了!傅老师你睡觉的样子太可爱啦!”
傅奕珩很冷漠:“给你时间撤回。”
魏溪:“不行,已经过了撤回时间了(委屈.jpg)这样,为了补偿,我给你拍几张我哥的照片?”
傅奕珩心念一动:“成交。”
魏溪于是发来一张魏燃的近照。
照片里,蓝天白云,阳光正好,魏燃乖乖地坐在草坪的长椅上,穿着疗养院的病号服,表情呆滞,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出神。
傅奕珩的手指缓慢摩挲着屏幕上魏燃的侧脸,心里想着,嗯,这就是我的男人,真帅。
头发好像长了一点,盖过了眉毛。胡子拉碴的,瞧着有些落拓。腿也太长了,坐着的时候病号服的裤脚都缩到小腿了,也不知道那座城市冷不冷,这样会不会着凉?嘿,小帅哥,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傅奕珩特别想问。
可问了,意义也不大,因为没人能回答得上来。
“他不让我给他刮胡子。”魏溪说,“嫌我笨手笨脚,说要攒着回来让你给他刮。”
“好。”傅奕珩发送语音,笑着说,“我等他回来。”
魏溪:“对了,你知道他在看什么吗?他每天都这样盯着天上瞧。”
傅奕珩顿了顿,嘴唇有点抖:“他在看太阳。”
他曾说,我是他世界里的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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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自从入了冬, 天寒地坼,傅奕珩往家跑的却比平时勤快多了,隔三岔五的就开车回来蹭顿热饭。秦芳菲开玩笑,说这孩子惦记猫呢,有了宠物就是不一样,牵肠挂肚的, 怪不得隔壁张老头捡了条狗跟抱了孙子一样呢。
“说起孙子,我那两个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都歇业了, 一个得伺候媳妇坐月子,一个得张罗孙女的百日宴,忙得很。哎, 我上次还去她们家看过两个小毛毛, 哟, 长得那叫个圆润啊”
酸得跟个柠檬似的。
“行了行了, 你要想抱孙子, 领养不也挺省事儿的嘛。”傅老教授最近在追一部国产家庭伦理剧,追的那叫个认真,旁边一有人开口说话他就难受,搂着抱枕负气躲到沙发另一头,“别嘀咕了,再怎么念叨,你儿子也生不出个孙子给你盘。”
“唉,怎么就生不出来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你错了,咱有米。”秦芳菲纠正, “只不过咱家的米吧,他是杂交水稻,没有繁殖能力,不能自留种。”
傅教授:“”
这老太婆懂得还挺多的嘛。
秦芳菲搂着百万,跟前两天刚割了宝贝玩意这会儿正怂着的猫大眼瞪小眼,一通感慨:“你绝育了,你爸也绝育了,你们父子俩倒是同病相怜”
“妈!”傅奕珩嘶一声,忍不住从那本《万千心理》里抬起头,提醒道,“我还在这儿呢。”
这些话能不能留着背后说?
显然不能。
“哦,你在呢?”秦芳菲兴致缺缺地捋了捋烫成小卷儿的发丝,“老也不说话,我以为你走了呢。”
这是在发牢骚呢。
傅奕珩放下书,摘了眼镜,亲昵地凑过去,搂住秦妈妈的胳膊:“怎么了秦女士?对你儿子有什么不满的吗?”
秦芳菲撇撇嘴:“老实说,你最近怎么老往家跑?”
“不好吗?”傅奕珩很不解,“之前不总怪我不着家陪你陪的少了吗?现在我回来的次数多了,你倒更不乐意了?”
“以前抱怨归抱怨,但你工作忙嘛,妈理解。怎么,最近工作不忙了?”
“忙。明天还得早起把班会主题确定下来。”
“既然忙,我这儿离学校也不近,费那心思来回赶趟儿做什么?”秦芳菲瞥他一眼,“从小到大你的性子我还摸不透么?说吧,哪儿不顺心?成天皮笑肉不笑的,杵面前戳我眼睛。”
知儿莫若母,此言不虚。
傅奕珩以为自己揣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漏了馅儿,眼神黯了黯:“没别的,就是自个儿那公寓太冷清,大冬天的,我怕把自己给冻病了。”
“稀奇。”老教授一直竖着耳朵听呢,从旁插一句,“这么些年,倒是没见你哪天一个人住着嫌冷清过。”
“是。”傅奕珩轻轻一哂,“我也觉得稀奇。”
“由奢入俭难呐。”老教授意味深长地道。
秦芳菲接收到老伴儿的言外之意,试探着开口:“珩啊,是不是跟那小孩儿又”
“没呢妈,我俩挺好。”
“挺好?”
“真挺好。”
傅奕珩扯出一个敷衍的笑来:“他这会儿人在国外,回来了就带给你们见见。”
“哦,出国了啊,怪不得你蔫得跟剃了毛的猫似的。”秦芳菲紧绷的神态放松下来,“出国做什么去了?工作还是旅游啊”
“看病。”傅奕珩说。
话音一落,二老的目光瞬间就化身聚光灯,咻地一转齐刷刷打在儿子脸上。傅老也不追剧了,转过身子,花白的眉毛皱起:“什么病国内治不了,得跑去国外去治?”
