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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念[快穿]》作者:拢青
文案:
江木被地府要求去轮回命盘接引亡灵,引灵任务不难,难的是每个人都有执念。
不了却,不肯走!
阴差瞬间变为许愿灯("▔□▔)
执念入心便不得转生,终身困陷在炼狱受尽跗骨噬魂的折磨,谁曾想有一人踏入轮回执灯而来,与苍天为敌,替他们抵挡一切苦难。
众亡灵泪汪汪:天下皆是负心人,惟有他待我真心!
————————————————
★故事一:君子赴约
(生的时候没人期待,死的时候也没人在意,所以仅是一些微小的关怀,也值得他在生死间执着等候。)
★故事二:江湖险恶
(你们都有苦衷,背负那么多痛苦,让人唏嘘,让我无法怨恨,可是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故事三:遗忘之事
(死亡后的他一如平常去上班,教着并不存在的学生,画着自己的画,没有人可以打扰到他的轨迹;她游荡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天很黑,她不停跑,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世界四:千金倾城
(那块胎记已被挖烂,血肉模糊露着森森白骨,她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然后纵身跃进河里再也没有上来。)
★世界五:半面老僧
(没人知道那个半张脸的少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就顶着那副模样艰难地走过大半生,然后某天悄悄湮没在尘世里。)
★世界六:还我江山
(人不管怎样都会死,死在当下还是死在未来,你会选择哪一个?)
★世界七:渺若烟云
(他每说一句话,身体就少一块,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一个高僧的优雅,目光淡淡,无悲无喜,亦如初见,他就这么死了,像当初的那场玩笑。)内容标签:江湖恩怨快穿现代架空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木┃配角:吃瓜群众┃其它:快穿
一句话简介:生死间徘徊的亡灵
立意:人生总有一些事情难以释怀,但也只有直面才能破妄
故事一:君子赴约
第1章
东宣国萩城。
北城门口的破烂街是萩城的一个特别之处,既是贫民窟,也是欢乐地,城中的乞丐、混混、小偷、女支女、赌徒等,下九流之人全在此聚集。
段旭窝在拐角处,注视着这里糜烂的一切。
萩城,昨天下了大雨。
阴湿潮寒的环境刺激着他的旧伤,肿胀、疼痛难忍,伤口里面化脓流汁,淌得到处都是,恶心极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
饥饿——才是最狠毒的杀手。
段旭窝着,像臭水沟里的半死老鼠,苟延残喘。
*
段旭今年二十二岁,风华正茂,自身根骨奇佳,武学天赋极高,是同门弟子中的楷模,可谁曾想一朝落难,才不过一个月时间就要横尸街头。
他趴在地上舔舐着雨水留下的痕迹,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街头的熙熙攘攘。
肚子饿是很早之前的事,只可惜他懒得为自己发声,也懒得再奢望。
这里是“恶人街”,没人会好心施饭。
他颓废地想着,想着自己腐烂、死去的样子。
就在这时,一股肉香味隐隐约约从街头飘香过来。
那香味带动着他的肠胃不自觉的蠕动,这种下意识的反应令他沮丧又羞愧。
段旭忽然低声骂了句,话语很弱,听不真切。
太饿了,真的太饿了。
如果不是嚼不动,他也许会把身上的破衣服咽下去,事实上,他已经把墙角处的小草都啃了,至于垃圾堆那边有乞丐们守着,这个残破的身体打不过,也没力气打。
他想着,那气息越来越近。
段旭的肚子开始大声发响,很饿,很奢望吃东西,这种反应让他突然窘迫地想哭。
被人陷害,他没哭;
修为被废,他没哭;
流浪至此,他没哭。
但现在,他真的很想哭。
一股委屈又耻辱的感觉,油然而生。
任从前再天之骄子,终究还是伏在地上,败给了最原始的本能。
他眼眶发红费劲地抬头望过去。
那边一个削瘦的身影,从街头缓缓走向他这边。
对方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面容寡淡,眉宇间甚是淡漠。
如墨般的长发高高束着,身上穿一件黑袍,那衣服的做工很古朴,不过气质卓越,大概是哪个世家的小公子。
段旭望着他,心里有点发怔,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可当看那人越来越近,他又迅速低头掩饰自己莫名的忿忿不平。
他卑微、嫉妒又愤恨地念叨:快走!快走!快走!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人不紧不慢,最后居然停在了跟前。
即便修为没有了,往日的耳力还在。
盯着那绣着不明字符的衣摆,段旭刚抬头就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眸。
嘶,好冷,幽深如玄冰一样。
“拿着吧。”
眼前闪过的包子,段旭下意识接下。
掌心很烫,他愣愣地看着,似乎没反应过来。
一道稚嫩的童声,在拐角处响起。
“那个……”
段旭抬眼望过去,那里边站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目光直勾勾盯着他身边的黑袍公子。
后者问:“你也要吗?”
说话的声音清冷又平淡,听着像是很随和的人。
段旭其实认识那个小乞丐,昨天淋雨的时候,看见这小鬼和一些大乞丐在打劫别人。
想到这,他连忙出声提醒对方:“别理他!这小孩不是好人,你快走。”
小乞丐似乎没想到段旭敢当面多管闲事,眼神一瞬间阴戾,但下一秒就恢复正常。
他怯生生地跑过来接了黑袍公子给的包子,眼神很是羞涩,接着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速度快得很。
看着小孩的背影,段旭忽然有点颓然:“他要叫人来,你快走吧,离破烂街越远越好。”
浑浑噩噩了这么久。
今天,总算做了决定。
比起为能不能填饱肚子窘迫下去。
死亡也许是他现如今最好的归宿。
掌心里感受着温热的触觉,段旭又觉得能在死前帮个人,好像也不错。
只是他是这么想,那个黑袍公子却一点不在意。
段旭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对方的回答,不由抬头看了看。
那位年轻公子,把手上最后一个包子也给他。
段旭疑惑地看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跑掉的小孩哒哒哒跑回来,嘴里说着家里人出事了,伸手想拉黑袍公子去帮忙。
这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般熟练,眼看就要拉人走,他脑子一热不知道哪里生来的力气,一把拽住那个公子的另一只手。
“他骗人的,你别信!”
小乞丐恶狠狠地瞪了眼他,转眼就扯着糯糯的声音说:“哥哥,我没有骗你,这个人才是骗子呢。”
倒打一耙?段旭张了张嘴话没吐出,黑袍公子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放心,我无事。”
那句话轻飘飘的,但非常有安抚作用。
段旭愣了愣,一把没拉住,对方就跟小乞丐不急不慢消失在街那头。
得了,好言难劝该死鬼,不听他人言,我管你的,你爱死不死?
他默默翻个白眼,一副不想再费心、不想多管闲事的模样,结果下一秒狼吞虎咽把两个包子送下肚子,接着就扶墙撑起身子,慌慌张张,一瘸一拐往那边赶去。
好言难劝该死鬼——去你妈的,该死鬼!
被废去修为的这段时间,像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尊严什么的早就破碎不堪。
可人和人终究还是有点不一样,段旭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执着什么,或者说,是追回着什么,他只想往那边赶,仿佛到了地方就能找到一些遗失的东西。
一路踉踉跄跄,跌倒了又爬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忘了自己早就不是武功盖世的少侠了。
“啊!!!”
巷子里发出一声惨叫。
距离稍微有点远,他听不真切,只能咬着牙强忍住身上的痛楚拼了命往那边赶,等终于到地方,看到眼前的场景却傻了眼。
一地躺得七零八落哎呦叫唤的人,他以为会被欺负的黑袍公子正站在一众“死尸”中间,旁边是瑟瑟发抖的小乞丐。
段旭听到那人轻声道:“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话音刚落,小乞丐转头就跑,也不知道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你……”
段旭话出口就止住,很明显他猜错了,这人是个高手,虽然身子纤弱得不像样子,但确实是个高手,只是气息内敛如同普通人,怕是江湖中也少有人能做到,如此年轻却有这种功力,真是可怕。
对方转过身,幽深地眼眸扫过自己,段旭被冻得后脊梁发凉。
“你伤得很重。”那人打量着他开口说。
段旭没接这个话,他左右看了看,像是避忌什么,而后对那人微微弯了下腰:“……包子……谢谢你。”
“无事,你叫什么名字?”
段旭听到对方问他的名字,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挣扎:“段旭。”
这个名字,只要稍微混下江湖的人都绝对听过,当然,那并不是好事,而是他的污名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黑袍公子淡淡道:“幸会。”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段旭深吸一口气:“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江木。”
江木?他在心里念了几遍,还是没有印象,这个名字从来没有在江湖中听说过。
不过听没听说,眼下都不是大事了,他颤巍巍对那人抱拳:“今日之恩,必当谨记,他日若不死,定会向公子报恩。”
话说得很郑重,仿佛真的得了什么大恩惠一样。
虽然段旭觉得这个报恩,估计得等到下辈子了。
江木依旧打量着他,那双眼眸在身上扫过,寒意冷得让人头皮发麻。
终于,对方道:“不用他日,就今天吧,我缺人手,你帮我打杂。”
段旭混沌多日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位公子跳跃的想法。
“我……可以吗?”
江木围着他转两圈:“你这幅尊容确实不能见人,但收拾一下应该还可以。”
说着突然伸手快速在他眉间点了一下。
段旭躲闪不及,只觉得身体动不了了,紧接着头脑一炸顿时清明,四肢也开始舒展轻松起来,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听见对方轻飘飘来一句。
“想恢复修为吗?”
想!做梦都想!
这是段旭的真实想法,所以他脑子一热傻傻呆呆地跟人就走。
可当来到一处非常寒酸、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铺子后,他承认他有那么一瞬间清醒过来。
“您这是?”
江木从袖间拿出一个带着锈迹的钥匙,冲他挥了挥:“我新盘下来的药铺,你留下当个伙计吧。”
第2章
南城门破旧的小药铺来了位神医,年纪不大,但医术是真的高明。
——萩城记事
段旭隔着竹帘看里面正给人瞧病的江木,这人奇怪得紧,行医还穿着那身古朴黑袍,经常冷着张脸,不管是什么样的病人来都淡然得不行,仿佛没有任何事可以影响到他的心神。
但这种姿态倒是给人一种格外可靠的感觉。
他望了望里面的情况,估摸着一时半会是出不来,百无聊赖间又掸了掸干净的柜台。
萩城多雨水,清早天空就飘起了大雨,时间又赶上佳节,所以今日来的病人很少,药铺也没什么生意。
段旭倚着柜台,屋内清淡的药香在鼻尖萦绕,外面雨滴滴答答下着,从门口透着一股凉意,不知怎么忽然好像在做梦,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谁能想到曾经趴在破烂街等死的人,现在居然活蹦乱跳地做起了药店伙计,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险恶之人的追杀,有衣穿,有饭吃,命运还真是妙不可言。
“抓药。”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段旭猛地回过神,发现江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人出来了,幽深的眼眸扫过自己,拿着鸡毛掸子的手不自觉抖了抖,好冷。
瞧着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江木领着人不由多看他一眼:“想什么?”
江木说话总是淡淡的,没有感情起伏,声调也不高,配着那张苍白寡淡的脸,很难让人猜透他的心思。
段旭摇摇头,伸手接过药方,说:“没什么。”
他对医药一窍不通,但抓药还是没问题的,按着方子快速将药材包好。
江木坐在椅子上,旁边挨着他坐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皮肤黝黑,非常魁梧,和他形成鲜明对比。
这人是萩城的捕头,姓刘,看着不怎么好说话,不过人还算温和。
段旭将药捆好递给他,刘捕头道了声谢便离去,有点奇怪的是,对方离开之前略带疑惑地打量了他几眼。
病人已走,药铺又空了起来。
江木起身打算回里屋歇息下,才刚转个身,后面的人叫住了他。
“何事?”
段旭张了张嘴,对上那双眼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木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问:“因为刘捕头?”
“对,”段旭点点头略带犹豫,“我……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
这事在他跟着江木回来的第二天就吐露了,不过当时江木没有什么反应,加上要置办采购的东西多,话题还没进行下去就断了。
“那种事,不必在意。”
江木拿起柜台上的账本,不带感情地安抚了他一下,转身走向里屋。
段旭跟在后面挠挠头:“话也不能这么说,小心为上最好,万一被人发现了,也许会连累公子你。”
江木冷不丁来一句:“有很多人知道你的样貌?”
“这倒没有,”段旭接话,但不放心又说,“可是名字总归有很多人知道。”
江木点下头:“那从现在起你叫江旭好了。”
依旧没什么语气,却透露一种无法反驳的态度。
“……”段旭抿了抿嘴,“也不是不可以。”
江木目光瞥了眼鸡毛掸子:“那就是可以了,另外,柜台很干净,不需要再掸来掸去,你闲不住,就去检查下哪格的药材空了没有。”
“噢,知道了。”
段旭把掸子藏在身后,呆呆点下头。
*
莫约到了正午时分,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段旭坐在柜台前吃着饭,从门口闪进来两个人。
一高一矮,都很清瘦。
段旭看了看他们不确定问:“……尚掌柜?”
来人正是街头卖书画的尚掌柜,同他们的铺子相隔不远,只是外面的雨太大,两人看着很狼狈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尚掌柜对他勉强笑了笑,衣服的下摆都已经湿了,段旭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去拿干净的布给他们稍微擦拭下。
“江大夫在吗?”他问。
段旭点下头:“在的,尚掌柜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现在这种天气最容易风寒了。”
尚掌柜摇了摇头:“我没什么事,是宣儿。”
段旭瞄了眼旁边脸色蜡黄的少年,对尚掌柜说:“我现在去叫公子出来,别担心。”
“有劳你了。”
段旭还没走到里屋,江木忽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一怔不禁后退两步,心里有点余悸。
这人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知道的是明白他的武功极好,走路不发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鬼魅。
不过即便如此,段旭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没理。
外头尚掌柜见他出来,连忙拉着少年起身。
“江大夫。”
江木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尚宣的时候顿了一下,问:“哪里不舒服?”
尚宣本来神情恍惚,听到这话像是突然一激灵,脸色瞬间红润几分。
尚掌柜替他接话:“也说不上来什么不舒服,就是觉得这孩子没有点精气神,这段时间总是蔫蔫的。”
段旭听了这话也跟着打量起尚宣,但他看不出什么,只觉得少年面色难看,精神萎靡不振。
“坐吧,”江木冲他们摆摆手,“我先给尚公子把脉。”
尚宣今年十四,是红山书院的学生,老实讲,他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虽然身体是有点乏累,但他认为是前段时间学业繁重所致,休息两天就好了,根本没有父亲所说那么夸张。
江木的指尖按在他的脉搏上,屋里很静,只有外面雨声滴滴答答,尚宣觉得被按住的手腕冰冰凉凉的。
一旁的尚掌柜问:“江大夫,宣儿他……”
江木收起手:“尚公子无事,只是累着了,休息几日便好,我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回去喝了就没事了。”
“看吧,父亲,”尚宣松口气忍不住对尚掌柜埋怨,“我就说了我没事,是您太大惊小怪了。”
尚掌柜苦笑:“无事就好,总归要看过医师才能放心。”
他说是这样说,神情却好似还有难言,根本没有放心下来。
一旁的尚宣没注意到这个,他自觉没有问题就拿起旁边的伞:“既然没事,孩儿就先走一步,书院的课业还没有完成,后天就要交了。”
尚掌柜点下头:“也好,你先回去吧。”
本来这就是一桩很普通的事,段旭已经回到柜台后等着江木开方抓药了,但当尚宣撑伞离去后,尚掌柜的脸忽然垮了下来。
“江大夫,我觉得宣儿可能中邪了。”
外面风雨飘摇一阵冷风卷了进来,一种说不出来的凉意令段旭不禁打个冷颤,而屋内江木依旧神色不变。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尚掌柜微微蹙起眉头:“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宣儿这段时间的举动特别奇怪。”
“比如?”
“最明显的大概就是心不在焉,经常发愣,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有,总是会说胡话。”
段旭插话道:“什么胡话?”
尚掌柜摇摇头:“听不清,就是感觉好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这个比喻很有意味了,段旭想了想那个画面,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你见到过?”
尚掌柜轻轻点下头:“那几天宣儿精神很差,我一直想带他来看大夫,但他总说是自己没休息好。有天晚上,我实在不放心就去他的房间准备看看他,但我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屋内宣儿在说话。当时天色已经很深了,我心里疑惑,又不想直接闯进去,就绕道窗边那里想从窗缝向里面看看情况。”
“透过缝隙,我看见宣儿背对着坐在了一面镜子前,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话,我听不清那些话是什么,可看架势像极了在和谁交谈。”
“大半夜对着镜子说话?”段旭摸了摸胳膊,有点费解。
尚掌柜也是无奈,眼眸里皆是担忧。
“那后续呢?”段旭问。
“后续……”尚掌柜深深叹口气,“我当时很想听清宣儿在说什么,就继续从缝隙张望,结果我真的听清了他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
“宣儿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嗯?‘你’?”
“我也很奇怪,就使劲往里面看,想知道‘你’是谁?,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宣儿突然一个转身,和我的眼神撞上了!”
最后那句话他说的很重,段旭都被吓了一跳,这场面,想想也是惊悚。
“你们不知道,他那晚直勾勾地盯着窗缝外面的我,用一种阴冷又非常尖锐的语调说,有人在窗外。”
尚掌柜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哪怕是现在叙述都觉得后背一凉浑身都是冷汗,他只记得那晚自己慌忙中紧紧捂住嘴,努力将喉间想尖叫的欲望压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像在打鼓一样急促地心跳声。
而屋里的尚宣很快就将头扭了回去,对着镜子说:“骗人,根本就没人在窗外。”
后面又是低语说着一些话,可惜他已经听不见了。
小药铺里,尚掌柜说着,脑海里一直闪现尚宣转头的那个神情,那道视线十分阴冷,直勾勾既像一条毒蛇,又似一只怨魂。
“江大夫,你说……”
江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尚掌柜的肩膀:“没什么,是你多虑了。”
尚掌柜想了想又看了看他,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眸,有时候确实能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他心里提着的那块大石头慢慢放了下来:“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宣儿的娘亲去世的早,我一个男人也不会带孩子,可能关心则乱。”
江木没接话,从柜台边抽出一张宣纸,照例写了方子。
药铺里静悄悄的,段旭替他安慰着尚掌柜:“放心吧,令公子不会有事的。”
江木写完后淡淡看他一眼:“江旭,给尚掌柜抓药。”
“嗯?”段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对上江木的视线才想起来,这位公子已经很霸道地给他改名了。
算了,江旭就江旭吧。
尚掌柜把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其实心情好了不少,听到江木这样称呼段旭有点疑问道:“这位小哥不是姓段吗?”
他其实不知道段旭的真名,准确来说萩城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晓得他姓段,平日里都称呼“段小哥”。
江木眼皮都没抬一下,胡扯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打算以后随我姓,跟在我身边,索性就给他重新取个名字,江旭总好过‘段小哥’,没那么敷衍。”
段旭:……话是没什么错,怎么越听越别扭。
尚掌柜瞬间了然,江木的医术被萩城认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因为段旭,谁不知道三个月前,有位黑袍公子带着一个身受重伤、久病缠身的乞丐开了药铺,接着不出五天的功夫就让乞丐大病痊愈,而那个乞丐就是段旭。
“这名字里是哪个字?”
“江海之上,旭日东升。”
尚掌柜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好名字,好寓意。”
江木转头对段旭道:“你觉得呢?”
那头的段旭木着脸,麻利地包好药给尚掌柜递过去,不打算接这话题。
待人走后,他才说话。
“公子觉得尚掌柜说的那个猜测,是真的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你信不信?”段旭反问。
江木也学着反问:“你呢,你喜不喜欢,江旭?”
段旭抿了抿嘴:“你之前为什么要救我?”
江木看了看他不回答,后者有点委屈:“我把你当救命恩人,你却只是想把我做招牌。”
江木忽然无奈地轻笑一下。
“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他话说着,神情依旧淡漠,可右手垂在衣袖下的指尖上,却萦绕着一丝丝黑气,那是从尚宣身体里抽出来的东西。
第3章
萩城入秋后,雨水变得更多了。
一连几天连绵阴雨不停休,江木撑着伞走在青石板道上,街道上雾蒙蒙的,人也没几个,从远处望去很像一幅水墨画。
他今日要到红山书院出诊。
请他去的是书院的老院长,一个年迈且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听说身体有些隐疾想让他来看看。
红山书院位于萩城外的红山上,在东宣国算不上最顶尖的学府,但历史悠久,到如今也有两百年校史了,这么多年里从里面出过许多名人,也算是不错的学院。
江木刚到山脚迎面就撞上一个人,那是一位蓝衣男子,身姿挺拔,看着气度不凡,据他介绍自己是老院长的儿子。
“真是抱歉,劳烦江大夫亲自跑一趟。”陈安的神情略显愧疚。
请名医来看病,本就该派人去迎接,轿与马车都必不可少的,但红山书院的老祖宗有训,凡上山之人需脚踏实地,陈安本想着早早去接人,也显得有诚意一些,谁想到书院里突然出了事情,这一耽误就成了现在的场面。
“无妨,是我想出来走走。”江木撑着伞抬头看了看山上,“现在这个时候书院里还在上课吧。”
陈安点下头:“是,不过不碍事。”
“那就走吧,不要让陈老先生等太久。”
江木说着,身子已经往山上走去,后面的陈安看了看他,虽然早就听说萩城新来的神医很年轻,但真的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年轻。
雨渐渐小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红山书院位于红山的半山腰,青石板路,走着也不难,烟雨蒙蒙,还添了几分雅致。
“陈老先生的病情,陈公子可有所了解?”
半路上,前面的人冷不丁问了一句,声音清冷得很。
陈安瞬间一怔,不过好在他反应不慢。
“家父身子还算硬朗,但近来时常会感到心痛,严重了有时还会昏厥,这一年多看过不少名医,有说家父是上了年纪,也有说是辛劳留下的病患,可始终没有查出具体的病因。”
陈安讲着,眼睛忍不住又望了眼前面的人,削瘦的背影,一旁垂下来的左手看着苍白得很。
“……江大夫?”
江木停住,转身居高临下看着他。
陈安挠了挠脸颊,有点尴尬道:“江大夫出门忘了拿药箱了吗?”
确实,眼前的人手里除了把雨伞,其余什么都没有,一点儿都不像是来治病的。
江木淡淡道:“我不需要。”
一句轻飘飘的话堵死了他所有的疑问,神医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陈安识相地闭嘴。
红山不算太高,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书院门口,江木抬头看了眼牌匾,那字写得很大气,整体看着漂亮、利落又洒脱,不禁让人想象当年那位创办书院的大人是何等的风采。
跟着陈安进了书院,里面的场景又是别具一格,红山书院的占地不小,内设各种各样的课程,因为每年求学的人很多,书院将学生分三十五人为一班。眼下大部分的班在上课,只有一个班比较特殊,学生都在外面罚站。
江木侧目打量他们几眼,一旁的陈安叹道:“学生顽劣成性,同在一间课堂,读着圣贤之书、学着处事之礼,却不能团结友善,打架斗殴理应受罚,只是让江大夫见笑了。”
江木微微点下头,瞥见那群学生中的几人,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神情睥睨得不行,看着完全没把所谓惩罚放在眼里,而最角落里的有一个瘦瘦的,面带淤青的少年,至于旁边的皆是事不关己或者不耐烦的表情。
同窗之谊,荡然无存。
“一视同仁固然好,但这种惩罚改变不了什么。”他淡淡说着,对上陈安疑惑的视线,又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我们早点去见陈老先生吧。”
陈安是想问下去,不过父亲的身体明显更重要一点,也就不再多说话,领着他匆匆进了别院。
*
陈老先生要比众人所说的更为和善,虽遭遇病痛的折磨,但为人心性极好,江木为他把了脉,当即就开了药方,这番操作惹得屋里的人一阵惊奇。
“这……”陈安略带迟疑,“江大夫可有了结果?”
江木将方子递给他:“不算难事,照着方子调养,平日里多歇息,注意修身养性。”
一旁的陈老先生也很惊奇,不知道是心里错觉还是怎样,自打他被诊过脉后身体立刻就轻松起来,他想了想抚须笑道:“江先生不愧乃神医。”
“叫我江木就好。”
陈老先生笑了笑,微微颔首。
江木转头,目光看向书桌上明显摆放着的一块墨锭:“那块墨,不错。”
“小友也懂得赏墨。”陈老先生说道。
江木摇下头:“不懂,介意我拿起来看看吗?”
陈老先生示意陈安把墨锭拿过来,江木接过,那块墨做得特别细致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
江木道:“这块墨是别人送的。”
他说这话的语调没什么起伏,看起来很笃定,陈老先生也没觉得奇怪,只当小友心性如此。
“是,准确来说是我以前的学生,他知道我喜欢这些,特意跟人学习制作了一块,在去年寿辰的时候送给我。”
江木看了看他,敛眸手上转了下墨锭:“自己动手?倒是位好学生,心意都在上面。”
他的指尖在墨锭上轻轻一擦,一丝淡绿色缠绕在墨锭上的气息,瞬间溃散。
江木将墨锭递回去:“老先生既然没事,在下也不便多打扰。”
他说得客套,身子已经站了起来,看样子去意已决。
方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陈安不太明白,不过人要走,他也不能拦着,只能无奈接道:“在下送您回去吧。”
江木冲他摇摇头:“不必。”
说完人就拿起伞具,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徒留屋内人面面相觑。
陈老先生抚须:“这位江小友还真是性情洒脱。”
*
尚掌柜的儿子,脉象有黑气;老院长的墨锭,上面有绿气。
总归都是不正常的现象。
江木想着,突然打算再去看一眼那个叫尚宣的少年。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书院里的空气显得很清新,他也不着急,从陈老先生的别院出来后,就开始了书院的漫步之行,但还没走到课堂那边,也许是走岔了路,他来到一处偏僻的竹林——看到了一只人形花蝴蝶。
真就是人形花蝴蝶,五彩斑斓,还在扭动身躯。
江木:……
花蝴蝶:……
四目相视,空气中有着些许尴尬,江木转身想走,那人瞬间扑上来,打算来个背后熊扑,只可惜在接近衣角的时候,被江木一个反手扔了出去。
撞断了十来根竹子的“花蝴蝶”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这是一个穿着很骚包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赤橙黄绿青蓝紫样样都有,头发也没有束,长长的披散下来,脸上不知道是用的什么颜料,画着同样五颜六色的花纹——怪人一个!
花蝴蝶揉着腰对他龇牙咧嘴:“你这人看着弱不禁风,怎么手劲如此之大?”
江木微微蹙眉,这人的打扮着实有点刺眼:“你是何人?”
花蝴蝶神秘一笑:“不可说。”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转身直接走人。
“诶?!”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花蝴蝶一愣赶紧叫道:“就这么走了?你不好奇吗?”
但那边江木的背影明显告诉他,我不好奇。
花蝴蝶喊着,迅速跑过去扯住江木的袖子:“等等,你现在还不能走,我……”
“我不会坏了你的法阵。”江木忽然说道。
这话一出口立刻让花蝴蝶变了脸色,他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更让他大跌眼镜,只见江木从腰间抽出一条细细铁链直直往竹林深处甩去,下一秒铁链那头就卷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蛇妖回来。
卧槽!威武!
花蝴蝶脱口而出:“可以啊小兄弟,你师承玄门哪一派?”
江木不语,把小蛇妖还给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我为了抓这个东西,已经跑了好几天了,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花蝴蝶继续喋喋不休,“可是我没听过哪家玄门的武器是铁链,莫非你来自隐世大家?”
“我只是个江湖郎中。”
江木终于开口了,得到的却是花蝴蝶的白眼。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虽然你很厉害,但红山书院这段时间归我管,希望你别插手。”
他这回话语里带有一些别样的狂妄,仿佛刚刚追人询问的不是自己,真就像个双面人。
江木偏头打量他一番,道:“我对你的事没兴趣。”
花蝴蝶笑了笑,心里不信他的话:“没兴趣你来这里,别告诉我你是这里的学生?”
“我来给人看病。”
“又骗我!”
“……江大夫?”
后面问话的是陈安,江木望过去才反应过来,自己和花蝴蝶周旋的时间不短了。
陈安看了看花蝴蝶又看了看江木,一头雾水:“这位是?”
江木:“一个病人,病的太重,不请自来。”
没来得及说话的花蝴蝶:?
一旁的陈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口来了句:“幸会。”
可话出口,又觉得有些失礼,幸好这时江木提出拜别。
离开了红山书院,在下山的路上,花蝴蝶惊奇:“你还真是个大夫?”
江木摇头:“不,我不是。”
花蝴蝶:……总觉得好像被耍了。
第4章
“我叫任卓。”花蝴蝶跟在他旁边说。
“江木。”
简简单单两个字,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像个木头,没有人的情感。
任卓这人比较跳脱,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围着江木转了两圈,似乎觉得很是稀奇。
他凑过来又问:“你真不是为那档事而来?”
“何档事?”
这话倒是问住了他,不解释吧,话题是他先扯的,解释吧,又有种被套话的感觉。
任卓挠挠头,他这个脑子真的不适合做这种审问工作,不由一摆手:“算了,看在你帮我捉妖的份上,我任卓欣赏你。”
“不需要你欣赏。”
“……”任卓全当作没听见,“你知道御妖门吗?”
“不知道。”
“……”
话本来就是习惯性的客套,也可以称之为开场白,因为不可能会有玄门中人不知道御妖门的存在,任卓面部突然有些抽搐,他有点想收回刚才的话。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江木神情淡淡不解释,给人一种我也没在开玩笑的错觉,而且见任卓不开口,他等了一小会就侧身越过对方,一步一步朝山下走。
那绣着不明字符的衣摆一荡一荡的,背影透露着“我也不好奇”的意味。
任卓回过神,跟在后面嘟囔:“行行行,你赢了,哥哥我今天大发慈悲,给你好好介绍一下,御妖门是玄门中的皇家,隶属朝廷,我此次前来是执行公差。”
“嗯。”
天空又开始滴点,前面的江木撑起伞,连头都懒得扭过来,任卓抓了抓头发,跑上前钻进他的伞里。
这把伞不大,同时撑两个男人显得很是拥挤,也多亏了江木瘦,勉强归勉强,不至于全都挤到外面。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似乎是想撵人,任卓立即转移话题:“五年前有一伙来自西域的邪道妖人在东宣国作祟,他们制造了数十起惨案,其作案手法骇人听闻,后来那伙人被御妖门镇压诛杀,此事算是已了结。但在三个月前,颍州离奇杀人案件,引起了玄门众人的注意。”
“凶手没有抓到?”
“抓到了,但那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懂吗?”
江木缓缓点下头,任卓又道:“我怀疑他请的人是当年的妖人余孽,所以这一路上一直在追查,从颍州一路跑到萩城,直到……”
“他来过红山书院。”
任卓立即多看他一眼,但江木还是那个样子,神情一点没变。
“是,你这家伙,我怀疑你根本就是知道!”
江木摇头:“不知道,猜的。”
“那你再猜一个。”任卓冷笑下,江木微微垂眸,真的给他继续猜了。
“他发现了你。”
任卓脸色又一变:“……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妖人吧,算了,你继续说。”
江木瞥了眼任卓腰上的缚妖袋,继续:“你追的太急,在萩城地界被他发现了,但他不确定你的来意,以及是否是跟踪他,你倒是聪明,那蛇妖是豢养的吧。”
“可以,全对。”
任卓都忍不住为他拍手,但没想到接下来江木突然话题一转。
“归根结底,只怪你学艺不精。打不过,才会等着对方露破绽,人又贪心得很,那妖人可以让你在御妖门里升几级?”
这话说出来,空气都一瞬间肃杀,任卓面色冷了下去,眼睛扫过江木苍白纤细的脖颈,最终什么都没做。
直到走到红山山脚,两人也没有说话。
江木撑着伞缓步朝萩城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任卓盯了他很久很久,其实在山上的时候他就想直接割了对方的喉,两人同在一把伞下,那个距离连施法的能力都很难立即施展,但他没做。
[这人远比妖人恐怖]
这是蛇妖当时给他的警告。
*
江木对于自己的性命被别人惦记一事,根本不关心,但任卓说的妖人一事倒是个突破口,也许之前尚宣眉间的黑气和墨锭上的绿气,也脱不了干系。
“江大夫?”
一道疑问声在身后响起。
江木转过身,叫住他的人是……尚宣?
这个时机还真是巧。
“尚公子今日没去书院?”他问。
尚宣撑着把暗色的伞解释:“明日是娘亲的祭日,父亲说这几日先不去书院了。”
江木敛眸:“抱歉。”
“没什么,”尚宣笑了笑,“江大夫这是才回来?”
“嗯,去了趟你们书院,陈老先生不太舒服我去看了看,你现在要回去吗?”
尚宣点点头,他手里提着些东西,看样子是出去采购了。
“就回。”
“一起?”
“好。”
他们两家的铺子都在一条街上,距离不远。
“近日身体觉得怎么样?”
尚宣应声:“还好,江大夫的药挺有效的。”
“那便好。”
纵然心里对他有疑问,可江木一向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见尚宣眉宇的黑气已散,他也不多说什么。
只是他不说,尚宣却问了起来。
“江大夫。”
“嗯?”
“您……相信鬼神之论吗?”
“为何这样问?”
“我好像……见到鬼了。”
江木偏头看着他,萩城的雨忽然下得更大了。
*
在回南城门的那一路上,尚宣讲了这段时间的经历,他说他身边好像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那种感觉很奇妙,但是他每次都记不得和对方发生过什么。
江木没把尚掌柜说的事情告诉他,怎么说尚宣还年幼,在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没必要给他带来恐慌。
“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尚宣细细思索:“我也说不清,我觉得他不是坏人。”
“何以见得?”
“嗯……”尚宣抿抿嘴似乎有点难言之隐,“他帮了我很多。”
“譬如?”
“像我找不到的东西,总能很快就出现在眼前,夫子问的问题,我有时不知道答案,但就好像有人突然告诉我一样,我莫名就知道了怎么回答,还有……”
江木伫立看着他,尚宣也停下,过了会儿他低声说:“有次我被人欺负,从楼上摔了下去……我感觉有谁在下面接住了我,然后那个欺负我的人,病了很长时间。”
“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守护神。”
尚宣冲他笑了笑,又道:“是有这种感觉,不过又很奇怪。”
“你有和他交流过吗?”
尚宣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记忆里非常朦胧,大概……和我差不多,他有时在说一些话,我总是听不清。江大夫……他好像认识我。”
“认识你?你的朋友?”
尚宣摇头:“我没有已经去世的朋友,所以很奇怪。”
事情好像陷入了死角,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江木想到陈安处理的那事,对他转了话题:“我今天去红山书院,看到有一班学生在外面罚站。”
“罚站?”尚宣忖道,“是天字班的吧,那班学生有很大一部分出身显赫,平日里在书院总是欺负老实人。”
江木想到那个角落里的少年,同样给尚宣说了下,但这回却惹得尚宣气愤异常。
“我就知道他们又欺负薛原了!”
“你朋友?”
尚宣解释:“算,也不算,反正在我眼里他是书院最优秀的学生,比那群草包强多了,可惜没人帮他撑腰。”
在尚宣的介绍里,薛原出身其实并不算低,他是正房所出的嫡子,但惨就惨在母亲去世的早,没人庇护,他父亲将小妾扶上位,继母又一连生了两个男孩,薛原长年就被无限边缘化了。
尚宣有点懊恼:“看着他被欺负,我也不能帮他什么。”
江木缓缓道:“若没帮他,你又为何会被欺负?”
“我……”尚宣哑然。
尚掌柜虽然是个商人,但出身还不错,早年和家里有些矛盾,所以才自己出来另立门户,也多亏东宣国明主掌朝,盛世开明,对商人阶层没有多大歧视。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南城门那里,江木送他回了铺子,里面尚掌柜不知道去了哪里,店里只有伙计在,他告别了尚宣朝街那边的药铺走去。
段旭正在屋里的躺椅上歇着,双目无神凝望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木走进来把伞具放置一边,段旭还没有动静。
“还未做什么可就颓了?”
段旭突然被惊到,神情有些茫然。
“怎么了?”江木问。
段旭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第5章
七日后,江木打算再去趟红山书院看看陈老先生的情况,这次身边多了段旭。
萩城下了多天的细雨总算停歇了,柔和的阳光照在山林间看着别有一番韵味。
段旭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往日的修为也一点一点恢复,如今的精神面貌看着不错。
这是他第一次出萩城,一路上东瞅瞅西看看,感觉对什么都很好奇。
“环境还挺清幽的,不愧是百年书院。”
江木问道:“你去过书院吗?”
“没,”段旭摇摇头颇有些苦笑,“我哪上过学啊,我是个孤儿,父母不详,小的时候被师父捡上山,然后就一直在昆山派修行,门派里有读书识字的地方,但那里和书院不一样,学的东西也不一样。”
江木微微点下头:“那你今日可以去看看了。”
段旭笑了笑说:“这倒是,不过说实话,江湖和朝堂还真是两个世界。就像红山书院,平平淡淡的求学生涯,里面的学子日后都要进行科举吧,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材,真好。而江湖,看似好像更自由一些,没有朝廷的众多约束,但什么轻剑快马、逍遥天下的恣意……”
他对江木摇了摇头,否决道:“没有,都是假的。”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闲聊中有感而发,但仔细看他的眼眸却能发现一丝丝愁苦和恍惚,好似在对过去的自己缅怀。
江木轻声:“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没有完全的白,也没有完全的黑,环境有时候不可控,你该想明白的是你自己。”
“我?”
“有时候你想过怎样的生活,便能过怎样的生活。”
这种话以前也有人对他说过,现在的段旭只觉得好笑,这世上不是你想就能做到。
也许是看出来段旭的内在想法,江木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未来其实要比你想象的更光明。”
“为什么?”段旭被他这一下子搞得有点懵,下意识发问。
江木走在石阶上,转身居高临下望着他,缓缓道:“因为这次有我在。”
话说得不轻不重,段旭确信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总是面无表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家伙,不过此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对方仿佛带着一种宿命而来。
*
陈老先生没在红山书院,陈安也没在。
听院里的夫子说,昨天一大早陈安就陪着老先生去宣城参加什么节日了,路途有点远一时半会回不来,那节日是文人墨客的聚会,应该是比较高级的一种,江木也不太懂,只知道陈老先生身体恢复不错。
“白跑一趟。”段旭小声对他说。
“也不算白跑,老先生身体没事那便是最好的。”江木摇摇头,随即又问一旁接待的刘夫子,“我们可以在书院里看看吗?”
红山书院本就不是封闭式的,不论是谁,只要爬上红山虔心而来,书院的大门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更何况来人是江木,如此神医有着救命之恩,书院更不会拒绝。
刘夫子笑道:“自然可以,我当下也没什么事,不若让我带江公子逛逛书院?”
江木应下:“那就麻烦您了。”
刘夫子不愧是文人,介绍起来头头是道,江木在一旁听着,时不时点个头看似在认真听,一路书院逛下去,都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可到一处拐角的时候,刘夫子迎面撞上了一个身着华服、神情紧张的中年男人。
“哎呦!”刘夫子捂着膀子后退两步,待看到来人时叫道,“杨大人?”
此人名叫杨浩宇,据说是东宣国的内阁学士,出身比较显赫,杨氏在东宣国很有名气。
“杨大人可是来找陈老先生的?”
杨浩宇垂眸擦了擦额间的汗应声:“对,不知道老师去了哪里?”
“真是不凑巧,老先生和陈安公子一起去宣城了。”
刘夫子给他解释,而旁边的江木和段旭则不自觉打量起杨浩宇,他的靴子和袖角均粘上了不知名的细土,那种痕迹很淡,一般人发觉不了。
刘夫子又对他介绍:“这位是萩城的神医——江木公子,老先生的病就是他给治好的,医术简直出神入化。”
杨浩宇心不在焉给江木拱了手:“幸会,幸会。”
江木注意到他的指甲里也有细土,不过和靴子、衣角的不一样,那土已经略带泥浆的感觉,很少,像是刚刚清理过,只是没彻底弄干净。
“陈老先生书桌上的墨锭是杨大人做的吗?”
江木突然问话,这话令杨浩宇顿时警觉,面色倒没露出什么不适,他说:“是,老师喜欢这些,我就试着做了做,怎么了?”
江木应声:“上次来出诊时,我观那墨锭做得极好,陈老先生也多次夸赞不比一些名家差,杨大人费心了。”
“哪里,”杨浩宇怀疑之色淡去,摆手笑了笑,“老师他喜欢便好,对了,刘夫子,我今日来书院路过天字班的时候,怎么没看见薛原?”
段旭不知道薛原是谁,可江木知晓,没等刘夫子回答,他就接着问:“杨大人和薛原很熟吗?”
杨浩宇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江木又道:“我先前来书院听闻薛原被同班学子欺负,对他略有了解。”
刘夫子说:“这也是巧了,杨大人之前也是见到了薛原的一些事,还出手帮了他一把。”
杨浩宇又摆摆手:“都是小事,我观薛原是栋梁之才,见他有此番遭遇比较怜惜而已。”
刘夫子了然,安抚道:“薛原这孩子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两天请了假,听说家里有事。”
后面就是之前尚宣说的那些,介绍薛原家的情况,对方也是大家,家族之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杨浩宇对此表示无奈,惹得刘夫子称赞他有伯乐之心,江木听到这已经没继续的意思,与刘夫子道别后,就领着段旭下了山。
“那个杨大人看着有点古怪啊,你难得有追着人问的时候。”段旭跟在他旁边说道。
江木轻瞥了他一眼:“你倒是了解,不若说说有什么看法?”
段旭挠挠头:“我也没什么看法,不过……你不觉得他那副模样,很像在地里挖了什么?”
*
待回到萩城后,刚走到药铺门口就看见尚掌柜走了过来,江木向他颔首示意:“尚掌柜。”
对方冲他不好意思说:“这两天嗓子不太舒服,想劳烦江大夫看看。”
段旭开开门对他道:“尚掌柜请进吧。”
尚掌柜进来有点好奇问:“江大夫你们外出了?”
段旭接话:“是,去了趟红山书院,本来公子是想看看陈老先生恢复如何,没想到老先生出城了。”
江木给老先生看病一事,尚掌柜也知道,他转念一想:“是宣城对吧?”
那边江木微微点下头:“嗯,尚掌柜这边坐。”
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他坐过来看病。
段旭照例收拾好东西回到柜台后面,准备等会按方子给他抓药,其实尚掌柜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火气有点大,江木给他开方子的时候顺口把今日在书院的事,当作闲聊告诉了他。
本来他只是猜疑,毕竟尚掌柜的儿子尚宣所说的“守护灵”也是来自红山书院的离奇事件,加上那位杨大人送的墨锭和今日的所作所为。
杨浩宇和尚宣都认识那个叫薛原的可怜少年。
另一头捉妖师任卓,也追着西域妖人来到这里。
怎么都这么巧合?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把一些人慢慢笼归在中间,从而形成一个圈子。
而尚掌柜听到后,果然有所反应,他眉头微蹙像是有点难言之隐,江木抬头看了看他,道:“尚掌柜认识那位杨大人?”
“……”过了会儿尚掌柜微微叹口气,“对,我认识他。”
“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愉快啊。”那边的段旭倚着柜台接道。
尚掌柜朝他苦笑了下:“身为读书人其实不该在背后议论他人,但是……杨浩宇他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和善,起码在当年不是。”
“当年?”
“我和杨浩宇是同窗,当年一起就读红山书院。”
段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会送尚公子去那里上学。”
“是,”尚掌柜继续说,“红山书院确实很好,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里面的一些学生。陈老先生很钟意杨浩宇,因为觉得他出身名门,却不沾染骄奢淫逸之气,对待师长尊敬有加,学业上也十分聪慧是难得的好学生。”
江木淡淡道:“但他实际上是相反的。”
尚掌柜微微抿了下嘴,顿了下说:“我不知道他对老先生是不是真心尊敬,但他当年十分看不上我们这些同窗,他家世比书院大部分人都要好很多,又是嫡出,所以经常会和同样出身的几个人一起打压一些同窗。”
“拉帮结派?”段旭问。
“也差不多,但他们弄个雅称,总好以君子自比。”
江木看了看他问:“他们也欺负过你?”
这个问题,尚掌柜摇摇头:“因为家父的关系,我倒没怎么受苦,而且一般被他们欺负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个例外,说来也是巧合,和那个叫薛原的孩子情况差不多。”
“哦?那是谁?”段旭先一步问出声。
“那是我的朋友许岩,他家境很好可以比得上杨浩宇,可惜自幼丧母,无人庇护。虽然他家对外称许母是因病逝世,但世家里的流言却是因后院之事被人逼死的,先前不是说杨浩宇的文采过人吗,其实在当年许岩才是红山书院最出众的学生,只是他不善言辞,光芒总是被人遮掩。”
江木问:“那这个许岩,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尚掌柜摇摇头,“当年他莫名其妙失踪了,音信全无。”
“报官了吗?”
尚掌柜接道:“报了,但是官府也找不到人,许岩家里对他失踪的事不闻不问,后来我去过几次官府,可这事没人管,说是失踪者的家属都不再过问了,没必要再去寻找。”
“之后他就一直没再出现?”
“对,后来我和家父有了分歧,离家后就带着内人来到萩城定居,其实也是想再等等他的消息。”
段旭忖道:“这就很奇怪了,一个大活人离奇失踪?”
尚掌柜神情有些悲戚,就在这时江木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他已经死了。”
尚掌柜望着他,眼里闪过不忍:“想过,但不敢细想。”
话说到这他没再出声,江木也识相没再继续追问,他把方子写好交给段旭抓药,直到药材包好后尚掌柜才缓缓道:“这些都是过去的旧事了,我也非当事之人,评论可能有些片面。今日听你们提起杨浩宇,其实我心里挺感慨的,没想到这种事他也会做,想来是年纪到了,不再像年少那样轻狂恣意,或者他看到那个孩子不自觉想起了许岩,有些内疚也说不定。”
“也许吧,尚掌柜,你的药。”
送走尚掌柜后,段旭拿着鸡毛掸子轻轻戳了他一下:“你的探查清晰了吗?”
江木转身淡淡看着他:“不问?”
段旭摇下头,身子还倚着柜台像没骨头一样懒洋洋的。
“不问,这是你的事,你是何人,要做何事,这些都不该我过问。”
“这个习惯很好。”
“但我有一点好奇,为什么你不避开我?”
“没必要。”
“嗯?”
“你有知情权,”江木静静看着他,“我是为许岩而来。”
第6章
命运有时候像个轮回。
这天段旭出门买吃食,正好撞见匆匆跑来的尚宣,都是邻里邻居,大家熟识,尚宣也没多想就告诉他——薛原离奇失踪了。
听到这个消息段旭本能地返回药铺,好在屋内没有病人,江木正在里屋坐着,正翻看一本医书。
“何事?”他抬头望了眼门口急慌慌的人。
段旭道:“薛原失踪了。”
江木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你从何得知?”
“方才我出门碰见了尚宣,是他告诉我的。”
“……”江木起身将书放置一旁的书架上,“当年的许岩也是这个年纪失踪,两人身世相仿,还是同一家书院的学生,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段旭不知道江木有什么考量,但他此番看下去倒是有自己的见解。
“太多的巧合撞在一起,不是老天捉弄,就是人为所致。”
“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是后者。”
段旭说完小心地望了江木一眼,结果正好撞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说说你的看法?”
段旭老实回答:“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觉得如果真的是人为造成的失踪,也许和那个杨大人有关。”
江木看了看他,忽然扔下了一个重磅消息:“陈老先生的病是早年的辛劳所致,但病的加深却是杨浩宇送的那块墨锭所致。”
“!!!”段旭震惊地看着他,“那你为何不公之于众?”
江木越过他:“想看看背后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你就不怕这鱼跑了?”
段旭转身问向已经出去的人。
那边江木淡淡道:“既是鱼儿,又能游多远,走吧,我们去一趟尚掌柜的店铺。”
他说完率先就出去了,段旭看看他也赶紧出来把铺子锁好,跟着一起走人。
二人到地方时,正赶上尚宣气鼓鼓出来,他跑得很快,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街边,不知去向。
里头是尚掌柜无奈的脸,旁边还有几个买东西的客人,不过都是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客人都走了,江木出声问:“怎么了?”
尚掌柜无奈道:“宣儿他说薛原失踪了,让我跟着赶紧去找找,可人失踪这样大的事,又岂是说找就能找到这么简单?我问他,薛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此前发生过什么异事没有?书院知不知道?”
“他怎么说?”段旭问。
尚掌柜摇摇头:“他什么都没回答,很失望地看着我,然后就跑出去了。”
段旭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心道,这孩子是关心则乱啊。
而江木忽然说:“尚小公子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尚掌柜应该多信任他一点。”
其实尚掌柜也没有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这样的事他曾经也做过,可是人年纪越大就越容易有顾及,说是顾全大局也好,说是明哲保身也罢,总归会思考很多方面变得束手束脚。
“我虽然不认识这个叫薛原的孩子,但也曾多次听闻他的事,希望他能安好,我和江旭打算去红山书院了解下情况,你觉得呢?”
尚掌柜想了下叹气道:“我自然也想他安好,算了,此事是我迂腐了,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眼下孩子不见了也是大事,我同二位一起去书院看看。”
*
到了红山底下,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雨,好在出门的时候尚掌柜有先见之明拿了几把伞备着,三人也避免了被淋湿的情况。
红山的山道较窄,撑伞而行的话,两把伞实在有些勉强,所以三人分开上山,段旭走在最前面,尚掌柜其次,江木落在最后。
才上红山约摸三分之一路程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十分阴沉,雨越下越大,树木摇摆不定,风怒号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们掀翻下去一样,甚是恐怖。
段旭走着走着,前方原本还算笔直的山道突然岔开了。
“这?尚掌柜,难道我走错路了吗?”段旭下意识对身后的人发问。
尚掌柜抬头看了看也跟着傻眼了,红山书院这条路他走了那么多年,上山的路明明只有一条,怎么现在凭空出来了两道?
他们站在岔路口不知所措,每一条路都充满着雾气,看不清楚那边到底是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尚掌柜左右瞅了瞅喃喃道。
段旭想得就比较多一点,因为自打落难来到萩城后,他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尤其是跟着江木的这段时间,对方好像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到以往接触不到的方面,联想之前尚掌柜说的那些,段旭感觉有一种莫名的鬼气萦绕在周围。
“怎么了?”最后的江木慢腾腾走上来,伞下的他还是那副样子,冷淡得很,而且对眼前的事仿佛视若无睹。
“你来看看这路,现在是怎么回事?”段旭说着,一手还冲着他指了指,“这两条好像都不是上山的路。”
江木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在他眼里,路还是那一条,笔直地往上走,根本没有什么变化,而尚掌柜和段旭看到的皆是另一番景象。
那么,肯定是有人在捣鬼。
“让开。”他对着段旭淡淡说了句,右手伸向腰间,从那取下一根细细的铁链,接着二话不说就朝前方抽打出去,甩出去的那一下段旭听到空中一声炸裂,眼前像是一幅水墨画被人从中间狠狠撕裂,岔路的景象瞬间消失,那条孤独笔直的山道赫然出现在众人跟前。
“出来。”他又淡淡说了句,声音没什么感情却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压。
过了两个呼吸间,从山林里突然跳出一个怪异的男人,他穿了身红黑相间的衣服,脸上涂抹着的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染料,五彩缤纷的,那些颜色绘制成一个很奇怪的图案。
段旭和尚掌柜不认识他,江木倒是认识,这人就是那天的花蝴蝶——任卓。
任卓舔着脸对他笑了笑:“才几天没见,怎么就脾气这么大了,叫我出来早说呀,何必一链子抽过来,怪疼的咧。”
对于他的客套江木没理,旁边的段旭一脸严肃地问:“你是何人?”
在段旭眼里,这人相当不简单,他的修为没有恢复完全,但七八成也有了,刚才居然完全没有发现周围还隐藏着其他人,对方这一手幻术运用得出神入化,莫非是江湖传闻中的异人?
任卓看看他本来没想搭理,但瞅着江木也不给他介绍,而问他话的小哥总有一种想要冲上来擒住他的打算,任卓自诩是个很厉害的捉妖师,可那也得对上妖物才行,真的拿肉/身真刀实木仓和江湖高手过招,他也没把握能取胜。
这么一想他索性对人拱手自我介绍:“在下任卓,一个平平无奇的捉妖师。”
“捉妖师”这个话题暂且放到一边,平平无奇?段旭和尚掌柜相视一眼,花里胡哨的完全没看出来。
江木没管他们之间的小心思,出声问:“为什么挡我们去路?”
任卓眼眸微敛,忽而又故作轻松:“你们现在上去不好,况且也不只是挡你们,今日上山的都被我引走了,两条路都是平安通往下山的路,没有危险。”
“为什么这么做?”
“我之前就说过,西域的那个妖人余孽在红山书院不知道要干什么,昨夜他突然有大动作,我怕伤及萩城的无辜百姓,特意布置了结界,防止有人误闯,本来正打算上去一探究竟,谁曾想你们进来了。”
江木看看他:“这种结界布置得太鸡肋,大的拦不住,小的不设防。”
任卓也不在意:“那是,哪能和您比,一链子抽得我七零八落。”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捉妖师?什么妖人余孽?”尚掌柜有点懵然,拉了拉江木的衣袖问,“江大夫,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江木简单给他讲了讲,全然不顾这些信息是否会摧毁他的认知,反正尚掌柜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段旭还好一点,他之前有心理准备,眼下也不过是感慨一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这……这……”被科普后的尚掌柜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稍微想了一下他对任卓问道,“这位任天师,不知道您之前是否见过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少年郎上山?就在不久前。”
他问的是尚宣,任卓点点头:“见了,才被我引走不久。”
尚掌柜赶紧追问:“他去了哪里?”
任卓摆摆手:“你儿子吗?别担心,以我的幻术诱导,他肯定是安安稳稳回萩城的家里。”
听到这话尚掌柜稍微放心了下来,段旭低头对他说:“不如尚掌柜你先回家看看。”
还没等尚掌柜应声,那边江木对着任卓又问道:“这段时间你调查出什么?”
“上来就问别人的劳动成果,不好吧,公子?”任卓那张大花脸不知怎么忽然娇嗔一下,他的身形其实还是蛮魁梧的,这番操作下来,给人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不过这里面不包括江木。
对着江木那双幽深的眼眸,任卓禁不住打个寒颤,最后老老实实道:“那个妖人有了家新雇主,来头不小,某有名世家的掌权人,而妖人不知道具体是给那雇主干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关于红山书院的调查呢?”
任卓忍不住咂舌:“得了,我忙活这么多天,全为你一人服务。”
“红山书院有什么好调查的?”尚掌柜疑惑不解。
任卓扭头看了看他:“你是谁?对红山书院很熟悉?”
一旁的段旭给他解释:“尚掌柜以前也是红山书院的学子。”
“你也是?”任卓忽然惊奇,上下打量了下尚掌柜,“那真是太好了,你的年纪和那人正相符,应该也知道那些事。”
“何事?”尚掌柜略带犹豫。
任卓说:“我之前多次潜进书院,几乎把里面翻了个遍才追查到一丝有别于妖人的怨灵气息。”
“怨灵?”
“对,”他点点头继续道,“那个气息很隐蔽,怨念又极强,应该是死去多年的冤魂化为厉鬼所致,而且我在书院里还发现缚灵阵。”
“缚灵阵?”段旭问道。
江木罕见地出声解释:“一种可以将鬼魂束缚在原地的阵法,不过能缚住厉鬼,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任卓回答:“不是普通的缚灵阵,我看不太懂,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改良了很多,添了非常歹毒的字符,而且我怀疑那个人在之前束缚的根本不是厉鬼,而这厉鬼是在阵里被活活逼成的。”
江木问:“你能查出来这阵是多久之前的吗?”
“二十多年前,”任卓很笃定地说,“不止这一个,我还查出来这阵和如今妖人的雇主有关系。”
江木盯着他,突然说道:“这个雇主是不是杨浩宇。”
段旭:!!!
尚掌柜:???
任卓神情大变:“我靠,你果然是和我抢功的!”
第7章
江木装作没听见他的话,问:“那个怨灵是谁?你找到了吗?”
任卓这次摇摇头:“这我可就查不到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外来人,没办法查本地的卷宗,我说那个缚灵阵和杨浩宇有关系,也是从他的行为里看出来的。就在前几日,我发现一个穿华服的中年男人,在红山书院某处闲置的后院围墙外鬼鬼祟祟,好像在挖什么东西。等他走后,我顺着那些痕迹才发现的缚灵阵。”
江木和段旭互相看了一眼,果然那天的杨浩宇有猫腻。
“但我能察觉到那个怨灵不是成年人,大概……”他四下瞅了瞅,看到尚掌柜时忽然说道,“大概和你儿子差不多大年纪,真是可怜,这么小就被害了。”
段旭还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联系,江木却一脸严肃地盯着尚掌柜:“你还记得那个莫名失踪的朋友吗?”
话一出,尚掌柜的脸瞬间惨白。
这下轮到任卓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谁?谁失踪了?”
大雨中,几个人撑着伞站在山道上,风呼啸着一阵一阵吹来,尚掌柜哆哆嗦嗦给任卓讲了曾经的旧事,包括许岩曾经多次被杨浩宇欺辱一事。
“……那日和往常一样,我同许岩道别后就回萩城的宅院了,只是没想到,那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那之后他就神秘失踪了。”
他的话说完,雨开始慢慢变小,任卓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们在这个时候上山是为了什么?”
“找人。”
“有一个叫薛原的孩子失踪了。”
段旭和尚掌柜同时回答。
江木望着山道,所有的思路在这一刻瞬间清晰。
“缚灵阵过了这么多年,其威力已经在慢慢消减,许岩的怨气使得他的力量不断增长,恐怕连那西域妖人都不是对手。”
任卓看了看江木:“你这话说得不错,我虽然能探查到一些怨灵的信息,但已经很刻意地避免和他正面接触,那种怨气仅是透露出的一点就令人胆寒,我原先还以为妖人是看中了这厉鬼,打算收纳炼制。”
江木微微蹙眉:“那杨浩宇害怕许岩出来作祟,先是想找人继续镇压,但发现这样很难之后,他又想了一套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尚掌柜颤抖着声音问,也不怪他,任谁得知自己的昔日好友化为了厉鬼,都会很难受。
江木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缓缓道:“替身,强制投胎。”
“啊!”任卓猛地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
段旭脸色一变:“原来那个姓杨的打得是这个主意,怪不得总感觉他在刻意接近薛原,想来是早就看中了薛原的身世,打算让他做个替死鬼。”
任卓摇摇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个叫薛原的小孩连替死鬼都做不成,西域妖人歹毒得很,借机送走怨灵后,肯定会趁势把这小孩的魂魄打散或者炼制。”
“那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么说,现在知道他的具体目的,事情就明朗很多,我现在要上书院把他揪出来,阻止他的法事!”
任卓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直性子,他话说完,人就闪身往上跑,行动快得很。
段旭扭头对江木说:“我们也快点跟上吧。”
他这句话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催促,因为在他心里江木肯定会跟着上去的,毕竟对方连破烂街谎话连篇的小乞丐都能善意对待,没理由会对一条生命漠视。
但段旭想错了,他看到的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冷到仿佛置身在无边地狱,紧接着脖间重重一击。
段旭觉得他的意识瞬间模糊,而旁边的尚掌柜早已倒在了地上。
红山上的雨停了,不过天还是那样阴沉着。
石阶上倒着两个人,两把伞滚到了下面,上面还有晶莹的雨珠挂着。
江木看了看山上黑气缭绕,一甩袖将段旭和尚掌柜收进袖间,衣摆随风飘动仿若仙人一样,如果任卓此时还在一定会大为震惊,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在这时,下面山道尚宣踩着未干的石阶匆匆跑上来。
“尚公子。”
尚宣喘着粗气跑着,也没仔细往上面看,听到有人叫他,他抬头一撇就见那位江大夫略微低头凝视着他。
“江大夫!”他欣喜道,撒开腿兴冲冲跑上来。
江木静静站在原地一路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高兴,也没有愤怒,平静异常。
尚宣还小,看不懂人的想法,在他印象里这个江大夫一直都是没什么情绪变化的人,所以当下也没有什么奇怪。
他跑到江木跟前,带着欣喜的样子,可张口却略带呜咽。
“你是听江旭哥哥说的吧,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江木望着他:“我有何不一样?”
“你,你,你没有把我当小孩子……”尚宣还有些微喘,说话感觉气息不足,“我觉得你是相信我说的那些话,对吗?”
“你不曾对我撒谎,我自然相信你。”江木淡淡道。
听到这话,尚宣微微一笑伸手打算抓住对方的衣袖,道:“那我们赶快上去救人吧!”
但这一伸手却是落空了,江木微微侧身一手按在尚宣的肩膀上,轻声道:“你从哪里得知的要去红山书院救人。”
江木这一变化有点奇怪,尚宣救人心切也没有多想,只是感觉江大夫的手带着凉意。
“是我给你提过的那个人,告诉我的。”
江木歪头看着他:“那个守护神?”
尚宣点点头:“对,他说有人想把他送走,但是他不想走。”
“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在刚才,”尚宣解释道,“其实我从家里跑出来后就有点后悔了,父亲他说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连夫子那里都没有问过。”
“为什么那么确信他失踪了?”
“是薛原以前和我说的,他说那些人下手越来越狠,家里对他也不闻不问,如果哪天他消失了有三天不见,就让我去找一找他……”尚宣越说越觉得丧气,“也都怪我没用,听了父亲的话后,我打算先回书院问问夫子,可是上山不久就找不到去书院的路了,后来走了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开眼人就在了萩城。”
江木没打断他的话,尚宣一边想一边说:“那时我也挺着急,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薛原究竟在哪里?没想到那个人回复我了,是他告诉我薛原在红山顶上。”
“江大夫,我们一起去把薛原救出来吧!”
关于尚宣口中的“守护神”,江木以前也做过猜想,会不会就是许岩,不过眼下明明白白彰显那就是许岩。
一个还有着些许思维逻辑的厉鬼?
江木看了看尚宣,问道:“他为什么会缠着你?”
“啊?”都准备马上上山的尚宣听到这个一瞬间卡壳,“我也不知道,啊!对了,我是不是说过,我觉得他好像认识我。”
“嗯。”江木应道。
“老实说,我觉得他认错人了。”
“为什么?”
“有段时间我会收到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了,是一个册子,总会出现在我的书箱里,我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扔了好几次,不过后来就没再出现了,或许是他的东西?”
最后一句话突然点醒了江木,回头望了望山上,黑云已经凝聚到快要滴水的模样,隐约还能听到厉鬼的咆哮,俨然上面的情况万分危机。
他轻轻拍了拍尚宣的头:“这个样子你是不能去的,放心,薛原会平安归来。”
尚宣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神识渐渐困倦,江木一甩袖将他也拢进袖间。
妖人在山顶做法,不幸中的万幸是今日书院放假,学生没来上课,但有些夫子还待在书院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应该可以避免大量人员伤亡。
江木纵身朝山顶赶去,身法飘逸,眨眼间人已经快到山顶了。
*
红山山顶。
任卓躺在地上苟延残喘,腰上中了一箭,背上挨了一刀,左腿还被生生打断,躺在这儿此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他的旁边,直挺挺的躺着一条蛇,看样子也被揍得不轻。
不远处妖人还在做法,那个叫薛原的小孩,赤身坐在法阵里,身上写满了不知名的鬼符,一旁站着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杨浩宇。
任卓仰面望着黑黑的苍穹,突然想骂人,妈的,被骗了,那个小白脸又不按套路出牌,红山到底是有多高?爬了这么久都上不来,独留他在这里孤军奋战。
“大师,这样就行了吗?”杨浩宇还是有些担心问。
妖人不愧被称为妖人,长得那叫一个奇怪,就好像是耗子成精了一样,个子很矮,才到成年男子的腰间那么高,瘦骨嶙峋,身披一身破布,就……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
“杨大人放心吧,很快你就可以脱离厉鬼的骚扰,桀桀桀~”
“恐怕不行。”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
妖人警觉四下环视一圈,没有发现有人,但当低头一看瞬间傻眼了。
我的祭品呢?刚刚放在这的,那么大一个祭品?
第8章
关于时间这一块,江木向来拿捏得很好。
薛原除了意识不太清楚,其余倒没有多大毛病,毕竟仪式还没有完全开始。
看着那边面容丑陋的妖人,江木照例一链子甩过去,快!准!狠!
瞬间就把他抽翻在地,连那身破布都让他给抽烂了。
红山山顶,三双眼睛下,妖人露出他苍老的皮肤和光溜溜的大秃瓢,在地上抽搐着,诡异归诡异,可确实是个人,就是以往练就邪功有些后遗症。
毕竟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得付出什么东西,看看这个妖人明明才三十几岁,已经成熟得不成样子。
杨浩宇心知不妙拔腿就想跑,还没等江木出手,突然一阵扭曲的怪风把他卷了进去,雨又下大了,黑云密布,山顶上开始出现很多漂浮在空中的黑洞。
任卓傻傻地看着这一切,江木淡淡地注视他。
“啧,许岩他冲破了封印。”
这话说的太轻描淡写了,简直就是像在抱怨晚饭为什么吃萝卜咸菜那么简单。
任卓有点想吐血:“那该怎么办?早知道是这种东西我就不来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有厉鬼能使这么一招,碰上的话直接就进他的意识世界,九成九的概率出不来。”
江木替那小蛇妖解了妖人加注的限制,道:“我看他能不能沟通,你和它先带着那妖人下山吧。”
那边的妖人还在原地抽搐着,韵律十足,任卓只见江木二话不说钻进黑洞,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有不怕死的,”任卓低喃了句,下一刻张嘴就咬上旁边躺尸的蛇妖,“快点,快点,快带老子下山,他虎,我可不傻。”
这一下子蛇妖果然有动静,吞了妖人,卷了任卓,一溜烟朝山底下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红山顶上又恢复了之前安宁的样子。
*
江木进入黑洞之后,里面的情景并没有外面看着那么风波云涌,非常的平静,甚至还带有几分静谧的感觉。
这里光线不暗也不亮,勉强能照亮道路,他沿着这条道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达了出口,抬眼望去还是那块牌匾——红山书院。
但现在置身的是许岩的记忆。
*
许岩的家族并不在萩城,同尚掌柜一样,只是被送到这里求学,不过不同的是尚掌柜有专门的别院和看护,而许岩只有一间寒酸的房子。
他是许家的嫡长子,母亲去世后,他的父亲又娶了一位美貌的女子,这位后母开启了他悲惨的人生,隔三差五地使绊子、毫无理由的虐待,那位后母总是能挑出他的过错,然后他的父亲就更不喜欢他。
还年幼的时候,许岩以为是后母在离心他与父亲的关系,等再大了一点,他才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更不喜欢他的母亲,这才是原罪。
常年如同隐身人一样待在许府,直到后母生了孩子后,他才被重新“重视”起来。
“红山书院是个不错的去所,岩儿觉得呢?”
许岩想了想点头应下了,既然没有人希望他在家里呆着,那去别处也行。
然而这种情况,在去外地之后并没有好转,无休止的欺辱,直到他生命的结束。
江木一路看着,看着他被欺负,看着他被杨浩宇几人活活打死在红山书院里,看着他被草草掩埋,然后看着他被杨浩宇请来的天师无情分尸镇压。
生的时候没谁期待,死的时候也没人在意。
“地下好黑,好冷……”
江木望着那团黑气轻声问:“有一人是在意你的,你还记得吗?”
“……谁?”
*
尚掌柜意识清醒后,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这里黑乎乎的光线很暗,像是洞穴一样。
他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周围的景象还是没有变。
自己不是跟着江大夫他们要上山询问薛原的情况吗?
怎么现在会在这里?
想到这,他开始出声叫喊:“江大夫!段小哥!”
走一路,喊一路,可到了也没有谁回应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尚掌柜发觉有点不对劲,这里根本就不是红山的样子,想到之前那个什么捉妖师说的话,他开始有点后怕,如果是遇到许岩的鬼魂还好,要是碰到那凶险极恶的妖人可怎么办?
他是很害怕,但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许岩,他又不害怕了,老实讲,他挺希望能碰到许岩的,至少能当面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问不清楚,他也想见见昔日的好友。
“……许岩?”
“许岩,你在吗?”
“许岩,我是尚栎!”
……
这样的话他喊了有半个时辰,终于在他的前方,出现了一个背影。
其实在尚栎的记忆里,对许岩的样貌早就模糊了,但当对方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忘却。
还是那身熟悉的衣服,还是那个熟悉的人。
“许岩,你……”
许岩慢慢地把身体转过来,成为厉鬼后他的样貌也就定格在了死时的样子,恐怖不堪,尚栎怔怔得看着他,虽然有心理准备对方死了,但真的亲眼目睹还是无法接受。
见尚栎不说话,许岩低声道:“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是杨浩宇他们做的?”尚栎说着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哽咽,眼睛也很快模糊,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很难有大的情感波动,但此时此刻是真的忍不住。
许岩看着他什么都没回答,两人彼此对视着。
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一个还是少年身形,一个已经人到中年。
许岩看了会儿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感慨:“尚栎,你长大了。”
就这么一句话,尚栎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许岩用一种很虔诚的眼神看着面前哭泣的男人,再恐怖的样貌都掩盖不住他温柔的目光,“我其实算不得你的好友,也不该占用这个名分,这么些年劳烦你挂念了。”
许岩说的是真话,江木也是后来在他的记忆里知晓的,原先是通过尚栎的介绍,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挚友,但事情的真相却并非是这样。
当年由于从小的遭遇,许岩是个非常孤僻的人,与他相反,尚栎在书院的人缘比较好,他们相识也是无意中尚栎撞见他被欺负,替他出了个头。
可由于他太孤僻了,两人也没成为好友,只能算是尚栎单方面的点头之交,而尚栎也没有当回事儿,他一向乐于助人,也不求别人回报,反正从那天之后就有意无意间帮许岩挡掉一些麻烦。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许岩遇害的那天。
“我很高兴那天,你会邀请我。”许岩继续缓缓说着,少年的声音清朗又温柔,“只是很可惜我没有去成。”
许岩说的事情,尚栎已经不怎么记得了,直到他拿出来一个小册子递给他,他才略有印象。
“这是我没有还给你的东西。”
尚栎接过册子,回忆忽然一下子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
那天夫子布置了课业任务,与同窗闲聊时他得知许岩的书本又被那群人毁了,看着对方恍恍惚惚坐在最后的角落里,他干脆把自己的册子抽出来,递给他让他拿回家温习。
以前的许岩根本不爱搭理人,所以他在书院里没有交到朋友,尚栎也知道这个,平日里自己给他东西,他是绝对不会收的,但现在情况有点特殊,他也确实需要自己的册子来温习完成课业,没有办法拒绝,只能低头说了声谢谢。
“明天不上学,傍晚我府宅要开一场辩赛,他们都找了队员,我还没有,不如你也来参加帮帮我吧,顺道还可以把誊写完的册子还给我。”
这是他当年对他说的话,没想到许岩真的放在了心上。
尚栎突然很为他感到委屈,想到那个丧心病狂的法阵,对方就这样待在阴暗潮湿的地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许岩很抱歉地对他说:“我之前神智不太清,误把你的儿子当做是你,做了一些事,说了一些错话,不知道吓没吓到他。”
在尚栎心里许岩一直都是一个挺好的人,也许他性子孤僻,但他内在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没有必要对别人说对不起,因为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会为你报仇的!”尚栎突然说道。
许岩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用为我去做一些勉强的事,我只是想还了你的东西,仅此而已。”
“这不勉强,杀人偿命,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尚栎看着他急切说道,“你现在要怎么办?不如你跟着我,江大夫和那个捉妖天师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听说厉鬼不好投胎,要不然我来供奉你,你就待在我家好了。”
他说着冲他伸出手,眼里满是期许。
许岩没想到尚栎会选择这么做,看着眼前那只手,就如同年少时的邀请一样,他很想握上去。
但手在空中探了探,离尚栎的手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突然垂了下来。
“尚栎,我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尚栎不理他的话,见到不伸手,便想直接握上去。
许岩后退几步,忽然朝他笑了笑,尽管那张可怖的脸看起来不那么好看,但尚栎毫不在意。
“尚栎,你待在这里不好。”
“你该离开了,我也该走了。”
“希望来生还能再见。”
尚栎只觉得眼前一黑,等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了红山书院门口,刚才的经历仿佛一场梦一样,只是太过心痛。
*
送走了尚栎,许岩久久伫立着,直到有人轻声道:“许岩,该上路了。”
他转过身,黑暗的地方,那个年轻的男人执着一盏灯望着自己。
“你是来接引我的?”
“嗯。”
“我还有投胎的机会吗?”
“你未曾杀人,地府会网开一面。”
许岩走到江木身边,两人朝着一条未知的通道走去。
“大人。”
“嗯?”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许岩问得很轻,江木微微看了他一眼,对他伸出来手。
一只修长又苍白的手。
许岩小心翼翼握上去,过了会他说:“你的手也很凉啊……”
*
段旭感觉在这桩离奇事件中,自己完全是躺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这么快就全部解决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要上山去询问薛原的情况,可眼下已经快尘埃落定了。
那个叫任卓的捉妖师抓走了西域妖人,后来朝廷派人来到红山书院,挖出来了许岩的尸骨,经过一系列走访调查和取证,这桩惨无人道的杀人案被彻底公布,简直震惊了东宣国上上下下。
如此太平盛世,居然还存在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严惩!必须严惩!
杨浩宇等当年谋害许岩的几人,全部遭到处决,尤其是杨浩宇,据说后来还翻出了他其他的案子,满门都受到了连累。
此事也给红山书院敲响警钟,薛原在校的日子再无人欺辱,而他的聪慧也让很多大儒看中,后来被其中一个收为关门弟子,前途似锦。
尚栎经历此事后,打算带尚宣回尚府看一看,早年间是因为妻子的缘故,尚父不同意婚事,他才带人离去,可时间过了这么久,尚父也寄来了信,没理由一直避着。
一切都太平之后,江木的小药铺也跟着“太平”。
可药铺太平,他人却不太平了,整天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去干了什么。
段旭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忙处理后续。”
“后续?”段旭挠了挠头,“不都处理完了吗?杨浩宇都斩了,现在不是在奈何桥喝汤,就是在十八层地狱受罚。”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被斩得这么快?”
“哦?怎么,还另有隐情?”
江木看了看他,也没有隐瞒:“朝堂站队,杨家树大招风,杨浩宇倒没什么,他家支持的,还有进宫的贵妃娘娘,实在惹眼,早就有人想他死了。任卓只是借机,这口信往那边轻轻一传,你猜后果会怎样?”
段旭瞬间明了,还能怎样,秃鹫食肉呗。
“那陈老先生那事是怎么回事?也是和朝堂有关?”他又问。
江木点点头:“他运气不太好,送东西时正赶上许岩封印松动,正好撞上。”
段旭坐在椅子上把信息消化了半天,最后忍不住说:“那个许岩难道就一点不恨吗?”
“恨,是肯定有的。”江木破天荒给他解释,“不过执念入心,最重要的肯定是心里最不舍的,那份恨就淡了下去。”
段旭叹口气:“他真的很好,要是我肯定不行,对了,你怎么把他超度的?”
“不可说。”
“……不说算了。”
江木轻笑下,忽然道:“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也该走了。”
“走?”段旭正喝茶呢,一下子差点没呛住,“走哪?药铺生意刚步入正轨,现在换地方?”
“不开药铺了,关门吧。”话说的轻描淡写。
段旭忍不住问:“不开你要做什么?喝西北风?”
“参加武林大会——竞选武林盟主。”
段旭:??
故事二:江湖险恶
第9章
两人朝靖州城八月的武林大会赶去,正如天下不可以一日无君主,江湖也不可以缺少武林盟主的坐镇。
不过时间还有五个月,情况并不着急,他们凭借在萩城赚的那点费用,日子过得也算悠闲。
段旭的悲惨遭遇和一桩江湖大案有关。
半年前他被神秘人指控勾结魔教中人,残害武林盟主——欧阳应龙,致使欧阳应龙陷入沉睡,生死未卜。
他百口莫辩,甚至被废了一身的武功,当时魔教和西域外族势力入侵中原,武林大乱,他趁乱带着伤逃跑。
这些事情段旭以前告诉过江木,原以为对方会有所顾忌,谁想到理都不理,还准备大大方方带自己参加那什么劳子的武林盟主大比拼,争夺武林盟主之位。
段旭想,论猖狂,天下还有比这家伙更甚的人吗?
但目前这些都不在江木的考量之中,因为他现在发觉,行医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很挣钱。
赶路途中救了一个久病的富商,两人原地从小康升级至暴发户,这江湖生涯比想象得有钱。
*
这天上午,马车一如既往地在官道上奔驰,朝着靖州城不紧不慢赶去。
段旭神情木然地坐在车架上,作为一名合格的江湖男儿,他实在是坐不惯马车这种东西。
骑马逍遥难道不痛快吗?
奈何旁边是个享受的主,他只能心中苦闷。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靖州城莫非远在天涯海角?
与他不同,江木靠着软垫左手持一书籍看着,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从周身透露出的气场,显然心情不错。
段旭扭头看了看他,颓然道:“你整日里都在看什么呢?从咱们救了那富商起你就抱着这书,现在还没看完?”
江木淡淡瞥了他一眼,伸手从小桌下面又掏出来四本书籍:“哪里只是这一本。”
《霸道公子的俏郎君》、《霸道公子的俏郎君》……
段旭拿起来一瞅,脑壳直疼,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书的封面十分花里古哨,红的、绿的、蓝的、黄的,颜色之丰富宛如七彩虹,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书籍。
他不禁有些恶寒:“认识你这么长时间,原来之前看医术的场面都是骗人的吗?你有没有想过你顶着这幅不沾世俗的模样看这些东西,对我的冲击感有多大?”
江木轻轻摇头:“我又非圣人,为何要端着不识人间烟火的样子。”
话说的好像也有理,段旭心里偷偷说了句“斯文败类”,随手抄起其中的一本书:“这么粗俗没有内涵的名字,难道里面的内容当真不一般,有那么好看?”
“好看?”江木将书放下想了想,最后总结一句,“毫无笔墨的意淫式话本。”
他说话那不带起伏的调调,和一本正经的样子,令段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你还看什么?我原以为里面有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呢?竟把我们家江公子迷得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他调侃江木几句,将桌上的第一卷 拿过来打开:话说青峰欧阳家的大公子——欧阳瑾,玉面公子、风流倜傥,但性子却极为霸道,还喜好男风,他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小东西,你在玩火!
开篇就进入正题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怪膈应人。
不过这名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段旭盯着这开头的一句话,忖道:“青峰欧阳?青峰境地除了欧阳盟主还有姓欧阳的吗?”
“应当是没有了。”
不会是他想得那样吧?!
段旭瞄了眼江木,不确定问:“这书里提及的是欧阳盟主家?”
江木嗯了一声,段旭不禁咂舌:“这也能随意编排?还好男风?这都知道?”
他再看看封面,发现这书写于前年,欧阳盟主还没出事的时候,心里不禁感慨,真是活腻歪了,也不怕欧阳家直接打过去?
想到这,段旭突然神情怪异地看向江木,这假不正经的小子还有这嗜好?
后者被他诡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也不慌张,依旧是那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在看什么?”
段旭问:“这种破烂玩意你看它有什么意思?还是说,它满足了你某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江木偏头看他一眼不语。
*
正午,他们到达某个小镇,停下来歇歇脚。
店里的伙计帮忙喂马,段旭倚着栏杆远眺,这镇子的规模很小,景色也没什么特别,他低头瞅了瞅,街道上人不多,长街那头有个摊位,江木正站在摊子前。
远远地看过去,身姿也是极为吸引人的。
段旭在楼上摇着头,嘴里念叨:“没救了,没救了,江木他走火入魔了。”
“哎呀,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下刚进了《霸俏》系列的新本,听说作者去年被盟主的江湖追杀令通缉着,也不知道死了没有,我这里可是书的最终章,别处都没地方买嘞,今天给公子打个对折,十两银子。”
摊主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脑满肥肠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他嘴里的话不靠谱。
江木也不在意,拿起那本书,示意他包起来。
十两银子一本,也有人肯要?!
摊主一呆,他本就是扯个幌子,没想到真逮着条大鱼,他稳了稳心神,热情地为江木张罗打包,但书却根本没包起来,只见他偷偷摸摸又道:“不过公子啊,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我这摊上可是有非常多有意思的话本,保准您大开眼界。”
见江木不反对,他厚着脸皮:“这不是自从《霸俏》大卖,江湖上也跟着出现了很多‘写实’的作者,不说别的,那一本本书里记录的可都是江湖里有名的豪杰,什么武当掌门、峨眉师太、少林方丈、丐帮帮主,你能想到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是名不见经传的,我这里都有其话本。”
江木转头瞥了眼那边栏杆上的人,出声问道:“有段旭的话本吗?”
本来这是一句玩笑话,岂知摊主听到后眉头微皱:“有倒是有,但段旭那小人基本都是反面人物的配置,要说以他为主人公的,那还真没。”
“挑几本戏份多的,一起包起来。”
“好嘞!”
*
对于江木买话本一事,段旭始终不能理解,一买十几本,把原本宽敞的车厢里堆得甚是拥挤,好在他不坐在里面。
但在过了半天后,他发觉他错了,这是胡编乱造的话本吗,这是重大的信息泄露才对!
真亦假,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段旭,昆山派大弟子,师承现任掌门刘世平,刘世平门下有三位亲传弟子,你、穆威龙和他的女儿刘嫣。”江木靠着软垫轻声道,“你和穆威龙关系不好,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们都喜欢刘嫣,但是刘嫣喜欢你的好友薛松杰,你被迫做了不少牵线工作,竹篮打水一场空……”
话的前半段还挺正常,后半段就逐渐隐私起来。
段旭以前同他讲过自己的事,不过那仅限于非常字面的介绍,他是谁?他来自哪?他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流落至此?除此之外也别无其他。
“你从哪打听的?”绷着脸听了会儿段旭实在忍不住问出声。
江木指了指那些话本:“里面写的。”
“这东西怎么可能写这么详细?!”
“挑挑拣拣,自我总结。”江木一手托腮歪头盯着他,“我说的对吗?”
“可太对了,你真聪明。”
段旭冲他皮笑肉不笑一下,也不管马车的情况,进去就把那些话本从小窗那里扔出去,看着颇有点气恼。
江木并不制止他的行为,淡淡看他一眼,顺着软垫躺下闭目,大概是真的不在乎什么话本。
“扔完了就出去改个道。”
“什么?”
“暂时不往靖州城赶了,我们去琼州。”
段旭微微蹙眉:“去那里做什么?”
“这些话本都在江湖风月楼那里挂名的,我们去会一会那个知道如此多小道消息的楼主大人。”
第10章
关于欧阳应龙,段旭有问过为什么不先去看看,以对方的医术也许能治好也说不定,但这个想法刚问出声,就被对方的话语给扼杀了。
“首先我没有把握医治他,一旦我现身,势必会引起全江湖的注意,你的功力尚未痊愈,有把握避开各家的眼线吗?”
段旭想了想那个守卫森严的府邸和他这人人喊打的处境,现在过去无疑是自投罗网,遂不再过问。
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边界,终于在段旭的百般要求之下,他们弃了马车改走水路。
江木做事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状态,眼下两人比起是去探寻消息,更像是出来游玩。
段旭靠着栏杆小声问道:“风月楼迄今为止已经存在二百年了,江湖里对它的传闻一直甚少,多数都是渲染它的神秘,我们此次真的能见到那个所谓的楼主吗?”
风月楼以前做杀手生意出身,不管是正道,还是魔教,只要有人出了高价他们都接,可以说杀人不眨眼。
因为实力强盛,黑白两道都对他们无可奈何,只能把它归属于中立派系。大约一百年前,风月楼突然金盆洗手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五十年前才重现江湖。
他们放弃了杀手的营生,改做江湖百事通。
再然后就是话本风潮的兴起,他们开始向大众传递一些风流趣事,并在琼州立了一座风月楼,供文人墨客前来创作。
江木望着外面河面,神情平淡得很,这条大船承载的人很多,略显拥挤,不过十分有生活气息。
“你别看了,都快到境内了,听我说句话啊。”段旭伸手戳了戳他。
江木偏头看他一眼,淡声道:“见与不见,你又何须慌张?反正门面立在那,一时半会儿又跑不掉。”
“那个门面有用吗?”段旭狐疑,“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话说的也没错,风月楼初次现世时在江湖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无数人都往那里打探,但是一无所知,因为那栋楼里并没有任何的机密内容,连楼内的人都是普通人,一丝内功也没有。
多年前曾有一江湖莽夫,闯进去砍杀了整栋楼的人,结果不出半天,莽夫就被极刑处死,尸首扔在了大街上,接着他的亲人、好友、恩师、邻居等等,基本可以说是株连九族,和他有一点联系的人全部死于非命,然后一夜之间风月楼重新开张,楼内来了批新的普通人继续工作,所有一切像无事发生。
至此江湖中对风月楼开始闭口不提。
“到时候再说吧。”江木轻飘飘说了句便不再理他。
段旭小声嘟囔句:“你这人总是这样。”
*
在江湖上行路,无论是陆地还是河流都不怎么安全。
路上有山贼,河上也有水贼。
劫匪这种隐患在哪里都不会少,不过这一路还行,顺顺利利到了琼州的境地内,估摸着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靠岸了。
很多人像江木他们一样,出来透透气,有的凭栏而望,有的在甲板上说说笑笑,这些人里各式各样的都有。
跑江湖的、做买卖的、走亲访友的,世间百态。
“听说你曾经是以剿匪而得名。”
本来段旭已经打消和他说话的念头,谁想到对方忽然就抛出来这么个问题。
段旭看看他,江木也转过头任由他看,那双淡漠的眼眸里完全没有好奇之色,也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段旭挠挠头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江木又道:“水匪,早年间臭名昭著的流沙帮。”
点名都点到这个份上,躲也躲不掉。
“唉,你又是从哪知道的?”他叹了口气,“话本我不都给你扔了吗?”
“你的成名之战,为什么不提?”
段旭苦笑了下:“别别别,还成名之战呢,也许现在已经传到我和流沙帮其实同流合污。”
“这倒确实如此。”他煞有其事点点头,一时间把段旭气得哭笑不得。
“再说剿匪一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嗯,还有薛松杰。”
段旭看他一眼,心道这家伙知道的还真多,不过左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继续说:“对,当时我是第一次下山,没想到就碰上了水匪,也多亏了松杰,不然我一个人还真对付不过来。”
江木问:“你同薛松杰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没错,”段旭说着瞅见对方很是高深莫测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猜测道,“你该不会是怀疑薛松杰吧?”
“为什么不呢?”
段旭被他理所应当的语气惊得有点说不出话,但为了好友的名誉,他还是解释:“我知道你好心,你把我从烂泥里救出来,给我治病,让我恢复成一个人样,现在还想帮我洗清污名。怎么说,你对我的这些恩情,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但是松杰……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你不了解他。”
江木看着他也没有反驳,反而顺着他的意思问:“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君子,真真正正的君子,老实讲,我其实……挺嫉妒他的。”
段旭说着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怕你笑话,松杰他出身特别好,和我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他这么好的出身,身上从来没有沾染一点骄奢的恶习,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看来你对他的评价很高。”
“那是自然,我少有佩服的同龄之人,他就是其中一个。”
段旭在说到薛松杰的时候,眼神里都好像焕发了光彩,江木只是静静看着他,听他讲那些事。
“松杰他天资卓越,在武林之中鲜少有能比得上他的,而且身为江湖中人,他一点儿都不比那些舞文弄墨的学子差。一个略带书卷气的江湖人,仅是和他交谈都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也难怪小师妹那么喜欢他。若我是女人,我也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其实你是男人,也不耽误。”
“……”
段旭忍不住白他一眼:“是你非要提他的,我和你说正经事,你不要跑偏。”
江木略微敷衍颔首:“你落难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来?”
对于这个问题段旭也不在意:“江湖那么大,他又不是时刻和我待在一起,况且我出事那么快,赶不过来也很正常吧。”
“嗯,正常。”
“江木!”
“嗯?”
“你话里有话!”
段旭就纳了闷了,解释了这么久,结果对方一点都没听进去:“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怀疑薛松杰?你有证据吗?”
江木摇摇头:“没有,你别那么激动,我只是定性一下嫌疑人,因为被怀疑的也不止他。”
“那还有谁?”
“除了你以外的人,不,也包括你。”
“我?你不会说我脑子有病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
“……江木!!!
第11章
船刚靠岸,就听见岸上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叫唤,一时间引得众人频频张望。
江木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一群虎背熊腰的外域人在围攻一个身着墨绿色衣服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身手不凡,擅习剑,短短几招就把那些人打趴下,不过因为他并不下狠手,几乎是点到为止,反而没能击垮那几个人的斗志,惹得他们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臭小子,老子管自己的女人,碍着你什么事了?”
“就是,识相的话,赶紧把她给我们放了!”
“告诉你,我们天威帮可不好惹!”
从那些人的叫喊中,众人才注意到在年轻男人身后还藏着一个女人,说是女人,倒不如称是个小姑娘,个头不高,骨瘦如柴的,看那身形也不知道有没有十三、四岁。
那小姑娘正怯懦地拉着年轻男人的衣袖,身子发抖。
“你的女人?”年轻男人不屑地扫视了对方几眼,“我看是你抢劫来的吧,不服就再打一场,哪儿那么多废话!”
外域人互相看看,打嘴炮归打嘴炮,真的动起手来肯定是打不过,再看看那小姑娘,不由心里气结,真是晦气,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僵持没一会儿就散了,走路的姿势颇有点落荒而逃。
没了看头,下船的人也不再堵着路看热闹。
江木本来正要顺着人群上岸,旁边的段旭低声来了句:“威龙。”
那目光直直盯着刚刚岸上的年轻男人,好巧不巧,对方也扭头看过来,待看到段旭的时候,猛地一愣,接着突然暴怒:“段……”
“唰!”一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身影直冲儿去,这应该是船上人的共同认知,虽然里面不包括江木。
也得亏段旭动作快,那一瞬间怕是轻功都运用到了极致,几乎是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穆威龙跟前,然后一巴掌堵上了他的嘴,让那个“旭”字活生生按进肚子里咽下。
段旭拉扯着穆威龙闪人,岸上徒留那个茫然无措的小姑娘,江木一番看下来竟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
“你叫什么名字?”
晴天正在迷茫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待她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站了位身着黑袍的公子,清冷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晴天下意识揉了下胳膊,仿佛能够感受到那股冷气。
“……晴天。”
“肚子饿吗?”
说来也是奇怪,被转卖很多次一直都特别抵触男人的她,却对眼前的人完全提不出来任何防御之心。
晴天揉揉干瘪的肚子,遵从本能点点头。
江木淡声:“走吧,去吃饭。”
他说完就转身而行,根本不问小姑娘的意愿,好似笃定对方会跟上来一样。
而事实上,晴天确实自动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琼州的街道略显拥挤,她人瘦瘦小小的,在人群中穿梭总会时不时被撞一下。
望着前面那削瘦的背影,晴天努力跑几步追上去,伸手悄悄抓上了他的衣袖,江木对这一动作没什么反应,最后带着她走进一家酒楼。
*
等段旭和穆威龙找过来的时候,晴天正啃着鸡腿,江木靠着椅背望着窗外好风光,他们这桌挺雅致的,是一个单独雅间,风景极好。
一人一位落座,脸上均有伤,段旭的右眼黑了,穆威龙的嘴角渗血,两人的衣服,撕裂的撕裂,粘土的粘土,看来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他们隔着饭菜彼此怒视着,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一股诡异的和谐在双方弥漫,吓得晴天鸡腿都掉了。
“吃你的。”
江木偏头轻声对她说,后者顺从地点头,然后继续和鸡腿斗争。
过了一会儿穆威龙率先打破平静:“关于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爱信不信!”段旭白了他一眼嘴上也不客气。
“哼,败类!”穆威龙冷笑。
段旭不想跟他多解释,反正说都说了爱信不信,这么想他也就不管穆威龙的阴阳怪气,端起碗筷开始吃自己的饭,心道,不能因为这个臭小子而亏待自己。
那边穆威龙就没这样的好胃口了,自己的“仇敌大师兄”死而复生,事情搁谁身上都得缓半天,他坐在那儿想了想,然后扭头把目光转向不在状态的人。
“这位公子不单单是好心救人吧?”
段旭“啧”了一下,心说这小子阴阳怪气没完没了了,但他还没开口说话,穆威龙又说:“你此番跟着他一路来到琼州是打的什么主意?江木?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年轻有为的神医大人?”
“你没完没了了,想撒气朝我来,和他没关系。”段旭对着他不耐烦说。
穆威龙一个眼刀甩过去:“我对你才没兴趣,有辱师门的东西,闭嘴!”
两人正吵着,江木靠着椅背:“我来看热闹的。”
穆威龙&段旭:……
不和谐的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
饭桌总算有饭桌的样子,除了江木这个叫了一整桌菜,却一口不动的人之外,其余都在安安静静吃饭。
吃饭吃了一大半后,段旭开始表现得有点欲言又止。
那边穆威龙很明显得接收到了讯号,不过就是故意不吭声,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想问什么就问,我看心情回答你。”
“……臭小子,”段旭轻声地咬牙切齿了一下,才把话问出声,“嫣儿和松杰,他们……”
“没成。”
“嗯……嗯?!”段旭震惊,“怎么会没成,他们不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亏了某人的福啊,”穆威龙继续冷笑,“你那位好兄弟,待你可真是情真意切,说什么兄弟一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把婚取消了。”
这话说得段旭脸上一阵阵难堪,但又无力反驳什么。
两人相继无言,过了会穆威龙起身打算走人。
“你如果真是清白,就努力证明自己吧,我也会用我的方式去探查,不过若让我发现你骗我,我绝对会把你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嘴上说是不信,言语里已经有了偏向。
江木静静看着这场硬核的“师门情谊”,在穆威龙打开门的时候说:“你救的人,不带走?”
座位上晴天眼巴巴盯着穆威龙,一副我该何去何从的模样,穆威龙身子一顿,脸色忽然一红:“我带就我带,哼!”
得到穆威龙的应许,晴天从座位上跳下来,对着江木躬了躬身子:“谢谢公子……”
“行了,不就是一顿饭,走了!”穆威龙冲她招呼,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出门。
段旭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还是不长进的样子。”
江木也难得在一旁附和:“嗯,像你。”
“啧,你这人损人怎么这么……”
“那个,公子?”就在段旭埋怨的时候,从门头探进来一颗脑袋,是酒楼的店小二。
段旭望过去:“有事吗?”
小二挠挠头:“哎,不好意思,两位客官,刚才小的看见那位公子带着小姑娘从屋里出来,以为咱们雅间已经吃完饭了……”
听到他这么说,段旭登时反应过来,他们吃饭的时间也不短了,大概是酒楼有新来的客人在催促。
江木出声说:“结账吧。”
小二嘴角一咧,将门推开准备进来结账,段旭坐在离门比较近的地方,这门一开,他就看到了外面的场面。
外面站着一个容貌几乎令人惊艳的男人,面如冠玉、长身玉立,实在是清雅俊秀到了极点,对方的目光也正好看向他,只不过有一点奇怪的事,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诧。
“等一下,”那人跟着进来同时出声阻止了店小二,“你先出去吧,账记在我头上。”
这副场面……店小二挠挠头,看样子是认识啊,遂应声出去。
段旭看着屋里的人:“这位公子?”
他话还没问完,那人本来温和的神情突然一变,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把利剑,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般朝他刺来,那身手也是极为漂亮,只可惜带着煞气,招招夺命!
高手!绝顶的高手!
段旭的反应也是迅速,一个侧身躲过一劫,但他身上没有兵器,雅间的空间也不大,对方的动作杀意满满,他躲避地很是狼狈。
那剑比寻常的都要细得多,甚至看着非常秀气,可眼下无人敢小瞧,一旦挨上了,怕是离死也不远了。
段旭慌忙中偏头一瞥,那边靠窗的男人早已经坐在了窗栏上,神情淡漠,一副不耽误你们打架的悠闲样子,一下子可把段旭气坏了。
“江木!没义气啊!”
