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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徒为尊 作者:木已成洲
文案:
世人皆知,九州剑尊喻见寒,君子温润,心怀苍生。东妄海心魔渊异动,他主动献身,入了东妄海,保住了世间安宁。
举世哀恸,皆叹:喻剑尊心怀天下,悲悯苍生。
却不成想,还不等他们悲伤完“天妒英才”,哭声便戛然而止。
只见喻见寒又全头全尾地出来了——他不仅自己出来了,还放出了一个千年前赫赫有名的大魔头。
恐慌骤起,众人决意背水一战,除去这个祸端,转身却见喻见寒持剑挡在了虚弱的魔头身前。
九州剑尊的表情依旧温和,但语气却极其固执。
他道:“不可乘人之危,不可以多欺寡。”
众人气急而又不敌,痛惜道:喻剑尊慈悲,竟是被狡诈魔头迷惑了心智。
喻见寒垂眸收剑入鞘,但笑不语。
直至心魔渊开,九州崩裂,东妄海上血色翻腾,众人才惊觉——
举世不察,竟以恶徒为尊。
————
谢迟身为威名赫赫的魔头,却有一个救世的梦想。
但他从未想过,白日梦竟会成真。
他更没想过,自己一个大魔头,有朝一日竟要以身饲魔。
很离谱,但着实很快乐。
无情不自知偏执剑尊攻×恶名远扬实则没干啥坏事魔头受
(白切黑×黑切白)
注:
1.攻真的黑心芝麻馅的,但没有干坏事,只是想塑造一个这样的人物。
2.强强互宠,双向救赎。
3.自产粮,隔日更……不喜欢也请不要攻击作者,如果实在要喷,也请温柔地喷T^T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喻见寒,谢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说我是坏人,偏不信?
立意:愿每个人都被世界温柔以待。
第1章 东妄(一)
“喂,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固执啊,承昀宗教了你这么些年,只教会了你一个不知变通吗?”
一片浓墨般的黑暗中,一簇光倏忽亮了起来。那是一盏造型古朴的灯盏,正被一双修长的手牢牢握住。
下一秒,它就被随意抛了出去,却落在不远处,稳稳地悬浮在空中,照亮这一方极黑的天地。
“呵,还教会了你不尊师重道。”红衣青年凤眸一挑,神情桀骜,双手抱胸讽刺。
被讽刺的那人却依旧端坐在旁,闭目打坐。
他一袭青衣肃然,仅以简单的玉冠束发,身上没有任何值钱或是保命的法器,手边那一柄没有花纹、没有装饰、甚至连剑穗都没有的烂铁剑,就是他唯一的家当。
谢迟借着昏暗的烛光再次打量坐着的人一番,心更塞了。
靠,承昀宗是沦落到要饭了吗?怎么出来的弟子比吃斋念佛的和尚混得还要差。
火焰跳跃两下,似乎在显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喻见寒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清亮的眸子,好脾气地解释:“谢前辈,不是我固执,而是你的要求风险实在太大,我不能拿天下苍生的性命去赌。”
红衣青年简直要被他气死了,他竭力稳住心神,深呼吸着劝说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动手,然后咬牙问道。
“你究竟在怕什么?我又不是要出去灭世杀人,只不过是不忍心看你青年才俊,在此草草送了性命,所以想出手救你一命。我都放你走了,所要的只不过是让你带我的一抹分神一同出去逛逛而已……”
不行,凶跑了人,可就什么都没了。谢迟深吸两口气稍微平复下怒火,决定采取怀柔对策。
他微微凑前,俯身过去,墨发轻掠肩侧,压低声音,像是黑暗中蛊惑旅人的魑魅精怪,在喻见寒耳畔轻声诱惑。
“你若是带我出去了,奇珍异宝、无上秘籍,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寻来……”
却见青衣剑尊丝毫不为所动,愣是将自己当成了摆设,只是眸中含笑地看着面前之人,一言不发。
好的我知道了,屁用没有。
“分神呐,我的一抹分神能干什么?”
谢迟都要无力吐槽了,他绝望绕着喻见寒快步踱了两圈,见那人就跟个寒铁疙瘩一般,软硬不吃,也只能自己气鼓鼓地坐在一旁开始生闷气。
喻见寒的目光追随他望了过来,眸中的光随着摇曳的光影微微闪动。
坦白说,红衣的谢迟,是他在三百年的修道生涯里见过的最为惊艳的人。
他一身宽袖红衣,上有金线绣着边,衬着经久不见日的皮肤更加白暂。
红梅映雪,举世无双。
这是见到谢迟从最深的黑暗里缓缓提灯而来时,喻见寒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那是黑夜里暗自盛开的罂粟,诱惑而不自知。
但喻见寒终究是铁石心肠的九州剑尊,他心里明白,红颜枯骨,终究都是镜花水月。只不过动摇一霎,他修的无情剑道便如利刃一般,破开了识海中不知不觉蔓延而来的迷障。
在打坐的短短一刻中,喻见寒便明白了刚刚自己的异动,怕正是被这位也算赫赫有名的前辈引动出来的。
想通之后,他终于能坦然地面对这个发光的诱惑体了:“谢前辈,敢问千年前来东妄海镇守长明灯的林郁前辈在哪儿?”
谢迟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毛都竖起来了:“放屁,来守灯的明明就是我!谁跟你说是林郁了?我进来的时候,林郁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呢!”
他有些忿忿不平:“你都说千年了,我都搁这儿困了一千年,功劳倒是全归别人头上了?这还了得……”
可说着说着,谢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眸子茫然地望过来,涩声问道:“等等,为什么你说是林郁来守灯的……那林郁呢,他去哪儿了?”
喻见寒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道:“不只是我,所有人都以为是林郁前辈来的东妄海。”
谢迟一下便哑了声音。
怎么可能……是林郁呢?
他沉默片刻,竭力想找出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方法,可思来想去,却发现一无所获。
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中,竟无一人可能为他说话。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跃入他的脑海,他惶急问道:“那你可听说过温秉言……”
喻见寒垂眸思索片刻,认真回答:“温前辈是千年前承昀宗的首徒,凭一手饮冰剑闻名于世。只是……天妒英才,他在初登化神后,入潜魔窟证道,最终不敌群魔,力竭身亡。”
身亡……
喻见寒很明显感觉到,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面前之人呼吸微滞。他垂眸不语,贴心地为那人留下缓和的空间。
唯一可能为谢迟证明的温秉言不在了,而整个修真界都默认,千年前来东妄海以身燃灯的,是承昀宗的天才——林郁。
如果真如谢迟所言,来的是他而非林郁,那真正的林郁去了哪里?
千年前的燃灯行动,乃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各宗各派都参与其中,他们又怎会轻易派一个魔道之人前来。
如今只有谢迟的一面之词,而修魔之人,往往最惯用伪装,装傻充愣。
况且——谢迟也不是什么普通的魔修,他是千年前魔修中异军突起的天才,以孤身战九宗长老,最终全身而退而闻名于世,扬名没多久就消失得杳无音信。
人人都猜测是九宗长老咽不下这口气,暗中派人除去了这个祸端,没想到,他竟是在东妄海困着。
这世间,竟是无人能证明他所言的真假。
谢迟自然能想到这点,也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音,他沉默住了,长明灯也在一瞬间黯淡了不少。
周遭倏忽安静下来,只有无尽的黑暗在两人身旁蛰伏,就等着那盏灯油尽灯枯,彻底把他们吞没溺毙在死水一般的永夜里。
透过奄奄一息的烛火,喻见寒看着那人眼眸低垂,带着几分强忍着的委屈,却依旧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冷峻神态。
明明眼睛就在哭。
喻见寒心中不自觉叹息一声,刚想开口打破这份折磨人的寂静,却听见谢迟语气平淡地开口了。
他抬眸,假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不信我就罢了,既然你能入东妄海,我就信你是个君子。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和你结单向的生死契,我出去了,若是做了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便能亲手杀了我。”
顿了顿,谢迟偏开头,强装阴狠地补充:“但是你也要向我立下心魔誓,若是我没作恶,你绝不能对我下手。记住,你若是想杀了我扬名立万,我拼死也会打开东妄海结界,毁了整个世间。”
“你就那么想出去。”喻见寒注视着红衣青年被烛光笼罩的侧脸,“心魔誓只在修士进阶时起作用,若我真是伪君子,只需要将你骗出去,然后除去你,就能成为整个修真界人人敬仰的英雄,此后不再修炼即可。”
谢迟嗤笑一声:“都修炼到了能入东妄海的地步,你告诉我你不在乎修为?骗小孩儿呢?”
越是修为高深的人,就越在乎自己的能力。
况且,真的不在乎修为的人,哪里忍得下问道修习的孤寂辛苦,取得这般傲人的成绩?
警惕的野猫似乎找到了对手不经意露出的破绽,心里有了底气,便慵懒地舔了舔爪子,昂起高傲的小脑袋,又开始张扬舞爪了。
“你若是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杀了,心魔缠身,这辈子都别想再在修为上有什么精进了。”
看来谢前辈真的脱离凡俗太久了,许多常识都不太了解。
喻见寒起身,拱手缓声解释:“谢前辈有所不知,如今已有除去心魔的法门,心魔誓早就对修士没有任何约束力了。”
看着谢迟一瞬间瞪得浑圆的眼睛,喻见寒心中莫名生出了几丝笑意,面上却依旧是正经的模样。
生怕不够扎心似的,他补充道:“心魔誓如今只能在收录古典法诀的书籍里看到了,并不实用。”
谢迟像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愣愣地看了喻见寒好一会儿,又垂眸看着自己白净的手,喃喃道:“可是以前,心魔誓是修真界最……”
以前……
谢迟微微一怔,他看着自己那双手,脑海中的一切迷茫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他接受了现实,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是啊,原来都过了那么久……久到心魔誓已经没了作用,竟然成为了被束之高阁的老古董。
这还是在见到喻见寒之后,谢迟第一次感觉到,其实自己已经被困了很久很久。
沧海桑田,万物变迁。
他突然又不是那么想出去了。
第2章 东妄(二)
掀开手中最后的底牌,却被告知这其实是一张毫无威慑力的废牌。
筹码没了,证据也没了,谢迟也不觉得自己还能说动面前这个将“天下大义”挂在嘴边的正人君子。
他认命地摆摆手,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罢了罢了,你呢,就同我讲些人间好玩儿的故事,我满意了就送你离开。”
谢迟招手唤来了唯一的亮光,长明灯围着他欢快地绕了两圈,他扬扬下巴,吩咐道:“怎么,只是讲两个故事而已,我又不要你带我出去,便宜全给你占了,还不满意呢?”
喻见寒却是看着谢迟一扫脸上的失落,眉宇间又是肆意的骄傲,似乎之前那个宁愿做亏本买卖也要出去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他四处打量着这方极黑的天地,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此处一直是这样吗?”
“不然呢……”谢迟感觉他在说废话,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你到处看什么呢……灯照不到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不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吗?”
“那黑暗里有什么?”喻见寒往暗处走了两步,只觉得阴寒刺骨的气息蔓延上脊背。
谢迟举灯跟了上去。他一边跟一边腹诽:我是他娘吗?怎么要那么操心?
反正地上也没坑,这人就是摸黑也摔不着,哪怕摔了也不疼。
他一边冷傲地盼着喻见寒左脚绊右脚,身体却又老实地举灯跟在人身后。
算了,来者是客,他参观他的,我这个做主人的总不好让他吃亏吧。
谢迟寻到了理由,理直气壮地给自己开脱起来。
“没有任何东西,你放心,我都在这儿待了千年,有什么早见过了。”谢迟没好气地回答。“你是不是想赖掉我的故事?”他难得机敏起来,凤眸微微眯起,“我先强调啊,你不说,我就不放你走。”
喻见寒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威胁一般,突然转身问道:“谢前辈就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千年?”
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身,谢迟吓了一跳,烛火也微微摇晃。
他刚想不客气地回怼过去:不然呢,你不是不信我吗?
可思绪一转,他又觉得这是个能恶心面前人的好机会,便坏心眼地勾起一抹可怜的苦笑:“是啊,除了我,就只剩这盏灯了。一个人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所以才想让你带我出去啊。”
若他是个娇怯的姑娘,这番示弱估计还能勉强打动喻见寒那颗玄铁般的心,但他怎么看,都和柔弱二字沾不到边。
魔头可能会害怕吗?说出去谁也不信吧。
说着说着,他却是受不了自己装腔作势的模样,憋不住地笑了出来。
谢迟自顾自地笑弯了眼,刚刚他确实有故意恶心面前人的意思,但夸张的表演下,却始终藏着他从来不敢说的真话。
一个人,拿着一盏灯,在永寂的黑暗里待了千年的时光,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
之前没人的时候,他没法说;现在有人来了,也依旧没人在乎,他更不必说。
从没人会在乎他的感受,所以哪怕就是实在憋不住了,他也只能将那半句真话藏在荒诞无稽的玩笑里,让人听个热闹就够了。
但很明显,喻见寒不觉得这是个热闹,他语气平缓却坚定:“我带你出去。”
周围静了片刻,谢迟敛了脸上的笑意,皱着眉头看他,似乎在考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喻见寒注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带你出去,不需要任何条件,也不需要什么生死契。”
“那你想要什么?”谢迟从不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让他根本不忍拒绝,“你不怕我出去作恶了?”
要什么?
这个问题确实把九州第一剑尊难倒了,至少活到现在,在喻见寒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想要”这个词。
也许是有的,但是只要是他想要的,别人都能跪着给他捧上来,根本就不存在需求不被满足的情况。
毕竟实力到了一定的境界,往往“想要”就能轻而易举地变成“得到”。
至于怕不怕谢迟出去作恶……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喻见寒大概能摸清面前之人的脾气了,况且他对自己的实力,心中还是很把握的。
喻剑尊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就目前来说,我想要的,就是带你出去。而且我相信你也是个君子,言出必行。”
你是在逗我吗?
谢迟敛息倾听他的回答,还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要求,结果就这个?
他一时气结,没好气道:“呵,你让我出我就出?”
话音刚落,气氛霎时陷入沉寂之中,喻见寒不吭声了,谢迟呢,他恨不得把自己刚说的话,活生生地嚼碎了吞回去……
这是在干什么?好不容易这闭口的花瓶开了缝,他可倒好,一口气给人堵回去了。
“那个……”
他在飞速地给自己想着对策,却不料,喻剑尊早就备好了台阶。
“我也确实还有要事没有完成,只能麻烦前辈带我出去了。”喻见寒倒也不介意之前的事,温声为他解了围。
谢迟着实没想过还有这一出,他磕磕绊绊地接过话头:“啊……那既然你答应了,就要做到……我呢,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等到出去之后,我寻些天材地宝给你,也算两清了。”
喻见寒眉宇间带了点不自觉的笑意,他倒是挺好奇:“那前辈你打算如何出去?”
看,不知道了吧。
谢迟挑眉,满脸写着得意洋洋,他故作高深地拉长腔调道:“独门秘技,绝不外传。”
“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好。”他趾高气昂地吩咐道,然后施施然地向黑暗里走去,却不经意将那盏灯落在了身后。
喻见寒看着那个身影独自远去,好像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世上行走。
确实也是,无论是在传说还是在话本里,千年前那个昙花一现的魔修天才,从来都是无亲无友的独行者。
一个人真的太孤独,太害怕了。
莫名地,喻见寒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句半真半假的抱怨。
在谢迟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他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温和的提醒。
“谢前辈,你的灯忘拿了。”
他回头,却见喻见寒含笑举灯走来。君子温润,提灯照夜。他的眸中是清浅的笑意,缓声道:“我不怕黑,不用给我留灯。”
谢迟沉默地看着他手里的长明灯,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夺过它,故作凶狠道:“谁给你留灯了?我这是忘记带了。”
为了表示自己其实丝毫不在乎,谢迟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
随着唯一光亮的渐行渐远,黑暗紧紧逼着光影的脚步蔓延而来,就像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伸出骨瘦嶙峋的手,慢慢将独自等待的人拖入深渊。
在最后一丝光影从喻见寒脸上掠过的瞬间,他低头,看向了自己刚刚交付长明盏的那只手。
黑暗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将那人彻底吞没。
但他垂下的眸中,却不见丝毫惊惶恐惧,倒像真正地掌控住了什么似的,他心情大好,眸中笑意更加浓郁,竟逐渐成了化不开的幽暗。
下一刻,九州剑尊无声地勾起唇角,他掌心向上,竟是虚虚握了一把不可触碰的黑暗。
果然,那盏灯还真是碍眼啊。
第3章 东妄(三)
一望无际的东妄海镶嵌在九州的边缘,就像是一块墨蓝的翡翠。海与岸相交的边界,就像是珍宝被失手摔碎所形成的参差的边缘。
曾经的东妄海还是生机勃勃的,海中时常有寻宝的修真船只,海边住着打渔的渔人,海鹰在海上展翅飞掠,在峭壁岩石上驻足。
直到后来,东妄海惊现魔气深渊。天幕撕开硕大的裂缝,周边乌云沉沉欲坠,电闪雷鸣,惊雷震彻长空,恍若黑夜与白昼交相显现。
向海而观,就像是有不可言说的巨兽在深海中翻腾,海面骤然掀起千尺巨浪,蔚蓝清澈的海水像是融了墨一般,丝丝缕缕的黑气晕开,染遍了整个东妄海。
海边村毁人亡,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在海岸边晕开,给黑丝缠绕的墨玉镶上了暗红的边框。
举世震惊,九州大能齐聚东妄海,在牺牲了九州第一人无离子的代价下,由承昀宗第一天才林郁,以身祭佛门至宝——长明盏,这才平定了东妄海的异象。
但至此之后,东妄海生机皆断,再无人踪,九州大能齐心协力布下结界,最终使它沦落成了过分静谧又鬼气森森的禁地。
如今,平静了千年的东妄海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色彩。天幕的深渊伤口再次出现,就像是蛰伏在九重之上的恶鬼张开了通往极夜地狱的咽喉。
没有人知道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究竟通向何方,但里面的人却心中清楚——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千百年如一日的,能将人活活逼疯逼死的孤独。
一点流光飞速掠过,像是一把银剑甩出的剑光,锋利又杀伐决断。
银白的星子从深渊脱身而出,落在了参差的岸礁之上,恶鬼像是没睡醒打了个哈欠一般,又将嘴慢慢闭上。
谢迟就睁眼看着深渊裂缝逐渐变小,直至一线,最后消失在灰暗的天幕之中。
他的衣袂被卷起,未束的墨发在海风中飞扬。
站在最高的礁石之上,他就是东妄海熊熊燃烧的烈焰,给这片天地带来唯一的,炙热的生机。
喻见寒落了他半步,一开始,他也在观察天边的异象,可后来,他的目光却从高仰看天移到了身旁。
他注视着红衣青年,丝毫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惶恐与迷茫。
虽然谢迟看起来一直在笑,但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明明是在哭着。
像个小孩一样,在无声又绝望地恸哭着。
“就算出来了,也还是没人呢。”红衣青年站在高耸的岩石上,他喃喃自语,眸中掠过一丝失落与自嘲。
“离这儿最近的是绯月城,也是整个东州最为热闹的地方,谢前辈想去看看吗?”喻见寒目光清澈,他像极了体贴的故友,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为人留下回寰的余地。
谢迟转头看他,明明他们就是素不相识的关系,甚至还是站在正魔相对立场上的敌人,这人还却能心无芥蒂地向他伸出援手……
承昀宗养出来的,都是只涨修为、不长心眼的修士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却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成功让让那些莫名愁绪消散地一干二净,心情微妙地好了点。
“那就去看看吧。”谢大魔头微抬下巴,施恩道。
谢迟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魔头,他说的看看,真的只是看看……
这还是喻剑尊第一次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凡俗街道的闲逛上。
“哇!”谢迟一双眸子微微发亮,他看着面人摊老板手下不停,顷刻间,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就新鲜出炉。
小老虎落到了摊前眼巴巴等待的孩童的掌中,小孩儿欢天喜地地蹦跳走了,面人摊前就只剩下一个眼巴巴的谢迟。
喻见寒正准备等他开口拿一个,却听见谢迟转头催促道:“快快快,那边还有好玩儿的!”