秦芳菲也吓得脸都变了色:“别,别是年纪轻轻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不是。他身体还成,比我还好些。”傅奕珩双臂交叠放在身前,压下心中的紧张和忐忑,冲秦芳菲挤挤眼睛,“妈,你帮我去楼下水果店挑点桃子吧,突然想着那个味儿,馋了。”
“大冬天的,哪有桃儿给你吃!难伺候的泼皮猴!”秦芳菲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明知是被支走的,也走得飞快,生怕不小心一耳朵听了些不该听的,难受。
门一撞上,客厅内的父子俩陷入沉默。电视剧里的爸爸这会儿正指着儿子鼻子痛骂: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让爸妈少操点心!
傅奕珩觉着这就是在骂他呢,耳尖发红,不由自主声气儿就弱了:“爸”
老教授关了电视,从躺椅上站起身,晃悠去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罐银制的缸子,里面是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的毛尖。
一套泡茶的程序缓慢走下来,傅奕珩在热气里问:“爸,我从小懂不懂事?”
“懂事。”傅老点头,“让往东不往西,让喝药不喝水,上学年年拿奖状,毕业后找工作,让当老师就当老师,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胡乱搞对象,都挺好。有时候我还想,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主见?”
傅奕珩:“当年出柜,不就挺有主见的么?”
“背后要没有人怂恿撺掇,你能有那想法?”
被拆穿,傅奕珩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照您这么说,我还真挺听话。”
“你不是听话,你是无所谓,懒得去计较。”老教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时候不愿意扑腾,是因为扑腾了也没用,身子骨弱,不想吃药你妈能放过你?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顺着。长大了呢,纯粹是没想法,人也现实,知道什么工作都是干一行爱一行,随便挑一个体面的就成。什么人生理想,追求抱负,对你来说,压根就没有这种东西。但你又不是完全得过且过的人,药太苦了可又不得不喝就多往里加糖,抽烟喝酒不好这口也不代表不会,表面上瞅着平静,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儿谁也摸不透。往前我就跟芳菲说,瞧着吧,哪天咱乖儿子要是突然干出什么惊天骇俗的事来,卯着劲跟咱对着干了,也别太惊讶,肯定是他找到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了,不争辩明白不罢休。”
傅奕珩无可无不可地保持着微笑,挽起袖子,净手温杯,给爸爸去沫添茶,仍是那副恭顺模样。
“现在这东西换成人,也是一样的。”老教授端坐在茶香四溢的客厅,鹤发宽袍,平眉冷眼,是他那些学生们眼中那个不怒自威的恩师。
“我不与您争辩。”傅奕珩跪坐在地板上,十指交叠,“我爱他,就像您爱妈妈,这件事没什么可辩的。”
傅老教授见惯了年轻人口头上的肺腑,常常嗤之以鼻,可轮到自家儿子在面前高调宣扬,还是有些动容的。许是傅奕珩从来没在家里如此张扬外露过私底下的情情爱爱,许是他以为自己这个儿子向来冷静自持兼脸皮薄,说不出那些个肉麻话来。总之,他撅了撅嘴,没做任何评价。
“少打感情牌。”他问出最关心的,“那孩子到底生了什么不得了的病?”
空气凝滞了近一分钟。
傅奕珩抿了口茶,唇齿生香:“心理上的毛病。”
本来以为说出来会很难,可真正一咬牙一跺脚说出口,也就一两秒的功夫。就这一两秒,心上压着的千斤巨石倏地就碎了。至此才恍然,原来病耻感不止会困扰病患本人,也会困扰病患家属,这种困扰是实打实的,不然他也不会磨磨蹭蹭到今天。
再往深了挖掘,为什么说不出口?真相是残酷的。他怕说出来爸妈会瞧不起魏燃,怕爸妈跟其他人一样带着有色眼镜看魏燃,可这股担忧归根结底,却是他本人放不开。
“你千挑万选最后挑了个精神上不健全的?”
他其实是害怕受到这种难堪的诘问。
这就是书上说的病耻感。人不会因为得了胃病心脏病高血压而感到可耻,但会因为得了精神疾病而感到可耻,傅奕珩呼了一口气,往前他说得好听,原来心里到底还是介意的。
为此,他坐立不安起来,深深地感到羞愧。
“心理上的?”老教授何等精明的人,一点就透,脸上难掩讶异,“是你何伯伯那种吗?”
何伯伯是老教授年轻时的好友,晚年被确诊了精神分裂症,成了远近闻名的疯老头。
“没那么严重。”傅奕珩说,“他现在正在接受专业团队的针对性治疗,目前病情稳定。只要不复发,就是好了。只是”
“只是复不复发的,都得看天意。”傅老面上不显,端着茶杯的手却有些颤,“当年你何伯伯也说,只要不复发,大脑没产生实质性损伤,他都还是正常人。可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太冒险了。”
“我愿意冒这个险。”傅奕珩敛目抿唇,握紧了手。对面还没开口,他就先端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做派。
“你得想清楚,这可不是儿戏。”老教授也展露出进攻姿态,“天底下没有哪对父母会愿意接受一个神经病进家门。明知是火坑,你还非要往里跳,难不成还指望我跟你妈在旁边为你拍手叫好?”
“不指望。”傅奕珩早过了小年轻一言不合就翻脸的时期,他平心静气地打着商量,“我只希望你跟妈别让我在爱情亲情里做抉择,两头都重,我谁也放不开,这是逼我。”
“那不会,你放心。”老头子也爽利,“我是那么迂腐的老家伙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逼急了,你肯定就跟人跑了。这种混账事,你以为你爸我当年没做过?”