江木摇摇头:“你的私事,我不好插手。”
话说的理直气壮,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般。
段旭高声:“打烂东西,你得赔钱的!”
“……这倒也是。”
话音未落,持剑男子就觉得从窗台那里一条银蛇袭来,他做好了应战准备,但接下来什么都没看清,手腕莫名一痛,剑瞬间就没了。
段旭看到江木终于动了,当下松了口气,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人没了剑,动作却丝毫不停顿,握掌为拳,一拳到肉,把他击飞。
正中左眼,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这对熊猫眼终究还是凑齐了。
段旭颤颤巍巍爬起来,那边的男子已经被江木捆了个结实。
“为何对我下此毒手?”他问。
那人冷笑一声:“我是欧阳瑾,你说呢?”
段旭心口一痛:……我不想说
第12章
欧阳瑾青峰欧阳家的大公子,欧阳应龙的儿子
段旭伙同魔教残害欧阳盟主的“武林败类”
这是受害者撞上杀父仇人的节奏。
吃个饭都能打上照面,话本都没那么巧的!
段旭揉着肿痛的眼睛,无奈道:“如果我说,我没有通魔伤害欧阳盟主,你会相信吗?”
“呵!”欧阳瑾冷冷一笑。
段旭扭过头很是委屈:“完了,解释不通,咱们还是跑吧。”
那双人为造成的熊猫眼眨巴眨巴,模样看着心酸又好笑。
“也好。”江木应下,偏头又看向欧阳瑾,“我们要去风月楼调查些事,虽然你不信他,但事关欧阳盟主,我认为你有权知道。”
“风月楼?”欧阳瑾疑惑,“你们去调查什么?”
这话倒是问住了段旭,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去风月楼具体干什么,反正江木说去,他本能地就觉得非去不可,毕竟对方是鬼怪都能治服的存在,这样要求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他没发现的事。
于是段旭充满信心地望向江木,一副“说吧,告诉他,我们要去干什么”的样子。
江木良好地接收到讯号,转头说:“当信息匮乏的时候,能打劫一个信息库,我觉得可以从里面找到蛛丝马迹。”
段旭:……
欧阳瑾:“你们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3章
琼州,欧阳世家的别院。
江木捧盏热茶坐廊前望着院中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映着天上的云彩,下面时不时有鱼儿游过,划出一道道波澜。
尽管院里一溜神情严肃的侍卫盯着他,但他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也没谁能打扰到他的那份闲情逸致。
和江木不同,段旭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往脸上擦药,那双熊猫眼的周围渗有淤血,看起来惨不忍睹的。
穆威龙和欧阳瑾可是下了狠手。
“诶,你说他什么意思?”段旭抹着药扭头小声嘟囔,“说是信咱们吧,转头就找人跟盯犯人一样困着我们,说是不信咱们吧,还给茶送药的,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没等江木说话,他又自顾自道:“要我说,男人心也是海底针,捉摸不透。”
江木轻轻抿了口茶:“那你就尽量别猜。”
“啧,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段旭忍不住唠叨一句。
但这话江木不再接了,等了会儿他也自觉没趣。
两人就这么在欧阳别院呆下去,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再见到欧阳瑾。
对方还是那副模样,一身华服,绝顶的样貌在黑夜的映衬下更显得雌雄莫辨,不过那身凌厉的气质,看得出来对方很不好惹。
他进门先是看了眼正处在神游不在状态的江木,而后才对段旭说:“你当真不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天地良心,我绝对不是!”段旭伸出三个手指头以示清白,“欧阳公子,如果我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明目张胆地回来?肯定改头换面或者藏着某个地方,巴不得让别人这辈子都找不到我。”
欧阳瑾微微点下头,接着上下打量着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让人给废了,虽然你当时溜得倒挺快。”
那种眼神不怎么带着善意,戳在身上又有点赤礻果,好似要将人扒光示众般,段旭不想跟他起争执,不管怎样他对上欧阳瑾总觉得好像有点愧对。
他略带不适地挪到江木身后,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喏,多亏了这位神医大人。”
话题引到江木身上,欧阳瑾眼神暗了下也没再说什么,许是在酒楼时被轻易制服吃了亏,觉得对方不好惹。
他一捞衣摆坐下:“其实我对你的怀疑也并不大。”
话是对段旭说的,惊得段旭脱口而出:“那你还打我?”
欧阳瑾无所谓:“习惯了,没控制住。”
段旭:……
听欧阳瑾接下来说,最早在欧阳应龙出事后,一切矛头直指段旭,他曾在暗处见过对方,所以对段旭的长相比较熟悉,那段时间真是恨意满满,巴不得将这个杀父仇人碎尸万段。
可后来无意中的一件事,让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眼下也正是着手调查。
“你们要去风月楼,难道没听说风月楼出事了?”
段旭一愣:“出事了?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和我父亲出事时间点差不多,据说是风月楼内部出了乱子,导致楼主神秘失踪了,也许……遇害了也说不定。”
听到这段旭心里忽然一团乱麻,怎么所有坏事都赶到在一起了?
“欧阳盟主在哪?”
那边回神的江木冷不丁说了一句。
段旭立即接道:“对,我正想说呢,欧阳盟主是不是还在青峰?我们家这位医术厉害着呢,可以帮欧阳盟主看看。”
江湖传言欧阳应龙陷入昏迷在青峰府邸养伤,说是请遍名医也无法将其唤醒,情况非常险恶,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众门派才会决定重新出选拔新的盟主,坐镇武林。
不过这种情况段旭不着急,他对江木的医术有着盲目的自信,认为肯定是那些医师的医术不到家,才治不好欧阳应龙,换成江木的话绝对药到病除,再者如果欧阳盟主能醒来,他身上的嫌疑自然而然就洗刷干净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有时候现实只会比想象中更为糟糕。
听到他们提及欧阳应龙,欧阳瑾脸色一下子垮了下去,一种无法言喻的悲痛在他身上蔓延,登时就让段旭心道不好。
“家父已经逝世了。”
那话说得极轻,但很沉重,其中的悲伤和无可奈何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第14章
段旭已经不想再张口问发生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之类的问题了。
欧阳瑾收敛了下情绪,解释道:“家父根本没在青峰养病,那件事发生不久他就因为伤势过重去世了,我废很大功夫才把消息瞒了下来,当时武林大乱,外域人和魔教人又虎视眈眈,如果这种消息泄露出去……”
欧阳应龙之所以担当上武林盟主之位,并不是因为他八面玲珑,可以把江湖事处理得恰到好处,而是纯粹武力能碾压整个江湖。
他是百年不遇的天纵奇才,江湖中无人能比肩,也正是因为这种威慑力,即便传言他昏迷不醒,那些邪道之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唯恐他万一醒来,就是雄狮震怒,欧阳瑾这么做想想也是有打算的。
这间屋内只有他们三人,基本上都是段旭和欧阳瑾在交谈,江木边上总是自顾自做事,要么发呆,要么欣赏下屋内的书画之类的,仿若要当个透明人。
在欧阳瑾解释完原因后,气氛有点萎靡,那头良久不说话的江木突然问道:“武林盟主之位的竞争,你也要参加吗?”
欧阳瑾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这是自然,一来是父亲的期望,二来……能当上盟主,我也可以更好的处理一些事,至于那些迫害我父亲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江木偏头看了看段旭:“你没机会竞选了,对比欧阳公子的武功,你还差一小截。”
话说得略带可惜,段旭无奈接道:“我从来都没说过想要当武林盟主好嘛,是你一厢情愿,自作主张!”
欧阳瑾听了这话,朝江木问:“江公子不想参加竞争吗?说来也是惭愧,我与您的实力相比实在是不够看的,若江公子有意,定能取得盟主之位。”
江木摇摇头:“我无兴趣。”
段旭看了看江木又看了看欧阳瑾,总觉得这位欧阳公子对江木有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感,甚至是一种过高的警惕,不过转念一想任谁突然认识一位年纪轻轻、身份不详,又拥有绝世武功和医术的人,都不会淡定从容。
他们没和欧阳瑾谈太长时间,临到夜里时这个欧阳公子接到一封密信,就匆匆忙忙带人出去了,据说是查到了一些线索需要等他进行证实。
段旭本来想跟他一同前去,毕竟这事多少也和他有关,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但欧阳瑾婉拒了他想帮忙的打算。
江木在那边对他轻轻摇了下头,段旭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应下,继续待在这个清幽的别院中。
“这么晚了会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在欧阳瑾走了有半个时辰后,段旭终于不甘寂寞开口,这么吊人心的场合他反正是睡不着。
被吵着不能休息的江木没有接话,反倒静静看着他,那种眼神太平静了,虽然他平时就是一个很静的人,但此时此刻这种眼神是没办法形容的,没一会儿段旭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好了,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休息,我这就滚蛋走人!”
他有点尴尬,故作轻松略带开玩笑地说。
江木终于有所动静:“你真的很想恢复清白吗?”
“嗯?”段旭表情有一瞬间呆滞,随即说,“当然了,不然呢?”
“恢复清白,知道真相,看清到底是谁在陷害你。”
段旭感觉他此刻有点奇怪:“你怎么了?”
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又是去靖州又是去琼州,还要拜访什么风月楼的楼主,做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查清楚事情的真相,怎么到了节骨眼上他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江木微微垂下眸:“没什么 。”
段旭不确定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没有,只是想到一些往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还是以往那种淡漠的样子,只是段旭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那双幽深的眼眸中闪过了沧海桑田,苍老得不像样子。
“什么往事? ”
“我曾遇过无数个你这样人,他们追寻他们想要的真相,但无一例外那种真相会伴随着惨痛的现实,你能接受那份现实吗?”
段旭从来没想那么远,所以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挠挠头:“接受了如何,不接受又如何?”
“接受是和解,不接受是毁灭。”
似乎没想到江木真的给他了解释,段旭眼神飘忽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答案。
和解与毁灭,没有那么夸张吧。
最不济调查出来的可能是自己身边某个亲近的人,他也许会寒心、伤心,但这都是能熬过去的,再痛也没有在破烂街等死的时候痛,段旭觉得他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他只想得到一个公正的答案。
“我能接受 。”
江木微微点下头,正要张口,外面突然传来急呼,听声音还有一阵慌忙、杂乱的脚步声,两人相视一眼,齐齐起身向外走去。
刚走到外面还没穿过长廊,就看到一个欧阳瑾的随从喘着粗气朝他们跑来。
“江公子快来,少主他中毒了!
第15章
当时跟着欧阳瑾出去的人大概有十好几,现在回来的只有两个人,身上都是血,好几处刀伤,那皮肉外翻露着森森白骨,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别院里的医师在为他们医治,那个随从领着江木匆匆往房间赶去。
屋里,欧阳瑾被放置在床上,他身上倒没有伤口,不过脸色铁青,双目紧闭,额角都是汗珠,神情看着异常痛苦。
“江公子,请您快救救我们少主。”
江木往床边走,一旁的段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人扭头苦笑一下:“在下也不清楚,这次行动在下没有被选中,只是方才听回来的兄弟说少主遭了暗算,府里的医师对少主身上的毒束手无策,加上少主之前提过,必要时刻可以相信您和江公子……”
他说着眼神朝江木那边望去,正好后者也转头看了他一眼:“出去。”
轻描淡写一句吩咐,看这态度八成是有办法,他面色一喜微微点下头,人立刻就出去了。
段旭本来打算上前看看,没想到江木毫不客气对他说:“你也出去。”
段旭微囧:……好吧。
*
今夜对府中的人来说是一个煎熬,本以为老帮主的仇可以有眉目,没想到现在把少主都搭进去了,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披露?
众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实关于欧阳瑾的布局,他们从未有过质疑,自家少主天资聪颖,对于这种行动从来都是深思熟虑,可以说任何危机都考虑到了,怎么会中了对方的埋伏?
除非……
段旭看了看他们没说什么,对于他们的猜测,他也有答案。
如果说外部的因素没有可能的话,那么就只剩下内部了,欧阳瑾的势力肯定中有内鬼!
“此番是我大意了。”屋内欧阳瑾面色憔悴地说。
江木坐在椅子上观着一张稀有的棋谱不语,这棋谱很旧,上面还有残缺的部分,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欧阳瑾撑着床面坐起:“偶然所得的物件,江公子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江木抬头看看他,微微点下头:“多谢。”
欧阳瑾勉强笑了笑:“是我该多谢您,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今日中的毒乃是西域奇毒,无色无味 、沾之必死,从古至今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从这种毒药中活下来,我大概是唯一的一个。话说回来,您的医术果然高深,这种毒都能轻而易举解掉,我现在相信段旭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你对这毒不陌生,”江木没有顺着他的话走,自顾自说道,“处理的手法还算得当,否则你撑不到回府。”
欧阳瑾的眼眸微垂:“是,我对它并不陌生,因为家父就是死在这种毒下。”
这事江湖中鲜少有人知道,大部分人只是听说欧阳盟主遭遇暗算,受了非常严重的内伤。
“原来暗算便是下毒,你们当初怀疑这个毒是段旭下的。”
欧阳瑾点一下头:“对,您也知道此毒是属于蛊毒的一种,即便是在西域本地也是非常罕见的,只有西域那边的魔族才会拥有,世人对它只是听说过,当时离家父最近的就是段旭,后来又传他与外族有接触,所以自然而然想的便是他下的毒。”
他们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江木,是我,欧阳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段旭在门外尴尬地挠头,他其实真不想过来问,奈何那一众随从催促他。
江木望了眼欧阳瑾,后者抬高声音道:“劳烦段公子挂念,在下已无大碍。”
段旭急忙推门进去,待看到已经清醒的欧阳瑾不由松口气:“你没事,那真是太好了!”
跟着进来的还有欧阳瑾的心腹,他没说什么,人有些激动,欧阳瑾眼神和善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人。
江木把欧阳瑾先前说的话大致给段旭讲了讲,惹得段旭连声哀叹:“若是欧阳盟主早日遇上你,也不至于会……”
“你和欧阳盟主是怎么相识的?”
其实这个问题欧阳瑾也有点好奇,段旭一愣本来情绪还正伤感着,忽然脸色微红。
“也没什么,我和欧阳盟主是……不打不相识。”他挠挠头继续说,“那是我喝多了酒,误把欧阳盟主当做登徒子。”
一桩英雄救美,但他迷迷瞪瞪认错歹徒,既唐突了美人,又招惹了无辜,幸好欧阳盟主那时候也喝了点酒,两人打了一个晚上,最后成了忘年之交。
“我根本就不是欧阳盟主的对手,盟主他人好,一直让着我,还给我喂招,现在想想那段过往也真是让人怀念。”
他们交谈了一会,段旭就想往外撤,说实话,他现在并不是很想说欧阳应龙的事,记忆总会被时间所美化,越想过去便越会懊悔,仅那么几个瞬间就阴阳相隔的感觉实在是太痛了。
“欧阳公子大病初愈,还是好好休息,我们……”
他冲江木使眼色,欧阳瑾的神情变了变,似乎有点纠结,说不上来是想让他们走,还是想让他们留下。
“欧阳公子还有别的事?”
后者目光看了看江木,段旭了然:“那你们先聊着,我就先出去了。”
等门关好,欧阳瑾神情不定地看着江木,后者坦然:“欧阳公子想说什么就说吧?”
“您可曾发现……”
“发现欧阳公子——应该称为欧阳小姐?”
欧阳瑾脸色一白,随即恢复正常。
“想来也是瞒不住您。”她苦笑一下
第16章
江木从欧阳瑾的房间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段旭在客房里呼呼大睡,长时间的熬夜即便身为江湖人也是吃不消的,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我,我没有!你,你们,别过来……嫣儿,你信我,我没有……”
江木正在房里吃着欧阳别府送来的午饭,床上睡大觉的人突然犯了梦魇,整个人绷直着身子,咬着牙,又是不是扭曲着,看着非常痛苦。
江木扫视了他一眼,神情淡淡仿若看不见,又低下头继续吃饭,过了一小会儿,伴随着“啊”的一声大叫,段旭彻底醒了。
直挺挺坐着,懵懵然地看着前方,眼神根本不聚焦,那头的江木正好吃完,伸手用丝帕擦拭了下唇角,轻声说:“醒了。”
话冷冰冰的,段旭身子一抖,缓缓偏头看过来,待看到江木尤其是那一双幽深镇定的眼眸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神情立即就放松下来。
“我睡了有多久?”他张口声音沙哑地问。
江木算了下:“大概四个时辰了。”
“嘶,”段旭倒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那是够久了,我这一觉睡得可真是难受,对了,欧阳瑾那边怎么样?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后来找你说些什么?调查可有进展?”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嘴里蹦出,一个接一个连停顿都没有。
“这倒让你失望了,没说什么有用的信息。”
“嗯?”段旭正揉着脸突然一愣,“那你昨天在那里待那么久?做什么?”
他满脸“你什么时候和他有这么深的交情”的表情,懵逼又呆滞,场面看着特别搞笑。
“确实没说什么,不过也确实说了点什么。”
段旭不喜欢打哑谜,更不喜欢猜哑谜,他蹙眉问:“说话的方式简单一点好吗?你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搞什么玄机。”
江木不在意对方的打趣,微微沉思下反问:“私人隐密,你也要听?”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私人隐秘不可说?”
段旭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但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脑海中不知道为什么,非常不适宜地浮现一本本大红大绿的话本。
《霸道公子的俏郎君》、《霸道公子的俏郎君》……
瞅着江木略带严肃的表情,他心里一咯噔。
不是吧?!
之前在路上对方看的那些,书里不是说欧阳瑾有龙阳之癖吗?
难不成……昨晚上挑明了?
可是他干嘛和江木挑明?总不会是来看病的?
段旭在床上神情变化莫测,江木歪头问了句:“你还要听吗? ”
他的声音罕见的温柔起来,段旭后背一麻,瞬间鸡皮疙瘩四起,连带着说话都磕巴了起来:“这,这,这确实挺私人隐秘的,还是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人了。”
慌张的表情明显是想岔了什么,江木眼眸微弯:“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你还管我想的什么?
我还怀疑你在他房间里干什么呢?
段旭在心里腹诽,不过面上并不敢表现出来。
他假惺惺表态不想问这事,江木自然不会再跟他主动提。
但其实段旭简直好奇死了。
可他不太敢了解这方面,又很好奇,两者反复纠结,还没过半个时辰,他就忍不住拐弯抹角打听。
“欧阳瑾的身体恢复如何?”
“毒已经解了,其余并无大碍,平日多注意休息就没事。”
“噢,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吧?”
“不会。”
“那就好。”
……
“那个,他真的没有事吗?”
第八次这样的问话后,江木终于抬头略带冷意地看着他。
段旭立马收声,眼睛眨巴眨巴,不敢说话。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段旭眼神飘忽四下张望,“你偷偷告诉我,他昨夜找你是不是有些别的事情?难道风月楼的话本真的……”
“欧阳小姐身体恢复还不错,应当不劳烦你挂心。”
“嗯嗯,那就好,欧阳小姐没事就……”段旭连忙点点,但很快就反应不对劲,“你说谁?谁是欧阳小姐?哪来的欧阳小姐?”
“自然是欧阳瑾,还有问题吗?”
段旭的脸顿时感觉火辣辣疼,一定是他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否则那么大一个帅小伙,怎么会变姑娘了???
*
欧阳应龙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就是欧阳瑾,接着是二小姐欧阳静,还有小公子欧阳钰。
欧阳钰自小便患病,养在深院里几乎没出现过,而二小姐只是听闻样貌绝顶,作为一个不学武功的女流,江湖中也没几个见过,所以一直跟在欧阳应龙身边被众人知晓的只有欧阳瑾。
“这欧阳静姑娘是怎么变成欧阳瑾的?”段旭将这段信息消化后才后知后觉问。
江木忖道:“据她所说,她的大哥也就是欧阳瑾,在十二岁那年的一次外出意外逝世。欧阳应龙因为悲伤过度,心性大变,导致神志不清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像。当时武林世家之间也不是很平和,外面又有魔道和西域外人虎视眈眈,为了防止事情变得恶化,她的母亲便让与欧阳瑾长得极为相似的她,顶了欧阳瑾的身份。”
“这种做法很有成效,也许是因为欧阳应龙当时的神志不清,反正很快就接受了意外逝世的是他的二女儿,而非欧阳瑾。”
段旭不解问:“女儿去世同样是极为心痛的,我与欧阳盟主认识时间不长,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迂腐的人,怎么就儿子有事,女儿无事?”
江木回应:“这就是欧阳应龙的私事了,听说欧阳瑾是他第一任妻子所生,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可惜红颜薄命。而欧阳静和欧阳钰都是后来那位被很多人都知道的欧阳夫人所生。”
段旭:“可是这种瞒天过海的方法,怎么会骗这么长时间?欧阳静到底也是位姑娘,小的时候还好说,长大了可怎么隐瞒?”
江木:“这就是她昨夜担心我看出来的点,欧阳静后来习了一门古怪内功,此功法可以弱化她女性特征,在脉上伪造男子的脉象。”
“这……”段旭一时语塞,“不单单是这么简单吧,如此内功怕是把双刃剑。”
“对。”江木点点头,“她习了这份功法等同意放弃女子的身份,轻则不能生育,重则寿命会大大缩短。”
段旭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未想过此事会这么复杂,过了好一会儿,他问:“……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欧阳小姐都有自己的考量,她既然作出选择,旁人也没资格议论什么。”
段旭感慨:“关于欧阳盟主的第一位夫人,我没有听说过,但我知道后来的欧阳夫人,是位美丽温柔的人,只是可惜她很早就逝世了。那时候我还小,跟着师父去青峰拜祭过,当时候武林很多人都去了,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被现实逼到做出那种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欧阳小姐会不会不高兴?毕竟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倒不用担心。”江木缓缓道,“她本来就拜托我将此事告诉你,顺道……”
“顺道什么?”段旭问。
“顺道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他凝视着段旭,“她怀疑和调查的事情,与薛松杰有关。
第17章
世家之间的事再怎么跟段旭说,也不是他所能明白的,最后唯一懂的只有“欧阳静所在的欧阳家和薛松杰所在的薛家不合”这一条信息。
在二十多年前,欧阳应龙和薛松杰的父亲薛晓辰,因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起了争执。
薛家底蕴深厚,不光是武林,就是朝堂之上也有人脉,而欧阳应龙在当时还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愣头小子,但奇就奇在他的武学天赋简直骇人听闻。
江湖很多地方也拼家世,但更多的是实力,欧阳应龙以无人可挡的姿态坐稳盟主之位,接着就建立起了欧阳世家,在势力地盘上夺了薛家不少利益。
这些还都是小打小闹,让薛晓辰最不满的是欧阳应龙登上盟主之位后娶了宁心,也就是后来的欧阳夫人,横刀夺爱,赔了夫人又折兵,简直是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也就是从那时起,欧阳家和薛家彻底不对付了,外人是看不出什么,世家内部的倒是知晓他们之间摩擦不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欧阳夫人才会让欧阳静顶替死去的欧阳瑾。
*
江木在说完欧阳世家的旧事后,就神秘消失了,他留书一封说是要去风月楼再探查探查什么的,归期不定,让段旭跟在欧阳静身边照料,防止再有危险降临。
而欧阳静自从被袭击后就一直在别院里休养,其实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后,段旭就变得很不自在,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反正他很想去找江木。
但又怕离开后,欧阳静的侍从不足以应付突发的危机,只能继续留在这里,这个决定很明智,因为没出三天,欧阳别院就迎来了一波刺杀。
有人潜入府中,行凶!
为首的那人身手不错,但功法不似正派,很像某种杀手组织或者豢养的死士,出手狠厉,招招夺人性命,而且目标直指欧阳静。
也多亏了段旭及时赶到,救下了她。
欧阳静自身的武功很高,那份天资卓越虽然比不上欧阳应龙,但也领先于江湖中九成之人,甚至比段旭还要技高一筹,若是处于巅峰状态,这些刺客恐怕对她来说只是小喽啰,连盘菜都算不上。
可先前那毒是真的厉害,即便江木给她解了,也大大损耗了她的内力和精气,若想补回来只怕最快也得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多谢段公子出手相救。”
欧阳静靠着椅背道,那面容苍白得紧,眼神中带着难以忽视的疲惫。
“客气了,”段旭不在意摆了摆手,“这些蒙面人真是不识好歹,竟然嚣张到上别人家里来行凶,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鼠辈在此装神弄鬼。”
他说着,人径直走向院中站立着的人群。
段旭曾经跟欧阳应龙学过一手点穴功夫,他领悟得不错,今夜正好大展身手,除了被杀掉的,剩下的足有五个刺客,每一个都持着兵器凶神恶煞般被点在那。
他将那些夜行衣上的面纱一个个扯下来,欧阳静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对于段旭来讲,大部分都不认识,直到他扯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身子忽然一僵。
“薛淮?!”
被他称为薛淮的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小撮胡子,眼神里尽是阴冷。
这个人段旭非常熟识,因为他是薛松杰最得力的一个侍从。
“为什么会……”段旭愣愣地看着他,但薛淮根本不回应,仍是直勾勾地盯着身后轮椅上的欧阳静。
段旭这边是这种情况,欧阳静也如出一辙。
“我未曾想到那个内鬼竟然会是你。”欧阳静望着五人中唯一一个女性,她的那副神情已经疲惫到脆弱的地方,话音刚落,她冲身旁的随从轻轻摆下手,“将他们带下去吧。”
府中的人把他们压入地牢后,段旭情绪忽然有点崩溃,他扭过头对欧阳静道:“为什么薛淮会参与刺杀你的行动,难道松杰真的……”
欧阳静抚着心口,轻咳了一声:“我们欧阳家与薛家很早之前就不合了,像今日这种事以往也发生过很多次,只不过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我……从未知晓。”
段旭微微垂眸。
欧阳静摇了下头:“此事与你无关,事实上这件事本不应让你参与其中,如果我的调查没有出错,先前的过失我也该向你赔礼,两家的恩怨把无辜之人牵扯其中,想来若是父亲在世也会心怀愧疚。”
即便心里再不相信,眼下矛头已经出现,段旭也做不出来为友人争辩的事情。
那边欧阳静继续:“你与薛松杰是挚友,有些事情不好与你相说,我便告知了江先生,倒不是不信你,只是你也应该懂得世人非黑白那般分明,有些时候立场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很长时间,毕竟取证更为重要,但情况比较糟糕的是,那些刺客压下去还没有问出什么,就通通暴毙而亡了。
时间甚至没有超出半柱香。
事后经过医师的检验才发觉他们早就已经服过毒,估摸着是受人指使,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刺杀,方后才可以拿到解药,若是行动失败毒发身亡也可以掩饰背后之人的踪迹。
这一招真是狠毒!
“你之前是怎么接到消息的?”望着地牢里一众的死者,段旭扭头问。
欧阳静:“江湖中很多地方不如你想的那般坦荡,世家之间相互埋眼线很普遍。”
“你们在薛家那边埋的?那任务失败是不是可以说明,暗线已经叛变了。”
“这个可能性我觉得不大,那人是我父亲当初设下,绝不可能叛变。我之前怀疑薛家通魔,一直以来也在找寻这方面证据,前几日正好接到线报,只是我没想到在我的身边,离我如此近的距离,居然也有对方的眼线。”
她说着目光看向地上唯一的女人。
“她是谁?”
“我的暗卫。”
“那么现在线索是断了吗?”段旭忍不住深深叹口气,“眼前的一切都让我震撼,说实话,我觉得松杰并不是如此歹毒心肠的人,我……”
“你不必向我解释。”欧阳静微微蹙起眉头,如此费心神之事令她现在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你若是那种轻易就动摇观念的人,我父亲也不会如此欣赏你,但我相信无论那份情谊如何,若是真的做错,你也不会包庇。”
“这是自然。”
“如此便好 。”
*
琼州映合古寺地底。
幽长的地道在地下通往四面八方,江木气定神闲走着,无数的岔路口在他眼里好似都不存在,人直直朝着前方迈进。
过了有半个时辰,原本狭窄的地道忽然变得宽大,耳畔隐隐有水声传来,他继续走直到走近一扇石板大门。
沉重的石板是封闭的,周围应当有机关,可表面上看着朴实无华,一时间也找不到机关所在。
江木不是个喜欢费时间的人,伸手扯下腰间的铁链,瞬间便朝着石板门袭去。
几乎是在下一秒,诺大的门顷刻就溃散成粉末,与此同时,什么利剑刀刃、毒物、暗器和不明带着烧灼感的液体,也跟着袭来。
只是当那些东西快到了他身旁的时候,全都被反抽了回去,那根细细的铁链上面什么都没有,整体普通得很,却没想到有这种威力,堪称神兵利器。
江木迈进大门,里面可以当做是个地下广场,最中间有个大池子,水非常浑浊还冒着刺鼻的气息。
水里被吊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很虚弱,但没死。
他走到池子边上蹲下,在他靠近的时候,池里的水突然沸腾了起来,接着无数古怪的玩意儿从水里冒出,似虫非虫,似鱼非鱼,长相奇特又恶心,互相交缠在一起扭曲着,五彩斑斓,不过这种颜色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面对此番场景江木倒是淡定,那张寡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风月楼主。”
池中的人缓缓抬起头,对方有着一张苍老无比的脸,看模样百岁都多,但那双眼睛很年轻,疲惫但是不沧桑。
他的眼神好像不太好,聚焦了好一会儿才隐约辨别出来江木的脸。
“你是谁?”这声音比破了的风箱还难听。
江木望着他淡淡道:“我之前去风月楼想买个情报,但你们楼里的人太黑心了,那价格可能于你们叫轻,但于我过重,而且你们做买卖心不诚,我决定找个白嫖的法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 ”
池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多久没说话了,那破风箱的声音仿佛喘不上来气,仅是几个字就能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我想找个管事的,做个中间人,帮我解决问题,我可以助你离开这个牢笼,只需要你赠予我一些情报可好?”
在这里困了很久,已经打算认命了的苍蓝很惊异地看着他。
江木缓缓起身,围着池子转了一圈,俯视着:“不过这毒挺厉害的,如果要帮忙的话,价格得另算。”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信你!”
“我是何人与你并无关系,你只需知道,我并不是非你不可。”
“呵,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那人重重咳几声又道,“阁下千辛万苦来到这,若说没有打算,想必没人会信。”
“这里并不难找,只是我向来不愿意强迫别人,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罢了。”
他说完人就迈步朝外走,一副生意没谈拢算了的样子。
苍蓝本来一点也不慌,虽一朝落难,但他毕竟是风月楼的楼主,这么多年的阅历与见识都在。
或许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乱,才让这人找过来,此人如果真如他所说是来买情报的话,怎么可能说走就走,肯定全都是激他的话,不可信,不可信。
但心里是这么想,眼睛看到江木头也不回的迈出门,外面的地道里还有离去的脚步声,苍蓝承认,他慌了。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这个道理他还是很明白的,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想要干什么?
苍蓝对于能重获自由,真的非常非常心动。
外面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他心里啐了下,真是瞎了眼,这小子玩真的!
“你……咳咳咳!你,回来!咳咳咳!回来!”
他提气喊了好久好久,等得都快绝望了,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
苍蓝抬起头,江木正好飞身落在他身边。
“成交吗?”
“成交!”就算是假的,他也想搏一搏!
*
当束缚在身上的东西都被斩断,身体也终于脱离了这一池子毒物后,苍蓝才后知后觉。
他是真的遇到了贵人
第18章
问:重获新生是什么感觉?
答:爽的一批!
被人单手拎着在城区上方飞过的苍蓝,呼吸着东宣国自由的空气,即便身子还因为长时间的毒素隐隐作痛,但兴奋是真的兴奋。
“你这功法已经达到返璞归真的程度,怕是欧阳应龙年轻的时候都不及你,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江木的身法奇快,使得原本还算温和的风变得凛冽起来,但那风吹在苍蓝脸上依然挡不住他的滔滔不绝。
“欧阳应龙?”江木接下他的话,“你在地里待的时间要比欧阳瑾说的还久,那应该还不知道欧阳应龙已经死了。”
“嗯?!”苍蓝突然顿住,“欧阳应龙死了?什么时候的事?谁能杀得了他?!”
江木轻踩着屋檐,人下一秒就跃到了隐藏在俗世中,不起眼的风月楼分部之一屋顶上。
“这个目前还是悬念,眼下也不需要你操心,喏,你老家到了。”
他说着,话是没什么错,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调总觉得怪怪的,苍蓝还以为自己马上要上黄泉路了呢?
低头看看这个朴实无华的地方,熟悉又陌生,此时据从那地牢里出来不超过两个时辰,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先把他带去一个地方养伤,然后再从长计议重返风月楼之事,怎么感觉下一秒就要直接攻门的节奏?
苍蓝纠结了下:“虽然这里只是一个分部,但风月楼的底蕴还是挺……所以,你想,干什么? ”
江木毫不客气拿出铁链,自上而下顺着房屋抽下去,完整地把屋子劈开两半,瞅着里面一个个抬头惊恐的眼神,理直气壮地说:“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些无关紧要的人纠缠,事实上,你们内部如何和我没有关系,帮你不过是急需可靠的情报信息,我不想等了,今日事今日毕吧。”
听着下面的惊诧声,苍蓝忽然一脸茫然:是谁在地牢里说,他不喜欢强迫别人的?
在段旭和欧阳静还在头疼刺客和求证的事情时,江木已经一手拎着苍蓝,一手持着铁链,开始肃清风月楼的计划!
*
平平无奇的江湖上,背地里风波云涌。
尤其是风月楼、魔教和西域外族三者,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苍青是最头疼的那个,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个杀千刀的小子,不但把苍蓝成功救了出来,还帮他医治好了身体。
这下好了,两人本来就实力强盛,一合并直接打得风月楼哭爹喊娘,他这个才上任三年不到的楼主,被一脚踹下来,老巢都被端了,一路东躲西藏直到钻进西域才得以喘口气。
“真是欺人太甚!”
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怒视前方。
对面坐着的是个白发的俊美男人,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邪魅异常:“师弟干嘛这么大气?”
“苍蓝!”苍青大叫道,“我都已经被赶出东宣国,一切的权利也都还给你了,难道连个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给我?”
苍蓝一手托腮慵懒地看着他:“你当初把我关进映合古寺地底,是好心给我一个苟颜残喘的机会?”
这个话苍青没接,他当然听得出对方平淡语气下的怨恨,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很清楚苍蓝的为人,于是当即软下语气:“就当是我的错,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你就饶了我这次吧,我以后绝对不会踏足东宣国。”
那份姿态确实够低,恨不得直接给他跪下。
苍蓝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轻声问了句:“我曾亏待过你吗?”
“嗯?”苍青一愣随即回应,“师兄待我一切都好。”
“那你为什么对我下毒手?以一池子毒物来折辱我,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我是被妖人蒙蔽,师兄……”苍青继续辩解着。
“唉,”苍蓝深深叹口气,“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诚。”
“我没有……好吧,我承认,我是嫉妒你,但我现在知错了,求你了,放了我吧。”
苍青低着头哀求着,也不知道是他天真还是怎样,他就是有一种盲目的自信,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无论他做了什么,只要主动认错了,苍蓝这个师兄就不会狠下心来,现在肯定也会和以前一样。
苍蓝看着他苦笑一声:“你最不会掩饰自己的眼神,所以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
话音刚落,一把利剑直直穿透苍青的心脏,对着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眸,苍蓝利落地拔出,任由血水撒在地上。
“一次就已经够痛了,没有下次了,青呆子。”
*
处理完苍青的尸体,苍蓝从房子里出来,外面的长廊坐着一个削瘦的背影,在他出来的时候,那人正好偏头看过来,目光幽深而淡漠,真是个神秘的人。
“你现在该还我的债了。”
苍蓝拎着剑轻笑一下:“那我可还不起,你的出诊费太贵了,不然我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江木轻瞥他一眼,扭头看向那边绚烂的天际:“钱的事情可以再说,我要你的人调查出薛松杰的关系网。”
“薛松杰,很有名的谦谦玉公子。”苍蓝点下头走近,“你想要哪方面的关系网?”
“与你师弟差不多,我怀疑他通魔谋害欧阳应龙。”
“这个罪名可大了,我尽量去搜集看看。”
江木略微想了想:“或许可以从一味蛊毒身上找起。”
他将那个西域奇毒与苍蓝说了说,后者表情立马就严肃起来。
“那种东西我确实知道,其中牵扯了很多人,风月楼里也有备案,你说的这条线索很有用,调查的范围立马就缩小了。”
前半句的话还有点用,后半句就微妙的恭维,与其说恭维,倒不如是调侃。
江木没理,问:“关于那个蛊毒,你能具体介绍一下吗?”
“这个好说,那种东西比较邪性,沾染后极短的时间就会快速毒发,死相特别凄惨,因为它没有解药 ,所以基本上沾之必死。”苍蓝想着那些介绍,忽然有很深的疑问,“对了 ,那种蛊毒可是连制蛊的人都没有法子解开,欧阳瑾中了居然没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实话,这要是能得到药方,肯定能赚大发!
江木摇摇头:“确是无解,我只是把蛊毒移了出来。”
“移?”苍蓝上下打量着他,“移哪?”
“移到我身上。”
苍蓝:这天下真有不怕死的人?
“那你怎么会没事?!”
“因为我死不了。”
一句话轻飘飘又淡然,仿佛带着强大的自信,苍蓝一时间不知道对方说得是不是真的。
*
当他们从西域回来,重新踏上东宣国的土地时,苍蓝还觉得一切犹如梦境般,在地牢里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他也曾想有人来救自己,不过想来想去可能性都没有他自救来得大。
但就是这么神奇,突然有一天天降正义,还只是顺手一救。
望着江木的背影,苍蓝忍不住问:“那位段公子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方?”
江木扭头:“一个普通人,怎么了?”
苍蓝不信:“我只是在想,能被你如此相待,他定是有过人之处。”
“你多虑了,”江木移开视线,“能让我关注,才是一种不幸。
第19章
江木离开的那段时间看似经历了很多事,事实上才不过半个月。
其中主要的时间都花在了赶路上,任他有绝顶的轻功,从西域跑两个来回也相当不容易。
苍蓝感慨:能让这家伙受挫的果然只有天地
等返回琼州境地,两人分别,江木回欧阳别府,而他则去处理风月楼的旧事以及调查薛松杰的猫腻。
老实讲,在苍蓝还没有出事之前,关于薛家的情报他是知道不少的,什么好的坏的隐秘的,连些风流过往他都了如指掌,但这个薛松杰却是绝对的干净。
他记得以前还跟苍青感叹过,薛晓辰那个老狐狸居然能生出如此通透的儿子,这薛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有通魔的嫌疑,难不成自己当初眼拙了?
这头,江木刚进欧阳别府。
段旭正与欧阳静坐在院中相继无言,他们这边的进展几乎陷入僵局,来的人都死了,背后的大人物也藏了起来,这滩阴谋之水平静得连个波澜都没有,真是令人无奈又气愤。
旁边的欧阳静还是初见欧阳瑾时的打扮,一袭白衣,长发束起,清雅俊秀到了极点。
这段时间的休息已经可以让她摆脱轮椅,但那身子还是很虚,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一副病弱公子的样子,许是修炼的功法的缘故,她虽然看上去阴柔了些,但并不会让人怀疑她是女子假扮。
至于欧阳家的私事,段旭没什么心情去关注,只当从没听过也不知晓,平日里还是以欧阳公子相称。
“为何愁眉苦脸的?”
江木进来,人略过段旭往欧阳静身边缓步走去,同时探手打算为她把脉,欧阳静倒也配合直接将手腕伸过去。
段旭看到那截隐藏在衣袖下雪白的肌肤,下意识将视线移开,那一瞬间的动作有点大,惹得欧阳静偏头看了看他,他眼睛往旁边飘忽了下,江木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恢复还不错。”
欧阳静回神微微颔首:“多亏了江先生。”
“用药方面得变一下,待会我重新给你开药,有利于身体的恢复。”
“有劳了。”
“无事。”
旁边的段旭不想这样客套下去,他问:“你这次出去的时间可不短。”
那语气有些哀怨,不等江木开口,他又道:“我们这边抓到的人都死了,唉,要是你当时在就好了,那种毒也许就不是难事,我们还可以审问他们一番。”
“确实有点可惜。”
欧阳静附和,段旭飞快地看她一眼,随即又看向江木。
“你们抓到的是什么人?”
欧阳静解释:“当时活着的只抓到五个,一个我的暗卫,不知道什么时候叛变了,一个是薛松杰的侍从薛淮,剩下三个经过后续调查是魔教那边很有经验的刺客。”
段旭接道:“你呢?这段时间找到线索了吗?”
“去了趟风月楼,那里掺和很多魔教和外族人,真的讯息很难弄到。”
“果然是这样,”欧阳静忖道,“最早之前我也花大价钱去风月楼买消息,可是一无所获,调查来调查去那些矛头都是指向段公子,想来那时候风月楼里就出事了,只是没想到魔教的人手伸得还真长。”
江木:“现在应该没事了,苍蓝的手腕不差,那些眼线也好,棋子也罢,他会处理干净 。”
欧阳静有些好奇:“说起风月楼主,我听说风月楼近期有不知名的大动静,莫非是江先生你……”
江木点下头:“我去买消息,但风月楼的人不诚,于是我顺着他们内部的一些斗争,找到了风月楼主的下落。”
接下来的话,是对这段时间简要的概括,他说得很极简,语气甚是平淡,三言两句就反转了一个存在百年之久的组织,其中的魄力令人震撼。
段旭憋了半天只蹦出来一句:“不愧是你。”
而欧阳静则是略带崇拜说:“江先生真乃神人。”
对于这种夸奖,江木既不领情,也不推让客气,那张脸真是什么时候都宠辱不惊,他扭头看了看段旭:“我委托苍蓝楼主调查薛松杰的关系网,尤其是从那味蛊虫下手,若是能找到相关联的线索,欧阳盟主被害一事即便不是他主谋,也难以逃脱干系。”
这话明显是一种告知,尽管不带警告的成分。
段旭的眼神忽然一暗,神情看着有些难过。
过了一会他低声:“我知道……抱歉。”
这一声很低沉,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懊恼、迷茫、失落、愧疚……好似什么都有,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欧阳静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眼眸里尽是温和:“你不必道歉,若事情真的这般糟糕,你也是受害之人,平白清誉遭人陷害,你没有对不起任何。况且以真心待他人,实在是不该得到这样的结果,说对不起的应当是他才对。”
这一段安慰效果还可以,段旭缓了下冲她微微一笑,江木静静看着他们,等后者情绪稳定了,他对欧阳静开口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欧阳公子成全。”
他的表情难得一见的严肃,这挺罕见的,欧阳静不由正色起来:“江先生请讲。”
江木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相反他大多数情况下都非常尊重别人的意愿,君子之风尽显,这样一个人偶尔提出请求不会让别人觉得冒犯,但谁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确实非常的出格。
“我想要开棺验尸。
第20章
“江先生……”
欧阳静很震惊,那份震惊不仅仅是听到对方要掘开她爹的坟墓,其中还夹杂疑惑、迷茫和难以置信。
段旭都被江木这话吓一大跳:“开棺验尸?!”
院子里的谈话没有避开欧阳静的几个心腹,那些人无一例外满脸诧异,要不是知道这个江神医是他们这边的,简直都想上前拔剑打一架了。
他们盟主的棺材,是你想拆就能拆的吗?!
当然打不打得过,这个另说。
“江先生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最后还是欧阳静先找回神智。
江木回答:“欧阳盟主是死在西域蛊虫之下,我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下线索。”
欧阳静微微皱眉:“您是想说寻找蛛丝马迹?”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但是……”欧阳静继续道,“这种事我们在第一时间也做了,无论是现场的勘察,还是事后的尸检,父亲他中了埋伏,被人下了毒,至于死因,那蛊毒是一部分,另一部分也是受妖人的重创。”
“你说得这些,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亲眼看看。”
江木仍是坚持,虽然话语并不强势,但那种姿态好像怎么都不会放弃一样。
欧阳静疑问:“恕在下冒昧,父亲下葬时一切衣物都换了新的,而且地点也不是遇害时的地方,您究竟想找什么线索?”
她这样说,不免有些推脱嫌疑,尤其是在他已经坚持的情况下。
“线索不一定非要在现场。”江木看着她,本来还好好的,忽然闪电般单手钳住她的手腕,“有些东西不能光看表面,欧阳公子,你说呢?”
那一招,谁都没反应过来。
欧阳静怔了怔,手腕丝毫动弹不得,武力上的碾压一瞬间让她突然有点慌张,对方幽深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自己,仿佛深渊一样充满了压制。
令他的那声“欧阳公子”怎么都觉得意味深长。
段旭愣愣地看着他们,没反应过来。
周围的侍从立即拔剑围上来,剑拔弩张之势都不足以形容现在的场面。
段旭赶忙起身,这是他第一次见江木……倒也不能用蛮横来形容,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很不像从前那个淡性子的家伙。
以武力压制这种事,在破烂街的时候他就见过,可那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江木没有那么得强势,强势程度甚至达到令人恐慌的地步。
被围在中间的两人,四目相对。
江木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肤色竟比欧阳静还白,不过他白的已经不属于白皙行列,那是没有血色,好像死人一样。
过程仅两个呼吸间,他就将手放开:“抱歉,失礼了。”
说得轻描淡写,整个人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神情淡淡的,眼神很平和,削瘦的身板看着一点攻击力都没有,若不是周围还有紧张的侍从,简直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一样。
欧阳静后退两步,握着手腕,她的手刚才完全是被压制的状态,以她的实力要是被制住,可想而知那种力量有多恐怖,但此时手却丝毫没有不适的症状,连个红印都看不见,真是可怕。
“江木,你,你怎么了?”旁边段旭赶紧把江木拉到一边,小声问了句。
江木转头轻声说:“只是向欧阳公子请求一件事罢了,我想去看看欧阳盟主死后尸体所呈现的状态,很多东西是可以伪造的,但尸体可以告诉我们真相。”
“江先生,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我可以保证我没说谎,”欧阳静神情严肃道,“父亲确实死于西域蛊虫之下。”
“嗯,”江木点下头,“我没有说不信你,只是死亡也分状态,我想更确凿一些。”
掘人坟墓这事确实不厚道,江湖人虽说行为豪爽,不拘一格,但已经入土为安的再挖出来,还有可能剥衣验尸,在死人和亲属面前怎么都不合适吧?
段旭劝道:“江木,这事还是别弄了,不是要等风月楼那边的消息吗?只要证据确凿,找出凶手就好了,没必要再惊动欧阳盟主的亡魂。”
江木看看他,目光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那边欧阳静却对江木说:“好,我同意。”
“嗯?”段旭惊讶地扭头,“欧阳公子你不必勉强,江木不是那个意思,他……”
像是生怕别人误会了江木,段旭正想解释,欧阳静摇摇头:“不,或许是我迂腐了,其实为父亲报仇,本来就应该作周密的调查。江先生的医术精湛,必定能发现我们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而我考虑的只有礼数,实在是有愧。”
“欧阳公子……”
欧阳静不容置疑继续道:“此事不宜过晚,我安排下琐事就可以即刻前往青峰。”
江木没说什么,微微点下头,边上的段旭略带尴尬:“真是抱歉。”
欧阳静摇头:“无妨,江先生确实君子,以江先生的实力,这种事完全可以不过问我,但他还是先征求了我的意见。”
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段旭,只会使他更尴尬。
废话,他眼睛又不瞎,刚才江木钳人手腕的样子,不要太霸道,若是表情再嚣张点,简直可以称为逼迫,可他也没立场说江木,毕竟人家是为了他才淌这趟浑水。
而欧阳静呢,话说得很圆滑,也表明自己不在意,但这么快就转变观念语气还是不免带有一种赌气,她又非男子,段旭感觉就好像是他和江木带头欺负了人家一样,又羞又愧。
两边都得罪不起,他叹世道艰难,尴尬、无助地挠头,企图缩小存在感。
*
青峰。
欧阳应龙被埋在一处风水极好的地方,看得出来欧阳静的用心。
几人将墓挖开,除了江木外,大家都在上面。
说实话,欧阳应龙的死相是真的难看,这棺密封得很好,下葬前又置放了专门的防腐之物,延缓尸体的腐败程度,可被蛊虫侵蚀的身体,再防腐也恶臭连连。
尸体的气味大得很,无形的攻击,直冲天灵盖,即便是欧阳静也做不到面色不改,只能运气封住嗅觉,这么一对比江木是真的厉害。
他在底下忙活,那手法与寻常的仵作不同,不过看着也很专业,段旭是看不懂什么,无论是医术还是验尸他都一窍不通,能凭借的只是习武的眼力。
欧阳应龙身上的刀伤,掌印,确确实实是魔教的路子,那些狰狞的伤和腐烂的地方,令他十分不忍,对方在生前是受尽了折磨啊。
这种验尸行为并没有进行很长时间,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江木就带着工具跳了上来。
“完了?”段旭凑上来问,真是奇怪,这家伙和欧阳应龙的尸体待那么久,一点尸臭味都没沾上,还是那股子清清冷冷的气息。
江木对他点下头,转身看向欧阳静:“欧阳盟主确实是死于西域蛊虫,那些受暗算得的伤对他还是小事。”
欧阳静什么都没说,这事她早已知晓,不过是再重复一遍,此时呆呆看着躺在被拆卸来的棺木上的欧阳应龙。
“此地风水已破,我会为欧阳盟主寻一处好地方。”
欧阳静抬头:“多谢江先生了。”
“抱歉,是我莽撞。 ”
第21章
距离上次开棺验尸差不多过了七天,他们一直在青峰欧阳本家,不知道是不是段旭的错觉,他总觉得自上次那事后,江木和欧阳静之间就有种隔阂,搞得他夹在其中百般难受。
某天他忍不住问:“难不成欧阳盟主的死因还另有隐情?”
江木抬头淡淡看他一眼:“确实死于蛊毒。”
段旭:“……那你干嘛总是阴着个脸?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真是吓我一跳。”
江木微微蹙眉:“总觉得好像忽视了什么,但是又想不起来忽视了哪一点?”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所有的事看起来合乎情理,一环扣着一环,苍蓝那边断断续续来的信件,也说明我们的调查方向没有大问题。”
“那就是没什么了。”段旭替他拍板决定,可瞥见那双带着思虑的眼神,他也做不到无视,“不然这样,我陪你从头捋一遍,看看其中有什么漏洞?”
“也好。”
“首先,欧阳盟主的实力你也清楚,正面对抗,在江湖中基本没谁扛得住,所以那些歹人才要给他下蛊。”
江木应声:“那种蛊虫无色无味,虫子极小,透明状,沾之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丧失行动力,方便他们下手。”
段旭点头:“是,你不也做了尸检?欧阳盟主正是毒发+身受重伤才逝世的。”
“身受重伤?这不是主因,”江木靠着栏杆想着,“欧阳应龙很魁梧,正值壮年,武功方面差不多是巅峰期,他应该练过一种至刚的功法,使得他的身躯更加坚固,那蛊虫正好克他,从内部瓦解。”
关于这点段旭确实知道:“他是练过,听说是武林失传的一种,好像是在塞北找到的,我之前听他提过。”
死因方面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尸体都见了,那种死状也不是后天伪造的,眼下也只能从凶手谈起。
“你将那时的事再详详细细与我说一遍。”
对于江木的要求段旭回忆了下,开口:“我之前在一次偶然间与欧阳盟主交好,事后也有几次联系,那时我正好接到他的邀请,去参加欧阳瑾的订婚宴。”
提到欧阳瑾,他顿了下但也没说什么,继续道:“那时我还没见过欧阳瑾,本来就是江湖游侠,想着友人邀请那就去看看,我比婚宴提前两天到的,第一天只是简单的交谈,喝酒,武学上的指点什么,第二天…… 第二天我没待多久。”
江木:“发生了什么?”
段旭:“我师父他们来了,我是大师兄,下山早一些,所以没和他们一起。那天我见过师父后就打算去青峰境内的一处画舫,因为和盟主有约不想迟到,但在路上突然看见嫣儿哭着跑远,我就临时爽约追了过去。”
“刘嫣?”
“对,嫣儿她自小被宠着长大,脾气不免有些骄纵,但人很善良,我追过去问才知道,这丫头是在吃松杰的醋,松杰的人缘一直很好,也备受女侠们的青睐,嫣儿收到信,听到议论很是吃味。”
江木问:“后来你一直在她身边?”
“没有,”段旭摇摇头,“她很好哄的,后来我送她回府里,然后慌忙往画舫那边赶,因为地方比较远,我就抄了条偏僻的近路,谁曾想莫名其妙就被打晕了。”
“我没看清是谁打晕我的,但我醒来后,人已经在了画舫,欧阳盟主就跪坐在我身前不远地方,我的手里拿着沾了血的剑,不一会就有一大群人赶了过来,我解释也解释不清楚。”
江木想了想:“你与欧阳应龙交好一事有多少人知道?”
段旭:“可能除了欧阳瑾或者欧阳家个别的暗卫随从,也没人知道了。盟主性情很洒脱,易容术学得也是有模有样,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是易容,我也没想到堂堂一个武林盟主会如此风趣,不过我不想借他的名义出风头,攀上关系会使情谊变质,所以更不想提。”
江木:“那你也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送刘嫣回府后,急忙忙往欧阳应龙这边赶,百口莫辩。”
段旭凄惨地点点头,确实是百口莫辩,他也没想到往日里的正派前辈怎么如此能说会道,黑白难分。
“薛松杰当时没去参加婚宴?”
“他?”段旭摇摇头,“他没来,好像是有事绊住了,其实也正是他没来才让嫣儿跑出来的,那天嫣儿收到松杰的信,本来就有点失落不能见到人,又听旁人胡言乱语说松杰身边围绕着美人,也许在风花雪月,这才气的跑了出来。”
江木想了想那个画面,不语。
段旭凑近,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江木抬头看了看他:“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吗?薛松杰能操控这么多不确定的因素?”
青峰这场婚宴就仿佛一个棋盘,一环接着一环,一步接着一步,是谁知道如此多的秘密?
推动这一切的黑手究竟是谁?
第22章
风月楼那边自上次的信送出,已经有三天没动静了,为了防止事出意外,江木准备亲自去看看,结果刚走到门口就被段旭拦下。
“又要出去?这回带我一起吧。”
江木上下打量他一眼,拒绝道:“不用,你留在这就好。”
段旭抓抓头发,看着有点烦躁:“这里是青峰,那些人怎么都不会跑这边袭击欧阳瑾,再说了她恢复那么快,实力又高也不需要我保护,我待着这里没什么用啊。”
“不会,你可以等一等消息。”
“嗯?”他一愣,满脸狐疑看着江木,“等什么消息?”
“上次我让苍蓝楼主把一些消息传给了穆威龙,那边说调查有点眉目,算算日子,也许就这几天他会来找你。”
关于调查薛松杰与魔教方面的联系,段旭对这个毫无头绪,一来他与魔教没有正面交涉过,所以从哪里顺藤摸瓜之类的,他是一窍不通,二来也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光靠自己的话难上加难。
不过穆威龙不应该和他差不多吗?
他和薛松杰接触更少,能调查出来什么东西?
段旭一想,随即感觉不对。
“你把什么消息给他了,他调查的应该不是松杰吧?”
面对他的质疑,江木看了看他,却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苍蓝前些天的情报里着重介绍过西域蛊虫,它的诞生,只是一次炼毒失败的意外之物,毕竟大多数厉害的蛊虫并不产自于西域。”
“你现在说这个做什么,”段旭忽然有点不耐烦打断,“到底想说什么?还是说那个风月楼主找到了什么?”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从未对江木这种语气说话,话出口,段旭也觉得自己情绪不对,但莫名的他很怕江木接下来的话,那种怕又烦躁的感觉实在令人头疼。
“苍蓝找到当初那个炼毒的人了,”江木依旧是那种平平淡淡的样子,说出的话却让段旭心中一紧,“那种蛊的炼制方法在十年前就被魔教的妖医夺走,听说后来加以改进,但那人讲无论怎么改进蛊就是蛊,炼制与制服的方法都大差不差。”
段旭看着他:“子母蛊?”
“差不多,”江木点下头,“这种虫子难以驯服,极阴,与男子的身体不相容,也不能寄存在年老或已经人事的女人身上,它需要一个年轻、扛得住阴气、精神力强的处子。”
不知道是怕他听不明白,还是想让他更明白些,江木继续说:“精神力强代表操控能力强,具体可以表现在很多方面,例如幻术、阵法、制药、炼器……”
段旭听到这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就和当初一样,对方又开始那种周密的怀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身边一个个人,告诉他识人不清。
他有点好笑,又有点愤怒,甚至还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念头。
“你不如直说是怀疑嫣儿。”
江木并不反驳:“这话没错,她很合适。”
段旭突然笑了出来,和以往都不一样,他这次带着莫名怨气冷冷说:“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究竟是来帮我的,还是要亲手毁掉我的过去?调查我身边一个又一个的人,妄图把真相血淋淋的撕在我面前,你想告诉我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主?”
“你总是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什么都入不了你的眼,你怀疑着一切,又操控着一切,我真不知你是好心,还是冷血,像你这种人永远都体会不到感情。”
一番话下来可谓是毫不客气,连空气都有几分肃杀的感觉,江木眼眸里无悲无喜,连丝动容都没有。
他淡淡看了段旭一眼,然后错过他直直往外走去,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庭院里静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段旭伸手抚着心口,里面咚咚咚像打鼓一样,很疼,也很懊悔。
对于江木,他一无所知,有时候看着那张脸,明明很年轻,但就好像是静止的一样。
他时常会想,江木可能不是人,他就像红山书院那些离奇的事件,是存在于世界另一面的,所以他才能以那副模样静静看着世间的一切,无悲无喜。
*
“难得你主动来找我,不如我们出去逛逛?”
白色长发的青年懒洋洋靠着椅背,歪头一手托腮,目光望着桌前正看册子的人,眼眸里尽是温情,可惜这抹温情达不到对面眼里。
“我来催工的,”江木一目十行看着一边说,“你这边的进程太慢,这种效率干情报组织不如关门的好。”
那清清冷冷的语调,颇有种一本正经的劝告。
苍蓝深深叹口气,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你也考虑一下我的不容易啊,整理肃清这堆烂摊子已经消耗不少时间和人力了,一口气都没喘,我还要忙里忙外跑你的事。”
不过这种抱怨注定不会被理会,江木将翻完的册子放下:“不够,这点东西还不能定他的罪。”
“那就没办法了,表面上的只能找到这么多,风月楼是收集了江湖很多情报没错,但我们又不是神仙。”苍蓝摇摇头无奈道,“除非去找魔教的那几个大人物,他们之间如果有交集,肯定会留有薛松杰的一些把柄。”
这种方法说了跟没说一样,虽然江湖中论武功最高的是欧阳应龙,但那些邪魔外道也不是好惹的,不然为什么千百年来还是正邪势不两立,没谁打赢谁,也没谁征服谁。
而且魔教那边地理位置很特殊,若想去老巢,最外面的毒林沼气都够令人头疼的了。
谁曾想江木听后忽然茅塞顿开,很赞赏地看他一眼:“未尝不可。”
“你不是想直接攻进魔教吧?”苍蓝震惊道,不过随即一想又立刻兴奋起来,“收复失地,消灭魔教,统一武林,你干脆做武林盟主算了。”
江木否决:“你想多了,如果我那样做,就破坏了此地的平衡,一家独大不是好事,过度的权力会蒙蔽人的眼睛,况且魔教之中不一定全是恶人,正道之间也不一定都是好人。”
这话说得很奇怪,有着很明显置身事外的疏离感。
苍蓝没在意,为他鼓掌:“有意思,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往日里提起魔教,他们都是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你和别人果然不一样。”
面对对方的赞许,江木缓缓起身,他们身处的是一个楼阁,此时从窗户进来的微风正好轻轻吹动他的头发,看着甚是飘逸。
“不如,随我去打个劫?”
这话轻柔得可以称得上温柔。
苍蓝笑了笑:“好啊。”
*
在江木离开的第二天,穆威龙果然找来,对方还是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因为赶路颠簸,眉宇间透露着疲惫。
段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在江木走后他反省过自己,而且穆威龙同样是喜欢小师妹,他也没有像自己那般失态,以至于连别人怀疑一下都受不了。
两人没在欧阳府见面,穆威龙通过一种只有他们师兄弟知道的法子,把他叫了出来。
“你的肥鸟,自己收好!”
段旭刚站好,对面就冲他扔过来一只不明肉球,那力道堪比凶器,堪堪接过才发现是自己以前在门派里养的鸽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不过肥了两个度,像个雪球一样
这…还飞得起来吗?
“你,那边调查的怎样?”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段旭只能干巴巴问道。
穆威龙斜视他一眼:“你真是够蠢的,光天化日都能被人害,说出去都嫌丢人。”
虽然话语间仍是嫌弃,但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江木他让你查的……小师妹她……”
“失踪了。”
段旭愣了愣,穆威龙神情也不太好看:“你那个朋友让风月楼送的消息,我和师父一起收到的。师父的脾气你也知道,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所以当即便找师妹对质。门派里没找到什么证据,可一番询问下来师妹确实有隐瞒不清的地方,那天闹得很不愉快,师父很生气便把她关了起来,谁知道第二天人就失踪了。”
“没有找到吗? ”段旭急忙问。
穆威龙摇摇头:“没有。”
两人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准确说谁也不想开这个口,这个质疑刘嫣可能是操控蛊虫的口。
过了会段旭问:“师父那边怎么打算?”
“继续找证据,他让我通知你,在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可把身份暴露出去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师父刘世平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从小到大对他要求甚严,但该有的疼爱也不少,那次出事的时候对方曾想保住他,只是在众多声讨中终究是螳臂挡车,他也不想连累师门才一路挣扎着逃跑。
穆威龙看着他愁眉苦目的模样,忍不住蹙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丢人!既是被冤枉的就赶紧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你莫不是连打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不过也是,你眼光一向很差,识人不清,还连累小师妹。”
他提到刘嫣的时候,段旭忍不住看他一眼,穆威龙讥笑:“我告诉你 ,就算师妹真的与此事有关,那也是被薛松杰蛊惑的,而且罪魁祸首就是你,如果不是你错把小人当朋友,怎么会让师妹暗许芳心,走到这种地步。”
“我……”
“你什么你,你有脸叫屈吗?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薛松杰那个缩头乌龟藏在哪里,哼!”
他交代完,人纵身一跳就消失在茫茫山林间,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段旭一脸失魂落魄。
他曾经很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不可控的因素把真相拉往另一个深渊,这些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第23章
琼州那次袭击失手,薛淮没有按时回来,薛松杰就知道事情在慢慢滑向不可控的方向。
最后事实也如他所想,段旭出现了——他居然真的没死。
*
苍州薛家。
薛家的规模很大,是个大山庄,虽然外表看着比较朴实,但里面的细节处处透露着不一般,富贵程度可以想象。
在某处偏僻的小院里,身着青衣的俊美男子正把玩着一柄别致的匕首,他身旁坐着的是一位红衣女子,面容看上去有些愁苦。
“薛大哥,要不然我们离开这里吧?”
“走?留下一身污名?”
那男子轻声说了句,抬眼看着她,俊雅的面容透露着一丝玩味,说不上是在讽刺对方,还是嘲笑自己。
刘嫣摇摇头:“不会的 ,他们找不到证据,只要我们不承认,怀疑就只能是怀疑。”
薛松杰继续把玩匕首:“这在以前怀疑还只能是怀疑,欧阳应龙也好,欧阳瑾也罢,都是一路货色,空有武力脑子不清,好对付。但现在不一样了,局势扭转,还看不出来吗?”
他说着忽然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女人,眼眸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情绪,语调也跟着变了变:“对了,你的大师兄回来了,想见他吗?我猜是不想,因为你恨他,恨他为什么没死?”
刘嫣看着他没说话,神情有些受伤,薛松杰一直都是谦谦君子的模样,说话也从来温言温语,像是这般阴阳怪气,简直是背道而驰。
但薛松杰一点也不想安慰她,过了会儿,刘嫣仿佛是下了决心:“还没有那么糟糕,薛大哥你做事一向缜密,他们绝找不到能定罪的证据。是我慌乱,露了破绽,可只要他们没在我这里找到蛊虫,对我的怀疑也只能是怀疑。我父亲虽然严厉,涉及名誉的事情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会散播,所以只是几个人罢了。”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眼神里的狠厉不亚于常年浴血的杀手,薛松杰却像是没听见仍是把玩着匕首。
过了会,他起身:“终究是棋差一步,胜败已经显露,再下下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薛大哥……”
“我当初应该亲手杀了他,这样就不会被个亡魂追着不放……”他望着远处天边,神情有些恍惚,“算了,看来我终究是成不了大事,不过还有机会处理那个人,还不错。”
他低头回望了刘嫣一眼:“虫子尽早处理了吧。”
刘嫣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泪在眼眶里打转,看着那人离开。
薛松杰不知道,那种母蛊一旦沾上,怎么可能还去得掉。
她在院里呆立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久很久,忽然发觉横在自己眼前的道路,无论哪一条都是通向死亡
第24章
江木和苍蓝去魔教的那通扫荡如刘嫣所想,并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也不知道薛松杰当初是怎么布局的,竟然连“盟友”都没有握住他的把柄。
如此年轻却有缜密的心思,不得不说这能力确实出众得很,令人咋舌。
苍蓝略带苦恼:“这小子藏的也太深了,几方势力努力那么长时间,只能挖到一些边边角角的细枝末节,真是可笑,咱们找到的东西条条都指向他,但最后都断了,空有怀疑死无对证,这小子不去混官场谋天下真是可惜。”
江木没理这闲话,低头看着手上的册子:“向那边放出点消息,就说我们从魔教回来了,拿到了一些东西。”
“你想干什么?”苍蓝歪头看看他,“激他出来?江湖上没他的踪迹,薛家那边也没听说,不过他家那么大,也许人藏在山庄也说不定。”
江木点了点那个册子:“不能只有我们动,他也该动一动了。”
苍蓝反问:“他要是沉得住气呢?”
江木不在意:“他沉不沉得住不重要,有一个人沉不住就行。”
“谁?”
“刘嫣。”
从女人身上下手,真有你的,苍蓝心里想了想,随即说:“先前刘嫣的突然失踪,那母蛊一定是在她身上,而且她有极大的概率会去找薛松杰藏起来。”
“嗯。”
“可既然藏了起来,又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出现?哪怕她经不起刺激,薛松杰也不会让她乱动,我觉得你可能激不出来什么。”
苍蓝对他的计策不看好,他眼睛一转忽然心生歪计:“倒不如再干票大,我们把他捉起来怎么样?风月楼现在是改行了,可老本行也没忘,行刑、拷问什么的我也可以。”
江木摇头:“这种方法,段旭不会同意,严刑拷打出来的东西也不会让他信服。”
“管他作甚?!那小子识人不清自食恶果,你帮他洗脱罪名已是莫大的恩情,难道还要看他的心思行事?”苍蓝音调突然抬高非常不解。
江木不想回答,也不想做解释,便直接转了话题:“你没有炼过蛊,不清楚一些具体细节,昆山派一门从未习过这种邪术,如果刘嫣这种没有经验的人想要控制母蛊,只能以身饲蛊,血肉献祭,那种虫子进身和子蛊还不同,它是经过宿主同意的,即便是我也没办法祛除。”
看江木不回答之前的问题,苍蓝也不好刨根问底,他欠着对方的人情,也很欣赏这个人,能尽早查清总归是好的,于是便顺着他的话接道:“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她会被引出来,还给我们露破绽。”
“她会的。”江木笃定,“她没时间了。”
*
欧阳静要比预想的恢复还好,这对于欧阳家无疑是件稳定人心的事,但段旭却觉得她好像变了一点。
他不是欧阳家的人,对欧阳家的情况没有立场去插手,不过江木第二次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发觉欧阳家的重心逐渐远离调查欧阳盟主的事,直到欧阳静提醒他,他才想起时间快到武林盟主的选拔了。
“家父的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眼下大赛还有一个月举行,我必须要夺得盟主之位方才有话语权,青峰离靖州城不算太远,但也谈不上近,我打算三天之后出发,段公子作何打算?不如同我一起?”
段旭想了想,他现在还没洗脱罪名,那种地方不太好去,人一旦现身,说不定武林大会就直接变成了除魔现场了。
“我还是算了,欧阳公子自行便是,武林盟主之位和我没多大关系,这段时间我还是想去寻觅下松杰的下落,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欧阳静不知道他和江木之间发生了什么,自打那个人离去,段旭就变得很奇怪,整个人仿佛沧桑得不行,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她看了看他,劝解:“就算最后真相真如那般,你也不必为他们难受和自责,我说过该道歉的不是你,你不过是一个被牵扯进来的无辜人,没有必要为那些狼子野心伤神。”
话说到这,段旭也不想再隐瞒,江木不在,他真的有说不清的疑惑堵在心里,寝食难安。
“我其实非常不明白,松杰和嫣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已经……很好了,各方面都很好,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密谋?难道以前的种种全都是假象?”
段旭以前嘴上不怎么争辩,但心里其实一直都不肯相信,甚至妄图那些怀疑在最后都是假的。
但一路下来看到的种种事情,迫使他无法再去维护,其中薛淮是给他最沉重的打击,别人可能不知道,他是非常清楚,薛淮除了薛松杰之外根本无人能指使的,哪怕是薛晓辰也不行。
所以他才迷茫,迷茫为什么他们会设计残害欧阳应龙,为什么会把自己拉出来当替死鬼,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可?
欧阳静抿了抿嘴,缓缓道:“世家之间的事有时候连我也不明白,仅是三个人之间的旧事,居然能让仇恨延绵至今甚至愈演愈烈,直到一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实属可怕。但你也不必慌张,人从来不是黑白分明,也不是善恶对立,他能和你交上朋友,必定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就像你说得过往,行走江湖,饮酒作乐,行侠仗义,那些情感在当时未必是假的。”
这番话在某种程度上说得很温柔,像编织的美梦一样,段旭不知道她是有感而发,还是曾经也有过相似的事。
“你总是能为别人那么着想,”他眼神里有点迷惑,“倘若一切是真的,他便是你的杀父仇人,如此仇恨还为他说话,为何?”
欧阳静眼眸微垂:“与其说是为他说话,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说话,你不在世家不懂其中的漩涡,那种事一旦沾及就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是不愿意也得去做。”
“你是说他也许有自己的苦衷?”
“可能吧。”
“可是再有苦衷也不该伤及无辜,手上已经沾满鲜血,‘无辜’能为他开罪吗?能换回已经逝去的生命吗?”段旭微微低头,“江木曾经问过我能不能接受真相的残忍,我当时很确信我可以,但现在我不知道,我在这场漩涡里又算得上什么?”
“你保持本心就好,事情很快就可以结束,我答应你,最晚在武林盟主大会结束,全江湖对你的误解都会消除,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再也不用受人指点,东躲西藏。”欧阳静向他许诺。
段旭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如此交心,过了会,他低声说:“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的出现,你的坚持。”
“嗯?我有什么好谢的?”段旭不理解,“你才是真的为他人着想。”
“我没你想的那么干净,欧阳家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绝对不是天真。段旭,你太年轻了,永远不要用这种想法看待身边的人。”
欧阳静淡淡看着他,说不上来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她道:“这会令你陷入更危险的边缘。”
“记住,人,都是有利可图的。”
她走之前最后留下的那句,让段旭想了很久也没明白,直到那件事发生——刘世平死了。
*
在欧阳静即将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江木和苍蓝带着身受重伤的穆威龙悄悄回到欧阳府,浓浓的血腥味将段旭惊醒,抬眼就看到许久未见的江木抱着个人,身旁还有一位白发男人。
他目光往江木怀中一望,不由惊呼:“师弟!”
江木轻声道:“他已无大碍,不过还是得好好休息一下。”
段旭赶紧起身将穆威龙放置在床上,对方的脉搏已经平稳,脸色苍白,看着好像失血过多,整个人昏迷不醒。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他急忙问。
江木没说话,一旁的白发男人却上下打量着他,眼眸里带着明显的挑剔,道:“你就是段旭?”
话出口并不是那么和善,段旭微微蹙眉:“你是何人?”
不等两人再开口,江木插话进来,声音甚是清冷:“刘嫣开始了报复行动。”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的听到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难过,真的是小师妹啊……
看着躺在床上穆威龙,段旭沉声问:“是她伤的?”
“这不是废话,自然是你那位小师妹干的,怎么?不信?”接话的是苍蓝,他感慨道,“你没看见,那姑娘是真狠心,连亲生父亲都可以下手。”
“什么?!”段旭顿时呆立。
江木解释,原先他们把消息放出来已经算好了刘嫣的去向,但到底是低估了昆山地势的复杂程度,其中的地下暗道也是比比皆是,两人都不太熟悉里面的路况,加上刘嫣警惕心很高,行动很快,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刘世平已经被害,穆威龙也倒地不起。
“都是中蛊,那个刘嫣溜得很快,也许是自负蛊毒的能力,最后并未对这小子补上一刀,也幸好江木在能治住蛊虫,要不然你这位师弟可要去阴曹地府了。”苍蓝说道。
段旭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望着穆威龙面无血色的脸,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眼眸里也无神采。
“刘嫣去了哪里?”那话语里再无昔日的怜惜。
苍蓝翻手拿出来一个很小的灯笼,里面装着只追踪蜂:“你说巧不巧,她当时正好往青峰这边跑,估计现在已经在哪个角落藏了起来,我和江木带着你师弟也不方便,正好你先照料他,我们去擒住那女的。”
一旁沉默着的江木突然出声对段旭说:“薛家同样有自己的情报网,你出现这么久肯定也在他们的视线里,她是冲着你来的。”
段旭扭头问:“你们能找到她吗?”
苍蓝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这是自然。”
“那顺便把我也带上吧。”
最后一个声音并非在屋内,三个看向门口,欧阳静推门进来,一双明眸甚是好看:“既然人已经出现,我也当去会会她。”
第25章
刘嫣的藏身之地并不难找,她进入青峰境地后移动的地点很快便不动了,像是早就打算好了,根本就没想跑。
*
“这里?”欧阳静望着这个山谷,扭头看向苍蓝。
苍蓝盯着追踪蜂点下头:“是,在前面的洞穴下面。”
这次行动就他们四个人,大概是因为个个武功不低,欧阳静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一个随从侍卫都没带,那个洞穴的位置很好找,他们走到跟前发现里面黑漆漆的,给人一种危险感。
欧阳静看了看那个洞,略带犹豫问:“要进去吗?”
苍蓝摇头:“最好不要,还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能把她引上来是最好的,不然万一她使诈,这里地势复杂,也许我们都得埋里面。”
“不用怀疑,她肯定会使诈。”江木淡淡道。
“啊?”苍蓝一愣,“那该怎么办?”
“下去抓了她。”
“……你不是说她会使诈吗?!”
“嗯,使诈前,抓了她。”
江木目光看着洞穴轻描淡写道,表情很是平静。
苍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毫无计划又理直气壮的抓捕方案,纵观平生也就见过这一个人,最终说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怕死的人了。”
“承让。”
“我没在夸你!”
一旁的欧阳静已经无奈了,段旭则根本没在状态。
江木是第一个进洞的,身手干净利落,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连试探都没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钻这种地方有种本能的、熟能生巧的违和感,难不成以前是个盗墓的?
本来想找东西探探路的苍蓝一阵摇头无奈,实力强也不是这样玩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可惜这种话注定不会被那人在意。
段旭接着第二个,苍蓝也抓紧时间进去,欧阳静排在了最后。
这个洞穴很窄,从洞口到里面很长的一段距离,都只是仅仅一人的宽度,高度也不算高,一路走下来特别的憋屈,好在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很长时间,几人又是习武之人,很快就通过了狭长的走道。
越往里走,越宽敞,三人在后面并排,走在前面的依然是江木,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地下空间,真是难以想象这地下还存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很高很高,上面有一线天际可以照亮洞穴内部,刘嫣就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泛着青光,看着很不正常,见他们几人来,面上也没有变化,就好像是一直在等待一样,江木轻声“啧”了一下,不知意味。
段旭看着她,那种眼神似难过,又似茫然。
“好久不见,大师兄。”刘嫣盯着他,那泛青的脸带着莫名的笑意,“为什么不说话呢?”
“你让我说什么……”段旭苦笑一声,“说,果然是你吗?”
没有预料的质疑,没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刘嫣眼眸微闪,本来讥讽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你不恨我吗?”
“恨?”段旭回头看了眼江木,随后抬头望着她,“在没有见到你之前,还在破烂街苟延残喘的时候,我有无数的疑问,那些疑问通通没有答案,我趴在泥地里,看着身体发烂,发臭,我很恨,但可悲的是我不知道恨谁,最后只能恨一个我都不知模样、凭空想象的人。”
“那你现在知道了,把你害得如此惨的人,不过你该感激我当时没有赶尽杀绝。”刘嫣轻笑下恶意满满地说。
“你这女娃娃,年纪不大,心肠还挺狠毒的。”苍蓝在一旁接道,他偏头对段旭说,“难不成你们以前亏待她了?小小年纪,居然扭曲成这样,天赋异禀啊。”
苍蓝以往说话其实也算不得是个爱呛人的家伙,但今天格外看刘嫣不爽,一个被瓮中捉鳖的小毒虫,神气什么?
“我只是不解,”段旭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我做了什么,以至于你这样对我?师父他们又做了什么?以至于你下这样的毒手?”
刘嫣轻声叹口气,似乎是感慨他怎么问了如此愚蠢的问题,她双手撑于身后,以一种很休闲的姿势看着他。
“你还是那个样子,遇事总好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算啦,我明白的告诉你,没有哦,你们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相反,你们对我太好了,我记得你这么多年一点一滴为我做的任何事。”
苍蓝忍不住翻个白眼:“有病啊。”
“是,是有病啊,”刘嫣歪头笑了笑,神情看着有点癫狂,“没有办法啊,我也不想,但人心总有高低亲疏,你和父亲还有二师兄这么宠我,应该不会介意我踩着你们的尸体爬得更高吧,我想离那个人近点,只是想离那个人近点,至于欠你们的,下辈子再还吧。”
江木没想理段旭他们的师门情谊,恨也好,爱也罢,就算是神经病,那也都是身外之事,和他又没关系,他对着刘嫣提醒说:“你现在放弃的话还有活下来的可能,那种蛊虫你控制不了太长时间,如果体内的虫子不安分了,你会是什么下场,你心里最清楚。”
刘嫣不笑了,铁青的脸看着有点阴森,她直勾勾盯着江木:“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成气候,唯独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家伙,坏了我的一切计划,你该死!”
说发起攻击就发起攻击,可谓是变化无常。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刘嫣的皮肤下面突然涌动,接着她以一种极端的速度飞身而来,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砰”地一声爆炸开来,那一瞬间的变故太大了,段旭、苍蓝、欧阳静还来不及行动就感觉一道轻柔的力量将他们刹那间甩了出去,他们看到江木一人困在爆、炸圈里。
腐臭的气息,萦绕在四周,尘烟四起,还未消散,再往那边一望,简直触目惊心,满地都是扭曲着的虫子,是那种西域蛊虫!
“江木!江木!”段旭爬起来就想往那边冲,还好有苍蓝一把将他拦下。
“别冲动,他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那边突然拔地升起几丈高的黑色火焰,将地上的虫子烧得干干净净,那火真奇怪,一点温度都没有反而带着刺骨的寒意,江木一袭黑袍站在火焰里,回眸看他们的时候,那一眼冷得仿佛能冰冻人的灵魂,好像来自地狱般。
*
刘嫣死了,什么都没留下。
事后苍蓝有点懊恼,早知道就不听他们瞎扯淡了,直接动手抓人多好,可后来听江木说,刘嫣早就是强弩之末,她身体里的蛊虫已经失控,繁殖得都快要溢出来,早晚都得爆。
段旭还是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得到明确的原因,那种恨意就好像一拳打进棉花,为什么呢?就那种理由,就那么简单,难道就可以杀了相亲相伴这么多年的人。
这种爱是成全对方吗?
事情了结后,欧阳静和欧阳家众继续赶赴靖州城,穆威龙被送到风月楼的一个分舵休养,段旭和苍蓝正准备商量怎么揪出来薛松杰的时候,薛松杰那边突然给他们传信——邀请来薛家山庄一叙。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都不是葫芦里卖药了,这是药里卖得什么葫芦?
“薛松杰什么意思?是我们的障眼法有用了,还是他薛松杰太飘了,想开鸿门宴?这般自负,他爹知道吗?”
苍蓝盯着飞鸽传书的信件无语,这上面不光有段旭的名字,还有他和江木,别的不敢说,就江木的武力,不夸张的说,一个人扫平薛家山庄是没问题,连薛晓辰来都得打趴下。
“不过话说回来了,怎么不见薛晓辰出面?”他疑惑地问。
段旭说:“他与薛晓辰关系并不算好,听说自从欧阳夫人去世后,薛晓辰就搬离了薛家山庄。”
苍蓝一拍脑袋:“啊,对,这个我知道,倒是挺痴情的。”
“不管他父亲如何,先去见薛松杰才是要事。”
江木最后一锤定音。
*
薛家山庄。
山庄规模比欧阳家大的多,段旭以前来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冷清,门口的守卫一个没有,庄里的丫鬟仆使也一个没有。
他们一路到山庄最里面的小院才见到薛松杰。
对方一身白衣,如往常般俊雅,一双生漂亮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他,段旭有点怔,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他一起围剿流沙帮的少年,只是现在两人却站在了对立面。
“几位来的真准时,薛某为大家做了些酒菜,不如先吃了饭,再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
薛松杰带着笑容,一般如沐春风的话语,好似招待客人一样,院中的石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菜肴。
其他人没说话,苍蓝不太给面子,说:“薛大公子还真是雅兴,这么早就给自己准备上路饭了。”
“呵,”薛松杰轻笑一声,“风月楼主说话还真是心急,莫不是怕薛某下毒?”
他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十分优雅地吃了下去,而酒是红色的,色泽很好看,不知道是不是西域的葡萄酒。
其实这菜里和酒里应当是没毒的,几人都相信,但就像苍蓝一样,实在没心思,也没胃口和他共桌。
段旭低声道:“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拖延时间了。”
“拖延?”薛松杰微微挑眉,“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只是想吃个饭,你我认识也有四五年了,最后一顿都不肯陪我吗?”
他这样说实在令人无法拒绝,可是……
“人肉的话还是你自己吃吧,”江木伸手拦下正准备入座的段旭,“能把血腥味处理的如此干净,你倒是个好厨子。”
第26章
这话一出口,段旭脸色大变,苍蓝忍不住啐道:“你们都是些什么纯种变态?”
一个以身饲虫的偏执女。
一个人肉做饭的变态男。
全都是出身名门,郎才女貌。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被当众戳穿的薛松杰一点也不慌,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可惜了,废了好大功夫做的,就这么浪费了,你果然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
江木不理他的恭维:“人肉做菜,人血做酒,你请我们来不会就想让我们看着,你是如何丧心病狂吧。”
“当然不会是这些。”薛松杰起身,拂袖一挥将桌面上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算了,一些污秽,不吃也罢。”
段旭有些痛心疾首:“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薛松杰看了看他,面上风轻云淡,眼眸里也没有情绪起伏:“我一直都是这样啊,用不着拿那种表情看着我。”
“我那么相信你,一直将你当做挚友,为什么……”段旭继续痛苦道。
薛松杰耸下肩,双手摊开装作无奈说:“原来你这么看中我,那真是抱歉了,你在我这里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俗人,让你误会,真是不好意思。”
苍蓝这次长了个心眼,不想跟人多唠叨,当即上前打算擒住他,但薛松杰反应很快,他武功又不差,和刘嫣的情况不一样,身手矫健得很,眨眼间就移到了另一边。
“风月楼主也太心急了些。”
“废话少说,识相的话就束手就擒。”
“我束手就擒了呀,”薛松杰歪下头笑道,“几位都是实力莫测的人,薛某就是想逃也逃不掉,倒不如给自己留份体面。”
他站在那里不动,一副我现在就是束手就擒的样子,场面让苍蓝感觉简直像一拳打进棉花里。
苍蓝蹙眉:“你要做什么?交代罪行吗?我没功夫听你啰嗦。”
薛松杰点下头笑着说:“可以啊,不过坦白前,想先请你们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薛家地牢。”
这年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喜欢往地下发展,什么东西都能建在地下,或许真的是阴暗的见不得光?
三人跟着薛松杰朝地下走,一路弯弯绕绕,这种场景很熟悉,被囚禁过的苍蓝觉得有点被冒犯,等看到地牢里的场景时,他忍不住咂舌。
虽然变态年年有,但是今年格外多!
地牢里关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不像人的人。
没有四肢,没有五官,但是还在缓慢蠕动,证明并未完全死亡。
苍蓝皱眉:“这又是谁?你变态起来没完没了了。”
薛松杰笑了笑:“认不出来了吗?这是我父亲,让各位见笑了。”
这人居然是——薛晓辰?!
那些伤口挺新的,联想到上面那些饭菜,人肉什么的,真的令人瞬间胃里反酸,又是一个杀父的变态。
苍蓝的嫌弃之色已经溢于言表,扭头就对依旧淡定从容的江木说:“这种龟儿子就别审了吧,给他个痛快,也给咱们个痛快。”
不等江木回话,那边薛松杰轻笑:“不好意思,让你们看到这样的场景,玷污了各位的眼睛。”
说着当即一支飞刀飞射出去,干脆利落割断薛晓辰的脖子,下手之快,是几人没想到的。
当面杀爹,嚣张至极啊!
段旭嘴唇哆嗦着,震惊又气愤:“你真是,无药可救!”
“诶?”薛松杰本来还算愉悦的脸一愣,偏头看看他,“这你就冤枉我了,他是罪有应得。”
“胡说八道!你简直狼心狗肺!”段旭破口怒骂。
“你不懂,”薛松杰摇摇头,一副你太年轻了的表情,甚是气人,“都这么久了你还是如此天真,我有时候真羡慕你能过得那般自由,无父无母,真好。”
他走到薛晓辰身边,拿脚踢着他的肩膀扭头问道:“你知道这个男人的故事吗?世家里都知道,风月楼主也应该知道,他早年为了那个叫宁心的女人,和欧阳应龙闹得不可开交,两家犹如世仇一般,让人看笑话。你们外界说什么‘薛庄主痴情’,实在恶心。”
“喜欢的女子嫁给他人,不甘心的话夺回去就好了,但他是个懦夫,打不过欧阳应龙,又气不过气,便把一腔怨气全部撒在无辜的妻子和孩子身上,你说他不是放不下宁心吗?为何又转头娶了别家姑娘?”
听他说着数落自己父亲的话,段旭皱着眉:“即便是这样,他终究是你的父亲!”
“父亲?凭他也配?”薛松杰挑眉看着段旭,忽然咧嘴一笑,“我还记得当年同你一起杀水匪时的场景,那是你第一次杀人吧,事后干呕到虚脱,可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杀人的吗?”
段旭哑口无言,对方言语里皆是怨恨,事过这么久但仍然置身在过去的记忆中,他说着,充满怨恨地说着。
从小被虐待,被关在黑暗的地底苦练武学,在父亲冷言冷语拳打脚踢的折磨中长大的人,最后成了江湖有名的谦谦公子,真是嘲讽。
“从记事起我便在苦海里挣扎,练不完的武功,杀不完的人,但天资这种东西是命中注定的,欧阳瑾武学天赋惊人,他就对我更加不满。”薛松杰低笑着,脚下用力将薛晓辰的肩骨一点点踏碎,还好薛晓辰已经死了,不然怕是痛彻心扉。
“关于那个欧阳瑾,你知道他喜欢男人吗?我年幼时同他见过,他的一言一行都令人恶心,才不过十一二岁,眼神里已满是淫秽,手脚也不干净。我很疑惑,为什么这种人能拥有那样过人的天赋,老天真是不开眼。但薛晓辰知道后并没有觉得愉快,你猜他对我说什么?”薛松杰继续他的鞭尸行为,“他说,你其实更令我恶心,居然连个兔爷都比不过。”
薛松杰有些嘲弄地笑着,那笑容很瘆人,几人听着一阵鸡皮疙瘩四起。
任谁都想不到薛家也有这么黑暗的过往,不过在他提起欧阳瑾的时候,段旭和江木相视一眼,关于欧阳静的事,他们并没有张出去,所以苍蓝也不知道。
难不成话本里欧阳瑾断袖一事,不是凭空捏造?
“我对他失望透顶,他不值得我如此努力,事实上没过多久,在宁心死后他就垮了下来,于是我更看不起他。”
薛松杰说着说着,整个人就好像陷入回忆中,他笑道:“再后来我母亲去世,他啊,一点伤心都没有,连丧葬都不参加,我被他对宁心执着的爱打动了,决定成全他。在我推翻欧阳家,坐上武林盟主的时候,我要把宁心挫骨扬灰,然后再把他埋葬在宁心的墓中,让他死在那里,永世不得超生,永远追随着她的气息。”
“可惜啊,可惜,我就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他打不败的欧阳应龙,我击垮了,可惜啊……”
他像是疯魔了,段旭不忍道:“你不要执迷不悟了,纵然有万千怨言,你残害无辜生命,这就是错。”
“错?”薛松杰将薛晓辰的尸体一脚踢开,“这世上没有对错,只有成败,活下去才是对的。当然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你说我错了,或许是吧,但只要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那我的错就不再是错。”
强词夺理,歪曲事实,死不悔改。
苍蓝被他的话气笑:“呵,死到临头还嘴硬,有什么招数赶紧放,啰里啰嗦一大堆,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有苦衷一样,大家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玩这一套给谁看?更何况你还诱骗小姑娘,那小毒虫被你唬得神志不清,罪孽深重。”
“刘嫣可不是我蛊惑的,她比我心狠,我呀,真是烦透了她,骄纵又任性。”薛松杰提到她的时候,满脸都是厌恶,“但没想到一个名门闺秀也会为爱疯狂变为蛇蝎,到是让我大开眼界。对了,段旭,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那个人是你?”
段旭确实很疑惑,但此时他什么都没说。
“其实没有为什么,你正好合适,怎么就这么巧,天下那么多人你偏偏和欧阳应龙交好。”他说着,脸上渐渐浮现怨恨,“我真嫉妒你可以活得这么天真!你说说你的命多好啊,到哪都能遇贵人。”
薛松杰望了眼江木,眼眸里皆是不甘,但没过多久,他忽然凄惨一笑:“我输了吗?没有,我只是运气差了点,若非是这个人,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我又怎么可能会输掉?”
话说完,他突然吐出一口血,那血迹分明是中毒的迹象,薛松杰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我没输,我没输……”
没撑多久,他就了无生机地倒在地上。
和刘嫣不一样,他选择了另一种死法——刚记事的时候被关在地底,到最后也是死在这里。
苍蓝后知后觉:“原来他那菜里真的有毒,只是,那大概是给自己下的毒吧。”
江木盯着薛松杰的尸体不语,没人知道,他其实来过一趟薛家山庄。
越过无数守卫,立在他床边,薛松杰至死也不会忘记,那种窒息的压迫,而他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胜败已分。
*
薛松杰死后,一些证据陆陆续续在他那里找到,消息也放给了欧阳静那边,没过多久,这桩盟主被害案在江湖中真相大白,但鉴于薛松杰已死,大部分人只能骂骂泄愤,与此同时段旭的清白也回来了,一时间很多人争相向他道歉,场面甚是滑稽。
“我就说段大侠不可能是杀害欧阳盟主的凶手!”
“谁说不是?段大侠早年间还帮我们这里清理水匪,是我们的大恩人,怎么可能是个坏人?”
“唉,真是可怜段大侠了,竟然被那种小人陷害。”
“薛松杰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我早看出来,他不是好人!”
“就是就是,成天伪装自己是正人君子,其实背地里奸淫掳掠的事情可没少干。”
“你们也看出来了?当时可多人说他是翩翩玉公子,我还说你们别被他伪善的面容欺骗了,现在看果然如此吧。”
“其实他长得就是一副奸诈样,哪里有我们段大侠正气!”
……
靖州城的选举,欧阳静大放异彩,以无人可比之势夺得盟主宝座,人人皆称“虎父无犬子”,魔教那边毫无动静,听说前段时间被不知名的人狠狠收拾了一顿,现在老实很多,不过这并不影响正道们庆祝。
在一片热闹的氛围中,段旭却表现得兴致缺缺,苍蓝拿手肘捣了捣他:“怎么了大英雄,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么多人夸你,你什么表情?”
段旭扭头看看他,无奈道:“没,我只是在想,他们之前是不是也这样说我?”
“啧,”苍蓝白他一眼,同时伸手往江木那边指了指,“你这么想就没意思了,人嘛,总有些人云亦云的存在,不过,你看那位就不一样了,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他动容,这才是高人。”
他冲那边比了个大拇指,惹得江木偏头看向他。
“夸你厉害呢。”苍蓝说。
“嗯。”江木微微点下头。
他们这几个人的位置比较偏一点,又是位于上方,没多少人来,苍蓝接着说道:“但说实在的,那些人评论薛松杰的话实在是马后炮,当然也可能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吧。”
段旭不想接话,江木依旧沉默,过了会,苍蓝又道:“其实我还是蛮佩服他的魄力的,你们没和欧阳应龙交过手不知道,嗯……我说的是生死间的对决,欧阳应龙的实力真的是恐怖,那是一种极为霸道压倒式的进攻,可能也跟他修炼的内功有关,遇强则强。我原来还以为薛松杰躲了这么长时间是养病去,没想到毫发无损。”
他和江木之前去魔教,逼口供的时候,知道当时下手的人主攻是薛松杰,还感慨后生小子不可小觑。
江木立即问:“你之前没说过这个,为什么会觉得他养病去了?还有欧阳应龙修炼了什么内功?”
苍蓝说:“他是一个武学方面的变态,一般人只能修炼一套内功,他我说不准,但我知道他有一门隐藏很深的内功,特别邪门。我以前和他有过交集,亲眼见过,像他那种经验丰富的,即便当时有蛊虫啃噬,经脉断裂,丹田损坏,身体也会无意识集力,从而爆发出最强一击,这一击绝大多数人可挡不下,薛松杰真是厉害,这都能被他算计到。”
他在那里滔滔不绝,突然江木清冷的音打断他。
“没有。”
“嗯?”苍蓝一愣,“什么?”
江木凝视着他们:“我验过他的身体,欧阳应龙没有爆发出那一击。”
段旭和苍蓝同时一怔,怎么会是这样?难道他当时出现了别的状况?
“如果你的猜测没有错,他绝对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也许这案子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位凶手,在周围隐藏着。”
他扭头看向那头被围在人群中间欧阳静,高挑的身姿,长身玉立,颇为意气风发,根本看不出是女儿装的,那两人也跟着望过去,正好对上欧阳静看过来的视线。
她朝他们举杯,口型说道:“谢谢。”
第27章
段旭和苍蓝同时后背一麻,脸色唰得一白,也许是这种反应太大,导致欧阳静歪头奇怪地看他们一眼,但那边的应酬较多,围着她的人一层又一层,她也没空过来。
三人这边气氛有些凝固,刚刚江木那句话简直比大冬天掉进冰窟还刺激。
过了一会儿,苍蓝缓缓扭头,盯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
“有事?”江木瞥了他一眼问。
苍蓝表情复杂,感慨道:“你要不来我们风月专栏写话本吧,淡着张脸,说如此惊悚的话,我看你很有潜质啊,回来写些灵怪的奇闻轶事,绝对可以位居榜首,买了好价钱,我们四六分?三七也行。”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把头缓缓转了回去,目光看着远处的天际,给他留个冷酷无情的后脑勺。
他们两个还可以说是置身事外,毕竟再怎么离谱,这案子和他们没多大关系,凶手是谁怎么样顶多咂舌了些,或者感慨下世道艰难,但段旭就不同了,他是那种交了朋友就可以付出真心的类型,像第一次见江木,两个包子都能让他爬起来豁出命,现在听到还有凶手的猜测,完全无法像苍蓝一样开玩笑。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分析道:“我觉得不太可能,欧阳小姐一直以来对调查方面都是尽心尽力,况且上次她还差点被薛松杰他们所害,就算是障眼法以身犯险倒也不至于,那种虫子可是要命的,她也不知道你的医术究竟如何,怎么可能猜得这么准?”