不喜欢?
被拽着往前的喻剑尊望着那人的侧脸,只见他像是已经遗忘了小面虎的诱惑,正兴致勃勃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眸中热情不比刚才的少上一分。
在接下来的整整半天里,喻见寒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喜新厌旧、见异思迁——
谢迟就像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荡少爷,这头看一下,那处觑一眼,眼里全然是兴奋与渴望,但顷刻就能抽身而出,投入下一场新欢之约。
结果就是——到最后,他也是两手空空,一毛未拔。
日影西斜,喻见寒终于主动地在一家酒楼面前停下了脚步,他朝着略有茫然的谢迟微微笑道:“谢前辈,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用膳了。”
“啊……”谢迟终于领悟到他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委婉拒绝道,“我早已辟谷多年,而且如今的只是化外□□,不需要吃什么。”
“谢前辈,我也辟谷多年,但这家符苑居的饭食皆为灵植,吃些也无妨。你难得来人间一趟,若是不尝尝四方的美食,岂不浪费?”喻见寒依旧是好脾气的模样,却不动声色地将话堵了回来。
谢迟坚持道:“不用,我不吃。”
“我……”他的声音在喻见寒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越来越弱,最后几乎声若蚊呐。
“那个……”谢迟瞒不下去了,他的耳根微微泛红,垂眸轻声道:“我没钱。”
说出来了便再没了顾忌,他抬起清亮的凤眸,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钱。”
他在没当什么举世大魔头之前,就是一穷二白的魔修,在有了那个听着挺唬人的名头后,就成了一穷二白的魔头。
还没等他偷偷攒下点私房钱,就孤身入了东妄海——现在就是把他整个人拎起来抖一抖,也抖落不出半个铜板。
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能要的。
他没钱,也不会仗着修为去欺压手无寸铁的凡人,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四处逛逛,东看看西走走,单看总花不了什么钱吧。
可现在,喻见寒邀请他去这个摆明了就一个字——“贵”的酒楼用膳,这还能行?就是把他压这儿刷盘子刷三年,都不够一顿饭吧……
“这样吧,你去吃饭,我再四处逛逛。”谢迟建议道。
喻见寒却是从没想到过这个方面,他怔愣一瞬,一眼就看穿了谢迟暗藏的窘迫,笑道:“可我总是要吃的,每次点的都吃不完,一个人也太过无聊了。”
“能不能请谢前辈赏脸,陪在下吃一顿。”他目光诚恳,温声道。
没直接说什么“我请”或是“我不差钱”这般的话,而是委婉地请求有人相伴,谢迟知道他在给自己面子,心头一暖,却也不好再推辞什么,只能就驴下坡,迟疑着微微点头。
大不了,等明日我赚来了钱,再请回一顿便是。谢大魔头自信地想。
直到那一桌菜上来了,谢迟简直想把自己点的脑袋剁了给喻见寒下酒。
离谱!他看来看去,就只看出这桌丰盛到奢侈的菜就写着俩字——快跑!
喻见寒是钱多到折腰了吗?我还夸下海口,说明日赚钱请回来,现在看来就是明年也不一定赚得够。
镶金镶玉的小碟,寒玉雕的筷子,加上摆盘精巧的菜品……得亏谢迟一身的勾金红裳看起来不似凡品,否则他加上衣着简约的喻见寒,两人还真不一定能进来。
店小二眼尖手快地向谢迟献殷勤,而“穷得叮当响”的魔头本人,只能如坐针毡,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不吭声。
认错了认错了,正主在对面!
喻见寒却是轻掩住唇边的笑意,截住了店小二喋喋不休的话头,缓声点好了菜。
原本郁结的心情,在谢迟的筷子伸出去后彻底烟消云散,他只感觉自己的味蕾在一瞬间得到了极致的满足——贵是有贵的好处,就是无论什么菜,都做得恰到好处……
全桌就没有一个味道不好的菜!
可怜大魔头本也没尝过什么山珍海味,被关了千年,嘴更是能淡出鸟来,如今就像是掉进了宝窟的流浪者,懵里懵懂地就抱着了他从来不曾见过,也不敢想象的好东西。
一朝暴富,不过如此。
谢迟心情大好,筷子利索地忙碌着,眼睛满足地眯成了新月的形状,像是肥硕的猫懒洋洋地晒上了太阳。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付账的时候,数目巨大,让谢迟怀疑自己是不是吃垮了一座山……
不仅如此,不差钱的剑尊大人在掏出乾坤袋付账的同时,又吩咐店家定下两间上房。
“不用,一间就够。”喻见寒拿银子的手被微微按住,他抬头看去,只见谢迟注视着掌柜,手下却微微用力,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一间就够了。”
掌柜翘着八撇胡,眼神骨碌碌地从两人身上划过,又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眯眼笑了起来,殷勤道:“好的好的,一间,就一间。”
他麻利地寻着玉质房牌,一边多嘴地解释道:“客官放心,咱们符苑居的床啊,宽敞又舒服,包您满意!”
喻见寒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将手连同乾坤袋收了回来,等他整理好表情去看谢迟,却见那人丝毫不为所动,神色自若地看着掌柜寻着玉牌,好像刚刚被调侃的不是自己一般。
唯一的玉牌被交到喻见寒手里,两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地上了楼,期间确实无一人开口。
剑尊大人脸皮薄,而脸皮厚的魔头正四处打量着周遭摆设,也没空说些什么。
再长的路终究也有尽头,磨磨蹭蹭到了房门口,喻见寒正斟酌着怎么开口打破沉默,却听谢迟先笑了起来,道:“好了,你进去吧,明日楼下见。”
“你去哪儿?”喻剑尊一下愣住了,他微微皱眉,“你没打算和我一起?”
谢迟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敛了点笑,直视喻见寒保证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睡觉的话,哪儿不能睡啊……”
他耸耸肩:“我不喜欢欠人太多,而且欠得多了,说不定就还不起了。”
喻见寒的眉头拧紧了,他哑声解释道:“我没想让你还……”
但不等他说完,谢迟却是漫不经心地向后退了两步,踏着散漫的步子准备离开,他脸上又扬起了无所谓的笑,朝着喻见寒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喻剑尊,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也不用说得太过明白。如今我也跟你坦白了,我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也做不了什么。你没必要花大代价来哄我、敬我……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监视好我,等我回去了,你也就自由了。”
你不用成日围在我身边,做这些违心的事情。
谢迟微微停顿了片刻,他看着那人拧得死紧的眉头,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勾着笑竖起三指,给那人吃下最后一颗定心丸。
“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以心魔立誓。”
喻见寒不过是担心他这个魔头为祸人间罢了,那他便用千年前世人最重视的心魔誓来保证,算是奉上了自己最大的诚意,想必这点,那人也能懂。
本来就是监视与被监视的敌对关系,为什么非要伪装成好友的模样?
有时戏演着演着,就容易当真——
而当真了,又最为伤人。
谢迟不再理会喻见寒的反应,他干脆利落地转身下了楼,红色衣角就这般消失在门外的街道中,像是灵巧的游鱼汇入了河湾之中,一瞬便不知所踪。
喻见寒一个人握着玉牌,站在房门前良久。他沉默着,长睫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许久,他终于有了反应。
像是一个任由孩童耍脾气的长辈一般,喻见寒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又缓缓勾起,他的神色淡淡的,却让人一时琢磨不透。
“真是……胡闹呢。”他轻轻掸了下手心的灰,慢条斯理地用绢布擦拭着手指。
地面上,不知不觉地落下了一小堆玉灰,而那块小巧玲珑的玉质房牌,早已不知所踪。
第4章 东妄(四)
离开了符苑居的谢迟继续闲逛着,没了喻见寒的跟随,就像身体中的激情被同时剥离了一般,他闹不起来,也笑不出来,只是慢慢地绕开人群,孤身走在自己的路上。
夜市要开摊了,灯火渐次亮了起来。本只是普通的火烛,笼在绚丽的灯罩里,便成了五光十色的模样,汇成了璀璨的沿街灯河。
人间的夜,极为多彩。
谢迟走在这般不寻常的风景里,心里即是淡淡的欣悦,更多的,依旧是巨大的空虚与恐惧。
他的化外□□在繁华中穿行,饮美酒、赏好景,但实际上,在杳无人烟的东妄海上,真正的他却睡在长明灯旁,周遭是亘古如一日的黑暗与死寂。
镜花水月一场空,既然是梦,就一定会醒。
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着,像是落入了没有止境的无底深渊。可他早已身处深渊之中,还有什么会比现实更差呢?
那只能在醒来之前,努力做个好梦吧……
谢迟强打起精神,他勾起嘴角,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穿行在街巷之中,融入身旁的熙攘人群,倾听着凡尘的喜怒哀乐。
直到月色彻底凉了下来,像是蚁群搬家一般,一个个的小摊慢慢按照秩序挪回了自己的窝里,一盏盏灯灭了下来,它们将点缀夜色的任务交给了繁星。
谢迟走到了河岸旁的柳树下,他席地而坐,衣摆逶迤铺开,像是月下寂静盛开的血昙。他安静地看着粼粼水光漾着星河,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轻声道:“你还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身后的脚步由远而近,慢慢停下了。谢迟早就猜到了来人,也没转身看他。
“不是谢前辈你说的,我得负起责任,好好看着前辈吗。”依旧是温和有礼的解释。
又是这样。
你还要我怎样。
谢迟本就心情沉郁,听到这话,一分的烦闷都被激起十分的火气。况且,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我说过,我以心魔立誓,就一定不会背弃我们的约定,喻见寒,你还想怎样。”谢迟转头,终于沉下神色,他的眉目冷了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戾气。
喻见寒依旧在月光下温声道,但言语中却是令人心惊的执拗:“前辈,我得看着你,时时刻刻让你待在我身边,待在我抬头便能看见的地方。”
“谢迟。”喻见寒罕见地没用上敬称,他明明带着笑,但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从来只信自己。”
九州剑尊,他既为剑修之尊,便从来都不可能如表面那样的温和谦逊。
“嘁。”谢迟又转过头去,嗤笑一声,但鼻头还是没出息地一酸。
他就知道,从来没人会信他,信一个臭名远扬的魔头。
原来他一直竭力想证明的东西,并为之付出的一切努力,在旁人眼中只不过是一场笑话。
谢迟随手抛了一颗小石,敲碎了河中静谧的美梦。看着星河真正地漾了起来,泛开阵阵涟漪,他心中的郁结又莫名消退不少。
罢了罢了,这种事他见得还少么,当年不都让他熬过来了吗,如今又同正道的小剑修计较什么呢?
仔细算来,自己还算是半个长辈呢。
“若是我不跟你回去,你就打算在这儿待一夜?”
喻见寒又恢复了一惯谦逊的模样,道:“谢前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话音落下,周遭寂静下来,只有稀疏的虫鸣在清啼。许久,谢迟终于缓缓起身,他拍了拍手中沾的尘土,却是高傲地瞥了喻见寒一眼,懒懒道:“行吧,我跟你回去。”
“小剑修,你唤我一声前辈,那可要好好招待我啊。”
显然,谢迟对他刚刚直呼自己名字的做法耿耿于怀,他似笑非笑地强调,决心不能委屈了自己,得狠狠宰这只让人生气的肥羊一手。
既然你那么不客气,那我也不客气了!
喻见寒几乎摸透了面前人的脾气,他似乎早料到这个情况,却是压下笑意,假装严肃道:“那是自然。”
等到谢大魔头再度趾高气昂地回到符苑居时,还是满心痛快,烧钱十大法门都准备好了,只能实施。可在听到掌柜尬笑着解释没有房间时,他的好心情迅速一落千丈,变成了不快。
“没房间了?”谢迟狐疑地皱眉重复。
那么大的符苑居,连一间像样的屋子都没了?
掌柜的眼神在不经意地触及到他身后那人时,微微一顿,继续小声向谢迟道歉:“真的……而且之前不是客官您不要的么,小的们也就没留了。”
“咳咳……”谢迟想着自己那时的“英勇壮举”,现在又反悔了,脸上带了点尴尬的薄红,忙道,“那没了就没了,一间也行。”
他这回可没上次潇洒,匆匆说完只得拉着喻见寒落荒而逃,恨不得给自己施一个隐身诀,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等回到房里,谢迟看着仅有一张的雕花檀木大床,久久无语——
他和喻见寒还真没熟到能睡一张床的程度。
“你,过去。”谢迟扬扬下巴,示意喻见寒往床那边去,“老实睡觉,我就待在这儿,保准在你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说到最后,谢迟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
喻见寒却没有立刻照做,他从袖中掏出一团红绳,先在自己腕上系了个死结,又在谢迟疑惑的目光中,径直抓来他的手,往上缠去。
好家伙,你还栓人!
谢迟眸间燃起了愤怒的火星,却在下一秒彻底湮灭。
只见剑尊大人垂眸,修长的手指灵巧动作,在那只皓白的腕上小心地系了一个活结,只要刻意一挣,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
他抬头,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道:“我信前辈不会走的。如果有什么事,只要轻轻拽一下绳,就能叫醒我。”
你信我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谢迟撇嘴,但见喻见寒在自己手上系的是死结,给他系的是活结,心头的火气也霎时烟消云散,只觉得这个固执的正道剑尊脑子不太灵光。
绑人也不绑牢一点,真是太傻了吧。谢大魔头腹诽着。
“随便你。”谢迟忙摆手让他躺床上,朝着桌前走了两步,随口问道,“对了,你要熄灯吗?”
喻见寒微微点了下头,他怕谢迟看不见,补充道:“我不需要亮灯。”
那行。
谢迟将桌上的油灯端起,缓缓走向窗台矮榻。红木窗大开,皎洁的月华倾泻而下,给房内的桌椅都笼上柔和的光泽。
就是熄了灯,也挡不住月色的明亮。
谢迟想了想,他看了看身后毫无动静的雕花床,指尖轻捻一丝魔气,向后轻轻甩去。
漆黑的魔气悄然张开,在他与床榻之间落下了一层轻纱般的薄幕,将月色皆数吞没,只透了些许微光。
于是,谢迟这边晒着明月伴着灯,恍如白昼,而那边,喻见寒的床榻之处,却是子夜时分该有的黑暗。
鲜艳的细红线晃晃悠悠地勾在谢迟的手腕上,逶迤垂地,一直延伸入魔气凝成的黑纱那头,就像是月老不经意间落下的姻缘绳,连着正与邪,贯通明和暗。
在东妄海,他睡的时间够久了,如今重回尘世,又怎么舍得浪费分秒。夜里比起睡觉来说,看会儿星星月亮也是好的——否则等他回去了,又只能面对一望无际的黑暗。
谢迟撑着头,墨发慵懒地披在肩上,他出神地看着窗外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余光却无意瞥到一抹异样。
地上的细红绳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那头有人试探性地轻轻扯着。牵绳的动作轻微,颤动只停留在地面的部分,甚至根本没传到谢迟的手腕上。
但修习到谢迟这般境界的人物,哪一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在细红绳微微颤动的第一时间,他便将目光挪了过去。
很可惜,隔着自己布下的魔息黑纱,谢迟只能看到那边事物影影绰绰的轮廓,更别提某个做小动作的人了。
红绳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早已被抓包,在伪装平静片刻后,又小心地动了起来……
谢迟这会儿倒是有些好奇了。
想不到剑尊大人还挺有童趣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谢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等到红绳第三次不安分的时候,他就揪着红绳好好去调侃一番,将薄脸皮的喻剑尊羞得无地自容。
但还不等他主动出击,喻见寒便先发制人了。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第三次的红绳拉扯,径直落在了谢迟的手腕上。谢大魔头只觉手腕被轻轻拉了一下,他垂眸,只见系着的红绳安静片刻,又怯生生地扯了两道。
喻见寒这是……叫他过去呢。
谢迟终于舍得起身,他也没解开系着的绳结,只是随手护着灯盏,缓步走向床榻处,去看看那个难缠的祖宗又想干什么。
“又怎么了?”谢迟持灯走入黑暗中,问道。
喻见寒已经解了外袍,只穿着简单的中衣,靠在床头翻着一本书册。见谢迟来了,他眸中亮了起来,唤道:“谢前辈。”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喻见寒眸光温和清澈,他顿了顿,又垂下了眼,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完蛋,这得是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谢迟愈发狐疑地看着他,谨慎道:“你说,我能帮就帮。”
不能帮,大家就当无事发生。
喻见寒终于抬头,将册子递到了谢迟面前,他缓声道:“能不能麻烦谢前辈,帮我念一下这本书。”
“你不识字?”