父子俩对视。
傅奕珩笑了:“您是过来人。”
“哼。”傅老摸两把蓄起的山羊胡子,兀自灌下两杯茶,捋了捋繁杂的心绪,“跟我说说你跟那孩子的事吧。”
傅奕珩点头,挑挑拣拣地说了一些,没故意添油加醋把魏燃往惨了说,也没格外美化魏燃的形象,缺点说,优点也说,还说他逃避过挣扎过最后还是栽在了这小孩手里。
傅爸爸沉默地听着,热茶转冷,他再没兴致认真品,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顶级茶叶。
“成年那天,你跟我说了一句话。”傅奕珩眉目间笼罩的愁绪好像化开了一些,眼底却现出红血丝,“说我们傅家的人,行事做人,不求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魏燃魏燃他不能没有我,今天我要是抛弃他,我必定问心有愧,这辈子也会良心不安。爸爸,我,我知道你们没法儿真的接受他,但,但”
“说不上来就不必说。”傅爸爸倾身越过茶几,拍了拍他垮下来的肩,万千话语凝做一句,叹道,“你心里苦,我明白。”
傅奕珩顿了顿,封存了三个月的委屈和无措在这一刻倏然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汹涌的情绪如同冲出闸门的洪水,尽数从生疼的胸口奔腾而出。他慌乱地垂下头,拿手捂住眼睛,但懦弱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漏出来,烫了爸爸的心。
“我难过,这些天我难过得快死了”
这一夜对傅家来说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
秦芳菲在小区里转到不知道第几圈,接到老伴儿的求救电话,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打眼就看到沙发上抱着头,哭得停不下来的儿子。愣了一瞬,她那说来就来的眼泪齐齐往下,揪着老头子就要讨说法。
“你干什么你,老东西嘴上不把门儿,又没命怼儿子了是不是?哎呦我真是不活了,咱就这一个亲儿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不是,妈”
“珩珩不哭,妈给你撑腰!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你喜欢,就是个神经病,妈妈都喜欢!哪儿来那么多叽叽歪歪?人小两口过日子关你个臭老头什么事?闲的!”
“嘿。”傅教授平白无故挨了顿□□,气都生不起来,手一摊,“还真给你猜对了,真是个神经病。”
“神经病就神经病,神经病怎么了”秦芳菲话说一半卡了壳,蜷曲的头发差点抻直了,嗓门突然拔高,“什么神经病?”
吼完,傅奕珩不抽嗒了,傅爸爸也不梗着脖子气咻咻了,父子俩同时往沙发一边蹭了蹭,挤在一块儿,心有灵犀地结成了临时阵营。
“妈,你听我说”
“老伴儿啊,先喝口茶。”
第82章
秦芳菲搞清楚来龙去脉, 不表态不作为不主动提起,只是好长一段时间内情绪都很低落,心疼儿子,也心疼那孩子,人太善良了这心就是水做的,常常上一秒还有说有笑地讨论着隔壁张老头的狗, 下一秒嘴一瘪叹口气,眼泪说来就来。
连来三次, 傅奕珩轻易不敢再回家。
六班的学生们近来感受到了班主任“无微不至”的关怀,别人家老师痛恨晚自习坐班占据了个人时间,能溜则溜, 他们家老师则像是扎根在了班级, 没日没夜地在眼前晃悠。这样一来, 抄作业没戏, 递小纸条没戏, 动手动脚没戏,连课间休息都不能玩尽兴,六班学子顿觉人生好苦,只能低头从学习里寻找乐趣。
终于有一天,学生们不堪忍受,学校论坛出现一个娱乐至上的帖子,帖子的主要内容就是调侃六班班主任没有性生活,由此罗列了大小五则理由:一,傅奕珩大龄未婚;二, 傅奕珩禁欲气质逼人。三,傅奕珩近来意志消沉,郁郁寡欢。四,傅奕珩化身工作狂,恐遭情感创伤。第五也是本帖的主要诉求,傅奕珩节节晚自习陪伴学生一起度过,完全、不可能有、夜生活!
李鼎凑热闹,看了帖子,特地没事找抽过来问上一句:欸,小傅,深夜寂寞相亲吗?
自此,傅老师总算察觉自己这是被学生嫌弃了,傲娇负气,当天就开始了到点下班的规律生活。生活空出一大片时间要打发,他就从小广告里随便找了个烘焙培训班,每天下班系上围裙,兴致缺缺地跑去捯饬面粉。
日子就像深夜弄堂里悄无声息蹿过的黑猫,眨眼期末考试就忙活完了,眨眼就放了寒假。
闲下来,傅老师越发觉得这一天天的,时间太长,家里太空旷。
他开始琢磨着重新装修公寓。
说干就干,撬了地板扒了墙纸,联系了家具回收公司,把那些个刚用没两年的沙发餐桌和床一股脑儿地全打包拖走。紧跟着就物色个人工作室设计图纸,在设计师的陪同下一遍遍地跑建材市场、家居市场,甚至连监工都省了,亲自撸袖子上阵。
装之前,设计师问他要重装成什么风格?