江木还没说话,一旁的苍蓝突然插话问:“谁?谁是欧阳小姐?欧阳小姐是谁?”
话一出口立马感觉到两者的情报不对称。
段旭一拍脑袋:哎呀,忘了告诉他了。
苍蓝顿时警觉:我怎么觉得好像嗅到了风月楼不知道的八卦?
段旭回想了下之前的事,挑些重点的简单给他讲了讲,但没想到听得苍蓝眼睛是越来越亮。
这个亦正亦邪贩卖情报的头子,估计脑子里已经算上价格了。
江木偏头看着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眼神警告都没有,但苍蓝很懂地点点头表态:“放心,这个不卖,当我还你医药费了。”
“那差远了,”江木摇下头完全没承情,“我说了,我的医治费用很贵的,你这些东西根本不够。”
苍蓝:……论黑心还是你更厉害!
段旭:没花一分钱的他心里惶恐极了。
当然,这些想归想,苍蓝也明白江木说得是真的,就自己身上的那些伤,放到江湖中哪怕华佗在世也治不了,他的筋脉都不是断裂的程度。
苍青恨透了他,当初直接割掉又抽了一部分,丹田尽毁,生机丧失,怎么看都是个要死的命,但是就这样,居然被医治好了。除了头发变不回去,皮肤已经不再是苍老的模样,连内功都完整如初地回来了,以至于每回苍蓝看镜子的时候,都感觉一切像场梦一样。
对于这个出现地莫名其妙的男人,他也偷偷调查过,结果是一无所获,对方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没有一丁点过往,原先以为段旭会有所了解,但后续在他的套话中发现段旭也不知道。
莫不是个妖怪?他想着,下意识伸手朝江木脖颈戳了下,惹得段旭以一种你想干嘛的怀疑表情盯着他,而那入手的温度虽然凉,但不至于是妖怪,还是有点温度的,也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江木幽幽地注视着他,苍蓝赶紧收手:“啊,什么?话题说到哪了?啊,对,欧阳静,欧阳静是吧。”
“你转移话题的能力也太刻意了。”段旭鄙夷道。
苍蓝只当是没听见,继续他的节奏:“关于欧阳静,先前我回去专门翻过记录欧阳家的卷轴,这个二小姐没提多少,还有欧阳应龙的上一任妻子以及欧阳静的弟弟欧阳钰,情报都很少,但有一条倒是说了她与欧阳瑾长得极为相似。”
段旭想了下问:“那时间点对得上吗?”
“这个……”他低头算了算了,“差不多,她说的和薛松杰说的,在时间上没多大出入,不过有一点很让人疑惑,薛松杰说欧阳瑾有断袖之癖?”
他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段旭顿时忍不住了:“这传言不是从你们那里流出来的吗?!”
“嗯?!”苍蓝眼眸里皆是疑惑。
“是啊,”段旭点头,想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话本,他掰扯道,“什么霸道公子的俏郎君,还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本,像个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是你家出的吧。”
苍蓝哑然,这名字还真是他家出的,还属于畅销话本系列。
见苍蓝不反驳,段旭指了指江木继续说:“我和他最早来琼州找风月楼正是因为那些话本,你那不是专门做情报买卖的吗,我们还以为风月楼会知道很多江湖隐秘,没想到……”
“这个你说的没错,”苍蓝接道,“风月楼当然知道很多江湖隐秘,但你也不能神化我们组织,收集情报、安插眼线,哪一个不是费时、费力的活,我们才多少人,天下那么大,监视得来吗?”
“……你说的有理,所以那个话本是什么情况?”段旭无奈道。
苍蓝给他个你这就不懂了吧的眼神,说:“做买卖嘛,有进有出才是买卖,有人来我这买情报,自然有人来我这卖情报。江湖复杂着呢,想搞臭别人名声的人,一抓一大把,所以那些情报真真假假混乱不堪,别的不说,我这里现在还有说其实欧阳应龙和薛晓辰才是一对的密线情报,你敢信吗?”
段旭:……这个我真不敢
“所以开设风月话本专栏,也是变相处理那些情报?”江木出声问道。
苍蓝回答:“对,那些小道消息有的太私密了,很难去查证,也没有多大查证的意义,囤起来吧又浪费地方,索性再贩卖出去。思来想去,话本是最好的变现方式,薄利多销,传播范围又广,大家还喜欢看,又不容易惹事,毕竟谁会跟一个话本较真。”
“你可真是个赚钱的天才。”段旭不忍直视地拍了拍他,“那么那个引我们来的话本,其实是个误会?”
苍蓝摸了摸下巴忖道:“这就不知道了,如果十二岁以后的欧阳瑾都是欧阳静假扮的话,那应该不至于会流传出断袖之癖吧,我看她挺正派的,没理由顶着欧阳瑾的壳子对男人饥、渴?”
想了想薛松杰临死前说当初的欧阳瑾,小小年纪,满眼淫、秽,他又摇头:“但那个小色批不是早就死了?”
段旭想了想以欧阳静的脸,做出十分好色、垂涎欲滴的表情,忍不住打个寒颤,简直太可怕了。
两人陷入沉思,长时间掉线不在状态的江木,盯着欧阳静的背影问道:“那次在琼州的刺杀,有一个女人是她的暗卫,你能调查下那个死人吗?”
这话是对苍蓝说的,欧阳静的情报很少,但“欧阳瑾”的情报还是有的,包括一些随从甚至重要的暗卫,虽然调查起来难度很大,大概率要动用埋藏很深的眼线,但苍蓝不在意这些,他是真的起了好奇心。
“你真的怀疑她?”段旭探身过来,一双眼眸盯着他仿佛要看出个洞一样,“如果她有嫌疑的话,薛松杰当初不应该怀疑吗?”
江木低头看着他:“你听说过一个谚语吗?”
“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个自然是听过,段旭微微蹙眉:“说实在的,我想不出理由。”
“不光是你,”苍蓝伸手一揽凑过来说,“我都想不出理由,就说薛松杰吧,他还好一点,毕竟他父亲早些年确实不太像话,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勉强说得过去。但你那位小师妹就不一样了,锦衣玉食长大,父亲师兄宠爱有加,结果为了个男人,转头就能抄起屠刀,想不通啊,想不通。”
提到了刘嫣,怎么说都是一起长大的,段旭心里仍旧有些难过,而穆威龙前几天刚醒,精神状态不太好,也不想见他,好好的昆山派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苍蓝没注意到他的情绪,还在讲:“已经两个杀父了,现在我们又开始调查这位欧阳静小姐,虽然真的假的不知道,但这年头又不是人人都是变态,怎么会热爱杀父?”
他说的这个,江木也没应声,他总是这样,反正有怀疑就去论证,也不管怀疑的对象离奇不离奇,段旭和苍蓝都已经习惯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像以往一样暗地调查,不过段旭和苍蓝都不太相信,一来,欧阳静能有如此武功定是欧阳应龙从小培养,说明是被器重的,二来,她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以她的武学天赋,将来很大几率会继承父亲的位置,她那么年轻,有必要提前把父亲干掉吗?
除非……
“除非欧阳瑾还活着,欧阳静想取而代之,才把欧阳应龙杀了。”苍蓝提出假设。
但这个假设很难成立,因为江木说,对方修炼那个可以隐藏性别的内功有很多年了,那个内功特别邪门,除了他这种程度的医师,别人很难从脉象发现她的真实性别,况且她练的太早,女性特征根本就没发育,更是雌雄莫辩。
如果欧阳瑾还活着,欧阳应龙会允许她这样做?
这么一来与其怀疑欧阳静,倒不如想是欧阳应龙当时身体状况不如他们所想的那般乐观,也许他就是没有发出那一击呢?
第28章
那次短暂的谈完话后,苍蓝就溜走了,暂时新加入江木和段旭队伍的人是穆威龙。
一个失魂落魄、沉默寡言的男子。
也是,任谁看到温柔善良的小师妹突然化身大毒虫,把自己的父亲/他的师父给残忍杀害的场景,都不会淡定从容。
从小到大一直讨厌的大师兄是被人冤枉的,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小师妹是杀人凶手,穆威龙觉得他那天就应该直接死了,死了就不会考虑这些事了。
但是他没死。
所以他得面对。
“你……”段旭张了张嘴,实在是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些什么。
穆威龙也不想搭理他,算是迁怒吧,他真的不想和对方说什么。
两人相继无言。
外头的江木拿着苍蓝寄给他的,关于欧阳应龙武学方面的资料在研究,里面都是些实战记录,以及他功法的解读。
这些东西段旭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毕竟凶手和死者都不在了,他那时候又处于晕厥中,那场斗争究竟是如何,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他对于调查欧阳静一事,并不是十分上心,因为之前与薛松杰他们的对峙中,差不多已经还原了案件。
毒是他们下的,他是他们打晕并栽赃陷害的,那个通魔的人也确确实实是薛松杰,场面怎么看着都尘埃落定了。
“你要是觉得无趣,就带着你师弟回昆山派吧。”江木抬头望了他一眼说道。
段旭挠了挠头应声:“算了,我还是不回去了,他倒是有可能回去,毕竟从小都不待见我,现在可能看着我更烦。”
“你不想回去吗?”江木又问,不过话语里很平淡,像是一般的问候一样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答。
看着他坐在庭院里,段旭也走过来,坐到他旁边:“以前很想,现在不想了。”
“哦?”
“门派里还有很多师叔师伯师弟师妹,但是师父和小师妹不在,总觉得一切都回不去了,当然,事实上确实一切都回不去了。”他说着表情带着那么点释然,“欧阳小姐心善,在把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将昆山派的过失避重就轻,算是帮了把昆山派,直到现在外人还以为小师妹是错信良人被害,我真是感激又羞愧。”
江湖事,江湖毕,欧阳静现在是武林盟主,一切行为自当以武林为重。
刘嫣在此事中的罪孽深重,但昆山派若因此陷入舆论风波,百年宗门毁于一旦,这对武林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欧阳静心里很清楚,所以干脆让薛松杰全部背上罪名,反正他是主谋又是通魔之人,至于具体的真相如何,对于江湖其他人来说也不重要了。
江木将资料放下,偏头问向段旭:“你怎么看待薛松杰做这件事?”
“嗯?”段旭一愣,现在薛松杰已经死了挺长时间了,他也接受了昔日好友是杀人凶手的事实,但这么冷不丁问他的看法,他一时间真的说不出来话。
见他哑然,江木试着说:“觉得他是个杀人凶手?错信了他?”
段旭沉默,难道这么想不对吗?
江木叹口气:“你只是被动的接受了这个现实,那到最后你的心结还是无法打开。”
与对方相处时间也不短了,在段旭看来江木很少有情绪上的起伏,像是叹息什么的,更是少见,他就好像一个阅尽人世间的老者,心绪不会为旁人波动。
而且上面那话其实换谁说都挺慰问的,只是换作江木就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来欧阳静曾对他说的。
“记住,人,都是有利可图的。”
他抬头看着江木,江木也看着他,对方的眼眸依旧如初次相见时那般令人琢磨不透,幽深而清冷。
这样一个实力莫测、身负绝世医术的年轻人,连妖邪都能降服,风月楼也好,魔教领地也罢,别人觉得困难重重的事,他都可以妥善解决,来去自如。
这样一个人,说是众星捧月的存在都不为过,凭什么待在他身边,为他的事东奔西走呢?
他突然很仔细地端视对方,妄图从中发掘一些信息,可惜那张寡淡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好似一张白纸,什么都得不到。
“你之前问我,能不能接受那份现实,你还记得吗?”段旭小心翼翼问道。
江木微微点下头:“嗯。”
“你说,你以前遇过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他们也是追寻他们想要知道的真相,那么——你在所求什么?”
段旭以为自己会问住他,但江木的反应又让他失望了,清冷又平淡,一如平常,他道:“我在所求你们。”
话语里没有疑问,好似这种问题回答过很多遍。
“我们?”段旭指了指自己疑惑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字面是什么意思?”他再次指了指自己,“你是说你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人?!”
江木不由点头:“你要是这么理解,也行。”
“……不,不行吧?”段旭突然表情一僵,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自觉又从眼前飘过,他真的不想往那方面想,但是脑子控制不住。
对面的江木神情自若,他在心里消化了下问:“江木,老实讲,你该不会……是……断袖吧?”
他问得吞吞吐吐,语气又断断续续。
不过,怎么就扯到断袖上了?
江木听到后微微一愣没说话,表情有丝费解和疑惑,这又是和叹息一样,不常出现的表情!!!
段旭心里瞬间慌了,为什么这个时候沉默?!!
别不出声啊喂!
说句话啊,反驳下他也好!
实在不行,打一顿都成,别不说话啊!
“你……”江木犹豫了下,刚出口,那边段旭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行,这个我真的不行,虽然我打也打不过你,但是这……真的不能勉强,不然这条命你还是收回去吧。”
那表情,一看就是话本看多了的后遗症,不对,是被害妄想症。
“你太想多了。”
段旭正纠结着,听到这话“啊?”了一声。
江木道:“我对你的肉/体,没有兴趣。”
段旭顿时松了口气:“呼,你早说啊,吓我一跳,什么所求是我,我告诉你下次跟别人说话,千万不要这样暧昧不清的回答,你那表情太淡了,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是认真的,算了算了,这种话题跳过跳过。”
他如此要求,江木也就微微轻笑了下,那后半句“我在意的是你的魂魄”,没有说出来。
*
在苍蓝还在调查的时候,欧阳静已经连做好几件有益于武林的好事,一时间民心所向,江湖中无人不称赞,相比之下薛家是人人唾骂,虽然主谋薛松杰已死,但到底是大家族,旁支也不少,被天下谩骂,不管他们有没有参与通魔一事,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欧阳静对那些人并无惩治,只道“凶手已伏法,此事算了结”,甚至对薛家也没有进行什么压制,不管是生意上,还是势力上,都没有“仗势欺人”,这些做法令她的威望空前高升。
对比前任盟主欧阳应龙的铁血手腕、武力镇压,她既有实力,又有手段,温柔可靠,无法不令人心服口服。
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段旭却显得心里很空荡荡的,他和江木没有继续跟着欧阳静,凭借以前在萩城行医的积蓄另外租了个地方住,他的师弟穆威龙,在情绪平静后就返回了昆山派。
离别时,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哪怕是互怼也没有,段旭倚着栏杆看他离去的背影,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江木偶尔会出去,人来无影去无踪,这人向来神秘,但他也没敢问什么,生怕对方再语出惊人。
后来想了想,他还是窝在屋子里舒服点。
现在的段旭虽然依旧年轻,但那股闯荡江湖勇往直前不怕困难的精气神没了,这个江湖太复杂了,有时候像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你还没有回过神就已经深陷淤泥,无法解脱。
*
薛松杰死后,他们曾翻出来关于他那次行动的很多还没有完全销毁的东西,欧阳静只取走了最有用的那些,剩下其他无关紧要的,就都扔在了现在所在的房子里。
段旭本来对那些东西挺抗拒的,但如今闲下来后,他倒是有几分想要了解,算是正视了之前江木问他,他没有回答问题——他对薛松杰如何看待的。
那些东西里面有很多对未来武林的规划,一些势力之间的斗争,如何稳定局势,甚至对魔教和西域外族都有制裁的计策,看起来和欧阳静如今做的大体一致,是认真考虑过的。
段旭不知道薛松杰是为了报复想登上武林盟主之位,还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选择的报复,但他通魔那一点绝没有外界想的如此恶劣,否则当初也不会对魔教那边隐瞒欧阳应龙的死亡。
毕竟母蛊在刘嫣身上,欧阳应龙死没死,他是最清楚的,以薛松杰的聪慧,这大概率是一场利用——借魔教之手除去碍眼之人。
只是……这场斗争里,被舍弃的,是他这个昔日好友。
*
平静的日子继续,欧阳静在武林大刀阔斧的改革,江木不再乱跑安安静静待在家里,时不时还给上门看病的人号号脉,一切宁静的好像回到了萩城一样。
直到某天,苍蓝兴冲冲地闯进。
“那个暗卫的消息查到了,她是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对欧阳静选择的复仇。”
段旭正颠勺炒着菜突然一顿,怎么又牵扯出来一个人?
“谁?”江木问。
苍蓝看了看他们,说:“被欧阳静以失职之罪随意处死的另一个暗卫,这是魔教那边打听的消息,我去调查了那个人,从身世到武功都没什么特别之处,被处死的罪名虽然随意,但对暗卫这种卖命的来说也不算离奇,毕竟主人永远是最大的。”
江木淡淡看着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他清楚对方还有隐瞒的东西。
“那就说说你特意调查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他笑了笑,随即收起散漫的表情,严肃道,“我认真查了他五年之内在江湖中的活动范围,发现在三年前他曾去塞北执行某个欧阳家的秘密任务。那些任务具体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和当时有摩擦的云家(与薛家有渊源)有关,反正世家之间经常勾心斗角,但那个暗卫途中拐弯去塞北惑怪医那里买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化功散。”
第29章
化功散这种东西托塞北惑怪医的福,早就不算什么稀奇,名字虽然起的霸道,但功效实在不够看的,也不能真正的化功。
普通的江湖人用了可以封去内功两个时辰,和汤、蒙汗药差不多,只不过惑怪医手段高些,他的化功散非药粉,而是蛊虫,与那个西域的一样很难让人察觉出来,中蛊后可以靠蛊虫来自行定下发病时间。
这种蛊虫本身无剧毒,药效挥发后便当即死亡,基本事后不仔细勘察很难发现什么。
但这样一味药在江湖中并不受欢迎,因为最致命,也是最鸡肋的一点在于,它会随着中散人的功力减弱功效,像欧阳应龙这样高手中的高手,顶多三息功夫就没用了,压制也压制不了多久。
况且惑怪医脾气如名字一般古怪,这药只是他随便研制的一种,价格定的很高,一般人不会花钱去买个这种鸡肋之物。
一番利弊分析下来,几人觉得疑点重重。
段旭道:“‘欧阳瑾’很早就接管了欧阳家的部分事务,像这种能被派出塞北执行任务的暗卫,必定是经验极其丰富的,他何需买那种东西?”
苍蓝说:“怪老头之前欠风月楼人情,我去问他的时候,他倒是还记得那个人。”
“哦?”段旭惊奇,“都三年了,他还记得来买药的人?”
“这就是那老头的事了,他有个账本,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暗卫名叫风时,当时其实买了好几味药,每一个都比化功散贵重。”
段旭:“你这么说,他难道不是特意来买化功散的?”
苍蓝摇摇头:“非也。”
“那个叫风时的人,是冲着化功散来的。”江木突然插话。
苍蓝表示肯定:“怪老头也是这样说的,他说那人虽然看着不像,但行医这么多年他还是能确定对方想要什么,对了,你先前抓的那个人我审出来了。”
“什么人?”段旭扭头问道。
“魔教里接触那个女暗卫的人。”江木淡淡道。
苍蓝笑了笑:“要说狠还是你狠,人家明明在老巢睡觉,一睁眼就被你扔进风月楼了。”
“审出什么了?”他不理那话,继续问。
苍蓝把手一摊:“没审出什么,就是一桩因爱生恨的戏码,她名叫月冉和那个风时青梅竹马,对方突然不明不白死了,她气不过,索性叛出欧阳家,但一个人也掰不倒欧阳,就想着和薛家与魔教合作,段旭,那个时候打晕你的人就是她。”
段旭心中咂舌,可现在线索又断了,人都已经死了,仅凭三年前购买化功散的单子并不能说明什么。
“矛盾,”江木轻声道,“如果月冉真的因为风时和欧阳静有仇,那势必会将欧阳静的一切消息告知魔教那边,但从结果来看显然魔教那边并不知情,她也不知道风时买药一事。而那种蛊虫操控起来非常不容易,欧阳应龙的功力太高,三息时间必须要控制地极为精确,如果欧阳静是凶手……”
他说着扭头看了眼段旭,接着又道:“你和欧阳应龙约的地点,周围是大湖十分空旷,欧阳静如果离的很近,那根本藏不住,月冉为什么放着欧阳静不杀,而帮助薛松杰他们?”
苍蓝顺着这个思路想,确实不太对,他问:“你怎么猜测?”
“我需要再验一次欧阳应龙的尸体。”江木忖道,“或许还有那个月冉的。”
“你怀疑……”段旭犹豫着问。
“如果真的在欧阳应龙身上发现化功散的痕迹,那么这一切可能就是一场戏,月冉也许是欧阳静在魔教和薛家那边的耳目。”
段旭惊道:“你是觉得月冉是那个在现场操控的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目前只有她最好下手。”
*
欧阳静这段时间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江湖中也没有大事发生,但就好像有什么人正编织着一个陷阱等她自投罗网,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江湖中的势力纷争?薛家的残余孽党?魔教和外族的虎视眈眈?
一个一个疑问划过心头,最后都被她一一否决。
就在这时一双幽深的眼眸闯入她的脑海,欧阳静心下一紧,面容瞬间凝重起来,她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但那个人实在是来者不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小心谨慎并无他用。
江木,一个不知来历的神秘人。
有着比欧阳应龙还深不可测的功力,性格如同面容一样寡淡,无喜好,无伤悲,白的像纸人一样,令人琢磨不透,欧阳静时常觉得他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带着一种审判临世,仿佛要将所有的污孽清洗。
登上盟主之位后,他们就离开了欧阳府,当时真相已经大白,就连她都松了一口气,转头把重心放在了整治武林上,再无过问他们的事。
可现在这种不安的感觉,莫非那个人发现了什么?
欧阳静不知道,只能按兵不动,她手里的情报网没有风月楼那般广,但胜在隐蔽暗线极多,所传递来的消息准确度非常高,可即便这样也没有找到什么东西?
只是一些让她心惊肉跳的动向。
比如风月楼又有所行动,苍蓝楼主去了趟塞北,魔教那边失踪了一个职位很高的人……
他知道了什么?他又在做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欧阳静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薛松杰之前会束手就擒,服毒自尽,原来实在是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她这么想着,忽然意识到有件事情还没有处理干净。
“青峰墓室!”
*
青峰墓室是欧阳应龙早年间秘密修筑的,像一个地下陵一样,规格很大,里面最早埋藏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后来欧阳夫人也放置在了里面,墓中内有无数阵法、陷阱、毒物,若非欧阳应龙教授进去的办法,恐怕天下没人能进得去。
但有一个人,就很让人头疼。
若是他想,欧阳静不敢保证墓室的陷阱能困住他。
她匆匆交代完事情,一个人快马加鞭连夜回去,只是因为一点——欧阳应龙的尸体。
之前江木验过一次后,她恐再有变故,也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尸体就没有处理,后来薛松杰身死,其父也被害,薛家大乱,她面临武林盟主的争夺无法脱身,欧阳应龙的尸体只能暂时放入青峰墓室之中。
她脑海里想着,但心里不断地反驳,尸体都腐烂的差不多了,没理由还能找到什么细枝末节。
可等她经过重重关卡,打开欧阳应龙所在的墓室门的时候,心里忽然一提。
里面亮着一盏幽暗的烛灯,一个穿着黑袍的削瘦男人正对石床上的尸体做着检查,也不知道在那么暗的灯下面他能看得见什么?
但那副场面给人的冲击力堪比凶杀现场。
“江先生……”
江木放下手上的工作偏头看看她,门口站着的欧阳静还是那副男子打扮,面上阴晴不定,甚至有几分杀气。
“一路跑来,辛苦了。”他轻声道。
欧阳静冷冷地盯着他,语气很是阴森:“比不得江先生辛苦,为了家父的事真是煞费苦心,您不请自来,是又查到了什么秘密吗?”
那个“又”字用的很巧妙,带着一股多管闲事的不耐烦。
江木收起手上的工具,拿一旁的丝帕擦了擦手指,缓缓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欧阳小姐对这话应该不陌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江先生对这话应该也不陌生。”她冷冷道,连以往客套的掩饰都懒得再弄。
江木没理她的话,淡淡道:“第二轮的尸检发现了另一种蛊虫的痕迹,那种虫子名曰化功散,产自塞北惑怪医之手,其作用是在短时间内瓦解对方的功力。”
“这能说明什么?”欧阳静丝毫不动摇。
江木继续:“西域蛊虫破坏力极大,以欧阳应龙的武学深厚,强行压制爆发出最后一击也未尝不可,但在现场并没有发生这一幕,可见是有什么阻隔了他。眼下又在他身上发现了化功散的痕迹,你觉得是说明了什么?”
欧阳静没出声,仍是直勾勾盯着江木。
后者不管她的态度,说:“所以中蛊的顺序应该是,先下化功散,再由刘嫣操控西域蛊毒引诱欧阳应龙毒发。”
“即便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仍旧无动于衷。
“三年前你派出风时去塞北执行任务,他莫名拐了个弯跑到惑怪医那里买了化功散,事后你秘密将他处死,月冉叛出欧阳家,与魔教和薛家密谋杀害欧阳应龙。表面上事情是这样,但其实月冉是你的眼线,你想借薛晓辰与欧阳应龙的仇、以及魔教和正道的摩擦,来一个顺水推舟。”
江木说话从来不急不慢,此时说这些也像是陈述事实一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欧阳静忽然一笑:“你真的应该去风月楼写话本了,想象得不错,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那就是你的原因了,”江木静静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欧阳静的错觉,她觉得对方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过那道感情转瞬即逝,仿佛镜花水月般令人不知真假,“你比薛松杰的手脚还要干净,但你不够心狠,假死永远都比不上真死。”
他话音刚落,欧阳静就感觉身后有了动静,她忙转身,苍蓝和段旭正看着她,地上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两个人——风时和月冉。
他们被点了穴道,下巴也被卸掉了,浑身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欧阳静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缓缓后退两步,身子有些摇晃,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江先生实在是厉害,我输了。”
第30章
熟悉的朋友换了另一种身份,彼此又换成了对立面。
这样的经历多了,段旭也渐渐麻木了,从离开萩城到现在,一个又一个的怀疑对象,那背后的隐情一点一点揭开。
他以为最初被误解废去一身武功流落街头等死,是最难以忍受的事,但现在来看一切都不尽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看那些人、那些事?
*
欧阳静是真的认输了,那眉宇间再无往日的神采,不过平静之余带着一丝丝释然,仿佛早就对这个结果有了预料。
“你不想说什么吗?”江木淡淡道。
欧阳静摇摇头:“我没薛松杰那么输不起,他憋着一腔愤怒满是倾诉欲,我没那么闲情逸致,告诉别人我有苦衷?这一切是逼不得已?我不想。”
这番话说的坦荡,她也确实没有愤懑与怨恨,输赢皆是预料之中。
江木道:“你承认了你的罪行,不再辩驳了吗”
“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说的。”她冷冷地说,眼神里已然有了赴死的打算,但地上那两人却奋力挣扎了起来,他们的身手都不错,多年暗卫经验丰富,非常明白强行冲破被封住的穴道,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但他们显然都不在乎。
江木见状,挥手轻轻一拂袖,一道柔和的力量打在他们的下颌处,瞬间就把下巴接上了。
“少主不可!”
“少主不可!”
两人声嘶力竭,眼里皆是懊悔,早知如此他们当初就应该立即自我了断,哪曾想自己的存在竟会成为少主的催命符。
他们趴在地上悔恨,段旭在旁边心不在焉双目无神,苍蓝看了看地上,看了看欧阳静,又看了看江木,最后选择当个壁画看戏不出声。
作为情报头子,他认为欧阳静弑父的背后肯定又是一桩陈年旧账,风月楼的数据库可以再更新一番了。
几人都没什么动静,江木就有了动静,他再挥一下袖,风时和月冉身上的束缚全都解除了,两人都是高手,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几乎眨眼之间就闪到欧阳静两侧,将她护在了身后。
仿佛大战一触即发!
江木没有发难,他只是静静道:“你不想说,但你的手下却不想坐视不理,你该知道的,哪怕这里就我一个人,你们也不可能走得掉。”
欧阳静轻笑了下没说话,对这种威胁一点都不在意。她和薛松杰算得上是两个相反,只不过她能忍得住,月冉可忍不住。
“少主她没有错,欧阳应龙该死!”
提到欧阳应龙,段旭的心神算是被拉了回来,不过谁都没想到,那风时和月冉两个人居然那么狠绝,像是早就约定好了一样,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被江木放了表面上是护主,想要对峙,其实打得主意是自由后立刻自尽。
对自己究竟是有多狠,才会用尽所有的功力,震碎心脉,只为一死。
欧阳静本来神情已经恍惚,想着伏法,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她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在两个身影即将倒地的时候,立即用内功护住他们的心脉。
只可惜输入再多的功力也无法抵挡生命流逝的速度,她之前中西域蛊虫还未恢复到原来的水平,眼下大量输出,脸瞬间就白了下去,不一会儿血就从嘴角渗出。
原先的她有多镇定,现在的她就有多慌张,自己能从容赴死,却见不得身边人先离她而去。
这番作为也许当时她想方设法让他们假死脱身,不仅仅是一时心软所致。
“少……少……主……无人……可以制裁您……”月冉口吐血沫,一旁的风时动手时要更果决一点,此时气息已近乎全无。
欧阳静听到那话一下子就崩溃了!
她见自己无法阻止他们的离世,不由抬头望向江木:“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求你救救他们,所有都是我指使的,这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
“我都可以说,你想知道什么……”
“只要你救救他们,求你救救他们……”
她说的很激动,也是难得露出属于女性的脆弱,段旭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姿态的欧阳静,她的话越到后面越近乎呜咽,所有的自尊都没了,完全是卑微的祈求祈求。
手上还在输着功力,再这么输功下去连她自己都会死,但欧阳静毫不在乎。
江木动了,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施救,只见他的指尖冒出一缕绿火,火光十分微弱,但在这墓室中诡异万分,所有人心中都生起一种畏惧,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似那火可以烧着人的灵魂。
他到那两人身边,绿火分别点在风时和月冉的眉间,两具生命渐熄的身体重新焕发了光彩,这一场面简直可以用神奇来阐述。
苍蓝用一种看妖怪的眼神望着他,这要是还是人,他就回去写自己的风月话本,还是全国销售的那种,可想到自己还是对方救的,又认命下来,算了,算了,是不是人和他没多大关系。
那边收了力的欧阳静突然颓坐在一旁,见风时和月冉气息渐渐回来,她撑着地慢吞吞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是的,她开始脱衣服。
如果当初不知道她是女的还没什么,但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忽然有种惊悚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你……”段旭和苍蓝卡壳,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情况?
干嘛突然脱衣服?
还是当着他们三个大老爷们的面上?
欧阳静脱得很快,那里面也没穿肚兜什么的,整体和男子装束没什么两样,扒开衣服的过程其实并不繁琐,二人没敢看下意识移开视线,实在是不清楚她要搞什么。
江木将暂时安全的风时、月冉二人放置一边,起身看到欧阳静已经将上半身露了出来。
他神情无异,欧阳静也神情无异。
她的皮肤很白,身体也很单薄,只是此时看着特别的可怖——那原本是乳/房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留下的是生生被割去的痕迹,伤疤狰狞异常,腹部、背部全都是陈年旧伤。
他们两个没说话,墓室里安静得紧,躲着非礼勿视的两人察觉到不对劲,也慢慢将头扭过来,待看到欧阳静胸前的样子,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怎么会这样?!”苍蓝惊道。
之前听他们说欧阳静修炼一种奇特的功法,可以伪造男子的特征,他信,因为武学是学无止境的,天下功法千千万万,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可能发生。
但这不一样。
他怎么说都是风月楼的楼主,对于用刑之后的痕迹是不会看错的,欧阳静胸前分明是有人给她生生割掉、剜去的,绝对不是功法造成。
欧阳静神情惨淡,轻声道:“我确实修着了那种功法,但那不是我母亲给的,也不是十二岁时修炼的。”
江木上一次为她看病,并没有掀开她的衣服,所以也不知道下面隐藏着什么,他敛眸伸手想将衣服给她拉上,但欧阳静后退了一步,昏暗的墓室里,她笑得很凄苦。
“你们所知道的,都是我编的,我编这个谎话已经很多年了,起初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到后来连我自己都快相信了,但是每一次脱去衣服,身上的痕迹都告诉我,那些全都是假的。”
“我,只是欧阳瑾的替身。”
欧阳家果然有不为人知的秘闻,在她的诉说,那一桩桩一件件都得以呈现,你可以不信,但当她褪去身上所有的衣衫,入眼皆是触目惊心的疤痕,完全没有一丝丝少女的美感,对于这副身体,任何一个人都产生不了遐想。
刀伤、剑伤、鞭伤、烧伤、还有烙铁留下的屈辱的痕迹,有的伤疤都有十来年之久了,根本无法想象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些伤是真的。
她残缺的身体是真的。
这么多年的修炼也是真的。
*
欧阳应龙坐上盟主之位,是为了娶宁心夫人,但娶她仅仅是因为宁心像得像他才逝世不久的妻子。
薛晓辰得不到宁心,才娶了薛松杰的母亲,他把对方当成宁心的替代品,殊不知宁心在欧阳应龙那里也是其他人的替代品。
“他不喜欢我母亲,娶她过来是为了给欧阳瑾一个完整的家庭,他把我母亲当成替代品,我也是一个替代品。”
“欧阳应龙确实精神有些失常,他易怒,性情残暴,很害怕会失去与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联系,而我的出生引起了他的重视。”
“我比欧阳瑾小三岁,但我们长相非常的相似,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了他的替身,也就是影子,我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是——某天为了他而死去。”
“欧阳瑾的实力不错,但在天资方面逊我一筹,欧阳应龙很满意,因为我可以更有用一些,但他又不满意,因为一个替代品生的孩子居然比正品厉害,就是这种原因让我小时候受尽了折磨。”
“等再大一些,欧阳瑾的另一种嗜好突显,他好男风,厌恶女人,这让欧阳应龙很生气,他一直想让欧阳瑾继承他的位置,让他和那个女人的血脉流传下去。但他舍不得对这个唯一的联系动手,于是我又成了替代品,只要他想,我便要承受他的怒火。”
“他让我服一些药物,促使身体成/熟/发/育,然后毁了我的身体,美名其曰让我做好一个影子的本分,那个功法就是在用刑之后给我的。”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那件事的发生让我母亲活活气死,我有一个弟弟,被欧阳瑾奸/污,杀害了,他死的时候才四岁多,我母亲其实很爱欧阳应龙,爱到连我这个女儿去做影子,她都可以接受,但那次她是真的伤心了,欧阳应龙连惩罚都没有,让手下草草把我弟弟掩埋处理。”
欧阳静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有一瞬间很像薛松杰在说他过去的事,只是她没有悲愤,平静地像是叙述和自己无关痛痒一样。
“弟弟死了,母亲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活在黑暗中,风时和月冉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没有他们我早就死过无数次。”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欧阳应龙想要好好培养欧阳瑾,让他去执行一些任务,但欧阳瑾不喜欢那些东西,他有了新的爱好——扮女装,于是身为影子的我被他委以重任。”
“我开始假扮他,去做那些事。欧阳应龙知道这些,可他不在意,也是,没人能越过他这座高山,什么都掌握在他手中。”
“我就这样,渐渐成为了‘欧阳瑾’,为欧阳家争夺荣耀。”
“可我不想当一个替代品,不想那样死去。”
欧阳静看着他们,突然说道:“不想那样死,就要换个活法,我不要当假的,我要当真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决绝,后续的事情就如江木他们调查的那样,欧阳静一直都在布局,等着一个可以铲除欧阳应龙的机会,而薛松杰他们,就是那个机会。
“我一直都走得很艰险,”欧阳静蹲下望着风时和月冉昏睡的脸庞,“知道我秘密的人,那些影子暗卫,我都一个一个杀掉了,只有他们,他们不一样,我以为我可以从容地死去,但我做不到他们比我先死。”
江木缓缓道:“之后的事情,你一直都在找机会把薛松杰他们揭露,以达到你除去薛家的目的。”
欧阳静应声:“对,你们也知道,薛松杰很聪明,做事不留把柄,我和他周旋了好久,直到遇见你们。”
“那日在客栈,你是真心想要杀了段旭。”江木毫不客气说。
欧阳静抬头看了看段旭:“没错,一个薛家已经够头疼,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但江先生你太厉害,我不是你的对手,只能另辟蹊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倒是聪慧。”苍蓝感慨道。
欧阳静苦笑一下:“聪慧有什么用,到底还是实力不够,我若有能耐也不至于用下三滥的招数对付欧阳应龙,在后来中西域蛊虫的时候,这盘棋我就已经输了。”
这话倒是不假,若是没有江木在,恐怕薛松杰真的会笑到最后,也正如他之前说的,他没输。
*
事情的真相都已经查清,几人从青峰墓地返回一处小院,段旭看起来更迷茫了。
欧阳静没有跑,她也没有跑的必要,因为风时和月冉都在江木手中,想要他们活命,投机取巧要不得。
苍蓝难得一见的沉默,这种事他作为情报头子也是少见,大人间的恩怨,牵扯进孩子一辈,死的死,伤的伤。
开始的一份执着,酿造这么多惨剧,那份爱还能称之为爱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
院落里段旭在望着天空,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欧阳静出来就看到他这副样子。
她走到段旭跟前对他说:“这场斗争中我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你。”
“月冉是受我的指使,你若想复仇,冲我来便是。”
她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到段旭的手上,入手的冰凉让他顿时回神,低头看了看那把匕首,他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后悔吗?”
之前在墓室听完这些的时候,江木并没有发话要怎样,例如公布她的罪行,将她从武林盟主之位赶下去之类的,什么都没有,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也许是这悲惨的经历激起了别人的同情。
但欧阳静正色说:“我不后悔。”
无论是杀害欧阳应龙,还是栽赃陷害,她都不后悔。
“你把欧阳瑾怎么了?”段旭继续问。
“他喜欢女装,我就成全他当个女人,”欧阳静继续坦然道,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欧阳应龙死后,我就送他上路了,他死得很痛苦,但我很高兴。”
“你……对我,也不后悔?”
欧阳静凝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眼里微光动了动:“没有你,也会有另一个段旭,无法避免,我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我也会这样做,但我愿意死在你手上,这是我欠你的。”
段旭沉默着盯着手中的匕首,忽然眼睛有些发酸,他很无奈,说不上来的难过。
“你们都有苦衷,你也好,松杰也罢,你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都背负了那么多的痛苦,你们有你们的不得已,让人唏嘘,让我怨恨也怨恨不了。”
“可是我呢?”
“我又做错了什么?”
温柔大概犹如此时的段旭这般,质问的话被他问得极轻,只是这些问话,注定是欧阳静无法回答的,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痛,也不是感受不到那份痛苦,只是她没有办法回答。
两人的立场不同,她的那场厮杀,注定是要有牺牲者,甚至牺牲者有可能是她自己,想要摆脱那种噩梦般的现实,即便是无辜也要下得去狠手。
欧阳静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她只能沉默着,选择一旦作出就没有回头之地。
“对不起,我不后悔。”
段旭将匕首在手中转了一下,握着刀面把它放进欧阳静的手中。
“他们治好了,你就走吧,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没有必要再造成生灵涂炭,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就当葬送在墓室中,武林需要你这个盟主带领。”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31章
欧阳静的事情最后没有被披露,她带着风时和月冉离去,还是那副样子,一如当初遇见一般,或许她真的活成了欧阳瑾。
替代品变成了正品,也不知欧阳应龙地下有知会不会醒悟,他所做的罪孽,酿成了今天的后果。
事情已结束,苍蓝也就不再停留,他尊重江木和段旭的意愿,此事权当不知,风雨楼虽然不属于正反两派,但天下大乱这种事他也不想发生,乱世出机遇,乱世也草菅人命,他目前厌倦了血与厮杀。
剩下江木二人,日子又变得犹如萩城那样,平静、平淡。
*
段旭的恍惚与彷徨来自于他的梦境,这种情况在刘嫣和薛松杰伏法后就开始了,每夜重复那永无止境的梦,从支离破碎到逐渐完整,最后他发现——那是他的一生。
幼时被昆山派掌门刘世平捡回山门,拜师、学武,匆匆岁月流过,初入江湖与薛松杰相识共剿水匪,经历很多奇闻异事在江湖中逐渐有了名声,接着与欧阳应龙投缘,根据对方的传授他实力大增,再后来就是那场不该有的婚宴,他惨遭污蔑、百口莫辩,被废去一身修为,一路颠沛流离。
梦中的他很怨恨,怨恨一个或者几个不知名不知性的背后之人,拖着残废的身子流落市井烟花之地,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概就是如此,段旭遭受了非常多的屈辱与折磨,最终在无法宣泄的仇恨中死亡。
生不知何人,死也不知何人。
可是死亡并没有让那满腔怨恨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这世上有鬼吗?他以前不知道,也不相信,但后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厉鬼。
一只困在俗世尘网中、不得超生,永生永世重复死亡痛苦的厉鬼。
直到某一天,梦境中他趴在地上嘶吼,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一盏灯火和那绣着不明字符的黑色衣摆。
段旭慢慢顺着衣摆往上抬头,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那张惨白而寡淡的脸是——江木。
“段旭,上路了。”
*
段旭惊醒的时候,人正躺在自己屋里,四肢酸痛异常,他发现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睡去。
屋里很静,外面也很静,黄昏的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恍惚间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起身,步履带着点慌乱,朝外面走去。
他们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型院落,地方不大,可是外面并没有江木。
段旭踉跄了两下出去,他刚惊醒,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处于很慌乱无神的状态。
环顾了一圈也不见那人的身影。
地上没有,那天上呢?
他朝屋脊一望,那个找也找不到的身影正坐在上面,不是江木,还能是谁?
段旭突然松了一口气,再抬头望向他时,神情不由一怔。
映入眼帘的是他那绣着不明字符的衣摆,对方还是穿着最初那身黑袍,不过倒也清雅细致,那人没回头仍静静地望着天边的云彩。
段旭总觉得江木太白了,长相甚是寡淡,但在余晖的映衬下,他发觉他也不是那么淡,眉目一样很出众,整个人在落日下说不出的飘逸出尘。
“江木……”他轻声喊了句。
屋脊上的人缓缓扭头看向他,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原来你真的是为了我而来的。”
*
江木他不是人,虽然段旭想不出对方怎么会被称为无常的,毕竟他也没有手持招魂幡,口吐大长舌,但想不通就别想了,因为他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死了的自己又活了。
“你以前说,接受是和解,不接受是毁灭,原来是这个意思。”
还没想起来的段旭不明白,想起来所有事后的段旭很清楚,他是枉死的,如果执念不能了却接受,魂飞魄散都不为过。
江木没说话,本来还在思考怎么告诉他这个事实,不过他自己能想起来是最好的。
他飞身跃下,身姿轻盈,段旭踌躇了下,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有些亡灵很想去投胎,但困在轮回命盘里的却不多,主动的更是少之又少,段旭就是其中一个。
江木道:“轮回命盘给了你阳寿,你还有几十年时间享受,娶妻生子或者游荡江湖,皆随你心意。”
琐事都已了结,又白白多了一生,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段旭没什么激动,他想了想又摇摇头。
“算了,人的心力是有限的,我没力气再去招惹一段是非,再说江湖不如表面上那么逍遥,我厌倦了,早点走吧。”
关于当事人的意愿,地府方面都很尊重,他既然说想走,那也没有扣留的理由。
不过江木还是提醒了他一番:“如果走,你永远没有机会再回来,投胎过后,这世上也不会再有段旭这个人。”
段旭点下头,道:“我知道。”
他表个态后,江木也不再说什么,但段旭像是想到什么,说:“临走前我想去趟昆山。”
“好。”
*
穆威龙本来不想见段旭,他还没做好怎么面对这个大师兄的准备,想着让人先进来,他过段时间再见,可听山门前的弟子说,段旭并不进山门只是想来看看他,如果他不见的话,对方就走了。
这种“逼迫”人的方法,穆威龙不屑地笑笑,然后人便山门奔去。
昆山昨夜下了雨,今天空气中还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不过伴着微风还算凉爽。
段旭站在山门前等着,门口的师弟们以一种羞怯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听了江湖上不靠谱的传闻。
“呵,你还知道回来?”
未见人影,先闻其声,嘲讽地语气一听就是他那不对付的师弟,但罕见的段旭没有回怼回去,他认真地盯着对方,直到把穆威龙看得鸡皮疙瘩四起。
“你看什么看,眼睛有毛病吗?”穆威龙蹙眉道。
段旭忽然叹口气:“都长大了,说话还这么犟。”
“你管我?”
“我不管你,”段旭摇摇头,“我可管不住你。”
穆威龙有点不耐烦:“说吧,什么事?让你进门也不进,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到底是从小长到大的师兄弟,彼此之间没什么能瞒得过。
想着他死后对方成为了昆山掌门,再桀骜不驯也慢慢磨平了棱角,变得温和起来,段旭突然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师兄我要出趟远门了,想跟你说一声。”
他说这话,穆威龙不信,可这也确实是对方做得出来的事,他问:“你要出去做什么,还嫌被骗的不够惨?长了双腿是闲不住了吗?我看是昆山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不过是江湖上几句夸赞的流言,就让你飘成这样,当心摔的更惨。”
他以为对方又要去什么游历江湖,行侠仗义,毕竟这样的事段旭也没少干,穆威龙心里冷笑,当初踩他的和现在夸他的,不都是那批人吗?墙头草一样的言论,谁信谁吃亏。
段旭没接这话,盯着对面那张年轻的脸,他感慨道:“你以后就是昆山的未来,师父不在了,我也要不在了,你收敛点脾气,外面的人不会惯着你,你这样会吃亏的。”
“你在教我做事?!”穆威龙突然抬高音量。
段旭揉了揉耳朵:“你看看,你看看,又炸!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啊。”
“我用得着你关心?”
基本上每一句话都是在嘲讽,段旭也没生气。
“用不着老是呛我,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很关心我,就是嘴硬。”
听到段旭这样说,穆威龙脸色瞬间一僵,过了半天,他恨恨道:“鬼才关心你!”
段旭笑着看着他:“没有鬼关心我,但是有个鬼关心你,对不起,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到师兄的责任,不过以后也没机会了,你就将就听听吧。”
“你……”
“我要走了,有人在等着我,我已经耽误这么久了,也早点让对方交差才好。”
“你到底要去哪!”穆威龙脱口而出。
“去一个没有江湖纷争的世界,”段旭敛眸道,“这里太复杂了,复杂到让我觉得我以前的坚持都是场笑话,每个人都有立场,每个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每个人都不是纯粹的坏人,而我也没有一个纯粹的仇恨心,你知道能痛痛快快恨一个人是多么轻松吗?”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段旭勉强笑笑,伸手拍了下对方的肩膀,“江湖险恶,你要小心啊。”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来的莫名其妙,走的也莫名其妙。
穆威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深刻的感受到——他的大师兄再也不会回来了。
**
昆山外,天空又飘起细雨,像是送别一样。
段旭看到那个人打着把黑伞,伫立着,削瘦的身姿却给人一种诡异的归属感。
等他走近,忽然身边的场景变了个样子。
一条漆黑幽深的路,浮现在眼前,不知通向何处,再往旁边看时,对方已经收起黑伞,苍白且骨节分明的手持着那盏熟悉的灯。
“段旭,要上路了。”
“好。”
故事三:遗忘之事
第32章
=====奇怪的人和事(上)=====
于黎被一阵敲门声震醒,床头的闹钟提醒着,现在是05:48分,他慢腾腾坐起来,眼神困倦不堪。
听着门口那力道并不重的声音。
他心里一阵疑惑:谁,会一大早来找他?
a市这段时间多雨水,一连几天连绵阴雨不停休。
他站在玻璃窗前,外面狂风呼啸,雨点砸在窗上阵阵作响。
但他不是在看雨。
楼下拐角的屋檐底下,站着一个瘦弱的男生。
那人,于黎今早刚认识——一个敲错了门的租客。
*
于黎喜欢有活力的事物,像太阳照耀下来那般具有感染力,所以,他家摆放一些生机盎然的绿植花朵,他想用这些装点单调无趣的生活,但效果并不怎么好。
那些植物在争相绽放热闹一片,而他却更显寂寥。
寂寥得有点像那个瘦弱的躲雨男生。
“喂。”
他撑着伞下楼,轻声叫了那个人。
对方偏头看过来,被风吹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苍白寡淡的脸,非常年轻,漫天泼洒下来的大雨,微微打湿那发梢,更衬他消瘦的模样。
于黎抿了抿嘴,把从楼内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周阿姨昨晚突然脑溢血进了医院,情况好像不是很乐观,你不用等下去了。”
那人幽暗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视线令于黎觉得周身有点发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那男生淡淡道:“谢谢。”
于黎愣了愣,说:“不用。”
将话传到后,他心里其实松了口气,好像堵在脑海里寂寥的背影终于消失了一样。
但准备回去时,冷不丁往那边一瞥。
他下意识邀请:“雨这么大,你要不要上来坐会再走?”
对方又是看了看他,过了会:“好。”
于黎领着人上楼,心里有些懊恼,因为他觉得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门号401。
“随便坐吧,我给你拿毛巾擦擦头发。”
那人微微点了下头,但没有顺从坐下,反倒打量起整个屋子,于黎从卫生间出来,对方还在客厅里站着。
“我叫于黎,”将手上白色柔软的毛巾递过去,他对他说,“你怎么称呼?”
“江木。”
江木接过毛巾轻轻擦拭着发梢,于黎站在他的身旁只觉得这人比之前看到的还瘦弱。
外面雨越下越大,狂风怒号。
从玻璃窗望出去,明明还是上午却黑得仿佛深夜。
于黎不是擅长打交道的人,与别人相处在一室会让他有些局促,不过幸好这个叫江木的人,身上的气息没那么侵略感。
“你是,学生?”对着那张十分年轻的脸,于黎试探问了句。
“记者。”
这个回答倒是让人挺意外的。
“工作地方没安排住处?”
“小公司,没地方安置。”江木扭头看了看那边的一间房,“你做什么的,一个人住?”
于黎下意识摇头,不过很快神态就变了,他说:“对,一个人住,我是个美术老师。”
江木瞥了眼他的手,应声:“挺好。”
“你怎么和周阿姨联系上的?”
“她把信息放到了网上,我看到了。”
“……挺不巧。”
“嗯。”
“你现在有住处吗?”
“旅店。”
“不去上班?”
“休假。”
于黎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他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平日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奇欲,今天难得说这么多,连他自己都很意外。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
外面的雨差不多停歇了。
江木起身准备离开。
于黎鬼使神差说了句:“要不然你租我的房子?”
“嗯?”
“我一个人住,还有一间房是空的,你要是不嫌弃,搬过来就行。”
江木看了眼那边的房门:“那里以前有人住。”
“……”于黎也扭头看过去,“现在没人了。”
“好。”
关于房租的价格,于黎要得十分廉价。
江木觉得这人大概从未和租客打过交道,不过这些不在他的考虑范围,离开了于黎家,还未走到电梯口,他就被一个躲在拐角的男人拦下,对方穿得很旧,胡子邋遢,头发很长,从面容上看大概有三十多岁。
那人凑过来神秘兮兮说:“我看见你进401了。”
“有事?”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男人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面藏着别样的情绪。
江木回答:“我刚搬来。”
“搬来?”男人似乎有点诧异,眼睛转了转又有点如释重负,“你说你刚搬来的?”
“嗯。”
他抓了抓头发笑着说:“是的,这就对了,是我想太多了。”
江木没问这话什么意思,看了眼那人,然后越过他走向电梯。
恰好这时电梯缓缓升上来,门打开,站在角落里的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苍白的皮肤,浑身都湿透了,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
江木走进去,门唰地一下关上!
电梯剧烈晃动着朝上走,没过一会,灯也开始闪烁,电梯里变得十分昏暗,他神情不变伸手在那男孩头上轻轻敲了下。
电梯内瞬间恢复正常。
四楼、五楼、六楼、七楼、八楼、九楼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小男孩低头走了出去,湿哒哒淌着水,地上也湿哒哒一片。
=====奇怪的人和事(下)=====
程雪又看见那家鑫鑫服装店门口的四个塑料模特了。
两男两女,没有穿衣服。
他们个头相仿,挨得很近,从远处看过去像是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女性塑料模特,侧着身子歪着头,略带笑意地盯着她,好似在邀请她来加入他们。
程雪不敢和它对视,扭过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再次快步走开。
她在槐园路上打转了很久很久,就是走不出去。
程雪今年四十三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那地方离她家相隔三条街,距离不远也不近。
今天下午,她在办公室整理材料又规整档案弄得很是头痛,想到自己的车子送去维修还没有取,外面初秋的晚风也许能缓解她疲惫的神经,程雪决定走路回去。
不过,现在她很后悔这个决定。
程雪感觉这里是一个圆圈,自己一直在转圈,周而复始。
*
天蓝小区位于槐园西路,平时开车也就十分钟的车程,这还是在车流量大比较拥堵的时候,可现在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有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六个小时?
手机莫名其妙黑屏,身上也没有带手表,她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继续走着。
槐园西路应该快到了吧?
但这个问题,此时此刻没人能回答她。
槐园路是条老路,中间有一条夜市街非常有名,程雪以前很喜欢在这里吃饭,不过自从上一年她儿子吃坏肚子后,就再也没在夜市街里买过东西。
好吃归好吃,但是不干净。
程雪现在就在槐园路走着,内心却无比怀念夜市的气息。
街道两旁是大门紧闭的商铺,今晚夜市街居然没有开,难道省里有领导来视察街道吗?
她脑子里乱糟糟想着,空荡荡的街上路灯孤独地伫立,从拐进槐园路开始,这条路就越走越奇怪,尽管她也想过有岔路或者干脆原路返回今晚就住在律师所,但无论她怎么走都没有办法回到上一个街道。
“又是槐园路。”程雪盯着岔路口的路牌喃喃道。
路牌明晃晃写着“槐园路”。
是的,她再一次走回来了。
看着路口,程雪咬咬牙迈步过去,接着没走多远,她遇见了那四个塑料模特。
女性模特依旧带着笑意盯着她。
程雪停下来也瞪着眼睛盯过去。
两个人,一个假人,一个活人。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互相看着对方。
没坚持多长时间,程雪就把头扭了过去。
她害怕再盯下去,旁边那三个假人也会看过来。
于是,她迈着步子再次前进。
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很响,这种动静太大,好像在黑暗中毫无地暴露她的位置,令她很不安。
她想着在身后注视她的那个假人。
突然!
有种被人紧盯的视线变得无比强烈。
不会吧?程雪面色一僵,心脏开始极速地砰砰直跳。
可她不敢转头看过去。
她害怕自己会看到盯着她的四张假人脸,也许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背后。
*
天空阴沉着,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路灯亮着昏暗的光,勉勉强强照亮道路。
她沉默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
程雪走着走着觉得很不对劲,那种被盯视的感觉好像不是她胡思乱想的结果,她真的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她!
握了握兜里冰冰凉凉的手机,那种触感能清醒她的脑子却不能给她支撑,甚至连勇气也没有。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看看究竟有没有人跟着。
程雪拉了拉身上的挎包,深深吸口气,接着快步往前跑去。
高跟鞋奔跑的动静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促,程雪的耳朵认真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在一片噪杂中她听见一个很重的脚步声。
真的,有人在跟着她!
这个认知令程雪瞬间慌了起来,没办法,她的身高有一米六八,但是体重只有八十几斤,就是一个瘦弱的男人都能单手把她拖走。
她只能拼命往前跑。
在奔跑的过程中,程雪做好了和身后人搏命的准备,她的手伸进挎包里紧紧握着一把防身的小刀,她想,如果对方追上她,她反手就捅出去,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刺中对方的重要部位。
可这种想法最后也没有实现。
她又一次跑到岔路口,和之前不一样,这次却出现了两个路牌,分别通往两个方向。
“槐园路”、“黄泉路”
庆江市里有黄泉路吗?程雪不敢细想。
就在这时,从黄泉路那里行驶过来一辆公交车。
借着这个空档程雪迅速扭头看向身后。
在离她五十米处的地方,有一个很壮实的中年男人,咧着嘴,盯着她。
那人穿的很周正,但表情非常怪异。
他一步一步朝她跑来,程雪后退了两步慌忙朝公交车招手。
公交车停在了她前面,那个男人也跑到了她跟前。
“你接着跑啊。”
男人压低声音不怀好意地说,上手直接抓住她的胳膊,力道特别的大。
程雪脑子一蒙知道自己是遇上坏人了,但她还不算彻底糊涂,扯着嗓子就对司机喊救命。
公交车的车厢里没有开灯,透过外面马路的路灯,她看见里面坐满了人。
这是她第一次在深夜公交中见到如此多人。
车门缓缓打开,司机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中年男人也知道人多不好实施抢劫,他谄媚着对司机说:“没事,没事,我们夫妻闹别扭呢。”
程雪挣扎着,不过这次她没喊救命,她喊:“我要上车。”
这话是对的,一般人很可能不去管“夫妻”之间的私事,但一个司机是会理会乘客上不上车的问题。
他们两个僵持几秒钟,中年男人恶狠狠瞪了她两眼,公交车依旧开着车门,上面没有人催促,但是却有无形的压力。
男人看了看司机,低头凑近她耳边狞笑:“你以为这样就能跑掉了,等下一站老子就把你拖下去。”
他想的没错,一般人不会去管夫妻之间的私事,自然也不会管他们吵架下车的事,反正只要他一口咬定是闹脾气,等下一站直接把人拖下去,也不会有人多管闲事。
男人扯着她上车,他刚上去,程雪低着头突然把握刀的手伸出来一把捅进对方的腰间!
小刀完全捅进肉里,男人痛得撒开手,身体不稳,歪倒进车里,程雪见机跳下车撒腿就跑。
车子去的方向是槐园路,而她则往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此时此刻她也不管庆江市里有没有黄泉路。
反正只要远离那个危险的男人,哪怕再遇上鬼打墙也无所谓。
公交车里。
中年男人疼得咧嘴,他很生气,扶着腰起身打算下去杀了那个臭女人,但他还没下去,车门忽然关了,车子开始启动。
“喂,停车!老子要下车!”男人转头怒骂。
车里没人搭理他,他对着司机又叫:“快把车给我停了,你听到没有!”说着一巴掌扇向司机,令他没想到的是,司机的头居然掉了……
“你回不去了。”
*
程雪在黄泉路上大口喘气,她的高跟鞋其实跟很低,但这么跑依然累得慌,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当她心情平复后,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不,是一条陌生的路。
道路两旁什么都没有,空洞洞的黑。
她往后看去,是昏暗的路,再往前看去,还是昏暗的路。
这里究竟是哪里?
程雪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挎包在刚刚搏斗的时候被撇在了地上,身上只剩下这身衣服。
她揉了揉胳膊,打算等会去路口打个车。
程雪沉默地走着,过了几分钟,突然听到一声古怪的哭声。
声音很细,很尖,好像猫叫?
程雪老家那边基本家家户户都养猫,小时候总能听见猫叫,有发春的,有打斗的,还有无聊干嚎的,她从小就比较怕猫叫,因为那种声音太像人了,准确来说,猫叫太像小孩子哭了。
人发出动物的叫声,好像没什么特别感觉,只当是口技,但动物发出了人的叫声,那就比较惊悚了。
就像此时的猫叫。
她抖了抖身子,拿不准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怎么样。
荒凉的道路,凄凄惨惨的猫叫,程雪僵在路上,她聆听着突然感觉不对,这个声音,不是猫叫,好像是——像猫叫的小孩哭声,而且愈来愈近。
这个认知,令她一下子泄了气,程雪直接瘫坐在了地上,昏暗的夜空,很凉的晚风,耳边的哭声,她捂着脸似乎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过了会儿她想起还在家里的儿子,程雪又站了起来,她不能在这里逗留,她得回家。
过了很久很久,她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个人!
那人也走着,背影看着很消瘦,短发,应该是个男的。
程雪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站住,那人也站住。
程雪不敢说话,她看见那人转身,有那么一瞬间她害怕自己会看见一张没有脸的脸,或者是一个前面、后面一样的人。
但是什么恐怖的场景都没有发生。
前面那个人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以她的年纪来看几乎可以称他为男生,大概十八/九或者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张寡淡的脸和淡漠的眼睛。
“……你好?”
那人轻轻点下头:“你好。”
声音很轻也很清冷,没有起伏,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程雪冷静了下来,她能确定对方是个没有危险的人,她快步走到他跟前。
那人静静看着她,眼眸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防备,只是淡淡看着她。
程雪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回:“一条小路。”
程雪说:“我从来没有在庆江市听说过这么一条路。”
那人说:“我经常走这条路。”
程雪看着他:“我想回槐园路。”
那人指了指前面:“前面就是槐园路。”
“不可能,”她指着后面,“槐园路在那里,我从那边过来的。”
那人摇摇头没说话,也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程雪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间好像又听见哭声了。
“等等,你等我一下。”她慌忙喊道。
而那人果然停了下来,没有生气,也没有烦躁,还是那样静静看着她。
后面的事程雪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跟着他走了不到五分钟,在一个拐角处,她的鼓膜仿佛炸了一下,周围突然尽是喧闹声。
槐园路的夜市?
她扭头看过去,刚刚走的路变成了一个狭小的胡同,胡同非常黑,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我们刚刚从这里出来的?”
“一条小路而已。”
那人继续往前走,穿行在夜市里,但这里的热闹好像根本沾不了他的身,走过了夜市,他往槐园西路去。
程雪跟在他身边:“你要去哪?”
他说:“天蓝小区。”
程雪问:“你也是天蓝小区的?”
他说:“嗯。”
程雪问:“我从来没有在小区里见过你。”
他说:“我刚搬来,三号楼401。”
话音刚落,他们已经到了小区门口。
程雪望着他还想说什么,那人伸手指了指门口:“那里有个包。”
她看过去发现是自己丢在岔路口的挎包。
门卫小哥正好出来:“诶?程姐,回来这么晚?”
程雪拿起挎包,那个人已经进了小区。
她问门卫小哥:“小杨,你看得见那个人吗?”
小杨转头:“噢,你说江先生,才搬来的,怎么了?”
程雪摇摇头没说话,小杨看她脸色不太好也没再问什么,嘱咐了两句早点休息,就进了值班室。
小区里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她走进三号楼,看着那个年轻男人走进电梯,她顿了顿转身进了楼梯间。
回到家时,儿子已经睡了,高中的学业压力很大。
今晚老公出差没在家,她轻手轻脚洗漱了下,躺在床上,想了想又起身把手机从挎包里拿出来,但奇怪的是手机居然亮了,电量也是满的。
程雪坐起来仔细找了找,钱什么都没丢,只有那把小刀不见了。
她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现在是凌晨一点,从律师所出来的时候是九点半。
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真的遇见了鬼打墙?
想也想不明白,过会睡意渐渐侵蚀她的意识。
梦里还是那个空无一人的槐园路,她在那里跑着,中年男人在后面捂着腰追着,她跑啊跑啊往旁边一拐进了黄泉路,荒凉的小路、猫叫般的哭声,然后又是一拐,她看到那个年轻人对着什么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听不真切。
迷迷糊糊间,程雪觉得,他的脸是不是过于苍白了些。
第33章
江木回到家里时,于黎还没睡下,他站在厨房门口问:“工作那么忙吗?”
江木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表:“还好,去处理了点私事。”
既然是私事,于黎也不再过问,指了指厨房,示意那里还给他温着菜,江木微微点下头,目送他回房间。
等那边的房门被合上,客厅里的灯闪了闪,很快就陷入漆黑一片,仿佛刚才的光亮从来不复存在。
安静在黑暗中蔓延。
房屋里悄无声息,江木从口袋里拿出半截蜡烛和一盒火柴。
蜡烛是白色的,点亮后亮着幽幽的光。
他看了眼于黎紧闭的房门,手举蜡烛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黑,烛火的映衬下更是冷清。
里面灶台上放着一口烧黑了的锅,周围的墙壁黑糊糊的,泛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江木走进灶台,往里面望了一眼,黑洞洞的锅里什么都没有。
他退出厨房,又站在客厅里。
这里也变得黑糊糊的。
墙壁、地板、吊灯、天花板……泛着怪味。
江木举着灯偏头看向于黎进去的房间。
房门关着,无声无息。
他缓缓走过去,手附在门上。
那门同样是黑糊糊的,尽是焦黑的痕迹。
推开门,屋里有一张被烧坏的床。
他打量了下周围,除了床,这里什么也没有。
大火烧过的房屋,大概就是这样。
他在房间里伫立着。
良久,待蜡烛烧完后,江木走到床边,躺下。
迷雾中他持伞走着,这里雨哗啦啦下,大且密集,他走了很远很远终于来到一栋楼房跟前。
*
于黎认识萧胜杰是在一个大雨天。
那天他上完课送一个没人来接的孩子回家,对门敞开着,里面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他站在门外望了一眼,正好看见被哭嚎包围但无动于衷的男人。
对方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语气很薄凉地说:“当初说好了不对彼此动心的,你得遵循游戏规则。”
话音落下,很快就传来了女人更惨烈的哭泣。
本着闲事不要多管的原则,他选择漠视,刚转身打算下楼,那个男人就拉着行李箱出来,于黎往旁边侧一下身子让他先下去了,男人走得风风火火,毫不犹豫。
于黎扭头,看到坐在门口倚着房门哭泣的女人。
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这种场景令他有些进退两难,但总归是与自己没关系,他微微低下头,拿着伞匆匆下楼,看着有些落荒而逃的感觉。
等他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于黎左右张望了下没有发现那个无情的男人,正准备去公交站牌的时候,伞刚刚撑开,突然有个人猫着腰钻进他的伞下。
手推着行李箱,满身水汽,是那个男人没错。
对方同他差不多高,一双眼眸特别明亮。
“兄弟,借个方便啊。”他笑着。
于黎微微扭过头,两个大男人在一把伞下,很是拥挤地跑向那边停靠着的公交车。
江木撑着伞在雨幕中,望着那辆公交车远处,身后是女人追出来的疯狂,他淡淡看了一眼,转身也跟着车消失在了大雨中。
*
于黎上了车后挑了一个很远的位置,他想离那个不厚道的男人远点,但在公交开动的时候,那个人还是挨着坐在了他旁边。
行李箱放在了座位旁,于黎不自然地看他一眼。
对方扭过头笑容灿烂地打招呼:“你好啊。”
“嗯。”于黎微微点下头。
他视线朝下瞥了眼那个行李箱,非常普通的黑色款式,边角都有磨损,看来是用了很久,脑海中想着刚才那个被丢下的哭泣女人的脸,他扭过头表情淡漠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坏了,新买的棒球帽忘在她那了,啧,这该死的记性。”那个男人十分懊恼地说。
连一个深爱你的女人都能随意抛弃,棒球帽比人还能更重要吗?
那个男人耸了耸肩:“要走就要走得干净点,留个东西搞得跟藕断丝连一样,我讨厌这样。”
于黎觉得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比如现在,他无法去赞同那种歪理。
但他不想搭理,对方却并不愿意放过他。
“我叫萧胜杰,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他。
于黎沉默了会儿,在那双并不愿意离开的眼睛的注视下缓缓道:“于黎。”
萧胜杰凑近:“好听诶。”
于黎略带敷衍地点点头,好在对方也点到为止,两人没再说话,公交车行驶着,于黎头靠椅背闭目养神,等到了站台下车时,原以为会就此分道扬镳,没想到萧胜杰也跟着他下了车。
有这么巧吗?于黎打量了他一眼:“我要走了。”
“好的,再见。”萧胜杰冲他摆摆手,不过身子依然跟着他走。
于黎撑着伞走了一条街的距离,发现对方还是不紧不慢跟着,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令人难以忽视,他觉得再这么走下去搞不好对方会跟到他家去。
可不能让这么个没道德的家伙跟着他。
但转过头看到萧胜杰在雨中垂头丧气地走着,犹如一只丧家犬一样,他斥责的话又说不出来。
“你到底要去哪里?”
萧胜杰抬头很无辜地看着他:“哎呀,没地方去呢。”
大雨并不是呆板地下着,天空中闪电在乌云中间闪烁,一阵接着一阵的怒吼,街上都是抱头逃窜的人们。
于黎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也许是萧胜杰被淋成落汤鸡的模样太可怜,也许是天上的雷声过于震撼,他居然默许了对方跟他回家。
“哇哦,不错嘛,非常整洁,你一个人住?”
于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眼神看着沙发上大大咧咧,浑身淌水的男人。
外面雨越下越大,天空阴沉的让人害怕。
“你不说些什么吗?沉沉默默的,是不是想把我扫地出门?”
于黎老实回答:“想。”
萧胜杰笑眯眯道:“不会的,你是好人,好人不会在下雨天赶人出门。”
于黎就不说话了,他向来不会能说会道。
“这样吧,我给你做顿饭,就当报答避雨之恩。”
萧胜杰会做饭,而且味道确实不错。
于黎看着仍在沙发上看电视,犹如在自己家一样自在的萧胜杰,大概知道这人以往是怎么赖在女生家里的了。
“你就是这个样子,骗女孩子的?”
被当面戳穿,萧胜杰伸手抓了抓头发。
“怎么能叫骗呢?爱情滋润下的冲动算不得骗。”
于黎并不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萧胜杰装来装去最后只能妥协:“好吧,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得承认,我还是有一点点用处的,比如做个饭?”
看了看桌子上的残羹,他道:“……大概算吧。”
“所以,亲爱的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个超级无敌好的男人,至少让我找到下份感情之前,能不能发发善心收留我一下,或者让我当个保姆也行。”
萧胜杰笑眯眯望着他,像只狐狸一样狡猾,他对女生来讲不是一个良配,但还算是一个称职的室友。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对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于黎觉得枯燥乏味的生活,好像确实有了点改变。
*
“休息日你也不出去玩?”
“我没有出去的朋友。”
“你这样可不行,朋友又不是老天爷给的,你得主动出击。”
“怎么主动?像你那样?”
萧胜杰将碗放在餐桌上反驳:“我怀疑你是嫉妒我哦。”
于黎不说话,萧胜杰又道:“喂,老实讲你长得也不差,工作又稳定,怎么还没有女朋友?”
他用手肘捣了捣于黎,笑眯眯问:“你该不会是个gay吧?”
迷雾散去,梦境截止,江木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的窗户边,外面晨光熹微之时,屋里突然发生了变化,没过多久,于黎推门出来。
“你起得好早。”
江木转身微微点下头:“早。”
等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于黎同他一起坐电梯下去,到一楼电梯门打开,外面站着一个浑身湿哒哒的小男孩,于黎像是根本看不见走了出去,江木低头看了眼小男孩什么也没说。
两人的工作地点正好相反,目送于黎离去后,江木转身走向去上班的地方,不过在转角正好遇见某个曾在楼层堵他的邋遢男人。
“萧胜杰。”
“你是不是能看到他?”
江木看着他,不语。
萧胜杰脸色苍白:“他还在这栋楼里,对不对?”
*
江木是个记者,他的工作要求他学会聆听,哪怕是一些糟烂的□□。
*
情人节的大街,到处都红红粉粉,萧胜杰夹杂在里面感觉浑身不自在,情场老手,但如今单身的他游走在街上孤独异常。
于黎下班正好碰到他。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参加什么聚会吗?”
“是啊,搭讪失败了。”
关于这方面的事,萧胜杰渣得明明白白。
于黎也不好说什么,摸了摸口袋,掏出钥匙递过去:“你先回家,我还有事。”
萧胜杰问:“你要去哪里?”
“有个学生,今天没来,我想去看看。”
“那我回家不是无聊透,算了,反正也没事,不如跟你一起去。”
“我是去家访,那里没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我当然知道,哎呀你放心啦,不会耽误你的。”
这次的地方距离不远,等到了地方,尴尬的境遇又来了。
二人站在房门口,听着屋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其中还伴随着尖叫哭泣。
于黎扭过头:“你觉不觉得很熟悉?”
“有吗?没有吧,我哪有这么夸张。”
于黎不接话,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身形魁梧凶神恶煞,但是眼睛通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于黎见过这个男人,是那学生的哥哥,在萧胜杰目瞪口呆下,他十分镇定的简单介绍了下自己。
对方听后哭嚎着:“小康昨天去奶奶家了,不在,你们走吧。”
于黎刚想说句“打扰了”,屋里有个清脆的声音说:“你怎么跟人老师说话的,大老远来了,也不请人家喝杯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箱。
于黎扭头看了萧胜杰一眼,萧胜杰顿时满脸尴尬。
之后的场景,对两个人来讲都很熟悉,渣女的抛弃现场,萧胜杰的翻版。
萧胜杰坐如煎熬:“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从那间房出来的时候,他满脑子还回荡着那个粗犷男人的哭嚎声。
于黎想了想:“感情不可玩弄。”
萧胜杰信誓旦旦:“你别这样说,搞得我好像很坏一样,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玩弄别人的感情。”
这话于黎自然不相信。
“唉,就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我这个人啊,其实是很专一的,当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敢发誓我绝对是真心真意,而且绝对不会背着对方出去乱搞。”
于黎顺着他的话:“这话的意思转个方向就是,你是个很绝情的人,因为你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
“哇,你简直是我的知己!果然,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萧胜杰拍了拍于黎的肩膀,“是这样没错,我一旦没了喜欢就会走掉,因为爱情已经死了,我无法面对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所以我要继续去寻找下一段真爱。”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什么?”
“贱!”
“对了,我记得你明天休息,对吧?”萧胜杰岔开话题。
“嗯。”
“有没有别的打算?”
“你想干什么?”
“保密。”
*
当于黎站在游乐园门口,手里还拿着刚才玩偶熊发放的彩色气球时,他真的想一走了之。
他无奈看着飘在头顶上方的气球,而萧胜杰早已经跑进游乐园里冲他摆着手。
旱冰鞋,他小时候也玩过,不过技术一般。
溜冰场里萧胜杰像水里的鱼儿一样来去自如,于黎扶着一旁的栏杆想要一点一点找回曾经的感觉,行动很是受困。
“来来来,我带你,我带你。”
还没等于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人拽离栏杆,萧胜杰在他跟前笑得一脸灿烂。
于黎的双手被他拉着,萧胜杰一边倒滑,一边同他讲话:“在场地中间才好玩,你老抓着栏杆多没意思。”
萧胜杰有时候是个很体贴的人,就像现在他引导着于黎在溜冰场一圈一圈旋转,嘴里说着开解他的话。
“我以前有一个同学。”于黎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
萧胜杰歪头问了一句:“什么同学?”
由对方带了好几圈,于黎逐渐找回了溜冰的感觉,不再需要萧胜杰牵着他了,他想了想说:“是上高中时的一个同学,男生,总是搞恶作剧。”
“那岂不是很讨人厌?”
“没有。”于黎摇了摇头,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他每天都很开心,身边的朋友特别多。”
萧胜杰停了下来:“你很羡慕他?”
羡慕吗?于黎觉得不是。
于黎讲东西有时候莫名其妙,萧胜杰也不在意,等两人去休息处换掉溜冰鞋,他提议:“我们去玩过山车吧。”
“嗯?”
“让激烈的晃动好好刺激下你的大脑,免得你又想些有的没的,于黎你真的要改一改你的性子了。”
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提议,至少上下颠倒的剧烈程度令人头皮发麻,无法再想别的事情。
身体被惯性拉得左摇右晃,萧胜杰一如既往地自在,他并不恐高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心思安慰在风中凌乱的女孩子们,虽然那些人害怕得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于黎本来也很紧张,但真的上去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挺能适应的,旁边的萧胜杰看着他的变化,咧嘴一笑,在过山车冲向高峰的时候大叫一声:“于黎你要开开心心呀!”
那一刹那间,于黎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颠簸了起来。
“偶尔放松下感觉也很不错,是不是?”
“你的感觉应该很不错,一路都在泡妞,你找到你的下家了吗?”
话说得莫名很不客气,萧胜杰哈哈一笑:“我确实挺开心的,对了,咱们顺路去超市买些东西吧,冰箱又空了。”
家里添了一位人,从各个方面的消耗都比以前多了起来,于黎抿了抿嘴,微微点头:“调味料也得买一些,家里剩的不多了。”
待两人从超市采购回去时,刚出了超市门口外面就雷雨大作,雨花噼里啪啦的砸在地面上,于黎愣愣地看着头顶阴暗的天空,还是萧胜杰眼疾手快将他拉回屋檐下。
“怎么回去?”于黎问了他一句。
萧胜杰挠挠头:“走吧,反正离家也不远,先回超市买把伞,家里的那把上次被风吹坏了。”
超市里面有伞的促销,于黎原本想随手拿一把黑伞去付账,萧胜杰拦了他一下:“别总是用这么老气横秋的颜色,偶尔也要换个试试,喏,你看这个就不错,适合你。”
那是把蓝色的雨伞,从颜色来看透露着一种安宁,蓝色是一种忧郁的色彩,萧胜杰觉得这很像于黎,内敛沉默。
于黎没说什么,对于他来讲用什么颜色的伞都无所谓,萧胜杰则买了把透明的伞,说什么他不想让伞面挡住他的天空,这家伙从来都不正经,没有文人的风采却又莫名的“矫情”。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等两人到家时,小腿以下的地方都湿透了,萧胜杰嘟囔一句:“可别感冒了。”
这话一语成谶,却没应验到他自己身上。
于黎后半夜一直在做梦,梦里梦外都是萧胜杰。
梦中萧胜杰张口冲自己说了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等他看明白对方所表达的意思时,他感觉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情感破土而出,这令他很不安。
第二天醒来,他表情比以往更沉闷,萧胜杰给他准备感冒药,于黎也没有什么表情。
“我怎么感觉今天起床后,你对我很有意见呢?你梦见什么了?”
“没梦见什么。”
“没有?”萧胜杰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么冷淡,你该不会梦见我了吧?”
“我为什么要梦见你!”于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语气甚至带着气愤。
萧胜杰一愣,看着他不说话。
于黎偏过头,不过情绪一旦发泄出来,很难再有掩饰。
“你真的,梦见的是我?”
“没有。”
“于黎,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胡说八道!”
萧胜杰探过身:“不是就不是,这么大声,摆明了心虚。”
于黎揉了揉疼痛的头:“萧胜杰,有没有人同你讲过。”
“讲过什么?”
“你,真的,非常讨厌。”
萧胜杰粲然一笑:“那可多了去了,而且大多都是女孩子这么讲我。”
“那男人呢?男人怎么讲你?”
“萧胜杰,你可真是个混蛋。”
萧胜杰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混蛋。”于黎骂了一句。
*
萧胜杰闲不住买了很多啤酒和吃食,然后拉着于黎在天台上铺张凉席坐下开吃。
他话多,东扯扯西扯扯把他这些年在外面经历的奇闻怪事一点一点抖落出来,于黎喝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着他。
“今天晚霞好漂亮。”萧胜杰望着天边冲于黎说了一句,完了他又问,“我见过不少晚霞,今天的真的是漂亮的很,喂!你以前见没见过这种景色?”
于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漫天的霞光铺洒在天际美得像仙境一样那柔光晃了他的眼睛,他神情有些恍惚他点了下头:“我见过和今天的差不多。”
那是于黎刚上高中,有一天轮到他所在的小组打扫卫生,组里一共七个人,等他回过神,大家都已经两两一组分好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倒垃圾的任务。
他那时个头不高,性子依旧沉闷,自然在班里不讨喜,倒垃圾的任务对别人来说很轻松,除了脏了点几乎没什么难度,可对于黎来说却很困难。
学校分配的垃圾桶是个红色的圆柱状大桶,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手把,一般都是两个人抬着下去,而倒垃圾的地方离教学楼挺远,中间还要横跨一个大操场。
于黎看着到自己腰处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他两手抓住一侧的手把用力将它拖拉出教室,直到楼梯口才停下。
该怎么下去?
楼梯下面有一群人上来,走在最中间的是之前于黎说的那个很受欢迎的男生。
于黎看见他们,自己拉着垃圾桶稍稍往旁边挪了点,想腾出点空让他们过去。
“于同学你一个人倒垃圾啊?”那个男生路过他身边突然问了一句。
对方差不多比他高出一个头,于黎抬头看了眼他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抬不动的,我帮你一起,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他去倒垃圾。”男生扭头对那些人说。
那群人哄笑:“切~说的那么好听,垃圾站离得远,你肯定是想借此逃语文老师的预备课是不是?”
这话其实说的也没错,对于不爱学习的学生来说,倒垃圾是他们极喜欢的一项工作。
但于黎内心是有点感激他的。
不管对方有什么打算,现在确实解决了他的窘迫。
二人抬着垃圾桶一步一步下去,于黎不爱说话,对方却是个话痨,等走到操场上的时候,男生撂下担子不干了。
“等等等……歇会歇会啊,太沉了这个。”
他们现在所在的操场属于老校区,已经空置了,新校区才成立,很多设备不齐全,比如垃圾站还是在老校区那。
男生瘫坐在操场上,一手撑地一手扇着风,于黎站在那儿,手还放在手把上,男生打的什么主意他是知道的,只是他和那个男生不同,他是一个听话的学生,逃课的事情他做不来。
没了楼梯的阻碍,自己应该可以拉过去,于黎想着一边用力拖动垃圾桶打算自己弄过去。
男生看到他这样的行为忍不住爬起来:“我又没说不帮你,歇会儿都不行吗?哎呀你别拉了,桶都要被你磨破了。”
于黎没吭声,对方喋喋不休:“我说你呀都不知道享受一下生活,预备课又不是正课干嘛要那么慌跑回去背课文,这么热的天现在外面难得凉快一会,你还要回去闷在教室里面。”
这话一直嘟囔到垃圾站,两人合力把垃圾桶抬到了台子上面倾倒干净。
没了垃圾的桶虽然大,但是很轻,于黎完全可以自己带回去,不过他没走,因为那个男生拉住了他。
“我好久没有来老校区了,咱们进去逛逛吧。”男生看着他满眼都是期待的样子。
于黎想了想预备课又看了看他最终点下了头,这是他第一次逃课。
两人转了转老校区的教学楼一层一层逛到顶楼,于黎一路都很安静。
等回去的路上再次路过操场时天空中布满晚霞,男生提议坐下来待一会,他也没有再反对,坐在地上双手撑于身后仰着头,将这绚丽的景色全都映在眼眸中。
最后两人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开始上第一节 课了,语文老师面无表情的站在教室门口,手拿着教棍看着他们以及中间的那只红桶。
于黎没有挨罚也没有挨骂,准确来说语文老师都没怎么看他就轻飘飘一句话让他进去了,那个男生则被留在外面挨手板,大概是他前科太多了。
于黎走的时候扭头有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对方冲他咧嘴一笑,笑容灿烂得很,虽然紧接着就被老师抽得嗷嗷乱叫。
“就这些?”
“就这些。”
“什么嘛,我还以为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结果居然是这么无聊的事。”萧胜杰双手枕于后脑勺仰面躺下去。
于黎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剧情可言。
“对你来说自然无聊。”
萧胜杰歪头:“老听你说起他,你很羡慕那个男生?”
于黎眼神轻微飘忽了下,没回答,拿起一旁的啤酒慢慢啜饮。
从萧胜杰的视线来看,对方仰着头迎着夕阳,侧脸光洁很是好看,那身上的衬衣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几粒,细长的脖颈露着喉结因饮酒而微动。
“于黎。”
“嗯。”
“你试过kiss没有?”
这话问的太突然了,于黎猛地一低头表情有些错愕,旁边的萧胜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身。
于黎:“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胜杰耸了耸肩:“好奇呗。”说着萧胜杰前倾身子靠近于黎,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他。
于黎被看得莫名有点心慌,萧胜杰也不说话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在等他回答,半晌于黎缓缓摇了摇头。
萧胜杰又靠近点:“那你想不想试试?”
看着快贴到自己身上的人,于黎微蹙眉略带无奈笑了下:“怎么试?和你吗?”
“嗯。”萧胜杰点了点头又说,“和我试试。”
“神经。”
于黎摇了摇头没打算理他。
可萧胜杰却没想放过他,看着搭在自己双肩的一对手,于黎不得不正视对方。
那张脸已经贴近,在离他咫尺距离停住,这大概是于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萧胜杰。
其实萧胜杰长得很好看,不然光靠他那些骗术和花言巧语哪能勾住一个又一个的女孩。
“我们试试吧。”萧胜杰带着蛊惑的语气轻声说。
两人离得非常近,于黎望着他的眼睛有点恍惚,也许是因为酒精上头,也许是他真的孤单太久,一种暧昧的氛围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
视野变得模糊,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跳声,然后唇间一温热。
余晖洒落在身上,顶楼静悄悄的。
等过了一会儿于黎突然反应过来,他猛地坐起身,抿紧嘴唇。
萧胜杰躺在地上嗤笑:“不就是打个kiss吗?你至于这样。”
这话让于黎的脸色白了一下,萧胜杰又接着说:“我让你吃亏了吗?被压的可是我。”
然而这种话并没有逗笑于黎。
“我喝多了。”于黎垂眸起身收拾着满地的瓶瓶罐罐,想了想他说,“忘掉刚刚的事,以后不会了。”
萧胜杰拍拍地:“你听听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想我怎么说?”
“亲都亲了,抱都抱了,翻脸就不认人,你简直比我还渣。”萧胜杰不搭他的话在一边啧啧不停地说。
于黎反驳:“那是你……”
萧胜杰挪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挣扎了于黎,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
“承认你喜欢我。”
于黎不提那个意外的吻,萧胜杰也没再说关于那个的话题,不过两人互动交流要比以前多得多。
秋天来临后天气就转凉了,于黎一如既往地工作,等到了冬天的某天,住客房的萧胜杰表示一个人睡太冷,面对他满眼的期待,于黎垂着眸也没推脱,允许他和自己挤一间房,后来关系就那么自然而然发生了。
从来都没有说过要不要在一起之类的话,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某天,萧胜杰不辞而别,像他曾经的那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于黎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就是他的“下家”。
*
“我承认,我是个混账东西,他是个很好的人,我没见过谁比他更干净,但我玩弄了他的感情。”
萧胜杰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过往,一些再稀疏平常的琐事都被他渲染的极其浪漫,大概是渣男的本性。
江木面无表情地拨弄着手机,这人从早上把他拦住,一直等到临近傍晚了也要把所谓旧事说清楚。
“喂!”光听不说话,萧胜杰拿酒瓶子碰了碰他,“你觉得我是在骗人吗?你不信我说的?”
江木微微摇下头,但还是不吭声,和于黎那种沉默不一样,他是明显不想搭理人,而且态度很明确,甚至带着一股子瘆人的冷气,萧胜杰觉得他若是敢动手,绝对会被对方当场弄死,哪怕这人瘦弱得像个文弱书生。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真的觉得他还在那个房子里。”
“你看见他了?”江木终于说话,语气淡淡问道。
“没有,”萧胜杰摇摇头,“我去过那间屋子,待过很多天,什么都没遇见,但又总觉得遇见了什么。”
“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念念不忘?”江木略微打量了他两眼,“应该不是你的风格。”
萧胜杰似乎有些诧异:“我,是渣男,没错,我不是个好东西,但我不是人渣啊,他死了,你听见了没有,他死了啊,我要是再无动于衷,我他妈还是个人吗?”
“所以……”江木偏过头,“你这是愧疚?还是迟到很久的愧疚。”
萧胜杰突然有点蔫:“讽刺我?你说的也对,我有什么资格呢?愧疚,呵,怎么样都好,其实我挺喜欢他的,也真心想他过得更好,只是我没想到自己能给他带来那么大的伤害,我真的没想到。”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想法可能是错的。”
萧胜杰:“他很坚强,我知道啊,但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活生生烧死的!你知道他死的时候有多痛苦吗?你待在那个房间里,如果你看得见,你不会不明白。”
江木抬头看他一眼:“你害怕见到他死亡的样子。”
“我……”
“还是害怕他憎恨的模样,觉得他是为情自杀,留在死时的地方阴魂不散,就是为了向负心人索命?”
萧胜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他心里拒绝这个答案,并且认为于黎不是这样的人,可手仍控制不住微微颤抖,显示他确实是怕的。
江木起身:“他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这话算是答了他见没见过于黎,萧胜杰唰地一下抬头,可旁边的人已经没了踪影,等他跑回天蓝小区的时候,属于于黎的房间亮起了熟悉的灯,隐隐约约,萧胜杰好像看见于黎站在客厅的窗台边上。
他控制不住身体的发抖,那么一瞬间,萧胜杰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面对那双眼睛。
第34章
钱舒是个“中介”,哪行哪业都有他中的地方的中介,上半年他拿多余的钱,开了个小网站,网站虽小,一应俱全,还有专配的档次很高的新闻部,自己当了小作坊的老板,但他最近不是很高兴。
因为他是个抠门的人,最见不得钱花到不对的地方,比如他招的员工玩忽职守。
江木就是那个员工,一个总爱东跑西跑,找不到人的小记者,每次见到还挺着张煞白煞白的死人脸,活像前来勾魂的,偏偏这个人总是能采访挖掘到新奇绝妙的新闻。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真特么亏,钱舒掏出手机打过去准备问责。
天蓝小区。
江木正在401室站着,于黎没回来,这个地方还是最原始的样子,他走到客厅边的玻璃窗前,镜面反射出来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不一会手机轻声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接通。
“喂,小江啊,当记者的需要每天24小时出外勤吗?连个摄像都不带,你是不是出去玩了?我给你说,年轻人还是要多锻炼的,不能逃避工作。”钱舒先发制人在接通后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江木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一边开门朝外走,一边回应:“嗯,您还有事吗?”
“我……”钱舒顿时卡壳,“我问你人呢?”
“跟进新闻。”
“什么新闻?”钱舒狐疑地问,右手翻出来员工外出报备录,上面赫然有着江木的字,“……槐园西路凶杀案?还括弧,这是什么,有多人包庇嫌疑?”
报备录上确实明明白白写着这么一条——槐园西路凶杀案(有多人包庇嫌疑)。
钱舒停顿了好几秒钟:“槐园西路哪里有凶杀案?我怎么没听说过?”
“十年前的凶杀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记者,不是警察?”
江木没理对方的言外之意,看了眼那边静止不动的电梯,他道:“我现在有事要忙。”
——嘟
钱舒愣愣地看着手机,老板被员工挂电话,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
下了班的于黎从美术学校出来,拥挤的人群中,没人跟他说话,大家对他熟视无睹,他也习惯了这种生活,可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他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哎,听说二楼拐角的那间教室又亮了?”
“是啊,又亮了,还多了一张素描呢。”
“那,是他的吗?”
“听说孙老师看见就吓晕过去了,你说是不是?”
“嘘,别说了,别说了,太瘆人了!”
二楼拐角?于黎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那些人一副十分避讳的模样,他也不好上前去问,想着江木可能已经回家了,他径直走出校区。
只是在上了公交的时候,于黎突然后知后觉,二楼拐角的教室,不就是他平时上课的地方吗?难道灯坏了?
他想不明白,手机里也没有那些同事单独的联系方式,看了看寂静的微信群,真是奇怪,平日总是发消息99+的主任和校长,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那些微信群仿佛全都死了一样。
天蓝小区。
于黎走进小区的那一瞬间,身上泛着冷意,一种被谁盯上了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学校放学的时候很早,现在才不过五点钟,按理说小区应该是人来人往的,但此时却清冷得很,走到楼里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他看见电梯门敞开着,里面亮堂堂的就是空无一人。
于黎下意识想走楼梯间,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安全出口的门紧锁着,只剩下电梯这一条路,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发现电梯也并没什么问题,按键处就在手边上,他垂眸按下去四楼的按钮。
当电梯门缓缓关上的时候,灯突然灭了。
“你已经死了。”
*
江木打开电梯的时候,于黎瘫坐在正中间,双眼无神,皮肤隐隐有龟裂之势,那底下泛着红光的焦黑,旁边蹲着一个浑身淌水的小男孩,满脸皆是得逞的恶意。
看见来人,他也不慌,眼神里凶狠异常,完全不像个小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这蠢货我替你抓了。”
江木静静注视着他,男孩顿了一下道:“再宽限我几日,作为补偿,我可以帮你得几个贡品。”
“还回去。”
“什么?”
“把你偷走的还回去。”
他伸手指了指于黎的头,小男孩忽然警惕地后退一步,狡辩道:“多一个少一个,清醒还是愚钝有区别吗?反正带回去够人头数不就完了。”
“你很了解。”
“还好,见得多自然就知道了。”
江木淡淡看着他,幽深的眸子扫视着别有一番意味。
“你吃了几个阴差。”
这话一出口,原本还嬉皮笑脸的男孩突然间没了表情,他的皮肤苍白中泛着青光,带着一股子阴森的气息:“多管闲事可是会死的。”
江木仍是淡淡看着他,语气不轻也不重地说:“还回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小男孩低头,从口中吐出一团小小的青色雾气,那雾气嗖地一下钻进于黎的脑袋里消失不见。
待他这些做完这些,江木微微侧身让出来一条路,小男孩走出电梯,他也没管,表情甚是漠然。
“你不抓我?”
江木看都没看他:“不是要宽限几日。”
“哄小孩子的话你也信,怪人!”
说是这样说,小男孩撂完话,拔腿就跑,他早就不是人了,但现在仓皇跑起来了竟然有几分小孩的即视感。
电梯里于黎缓缓抬头:“江木,我已经死了。”
“嗯。”
对方依旧是不轻不重的回应,于黎慢慢起身,由于神智已经清醒,那些龟裂的痕迹正在逐渐消退,看着眼前的人,他轻声问:“那个孩子说,你是阴差?”
“嗯。”
“所以你是来带我走的。”
“可以这么理解。”
于黎是一个很为别人着想的人,这也是他这么多年的处事原则,如江木之前所说的一样,他并不脆弱,死亡的事实摆在眼前,仅仅是让他有些失落,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心绪上的起落。
“我早该想到的,老师们谈论的怪事,一直不更新的微信群,其实都是我在吓人。”
他忘记了很多,一如平常去上班,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在那个废置的教室里,教着并不存在的学生,画着自己的画,那个世界中没人可以打扰到他的轨迹。
想着死后的那些事,于黎心里有点内疚:“抱歉,也耽误你的时间了。”
“还好。”
“我们现在要走吗?”
能主动配合走的亡灵并不算很多,江木看着他道:“有一个人,他有过不去的心结,你要渡他吗?”
“谁?”
*
萧胜杰不想来401,因为心中满是连他自己都不齿的想法——他真的害怕于黎冤魂不散。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他有亏心事。
那个年轻的男生告诉他,于黎在401等着,而且只有今夜,最后一个晚上,他心里既想见又害怕,但还是跟着人来到了401门口。
“他真的在里面?”萧胜杰忐忑地看着江木。
后者手握在门把偏头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会有点想念。”
“……”
门打开的瞬间,萧胜杰非常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紧闭双眼,耳边什么奇怪的声音都没有,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站在客厅一手举着白色蜡烛的江木。
“不用怕,请你看个故事而已。”
萧胜杰悄悄吐口气,迈出步伐走了进去,当他进门的刹那,黑漆漆的屋子里瞬间变了样子。
是一个阳光正好的白天,太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房间,他看到自己正在收拾东西,还是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放置进去,他看到自己推着箱子,打开房门,随着一声响亮地关门声,头也不回的离开——这是他走之前的一幕。
萧胜杰忽然后知后觉,原来当初的自己,真的那般绝情。
*
=====于黎的回忆=====
那天的于黎提前下了班,难得空闲,他去市场上买了新鲜食材,打算回去和萧胜杰好好吃一顿饭。
一番采购下来竟也比平日里早两个小时到家,开开家门屋里有些暗,很静,他环视了一圈,没人,萧胜杰还没回来。
这家伙没什么正经工作,或许窝在哪个角落里偷闲。
于黎掂着食材走进厨房,他的厨艺也挺不错。
这次买的东西很多,鱼虾都有,他是个慢性子的人做事讲究细致,等做好一桌菜时已经六点多了。
于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以往这个时间萧胜杰已经回来了,他摇了摇头将桌上的菜闷好,又去厨房拿了罩子罩上,路过电视机,伸手打开电视,弄好一切后于黎坐回沙发上打算等他回来。
今天的电视很无聊,他之前看的那个电视剧在前几天已经大结局了,合家欢的结局。
关上电视,随手拿了一本书,于黎今天做了很多活,闲下来后疲惫感很容易就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再次清醒,屋里已经一片黑暗,四周静悄悄的,他愣愣地望着看不清的天花板,一种孤独感瞬间席卷了他。
萧胜杰还没回来?
