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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你自照》作者:五两银子

文案:

二十几年来从未见过长得比自己更惊艳的人,世子李昀自诩拥有一张全天下最好看的脸,同时也揽镜自照、窥镜自怜了许多年。

直到有一天京城中突然来了一个自称跟世子一样仪态不凡的人,李昀怒了,他倒也是很想见见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色幂篱一掀开,笠帽下露出的竟是一张跟李昀一模一样的脸!

“世子殿下,有好看的容颜应当与他人一同分享才是。”男人笑如清风,给人说不出的清爽。

李昀抿了抿嘴,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正打算让一旁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仆人将他捆起来丢进监牢。

可那人装作没看出来李昀的怒气,又眉眼弯弯地笑着,好声好气道:“世子殿下这王府布置得不错,有好东西自是应当与他人一同享用,不如在下也搬进来与殿下同住?”

李昀:“……???”

后来————

两人相处久了,李昀发现江洺这个人身上马甲颇多,装满了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而自己必定要将这些迷雾一层层地剥开!

“有好东西自然要一同享用,你这云津甘甜得很,江公子可愿让我好好品尝一番?”李昀饶有兴致地说道。

江洺:“……”

“有好东西要懂得一同享用,你这身皮肉细嫩得很,江公子可愿允我好好观赏一番?”李昀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一步一步地邪笑着向他走来。

江洺:“……”

养尊处优戏精自恋攻 ×深藏不露腹黑风雅受

本书又名《世子爷被撞脸的那些年》

谢谢喜欢~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昀,江洺 ┃ 配角:很多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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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刺

  江南烟胧雨,细雨如丝压玉尘。

  虽然已经过了年,但在江南这地方,现在的天气依旧是透着一股惨惨的寒意,湿冷刺骨。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南方雨水多,冷风裹挟着冰冷的毛毛雨吹在人身上就足以让人抖个哆嗦,牙齿打颤。

  风吹雨斜,花摇草曳,山树半葱茏。乡野小路旁刚刚挨过寒冬的青草正打算借着不久后的回温一展嫩芽,不曾想却被一辆缓缓驶过的马车压进泥地里再也起不了身。

  车夫拽着车绳,不紧不慢地驾着马。

  蔺庭裹紧了袍子缩在马车里,怀里还揣着个破旧的暖汤婆子。他低着头双眉微蹙,愁色难掩,不知在忧虑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敛了敛脸色,转头对一旁的老妇人关切着说道:“娘,距入城还有好一段路程,要不您先歇息一会儿吧?到了我再喊醒您。”

  蔺母面露疲色,也正有休息的打算,闻言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好。”

  蔺庭起身温柔地帮母亲掩了掩被褥,随后又抬手轻轻推开马车侧面的窗子,露出一条细缝,他探出脑袋向外瞧了一瞧。

  外头昏昏天影如墨,已然到了傍晚,空中依旧飘着些蒙蒙细雨。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附近萧疏芜秽,碧色凄迷,随处可见的皆是错节盘根的树林子与乱糟糟的杂草。

  蔺庭四处张望了许久也不见一处人家,更无客栈可以歇脚。看着马车驰行的荒芜小路,蔺庭不禁又开始发愁了。

  此行是去京城投奔亲戚的。他家道中落,一时之间无以为靠,有亲戚愿意接济一二自然是好事,关键这亲戚竟是当朝最受皇帝宠爱的荣亲王,是普通百姓不敢高攀的大人物。

  况且说是亲人,但实际上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具体什么关系都查不清。所以亲戚接济这一套说辞根本就站不住脚。

  就连蔺庭自己都不知道竟然和当朝权贵有着这等关系,自小到大都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已。直到家里山穷水尽那段时间,父亲病危辞世时颤颤巍巍地拉着自己的手告知了自己这层关系,还让其前往京城投靠这位王爷。

  无奈走投无路,蔺庭也别无选择,先是写了份拜贴托人送去京城,半月后又收拾了行李带上母亲踏上千里寻亲之路。京城富庶,就算王爷府不肯收留,也可在那儿做点小生意自立门户,成为一代富豪困难,但养家糊口应当还是没有问题的。

  马车外头的凉风呼呼地刮着,吹落了不少早已枯黄却死皮赖脸挂在树上的枝叶,落叶在大风的席卷中不断旋转着飘飘然落在地上。

  想着想着,蔺庭心里头安定了点,收回手轻轻地合上了窗子,将手里的汤婆子翻了个面,又开始想着这位权倾朝野的荣亲王。

  这位荣亲王近花甲之年,是当今皇帝同母所出的亲哥哥,也是先帝的三皇子,身份何等尊贵,名声何等显赫。

  传言说他虽权势滔天,但为人端正谦和、平易近人,不携一丝皇室里带出来的养尊处优之气,与之相交之人都称他并无半分王爷架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虽与王妃琴瑟调和伉俪情深,但多年来子嗣甚少,只在年近不惑之年时王妃才产下一子,到现在大概也有二十出头了。

  听传闻道,这小世子的性情与老王爷一点不像,平日里活泼爱动只知闯祸,常常为王爷惹麻烦,甚至连当今圣上都拿他没办法。

  小世子还有个难以言说的癖好,他喜欢整日捧着镜子顾影自怜。

  蔺庭一想到这里便又开始头疼。他担心的从来不是荣亲王而是这小世子,这小世子一看便知是从小娇惯着长大的,性子必定嚣张跋扈,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蔺庭眉头微蹙,心里愁思万千,又开始为以后的日子细细盘算起来。

  外头的风吹得更紧了,雨也下得更急了,马车的顶篷不断传来雨水砸落的滴答声。这小道上坑坑洼洼泥泞得很,使得本身就摇摇晃晃的马车时不时地就颠簸一下。

  “庭儿,”蔺母也没入睡,坐起来扶了扶额,看着蔺庭的满面愁容,细声劝道,“莫要想太多,要是不行咱就回来。”

  蔺庭低着头笑了笑,看向蔺母点点头,柔声哄道:“好,都依娘的。”

  虽是这样说,但蔺庭知道自己决不会回来。一是老母亲身体不佳,不宜舟车劳顿,赶往京城已是无奈之举,岂能再度回来让她受这苦楚。二则家道中落,众位乡亲们都知晓自己去京城投奔亲戚,要是投奔不成又回来,必定落人口舌,让人取笑。

  想到这里蔺庭不禁陷入沉思。这些年的生活过得清贫拮据,被乡里人看不起也是寻常事,但自己就是看不惯他们在自己落魄前笑脸相迎、落魄后处处排挤的样子。那副嘴脸真是极讨人厌恶。

  此番前往京城也正是想脱离那些人。京城无人认识自己,无论怎样,生活过得应当会比以前好些。

  蔺母看着他,突然皱着眉头兀自说道:“儿啊,娘也不知道你爹让你去投奔那个王爷究竟是何用意。”

  “爹是让我们去……”蔺庭咧了咧嘴回答道。

  蔺母又厉声打断他,声音里带了点啜泣:“你爹临终前是老糊涂了吗,咱就是平常老百姓,那个高高在上的老王爷又怎么会在意我们的死活?”

  蔺母说着说着又停不下来,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忍不住继续抱怨:“这什么亲戚关系?不就是你祖母的结拜姐妹的侄媳妇儿的表姐的母亲曾经伺候过未出阁前的文贵妃?”

  蔺母口中的文贵妃是当朝太后,也就是当今皇帝和荣亲王的生母。

  蔺庭想安慰几句,正打算开口却又被蔺母止住:“而且也算不得伺候,她只是在当时选奴婢的时候入了第一轮选出来的婢女里头,到了第二轮选秀就被辞了回来,说不定连这文贵妃母家的府邸都没进去过。”

  蒙蒙细雨沙沙地下着,不断冲刷腐蚀着地上的黄泥土。

  蔺庭见她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有点气喘,忙给她顺了顺气,宽慰道:“娘你别想太多,儿子听闻这老王爷性情随和、广施恩德,尚且不论我们是去攀亲戚的,这千里路途迢迢,咱就算是去讨点赏赐应该也不会亏待咱们。”

  蔺母听完静心想了想,果然就真的宽了点心。做人啊就得脸皮厚些,要是那什么王爷不肯接济一二,自己就在那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一会儿,这孤儿寡母的也不信他们不肯救助。反正在老家是已经待不下去了,不如就去京城碰碰运气。

  “只希望老王爷能念着当年那一点点微薄的情分。”她这样想着,正打算掀开被子躺下眯一会儿。

  这时,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即又停了下来。

  蔺庭一下子就被惊得从沉思里回过了神,想着许是马车轮陷进了泥坑里,便安抚了一下同样被惊吓到的母亲。完后蔺庭又起身拿了个蜡烛,自个儿扶着马车车壁掀开门帘钻出去朝外看,正想要一探究竟,谁知迎面闪过一道晃眼的亮光。

  不待蔺庭看清眼前之物,大刀已经砍下了他的脑袋。

  蔺庭先是感觉到自己的颈部一阵冰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极其剧烈的疼痛,似乎还听见了颈椎断裂的咔嚓声。

  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带着母亲抵达京城过好日子,没想到就这样把命丢在这儿了,死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有没有人替自己报仇。这是蔺庭死前最后的想法。

  “庭儿!”马车里的蔺母瞧见了儿子倒下的身体,不由张嘴惊呼,完全忘了此时的处境,随后又惊慌失措地扑上前去抱住尸身大哭起来。

  那行凶之人又趁机矮身进入马车内,不等妇人反应过来便又果断地一刀将其杀害。

  细雨绵绵,不绝如缕,丝毫没有被方才发生的行凶之事所惊扰,依旧淅淅沥沥地照常下着。

  夜色犹如墨水一般浓稠,伴着雨水一点一点地化开,又流淌向四面八方,慢慢浸润了整个天地。夜黑风紧,万籁俱寂,只有冷风刮过树林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音应和着雨滴打落在树叶的清脆响声。

  第二天天光一亮,东方欲晓,晨光熹微。不一会儿,绚烂的霞光驱散了浓重的夜色,高远的天空将明亮的白光搅拌均匀后洒向大地。

  这小城外的荒野小道上干净如斯。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尸身和血迹也都烟消云散,车辙和脚印同样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甚至并无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

  半月后,京城荣亲王府。

  一个服饰华丽的中年男子在膳桌上一口一口地吃着鸡丝肉粥。

  房间里通着地龙、燃着熏笼,源源不断的热气充斥着整间屋子,使得屋内温暖如春,与外头的寒风凛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整间房间摆设齐全、布置典雅,细闻还能闻见几缕淡淡的幽香。

  “禀告王爷,蔺庭公子此时已经到城门口了,小的估摸着差不多巳时就能到咱府上。”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进门后颔首低眉,恭恭敬敬地拱着手说道。

  荣亲王裹着厚实的狼皮袄子,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早膳边皱着眉道:“沈尚书邀本王去观赏他府中新买的斗鸡,今日怕是不得空啊。”

  “那小的先派遣几个人去接他过来,然后知会林总管安排间屋子给他住下,改日王爷得空再做安排。”仆人忖度着荣亲王的心思,细细地打算着。

  荣亲王突然笑出了声,他一想到这个蔺庭靠着这层“亲戚”关系来奔亲就忍俊不禁。自从荣王府得势的几十年以来,人人都敬而远之避之不及,还没有人敢来投亲求救助的,荣亲王对蔺庭这个人真是好奇得紧,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何奇人也。

  喝完粥之后,荣亲王接过身后丫鬟双手奉来的丝帕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吩咐道:“这个蔺庭公子到了王府上之后,便先让世子好好招待着吧,不能让人家觉得荣王府失了礼数。”

  “王爷放心,小的即刻去办。”仆人领了命就退下了。

  ☆、招待

  在京城的荣亲王府的世子别院里,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正坐在一面大铜镜前欣赏着自己精致的面容,铜镜中映射出的金黄色光芒铺在他俊朗的脸上,将他完美的五官衬得更加摄人心魄。

  男子身后立着一个唉声叹气的下人,他在一旁哭丧着脸忧心如焚。

  “殿下,您就别照镜子了……”康子忍了半天终于开口劝道。他心里焦急得很,但表面上还不得不维持着恭恭敬敬的样子。

  李昀倒是泰然自若,像是没听见下人的催促,依旧在梳妆镜前欣赏着自己的绝世容貌。

  瞧着世子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康子在心底思虑许久,觉得不能愧对世子院管事的俸禄,于是又鼓起勇气苦劝道:“殿下,那客人就快到了,王爷让您先好生招待着……”

  他越说越没声,生怕说的话多惹恼了世子,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可这是王爷的安排,他也没有其他法子。今日这情况要么得罪王爷,要么得罪世子,康子想想就觉得左右为难、苦恼得很。

  今日一大早荣亲王就被沈尚书请去府上做客了,临行前特意叮嘱过要是有个叫蔺庭的人前来求见,就让世子先出面来招呼着,等他回来再做安排。

  康子私下也查过拜贴,知道蔺庭是王府的远方亲戚,既然是王府的人,那必定是丝毫也不敢怠慢的。

  可这世子殿下也不管事,清晨起床收拾妥当后便在这儿卧房铜镜面前已经摆弄了足足两个时辰了。重点是他也不像寻常姑娘一般涂抹胭脂水粉、画眉弄妆,只是一个劲儿地死盯着镜子里的脸看,有时候看入神了还会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脸,轮刮着脸部的曲线。

  康子一见这诡异的场景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早进王府前就在京城听过荣王世子极其自恋,常常顾影自媚、窥镜自怜,其风言风语数不胜数,当时只觉得流言太过,现在才颇感传言不是太过而是太委婉。

  就在康子神游太虚的时候,世子终于发话了。

  “父王让我去见谁?”李昀眼眸微闭,抬手在眉心揉了揉。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伸出来就让人眼前一亮。

  康子闻言立马从遐思里回过神来,却不禁被眼前之景看呆了。

  见康子呆愣地看着自己不发一言,李昀眉头微蹙,颇有几分责怪自己生得太好看的意味。

  “殿下,王府有一个……远方亲戚前来拜访,王爷让您出去好生招待着。”康子咧了咧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低眉敛目道。

  “什么远方亲戚,咱这里是皇室中人,皇室的亲戚那就是皇亲国戚。”李昀边应付地说,边歪过头拨弄着自己的乌发,“哪来的远方亲戚这么一说。”

  那是你不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否则就不会说他是皇亲国戚了。康子在心里忿忿地想。

  “咳,殿下去见过就知道了,想必王爷也不会让您去见什么无名宵小的。”康子虽然心里不悦但仍不敢表现丝毫,嘴上还是唯唯诺诺。

  “必须去见么?”李昀向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搭在旁边的扶手上,任由温暖的阳光照射着自己。他五官生得恰到好处,眉梢入鬓,星眸凌厉,英气十足,不怒自威。

  皇室中人大多容貌不凡,但显然李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是。这是王爷的命令。”康子好生劝道。

  李昀也不再让下人们为难,理了理衣服就道:“那便去吧。”

  李昀刚要起身,突然外头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那下人面部表情扭曲,有些恐慌,像是见了鬼之后一路狂奔过来的,一见到李昀就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殿下,您快去见见蔺庭公子吧。”

  不等李昀开口,康子就怒斥他道:“如此慌慌张张地做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冲撞了世子你担待得起吗?”

  那下人听了连忙磕了个头,道:“殿下,那蔺庭公子已经到了,只是……”

  那下人也不知为何面露难色,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福子,有话快说!殿下的时间岂是你能耽搁的!”

  福子本就惊慌,方才又听了责骂,心里就更是慌乱得说不出话了:“那蔺庭公子长得……”

  康子见他如此还要责骂,不曾想被李昀抬手止住。

  “长得如何?好看?比我好看?”李昀慵懒地说,语气里带了一丝不屑。

  “不不不……未曾胜于世子……世子是我见过最惊艳的人了……”福子知道李昀最忌他人贬低他的容貌,当场就口不择言起来。

  李昀一听是蔺庭的容貌问题,当即有了兴趣,冷笑一声道:“那我就去看看,究竟是何种容颜能使我府上的下人如此慌乱!”

  见李昀起身向外走,福子面色更苦,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李昀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他一眼,出了寝房后疾步绕过弯曲缦回的水上走廊,意气风发地来到前院会客厅,刚巧碰上从府门走进来的蔺庭,随即止住脚步,神情一滞,愣在当场。

  不仅是李昀,还有蔺庭,甚至所有的下人都愣住了。下人们睁大了眼睛,目光在李昀和蔺庭之间来回流转,似乎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在场的所有人都忘了要作何反应,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一动不动,场面无比诡异。

  李昀眉头慢慢皱起,似乎是怕自己看错,又眯了眯眼,将那张脸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

  那人的五官生得恰到好处,面容如白玉无瑕,眉如墨画细梢入鬓,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带了三分风流与魅惑,微张的红唇透露出掩饰不住的震惊。

  面前的那人分明长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样!普通人见到一张与自己无甚差别的脸必定都能认出来,更何况是终日只知揽镜自照的李昀了。若不是眼前那人穿着和自己不一样的衣服,李昀差点就要以为是有人在他面前放了一面大铜镜想着要戏耍他。

  在肯定了是一个和自己长得毫无二致的人之后,李昀抿了抿嘴,继续死盯着对方微微错愕的脸。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过能让自己的情绪大波动的事情了,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

  蔺庭看样子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瞬间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地呆立在原地,嘴唇微张,眉头微蹙,面露不解,一双桃花眼怔怔地打量着李昀。

  “你就是蔺庭?”李昀皱眉问道。

  蔺庭反应过来之后拱了拱手,“正是在下。”

  他说完似乎又觉得有些礼数不周,忙恭敬道:“草民蔺庭拜见世子殿下。”

  “真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啊。”李昀笑里藏刀。

  蔺庭也听得出来这话并非在夸他,但也还是维持着表面客气地咧开嘴笑了笑。

  下人们不敢说话不仅是因为惊于两人的相貌相似,更是因为惧怕李昀的脾气,要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那接下来可真只有自己后悔的份儿了。他们都知道李昀的脾性,那可是一般人不敢招惹的。

  李昀不仅尊为世子,因为荣亲王的缘故,他还甚得当今圣上的宠爱,自小从宫里头得来的赏赐接连不断。李昀的脾性就是这样被宠出来的,行事乖张,睚眦必报。

  宫里的大多数皇子见皇帝更喜欢李昀也都嫉妒不已,想着自己才是皇帝亲子,在父皇心中怎会比不上一个小侄子?某些皇子日日夜夜越想越气,就明里暗里地给李昀使绊子,恨不得将之生吞活剥。

  李昀年少时倒也知礼,知道身边一切都为皇帝所赐,因此对皇子们的卑劣行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但之后经历得多了脾气也大了,李昀更是清楚人善任人欺的道理,便再也不对这些腌臜事不予理会。

  那些皇子察觉到李昀的能耐之后也减少了刁难他的次数,一是不想将事情闹大让父皇知道,更加失了宠爱,甚至沦为满朝的笑柄;二则皇子们也都大了,应该遵循“旧礼”对付其他的皇子,而不是盯着个对登基为皇无甚威胁的小世子。毕竟只要登上皇位,李昀是生是死都拿捏在自己手里,就任他再嚣张几年;三是想争储的皇子都想与荣亲王府交好,以便将来给自己增添一股大的助力。于是皇子们又一反常态地接近他,投其所好。

  李昀见之前明争暗斗的皇子像转了性似的处处对他以礼相待,不必想也知道缘由,心中鄙夷不已,坏心思一咕噜地冒出来,在假意哄骗皇子们乐呵的同时,不仅使计替幼时的自己报了仇,还从皇子那儿得来了不少奇珍异宝。

  宫中皇子们与李昀世子交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在朝官员和京中权贵们见李昀如此势大,就更加不敢招惹,这同时又助长了李昀的脾气。

  康子一想到这就更加不敢动,怕自己说多错多,惹得李昀生气,招来祸端。

  他本以为李昀会大发脾气,谁知后者只是丹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有趣。”随后又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林总管就转身回了后院。

  ☆、留客

  林平身为荣王府总管,平日里常常同府上来往的客人打交道,最能猜测旁人的心思,自是将府中三位大主子的脾性猜得透透彻彻,有时候主子们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但是方才情况特殊,他也没看出李昀是否要见蔺庭,就先将其打发到会客室,到时李昀若想见便可直接去见,不用再差人急急忙忙地把蔺庭叫来。

  林总管会了意,走向前去对蔺庭拱了拱手,恭敬道:“蔺公子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府上安顿下来,有什么事日后再说。公子先随我前往会客室稍坐一会儿,请。”

  蔺庭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自然也懂林总管的意思。这就是将自己拘在这府上了,看来这段日子自己应该连府门都出不去。

  他的桃花眼眼尾上挑,眼中流转间像是粼粼微波起伏下水面倒映的一弯月色。蔺庭倒也不恼,假意地笑了笑,答道:“那也好,就有劳了。”

  林总管立马遣几个小丫头去收拾间客房出来,又派男丁接过蔺庭手中的行李物件跟着丫头前去。眼看着李昀是不会亲自来管他了,林总管就亲自领着蔺庭前去会客室招待着。

  李昀心神恍惚地回到寝房后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下,自己一个人独坐在铜镜面前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又回忆起方才刚见过的蔺庭的模样,思绪万千。

  半晌,李昀冷笑一声,不就是想让我再次红遍全京城么,本世子就助你一力。

  房间里面燃着的熏笼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出无尽热量,整间屋子里都被烤得暖烘烘的。

  良坐许久之后,李昀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口对独守在那儿的进酒吩咐道:“找几个人放出今日的消息,最好能让全京城家喻户晓。办完之后再去给我把凌鹰叫来。”

  进酒颔首,拱手称是,立马退下去。他是李昀最值得信任的左右亲信之一,从小陪着李昀长大,为人机警,性情刚烈,唯有对李昀忠心耿耿,这些年私下里替李昀办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说起来,凌鹰当年也是他介绍来为李昀做事的。正因为这样,李昀也很是信任凌鹰。

  片刻,凌鹰袭着一身墨黑的衣服站在李昀面前,他已经听说了今日的事,不由得眉头紧锁。一旁的进酒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大约一炷香后,李昀终于发话了:“你们怎么看?”

  进酒杜口不言。

  凌鹰目光流转,屏气凝神,思忖良久才道:“属下认为,长相相似不一定就是孪生兄弟。”

  他跟了李昀多年,虽不比进酒,但也是明白他的心思的,又见进酒一字不发,便忖度着李昀的心思慢慢说道:“殿下最是知晓王爷对王妃的感情,我听闻当年先皇后赐了不少年轻貌美、才色双绝的美人,但王爷看都没多看一眼,日日与王妃同床共枕、如胶似漆,哪有时间……”哪有时间做什么,他是不敢说的。

  “再者,荣亲王王妃身份高贵、举世瞩目,多少人看着呢,若那蔺庭乃王妃所出,必定是瞒不住的。一则王妃大着肚子,贴身伺候的下人绝对不敢不报,二则当年宫中一有庆典,王爷都会携同王妃前去,王妃绝对没有连续十月不出府门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蔺庭与殿下同时出生,但那就更不可能了,尚且不论当时产房内有诸多产婆、丫鬟在场,门口还有皇帝派来的太监和太医,若当时有两个婴孩喊叫,必定听得出来,又怎会隐瞒得住。 ”

  李昀依旧不动声色、无动于衷,低头闭口不言。

  凌鹰想得到的,他和进酒不可能想不到,但还有最后一种可能性,他在等进酒和凌鹰开口。

  可等来等去,他们还是不发一言。

  李昀只好叹了口气,故作深沉,无奈道:“也可能是我日夜祈求上苍,上苍显灵。”

  进酒近身伺候李昀久了,知道李昀接下来多半不会有什么好话,但看他这样也忍不住嘴角一抽。

  反倒是凌鹰不然,他方才已经深思竭虑,但也不曾想出其他的可能性,现在一听李昀说起另一种可能,便开始洗耳恭听,以求解惑。

  李昀眉头紧锁,转头深深地看着他们,又开始信口胡说:“实不相瞒,其实我每日揽镜之时都在虔诚地请求上天赐我一个和我一样美貌的人。但我也没把它当真,没想到老天真的显灵了。”

  进酒、凌鹰:“……”

  李昀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妄口八舌。

  进酒近年来深受李昀的荼毒,已经有了巨大的阴影,虽那句话要是说出来足够要他死千次万次,但现在为了阻止李昀继续发疯,他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可能并非王爷王妃所出,乃蔺庭亲生父母所生。”

  话音未落,凌鹰已经急速地扭过头来震惊地看着他,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还当着殿下的面亲口说?

  就在凌鹰觉得进酒已经玩脱了、要被李昀赐死的时候,李昀说话了:“不,若是这样,我的相貌不该和父王如此相像。”言简意赅,无可辩驳。

  方才列出的所有可能性都被推翻了,难道两人就真是碰巧长得像而已?

  李昀也凌乱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其他可能,只好发话:“凌鹰,去查查蔺庭这个人,生辰八字,自小经历,还有他的父母亲人为何许人也……不,不查蔺庭这个人……”

  李昀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要去查上午进府的那个人。”

  凌鹰一时没明白过来,心想这两个不是同一个人吗。

  进酒却已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殿下怀疑,蔺庭这名字并非他的真名。”

  李昀点点头,眉头皱起,更显凌厉,看着凌鹰道:“凌鹰亲自去查,不得他人经手,还要注意隐蔽,别被有心者发现。”

  凌鹰拱了拱手连忙告退。他在李昀手底下待了这么多年,深知李昀的手段,而他能得李昀如此信任和重用,他只觉千里马遇伯乐——三生有幸。

  凌鹰告退后,进酒见李昀脸上带了几分怒色,怕他将气撒在自己身上就也道声告退,一个人站在门口守着。

  房里又只剩了李昀一个人,又开始思绪连篇。上午见到蔺庭的第一眼,李昀先是惊异的,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诧异过后便是恼怒,他向来以自己的这张脸为荣,处处显摆自己长相俊美,若是让他人知道这张脸不是自己专属,这不就是当众打他脸吗?

  现在李昀静下心来,开始想蔺庭这个人,心中不禁警钟大作。

  李昀手里把玩着金丝楠手串,回忆起上午康子说他是王爷的远方亲戚,“远方亲戚”这四个字便是道出了与王爷有着不可明说的血缘关系。

  想到这里李昀不禁冷笑一声,在旁人看来若不是孪生兄弟,两个人又怎会如此相像,这蔺庭看着端庄正直,不曾想私底下也这么会巧用文辞。用“远方亲戚”来掩盖自己与王爷的父子关系,这样不仅让王府有了接济远方亲戚的借口方便将他留下,还向众人暗示了他与王爷的关系。

  李昀将手串摔到桌上,在心里痛骂着蔺庭。

  此时正独坐在会客室的蔺庭突然感觉鼻头一痒,忍不住捂面打了两个喷嚏。

  “公子请用。”一旁的丫鬟见此连忙屈身双手奉上了干净的丝帕。

  “多谢。”蔺庭微笑地接过丝帕擦了擦鼻子。

  会客室的墙角搁置着一盆君子兰,绿叶细直,苍翠欲滴,格外夺目,蔺庭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品种,视线不由得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又耐心坐了半刻,见无人招待他,就起身让小丫鬟领着回了客房。

  蔺庭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大惊失色。府上下人更有甚者还差点将他当作李昀来行礼,但下一眼看着蔺庭雍容闲雅、见人就微微一笑的样子与平日里意气飞扬、不怒自威的李昀截然不同,也就知道这不是李昀了,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便离去。

  蔺庭回到客房的时候,丫头们收拾好了屋子都福了福身纷纷告退,蔺庭感激一笑,冲她们微微颔首:“多谢各位姑娘了。”

  丫头们在府上伺候多年,也都见过李昀几次,初见时还觉得他样貌出众,不禁遐思连连,但到了后来在府上待久了熟悉了李昀的脾性之后也就将倾慕全数化为恭敬和惧怕,平日里完全不敢多瞧一眼,现在看到蔺庭顶着李昀的脸在此眉开眼笑、温文尔雅的样子,不禁小脸通红,连忙低头告退。

  待所有人走后,蔺庭淡笑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丝毫不见方才人前展眼舒眉的半点温和。

  他在椅子上坐下,拿捏着杯盏在指间玩弄,方才的李昀让他不禁回想起那天深夜。

  那天晚上在客栈,蔺庭就知道会有人前来“拜访”,便坐在桌前久久未睡,几盏烛火随着悄悄溜进屋内的微风轻轻摇曳着,照亮了他隽秀的脸庞。

  蔺庭看着烛火燃动,看着蜡烛一点一点地熔化成烛油。

  直到夜深人静,那人才袭着一身黑衣背着个小包袱不动声色地翻窗进来。

  ☆、初会

  “这是蔺庭的一些随身物品,你好生带着。还有他个人这些年的大小经历我都让人细查出来了,都记载在几张纸上搁在包袱里,你翻开好好看看,切莫出错。”

  黑衣人边说边将背在背上的包袱拿下搁在他眼前的木桌上,见他不甚在意又反应不大后,黑衣人便出言胁迫道:“江洺你可别忘了,你姨娘还在我主子手里,你必须听我们的话按我说的做。”

  江洺闻言只是一笑,侧过头看了看黑衣人,道:“临风,你们能威胁我的只有我姨娘了,要是她出了事,我不仅不会替你们办事还会将你们的勾当捅到圣上面前。所以你们最好好好照顾我姨娘,别让我牵挂她,否则我一闹心做出什么事儿来……”

  “哼,你最好听话,你姨娘必定不会有事。”楚临风打断他,也不与他多说,朝着窗子走去。

  但江洺又出言止住他,“你又有什么把握能让我留在荣王府,蔺庭只是一个与王府无甚关系的人罢了。”

  楚临风听了不怒反而玩味一笑,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洺,只道:“关键不在于蔺庭的身份,而在于你。只要你进了荣王府,他们必定会留你。”说着便跳出窗户消失在夜色里。

  当时江洺并未见过李昀,不知道楚临风的话中意思,只知道楚临风和他背后的人必定不会失手。现在他看到李昀之后,才知晓为什么王府必定会留他住下了。

  其实江洺在见到李昀之前,也绝对不会相信世上还有不是血亲而长相神肖酷似之人,现在不仅遇到了这种事,还发生在自己身上,江洺一想面色便更加阴沉起来。要不是知道自己的确是自己的父母亲生,也确定李昀是荣亲王和王妃所出,他现在都得开始怀疑两人是孪生兄弟了。

  想在这世上找到两个毫无血缘关系却长相别无二致的人,也真是难为他们了。为了对付荣亲王府他们真是下得起血本,想到这里江洺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荣亲王府两个容貌无甚差别的人内心却各怀鬼胎,都在居于王府一角研精竭虑着对方会怎么对付自己。

  而王府里的其他人,见了上午那一幕后,都犹如见了奇迹一般,知晓事情严重性之后,各个缄口不言、讳莫如深。

  但是似乎是有人故意所为的一般,王府里来了个贵客、那贵客长得与世子一模一样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虽有李昀的人暗中助力,但消息传得这么快不是没有其他原因的。荣亲王府是京中关注者最多的府邸之一,人人都渴望从中探听点消息出来,这不仅是因为李昀张扬霸道的性子,也是因为王爷与圣上同母所出身份特殊的缘故。

  却说那李昀在房中单独待了片刻后,想着快到用午膳时间了,就派人让去请江洺来别院的膳堂和他一同用膳。

  李昀院子里的小膳堂又宽敞又干净,里头的物件一应俱全,摆放得整整齐齐。后厨里两位厨娘炒菜做点心的手艺也是一绝,同时又很会琢磨李昀的口味,做出来的菜肴很少让李昀失望。

  “草民见过世子殿下。”蔺庭规规矩矩地拱手施礼。

  “不必多礼,坐吧。”李昀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软椅上。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在膳桌上不发一言,静静地等着厨娘上菜。

  少顷,李昀缄舌闭口地看着对面的江洺,看了至少得有两刻钟了。

  虽说江洺的长相别无二致,但给人的感觉却大有不同。

  李昀平时脾气大,一点点不顺心的小事就可以让他生气,眉头也让他皱出了三分凌厉感。他双眉高挑,眉尾入鬓,内藏英气,再加上一双洞幽烛微、锐利无比的眼睛,便使人看了一眼就胆战心惊,不敢靠近。

  而这江洺不同,他细眉长睫,见人便开眉舒眼、眉目含笑、眼神温柔,让人看了就觉神清气爽,平白地生出几分亲近感。

  江洺让人看了这许久,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免觉得有些不适然,何况他也不能学着对方一样一直看他,不然两个人坐在饭桌上不吃饭就这样看着对方看了半个时辰,场面怎么想怎么诡异……

  他扫过旁边的下人,发现各个都垂着头不敢抬头看一眼,不禁叹了口气,还是得靠自己打破这个局面。

  江洺低眉垂眼,在心底组织好语言后,抬头迎向李昀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李昀直直地看向他,似乎要将他心底的秘密窥探得一清二楚,江洺心头一颤,不禁愣了下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忘了他刚刚准备说什么了。

  接连几次之后,江洺终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您为何一直看着在下?”

  李昀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江洺的问话,还是直直地看着他。

  江洺见他如此心底不免不悦,眉头微蹙。

  李昀将他的表情变化悉数捕捉在自己眼里,心中轻笑,不知为何生了几分想要挑逗他的兴趣。他假意抬手扶额,用袖子挡住了整张脸。江洺见他有意开口,心里暗暗期待。

  谁知李昀放下手后,露出了一张表情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脸。李昀微微叹息,双眼凄苦地看着江洺,眼底秋波涌动、柔情四射,活生生一个求美人而不得的痴汉。

  随后他目光款款、含情脉脉地说道:“我先前从未见过像蔺公子这般的世间绝色,眉清目秀、仪表堂堂,有如高岭之花、潘安再世 ,我心中也不免微微动心,便忍不住多瞧了公子两眼。现在才发觉冒犯了公子,方才是我唐突了,还请蔺公子多多见谅。”

  江洺:“……”

  在旁的下人们:“……”

  江洺嘴角一抽,方才想了半天的应对之策被李昀的这一段话搅得似一团乱麻。

  李昀这番话究竟是在夸他,还是在夸他自己?答案显然。以前江洺也听过荣亲王世子自恋非常,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让他大开眼界。

  江洺在还浮想联翩,又听见李昀又猝不及防地说:“不知蔺公子能否给我个面子,让我多再多瞧几眼?”

  李昀又喃喃道:“蔺公子秀色可餐,在用膳之前多看几眼都能让人多吃几碗饭。”

  江洺:“……”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江洺转头一看是下人们来上菜了,心里一松,瞬间觉得尴尬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李昀倒也识相地没再与他调笑,两人进食不言,不一会儿就用完了膳食。

  江洺此时只想早些摆脱李昀这个瘟神,正打算说告辞回房,没想到李昀先行开口:“蔺公子初来乍到,对王府必定不甚熟悉,不如由我带着蔺公子到处转转,了解了解府上布局,也就当做饭后消食了。”

  江洺想拒绝又无法,他初来王府,主人盛情邀请,要是开口拒绝就怕惹人闲话说他不知礼。他倒也不是怕他人想法,只是担心在府上的生活会更加艰难。

  这样想着,江洺面露受宠若惊之色,假惺惺道:“那是在下的殊荣,有劳殿下了。”

  李昀一笑,便起身向外走。

  江洺薄唇微抿,也紧随其后。

  荣王府里有山有水,如同世外桃源。山是假山,错综复杂地被堆砌在各处;水又有好几处小湖,碧波浩渺、鱼儿欢腾、蒿草高立、荷花清香,到各个季节各个时期都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风景。

  江洺被李昀带着来到了风平湖的水上游廊。阳光穿过窗子洒在他的脸上,光影斑驳、亮暗相间,更是把江洺那张世间罕见的俊脸渲染得更加清秀。空气中细细的金色尘埃围着他的脸庞旋转飞舞,更显仙气。

  “蔺公子是哪里人?”李昀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

  江洺见他终于正经起来,回道:“在下苏州人士。穷乡僻壤,不比皇城。”

  风平湖波光潋滟,烟水蒙蒙,淡淡寒碧映涟漪,让人看一眼就觉心平气和。

  李昀好似不经意道:“蔺公子家中可还有亲人?”

  江洺心里得意,以为李昀在试探他的底子,他假装脸色一变,作悲痛欲绝模样,唉声叹气道:“不瞒殿下,前些日子天降横祸、家道中落,家父在那时便已不幸离世。母亲本就身体不佳,在随我来京城的路途中又舟车劳顿,加剧了病情,也不幸过世了。”

  李昀淡淡一笑,又问:“那蔺公子有无兄弟姐妹?”

  江洺坦然道:“并无,家父只我一儿。”

  李昀又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惋惜道:“真是可惜,若是蔺公子家中有一二姊妹,那必定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我还想着要将其纳入房中做侍妾的。现在想想真是可惜了。”

  江洺:“……”

  旁边的进酒低头憋笑,暗想着要不是生熟李昀的心思,怕也要和江洺一样被震得神思恍惚、怀疑自我。

  李昀牵着江洺的手在湖中小亭子里坐下,眉头皱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道:“我听府上下人说,蔺公子是来王府求接济的,完事之后是想出王府在京城做点小生意立足于此。”

  江洺平白被人牵了手,有些不知所措,嘴上顺着他的话应道:“是,不敢打扰太久。”

  “唉,可是蔺公子在京城举目无亲,要想成就自我,怕是有点困难啊,”李昀本神情沮丧,复而又眼中一亮,道:“要不蔺公子先在王府住下,府上虽不怎么殷实,但养一个闲人的钱也还是有的。”

  江洺按照计划本就要在府上住下,不过就这样应下似乎有哪里不对……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蔺公子意下如何?”李昀见他不答话,又问道。

  看着他人畜无害的神情,江洺终于反应过来了:李昀才刚刚说过想将他姊妹纳为侍妾,知晓他并无姊妹之后,现在又出言想让他留在王府,其意思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江洺心里一抽,脸上挂着的微笑凝在嘴角,脸颊微微泛红,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被李昀打断。

  “蔺公子有所不知,这荣王府神仙庇佑,灵气十足,乃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李昀又开始一脸严肃地满嘴胡说,“苏州能生出像蔺公子这般的钟灵毓秀之人,想必也是个好地方,但王府也不差,只要蔺公子在王府待上十天半个月,定也能切身体会到王府的灵气所在。到时候蔺公子出落得更加貌美,也是这王府的福气。”

  江洺若这时还听不出来李昀的意思,那就是蠢的了,他抿了抿嘴,道:“殿下说笑了,蔺庭只是一介布衣,不值王府如此厚待。”

  李昀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自顾自道:“我幼时在府里养了两只狗崽子,日日精心照料、无微不至。我吃什么就让它们吃什么,一日三顿都用宫里赏赐的血燕窝喂它们。你知道它们后来怎么样了吗?”

  江洺无语,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狗过多地食用燕窝是会死的,但也顺着他的心意问道:“如何?”

  “成仙了。”李昀凑近他,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

  江洺:“……”

  他应该坚守自我不该问的。

  ☆、入宫

  “小狗死后,我当时难过了很久。直到两天后有个云游四方的道士路过府门,说王府仙气缭绕,恐有神仙居住,我一听就赶紧让人进来,他见到我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我了,他说是那两只狗崽子感恩戴德,死后长据府门保佑全府上下。”

  江洺心中冷笑,分明是你喂死了它们,它们不报仇都是好的了,还感恩戴德来报恩。

  江洺抬眸看着李昀的眼睛,竟从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沮丧,仔细一看那眼神却仍带着几分调笑的兴味,方才似乎是他眼花。

  这听着明显是他瞎编的故事,但江洺却不知为何从里头听出了难以言明的感觉。

  江洺正愣神,突然疾步过来一个下人,道王爷已经回府,李昀摆手让他退下,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一味地看着江洺。

  进酒看着下人远去后,犹豫了下低声道:“王爷许是听了风声回来的,殿下……”

  正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从园子的一条过道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伺候的小厮,这无疑就是荣亲王了,进酒连忙噤声。

  荣亲王走近看清江洺之后也大吃一惊,很是不解。

  李昀起身,前行几步随便地行了个礼,道:“父王安好。”江洺和进酒也随之问了好。

  荣亲王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不会被这等事惊住太久,看着江洺深吸一口气,道:“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几人闲聊片刻,荣亲王的注意力全在江洺身上,先是问了他在府上待得可还习惯,后来又询问了他的家世,江洺都一一答了。

  荣亲王转而又道江洺这几日舟车劳顿,让他回房好好歇息,自己就先离开了,临走前看了李昀一眼。

  李昀自是知道荣亲王要与他说什么,心下一笑,知会下人安排好江洺之后也随着荣亲王离开了。

  父子俩走后,江洺又稍坐了片刻,先前尽心竭虑地与李昀周旋不觉什么,现在安静下来还真感觉到些许劳累,便也随丫头们回了房。

  李昀随荣亲王来到他的书房,见他愁眉紧锁良久也不发一言,无奈出口问道:“父王喊我来做什么?”

  “为父在想如何同你解释,”荣亲王看向李昀,语重心长道,“昀儿,你相信为父,为父真只有你一个儿子,也不知道这个蔺庭为何长得与你如此相像,我真的从未见过他……”

  见荣亲王着急起来语无伦次,李昀憋不住笑出了声,道:“孩儿自是相信父王的,父王同母亲伉俪情深,定不会又在外头搞出个私生子。”

  荣亲王见李昀没有丝毫怀疑他,欣慰道:“你知道就好,只是这蔺庭为何……”

  “蔺庭容貌与孩儿相似,又故意借由进了王府,背后定是有人想要借他勾起祸端。”李昀难得正经。

  荣亲王叹了口气,也不多问:“用你的人好好查查,我知道你这些年私下养了不少爪牙,应该不难查到。我也老了,不比当年,有些事你多看着点,荣王府这块肥肉,多少人盯着呢。”

  李昀心头一酸,斩钉截铁道:“父王放心,我定竭力护住王府,护住父王和母妃。”

  “还有你自己。”荣亲王慈爱地看着他。

  李昀展颜一笑,道:“是,孩儿也会保全好自己的。”

  荣亲王收回目光,眼神躲闪,嘴唇微动,似乎还有话说。

  但李昀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又复问道:“父王对孩儿还有什么嘱咐吗?”

  荣亲王这才开口道:“你母亲那边……”

  李昀闻言失笑,心想原来是为这事儿呢,就宽慰道:“父王放心,蔺庭的事儿,孩儿会去同母亲解释清楚的。”

  荣亲王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走出门去,刚跨过门槛又回过头:“我先去看看你母亲,稍后你再来。”

  李昀无奈地笑笑:“是。”

  皇宫里传来旨意让荣亲王和李昀进宫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

  这两日里,王府相安无事,李昀也没有再去招惹江洺,众人也都不谋而合地没有出过府门。

  “皇上口谕,宣荣亲王和世子入宫共进晚膳。”老太监在堂上阴阳怪气地说道。

  堂下荣亲王和李昀跪着答道:“谨遵陛下口谕。”

  老太监一甩拂尘,面带微笑地慢慢走下堂来,伸出双手扶起荣亲王后,又转头看看李昀,道:“陛下说了,此次入宫可以再带一个人。”

  荣亲王和李昀对视一眼,又假装疑惑地问那个老太监:“何公公,不知这另一个人是何人那,可否据实已告?”

  何公公闻言讥诮一笑,“老王爷是个聪明人,陛下的意思自然懂得。咱家只是个传话的,也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早就练就了满嘴的油腔滑调,极其世故圆滑,自是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何公公又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温笑道:“时候也不早了,王爷世子还有那一位可早些收拾着,别让陛下久等。”何公公在说到“还有那一位”的时候刻意放低了声音、放缓了语速,其意思不言而喻。

  李昀心中了然,淡淡一笑,道:“何公公慢行,我和父王收拾妥当了定会早到。”

  何公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施了个礼,道:“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说着何公公就带着一群小太监离开了荣亲王府,留下荣亲王和李昀两人。

  过了一会儿,荣亲王低声道:“绝不能让蔺庭进宫。”

  “那是自然,”李昀闻言轻笑道,“您若带蔺庭进宫面圣,这可就摆明了要带他‘认祖归宗’,他年纪比我大两岁,说不定以后还要接受皇帝的册封。”

  “皇帝必定已经听了传言,说不定在王府上也有耳目。这一趟不过是试探父王您的意思。”

  荣亲王冷哼一声,“我与他说明了便是,又没人抢你的世子之位。”说完老王爷便甩袖而去,走到半路又返回来愤愤地弹了下李昀的脑门。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天际霞光四射,雁背夕阳红欲暮,荣亲王携世子李昀走在进宫的大道上。

  李昀伸出双手好生搀扶着荣亲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侧。荣亲王虽年过半百,身子骨却硬朗得很走路根本不需要人扶,他们这样不过是做场戏让他人觉得这父子俩关系好罢了,也让对江洺有心的人心存疑虑。

  父子俩进了乾清宫的小殿,一见皇帝,忙上前跪下行礼:“陛下万福。”

  皇帝笑笑,朗声道:“皇兄不必多礼。昀儿,快搀着你父王坐下。”

  李昀谢恩后又扶着荣亲王入宴。

  虽说是个宴会,皇帝却只请了他们父子俩,李昀想了想,觉得皇帝应该也是怕有旁人在场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说实话。

  一桌的山珍海味、玉盘珍馐惹得人垂涎欲滴。

  三人食用完毕后,皇帝才开门见山,“朕听闻王府上来了一个与昀儿长相相似之人,说是皇兄的远方亲戚。”

  荣亲王苦笑,扯开话头,“陛下日理万机,怎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都是自家亲戚,还怕老臣不好好接待他吗?”

  荣亲王是皇帝的亲哥哥,自不比他人,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关系深厚,老王爷对皇帝说起话来也随意得很。

  皇帝见王爷不正面答话,又饶有兴味地看向李昀,问道:“昀儿,你说。”

  李昀装作没想到皇帝会问自己,假意不便说话,看了看荣亲王。

  “你总瞧你父王作甚?多大的人了,说句话还要请示你父王?”皇帝面露不悦。

  李昀故作难色,好似压抑了很久才说道:“陛下方才也说了他是王府的亲戚,与孩儿有一两分相像也是正常……”

  皇帝无奈笑了声,摇摇头道:“皇兄,说句实话。”

  荣亲王看向皇帝,叹了口气认命地说了实话:“那小子叫蔺庭,这样貌确实与昀儿有几分相似,我当时见了一面,确实也有被惊到。”

  “几分相似?”皇帝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荣亲王实话实说:“九分。剩下的一分便是这神色。”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李昀。

  皇帝点点头,淡淡一笑:“昀儿自小在王府长大,日日所见皆是皇城盛景,与在乡间长大的孩子自然是不同的。”

  “陛下是在怀疑蔺庭乃我亲子吗?”

  “皇兄?”皇帝没猜到荣亲王如此直截了当,脸色微讶。

  荣亲王定定地看着皇帝,一字一句道:“老臣可以告诉陛下,蔺庭并非我所出,甚至不是我王府亲戚。”

  皇帝听了脸色稍缓,低头若有所思。

  “陛下不信?”荣亲王不耐问道。

  皇上闻言展颜一笑,“朕怎会不信皇兄?朕只是在想,这个蔺庭到底是何身份。”

  荣亲王也随之叹了口气,“老臣也不知,已经派人去查了,现在还没消息。”

  说到这儿,李昀估摸着凌鹰应该也查到点消息了。

  “此人特殊,得好好看着,切莫让他在王府生事端。”皇帝关切完又笑道,“皇兄,朕真是很好奇这背后是什么人在搞鬼。”

  少顷,荣亲王神色复杂地看向皇帝:“不管是谁想犯我荣王府,只要皇上莫信谗言,那就是对老臣最大的庇护了。”

  皇帝宽慰一笑,“皇兄放心。若连皇兄都不可信,那朕在这世上也没一二可信之人了。”

  听了这话,荣亲王与李昀心下稍霁。

  闲聊片刻,荣亲王知道李昀在这儿坐着不舒服,就借口自己年老坐久了体力不支,想早些回府休息,就示意让李昀去备马车,自个儿又留下和皇帝唠了一会儿家常。

  李昀出了乾清宫,轻吐一口气,瞬间觉得神清气爽。他招来几个小太监去准备一辆马车,自己就站在门口等荣亲王。

  今夜月色清冷,星垂平野,行云有影月含羞。晚风习习,不枯不燥,是难得的好天气。李昀等了两刻多也没等来荣亲王,却等来了六皇子李昕。

  ☆、偷窥

  “世子殿下,六皇子请殿下移步清漪池。”小太监见李昀不动声色,又躬身道,“殿下,清漪池离这儿不远,六皇子也不会耽误殿下太长时间的。”

  李昀一想起李昕那个傻子就哭笑不得,又回忆起了幼时的那些蠢事,这皇子从小蠢到大,这次要见他说不定又是谁暗地里忽悠他让他来的。

  想着想着不自觉就到了清漪池,李昀远远地就看见了前面池边站着一群黑衣人,为首的那个不仅身着黑衣、面部也围着黑布,正在东张西望,看身形赫然是李昕。

  李昀:“……”

  他无奈地摇摇头,极不情愿地走上前去。

  “李昀见过六皇子。”李昀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只见李昕大惊失色地看向他,目瞪口呆地问道:“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李昀嘴角微抽,嘲讽道:“六皇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乃人中俊杰,他人没有六皇子这般的风流。”

  在场是个人都听得出来李昀说的是反话,而李昕就不一样了,他眉毛一扬,傲慢道:“母妃说别人奉承你就是有事求你,说吧你有什么事。”

  众人:“……”

  “六皇子寻我来不知所谓何事,不妨直说?”李昀不欲与他多言。

  李昕听了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听说你父王找回了他在外的私生子,真的假的。若是真的,你这世子之位说不定有很大威胁……”

  “假的,他只是一个来投靠的亲戚罢了,”李昀辩解道,“不知是谁让殿下前来问我?”

  “那就好,要是荣王府易主了,那我之前与你交好不就白费了吗?”李昕听了似松一口气,又道,“四哥让我来问的,他还说让我私底下偷偷问你,莫要让人知晓,不然会引起祸端。我这不就穿了身夜行衣偷偷来了嘛。”

  李昀:“……”

  李昀说清楚后也没多留,告辞了六皇子就回到乾清宫宫门口,正好遇上从里面出来的荣亲王。

  回府路上,父子俩倒是没再走路,一同坐在马车里。皇帝都说了会护着王府就是给他们最大的安心药了,又何必刻意都装得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两人都觉得累得慌。

  荣亲王觉得热,先是伸手夺了李昀手里的那把折扇,扇了几下觉得不凉快,又胡乱地将其丢还给李昀,起身去换了把破蒲扇。

  “早知道皇帝对我信任至此,为父方才来的路上又何必徒步走来,一路上还要假装笑容晏晏,时不时慈爱地看着你,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李昀对他这副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失笑道:“皇帝事先必定得了暗报知道蔺庭的事儿,方才只是在试探你,你坦言实话实说自然得他信任。”

  荣亲王脑海里又想起自己年幼之时在宫里与皇帝玩闹的场景,那时候没有互相猜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现在这般的处处试探,只有孩童最单纯最真切的感情。

  荣亲王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与皇帝生了一层隔阂,但不知道何时所生、因何而生,又不能明言问皇帝。

  一想到若解不开两人的心结,自己这个亲弟弟只能与自己越走越远了,荣亲王心中就忍不住惋惜起来。

  乾清宫,在荣亲王他们走后,皇帝还在饭桌上坐了挺久。

  何公公出言问他:“陛下是在想荣亲王吗?方才荣亲王已经说了那蔺庭与他无关……”

  “朕不是在想他,”皇帝面露倦容,“我这个哥哥,做得出来什么做不出来什么我都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哥哥他很重感情,小时候……”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心头一痛,也不继续说了。

  “他当年与他的王妃鹣鲽情深,又怎么会与他人生下一子。”

  何公公伺候了皇帝多年,此刻却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只好赔笑道:“荣亲王与王妃琴瑟和鸣,世子又孝顺得紧,真是羡煞旁人。”

  皇帝笑了笑,不置可否。

  凌鹰临行前描摹了一份王府里蔺庭的拜帖,按照拜帖上面蔺庭的个人信息细细调查,等到查完消息回来,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属下是这样想的,要想确定此人是否为蔺庭本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前往苏州,向当地熟知蔺家的街坊邻居打探点关于蔺庭个人的细闻,再与府里这人稍加比对。于是属下根据拜帖上所填的住址,果真就找到了一处宅院,但那宅院已经被蔺庭在启程来京城前易主,而那宅主是个外乡人,并不熟悉蔺庭。”

  凌鹰细细地将这几日所见所闻说与李昀听。

  “属下又去宅院的邻家打听,但各个都缄口不言、讳莫如深,就像先前有人指示过他们的那样。”

  凌鹰顿了顿,时不时地瞅几眼桌角那个看起来很精致的花瓶。

  李昀抿了口茶,不厌其烦,“继续说。”

  “当夜,属下住进客栈,那些地方人流来往众多、消息灵通,没想到真有一点意外收获。”凌鹰滔滔不绝,“那客栈的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本地伙计,无意间知道我在打听蔺庭,他当即眼睛一亮,问我是不是他的朋友、他最近怎么样。”

  “说重点。”李昀打断他。

  “那老头家的娘子就是当年蔺庭的接生婆,我赶忙让他带我去见那老妇,”凌鹰咽了口口水道,“那老妇告诉我,她当年接生的时候看到过,蔺庭的后肩有个圆形的红色胎记,巴掌大。”

  李昀目光一凛。

  “蔺庭好查,但若要查府上那人,恐怕还稍费时日。属下怕殿下等急,得了消息就先赶回来告与殿下了。”

  凌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我向常年给蔺庭母亲看病的郎中打听了些,那郎中本也什么都不想说,但我使计得知蔺庭他相貌平平,其他的也打听不出来。”

  “就这些?五日?”李昀冷笑道,“我给你的马日行千里,来回也只需两日,剩下的三日你只打听出了这些?”

  凌鹰赶忙辩解:“属下到了苏州打探完消息出来,牵马的时候发现有人向千里马下药,正好被我看见,但是那人武功高强、阴险狡诈我没给捉住。千里马虽未中毒但也受了惊吓,这才修整了两日。”

  凌鹰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递给李昀,道:“这是那人落下的。”

  李昀接过玉佩,只见上面刻着“楚临风”三个字。他面色更愁,凌鹰的武功他很清楚,要是他都没捉住,此人可能在这世间都难以寻到对手了。

  凌鹰看李昀眉头皱得更紧,以为他更生气了,立马施礼道:“这次是属下疏忽了,请殿下责罚。”

  谁知李昀只是摆摆手,若有所思,道:“去……去书房拿一张我的画像,沿着去苏州的线路一路偷偷问过去,注意别再让人发现了。送他来的马车夫已经暴毙,现在只能用这个蠢办法。”

  “是。”凌鹰告退。

  李昀又让在门口守着的进酒进来,吩咐道:“去烧水房问问伺候蔺庭沐浴的丫头,问她……有没有在蔺庭身上发现巴掌大的东西。”

  进酒:“……”

  进酒极力克制着心中所想,不让自己在李昀面前失礼,但在退出房间后面部表情瞬间崩塌,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他一面不可思议地想这凌鹰连蔺庭身上的那东西是巴掌大小的都打听清楚了,一面又错愕李昀竟然要用那东西的尺寸大小来认人。

  他深觉自己在李昀身边待的时间还是太短,不够了解这个人。

  前往烧水房问过下人、得知蔺庭洗浴从不需要丫头在旁伺候之后,进酒就连忙松了一口气,心想世子的清誉还是可以保住的,世子还是有药可救的。

  但一刻钟之后,他就发觉自己太过年轻,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迂腐了。进酒竟然听到李昀说让他去看,他大惊失色,面部扭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今天成了他第一次拒绝世子命令的一天。

  他没想到的是李昀虽是同意不让他去看了,但让他今夜把守在蔺庭房间附近的侍卫全数调开,他今晚要趁蔺庭沐浴亲自去看看他身上那巴掌大的东西。

  进酒无可奈何,按照李昀的意思调完侍卫之后,自个儿落寞地坐在世子后院的大树底下,拾起一根枯树枝一片片地揪下枯叶,心里无比荒凉。他深觉自己对不起老王爷和王妃,没有将世子带向正途,还让他被这些污秽邪气污染,现在竟成了这样轻薄男人的登徒子。

  惆怅许久之后,进酒又不由得同情起蔺庭,多好的一个公子哥,现在竟要被世子如此侮辱欺凌。他转头朝蔺庭房间方向远远地眺望了一眼,似乎都能看清楚李昀做的那混账事儿。

  世子后院,房间里又只剩李昀一人。他心中长叹,难道我堂堂一个世子,要去偷看男人洗澡?他本来想让进酒去,但进酒拒绝了,看进酒脸上那副表情也很为难,颇有一番要是再逼他去他就当场自尽的模样,李昀便没有再强迫他。除了进酒,其他人他又不放心,所以就只能自己亲自去一趟。

  是夜,银河迢迢月如霜,星河影动摇。

  王府内已经都点了蜡烛,各处都亮堂堂的,颇有一番繁光远缀天的意味。

  李昀故意让进酒把守在江洺房间附近的侍卫撤走,自己偷偷摸摸溜进了江洺的房间。现在李昀站在房间中央苦恼,这样的小客房虽家具齐全但也一览无余,根本没地方可以藏一个大活人。

  李昀四处瞅着,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虽然脚步声很轻,但对此时的李昀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李昀一怔,急忙跑到床前将床帐放下,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到了床上,大气都不敢喘。他发誓,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向江洺尽数讨回来。

  却说江洺今日和往常一般,去望心亭坐了半日,又去后厨那儿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房间的守卫竟全不见了踪影。不过他也没多想,能调动府内侍卫的屈指可数,他们也必然都有自己的用意。要是让自己陷于危险,那就只能给王府带来祸灾。

  江洺在书桌前燃烛安静地看了会儿书,闲适自然,与他只有两个屏风和床帐之隔的李昀此时却胆战心惊得很。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李昀都快在这种寂静的氛围中睡着了,耳朵却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李昀瞬间惊醒。

  “蔺公子,给您抬热水沐浴了。”

  “进来吧,有劳。”江洺答道。

  李昀不敢妄动,只听见几个下人抬进木桶的声音,他们安置妥当之后也不做停留就出去了。江洺起身栓上门,转入屏风后就开始脱衣服。

  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一个屏风和床帐,外头又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李昀不由得心跳加速。

  李昀眯起眼睛想看清江洺的后肩,可惜隔着床帐和屏风看得并不真切。借着江洺沐浴的水声掩盖起身的声响,李昀走出了床帐,还好江洺是背对着自己的,不然必定被他发觉。

  李昀从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直直地看向江洺。只见水气缭绕中,江洺头发盘起,露出的整个后背光滑白皙,肤如凝脂。水流从他肩上淋下,笔直的脊梁骨微微凹陷,旁边两片琵琶骨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动着。豆大的水珠顺着向下滚动、滑落在水桶里,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李昀没料到江洺衣服下竟是一番这样的情景,瞬间看得口干舌燥,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就在这时,江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滞,突然回过头来。

  李昀立马缩回屏风后,心想这下完蛋了。

  “谁在那里!”江洺见他不出来,飞速跨出水桶披上里衣,又裹上了袍子。

  ☆、掉马

  江洺隔着张屏风,只能大概看清身形,他咬牙切齿道:“谁人在此,行这苟且之事。”

  江洺见他不答话,又怒道:“再不出来我就喊人了!”

  李昀来不及出声制止,就听到江洺喊道:“来人哪!快来人!”其声音之洪亮足以将府上的人尽数喊来。

  另一头大树底下的进酒听到动静立马站起想过期看看,但一想待会儿要是看见什么场面会不会太尴尬,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认命地过去了。

  听着外头传来的骚动,李昀苦恼的扶了扶额,心想反正都要被发现了,不如坦然以对,就面带微笑地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江洺一见竟是李昀,大惊失色。他知道世子殿下平时性情乖张不受拘束了些,但还是不敢相信堂堂一个世子会枉顾礼法至此!

  他愤愤地看着李昀,眼里充斥着怒火。

  但李昀悠闲地抱着胸站在那,面对他的斥责也只是回以一笑,还是那种眼带三分调戏意味的笑。

  江洺见此更加生气,正想不顾形象破口大骂,但外头传来敲门声,“蔺公子,怎么了?”

  “呵。”江洺冲李昀冷笑一声,转身去开门,让下人们进来。

  这些下人住得离江洺近,来得也快。他们是听着江洺的喊叫声过来的,正疑惑着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一看衣衫不整的江洺和玩世不恭的李昀,旁边还有洗浴用具,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昀,立在那儿不知作何。这理亏的自然是李昀,但是李昀是他们家主子……不好处置呀……

  话说王府另一边的荣亲王听到方才江洺的喊叫,心下一惊,以为是那些想利用江洺对付王府的人找上门来了,想也不想就带着全府一半左右的侍卫家将浩浩荡荡地赶来捉贼。

  进酒赶来的路上正巧遇上了这一队人马,不禁瞠目结舌,心里暗骂,立马用轻功掠向李昀那边。

  到了江洺的房间之后,进酒挤进房间里,冲李昀挤眉弄眼:“殿下,快走!”

  但李昀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居于众目睽睽之下让人说三道四对他来说正是家常便饭,他看到进酒那种焦急的样子,心里一哂,摇了摇头,寻思着这进酒跟自己的时间还是太短,遇事太过心焦气躁不会随机应变,与临危不惧的自己还相差甚大,自己以后还得谋算着让他历练历练。

  李昀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心下一悸。

  侍卫头子推开门,道一声:“王爷到!”

  李昀笑容一僵。

  荣亲王进门一看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心里还想着王府什么时候这么团结还一起捉刺客了,心里头不由得感到些慰藉,寻思着事后一定要多加奖赏。

  下人们一见荣亲王来了,就立马低头退到一边,露出了江洺和刺客……李昀。

  荣亲王一看这场景也顿时明白了过来,猛吸一口气,伸出右手食指颤抖着指向李昀,吹胡子瞪眼道:“你……”

  “王爷,殿下他就是……”进酒立马想替李昀遮掩。

  “住嘴!李昀,你自己说!”荣亲王怒道。

  李昀此刻觉得自己应是惨得不能再惨了,也就破罐子破摔,吊儿郎当道:“我就是想看看蔺庭身子……”上有没有红色胎记。

  他还没说完就没荣亲王打断:“住口!你这孽障!”

  李昀:“……”

  进酒和府上的下人:“……”

  荣亲王没想到李昀做了这等事还敢如此直言不讳,简直无法无天。他憋红了脸,大口喘着气,像是被气疯了。

  李昀见荣亲王这个样子,心里也担忧起来,宽慰道:“父王,别生气啊,气坏身子就不好了……”

  荣亲王哭丧着脸长叹一声,“是我把你宠坏了!”

  ……

  荣亲王书房。

  老王爷摊在椅子上,无奈道:“你究竟想干些什么!”

  “我手下去苏州查出,蔺庭这个人后肩上有个红色胎记,所以我就想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李昀依然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荣亲王哭笑不得,“那你可看清楚了?”

  李昀瞪大了眼睛看向他,压低了声音,认真道“自然是看清楚了,他后背光滑细腻、吹弹可破……”李昀越说越慢,陷入了旖旎遐思之中。

  荣亲王听他这样说又要发作。

  “根本没有红色胎记!”李昀脱口而出,恰好止住了荣亲王向他砸来的砚台。

  “他根本不是蔺庭!是另有其人!”李昀又道,“父王,假冒皇族贵戚是何罪名你很清楚,而且对我们而言想要查出他这个人的身份来并不是很难,他来王府的说辞漏洞百出。他冒着这样的危险究竟是想干什么?”

  荣亲王皱起眉头,“这背后没这么简单,最近我总感觉我们陷进了一个很大的棋局里,蔺庭的出现就像是□□,只是一个开始。”

  “我先去查他的身份。”李昀点点头。

  荣亲王想一会儿,又犹豫着道:“还有,皇帝似乎也牵扯了进来。”

  李昀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荣亲王一点一点地分析。

  “蔺庭长得像你,那也只能是我的私生子,最多只影响到王府的继承和我的名声,与久居深宫的皇帝何干,皇帝为何三番两次的邀我入宫处处试探,就像想八卦我的谣言、想要第一时间知道我的丑闻一样,比任何人都好奇。他一个皇帝,他这么闲?”

  李昀恍然大悟,他倒是没注意到这点,现在听荣亲王一说,确实疑点重重。

  什么事都可以是小事,但只要牵扯到皇帝,那就什么都成了大事了。

  李昀长虑顾后,道:“先把王府上的人都清一清,除了咱自己的人,其他谁的人都不留,再让林平招一批清白的人进来。没人看着,才好办事。”

  “我再去蔺庭那儿试试能不能从他嘴里试探点什么出来。”

  荣亲王:“……”

  “你还嫌今晚的事闹得不够大?现在全府的人都知道你干的糊涂事儿了。”荣亲王心里直抽抽。

  李昀笑笑,不以为意:“我又无所谓。”

  看荣亲王还是满脸苦涩,李昀反问道:“那要不您去?”

  荣亲王面部一抽,立马摇头拒绝,斥道:“我不去!我丢不起这个脸。”

  “那就只能我去了,”李昀嬉皮笑脸地说,“过两天我编个赔罪的由头去找他聊聊就是了。”

  荣亲王看着李昀这副厚颜无耻的嘴脸,长叹一声。

  他想起李昀还在王妃腹中之时,自己就时常在旁对着王妃的肚子胡吹神侃,我的孩儿以后定要不拘小节、肆意张狂、敢为他人之所不为,这样才能配得上是本王的孩儿。现在李昀果真是做到了其他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自己却极端懊悔。他一想起这个,心中就极其苦恼。

  ……

  第三天清晨,李昀卯时起床,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就去派人请江洺前往望心亭一聚,说要给他赔礼道歉。

  府中下人一听这消息,再结合前天夜里发生的事儿,还有之前听说的李昀要将江洺的姊妹纳为宠妃等等见闻,都不禁开始为江洺这一个好端端的人摊上这么个混账东西而叹息起来,暗地里对李昀又敢怒不敢言。

  李昀对现在正在被全府千夫所指的事实毫无所知,他满面含春地来到望心亭,开始斟酌待会儿要向江洺道歉的措辞。

  他从小到大犯下的混账事擢发难数,得罪的人多如牛毛,但事后从未上门去赔礼道歉,现在他是第一次。

  站在一旁的进酒为他倒茶。他这会儿已经知晓李昀昨晚的目的为何了,心中不禁为误会世子殿下而感到万分羞愧,现在正想着要好好伺候着补偿他。

  今天天气昏沉沉的,黑云翻墨遮明日,满天密布的黑色浓云瞬息万变,似乎要下雨。李昀在亭子里坐了半晌,江洺才到来,李昀见此也不恼,忙客气地让他坐下。

  “蔺公子,前天夜里是我唐突了,不该犯浑做那混账事,”李昀冁然而笑,情真意切地看着江洺,“请蔺公子大人有大量,莫再与我计较。”

  江洺本就不想来,怕李昀又说出什么做出什么让他费解的事儿来,奈何寄人篱下,也禁不过下人的一催再催,这才不得不低头。他对李昀本就抱有偏见,现在他看着面前这种歉意十足的脸,也觉得他是假装的。

  他冷哼一声,“这便是世子的教养,王爷真是教子有方。”

  “是是是,”李昀打蛇随棍上,忙嬉皮笑脸地说,“就是我父王让我来向你道歉的,要是没他这么个人中龙凤的王爷,又怎么会有我这个不随流俗的世子呢!”

  江洺、进酒:“……”

  此时正在王爷院子里晨起练剑的荣亲王突觉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坐在一旁的王妃忙走到他身边,从袖里抽出丝帕替他擦了擦脸,关切道:“王爷是不是染了风寒,待会儿我让小厨房煮点红糖姜汤。”

  “世子已经赔过礼了,我也不必久坐,先行告退。”江洺说着就要起身。

  李昀忙拦住他,“蔺公子这么着急是要哪儿去?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晴空高照、万里无云的,不如再陪我多坐一会儿?”

  江洺闻言抬头看了看阴暗的天色,嘴角一抽,要不是深知李昀那一套胡说八道的本领,他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李昀亲自替江洺沏了杯茶,端到他面前,关怀备至道:“蔺公子在王府住得如何?还适应吗?”

  “全府上下都对我以礼相待,除了……”江洺顿了顿,暗讽道,“除了世子总能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李昀置之一笑,道:“来日方长,蔺公子总要学会适应我啊。”

  江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这是脸皮得有多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乌云在头顶翻滚着,时不时地遮挡住太阳,时不时地又散开。江洺脸上的暖黄色阳光也随之时亮时暗,令他有如出尘的谪仙般使人动容。

  李昀喉头一紧,看得微微入神。

  在江洺抛来询问的眼神之后,他收回心思思虑片刻,又开口问道:“不知蔺公子能否给我推荐一两个保养肌肤的法子?”

  江洺微讶,面露不解。

  “我昨晚见蔺公子肌肤晶莹剔透、肤白胜雪,很是羡慕……”

  江洺没听他说完就愤然起身离去。

  李昀抿了口茶,眼神示意进酒去拦住他。

  江洺无法,愤愤地瞪了进酒一眼,又走回来坐下。

  李昀无奈地看着江洺,好似犹豫了好久才不得不说出来:“其实我后背有一个胎记,极丑。以后行房中之事时怕吓到同房之人,所以这些年才一直在寻找消除之法,我也询问了很多大夫,渴望用药理来减退,可是毫无效果,这才想问问蔺公子。”

  江洺面色缓了缓,道:“在下又不是郎中,怎懂得如何祛除胎记。”

  李昀心中暗笑,进酒也瞬间懂了。

  “我拜访过天下名医,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有了点眉目。”

  江洺低头看茶,不甚在意。

  李昀自顾自地说:“有一个江湖中的杏林高手告诉我,世间可能只有一个人能祛除胎记,这个人就是——”

  “楚临风。”李昀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递给江洺。

  江洺瞳孔放大,神情一滞。

  李昀凑近他,轻声道:“蔺公子觉得这个楚临风他能治胎记吗?”

  江洺只是愣了一下,随机恢复原态,道:“殿下是否话中有话,在下愚昧不甚理解,能否明说?”

  “呵呵,蔺公子绝顶聪明,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李昀展颜一笑,又道,“或者,应当称呼你为江公子?”