傅奕珩笑着说,不显冷清就行。
那设计师挺会来事儿,经验也足,一听这诉求就明白了,尽量往温馨舒适的方向装。这儿阳台上搞一花架,那儿榻榻米上整一懒人沙发,傅奕珩全程笑眯眯的,也没什么意见,随他折腾,大不了以后不喜欢就再换,横竖有的忙就行。
魏溪每隔一周会发来一张魏燃的近照,傅奕珩天天儿就拿着最近的一张,跟最先的头一张作对比,虽然过程缓慢,但还是有起色的:那人的眼神越来越活泛了。
魏溪说,终于得到医师批准,可以逐日减少药量了。
傅奕珩很高兴,虽然不知道得减到什么程度魏燃才能彻底痊愈,但他坚信,那天不会远了。可能半个月,可能半年,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天一睁眼,那小子就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飞扬跋扈地挑着眉毛让他过来啃一口呢?
在战场拼杀的是魏燃,傅奕珩就负责守在后方熬着,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等到了年关。
年前下了几场雪,按照国际惯例,娇弱的傅老师又病倒了,于是顺理成章地把各式亲戚聚会同学轰趴一推推个四五六,专心窝在床上,喝着秦女士年年炖的红糖姜汤,吹着热空调,舒服养病。
今年的大年三十,轮到六叔他们家置办团圆饭。
傅奕珩再惫懒,这趟饭局总不能推。到了点儿,吃了颗止痛药缓了缓头疼症,就爬起来,开车载着爸妈往六叔家赶。
进了门,二伯一家子先一步到,两家妯娌正聊得热火朝天,这会儿再加入一个秦芳菲,得,一年一度的女人大戏,在家长里短里拉开帷幕。
二伯的儿子年前刚离婚,六叔的儿子年后要结婚,甭管进的出的都算有个经验,唯独老三家的还是光棍一条,人样子长得最好,可这么多年了没听见个响,秦芳菲一时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事儿就得催,不催他不知道着急,现在的年轻人呐,玩性重,又怕担责任,把婚姻都比作/爱情的坟墓,不进棺材不结婚!”二伯妈边说边吐着瓜子皮。
六婶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家那个要不是没做好措施,不小心怀上了,他能松口领证儿?我看珩珩瞧着乖巧,骨子里叛逆着呢,不拿火把燎一燎屁股啊,他不蹦跶!”
秦芳菲咧着嘴嘻嘻笑着,不吭声儿。
傅老教授看了自家老伴儿一眼,杵了杵手里的拐杖:“你们就甭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奕珩他有伴了!”
二伯妈:“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两个老的藏得可够深的啊!”
六婶:“三哥三嫂,这就见外了撒。”
老教授接着道:“只不过是个男的。”
“?”两位妇女傻眼了,张大的嘴巴能塞下一整颗鸡蛋。
秦芳菲仍是笑着,脊梁骨挺得笔直,捋捋鬓发,表情一丝儿没变:“改天把我那俊俏男媳妇带给你们瞧瞧?”
两位妇女的老伴儿们也停止了针对国内外经济形势的深入探讨,看向自家的老糊涂兄弟,滑稽的表情像是听闻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
客厅静止了几秒,随着谁的一声尖叫“啥玩意儿”,气氛嘭的炸开,霎时乱成一团,激烈的争论声此起彼伏。
傅奕珩料到总有这么一天,他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直跳。
在老先生们的香烟烟雾和妯娌的口水中,秦芳菲左一句“他喜欢就好”,右一句“什么年代了这又不是病你们这群老封建”,能言善辩,应付自如,拨冗还握了握儿子的手。可能只是试试体温,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傅奕珩还是敏感地感受到来自家人的支撑和抚慰。他笑了笑,反手回握,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妈妈粗糙沧桑的手背,拍了拍。
意思是:我没事,谢谢你,妈。
秦芳菲冲他眨了眨眼睛。
待讨论的热度稍减,傅奕珩这个当事人就找了个借口,起身避了出去。
傅家没有穷酸儿子,傅老六年轻时候经商发迹,家住东城的湖景别墅区。出了门就是人工湖,傅奕珩扣上毛领帽子,绕着湖慢慢走。
冰冷的湖风吹散一半尴尬的热意,行至中途,口袋里的手机嗡嗡振动。
傅奕珩沉浸在庞杂的思绪里,没看来电显示抓起就接了。
“喂?”
对面不出声。
傅奕珩停下脚步,把手机屏幕转到面前,通话界面赫然显示着来电联系人的姓名。
一瞬间惊喜狂涌。
他重新把手机附到耳边,声带发紧:“魏燃?是你吗?”
对面静了几秒,才怯生生地道:“傅老师”
不是魏燃。
“魏溪?”傅奕珩蹙眉,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你怎么拿魏燃的手机给我打电话?”
“我的手机今早泡水里给泡坏了。”魏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说话也吞吞吐吐,“给你打电话是想说,我哥我哥他”
傅奕珩的音量一下子拔高了:“魏燃怎么了?”
“他从疗养院跑了!”魏溪磨磨唧唧一阵,最后熬不住,近乎崩溃地大喊,“天知道他是怎么逃出去的,这里这么多看护,到处都是摄像头他肯定是又发病了,不然不会偷跑的,怎么办啊傅老师我现在好慌,到处都找不到人,他能去哪儿啊?”