他皱起眉慢慢摸索起身,一旁的小台灯打开后,微黄的灯光照亮客厅,他看了看那边的餐桌,依旧是他睡前的布置,钟表上的时间显示在22:53分。
于黎的脸色顿时苍白得可怕。
什么话都没说,他起身将屋内的灯都开开,眉间蹙着,嘴唇紧紧抿住,开始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处地方。
萧胜杰的行李箱没了,衣物没了,甚至连洗漱用品都消失不见了,整个房间干净得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第二个人。
一无所获。
于黎跌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那一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自己都无法形容。
萧胜杰走了。
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他是自由的。
于黎的脑子不适宜的浮现出那个失声痛哭的女人,但他脸上并未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好像萧胜杰的走对他影响并不大。
大约过了有十分钟他重重吐出一口气,起身把餐桌上的罩子都撤掉,搬着椅子坐好,拿起碗筷吃饭。
桌上的菜早就凉透了,他一点也不嫌弃,一口一口吃着,吃到最后自己撑得十分难受,菜还有一半。
于黎擦擦嘴像是没事人一样,将剩下的饭菜盛好,放进冰箱打算明天再热热吃掉,然后收拾刚刚吃饭留下的残渣,再去厨房将碗筷洗出来。
他这一切做得都井井有序,同他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生活没什么两样,洗完碗筷,擦干净水池、灶台,于黎将换下来的衣物塞进洗衣机里,自己打开淋浴头洗个澡,到了最后他吹完头发,晾好衣服,所有事情全部做完,才躺倒在床上。
呆呆望了会儿天花板,伸手拉灭床桌上的台灯。
“晚安。”黑暗里于黎轻声说道。
等到了第二天,于黎下班回家后,将整个家都做了大扫除,好似要抹清什么痕迹,灰头土脸打扫了两个多小时。
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生活。
于黎又回归到最初的日子,仿佛他的生活从来都没出现过萧胜杰一样,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那一天来到。
那天下午天色很不好,等他下班回到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于黎站在窗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气中泛起泥土的气息,夹杂着冷风有点刺骨。
外面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作响,他盯着外头漆黑一片的夜。
这样的天气那家伙现在在哪呢?
这是这么些天里于黎第一次想他,心中的苦涩像水面涟漪,仅因为一个名字就荡漾开来。
雨声变得越来越大,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听着外面的雨声,他突然很想去做一件事情,事实上他也真的做了。
这场雨太大了,路上行人很少,有也是匆匆忙忙赶路,连马路上的汽车都一个个飞驰而过不稍作停留,街道上于黎撑着一把伞出来,一步一步在雨中很慢地行走着。
他究竟想干什么?没人知道,于黎也不太清楚。
或许他只是想出来走走,走过一些地方,他来过的,他也来过的,或许他还期待能再碰见那个人,对方狼狈的窝在哪个角落里,等他发现,带他回去。
于黎沿着一些路走着,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雨下的好大,雨点打在伞上让他有点吃力,忘了走了有多久,兜兜转转走过了花坛,走过了游乐场,走过了各种场所,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公交站牌,街道上已经没人了,连车都没有。
于黎撑着伞,伫立着,一言不发。
湿透的鞋子踏在水坑上,身体冷得有点麻木。
半晌,他抬头看了看自己头顶上的伞,一把蓝色的雨伞,是萧胜杰建议他买的,于黎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愤。
他将伞收住,想都没想直接扔进了一边的垃圾箱,没了伞的保护瓢泼大雨砸在他的身上,几乎瞬间就将他淋透。
于黎抿紧双唇,待了一会才转身朝家的方向回去,一步一步比来时还慢。
好不容易回到家已是午夜,于黎在卫生间淋浴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很难看嘴唇苍白,身上的热水都不能够温暖他。
如预料所测,他病了。
躺到床上裹紧被褥时,于黎烧得有点神志不清,已经预先吃过药,可还是没能阻止高烧起热。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了萧胜杰的声音:“哎呀,你病了,感觉还好吗?饿不饿?”
于黎费劲摇了摇头,伸手抱住对方将下巴放在他毛茸茸的头发上,以探得他身体上的温暖。
这自然是一个幻想。
所以醒来看到怀里抱着的枕头,他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很难过,撑着床慢慢起身,于黎拿起电话给学校请假,主任听到他病了也没说什么,嘱咐他好好休息,批假三天。
请完假的他又躺回床上,脑袋还痛着,喉咙也不舒服,他一手搭在额头上眼睛半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落下漫天红霞铺洒在天际,他起来踉踉跄跄来到阳台,一言不发望着。
结束了。
什么都结束了。
*
萧胜杰愣愣地盯着这些情景,这些他想过无数遍的情景,但除了那次雨夜于黎出来寻找之外,他并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一个人好好的生活着,像曾经一样。
而最后造成他死亡的事件,真的并非是自杀。
那仅仅是一次失火意外。
不知为什么,得知真相的萧胜杰有那么一些不自然。
“你看起来很失落。”
“……没有。”
“他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现在知道了。”
萧胜杰微微垂头:“为什么他不来见我?”
江木瞥了眼坐在一旁的于黎,后者表情没什么激动,看来是已经放下了,他道:“你已斩断这份情谊,再见也只是徒增烦恼,更何况人鬼殊途。”
话说得是实话,萧胜杰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仿佛即将死去一般。
只是没人知道他是在难过阴阳相隔,还是在庆幸劫后逃生。
江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悄悄点了下于黎,两人丢下萧胜杰离开了401室。
第35章
“这样做就行了吗?”于黎问。
江木微微点下头:“他明白了,就行了。”
两人出了房间,于黎跟着他走进楼梯间。
“我们要去哪?”
“九楼,去接那个小孩子。”
“他也是要走的人?”
“嗯。”
江木应声后便没再说话,于黎跟在身后,在上楼梯的过程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楼梯越走越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但看了看走在前面的人,他把疑惑放在心里。
过了会,江木忽然轻声问了句:“你还有遗憾吗?”
于黎下意识抬头,对上对方那双幽深的眼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他道:“以前以为自己有,可是再见到又觉得好像早已经放下了。”
“不恨也不怨?”
恨?恨萧胜杰的玩弄感情?于黎觉得没有,或许对方真的是那种留情又无情的人,但在一起的时光不一定就是骗局,而怨呢?脑海中浮过那个哭泣的女人,于黎觉得他也没有,至于死亡。
他回答:“一场意外。”
江木静静看着他,忽然将手伸到于黎眼前。
“拉着我,现在的你,进不去那里。”
于黎不太清楚他说的“那里”是那里,不过还是本能地握上那只手,只是入掌刺骨地冰凉,仿佛一瞬间能冰冻灵魂般。
原本昏暗幽长的楼梯,很快就看到了标识,九楼的标志钉在墙上,隐隐透着红光。
他跟着江木来到紧急通道的门前。
推开门,里面是一片荒凉,楼道里居然长满杂草,像是许久许久没人住过一般,斑驳得不行,可是即便如此,九楼也不应该生长杂草?
江木像是有些无奈,嘴角轻笑一下,转身对他说:“他想象力倒是挺丰富。”
不知道是不是被嘲笑的缘故,楼道的场景开始变化,血逐渐从墙壁中间渗透出来,几个呼吸间,眼前便是一片鲜红。
于黎同样是个鬼,不一样的是他忘记了自己是鬼,像个普通人一样,对这些诡异的事情束手无策。
江木看着这些场景变换着,摸约着有十分钟,他道:“如果只是这些小花招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你要留下的只有这些吗?”
于黎看看他,又看看周围,几乎是下一秒,那些东西再次改变了。
场景恢复成一个正常的模样,从楼道的阳台处望去,应该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于黎正打量着,旁边的江木率先迈步朝一处房间走去。
那是一个半掩门的屋子,江木推门进去,屋里的摆放很温馨,门口处的架子上摆放着几个照片,一家三口的幸福照,他扫了一眼,相片里的女人正是那天晚上的程雪。
“这是我妈妈留下的,不能给你!”
突然一声尖锐的童声在一个房间响起。
于黎和江木站在门口辨别了下,感觉声音是从那边的浴室传来。
到了浴室门口,门开着,里面有两个男孩,大些的八/九岁的样子,小的就是那个电梯里的,也是他刚刚发出的声音。
“这家里什么都是我!”
大孩子扑过去把他直接按进放满水的浴缸里,江木看着,很快那个小孩就没了声息,身体溺在水里一动不动。
于黎:“这是……”
江木:“那个小鬼死之前的记忆。”
话音落下,场景再次改变,程雪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回家,大孩子叫他爸爸,两个大人惊恐地看着浴室里的场景,不过很快神情就变得镇定。
没有报警,没有叫救护车,整套的流程江木和于黎看着,一直到那个小男孩以洗澡不慎溺亡的死因进了火葬场,再被随随便便一个土堆掩埋了。
一年又一年,草长得越来越旺盛。
没有一个人前来祭拜。
终于有一天,草下面的地面松动了。
一只惨白的小手破土而出。
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淌着水,一步一个脚印。
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天蓝小区,来到3号楼,来到九楼,来到那间浴室。
于黎大概能理解那份孤单,朝江木望去,发现这个人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眼眸深邃,好似不为任何事波动,伸手轻轻一拂,浴室的场景变了。
那个小男孩,坐在浴缸边,而浴缸里仰面躺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长得很像那个大孩子。
江木:“他还没死。”
男孩:“嗯。”
“不杀?”
“没意思,他不记得了。”
杀了人的大孩子在后续得知自己杀了人后,吓得大病一场,这一病,把之前的记忆都忘得七七八八,程雪和其丈夫顺势将这事压下去,小男孩就像在这个家里从未存在一样。
男孩望着水里的人,略带不甘心道:“他真幸福。”
“你想怎么做?”
“我怎么做你都不管吗?”男孩反问。
“我无权干涉。”
“我想带走他一些东西寄存到地府。”
“可。”
男孩伸手勾了勾,从男生头顶取走了一团淡白色雾气,江木看着也没有动作,过会,男孩又道:“还有那个女人。”
……
“嗯。”
*
小男孩的名字叫辛冉,他的父亲辛博和程雪是一对恋人,但由于辛冉的奶奶反对没能结婚,辛博娶了毫不知情的辛冉的母亲。
在两人结婚后,辛博一直和程雪搞地下恋,甚至提前几年生了儿子辛瑞,可这种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在辛冉出生没多久,他的母亲就知道了真相,后来遭遇了家庭冷暴力被逼得跳楼自尽。
程雪最终嫁给了辛博,连带着儿子,一起住进了辛冉家里。
这位后母虽然是个律师,但虐待起继子也是不手软,辛博知道这些事,从未替辛冉出过头,导致年幼的辛瑞有样学样,殴打起自己的兄弟还能乐呵笑着。
甚至到后来,可以为一个小玩偶,而溺死他。
畸形的家庭关系,酿造了这两桩惨案。
*
于黎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旁边是玩弄着那股白雾的辛冉,前面是提灯而行的江木,从他腰间延伸一条铁链分化两边系在他们身上。
链子轻微响着,他们一路走着。
直到来到一处巨门跟前。
辛冉将那团雾气扔给江木,头也不回地一蹦一跳进去,仿佛一点留念都没有。
于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木。
“麻烦你了。”
江木微微摇摇头,目光还是当初那个样子,不悲不喜。
然后他走进了那扇大门里。
*
钱舒刷着手机,真不敢相信,他的小网站又一次出了大新闻——十年前的未成年凶杀案,九岁的哥哥居然杀了五岁的弟弟,父亲母亲还跟着一起隐瞒!
他看着,以不免有些咂舌。
这则新闻曝遍了各个平台,经过不断发酵,以及警方的涉入调查,很快就大白天下。
天蓝小区的人无一不对辛家绕道走,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挺美满幸福的一家,没想到全是吃人不眨眼的凶手!
辛冉得到各地热心人前来拜祭,他的坟墓被修好,所有一切沉冤得雪,包括他可怜的母亲。
钱舒越看越稀奇,这么一件隐秘的案子,江木是怎么挖掘的呢?
他想找他来问问,刚拨过去手机号,电话那头就显示空号,他去问了问新闻部,一个部门负责告诉他,江木三天前就已经离职了。
真是奇怪,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之后,钱舒再也没有见过江木。
*
辛博很头疼,他也不知道他家的陈年旧事,怎么突然被人翻了出来?工作也没了,回家更是被指指点点,但他更头疼的不是没完没了的人前来打探消息,而是他的儿子和夫人,全都变得不对劲。
辛瑞不知道是不是事情曝光受了刺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大约过了半个月后,他仿佛成了一具空壳。
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而程雪看到儿子这样,几乎未来看不到任何希望,伤心欲绝,昏倒了过去,这一闭眼就再也没有醒来,她成了一具植物人。
辛博后半辈子,只能守着痴儿和昏迷不醒的老婆。
据说,他试图自杀很多次,但次次没能成功。
*
程雪游荡在空无一人的槐园路,天很黑,她不停跑着,那个中年男人在后面捂着腰追着,她跑啊跑啊往旁边一拐进了黄泉路,荒凉的小路、猫叫般的哭声……
一切的一切,永无止尽。
故事四:千金倾城
第36章
杭州西湖,风景美不胜收。
一条小船荡在湖面上,悠闲自得。
初夏时节,天气正好,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一切都是那么舒适静谧,可不美的是船头舱底撞上了一滩黑色水草。
“哎呦,我的妈呀,救命啊!死人了!”
年轻的小船夫上前一看,吓得登时把桨一撂,从侧面跳水,身子像只灵动的鱼儿一样,刺溜一下,游个没影,船上只剩下江木这个客人静静望着湖面那抹黑色。
*
陈倾城确实是想一死了之,丑人多作怪,说得就是她这种人,既然那么讨人憎,那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思,不如死了痛快点,也省得污了别人的眼睛?
可想法归想法,真的跳进湖里直面死亡时,害怕与恐惧完全不可避免。
以往温柔的湖水,此时竟然是那么冰凉可怖。
难不成我就要这样死了?
淹死的尸体会不会更丑?
他们看到这样的我会不会懊悔?
被呛得有点神志不清的陈倾城,迷迷糊糊想着,不过那些问题显然并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众人看见跳湖自尽的她,八成心里说的是,这丑千金终于不再污人眼了。
这么一想,那跳湖自尽是不是对自己过于残忍了些,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心意?
但残忍又能怎么样?
身子越来越往下沉,窒息感压迫着,陈倾城不自觉挣扎,成效甚微。
就在她要晕厥过去的时候,突然!
手腕一个力道拉住了她!
几乎下一秒她被就被拽出了水面!
大口大口喘着气,陈倾城浑身颤抖着,心里忍不住后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人救了。
抬头看过去,眼睛望进一双幽深平静的眸子。
那一刹那什么求生求死的心思都没有了。
偌大的西湖中,一只小船荡漾在上面。
周围静悄悄的,仿佛无事发生。
*
陈倾城手捂着自己右半边脸,身子缩在小船的一角瑟瑟发抖,那颗头埋得像只骆驼一样,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怕的。
江木立在船头,一袭黑衣站在阳光下,更衬得皮肤白皙,他手撑竹竿,慢悠悠划着,小船从湖中心一点一点往岸边靠去。
他停靠的地点比较偏,周围也没有其他人。
陈倾城单手捂着半边脸,偷偷看了看他,一手撩了下湿漉漉的裙摆,身子摇摇晃晃打算上岸。
江木见状朝她伸出手,那手掌心朝上冲着她。
陈倾城盯着眼前这只苍白又修长的手。
“把右手放上来。”对方轻声说道。
平白无故怎好和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
她犹豫了一下没动,但那手一直举着并没有放下。
陈倾城心里咬咬牙,颤巍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覆在手掌上面。
登时,一股暖流顺着她的经脉席卷全身。
陈倾城非常清醒地感觉到——她的衣服干了。
高手!绝顶的武林高手!
她偷偷抬眼看了下对方,一张非常寡淡的面容,年纪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
如此年轻竟有这么深厚的内力,怕是娘亲知道了也会惊叹。
她一手捂着脸,身姿别别扭扭地行礼,低声道:“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你有意落水,又何谈救命。”
对方说话也是淡淡的,从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
但陈倾城的脸瞬间白了。
不知道是被人点破了意图,还是别的什么,她莫名有种心悸感,支支吾吾不晓得该说什么,所幸江木也不在意。
*
两人在树林间一前一后走着,陈倾城最后也没说什么,不过心里有点感激对方也没有开口询问。
没有把她置身于更尴尬的场景里。
就这么一直走到离人群不远的地方,那个人停下,长身玉立的,从背后看去很是好看,只是他有一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
陈倾城再次对他行礼,已经死过一次,那便不会再想不开,况且她离家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
“你的东西。”
就在她要走的时候,江木突然轻声叫住了她。
陈倾城回头看去,只见那只苍白的手上,拿着一条黑色面纱。
这是她的面纱。
陈倾城接过,心里有些疑惑,这东西不是早就掉进湖里不知去向了,更何况这一路她也没见这人手上有什么东西,它是哪来的?
怎么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她刚想问什么,一抬头,周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陈倾城找了一圈,也没见到那位黑衣公子。
看了看天色,无奈只好赶紧把面纱蒙上,匆匆忙忙往家赶去。
第37章
陈家离西湖不远,她低着头避开人群一路小跑回去,刚进了府门就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桃红,在那里焦急打转。
“桃红?”
桃红见到她赶紧跑过来,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见她没事才大大松了口气:“小姐啊,你总算回来了。”
陈倾城微微摆下手:“别担心,我没事。”
桃红左右看了眼,小声说道:“您出去怎么可以不带着桃红呢?”
陈倾城没应这话,脸上有些不自然,还好被面纱挡着,她打算往府里去,但桃红没有让开,伸手拉了她一把。
“小姐,那些纨绔子弟一个个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自然不懂得什么才是真善美,您可别往心里去。”
“桃红,我没事。”陈倾城有点勉强道。
“小姐……”
“嗯?”见桃红支支吾吾很是犹豫的样子,陈倾城耐心问了句,“怎么了?”
“夫人听说墨画坊的事了。”
对于这事她并不觉得惊讶,她娘李向珊是个厉害的人物,自己什么消息瞒不过她?可接下来桃红说的事,还是让她忽然害怕起来。
“连林文晓都来嘲笑您,有人说您接受不了刺激往西湖边跑了,桃红和府里的下人出去找了好久,一时怕您真的想不开,夫人知道后一气之下去了林府,现在还没回来呢。”
陈倾城顿时头疼了起来。
这事要是被她娘亲参与了,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不行,我得去一趟林府。”
“哎,小姐,”桃红慌忙拉住她劝道,“林老爷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夫人自会给他几分薄面,可您要是去了,这事恐怕又要闹大了。”
陈倾城细细一想,确实有些不妥,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自家娘亲是多么强势的女人。
李向珊出身一个武林世家,容貌绝美,身手不凡,但陈倾城没继承到母亲的优点,长相丑陋四肢不勤讨人嫌,母女之间的关系处得非常之不好。
要说这其中的重要原因,还是源于上一辈人的恩怨。
李向珊以前有个恋人,正是现在人称“玉面公子”的顾博易,当年两人有些许误会导致情意崩塌,李向珊一怒之下下嫁杭州陈家,半年后顾博易也另娶他人,两人再无往来。
后来过了五六年,一次江湖大人物的寿宴,陈家也去贺寿,正好碰上了顾博易。
那人带着家眷,一行人属于很惹眼的存在。
顾博易自身名利双收,妻子是大家闺秀,温婉贤淑,夫妻二人和睦,又有一双懂事伶俐的子女,简直是众人所追求的美好生活。
而陈家这边,陈家长辈去的早,那陈家公子是个性格及其软弱的男人,成亲不到两年就早早去世了,陈府也一直都是由李向珊出面打理,市井因为她那脾气送了个“铁面夫人”的名号给她,以此嘲讽。
两者一对比,也不知道李向珊是怎么想的,许是落了面子,觉得陈家和陈倾城丢了自己的脸,反正从那之后陈倾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起来,外面的人嫌弃她,家里的人也嫌弃她。
陈倾城有些难过,但也没有办法,对着桃红颇有些无奈道:“怕是从今日起,文晓会更加讨厌我。”
“小姐……”桃红被她这么一说,也不禁眼泪汪汪,她最是知道自家小姐是怎样一个温柔又善良的人,可惜老天不公,非得让小姐漂亮的脸上多了块难看的胎记。
是的,陈倾城的一半脸,真可谓是倾国倾城,但另一半脸就可怖了,那胎记占据了她的右脸颊,整体呈暗红色,上面还有些不明的东西生长着,令人看了就心生作呕。
*
江木离开西湖后,往城中的林府走去。
在这里,他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大夫,由于医术精湛,不过半个月就在杭州城拥有了不小名气,也引来了林家老爷的注意专门请人上门。
林家是书香门第,林老爷更是观月书院的校长,饱读诗书,学富五车,门下弟子数不胜数,甚至当朝很多文官都是出自他的门下,实在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大儒。
江木来到林府,以为会见到一位气度风雅的大人,但院里的场景并没有那么雅致,一个红衣夫人怒目而视,旁边的林老爷连连赔不是。
“要是我女儿出了什么事,我定要你们好看!”
江木听了会,大概明白了点什么。
他道:“那位陈小姐现在应当回府了。”
红衣夫人冷眉道:“你是何人?”
“在下江木。”
“江木?我知道你,”红衣夫人打量他几眼,“你见过倾城?在哪见的?何时见的?”
“西湖里,方才。”
“她去那里做什么?”
“寻短见吧。”
好家伙,投河自尽,红衣夫人一听更是开始怒骂,江木等了一会儿,那位夫人才骂够离去,林老爷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憔悴地仿佛老了十几岁。
“林老爷应当多注意身体。”
对方苦笑着说:“让江大夫见笑了。”
江木摇头为他把脉,那脉象……
“林老爷还是先平息下怒火为好。”
对方继续苦笑着说:“让江大夫见笑了。”
然后依旧青筋暴跳,心绪不平,满肚子怒火中烧,恨不得掂刀直接冲出去,一点也没有文人墨客该有的风采。
江木微微收手,起身拿笔,在纸上开了几副凝神静气的药:“那林老爷先服用些养神的药,在下今日先告辞了。”
“江大夫留步,”林老爷盯着大门,面容很想和蔼可亲但又控制不住狰狞起来,“可否今日在府中稍作休息?老夫还有一事相求。”
这份狰狞肯定不是冲他来的,江木轻轻点下头应道:“好。”
*
日暮时分,林文晓嘴上哼着在龙凤楼里听的小曲,一只脚才迈进林府大门,迎面便看到正端坐在椅上的林老爷,其面色阴郁十分难看,双目紧盯着他。
在那旁边是一堆棍子、绳子,身后还站了一排下人,个个都眉头紧皱。
林文晓当下心里一惊,这是什么阵势?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将前脚收回来溜之大吉,就看到椅后侧站着的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先按兵不动……
“你还知道回来!”林老爷突然厉声,这一声呵斥在寂静的林府犹如平地一声雷般。
受惊的林文晓捂了捂心口,还未平复下心情,那些下人朝他愈发地靠近了。
林文晓连忙摆手:“怎么了爷爷?瞧瞧今天的阵势,孙儿在挨打前可否问一句,我又犯什么事了?”
说完他自己还思索下,这两天确实也没犯什么事,打架斗殴,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事他可没做过,莫非是昨天赢了隔壁王二胖子的一百两银子,那混小子来告状了?
想到王二胖子那肥硕的身躯和油腻的大脸,再加上他那多舌的性子,林文晓越发确定,嘟囔一句:“真是丑人多作怪!”
“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林老爷怒骂道,随手抄起一根粗木棍就朝他一扫而去。
林文晓翻身躲过去忙狡辩:“王二胖子那是他自己输得钱,又不是孙儿抢得,再说了赌局也是他先摆下的,怎么能怪得了我?”
林老爷一怔随即骂出声:“你居然还去赌钱了?”
林文晓一愣,内心顿时追悔莫及!
林老爷气急败坏连打了好几下,可惜都没能碰到林文晓的衣角,实在是这小子窜的太快,他喘了口气,朝身后下人们打了个手势……
被捆成蚕蛹的林文晓在地面上顾蛹,看着不远处那些粗大的棍子,他内心一阵慌乱,身子缓慢地蠕动想要逃离林府。
林老爷看着他的模样,摇头叹道:“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陈家的姑娘。”
原本很不服气一直在扭动的林文晓突然间就不动了,他低声问道:“……陈小姐怎么了?”
林老爷像是突然老了很多,神态疲惫:“投河自尽,好在人没出事,不然你罪孽大了。”
林文晓趴在地上沉默不语。
林老爷有些勉力道:“今天陈夫人来家里质问,人家只有那一个女儿,可老夫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儿,文晓啊,你怎会变得如此顽劣,该叫爷爷怎么办?”
想到下午李向珊满怀怨恨的眼神,林老爷只觉得一阵眩晕,看林文晓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咬咬牙狠心道:“打!”
院内的下人瞬间抄起木棍,一下接着一下狠狠地打在他身上。
林文晓没撑住几棍子就被打得嗷嗷乱叫,林老爷原本还有些心疼,听到后心却是更硬了:“就是因为老夫平时太过于溺爱你,才养得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性子,整天游手好闲交一些狐朋狗友,不学无术!再给我狠狠地打!”
这顿打足足打了有一炷香时间,最后在林老爷突然的一阵急促咳嗽声里结束,江木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林老爷悄悄指了指林文晓,转身便离去了。
江木明了,原来让他留这里,确实是有别的用途。
林文晓以为他能扛得住这顿打,但他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实在是太痛了,那些下人和林老爷都走了,他也不敢动,等再过一会,刚抬头,就看见那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冲自己走过来,林文晓求饶道:“别别别,别打了,我真的好疼啊。”
江木伸手把模样凄惨的林文晓拉起来,给他松了绑,林文晓颤巍巍爬起来,身上到处青青紫紫但并不严重,除了臀部是真的肿疼,其余并无大碍。
“多谢兄台,在下林文晓。”见对方没有恶意,林文晓龇牙咧嘴地说着。
“江木。”
“嗯?江木?您就是杭州城的那个江神医?”
江木对这话并没有应声,院里此时没有了人,他看着林文晓忽然轻声说道:“在来林府之前,在下见过那位陈小姐。”
林文晓猛地抬头:“真的?她她她还好吗?”
江木:“我救她上岸,陈小姐情况并无大碍,现在应该已经回去了。”
“回去就好,无事就好,是我不好。”
江木听后没有惊讶,也无疑惑,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林文晓一下子泄了气,也许对方给他一种亲近的感觉,他一股脑把心里话倒了出来:“我没想到陈小姐会选择自尽,也没想要戏弄她,真的。那日我刚到,他们打算拿大狗去吓她,大抵是撕咬裙子,他们再去嘲讽她失贞,你见过她,你知道的,陈小姐容貌有碍。”
江木看着他不语,林文晓继续说:“因为这个他们从小就喜欢欺负她,但我觉得这次的想法着实过分了些,我就想如果换我来捉弄她,应该,应该是不会让她那般难堪……但我没想到,是我,会更糟糕。”
想到陈倾城那天格外悲戚的面容,林文晓心里突然也很不是滋味。
等到傍晚,林文晓见到林老爷,低声说:“孙儿明天去陈家,登门道歉。”
林老爷叹口气:“本该如此。”
*
李向珊临近晚上才回来,陈倾城去给她请安,对方连半个眼神都欠奉,她只好按规矩老老实实拜完,然后灰溜溜躲到自己的房间去。
见到人之后她才明白,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母亲从来不会在意她的死活,怕是今日只不过是无聊兴起的借题发挥出口恶气罢了,想到林家替自己受无妄之灾,陈倾城愧疚得说不出话来,一夜都辗转难眠,直到天蒙蒙亮才渐渐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脑子昏昏沉沉,在梦里也是,陈倾城感觉自己又掉进了西湖里,湖水无边无际,她看不到尽头,那水浑浊又粘稠,不管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身子一点点下沉,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很想求救可也不知道该向谁求救,脑海中闪过一张又一张的脸,最终定格到一张陌生的苍白寡淡的面容。
陈倾城猛地坐起身,大汗淋漓,那种濒死的感觉令她忍不住后怕,就在这时,外面桃红咚咚咚敲门。
“小姐,小姐不好了。”
陈倾城慌忙抓件衣服披在身上,下床去开门。
绕是从小到大见过这么多次,这突然直视那张脸,还是令桃红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不过她倒是不怕。
“小姐,林文晓来了。”
陈倾城捂住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对于这个消息很是吃惊。
“他怎么来了。”
“前院的人说,林公子一大早就过来打听小姐您的情况,听说您没事,他就想进府来为昨个的事登门道歉,但夫人好像吩咐过,不允许放人进来,林公子就一直在门口等着,而且……”
“而且什么啊,你快点说。”陈倾城催促着。
“林公子今天的身姿很别扭,听说昨晚被林老爷家法伺候了。”桃红小声回答。
陈倾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与林文晓算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林家家风,娘亲上门一闹,真是后果想都不敢想。
“小姐,咱们该怎么办?”
“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去府门口看看。”
陈倾城快速回屋换衣服,桃红手脚麻利地给她弄来热水,简单洗漱了下,她就匆匆忙忙往大门去,可刚到前院就被家丁拦下了,这意思明眼一看就是李向珊的命令,下人们站一排挡着,她也没得法子出去。
第38章
晨光熹微,林文晓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步履迟缓地走进前厅,江木抬眼便看到这副辛酸蹒跚的样子。
“林公子身体可还安好?”
林文晓摆手:“小事,小事。”
江木看着他:“你这脸上……”
后者小心地摸了摸脸庞,喃喃道:“八成昨天哪个不知轻重的家伙,抡棒子抡到我脸上了。”
江木建议:“要养两天吗?”
林文晓听后慌忙否决:“还是不了,道歉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今日去了也是了一桩心结。”
江木看他意向坚决,也就没再劝说。
林文晓进来环顾一圈,悄声问:“我爷爷呢?”
江木指了指内屋:“刚诊过脉,还在休息。”
林文晓听后,顿时满面羞愧。
“林老爷无大碍,林公子请放心。”
他摇了摇头:“都是我不好,唉,多说无益,我现在就去陈家候着。”
林文晓说得快,去也匆匆,在他走后,厅里一下子空了。
江木不为所动坐在桌前,继续写着没写完的方子。
停笔后,他将药方递给一旁候着的管家方伯,瞟了眼外面,不经意问了句:“陈家夫人似乎是武林中人?”
方伯一边接药方一边回应:“是这样听说。”
他微微忖道:“那他这次可不太好过了。”
*
陈府大门前,林文晓犹如打霜的茄子一般。
虽说是登门道歉,但人家连大门都不让他进。
简简单单一句吩咐,就让在门口候着等通报。
本来今天赶个大早就是希望这事不要闹得众人皆知,他自己倒无所谓,只怕陈倾城又因此受流言蜚语的侵扰,然而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外面的人也越来越多,大有一副满城风雨的架势。
林文晓看着乌压压一片看热闹的人头,表情尤为无奈。
又过了会儿,一直紧闭的陈府终于开了大门。
李向珊一袭暗红色衣裙走出来,虽以年过三十未施粉黛却依旧是耀如春华,和陈倾城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上。
她扫过眼前的场景,视线对准林文晓,那不屑的眼神,嘴角还挂着冷笑:“这不是林大少爷?今日怎么有空来我陈府?怎么,还想让我家倾城再为你跳一次西湖不成!”
林文晓措颜无地,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只得听着李向珊咄咄逼人的话,小声接道:“陈夫人,陈小姐一事是晚辈不对,今天前来,乃是登门道歉,还请陈小姐原谅。”
“道歉?”李向珊挑眉继续冷笑,“我陈府家小业小担不起这个名头,林大少爷可不要折煞我们。”
林文晓垂着头也不反驳,尽可能把自己的姿态再放低些。
但李向珊好像反讽成瘾,看林文晓无话可说便处处针对,句句诛心,林文晓被怼得狼狈不堪。
话说到最后,李向珊已经偏离小辈事情,而将矛头指向了林老爷,林文晓开始忍不住了:“我尊您为长辈,听几句训斥也是无妨,但还是请您不要指桑骂槐我家老爷子。这杭州城谁人不知我林府老先生被以‘鸿儒’为尊,品行如何还轮不到他人来议论是非,还请陈夫人让晚辈进府,晚辈好当面赔礼道歉。”
“道歉?呵,好啊。”李向珊听后怒极反笑,“认错就要有个认错的态度!”
她走下石阶看着一旁堆着的赔礼品,直接一脚踢翻,骂道:“就这点破烂玩意,也好跟我来登门道歉?”
林文晓皱眉:“那您要如何?”
李向珊扭过头认认真真打量着他,道:“林公子好风采啊,好!我也就不为难你了,那请林公子当众在我陈府大门跪下,嗑三个响头!”
她话说得刻薄,没想到林文晓二话不说。
咚!
当众就直接跪了下去。
这一举动让围观的人们惊讶不已,谁都没想过这平日里傲气冲天的小少爷能这般低三下四。
李向珊靠着那些赔礼品的箱子坐下,手里把玩着刚刚被她踢翻出来的一件玩物,就这么看着林文晓一下一下磕着响头。
也许连林文晓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时面色无虑,眼神清明,虽跪着但腰板挺直,很有世家子弟的风采。
李向珊看在心里却极不是滋味,尤其是那双眼眸灿若星辰那么像当年的顾博易,文人出身都是这么一副骗人的模样,她下意识用力将手中玩物掷出。
“唔!”
围观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林家的小公子磕完头的瞬间就跪倒在地面上,双手捂着眼睛,那鲜血也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一时间浸染了整个手掌。
“啊!”
众人惊叫赶忙往后撤退。
江木走到陈府正好赶上这一幕,林文晓紧紧捂着双眼,地面上已有一小滩血迹。
李向珊本就是下意识的动作,眼下回神看到这副场景心里顿时有些慌乱,但看到林文晓捂眼痛苦的模样,她又产生一丝痛快感,像是大仇得报。
江木快步上前扶着林文晓的肩膀,检查他的伤势,那伤情确实严重,必须尽快治疗,他让旁边已经吓傻的林府家丁将林文晓抬上车送去自己的医馆。
然而在家丁抬起林文晓的时候,李向珊突然凉凉道:“呦,这可就要走了?不是还要登门道歉的吗?”
这话说得真是刻薄,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陈夫人,你未免做得太过分了。”
“就是啊。”
大家都是在杭州城居住多年的乡邻,对林文晓的品行也清楚,虽然平时顽皮了些,但知书达理未曾像那些个纨绔子弟欺负乡亲,今日他能登门道歉,其实在众人心里这份担当已然远远超过同龄人。
李向珊听后一笑,张扬道:“过分?这可是他先害我女儿差点魂归地府,我现在就是要了他这对招子也不过分!”
江木微微蹙眉,朝大门内淡淡瞥了一眼,众人只见他轻轻一摆袖,那门内响起一阵哎呦声,接着一个靓丽的身影跑了出来。
“娘亲!”
陈倾城面带轻纱出现在了大门口。
李向珊回头看见她一愣,脱口道:“你出来干什么,滚回去!”
那语气竟和方才怒斥林文晓并无二样。
陈倾城仿若没听见她的斥责,目光朝石阶下望去,江木在林文晓身上点了穴,此时人已经昏睡过去,那双眼睛满是污血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她眼含泪光:“都是我的错。”
众人看着她,陈倾城的身段是极好的,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若是脸上没那块胎记,必定会是一代佳人。
她痴痴看着林文晓,喃喃道:“并非是你的错啊,你本不必受此委屈,都是我连累了你。”
“陈倾城!”李向珊一听怒叫道。
陈倾城抬头含泪望过去,映入眼帘的一如记忆里那永远都咄咄逼人的样子。
“您为何要这么做?”
李向珊只觉得怒火中烧。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这丫头在外面居然向着外人,当下她便要开口叱责,就听到陈倾城声泪俱下:“您为何要这么做!”
江木对于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没有兴趣,转身让家丁带林文晓回医馆,众人相识看了眼也识趣得散了。
陈倾城容貌备受争议,自小便被同龄人欺负嘲讽。
李向珊知道市井闲语会伤害她却放任不理,也知道她在遭遇欺凌仍冷眼默许,可以说陈倾城最后跳西湖有李向珊的一份责任。
*
医馆内。
林老爷焦急地等着,旁边陈倾城也候着。
此事皆因她而起,但林老爷是明事理之人,并未因为孙儿眼睛被毁而怪罪她,可有时候这种宽容比责骂更令她愧疚。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
江木打开门从屋里出来。
林老爷赶紧上前询问:“江大夫,文晓他怎么样了?”
江木淡淡道:“性命无忧,只是日后不能再见光明。”
林老爷踉跄了下,没一会就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江木把他扶到一边床上休息。
让林老爷休息后,陈倾城二话不说进去看林文晓,屋里林文晓蜷缩着,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怕黑,无边无际的黑吞噬着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不见天日的狭小地洞里,前后都无出路,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
忍不住开始发疯,发狂。
“文晓,文晓。”
“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陈倾城哭着叫他,林文晓什么都听不进去,突然的失明令他非常不适应,甚至控制不住乱抓乱挠,没有光亮,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江大夫,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江木看看她:“寻常办法确实没有,他眼睛被毁救不回来,不过不寻常的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
“找个人把眼睛借给他。”
陈倾城看了看浑身打颤的林文晓,道:“我愿意。”
“把眼睛借给他,你日后就看不见了。”
“……我愿意。”
*
近段时间,杭州城有三件奇事。
一是林府小公子被毁掉的眼睛治好了。
二是陈府的丑千金真的变得倾国倾城。
三是……林府与陈府居然结为了亲家,近日完婚。
作者有话要说
新本边南第二部 《不加戏怎么逆袭番位》正在连载中,求收藏
第39章
林文晓觉得黑暗降临后,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漩涡里。
往事一幕幕重现。
梦中,一个白衣男孩一瘸一拐地穿街而来。
他脸颊上有几道血痕,下颌带着淤青,纯白素雅的衣裳粘了很多尘土,看着非常脏。
这是……他小时候?
梦中七、八岁大的林文晓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得疼。
他“嘶嘶”喘气,心中埋怨:这王二胖子真不是个东西,好的不学,偏偏学人家泼妇做派!
他叹着气就这样瘸着腿,缓步挪到了桥头。
刚准备上桥,林文晓抬头看了看天,时间还很早,低头瞅了瞅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显得老气横秋。
他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发现河堤那边有一个小凉亭,心里盘算能晚回去一会就晚回去一会,迈着艰难的步子朝那里走去。
待到凉亭里坐下,他忍疼挽起裤腿一看,好家伙,满是淤青就不说了,那右腿的膝盖现在肿得老高。
这让林文晓一阵子犯愁,心道:坏了,这次看来很难从爷爷那蒙混过去了。
正当他内心暗骂那帮家伙下手太狠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抽抽搭搭的呜咽声,声音又细又小,但一直萦绕着,让人浑身不舒服。
林文晓站起身环顾一下四周,这个小凉亭的位置有些偏,眼下除了他没谁在这附近,可这声音一直在耳边回旋,他仔细听了一下,最后在亭子下方找到了那个人。
一个小女孩,同他差不多大的年龄,窝在河堤旁向下延伸到河面的台阶上。
林文晓将裤腿挽好,倚着凉亭的栏杆向下望着她:“喂,你怎么了?”
冷不丁一声问话,惊得小女孩猛地抬头。
那张脸很白净,大大的眼眸里噙着泪水本应该让人怜惜,但脸上的胎记却瞬间破坏了这种气氛。
那胎记占据了她的右脸颊,整体呈暗红色,上面还有些不明的东西生长着,模样显得可怖。
林文晓眉头微皱,那女孩慌忙捂着脸低下头,眼中噙着的泪滴落在台阶上,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但她没听到应有的谩骂。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这话说得很温和,她悄悄抬起头,手仍然捂着脸颊,对方就这么看着她,眼里没有她常见的那种神情,她对他摇了摇头,又缓缓低下了头,眼睛看着台阶下的河面不语。
林文晓看她低下头,识相得也不再说话了。
在这女孩抬头的那一刹那,他其实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没办法那块胎记实在太有辨识了,谁人不知道陈府的丑千金陈倾城。
今日一见,还真是不怎么好看。
但人的相貌乃是天生,好也好,坏也罢,都不该说三道四,保持沉默是最好的。
他盯着自己有些脏的衣袖,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它轻轻撸起,然而即便动作再轻。也是痛的他龇牙咧嘴。
可因为底下有人,他也不好叫出声来,只能无声的让面目异常狰狞。
好不容易挽好衣袖,林文晓休息了片刻便撑着栏杆站起,一瘸一拐的走下河堤,最后在陈倾城的旁边他费力得坐下,那层台阶紧贴着河面,他用手一点一点弄些河水清洗自己身上脏的地方。
陈倾城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小声问:“你没事吧?”
林文晓摆摆手:“都是小伤。”
又过了一会儿,在他内心悲伤表面淡定的清洗伤口的时候,陈倾城说道:“我叫陈倾城,你呢?”
“林,文,晓。”
他盯着腿上那块大大的淤青,忍着痛咬牙切齿地说。
许是面目悲切与淡然切换得太过频繁,这逞强的表情让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林文晓也没在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靠着河堤的台阶微微喘息,这个地方恰好是太阳晒不到的,微风习习还挺凉快。
陈倾城右手捂着脸颊,低着头盯着水面。
林文晓看看她想到刚才的事,问:“你方才哭什么呢?”
“没什么……”陈倾城低着头嗫嚅道。
林文晓撇撇嘴:“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受欺负了也不敢说,人善被人欺懂不懂?”
陈倾城解释:“不是你想得那样,是我太笨了,什么都学得慢才惹得娘亲生气。”
她的眼神有些沮丧,过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娘亲骂我丧门星。”
“这……男女之间的想法还真是不同啊。”
林文晓伸手挠下下巴,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因为你这事在我看来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吧,我和你说说我的经历,也许你能看开些。”
陈倾城好奇地看着他。
林文晓微微清了下嗓子说:“我嘛,念书方面一向是比较好,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多多少少也能猜到,我比较能惹事。而我爷爷呢,一般情况下他不骂人,他都是直接拿这么粗的棒子追着我揍,揍完还满口的不肖子孙数落我,真是亏得世人都说他儒雅呢,结果呢,哼!”
林文晓给她比划着自己挨打时候的“惨状”,配着他现在的花猫脸,将陈倾城唬得一愣一愣的,发自内心的觉得眼前这个俊俏的男孩真是可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一段时间后,见陈倾城开朗许多,林文晓瞅了瞅天色:“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回家怕是又要挨训,对了,你也快点回去吧。”
说完他扶着河堤的墙壁慢慢起身,一旁的陈倾城从袖中取出一块轻纱打算给自己戴上,只是这次不知怎么总是戴不好,林文晓看到后笑道:“算了,我帮你。”
*
“丑八怪来了!”
“丑八怪来了!”
一群舞勺之年的小公子们在楼下嚷嚷,二楼正倚栏远望的林文晓皱了皱眉,他看了眼不远处亭子里坐着的人,转身回到了屋内。
屋内一个湛蓝色绸衫的少年问:“林公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那个丑八怪?”
另一个墨绿色的衣裳的少年接话:“那丑八怪还真是奇葩啊,长成那样还总是出来,真是让人倒胃口。”
“没错!没错!”剩余的人应道。
林文晓看着这些人,突然有一种烦闷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冷言:“君子慎言,嘲弄他人容貌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现在这副嘴脸比那块胎记又好的到哪去。”
话音刚落,那穿湛蓝色绸衫的少年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可惜林文晓现在没心情和他斗嘴,甩袖就走出了房门。
屋内的少年们赶紧拦着那个湛蓝色衣服的少年,七嘴八舌让他莫要生气,那少年出声怒骂:“好端端的他什么意思?合着就他比别人高贵?撩鸡逗狗,惹是生非的事他林文晓哪点少干了,现在跟我扯什么君子!他算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吴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对啊,吴兄,别让这种事坏了自己的心情。”
到了楼下的林文晓,瞥了眼凉亭,空空荡荡已经没了人,他叹口气,也没心情再在外面闲玩,就沿着树荫打算直接走回林府。
刚才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上来了一种情绪,这么不客气的说话,那群小子现在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他,林文晓心情愈加烦躁起来。
走了有半柱香时间,他就迎面遇见了那人,或者说她好像就在那里等着。
林文晓看着面带轻纱的陈倾城,叹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爱在人多的地方出现。”
单论这话其实还是蛮刻薄的,哪怕他的语气再温和再无奈,陈倾城眼神微动,然后敛眸不语。
林文晓沉声:“你明知道他们不会尊重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受这份委屈?你难不成就这么喜欢被别人围观嘲笑?”
话说出口,他猛地一惊,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账话?
看着陈倾城沉默,他道愧疚:“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因为你在外面。”陈倾城打断了他的道歉。
什么我在外面?
林文晓原本还一门心思道歉,忽然听到这话他一愣朝陈倾城望了过去,正好和她相视,盈盈秋水,仿佛藏着无限心事。
林文晓面色瞬间一红,整个人惊得下意识后退。
陈倾城低着头:“我,我喜欢……”
“对,对不起,陈姑娘,我……抱歉!”
林文晓惊慌地打断她的话,说完便匆匆行个礼转身就走,那背影简直是,落荒而逃!
“……你啊。”
陈倾城站在树荫下低着头吐出那没说完的字,微风吹动着她的面纱,那双眼睛不悲不喜,甚至都没抬头看那少年狼狈跑开的身影。
然而自从这次谈话后,陈倾城还是一如既往地会出现,只是距离更远了一些,林文晓一开始躲过几次,后来也慢慢释然。
虽然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但他也不必如此避之不及,伤人一片真心。
看开后的他,像往常一样,时不时帮陈倾城挡掉一些无聊的刁难。
*
“哎,文晓!文晓!”
王府的二少爷眼尖,一下子就瞅见了刚进墨画坊门的林文晓,但后者听到却很是嫌弃看了他一眼:“这般献殷勤,王二胖子准没好事。”
王二胖子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伸手就想拉他,被林文晓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
王二胖子也不在意,神神秘秘道:“有好玩的事了,快过来!”
林文晓没搭理他,自个儿往前面一瞅,那赵家公子正在人群正中间高谈阔论,他看了一会儿,对着王二胖子疑问:“赵擎又在搞什么鬼?”
王二胖子看了看:“他呀,今天牵了一条大狗来,说是要给丑千金一个教训,看她还老是出来恶心人。”
林文晓皱起眉头,撇下二胖子,准备上前去找赵擎问个究竟,没想到刚走到那边,赵擎就已经看到他了。
那人冲他一招手,林文晓轻笑:“怎么了这是?听说你今天还带了条大狗来?”
赵擎得意:“是啊,今天非要教训下那个丑八怪不可!”
林文晓不解:“人家好端端的怎么招惹到你了?”
赵擎蛮不讲理:“丑到我了!行不行?”
那狗在一旁卧着,模样很威猛,个头也确实不小,林文晓问:“你打算用它干什么?”
赵擎嘿嘿一笑:“等那丑八怪来了,我就把这狗放过去,我跟你说,我这狗可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回来一准把她裙子撕个粉碎,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庭广众下失贞,我看她还有脸再出现!”
林文晓听完面色有些难看,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子会想到这么下三滥的招数,不禁劝道:“我还真是不懂你们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怨,非得这么做,不说别的,你要是光天化日敢撕了她的裙子,毁了她的清白,难道不怕陈家夫人找上门?她可不是好惹的。”
“要找早就找了,你别说我过分,就是杭州城里的人老老少少嘲讽那丑八怪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你见李向珊找上门过吗?人家做娘的都不心疼,你在这瞎主持什么正义!”赵擎满不在乎,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他大叫道,“林文晓你该不会是喜欢这丑八怪吧!”
林文晓皱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咱这杭州城多少大家闺秀心系你,你倒是眼光高一个看上的都没有,怎么?是嫌弃那些人太正经了?可那头牌的花染姑娘,可是有钱都摸不到的人物,人家邀你为入幕之宾,你也是理都不理。如果不是你口味独特的话……林文晓你该不会是个兔爷儿不近女色吧?”
赵擎讥讽,一番话下来周围哄笑一片,更有戏多的公子哥双手捂于胸前对着林文晓说道:“那我们可是得离林公子远一点了。”
林文晓一时间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面色通红。
赵擎摇了摇头颇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别生气啊,开个玩笑嘛,不过话今天说开了,我告诉你林文晓,我可不管你是同情心还是心里什么别的小九九,以前你护着那丑八怪,那是哥哥给你面子,今天,少在这里给爷煞风景!滚开!”
面对如此毫不客气的话语,林文晓一瞬间也被激得上了脾气,刚想脱口说“今天我还就护了怎么着”。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轻声呼道:“哎,哎,赵公子,那丑八怪来了!”
林文晓一听慌忙扭过头去,赵擎冷看了他一眼,趁机一把将他推到旁边,自己就要越过身去,林文晓猛地被人推个踉跄,看到赵擎离去的背影他刚想上前再拦一把,双臂突然被人擒住。
他左右各是一个魁梧的家仆双双按住他,林文晓心中怒骂:“小王八蛋,欺负少爷出门不带下人!”
眼看赵擎就要过去了,他赶紧叫道:“赵擎!你给我站住!”
前方那人果然停住,转过身冷眼看着他:“林文晓,我最后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这原本正挣扎的林文晓听到这话后忽然轻笑一声,只见他像变了一个人似得说:“我没多事啊,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手段太低俗,而且很没有意思。”
赵擎一听这话轻抬了下下巴,示意家仆松开这小子,他盯着林文晓:“哦?那敢问林大少爷有什么高见?”
林文晓故作高深:“自然是比你高明。”
“呵,有意思,既然林公子这么厉害,那今天就请您亲自出马吧。哦,对了,这个需要吗?”赵擎笑着将狗绳举起来问。
林文晓向下嫌弃地看了眼正流着哈喇子的大狗:“这玩意,你自己留着用吧。”
说完迈步朝外面走去。
待他走出大门,有些人按耐不住问:“就这么让他走了?”
“是啊,赵公子,难不成这次又要白白放过那个丑八怪?”
赵擎笑着的脸慢慢变得狰狞起来:“怎么可能,你们且等着看吧,这次少爷我连林文晓一块儿收拾了,什么正人君子,我呸!”
“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应那赵家公子的话,等那赵家公子带着几个平日里玩得好的公子哥们离去以后,才开始议论纷纷。
“赵擎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你们没发现,这赵擎说是找丑千金的麻烦,但怎么感觉他对林文晓的成见更深啊?”
这时一个人左右看看,悄声道:“听说赵擎前两天去钱家提亲,结果被拒绝了,说是钱家的那位千金喜欢的是……”
“哦~”众人心下了然面色十分暧昧,“我看大家还是别沾这事了,既然那两个人不对付,那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去,赵家虽然是刚来的,但京师那边可是有大靠山,林家嘛大家也都清楚,反正都不是咱们招惹得起的,隔岸观火吧。”
“李兄所言极是。”
这头,陈倾城那湖边长廊下坐着,林文晓出了门后便朝她的位置走去。
什么高明的手段,他能有什么东西?
林文晓叹口气,顺手在路上扯了根柳条,待到长廊那边时,他蹑手蹑脚走到陈倾城背后,将柳条轻甩过去抖动道:“嗷呜!”
陈倾城很淡定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两人四目相视,周围都静悄悄的,林文晓感觉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抽回柳条,轻叹一声:“你怎么就不害怕呢?”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那眉眼弯弯目光温柔似水,然而林文晓却没心情再开玩笑,他蹙眉道:“你快些回去,赵擎要找你麻烦,这次情况比较……总之,最好的话,你这几天都不要再出门了。”
匆匆交代完,林文晓扭头看向墨画坊那边,原先那头站着的赵擎一行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几个看热闹的,想来那大少爷可能觉得没意思去别处找乐了,林文晓稍稍放心下来。
他转身准备走,陈倾城突然说道:“林公子,我有一件东西想要送给你。”
林文晓转身,看到她手上捧着一个素白绸缎的荷包,他内心纠结站着不动,陈倾城也一直捧着,看她这副模样,林文晓还真的不好意思出口拒绝,伸手将荷包从她手中拿起来。
那荷包做的很素雅,没有那些象征着什么的花花绿绿的动物,上面仅是绣着一枝寒梅,冷艳清绝,荷包的另一面是一个晓字,字不大,但绣得是极漂亮,矫若惊龙,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小姑娘能写出来的。
林文晓有些惊奇:“这是你做的?真特别,你这字写得也是极好。”
陈倾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你不要觉得麻烦,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喜欢。”
林文晓心下一暖,刚想说“我确实很喜欢”,就感觉手中的荷包瞬间被人用力拽去,他转身一看,赵擎来了。
赵擎右手拿着那个荷包,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他,林文晓心道:“糟糕!”
没去管荷包,而是第一时间挡在了陈倾城面前。
对方一行算上那两个魁梧的家仆足足有八个人围在他跟前,而陈倾城在他身后,他也不能退缩,以一敌八的阵势他可没打过。
然而和林文晓预想的不同,赵擎既没放狗,也没一声令下让人开始群殴。
他拿着那荷包正过来反过去的看了几次,嗤笑道:“呦,这荷包绣得还挺别致的。”
看着赵擎开始用手试着撕它,林文晓皱眉:“把它还给我!”
“给,当然给啦。”
赵擎点了点头,抬头就看林文晓一副老母鸡护鸡仔儿的样子,他内心好笑道:“这傻小子还真是不走运,少爷我正愁没法子整你,你倒是把好东西送上门了。”
掂量了下手中的荷包,赵擎笑道:“这玩意儿我可不敢收下,还是林大少爷你自己享受吧。”
可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一点儿想把荷包还回来的意思,仍是在手里上下来回抛着。
八人中一个长相很是尖嘴猴腮,看着颇有鬼点子的人上前劝道:“赵公子快别玩了,您这样做实在是不妥。”
“哦?孙兄此话怎讲啊?”赵擎疑问,虽是疑问,但他表现的也太过散漫,连应有的情绪起伏都没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人是一唱一和。
那位尖嘴猴腮的孙兄嘿嘿一笑:“人家陈小姐送给林公子的定情信物,咱们可不敢碰啊。”
四下哄笑起来,林文晓冷眼:“你们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赵擎没管林文晓的反应,在一片哄笑声里装模作样的懊悔道:“哎呀,孙兄说的极是,都怪我,都怪我,你们看看这荷包做得这么精致,肯定是定情信物,而且这品味还很高雅,一枝寒梅呢,是不是象征着咱林大少爷在人家心里那是独一份呢?哈哈哈哈……”
听着那些人的嘲笑声,林文晓面色渐渐冷了下来,拳头在衣袖中握紧,就当他以为马上要和赵擎起冲突的时候,赵擎却突然将矛头对准陈倾城:“丑八怪!你还真是不害臊啊,都不看看自己的模样,还妄想高攀我们林大少爷,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擎,你闭嘴!”林文晓出声制止。
那赵擎倒是一脸无辜:“怎么了林公子,我这可是在为你说话啊,被这样一个丑女纠缠,你不也是很困扰吗?没关系,你涵养好不好意思拒绝,那么这恶人今天就让我赵擎来做!”
林文晓慌忙摆手:“我没有这么想,你别……”
“没有?!”赵擎打断他的话。
那姓孙的在一旁不怀好意道:“哎呦,这话怎么听得像是我们坏了您的好事?哈哈哈哈,没想到林公子的口味如此不一般呐,赵公子你看咱们这回一不小心真当了恶人,坏人姻缘可是要遭天谴的。”
赵擎含笑:“怕什么,有咱们在今天这姻缘还能毁了不成?”
说着他一摆手,那两个健壮的家仆直接上前按住林文晓。
小王八蛋!林文晓心中怒骂道。
赵擎领着人围着他:“不如咱们今天就成全了这对小情人?”
“拜天地!拜天地!拜天地!”
众人哄笑,七八只手像是焊在林文晓身上,强行逼迫他对着陈倾城行夫妻礼,还有人脚一下轻一下重的踹着他的膝盖窝试图让他跪下。
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场面让林文晓一下子慌了神,被迫行礼,被迫下跪,那些手脚的压迫感让他很是抗拒,他奋力的挣扎着,怒吼道:“放开我!”
赵擎却像是不过瘾般继续叫嚣着“亲一个!亲一个!”
身后一双双手推拥着他朝陈倾城挪去,并且按着他的身子靠近,被逼到角落的陈倾城也是颇为无助,随着距离越来越小,几乎近在咫尺,林文晓一瞬间恼怒起来,他挣扎的幅度变大,面色十分难看。
看到这个样子的林文晓,除了赵擎家仆还用力按着之外,其余的公子哥心里都是有些怕的,虽然有赵擎在前面挡着,但他们也不能太得罪林家,万一事后人家追究起来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么一想那些人用劲儿小了很多,倒是让林文晓得以喘息。
赵擎说:“林大少爷干嘛这么生气呢?是觉得我们不够诚心吗?”
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林文晓:“你们也真是的,哪有拜堂不随礼的?难怪人家林大少爷生气了,快,把身上的好东西都塞过去。”
听,还是不听?
众位公子哥们相互一看后心一横,立刻就拽下身上值钱的玩物朝林文晓塞去,又是一大帮人围过来,林文晓真是恶心坏了这种情况。
赵擎这边也捏着那荷包走过来:“给,你的定情信物。”
说着就把荷包往林文晓领口里塞,像是要塞进他的衣服里,可惜今天林文晓穿的衣服领口很窄,那荷包一直戳着他的脖子,身上又有那么多只手不知塞什么东西,这种污辱尊严的场面让林文晓又一次怒火中烧,也不知道手里抓住了什么东西,他直接就掷了出去,并大声怒骂道:“滚开!”
一声怒骂让周围的人瞬间停止了自己的行为,赵擎丝毫不惧,他看着湖面轻叹道:“啧啧啧,可惜了人家费心费力绣的荷包喽。”
林文晓这时晃过神来,刚才扔的……是那荷包?
他赶忙看向湖面,也不知道刚才一怒之下扔哪里去了,他怎么都找不到。
陈倾城一直没说话,她扭头无神的看着那湖面,长廊下的空气都好像静了,赵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林文晓强忍着愤怒沉声道:“你笑什么!”
赵擎却走过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对着林文晓勾肩搭背:“文晓啊文晓,不得不说你这演技可真是厉害,差点把我们都绕进去了。”
那个姓孙的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立即接话:“是呀,林公子,大家不都说好了意思意思演下戏就行了吗?您刚才的表现可是太认真了,把我们都吓一大跳呢?”
林文晓又气又急,一时间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擎缓缓道:“要我说文晓这手段确实高明,只是让人当众出糗有什么好玩的,伤人就该攻心为上,赵某今日可算是见到了,甘拜下风啊。”
完全忘了这茬了,林文晓心中陡然一沉,完了。
他有些僵直地转过身,不知所措看着陈倾城。
对方的眼眸里说不出的难过,那大滴大滴泪水落下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轻纱,赵擎看到那隐约可见的胎记嫌恶道:“你这丑八怪还真恶心,看到刚刚文晓不想和你接触时抗拒的样子了吗?识相的以后就别再出现,快滚吧你!”
周围的人也跟着帮腔:“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
林文晓想对她解释什么,但此时他自己都心神不宁,一连张了几次口都出不了声。
等他好不容易把控住情绪,他道:“我不是……”
陈倾城转身跑开了,很快就消失在长廊那头。
看着跑掉的陈倾城,赵擎冷笑一下,伸手勾着林文晓的脖子阴森森说道:“看,你和大家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打心眼里看不上那丑八怪,装什么君子!真不知道钱佳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废物?”
林文晓仍是那副怔怔的模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很快长廊下的人都不在了,他只觉得脑子突然一阵疼痛,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小凉亭里,他倚着栏杆向下望着那个蜷缩的女孩。
“喂,你怎么了?”
那女孩缓缓抬起头,脸很是白净,大大的眼眸黑白分明,她右脸颊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已经被挖烂,血肉模糊露着些许的白骨,那双手沾满鲜血指缝间还有一丝碎肉,她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然后纵身跃进了河水里再也没有上来。
……
“啊!”
林文晓猛地惊醒,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屋内江木也睁开了眼,幽幽地烛火在桌子上摇曳。
“林公子感觉可还好?”
林文晓下意识朝他看过来,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才反应过来,不过他立即察觉到了不对。
“我的眼睛不是失明了吗?”
第40章
江木在林文晓醒来后的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带着那个医馆也变成了一片废墟。
一切的一切仿佛告诉他不可挽回。
能重见光明是一件无比庆幸的事,但代价是让一个无辜的人奉献,林文晓觉得还不如杀了自己。
陈倾城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他,她现在还看得见,只是要面临随时失明的危机,基本上是看一天前一天。
虽然她表现得无所谓,甚至称得上坦然,但那份无所谓更让林文晓难受。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依旧温柔,不发出声音也彰显着存在感,提醒着她失去什么,他又得到什么。
林老爷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身体愈发不行。
林文晓愧疚难当,他也没办法自我了断,因为确实是他当初失明做得孽,是他的疯狂促使对方捐了眼睛,于是思索再三,最后决定对陈倾城负责,娶她为妻。
对于这个决定,陈倾城谈不上什么意外。
从小到大她太了解林文晓,若他说负责便是真的负责,哪怕他并不爱她。
但她愿意答应,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略带为难的是,她又不想林文晓沦为笑柄。
当天晚上,陈倾城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在西湖水里挣扎,那位江大夫立在船头看着她,眼眸里毫无波澜,也没有想要救她的意思。
“你想变漂亮吗?”
对方轻声问了句,这一句话像是突然打开了陈倾城的挣扎,脑海里想着林文晓的求婚,她忽然有些惊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拼命在水里点头:“想,我想变漂亮。”
“不后悔?”
变漂亮必然是要付出代价,陈倾城觉得自己那一瞬间像是赌徒心理上身,什么也不管不顾,她想变漂亮,非常迫切得想,只有这样,林文晓娶了她也不会被说闲话。
也许因为她的漂亮,他还会改变自己的心意爱上自己。
她是那么厌恶自己脸上的胎记,发疯似得想把它去掉,甚至想动手扣去它。
梦中江大夫还是幽幽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过了会儿,他道:“如你所愿。”
醒来后的陈倾城脑子昏沉沉的,望着床幔,心道,不过是一场梦,江大夫是高人早就云游四海去了,只怕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苦笑一下起了身,走到镜前时,镜子里的人令她震惊——那是一个没有脸的人,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陈倾城捂着脸尖叫,外面的桃红闯了进来。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她冲进来看到陈倾城,也是惊呼,不过不是恐惧,而是满眼的惊艳。
“小姐,你脸上的胎记没有了!”
*
陈倾城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无奈。
梦中的一切竟然变成了真的!
她真的变漂亮了!
而代价是这份漂亮只有她自己看不见。
陈府的丑千金,一夜间变成了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个消息像是插了翅膀,立即传遍了杭州城。
每次上街都有无数人在打量,说不清的惊叹声,昔日里那些笑话她的世家子弟,仅是看她一眼,媒婆都快踏破陈府大门。
陈倾城忽然不在乎了,那份美貌她看不见也无所谓,反正早晚都会失明,看得见与看不见,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她想得只有林文晓,而且是再也不用躲在旁边,可以光明正大与他站在一起,过于高兴的她完全看不见林文晓眼里的恍惚。
陈倾城以最美的姿态答应了婚约。
大婚那天,全城的人都来见证这场婚礼。
她一身似火嫁衣,容貌绝美到了极点。
*
江木再也没有出现,渐渐杭州城也忘了有过这么个神医,也忘了陈倾城曾经并不倾城。
*
陈倾城与林文晓做了夫妻,日子过得很平淡,没有像她想得那样发展,虽然对方对她很好,但她以为的爱恋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林文晓本来就聪慧,婚后更努力读书,最后考取了功名,林老爷几年后去世了,他担起林府的重担,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翩翩少年郎,已经成长为一个可靠的男人,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
陈倾城直到十六年后才看不见,顶着这副倾国倾城的容颜,十六年足够她看清一个人。
一个不管她长什么样子都不会爱上她,但却能好好待她的人。
林文晓以前就洁身自好,婚后也是。
不曾有妾室,没有红粉知己,也不再和那些世家子出去饮酒作乐,所有不好的习惯在他身上统统看不见,连带着曾经舞文弄墨的兴趣也逐渐消失。
而陈倾城看不见后,林文晓就辞了官在家里陪她。
她其实并不怕黑,像是早就等着这么一天,两人老夫老妻互相陪伴,他们之间没有孩子,生活平淡如水。
又过了几十年,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林文晓变得越发沉默,陈倾城在死的时候忽然心理有个想法。
“这不是我想要的。”
*
“小姐,你绣得真好看!”
“要去送给林公子吗?”
那声音刺激着她的脑子,陈倾城突然缓过神,桃红站在她身边不停夸赞着。
她眼睛顿时有点刺痛,失明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见到光明,非常不适应。
她一手盖着眼睛,见她不语动作又奇怪。
桃红又问:“小姐,你怎么了?”
陈倾城缓了会,只觉得这声音异常耳熟,她抬头看了看,直接愣住,映入眼帘的是桃红的脸,可是她明明已经离开自己很久了,为什么现在还是记忆中那个样子?
“小姐,你是觉得这荷包有什么问题?”
桃红看了看陈倾城手上的东西,陈倾城也随着低头看了看。
一个无比熟悉的荷包!
寒梅独立,上面还落了一个“晓”字。
这不是她当年绣得吗?
桃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了看外面天色,问:“小姐,现在要去墨画坊吗?”
陈倾城一边听着,一边低着头沉默不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荷包放下:“不去了。”
“小姐,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不去了?”
“不想去了。”
桃红接话道:“小姐,是不是您身体不舒服?咱们要不要去一趟医馆?我听说杭州城来了位名叫江木的大夫,医术特别厉害。”
谁曾想陈倾城听到这个名字,瞬间站了起来。
“是他!走,去找江先生。”
她慌里慌张从陈府跑出去,也不坐轿子,表情甚是急切,桃红一时间有点追不上她。
就这么一路赶到医馆,她站在门口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那人。
一身黑衣,寡淡苍白的脸,还有那双幽深的眼眸。
江木正在为别人开药,见她来了,只是微微一颔首,陈倾城不知怎么心神一下子就安稳下来。
等人拿药走后,她才道:“是先生送我回来的?”
江木收拾着东西,轻轻摇了摇头:“是你自己。”
“我自己?”
“你心有执念,看来并非是林公子。”
陈倾城不懂他的意思,对方也没做多余的解释,只是告诉她,重来一世请好好珍惜。
重来一世,好好珍惜?
她回去后翻来覆去想着这话,再看那荷包时,脑海里想的是那一成不变的感情,她动手将荷包收了起来。
那样的事没有再发生的必要。
墨画坊,陈倾城没有出现,赵擎扑了个空。
整蛊没有达成,林文晓松了口气。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而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在家里,在外面,陈倾城依旧是被嫌弃,但她没有曾经那么自卑了。
江大夫说她不可能再用那种法子变美丽了,陈倾城心里竟然也没有了遗憾。
在想清楚后,她决定直面自己的脸,跟着江木学起了医术,也是接触了医术她才知道,原来普天之下因各种原因,使得身体、面容异于常人的人数不胜数,那些人有很多坚强而乐观的活着,这么看下来自己当初寻死觅活是有些不齿了。
潜心学医,随着她的医术越发精湛,医馆也渐渐由她坐诊。
杭州城的百姓起先知道丑千金拜了江神医为师是有些瞧不起,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丑丫头能学得了医术,谁想到后来陈倾城的医术真的不错,人也非常和善,日子久了,风言风语跟着改变,叫她丑千金打趣的越来越少。
不少人开始称呼她为救世观音,连那块胎记也演变成什么下凡的证明。
陈倾城其实到最后也不喜欢那些辱骂过她的人,可人总会改变,就是能真诚向她道歉的还是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像曾经那些个世家子弟一如既往地讨人嫌,只是不敢再随意置喙,她也就不在乎那些人如何了。
日子又往后过了几年。
某天早上起来,她发现脸上的胎记消失了。
当了这么久的大夫,陈倾城早就知道这东西是没办法去掉的,那么现在去掉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把医馆托付给她的江木,那位神通广大的大人。
陈倾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早年间她很在意这个。
现在能看到自己真实的容颜,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她忽视掉这些,一如平常一样开门接诊。
从那天起,市井里流传说陈府的千金是仙子下凡渡劫,现在功德圆满,老天爷把那胎记收走了。
*
陈倾城又一次死的时候,心里没什么波澜。
黑暗一点点降临,再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路上,前面是昏暗的路,后面也是昏暗的路,幽长、深邃仿佛没有始终。
江大夫在旁边持着一盏灯看着她,烛火幽幽。
“陈倾城,上路了。”
故事五:半面老僧
第41章
李大海自从做了心脏手术后,整个人就变得怪兮兮的,白天一如平常,像个正常的退休老头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出去遛弯儿也少不了。
但一到晚上,准确来说是过了零点。
他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李大海的老伴去世了,子女不放心便把他接回来一起住,他有一个专门的屋子,但因为身体不好,门是不关的。
晚上一过了那个时间,他也不睡觉,坐在床上一副忧思过重的样子,忧郁得仿佛天要塌下来。
这是某天家里人夜起发现的。
非常得吓人。
那老年瘦弱的背影在黑夜中像陌生老人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大家问他,白日里他说根本没有这事,而晚上问他,他就顶着那双快干涸的眼睛望着你,简直要把你都看忧郁了。
家里人很费解,他究竟在忧愁什么呢?
儿女已成家立业,日子也过得幸福美满,他有什么可忧愁的?
李明亮受不了这种折磨,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好好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有困难一起扛,他这个样子让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为难。
在他再三地逼问下,某天深夜,黑暗的房间里李大海坐在床上低着声音说。
“我是一个迷路的老和尚。”
第二天,李大海就忘了自己昨天说得话。
李明亮突然觉得,家里变得鬼里鬼气。
*
医院。
江木看着李大海做得各项检查结果,一边听着李明亮的叙述,问:“只有这些?”
李明亮点点头,看着眼前非常年轻的脸,他心里也拿不定主意,本来是想找个资历比较深的老医生,但医院推荐这位年轻大夫他也不好拒绝。
“你父亲术后恢复得很好,身体也比较硬朗,从各项检查结果来看,没有什么毛病。”
李明亮有点焦急,扭头瞥了眼在门外长椅上等候的李大海,他压低声音说:“可是他总是晚上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们怀疑他,是不是精神方面……有些什么问题?”
这话问得很多余,因为这位江医生就是精神科的医师,为了防止李大海不肯来看病,李明亮特意动了关系请江木来外科这里接诊,帮忙骗他一下。
江木淡淡看着他:“老先生并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您多虑了。”
这怎么会没问题呢?正常人不会无缘无故半夜里唉声叹气,还一连持续好些日子。
李明亮有点哑口无言,因为他确实也没办法证明什么,好在江木看他很是犹豫,建议道:“如果您实在不放心,那安排老先生住院观察几天也行,你意下如何?”
“可以,我这就去办住院手续。”
李明亮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件事他必须要弄清楚,不然家里都人心惶惶的。
李大海对自己被强制安排住院一事,非常不满,他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心脏现在恢复得也很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凭什么还要住院。
但李明亮哭丧着脸一直说担心他,李大海也没办法狠心,折腾了几个小时,最终还是在医院住下了。
第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无事发生。
第三天,无事发生。
第四天晚上,同病房的孙姓老人忽然慌里慌张地按铃,护士匆匆忙忙赶过来后,就看到他指着坐在床头一言不发的李大海,嘴里支支吾吾说不清话,护士看了眼李大海,他还在床头坐着,眼神忧郁地像是天要塌下来。
“大爷?您没事吧?”
李大海忧郁地看着她,过了会,什么也没说,爬上床,盖上被子,睡了过去。
医院里以为他是有什么心事,就当是乌龙事件,也没有再管,谁曾想第五天晚上,他又是那样坐在床头,孙姓老人疯狂按着铃,护士这次听懂了他的话。
“我要换房间。”
孙姓老人走了,别的病人听说后也不愿意和李大海住一起,李大海那间病房空了起来。
这天晚上,江木在医院里做值班,一个小护士敲门进。
“江医生。”
江木抬头看着她:“有事吗?”
“……我过会要去查房。”
“嗯。”
“……我怕他还在那里坐着。”
小护士说的人是李大海,其实住院部也有精神不太好的病人,他们和普通病人不住在一起,而且基本学医的人都不会怕这个,但李大海有点不一样,他的眼神太鬼了。
江木微微点下头,道:“我去查他,你看别的病人吧。”
他在零点过后才去的李大海的房间。
对方孤零零坐在床头,屋里并没有其他人。
江木推门走进去,他也没有抬头看他,直到江木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他才看着他,还是那种忧郁的眼睛。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道,声音很有安抚力。
李大海等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迷路了。”
他说得是一种很重的乡音,也听不出是哪里话。
一直在喃喃重复着“我迷路了”。
江木又问:“我要怎么找到你?”
李大海突然不说话了,像是他也不知道,那双即将干涸的眼睛只是看着他。
江木微微叹口气,起身,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下:“你该休息了。”
李大海眼睛逐渐困乏,躺在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
“小江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李大海坐在江木面前问,面容带着局促,自从之前做过手术后,他就对这些穿白大褂的人有种莫名敬畏感。
江木轻声道:“明天您就可以出院了。”
得到明确的信息,他忽然一下子放松起来。
江木看了看他,问:“你恢复得很好。”
“那是,我觉得我现在身体真的挺不错的。”李大海回应。
江木看着他又道:“不过您的睡眠质量不太好。”
“嗯?”李大海有些疑惑。
江木指了指他脸上隐隐出现的黑眼圈。
李大海在医院没什么人说话,看到江医生还挺和善,他就顺势说了说:“可能是不太好,我这段时间老是做梦。”
江木也没给表现得在意,很不经意问道:“什么梦?”
李大海一下子陷入了回忆里,似乎是在思索那个梦。
“我也记不得了,是我年轻时的一个事,那时候我见到一个很奇怪的人。”
李大海没有把梦境说完,因为他自己记得也很凌乱,他表现得不在意,江木也不在意,只是随口提了句:“医院推出一个新项目,是催眠的一种,对促进睡眠作用很好,可以调理你的身体,要不要试一试?”
“嗯?”
“免费的。”
“那,那就做做试试呗。”
李大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了,反正这个江医生看着人不错,应该是不会骗自己的。
他躺在床上,江木坐在他身边。
他本来是望着天花板,但不知怎么,对方的手指略过他眉心时,李大海感觉自己一下子失重了。
第42章
李大海已经六十三了,但现在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时。
思绪随着那冰凉的指尖一下子飘回了很远很远。
在脑海深处像是被什么翻过,一个早已遗忘在记忆边角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耳边江医生的话也逐渐放远听不真切。
他,看见了一个半面残缺的老和尚。
*
那个时候的李大海还很年轻,眼睛明亮,身体健壮,充满着活力。
他以前是当兵的,退伍以后不愿意回乡下,自己去深圳的某个厂子谋了份工作,主要是拉货物、跑长途,开着大货车天南海北到处跑。
那天是个夏天,非常很热。
万里晴空,没有一点风,烈日狠狠曝晒大地。
李大海开着一辆破旧的车行驶在路上,外面被太阳炙烤着,仿若能见层层热浪,车里也是闷热如在蒸屉。
这次跑长途,没有人跟着他。
李大海一个人坐在又大又笨拙的货车里,孤零零地行驶了很久很久。
很稀奇的是这条路上他没有遇见一个人。
他心里很孤独,正想着,前面一个黑点在路边站着,李大海仔细看过去,发现是一个身体单薄、面容苍白寡淡的年轻人,他停下车,问:“你怎么了?”
对方看着他:“你能带我一程吗?”
带人倒是没什么不行,李大海刚点头,那人就上了车,他心里有些犯嘀咕,为啥这人也不说去哪,万一他们不是一条路呢?
“你要去哪?”走了一段路后,他忍不住问。
年轻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前面。”
李大海有些犹豫,前面是去哪,但那个年轻人没再说话,他只好继续往前开,走自己送货的路。
沿途都是一样的风景,天又闷又热,李大海偷偷瞥了眼旁边的人,他发现那个年轻人没有流一滴汗,清爽中带着说不出来的阴冷。
有那么一瞬间,如果不是现在太阳高照,他还以为自己拉到了什么脏东西。
路一直往前面走着,非常长,非常静。
依旧是没有碰到一个路人。
李大海恍惚间有种错觉,他感觉自己会一直在这条路上行驶下去。
不过好在他头脑发晕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房子。
那是一间寺庙,很小,外面看着十分的破旧。
寺庙旁边有几棵老树,很高很高,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枝繁叶茂。
他把车停在一边,坐在驾驶室里用力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等那阵眩晕的感觉差不多下去了,他看向旁边的人:“下去歇会吧。”
那个年轻人对他微微点头。
两人下了车,看着前边寺庙旁的大树,他打算去树荫下休息会。
李大海刚走过去,正好看到一个和尚,背对着他,在晾地瓜干,看到了第三个人,他心里忽然放松了下来。
那和尚的身形不高,佝偻着背,动作还有些蹒跚。
李大海走过去,轻声叫:“师父?”
和尚听到有人叫自己,慢吞吞扭过身子。
等李大海看清后,不禁吓得后退一大步。
那是副什么样的面孔?他一时间形容不上来。
这人是个老和尚,只有半张脸。
缺失的另半张脸,少了只眼睛,少了点鼻子,少了点嘴唇,还少了一只耳朵,表面并不怎么平整,坑坑洼洼还有些小肉疙瘩,那长好的肉没了皮的保护,看着异常狰狞。
他的嘴角裸露着部分的牙龈,正面能看到他有些发黑的牙齿,再仔细看他的整体,又发现这老和尚的脑袋也缺了一部分。
他不好意思地冲李大海笑了笑。
然而这一咧嘴,模样更是恐怖。
李大海看到这可怖的笑容,瞬间心悸不已,下意识忙扭过脸去,结果他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是那个年轻人,那人脸上依旧平淡,并没有被吓到。
老和尚看着有七十多岁的样子,身体干瘦,颧骨很高,那完好的半边脸被时光所侵蚀,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布满褶皱,这么一笑,简直毛骨悚然。
李大海看了眼烈日下暴晒的大货车,他很想走,但腿又迈不开,低着头坐在树下,手里抓着从车上带下来的草帽,有一搭没一搭给自己扇风。
那个年轻人在太阳下晒着,烈日好像不能攻破他的表皮,不过他这样晒着,李大海心里却放心了起来,因为他一路上都觉得这个莫名出现的人——鬼里鬼气。
那老和尚摆放好地瓜干,也坐了过来。
天空很蓝,路人没有,李大海在树下坐了很久,依旧没看到第四个人,他悄悄扭头看了眼身边的老和尚。
幸好现在正对着他的侧脸是完好的那边,虽然容颜已老了,但总不会有毁容的那边可怖。
老和尚手里缓缓拨弄着一串佛珠,眼睛却看着那个年轻人,也不说话,那眼睛看着很干涸,折射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是在发呆还是在念经。
李大海以前是个当兵的,老和尚的半边脸虽然恐怖,但还不至于让他害怕。
又坐了一会,他开口打破了这个安静的氛围。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老和尚看了看他,像是刚回神。
那边的年轻人也走了过来,坐在了树荫下面。
老和尚想了一会,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需要整理下思路,还是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们。
等了几分钟后,他告诉他们,这是他年轻时发生的事。
李大海遇到这老和尚是三四十年之前的事了。
他当时很年轻。
而老和尚那出事的半边脸却是四五十年之前,甚至更早,那时候老和尚也很年轻。
不过那个年代,是他无法想象的。
那件事发生在国家很艰难的时期,老和尚还是少年,他去参加一个擂台比武,不幸被人砍伤。
李大海有些不解:“都那个时期了,还有擂台比武?”
“世道乱哪里都乱。”老和尚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上面打上面的,下面争下面的,各门各派的比武,没法子退缩。”
李大海以前也是爱打架的,小时候打,长大了也打,念学堂的时候打,在部队里还是打。
于是他又问:“那你怕吗?”
“怕,他比我高,比我壮,年纪也比我大,我打不过他。”
老和尚淡淡说着,语气里倒没有什么起伏,他顿了一下,转过身子正面对着他们说:“知道吗?我当时只有十几岁,只有十几岁啊……”
那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却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怨愤。
他没再说什么,李大海却开始了胡思乱想。
在那个年代里,兵荒马乱,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什么原因被迫上擂台。
对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肯定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
那人站在擂台上,恶狠狠盯着眼前胆怯的少年,然后拿起砍刀直接削掉了他的半张脸……
李大海打过那么多年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都较量过,他也没有怕的人,但是那个擂台,太血腥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对方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什么都引起不了他的兴趣,李大海接着问:“比武不应该是点到为止吗?”
老和尚点头:“是,但那个人不留手,他想砍了我的脑袋。”
老和尚举起左手对着自己脖颈比划了一下,接着说:“我躲开了,可还是被他削掉了半边。”
他低头对着他,手在脑袋上比划,李大海知道他的意思,那一刀不仅仅是削掉了他的脸,其实还带有一部分头骨。
李大海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状,看着眼前的人,他干巴巴地说:“可是你活下来了。”
“是,我活下来了。”
老和尚跟着点头,讲到这,他又笑了一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定了,没人给我治,也没有地方治,他们就随便拿了些香灰糊在我的脸上,可是我就这么活下来了。”
如此的幸运应当是让人唏嘘不已,但看着那张可怖的脸,也许活着也是一种痛苦。
李大海继续问:“那砍你的那个人呢?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老和尚半微的那只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李大海的错觉,好像突然睁大了许多。
他盯着李大海,用缓慢且又阴冷的语调说:“他被我师兄撕了!”
撕了……
在这艳阳高照的夏天,李大海突然感觉有些发冷。
他不知道这是个语气表达?还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将人往上一抛,然后分别一手抓住一只脚,双膀用力,使劲一撕,喀嚓一声……
但不管是怎样,从那双眼睛里,他知道,那个擂台上凶神恶煞的人,早就死了。
李大海突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摸了摸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点上,那老和尚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李大海原以为对方是介意他抽烟,刚想将烟掐灭,可看那老和尚的眼神又不像那回事。
于是他抽出一根烟试着递了过去,老和尚果然没有拒绝,李大海划了根火柴帮他点燃。
看着对方熟练吞吐的样子,他问:“您这样没事吗?”
老和尚冲他轻轻摆摆手,说:“不碍事,只要不在寺里就行了。”
说完扭头看了一眼寺庙:“佛祖不会怪的。”
李大海默不作声静静把那根烟抽完,这里静的连知了声都没有,他心里很压抑,伸手将口袋里的那包香烟取出,悉数塞给了老和尚,对方一愣然后连连朝他弯腰答谢。
“我们继续走吧。”他对那个年轻人说。
对方却摇了摇头:“我已经到了。”
*
李大海坐在驾驶室里,望了眼还在树荫下正抽烟的老和尚和旁边站着的年轻人。
那里烟雾缭绕,他看不真清楚,但能感觉得到,那两人也在透过烟雾望着他……
*
李大海睁开眼后,外面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照耀着他,李明亮早早来给他办出院手续,李大海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等回去后,李家人也发现他没有了那些奇怪的举动,为了不让他害怕,大家刻意遗忘了那些东西。
*
破旧的寺庙前,江木站在烈日下,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细细铁链,他等着那个老和尚抽完烟才道。
“赵生,该上路了。”
没人知道当年那个受伤的少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没人知道他那大半生都经历了什么,他就顶着那副模样艰难地走过了战争,走过了建国,又走过了风风雨雨,然后在某天悄悄湮没在尘世里。
故事六:还我江山
第43章
月亮高悬在天空,幽幽月光照亮道路。
黑山脚下一高一矮两个人提着灯走着。
高个的人,身材削瘦,肤色苍白,是个年轻男人。
矮个的人,半腰之高,扎着小辫,是个小男孩。
瑟瑟秋风吹拂而来,他抖了抖身子颤巍巍地说:“江大夫,我们真的要上去吗?”
江木低头看了看他,问:“你不想捡回护身符?”
“唔……我想。”
小关挠了挠头,脸上的神情害怕又羞愧,越往上走越局促不安。
江木见状朝他伸出手,小关立即抓住并把身子贴得紧紧的,不过在触碰到他的手的时候,小关忍不住打个寒颤:“江大夫,你的手好凉。”
“嗯。”
“我给你吹吹,”小关呼呼吹了几下,两只手都捂了上去,他抬头看着江木问,“江大夫,上面就是乱坟岗了,你不害怕吗?”
江木道:“医者,不怕这些。”
小关仰着头:“他们说晚上那里会有鬼魂。”
江木道:“不会出现鬼魂。”
他说话的语气向来平淡,此时又带着一种温和感,小关本来有些害怕,听他这么说不自觉也放松下来。
他们现在要上黑山去找一个护身符,周围静谧无声,他们在山里走着,除了走路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这里虽叫黑山,从规模上来说顶多是个山丘,不高也不大,叫它黑山只因为这是个乱坟岗,阴气太重。
小关白天的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来过这里,说来搞笑,那些孩子明明一个比一个怕鬼,但又爱逞强以证明自己的胆子大,非要跑来这乱坟岗试胆,结果就是小关的护身符被不小心落在这里了。
那护身符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小关的母亲很信这个,为了不想母亲发现担心,他偷偷跑出来并拉上村里脾气最好的江木壮胆,一起上黑山找那丢失的东西。
两人走了一会,这里还是静得出奇,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江木神情无异,一身黑袍就这么在山林中穿梭,小关则紧紧贴着他,眼神都不敢乱瞟,生怕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
很快,地方就到了。
江木抬眼望去,周围是一大片高低不一,大大小小的坟堆,有掩埋的小土包,也有不埋的,随便裹着一扔,尸臭味在这里弥漫,白日里还好除了阴凉点不算太吓人,现在晚上看起来可要恐怖许多。
“还记得你们去过哪块地方吗?”
小关微微点下头,借着上面皎洁的月光和手里的灯,他顺着记忆里的路线一步步看过去,月光和烛火照过那些坟堆和死人。
星之国被灭国是半年前的事,一国倾倒,民不聊生,天灾齐齐涌来,这边打仗,那边洪灾,好不容易熬过去又开始了旱灾和瘟疫,死亡在这些事情的映衬下就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
不过还好,江木的到来让瘟疫提前结束,只是他能治病却治不了民生,依旧有不少人捱不下去一命呜呼进了这黑山。
小关继续在这中间找着护身符,他走着走着,灯笼一转,忽然一张脸映入眼帘,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当即就把他吓得哭叫起来。
“哇!有鬼!呜呜呜,真的有鬼!”
“闭嘴!你吵什么!”
小关哭着朝江木的方向跑,江木正好也走了过来,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那只“鬼”——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
他躺在一个被掘开的坟头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手还抱着一柄锄头,整个人蜷缩着,侧躺在坟主人的棺材板上。
刚才小关就是这样和他打照面的。
江木看了看对方,那小少年警惕地坐起身也看了看他。
从这种架势来看,不用怀疑,肯定是他掘的!
小少年率先开了口:“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番江木,又道:“总不会是来挖坟的吧?”
江木看了看他,回应:“应该不会像你这样。”
“哼,你懂什么?”小少年冷哼一声,神情鄙夷,非常不屑道,“我这叫找个地方睡觉,总不能席地而睡那么脏吧。”
他说得理直气壮,江木瞥了眼地面,又看了下棺材上厚厚一层土,说:“看着没什么区别。”
知道了是活人后,小关就大胆了起来,此时也跟着附和:“确实没什么区别,明明都一样脏。”
小少年抿了抿嘴,倔犟道:“说什么废话啊,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小关被他的态度吓一跳,老老实实交代:“我是来找护身符的。”
他把事一说,小少年可能也觉得为这种东西大半夜跑一趟很无聊,冲他们摆摆手说:“赶紧找,找完走人,别耽误我睡觉。”
小关应声继续到处扒拉扒拉,江木却看着那人不语,小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说:“你看什么?”
“你睡在棺材上不害怕吗?”
“害怕?”他冷笑一声,一手拍了拍身下的棺木,“老子连人都杀过,还会怕个死人?喂!有本事生个气给爷瞧瞧?”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自诩老子,场面看着很是滑稽,但江木只是静静看着他,也没说话。
结果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小少年身下的棺材,从里面,“咚”“咚”“咚”发出来敲击声回应。
“啊!!!”
“啊!!!”
两道凄厉尖叫声冲向江木。
一个是时刻观察周围动静的小关。
一个是那嘴硬还傲慢的少年。
两人跳起越过几个坟头,齐齐冲向江木,然后抱着他瑟瑟发抖,整个人恨不得缩进他的身体里。
“呜呜呜,鬼啊,诈尸了……”小关哭嚎着。
“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小少年也哭嚎着。
被八爪缠住的江木神情淡定地看着那边的棺材,忽上忽下,“咚”“咚”“咚”敲着。
其实说实话,那东西也不算是个棺材,顶多可以称得上是个木头盒子,做工非常粗糙,也没有钉紧。
没过一会就听见一声响动,棺材板被掀开了!
“啊!!!”
“啊!!!”
坠在江木身上的两个人惊恐地吼着,接着他们看见那边棺材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扒住了边沿,然后一张同样惨白的脸探了出来,眼睛还往下流着血泪,模样怎么看怎么瘆人。
“咚!”
“咚!”
坠在江木身上的两个人掉落在地上,双腿一伸直,非常整齐地吓晕过去。
江木:……
黑天化日,朗朗乾坤,没有妖魔鬼怪的世界,难道今天出现了特例?
他仔细看过去,那边的坟头里踉踉跄跄站起来一个人。
男的,很高,皮肤白皙,在月光下能清楚看见他的容貌,眉如墨画,俊美得不似凡人,那副皮囊生得极好,只是此时眼睛受损破坏了美感,显得狰狞可怖。
但即便如此,一股莫名嚣张到要睥睨天下的气质,还是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江木看了看他,对方也看了看他。
“边南?”
“江木?”
对上了名字,两人突然一言不发。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似乎还有一种不明觉厉的肃杀。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一手一个拎起地上的小孩,转身就打算走人。
“唰!”
一把刀狠狠地从他耳边飞过,插/进他身旁的一块巨大岩石里,轻松地好像切豆腐一样。
“把我扔在这里好像不太合适吧,我现在眼睛受损严重,你怎能如此狠心?”身后的边南率先开口。
江木缓缓转过身,看着对方的样子,道:“一双眼睛罢了,对你也没有影响,瞎了就瞎了。”
边南跳出坟头,也不在意这种不太礼貌的话,笑盈盈朝他走来:“怎么了?你现在说话真伤人,我就这么招你不待见?”
江木点头:“是的。”
对方被他的回答梗了一下,不过表情依然没变。
他继续走过来,在离江木还有三步远的时候,江木突然提醒道:“你再用点力,身体就裂开了。”
“嗯?”边南一愣赶忙一低头,“啧,我都没使劲,怎么就快爆了,这也太不结实了,地府怎么办事的。”
一连串儿的话,里里外外都是指责别人。
江木微微蹙眉,感觉有点无奈,他挥手一道淡绿色的光芒打在对方身上,令本来涌动的气息瞬间平息。
“你不把刀祭出来,就没那么多事了,此方世界容不下这样的兵器,你小心收好。”他说着挥手将那刀甩给对方。
边南稳稳接后笑了笑:“这不是看到你有点惊讶,一个世界两个任务者,我觉得这个小世界很有出息哦。”
胡说八道。
江木不想跟他掰扯,伸手重新提起地上昏死过去的人,准备下山,但身后的人突然幽幽/道:“这两个,哪个是你的任务?”
一句很普通的问话,带着往日里种种回忆,顿时让江木警觉了些。
“别紧张,我就是随便问问。”
边南打量了下小少年和小关,又道:“放心,我的任务目标不是他们。”
“边南。”江木继续警告。
边南举手表示无辜:“怎么了,这么严肃,我可什么都没做。”
他确实什么都没做,就是登场的时候吓晕了两个人。
江木深深看了他一眼,拎着人正准备下山。
边南伸手不慌不忙拦了他一下:“都说了,别急着走,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嗯……把我也拎着吧,这破身体,我也有点撑不住了。”
说完,像是交代清了事情,他身子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江木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三人,突然心情有点复杂。
而天上的月亮依旧皎洁,贴心地为他照亮山间小路,江木将那护身符找到,腰间的铁链卷起三个人,模样怪异地下山了。
第44章
边南,地府的引灵者,俗称阴差。
与江木有着同样的身份,不过待遇方面完全不同。
这家伙是某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绝世天才,脾气暴躁,下手狠厉,放眼整个地府就没他没得罪过的人,但又因为实力实在出众,冥主对他很看重,各方面都有优待,这就助长了他那股子招人烦的风气。
江木和他也不太对付,早年间两人有些恩怨,到如今也没了结,相处起来就像场事故。
就是没想到做任务的途中还能撞见,真是孽缘。
地府中有一个亘古存在的轮回命盘,掌管生死,穿梭阴阳,连接无数位面,江木的任务是去一个个小世界里,把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亡灵引回地府。
那些亡灵都是被心中巨大的执念所困,不能善终,要引灵首先得解决那些牵挂,所以江木一般会先选择一个身份,然后不动色去接近目标人物,最后以一个外人的角度帮助其化解。
就像他现在这样,又干起了老本行。
行医,绝对是个万能身份。
*
“哎,你会不会治?”边南扯了扯眼睛上面的布,又扭了扭身子道,“我怎么感觉都快被你绑成木乃伊了。”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没理,继续给屋里的病人看病,他没开口,那病人却为他夸赞起来。
“年轻人,你不懂,江大夫医术好着呢,肯定能给你看好的。”
边南嘴角微撇了下,神情颇为不信。
那边江木已经开始给人抓药了,送走完病人,他道:“你也不是什么大碍,待在我这浪费功夫,不去找你的任务?”
边南指了指眼睛,岔开话题问:“还能看见吗?”
“危险。”江木实话实说,“就是日后看见了也会非常模糊,约等于睁眼瞎。”
边南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这也太不美观了。”
是的,这个人才不是真的在乎能不能看见,毕竟以灵识为目,他也能察觉周围现状,他这人只是臭美得太过龟毛。
江木知道对方这个毛病,无语地看他一眼,转身去里屋查看了下昨晚的小少年,那人还在睡着,好似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那个小关昨晚就被他送了回去,连带着护身符,可现在正午了也不见过来,江木觉得八成是因为偷跑出去被家法伺候了。
他不慌不忙收拾着小药铺,边南却闲不住继续捣乱。
“喂,别这么无聊嘛,说说看,你做的什么任务?”
他看似漫不经心发问,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子看笑话的感觉。
江木停下转过身,对方正坐在桌子上,双目被一指宽的纱布缠着,神情似乎格外悠闲。
他微微蹙眉,冷然道:“你会不清楚?”
“嗯?”边南歪头看看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我清楚啊。”
语调还有些上扬,可不就是在看笑话。
他继续挑衅:“生气了?来啊,打一架!”
江木不理:“无趣。”
来轮回命盘里执行任务并不是一件好差事,因为通过时空隧道就危险万分,哪怕是地府的公职人员也不是谁都能来去自如,可以说沦落到这里基本跟受罚没什么区别。
好在他资历老、实力还不错,来轮回命盘不算困难,只是……
江木有点头疼,这个边南之前犯事惹了众怒,被冥主关进深渊反省才刑满释放不久,他知道这人被贬进轮回命盘了,但他们两个任务又不同、小世界多如繁星,怎么就这么巧和自己撞上了?