谢迟发誓,他绝对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只是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不然为什么喻剑尊还得让人给他念书呢?
莫不是要人哄着睡吧哈哈哈……
哈哈,哈……
谢迟还来不及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脊背上传来一阵恶寒,他悚然地瞪大了凤眸,难以置信道:“你让我念它哄你睡觉?”
开什么玩笑!
他是举世闻名的魔头啊,读书哄九州的剑尊睡觉?话本子要是敢那么写,他能去连夜去砸了那人的书摊,笔都给他撅了。
被质问的喻剑尊却是神情未变,他叹了口气,解释道:“前辈,实不相瞒,我习惯身旁有声音才能睡着,就像您习惯夜里有灯一样。”
谢迟依旧沉浸在震惊之中,他竭力压抑着怒气问道:“那你平日听的什么,放着便是,我不怕吵。”
喻见寒的指尖轻抚过书封,眸中带着笑意:“我平日听的是佛门的宁心咒,现在放不合适。”
宁心咒?凝心静气祛邪息……
无论哪一点拿出来,它都能让修习心魔功法的谢迟浑身不舒坦。
喻见寒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搁魔头跟前放佛门梵音,正常人只会觉得是来砸场子的,而且这也不全是正魔立场问题,谢迟的功法与宁心咒相冲,完全不可共存。
“这么说不听着点动静,你就睡不着了?”谢迟磨着牙,再次确认道。
只见剑尊大人的眸色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他慢吞吞地将书册收回身侧,似乎毫不在意地回答道:“倒也不是,还是不麻烦谢前辈了。”
他又抬起眸,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点缀着星光:“谢前辈,你去休息吧,是我唐突了。”
谢迟最看不惯他这样了,他都还没拒绝呢,就一再退让。
能不能拿出点九州剑尊该有的脾气了!
仔细想来,除去方才直呼了他的名讳外,其他时候喻见寒就表现得跟个受气包子一样,脾气好得像是谁都能欺负,真是……
谢迟恨铁不成钢地快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册,恨恨道:“往里挪一点,给我腾个位置!”
床上的人默不吭声,听话地往里靠去,只一双透亮的眸子安静地盯着谢迟的动作。
谢迟又气又恼,他感觉纵横天下的那么多年就像喂了狗,最后竟沦落到给死对头读话本哄他睡觉的地步——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他一边黑着脸胡乱扯了自己的外袍,一边不满地小声抱怨:“你说你好端端地,怎么非要养成听宁心咒的习惯?”
喻见寒老实回道:“我杀心重,宁心咒有助于安神静气。”
杀心重?
谢迟骇然转头,盯着依旧淡定的剑尊大人:“就你这还叫杀心重?”
他啧啧称奇,无比感慨:“这般说来,我是杀孽深到被关东妄海千年也不算冤了……”
他只顾低头解着系带,随口感叹,却不见身后那人眸子里掠过的一丝异色。
准备工作终于完成,谢迟倚在喻见寒刚刚的位置上,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书册,只见书封四个大字《九州轶事》,心里倒是燃起了不少兴趣。
谁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大魔头最爱的不是什么绝世功法,而是凡间那些精怪轶事的话本,八卦越离奇,他就越喜欢。
看不出来,喻见寒与他品味惊人的一致,一样的独特出色。
谢迟将那盏灯悬在床前,美滋滋地翻开了第一页,正低声念了三个字“云乾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便戛然而止了。
他猛地低头,果真对上一双漂亮的星眸。
“闭眼,睡觉!”谢迟黑着脸,那一刻,他真就有一种自己在哄不省心孩子的错觉。
但是,像喻见寒这种的孩子,小时候也一定省心又乖巧吧。
心里不着边际地想着,谢迟却是缓声继续念了起来。
“云乾历,三十九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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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念大师,他们说我杀心重,你觉得呢?”
剑尖还淌着温热的血,白衣的剑尊缓步走进了庄严古朴的殿堂。
满座噤声,众僧皆低头不敢语。
青年却是垂眸勾起了唇角,他将剑缓缓收入鞘中,换上了一种虔诚的神色,道:“我觉得如此,所以特地前来求一份佛门的宁心咒。”
“层念大师,这咒怎么写,就按你的方式来吧。”白衣剑尊转头,黑黢黢的眸子直视冷汗淋漓的层念和尚,意有所指。
“当初你在初雨镇怎么写的,现在就怎么写。不过至于这墨料,就别用别人的了,用自己的才够诚心不是?”
所以,就用你的心头血,亲手为我写一份宁心咒吧。
第5章 东妄(五)
谢迟终于熬过了一夜,就像是分离出了两个自己,一个唾弃着自己耳根软没骨气,另一个又对着《九州轶事》两眼放光,直流口水。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得赶紧赚钱,给自己腾间新客房,让喻见寒抱着该死的宁心咒过日子去吧。
他可是有名的大魔头,绝不能再这般丢脸了!
于是,刚用过早膳,谢迟就说自己要去城郊走走。
喻见寒不解:“绯月城还有许多好地方都没去呢,谢前辈不想再去逛逛?”
呵,逛什么逛,现在的我可是要重拾老本行了!
谢迟心里暗搓搓地嘚瑟着,表面却波澜不起:“我自有安排,总之我去城郊,你就在这儿休息吧。”
喻见寒倒也不再继续询问,只是指了路后,安静地目送那人离开。
等他将符苑居这边安排好了,便动身前往城郊寻谢迟。
结果剑尊大人还没到城郊的荒原,就见那人正蹲在小径一旁,鬼鬼祟祟地捣鼓着什么。
“谢前辈,你这是?”喻见寒走近了些,有些疑惑。
“嘘——”谢迟小心翼翼地遮掩着,他就像是误打误撞掉进金窟宝库的小贼,眸中是按捺不住的惊喜。
他将手中的东西献宝似地给喻见寒看了一眼,得意到尾巴都要翘起来了,道:“看!我找到了什么。”
喻见寒认真回忆着刚瞥的一眼,不确定道:“玄凰叶?”
“你知道?”谢迟有些惊了。
不过,喻见寒至少也是名门大派出身,知道玄凰叶不算稀奇。谢迟这般告诉自己,心情又明朗起来,继续道:“我可真是运气好,随意就找到了三株……玄凰叶可是镇心丹最重要的一味主药,价值极高。”
镇心丹又是祛除心魔的最有效的途径,千金不可得……
谢迟还想絮絮叨叨地介绍下去,但他带着愉悦的声音,却在喻见寒安静温和的目光中,渐渐低了下去。
心魔……
他突然想起了喻见寒在东妄海说过的话,声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也骤然黯淡了下去。
谢迟尴尬地将手背过身后,握紧了玄凰叶——刚刚他还为之沾沾自喜,如今却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只能干巴巴地笑道:“我突然忘了,心魔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根本不需要镇心丹,更不需要玄凰叶。
手中的玄凰叶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不住,疼得心里都泛苦,谢迟偷偷将它揉碎了,洒在身后的草垛上,想假装无事发生,但喻见寒的目光太过通透,像是能划破一切的利刃,径直撕裂他的所有伪装。
就好像自己是个笑话一般。
谢迟只觉得自己就是戏台上滑稽的丑角,披着破绽百出的戏服,蹩脚地演着话本,却依旧可笑地洋洋自得。
“我们走吧……”谢迟避开了喻见寒的目光,他垂眸低声道。
喻见寒却没有动作,他却丝毫没有任何看戏或嘲笑的意思,只缓声道:“谢前辈,你太久没了解这个世间了,所以忽略了一些细节。若换做是我,怕是只会更加茫然不知措。”
“玄凰叶千年前重金难求,如今却无甚用处……但还有一物,千年前一文不值,如今却价值千金,前辈可想去看看?”剑尊大人悄然换了话题。
谢迟被他的话安慰到了,心情平复不少,他疑惑道:“是什么?”
喻见寒卖了个关子,他笑道:“我知道它在哪儿,却拿它无计可施,守着宝藏却动不了……若是谢前辈能取得它,那所有都归前辈所有。”
连喻见寒都拿不到的东西?
有意思!
谢迟眸中兴趣盎然,他肯定道:“你只管告诉我在哪儿,我去试试!”
于是一只寻踪纸雀便扑棱棱地从喻剑尊掌心腾空飞起,它扑楞着小翅膀,肥嘟嘟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往一处飞去。
“在鸣梁山巅,谢前辈跟着这寻踪雀就行。”喻见寒缓声解释。
谢迟倒也丝毫不耽误,他微微勾唇,径直御风追了上去。
看着红色衣袂在风中舒卷,烈焰般的背影瞬时没入云海,喻见寒垂眸理了理宽袖,似乎对这一切都早有所料,他眉间带着笑意,慢悠悠地踏剑跟了上去。
鸣梁山距离绯月城足有千里之遥,谢迟跟在寻踪雀肥嘟嘟的屁股头后,虽知道它是灵力驱使的假物,也生怕它累到一头栽下云端。
喻见寒的寻踪雀飞得要比寻常剑修御剑还快,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只会觉得面前一道光影掠过,但在谢迟面前却是还不够看的。
小东西摔碎了怪可惜的。
他甚至一边御风,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直至寻踪雀开始往地面俯冲时,谢迟便猜到,鸣梁山该到了。他的精神一振,原本昏昏沉沉涌上的睡意烟消云散,满眼写着期待。
也不知道能让喻见寒头疼的宝物,究竟是什么?
刚开始隔着重重云翳看不清楚,可随着山巅越来越近,谢迟眸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只见一片红色映入眼眸,撕开云雾,却见整个山巅像是着火般艳红一片,一种独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冬霜压枝的梅花香。
花极艳丽,香却淡雅。
是苍澜花。
鸣梁山巅高耸入云,其上竟无一草一木,整个峰顶旷野皆为火红的苍澜花覆盖,像是云端深处燃烧起终年不灭的烈焰。
虽然在千年前, 苍澜花确实是很普遍的灵植,且多为独生,像如今这般聚集很不寻常,但若是喻见寒说拿它没办法,谢迟却是不信的。
笑话,堂堂九州剑尊,难道连花都对付不了?
所以说,苍澜花中一定藏着什么。
谢迟眸中闪过一丝胜券在握,他追随着雀鸟疾速贴地而行,宛若一只云鹰掠过般,苍澜花海中霎时掀起阵阵涟漪。
像是湖泊中泛起波澜,血红的花瓣随风扬起,呼啸着在谢迟的身后落了一场缤纷的花瓣雨。
而罪魁祸首却对身后的场面一无所知,他依旧在闷头向前,仔细搜寻着蛛丝马迹。
可除了一大片苍澜花外,整片山巅旷野都一览无余,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事物了。
“小剑修,你莫不是在诓我吧。”谢迟拧紧眉,他不耐烦地骤然驻足,转身询问道。
只一回头,他所有的疑问都噎在喉头,连带着呼吸都微滞,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漫天的星辰花海,便这般淌入他的眼眸。
只见除去纷扬的苍澜花雨外,银白光芒的星点正在空中四散纷飞,它们微微闪烁着,跃动着,活像是九重天上的仙人醉了酒,无意向人间倾倒下了万千璀璨的星辰。
风蕴草。
谢迟见到这久违又熟悉的“故交”,不知为何,眸中竟是一热,就好像在这漂泊无根的世间终于觅到了一个同伴。
白衣剑尊却是于星河灿烂中踏剑而来,他眸中带着不可察觉的温和笑意,道:“谢前辈,这便是我要带你看的。”
不是满山极烈极艳的苍澜花,而是在其下蛰伏隐藏的,如星子般璀璨的风蕴草。
“风蕴草,一种不算灵植的灵植。它们对灵气波动极为敏感,只要有人经过,便会惊搅了它。就像吹开蒲草一般,它们会悬空而起,甚至显现出行人前进的轨迹……”喻见寒解释着,他微微抬手,向前做了个捞的动作,星点却像是生了灵智一般,轻巧地借风飘远了。
他看着自己空荡的掌心,毫不在意地笑道:“根本没办法用灵力捕获控制它们,偏偏有它们加入的脂粉,又极受修士欢迎。除去专门的捕获器皿外,无人可取得风蕴草,难得则价高,如今它的身价已逾千金。”
谢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的眸光灵动,却是故意打趣道:“难道连喻剑尊也取不得?”
喻见寒微微一笑,他用事实证明了这点。他的手轻扬,风蕴草便自觉地退避三舍,若是想要追踪上去,它们便乘风溜得更远了。
“我周身灵压过于凌厉,天然就被其排斥,连近身都做不到,又谈何取得。”
谢迟的凤眸笑成了一弯新月,他开始暗搓搓地得意起来,拉长腔调道:“这你可就找对人了!”
他伸出修长的五指,轻巧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只见漫天的星点竟是无风自动,规规矩矩地汇聚起来,凝成了一条闪耀的光带。
像是孩童得到了心仪的物件,谢迟眸子亮了起来,落满了星光。
他一边操纵着星河横纵排列,一边不忘向喻见寒解释:“千年前的风蕴草是人见人怕的东西,若是在被人追杀的路上遇见了它,自己的行踪就会被彻底暴露,所以它也被称为‘瘟神’……”
提到“瘟神”二字,谢迟微妙地停顿片刻,却又继续毫不在意地笑道:“但我不怕它,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回头看向喻见寒,只见九州剑尊微微摇头,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因为我修习的功法特别,动用的既不是灵气,也不是与灵气同源的魔气。”谢迟却是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坦然说出了,“而是心魔之息,或者说——是戾气。”
“心魔戾气不似灵气那般,由天地生源。它来自人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为恶,便生心魔。而偏偏,风蕴草排斥灵气,却极爱心魔之息。”
谢迟勾起嘴角,指尖点上一簇星光,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懵懂孩童一般,他叹息道:“明明长了灵植的毓秀模样,偏偏向往污浊之处,真是奇怪。”
喻见寒却是听懂了,他接过话头道:“所以我这算是歪打正着了?没想到前辈的功法,竟刚好能控制这风蕴草。”
“那是!”谢迟又开始得意了,“他们管风蕴草叫‘瘟神’,可在我眼里,它却是我的‘救星’。若我被人追赶,只需往风蕴草所在处一藏,然后控制它们指出一个错误的方向,便能轻而易举地摆脱追兵……”
见喻见寒含笑看着他,谢迟霎时机敏起来,他警惕地瞪着那人道:“等等,你可答应过我的,若是我能取得,就归我所有。”
“堂堂九州剑尊,可不能反悔啊。”
喻见寒却是真正地笑了起来,他肯定道:“自然,都归前辈你。”
无论是苍澜花还是风蕴草,只要你想要,我皆数奉上。
第6章 东妄(六)
收到喻见寒的保证后,谢迟又高兴起来,他指尖轻动,随意操控着星点变换,笑道:“当然,我也不会独占全部的,这样吧,风蕴草卖的钱我们五五分。”
他挑眉自夸道:“怎么样,够意思吧!”
喻见寒却是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挪至天际,他心情颇好,微微颔首道:“好,都依前辈的。”
等到汇集起部分星点到面前,谢迟又开始犯愁了。
这要怎么装啊……
总不能拿衣服兜着去吧。
正想着,一只精巧的木匣子便被递到了他的跟前,谢迟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看去,却见喻见寒似乎洞悉了一切,正微笑地举着匣子看他。
该不会喻剑尊修的不是剑,是读心术吧……
谢迟腹诽着,却不得不暗自夸赞一句,那人每次的援手都恰到好处,既不唐突,又极其熨帖。
纵观三界,哪个剑修会如喻见寒这般软脾气好心肠?这般的脾性,怕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如此一想,谢迟又开始恨铁不成钢了,他磨磨牙,暗下决心——他的近期目标算是有了,一定要让剑尊大人长点记性,别稀里糊涂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他匆匆接过木匣,将风蕴草囫囵往里一塞,却始终憋不出一个“感谢”,只得扬起下巴假装高傲道:“既然你又出了个匣子,那再分你一份吧,我四你六。”
“好。”喻见寒点头同意。
见他又这般轻飘飘地附和,从不反驳,谢迟更生气了,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了。
他抱着匣子,迈着重重的步伐往山下走去,同时更加坚定了——他非得把这个受气软包子,打造成最难啃的绝世硬茬不可!