说着说着,竟有些哭音。
“别急,他身上没有现金,又人生地不熟的,跑不了多远。你在附近仔细找找。”傅奕珩何尝不慌,他即刻调头快步往回走,回到别墅的路上已经买好了最近班次的机票。
“找过了,其实他人下午就不见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这都六个小时了”
不知道是迁怒还是什么原因,傅奕珩不想听,冲进门之前直接掐了电话:“妈,出了点事,我得先走一步。”
秦芳菲觑他面色不对,连忙点头答应:“去吧去吧,什么事儿处理完了再回来,团圆饭也不差这一顿,大不了回来再补呗。”
傅奕珩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他个儿高,一步跨出去顶别人两步,猛然抽身蹿出去的时候快得只剩一道残影。秦芳菲想起什么奔出来嘱托,大门前只余一截汽车尾气。
航班在一小时后,傅奕珩踩着油门把SUV开成了顶级方程式赛车,拐弯的时候摆尾能摆出漂移,一口气奔回家取上证件,水都没沾一滴又马不停蹄地直奔机场。
好在大年三十不堵车,机场高架畅通无阻,进了机场眼看着时间来不及了,地勤广播里通知说该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迟起飞。
傅奕珩于是又争取到一点时间,一路过关斩将,走迟到旅客专属通道,赶到登机口的前一分钟,飞机舱门将将落下。
“先生,先生,登机口已经关闭,飞机马上起飞,您不能再往前走了。”地勤人员拦住不管不顾要往前冲的男人。
“让开,它不是还没起飞吗?我要上去,让我上去!”
地勤人员自然不肯,把人往里推。
“你他妈叫什么,离我远点,别碰我!当心我投诉你!”男人叫嚣着威胁。
被怒火无辜波及的地勤杵在跟前坚定不移。
眼看着事态即将升级,男人又软下声气:“我赶时间去找人,真的,等一等,等我几秒钟就好,我跑得很快的,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要上飞机!”
我要去找他!去他妈的暂时分开各自坚守!我要在他身边看着他,他疯我陪着他一起疯,他要死那我倒要看看他想怎么个死法!绑在一起受罪怎么了?我乐意,谁都他妈的管不着!
这男人看着斯文优雅,发起疯来力气倒挺大,五大三粗的地勤一时间竟然被拖着走。他见惯胡搅蛮缠的旅客,鲜少有遇到这么执拗的,不得不冲旁边招招手请求支援。另一个登机口的同事看见了,奔过来,两人合力,一人一条臂膀将闹事男子往回拖,远离即将撤走的登机廊桥。
“先生,您可以退票或改签,下一列航班”那名地勤秉持着职业礼仪,耳机里传来售票那边的咨询通知,“嗯?这已经是今天最后一趟航班了?那明天首次航班是什么时候?凌晨两点?行,我会转告这位旅客喂,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拉扯的间隙,飞机轰鸣,一点闪烁的明光冲破混沌的夜空,斜斜插/入云霄。
世界的规则冰冷无情,不会因你一个人而沾染一丝温度。
傅奕珩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奔跑了整整一小时,浑身的肌肉和颅内神经一路都紧绷着,褪去温柔儒雅的外壳,额角迸发的青筋和黑沉的脸色令他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发憷。
飞机一起飞,他骤然卸力,整个人颓丧地瘫软下去,止痛药的药效逐渐散去,经久不息的疼痛席卷了沉重的脑袋,他张开一直攥着拳头的手掌,拇指和食指死死掐着两侧太阳穴。
“先生,您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叫医务人员来看看吗?那边的人,都散散!围在这里看什么?”
傅奕珩木着脸,环顾四周。
他方才当着候机厅满场旅客的面歇斯底里地叫嚣,这会儿凑热闹的,看笑话的,甚至举着手机摄像的,都在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他。一些话飘进耳朵,说他没素质,缺教养,一飞机的人凭什么每个人匀你几秒钟啊?你算哪根葱哪根蒜,脸也真大!
说得没错,他刚刚看上去就像个没素质的混混流氓,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体面。
原来真正的爱情面前,谁都是疯子。
太差劲了。
鬓角被热汗打湿,傅奕珩气喘吁吁地拍开地勤伸来扶他的手,仰着下巴从地上爬起,矜傲地整理被扯皱的大衣,在过客或鄙夷或讥诮的目光中挺直腰杆,转身往回走。
他状若冷静地去办理改签,去药店买止痛药,去商店买矿泉水,然后静静地坐在航站楼落地窗前的角落里,看窗里倒映出的绰约人影,等凌晨两点的首班飞机。
魏溪又打来两通电话,还是没有她哥的消息。
后面那位先生正举着手机观看春节联欢晚会,熟悉欢快的音乐反衬出机场的空旷与寂寥。
傅奕珩裹紧了大衣,冷热交替,他有点发烧,面颊滚烫,头痛欲裂,但没到穷途末路之境,咬咬牙还能坚持。理智回笼,心跳逐渐降低,他开始思考起魏燃逃跑的动机。
是受不了疗养院的半监/禁模式跑出去放风了?还是纯粹病情复发无法控制自身行为?那人真的疯了吗?怎么会,一直以来都控制得挺好,他本人也很配合,说好的一定会痊愈归来的呢?
越思考,头越疼,他索性不想了,放空大脑,如一台锈住的机器端坐着。
昏昏沉沉地熬到两点,检票登机,遇到那位拦他的地勤人员,傅奕珩点头示意说了声抱歉,对方是如何应答的,他没仔细听,脚步虚浮地登上飞机。
一挨上座位,因困倦和发烧,他当即陷入沉睡。
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然是当地时间上午九点。
耀眼的阳光倾泻进航站楼,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里一派繁忙景象,亚洲面孔很少,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地勤广播里播报着流畅的英文。傅奕珩脱下大衣外套挂在手臂,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边避过逆向奔来的旅人,一边拨通魏燃的手机。
“傅老师。”魏溪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疲累,“你到了吗?”