  江洺听到这话后瞬间变颜失色,噤若寒蝉,木讷地看向李昀。

  ☆、吞云

  李昀向后靠在搭着狐裘的椅背上,抬眸神情复杂地看着江洺,又向一旁的进酒伸手,进酒见此随即递给李昀一叠纸。

  “江洺,字随之,钱塘人士,母亲早亡,由父亲养大。”李昀一字一句地看着所查资料认真读道,“天资聪颖,勤学好问,得学堂夫子盛赞……”

  李昀嗤之一笑,将手中的纸重新塞还给进酒,“我知道的东西远超你的想象。”

  江洺似乎镇定自若,但眼神中已经带了掩饰不住的惊慌。他现在才知道,李昀这个人绝不似表面上那般恣行无忌、任意妄为,而是城府深密、心机叵测。

  荣亲王府的主事人表面上是老王爷,但他这几日才知道李昀是府里真正的顶梁柱,是真正能撑起一片天的人。

  “怎么,江公子还不愿透露实情?”李昀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道,“我相信背后主事之人断不会让自己的亲信以身涉险,所以江公子说不定是被人要挟。我还知道府上有别人的耳目,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

  江洺眼神躲闪,过了许久才实话实说:“有人挟持了我姨娘,用她来胁迫我冒充蔺庭。”

  李昀点点头,“楚临风?”

  “是,但是他背后还有人。”

  李昀所料不错,问道:“何人?”

  “我没见过,也不知晓。”江洺道,“只知道他们背后势力很大,好像在很多地方暗中都有他们的人手。”

  江洺低下头,忿忿:“不然我一路上必定不会这么顺利。”

  “他们要挟你来王府做什么?”

  江洺摇摇头,道:“什么都没有,只说只要我进了王府就好,其他事他们自己会做。”

  李昀了然,“江公子放心,这府上过两日会脱胎换骨一番,将别人安插在此的眼线尽数除去,只留清白之人,江公子在这住下是绝不会出任何事的。”他的语气极其肯定,让人心里很是安定。

  江洺只能点头同意。

  却说当日凌鹰从苏州查完消息带了一块刻有“楚临风”三字的玉佩给李昀。李昀觉得这名字极耳熟,却又记不起在哪听过,“楚临风”这 三字就像深埋在他久远的记忆深处一般。

  李昀很想让凌鹰去重点彻查此人,但直觉又告诉他,楚临风这个人是个关键人物,府上说不定有他的耳目,不容打草惊蛇。

  于是李昀便表面上让凌鹰拿着自己的画像查江洺,私下却暗暗示意他去留意楚临风这个人。

  凌鹰因为苏州晚归让世子久候的事儿已经让李昀有些不悦,现下又领了个如此重要的任务,为了将功折罪,他就立马连夜前往户部调出户籍查看。

  户部有个大官员先前得过李昀的好处,痛痛快快地就领着凌鹰进了档案房,再三叮嘱道:“你记住,只能翻看不能乱动,不然出了差错连你们世子都得担责!”

  “大人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凌鹰点点头。

  没想到凌鹰没翻几页就翻到了一个“楚临风”,此人乃京城人氏,年近而立,年幼父母双亡,在静安寺由众僧人抚养长大,成年后便离开了,不知做何营生。

  凌鹰又翻看了楚临风的照身帖出示记录,发现其在几月前于钱塘出现过。钱塘是大城,出入城门必出示照身帖,有记录也不足为奇。

  找到这条线索之后,凌鹰便立即骑上千里马赶往钱塘,打听当地几月前有没有失踪的人口。

  谁知竟顺利地查到了江洺一家,这倒不是他的运气使然,而是因为江洺在当地由于长相和才气极其出名的缘故。再让当地人看了李昀的画像,知道正是江洺,他就更加确定了。

  凌鹰怕千里马又被下毒,也怕李昀等得急,就连夜赶回王府,一路上都没怎么歇息。

  第三天的一大早就正巧赶上了,让李昀在江洺面前大肆卖弄了一把。

  “你说这个楚临风到底是谁?”李昀在望心亭里套出江洺的话之后,兀自回到自己房里,又开始对着铜镜静心思考楚临风这个人。

  铜镜里的人自然不会回答他,只是以同样疑惑的眼神跟李昀对视。

  楚临风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连掌管户籍的户部都没有他的详细资料,调查起来毫无头绪。

  方才江洺对他所言若是真的,那楚临风背后之人暗地里必定权势滔天。

  那人在民间各行各业暗中都有人脉,单指这一点尚且好说,但若是在朝堂上也有人手,这就不容小觑了。

  李昀眼睛一眯,又想到荣亲王前几天对他说的皇帝今日异常,多次请他入宫谈心。

  莫非这人的党羽已经伸到皇帝身边了?

  李昀心跳加速,竭力否定着自己的想法。世上不可能有人权势这么大,皇帝绝不会任由一个人的爪牙伸到自己周围。

  但如果是一个组织呢?李昀目光一滞。而且还得是一个打着朝廷名义的组织。

  从底层到高层的势力延伸难如登天,但从高层到底层的反向势力扩展相比就容易得多了。从朝堂到民间,从皇帝到平民,从庙堂到江湖……

  想到这里,李昀突然心中一亮!

  “吞云会!”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如果是吞云会,那么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李昀转而又想起吞云会的由来。

  吞云会最早由净宗创立,到现在已经历经了三个朝代,现在的皇帝乃是他的第四个主人。吞云会独立于朝廷,但其成员又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组织明着看并无什么权力,但却是皇帝的另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地监视着参与朝政的所有人,甚至在很多大臣的家将奴婢里都有其耳目。

  李昀瞬间苦恼了起来,若是吞云会针对王府,处处在皇帝面前吹耳风抹黑荣亲王,那就算荣亲王幼时与皇帝感情多么深厚、对皇帝登基做出多大贡献都不济于事。

  李昀长叹一口气,心中苦恼,左右为难,打算等王府整肃完下人之后再去荣亲王那里问问吞云会的事情。

  林平刚接到王爷的吩咐说要辞退府上全数的下人的时候是震惊的。

  虽说他也知道王府里必然有他人的细作混进来,但这么多年也这样过来了,他们也都只是外传些府中秘事去,其他大点的坏事也不曾干过。只要王府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管何风言风语,怎么现在一下子就要全部肃清?这么大个王府,把下人身世资料全部理一遍怕是不好办。但他是王府总管,又跟了王爷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看王爷如此严肃没有回旋余地,虽不知道理由但也是点头照办。

  十多日后,王府里出现的多是新面孔,以前的家将丫鬟基本上全都遣退,新招进来的都是身世清白、守得规矩之人。

  李昀舒心,心想做事终于不用再缩手缩脚了,以后在府上可以更加肆意妄为了。他大踏步来到王爷的书房清心堂,垂下上半身伏在案前,瞅着认真看书的荣亲王道:“父王,向你打听点事。”

  “自己查去。”荣亲王没好气道。他最烦在看书时旁人来打扰,遇上必发一通脾气。

  李昀见之好笑,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道:“吞,云,会。”

  荣亲王闻言一反常态,脸色大变,全然没有之前看书时的半点适然。

  他转转眼珠子,放下书看向李昀,犹豫着问道:“你查出这事与吞云会有关?”

  李昀在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好似不甚在意道:“父王知道楚临风吗?”

  荣亲王闻言先是思索片刻,随后大惊:“这楚临风好像正是吞云会里头的人。”

  李昀挑眉。

  净宗在设立吞云会的时候是本着防止朝廷中出现只手遮天、压制皇权的大臣出现,用以牵制朝堂的一种机制。所以吞云会中的成员大多是皇帝的极其信任亲信,还有一些与朝廷无甚利益关系的江湖顶尖高手。

  吞云会虽人数较多,但入会人员一个个都经过特殊训练,对其上峰的命令只执行而不询问,并且严守组织的秘密,外出执行秘密的时候必有一层假身份保护。所以不仅普通百姓对这吞云会的存在一无所知,就连许多朝堂大臣对它也不甚了解,甚至从未听闻。所以李昀知道吞云会的这么些情报已经实属难得,其他的也再打听不出来了。

  荣亲王一抿嘴,全盘托出:“楚临风独来独往,在寺庙中长大,也在寺庙中被武僧教会了一身武艺,随后又在江湖中行走数年,武功更是精进不少。”

  “我与他见过一面,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天我抱着你到城外静安寺求福,那时你还小,好似才五岁。当时遇上了一群强盗来劫寺,我出门带的人不多,最终不敌。”

  李昀抽出案角笔筒里的一支毛笔在手指间随意转着,好奇地听他继续讲。

  “正当强盗们围上来的时候,那小子一个人举着把大刀冲上来,砍死了不少,其余的强盗也都被他这么个孩子吓傻了,连忙逃下山。事后我向寺中住持询问,他说是叫楚临风。”

  荣亲王叹息道:“我当时就惋惜了许久,他当时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

  荣亲王这么一说,李昀倒是想起来了,难怪心里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后来,我又派人安利去查这孩子的下落。谁知,我怕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到他进了吞云会。”

  李昀拿出那块玉佩按在桌上。

  荣亲王拿起一看,又叹了口气,心中郁结,“若真是吞云会的人与我们作对,那……要公然对付吞云会,那便是与皇帝作对,与谋反无异。”

  李昀笑笑,刚知道吞云会的时候他也同样苦恼得很,但现在一看到荣亲王如此愁眉苦脸,他心下反而放松了许多。

  “父王别恼了,皇帝与你有亲兄弟的情义在,没那么容易听从吞云会的话,”李昀宽心道,“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地把你叫进宫了。”

  荣亲王一听正是这个道理,心中郁结纾解不少。

  ……

  皇宫,宣室殿。

  皇帝高高在上地坐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低头跪着的人。

  “老臣冒死进谏,荣亲王与西羌王勾结,欲陷家国于危境之中,通敌协议证据确凿,望陛下从严发落!”台下那人白发苍苍、胡须飘飘,严词厉色。

  ☆、上元

  皇帝不为所动,面不改色。

  “陛下!”那人又哀恸道,“通敌协议上确确实实盖了西羌王的王印与荣亲王的私鉴,是我吞云会之人在荣亲王府中发现的,做不得假啊!”

  那人见轻言轻语打动不了皇帝,说着说着就开始怒吼起来,渴望将沉浸在那一点手足情义之中的皇帝拉扯出来。

  皇帝低眉,叹了口气,只道:“王卿,朕的皇兄做不出这等事。要是想登基称皇,他当年就不会……”

  “陛下!”吞云会会首王晏郑重其辞道,“人是会变的,不能用一种眼光看不同时期的人啊!”

  皇帝眼神躲闪,“你别再逼朕了。朕就这一个亲哥哥,自小他对朕最好,长兄如父,朕……”

  皇帝如此在意荣亲王不只是因为这是他的亲哥哥,更是因为这是他登上皇位以来唯一真心待他的人。一旦坐上这皇位,身边人对自己就只有敬和怕,而不是交心。

  “自古以来,天子从没有深情重义之人,只有杀伐果断者才能在皇位上立稳,陛下愚蠢啊!”

  皇帝闻言只是笑笑。除了对他的皇兄下不去手,其他人哪个不是有罪即罚,其他人都之道他心狠手辣,从未有人说他重视情义。

  王晏见皇帝不说话,以为是被劝动了,就立马趁热打铁:“荣亲王当年与王妃生下的其实是双胞胎,其中一个婴孩被抱去给了西羌王当人质作为他们合作的筹码。现在这孩子回来了,怕是有大事要发生啊,陛下万不可不做好准备。”

  皇帝依旧极力维护着对荣亲王的信任,摇摇头道:“不,皇兄亲口对我解释过,那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孩子怎会与李昀长得如此相像。空口无凭,陛下真就信他?”王晏耐住脾气反问道。

  皇帝头疼,“那你要他如何证明?这根本证明不了。”

  王晏苦劝道:“就是因为证明不了,才是千真万确不容作假的事实啊!”

  “朕相信皇兄。”皇帝微恼,不耐烦地摆摆手。

  王晏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顾不得君臣之义,拼死道:“陛下如此,若倒是先祖基业尽毁,可莫要后悔。”

  皇帝闻言心中怒火渐起,再没了耐心,“你别再说了,退下吧。”

  王晏离开后,皇帝有那么一瞬间也开始怀疑荣亲王会不会通敌,但下一瞬间自己幼时生病被他悉心照料的情景就闯入脑海,历历在目。

  他一面不敢将吞云会查出王府通敌之事告与荣亲王,一面又不敢让吞云会将那通敌协议公之于众将荣亲王以通敌罪名斩首示众。

  兄弟情义和国家重任一起两面夹击着他,让他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走出宣室殿后,王晏心中愤懑无比,深觉自己对不起李家的列位祖宗,含泪抬头一看,甚至觉得广浩无边的蓝天瞬间也要被乌云倾覆一般。

  他祖上尽是忠义两全之臣,满门忠烈。他也一心为国尽忠,以朝为本,为李氏皇权鞠躬尽瘁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最后败在皇帝的情义之上。

  王晏摇摇头,心里哀痛非常,恨不得拿一段白绫吊死在宣室殿门前,但细想又觉此刻无颜下去面见列祖列宗。

  李昀为王府的事操心了几日,竟忘了今日是正月十四、上元节试灯之日。

  王府里下人们在林总管的安排下通功易事,井然有序地在各院挂上了数不清的红灯笼。灯笼具有驱魔降福、避邪平安、祈许光明的衍生之意。

  全府上下都希望借此可以为府里添一点福气。天色一暗,府中就更显热烈喜庆,大亮的红灯笼沿着走廊一路蔓延,犹如盘踞在府中的火龙一般。

  不止王府,外头的大街小巷都燃灯供佛,张灯结彩地庆祝,众人祈求上天赐福,场面盛况空前,热闹非凡。

  在正月十五到来之前,满街挂满灯笼,到处花团锦簇,灯光摇曳。全京城从昏达旦、至晦而罢,白昼为市、夜间燃灯,蔚为壮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说的就是这灯节花灯无数,烟花如星雨的场景。

  夜色降临,城中百姓都争先恐后地出来赏灯、祈祷、闹元宵。大街上成群结队地驻足着人群,人戴兽面,奇装异服,倡优杂伎,诡状异形。城中百姓,无不夜游。街头表演也丰富有趣,舞狮舞龙,歌舞升平,极其地吸引人。

  李昀张扬惯了,更是偏爱热闹之处,早早地用完晚膳便带着进酒外出看热闹。城中不仅处处张挂彩灯,人们还制作巨大的灯轮、灯树、灯柱等,满城的火树银花,十分繁华热闹。

  灯火璀璨,灯也更加精致奇幻,依然十分吸引人。李昀在灯群中穿梭□□,时而驻足停留观赏,感叹工匠做工之精妙。灯的样式繁复多样,根本瞧不过来,逛灯市更是一件十分赏心悦目的事情。

  一直在外面逛到亥时,李昀才心满意足地从府外进来,正打算去沐浴歇息。不巧却在回房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江洺。

  江洺双手撑在小道的围栏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江公子这么晚还不歇息?在这作甚?”李昀见避无可避,走近问道。

  江洺这才发觉李昀到此,转过头看向他,面露沮丧。

  李昀见此,忖度着江洺在打什么坏心思,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叹了口气之后,江洺才缓缓道:“想去逛街市,看花灯,想得睡不着。”

  李昀差点笑出声,抬手掩了掩嘴巴,咳了一声道:“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提前准备好去看了花灯,不然像江公子这般夜里难寐我就后悔莫及了。”

  江洺白了李昀一眼。他明明是在控诉李昀将他禁足在王府里不让他出府半步,想让李昀在上元佳节放他外出透透气。

  见李昀抬步要走,江洺仍不死心地追上去求道:“我初来京城,不知京城的上元夜市是何光景,很想出去见识一二,世子若方便,不如放我出府去看看?”

  可李昀如同没有听见江洺的这番话,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院门,身影消失之前还抛下一句话:“若江公子夜间睡不着,可以来我房中睡,我掀被欢迎。”

  江洺微怒,撇了撇嘴,气呼呼地在原地暗自跺脚。

  第二天,上元正灯之日。居民集中地、繁华热闹区,到正月十五晚上达到高潮。在这天夜里,街头巷尾,红灯高挂,有宫灯、兽头灯、走马灯、花卉灯、鸟禽灯等等,吸引着众多观灯的群众。

  李昀临近出门观赏前突然想起昨晚江洺的那副样子,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就吩咐下人特地去叫了江洺一声,让他跟着前去。

  没多久,江洺果然兴高采烈的来了,像个孩子一样眉飞色舞地说道:“多谢殿下。”

  李昀只是笑着点点头,朝他说:“观灯之时必须跟在我身旁,不得离开。”

  “我记下了。”江洺爽快地答应了。

  李昀身旁跟着江洺,身后随着进酒,三人穿过游人行到街市闹区。那里不仅花灯无数,游人如织,还有不少街头杂耍,聚众猜灯谜之处。

  街旁的花灯灯船千奇百怪、款式多样、新奇得很。元宵节花灯种类甚多,或是仿照事物的形象编制的形象灯,如龙灯、虎灯、兔灯等等,或是根据民间故事编制而成的活动灯,如牛郎织女、二十四孝等等。尤其是京城这种能人巧匠荟聚之地,其手下的花灯更是品种繁多、制作精巧、外观引人,一展工匠的智慧和技能。

  江洺像是从未见过这些玩意儿,每见一个花灯就喜不自禁、大加赞叹,直呼眼界大开。

  “杭城也是有这些玩意儿的,但就是没有这些做得精细。”江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璀璨夺目、栩栩如生的莲花花灯。

  李昀看他的样子就像看孩童一样,无奈地笑笑。

  在四旁都转了一遍之后,李昀被角落里那个小巧玲珑的猪头形状的花灯吸引了目光,走过去将他拿在手里把玩。

  江洺忙跟过去,眼里闪着星光,道:“挺喜人的。”

  “与你长得挺像。”李昀笑着接到。

  江洺:“……”

  ——你似乎忘记了我和你长相一致。

  江洺提着猪头花灯,边跟着李昀走,边滔滔不绝地说道:“在我们那边,有好几种款式的祈福灯。有一种“光明灯”,在岁末年初时,把灯笼放在寺庙中,藉以佛的法力求得一年中平安顺利。还有一种天灯,天灯上写满了心里的各种祈愿,希望天灯能上达天庭,带给人无限的希望和光明。”

  “这些向上天祈福许愿的民俗活动,虽是迷信,但象征前途光明,用意是好的。”

  李昀看他难得话多,也不扰他兴致,脸上带着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三人穿过满街的人群,在一个灯谜铺子前停步驻足。

  这几年正兴起了玩猜灯谜的游戏,即将各种灯谜写在纸条上,贴在花灯上,猜中的人还能得到一些个小小的奖励。这种娱乐益智的活动上到老、下到小,上到达官显赫、下到平民百姓,受众较广,极受人们喜爱,广为流传。

  江洺弯下腰仔细地看着谜面。

  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打一字)

  话别之后弃前嫌(打一字)

  左边一千不足,右边一万有余。 (打一字)

  月光照在土地上(打一字)

  ……

  这些灯谜江洺稍加想想就得出答案了,于是便得了铺主不少的奖励,怀中揣着各种玩意儿满载而归。

  一行人又往前面走,竟然看到还有赌运气的。

  “这十个罐子里有一个装了东西,要是您选中那罐了,那罐里的小礼品就归您。猜一次一文钱。”铺主笑呵呵地向他们介绍着游戏规则。

  李昀瞅了瞅,示意江洺来,“你来挑一个。”

  ☆、疑心

  “不了,世子您来吧,我自小运气不佳。”江洺犹豫着推辞。

  李昀自己也不想出手,还想再让江洺来,谁知转头先看到了进酒,就道:“进酒来吧,试试。”

  进酒只好上前随便挑了一个打开——

  空的。

  李昀笑着摇摇头,正想离开,谁知铺主拦住了他。

  铺主打开了那一排所有的罐子,除了进酒打开的那个里面空空如也,其他的都放着些许物件。

  进酒见之微愣。

  李昀、江洺:“……”

  “嘿嘿,这位客人的手气果真是好啊,”铺主被逗乐了,“这十个里头只一个没装东西,偏被您给选中了。”

  李昀也被进酒的运数惊异到了,深吸一口气,道:“进酒,你今日是不是没有洗手,没有净手焚香。”

  江洺和铺主闻言在旁开怀地大笑起来。

  进酒不好意思地撇撇嘴。

  李昀的兴致又很快被前方表演舞狮的吸引了。旁边敲锣打鼓的助兴,声势浩大,那舞狮表演技艺精湛,有腾跃、蹬高、飞跳、滚彩球等动作,将狮子表演得活灵活现。四周水泄不通地围住了不少人,都在拍掌惊叹。

  进酒挤进人群在前面开路,李昀殿后,三人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前排。

  江洺一看到舞狮的跳来跳去,又开始兴奋起来,眼里尽是神采,惊喜不已。

  李昀也在兴致勃勃地看舞狮,余光瞥到江洺,又转头看他,却移不开目光了。

  江洺的脸上各色灯光交相辉映,流光溢彩,绚烂无比,将他的俊秀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明艳。但这明艳却不带一丝招摇,而像是在禁欲内敛的人身上硬加了些许淫乱放纵。

  江洺注意到李昀的视线,偏头看他,李昀适时回头看舞狮,刚好避开江洺的目光。

  三人一直在闹市区游玩了两三个时辰,半夜才回了王府。

  看着江洺抱着猪头花灯,神采飞扬、眉眼带笑的样子,全然没有之前的双眉紧锁、不苟言笑,李昀心下也更甚欢畅。

  “今晚可是睡得着了?”李昀打趣地问道。

  江洺微敛喜色,嗯了一声道:“谢殿下。”

  送了江洺回房后,李昀由慢慢地朝自己院里走。

  他看着前头无尽的灯笼,突然道:“灯笼是渴望神祗降临,赐福赐运之意,但有时说不定也会引来鬼魅邪祟。”

  他身后的进酒闻言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世子如此发问,但看李昀神情严肃,也信誓旦旦地抱拳保证道:“属下一定竭尽心力保护殿下,不让邪祟近殿下身。”

  “噗呲,”李昀听了转过身来,轻声笑道,“挂门上么?”

  进酒:“……”

  “你也回去歇息吧,累了一天了。”李昀超前走着,步入前方灯笼发出的红光里。

  进酒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我先送殿下回房。”

  李昀倒也没拒绝,径自向前一步一步地走着。

  虽说上元节有三日之久,但实际上最热闹的日子只有正月十五正灯之日,在十四的试灯和十六的残灯那两天,大街上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颇有一番从冷清到辉煌再到冷清的趋势。

  现在,街市上的灯展也撤了大半,舞狮子的也少了许多,街路上的游人与昨夜相比也减了不少,除了赋闲在家的妇女和孩童还会到闹市区赏玩,其他人也都留在家中休息,准备着明天的劳作。

  李昀今日也没准备再外出去游灯赏市,这会儿正安安静静地窝在房里。

  “我当时没太注意,江洺昨天在府外有没有与其他人……紧密接触过。”李昀慵懒地躺在贵妃椅的狼皮袄里,秀眸惺忪。

  “殿下是怕,他向吞云会的人递什么消息?”进酒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外头午后金闪闪的阳光铺在他的身上,染黄了他的脸庞。

  李昀不说话。

  进酒思索着说道:“大约是没有的。但如果他事先在袖里藏了什么字条,到了外头之后往什么地方随意一塞,这属下也就不清楚了。”

  “江洺之前不是说他是被吞云会所威胁才入了王府,当日殿下也不是信了吗?”进酒犹豫着问道。

  李昀其实也不知为何,但总是怀疑江洺这个人的身份没表面上这么简单。

  李昀思考了半晌才说道:“吞云会主府在京城,江洺是钱塘人氏,为何吞云会的人会去钱塘找到一个与我长相相似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总不可能吞云会早就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与我相貌相似之人住在钱塘吧?”

  进酒长睫一抖,一双柳叶眼微睁,道:“或许是,吞云会从京城派人前往钱塘的据点办事,碰巧见到了在那的江洺,而那个人在京城也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他越说越小声,似乎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没有什么说服力。

  方才李昀问的引起了进酒更深的思考。若江洺是故意被吞云会的人要挟,假借吞云会的名义在府中做一些事。而我们却误认为这是吞云会干的事 ,自此两方兵戈相见、鹬蚌相争,只能两败俱伤。

  “如果江洺是故意在吞云会的人面前露脸,然后再引诱吞云会胁迫他前来。”进酒皱着眉头,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他披着吞云会的衣裳混入我们王府,究竟想做什么?”

  李昀嘴角一翘,不甚在意地说道:“只是猜测而已。凌鹰查出来的东西也就那些,我看了都没什么问题。”

  “但要派人盯紧他,他每日在王府里做些什么,都要与我汇报。”

  进酒听言咧嘴一笑,朝他说道:“不用世子吩咐,他当日进府的时候属下已经和林管家知会好了,江洺身边伺候的都是我的人,有什么异常举动一定会第一时间前来告知的。”

  李昀点点头,将头往旁边一靠,似乎要睡着了。

  进酒见他困意满满,也不再张嘴多言,继续闭眼养神。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就算闭上眼睛,眼中看到的也还是满眼的鲜红色。进酒想起上一眼李昀的困倦,心中不禁哀叹一声,上次见到他这般殚精竭虑的样子还是六七年前对付宫里皇子的时候。

  进酒与李昀从小一起长大,是李昀武师的儿子。那个武师是个身手顶尖的江湖人,为人正直刚正,受很多人敬重。但因为惩恶扬善过多,后来被江湖恶人联合追杀,武师只抱着自己才八岁的儿子逃到了京城,以求皇城庇护。

  荣亲王看他难得的风骨又是一身的好武艺,就收留了这父子俩,让他在府中教当时只五岁的李昀武学。

  当时王府里除了李昀这个小孩也没有其他的同龄人了,所以进酒刚来的那些年李昀对这个新来的哥哥喜欢得紧,一直像小主人一样带着他在王府里爬高爬低、跳上跳下,到处疯玩。

  他一收到皇宫里的赏赐,无论是吃的还是玩的,李昀都会和进酒分享。

  但进酒总是冷冰冰的,一是因为自己刚经历过家破人亡,无心开怀;二是因为他心里也明白,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自己只是一介流民,身份上总有差距。

  但进酒没有告诉过李昀,他很感谢这个小弟弟,每次被喊“哥哥”的时候,心里才再次体会到亲情的温暖,就像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总会在睡前给他变出一个香喷喷的饽饽带给他的感觉一样。

  家破人亡带来的悲痛欲绝进酒不想让他这个弟弟体会到,所以这些年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竭尽所能护住王府。

  ……

  两日后,午前寒气消散,天气回温,风恬日暖荡春光。李昀裹着狐裘在院里的舒心亭中悠闲地喂着鲤鱼,身后的进酒不停地给他递鱼食,旁边还站着几个下人。

  一大群鲤鱼几近浮在水面上,在水中不停翻滚着,时而停在一边抬着头吐着泡泡,似乎在取悦地上投食的那个人,渴望他对它们再多施舍几分怜悯。

  突然一个小厮来报,快步走到李昀身后方,施了个礼,道:“殿下,三皇子殿下邀您去汇丰楼一聚。”

  “李昭?”李昀偏头看他,微微皱眉,“有说什么事么?”

  下人颔首:“不曾,只是说就只请了您一个客人。”

  “知道了。”李昀将手里剩下的鱼食朝湖中一撒而空。鱼食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之后纷纷散落,又落入湖水之中被鲤鱼们争相抢食。

  李昀回房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和进酒同乘马车去了汇丰楼。

  汇丰楼是京城著名的酒楼,招牌菜是任厨子的烤鸡,那烤鸡外酥内嫩,色香味俱全,光闻到味道就惹人垂涎不已,极得城中百姓的喜爱。

  不仅如此,这汇丰楼掌柜的背后靠山还是朝廷中的一个大官,靠着他的庇护,酒楼也赚得盆满钵满。

  李昀坐在马车上,猜测着李昭会找他做什么,绝不会是请吃顿饭这么简单。

  李昭与其他皇子不同,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郭贵人。郭贵人以前只是宫里的宫女,后来侥幸被皇帝宠幸,才有了李昭,之后皇帝也就只是草草地封了个贵人便不再管她。

  因为没有母家一族在朝中的势力,皇帝又不宠爱他,其他皇子也不会将他视为争储的绊脚石。除了幼时看他们欺负李昀看不下去站出来讲理而被共同欺负之外,李昭也怎么遭到过其他皇子的残害。

  郭贵人生性懦弱,笃信佛教,一直在教导李昭要谦逊好礼、不露锋芒。因此李昭受他母亲的影响,自小到大都性情温和,稳重沉静,举手投足都让人如坐春风、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清爽。

  也正因为他这性子,更因为在幼时护过李昀不少,李昭是李昀在诸皇子之中难得的交好之人。

  马车突然一停,“殿下,汇丰楼到了。”

  李昀和进酒下了马车,就被汇丰楼的店小二迎进里面。

  那小二乐呵呵地,满脸堆积着笑容,眼巴巴地讨好:“您就是荣王府世子殿下吧?哎哟您这颠倒众生的好容貌、这器宇轩昂的做派,我一眼就给认出来了……”

  “请我们的客人在哪个房间?快领我们速去。”进酒厉声打断他。

  “啊,那客人在二楼西厢房,我带两位客官去!”店小二嘿嘿地笑着。

  李昀一到二楼,立刻就有两个人迎上来。他们表情严肃地挥手让店小二退下,恭恭敬敬地请李昀入座,话也不多说一句。

  ☆、联手

  汇丰楼二楼的西厢房是整座楼价钱最高的一间房,不仅设计得布局雅致、环境优美,而且坐落在整座楼的单独一角,与其他房间尚有一段距离,可有效地防止他人偷听。

  李昀上了楼,被李昭的两名手下领着走进房间。可是在走到门口时,进酒却被拦下了。

  “主人有令,只准世子一人入内,见谅。”侍卫冷声说道。

  进酒闻言脸色微沉。

  “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哪有就这样将人家丢在门口的道理。”李昀无奈一笑。

  见侍卫还是不为所动,李昀脸上又假装微怒,故意抬高了音量冲里面说道:“你家主人是怕我心怀不轨,行刺他么?他现在变得这么胆小,连我都信不过了?”

  里头还是毫无动静,李昀略为失望,摇了摇头,转身假装要走,“既然不欢迎,那我就先告辞了。”

  才走了没几步,房内就转出一个中年人连忙拦住李昀,道:“世子莫急,主人请二位进去。”

  看李昀还是一副不屑之相,中年人又轻声劝道:“世子马车坐久了想必累得慌,屋里头暖和得多,进来歇歇再走也不迟。”

  “主人前几日便想请世子前来一聚,可惜被些麻烦事绊住了脚,这才拖到了今日。”中年人赔笑道。

  李昀冷哼了一声,才转身入内。

  见李昭正端坐在铺地的席子上烹茶,李昀行了个礼之后就也脱下鞋坐在了他对面。

  李昭嗤笑了一声,道:“你倒是不见外。”

  “你此行不就是来和我联络感情的么?我不见外,倒也省了你一番功夫。”

  李昭抬眼看李昀,又道:“还是瞒不过你。”

  李昭拢了衣袖,上身向前探,伸手去够桌角的大白壶,拎起白壶之后又将里面的净水倒进旁边的釜中,足足倒了有半釜。

  釜下面燃着火堆,小火旺盛,火焰跳动,烧着的木炭不时发出响声。釜中的水风平浪静,李昭也不说话,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水面。

  李昀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开口,看着李昭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底不由得有点焦躁,他苦笑着问道:“殿下不会是想等这水沸了再开口说话吧?”

  “你太心急了。”李昭转过身来,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李昀摇摇头,“荣王府群狼环伺,自比不得殿下心宽意适。”

  “我前几日得了消息,一月多前吞云会会首王晏禀明皇帝说荣亲王与西羌王有密约,且呈上了证据。现在皇帝也在查。”李昭想了想,这才开口说道。

  李昀闻言眼睛微眯,眉头皱起,心中警铃大作。通敌的罪名要是查实了,就足够让荣王府家破人亡。

  身后的进酒听了李昭的话也立马变了脸色。

  李昭注意到进酒的动作,“这可事关王府存亡,我提醒你只身前来,你非要带个人。”说着还向进酒睨了一眼。

  李昀却不理这茬,深吸一口气,转而问道:“你哪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消息是我的人传回来的,你大可放心。”李昭拾起铁钩挑了一下渐暗的木炭,木炭瞬间变得通红,滋啦滋啦地响,时不时还有火星溅出。

  李昀知道吞云会正在对付荣王府,但没想到用的是这种叛国投敌的大罪。他的父王有没有通敌他自然清楚,都说吞云会一心为国,是圣上暗里整肃朝纲的另一双手,没想到竟会使这样的旁门左道构陷荣王府。

  这荣王府究竟是多肥的一块肉,能让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的吞云会冒着惹怒皇帝的风险做到这等地步。想到这里,李昀忍不住冷笑一声。

  一旁煮茶的釜里,水面已经开始有了动静。水波荡漾,在釜的边壁上碰撞、回旋,形成阵阵的涟漪,上方白气隐约可见。

  “皇帝什么反应?”

  李昭看水面看出了神,道:“收了证据,说自己查,我猜怕也是不怎么信吞云会。”李昭跟其他皇子不一样,因为皇帝从来不理会他从小和郭贵人受宫人欺凌的缘故,李昭同样也对皇帝没什么感情。

  李昀心下一懈。

  但不等李昀松完一口气,李昭又说道:“但是王晏明里暗里一直都在进谏让皇帝处置了荣亲王,他也不怕哪一天触了盛怒。”李昭讥笑一声。

  李昀皱起眉头,估摸着自己要想有所动作就得赶紧了。

  人的信念是可以被慢慢撬动的。兄弟情义再深也经不住不上别人的一再劝谏,比不上毁了自己家国带来的暴怒。皇帝一开始说不定可以相信自己幼时的记忆、坚守手足情义底线,可是时日一长,可就不好说了。

  假话说得多了也就成真了。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身边的宠臣宠妃,自己的几句耳旁风就可以逼他对自己的至亲至信痛下杀手,更何况是让他做其他的什么小事了。这天下大权名义上是掌控在皇帝手里,但实际上不知是被身边的弄臣操控了多少。

  釜里的水已经渐渐开始滚动沸腾,白气缭绕,徐徐上升。水底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小气泡慢慢汇聚,一点一点形成大的气泡,随后大气泡又缓慢抖动着浮起来,一触碰到水面就破裂开来,融入空气之中。不少水滴随之飞溅到釜外,砸到地板上。

  “等得太久也不好,水沸了再入茶末,便已错过了最好的时辰,煮好了也失了最佳的味道。”李昭嘴上懊悔没有早些加入茶末,但依然气定神闲地拿起桌角的白罐子,启开盖子用木勺加了几勺进去。

  茶末与水相互交融,不断在釜里翻滚涌动着。少顷,水被烧得二沸时,釜中出现沫饽,沫为细小茶花,饽为较大茶花,二者皆为茶之精华。

  房间里开始弥漫着淡淡茶香。

  此时李昭抬手将沫饽杓出,放置在熟盂之中,用以备用。完事后又继续用钩子挑动着木炭,让它们散发着最后的余热。

  “殿下不会这么简单就把消息卖给我吧?是想要我拿什么作为交换吗?”李昀眉梢一挑。

  李昭轻轻摇摇头,没有回首看他。

  釜中的茶与水进一步融合,波滚浪涌,茶香阵阵传来,由淡及浓,沁人心脾。李昭将方才茶水二沸时盛出的沫饽细细浇着烹茶的水与茶,又取了两口玉碗开始盛煮好的茶水。

  “水是城外西山之泉水,清澈冰冽,用来煮茶最好;玉碗无杂质,配此茶最佳。”

  李昀静静地看着桌上的两碗相差无几的茶水,心中开始明了。他虽不甚精通茶艺,但也是知晓茶水均匀盛好,包含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之意。

  四皇子李昭是想要和自己联手,现在正试探自己的意思呢。

  “殿下真是看得起我,我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世子,当是受不起四皇子亲手煮的茶。”李昀笑笑。

  李昭避开话头,道:“世子在皇上身边没有眼线吧。”虽是疑问,但他语气平缓,道出的是肯定之意。

  这话似乎说中了李昀的心事,他哼了一声道:“老爷子不许我在皇帝身边放人。”

  “荣亲王是真信皇上,但皇上就不一定了。”李昭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又道,“若是我在皇帝身边的人可以为世子所用就好了。”

  李昀眼中精光一闪。

  “呵,都说四皇子不与人争,日日批风抹月、醉心诗词,没想到还会在自己父皇身边安插人手。”

  “父皇年纪大了,做儿子的自然应该多费心思照料着。”李昭叹了口气。

  李昀表面不惊,但心底思潮暗动。吞云会在王府有什么发现,必定会上报给皇帝。在皇帝身边没人,李昀纵使在别处爪牙遍地,防备起吞云会来可能也会措手不及。而李昭与自己共谋的原因可能只是想保住荣王府,以便将来夺嫡争储之时有一用。

  两相权衡之后,李昀才开口说道:“一、你得保证你的人给我报的消息全都是千真万确、确切不移。二、要是你的人被皇帝察觉,不得推卸到我身上。”

  “放心。我与世子今后的合作还很多,自然不会被这点小事搅黄。”李昭爽快地答应了。

  “这茶受不受得起,尝过才知。”李昭心中平和、谈笑自若。

  李昀也不再推辞,端起碗就一饮而尽。他脑中一思索,想起什么又问道:“我父王通敌的证据是什么?”

  “不甚清楚,被皇帝收起来了。”李昭道,“我的人不敢接近,不然容易被他人发觉。”

  李昀喝完那一碗茶就起身带着进酒离开了,也不继续久坐,留下李昭继续品茶。

  “李昀此人表面上嚣张跋扈,处事任性随心、毫无章法,实则机敏聪慧、城府略深、心机颇多,”李昭嘴角一翘道,“现在帮他一把,以后说不定可以帮我个大忙。”

  一旁站立的那个中年人点点头,“殿下看好的人,定是不会有错的。”

  李昭对这奉承不动神色,道:“季伯,派人去查查荣王府里那位新来的。我总觉得他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来。”

  季清领命。荣王府前段时间将他留在那里的眼线辞退了,现在要查起来只能派人去苏州一趟。

  ……

  京城另一角,王晏府中暗室,两个人各据一角,沉默地站着。

  王晏背向蜡烛低着头,身形隐匿在黑暗中。

  “陛下不相信本官,不相信吞云会,”王晏痛哭流涕,“心里只有那一点可怜的兄弟情义。”

  另一个人道:“可是青史上头记载的因夺皇位杀兄弑父、败坏伦理之事还少吗!我们如今的这圣上优柔寡断、难掌大权!”

  王晏一听就摆手反驳:“不,陛下平时都英明神武、专横独断,只有在面对荣亲王的时候才会犹豫不决。”

  那人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尚先生,这荣亲王只会成为陛下成圣的绊脚石啊!”王晏叹息道。

  尚千聊道:“那眼下当如何?那荣亲王通敌的协议已经被皇帝收走,皇帝说是要自己彻查,实际上就是想保住荣亲王。现在没了证据,我们想明里揭发他都不成!”

  王晏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泪眼婆娑地抬头,“陛下这样纵容荣亲王,迟早有一天助纣为虐呀!”胡子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而一抖一抖。

  尚千聊一脸阴狠:“不如我们私下除了荣亲王。”

  “不可!”王晏大喝一声制止他,“吞云会不做如此鸡鸣狗盗之举。尚不说荣亲王通敌之事尚有疑点,要是杀了荣亲王,陛下一怒之下可能会对吞云会做出些什么不可意料的事。”

  尚千聊撇过头,面露不悦。

  过了一会儿,王晏长叹一声,道:“你可知吞云会这一名为何意么?”

  没等尚千聊回答,他又自顾自道:“皇帝就好比这天上的太阳,虽然耀眼又炽热,但有时难免会被乌云所遮住。我们要做的就是吹散乌云,让阳光穿过重重迷障重新抵达大地,为世间生灵带来生机。”

  “故曰‘吞云会’。”

  ☆、试探

  李昀出汇丰楼时已经到了午后,觉得腹中饥饿,但又不便在汇丰楼继续待着,就和进酒去稍近的食鲜楼吃起了午膳。

  “我还以为他是要请我用午膳,没想到只是喝茶而已,大中午的难为我饿了这么久。”李昀不可思议道,“这些文人雅士都这么矫情饰貌、故作姿态么?”

  进酒一笑,“殿下直来直去惯了,自然不懂他们那些个花花肠子。”

  李昀睨了一眼进酒,拾起木箸开始用膳。

  两刻钟后,两人用完午膳,李昀若有所思道:“我没想到李昭竟也开始争储了,不知道郭贵人知不知道。”

  “我原先对三皇子不甚了解,以为他只是个想高卧东山、不问世事的,方才一见才知他的手段能耐。”进酒感叹,“他若是决意争储,四皇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李昀略一沉吟,点头道:“是啊,他正抓在了点上,料定我此时为了王府一定会和他合作。”

  李昀不知想到哪里又冷笑一声:“均匀倒茶寓意同甘共苦之意,可那釜中还留有半壶呢,不知道是剩给哪些人的。”

  “李昭此人不容小觑,今后多加防备便是。”进酒缓声道。

  外面日头正大,骄阳似火,照得到处都明晃晃的。虽说是冬日的太阳,但晒久了也会觉得炎热无比。李昀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出去,正端端地坐下想着方才李昭说的。

  若是李昭放在皇帝身边的人都无法接近那件证据,皇宫里怕也只有皇帝的心腹何太监知道了。但这何太监自小跟着皇帝长大,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怕是不太容易。

  这样证据既有西羌王的名义,又有荣亲王的名义,还能证明他们密和,能是什么呢?

  皇帝见了这证据能怀疑荣亲王,但必定又有手足之情的牵扯。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会不会找人倾诉?以前皇帝遇事都会找荣亲王这个亲哥哥排解,但现在这事情肯定不会继续找他,那他会找谁?

  李昀目光流转,细想着皇帝身边的人,突然眼光一滞。后宫嫔妃眼多口杂,皇帝必定不会找她们,身边太监最会揣度圣意卖出消息去,皇帝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若真有一人能说,必定既在意万里江山,又会顾及荣亲王这个人。

  ——孝慈太后。

  心里挂心着荣王府的安危,一想到可以从孝慈太后那里打听点东西,李昀就坐不住了,想立刻起身进宫去面见这个祖母。但仔细一想,太后此时一定在午睡,自己这会儿过去可能会打扰到她休息,于是便按下浮躁再等了几个时辰。

  孝慈太后就是前朝的文贵妃,为皇帝与荣亲王的生身母亲,已年近古稀,这些年一直都久居深宫安享晚年。太后对这些孙儿孙女甚是疼爱,体贴入微,每日一有晚辈来探望她,她便整日开怀、心情更加舒畅,是个很慈爱的长辈。

  与子嗣繁盛的皇帝相比,荣亲王只有李昀这个儿子,刚开始太后还责怪他嫌他不注重开枝散叶,后来见劝说不动也就随他了。李昀这人少年之时就聪慧过人,课业水平远超其他皇子,极得上书房师傅赞赏。太后常常听说这些,心中更喜欢李昀,似乎是把该给荣亲王其他子嗣的疼爱都给了李昀。

  窗外微风浮动,将太阳的温度吹进了阁间里。李昀站起身,朝外头走,“先回府准备着,待会儿进宫见见太后。”

  进酒一听就懂李昀的意思,付了饭钱就跟上。

  李昀走得有些匆忙,刚踏出食鲜楼门口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小姑娘。

  李昀刚要开口道歉,那小姑娘就先抱了抱拳抢着开口道:“抱歉,是在下莽撞了,公子可有碍?”

  “无妨。”李昀转身欲继续走。进酒警觉,看到方才那姑娘做了什么,刚要提醒他,李昀就突然发觉了什么,立马回头喝道,“站住!”

  李昀向前走几步,“不告而取便是偷。姑娘容貌非凡,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奈何做贼?”

  那姑娘丝毫没有被识破的尴尬,反而大声笑道:“你的反应可比我想象中的慢多了。”说着便伸出手交还了李昀腰间的玉佩,之后也不做任何停留就转身离去。

  进酒用眼神询问李昀要不要抓回来给个教训。李昀摇了摇头就转身上了马车,也不再为这些小事劳身伤神。

  在车厢里李昀静心思索着如何避人耳目地向太后问出线索。回到王府里沐浴更衣完,他在腰间佩戴好荣王世子的腰牌就进宫去了。

  进酒随身带着剑,进宫原本是犯忌的,现在却被放行,其中也是有原因。十多年前皇帝有一次召见小李昀,李昀那会儿刚认识进酒,走哪都非带着他不可,进宫也就带着进酒去了。

  没想到进酒因为佩剑的原因被拦在宫门口,小李昀竟与进酒一同在宫门口站了大半日,也让皇帝等了大半日。皇帝气得不轻,宫门口的侍卫也被罚得不轻。从那之后,进酒只要是跟着李昀进宫的,宫门口的侍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进入慈宁宫的大殿之后,李昀刚巧碰上从里头出来的孙嬷嬷。

  “世子殿下万福。”伺候太后多年的孙嬷嬷施了个礼。

  李昀道:“劳烦通报一声,我去看看太后。”

  孙嬷嬷欣慰一笑:“太后正在后院孤零零地坐着呢,这么多天都不见有人来看她,世子一来,娘娘肯定高兴得紧。老奴这就去通报一声。”

  李昀在门口站了没多久,孙嬷嬷就走回来领他进去了。

  “李昀拜见太后娘娘。”步入后院,李昀和进酒跪在地上叩了个头。

  “昀儿,快过来给祖母看看,”太后靠在太师椅上,见他过来就欣喜万分,忙向他招招手,“过了年你可是头一次来看我。”

  太后庞眉皓发,满脸皱纹,还有些许老年斑,但脸上慈祥和善,一看到李昀就乐呵呵的,眼睛都快笑没了。

  李昀连忙起身走到太后身旁跪下,伏在太后膝头。

  “祖母,孙儿也是思念祖母得紧,但王府过年的琐事太多了,才一直不得空,”李昀一副孝顺的模样,“待以后没那么忙了,孙儿一定经常来看望祖母。”

  太后闻言点点头,心里头更加满意,抓起李昀的双手放在手心,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笑着对孙嬷嬷说:“你看看,这昀儿多懂孝道。”

  孙嬷嬷也是欣慰得很,“世子孝顺,太后有福啊。”

  “祖母最近身体如何,天冷得多注意保暖,”李昀站起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关切地问道,“开春回温之后,减衣服也不要太快,容易得伤寒。”

  太后被李昀哄得开心了,满脸慈爱,“祖母知道,嬷嬷们都管着呢,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后院里枯树静立,枝头的黄色落叶被风吹得唰唰作响,最后飘飘扬扬地掉落,堆积在地上形成了金黄色的地毯。

  李昀想起自己幼时最喜欢到这儿来踩踏树下枯败的落叶,还记得落叶在他脚下被踩碎时发出的脆响声很是悦耳。

  “我啊这把老骨头,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太后叹了口气。

  李昀又细心劝道:“祖母白发朱颜,老当益壮,定能活到千秋。”

  太后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缓声道:“这些话跟谁学的,你父王都不一定会说。”

  李昀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父王身体怎么样,是不是也没有以前硬朗了。”太后笑完又问道。

  李昀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转到了他父王身上,想了想就道:“父王身子还似以前一般硬朗,就是特别挂念您,还说着要将府里新得来的珍贵药材都送到慈宁宫来。”

  太后又笑起来,“好,可是我听说前两天他进宫还要你搀着,怎么回事呀?当时我听着消息的时候还以为他哪里摔了。”

  见太后面露担忧之色,李昀道:“那次陛下传召我和父王进宫,是以为我和父王不合,想着话话家常劝解两句。于是我和父王就想了这出戏让陛下放心,打消他的疑虑。”

  太后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你呀,鬼主意真多。”

  “说起陛下,他最近也经常来看您吗?”李昀趁机问道。

  太后道:“他呀,政务繁忙,也不怎么来看我。”

  “上次来看我是……”太后挠头想了片刻,又苦恼道,“哎,我都记不清了。”

  一旁的孙嬷嬷道:“陛下年后过来请过安,老奴估摸着得有五六天了……”

  李昀微微变了脸色,“陛下怎地这么久不来看您?”

  太后叹气道:“五六天而已,不算久,你不是皇帝,自然不懂他的苦处。当年先帝在世时,经常两三天不睡眠,就是为了处理那些奏折。”

  “陛下也得注意身体啊,这样忙怕是得熬坏了身子。”

  太后微微一笑,宽慰道:“他上次来给我请安的时候,我瞧他身子骨还利索,与以前无甚差别。”

  李昀忙试探着道:“最近西羌那边似乎不怎么安分,陛下又该劳神了。”

  ☆、交火

  “他是皇帝,处理这些事自然是应该的,再说还有满朝的文武大臣帮他呢,你操心什么。”太后用指尖假意戳了一下李昀的脑袋。

  李昀紧紧盯着太后的表情变化,见无异状之后才知道太后可能不知情。

  但他仍不死心道:“父王也费神了许久。”

  “他又劳心什么,有你这么个儿子,他还有什么心思担心别的。”太后嗔笑。

  李昀咧嘴一笑,装作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看太后的样子,肯定是不知道皇帝和荣亲王的事情了。

  两人又聊了许久,李昀才带着进酒告退。

  回到王府已是申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天色已慢慢暗了起来,李昀干脆就在膳堂坐着。

  他觉得脑袋里乱得很,前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现在难理得很。

  李昀站在皇帝的角度一想,荣亲王和西羌王密谋不是小事,但皇帝这些天对荣亲王却并没有什么大动作,除了——

  除了几次将他父王召进宫询问江洺的事情,而且在荣亲王坚决否认江洺是他遗落在外的孩子之后,皇帝语气就有些微微放松下来。

  难道这通敌之事还和江洺有关?

  想到江洺,李昀脑中灵光一现。他这才发觉,这几日发生的事好像都是在江洺来到府里开始的,江洺就像是□□一般带动了这些事的发生。

  李昀眼睛一眯,想着用完膳之后得找江洺好好聊一聊。

  可惜事与愿违,他过去的时候江洺正在用膳,他也不好腆着脸皮不让人家吃饭就直接问话,不然人家就得怪他虐待了。

  李昀又去望心亭小坐了半个时辰,寻思着江洺也该吃完了,就派下人去请江洺过来。

  谁知下人回来说,江洺在沐浴更衣,李昀想到前两天晚上的事风波还没过,此刻也不好过去打扰,就又耐着性子在亭子里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

  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下人回来说,江洺已经睡下了,不便起身。

  李昀:“……”

  他冷笑道:“敢情这王府的风水真的挺能养人,才住了没几天就把人的生活作息养成这样,天色这么早就入寝。”

  李昀脸上怒色渐起,想要立马冲到江洺房里将他从床上揪起来。

  一旁的进酒见他脸色不对,就劝道:“江公子已经睡下了,殿下此刻不方便过去。”

  “都是大男人,有什么不方便的!”李昀怒道。

  进酒:“……”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进酒又灵机一动,道:“江公子是刻意避着殿下,殿下此时过去,怕也是问不出什么。”

  李昀看了一眼进酒,硬是忍了自己的脾气,粗声道:“明天再去,我就不信叫不来他。”

  进酒松一口气,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记了一个大功。

  李昀回房用热水泡了个澡,解乏得很,心下也舒畅起来,只是一想到那个江洺,心里就不痛快。

  李昀今夜是在诟谇江洺中睡去的。

  翌日一大早,李昀半倚在江洺房门口正对面的走廊围栏上,双手交叠抱着胸,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就像正待猎物出洞的老鹰一般。

  卯时将过,江洺才起身收拾完毕,缓缓打开房门准备走出来。他将门推得半开,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人——李昀。

  李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江洺嘴角一抽,觉得这李昀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就止住开门的动作,顺势赶紧关上门,将他拒之门外。

  李昀与他交换眼神的一瞬间就料到了他的打算,在他关上门之前起腿一挡。

  李昀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你这刚睡醒又要睡了?”

  江洺:“……”

  江洺使了几次劲都关不上门就放弃了,认命道:“世子殿下找我什么事?”

  “我向你打听几件事儿。”李昀凑到江洺的脸前,热气呼到他的脸上。

  江洺连忙避开,推开门跨过李昀的腿从房里走出来。他住在王府里这短短的几天之中,已经无数次地重新认知过李昀的无耻下限了,每一次都能让他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那我能不能先问世子几个问题?”江洺想反客为主。

  李昀没摸清他想搞什么花样,迟疑着道:“……可以。”

  江洺疾首蹙额,道:“我姨娘在这几日过得如何?”

  李昀愣了一下,实话实说:“不知道。”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她么?”江洺咬牙切齿。

  李昀答得干脆利落:“不知道。”

  江洺深吸一口气,忍着自己的脾气,道:“我幼时,姨娘私底下经常对我说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昀苦笑:“这个我真不知道。”

  江洺:“……”

  他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道:“世界上没有值得完全信任之人,只有一个能将自己毁在他手里却让你觉得无怨无悔之人。”

  江洺睁开眼睛,淡然地看着李昀:“我也是,这世上我谁都不信,但幸运地是,还有几个让我认为值得托付后背的人。就算他们没有做到我的嘱托,但我对他们依然毫无怨言。”

  李昀一怔,紧紧地被江洺的眼睛吸住。江洺的秀丽的眼睛微微发红,点点血色隐约可见,李昀从他的眼里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少见的疯狂与克制。

  江洺又把眼睛避开,看向别处,大口喘着气。

  “殿下想问什么?”

  李昀不问,转而叹道:“你和你小姨感情好得很那。”

  “是,我自小都是小姨养大,她对我体贴入微、恩逾慈母,”江洺点点头,“所以请世子了却这番事之后可以帮我救回我小姨,江洺此生感激不尽。”

  李昀正色道:“好,要是我帮你救回你小姨,你拿什么报答我?”

  江洺张了张嘴,“尽我所能。”

  李昀一边笑,一边看着江洺。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江洺的脸上被微光衬得有些病态的苍白,身形也更显单薄。但这并没有引起李昀的怜惜,反而更加剧了李昀想挑逗他的心思。

  李昀撇开目光笑了笑,“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小姨未必能如你所愿地回来。”

  江洺目光瞬间黯淡下去,抬头看看天,似乎有眼泪在眼光中闪烁,“我清楚。”

  “带走你小姨的人是楚临风?”李昀问道。

  江洺道:“是,是他。”

  “殿下,心里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别克制自己。人生苦短,放手一试,又有何妨。”江洺温声告诫道。

  李昀看着他,突然玩味一笑,“真的吗?你知道此刻我最想做什么吗?”

  江洺转头看向他,不解地用眼神询问。

  谁知李昀突然走近,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江洺:“……”

  没等江洺推开他,李昀就转身离开了,大声笑着重复他方才的话:“心里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别克制自己。人生苦短,放手一试,又有何妨。”

  “江公子说的话妙言要道、颠扑不磨,我记下了。”

  江洺:“……”

  李昀在王府膳堂用完早膳之后,又想起前几天让凌鹰去办了件事儿,现在等了这么久他怎地还不回来复命,心里下定决心若两天内再不回来就给他把这个月的薪俸减个两成。

  嘿,这下又给王府省了一笔开销,李昀暗自骄傲起来,嘴角略弯起一丝弧度,觉得自己真是持家有道。他边这样想着 ,边把方才吃不完的一大碗鸡丝粥倒进了泔水桶里,看得旁边饿着肚子的小奶猫喵喵直叫。

  进酒跨进膳堂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李昀一边缓缓地倒着瓷碗里的粥,脸上一边淫邪地笑。嘴角是掩也掩不住的翘起,眼睛似乎还闪着精光,好像是在回味着什么津津有味的东西。

  方才李昀亲了江洺一口,进酒虽是站得远,但也是真真切切看清楚了的。他当时原本以为李昀只是随便调戏欺负一下那个正经人,不曾想他自己才是真正动了心的那个。

  一想到这里,进酒就像从李昀心底窥探出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呼吸都有些紊乱起来。

  李昀似乎注意到了进门来的进酒,刚转头一看,就看见进酒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就像被惊吓到了一样。

  “怎么了?”李昀疑惑地问。

  进酒敛了敛脸色,冲着李昀莞尔一笑。

  李昀:“……”

  “没什么。”进酒似兔子一般拔腿就跑。

  李昀只觉莫名其妙,摇了摇头也不多想,继续一点一点地倒着碗里的鸡丝粥,刺激得一旁的小猫叫得更欢了。

  走出膳堂后,李昀又想起有什么事情没吩咐进酒,就派了个小厮叫他到自己书房。

  “吞云会发现王爷通敌的事,不准透露出去,一点风声都不行。”李昀道,“若是有人问,你就说昨天李昭找我只是打听江洺的事情。”

  这事李昀不用说,进酒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点点头道:“属下知道。”

  “还有,去查查吞云会,记得隐藏踪迹,千万不能被人发现,”李昀轻轻切着茶杯盖子,“要是被皇帝发觉,不仅会被追查到这皇宫消息走漏的渠道,而且……虽不至于被证实通敌之事我们确有所为,但也表明我们心里有鬼。”

  进酒只觉肩上担子更重了,查吞云会不是简单事,而且还要暗地里查,简直难上加难。虽然李昀在朝中各部都有安插自己的人手,但吞云会更加隐蔽,心思也比常人警觉得多,一有风吹草动,必然偃旗息鼓毫无动作,又或者将事情闹大把所有人拉下水,争个鱼死网破。

  进酒拱了拱手:“属下尽力。”说完便退下去办事了。

  李昀手里的茶杯上方热气氤氲,水雾缭绕,白汽浮动着缓缓上升。他将茶杯捧到自己鼻子下方,深吸一口气,让热气钻进鼻道,温暖着自己的鼻腔。

  ☆、新客

  风平浪静地又过了两日,荣王府中倒也相安无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李昀心里知道一切平静不过都是狂风恶浪前的铺垫罢了。

  他闭着眼躺在后院的贵妃椅上晒太阳,是日风和日暄,微风和畅。北方晴天多、雨水少,对于冬日而言,可以经常晒太阳倒也暖和得很。

  李昀思绪游走,意识飘浮,胡乱地猜测着王府中其他人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是辰时,老王爷用完膳食之后应当在院中舞剑,王妃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夸耀几句。想到这里,李昀不禁笑着摇摇头,这老夫妻成亲都几十年了,每日都看着对方也看不厌,还腻歪得很,真是搞不懂。

  李昀又想到江洺,他这会儿应该在望心亭吹风或者在后花园赏景。一想到那家伙顶着自己的脸做出笑靥旖旎、目酣神醉的表情,李昀就泛起一身鸡皮疙瘩,深觉这日头的温暖还抵不过江洺给他带来的寒意。

  李昀打了个哈欠,现在这局势乱得很,也急不得。皇帝不能直接问,吞云会也不能明里查,难不成跑到西羌去问西羌王?李昀苦恼得很,心里也烦躁了起来。不知道这种岁月静好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暗地里与他人周旋不如直接面对面真枪实弹、剑拔弩张地干一架。

  这种风微浪稳、海不扬波的局势只需要随便一捅就能变成惊涛骇浪、波涛汹涌的局面。一切的主动权现在都掌握在皇帝手里,皇帝可能一时心情不好就把吞云会递交的证据拿出来公布天下,再将荣亲王抄家诛九族。

  李昀又不禁担忧着,皇帝今早起身后有没有顺利出恭,要是排泄不畅惹得他郁结于心勾起对荣亲王的烦恼,再使得他一时兴起将那证据在朝堂之上展示,这荣王府可就保不住了,自己的脑袋也得落地。

  一知道自己的脑袋可能就由皇帝的一泡屎决定,李昀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殿下?”凌鹰看着表情古怪的李昀,抱拳道。他刚从钱塘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正等着向李昀复命。

  原以为李昀为了王府的安危会痛心疾首、焦躁万分,夜不能寐地想着解救之法,凌鹰已经准备好见到一脸憔悴的李昀了,没想到现在一见,他正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地晒太阳。

  凌鹰不禁叹惋起来,果真平民百姓跟皇族贵戚就是没有什么可比性,无论自己这一月多么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跑腿,俸禄可能都比不过世子爷一天受的赏赐之多。

  李昀闻言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怎么?人带回来了?”

  “是,”凌鹰低了低头,“在城东客栈安置着,等殿下的命令,随时都可以让他过来。”

  李昀点点头,“先下去吧。现在日头太大,怕晒坏了老人家,过会儿不这么热了再把人带来。”其实北方冬天的太阳不怎么炎热,李昀只是现在自己想睡一会儿。

  “是。”凌鹰正要退下,却又被李昀拦住了。

  “等等,忘记与你说了,你这月的俸禄减两成。”

  凌鹰:“……”

  凌鹰哭丧着脸,正想问是何缘由,但看李昀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下了,自己也不敢再问什么。他嘴唇如鱼儿般开开合合,最终还是闭上了。

  郁郁寡欢地走出世子院后,凌鹰正好碰上了进酒,当即心下一亮,打算问问这个和世子片刻不离身的进酒。

  “殿下怎么回事?怎地突然扣了我两成薪俸?”凌鹰面色焦急,愁眉苦脸地问道。

  进酒也愣了,皱了皱眉,“他也没同我说啊,他最近不是让你去钱塘接人去吗?”

  “是啊,我也没做什么惹他不高兴的。”凌鹰叹道。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离开了,剩下进酒一人站在原地。

  进酒方才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回来得晚让李昀等久了,没想到凌鹰做事这么风风火火,这么着急就走了。

  进酒撇了撇嘴,继续向世子院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又不住停下,心里似乎捉摸到了什么。

  进酒是李昀左右亲信之一,自然是知道李昀派遣凌鹰去钱塘接什么人,此人对江洺来说重要得很。若是李昀是因为凌鹰接人回来得晚了才动怒的,这可就比较奥妙了。

  李昀虽做事随性,但在情爱方面却是寡淡得很,这些年来从不沾身。进酒从小陪李昀长大,除了王爷王妃之外,也不见得他对什么人上心,没想到来了个江洺,就让李昀关注至此。

  进酒苦笑一声,这江洺来历不明,世子要想得到他,怕也是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坎坷吃多少苦。

  此时躺着晒太阳的李昀打了个喷嚏。

  这天似乎通了灵性,未时将过,暖阳就被密云遮了起来。凌鹰为了保住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点薪俸,一直都在紧张兮兮地盯着天上的太阳,见不那么热了就连忙将人扶上马车带往王府。

  江洺因为上次被李昀轻薄的事儿,已经有意避开他两日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只是单纯地想要避开,免得两人见了面尴尬万分。

  但方才下人来报,说是殿下请了个贵客来府,让江公子务必前去相迎,江公子若是不去则必定后悔。

  江洺第一反应是小姨被救回来了,但下一瞬间仔细想想觉得没这么快。江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去一趟。

  他来到府门口,发现李昀已经在那等候了。

  李昀长袍飘飘,发髻端正,身姿挺拔地站立在那。从江洺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只见他眉梢上扬入鬓,眼神凌厉、闪着精光,浑身透着挡也挡不住的霸道张扬。

  江洺呼吸一滞,突然感觉到抬不动腿了,止步在原地不动。身旁跟着伺候的下人正疑惑他怎么突然不走了,犹豫着问道:“江公子可是身体有些不适?”

  江洺反射性地摇摇头,正想开口,余光却瞥到李昀走过来了,他连忙闭口不言。

  “怎么了?”李昀卸了几分威严与肃穆,将方才高高在上的气场掩藏得一干二净。

  江洺不回话,下人在李昀面前也不敢开口。

  李昀突然一展眉眼,一双桃花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十分勾魂。他缓缓道,“江公子这几日刻意避着我,是因为我前天一大早……”说不一定能帮你救回小姨而赌气吗?

  他还没说完就被江洺厉声打断:“殿下!”

  李昀微愣,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江洺为何突然反应这么大。

  江洺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偏头躲开李昀的目光。

  李昀现在看到江洺的样子,这才明白对方误解了什么,嗤笑了一声。

  “贵客快到了,江公子不去看看?”李昀眉舒眼笑。他虽是想趁这机会好好挑逗江洺一番,但也得顾及正事,心中只觉遗憾万分。

  府门外传来马车停步的声音,接着又有几声老人的咳嗽,江洺一听就觉得熟悉得很,心中不由得慌乱起来。

  他越过李昀朝王府门口走去,看清来人之后立马滞在当场,脑中如雷霆一般地轰鸣。

  府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挂满笑容,老态龙钟却又精神矍铄,一边步履蹒跚地迈着步伐,一边时不时转头和搀扶着他的年轻人谈笑风生。

  江洺强忍住眼中涌上来的泪水,硬是扯出了一个笑脸,艰难地抬脚迎上去道:“夫子!”

  “随之!”章益一看到他就两眼泛红,浑浊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砸,他放开年轻人搀着的手,自己踉踉跄跄地快步朝江洺走过来。

  江洺也立马奔过去到他面前,伸出手与章益紧紧相扶,颤声问道:“夫子怎地来此?”

  章益热泪盈眶,欣慰道:“你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被荣亲王赏识来他府上施展拳脚,为我朝效力,真不愧是我章益的学生!我便是听了这消息被世子殿下接来共睹辉煌的。”

  江洺听完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低下头咬牙切齿道:“李昀。”

  章益抹了抹湿润的眼睛,又道:“随之啊,夫子这一路上听了不少你的传闻,心头觉得甚是宽慰,以你为荣啊!”

  江洺正欲开口辩解几句,谁知被身后的李昀扬声打断了:“有江公子这一国之栋梁效力,乃是我朝之荣幸!”

  “章夫子风烛残年,纵使以前经历过多种磨难,现在有江公子这一学生成了盖世之才,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江洺听了怒气填胸,却又不得不忍住。李昀方才的第一句话是安抚章益,这句话则是话中有话,在暗示江洺章益年纪已大,精神上禁不住什么大的刺激。此时要是打击了他,说不定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章夫子自然听不出来这话中意思,他含泪道:“这也亏老王爷慧眼识才,给了随之一个机会。”

  “应该的,应该的。”李昀打着哈哈。

  章益又抹了一把眼泪,看清李昀长相之后突然变貌失色,眼睛在李昀和江洺之间来回转动。之前来的路上凌鹰就和他讲过世子与江洺长相相似,但现在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模一样,不禁目瞪口呆。

  李昀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江公子与我甚是有缘,不仅面貌相似,就连胸中抱负也别无二致。老先生,我们进去说。”

  江洺与李昀两人一人一边,好生扶着章益迈上了王府的石阶。

  李昀一面让章益注意着脚下的阶梯,一面又编起江洺的故事哄得他喜笑颜开,一副孝思不匮的大孝子模样。

  不仅江洺没见过这场面,一旁的进酒也微微错愕。进酒不禁感叹起来,李昀从小到大连府里的王爷王妃都不曾尽过这般的孝道,现在竟然对“老丈人”这般孝顺?

  他自小跟着李昀,对李昀以前干过的混账事烂若披掌,不曾想现在却被情爱转了性子开始敬重长辈。进酒这样一想,对原先抱有成见的江洺也看得顺眼了起来。

  ☆、入住

  章益被李昀和江洺扶进会客室坐下,他难以为颜,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在王府住下,会不会给王爷和世子添什么麻烦?”

  李昀嫣然一笑,“不会,老先生放心,王府大院深宅,多您一位不多。”

  章益早就听过皇城富庶,乃物华天宝汇聚之地。这王爷府就更是气派了,方才从府门外一路走来,瞧见的楼阁台榭、丹楹刻桷,果真是与穷乡僻壤里的蓬门荜户比不得的。他饱读诗书,博学多才,但从未对此景貌亲眼目睹,不禁感叹道:“那就多谢世子殿下了。”

  李昀又吩咐丫头们取来茶叶,自己亲自泡了一壶茶给章益端来,章益连忙推辞道:“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为小老儿泡茶?不可不可!”

  “老先生是长者,又是德高望重之辈,能给您敬一杯茶,是李昀的荣幸啊。”李昀道,“家父时常教导,要对有才学之人以礼相待,万万不可怠慢。老先生何不遂了我的惜才之心?”

  章益倍感快慰,郑重地点点头,道:“殿下真是世间少见的明理之人啊。”他看着李昀,眼里流露出一股满满的喜爱之情。

  一旁的江洺也看出来李昀甚得章益的喜欢,但又不好正大光明地提醒他人家其实是个衣冠禽兽,只得在心里憋了一口气。

  “江公子也来尝尝这铁观音么?”李昀也给江洺倒了一杯。

  江洺拒绝不得,也不在章益面前驳他面子,接过茶杯道了谢就一饮而尽。

  李昀见之忍不住一笑。

  三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的天,从京城聊到钱塘,从国政聊到家常。其实只有章益和李昀在谈笑,江洺面色阴沉,不怎么开口。

  外头天色渐暗,北方冬日的天本就黑得早,现在没了太阳,就暗得更快了,外面的碧瓦朱檐、阶柳庭花在夜色的笼罩之中也开始朦胧起来。

  江洺心烦意乱,渐渐觉得本来的计划已经一步一步地偏离原来设定好的轨道了。李昀将章益接来就是要他做事多一分顾忌,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么?

  李昀见用晚膳的时辰到了,就让章益先准备着,自己让丫鬟去小厨房说一声做些清淡的食物。

  见李昀起身离开,江洺也顾不得旁边的下人,张口就问:“夫子觉得李昀此人如何?”

  章益捋了捋胡须,笑道:“老夫看他谦和有礼,胸怀大志却又不忘小事,是个能人啊,将来一定能撑起一片天地。”

  江洺嘴角一抽,脸色更难看,欲开口告诉他实情:“夫子有所不知,李昀他……”

  外头传来脚步声,李昀回来了。

  “后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老先生先去膳堂等候如何?”李昀眼笑眉飞。

  “好,有劳了。”章益虽然看到方才江洺脸色不对劲,但现在瞧见李昀的春风一笑,心下便又舒畅起来,转眼什么都忘了。他正欲起身准备徒步走去膳堂,不料被李昀一拦。

  “老先生稍等,我看您腿脚不便,特地准备了一辆四轮代步车,过一会儿就来了。”

  章益何曾受过这种待遇,一听就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这,这如何使得?殿下对小老儿……”

  “这是我应该做的,老先生莫要与我客气。”李昀眉欢眼笑。

  章益闻宠若惊,不知说什么才好。旁边的江洺却脸色更黑,看不出来李昀想要做什么。

  李昀将章益扶出门槛,外头正有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推来了一辆四轮车,将之停在章益面前。章益早就想要一辆这样的代步车了,但这车的价钱昂贵得很,自己的根本无力承担,多年来一直受这老寒腿的折磨。

  章益喜不自胜,顾不得礼仪,借着李昀的搀扶坐上了四轮车。

  李昀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老先生试试?还用得习惯吗?”