喻见寒看着红衣的身影远去,他回头,欣赏着漫天流萤般的风蕴草。
如梦如幻,就像是九重天的万千星子,向着旷野倾泻而来。
喻见寒被蛊惑一般伸出了手,那双手不似寻常剑修粗糙生茧,倒像是哪家墨客公子执笔的手,修长文雅,骨节分明。
一点气息在指尖漾开,带动着风蕴草飘来。
原本对他避若蛇蝎的星点,竟是极其乖顺地汇聚而来,逐渐凝成了线条,线条又勾勒出了立体的模样——
一只栩栩如生的灵蝶便这般落在了他的掌心。
触须轻颤,蝶翼随着呼吸的节奏翻飞,竟是丝毫看不出这是银光凝聚的死物。
他的笑意深了些,格外温和,手中却分外利落无情,霎时一把捏碎了翻飞的灵蝶,看着灵光从指缝中四散溢出,就像是骤然吹开的蒲公英,飘飘悠悠地汇入星河深处。
美好的东西,真是很脆弱。
剑尊微微感叹。
“你还在等什么呢?太阳都要落山了!”身后传来招呼的声音,喻见寒轻勾唇。
“来了。”他轻声道,语调极其温和,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却不禁让人感到一丝寒意蔓上脊背。
马上,就来了。
……
谢迟抱着满满当当的匣子走在下山的路上,他心情颇好,笑意挂在眉梢眼角,却丝毫不曾察觉——
在他们离去后,鸣梁山上的花雨终于停歇,漫天的星子再度沉眠在花叶之下,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苍穹万里无云,但在极艳的繁花之下,却无端落下了一片阴影。
像是打翻砚台后晕开的淡墨,它大片地潜伏渗透过来,在攻占了所有领地后,探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亲昵地缠绕着,蔓延上了花茎。
红与黑相互交错,像是伴侣间的耳语厮磨,可下一刻,亲密的人便捅出无情的利刃。
黑气径直勒紧了茎叶,像是一只无情的铁臂,毫不留情地扼杀了它全部的生机。
只一瞬,绚烂的繁花失去了色彩,娇艳的美人霎时变得枯萎干皱。
鸣梁山巅如烈焰般灼目的苍澜花海,顷刻间褪成泛黄的枯枝,在山风撕扯中化为尘埃——怒绽百年的苍澜,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阴影餍足地悄然离去,正如它来时一样,无知无觉、无影无踪,徒留身后再无生机的一片狼藉。
这般的大动静,除了不晓世事的谢迟外,隔日就传遍了修真界的大街小巷。只见茶馆客栈里,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低声八卦着。
“你可知道……鸣梁山上的苍澜花,一夜之间尽数枯萎。”青袍道修用食指点了点桌面,认真地与身旁人互通讯息。
那人却愕然睁大眼睛:“鸣梁山?那不是喻剑尊的地方吗!那位可最厌恶别人踏足他的地界了,自从两百多年前,他划定鸣梁为界后,谁都不敢轻易去窥探……你不要命了?”
青袍道人觑他一眼,满脸写着无语:“至于吗?喻剑尊都入东妄海多久了,你还那么怕他……这么跟你说吧,传闻喻剑尊去东妄,除了自己的佩剑以外,他什么都没带——堂堂九州剑尊,得留下多少好东西啊!”
他呷了口茶,继续给面前的木头开窍:“俗话说得好,人走茶凉。之前那位在,自然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可如今,他的地方,可都被里里外外地监视住了。”
“鸣梁山呢,大家虽然都不敢进,但却御剑假装路过了多次,一眼就能俯瞰到底,确实没法藏东西。除了喻剑尊种的那一大片的苍澜花以外,就没什么特别的,所以也就无人在意了。”
那人又不解了:“既然无人在意,那为何异象那么快就被发现了呢?”
青袍道人一噎,却不知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虽说是无人关注,但闲暇之余,还是有人会偶尔看一眼的嘛。”
他略显尴尬,竭力把跑偏的话题拉回:“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物随其主。这满山的苍澜花一夜枯萎,是否意味着喻剑尊,已经在东妄海……”青袍道人却是喟叹一声,竟是不忍再说。
鸣梁山的苍澜尽数凋谢,怕是象征着那人已遭不测。
九州剑尊喻见寒,在心魔渊异动后,决然入东妄海,以身燃灯。如此大义,让人如何能不敬,不尊?
话音落下,对面那人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说出了自己听到的流言:“难怪,我听闻几宗联合起来,想要去探紫训山……”
“紫训山?”这次轮到青袍道人骇然惊道,他有些失态,“那可是绝不可入的禁地啊!”
某些往事骤然浮现,竟是让他在正午骄阳时分,生生打了个寒颤。
“没错,就因为喻剑尊将紫训山藏得太好了,所以他们应该认定其中有什么宝物。”那人攥紧了茶杯,咬牙怒道,“一群卑鄙小人,若是剑尊还在,必叫他们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
“是、是啊……”青袍道人干巴巴地附和,他低垂着脸,假装嘬着茶,却是掩下了自己苍白的面色。
若是喻剑尊在,发现紫训山被闯……
想起那日血流成河的魔宗宴,青袍道人举杯的手微微颤抖,脊背上竟是蔓上冰冷刺骨的寒意。
可不得了啊。
————————
“这里好黑啊。”
“嗯。”
“不过别怕,我带你看星星。”
只见那人修长的手中像是握着一颗隐隐发亮的,跃动的心脏。他张开手,掌心中的星河便溢了出来,无数星点倒悬入了天际。
流光溢彩,无与伦比。
只一瞬,少年的眸子便落满了星光,他终于缓缓笑了起来。
“真好看。”
浑身血污的少年轻声感叹。
“这是风蕴草,可难寻了。”那个声音带了点骄傲,“漂亮吧!”
“看!”那人狡黠一笑,指尖轻点,星子便在空中汇成了闪亮的线,线条又勾勒出了一只又一只颤翼飞舞的灵蝶。
灵动的银蝶,凝出了漫天星海,星海最终汇入了少年的眸中。
藏万千风蕴草,只为让你在黑夜里看一眼星光。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最后的分割线,是曾经发生的故事,因为和现在的事有关,所以就以片段形式加进去了。最后会把它们串联起来,也不用大篇幅地写回忆了(我真的不想把故事重头讲一遍,所以就穿插起来,方便又简单*?( ??? )?*)
第7章 东妄(七)
果然如喻见寒所说,谢迟果真在鸣梁城中用风蕴草换得了灵石。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客栈,却见喻见寒在桌上摆了许多小物件,其中一个惟妙惟肖的小面虎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剑尊大人好闲情啊,还买了那么多小玩意儿。”
谢迟将沉甸甸的灵石袋放在了桌上,眉梢间皆是笑意:“这是风蕴草换的六成利,说好我四你六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喻见寒轻笑,他也不推辞,坦然收下了钱袋。
随即他耐心解释道:“我远游时,常给我那个贪玩的小徒弟带些物件,不知不觉顺手买多了,却忘了他早已不是孩童,如今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处理?”谢迟惊骇地瞪大眼睛,指着小面虎满脸的不可置信,“难道你还想扔了不成?”
喻见寒似乎有些苦恼,他的手指敲着桌面,斟酌道:“扔的话,也得晚些时候。毕竟他们的摊子还在街上,若是见我转头扔了,多不好。”
还真想丢了啊……
“别扔了,你若是想处理的话,就交给我吧。”谢迟见他确有此意,倒也不避讳什么了。
小面虎圆滚滚的,正憨态可掬地抱着尾巴看他。
于是,在这般信任的目光下,他竭力尝试挽救小面虎于水火之中。
“阿谢喜欢?”
谢迟先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了。他皱起眉,严肃地纠正他:“你唤我什么?这……”
成何体统。
某些人表面装着极其肃穆,但只在装腔作势地掩饰着自己气到泛红的耳根。
这个称呼过于亲密了,他自己都喊不出来,也不知道喻见寒怎么张口就来的。
喻见寒却没有被这般的虚张声势唬住,他压下唇边的笑意,却是缓声解释道:“此地不比绯月城,是修士云集的地方,若我不慎被认出,还唤你前辈的话……”
能让九州剑尊叫前辈的,怕是不出一炷香,谢迟的族谱都能被好事者翻个遍。
但谢迟身份特殊,若是修真界一时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那这乐子就更大了。
如此,倒不如以故交好友的身份相处,总归没有那么扎眼。
听上去也确实有道理,谢迟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但还是极其尴尬。
他匆匆将视线落在小面虎上,强行转移话题:“那、那东西我先带走了。”
耳根的红愈发深了起来,谢迟握紧了小面虎,看似沉着地往楼上房间走去,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跃出来了。
他只觉得自己刚吃了人家的霸王餐,还要堂而皇之地在店家注视的目光下离去。
尤其是那个店家的目光锐利,带着早已看透了一切的了然。
回到房间,谢迟终于松懈了一身紧绷的气力,他小心地托着小面虎到面前,细细端详,越看越欢喜。
他一个人在屋里傻乐着——这可是他生平以来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虽然说是礼物也不恰当,它只不过是在即将被丢弃前,被自己厚着脸皮捞回来的小物件罢了。
但谢迟还是很开心。
他珍惜地摸着小面虎的耳朵,眼睛笑眯成了新月。
他从来没有得过这般的馈赠,所获得一切,全是用血泪拼出的。
苟且偷生,拼死存活,每日都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哪有闲情逸致去思考风雅事?
原来收礼的滋味是这样啊,也难怪凡人修士都喜欢什么生辰大典——生辰就能收到贺礼,而收到喜欢的东西,就能开心得嘴角上扬到根本放不下。
他前半辈子不曾知道自己的生辰,后半辈子也无人在意。
无亲无友,一人独行,所以从小到大,谢迟都不曾收过一分来自他人的善意赠予。
你算是我下次的生辰贺礼了!
谢迟点着小面虎的脑袋,自顾自地给它安排了身份。
他突然有一种隐秘的欣愉,就像是从污浊中淘到了稀世珍宝,然后蹑手蹑脚地将它洗净收藏。
没人会发现他的秘密,没人能读懂他的喜悦,可在那一刻,他却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他想,喻见寒可真是一个好师尊啊。
谢迟不由对那人口中的“小徒弟”心生艳羡——这得是多好的运气,才能拥有这样的一个师尊。
哪怕就是在看不见的地方,还能被时时处处地挂念着。
不像他,在东妄海困上千年,无一人知,更无一人念。
思及此处,谢迟收好小面虎,眉头又微微拧了起来,他叹了口气,烦恼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再度张牙舞爪地登场了。
想来喻见寒帮了他那么多次,他却丝毫不知该怎么还。
在东妄海时,他还曾哄骗喻见寒,说什么放自己出来便给他寻天材地宝、无上秘籍……
这番骗人的说辞,现在想想都能把他臊得脸红。
稀世珍品又不是大白菜,若是有,他千年前早寻来贴补家用了,还能等它再喘上千年的气?
谢迟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将小面虎拢在袖中,又下楼去寻人了。
果不其然,喻剑尊还在客座上品茗,他见谢迟来了,便温和地弯起眉眼,丝毫没有将谢迟刚才的失礼放在心上。
“阿谢可是饿了,我先让小二上些点心?”
就那俩字从他口中一念出来,谢迟几乎转头就想逃,果然,他还是没法习惯这般熟稔的称呼。
“你要不……还是唤我全名吧。”谢迟磕磕巴巴地建议,他的耳根已是微红了。
喻见寒却难得皱起眉,他轻声“啊”了一句,有些为难地解释:“可我入东妄海的事已是举世皆知,若是唤你全名,难保有当年的知情人能猜到……”
也是,该入东妄海的剑尊和该困在东妄海的魔头,竟然同时现世,怕是又会在修真界掀起不一般的风云。
倒也不是怕他们,只是想到那群人的麻烦之处,他却不愿意在自己难得的“放风”上惹出什么乱子。
谢迟啊谢迟,人家都不别扭,你又哪里又那么金贵了?大魔头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树。
既然已经认可了,他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转头说起了正事:“对了,不知你可曾听说过木里香……”
喻见寒抬头看他,倒是有些好奇:“自然知道,木里香,极好的瘴气解药,且它只生长在临武峰的洞窟中,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临武峰……听到了这个极其耳熟的地名,谢迟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一笑而过,垂眸避开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木里香还挺值钱的……那你可知去临武峰的路?”
喻见寒却是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西南的方向,道:“阿谢问得正好,临武距此处不足三十里,就在这个方向,我们何时动身呢?”
“不、不用了。”见喻见寒略带疑惑地看过来,谢迟强勾笑意解释,“今日有些累了,明日吧。”
喻见寒见他不愿再提,便也贴心地不再询问,转头介绍起了糕点样式。
夜深了,谢迟一袭红杉,屈膝倚坐在窗沿之上。他的房间恰好朝向着西南,看着月色下远处隐约起伏的山脉轮廓,他的心里半是迷惘,半是怅然。
他想着要去临武峰,却不曾想过,那处地方竟然近在咫尺。
就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拿起兵戈决意上阵杀敌的士兵,骤然被告知,敌人已经奔袭到脸上了。
谢迟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人正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安睡。
不足三十里啊,一夜来回,完全足够了。
他在皎洁的月光下勾起一抹释然的笑,随即红衣翻飞,再看时,那个身影早已消失在窗沿之上,隐于茫茫黑暗之中。
将士终须赴疆场。
而在他离开的那个瞬间,隔壁房间里,本该熟睡的人却于黑暗中霎时睁开了星眸,其间清醒一片,哪见半分睡意。
临武峰说是峰,但更像一座连绵不绝的山脉。由于流水的侵蚀,其间洞穴相互连通,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窟。
而只生长于临武洞窟的瘴气解药——木里香,才是它闻名于世的关键。
谢迟这趟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寻药者众,其中也不乏什么大能,又逾千年之久,他设下的隐蔽幻术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但等他真正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骤然惊觉,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
碎石涉水的小径,昏暗幽深的洞窟,不知何处骤然传来的桀桀怪响。那些曾经让他草木皆兵、步步谨慎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想来他在东妄海,就是想听点动静也没有。
他循着记忆的痕迹一路前行,穿过了重重回环的洞窟,向着僻静的最深处前进着。终于,他的脚步在一面石壁前停住了。
面前没有路了,石壁上蜿蜒布满了墨绿色的鬼手藤。
它的叶片呈五爪状,其间脉络像是干枯的骨节。层层叠叠的墨叶在微风中轻颤着,像是幽冥伸出的无数贪婪可怖的鬼手。
但谢迟却心里清楚,这鬼手藤的背后才是他的目的地。
他垂眸,指尖晕开灵力,小心地拨开藤蔓,露出了一个恰好一人过的通道。
等他迈入后,便将袖中备好的夜照灯扬开,烛火顺从安分地悬浮在空中,彻底将幽暗不见天日的地窟照得恍如白昼。
谢迟站在洞口良久不语,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前面的一切,再度陷入了那场千年前的回忆里。
沉默许久,他终于缓步向前,嘴角又勾起了漫不经心的笑。
似旧友重逢一般,他笑着问候道:“老朋友,我可又来烦你了。”
第8章 东妄(八)
只见偌大的洞窟中,隐约有一个干涸的水潭模样,其中蜷着一具巨大的森白蛇骸,它的脊椎足有桶一般粗,几乎盘踞了全部的地方。
而蛇骨那比人膝盖略高的头颅,正靠在一块巨石旁,眼窝空洞洞地朝着上方,其中空无一物。
谢迟却像是前来拜访的老友一般,绕着深潭踱步缓行,他注视着石壁上纵横交错的剑痕与裂缝,有些莫名的怅然。
他调侃道:“你运气挺好,我布下的心魔息已经所剩无几,还好有外面的鬼手藤遮掩住了,不然的话,幻蛇之躯可值多少灵石啊。”
就连你的骨头渣子,怕是都得被人捡得干干净净。
可空荡的洞窟里,回应他的,只有鬼手藤叶婆娑的沙沙声。
谢迟却像是习惯了话语无人接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你还挺嫌弃我的,说什么黄泉路上可不想看见我了。但没想到吧,如今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他的语调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但眸中却泛起哀伤。
不是所有的云淡风轻,都是发自内心的平静,那可能只是掩饰鲜血淋漓伤口的伪装。
云纹靴停下了,红衣青年孤零零地站在枯潭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枯骨,直直地对上了它黑黢黢的眼洞。
那一刻,时光仿佛霎时回溯,他隔着千年的尘烟,再度看见了那双非人的竖瞳——蛇都是冷血的,但当年那双兽瞳里,却满是嘲弄与同情。
濒死的巨蛇匍匐在地,明明它才是败寇,但眼神却高高在上,怜悯地注视着浑身浴血的青年。
“真可怜啊。”它如是说。
谢迟垂眸,他笑了起来,宽袖微拂,最后一丝心魔息随风消散,幻境悄然崩塌。
真可怜啊。
幻境消散,空中却似乎还留着那一句横亘千年的叹息。
红衣青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用目光巡视过每一寸地方,终于在某处微微停顿——
找到了。
他径直走下枯潭,俯身从一处石隙中取出镰月状的蛇牙。
“跟你商量个事儿。”谢迟将蛇牙攥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撩开衣摆席地而坐,随意地靠在了蛇骨旁的一块巨石上。
“我既替你守住了尸骸,那总得收点报酬吧……别的我也不要,不如就用这颗牙抵账吧。”
他举起森白的毒牙细细端详,历时千年之久,上面早已没了血腥戾气,只余白玉般莹润的触感。
恰好够给那人当个回礼。
谢迟眸中映着烛照的光,暖融融的,他勾起唇角,继续絮絮叨叨:“我刚刚在这儿寻了一遍,竟然没看见另一个,怕是掉进了哪个犄角旮旯里。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谁让你当时想咬我来着,被削掉了牙就得认。”
“况且我也没打算乱用,只是近来遇上了个听话的后辈,你呢,也算半个前辈,自然得给点见面礼吧。”
谢迟觉得自己又有道理了,开始理直气壮地分析:“你也在这儿呆了千年,我都出来放风了,自然也得让你见见世面。”
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凡间的趣事儿,眉眼挂着笑意,可笑着笑着,声音却渐渐迟缓下来,最后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
静寂在洞窟中蔓延,许久,谢迟终于再度开口了,声音略显沙哑。
“你知道吗,温师兄……”他微微停顿,随即垂眸改口道,“温秉言身故,林郁也失踪了,现在看来,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我了。”
他靠着巨石,疲惫地阖上眸子,用手背遮挡着光亮,掩去自己脸上的倦色。
“你说,这算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我想救的,不得救。
本该死的,却还活着。
谢迟眸中有些酸涩,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在这个极其隐蔽的废弃洞窟里,他终于能放下所有伪装,展露出真实的自我了。
不是威名赫赫的天才,也不是强大到孤身战九宗的魔尊。
只是一个夜里怕黑,喜欢蜷着睡觉的孩子。
谢迟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靠在巨石上,竟是沉沉睡了过去。
许久不曾安眠,如今在无人处,他终于能坦然入睡。
待到他的呼吸声趋于平缓,鬼手藤的沙沙声竟是也弱了下来,像是生怕惊扰了谁的沉眠一般。四周寂静无人,倏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是碎石被靴底碾入土中的声音。
一片白绸衣袂掠过墨绿的藤叶,鬼手般的叶微微蜷起,像是不听话的孩童默默收回手,生怕被责罚一般。
那脚步悄然靠近了,最后也停在了巨石旁。
来人静默片刻,却也不顾地上脏乱的尘灰,径直坐在了红衣青年旁边。
他指尖轻点,一缕黑气没入谢迟眉心。
像是替他驱散了所有的噩梦阴霾,谢迟终于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真正陷入了沉睡。
那人取来锦裘,他小心地抖开,披在了红衣青年身上。
“好梦。”他垂眸缓声道。
次日清晨,谢迟伸着懒腰慢吞吞地从楼上下来时,却见喻见寒已经备好了晨食。虽是清粥小菜,但白粥香糯,绿叶点翠,上面还热气腾腾地蒸着烟,一看便让人食欲大开。
谢迟眼睛霎时亮了,但他却没忘记自己的任务,待坐下时,他从袖中随意甩了个白玉般的坠子给了喻见寒。
“这是……”喻剑尊接了个正着,他先打量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了谢迟。
“给我的吗?”他语气中带了点欣悦。
废话。
谢迟小心地抿了口粥,他假装阔绰地高傲摆手:“一个小玩意儿,不是答应给你寻些好东西么?这是幻蛇毒牙,千年也难得一遇的宝物,你先收着吧。”
喻见寒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小物件,上面被雕刻出了狼纹,简约的线条却勾勒出了杀气,尾部还坠着暗红的流苏。
他垂眸小心地将坠子系在剑柄上,笑道:“阿谢你看,刚刚好。”
谢迟寻声望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着实太巧了,刚拿到毒牙的时候,他本不知道用它做什么,等他在洞窟小憩片刻后,趁着夜色回到客栈时,突然想起喻见寒的剑上还缺个剑穗,这才打磨雕刻了崇武的狼纹剑坠。
他轻咳一声,却是撇开了眼神,道:“啊,是挺好的。”
“对了,你的剑叫什么啊,看起来倒是简单。”谢迟开始转移话题了。
的确,堂堂的九州剑尊,身上的佩剑甚至还不如凡间幼童玩耍用的铁剑。
闻言,喻见寒却是垂眸看着它,他轻轻抚过剑鞘,眸中带着回忆的柔和,缓声道:“它叫栖来。”
谢迟却是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他震惊道:“不会吧,你们剑修,真的把剑当媳妇儿吗?”