边南那边没管他在想什么,他轻轻嗅了下空气中飘散的药香味,摇头道:“我看你是来扶贫的,引灵还要了却对方的执念,您莫非是阿拉丁神灯?地府的阴差什么时候扩大了业务?”
江木:“身怀执念的亡灵比较脆弱,强行拘走只会导致魂飞魄散,他们的魂魄散了,我的任务就失败了,你应该知道其中的严重性。”
边南耸耸肩:“那你还真麻烦,还好我没接到这种任务,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耐心。”
“废话这么多,不去抓你的恶灵?”江木叹口气对他道。
边南摇头:“不着急。”
他话刚说完,屋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小少年突然身体抽搐了下,接着悠悠睁开眼,这种迹象自然瞒不过屋外的两人,他们顿时收,视线望了过去。
没过多久,那小少年就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他看见江木时表情愣了愣,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昨晚那个……”他对着江木问,但转头看见边南的时候忽然“啊”的大叫一,“有鬼啊!!!”
叫之凄惨,响彻小药铺。
他嚎完,白眼一翻,又昏死过去。
边南:……
江木道:“挺有慧眼,一眼就看清了你的本质。”
“说的好像你不是鬼一样。”边南扭头略带嫌弃说。
“我不是,”江木一本正经否决,“我没借尸还魂。”
边南:……
地府的阴差其实和鬼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编制问题,通常情况下阴差引灵是不需要肉/身的,不过轮回命盘里的任务比较特殊,那得通过时空隧道,没有肉/身很难行事。
江木,是地府唯一被授予“不死之身”的阴差,他有自己的身体,不用在意这些条条框框,所以行事比较方便。
但边南就不行了,纯纯正正的恶鬼,必须得借助别人的□□才可以降临。
江木看了看他,问:“你这具身体什么来历?”
边南瞅了瞅地上昏死过去的小孩,又瞅了瞅江木,忖道:“我也不知道,我还没看。”
阴差配置的设备中,除了制服、锁魂链,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信笺,说是通讯工具也好,任务发布平台也罢,它承担的作用是最大的。
边南将自己的信笺拿出来,江木偏头瞟了一眼。
仅这一眼就让他叹息,和对方的一比,他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地府差别对待起来,也太差别了。
而这一动作显然也被边南发现了,他唇角微勾将信笺一转,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在江木眼前显摆了一下。
“看什么?”他笑着说。
江木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终吐出来两个字:“理解。”
这个理解显然不是理解他的,边南很明白,对方是讽刺他走后门又工作不认真,还有冥主私自开小灶,但他不在意,仍旧笑盈盈地说:“要不要和我信息共享?”
任你怎么说,消息还是没有我灵通。
这种行为说是嘚瑟也不为过,但江木没意气用事。
“好。”
这里又没有像风月楼苍蓝那种可以白嫖的工具人,能多点信息总比自己费劲打听强。
他大大方方朝信笺看去,理直气壮得很,边南忍不住咂舌:“我还没讲条件你就凑过来,唉,算了,看吧看吧。”
信笺上,内容是真的多,倒也不是密密麻麻那种,文案布局分得很清楚,甚至贴心地勾画出来重点,生怕边南看不懂一样。
不过地府显然多虑了。
边南接到的任务,简单概略下就是拯救被恶灵拉跑偏的玛丽苏世界,顺道缉拿恶灵魂归地府。
月之国有一位美丽的公主月琉璃,这位公主很了不得,几大国上到帝王,下到皇子、将军、大臣等等,反正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就爱她,为了争夺她,彼此之间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还不断进行战争。
当然,这是原版的剧情,被恶灵穿越成女配后,月琉璃公主的玛丽苏光环就被抢了,那个人比月琉璃还能折腾,活生生把小世界整崩塌,这才有边南的到来。
江木看完了信息,虽然里面还有各种人物剖析之类的,不过……和他毫无关系,信笺上面连提都没提星之国的事,看来他的任务目标大概率是位路人甲炮灰。
边南用胳膊捣了下他,问:“你的信笺呢?”
说好的信息共享!
江木轻轻一翻手,信笺已经立在掌心。
边南低头瞥了一眼,内容少的稀碎,基本就是个名单,完全无意义,这共享信息共享了个寂寞。
他争辩:“我怎么感觉我吃亏了?”
江木道:“你那信息于我又没用。”
边南看看他,再看看那稀碎的东西,除了任务者的名字,真的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他忍不住拧眉问:“你……到底做的什么任务?”
江木抬头看着他:“消除执念,引灵回地府,你不是清楚吗?”
“执念呢?”他盯着对方的信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执念?”
“不知道。”江木摇头。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那些亡灵介于生与死之间,有的是鬼魂状态,有的是活人状态,神志不清的有,神智太清的也有,不太好规整。”
“那你之前怎么做的任务?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执念?又怎么消除?”
边南问得理所当然,江木想到对方信笺上明明白白标明的任务内容,还有各种介绍,忽然感觉有点心累。
他说:“收集信息,连蒙带猜。”
“……”即便是不太对付的边南都略带同情地看着他,“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江木道:“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万一以后你也像我一样,就知道信息不是白给的。”
边南不以为然:“我怎么可能有你这么背,不过话说回来,那你猜猜这个小东西的执念是什么?让我开开眼界。”
他说的小东西就是地上的小少年——裴珂,星之国的小太子,也是江木的任务目标。
江木微微忖道:“大概率是复国,我之前打听过,他是星之国唯一的子嗣,父母凄惨遇害,他没理由不想报仇。”
边南借的尸体没什么来历,信笺上草草介绍了一句,也是个排不上号的炮灰,但他突然出问:“要合作吗?”
那音很温润,语气里善意满满。
江木拎起昏迷不醒的裴珂:“不合。”
两个字十分无情拒绝。
“你不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吗?那小东西以后想复国,打仗什么的不可避免,真的不需要我来帮你?”
“不需要。”
“没我你要忙活多久?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从地府那边偷点信息,事半功倍的事,你再想想。”
“不考虑。”
就是太了解对方,才知道他不是一个做亏本买卖的人,江木觉得还是自力更生为好,再说了,边南所接的那堆爱恨情仇的多角恋破事,和他没关系,何必要去插一脚?
他没打算理人,拎着裴珂打算把他放到床上,才刚走两步就被拽住了手腕。
江木扭头微微皱眉:“松开。”
“这次可容不得你了,你必须得帮我。”
边南抓着他的手腕不放,那用力大得简直像是焊在上面的一样,也亏得江木不是人,不怕痛。
对于边南来说,他们两个现在的身体强弱不一样,对方如果不为所动,以他这个破烂身体完全强迫不了。
“为什么?”江木问。
边南也不再兜圈子:“刚刚冥主用灵识通知我一个事,月琉璃明天一早就要被处死了。”
“?”
“我来的时间点太晚,那个恶灵水芝发展很快,月琉璃是气运之子,她的气数连接天地目前还没断,如果突然死了,世界都会湮灭,你也别想完成任务。”
“……她在哪?”
“金之国,不远,离这里大概也就八百来里吧。”
边南很轻松地冲他笑笑,江木忽然有点窒息。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灵异神怪,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能力会被大大限制,八百来里的路,你告诉我怎么过去?
顶着江木质疑的眼神,边南毫无负罪感地把他的想法说出来:“找时空的缝隙,你钻过去,然后法场劫人。”
江木:……好熟练的找bug方法。
“你有不死的肉/身,坏了还可以再生长,我就这一个,不能冒险。”
言外之意就是你不上谁上?
不过这件事确实事关重大,气运之子如果死了,麻烦真的不小,江木也没跟他掰扯,算是应了下来,其实钻缝隙这种事他也做过,危险归危险,难倒不是很难。
江木凝神查探着周围的一切,过了会,正好发现机会的时候,旁边的人突然大口吐出血,身子一晃即将倒地。
江木下意识揽过对方,避免其摔倒。
“你怎么了?”
吐血的边南也是一脸震惊,可是下一秒他表情凝重起来。
“恶灵水芝的魂魄散了,除了我们,还有人来了这个世界。”
第45章
边南说完话人就晕了过去,皮肤开始龟裂、流血,灵魂隐隐有破体而出的迹象。
他做的任务有规则限制,为了防止阴差渎职,在恶灵没有押回地府之前,两者处于绑定状态。
犯人魂飞魄散,他也会跟着遭到巨大反噬。
空间规则开始运作,再这样下去边南迟早会被世界弹出去,不清醒的状态下卷进时空逆流,搞不好他会死在里面。
江木立即进行补救措施,他翻手掌心冒出一团绿火,把火朝边南额间覆去,待火进入身体后,他又化气为刀刃将手掌划开,将自己的血和肉喂食给对方。
此番动作做得很快,成效也是立竿见影。
边南率先眉头蹙起,睁开眼后意识已经恢复正常。
“呸,你给我喂的什么?”他吐了两口,但什么都没吐出来,紧接着他感觉身上瞬间疼痛难忍,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在身体中蔓延。
边南是什么人?
一个跳有腐蚀作用的冥河水都面不改色的家伙。
此时竟也痛得忍不住身子发颤,额间青筋暴起,大滴大滴汗珠落下。
江木缓缓道:“忍一忍吧,总好过被卷进时空逆流遭受灵魂分割的痛楚。”
边南没说话,他现在身上龟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如此作用下他当然晓得自己刚刚吃的是什么,但他就是忍不住嘴硬:“你的血肉还有这功效,堪比唐僧肉啊,不过比冥河水的后劲大太多了,想来没几个人能承受,你是真的有毒。”
江木淡淡看他一眼:“只是暂时的作用,你的身体裂开了,我只能给你修补修补,或者你干脆放弃这单任务回去吧。”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不战而败这种事怎么可能回去呢?
再说被人从中截胡,边南也是第一次遇见,不管怎么说是他大意了,也亏得这次有江木在,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忽略刚才江木说的话,道:“这次是我欠了你人情,以后我会还的。”
边南向来狂妄的很,几乎没有让他低头的时候,更别提他说欠别人人情,但江木丝毫不觉得这是一项殊荣,他下意识离对方远了远了,蹙眉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话语里怎么品都是带着一股子嫌弃,甚至有点后悔救对方的意思。
其实要追溯起来,在上一次江木也帮了他一个救命之恩,结果转眼就被流放到轮回命盘里做现在的任务。
别人报恩是报恩,边南报恩是报复。
坑人从来不带商量。
江木的这番举动,让边南有些好笑:“怎么了?你也不必避我于洪水猛兽吧?我有这么恐怖?”
对于他的话,江木十分认真道:“那些东西在你面前排不上号。”
边南的笑容一僵:……
江木无视他的表情,问:“你之前说还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什么人?地府里除了我们没人来轮回命盘。”
“不是地府的,是时空管理局。”
“奥,是他们。”
江木瞬间明了,看了看痛得龇牙咧嘴还在装镇定的边南,他问:“地府那边想怎么处理?”
边南微微皱眉,这血肉的力量正在修复他的身体,可也痛到他连喘息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听到对方的问话,他缓了会才说:“老规矩。”
时空管理局和地府是两个机构。
早些年还有满天神佛的时候,天下不是这个样子。
后来随着主世界崩溃,大战一轮又一轮,分裂、分裂再分裂,于是开始出现各种位面,那时候什么都是一片混乱,直到冥主携带着轮回命盘出现,成立了新地府,才让所有一切都回归正轨。
而时空管理局是地府成立很久后,一个脱离了轮回命运的男人建立的,莫约是想分一杯羹。
对于这种事冥主自然不同意,只是地府成立后他就成了意识体,永生永世存在地府中无法出去,这就放任了对方的发展。
不过说实话,那边所收的人,真是不挑门槛。
时空管理局的头目叫陌煜,一个很会耍手段的男人,擅长炼器,他用一种叫“系统”的东西控制着底下的人,听说种类五花八门,最后还批量生产了。
边南对此不了解,只知道在俗世间好像很受众。
而那边说是时空管理局,做法却经常扰乱时空,尤其是随意散播的系统,简直乱派金手指。
“那个恶灵水芝,虽然恶贯满盈,但到底是隶属于地府,也应由地府惩治,时空管理局的手未免管的太宽了,最主要的是居然敢从我手底下抢人头。”
一段话只有最后一句话是重点,那边管的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甚至打伤或者杀害阴差也是时有发生,只是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欺软怕硬。
时空管理局整体比不上地府实力强盛,一般招惹的也只是底层的那些阴差,敢惹到第三类阴差面前的,这还真是头一次。
边南说得气愤,旁边却没了动静。
他看了看一脸淡定甚至觉得有些无趣的人,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江木偏头看着他,好像才知道自己应该有点表示,他说:“嗯,那你去找那个人吧。”
“……”边南无语。
见他不动,江木还很有礼貌地问了句:“不走吗?”
边南忍不住数落:“现在不是简单的任务问题,是属于两个阵营的事,你不跟过去看看?”
“但我的任务目标又没有被杀,”江木指了指已经放在床上的裴珂,顺道扭头对他打包票,“只要陌煜没现身,一般的打架你输不了,再说他那边有冥主常年使绊子,这种小世界也降临不了,所以,你放心去吧。”
“我……”边南一时语塞,仔细想想好像说的也没什么差错,但那股子云淡风轻的悠闲劲,怎么看都让人看不顺眼。
他还在想着说辞,打算拉对方跟他一起去。
打人这种事他当然喜欢自己上,只是这身体太破烂了,又有时空一道道的限制,现在还不知道那边具体的情况,边南莽归莽,又不傻,吃亏这种事白痴才会自己上。
就在这时,那个小少年再一次醒了。
“唔,我这是在哪儿?”他揉着脑袋慢悠悠坐起。
边南看着他突然坏心思起来,幽幽说:“你在地狱。”
话当然是开玩笑的,只是那语气太阴森,他的脸色又足够苍白。
裴珂:???
抬头看了看边南,他认识这个人,因为那次对方下葬装订的时候他看见了,明明白白是个死人。
裴珂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呜,我怎么就死了呢?我难道是冻死的吗?我可不能死啊,我还不能死……”
是啊,虽然非常不想承认,但看到对方这张脸还有什么怀疑的,死亡的人都能说话,可不就是死了?
他哭的不能自拔,一抽一抽险些再昏过去。
江木这时忽然以一种近乎飘渺的语气,问:“你哭的这般伤心,是有什么遗愿未了吗?”
那话语真的是太飘渺了,宛如天外之音,就好像来自上天的问候,让人忍不住虔诚回答。
裴珂果然禁不住刺激,哭着说:“呜呜呜,我还没有复国,还没为父皇母后报仇,呜呜呜……”
得到了答案,江木歪头对边南轻笑了下,表情在诉说着:看,果然是这样。
那头边南冲他表示鄙夷的嫌弃:套小孩的话,你下作!
裴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哭得肝肠寸断,懊悔不已,然后头顶冷不丁被人摸了下。
嗯?有触感!
他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江木,后者对他温柔道:“欢迎回到人间。”
裴珂:???
*
我,一个亡国的连随从都没有一个的卑微太子。
因为洁癖不想睡在地上,所以偷了把锄头,挖了才死去不久的一个坟头,打算借别人的棺材板睡一觉,谁曾想,醒来发现,棺主人——他居然活了?!
哦,不,他没活。
他变成傀儡僵尸了。
以上这些是一个叫江木的大夫告诉裴珂的。
对方不止跟他解释,还掏出了一把刀,朝着那棺主人连捅好几下,并以一种很温和的语气跟他说。
“你看,他没事。”
目睹一切的裴珂:……
被刀连捅的边南:……
前者震惊不已,后者也震惊不已。
之前喂的血肉还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作用,所以被捅的那几刀也跟着被修复了。
哇哦,简直好神奇啊!!!
裴珂表示: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边南破口想骂:你大爷的江木。
可话都被江木轻飘飘一句“不是想合作吗?”给强行咽了下去。
“所以……现在是……”了解了一切的裴珂怯懦地发问。
江木缓缓转头看向边南,那副气质说不出的得道高人作派:“我在药铺,观黑山有亡灵执念未散,方才施手相助,眼下边公子觉得呢?”
我觉得你大爷的,边南心中咬牙,原本就破烂的身体,现在变得更破烂了。
这人以前也不是这样,以前木讷又无趣,怎么往俗世待久了就变得这般讨厌,伶牙俐齿还不按套路出牌,现在居然给他演上戏来了。
“太子殿下,”心里想归想,骂归骂,但边南其实也是个演技派,当即转换姿态说道,“草民乃星之国的子民,星之国虽已破败,但只要殿下还在就不算亡国,殿下应当以国之未来为己任,草民身已死,可意念犹在,定会辅佐殿下登庸纳揆之时。”
他说的正气凌人,非常有一副忠君爱国的作派。
裴珂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本宫知道了。”
复国之路,谈何容易。
仅是半年时间,天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珂至今都记得灭国时的满天火焰,那种绝望到无力的感觉。
他缓缓吐口气,仰头对着边南说:“本宫,必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按理说戏做到这份上就行了,但边南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伪装的一切。
“并非是草民的希望,殿下不想星之国复国吗?”
“我……”我自然是想啊,裴珂敛眸。
“殿下的伤痛,也是星之国的伤痛,还请殿下认清自己的本心,殿下究竟对复国一事有何看法?”
这就是边南,一个做任务极其认真的人,不过这个认真是对自己,他可以为了达到结果强迫别人做事,就比如现在,虽然任务是江木的,但既然合作了,他不介意帮对方一把。
执念什么的,不遵从本心怎么执行?
等到最后弄错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江木觉得差不多就行了,他接道:“此事倒不急于一时,天下大乱亦是人才辈出的机会,何况复国也非一人之力可以达成,不若去外面看看,先招揽些能人将才,也好再商议。”
边南略带不满地看看他,也没再说什么。
裴珂回到屋里慢慢消化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复国在他心中是一个信念,可见的越多心里的动摇也就越大,仅凭他一个人真的有复国的希望吗?
江木带着边南出去,准备换个地点通过时空裂缝去一趟金之国,查看下月琉璃的情况,边南跟在身边轻声道:“你方才拦着我干什么?”
“点到为止。”
“优柔寡断。”
“……这种事不着急。”
“有什么不着急的,逼他表个态,打一个江山嘛,很容易的。”
边南说得理直气壮,确实,以他的武力值或者说谋略确实打江山不难,但是……
江木解释:“江山易打不易守,我不想给他一个纸做的国家,如同一盘散沙,遇水就塌陷了,再说,你做任务都不考虑善后吗?”
“为什么要考虑?”边南回答地更理直气壮。
是呀,为什么要考虑?!
江木忍不住蹙眉:“算了,我知道你的德行了。”
边南丝毫不觉得有问题:“做任务讲究要快,你慢吞吞得做到什么时候?像这些人,什么执念未了被困在轮回命盘无法转生,都是自找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早就是要被淘汰的人选,你怜惜他们还不如怜惜怜惜你自己吧。”
他说话不留情面,又一针见血。
江木反驳:“你自然是比他们都坚强,不过也要谅解人有软弱的一面,软弱不该是被抛弃的理由。”
“那你有软弱过吗?”边南忽然凑近直视着他。
江木愣了愣,对方又说:“我认识你这么久,你实力是一般,但也没有软弱过,所以你现在只是多余的怜悯心在作祟。”
江木微微抿了下唇,道:“你摒弃的这些,你同样也有,否则之前就不会与冥主对着干了,归根结底你我现在任务不同,倘若哪天你也遇到这样的情形,未必会狠心旁观。”
边南看了看他,也不接这话,将话题重新转到裴珂身上。
“这种年纪的小孩,最容易退缩,你不逼他一把,他就会想躲在你的身后藏着,让你遮风又挡雨,但谁能照顾得了谁一辈子呢?我们迟早是要走的。”
他说的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江木也不再计较之前的事,顺着他的话问:“你遇到想退缩的人,是怎么做?”
“当然是让他直面,”边南想了想从记忆中给他找出来一个例子,“对了,当初有个小子,看着挺老实的,但最会偷闲。让他飞升,不飞;让他当气运之子,不当;让他去争强,不争;就连让他去练剑,他都不动。”
“这般不上进?”
“可不是,那还是一个修仙的世界,他胆子也是真的大,以为这样就能够安稳度日,还跟我说什么恐高。”
“你怎么做?”
“他既然说恐高,无法克服,那我就把他绑到灵剑上,一天飞六个时辰,看他还晕不晕,恐不恐。”
“那他克服了吗?”
“当然。”
江木想了想那个画面,确实是对方能做得出来出来的事,而后又想了想屋里的裴珂。
或许……强逼一把也不是什么问题?
裴珂本来脑子还有点昏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凉意,仿佛被什么恶鬼盯上了一样。
而外面的两人已经走到偏僻的地区,江木凝神探查着,终于找到一处薄弱缺口。
“我去了。”
“小心。”
第46章
江木去得很快,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边南计算着时候在另一个出口等着,见他闪现出来,立即问:“怎么样?”
江木说:“月琉璃暂时没事,她被继续关押。”
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月琉璃作为这个世界上的气运之子,在气数还没有断绝之前,时空管理局的就是再脑残,也不至于现在就将世界抹杀了。
边南微微放下心,随口问了一些问题:“那个外来者是什么身份?带的是什么系统?武力值怎么样?好对付吗?那边剧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他一连串问题打过来,江木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微妙,过了会儿,他道:“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东西,带着一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系统,剧情现在看起来也不太正常的样子。”
边南道:“说人话。”
江木说:“狐妖和它的恋爱攻略系统。”
“……”边南微微歪头神情带着点迷茫,“男的女的?”
“不男不女。”
根据他接下来的话,边南捋了捋目前情况。
那第三个外来者是时空管理局的一个任务者,因为管理局的“系统”一向是不分物种的绑定,所以绑定狐妖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狐妖生性浪荡,最爱勾引尘世间的男男女女,再把那些人吃干抹净(真正意义的吃干抹净),所以后来被恋爱攻略系统绑定后,它仿佛找到了知己更是不加掩饰本性,根据系统的好感值攻略功能,祸害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
当它来到这个世界后,正好撞上恶灵水芝在眼前晃悠,那个系统立刻就检验出对方不是此世界的人,接着就理所应当被狐妖当敌人给除掉了。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江木近距离打探得知,他的不死之身去哪个世界都不违和,都像是本世界的人,加上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气息,那只笨狐狸什么都没发现。
边南的心情也开始有点复杂了:“所以说,我就是被这种东西破坏了任务?那你干嘛不直接杀了它?”
江木道:“它夺取的那个身体比较特殊,金之国的皇帝,而且原主已经死了,男主女主现在都在监牢里,周围的反派角色也不少,贸然杀了狐妖估计立刻就会天下大乱。”
“……他还挺会挑的。”边南也知道现在一时半会儿不能动他,想到男女主那边他问,“监牢里那两个有危险吗?”
江木道:“没有性命危险,不过男主可能会有贞/操/危险?”
边南:?
“那个狐妖看上男主了。”
边南抿了抿嘴,不确定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男主好像是金之国的皇子。”
江木点点头:“是的。”
好家伙,虎毒食子!
*
本来是解救女主月琉璃,但现在看起来男主萧宁辰好像更岌岌可危一点。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前往金之国埋伏下来。
至于那个小少年裴珂,江木本来打算将他交于小关家短暂照料,但他不愿意待在那,听两人要去金之国,也死缠烂打要跟着。
江木有些事情并不打算瞒着他。
所以他告诉对方,金之国的皇帝被狐妖附体,他现在要去除妖,事关一国帝王也许会天下大乱。
裴珂之前见过边南被捅却毫发无损的一幕,自然相信这世间有鬼神之说,他表示自己不害怕,只想跟着他学习本领,日后好复国,江木想了想干脆也带上他。
就这样一大一小两个人,外加一个假扮的僵尸,三人一起踏上去金之国的路。
虽然这种组合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但是正如你不尴尬,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江木和边南一路很坦然,裴珂就变成了纠结的那个。
“这样是不是太光明正大了点,边先生你不会被看出来吗?”
边南顶着煞白的脸说:“看出来殿下敢信吗?”
裴珂想了想,僵尸一说,这个他以前还真的不敢信。
不过也不怪他纠结,边南这个身体原先没那么白的,是和活人没什么两样的状态,毕竟地府出品还是有点保证。
可怪就怪在恶灵一死,他受到了反噬,从生理上讲他现在已经死了,眼下只是利用江木的血肉维持着,所以出来见人的样子自然还是那副死尸状。
万幸是没有尸斑什么,只是白的不像活人而已。
江木看了看他,对方的样貌确实有点影响市容,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来一块蒙面巾。
“请?”
边南连个眼神都欠奉:“男子汉大丈夫,做事顶天立地,哪能像鼠辈一样藏头护尾,江先生收回去吧。”
他话音刚落,迎面就走过来一个村妇。
对方看了看他,后退两步:“啊!!!!有鬼啊!!!”
边南:……
那妇人断然不可能认识他,眼下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这死尸脸吓到了人。
真的有这么恐怖?
他扭过头对江木和裴珂说:“……我这个样子真的很吓人吗?”
江木微微将视线移开,不语。
裴珂略带为难道:“不吓人,就是有点……”
边南了然:“好吧,我懂。”
他伸手拿过江木的蒙面巾,把那张俊秀却惨白得吓人的死尸脸遮得严严实实。
江木违心地说:“好看。”
裴珂跟着附和:“好看。”
边南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
然而走了大概三里路,龟毛的边南又忍不住道:“也太慢了,照这种不靠谱的速度过去,我怀疑男主已经可以再世重来了,能不能找点有用的交通工具?”
裴珂不敢吭声,摸了摸衣兜,身无分文。
堂堂一国太子,虽然是亡国的那种,但穷到如此窘迫也是不常见。
相比较之下他们三人也就江木穿的最干净整洁。
他看了看边南:“你有钱吗?”
边南理所当然:“死人怎么可能有钱?”
是啊,如果真的有钱,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埋在黑山乱坟岗,连个陪葬品都没有。
“嗯,那我只好拿出自己的老本行,挣点银两了。”江木微微点下头说道。
裴珂好奇:“什么老本行?”
“行医。”
“对啊,我都忘了,江先生还是位医师,江先生真厉害,既会降妖除魔,又懂行医治病。”裴珂佩服地说道。
江木神情淡淡:“还好。”
一旁的边南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乱世之中一个好的医师也是奇缺,江木才露一手,就引得一些小势力争先前来招揽,不出几日就赚得盆满钵满。
望着这么多钱,已经穷了几个月的裴珂羡慕地说:“江先生真的好厉害啊。”
这么厉害的人,若是复国了一定得塞进太医院。
江木道:“知识就是力量。”
话语凝练,掷地有声。
裴珂不明觉厉,不由肃然起敬,想起之前的想法,这样的人进太医院实在是太屈才了。
还在蒙面的边南忍不住白眼一翻。
他执行任务向来喜欢武力镇压,没想到现在的江木喜欢忽悠人,还是一本正经忽悠人。
*
不管中间的小插曲如何,他们最后顺顺利利驾车朝金之国赶去。
裴珂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国一亡,每天都是逃命的旅途,期间还要忍受饥饿与寒冷,身体不是很健康,依靠着车壁昏昏沉沉睡着。
外面坐着江木和边南,有一搭没一搭驾车。
说起马车,这架车的马匹很通灵性,根本不需要驾,撒开蹄子非常自觉朝目的地奔去,江木怀疑,可能是边南对它做了什么,不过他没证据。
过了一段时间,边南问:“小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真帮他复国?”
江木说:“先想办法收了那狐妖。”
边南看看他:“你倒是不着急。”
江木道:“因为急也没用,他意志不坚定,复国如果只是挂在嘴上说说,那么就算打下江山,他也不会解脱。”
边南伸了个懒腰靠着车厢门:“哎,你的任务真麻烦,拖来拖去耗费时间,你就不怕主角那边或者配角反派什么的,来一个大一统。”
大一统不管在哪个时期都是无法避免的趋势,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区别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如果那些人真的这样做,那身为炮灰的星之国想要复兴就更难上加难,毕竟复兴小国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大的吃小的是天性,若是强行复国势必要和主角们杠上,其中的牵扯就更大了。
江木说:“都有考虑,走一步看一步。”
边南蛊惑道:“不如干脆点,把裴珂推上气运之子的位置,这样一来不管是复国也好,大一统也好,通通迎刃而解。”
但这个提议江木没有应声。
边南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了,觉得我太狠心。”
江木叹道:“气运之子的诞生是命中注定,你我有能力,可该慎用。”
他本意是提醒对方不要由着性子滥用职能,但话语显然不够说服力。
“屁的道理,”边南忽然笑骂道,“它的道理就是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傻叉剧情,知道为什么这些只是千千万万中的小世界吗?就指望这种发展途径,怕是等到湮灭都上不了高一点的位面,我们做得是帮它做一个更好的选择。”
江木道:“能力使人傲慢,你如何保证自己做的就是对的。”
“不能啊,”边南毫无负罪感回答,“可我就是有能力,也一定要达到我的目标,弱肉强食是不争的事实,怪只怪它等级太低。”
江木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这种无言的沉默,看得边南都有点不自在,过了一会,他听到对方说。
“我从来都不怕任务失败。”
“我只怕自己在轮回命盘里迷失了本心。”
“边南,你没发觉你现在过于浮躁了吗?”
第47章
边南闭目双手置于脑后靠着车厢,道:“没有。”
他无赖起来,江木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本来就脾气不好的人进了轮回命盘只会更被刺激,那里面七情六欲混杂,若不自行控制,任由里面杂念影响,走火入魔也说不准。
不过观念上的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
两人避开这个话题,一心朝金之国赶去,结果才赶到半路上就得知男主萧宁辰造反了,大概率是因为贞/操/问题势不容缓。
本来女主月琉璃在这里还有一段挣扎的感情戏没走,现在倒好直接进入倒计时。
她所在的月之国是个小国,自身因为某些政治/原因而被送来当质子,这期间与很多帝王、皇子、将军、大臣等有各种爱恨纠葛,男主萧宁辰虽是金之国的皇子,但不是太子,中间这段挣扎的感情戏就是他考虑要不要谋权篡位。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明苍生,什么儿女情长为爱谋天下,通通都没了,也不知道狐妖是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话,萧宁辰不管不顾,直接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开始逆反逼宫。
金之国开始内乱后,其他大国也坐不住了,有心存吞并的,也有想趁机夺取月琉璃的,一个个下饺子一样加入战争大熔炉,战火一下子就蔓延开来。
边南在得知萧宁辰造反后,就和江木分开迫不及待赶去金之国。
现在乱起来了,也打起来了。
那个狐妖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趁早收了为好。
边南急性子又缺少耐心,之前因为狐妖占据了皇帝的身体,没办法直接行动,毕竟身为地府的人多多少少得顾及一点别的事,尤其是战争,尽量不要由他们掀起,免得招惹因果。
另外就是,他果然还是和江木不对付,两人的理念差别大,仅是几番对话就让他想起来曾经共事的时光,还有双方散伙前打得轰轰烈烈那一架。
边南掂量了现在的情况,一个半残不残的身体vs状态良好的不死之身,万一打起来肯定是自己吃亏,他索性提前走人,省得回来又因为别的鸡毛蒜皮事相看两相厌。
边南走的是不寻常的路,找bug闪现,动作鬼里鬼气的,这下马车上就只剩下江木和裴珂慢悠悠赶着。
在边南走后,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的裴珂向江木开口了:“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年纪小,但聪慧得很,先前只是被这些灵异神怪的事惊吓到,又被可能复国的惊喜冲昏了头,才老老实实什么也没问就跟出来,毕竟能从已亡的皇宫里安安稳稳逃出来,也绝不可能是个傻白甜。
江木道:“助你一臂之力的人。”
“……我凭什么信你们?”
这话问得也没错,是啊,凭什么相信两个和他毫无无瓜葛的人,如果你是亡国的太子,有人不计报酬要帮你复国,你会不怀疑他们有什么企图?
裴珂想了想又道:“那个人,不是我星之国的,至少,魂魄不是。”
边南不是个时时刻刻都惯性伪装的人,也不喜欢去伪装自己,和江木说话不会刻意注意,他表现得很随便,像是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裴珂自然注意到这个。
江木道:“嗯,你猜得没错。”
裴珂问:“那你们为什么要说帮我?”
“是帮你,也不是帮你,”江木将马车停下,偏头看了看他道,“战火连天很快就波及整个大陆,这是一场大格局的变化,而逐鹿天下,任何人都有大一统的可能。这个世界在乱,我和他都有各自的使命,可在这个大前提下,那些使命都不重要了。我们首先要稳住局势,不能放任世界混乱下去。”
裴珂知道这些,从知晓萧宁辰造反,他就考虑到天下大乱了,江木继续说:“你有逐鹿天下的资格,皇室的身份算是一种选择,可究竟会如何,也要具体看现实,乱世是出英雄,但那个人未必是你。”
从史书上看,确实每次大的劫难时,都会涌现一批能人异士,他们可以称为谋士,为各个君主效命。
裴珂有些犹豫,一来是不放心江木的身份,二来也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他有那个揭竿而起的能力吗?
他不语,江木也不语,继续带着他赶路前行,等他们快到达金之国的时候,遇上了一个破败的村庄。
村子是刚被舍弃的,这里发生了瘟疫。
还健康的人已经搬离了地方,村子里剩下的都是染病和死去的,回荡起阵阵哭嚎。
裴珂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跑的比较快,人又谨慎,加了刻意不接触,所以从来没被传染过,他想叫江木赶紧掉头,绕过这里,大概是心里也觉得染病的人没救了,但没想到,江木将他安置到一个地方决定返路回去。
裴珂觉得他是疯了,即便是懂玄术的家伙,也不是神仙吧?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进了村庄,一天,两天……过了好几天,裴珂都没走,像是想见证什么,而后他也真的看见了。
“为什么要救他们?这种乱世,即便是没染上瘟疫,也不一定能活着?”
江木继续驾车,不过方向不再是金之国,边南那边早就得手了,他说月琉璃逃回了月之国,江木也就转了方向,打算一起去凑个热闹。
听着裴珂的问话,他道:“既然选择救世,看到了就顺手救了,他们人不多,可也是众生之一,像你说得,人不管怎样都会死,你也一样,死在当下和死在未来,你会选择哪个?”
裴珂没有回答,江木也没再问。
两人前往的这一路上,遇到很多事,战乱、打劫、天灾等等,一路上凶神恶煞的有,垂死挣扎的也有,众生百态,等见到了边南,这人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张面具,整日挂在脸上,裴珂没看过那面具下来的样子,江木倒是见了。
如果说之前是死尸白,现在就是凶案现场,模样堪比裂口女,好几处皮肤都龟裂了,看着格外吓人。
江木无奈道:“你回去吧,这身体已经盛不下你了。”
边南摇摇头:“那不行,我两个任务,死了一个,还差一个,我还能再撑一会。”
他的另一个任务是类似于维护世界和平,听起来很伟大,不过辅佐明君什么的太难了,都找不到明君在哪,他倒是很想直接自己上算了,但又考虑自己没办法待很久,怕是打完江山就咽气。
江木之前有考虑还是让原男主和原女主平定战乱,不过很可惜,这俩都不靠谱,少了恶灵水芝的阻挠,剧情大神又把狗血恋爱发挥到了极致,你见过战士们在前线厮杀,后方将领还与美人你侬我侬醉生梦死吗?
边南见到了。
原以为反抗狐妖的男主很英勇来着,结果除了维护贞/操/很英勇外,其余都是纸糊的。
在女主被劫持时,他随随便便就可以无条件割地换人,也不管城中的人们,而且大敌当前,刚打下来的金之国也没有稳定,战场上一看形势不对,他居然带着女主直接从后方跑了,还跑回了月之国,身为统帅把一众将士当场抛弃可还行。
这波操作边南看得莫名其妙,而被丢下的金之国就这样溃了,偌大的国家被他国铁骑无情践踏而过,百姓成了流民,死伤无数。
边南很无语,甚至有些生气。
“你还裂着,情绪波动不要那么大。”江木温声建议。
边南道:“我现在就想把他们头给拧下来。”
“……别冲动。”
边南揉了揉头发,结果掉下来一撮,他装作没看见,继续道:“带不动,要不然毁灭算了,累了。”
江木看着他,过一会道:“像你觉得的,我们是阴差不是救世主,地府给予的是帮助不是义务,如果实在没救,便不救了。”
边南赞同,两人难得有件事达成了共识。
只是当他俩心累不想动了的时候,有一个人开始打鸡血了。
星之国的亡国小太子,跟着江木和边南东跑西跑,见过了种种人间惨案,在一次意外里得知了自己国家灭亡的真相,卑微又可怜,因为仅仅只是大国博弈的一个献祭品,就像一只路过而被踩死的蚂蚱。
一直内心都逃避现实的裴珂,突然开始奋起——还我江山!
对他的转变二人都是喜闻乐见的,当然他们觉得他也可能是见到了那些主角团的不靠谱,从而萌生了一种我也可以的自信,不过有动力总归是好的。
*
这场多国大战又持续了三年之久,边南是第一个走的,他那个身体已经撑到头了,再待下去搞不好直接爆/炸,看局势差不多立即撒手很快就撤离了小世界,通过江木给他开启的通道回到了地府。
后续江木协助裴珂继续攻进,不出一年,这场大战彻底结束了。
男女主二人脱离了本来身份,虽然还是一对,但不再有身份,也不会再搅乱时局,他们过起了隐居生活。
裴珂最后也没有大一统,某些个反派能力不错,仗打得很精彩,一时半会吞并不了就放弃了,裴珂后来成立了第一大国,还是叫星之国,国力雄厚,不再像从前。
江木在他登基后不久就消失了,就像真的只是助他一臂之力而存在的,裴珂一直暗地里派人去寻,但什么都没寻到,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找。
勤勤恳恳做一个皇帝,整日为江山社稷奔波。
一晃大半生就这样过去。
直到某天,他身体不再挺,发布了诏书,裴珂闭上眼睛,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多年前那个黑山上。
他睁眼,人正站在一条小道上,周围非常黑。
前边江木执一盏灯站着。
“裴珂,上路了。”
原来他是这样的身份。
故事七:渺若烟云
第48章
临州城。
昏暗的天空下着大雨,上面乌云密布,瓢泼般砸在地上,江木持一把旧伞走在街上,左手提着一串包好的药,不紧不慢走进一家小茶馆。
今日天气很恶劣,茶馆里却是人满为患,人挨着人,声音喧闹而噪杂。
他刚走进去,几个眼尖的见到他,立即七嘴八舌问好。
“这不是江先生吗?”
“江先生好。”
“江大夫好。”
“江大夫今日怎么来茶馆了?”
“好久没见江先生出门了。”
那些人语气都很和善,问候中带着敬重与关切。
江木冲他们微微点下头,道:“张老板的药忘了,现在正得空,我来送一下。”
他口中的张老板就是小茶馆的掌柜,对方听到后马上拍了下脑袋,神情很是懊恼地说:“哎呀,瞧我这记性,现在是越来越不行,真是麻烦江大夫亲自跑一趟了,江大夫快快快,请坐,请坐。”
江木微微摇下头,伸手把药递给他,刚想开口婉拒,坐在旁边的一个客人伸手轻轻拉了他一把,接道:“江先生别着急走啊,先坐会儿吧,今日天公不美,想来也没什么病人等着,我们这里正好有新上来的点心,还热乎着呢,江先生坐下尝一尝,哎,张老板赶紧给江先生泡一壶好茶,就先记到我账上就行了。”
“给江大夫泡茶,怎么能要钱呢?”张老板笑着说,一边招呼江木坐下,一边转身去忙乎,“你们可不知道江先生的药好着呢,我这早年间的旧患,现在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怎么能不知道,江先生的医术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是呀,是呀,我听我二姑妈家说,我那弟弟就是江大夫治好的。”
“江大夫可是神医呢。”
茶馆里的人一个接一句说着,认识江木的无一不在夸赞,不认识的也都好奇听着,再看看江木,虽然这人面容看着清冷寡淡不太好接近,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温和的,而且他是那么得年轻,如此有本事,真是少年天才。
几人吹嘘了一会,话题渐渐又各自散开,张老板泡好茶端上来。
江木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手端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听着那些市井间层出不穷的奇闻异事。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人问:“三天前的佛宗大典,你们听说了没有?”
“不是说册立下任新宗主吗?当然听说了。”
“是啊,据说还真的选了那个玄觉。”
“真不知德宁大师到底是怎么想得?”
“谁知道呢,咱们临州佛宗,原以为这新一辈里该是佛宗引领此代风潮,别的门派那些个毛头小子哪里比得上,可现在来看怕是玄了。”
这个话题显然很引人兴趣,茶馆里一个接一个说着,江木在一旁听着不语,但他不说话有人却惦记着。
“江大夫,此事您怎么看?”
江木偏头看了看他,道:“我对佛宗并不了解。”
言外之意也是无法回答,这话很快就有人接下。
“江大夫才来临州一个月,平日里都是治病,不知道这些也不算奇怪。”
“哎呀,确实是这样,咱们今天说得太琐碎,居然没人跟江大夫解释一下。”
“江先生想必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那些人平日里都爱聚堆闲聊,江木并不讨厌这种场面,看他们热心,也就顺着话问:“佛宗大典我听说了,只是还不知里面的关系,各位对其颇有质疑,莫非那位名叫玄觉的师父有什么过失?”
“这倒没有,”有人立即接话,“玄觉小师父品行端正,温厚善良,是非常标准的佛宗弟子,而且他的父母都是二十年前抗击魔教而牺牲的英豪,出身也非常正直。”
江木道:“那为何……”
“唉,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能力问题。”
“是的,就是能力问题。”
“其实如果没有那回的考核比赛,佛宗册立就册立了,大家都是外人,江湖上也不会流传什么闲话。”
“谁说不是呢?言而无信,不如不说。”
那些人一句接一句谈论着。
江木继续问:“是什么考核比赛?”
有人解释道:“佛宗选拔未来宗主的考核,江大夫有所不知,佛宗其实是大家,咱们临州这里算是本家,其余外面还有分支,东西南北都有,那些弟子都来参加选拔,场面非常隆重。”
“佛宗的规矩一向都是明摆的,这几百年来都不曾变过,那些选拔极其严格,包括的项目也是五花八门,光武艺的比拼,除了内力功法,十八般兵器都得较量一遍,还有论佛、讲禅、打坐、最后甚至还包括琴棋书画等等,这次的考核更严厉,足足考了五十八项。”
江木道:“所以最后是以所得的总成绩定新宗主?”
“没错,历来都是如此。”
“德宁大师就是上一任考核的第一名,以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例外。”
江木想了想那个玄觉,问:“玄觉师父的成绩不是第一。”
有一人当即拍了大腿,十分生气道:“对,就是因为这样,不是第一偏偏被册立,这不是公然违反规矩,也德不配位嘛。”
“是啊,还不如不举行什么考核呢,既然大师们心里有人选,直接内定不行?走个过场,我都替玄映师父心寒。”
“玄映?”江木看着那人轻声问道。
对方解释说:“就是考核得第一的那位,玄映小师父可是位神仙般的人物,而且五十八项,他每一项都是第一,总成绩自然也是第一,当之无愧的最强者,这也是佛宗自成立以来都没有过的事。”
话说到这,有一个身着华服的人小声说道:“说来有件事情,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当日考核结束,所有人进大殿等候大师们公布新宗主的人选,在场的名次早就排出来了,大家也觉得玄映小师父是新宗主,没想到德宁大师出来的时候直接越过了他,公布第二名的玄觉是新宗主。”
“这我们知道啊。”
“是啊,太气人了。”
“当时大殿就没人质疑吗?”
华服男人不急不缓道:“当然有,可是大师们威严肃重,众人都不敢直接质疑,只是小声议论,最后还是玄映小师父提出来的。”
“什么,什么?他质疑了吗?我还以为玄映小师父这样的人物是不在意这些的。”
“你胡扯什么,到底是自己本事挣来的,上面不公,凭什么不在意?”
“哎,你别打岔,快,快说,他说了什么?”
华服男人接着道:“玄映说,为何?”
“啊,不愧是玄映小师父,问也问得有风采,要是我八成已经怒气冲天了。”
“你当玄映是什么?怎么可能像俗人一样歇斯底里?”
“好了,你们别说了,你接着说,那德宁大师说了什么?”
华服男人看了看周围,钓足了腔调说:“德宁大师说,你,不合适。”
“……就这样?”
“没了?”
“我的天,什么叫不合适?拿考核当玩笑?”
“唉,早就说了,既然有内定,那不如不要考核,这下真是让天下人笑话。”
“玄映师父一定伤心极了。”
“这话倒是,”华服男人仿佛陷入回忆道,“那人面上没什么,但离开大殿的背影看着格外孤寂。”
“听说他在考核结束就闭关了,三日前的大典也没去参加。”
“唉——”
一声声叹息,似乎是感慨这世道,连佛宗这样佛门清净地都不能避免沾惹尘埃,天之骄子也遭遇蒙尘。
江木没待太久,一盏茶喝完,便持伞离去了。
临州城的雨继续下,伞面咚咚作响,地上也是一层层水花,他沿着街道走,不一会就望见了自己那间小药铺,只是此时药铺前正站着一个打着黑伞的灰衣和尚。
对方身形高大、魁梧,一脸凶狠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不好接近,他锐利的眼眸看着漫天雨花,不过很快眼神就对准了江木。
“江施主?”
“嗯。”
“阿弥陀佛,贫僧广道,乃佛宗临州监寺。”
江木略微打量了他一下:“广道大师前来所为何事?”
广道朝他微微行礼:“听闻江施主医术高明,我佛宗德宁大师想请施主来宗门一叙,不知江施主是否有空?!”
“德宁大师身体不适?”
“早年旧疾。”
自他的医术打响后,平日里确实有不少人前来诊治,而他也对茶馆里那个佛宗旧闻有些兴趣,于是看了看广道,说:“既然是德宁大师诚心邀约,晚辈自当要前去,不如现在我随广道大师走一趟?”
广道的神情微微有些缓和,他冲江木轻轻摇摇头,似乎还想挤出来一丝微笑,不过效果不是很好,江木感觉他已经尽可能释放自己的善意了。
“今日天色已晚,江施主不宜奔波,其实贫僧本应该早些拜访,但因佛宗事务繁重,现在已是打扰,万般不能再劳累施主。况且德宁大师也说此事不急,请江施主宽心,等闲来再去佛宗一叙便可。”
“广道大师客气了。”
“如此,贫僧便不打扰江施主休息了。”
广道没再说什么,冲江木再一次行礼,接着人瞬间就消失在雨幕中,此番功力实在是深厚。
江木看着那远去仅剩一点的背影,也没说什么,推开药铺的门,收伞走了进去。
第49章
德宁大师今年七十岁高龄,常年隐于佛宗,除了前段时间新宗主的考核和册立出现过,平常外人很少能拜见他,眼下对方能来邀约,江木觉得怕是旧疾状况并不太好,而且对方应该也不想被外界所知。
第二日,他便只身前去佛宗。
*
晨光熹微,微风拂面带一丝清晨独属的寒气。
江木刚进佛宗就遇上了里面的领事,大概是被打点过,对方和善地为他指了路,又告知他今日来得太早,德宁大师还在坐禅不方便会客,请他先在佛宗转转。
德宁大师的住处一般僧人也不得踏入,那个领事亦是如此,所以为他指了一条僻静小路,便只能面带微笑送他离去。
江木走在这山间小道中,清晨还未散去的薄雾,将佛宗轻轻笼罩在茫茫山林之中,不远处伴随着一声声缥缈的钟声梵唱,人在此中仿佛置身于世外之地。
他要去的地方是这里最南的一处。
佛宗并不是隐世之地,他们算是敞开宗门迎接世人,每天都会有众多的香客,王孙贵族,贫民百姓,什么样的人都有,宗门看着辉煌又气派。
但江木走得这条路上并未看到一个人。
反之周围的景色透露着一股子荒凉感,一个又一个紧闭的禅房院落在层层树影下说不出的凄凉,看着那门上斑驳的痕迹,怕是甚少有人前来。
江木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旁边一处有什么不对劲,他偏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在最里面的一座禁闭着的院落,此时竟然半敞着大门。
里面有人?
院落的大门同样也是满面斑驳,江木顺着那里往里面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院落里眼下正站着一个和尚。
昨日临州城下了雨,此时院落的地面上还有些潮湿,那人侧对着他,身材挺拔修长却有些消瘦,宽大的白色僧袍在微风中衣袂飘飘,给人一种很羸弱的感觉,那人静静伫立着目光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江木轻轻推开门,尽管动作很小心,但门依旧发出一道略微刺耳的声音。
那人缓缓转身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江木微微有些怔然。
眼前这人一袭白色僧袍款式极为简朴,但一尘不染又觉得颇为清雅细致。眉如墨画,面若冠玉,肌肤赛雪竟比身上的白衣还要来得夺目。对方长身玉立,一双瞳人剪秋水,温柔中带着疏离与周身清冷的气质浑然一体,再仔细一看,又不由感叹他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在薄雾中说不出的飘逸出尘,对上那视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人淡然的目光,清心寡欲得不似凡人。
两人双目对视了下,那人轻声问道:“你是?”
说话的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不过话语间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温和。
江木微微颔首:“在下江木,受德宁大师邀约前来,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还请见谅。”
“受师父的邀约?”对方似乎是有些惊讶,神情微微有些失神,片刻便恢复如初,他冲江木双手合十略带恭敬道,“阿弥陀佛,贫僧玄映。”
江木稍微打量了下他:“你便是玄映?”
玄映也不多问,眼眸微垂:“正是贫僧。”
还没等江木继续说什么,就在这时,一声喝厉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江木转身看过去,一个怒气冲冲的大和尚跑来。
“你是何人?谁准你到这里来的。”那位师兄面色严肃正说着,跑到院落门口恰巧看到了里面站着的人,表情瞬间哑然,紧接着便嘴角一咧兴奋道,“小师叔,你终于出关了!”
江木看看他又看看院里的玄映,后者先是对他十分歉意地笑笑,接着与大和尚说:“圆意,不可莽撞。”
这位叫圆意的师父也不是愚人,当下就明白自己是冲撞了贵人,立即双手合十赔不是:“阿弥陀佛,施主莫怪,方才是贫僧无礼了。”
江木轻轻摇下头:“无妨,是我不应该随意闯入。”
玄映眼神温和缓步走来,轻声道:“江施主言重了,贫僧今日出关正好要向师父辞别,不若贫僧与施主同去?”
他的个头比江木高些,此时站在身边却无任何压迫感,反而仿若清风拂面,不论是话语还是气息,实在清新淡雅到极致,令人不由心生好感,想到茶馆里的那些人如此崇敬他,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那就有劳玄映大师了。”
“江施主客气。”
圆意是不随他们同去的,二人告别对方,顺着幽静小道继续向南。
清早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周围山色在薄雾中时隐时现,衬得一个个庭院越发幽寂。
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草丛里的虫鸣、树林间的鸟叫,阵阵凉风吹来枝叶也跟着飒飒作响,加上远处宫殿里的念诵佛经声,所有一切编织在一起显得美好又安宁。
江木微微侧目像是偷瞄了一眼,不过玄映察觉得很快,他偏头浅浅一笑轻声问:“江施主是第一次来佛宗?”
“嗯。”江木应了一声甚至还点了点头加重语气。
玄映停下,表情看着似乎有些懊恼,他遗憾道:“那贫僧应该带江施主好好转一转才是。”
江木看了看他:“现在也不迟。”
玄映微微一愣,随即清俊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极浅的笑容,眼眸里尽是暖意:“说得也是,那便不走这条路了。”
他这人并不像外表看的那般清冷又不食烟火,江木觉得他应当是个妙人,否则哪里会知道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还有那些有意思的典故。
二人直到半下午才朝被遗忘的德宁大师的住处奔去,在院落门口,玄映停下不慌不忙整理着自己的着装,这种投机的举动像是做过千万遍般熟络,完全不是古板僧人该有的形象。
江木微微歪头看着他,他冲江木轻轻眨了下眼,示意不要声张,江木忽然有些可惜,这样的人物竟是个和尚。
待他整理好衣装,整个人又恢复了十分圣洁、清冷的模样,好似久居庙堂的圣僧,不可亵渎。
玄映站定,伸手挽起衣袖准备敲门。
这时,在他的身后方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玄映师侄。”
二人转过身看到一个灰衣僧人站在身后三米之外的地方。
玄映神色自若朝那人微微颔首:“监寺师叔。”
江木道:“广道大师。”
广道缓步走来,直到走到他们跟前才停下。
那高大又魁梧身形,感觉可以遮挡住江木和玄映,一双锐利的眼眸正俯视端详着眼前的两个人。
江木的神情不变,他向来淡然,总是那副苍白寡淡的样子,仿佛不管面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玄映则噙着笑,温温柔柔的,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广道凝视着他们,表情很是严肃,可二人依旧什么都没变,过一小会儿广道先撑不住,像是一下子破了功,笑道:“你们两个可是让宗主师兄多等,好大两只鸽子在佛宗里来回飞跃。”
江木垂眸:“是晚辈的不是。”
玄映垂眸:“是弟子的不是。”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广道也有些无奈笑着:“哎,哪里话,说笑罢了。”
玄映道:“师父现在在里面吗?”
广道点点头,看着玄映,他不禁又蹙起眉头,轻声说道:“我观你修为精进不少,想必这段时间的闭关收获良多,有些话师叔我逾越替宗主师兄多说几句,你一向都比其他弟子来得聪颖,在这一代中你资质最好也是最省心的一个,可那事……我相信师兄他有他的理由,你虽擅自闭关,但宗主师兄也认为你有自己的考量,而非其他原因。”
玄映敛眸道:“让师父他担心了。”
广道叹道:“唉,不多说了,你们先进去吧。”
那事自然是茶馆听说的事,江木身为外人也不好去问,索性当没听见,正准备进屋时广道叫住了他。
“江施主。”
江木转身看着他,对方冲他深深鞠了一躬:“有劳江施主。”
“广道大师客气了。”
*
玄映是先进去的那个,等江木进屋后,正好对上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的视线。
那目光很平静像口井一般深邃。
这位便是佛宗的宗主——德宁大师。
一位长年居住山林,久绝世事的隐世高僧。
江木对他微微行礼:“见过德宁大师。”
玄映也对他行礼:“弟子拜见师父。”
对方很有深意地看了玄映一眼,双目微阖双手很慢地拨动一串佛珠,轻声回应:“嗯,江施主请落座。”
请便只请一人,江木倒是不拘束,大大方方落座在一旁,只留玄映仍旧站着,不过他也不觉得难堪,依旧是清新淡雅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德宁大师说完话,屋里陷入了寂静,江木看着他们,觉得这两人之间仿佛有着说不透道不明的隔阂。
二人的关系并不算差,德宁大师虽然贵为宗主,但平日里多是慈眉善目,对待弟子也是关爱有加,尤其是这个他最为疼爱的小弟子,更不会有半句苛责,可到底是什么时候令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生疏?
江木想了想,还是新宗主册立那事。
果然,过了会玄映率先开口:“弟子此次闭关……”
“你不必向我解释。”
本来玄映没想提这事,不过是刚才同监寺师叔的谈话令他有些许内疚,没想到刚提半句,德宁大师就断了他的话,玄映看了看他,微微垂眸不再开口。
德宁大师依旧是阖目:“你此次前来还有何事?”
玄映说道:“这次闭关修行弟子感悟颇多,如今出关,弟子想要外出游历一番,此次前来便是向师父辞行。”
德宁大师听到后微怔,但那抹不自然的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就变回了原来沉稳的模样。
“去吧。”
玄映朝他欠身行了礼,又冲江木轻眨下眼睛,然后悄步退了出去。
等玄映离开后,外面的广道走进来对着德宁大师感叹道:“师兄既舍不得玄映师侄,为何不直接挑明,就是说句叮嘱的话也好,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德宁大师摇了摇头:“不必再说,江施主,今日让你见笑了。”
江木淡淡看着他,伸手探上对方的脉,过了会儿,他道:“五成希望。”
第50章
江木从佛宗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是漫天星光,他婉拒了广道提出的留宿,一人不紧不慢顺着山道回去。
佛宗的山道设计得还比较人性化,从山上一直到山脚处,每隔三米就会有一盏灯笼,烛火虽然不是很亮,但照明还是没什么问题,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当他走到快接近山脚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一个背着包袱的白衣僧人。
他闭眸手中拨弄着一串木质佛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极致的宁静,周围烛火幽幽亮着,仿佛也不能沾染给他一丝烟火气。
这般圣洁的姿态,除了玄映别无他人。
江木停住:“玄映大师还没离去?”
那人睁开眼眸转过身看见他轻轻笑了下,不知为何他一动起来,倒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了。
“贫僧在等江施主。”
“玄映大师有何事?”
“先前贫僧说要出去游历一番,现已辞别了师父,但还未与江施主正式辞别,贫僧心有挂念便不能直接离去。”
江木往山上看了看,又扭头看了看他:“你一直在这里等着,要是我今晚在佛宗住下,你又当如何?”
玄映看着他:“那便在此等着。”
这种话倒像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
江木走下来:“那些灯是你点的?”
“山灯算是课业之一,由专人负责。”玄映向他解释,但是很快他就一转话题,“不过今天倒是贫僧所为。”
江木走到他身边,问:“你可有打算,去何地云游?”
玄映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既是云游便无目的。”
“德宁大师的状况不太好,他功力深厚,强撑下去倒也不是难事,但旧疾发作总归疼痛难忍,折磨心神。”
江木说着他在德宁那里诊脉的结果,身子在他身边慢悠悠打转一圈,眼眸里带着一种颇为审视的意味瞧着玄映,不过后者神情不变,依旧是温温柔柔。
江木继续道:“那伤起先不难,但拖得太久,我有把握医治,可治病需要一味药引,那东西可遇不可求,得不得到要看天意。”
玄映垂眸:“阿弥陀佛,依施主所言,师父他应该选择了放弃。”
江木点头:“确实如此,德宁大师对生死已然看淡,也不想劳民伤财,但我想去试一试,不知玄映大师意下如何?”
“嗯?”
“药引在西域,是一株百年难得一遇的毒花,我算了算日期,再过九个月便是最好的采摘时机。”
玄映静静看着他,江木也静静看着他:“大师既然云游无目标,想必去哪都无所谓,那不如随我走一趟,而我——正好缺个苦力。”
让佛宗最负盛名的玄映大师去做苦力,怕是天下只有江木一人。
两人不过才认识几个时辰,就能这般开口。
玄映微微愣了下,清澈的眼眸中映着周围的火光,片刻后他便挽袖应道:“贫僧虽是出家人,但干重活也不在话下,况且此事贫僧也想为师父出一份力。”
江木微微点头,二人顺着小道离开佛宗,这里幽深僻静,临州城的夜晚却很热闹,整座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繁华一些的街道甚是拥堵。
玄映跟着他行走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也许路上的人也有这种感觉,看见他都不自觉往旁边避一避,像是怕弄脏了那身白色僧衣,而江木却融入得非常和谐,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样的俗世,玄映大师会觉得不自在吗?”
“怎会,”玄映偏头看看他,“红尘是最好的修行之地,世间万物、人生百态,贫僧觉得融入其中或许更有趣些。”
他话是这么说,突兀感却并没消失,那一身缥缈气息怎么都不会被烟火所掩盖。
“是挺有趣的。”江木指了指前方不远处正招揽生意的酒楼店小二,“我现在想去那里面融入一下。”
他说话如此跳跃,玄映也没有惊讶,依旧轻笑看着他。
江木十分坦然道:“我饿了,大师用过饭吗?”
他的包袱里有从佛宗带出来的干粮,眼下显然不太合适拿出来。
玄映有模有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江施主既然饿了,那贫僧只好先请施主吃个便饭。”
江木静静看着他不语,明明一句话没问,玄映却十分自然接道:“江施主不必这样看着贫僧,和尚也是有饷的。”
“……挺好。”
他们还没走到酒楼,那位热情洋溢的小二哥一眼就瞅见了江木,兴高采烈道:“江大夫好,要进来吃点什么吗?咱们今晚上有专门的特色菜。”
江木点下头:“可还有位置?”
小二哥笑道:“自然是有的,江大夫和这位大师,请随我来。”
酒楼的一楼已经坐满了,在江木进来后,不少人朝他打招呼“江大夫好”“晚上好啊江先生”“江大夫来吃饭呀”“江先生过来一起吃吧”……
也有些人认出了玄映,不过可能因为高僧气质卓越,没人敢随意搭话,等二人上了楼上,他们才窃窃私语。
“刚才是玄映大师吧?”
“那样神仙般的人物自然是他。”
“没想到大师下山了。”
“这是那件事之后第一次出现吧,大师看起来好像气色还不错。”
“玄映师父又不是那些凡夫俗子,什么宗主不宗主的,兴许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没错,没错。”
大部分的私语多是恭维,也有小部分的人回味刚才看到的绝世容貌,感慨那般身姿,怎么就是个和尚呢?
小二哥引他们进了雅间,据说是掌柜特意吩咐过的,只要江大夫来,务必提供最好的服务。
此房间不大,但风景视野很好,临窗而望,外面的夜色尽收眼底。
江木点了些素菜后,人倚靠着窗台,望向窗外,神情淡淡。
玄映一边拨弄着佛珠,一边打量着他。
“江施主如此深受百姓爱戴,贫僧真是大开眼界。”
“很惊讶?”
“那倒不是,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错过了时机,早知如此,贫僧便不闭那什么劳子关,在临州城等着也许能第一时间一睹施主的风采。”
江木偏头淡淡看着他:“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有些地方比较可惜。”
玄映顺着话问道:“江施主是在可惜什么?”
“可惜没有看到新宗主的选拔。”
他这话说得相当突兀,直白又一针见血,反倒像有备而来。
那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
江木继续道:“我来的太晚,应当早些才是,错过了那些风光,尤其是玄映大师你的高光时刻,五十八项的第一,恐怕后世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
玄映垂眸:“只是一些比赛罢了。”
话提到了这里,江木不想避开,他说:“我初来临州不久,凭些医术侥幸博名,玄映大师身居山林不知晓不奇怪,但我倒是听说了玄映大师一些事,不知道大师会不会嫌我多舌?”
“哦?贫僧的事?”
江木将昨日在茶馆所听的旧闻与他说了说,其中包括那些客人是如何吹嘘的,玄映听后颇有些无奈地笑笑。
小二哥推门将菜上齐,还送了一道新式糕点。
江木拿了一块尝试下,味道还行,他继续漫不经心道:“所以大师真的像那些看客想得那般,不介意新宗主的选拔结果?”
这种话就是佛宗的人都不敢直接问,甚至包括德宁大师和广道大师,他们也只是察言观色再旁敲侧击,玄映表现得平淡,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心知肚明,可谁也没有捅破那窗纸。
玄映有些认真地看着他,面色少了一分温和,多了一分肃重,江木毫不在意,伸手又拿了块,不过这次是给他的。
“你试试这个,味道不错。”
江木问得那话算是逼问吗?好像不是,因为从语气来讲,他更像是一种闲聊。
看着眼前这只苍白且骨节分明的手,玄映眼眸微微动了下,最终还是接下来。
“贫僧,自然是在意的。”
江木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坦率,我原以为你不会作答。”
玄映摇摇头,笑道:“又非是不能提及的,江施主既然问了,贫僧便顺势说开,只是可能会让施主失望了,贫僧修行不够,尚不能跳出红尘看待此事,也不像世人想得那般坦荡无畏,心中……是有些无法释怀。”
江木尝了几口素菜,味道也都甚是可口,玄映话落后,他道:“今日相处,我观你不是迷恋权力之人,那烦忧必然不会是因为宗主之位,所以,能告诉我,你究竟在纠结什么?”
“纠结?”玄映眼眸微眯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抬眼再看向江木,那双眼睛忽然深邃异常,江木依旧静静等着,过了会只听他道,“贫僧在执着一个理由。”
“理由?为何让第一名的你落选的理由?”
“嗯。”
江木想了想,说:“德宁大师给过你理由。”
玄映微微点头:“师父说我,不合适。”
“不够?”
“不够。”
第51章
江木的小药铺住进了一个圣僧模样的俊秀和尚,这是后来临州城的百姓发现的,不过很可惜的是,他们近几日就要离去了。
玄映与江木那晚的谈话并没有进行很深,彼此间有个了解就戛然而止,而后续江木真的如所说得那般,找了个苦力,让他搬动各种药材,规整打理药铺的一切。
而玄映也真的一一做了。
要不是他做得实在轻松,仅凭那单薄的身姿,怎么看都觉得会压垮他。
他们在临州待了几天,计划了之后的路线,打算提前几个月赶到西域打探情况,结果天公不作美,就在他们准备离去的时候,一封信成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位自称程华荣的男人写的,说是自己女儿病重,性命堪忧,希望江木能前来医治,总之是一封求救信。
江木看着那信,眉宇微蹙,那字迹有些凌乱,显然笔者写得时候心绪不宁。
玄映道:“贫僧倒是知道这个程施主,程家原是金陵城的武林世家,祖辈显赫,不过他这一代弃武从了商,程施主很有经商头脑,生意遍布五湖四海,朋友亦是,或许真的像信中所说,从旁人那里知晓了临州的你。”
他一边听着,一边看着那封信,信的最后落了一个地址,不过并不是金陵,反倒是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信上让他去天海渡口,说是那里安排了船只。
江木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一时间又察觉不到什么异象。
“金陵的世家,为何后来住到那么远的海岛上?”
对此玄映也不明白,他只听说程家的生意很大,他也见过程华荣几面,但对于他的家人却是完全不了解。
“算了,去看看吧,顺便向他打听一下西域的事。”
玄映看看他,点头应下:“好。”
两人说动身就动身,当天就离开了临州,朝那个天海渡口的方向奔去,那地方离临州有相当长的距离,大概是医者父母心,江木和玄映骑马彻夜行驶,总算在三天后到达渡口。
可到了地方,二人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乌压压一片人头,大概有百来个人。
江木和玄映相视一眼,皆是疑惑。
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就了解到天海渡口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小型渡口,现在大概是归程家所有,所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也各异,有江湖侠士的扮相,也有文人墨客的样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年龄阶段的皆有,玄映微微俯身在江木耳边说着,因为里面有些人他知道,只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些门派的掌门,甚至达官贵人也会来到这里?
为女儿看病需要这些吗?
他们在打量着那些人,那些人同样在打量着他们。
江木一身黑衣,削瘦的身形,苍白寡淡的脸看着并不好接近,而旁边的玄映依旧是一身白色僧袍,清新淡雅。
“玄映大师?”一个人好奇问道。
玄映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阿弥陀佛,许施主。”
来人是天剑派的一位少侠,他惊喜道:“没想到在此地能见到玄映大师。”
“贫僧亦是没想到。”
“看来玄映大师也听说了这个噩耗,真是可惜,我先前还见过程先生一面呢,那么风趣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呢?”
语出惊人,大概就是这种时刻。
江木和玄映皆是一脸疑惑,前者出声问道:“你说谁去世了?”
面对他的突然问话,许念略微差异地看了看江木:“您是……”
“在下江木。”
“江公子你好。”
“你方才说谁去世了?”他又问了一遍。
许念奇怪地挠了挠头:“这……自然是程先生,你来这里不知道吗?”
江木还真的不知道,不光他,玄映也是一头雾水。
他问:“程施主去世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许念道:“就是七天前,大家知道这个消息都很震惊,不过……”
他悄悄看了看周围,凑过来小声说:“不过有相当一部分人来并不是为了吊唁,程家说葬礼结束后会献上一本秘籍和兵器,为它们寻求合适的主人,其中还有一部分人是为了程家宝藏而来,据说都埋葬在那个海岛上,程家无子嗣,那些东西在葬礼结束后都变成了无主之物。”
这段话又是颠覆了二人的认知,仿佛他们拿到的信,是个冒充顶替的,怎么和别人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病重的不是程小姐,怎么会是程华荣死了?
还有那句程家无子嗣,真是令人惊悚,虽说有些人家只把男子视为后代,但武林世家甚少有把女子除外的,江湖儿女,江湖儿女,女侠所占比例也占一大部分。
那个叫许念的年轻人说完后就被同门师兄弟叫走了,玄映悄悄拉了下江木,道:“此事恐怕有变。”
江木看了看他,应道:“这里面有人在说谎。”
玄映点了点头,他们都不是怕事的人,但现在被蒙在鼓里,感觉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令人心里不太舒服。
没过多久,一艘大船远远驶来。
那是程家的船,来接这些人。
没过多久船就停好,渡口的人还算有秩序依次上船。
江木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纠结。
玄映偏头看了看他,问:“我们还要去吗?”
“也许那封信是个闹剧,此番行动,我们还是不……”他不字刚脱口,一股莫名的气息忽然就弥漫开来,江木神情一变,凝眸看向那艘船,眼中的世界陡然发生了变化,那些上船的人们一个个变得面如死灰,而天际那边,据说是海岛的位置上,漫天红霞似血一般散发着不详的寓意。
“怎会……死这么多……”
他怔怔地看着,话语说得很小声,玄映没怎么听清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江木回过神,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就在这时一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许念同样面如死灰,身上散发着一股将死的气息。
“江公子、玄映大师,船来了,你们不上船吗?”
玄映看了看江木,也不催促,后者微微垂着眸似乎在想什么,或者是在推算,很快,江木道:“走吧,我们也去。”
当二人上船后,玄映白皙的脸也开始慢慢变得面如死灰,和船上其他人无异。
这种异象并没有持续很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此趟的命运已经定下。
江木抿了抿嘴,目光望着海面,手指在宽大的袖中不停掐算,可不管怎么样,都查不出来任何问题。
究竟是为什么?
会突然死去那么多人?
第52章
船在海上行驶了半天,期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对劲的事,临近傍晚时分,终于接近程家所在的海岛,从船上望去,一排排偌大的屋舍甚是壮观。
江木一路上神情都不太好,下船的时候,玄映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此行宽心便是,无须过多烦忧。
他倒是一如既往地高僧模样,那副不管如何都能泰然处之的姿态,给人很大的安全感,因而不少与佛宗交好的都来问好,算是冲淡了这种奔丧吊唁的莫名诡异氛围。
江木站在岸上四下望了望,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座海岛面积不大,四面环海,从岛上植被和气候感官来看,这里并不怎么适合居住,为什么程华荣要举家搬迁到这儿?
他微微深呼吸,又发觉岛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气息,再掐指一算,这里的命数依旧是模糊不清,生与死的界线互相穿插,某种程度来说,这些人是生也是死的状态。
真是奇怪。
转过身恍惚间,江木有种再次登上迷梦岛的错觉,那时候也是很多人来到海岛上,那些人的脸也是布满死灰之气。
不过江木所想之事并未发生,所有人下船后就被程家的家丁带回了程府,漂亮的庄园很是不凡,程家的大管家程明辉正站在府邸门口迎接。
那人很年轻,二十些许的年纪,身着一件苍蓝锦衣,身形修长,样貌俊秀,从模样来看并不像什么管家,说是程家的少爷也不为过。
他站在那一个一个问好,再派专门的下人引人进府中休息,所来的客人们,几乎每一个他都熟识,江木和玄映不约而同站在了最后,等那些人都进去了,外面只剩下他们两个。
程明辉略微诧异地打量了他们一眼,似乎是有点惊讶为什么还剩两个人?但随即他就换了副热情的面孔,道:“没想到玄映大师也来了,我家老爷知道了一定会很宽慰,只是……不知道这位是?”
江木淡声道:“在下江木,这次贸然前来有些冒犯,不过事关程老爷,在下有一事相问。”
程明辉瞬间恍然大悟,接着正色说:“原来您就是江木神医,江公子快请讲。”
江木将身上的信拿出来递给他,解释说:“三日前在下在临州城收到一封信函,从信上看是程老爷的求救信,说是女儿病重性命危在旦夕,可等在下赶到码头时,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与信上所说并无一致,还请程管家对此解惑。”
程明辉听到这话明显一愣,那俊秀的脸上阴沉不定,拿起那张信纸扫视了遍。
“这确实是我家老爷的笔迹,也是他写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信居然寄出去了?真是奇怪。”见江木和玄映皆是不解,他又小声解释道,“这信其实写于一个多月前,当时小姐病重老爷想请江公子来,可是小姐的病恶化太快,还没等信寄出去,就已经香消玉殒,所以此事便搁置不提。后来老爷伤心过度,身体也随之垮掉,不久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玄映接话问:“可是贫僧这一路听闻程家并无子嗣,这位小姐是……”
程明辉面上有些局促,嘴张了两下,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会他低声道:“这是一些私事……明辉也不太好置喙,抱歉,玄映大师。”
程华荣在许多年前有位妻子,人称雁夫人,不过那位美人却说逝世得很早,后续程华荣家里如何,就不为外人所知了,再联想到那个病重中的小姐,或许真是家族私事,不好去质疑什么。
江木也就不再追问,程明辉朝他们微微行礼,便亲自为二人安排住所,玄映悄悄看了看江木,后者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有诈!
程明辉在前面走着,此时天已经黑了,府中各处都亮起了灯,看着倒是灯火通明。
“老爷三日后出殡,这两日劳烦二位大人在府中休憩。”
江木道:“又过三日?现在这个时节虽然算不上炎热,但前前后后已经耽误快半个月,程老爷的尸首可还好?”
程明辉也没觉得冒犯,微微笑道:“此事老爷生前已有措施,并无大碍,还请江公子放心,况且有些事情也是需要准备一下的。”
他说的准备指的是秘籍宝物和那些钱财,这些江木也知道,不过他对那些身外之物并不在意,也就没再说什么。
一路上气氛有些怪异,程明辉带他们进了一处院落,转身为玄映微微行礼:“玄映大师,这是您的房间,看看还合不合适,江公子您的住处在这边,等会儿请随我来。”
“不麻烦了。”江木打量下院落,神情淡然道,“我随玄映大师住就好。”
“嗯?”程明辉很是惊讶,他看了看江木和玄映,“您二位睡一间房?”
江木微微点头:“我们感情一向好,况且这次来的人不少,不劳烦再多给一间房了。”
程明辉笑道:“也行,就是委屈二位了。”
“无事。”
“那明辉先行告退,二位歇息一下,饭菜等会便送来。”
江木冲他微微颔首,目送程明辉离去。
等院落彻底安静下来后,玄映已经落座在石凳上,灯火照在他的面庞,给那张高洁的脸上添了份暖意,佛珠在他手上微微被拨动,江木缓缓道:“他在撒谎。”
玄映抬眸看着他,目光也有些严肃。
“一个多月前施主才来临州不久,程老爷远居海岛,听不听说都很难保证,又怎会去写那份信?”
第53章
程明辉的说辞听着漏洞百出,尽管他努力沉着应变,但江木二人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与不确定,只是现在已经来到岛上,继续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也没有必要,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索性以不变应万变,静看事态如何发展。
屋内。
夜已经有些深了,简单食过晚饭后,江木随手从整齐的书柜上拿下一本书翻阅,玄映坐在椅子上手缓缓拨动着佛珠,双目微微闭着像是在静思。
过会儿,江木瞥了眼他随口问:“夜已深大师不去休息?”
玄映慢慢睁开眼,将佛珠轻轻放在桌面上,眼神温和语气淡淡道:“施主不是还未休息?”
江木也把书放下,那是个传奇话本,很薄,内容讲得灵异神怪,倒是给此时的境况增添一份诡异色彩。
“怎么,玄映大师要给我守夜?”
玄映轻笑一下:“嗯……也可,那贫僧打坐便是。”
硬挤一间房还想霸占人家的床,江木对此并不觉得羞愧,他坦然地越过玄映坐在床上,再看看那边端坐的人,他道:“大师既然要打坐的话,可否坐得近一点。”
“贫僧觉得施主应当不会害怕。”
“不,我害怕,”江木一口否决,可语气里并没有很担心的样子,“我怕一不小心把你丢了,海岛复杂,还是小心为好。”
玄映微微歪头看着他,神情有丝不解,光头模样此时有几分可爱,他诚恳地说:“贫僧虽不才,但也有几分武力大概率是丢不了,还请江施主放心。”
江木道:“我不要你觉得。”
出发前那些死灰般的脸,玄映也在其中,那就证明这场近乎赴黄泉的海岛之行中,他也是死者之一,不可谓不小心。
况且那封信在程华荣死后完全就失去了寄出的价值,但是有人把它寄了出去,还引着自己而来,江木觉得这程府怕是布满了玄机。
就在玄映起身准备坐到江木旁边的时候。
“咚!”“咚!”“咚!”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江木率先开口:“谁?”
可是这声问话并没有人答应,玄映随即推门而出,外面也无一人,空荡荡的,夜色下只有院中灯笼里的烛火在动,晚风吹拂,顿时显得鬼气森森。
方才是谁在敲门?
江木走过来看了眼,旁边的玄映也是略微困惑,凭他的实力不可能有谁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消失,是谁在装神弄鬼?
二人去外面转了一圈,同样一无所获。
第二日。
程府准备了午宴,是在室外,风和日丽,场面看着很盛大。
江木四下看了看,在场的是昨日前来吊唁的人,他本来想带玄映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没想到程明辉看见他,张口便将他和玄映引他们到了非常显眼的一桌。
“来来来,江公子,玄映大师,你们在这坐下。”程明辉笑眯眯地说,然后扭头对另外几个人介绍,“佛宗的玄映大师想必大家都认识,这位是临州的神医——江木,江公子,我家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就想请江公子来,只是可惜造化弄人。”
这桌的人看起来都是比较有地位的那种,打招呼也不会很亲切,只是微微点下头,彼此便无什么交际,不过江木也不在乎这些,玄映坐在了他的另一侧。
一顿饭吃得不算舒适,毕竟此番是来参加葬礼,又不是在海岛观光做客。
在场的说话的人很少,海风一阵阵吹过,好在午宴很快便过去了,就是在结束的时候,有个人奇怪地嘟囔一句:“怎么好像比昨天少了不少人。”
“也许是水土不服吧,大家又不认识,你管别人做什么。”
那人是个富商,深蓝色衣衫看着比较瘦弱,江木侧目看了他一眼,对方正与同行的人说着什么。
“确实少了人。”玄映在一旁轻声道。
江木接下话:“昨日上船的有一百二十七人,少三十七人。”
“两位怎么了?”
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江木转过身发现是程明辉。
玄映接话:“贫僧观午宴好像少了很多客人。”
程明辉点了点头,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有些客人,大概是在下安排不周。”
他不多说,二人也不多问,告别程明辉准备回居住的院落,没想到对方接着道:“二位若是无聊了,可以在岛上附近转一转,宾客的院落都离得挺近,碰见了也可以交谈一番。”
江木道:“程管家的好心我们心领,只是吊唁本就是件严肃之事,交友还是算了,更何况现在还未见到程老爷的灵堂。”
程明辉挠了挠后脑勺,左右偷偷望了望才悄悄说:“这个……实不相瞒,不止你们没进过老爷的灵堂,连在下也未曾进去过。”
嗯?
江木与玄映相视一眼,程明辉继续说:“说来也奇怪,老爷去世时间已经不短了,那灵堂当天便建了起来,不过府中除了方道长并没有人见过棺木。”
“方道长?”
程明辉解释说:“是老爷之前请来的高人,不知其名,只知道姓方,好像曾经就和老先生认识,听说十分有本事……”
在他的叙述中,程小姐那段时间染疾,紧接着病情恶化无力回天,很快就香消玉殒,程老先生悲痛欲绝,但还是拼着最后一点精力为爱女准备了葬礼让之安息,还请来了方道长操办一切。
只是没想到程老爷自己也没挺过去,在临死前除了交托给程明辉的事,剩下关于葬礼方面全都让方道长做主了。
那个灵堂的建立和普通的丧葬不一样,据方道长说,是能够让程小姐和程老爷二人去地府的路上更安稳,来生也会大富大贵不受劳苦。
程明辉从小受程家恩惠,程华荣对他很好还给他冠姓,他自然希望这最后一程能办得妥当,所有都按照方道长的要求建好灵堂,还要遵循密封原则,不在最后出殡的那天,不能让人来祭拜否则就会坏了规矩,一切就是无用功了。
“老爷这几年一直挺寂寞的,生意方面在外面奔波,回府中时小姐也总待在闺房不出,和老爷交谈甚少,现在府里来了这么多人,虽然时候不对,但江公子不必忌讳太多,我想老爷也是乐意看到青年才俊在一起。”三人走到院落门前程明辉对着他们说道。
江木有点心不在焉,玄映对程明辉点了点头,示意已经知道了,后者微微一笑:“二位先歇息。”
等他走后,玄映问:“江施主觉得如何?”
“冰山一角。”江木坐在椅子上,他沉思了一下,将心中的疑虑一一排好才缓缓道,“程明辉说的话太空泛,也太残缺,重点的信息并没有透露出什么。”
玄映轻声“嗯”了一下,确实如此。
程小姐逝世究竟是何病?不知道。
神秘的方道长是何人?来自哪?和程老爷如何相识?不知道。
那个神秘的灵堂是什么?不知道。
吊唁为什么非要捐赠宝物和钱财?还邀请那么多人来偏僻的海岛?就好像特意把人聚集到一起,这么看来宝物就有点诱饵的意味。
种种迹象就好似……
玄映问道:“怎么了?”
江木看了看他:“那个方道长怕是有很大的问题,你看这些东西,玄术,葬礼,不见天日的灵堂,宝物和大量钱财,封闭的海岛,五湖四海的众人……你说,他不会想用什么邪术搞献祭吧?”
玄映听后表情有些吃惊,不知道是震惊所说的猜测,还是惊讶江木的脑洞,不过江木倒是一如平常,他觉得自己大概会抢答了。
第54章
当然,江木所说皆是猜测。
过了一会,院落外好像聚集一些人,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从房间里听着好似他们在讨论着什么,江木打开那边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外面的情况。
外面是四个江湖少侠,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在树下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那天那个许念也在,江木打开窗户的行为立即被几人注意。
许念略微惊喜道:“江公子。
江木对他轻轻点下头:“许公子。”
他说完,手按在窗台上,轻松一撑就跳出了屋子,动作潇洒利落。
许念给他们介绍了江木,这时玄映也从房门走了过来,他是佛宗有名的弟子,混迹江湖的大部分都知道,那些人本来心中有所顾忌,但现在一看在场的都是正道之人便放心下来。
一个身穿蓝色衣裳的人问:“哎,有件事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许念无奈扶额:“刘浩啊,你又听说了什么?”
他说这话,显然那个刘浩经常在人前贩卖小道消息,对方也不生气凑近神神秘秘地说:“这事可和往常不一样,而且就发生在我们这些宾客当中……
午宴没来的三十七人,被后来的那个富商一提,也令许多人私下注意到,刘浩所说的事正是关于这个。
据说有人回来发觉自己旁边本来住着人的院落突然间空无一人,院里院外都没有居住的痕迹,好像整整齐齐消失了般,去问程家,得到的回应是他们昨夜已自行离开。
真是奇了怪,好端端怎么会突然离去?
而且程老爷的葬礼还没有开始,宝物,秘籍和钱财也没有着落,这么走了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正想着,刘浩略带做作地说:“有人还说昨天夜里有奇怪的响动……”
“敲门声?”说话的是江木,他冷不丁打断刘浩的话,语气冷冷倒是把人吓了一跳。
刘浩惊奇道:“对!就是敲门声,江兄也听到了?”
江木微微点下头,身旁的玄映回答:“阿弥陀佛,昨夜确实有一阵奇怪的敲门声,当时贫僧去开门,门外并无一人,实属怪异。”
许念眼睛微瞪,表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连玄映大师都没有发觉,难不成那些人的武功那般高深?”
“哎,此言差矣,”刘浩摆摆手,表情带着些许忌讳,“玄映大师的实力大家都是信得过的,可那般神不知鬼不觉竟仿若鬼魅一样,也许不是人也说不定。”
在场的一个黄衣少侠笑道:“说着说着你怎么又装神弄鬼了起来?”
一直没说话的紫衣男子也摇头:“刘浩你怎么总是信这种鬼鬼神神的东西,照你所说,如果这是鬼魅,未免有些可笑了,此地是程府,去世的只有程老爷,你不会是想说程老爷他诈尸了吧?”
“这……”刘浩也有些卡壳,不过他一向嘴硬,“或许是别的孤魂野鬼也说不定啊,你们看这海岛阴森森的,四面都是海,万一存在很多不干净的东西呢,鬼知道那三十几个人是走了还是怎么着?”
许念有时候很受不了这个好友的神神叨叨,他反问:“不是走了又能是什么?你不会想说他们被抓了或者死了吧?”
刘浩抿了抿嘴:“我曾经听一些长辈说,像这种远离尘世的地方,荒岛、海洋、深山、沙漠等,有时候确实会突然消失一批旅人,说是可能被勾魂的无常带到地府充数了。”
江木奇怪地看他一眼:“阴差没有那么无原则。”
许念也是有些好笑:“就是啊,听传说也知道他们是把已死的人带走,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刘浩小声嘀咕:“你们又不是阴差,怎么知道真真假假?”
紫衣男子揉了揉胳膊:“好了,别说这事了,很快就要出殡怪膈应人的,就当是为程老爷着想,少说些鬼鬼神神的,再说了,你就不怕因为自己的口无遮拦,当心半夜他来找你吗?”
这话倒是比反驳有用,刘浩当即闭了嘴,不过他这人生来爱听和收集各种小道消息,闭嘴没一会儿就闲不住了。
“行吧行吧,不说海岛的事了,那在来的路上,你们应该听说了赵家一百零三口的灭门惨案吧?”
这事江木和玄映依旧一无所知,其余二人倒是知晓,许念作为他的同行也是知道的。
玄映问:“哪个赵家?”
许念回答:“是赵家镖局。”
赵家镖局是关中的一个大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在江湖中与各方势力都有交情,而且其家主也就是总镖头赵旭,武功很高,在江湖也是一流高手,突然就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着实令人震惊。
赵家一百零三口,除了赵旭全被乱刀砍死,有的成了尸块七零八落,有的被斩成两断,场面一个比一个凄惨,但赵旭却是一刀割喉而死,现场并未留下凶手的线索,府里的财物也都好好放着,从目前来看这是一场目的极为明确的灭门案件。
江木问:“官府方面有什么线索吗?”
刘浩摇头:“在我们登岛之前还没有,现在有没有就不知道了,大概是仇家寻仇,那些尸体全收进衙门下的义庄。”
许念道:“这件事是挺玄乎的,尤其是赵镖头。”
刘浩点头:“对,说起赵镖头就更离奇了,他虽然是一刀割喉,但是面容被毁,血肉模糊看不出个人样,要不是凭借他身上的物件以及自身的身体状况,光从这张被毁的脸很难辨别究竟是谁,唉,如果没有这桩事,也许赵镖头现在也在海岛上。”
他最后那句话还不如不说,灭门的惨案和突然走掉的三十七人,怎么都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他们仿佛能看到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在某天夜里遭遇不测,性命已失,容颜亦毁,倒在家里的血泊之中,身体渐渐变凉变硬。
真是越想越害怕,不知是那场面过于血腥,还是害怕自己是那不幸之人,这次谈话会很快便散了。
告别了那些少侠,江木二人顺着小道在程府转了一圈,期间还看了那个据说是灵堂所在的位置,不过关得严严实实也没有办法进去,别的地方景色还算不错,可看多了也就那样,最后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院里。
这也是实在没别的地方去,总不能在准备丧礼的府里瞎转悠吧。
客房内东西还是挺全,江木在书柜里拿出来一副围棋摆开,抬头看了看没事就念经打坐的和尚。
“据说玄映大师棋艺高超。”
“旁人谬赞。”
“我棋艺也一般,大师请吧。”
他这么说,但当真下了才知道,一样都是自谦,玄映的棋比较谨慎,每一步都带着玄妙,步步为营,是着眼大局的路子,江木的棋相就比较大开大合,攻势很猛但不仓促,和他文文弱弱的样貌丝毫不沾边。
一盘棋下得难分难舍,很快天就黑了下来,程府晚上没开什么晚宴,饭菜是下人们送过来的,草草食过晚饭后,二人继续那个棋盘,就在决定胜负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玄映靠近房门,他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正是下午的那几个,许念急慌慌道:“你们见过刘浩吗?”
玄映摇了摇头,江木也走过来:“下午分别后就没再见过刘公子,发生了什么?”
许念焦急道:“刘浩他不见了!”
第55章
“不见了?”江木略微带着疑惑,不过话语里还是安抚着局促不安的许念,“刘公子不是稚童应当不会乱跑,也许他只是去府里什么地方转了转,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兴许等会就回来了。”
许念梗着脖子面色很激动:“不一样的,刘浩他是真的不见了!”
玄映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许施主先别激动,不知施主为什么那么确定刘施主‘不见’了?”
这话不止江木和玄映不明,连一起和许念过来的两个人也是糊里糊涂,江湖少侠交友,多讲究兄弟义气,既然许念着急说刘浩不见了,于情于理他们都得先跟着寻人,也就没问究竟是为何。
夜下的程府风吹得有些发寒,江木看了看天色招呼这几位先进屋,等把事情缕清楚再议其他,毕竟人已经不见了,也不急这一点点时间。
进门后的许念显得冷静很多,他坐在椅子上同屋里的众人讲述了他的经历。
按许念的话来说,自己和刘浩是同门师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更似亲兄弟,他也是最了解刘浩的人。
今天下午的交谈散后,他就和刘浩一同回院落,两人关系极好住处也是挨着,此次便是奉师门之命而来,也不为什么宝物钱财,仅是为程老爷吊唁。
许念下午回去时想着那些事,看天色还早便想再出去转转,而刘浩这人喜欢研究些古怪离奇的东西或者事件,上岛之后对一些事尤为避讳,不太想瞎转悠。
许念磨了他好一会,刘浩最终无奈同意了,但他提出要先回房去换一身衣服再去。
许念就在房门外等着,可是就这么一等居然等了快半个时辰。
他在外面敲门,里面也没人应声。
许念趴在门上听了会儿,周围寂静一片,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有点着急心想,该不会刘浩在里面出什么事情了?
这情绪一上来,他也顾不及去叫程府的人,自己直接上身撞门,那门本就很松的插一点点,许念用力太猛,直接整个人栽进去摔了个眼冒金星,
待他爬起来才发现,这房里居然没人!
江木忖道:“你确定你……”
“我没有离开过院子!”许念打断他的话,像是早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他接着道,“我是看着他进房的,期间一直都在门口等着,他不可能出来了我不知道。”
“那刘兄会不会从窗户跑出去了。”下午的紫衣男人问。
许念说:“就算是与我开玩笑,但天黑后也该出现了,他从来不会天黑后玩这种把戏。”
玄映出声问道:“许施主你有没有告知程府的人?”
许念一愣:“我,我忘了。”
看着大家不赞同的眼光,他低头非常沮丧地说:“我一开始也是认为他在开玩笑,想着刘浩骗我玩,我就坐在房间里等他自己出来,没想到天黑了他还没回来,这肯定是出事了,我就忍不住出去寻他,结果找了很久都没发现,就只能回来找你们问一问。”
江木问:“为什么会觉得他出事了?”
许念小声说:“刘浩他这人虽然喜欢异闻,但他本人胆子很小,而且非常怕黑,夜里绝不敢自己一个人出去的,即便睡觉也要点着灯,为了吓我而在外面待着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是他会干的。”
“你们先去找程管家说明此事。”江木对他提议,而后又对玄映说,“咱们去府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众人觉得这提议还可以,当下便分开。
江木取了院里的一盏灯笼,二人离开院落。
这个海岛的面积不大,但对于住宅来说还是不小,程府的构造繁杂,小院奇多,道路错综复杂,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夜也少见什么下人,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仿佛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别院内。
江木再一次掐算,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模糊不清,什么都无法察觉,他微微轻叹,玄映悄声道:“这条路我们未曾走过。”
他抬头,灯笼也稍稍抬起,眼前的道路确实没走过,莫非他们来了一处新地方?
两人继续朝前走去,这里是一个花园,夜色下很是清雅,不过幽静太过,那刘浩胆子如此小,这里应该是他最不会来的地方。
江木持着灯笼向深处走了走,也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他们想返程回去的时候。
刚一转身,二人听见了身后传来一道“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谁在嚼着很硬的东西。
两人相视一眼,江木将灯笼往前一照,夜里的景象看得是一清二楚。
他四下环视了遍,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人背对着他蹲在那。
这人的身子很轻微地一动一动,双手好似捧着什么东西咀嚼着,刚才的声音就是从他那里发出。
刘浩?
江木心想,没想到他还真在这里。
两人走过去,江木问:“刘公子?”
那人听到身后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动静也随即停止。
他缓缓扭过头看着江木,在月光和烛火的映照下,江木看到了一些不太友好的东西。
那个人,确实是刘浩的样子。
但他的脸看着过于苍白,神情也过于僵硬,甚至非常别扭。
那衣袖中漏出来的手,很小,像爪子一样捧着一截带肉的骨头,肉是鲜红的肉,上面滴着红色的液体,从腥臭的气息来看,大概率是血,而骨是白色的骨,已经被他咀嚼了一部分。
江木眉头微微蹙起,这时玄映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下巴轻轻朝前方抬了抬,江木往那一看,眉头皱得更深了。
在刘浩旁边被草丛覆盖的地方,有一具不知死活的人体。
那具身体只穿着中衣,身上大面积被血浸透,脸上血肉模糊像是被剥了皮般,再看看刘浩,那张略歪斜且不适宜的脸,江木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这人是刘浩吗?
还是说地上那个才是……
“刘浩”扔下手里捧着的骨头,它扭了扭脖子,这玩意竟然转了一圈,完全不像活物!
它的视线紧盯江木,神情颇为跃跃欲试。
江木依旧是蹙眉看着。
很快!
“刘浩”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四肢霎时变得纤细修长,像个怪物一样朝他奔来!
它速度极快,眨眼间便逼近眼前!
那张属于刘浩的脸皮,陡然掉落,露出一张凹凸不平满是肉瘤状的脸,一口咧到耳根的巨嘴张着,里面是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细牙,实在恶心到了极点!
它扑上来,打算一口咬上江木。
但没想到完全扑了个空,反倒下一秒直接被江木一链子抽飞出去。
黑夜下,江木一手持灯,一手捏着链子,表情甚是冷酷,细看才知道,原来那跟铁链一直系在他腰间,平时里看着并不起眼像个装饰品,没想到威力很是强大。
“嗷!”
那东西哀嚎一声,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下,龇牙咧嘴特别难看,不过应当是被打疼了,畏畏缩缩地看着江木。
它离得有些远了,玄映趁机到那具身体跟前,只是那身体早就死透了,只剩下血的气息,就在这时,花园那边有呼叫声传来,还伴随着阵阵火光。
“刘浩!”
“江公子!”
“玄映大师!”
听声音是许念他们,江木刚想让那些人别过来,本来哀嚎的怪物突然跃起,朝来人的方向奔去,速度提升得不止一个档次!
江木心道:不好!
身子也快速追了过去。
许念同程明辉说过后,就急慌慌继续去寻找刘浩的下落,那边程明辉迅速处理完府中的事,叫上家丁一起找,许念他们比程家先行一步,也比较快得找到这个偏僻的花园。
只是没想到才刚进来,人生观和世界观立马被打得稀碎。
试问当你看到一个四肢着地,像只蜘蛛一样跑来,还顶着一张血肉横飞满是恶心肉瘤的脸,上面有着一张看了就想吐的大嘴,里面是层层密密麻麻的牙,当它朝你飞扑而来的时候,你会怎么样?
反正他们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武艺白学了,那一瞬间腿当即就软了,心中万籁俱寂。
许念是被当头抱住的那个,恶心地触感,腥臭的气味,刺耳的叫声,他愣愣盯着那张血盆大口,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葬身此中。
不过还好,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许念听到“刷”的一声,那东西惨叫一下,自己身上的负重瞬间全无。
他手忙脚乱爬起来,向后一瞅,那鬼东西四肢扭曲着,身上被一道细细铁链束缚着,它拼命挣扎着,可依旧是挣脱不开。
许念抬头,一个人背对着他,轻飘飘落在自己跟前,那身古朴黑袍是——
“江公子!”