  一旁的进酒大开眼界,心想若是老王爷见到这番情景不知会做何感想。圣人都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怎么到了李昀这儿却是反过来的。

  章益试了试,忙道:“这么个好东西,怎会不习惯?承了世子殿下的福,小老儿这以后出门可就便利多了。”话里是掩也掩不住的欣喜。

  李昀暖笑,“我先领老先生过去。”说着便走到四轮车后面,推着章益往前走,走前还笑着冲江洺眨了一下眼睛。

  江洺怒上心头,手里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去膳堂的一路上,李昀都是亲自推章益过去的,遇到台阶门槛才吩咐旁边的小厮过来抬起。

  这看得章益对李昀这个人是更加满意。在钱塘凌鹰劝他来此之时,他还担心世子性情嚣张跋扈、目无王法,怕以后没自己好日子过,现在一看这世子敬老恤贫,敬贤礼士的样子,顿时疑虑全消。没想到世子这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性情,他不知是该赞叹老王爷教子有方,还是赞美世子自己蕙质兰心。

  “这是黑芝麻粥,黑芝麻补肝肾、润五脏,食之对身体虚弱、头发花白的老人有大补。这是胡桃粥,食之有敛肺定喘之效,我听凌鹰说老先生有些咳疾便特地命人熬了这粥。”李昀一一介绍着膳桌上的佳肴。

  章益何时见过这场面,忍不住惊叹:“殿下,这些小老儿怎么受得起呀。”

  “这自然都是看在江公子的面子上,江公子这些天为王府做的事情可太多了,帮了我们不少大忙,可惜江公子又不要什么赏赐,我只好在您身上下手了,还希望您莫要见怪。”

  李昀突然假意低声道,“您知道,我怕他以后会脱离王府另觅新主,所以才请您来当说客。”

  江洺:“……”

  章益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何李昀如此厚待于他,原来这都是因为江洺的缘故。他一笑置之,道:“这不是问题,随之从小到大最听我的话了,殿下放心。”

  李昀心中大石放下,松了一口气,“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好说好说。”章益摆摆手,笑了笑。

  坐在一旁的江洺听得一清二楚,但两人还是视若无睹,就像他不在场一般。江洺莫名地觉得这场景面熟得很,想了一下才回忆起来。

  十十几年前,他小姨好像也是这样当着他的面和买他的财主商量价钱的。

  果真,人生的桥段总是相似的。

  “我担心老先生肠胃不好,所以就没让厨子做那些肉食,还望老先生多多见谅。”李昀叹道。

  章益付之一笑,道:“殿下不知,我最喜粥食,腥肉吃多了对老人家反而不好。殿下如此安排正合我意。”

  李昀又笑着给章益盛了一大碗热粥,小心翼翼地端到他面前,“老先生趁热吃。”

  章益也不推辞,他这会儿也正好饿了,拿起勺子就吃。他一尝,觉得这味道甚佳,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便忍不住多吃了几碗。

  三人一起用完晚膳之后,李昀见章益犯困了坐不住,就安排下人给他收拾客房,让他早些去歇息。

  李昀将章益送出世子院就不再走了,吩咐那两个小厮好生照料。

  章益一离开,江洺就不再忍着,开口诘问道:“你把章益接过来做什么?”

  李昀嘻皮笑脸,“他一个老人家,在钱塘住得孤苦无依的,连孩子都没有没人照顾他。我自然是想将他送来让人好好伺候着。”

  “你有什么事不能冲着我来吗?非要招惹我身边的人?”江洺眼睛发红,怒不可遏的吼道。

  李昀啧了一声,“平时看你脾气挺好,温温润润的,怎么现在……”

  江洺压低了声音,隐忍道:“你要是敢动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你。”说完他也不做停留转身去找章益。

  谁知李昀从身后一把将他搂住,“你不放过我,你有什么能耐不放过我?”

  江洺没想到李昀会来这一出,连忙挣扎,反手用手肘重击着他的胸膛,“放开!”

  李昀朝他耳畔呼了一口热气,轻笑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自然不会动他。”

  不等江洺有所反应,李昀就松开了手,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回了世子院。

  江洺忿忿,行色匆匆地来到章益房中,他挥挥手示意下人去房外等候。

  “夫子,李昀此人人面兽心、阴险狡诈,你断不可信他啊!”江洺跪在轮椅一侧,伏在章益膝头。

  章益大惊,“世子殿下彬彬文质,与我斯抬斯敬,怎会是你口中那样?”

  章益一心只读圣贤书,自没见过这等事。李昀就是摸准了章益的心性,所以才多加利用。

  江洺道:“李昀外愚内智、剑戟森森,接您过来必定另有所图。”

  章益虽进府不久,但一路上听凌鹰讲世子对江洺有多善待,他刚开始还不信,现在他一看自己在府中的待遇,就知道李昀对待江洺不会坏到哪里去。反倒是江洺身在福中不知福,硬是要在背地里抹黑李昀,章益一想到这儿,就觉得李昀甚是可怜。

  “那你说,我一身老骨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走两步就喘,他能图我什么?”

  江洺切齿痛恨,“他就是想借你我情义,强迫我做什么事。”

  章益叹一口气,“我知道,他方才都告诉我了。他想让你留下为他效力……”

  “事情没这么简单,夫子,我……”江洺深吸一口气。

  “好啦,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与他之间因为这事儿有些矛盾,但矛盾总会化解的,你也别揪着不放了。”见江洺还想开口说什么,他又拍拍江洺肩膀道,“我累了,要早点歇息,你也回去早些睡下吧。”

  江洺欲哭无泪,只好告退。

  ……

  皇宫,文德殿。

  “奴才今日午后见荣王世子接了一位老者进王府,还看见世子对那老者甚是尊敬,一路扶着进去的。”御前跪着的那一年轻男子道。

  皇帝微微错愕,不敢相信,“一路扶着进去的?”

  “正是,奴才亲眼所见。这老者是谁,从何处来,奴才正派人去打探,不日便会禀告陛下。”

  皇帝点点头,表示自己明了,又问道:“柳斌,那人的身份查清楚了么?”

  柳斌有口难开,不知说何。

  “查到了什么就说。”皇帝不耐烦。

  柳斌叩了个头,咬咬牙道:“奴才顺着那人行来的马车路线一路追查,刚开始以为起点是在苏州,但后来在苏州查探之时才发现,马车出发前几日苏州有一位刚从西域那边过来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神秘得很,据说无人见过他的相貌。”

  皇帝神情微妙,“接着查。”

  “是。”柳斌告退了。

  ☆、古树

  乾清宫,皇帝正在焦头烂额地批阅着奏折,案几上全部都是各地呈上来的的奏本,层层堆叠积压如山,几乎占满了整张桌子,但那些奏折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硬是将旁边的小案也给覆盖满了,门口还有小太监们来来往往,不断地将奏折呈进来送出去。

  正如太后所言,皇帝确实身体康健、正值壮年,但此刻也是被政务消磨得狼狈不堪。看上去是在处理政务,但伺候皇帝长久了的太监们都会体察到是那政务一点一点地蚕食着皇帝的精气神,将一个精力充沛的男子吸干精气变得力倦神疲。

  何公公就是一位对这件事目知眼见的太监,他是皇宫里的老人了,是伺候皇帝最久,也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奴才。他在一旁收拾着奏章,将皇帝批阅过的放在远一些让小太监送出去,又将没批阅过的放到皇帝触手可及的地方,方便皇帝做事。

  他整理完奏章之后又挽着拂尘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何公公刚被送进宫,被当时宫里的老太监教好了规矩之后就被挑中送到了文贵妃那里。文贵妃膝下有两个皇子,就是当今的荣亲王和皇帝。

  那时皇帝才刚十岁,特别喜欢自己的兄长,日日都要粘着他,让他陪自己在御花园的假山那里爬上爬下。荣亲王也甚是疼爱自己的亲弟弟,只要是弟弟想要的他都会尽力满足他。一时之间,兄友弟恭,亲密无间。

  后来,皇子争储。这兄弟俩本是无心与他人相争,但奈何先帝多年来偏宠文贵妃,也特别看好他们兄弟。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都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夸赞这一对兄弟。当时先帝有没有心从他们兄弟之中选太子何公公不知道,但先帝这样做反倒是给这俩兄弟惹了其他皇子的嫉妒。

  一时之间,荣亲王和皇帝被其他众皇子明里暗里地对付,虽是在先帝面前告了不少状,但那些拿不出证据的才是哑巴吃黄连。兄弟俩成为众矢之的,不但不同室倒戈,反而更加有难同当,感情更甚从前。

  荣亲王因为是兄长的原因,比皇帝更有可能被封为太子,所以遭到的毒害比皇帝多很多。但后来先帝一纸诏册封了当今圣上为太子,很多人都傻了眼。皇帝也因为自小敬爱的兄长这些年替自己当了不少灾祸的原因,心怀愧疚,对这个哥哥是更加亲近。

  吞云会说是荣亲王通敌,何公公是不信的。因为自小伺候皇帝的原因,他对荣亲王也了解得很,知道荣亲王的性情为人。但那协议书摆在眼前,上头硬戳戳地盖着王爷印,这也是无从抵赖的。

  不仅皇帝两相为难,就连何公公自己也焦虑了起来,头发也跟着白了几根。

  ……

  桂香今天早早地就从睡梦中醒过来了,她偏头朝窗外瞅了一眼,外头薄雾迷胧、晨光熹微。她迟疑了一下,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从下人住的院子里摸了出来,生怕惊动其他人。桂香起得这么早,并不是为了忙碌府中的活计,而且另有要事去办。

  她也算是在王府中伺候最久了的大丫鬟之一,不仅手脚麻利,机灵能干,而且深受林总管的信任。桂香能在前段时间的王府大辞人中留下来,靠的就是这些年脚踏实地,心里不存任何花心思。

  桂香是穷苦人家出生,自小由父亲养大,后来父亲病逝,自己没钱给他下葬,不得不卖身葬父。那一天荣王府的林总管正巧从街头路过看她可怜,就把她买回去了。从那天起桂香心里就暗暗发誓要好好在王府中做事,不辜负林总管的善心。

  但后来,她在王府中待久了,发现府中并不只有王府的人,还有许多其他权贵的眼线,甚至还有皇宫里派来的。桂香不信林总管丝毫没有察觉,但他依然不管不顾,自己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他们去了。接着在前几天,林总管突然要彻查府中所有下人,身份不干净的全都辞退。虽然王府的水变清了许多,但也难免有不少漏网之鱼。光是桂香认识的几个,林总管就没有查出。

  于是她就向林总管举报,并附上了证据。也正是因为暗地里有桂香帮忙的缘故,王府之中现在才会如此干净。

  桂香偷偷摸摸地溜出了杂院,借着夜色的遮掩,行事倒是方便得多。

  她昨晚受了江洺的嘱托,送一张字条出去给他家人报个平安。江洺是王府的特殊人物,基本上所有人都盯着,一有什么动静世子那边立马知晓。桂香本不想接这要命的苦差事,但禁不住江洺苦苦哀求还道出了自己的身世。江洺母亲早亡由父亲养大,现在被囚禁在这荣王府,也不知道外面的父亲会有多担心。桂香一听,这江洺竟和自己一样惨,心下一软就答应了今早偷偷溜出去替他送张字条报平安。

  她心里想着,只是报个平安而已,又不是往府外传递什么消息,应该无关大事。

  桂香不知道的是,江洺口中的这些身世全都是编来哄骗她的。

  天色微明,雾气渐渐散去。桂香终于来到了府中围墙最低矮的地方,正准备爬树翻墙出去,谁知身后传来一人的质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李昀皱眉问道。

  桂香立马怔在当场,心在胸腔之中怦怦直跳,身上也冒出了冷汗。

  “说话!”

  桂香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忙颤颤栗栗地转过身来跪下,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李昀抬手让人将她押到世子院中,自己亲自细细审问。

  话说李昀昨晚回了世子院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海里一直在想象着江洺会不会被他今天干的事情给气得发疯,这样一想就不禁笑出声来。

  于是他就孤自来到寝院屋顶坐着笑了一晚上。

  夜色深邃,星垂平野,月涌江流,万籁俱静。月色星光浸透了李昀的脸庞,让他的俊俏平添了几分清冷。

  李昀独坐在屋脊上,头上顶着浩渺宽广的夜空,脚下踩着无边无际的土地,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滚烫的星河,颇有一番天地宇宙尽掌控在我手中的气势。他幼时背诵通篇大论却毫无共鸣,现在在月下一坐却有了一股想要吟诗作文的欲望。

  李昀心情放松,陶醉在这美景之中,又时不时地想起江洺来,不禁心下一笑。

  就这样过了一晚上,等李昀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质明之时了,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房眯一会儿。但是一转头就瞄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李昀轻声走近,定睛一看,发现她竟是跟在江洺身边终日伺候的那个丫鬟。

  “说实话,饶你一命。”李昀饮下一口提神茶。

  桂香像是被吓破了胆,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李昀一眼,颤声说:“江……江公子昨夜让奴婢往外送一张字条……给他父亲报平安。”

  “什么字条?”李昀挑眉问道,心想自己果真猜对了。

  桂香连忙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字条递给李昀。

  李昀接过摊开一看,上面只写着“无恙”二字。他嗤笑一声,心里反而觉得挺有意思。

  桂香当时从江洺手中接过字条的时候,打开一看也是看到这二字,所以才深信江洺没有问题的。

  李昀忍俊不禁,“他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是让你把字条烧去阴曹地府吗?”

  桂香微微错愕。

  “他让你把字条送到哪里?”李昀又发问道。

  桂香全盘托出,道:“城南河清坊坊门口右走半里路,会见到一处破败的道观,道观前院中间有一棵千年古树,将字条放入古树的树洞之中,自会有人来取。”

  李昀一听觉得更有意思了,心中当机立断:“你去把字条送过去,就当没事发生过一样,别被对方察觉。”

  桂香一愣,不知道李昀想要做什么,又听李昀说:“事成了,我既往不咎,你可以继续在王府做事。”

  桂香本就心惊胆战,担心会被李昀处置,现在一听李昀的保证,心就立刻落回了腹中。

  “是,奴婢谢殿下恩典。”桂香重重地磕了个头。

  听了李昀的吩咐,桂香揣着皱巴巴的小字条,继续偷偷摸摸地去了城南道观。

  这时候天色已经明亮起来,但街路上行人依旧很稀少,隐隐透着一股清凉寒冷之气。桂香心怀忐忑地在大街上走着,生怕碰上什么事坏了世子的计策,自己没什么好果子吃。

  而另一边的李昀派了进酒暗中跟去之后,自己就回房踏踏实实地睡觉了,似乎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从荣王府走到河清坊也有好一段路程,两个时辰之后,桂香终于到了道观。道观的门霉迹斑斑看上去都已经腐朽霉化很多年了,好像一碰就倒的样子,桂香也不怕脏伸手慢慢地推开了门,那门随着她的动作“吱啦吱啦”地乱叫起来。她将头往里头一探,厚重的灰尘扑面而来,桂香眯了眯眼连忙用手在脸前扇了扇,又扭头捂住口鼻。

  这道观怕是好多年不曾有人来过了,脏乱得很,蜘蛛丝疯狂弥漫着,大老鼠四处乱窜,还有其他不少昆虫在这儿安了家。桂香不想在此地多留,想办完事立马赶回去。她咬咬牙从四处飘荡的蜘蛛丝里头挤进去之后,就连忙进去前院找千年古树。

  谁知桂香进去前院之后才发现里头要比外头干净得多,至少没有了蜘蛛网和老鼠。前院之中还多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那古树树干粗得很,五个人都难以围住。上头的枝叶几乎遮天蔽日,在底部留下了一大块荫蔽,能长到这么大,少说也得有百年光阴。树木上不仅枝叶扶疏,上头还缠绕着不少翠绿的藤蔓,它们遮盖了些许枝丫,在枝头软软地低垂下来,参差不齐,随风摇动。

  这是初春的日子,这古树竟然苍翠欲滴,绿得让人心底发慌。

  桂香惊呆在原处,她看见这高大的古树,不知为何两腿打颤,心里头只觉压抑得很,竟有一股想要跪下来的冲动。

  看着这遮天的古树,桂香又想起手里握着的这纸条送给江洺早逝的父亲的。这江洺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想必也不是会无缘无故就让自己来做这无厘头的事情的。

  桂香有一瞬间竟怀疑这古树真能沟通阴曹地府。

  ☆、云墨

  刹那间,她又回过神来甩甩头,清空脑子里的奇怪念头。桂香绕着古树走了一圈寻找腹部的树洞。刚走到古树的另一边桂香就发现了,那树洞大得很,里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此时的桂香也不欲探究,只想放好纸条就赶快离去,她也就真的这样做了。桂香走出道观之后,顿觉全身发软,用了最后的力气回到民舍区,在房舍屋檐下的人堆里面喘了好久的气。桂香虽是个下人,但也不曾来过如此阴森破败的院子,里头还透着一股强烈的毛骨悚然的冷气,直击人心底最阴暗的地方,这一趟真是足以让人心胆皆碎。

  回到王府之后,桂香想立即去找李昀复命,但踏进王府的一瞬间她又回想起,李昀让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免得打草惊蛇。桂香转而回到自己杂院,她依然惊魂未定、魂不守舍。两天后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才回神逐渐过来。

  另一头,进酒跟着桂香去了道观,在桂香离开之后依然潜匿在屋顶之上,静静地等待着人来取走字条。到了正午,终于来了一个身着黑衣,还拿着头巾遮住面貌之人。

  那人也不七拐八拐,直直地朝道观走来,进入院门之后又探身在树洞之中摸索,摸到字条之后又转身离去。进酒犹豫是将人拿住带往王府交给李昀审问,还是跟着他寻找贼窝。他想了想,毅然选择了后者。

  进酒一路跟踪,在房顶飞来跳去,还刻意与那人拉开一段距离以免被发现。那人遮遮掩掩地在河清坊内逛了好久之后步入了一门暗宅。进酒怕进去之后打草惊蛇,就暗自在邻家的屋顶上藏匿着。但藏匿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直到夜幕降临进酒才离去。

  回到王府之后,进酒如实向李昀禀报。

  “属下觉得,那道观只是个传递消息的地方,后面的暗宅可能才是他们的据点之一。”

  李昀拣了一块豌豆黄丢进嘴里,“吞云会的据点?”

  进酒一愣,与江洺联络的人的确极有可能是吞云会的人,但也没有什么证据,就这样认为是吞云会未免太草率了。

  “深夜让凌鹰带人偷偷去打探一下,别被人看出是王府的人。”

  进酒领命。

  翌日清晨,李昀又请了章益和江洺来云水室鉴赏字画。

  三人在花鸟室品茶片刻,李昀又吩咐下人从花鸟内室取出米芾的《蜀素帖》献给章益欣赏。章益舌桥不下,难以相信《蜀素帖》这等遗世的宝物竟会落在李昀手中。

  章益虽不至于到醉心书法的境界,但书法字帖难免都是文人墨客的心头宝,何况米芾又是他最喜欢的书法家。平生有幸能见到米芾的遗世佳作,章益心里真是又惊又喜。

  李昀这次真是准确地掐中了他的喜好。

  接过诗帖之后,李昀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摊开来,生怕被自己碰坏了。但这副姿态在江洺的眼中却矫揉造作得很。

  章益如获至宝,大喜过望,“我竟有福能见到米元章的真迹,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是陛下赏赐父王的,我只是借花献佛罢了,”李昀朗声笑道,“老先生若喜欢,这花鸟室您可以随意进来赏玩。”

  章益受宠若惊,喜出望外,道:“这……殿下对小老儿如此厚待,小老儿受不起啊……”

  “老先生别再说这些话了,快来品鉴一下米元章的名帖。”李昀道。

  章益听了顿时将方才的羞赧抛之脑后,一心扑在字帖上头。

  《蜀素帖》上头的字结构奇险率意、灵动变幻,字形秀丽颀长、袅袅婷婷。用笔挥洒恣意、随性洞达,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

  “米元章用笔喜八面出锋,变化莫测。此帖用笔多变,体态万千,正是他的真迹没错啊!”章益感慨道。

  李昀一笑,转头见江洺还是表情平淡,忍不住问道:“江公子觉得呢?”

  江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丝织物吸水性弱,不宜运笔,也只有米芾这样的书法大家才能写出这样的境界。”

  “此贴被誉为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行第八,当之无愧。”江洺走近细看,读书人的性子在他心底萌动,这才无奈感叹道。

  李昀想了想,道:“行书虽行云流水,笔走龙蛇,但我更喜欢徽宗赵佶的瘦金书。”

  旁边的康子闻言没等李昀吩咐,就转进内室寻了《秾芳诗帖》出来。荣王府的云水室广收古玩书画,纲罗画师,有不少名人真迹。

  李昀又轻轻地将诗帖摊开在桌上。瘦金书是书法史上的一项独创,字体瘦直挺拔,侧锋如兰竹,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已近行书。

  章益觉得有米芾佳作已是难得,没想到还存了宋徽宗的真迹,心中震惊得很。

  “此贴瘦金书法笔致劲健,为赵佶瘦金书代表作。”李昀道。

  章益走近眯眼仔细一看,“起结体疏朗端正,下笔尖而重,行笔细而劲,整体道丽瘦硬。真不愧乃瘦金书佳作啊!”

  “可惜宋徽宗的书法和绘画作品,传世的不很多,只字片纸都非常珍贵。千百年来有无数临摹托名之作,然得其骨髓者寥若晨星。”李昀无声叹道,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

  江洺道:“瘦金书银钩铁划、屈铁断金、仙风道骨、其瘦且硬,徽宗乃天之骄子,一代帝王,能写出这样正气凛然的字在情理之中,但他人多数出生于草莽之间,一生为养家糊口奔波游走,性情与徽宗大有不同,又怎能达到与徽宗相同的境界?”

  李昀眯眼一笑,道:“在下不才,临了几年徽宗的帖子,虽不至于成为名家,倒也觉得真有几分瘦金书的影子。”康子会意,连忙去备来纸墨笔砚。

  “想不到世子殿下在书法方面还造诣颇深,练的还是这种最难习的瘦金书。”章益夸赞道。他前两日已经对李昀的印象大有改观,但也想不到他还对瘦金书有所研究,现在对他更是赞不绝口了。

  李昀不接话,转头问江洺:“江公子呢,最善什么书?”

  “在下比不上殿下,竟能习得瘦金书,但通用的行书还是练了几年的。”江洺温和一笑。

  旁边的章益大笑起来,“随之的行书是我所教,虽比不得王羲之米元章之大家,但也比一般人写得好看。”

  须臾,李昀在宣纸上聚精会神地写起了瘦金书。他写的是千字文,章益一看头一个字“天”便觉气势奔放,笔力劲健。

  没多久,洁白的纸上被李昀大施拳脚,坐落着一个个端端正正的字。那些字中部收紧,四方舒张,形成内紧外松之势。字体、线条偏瘦长,好似长锋的竹叶;捺犹如鹤形,整体又有兰竹之气。

  与其说那是一份书法作品,不如说它是一幅画作。

  不仅章益,就连对李昀深有成见的江洺都有些许叹服。

  待李昀写完一张纸,章益终于忍不住赞叹:“世子对瘦金书的造诣果真非同小可啊,何止胜于其他同习瘦金之人,甚至都有了几分当年徽宗的气势。”

  李昀笑笑,一边欣赏自己的字一边道:“老先生过赞了。”

  李昀换了一张新的宣纸,请江洺上去书写,江洺也不推辞,拿起笔蘸了砚台上的墨水就开始酝酿情绪。

  江洺与李昀不同,他写的是行书,行书介于楷书与草书之间,字迹行云流水,灵活舒展,隽秀有力。娇若惊鸿、婉若游龙,字与字之衔接恰到好处、连接自如。

  若说李昀的字是一幅传神的兰竹图,那江洺的字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一纸书罢。不等江洺放下笔,章益就捋了捋胡须,点点头:“不错,随之的字一直是我学生之中最佳的。”

  江洺写的也是千字文,虽然内容与李昀一样,但两者风格不同,放在一起倒有一番别具一格的风味。

  “行书简便,可用于日常书写,但殿下的瘦金却书写困难,用于日常书写却多有不便。”江洺道。

  李昀摇摇头,道:“我的日常书写用的就是瘦金,非瘦金不作,非瘦金不写。”语气里带了几分笃定。

  江洺低头,看着李昀的瘦金书若有所思。

  “殿下这话倒颇有一番高洁雅致之意,为人做事都讲究得很,不肯屈就做小。”章益笑道。

  李昀不搭话,一笑而过:“只是习惯罢了。”

  江洺不置可否。

  李昀又来了兴趣,笑着问江洺:“江公子,要是将咱俩的笔墨拿去街头变卖,你说谁的那张能卖到更高的价钱呢?”

  江洺听了蹙了蹙眉,“这两幅书法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也难以下定论。”

  ……

  京城另一边就没有王府里的这样祥和了。

  昨日进酒跟着桂香寻得了道观,后又跟着那一男子寻到了一处暗宅。李昀知道后又派凌鹰带人趁着夜色前去暗暗查探一番。

  夜色坠落,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将天与地无差别地衔接在一起,世间万物都无情地被包裹在其中,显得昏暗无比。

  街上的民舍早已灭灯,百姓们也都在床榻上就寝歇下。乌天黑地,万籁俱寂,只有深巷中还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

  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檐之上,竟有几个黑衣人在飞檐走壁,像猴子一般地灵活敏捷。他们在漆黑的夜色之中跳上跳下、时隐时现,最终无声地归入黑暗,隐匿不见。

  凌鹰身袭黑衣,脸上蒙着黑布,背上背着长剑,腰间别着短刀,全副武装地带着三名轻功了得的下属潜藏在檐背上。

  凌鹰目光如炬,眼神锐利地盯着那暗宅。宅子的大门紧闭着,许久都不见有人出入,凌鹰想只身进入一探究竟,但又怕里头有什么机关牵动,会不小心惊醒藏屋内的人。

  一直到第二天天色一亮,宅门才终于打开,里头走出了一个人。

  他目光一凌,只觉此人眼熟。

  ☆、道士

  凌鹰定睛一看,虽那人遮挡着脸部,但从身形走姿来看,正是楚临风不会有错。

  他呼吸一滞,心里想着真是冤家路窄,正想出去报前几日的毒马之仇。但凌鹰又转念一想,若是就这样出去与那人打一架,必定会坏了李昀的大事,楚临风背后乃是吞云会,权势极大的机构,轻易不能动。

  凌鹰冷静下来,这才按捺下与他一较高低的欲望,憋着一口气静静地看他离开。

  凌鹰抓住线索后就立马潜退回府,正打算去向李昀报告消息,但看到云水室里三人在舞文弄墨、品鉴书法,又不好直接进去打扰。

  凌鹰灵机一动,叫下人喊了进酒出来商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若当真是吞云会的人,这次可就踩着他们的据点了。”进酒思潮起伏,心里叫好。

  凌鹰握着水杯子喝了口热水,点点头同意道:“正是,因此我才不敢打草惊蛇,一方面怕他们丢车保帅弃了这一处据点,一方面怕上头的人有所察觉。”

  进酒又想了一会儿,道:“你先去查查那处暗宅在何人名下。”

  凌鹰一听,心下顿时明朗起来。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吞云会绝不会草率到随便占据荒宅。所以无论暗宅在何人名下,那人都必定与吞云会有关。

  “好,我这就去。”凌鹰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正欲转身,又被进酒一把拦住。

  凌鹰挑挑眉,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事。

  “那处破道观,顺便也去查查。”

  凌鹰也没问,点点头就去办事了。

  午后,李昀又特地安排章益和江洺与他一同用膳,桌上端上来的菜品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三个人食用,章益心里非但没有嫌李昀怠慢,反而觉得他勤俭节约、持家有道。这些菜肴都是些家常便饭,但每一道都精致得很、五味俱全,足以见厨娘的用心。章益吃得真是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老先生,这几日我是特地挤出时间来尽这地主之谊,让您感受一下荣王府的热情,”李昀叹了一口气,道,“我虽然不比皇帝日理万机,但王府里的事务也不少,父王年迈,府上的事都得由我操持着,以后我可不能经常来看您了。”

  站在一边的康子闻言心头一抽,心底暗暗腹诽着,殿下您是忙着照镜子吧,府上内部的事务哪一件不是都由林总管置办的,您可是乐得清闲。

  章益不知是先该感谢李昀对他的款待,还是先感慨他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的艰辛,无声叹道:“殿下这些天待我亲如家人、关怀得无微不至,让小老儿宾至如归,小老儿心里感激非常啊!”他先前以为皇族中的人都是含着金勺子出生,不是跋扈任性、专横霸道,就是懦弱啃老、无所作为。现在李昀这个人真是实实在在的打破了他的认识。

  “殿下乃是荣王府的顶梁柱,理当好好操劳王府里的事务,小老儿这把年纪了,知道如何照顾好自己。”章益笑了笑,看了眼江洺,道,“要是真有什么事,这不还有随之嘛。”

  江洺温温一笑,回道:“夫子放心,我会时常去看您的。”他除了前几日因为难以接受章益被李昀带来而有些逾闲荡检之外,一直都是这副清和平允的样子。李昀当时也是看到江洺的过激反应,才知道把章益带来是对的。

  三人又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家常,半晌才各自离去。李昀走去前又特地吩咐了康子,让他遣几个伶俐的丫头好好服侍章益。

  章益食用完午膳有午睡的习惯,坐到这会儿已经发困了,与李昀告辞后就坐着四轮车离去了。江洺觉得就和李昀两个人坐在这儿,谁也不说话,没意思得很,在章益走后没坐多久也起身准备走了,谁知被李昀喊住。

  “江公子这几日想好了吗,”李昀戏谑问道,“准备什么时候带着自己知道的东西与我坦诚?”

  江洺像是没听到,毫无反应地离开了。

  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李昀嗤笑了一声,低头整了整袖口。

  午时正,李昀也起身离开膳堂。正走到门口,就有一个小厮小跑前来,“殿下,陈道长来了,还带了个姑娘。”

  李昀会心一笑,“准是来蹭饭的,让他们进来吧?”

  小厮正要告退去将陈道长带来,又听李昀问道:“还有个姑娘?什么姑娘?”

  “小的不知。”

  李昀也不多问,摆手让小厮下去。

  陈不染五十有五,年少便出家弃俗,时常练功吞云吐雾,一身仙风道骨,整日意气自如。但熟识他的人才知道,陈不染私底下就是个终日嬉皮笑脸、到处招摇撞骗的老顽童,只有在那些笃信道教的善男信女面前才装得一副修道多年、通晓神灵的模样。

  进入王府之后,陈不染被小厮领着去李昀那边,不曾想在路上遇到了江洺,江洺对他们礼貌地笑了笑就离开了,留下了目瞪口呆的陈不染和他身后跟着的小徒弟。

  陈不染心里头疑惑着这李昀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那个行峻言厉、笑比河清的他呢。刚刚那一笑没让他心情舒缓,倒是让他寒毛直竖,觉得诡异至极。

  看着他俩一脸呆愣,那小厮忍不住笑了笑,“那是王府上最近刚来的一个贵客,姓江,是钱塘人士,其他的咱们也不敢随便多问,更不敢私底下妄自揣测。”

  女徒弟一惊,忍不住发言问道:“那人怎地长得与殿下……”

  小厮讳莫如深,不敢多说,眼睛一转调笑着道:“小的怎么会知道?倒是陈道长神机妙算法力高强,不如您掐掐指头来算一卦?”

  陈不染看着小厮和蔼地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瞪了一眼那女徒弟。他按捺下心里的惊疑,也知道这必定是王府里的秘闻了。

  那小厮又道:“哎都别愣着了,世子殿下该等急了,道长这边请。”

  陈不染和他的女徒弟来到了膳堂,李昀侧身对着他们,虽是看不到全脸,但就算是只瞧到侧脸也让人感觉到眼神犀利、目光深邃。陈不染这才松一口气,道:“终于见到真的了,刚刚那一位太吓人了。”

  李昀自然知道陈不染口中说的人是谁,闻言忍不住讥诮一笑,但没有转过头看他们一眼,只是嘴里揶揄道:“怎么?刚刚那个太凶了,把你给吓成这样?”

  陈不染:“……”

  他咳了一声,心里更加确信这一位话里不留情的才是世子李昀了。

  陈不染将目光从李昀身上移开,竟看见了膳桌上还留着几碗吃食,心里又不禁开始快慰起来,他三步两跳地跃到桌旁找了个位置坐下,身后的女徒弟也跟着坐在他旁边。

  李昀这才转过头看他们,见到那个女徒弟的时候微微一愣,“是你?” 那女徒弟赫然就是那天在汇丰楼门口偷李昀腰间玉佩的女贼。

  “怎么?世子殿下?还记得我?”女徒弟俏皮地向李昀抛了个媚眼。

  陈不染大笑道:“是我让无言去见见你的。无言是我去年在洛阳城外遇到的,我看她孤苦伶仃的可怜得很,但人又机灵,就让她跟着我了。”

  杜无言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及笄刚过。她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看着很是灵动,惹人喜爱。

  “确实是机灵,还会盗取他人之物。”李昀冷哼一声。

  杜无言一字一句地挑衅道:“那是殿下自己马虎得很才让我得了手,怎么能怪罪于我呢。”

  那天确实是李昀自己心不在焉,但杜无言这样说出来就是当众下他面子了,他正想发怒,又被陈不染止住:“殿下,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陈不染指了指杜无言,劝道:“她才十五岁呢。”

  杜无言一脸不服,正想反驳,但没开口就被陈不染狠狠地瞪了一眼,她只好作罢,憋着气低头一勺一勺地喝起米粥来。

  李昀也不与这个小丫头计较,他偏头一看无意间瞧到她的手背上有一块圆形的黑色胎记,极其显眼。

  随后李昀又看着吃得有滋有味的陈不染,说起了正事:“你方才见过江洺了?”

  “适才路经望心湖湖边的时候碰见的。”陈不染咽下一口米粥。

  李昀点点头,似乎还有话要问,但许久都不开口。陈不染便忍不住问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李昀挑眉看向他。

  “我不是想窥探你的心思,就是随口一问。”陈不染忙不迭解释道。

  “我没有那样想。”李昀淡淡道。与李昀认识之后,陈不染几乎每年都会来荣王府看看,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虽然不是家中长辈,但陈不染也是看着李昀一年年长大的。不过李昀也不把他当长者看,平日里相处就像对欢喜冤家一般。对于此人,他自然是信的。

  半晌,李昀又道:“你年纪大,这几十年游走江湖、见多识广。你说,除了亲生兄弟,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两个人容貌一致?”

  陈不染迁思回虑,一时想不出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午膳。

  杜无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向陈不染。陈不染也转头看她,两人对视一眼。

  “你也想到了?”陈不染问道。

  杜无言皱着眉头点点头。

  李昀疑惑地看向他们。

  陈不染像是看出李昀的疑惑,一笑解释道:“易容术。”

  ☆、看相

  李昀不屑一笑,易容术他怎会想不到。易容术是西域邪术,是用一种特殊的材料涂在脸上,成型之后便与人的皮肤毫无二致,再涂抹一些胭脂水粉上去,便可以使一个人原有的相貌大大改变,甚至假冒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只是易容术有一个缺点,需要经常换下面皮清洗,以免假面皮黏在脸上扯不下来。李昀私底下派了多人日日盯着江洺,若是真有这等事绝对不会无人察觉。

  “不可能,钱塘那边的人看了我的画像也说这是江洺。”李昀摇头道,“这江洺从小到大都是这面孔。”

  陈不染闻言目光又黯淡下去,缄口不言,继续喝着粥。

  李昀又问道:“你对易容术有研究么,要不我把他叫来,你给瞧瞧?”

  陈不染正想推辞,他是个道士,怎会对易容之术有所了解,但他一抬头就看到李昀直言正色的表情就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了。

  “行,我看看。”陈不染咬牙应下。

  李昀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厮去请江洺过来。陈不染云游四方多年,人前正直恭敬,人后却圆润油滑得很,他自然不担心会被江洺看出来是在检查他是否易容。

  江洺因为章益还在李昀手里的缘故,对李昀虽有不满,但也是敢怒不敢言,李昀一派人去请他,他就听命过来了。

  刚步入膳堂,江洺就看到陈不染与李昀谈笑风生,犹似谊切苔岑,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姑娘,正是陈不染的小徒弟。桌上的膳食已经被厨娘收拾干净了。

  “江公子来啦?快请坐。”陈不染慈眉善目,一笑就让人心情舒畅。

  江洺也回之温和一笑,拱了拱手道:“有礼。”

  李昀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忘年交,叫陈不染,是个法力高强的道士。他常年游历四方,难得过来,我便想让你们见见。”

  “陈道长安好。”江洺问候道。

  陈不染慈祥地看着他,双手合十,虔诚道:“福生无量天尊,望上天佑护江洺公子平安喜乐。”

  江洺见他如此和善,又如此全心全意地为他祷告,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多谢陈道长。”

  “江公子客气了,老道常年云游四方,见的人数不胜数。但除了世子之外,还未见过像江公子一般的好颜色,难得的是还如此谦逊好礼,祖师爷一定会多加庇佑的。”陈不染说的是实话,他见过的容貌绝佳之人除了皇族中人,其他的寥寥无几。

  一旁的李昀则有些不悦了,觉得陈不染这话就是在暗讽他不似江洺那样谦和好礼。

  江洺展眼舒眉,淡淡一笑:“陈道长谬赞了。”

  陈不染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江洺是被自己哄高兴了,连忙趁热打铁道:“不知江公子可否愿意让老道一看面相呢?”

  “自然。”江洺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陈不染眼睛一眯,眉头微皱,一丝不苟地盯着江洺的脸看,从额头看到下巴,从左脸看到右脸,连发际和脖子都仔仔细细地看了,全神贯注,毫无遗漏。

  李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俩。

  “清秀眉配上桃花眼,贵不可言;额头平满有势,后脑丰圆者,更是极难得的人才啊!”陈不染沉吟一会儿后,感叹道。

  江洺笑逐颜开,道:“多谢陈道长吉言。”

  陈不染一收舒眉展眼的表情,又深沉道:“额前发际线长得低,与父母缘浅,少年运差,江公子年少之时必定是命途多舛、时乖命蹇啊。”

  旁边的杜无言认认真真地在心里记下今日学到的看相之理。

  江洺闻言笑容一滞,他先前听陈不染奉承他,还以为是个只会趋炎附势、巧言令色的江湖骗子,现在一听这句话,才发现陈不染是有真本事的。

  “道长说得不错,我家母早亡,自小被家父养大,束发之年家父也不幸因病去世,随后又借住在姨娘家中。我在幼时虽有些坎坷,但也都过去了。”江洺似笑非笑地说道。

  陈不染也破愁为笑,“确实如此,我见公子两边额发有后退之势,这便是转运之时,也是成功的先兆啊。”

  “承道长吉言。”江洺点头一笑。

  李昀心想,自己与江洺长得一模一样,被陈不染看出的面相怕也是如此。

  杜无言笑得灿烂:“我师父看相可准了,江公子只管放心便是。”

  江洺闻言也偏头冲她莞尔一笑。

  杜无言看见美男子对自己笑了,不由得心花怒放,脸上泛红,娇羞地低下头去。

  李昀:“……”

  李昀抬袖假意咳嗽了一声,对着一旁侧立的下人道:“江公子有午歇的习惯,你们还不送他回房?”

  江洺哑然失笑,问道:“殿下,您叫我来就是为了让陈道长给我看个面相?”

  “不然呢?”李昀皱着眉反问道,“你在期待什么?”

  江洺被回得哑口无言,“那我先告辞了。”

  杜无言不悦地撅起了嘴。

  等到江洺走后,陈不染才道:“他应当是没有用易容之法的,神情自若,毫不僵硬,发际与脖颈也没有什么印记。”

  杜无言也回到正事上面来,喃喃道:“那是为什么呢?难不成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李昀难得和她说话:“或许吧。”

  陈不染又与他随意聊了一些江湖趣事,三人有说有笑,倒也将李昀忧虑的心缓解了不少。

  蹭完饭之后,陈不染又厚脸皮地问李昀能不能在王府上住几日,说是可以帮着李昀在江洺那边周旋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东西。陈不染很会识人脸色,方才看得出来江洺与李昀相处得似乎不怎么和睦。

  李昀倒是没想让陈不染去招惹江洺,不过府上除了荣亲王倒是还有章益这一个老者,两个老者在一块儿聊聊天也是可以解解闷。这样想着,李昀也就点点头应下了。

  “徒弟,咱接下来有一大段时间都不用愁吃没饭吃了!”陈不染喜不自胜。

  杜无言少年老成,正色道:“师父,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追求。”她停了一小下又惊喜道:“不过有饭吃真的很好呢!”

  “住下也好,前些年死的那两条狗崽子,正好盘桓在府上保佑你。”李昀淡淡道。

  陈不染闻言笑容一僵,赔笑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儿。”

  当年养的狗崽子死后成仙、保佑王府的事情就是陈不染告诉小李昀的。小李昀那时年幼还真就信了,并且信了好几年。在上书房听师傅讲课讲到世上并无鬼怪之时,他还愤然起身大力驳斥,语惊四座,后来成为众皇子茶余饭后的笑柄。

  李昀不知想起什么,又问陈不染:“你方才给他看相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半真半假,”陈不染嘿嘿一笑,“只说了福相,祸相倒是没说,不过是哄人开心而已。”

  李昀哦了一声,面露好奇,问道:“祸相是何?”

  陈不染第一次看到李昀向自己虚心求学,心底不禁得意,卖弄道:“眼下无肉,子女不足也。”他方才分明看到江洺眼下平平,并无卧蚕,但也总不能当着人的面直接咒他断子绝孙吧。这报喜不报忧、无喜则报假喜的功夫陈不染可是熟练得很。

  “你的意思是他此生找不到共结连理之人,生不出子孙后代?”李昀又问。

  陈不染连忙否认,“不不不,他鼻梁高挺、眉骨平整,说明感情顺利,与伴侣琴瑟调和、相濡以沫。”

  “这我也不甚清楚,为何是这种矛盾的面相。”陈不染说到这里自己也开始疑惑起来。

  李昀不置可否。

  杜无言弯眉一笑:“这哪里前后矛盾了,不就是娶了个生不了的女人嘛?”

  她一说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都看向她。

  “怎么了?”杜无言疑惑道。

  陈不染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下大慌,随后一把拽起杜无言往外跑,“殿下,我们也有午歇的习惯!先告退了!”

  李昀当然知道自己与江洺面相一样,要是想发作陈不染早就发作了。

  他只是在想,就算没有子女绕膝,但有一人陪自己终老也是件乐事,想到这里,李昀不禁一笑。但不知他想的是江洺,还是自己。

  而客房里的江洺此时正掀开了被褥准备入寝歇下。

  江洺虽没有午歇的习惯,但今日清晨为了服侍章益起得早了些,到了午后这会儿倒真的有些累了。

  先人说的春困秋乏倒也是有些道理的,江洺躺下没多久,伴着外头的声声鸟语,就渐渐地沉睡去了。

  “爹……好疼……”

  梦境里的他依旧是幼童模样,垂髫细细地散落在肩膀上。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双膝重重地磕在石子上,手掌也沾了不少黄色泥土。

  他对着一旁的男人嚎啕大哭,渴求他过来抱抱他。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最后砸在地上。

  “自己起来,你是男子汉,这点小事不需要他人帮忙!”江海峰严厉得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他。

  小江洺见父亲不过来哄他,心里头便觉得更是委屈了,本是不怎么疼的膝盖也觉得难忍了起来。他泪眼婆娑地看了江海峰一眼,突然泪如泉涌,哇地一声哭得响亮了。

  江海峰:“……”

  ☆、出击

  “孩子还小,你这样是作甚?”一个穿着布衣的女子皱着眉头焦急地从不远处走来。

  江海峰一看到女子,眼里的凌厉就尽数化为乌有,双目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里头泛出的柔情与爱意掩也掩不住。他叹了口气,温声道:“衣服袖子脏了,回去记得好好洗洗。”

  俞淑英眼光放柔,却也没回话,似乎对这关怀习以为常。她扶起小江洺,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柔声细语地哄道:“乖,娘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小江洺这才止住哭泣,嘟着嘴巴一声一声地轻轻哽咽着。

  俞淑英一把抱起江洺回了家,临走前又嘱咐了江海峰一声:“记得去集市上买捆柴火,晚上炖鱼吃,要是晚了就别回来了。”

  江海峰讷讷,站在原地看着夕阳中这对母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入了迷,夕阳的余晖斜洒在他们母子身上,渲染成了一幅精致的画面。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像是品尝到生活的丝丝甜味,更深入地体会到了妻子贤惠孩子、调皮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待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路尽头,江海峰才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老江又出来逛集市买东西啊。”一个岁数不大的男人和他寒暄道。

  江海峰笑着回答:“媳妇儿让我出来买点柴火,晚上煮鱼吃。”

  “哎呦呦,你家媳妇可真的是贤惠,成亲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你的贤内助,”男人又低声道,“不像我家那个……咳。”

  江海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不过我是真的羡慕你,有这么个貌美如花又能勤俭持家的媳妇儿,这些年一直恩恩爱爱从不吵架。不止我,街坊邻居都嫉妒得紧呢!”

  江海峰不好意思道:“女人嘛,娶到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不必羡慕他人。”

  待到夜幕降临,江海峰趁妻子在灶台上忙活,偷偷摸摸地挤到小江洺旁边。

  小江洺似乎还跟他怄着气,只是在院子里低头揉着泥巴,也不理他。

  “洺儿看看这是什么?”江海峰从背后拿出一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江洺一看就瞪大了眼,他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糖葫芦看:“糖葫芦!爹特地给我赔罪的吗?”

  “嘘,小点声,”江海峰轻声道,“来,这一根给你,这一根给你娘送去。你娘自小到大最喜欢吃糖葫芦了。”他另一只手又现出了一串冰糖葫芦。

  “好!”江洺伸出手就要接过糖葫芦,没想到被江海峰一拒,他挑了挑眉,“爹怎么教你的,食用东西前要先洗手。”

  “知道了。”

  红日挂在天边,收回了最后一抹晚霞。

  荣王府客房里的江洺依旧在睡梦里,他像是沉浸在了幸福的回忆当中,发自心底地弯起了嘴角,露出了平时难得一见的笑靥。

  ……

  皇宫御书房,皇帝难得有闲暇来看看书。

  一旁的何公公低眉敛目,细心地看着皇帝的神情变化,以备第一时间看出皇帝的需要。

  御书房中安静得很,只有皇帝时不时地翻书声。

  突然一个小太监来报,说是柳斌求见。

  皇帝示意让他进来。

  “陛下,”柳斌行了个礼,“奴才一路顺着那人马车来的踪迹一路追查,发现那老人家是钱塘人士,一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家世清白,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皇帝想起李昀对那老人毕恭毕敬的样子,神色微妙,“除此之外,没有查出什么了?”

  “还有,前些日子从西域到苏州的那人,奴才私底下问了几个贴身伺候他的人,”柳斌道,“只说他长得很是丰神俊朗,世间难得的好颜色。”

  皇帝闻言微恼,“这算是什么证据?”

  柳斌连忙双膝跪地,“陛下,那男子确实不在人前露面,查到这些已是实属不易了。”

  皇帝震怒,抬手就将手里的书砸在他面前,咚地一声嗑得极响。柳斌被吓得以头抢地不敢起来,旁边的太监们也全都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皇帝喘着气说道:“都是一群不中用的东西!朕手底下就没有能用的人了吗?”

  “接着查!给朕查!实在不行一路向西,一路查过去!”

  ……

  未时将过,李昀才离开膳堂,刚走到世子别院门口,就撞见凌鹰急匆匆地赶来报事。

  凌鹰适才已经查出了那暗宅和破道观的房主,并且掌握了一条重要线索,所以急着来禀告李昀。

  李昀见他行色匆匆,似乎有要事,就让他去书房。

  “属下在户部查了暗宅的户主,是一个朝中小官,平时深居简出,大概率是吞云会的人。”凌鹰道。

  李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王晏断不会用自己名下的屋宅做据点,这也是情理之中。”

  “进酒还让属下去查了那处破道观,那道观在河清坊一个普通的坊民名下。我去仔仔细细地查了那坊民,不止邻居亲戚,甚至幼时相交之人也一并查了,皆无奇怪之处。于是属下又往上翻看了前面的名录,看了近十个都是如此。”

  李昀蹙眉,低声道:“那道观并无奇怪之处?”

  凌鹰摇摇头,道:“正当属下觉得这道观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消息接头之地之时,又想起进酒曾经说过道观前院有棵两百来年的老树,属下就抱着一丝希望去翻看了两百年前的观主,没想到真的查出了一点东西,只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

  李昀示意他继续说。

  “那道观的第一任主人乃是两百多年前开国皇帝的四皇子,名叫李崇。”凌鹰道,“李崇此人在而立之年因通敌之事被他父皇贬为庶民,赶至岭西一带,永世不得离开。”

  凌鹰将所查之事如实道来:“但李崇文能治国、武能定邦,是当时众皇子中的佼佼者,之前极受皇帝疼爱,已是太子之位,且皇帝年迈有意退位给他。他这通敌一事,令人费解,但史书上就是如此记载。”

  李昀呵呵笑了两声,“史书一笔,就能评定善恶,判断忠佞,这又有何奇怪的。”

  凌鹰想起荣亲王也被冤枉通敌,知道李昀心里不悦,又连忙将话头转回来:“这河清坊的那家道观就是李崇当年得势之时所建。两百多年过去,道观几经转手,现在也没人记得他了。”

  “这可不一定。”李昀嗤笑一声。

  凌鹰疑惑,不解地看向李昀。

  李昀一笑置之,对他道:“让进酒去查那个暗宅户主,顺藤摸瓜地探探吞云会的老窝,他这些天对查吞云会之事毫无头绪,正苦恼得很。你这一趟倒是帮了他大忙。”

  “是。”凌鹰正要告退,又被李昀拦住。

  “等等,今晚寻几个嘴巴紧的,把那暗宅给我一口端了,记得隐匿身份,装成江湖人模样。”

  凌鹰应声告退,去办事了。

  李昀坐在铜镜面前,看着自己的脸不知在想什么。不知他总觉得,发现一个吞云会的成员只是件小事,而挖出那个李崇才是向谜底深处更近了一步。

  当晚,寒夜阴森,狂风大作,天上一团团黑云不断地翻滚着,乌漆墨黑的一片不知是夜色笼罩还是风雨来临前的遮掩。北方一年四季雨水都很少,空气也因此干燥得紧,但此时上天似乎有意要下一场大雨来润湿这片缺水的土地。

  适时,凌鹰带着几名身手好的手下在河清坊暗宅旁的宅子屋顶上潜匿着伺机而动。那些手下的身手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但他们只知道来此是为了覆灭那暗宅中的所有人,并不知道房中的人都是何身份。

  只问任务,不问缘由,这是死士的职责之一。

  不远处传来几声更夫打更的锣响,声音清脆响亮,回荡在整条胡同里。现在已经是丑时了,大街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睡下。但却不知道暗宅中的那些人在做什么。宅中卧房对于不熟悉布局的人来说难以全部找出,万一有一二漏网之鱼逃出,李昀的命令就是没有完成。

  考虑了片刻之后,凌鹰想到一个妙招:先是派个身材矮小之人到后院放把火,再用大火吸引所有人出来,最后趁其不备将其全部剿灭。

  凌鹰瞧准了时机,倒八眉一抖,冲身后使了几个手势,立马便有一个身材瘦小之人猫腰探入暗宅后院。他蹲在柴房门口,借着夜色遮掩从胸口摸出两块取火石细细摩擦着。

  不一会儿,柴房内便闪现了点点火光,随后火光越来越亮,在黑夜之中变得极为刺眼,像是黑夜被烫了一个洞。

  木柴干燥易燃得很,助长了疯狂蔓延的火势。火焰燃烧得极快,顷刻间便吞没了整间柴房。后院中瞬间火光滔天,烈火熊熊。

  “走水啦!走水啦!”不知是哪里传来了几声声嘶力竭的尖叫,“快来人救火!快来人!”

  顿时,暗宅之中所有人都从榻上起身,一听说是后院着火了,一个个都来不及披上外衣就急匆匆地拿着锅碗瓢盆出来盛水救火。

  ☆、杀孽

  他们本就是吞云会花费几年时间训练出来的,之前经历的都是极其严苛的挑战,现在听人一吼,就算是在睡梦之中也立马转醒过来。

  凌鹰藏在高处看着下面这一混乱的场面,嘴角略微弯起溢出一丝讥笑,又朝潜伏在对面的死士郑重地做了一个手势。行军多年的人都看得懂那手势是格杀勿论不留活口的意思。

  死士们一个起跳就整整齐齐地落在后院围墙边,行程一个大的包围圈,正好围住了所有正在救火的人群。那些人耳聪目明,听见声响之后立马转头看向他们,随后大惊失色,正要找路逃跑出去。死士们也不是吃素的,多年来的经验让他们学会了一落地就动手的本领,他们拔出锃亮的大刀,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就是一阵毫无余地的就地砍杀。

  不一会儿,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血流遍地,残肢堆积,浓郁的血腥味裹挟着焦臭味扑鼻而来,甚至还有未死之人在大火中苦苦挣扎着,惨叫声此起彼伏久久不绝。

  染红那一片土地的不知是火光还是血色。

  凌鹰看了一圈,找不见楚临风,他又只身进入前院去寻。不料不识路巧合下竟转入了暗宅的档案室,他小心燃起油灯随意翻看了一些,发现这里头有不少都是朝中权贵的密录。

  正打算去另一边查看的时候,凌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破风声,他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又将油灯冲来人砸去。他借着火光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正是楚临风。

  凌鹰冲他冷笑一声,“既然来了,那便新仇旧恨一起算!”说完便拔出长剑往前一跃开始攻击。

  楚临风横剑一挡,两剑放在一起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还有火光迸出。他不断后退,随后又使劲一蹬地发力将凌鹰弹开。

  “新仇旧恨,应该是我向你讨要才是!”楚临风压抑着道。

  凌鹰趁势在空中后翻了一个跟头,站定后又举起长剑向前刺来。

  双方又激烈地开打起来,谁也不让谁。

  让凌鹰如此奋战的动力不只是想在武学上面一较高低,更多的则是想将楚临风斩下首级交给李昀好向他讨要赏赐,毕竟这个月的俸禄已经被扣下不少了。

  电光火石之间,楚临风手臂上被凌鹰割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双方交战不分高低,两个人打起来不要命得很,各自都有些许负伤,轻重不一。楚临风本就是个狠角色,受了伤冒了血之后更加激起了他的杀意。

  但是楚临风越是愤怒,招式出得就越是慌乱,漏洞百出,越是容易被对手看出破绽。凌鹰看准时机又超前直直地刺了一剑,正好刺在楚临风胸膛上。

  受了这一剑之后楚临风这才清醒过来,他见对方这次对打如此不要命,发起疯来连自己都不顾了,要是再打下去自己可能会吃亏。

  这样想着,楚临风就开始躲闪起来,只想寻个破绽逃出去保住一命才好。可凌鹰却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接下来更是不如他意,越打越亢奋,出招式也越来越快速,中间都不给他留多少时间间隙。

  楚临风快被逼疯了,被斗得浑身狼狈不堪,发髻歪倒,头发散下几缕,衣物也破了好几处,身上有许多处都是血窟窿。

  但凌鹰也没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他依旧浴血奋战,毫不退缩。

  “你疯了!”楚临风喘着粗气大声吼道。

  凌鹰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追击。楚临风见势头不好就从窗外一跃而出。可惜窗外头那些死士正在等着他,见他一出来便拔剑一刺,楚临风忙借力打力,将他们的剑锋往上一挑,从死士的下方溜出,随后几个起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凌鹰又趁势追了好几里路,但毫无所踪,只好作罢。

  他回到档案室收拾了一番,将有用的打包带回去,没用的就留在那让人去后院引一把火过来全部烧尽。

  凌鹰带着死士回了城中的一处据点,几人脱下衣服之后开始重新梳洗,敛去昨夜的那一身戾气,天一亮就又成了城中忙忙碌碌讨生活的憨厚老实的良民模样。

  翌日一大早,凌鹰安排妥当就到王府找李昀复命。李昀这会儿才刚起身洗漱完毕,连寝衣都未褪下,兀自在梳妆镜前静静坐着。

  “属下昨夜带人去将暗宅全端了,但是……楚临风跑了,”凌鹰如实禀告道,“不过他也受了重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来作怪。”

  李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属下离开暗宅前还让人伪造了江湖人寻事的战帖,吞云会应当不会怀疑到我们。”

  李昀讥笑一声,“江湖人这么巧,寻事正好寻到了吞云会的据点处?”

  凌鹰哑然。

  “吞云会正在搜查王爷通敌的证据,正在与我为敌,昨晚那一出,你如何可以洗脱我的嫌疑?”

  凌鹰疑惑道:“那殿下为何……还命我去偷袭,给自己抹黑?”

  李昀许久不言,似乎是酝酿了很久才道:“进酒一个人追查吞云会太难了,好不容易寻到个线索,怎么可以不好好利用。”

  凌鹰叹了口气,“但这杀孽太重,昨夜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暗宅里那血流成河的场景依旧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李昀哂笑一声,眼睛里充满了邪性,犹如鬼魅一般。

  凌鹰发觉李昀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

  “属下还在暗宅寻到了些东西,待会儿让人送过来交给殿下。”

  李昀不答复。他忽然想到经过昨夜那场恶斗凌鹰应该也受了伤,淡淡道:“你这些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整休整,有事我会让进酒告知你。”

  “是。”凌鹰行了个礼便告退。

  李昀穿戴完毕之后就随意用了点点心,先是去给母亲请了个安,然后又派人递了请安折子进宫看太后。

  李昀这一趟的目的倒不是探望太后,而是想去宫里的藏书阁查查李崇这个人,这两天他总觉得这个人才是无意中的大发现。

  太后看到他依旧高兴得紧,一脸乐呵呵地,笑出了满脸褶子。

  “李昀见过太后,太后万安。”李昀规规矩矩地跪地磕头行礼。

  太后忙道:“快起来,好孩子,走过来给哀家看看。”

  “昀儿真是听话,让你经常来看哀家,就真的隔几天就来,”太后叹道,“要是其他人能有你一半孝心,哀家这慈宁宫不知道会热闹多少。”

  李昀亲手给太后奉茶,笑着哄道:“祖母,其他的兄长弟弟都是公务缠身,太忙了腾不出时间才不来看您,其实他们心里可敬爱您了。只有我有得空闲,才好来看看您。”

  “你可别给他们说话,”太后噘着嘴巴,“他们就是不把哀家当回事儿,心里就只想着怎么夺权……”

  太后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在深宫中待了多年,自然懂得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李昀陪笑道:“祖母真是想太多了,怎么会呢?”

  “早膳用过没有?”太后扯开话题,关怀道,“哀家这小厨房刚做了枣花酥,你尝两块儿。”

  李昀也不推辞,道:“好。”

  太后抬手示意婢女下去将枣花酥端来,又眯眼笑着问:“王府上忙不忙?有没有把昀儿累着?”

  “没有,王府的事儿都有管家呢,昀儿乐得清闲。”李昀实话实说。

  太后嗔笑,假意指责李昀,“你啊,就是不与我说实话。我都听说了,昀儿你在王府上事事亲力亲为、勤快得很。”

  李昀嘴角一抽,心里疑惑着这是谁传的谣言。

  “但你也要注意身体,年纪轻轻的,别累坏了落下什么病症。”太后慈爱地劝道。

  李昀点点头,“是。”

  李昀吃了几口枣花酥,又和太后随意聊了几句,觉得时间到了,就张口问道:“祖母,我近几日在府上寻着一本野史,甚是好看,但那书残破不堪,后半本便没有了。听说宫里的皇史宬藏尽了天下万书,昀儿就想去那里找找。”

  李昀一脸乖巧:“祖母,能否给我个令牌让我进去看看?”

  “这是什么事呢,你只管去便是,”太后大笑道,“守皇史宬的总管太监先前得过我的好处,正愁没有地方报答我。”

  “你去了,就说是我的口谕,只管进去。”

  李昀莞尔一笑,“谢谢祖母。”

  皇史宬是当朝的皇家档案馆,坐落在皇宫西侧,规模宏大,里面的藏书大多都是本朝的史书。历朝历代,皇帝都会特地派司礼监的大太监担任皇史宬总管负责看管,并设正七品守尉三人、守吏十六人负责防守,其下又有不少小太监会定时整理书籍、扫洒庭院。

  因为存放的都是本朝史书,与普通的藏书阁不同,皇史宬这个地方纪律严苛,非得皇帝允许不得入内。所以李昀才去向太后要个令牌,太后虽比不上皇帝的职权,但皇帝生性孝顺,对这等小事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昀从慈宁宫出来之后,一路向西朝着皇史宬走,身后不仅跟着两个王府里带出来的小厮,还带了一个太后的婢女。他刚拐了个角,就碰上了四皇子李暄和六皇子李昕。

  ☆、皇史

  “李昀见过四殿下、六殿下。”

  李昕眼睛一眨一眨,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李暄微微一笑,客气道:“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兄弟。”

  李暄已经年近而立,在宫外有设府邸,但是日日都进宫来给皇帝皇后请安,孝名远播。不过这李昕也跟着一块来倒是很少见。

  “殿下又进宫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真是仁孝。”李昀虚情假意地笑着说道。

  “尽人子之责罢了。”李暄自然是听得出他的敷衍,但也不恼。

  谁知李昕竟伸手捅了捅他,插嘴道:“四哥,他在夸你,太难得了。”

  李昀看了直好笑。

  李暄撇撇嘴,没理会李昕,只是话头一转,又问道:“世子这趟进宫是为何?”说着还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宫女。

  “去皇史宬看看史书,了解一下本朝历史。”李昀实话实说。他倒是不怕李暄会拿这事到皇帝面前告他一状。

  李暄哂笑,“世子自小刻苦,没想到长大后依然如此,真是让我自愧不如。”

  李昕仰头道:“他夸了你一次,你也夸了他一次,扯平了。”

  “殿下过奖了,只不过是闲得无事随意看看,”李昀淡淡道,“我先告辞了。”

  李暄也不拦他,任他离去。待到李昀走远,他身后的太监才道:“这李昀真是有闲心,王府都在这节骨眼儿上了,还有心思去看史书。”

  李暄倒是不认同他的说法,斥道:“你懂什么,去给我查查他看的什么书。”

  太监立马闭嘴,俯身称是。

  李昕面露迷茫,似懂非懂,也不敢问李暄。

  李昀来到皇史宬之后被守在门口的护卫一拦,那护卫行了个礼,道:“世子殿下可有皇上令牌?”

  李昀也不恼,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女翠萝。那宫女连忙上前,“我是太后宫里的大宫女,叫你们陶总管出来与我说话。”

  那护卫一听这是太后的人,一点都不敢怠慢,立马转身去里头请出了陶总管。那陶总管长得贼眉鼠眼,一见到翠萝就满脸堆笑,道:“翠萝姑娘安好,太后娘娘这段时间身体可还硬朗?”

  “太后娘娘上天庇护,身体自然好得很。”翠萝上前一步,轻声对陶总管道,“让世子进去查阅几本史书,这是太后的意思。”

  陶总管嘿嘿笑了两声,“小事,小事。”他又转头点头哈腰地对李昀道:“殿下里边请。”

  李昀抬脚往里面走,只见殿内宽敞得很,满屋子都摆满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架,书架上一格格地叠满了书,还有不少是有年头的竹简。

  他头大起来,苦恼道:“这么多书,我一时也看不完啊。”

  陶总管闻言一惊,心想世子这话的意思不会是想把书带出去回府慢慢看吧,这私取皇史宬史书出去要是被皇帝发现了可是大罪啊。

  他先前也听说过世子李昀性情乖张,做事毫无章法、不守规矩,没想到现在竟被自己摊上这事儿了。于是陶总管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劝服李昀,让他留下在这儿看。

  李昀等了一会儿都听不到陶总管答话,忍不住转头看他,谁知竟看见他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像是自己在逼他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一样。

  李昀不由得嘴角一抽,尝试着问:“所以我准备先看开国前三代的那部分,劳烦总管指引那些书在何处?”

  陶总管一听连忙松一口气,憋得深红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点头哈腰地笑道:“殿下客气了,奴才这就带您去。”

  李昀讶异,心里直纳闷着他方才那表情可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现在怎地又转性了?

  陶总管领着李昀在书桌前坐下,自己和几个小太监去书架子上轻手轻脚地搬来了开国前三代的史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李昀面前。

  “殿下翻页小心着些,这些书都是有了年头的。”陶总管陪笑道。

  李昀拿起一本,随口问道:“这些不会都是开国时的史官写的吧?”

  “您说笑了,这些都是十多年前的史官重新誊抄的。这是自古定下来的规矩,每一代的史官都要检查一遍之前的古书有无破损,若有则要组织人重新誊抄一份。”陶总管道,“不过殿下放心,誊抄之后的史书都会经过两三层严苛的检查才会替换原本,所以不会有错更不会有改动的地方。”

  李昀自然知道这个规矩,他又问道:“就这几本吗?我想要全部的。”

  “殿下,开国前三代的书没有上百本也有几十,或许太多了,一时间也看不完。”陶总管好心提醒道。

  李昀揉了揉眉心,道:“无妨,你全部找出来便是,我挑几本看。”

  陶总管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劝说,低头应下就去忙碌了。

  李昀专挑有关李崇的书翻阅,虽说开国前三代的史书颇多,但除去将军元帅塞外征战、各省各地赈灾历史、朝中权贵秘辛等等不相关的部分,再从剩下的史书查找李崇这个皇子有关的部分,倒是简单得多。

  不知道是人为故意的还是事实如此,李昀发现,史书上有关李崇这个人的记录极其稀少,只有潦草的几句话描述其一生,大概意思就与凌鹰之前告诉他的别无二致。

  李昀看完有关李崇的记录之后,又翻了几本其他的,确实都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酉时将近,李昀才从皇史宬中走出,“今日有劳陶总管了。”

  “这是奴才应该做的,殿下不必言谢。”陶总管陪笑。

  李昀转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小厮,一个小厮从袖子里掏出了一袋碎银子,走上前去献给了陶总管,他殷勤地笑着:“陶大人今日辛苦,这是殿下的一点心意,还望您收下。”

  陶总管连忙摆手推辞,笑着说:“不劳殿下破费了,要是殿下真想道谢,就为奴才在太后娘娘跟前多多美言几句。”

  “这是小事,陶总管只管放心。”李昀笑道。

  陶总管目送着李昀离去,心中松一口气,“终于送走了这尊大佛。”

  他忙摆摆手让小太监把书都手脚利落地搬回原位,接着又去干自己的差事了。

  在坐马车回王府的一路上,李昀一直都在心里默念着“李崇”这个名字。皇史宬应当是皇家史书最全的地方,要是这里都查不到太多东西,那其他地方就更不太可能了。李昀越想越觉得这个人背后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在等着他去探寻。

  李昀又想到引出这个人的那座破道观,听进酒说那道观破败不堪,阴森冷寂,前院一棵古树高大异常。河清坊这一块地方是京城中最普通的民居之地,鱼龙混杂,有着一座香火不旺盛而不被拆除的道观很正常。但若是一座在风雨飘摇之中立了几百年的道观,这就很令人吃惊了。

  而江洺和吞云会竟恰好选了这一处来作为情报交换之地。

  外头冷风劲吹,吹得杨树毛子满天飞舞,街路上的路人也都哆哆嗦嗦地搓搓手、捂捂脸。

  “进酒现在何处?”李昀抬手掀开车帘问赶车的车夫。

  车夫愣了一下,皱了皱眉道:“小的不知。”

  “去河清坊。”李昀对车夫吩咐道。

  “是。”车夫应道。

  车夫刚掉完头准备向河清坊赶去,谁知又被李昀喝住,“算了,回王府。”

  “是。”车夫虽诧异,但也照着李昀的话做。

  方才马车掉头的那一瞬间李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脑子嗡嗡地发响,不断地回想这几日得出的结论,再将它们全部串在一起。他突然瞳孔放大,眼睛精光直射,定定地看着车帘。

  江洺不一定是被吞云会挟持来的,很可能是故意引诱吞云会胁迫他前来。吞云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拿通敌之事扳倒荣亲王。那么江洺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江洺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一个人实施这一套计划,所以他必然还有帮手。

  李昀又开始想他是怎么发现这一套的,归结到源头都是那座道观。而若是自己马虎大意,认为道观只是一个普通的接头处,只注意到暗宅这个据点,又或者是凌鹰没有继续往上查,这其中只要缺失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可能会查询到李崇这个人,之后便会顺着那人的意思继续全力对付吞云会,让他的目的得逞。

  想到这里,李昀一身冷汗。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已经踏入了别人为他设好的圈套里头,而那个人现在正像个囚犯似的被锁在自己身边,自己甚至还派了人时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能在李昀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些事,设这么大个局,江洺这个人真是不容小觑。

  ……

  深夜,王晏府中暗室。

  “什么?”王晏被惊得差点晕倒,“河清坊的据点昨夜被大火烧尽了?”

  下头跪着的那人瑟瑟发抖,“是!现场一片废墟查不出是何人所为。据点之中驻守的人都死光了,尸体都被烧焦了。”

  王晏脑袋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一阵虚脱直直地向地上倒去。旁边的尚千聊连忙扶住他,他面色毫不吃惊,道:“你且将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是,”那人整理了一下事情的始终,道,“小的今日在宅中许久都不见河清坊暗宅的人来交付秘录,心里头正奇怪着,便打算出门走一趟,谁知一到河清坊就听说坊内有一处屋宅于昨夜被烧了,小人心里一咯噔,连忙跑到暗宅门前,不料见到的竟是一片灰烬!不仅是暗宅,旁边的街坊邻居都被烧了不少。小人不敢白日里来见大人,才等到晚上来。”

  “李昀,”尚千聊冷笑道,“一定是李昀干的!”

  ☆、后人

  王晏听到李昀两字怔了一下,有点愰神。

  “小的还在现场发现了江湖人士的寻事帖。”那人从怀中摸出一块铜板俸于手心。

  江湖之中的寻事贴就是针对对方下的战帖,有金、银、铜、木、纸等类别,视寻事人的重视程度而制。

  尚千聊接过寻事帖看了一眼,冷笑道:“天一门,呵,天一门行事怎会如此狠辣,一把火就将整座宅子全部烧成灰。”

  他又讥诮一笑,“况且虽说这天一门是江湖中不正不邪的派别,但又与我们吞云会有何恩怨情仇,怎会突然调动人马对我们大开杀戒?”