妻来……
想到在战场之上,威名镇四海的喻剑尊召唤佩剑时,喊一声“妻来”,谢迟差点笑到从座上滚下去。
喻见寒眸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温声纠正道:“不是妻子的妻,是栖息的栖……取自凤凰栖梧。”
“凤凰栖梧?”谢迟还是没缓过来,他笑得眉眼弯弯,却依旧好奇地多问了句,“它怎么能和这个扯上关系?”
喻见寒面露难色,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还是老实答道:“当初栖来配的是个木剑鞘,店家说,那木头是凤凰栖息的梧桐枝……”
“哈哈哈哈你便信了哈哈哈!”谢迟实在憋不住了,几乎要笑出泪。
他竟不知道是“剑尊去买剑”这件事更离奇,还是黑心店老板卖“梧桐剑鞘”的事更好笑。
总之——
“喻剑尊,你也太傻了吧。”谢迟笑够了,终于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下了定论。
前提是,得忽略掉他眉梢眼角还残留的笑意。
喻见寒也垂眸,摩挲着剑柄,微微勾起了唇角,回忆骤然清晰浮现在眼前——
“剑修怎能没有剑呢?看,这是我花二两银子给你买的。”
那人将一把剑随手扬了过来,少年伸手接下。
“可是,这剑怎么套着木鞘?”少年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几遍,语气迟疑。
那人拉长了语调,故意调侃:“你可别小瞧了这木头,店家说这可是凤凰栖的梧桐枝呢!”
少年无语地瞥了那人一眼,却依旧小心地将剑佩好。
“剑名我都取好了,既然是凤凰栖梧——”那人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压低声音,“那就叫它‘栖来’。”
栖来,妻来……
一听就知道是那人的恶趣味,少年慢吞吞地转身走开,回道:“不要。”
“剑不是你们剑修的小老婆吗?我不管,就要叫栖来。”
“不要。”
“不管,栖来栖来栖来。”
“不要。”
……
这头的谢迟还在时不时地偷笑出声,喻见寒心情却莫名地好了起来,他决定让自己的心情更好些,便开口道:“阿谢,我们何时动身去临武峰?”
“啊……”笑意凝固在嘴角,要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谢迟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辞,“我昨日数了数赚来的灵石,够用了,便无需再去临武了。”
东西都拿到了,还去临武干什么,真去取木里香?
不至于,不至于……
喻见寒却没有追问,他含笑认了这个理由,只是话锋一转:“那可能要麻烦阿谢,陪我去一个地方了。”
谢迟歪了歪头,不解问道:“什么地方?”
喻剑尊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跃跃欲试:“我们要去趟……”
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他的眸中闪过奇异的光,就像是对上了无知无觉猎物的凶兽,残忍又兴奋。
“紫训山。”
第9章 东妄(九)
“你是说,我们要去救闯你禁地的人?”谢迟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该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吗?”
喻见寒好脾气地解释:“他们也是以为紫训山有什么奇珍异宝,这才贸然闯入,如今几宗的精英弟子音讯全无……”
说到这儿,喻剑尊叹了口气,颇为忧虑地皱起了眉:“我怕他们会继续派人进去,只怕到时候,会有更多无辜者丧命……”
谢迟几欲开口,却又生生咽了回来。
他憋了一肚子闷气,又着实没法斥责面前陷入自责的人。
他还以为去紫训山是要做什么,结果等问清楚才知道——
紫训山是一处未知的险地,喻见寒某次路过,差点误入其中不得出。而等他负伤闯出了紫训山范围后,却骤然惊觉,自己的记忆有损。
他脑海中有关紫训山的一切记忆,竟然皆数消失了。
喻见寒只记得自己进了紫训山,然后负伤而出,其中有什么,他又遭遇了什么,竟是悉数忘却了。
这般异常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等他回去如实禀明后,承昀宗便派遣奕修长老前往探查。
结果,精通迷阵的一方大能竟杳无音信,终不得出。
紫训山就像是饕餮的巨口,囫囵地吞吃了所有进入的生灵。
承昀宗大骇,却又不敢声张,只匆匆吩咐喻见寒,一定要守好紫训山,莫再让无辜者再受难。
呵,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
谢迟没好气地指出:“紫训山固然危险,但承昀宗明摆着就是——知道自己进不去,又觉得里面有宝贝,舍不得,这才哄着你去守。”
“说什么不让无辜者误入,我看他们是小嘴抹了蜜,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只就能骗骗你了!”
喻见寒见他生气的模样,倒是丝毫不介意地笑道:“或许他们的确是这样想的,但我也确实,不能再让人进去送命了。”
啊这……你也别修剑道了,茹素侍佛才是归途。
谢迟已经没有力气再同这个满心满眼只有苍生的顽固分子掰扯了,他无奈地摆手,依旧有些不解:“可是据你所言,你在山外设下的是警示禁制,又怎能保证他人不强行闯入呢?”
“一般情况下,强闯的人都没法走出来,而且……我还用了一招。”喻见寒勾起嘴角,眉间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喻剑尊的这番模样着实罕见,像是在野猫面前悬着一块鱼干,谢迟的好奇心被引诱起来了,他忙问道:“什么办法?”
喻见寒也不卖关子了,他坦诚解释:“那时魔宗一门主屠戮了一座凡人城镇,我受人之托前去追捕。他听闻后,对我心生怨怼,想来个下马威,就径直闯入了紫训山界。虽未深入,却在山口处写下了‘到此一游’的挑衅之词。”
“我自然遂了他的愿,在魔门的庆功宴上取了他的性命。但那时,我却故意打出了另一个名号——”
他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擅闯紫训山者,死。”
此后,无人再敢触他霉头。
“而如今,各宗以为那是我的藏宝之地,承昀宗也不好再出来解释,也怀着侥幸心理,组建了队伍去探紫训山,谁知这一去便无人回来。”
喻见寒微微叹息,“所以此次,我想请前辈陪我再入紫训山,去将人寻出来。我们一起的话,也好有个照应。”
谢迟却有些犹豫,说实话,他只是一抹分神,若是消散了,意识便会重归东妄。
可喻见寒却是实打实的躯体,他若是死了,那可真是死了……
喻见寒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纠结,宽慰道:“阿谢别担心,我能出来一次,自然能出来第二次。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
闻言,尽管心里还是有些郁闷,但谢迟又挑起眉,神采飞扬道:“那行,到时候你就跟紧我。”
也对,他还真不信什么妖魔鬼怪能在他眼皮底下作妖。
他又想起喻见寒说的那个封锁紫训山的办法,眸中有了点赞誉:“看不出来呢,我还担心你这个软柿子不知变通……这招杀鸡儆猴用得确实不错!”
突然受到了面前人的称赞,喻见寒微微低下了头,他垂眸轻笑,心情颇好。
见他这样略带羞赧的模样,谢迟顿时又不满意。
堂堂剑尊,怎么能如此薄脸皮呢,夸一句就受不住了?
他的思绪被带偏了,却没有细想,若真如喻见寒说的那般轻飘飘,如何能震慑住整个修真界。
谢迟从未想过,再多问那人一句——
那日魔门宴中,你的剑下究竟死了几人,又活了多少。
*
两百年前,魔门宴。
杂役茶童迈着急促的碎步,小心地捧着檀木茶盘,其上酒坛里的佳酿晃晃悠悠,发出清脆的拍水声。
听闻门主又屠戮了一凡人城镇,他的招魂幡大成。想来心情颇好,应该不会计较我送酒来得迟了吧。
他这般皱眉想着,心下忐忑。
茶童快步走到了殿门处,耳畔边依旧是手中淅沥的酒水声,丝毫没有听到寻常该有的喧哗嬉闹,他又泛起了嘀咕。
奇怪,今日的丝竹声竟停得如此早吗?
紧闭的朱漆殿门后,寂静一片。除去脂粉香气外,他的鼻尖隐约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腥气。
就像是——血的味道。
茶童正想着,却不料殿门骤然大开,夹杂着铁锈味的风扑面而来,他一抬眸,却是张大了嘴,几乎骇破了胆,颤抖着失手摔了酒坛。
而他的那双手,依旧维持着捧盘的动作。
只见一人缓缓而出,他的靴底踏着被鲜血濡湿的红绸毯,靴面上却光洁如新,衣上也一尘不染,唇边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白衣剑尊从满室殷红的血色中缓步走出,像极了从污浊的画中走出的清雅仙君。
在与呆若木鸡,目光发直的茶童擦肩而过时,他还微微侧头,笑着贴心嘱咐了一声:“里面有些脏污,劳烦小兄弟清理下了。”
待他走后,茶童就像是被抽走魂魄的傀儡一般,直愣愣地伫立在原地。
他想跑,想叫喊,但双脚却像是陷在不可见底的沼泽中,喉咙也像被塞住了棉絮,只留下一双骇然瞪大的眼睛,在无知无觉地淌着泪水。
隔着朦胧的泪光,他看着血泊慢慢地爬过了殿门,像是有意识一般优雅地拾级而下,一点点地向着他蔓延过来。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啊。
那日魔门殿内,无一幸存。
而那含笑的一眼,成了茶童永生不能忘的噩梦,紫训山的名字,更是成了让他听了脊背发寒,战栗难安的恶咒。
……
“月道友,月道友,你怎么了?”同行的人推搡了青袍道人两把,终于见他缓缓回神,“最近你一直都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吗?”
月道人微微直起身子,他缓缓吐了口气,调整好略微紊乱的心跳,强撑着笑意回答:“没什么,许是没休息好吧,有些不太舒服。”
他说着这话时,却见着同伴关切的眼神,竟慢慢染上笑意,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那双带笑的眸子重叠。
青袍道人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心跳如擂,嘴唇无意识地开始哆嗦。
“嘿,回神!”同伴只能伸手,再度将他从梦魇中拽出,随即无奈叹息道,“看来你还真是病得不轻,那要不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几日,先不往紫训山赶了。”
“反正,紫训山的宝贝也轮不着我们。”那人小声嘀咕,“虽说上一批弟子已经几日无音信了,但九宗根本没死心,又在筹划下一次入山。我们过去也只能看个热闹,占不到什么便宜。”
“不!”青袍道人的语调突然拔高,他目光灼灼,肯定道,“我总有一种感觉,紫训山、紫训山要出一件大事!”
他揪紧了衣袖,神经质地咬着下唇,喃喃道:“不会有错的,这种感觉,和当年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同伴也习惯了他这般一惊一乍的作风,只当他是感知到什么宝贝的存在,所以才对紫训山生了执念。
他一直与青袍道人同行,不正是因为那人拥有莫名的感知能力吗?
月道友总是能在危机尚未到来之时,及时做出撤退的指示,也能凭着一点莫须有的直觉,摸到奇珍异宝的所在之处。这般想来,紫训山必是有什么绝顶的好东西,才让他这般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同行的人眼中也燃起了几分兴趣,他跃跃欲试:“那你感觉,我们这次会有什么大收获吗?”
他转念想到了九宗的队伍,又有些踟躇:“我们不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月道人已经彻底镇定下来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眸光亮得惊人:“不会!”
他语气铿锵有力,肯定道:“我能感觉到,此去紫训山,我一定能得到那个东西!”
看着自己的一番话终于让同伴喜笑颜开,甚至开始畅想未来的生活了,青袍道人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扩大,他眼中是一种奇异的光,恐惧着,同时也兴奋着。
其实,他的感知告诉他——此去紫训山,怕是九死一生。
但同时,他也能得到那个苦苦追寻百年的结果。
那就足够了。
第10章 东妄(十)
“翻过这座山,就能见到紫训山了吧。”谢迟踩着林间斑驳的光影,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路走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还不等喻见寒回答,却听见林鸟惊飞,随即“哗啦——”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坠地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加快脚步,往声源处悄然赶去。
顺着一条隐蔽的小径,他们从层层交错的树影中,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吃力地拖拽着一杈树枝。
看起来,是年迈的老人正砍完樵,正准备带着战利品归家。
谢迟看了一眼喻见寒,却见他早已望向自己,眼中的意思非常明确,怕是瞎子都能读懂。
他叹了口气,道:“你去你去。刚好现在已近黄昏,我们先找个地方留宿一晚,明日再启程去紫训山吧。”
闻言,喻见寒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缓步走向老者,开始帮忙。
谢迟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语——他算是明白了,喻见寒上辈子定是佛陀座前的莲花精转世,要不然这满身的慈悲,怎能闪瞎他的眼?
果不其然,老者对这两个古道热肠的后辈颇为感激,一路上都要把他们吹出花来了,那些夸赞听得谢迟有些耳热。
再听下去,他都能去找那群和尚论道了,谢迟心一颤,连忙打断老人滔滔不绝的赞誉,不经意问道:“老爷子,怎么是你出来打樵?这种不应该让年轻人来吗?”
老者缓缓叹了口气,他向着来时路的方向指了指:“咱们赵家村又穷又偏僻,年轻的孩子都去山下的镇里做工了,现在村里啊,只剩我们这群老弱妇孺了。”
语音刚落下,赵家村便到了。
隐藏在重山环抱,密林深谷间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村落,一条主道旁排列着土胚的民居,正如老者所言,村里不见一个成年男性,只有妇女在捡柴担水,几个孩子浑身是泥,在街道上撒欢地追逐打闹。
“闵溪爷爷!”眼尖的小姑娘发现了他们,啪塔啪塔地就跑来了,她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来的客人。
“小淼,这是谢哥哥和喻哥哥,是他们帮爷爷把葚果带回来的。”赵老爷子指了指身后一大挎的树杈,上面满满当当地挂着紫色小果。
“谢谢哥哥!那闽溪爷爷我先选了啊!”赵小淼笑眯了眼,她朗声道了谢,便灵巧地向葚果扑去。
其他的孩子也呼啦地聚了过来,他们在树杈间跳来跳去,活像是欢快觅食的小麻雀。
“对了,两位说要借宿……咱们村也只有林二嫂她家合适了,我让昭昭带你们过去,也好整理一番。”
赵老爷子笑眯眯地向他们解释,他朝村口大槐树下坐着的孩子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他的身形有些单薄,但眉眼极其秀气,带着一点书卷养出来的温润气质。
他之前也没参与到同龄孩子的追逐打闹中,反而是乖巧地坐在树荫下,翻看着一本破旧不堪的话本。
在客人到来的第一时间,他便注意到了,不过却没有冒冒失失地闯过来,如今见到老者唤他,才小心地理好散乱的书页,慢慢走了过来。
“昭昭,这两位哥哥要在咱们村借宿一晚,你隔壁的房间先腾出来,顺便告诉二嫂,让她去小淼家暂住一下。”
林二嫂家有合适的空房,但是他们孤儿寡母的,收留两个男子留宿实在不便,就只能让她去别家挤一晚了。
“好的爷爷,我这就带客人过去。”赵昭点了下头,他向着谢迟他们露出了一个轻浅的微笑,便开始引路。
没走几步,他身后又传来老者的嘱咐:“对了,收拾一下就过来我堂屋吃饭吧,昭昭你也来!”