“嗯。”
“我也在路上了,这鬼地方,该死的早高峰比国内还堵!”
“没事。”傅奕珩踏上扶手电梯,“魏燃他”
“还没找到。”魏溪咳嗽了一声,魏燃失联近24小时,她显然也没少遭罪,“再找不到,我就考虑报警了。”
“好”傅奕珩应着。
下到一楼,等待魏溪的过程中他打算去买杯咖啡续命提神,目光快速扫过机场大厅,售票窗口排着很长的队伍,队伍旁有供旅人休息的长排座椅,上面七七八八坐着因各种原因而滞留的旅客,地面堆满了各色行李。长椅后面,便是各类商店。
傅奕珩扫了一眼,朝目标商店迈出步子。
等他走入店内,与保持着得体微笑的点单员用简单的英语交流完毕,付账前他却倏地变了脸色,瞳孔骤缩。
“Sir?”点单员礼貌催促,用眼神提醒他麻烦利索点,后面还有顾客在排队。
傅奕珩说了声抱歉,钱没付,咖啡也不要了,转身就在店员诧异的目光中冲出了店门。
他抑制着加速的心跳,大步流星地往售票处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扔了衣服狂奔起来。肩膀不时被低头看手机的路人撞到,他双手合十,不住地赔礼道歉,极尽全力保齐最后的一点风度。
喉头因过度运动泛起血腥味,手里紧紧攥着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他呼哧呼哧地停下来,目眦欲裂,精亮的目光排除一个又一个可疑的身影,最终锁定在角落长椅上一抹亮眼的蓝。
那儿坐着一位死死盯着上方滚动屏的年轻人,年轻人有着傅奕珩化成灰也能认出来的完美侧影。
胸膛如同被炮/弹轰炸过的焦土,烫得惊人。傅奕珩听到自己如释重负的声音沙哑道:“我找到他了。”
“什么?”
“小溪,我说我找到他了。”
许是他的目光有钩子般的威力,年轻人受到感应,也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年轻人蹭地站起,蠕动着嘴唇轻唤那镌刻在心上的三个字的名字,撩开长腿急切地想要奔过来,但他行动仍有些迟缓,挪动起来显得有些笨拙。
他看起来很憔悴,傅奕珩打量着,像是许多天没合过眼,又像是被思念折磨得筋疲力尽。
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落在魏燃眼里,也差不离。
魏燃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掩盖了下面的蓝白病号服。他混在人群里,体型单薄,神情恹恹,不再像以前那般璀璨如星子,以前他无论站得有多远,都能叫人一眼认出来。
傅奕珩差点错过,但他又及时止损,折返回来。
正如这段感情里他一直扮演的角色。
“站在那儿别动。”傅奕珩大声喊叫。
周围旅客被他这一嗓子吸引了注意,纷杂的目光齐齐投射过来。
魏燃于是困惑地停住了,颇有些手足无措。
傅奕珩抹了把潮湿的眼睛,扯出笑来:“别动,我过去。”
魏燃怔了两秒,隔着人群,张开双臂。
傅奕珩退后,起步,助跑,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倦鸟归林般冲过去拥住他,扣着后脑勺,嘴唇贴着耳朵亲吻,急喘:“我来把你抓回去,往后一辈子,你都不许再逃跑。”
魏燃下意识握紧了他的腰,埋在他颈间拼命嗅闻心爱之人的气息,浑身都在激动地颤栗。
他言语有些混乱,却仍颠三倒四地试图解释:“我想回去,回国找你,大年三十,过年,想见面。”
“嗯。”
“但我没有钱,护照,签证,都没有。被,被没收了。”
“嗯。”
“我知道小溪肯定很急。但我不想,不想离开机场。我已经好了,真的。”
“嗯。”
“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嗯。”
魏燃不满了:“你只会嗯?”
傅奕珩又嗯了一声,笑起来:“为什么躲在机场?你知道我会来?”
“你来了。”魏燃提了提嘴角,深褐色的眼珠周围荡开深情的涟漪,“我知道你会来。”
“一直都知道。”
广播里滚动播放着航班信息,字正腔圆的陌生语言,高鼻深目的陌生人种,温暖如春的陌生国度,他们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寻到彼此暗合的心跳,靠近,靠近,再靠近。
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尽情拥吻。
第83章
傅奕珩在当地逗留几日, 与魏溪一起将所有手续办理妥当,最后遵守承诺,带魏燃回家。
回国之后也不耽搁,随即把档案调到相近医院,双方的医疗小组进行对接,魏燃在国内继续接受必要的药物治疗, 同时一周两次按时到张旭介绍的心理咨询师那里报到。双管齐下,病情控制得相当稳定, 入了春,药物就降到了最低使用量,人也一日比一日活泼健谈。
商定之后, 择一良辰吉日, 在老城区附近一家久负盛名的中餐厅预定了包厢, 傅奕珩领着魏燃见爸妈。
时隔五年, 秦芳菲再次见到魏燃, 男孩长成了男人,依稀是记忆中俊俏挺拔的模样。只是气质较之前沉敛了不少,目光也不再锋利如芒,整个人就像是裹了一层暖玉,教人想到世事催人成长。再一联想到今日之转变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秦芳菲一时不知是喜是悲,竟未语泪先流。
“妈。”傅奕珩倾身越过长桌,搂过她的肩膀抚起后心,心疼不已, “这才刚见上,话都没说一句呢。你再这样,往后我可不敢多在你眼前晃悠,没得招你眼泪,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秦芳菲红着眼睛推他,瞠目:“不孝有三。大头你都占了,这罪名横竖也跑不掉。我看你是嫌老妈子太难招呼,正好找个借口不回家。”
傅奕珩:“我哪儿敢?”