  “寻事贴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王晏叹了口气,他也看得出来。

  尚千聊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又转头对王晏说:“李昀必定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搜集荣亲王通敌之证,现在已经开始对付我们了。”

  王晏的手颤抖着,好一会儿才说:“暗宅中亡故的人好好安排后事,还要去尽心安抚家眷。”

  那人俯首郑重地磕了个头,才退下。

  “我先前一直以为,李昀只是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世子,没想到竟能查到我吞云会的据点。”王晏感叹道,“真是小看他了!”

  ……

  次日一大早,李昀穿戴完毕就去给荣亲王夫妇请安。

  “母亲万福。”李昀屈身行了个礼。

  荣王妃近五十岁了,但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当,现在依然是个美人,而且她一举一动皆有礼仪,让人见了清爽得很。这不仅得益于她自己的秉性,更归功于母家俞家对她的良好教养。

  扶了扶头饰之后,荣王妃忙牵他来坐下,和蔼道:“还没用过早膳吧?过来一起吃点。你父王说,你这几天为了府里的事劳心劳力的、辛苦得很,他看了也很是心疼,整日寝食不安,恨不能以身代之。”

  李昀听了心头也是一阵辛酸,他父王上了年纪,不仅要时刻担心会被他人谋害,还得保护和照顾身边的妻儿,真是苦了他了。

  正这样想着,荣亲王就扶着肚子打着哈欠从里屋转出来了,“昀儿来了,难得来给你父王请安。”

  荣亲王边走边小声嘀咕:“你说你这么早来干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昨夜我看斗鸡看到丑时才睡下,正想着睡到今日晌午好好补补觉的,你怎么就来了。”

  李昀:“……”

  荣王妃尬笑一下,瞪了荣亲王一眼,忙又拾起筷子往李昀碗里夹了一大块糕点,打圆场道:“昀儿,好好尝尝,这枣糕可香甜了。”

  “多谢母亲。”李昀朝荣王妃笑着点点头,低头拿起筷子咬了一口。

  那枣糕其味香远,松软十分,入口丝甜,必定是厨娘精心准备的。

  李昀尝了一口很是喜欢,正准备吃完这块再夹一块到碗里,谁知一抬头就看到荣亲王起身双手捧起那一碗枣糕,端到自己面前,随后捡起筷子大快朵颐了起来。

  李昀:“……”

  这就是荣王妃所说的寝食难安?

  李昀顿时觉得肝疼了起来,他砸吧砸吧嘴巴,低头继续用着早膳。

  舀着碗里的藕粉羹,李昀又想起了吞云会。吞云会一心为皇,只会盯着朝中有异心的官员。这时他又看了一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荣亲王。荣亲王是皇帝的亲手足,一心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吞云会又怎么会突然全力对付荣王府,这其中必有蹊跷。

  吞云会现在一心对付荣亲王,自己又为了荣王府而不得不与吞云会拔刀相见。这样的结果是什么?

  “来,多吃点。”荣王妃对李昀关怀备至,自己食用的时候也不忘再夹块糕点到他碗里。

  “多谢母亲。”李昀应了一声,低头吃了一口又继续苦想。

  无论是吞云会还是荣王府,这都是皇帝的爪牙。要是两方内斗起来,必定两败俱伤,皇帝的身边也会势力大减。或者说会更严重,皇帝会为了维护朝局舍弃一个。无论舍弃哪一方,损失最大的除了那一方就是皇帝自己。

  李昀是为了维护王府才与吞云会为敌,但是吞云会为什么就那么认定荣亲王会与西羌王有密约?难道吞云会之中已然混入了江洺的人?李昀不敢想下去,吞云会本就是个极其隐秘的组织,若是之中还有他人的暗桩,背后那人的能耐真是不堪设想。

  江洺想让吞云会与荣王府两相争斗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李崇这个人?

  一家人在一起用完早膳之后,李昀对荣亲王说有事商议,荣亲王才停下去看斗鸡的脚步,臭着一张脸领着他到书房里去。

  “什么事儿啊?”荣亲王没耐心地问道,“那吞云会公然找你麻烦了?”

  李昀摆摆手,道:“没有,孩儿就是想问问您,知不知道李崇这个人?”

  “李崇?”荣亲王焦思苦虑了一会儿,“不识得。”

  李昀收回疑问的目光,缓缓道:“李崇乃□□第四子,也是当时的第一任太子。他这个人自小聪慧,长大后又骁勇善战,极得□□喜爱。但后来被曝出与北狄王勾结,□□一怒之下将他削去东宫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几年之后六皇子李嵚才被封为储君,也就是我们这代的先祖。”

  “你想说什么?”荣亲王狐疑地看着李昀。

  李昀深吸一口气,道:“您不觉得奇怪吗?李崇当时已经是太子了,为何还要勾结北狄王,而且事发之后这么快就被定罪,您不觉得有异吗?”

  “所以呢?”荣亲王目瞪口呆,惊呆地看着李昀。

  李昀表情深沉,一字不发。

  此时荣亲王对李昀真是大开眼界,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昀,道:“你该不会是想替他翻案伸冤吧?”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平日里很是悠闲,总是到处瞎转悠,没事也非要找事干,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能闲到这种程度。现在吞云会正忙着四处找茬对付荣王府,李昀难道不应该使计防备他们吗?为什么现在还有心思查这个李崇?

  荣亲王深觉自己还是不了解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懊恼着自己这些年在他成长过程中没有好好教导他陪伴他,才会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李昀闻言嘴角一抽,刚准备说什么,但又被荣亲王打断。

  “这可是几百年前的案子,当时的人都死光了,你准备怎么查?查出来还有意义吗?告慰亡灵?”

  “还有照这种形式来看,利高者疑,李嵚很可能就是陷害李崇的背后主使,”荣亲王叹道,“李嵚可是你的先祖啊,难不成你想逼现在的皇帝退位,然后找出李崇的后代让他们当皇帝?”

  李昀忍不住了想插嘴,但荣亲王依旧滔滔不绝。

  “最后你再让史官添一笔告知后人,这几百年来的历史全都是偏离正轨的,而你李昀正是天命所授之人,你才是将历史车轮推回到正道上面来的……救世主?”

  荣亲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气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神思飘忽。

  李昀哭笑不得,道:“父王,你想太多了,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荣亲王一个激灵,仰起上半身盯着李昀,心想自己的儿子还是有救的。

  “不过我承认,你方才说得确实挺有趣,让人很想尝试一番。”李昀饶有趣味的笑笑。

  荣亲王:“……”

  他又开始分析做此事的利弊、会遇到的艰难险阻,刚想开口继续劝解李昀,李昀就道:“但是父王放心,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荣亲王深深地松一口气,双手捂住心口,蹙眉蹙额道:“我迟早会被你气死。”

  李昀一个劲儿地憋笑,缓了片刻才道:“我见皇史宬中关于李崇的记录很少,没什么有用的,所以就过来问问父王。”

  荣亲王知道李昀去皇史宬必定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开口诘问他。

  荣亲王双目出神,研精致思许久,道:“我也不甚了解这个人。”

  “若真是李嵚冤枉了李崇,他登上皇位之后必定下令让史书减少对李崇的描述,甚至让此人淡出历史之外,消失在世人的记忆之中,你在皇史宬之中查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李昀眉头微蹙。

  “而且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哪有人家会将当时的这种事当做讲故事一样地讲给后代听,一代代传下来传到现在?”

  李昀叹了一口气,荣亲王说得不错,这确实不好查。时间终究是最大的敌手,会不留痕迹地将前尘往事都掩埋起来。况且李昀要是真的查出来了又能如何,总不能逼着皇帝承认高祖李嵚的不是。

  荣亲王看他愁眉不展,心里也有些不忍,道:“罢了,我这几天替你去到老史官家中走动走动,问问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记载。”

  “多谢父王。”李昀虽口上言谢,但面上愁色不减。他起身告退,神不守舍地走出了书房,心中不知想到了哪一点思绪万千。

  荣亲王方才的那一堆胡言乱语倒是提醒他了,平常人家倒是不会冒着灭九族的风险为此事向现今皇室讨个说法,但是那若是李崇的后人呢?

  那些人本应该是天潢贵胄,一生锦衣玉食,但却因为李嵚对李崇的构陷,现在竟成了平凡的庶人,与寻常百姓无二。

  他们心中怎会毫无怨言?

  李昀思绪一滞,难道这江洺就是李崇的后人?

  ☆、阴气

  一想起江洺的面貌与自己相像,李昀便觉得自己的猜测必定是对的。他又转念一想,这几百年过去了,其间不知有多少婚姻结合、血脉混杂,江洺与自己的相貌竟还能毫无二致,想必这其中也还有什么猫腻。

  李昀冷笑一声,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江洺的居所。他想也不想,干脆就踏步进去。

  江洺此时正在看闲书,见李昀过来,不紧不慢地起身行了个礼。

  江洺在府上的这几日已经对李昀的性情稍有了解,但依然保持着表面礼仪,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笑容,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李昀不理会他,兀自在桌旁坐下,之后又拿起一本书随意翻看着。江洺撇了撇嘴,也在一旁坐下看书。

  翻阅了好一会儿,李昀才道:“你前几日让桂香往外头送信,我派人跟去了。”

  江洺闻言也不出口辩解,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之上。

  “他先是查到了一家破道观,随后又跟着取信的人寻到了吞云会的一处据点。”李昀抬起眼眸看向他。

  江洺目光一凌。

  李昀接着说:“那据点对吞云会来说是举足轻重的,前天夜间我又派人去端了那老巢,一把火全部烧光了。”

  江洺一愣,他知道李昀做事决绝,但没想到竟会如此心狠手辣。

  “昨夜我又冷静下来细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冲动。”李昀收回目光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洺心里想着,你这样哪里是有点冲动,简直就是……太冲动了。

  李昀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但我丝毫不后悔。凡有人觊觎我荣王府,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江洺不以为意。

  “我又想起了那处破道观。”李昀眼神锐利地死盯着江洺说道。

  江洺微微皱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心头疑惑着李昀会不会发现了什么。他心中的打算很简单,让桂香去送信就是断定李昀的人会一路跟去,也必定会跟随那取信之人寻找吞云会老窝。虽说老窝没找着只找到了一处据点,但也是极大的发现了。

  李昀发现据点之后一定会将全部精力聚集在对付那据点之上,暂时不会想起那破道观。就算查那破道观,就凭李昀的脾性,他也不会查出观主有何问题。若查了多遍之后也查不出有什么古怪,他一面受着皇帝和吞云会的步步紧逼,也就只能先放下破道观之事花费精力应对。久而久之,等李昀再次想起那道观,自己可能已经目的达成、功成身退了。

  但现在,事情好像超出了江洺的意料,李昀对那道观似乎有些察觉了。

  就在江洺遐思连连之际,李昀又道:“但我查来查去,也查不出那道观有什么问题。这几代观主都是清白之人,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江洺闻言顿时松一口气,怦怦跳的心也落回了腹中。他寻思着,李昀可能只是在试探他,只要自己不说什么不该说的以免露馅,这就应该不会有事。

  但他不知道李昀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看,方才的神情已经尽数落在了李昀的眼中。

  李昀嗤笑一声,随口道:“吞云会怎么寻了这一处地方作为消息接头之地。”

  李昀又稍坐了片刻才从江洺房中走出。

  一路上回忆着方才江洺的反应,李昀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那暗宅是江洺故意抛出来的,道观才是最接近秘密深处的地方。道观说不定还是江洺与他背后的人联络的地方,而那取信之人必定是江洺那一边的,而且他还混进了吞云会。

  李昀脑中一亮,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在苏州企图毒害凌鹰那匹马的楚临风?当时应该让凌鹰跟着桂香去,凌鹰认得楚临风的身形,有了凌鹰的证言 ,这个猜测就更加站得住脚。但当时凌鹰不在王府,李昀身边只有进酒一人可用,想到这里,李昀不禁叹息一声。

  “殿下,章老先生请您去喝茶。”一个小丫鬟福了福身,恭敬地说。

  “就说府上杂事颇多,抽不开身。”李昀敷衍道。

  “是。”小丫鬟退下了。

  李昀来到望心亭,欣赏着眼前这水光潋滟、碧波荡漾的美景。湖中的红黄相间的鲤鱼们瞧见了他,都往他这边翻滚着游来,在他脚下不断地探头甩尾,渴望着主人投食。

  他突然一时兴起,想去那道观看看。桂香前几日私下与他说,那道观诡异阴森得很,非常人能接近。李昀心下一哂,难不成这李崇死后的鬼魂还似王府上的狗崽子一般盘旋在道观之上,时时想着如何夺回自己的皇位不成。生前没有能力证明自己清白,离世之后还阴魂不散地纠缠进入道观的人,真是窝囊。

  刚准备出发,他又想起这府上还住着位老道士,现在进酒在外追查吞云会不能陪他同去,李昀便想着拉着陈不染一同去。这招摇撞骗的臭道士遇上鬼魂纠缠的破道观,不知会是一副什么场景。

  陈不染到了中年,嗜睡得很,李昀去找他的时候他才刚起身,连早点都未用。他一听李昀说要与他去一处道观祈福,以为李昀在开玩笑,满脸不信:“去什么道观,要想祈福,在家便可。”

  陈不染深知李昀是个不信鬼神之人,颇有一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气概,也只有在幼时才会被他糊弄。这次让他一齐跟着去道观,心中必有什么所图。他一面吃着早膳,一面这样想着。

  “在家中祈福怎比得上亲自去道观来得虔诚,你话可以乱说,但可别耽误我的事儿。”李昀一本正经地说道。

  陈不染知道李昀正经起来准没什么好事,心中就更加抵触了,他摆摆手:“自己一人去祈福更加虔诚,道士可是会打乱你的运势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自己去了。”李昀也不与他多言,真的就自己去了。他刚踏出房门又留下一句话:“但是道士也应该多做善事,多为百姓祈福消灾。陈道长忙碌得很,不宜留在王府耽搁,用完早膳就请自行离去吧……”

  陈不染没想到李昀如此绝情,忙放下碗筷拿起拂尘跟上去:“世子说的哪里话,您的事就是老道的事,老道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两人正走到门口,就见家将在门外拦着一个人。那人见李昀出来了,连忙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我是三皇子的人。”

  一旁的家将也行了礼,拱手道:“殿下,此人说有事向您禀报,但又不说他是何人是谁派来的,奴才正想派人去请示您。”

  “以后他来,就直接引他过来见我。”李昀吩咐道。

  家将行礼称是。

  李昀示意那人跟他走,又转头对陈不染道:“你先在这等我。”

  两人走到无人处,那人才道:“小人蔡毅平,应三皇子的吩咐前来知会殿下一声。”

  李昀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吞云会会首王晏昨晚向皇帝禀明了前夜殿下火烧据点一事,皇帝看似勃然大怒,但也只是下令囚禁殿下于王府之中,”蔡毅平低声道,“小人估摸着这会儿旨意也快到了,殿下早做打算。”

  李昀哂笑一声,“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也只是将我禁足在王府里。”

  他忽而又转而问道:“你们三皇子知道这事儿吗?”

  蔡毅平道:“不知,小人并未去禀报于三皇子,三皇子之前就吩咐小的,有什么事先来知会世子殿下。”他隐去了李昭当时说的话,李昭说的原话是若没什么与他有关的大事,就先去禀报世子。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李昀摆摆手。

  蔡毅平退下之后,李昀一刻也不耽搁,赶在禁足的旨意到来之前,与陈不染坐上马车启程去了河清坊。

  李昀与陈不染在坊门口就下了马车,两人一同徒步朝前走着,留下车夫在坊门口远远地等着他们。

  李昀小心回忆着桂香当时说的路径——在坊门口向右走半里路。

  少顷,两个人就站在了道观门前。

  陈不染一脸不可置信:“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要来祈福的道观?”

  “怎么?难道你们道观还分三六九等?”李昀调笑道,“你也觉得这破破烂烂的道观配不上英姿卓越的我?”

  陈不染很难得地赞同他说的话,点点头,“要不我们还是去城东捉弄元币玩吧,或者去街市上买几套女儿家穿的罗裙回去试身也行……”他这么说的原因就是深知李昀对女儿家的装束很是痴迷,常常仗着自己穿什么都养眼这一点就“奇装异服”起来。

  没等陈不染转身溜走,李昀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来都来了,进去看看。”

  “不是我拿鬼话吓唬你,”陈不染伈伈睍睍地说,“这里头阴气重得很啊。”说着说着他还故意哆嗦了一下。

  李昀不以为意,随口道:“这里都几百年没人来了,阴气当然非比寻常。”

  陈不染看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心下一硬,道:“你等等。”他一甩拂尘,伸出右手,手指不停地掐算着。

  李昀也不急,在门外神思飘忽地瞅着里面的高树看。

  陈不染反复掐算了好几遍,盯着手指尖的结果入神,须臾,他才转头对李昀问道:“你真的非要进去不可吗?”

  ☆、杀鬼

  李昀挑眉,神色似乎在说“废话”。

  陈不染挠挠头,从怀中摸出两道黄符,道:“你把这个放怀里,待会儿要见到什么东西就拿出往身前一亮。我再教你一个杀鬼咒,你听好了。”

  “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李昀听陈不染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面部一抽,唏嘘道:“你这招摇撞骗的技术也是一天更比一天高啊。”

  “你记住没?”陈不染急切地问道。

  李昀不耐烦地说:“记住了记住了。”

  陈不染不相信,还想让他在进去前再背一遍,谁知李昀没等他开口就已经推开大门大踏步进去了。

  陈不染看了真是又怒又急,恨不得将李昀拖出来揍一顿,他在原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也跟在李昀后头步入道观。

  这道观里头破败不堪,空中白茫茫地飘荡着蜘蛛网,地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时不时还有老鼠等小动物窜来窜去,活似话本里的魑魅魍魉聚集之地。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里头探寻着,每走一步地上都有不少灰尘随着脚步翻飞起来。

  李昀先前知道这几百年的道观必定破瓦颓垣,但现在亲身来到此地也是被惊了一下。

  “殿下,你来这做什么?要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派个亲卫过来替您办不就得了?为何非得自己亲自过来?”陈不染用拂尘撩开蜘蛛丝,一会儿又停下拍拍身上的尘土。

  李昀一边向前走,一边答道:“我身边能用的没几个,他们也都有自己的事。”

  陈不染大吃一惊:“你把进酒都派出去了?”

  李昀点点头,不说话。

  “难怪我这些天都没见着他,”陈不染喃喃道,“王府最近有什么祸事吗?要不同我说说。”

  李昀随口道:“您法力高强,掐指一算不就算出来了。”

  “也是,我怎么给忘了。”陈不染说着就又要开始掰弄手指头,嘴里也念着不明的咒语。

  李昀按下他的手,不可思议道:“你现在怎么还有心思做这个?回去再说。”

  陈不染看得直好笑,“你终于正经起来了。”

  李昀不理他,继续往里走,终于来到了那棵大树下。

  两人都被这棵老树深深吸引,他们总感觉有一股什么力量在牵引着他们的神思,奈何两人一个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自有皇族先祖庇佑,一个是入道多年的老道士,自有太上玄元皇帝庇佑,那树似乎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

  陈不染怔住,深吸一口气,叹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树,这是得有多少年头了啊。”

  “两百五十七年。”李昀准确地答道。先前凌鹰就已经查清楚向他禀报过,他记得也不足为奇。

  陈不染转头看看他,只觉见了这树之后,这严寒的天气越发的冷了。

  李昀似乎也感觉到了,随口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冷。”

  “这就是阴气,”陈不染斥道,“要是在这儿待得久了,非得阴气入体不可,你有什么事就快办吧。”

  谁知李昀严词厉色地念了一遍方才陈不染教他的杀鬼咒,一字不差。

  陈不染微微错愕,道:“你真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领?”

  李昀也不理他,抬步朝古树走去。陈不染看他的背影,颇有一番大义凛然的风范,一时之间不知应该膜拜那古树还是膜拜李昀。

  绕了古树一圈之后,李昀跃到古树上头,踩在枝杈之上,小心地折下了一根略微枯黄的小树枝。

  一旁的陈不染看得怛然失色,他知道李昀自小习武,但没想到他面对这惊异的场景,依然能做出如此大胆之举。

  李昀跳下树头,站在树角抬头仰望了古树一眼,陈不染又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刚想出声制止,谁知李昀转身就向外走去。

  “你……不再做些什么?”陈不染跟在他身后犹豫着问道。

  李昀大步向前走,答道:“你不是说里面阴气太重,待久了不好?”

  陈不染虽不相信李昀如此听话,但还是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个冲动又折回去,做什么一脚踹翻古树的壮举。

  出了道观之后,李昀伸手关上木门,两人一同朝河清坊坊门口走去。

  陈不染不可思议地问道:“你来这阴森可怖的道观,就是为了折这一根破树枝。”

  “不然呢?”李昀气定神闲地回答。那吊儿郎当的语气,陈不染听了之后真想锤一顿他。

  李昀与陈不染刚下马车回到荣亲王府,就立马有一个小厮迎上来对李昀行了个礼,压低声音告诉他皇宫里的何公公来了,此时正在世子院中等候。

  让陈不染自己先回去休息之后,李昀哂笑一声往自己的别院走去。

  “世子殿下这是上哪去了,可让咱家等了好久啊。”何公公一看到李昀来了,就从座上起身。

  李昀皮笑肉不笑,道:“何公公怎地来了,陛下为何老是派您老人家来,若是要宣读圣旨什么的,派遣个小奴才不就成了。”

  “荣王府何等光辉,怎能让小奴才来,若是小奴才不懂规矩,惹得殿下不高兴了,这可怎么好?”何公公假笑道。

  他转眼又瞟到李昀手中的那根树枝,不解地问道:“殿下手中握着的是何物?”

  李昀拿起树枝放到面前仔细端详,满眼闪着精光,赞叹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别看它只是根树枝,其实它被千百年前的道家大师开过光赐过福,可保所得之人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我历尽艰难险阻才得来的。”

  “公公您看,我头上、身上都沾满了蜘蛛网、灰尘、秽物,这就是代价。”李昀一边说着,一边凑到何公公面前摆弄着头发和衣服,身上的脏污都要染到对方身上了。

  何公公可是个有些洁癖的人,顿时被他吓得甩两下拂尘往后退几步。

  李昀越说越起劲,嬉皮笑脸地说:“公公喜欢吗?要不我将这树枝献给公公,保公公福泽!”

  “殿下!殿下精诚所至,必能受这树枝的庇佑!可惜咱家有眼无珠认不得这宝贵之物,殿下还是好好收起来莫叫他人偷盗去。”何公公慌乱地说道。

  “公公言之有理,我先去把它好好地供起来。”李昀郑重地点点头,向书房走去,将树枝随意地丢在了书桌上。

  何公公在李昀走后才反应过来,他这就是故意激他让自己可以脱身,何太监被气得使劲地捻了捻手里的拂尘。

  没多久李昀就回来了,何公公也不再让他废话,直截了当道:“殿下,咱家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何公公已经做好了李昀会再使什么刁钻古怪的伎俩的准备,可是李昀竟一声不吭地跪下,让何公公有些出乎意料。

  “奉皇上口谕,世子李昀性情跋扈无法无天,前日闯下大祸,命之在其王府之中好好反思己过,两月内不得出。”虽是传皇帝口谕,但何公公是故意喊得大声,生怕府上其他人听不见。

  李昀恭恭敬敬地接旨,磕了个头:“臣李昀,谨遵皇上口谕。”

  何公公慢悠悠地走到李昀面前,低声道:“殿下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头清楚,咱家也就不多说,陛下的意思就是让您在府上好好思过,别再出去闯祸了。咱家也不会真派人来寸步不离地守着您,但是殿下这样器宇轩昂英姿飒爽,一出门必定有人认得出来,要是传到了陛下耳朵里,这可就不大好了。”

  “公公放心。”李昀了然。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去,但是换个装束别人认不出,也就过去了。

  何公公恨不得早点离开这个瘟神,话带到之后也不多留,说完带着小太监们回宫了。

  李昀打了个哈欠,使唤下人去烧热水给他净身。

  现在已经快要到午时了,李昀去小厨房寻了一碗枣糕填了下肚子,转身又去了趟净室,待回到卧房时,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外头虽是天寒地冻的,但房间里烧着地龙点着熏笼,暖和得很,不穿外衣都不觉得冷。

  李昀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在水汽氤氲之中又开始遐思连连。他想起皇帝将他禁足的事,虽说皇帝自小疼爱他,甚至疼爱程度都引起了众皇子的不满,但前提是李昀得乖巧听话不惹事。像现在这样触碰到皇帝的爪牙,竟还能全身而退的,说是因为疼爱,李昀绝对不信。

  李昀不禁猜测,皇帝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梳洗完毕之后,李昀换好衣服、裹紧了袍子,折回书房拾起那根枯树枝,握在手中把玩了一番。上面的叶子挺像槐树的树叶,但细看又有些细微的差别。

  李昀看来看去又觉得没意思,就想着拿过去逗逗江洺。

  ☆、共食

  手里携着根枯树枝,李昀就直接往江洺的寝房走去。

  谁知到了之后才知道江洺不在,听下人说是去和章益下棋去了。

  李昀心里突然涌上一阵莫名的烦躁,吩咐下人让江洺去他院子里的膳堂等候,自己要和他一起用午膳。

  “殿下喊我来作甚?”江洺端坐在膳桌旁,脸色平静地问道。

  李昀看着丫鬟们一盘盘地往桌上端热气腾腾的菜肴,随口胡编道:“我今日又有些食不下咽,所以就麻烦江公子来一趟。”

  “我又不是郎中,我能做什么?”江洺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眨了眨眼道:“江公子秀色可餐,就算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在我旁边,我看了都能多吃几碗饭。”

  江洺嘴角一抽,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殿下抬举了。”

  “我说的是大实话,”李昀虚情假意地说道,“我可不像其他人,只会说一些花言巧语。”

  “殿下快吃吧。”江洺不回话,拿起筷子就用起了膳食。

  谁知李昀突然作惊奇状,一脸不可置信:“怎么这么着急吃饭?难道我的好容貌也能让你胃口大开?”

  江洺:“……”

  李昀不停下来,继续说:“这可是你这些天以来对我的第一次认可,江公子终于想通了?”

  “只要对一人抱有成见,那无论他做什么事,你都能挑出毛病来,”李昀眼底抹过一丝懊悔,自责道,“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江公子,让江公子对我生了这么大的嫌隙。”

  江洺默默地看他演戏,不作任何反应,只是早膳用得早,腹中早就有些饥饿难耐了,他看着桌上摆着的佳肴,强忍住心底的欲望。

  “但我没想到江公子是个快意恩仇的人,这么快就要与我冰释前嫌。这样,若江公子以后真的不再对我抱有任何偏见,决定要重新客观地认识我这个人,就请拿起筷子尽情享用吧,桌上的一切都是特地按照您的口味准备的。”

  江洺:“……”

  他尽力不看桌上的菜,眼神恶狠狠地盯着李昀,似乎在控诉着这不公平的选择。可是就算江洺不看那些美味佳肴,但香味还是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鼻腔,他似乎都能想象这些菜都有多好吃。

  饿了许久的胃开始一阵阵地痉挛,额头也冒出了细汗,这快要将他逼疯了。

  江洺的眼珠子在膳食和李昀之间来回转着做抉择。江洺似乎是被饥饿冲昏了头脑,膳食和李昀之间当然是选择膳食,于是江洺便本能地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

  李昀也不再逗他,笑了笑就拾起筷子开始与他一齐进食。

  温热的食物冲散了久聚不散的饥饿感,让肠胃体会到难得的餍足,痉挛也有了些许缓解,江洺缓过来之后又怒视了一眼李昀。李昀正细细地咀嚼着嘴里的饭,伸手夹菜的时候无意间正好对上江洺的视线。

  他咽下嘴里的饭,犹豫着道:“江公子,吃人你得和吃饭一样,得细细品尝。像你方才那种凶狠的目光,看得我都浑身发抖了。”

  江洺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毫无反应地继续吃着。

  两人没多久就用完了膳食,江洺擦了擦嘴打算起身离开,没想到被李昀拦住。

  “殿下还有何事?”江洺不耐烦地问道。

  李昀故作神秘,凑近他低声说道:“我有一个大宝贝,想和你一同观赏,不知江公子可否赏脸?”

  江洺浑身一僵,像被雷劈了一般怔在原地一动不动,难以置信地皱眉看着李昀。

  “在这儿等着,我去拿来。”李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溜了出去。

  江洺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什么,看着李昀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待久了就会变成什么样。

  他转身回到原座坐下,但是坐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李昀回来,江洺觉得无聊,就走到隔间与正在做事的厨娘搭话。

  “大娘好手艺,方才做的菜味道好极了。”江洺莞尔一笑。

  厨娘看着他这个俊小伙儿也是一笑,问道:“唉,那合不合口味?公子可还喜欢?”

  “都是我爱吃的菜,大娘有心了。”江洺柔和地笑着,温声夸赞道。

  “这都是殿下吩咐做的,我常年伺候世子,又怎会知道公子爱吃什么,”厨娘笑眯眯地摇摇头,“要谢就谢殿下去。”

  江洺闻言一愣,微微错愕。

  厨娘见他不回话,又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江洺神情恍惚地回到桌旁坐下。

  少顷,有一个下人来报:“江公子,殿下有事要忙,请您自便。”

  江洺撇了撇嘴,也不恼,自行离开了别院膳堂。

  另一边,李昀正在书房之中交代凌鹰做事。

  “你去查查当年李崇被贬为庶人之后,一家子都流落到了何处,在哪安身,”李昀思忖着说道,“再顺着查,他们这一脉当今流落到了何处。”

  凌鹰面露难色,心想着查这个哪有这么简单。

  李昀似乎看出他的想法,道:“这确实不容易。但太子被废,当年必有档案记录,你查查被贬到了何地,然后去当地的县志看看,其间可能要辗转多地,你辛苦点一直查下去。”

  凌鹰听他一说,心里也稍稍明朗了起来,咬咬牙答应了:“是。”

  李昀又想起了江洺随身携带的那块玉佩,听江洺说那是父亲在世时留给他的,李昀当时细看了那玉佩发现是洛阳的工艺。

  “啧,”李昀犹豫着说,“要是失了线索,就去洛阳查查。”

  凌鹰应下了。

  李昀看他还是一脸纠结,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没有。”凌鹰不言,却还是愁眉苦脸。

  李昀无奈道:“这事要是办好了,这月薪俸就不减了,再加两成。”

  凌鹰突然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属下不惜肝脑涂地、两肋插刀,一定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

  淡金色的暖帐疲软地搭在床架上,丝织的被子轻轻包裹住床上那人的肢体。四周的窗帘尽数落下,遮挡了外头的亮光,让屋里头更显阴暗。房间里还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就像春天一般。宫女们都在屏风外面静立守候着,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八仙桌上安置的安神香上头挤出几缕白烟,一缕一缕地相互纠缠,蜿蜒着向上飘散,混入了洁净的空气之中。

  床上那人也在这舒适的环境之中睡得昏沉。

  半晌,屏风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孙嬷嬷听着是太后转醒了,这才赶紧绕进屏风里头,轻手轻脚地伺候她起身。

  “哀家昨儿个忘记问你了,昀儿去皇史宬当真只是在翻阅史书典籍?”

  太后午歇刚醒,被孙嬷嬷小心地扶着从榻上起身。

  翠萝头饰典雅、衣着朴素,在屏风外恭恭敬敬地站立着。闻言她连忙回答道:“正是,奴婢在一旁看了,世子殿下在皇史宬之中翻阅的都是开国前三朝的书籍。但殿下找的是什么,奴婢也不甚清楚。”

  太后在孙嬷嬷的伺候下漱了口,净了面,复而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昀儿这孩子与其他孩子不同,太过聪明,太过会审时度势,对人又太过会揣测人心了。那些蠢人啊,什么时候被他利用了都不知道。”

  翠萝第一次听见太后这样谈论李昀,不知道说些什么。

  “但有时候聪明容易反被聪明误,被人利用了也被蒙在鼓里。”太后苦恼地摇摇头。

  翠萝似懂非懂,又想起李昀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孙嬷嬷忖度着她的心思,道:“太后是想暗地里帮衬着世子?”

  太后不回话,扯开话题。

  “我适才做了个不好的梦,”太后神思恍惚道:“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段时间有什么不对。”

  太后又甩甩头,“不,什么也不对,皇帝不对劲,荣王府也不对劲,朝堂那边什么模样我倒还不太清楚。”

  翠萝抬手指了指飘着安神香的香炉,示意小宫女们去换成提神香。

  “最近,还有什么事吗?”太后突然问道。孙嬷嬷在俯身替太后穿好服饰,扣好扣子。

  翠萝赶紧回话:“回太后,奴婢今日打听到,陛下将世子殿下禁足在了王府之中,但原因是何奴婢还未查出。”

  “禁足?”太后皱眉道,“他这是做了什么惹皇帝不高兴了。”

  翠萝低眉敛目,闭嘴不语。

  太后想了想,开口吩咐道:“去查查。昀儿这人得护着,但也得防着。”

  翠萝连忙应下。

  太后又喃喃道:“这些年不少人都以为我这个老太婆不中用了,好不容易有一个要来亲近我利用我的,总得好好护着,让其他人看看我到底中不中用。”

  翠萝退下之后,又立马转身去慈宁宫的小厨房,让厨娘准备一碗上好的参汤。她站在一旁看着厨娘忙来忙去,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曾经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伺候她的奶娘为她忙碌,如何为自己准备一口吃食。

  她本是京城中一位武侯家中的小姐,但因父亲卷入朝廷争权而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那时候她才六岁,亲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是如何被一个个地夺去生命,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体会到死亡。

  ☆、凶相

  太后与她祖母交好,一听说此事,就亲口向皇帝求情让他饶这小丫头一命,接着将她接进宫放在自己膝边照看着。

  但是太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亲妹妹,事发的前几天被下人们偷偷送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流落到了何方。

  翠萝在宫中待了十多年,也不清楚宫外的生活到底如何,只希望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以过得好,至少要吃饱穿暖。

  这会儿,厨娘已经煮好了一碗参汤,盛进玉碗之中放在端盘上端给了翠萝。

  翠萝接过后点点头也不多言,甚至没看厨娘一眼就离去了。

  她带着几个小宫女从慈宁宫一路来到御书房,好巧不巧,正好遇上皇帝与何公公在商量事情。

  在御书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见翠萝来了,连忙想进去通传一声,没想到被翠萝制止。

  “陛下正在商量正事,待会儿我再进去,免得耽误了什么国家大事。”翠萝压着声音说。

  那小太监咧嘴一笑,夸道:“还是翠萝姐姐明白事理。”

  翠萝故意往门边靠了靠,既能掩住自己的身形,又可以更清晰地听到屋里的谈话。

  “奴才说句公话,这荣亲王与陛下感情深厚不会通敌,但这世子可就不一定了,”何公公顿了顿,道,“世子常常装疯卖傻掩去锋芒,心机城府深不可测,与老王爷性情相差甚远。”

  皇帝有些动了怒,厉声道:“朕这二十多年来,待他比待自己亲儿子还要好,就是想让皇兄的孩子和自己一条心。不曾想竟养出了白眼狼!”

  何公公本想劝皇帝多加防范李昀,根据他对荣亲王的感情原以为会不好劝要多费一番口舌的,没想到才说了几句就说过了头,何公公有些猝不及防。

  他抿了抿嘴唇,忖度着皇帝的心思缓声劝道:“其实世子不一定是与陛下为敌,只是吞云会触碰到了荣王府的底线,世子才不得不小小惩戒了一番。世子一向尊敬陛下,忤逆陛下的事他自然是不敢做的。”

  皇帝听了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何公公跟着皇帝久了,极会察言观色,一见皇帝这样就知道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胁肩谄笑,又道:“奴才还记得世子刚懂事那会儿,一听说陛下喜欢天山雪莲,私底下立马派了一队人马特地去西域采了一车回来敬献陛下,还说御药房备着的不新鲜,自己去采来的更有味道。”

  皇帝也想起了这事,嘴角不经意地翘起。其实皇帝早就看出来,李昀自小就显现出高于其他同龄幼童的才智。小孩子无论多聪明,使的手段多高明,在大人面前总是一些争风吃醋不入流的伎俩。但人长大了之后,若是不能明辨是非善恶,可是会走歪路的。

  皇帝愁眉未展,想着以后李昀万一做了错事,自己处置他之后要怎么向皇兄交代。

  门外的翠萝瞠目结舌,手里端着的盘子都有些不稳起来,心想着荣亲王和世子怎么可能会通敌?

  她见现在也差不多时候了,就用眼神示意小太监进去通传。

  翠萝敛了脸色,恭恭敬敬地将参汤呈上去之后,又假借太后之口让皇帝多注意身体。

  “母后今日身体如何?你们伺候得可还用心?”皇帝用勺子舀了一口参汤送进嘴里。

  翠萝喜眉笑眼,如实说道:“娘娘身体还似以前一般康健,夜间睡得香,白日里精神也好。奴才们也都伺候得尽心尽力,陛下只管放心。”

  皇帝点点头,翠萝这才告退。

  回去慈宁宫的一路上,翠萝一直在疑惑着,荣亲王府在皇帝的庇护下权势滔天,又怎会与塞外之国密合,这种事自己又该如何告知太后。

  这种事要是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定还会加剧两兄弟的矛盾,导致手足相残。这皇室之中的阋墙之祸自古以来都不好化解。

  被翠萝忧虑着的李昀此时还在荣王府里,端坐大铜镜面前观赏自己的绝世容颜。

  他解下头上佩戴着的头冠,一头墨黑的长发倾泻而下,铺在肩头,又顺着脊背滑下去。李昀抓过一把放在胸前把玩着,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江洺。

  李昀突然开始想象镜子中的是江洺,他慢慢卸下脸上自带的戾气与张狂,一点一点模仿着江洺的神情。李昀先是尝试着屈眉弯眼,柔和了看人的目光,后又微抿嘴唇,将唇角微微翘起。

  镜子中的那张脸却丝毫没有江洺的温文尔雅,反倒媚态毕现。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眼角狭长上杨,被挤出了几丝春光,妩媚至极,特别勾人。唇色淡薄,粉中透着白,但那一笑反倒更显清冷之美。

  李昀只瞧了一眼便呆住了,明明人家做这副表情就让人觉得清和平允,怎么自己一学他就成了这副撩人的模样。

  他嘴角微抽,恢复了平常张扬霸道的模样,有些生气地起身重新梳好头发戴好头冠。

  李昀刚走出别院就撞见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陈不染。

  陈不染行色匆匆,一看到他就立马小步跑上前,他一把拽住李昀的胳膊,气喘吁吁道:“不妙啊,不妙!”

  “怎么了?”李昀疑问。

  陈不染缓了几口气,道:“上午你不是让我给王府测测凶吉吗?我方才和我那小徒弟卜了一卦,结果不太妙。”

  李昀心中轻笑,心想自己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老家伙还真就记住了。他道:“你说。”

  “这次王府怕是真遇上了□□烦,”陈不染眼底抹过一丝担忧,苦着脸说,“我先是掐了掐几个指头,之后又用我那几枚古旧的铜钱算了几遍,最后连大衍筮法都用上了,虽然结果小有差别,但每一卦都是凶相啊。”

  李昀笑笑,“你告诉我怎么算的我又听不懂,直接告诉我结果,王府最终如何?有没有化险为夷?”

  “虽是凶相,但是卦上的结果好坏可能性也是一半一半,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了。”陈不染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李昀笑着摇摇头,道:“那你的祖师爷有没有告诉你怎么化解?”

  “我只算出一个字‘人’,其他的……”

  陈不染见李昀还要继续问,赶忙制止他,“别再问了,天机不可泄露。”

  李昀不以为意,收起笑意深深看了一眼陈不染,然后说:“要不这段时间你先去外头避避风头吧,等王府麻烦事过了再回来。”

  谁知陈不染一听就不乐意了,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李昀,对他吼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是这种人吗!”

  “我看着你长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痛心吗?”陈不染嗓子有点哑,“更何况我每年都来王府蹭吃蹭喝,这一出事我就立马撇清关系,祖师爷想必都看不起我。”

  “我虽然什么事都不会,只会算命,但说不定到时候就能靠算命救你们一命呢。”

  李昀心下一暖,但嘴上还是不饶人:“这年头要是能靠算命救命,可就到处都是救世主了。”

  天际泛白,太阳将清晨的第一束光芒洒向大地。长安城中东方破晓,高低不平的房舍在雾气中起伏,时而露出檐角,时而露出屋脊,过了许久才从水雾之中完全挣脱而出,还了一片清朗之地。

  荣王府别院中,李昀还在寝房之中熟睡。与白日里在人前放的姿态不同,他夜间的睡姿极其不雅观,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床单也被弄得起了几个好大的褶皱。李昀将棉被子夹在两腿间,双手也死死地搂住它,头歪歪斜斜地靠在枕头上,没有束缚的长发四处散乱,整个人缩成一团安睡着。

  半个多时辰之后,外面远远地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叫声尖锐高亢,又有些许嘶哑,似乎在咳血一般。在公鸡催促了几声之后,李昀终于从睡梦中转醒,他咽了口口水,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子下方试图继续睡。可惜公鸡不解风情,依旧坚持不懈、不死不休地继续叫唤着。

  李昀皱着眉头,终于在公鸡的打鸣声中妥协了。他眼睛都没睁开,就张口不耐烦地问道:“现在几时了?”

  守门的奴才应道:“回殿下,辰时将近。”

  李昀叹了口气,依旧紧闭着眼睛,从床上摸索着来到隔间净室解手。

  梳洗穿戴完毕后,李昀随意地吃了些糕点,走去书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进酒没回来过吗?”

  “回殿下,进酒公子这些天忙到深夜才回来,早上天没亮就又出去了,连三餐都不在府上吃。”康子皱眉道。

  李昀思索着向前走,半晌才道:“下次见他回来,让他过来找我一趟。”

  “是。”康子应下。

  走进书房后,李昀看到窗台上插在花瓶中的枯树枝才想起来,前几日想着要拿这个去逗逗江洺的,结果不幸地放了他鸽子。

  李昀眉眼弯弯,星眸泛光,嘴角扬起一点幅度,带着些许邪魅地一笑,坏心思又在心中萌生。

  庭院深深,青石板路旁的树丛已经冒出了无数条绿枝,被风吹得四处摇曳,似乎在挽留路过的客人。

  李昀手里握着枯树枝踏过青石板小路,往江洺的客房走去。

  江洺的寝房里安静得很,他裹着狐裘靠在窗台上,没精打采地数着外头围栏上有几根竖杆。惨白的光线照得他的俊脸更加清新出尘。

  江洺突然听见寝房门打开的声音,心里正寻思着是谁这么不守礼,刚转身过来就被李昀欺身压上。

  李昀双手撑在窗台上,两臂将江洺环在其中,又把身子往前慢慢地挺,逼得江洺退无可退。

  “李昀你做什么!”江洺大惊失色。

  ☆、对峙

  他见李昀不回答,还继续靠近他,江洺只能一面惊慌失措地推开李昀,一面本能地往后退,最后将身子抵在了窗台上。

  可李昀却不顾他的狼狈,变本加厉地将身子往前贴近他,江洺被逼得踮起脚尖,他羞愤地低着头。

  “李昀!”江洺使劲地用手肘抵住李昀的胸膛,身后的窗台铬得他的后背生疼。

  像是看慌乱不已的江洺看上了瘾,李昀饶有趣味地抬手抓住江洺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

  江洺怒不可遏,眼神怒火中烧,恨不得将眼前那人一口吞下。

  李昀却不一样,他看着江洺的目光冰凉如水,又透露着几分茫然和不解。一手像钳子一般死死地扣住江洺的下巴,李昀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江洺的脸都看了一遍,缓缓道:“右眼下方多了一点泪痣,眉间少了几条细纹,睫毛短了些、但是密。”

  江洺:“……”

  敢情他这是在对比两人的脸?

  李昀检查完了之后才缓缓松开江洺的下巴,又后退了几步。

  江洺扶着窗台,喘了几口气,一手摸了摸颔边,眼神愤怒地看着李昀。

  李昀倒是处之泰然,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袍,端端正正地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

  江洺见他这副样子心里更生气,哑着嗓子怒道:“李昀你有什么气别来找我撒行么?”

  “你哪里看出来我有气了?”李昀邪魅一笑,反问道,“你真的不觉得我很高兴吗?”

  江洺直眉怒目地看着李昀。但李昀倒是没有看出他有多凶,反而觉得带了些娇嗔在里头。

  “你过来,我给你看那个宝贝,”李昀神秘地向他招手,“昨天正午突然有点事情,所以就没过去找你。”

  江洺深知拒绝是徒劳的,李昀必定又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荒唐事,就只好无奈地走过去坐下。

  看他坐定之后,李昀从背后腰带之中抽出了那根枯树枝,将它放在江洺面前晃了晃。

  江洺先是皱了皱眉,似乎是瞧出了什么,随后一把抓住李昀的手夺过了树枝。看清楚之后,他怛然失色,大惊道:“你疯了!”

  李昀打了个哈欠,挑眉问道:“这树枝有问题?”

  “这树枝你折的?”江洺不答话,转而发问。

  李昀诚实地点点头。江洺嘴唇轻颤,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他将树枝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你一眼就认出了这树枝,”李昀试探着问道,“莫非那树是你家的?”他特地加重了“你家的”三个字。

  江洺闻言脸色一变,心中怦怦直跳。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李昀话里的意思。他一边回想起前几日早晨的谈话,一边反复检验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随后江洺又想起这些天和李昀的接触,兀自认为他只是个会耍点小聪明、做事招摇不顾礼法的纨绔子弟,现在细细思考不由得大惊。能够这么快就查到了自己身上,李昀根本没这么简单,城府甚至在自己之上。他密谋了几个月的计划一直实施到现在都没有出现问题,不曾想竟在李昀这里碰了钉子。

  江洺一连几天都觉得让桂香送信给李昀提供吞云会的线索是正确的,但是现在想想这简直就是至愚之见。他深知一个计划中若是出现了一个漏洞,就会连带着出现其他问题。一想到这里,他就直冒冷汗。

  “怎么不说话了?”李昀凑近他,假装关切地问道。他亲手沏了一杯茶,放在江洺面前,茶面上飘出缕缕白气,打旋着往上升去。

  江洺思绪万千,长虑顾后,思考着如何应对现今这局面。

  李昀见他双颊泛红,眼珠微动,手里紧紧地揪着衣角不动,就知道他又在动什么心思。

  “你这几天在王府上,难以和外界取得联系吧,”李昀缓缓道,“上次让桂香传信,也是被我逼急之后的无奈之举。”

  江洺抿了抿嘴,一言不发。

  李昀继续道:“所以无论我告诉你什么,你都递不出消息去。”

  “只能一个人替外面的同伙,干、着、急。”李昀在他耳边轻笑道。

  江洺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有些呼吸急促,咬得牙根有些痒痒。

  李昀还不罢休,叹了口气道:“我记得之前就和你说过,敢犯我荣王府的人,无论是不是李崇的后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江洺听到李崇二字后终于崩溃了,他有些呆滞地看着地板,目光黯淡。

  李昀拣起桌上的树枝,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之后,开始一片一片地拔下了上头的枯叶。

  江洺似乎听到点声响,犹豫着转过头来,看到李昀在做什么之后,震惊过后心下又一沉。

  李昀看他眼眸泛着水光,似乎有了想说话的念头,又打断他:“终于想说话了?可是现在我不想听。”李昀说着就起身甩甩衣袖往外走。

  谁知李昀走后,江洺的脸色立刻就恢复了往常一般的闲适自然,半晌之后他又摇着头冷笑了一声。

  廊腰缦回,李昀一路憋着笑,走进世子别院之后才敢放声笑出来。狂笑过后他满脸通红,心想着自己这一招可真是用对了。

  江洺现在肯定以为他现在已经什么都查出来了,正看着心情决定何时向皇帝禀明。一想起方才江洺那震惊不已,发呆发愣的样子,李昀就更加得意开怀。

  心绪平定下来之后,李昀脑海中又莫名其妙地浮现起江洺眼中闪着泪光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京城四皇子府。

  李暄的书房中摆了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茶壶瓷杯字画古玩数不胜数,还有不少权臣进献的贵重物品,若是让专门鉴赏宝贝的名家来看,就会发现其中有不少都是世间难寻踪迹的极品。

  李暄站在书橱前悠闲地逗着架子上的鹦鹉,那花色的鹦鹉乖巧可爱,小身子不停地乱转,活泼得很。

  “李昀被软禁之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李暄突然开口问道。

  身后静立着的闫乱立马回话:“千真万确,与何总管同行传口谕的小太监亲口说的,但是为何禁足却没能探听出来。”

  李暄轻轻按着鹦鹉身上的小脑袋,蓬松的羽毛让李暄感到十分的舒适。

  “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疑似荣亲王私生子的人,”李暄微微皱眉,“那个人可关键得很,前些日子就让你去查查来历,你查得如何了?”

  闫乱颔首,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尽数道出。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洺之后,话题又转回到李昀身上。

  “只是禁足而已,那应该没有犯下什么大事,父皇也没有真生气,”李暄狡黠一笑,说道,“若能趁此机会去父皇面前给李昀说个情,说不定可以笼络荣王府这一脉。”

  闫乱总感觉形势有些不对,还想再劝劝主子,但又被李暄止住:“不用让李昕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去,我亲自去。”

  闫乱一听整个人就有些放松下来,心中半个多月来的郁结也缓解了不少。荣王府世子刚犯了事,李暄就紧接着要去为他求情,先不说李昀会不会领情,但皇帝必定察觉李暄结党营私、拉帮结派,觊觎天子之位。

  他是李昕之母奚妃几年前安插在李暄身边的人。李昕虽蠢笨,但其母亲却是个刁钻狡猾之人,她知道李暄故意与李昕交好必是另有所图,于是便派了不少人来盯着李暄,只可惜最后几乎都被清理出去了,剩下的基本上只有闫乱一人。

  李暄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皱着眉头问:“安插在各个皇子府邸的人近几日都有没有传出什么消息。”

  “除了世子府上的人被辞退回来之后,其他府上没有任何异动。”闫乱仔细回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如实回答。

  李暄若有所思,“近几日我总觉得李昭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闫乱微微诧异,疑惑地看向李暄:“三皇子?”他一想起李昭,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醉心诗词的翩翩公子形象来,并不明白李暄的话是什么意思。

  谁知李暄也不解释什么,自个儿陷入了冥想之中,只是手上还在逗着那只鹦鹉。

  闫乱不禁想起了刚来四皇子府上的时候。他自是听从奚妃的吩咐,处处维护着李昕,但他却并不将这一点表现得十分明显,表面上更多的是为李暄出力。所以他多年来虽是私底下为李昕打点了不少,但也替李暄办了不少事。

  李暄见他做事尽心尽力,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就提拔他做自己的贴身小厮了,有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都是让闫乱去做。

  “罢了,不想他了。明天早上为我备好马车,我照常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李暄吩咐道。

  闫乱颔首道:“是。”

  “再给我多注意点李昭,看看他最近在忙什么。”李暄眼里闪出一道光。

  闫乱是个聪明人,也大概猜到了李昭做了什么事,“是,奴才会盯紧的。”说完他便退下了。

  ☆、流言

  黑云压顶,似有黑墨在头上翻滚着,冷风凛冽,呼呼地吹在闫乱的身上。

  大风卷着杨树毛子满天飞,就似下雪了一般。闫乱静立在杨树下,抬手扇了扇飞到面前的杨絮。他又想起了方才李暄说要去给李昀求情的事,心里就有些许畅快起来,现在他不需要特地挖坑给李暄跳,只需要让李暄“顺顺利利”地去到皇帝跟前就行。

  第二天一大早,闫乱就早早地备好了马车在四皇子府外恭候李暄。李暄是日日都进宫给皇帝和皇后请安的,此去给李昀求情,不过是顺路的事儿。他生母早亡,从小由皇后景式在景仁宫中养大,一直对皇后孝顺得很。

  闫乱走到马头旁,上前抱住马儿给他顺了顺毛,又黑又直的鬃毛垂落在两侧,显得它更加挺拔。

  凑到骏马耳边轻声哄了几句之后,闫乱又别过头看向别处,不料看到一个全身黑衣之人。黑衣人靠边走在街旁,在众人之中刻意隐蔽了自己的身形,遮遮掩掩地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

  闫乱一见这个人步伐生风,就知道他是个绝顶高手,目光不由得在他身上多留了一会儿。

  黑衣人敏锐至极,也注意到了闫乱的视线,连忙回过头看着他。那阴狠的目光直直地穿过人群射在闫乱身上,吓了闫乱一跳。

  闫乱心头一悸,连忙撇开目光。他虽是李暄的贴身小厮,但只有三脚猫功夫,绝不是这等高手的对手。

  黑衣人也收回如火似的目光,没太注意闫乱,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黑衣人在四处乱转了几圈,不时地回头看看,再三确认没人跟踪之后才进入了一条小巷,他踏进一处老宅走到一个房间前推开一扇门,房间中昏暗得很、密不透风。

  “伤得那么重,不是不让你乱跑吗?”尚千聊躺在床上还未起身,“要是伤势加重了怎么好。”

  楚临风行了个礼,沉声说道:“主人,我在道观里看到两列陌生人的脚印,出来问了那地的街坊邻居,确认是李昀带着一个老道士来过。”

  尚千聊听言一滞,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但随后又想到了什么,才慢慢冷静下来。

  “李昀应该只是觉得道观有些不寻常,但又查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所以才带着道士前去打探。”

  楚临风缓缓点点头,他也是如此觉得。凭他们之前在京城打探的关于李昀的消息,他这个人根本没有如此的能力能够查出他们的身份,说不定他们到现在还以为背后敌手是吞云会。

  尚千聊叹了口气,又道:“不知道哥哥在王府上怎么样,有没有被李昀怀疑。”

  尚千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京城另一边,进酒正往王府里赶。康子夜里熬不住,等不到他回来,第二天一大早才去告知进酒李昀有事找他,进酒知道之后才估摸着李昀起床的时间准备去见他。

  “殿下,”进酒拱了拱手。

  李昀正坐在大铜镜面前,用木梳一缕一缕地梳着自己的墨黑长发,铜镜金灿灿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李昀缓缓道:“吞云会那边,打听得怎么样了?”

  “属下当日埋伏在暗处,盯着前去暗宅废墟的人,发现几个行为诡异之人,派了几个身手好的一路跟着,倒是发现了四五处房宅,有很大可能是据点。”

  李昀出神地看着镜子中的脸,道:“吞云会做事严谨,你能发现四五处已经实属不易了。你先把人撤回来,每处留一两个人就够了,免得被他们瞧出什么马脚。”

  “是,”进酒领命,但他依旧站立在那不退下,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昀问道:“还有什么事?”

  “属下方才回来的路上不巧碰见了四皇子,他的随行人士一个个都愁眉苦脸,我上去与其中一个搭话,打听出来是四皇子去给皇帝请安的时候被训斥了一顿。”

  李昀皱了皱眉,问道:“因何事?”

  进酒摇摇头:“皇子进殿请安的时候,下人都在外候着没能听到。但有几句皇帝吼得大声,好像是提到了您。”进酒压低声音说道。

  李昀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他冷笑一声,将头发都揽到后面,道:“不管他。”

  进酒正要退下,但又被李昀叫住。

  “对了,你替我放出个消息,就说……”李昀玩味一笑,“就说江洺已经为我所用,终日与我相伴,那些细节的你自己编。”

  进酒听言一滞,嘴角一抽。他这些天都在一旁看着李昀和江洺,自是知道两人的表面关系势同水火,私下里却是含糊不清。那江洺一瞧就是个性子刚烈的,这几天怎么就成了李昀的人了。莫非这是李昀故意编的?

  这可就耐人寻味了。进酒脑子里又浮现起李昀那天晚上偷看江洺洗澡的画面,又想起李昀挑逗完江洺之后一边倒粥一边邪笑的表情。

  进酒神不守舍地走出李昀寝房,心里遐思连连。以前他也没见过李昀这幅对人感兴趣的样子,怎么这个江洺一来,他就变了样了。

  两天后,京城之中谣言四起,荣王府中的事儿一下子就成了民众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

  汇丰楼中三三两两地扎堆着人儿,他们也不顾桌上的饭菜还热乎不热乎,只顾竖起耳朵听着这些八卦趣事。

  “听说了吗?”一个贼眉鼠眼,长得十分鸡贼的中年男人一脚踩在长凳上神秘地说道,“荣王世子偏好南风。”

  众人一惊,四处转头窃窃私语,台下一阵喧哗,可见这消息真是满足了他们的八卦心理。

  虽然现在民风开放,很多权贵人家家中都养了一二男宠,但这在皇室之中是从未见过的。一来,皇室注重名声,这种癖好若是传扬出来,怕是会毁了皇室的颜面;二来,历代宗亲养的男宠最后大多会搅起一番风波,影响安定。

  喧嚷之后,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喊了一句:“这怎么可能呢?世子自小就有婚约在身。元币,话可不能乱说,你可有证据?”

  众人一听也跟着起哄了起来,非逼着元币说出个理由。

  “嘿嘿,”元币笑了两声道,“证据当然有,那一个多月前刚来的与世子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一位不就是他的情人么?”

  众人一听更是目瞪口呆,另一人唏嘘道:“我的天,他们不是亲生兄弟吗?怎么……”

  “那你,可有证据证明他们是亲生兄弟?”元币反问道,“这世上长得相似之人多了去了,你怎么就认定他们是兄弟?”

  那人又不争不休,道:“可不只是长得相似,那个叫蔺庭的长得和世子可是一模一样。”

  “你看看你,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元币笑着摇摇头,“那人不叫蔺庭,真名叫江洺,我最近打听出来全府上的人都叫他江公子。”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话,蔫下去了。他知道元币在这汇丰楼的信誉,他多年来都在这给茶客说些王公贵族的八卦秘闻,求些赏钱混日子。他为了保住自己的这口饭碗,没有根据的话绝对不会瞎说。

  “那个姓江的刚来那会儿,你不是还说,他是老王爷遗落在外的亲儿子吗?我当时还等着看王府怎么处理这事儿,这会儿你怎么就改口了?”第三个人说道。

  元币哑然失笑,无奈地摇摇头:“您可得听清楚了,我当时说的可是人家很有可能是老王爷之子,并非似你所说的如此肯定啊。”

  众人又一回忆,慢慢点点头,觉得元币当时好像是这样说的。

  元币能打听得出来这些已经是很不易了,他们也不再拆台。

  几个好奇心得到满足的人津津有味地点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了几枚铜钱赏给了元币,元币也乐呵呵地接过,连声道谢。

  待到看客们散去,已是夜深时分。元币器宇轩昂地喊了一整天,体力倒是没问题,但嗓子却经常咳痰。

  夜里黑暗,不见一丝光芒,元币凭着自己的记忆往家里走,刚进家门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小袋金币。他心花怒放地打开袋子,摸出一块金币放到嘴里用牙使劲地咬了一口。

  屋内冷清,屋外却热闹得很,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前几日王府里来了个李昀的孪生兄弟的谣言不攻自破,江洺一日之间成了李昀的枕边之人。

  谣言传得再怎么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那也都是外头的事,荣亲王府之中永远都是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

  李昀现在正躺在摇椅上晒着暖阳,春日的太阳不是很炽热,温和得很,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他手头上握着卷古籍,时不时地翻开看几页。

  从那天让进酒放出消息之后,李昀就让江洺搬到了自己所属的世子别院,过来与自己同住。

  江洺当时虽不知道李昀此欲何为,但很是清楚他的为人,觉得这必定没什么好事,于是便赖在客房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李昀自然是对付得了这种情况,抬手就让下人将江洺的铺盖包袱给抬了出来,安置在李昀别院之中。

  ☆、艳书

  江洺没办法,自己寄人篱下,吃什么做什么不都是由主人家决定,自己怎么敢说一个不字。他当日决定来这王府时就想过,有什么事一定要忍住,自己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不能毁在这里。

  北方春日里虽不及冬日天寒地冻的,但夜间不盖被褥不通地龙,就这样抱成一团睡床板,怕是会染了伤寒,于是江洺咬咬牙就踏进了狼窝之中。

  李昀一想起江洺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正巧被从后花园回来的江洺撞见。

  李昀笑意一收,干咳了一声,正色道:“你看看,这本书还挺有意思的。”

  江洺顺着他的视线远远一瞧,只见书皮上头写着三个字:牟、而、钗。

  江洺:“……”

  他博学多才,自是知道《弁而钗》是何书,心中一紧。

  江洺先是用戏谑的眼光看了一样李昀,哂笑一声,眨眼间又神情一滞,面颊两侧飞起一阵烧红,眼里还燃着两团怒火。

  李昀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一见江洺这反应,就看出来对方肯定知道这书讲的是什么,心里玩心大起,故作惊讶状,道:“怎么?江公子也读过这书?”

  “不曾读过,”江洺撇开目光,抬步朝院里走去,“在下才疏学浅,比不得殿下博览群书。”

  李昀看着他一路离去,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有些失落。

  看江洺这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外面的流言,否则非得扒了李昀的皮不可。这王府的墙真是够厚,厚到可以把外头的谣言格挡在门外,也可以把王府里的人限制在门里。

  江洺搬进世子别院的事儿,王府里的下人有目共睹,但是都缄口不言,生怕李昀一个脾气不好就责罚他们。

  但府中就像有人故意往外传谣的一般,江洺住进李昀别院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府外传得风风火火。

  这消息一出去,更是坐实了李昀与江洺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的事实。不仅茶馆酒楼,甚至在家中聚会,不少人都会那这当谈资。人们一方面想看看李昀如何面对宗室长辈的责问,一方面也在不断地想象这两个俊男如何行这床笫之事。

  两日过去了,京城除了传谣之外无甚动静,但李昀昨夜察觉到屋檐之上有些声响,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此时李昀正跪在王爷庭院里,一想到自己计划更进一步,心里就得意起来,不由得粲然一笑。

  荣亲王看他这副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样子,心中的恼怒就更甚一分。他吹胡子瞪眼,道:“近日京城所传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为父本不欲责骂于你,也自是相信你这是为了查清楚吞云会之事所做的牺牲,但你这样赔上自己的名声,值得吗?”

  李昀闻言一敛笑容,苦笑两声,“这消息确实是我放出去的,但父王放心,我不后悔。”

  李昀越说神色越是坚定,眼睛里都闪出了精光。荣亲王极少见他这副样子,心下一动,以为他是为荣王府才这样做的。他神色缓缓,叹道:“可你是皇室中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族。京城之中谣言再这样传下去,怕是过不久,皇帝就会找你谈话。”

  荣亲王神色凝重地拍拍李昀的肩膀就离去了,让他自己好自为之。

  等到荣亲王不见了身影,李昀才如释重负,缓慢地站起身来喃喃道:“跪跪跪,从小到大动不动就让我跪着,现在问个话都让我下跪……”

  他突然猜着,是不是荣亲王这次这么严肃,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随后又宽慰地想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没戳破就不管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昀一走回世子别院门口,就碰上了江洺在那等着他。

  “何事?”李昀假意礼貌地问。

  江洺见他过来,也不遮掩目的,开门见山地说道:“殿下还要困我多久?今日天气正好,不如放我去外面透透气。”李昀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急着向外头的人传消息。

  “你这一月在王府里住得不是还挺好的,王府包吃包住,还有特地派了下人供你使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李昀笑着问他。

  江洺闭嘴不语。

  “这样被王府供着,那一二安身立命的功夫也快废了,只怕是以后离了王府,你还要哭着求我收留你呢。”李昀自顾自地说。

  江洺冷冷道:“不劳殿下费心,我安身立命之法永不会忘,就算是在街头卖字画,我也能养活自己。”

  “那章益呢?”李昀问道,“他膝下无子,积蓄微薄,你就不管他了?”

  江洺闻言一滞,他方才只顾着和李昀赌气了,确实没想过章益,心里不由得对章益惭愧起来。

  “还有你姨娘,她还在吞云会里吃着苦头呢。”

  江洺话锋一转,道:“就是因为还有长亲要奉养,所以更加要练就一身汇财之法,才能在俗世之中有一席之地,所以请殿下让我出去门外走走。”

  江洺本以为李昀不会轻易放他出去,还想再费一番口舌的,谁知李昀倒没有再与他继续纠缠,张口就道:“好,就放你去门外走走。”

  江洺虽知有异不可轻易尝试,但这是极难得的机会,也不好开口问,怕他一个转念又不让自己出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李昀果真就放江洺去门外走了走。

  他们两个人勾肩搭背,亲密无间,有说有笑地从王府府门走出。虽然一直都是李昀一个人乐呵呵的,但在众人眼里看来却始终都是两个人情投意合的样子。

  江洺被李昀死命地扣住,紧紧地搂在自己身侧。他挣脱不出,又觉得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太过难看,就咬牙切齿地任由李昀去了。

  两个人在王府门前大大咧咧地转了几圈,让想看又不敢看的民众偷偷瞧了个尽兴。

  江洺憋着股气,但又不能就地对着李昀发作,怒火在心底里越积越重,这会儿估计是他二十多年来最不堪回首的时刻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李昀才拉着江洺进府,他撇开头,硬是不去看江洺那气得腾红了的脸。

  一走进世子别院,李昀一下子就放开了江洺,极速地跳离了江洺身旁,生怕江洺揍他。

  李昀笑着问:“怎么样,在王府门口走两步还走得尽兴么?你下次要是再想走走直说便是,我必定屈尊奉陪。”

  江洺嘴角抽抽,强压下心头怒火,“殿下,戏弄他人还好玩吗?”他说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不再与他多言语。

  ……

  乾清宫内,皇帝正在龙椅上焦头烂额地批阅着奏折。

  柳斌躬身进殿,在皇帝桌案前双膝跪地,恭敬地行礼:“奴才参见陛下。”

  皇帝头也不抬,兀自拿着毛笔在奏折上写着字,“查到什么有用的了?”

  “江洺正是从西羌而来。”柳斌肯定地说。

  皇帝闻言停滞了一下,又抬头看他一眼,“可有证据?”

  “奴才细查了当日送江洺来京城的车夫,在死尸身上发现了西域特产的短刀,”柳斌道,“从江洺于苏州住过的客栈中一些生活起居得知,江洺必定在西羌生活过一段时间。”

  皇帝丢了毛笔,厉声道:“是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是从小在那长大?”

  柳斌斟酌着道:“从小在西羌长大的可能性很大。”他也不敢把话说死。

  ……

  京城另一边,尚千聊一直都在苦心劝着王晏要好生防范着李昀,直说这人心机极深,不容小觑。

  “李昀一把火烧了我一个据点,烧了我那么多人,可陛下依旧没有重罚他,只是禁足而已,陛下对他未免太过纵容了。”王晏无奈地叹了口气。

  尚千聊立马道:“正是,这陛下信任荣亲王,可从未想过世子会变成这样,要是李昀利用这层关系做什么事,怕是……”

  “我们需尽快查出荣亲王通敌的证据,不能松懈。”王晏铿锵有力道。

  尚千聊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劝,否则容易被他看出自己特地给李昀树敌。

  “尚先生来京城也有多年了吧,对荣亲王府了解对少呢?”王晏突然道。

  尚千聊神情自若地说:“我未在王府上安插什么人手,对荣亲王府的了解也止于传言罢了。”

  王晏点点头。两人又谋划了一些东西,尚千聊才告辞离去。

  寒夜森森,凉气逼人。尚千聊在冷风中哆嗦了几下,忙裹紧了袍子往家中赶。

  他一回到自己的家中就看到楚临风正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查得怎么样?”

  楚临风脸色一沉,如实道:“我昨日潜在世子别院的屋檐之上,确实看到江洺住在了李昀卧房边上。”

  “还有,我放在王府门口的眼线也说今日看到两人搂搂抱抱地出门了一趟,看上去感情甚好。”

  尚千聊每听他说一句,脸色就更黑一分,但听完还是顽强地甩甩头,道:“不,这必定是李昀的诡计,想要离间我们和江洺。”

  楚临风突然打断他,厉声道:“主人,江洺那小子本来就心志不坚,在李昀的迷惑下背叛了我们也不足为奇,你信任他,我可自始至终都未曾信过他。”

  “这是他自己家族代代相传的使命,这一套也是他自己做的计划,一开始施行就不能停下来,”尚千聊叹了口气,道,“我还是相信他。”

  楚临风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开始有些发怒了,他转身走出去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质问

  虽然李昀有意遮挡住外头的谣言,不让它传进江洺的耳朵里头,但江洺毕竟也是流言蜚语的事儿主。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不让他知晓,江洺心思细腻,也难免会有所察觉。

  自从那天江洺搬进了世子别院,他就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不止府里平平常常的下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就连进酒和林总管见他时的反应都与以前不同了。

  若说是他们伺候得不尽心了,江洺倒也还可以抱怨几句、责骂一番,但他们非但不这样,反而是待他更恭敬了。要是说以前将他当客人伺候着,现在便是将他当做是家中的主人一般。

  江洺对此虽然感到十分奇怪,但又不方便当场开口询问他们,只能暗自在心里埋下疑惑的种子。

  可种子生根发芽之后,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这一天,江洺终于忍不住想问问是怎么回事,清晨桂香伺候他起身之后,又被他叫住了。江洺先是顾左右而言他,随口和桂香闲聊了几句,过了半刻钟才直奔主题。

  “最近为何府上之人看我的神色都与前些日子不同了?”江洺试探着开口问道。

  桂香带着些许胆怯地低下头去,许久也不说话。自从上次去了趟道观之后,她就被李昀收服了,表面上是听从江洺的命令,实际上确是为李昀卖命。

  “我只是想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你连这也不敢说吗?”江洺沉沉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桂香闭了闭眼,犹豫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我被困在这儿,这么多人看着我,你在外头没人注意,比我能活动得多,”江洺喋喋不休,“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桂香咬咬牙,转头瞧了瞧四周,见没人之后才敢张嘴说道:“最近京城里流传着四句童谣,我说与您听。”

  “千里奔亲,日日同寝;俊俏兔爷,永结同心。”桂香凑到他耳旁一字一句道。

  江洺每听她说一句,心里就更凉一分,直至坠进万丈冰窟,他细细思索之后冷声问道:“是李昀传的谣吗?”

  桂香不知说什么好,她确实不清楚是不是李昀干的。这世上哪有人自己给自己造谣非要抹黑自己的,但据桂香了解,李昀此人行事确实不如常人,做出此事来并不是很让人想不通。

  她面对着江洺炽热的目光,如实道:“我……我不清楚,谣言是打哪传来的,这怕是不好查。”

  江洺深吸一口气,按捺下自己翻天覆地的情绪。他没想过李昀为了对付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不惜将自己也拉下水。这个人做事确实太让人捉摸不定了。

  江洺现在没心思想自己的名声,只是在估摸着李昀此举对自己先前的计划会有何影响。

  他现在被困在荣王府之中,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视,不便与外界联系。李昀必然是怕自己出去会坏了他的事,那他是想趁此做些什么呢?