小孩乖巧地应了,却听身旁响起了好奇的问句。
“朝朝,你的名字倒挺好,是朝朝暮暮的朝朝吗?”谢迟开始跟他套近乎了。
“不是的。”赵昭勾起笑,他的颊上隐隐出现一个浅涡,他解释道,“是天理昭昭的昭昭。”
说完,他问了谢迟两人的姓名,安静乖顺地喊了两句“哥哥”之后,开始缓声介绍其周遭的邻舍来了。
谢迟听得津津有味,在路过一处柴堆时,他还帮忙捡拾了一下倾倒的柴火,引得邻家婶子频频道谢,还给了他一把刚从地里摘的青菜。
魔头握着水灵灵的嫩叶青菜,满脸茫然。
赵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喻见寒的眉眼中也带着星点笑意。
“呵,魅力所在,今晚加餐。”谢迟扬了扬手中的青菜,他像只骄傲的孔雀,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晚间的餐饮虽然清淡,但看得出,定是比村民们平时吃的要丰盛。赵昭扒了两口饭后,直说吃饱了,匆匆地赶回了家。
谢迟心里知道,他这是赶着回去为他们整理房舍,心里始终有点过意不去,颇有一种劳役孩子的愧疚。
但耐不住赵老爷子热情挽留,等月上柳梢,虫鸟乱鸣之时,他们才借着摇摇欲坠的烛火,踏上了回来的路。
赵昭的房间已经熄了灯,小孩儿怕是已经熬不住,先睡下了。
谢迟推开了房门,屋子里很简单,桌椅摆设颇为陈旧,但上面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想必是小孩认认真真地擦拭过一遍了。
他看了一眼床,顿时乐了起来。
这件客房只有一张简陋的单人木床,若是要挤下两人也太过为难,所以傍晚来过后,谢迟已经打定主意,自己不睡,就让喻见寒去床上休息。
可没想到,小赵昭不声不响地寻来了几张长凳靠在床边,又往上搭了两块宽大的木板,愣是将单人窄床阔成睡下三人都绰绰有余的大通铺。
谢迟有些好笑,他的眸光在烛火中漾出星河,道:“这孩子还挺能干的……”
他笑着笑着,却缓声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了。”
霎时,喻见寒脸上的笑意也敛了下来,他不同寻常地沉默着。
毕竟,他也猜不透——
这一村的孤魂,究竟想要干什么。
藏于山野林间的赵家村,竟无一丝人气。在他们其乐融融的安逸外表下,始终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的腐朽霉味。
“无人村我见得多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此处一点血气也没有。”谢迟沉声道。
他为魔修,又钻研的是心魔功法,自然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赵家村的异样。而喻见寒为九州正道之首,自然也不会被鬼气迷惑了心智。
其实在第一时间,他们跟着老者来此,便是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思。而等真正来到了这个村子,他们也察觉到此处诸多的不妥之处。
谢迟的脸一半笼在阴影中,一半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轮廓格外深刻,他启唇轻声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冤魂厉鬼若是想在人间长期滞留,则必然需要源源不断的鬼气魔息供养,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杀人夺命,以血气养魂。”
喻见寒微微摇头,他肯定道:“但此处没有丝毫杀孽。”
“所以,这才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若是不滥杀,这个村子怎能维持得如此完好,村民又怎会如此似人。”谢迟道。
若是鬼魂假扮的凡人,都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那也算是修为大成,他们手上就不可能干净到哪儿去。
“又或者说,他们演得太好了……”谢迟缓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但他想起了邻家婶子淳朴的笑,又想起了小孩那双温柔纯澈的眸子,却又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若是用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人,这本身就是一种恶意。
喻见寒注视着他,道:“那我们就在这儿待上两日,直到确保他们无害人之心。”
谢迟猛地抬头,他似乎被这个草率的决定惊到了,有些迟疑:“可是……那紫训山怎么办?”
“就如阿谢你说的那样,让他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喻见寒难得开了个玩笑。
谢迟却没给面子地弯下嘴角,他垂眸,声音有些涩然:“多谢。”
多谢你能顾及我的想法。
喻见寒不置可否,他眸中含笑,刚想开口,下一秒却微微拧眉,压低声音道:“有人。”
果不其然,门外传来了踢踢趿趿的脚步,窗前一个瘦小扭曲的黑影晃过。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耳,由远到近,愈发清晰,最后停在了门前。
那个东西,就在门外!
“笃笃——”
规律的两声敲门打破了沉寂的夜,谢迟警惕地站起身来,皱眉问道:“谁!”
门外是片刻的沉默,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下来。不知为何,谢迟总觉得有一种极其浅淡的血腥气,正顺着门缝渗了进来。
随即,一句熟悉的声音响起,迟缓中带点不可言说的鬼气森森:“谢哥哥,是我。”
现在就来了吗?
早就知道小孩非人的身份,谢迟便对他们的深夜造访早有预计。
也许曾经就是这样,他们故意派老弱妇孺在路上假装遇险,等到骗来旅人后,趁着夜色取其性命——
这便是大部分怨魂夺命的通用手段。
但谢迟与喻见寒,可不是什么好啃的软柿子。
谢迟上前径直开了门,却见那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门前。
小孩苍白着脸,小心地捧着摇曳油灯,见到谢迟,他拘谨地低下了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谢哥哥,我一个人睡不着。”他轻声开口道,“你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啊。”
谢迟盯着他小小的发旋,只是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围的沉寂几乎要将人溺亡,终于,青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微微勾起唇角。
他侧身让开了路,露出了暖意融融的屋子,缓声邀请站在无尽黑暗中的孩子:“进来吧。”
小赵昭漆黑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他,好一会儿,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展露了一抹微笑。
……
谢迟也想不通,一切怎么就那么自然地发生了。
只见偌大的拼凑床铺上,里面坐着喻见寒,中间的谢迟半靠着土墙,而外面的小孩盘腿坐在床沿边,身上还裹着蓝布旧被。
一大一小两双眸子注视着中间的青年,只见他垂着长长的睫羽,轻声读着手中的《九州轶事》。而两人端坐一旁,活像是学堂上听先生念话本的乖巧孩童。
谢迟异常清醒,身侧的孩子早就生机断绝了,但在暖黄的烛火下,他的心就像是浸泡在温水中,温和中带点酸涨,根本生不起任何的警惕。
许是喻见寒在身边,让他觉得足够安心吧。他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异样,都推到了剑尊大人身上。
总归,他绝不会让我被怨魂给生吃了。
这般想着,他只觉眼皮愈发沉重,意识开始朦胧起来,不知道为何,他心头一松,脑袋却是径直撞上了身旁人的肩膀。
就像是长时间悬浮半空后,终于落了地。谢迟终于在昏暗的灯火下,靠在那人肩上,阖起了双眸。
手中的书卷顺势滑落,落在床上,砸出轻微的响动。
喻见寒肩上一沉,他微微侧头看着那人,眸中是极其难懂的晦暗神色,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叹息。
他指尖掠过一丝黑气,谢迟的头微微一沉,坠入更深的梦境。
身旁的小孩却像是了然一般,他对喻见寒这般的举动熟视无睹,只是自顾自地掀开被衾,慢慢寻来了鞋。
“喻哥哥,我真的很高兴。”他在烛火前回眸,那双清澈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他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眼泪却霎时落了下来:“谢哥哥欠我的故事,还清了。”
说完,他挺直了脊梁,慢慢地向着门口走去。
木门吱呀作响,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小孩迈出了最后那一步。
他彻底从暖光中剥离,步入了黑暗。
在被夜色吞噬那个瞬间,他骤然回头,直直对上了喻见寒望过来的星眸。
那一刻,喻见寒看见他笑了起来,用口型对他说了一句——
谢谢。
真是个别扭又害羞的孩子。喻见寒也缓缓勾起了唇,他垂眸轻笑,却不知为何,眸中有些热。
我也是,谢谢。
第11章 朝鹿(一)
第二日,谢迟醒了个大早,他于清晨的朝雾里行走,寂静的街道有一种诡异气息在弥漫,让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赵家村早已是无人的坟冢。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着,突然,他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嬉笑。
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就像是什么开关被触发了一般,霎时,大戏隆隆锵锵地拉开了帷幕。
喧哗声、泼水声、叫喊声在不远处的迷雾中炸开,活像是平地里突兀起了个集市,诡异地热闹起来。
谢迟寻声谨慎地过去,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嗒哒的脚步,匆匆直冲他而来。
那脚步是在他身后几米处凭空出现的,急促且目标明确,让谢迟避无可避。
我倒是看看,你想做什么!
他一狠心,猛地转身,手中捏起了法诀,正准备出手时,却又生生刹住了——
“谢公子,快让让!我赶着送盆过去呢!”林二嫂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迟卸了手上的力,他愕然地看着女人面带喜色,捧着硕大的木盆,着急忙慌地越过他,没入前方白雾之中。
雾中光暗摇曳,人影扭曲,像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抬着什么东西。
谢迟上前两步,来到恰好能看清的距离,刚待没一会儿,又听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他警惕回头,却见喻见寒跟了过来。
“吓我一跳。”谢迟松了口气。
喻见寒露出了带歉意的笑容,他转头看向前方,眉间有些凝重:“这是……”
只见一只肥头大耳的猪被四脚朝天地绑在烤架上,周围的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备着柴火、木盆,铁锅里烧起了热水。
“这是凡间的习俗。人们会在年初买一只猪崽,养满一整个年头,好吃好喝地喂着,等到它最为膘肥体壮的时候,便宰了大家一起分享。这种就被称为杀年猪……”富有生活经验的谢迟向喻见寒解释道。
“杀年猪,是极其隆重的活动,通常都需要选上个喜庆的日子。”
这种农家牲畜自然入不了仙门大宗的食谱,像是承昀宗这种的大派,就连入门弟子吃的都是灵兽肉,啃的都是灵果,该不会……
谢迟看着喻见寒注视前方的视线,心里有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难道堂堂的剑尊大人,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坏心眼地揶揄道,唇畔边带着促狭的笑意。
喻见寒思考了一下,他抬眸,认真回答道:“我吃过。”
见谢迟微微怔愣,却见剑尊转头看向了那边热闹哄哄的场景,思绪似乎飘向了那渺远的过往。
“我吃过肉馅的包子”他轻声道。
*
“小孩,来吃包子了。”青年将高束的马尾甩到身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
少年喻见寒从睡梦中睁开眼,他很快清醒过来,迟疑着接过纸包。
“你不吃吗?”少年看着那人一身干练的粗衫,脸上还有未擦拭的泥印,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在泥坑里打了个滚。
那人却是摆摆手道:“我才不需要这种世俗之物呢。”他翘起了尾巴,又换上了一副得意又自矜的模样:“这可是刚出炉的肉包呢!你赶紧趁热吃。”
“肉包?”少年捧着微微烫手的纸包,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肉。”
那人像是见了什么稀奇生物一般,震惊到一双凤眸微微睁大:“猪肉啊,凡间的包子还能是什么肉……”
他又想起了面前这个小剑修怕是一直在山门内修习,从未涉足过凡尘,如今头一次来,还是如此狼狈,心里又不禁有些爱怜。
他换了和蔼长辈的口吻,低声哄道:“行了,你别管它是什么肉了,小孩家家的,吃饱了才能长个儿。”
少年喻见寒却没有继续搭理他,只是默默揭开油纸,往白胖的包子上咬了一口。
包子上落下了一个牙印,可见里面料很足,是实心的白面。
喻见寒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解——这个肉包子,与他前些日啃的馒头,似乎没什么区别。
青年的脸色一瞬僵硬起来,他干巴巴地建议:“你要不再咬一口?”
喻见寒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却是低头慢慢嚼咽了口中的馒头,又往“包子”上咬了一口。
待青年看清肉包剩下的模样后,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找黑心商贩好好理论一番。
可以啊,虎落平原被犬欺,卖假包子还能卖到你太爷爷头上来了!
不知道孩子正改善伙食长身体吗?这么欺负人!
等他正准备离开去讨教一二时,衣摆却被轻拽住了。
他低头,却见少年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食物,他举着被一分为二的包子,展示着正中间那零星的肉沫,笑了起来。
少年的眼睛亮闪闪的,宛如水中洗涤过的星子,他欣悦地像是真正的孩子,脸上泛起薄红:“阿谢你看,我吃到了。”
“它真的很好吃。”
*
谢迟不太明白,怎么一句“肉馅的包子”,就能让剑尊大人露出怀念的神色,但两人却远没到深究的熟稔程度,他也默契地没有追问,只是又将目光投向了前方。
他以旁观者的姿态,极其冷静地道出了最大的破绽:“可是,杀年猪往往是在岁末年终,怎么可能是现在的初秋时节?”
话音落下,就像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周围的迷雾缓缓散去,景物像是枯叶凋落一般,片片褪去伪装,又逐层染上完全不同的色彩。
谢迟冷眼看着面前忙忙碌碌的村民,看着他们身上的秋裳化成了厚重的冬袄,脸上泛起了被冻伤的红晕,在互相吆喝时,嘴中甚至哈出了热气。
村民似乎无知无觉,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喜气洋洋地做着准备工作。
喻见寒低头看了眼身上不知何时换上的粗布衣衫,微微皱眉。
“别看了,这是怨鬼围。死后怨气极重的地方,便会出现死循环一般的结界。在其中,鬼魂的力量最为强大,而就算他们不动手,怨鬼围也能将误入的人生生困死。”
讲解完了,谢迟嗤笑一声,他随手摘了一片叶,蓄力往上一掷。
果不其然,叶片如利箭般飞驰,却在半空中骤然被撞下——上面就像是盖着一个隐形的结界,阻止一切事物来去。
“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就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眉心终于有了几分凝重的神色。
但是——
谢迟怎么也想不到,当把戏被揭开后,恶鬼不仅没有撕破脸皮,反而更加自来熟了起来,就好像自己和喻见寒,真的就是赵家村里的一员,是他们极为熟悉亲近的老友。
“阿谢,你还愣着作甚?快和小喻去找些柴火,水还不够呢!”
负责烧水的林二嫂得空抬头,一眼就望见他们了,她薅起袖子,正从铁锅中舀起一瓢热气腾腾的烫水。
阿谢……
喻见寒微微侧头,却见谢迟神色冷淡地站在原地。
“没关系,看看他们想做什么。”魔头冷酷地解释。
好的,于是喻剑尊也不动了,老老实实当起了木头人。
好一会儿……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不帮忙就没肉吃!”
林二嫂一个回头,见这俩不省心的还杵在那儿,她的暴脾气起来了,完全没有恶鬼的自觉,抄着水瓢叉着腰威胁道。
“……”事不过三,合格的魔头绝不会让别人有第三次指着鼻子说教的机会!谢迟冷酷地“哼”了一句,便转头走开了。
他去往的方向……
喻见寒默默回忆了下,那是村口堆柴的地方。但他也安静不问,只是压抑着唇边的笑意,缓步跟上了。
戳破怨灵围的真相后,成为鬼域的赵家村竟重新回到了寒冬时节。
树木凋敝,草叶披霜,但村里的空地上却热气腾腾地生着炊烟。
一口大铁锅架了起来,由最擅长烹饪的赵淼她娘掌勺,一众小童帮工,谢迟喻见寒寻柴,鲜美的野菜汤在锅中翻滚,香气勾起了众人肚里的馋虫。
在林二嫂敲掉了好几双尝试偷吃的手后,谢迟想着自己的“功劳”,理直气壮地拉着喻见寒排在了汤锅的最前面。
林二嫂见是他们,难得收敛了点被气出来的脾气。她脸上带了点笑意,用力搅动锅底,盛了满满一碗递了过去:“阿谢啊,你们多吃点,不够还有呢。”
谢迟看着女人脸上的笑容,她就像是一个在关心自家孩子的长辈,絮絮叨叨,却又极其赤忱。
从不曾有人这般关切地问过他吃喝,他接过有些烫手的碗,喉头上下微动,却沉默了片刻。
“谢谢。”谢迟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带着不自觉的欢喜。
虽然面前之人非人,但他从中却感受不到丝毫恶念,只有全然的真诚与善意。
在那一刻,他心中无端生出了一种愤懑——这样的人们,怎会化作恶灵?
赵家村又为何会成为神鬼不入的怨鬼围……
林二嫂又笑了起来,她大大咧咧地挥了挥勺,朗声道:“这有什么谢不谢的!对了,你去叫下昭昭吧,他总窝在房里不出来,真让人犯愁……”
谢迟点头道:“我去喊他。”他将碗暂时搁在了一旁的木桌上,让喻见寒帮忙照看点,转身便往屋舍走去。
目送那人远去,喻见寒从林二嫂手中接过了热汤,他刚抿了一小口,却见林二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碗,迭声忙问道:“怎么样!”