江木神情不变,目光仍是盯着那个东西。
众人只见他抬手,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居然画出一道发着绿光的符文,接着动作甚至凌厉,直接拍进嚎叫的怪物体内。
“啊!!!”
本来那怪物说话特别奇异,还听不懂,但被绿色符文打中后,却变成一道女人的尖叫声,十分凄厉!
“厉害!”许念他们目瞪口呆喃喃道,在场的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江湖中的厉害前辈,他们有幸见过,可是这种玄术真是罕见。
那边的怪物表皮逐渐脱落,肉瘤的脸慢慢清晰可见,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模样,她被链子束缚着,神智依旧是不清,许是对锁魂链很自信,江木也没太管,转过身问道:“你们还好吗?”
许念几人慌忙摇头:“没事,没事。”
江木稍微放松下来,但有时候巧就巧在,打脸永远在下一秒,谁也没想到,突然一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闪现,一掌直接击中玄映!
江木飞身护住他,那边被束缚的女人却忽然暴起,身上的铁链一下子就断了,刹那间黑影卷着那个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木没去追,一手扶住他问:“你没事吧?”
玄映重重咳了一声:“贫僧,还好。”
他身手敏捷,对周围危机的反应比寻常人快得多,所以黑影的攻击虽快,但也没有太伤到他,只是到底还是被击中,休息一段时间是免不了了。
对于这种变故,许念几人也是心惊肉跳。
没过多久,程家的人也很快挑着灯出现在他们眼前,众人看到花园里的惨案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那个没脸的尸体,真是极其残忍。
程明辉慌忙说:“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刘公子他找到了吗?”
玄映慢慢走上前,捂着心口道:“阿弥陀佛,程施主,程府里有一个嗜血的怪物,她还有个同党,只是不知是谁,也不知男女,至于刘施主应当就是园里这个遇害的人。”
许念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颤,刚才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没注意到那个尸体的事,眼下看到那尸体的惨状,直接歪坐在地上,目光盯着那个尸体喃喃道:“你是说,你是说刘浩他……”
那边的程明辉见许念情绪有些失控,他挑着灯笼打算过来劝阻一下,然而这才走两步就听见江木说:“程管家最好还是把脚挪开。”
众人都是一愣,齐齐朝程明辉那看去。
程明辉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正踩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团东西,软软滑滑的,感觉有些恶心,他还没来得及收脚。
江木道:“你踩到他的脸了。”
第56章
江木说得话过于直接,玄映捂着心口解释道:“方才那个怪物应该是把刘施主的脸扒了下来,这块人/皮正是刘施主的面容”。
这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几个承受能力低的家丁直接吐了出来,程明辉的脸也是煞白煞白得,兴许被吓得够呛,整个人呆立在那一动不敢动。
许念还是愣愣的样子,他看了看地上那团沾染尘土的人/皮,又看了看江木。
在场的其他人要说对刘浩有多深的感情,那绝对是没有,但怎么说也是一起交谈过的,多多少少都有点唏嘘
玄映和那两个人将方才看见的、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并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言显得委婉一些,以减少对许念的刺激。
但面对自己的友人可能已身死,而且还是这么凄惨的方式,任谁都不会这么快接受,许念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身子踉踉跄跄朝那具尸体跑去。
他一点一点检查,身子越来越抖,很显然,那个尸体就是刘浩。
江木与玄映都没跟去,倒是程明辉带着那些下人紧跟着许念,像是怕他想不开。
半晌后,一声恸哭传来。
江木眼眸微垂,玄映已经闭上眼睛,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大概是在为刘浩诵经。
人生还真的是世事无常。
*
等回到居住的院落时,天才刚刚蒙蒙亮。
玄映身体不适,先进去卧床休息,江木站在院子里看着放在石桌上变成一节一节的铁链,神情很是凝重。
在寻常人看这就是一根普通的铁链子,当时能束缚中怪物已是非常了不起,断掉也在情理之中,但锁魂链其实是地府的东西,这么多年都没出现过差错,哪怕因为进了小世界而威力大减,也绝不至于会断裂。
没有可能会断裂的。
那个怪物,看着很厉害,但也只是活尸傀之类,大概是吃人比较多,变得异常邪性丑陋,实力倒不怎么样,江木原先困住她就是想捉个活的拷问一下,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锁魂链绝不可能是她挣脱的。
那么是那个黑影?
他想了想,也不是。
那个黑影玄映没有看清,江木倒有点猜疑,他与各种鬼怪打交道多年,首先那黑影绝对是个活人,对方会些异术,在这个海岛上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个神秘的方道长。
如果是方道长的话,再联想那个女性的活尸傀,江木觉得那个人很有可能是已逝的程小姐。
只是为何程小姐会被做成活尸傀?
她不是病死的吗?
目光再转向石桌上的铁链,江木又摇头否决,锁魂链更不可能是方道长弄坏的,他当时感受不到那个人发力。
铁链断得感觉是一种很微妙的异象,微妙到江木开始有点怀疑……他抬头望了望天,晴空万里。
*
昨晚上那个被“怪物”啃食的人体,经过许念的辨认,确定是真的刘浩。
程明辉当下便把程府加紧守卫,同时彻查昨天的一切事。
江木和玄映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许念则是第一个发现死者失踪,连带着昨天一起交谈的少侠们,所有人在一起串联了整件事。
这个案子不止表面上的诡异棘手,死者刘浩出身的太原刘家是有名的大户,自身还有江湖门派做背景,如此离奇死在程府,程明辉也跟着犯愁。
而江木他们的说辞,程府的人包括一些宾客其实不太信,食人的鬼怪和神秘黑影,这般匪夷所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笔者写得话本。
但他们也没有理由给他们的话驳回,一来他们和死者并无冲突,二来提议找死者的不是他们,更何况那花园的地面上还有那怪物的抓痕,那细长的血色五指怎么看都非常奇怪,难道真的有这么一个怪物?
江木没有当众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但在结束问话后,他和程明辉提了,后者表情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像是要被这些诡事压死了般。
“那三十七人当真是当夜离去吗?”他把这话问出来。
程明辉微微点下头:“确实如此,至于原因,在下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当时非要离去,程家也没办法留人,就只能连夜开船。”
江木看了看他,问:“可有异样发生?”
程明辉挣扎一下才道:“……有,船上的下人们没有回来。”
送人归去的船在当天夜里便离开,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在程家是非常不合理的,很难不让人想象中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个怪物的本体是个女人,我怀疑可能是程小姐,程管家你怎么看?”
程明辉摇了摇头:“很抱歉,此事我无法作答。”
“为何?”
“因为我也没有见过小姐。”
在程明辉的叙述里,程家在某些方面是有些奇怪的,这位小姐并非一开始就在程家,她差不多是三四岁大的时候才来到这里,当时程华荣的夫人去世了有两年,程华荣从外面抱回了一个孩子,也就是程小姐。
这位程小姐是个私生女,程华荣对外并没有公布,所以江湖上也很少有人知道程家还有个女儿。
江木疑问:“你说她自小就戴着面纱?”
程明辉点点头:“小姐住的院落,很少有人可以进去,在下也没见过几次小姐,每次她都是戴着面纱,看不见长什么样子。”
“这倒是奇怪,不过关于那个方道长,还请程管家多多注意。”
程明辉一一应下,江木从他那里出来,迎面就碰上了玄映。
“不在房间休息?”
玄映轻轻摇摇头:“贫僧伤得不算重。”
江木道:“可我觉得你该是卧床好好休息。”
“施主与程施主谈得怎么怎么样?”
“不太好,并没有什么进展。”
“也许得等到程老爷出殡,一切阴谋诡计才会揭晓。”
“或许吧,不过那个时候可能会比较棘手,八成会再出几条人命,我不喜欢那些装神弄鬼的情节。”他说着,面色少有的难看,玄映在一旁轻轻拍了下他,江木道,“我想我应该把海岛翻一遍。”
第57章
江木的想法还没有实施,准确来说他和玄映刚回到院落,昨天的紫衣男子就匆匆跑来:“江公子,许念生病了。”
能来找他,也是因为听说江木是个神医,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有办法,那些人都很同情许念与刘浩的遭遇,江木当即便跟着去往许念所在的院落。
路上那个紫衣男子说:“许念好像病得挺严重,回来后一直躺在床上,神志不清还说着胡话,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昨夜着了凉。”
这对兄弟确实让人心情复杂,众人唏嘘不已,一个身死,一个现在又病成这样。
进了院落,江木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立即为他诊脉,所幸脉象还算平稳,应当就是惊吓过度,江木给他扎了几针,许念便沉沉睡去,几人说了会话最后相继离开了院落,准备让他好好休息一番。
玄映本人是那种很不沾俗世的人,但从许念的院落出来后,他突然问了一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如果昨夜出事的是贫僧,施主会不会像许施主那样。”
他话说出来,自己都惊异了下,实在是不太符合他的形象。
江木偏头看了看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是没听到一样,玄映没得到回答,过了会儿忽然笑了下:“是贫僧着魔了,此话实在不应当出口。”
“我自然不可能像许念那样。”江木一字一句回答,“因为你不可能会出事。”
玄映微微歪头看着他:“为何?”
江木没有接话,两人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不过他不说,玄映倒是继续说了下去:“贫僧自幼便在佛宗,未曾交过什么好友,师兄弟间也是端庄持重过多,现在想来实属有些遗憾。”
“和尚大约都是这样,”江木语气淡淡道,“你过多沾染红尘对修行并非有利,或许游离之外,对你会更好一些。”
玄映看着他轻笑下,江木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你像刘浩那样出了事,我大概会非常自责。”
*
江木按照自己说得在海岛绕了一大圈,甚至也去翻了地底,只是上面有些顾忌,他翻得时间比较短,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就回到地面上。
白天很快就变成了晚上,等到了晚上后,怕再出意外,江木也没再出来行动,程府里下人和守卫都在各处走动勘察,住在府中的宾客也因此听到不少风声。
比如最让人恐慌的验尸结果,刘浩那具尸体说是已经死了两天了,可他们分明昨天下午还在闲谈八卦,一时间程府内人心惶惶。
江木倒是不觉得奇怪,一些鬼鬼神神的东西,做出来的凶杀难免会混淆视听,你说刘浩死了有半个月也是有可能办到的。
夜里,府内还是人来人往的,灯火通明。
江木本来有点想出去转转,看看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但因为放心不下玄映,此事还是算了,等到了后半夜,玄映睡下。
江木本来一直坐在椅背上,竟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而这个夜注定又是不平凡的。
半夜,他感觉到有谁在推搡着自己。
江木顿时睁开眼睛,结果就看到身前站着一个人,屋里有些黑暗,他微眯着眼睛发现是许念。
这人不是生病了,怎么会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屋里?
“许公子?”
许念没有出声,依旧是站立着。
江木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念仍旧不说话就站在那看着他,江木渐渐感觉不太妙,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看了看那边的房门还处于紧闭状态,窗户也是关着的,那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也许是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向下一瞧,可怕的是这个许念竟然是踮着脚尖站着!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仍是一直看着自己。
许念是什么时候死的?
还是说有什么鬼物冒充他的模样?
江木神情有些严肃,招手便是一道绿光打算打过去,但许念突然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又僵硬又难看,给他一股子特别悲切的感觉,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又过了一会许念才转身,然后逐渐消失在江木眼前。
在他转身的那个时候,江木看见了他冲自己张了张嘴,那嘴里黑洞洞什么都看不清,但江木就是知道他的意思,仿佛有谁在他心中说。
他的舌头被人拔了。
“唰——”
江木猛地坐起,神情甚是疑惑,怎么回事?他竟然做梦了?
现在外面已经天亮,晨光熹微,江木看着屋内的一切,表情有些迷茫,然而他这动静将一旁睡着的玄映也弄醒了。
玄映带着倦意,问道:“怎么了,你做梦了?”
江木摇头道:“我不可能平白无故做梦。”
做梦有分什么可能与不可能吗?
玄映不太明白,他起身坐起。
“发生了什么?”
“我梦见许念了。”江木回想了一下那个梦,又不确定道,“这个梦很真实,不好,我觉得许念可能出事了!”
他说着立即起身往外面去,玄映穿着中衣也紧跟其后,在路上江木细细将这个梦给他复述一遍。
玄映听后也觉得非常奇怪,他想了想说道:“事出必有因,贫僧觉得很有蹊跷。”
江木心中疑惑,按理说昨晚要找也该去找玄映,怎么会有人找上他?厉鬼就更不可能了,没见过哪家厉鬼会找上阴差还打算吓唬人的。
二人快步朝那里奔去,许念所在的那个院落离他们的院落不远,地方倒是比他们大些,一共有四个房间。
刘浩已经死了,他住的那房间是空着的,他的隔壁住着的是许念,不过按昨天他的状况来看,也是很不好的。
另外两个房间都住着人,但是因为刘浩的事情,他们昨天就已经让程明辉给换了房间,偌大的院落现在就只有许念自己住着。
一大清早可能因为这两天事比较多,周围也还没几个人起来,江木二人在许念的房门口敲了半天,也不见里面应声。
“你觉不觉得这种情形似曾相识。”江木突然出声问道,声音带着说不上来的冷淡。
玄映也想起之前许念说过的那件事,他道:“你怕开门后,许施主不在里面?”
“也差不多。”江木点了点头,本来想着撞开门,但一想之前许念说的,他改为用力一推,门果真就开了。
一眼望过去,屋内床上正躺着一个男人,那人是侧躺着,面朝着床内侧,江木舒了口气心道,还好,人还在。
他们进屋向床边走去,江木道:“许公子?”
等离床铺越来越近的时候,一股子血腥味迎面扑来,两人顿时心下一沉。
江木伸手拍了拍许念露在外面的肩膀,他一动也不动,玄映上前将他身子掰过来,两人一看都倒吸一口凉气。
许念正瞪大着那双眼,面色惨白发青,他的嘴大张着,里面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又是一起命案,程府上空一片愁云惨淡。
第58章
真是不巧也不幸,江木他们再一次成为发现死者的第一目击证人,一时间周围人看他们的眼神都颇为怪异。
在场的不乏一些混迹江湖的老油条,心里怀疑是不是他们在贼喊捉贼,但由于玄映的身份以及平时的为人,很难让人真的阴暗地去想,所以也没有人说什么。
比起江木他们,程明辉应该是最头疼的人。
这位年轻的大管家,在他管理的府邸一连发生了两起恶性杀人事件,偏偏凶手如同鬼魅一样让人猜都猜不到,面对客人们的质疑声,他也只能强装镇定。
然而这次还不算完,许念的尸体刚被抬走,又有人跑来告诉他住在隔壁的钱逸失踪了,程明辉只觉得眼前一黑。
失踪的钱逸,正是那天黄衣服的少侠,好巧不巧一连出事的三人,全都是前天下午聚在一起闲聊的人。
这下子就仿佛被诅咒了一般,江木和玄映还好,那个紫衣男子甚是惶恐,当下便提出告辞,要求程家把他送回岸上去。
听到这种请求,程明辉愣愣地也没多大反应,吩咐了下人去处理又嘱托了两句类似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别的院落的客人们有的也跟着离去,还有一部分在观望,心里自然想得是能不能捡漏,毕竟程老爷的丧礼还没有开始。
那些人一大早就走了,但没过多久随着几个人失魂落魄划着小船回来,
岛上的人才知道,他们坐的那艘船出了问题,好些人殒命现场,其中就包括那个紫衣男子。
而同一时间,程府里一处偏僻的池塘,孟逸被打捞上来,至此那四人全部丧命。
一层薄雾笼罩在程府上空,冥冥之中透露着可怕。
这难道是一座被诅咒的岛屿吗?
一百二十七人才两天就消减了五十八,其中包括第一天晚上就坐船走了的三十七人,按照目前这个情形很难说明他们是否安全上岸,也许石沉大海了也说不定。
程华荣的葬礼还没有开始,宾客逐渐按耐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出事,不可能有人还能当个没事人,继续待在房间不问世事。
江木也不打算坐以待毙,先前他告诉程明辉,那天吃人的女怪物有可能是死去的程小姐,还有那个不知其名的方道长,好好的灵堂为何布置得那么神秘,种种迹象都表明程府里面有东西在作怪,需要好好调查一番。
程明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依不饶的宾客们,一些推辞的话再没能说出口。
“既然程管家不能给大家一个合理的交代,那只有我们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一个白胡子的老先生说道,他面容看着挺和善,但说话确实蛮不客气,“老夫向来尊重程先生,自上岛之后也是处处遵守规矩,可是现在死了这么多人,凶手还在逍遥法外,那个灵堂就不得不去看了!”
“白长老说得没错!”
“确实是如此!”
“我们这么多江湖好汉,难道还怕那个装神弄鬼的不成?”
“就是说!”
“现在就是把整个岛翻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怪物给找出来!”
白长老说完话后,可以说应者云集,除了些显贵的富商、有才学的文人以及做官的大人表现得没有那么亢奋之外,江湖人士基本都热血满满,他们也实在厌恶这种猜忌氛围,不如把人挖出来,哪怕是个怪物与之搏斗一番也好。
热血的尽头上来,也就不顾什么背后的危机,毕竟那么多有本事的前辈在场,难不成还能出事?
江木看着那群人浩浩荡荡冲灵堂方向而去,旁边的玄映倒是一直没吭声,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神情异常悲悯,目光看着摆放许念他们尸体的房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师会不会觉得此事有些……顺利?”
玄映回过神:“哦?江施主何出此言?”
“先前一直在强调时间,包括出殡时的确切时辰,可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有何不妥?”
是啊,有何不妥?这不是明显事态不受控制所致吗?
江木看了看他,道出自己心里的疑惑。
“太早了,按理说不该那么早露出破绽。”
玄映经这提醒,也意识到不对劲,取人性命尤其是多人性命,这种计划就像布一盘棋,没道理直接中途断掉,那个灵堂先前说得那般神秘,程明辉也是各种不让去看,怎么突然就变得随意可去了,莫非这是个圈套有意而为之。
江木看着那个方向,眉头微微蹙起:“那个灵堂设于最东边的别院内,我记得那里挺大的。”
“是挺大的,据说可以承载不少人。”玄映没多想顺势接了一句,江木脸色一变,直接闪身朝别院奔去。
那头乌泱泱的人已经冲进了别院里,里面倒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整个院落显得格外寂寥。
领头的是那个白长老,他脾气很暴躁,不过实力高深,所以也就不怕什么,昂首阔步就要冲去关闭着的房间。
这个院落很大,灵堂布置的房间在最里面,要横穿这片场地,白长老是第一个,他刚走到正中央的位置,忽然眼前一个轻飘飘的身影落在跟前,黑色衣袍随风摆动,他神情一凛,赶忙后退两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纵横江湖几十年,白长老不敢说自己是武林中的佼佼者,但实力也不容小觑,可眼前这人功力真的超绝,轻功堪比出神入化的地步,连他都没发觉到一丝一毫的气息,若是对方刚才想要取他性命,怕是躲都躲不掉。
江木没在意他心中的震惊,淡淡瞥了眼大门紧闭的灵堂,摆手对他们道:“此事怕有诈,各位还是先退出这里,灵堂探查在下先去看了看,各位出去后注意不要单独行动,以免……”
他还想嘱咐什么,那些听他说话的人也想反驳什么,但是都没有地底的动静来得突然。
江木面色一冷,出手甚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体一颤,直接被他出掌打翻出去。
白长老反应算是最迅速的那一个,不过依然没躲过去,和身后的几十个人一起被打飞出院落,正好落在赶来的玄映跟前。
江木出手不狠,众人并没有受到伤害,一个个立即跳起,他们刚想质问江木在干什么,就看到独身在空荡荡院落的他被层层细线束缚着,身上还搭着一只只溃烂发青的手,那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尸傀,就像僵尸一样。
“这,这些不是上船的人吗……”
有个人颤巍巍叫着,众人定睛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尸体确实非常眼熟,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死掉+失踪的五十八人,顿时人心大乱。
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噗嗤——”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只苍白细长的手突然从背后刺破了江木的心脏!
玄映双目一怔立即就要冲进院落,可是下一秒,那些细线一收,江木在众人眼前直接被割成了碎尸,凄惨撒落在地上,血腥味一下子扑面而来,周围一群群尸傀吼着扑上去,咀嚼声不断。
“呕——”
那种场面哪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江湖人都忍不住,白长老也是惊惧,连那样的人物都躲不过去,刚刚若是不及时被打出来,兴许所有人都在里面一命呜呼了。
玄映看着这番场面脸色惨白,他还没冲进去,里面的尸傀目光全扭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嘶吼着冲出来。
白长老反应快,一掌直接劈了出去,可那使了五成的力,只是堪堪让它后退两步。
“不好,这些妖物难以对付,快跑!”
在场绝大多数都是武林中人,轻功还是不错,一个二个只恨自己没多生出两条腿,所幸那些尸傀行动比较慢,乌压压被落在了身后。
第59章
大部分尸傀爬了出去,还剩下小部分围着江木的尸块依依不舍,场面看着实在血腥。
当所有人都跑光了之后,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动作轻缓落在地面上。
白衣白靴,立足于院落中央,旁边的尸哆哆嗦嗦却不敢靠近,俨然是个幕后主使的架势,那人低头轻瞥了眼满地残骸,眼眸中的不屑溢于言表。
“哼,当你能有多大本事,现在不也就成为一滩肉泥。”
他轻轻一摆袖,正要往前走,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你在说我吗?”
白袍道长身子一僵,在他正后方,一滩血迹逐渐聚拢形成一个人形,场面比什么分尸现场好不到哪去。
很快,那个人形慢慢露出模样,黑色的衣袍,苍白的皮肤,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映着他惊恐的脸。
“你,你是人,还是鬼?!”
白袍道长下意识后退两步,手上攥着符纸,眼睛因惊吓而瞪得大大的。
江木微微侧目,目光划过周围不敢上前的尸傀们,语气淡淡道:“能弄出来这些东西,我当你是不怕鬼的。”
“妖怪——”
那人大吼一声,符纸凌厉甩来,结果纸张到江木的面前直接就掉了,根本毫无杀伤力,而他轻轻一抬手,某个趁机攻上来的尸傀直接被打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可刚一停下就被一团绿色火焰牢牢束缚住。
江木偏头看了看,那个偷袭他的正是那天的女尸傀,不过看样子好像没什么自己的意识。
他转过头对着那个白衣道长,说:“我记得你,临州卖蛊充药,招摇撞骗的家伙,怎么,现在跑到海岛上卖弄来了?”
“你找死!”那人也就是所谓的方道长大吼一声,像是被谁戳中了心事,此时竟也不怕鬼鬼神神,上来就打算和江木打一架。
动手这种事江木就更不怕了,对方来势汹汹一掌冲他劈来,他也不躲,神情淡淡,仿佛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他动容。
方道长也没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只骨瘦的手轻描淡写就搭上了他的手腕,紧接着一使劲,他只觉得浑身一软,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江木俯视着他,语气依旧淡淡:“凭你还做不到这种份上,那就一起去看看那个人吧,他在哪,灵堂?”
他伸手提着方道长的后衣领,动作像抓个小鸡崽一样轻松,方道长翻着白眼挣扎着,可是无济于事。
两人朝宾客们逃窜的反方向而行。
当江木踏入灵堂时,院里院外,除了被绿光包围的女尸傀,其他碰过、吃过江木血肉的尸傀全部化为灰烬,后知后觉的宾客们在过了一会儿才奇怪,好像追他们的怪物莫名其妙少了很多。
第60章
屋里一口没盖盖的棺材摆在中央,旁边放着四个花花绿绿的纸人,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江木将脸憋得青紫的方道长丢到一旁。
对方在地上滚了半圈,直直撞上一旁的棺木,摔得头晕脑胀,内心气愤不已。
一个多月前他拿蛊虫当药骗人,被江木当场拆穿并丢出临州,此仇不报实在难消心头之恨,方道长总想逮个机会弄死他,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翻船了。
想着这些事,他用力咳了两下,抬头冷哼一声:“你猜错了,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要杀便杀,哪那么多废话,你这个妖怪!”
沦为阶下囚还嚣张得不行,实属找死。
但江木并不在意他说的,一边打量着屋内的情况,一边轻声缓缓道:“你不可能活着离开海岛,不过现在还有点用,我暂时不会杀你。”
他说着,从四个纸人中挑出一个体型最小的,看模样是个小丫鬟状的纸人,伸手轻轻点了一下。
仅是那么一下,那张纸扎的脸上眼睛竟然左右动了动,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只是她那惨白的面容,怎么看都感觉充满了诡异感。
江木道:“看好他。”
那小纸人冲他欠身行礼,举止大方挑不出差错,方道长却欣赏不来这些,因为他看到那鬼东西的头转了半圈还笑盈盈盯着自己。
不带一丝一毫温度的假笑,十分阴森森的样子,惊得他后背一凉。
江木走到棺材前,里面铺着枕头和被褥,整体收拾得干干净净,但从鲜艳明媚的布料来看,棺材的主人应当不会是程华荣那样的中年男人。
“看来程华荣还没死。”
他话音刚落,方道长顿时面带戒备看着他,但没想到他还没说什么做什么,身旁的小纸人突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冰冰凉凉的触感,带着一股死亡的威胁,激得他浑身一颤。
江木缓缓转过身,眼神依旧是平静无波澜,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方道长正想说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接下来的话震惊了。
“方辰?这名字倒不错……程华荣果然没死,嗯……虚?你们组织行事确实神秘。”
他眉宇微蹙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可是一个比一个惊人,方辰,也就是方道长惊愕道:“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话说完,他立即就想起此时还按在自己脖颈处的手,不由得挣扎起来:“可恶!你这个怪物,难道是在偷窥我的记忆!”
江木没应他的话,伸手朝外面轻轻一摆,院落里那团绿火拖着女尸傀快速进来。
他上前仔细看了看才发觉自己原先猜错了,这些东西并不是尸傀,因为他们不是靠怨气,而是靠嗜血的本能在行动。
这种模式就很像蛊化驱使,或者和某些末世里的丧尸病毒差不多,但这样的世界是不可能有什么实验室研究病毒的,所以前者的几率更大些。
江木再次掐指算着,海岛的气运轨迹仍是模糊不清的样子,不过这也证实了他的一个猜想——这个岛在某种程度上被隔离出了世界规则。
每个小世界都有自己运行的方式,江木身为阴差,所施展出来的能力都是在世界的可控范围之内,如果超出太多力量就会被规则警告、驱逐。
像这样的武侠世界,绝不可能出现鬼鬼神神的存在,连他的能力也大大受限制,不然他也不至于总用医术、武功傍身,还要自己辛苦去查什么线索,而不是掐指偷窥天机。
不过这一切等他快上船时就变了,不明意味的变天,天道的限制也逐渐松弛,这里就好像隔绝出了武侠世界的范畴。
那么此地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为制造?
他低头看了看挣扎的方辰,方才只是利用这里的特殊情况进行简单的窥探思想,他没有搜魂去探究更多,因为这种能力在去小世界执行任务时不被允许,即便是他,也不能逾越太多。
不过仅是这些也足够他进行推测。
程家死的人应该是程小姐,程华荣请这么多人登岛,与幕后的一个名为“虚”的黑暗组织有关。
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是有什么交易?
死了这么多人,难道真的是献祭不成?
他得到的信息太少,这些问题得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解释,江木扫视了眼那小纸人,道:“搜。”
方辰顿时就感觉那双尖锐又冰冷的手,游走在自己身体上,很快一个小小的乳白色的玉瓶被搜了出来,那里面装着一只颜色奇异的蛊虫。
这些死人果然是由蛊虫控制的!
看来即便是这么特殊的地方,依然逃不开大框架的束缚,鬼鬼神神之类的存在很难现世,大概只有许念那次因为和他关系亲近而出现,可即使这样也只是闪现一下就消失了,之后再无魂魄的气息。
如此江木倾向于——这个海岛是天然而生。
而那边,少了玉瓶的方辰忽然脸色煞白变得很不安。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方辰沉默不语,江木问过话后也没再逼问,见他不肯说话,便对小纸人指了指外面,语气淡淡道:“把他扔出去。”
“不要!”方辰这下彻底慌了,他扭过头眼睛盯着外面寥寥几个还在来回爬的蛊傀,“你别把我扔出去,放了我,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江木轻轻瞥了眼他,伸手覆在那个女蛊傀的额头上,轻声道:“我现在不想和别人讲条件,你既不愿说,那便出去吧。”
没有停手的指令,小纸人狞笑着继续拽着方辰的头发,大力拖他出门!
方辰满脸惊惧,头皮疼痛不已,四肢胡乱抓地企图不让自己被拖走,他其实武功不错,但自从被江木撂倒后整个人就像是废了一样,完全使不出上劲,根本无力抗衡小纸人的动作。
到最后指甲都翻折了,血肉横飞,也没有停住朝外的脚步。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把我丢出去!”
而这边,江木双耳不闻,眼眸微垂似乎在查询什么,过会儿他将手放下,轻叹一声:“只剩个名字啊。”
桃秀,听着不太像一个千金小姐的名字。
可在当时能被方辰现身带走,说明她在某些方面挺重要的,江木想着程明辉说得那个总是蒙面的程小姐,正巧这时外面传来了方辰刺耳的尖叫。
他是用蛊虫控制那些尸体,身上没了母蛊傍身,又不像江木气势重,完全没办法镇压外面的蛊傀,可以说现在的方辰和之前的宾客们没什么两样。
全都是等待被吞噬的命运。
江木偏头看了眼外面凄惨的叫声,有几个蛊傀正压在方辰身上撕咬着,地上还散落着很多黄符,不过无济于事。
在武侠世界里符纸的存在,除了装模作样做场法事之外并没有别的用处。
方辰假扮道长,那些符纸只是他伪装的工具,先前拿出来也只是震惊于江木死而复生,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而蛊傀又非鬼神之物,自然也不怕毫无灵力的符纸,在场唯一沾边的怕是只有那只靠江木的阴气支撑的小纸人。
“啊!滚开!求求你,救我!救救我!”
方辰浑身是血的哀嚎着,这些被制造出来的怪物不会因为哭嚎而住嘴,相反血腥味会更大的刺激它们。
江木指尖微抬,一旁漠视的小纸人一摆手就扇飞了那些蛊傀,单手拎着右臂都被吃掉的方辰进屋。
方辰再次被扔在屋里的地面上,浑身颤抖着,身上流血不止,那些剧烈的疼痛,让他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桃秀是谁?”
这次方辰不敢再嚣张,抬头看了眼还在懵懂状态的女人,他说:“是程萱的贴身丫鬟。”
江木微微点下头,小纸人搬来一把椅子,他坐下道:“如果你能在血流干净之前讲清楚,我考虑暂时饶你一命。”
这是一个看似温和但毫不讲情面的家伙,方辰不知道他是人是鬼,也许和组织里那些会玄术的人一样,总之万万得罪不起,他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然后尽可能简洁明了的把事情讲清楚。
事情的发展并不复杂,和江木之前的猜测大差不差。
首先,“虚”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个很玄乎的组织,不是宗门、帮派之类,总部不详,单线联系,他们做事毫无章法,也没有明确的规矩,大体讲究破妄,主张人性本恶,放纵欲望,撕开尘世虚假的伪善,至于组织里的人,做法不一,随心所欲。
据说首领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不过方辰没见过,也没资格去见,他最早是因为天分被发掘的,后来认识了里面的一部分人,跟着他们形成了组织里的小团体,学习了很多技能,包括现在的蛊毒。
但海岛之事这次不是他做的,这个蛊是他的老师——陌柏炼制。
至于程家这边,程华荣的女儿去世,他伤心不已,陌柏他们早就看中了程家的财力,于是借以能帮助对方起死回生为由,骗取大量钱财,这出闹剧也是他们一手策划。
“你们做不到让人起死回生。”
方辰龇牙咧嘴忍着疼痛,对于江木的话,他回道:“这当然是假的,但只要程华荣相信就好,我们可以利用他的私欲趁机铲除很多达官显贵和江湖名士。”
“程华荣在哪?”
“应当和陌柏在一起,最西边森林里有一个法阵,虽然阵是假的,但那里是最后行动的地方,程萱的尸体在那里。”
第61章
这里位置偏僻,因为蛊傀的缘故人四处逃窜,自然不会出现什么不相干的人,也就少了些规则限制,但现在要离开这里,那个小纸人就不能再存在了。
江木轻轻挥下袖,纸人瞬间就化为灰烬,方辰愣愣地看着这些,身子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似乎是怕被波及。
至于院外的蛊傀对付起来也不难,那些蛊虫寄生在尸体的大脑中,击穿脑袋就可以杀死它们,江木快速处理完现场,一手拎着四肢都血淋淋的方辰正准备离开。
外面忽然有些动静,紧接着一个白衣僧人翻身跃进院落,身姿动作十分利落。
“玄映?”江木轻声叫道。
玄映猛地抬头,看到完好如初站着的江木,神情瞬间平和下来。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罕见地没有敬称,不过如此倒是增添了几分亲近,江木对他点了下头,手里的方辰却对着玄映突然挣扎出口:“这个人是个怪物,他会死而复生!”
玄映低头错愕地看了看他,不过方辰那张脸显然是不认识的,江木拎着他的后衣领轻轻摇了下:“还没看出来之前是幻术吗?”
“幻……幻术?!”
方辰明显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了,怎么可能会有人死而复生呢?自从他进入“虚”以来,见过的奇异事迹还少吗?但没有人可以逃脱死亡,也许这个江木早就盯上了组织,之前的话都是诈他也说不定。
他又想了想那个纸人,不禁开始怀疑江木是不是会些傀儡术,那苍白的皮肤,削瘦的身体,现在看来怎么都像是外族傀儡师一门的。
玄映微微蹙眉走过来,他与方辰都是白衣白靴,但后者远不如他看着高洁,也不如他神情坦然。
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木简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说,即便他为了照顾对方刻意省去了很多血腥地方,但这种烂糟事对于一个佛子来说,未免有些出乎意料,而且也太过惨烈了些。
玄映听后,转身看了看这空荡荡的院落,地上已经被处理过了,可一些痕迹依然存在,方才满院子乱爬的蛊傀,那些身影仿佛萦绕心间不肯散去,他微微闭目,戴着佛珠的手轻轻颤抖,神情尤为不忍。
江木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外面情况如何?”
玄映回过神,虽然双目间依旧是悲悯,但神情已然镇定许多,他解释说:“外面现在无事,蛊傀的弱点找到后,目前差不多处理干净了,白长老他们占据了一个广场,大家在那里商议接下来该如何……”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声音温和而平静,给人很大的安全感,但江木没管那些人怎样,还是问道:“既已安全,大师为何又要回来?”
先前蛊傀爆发满院子皆是,不可谓不凶险,见他身死,按理说再返回也无济于事,那又为何要冒这个险?
玄映听了这话也是怔了怔,表情带着茫然,似乎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没个理由,也许只是控制不住想来,控制不住想再看一眼……江木淡淡望着他,玄映双目微动,最终垂眸,双手合十,语气有些难过:“贫僧实力不济。”
身为佛宗最闪耀的那颗明珠,大概也比寻常人孤寂很多,这么些年交友甚少,难得遇上一位好友,却眼睁睁看着对方被无情分尸,这么多年他身上有着无数光环,但在灾难降临之时与普通人也并无差异,仍然是被迫袖手旁观。
生命的消逝实在是太过脆弱。
江木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我无事。”
玄映神情略微缓和,看了眼被拽着后衣领的方辰,他问:“现在先去西边森林?”
江木微微点下头:“如果只是这种实力的话,此事虽然有些惊悚,但还比较好解决,不过我有在意的一个事情,想去那里证实一下。”
海岛上发生的事基本都已说清楚,目前就是找出程华荣和陌柏,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疑问,玄映略带不解,问道:“何事?”
江木偏过头:“私事。”
他神情淡淡的,看也看不出来究竟是在意还是怎么,玄映听到后也没再问什么,只是应声说好,不过他没和他一同去,玄映觉得岛上宾客们对此事也有知情权,于是江木让他先去找白长老那些人,然后再去西边森林与他汇合。
二人立即动身分头行动,江木这边有方辰的指引,他也一路做下标记为了方便玄映行事,可到了地方后,方辰刚抬起头想说什么,江木二话不说直接就送了他一手刀,接着随手一扔丢弃在路边。
重伤在身还充满血腥味,待在森林里,也许下一秒会招来什么东西啃食殆尽,但根本没人在意。
江木继续朝前面有,很快他就看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边的土地上画着一个圆形的法阵,图案很奇怪还很怪异,而且丝毫灵力都没有,江木觉得应该是乱画的东西。
他在周围摸索了一下,过了一段时间,从某棵树的后面摸到个略微凸起的按钮,大概是个机关,他轻轻按下,不远的草丛里突然闪现出一抹银光,走过去发现是根从地底伸出来的铁链。
江木伸手拽了下,一个向下延伸的地下暗道出现在眼前,里面黑漆漆的,踏入进去有种下墓的感觉。
不过里面却没有想象中的长,差不多三层楼的距离就到了地底,地道里有长明灯,幽幽的光亮着,地下真的是个墓室,布置很简单,他往里面走了走看见一个黑色棺木。
不知道这个紧闭的棺木和东方院落打开的那个有什么关系,他取一盏灯仔细看了看,发觉棺木上面用血迹画着很多不明字符,同外面的法阵差不多,皆是糊弄玄虚。
这里的人根本不会什么玄术,也没有通灵的能力!
江木一掌拍去正要将棺木打开,这时突然有一道声音喝住了他。
“不许碰她!”
他微微侧目,一个有些骨瘦的中年男人从地道下来,神情异常紧张。
“谁准你下来的?陌柏他没告诫你们吗?”对方怒目问道。
江木转过身看了看他:“程老爷?”
对面的人一身黑衣,面目寡淡且清冷,周身的气场并不像是□□之人,程华荣顿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不是陌柏的人,不由是一阵慌乱转头就想跑,江木见状抬手一掌直接就把他扇到旁边。
“程老爷做了错事,跑可来不及了。”
程华荣不死心从袖口摸了摸,翻出来一个长筒的东西用力一拉,登时,墓室里咔咔一阵响,从几个洞口里钻出来数十只模样怪异的蛊傀。
他表情闪过一次得逞的奸诈,但下一秒就变成惊慌失措的惨白,因为所有的蛊傀眨眼间全部泯灭,而江木站在昏暗的墓室里看上去就像是只索命的恶鬼。
“陌柏呢?”
“陌柏已经抓到了。”
回话的人是玄映,他翻身从地道下来,许是奔波过多,身上的白衣也沾染了很多尘土:“我通知了白长老他们,结果正好赶上陌柏几人作祟,那些人花招是不少,但实力并不怎么看得够,目前已经全部拿下。”
人最恐惧的是未知的事物。
先前他们得逞多时靠鬼神之说,又总在夜里行动,假借鬼物之手逐个击破,弄得人心惶惶,可当武林众人发觉可怖的蛊傀也有办法解决时,局势就直接扭转。
什么鬼鬼神神都不敌他们齐心协力!
二人带着程华荣上去,没一会大批人就押着陌柏他们赶到,这个叫陌柏的人是个看似道骨仙风的家伙,但乱转的眼神暴露他的本来面目,其余押来的还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都是为他打下手的。
一同来的还有程明辉,只不过他显得太形单影只,这次邪恶的计划到后期不止是杀害宾客,连带着程家的下人们也统统不放过,可以说整个海岛上的人全是计划中的祭品,不少的程家下人转而加入讨伐的队伍。
至此,海岛之事算是真相大白。
众人看着程华荣皆是怒视,能来参加葬礼的人多多少少都与程家打过交道,甚至有些人曾经还受过程家恩惠想来报恩,但没想到他们好心前来,居然得到的是这般下场!
如此丧尽天良的事他竟也能做得出来!
面对这些指责,程华荣始终无动于衷,有些人气不过,就从墓室里把那口紧闭的棺材给抬了上来,谁都没想到一直沉默的程华荣突然激动起来。
“不许碰她!”
本来众人就气愤不已没有出恶气的地方,他这样一说算是彻底撞上木仓口上,越不让动,大家就偏动。
那口棺材直接被推翻在地,程华荣尖叫地扑上去,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女人尖叫起来的声音比较刺耳些,可现在程华荣的声音更甚,你甚至都不懂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但扑上去也没有用,棺材倒后,棺盖落下,一只腐烂腥臭的尸体从里面滚了出来。
“啊!”
众人连忙后退,不过那尸体一动不动的,看样子是不会变身蛊傀。
程华荣跪在尸体旁边,神情很是慌乱。
“怎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怎么样?在场的人看到这幅场景,难不成这个尸体是程小姐的?
程明辉忍不住沉声道:“老爷,小姐早就已经去了,你为何要如此?”
“你胡说!”程华荣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个废物办事不力,这件事早就做成了,萱儿她就会醒来回到我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江木看了看那边捆成茧蛹的陌柏,对着程华荣说:“根本就没有死而复生这件事,你被骗了还不懂吗?”
程华荣反驳道:“当然有!他们是不会骗我的,就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女儿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他全然不相信什么骗局,哪怕后来陌柏几人都承认了,他也不信,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至于程明辉,在后续的对峙中众人了解到,这个大管家确实做了隐瞒,但是这个计划他是不知的。
在程明辉这里,他知道小姐去世,但程华荣相信有来世一说,想让自己女儿借各方名士之气保证下辈子无忧,同时他也想摆脱尘世束缚,于是就策划了这么一场假死戏码,让众人表面是参加他的葬礼,实则是拜祭自己的女儿。
这其实本来无伤大雅,毕竟也损害不了什么,程明辉做得很好,就是谁知背地里居然是草菅人命!
他吓得脸色苍白,看着程华荣也是痛心疾首,而程华荣盯着那具腐烂的尸体喃喃自语,或者说在陈述,他讲事没有说书之人那般精彩,也没有跌宕起伏,整体平实得很。
在场的人不乏一些成家立业之人,家中有妻子儿女,那份不愿女儿死去的心情,大家能理解,但企图让死人复活还拿无辜之人做牺牲,是绝对不可能被饶恕!
程老无声地笑笑,过了会儿他幽幽地说:“你们能看开,放得下,我不行,我放不下。”
这句话依旧是用平淡的语气,不过话意似遗憾又似偏执,他再次看了眼程萱高度腐败的尸体,突然从袖口拔出一把锋利小刀,用力割喉,顿时血溅了一地。
这事情发展得很突然,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程华荣就已经倒地,程明辉踉踉跄跄跑来,满地鲜血,像是遭遇了一场劫难,他再看看躺在地上脖子被划了个大口正汩汩流血的程华荣,终于禁不住刺激跪了下去。
海岛之行的真相现在想来着实晦涩。
程华荣为爱女布置了一场秘密的灵堂,是为了让她来生过的安稳,但事实则不然,他其实是想利用一些邪术使程萱复活。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死了便是死了,一切都由上天注定。不过人一旦有了邪念,很多行为都会不受控,陌柏那些人不过是以复活程萱为幌子,利用他满足自己的私欲,这种事以程华荣的阅历未尝看不清,但当时他已经被邪念蒙蔽孤注一掷。
“自作孽不可活。”江木淡淡道。
他转身暂时离开这里,玄映默契地跟上,二人在林间走着,江木忽然说道:“我把那个方辰丢在了路上,现在大概已经被什么拖走了吧?”
“方辰?”玄映一愣,“之前我赶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蛊傀在……那个是他?”
这岛上大部分的蛊傀已经被杀死,但肯定还散落着一些,玄映之前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蛊傀噬肉的场景,但那具尸体已经破烂不堪,看不出来本来的样貌,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抬手就杀死了蛊傀。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很快就到了那个残骸的地方,地上那白色的衣服全部染上血迹,从模样来看确实是方辰。
玄映看了看,微微闭目,但依旧是什么都没说,这么悲天悯人的圣僧,好似也有爱憎分明的时候。
反倒江木问了句:“会显得我太狠心吗?”
“一切皆是命数。”
“是吗?”江木瞥了地上一眼,“他本来不会死,不过遇到我后才是命数变动,他必死无疑。”
话语说得有点太过绝对,冥冥之中带着说不上来的玄妙,玄映想了想还是不怎么懂。
“……贫僧不明。”
可江木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二人很快就回到了众人所在之处。
偌大的程府现在在黑夜里变得凄凄惨惨,家里的主人已死,作为程府的大管家程明辉不得不负担起重任,除了收拾程家的后事他还要对那些死者负责,程华荣的尸体估计也无法下葬。
不过因为程明辉确实不知情,程度下人们也死伤惨重,在场的人没有赶尽杀绝连坐的意思。
众人今夜仍是暂居程府,只不过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来打扰。
程明辉现在的处境颇为尴尬,基本除了江木他们,无人愿意再与他多说,所以他也只有待在江木这边。
当晚他同他们说了很多,比如自己是如何来到程家,这些年受过什么恩惠,海岛之事具体的事宜,然后话题越走越远,后来他还提过程萱的事,说程老爷其实很疼爱程萱小姐,为此还特意为她选择了一段姻缘,对方是个顶好的俊俏少年郎,只不过没想到程萱不愿意,后来得病又很快香消玉殒……
一晚长谈,程明辉在走出院落的时候,忽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
“虽然在下未曾见过小姐,但曾听过些流言蜚语,说是小姐和当初的雁夫人长得很相像,可惜佳人红颜薄命。”
江木微微一愣,但程明辉那时已经走远,他也不好再叫住询问,不由看向玄映:“雁夫人?”
玄映看了眼江木,道:“之前提过,程老爷的原配。”
水落石出的事情好似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难道程萱的死还另有隐情?只是眼下知情的人都已经死去,盖棺定论的事他们也不好妄加推测。
所有事情结束后,那些来岛的宾客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一行人相伴坐船离开程府,这次没有再出现任何闪失,到了岸上时,忽然天开始起雾,陌柏那些人被白长老押走,后续会有相应的审问也会通报整个江湖。
程明辉送众人上岸后便不再上前,他现在身份尴尬,还有一堆杂事处理,也不知道后续会如何。
江木和玄映算是最后走的,众人离去后,他们商议片刻准备还是按照原先的路程先去西域看看,骑上马,江木扭头看了程明辉那边一眼,周围雾蒙蒙的,程明辉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他还没有离去像是在目送他们。
“怎么了?”玄映问道。
江木轻声说了句:“你相信程明辉真的不知情吗?”
“程华荣防范得很紧,此事也没有告知,应该是不知情。”
“或许他知道而将计就计呢。”
“这……”
玄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确实是一种猜测,不过是另外的隐秘,那些大概率不会被证实了。
江木也没继续说下去,他有些沉默。
尸傀是假的,海岛是天然的,连什么起死回生和献祭的计划都是骗人的,那么当时究竟是谁打断了他的锁魂链?
第62章
江木思索着,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
他们的速度不算快,马匹悠哉悠哉跑着,不久天空已近黄昏,余晖撒在身上莫名带丝落寞。
江木现在不太想和对方交流,不知道玄映是不是也是如此,经历了此次可以说惨绝人寰的案子,死了那么多人,生命的脆弱令人唏嘘。
但让他心里更不舒服的是,这个位面存在一个可以斩断锁魂链的家伙,而且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来是谁,对方隐于幕后不为人知,普普通通的武侠世界忽然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甚至感觉危险重重。
难道是此界的天道?
这个念头刚想起就被江木否决了,又不是仙侠世界,这里的天道还没成长到有独立意识的时期,就算有也不会因此反抗地府的权威。
那会不会是方辰提起过的“虚”的神秘首领?
那个不知来历、样貌的神秘女人?
可这个想法冒出又不太能站住脚跟,因为岛上的人都有明确的身份,并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江木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些自信的,他来到此界相当于高位面降临,即便能力受很多约束和制衡,也不至于危险来临毫无察觉,毕竟能把锁魂链斩断的人放眼地府也是无人,那在当时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反而十分多余斩链去救一个并不重要的棋子,这桩买卖除了让他注意到对方的存在,并无他用,完全不划算。
还是说……对方知道自己有不死之身而故意为之?
事情越想越复杂,竟有种像走进圈套中的感觉,既然想不通,他便索性不再去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时机一到再行动就是。
秋风瑟瑟,不远处落叶随风摇曳,更衬得寂寥,江木低头看了眼身下的马儿,这马本来托付给渡口周围的人家照料,原以为此次一去就没了,但事实上却好吃好喝等着他们回来,它们不知道主人家经历了什么,不过这种健康的样子很给人一种慰藉。
罢了,先着眼现在,那件事到时间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望了望前面的玄映,对方还是一袭白色僧衣,周身一尘不染,背系着一个包袱,从后面看身形很是消瘦,想来也是这几日奔波所致。
这位悲天悯人的大师,自海岛事件结束后就总是凝神闭目,一串佛珠在手中慢慢拨动,他不解释什么,但看那样子像是在替亡灵超度,江木也就没有打扰他。
“玄……”
他轻声叫一声,刚开口一个字,突然一股恐怖的威压席卷全身,那马整只跪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江木当即从马身上滚下来,身子又被那股威压死死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整个世界都仿佛瞬间被冻结了一般。
江木隐隐约约听到世界意识在被撕裂般的哀嚎着,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皮球被人强行撕开,甚至打算挤身进入一样,没过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识海中炸开,震得他疼痛不已。
[你的锁魂链断了]
那声音来自九天之外的地府,是身居幽冥的冥主所为,江木蹙眉强忍着不适回答:“是。”
[查清楚]
对方就撂下三个字,紧接着气息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天地间恢复如初,好似刚才的异象只是幻觉,除了倒地死亡的马,和躺在地上面色煞白、意识昏沉的江木。
玄映之前在前面骑着马走着,心里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出入江湖很早,也凭借自身能力闯出不小的名声,但像程府海岛那种事,实在是第一次见到。
如此血腥的真相和拿人命当草芥的冷血面容,堪比人间地狱,这世间比他想象的还要诡谲,他有些彷徨,这么多年诵经礼佛,跟着德高望重的前辈修行,也算是修身养性。
结果遇到灾难,世人他救不了,连小小宗门册立之事他都不能以平常心对待,陷在自己的得失中无法自拔,枉众人称他一声大师,他这种模样又算哪门子佛门师父?
玄映觉得自己前半生修行完全是一场笑话。
正这么自我厌弃时,忽然听到身后方的江木好似在喊他,玄映回过神,赶忙向后扭头,就看到江木骑的马倒在地上气息全无,而他躺在一边的地面上也是一动不动。
“怎么会这样?”
玄映急忙拉住缰绳,慌张跳下马奔向江木,真是奇怪,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刚才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莫非自己的反应已经迟钝到这种地步了?
他想不明白,身子倒是快一步赶到江木身边,此时的江木意识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状态,他的皮肤本来就白,眼下更是惨白中泛着隐隐青色,看着十分可怕。
玄映慌慌忙忙检查了下他的身体,可并未发现什么伤情,连那匹马也是,完全没有任何外伤和内伤,就像无缘无故突然暴毙而亡一样,着实奇怪,不过比起马儿,幸好江木的气息还很稳,应当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玄映面色凝重,那天上余晖的光芒渐渐散去,估摸着很快天就要黑了,这里地方已经远离渡口周围比较荒凉,不太适合休息,得尽快赶到下一个落脚镇子去。
他看了看江木,那苍白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身体十分不舒服,说来他还从未见过对方如此脆弱的模样。
玄映上前把人抱起,动作轻缓,然后飞身跃上自己的马,将人安置在自己身前,他单手搂着以防止掉下马,一手驾着马匹匆匆忙忙赶路。
好在下个镇子不算太远,天黑没多久,他们就出现在镇子口上。
这镇子口就有一家客栈,店门口的小二哥十分有眼色劲:“大师,大师,住店吗?您这位朋友怎么了?需不需要小的去请医师来。”
玄映抱着江木跳下马,动作利落,稳稳当当,一看就是练家子,小二哥立马上前牵住马绳:“咱们店的房间还有很多,大师先带这位朋友上去休息,小的这就请医师来。”
其实请不请大夫都行,玄映自己也学过些医术,更不要提江木自身就是医师,但对方好意,玄映也就应下。
“有劳施主了。”
“大师,客气。”
客栈里其他的人也出来迎接,小小镇子感觉非常好客,玄映一一谢过,抱着江木,跟在一个小二身后上了楼。
第63章
小镇的客栈并不大,房间也比较小,但里面布置得还挺清新淡雅,东西都一应俱全。玄映把江木放到床上,对方还是那个状态,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看着憔悴得很,他轻轻叹口气给他盖好薄被。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
外面是那个店小二,旁边还有一位老者,见他开门后,小二哥说道:“大师,医师我请来了,这位是咱们柳叶镇很有名的赵大夫。”
赵大夫冲他点点头,玄映双手合十也微微点下头:“阿弥陀佛,有劳二位施主。”
小二哥摆摆手:“大师太客气了,那小的就不打扰您二位看病,我去准备一些吃的,等会儿端过来?”
玄映再次对他道谢:“多谢施主。”
等小二哥离开后,他看向旁边的赵大夫,轻声道:“赵施主请随贫僧来。”
江木就躺在屋里的床上,他那副模样是个人看了都会觉得是生了场大病,然而诊脉后脉象平稳无异,身子也不如看上去那么单薄,按理说比普通人都强壮,不应该有事啊。
玄映微微敛眸,这种怪异的情况他之前也是疑惑不解,现在看来并不是他医术不精。
赵大夫行医多年,这种事也是第一次见,他掀开薄被检查了下对方的身体,也无任何伤口,甚至连扭伤、淤青都没有,那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向玄映,眼神里带着困惑,同时也很是担忧道:“这种情况老夫闻所未闻,也是束手无策,大概不能帮小师父分忧了。”
玄映一早就猜到了,眼下也不在意,双手合十谢过:“阿弥陀佛,多谢赵施主前来,只是贫僧这位朋友身体比较特殊,大概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没事,请施主不必在意。”
赵大夫兴许是太惭愧,也不要什么出诊费,摇着头依旧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离开,玄映轻轻叹口气,关上房门,过了会又坐回了江木床边。
夜晚的客栈静悄悄的,尤其是这种小镇,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人就不算多,他今日上楼时这客栈里很多房间都空着,一路上也没见一个客人。
玄映坐着,屋内烛火亮着光,光洁白皙的脸上挥之不去的愁容和疲惫,那串佛珠还挂在手上被他有一下没一下拨动着,不过非常明显心不在焉。
“贫僧先前还说因为闭关感悟颇多,想去江湖中游历一番,现在看来是狂妄了些,江湖深远,我倒如一叶扁舟,混迹于汪洋,不能自主,实在可笑。”
他说的这些话,平日里并不会提及,因为内容太过丧气,不像佛门弟子所言,也不知道是有感而发,还是憋在心里许久今日才破格说了出来,只是现在这幅场景无人倾听。
没过一会儿门外“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玄映回过神走过去开门,来人还是那个店小二,手上端着些饭菜,抬头扬起一张笑脸道:“大师,我特意吩咐后厨做了几盘斋菜,一路上辛苦,大师早点用餐呀。”
他进门将饭菜摆好,玄映从袖口中摸出银两递了过去,小二哥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他不经意瞥了眼床上的江木,问:“大师这位朋友可好了些?”
玄映回应:“并无大碍。”
“那就好,大师食完放这里就好,或者摆到外面走廊的桌子上,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店子要打烊了,这些东西等第二天我来收拾。”
小二哥交代完人就出去了,走之前还贴心地给他带上房门,只是玄映现在哪有心思吃饭,况且也全无胃口去吃。
他心里只期望着江木能快点恢复正常,这么不清不楚的昏迷着,令人很是无力,总觉得自己为他做不了什么。
看着桌上布置地精美的饭菜,玄映走到桌前打算将它们先盖好,等真的饿了再说,可是刚走到面前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进鼻尖。
那是一碗白粥,但气味并不是寻常米香。
他端起那碗饭,气味瞬间扑面而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跟着波动了一番,玄映立即将碗放下,凝神屏气,以内力做抵御,过了会神智才恢复正常。
这饭菜里被人加了料!
他迅速从一旁的包袱里翻出一个白色小药瓶,倒出来两颗丹药,一颗含在嘴里顿时灵台清净下来,再也不受任何困扰,他快步走到江木身边,把另外一颗丹药放进对方嘴里,而后再回到饭桌前做检查,很快他就发觉这饭菜里除了那股不知道是什么的奇香,还有大量软筋散。
这是一家……黑店?
玄映微微蹙眉,真是不赶巧,刚觉得江湖水深险恶,这就立马体现了,而且自己的友人还陷入昏迷,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什么坏事都赶在了一起。
江木还在床上沉睡着,玄映处理完那些加料的饭菜后,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离开,还是静观其变?
离开的话,他的那匹马是不是也凶多吉少了?
而且这样的黑店能开在镇口这么显眼的位置,怕是整个小镇都不是什么……不好,他快速上前解开江木的衣服,看见对方胸口的位置皮肤下隐隐透着黑气,他再仔细检查发现江木的胳膊上有一个渗血的小针孔——是那个赵大夫!
可恶!
玄映罕见地眼眸中满是怒气,但现在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一手运功护住对方心脉,一手企图逼出江木体内的毒素,好在江木嘴里还含着那颗丹药,那可是佛宗妙手大师炼制的独门解毒丹,寻常人求都求不到,解毒作用非常大,而且玄映又发现得及时,这才没酿成大祸。
清除毒素后,玄映再也放心不下,以往黑店这种经历,他是不惧,反而见一个铲除一个,但现在心里有顾虑就不能再置身危险中了。
江木还是沉睡着,对周围的事完全不知晓,他身子倒在玄映怀里,胸口皮肤下那团黑气已经消失,玄映将衣服给他穿好,抱起人准备从窗口离去,不管如何总比在店里担惊受怕好。
第64章
说走就走,玄映拿定主意后,抱起江木就打算从窗户上离开,但有时候处在圈套里的人并没有那么容易逃离。
不知道这间房是不是特意被安排好的,窗户正好对着一条街道,而且下面还有专人守着,玄映觉得那几个人看似揽客,实则是监视楼上窗户的动向,毕竟现在已经是深夜,之前店小二说要打烊了,怎么还会出来招呼路人呢?
明显他们是被围困在这里。
难不成今日要动手打出去?
论打架,玄映倒也不怕,以他的实力行走江湖,基本上哪里都可以去。
但他不想江木受波及,最起码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是真的把对方当做好友。
虽然这个友人,实在太过缥缈神秘了些,年纪轻轻医术超绝,武功也是深不可测,他无门无派,来历也不知道,包括海岛上那些,总觉得对方好似看透天机般不可捉摸,但玄映相信江木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他将窗户轻轻合上,正打算想别的计划,就在这时,门口又响起了敲门声。
按照以往黑店的做派,他们更喜欢对毫无反抗能力的人下手,因为这样可以保证万无一失,毕竟江湖中什么样的人都有,看似平平无奇的人可能就身怀绝世武功,贸然行动也许会被对方反杀,最终得不偿失,所以他们多用下药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如果发现药劲没有发挥作用,一般来说他们不会硬碰硬。
玄映轻手轻脚将江木放回床上,整个人仿佛无事发生,一如平常应声开门,门外站着的还是那个店小二,尽管他仍然扬着那张笑脸,但玄映察觉到他的不自然。
“施主可还有事?不是要打烊了吗?”
小二哥眼神朝屋里不自觉瞟了两眼,嘴上说道:“是的,现在已经打烊了,小的想着再给客官送一壶热水,大师早点休息。”
瞧他的眼神明显想进去看一看,但玄映可不想和他牵扯过多,以内力附于手掌轻轻接过水壶便道:“多谢施主。”
那话语里并没有想让他进来看一看的意思。
小二哥神情略为尴尬道:“对了,对了,大师吃过饭了吗?对我们店里的厨子手艺点评如何?”
玄映淡淡道:“还未曾,友人生病贫僧暂时没什么胃口,不过看这菜色还不错,有劳施主费心了。”
“昂,这样啊。”店小二点点头,玄映也不多说什么,目光直视着他,神情不为所动,这种没话找话的情况确实有些尴尬,店小二最后多打量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玄映关上房门,随手将水壶放置在一边。
可是当他转身看向江木的时候,突然发觉床上空无一人——江木不见了!
*
大变活人发生在眼前?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离奇的事,而且窗户都完好,他方才又在门口,不可能会有人进来把江木带走。
玄映站在房间里,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那一身白衣淡雅细致,在烛火的映衬下看着越发清冷,不过佛宗里熟悉他的人大概会猜测到,这个从来都淡然的人,现在生气了。
轰——
一掌劈过去,那边的床瞬间四分五裂,招式凌厉得甚至把旁边窗户都震破了,那床板被掀飞的刹那,一个黑色洞口裸露出来,显示刚才江木就是这样消失的。
玄映走上前看了看那个长方的洞口,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这番举动,效果可谓是惊天动地,但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前来,着实有点不太正常。
玄映折身取了台烛火和碟子回来,他先是把碟子扔进去试探,结果那碟子很快就在里面碎了,期间无事发生,说明洞口应该不深,过了一小会他正打算从洞口跳下,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怒吼“竖子敢尔!”
难道这店里还有其他客人?
他刚这么想,外面就响起了打斗声,与此同时洞口里也有丝轻微动静,玄映反应迅速,身子朝后一倒,紧接着一个空翻跃到了旁边,刚才他站的地方一排锋利的暗器正钉在地面。
多亏他身手敏捷,也幸亏没有下到黑洞里面,不然那种洞口怕是躲都没有地方躲。
他将烛台放到一边,立即闪身出了房间,身子朝声音所在的地方奔去。
那动静离他所在的房间不远,他在三楼,对方在西南角的二楼,不过现在已经打穿了地板跃到了一楼大堂。
这里确实是一个黑店,还是全副武装那种,基本上每个人都是练家子,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是个身形魁梧的光头大汉,但从模样来看应当不是和尚,只是单纯秃头而已。
那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左鬓角斜到右嘴角,赤衤果着上/半/身,身上的肌肉虬结,看着孔武有力,底下有十几个人围攻他,但他依然不落下风,一柄长刀打得虎虎生风。
玄映见状从楼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白色僧衣衣袂飘飘,接着挥袖就是一道强劲气力,瞬间拍飞一群人。
他那一掌不重不轻,正正好好打在他们筋脉上,令那些人全部丧失其战斗力。
二人同样都是光头,大汉气势彪狂,玄映就一副清风明月的圣洁,动作也是赏心悦目,虽然显露出来的实力比那大汉还可怖。
见来人不是敌人,光头大汉略微放心了些,随即怒视地上的一个人:“快说,你们把我家小姐藏到哪去了!”
地上一个吐血的中年男人伸手擦了擦嘴角,冷笑一声:“进了我们吃人镇,就别想活着离开,那个小丫头早就死翘翘,成了仙人的盘中餐了,你要是识相的话就此束手就擒,也许仙人看你资质不错的份上,还会赏你一条腿吃呢,你想尝尝你家小姐的肉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找死!”大汉怒不可遏,上前就要一刀将对方碎尸万段,旁边的玄映反手制止了他:“不可鲁莽。”
因为玄映的实力,大汉对他有些戒备,他后退一步道:“你又是何人?应该不是同这些贼子一起的吧?”
玄映解释:“贫僧乃佛宗玄映。”
“玄映?”大汉收起长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听说过你,确实不错。”
最后一句算是对他刚才实力的夸奖,只是玄映没心思听这些,见这些人统统嘴硬不开口,一张嘴就是什么咒骂或者对他们口中“仙人”的追捧,完全没有什么用处。
他想着房间里的那个黑洞,扭头对大汉说:“有一个地方,我的朋友,你家小姐,可能在那里。”
大汉急忙问道:“什么地方?”
玄映环视一圈,眼神锁定了一个方位。
“在那里跟我来!”
第65章
那个黑洞通向地底,总共才三楼距离,玄映很快就找到位置,他看了看身旁的大汉道:“这位施主……”
“叫我陈二就行。”陈二急切地打断他,看着非常急不可耐。
玄映简要说明了下情况,对方不是愚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得不错,那般地洞应该不会太深,自然也不会太厚,你我二人合力打穿它,把这客栈直接铲平,我倒要看看这地底下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他最后那句话莫名让玄映想起了程府,那里的某些东西也是深藏在地底发烂发臭,不过想归想,他动作还是很迅速,配合着陈二使劲,双方一同发力。
轰——
那墙体本就不厚实,从侧面击穿,哗啦一下,一面墙直接倒塌,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模样。
“就是这个黑洞!”
得到他的肯定,陈二当即就翻身下去,玄映连拉住他的机会都没有,他心里着急,怕下面有什么机关,可陈二在里面也没有遇险的动静,于是玄映扯了块屏风做抵挡,也跟着翻身进入了地洞。
地底真的不深,从一楼下去大概也就三米距离,底下是一个很大的……厨房?
等玄映下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亮起了灯火,陈二走在最前面,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他顺势把烛火点燃,然后就看到现在的一幕。
这里面没有人,但从存留的气息来看,起码在刚才应该是有人的,那案板上还有血的痕迹。
陈二摸了摸那血迹:“还没有凝固,找找看,这里应该有出口。”
玄映微微点下头,两人分头寻找。
但是出口还没找到,他们倒是先找到了别的东西——一堆封藏、码好的尸骨。
人肉叉烧包的故事在很多年前,曾经在江湖中流传过,据说也是一家黑店,晚上专门捕食路过的旅人,把他们的肉做成各种美味佳肴,白天的时候再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由于味道美味广受喜爱。
后来事情败露经过正道人士的围剿,那家黑店被彻底铲除,但故事却流传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居然让他们见到了真的。
“这些贼子真是歹毒!”陈二气愤不已。
玄映看着那些尸骨心绪也不能平静,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他继续摸索,终于在一处烛台后面找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轻轻转动了下,一扇石门轰隆隆开启,又是一个漆黑的地道。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拿上蜡烛往里面奔去。
那地道凹凹凸凸,走起来十分不平,黑暗里两人尽量靠中间行走,以免墙壁上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接触到,可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这条路有点不太对劲。
原以为里面会是向下发展,他们会进入更深一层的地底,但没想到走进去越来越往上,等走的尽头的时候,头顶上方有一个铁板,原来这是一条出去的路。
“让我来!”
陈二上前,把刀随手插进地上,大吼一声,一拳打了上去,上方的铁板整个被击穿,弹射出去,尽管不知道那铁板究竟有多厚,但这幅场景实在让人看着都觉得手疼。
玄映也有些吃惊,这人习武和普通人不一样,他应该是那种天生神力的家伙,自己虽然内力比他深厚,但拳脚力量不见得有他厉害。
洞口被打破,二人跃出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小镇了,地道在一片比较稀疏的树林里,为了防止会有特殊机关偷袭,两人谨慎地在周围探查。
过了没一会,在东南方向一声哀嚎传来。
“啊啊啊啊啊啊!放开我!”
那声音很尖,非常刺耳,听不出究竟是男是女,玄映这次行动比较快,他轻功极高,纵身一跃,几下便消失不见,陈二被坠在身后奋力直追。
而东南方向,好几个人躺在地上呜嗷喊叫,身上或多或少都是伤痕,正中间一个体型特别肥胖的男人被一个黑衣人掐住脖子不停挣扎着。
玄映看着那个人,神情愣了愣:“江木。”
身后赶过来的陈二,看了看现场,欣喜道:“小姐!”
*
玉莲儿今年七岁,是剑绝山庄的三小姐,不过在一家子都身手不凡的环境中,唯独她身体娇弱,还双腿残疾,出行都只能靠别人推送。
这种身体令她很是自卑,后来也不愿意在山庄待着,只是谁都没想到随意的一次外出竟然差点让她命陨。
“软筋散?这里居然是个黑店!”
她的侍卫陈二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早年与玉家有渊源,从此效命玉家,玉莲儿称他为二叔。
“二叔,算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陈二摆手:“不行,今日必须得找他们说个清楚,黑店也敢开在这里,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他气势汹汹出去,事实上人就站在门口而已,莲儿坐在床上很是不安,她心里是相信二叔的实力,可是如此硬碰硬真的会有一个好结果吗?
听着陈二在外面同人对峙,玉莲儿移动身体想坐回轮椅上时,突然感觉身下的床板动了动,床板为什么会动?难道底下有什么东西吗?
她浑身一僵,刚要喊出声,只觉得身子身子落入黑暗,一双枯瘦的手抱住了她,同时一方带着迷药的手帕捂上了她的口鼻。
这里的环境足够黑,玉莲儿出身武林世家自然知晓些行走江湖需要注意的事,所以当即屏住呼吸装作一副中招的样子,很快那只枯瘦的手就移开了手帕。
玉莲儿双腿残疾,也没练过武功,在这种地方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只能装成昏迷的样子等待陈二发现前来解救。
那个人带在从二楼钻进地底,然后将她扔进一个大笼子中,玉莲儿体型娇小,悄悄移个位置借助一旁的杂物半挡着自己,但她没看多久,一个男人也被扔进了笼子中,周围的脚步声多了起来,玉莲儿赶忙闭上眼装成昏迷不醒的样子。
“今天的货不怎么好呀,小姑娘倒是漂亮,可惜是个残疾,那个小子来的时候就昏迷着,赵老头看了看也没看出来是什么病,不好直接下手宰了,万一身上真的有病可怎么办。”
“先养养吧,没办法,现在生意不景气。”
“唉,白忙活一天,就只有两个货。”
“而且上面那两个估摸着不太好对付。”
……
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杀人像杀个猪一样轻松,玉莲儿听着心里一阵后怕,她有些后悔从山庄里跑出来了。
第66章
“咚!咚!咚!咚!”
砧板剁肉的声音在地底的回声特别响,玉莲儿心里十分恐慌,从他们的谈话里她已经知道这家黑店居然吃人肉,那些剁肉的声音其实都是在剁尸体!
怎么会有这么丧心病狂的存在?!
她不敢动,也不敢睁眼,生怕对方发现她,就会直接拿刀砍过来,不过等过了一会站在她旁边的人明显离去了,她心里又萌生一种睁眼的想法,躺在地上挣扎再三,玉莲儿小心地把眼睛睁开,结果入目的并没有任何恐怖的场景。
她的双眼看到的是那个和她一样被关进笼子里的人,那是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衣,看着十分年轻。
对方离她很近,双目闭着,皮肤苍白,听说是生病了。
玉莲儿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人身上有股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尽管那张脸并不出彩,反而十分寡淡,但就是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魔力。
她看着看着忽然望进了一双幽深的眼眸,玉莲儿仿佛整个人跌进地狱了般,浑身坠入冰窟。
*
江木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模样不大的小女孩盯着自己,不过可能太过专注,对方一下子被他吓掉了魂,现在正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甚至即将要失魂,他赶紧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用自己的力量帮她安置好灵魂。
不过他这一动作立马被周围的人发现。
“哎,这小子醒了!”
“看着虽然瘦瘦弱弱的,但好像也没什么病。”
“不管他,赶紧把他拖出来,我的大刀已经抑制不住对血的渴望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你们快一点,仙人那边已经等急了,再不做好,灵药可没你们的份!”
仙人?灵药?那些又是什么?
难不成在他没知觉的情况下换世界了?
江木在心里查看一下,结果发现并没有,目前还是那个神经兮兮的武侠世界,哦,还有那个不为人知又弄断他锁魂链的幕后人。
他起身揉了揉仍在发痛的脑袋,就是要给他下达命令也不需要这种阵仗,通过阴差的信笺平台就可以了,哪里需要亲自意念降临,差点把世界都整崩溃,而且他也不怕自己受到反噬,一个被困在地府的意识体,那个冥主根本脱离不了地府。
江木想了想,觉得对方大概率是在报复,这么多年在地府,那人总是区别对待他,一副想把他弄死又在紧要关头放他一马的样子。
可惜,他死不了。
“今天的猎物很大胆嘛,居然完全不害怕。”
“呦,那个小姑娘也醒了,整好全部宰掉!”
“动作快点,牢门打开,大捕杀开始喽!”
江木不知道这些红着眼的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对方明显想要他的命的模样,他还是看得出来。
那几个人将这笼子打开,一个个看着他垂涎欲滴。
垂涎欲滴是字面意思,他就好像乞丐们眼中的鸡腿一样,那些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大概……嗯,大概和海岛上嗜人血肉的蛊傀差不多,只不过他们都是活人。
“杀了他——”
有个人率先对他举起屠刀,旁边的小姑娘吓得连连尖叫。
那攻势来的特别猛,像是做过了很多遍这样的动作,一招致命,砍刀朝着江木的头颅劈去,仿佛下一秒江木就会人头落地。
可是那刀仅差一分就不能再前进一步了。
因为有一只修长的手捏住了砍刀的刀面,使得他完全不能动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
那只手苍白且根骨分明,明明看着非常柔弱的样子,砍人的那个人神情瞬间怔住,但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就被踹飞出去。
众人在这个时候才明白,被困在笼子里的不是猎物,而是一个实力莫测的怪物。
“你们这群废物还要磨叽到什么时候?”
打破平静的是一道尖锐的声音,江木看过去发现从地道里钻出来一个体型肥胖的男人,油腻的肚子高高鼓起,像怀了身孕一样。
“仙人,这家伙太强了!”
“快跑,这根本不是人可以对付的!”
“仙人,快跑啊!”
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现场还有被打飞的那个手持砍刀的家伙作证,对方的样子目前简直头破血流,是个人都知道江木是他们无法抗衡的存在。
可那个仙人不急不慢,还十分高傲悠闲地打量了江木几眼。
“就这个豆芽菜吗?像砧板一样的身材有什么可怕的,人多才势众,你们只要一起围攻,肯定可以杀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受这仙人的熏陶太盛,那几个人居然真的勇者无畏,举着刀,叫喊着冲向江木,结果自然下一秒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哎呦叫唤。
江木下手比较轻,因为他还没搞清现状,需要找人问问,顺便打听一下,玄映去了哪里?
但那些人可不知道这些,尤其是那个所谓仙人,顺着地道而来,又顺着地道落荒而逃,速度快得像个体型肥硕的蟑螂。
其余的人看到他跑了,也都一窝蜂跟上。
江木站在笼子里没有阻止他们,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女孩,问:“这里是哪?”
玉莲儿虽然小,但思维并不像普通小孩,见危险解除,立马用最简洁的语言给他介绍了下现在的情况。
黑店、食人肉,这两点说明后,事态立马就清晰明了。
“照你这么说,那他们就不能走了。”江木忖道,一手拉起她将对方抱进怀里,也顺着刚才那些人逃跑的通道追了出去,玉莲儿还小,又是个残疾,把她留在这里万一遇上什么歹人,小命立马就没了,所以江木选择把她带上,等处理完事情再去找那什么二叔。
他前脚刚走,玄映和陈二后脚就打穿墙壁跳了进来,两者正正好好形成了个时间差。
*
眼下看着双方要找的人都无事,玄映和陈二一直吊着的心全都放心下来,再看向周围这些丧心病狂的人时,神情都变得肃重,这种店到底存在多久了?他们又杀害了多少人?
第67章
店里的受害者齐聚一堂,不过他们这些受害者实力超绝。
玄映坐在客栈大堂里闭目默念诵经,他悲天悯人的性子又起来了,在确定江木没有事后,一个人默默回到客栈地底下的厨房,看着那堆砍好的尸体陷入沉默,而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不说话。
可怜他一个佛宗弟子,出行不过半个月,见过的死人加起来比他前半生见到的还要翻几倍,而他目前能做的,只是超度诵经,做一丝慰藉。
陈二现在什么也不干,专心守着他家小姐,以往在剑绝山庄大家总说他脾气不好,爱意气用事,但他从来不听那些劝告,认为只要实力强盛,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危险什么的不堪一击。
他与玉家有渊源,所做之事虽然是个侍卫,但是并不是玉家的奴才,相反在剑绝山庄他地位很高,所以也自负得很,今日这事算是给他的人生敲响一个警钟,行走江湖必须要慎重,否则处处都是后悔。
这家黑店里面的人实力并不怎么样,可以说是群乌合之众,他们的手段也不高明,软筋散什么的并不是难得一见的毒药,可偏偏这群乌合之众,丧心病狂起来令人害怕。
陈二想着在地底厨房里看到的那些残骸,心里不住后怕,万一当时没有那个江公子,自家小姐是不是会被那些人发红着眼睛乱刀砍死,而那时候他在干什么呢?他想了想,那时候他正在上面收拾客栈的打手,就这么近的距离,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找到对方。
如果小姐出了事,那他就算把所有人都杀光又有什么用?死人是不能复活的。
陈二想到那个惨状,心就痛得不行,都怪自己太过鲁莽,明明小姐当时就劝自己离开,可是他就是一根筋转不过来,结果一不小心就把人丢了,万一以后小姐被这事吓到了可怎么办?
他心里是翻来覆去的自责,守在玉莲儿身边半寸不离,心里也不想什么客栈的事。
而玉莲儿却并不觉得此事给她带来了心理阴影,相反她觉得今日是大开眼界。
玉莲儿生在剑绝山庄,家中从曾祖父到她父亲皆是江湖中顶厉害的豪杰,连她母亲也是赫赫有名的女侠,哥哥与姐姐年岁不大,在江湖中也分别闯出了不小的名气,唯有她,生下来就双腿残疾,此生都做不成一个逍遥自在的江湖中人。
她要比任何人都向往江湖,可上天偏偏给她开个玩笑,玉莲儿心里很难过,家中的陈二心疼她,便时不时作为侍卫守在她身边,给她讲那些江湖之事,她也挺奇怪的,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偏爱听些打打杀杀之事,丝毫不觉得沾染血气。
只是没想到这次出来栽了一个跟头,差点小命不保,不过玉莲儿现在一点也不害怕。
她看着江木,那副淡定从容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想依赖,简直太可靠了,她忽然觉得以往陈二讲得那些江湖人士都变得俗套很多,真正的江湖高人就该像江先生一样,强大且神秘莫测!
江木是不知道那小女孩在心里想了那么多,对方当时依偎着窝在他身边,令一个光头大汉吃味很久,他还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眼下有别的事需要他忙活——拷问仙人。
把人全部带回来了解后,江木发现这里简直是个□□组织,洗脑能力一流,那些人无比坚信那个肥胖的男人是什么仙人,他可以赐他们灵药,而他们只需要给仙人进贡喜欢吃的人肉,二者各取所需。
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人和灵药?
江木不解,继续搜身、盘问后,才知道原来那个所谓的灵药是一种新式毒/品,也许那种药的致幻效果太强烈,总之小镇上的人一个接一个掉进陷阱里,为灵药的神奇如痴如醉。
至于那个仙人,本名钱强,他倒没什么反转的,因为自身就是十足的恶人。
钱强十二岁那年,家里走火,他父亲被烧伤,作为家属这本来应该是件伤心事,但钱强闻见父亲伤口的气味后忽然萌生一种尝一口的想法,接着这个念头就在他心里彻底发芽,他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变态化发展。
从开始时吃尸体,到后来追求口味想要捕食活人。
钱强除了吃人,别的能力并没有,他不会武功,与武学沾边的事他都没干过,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懂得制作毒品,还收买人心呢?
江木觉得蹊跷,便把他带到一间屋里做了拷问,这个钱强并不是一个有骨气的人,精神威压下他全无斗志,很快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虚”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钱强说,他之前是想捕食活人,可他能力不足,没办法做到那些,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自称是“虚”的人教给了他一个配方,也就是那个毒/品的做法。
“那人说,这个可以控制人的精神,只要我不吸食,我就可以永远掌控他们。”
他断断续续交代着。
江木找到那片隐藏的种植地方,为了防止有人再用它们危害人,几人直接将那些毒株烧毁。
至此,黑店之事得以真相大白。
四人上报了最近的官府,这些人全被抓了起来,接受更细致的审问。
没过多久这个不知名的小镇因为食人事件,震惊了整个江湖,连着后来程家的事爆出来后,“虚”这个组织彻底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
玄映对江木突然昏迷一事还是有些在意,不管是因为身体原因,还是什么别的外界因素,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江木也有点苦恼该怎么解释,冥主做事有时候任意为之,弄得他找借口也不好找,最后索性把事情推给他身体不适,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玄映狐疑地看了看他,对于这种说辞没办法全部相信,也许就像在海岛上一样,众人看见他被分尸了,他却说是一场幻术。
既然实力那般厉害,当场解决方辰也可,那为何还要施展幻术如此鸡肋的招数,除了引得众人惶恐之外,又有什么别的用处?
他心里很是不解,但最后什么也没提,包括那匹早就莫名其妙死掉的马。
玉莲儿的腿是天生残疾,其中包括很多因素,陈二在了解到江木是个神医后,有想拜托他帮忙医治自家小姐,但事实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天生的残疾,在这种世界里根本没有办法医治,又不是修真/界还能重生长出残肢?她缺失的因素太多,还不单纯是筋脉的问题,江木也没有办法。
好在玉莲儿懂事,也不强求,与江木二人告别后,跟着失落不已的陈二回去剑绝山庄。
第68章
自从出了临州城,这一路上就没踏实过,海岛的事先不提,半路上住个店还摊上了吃人的黑店,这种运气实属背到了极点。
两人深深叹口气,谁也不说什么,按照最初的路线依然走着,玄映那匹仅存的马到后来也没存住,它被那个黑店的店小二一刀宰了,尸体仍在了草棚中,江木二人后来把它埋了起来,算是做最后的送别。
两只马最终都没逃脱悲剧的命运。
可悲可泣。
两人默契地没说买马的事,一路走到某地渡口停下,西域之路路程虽然遥远,但那毒花的时间也还很早,去替德宁大师摘花并不急一时。
“玄映大师,接下来走水路?”
玄映神情复杂地看了看河面上的船只,微微点下头,看来二人都不太想奔着陆路走。
这条河是朝廷开通的大运河,来来往往许多水运商船在此航道行驶,非常繁华。
江木和玄映随便找了条船登上,两人时间都不赶,也不在乎所谓船开得快不快,结果不知道是不是霉运当头,他们不找事情,事情却主动找上了他们。
“哎呦,没长眼睛啊你,什么东西都往爷身上撞,你是不是找死呢。”
一道粗里粗气的声音大叫着,在船上顿时吸引了众多眼球,只见一个背着组装弓箭的灰衣男人正训斥着一个跌坐在地上的少女。
那少女大概十三、四岁,非常瘦弱,整个人被撞倒在地上,大概十分疼痛,眉头紧皱着。
旁边的灰衣男人看模样有三十多岁,容貌长得还算周正,可是眼睛里透露着邪气,让他整个人显得流里流气的,他一手拽住少女纤细的手腕,不依不饶道:“怎么着,撞了人还不肯道歉吗?你这小姑娘真是一点礼貌都不懂,你家里人呢,我可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他话语里说得还算正常,众人听了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毕竟撞了人是得赔礼道歉,小辈不懂事,别人也有权利与她的长辈理论,可是这人拽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腕,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抚摸/揉搓,明显是想占别人便宜。
在这船上的人不乏一些江湖人士,自然看得清他的真实面目,不由一个接一个道。
“你这家伙说话就说话,干嘛乱摸人家小姑娘的手?”
“就是,还说别人撞的你,你是不是故意撞的她!”
“喂,放开她!”
“小姑娘不要怕,大叔给你撑腰。”
一些人出声解围,那小姑娘挣扎着,可是灰衣男人就是不放手,她完全挣脱不开。
灰衣男人抬头瞅着那些多嘴的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抬手直接一把暗器飞射出去,那些暗器倒没有伤人,不过一个个全都钉在了刚才说话的那些人的衣服上,力道稳,准,狠,仿佛在警告他们,如果他想,他随时可以杀掉他们!
想要活命,就别出来逞英雄!
行走江湖,没什么比实力更能说话的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趋利避害的心理,那些人再没有吭声的,灰衣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盯着手里的小姑娘笑得不怀好意:“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是哑巴吗?连道歉都不会说,告诉我你的父母在哪?”
那小姑娘大概是知道没人替她出头了,一边挣扎着一边顺从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
“哎,你早这么道歉不就没事了吗?”灰衣男人笑着,可是手上依旧没有松开,“但现在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的父母呢?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教育出你这样没礼貌的小家伙,他们是不是在船舱?”
他说着拉着少女的手腕就要朝船舱内的小房间走去,那力道完全不是一个小姑娘可以抵抗的,女孩被拽倒在地上一路拖行,可周围人只是移开视线,并没有任何行动。
小姑娘显然知道这人心怀鬼胎,如果她被拉进船舱内,会遭遇什么完全不敢去猜想,她大力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根本就没有撞你,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只是她现在说这些未免有点太晚,周围人被灰衣男人刚才那一手震慑住了,不管你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们为了活命,很难去和对方作对。
那灰衣男人也知道这点,狞笑着说:“小小年纪还懂得倒打一耙呀,既然你的长辈不出现,那只有我来替他们好好教训你了,打手板,还是……打屁股呢?”
他说着后一个词汇,脸上的□□已经难以掩饰,司马昭之心显露无疑。
楼上栏杆处,江木二人刚出来就看见眼前的一幕,少女无助地在地上挣扎,他用手肘捣了下旁边的玄映,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大师,该你出马了。”
玄映无奈地看他一眼,不过楼下这种事他也确实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灰衣男人现在邪念攻心,满脑子都是行不轨之事,甚至猴急得不行,当然无法容忍少女的挣扎,他啐了一口,上手就要把人拦腰抱起,结果手还没摸到对方,就看到一个白衣僧人落在自己身边。
“阿弥陀佛,还请这位施主放开这位小施主。”
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润,长相与气质也是万里挑一。
其实周围的人都注意着这边的动向,他们很想去救那个女孩只是无能为力,眼下看到有人帮忙,心里都松了口气,而且看玄映的模样,妥妥得道高僧的气势,实在令人信服。
灰衣男人恶狠狠盯着玄映的脸,啐道:“妈的,最讨厌装逼的人了,哪里来的小白脸,还想坏爷的好事,老子这就送你去见如来佛祖。”
他当即出手,暗器在手正要射出,但谁都没看见玄映是怎么行动的,这灰衣男人直接被卸了力,翻身倒在甲板上。
就连灰衣男人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就倒下了,可恶,这和尚看着文质彬彬,瘦瘦弱弱的,力气大得像是吃了大力丸,自己完全无法招架。
他心很毒,见没办法奈何玄映,便当即打向一旁的小姑娘,企图直接弄死对方,只是他这一掌也落空了。
“小心。”一道清冷的声音回应,灰衣男人就看见那个小姑娘被另一个神秘出现的小白脸拉到了一旁。
两个小白脸,实力都比自己强!
江木带着少女向后拉开距离,玄映那边也不再对灰衣男人客气,当下便直接将人打趴下,估摸着得休养好一段时间才能好。
众人见危机解除,皆是连连称赞。
“大师真是好样的。”
“好厉害,大师是师承何方?”
“这种贼子总算有人能惩治了。”
“是啊是啊,他这个下场完全是罪有应得,真是大快人心!”
……
大家议论纷纷,玄映也有些莞尔,他看向江木忽然发觉站在对方旁边的小女孩,看他的神情由错愕转眼变成了满目憎恨,不好,有诈!
“江木,小心!”
江木立即回头,然而小姑娘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棒
第69章
这种突然的情况谁都没想到,船上人惊叫一片,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似柔柔弱弱小姑娘,怎么下手如此狠毒?
莫非那维护她黑衣男子,与她有什么仇不成?
玄映第一时间冲过来想隔绝对方与江木,但那名少女已经松开手,整个人现在离江木三步远地方,她好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抓,双目仍紧紧盯着江木,神情慌张又带有一丝窃喜。
那把匕首插进江木的胸膛,外面露出刀把,还有往下滴答鲜血,场面看着甚是恐怖。
“成功了。”她小声喃喃自语。
江木对这一变故也很惊讶,按理说以他实力想躲开敌人的蓄意而为的攻击非常容易,但令人困惑事,这个女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那一刀捅得完全是下意识所致,难不成对方的潜意识里就是杀死自己?
可他分明与对方不相识,哪来的深仇大恨?
“天呐,杀人了,杀人了!”
“船上有没有医师啊?”
“快抓住凶手!”
毕竟是商船,上面的客人众多,这种快搞出人命的事,众人不能当做没看见。
那一刹那江木突然很是头疼,他以往执行任务少有受伤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总觉得莫名有些针对他,而他也承认自己因为不死之身因素对危险的灵敏度降低很多。
因为死不了,所以什么都敢用身体直接扛。
他微微敛眸,用意念控制愈合速度,使之尽在眼下暂时停下来,不过身体倒是装成被重创样子,配合着一如既往苍白的脸颊十分有说服力,他被一旁玄映顺势圈在怀里保护着,所幸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那个小姑娘身上,连玄映也是。
江木趁机把那匕首位置移动一些,使之完全避开心肺等重要部位,用来伪造等会看病假象,同时装模作样快速封住自己几处筋脉穴道,玄映见状顾不得去质问那个小姑娘,抬手对他输送着真气以护住他心脉。
“咳咳,还好并未伤及重要部位。”他苍白着脸说着。
玄映听他这样说,神情丝毫没放松,眉头紧皱,当即抬手便将那小姑娘打倒在地,然后一手半搂着他,一手抓住那女孩的后衣领,整个直接掂了起来,动作看起来半点没有怜香惜玉之感,而且他冷着脸的样子,也无平日里那般亲近,仿若冻人于三尺之外,周围的人都不自觉给他让道。
回到船舱小房间的时候,他神情也没有缓和,随手将人扔在一侧地板上,转身又扶着江木躺在床上。
那小姑娘身上毫无内力,应该没有练习武功,虽然刚才玄映那掌很轻,也没有创伤她,但被这样粗暴/对待,她还是被磕得晕了过去。
“我无事。”江木微微蹙眉说道。
玄映充耳不闻,不过看了伤口后,他也长长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伤及心肺,伤口也不算太深。”
江木敛眸不语,其实那伤口本来挺深,匕首完全没了进去,差点给他身体刺穿,但他做手脚动作比较快,现在伤口看起来没那么夸张。
玄映这边正从带着包袱里掏出金疮药绷带什么,那些东西本来只是随意的备用,没想到现在用在江木身上不少,他取了东西小心翼翼为他上药。
第70章
许是玄映的神情太过严肃,江木现在仿佛一个重伤患者躺在“手术台”接受治疗,整个房间气氛相当凝重,安静得甚至有一丝丝诡异。
面对这种场面,全心神都在控制不死能力的江木,不由得分出一点注意力给这位大师。
“养段时日就好,无需太过紧张。”
然而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即便伤口不算深,但他的脸也由于失血过多变得更加苍白,加上刻意按捺身体的修复进度使得整个人莫名有种将死的脆弱感,总体看起来完全没有说服力。
玄映没理他依然忙着处理伤情,过了好一会,等终于止住血包扎完伤口后,他才抬起头神情缓和下来。
他看了看江木,眉眼略带些许疲惫,轻声叹道:“我知你神通广大,实力也许放眼整个江湖都没谁能敌,但……像海岛那种事,最好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他说的事是指江木在那个院落里被围杀的情形,场面血腥又恐怖,虽然事后江木有解释是幻术,但玄映心中仍有疑惑,这其中也包括小镇黑店那事,好端端的人怎么说倒就倒?即便是因为自身原因,那马死得也是蹊跷,冥冥之中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不过有些话玄映也知道不该细问。
江木微微敛眸默不出声,伸手将自己的衣服穿好,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再者,他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编造新的谎言。
再生长的能力是地府冥主赐予的,他现在为了不显露异象,维持着半生不死的样子,不死不代表不痛,习惯痛也不代表不会不适。
“算了,你好生歇着。”
玄映垂眸起身落座到一旁,闭目又默念起他的心经,看着有点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
那个小姑娘躺在地上,按照身上的罪行,目前只能享受嫌疑犯的待遇。
商船依旧是朝目的地行驶,船上的旅客很好奇这桩戏剧性反转的怪事,但无人敢来触霉头,只得时不时好奇远远看上几眼。
江木半躺在床上,敛眸思索自己的事。
*
他是地府的阴差,官方称呼“引灵者”。
现阶段的任务是接引因执念入心而困陷于轮回命盘里的亡灵,他要帮助他们了却束缚,脱离苦海,最后引灵回地府。
由于亡灵们之间的执念不同,他们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也不一样。
有像段旭、陈倾城那样的活人,也有像许岩、于黎那样的鬼魂,唯一相同的大概是他们都需要小心对待。
执念太深,轻易戳破现实,打乱他们自身的平衡,很可能造成魂飞魄散的局面,他的任务倒是其次,只是因此毁掉一个灵魂,江木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因而他总是选择以一个助者的身份,不经意融入其中,帮助他们找到执念,了却执念。
这种方法虽然过程比较慢,但效果还不错,目前每单任务都完成的很顺利——唯独现在这个世界。
一个平平无奇的武侠位面,怎么能平地起那么多波澜?
而且,有种所有事都是冲着他来的感觉,一桩接着一桩,包括现在这个女孩的事。
还有,究竟是谁打破了锁魂链?
关于这个问题,江木首先想到的是地府那些有实力的家伙,可来轮回命盘执行任务的,除了他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自己就一堆杂事,哪有空闲来捣乱?
况且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选择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做一件这么无趣的事。
那或许是时空管理局的?江木稍微想了想,同样把这个想法排除掉,实力够不够先不说,唯利是图的家伙怎么会做没有价值的事?
巴不得让冥主注意,赶来灭了他们?
这么想着他略微抬头瞥了眼玄映。
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这个世界的任务,一个因愤懑而最终修行功亏一篑的圣僧。
他本想通过解决德宁大师的旧疾,来修复师徒间的隔阂,并在一路取药的过程中逐渐化解对方的不甘心,但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西域之行怕是要变故多生。
“怎么了?”玄映察觉到江木的视线,睁开眼轻声问了句。
江木微微摇下头:“没什么。”
玄映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十分温和,过了会他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又继续闭目默念诵经。
江木还在这一边自行罗列线索。
“虚”是什么?
那个神秘的女首领是何人?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来了第三方势力?
江木并不怕这事会变得复杂,他唯一担心的是突发情况来临时,自己能不能护玄映周全,大人物之间的搏斗,并不是这种小世界里的人可以承受的,对方因为执念入心本就脆弱,一不小心便会魂飞魄散。
以目前的接触程度来看,他不想对方有这样的后果。
“玄映。”
“嗯?”
“此行怕是危险重重,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玄映愣愣看着他,在江木严肃的神情下,轻轻点下头。
“好。”
第71章
这艘商船离目的地还需要七八日之久,江木安安稳稳躺着,因为强行控制伤口的生长速度,失血过多的他现在看起来虚弱极了。
约莫过了半天,那小姑娘才慢悠悠醒来。
江木睁开眼淡淡瞥了她一眼,对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那副困惑的模样显然不是一个经过专门训练的人。
她偏头左右瞅了瞅,待到眼睛看到床上的人后,立即爬起身,一边摸了摸身上的东西,一边冲上来像是准备再给他一刀。
不过这个行为被玄映一拂袖打破,干脆而利落,冷酷又决断。
对方冷着张脸,平日里悲天悯人的圣僧样子顷刻间全无,即便是俊秀至极的样貌,此刻也不能给人一丝亲近感。
我佛慈悲亦有降魔手段,大概就是如此。
小姑娘在地上栽个跟头,脑袋直直磕到墙壁上,顿时双手捂头眼冒金星。
“咳,大师还是……”见对方不同寻常的冷酷,江木开口劝一句,就撑着床面起身打算坐起来。
没想到玄映又将轻手他按下,淡淡道:“贫僧自有分寸。”
江木接道:“关键大师现在看起来,不太像有分寸的样子。”
玄映:“……”
“啊!你这个光头和尚,可恶,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
后面那一声说话的是地上的小姑娘,玄映那掌虽然看着蛮凶但确实有分寸,知她不会武功,出招并没有伤及她的身体,以至于她又很快爬起来。
玄映挡在江木身前,对着她冷冷道:“贫僧和朋友救你于苦难之中,小施主为何恩将仇报,伤我友人?”
好心救了你还被反捅一刀,简直是东郭先生与狼的翻版。
但那小姑娘却半点感激愧疚都没有,她啐了一口骂道:“我呸,什么好心救我?你就是那佛宗有名的玄映大师吧,没想到也是个道貌岸然的货色,竟和这种贼子勾搭在一起,枉我家大人对你赞叹有加,你根本就是个坏和尚!”