  江洺想不出什么来,打算等李昀回来套套他的话,再做应对之策。

  此时被江洺腹诽着的李昀正跪在乾清宫里,面对着皇帝的训斥。

  “礼部的裴侍郎给朕递了本折子,”皇帝看着李昀,眼神看不出是怒是喜,“是弹劾你的。”

  李昀假装不知情,问道:“陛下,是李昀今日又做错了什么吗?还望陛下明示。”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笑了笑,一会儿之后嘴里只说道:“现在你的谣言传得满城风雨,昀儿,你现在不会要跟朕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吧。”皇帝也有眼睛,知道京城里不会有人敢传这位千尊万贵荣王世子的谣,这些天都流言很有可能是李昀自己放出去的。

  “李昀知道,”他面露苦色,似乎为难了很久之后才不得已承认道,“这确实是李昀让人放出去的谣言。”

  李昀突然悲戚地看向皇帝,眼里写满了无奈,他道:“但是李昀有苦衷。”

  皇帝见他承认了,心下也就没方才那么生气,怒气慢慢舒缓下来,现在一听他有苦衷,又眉峰一挑,起了好奇心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谁知李昀愁色难言,狐疑地转头看了一圈,随后又低下头去。

  皇帝也极会察言观色,也懂得他的意思,摆了摆手就让殿中的太监们都退下了,只留了何总管一人。

  “陛下也知道,王府新来的那个江洺身份可疑,不明真相之人皆以为他是我父王之子,我怕这些好事者被有心人利用。”李昀苦恼道,“但我脑子愚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止住这谣言,只好用此下策。”

  不等皇帝开口,他又义正言辞道:“虽是败了我的名声,但能换得王府安宁,李昀义不容辞。”

  皇帝听见前面那段话心里还有些许安慰,但一听到这里就嘴角一抽,心里冷笑一声,李昀此举可不只是败了自己的名声,更是在给皇族抹黑。

  皇帝撇了撇嘴,讽刺道:“昀儿真是孝顺。”

  “陛下若是顾念李昀,就请勿要再怀疑江洺的身份,”李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莫要成为别人宰杀王府的一把刀。”说完李昀便重重地磕了个头,伏在地上不起。

  皇帝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意味不明地对他说道:“朕上次就当着你的面和你父王说过,绝对相信你父王,你现在又重复,这是不相信朕。”

  皇帝知道平时吊儿郎当的李昀私底下竟能偷偷地查出吞云会,必定是在装疯卖傻掩藏锋芒,一看到李昀现在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心里的怒火就点得更旺了。

  李昀直起上半身,抿了抿嘴,道:“李昀自然相信陛下,但是……”

  “好了好了,”皇帝摆摆手,“这些朕听够了,朕忽而又想起一件事,前几天吞云会那事儿是你干的?”

  旁边的何公公一怔,不紧悄悄地瞧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看李昀,心想着皇帝怎么问得如此直白。

  李昀如实道:“是。”

  话音未落,皇帝突然向他用力砸了一本奏折,奏折从皇帝极速飞出,重重地磕在了李昀的额角上,又掉落在地。

  李昀的额角上多了个血窟窿,里头的鲜血不断涌出来顺着脸庞往下流,最后又一滴一滴地砸落在了地上。

  “你既然查得到吞云会,那就必然知道吞云会是朕的左膀右臂,”皇帝怒不可遏地说道,“你这样一把火就烧了它的据点,就是在向朕开战!”

  血液流淌过李昀的面庞,让他痒得难耐得很,很想用手擦一擦,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皇帝又继续道:“朕不光明正大地处置你,是看在你父王的面子上,但这不代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挑战朕的权威!”

  “这里没有外人,你仔细与朕讲。”

  长时间过去,李昀跪得膝盖生疼,腿也跪麻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跪过这么长久的时间,心里不禁怀念起以前那个慈爱的叔叔。他缓缓道:“李昀知错,甘受陛下责罚。”

  “朕看你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态度……”

  皇帝还欲继续训斥他,但没想到被一个小太监拦住了。

  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倒在地,惊慌道:“陛下,太后来了。”

  话刚说完,太后就被几个小宫女搀扶了进来,她焦急道:“昀儿?”

  皇帝刚想开口问候太后,但一看到李昀跪在那,就不知道如何开口。

  太后颤颤巍巍地走到李昀前面,一见到他满脸是血就被吓了一跳,她震惊道:“昀儿又犯什么事啦?你要这样责罚他?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

  她说完又忙抽出手帕低下身去,颤抖着伸出手替李昀擦了擦。

  “皇祖母莫担心,昀儿无事。”李昀安慰她。

  皇帝看着他们一副亲亲近近如若旁人的模样,自己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起来。

  太后哭丧着脸,道:“这怎么会无事,怎来的这么多血?”

  李昀不敢说是皇帝动的手,撇过头不言语。

  太后又让小宫女帮李昀整理了一下血垢,自己转身向皇帝责问道:“你怎么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皇帝这时还不知道太后已经知道了李昀和吞云会的事,他现在有口难开,暗自在心里编着理由糊弄太后。

  一旁的何公公也没想到太后这会儿会过来,一时也想不到帮皇帝的应对之策。

  就在两人犹豫不决时,李昀开口了:“皇祖母,不是陛下的错,错全在我身上。”

  李昀装作很委屈地说:“是陛下自小与我亲近惯了,让我觉得可以将他当作平常的叔叔,一时间孟浪了,才让陛下如此发怒。”

  太后越听越心疼,脸上的怜惜之情越发浓重,她叹道:“昀儿还小,总有些不懂事的地方,你不能以你对皇子们的要求来要求他啊!”

  皇帝嘴角抽抽,苦笑道:“对待孩子严厉些总是对的,朕这也是为他好。”

  “为他好,你把他打成这样?”太后指着李昀,喘着气说,“这要是留下疤了可这么好!要是再重点,你还不得直接将他打死咯!”

  太后越说越气,脑袋随即感到一阵眩晕,突然向后倒去。宫女们见状立马围上去扶住她。

  “母后!”

  “皇祖母!”

  ☆、送药

  隔日,在太后的寝宫里,李昀正俯身为他祖母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时不时用丝巾擦拭着流出嘴边的液体。

  太后气若游丝,只是机械地张口吞咽着送进嘴里的汤药,中间还伴随着几声气喘。

  “祖母,慢点喝。”李昀舀起一勺汤药,对她柔声哄道。

  太后微微张嘴,喝了一口,断断续续道:“头上的伤……让太医瞧过了没?”

  李昀一愣,张了张嘴道:“祖母放心,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了。”

  太后喝完了药就歇息了,也不戳破李昀这些天做的事。

  李昀坐了一小会儿就离开皇宫回了王府。他头上包着纱布,一路上引得不少人讶异。

  李昀倒是坦然得很,一点都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极其大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进酒看到李昀头上裹着纱布,就立马上前去,皱着眉问李昀怎么回事。

  李昀也不避嫌,说了一通皇帝的讯问。

  进酒撇了撇嘴,看着李昀回了卧房,心里就像被锤子锤了一般地难受。他摇了摇头,派了个小厮去城里有名声的医馆万和堂知会了一声,让许大夫备好了伤药。

  许大夫名叫许沿,是京城里有名的郎中,不仅医术高超,而且有着一颗兼济天下的善心。城中不少人都受了他的好处,每日都心心念念着他的善举。

  进酒吩咐完之后就打算去武室等候荣亲王。他俩昨日就约好了要一起比划比划,好好“切磋”武艺。

  谁知他路上遇到了江洺和章益两人。

  江洺正推着坐在四轮车上面的章益在小花园里赏景。一见到进酒过来,章益就笑逐颜开,“进酒,我看你一天天的忙着给世子办事,真是难得见着你。”

  “章老先生若是想我了,可随时让下人唤我过来。”进酒笑道。

  “怎么可以?我可不敢耽误你们的大事儿啊。”章益摇摇头,又看向身后的江洺,“有随之陪我解解闷就够了。”

  江洺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温和地笑道:“让你费心了。”

  进酒点点头,“殿下受了点小伤,我让万和堂的郎中准备了伤药,他们估计过个一刻钟就把药送到府上来了。我还有好些事得去处理脱不开身,江公子若无事的话,可否替我给殿下送过去。”

  江洺眼神微滞。

  “殿下受伤了?如何伤的?严不严重?”章益着急地问道。

  “老先生放心,只是破了点皮流了点血,皮外伤而已不碍事的。”进酒缓缓道,“至于殿下如何受伤的,江公子应该清楚。”

  江洺面色微讶,还没反应过来。

  但进酒的这句话在章益耳朵里就不一样了,他联想起前几日的所见所闻,又结合起这句话,便得出了李昀是因为江洺受伤的这一结论。

  “快去王府门口候着,药堂把药送过来,你就赶紧给世子拿过去。”章益苦口婆心地劝道。

  江洺眉头微蹙,不知道章益此话是何用意,嘴上发问:“那您怎么回房?”

  “我替你送老先生回去吧。”不等章益开口说话,进酒就自告奋勇道。

  章益也不推辞,叹着气被进酒推走了。

  卵石路路旁五颜六色的报春花开得正艳,朝气蓬勃,巧妙地装饰了初春的小花园,为王府多添了一股生气。

  气温反复无常,这几日又有些变冷了。天上的日头被掩埋在云层深处,天地间不见一丝阳光。

  江洺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四周冷冷清清的,清冷的空气围了过来,将他包裹住。但他此时没心思想这些,思绪全都集中在李昀身上。

  章益不知道李昀昨日去了宫里,而江洺是知道的。方才进酒又说他很清楚李昀为何受伤,但皇宫里的事情江洺怎么会知晓。

  江洺一边思考着,一边慢悠悠地向前走,从花草腊梅之中穿梭而过,片叶不沾身。

  难道还和吞云会有关?

  又或者是在路上……楚临风伤了他?

  思虑良久之后,他终是狠下心来,决定去给李昀送药。

  进酒将章益送回居所之后,又给他叫了几个小厮和伶俐的丫头,细细地吩咐了一番之后才前往武室。

  一踏进武室才发现荣亲王早就在那儿等候了,他不禁有些歉意,道:“王爷久候了。”

  荣亲王一脸和蔼:“无妨,快换上衣服。”

  进酒连忙退去小房间准备换武装。

  武室里暖烘烘的,热气顺着火道一路传进来,再传遍了整个房间。但这武室里就算不烧地龙也不会觉得寒冷,只要练个两刻钟就立马汗流浃背了。

  须臾,两人面对面各自在武室的两面墙前站着,准备着接下来的比武。荣亲王年纪大了,手脚不比以前灵活,进酒自是不能显出真实水平,以免伤了他。

  老王爷也是自知,随意地与他比划了一小会儿,出了身汗就作罢了。

  进酒小心扶着荣亲王在长椅上坐下,刚要去给他端盆温水就被老王爷拦住了。

  “坐。”荣亲王指了指一旁的软椅。

  一看荣亲王的脸色,进酒才知道他被请来切磋武艺只是个幌子。

  “你六岁便随你父来了王府,自小在王府长大,”荣亲王回忆着过去,真心实意地说,“昀儿与你最亲,我们也早就把你当成一家人了。可是……有些话我也得提醒你。”

  进酒长睫一抖,疑惑地看着荣亲王。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也不清楚荣亲王说起这些是具体针对哪件事。

  荣亲王一脸惆怅,叹息着说:“进酒啊,做事还是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昀儿做事没有分寸,出了事也是他咎由自取,可是我们王府不能连累你。”

  进酒心中一震,薄唇微抿,显得唇色更加苍白。

  “不然,就对不起你爹的托付。”荣亲王深深地看着他。

  进酒突然起身,郑重地单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拱着手严肃道:“王爷,进酒并不贪生,只是贪恋亲人间的这一点温情。”

  “进酒自小家庭破碎,好不容易寻到了新的亲人,怎能放任你们不管。”他的喉咙有点疼。

  荣亲王看着眼前目光如炬的人儿,好似透过这眼神看到了进酒已逝的父亲一般。

  他当年就是看到了这种眼神,才决意要冒着风险收留他们父子。

  果真,人的风骨总是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年老的亡故了,他的风骨就会在年轻人身上接着附着下去,并领导着他走完这漫长的一生。

  总有一些东西是时间改变不了的。

  荣亲王眼里似乎含了点泪光,他起身扶起进酒,冲他欣慰地笑道:“好,你是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

  另一头,江洺刚来到王府门口就有一个小厮给他送来了油纸包好的干药粉。

  江洺犹豫着伸出手接过,随后小厮行了个礼就回去医馆了。

  江洺提着一包药粉,迷迷糊糊地行走在去李昀寝房的路上。一路上引得不少下人侧目而视,但他都没有理会,只是一声不吭地向前走着。

  江洺走进世子院之后,在李昀房门口徘徊了好久。他用手指捏了捏手里的细线,终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勾起指节敲了敲门。

  “谁。”李昀正沐浴完毕,坐在铜镜面前整理仪容,他听到敲门声之后慵懒地问了一声。

  外面的人回应了一声:“江洺。”

  “进。”

  江洺进门后就关上了房门,他现在才知道李昀房间里并没有比外头暖和多少,似乎是没有烧地龙的缘故。

  这一个多月以来,虽然李昀不顾礼法多次踏进江洺的房间,但这似乎是江洺第一次进李昀的寝房。

  李昀似乎看出了江洺心中所想,随口编扯着瞎话道:“我不是受不了寒冷的人,除了洗浴之时,极少用地龙。”

  江洺闻言讷讷地看向他。

  “你要是觉得冷,可以早点回自己卧房暖暖。”

  江洺不接话头,道:“这是医馆送来的伤药,你先备好。”

  李昀转头瞅了他一眼,饶有兴味地说道:“我正好该换药了,你帮我吧。”

  江洺难得地顺从了。他坐下之后,先是为李昀清理了一下血垢,接着又给他敷上了新药。

  李昀任由江洺摆弄,端坐着一动不动。

  ……

  而京城另一边的府宅里,王晏正在忖度着昨日皇帝砸伤了李昀的事儿。

  “这事儿是我在宫里安插的人嘴里传出来的,应该不会有假。更何况李昀今日头上有伤的事情,诸公也都是亲眼所见。”王晏义正言辞地说道。

  一位留着短须的中年汉子咂吧咂吧嘴,蹙眉道:“也不知道陛下这样做的用意在哪。”

  “是啊,”另一个老妇点点头,接话道:“前几日听说李昀烧了咱们据点的时候,还不见有这样的大怒,怎么现在就直接亲自上手,把人家伤成这样了呢!”

  王晏喝了口茶,叹息道:“蔡湘、崇贤,这就是为什么圣人的心思最难猜了的原因,我们还是先想想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吧。尚先生,你怎么看?”

  尚千聊淡淡道:“陛下可能只是见到李昀之后的一时气极,也有可能是当时李昀出言无状惹恼了陛下,再加上他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这才惹得陛下大发雷霆。”

  “有理,”蒋崇贤闻言点点头。

  蔡湘则是不敢苟同,皱着眉头发问道:“陛下宠爱李昀多年,怎会轻易地因他言行无状就出这么重的手?”

  尚千聊正准备说什么,王晏却抬手止住他,道:“先不管这个,等宫里的人再传其他消息出来,我们先商量别的。”

  ☆、说亲

  李昀本是不想让荣亲王和王妃知道他受伤的事儿的,可是他也没有明着说这话儿,总有些下人不懂他的意思,在王爷房中伺候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当时王妃也在,一听到下人说李昀受伤了,顿时就面露担忧,慌乱地要亲自过去看看,只是没想到被老王爷一拦。

  “他自个儿犯的事,你瞎操心什么。”荣亲王应该是知道李昀为何受伤,这时也是痛斥着他火烧吞云会据点一事。

  王妃一听就有些恼怒了,细眉一皱,道:“昀儿可是你的孩子,在外头受了欺凌,你也不管管?”

  “欺凌?谁敢欺凌他?”荣亲王压着声音反问道。

  王妃撇了撇嘴,就冲外走去,身后的两个丫鬟连忙跟上。

  王妃正走到李昀那儿的时候,他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极其地悠闲自得。

  李昀头上的纱布已经摘下,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但红色的药粉在白皙的额头上显得格外明显。

  王妃一见到李昀,就急忙走向前,大吃一惊道:“昀儿!”

  “母亲?”李昀喃喃道。他不禁在心中叹一口气,这下不知又要被母亲数落多久了。

  荣亲王妃一直以来对李昀都疼爱非常。李昀小时候就是王妃亲自照顾,王妃时时担忧,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磕了碰了。李昀长大后虽然不与王妃一同住,但王妃也会经常过问李昀的起居。

  “怎地伤得如此严重?”王妃用手帕擦了擦李昀的鬓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伤口看。

  李昀柔声道:“自己出门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已经快痊愈了,母亲不用挂心。”

  “磕的?”王妃怀疑地问,“你自小习武,哪那么容易摔了?”

  李昀咧嘴一笑:“连江湖第一高手都会受伤,更何况是昀儿的三脚猫功夫了。”

  王妃还要再问,李昀忙扶她坐下,从桌上端来一盘绿豆糕。

  “再过几日便好了,不会留下疤痕的。”李昀安慰道。

  王妃依旧愁着脸,忧心得很。

  “昀儿以后保证更加注意,不再让自己受伤。”李昀见王妃眉头还是皱着,才又保证道。

  王妃这才作罢,也不再继续多问。

  李昀正想扯开话题,没想到王妃先开了口:“要是能有个贤内助替你打点一切,你必定不会像这样轻易地受伤。”

  李昀哑然。

  “沈尚书家的千金与你自小定了亲,连皇上都点头赐了婚,那诏书还在你父王的书房里头搁着呢。”王妃说道,“沈家虽比不上咱家,但你要是跟和咱家一般显贵的人结了亲,反倒会惹得皇上猜忌,说你拉拢势力……”

  李昀不欲听这些,厌烦地撇过头去。

  “娘知道你不喜欢沈家千金,但我看你这些年也没找到一个能让你动心的人。人这一生啊就这么短,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太过困难,倒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人搭伙过日子。”

  李昀道:“沈千金和我自小就不对付,您让我俩结亲,那岂不是让王府永无宁日了?”

  王妃正欲出言反驳,却被李昀打断:“我不喜欢她,她不喜欢我,让我俩在一块儿,谁都不会高兴。”

  “哪有这么严重,感情还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都培养了十几年了,培养出什么来了。”

  王妃见他这样,突然有些生气,用手帕按了按嘴角,转头对身后的丫鬟说道:“去王爷书房把诏书拿来,我就不信世子当着诏书的面还能这么说话。”

  片刻,盖着皇帝玉玺的金黄色诏书端端正正地摆在李昀面前。

  “好好看看上头写的,你还敢抗旨吗?”王妃不依不饶地说道。

  李昀看着诏书,心思却游离在外。他皱着眉头,双眼聚焦在玉玺图案上,突然回想起吞云会曾经说过的荣亲王通敌的证据。

  当时他就在想,这份证据必定能同时代表西羌王和荣亲王的身份,现在一看这玉印,他忍不住猜想那证据就是双方的协议。

  其实能代表双方身份的东西不多,李昀又开始懊恼怎么现在才想到。

  若真是协议书,那荣亲王就是真真切切地无从抵赖了,李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一旁的王妃看到李昀这副模样,就以为他是被这圣旨唬住了,连忙趁热打铁:“今年你也二十二了,沈家千金也十七了,都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依我看,就让你父王……”

  李昀突然发言:“母亲,父王此时在何处?”

  王妃一怔,很是诧异李昀为何突然开窍了,但嘴上还是回话道:“在后花园。”

  话音未落,李昀连忙起身冲后花园走去,留下王妃一人迷茫地坐着。他刚走到后花园门口,突然脚步一停,发觉自己遗漏了一个大问题。

  现在已经猜测出来吞云会查出来的那通敌证据极有可能是双方契约,若是上头真的盖了荣亲王私印,那又是谁盖的?

  王府之中真有内鬼?

  李昀走进后花园之后,看到荣亲王正在杨树底下扎马步,地上落满了杨树毛子。

  “父王,您的私印在何处?”李昀问道。

  荣亲王抬手收势,深呼吸一口气,转头一瞧见李昀的头上的伤就气不打一处来,道:“在我书房中搁着呢,怎么了?”

  李昀不答反问:“一直都在书房之中?您确定除您外没人动用过?”

  “究竟怎么了?”荣亲王没好气道。

  “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荣亲王仔细想了想,道:“应当是无人动用过的,但要是有人趁我不在……那也说不一定。”

  李昀幽怨地看了一眼荣亲王,也没多理他,甩了甩头就走了。

  荣亲王看着李昀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恼怒之中也多了一分疑惑。

  李昀在路上不禁又开始发出疑问,吞云会发现协议的时候应当是几个月前,但协议签订的时间却难以断定。按照时间来推测王府中内鬼的身份犹如沧海寻针。

  好不容易寻到了一点线索,没想到现在又回到了死胡同里,李昀又郁闷了起来。

  太阳高悬,闪耀着无限的光亮,热量也跟随着指引来到了地面,似乎要将一切烤焦。这天气不大像春日,倒像是初夏季节。

  李昀思虑良久,觉得此事还是得从江洺身上入手,但从那姓江的嘴里套出话来肯定不容易,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李昀撇头瞧见了一只鸽子停歇在屋顶上,突然脑中精光一闪、计从心上来,他连忙回了自己书房,拿出了笔墨纸砚,斟酌了半天的词句之后终于一纸书成。

  “你亲自去将这封信放到那座破道观的树洞之中,越快越好。”李昀吩咐道。

  说完他又冷笑一声:“我倒想看看他们见到这上头所写内容之后心里会做如何想。”

  进酒虽好奇于这纸上写了什么,但还是以李昀的计划为重,立马就用轻功飞去了河清坊。

  李昀打点好这一切之后,神清气爽地走出书房,赶巧遇到了江洺。一想到方才在信中狠狠地坑了一把江洺,李昀顿时就觉得眼前的他变得可怜了起来,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不少,还带了三分辛酸。

  江洺方才刚从小厨房喂完奶猫回来,这些天他一直都觉得那只小猫可怜得紧,每天都得看着李昀将它爱吃的食物倒进泔水桶之中,同时受着心理和生理的折磨。

  不仅这样,江洺昨天才发现李昀看小奶猫的时候眼神惨惨、黯淡无光、眸光微沉,就像现在看他的眼神一样。

  江洺:“……”

  “陈道长正在外头寻着殿下呢。”他抢在李昀说话之前开口道。

  李昀难得没有为难他,不与他多言就自己走了。

  绕过树丛之后,他来到望心亭中,正遇上了在那饮酒畅聊的陈不染。李昀径直坐在他的对面,伸手接过陈不染递过来的酒壶,另一手拿起一个陶瓷的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就开始斟酒。

  “你找我做什么?”李昀喝完一杯酒之后问道。醇香的酒味弥漫在他嘴里,舒缓了他的神经。

  陈不染开门见山,无奈道:“方才王妃来找我了,让我劝劝你早日与沈尚书的千金成婚。”

  “哎哎哎你先别恼,我就是过来走个过场,没打算真劝你。你知道的,和上次一样,王妃给了我好处。”

  听完李昀拿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说什么。

  陈不染握住酒杯抿了一口,缓缓道:“我实话实说,那沈家女儿确实与你没有夫妻缘,你就放心吧。”

  “你算命这么准,不妨帮我算算与我有夫妻缘的究竟是何人,此时正在何处。”李昀调侃道。

  陈不染神情微滞,眼神躲闪,支支吾吾了许久,半刻钟之后才慢慢说道:“许是我道行太浅,现在还瞧不出什么端倪来,等我算出什么了再同你说。”

  李昀看了陈不染一眼,不置可否,喝了几杯之后就告辞离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陈不染与王妃一同坐在望心亭中,他双眉紧锁、神情凝重地说:“王妃,方才老道是软硬皆施、恩威并用,什么办法都用了,就是说不动世子殿下。”

  王妃似乎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来日方长,待我想想其他办法。到时还请道长相助。”

  陈不染面露为难,正想推脱,没想到王妃又说道:

  “酬劳丰厚。”

  “王妃客气,事关世子殿下一生,老道必定鼎力相助。”陈不染义正言辞地说道。

  ☆、小聚

  “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街路上的孩童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唱着童谣。

  今日是二月初二,又是一个民俗节日,人人都在向上苍祈祷着来年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为自家添点福气。

  王府也在林总管的安排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庆祝活动:厨娘们聚在大厨房熟练地制作着馄饨蒸饼饺子和米饭,其他下人则举着蜡烛拿着棍棒在各大院子照墙壁驱赶毒虫。

  厨娘们忙活儿完了之后,又遣了几个丫鬟分别给几位主子们送去。江洺在王府中是个特殊人物,虽说他只是个客人,但世子与他关系又非同一般,肯定不能把他当做普通客人对待。

  就在厨娘和丫鬟们苦恼着要不要给江洺送点吃食的时候,林总管正巧来了。

  “二月二是个大日子,王府里头不论是主子还是客人,都该给好好庆祝庆祝。”林总管说道,“给江公子也送些过去。”

  丫鬟们这才允命,端着盘子告退了。林总管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决定跟上去。

  江洺看着桌上一盘盘热腾腾的食物,心中一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温情。

  林总管一一介绍着:“这是龙眼,也就是馄饨;这是龙耳,饺子;龙须,面条;还有龙子……二月二这一天的膳食主要都与龙有关。”

  江洺欣然一笑,“杭城虽然也过二月二,但不及京城这般重视,竟还有如此多的习俗。”

  “京城二月二的习俗五花八门,吃食只是其中一二,江公子还想见识其他的么?”李昀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众人面前。

  江洺笑容一僵,想着这瘟神怎么又来了。

  李昀到了之后,林总管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个礼。

  “府里有客人来了,说是想目睹一下江公子的芳容,”李昀道,“怕下人冒冒失失的惹你生气,我亲自来请江公子过去。”

  江洺撇了撇嘴,无奈地跟着他走。

  江洺随着李昀来到会客室之后,正瞧见一个冰肌玉骨、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

  她见二人来了,落落大方地起身行了个礼。虽然在瞧见江洺的相貌之后有些讶异,但没多久就恢复了她原先那副眉欢眼笑的模样。

  “久等了。”李昀表面客套道,他看了眼那姑娘,随后又说,“进酒应该也快到了。”

  那姑娘见人一直都是一副微笑模样,涵养和江洺相差无几,但方才在听到进酒两个字之后眼色就微微有些变化。

  李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又对江洺说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沈尚书的千金。”

  “小女见过江公子。”沈清雨闻言又含笑看向江洺,悠然道,“早就听说江公子仪表堂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江洺听了一笑,心下舒然得很,道:“沈小姐客气了,沈小姐才是端庄娴雅、仪态万千,丝毫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

  李昀抿了口茶,不耐烦道:“沈清雨你装什么装,这儿又没外人,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沈清雨闻言朱唇一嘟,正要发作他,谁知进酒到了。沈清雨一瞧见进酒就眼睛发亮,看着他的双眼发着精光。

  江洺有些错愕,而他旁边的李昀似乎早已见惯了她这副样子,示意进酒入座。

  “进酒哥哥,这是我刚做的龙鳞饼,你先尝尝香不香。”沈清雨万分期待地看着进酒,示意身后的丫鬟打开了食盒。

  “好。”进酒虽然还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要仔细看,也能从眼神中瞧出比平常多几分的欣喜来。

  李昀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简直待不下去了,但一想到身边还有一个江洺跟他一样,郁闷的心情顿时就变成了嘲弄。

  沈清雨似乎也注意到了一旁的江洺,慢慢收回了洒在进酒身上的星光,双眼看向江洺:“阿润也给江公子端一盘,让江公子尝尝。”

  江洺言谢之后也不客气地吃了起来。沈清雨一看更开心了,一直在对他俩诉说着自己今天是怎么做这龙鳞饼的,丝毫忘了旁边还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李昀:“……”

  “这蒸饼味道香甜,殿下也来尝尝。”江洺看了好笑,特地起身去给李昀端来一盘。

  李昀见到江洺第一次对他示好,不禁有些诧异,而诧异过后竟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他瞅了瞅自己桌前的龙鳞饼,心情十分舒畅,连带着沈清雨也顺眼了起来。

  众人食用完之后,一致对龙鳞饼表示味道极佳,比精于此道的厨娘做的更甚。

  “世子殿下真是难得地夸我。”沈清雨讽刺道。

  进酒看了一眼她,似乎对她主动挑衅李昀有些不悦。看得出来,进酒这么多年真是深受他俩的毒害。

  李昀一改往常没有给沈清雨脸色看,反而对她邪魅一笑,道:“你要是想要我夸你就直接找江公子,他与我相貌相似,把他说的敬辞当作是我说的不就成了。”

  沈清雨没好气道:“江公子为人谦和,殿下要是有他的一半就……”

  “不敢当,世子与我其实各有各的好。”江洺怕他俩吵起来,忙道,“我初来京城,不知京城的二月二除了吃食外,还有何特别的习俗?”

  江洺虽然不是京城中人,但也从书中得知过二月二的由来和各地的时候风俗。他这样问,不过是想扯开话题罢了。

  沈清雨由怒转笑,亲切地说道:“二月二的习俗可多了,比如说剃龙头赶毒虫什么的。江公子要是想亲眼见一见这些,让林总管带您去看便是。”

  江洺面露兴味。

  “说起二月二的习俗,”李昀顿了顿,故意提起众人的兴趣,道,“江公子前几日不是还缠着我说想回杭城么?要不就趁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回去一趟如何?”

  江洺一听这话,又回想起在书中看来的二月二习俗之一:出嫁的女儿要在二月二这一天回娘家一趟与父母团聚。

  进酒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但沈清雨是第一次见,一时也不知道做何反应。她听说了外头的风言风语,但没想到李昀竟是如此地放肆。

  江洺不禁略带羞怒地瞪了一眼李昀,他没想到李昀不仅私下挑弄他,在女儿家面前也如此不顾礼法。

  莫非李昀表面上与沈清雨水火不容,实际上却是无话不谈的自家人?

  江洺还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里,院门口却迎来了荣王妃。

  王妃满面春风地走过来,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看着沈清雨就笑得更开心了。

  李昀站起身来问好,“母亲。”进酒和江洺也立在一旁。

  “王妃万安。”沈清雨站起来福了福身,施了个礼。

  王妃忽略李昀,亲自过去扶起沈清雨,嗔怪道:“清雨有些日子没来了,难得来一次也不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正想着这就过去,没想到您先来了,此刻倒是叫我这个作晚辈的难为情。”

  王妃又和她客套了几句,转头瞧见桌上的龙鳞饼,吃惊道:“这是什么好吃的,哎呀,是龙鳞饼,一看我就知道是清雨的手艺。”

  王妃又让众人都坐下,她摇摇头道:“没想到你们都在吃清雨带来的龙鳞饼,我一来正好打扰了你们。”

  李昀正想说话,却被沈清雨抢了先,“怎么会,王妃一来,我们肯定更热闹了。”

  “阿润再来一块饼给王妃尝尝。”沈清雨吩咐道。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食用了起来。

  王妃尝了一块之后赞不绝口,沈清雨还想给她端一块来,她忙摆手拒绝,笑道:“我怕吃你做的东西吃多了,反而嫌王府里厨娘的手艺差吃不下饭了。”

  “这又有什么问题,只要王妃喜欢,我以后天天给王妃做好吃的。”沈清雨认真道,“我府上只有阿爹一个人,我又成天喜欢在厨堂里头摆弄些吃食,做出来的东西他都吃不完。”

  王妃一听更高兴了,笑得脸上皱纹更深,“清雨以后定是个贤妻良母,谁要是娶了她,就是天大的福气!”说完看了一眼李昀。

  沈清雨却偷偷瞅了眼进酒。

  进酒方才在低头吃龙鳞饼,听到王妃这句话,也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沈清雨,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沈清雨脸上一红,正巧被王妃注意到了。王妃兀自以为她是因为李昀害羞的,心里想撮合这一对郎才女貌的心思就更坚定了。

  王妃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没想到先被李昀夺过话头。

  “既然母亲今日这么想给人说媒,我们几个里面年纪最大的得属江公子了,不如先给他说一趟媒?”李昀喝了口茶,顺势用握着茶杯的手挡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

  王妃一时诧异,这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个江洺。江洺在王府的身份比较特殊,虽然李昀跟荣亲王都跟她解释过,但她也还是觉得事情没怎么简单,所以就一直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江洺这个人。

  “江公子在杭城可曾有过婚配?”王妃犹豫着问道。

  江洺也是讶异为何李昀突然将话题扯到他身上,嘴上却也还是如实说道:“不曾,并未有过婚配。”

  王妃又问:“那江公子是否有心仪的姑娘?”

  ☆、婚事

  “并没有。”江洺沉思了一下回答。

  沈清雨打趣道:“江公子没有心仪的女子,但心仪江公子的女子肯定有不少呢!”

  江洺礼节性地朝她笑了笑。

  “江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王妃认真地问道。

  李昀闻言也朝江洺看了一眼,等着他说下去。

  江洺想了许久还是摇摇头,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局促道:“劳王妃费心了,我从未想过成家一事。”

  李昀眉头一舒,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王妃关怀道:“江公子也年纪不小了,是时候想想这事儿了。看上了什么姑娘,只管跟我说。”

  江洺咧嘴一笑,道了谢。

  没过多久话题不知又被谁带开了,一伙儿闲坐着边吃边聊开怀得很。

  次日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整个王府里都被太阳烘得暖暖和和,春日的天气就是这样几天冷又几天热的,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此刻估计着也不会再降温了。

  李昀穿戴完毕走到房门口掀开挡冷风的布帘子,将头探出去深吸了几口气。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太后还病着呢,虽说是老毛病了,但也得好好养着。

  一回忆起太后当日的举动,细细揣摩一番,李昀就怀疑她是不是打听到了点什么。要是谁说太后在前朝有暗线,李昀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太后一向懂得后宫不可干政,绝不会把手伸得那么长,但她在皇帝身边有没有人这可就难说了。

  “去备好马车,我进宫看看太后。”李昀对着康子吩咐道。

  “殿下,您尚在禁足当中……”康子硬着头皮提醒道。

  李昀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他,“那不如你代我进宫探望太后吧。”

  “小的这就去备好马车恭候殿下。”康子讪讪地说。

  李昀跨出房门,黄灿灿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亮了他的脸,灰尘在他的面前闪烁地打着转儿,他长睫轻颤,凤眼微睁,心底继续花心思思索着。

  假设太后明了这一切,而她依旧选择在皇帝面前维护自己是为何故?真就这么不想看着荣王府倒下?

  ……

  李昀想着想着就回房取了腰牌,随后又让康子去包好了几棵人参,待会儿准备进宫去看看太后病得如何了。

  一个时辰后,李昀就出现在了太后的房门口,他对着眼前站立着的孙嬷嬷问道:“太后这几日身子好些了没有,太医怎么说?”

  “回殿下的话,太后许久没犯过这么严重的病了,那日着实把老奴吓着了,不过幸亏太医妙手回春,这两日已经有所好转。”孙嬷嬷愁着脸,“但要想全好,还得有些时日。”

  李昀抿了抿嘴,想了想还是嘱咐道:“这几日劳烦嬷嬷细心些照顾。我带来了几棵人参,若是用得上,王府还有,只管派人来取。”

  孙嬷嬷愁容稍霁,福了福身,道:“殿下有心了。前几日诸位皇子们也带来了不少药材,都搁着呢。”

  李昀眼神一滞,扯开嘴角笑了笑:“太后醒了来禀报我一声,我去看看。”

  孙嬷嬷应下了,又转进屋子里去伺候着。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太后才悠悠转醒,李昀忙进去亲自伺候着。

  他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说道:“祖母喝口水。”

  但太后不知是由于病重的缘故还是故意防备着李昀不和他说有意义的话,无论李昀怎么乖巧柔顺,她都不愿多吐几个字。

  李昀试探了半天还是没有试探出来点什么,就觉得挺无趣,心底微恼,但面上还是规规矩矩地让祖母好好休息,自己先告退了。

  李昀在房门口又细细嘱咐宫女们,让她们好好伺候太后才离去。

  李昀带着康子走在洒满阳光的宫路上,一路上不停地有太监宫女给他行礼,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理都没理。

  李昀视线漂浮在空中,眼睛无神地看着道路最前头的红墙上,心里正猜测着太后最近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忽然,从前面拐角处钻出来一个太监直奔李昀而来。

  那太监鬼鬼祟祟地,时不时地就四处张望几眼,他见四处无人,便掩了掩太监帽朝李昀这头走来。

  随着他走近一点,李昀从他的身形认出来那是蔡毅平。

  “殿下,”蔡毅平刚想说什么,李暄先从另一个拐角领着一群人招摇地晃荡出来了,蔡毅平看到了李暄知道此时不方便同李昀讲话,就只好顺势行了个礼又继续朝前走去。

  李暄一看到李昀就冷笑一声,“听说世子前几日额角磕了一下,我还正担心着,没想到这么快就全好了,一点疤痕都不留。”

  李昀抬手摸了摸额头,只摸到了光滑洁净的皮肤,他笑了笑,道:“劳四殿下记挂,李昀自有上苍庇佑,这点小伤自然好得快。”

  “上苍庇佑又如何,只要父皇一个命令,你照样会从云端跌入低谷,”李暄摇了摇头,哂笑着说,“李昀啊,希望你下半辈子不会生活在对前半生的歆羡当中。”

  “至少我还可以歆羡自己吧,不比某人,前半生活得肮脏龌龊令自己不堪回首。”

  李昀身后的康子垂眼,冷汗直冒,一面腹诽着世子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一面又惧怕着李暄受了气会如何发泄。

  李暄果然大怒,龇牙咧嘴道:“你!你现在得罪我,要是我以后……”李暄顿了顿,又道,“定不会轻易饶过你!”

  “等到你有了那一天再说吧。”李昀不屑。

  李暄见他这副轻蔑的样子心里就更加窝火,要不是身后的下人拦着,他都恨不得上去跟李昀直接动手。

  李昀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先去忙了。”说完便抬步就走。

  “你去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李暄骂骂咧咧的,还想继续跟他吵。

  李昀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无语道:“忙着为了不让你有那一天。”

  李暄整个人此时真是被怒火吞噬了,冲上去要揍一顿李昀,不料被身后几个下人拦住。他们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按手的按手,死死地将李暄固定在原地。

  李昀静立在一旁,看着李暄在那张牙舞爪的心里直好笑,握紧拳头捂了捂嘴就走开了。

  李昀来到蔡毅平方才离开的小路上,看到了蔡毅平的确在等候他。

  “什么事。”李昀淡淡地问。

  蔡毅平行完礼之后从地上起身,凑近了李昀说道:“王晏昨夜向陛下苦劝拟圣旨让沈家千金与殿下早日完婚。”

  李昀挑眉。

  “陛下也没明白王晏究竟想做什么,不敢轻易答应,就含糊地说说先看看双方亲家的意思。”

  李昀咧嘴一笑,打趣道:“这王晏也是老了,关心起后辈的亲事了,跟我府上那王妃一个模样。”

  “殿下知晓了此事便好,奴才先告退。”蔡毅平怕两人聊得太久惹人生疑,道明之后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李昀转身朝落在身后远处的康子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又吩咐他先回府把进酒叫来,自己在南市等他。

  李昀独自出了皇宫之后,一路走在集市的大街上。集市中叫卖声不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卖什么的都有,人人都在为生机奔波劳累着。

  李昀觉得置身于这种市井烟火之中才更有利于自己的思考,一直以来,他被疑云困住挣脱不开的时候都会来集市上随处溜达溜达。

  “公子来看看腰佩吧,这可是南市手工最好的,价钱又便宜!”老妇人在铺子门口朝李昀招招手。

  李昀只是朝她笑了笑,继续沉迷在忧虑当中。最近的谜团真是一个连着一个,这王晏是年老了没错,但肯定不会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这么急于给人说亲。

  不过世子李昀与沈清雨成亲,荣亲王府与沈尚书结亲又与他王晏什么干系。

  不知哪个小贩的糖炒栗子的香味钻进了李昀的鼻孔,让他思绪更加跳跃。

  “六文钱,给我来两份,”李昀站在糖炒栗子摊位面前,笑眯眯地说道。

  小贩掂了掂手中接过来的铜板,嘿嘿笑两声,“得嘞!公子稍等。”

  李昀顺着这些天吞云会泄露出的线索细细追寻。他们被发现的据点不是一处两处,甚至还被自己烧了河清坊的一个枢纽,这些都由江洺引起。可成亲之事又和江洺有什么关系呢?

  李昀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便觉得这条思路错了,重新开始思考其他的。

  “凡事说服自己很难,但说服别人却只需要证据。”李昀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江洺的话。

  他顺着这句话开始细细思索。最开始,吞云会挖出的最大的事儿莫过于荣亲王勾结西羌王叛国之罪,要不是只差证据,就……

  等等,李昀思绪一滞,他们还差确凿的证据!

  要找证据就必须进王府来,这些天吞云会肯定在想着怎么混进荣亲王府里头。莫非王晏是想趁着成亲之日来喝喜酒顺便偷偷查找证据?

  想到这里,李昀忍不住哂笑一声,吞云会想必也是没辙了吧,要不然也不会想出这样的蠢招。

  他方才叫进酒过来,就是想让他去同沈清雨说一声,千万别同意这门婚事,担心吞云会会生出什么事端。

  但是现在估摸出的缘由之后,似乎可以打蛇随棍上,顺便把进酒和沈清雨的婚事给办了。

  李昀越想越舒心,嘴角高高上扬。

  ……

  京城的另一边,黑暗笼罩着房间,充斥着不可明说的邪气,与阳光照耀下的外头截然相反。

  “我早就说过江洺此人心思飘摇让人捉摸不透、并不可靠,主人偏是不信。”楚临风咬牙切齿道。

  尚千聊皱着眉聚精会神地看着纸上漂亮的瘦金体,目光灼热,似乎要将白纸点燃一般。

  看了许久,他才放下纸条,眼神飘然,嘴里喃喃自语。灯火闪烁,将他一边的侧脸轮廓刻画得更加俊逸,另一边则淹没在黑暗之中。

  楚临风也还是按下性子等他自己思考。

  “哥哥不会的。”尚千聊终于说话了。

  “他不会将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付之一炬。”

  楚临风知道尚千聊对江洺的信任没那么容易瓦解,反问他:“那这信上写的东西,关于李崇的这些,都是李昀自己查出来的?”

  “指不定呢,李昀就是想离间我与哥哥。”尚千聊极力说服楚临风,更想说服自己,“不能被他得逞。”

  楚临风还想说什么,却被尚千聊制止。

  尚千聊将手里的白纸揉成一团,使劲地捏了捏,最后又叹了口气,用蜡烛将它点燃了。

  他想起近十年前与江洺一起玩耍读书的场景。当时两个人不知为何聊到了家族复兴的计划,尚千聊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对未来计策里的每一件小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江洺却是一直皱着眉,听完尚千聊的话也只是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又何必去做那些事儿。”

  但是后来尚千聊见江洺在计划实施时一直都很有毅力与决心,并没有丝毫怠慢,便没有将当时那句话放在心上,以为他只是发发牢骚。

  现在想想,难道……

  尚千聊摇摇头,按了按太阳穴,“我还是选择相信哥哥。”不依靠江洺,李昀查出李崇这个人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按捺住奇怪的心思,极力守住对江洺的一点信任。

  ☆、交锋

  “殿下。”

  李昀听见身后传来进酒的声音,一想起方才的想法,就转过头去冲他邪魅笑了笑。

  进酒只觉莫名其妙,心里猜想着李昀在皇宫里又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公子好生拿着,小心烫。”小贩将两份栗子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李昀。

  李昀转手又塞了一份给进酒,“宫里传来消息,说过几日让沈清雨和我早日完婚。”

  进酒浑身一震,眉头紧皱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他眼神躲闪,避开了李昀的目光。

  “你紧张什么,”李昀继续向前走着,“我又不会抢了你的。”

  “我对她没有感觉,她也不喜欢我。”李昀嗤笑一声。

  进酒跟在他身后,抿了抿嘴,心思也松懈了下来。

  李昀一点一点地给进酒规划着:“我会和父王说清楚,母亲那边你也不用担心。”

  “沈清雨那边的话还得你去跟她讲明白,她爹那么宠她,肯定也会尊重她自己的想法。”

  进酒一字一句地听着,心里沉甸甸的,抬眼一看,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高大了起来。

  ……

  江洺路过膳堂里间屋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下人们在谈论沈清雨昨日做的龙鳞饼,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侧着身子靠在一边静静听着。

  “沈小姐的手艺就是好,昨日林总管把剩下的饼赏了一块给我,我尝了尝,这简直比厨娘做得好吃多了。”

  另一个丫鬟忿忿:“有好吃的,你竟然不给我留一口,只会自己吃独食,真不够意思。”

  “那是你自己不好好干活,没得到林总管的赏识才没得吃的,这又怎能怪我。不过你说,沈小姐什么时候过门呀?”

  江洺听到这里,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和世子早就定下婚约了,什么时候成亲不也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江洺心里腾地一声,立马转身离去,心里不断重复着两个丫鬟方才说的话。

  没想到李昀和沈清雨竟然有婚约。

  其实他昨天跟他们一同进膳的时候,他就从王妃对沈清雨的态度中瞧了一些苗头出来。但就是不太确定,现在一听下人们这样说,就越发肯定了。

  江洺走在回廊上,又想起昨日李昀在自己未婚妻面前那般挑弄自己,丝毫不避嫌,简直就像是在作践一个小倌一般。

  “咳咳,”江洺被气得捂嘴咳了两声,胸口闷得难受,眼底发红。

  李昀此刻正拎着一包糖炒栗子回府,先向下人们打听了江洺在哪,然后又给他送过去。他找到江洺的时候,江洺正弓着身靠在路旁的柱子上,看样子似乎是身体不舒服。

  江洺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李昀,他深呼吸几口气直起身就朝前走,看都没看李昀一眼。

  李昀看着江洺离去,一时愣在原地。江洺虽一直都对他颇有偏见,但似方才一般对他这种态度还是第一次。

  沿着江洺离去的方向,李昀快步追上去。

  “我特地给你带了糖炒栗子,”李昀道,“你怎么不尝一口就走了。”

  李昀长腿一跨,拦在江洺面前,“这一家的糖炒栗子是南市最好吃的,在全京城都有名,你初来京城,不尝尝这个真是可惜了。”

  谁知江洺烦躁得很,抬手就将栗子打落在地,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李昀本是一片好心,现在被江洺如此糟蹋,心里头也有了一丝怒火。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奉承着他讨好着他,哪有人敢将他的真心实意这样粗暴地打翻在地。

  看着满地的栗子,李昀越想越生气。他撇了撇嘴,大步走上去扯住江洺将他的身子强行掰回来面朝着他。

  “李昀!放手!”江洺气愤地挣扎着。

  愣了一下之后,李昀真的就听话地放开他了。方才在双方拉扯之中,李昀真真切切地瞅见江洺眼底带红,染了一层血色。

  江洺挣脱开之后,狼狈地溜走了。

  李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江洺!”

  回到方才栗子被江洺打落的地方,李昀叹了口气,想了想这府里能让江洺委屈受的好像就只有自己了,但思来忖去,他这些天好像也没有招惹过江洺。

  李昀静立许久,方才江洺在他怀里狠狠地咬着牙、眼中闪着淡淡泪光的脸不时地从他脑海中闪过,心底微微一动,不受控制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

  深吸一口气之后,李昀抬头望望蓝天,企图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头去。他招来进酒安插在江洺身边的眼线,询问江洺来这之前去了哪。

  “回殿下的话,江公子是从膳堂走来的,他还偷偷靠在门口听了里头的一番话。”那人毕恭毕敬地说道。

  李昀点点头,示意他退下,自己去了别院的膳堂一探究竟。

  刚走到回廊,李昀就听见里头有说话声,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走到门口之后,他才听清楚那些人在谈论荣王世子与沈尚书千金的亲事。

  李昀心头一动,思潮起伏,莫名地感到一阵惊喜,猜测想着江洺莫不是听说了这个才难受的?

  “到底还是王府里活儿太少了,让你们有这么多的闲话。”李昀的话对于那几个说闲话的丫鬟来说有如晴天霹雳。

  “我的事也是你们能置喙的么?”李昀冷道。

  那几个丫鬟听到李昀的声音已经是被吓得瑟瑟发抖,现在一看到李昀出现在门口简直魂不附体,“咚”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殿下!”

  “去找林总管领罚吧,掌嘴半百。”李昀毫不留情地说道,“还有下次就直接滚出府去!”

  李昀说完就甩袖离去,留下两个伏地不起的丫鬟。

  他本是走得极快,恨不得立马就蹦到江洺面前,但不知为何突然越走越慢,动作迟缓,心里也犹豫了起来。

  李昀刚开始知道江洺是因为自己有了婚配才生气恼怒的时候,顺着就想到了江洺对自己也有那番心思,但这时候两方都心照不宣,现今这样平平静静的就不错,而挑破了窗纸之后会不会适得其反?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被严寒久久压抑着的欲望发泄得一干二净。

  片刻之后,李昀冷笑一声,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心里想着自己怎么也变得这么瞻前顾后了,以前那个恣意妄为、做事不计后果的李昀哪去了?

  这样想着,李昀快步走着,在府里风风火火地四处寻找了江洺。

  “沈清雨心悦进酒,进酒也甚喜沈清雨。”

  李昀坐在江洺旁边的石凳上,认真道:“过几天我会跟皇帝进言让他们成婚。”

  说完之后,李昀偏头看着江洺,虽然从他那个角度只能看到侧脸,但他似乎感觉到江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殿下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不怕我泄露了你的计划么?”江洺好不容易开口说了句话却还是没有看李昀一眼。

  “计划?”李昀装傻,“我能有什么计划?”

  江洺像是对他这副样子有所预料,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你也知道让沈清雨和我成婚是吞云会的意思?”李昀问,“谁给你的消息?”

  “还是说,这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李昀顺着话头神秘地说,“江公子虽然被我困在这儿,但似乎还是对事态的发展很是了解那。”

  江洺忿忿,气息一滞,表面上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要不是李昀跟他待久了能够从他那副小表情里头瞧出人家真正的心思,怕也要跟其它人一样被他这副神清气爽的样子给蒙骗过去。

  “江公子,若是你那边的人容不下你了,王府的门依然为你而开。”李昀笑了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若是旁人,心里头说不定就被李昀感动住了,但江洺本就比一般人理性,他着眼于前半句话,疑惑为何那边的人留不下他了,想了想又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跟那边的人说了什么?”

  李昀一听就大笑起来,看着江洺看过来的双眼,意味不明地说:“你的心思果然比其他人缜密。”不过心思多又能如何,还不是被困在这儿施展不了拳脚。

  “我只是担心江公子在王府里给我处处提供线索的事儿被他们知道了……”李昀顿了顿,看了看江洺的神色变化,又装作很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上次破道观的线索是江公子故意让桂香告知我的呢,怎么现在看江公子的样子倒像是我多虑了。”李昀呵呵笑了两声。

  江洺在袖子里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李昀继续向江洺的心理防线冲刺,凑近他狡黠地说道:“每次我迷茫无从下手的时候,似乎都是江公子在给我提示,让我每次都有新的发现。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但是后来次数多了,我就不得不自作多情地怀疑江公子是故意在帮我了。”

  江洺往旁边欠了欠,李昀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起身将他压在摇椅上。

  “你做什么!”

  “是我想错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想跟你的人一起瓦解掉吞云会跟荣王府,让皇帝身边不再有可用的人,”李昀道,“但是后来我发现你跟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你心思那么深,怎么会想不到我未必不会顺着道观查下去,怎么当时就那么心急想和他们联络呢,若是字条上有什么重要信息的话,我说不定就被你蒙骗过去了,可偏偏上头只有‘无恙’二字。”

  “还是说,你是故意想让我知道那所道观,”李昀看着他,“但你才是李崇的后人吧,不应该是最想见到皇帝孤立无援的那一个么?”

  李昀贴近江洺的脸,细致地捕捉着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出乎李昀意料的是,江洺并没有像之前被他挑弄的那样惊慌失措、恼怒至极,甚至没有丝毫反抗。李昀这时才发现这个人的处变不惊、淡如清风才是本色,在他面前那副动不动就被惹毛的性情才是伪装出来的。

  原来现在才开始了解这个人啊。

  凌鹰风尘仆仆,刚踏进王府就见到了从外头回来的进酒。进酒嘴角带笑,神情柔和,丝毫没有平常的凌厉之气。

  “你这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捡钱了也没见你这么开心过。”凌鹰诧异地问道。

  “也没什么事,”进酒随意道,“就是过几天可能要喝喜酒。”

  凌鹰一听只觉得觉得更加迷惑了,还想继续打听着,但进酒也不给他机会,摆摆手就离开了。

  凌鹰兀自凌乱,心里讶异着我这才离开几天,怎么王府里这么就要办喜事了。

  ☆、赐婚

  “我知道你不喜欢沈家小姐,这些年我也看得出来,”荣亲王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昀,“但你也年纪不小了,有没有其他看得上眼的姑娘?”

  “有喜欢的人自然会跟您说,着什么急。”李昀淡淡一笑,敷衍地说。

  过了一会儿,荣亲王叹了口气,“一个人太过于孤单,两个人才刚刚好。”

  话音未落,李昀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脸,他柔和地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所以未必得是个姑娘,只要能陪着我就好。”

  “李昀!”

  自小到大,只有荣亲王最懂李昀的心思,往往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就能知道他的喜恶。

  王妃最疼他但却不懂他,只会用自己觉得对的方式去宠着他,而荣亲王却恰恰相反。

  李昀见荣亲王似乎瞧出了什么,为了不让两人争吵,就起身道:“进酒和沈清雨的婚事就拜托父王了,我的事还早,先别这么急着操心。”他说完就离开了。

  荣亲王也没有拦着他。他知道李昀认定的事从来都不会妥协,倔强得连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谈这个事只会让两个人大吵一架。

  李昀刚回到自己的别院,就看到凌鹰坐在石桌旁等候,他用眼神示意凌鹰将这几日查到的消息汇报一番。

  “殿下,当年李崇一脉被贬为平民去了岭西之后行事就极其低调,丝毫没有之前太子的做派,只有少数几个性情跋扈点的小辈还将自己当作是皇族,自命不凡,但后来受了他人欺凌吃了亏就蔫了。”

  凌鹰一五一十地将查到的事儿道明:“李崇一脉刚开始子嗣颇多,属下还觉得他们能够开枝散叶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可惜后来战争频发、兵荒马乱的,李家为了生存也辗转多地,血脉就逐渐凋零了。不仅这样,他们把姓氏统一都改成了江。您也知道,岭西那地方不怎么太平。”

  李昀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江家虽然隐秘得很,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属下查看了当地的一些县志,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画出了他们的迁移路线。”凌鹰从怀里拿出了那份图纸递给李昀,又突然支支吾吾,“只不过……十多年前,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整户人家都消失了。”

  李昀皱了皱眉,仔细地看了看图纸,心里暗叹,还是觉得这个调查结果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当时有什么异常么,有没有和当地街坊邻居打听过?”李昀问道。

  凌鹰回答道:“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不见的,邻居第二天起身之后发现他们家没有什么动静,半天过去进他们院子里查看之后才发现人都没影了。”

  “一夜之间?”李昀惊讶道。

  凌鹰点点头,灌了几口茶,“有一个老者说,江家之前与旁边的邻居关系一直都很好,也爱帮助人,周围人也都很喜欢他们家。但是有一天江海峰突然像换了性子一样,变得阴郁起来,也不怎么理人。”

  凌鹰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解释道:“哦,江海峰就是当时的家主,江家当时差不多就剩他一对夫妻和一个六岁的孩子了。”

  “说不定就是江洺。”李昀算了算时间。

  凌鹰喝了口茶,又继续说:“江家消失属下正苦恼无从查起的时候,忽然想起殿下说的去洛阳查查,就只身前往洛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查到了一丝线索,江家失去踪迹之后确实在洛阳待过一段时间。”

  李昀点点头,若有所思。

  “属下发现,江海峰再度出现的时候多了个孩子,对旁人声称那孩子跟自己的儿子是表亲,说是父母在瘟疫中都死了,自己看他可怜就收养了去。”凌鹰道,“那孩子名字叫尚千聊。”

  凌鹰不置可否,这些天他把该查的都去顺藤摸瓜地查了一遍,接下来还是得靠李昀。

  两人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之后,李昀见凌鹰舟车劳顿就先让他去休息了,还赏了他好几十两银子。

  “多谢殿下!”凌鹰一听赏钱就立马精神了起来,“属下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先行告退。”说着他就退下去库房领赏了。

  等凌鹰离开之后,李昀又继续翻看图纸,一点一点地记忆着李家的迁移路线:起点是京城,终点是洛阳。为了这个“计划”,真是难为江海峰还特地带着幼小的江洺和尚千聊大老远地跑到杭州城去。

  李昀又记起楚临风此人现在正缩在吞云会里头给荣王府使拌,他只是有点武艺在身罢了,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个有脑子的。因此在他的背后必定还有人在出谋划策,说不定就是那个跟江洺一同长大的尚千聊。自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确定这个人是谁。

  晒了两个时辰的太阳之后,李昀又起身去了书房,吩咐康子在桌上备好了笔墨纸砚。

  李昀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始终挂着邪笑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抓起狼毫毛笔蘸了点墨就开始在白纸上写了起来。

  昨日他跟江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李昀的心思江洺必定也心知肚明,只是江洺始终不肯松口承认自己也心悦他,不知道是在顾及什么。

  “嗤。”李昀笑了一声,心里苦恼着想要留住他还需好好计划一番。

  这条路还长着呢。

  一纸书罢,李昀又等待纸上的墨迹干透,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叠了起来。

  “把这纸条送去树洞里头,好好待着直到亲眼看见它被人取走,”李昀想了想又道,“若是能保证不被发现,最好可以跟着那人探探老巢。”

  “明白了。”进酒接过纸条出门后就立马使轻功一跳一跃地前往河清坊。

  现今冬日过去,已是春意阑珊、暗香疏影的好时节,原野上山色返青,花花草草也知道春季的来临,迫不及待地想绽放出来争奇斗艳。

  尤其是皇宫御花园里头精心栽种的迎春花与桃花,简直美得令人心折,让人一见就流连忘返。

  离御花园不远的养心殿偏殿里传出来说话声。

  “今日把你们两位叫来,就是想谈谈昀儿和清雨的亲事。”皇帝道。

  荣亲王和沈尚书心里一哂,想着这皇帝巴三揽四地扯了这么多闲话,此刻终于聊到了正事儿。

  “昀儿这会儿年纪也不小了,朕那几个皇儿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说正室,就是连侧室都已经满位了。”皇帝不瘟不火地说道,“清雨也到了如花似玉的婚嫁年龄,两家门当户对正巧结亲。”

  荣亲王跟沈尚书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看向皇帝:“陛下,老臣觉得还是先问问两个孩子自己的意思……”

  “这俩孩子是自小定下的亲事,也是上天赐的好姻缘,”皇帝摆摆手打断他,语重心长地说,“不如早日挑个黄道吉日把婚事办了,沈卿觉得如何?”他说完两眼又看向沈尚书。

  皇帝想起王晏昨夜的进谏,一心只想劝服这两位把婚事办了。其中的荣亲王必定会听李昀的,怕是没那么容易说服,所以只能从沈尚书这边慢慢下手。

  荣亲王看了一眼沈尚书,使了个眼色。沈尚书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又装作思虑了良久的样子,似乎很为难地说:“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愣了愣,虽然有预感他要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但还是示意他继续说。

  荣亲王也是对他要说的话很有兴趣。虽说两人在反对李昀沈清雨成婚的事儿上已经达成了共识,但对对方具体采用什么计策还是一无所知。

  沈尚书看了他们俩一眼,甩甩头叹了口气,道:“清雨每次从荣王府回来,都会向我哭诉说是李昀总是欺负她,在下人面前也丝毫不顾及她的面子……”

  “陛下,老臣就这一个女儿,舍不得她受欺负受委屈,世子龙血凤髓、天潢贵胄我们高攀不起,要是清雨嫁过去受了什么气,她也不敢说出来抹黑荣王府,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啊,”沈尚书边说边从座椅上起身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那个可怜劲儿简直就像皇帝强迫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一样。

  荣亲王:“……”

  他嘴角一抽,没想到沈尚书撒泼起来跟沈清雨一个脾性,这种境地下也要趁机抹黑荣王府一把。

  皇帝微讶,他先前也听过李昀和沈清雨不和,但一直以为是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可清雨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沈卿你就一点也不着急?”皇帝不死心地劝道。

  荣亲王一听就觉得机会来了,这才明白沈尚书说那番话的真正用意,既搅黄了李昀和沈清雨的亲事,也不把沈清雨婚嫁的路堵死。

  沈识仁能依靠自己的本事当上刑部尚书这个位置果真是有些能耐的。

  沈尚书止住哭泣,卷起袖子擦了擦脸,道:“臣虽与世子无缘,但也想攀一攀荣王府的关系,能当上荣亲王的亲家简直就是老臣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荣亲王看着他磨了磨后槽牙。

  “哦?”皇帝惊讶道,“这怎么说?皇兄只有昀儿一子,你若不肯选昀儿,又有何办法?”

  荣亲王趁机插嘴道:“陛下仔细想想,王府中还有一位好男儿。”

  皇帝还是百思不解,继续疑惑地看着荣亲王。

  荣亲王这才道:“郭进酒。”

  皇帝皱了皱眉,总算想起来这么个人。

  “清雨与进酒两情相悦多年,已经暗自定下山盟海誓非彼此不嫁不娶,还请陛下做主成全这对有情人!”沈尚书铿将有力地说道。

  荣亲王见时机已到,也跪下劝道:“陛下,我们都老了,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应该成为他们的绊脚石。沈尚书想与老臣作亲家,说实话老臣也愿意,只是昀儿不服管教,倒不如撮合了进酒和沈小姐,也算是成了一段佳话。”

  “这……”皇帝为难道,“皇兄可想过昀儿呢,昀儿也到了婚配年纪,该早做打算才是。”

  “昀儿自称尚未遇到能令他心动之人,他不介意再等等。”荣亲王打马虎眼。

  皇帝心底又想起王晏昨夜拜托他的事儿,事关吞云会的计划,必定得谨慎而为,不能轻易答应。

  他正想说话,没想到被荣亲王堵住了,“老臣说说心里话,老臣在进酒和沈小姐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和王妃的影子,陛下也清楚老臣为了与王妃共结连理经历了多少坎坷受了多少磨难,陛下现在给他们赐婚就算是成全老臣的一份心了!”

  皇帝正想回旋一下,但一听到荣亲王方才拿自己做比喻,就心里一沉,嘴上再也开不了口拒绝他们。

  当年荣亲王与王妃成不了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皇帝,这也让皇帝内疚了好些年。荣亲王把这事儿搬出来,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罢了,就顺了你们的心思吧。”皇帝苦恼地叹了口气,吩咐道,“何正,明日找钦天监估算几个黄道吉日,把进酒跟沈小姐的婚事定下来。还有,这个进酒也年纪不小了,沈尚书在自己手底下给他挑个官职吧。”

  沈尚书忙点点头,“老臣明白。”

  一旁的何公公也立马道一声接旨领了差事就忙活儿去了。

  ☆、吉日

  何公公办事利索在皇宫之中是出了名的,这也是他能得到皇帝赏识爬上这个位置的原因,更何况这置办荣王府的喜事可是近日里头等的大事,何公公更得是时刻都盯着。

  钦天监的小太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也深知何公公手段厉害,有的是法子治不懂事的奴才,便狠下心来把其他职务都安排到了后头,硬是在一天之中挑出了几个良辰吉日。

  “进酒公子这些天可得好好准备着,成亲可是件大事,”何公公笑盈盈地说,“更何况这可是从荣王府里头出来的,多少双眼睛等着瞧呢。”

  进酒回之一笑,“多谢公公的提点。”

  何公公慈爱地笑着点点头,又对李昀说:“这些黄道吉日都是钦天监细心选出来的,殿下好好看看,尽快挑一个,老奴好回去向陛下复命。”

  李昀翻看了一会儿,选了一个较近的日子,又问了问进酒的意思,道:“就这个吧,有劳公公了。”

  “殿下客气了,这是老奴的职责所在。”何公公握起毛笔在那日子下头做了记号,笑了笑道,“那便十日后,王府好好准备,老奴先回宫了。”

  进酒似乎还有话要说,刚准备开口,但李昀先行问道:“沈府那边呢?公公不去问问?”

  何公公一笑置之,“沈府那边说是看荣王府的意思。”

  李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进酒也心下一松,沈尚书肯定在意沈清雨自己的想法,这看荣王府这边的意思想必就是沈清雨自己的原话了。这沈清雨虽然明面上跟李昀不对付,但一到正事儿上还是默契地跟他站在一头同仇敌忾的。

  何公公办好事儿之后就坐上轿子踏上了回宫的道路。

  等来到皇帝所在的乾清宫门前之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何公公刚想拿着历本进去找皇帝复命,没想到里头正传来了说话声。

  “陛下,老臣说的是让世子跟沈小姐成亲,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荣亲王义子了?”王晏无奈地说。

  皇帝虽心下有愧,但面上也丝毫不失天子的威严,嘴硬道:“朕记得爱卿当时说的是荣王府和沈府,并未确切地说是何人。”

  王晏哑然,也开始怀疑自己说的是什么,果然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

  “那就算老臣没有明说,但陛下也应该理解老臣的意思……”王晏喃喃,越说声音越小。

  皇帝一看他被自己忽悠成功了,就忍住笑意道:“爱卿的意思是以后每次与你谈话,都要让朕分神猜你的话中意思?”

  “老臣并非此意!”王晏连忙否认。他静下心来想了想,发现其实只要能在办婚事那天进入荣王府里头,是谁成亲就不甚重要了。

  王晏这样想着,心下就宽慰许多。

  “爱卿不如先与朕说说吞云会这次什么计策,为何这么着急要让这对新人成婚?”皇帝突然开口道,“否则朕又怕做了什么事破坏了你们的计划。”

  王晏当然不会让皇帝知晓他们是想进王府找通敌证据,他想了想,随意扯了个借口道:“陛下只要保证两人成婚就好,剩下的自有我们吞云会办好。”

  皇帝撇了撇嘴,不悦道:“要是朕又有哪儿做得不合爱卿心意了,爱卿可别像今天一样过来指责朕。”

  王晏忙道:“陛下言重,老臣不敢。”

  皇帝见他如此遮遮掩掩的,也不好再追问,随意说了一些就让他退下了。

  何公公一直在门口候着,等王晏出来了再奉着历本进去。

  “这么着急?”皇帝看了看李昀挑的吉日,笑出了声,“吞云会和王府怎么同时在一件事儿上这么上心,还难得地心思一样。”

  皇帝顿了顿,道: “都这么希望这场婚事办好。”

  一旁候着的何公公也觉得奇怪,但也想不出来原因。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道:“陛下,还有一事。”

  皇帝示意他说。

  “殿下想要给进酒公子讨要一座宅子,作为这对新人成婚后的居所。”

  皇帝皱眉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荣王府以后也必定落在李昀肩上,进酒这个义子也不能一直在那赖着。 ”

  “陛下所言极是,”何公公奉承道,“那老奴抽空下去选一处上好的房宅拨给荣王府,给他们办婚事。”

  “找个合适的,别太华丽也别太寒碜,”皇帝点点头,吩咐道:“他们都想要婚事办得尽早,你可别给他们拖了后腿。”

  “陛下放心,老奴这就去物色一个好的房宅。”何公公殷勤道。

  何公公退下后,按照李昀适才的嘱托将距离荣王府两条街的田府给他拨了过去,还特地安排人送了地契。

  这田府是前几年一个老官员的府邸,后来他辞官回乡之后就一直空着。李昀选它是因为看它离荣王府近,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相互照应着,二来也是看这“田府”谐音“添福”,是个好兆头。

  何总管一拿到地契就带着府上的几个下人拿着打扫工具欢欣鼓舞地去了田府。他们先是撤下了府门上的匾额,又命城里的手艺人加急赶制了一个“郭府”的匾额,还准备了喜气非常的红布。

  下人们都是手脚麻利的,四天多的时间里就将郭府里破旧的用具都换上了崭新的,墙壁也都细致地翻新了一遍。小院里的池塘里也在清理了两遍淤泥、疏通水道之后灌满了水,新投进去的鱼儿在里头活跃地蹦跶着,绽放着无限的朝气。

  又过了两天,郭府里上上下下大到厅堂小到厨房都张灯结彩的,各处布满了红灯笼红绸缎。喜堂的正中央挂着一个红绣球,从绣球四周还延展出几条红色的罗纱,蔓延在整个喜堂之中。

  何总管还没忘了粘贴囍字,特地让丫鬟们去京城中有名的窗纸铺里找老板预订了好几捧,准备婚事的前一天再贴上。

  郭府里头忙得热火朝天,外头的人却是悠闲自得,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对婚事议论纷纷,祝福声此起彼伏。

  门前的旧灯笼也都被换成了火红的颜色,似乎在四处向人张扬着这宅子即将办一场大喜事。

  而这场喜事的主人公进酒正和李昀坐在舒心亭的石凳上。

  “方才楚临风太过谨慎,属下不甚被发现,只能先回来。”

  李昀毫不在意地说:“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现在应该好好准备与沈清雨的婚事才是,其他事都先别忙了,真有什么不得不办的就让凌鹰去。”李昀缓缓道。

  进酒看着李昀点了点头,酝酿了许久才道:“我能跟清雨走到一起,还是得谢谢殿下。”

  李昀听了只是一笑,随口道:“快成婚的人果然不一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矫情。”

  进酒不语。

  “现在时机不同寻常,王府群狼环伺,殿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就只管吩咐。”进酒认真道。

  李昀点点头应道:“好。”李昀虽是面上答应了,但进酒新婚之后总会先让他顾家顾美妻,尽量还是不会拿细小的琐事打扰他们小两口。

  “以后要是想回王府来看看,就直接回来,跟以前一样就好,王府永远是你家。”

  进酒心下一暖,但面上依旧不变色,道:“我懂。”

  半个时辰后,李昀坐在汇丰楼二楼的隔间里,对面正对着李昭。

  “你是怀疑王晏身边掺杂了不干净的人?”李昭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

  李昀点点头,回道:“你让你手下的人把这事儿透露点消息给皇帝,皇帝自会去查。”吞云会揭露荣王府通敌一事让皇帝不得不调查荣亲王的同时,也使得皇帝疑心了吞云会自身。因此皇帝暗地里必定也会调动亲信督察王晏等人。

  李昭若有所思。虽然江洺此人来历可疑,但自己查了许多天也未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他一直以为这只是吞云会与荣王府的较量,没想到还有第三方势力混杂在其中。

  “这事儿要是我亲自做的话就显得太过刻意了,皇帝必定会疑心。”李昀见他有些犹豫,便解释道。

  李昭看李昀似乎对这第三方势力有些了解,不免有些好奇,“那些是什么人?”