喻见寒笑着肯定:“味道很好。”
“那就好!”林二嫂夸张地舒了一口气,她又低头在铁锅里搅了一勺,为自己盛了半碗,“我们都尝不出味道来,那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手艺生没生,可别委屈了你们……”
“你们呀,当年还来不及喝口热汤呢。”
林二嫂看着碗中晃荡的水光,她轻声叹息一句,最后却笑着将泪与汤一同咽下。
悲喜尽饮。
第12章 朝鹿(二)
忙活了一整日,热热闹闹的杀年猪活动终于落下了帷幕,天色有些昏暗了,夕阳半瞑,苍穹泛起了微红的艳色,像是闺阁女儿脸颊上晕开的胭脂。
家家户户开始将桌椅板凳一一搬回,村民们清扫柴灰,整理锅瓢……但谢迟自然不太明白该怎么做,喻见寒更是从未经手过农活,于是,混迹其中的两人便显得格格不入。
最后,还是林二嫂像是驱逐贪吃的雀鸟一般,将他们往一旁轰去:“行了行了,你们呀,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净瞎添乱。”
喻剑尊听话地放下了缺了口的瓷碗,但自认为是“得力干将”的魔头可有话要说了,他正准备理论一二,却被另一个声音截住了话头。
“二娘,我带谢哥哥他们去外边转转吧。”
关键时刻,赵昭来救场了。他接过谢迟手中的旧抹布,往桌上一放,扯了扯那人的衣袖,黑白分明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谢迟。
“咳。”谢迟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顺势接过台阶下了,“那我们就陪着昭昭去逛逛吧。”
他们转身向着村外走去,身后却传来了微微拔高声音的嘱咐。
“阿谢,小喻,记得早点回来。”
谢迟应声回头,在昏黄的夕影中,他看见了林二嫂脸上挂着的笑,但终究错过了她眸中暗藏着的水光。
“给你们留了汤呢。”林二嫂朗声道,她挥了挥手。
穿着旧袄的女人站在空地上,脸上是所有长辈的温和神情,她的面前,是通往晦暗山峰的野径,身后是蕴藏着烟火气的村庄。
要记得回家啊。
她如是交代。
“知道了。”谢迟扬起了一抹笑,他也挥手示意。
喻见寒冲着林二嫂微微颔首,他转头随着谢迟往山上走去。
他们终于踏上了注定的道路,一如曾经。
三人沉默地走在林间,提出来逛逛的小赵昭始终一言不发,而谢迟似乎在沉思什么,也默不作声。
终于,虬枝曲折交错,隐隐约约窥见天幕低垂,看样子是要到峰顶了,谢迟还是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们是,怎么……”
怎么变成冤魂恶鬼的,赵家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迟有一种感觉,他能从昭昭口中得到事情的真相。
尽管这很残忍,但他必须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毕竟怨鬼围困住的不仅是路过的旅人,更困住了其中的亡灵。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若是有朝一日怨鬼围被破坏,其中所有人都将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小孩一愣,他听出了谢迟未言之意,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像是寻常聊天一样,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们被吃掉了。”他转头看向前方,话语里还带着孩子气,“所有人,都被吃掉了。”
裹着旧棉衣的男孩落后了半步,他停下了脚步,缓声道:“就到这里了。”
“谢迟哥哥,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
谢迟不解地回头,却见小孩俯身,将那本残破不堪的话本放在了地上,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血色,成了一种孱弱的苍白。
昭昭的瞳色变得极黑,像是照不进日光的深渊,他直视着谢迟的眼睛笑道:“谢哥哥,你是好人,好人就该活下去……”
“往前走吧,永远也别回头。”他看向谢迟,指着面前的方向,认真地交代。
谢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迷雾早已散尽,覆上冰霜的草叶上出现了一道不甚明显的分界线,像是秋冬两季在这短短的几步距离里划地而治一般。
他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昭昭……”他茫然地看着身后,只见来路的尽头消失在密林中,本该在面前的孩子却无影无踪。
喻见寒也微微皱起了眉:“他是在放我们离开?”
谢迟向前方走了两步,他迈过分界线的瞬间,身上灰扑扑的衣裳重新变成了宽袖红衣:“不,是他们在放我们离开。”
他内心的不安在极速扩大,像是流沙中霎时坍塌的深渊,似乎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情在发生。恍惚间,他心中涌上了一种极其熟悉,极其悲伤的感觉——就好像在同样的地方,他曾经经历过相同的事。
“我想回去……”他微微启唇,有些茫然不知措。
“那我们就回去。”喻见寒看着他认真道。
可向来有些事,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无能为力,更谈不上人定胜天。
等到他们赶回来的时候,赵家村已经不复往日模样了。
火光将半边天幕燎得通红,除了噼里啪啦砖瓦崩塌的声音,整个村子都寂静无人声。
没有叫喊,没有呼救,小小的村落在山野深处安静地燃烧着,就像是一盏摇曳的烛火,寂静无言地等待着燃尽的时刻。
谢迟的心跳霎时停了一拍,脚步也迟缓下来,他的眸中无意识地落下了泪。
隔着朦胧的泪眼,他看见了村口处,那条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村里的血痕。
巨大的恐慌让谢迟几乎喘不上气,他咬牙冲了过去,却见村中道路的中间,仍有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匍匐在地,还在挣扎着往前爬着。
那人身下便是鲜血浸透的土地,逶迤着拖出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谢迟跪地将人扶起,待看清那人的瞬间,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近乎失语。
“林二嫂……”他张了张嘴,像是一把刀子从他心上剖过,最后由咽喉而出一般,他的话语里带了血腥。
林二嫂看着他,眸中大滴大滴的泪滚落下来,她流着泪拼命地张口欲言,但嘴中只徒然涌出殷红的鲜血:“啊……啊……”
谢迟这才看见,女人的舌头早已被人剜去,连带着手脚筋被挑断,他红了眼,颤抖着手想要捂住那些流血的伤口。
可是伤口太多了……
怎么会那么多……
为什么,血会止不住啊。
但是林二嫂的眸子一直在悲戚地,恳求地望着他,她呜呜咽咽地用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竭力指向村里的方向,眸中几乎要落下血泪。
“喻见寒,你快去,去里面!”
谢迟看懂了林二嫂的指示,他的声音已经抖到不成样子。
林二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侧头,固执地望着喻见寒赶去的方向。
谢迟想用治疗术法,可他骤然发现,在这儿,他根本就没法使出一点法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咬牙又捏起了诀。
怎么会这样!
颤抖的指尖根本聚不齐一丝灵气,谢迟几乎要咬碎了牙,他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转而用手按住纵深的伤口。
但他却只能感觉到,鲜血依旧在潺潺流出,林二嫂的生机,正在自己的手心里一点点流逝。
求你,再坚持一下。
突然,女人又微微挣扎起来了,谢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喻见寒正匆匆赶来。
剑尊一身沾染了鲜血,眼眶微红,他沉默着俯身跪在林二嫂身旁,握住了她满是老茧的手。
这样的意思太过明确,谢迟瞬时哑了声音,他只听见苟延残喘的女人从喉咙中发出简单的音节。
“啊、啊。”她哽咽着,再次艰难重复。
“啊、啊。”
虽然像是毫无意义的发音,但喻见寒却听懂了。
她在唤——
昭昭。
不忍看林二嫂眼中的光缓缓熄灭,他垂眸,终是颤声道:“对不起。”
林二嫂从喉咙中发出悲鸣,像是痛失亲子的母兽,在绝望而凄厉地哀号着。
这般的悲恸彻底耗尽了她最后的生机,她喘息着,仇恨着,那双布满泪水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被火光映照的天穹。
但里面的光,终究还是黯淡下来了。
女人终究还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哪怕到最后,她也没能见到那个孩子一眼。
谢迟呆呆地坐了许久,终于,他像是回过神来了一般,小心地将她安置好,沉默着跟上了喻见寒,往村里走去。
直到走到了村里的祭祀木台处,他终于彻底失了声音。
本该是乞求上苍保佑的祭祀之台,却被鲜血层层染透。
台上,幼小的身躯横纵地倒了一片,小淼、昭昭、青林……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早已褪去了血色。他们的身上干干净净,安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玩累了,无意中歇在了祭祀台上一般。
而台下,是人间炼狱。几乎全村的人都倒在了台下,他们身上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地上是全是飞溅晕开的血色。
所有人的脖颈上勒着铁索麻绳,绳索的一端在人类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深深的青紫淤痕,另一端则被拴在木柱之上,像是锁住牲畜一般。
他们所有人,倒下的方向,都是朝着祭祀台。
像是绝望的信徒跪倒在神灵足下,他们渴求着希望,却迎来了绝望的屠刀。风调雨顺的祭祀台,终究台上台下,皆为杀孽。
谢迟眸中赤红一片,他几乎能轻易地想象到,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群畜生,先是遇上了在村口的林二嫂,他们折了女人的手脚,断了她的口舌,取乐般地看着她挣扎着回村里报信。
乐子找够了,他们便胁持了所有的孩童上了祭祀台,在残杀无辜稚童的同时,将村民如牲畜般拴在台下,任由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亲人被害,拼命挣扎,痛苦悲号。
最后,斩草除根。
赵家村,终于成为了一个无人之村。
但真相却远不止这样,在这一刻,谢迟终于能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了。
他沉默着缓步走向祭祀台,伸手探向昭昭苍白的手,但在指尖即将触碰上他的瞬间,那具幼小的身躯骤然溃散。
一瞬间,所有的躯体与血迹化为尘烟,彻底消失不见,干净到像是方才的惨状,只是一场梦境一般。
梦醒了,便了无痕迹。
果然如此。谢迟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笑了一声。他缓缓起身,突然说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怨鬼围是属于恶鬼的领域,在其中,怨灵的力量最为强大,他们根本不可能会主动重演当年惨案。”
“还有就是……喻见寒,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会在距离紫训山还有一座山的距离时,放弃御剑,改为步行?”
喻见寒垂眸沉默片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紧锁眉头哑声道:“你是说……”
如果当初他们真的是直奔紫训山而来的,只会径直御剑到山门处,根本不可能选择徒步前来。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
“赵家村的血案是事实,但这却不是怨鬼围,而是十杀境。这里也不只是赵家村……”
谢迟闭上眼,他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它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叫紫训山。”
第13章 朝鹿(三)
仔细回忆,他们竟丝毫不能记起此处地名,只是心中隐约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灌输诱导着一个念头——
这里离紫训山很近,翻过这座山头,就能看到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竟然是着了道,思维早已被悄然篡改。
当年喻见寒是如何闯出紫训山的,已经不可探究了,但想来,他定也是被蛊惑了,才会忘却得一干二净。
还有就是——
“十杀境是什么?”喻见寒皱眉道,他不曾听闻过这个东西。
“这是心魔一派的功法。”谢迟缓声道,“当年,就是整个修真界也无几人修习,我自然不会想到,除了我以外,如今还有人使它。”
“十杀境处处绝杀,其中有一阴险下作的手段,唤作恶鬼杀,与怨鬼围极其类似。但若说怨鬼围是由鬼魂主导的结界,怨鬼为其中的主人,那么恶鬼杀中,那些冤魂就是奴隶。”
“布下鬼杀境的人,囚禁奴役惨死者的亡魂,形成幻境,然后——绝杀来犯者。”
谢迟突然想起了昭昭在峰顶说的那句话。谢哥哥,向前走吧,永远也别回头。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看着空无一物的祭祀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想救我们,所以……”
所以才让我们走,永远别回头。
“若是回来了……”他挺直了脊背,缓缓转身,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现在,鬼杀境才正式开始。”
不知不觉中,房前屋后,缓缓涌出了一个又一个神情木然的鬼魅身影。祭祀台下已是乌泱泱的人群密布。
他们不是熟识的赵家村村民,个个衣着规制,手中配长剑,衣上饰绣纹,脸上除去傀儡一般麻木空洞的神态外,便是溅开的未干血渍。
佛恩寺、沧映观……喻见寒却是凭借其中熟悉的衣饰,认出了一个个修真界响当当的门派。
“承昀宗……”他看着其中白绸卷云纹的弟子服,眸中全然是不可置信。
承昀宗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迟却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身影,冷笑一声,语气极其讽刺:“十杀境可从不骗人——他们,就是屠戮赵家村的罪魁祸首。”
他将罪魁祸首几个字咬在齿间,恨不得生生嚼碎他们的骨血。
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村落,怎会惹来如此多的修真大派联合屠戮,还是用如此残忍血腥的手段?尽管疑窦丛生,但现在却不是思考那么多的时候。
“鬼杀境里,真正可怕的不是怨鬼,而是惨案里的被具象重塑的刽子手,他们才是真正的‘恶鬼’……”谢迟沉下了声,“也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些东西。”
台下的傀儡般的魑魅还在慢慢地聚拢过来,它们的目光呆滞,死气沉沉地注视着猎物。
喻见寒谨慎地掸开栖来剑,他小心地往前一步,将谢迟半掩在身后。
身后的谢迟却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们已经不可能对付他们了,等会儿你听我的,我们闯出去,借助屋舍暂避。”
喻见寒却没多问为什么,他“嗯”了一声,便继续冷静地注视敌人,随时准备听令而动。
“现在,走东南方!”谢迟厉声道,话音落下,他像是疾出的箭矢一般,向着一个方向冲去。
傀儡的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动作的人,它们的步伐依旧缓慢,但等人真正靠近时,手中沾血的武器却又异常迅捷锐利。
谢迟只管避让着,他作为先动之人,一身红衣似火,几乎吸引了所有恶鬼的视线,而在他刻意的诱导下,包围圈的东南方竟出现了一个稀疏的缺口!
他在为喻见寒撕开一条突围路!
但是——在谢迟即将落在一人刀下时,原本该从东南方突围的喻见寒,却出现在他身侧。
“小心!”喻见寒拽过人后,猛地上前,用剑挡上破空刺来的利刃,却不成想,栖来剑霎时落了空。
他的剑竟直直地刺上了空气,但鬼魅般的刃锋却在越过他的阻挡后,重新凝成实体,顺势划上他的手臂。
涌出的鲜血立刻将白衫染透,像是宣纸上骤然打翻了赤墨。
“唔。”喻见寒压下了霎时传来的剧痛,执意上前继续战斗。
“喻见寒!”谢迟愕然地瞪大了眼,他的语气颤抖,手下动作却异常果断,一把将人从再度袭来的剑下拉了过来。
他避让开扑来的傀儡弟子,眸中泛起不详的赤红,气势全开。
霎时,一种阴冷可怖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像是焱焱夏日里,骤然飞雪凝冰了一般,让人呼吸中都带上了寒意。
所有傀儡弟子的动作像是被冻结了一般,迟滞了下来。
最近的剑锋,距离他的面前不足三寸之远。
但它们都像是被按下了停止机关一般,戛然停住了,泛起血腥杀意的眸中重归混沌。
“跟我来!”谢迟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身形踉跄一下。
喻见寒扶了他一把,他皱眉不放心地跟上,两人借着这个时机,迅速藏进了远处街道旁的屋舍里。
而等他们一进屋,外面的恶鬼又重新恢复了嗜血的神志,开始搜寻围杀走失的猎物。
“你怎么样?”喻见寒仔仔细细地将谢迟检查了一般,他语气担忧。
谢迟强打精神,笑着安慰道:“我没事……”话音落下,他不赞成地皱紧了眉:“刚刚你不该过来的,太危险了。”
谢迟的视线落在了喻见寒的手臂上,那处狰狞的伤口还在渗着鲜血,殷红的血色格外刺目。
他忙取了伤药,将沾血的衣料小心揭开,往那道伤口上敷着药。
谢迟手下的动作小心,但神情又凝重起来,涩然道:“方才我来不及解释,恶鬼杀是十杀境中最凶险的一种,它随着人们的信念而增强。”
“若是我们不信赵家村的存在、不信这里面发生的血案,把一切都当做虚拟的幻境,那恶鬼将是实体的,可以打败的……”
“可是,我们已经相信了昭昭、林二嫂,相信了他们的存在。在确认赵家村真实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可能走出恶鬼杀了。”
喻见寒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看着手中的栖来,若有所思:“所以,就像刚才那样——若是我举剑向着它们,它们就会化成鬼魅的形态,不可触碰、不可伤害。但它们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却是能实体化的……”
谢迟举着白瓷药瓶看着他,却久违地沉默下来,他看着那人被血濡湿的半边衣袖,终于做下了艰难的决定:“别担心。”
他直视喻见寒,脸上挂起了安慰的笑:“我修习的便是十杀境,自然可以破了这恶鬼杀。”
喻见寒定定地看着谢迟,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含义。
若是鬼杀境真的那么好破,方才谢迟便不会带着他四处躲藏了……
“阿谢,破除鬼杀境,会对你有影响吗?”
谢迟一愣,他垂眸缓缓摇头:“我能感觉,我要比之前布下鬼杀境的人强,若是我强行吞掉他构建鬼杀境的心魔息,反而能受益。”
他状似无事地笑了起来,就好像自己能得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
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就只剩另一种可能了。
“那……”喻见寒注视着他,缓声揭开了答案,“昭昭他们会怎样?”
谢迟脸上的笑意终于凝固住了。
喻见寒果然是——心思通透,敏锐过人。他缓缓敛了笑,终是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能破鬼杀境,可是若是直接破境,与怨鬼围消散是一般的结果,破境时的力量,会撕碎他们的魂魄,让他们永生永世都不得轮回……”谢迟的声音沙哑。
他不怕死,可喻见寒会死。一面是无辜者的性命,一面是赵家村所有人的转世生机。抉择的胜负棋子就捻在他的手中,他陷入两难境地。
原本赵家村的人们惨遭厄运,又被囚禁做了这恶鬼杀的奴隶,最后若是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未免太过残忍。
“那就不破境,会有别的办法的。”喻见寒安抚地笑了笑。他的半边衣袖已经被鲜血染透,脸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表情。
谢迟闭了闭眼,道:“若是我能找到此境的心魔源头,或许就能夺下恶鬼杀的控制权,能停下外面的恶鬼傀儡,可是我刚刚感受过了,魔息源头不在村里。”
“我需要时间来找到它,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谢迟咬牙道:“刚刚还是它们最好对付的时候,那些东西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实力也会越来越强……你发现了吗,在这恶鬼杀里,我们连法诀都难以施出。”
话音落下,小院门外便传来拖沓的脚步,虽然还不太利索,但明显,它们已经比最开始要敏捷了。
谢迟与喻见寒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预感到了情况危急。
越来越多的脚步往此处靠来,想来院外已经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了,谢迟一狠心,抬脚便往外走去。
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嘴中泛起了血腥气,但微湿的眸中却是绝望的决然。
对不起。他在心里轻声向着所有村民道了歉。
但是,一只手却微微拦住了他,谢迟抬眸望去,却见喻见寒温和却固执地拉住了他。
“阿谢,我去拦着他们,你去找接管鬼杀境的关键。”
“不行,你怎么可能挡得住!”