“秦,秦伯母。”魏燃正式面见丈母娘,开天辟地头一回,从挑衣服出发到现在毕恭毕敬地坐在包厢里,心慌脸僵。刚一坐下,傅奕珩的母亲只盯着他看了几秒,冷不丁就淌下泪水。他越发紧张,手心里捏了汗,连声道歉:“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秦芳菲擦完眼泪又跟没事人一样,一展笑颜:“傻孩子,你跟我道什么歉?”
“惹您不高兴了。”魏燃垂着头,脸上全是愧疚。
是他,儿子找了个罹患精神疾病的人处对象,他也得哭。
“没没没。”秦芳菲摆手,“我是见着你和阿珩这会儿好好儿的在一块呀,感动!唉,你说你们俩孩子吧,真挺不容易的,我这情绪一上头,就有点绷不住。吓着你了吧?”
魏燃摇头,他自小极其不擅长跟长辈打交道,更别提是这么可爱可亲宽容和蔼的长辈。话怕说错一句,举止也怕稍有差池,连呼吸都不敢放得过重,被嫌恶是一回事,就担心让傅奕珩在家人面前丢了颜面。因此上半身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矫枉过正,持重过了头,显得有些严肃。
傅奕珩的膝盖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魏燃抬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傅奕珩冲他眨眼,让他放轻松。
于是他喝了口茶水润润发涩的嗓子,并没有好多少。
“是。女人呐,年纪越大,情感阈值就越低,一点小事而已,这心里头就成天刮台风下暴雨的,控制不住情绪。小魏你甭管她,陪我喝两杯。”老教授今天装扮成老绅士,挺括的西服三件套穿得齐齐整整,花白的头发梳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精神矍铄,清瘦但硬朗。
魏燃觉着,傅老师哪天要是到了这般年纪,约莫就是他父亲现在这副模样。
岳父的酒,莫敢不从。魏燃下意识就要推茶换酒。
“爸,魏燃服用的药里含有安定成分,遵医嘱,得终身禁酒。”傅奕珩按住他,摆过自己的高脚杯,执起已开封的红酒酒瓶,“今天就我们父子俩喝。”
“也行。”老教授今日心情好,“好久没同你喝酒,我来检查检查,你这两年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应该不会让你失望。”傅奕珩抿着唇笑。
这几年借酒浇愁的机会太多,总有几个夜深人静的晚上,酒虫逮着空在肚里沸反盈天,让人防不胜防。
边吃着饭,那父子俩喝着小酒,从诗词歌赋谈到科学哲学,从墨菲定律谈到哥德巴赫猜想。秦芳菲自然什么也听不懂,打个哈欠,冲魏燃挤眼睛:“他们俩几年难得这么交一次心,小燃,托你的福。”
“是吗?”魏燃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奕珩跟伯父的关系很好。”
秦芳菲撇嘴,一根食指摇了摇,小声道:“父子一个德性,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又好面子,什么都得讲体面,两个骄傲的闷葫芦,平日里根本没什么好聊的。尤其阿珩出柜之后,这老头子表面上装的大度——毕竟文化程度摆在那儿嘛,还成天在我跟前说教呢,什么同性恋不是病,同性恋如今处境很艰难,当父母的不能理解孩子还有谁能理解?可到底还是膈应的,一个人生闷气,不乐意跟儿子亲近,也忌讳把这件事往外抖落。这不,也就前不久,我们那边的亲戚才刚刚知道阿珩原来不喜欢女的。”
其中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曲折过程。
魏燃扭头看向傅奕珩映着光辉的侧脸。
那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傅奕珩从而确认个人性取向,已经是魏茉莉死之后的事了,所以没机会经历向父母出柜这种想一想都令人头大的难事。他这会儿试着代入角色,魏茉莉现在要是还活着,得知他喜欢男人唔,大概会气得跳脚,叉着腰,细脚伶仃地站在那脏污的地板上,捡一切用得上的污言秽语把他从头到脚辱骂一遍,然后,然后再冷着那张刻薄的脸,警告他千万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免得染上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哈哈。魏燃勾了勾唇角。
这段时间他在接受森田疗法,医生让他尽量不要刻意回避谈论或回忆某人,顺其自然,为所当为,感觉难以忍受就停下来,但下次依然要勇敢地重头来过,如此才能从根本上清理病灶,解除根本症结。
尝试的次数多了,魏茉莉的形象在脑海里重新鲜活起来。
相信假以时日,她终究也会和魏老太一样,成为一个没事可供回忆,在特殊的日子里可供吊唁的一位逝者,一位尽管给人带来许多创伤但也曾不遗余力尝试去爱人爱己的亲人。
“秦芳菲,我还没老到耳背,你说我坏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老教授在与儿子争辩吃素是否健康的途中拨冗警告,“你不能为了跟孩子套近乎,牺牲了丈夫的面子。”
“这叫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秦芳菲开怀笑起来,将一碗木瓜炖雪蛤往魏燃面前推,“小燃,来,吃点甜的。”
“哎,好。”魏燃乖乖接过,舀了一勺。
“乖。”秦芳菲支颐觑着他,笑得和善,“今天吃了秦妈妈的这点甜啊,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啦,阿珩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跟我和他爸说,秦妈妈给你撑腰,好不好哇?”