  “我还没查清,”李昀遮掩道,“不如就借皇帝的手来查。”

  李昭见他不肯明说也就没强问,用手切了切茶盖,一笑道:“我有什么好处?”

  “我帮你处理了李暄。”李昀直截了当。

  李昭狞笑一声,斜睨了一眼李昀。他又想起李暄那小子这些天明里暗里地挑衅自己,必定也是看出来自己有意争储了,若是借李昀之手处理了他,对自己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不知道第三方势力是什么来头,自己贸然地给皇帝提供线索会不会被卷进这场漩涡里头。

  李昀也看出来他的疑虑,心想李昭果然比李暄那个傻子精明多了,不会轻易被一点好处冲昏头脑,就道:“只是让皇帝的探子发现王晏身边有个新来的人就够了,其他的无需多做。”

  “这买卖我应下了。”李昭犹豫了一会儿后才道。

  ……

  一时间,无论是吞云会还是荣王府都在为十日后的亲事期待着,但京城另一边的一所小院里可就没有这么其乐融融了。

  尚千聊双手颤抖地紧捏着白纸,呼吸沉重地盯着上头漂亮的瘦金体,眼里的精光似乎要将纸看穿一个洞。

  “不可能,”他不敢相信地说道,“哥哥不会这样做的,他不可能背叛我。”

  尚千聊说这话的语气有点疯魔,不像是在说与别人听,倒像是在极力地说服自己。

  “主人不会还在相信这是李昀查出来的吧,虽然这些天我们确实低估李昀的能耐了,但他还不可能如此细致地知晓我们的来历。”楚临风伤势还未好,说话动了气就有些喘,“他想用离间计也没这么简单。”

  尚千聊面露难色。

  “这些天江洺与李昀行为亲密是我亲眼所见,你也不信?”

  “主人,你这么相信江洺,就不怕他利用你的信任将你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吗!”楚临风终于忍不住说了重话。

  尚千聊静默良久,眼里的情绪逐渐从遗憾慢慢变成了忍耐的怒火,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最终咬牙切齿道:“是他先背叛我的。”

  “你休养得如何了,”尚千聊问道,“最近他们有什么动向?”

  楚临风回答道:“伤势差不多了,不会耽误行事,主人要是有什么事就吩咐吧。适才我从道观那边过来的时候,那个叫进酒的就在暗处蹲着,被我发现之后就溜走了。”

  “可能是想探探老窝,不管他。”尚千聊道,“我听王晏说,成婚的人不是李昀而是进酒,虽说都是在荣王府办婚事,但我总感觉李昀察觉到了我们要干什么。”

  “主人是不是对李昀太过小心了,”楚临风皱了皱眉,又道:“但是小心一点总不会错的,要不再提醒一下王晏?”

  “夜间我再跟他们商量商量。”

  ☆、离去

  近几日越发的闷热,北方干燥的天气又使得天气更加难耐。

  杜无言这个小丫头正在后厨等着厨娘做小零嘴。她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性格厨娘也喜欢得紧,惹得她时不时地咧开嘴与这小丫头说笑。

  待厨娘终于蒸熟了豆沙饼,杜无言道了谢之后立马就端了几个去李昀的厅堂。

  “这豆沙饼可香甜啦,”杜无言眨着大眼睛,道,“上次在洛阳城吃的可真是让我回味无穷,不知道王府里厨娘做的会不会更上一层楼。”

  她挽起袖子,边说边给每个人的餐盘里夹了一块。那手背上的黑色原形胎记很是显眼。

  陈不染老顽童也甚喜甜食,一见到甜食口水就藏不住了,嘿嘿一笑就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李昀只看了豆沙饼一眼,就嫌弃道:“甜味太腻了。”

  话音未落,杜无言就像被破了一盆冷水,立马就不开心了,她小嘴一嘟,眉梢一皱,郁闷道:“殿下不喜甜食,简直就是失去了人生的一大乐趣。”

  李昀面无表情,不以为意。

  杜无言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布上一样,惹得她更加不爽快,但碍于李昀的身份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好红着眼看了看离他最近的江洺。

  江洺君子气度,见小姑娘可怜巴巴地向他求救也狠不下心不做什么,低头犹豫了一下就转头对李昀说:“其实甜食确实能缓解心中的郁结。”

  李昀一挑眉,饶有兴味地笑着,凑近他问道:“你想我吃?”

  他眉眼弯弯,薄唇微翘,一双桃花眼被挤出了几分妩媚与风情,极其惹人心动。

  江洺一滞,不小心瞥见李昀的眼睛就移不开眼了,一直盯着李昀的桃花眼微微入神,呼吸也逐渐沉重起来,随即不自然地撇开目光,尝试着用筷子夹起豆沙饼尝一口以掩饰尴尬。

  李昀见了只觉好笑,双眼满含笑意,眯得更小了。若不是有旁人在场,他简直想把江洺狠狠地调戏一番。

  将目光收回到盘里的豆沙饼上,李昀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就开始食用起来。

  “过几天进酒成婚,希望大家都能够出席捧场。”李昀突然变了脸色郑重道。

  陈不觉正吃着东西,一听到这句话就打起了精神,诧异道:“怎么突然这么快?”

  “有人忍不住了呗。”李昀随口一说。

  陈不觉不知道李昀说的是吞云会,便以为是进酒忍不住了,一听这话脸上表情立马精彩起来,他摸了摸鼻梁,道:“咳,进酒年纪确实不小了。”

  李昀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后又夹了一口豆沙馅到嘴里细细咀嚼着。

  “江公子也来么?”李昀睁大了眼睛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江洺细想自己身份特殊,在新人拜堂时出席不是很方便,不然恐怕到时他跟李昀站一起会让所有人尴尬。于是他就干脆地回拒道:“我就不去了吧。”

  气氛忽然沉寂了一段时间,一会儿之后李昀才开口道:“江公子不想来,我也不勉强。”

  李昀虽然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但明眼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对江洺的心思,江洺这样当众拒绝他驳他面子,难免激起他心底少许的不悦。

  杜无言也看出来此时情况不对,就没有再嘻嘻哈哈的,只是讪讪地埋头吃东西。

  陈不觉捋了捋胡须,干笑两声,道:“进酒可是和沈家的小姐成亲啊?嘿,我早就算过他俩此生姻缘美满了!”

  李昀冷笑,“你怕是从府上下人那里听来的风声吧,你算命要能算得这么清楚还会如此穷困潦倒?”

  “啧,”陈不觉撇了撇嘴道,“你怎么说话呢?”

  两人又斗了斗嘴,这话题也算是扯开了。

  火红却失了温度的夕阳在慢慢沦陷,最终与天际相撞,迸射出最后一抹余晖,金色的光芒逐渐在地平线上蔓延开来。

  但是在最后,所有的绚烂终究被时间遗忘,被击碎成齑粉,一点一点地被夜晚吞噬。

  灯火燃起,将黑夜烫了个洞。

  李昀在蜡烛旁独自一碗碗地喝着闷酒,酒水顺着他的嘴角、脖颈淌进衣襟里,留下一道道水痕。他慢慢地喝着,喝到酒坛子见底了,喝到蜡烛也燃尽了。

  他苦恼地揉着太阳穴,深深地吸了几口夜间凉透的空气,呼吸间似乎带了点轻微的喘息。

  不知是酒水的作用还是深夜的困顿来袭,李昀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就入睡了。

  二月中旬的天气中白日虽然闷热,但晚间却是夜凉如水,李昀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醒来后不得不起身摇摇晃晃地回了寝房和衣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太阳升起,阳光洒向大地,他依旧是人前那个光鲜亮丽无法无天的世子,丝毫不变。

  李昀洗漱完毕理好衣物,戴上发冠之后,又去了书房翻出了那张江洺不久前书写的千字文。

  他眼神温柔、出神地看着上头干透的墨水字迹,用指尖细细地顺着每一笔笔画细细描摹,每个字都如视珍宝。

  最后他收回心思,叹息一声,又将纸张叠好与自己的瘦金体千字文搁在一起一同收进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头。

  夜晚戌时刚到,李昀去了隔壁江洺的小庭院里。江洺正在看书打发时间,一见李昀来了,就不自在地往旁边稍了稍。

  江洺看着李昀身上穿的亮白色单薄常衣,觉得有些奇怪,平常李昀在府上从来没有这样穿过。

  “殿下过来有何事?”

  李昀笑了,看着他反问道:“你猜猜。”

  江洺不说话,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李昀见他不搭理也不恼,兀自说道:“你不猜,那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

  江洺还是没有反应。

  “你在想如何出府。”

  江洺眉头一动,但面上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你不蠢,这些日子应当察觉出那边的人已经不是对你很信任了。”李昀循循善诱道,“现在是不是很想去跟他们解释清楚,将所有责任都推卸到我身上,跟他们维持一下表面的和气。”

  江洺冷笑,“殿下要是想与我交换什么条件,大可不必,毕竟我什么都没有。”

  “江公子想太多了,我不是那种必须要有些许收益才肯牺牲东西的人。”李昀笑里藏刀,“江公子若想离开,我从此刻起再也不拦。”

  江洺皱了皱眉,思考着李昀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难道,他放弃了?

  江洺心头一跳,从心底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失落。

  但这是个难得的出去的机会,对江洺来说极其具有诱惑力。他强扯开嘴角笑了笑。

  李昀将他送到王府门口,江洺在他眼皮子底下向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李昀,后者始终面带微笑,真的完全没有奇怪的反应。

  江洺在台阶下面仰望着李昀,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你等等,”李昀向身后的康子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奉上一个锦囊,李昀接过后用手掂了掂,听声音应当是银两。

  他拿着银两踏下台阶向江洺走来,将银两塞进江洺的手里,江洺条件反射性地推辞,“我不需要,你不用这样。”

  “这不是我的钱,”李昀笑着说,“还记得你写的千字文么?我让康子挂到集市上,有个识货的文人雅士用五两银子买了去。”

  “你拿着吧,肯定用得上。”

  听他这样说,江洺也只好收下。

  王府门前的灯笼照亮了江洺的侧脸,另一边的脸庞则在微暗的夜色中隐隐约约,时不时颤动的睫毛犹如渡着细碎的碎芒。

  江洺揣着那五两银子,静静地看着李昀,没有任何动作。

  “怎么?”李昀催促道,“舍不得走了?”

  江洺毫无感情波动地说道:“李昀,欲擒故纵这一招对我没用。”说完他便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没有再看李昀一眼。

  听完他的话,李昀也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这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月亮清冷,高高地悬挂在头顶,白色的光芒照耀在每个人身上,也照明着前方的路。

  李昀站在王府门前,一直看着江洺向前走去,离他越来越远,直到被黑暗吞噬,再不见任何踪影。

  江洺离开后,先是在胡同里转了几通,见没人在后头跟着他,才犹豫着向尚千聊的居所前进。

  其实江洺心里清楚,李昀放他离开要么就是想用他引出尚千聊他们,要么就是……

  为了确定是哪一点,江洺又反反复复地在京城各地游走了好几圈。

  亥时将过,大街上静悄悄的,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酒楼上还亮着几盏灯。

  江洺虽然武艺不精,听不出来轻微的脚步声,但也能看出来现在必定是没有人跟着他了。

  江洺来到尚千聊的藏身地,在黑暗里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按照特定的节奏敲了敲门。

  一刻钟之后,尚千聊才过来推开了木门,伴随着吱啦吱啦地响声,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心思各异。

  “千聊,”江洺首先开口。

  尚千聊冷淡地说:“你来做什么?”

  “李昀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江洺试探着问。

  尚千聊不说话。

  江洺诚恳道:“我不知道李昀是怎么让你相信我已经背叛你的,但是他说的肯定是假的。”

  “我们之前低估李昀这个人了,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李昀心思才是最难揣测的,他的手段在这些人里面也是最高深的。”

  江洺急切地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们得先停下来从长计议慢慢策划新的方案。”

  “我们进去再细聊。”

  “我不需要你了。”尚千聊打断他,语气平淡地说。

  江洺的心犹如坠进万丈冰窟。

  “李昀说的都是假的?”尚千聊反问。

  “道观的地点难道不是你故意暗示给他的么,依你的心机,我不太相信这会是你的疏忽。”

  “吞云会打算借办亲事之时混入荣王府查找通敌证据这一招,我也不信是李昀自己想出来的。现在这办法被搅黄了,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还有我与你的关系,不也是你故意透露线索让他查出来的么?”

  尚千聊每说一句,江洺的心里就更冷一分。他无从反驳,因为这些都是事实,这些确实都是他故意做的事。

  “哥哥,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自己的脑袋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被你牵着走了。”

  “江洺啊,我的好哥哥,”尚千聊流下两道清泪,声音沙哑地说,“你爹把我当亲儿子来养,我也把他当亲父亲来侍奉,就算他死了我也致力于完成他的心愿啊,可你呢?”

  “明明说好要一起完成父亲的遗志,可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的心血都被你毁了。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背叛爹!”尚千聊压着嗓子,失控地喊。

  江洺想辩驳,可再也开不了口。他颤抖地抬起手,想帮尚千聊擦擦眼泪,却被重重地拍开。

  “你不解释解释?”尚千聊啜泣道,“哥哥,你连骗骗我都不愿意了吗?”

  江洺抿了抿嘴,开口道:“千聊,对不起。”

  听了这句话,尚千聊竟疯魔地笑起来,“好,哥哥,是你先背叛的我和父亲,那我以后做什么都不算对不起你了。”

  尚千聊抛出一块石子,院子角落的水缸嘭地裂了,声音在四处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像是在回应他一样,远处传来一群人飞檐走壁的声音。

  ☆、获救

  江洺心里一惊,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还是不相信尚千聊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我只是对吞云会说你已经没有用了,”尚千聊平静地说,“留着也是祸害。”

  “他们是吞云会留给我用的人,本以为派不上用场的,没想到今晚你竟然来了。”

  后面传来一排人从空中落地的声音,江洺转身一看,映入眼帘的清一色都是拿着刀的黑衣人,他们整整齐齐地站在江洺身后。

  江洺又偏过头看了看尚千聊,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笑得疯魔,像是个鬼魅般的存在。

  尚千聊冷静地看着江洺,抬手做了个手势。黑衣人们见了这个信号挥舞了一下大刀就向江洺冲来。

  江洺反应极快,一见黑衣人冲过来就连忙朝右边的大路上跑去。

  奈何黑衣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一使轻功就可以掠出好长一段距离。江洺刚跑了二十来丈就被黑衣人围堵在高墙边。

  他背靠墙头气喘吁吁,视线穿过黑衣人看向远处的尚千聊,后者却冷血无情地关上门退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人生的经历总是相似的,不久前蔺庭面对杀手对他举刀时想必也是这样绝望。江洺一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冷笑,百因必有果,这可能就是自己的报应。

  黑衣人一步步地向前,将圈子越围越小,直逼江洺而来。

  “李昀!”江洺故作惊奇,冲黑衣人的身后大喊道。

  黑衣人一听李昀的名号,就立马回过头去查看,情急之下习武多年的他们竟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动静。

  江洺一见诡计得逞,电光火石之间就从衣袖间撒出一片白色粉末,稍近的几个黑衣人一闻就躺倒在地,江洺立马从就近的黑衣人身旁冲了出去。

  其他的黑衣人这才反应过来中计了,立马追上去。

  江洺只顾奋力地向前跑,白色的衣诀随着动作狂乱地翻飞着。

  没想到跑得太快最后竟被一个石子绊倒了,江洺重重地跌在地上之后,黑衣人迅速围了过来。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高高地举起了大刀向江洺走来,月光冰凉地照耀在刀面上头,显得它更加锋利。

  面对着如此威逼,江洺坐在地上喘着气拖着跌伤的腿向后退。黑衣人来到他的跟前,手中的刀在空中转了一下,刀光一闪就向他砍来。

  江洺本能地抬起胳膊护住头部,心如死灰地等着刀砍向他。

  没想到刀始终没有砍下来,却传来了刀掉落在地上的脆响,黑衣人也随着声音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倒下后,江洺才看清楚面前的李昀,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李昀还是穿着那件亮白色丝绸的外衣,他身姿挺拔,手中长剑指地,凛若冰霜,盛气凌人。

  其余的黑衣人一见自己的老大被人斩杀了首级,也顾不上杀江洺的事儿了,一齐上前去对李昀发起攻势。

  李昀挥舞着剑在黑衣人之中起起落落。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李昀对付起来很是费劲儿。他一面抵挡着他们的攻击,一面又在找他们招式的破绽,好一会儿才把他们全都砍杀在地。

  李昀用死尸的衣服擦净了长剑的血迹,又将剑插回剑鞘,最后才起身向坐在地上的江洺走来。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李昀蹲在他旁边。原本是想着要好好嘲弄江洺一番的,但是李昀看他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自己也心疼,就不忍心再出言刺激他了。

  江洺别过头不去看他,“你怎么来了?”

  李昀没着急回答他,想了一下才说:“陈不觉算到你今晚有血光之灾,求了我半天让我过来救你。他这个道士当得一言难尽,这次好像是第一次算准过。”

  江洺不信他的胡言乱语,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是故意放我出府,就是要让我知道尚千聊已经和我不是一路人了不是么?”

  “是,”李昀爽快地承认道,顿了顿又道,“你这是在怪我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

  谁知江洺听了这话竟低下头去,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李昀看不清他的表情。江洺好久才说道:“我承认那些事儿确实是我做的,你没有编造。”

  李昀没想到江洺会这么说,还以为两个人又会大闹一场的,现在不禁有点讶异。

  “这些事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我跟他闹开也是迟早的事,你不过是让这个局面早点形成罢了,”江洺抬头看了看天,道,“但是现在确实太早了。”

  李昀不接话茬,道:“我们先回去再说。腿怎么样,还能走吗?”

  “疼。”江洺咬了咬牙,扶着李昀强撑着想要站起来,“但是能走。”

  “拿着。”李昀将剑丢给江洺,后者接过剑还没反应过来。

  李昀顺势将他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一手穿过他的腋下绕过后背,一手抬起膝盖将他横抱起来。

  江洺僵住,一动不敢动。

  李昀嗤笑一声,走了几步就使用轻功腾空跃起飞向房舍的屋檐,故意没有抱紧怀里的人。江洺被吓得不轻,立马搂紧了李昀的脖子,生怕李昀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下去。

  李昀一见诡计得逞,嘴上也憋不住笑,还趁机低头亲了一口江洺的额头。

  江洺偏过头埋进李昀的颈项,暗暗在心底里腹诽着。

  夜空深深,银河迢迢,星垂阔野,月涌江流。点点繁星在两人的头上不断地旋转闪烁,似被卷入银河的洪流之中慢慢搅拌着一般。

  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王府之中。直到走进了江洺的卧房,李昀才放下他。

  “去准备热水帕巾还有金疮药。”去门口吩咐完康子之后,李昀又关上房门在江洺跟前蹲下,想要亲自查看他腿上的伤。

  江洺忙婉拒道:“我自己来。”

  今日天气比平日里炎热得多,所以江洺也穿得少,这才使得自己摔伤了。

  李昀看了看他,撇了撇嘴在凳子上坐下,示意他自己脱下短靴。

  江洺见李昀一直盯着他,更加不好意思了。

  李昀叹了口气,又从座椅上起身,也没有搭理江洺怎么想,毫不拖泥带水地伸出手脱下了他的短靴,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帮他卷起了裤脚。

  贴身的里裤已经和血肉模糊的伤口沾在了一起,稍微一动就让江洺倒吸一口凉气。李昀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没有顾及江洺是否疼痛,但实际上动作还是温柔得很。

  血淋淋的膝盖与下方的小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加衬得伤口触目惊心。

  这时候,康子也使唤着丫鬟将备好的东西送到了房门口,“殿下,东西都送到了。”

  李昀起身接过来之后,康子又关切地问道:“殿下,是否还需要其他的东西?”

  李昀想了想,道:“纱布,快些送来。”

  “是,小的即刻就去。”

  李昀将热水端进了房搁在地上,热水上的腾腾热气打着旋儿地上升,最后消失在房间上空。

  帕巾放在水中浸湿一半之后,李昀又将他拧干,在江洺跟前蹲下细细地擦拭着伤口附近。

  等到擦得差不多了,李昀又换干的那一头吸干净伤口附近的水,拿着药瓶子全神贯注地给江洺上药。

  李昀虽然小心得紧,但是也有弄疼江洺的时候,而江洺只是轻抿嘴唇,默默地咬着牙忍受。

  “疼就说,”李昀头也不抬,道,“别死扛着。”

  江洺在人前永远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不是很疼。”

  李昀也不多说,继续全神贯注地给他上药。

  等到敷完药粉了,李昀又从早就在门口候着的康子手里拿来了干净的纱布,给江洺膝上的伤口处裹了好几层。

  江洺在李昀打好结之后,自己又小心地放下了裤管,穿上鞋袜。

  膝盖这部位比较敏感,一伸腿一收腿就会传来撕扯般的痛楚。

  “以前不是挺有礼貌?,怎么现在这么辛苦地给你处理好了伤口,连句多谢也不舍得同我讲了,”李昀一笑,意味不明地说,“这是觉得,对我不必向以前那般客气了?”

  江洺一听就笑了,“难道这不是殿下应该做的么?要是那么计较的话,殿下恐怕还欠我一声抱歉。”

  李昀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暗猜江洺是不是看出什么了,但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来自己哪里漏了马脚,于是还是装糊涂道:“什么道歉?”

  “殿下看看这个是否眼熟?”江洺摊开右手,掌心里躺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

  李昀一愣,眼神躲闪,“我道歉……”

  “普通大街上铺路都用的麻石,哪用得起如此精贵的鹅卵石,要不是我心细察觉到这块石头与其他的不一样,是不是就被殿下蒙骗过去了?”江洺反问道。

  “我细瞧了这块石头,觉着它倒有点像王府后花园小道上的。”

  李昀叹了口气,“我承认,是我飞出石头抛向你的脚踝害你摔倒的,但我也没想害你摔得这样惨,刚刚看到伤口我也很是愧疚,还亲自动手给你上了药,别揪着不放了……”李昀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竟有点撒娇的意味。

  江洺没忍住笑了出来,但立马又憋了回去。

  李昀眼睛一亮,愣愣地看着他,惊奇地说道:“你笑了!这么久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对我笑。”

  “现在太晚了,回去歇息吧。”江洺抬手用衣襟按了按嘴巴。

  李昀方才好似吃了个甜枣,也不再任性地缠着江洺以免他心生厌烦,亲自服侍江洺睡下后就离开了。

  外头月影朦胧,星光依稀,东方天际已经开始泛白。李昀走在水边回廊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天亮了才回房。

  ……

  “大人,为何两个新人是在田府完婚?”蔡湘诧异地问道,“我们又如何寻由头进荣王府内?”

  王晏哭丧着脸,“这次是我失策了,竟没想到陛下会赐个新宅下来。”

  “要不您再去跟陛下说说,让他收回赐府的旨意……”蒋崇贤也觉得这个不靠谱,说着说着便没声音了。

  天子的话哪是那么容易收回的。

  “前几次因为将成亲之人由李昀变为郭进酒而责怪陛下已经惹了大怒了,此刻再去……”王晏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酒席

  一晃眼六天过去,进酒的婚礼在即,他一大清早就被林总管叫起来梳洗准备着。进酒虽然性情寡淡,但也是第一次成婚,不免有些焦灼。

  一想到以后就可以和沈清雨一起长相厮守,进酒满心期待的同时也忧虑自己做不好一个好丈夫,会给不了结发妻子想要的生活。

  “成婚是人这辈子的大事儿,一定要打起精神认真对待。”林总管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进酒郑重地点点头,“这些天让林叔费心了。”

  “我乐在其中哩,看见你成婚就像看见了当年我与我的娇娇一样……”林总管嘴角微扬,老脸一红,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之中。

  等到了吉时,进酒就在林总管的指导下骑在马上领着迎亲队伍从郭府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引得旁边的路人也欢喜地鼓起了掌。

  到了沈府之后,进酒受够了门口新娘子母家人千奇百怪的阻挠之后,才进门从沈尚书手中接过了沈清雨。

  “你兄长多年在外地任职,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城,现在你又走了,府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沈尚书流着泪。

  沈清雨安慰道:“女儿会时常回来看爹的。”

  两人又向沈尚书行了大礼,进酒立了誓言要与沈清雨白头偕老,再不纳妾。

  “爹您放心,我会好好待清雨的,以后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沈尚书又含着泪千叮咛万嘱咐让进酒照顾好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清雨也哭得梨花带雨,伏在沈尚书的膝头舍不得离开,一直到媒婆提醒快错过了出门的吉时才停下。

  新郎接了新娘子完成踏火盆跨马鞍走红毯等习俗之后,轿夫又将新娘子稳稳地抬起随着迎亲队伍一起回了郭府。

  荣亲王与王妃端坐在正位之上,欣慰地看着进酒与沈清雨行着拜堂礼。

  “一拜天地!”

  进酒搀扶披着红盖头的沈清雨,朝着门外的天下跪磕头。

  “二拜高堂!”

  进酒扶起沈清雨,两人转身朝着荣亲王夫妇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荣亲王夫妇两人之间的木桌上还供奉着进酒爹娘的排位。进酒眼底闪过一道泪光,心里五味杂陈。

  王妃不禁泪目,抽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夫妻对拜!”

  进酒与沈清雨面对面,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最终毅然地向对方鞠了一躬。

  “礼成!送入洞房!”

  “等等,”王妃起身走向沈清雨,哑着嗓子对她说,“清雨啊,虽然昀儿没福气迎娶你这么好的媳妇儿,但是进酒也算是我的孩儿,你嫁与他也同样是我的儿媳妇。”

  沈清雨在红盖头下点点头。

  荣亲王也走过来,道:“进酒是个好孩子,你俩这对在一起也很合适,其他的不要想太多。”

  “你们好好听着,今天这礼一旦成了,这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夫妻间生活哪儿会真的那么和和美美,拌嘴也是很正常,只是有什么矛盾一定要当日解决别搁在心里埋起来,要不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日久天长地就麻烦了。”王爷叹了口气。

  王妃边流着泪边笑,好生跟进酒和沈清雨交代着:“有什么事儿,就过来王府找王爷与我。我们这老夫妻也算是有经验的人,又是你们长辈,总能把你们劝好的。”

  旁边的下人忍不住提醒入洞房的吉时快到了。

  看着王妃滔滔不绝,这也说那也说的,荣亲王就笑了,“进酒又不是昀儿,哪那么会让人操心,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也别耽误新人入洞房的时辰。”

  王妃噙着泪水点点头。

  进酒和沈清雨在离去之前又向两位行了次大礼。

  夜晚,郭府酒席大开,进酒与林总管在酒桌间招呼着客人们。这荣王府与沈尚书的亲事,过来凑热闹的自然都是王公贵族,还有少数是进酒的江湖朋友。

  郭府不大,上下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囍字,飘着红罗纱。灯笼的红光四处晕染开,照亮了整座府宅,显得府上更加幽深,更添了喜气。

  丫鬟们统一着装,整齐划一地给每一张酒桌上菜。小厮也四处张罗着,训练有素地送着酒坛等重物。

  江洺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鲜红色的伤口也变成了暗褐色的血痂,行动已经不成问题。

  “你不许喝酒,不然伤口留疤。”李昀道。

  江洺一愣,李昀说话的语气温婉得让他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回答道:“知道了。”

  他跟李昀坐在一起,与荣亲王、王妃、陈不觉等人同一桌。这次恐怕是众人凑得最齐的一次了,只是章益腿脚不便,耳力不佳,就没有过来凑这个热闹。

  来酒席的人不少都是因为前几月听说了江洺这个人,也好奇江洺的模样到底跟李昀有多相似,平常也寻不到由头去王府坐坐,只有趁进酒成亲的机会才进得来亲自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众人一见到这两个人站在一块儿,根本就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世子殿下,都停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今日是进酒的大喜之日,李昀自然不方便出面招呼客人,只是坐在酒桌上陪着江洺,以免抢了进酒的风头。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位想巴结他的人不识时务地过来敬酒。李昀也就是表面客气,跟他们寒暄了几句把每一杯都喝下了。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想看李昀笑话的人过来向江洺敬酒,“江公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还是真人更加能让人心生仰慕。”

  李暄一副儒雅的样子,让人倍感亲切,要不是江洺之前听过他的见闻,现在可能也要被他的表面样子骗了。

  “四殿下客气了,在下不过一介草民,不值得殿下如此记挂。”江洺礼貌地从酒席上站起身施了个礼。

  李暄只是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酒樽,“江公子太谦虚了。来,我敬你一杯。”

  “江公子不宜饮酒,殿下若不嫌弃,我代他干了这杯。”江洺还没说话,李昀就站起身挡在他身前。

  没等李暄说什么,李昀就已经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李昀喝完,李暄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哈哈笑道:“昀儿还是跟以前一样。”

  李暄知道李昀不好招惹,柿子挑软的捏,只能去为难旁边的江洺:“江公子,这次有人替你挡酒便罢了,下回可不能这样搪塞我。”李暄又意味不明的笑着。

  李昀嗤地一声笑了,“不劳四殿下费心了,我不是还在这儿嘛。”

  李暄的笑容立马凝固住,动作也停顿在当场。李昀方才的那句话简直太不给李暄面子,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下不来台。

  前不久李昀和江洺的荒唐事传得满城风雨,李暄自然也听过一些传闻,只是没想到两人的关系竟真的到了这种程度。

  李昀站在江洺前头跟李暄面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藏着刀。

  江洺也立在原地没有反应,生怕他俩直接在酒桌上动手。

  周围气氛诡异的安静,桌上的其他人也知道此时不宜出声,否则不知道会得罪两位大神中的哪一位。

  “许久不见四殿下了,是不是多了一房小妾就没时间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桌上的荣亲王出来救场,起身来跟李暄碰了一杯,慈祥地看着他。

  一见荣亲王过来救场,江洺就心下一懈。

  李暄目光一转,打着哈哈,“怎么会,只是这些日子皇伯府上大门闭得太紧,我过来拜访怕是进不来。”

  荣亲王一听就笑了,“四殿下多虑了,若殿下舍得过来,王府怎会不欢迎。”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李暄才去了其他酒桌继续向其他名门贵族敬酒。

  李昀也知道今天是进酒的大喜之日,也没有继续故意与李暄作对。

  待他走后,荣亲王转头瞪了李昀一眼,李昀只是朝他咧嘴一笑,搀扶着荣亲王回到位置上坐下。

  一见气氛缓和,众人又开始高高兴兴地大吃大喝,有的竟然还开始玩起了行酒令,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氛围一时间又开始火热起来。

  “多日不见三哥了,上次宫里的家宴三哥也因病缺席,倒是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好生记挂。”李暄在李昀碰了钉子,又回到自己的酒桌上朝李昭敬酒。

  李昭温和地笑了笑,举杯碰了一下李暄的酒樽,道:“只是伤寒一类的小毛病罢了,劳四弟挂心。”

  两人笑里藏刀,各怀鬼胎,身旁的气场暗流不断涌动。

  酒席上的其他人却没能发现,都在各自嚷嚷着喝酒玩乐。

  与平常不同,进酒今天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这身衣服好看的紧,衬得人更加英俊了,越发地像一个一家之主。他周游在各大酒桌之间,循着礼法向所有出席的客人一一敬酒。

  一直到半夜亥时,宾客们才尽数被下人们搀扶着陆续退场打道回府,酒席上一会儿功夫就冷清了下来。

  一些年轻的子弟都嘻嘻哈哈地围着去闹洞房了,他们热热闹闹地随意起哄也让新娘新郎在花烛夜下更加放开自我。

  “我也想洞房。”李昀整个人都软趴趴地扑在江洺身上,醉醺醺地说道。

  江洺想推开他,但又怕他摔在地上,重也不得轻也不得,“我喊人送你回府。”

  李昀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一直在江洺耳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我也想洞房。”

  酒味钻进江洺的鼻腔,惹得他皱了皱鼻子就偏开了头。

  “乐子,快来把你们殿下送回府上。”江洺招来在远处收拾东西的一个下人。

  乐子连忙跑过来,“怎么了,江公子?”

  “殿下喝醉了,你快把他扶回府上去。”

  谁知乐子吞吞吐吐道:“殿下……殿下他从不许旁人近身。”

  江洺惊讶地看着他。

  “平常贴身的事儿都是殿下自己干的,从不许人触碰,”乐子道,“要是真有什么非要他人帮忙的,一直都是由进酒和康子来。”

  江洺数落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现在正醉着,你来扶他一下他也不会知晓。”

  他看乐子还是犹犹豫豫,忍不住恐吓道:“你再不过来,你们殿下就只能睡这庭院外了,要是着了凉,你担待得起么?”

  这话果然起了点作用,乐子终于下定决心要上前来,谁知竟瞧见李昀偏过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他。

  乐子立马被吓得滞在当场一动不敢动。他记得上次殿下在处置一个背叛王府的下人时就是用的这种怂人的眼神看着他,最后那个下人好像被杖毙了还是怎么了。

  “江公子,小的还要收拾酒桌,殿下就拜托您照顾了。”乐子拔腿就跑,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江洺方才是没见到李昀拿眼神警告乐子的,心里疑惑着明明都已经说动他了怎么这会儿又跑了,此刻只觉得乐子莫名其妙。

  夜间凉透,一阵冷风吹过。李昀动了动又搂住江洺,贴‖紧了他的身子。

  江洺被他挤得直往后退,“李昀?”

  李昀的头缩在江洺的颈项,无意识地呼着热气,听不清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从李昀身上传来的酒味在江洺四周飘散,他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鼻子,“门口应当还有轿子,我扶你过去?”

  李昀不回话,江洺只好一步一步地搀扶着他出去。

  回王府的一路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怎么,李昀都紧紧抱着江洺不肯撒手。

  ☆、刺客

  李昀今早是在头疼中醒来的。

  意识还在消散中没恢复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身旁还躺着一个人。多年来的忧患心理让他立刻警觉起来,李昀在睡梦中努力使自己清醒,但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加剧了身体的迟钝,过了近一刻钟他才想起了自己在哪。

  他睁开眼睛之后,一团柔滑的乌发随即映入眼帘。江洺正和衣缩在李昀的怀里安稳地睡着,他骨架小,李昀毫不费力就可以抱住他。江洺轻微的呼吸声萦绕在李昀的耳朵里,呼出的热气轻轻吹在李昀的颈侧,让李昀第一次体会到怀里的人是那么的真实,心里也渐渐萌生了一股冲‖动。

  一手环住他后,李昀在江洺背后自上而下地抚‖摸着他的脊梁骨,好像在哄着怀里人。江洺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在抚‖摸他的后背,动了一下之后又往李昀怀里缩。

  李昀见此嘴角越扬越高,心中喜不自胜,他轻手轻脚地将江洺越搂越紧,还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发。

  透过窗帘看,外头一片亮堂堂的貌似已经是过了卯时了,日头估摸着也不小。仔细听了好久,外面也几乎没有传来下人们忙碌的声音。王府里的人似乎也都因为被进酒昨夜的婚事忙得累坏了,没有了林总管的督促,现在估计都还在歇息呢。

  李昀轻轻嗅着江洺的发顶,将他的头挪近了自己的颈项,又用拇指细细抚‖摸着江洺光‖滑白‖皙的脸颊。他盯着江洺微微出神,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睡梦中的江洺没有了半点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反而微微嘟着嘴显得有点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

  李昀忍不住将手指向下滑至江洺的嘴角,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淡红色嘴唇,又鬼使神差地在上面轻轻摩‖挲着。谁知这一下竟把江洺弄醒了。

  江洺张了下嘴又撇开头,皱着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四周,反应过来之后倏地挣‖脱李昀的怀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坐在床上,一见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还在,李昀也没有衣‖冠不整,便暗自松了口气。

  “睡都睡‖过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昀从身后抱住他,嘿嘿笑道。

  江洺拿手肘往后一顶,将李昀撞开,恼羞成怒道:“你胡说什么!”

  “洞房花烛夜啊,”李昀笑意满满道,“我昨晚说过的。”

  江洺羞红了脸,吃惊道:“你装醉!”

  李昀啧了一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他傻笑没说什么。

  江洺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穿好鞋袜之后就离开了。

  “真是翻脸无情。”李昀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笑着摇摇头。

  在房门口守着的康子见到衣衫不整的江洺正从李昀房间里慌慌张张地出来,不用多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地瞪大眼睛呆在原地。

  江洺看着康子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就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但是也不多做解释,遮遮掩掩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只要有李昀在,这种时候只能越描越黑。

  江洺走后,李昀又躺下睡了一会儿,大中午才起身喝了一碗小厨房做的醒酒汤,整理好衣着之后又去寻了江洺来:“昨夜一行人趁着进酒成婚、王府空‖虚,偷偷潜了进来不知意欲何为,但被我的人发现之后抓了两个。”

  “毕竟事关王府安防,我不得不亲自去审审,江公子有兴趣来看看吗?”

  江洺若有所思道:“是吞云会的人还是他的人?”

  李昀一笑,“我还不清楚,但应当是吞云会被他唆使之后派来的人,他没这么心急会派自己的人前来冒险。”

  江洺听了并不全信。尚千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直都是让人捉摸不定的人,自他晓事以来,江洺就几乎没有弄懂过他的心思了,日常行事更是很少有人能猜透他做事的真实意图。

  今日太阳高悬,日光明朗,空气也被照耀得灼‖热了起来,似乎在不断宣示着夏日的来临。

  领着江洺来到后院的柴房之后,李昀首先看到的是两个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一块厚实麻布的中年男人。

  他们衣裳凌‖乱,各自被死死地捆在柱子上,一动都不能动。一晚上的时间把他们消磨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

  看清他们的脸之后,江洺皱了皱眉。

  看守他们的小厮一见到李昀他们过来,连忙拱了拱手谄笑道:“殿下您来了,我跟您说,您别看这两个毛贼这会儿闹不动了,昨夜刚被扣在这儿的时候那可是着实不安分,有两次还差点让人给跑咯!”

  “幸好我机灵!”那小厮嘿嘿笑着挠挠头。

  那两个中年男人一听到李昀来了就躁动了起来,在绳子里不断扭动着,嘴里咿咿呀呀地扯出嘶哑的声音,似乎在费力地要将麻布吐出来。

  李昀问道:“凌鹰呢?”

  “他去忙其他事了,昨夜捉了这两个毛贼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小厮如实道。

  小厮又好奇地问道:“殿下,小的知道不该问,但是又实在好奇,这两个毛贼是来王府上干什么的啊?”

  李昀刚要敷衍他让他不要多事,江洺就先他一步开口道:“毛贼到别人家里头能做什么,不过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原来是偷东西啊!”小厮一听就恍然大悟,取笑他们道,“这两个毛贼也真是太岁爷上动土,偷东西竟然偷到荣王府上来,现在这样不是活该嘛!”

  李昀皮笑肉不笑,明白过来江洺是想借他的嘴堵住下人们闲言碎语。

  那两个中年男人听到这话后闹得更欢腾了,似乎对于污蔑他们偷东西的事嗤之以鼻。

  李昀意思性地对他笑笑,“这一夜辛苦了,去找林总管领赏吧。”

  那小厮很是识时务,知道李昀要干正事了,连忙媚笑着退下。

  那两个男人一见李昀把外人支开,就知道现在到了两方真正的拼斗时刻。

  李昀走过去弯下腰为他们痛快地拔出了嘴里的麻布,对着其中一个微胖的男人假笑道:“我似乎在中书省里头见过你。”

  那人嘴巴被撑开了一晚上,现在一下子被摘了麻布,下半张脸都酸痛得很,他们大口喘着气,嘴里还流出了好些口水,张着嘴张了好久才合上。

  李昀和江洺也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一句也不催促,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

  那个微胖的男人缓过来之后一直在骂骂咧咧,另一个稍微精干点的却低头做小一言不发。

  “我乃中书省起草皇帝诏令的文官,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赚着银两养家,而你一个李昀占着皇族宗室的身份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吃着天下人民的血汗钱,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微胖男人大喊道。

  李昀呵呵大笑,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你一个文官,三更半夜不在房里研墨做文章,潜进我府上来做什么,你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那男的想起方才有人说他偷东西就气不打一处来,呸了一声,“我就是饿死也不来偷你家的东西。”

  “那你干什么来了?”李昀讥笑道。

  微胖男人看了一眼另一个精干的男人,瞬间就蔫下去了,张了张嘴也不说话。

  李昀也不逼问他,转头看了一眼江洺。

  “本官乃朝廷命官,就算是到你家偷东西来了,你也不能滥用私刑将我就地处决!”微胖男人依旧不屈不挠。

  李昀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嘲弄地笑着:“你说得对,确实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李昀又问。

  微胖男人哼了一声,怒目圆睁道:“本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杨亮是也。”

  “姓杨,”李昀若有所思,“呵,隋朝余孽。”

  江洺:“……”

  杨亮、精干男人:“……”

  江洺深熟李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只是捂嘴忍了忍笑没有太过吃惊,也没注意到李昀说完话之后就一直盯着他的笑颜看。

  但那两个中年男人却是第一次同李昀近距离地打交道,听了这话惊讶过后还以为他手头上已经准备了什么假证据要污蔑他俩谋反。

  杨亮顿时被吓得再也鼓不起劲了,现在低着头偷偷瞥了一眼旁边那一位,小声道:“麟山,怎么办?这么大的锅我可背不起,昨天接任务的时候上头也没说怎么应对这情况啊。”

  郑麟山眼睛乱转,心里一团乱麻,细细思索着李昀会如何构陷他们谋反。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干吗来了吧。”李昀笑里藏刀地看着他们。李昀说的瞎话也就只能唬住他们一小会儿,过了时间待他们回过神来了,就没什么效果了。

  郑麟山咬牙切齿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是吞云会的人,既然是吞云会的人又怎么会这么怕死,有什么手段就只管使出来,我们也不怕你!”

  “对!不怕你!”杨亮附和道。

  郑麟山:“……”

  李昀干笑道:“那我是必然不能从你们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那是自然。”杨亮哂笑道。

  李昀点点头,没看杨亮,沉思了一会儿直接对郑麟山说道:“那替我给王晏带句话,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不等郑麟山回口拒绝,李昀又冷道:“如果连这点事儿都不能办,那我留着你们也没用了。”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他这是在拿性命做威胁,郑麟山先前也听过李昀的一些荒唐事,知道他是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会办到的。”

  李昀暗笑,拉着江洺转身向外走,“安分点儿,再在这儿继续待几个时辰吧。”

  ☆、回门

  李昀虽是让郑麟山给王晏带了话说要见他一面,但王晏到现在也还没有派人来回口信,想必王晏也还在斟酌考虑,又或者是尚千聊在一旁颠倒黑白诟病李昀,使得王晏对他的偏见越来越大。

  “你是想提醒王晏尚千聊并非表面这么简单,还是想顺带着把我的身份我的家族也一起抖搂出去?”

  江洺跪坐在矮桌前,摆好了手里的器具准备焚香。

  “你想我如何做呢?”李昀展颜一笑,反问道。

  江洺握着火箸往铜香炉里加了少许特制的小块炭,又用银匙舀了几勺香灰掩埋住炭块,似乎不怎么在意地说:“我能左右殿下的心思?”

  李昀饶有趣味地看着他那娴熟的动作,笑眯眯道:“我本是不想问你这些敏感的事怕影响你我二人的感情,但是此刻既然你主动提出来了,我就趁机问问。”

  “你跟尚千聊到底什么关系?”李昀视线上移到江洺的脸上,细细地捕捉着他的表情。

  江洺用火铲轻轻地按压铜炉里的香灰,脸上还是淡如清风的模样,“殿下的人不是很厉害,什么都能查出来么?”

  “我查出来的跟你主动告诉我的,”李昀轻笑出声,道,“又怎么能一样?”

  “不过我确实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你,”李昀收回笑意,看着江洺正色道,“你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究竟是用了什么妖术?”

  江洺听到这里终于憋不住笑出来,他摇摇头将火铲插回箸瓶里,重新拿起火箸在香灰中戳了几个孔,又拣起几片银叶子盖在小孔上头。

  李昀像小孩一样闹脾气道:“你笑什么?”

  “我怎么记得我比殿下还大了两岁,所以应当是我先有了这副皮囊,然后殿下才有的。照这样说,不应该是殿下长得像我么?”江洺缓缓道,语气里带了一丝淡淡的苦恼。

  李昀撇了撇嘴,不悦道:“那我们长得像也必定有原因,你且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江洺握着火箸拾了些许香料搁在银叶子上头,盖上了炉盖,慢慢等着炭块的温度传到香料上。

  “现在我与千聊闹僵了,出了王府等于是死路一条,我在此刻这境地还能不与殿下一条心?殿下又何必千方百计地试探我?”江洺苦笑着说。

  李昀听了后看着他冷笑一声,“你毕竟是李崇唯一的后人,也是这场计划的核心人物,难道知道的会比我查到的少?”

  “我理解殿下,要是换我我也不信。”江洺温和地看着他,“但事实就是如此。”

  看着李昀皮笑肉不笑的嘴脸,江洺叹了口气,屈服地说:“那天我第一次见殿下的时候也跟殿下一样震惊,我确实不曾知晓这世上还有一人跟我长得如此相像。”

  “至于尚千聊,他是我父亲收养来的孩子,算是我弟弟。”说完江洺挑眉看了看李昀。

  李昀阴笑,心里觉察到江洺只讲自己已经查到的消息,别的一概不提。

  “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江洺道,他起身抱来了一把气色绝佳的琴。

  “或者殿下将自己查到的消息跟我一一说明,我也好替殿下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李昀听了讥诮一笑,知道江洺这是在探自己的底,心里不断腹诽着江洺这只老狐狸。

  江洺将琴小心放在矮桌上,瞥了一眼李昀。

  见他不愿意说实话,李昀也没有继续问其他的,只是在费着心思想如何让江洺开口。

  “你既然跟尚千聊他们不是一条心,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李昀问得直白,“若不会损害王府的利益,我可以帮你。”

  江洺不回话。

  香炉里开始传来一阵淡淡的香味,渐渐地在房间里面弥漫开来。这熏香的味道香而不腻,只是一股清新甘甜的味道却不显得浓重,让人闻了还想再闻,就连不懂香道的李昀也知道此香绝对是上品。

  “噔”地一声,江洺拨弄了一下琴弦,将沉浸在熏香世界里的李昀拉回到现实。

  “这是什么香?”李昀揉了揉鼻子,疑惑地问道。

  江洺瞅了他一眼,继续低头调音,“清远香,殿下不喜欢?”

  “清远香?我怎么没听过?”

  江洺道:“我略通香道,这是自己配的。”

  李昀蹙眉看他。

  “读书人用来静心的玩意儿,我也懂一些,殿下何必奇怪。”江洺淡淡道。

  “没有,只是觉得这香味道还不错。”李昀笑着说。

  江洺不以为然,戴上护甲后开始认真弹琴。

  琴声悠扬宛转,有如高山流水,不绝如缕,又如霁月清风,灵动九天。

  李昀出神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看出此刻江洺弹琴时候的模样不如方才焚香时候的适意自然。

  琴声悠悠,传到了外头,在院子里不断回旋激荡。

  无限残红著地飞,溪头烟树翠相围。

  花色渐褪春将暮,春分过后,红花渐渐稀少,绿茵渐渐繁盛,又快到了暮春时节。

  冷风不再刺骨,而是变得微凉,拂面而过也只是给人留下清爽的感觉。

  这一天是进酒携沈清雨归宁的日子。虽说王府不是这夫妻俩归宁之地,但他们回沈府得路过荣王府门前,从沈府出来之后也便去了王府一趟。

  李昀正在膳堂里边用着糕点,一听说进酒带着沈清雨回来了,就放下筷子高兴地一笑:“别忘了去跟王爷王妃说一声。”

  李昀走到会客厅,对进酒开玩笑说:“没想到这次见面你竟成了王府的客人了。”

  “是家人。”进酒纠正道。

  李昀一笑,点点头。

  “现在我与进酒成婚了,按辈分你也得叫我一声嫂子。”沈清雨兴致冲冲地对李昀说,语气里带了三分傲慢。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跟李昀过不去,故意挑衅他。

  进酒怕他俩又闹起来,忙扯了扯沈清雨的衣袖。

  “嫂子。”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李昀只笑了笑,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

  沈清雨抱着胸装成长辈的模样,看着李昀满意地点点头。

  “不闹了快来坐下,我让人去请父王和母亲过来了,我们一家也正好聚一聚吃个饭。”李昀真情实意道。

  进酒连忙回绝:“向王爷王妃请个安就够了,吃饭就免了吧,不然在太阳落山前就赶不回府上了。”

  李昀疑惑。

  “回门必须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府,世子殿下没成过亲,自然不懂这些。”沈清雨笑了笑,解释道。

  李昀一哂,“自然不比沈小姐嫁做□□懂得多。”

  正说着话,荣亲王和王妃就来了。进酒携沈清雨起身行了个礼:“王爷,王妃。”

  “快起来,好孩子。”王妃上前扶起两人,慈爱地笑着,“两口子在一起住得可还习惯?”

  沈清雨转头看了一眼进酒,娇羞地回答道:“进酒哥哥对我挺好的。”

  王妃展颜一笑,拍拍沈清雨的手背,欣慰地说:“那就好。”

  “进酒也是,有什么想要的就来王府,都是一家人,别客气。”荣亲王哈哈笑道。

  进酒面露感恩,点头道:“多谢王爷。”

  几个人又聚在一起唠了一下家常,进酒夫妇临走时沈清雨又被王妃拉着再多坐会儿,说是要教教她如何操持家事。

  进酒只好随着李昀先出去,也趁机了解一下近日的情况,再问问李昀有没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去办的。

  “我不确定他和尚千聊是不是在演戏,再借此机会得了我的信任。”李昀在说明完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之后,无奈地说,“我总觉得他那晚和尚千聊闹僵之后跟以前不一样了,还经常性地试探我想要摸我的底。”

  “你说,”李昀突然瞪大眼睛看着进酒,“他跟尚千聊会不会联合起来在耍我。”

  进酒蹙眉,“有可能。”

  “这只狡猾的狐狸,”李昀点点头,忿忿道,“我费了这么大的周章就是为了离间他与尚千聊,没想到一点用都没有。”

  进酒寻思良久,顿了顿又缓缓道,“但是换个角度想想,江洺会不会是故意在你面前营造出一种尚千聊依旧和他是一派的的假象,然后让你时刻提防着他不敢轻易放他出府向外人传递消息。”

  李昀抿了抿嘴,心里细细思索,又疑惑地问进酒:“那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他跟尚千聊关系破裂,现在孤立无援,会不会是为了留在王府寻求殿下的庇护?”进酒不确定地说。

  李昀一听这话,想起昨日江洺在焚香时对他说的为了能活着而不得不与他一条心。李昀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寻思着这江洺这一计正是利用了自己心思多疑这一点。无奈又被此人算计了进去,更不可置信的是江洺竟还有意无意地提醒过却被自己忽视了,他这个人真是不可轻视。

  李昀眉头微动,又想起那天晚上尚千聊对江洺赶尽杀绝之后,江洺在自己面前那么快就承认了自己是故意做那些事的,简直太出乎自己的意料。当时就感到些奇怪,现在想想,莫非是因为认清了与尚千聊闹僵之后只能依靠自己这个事实,所以才急于取悦自己?

  想通之后,李昀摇头坏笑,心里想着江洺要想受自己庇佑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直接投其所好岂不是更好……

  “殿下?”进酒看着李昀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精彩万分,不由得出声问道,“殿下不必在意,这也可能是我多想了。”

  李昀忙出口否认,邪笑着说:“不,旁观者清。我认为你说的挺有道理。”

  进酒见李昀这副嘴脸就嘴角一抽,他深熟李昀的脾性,知道他又在心猿意马了。

  干咳了一声之后,进酒忍住了想入非非的欲望,起身辞别李昀去寻来沈清雨挽着她就回府去了。

  残阳如血,晚霞漫天,进酒与沈清雨如胶似漆地走在霞光辉映之下的街头小路上。落日的余晖从天际蔓延开来,一寸寸地轻轻撒在他们周围,染红了一方土地。

  伴着夕阳与晚霞的光彩,他们走向了至死不渝的爱情。

  ☆、梦境

  遥夜沉沉如水,万籁寂无声。

  江洺身着白色寝衣在床铺上躺着,看着窗外清冷皎洁的月光眉头微蹙,思虑良久后才闭上眼沉沉睡去。

  梦境虚无,抬眼所见尽是一片雾蒙蒙的白色,就像置身于方才在窗外看到的月光中一般。

  梦里的江洺依旧是七八岁的孩童模样,天真稚嫩、唇红齿白,让人一见就心生怜爱。那个时候他还贪玩得紧,刚避着夫子从学堂里偷溜出来,与邻居家的小玩伴一同趴在草堆里捉着蛐蛐儿。

  “你看你那只蛐蛐那么小个,待会儿和我这只斗起来肯定惨败!”一个小孩指着江洺的蛐蛐儿大声说着。

  江洺哼了一声,“小山,我这蛐蛐也没比你那只小多少。再说了我这只额头鼓,眼睛凸,颈项宽,铁定是只上等品。”

  覃文山知道江洺读书多见识广,被他一说也有点怀疑起了自己的蛐蛐儿能不能斗赢对方那只,正想着扔了这只再重新捉个合适的,没想到小耳朵却被人狠狠地揪住了。

  “哎哎哎哎疼啊!”覃文山顺着力道站起身来,龇牙咧嘴地惨叫道,“松开松开!”

  “你这小兔崽子!老娘辛辛苦苦花银两供你去学堂读书识字,你却偷偷逃出来在这儿逗蛐蛐儿!”覃母怒火朝天地骂道,还喷了不少唾沫星子出来。

  “娘,我知道错了,您先松开,疼!”覃文山哭着央求道。

  覃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覃文山,松开他的耳朵后又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冲他吼道:“你哪次不是口口声声说知道错了,结果下次还是接着犯事!”

  “娘,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覃文山坐在草地上捂着被揪红的耳朵,眼里闪着点点泪光。

  覃母叹了口气,“还有下次,就罚你一天不准吃饭。”

  “知道了,”覃文山低下了头,小声嘀咕道,“阿洺哥不也偷偷跑出来玩,也不见他娘这么凶。”

  覃母的火气本来已经消了一大半了,但没想到听见这句话后整个人又重新被怒火燃烧了,她指着覃文山的鼻子骂道:“只要是看过的字阿洺他都能准确地识得,你能吗?阿洺他经常受到夫子夸耀,你行吗?阿洺是咱镇上出了名的聪慧,你跟他能一样吗……”

  一旁的江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娘……”覃文山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覃母不肯罢休,继续指责:“你要是跟他一样,我还会天天骂你?”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红了眼。

  她抬手抹了抹眼角,转头对江洺说:“阿洺也早点回家,下次得好好听夫子授课,别再偷跑出来玩了。”

  江洺缩着脖子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覃文山被覃母拎回家之后,自己也觉得斗蛐蛐无聊了起来,他嘟着嘴看着蛐蛐儿:“下次再来陪你们玩。”说着便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可惜,从今以后便再也没有了下次。

  小江洺先是在四处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一圈,又估摸着学堂散学的时辰快到了才吊儿郎当地向家中走去。

  他回到家进了大门后,小心翼翼地溜进庭院,见没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往里走来到了父母的寝房,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里头传来说话声。

  “所以,这些年的恩爱都是假的,这些年的同甘共苦也是假的?”俞淑英尽力压抑着自己嘶哑的声音。

  江洺一滞,愣在了当场。他没想到他那一向贤良淑德温文尔雅的母亲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面。方才那声音情绪复杂,掺杂了三分怒火,三分怨气还有三分遗憾,最后一分是后悔和自责。

  “这些东西我不久前才发现,你相信我。”江海峰坐在桌前冷静地说。这话虽说是在恳求对方的信任,但语气却极其冷漠,没有任何感情。

  俞淑英捂着胸口,哽咽着说:“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够了够了,洺儿快散学回来了,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江海峰不耐烦地打断她。

  江洺听完这句便轻手轻脚地掩身于窗下,踩在椅子上偷偷地继续看着。

  俞淑英抬头断断续续地吸了口气,好久才下定决心道:“洺儿我带走,我不会让他掺和进这些腌臜事的。”

  江海峰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怒火了,他怒目圆睁地看向俞淑英,厉声道:“洺儿是我儿子,岂有被你带走的道理。”

  “他跟着你只会受罪!”俞淑英撕扯着嗓子道,“我不会放着他不管!”

  江海峰冷笑,“身为我江家的孩子,理应如此。今后还有一番大事等着他去做呢!”

  “对于洺儿,我绝不会让步!”俞淑英的声音开始颤抖。

  “臭婆娘,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不听是吧!”江海峰起身狞笑着向她走过来。

  江洺见此用双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着江海峰,浑身瑟瑟发抖。虽说父亲这段时间确实有些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有些暴躁凶恶,但是这副可怕的嘴脸他还是第一次见。

  俞淑英不退反而问道:“怎么?想动手打媳妇儿?”

  她自嘲地笑着,“是我当年看走了眼。”

  “啪”地一声,江海峰没等俞淑英反应过来便抽在她脸上,“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俞淑英被他打倒在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她捂着脸深深地吸了口凉气。

  “你好好认清此刻这情况,就凭你还想阻挠我?”

  她本是畏惧的,任何一个女人面对这样一个场面都会惧怕,但一想到江洺她便不敢退却,一个母亲的血性逐渐控制了她的理智。

  俞淑英飞快地从地上跃起,扑向缝纫篮里拿起了剪子向他刺过来。

  谁知江海峰动作更快,侧身躲过攻击后又反手夺过剪子朝俞淑英的腹中刺了进去。

  俞淑英滑落在他的怀里,不甘心地仰着头瞪大了眼睛,她双手捂住腹部的剪子,大口地喘着气。

  血液不断地从伤口涌了出来,浸湿了她的罗裙,也染红了江海峰的衣物。

  “淑英……淑英!”江海峰一下子傻了,似乎也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形,他手忙脚乱地将她搂在怀里,“我……我不是故意要去这样的……我……”

  俞淑英靠在江海峰的肩头看到了窗外的江洺,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绝望过后,目光也逐渐暗淡了下来。

  江洺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母亲倒在血泊之中,瞪大着眼睛看向他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娘,娘……”江洺大汗淋漓,发着抖在床榻上挣‖扎着,被褥被汗水浸湿得凌‖乱不堪。

  隔壁房间的李昀似乎听到了江洺的叫声,他眉头皱了皱便掀开被子起身来,裹好狼皮袄子就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守在门口的康子正缩成一团打起了盹,沉迷在梦中对现时的境况一无所知。

  李昀看着他叹了口气,就兀自关好自己的房门走向隔壁,又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江洺的房间溜了进去。

  江洺依旧沦‖陷在噩梦之中醒不过来,眼角到额边还爬着一道道泪迹,湿透的发丝粘在脸上,他双手紧紧地抓着被‖褥,不安地在床榻上蠕‖动着,带着哭腔一声一声地喊着“娘”。

  “江洺?”李昀走上前坐到床边,俯身去拍了拍他的脸,“你在做噩梦,快醒醒。”

  李昀试图喊醒他,但江洺感觉到触碰后反应似乎更加剧‖烈了。

  皱了皱眉之后,李昀一把捞起他搂到怀里抱住,伸出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下抚‖摸着,又凑到他耳边低声安‖抚道:“别怕,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江洺依旧缩在他怀里发着抖,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见他在熟睡,李昀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平在床榻上,刚要起身就发现江洺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抓得指节泛白,

  李昀想要掰开江洺的手指,却怎么也掰不开。他怕惊醒江洺,便也在他身旁一同躺下了。

  睡梦中的江洺没有了方才的心惊胆战,却依旧微微皱着眉,有点像白日里被自己挑‖逗之后的样子,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李昀一笑,将他的头发都揽到背后,也闭上眼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之后,李昀一睁眼就看到江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看到这副表情,他就知道江洺铁定误会了什么。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狡辩……不,你听我解释……”李昀扯开嘴角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被江洺一脚踹下了床。

  “啧,”李昀龇牙咧嘴地捂着腰,看了一眼江洺叹息一声,“你昨夜梦魇了,我听到你的叫喊声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江洺眼光一闪,半信半疑地看着李昀。

  “谁知你就不让我走了,哭着闹着非让我留下陪你……”李昀看江洺听了这句话之后面目不善,便适时而止。

  江洺也记起来自己昨夜梦到了什么,想到李昀好心地半夜过来安‖抚自己此刻又被自己踹了一脚,心下便有些愧疚起来。

  “腰没什么大碍吧?需要涂跌打损伤药么?”江洺掀开被褥起身想去看看李昀怎么样了。

  谁知他一下床,身上的一侧的寝衣便落了下来,露出一大片光‖滑‖白‖皙的胸膛。

  江洺:“……”

  李昀:“……”

  ☆、风寒

  “昨夜你全身是汗,我怕你捂太久受寒,就想着替你换件寝衣,没想到刚解开扣子才发现我不知道你干净的寝衣搁在何处……”李昀苦着脸解释。

  江洺黑着脸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李昀。

  李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滚,我这就滚。”说完便从地上起身扶着腰走了出去。

  要是搁在平日里,李昀必定又会好好挑弄他一番,但他看江洺的脸色不大好,怕自己说多错多再惹他气急攻心,便只好低头做小好生哄着他。

  清晨康子守在李昀房门口许久都不见他出来,正焦急得很,心想世子是不是生病了起不来身。谁知一转眼就看到李昀踉踉跄跄地从江洺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殿下,您这是……”康子看到李昀唉声叹气地走过来,还一手扶着腰部。他大惊失色,猜到这世子殿下可能是在江洺房里睡了一夜,可是没想到还……

  李昀只是吩咐道:“准备沐浴。”他又转头看了看江洺房间的方向,“江洺也要。”说完也没看康子就兀自朝前走了。

  康子一听这话就更加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测,脸上顿时精彩万分,“……是。”

  清明时节在即,世子院里满园的落英缤纷犹如从天际撒下的花雨一般,各个颜色的都有,落在翠绿的草地上恍如仙境,煞是好看。

  一个时辰后。

  “殿下?”康子在门口犹豫了好久,终于敲了敲门轻声道,“江公子看着脸色不大好,身子有些发热,似乎是……着凉了。”

  李昀叹息一声,心里也料到会这样,“去请郎中来好好看看,我过会儿再过去,他现在看到我铁定又要生气。”

  这句话在康子的耳里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他想入非非,不禁脸红了起来,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

  李昀又继续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才穿好衣裳走向隔壁间。

  丫鬟们正用热毛巾小心地擦拭着江洺的脸颊,见李昀过来便起身行了个礼,“殿下。”

  李昀拿过丫鬟手里的毛巾在热水中浸湿之后敷在江洺的额头。江洺烧红的脸透露着点点疲色,盯着别处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一个大丫鬟忖度着李昀的心思道:“许大夫已经过来给江公子把过脉了,康总管正跟着他去开药方。”

  李昀点点头,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丫鬟们散了之后,李昀俯身给病患掩了掩被子,江洺总算舍得开口吐了几个字:“李昀,别来招惹我。”

  李昀止住动作,微微诧异。他表达心意这么久,这次江洺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总算不再避开这个话题了。

  他看着江洺烧得微红的脸出神,等着江洺继续说。

  可江洺说了那么一句话之后却再没有再开过口,一直安静地躺着。

  李昀也一直在床边坐着,这话题提出来之后他再吊儿郎当地调‖戏人家就没意思了,正想起身离开,留江洺好好养病,谁知江洺又开口了。

  “我前段时间似乎对你说过,我不相信感情。”江洺嗓子有点干,“所以趁现在还早,你也早点收回你那点心思。”

  李昀看他如此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如此干脆地与自己撇清关系,将自己这些天以来对他做的视若无睹毫不心动,心头便升起了一股怒火。

  他拿开江洺额头的毛巾随手丢进热水盆里,双手捧着他的脸从上而下地细细描摹,突然对准了江洺的唇瓣亲了下去,他由浅入深慢慢地伸出舌头舔‖弄着,最后从唇缝滑了进去与江洺的纠‖缠在一起。

  江洺也丝毫不反抗,闭着眼睛任他摆‖弄,被子下的双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许久,江洺才偏过头推开他,嘴角还扯出了一条银丝。李昀又tian了一口,才嬉皮笑脸着道:“抱歉,收不回来了。”

  江洺呼吸微滞,也不说话。

  李昀看着他狡黠地笑道:“你不相信感情,我相信便是。”

  “你不怕我到头来捅你一刀么?”江洺咬牙道。

  李昀目光微沉,半晌才自嘲地笑道:“我想过,但我会天天看着你不让你做那些事。”

  “我问过你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尽力帮你,但是你不说。”李昀道。

  饶是江洺性情寡淡,此时也心头一痛,他闭上了眼没说话。

  李昀也不再逼他,替他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就离开了。

  “江公子今日心情不好,别说太多话再惹他生气,好好伺候他养病就是。”李昀站在门口轻声吩咐道。

  丫鬟们福了福身,“奴婢知道了,殿下放心。”

  几天后,天气放晴,江洺的身子也跟着好了起来。

  他在王府后院里随处散步游览,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有点夏日的味道了,在日头下站久了也会出汗。但江洺不知是想晒晒太阳去去病气还是怎么,在院子里转悠了好久。

  王府虽大、景物也别致,但也不过就是那么点摆设,无论是谁,看久了也都会觉得腻。可江洺每一次出来都会发现新鲜的玩意儿,比如说杨树下的嫩草下多了个蚂蚁窝,走廊屋角新搭了个燕子巢。

  江洺也乐意看这些小玩意儿。

  “随之。”章益坐在四轮车上被陈不觉推着过来了。

  江洺闻声露出笑容,温笑着走向前去,打招呼道:“夫子,道长。”

  陈不染关怀地问候了一声,“江公子伤寒好得如何了?”

  “已然好全了,多谢道长关怀。”江洺笑着点点头。

  陈不染刚想说什么,章益却先开口道:“你年纪轻轻的就更要注意身子,免得落下病根。”

  “是啊,不然不仅江公子自个儿受着病痛,其他人也跟着难受。”

  江洺听这话原以为陈不染意有所指说的是李昀,没想到陈不染又接着说道:“章老先生这几日可是挂心得很,几次都想着要去看看你,还是世子劝他说怕把病气过了去才作罢。”

  “让夫子担忧了。”江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正这样说着,杜无言突然从身后转了出来,“江哥哥,你病好啦?”

  江洺道:“不是什么大病。”

  杜无言笑得灿烂,“终于有人陪我吃糕点了。”

  “伤寒刚好,甜食得忌口。”陈不觉斥道,“有好吃的你也不先给师父尝一口,真是不孝顺。”

  杜无言噘了噘嘴,“师父你吃得还不够多么?”

  章益也转头对他劝道:“年纪大了,甜食也得少吃,小姑娘这也是为你好。”

  “章老先生读书多见识广,他说的都对!”杜无言立马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陈不染张了张嘴,无奈屈服道:“我晓得了。”

  江洺看他们两老一少的聊得很是欢心,也跟着展颜一笑。起初还怕章夫子住在这儿会无聊,现在才知道是多此一虑了。

  ……

  此时,李昀正在梳妆镜前注视着自己的容貌,他发现自从江洺来了府上之后,他照镜子的次数跟以前相比就大大地减少了。

  明明是一样的脸,为何对自己的这张就失了点兴趣,相反对江洺的那张脸就魂牵梦萦起来了呢。

  门口传来三声敲门声。

  “进。”李昀收回看向镜子的视线,向后靠在椅背上。

  凌鹰推开门进来之后又关上了门,他拱了拱手,“殿下。”

  “歇息了这么多天,休整得如何了?”李昀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淡淡问道。

  凌鹰听出来李昀有事交给他去办了,为了更多的银钱就献殷勤道:“整装待发,就等殿下一句话。”

  李昀开门见山道:“去仔细查查江洺的娘亲。”他脑中闪过那天晚上江洺哭着唤娘亲的模样,不由得觉得些许奇怪。

  凌鹰皱了皱眉,好奇地问道:“江母此人有何不妥之处吗?”

  “其实属下前段时日去查江家的时候也查过江母,但此人身份隐秘,只知道她母家姓俞。”凌鹰道,“属下也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姓俞……”李昀眉头皱起,嘴里喃喃道。

  凌鹰突然想起荣王妃也姓俞,心里咯噔地一声,不由也升起了多种猜测。

  “你先下去吧,仔细些查。”李昀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

  凌鹰垂首,“是。”

  他正要退下,又听见李昀说:“顺便交代康子一声,让他设计引燕子来屋檐下再多搭几个窝。”

  凌鹰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晓李昀要做什么,却又忍住没问,只是俯首称是。

  ……

  柳斌在外奔波多日,终于查到了些许重要的东西,正急着向皇帝禀告,没想到却被拦在了乾清宫大门口。

  “陛下此刻正在郭贵人宫里。”站岗的小太监道。

  柳斌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转身就往外走去。他是皇帝的亲信之一,拥有各处的通行铜牌,只要不过格,能在后宫畅行无阻。

  半个时辰后,他来到了萃青宫。这萃青宫正是郭贵人的居所,名字里头虽是带了个“宫”字,但因为不得宠的缘故,实际上只是个偏僻的小宅子。

  “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事禀告。”柳斌道。

  “柳大人这么快就办好差事回来了?”小禄子假惺惺地哭丧着脸,“这可真不赶巧,陛下难得来一次萃青宫,咱也不好随随便便进去打扰,省得让郭贵人白高兴一场。”

  柳斌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收了郭贵人不少的好处,可是这郭贵人一向与世无争,怎么突然开始争宠了?又难道……是李昭?

  他早就看出来李昭胸有丘壑,没想到现在竟开始慢慢动手了。

  “何公公呢?”柳斌深知何老太监的城府不会轻易被收买,李昭也没蠢到去收买何太监的地步,于是便开口直接找他。

  小禄子叹了口气,“师父他奉陛下的口谕去内务府给郭贵人置办东西了。”

  柳斌知道现在这状况是见不到皇帝了,就只好站在门口等他出来。

  正这样想着,屋里头突然传来点窸窸窣窣的动静,还伴着几声老人家的咳嗽,只见小太监将门帘一掀,皇帝正边捂着嘴巴咳嗽边从里头走出来。

  ☆、认亲

  “殿下,有人求见,此时正在府门口等候。”福子敲了敲门。

  李昀站起身理了下衣冠就出了门,刚走到王府门口就见到一个穿着麻布衣服的年轻男子。他点头哈腰惺惺作态地跟门口站岗的家将唠嗑,看到李昀走过来了就两眼放光。

  “草民参见世子殿下!”男子往前走了几步,顺势双腿跪地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李昀失笑,心底觉得此人倒也是个妙人。这第一次见面就行如此大礼的真是少见。

  “不必多礼。”李昀笑眯眯道,“你是吞云会派来的?”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李昀这么直截了当,难为他还装模作样了这么久,“殿下英明,小人赵笛,正是我们家大人遣我来的。”

  “何时何地?”