谁是贼子?又是哪家大人?
还有……坏和尚?这又是唱哪一出?
江木从“坏和尚”身后探出脑袋,问道:“你认识我?”
那小姑娘冷笑一声:“你化成灰我都认得,怎么,还想抵赖不成?有本事别躲在他身后!”
“抵赖?”他微微歪头表情有些疑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或许你认识我,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自己找错人了吧。”
“你!”
听到江木的话,小姑娘气得脸色通红,指着他大骂:“你这种丧心病狂的家伙,休要胡说八道!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有什么不敢的?
江木拉了下玄映的衣袖:“这小姑娘说话颠三倒四,如果不能说清楚的话,还请大师找东西捆起来,等到了地方把她送官府好了,免得一路噪杂。”
他说这话本意是个激将法,玄映立即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意,两人一唱一和。
“你说的不错,贫僧也觉得应该如此。”
那小姑娘涉世未深,加上自己又不会武功,连着被玄映放倒两次,心中完全认定眼前的两个人绝对是坏人,她怒气冲冲:“谁说我不能说清楚的,好,既然你这样说,那咱们就当场对质!”
孩子小就是好糊弄,江木轻轻点下头:“你先说你是何人?”
对方冷哼道:“我叫陆雪,我是什么人你不需要知道,但你是杀害赵家镖局一百零三口的凶手!赵家的总镖头赵旭就是我家大人,他,你总不会忘记吧!”
“赵家镖局?”江木微微蹙眉。
“一百零三口凶杀案?”玄映也微微蹙眉。
她说的这事确实不算陌生,因为,这不是在海岛上许念他们讨论的那个案子吗?
那一百零三口除了男主人赵旭,其余的死相惨状,尸体被砍得七零八落,肉块、肠子,散落满地,而赵旭被一刀割喉,面目全非。
冥冥之中天注定,兜兜转转又来了。
如此遥远而离奇的案子,都能和自己牵扯上?
江木越发觉得他成了个靶子。
“怎么不说话,做贼心虚了吧!反正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摆脱不了你是凶手的嫌疑!我一定会替赵家报仇,杀了你这个狗贼!”那小姑娘见二人沉默继续咄咄逼人起来,声音尖锐而聒噪。
江木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揉了揉太阳穴,眼神略带疲惫,当然,也没有耐心再听她继续唠叨下去。
“还是等下船后,扭送官府吧。”
玄映扶着他躺下,继续一唱一和,甚至煞有其事点头应道:“好。”
说了半天话结果全部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张口:“你们这两个狼心……”
但下一秒就被玄映点穴放置在了一边,不能动弹和说话的她只好用眼神死瞪着,企图用目光杀死他们。
初步的审问就这样草草结束。
赵家镖局那个事,江木和玄映谁也不清楚,连案件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自然也没什么头绪,只能等下船了再去探查。
后续这几天,江木依旧是安安稳稳养伤,虽然其中掺杂了不少小姑娘的谩骂(总不能一直点穴,又不是要虐待她),但他们也从那张不懂得怎么隐藏的嘴里知道很多事情。
这个名叫陆雪的女孩,今年十四岁,渔家女,三年前因为遇上水匪行凶导致父母双亡。
她运气比较好,在危难之际被赵旭救下,后来就在赵家待了下来。
赵家镖局出事的那天,正是她父母遇害的日子,所以一大早陆雪就出门,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去拜祭,大概是因为太过思念父母,她在那里待了很久,等晚上回到赵家时赵家已经出事了。
满院子都是尸体,血流不止,到处都是猩红的颜色和弥漫的血腥气。
陆雪在赵家无助地跑着,心里想着她的救命恩人赵旭,没想到推开最里面的院门正好撞见一个人。
那人身着黑衣,苍白寡淡的脸上满是淡漠的神情,手持一把利剑,上面沾满鲜血,脚下是一具具刚被肢解的尸体,真真实实的杀人现场。
陆雪吓得惊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跑,就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接着什么也不知道直接昏死过去,在意识溃散之前,她看到那个人持剑向自己走来,像一只从地狱而来的恶鬼。
但很奇怪——她没有死。
陆雪说的那个人和江木长得一模一样,不止长相一模一样,连衣服也一模一样,腰间同样挂着那根细长的铁链,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个人。
玄映轻声道:“有人冒充你。”
他对这种事不觉得很意外,在武林中易容术不算稀奇,区别只在于高不高明。
如果对方是个易容高手,那身材长相这些全都是可控的,或者,也许对方是个幻术高手也说不定,对付这种没有武功的小女孩实在是简单。
总之,想要冒充另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一件难事。
“你有什么仇家吗?此事明显是桩陷害。”玄映开口问道。
他们两个一直都在一起,临州城离赵家镖局那么远,更别提他们离开临州直接就去了程家海岛,江木怎么可能有时机做这种事?
而被陷害的江木倒是不慌,他从头理了一遍发觉,这是一桩完全不划算的买卖。
冒充他是杀人凶手,大张旗鼓的干这种事,有什么必要呢?
哪怕是官府的人稍微调查一番就知道,赵家一事和他毫无关系,他没有作案时间,也从未出现过那里,时间线完全是错开的。
而且仅凭一面之词,怎么能作证?
陆雪说她亲眼看见了对方的容貌,可既然如此那个凶手为何会放过她?
一百零三口都残忍杀了,有必要放过这样一个小姑娘?给自己徒增事端?
还是说她是专门被放的?
就为了把江木牵扯进来。
陆雪现在不相信他们之间的话,那种惨绝人寰的杀人现场已经刺激到了她的认知,在她心里她所看到的才是真相。
那个真相就是,江木是凶手。
江木道:“你信与不信对我意义都不大,但官府你应该去相信,下船后我会同你一起查这个案子,如果不想赵镖头一家死得不明不白,你该放下自己的偏见,从头好好想想这个案子。”
他表现得坦然,陆雪经过几天骂得唇焦口燥后,也慢慢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事实上,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为何对方那晚会放过她?
尤其是还能容忍她第二天去报官。
她跟了赵家后,赵家人并没有把她当做什么下人,小小姐还教她读书识字,陆雪在作画方面有点天赋,所以报官后她努力压制自己的恐惧心理,凭借记忆把江木的样貌画了出来。
只是那时候正巧众人赶赴程家,官府那边的办案高手怕轻易把画像公布打草惊蛇,一直在私底下摸查,以至于和江木他们错开交集。
至于江木这边,仇家什么的,唯一得罪过的就只有方辰,对方也一封信把他叫到了海岛上,伺机报复,按理说不会再有第二个处心积虑想杀他的人。
可就是这么巧,麻烦接踵而至。
这世上碰巧的事多了,必定是精心安排所致。
就像江木,他一开始就是冲着玄映而来,初入世界便到了临州城,开医馆治病,扩大自己的名气,引得佛宗注意,每一步都是为了接近玄映所特意安排。
然而现在,好似也有个人,同样是这般不动声色靠近他,执行任务这么久,头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那个弄断了锁魂链的人?
海岛、黑店、还有现在的赵家一百零三口灭门案,前两个都和“虚”有关,那么这一个会不会也与那个神秘的组织有联系?
如此看来赵家镖局一事与其说陷害,倒不如说是……强迫他参与破案!
第72章
下船那天,船上的人一个个抻着脖子都往他们这边看,不为别的,实在是和尚押送犯人的场面难得一见,尤其是对方还是位俊秀至极的僧人。
江木坠在后面慢悠悠走着,天高水阔,温风和煦、碧空如洗,除了他心情不是很美。
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他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就是装病这种活太累导致现在心身俱疲。
按以往的惯例,就算脑袋整只掉了都不会引起他半分动容,反正残肢很快就能长回去,他又死不了,但谁能想到比它更艰难的是控制生长速度。
这可和诈死的情况不一样,他既不能完全停止生长,也不能恢复得过快,旁边还有人时不时“虎视眈眈”,做戏不得不一整套下来。
然而即便如此,那伤口恢复得还是令玄映有些惊讶,江木淡定地把功劳归功在自己修炼的功法和玄映的药上,惹得对方将信将疑。
还好这是一个武侠世界,多多少少可以遮掩些东西,玄映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作为朋友,谁不希望自己的友人好起来?
不过也托这次的经验,现在的江木警惕性已经提到最高,不可能有谁再对他发难,他也不可能再受伤。
所以……这回他动作特别快!
*
看着远处趴在地上生死不明的锦衣男子。
玄映和陆雪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下。
他们连来人都没看清,就看见江木往旁边迅速一闪,跃起再一个飞踢,一坨黑乎乎的残影立即飞驰出去。
对方惨叫一声,面朝地面重重撞在地上,顺便脸刹大地滑行了十几米远,最后连抽搐都没有就一动不动了。
这种如杀人般的行为,说是条件反射会有人信吗?
玄映和陆雪看看锦衣男子又看看江木,在尴尬的氛围中,江木抿了下嘴:“出脚好像重了些。”
旁边被绳子束缚住的陆雪立即回嘴:“好啊,你这贼子又杀了一个人!”
江木淡淡纠正:“正当防卫不算杀人。”
陆雪并不接受:“别扯了,我看见了,什么正当防卫,你明明就是下死手,不对,是死脚。”
他俩一人一句说着,玄映应该是最靠谱的了,因为只有他走过去将趴在地上的人翻个面。
对方凄惨地露出一张鼻血横流、脸庞青紫又肿胀的容貌,委婉地说场面有点面目全非的感觉,玄映亲眼目睹这桩惨案,默默又将人翻了回去。
江木扭过头问:“死了?”
玄映将手搭在那人的脖子上,轻轻摇摇头:“没有,晕过去了。”
江木略微松了口气:“那还好。”
没死就还有救。
玄映仔细看地上这个人穿着,这款式很像六扇门的装扮,他翻开对方腰间的牌子,扭过头对着江木道:“是六扇门的大人。”
“六扇门的?!好呀,绝对是来逮你的!真是苍天有眼啊!”陆雪听到后特别惊喜,一副自己马上就要大仇得报的样子。
江木淡淡戳破她的幻想:“人已经趴下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也确实啊,陆雪看了看那边不中用的人,表情瞬间颓丧起来,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可恶!为什么这个家伙武功这么高!
为什么六扇门的人这么没用!
江木走过来,蹲下/身子看了看,那腰牌他不熟悉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由问向玄映:“佛宗与六扇门也有联系?”
玄映点下头解释说:“六扇门是朝廷专门设立的,作用便是处理江湖与朝廷的琐事,自然与各门各派都联系密切,不过我对他们……”
“你如何?”
江木顺口问了一句。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玄映轻笑一下:“贫僧早年间认识一位六扇门的朋友,对这个部门还算有所了解,看来赵家镖局一案已经移交到六扇门处理了。”
“能让玄映大师称作朋友的人必定不凡。”
“嗯,他就是名誉江湖的神捕燕杰书,对了,不知你听过这个人吗?”
江木点了点头,这人他在临州城行医时听说过,据说实力不凡,年纪轻轻就破获多起大案,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对他赞叹有加。
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信息,作为外来者,江木还知道燕杰书是本世界的气运之子,俗称“男主”,虽然他没见过对方。
“眼下要如何?”玄映问。
他们下船后本来想着去官府探一番,谁知道在路上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江木左右看看指了指那边:“先扶到树下吧,我来看看他的具体情况。”
玄映点头:“也好。”
这位六扇门的大人同玄映差不多高,但身材魁梧很多,此时不省人事趴在玄映肩头,整个人被扛到了树下。
江木检查了下他的身体,没有骨折,也没有内伤,非常幸运这人没什么大事,身上那些看着可怖的只是些皮外伤,整体除了脑袋磕晕过去,别的地方没有大碍。
但皮外伤也很是吓人了。
对着那张很是凄惨的脸,玄映默默从包袱里拿出来上好的药膏,江木神情淡然地给对方抹上去,然后就听见“嗷”得一声,那人苏醒了。
药是好药,就是有点辛辣,带点刺激。
“嘶!你们是谁?不对,”他睁开眼,眼神里充满了困惑,看到两人张口就道,“你是那个通缉犯,等等……玄映大师?你怎么也在这里?”
玄映大师?看来是认识的。
江木瞥了眼旁边的玄映,对方也是一脸困惑:“听这声音……你是燕兄?”
燕兄?
“燕杰书?”江木顺势问了句。
没想到那人立即接道:“咦,你认得我?”
还真是他,天下这么大,这都能撞上,该说不愧是男主角吗?
江木的任务和气运之子没半点关系,也就对他没什么兴趣,心里感慨一下,便把目光看向呆若木鸡的玄映。
“怎么,大师刚刚没认出来自己的友人,”江木说话语调一向很平淡,可现在总有股子调侃的意味,玄映脸上瞬间变得不自然,江木又道,“没关系,他伤成这副模样,换做是我也认不出来。”
可这话并没有起到任何安慰作用,玄映脸颊已成了红霞状,清冷的外貌现在多了几分羞涩,他故作镇定对燕杰书道:“我与江公子准备去官府,话说,燕兄又怎么来到这里?”
能见到朋友,燕杰书心里放松很多,然而他刚一张嘴,顿时被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嘶!哎——好痛啊!”
陆雪凑过来一路蹦跶着:“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来抓他的?”
燕杰书显然已经摔懵了,听到她的话才反应过来,只是由于脸很疼,没办法张开嘴大声说话,只得小声道:“对,你是那画像中的人,我先前调查过……嘶!不行了,真的好痛,怎么回事,我该不是毁容了吧?”
他才开口没两句话题又回到了脸上,江木见状拿起药膏继续往他脸上抹,那种销魂的滋味刺激得燕杰书直翻白眼。
“毁容倒不至于,只是皮外伤,看着严重,没伤到脑子,问题就不大。”
江木淡淡道,从动作到气势都很有医师的范儿。
燕杰书摸了摸头下意识问:“那我伤到脑子了吗?”
江木看了看他紧张的表情:“应当没有。”
燕杰书顿时如释重负:“那太好了,啊,这位公子,你方才下手,不对,下脚也太重了。”
江木说道:“条件反射。”
陆雪反驳:“骗子!”
由于玄映在这里,燕杰书心里大概清楚此事可能是个误会,毕竟佛宗弟子不会包庇一个违法乱纪的贼子,那赵家镖局一事真的很有蹊跷。
唯一不高兴的只剩下陆雪,如果江木不是凶手的话,那又是谁杀了赵家一百零三口?
*
京州府。
江木和玄映落座在大堂,燕杰书脸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旁边是真正虎视眈眈盯着的衙役们。
大堂上方坐的是知府大人吴云,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看着就像个好官,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好官,赵家镖局灭门惨案就发生在京州,一开始正是他接手,不过因为背后可能牵扯武林之事,后来被移交至六扇门调查。
陆雪作为目击证人在交代完事情经过后回了趟老家,没想到返回的路上遇到了江木他们,吴大人同样也没想到嫌疑人这么快就跟着出现在面前。
燕杰书虽然脸上不太方便,但还是忍着痛将六扇门这边调查的信息一一说明。
赵家镖局出事的时候,江木与玄映还在临州城,两地距离非常远,加上二者身份都特殊,城中的百姓对此很是了解,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时间线不对,就是再有实力的武林高手,也不可能一夕之间穿梭两地。
而官府着手追查的时候,他们正好赶去程家海岛。
程华荣的那个案子,吴云也听说了,同样是桩惨绝人寰的经历,那些下岛的幸存者也能证实江木的行踪,所以按照目前的线索,江木是凶手的嫌疑大大被洗清。
有人故意用他的容貌来犯罪,这一点是毋庸置疑,只是问题又绕了回来。
“江公子可有什么仇家?”吴大人问道。
顶着众多视线的江木摇头:“没有。”
吴云再细问:“有冲突的也算,江公子好好想一想。”
江木微微思忖,像是陷入了回忆中,大堂上的人紧张地盯着他,期待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最新线索。
过会儿,他说:“有冲突的已经死了。”
吴云&燕杰书:……
第73章
玄映能证明那个方辰确实死了,不过方辰一事倒是给众人一些提示,会不会做这个案子的凶手也是现在江湖热门讨论的“虚”?
程家海岛的事目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加上后来令人震惊的小镇食人魔,蹊跷的是他们的背后都与那个“虚”有关,这些事使得莫名出现的“虚”的热度,比平日里那些魔教之人还高。
而且那两起事件江木与玄映都在其中,因为去海岛是因为邀请的信件的缘故,所以众人的目光全盯在了江木一人身上,尤其是赵家镖局也同他有关。
如果说江某不是凶手的话,那么他有过过节的会不会是那个“虚”组织?
这个猜测不无道理,作为与之打交道算多的两人,玄映简要说了说他们所遇的一些细节。
江木在一旁想着其中的线索,等玄映说完,他朝吴云问道:“不知赵家人的尸体,吴大人是怎么处理的?”
那些尸体有很多,除了赵旭的还算完好,其他人的尸体七零八落的,腰斩的有,砍头的有,四肢分尸的也有,一百零二具光拼都花费了很久,义庄没有地方长时间去安置他们,而且古代又没有冷柜,闷热的京州更难去保存那些尸体。
因而在经过仵作以及六扇门的专人验尸后,尸体已经全部下葬了。
这点不难猜到,江木也清楚,毕竟从临州城出发去海岛再到这里,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时间,怎么可能留那么久。
燕杰书接话:“关于验尸的结果,我这里有一份详细的,江公子要看吗?”
作为办案人员本不该像嫌疑人透露任何消息,但他是一个不寻常的家伙,听玄映说对方是赫赫有名的神医,这下不用白不用,再者这位江公子实力在他们之上,若是他想跑,在座的怕是没一个能拦住,他不跑就是在证明自己清白,那么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
江木接过一个略厚的册子,打开后里面正是尸检报告,上面记录得非常细致,一百零三人,每个人都写得清清楚楚。
玄映也侧目过来打量着,二人皆是能一目十行的人,那本册子很快就看完。
“我亲自去检查过,每一处都能对的上。”燕杰书指了指那册子说。
玄映扭过头问道:“所有尸体都是一人所为?可如此凌乱的现场,几乎大院里每一处都是尸块,这种杀戮要实施起来绝不会如此悄无声息,有没有可能赵家镖局的人是在没有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杀害的?”
燕杰书解释:“大师的这个猜测我们之前也着重想过,能让如此多的人失去反抗能力,大概只有下毒了,可案发现场经过反复勘察,依旧是没有发现任何毒药的痕迹。”
那些尸体虽然死得千奇百怪,但伤痕都是利剑所致,甚至包括赵旭脖子上那一道致命伤,寻常人可能看不懂,燕杰书他们这些在暗夜下摸爬滚打的人,一眼就看得出赵家镖局是死于一人之手。
而且对方是个绝顶的用剑高手!
吴云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话,他们这几个人此时已经不在大堂了,有了燕杰书的打包票,江木并不需要接受牢狱□□,那个陆雪也被带到了客房休息。
吴云请他们去书房商议案件,到底是在他管辖范围发生的凶杀,就算案子已经归为六扇门,他也想尽力还赵家一个真相。
玄映看了看一直不出声的江木,伸手轻轻拍了下道:“你怎么看?”
江木回过神,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并无不妥,面对如此凶杀,是人都不会选择坐以待毙,从大门一路杀到最里面的院子,确实只有失去反抗能力这一条可能。”
燕杰书疑惑:“难不成真的有六扇门也没有发现的毒药,还是说它们挥发得很快?”
“不无这个可能,”江木忖道,“但也不一定非得是毒杀,软筋散之类的东西都会在体内存留,挥发很快的那种药必须对时间控制的非常紧,而且一百零三人也太多了,这笔买卖不划算,另外能让人失去反抗能力必须是倒下吗?”
“有没有可能还是蛊!”玄映随即问道。
江木偏头:“程家那次?是有可能,如果与那个组织有关,他们并不缺乏些能人异士,同样的那种东西处理起来更麻烦,得让一百零三人同时听候号令,母蛊与子蛊之间都不是好处理的。或许还有别的我们没有发现的,燕大人,你们有没有调查过,事发那几天,赵家周围有什么异象?”
“异象?”
“嗯,比如奇怪的动静,或者出现什么生面孔之类的?”
燕杰书想了想,转而摇摇头:“这倒是没听说过,但生面孔绝对是有,赵家毕竟是干镖局的,五湖四海都是生意,目前的调查结果都是有迹可循,那些生面孔也家世清白,其中并没有嫌疑,不过也可以再仔细去周围访查一下。”
吴云在一旁听着,他这个知府大人没有半点架子,江木看了他一眼道:“对了,吴大人,请问赵家还没有关系近的人,交好的邻居、朋友或者远房亲戚?”
“这些?”吴云微微有些疑惑,“有是有,不过可太多了,前期我们也去排查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燕杰书探过身问:“江公子想到了什么?”
江木微微摇下头:“也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方辰之前说过‘虚’的行事,他们做事没有章法,也没有明确规则,主张人性本恶、放纵其欲望,程华荣和黑店那个人都是被窥探到了欲望,况且能灭满门这种事,必须是抱有极大的恨意。”
玄映突然道出来一点:“为何赵镖头的脸被划烂了?”
“这是一个关键疑点,”江木应道,“容貌最突出的作用就是辨别一个人,他的脸被划烂导致无法辨别,有人憎恨他的脸?”
燕杰书接道:“也可以引申为一个人的江湖名气,比如对方与赵旭有矛盾,看到赵旭功成名就,自然而然会认为他是一个极其虚伪的人,而是看不清他的内在,于是毁掉赵旭的容貌,另一层含义也相当于毁掉他的虚假面容。”
江木点头:“是这样理解,还有一个可能的就是伪装。”
燕杰书&吴云:“伪装?”
江木突然扔出了一个爆炸性的结论:“伪装这个尸体是赵旭的,有没有可能说赵旭根本就没有死?”
嘶——
燕杰书和吴云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赵家镖局一百零三人死亡的惨案实在是太过惨绝人寰,其中还包括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赵旭作为一家之主,一直都努力庇佑自己的家人,怎么可能有人会往诈死那方面着想。
玄映出声问:“那个尸体你觉得像是伪装的?但按理说不可能,身形、武功,很多细节都对得上号,那些东西是没有办法骗人的。”
江木缓缓道:“只是个猜测罢了,我想去开棺验尸,或许能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已经下葬的尸体再开棺挖掘出来,这在古代并不是一个让人容易接受的事,吴云有些迟疑:“这……不太妥吧?”
燕杰书的神情也有些纠结,江木继续说:“面容被毁,这种动机非常具有引导性,肯定是凶手故意为之,另外,一个实力绝顶的剑客,杀了一百零三后再去用匕首毁掉男主人的容颜,这点也是一个疑点,我觉得当天晚上在场的人至少有两个,杀人和毁容的是两个人。”
“或许是这样,但开棺验尸无非也就是那些,你究竟想去看什么?”燕杰书想了想问。
江木道:“我想去看看赵旭还在不在。”
燕杰书&吴云:!!!
第74章
这话说实在的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令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什么叫做去看看赵旭还在不在?
都已经死亡下葬的人,难不成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破土而出?!
脑海里想了想那个画面,连燕杰书这样经常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人都忍不住恶寒,玄映表现还好,他在程家海岛上见过比这更悬疑惊悚的事,对江木的话接受良好。
于是他问:“死人怎么可能会爬出坟墓,你的意思是,也许有人盗尸?”
江木对于前一句不发表看法,某种程度上,死人也是会爬出坟墓的,虽然在这个武侠位面不太可能,他针对后半句话回应:“没错,毁人容貌这件事具有引导作用,很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让我们在各种不确定的信息里徘徊,那么如果是这样赵旭的尸体就是一个下手点。”
燕杰书立即反应过来,惊道:“那得赶紧去看一下,墓地是有人看守,不过要是对方真的想盗尸的话,那里等同于虚设。”
吴云本来也想带着人跟着前去,江木却留下了对方:“赵旭现在是问题的中心,以往的灭门惨案,往往都是牵扯多年旧事,还请吴大人多多调查,例如……”
他仔细想了想,赵旭从目前的信息来看,一直都是一位高大威猛、侠肝义胆的人,他自身的经历包括他的妻子、儿女,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江木眼神微转忽然想起一个人。
“赵家老爷,赵旭的父亲,麻烦大人请调查一下?”
“赵家老爷?”吴云眉头微蹙,“好端端的怎么想到了他?那老爷子已经去世将近二十年了吧?行,本官这就派人去问问。”
江木微微行礼:“有劳吴大人了。”
吴云摆手摇摇头:“都是为了百姓,江公子客气。”
江木、玄映和燕杰书,三人都实力不凡,在决定出发后迅速就动身前往墓地所在,吴云在京州府派人去查询赵家老爷的事,同时自己也在查一些卷宗。
*
那墓地离京州府不算太远,一个时辰后,三人赶到,今天太阳高悬,阳光晒下来不免让人有些头昏脑胀,神智昏昏欲睡,就比如现在顶着帽子坐在口上的那个中年男人。
这人叫张四,家中排行老四,是衙门里的一名很普通的衙役,由于身手不怎么样,头脑也不怎么样,最后被委派到这里看守赵家镖局的尸体。
本来他还因为赵家惨案而恐慌,毕竟一个人看守那么一片墓地,那里面个个都是惨死之人,搞不好一到晚上漫山遍野全是怨灵。
不过这段时间都看守下来,他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渐渐地,张四也就安心下来。
不用去东跑西跑抓犯人,到点还有人来送饭,除了整日陪伴尸体们略显晦气了些,这份差事干到最后,张四竟然觉得也不赖,随着日子久了他逐渐开始松懈起来。
正巧今天就撞在了木仓口上。
三人都走近了,张四还靠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怀里抱着衙门发的佩刀,呼噜打得震天响。
就这副架势,墓全挖光了,他估计都不知道。
燕杰书有些尴尬,上前摇了摇他,张四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张缠满绷带的奇特妆容,嘴里嘟囔着:“什么东西?又丑又吓人,去去去,上一边勾魂去,别扰老子清梦。”
这话攻击性不高,但侮辱性极强!
睡迷糊过去的张四胆子不是一般大,燕杰书忍了忍,最终忍无可忍,直接一巴掌拍过去,对方在地上打了个滚,这下意识彻底清楚了。
眼前站着三个人,神情淡漠的黑衣男子,圣洁高雅的白衣僧人以及满脸绷带的神奇物种。
张四大吼一声,拔刀叫道:“你们是何人?!此地不能随意闯入不知道吗!”
燕杰书朝他亮了亮腰牌,六扇门的东西,张四还是认得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看着似乎连那柄大刀都仿佛谄媚弯了起来。
“哎呦喂,原来是六扇门的大人,不知大人们前来有何事吩咐?”
“你这个样子看管……唉,算了算了,咱们赶紧去看看赵旭的墓。”燕杰书想对他说教几句,然而怎么看都觉得对方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再纠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招呼着江木他们赶紧去墓地里面。
赵旭的墓碑比较好找,周围并没有翻动的迹象,也可能是有人处理的比较好,想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况还得开棺材看一看。
燕杰书还从来没有掘过别人的墓,对眼下这种情形有点手足无措,他看了看主张开棺验尸的江木,后者却伸手点了点玄映的肩膀,十分自然地推脱道:“大师交给你了。”
玄映好笑地看他一眼,虽然二人平日里也大多都是他来出力,但现在这种情节并不常见。
他略微低头问:“为何呢?”
江木坦然说:“我现在身份比较尴尬,要是让那小丫头知道我动了她家恩人的墓,兴许可能再给我来一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种事还是你来吧。”
另外大力出奇迹,玄映的手劲很大,正好适合体力活。
玄映无奈地看着他:“那贫僧不也一样?”
江木摇摇头:“这怎么一样,你是出家人,到时候就说是给赵旭超度了,她年纪小,很好糊弄的。”
“就凭这句话,那位小施主兴许更可能捅你一刀,”玄映戏弄道,手上却已经挽起了衣袖,他朝赵旭的墓碑轻声道句“阿弥陀佛”,掌风翻起,那墓碑连带着上面那层厚土瞬间扫平干净,而且赵旭的墓碑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
这份内力实在是深厚,力道的控制也是极为精准。
燕杰书惊叹:“玄映大师真是好身手!”
躲在旁边观看的张四也是满脸震惊,谁能想到,这看似羸弱的僧人竟然有这份恐怖实力。
江木很给面子地称赞一句:“大师真棒。”
只是那语调一如平常的没感情,惹得玄映微微佯嗔瞥了他一眼。
现在棺材顶已经露了出来,玄映俯身双手一使劲,偌大的棺材盖整个被掀起来,果然是大力出奇迹,然后三人往里面一看。
赵旭的尸体真的没了!
第75章
“这……这这这这这,这可不是我干的!”
张四结巴地说着,整个人都快扑到棺材里了,但不管他怎么看依然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尸体呢?
那么一大具尸体呢,怎么会不翼而飞了?
玄映俯下身仔细查看着棺材,发现里面的薄褥子都被换了新的,没有一点尸体皮肤组织留下的痕迹,他抬头看向江木,后者道:“看来对方处理的很干净。”
燕杰书锤了锤脑袋,有些懊悔:“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这么草率了,亏我还说自己办过什么什么大案经验丰富,连这样的问题都没有考虑到。”
赵家镖局的事实在太过血腥,听说当时去案发现场的衙役全都没忍住跑出来还吐了一地,里面极其腥臭,残肢、肠子、各种器官被扔得到处都是,手段残忍得令人发指,而在场存活的只有陆雪这个外姓人。
她说自己见到了凶手,后续还把画像画了出来,所以自然而然把整个案件带离跑偏。
大家以为是江湖寻仇,寻找的点也从赵家偏离至江湖中,企图挖掘出这么一个人,或者探查些隐秘,比如赵旭是不是在走镖的时候与什么人结了仇?
谁会想到还有盗尸这种情节恶劣的事发生?
玄映安慰道:“燕兄不必自责,此事一定会水落石出。”
燕杰书叹息:“但愿如此吧。”
江木扫了几眼赵旭的棺材,后面又自己动手掘了几个赵家人的,看来只要不是赵旭的墓,陆雪就不会太过在意。
开棺验尸这种事,江木以前没少干,所幸除了赵旭的,其他人的尸体都安然无恙,玄映和燕杰书两人在验尸上帮不了多少忙,顶多能看出来他们死于什么之下,再细致的东西就不行了。
而且,那开棺后的动静是真的令人不适,燕杰书脸上的绷带勉强有个抵挡作用,即便如此他还是捂着鼻子狼狈地往后退去。
张四在三人没有追究责任的时候就跑到了外面,当一只不会讲话的鹌鹑,眼下尸臭味弥漫更不可能靠近,只有玄映待得算近一些,不过眉头也微微蹙起,神情看着有些难耐。
他看了看在底下忙活的江木,双手合十,默念起经文,就像江木之前说得那样为亡灵超度。
一黑一白,互不干涉,但又很和谐。
*
天气闷热,没有半点微风。
燕杰书两根手指头夹着鼻子,扯开一点绷带用嘴巴呼吸,他人蹲在稍远的地方,目光打量着周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江木收拾好东西,道:“好了。”
玄映睁开眼睛,走上前将站在坑里的人拉了上来,他倒是不嫌尸臭味,只是看着那些残尸,眉宇间仍是不忍。
燕杰书见他们那边已经好了,赶紧动身跑了过来问:“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
正常情况,在这种环境下再检查一百遍也不会有什么发现,但江木与常人不一样,他能用灵识开一个轻微的外挂。
他解释说:“我看了他们一些人的大脑,在生前这些人应该受过什么干扰,有可能是音波的功效,或者是一种大型幻术,也有可能是不为人知的新式药品。”
撬脑壳?脑袋里能看出什么?燕杰书一时间有点接不上话,这种事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玄映也有些惊讶:“这也能看得出来?”
是啊,死了这么久了,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怎么看得出来生前的事,江木故作高深,什么也不解释,一副医者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两人也只能当做——神医不愧是神医。
燕杰书看了看周围:“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别的事情也看不出来什么,先回去吧。”江木提议,两人点点头,三人重新将赵家人的坟墓修整好,最后一一拜祭后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不用那么赶,再说尸体已经不见了,看样子可能好些天前就不见了,就是现在去找也没有任何线索。
燕杰书有点垂头丧气,这位天之骄子陷入了人生的迷茫,本来以为抓到画像的人就能使案件有所进展,没想到人家自动送上来,自己还把脸给摔了。
那进展有也是有,只是谜题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赵旭的尸体怎么就没了呢?死人不可能自己爬起来,那么杀他的人为什么要费心把人挖出来?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如果挖他出来的不是杀他的,那对方又是谁呢?
他表现得很苦恼,玄映的神情也不轻松,三个人除了江木还算淡然外,都看着心事重重。
走进京州城里,天色已近黄昏,街边叫卖声一片,街上车水马龙热闹极了,燕杰书问:“我们现在回京州府吗?不知道吴大人那边进展如何。”
玄映刚想说什么,可下一秒就被江木打断了:“回去?暂时先不回去,我想去吃饭了。”
话说的理所当然,嗯……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
虽然从时间上人说,是的。
燕杰书有点跟不上话题的跳跃度,玄映眼眸微弯:“才碰过尸体就要去吃饭的话,施主也是好胃口。”
“是吧,但我对这种事不在意,你介意吗?”江木说道,身子已经朝最近的那家酒楼走去。
燕杰书挠了挠头,看了看江木的背影,又看了看玄映:“这样好吗?”
玄映微微轻笑下:“他觉得不错,那应该是好的,燕兄,请吧。”
办案办到一半去吃饭,怎么觉得有点偷闲的感觉,燕杰书顶着一张缠满绷带的脸十分不自在,同样不太自在的还有酒楼里的客人,只是因为他那身六扇门的衣服,没人敢去说什么。
掌柜的给他们安排在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地方很安静,江木坐在窗口处,外面是一片湖泊,景色极好。
傍晚的天气要比白日里凉快些,微风吹拂,他目光看着湖面,视线移到那边一艘巨大画舫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那里是……
尽管是江木要求来吃饭,但点菜的时候还是燕杰书做主,他报着菜品余光瞥见江木望着外面神情有些出神,不由问道:“江公子在看什么?不是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江木偏头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中莫名带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狡黠:“什么都可以,今日来只是想借你的运气一用。”
“我的运气。”
“嗯,你的运气。”主角光环……
第76章
“这……”燕杰书又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恕在下愚钝,不是很明白公子的意思。”
他不明白,江木也没有想给他讲清楚的意思,按照以往的惯例,主角光环总会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没看到电视剧里都是那么演的吗?
别人找不到的东西或者线索,主角随意就能触发剧情,所以江木也想试试看,看着旁边站着的店小二,他随手指了指那艘巨大画舫问道:“请问那里是什么?”
店小二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好像是掌柜的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帮忙,他好奇往窗户那边一瞅,小脸顿时通红,对上江木疑惑的视线,他支支吾吾道:“那,那里是,春风楼。”
“春风楼是什么?”
这句话绝对是江木下意识发问,因为如果他知道店小二接下来吐露的话,他大概率不会问的这么直接了。
“女支院。”
“……”江木面色不改微微点点头,“原来如此。”
几人都不说话,一丝尴尬的氛围在饭桌上蔓延,店小二记完菜后一溜烟跑个没影,燕杰书轻声咳了一下,这种话题在一般人之间可能一笑而过,但在佛宗弟子面前是有些失礼的,
他以前和玄映待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可是半分不敢逾越,生怕冒犯了对方。
也没办法,实在是玄映长得太圣洁了。
而且这种突然大人间的话题,怎么都叫人很不自在。
玄映淡定看了眼江木,问:“哦?江施主想去看看?”
江木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突然叫得如此生分,大师是在心里鄙夷我?不过我也确实不知道春风楼的含义,大概因为曾经有个叫风月楼的,是个卖话本的地方……我说这些大师相信吗?”
玄映听后神情有些缓和,看着江木,他轻笑一声:“贫僧怎会不信……”
“那大师心里又想不想去看一眼呢?”
江木故意把话题引回去,似乎有点反过来将一军的意思,惊得燕杰书又是猛咳两声,好巧不巧画舫那边奏乐响起,靡靡之音像是在勾引在座的众人前去一睹芳容,再加上江木直白的问话。
你说想,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你说不想,又未免太过清高。
玄映白皙的脸庞悄悄染上一丝红晕,此时他已经知道江木在刁难自己,不由得眼眸中带有一丝嗔怒。
江木装作没看见自顾自说道:“我确实打算去看一看,因为想着那里离赵家镖局不远,你们说赵家出事的那天晚上,画舫那边有人在唱曲吗?不,湖边画舫的力度可能还不够,春风楼可以邀请人出来唱曲吗?”
先前他提过可能有音波攻击的可能,二人瞬间反应过来,只是燕杰书接道:“这种可能不太会有吧?春风楼已经开了很多年了,没有发现有什么别的异样。”
江木正打算说些什么,那边饭菜已经送上来了,还是那个小少年,他暂时不说话,等人走了,他道:“那吃完饭去一趟春风楼吧。”
话说的没有反驳的余地,好似春风楼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地方,可是白日里去了墓地,晚上就奔去女支院?
这行程怎么看都有些令人不适。
玄映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正打算先闭嘴吃饭的时候,谁曾想江木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师介意的话,就先回京州府吧,我们去去就回。”
“对对对,那种地方,实在是不适合玄映大师沾染,我同江公子去就好,打探完消息就回来,大师不用勉强。”燕杰书赶紧接话,他可不想因为一些不必要的话和事惹得自己的好友生气。
但他没想过这话更让对方生气,玄映冷冷道:“贫僧有何去不得的。”
燕杰书:“……”
江木微微侧目,表情有些惊讶:“没想到大师成长了。”
燕杰书捂脸偷偷打哑语:“我求你少说两句吧!”
一顿饭吃得话不投机。
等离开酒楼的时候,还是那位店小二相送,燕杰书已经不想知道对方看到他们走的方向是一种什么表情了,亏得今天他脸受伤缠着绷带,不然以后怕是没脸见人。
他偏头瞥了眼身旁的两人,江木还是一脸淡然,玄映倒是如大敌当前一般冷着脸,表情很是难堪,怕是上刑场都没有这么难看的。
*
春风楼,春风楼,还未走近就已经令人头皮发麻了,半裸露的腰肢,那些丝绸状的衣服随风飘摇,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妩媚又多娇。
玄映的眼睛紧盯着地面,燕杰书的眼睛紧盯着玄映,两个人皆是异常辛苦,江木倒也没有真的把他们带进去,他站在一个不大显眼的地方,观察着这艘画舫,耳边听着里面传来的曲子。
如果只是这种曲子不可能有那样的效果,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又过了一会儿,已经在草丛中喂蚊子良久后。
“江公子,”燕杰书忍不住问道,“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还要不要进去了?”
江木不慌不忙回应:“当然不进去。”
“嗯?!”燕杰书震惊脸,“不是你说要进去探查一番?”
“那有什么好探查的,像玄映大师这样的人物进去还有出来的可能吗?”江木转身看他一眼,又继续淡淡道,“燕兄脑子里又想得什么,在下怎么可能强迫玄映大师破戒,我只是来看一看……”
“哎!怎么回事?快把他赶走!”
突然一道严厉的呵斥,打断了他的话,三人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一个管事的男人正在指挥两个下人准备把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扔出去。
那乞丐看不清面容,不知道多大岁数,嘴里嘟囔着“不是这首”“不是这首”,管事的一边给周围的客人赔不是,一边冲下人们骂道:“动作快点啊,冲撞了大人们你们担得起吗?赶紧把他撵走,不许再靠近春风楼了,听到了没有!”
“是是是!”
两个下人,一人一边,抬起那个乞丐就往外面跑,在路边过道的时候两人直接将他抛到了草丛里,同时站在那里盯着不让乞丐再跑回来。
第77章
“嘿,那傻乞丐真有意思,三天两头往女支院跑。”
“虽然是傻子,但也有想法不是?”
“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他能消费得起的吗?”
“对啊,春风楼可不做施舍的买卖。”
“害,要不是赵家那个案子弄得人心惶惶,上面要求治安必须严格,像这种扰乱的乞丐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哪里轮得到他三番五次闯大门?”
“谁说不是呢,不过听说现在凶手还没查出来呢,真是造孽啊。”
在春风楼门口不少人聚在一起说话,江木用手肘捣了下浑身不自在的玄映,道:“走,去看看那个乞丐。”
*
王一、王二是新招来的打手,本来以为来春风楼至少可以有点乐子,但进来才知道,什么都捞不上,整体挨骂不说,一到晚上全是来这里喂蚊子,当然了,还有这个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的乞丐,三天两头跑过来找事。
“要不然干脆做了他算了,省得整天跑过来碍事。”王二提议。
王一摇摇头:“现在正查着严,把他做了,不是去找死呢。”
王二叹息:“唉,真是晦气!”
“你说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老子做门神已经做够了!”
“谁不够呢?我还以为能进里面去呢?”
他俩正说着,旁边走过来三个人,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中间那个脸上蒙绷带的男人,王一说:“你们有什么事吗?”
燕杰书道:“衙门办案,这个人我们先带走了。”
带走一个闹事的乞丐,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乞丐有必要引来衙门的人吗?
两人让开,燕杰书拎着那个乞丐的后衣领直接走人,看着离去的三个人,王二挠了挠头:“这是咱们东家叫过来的吗?”
王一也是满脸惊讶:“想不到咱们春风楼和官府也有联系,看来这里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啊!”
*
总算离开了那种地方,玄映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连燕杰书都随着松口气,手里的乞丐还在挣扎着,嘴里依旧是嘟囔:“曲子、声音……”
反正是听不太懂的一些话。
江木蹲下给对方诊脉,仔细检查一番,发现他的症状和那些尸体有些相似,此话一出这便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口,二人神情一凛,立即决定带他回京州府,接受后续的治疗和调查。
在三人刚回到京州府,还没去见吴云,吴云反倒安排了人在门口候着,说是见到他们立即将他们带到书房,有要事要商议。
江木让府中的人带乞丐去安置,三人赶赴书房时,吴云已经在里面等候。
“吴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燕杰书进门便说道。
吴云点了点头:“确实发现了不少,原来赵镖头并非是赵老爷的原配所生。”
并非是原配所生?江木和玄映对赵家的隐私都不算清楚,燕杰书倒是有过了解,他问:“不是说,赵母在赵旭小时候因病去世了?那个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吗?”
吴云解释:“你知道的那个人确实是他的母亲,但那人不是赵老爷第一任妻子,他之前在岳州结过一次婚,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休妻了,来到京州落脚后身边跟着的就是赵旭的母亲。”
江木出声问了一句:“他在岳州的时候还生过孩子?”
吴云点点头:“是,那个人叫刘长宇,随了母姓,此人现在不知去向,本官已经派人去寻找了,对了,江公子,你们去那边的情况进展如何?”
江木:“赵旭的尸体不见了。”
吴云:“啊?!”
江木:“但我们带回来一个人,兴许他会有用,算了,我还是先去看看他的情况。”
他说着人已经出了书房,玄映他们没有跟上去,吴云还有点云里雾里,燕杰书继续给他讲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京州府内不算大,江木正想着那人的病情,结果拐角就遇上某个脾气怪异的小姑娘。
陆雪依旧是仇视地盯着他,江木熟视无睹越过她继续走,但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对方说:“你当真不是凶手吗?”
江木停下,转过身,陆雪一脸倔犟地看着他,他道:“不是。”
这话说出来,紧随的下一句“不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陆雪咬了咬嘴唇,说:“那你能帮我抓住凶手吗?”
“我尽力。”江木轻声道一句,正打算离开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那天晚上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曲子?”
“曲子?什么曲子?”陆雪一脸困惑,从她这个表情来看,那确实是什么都没听到。
江木摇摇头,心里想着或许是自己方向想错了,但下一秒陆雪突然说道:“对了,你说曲子我想起来,在我回来的路上,遇到过两个人。”
“回来的路上?”
“嗯,因为镖局靠近湖边,我有的时候都是顺着那边的小道回去,那天我回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了一个女人在湖边亭子里擦琴,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不过那个男的是背对着,我不知道是谁。”
“那个女人你认识?”
陆雪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嗯,认识。”
“她是谁?”
“春风楼的花蕊姑娘。”
消息总算有点儿对上了,江木得知后神情也没有什么变化,陆雪问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什么曲子不曲子的?和案子有关系吗?”
江木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陆雪皱眉:“神神叨叨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木问:“你遇到那两个人为什么之前没有说?”
“我觉得那没什么关系,况且孤男寡女的在亭子里,也许是幽会呢?撞见就撞见了,干嘛要把这种事说出来?”
“也是,那你怎么会认识春风楼的花蕊?”
“和你有关系吗?”陆雪白了他一眼,但对方并不在意,她想了想不情不愿地说,“春风楼离赵家又不远,我有听过花蕊姑娘弹琴,她是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和那些寻常的青楼女子不一样。”
江木微微点下头:“嗯,多谢你告知。”
第78章
陆雪所说的这个消息是一个突破口,加上那个神志不清的乞丐和不知去向的刘长宇,江木感觉这桩旧案的真相很快就可以浮出水面。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看好那个人,当他赶到客房的时候,府中的人已经给那个乞丐清洗干净,原来脏兮兮的人收拾干净后还挺白净的,二十多岁的模样,就是眼神里很是浑浑噩噩。
“江公子。”
江木点点头:“麻烦你们了。”
“江公子客气,对了,这乞丐一开始来的时候我们还吓一跳,现在收拾干净了,发现这人原来是马正明。”
有人能认识这个乞丐,那真是太好不过了,江木问:“马正明?”
“嗯,是京州城里一个有名布商的儿子,后来他爹好像与什么人勾结犯了事,被砍了头,家底也被抄了,家眷和子孙倒是没受牵连,这个马正明却疯了,慢慢的也没有人管他,听说当了乞丐,在外面的日子一年四季又是严寒又是酷暑的,本以为他早就已经死了,没想到现在还活着。”
江木听着,等送走他们后,屋里的人还是没有反应,愣愣地目视前方,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想着什么看着什么?
“马正明?”
马正明没有任何动静,江木再一次给他诊脉,从脉象看此人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看着他无神的双眼,江木又问:“赵家镖局被灭门的那一天晚上,你在哪里?”
他还是愣愣看着前方,这种脑子有损伤的人会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外界的干扰,除非是能刺激到他的片段,江木想了想说:“你听到了什么曲子?”
“曲子……”本来还算安静的马正明,突然变得焦躁起来,“曲子,曲子,曲子!”
江木对这种情形并不慌张,扫视了眼周围,在那屏风旁边的桌面上正好摆放着一架古琴,他起身走过去坐在琴前,双手搭在琴弦上,一首曲子很快就弹起。
那自然不是马正明可能听到的曲子,不过如果是控制人心神的曲调,江木也会不少。
马正明现在到状态就是被控制的样子,江木想了想,干脆以毒攻毒,击碎对方意识里残留的曲子影响。
玄映从书房出来后,人就朝江木所在的地方而去,刚进院落中他就听见屋内古琴拨动的声音,然后下一秒突然一声尖叫传来,玄映赶紧推门进去。
屋里有个年轻人坐在床头抱着头,神情异常痛苦,而江木坐在古琴前。
刚才弹琴的人是他?
“马正明,就是那个带回来的乞丐。”江木给他简单介绍了下情况。
玄映问:“那现在需要做什么吗?”
江木说:“等他这阵痛过去吧。”
马正明仍在痛苦抱头,以毒攻毒,过程确实比较难受,但效果也是最好的,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让他摆脱痴傻的状况。
过了一会,马正明的脑子终于不打架了,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玄映松了口气,走过来对着江木说:“没想到你还懂音律。”
江木起身淡淡道:“我没什么天赋,只是时间比较多,什么都学了点。”
漫长的人生可以让一个人学习很多东西,然而什么都学,什么也不精通,这就是江木的现状。
“陆雪说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在路上遇到了春风楼的花蕊姑娘,和一个不知样貌的男人,这条消息可以多注意一下。”
他将经过同玄映说了说,后者也感觉事情的真相快要水落石出。
*
燕杰书跟着吴云去整理一些卷宗,玄映和江木总算可以暂时歇一歇。
想了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玄映感慨:“此次西域之行真是变故颇多。”
江木应声:“也许赵家镖局的事解决之后,又会险象环生。”
玄映看了看他:“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苦恼。”
苦恼并没有什么用,虽然冥主还让他调查出来弄断锁魂链的人是谁,但江木一向不喜欢被别人牵着走,那个在暗处一直吊着他往前进的人,江木觉得自己该找个机会主动出击。
*
第二天一大早,马正明从多年的浑浑噩噩中醒来,那双无神的眼睛变得有了神采,江木正坐在桌前用着早饭。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问。
马正明迷茫地看着他:“马,正,明。”
江木轻轻点下头:“看来恢复得还不错。”
“我……这是怎么了?”
这种东西解释起来很复杂,江木不太想跟他浪费时间,正巧这时燕杰书和玄映进来,他指了指玄映说:“你的事情去问他吧。”
刚一进门就被指向的玄映满脸疑惑,江木对他说:“马正明交给你了,今天我和燕大人去找那个花蕊姑娘。”
去找花蕊姑娘必定要再去一趟春风楼,玄映有些无奈:“你又在打趣我,不过今日贫僧也不再逞强,那里……贫僧确实去不得。”
燕杰书心中长长舒了口气,来之前他还怕会再惹怒玄映来着,眼前这样和平解决事端,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双方分头行动,那个吴大人继续追查刘长宇的下落,另外,他毕竟是知府大人,京州还有其他要事要忙,不能随他们行动。
江木和燕杰书前往春风楼,但却扑了个空。
花蕊姑娘半个月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赎了身,早就离开了春风楼。
江木:“来晚一步。”
燕杰书:“这谁能想到?”
妈妈桑摇曳着身姿打着哈欠准备离开,燕杰书又问:“那请问花蕊姑娘去了哪里?”
“哎呦,这怎么能说呢大人,我们这烟花之地可从来不问过去和以后的事。”妈妈桑娇羞地拍了下他的胸膛,似乎是怪他不解风情,“人家现在可是清白之身了,不好与恩客再有瓜葛,大人何必紧追着一个花蕊不放呢,咱们春风楼里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到了晚上保准大人玩得尽兴。”
燕杰书鸡皮疙瘩抖三抖,刚想扭头向江木求救,发觉对方毫不留情转身离去,真是冷酷啊。
*
“老鸨不愿意说,追查的方面我交给六扇门的其他弟兄去处理。”燕杰书考虑了后提议。
江木站在湖边目光看着赵家被封存的房子,那座宅子里发生了那么多事。
“那个冒充我的剑客,至今都没有露面,也没有任何线索,但与之可能有关的三个人,花蕊、马正明、刘长宇,都在追查中,如果真的是他们,你觉得那个剑客会做什么?”
他这话一说顿时点醒了燕杰书。
“你是说杀人灭口?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在当时他没有……”
“在当时可能有人不允许他那样做。”
“虚”最喜欢放大人的欲望,纵容其发展,现在看来,这个案子有些“虚”的影子。
燕杰书说道:“不管有没有这个可能,绝不能让事情成真,花蕊姑娘那边我去追查,江公子,你和玄映大师在京州府看好马正明。”
他说走就走和当初遇见的一样,来去匆匆。
江木朝赵家镖局附近走去,那里本是个热闹的居住街道,但因为凶杀案的缘故,不少人心里恐慌一一搬走,留下来的没有几户了。
他在那里走着,拐角遇上了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一手正端着碗站在门口不停张望,看见江木后,对方问道:“年轻人,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痴傻的乞丐?”
痴傻的乞丐?
江木回应:“马正明?”
那人微微一愣:“哎,对,是他,这么些年都快忘了那孩子的名字了,你有见到他吗?”
“您找他有事?”
“这……也没什么,就是赵家不在了,”老太太轻叹口气,“那孩子原本是富贵人家,后来出了事,变得痴傻,马家以前挺不错的,之前赵家人很照顾他,那孩子饿了便回去赵家讨饭,现在赵家没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会不会挨饿。”
“没有人收留他?”
“有的,只是他从来不愿意待,又疯疯癫癫,一会就跑的没影了,唉,都是命啊。”那老太太叹口气。
江木道:“不用担心,他遇到了一个大夫,现在已经不痴傻了。”
第79章
江木回到京州府已经快是傍晚的事了,他翻进赵家镖局查看一圈,最终在厨房里发现了线索。
那是一小堆没用完的木柴,在众多柴火堆里很不起眼,但江木还是发现了它,这东西长得很普通,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实际上它是一种独特的香木。
江木怀疑这就是控制赵家一百零三口“毒药”的其中之一,而那个老太太所说的,兴许当时马正明正好来讨饭吃,他吃完饭继续在外面疯疯癫癫,不过因为琴音同样中了招。
*
等他收拾完东西回去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刚走进院落,江木就看见玄映在凉亭下背靠着柱子坐着,对方神情有些飘忽不定,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院里没看到马正明的身影,江木走过去说道:“大师在这里忧愁些什么,不如同我说一说?”
他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语气也非常平实,玄映偏过头略有些认真地看了看他,对方的眼眸一直以来都像琉璃般好看又澄清,但现在不知怎么忽然深沉很多,江木甚至觉得这样的玄映有些陌生。
不过很快,那种感觉就消失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圣洁高雅的僧人。
玄映轻笑一下,给他说白天的事:“马施主恢复得比较好,只是身子还太虚,刚刚吃过东西又去睡了。”
江木轻轻点下头:“有你照顾他,我自然放心,我想问的是,你怎么了?”
玄映移开视线:“没什么想些事情罢了,关于这次赵家镖局的事,有几个地方我觉得疑点重重,但具体也说不清楚,对了,燕兄没和你一起回来?你们今日的情况如何?”
江木摇了下头:“花蕊没找到,听春风楼的人说她在半个月前就悄悄赎身走人了,现在不知去向,燕大人和六扇门的一起去追查花蕊的下落,我们暂时先原地待命。”
“如此也好。”
“嗯。”
江木没有把木柴的事说出来,不过他进府时先告知了吴云这件事,对方很重视,但由于花蕊还没有见到,此事还是不宜外人知晓。
两人都没再说话,玄映站着垂眸不语,那串佛珠挂在手上被缓缓拨弄,凉亭霎时静了下来。
过了会,江木提议:“要不要去出去转转?”
玄映抬眸看了看他:“好。”
也许是这几天的奔波太过劳累,与预想的不一样,两人一路无言,谁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像是一时间连交谈的心思都淡了。
与他们之间不一样的是,此时的风景还是很美的,天边残阳如血,晚霞也已经布满了天空。
江木微微抬头看着远处天边,突然想到,像现在悠闲的时刻真是不多,他来到这个世界,准确来说是他认识玄映后,一直都忙得像个陀螺,被迫处理各种突发事件。
像现在能以平和的心态去欣赏风景的机会并不多,说实话他这样的外来者,倒还不如燕杰书这个整日在各种事件里飞来飞去的男主角过得潇洒,真是奇怪。
*
京州府的位置不是城池中心,而是在一座小山上面,等二人走到山下面的城里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尽管如此城里还是很热闹,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两人并肩慢步走着,在路过一旁河岸的时候,玄映突然停下脚步。
江木偏头问道:“怎么了?”
玄映指了指不远处的河面:“现在这种时节也会有人放河灯?倒是有些意思。”
江木扭过头看去,那边的河面上确实飘着一盏盏的河灯,烛火摇曳着,很是好看。
“也许风俗不一样吧。”
“跟我来。”玄映轻轻拉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跟着走下台阶。
过一会,两人站在岸边静静地望着这些在河面顺水飘逝的河灯,那摇曳的烛火映在眸间,璀璨生辉。
玄映看着看着忽然轻笑一下,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贫僧小时候也放过河灯,那时候还是和师父一起。”
“德宁大师?”江木不自觉想了想尚在佛宗的那人,“有点想不到那个场景,大师看着一直都很严肃。”
玄映眼眸微弯:“其实贫僧现在也不太能想得起来。”
“那你要不要再去放一个?”江木问。
玄映轻轻摇了摇头,看动作是表示拒绝,但看神情莫名又有些哀伤。
人嘛,总会在某些时刻略显矫情而伤感。
“心口不一,对修行可不好。”
江木对他说了句,转身来到岸边的一个小摊,这里没有现成的河灯,只能自己买材料现场制作,还好其中的过程并不算复杂。
玄映走过来,看着眼前为他忙活的江木,出声问:“这么做不麻烦吗?”
“可也没有现成的,据说自己亲手做的会比较灵验,大概因为……比较虔诚吧。”
他换了个话题回答玄映的问话,其实对于自己的任务者,江木一般都很耐心,而且是超出寻常人的耐心。
满足他们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心愿,有时候更能让亡灵摆脱自身执念的束缚,脱离苦海,江木想让自己的任务完成得更顺利一些,同时,他也想让玄映少受点苦,能自己看开是最好的结果,不要陷入什么纠葛之中。
等回到河边,玄映见他三下五除二就折好了一个,看动作感觉以前没少做这种事,他顺手把另一份也递了过去,江木微微侧目:“你不会折?”
玄映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琉璃般的眸子映着周围的星星点点,江木垂眸接过那些,很快一个新的河灯就出现在手上。
摆放好蜡烛,点燃,送两只小小的河灯启航。
玄映看着这些,在河灯走远后他双手合掌,闭目对着那盏河灯和周围的人一样在许愿,虽然这其中的内容不得而知。
而江木只是淡淡注视着那河灯飘远,不悲不喜的神情,看样子是不信的。
*
玄映今天发呆的次数真的很多,江木在一旁盯着对方,他表情淡淡,伸手却拨弄点河水猛地向玄映脸上甩去。
那动作特别快,玄映也没有及时躲过去,脸上挂着水珠,很是茫然又无辜地看着他。
“大师刚才许的什么愿?”
玄映愣愣道:“希望一切顺利。”
江木:“那你不应该说,说了就不灵了。”
玄映抿了抿嘴:“是你问我的。”
第80章
放完河灯后的玄映明显精神好了很多,这么长时间紧绷神经,估计对他也是一个负担,两人沿着河岸逛了会,但也没在城里待太久,路上随便吃了些东西便返回了京州府。
马正明还在府里,现在人证稀缺,最好还是小心为上。
结果刚回到府里,二人就在一处略偏的亭子下看见了马正明和陆雪说着什么,玄映微微侧目,江木神情依旧淡定,倒是陆雪瞅见他们表情瞬间带丝慌乱。
“你们回来了?”
“嗯,”江木轻轻点下头,目光扫到后面的马正明他问,“身体可好了些?”
马正明也是有些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今日好多了,多亏了先生搭救,正明才能恢复神智。”
他说这些话,江木没想跟他客套,淡淡嗯了声,转身朝自己的院落走去,玄映没跟着他,他们住的房间不在一起。
“马施主还是多多休息注意身体,贫僧先告辞了。”玄映轻声道,说完也转身走了。
两个人都走得干脆利落,好似对他们刚刚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在意,他们不问反倒让陆雪和马正明心情烦躁。
陆雪盯着江木离去的背影问:“你觉得……是他吗?”
马正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昨天晚上,他好像在引导我,还有那晚我见到的人也确确实实是他的样子。”
他的意识清醒后,在京州府做了笔录,赵家镖局出事的那天傍晚他去讨了饭吃,后来一直在外面的巷子里,那天他就是看见和江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拎着一把剑走进了赵家镖局里。
他还与对方对视了一眼,幽深的眼眸和现在的江木简直是同一个人。
而大门关闭后一阵奇妙的音乐响起,马正明只觉得整个人都迷失了,即便是现在的他也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仿佛毒/瘾一般无法自拔,令人深陷其中。
在他心里其实仍觉得江木就是那个人,只是身边的大人们都在告诉他,对方是被冒充,在这里只有陆雪心里是有些相信他的。
他们两个同样没有待很久,由于马正明现在的情况特殊,陆雪也怕出点什么意外,不管怎么说江木武功高强,这里又是京州府,想来对方不会做出什么事。
结果没有想到,她送马正明回到院子,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里面江木站在那里。
他就那么直直的站着,平静的眸子深得像口枯井,里面没有生机,不见天日,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此时天早已黑透,院子里特别安静,幽幽烛火照在他身上莫名添有一丝鬼魅气息,冷得令人发抖,陆雪忽然觉得这个江木不太像个活人。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声音有些发抖。
江木淡淡移开视线,目光直勾勾盯着马正明,这么长时间竟然不见他眨一次眼睛,后者被那种眼神看得寒毛耸立,拔腿就想跑,可是身子却控制不住往院子走去。
“你先回房休息吧。”江木对着他说道。
那语气也阴冷得仿佛地底坟墓里传来的一样,在这种情况下鬼知道那房间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东西,马正明头一次觉得自己还不如痴傻的好,但没有办法,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他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朝房间走去。
而他连一声尖叫都喊不出来。
陆雪觉得对方很怪异,可是男女授受不亲,这里又是别人的地方,她也没办法做些什么。
等马正明进了房间,江木也转身准备回去,被丢在原地的陆雪张口问道:“你说花蕊姑娘也是凶手一伙的,她现在在哪里?”
“她的下落有燕杰书去查。”
“这几日就能见到她吗?”
江木微微转身:“那不一定。”
“你什么意思?”
“因为她应该死了。”
最后一句话陆雪百分之百肯定,那个江木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连吴云大人都不知道的事,为何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再者说,一个嫌疑人死了,案子岂不是又陷入了僵局,为何他一点也不慌张?
“马正明的神智才恢复,正是记忆混乱的时候,你最好不要与他探讨太久。”
十分冷淡又带有一丝警告的话语,令陆雪觉得这个京州府瞬间充满了恶意。
*
花蕊姑娘真的死了。
这是第三天燕杰书带回来的消息,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张琴谱,据说这琴谱带有致幻作用,可以攻击人的神智,控制人的精神。
而那个据说和花蕊一起的男子也有了眉目,燕杰书经过排查摸索最终锁定了刘长宇,这件案子还真的和赵家老爷的那个大儿子有牵连。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和力量都集中在追查刘长宇的下落,除了六扇门的人,吴云也派了大量人手配合准备缉拿刘长宇。
但陆雪和马正明两人完全没有兴奋的感觉,他们被江木怪异的言行吓得够呛,所想的事已经偏离轨道。
你听说过贼喊捉贼吗?
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
如果江木就是凶手呢?这件案子一直没有进展,但他一出现所有关键信息都是他推出来的,谁知道花蕊和那个刘长宇究竟是不是凶手之一?
万一一切都是江木策划的,到时候留给六扇门的说不定还是一具尸体?
而真相就真的全凭他一人解释了。
陆雪和马正明觉得这座京州府都已经成为对方的势力,在一次府中戒备松懈的时候,两人偷偷摸摸逃离了京州。
*
玄映望着那两个人逃跑的背影:“你想做什么?”
江木看了看眼前的僧人:“瓮中捉鳖。”
玄映问道:“你确信那个人会出现吗?”
“谁知道呢,”江木偏过头眼睛望着玄映,“大师觉得我的演技如何?”
玄映:“氛围营造得像是本色出演。”
江木:“哦?”
玄映:“你是人还是鬼呢?”
江木:“那要取决于你,你是人我便是人,你是鬼我便是鬼。”
又是有些云里雾里的话,江木也没想解释,但玄映这次却轻笑了下什么都没说。
第81章
陆雪和马正明像两只惊弓之鸟,脑子里带着逃离京州府的念头,玩命在外逃亡。
这一路上又是伪装又是辗转各种交通工具,不过在这种状态下他们离京州确实越来越远。
在忐忑不安地度过了好些日子之后,午夜梦回间脑子里全是江木那张可怖的神情,简直有些阴魂不散。
那么凶险的人,他不是凶手还能谁是凶手?
陆雪和马正明对自己的判定坚信不疑,但有时候,真相就是那么突如其来,冲击你的三观。
上一秒蒙面持剑的黑衣人冲他们头颅而来!
下一秒神情淡漠的江木从天而降直接挡下!
在死亡的边缘走一圈的感觉,陆雪和马正明只觉得腿脚发软,这周围肆虐的杀气,自身仿佛行走在刀尖之上。
玄映和燕杰书紧随其后,两人分别护在陆雪和马正明身前,等陆雪缓过劲来,她的目光立即被一道道剑光吸引。
“燕大人,就是那把剑!”
她惊呼一声,语气十分确凿,并说那剑正是当天晚上行凶的武器。
燕杰书抬头仔细看了眼,说实话此剑实在普通至极,无论是做工还是用料,唯一有分辨的地方是那束暗红色的剑穗,可那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整体完全没有辨识度。
“你确定吗?”他低声问道。
陆雪点点头:“我确定,就是那把剑,我当时在画像里还画了。”
她确实画过,不过因为比起画中人,那剑真的太过普通,随便一个打铁铺子就能买到,所有人反倒没注意过它,目光都锁定在了画像上的人,也就是江木那张脸。
那边的二人对决,场面特别震撼。
燕杰书看着逐渐落入败势的蒙面人,颇有些感慨:“如此平凡的剑都能使出这般威力,这蒙面的家伙八成大有来头,不过……那江公子的实力也太深不可测了。”
一旁的玄映盯着江木的背影不语。
*
时六在黑暗中藏了很久,前段时日刚神不知鬼不觉铲除“殇城”,了却以往的旧事,那些人说话算数,他们的买卖进行得很顺利。
虽然这场交易中,时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不动手反而要借他的手绕这么一大圈?
或许这就是强者的恶趣味,喜欢看他们在芸芸众生中挣扎,丑陋又卑微。
但他们喜欢这么做,他却不可以。
所以他重回了京州城,发现了漏网之鱼。
陆雪是他知道的那条小鱼,不成气候,倒是那个马正明是个意外,当日的晚上对方没有进院子,自己也没有把他算上,现在他的存在倒是一个麻烦。
他在暗处看着马正明被燕杰书他们带走,中间还有那个被他假扮的男人,一身黑袍,苍白又寡淡的面容和画像中一模一样。
时六按兵不动,他觉得能让那些人在意的人不会是个善茬,因而他趁夜离开京州,在这里不能下手的话,不如从源头上斩草除根。
“本来想放他们一马,但天命如此。”
他心里这样想,于是早了燕杰书他们一步,提前杀了花蕊,不过六扇门也不是傻子,在大批人马赶到之前,他甚至来不及妥善处理现场,只能匆匆抹去自己的痕迹再次躲进黑暗里等待下一次机会。
时六是个有耐心的人,只是这次对方比他更有耐心,连情人死去都不曾现身一面。
“那个刘长宇,倒是小瞧他了。”
时六在黑暗里一边寻找一边躲藏,长剑划在地面上发出阵阵刺耳又索命般的动静,直到陆雪和马正明主动送上门来。
两条漏网之鱼。
杀?还是不杀?
时六看着看着,最终杀戮之心占了上风。
只要他们死了,这件事就可以彻底尘归尘土归土,他也无需再东躲西藏。
可谁曾想不愿碰上的人,下一秒就挡在了眼前!
看着面前那张苍白的脸,淡漠幽深的眼神扫过自己的脖颈,时六心里泛起一阵阵惊惧。
这般速度……他毫无胜算。
*
江木打量着眼前蒙面的黑衣人,对方比他高,可气势矮了一大截,那双眼睛他也并不熟悉,应该不像是方辰那样的“仇家”。
“为何冒充我?”他淡声问道。
但时六没说话,足尖点地,用极快的速度飞身朝他扑来,同时抽剑,唰——
江木微微侧身,那剑擦着他的胸膛而过,但他反应更快,一掌直击而出,正中腹部!
打得时六向后翻腾倒去,堪堪稳住身体。
两人都是穿的黑衣,只不过江木的皮肤太过白皙,在此时非常好分辨出来,时六没有停歇,忍着剧痛继续攻势,二人你来我往打得甚是激烈。
时六持剑,下手凌厉,招招夺人性命。
江木赤手空拳,但与之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砰砰砰!
连着几下对招,江木面色不改,时六是越打越猛,他那柄长剑隐隐泛着血色,朱红色的剑穗划出道道剑芒。
刷——
轰隆!
周围的房屋受无辜牵连坍塌一片,所幸里面空无一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江木觉得不能再任由这个人形拆楼机祸害人间了。
就在这时,时六的攻击而至,江木没有躲闪,不退反进,甚至欺身逼近,在那剑身就要砍上他脑袋的时候微微侧身,指间快如闪电般钳住那把剑,紧接着下一秒就点上他的手腕。
仿佛带着闪电一般,一阵酥麻的不适感席卷全身。
时六身体一僵,手中的剑转眼就被人夺去。
他紧紧皱眉,条件反射往旁边躲去企图拉开双方的距离,但江木身子也跟着一闪,下一秒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斜后方,将后路完完全全挡死。
时六躲闪不及只觉得腿上又是一痛,身体控制不住跪倒下去,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柄被夺去的剑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冰冰凉凉的触感,还有一丝刺痛。
毫无胜算的对决,哪怕拼尽全力,连逃跑的机会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六说出了出场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的医术有你的实力这般好吗?”
身后赶过来的燕杰书他们,面上闪过疑惑。
江木将长剑扔到一边,淡淡道:“没有。”
时六的目光瞬间暗淡下去。
但江木又补充一句:“能有三分之二吧。”
第82章
这人能说这些相关又不太相关的事,证明还是有些几率去问话的。
燕杰书先前担心他会来个服毒自尽什么,现在看来这种念头可以打消了,而江木也算是阴差阳错,正好撞上。
在春风楼听到花蕊姑娘已经赎身离开时,他就有预感这人估计没了,毕竟能杀害赵家一百多口的凶手,不大可能是个心慈手软的家伙,更何况她离开京州城这么长时间,路上又无高手相伴,怎么都看着凶多吉少。
而另一个怀疑对象刘长宇有吴大人在追查,押注也不能单押在一个人身上,他想了想目前的情况,手上能引对方出现的就只剩下陆雪和马正明。
留在身边钓不上大鱼,江木这人艺高人胆大,仗着自己实力强能操控全局,索性直接放他们出去当诱饵。
接着他和燕杰书他们在暗处又悄悄将陆雪和马正明逼近花蕊死去的地方,兴许凶手还在那个范围活动。
他赌的这一把没想到正好网住时六。
*
燕杰书将人逮捕后,立马安排上审问,同时也跟随吴大人的手下摸排这片区域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有刘长宇的下落。
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赵家镖局这事在时六落网后算是结束一大半,江木立即解除对陆雪和马正明的精神控制,可喜可贺,这两个人再也不用夜夜入噩梦了。
陆雪二人缓了缓神,转头就作为当事人加入了六扇门的审问的过程,现在除了江木和玄映比较清闲外,每个人都开始了忙碌、审问和取证。
之前江木从赵家镖局中找到的香木,和燕杰书在花蕊那里发现的琴谱,两者放在一起确有奇效。
众人在京州城做过实验,其效果使神魂颠倒,迷迷糊糊似乎连痛觉都消失了,燕杰书就是被做实验的人,连他这样武功高强、见多识广的神捕都能中招,更别提毫无警惕性的寻常百姓了。
*
京州府内。
玄映双手合十,神情依旧是悲悯:“阿弥陀佛,等此事尘埃落定,也算是慰藉赵家在天之灵。”
江木望着楼下那些来往匆忙的人:“这事倒不一定,尘埃落定未必能慰藉亡灵。”
“此话是何意?”
“赵家发现的香木不是自然生成,多半还人为制造,而且琴谱也不是寻常之物,非烟花女子能轻易得到,另外抓到的凶手从武功路数看,大概率是出自什么杀手组织或者别人豢养的死士之类,这桩案子……”
“你觉得仍是与‘虚’有关?”
江木靠着一旁的栏杆,对面的玄映还是一袭白色僧衣,他喜欢白色看上去一尘不染,江木也还是那身黑衣,古朴中带着阴郁,两人对立而站一黑一白,莫名有些分割感。
他说:“那个组织多少有些唯恐天下不乱。”
玄映:“哦?”
江木:“无论是想让女儿起死回生,还是满足自身欲望食噬人肉,这些人的共同特点都是对于某件事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个‘虚’刚好可以满足他们,这些人的行事便是放大人的欲望。”
玄映:“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坏人行坏事总要有个目的,哪怕是随机杀人也会有种想挑战律法权威的想法,更何况这些策划得如此复杂的事,若说没有打算那绝不可能。
“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但我有种感觉,此事本来和我无关,但有人想让我牵扯进来,目睹这一场场闹剧。”
江木将自己的想法说出,玄映并没有感觉奇怪,以他的聪慧应当早就想到了,如此一个隐于幕后操控全局的人,现在想想属实可怕。
“大师不慌张?”
玄映摇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面对如此实力莫测的人,慌张又有何用。”
江木:“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我相信事情的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
赵家镖局的真相还没出来,燕杰书先找了过来,原因是时六在交代罪行时指明要见江木。
时六的来历确实不一般,他主动承认自己是“殇城”的门徒,引来了六扇门的重视。
“殇城”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该组织成立有三十年之久,没人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他们的主营业务就是杀人,给钱就给办事,造成好多场恶性杀人事件,甚至某些达官显贵和江湖大侠都惨遭毒手。
后来“殇城”被朝廷和武林讨伐,但打蛇没到七寸,反倒让他们藏匿得更深,最后成为一颗毒瘤般的存在。
不过眼下案子牵扯到这样的杀手组织,难道赵家镖局是被人□□?
可是那么多条人命,对方得下多少钱才能达成交易?
这边江木跟着燕杰书进了牢房,里面时六端坐在床上,他神情很镇定,京州府给的房间倒也干净,江木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很普通的脸,没什么记忆点,仔细看看甚至还有点老实忠厚,放出去绝对不会有谁怀疑他是什么杀手。
但就是如此平平无奇的人,居然残忍杀了一百多条性命,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能治眼疾吗?”江木还没开口,见他进来时六就问道,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避开别人,燕杰书他们就在一旁听着,时六也不在意,目光紧盯着江木希望能得到确切回答。
江木道:“我得见到实际情况。”
时六听后没说话,他将头垂了下来,又过了会儿才轻轻点下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认同:“也对。”
江木问:“你想让我治谁?”
“……一位姑娘,”他轻声说着,忽然想到眼下的情况又解释,“她和这些事没有关系,那眼睛是我当年欠下的债,如果你能帮忙,我愿意交代这些事情。”
“可以。”
江木表示同意,但时六却狐疑地看他一眼:“你答应得这么快,不怕我在使伎俩?还是说,你想诈我?”
“江公子有必要诈你吗?”开口的人是燕杰书,他是一个和善豁达的人,不过这份和善豁达对得绝不会是恶贯满盈的凶手,“就算你不说,六扇门也查得出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或者我们先拜访一下那位姑娘?”
时六皱起眉头:“她与这些事无关。”
燕杰书冷言道:“那也要见过才知道,万一她也和‘殇城’有关。”
“‘殇城’已经没了,关于组织的人除了我,已经全部死光。”
这消息突然爆出不亚于晴空霹雳一声响,作为六扇门的人燕杰书居然完全没听到任何风声,那么难缠的毒瘤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此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六缓缓道:“‘殇城’是我处理的,不,是我接触一些力量铲除的。”
“我从记事起就在那里,从小被当做杀戮的种子培养,像我这样的孩子有很多,我是十六号,那一批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殇城’里等级森严,人命贱如草芥,那里就像人间炼狱,所有罪恶、肮脏的烂事都在那里发酵,所以想要稍微有点尊严活着就得用无数鲜血堆积,完成的任务清单就是我们活下去的保障。”
见他肯老实交代,燕杰书立即顺着他的话问:“于是你厌倦了那种生活,想脱离‘殇城’?”
“嗯,长久的杀戮让我感觉恶心,但脱离是比死还要困难的事,我没有办法走,地底的交错纵横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复杂,没谁能连根拔起,我时常想或许哪天自己就死在了外面,直到半年前,我去做一单任务失了手,从山崖跌落。”
“可没想到我没死成,一个盲眼姑娘救了我。”
时六说的事很像段旭那个世界风靡的话本故事,受伤的杀手遇上善良的农家女,在关怀下最终改邪归正什么,这在小说里看着怪令人感动,但现实里只会令人震惊,时六就是异常震惊的人。
那位眼盲的姑娘手脚勤快,心地善良,对人并未有什么防备,时六轻而易举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叫叶小芸,曾经是泉州富商家的千金,幼时家中突遭横祸父母双亡,她几经辗转,最后流落成贫苦的农家女。
时六非常震惊,他的震惊不是因为对方凄惨的身世,而是那桩案子居然就是他的第一单生意!
这么多年他行事从未有过纰漏,谁曾想当年漏掉一个女孩,不对,不是漏掉,是他没有仔细查看,他以为对方已经死去了。
“你要见江公子,便是想他帮你医治那位姑娘。”燕杰书看了眼江木问道。
“是也不是,如果那人说话算数的话,她的眼睛现在已经好了,但我不放心,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善恶之分,自然也不会有信任。”时六扭过头盯着江木道,“冒充你非我本意,从你手上落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以无路可退,我愿意交代一切事,但医者父母心,叶小姐是无辜之人,还请先生救她。”
时六关于叶小芸的事,没有介绍太多,但杀手能放弃自己的猎物,不难让人怀疑他大概是动了心,至于那份心意是爱慕还是怜悯,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因为伤势的原因,在那个小村庄里待的时间不短,后来被组织在外的爪牙找到。斩草除根是我们的行为准则,我若想回去,那么村庄里的人和叶小姐都不能存活,我若不回去,这些人包括我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骗他们说自己会处理干净,因为在‘殇城’的地位,那些爪牙没有怀疑,就在我想带她逃跑的时候,‘虚’登门拜访。”
虽然早就怀疑赵家镖局的惨案可能和“虚”有关,但现在亲耳听到那个组织的名字,还是让人不免有些咂舌。
燕杰书急切道:“‘虚’?那个做了程家海岛之事和小镇食人黑店的那个,他们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时六摇摇头:“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实力莫测,他们帮我解决了爪牙的事,保全了叶小姐和村庄的人,抹去了一切痕迹,让我重新回到了组织。”
燕杰书说:“但毕竟是两个组织,‘殇城’能存在这么多年,应该不会因为抹去就调查不到吧?”
“‘殇城’对我们的控制是深入到人心的,精神控制自然能探查到我的心绪波动,隐瞒不过是一时,而且我也无法放心眼盲的她独自在外。”
“所以那个‘虚’又来找你了?”
“是。”时六眼神微眯似乎是陷入回忆里,过会他接着道,“他们跟我谈了一桩买卖,让我配合一个人做一场凶杀惨案,事成后他们可以助我铲除‘殇城’。”
能说出这样的话,燕杰书有点想象不到“虚”的真实实力,这样恐怖的力量,万一他们想颠覆王朝,怕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你同意配合他们?”
时六转过头淡淡看着他:“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配合那就是等着“殇城”的屠刀,配合还可能有一线机会。
“你要配合的人是谁?”
“刘长宇。”
果然!监牢里的人相视看了一眼,此事果真和赵家老爷的大儿子有关。
此时在监牢里的还有陆雪,她问:“那你为什么要扮成他的样子?”
她指了指江木,后者依旧是淡然,时六道:“这是另一种买卖。”
他在同意用凶杀案换自由的后就被“虚”的人带到了京州城,时六被要求听从刘长宇的计划安排,一切行动需要按照对方的要求行事,包括怎么屠杀赵家的每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难事,杀戮对于时六来说再寻常不过,但是在行动的前一个晚上,有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时六以前见的“虚”的人都是男人,可他也清楚眼前这个女人来历可能更不同寻常。
“我记不得那个人的长相,也许是做了幻术,记忆中只剩下一双魅惑且清醒的眼睛。她给了我一张画像,让我第二天晚上扮成这个样子,她开出的条件是如果我照做,她可以帮叶小姐恢复光明。”
治病这个条件某种程度上比铲除“殇城”还要能打动他,时六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这才有的陆雪看到的那一幕。
不过陆雪还有要问的:“那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杀了我?”
时六望着她忽然轻笑一下,他长得很普通,但笑起来却有些好看,只是这份好看里带着阴气森森:“除了第一次执行任务不太熟练之外,这么多年我从未失手,不过第一次任务和最后一次任务都有活口,倒也映衬,时也命也。”
时六当然不会放过活口,斩草除根同样是刻在他心里的原则,想要更好的活命,只有把决定权握在自己手里,除非有更强势的人在阻挠他。
“那个神秘女人要留你一命,另外她给我的时间也不多,我没空留下来清扫现场。”
时六所说的神秘女人,应该就是之前提过的“虚”的首领,那个人不让时六杀掉陆雪,说这是“虚”的一场考验。
时六对于考验什么的不在乎,哪怕他自己也是棋盘上的一子,只是铲除“殇城”等不了太久,他杀完赵家人后就去忙自己的事,顺道安顿好叶小芸,所以陆雪才活了下来。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一场惨案里居然还有别的活口?!
等所有事情处理完毕,他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后,由于性子谨慎时六又回到了京州城,这一回来便让他发现了那个乞丐马正明。
原来以为只有陆雪一个小丫头片子,谁想到还多了一个人,尤其是看着他去闹春风楼,时六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绝对不能让他们查到花蕊的事!
但是京州城这边有众多人看守,尤其是其中还有他扮演的江木,时六对于“虚”很小心,自然对江木也是,于是他选择放弃马正明和陆雪,从源头出发,提前把花蕊和刘长宇杀掉!
从铲除“殇城”的时候他就明白,刘长宇他们同样是与“虚”都做了交易,现在交易结束,也就没有什么顾虑。
只要这两个关键人物死了,那么谁都找不到他!
就在时六去别的地方狙击当时的参与者,燕杰书他们也抓紧时间赶赴现场。
花蕊赎身后准备与刘长宇汇合,但在路上的客栈里被赶到的时六杀害,他本身想毁尸灭迹可惜燕杰书来得太快,几乎没有留给他的时间。
于是他草草擦去自己的痕迹,逃走准备伺机再杀掉刘长宇,结果刘长宇太聪明了,他根本没有来汇合,不知道躲到了什么地方完全找不到,恰巧这时得知陆雪和马正明出走,加上燕杰书他们已经回去,时六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赌一把。
可惜他最终因为心急太甚着了圈套。
赵家镖局那天晚上,时六和刘长宇还有花蕊里外配合杀了一百零三口,镖局里的人都是极其残忍的分尸解决,唯独毁赵旭的容是刘长宇做得,时六对他们之间的恩怨不关心,他只负责配合。
“你做的这些事,有告诉叶小姐吗?”燕杰书斟酌了下问道。
时六摇摇头,轻声反问一句:“如果是你,你会告诉她真相吗?”
这……燕杰书一时语塞,虽说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救了自己的仇人这种真相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时六道:“我只想她恢复光明,你可以告诉她大仇得报,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当年买凶的人呢?”
“那是一笔黑吃黑的买卖,买凶的早就死了,还活着的凶手只有我。”
他所交代的都交代了,现在就剩下抓获刘长宇,如果对方认罪,那么赵家镖局一案就彻底查清。
第83章
江木说到做到,在时六认罪后,他就准备去见一见那位叶小姐顺道帮她看一看身体状况,毕竟时六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么神秘又强势的首领,她许诺的治好眼疾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谁也不知道,况且就算治好了又会不会损伤身体?一切还是得等手段高明的医师看了才放心,而这里的神医数来数去也就剩下江木,时六后来听过临州城和程家的事,对方又和佛宗大师总待在一起,想必医术是真的高明。
目前人员由具体情况分开行动,陆雪和马正明还是作为证人留在京州府,燕杰书抓紧时间寻找刘长宇的下落,由于时六的认罪,朝廷直接下了通缉令,万般不可耽误。
剩下的江木和玄映,则踏上去见那位叶小姐的路上。
因为叶小芸和整个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燕杰书也体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于是帮忙隐瞒了信息,这边江木按着时六给的地址很轻松就找到了地方,但没想到他们却扑了个空。
房子的大门紧锁,从上面落灰的程度看应该走了有段时日,怎么回事?莫非出了什么事?
二人正疑惑刚想□□进去,一个挎着竹篮的小姑娘从一旁的胡同里走出来,正好撞见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那小姑娘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们,不过目光扫过玄映时,脸上的神情又有些放松,好似那身僧衣打消了她不少的猜疑。
玄映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请问施主是否知道住在这里的叶姑娘?”
时六给她安置的地方是个靠山小镇,山青水绿,民风淳朴,十分适合居住,那小姑娘看了看这宅子又看了看他们,从样貌与气质来说完全不像骗子。
她道:“叶姑娘?这里前段时间确实来了两个人,其中是有一个姑娘,但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她在这里待了没多久就离开了。”
江木看了眼那门锁,问:“她自己走的?”
小姑娘摇摇头:“不是,是和一个男的。”
玄映道:“那位姑娘可有眼疾?”
“眼疾?”小姑娘歪头想了想眉头微蹙,“没有吧,她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可走的那天他们雇了马车,镇上很多人都见到了,我还和她对视一眼,没有发现她眼睛有什么问题啊?”
江木继续问:“带她离开的那个男人,你还有印象吗?”
她挎着篮子抿嘴仔细想了想:“没多大印象,好像长得还挺俊朗的,我没看清楚,但我听邻居大娘说,第一次带她来的那个男人长相就很普通,可能是那姑娘的哥哥吧,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知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由于答应过时六要保全叶小芸的性命安全,江木他们没有打道回府,反而多问了几家情况,借助玄映的身份与外形,这个小镇的人没有向他们隐瞒任何信息。
二人经验又丰富,很快就顺着线索找到了那个提前离去的叶小姐。
只是见到真人后……
*
时六口中的叶小芸是个心地善良、单纯可爱的女子,她虽眼盲,但仍有颗赤子心充满朝气,一身粗衣也穿得好看,笑容总是干净又美丽。
而眼前所见的这个人,秀眸里充满了冷漠和警惕,华衣在身,神情甚至显得有几分刻薄。
那位传闻中的俊朗男人也在旁边,确实看着比时六好看很多,他也是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何人?”
江木道:“一个受人所托的大夫。”
玄映道:“一个帮忙打杂的和尚。”
他俩的话倒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叶小芸的神情忽然有点缓和,她道:“我的眼疾已无事,你们可以回去了。”
叶小芸和这个俊朗男人都不是练武之人,否则提前离开那么些日子,稍微懂点清理路面痕迹的人,也不至于让他们那么快追上来。
但她真的一点也不惊讶他们到来的理由,莫非……她早就知道?
江木没听她的逐客令,几乎在叶小芸话音刚落,他人就出现在对方身边,并且一把钳制住她。
那个俊朗男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玄映不轻不重直接拂袖将他隔开,以武力制人,他们向来有一手。
叶小芸挣扎了着:“放开我。”
江木丝毫未松手:“你的眼睛是何时恢复的,帮你医治的人是谁?”
“与你何干!”
“时六现在已经落网,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你是想带着这个人去见一见他?”江木眼神微微瞥了眼旁边焦急的男人说道,“如果你这么选择的话,我们也无需多说废话。”
他不提时六还好,说起时六,叶小芸的脸色忽然白了一下,她抿了抿嘴回应:“他的事,和我没关系,杀人偿命,他是咎由自取。”
此话一出事情瞬间就有些变味。
一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农家女,时六甚至还不愿意燕杰书把这些肮脏事告诉她,可是怎么她知道的一清二楚?
江木看着她问:“‘虚’告诉你的。”
大概之前没人那么直白的提起这个组织,叶小芸顿时慌了神,江木眼神微眯:“你知道的有多少?”
*
“虚”行事乖张,他们支持并放大被选中人的欲望,像之前的程华荣和那个食人的胖子,这些人所经历的在江木看来就好像在用培养皿,他们并不被当做是人,而是仅仅被观察、满足趣味的实验对象,成功与否都不被在意。
这起赵家镖局一事,他觉得也是如此。
起因可能是刘长宇与赵家镖局有过节,“虚”给他提供了灭门机会,那就是为他找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而时六也是因为想脱离杀手组织才被选中,但令江木没想到的事,原来叶小芸也是其中的一环。
由于没办法逃离,叶小芸他们被逼无奈只好坦白交代,在时六那次任务失手掉下山崖之前,“虚”的人就找过她。
叶小芸没有像时六想的那样,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姑娘,甚至放下了心中的仇恨,她无时无刻不在痛恨毁了他们家的凶手,只是自己双目失明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没办法去报仇。
那时“虚”找上门,告诉她过几日会有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掉下山崖,让她将对方救下,并按照指示行事,事后他们会帮她恢复光明。
叶小芸后来的做法,全是“虚”教给她的,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神秘组织究竟是何意,但能帮她报仇以及恢复自己的眼睛,这笔买卖对于她来说并不亏。
“他把我安置在那个小镇后,‘虚’的人就上门帮我治了眼睛,我不知道具体过程,他们只告诉我,眼睛能看见后我就自由了,那个时六再也不会找来,我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说完后,江木将时六的事也告知了对方,听到时六暗中保护自己,为了恢复自己的视力做的那些交易后,叶小芸也没有半分动容,眼眸里皆是恨意满满,想来灭门的痛楚早就已经深深扎进她心间。
在她旁边的男子名叫岳霄文,岳家与叶家是至交,他们从小就定了娃娃亲,青梅竹马的一对,本来对于神秘组织的事,岳霄文并不想叶小芸和他们牵连,但为了恢复对方的眼睛,他只能同意,按照“虚”的要求行事,并在时六走后立刻接叶小芸离开。
这些事一圈又一圈,像是蛛网一样缠绕复杂,江木飞鸽传书将事情告知燕杰书,后者听了唏嘘不已。
此事说叶小芸他们是帮凶,可他们并不知道赵家镖局一事,“虚”做事谨慎,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位置起作用,彼此之间并不了解,加上叶小芸和岳霄文二人身份明了,就算有事找也很好找,燕杰书便将其放置一边,让江木他们赶回来。
他说,刘长宇的消息有着落了。
*
刘长宇与其说是被官家找到,倒不如说是自曝,满城乃至全国贴满了告示,他居然以真身份示人去买了几份草药。
六扇门眼线众多当即便将他捉下,收进监牢,刘长宇四十来岁穿着一身长衫有些病弱,那脸颊还微微发青,但神情很是从容,模样看着甚至有些儒雅,像个饱读诗书的先生而非策划杀害一百多人的凶手。
燕杰书先行一步找到他蜗居的地方,并在里面发现了那具被偷走的尸体,不,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具尸体,说是碎肉也不为过,现场恶心到了极点。
江木和玄映从叶小芸那边赶了过来,正好赶上刘长宇的审问,这又是一桩怎样的旧事呢?
*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捉弄,参与此次案件的人们都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很疲惫,这种疲惫不是追凶的劳累,而且对于真相的怅然。
前期怎么也找不到的凶手,众人都以为会是相当凶神恶煞的存在,也许那些人不会轻易认供,甚至还需要刑罚鞭打,但事实上凶手一个比一个坦然,反倒让众人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
刘长宇随母姓,父亲是赵家镖局的赵老爷。
赵老爷家境贫寒父母早亡,年轻时在刘家做上门女婿,夫妻恩爱有加,很快就生下了刘长宇,但谁曾想赵老爷心思不纯,在外面与别的女人有染又秘密谋划刘家的家业。
最后导致刘家崩溃瓦解,气死了刘家老爷和老夫人,刘家垮台后乡里乡亲的生意和名声都受到了牵连,赵老爷卷了钱财一下子了无音讯,只留下孤儿寡母面对众怒的乡亲。
在刘长宇平淡的叙述中,年幼的他目睹母亲的惨死,身为罪人之子他也从小受尽屈辱导致身体变得孱弱不堪,那个做尽坏事的男人却摇身一变成了一方富豪,与那个外面的女人生下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
对方识字、习武,做了大侠,开了镖局,名气越来越大。
而刘长宇一生颠沛流离,文不成武不就,想要报仇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人肯受理这些案子,官府说赵老爷是合理休妻,连刘母被逼得跳河自尽也是意外之事,刘长宇只能将仇恨埋在心里,直到后来“虚”找上门,他才真正得到助力策划了赵家灭门惨案,只是可惜那时候的赵老爷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以你的聪慧继续躲起来也不难,为何主动跳出来?”燕杰书问道。
刘长宇淡淡看着他:“花蕊死后,我本就不想苟活,只是,我不能死在一个杀手手里。”
他身上背的命案不止赵家镖局一事,包括当年那些狠心的乡亲,刘长宇一个也没有放过,他现在很坦然,或许还有那么一丝释然,哪怕问斩的消息已经传到,什么都不能打断他的畅快。
燕杰书蹙起眉头:“你是受尽委屈,可也不该相信歹人,那种组织并非是在帮助你,他们只不过是在利用你。”
“他们想看一场戏,我知道。”刘长宇很平静地说,“你说我们像被困在了盒子里挣扎的蛐蛐,我也知道,可世人怎么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一报还一报,燕大人,这世道荒唐无稽,我何错之有?”
……
不管是刘长宇,还是时六都听不进去一点劝告,等待他们的最后只有斩立决,至此赵家镖局一案的凶手全部落网,事件已尘埃落定。
*
时六行刑的前一天深夜,江木悄悄在牢房现身,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外面的牢头也不知道,但时六却不意外。
这人自从知道叶小芸的事后整个人都豁达起来,你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被伤透了心从而看破红尘还是怎样,反正他出奇地轻松。
“你来了。”
“嗯。”
“不想再说些什么?”
“你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时六点点头身子靠着冰冷的墙面,江木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小包裹,油纸扎得一方块,里面是些果干、蜜饯什么。
“路上看到的。”
时六伸手接过,不客气道:“这小贩生意兴隆,深夜还卖着东西。”
江木也没说什么,正准备离去的时候,时六突然缓缓道:“我拿到的画像比那小丫头后来画的精细太多,一笔一划栩栩如生,大概是近距离观察所致,先生如果没有头绪的话,还是小心点身边人吧。”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解释太多,江木想着那个至今未曾谋面的神秘人,心里忽然有了种想法。
他点头道:“告辞。”
时六轻笑:“别过。”
*
斩首的现场没发生什么意外,在时六和刘长宇死后,马正明也正式脱离了曾经的身份,恢复神智后的他由燕杰书资助靠自己的本事重新做了生意,而且越来越红火。
陆雪则因为当初的罪犯画像,潜质不凡,在江木的提议下跟着燕杰书去打下手学些办案的技巧,日后好进六扇门工作。
江木和玄映拜别了众人,选择继续西域之行。
第84章
燕书杰之前就听江木说他们要去西域取毒花做药引,用来医治德宁大师的旧疾,他对此很感兴趣,本想与之同去。奈何身上事务繁多,赵家镖局事了,朝廷那边又有事急招六扇门核心成员回去,燕杰书只能依依不舍告别。
不过在临走前他贴心地给江木推荐自己的一位好友,说是在西域那边行商的,人脉巨广,可以为采摘毒花提供些帮助,也算是为德宁大师尽些绵力。
至此江木二人算是与这位气运之子分开了。
他的任务同燕杰书无关,不过知晓身为气运之子磨难总是不可缺少,兴许这次回到朝廷便是有什么难事。江木对这人不讨厌,难得还比较有眼缘,于是给了对方一个小锦囊,说是遇到困境的时候打开,里面的东西可以助他避开一劫。
燕杰书捏着那小锦囊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老老实实收回了袖口里,大家道声珍重,逆向而驰。
“那锦囊里是什么?”玄映瞥了眼燕杰书远去的背影问道。
他少有主动询问的时候,江木偏头看着他:“大师好奇?”
“是有些好奇,曾听闻古时候有能人异士,知晓古今,双目看破天机,赐福教人以避难,没想到今日居然见到了。”
面对玄映的问话,江木没解释也没反驳,只是淡淡接了句:“既是天机,说了便不灵。”
玄映了然,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后轻声道:“当是如此,贫僧逾越了。”
他打住不再问,江木忽然换了话题:“大师对‘虚’怎么看?”
“江施主是指哪一方面?”
“各个方面。”
他们之间像这样的对话已经很久没进行过了,说是闲谈,可总有股萦绕不去的刻意和疏离感,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玄映垂眸思索着,江木安安静静看着他。
过了会儿,他道:“人如其名。”
江木:“哦?”