那一口清甜的木瓜雪蛤在口中慢慢融化,滑进食道,把整个人都给甜得齁住了。他怔怔地瞧着秦芳菲,脑子跟被糖水糊了似的转不动,直到傅奕珩拿胳膊肘杵他:“还愣着?”
魏燃猛地反应过来,全程绷着的面皮总算松懈,嘴角一点一点上扬,绽放笑颜,嗓音前所未有的清脆:“好,妈!”
秦芳菲被这一声妈唤得浑身舒坦,矜持地点头受了。
心里可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原来白捡一个儿子,竟是这么奇妙的感受么?怪不得隔壁老张头捡条狗当儿子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实在是美得很,关键是,我这新儿子还这么一表人才,事业有成。比起狗,哼,那可强多了,改明儿得拉出去遛遛,炫耀一圈,不然白瞎了这么好的条件!
“我呢?”被人捷足先登,老教授老大不乐意了。
“爸!”魏燃平时机灵得很,今晚故意敛了性子装拙卖乖,可真要轮到他表现,哪儿还需要人提醒?自动自发地就给安排上了。
“爸,您要是手上有闲钱,想投资或者炒股,都可以找我,我给您挑一挑。”
“妈,听说您喜欢打麻将?什么时候叫上我,我作陪。”
饭局接近尾声,魏燃假借去洗手间,结了账,临走还特地打包了一道凉菜,他看秦芳菲在桌上朝那盘菜多伸了两筷子,知道丈母娘喜欢这个味道,就记下了。秦芳菲接过餐盒,乐得眼睛都快眯成缝儿,直夸这孩子细致体贴,比亲儿子还知心。
傅奕珩不承认:“我那是特地把表现的机会留给他。”
“那我把财产也都留给他。谁贴心我疼谁。”秦芳菲踩着高跟鞋,挽着老伴儿的胳膊散步消食,蜷曲的头发在夜风里张扬,“你们回吧,我跟你爸要去看场电影呢。”
傅奕珩与魏燃并肩立在路边,目送二老走远。
等看不见人影了,魏燃探手从后面摸到傅奕珩腰际,圈住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真心夸赞:“妈怎么那么好看?”
秦芳菲五十多岁,但保养得当,瓜子脸柳叶眉,皮肤虽然松弛下垂,但骨相原先是美的,撑起了整张脸,且气质出众,就算是烫了满脑袋挑战审美极限的泡面丝儿,也能在一众中老年妇女里拔得选美头筹。
“嗯,我爸说,当年他就是被那张脸给迷惑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是,是千古姻缘。”傅奕珩低头走路,任魏燃亲昵地搂着。
他现在很习惯魏燃在公共场合的一些小动作了,也学会去忽略路人或猎奇或探究的目光,他还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哪天走在大街上,要是被学生或同事看见,他也不惧什么。
“那我好看吗?”魏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
傅奕珩想也没想,张口就哄:“你最好看。”
魏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魏燃坏嘛,故意掐了掐他腰上的敏感地带:“嗯我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咱们估计也能成千古姻缘。”
傅奕珩腰软,面上不显,飞快地瞪了他一眼,扒了那作乱的手。
“怎么?”魏燃明知故问。
傅奕珩躲开两步,忸怩地掀动嘴唇:“不要了。”
“不要?”魏燃又凑上去,贴近了闻傅奕珩身上的酒气,他现在戒烟戒酒,没得吃,只能这么干闻着解馋,他撩起眼皮,眸子里是明确的邀约,“你确定?”
“”傅奕珩咬着牙冠,忍辱负重,“昨天才刚刚那个过。”
魏燃继续胡搅蛮缠:“昨天是昨天的,你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了吗?”
“不吃不吃,我撑得慌,你憋着。”傅奕珩借着酒劲,撒了回少年狂,说完,竟然臊得拔腿就跑。
魏燃倒是没想到沉稳冷静如傅老师,为了逃避这种事,能抛弃形象,在大街上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等我!”魏燃追上去,看时而呼啸而过的车辆不免提心吊胆,吼叫,“停下,当心车!”
傅奕珩哪里听他的,逮住就是一顿操,他还得留一条命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奉献终身。
他们一路跑,跑进坏了路灯的巷弄,路过停业休整的觅蓝书店,在今年年初已然翻新焕发了第二春的游乐场追逐了几个回合,在魏燃那处舍不得变卖的老房子底下激情接吻。
所过之处,他们嬉戏打闹,留下恣肆的笑声和最动听的情话,用以覆盖之前那些土地上所有不幸的、痛苦的、不堪回首的过往。
傅奕珩这辈子也很少有这么疯狂的时候,他把最疯狂的自己献给了魏燃,把最炽热的情/爱献给了魏燃,也把最极致的高/潮献给了魏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魏燃点燃了他。
魏燃亲他,啄他,贯穿他,说他是永不西落的太阳。
只有傅奕珩自己知道,魏燃才是那支热烈的火把,给他沉闷枯燥的生活描了层绚烂耀眼的金边。
他们进入彼此的生命,互相搀扶,共同走完那条唤作救赎的路。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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