  赵笛讶异,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人,暗示李昀去个偏僻的地方再说话。

  李昀不为所动,戏谑地看着他。

  赵笛只好认命道:“明日夜间戌时正,河清坊被殿下烧毁的宅子中,我们大人会准时在那等候。”

  李昀听了这个地点之后目光一闪,但又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知道了。”他说完便转身回了府。

  那日他让郑麟山给王晏带口信,在江洺走后又偷偷折回来向郑麟山施压,说王晏要是不来就将他让进酒搜查到的其他几处据点也都尽数捣毁。

  郑麟山原以为他只是信口开河,不相信李昀能够还能查出其他几处据点。

  但在李昀报完准确那几处据点的位置之后,郑麟山大骇。他是王晏手下最受信任的亲信之一,自是知晓吞云会在京城中的每一处重要据点,更是知道每一处据点建立起来的不易,现在一听李昀要将之烧尽,心里也起了几分恼怒。

  好在他被麻绳捆的严严实实,不然就得将李昀痛痛快快地胖揍一顿。

  李昀刚走到望心亭欣赏着湖光潋滟的美景,猜想着明日和王晏见面是一幅怎样的场景。

  前方又有一个下人迎面走来。

  “启禀殿下,太后娘娘宫里的翠萝姑娘来了。”

  李昀抬手示意他退下,“将她带到会客室。”

  翠萝从小在太后膝下长大,性格安静沉稳,心思细腻,最受太后宠爱。她身上穿的锦缎头上戴的珠钗都是名贵之物,气质也自是不比寻常人家,走在王府的后园子里,好似一朵娇艳明丽的花。

  她被王府的小厮领着向会客室走去,路过舒心亭的时候却被一个小丫头的清朗笑声吸引了。

  杜无言正远远地在与府上的丫鬟们在一块儿玩捉迷藏。

  “那位姑娘是何人?”翠萝心里升起一丝好奇,不由得开口问道。

  小厮嘿嘿一笑,“那呀,是陈道长新收的女徒弟。”

  “女徒弟?”翠萝咕哝道。因为太后疼爱李昀的缘故,她也经常在荣王府里走动,自是认识陈不染。

  “是啊,这小姑娘活泼开朗,机灵古怪,府上的人都很喜欢她。”

  翠萝远远地看向杜无言,她也不知道为何,只觉这个小姑娘很熟悉,竟也无缘无故地对她升起了一股亲近感,好似冥冥之中有一根细线将她们串在一起。

  她紧盯着杜无言,拎起罗裙快步朝她走过去。直到看清楚了她手背上黑色的胎记之时,翠萝心底的猜测终于解开。

  她眼中难掩欣喜,心里怦怦直跳,张口唤道:“小姑娘,过来让姐姐看看。”

  杜无言转头好奇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道:“漂亮姐姐!”

  “小姑娘是哪里人?家里可还有亲人?”翠萝轻轻捧起她的手,细细抚摸着上头的黑色胎记。

  杜无言虽然疑惑为什么问这些,但也如实答道:“我从洛阳来,家中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是个流浪儿,幸得师父收留。”

  “那对幼时可还有什么记忆么?”

  杜无言听着翠萝问的问题,又看她一直摸着自己的自小的胎记,此时也联想到了点什么,“姐姐可是有我家里人的消息?”

  翠萝心里一动,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道:“我有个自小失散的妹妹,估摸着也与你一般大了。”

  “我隐约记得,她手背上也有一块跟你一模一样的胎记。”翠萝优美悦耳的声音落在杜无言的耳朵里。

  杜无言傻傻地愣在原地,心里乱得很,好半晌才傻乎乎道:“姐姐?”

  翠萝一直浅笑着看着她,看着她渐渐地由呆愣转向惊讶最后又变成惊喜的模样,她眼里也闪着光回应道:“妹妹!”

  杜无言闻言立马扑向她,大声喊着姐姐。

  翠萝被她撞得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也伸手搂着她,双眼热泪盈眶。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久都不舍得分开。

  这时李昀正赶过来,远远地正好看到杜无言抱着翠萝喊姐姐,他失笑道:“这小丫头怎么见谁都叫姐姐,王府里那么多丫鬟还不够她认的,认亲都认到皇宫里头了。”

  “我终于找到亲人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了呢。”杜无言泪眼婆娑,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翠萝看着心疼,忙用袖子帮她擦了擦眼泪,“这些年在外头过得怎么样?”

  “虽然以前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的,还经常受别人欺负,但是自从遇见师父以来,就好了很多!”杜无言又问道,“姐姐呢?”

  翠萝叹了口气,“自从家中出了事,我就被太后接到宫中做了宫女,太后待我很好,只是一直记挂着你。”

  “你们……”李昀一路走过来,刚好听到她俩的谈话。

  “殿下。”翠萝行了个礼,又直起身看向杜无言,“这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亏是在王府里找着了,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呢。”

  “姐姐……”杜无言刚止住哭泣,但听了翠萝适才的那句话又想哭了。

  翠萝替她拭了拭眼角,柔声哄道:“别再哭了,眼睛都要哭肿了。”

  李昀反应过来,撇撇嘴道:“翠萝姑娘一家团聚,真是天大的幸事。”他抬眼看了看虚无的半空叹了口气浮想联翩,竟开始怀疑是不是当年那两只狗崽子在保佑着进府的每一个人。

  “叙旧有的是时间,正事要紧,翠萝姑娘前来有何要事?”李昀正色道。

  翠萝克制住感伤的情绪,恢复了原来端庄自持的仪态,转头面向李昀道:“殿下前些日子进宫探望娘娘,可惜不赶巧,娘娘那时身子难受便没怎么招呼殿下,今日娘娘精神好了些,便想请殿下进宫一聚。”

  李昀露出为难的神色,婉拒道:“今日怕是不得空,等过几日闲下来了我自会去。”

  翠萝点点头。其实太后的意思是让李昀有空过去坐坐,但她怕李昀因上次的事生闷气不肯过去,所以才进一步紧逼说是今日,这样李昀就算回避了今日的请安,接下来的几天也是避不开了。

  “无言,好好招呼你的姐姐。”李昀又对杜无言说道,趁翠萝不注意又给她使了个眼色。

  杜无言诧异,犹豫着点了点头。

  李昀说完便离开了,留下两个亲姐妹在舒心亭里促膝长谈。

  今日日暖云清,和风清昼,就算是搁在春日里也是难得的好天气。

  李昀走进后花园,想看看运气好不好能不能遇见江洺。他刚一转进绿荫里,青天白日下一袭耀眼的白衣就映入了眼帘。

  “赏花不无聊么?”李昀来到他身后负手而立。

  江洺正在静心地专研花粉,对李昀的到来毫无察觉,此时正被李昀的这句话吓了一大跳。他直起身来喘‖息一声,温笑道:“虽是无趣得紧,但也比得某人千方百计引诱燕子来筑巢强。”

  李昀嘴角一撇,心里腹诽着康子怎么这么守不住嘴巴,这么快就将此事抖搂给江洺了。

  江洺跟李昀待久了,也知道李昀心里此时会想什么,他笑如春风,道:“是康子在拣木棍的时候恰巧被我撞见,多问了几句就全都套出来了。”

  “我还不是怕你在王府无聊。”李昀摊手。

  江洺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怎么?这些天不闹着要出府门了?”李昀戏谑一笑。

  “这些花的花粉都不适合加进香料里,你要是闲着没事可以让下人多栽种一些其他花种。”江洺扯开话题。

  李昀愣了一下,随后又反应过来,津津有味地笑着反问道:“你这是……在教我如何哄你开心?”

  江洺淡淡地瞟了李昀一眼,道:“你要这样想也可以。”

  但江洺显然低估了李昀厚脸皮的程度,他上前几步凑近江洺道:“我怎样想都可以?那是不是也可以想你对我也起了那番心思?”

  “好好说话。”江洺面向他沉声道。

  李昀抬高了声音道:“我一直都在好好说话,是你不与我好好说话。”

  两人又开始饶舌般的辩驳。

  “哦?我只有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挖出来告知你然后求你帮我完成这些计划才叫好好说话?”

  “还是作‖践自己委‖身于你,天天缩在你怀‖里在你耳边哄着情‖话才叫好好说话?”

  “你口口声声说着我不信任你,不将自己的目的告知你让你帮我,那你又可曾信任过我?”江洺隐‖忍道,“这些天你对吞云会做的事哪一件不是避着我?”

  李昀愣了。

  江洺看他无话可说,不做任何辩驳的样子好生无语。他也不做停留,转身就离去了。

  李昀突然上前拽住他的手臂。

  ☆、替换

  “王晏答应与我会面了,因为我用吞云会其他据点做威胁,他不敢不来。”李昀急促地说道。

  江洺不乐意听这些,想抽出自己的胳膊却没成功。

  李昀又焦急地说道:“我打算透露给他尚千聊的身份,让他小心别被利用,同时前几天我又让李昭给皇帝提了线索,皇帝查到尚千聊的存在之后也必定会开口问王晏。”

  李昀见江洺无动于衷又叹了口气,又道:“我本想自己做这些事,万一以后出了差池也是我一人承担,最多再连累整个荣王府,而对这些事丝毫不知情的你必不会因为我受到牵连。”

  江洺背对着他,李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感觉到他微微动了动手指。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因为我瞒着你这些事而耿耿于怀,成为不肯与我交心的理由。”李昀懊悔不已。

  江洺心头一酸。

  李昀继续道:“纵然你身份特殊,我也有办法保全你。天涯海角,总有地方是他们找不到的。”

  他自嘲一笑,自己我行我素、没心没肺地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个江洺一来,自己就跟丢了魂似的一直盼着他好,每走一步都要想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甚至还在自己出事的基础上为他安排好了后路。

  可是对方丝毫不领情,还是这样冷冰冰的。

  李昀顺势搂住江洺,轻轻地用鼻子在他颈边蹭了蹭,在他耳边道:“只要你肯。”李昀声音不大,但这四个字说出来却有千钧之重。

  江洺难得地没有反抗,任他抱着,他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痛楚。

  不远处的康子瞅着这一幕瞠目结舌,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方才他看到李昀拉住江洺原以为他是想与江洺打一架的,还时刻准备着冲上去劝架,没想到两人竟……又不可描述了起来。

  康子一想到半月前的那个清晨江洺面红耳赤地从李昀房里出来,再到后来的某个早上李昀衣衫不‖整地从江洺房里出来,他不禁浮想联翩,脸上烧红。原来王府外的传言都是丝毫不假啊,只是很难想象王爷王妃知道后会怎么样。

  ……

  翌日深夜,戌时未到,李昀就来到了河清坊的据点处,刚走到门口就见到院子里有一个背影单薄的老人负手背对着他,老人身旁还跟着一个中年人,正是郑麟山不错。

  据点已然变成了荒宅,各处都被烧成了黑色,县衙派来的人也没能清理干净,似乎是故意留着这场火事的始作俑者看看。

  “王大人果然守时。”李昀走近道。

  郑麟山转头恶狠狠地看向他。

  王晏没有转过身,依旧背对着他,他闻言哀叹一声:“殿下实在残忍,这十几条人命说杀便全部杀尽。”

  李昀嗤笑一声,“那吞云会可曾对荣王府仁慈过,一直以来都在搜集假冒的证据陷害我们通敌害国。”

  “荣亲王通敌乃是实情!”王晏铿锵有力。

  “王大人有何证据?”

  王晏答道:“荣亲王与西羌王的协议已经呈给了陛下,你还要怎样的证据?”

  李昀心道果真如此。他又问道:“大人可曾想过协议是假的,私印也是可以冒充的。”

  “绝无可能!”王晏肯定道。若是普通老百姓人人都能假冒王爷与一国之主的私印,那岂不乱套了?

  郑麟山忍不住插嘴道:“殿下不肯承认荣亲王通敌,也不必编出这样的理由。”

  李昀见劝说不动他们,自己手头也没有什么证据,就先将话题引向了尚千聊。

  “吞云会开始对付荣王府都发生在尚千聊进入吞云会之后吧,”李昀道,“想必尚千聊也一直都在劝说大人尽快收集荣王府通敌的证据。”

  “大人又可曾想过尚千聊此人有问题?”

  王晏哼了一声,“尚先生这人我信得过,殿下不必挑拨离间。”

  李昀兀自道:“若是连西羌王与荣亲王的私印都能仿造,更何况是其他的什么印鉴了。”

  王晏闻言一滞,眉头皱起,开始惊觉这些证据都与印鉴有关。

  “天色不早,劳烦王大人一把年纪还要辛苦地走这一趟,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李昀淡淡道。

  王晏微愕,“殿下费这么大的心思要见我就为了说这句话?”

  “暂时就这么多,要是记起来了其他的改日再找大人诉说。”李昀哂笑道,“毕竟为了那几处据点,大人也不敢不来吧?”

  “你!”郑麟山想要冲上去揍李昀,可惜被王晏一拦。

  李昀又缓缓道:“不过大人放心,我不会轻易出手动那几处据点的。”

  王晏忿忿,但也无可奈何。他想过调动人手撤回据点的资料典籍,再寻找他处重建几个,但这工程浩大,怕是不仅会惊动李昀,甚至还会吸引其他势力的眼睛。

  可谓得不偿失。

  ……

  李昀刚回到王府,就有一个小厮上来禀报说江洺在房里等他过去。

  “怎么?我不回来就不准备睡觉了?”李昀踏进房门调侃道。

  江洺不语,他一人孤寂地坐在书案前不知坐了多久。烛火闪烁,橙黄的光芒在他的脸上不断跳跃。

  见他安静地不发一言,李昀又道:“王晏在我说出父王及尚千聊仿造私鉴之时确实面露异色。”

  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江洺才开口道:“你查得不错,我的的确确是李崇的后人,我们家族世世代代也都对皇室有着不轨之心。”

  江洺与平常不同,丝毫不见那副待人温和的模样,脸上只有无尽的落寞和凄凉。

  李昀凝视着江洺,突然觉得自己离此时的他太远,中间似乎阻隔了千山万水。

  他道:“去我房里说。”

  江洺不动。

  李昀又劝道:“我的寝房四处都有信得过的守卫,不怕有人窃听,你这里相对而言不够隐秘。”

  江洺闭了闭眼,起身向外走去。

  李昀也跟了上去,伸出手臂环在他的腰间。

  “我母亲姓俞,与你母亲是同是俞家人,你应是猜得到。”江洺掸了掸衣袍在长凳上坐下。

  长凳上垫了软软的皮袄,坐上去很是暖和。

  李昀点起了房里的蜡烛,整个房间霎时间亮堂了起来。他坐在江洺旁边,静静地听他说。

  “其实不止我父亲这一代,之前的两百多年来的每一任家主都娶了与当时皇帝血缘关系最近的母家女子,”江洺道,“再加上一种恢诡谲怪的西域邪术。”

  李昀接话道:“这就是你我容貌如此相像的缘由。”

  “不错,”江洺微微叹息,“在我爷爷那一代,他们以为最有可能登基的是荣亲王而不是当今皇帝,便费尽心思让我父亲迎娶了俞家的女儿。”

  李昀问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用的是“他们”这个词,意思是并不包括江洺。

  江洺眼睫毛轻颤,上头渡了些橙黄色的光芒,过了好久才道:“替换。”

  “嗯?”

  “经过两百多年的计谋,朝堂里其实混入了不少我们的人,但却很都少施展拳脚,皇帝也从未想过会有我们这一股势力的存在,”江洺淡淡道,“我们想做的就是依靠容貌相似以假乱真替换皇帝,夺回本应属于我们的天下。”

  李昀皱起眉头,面部抽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江洺苦笑,“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起来的这个一言难尽的计策,竟然会有人实施了两百多年。”

  李昀也跟着笑了很久,这真是他活着二十多年来听过的最荒诞的笑话。

  “那你呢?”李昀又问。

  江洺也收敛了笑意,面露凶光,好久才道:“这个百年计策害死了我娘。”

  李昀看他表情不对也开始严肃起来。

  “我娘无意间看到了我们家的家训,又翻看了家族祖籍,知道了我爹娶她是有其他目的的。”江洺道,“我娘是当时是俞家老爷偏房所出,与你娘同出一脉,但由于是偏房所出的缘故自小就不得宠,与你母亲云泥之别。”

  李昀皱起眉头,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继续听江洺讲述。

  “她自小受尽府上所有人的欺凌,唯有我爹对他一心一意地好,她心思单纯经不住撩拨便与他私定终身。后来两人的关系被我祖母发现了,我祖母深知嫁入豪门的苦楚,也不想让自己女儿继续受罪,便也答应她下嫁给这户穷苦人家了。”

  江洺淡淡地说着,似乎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

  “俞家老爷知道后,起初觉得这亲事简直给俞府丢脸坚决不同意,但后来经不住我娘的痛哭流涕,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爹私奔,觉得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对府上声誉有影响,便与我娘断绝了关系任她而去。”

  短短的几句话,却道出了这段爱情无尽的心酸。李昀叹道:“你娘为了能和你爹在一起很不容易。”

  江洺点点头,“后来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我爹和我娘一直都很恩爱,有了我之后一家子的生活更是让街坊邻里羡慕。”

  李昀打断他,“一直到你娘巧合地知道了那个秘密。”

  “我娘为了我的将来与我爹起了争执,随后两人吵得急了,我爹就一把抓起剪子刺进了我娘腹中,一时间鲜血直流,我娘当场丧命。”江洺缓慢地抬起搁在桌上的手,慢慢地抱住了头,“当时我就偷偷地在窗外看着。”

  “后来我爹在夜间偷偷地埋了尸体,连夜带着我搬了家。”

  江洺陷入了无限的自责当中,他声音颤抖道,“我当时太懦弱了,不敢站出来救我娘,甚至事后还没有勇气告官。”

  李昀将他转过身面向自己紧紧地抱住,“江洺,你当时还小,不用对你娘太内疚。”

  “我娘死前一直在看着我。”江洺痛苦地说,“你知道吗李昀,她当时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她一定是在怪我。”

  窗外的大风呼呼地刮着,树叶跟着唰唰作响,窗纸也被吹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娘是因我而死的,我却胆小到不敢说出她死因的真相。”

  李昀自上而下地慢慢抚‖摸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你娘不会怪你,她当时看着你指不定是想让你赶紧跑,不要像她一样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搭上了一辈子。”

  听到这句话之后,江洺终于忍不住埋在李昀的颈项大哭起来。

  俞淑英的死一直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江洺本想用时间来治愈,但没想到这根刺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而是越来越硬越刺越深,它一层层地刮开皮层、剥开血肉,进入心底最阴暗的深处,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李昀一直都在搂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凑着他耳边温声地安慰着。

  许久之后,江洺也哭累了,依旧伏在李昀肩头轻声啜泣。李昀突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地低声问道:“当时你在窗子外头看到这些,被你爹发现了吗?”

  ☆、同梦

  江洺闻言一滞,李昀看不到他的表情,他道:“没被发现,我当时被吓了一跳,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万幸。”李昀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江洺直起身,低着头叹了口气。不等他有其他的动作,李昀就起身去拿了湿毛巾过来。

  “明天一早,眼睛又要肿了。”李昀细致地给他擦着脸。

  此夜,两人同床共枕。

  李昀在床上久久未眠,细细地思索着方才江洺对他的坦白。

  “就是因为你爹负了你娘的一片痴情,所以你才不相信感情的吗?”许久之后李昀才侧头问道。

  对方没有动静,不知道是睡了还是装睡。

  李昀如蜻蜓点水般地轻轻在江洺唇上亲了一口才搂着他躺下入睡。

  江洺深陷在睡梦中,他见到了俞淑英。

  俞淑英穿着一袭青绿色的罗裙,依旧是年轻时候的模样,这是十几年来江洺第一次梦见她。

  再次相见,已是人鬼之别,两人内心都五味杂陈。

  虽是面对面地站着,但似乎隔了千山万水一般的距离。

  “洺儿,你都长这么高了。”俞淑英先打破了平静。

  江洺慢慢张开嘴,喉头发痛,艰难地唤了她一声:“娘。”

  俞淑英笑了,笑容里包含了无尽的慈爱,“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随后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容一敛,告诫道:“他的那些事,千万别去做。娘知道你很聪明,必定能想到办法去摆脱他们。”

  “娘,洺儿听你的,洺儿都听你的。”

  俞淑英和声道:“娘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就好。”

  她的身影便慢慢变淡,变得虚无缥缈。

  “娘!别走!别丢下我!”江洺惊慌地吼道。他上前抓住她,却只抓到一团空气。

  俞淑英最后留下一句话:“你已经找到对你好的人了,不需要娘再照顾你。”

  俞淑英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娘……”江洺在李昀怀里动了动,李昀依旧沉在睡梦中,只是本能地将他搂得更紧。

  江洺似乎感觉到旁边的胸膛很温暖,便往旁边缩了缩,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翌日曙光新透,光圈慢慢越过窗子流逝到屋子内,照亮了房间一隅。

  两人差不多同时苏醒了。

  “我昨夜梦见你娘亲了!”李昀眼里闪着精光,侧躺面向江洺那边,“她让我好好照顾你。”

  江洺正躺在床上,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又以为是李昀在瞎编乱造,闻言就应付性地嗯嗯了几声。

  李昀也没有注意他的神色,自顾自道:“难怪你生得这样好看,原来你娘亲是这样一个大美人,她昨晚穿着青绿色的衣裳,像个……”

  江洺听到这句话立马转过身掐着李昀发胳膊,他睁大了眼珠子盯着李昀,眼里装满了不可置信。

  李昀被他一惊一乍地吓得止住了话头,呆愣着看他。

  “你适才说什么?”

  李昀回想了一下,随后又莞尔一笑,恍然大悟道:“我说你好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样欣喜作甚?你要是喜欢,我天天夸你哄你开心。”

  “……你说我娘亲穿着青绿色的衣裳?”

  李昀不知道江洺为何问这个,点头道:“正是。”

  江洺这才松开手,叹息一声,道:“我昨夜也梦见她了。”

  李昀这下子完全明白了过来,他面露惊惧,活似见了鬼,“她也穿着青绿色的衣裙?”

  江洺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李昀则又开始怀疑是那两条狗崽子将鬼魂吸引来的。

  两人寻思良久,李昀才道:“你娘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们应该好好遵循她老人家的遗志。”

  江洺眉头微动。

  “呃,说遗志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李昀笑了笑。

  江洺也没说什么就掀开被子的一角起身了。

  李昀也没步步紧逼,躺在床上看着他一步步地穿戴完毕又用清水梳洗了一番推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李昀才起身拎着一盒小食盒去了一趟王妃院子里。

  问了小丫鬟们才知道荣亲王不在,李昀便顺势跟王妃聊起了天。

  “娘,我有没有什么姨娘之类的亲戚?”

  王妃讶异道:“你都长这么大了,连自己有哪些亲戚都不知道?你外祖母就我一个女儿哪有什么姨娘?”

  李昀垂目,“外祖父应当有几房小妾吧?她们没有所出?”

  “唉,若是那些小妾的女儿们也算,那你的姨娘可数不胜数了!”

  李昀试探道:“那有没有一个叫俞淑英的?”

  王妃似乎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低头想了想之后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又问李昀:“你从哪听的这个名字?”

  “外家。”李昀随意掰扯,“您给我讲讲这个人呗?”

  王妃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讲的,也是个苦命人。她幼时在府上受气多,长大后与母家断了关系就跟着男人跑了,后来就没怎么听说了。”

  她回忆了一下又道:“小的时候看到她受欺负可怜得很,我也帮过她不少……”

  李昀眼神飘忽,微微点了点头。看来江洺交代的都是真实的。

  “是有什么事吗?”王妃关怀地问道,“她要是来投奔亲戚,我们于礼于情都应该帮一把。”

  李昀闻言一滞,“您适才说什么?投奔亲戚?”

  他想起来江洺当初就是借投奔亲戚之名来王府的,没想到此刻阴差阳错竟成了真的投奔亲戚了。

  王妃一看他的表情不对,就疑惑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李昀知道现今还不是透露出江洺身份的时机,就含糊道,“我前两天听到消息说是这个姨娘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王妃深吁口气,“苦命人。”虽说是姐妹,但真实待在一块的时间不长,听闻死耗她倒也没什么特别深沉的感伤。

  “你难得来一次,我正巧有件事要问你。”王妃话锋一转。

  李昀看她神色,就知晓是正经事,也正襟危坐起来,“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妃皱着眉轻声试探道:“今日京城里流传着一起关于你的流言……”

  李昀站起身拔腿就跑,衣诀纷飞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了长廊拐角处。

  王妃:“……”

  她心里更加忧虑了,李昀方才逃跑的举动和他小时候犯了大错不敢面对父母亲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还乖巧得很,性情不似现在这般顽劣。

  印象里最深的一次就是李昀幼时不慎碰倒了皇帝喝酒的玉壶,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碎片之后就偷偷摸摸一声不吭地从皇宫里溜了出来。

  可惜他没料到当时正好被四处巡视的小禄子给撞见了,小禄子与何公公不同,他不知是为何事一直都很是厌恶李昀,于是转口就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胡说了一番。

  他寻思着这个玉壶乃西域进献,是世间难得的稀罕物,更是陛下最钟意的一个物件,现在李昀失手把它砸碎了,陛下肯定大发雷霆。

  小禄子一面等着皇帝发起怒来随口下个命令惩罚李昀,一面心里也忍不住美滋滋起来。

  不过他非但没想到皇帝没下令处置李昀,反而还哈哈大笑道:“昀儿这事儿可做得太糙了,要是朕,就趁机将这个黑锅嫁祸给昔日与朕有仇的人,而不是就这么收拾了碎片简简单单地离去。”说着他还看了看小禄子。

  “去告知王爷王妃一声,他们自己会管教。”皇帝想了想又多说了一句。

  小禄子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可是陛下最喜欢的玉壶啊,怎么就这么放过李昀了?

  但他嘴上还是唯唯诺诺,不敢多说:“是,奴才这就去办。”

  小禄子退下去之前正好瞥见一边的何公公睁着怒眼死命瞪着自己。

  而另一边的李昀出宫后则没敢立刻回王府,他知晓父王和娘亲肯定已经得知了消息,怕挨训就没敢回去,在街头逛了好久,最后还是王妃派出来的下人寻他回去的。

  “我不是有意碰倒那个玉壶的……”李昀在王爷王妃面前说完就又逃跑着躲进了房间。

  王爷挠着脸问王妃:“我的昀儿怎么这么胆小,丝毫没有我当年的风范?”

  王妃就只笑了笑,也没说话。

  几年之后的王爷就必然不会这样说了,而是会变着法儿地嘲讽说李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

  李昀刚从王妃院子里问完俞淑英的事儿刚一出来就差点撞到了靠在墙上的江洺,他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

  “你去王妃那儿作甚?”江洺抱着胸,不答反问。

  李昀见他这样问,就知道江洺肯定知道了点什么,与其闹得两人不欢而散,不如全盘托出,“问点关于你娘的事。”

  江洺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实诚,诧异了一下又道:“问什么?”

  “问她钟意什么,这不清明节快到了嘛,就想着给她烧点她喜欢的东西,让她在那边过得好一点。”李昀面不红气不喘地撒谎。

  江洺顺势问道:“哦?那她喜欢什么?”

  李昀没想到江洺步步紧逼,一连问了这么多问题,直把他赶入死胡同,他费尽心思想了想,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理直气壮道:“青绿色的衣裙。”

  江洺:“……”

  他确实没办法反驳,因为俞淑英的的确确热衷于青绿色。

  ☆、梧桐

  李昀回完话之后抓起江洺的手就往前走。

  “去哪?”江洺问道。

  “不知道。”

  “……”

  走了许久,李昀和江洺来到膳堂用起了午膳。

  吃着吃着李昀才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答应了翠萝去太后宫里一趟。

  今天阳光和煦,是个好日子。见太后的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答应了那么迟早都要见上一面的。

  “过一会儿我去一趟太后那边,你在家等我回来。”

  江洺以为李昀回来之后会有什么重要的事跟他说,便应下了。

  李昀坐着荣王府的专用马车来到了皇宫东门门口,侍卫也从不为难他,验了世子腰牌就让他进去了。

  太后正被孙嬷嬷扶着在御花园里走动,那些精心栽培的花开得正艳,衬得太后脸色愈加好。

  “李昀拜见太后娘娘。”李昀深吸一口气,上前跪倒在地行了个礼。

  太后没预料到李昀这个时候过来,但也笑呵呵道:“今年的御花园别有一番风味,你过来陪哀家走走四处瞧瞧。”

  “是。”

  李昀小心地搀着太后,心怀忐忑地等着她开口。孙嬷嬷则率着一群小宫女跟在后头。

  太后腿脚不便走得慢,过了许久也没走多少路。就在李昀以为太后找他过来就是为了搀她走路的时候,太后终于说话了。

  “你看这梧桐树长得多好,几百年了也在这皇宫之中屹立不倒,”太后意味深长道,“尽管有数不清的虫害与无数的风雨飘渺。”

  李昀以为这只是个将话语引入正题的引子,接下来要讲正紧事了,他心里紧张得很,正准备着太后接下去说点什么要事,谁知随后太后又道:“你懂了么?”

  李昀:“……”

  他实话实说:“李昀愚昧,不解其中深意,请太后娘娘指点。”

  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那么聪慧,肯定知道我说的是何意思,不必在哀家面前装傻,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李昀:“……?”

  李昀正想开口解释,又被太后打断:“哀家走了这么久,早已经乏了,你也回去吧。”

  太后右手一抬,孙嬷嬷就立马上前好生扶着,一众小宫女也随之离开,留下李昀一人风中凌乱。

  “哀家是不是说得太隐晦了,你说昀儿那么聪慧,必定能懂哀家的话中话吧?”太后想起方才李昀疑惑的样子好似没有作假,所以不由得开口问道。

  孙嬷嬷笑着宽慰道:“娘娘只管安心,世子必然能听懂您的意思,以后做事也必定会思虑周全,不会毛毛躁躁地做那些不得体的事儿了。”其实她也不确定李昀有没有听懂,只知道安慰太后是她必须做的,不然太后又要为此苦恼好些天了。

  另一边凌乱的李昀一路凌乱地出了皇宫,等到回王府已经是戌时,他先是去了趟膳堂用了膳。

  随后回房走在游廊上就看见自己屋子里亮着蜡烛,他走过去推开门,看见江洺正端端地坐着。

  “等我啊。”李昀虽是疑问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江洺一听这话简直怀疑李昀脑子有了什么毛病,他诧异道:“方才不是你让我等你的吗?”

  “哦,是吗?”李昀装傻,随后又想起太后的那些话,忙道,“我确实有点事问你。”

  江洺挑眉,示意他快问。

  李昀关好门坐在江洺身旁,伸出手如有若无地环抱在他腰上,“方才太后对我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我没怎么听懂她说的什么意思,但她硬说我明白了就愣是没解释给我听,但我想了想确实不太明白。”

  江洺也知晓太后已经看出来李昀干了什么了,两人的关系必定不如以前那么亲厚,此刻能对李昀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他微微正色道:“什么话?”

  李昀将那段关于梧桐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一遍。

  “梧桐……”江洺喃喃自语,心里飞快流转着,探寻着一切跟梧桐有关的典故。

  李昀一直都很喜欢盯着江洺看,尤其是他思虑问题时那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周遭发生的事儿毫无察觉的样子。

  李昀的右手在江洺腰侧轻轻摩‖挲着,目光顺着江洺的脸侧慢慢滑下,在温‖软的颈‖项停留片刻后,又继续往下落进衣领内部,不断想象着里头的光景。

  “梧桐是万树之王,她说梧桐几百年屹立不倒,会不会是指代皇帝……你在看什么?”

  李昀越看神思越恍惚,完全没听清江洺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点头:“嗯嗯……你说得对!”

  “李昀?”江洺这才发现李昀一直都在搂着他的腰,他脸颊微红,赶忙起身朝外走去。

  可刚走到门口,身后就扑上来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搂着亲了一会儿后,李昀才将他翻过身来扛在肩膀上走进了里屋。

  窗子外头,银河斜斜地流淌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中,点点繁星散发着无尽的光芒,渲染着现今这独一无二的时刻。

  ……

  京城四皇子府。

  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女正在给李暄捶背揉腿。他们平常明明是最会蛊惑男人心思的,在此刻却不敢露出一点笑脸,发出一点声音。

  “李昭这究竟是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他对一个久居冷宫的老女人倾心至此?还让她搬到了离养心殿最近的明和宫?还赐封号封了妃位?”李暄越说越气,最终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

  闫乱提醒道:“萃青宫不是冷宫……”

  “那又跟冷宫又有何区别?”李暄反问。

  闫乱想了一下问道:“殿下,皇后娘娘那边怎么说?”

  李暄没好气地说:“她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头指不定多想……我了解她。”

  “郭贵人……哦是梅妃,她那避世的性子不像是会使妖媚手段争宠的,必定是李昭又出了什么招。”闫乱道。

  李暄想了想,又叹息一声,“是我以前没听你的提醒,小看了李昭这个人。”

  闫乱不语。

  “这些天,父皇一直都在夸李昭行事能力强,还给他安排了很多朝中的要事,那些活就算不是由我来做,也不该轮到李昭来。”李暄心里憋了股劲儿。

  旁边的两个侍女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闫乱道:“先前放在李昭那边的人还没被察觉,应当能探听点消息出来。”

  李暄这才稍稍安心,他躺在了摇椅上,静心享受着这一刻。

  “最近皇帝喘疾有些严重,伺候的宫女还说已经咳血了,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李暄喃喃自语。

  “不对,皇帝喘疾发作,李昭受宠,会不会……”李暄突然精神起来,“大逆不道啊!”

  闫乱也想到了什么,他心下一沉。

  此时李暄却不说话了,他也知道只要查到证据就能证明李昭谋逆,但李昭绝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敢做这样的事绝对有后路。

  半个时辰后李暄才问道:“李昀那边呢?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李昀这些天也没怎么出府,就只有今日进宫去找了一趟太后,在御花园走了一段。”

  李暄又问:“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闫乱道,“就聊了一段御花园里的梧桐树什么的。”

  李暄喃喃:“梧桐树……又在打什么哑谜!”

  他随即又想起了先前在皇宫里头,两人面对面的剑拔弩张,还有之后在进酒酒席之上的针锋相对。

  两人关系都到了这份儿上,是必然不可能再恢复成以前那副表面客套了,荣王府这支力量不能被自己所用就只能捣毁。

  “去找人盯着荣王府,尽可能地斩断他们的羽翼。”李暄冷道。

  “是。”闫乱颔首。

  他正要离开又听到李暄道:“此刻似乎只有李昕那个傻子还站在我这头了。”

  闫乱一愣。

  “不过那个傻子又能干什么呢,”李暄道,“能帮我做事的只不过是你们这些人。”

  李暄只是一时兴起说了这些,但在闫乱眼里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他以为是李暄看出来了什么而不由得心跳加速。

  但他看了一眼李暄之后,发现他的脸色并无异色,才知道这只是李暄适时的感怀罢了。

  ☆、你我

  京城乌云密布,大雨滂沱。

  皇宫养心殿。

  “王卿,吞云会近日没有混进什么身份背景不干净的人吧?”皇帝慵懒地躺在龙椅上,说话带着很重的喘‖息,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咳出血来。一旁不远处搁着几块干净的白布,触手可得。

  王晏闻言心里一惊,回避道:“回陛下,自然没有混进来什么人,吞云会里头上上下下都是老臣信得过的。”

  偌大一个养心殿里只有三个人。

  皇帝掀开眼皮瞥了一眼王晏,道:“那个叫尚千聊是是什么人那,朕先前在吞云会里头对这个人似乎没有耳闻?”

  王晏眉间霎时皱成了川字,他没想到皇帝竟已经查到了尚千聊,看来再想隐瞒他的存在已经不可能了,于是便如实道:“他是前任会首杨章文新收的学生,受老师之托前来助我掌管吞云会。”

  杨章文不仅是前任吞云会会首,更是天下读书人里公认的本朝第一文学宗师,告老还乡后收的学生数不胜数。王晏能够成为吞云会会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有杨章文的检举,所以王晏对此人很是推崇。

  皇帝嗤笑一声:“你信他?”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有老师写的的亲笔信,上头更有不容作假的私鉴印章。”

  “私鉴……”皇帝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又是私鉴。”

  何公公在一旁握着浮尘低眉颔首。

  皇帝眉头紧锁,想了想道:“尚千聊的来历清楚么?”说完拿起白布捂嘴咳了两声,何公公连忙上前轻轻拍着皇帝的后背。

  王晏一吸鼻头,尚千聊的来头他自然派人去查过,他怎么能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这么轻易地进入吞云会呢,他道:“陛下放心,老臣派人查过,没什么问题。”

  可皇帝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解怀半分,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了。

  何公公跟随皇帝多年,最是懂得皇帝的心思,他一见皇帝这副表情就连忙对王晏开口说道:“王大人先行告退吧,陛下乏了。”

  “老臣告退,陛下好好保重龙体。”王晏伏身磕了个头。

  布帘窸窸窣窣,王晏已经退出去了。

  “那份西羌王与荣亲王的密约函,朕从来都没有相信过。”皇帝冷笑,眼里利光闪现。

  何公公不语。

  养心殿里头举目可见都是金黄色,富丽堂皇金碧辉煌,象征着不可侵犯的皇权。

  皇帝陆陆续续地咳嗽着,时而剧烈时而轻喘。

  好一会儿之后,何公公才支支吾吾道:“陛下,奴才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皇帝闭着眼睛什么话都没说。

  “最近陛下身边服侍的那个小太监蔡毅平,身份确定了,”何公公继续道,“是吞云会蔡湘的侄子。”

  皇帝闻言鼻息一重,何公公连忙奉上干净的丝帕,皇帝接过捂在嘴边费劲儿地咳了几声,丝帕上竟出现了点点血迹!

  何公公大骇:“小禄子!快把陛下的药送进来!去请梁太医!”

  “王晏的手不会伸得这么长,说不定是受了那个什么尚千聊的教唆。”

  “其他地方都有吞云会的人盯着,那是为了维护皇权,那朕身边都有吞云会的人盯着,是为了谁呢!”皇帝一怒,又开始剧烈地咳起来。

  何公公手忙脚乱地劝:“陛下息怒啊!龙体要紧!”

  ……

  李昀先前与奚妃商量好了今日在食鲜楼见面议事,刚踏出世子别院准备向外走却被林总管给拦住了。

  “殿下,老王爷让您过去一趟。”林总管陪笑道。

  李昀走近问道:“可曾透露过是何事?”

  林总管老脸一红,吞吞吐吐地压低声音说道:“您这几夜都与江公子……同‖榻抵‖足而眠?”

  何止是抵足而眠,李昀心里笑道。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李昀抬步就走。

  他见到荣亲王时,荣亲王正在书房案前喝茶。李昀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父王,您找我。”

  荣亲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指了指他对面的木椅,“坐。”

  李昀一面盯着荣亲王的脸色变化,一面拉开木椅坐了下来,“父王有话就说吧。”

  “江洺……他是何来历?”

  “确是李崇后人。”

  “那与我们不是一路人。”荣亲王摇摇头。

  李昀郑重道:“我以为,来历不重要。”

  “那他也心悦你?”荣亲王又问。

  李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这得问他。”

  荣亲王瞬间气笑了,“你连你喜欢的人心里喜不喜欢你都看不出来?”

  “我是否能看得出来与能不能替他说出来不是一码事。”李昀认真道。

  荣亲王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李昀一言不发。

  “我得进宫看看皇帝,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荣亲王叹息道。

  李昀讶异:“这么严重?不是普通的咳疾吗?”

  荣亲王看了他一眼,“李昭这个人你少跟他接触。”

  李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荣亲王又道:“你去你母亲房门前跪两个时辰,顺便好好想想以后跟江洺的事儿怎么处置,等我出宫回来再与我细说。”

  “可我此刻有要事……”李昀摆手。

  荣亲王瞪着他,“有比这个重要吗?”

  李昀疯狂摇头。

  “那就快去!”

  李昀立马夹起尾巴一下子蹦出几丈远。

  他很听话地跪在了荣亲王王妃房门前,心里却在思虑其他事,自己赶巧地在这个时刻答应了奚妃议事。若是不去,以后奚妃指不定都不会与自己同谋了;若是去了,父王肯定认为自己对江洺的感情不足以让自己受这两个时辰的苦。

  要是会孙猴子的分‖身术就两全其美了!

  等等,分‖身术?李昀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渴了,让江公子去给我端点水来。”李昀使唤一旁的丫鬟。

  小丫鬟福了福身:“是,奴婢这就去。”

  没过多久,江洺就提了一个食盒过来了。李昀见了喜不自胜,简直想将江洺搂在怀里死死地亲几口。

  面对李昀炽热的目光,江洺单膝跪地毫不慌乱地打开了小食盒,里头是几盘糕点和一小壶糖水。

  “什么事?”

  李昀撇了撇嘴,“我就不能是真的渴了饿了让你送吃的过来?”

  江洺瞟了他一眼:“那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待会儿王妃打断你腿时,我也不必受牵连。”

  李昀心里知道王妃要想真的打断自己的腿,江洺是真的会出来与他共同面对的,他啧了一声,轻声道:“我先前与奚妃定好了去食鲜楼见一面,这次见面主要是说服她与我一起对付李暄,现在你也看到我脱不开身,你假扮我去一趟。”

  “奚妃……那个六皇子李昕的母妃?”江洺思索道,“六皇子虽是四皇子一派,但处处受他欺凌,说服她应当不难。”

  李昀认同他的看法,点点头道:“不错,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院子里下着绵绵细雨,抬眼所见皆是一片朦胧的视野。

  李昀向江洺交代了一些与奚妃的交易细节,江洺都一一记下了。

  “去我房间换上我的衣物,出门后行为举止尽量模仿得像一些,不过奚妃与我见得不多,应该可以蒙骗得过去。”李昀道。

  江洺皱眉,“可我与你身量不一致。”

  李昀舔了舔嘴角,“所以你不能站起来,得先于奚妃到来之前就坐着,在她走后再起身,坐着的时候应当瞧不出来。”

  “我记下了。”江洺点点头。

  李昀突然严肃地直视着他:“最重要的一点,我会让康子带你去接你回来,除了康子的马车,无论其他人谁来接你不能跟着走。食鲜楼附近也有我的人盯着,有什么状况他们会出来帮你。”

  “好。”江洺心里淌过一阵暖意。

  李昀将他搂进怀里,“我们正在为我们自己创下一个辉煌明亮的明天。”

  江洺伏在他肩头双手回搂着他,眼里流露出了难得的温柔。

  “我会尽力的。”他这样说道。

  这时王妃的房门开了,江洺忙松开李昀,刚一回头就看到王妃震惊的面容。

  江洺脸色一红,恭敬地给她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看您把他给吓的。”李昀笑道。

  王妃疑问:“我哪吓他了?”

  “他怕您打断他的腿,就先逃走了。”李昀继续信口掰扯。

  王妃更疑惑了,“你俩谁糟蹋谁?我就算要打断腿也是打断你的腿啊,我心疼他都还来不及,打他做什么?”

  李昀:“……”

  江洺进了李昀的寝房,立刻换上了李昀的衣物、整理了李昀的发髻就准备出门,他刚推开房门转瞬又想起了什么,便立刻转回去拿了世子腰牌。

  江洺带着康子坐上了世子专用的马车。

  康子在前头的车辕上赶着马车,江洺在马车里细细思考着李昀平时的说话用词习惯与表情显露。

  一晃就到了食鲜楼门口。马车一停下,康子就敲了敲马车门提醒道:“殿下,食鲜楼到了。”

  江洺深吸一口气,往脖子上插‖入了一根细针,调整了一下面部神情就自己推开车门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在这儿候着。”江洺说出口的是李昀的声音。

  康子颔首:“是。”

  江洺抬步走进了灯火迷离的食鲜楼。

  京城之中重要人物的会面大多在汇丰楼,而李昀与奚妃见面却挑了这食鲜楼,这其中意味深长。

  江洺在约定的房间坐定,此刻离定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已有一刻钟了。

  虽说奚妃还未至,但不知此处还有没有奚妃亦或是其他人的耳目。江洺丝毫没有懈怠,始终保持着李昀平日里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了。

  ☆、合作

  “世子殿下果然守时。”一个身着黑色大氅戴着斗笠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

  江洺笑笑,“是娘娘您迟了。”

  丫鬟关好门为奚妃摘下了斗笠,她不耐道:“路上雨大,我家主子又得避开其他人的眼线,世子殿下多担待些吧。”

  江洺没就这个话头继续争论下去,转而说:“说正事,娘娘考虑得如何了?”

  “哼,你就那么认定我会与你合作?”奚妃在长椅上坐下,语气很是不屑。

  江洺挑眉,“不与我合作的话,那娘娘如此辛苦地走这一趟难道就只是为了瞧瞧我这绝世容姿一饱眼福?”

  奚妃:“……”

  丫鬟怒道:“李昀你放肆!”

  “映红。”奚妃一抬手止住她。

  被称作映红的丫鬟只能忿忿地退后。

  “世子殿下又不是皇子,何必搅和进这争储之中呢?”奚妃试探道,“要知道这条路要么飞黄腾达为荣王府锦上添花,要么就是将荣王府全府上下送进死无葬身之地!”

  江洺冷笑:“娘娘以为这还有我选择的余地么?”

  “约莫半个月前我与李暄在皇宫中大吵一架甚至还动上了手,娘娘不会没听说吧?”江洺无奈道,“娘娘觉得李暄要是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还会有我荣王府的容身之地?”

  奚妃嘴角一翘,“我儿李昕与李暄交好,你确定要来策反我?”

  “李暄究竟是如何对李昕的,娘娘自己心知肚明。”江洺悠闲地玩转着手中的陶瓷茶杯。

  奚妃想了想道:“就算李暄并非真心待昕儿,我们母子也从未害过他,他将来得势也不会反过来对付我们。而跟你们合作之后,就是明面上与他为敌了,他对你们王府的恨意会迁怒到我们身上。”

  江洺心里暗叹这个奚妃果真不是普通的人物,连每走一步的利弊都想得如此细致,要想忽悠她也不是一般的容易。只是可惜了儿子是个愚人。

  “哦?那么娘娘是打算咽下这口气了?”江洺顺着她的心思道,“若娘娘不想咽下这口气,复仇就是迟早的事。若是李暄以后真的得势,您觉得普天之下谁还会帮你们对付他?”

  奚妃不语,江洺的话确实说中了她内心所想。

  “若想报仇,此刻是最好的时机。现在李昭得了盛宠,李暄势力不比从前。娘娘若肯出一份力,我相信李昭将来必然不会亏待您。”

  奚妃眼睛一眯,不可置信道:“你跟李昭联手了?”

  江洺讥诮一笑,“争储,总是要站队的,娘娘莫不是想让我自己登上皇位?”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只有李昀世子殿下了。

  映红闻言又要发作,却被奚妃止住了。

  “世子殿下,说实话我本来也有意与你合作,但就凭你与李昭合作这一点,我不认同。”奚妃郑重其事。

  江洺讶异:“为何?”他反复思考自己是何处做错了。本以为提出李昭这个靠山会对此番和谈有所助益,没想到却恒生变故。

  奚妃看了一圈,见没人后才轻声说道:“弑君一罪,我担不起。”

  江洺听了很震惊,但为了不被奚妃看出来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面部神色,“娘娘……如何发现的?”

  奚妃眼里露出异色。

  江洺缓和一笑:“放心,我只是想知道哪里做得不干净了,下次一定注意。”

  奚妃狐疑地看着他许久才道:“我对皇帝病重一事本就存疑,梁太医收拾药渣的时候我让人趁他不注意偷偷拣了一些回来,又让城中许大夫看了。”

  “放心,我没告诉其他人。”奚妃又补充了一句。

  江洺渐渐理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问:“弑君这事与娘娘无关,娘娘怕什么?”

  奚妃虽比一般的女人聪慧,但终究还是个后宫的女人,她淡淡道:“怕牵连。”

  江洺安抚她:“我保证,就算这事儿败露了,我们也不会拉娘娘当垫背的。”

  奚妃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可需立个字据?”江洺提议道。

  “……别!”奚妃立马拒绝,立了字据可就是真的说不清了。

  江洺眨了眨眼。

  奚妃决定豁出去一次,道:“罢了,我帮你们。”

  “娘娘有勇有谋,可真是让晚辈佩服!”江洺装模作样地笑着拱了拱手。

  “别凭,”奚妃直截了当,“有什么要我做的?”

  江洺温笑着,“想必娘娘在李暄身边也安插了人,只需要让他……”

  奚妃从食鲜楼走出来进入专门接送的轿子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大街上没人注意这辆普普通通的轿子。

  “您真的要帮李昀?”映红问道。

  奚妃双手抱胸,“只是让闫乱做些事罢了,若闫乱不供出他的背后主使是我,我就不会有事。”

  映红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那闫乱会有事吗?”

  “跟李暄一个下场吧。”奚妃淡淡道。

  映红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如坠冰窟。

  “你担心他?”奚妃注意到她脸色煞白,疑惑地问。

  映红抿了抿嘴,央求道:“若有机会,还请娘娘一定出手救救他。”

  奚妃犹豫了一下才勉强答应道:“好。”

  “谢谢娘娘!”

  “不过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别花太多心思,以免最后让自己走不出来。”奚妃温声劝解道。

  映红眼里噙着泪水,如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娘娘放心,我记得了。”

  奚妃没看她,只是觉得她愚蠢至极,犹如当年的自己。

  ……

  一直到奚妃离开江洺才敢起身,他坐得两腿发麻,起来在房间里走了许久才出门去。

  他一钻进康子守着的马车就看到李昀在里头端端地坐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江洺问道。

  “来了没多久。放心,没人瞧见我。”李昀又问,“你声音怎么回事?”

  “不是模仿你么?声音不像怎么行?”江洺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在脖子上细细摩挲,眨眼间就从里头□□了一根银针。

  李昀看得目瞪口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来,他哀叹道:“原来除了我,还有别的东西进入过你的身体。”

  江洺怔了一下才抬脚踹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李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其实不用在意声音,我没怎么跟奚妃说过话,她应该不会听出来的,”

  李昀看着面色微红的江洺,心生旖旎。

  马车渐渐开始向前飞驰,食鲜楼门口的红灯笼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街角处。

  荣王世子的马车普通民众不敢拦,他们在回府的道路上直行无碍。

  李昀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江洺又扯起话头:“你就不问问我有没有劝服奚妃?”

  “这点简单的事不会难倒你吧?”李昀想了想,又张口问道,“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收获?”

  江洺闻言一敛笑意,“你跟李昭不要走得太近了。”

  “为何?”李昀想起半天前荣亲王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江洺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皇帝病重与他有关。”

  李昀眉头微微皱起。

  “还有,那个许大夫貌似是奚妃的人。”

  李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江洺细细思索:“奚妃既然对梁太医起了疑心,那她必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绝不会让一个普通大夫查看药渣。”

  李昀点了点头,“不错,许大夫正是奚妃的表兄,不过他们两个关系只是一般,并没有特别好。奚妃让他帮忙看药渣,想必也是因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江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半刻钟,李昀又道:“适才我在马车上等你的时候,旁边那家衣裳铺子的老板过来给康子塞了张纸条,上头写着李昭偷偷尾随着奚妃过来了,不过没去探听你们的会谈。”

  “你真的要帮他登上皇位?”

  李昀无奈:“诸皇子之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江洺抿了抿嘴唇。

  李昀安抚他道:“不担心,我背后会留一手。”

  江洺不语。

  “饿不饿,想吃什么宵夜?”李昀捋了捋江洺的耳边的头发。

  江洺这才松口,眼底抹过一丝笑意,想了想道:“糖炒栗子。”

  ……

  食鲜楼在江洺离去后又迎来了一位新的贵客,他步履无声,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那间江洺与奚妃洽谈的屋子。

  另一个跟在他后头的中年男人点燃了蜡烛,蜡烛散发出来的亮光渐渐蔓延到了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

  李昭在长椅上坐定,闭口不发一语。

  “蔡毅平的身份已经被皇帝发现了,现在正在气头上,不知会对吞云会做些什么,”季清道,“殿下走的一步好棋。”

  蔡毅平是吞云会一把手蔡湘安插在李昭身边的眼线,在他第一次进三皇子府时,季清就命人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虽然期间费了不少力气,但至少还是有收获的。

  李昭轻吐出一个字:“不。”

  “殿下?”

  李昭缓缓地说道:“蔡毅平这枚棋子我是想用在李昀身上的,我让他去为李昀报信就是想让他有一天被发现是李昀的人,没想到皇帝竟直接查出他是吞云会的眼线。”

  季清诧异,但很快又道:“要不要去查查皇帝派谁去查的蔡毅平身份?”

  李昭敛目,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何公公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容,他压抑道:“不必了,至少他没说出蔡毅平是我的人。”

  这只老狐狸可不好惹。

  “那李昀与奚妃在此处做了何事要不要派人去查查?”季清试探道。

  李昭想了一会儿才说:“不用费这个力气,他们总归只是在商量如何扳倒李暄,任由他们去吧,这倒是省了我一些事。”

  ☆、中招

  自从荣亲王和王妃对两人的事儿松了口,李昀在王府内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江洺按在怀里亲。

  府上的下人也都对两人的暧‖昧司空见惯,每次见到也早已见怪不怪。

  江洺正脸色发红地半躺在软榻上,半拢的白色上衣下露出小片温‖软细‖腻的肌肤,衬得上头那些鲜红的印记有如白雪上的点点红梅。

  “还记得那份通敌协议么?”江洺的声音有些沙哑,“所有的事情因它而起。”

  李昀轻轻吹着手中端的热粥,白气徐徐飘散,他舀了一勺送到江洺嘴边,“印鉴谁造的?”

  江洺含了一口李昀送来的米粥,咽下去后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粘‖稠,看得李昀眼光一沉,心中邪‖念渐起。

  “荆州有个能人名唤夏临堂,其出手的私鉴印章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江洺倒是丝毫不好奇李昀是怎么查到密约上印鉴有问题的,若是他查不到才更反常。

  李昀点点头,“等凌鹰回来我让他把人送来京城,只要他肯出现供出一切,近几个月发生的事都将水落石出。”

  江洺点点头。

  “还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敢相信。”

  江洺问道:“什么?”

  “像尚千聊那样的人会一直遵循你父亲的遗愿?”李昀自己尝了一口热粥,又道,“这么多年一直竭尽全力地帮一个死人在做这些事?”

  江洺叹气:“江海峰不仅是我父亲,还是他的养父。尚千聊当初只是一个街头的乞儿,腹饥则与恶犬抢食、渴则以黑沟泔水为饮,时刻担心着会被街头小混混抓去羞‖辱嘲讽,周边邻居引以为耻闭口不提。”

  “他幼时便受尽了旁人的白眼与嫌弃,懂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终日蜷‖缩着躲藏在最阴暗的角落,不曾见过一丝光亮。”江洺道,“我父亲就是他的那道光。”

  李昀缄口不言。

  江洺一个白眼翻给他:“你出生娇贵,又怎么会懂这些。”

  “我确实不懂。”李昀咬了咬下唇。

  等到他喂江洺喝完了那碗粥,李昀才苦着脸问道:“你是不是仇富仇贵,对那些生来即千娇万贵的人特别讨厌,就像那个杨亮一样?”

  江洺斜眼睥睨着他,装作默认的样子。

  李昀见他这样面色更苦,“出身又不是我能选的,你怎么能嫌弃我呢……唉,看来下次真得好好练练投胎的技术。”

  江洺噗呲地笑出了声,忙摆手道:“行了行了,你投成第二个猪八戒我都不嫌弃。”

  “真的?”李昀满脸不信。

  “嗯嗯嗯嗯……”江洺敷衍道。

  过了一会儿,李昀又忍不住出声道:“但是我看尚千聊做事的那股狠劲儿,也不像只是为了一个已故的亲人,反而像是为了自己。”

  江洺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你说,”李昀猜测道,“他会不会根本不是想帮你父亲完成遗志,而是想取代你的父亲完成这些事。”

  “你什么意思?”江洺心里咯噔了一下。

  李昀想了想还想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江洺听了这话明显有些焦虑了起来,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不太敢相信尚千聊会对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下此等毒手。

  江洺全盘托出:“当时有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因为做的生意太大,已经严重影响了当今皇后母家的钱财利益。后来他在一次行船出行之中被国丈密谋暗杀,凶手为了死无对证,就将整艘船都沉进了海底。”

  李昀皱眉。

  “我父亲当时恰好就在那艘船上。”江洺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

  夕阳撒出了最后一抹余晖,镀金般的湖面上波光粼粼,犹如星辰般细碎灿烂。

  半天与黑夜的界限总是丝毫不清晰,眨眼间便在指尖上流转逝去。

  王晏府宅里的下人们适时燃起了灯笼。

  “杨老师让你过来就仅仅只是为了辅佐我?”王晏的书案上平平整整地放着杨章文字迹的推荐信,上头还盖了印鉴。

  尚千聊此时已经知道王晏对自己起疑心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很冷静地说:“王大人想问什么只管开口。”

  王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试图将他那冷冰冰的脸盯出一个洞来,“前几天我派人去了趟杨老师老家,他们回来告知我说杨老师半年前就已经亡故了。”

  “他亡故的后五天你就到京城来找我了。”王晏皱着眉头,继续道,“这难道是巧合吗?”

  尚千聊不动声色地说着:“王大人这是在怀疑我杀了杨老师。”

  “此地无银。”王晏冷道。

  尚千聊还在想如何应对这一局面,没想到王晏转而又道:“不过此刻最该担心的应当是李昀,他现时已经探出了好几处据点,对吞云会构成了很大的威胁。”

  尚千聊眼中闪过异色。

  “我已经加强了防卫又命人设了几个陷阱,一旦李昀率人来袭,我有把握将他们一网打尽,到时候再送到圣上面前……”王晏冷哼一声,“不过近日还是先请尚先生留在此处,不必离开了。”

  王晏正说着,就有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急急忙忙地冲进了密室,嘴里还喊着话。

  “大人!大人!有情况!鱼儿上钩了!”

  王晏的神色说不清是怒火还是激动,他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道:“一切按照计划执行,务必将李昀给我活捉了!这次李昀捣我据点一事人赃并获,我就不信圣上还会偏袒!”

  仆役立马道:“是!大人!”说完他便退下了。

  向埋伏在据点四周的暗哨传达完命令之后,仆役来到了附近屋宅的较高处,静静看着局势变化,以便及时做出安排,颇有一番天下局势尽在我掌握之中的霸气。

  不远处暗巷里先出溜出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蒙面人,随后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仆役讶异地皱起了眉头,就这几个人要来夜袭吞云会的据点?是王大人太小题大做了还是对手太低估我们了?

  仆役正这样想着,静谧的夜色之中渐渐回荡起了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感觉人手不少。

  脚步声越来越近,仆役听出来这绝对是训练有素的一伙人。

  不过,很快就要英雄陨落了。仆役忍不住哀叹起来。

  没过多久,街头便陆陆续续出现了大数量的黑衣人,乌压压的一大片都聚集在菜市场之中。

  领头人似乎冲他们说了什么,众人突然挥手举刀直指云霄,随后他们便分成好几波各自冲进了散落在京城中的吞云会据点。

  充满了干劲儿的他们没想到一推开大门便掉入了一个大坑。一时间,重物掉落的闷声,刀剑噼噼啪啪的摩擦声,还有喊叫声同时发作。乱糟糟的他们也根本没有发现坑边已经围了一群人。

  不同的据点此刻却上映着同样的事。吞云会的得力干将们将他们团团围住。

  “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捆结实了!”

  “领头的呢?你们领头的是哪个!站出来!”

  “不许动!给我站好了!都把武器放一边去!”

  仆役看所有人都办得差不多了,便下楼来打算对那个领头人审讯一番。

  “你是何人?”仆役大声问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那人骂骂咧咧道:“大胆刁民!你知道我是谁吗?竟然敢绑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刚刚就在问你你是何人。”仆役无奈地重复了一遍。

  那人反应过来之后似乎也对自己有些无语,但丝毫不减方才威压的气势,“我乃皇室中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仆役嬉笑了一声,“皇室中人?我还是天皇老子呢!抓的就是你!”说完他还朝他脸上硬揍了一拳。

  那人被打倒在地,他身后的那些人见了立马骚动起来,一阵哄乱。

  “都给我老实点!站好了!”

  那人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用力睁着眼睛看着仆役冷道:“我记住你的脸了,你活不过明天。”

  “是吗?那你肯定死在我前面。”仆役丝毫不慌。

  仆役说完又问:“你这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带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仔细想起自己是跟着李昀的几个人过来的,于是便道:“抓贼。”

  “抓贼?”那人一听就怒了,“弟兄们咽得下这口气吗?他说我们是贼!”

  仆役的人立马跟着气愤了起来,“咽不下!”

  喊叫声此起彼伏。

  仆役一抬手,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那人咬牙道:“你们会后悔的。”

  仆役简直被气笑了:“你方才说你是皇室中人,现在又说你来抓贼?这千娇万贵的皇族深更半夜不睡觉过来咱老百姓屋子里头抓贼来了,你们说好不好笑!”

  众人跟着又是一阵哄笑。

  “我真是皇室中人!”那人磨了磨后槽牙道。

  “哦?怎么证明?”仆役饶有趣味地问道。

  那人本不想透露出自己真实身份,但现在为了脱身也无法了,他豁出去道:“随便选一个京中的大官都认识我!快带我去!到那时候你们就全完了!”

  “嘿,我说,咱就别去什么大官家里了吧,”仆役邪笑着说道,“直接去圣上面前辨别如何?”

  那人闻言突然面色煞白,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误抓

  翌日卯时未到,王晏就在宣武门直挺挺地站着,一直在等着宫门打开。

  他身后的仆役还拖着一个大麻袋。

  准确的说,麻袋里面装着昨天夜里抓的那帮贼匪的领头人。

  皇帝一起身就看见帘帐外的小禄子呈着一份奏折,是王晏呈上来的。

  皇帝早就因为蔡毅平和尚千聊的事对王晏心存芥蒂,现今看到他的奏折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皇帝一动怒气,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这又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被这帮人给气病的。

  一旁的小太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伺候着。

  皇帝抽出手打开奏折一看,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他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停下,道:“传朕旨意,就说朕病重,今日不必早朝了。”

  小禄子一看皇帝的表情就知道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他也不问缘由,就道了一声:“遵旨。”

  小禄子下去后,皇帝又派了几个小太监去宣武门将王晏及随行人士带往乾清宫。

  一刻钟后,众人都出现在了乾清宫。

  “陛下,昨夜李昀又带人作乱,试图将吞云会在京中剩余的几个据点尽数捣毁,幸亏老臣有了前车之鉴,提前布置了陷阱才将人捉来。”

  王晏苍老却又铿将有力的声音并没有将皇帝的视线从麻袋上移开。

  皇帝一挥手,道:“快将麻袋打开!”

  王晏看了一眼身后的仆役,仆役接待命令立马上前开始动手解麻袋口子。

  仆役一边动手撕扯着麻绳,一边疑惑着这自从昨夜从被抓了就一直在叫唤,就算嘴里塞了麻布也不安生,嗯嗯个不停,怎么现在就突然一声不吭学乖了?

  麻袋从一旁褪下后,渐渐露出了里头那人的脸。

  ——赫然是李暄。

  众人大骇。

  李暄简直欲哭无泪,他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嘴里又被塞满了麻布,根本不能张嘴说话。

  “这是究竟怎么回事!”皇帝皱眉怒道,说完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

  瞅了眼皇帝的脸色之后,何公公连忙示意小太监们给李暄松绑,“都愣着干什么啊,快快快,将四殿下松绑!”

  王晏见了这一幕也傻了,一动不动地滞在当场,他看了一眼仆役,后者一脸疑惑比他还迷糊,王晏缓过来了才朝李暄张口问道:“四皇子?为何是你?”

  “你还好意思说!昨夜你的人绑了我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说我是皇室中人他们还打得更狠,嘴里说着打的就是皇室中人,”李暄心里极度怒火,嘴上骂骂咧咧道,“之后就给我塞了麻布送过来了!”

  李暄不知道吞云会的存在,以为王晏只是个小小的礼部侍郎而已,于是句句话中带刺,没有给人家留余地。

  王晏又皱着眉头问:“昨夜来偷袭我们的人是你?”

  李暄回忆起昨夜自己是去偷袭李昀暗地里在京城之中勾结的人,此时王晏又问昨夜是不是偷袭了他们,于是便兀自以为李昀勾结的人正是王晏。他道:“就是我又怎样!我就是想把你们全部剿灭!”

  “暄儿,”李暄在皇帝皇后面前一直都是谦和恭敬的模样,皇帝也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何深夜袭击王大人的盘点?”

  王晏也正想问他这个问题,现在先被皇帝问出口了,自己只好听听李暄想干什么。

  面对皇帝,李暄压抑了些许怒火,没好气道:“父皇,儿臣观察了好几天了,那些都是贼窝,都是李昀与王晏私底下养的私兵,父皇你必须得好好查查,他们指不定在图谋什么事呢!”

  皇帝听了眉头皱得更紧。

  李暄又转向王晏吼道:“这可是天子脚下啊!王晏你竟然贼喊捉贼把我抓到御前!”

  王晏没说什么,只是肃穆地向皇帝行了个礼。

  气氛突然诡异地安静了,整个乾清宫只有李暄沉重的喘‖息声还有皇帝的咳嗽声。

  渐渐地,就连李暄也发现了不对劲。

  “昨夜的袭击是你一人带头所为是么?”皇帝冷静地问。

  李暄虽知道了不对劲,但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犹豫着实话实说:“是……”

  “来人,将李暄关进宗人府,待朕发落!”

  李暄顿时面如灰土,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他简直不敢相信皇帝竟因为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将自己关进宗人府。

  李暄一边大声叫唤着一边被押了下去。

  “王卿也先退下吧,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皇帝时不时地咳几声。

  毕竟事关皇族正统血脉,王晏也不敢步步紧‖逼,于是便退了一步,他颔首道:“是,老臣告退。”

  王晏离开后,皇帝才怒吼道:“去四皇子府好好查查,最近接触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朕倒是想看看李暄最近在做什么!”

  皇帝发完怒又开始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何公公连忙示意小太监们上前伺候着。

  看着手里沾着鲜血的白色丝帕,皇帝咳得面色发红,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李昀……”

  两个时辰后,一路侍卫整齐划一地步入了乾清宫,向皇帝奉上了一张写满昨夜吞云会受袭的据点名录。

  “启禀陛下,这份名录是卑职从四殿下贴身随从闫乱的身上搜出来的。”侍卫头子低头道,“当时他见我们过来正想逃,不过被我们抓住了。”

  皇帝接过小太监呈上来的名录,细细地查看了几遍,他气得嘴皮子都在抖,“把那个叫什么闫乱的跟李暄关在一起。”

  “卑职遵命。”侍卫们一齐转身退下了。

  一刻钟后,闫乱被五花大绑地送进了宗人府,关在了李暄的隔壁牢房。

  李暄还在思虑自己究竟哪儿犯错了惹皇帝不高兴,突然一听见外头一阵骚乱,于是便伸长了脖子朝外一探,竟瞅见了闫乱也被绑了进来。

  他目定口呆,一脸不可置信:“你也是皇室中人?怎么也被送进了宗人府?”

  闫乱苦笑:“是沾了殿下的光,以至于犯了事也被送进宗人府而不是大理寺。”

  “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是哪儿错了,”李暄叹了口气,“你说去抓个贼没错吧?”

  闫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莫非还是因为李昀?”李暄皱眉,“父皇宠他宠到了这份儿上?连他养私兵都不理会,我一去倒腾就把我抓了起来?”李暄一想到这里就开始心灰意冷起来,如果是这样,自己跟李昀斗是真的败了。

  闫乱跟李暄待的时间不算短,此时对他无厘头的思虑已经见怪不怪,甚至有时候还能顺着他的思路想出更离谱的事儿。

  他想起前几日奚妃让他抄录了一份京中几处宅子的名录放在身上,当时并不明白那些是什么,现在才明白过来这是李暄要袭击的具体地址,自己这样做不过是坐实了李暄昨夜要做的事。

  闫乱这样一想,心里就舒坦了起来。他这些年跟着李暄虽说是受了奚妃的指示,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对李暄有了些感情。刚开始接到奚妃的命令要他手抄名录的时候还以为做的是谋害李暄之类的大事。

  现在仔细想想,发现这次自己也不算是平白无故地构陷李暄,是微微扭曲了点事实而已,自己其实还是对得起李暄这些年的照顾的。

  “实在抱歉,是我连累了你。”李暄突然叹着气说道。

  闫乱:“……”

  闫乱的良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他正这样想着,外头突然又传来了一阵骚乱。

  “四哥!四哥!”

  “我来看你了!”

  李暄似乎听到了李昕的喊叫声,他心里微讶,暗骂一声。

  “六殿下,这儿是宗人府,没皇上的口谕您不能进来,别让卑职为难……”

  李昕冷声道:“我来看看我四哥也不行吗?”

  “六殿下请自行离去。”

  李昕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做派,他冷哼一声:“我非要进去!”

  外头又传来一阵推搡声。

  宗人令此时不在,去向陛下请命的侍卫现在还没回来。

  侍卫们不能让李昕进去,又怕力气太大伤了他,个个都好生为难。

  李昕却天不怕地不怕非要进来丝毫不肯退步。

  侍卫渐渐开始倒退着步伐,李昕也趁机拼命地前进着,两方势力渐渐往里头行进。

  没过多久,李昕就站在了李暄牢房门前。

  “四哥,我来看你了。”李昕喘着粗气。

  李暄:“……”

  他冷笑:“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我要去找父皇求情,把你放出来!”李昕眼睛里满是精光。

  李暄一撇嘴角,狞笑道:“父皇是对的,这些事是我做的没错,你再怎么求情都没用。”

  李昕诧异,不敢相信道:“不可能……四哥,是不是有人陷害你?”

  “没人陷害我!赶紧滚!”李暄吼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四殿下拉出去!”

  侍卫们一听连忙上前去扒拉李昕。

  李昕双手死死地抓着牢房围杆,头挤在两根杆子之中,“四哥!我可以帮你!”

  “你一个傻子能干什么?火上浇油吗?”李暄突然讥笑道,“滚!滚得越远越好!”

  “四哥……”李昕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了下来,他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李暄击垮。

  李昕被侍卫们“请”出宗人府后,自己一个人低着头孤零零地走在宽广的道路上,心里是过分的难过与失落。

  原来四哥也一直嫌弃我是个傻子啊,我还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眼里的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啪嗒啪嗒突然地滴落在了地上。

  “昕儿!昕儿!”前方似乎有人在叫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母妃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来找你四哥吗?”