玄映微微蹙眉:“虚,不实。缥缈甚多,善蛊惑人心,营造之物似海市蜃楼,遇蛮力则不堪一击。”
江木转过身,骑上马道:“是吗,我倒觉得他们更善狡,好躲藏。”
玄映轻笑了下翻身上了另外一匹。
关于赵家镖局一案,六扇门肯定不会放过又与之牵连的“虚”组织,只是三起摆在眼前的案子每个都显得那么荒唐绝伦,一时间让人们不由得开始恐慌起来,那个组织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又是什么时候拥有的这般力量?他们想做什么?会不会危及王朝?
燕杰书本来也开始慌张不已,但从江木跟着一起去了“殇城”后,那份慌张就渐渐消失了,经过调查与勘测,时六所说并不完全为实,“殇城”的灭亡不是“虚”一时兴起的偶然之作,而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灭亡。
早年间被武林和朝廷联合重创后的“殇城”,早已元气大伤,在看不到的暗面上兴许已经千疮百孔,而幕后的推手或许不止时六一人,“虚”善蛊惑,善计谋,善藏匿,一个又一个的圈套,一层又一层的密谋,
虚假的外壳只是笼上一层轻纱,模糊掉本来的真相。
换言之,“虚”并不如想象的那般神通广大,只是内部等级森严,江木想了想程家海岛上的蛊傀,也是徒有其表的东西,他摸了摸背上包袱里的画像,这是赵家一案中六扇门整理的证物之一,也就是时六得到的那副画像。
此画像经过细致检验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调查不出有关“虚”的线索,与之相比甚至都不如“殇城”旧址残骸的用处大,所以在时六问斩后,燕杰书就把画像抽了出来送给了他。
江木将东西抽出来抛给了另一匹马上的玄映,后者稳稳接住,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怎么了?”
江木今日罕见地换了身衣服,一袭青衣看着清爽又利落,可惜那永远苍白寡淡的脸和幽深的眼眸依旧显得那么不好接近,气势凛冽,清冷地不似凡人。
“大师觉得这画,画得如何?”
那画玄映看过,此时只是顺手放回挂在一旁的包袱中,他说:“贫僧觉得画得甚好。”
江木道:“我也觉得好,此画画功非寻常人所及,无论是泼墨还是神态处理的细腻之处,都堪称绝顶,就是不知道是‘虚’里的哪位能人所制,可惜我在此处认识的人不多。”
玄映淡淡看过来:“江施主好似话里有话。”
江木道:“我还记得大师佛宗考核五十八项第一的壮举,想来琴棋书画都是样样精通,但在下还不曾见过大师作画,有些可惜。”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江木接着问:“大师平日里爱画什么?”
“爱画山水花鸟。”
“不画人?”
“不画。”
“为何?”
“人性复杂,贫僧摸不清,索性不画。”
“那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大师才学,我看不到。”
“哦?江施主希望贫僧画人?”
江木点点头:“是啊,我希望,不如大师画我可好?”
佛宗的玄映大师从不画人,这算是个公开的秘密,这么多年未曾破例,也从未有谁敢主动要求,但现在他只是轻笑了下没有丝毫不悦:“这样的话贫僧可能要献丑了,若是笔墨描绘不出你的风采,可不要去佛宗砸了贫僧的招牌。”
江木骑着马靠近,一手又抽出那幅画。
“会吗?我看这幅画就挺好,大师应该不会比这差吧?”
玄映偏头看着他,二人离得很近,但好像又很远:“总看这画,你喜欢这个?”
江木道:“画者用心,我自然喜欢。”
“那贫僧可要倍感压力,万一画得让你反感,就是贫僧的罪过。”
“既是如此,那先欠着好了,”江木摇了下手里的画卷,“我就当这个是你画的。”
听到这话玄映忽然笑出声,眼眸里尽是无奈:“也好。”
但江木却摇了摇头:“不好,若是你画的,我会…”
他没再说什么,像是点到为止。
两人一前一后在官道走着,玄映看着他的背影,对方消瘦得像个久病之人,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有那般实力。
“江施主为何来临州?”沉寂了半晌,他问。
江木走在前面,头都没回:“为了一人。”
玄映的眼眸中瞳孔微动,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何人。”
前方的人停住马,侧过身,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你。”
玄映也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
“嗯,荣幸之至。”
第85章
玄映比以往的任务对象都要通透得多,双目干净澄明,气质霁月清风,似那身白衣不沾任何尘埃。
江木这些年在轮回命盘里来去匆匆,见过太多太多狼狈的面孔,他们或狰狞,或彷徨,有伤心欲绝,也有心如死灰,唯独玄映和别人不一样,安静恬淡。
他清雅得几乎可以称得上美好,像九天之上的圣佛下凡,无论是样貌还是才学,你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缺陷,自然也就看不到他执着的病因。
这就是江木最开始的疑惑,他觉得这人心如明镜,不为外人所动摇,按道理这样的人是不会被执念所控,可怎么偏偏在这种世界里困守如此之久?
从江木的角度来说他是欣赏玄映的,因为欣赏,所以怜惜,不忍对方一身修行最终毁于一旦,才会想将他带离原地,寻求化解执念的方法以免受轮回之苦。
但时六的那幅画,让他有了新的考量。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而他,会不会正在灯下黑?
看着对方宠辱不惊,往日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此时不免有些妖气,江木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为你而来?”
玄映眼神依旧是温和平常:“江施主神秘,贫僧猜不透便不去猜。”
“不怕我加害于你?”
“施主若想随时便可,生死皆有天命,贫僧何必烦忧。”
自从赵家镖局事了后,他们两个人之间很怪,像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不戳破,但彼此心里都明白。
江木这人平日里还算温和,虽然因为气色不好看着比较冷淡,但从未有过什么架子,否则当初陆雪也不敢三番两次怼他。
可是此时的他忽然和往常不一样了,那阴冷的气息在身上散发,恍惚间冻得人浑身发寒像是进了地狱一般。
“我想要答案的话,办法有很多种。”
两匹马儿都被惊得有些慌乱,但玄映还是淡定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他道:“既然如此贫僧可否问江施主一个问题。”
江木只是盯着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玄映不慌不忙继续道:“施主为贫僧而来,敢问是为了正义吗?”
话说到这种份上,基本算是摊开而谈,玄映这人果然有猫腻,哪怕不是什么幕后首领,也逃不开什么干系。
江木直接问:“你是‘虚’的人?”
玄映摇摇头:“不是,有些渊源罢了。”
他说没说谎江木自然监测得到,于是接着问:“画像是你画的?”
“这个?”玄映低头瞥了眼那画又是摇了下头,“也不是。”
“那三起案子和你有关?”
“袖手旁观算吗?”
江木深深看他一眼,也不再问什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持着缰绳和往常一样赶路。
玄映驾马赶上来与之并肩:“怎么,为何不继续问下去,比如我与那组织究竟有什么渊源?你现在什么也不问了,不怕贫僧去做什么坏事?”
江木想起他的任务,对于这个玄映,地府曾经给过信息,那是个有些老套的戏码——佛子入魔的故事。
玄映的真实身份是曾经魔教两大魔头的儿子,德宁大师的旧疾就是和玄映的父母有关,当年除魔虽成功杀死那两个作恶多端的人,但也令他身受重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变故,那就是年幼的玄映。
父母作恶,稚子无辜,那两人既然已经身死,那么也就无须再向孩童狠下毒手,德宁大师心善对外界隐瞒了玄映的身世,还将其收为关门弟子好生培养,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玄映也当真与佛门有缘,甚至优秀到佛宗新一代弟子中无人能及。
佛宗新宗主的册立之事便是因为这份为难,究竟要不要让一个父母是魔头的人担任,哪怕他半生纯善从未出过错?
地府给的那个故事就是从册立后讲的,五十八项第一最终还是没能打动德宁大师,当众册立他人的难堪和后来的多方猜忌使得玄映陷入黑化,最后铸成大错。
所以父母是魔头的人,也会成为魔头?
江木原先觉得不尽然,便借去西域取毒花为理由将玄映绑在身边,希望能化解他与德宁大师的隔阂,但现在看来也许这个玄映早就发生了变化,他来得太晚。
“你怎么想又如何做,那是你自己的事,这里离西域不远,等取过毒花后,你就暂时自由了。”
江木的任务是帮助亡灵了却执念,他再引灵回地府,最后灵魂是投胎转世还是下地狱受惩罚,那就是地府的事了,判决结果与他无关。
毕竟那些身怀执念的亡灵未必是好人,所做之事也未必是善事,因果轮回江木没权利过问也不想去过问,他现在唯一所想的是那个弄断锁魂链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外来者入侵,那种人可比什么黑化的配角危险多了,也不能放任不管。
是的,江木并没有把玄映的事放在心上。
首先,玄映不是外来者,此世界的原住民不管能力多出众都会受到规则制约,也就是说即便他策划了惊天动地的大阴谋,最后也肯定会落败于拥有滔天气运的男主燕杰书身上,翻不出什么浪花。
其次,玄映也确实没有那个实力弄断锁魂链,他的灵魂早就被江木审视透顶,充其量是个隐藏蛮深的腹黑妖僧,即使江木被他无害的外表欺骗,二人之间的差距也是天壤之别,可以说只要江木有心动手,杀他完全易如反掌。
玄映了然:“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想来贫僧的身世你也了解。”
江木侧目:“只要你不挑战我的忍耐。”
玄映抿嘴一笑:“好吧,贫僧尽量,就是不知江施主想在贫僧身上图谋什么,不过以施主的本事,就算想做什么贫僧也无反抗之力。”
他说得打趣,江木却不跟他贫嘴:“你心七窍玲珑,所做之事也早有打算,旁人说服不了你也打动不了你,但事毕无论结果如何,你必须跟我离开。”
“哦?”玄映微微歪头神情有些诧异,“原来施主图谋的竟是贫僧本人,这倒是有趣,贫僧有些好奇你要带我去哪里,回家做客吗?”
江木淡淡瞥他一眼:“想得挺美,如果你还是圣僧或许能去做客,但现在看估摸该下地狱了。”
玄映莞尔单手立于胸前:“阿弥陀佛,听着倒也不错。”
江木毕竟阅历摆在那,平时不显山不显水,临到眼前还是非常敏锐,而且绝不留情。
玄映是个聪明人,如果对象是燕杰书,他可能还会装作无辜,哪怕东窗事发也不为惧。但江木和燕杰书不一样,他属于有情更无情的那种,玄映心里明白自己一旦被怀疑那就逃不掉了,对方怎么都有办法逼他出口,不如自己自觉些。
他不知道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但他大概明白现在的江木不会阻止他也不是为了正义而来。
*
那三起案子以及路上的时间耽误不少,不过到了西域离花开还是差着一个多月,还好燕杰书已经提前安排,他们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来接待江木和玄映的是个长髯的中年男人,名叫武世军,中原人长相,人很爽朗。他常年在西域这边做生意,早已在此地成家育有三儿一女,燕杰书此次不仅是为江木安排,同时也是为了给武世军牵线,他的那个小女儿自幼患病,访遍名医只是堪堪保住性命,但身体极易生病,恐怕撑不到成年。
燕杰书之前和江木提过,两人虽然是朋友,但神医之类多有怪癖和规矩,他也不想江木为难,没想到江木听后当即便答应了,燕杰书满心欢喜赶紧与武世军联系,这才有的对方蹲守在西域入境口等待的一幕。
面对武世军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眼神,江木坦然道:“先去看看令千金吧。”
长髯男人赶紧点头翻身上马为他们引路,江木驾马跟上。
玄映看着江木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不慌不忙跟在身后,就像在临州城看他在为别人看病一般。
*
武世军的小女儿武静怡今年九岁,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此病是天生所致没办法恢复如初,只能好生安养,说是富贵之病也不为过,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这小女孩曾经中过毒。
武世军没隐瞒,说那是五年前的一场谋害,他在西域这边闯荡这么多年惹了不少仇家,五年前的一次意外,要不是当时有燕杰书他们帮忙,只怕他家已经死于歹人之手,但最后还是连累了小女儿,那毒发挥甚快又融入血脉,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眼下只是靠各种珍贵药材吊着命。
江木诊脉后没多说什么,照例开了单子,表情一如平常,反倒武世军忐忑不安看着他,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但也不敢来询问,生怕扰了对方。
“不好治,但也有不算太难,”过了会儿江木开口,“即便治好了,令千金今生也得在静养中度过,不能伤神,不能劳累。”
武世军瞬间狂喜:“当真?!不碍事,不碍事,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太好了,太好了,江大夫,不,江神医,您真是菩萨派来的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啊!不,您就是天上的菩萨转世……”
他这话越说越夸张,但激动的心情能理解。
“贫僧观江施主也似菩萨,只不过不爱笑罢了,也没那么珠圆玉润。”
玄映站在后方轻笑,话语调侃之意满满。
江木偏头看他一眼,后者微微歪头对视着。
自从这和尚摊牌后,不装圣僧开始妖里妖气了,让人难以适应。
武世军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看不出其中什么暗波涌动,但他到底是个生意人,知道请人办事得付出些实际,可江木只要了医药费,别的什么也不收,让武世军空有宝物送不出去,只能每日舔着脸嘘寒问暖唯恐招待不周。
*
毒花花开的时候还没到,江木每日给武静怡逼出些毒素,顺便等着日子。
那毒花名叫“语落”,数量极少,很多人不知道它的具体用途,只晓得这植物有剧毒,而且很短的时间就凋谢了,像是话语刚落就枯萎,比昙花一现的时间还短,因而取名叫“语落”。
江木自然有办法保存“语落”,但现在还得等它先临近开花日期,几人住在武世军名下的一处别院,靠近“语落”生长的那座山。
由于武静怡的病,平日里江木走不开,只有玄映总是上山去看看毒花的生长情况,江木也不担心他使坏什么,他如此放心,玄映也没有别的动静,安安稳稳和从前一样。
在此期间燕杰书寄来很多个信件,有问好分享趣事的,也有倾诉难事求解疑惑的,他养了一个神鹰,听说是从某个老前辈那里继承,能日行千里不休息,现在居然拿来当信鸽,不过那神鹰也喜欢往江木这边跑,大概是每次都能得到些好处——它竟然喜欢吃江木炼制的药丸。
*
这天,新的信件又寄了过来。
玄映正坐在屋里品着茶,抬眼看到那黑鹰扑腾些大翅膀飞进来,一边装乖蹭着江木衣袖讨好。
“信件一封接一封,远在西域都阻隔不了,你与那燕杰书关系倒好,地位都比得过他那群红颜知己了。”
江木取下那鹰腿上的信筒,一手拿着几粒药丸喂食,不轻不重道:“三人行势必会如此,大师是在吃谁的醋?”
交朋友总会遇到这种情况,比如,你的朋友和你的朋友成为了比你更好一些的朋友。
玄映轻轻将茶放下道:“贫僧现在笼中鸟,哪里配吃得起醋,想来江施主也不会在意这些。”
他慢慢起身整理下衣服迈步打算出去,江木一边看信一边缓缓道:“去哪?”
玄映转过身,语气淡淡:“上山上转转。”
江木头也不抬:“你何时那么喜欢上山?”
“怎么?上山都不行,江施主是当真打算将贫僧拴在身边了?”
“栓倒不至于,”江木将信纸放到一边桌上,伸手指了指书桌那边,“大师若想出去,我可以陪着,只是今日我想先把信回了,大师能先替我研磨吗?我现在要去一趟武小姐那儿。”
玄映抿了下嘴,最终慢步走了过来:“自然行,反正贫僧也是劳碌命,搬药材和磨墨又有什么区别。”
“燕大人在京都遇到起新案子,还是连环杀人,大师感兴趣的话,信件就在这里。”江木将书信放置一旁,拿起一个小药箱出了门,徒留玄映和神鹰在屋内,那信封零零散散放在那,根本不躲着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江木走后屋子里的友好交流》
神鹰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它比别的动物都有灵性,本能地不喜危险之物,包括身边这个无限释放恶意的光头和尚。
没有一根毛的人竟然比凶狠猛兽都恐怖!
人类果然恐怖如斯!
这充满恶意的屋子令它十分难受,神鹰想了想,展开大翅膀子准备飞出去溜溜,没想到它刚开了个小口,就开了个小口,旁边的光头抬手便扼住了它命运的喉咙。
“贫僧的厨艺倒不错,”那根骨分明的手指按在喉间,甚至还轻轻捻了下它的羽毛,动作温柔至极,“你想试试吗?”
试试就逝世,你绝对是馋我的身子!
神鹰脑子瞬间僵直,整只鸟像根木雕。
和尚轻描淡写扫视了几眼信件,随手扔到一边。
他安静磨墨,它安静如鸡。
第86章
江木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甚是安静,玄映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磨墨,说不上来是不耐烦还是喜欢,旁边的神鹰如同木雕一动不动。
一人一鸟,和谐中透露着不和谐。
江木挎着小药箱走进来,他又没有隐藏气息,玄映自然察觉得到,待看到人进来后,开口就不轻不重说:“江施主既然回来了,那贫僧能否去歇息下?”
他放下那墨抬头提出要求,语气平淡,不过无端端有股子埋怨指责的意味,仿佛江木是个不通情达理的黄世仁。
江木装作没听见,瞥了眼桌上的信问:“信件可有看?”
玄映见他不理,身子很是散漫地靠着椅背,轻轻扫视了眼那些信件,回道:“看了。”
江木将身上的小药箱放到一旁,慢步走到他跟前,他个子其实不如玄映高,但现在一坐一站,就显得江木有些居高临下。
“有什么想法?”
玄映仰着头望着他,气势也矮了一截,但开口依旧带着那么点阴阳怪气:“贫僧倒没什么想法,就是不知道江施主有何想法,又想让贫僧想什么。”
先前的笼中鸟比喻并不是自嘲,自打摊牌后,他那好和尚人设不在,待遇立马也跟着变。
江木虽然嘴上叫着他大师,但要说尊重那是半分没有,每天把人拴在身边当个宠物不说,哪怕他去外面随意转转也备受监视。
玄映知道江木实力莫测,可有时也不免怀疑这人阴魂不散,不管他在哪在做什么,对方总是随时随地想出现就出现,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着他好似能看透灵魂,那种感觉简直比受刑还让人难受。
江木没在意他的话,把那些散落的信纸收起来,一边说:“这几起连环杀人案,死者有富商,也有官员,不是家财万贯就是权力滔天,朝廷很重视,燕大人说有些已经开始人人自危了。”
玄映不在乎道:“民间有句俗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燕杰书不是也发现了共同点吗?从源头下手不就行了。”
本来这种机密之事燕杰书不该给外人透露,但冥冥之中对方觉得告诉江木有可能会更快破解案情,而江木也确实给了他一些方向。
“这话倒不错,”江木点下头对着那些信件道,“经过六扇门的调查,死者们和一桩陈年旧案‘秦忠贪污案’有牵连。秦忠原虞州城知府,十七年前虞州受灾,城内外民不聊生。朝廷拨款赈灾,但秦知府私吞银两、消极抗灾,致使难民死伤数万,为朝廷震惊。当年多人联合参奏,皇帝下旨抄了秦府,家财充公,秦忠处死,男丁贬为贱籍,女眷沦为军妓,此案算是尘埃落定。”
江木把话挑明了说,玄映也不能不回。
“那些死了的人都是当年参与奏折上书的,燕杰书不是怀疑可能是秦家后人所为?”他按着江木的话往下说,但江木却走到他身旁轻靠着桌子,双手抱于胸前,双目和善地看着他。
两人距离如此近,一站一坐,压迫感极强。
玄映仰着头微微有点不适,他还没问话,对方居然屈手轻轻在他光溜溜的脑壳上敲了敲,动作轻柔但意味深长。
“和你有关吗?”江木淡淡问道。
这话语轻柔得莫名中好像在问家里调皮捣蛋的猫咪,类似于这是你做的吗?
还真把他当成个宠物了?
玄映抿嘴似乎有点气笑不得:“江施主莫不是觉得这世界上的案子都和贫僧有关?天下那么大,总不能所有的罪名都要推到贫僧这里。”
“不是你就好,”江木不在意他的不满,转身走到旁边,“离采药的时间很近,毕竟是给恩师治病,做人还是需要虔诚些,至少这段时间,你不要做出格的事情。”
方才那手指冰凉,触碰在头皮上,凉意甚至能深入脑海里。
玄映说不上来江木是在和他商量,还是在警告,但总觉得那白皙修长的手下一秒就可以直接扭断他的脖子,大概……还是警告多一些。
他忽然嗤笑道:“有那个必要吗?袖手旁观之时贫僧已是罪人,何须再装什么佛宗弟子,为恩师尽力?呵,你自己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一个魔头之子还有什么好伪装的,教我如此假惺惺,未免可笑了些。”
“现在是现在,日后是日后,你是何人并不影响这份心意。”
“有什么区别?”
“那你是恨德宁大师做的选择了?”
玄映顿时沉默,江木有时候就是东扯西扯间突然狠狠插一刀,哪怕玄映已经做好准备,但此时也是语塞。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因为这个恨过他,唉,罢了,贫僧听江施主一句劝,‘语落’开花之前,安分守己。”
他退一步,江木也没再说什么,玄映起身让位,江木便坐下用他磨得墨给燕杰书写了回信,他这次在信中多添了一份东西,那是一套功法,对于抵御“幻术”有奇效,算是为对付“虚”组织做些铺垫。
*
等“语落”的期间,玄映还是经常去那山上转转,他在府中除了受江木监视外,没什么别的用,不如出去散散心,虽然在外面也是被监视,不过最起码能开阔一点。
而那毒花在西域虽少,但没人像江木一样会用,对于剧毒之物,自然也不用担心被偷盗。
江木还是一如既往给武世军的小女儿看病,经过一段日子的驱毒,她的身体要比之前气色好上不少。
日子这么不紧不慢过着。
直到某天突发变故。
第87章
那天,江木为武静怡治疗后正收拾着东西,小姑娘依赖在他身旁,整个人安安静静,看着软软糯糯。
江木低头看她一眼:“怎么了?”
武静怡摸了摸他的衣袖,表情有些局促:“江哥哥,我这病何时能好呢?”
江木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快了。”
得到了他的回答,武静怡微微高兴起来:“那等我好了是不是也能去外面看看?我听小环她们说,宁山那边奇观天降。”
小环是她院里的丫鬟,旁边留下来照顾的刘妈解释道:“丫头们也是听外面瞎传,说是这几天每到下午接近日落时分,也就是现在差不多,宁山那边的小块天空云彩火红般的美丽,不过我们也没看过,可能最近天气好吧,云彩也跟着漂亮,就是小小姐听说后心里一直想着。”
武静怡有点不好意思笑笑,刘妈也跟着笑。
江木安抚:“美景何时都能看,再过几日你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以后要多注意休养。”
武静怡乖巧地点点头,江木便拿起药箱出了门,走在外面的时候,他下意识往天边瞅了瞅,上头晴空万里,连云都稀少,太阳高高悬挂看着没什么奇异的地方。
“火红的云彩……”他低声喃喃道。
像江木这样多年执行任务的老油条,早就练就了超乎寻常的敏锐感,不适宜的天降奇观,令他心里感觉不对劲,他抬头仔细探查着此界天道,上面完全没有任何波动。
按照之前的惯例,江木身为地府的人在小位面执行任务时,需要遵守当前位面的规则,尤其是不能随意推测天意以窥探天机,打乱世界运行,除非情况特殊,江木刚想试着推演一下,那边天边飞来一只黑影——是燕杰书的那只神鹰。
江木收起手,眨眼睛黑鹰就飞到眼前。
此鹰是灵物,聪慧异常,来去几回早已把武世军的院子混熟,但今日它来却有些不一样。
江木看着那鹰爪勾着一根卷筒,心里奇怪燕杰书这次又是寄的什么?神鹰将东西交到他手上,收拢起翅膀,鹰头像往常一样亲昵地蹭着他的衣袖,江木轻轻拍了它一下,目光便看向手里的东西。
燕杰书可不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再说朝廷之事那么忙碌,他自然也没空闲去作什么。
打开卷筒后,里面是一卷轴。
只是那样子颇有些熟悉,不禁令江木微微蹙眉。
江木把卷轴展开,跃入眼帘的是一张画像——居然是他的画像!
而且同赵家镖局的那张可以说一模一样!
他快速收拾卷轴,扭头对着神鹰道:“你的主人还寄有什么?”
神鹰歪了歪头,朝他伸出爪爪,在贴近羽毛边上还有个小竹筒,里面是张小纸。
[在秦氏一处老宅发现此物,恐有猫腻,还请江兄查辨]
燕杰书急慌慌把东西寄来,一来是相信江木为人,二来则是赵家镖局那幅画在他那里,不如直接让江木对比看看结果。
江木收起东西快速回到住处,那张画像被他放在了客房里,等他赶到时东西还好好在那,没出什么事故,他将两幅画同时铺在桌面上,旁边的神鹰歪着头看着,到底是个动物,辨别书画之类的还是太为难它了,因而它也不知道江木在看什么。
“这幅画……是临摹的?”
江木仔细检查,发觉赵家镖局那一幅画是临摹之作,它已经足够精细,可是和原作相比还是差了很多细节,而且两幅画的时间上也有差异,赵家镖局较新一些,江木能感知到这份差别,期间起码相差了快一个月。
又是一个月,这个日期,不就是他刚来临州的时候?
江木盯着那画,也不管此界天道会如何,一手开始掐算,但是毫无结果,这种情况和去程家海岛那次很相像,他心里突然萌生一种猜测!
“啧,错了,错了……不好,糟糕!”
他喃喃自语,眸间划过一丝狠厉,心中感应着玄映的位置,人影瞬间消失在屋内,徒留神鹰一脸茫然。
*
错了,什么是错了?
是因为一开始他就搞错了方向!
第88章
程家海岛特殊的地理位置在特殊的时间中短暂地蒙蔽了天道,使得方辰他们的蛊傀力量增加,甚至还让一个武侠位面出现鬼魂现身的奇特场景。
那些本来不会蒙骗江木的事,在锁魂链断裂后直接将他的思维引入另一个方向,使之完全背道而驰。
首先锁魂链作为地府的一个象征,绝不可能被外界力量斩断!
哪怕因为入世后它的力量被削弱很多,那被束缚者最多可能因为引灵者实力弱而挣开,但绝非让其断裂。
另外江木实力摆在那里,蛊傀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撼动他,那他的锁魂链断了只能说明在场有第三者在施力。
就是这个第三者的突然出现,让他产生了外来者入侵的想法。
毕竟锁魂链的威力,江木与曾经的搭档边南都见识过,两人谁都不曾弄断过这链子,怎么会突然出现那么强的一个幕后人?
江木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一些地府里难缠的同僚,还是时空管理局的某些人物?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没谁会有如此神出鬼没的实力,这人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他,让江木倍加谨慎,甚至忽略了玄映的问题,因为身处这种位面的玄映根本与他不在同一水平线上,自然也不足以让他重视。
但看到那幅临摹画后,江木忽然想起,其实他的锁魂链曾经断过一次——那时地府还没完善,冥主想借机扣下边南的灵魂时,它曾经断了。
如此,江木的神情变得探究起来,别人的装备他不清楚,但他的这条…大概率被做了手脚。
所以他的方向一开始就搞错了。
不是有人弄断了锁魂链,而是锁魂链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自己主动断了!
*
程家海岛那次,宾客们都有程府的信函,连江木也有来自方辰设计的邀请,在岛上唯一一个不请自来的人,不就是玄映吗?
接着后来的小镇黑店,也是玄映将昏迷的他带去。
再想想现在赵家镖局的画像……
“我就当这个是你画的。”
“也好。”
“画像是你画的?”
“这个?不是。”
江木说要把赵家镖局那幅画当是玄映画的时候,他没有拒绝,但问那幅画是否是他所作,他只是回答了此幅不是。
如今一想,真是一个会咬文嚼字的妖僧!
程家海岛那天晚上锁魂链断裂的时候,江木本来捆着好好的,谁想到突然间玄映就被方辰击中,要不是为了救玄映,江木也不会放松对锁魂链的控制从而让别人得手。
现在仔细想想,真是处处都有玄映的存在,一个个巧合实在太过反常,那么最有可能趁乱出手的人就是他。
所有的一切加上后来冥主不寻常的意念现身,江木有理由怀疑,他的锁魂链被地府做了手脚,附加了类似甄别灵魂的功能,而玄映触发了这个功能。
那么这人现在……是冥主想要。
*
说起那个冥主,就要牵扯出地府旧事。
曾经的主世界在远古时期,因为诸神大战而溃散,碎成了无数位面。生灵即将灭绝之际,有一个人携“轮回命盘”,成立了地府,稳住了局势,由此地府才成为最高位面的权威机构,那个人就是冥主。
但当地府成立后不久,应轮回的天意使然,冥主被剥夺成了意识体融入地府,也就是说他就是地府,地府就是他。
冥主有无上的力量,可也永生永世脱离不了地府的束缚,被层层屏障阻拦禁锢在了地府。
轮回命盘成就着他,同样也制衡着他。
这么多年地府逐渐完善,那个冥主甚少出现,可他仍旧不间断地从各种漏洞中往地府偷送人才。
那些都是在个个位面世界里被他赏识的灵魂,他把有天分的魂魄扣留在地府,假意给他们种种职位,不分善恶养蛊一样聚集在一起,并且越来越壮大。
江木是第一个跟在冥主身边的灵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想培育出来最强的继承人担任新冥主。
只是这个新冥主之位究竟是荣誉还是灾难?
*
他想着那些旧事,身体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迅速赶往玄映所在,好巧不巧,那里正是宁山所在。
等江木踏入宁山,天际上空慢慢开始发红,一股莫名的气息由天地间散发,他眉头微蹙,身法凌乱朝山巅飞去,仿佛在与时间相竞。
而山峰之上,玄映一袭白衣站立。
衣袂飘飘,犹如第一次所见那般飘逸出尘,只是此时他倒没有那样淡然又清心寡欲的眼神,双眸间邪气凛然,嘴角还带有一丝不明笑意。
与之相比,江木也和往常大不一样。
他向来淡定沉稳,似乎从不将什么放在心上,现在却冷漠异常,身上的煞气也隐隐波动。
“江施主的眼神……好似要杀了贫僧。”
玄映话音刚落,一只苍白的手瞬间扼住他喉结,又快又狠,手指似鹰爪钳制在他脖子上,像是每根都要插进血肉里一般凶狠。
那力道极速收紧,那副模样是谁都知道江木要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但玄映并不挣扎,哪怕血从喉间涌出,他也不慌张,一双明眸充满笑意的看着对方,下一秒,一道亘古的声音制止了江木的行为。
[将玄映完好带回地府,不得有误]
简简单单一句话,带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感受着时空那方充满威压的视线,江木只能被迫松手,天空上方如血般殷红,同程家海岛那次一样,亦是一处天然生成的时空裂缝。
这里在特定时间,特定位置,蒙蔽天道,连接了轮回命盘……
他,终究晚了一步。
第89章
“咳咳咳……”玄映吐着血,可是表情前所未有的轻松,“你看贫僧这步棋下得如何?”
江木冷冷看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为了骗你,自然要胆大些。唉,只知道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贫僧现在可算体会到了真实滋味,江施主为人和善,但狠下心也是真的心狠,你我二人同吃同睡这么久,当真一点情分也不讲,贫僧真是伤心至极。”
玄映敛眸轻笑,说上说着调侃的话,身子一歪跌落至一旁,但他一点也不在意,不慌不忙打坐运功以平复身体的伤势。
江木只是站着,看着那人自顾自疗伤,眉宇间皆是得意,他很想上前补上一刀,可是胸口处滚烫的信笺提醒着冥主的命令,他如今根本动不得对方。
*
过了一会儿,天上红霞褪去,一切恢复如初,此界天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无所谓,反正什么也该结束了。
玄映内力深厚,虽然对抗不了江木,但内伤还是能调理一番,他抬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人,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这恐怕是贫僧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豪赌,江施主这次可得正眼瞧瞧贫僧了吧。”
他说得得意,江木沉住气缓缓道:“我确实小瞧了你,没想到你算计的如此之深。”
“算计?”玄映轻声反问,他起身慢步走到江木身边,一瞬间仿佛攻守之势反转,这次轮到他居高临下看着对方,“江施主聪慧得令人心惊,怕是贫僧毕生演技都贡献出来,也蒙骗不了,所幸这次江施主也有过失,才促成了这个结局,不是吗?”
那种过失用不着他提醒,江木也知道。
但玄映偏偏继续:“实力使人傲慢,连江施主也没逃脱这个定律,贫僧有时好奇身为外来者的你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呢?不过想想也是,恐怕宛如俯视蝼蚁,那么贫僧想问,今日被蝼蚁反咬一口,你感觉如何?”
对于这话江木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他双目凝视着对方,问道:“我也好奇你是何时跳出世界控制的?”
在这个武侠位面,燕杰书是气运之子,是男主角,而玄映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反派,若非佛宗弟子的头衔引人注意,他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不知何时这个在自己岗位的小配角,突然有一天觉醒了自己的意识,他察觉得到天命气运,并准备为之改变,只是可惜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玄映半眯起眼睛:“贫僧忘了何时成这个样子?抽离又未抽离,挣脱亦未挣脱,倒也有趣,每次失败都是重来的开始,周而复始终如一。”
“所以我来到这个世界时,你也知道了。”
双方已经摊牌,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毕竟最大的危机已过。
玄映点头:“重复的次数多了,自然能发觉出些规律,你与众人都不一样,站在人群中耀眼得很,贫僧怎会发现不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能就是如此。
有时候你处心积虑去接近的人,其实也在处心积虑接近你。
*
这世上有些事情,非常复杂,江木一开始察觉到玄映的意图时,有想过赶在冥主开口前将人斩杀,永绝后患,但现在已经晚了一步,杀是不能杀了,带人回去变成板上钉钉,他心里深深叹口气,表面依旧装得镇定。
至少,最后探一探玄映的底线。
*
“那你和‘虚’究竟有什么关系?”
玄映坦然道:“说有关系是有那么一点关系,说没关系也没多大的关系,而且此‘虚’非彼‘虚’,这个组织很早就存在了,还与‘殇城’有渊源,只是你们不知道。贫僧每一次失败就会换新的尝试,这次重来之际遇到了一个人在迷茫,于是随手推波助澜了一把,没想到倒是出来了个焕然一新的‘虚’组织,也是意外惊喜。”
“就是那个女首领?”
“对。”
“她是什么人?”
“秦乐霜。”
江木还不知道秦乐霜是谁,但秦这个姓……
“秦忠一案的秦家后人?”
“是,秦忠正是她的父亲。”
京都那边死了那么些人,燕杰书查到来源后也跟着怀疑,是不是当年的案件是桩错案?目前来看,确有蹊跷。
江木接着问:“她想做什么?”
玄映笑言道:“自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如此过错大概是要颠覆王朝吧。”
一个古人那么轻松地说出改朝换代的事,真不愧是玄映。
江木:“所以,你也要跟着干这件事?”
玄映:“贫僧觉得有意思极了,不是吗?”
这个样子虽然不厚道,但确实之前的每件事都和他无关,他唯一做的也只是袖手旁观,至少,在这一次重来是这样。
江木暂时不提秦家的案子,转了话题说:“如果仅是为了册立一事,你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还污了自身清白。”
玄映偏头望着山下,听到这话神情忽然有点漠然:“佛宗册立一事确实令贫僧不悦,只道俗世之人虚伪,不曾想佛门中人亦是,尤其,那人还是他。”
“你不满德宁大师做的选择,可也该知他顾及什么,还是说你放不下杀父杀母之仇?”
玄映的表情有些好笑:“报仇?我从未想过这个,父母被围剿之时,贫僧已有五岁,年纪虽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他们作恶多端,被人替天行道铲除也理应如此,贫僧为什么要计较那些不必要的仇恨?”
“既然没有仇恨,那是他待你不好?”
玄映摇摇头:“他待我甚好,从不计前嫌收养,到传授佛宗绝学,他没有半分亏待过我。”
“那你还有何埋怨?”
玄映转身盯着他:“可他做得很好,难道贫僧做得就不好?”
他突然反问,江木一时没反应过来。
玄映接着说:“贫僧自问从出家之日起至佛宗大典结束,所学,所作,所为,这些年来万般无可挑剔,乃佛宗弟子之典范,包括考核中所取得的成绩,这么多年我做的还不够好?”
他做得当然好,好到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还有那个史无前例五十八项第一的成就,完全像他所说的无可挑剔,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差那么一点……
玄映忽然轻笑,眼中没有半分笑意:“贫僧恼怒的是他心中既然已有答案,又为何让我去参加比赛,给了我相同的资格,但最后又因为身世一栏将我的名次抹除,呵,不合适?他连将真正的理由给我的勇气都没有。”
那理由自然是因为他的出身,对方能不计前嫌收养,能毫无保留传授绝学,但却不能将佛宗交于他之手,只是因为他不干净,从娘胎里带来的不干净。
“你做这些事,是为了报复他?”
“谈不上报复,恶人的孩子最终也难逃恶人的命运,他说不出口的理由,”玄映双手合十,眉目依旧是慈悲,可是话语却薄凉,“贫僧亲自给他。”
江木深深看着他,这种时候也不能说他理解对方的感受,只是他确实发现了倪端。
“那你并不需要成功,怀着执念重复这么多次,德宁大师还没有把理由给你?”
玄映后来做得那些坏事,足够被打入邪魔外道,他的事情败露后,整个江湖都以他为耻,每个人都感慨自己被一副圣僧皮囊所骗,果然妖人的孩子终究是妖人,只有德宁大师没有半分回应,哪怕他再主动质问,得到的也不是根本答案。
江木这下知道了玄映的执念根源,本来以他的聪慧,根本不会如此,他能从世界控制中半挣脱出来,再努把劲兴许可以跳出此位面,前往更高级的位面中。
但他最终被困守在这里反复轮回,因为一个理由,因为一个答案,不知该说可悲还是可笑。
经过这些问话,江木心里渐渐有底的时候,玄映突然转了话锋:“但贫僧之前所做的事到目前来看,都不如和你这一路来得有意思。”
玄映没有放任自己停留在那种情绪里,微微整顿了下又是仿若圣僧般的人物,变脸之快令人不适。
“无止境的重开,死亡亦是新生,但结局都一样,那些日子我过得甚至有些厌烦,直到你从这个世界出现,多么新鲜,一个完全没有因果的外来者。”
“那你也该感知到这不是好事。”
“当然,所以贫僧开始只是静观其变。”
“既然静观其变,为何又将我牵连进那些案子?多做多错,你不会不明白?”
“唉,”玄映长长叹一口气,“江施主还不懂周而复始的乏味,贫僧只是想带你看看这世人的虚伪,但不曾想中途出了差错,一根小小铁链居然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不怕死,因为在反复轮回中早已死过无数次,胆大包天的心理促使他将江木拉入那一场场荒诞的闹剧中,只为暗自观看对方为之困惑的神情,他喜欢看着众生彷徨,更喜欢拨弄这样不染尘世的人。
但他没想到当初只是不想让方辰太早露马脚,暗自出手帮了一把结果居然差点暴露了自己,那根被格外在意的铁链让他警觉。
对于江木的身份,玄映有猜测,他起先不慌张,可后续发生得由不得他不慌,几乎是踩着刀刃走每一步,好在他在这个世界徘徊甚久,有些不知名的漏洞能探查到,不然当真会死于对方手上。
玄映道:“我不知道你背后的那人是谁,但我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比整个世界都浩大的气息,好像神明一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真有趣……怎么样?贫僧这场豪赌,可是赌对了?”
冥主能看上玄映,对方这份资质的确不俗,这也是他豪赌的资本,他主动招惹却发现根本玩不过像江木这般实力的强者,索性将希望寄予那个虚无缥缈的“神明”,他把自己彻底暴露在视线下,赌那一线希望。
被看上就会活着,反之则死无葬身之地。
“你比我所见的任何一个都胆大妄为。”
“是吗?但贫僧也有不解,不知阴差大人能否解答?”玄映笑盈盈看着他。
他点明身份,江木没有回答,玄映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贫僧乃已死亡灵,大人说为了我而来,为何不把我直接带走?在得知我断了那链子又为何下此狠手?”
“……心有执念,强行带走亡灵只会让其魂飞魄散,你是我的任务,带你回去也要先等执念了却,我不想失手。”
“哦~”玄映了然,“呵呵,你还真是体贴,想了采摘毒花一计,是打算带贫僧离开那烦心地,路上开解开解我?”
这计划本来是好的,就是被玄映糟蹋了,江木沉默不语,玄映接着道:“既然是你的任务,干嘛又反悔,你杀了任务对象,你的上头不会怪罪?那链子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地府又是什么地方?你真是让我好奇万分,比这种乏味的世界有趣多了。”
锁魂链本身并没有什么奇特,不为人知的潜规则是地府的氛围。
玄映轮回了很多次,虽然这一世由于江木的介入,他还没干太出格的事,但之前的那些轮回中他制造了无数惨案,生灵涂炭,只为了看着那些愚蠢世人挣扎,这些记忆全在他脑子里,并不是说一句轮回就可以抵消的。
如果玄映只是个普通亡灵,江木会把他带去地府,因为他的罪孽会在地府十八层地狱中接受惩罚。但能触发锁魂链的他已经不属于普通亡灵了,这样的人来到地府,冥主只会看中他的能力,把他放在养蛊大军中为祸人间,对于这种隐患,江木向来奉行的是提前诛杀。
他想着那些被安置在地府,善恶不分,密密麻麻的同僚们,这些不确定的因素经过数万年的肃清已不成气候,可现在再加一枚棋子,就不知道会对未来的局势如何影响了。
毕竟能让冥主跨界开口要的灵魂,整个地府也没几个,而那几个每一个都是难缠的料。
江木没有给他解释,看着对方那张脸,他道:“你对我产生好奇,无非因为我高于你所在的世界,等你也到这个高度的时候,同样会觉得地府和我无趣。”
玄映微微怔了下,笑道:“你倒是了解,这确实是贫僧做得出来的事,但至少我现在觉得很有趣。”
事已至此,江木也不想说什么,只能提早做打算,他跟冥主甚久,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对方其实一直在搜寻适合的灵体,他把有天分的魂魄扣留在地府,给予种种职位,看着是在壮大完善地府的设施,其实都只为了养蛊——他想得到最强的那个,从而脱离意识体的存在成为真真正正的神明,那个新冥主的噱头大概个容器。
他又看了看玄映,一个聪慧又懂得隐藏的妖僧,等这人回到地府修行之后,恐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第90章
从宁山回来的路上,天色已黑,上面繁星点点,衬得浩瀚的天空缥缈又美丽。
江木在前,消瘦的背影依旧挺拔。
玄映在后,身上的白衣点点血珠。
但是他一点也不在乎,甚至颇为悠闲。
回到别院时神鹰仍然乖巧地蹲在窗台,目光好奇地望着他们,只是玄映朝它笑了笑,立即激得鸟儿羽毛耸立,一人一鸟气氛诡异。
江木现在感觉疲惫,没理会他们之间的“较量”,迈步进入屋内。
屋里那两张画还在桌面上铺着,玄映逗了会神鹰走进来,才瞥了一眼便明白过来:“我说你怎么反应这么快,原来是这画被找到了。”
江木轻声“嗯”了一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壶里的茶水早已凉透,他也没在意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玄映拿起那张画问道:“贫僧以前从不画人,不过为你破例一次也不错,江大人觉得贫僧画得怎么样?”
江木其实不想理他,玄映偏偏要来招惹,嘴角勾着笑意,手上拿着那画凑到他身前,带着邀功的姿态令江木微微蹙眉。
“……不错。”
玄映忽然笑了出来:“不喜就不喜,干嘛如此勉强?”
江木将茶杯放下,玄映俯身又问:“怎么?你在为难,是不知道怎么回应燕杰书?”
画像在那里,小纸条自然也在,他一早就看见了,只是没想过对方会有些顾忌。
江木抬头:“燕杰书又不愚钝,身为气运之子他是合格的,你那画像漏洞颇多,笔墨纸都有迹可循,他大概已经察觉了。”
玄映点头:“你说得不错,贫僧也是这么觉得的。”
江木不解:“事已至此,你还要进行那些计划?又是何必?”
玄映装模作样捧心:“此乃贫僧之执念,大人既是来助我,应当不会阻拦吧?”
江木自然不会去管,他的任务只是引灵又不是拯救苍生,再说了此界已有气运之子,事态发展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
说句没良心的话,现在这个节点的世界已经不是正常范围中的世界了,玄映死而复生,周而复始不断轮回,世界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生生死死不间断。
只是他们没像玄映挣扎出来,没有曾经的记忆罢了,江木也没必要去同情什么,而且若非有执念在,他本可以直接收了对方的魂魄,哪里至于在这里浪费时间。
“就这一次,你的执念就能断了?”江木其实不信他,玄映笑道:“总该有最后一次了断,不管结果如何,贫僧也不能放任自己困陷太久不是?”
江木微微蹙眉:“你聪明得令人讨厌。”
玄映听后笑出声,但也不解释什么。
心中有执念的亡灵是不能去转生的,他们永生永世困在生与死的界限中无法挣脱,一遍又一遍尝试迈不过去的苦难,经历死的痛苦,有的亡灵会变得偏执,有的亡灵会变得呆滞,也有的亡灵会在自我折磨中消亡……
江木见过太多太多被执念困陷的灵魂,就没有一个像玄映这样清醒的,有时候江木甚至怀疑根本就不是执念困住了他,而是他自愿困住了自己,以一个荒唐的理由不去转生。
“既然你不在意,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江木提笔,给燕杰书的回信上赫然写上玄映的疑点,也算是圆了这份互通消息的情谊,惹得旁边的人轻声埋怨:“江大人好狠的心,当人面上就这么写,果然三人之行,你还是更喜欢那个家伙。”
“有何不可?他性格纯善,刚正不阿却又通情达理,在众多低位面中是少有品质绝佳的气运之子,不比你这个诡谲多变的妖僧招人待见?”
玄映半眯起眼眸:“可偏偏只有贫僧从这里挣脱了出来,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
江木敛眸:“天命使然吧,世界那么多,哪里会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呵呵,”玄映抿嘴神情有些无奈,眼眸里充满笑意,“真是不多见,你也有挤兑人的时候,那依你的意思,是不想引贫僧了?”
江木抬头:“确实不想。”
他绝大部分还是很诚实的一个人,除了不愿回答时保持沉默以外,很少会有欺骗别人的时候,本来阴差接引亡灵就是任务,容不得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亡灵的去留自有地府定夺。
但简单表达下自己的喜好还是可以的,就比如现在,江木是真的不想接引这样的祸害,尤其对方已被冥主定下,不用去轮回通道里接受处罚日后肯定要搞出大乱,想想都让人不喜。
玄映问道:“哎呀,依你所说,那该如何是好呢?要接引这般讨厌之人,是挺让人生气的,所以江大人要杀了贫僧吗?”
如果能杀他,江木早就在宁山上动手了,玄映也知道这个,说这番话只是故意激他,想看看他气绝的样子,但是很可惜江木无动于衷。
“不生气?涵养真好,若是贫僧遇到这种事,怕是不管结果如何也要了结那人。”
江木偏头看了看窗台边还等着投喂的身影,走过去从一个药瓶里倒出些甜药丸,一边回答道:“进了地府的门,做什么事可就由不得你,不听话的人自然会被肃清,那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多你一个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但你说得也对,我真的不想引你,因为你很麻烦我也不喜欢,不如你自觉一点自行了断算了,别跟着我回去。”
他说话语气平平淡淡,话内的意思却十分毒舌,与往日的形象十分不符。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映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他说的这番话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江大人真是可爱极了,这般使小性子,哪有劝别人自杀的道理,贫僧又不傻。”
江木当然没想这样解决对方,他也只是说说,反正事已至此,结局被定,多说什么都无益,但看这妖僧笑得如此“猖狂”,他的不喜又增加了。
“我只是把结局交给你,看你自己选择。”
“哦?”玄映微微歪头看着他,“江大人的意思是,走与不走,去或不去,得看贫僧所想?”
江木转身看着他:“你若不愿去,冥主自然勉强不来,他体积太大降临不了这种位面,最多判我任务失败去十八层地狱挨一圈罢了,以我现在的情况是死不了的。”
玄映了然:“这样啊,那若贫僧想去呢?”
他故意把话转到江木不喜欢的方面,愉悦地看着对方渐渐皱眉,过会儿才听到江木说:“……你若想去,那便引你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呦,贫僧真是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笑声,玄映向来端庄持重,今日这么放肆笑出来实在不常见,江木看着他眉头越皱越深。
“江大人啊,你还真是有原则。贫僧若是你,不喜一人,有的是法子让他自愿去不了,”他起身走到江木身旁,一边的神鹰已经察觉不对扇开翅膀逃到了院子里,玄映只是淡淡看一眼便把目光锁定江木,“江大人的心还是不够狠,不过看着倒有几分纯真。有时候赌一把就能少了一个隐患,江大人怎么不愿意做呢?你杀了贫僧又如何,我要是那冥主,定舍不了你。”
他教江木赌一把,就像他之前那样果决。
冥主想要的人,我不喜所以杀了,那么回到地府之后,要么冥主杀了我泄愤,要么他只能认命不痛不痒处罚我一番,有什么大不了的?
见江木不回答,他又问:“难不成江大人觉得自己在那位冥主心里没有地位?”
没地位吗?没地位又怎么会授予不死之身?
但江木还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侧身打算离开,玄映一把将他拽住:“好像也不是,那么就是江大人心软了,啧,不够狠心可成不了大事。”
江木偏头:“那你是想让我杀了你?”
他身上的气势微微波动,似乎也是杀意显现,并不如玄映猜得那么心善,而玄映此时却反倒装没看见朝他轻轻眨了下眼:“那倒不是,贫僧只是想说,我真心想去地府呢。”
兜了一圈子原来还是来戏弄他,江木抿了抿嘴,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早点收拾干净,你早了结,我也可以早走。”
“是,了,结,执,念。”玄映笑着给他纠正,“唉,江大人不诚恳,为何不承认你也不愿真的杀我,有情之人偏偏要做无情之事,小小年纪非要板着脸活着。”
年纪这块江木已经不知道多少岁了,但他死的时候估计也就十几或者二十左右,人又瘦弱,看着年岁不大,和玄映比起来就像是个少年。
这种话江木依旧不想理会,转身朝院内神鹰招招手,把回信放到他爪子处的信筒中,神鹰瞬间展翅飞远。
那封信里有玄映的信息,玄映却丝毫不在乎,目光盯着江木,满眼里只剩下好奇地打量:“江大人在地府之中又接引过多少人呢?这么长的岁月,恐怕是无数魂魄,数也数不清楚。如此一来,贫僧大概不过是那三千弱水中的一瓢,若非被冥主选中,只怕在你心中惊不起任何波澜。”
江木皱眉转过身来,听他说着不靠谱的话,又看着他这副表情道:“你在这里感伤什么春秋?”
“怎么?出家人就不能感伤了?”玄映出声反问,显然江木并不想跟他争论这个,他又笑道,“贫僧只是觉得有些不公平,你无端端闯进他人的生命中光彩又夺目,但别人对你而言只是匆匆过客,留不下一丁点的痕迹。”
江木不悦地看着他,最终只道:“无聊。”
玄映绝不是好男风者,他性格古怪,但江木还算看得清,此人自负至极,从未将谁放进眼里,由于半挣脱世界束缚,他更是狂妄。
可以说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棋盘,任由他操控各种局面,不在乎赢,也不在乎输,只是漠然地草菅人命最后只为取悦自己。
他觉得江木有趣,也是因为江木是外来者,是他不了解的更高层面的人,一旦他登上那个层面,有趣也会变得无趣,无趣又会新生事端。
所以对于他的撩拨,江木只觉得厌烦。
*
“贫僧话说了这么多,江大人可愿引我?”
“不愿。”
“那可没办法,贫僧是走定了。”
“……无聊。”
第91章
神鹰飞走了两天后,武静怡的病已经没什么事了,毒素祛除完毕,接下来静养段时日就行。
山上的“语落”将开,不久江木取了毒花,便与玄映分道扬镳,他不想去参与那些乱遭事,不帮忙也不捣乱,只能不理睬袖手旁观。
本来此行是想化解师徒二人的隔阂,现在看来这局是没办法解了,但毒花已取,旧伤还是得治,江木离了西域后便返回临州城。
这一路上没出现什么差错,没了玄映这个祸害自然不会有谁再把他卷进什么是是非非中。
江木本身不着急赶路也不快,等他回到临州玄映那边已被全国通缉了,听说是秦乐霜中了朝廷的埋伏,玄映现身把她带走还打伤了一众六扇门的人,两人之间同伙关系没得跑。
此事给燕杰书的打击很大,毕竟玄映是他的好友,与此同时受到打击的还有佛宗一门,谁都没想到他们最得意最自豪的弟子居然是个逆臣贼子,而且还是魔头的后人!
关于玄映的身世最后没能瞒下去,六扇门的情报能力有目共睹,此事一经爆出立即被众人争论不休,世人不会去怪罪德宁大师当初养虎为患,只感慨大师心善,是那妖子心术不正长了张伪善的面孔,对此江木也没说什么。
他照例来佛宗,身上带着采摘的毒花。
因为之前与玄映有关系,他并不怎么受佛宗的待见,好在德宁大师提前吩咐过,冷眼虽冷眼,倒没谁把他拒之门外。
偏院内。
广道大师在门口守着,魁梧的身姿依旧挺拔,脸上不苟言笑,不过背影看着有些沧桑。
院内有张石桌,德宁大师坐在那里。
对方双目微阖,手上缓缓拨弄一串佛珠,枯瘦的身体显得有些寂寥,坐在他旁边是个没见过的年轻和尚,那人长相并不出众甚至有点木讷,一张圆脸除了略显亲切没什么特殊的,整个人看着平平无奇。
“江施主一路辛苦。”德宁大师开口。
江木落座:“还好。”
他倒是不推让,本来去西域取药这一路也确实不容易,旁边的年轻和尚和善地看着他,江木转头:“阁下可是玄觉大师?”
出了玄映这档子事,眼下还能留在德宁大师身边的人,除了那个被册封新宗主的玄觉,应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对方朝他微微行礼:“大师不敢当,小僧正是玄觉。”
见到真人后,江木的想法和当日茶馆那些人差不多,玄觉是个非常合格的佛宗弟子,行事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中规中矩了些。
虽说那佛宗册立宗主不是什么选美大赛,但美玉在前,他这样的就显得不够看了。
江木道:“大师已是佛宗新任宗主,实在不必过分妄自菲薄。”
这话出口,玄觉眼神顿时有些黯然,那份不适宜的拘束被旁边的德宁大师看在眼里。
“老僧与江施主还有些言谈,宗门事务繁多,玄觉,你先回去吧。”
玄觉起身不急不慢行礼:“既然如此,弟子便不打扰师父和江施主。”
他说完人轻步走了出去,步子是轻巧的,不过给人感觉却并不轻松,玄觉不是一个会隐藏心事的人。
江木之前见过玄映如何和德宁大师相处,哪怕那时二人之间有些矛盾,德宁大师还故意冷落他,但他依旧自在,落落大方。
德宁大师:“江施主觉得如何?”
江木回道:“大师强人所难了。”
两个人都没有直言,可彼此也知晓对方的意思,玄觉是位好弟子,甚至以后也会是个好大师,但他的这份心性不适合担任宗主一位。
德宁大师轻轻叹口气:“佛宗此代弟子中确实无人能与玄映比肩,推出玄觉接任也的确为难了他。”
对面能主动提及玄映,江木想着他一直想要的那个理由,便直言问:“他之前找您问过理由,大师为何不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何为真实想法?”德宁大师反问。
江木坦言:“不选他的原因是身世吗?”
这种话没人敢当面问出来,因为这是在质疑一个高僧的品行,质疑他将父母之过加于孩子身上,所以即便现在都知道了玄映的身世,每个人也只是说难怪德宁大师当时没有册立玄映,原来早就看透了事实,否则堂堂佛宗就要落入妖人手中。
德宁大师缓缓摇了摇头:“若老僧在意,当年便不会收养他了。”
“那是为何?”
“不合适,”德宁大师还是那个理由,但看着江木他又多说了些,不过那是一桩旧事了。
*
二十年前,魔道那边的雌雄魔头已是猖狂至极,数年来制造了不下百起惨案,手段令人发指,但因为他们武功实在高深,很多正道大侠惨遭毒手,江湖中竟然无人能敌,由于单人力量不够,不得已才成立除魔大会,想要凝聚力量一起击败魔头,德宁大师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当时他与别人还不一样,他带一小支人马绕到了后方,突破了魔教那边的防线,打算用内部挑起攻势,但他低估了雌雄魔头的能力,最后那些人只有他存活了下来,并且他找不到出口迷失在魔教领地里。
德宁大师东躲西藏间误入了一处洞穴,也是在那里发现的玄映。
据他所说,那时的玄映不过四五岁,年纪很小,骨瘦如柴,穿着一身昂贵的丝绸衣服,但浑身上下都是被鞭打的痕迹,他看到德宁也不慌乱,眼眸里什么感情都没有,平静得不像个幼童。
小玄映没有把德宁供出来,反而将他藏匿于魔教之中养伤,在那段时间里德宁大师知晓,玄映原来是雌雄魔头的儿子,只是不知为何那两人对他要求甚严,小小年纪就逼迫他练深奥的魔功,不达到标准就狠狠责罚。
德宁曾目睹那两个丧心病狂的人对玄映的暴行,简直可以称得上极刑,场面令他心疼不已。
后来他在玄映的帮助下与外界正道人士里应外合,一起端了这魔巢,斩杀那两个魔头。
玄映之前没有供出德宁,德宁也不愿告诉别人他的真实身份,那时正是除魔情绪高涨的时机,若有人得知玄映的身份,定会无情斩杀他,于是德宁将玄映偷偷带回佛宗,对外宣称是收养的孤子,这才将事情隐瞒了下来。
*
“老僧近段时间常梦见与他初见之时,那时老僧便觉得此子生性凉薄,但也怜悯他被父母如此对待,又无其他去处,想让他常伴古佛以修身养性,他天资聪颖确实适合佛宗,只是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他依然如初见之时。”
德宁大师说的感受江木明白,玄映看得太透了,没什么能被他放在心里,就像佛心中无众生,俯视天下宛如观看蝼蚁,这样的心性怎能把佛宗交于他?
而江木不想引玄映也是因为他的心性,地府成立至今,不管是冥主也好,数不清的同僚们也好,各方势力都在布局,这个暂时平衡的状态如果玄映横插一脚,势必会造成数万年的谋划功亏一篑,因此他不想引这种麻烦。
但想与不想是一回事,作为引灵任务江木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有时候保全颜面的说法,倒不如给他一个真实理由,心性不好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他应当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德宁大师微微怔大眼眸,良久,他垂眸叹道:“是老僧执迷了。”
*
他们关于玄映的对话没进行多久,江木仿佛来例行公事,取了毒花做了药引,接下来待在佛宗也只是为德宁大师治疗旧疾,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也不管外面闹得人仰马翻。
在治病的这段时间里,朝廷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动荡,甚至还掀起了境外/势力在虎视眈眈,玄映变得更加出名,虽然这个出名出的是恶名。
半月后。
德宁大师的旧疾已无大碍,江木离开佛宗之时收到了燕杰书的书信,对方从那副画以后就没找过,也没有求助他,可能因为体谅江木与玄映的关系,自己已经为难也就不好再让友人为难。
这次信里依旧没有让江木参与帮忙的意思,只是告诉他,秦家旧案已经调查清楚,皇上认了那是桩错案,并承诺愿意帮助秦家平反洗刷冤屈,希望幕后凶手不要再错下去,制造动乱牵连无辜百姓。
这算是朝廷的一个妥协,可是大家也知道那些贼子闹得满城风雨,回头是很难的事了,燕杰书在书信后面希望江木如果见到玄映请帮忙劝一劝,不要让他继续误入歧途。
江木拿着那封信,一时间也有些纠结。
但还没等他做决定,玄映的消息悄然而至。
[酉时相约,落月流水,待君前来]
*
临州城外有一条溪流汇聚的小型湖泊名叫落月,江木踏着时间点正正好好赶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玄映特意算过,江木环视一圈最终把视线落到那边一处小亭子里。
小亭位于湖边,水波荡漾,风景独好。
里面有张石桌,上面摆了一桌子菜肴,满满当当、色香味俱全,旁边放着一张字条,字迹甚是飘逸。
[聪明之人不做蠢事,贫僧手艺还不错,江大人可愿赏脸?]
这些菜色荤素搭配适宜,空气中飘着阵阵香味,实在难以想象玄映这样的人物是怎么在厨房忙活的,但此时江木连一眼都欠奉,抬脚直接将石桌踹倒在一旁。
那些美味顷刻间就撒了,盘子、碟子、酒杯、酒壶等哐啷哐啷碎了满地,东西黏黏糊糊堆在一块,全然不复方才的美色,真是糟蹋了一桌美食。
江木转身走人,决定不去过问任何事,因为玄映已经替他做了选择——不必劝。
第92章
这段时期满天下都是关于秦家旧案和玄映的讨论,那旧案过的时间太长,当年朝廷处罚的又只是秦家,抄家、贬籍、为奴为妓这种事和普通人没什么关系,他们也感受不到具体的痛苦,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所以尽管众人心疼秦家后人的遭遇,但也要斥责他们的无情,人不能因为自己无辜就要把他人卷进去,报仇雪恨这种事没有错,但你妄想动摇王朝根基,让天下人跟着陪葬,那就是大逆不道,而且皇族现在已经认错了,你也杀了那些陷害秦忠的奸臣,怎么还要执迷不悟?
江木对这种事不想发表任何看法,他随意选了条小路,将所有的琐事都抛至身后,踏着黄昏的余晖离开了临州城。
*
晨光熹微,溪河之上,一艘商船顺水行驶。
江木起来得早,船上的客人还在睡梦中,他已经站在甲板上观望着两岸的美景,那消瘦的身影立于晨雾中看着更加缥缈。
“江先生?”
一道稚嫩轻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江木转身看过去,叫他的是个小姑娘,坐着轮椅,那人是……玉莲儿?
他转过身对方正好看到他的面容,不由惊喜道:“真的是江先生呀,好巧啊,江先生。”
旁边站着的陈二也冲他点头示意:“江先生好久不见。”
这对萝莉和壮汉的组合并不陌生,他们是之前小镇黑店的另一个受害者,江木记得这两个人与他们分别后,就回了剑绝山庄。
江木微微颔首:“确实好久不见。”
“江先生怎么在这里?”玉莲儿问。
江木道:“随处转转罢了。”
“转转?”玉莲儿有些疑惑,不过随即她就了然,想来也知道了玄映之事,因为与之相处过,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玉莲儿转了话题问,“先前听先生说要去西域采药,这么长时间过去,德宁大师现在应当没什么大碍了吧?”
剑绝山庄与佛宗关系不错,玉莲儿之前跟父亲拜访过德宁,况且上次在小镇上江木二人也没有隐瞒。
江木点下头:“已经无事。”
玉莲儿笑道:“那就好。”
一旁的陈二却略带局促:“这次路上能遇到江先生,真乃一桩幸事,江先生若没什么要紧事,可否……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陈二像是下了决心,咬咬牙道:“还请江先生跟我们回一趟剑绝山庄。”
“哦?可是有人病了?”
在这里能主动找他的人,绝大部分的情况就是看病,毕竟他在此世界是靠医术傍身。
玉莲儿轻轻叹口气,小小模样忽然多了几分忧愁:“是娘亲病了,本来我和二叔在秸城游玩,前日突然收到二姐的家信,说是娘亲病重,现在我们正在往回赶,这条水路直通比其他方便些。”
江木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去,留在这里只是等玄映事了,走走转转打发时间罢了,既然他与对方相识,人家又有求于他,那么走一趟也无所谓,于是便答应跟他们回了剑绝山庄。
*
在这江湖中有很多名门大户,剑绝山庄就是其中之一,山庄的历史将近有三百年,人丁兴旺,不过名气却是从玉莲儿的曾祖父那里打响的,一直延续至今,她的父亲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高手,江木来到山庄时,正是对方接待。
玉莲儿的父亲名叫玉英仁,一个看着非常儒雅的男人,甚至有种柔弱书生的感觉,但听说他更擅长大刀,刀法超绝,真是人不可貌相。
“江先生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进门第一件事,哐当一个九十度鞠躬,江木正想感慨对方貌与传闻不太相符,顿时被这举动惊得有些语塞。
“……玉庄主不必客气。”
玉英仁摆手不在意:“哪里话,哪里话。”
江木之前救了玉莲儿,玉英仁对此心怀感激,很想要当面谢过,但一直没机会相见,今日救命恩人登门,他说什么也得好好感谢一番。
“江先生舟车劳顿辛苦,要不先去客房歇息一下?我亲自去一趟厨房,弄些好酒好菜,好为先生接风洗尘,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江木替他打住:“听说玉夫人染疾,玉小姐一路上担心不已,不如在下先去看看夫人?”
玉莲儿他们还未给玉英仁说江木来的原因,玉英仁以为只是简单的恩人登门,听到他的话后,突然有些为难。
“哎呀,真是的,我都忙糊涂了,原来先生是为这事儿而来,”玉英仁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先前不知道凤儿把信寄了出去,害莲儿胆在外担心,其实夫人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前几日华神医来过……”
华神医,是江湖中一个很有名的医师,不过听说很难碰见,此时江木也明白原来在他们赶路的过程中,已经有了医师医治玉夫人。
玉莲儿和陈二听后也顿时为难,这是让人白跑了一趟?
她低头拉了拉江木的衣袖道:“江先生……莲儿麻烦你了。”
江木轻轻抚了下她的脑袋:“无事,夫人没事便好。”
但他这样说更让玉莲儿觉得羞,好似因为自己耽误了对方的行程安排,江木看向旁边的玉英仁:“在下现在暂无去处,不知能否在贵山庄打扰段时日。”
“这是自然,”玉英仁一听连忙应下,“先生能来是剑绝山庄的荣幸,哪有打扰一说,实在是见外,我这就让下人去准备。”
玉英仁急慌慌走掉,背影看着倒有几分江湖莽气,玉莲儿抬头轻声问:“江先生真的没有事吗?”
江木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在等时间。”
他要等什么时间玉莲儿不知道,不过她年纪虽小,但也懂得不该问的不要问。
“那莲儿这段时日陪先生在庄里转转?”
“嗯,也好。”
等住处安排下来,玉莲儿就被陈二推着去后院看了玉夫人,江木没跟着去,留在房间里歇息,当晚玉英仁还是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会,誓要与他不醉不归,结果自然是他先倒地,江木神色自若,动作轻缓饮着酒,周围全是震惊的目光,陈二眼神跃跃欲试,不过最后也和玉英仁躺在了桌底。
第二日,喝酒的人还在睡梦中沉寂。
不能喝酒的玉莲儿和千杯不醉的江木,已经开始了剑绝山庄一日游的项目。
*
剑绝山庄占地不小,后山景色特别美丽,他们上山上逛逛,又下山游玩一圈,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乡间,这里也是山庄的管辖范围,一片片良田上种植着粮食,场面壮观又安宁。
行走在田间小道,江木说:“这些人的口音有些并不一样,不是本地人吧?”
玉莲儿点点头:“对,这里叫安村,是爷爷当初建的,里面住的大多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五湖四海哪都有,听说都是遇到难事。”
“是来投奔剑绝山庄?”
“嗯,只要身世清白,能为剑绝效力,山庄就会给他们安身之地。”
江木微微点下头:“倒也是善事。”
玉莲儿听后咧嘴一笑,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说:“对了对了,在安村里有一个尤爷爷,他做的糖糕特别特别好吃,甜而不腻,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满眼期望,小孩子心态有时候很好猜,江木顺着她的话回答:“好,去看一看。”
“嗯!”玉莲儿重重点下头,很高兴地为他引路,小手挥舞得雀跃。
那地方不算远,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就来到了屋前,安村里每家每户的房子都差不多,看上去整整齐齐,确实安宁又悠闲。
玉莲儿在屋外轻声叫道:“尤爷爷?”
很快屋内就探出个头,花白的头发,样貌看着倒还算精神矍铄。
“小小姐?今天怎么来了?刚从外地回来吗?”
两人显然熟识,玉莲儿笑着说:“想念尤爷爷的糖糕嘛,对了,尤爷爷这位是江先生,是莲儿的救命恩人。”
黑店那事闹得轰动,尤爷爷也听说了,当时后怕不已,眼下看到救玉莲儿的江木,神情激动得和昨天的玉英仁差不多。
“好好好,爷爷这就去做糖糕,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吧,江先生不要嫌弃。”尤爷爷走出来热情招待他,江木只好点头应下。
他进屋去忙活,江木和玉莲儿在院内坐着,过了一会江木问道:“这位老先生也是投奔剑绝山庄的人?”
“对,尤爷爷之前和我说,他家原来在庆州那边,后来遇了难,村子里死了很多很多人,就剩下尤爷爷和几个村民,那时候我爷爷还健在,他出门行走江湖遇到了他们,心生怜悯便把他们安置在了这里。”
“遇难?旱灾,还是水灾?或者遇上了疾病?”江木只是闲聊时随口一问,但没想到玉莲儿接下来的话,突然令他警觉。
“都不是,江大人听说过雌雄魔头吗?”
“……”江木抬头静静看着她,神情变得有些专注,“听过,说是作恶无数,二十年前他们被正道人士联手除魔。”
玉莲儿说:“对,尤爷爷他们的村庄就是被魔头们毁掉的,大概……二十五年前了。”
二十五?江木眼神微眯,这时尤爷爷正好端着一小盘炸好的糖糕出来。
“来喽,来喽,糖糕趁热好吃。”他把小盘子放到小桌上,正打算让江木尝尝,后者道:“今日来到安村,听玉小姐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曾遭遇不幸,但现在能看到各位安稳生活,一片欣欣向荣之象,也算是令人感慨。”
尤爷爷听后坐下,面上也有些感叹:“江先生说得是,也是感激山庄给我们的庇护,这一路都不容易呀。”
“前段时间,我在佛宗之时,德宁大师曾与在下说起雌雄魔头的旧事,今日听玉小姐说老人家也是被那魔头所害,不知可否告知其中隐秘。”
德宁大师的名声天下皆知,江木主动提及他,在尤爷爷心中那些顾忌一下子就被打消了。
“德宁大师可是我们的恩人啊,他帮了我们报仇血恨,”尤爷爷情绪有些激动,他缓了缓又叹了口气,“那些事也不算什么隐秘,唉,可能是因为倒霉吧,也不知怎么我们那个村庄就被魔头盯上了,屠村……真是一场噩梦。”
江木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当时那两个魔头的样貌吗?其中的女人可有身孕?”
“身孕?”尤爷爷有些疑惑,“嘶,这个不好说,老头子我没有看清,当时只记得活在恐慌之中,哪里敢抬头仔细去看他们,不过……”
“不过什么?”
“那些魔头抢走了村庄里的孩子,好像说是要练什么邪术,但那些孩子后来被发现在乱葬岗,一个个惨死,那什么劳子邪术也不知道当时练成了没有。”
“他们抢走了孩子。”
“是,老头我还记得隔壁孙媳妇家的小儿子,才出生不到七天就被抢走了,连着村里其他的孩子们,大概有一百来个。唉,那小孩那么小,真是可怜了,他出生的当天我还去看过,”尤爷爷像是陷入了回忆中,神情充满了遗憾,“那孩子白白嫩嫩,看着就聪明伶俐,对了,他后腰还有一朵小红花,长得很精致呢,我们都说孙家有福报,这孩子也许是文武曲星下凡,老天爷要给他做标记。”
江木接着问:“那些被掳走的孩子,全都死了吗?”
尤爷爷皱起眉头:“这……应该没了活口,当时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活下来的大人就没有几个,谁也不愿意提那些伤心事……”
他是真的想不起来,江木也没再问,话题一结束,尤爷爷继续去厨房里忙活。
在他家里吃过饭后,江木带着玉莲儿返回山庄,本来说是要在剑绝山庄住段时日,
但他没再待,提出拜别后就匆匆上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方。
第93章
某处竹林深院。
玄映坐在屋内正中央的椅子上,身子懒散地靠着椅背,他上身只穿了件薄薄的长衫,微微漏着胸膛,往日规规矩矩的僧衣早已扔掉,但脖间还挂有一串木质佛珠,配着那张清心寡欲的面容,整个人看着妖冶又圣洁。
除了他,屋内还有八个人,其中七个在说着什么,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坐在旁边,整个人十分安静,目光看着玄映不语。
就在这时,从窗户口忽然闯进一个人。
而且直奔玄映而来!
这人身法甚快,屋内的人大惊,连忙迎敌!
*
离开剑绝山庄后,江木就奔着玄映所在而来,那个尤爷爷所说的话让他警觉。
有时候天地间就是这么玄妙,雾里看花,当局者迷,冥冥之中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道特意安排。
他按照两人之间特殊的指引,顺顺利利来到竹林所在,这也是燕杰书找也找不到的乱臣贼子的窝点。
江木其实不想见玄映,起码这段时间之内不想见他,他对当初第一眼看见的圣僧形象记忆犹新,心里还是欣赏那种样子的玄映,而非是现在堕落成妖的男人。
但现在他得去问对方一个问题。
江木破窗而入,一眼就看到那个坐在椅子上的慵懒和尚,正准备出手把人抓出来,一旁的蒙面女人瞬间挡在了玄映身前。
他微微蹙眉,拂袖打算击开对方,女人的双眸一动,周围的场景立即开始变化。
江木心里了然,这人就是时六说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女人,也是“虚”的女首领秦乐霜。
但她这一招对别人还行,对江木可不管用。
他刚想出手,玄映率先制止了秦乐霜的行为,转头对江木打趣说:“小姑娘可受不了江大人你这一击。”
江木收手淡淡瞥他一眼:“我又不会伤了她,倒是你要小心。”
玄映顺着他的话点头:“贫僧是得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
某处偏僻廊檐下。
这里离方才的屋舍有段距离,不会有人打扰,也不敢有人打扰。
今日天空阴沉得很,二人刚到廊檐,细雨就飘了下来,打得竹叶阵阵作响。
“江大人怎么突然拜访,莫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你我倒是许久未见了。”
玄映轻笑着揶揄他,薄薄的衣衫搭在身上,隐隐露出些什么,场面看着特别不正经。
江木眉头微蹙,视线偏离不想看他,玄映懒懒散散像是没骨头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接着道:“刚才你的出现吓了贫僧一跳,还以为你终于决定要站在燕杰书那边,准备过来捉拿贫僧归案,但现在来看好像不是,贫僧有些好奇江大人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得就是江木,玄映也晓得对方不想看到自己,怎么现在突然过来,莫非出了什么事?
江木想问他的后腰有没有一朵小红花,可话到嘴边,莫名有些张不开嘴,眉头越皱越深。
玄映看他这样就知道对方在纠结什么东西,不免有些好笑,不过江木不说,他倒是有话要说。
“先前那桌饭菜,贫僧做了好些时辰,其中几道还特意去学了菜式,本来想讨你欢心,没想到你连一口也不肯赏脸,唉,依你的性子怕是已经烦透我了。”
他话说得抱怨,神情却只有调侃,想来也不是真的在意江木没有吃。
“确实烦透你了。”江木应道。
玄映笑然:“那既然烦透了我,为何又来看我?江大人心口不一,有趣,有趣。”
这和尚最会卖弄口舌,江木本来顾忌些什么,但此时真的懒得和他牵扯,直接开门见山:“你的后腰可有一朵红花胎记?”
“后腰?胎记?”玄映微微歪头眼神微眯,身上宽大的衣衫随风轻轻摆动,不过那个位置可看不见,“哦,江大人今日原来是对贫僧的身体感兴趣,这倒是难得,那不如你亲自撩开来看看好了。”
那语调微扬,似乎在做邀请。
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怎么能把话说得像个登徒子一样膈应人?
江木皱着眉后退一步,看玄映这副做派,他就知晓定是没有胎记,这人又想戏弄他。
只是这一瞬间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有些失望,没有胎记,那就和那个尤老先生所说无关。
江木打算直接走人,反正没有红花,他也无须和他啰嗦,不过他刚动身,玄映一把拦下他,身子挡在前面,居高临下道:“怎么说走就走呢,江大人还没把话说清楚。”
江木道:“你既然没有胎记,那事说与不说就没多大意义了,你身上背得罪孽那么多,何必再加一条过去的。”
玄映低头笑道:“我有没有,和你说不说,有什么冲突?难不成江大人前来只是为了吊贫僧胃口?”
他挡在江木身前,丝毫不让,眼眸里倒映着江木的脸庞,二人僵持一会,江木最终开口将尤老先生的事告知对方。
*
廊檐外,雨声越下越大。
廊檐下,却越来越静谧。
*
玄映面无表情地听着江木说与玉莲儿的相遇,去剑绝山庄做客,路遇安村的情况,以及见到一位在雌雄魔头手中幸存的老者。
过会,他低声轻笑:“原来如此,江大人便是为这种事而来。”
他的笑声充满了鄙夷,江木不知道玄映是笑他天真,还是笑他不远千里而来的无聊,不过他也不在乎,对方爱怎么想怎么想。
身子越过玄映正打算飞身离开,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衣服落地的声音。
江木下意识侧身看了一眼,顿时怔住。
白皙精瘦的后背映入眼帘,那上面有十几道淡淡伤疤,交错纵横,而后腰处确实有朵精致的红花胎记。
这胎记……当真有?!那岂不是……
玄映朝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也不复方才的慵散,而是充满了阴冷和凶狠,江木刚想张口,他瞬间扼住江木的手腕将其拉进,两人一下子近在咫尺。
“江大人,可是故意捉弄我?”
他低头说得咬牙切齿,隐隐约约似乎带着恨意,一时间令江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
玄映不相信江木说的话,什么尤老先生,庆州村庄被屠杀的事,他在这个世界上徘徊那么久,也挣扎那么久,早就已经认命了。
五十八项第一仍然得不到德宁认可,不就是因为他有一对魔头父母?
他的父母是魔头,玄觉的父母是抗魔英雄。
这就是最根本的区别!
可是现在告诉他,他是清白人家的孩子。
荒谬!
可笑!
那他之前所坚持的一切,不就毫无意义了?
*
江木知道玄映接受不了,他设法瞒着天道,用秘术带玄映偷偷从空间裂缝里来到安村,然后施展幻术让玄映亲身经历尤爷爷过去的记忆。
那段时间很短,从孙家媳妇生产到屠村,梦中的世界特别特别短,不过玄映醒来后,很安静,什么偏执的情绪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他开始大笑,捧腹大笑。
没有任何悲痛与气恼,就是大笑。
像看到或者听到什么非常搞笑的事一样。
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忘乎所以。
笑到眼泪都流出来,捂着肚子哎呦叫唤。
他的世界只剩下大笑,特别纯粹的笑。
不知是笑这世道荒唐,还是他自己荒唐。
*
回去的路上,两人谁都没开口。
天色已暗,城里倒是挺热闹。
万家灯火,绚丽夺目,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他们走过街道,走过石桥,在一处河堤旁,玄映说:“江木,可否陪我再放一次河灯。”
*
现在不是放河灯的时节,但江木买了一堆材料,坐在石阶处安安静静折着河灯。
他不喜欢玄映这种比较麻烦棘手的人,但某些时候他也愿意配合下对方,虽然玄映说,这是他高高在上的怜悯感在作祟。
*
“我刚随德宁回佛宗时,水土不服,身体不好整日生病,他为了帮我调养,费尽心思,到最后我还是来时那样,他倒消瘦了十几二十斤,那时的他与现在还不一样,他是个胖和尚,我藏匿他,也是费尽心思。”
……
“佛宗没有外面想得那么与世无争,弟子之间的竞争常在,我初来并不受待见,小打小闹免不得,不过很快那些烦恼就没了,实力强比什么都令人信服。”
……
“我不喜打雷,原是因为那对父母修炼魔功,心性易怒,打雷影响他们的情绪,我总会遭受无妄之灾。但德宁以为我害怕雷雨天,小时候每到雷雨时分,他就让带我去念经参佛,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现在想想确实好笑。”
……
“佛宗的弟子有专门住宿的地方,但我刚来时身上有伤,那些伤疤不好让别人看到,所以一直跟着德宁居住。那时外面兴起孩童睡前读物,庙里的小和尚自然也喜欢听,我对那些不感兴趣,但德宁偏偏记在心里,以为每个人都喜欢。有时我因为伤势疼痛难忍睡不着,他却以为我无聊,非要给我讲故事,只是他哪会那些东西,最后讲来讲去仍旧讲佛,内容枯燥又乏味,我又疼又觉得无趣,结果竟然真的睡着了。”
……
“河灯是八岁那年,山下都在放河灯,还有河灯比赛什么,佛宗也有很多人去放,有的寄托相思,有的缅怀亲人,我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兴趣,但因为德宁要去,我也只能跟着。他弄了两盏河灯给我,上面居然写了我父母,真是大逆不道,我其实知他的意思,但那两盏河灯最后全都翻沉也算是天意使然。”
……
“我本来不想参加佛宗考核,宗主之位对我没有吸引力,我也不想他为难,但名字是他替我报上的,我以为他想让我接任,我以为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成绩公布的那天,我站在最前面,可他一直没有看我,榜单上的第一位写着我的名字,但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当众选了玄觉,我问他为何,他回了我四个字——你,不合适。”
……
“闭关之前,我曾私下里找过他,他对我闭门不见,我问他是否因为我的身世才不选我,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但那天他上报我名字的时候,我真的想过怎么接下这份担子,不过显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
在江木叠河灯的时候,玄映断断续续说着些往事,语气很平淡,平淡得像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耗尽了所有的心神。
江木道:“他觉得你心性凉薄,你的不在乎同样那么高高在上。”
玄映偏头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轻笑:“原来是这样,那你我倒是有些相像了。”
“你还要做那些?”
“嗯。”
死不回头这种事江木也见过很多,只是像这种清醒的死不回头确实少见,对方已经决定,他也不再说什么,把做好的河灯递给玄映。
烛火摇曳,顺水飘逝,一盏接一盏划向远方。
玄映双手合十闭目许着愿,江木还是像以前那样淡淡注视河灯飘远,面上毫无波动。
“贫僧之前许得是所谋划之事顺利成功。”
江木低头看了看他:“那你倒可以接着许愿成功。”
玄映轻笑:“这是自然。”
江木接道:“虽然天地是不会让你成功的。”
他现在的谋划,基本要动气运根基,此界天道怎么都不可能任由发展,最后玄映势必会失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玄映对这个回答没有反驳,他静静看着江木问道:“你在地府又谋划些什么呢?”
江木眼眸微暗:“与你无关。”
“若我到地府后,打乱你的计划呢?”
“你找死。”
玄映笑道:“呵呵,那可说不准,哎呀,这地府之中也和凡间无异,不过有你在,是挺有意思的,贫僧真想快点去看一看。”
江木冷言:“唯恐天下不乱。”
玄映应下:“此乃贫僧的本性。”
江木不再理会他,玄映接着问:“怎么?江大人还是那么讨厌贫僧?我与你剖析那么多心事,江大人可愿意引我回去?”
“不愿。”
“呵呵,那可由不得江大人所想。”
*
两人的道路不相同,玄映仍旧选择回去,江木继续袖手旁观,双方都在等着时间。
在分离的时候,玄映本来走着突然转身又看看他,两人之间相隔了一条小河流,但此时却宛如银河那么长。
“不管你信不信,与你出行的那段时日,我过得很轻松,说来也是可笑,明明是我做得局,在当时竟也深陷其中,撒谎撒到把自己蒙骗……我有时常想若时间能停留在那时也不错。”
江木缓缓道:“你不会想停留在那个时候,假的永远都是假的。”
“……或许如此。”
玄映低头笑了一下,转身一步一步走向远方,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黑暗里。
第94章
外面风波云涌,玄映的反扑计划令燕杰书倍感压力,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人心惶惶。
江木后来又回了趟佛宗,见了德宁大师,告诉他那些往事,对方听他说完玄映的真正身世后没说什么。
震惊没有,自责没有,后悔也没有。
但江木感觉他枯瘦的身体变得更加颓然,像是被剥夺了生机,眼眸宛如一口枯井没有任何光彩,那治好的旧疾好似并没有真的让他好起来,他盘腿坐在蒲团上佛珠挂在手腕仿佛已然坐化。
……
江木在外云游了快一个月,独自一人,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山间的云彩和水波荡漾的湖面,他很少有这样盲目闲逛的时候,往日不是为任务对象到处奔波,就是忙于地府各种琐事。
当然也从未有哪个任务对象像玄映这么清醒,他也不需要他来帮他完成执念,所以江木的存在倒像是个等待他的归宿。
日子一点一点过,江木只是等着,等最后那天的到来,等对方心事了,接着就是引灵回去。
在他心里已经默认玄映回归地府之事了。
……
江木本来不打算去看玄映落败,既定的结局没什么观看的必要,但阴差阳错他最后还是看到了那一幕。
对方像断了线的风筝摔落在地上,满身是血,胸前一个血窟窿汩汩流着,洇湿了地面。
玄映的真实实力没有他的头脑聪明,这是一个致命弱点,也是天道设置的不可克服的障碍,否则他就不是半挣脱世界束缚了。
武功高强的妖僧但不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击败,就像当年的雌雄魔头被众人联合斩杀,不管玄映怎么布局,他都逃不掉命定的决斗。
而拥有无敌气运的燕杰书,一开始就压他一头占据上风,虽然最后只能说是险胜,但那也是胜利。
胜则生,败则死。
江木站在远处的树干上看着那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他一动不动了无生气,但在众人都看不见的状态中却慢慢浮起一个身影。
没有悲愤,没有恼怒,非常平静的灵魂。
就像是从未经历过恶斗一般。
那身影看看四周,目光锁定在了江木这里。
*
“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玄映飞身落坐在他身旁轻声道,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明明都是他的执念,但现在他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江木道:“是不准备来。”
“但是你来了。”玄映笑着说。
江木看了看他:“我以为你至少会去见一次德宁大师。”
玄映眼眸微弯:“你不是替我见了两次?连答案都带给我了,我还有必要去吗?”
他的反问乍一听没有错,可江木还是反应过来:“……你果然没有什么执念。”
江木之前就怀疑过,玄映根本就不是被执念阻挠,他是自愿困住了自己,以一个荒唐的理由不去转生,但这种怀疑在当时只是怀疑,魂魄有时候很脆弱,他也没办法验证。
玄映听到江木的话,只是低声笑笑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默认。
“你帮她没有落到一丝一毫的好处。”
江木说的人是秦乐霜,关于秦家旧案,朝廷出面认错,圣上也承认是桩冤假错案,其中牵扯到的奸臣们还活着的已经被挨个处决,改斩的斩该罚的罚,皇家还昭告天下以洗清秦家的清白,可以说对秦家做得仁至义尽。
而秦乐霜的事也被调查出来,她是七年前偷逃的官妓,这么些年里秦家还有名字的只有她一人下落不明,也就是说后来她所做之事没有秦家其他后人的参与,完全是她一人所为。
圣上开明愿意为她开脱罪名只要她肯归案投降,可秦乐霜没选择这条路,她选择了为掩护玄映轰轰烈烈而死。
不识好歹说得就是她,但也因为女流之辈,朝廷不屑口舌之辩便把矛头对准玄映,说秦乐霜是被妖僧蛊惑才犯下错事,这样既保全朝廷和秦家的颜面,又能集中精力对付异端。
对于江木的话,玄映依旧不在乎,不过他倒愿意多说一些旧事。
“十七年前,新皇上任刚满一年,朝中权臣极多,边境他国又虎视眈眈眈,这位新帝手段不不够,治国能力也不足,加上自身力量弱,于是便选择了韬光养晦,对一些事情放任不管能过则过,养的那些人贪得无厌。”
“虞州天降大灾,百姓民不聊生,但这些在某些人眼中却是天降横财,赈灾银两甚至还未到虞州,刚出国库就被瓜分殆尽。”
“一场灾难,贪得无厌者没有想到会闹大,难民死伤数万是个大数目,这个洞得有人填上,所以那些人把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秦忠,推出来当个替死鬼,你说这件事新帝知道吗?”
“群官联名上奏,呵呵,他自然知道秦家无辜,但连做皇帝的他都隐忍了,哪里还顾得了一个小小秦家,你知道为何现在朝廷认错那么痛快吗?”
玄映说着一些朝堂隐秘,江木听完后立即也明白,朝廷认错那么快其实只是为了把影响降到最低,用现在的话说也是控制舆论压力。
表面上是主动认错,实际则把过错推到奸臣身上,这样一来皇家只是被奸臣所蒙蔽做了错事,最后还能落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美名,至于其中背后……大概多年的韬光养晦已经令新帝掌握了实权,不想再忍耐那些蛀虫,于是趁此机会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还是大人物的手段高明!
只是一场心知肚明的默许,让秦家一夜崩塌,不知道新帝心中可有过忏悔?
玄映又道:“我初见她时,她年纪还小,但却染了一身脏病,面容也是那时毁的。她的娘亲、姐姐都是死于军妓之路,两个哥哥则被摘了物件送去当个低贱阉人最后被活活折磨致死,嫡系一脉中活着的只剩下她了。那些与秦忠不合的大人们买通渠道,把秦家女眷送到最脏、最恶心的地方受罚,往日高洁的官家小姐们一时之间连青楼女子都不如,这就是朝廷赋予的。”
他说这些时语气很淡,像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秦乐霜的恨,没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血海深仇,那种恨意不是朝廷现在立碑赏钱就能抹平,因为人已经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造成这样惨案的人还在。
所以哪怕螳臂挡车、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江木没办法去评价这件事是对是错,因为仇恨滋长的依旧是仇恨,它永远不可能纯正。
位高权重者不把秦家当人看,充其量是个在当时可以互相抵消的棋子,没了也就没了。
而作为“虚”的首领,秦乐霜也没有把普通人当人看,那么多案子就像一场场游戏,人命比蝼蚁还贱,死了也就死了。
荒诞不经又可笑至极。
*
他看着此时坐在树干神情悠闲的和尚,问:“你在这里又扮演什么角色?”
玄映偏头琉璃般的眸子熠熠生辉,他反问:“江大人觉得呢?”
“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寻事生非,为虎傅翼,传风搧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映忍不住笑出声,江木一本正经说着折损他的词汇,场面也是搞笑,“好好好,总而言之,就是说贫僧唯恐天下不乱呗,可以可以,江大人确实了解我,又让你猜中了。”
玄映在无数次轮回进行了无数次离经叛道,他帮助秦乐霜很难想象是出于怜悯之心,估计也就是所谓的有趣,试一试看能不能扳倒王朝运势。
江木抿了抿嘴不说话,燕杰书那边因为终于取得了胜利还在欢呼雀跃,丝毫不知道已死亡的妖僧就在不远处洋洋得意,而且这个人就要魂归地府成为真真正正的妖孽。
“怎么?”见他沉默,玄映凑到他身边道,“大人又在思考什么?该不会是头疼贫僧去地府作恶吧?江大人还真是爱操心呢。”
他又一语击中,江木不悦地看他一眼,惹得玄映继续轻笑,满眼尽是揶揄之色。
“事已至此,尘事已了,贫僧再问一句,江大人可愿引我呢?”
江木蹙眉:“你总问这个做什么,你已被定,我愿不愿你都得回去,总提它是想气我?”
玄映故作委屈:“怎么这么说,勉强来得甚是无趣,贫僧想挑战一下让你心甘情愿嘛。”
江木冷言:“不愿。”
玄映将身子探近:“当真不愿?心口如一?”
江木皱眉后退一步:“不愿。”
玄映继续蛊惑道:“再考虑考虑?或者贫僧下去后站在你这边可好?”
“不愿!”
“呵呵,”见江木难得失态,玄映笑得得意又放肆,“不愿你也没有办法。”
对于他的调侃,江木刚想回怼,突然周围时空波动不断扭曲,场景瞬间就变了。
等江木稳住身形,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处山间小道之中,清晨的气息扑面而来,周围还有还未散去的雾气,他环视一圈发现这里是佛宗的领地,而且正是他第一次来的地方。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缥缈的钟声梵唱,所有的一切仿佛被重置了一般。
他顺着小道路上未看到一人,周围的景色透露着一股子荒凉,那些紧闭的禅房院落在层层树影下说不出的凄凉。
江木走着走着,最后走到一座半敞着大门的院落门口,大门甚是斑驳,他直接推门进去就看到玄映正笑看着他,对方又换回了以前的衣服,那宽大的白色僧袍在微风中衣袂飘飘,遗世独立宛若羽化而登仙。
玄映问:“这幅场景江大人可还怀念?”
江木道:“故弄玄虚。”
玄映轻叹,似乎在怨他不解风情:“唉,江大人不爱怀旧真是冷然,贫僧以前也不爱,可现在时常想起初见之时,倒觉得在这里离开不错,有始有终,算圆了这场境遇。”
江木不想和他掰扯那么多,掌心微翻,一张阴差独有的信笺立于掌面。
“在哪都一样,该走都是要走。”
玄映无奈:“只是说些话罢了,耽误不了多长时间,唉,难得离世之前想要抒发些伤感春秋来着,你这性子比木鱼还沉,怎么就容不下我呢?”
“你还要说什么废话?”
玄映笑道:“世界浩大天外有天,但有时想寻一知己却比登天都难,我常游离世外与众生多了层隔阂,因为从未有人能和我看到同样的风景。你推门进来的那天,我其实要比想象中的高兴,觉得终有一人能和我看到的一样,只是可惜这次却是我看不到你眼中的风景。”
江木不觉得对方有把他当做朋友,因为人成长到一定份上是很难像少年之时去毫无芥蒂接纳旁人,玄映所说的不过是他羡慕的一种状态,也许连那羡慕都是假装的,毕竟一时心血来潮的兴趣没人会当真。
信笺在手上微微发烫,提醒着他时辰已到。
那上面只有两个字——玄映。
江木没有回应方才玄映真假难辨的话,一手持信笺,一手取下腰间的锁魂链道:“玄映……”
“江木,你可愿引我?”
他刚叫出个名字,对面又是那一句戏弄的话,江木觉得心烦下意识说:“不愿。”
接着便继续自己被打断的话,同时也忽略了那人反常的回了个“好”。
“玄映,要上路……你干什么?!”
站在对面的玄映本来应该被他的锁魂链束住,然后跟随他踏进时空隧道,走进轮回命盘,回到地府之中。
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乱,因为玄映引火自焚,正在自我了断!
江木立即赶过来,出手打算扑灭那烈火,但事实上他根本触碰不了也无法扑灭,这种任务对象主观想要魂飞魄散的意愿,他身为阴差完全没有办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魂魄一点点溃散。
为什么执念任务江木要处处小心,就是因为那些亡灵可以选择自我毁灭,稍有不慎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木厉声:“你疯了吗?快停下!”
魂飞魄散的痛苦足以让一个圣人都哭嚎,但玄映只是轻笑没有丝毫不适。
“能看到你如此模样倒挺有意思,这是不是证明贫僧还有些地位,也不全是被讨厌的样子。不过你说的对,贫僧心性本就如此,因为没有,所以才感兴趣,若我也到达你这种阶层,怕是同样会觉得世事无趣、知己难求,日后即便不想也肯定会成为你的阻碍之一,毕竟没有什么想法是永恒不变的。”
“不过贫僧到底是个人,做人就难免有冲动之时,就像现在,我有权利把那些事终结在未发生之前,这么说来也算对得起这份情谊吧,我是不是比燕杰书更有用一些呢?呵呵。”
自我了断时的烈火,来势汹汹,燃烧极快。
玄映每说一句话,身体就少一块,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一个高僧的优雅,缓缓道来。
“……你既然不愿,那贫僧就不去了。”
他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身子已经烧没了,只剩下双眼睛淡淡看着江木,无悲无喜,亦如初见,接着很快也消失殆尽。
小院里除了江木,什么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那信笺上的两个字也跟着淡化,彰显着灵魂已逝。
他就这么死了,像当初的那场玩笑。
*
尘世间还在庆幸一场浩劫过去,天地辽阔,焕发光彩。
那条引灵归路,江木难得独自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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