  李昕抬头看了看她,泪眼婆娑看不真切,不过听声音的确是母妃。

  “你……你怎么哭了?有什么事跟母妃说!”奚妃本来有十分的焦急,怕李昕又跟李暄扯上什么关系,正想着要数落他,现在一看到他哭了,话到嘴边又被咽下去了。

  李昕边哭边吸着鼻子:“四哥让我滚……”

  奚妃思索了一下后微微讶异,没想到李暄这时候还担心连累李昕,还想方设法地让李昕远离自己,急着让李昕跟自己撇清关系。

  “走,我们先回宫好不好,别哭了。”奚妃温柔地擦了擦李昕的脸,“你听话,这些天别来找你四哥。”

  李昕迟疑了一阵才下定决心点点头。

  ☆、下狱

  凌鹰回来了。

  他觉得有件事情很纳闷。

  为何每次自己离京办事再回来身边都会多一对情人?他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次是进酒和沈清雨,这次是……

  “来,南市那家小贩做糖炒栗子的手法更精进了,你尝尝。”李昀拣起一颗饱满的黄色栗子喂给了江洺,还顺势将手指伸进他嘴里碰了碰舌头。

  江洺似乎早有预料,在叼走栗子后就连忙偏头躲开。

  凌鹰实在难以接受这个在李昀怀里小鸟依人的人就是之前温润如玉处处守礼的江洺公子。

  李昀继续往江洺嘴里塞栗子,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进攻。

  江洺却注意到了在一旁双手掩目的凌鹰。

  “你也想吃吗?”江洺试探着问道。

  李昀也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道:“想吃就坐下一起吃吧,不用客气。”

  “殿下……”凌鹰苦着脸道。

  江洺睨了眼李昀,突然道:“豌豆黄应该熟了,我去厨娘那儿看看。”

  李昀没有拦他。

  “查到什么了?”江洺走后,李昀才问道。

  凌鹰掸了掸衣袍,坐下道:“俞淑英的母亲确实与王妃同出一脉。”

  “我已经晓得了,”李昀淡淡道,“江洺前几日早已同我说明。”

  凌鹰又道:“俞淑英是被江海峰失手赐死的,当时江洺也在场,还被……”

  “殿下!”别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将凌鹰的话打断。

  何公公携着拂尘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他抬袖擦了擦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道:“陛下传旨让王爷王妃世子还有江公子进宫一趟。”

  李昀知道陷害完李暄之后就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何公公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开口催道:“王爷与王妃已经先行进宫,现在只差殿下和江公子了。”

  “陛下有说什么吗?”李昀问道。

  何公公看了一眼深邃的蓝天,学着皇帝的口吻说道:“陛下说,这件事是时候有个了结了。”

  李昀了然,“公公稍候,我去收拾一下就来。”

  李昀刚要走又被何公公一把拦住,他语重心长道:“江公子若是不愿意进宫,还请殿下多劝劝,毕竟圣命难违啊!”

  “公公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好好劝他的!”李昀义正言辞地说着,眼里似乎燃烧着火焰。

  李昀火急火燎地四处找寻江洺,步入了小厨房里才发现人家此刻正在与厨娘聊天。

  李昀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就走,将他带到无人处,“宫里派人来抓你了,我得赶紧想办法让你溜走出去避几天。”

  江洺目光一凛,问道:“就抓了我一个人?”

  “皇帝说这事儿该有个了结了,应该会把尚千聊也一并抓去,楚临风倒是不清楚。”

  江洺释然道:“那我应该去。”

  李昀正要发火,江洺忙抓着他的手臂止住他:“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总有这一天的,我迟早要面对,你能护住我今天却护不住我一辈子。”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去,一旦你进了宫,那就真的脱离了我的庇护。”李昀冷声道。

  江洺继续劝:“李昀,别任性。有些事禁锢久了,终有一天会爆发,而后果会比原本严重好几倍……”

  李昀依旧不为所动。

  江洺苦笑道:“我答应你,不会有事的。”

  “还记得那个夏临堂吗?若是能将他带来京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你也能趁机救我。”江洺故作轻松地扯了扯李昀的袖子。

  不知是关心则乱还是怎么了,李昀真的被他说动了。他并不知道两个时辰后的自己会极端后悔,懊恼此刻为何不多花点时间多想想,这样就能发现江洺方才那句话的因果错误。

  带来夏临堂只能证明密约有假,而不能替江洺开脱!

  李昀见他这样固执,终于叹了口气,松口道:“那你得一直跟在我后头,不准离开我半步。”

  “好。”江洺爽快地答应了。

  何公公领着两个人踏上了进宫的大道上,美其名曰是护送,实际上就是怕他们跑了。

  一行人来到乾清宫门口时,何公公先行进去通报:“启禀陛下,世子殿下与江公子到了。”

  “让他们进来。”

  李昀带着江洺跨过乾清宫的门槛,步入了大殿。

  皇帝居高临下地坐在殿前的龙椅上,冷漠地扫视了他和江洺一眼。

  荣亲王携王妃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王晏立在大殿的另一侧,一旁是……尚千聊。

  “李昀、江洺参见陛下。”两人同时跪下一拜。

  “起来吧,”皇帝示意小太监们为王爷王妃抬来了两把椅子,他淡淡道,“朕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到朕就什么时候让人给皇兄皇嫂搬把椅子,还以为他们会一直站到天黑呢。”

  李昀打蛇随棍上,“昀儿自然知晓如何孝顺父母,于是在路上一刻都不敢耽搁,这就到了。”

  一旁的何公公汗颜,这普天之下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的人怕也就只有李昀了。

  若是礼部的裴侍郎在此,对着李昀肯定又是一次弹劾。

  皇帝不接话,转头对尚千聊道:“你哥哥到了,这许久未见,不叙叙旧么?”

  王晏白须一抖。

  江洺与尚千聊对视了一眼,一个目光淡然,一个目光如火。

  “哥哥看上去气色很好,多谢世子殿下费心照料。”尚千聊笑着向李昀拱了拱手。

  李昀正要说话却被皇帝打断:“今日找你们来是为了三件事。”

  众人闻言皆面朝皇帝仔细听他说话。

  “第一,就是荣亲王与西羌王密谋意图卖国,密约上盖了两人的私印。”皇帝看了一眼王晏。

  王晏明白皇帝的示意,他道:“这是我吞云会所查。”

  在场所有人先前都已然知晓了此事,现在一听都没什么惊讶神色,除了王妃。

  荣亲王忙轻声安抚起大骇的王妃。

  “不过朕相信皇兄不会做此等事,这必是有人仿造印章栽赃陷害!”皇帝坚持了许久忍住不咳出声,此刻却是忍不住又开始大咳起来。

  何公公已经习以为常,他轻车熟路地安排小太监伺候着。

  皇帝停下后,又开始问道:“你们以为如何呢?江洺?尚千聊?”

  王妃直到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皇帝今日将他们叫过来不是来治荣亲王通敌之罪的,真正目的竟是为了给江洺尚千聊定罪。

  江洺和尚千聊倒是处之泰然,丝毫不乱。

  “草民相信陛下能明察秋毫,必能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还王爷一个清白。”江洺笑得柔和,犹如炽热阳光下的宜人清风,让人舒服得甘心地沉溺其中。

  尚千聊也附和道:“草民附议。”

  李昀突然转过头瞥了一眼江洺,眼里掺杂着怒火和不解还有其他复杂的情绪。

  后者对他视若无睹。

  “很好,那再说说第二件事,”皇帝看了眼王晏,又道,“有人仿了杨章文先生的字迹又仿造印章制作了一份进入吞云会的推荐信。尚千聊,你怎么说?”

  王晏颔首,似乎对自己识人不清有些愧疚。

  李昀依旧注视着江洺,但江洺还是装作没看见他,一直都云淡风轻地笑着看向皇帝。

  尚千聊低头道:“草民知罪。草民混入吞云会的确是想为构陷荣亲王通敌出一份力。”

  “此刻,密约与推荐信都在朕这里,”皇帝拍了拍桌案,“若有人还有疑问可以提出。”

  皇帝边咳嗽着边瞟了一圈,见没人说话,又继续道:“第三件事,这才是个大秘密啊!”

  不出李昀所料,皇帝将李崇一脉的传承说了出来。

  与前两次相同,全场的人只有王妃是第一次知晓。

  “江洺的生身母亲与皇嫂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也是今日请皇嫂过来的缘由。”皇帝道。

  王妃今日已然见识了许多荒唐的事,现在反而已经不甚在意了。

  皇帝又道:“江洺,你有何话说?”

  “草民无话可说。”江洺冁然而笑,就像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

  李昀这才发现自从他踏进乾清宫开始,嘴角的弧度就再也没有落下过。

  “所以你承认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夺走朕的皇位!”皇帝大吼,接着又开始往死里咳嗽。

  在场的所有人一见皇帝动怒就全都跪下了,唯有江洺和尚千聊端端地站着。

  李昀本也不想跪,但无奈于王爷王妃的眼神威压。

  江洺依旧笑如春风,嘴角溢出一丝冷意:“若是我有意争这个位子,您早就做不了皇帝了。”如果说前面的笑脸是让人觉得他好脾气,那此时的笑脸就是纯属挑衅了。

  “大胆!”何公公大声喝道。

  李昀这才发现将江洺带过来简直就是一个错误,他死死地盯着江洺,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眼底发红,不知是被咳的还是被江洺气的,他看向江洺:“你很好。”随后弯下腰吐出了一口血沫。

  江洺无畏地迎着他的视线,眼里笑意满满。

  大殿的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皇帝的咳疾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但何公公却早已习惯,他连忙指示小太监们井然有序地做好本分的事:一个小太监们轻轻拍着皇帝的后背,一个正在擦拭地上的血迹,一个奉上了干净的丝帕,还有一个递上了一杯水。

  皇帝也觉得自己的身子不足以支撑太久此时这种耗费体力的时刻,于是便草草做了安排。

  “朕相信皇兄是被江洺尚千聊陷害,但还没有确凿证据能够证明皇兄的清白,”皇帝没敢看荣亲王,“还请皇兄暂时先进宗人府住几日吧。”

  皇帝一抬手,殿外立刻就有侍卫进来请走了荣亲王,留下泪眼汪汪的王妃。

  “尚千聊暂且关进大理寺,容后处置。”

  另一批侍卫进来押走了尚千聊。

  “至于你江洺,”皇帝恶狠狠地瞪着他。

  李昀正要起身说话,却被王妃一拦。

  王妃重重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关进宗人府,朕要从长计议,亲自处置!”皇帝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江洺微微一笑:“陛下保重龙体。”

  侍卫带走了江洺,他一直都那样淡淡地笑着,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结果,走时甚至没看李昀一眼。

  李昀草草告退,冲出乾清宫来到江洺面前拦住他。

  外头没有风,依旧阳光明媚。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李昀哑着嗓子问。

  江洺依旧是笑着:“殿下是说哪一句?”

  李昀突然钳住江洺的手臂,眼底发红:“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问了无数遍,而江洺每一次都能给他不同的答案。

  他原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足以撼动对方那颗淡漠的心,但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

  金灿灿的日光打在李昀脸上,但他此刻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但求一死。”李昀听见江洺这样回答。

  他说得那样轻松,轻松得就像从未将李昀放在心上。

  ☆、无题

  凌鹰自从李昀他们被紧急叫进了宫,就一直靠在宫门口的大柱子旁等候着。

  直至过了三个时辰,他忧心如焚,正担心着里头出了什么大事,转眼就看到李昀失魂落魄地从里面出来,后面还跟着泣如雨下的王妃。

  “殿下?”凌鹰焦急地迎上去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江公子呢?王爷呢?”

  李昀双目无神,嘴唇发白,如行尸走肉一般缓慢地朝前走着。

  王妃小声啜泣道:“别问了,回府说。”

  凌鹰虽心里满是疑惑,但也知晓此处不是能议事的地方,也就听王妃的点了点头。

  马车在街路上颠簸飞驰,隔开了外头路人指指点点的流言蜚语,给马车内留出了一个清明的小天地。

  众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李昀惙怛伤悴不发一言,王妃额蹙心痛泣下沾襟,小丫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如何。

  凌鹰自然也不敢说话,他在这诡异又压抑的环境之中简直快要被逼疯了。

  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能把这好好的一家人变成这样?

  在行至一个交叉路口时,马车倏然停下,听声音似乎是碰上了什么人。凌鹰顿时感觉获了救,正要打开车门一探究竟,那人却先跃了上来。

  “殿下?”进酒到了,他看了看马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正常于是转而又道,“我去王府门口等你。”

  进酒关上马车门的那一瞬间似乎瞧见了凌鹰那极尽幽怨的眼神,看起来活似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怨妇。

  进酒:“?”

  进酒没多想凌鹰是怎么回事,他脚尖朝地上轻轻一点使用轻功跃上街旁居所的檐角,又继续朝王府的方向飞去。

  不一会儿王府门口的沈清雨见进酒回来了便焦急地问道:“怎么样?”

  “他们快回来了,”进酒道,“但是只有世子和王妃两个人。”

  “都说了让你在这儿等,过去了也指定帮不上忙。”

  进酒垂目,“只是担心。”

  沈清雨心里头越发焦急,但就算有满腹疑问也只能暂时搁下。

  一辆马车从街角处转出,随后又朝他们驶来。

  马车一停,李昀首先从里头跳了下来,他面色苍白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丁点儿情绪在里头,更不带半点平时的嚣张跋扈。

  凌鹰也随后跳了下来。他正等着李昀说点什么,没想到李昀又一转身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王妃扶了下来。

  王妃此时已然调整好了心态,她气定神闲、端庄优雅地在李昀的搀扶下下车来,只是眼圈有点肉眼可见的红。

  没多久,一行人都围着一张圆形大桌子坐在了王府里厅之中。

  除了王妃外,其余人的视线都落在李昀面上,渴望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就在凌鹰以为这种尴尬的境地要从马车延续到这里的时候,李昀开口了:“我要去一趟荆州,进酒留守在京城替我照看好一切。”

  进酒虽然不知道李昀为何这样安排,但也还是点了点头。

  “皇帝说了,要替父王脱罪还缺个证据,”李昀看向王妃,“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将那个夏临堂带来。”

  王妃强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地看了看他。

  后者又细细道:“皇宫里有翠萝看着,有什么大事会想办法送消息给杜无言;朝堂里有沈尚书震着,短时间内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皇帝身边,何正虽明面上不帮我们,但有什么事我相信他也会替我们先劝一劝皇帝。”

  众人点点头,仔细地记下了。

  除去荣亲王,还有一个江洺。

  众人又洗耳恭听,等着李昀继续说救江洺的压轴计划。

  可李昀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扶着桌子起身,艰难地开口道:“就先这样吧。”说完便回了自己的世子别院。

  “怎么回事呀?”沈清雨耐不住性子问道。

  众人先是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妃,乞求她给一个答案。

  没想到王妃也起了身,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

  众人顿时又齐刷刷地看向凌鹰。

  凌鹰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我比你们更想知道怎么回事!”

  太阳在薄云的遮挡下变得稀薄无比,所剩无几的光芒挤出云层飘飘然洒向地面。

  李昀来到了世子别院,无意间瞥见回廊顶篷上多了一个燕子窝,窝里的燕子宝宝正饿得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湖边的花丛也已经换上了新种,刚刚移植过来的一株株花开得正艳。

  这些应该都是康子的杰作。

  可是自己千方百计想哄着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竟然跟自己说他一心求死。

  这人的心可真狠啊。

  李昀的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呼吸一口都变得艰难无比,浑身都疼。

  李昀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觉得喉咙极痛,痛得好像全身上下只有喉咙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泪花晕染下,他朦朦胧胧地似乎又瞧见了江洺在不远处温笑着摆弄花粉,李昀呼吸一滞欣喜非常,可是没等他抬步过去,一眨眼间江洺又不见了。

  茫然无措,不知作何。

  李昀不想再看到那人留下的痕迹,他退了几步后又惊慌失措地转身,想要远离这个充满他回忆的地方。

  可是一回头就看见了王妃,李昀突然间超前几步抱住了她:“娘……”

  王妃也伸手搂住了他,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哄道:“没事啊,昀儿。”在一个母亲眼里,孩子多大都是孩子。

  “他怎么对你说的?”王妃心疼地问。

  李昀咬着牙说:“他说他一心求死,他自己都不想活着,连我开始怀疑能不能留住他。”

  王妃顿了顿,又道:“一心求死也是有求死的原因的。”

  李昀茫然地看着她。

  “记得你外祖母么?你外祖父在外花天酒地从不顾家,日久天长地她就心灰意冷了,若是你祖父当时也能好好陪陪她……她也不会一束白绫悬梁自尽。”王妃无尽叹息。

  “还有你小舅,他多年在外漂泊,做生意做得倾家荡产,当时若有人能鼓励他几句,他也不至于万念俱灰投了海。”王妃眼中尽是凄凉。

  李昀垂目不语。

  王妃继续语重心长地劝:“人的心死总是有原因的,你要是真想救他就放手去找出究竟是为什么,再给他点一盏明灯支撑他活下去。”

  “昀儿,时间不多了,他在宗人府里凶多吉少,终究被皇帝赐死的。”

  李昀突然睁开眼睛,里头又燃起了久违的亮光,“我要去救他。”声音不大但是不容置疑。

  他挣脱了王妃的怀抱,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别院门口,临走前还托风传来一句话:“谢谢娘!”

  王妃流着泪欣慰地笑了。

  “殿下这次面对的敌人可是陛下,没有胜算的,说不定还会将自己给搭进去,”从远处走来一个丫鬟,她不解地问道,“娘娘为何还让他前去?”

  王妃笑着叹了口气,“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看他这些天的样子,是对江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我不劝他,他终究也会去,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李昀刚急急忙忙地来到王府大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凌鹰的呼唤:“殿下去哪?我陪你去!”

  “去趟大理寺。”李昀头也不回地说。

  尚千聊肯定知道江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李昀现在才回忆起来,除了皇宫的草草会面,这似乎是他与尚千聊的第一次见面。皇宫之中人多眼杂,问出消息的机会比不得私下见面。

  半个时辰后,李昀被拦在了大理寺寺前。

  “尚千聊乃要犯,殿下此时进大理寺,于礼不合、于法不合哪。”裴侍郎抖着胡子说道。

  眼前这位乃礼部侍郎之一,是京城出了名的老古板,最喜欢揪着别人做事不得当的地方骂,皇帝也曾经开玩笑说他是最“名副其实”的礼部侍郎。

  而李昀又是行事最乖张最不顾礼法的一位爷,于是多年来便成了裴侍郎最佳的责骂对象。他不仅对嚣张行事的李昀经常不满,甚至还时不时地就向皇帝进言弹劾于他。

  一看见裴侍郎过来找他麻烦,李昀就皱眉道:“关你屁事!”

  凌鹰看着李昀的脸色行事。

  “诶诶诶,”裴侍郎表露出些许怒气,“身为皇室血脉,殿下怎能口出粗言秽语?”

  按照李昀对裴侍郎的了解,他又要开始永无止境的说教了,他正要上前硬闯进去,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裴侍郎一大清早就在大理寺当差啊,这么尽职尽责反倒叫我这个做尚书的好生愧疚。”沈尚书道,“不过本官记得裴侍郎乃礼部的侍郎,今日怎么到我刑部掌管的大理寺当差来了?莫非这是陛下的旨意?”

  官大一级压死人。碰见尚书,他一个小小的侍郎只能低头认小。裴侍郎连忙干笑两声,“尚书大人见笑了,下官不过是路过而已。”

  “哦,”沈尚书下了逐客令,“那就不送了。”

  裴侍郎没想到沈尚书赶人赶得这么快,按照平常情况两人至少也得随意地聊两句再走。他讶异之后,却也强笑着说:“下官告辞。”

  裴侍郎走后,沈尚书才对李昀说:“进去吧,有什么事我替你担着。”

  李昀点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多谢”就进去了,凌鹰也尾随其后。

  这沈尚书平常也跟荣王府不对付,终日调侃荣亲王专挑世子的毛病,但没想到这种境地了,对方不仅没有落水下石,还出手相帮。

  李昀站在尚千聊牢房的前方,他斜背着光,尚千聊看不清他的脸。

  “江洺会跟我一起死,殿下惊不惊喜?”尚千聊首先挑衅道。

  李昀冷道:“我不会让他死。”这是他对自己的保证。

  “这是皇帝要他的命,只要他活着,皇帝的位子就坐不稳。”尚千聊扶着牢房的围栏慢慢凑近他。

  李昀抿嘴,静静地看着那张俊逸的脸在他面前渐渐放大。

  凌鹰听到这里才有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尚千聊不依不饶,继续道:“还有老王爷,你不打算救他?”

  “只要把荆州的夏临堂找来,父王就无罪。”这是江洺告诉他的,他一直都记着。

  “呵,”尚千聊突然冷笑着,嘴角弯起令人厌恶的弧度,“你觉得我会让夏临堂活着?”

  李昀闻言目光一闪,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你觉得是你太天真了,还是江洺的骗术太强了呢?”尚千聊嘲笑道。

  李昀突然眼前一黑,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难道自己救不了父王了吗?

  “今日我被强制要求进宫之前,就对楚临风下了最后的口令让他前往荆州刺杀夏临堂。”尚千聊笑得邪恶,“你说他现在会不会已经得手了呢?”

  凌鹰打断他:“从京城到荆州至少一天一夜的行程,此刻绝对没到。”说完又看向李昀。

  “是啊,但是绝对比你们要快。”尚千聊嘴角溢出一丝讥笑。

  李昀转身就走,没与他多废话。凌鹰狠狠瞪了一眼尚千聊,也跟着李昀出去了。

  李昀大步走出了大理寺,将身后的一切远远地甩在后面。

  “去备两匹骏马,你跟我去一趟荆州,即刻启程!”李昀大声吩咐道。

  “是!”凌鹰道。

  他想了想又犹豫着说:“殿下,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李昀怒道:“有事就快说,没那么多时辰给你耽搁!”

  “前几天我去查俞淑英之死时,查到江洺当时就在场。”

  李昀不耐烦:“他已经跟我说过了。”

  “好吧,”凌鹰泄气道,“我以为他当时被父亲抓着的事不会轻易告知您呢。”

  “你说什么!”李昀突然止住脚步。

  凌鹰立马一口气说完:“当时江海峰失手刺死俞淑英的时候,江洺就在窗外看着,逃跑的时候太惊慌不小心碰倒了窗台上的瓷杯子结果被他父亲当场抓住。江海峰当时一定是疯了,一连十几天都把江洺强行锁在房间里伺候俞淑英的死尸,逼着他给腐烂的尸体擦脸喂饭梳头发……直到尸体的腐臭味再也遮盖不住被邻居报官。”

  “我找到了江洺小时候一个叫覃文山的玩伴,他说那十几天后见到江洺之时他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凌鹰自顾自地说,没注意李昀的反应。

  “江海峰就是个疯子,江洺当时才八九岁啊……”凌鹰突然瞧见李昀的脸色极其难看,就像守着尸体十多天的人是他本人一样,“殿下你怎么了?”

  ☆、探监

  “你觉得何正这个人怎么样?”皇帝突然问小禄子。

  小禄子毫无防备,不明白皇帝这么问的意思,他踌躇了一会儿才道:“何公公对陛下忠心耿耿,办事能力又强,是个难得的人。”

  皇帝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咳嗽几声:“我可不这么认为,他呀,就是只老狐狸,朕心里头想什么他都心知肚明,朕不喜欢。”

  难道陛下是想夺了何正的总管位置,然后提拔自己?小禄子心里头突然高兴起来。

  “不过啊,他不会帮着外人来害朕!”皇帝怒目盯着小禄子。

  小禄子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突然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赎罪!陛下饶命!”

  “朕身边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竟帮着朕的儿子来给朕下毒!”皇帝冷笑起来。

  ……

  自从荣亲王通敌的事情被捅了出来,他就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沦落为阶下囚,被皇帝请去了宗人府住几天。

  真的是住几天。按照皇帝的意思,桌椅板凳、床铺、丝绸棉絮、贵妃椅、洗漱用具、打发时间的诗经古籍等等都置办得一应俱全,就差把整个王爷府给搬过来了。

  宗人令一听皇帝的旨意就知道自己不能怠慢了荣亲王,不仅日日嘘寒问暖,甚至还寻思着要不要挖条地龙,省得让千尊万贵的老王爷在自己的地盘感染了风寒,最后还是被荣亲王亲口婉拒才就此作罢。

  荣亲王对面的牢房关的正是李暄,李暄的待遇也与荣亲王正好相反,他瞅了瞅自己空余四壁的监牢,再看看对面摆放得满满当当的房间,最后满是羡慕地看着荣亲王。

  “王爷,您这是怎么进来的?”李暄好奇地问。

  荣亲王不好意思说自己通敌的事儿,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眼睛一瞥就瞥见了旁边牢房的江洺,他想起自己通敌之事正是被这江洺和尚千聊所陷害,内心突然五味杂陈起来,叹惋道:“被连累进来的。”

  李暄见到他说话时看了一眼江洺,再听这话便以为江洺是被他连累进来的,他深深叹了口气,指了指在旁边牢房低着头的闫乱,道:“我家这位也是受我的连累进来的。”

  他说起这个又没完没了了:“咱们这样的皇亲国戚,活着真是太难太累了,这边要看着那边也要顾着,自个儿一不小心犯了错受罪就算了,还要连累身边的人。您说是不是?”

  荣亲王:“……”

  闫乱的头低得更低了。

  荣亲王懒得解释,坐在了书案前开始用勺子吃着羊肉羹,随口问道:“殿下您又是怎么进来的?”

  “还不是因为李昀。”李暄知道李昀有皇帝撑腰,自己是斗不过他的,兀自打算出去以后与李昀井水不犯河水,专心致志地对付李昭。

  荣亲王不知道李昀对李暄做了什么,却也懒得管,他们自己年轻人之间的小九九老人就不便插手了吧。

  李暄闻到了羊肉羹的香味,这几天在牢房里吃够了馒头饽饽的他又被勾起了馋虫,他为了移开注意力,又无聊地捡地上的稻草折着玩。

  荣亲王看着抱腿孤零零蜷缩在角落的江洺,可能是因为长得像李昀的缘故,心里不由得对他怜悯起来,他新端了一碗羊肉羹过去。

  “你要不要过来吃点?”荣亲王柔声问道。

  江洺无动于衷。

  荣亲王又劝道:“要是饿瘦了,昀儿会心疼的。”

  江洺眼神微动,但还是恢复了平静。都快死了,就快脱离这个世间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荣亲王见他油盐不进,也无可奈何。

  一旁的李暄一想到出去的事,又忍不住和荣亲王搭话:“您什么时候出去呀?”

  “我过几天就出去了,殿下不用挂怀。”荣亲王知道李昀会去找证据救自己出去,就算是李昀失败了,自己先前在王妃那里也放了个宝贝能救自己的命。

  李暄以为他这句话是挑衅,想暗暗讽刺自己困在这里出不去,但又拿不出证据公然指责他,便不着痕迹地瞟了他一眼。

  荣亲王说完话又觉得自己对这个后辈是不是太冷淡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殿下呢?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这哪里是能由我来打算的!这由得了我吗!我想出去就能出去吗!若说方才是怀疑荣亲王暗讽自己,李暄此刻就是真的确定他在挑衅自己了。

  “只怕我到时候出去了,王爷还被困在这里,倒叫我这个做晚辈的难为情啊。”他压着怒火,阴阳怪气道。

  荣亲王记得方才两人明明聊得很融洽,不知为何两人又唇枪舌战了起来,但他同样不甘示弱:“不劳殿下费心,我出去得铁定比殿下早。”

  李暄冷哼一声,正想说什么反击回去,却被外头的一阵声响打断了。

  荣亲王和李暄都不约而同地向外张望,只有江洺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江洺抱腿坐在牢房一隅,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身形。

  夕阳穿过窗子洒进来的光线笔直地落在牢房之中,将牢房均匀地划分为两个部分,一半光明,一半阴暗。而江洺正陷在那阴暗之中。

  夕阳缓缓落下,地上的阳光也渐渐随之挪动。他眼神呆滞看着那分界线慢慢地远离自己,看着包裹自己的黑暗是如何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仅剩下的光明的。

  来的是李昀。

  愁眉苦脸的宗人令跟在李昀身后,看到荣亲王后更是一脸幽怨,似乎在怪罪他为何没有好好管教儿子。

  “父王。”李昀先是向荣亲王行了个礼。

  荣亲王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脸上装满了希望,以为他找到证据来证明自己清白了,这趟是特地赶来接他回去的。

  谁知李昀行完礼直起身就朝旁边牢房走了去。

  “钥匙呢?”李昀看向宗人令,“劳驾,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江洺这才舍得抬眼看向李昀,他直立于阳光之中,光鲜亮丽,就像刚见面时的样子。

  江洺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炽热无比,怕被烫伤似的连忙收回了目光。

  宗人令本就不是什么严于执法的官,平日里经常在各大官员之间周旋,是个十足的奸佞小人。一听到李昀要牢房的钥匙,他一面不敢得罪这位世子殿下,一面又怕李暄说出去之后上头会责怪下来,就瞅了瞅一旁的荣亲王。

  “给他吧,有什么事我替你担下来。”荣亲王明白宗人令的意思。他现在可是亲眼见识了民间说的什么叫有了男人忘了爹。

  等李昀进了江洺的牢房,又让狱卒锁上了门:“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李昀走过去坐在他边儿上,慢慢地伸手将他圈进怀里。

  “我都知道了。”李昀用下巴宠溺地蹭着江洺头顶的软发。

  江洺没什么反应,只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那个叫覃文山的,他说……”

  “你别说了。”江洺低声说道。

  李昀止住话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

  “你什么都不知道,远不止这些。”江洺说,“娘亲安葬之后,父亲带着我游历山川,就是为了看这人间百态。人性的丑态、心底的邪恶、最不堪的欲念我都被江海峰逼着见过。”

  李昀静静看着他,听他继续说那些年的艰难。

  “杀人分尸,藏尸食尸又算得了什么。上一刻还在说着多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下一刻就能易子而食;还有无数为了自己私欲害死数十民众的官员;恩将仇报致人满门抄斩的更是数不胜数……整个人世间都是扭曲的。”

  “我就像是阴沟里的臭蛆,什么肮脏的东西都在我眼里汇集,简直令人作呕。”江洺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我央求我爹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但他说身为他的儿子不能这么……”

  江洺眼光放空,无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你不是问我,我爹是不是尚千聊杀的吗?”

  李昀将他搂得更紧。

  “我一直都知道,在尚千聊递给我爹船票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那条船会出事,”江洺突然笑了,“但是我没阻止他。”

  “在他拿着包袱上船的时候我甚至都能看到他是怎么死的。”江洺又笑了两声。

  李昀心疼地看着他。

  江洺偏头温笑着看向李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就在你从转角处拐过来的时候,当时你还没看到我我远远地就瞧见你了,你意气风发地向我走过来,脸上带着恣意的笑,那时候真好啊,我就像看到了光一样。”

  “你从小养尊处优的,多少人护着,什么脏东西都没见过吧,那么干净,那么纯洁——而我就像从地狱里边爬出来的,肮脏、龌龊在我身体内部涌动,连骨子里装满了黑色的垃圾,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却截然相反呢……”

  李昀打断他:“不是的江洺,你有没有发现,在你遇见我之后就什么都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江洺没有回应,只是觉得有些冷,而李昀身上暖烘烘的。

  “听我的,好好活下去好吗,就算是为了我。”

  江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邪恶之中浸泡得早已经麻木的心,但每次在李昀面前总能被微微触动起来。

  他也曾经有过活下去的念头,但只一瞬间就被扑灭了。

  “我答应你,以后会更加不一样的,好不好?”

  沉默了许久之后,“好。”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李昀喜不自胜,在江洺唇上狠狠啄了一口。他又从隔壁荣亲王那里要来了两床多余的棉被,铺好之后又端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羹过来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我得去趟荆州,就算夏临堂被灭口了,楚临风也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李昀正色道。

  江洺轻轻地点了点头,“当初我跟尚千聊去找他的时候曾经避开尚千聊有意无意地暗示过他要留下点什么东西,他为了他儿子应该会留一手。”

  李昀了然。

  “我会想办法救你。”他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江洺嘴角带笑,眼里又露出了难得的光芒,一路目送着他离去。

  从他自俞淑英逝世以来,寻死的念头就一直在他脑中徘徊,时而会强大到占据他的整个脑海,时而又变得像轻烟一般虚无,唯一不变的就是一直存在,从来没有被抹杀掉。

  只不过被他埋得很深。

  其实这段时间跟李昀相处下来,江洺已经很久都没有注意过那些念头了,心里也已经渐渐萌生出了一种求生欲‖望,甚至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

  但是计划终究还是计划,他和尚千聊本不应该在这个世间存在,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

  况且,他也想看看自己堕落到黑暗的最深处时,对方会怎样一把把地自己拉起来。

  即使以为自己的感情已经干涸得无法给予,也总会有一个时刻有一样东西能拨动心灵深处的弦。毕竟我们不是生来就享受孤独的。

  我不相信感情,但我相信你。

  ☆、免死

  翌日一大清早,林总管兴冲冲地跑进宗人府大门口。

  因为他是荣亲王的人,狱卒收了银两意思意思就让他进去了。

  “王爷,”林总管伏在牢房的栏杆上,一脸悲戚,“世子他把那宝贝给拿走了!”

  荣亲王还缩在被窝里头,他眼皮耷拉着,懒洋洋地问:“什么宝贝啊?他要拿就拿去呗。”

  “是那个啊!王妃手里那个能救您一命的宝贝!”

  荣亲王突然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就蹦到林总管面前,他瞪大了眼睛问:“王妃给他了?”

  林总管道:“昨夜他与王妃在房中待了半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那东西。”

  “然后呢?”荣亲王焦急道。

  “世子先是去了趟进酒那儿,然后又带着凌鹰去了荆州。”林总管一五一十地交代道。

  李昀和凌鹰路上一刻都不敢停下,连夜火速赶往荆州,生怕路上又会被什么事给耽搁了。

  进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们牵着马到处问路,好在夏临堂此人在当地还算出名,没多久就到了他家门口。

  “有人在吗?”凌鹰弯起指节敲了敲门。

  许久都没动静传出来。

  凌鹰回身看了看李昀,李昀目光慢慢黯淡下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从墙头一跃而入。

  院子里整洁得很,只一眼便看出来主人家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李昀一推开房门便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连忙进去一探究竟。

  一个中年人躺在地上,胸口被捅了一剑,血流遍地,应该死了没多久。

  “看看房间里还留下了什么,细心点四处找找。”李昀吩咐道。

  凌鹰应道:“是。”

  李昀摸了一遍夏临堂全身,什么也没有。楚临风走前应当也搜过,不会让有价值的东西留下。

  他开始有些泄气。

  李昀静静地看着夏临堂的死尸,想着若自己是夏临堂会怎么保下自己的孩子。

  他事先已经查清楚了夏临堂的所有消息:父母早亡,幼时跟随老师傅学手艺,老师傅看他勤勤恳恳做人老实就将自己女儿嫁与他,后两人又生了个儿子,当天妻子难产死亡,不久后老师傅也死了,夏临堂与儿子相依为命。

  李昀顺着夏临堂的视线看到了一个大衣橱,他突然想到什么,走过去将那衣柜打开来。

  一个小男孩正昏睡在里头。

  李昀将他抱了出来,开始在他身上搜寻东西,凌鹰见他有所发现也走了过来。

  果然,李昀从他衣兜里摸出来夏临堂的绝笔信,应当是紧急之下塞进来的。他摊开一看,写的正是尚千聊逼他刻私印的那些事。

  “殿下!王爷有救了!”李昀高兴地说。

  李昀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临走时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夏临堂,指了指男孩道:“把他也带上吧。”

  “好。”凌鹰抱起了那个孩子。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就像敌方的欲擒故纵一样。

  果然,一行人刚出荆州就遇上了拦路的楚临风。

  “尚千聊已经伏法,你还想顽强抵抗吗?”李昀坐在马背上,趾高气昂道。

  楚临风一脸痞笑,“尚千聊就没打算让我活下来,姓凌的你还等什么,不是一直都想要我的命吗?”

  凌鹰禁不住挑衅,将孩子抛向李昀举着剑就策马向楚临风冲去。

  楚临风横剑一挡,又发起进攻。

  李昀抱着那孩子在一旁观战。

  “你叫什么名字?”李昀问。

  那孩子犹豫着说:“我叫夏终南。”

  说完后夏终南又在等李昀和他说话,可李昀一直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人打架,也不再理他了,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人是谁呀?我爹呢?”

  李昀冷淡地说:“你爹被那个人杀死了,我们在帮你报仇。”

  夏终南还小,不懂死是什么意思,他想了一会儿才道:“我是不是见不到我爹了,就像见不到我娘和外公一样。”

  “对。”李昀看了一会,发现凌鹰和楚临风武艺不相上下,短时间内也分不出胜负,就想着自己出手或许能早些赶回京城救人,“你在这儿待着别动,我过去帮忙。”

  李昀说完也跳入了战圈对楚临风发起攻势。

  楚临风面对凌鹰已经很是吃力,现在又多了一个李昀,简直腹背受敌。

  李昀趁其不备往胸口踹了他一脚,楚临风落地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凌鹰没给他站起来的机会直接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

  第二天阳光穿破天际浓厚的云层抵达地面。

  江洺和尚千聊被狱卒押上了囚车一齐运往菜市场行斩刑。

  囚车抵达菜市场时已经快到正午了,两人被迫跪着等待午时三刻的来临。京城近些年太平得很,已经很久没有行使过斩刑了,台下是熙熙攘攘看热闹的老百姓。

  似乎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又似乎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尚千聊,他突然开口道:“哥哥,有件事一直想让你知道。”

  江洺淡淡地看着台下的那些百姓。

  “其实爹在死前的一个月已经决定好不实施这个计划了,你娘的死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他花了很多年才想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是夫妇和谐、一家团聚而已。”尚千聊犹如恶魔一般在耳畔低语,“他也对你很愧疚,后悔扭曲了你的一辈子,后悔把你变成了不正常的人。”

  太阳在残破零散的云层中出没,射出的光芒时隐时现。

  尚千聊继续道:“若不是无意间看到了他写的信,我也不会知道他心里想着这些,不过那封信已经被我烧了,你永远也不会看到。”

  江洺不动声色。

  “你知道他上船是要去哪吗?他是想去你娘母亲祭拜,亲口对她说声对不起乞求她的原谅,之后再回来向你赎罪。”尚千聊邪笑起来,“可是他永远回不来了,因为遇上了我。若是当初没有收养我,你们父子可能冰释前嫌了。”

  江洺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哀伤,随后又陷进了无尽的平静里。尚千聊的话就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虽然掀起了几道波澜,但最后还是归于风平浪静。

  尚千聊转而又道:“不,是因为你,因为你没有提醒他那艘船会出事他才会死。”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要一起死了。”尚千聊狂笑不止。

  李昀进了城门口先经过皇宫,他想了想还是先去把夏临堂的绝笔信呈给了皇帝,并让凌鹰安排好夏终南后去大理寺打听打听江洺和荣亲王的情况。

  皇帝今日没起来床,卧在病榻上扫了一眼绝笔信,“昀儿真是能干,这么快就找到证据替你父王脱罪了,朕的儿子要是有你那么能干,朕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皇帝几日没见又苍老了许多,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病气,像个生命垂危的老人。

  “陛下过奖。”李昀淡淡道,他正想着怎么离开,转眼又见皇帝将夏临堂的绝笔信烧了。

  李昀大惊:“陛下!”

  皇帝笑着看他:“朕似乎对你说过,朕从不相信荣亲王会通敌,你就不问问是为何吗?”皇帝又开始捂嘴咳嗽起来,咳得脸色发红。

  “为何?”李昀的声音颤抖着。

  皇帝一敛笑意:“因为密约上写的签订时间有问题,那时候荣亲王的私印恰好在我手里,不可能签那份密约。”

  李昀看着皇帝,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他心里升起无厘头的怒火,突然就转身向外冲去,也没向皇帝告退。

  正拐过慎刑司时,李昀看到几个太监抬着小禄子的尸体出去。

  他在原地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就直奔向皇宫东门口。

  凌鹰正在那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见到他过来,忙喊:“殿下!王爷已经安然回府了!江公子正在菜市场即将施以斩刑!”

  李昀飞快上马,先是去了趟被重兵层层围住的进酒那里,又砍了几个兵士脱出重围连忙赶往菜市场。

  “都给我让开!”

  刑场台下的百姓听到声音纷纷回头看,奈何人多,一时间也让不出条道来。

  李昀远远地见到刽子手抡起了大砍刀,心急之下直接用轻功飞到刑场上面用剑掀飞了大砍刀,又向主事的大官现出了手里手里的免死金牌。

  “大人,我救个人。”李昀举着手里的免死金牌,吊儿郎当地向孙大人致意。

  见免死金牌如见皇帝,孙大人连忙起身下跪。

  没想到李昀随手将免死金牌抛给了他,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好似那是个烫手山芋。

  免死金牌只能用一次,用完就得归还给皇帝的道理孙大人也懂,可就是不懂为何要给他。

  这不是明摆着要他去皇帝面前挨训吗!

  李昀蹲在江洺旁边,温柔地扶起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安抚道:“没事了。”

  这三个字不知是对江洺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昀解开了江洺身上的绳索,又将之公然横抱起来,丝毫不顾及台下的流言蜚语,临走之际又回头挑衅般地对满脸愤恨的尚千聊抛了一句:“先走了啊,您自个儿慢慢玩!”

  随后李昀又大摇大摆地走下了刑场。

  ☆、相伴

  尚千聊跑了。

  话说昨日李昀在刑场用荣亲王的免死金牌救下了江洺,行刑的孙大人不知如何应对,经过一番思虑之后便下令先将尚千聊押回大理寺大牢,自己先进宫向皇帝禀明情况。

  没想到尚千聊在路上使计向狱卒抛出迷药挣脱束缚逃了出去,狱卒搜寻了半天也不见一点踪影。

  孙大人得知消息后便吓得差点现场昏厥,他知晓这次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闯了祸。

  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孙大人来不及斥责狱卒便打算进宫请罪。尚千聊逃跑的事儿现场多人亲眼所见,瞒必然是瞒不住的,只有早些将他捉回来才能将功折罪。

  “你那么了解他,觉得他逃出去是为了做什么事?”李昀在床边端着药碗,伸手喂了江洺一勺,“他知不知道楚临风已经死了?”

  江洺皱着眉咽下了一口,“他既然看到你回来了,肯定会猜到楚临风已经被你斗败死于你们剑下,不过他要做什么我倒是不清楚。”

  李昀又问:“他为什么这时候才逃呢,当时皇帝让他进宫他本可以不去,那时候离开不是更容易?”

  “他想跟我一起死。”江洺淡淡地吐出这句话。

  李昀闻言微微蹙眉,但又立即恢复原样,他舀了一勺药送到江洺嘴边。

  江洺嫌药太苦,干脆从李昀手里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这什么药,这么苦?”

  “催孕药。”

  ……

  李昀好一会儿才从房里出来,一出门便让人叫来凌鹰。

  “殿下,皇帝已经下令严查出城的人,并派了官府进行了全城搜捕。”凌鹰一语道出现下的局势。

  李昀不假思索,厉声吩咐道:“传我的命令,所有人全城搜捕尚千聊,万不得已之时可以就地扑杀。”

  “属下遵命!”凌鹰告退了,飞扬的衣袍随着矫健的步履而翻飞着,眨眼间便消失在院子门口。

  他出了府门便带着人手四处巡视。

  忙碌了几天几夜,凌鹰把京城各大坊都巡查了一遍,可都没能查到一丝线索。

  “还有哪里没去?”凌鹰问道。

  身后紧跟着的随从细心想了想,道:“河清坊。”

  凌鹰一滞,又道:“走。”

  凌鹰率众进了河清坊的坊门,开始挨家挨户地搜寻。

  但是搜查了几处也不见有不寻常之处,他忽然灵机一动,暗暗地想到了什么——

  暗宅和破道观。

  他先是去了暗宅,因为那地方是吞云会做主,很容易被官府忽略,说不定会被尚千聊利用藏身。

  一行人还没到暗宅。隔着好几丈远,凌鹰就能闻见一股焦臭味,过了这么久依旧刺鼻。

  凌鹰让所有人留在门外,自己孤身一人推开了大门,屏气凝神地握着腰际的剑小心翼翼往里走。

  他将整座房宅都转了一圈不见什么异常才让其他人进来。

  最后毫无所获的凌鹰站在后院之中背风而立,背影萧瑟。

  “这后院的门一直都是开着的么?”凌鹰挑眉。

  身后的人闻言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当初烧了暗宅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回来看过了,这个问题属实是在为难他们。

  有一个人回答道:“大人,要不去问问附近的街坊邻里?”

  凌鹰看了他一眼,跨步冲外走去:“走。”

  这附近的人鱼龙混杂消息鼻塞,没见过官府这么大的阵仗,远远地看到凌鹰领着一队人马走过来家家户户就都连忙避了开。

  凌鹰才不管他们心中忧惧,挑了一家最近的房舍就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一位老妇人才来半害怕半认命地打开了门。

  “大娘,向您打听个事儿,对面这家宅子的后门一直都是开着的吗?”

  老妇人越过随从的肩膀往外瞅了一眼,皱着眉疑惑地问:“诶,那门怎么开了啊?”

  “你是说那门平常是关着的?”随从又问。

  老妇人点点头:“关着的关着的。”

  凌鹰捻了捻腰际的剑穗,若有所思。

  突然他耳朵一动,转身就朝小巷子的转角处跃去。

  “你做什么?”一个姑娘叫唤道。

  那是一个穿着马面裙的年轻姑娘。

  凌鹰踌躇,慢慢松开了她,“姑娘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干你什么事?”姑娘敛了敛衣袍,没好气道。

  凌鹰虽然对她有疑,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也不好对她做什么,想来这尚千聊也不会为了逃命扮成女装,就任由她离去了。

  那姑娘刚行出一条街,就看到李昀抱胸站在前头的路中央。

  “公子有何事?”年轻姑娘故作镇定。

  李昀不接话,反而笑得意味深长:“布局什么的我不如你,但是扮女装你就不如我了。”

  年轻姑娘笑容凝滞在嘴角,眼神似乎在询问究竟何处出了纰漏。

  “你上下裙的绣花细看没对正。”李昀挑眉,笑着解释道。

  年轻姑娘闻言连忙低头检查衣裙。

  李昀见状没忍住开怀地笑出了声,“逗你的,没歪,只是试探罢了。”

  年轻姑娘呼吸微滞,慢慢抬起了头,看向李昀的目光带了九分的愤怒。

  荣王府里桃李争妍,春色撩人。

  清明时节转瞬即逝,顷刻间初夏便将来临,暑气也在趁着这时机不断地酝酿。

  江洺正在认真地拿小锤子敲着核桃,“前两天你是故意放尚千聊走的吧?押送他的狱卒是你的人?”

  李昀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一笑:“你总不是那愚笨的,瞒不过你。”

  江洺将核桃仁从碎壳中挑出来放在小盘子里。

  “把一个尚千聊杀了简单,但是他背后的那些人却难找得很,尤其是埋藏在京中的官员。尚千聊逃跑后说不定会找他们求助,我就让进酒盯着了。”

  江洺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你可以问我。”

  李昀拣了一粒核桃仁丢进嘴里,“我不愿你为难。他们毕竟是为你卖命的,让你背叛他们不好做吧。”

  江洺又敲碎了一颗核桃,轻声道:“不是一路人。”

  怕他良心不安,李昀又宽慰地说:“你放心,皇帝不会赶尽杀绝的。”

  皇帝当然不会赶尽杀绝,江洺和尚千聊背后的那些人不是个小数目,在朝中的人自然也不少,要是都以谋逆罪论处,李氏江山未免元气大伤。

  所以皇帝就给李暄派了个劝服他们的任务,若是完成得好,那便将功折罪,以前冒犯吞云会的罪行便一概而过。

  李昀也趁机给李暄送去了江洺的信物,让他们知道带头的已然浪子回头金盆洗手,同时也让李暄与李昀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最终,除了实在冥顽不灵的几个头目实在劝不动被皇帝秘密处决,其他的也全都重新归降了朝廷。

  被处决的自然还有李昭。

  他给皇帝下毒的事被揭发,涉事之人全都下了狱,就连梅妃也被连带赐了死。

  李昀实在想不通,为何平时文文弱弱温文尔雅的李昭会冲动到谋害皇帝,总不会是一时的头疼脑热?

  “有些滋味只有本人尝过才知道,到别人那里最多也就只是几句苍白的描述。”江洺深有体会。

  李昀怕他回忆起以前的事又开始多想,忙扯开话题:“待会儿见我娘记得多笑笑,开心点。”

  江洺应言扯开一个笑容,“知道了。”

  “……”李昀道,“算了别笑了,这样就挺好。”

  话音未落,荣亲王偕同王妃从帘子后头出来了,李昀忙把点心笼子塞到江洺手里,冲他们一脸憨笑。

  李昀紧紧地攥着江洺的手来到荣亲王夫妇面前,随后又一同跪下了。

  “父王,娘,这是给你们准备的。”江洺没等李昀开口就将食盒奉上了,他有些拘束。

  李昀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江洺会这么……积极。

  荣亲王先前因为江洺的身份怕对荣王府不利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但此时看他放低姿态,心中顿时就对眼前这个长得与儿子一模一样的人怜惜起来。

  荣王妃则是爱屋及乌,看到李昀对江洺用情至深,也不好棒打鸳鸯,就默认他们在一起了。

  “快快起来,别跪着了。”王妃接过食盒又摆手让丫鬟扶他起来。

  江洺看着王妃温柔的笑脸,深埋在心底的亲情感知再度被牵起,竟觉得王妃的眉目依稀有些像自己早逝的母亲。

  虽然时隔多年,俞淑英的面容早已模糊,但此刻江洺看着王妃和蔼的笑脸时也在想,若是母亲还活着,应当也与眼前的王妃差不多吧。

  荣亲王语重心长道:“你们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皇帝那边我前几天帮你们说了,什么一个人掀不起大浪,正好江家也注定无后了……皇帝也不会再怕你家族世代谋逆……”

  听到“无后”两个字,江洺又想到李昀,他难为情道:“谢谢……父王。”

  王妃忙拿胳膊杵了杵荣亲王,怪他说错了话。

  李昀适时插嘴道:“虽是无后,但父王多了个孝顺儿子!”

  江洺脸颊稍红。

  荣亲王摸了摸下巴,冷笑道:“所以以后你要是再闯祸,本王就不必顾及你是王府独苗了。”

  李昀:“……”

  众人到此才开怀起来,氛围也缓和了不少。

  “我记得你比昀儿还大几岁,阅历也比他广,正好有些事你也可以多教教他,不要让他再这么毛毛躁躁的了。”荣亲王指点道。

  王妃接话道:“是啊,两个人在一起要多扶持,不要吵架。”

  看着两位长辈又开始像当初进酒与沈清雨成婚时那样絮絮叨叨地叮嘱,两人心底都升起了一股暖意。

  ☆、番外

  《我恋上了我的美丽》

  我恋上了我的美丽,

  无心顾及别的爱意,

  也无意流连其他恋情。

  我时时揽镜自顾,

  镜中的如花容颜

  让我心生欢喜,

  种种新愁旧恨

  也难以抹去这份欣喜。

  其他入眼之物

  怎能让我如此动‖情?

  自顾镜中美颜,

  渴望获得慰‖藉,

  这份欣喜总在那里。

  心里的柔情蜜意,

  难以用言语形容,

  凡人若没这份切想

  很难了解那种炽‖热。

  越是注视那绝色容颜,

  爱火越是焚‖烧,

  我喜欢我,

  全身心迷恋,

  我沉‖醉于爱的承诺:

  这美的享受和快意,

  世人还未曾尝过。

  作者 / [意大利] 薄伽丘

  翻译/陈英

  选自 / 《十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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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来,京城中就流传着一则流言,说是荣王世子每次出门都要揣着一面小铜镜,心里时不时地就对自己的容貌生出怜爱之心,开始津津有味地揽镜自照。

  但是自从江洺住到了府上,李昀就渐渐地忘记了身携铜镜,反而一出门就拉着江洺一起,时不时地就盯着他看。

  “澍城景色宜人,不愧是有人间世外桃源之称的地方。”江洺望着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眼里闪着星星。

  李昀只看了一眼风景,随后又将目光移到江洺脸上,眼里同样也闪着星光,“嗯,确实好看。”

  江洺转头看向他,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们去城中玩玩吧?”

  “走。”李昀伸手揽过他。

  两人各骑着一匹骏马悠哉悠哉地向城门口行进。

  路上偶见一棵老槐树,与京城河清坊那家破道观的古树差不多,江洺突然开口说道:“你看那棵树,像不像李崇种下的?”

  “你怎么老是记着这个,老槐树已经被皇帝祭拜过后下令砍了,早已沦为灰烬,就算有点什么也都魂飞魄散了。”李昀道,“陈不染不也说了绝无后患?”

  江洺一笑而过,“我就随口一提,你紧张什么。”

  走了大半日,两匹马行至城门口时,江洺突然想到一件事,心里邪‖念渐起,他开口逗道:“若按辈分算,你是不是应当喊我一声表哥?”

  李昀闻言嘴角一抽,像被雷劈了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江洺见他这副样子只觉好笑,转头嗤笑一声,又甩甩头道:“算了。”

  两人通过城门口后,江洺立马就被这小城镇的的街景市情给吸引住。他眼中满是好奇,一脸惊异地看着路边小摊上摆着的这些小玩意儿,似乎从未见过一般。

  摊主也是个识人精,一看这两位公子的打扮就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他眼看生意到来就大声吆喝道:“两位公子来看看这些小物件儿,都是自家人纯手工做出来的。”

  江洺的目光全然被吸引了,马上跟摊主火‖热地攀谈起来。李昀则不然,他看江洺的样子就知道必然要在这儿好好玩几天,于是便打算先去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

  “你在这儿玩会儿别乱跑,我先去找家客栈把马匹拴好了再过来找你。”李昀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好好好。”

  李昀走后,江洺又被摊主领去了其他摊位大饱眼福。玩物琳琅满目,江洺虽是眼露精光满嘴夸赞,但只看不买,观赏了许久也不见他拿出银两来买下。

  摊主费了好一番口舌也只是换来了他的几句夸赞,不禁有些泄气,开始怠慢了起来。

  江洺最会察言观色,自是懂他的意思,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其他老板的摊位吸引了。

  但是江洺没注意到的是,在他的周围围了许多年轻姑娘家。

  “你看看他,是不是比你的郑哥哥好看多了?”一个女子娇‖羞道。

  另一个捂着手帕轻声回答道:“模样倒是长得不错,但男人不能只看长相,还得看谈吐。”

  “长得好看的人,谈吐必然是不会差的!”第三个女人笑着斥道。

  第二个女人立马怂恿道:“你去试试?”

  此话一出,其他女人也开始三言两语地撺‖掇着。

  那个女人本就被江洺的面貌俘获了整颗心,早就想上前搭话,但又怕被他人说不矜持,现在受了鼓励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了。

  她随手从腰间抽出一张白色丝帕嗔笑着走过去按在了江洺的胸‖口。

  江洺一愣,拿着那张手帕不知作何,他疑惑地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塞手帕在澍城是姑娘向男子诉说情思的意思,外乡人自然不知晓。

  姑娘脸颊烧红地笑了笑,却又不好意思解释。

  其他姑娘见他并未推拒,心下一热,也都拿出了自己的丝帕哄笑着走过来塞到了江洺怀中。

  江洺手忙脚乱地接着,怀里满满当当地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丝帕,心里更加疑惑了,正想着问点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表哥,客栈的床铺给你暖好了,天色不早快回去一起睡吧!”李昀扬声道。

  江洺:“?”

  姑娘们:“!”

  她们闻言循声看向江洺身后那个男子,惊奇地发现他长得跟那个帅小伙一模一样。这种惊为天人的相貌一个已是世间罕见,此刻竟见着了两个,这让她们一时间忘记了李昀方才的出言轻佻,又开始心生旖‖旎。

  李昀适才拴好了马匹之后就过来找江洺,没想到恰好看到一个姑娘家抛给了江洺一张丝帕,正想着看看江洺如何拒绝的,没想到他非但不拒绝,其他丝帕还好似排山倒海而来,心里的醋意不由得越来越浓。

  “跟我回客栈。”李昀将江洺怀里的丝帕都掸到了地上,牵起他的手就走。

  身后的姑娘们看了都一阵失落,“看来这两个公子哥一个也轮不到我们了。”

  江洺被他拉着来到了客栈里头,一路上跟他搭话也没得到回应。

  “我就不该带你出来!应该天天把你藏在寝房里头,只有我一个人能看!”李昀眼里难掩怒火。

  “之前把你关在王府那么久,亏我还觉得愧疚,这些天带你游山玩水的好好补偿你,你自己数数这一路上惹了多少桃花运了!”

  江洺看着好笑,主动来到他身前抱着他,笑问道:“吃醋了?”

  李昀推开他的怀抱,无视他的示好,气呼呼地在长椅上坐下。

  江洺在他身旁坐下,迟疑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你不理我啦?”

  李昀不动声色。

  江洺叹了口气道:“那我以后出门就带着面纱捂着脸好不好?”

  李昀面色稍霁,缓了缓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看人家姑娘丢给你那么多丝帕,你就傻乎乎地站在那,对她们来说不就是默认的意思?你就不能说句话拒绝吗?”

  “我知道啦,不生气了?”江洺哄道。

  李昀点点头。

  江洺小心瞧着他的眼色,偷偷摸摸地从袖间掏‖出来一个小玩物,像变戏法一样将它变出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昀偏头看了一眼,是个木制的小猪头,细看之下还有些眼熟,但他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

  “还记得上元节看街灯那会儿你给我买的那个吗?我方才瞅着这个跟它有些相似就买下了。”江洺笑得眉飞色舞,“虽然做工远不及那个精巧,但已然是很难得了。”

  李昀接过来看了看,明知故问:“给我的?”

  江洺挑眉。

  李昀内心欣喜,嘴上还是不饶人,将人按在怀里亲了好一会儿。

  街路旁的民舍里升起的炊烟徐徐飘散,诱人的伙食香味开始四处弥漫,可他们浑然不知。

  亲‖热了许久之后,李昀才缓缓将人松开。

  “我些许饿了,下去大堂吃饭吧?”江洺两颊带红,眼底也染了一丝春‖色。

  “好。”李昀将小猪头收进了包袱里,才牵起江洺的手走下楼。

  两人在大堂里坐定后,李昀扬声唤来跑堂的:“小二,店中有什么招牌菜?”

  小二正要过来招呼客人,却被另一桌上的客人抢了先,“这无味楼最有名的当属王厨子的辣子鸡,徐厨子的清蒸鱼也是一绝。”

  那人衣着华丽,玉冠端正,小二认出来那是澍城有名的纨绔郝贤俊郝公子。

  郝贤俊坐到李昀二人旁边,乐呵呵地继续道:“二位公子可不能错过,定要来尝尝。”

  小二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又要来祸害良家公子了,不由得对风度翩翩的那两位公子惋惜起来。

  李昀挑眉问他道:“这位公子是要请我们吃饭?”

  此话一出,不禁旁边的小二愣了,郝贤俊也吃了一惊,澍城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这种主动往刀口上撞的还是第一个。

  “是是是,小二!来把招牌菜都上一份,记我账上!”郝贤俊对这两个人更加好奇了,既然人家往自己怀里钻,那自然是要敞开怀抱欢迎。

  待小二走后,郝贤俊又自来熟地开始与李昀攀谈起来,热情得好似在招待贵客,“二位容貌如此相像,必然是孪生兄弟吧?”

  见李昀不搭话,又兀自继续聊开了,从天南聊到地北,从澍城聊到九州。

  李昀还是没理他,而是对微微蹙眉的江洺哄道:“你别嫌他吵闹,我们出门带的银子不多,总还是要省一些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可是就坐在旁边的郝贤俊怎会听不见?

  他有些恼怒,本以为这两位是喜欢广结善缘才让他做东请客吃饭的,没想到竟是为了省下这么一点点饭钱?

  “公子没有银钱何不与我说?我府上还有黄金千两,银子更是数不胜数,出门在外谁都会有困难,在下很愿意接济一二。”郝贤俊心里想着得先把他们引到府上再好好处置。

  李昀还是没有理他,确切地说从头到尾只问了他一句是不是要请他吃饭,之后就一直都是郝贤俊一个人在自弹自唱。

  “这位公子意下如何?”郝贤俊又转向江洺,伸手想拽他的袖角。

  不过还没等他触碰到,李昀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谁让你碰他的?”他一改往常的平静适然,微眯着的眼睛似乎难掩怒火。李昀浑身散发的强大气场让郝贤俊有些胆颤,一阵莫名其妙心慌随即涌上他的心头。

  江洺在一旁只是弯眉一笑,也没止住李昀。

  不过待郝贤俊反应过来之后就一把推开了李昀的手,方才的失‖态让他怒火更胜,迫不及待地想要夺回丢失的面子,他站起来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对我动手!”

  这一吼将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抓了过来,众人一看带头闹事的是郝贤俊,呼吸一滞后又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低下头继续吃饭,只是眼睛时不时偷偷地瞥向他们。

  李昀嗤笑一声,耍无赖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了?有人看见了吗?”

  众人收回偷偷摸摸的目光,生怕引火烧身。

  “郝公子,明明是你对我动手,这等恶人先告状的事怎么能做呢?”

  郝贤俊被气得两眼冒星,他火冒三丈:“你等着,我去叫人打你!”说完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堂。

  ☆、番外

  一旁好心的客人忙不迭提醒李昀:“两位公子快些离去吧,这郝贤俊可不好惹!”

  “是啊是啊,就连县令也都成了他的靠山!”小二也开始劝。

  李昀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阴阳怪气道:“可这辣子鸡和清蒸鱼也没吃,不就是白来了一趟嘛,难得有人请客。”

  小二还要继续拉他们走,却被江洺拦住:“你快些上菜,我饿了许久了,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

  小二见苦劝无果,就垂头丧气地转身去端菜了,只希望他们食用完早些离去。

  江洺夹了一块金黄色的鸡肉进嘴里,香味在口腔中萦绕,紧致的鸡肉被牙齿撕裂,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更浓郁的喷香,这让他连饭都多吃了半碗,他顿时感觉到李昀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两人刚吃完饭准备出门逛夜市就见到郝贤俊领着一大批人过来了,其中还混着一路捕快。

  “就是他们,给我上!”郝贤俊指着他们。

  他身后的打手立马抡起袖子涌上前来,捕快则抱胸在一旁笑着看戏。

  李昀让江洺立在后头,自己一个人迎了上去。

  一番打斗之后,郝贤俊的人全都龇牙咧嘴地倒在了地上,李昀毫发无损地站在那冲郝贤俊邪笑着。

  “你们还等什么?这人带头闹事,快押回衙门!”郝贤俊指挥道。

  旁边看够了戏的捕快连忙整理了衣物跨刀上前来。

  郝贤俊也是有点小聪明的,若是自己打赢了便好好地揍一顿李昀,若是自己打输了则让捕快以聚众闹事的罪名将人押进衙门。

  李昀叹了口气,对江洺道:“本想着这次不惊动县令的,没想到县令还非要迎我们过去做客。”

  “走这一趟吧。”江洺笑了一笑。

  郝贤俊虽觉这话怪异,但也未深究,既然他们愿意羊入虎口自己就不硬拦着了。

  平野漆黑一片,衙门却灯火通明,有如白昼降临。

  县令在后堂不参与此事,任由郝贤俊胡作非为。郝家家中有钱,与县令狼狈为奸,官‖商勾结的事例并不少见。

  “把他们给我捆了!”郝贤俊指着一个捕快怒道,“真是白瞎了这张好脸,竟然敢惹我!”

  李昀不理他们,拉着江洺在公堂上坐下,动作理所应当得就像是个真县令一般。

  郝贤俊一滞。平常的百姓就算不服教化,也不会胆大到坐上县令的位子上,他现在才知道这个人身份绝对不简单。

  “大胆!那是你能坐的位子吗?还不快下来!”这下捕快也被李昀惹怒了。

  “让你们县令过来见我。”李昀淡淡道。

  捕快气得想把人揪下来,但一想到李昀武艺高强,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于是就只能去搬出县令来治他。

  过了近乎一刻钟县令才从后堂走出来,他远远地瞅见有人坐在他的位子上,心里就暗骂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没等他发问,李昀就抛给他一个腰牌。县令手忙脚乱地接下后就着蜡烛一看,立马目瞪口呆。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郝贤俊胆战心惊。

  县令捧着腰牌颤颤巍巍地上前伏地跪下,“下官参见世子殿下,不知殿下到来有失远迎,还还请殿下恕罪!”

  郝贤俊、捕快们:“!”

  一直都在跟江洺窃窃私语的李昀此时发话了:“县令大人,那个什么姓郝的你看着处置吧,我的身份暂时不要泄露出去。”

  江洺微微诧异,没想到李昀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是是,下官遵命。”堂上的两个人一模一样,其实他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世子殿下。

  郝贤俊被吓得伏地不起。

  “人家至少也没打扰我们吃饭,还是少闹事的好,”李昀又伏在江洺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不是一直都挺想看澍城的夜景嘛,此刻去正好。”

  江洺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县令一看献殷勤的机会来了,忙道:“殿下,可需要下官派人介绍美景或是沿途保护?”

  李昀瞪了他一眼,又甩了一记眼刀过去。

  县令又被他吓得以头触地,瑟瑟发抖。

  等到两个人毫发无损甚至有些春风得意地从衙门走出来时,门口的围观群众心里对这个两个人的背景越发地好奇了。

  “我到底要做多少努力,才会让人觉得我平淡无奇。”李昀懊恼道。

  江洺:“……”

  ……

  在澍城游玩了两天后,两人又收拾好了包袱准备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李昀走前去向县令交代一些事,留下江洺一个人在客栈之中等候。

  “我听说王厨子要出一趟远门,得两三个月才能回来。”客栈里多的是人喝茶聊天。

  另一个人跟着叹惋道:“那这辣子鸡不就要跟着消失一段时间了吗?”

  江洺听到这里才有些兴致,倚在门口侧耳倾听着。

  一个人说出了江洺心里的疑问:“王厨子此行是去往何处啊?”

  “据说是前去京城,教什么王爷府上的厨子做辣子鸡,哎我也是道听途说。”那人摆摆手。

  江洺微讶,流转的目光停滞在一个点上,随后嘴角越咧越高。

  喝茶的人侃天侃地,话题很快就从王厨子身上绕开了,江洺的心绪却一直都停留在方才那句话上。

  李昀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洺一个人呆呆地傻笑,他走过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笑什么呢?”

  江洺拍开他的手,道:“没什么。”

  乡野间熟透的麦穗香气扑鼻,闻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让人心情更加放松。

  泥路上两匹马缓缓行进。

  “我还没问王晏上次来王爷府上赔礼道歉之后去了何处呢。”江洺随意扯起一个话题,打破了沉默。

  李昀拽着缰绳,徐徐道:“告老还乡啦,吞云会这次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诬告了父王,王晏他怎么还会好意思继续干下去……就连侍郎的官职也一并辞了,现在不知道躲在哪个小村庄里面颐养天年呢。”

  李昀正说着,突然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连忙勒住缰绳,又挥手止住旁边的江洺。

  “怎么了?”

  李昀吸了吸鼻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能是我有些过度紧张了。”说完又向江洺使了个眼色。

  江洺自觉地勒住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

  走了大概半里路,李昀突然下马,捡起了一块石块放在手里掂了掂,又灌注真气使力往前抛出。

  石块只往前飞了几丈便落在了地上,那一处的地面突然往下坍塌出一个大坑,随即飘起无数的尘土与枯叶。坑底又往上弹起了一张大网悬挂在半空中。

  “这莫不是猎户捕捉野兽的陷阱?”江洺看着摇摇晃晃的大网开玩笑道。

  李昀又拾起几块石头往前击出,随即有几个毛贼从灌木丛里摔了出来,其中一个有点像郝贤俊身边的仆人。

  “看来得回澍城一趟。”李昀苦笑道。

  江洺叹了口气,“那便回去吧。”

  “我都怀疑是不是跟你待久了,心肠也变软了。若是当初就凭他在客栈惹了我这一点就有他好受的,哪能留他到现在,此刻还有胆子给我使绊子。”李昀摊手。

  江洺失笑,“那其他的怎么不学,比如说‘存天理灭人欲’之类的。”

  ……

  另一边,澍城县令府上。

  郝贤俊跪在堂下,不服气道:“我都说了李昀不可能知道那是我做的,肯定会以为那是农民捕猎设下的陷阱。”

  县令气得胡子发抖。

  “大人你又何必非抓着我不放呢?”郝贤俊依旧觉得他多此一举。

  县令忍无可忍,“回去告诉你爹,就说府衙不再需要他的补助,我从此与你们无关!”

  郝贤俊还想说什么,没想到外头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几日不见,郝公子别来无恙啊。”

  郝贤俊听出来那是李昀的声音,怔了一下才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县令连忙起身走下来给李昀行礼,“下官参加殿下。”

  “下官已经查明殿下在城外遇刺一事乃郝贤俊一人所为,现已将他缉拿归案待殿下发落!”县令这一句话将郝贤俊与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李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江洺转身朝外头示意,“把人带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捕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押了进来,“老实点,别乱动!”

  “依大人看,这郝贤俊如何定罪啊?”李昀将问题抛给他。

  县令义正言辞:“郝贤俊谋害皇亲国戚,乃是死罪!”县令为官多年,自然听说过京城荣王世子性情暴戾、睚眦必报的消息,他为了保全自己只得舍弃郝贤俊。

  郝贤俊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爬向县令,哭丧道:“大人饶命!草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大人饶命!”

  县令一脚踢开他。

  “好,那我便在这盯着,看你是如何行刑的,”李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别再像上次那样让人失望。”

  县令赶忙俯首,“下官遵命!”他抬手示意衙役将郝贤俊拖下去。

  “大人饶命啊!草民知错了!世子殿下饶命啊!救救我!”

  夜间霜重,凉风袭人。

  “这事传到京城,王爷又要责怪你惹是生非了。”江洺道。

  李昀毫不在意,“锦上添花罢了。今夜难得明朗,带你去看看天际的银河。”

  李昀搂着江洺挤过人群来到城中最高的楼台之上,相互依‖偎着欣赏夜景。

  澍城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建筑风格,一家家房舍在月光照耀之下错落有致地分布着,远近高低各有不同。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头顶银河摇曳,群星流淌,难得的一幅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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