“信我。”喻见寒笑了起来,他眸中清澈,带着未曾言说的鼓励与安慰,“我也信你,一定能救下他们,也能救下我。”
九州剑尊在那人注视的目光下,缓缓抽出了栖来剑,他挺直了脊背,缓身决绝地往外走去。
阿谢,我等你。
是谁,曾经也说过这般的话?望着那人的背影,恍惚间,谢迟耳畔响起了一句模糊的少年声音,就像是记忆的海潮汹涌澎湃,无端卷起了一点早已被遗失的沙砾。
不知为何,他的眸中湿润,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他做出了与那人一样的选择。
“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不曾离开,谈何回来……
但一种冥冥之中却有一种冲动,促使他做下这般的保证。
就好像跨越了千年的尘烟,他曾站在同样的地方,对着同一人,许下过郑重的承诺。
喻见寒,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
“我去取迟微笛。”谢迟缓缓起身。
他的身形有些涣散,脸色极其苍白,浑身浴血,像是刚从血海中捞起来的一般。
但眸中却是执拗的战意。
喻见寒没有制止他,尽管他知道,谢迟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但他却不会加以阻止。
有些事,若他们不做,则这世间无人能为。
谢迟沉默着走向前方,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简单的叮嘱:“阿谢,我等你回来。”
他回头,瞳孔一瞬间微缩——
那少年手腕处鲜血淋漓,一道极深的口子正狰狞地落在上面。血气不断地牵引这周围散落如星点的碎魄,将它们牢牢地困守在自己周围。
在等到迟微笛前,就让他,来为枉死的人们引魂。
谢迟近乎失语,他嘴唇翕动,却始终说不出完整的话:“你……”
少年的唇尽失血色,但他依旧在笑,声音颤抖却坚定:“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救他们,也救我。
若你不回来,我也同你一起。
生同伴,死同归。
第14章 朝鹿(四)
屋外的杂乱的脚步纷纷远去,想来是喻见寒以身引开了所有的傀儡。
再耽搁一刻,那人就危险一分!
谢迟不敢再迟疑,他咬牙冲了出去,放开神识,凭借模糊的气息指引,往村外寻去。
而村子那头,喻见寒将所有的恶鬼傀儡引至一处后,却骤然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的凝重早已荡然无存,反而换上了一种闲庭漫步的闲适。
身后的傀儡赤红着眼,狞笑着高高举起了屠刀,可下一秒,银光一闪,它的头颅竟是直直落了下来,脸上甚至还挂着捕获猎物的嚣张笑意。
傀儡而已,血腥的场面并未发生,只是在它的脑袋落地的瞬间,身形也随之崩溃消散——同祭祀台上的众人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他恶鬼还在前仆后继地往前涌着,它们发出野兽的闷吼,想将脆弱的人类彻底撕碎。
太吵了。
“嘘——”喻剑尊含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安静。”
霎时,只见所有傀儡的动作在一瞬间彻底停滞,它们像是被融造的雕像,神态各异、面目狰狞,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
剑尊像是打量什么书画珍品一般,慢悠悠地穿行在恶鬼之间。他一边走着,身上血污的衣衫一边慢慢地褪去了污浊,那些殷红的未干血渍,竟是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的袖上剥离。
终于,喻见寒抬眸看了眼另一个方向,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袖,感叹道:“现在,我得去清理一下擅闯的臭虫了。”
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
*
“这趟果真没来错!我就猜到失传已久的赤霄练可能在紫训山!”身着承昀宗弟子服的女修快步冲入密室中,她面前的白玉台上,正悬空漂浮着一条流光溢彩的彩练。
“赤霄练与我的功法最为适配,还请各位同门让让我了……”女修勾起一抹婉约的笑,楚楚可怜道。
“可是祝师妹,说好这个密室的东西归我的,你这样可就不厚道了!”身形魁梧的男子不满地站了出来。
若是平时,他看在娇滴滴的师妹服软请求的份上,还能点头同意,但如今他们可是在探索喻剑尊的藏宝地——同门情谊在奇珍异宝上,可丝毫不够看。
女修眸中闪过一丝戾气,但被飞快地敛了下去,她微微低头,露出脆弱雪白的脖颈,一副委屈模样:“我们一共十三人,但拢共才九间密室,师兄不觉得这般太不公平了么?”
魁梧男子眼含轻蔑,语气格外不客气:“所以自然是强者为尊,祝师妹的修为不如我,得不了宝,这能怪谁?”
话音刚落,男子只觉喉间一凉,随即剧痛传来,只见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骇然地瞪大双目,手捂住脖颈,喉中“嗬嗬”地喘着粗气,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身后的弟子被这般的异变吓了一跳,有胆小的早已失声尖叫起来。
却不料,近乎透明的银丝如毒蛇一般蛰伏在暗处,早已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们的脖颈,然后狠狠一缠,拉扯撕裂。
一时间,鲜血染红了整个密室。
却见柔柔弱弱的女修却是垂眸轻拭着沾血的银丝,她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周遭还剩下几人,他们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淡定地站在原地,对惨案无动于衷,只是其中一名清秀的男修,微微皱眉看着自己溅上血迹的衣摆,似乎有些不满。
祝雨的声音依旧轻缓袅娜,她笑道:“各位师兄们,现在就剩我们九人了,法宝一人一件,刚刚好呢。”
剩下的八人,却是相视一眼,眸中闪过一点暗色,也缓缓笑了起来。
确实,刚刚好。
片刻后,却是只有清秀的男修缓缓走出了密室。但此时,他身上已经不只是衣摆上沾血,浑身都溅上了血渍,白衣被染得血色斑驳。
男修皱眉看了身上一眼,却是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
真麻烦,这个古怪的地方又施不出清尘诀来,只能顶着这副糟糕模样继续走了。
但想到刚刚搜拢来的九件法器,他的心情又豁然开朗了,脚下步伐轻盈,却是径直向着最后一扇石门走去。
不成想,石门隆隆开启后,等在门后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出口,而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各宗共派来约五六十名精英弟子,在初入紫训山,寻到毒瘴中的洞窟密室后,他们便分了五支队伍,分别顺着岔路去搜寻。
男弟子还以为只有自己这队找对了方向,不过看来——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各人脸上、身上的斑驳血迹,心中有了答案。
怕是大家各有所获吧。
几人见他从第五扇石门后走出,眸中警惕,但却又和睦地笑着迎接:“牧道友,你也到了呢。”
若是忽略他手中还在滴滴答答落着血的长剑,这一幕便是兄友弟恭的场面。
仔细打量那人片刻,牧与眸中笑意愈深,但心中警惕更甚——想来大家通过的方式都一样,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但还不等他们假惺惺地继续寒暄,表面的和谐却被一声难以置信的叫喊打破了。
“喻剑尊!”一人惊叫出声,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道:“这……”
不知不觉时,封闭的洞窟中竟是悄然多了一袭白衣身影。
神仪明秀,长身鹤立,竟是此地的主人——喻见寒!
“紧张什么?喻剑尊早就入了东妄海,若是他在,我们还能有命走到这里?”性子火爆的女修好不容易才抑住狂跳的心脏,她给自己寻了解释壮了胆,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她注视着那个白衣身影,勾起了唇角,“我看,这就是喻剑尊留下的一抹幻影,用来守护紫训宝藏的。”
“喻见寒”似乎对他们的讨论置若罔闻,只是依旧温和道:“很高兴各位通过了我的考验,现在,将由我带你们去最后一间密室。”
果然,是先设置好的神识啊。
众人悬在喉头的心终于又落回了肚子里,先前慌张的那人也舒了口气,听到“最后一间密室”时,他隐晦地扫视了周围众人一眼,心里又起了盘算。
其他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衣衫上血迹未干,刀锋上寒光未敛,虽然脸上带着笑,腹中却藏着刀。
只不过是心怀鬼胎的屠夫们,在相互假笑奉承罢了。
“那就,请吧……”清秀的男子挂起了谦逊的笑,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让众人先行跟上喻见寒。
背后,才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女修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却是毫不迟疑,袅娜着身姿跟上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花花肠子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呢。
最后一扇雕花石门缓缓打开,喻见寒缓身进去,而身后的众人陆续跟进。此间密室与先前进入的几间并无不同——四方是数米高的硕大石壁,空荡荡的室间却再无一样东西。
最后一间密室,不该是最宝贵的稀世奇珍吗?
几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喻剑尊,不知此间何解?”脾气急躁的修士却似乎忘了面前之人只是“神识”而已,他紧皱眉头,粗声粗气地径直开口问道。
不料,“喻见寒”却是顺着他的问题开口回答了。
他缓声笑道:“此间……”
微微停顿,喻见寒卖了个关子,在等所有人好奇的目光注视过来时,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铮——
栖来微微出鞘,他客气地满足了大家的好奇:“无人能解。”
等到石门再度缓缓打开时,喻见寒心情颇好地按着腰间的栖来走了出来。
他缓缓往一个方向走去,手无意地搭在栖来剑柄上,一下下漫不经心地叩着,眉眼间是温和的笑意。
此时,隐约聚来的黑气又萦绕上他的衣襟袖口,落在布料上,竟是又化成了浓稠的斑驳血迹。
贪得无厌,必将一无所得。
但就那么简单的道理,却还得让他亲自来教,可真麻烦啊。
*
等到谢迟捧着木匣赶来时,却见那人身上的白衣尽染了血色。
所有傀儡已经在他解开鬼杀境的第一时间,便被他清理处置了,如今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喻剑尊像是乖巧的孩童,他安静地坐在一隅,等待长辈来寻他回家。
慢慢靠近那人,不知为何,谢迟心中又涌起了一种酸涩的感觉——就好像这般的场景,曾发生过千百回。
明明不曾被期待过,但他总感觉,有一个人一直在原地等他。
见谢迟来了,喻见寒的眸中微微亮起,像是暗夜中倏忽燃起的烛光。他挣扎着想起身,却不料手一脱力,竟是再度踉跄着跌回原地。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似乎有些困恼,但依旧抬起了头,弯着眉眼,朝着谢迟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谢迟看见他掌心中又蔓延开殷红的血色,他顾不得其他,急忙上前,将木匣放在一旁,径直掏出了伤药与巾帕,垂眸为喻见寒细细清理着伤口。
“喻见寒,我们都错了……”谢迟捧着那人的手上着药,一道横贯半个掌心的伤口就这般映入他的眸中,烙进他的心里。
他小心地缠着绷带,涩声道:“我之前说过,鬼杀境破,和怨鬼围破,都是一样的结果——其中冤魂将会灰飞烟灭,不得轮回。”
药末覆上伤处,绷带缠好。他眸中有泪,却又笑了起来,却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陈旧的木盒,慢慢向面前人展示着。
看着其间的物件,他目光柔和下来。
“可是我们都误会了。此间主人,本意不是要设下恶鬼杀。”
盒中,是一只通体赤红的血玉笛。
“他是要救他们。”
喻见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血玉般的笛子周身灵气浓郁,只是上面却有蛛网般裂开的血痕,像是摔碎之后沁入鲜血一般。
“这是……灵器?”喻见寒微微皱眉,不确定道。
谢迟看向它,缓声道:“没错,这是一个顶好的灵器。当年赵家村被屠后,定有人用了灭灵阵。你知道吗,这个鬼杀境下藏着一个凝魂阵,而这只笛子,就是凝魂阵的阵心……”
“我们都错了,设置鬼杀境的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用这个囚笼,困住逸散的魂魄,再重新替他们聚魂。”
谢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我方才看过,若是强破鬼杀境,所有冲击都会转移到这只血笛上,赵家村的怨魂不会被击溃,他们会有转世的机会。”
“他做到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叹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救下了他们。”
喻见寒却看着那只笛子微微愣神,似乎迷雾中所有的一切都能被它串连起来。
沉默良久,九州剑尊却是在谢迟的目光下,露出了一种极为疲惫的神态。
他闭上眼,声音有些沙哑:“这只笛子,是灵鹿骨笛,或者说——迟微笛。”
喻剑尊又睁开眼,眸中是一种嘲讽与悲戚:“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赵家村下手了。”
他注视着谢迟的眼睛,认真道:“若真是这样,佛恩寺、承昀宗……他们怕是并不无辜。”
真相,远要比如今的更加残酷,阿谢,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15章 朝鹿(五)
“灵鹿骨笛?”谢迟似乎没有理解其中意思,他迟疑道,“我还还不曾听闻过用灵鹿骨做笛的事。不过迟微的话,云渺州好像有一处险地,名叫迟微谷。”
喻见寒看向了那盒里的笛子,道:“灵鹿骨笛确实出自迟微谷。三百年前,迟微出现一处大能遗府,九州派人前往探寻,浩浩荡荡百余人,最后回来的,却不足数十人。”
“他们什么都没带出来,除了一件稀世奇珍,便是这迟微笛——听说其笛声可引心魔之息,让人不战自溃。”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那些渗血般的纹路上,声音有些莫名的叹息:“据幸存者所言,迟微秘境是一处屠杀炼狱,而在他们好不容易要拼死闯出时,秘境中,出现了一只魔气纵深的血熔炉……”
*
三百年前,迟微谷。
“你们选人来吧,选出一个人,只要他不惧死,真正自愿献身,你们就能活下去。”
深渊裂缝下,在岩浆中烧得通体赤红的熔炉嘶哑地笑道。
所有人都惶恐不敢语,他们瑟缩着退后,就像是面对屠夫的羔羊。
“如果没有,那我就开吃喽!”
没有耐心的屠夫挥舞着沾血的尖刀,魔息凝成的黑链从深渊下疾驰而出,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般,猖狂地卷起一个纤细的身影,便要径直投入自己腹中。
被黑链拖去的女修哭花了脸,她慌张地攀挖着地面,指尖划出长长的血痕,令人心惊。
“救我!救救我!”她像砧板上无法逃脱的猎物,凄厉地嘶嚎着。
所有人都侧身不忍视,但却无人阻止。
既然都选定你了,为什么不认命呢?用你的命来换我们的生机……
一时间,幸存者开始希冀起来,他们盼着献祭的羔羊能再勇敢点,以死成就他们的生。
那时,只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朝灵鹿缓缓安抚着身旁几乎要吓破胆的弟子,他目光柔和,像是林间最为纯澈干净的灵鹿。
但与懵懂的鹿不同,他知死,却不畏死。
他说:“我来。”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会放过他们。”
熔炉的火焰沉寂一瞬,随即暴涨,炙热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炉壁,他满怀恶意地笑道:“当然,只要你确实是自愿的。”
“你别想骗我!你可别以为,当一个伪君子也能蒙混过关……”熔炉不信这世上真有不惧牺牲的人。
它还在喋喋不休地威胁恫吓着,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若是,若是让我尝到你心中有一点不甘,我都不会放他们任何一个人离开!”
朝灵鹿却无视了熔炉的狠话,他将腰间的剑解下,转身交付给了身旁红了眼眶的师弟。
“莫哭,我的大道将止,但你们的路还长,仍要遵循本心,恪守礼节。”他在最后的时光,还不忘继续嘱咐后辈。
最后,年轻的药修站在了悬崖的边缘,从容赴死。
贪婪的烈焰吞噬了可口的猎物,却不等它细细品鉴猎物心中的心魔,好拆穿那人虚伪,继续自己的暴行时,那一声嘲笑,竟死死卡在了喉头。
怎么会……怎么可能!
一个人,怎么可能甘愿赴死呢!
熔炉吞噬了他的骨血,难以置信地搜寻了一遍。
它像是疯了一般,急切地想要证实什么,扭曲着光影,扬起了灼烫的岩浆,像极了撒泼打滚的顽劣孩童。
而崖旁的众人颤抖着,啜泣着,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看着深渊下的火光明暗摇曳,听着地下传来烈焰舔舐炉壁的噼啪声,心中满是绝望……
许是朝师兄,还是心有不甘吧。
他们转头却又埋怨起来了——
既然心有不甘,为何还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想要他们感恩戴德吗?
既然都主动献身了,为什么不能坦然一点呢!死都死了,怎么就不能给他们一点希望啊……
没想到,疯魔过后,炉火彻底黯淡了一瞬,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御灵血脉,琳琅骨……好材料。”熔炉闷笑着,痛快又痛苦,它的语调都扭曲变调,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它在笑还是在哭。
它给出了最后那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果真,没有心魔啊。”
血熔炉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它像是释然了一般,彻底熄灭了燃烧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屠戮之火。
迟微秘境崩塌,熔炉尽毁,那群幸存的弟子,带出来的便只有一只通体赤红的——
灵鹿骨笛。
*
“所以说迟微笛,是融了朝灵鹿骨血的灵器。”谢迟心里有些发闷,他依旧不解地紧锁眉头,“可是骨血炼器是魔修的法子,无论炼器者有没有心魔,都不可能练出灵器啊……”
喻见寒却注视着他的眼睛,再次确认:“阿谢是说,练出灵器与魔器的关键,无关神魂……”
灵器性刚正,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而魔器,除了让使用者血孽缠身外,还容易造成怨气反噬的后果。
修士常用的法器则是普普通通的武器,最多是有储灵功能,还不配算作灵器魔器的任何一类。
所以,一把灵器问世,绝对能引得九州出手争夺。
谢迟肯定道:“绝对无关,若是人的骨血都能练出灵器,那么这个世间必将大乱。”
他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了——
生灵骨血不该能练出灵器,但灵鹿骨笛的存在,却打破了这个寻常的认知,成了“不可能”的意外。
那么,若是想要有更多灵器问世……
“喻见寒,你知道这三百年来,有多少灵器问世吗?”
谢迟只觉得脊背上蔓延上了森冷的寒意,冰冷刺骨,冻得他的牙齿几乎都在战栗。
喻见寒沉默片刻,他知道谢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近三百年来,大大小小的灵器出了约十余件。佛恩寺的血屠念珠,知微观的辟邪拂尘,云渺州的秦月剑……”
“十余件?”谢迟只觉得心漏跳一拍,他恍惚地喃喃道,“怎么可能,那么多啊……”
平时百年来都难出一件的灵器,在这三百年内,竟陆续出了十余件。
散落的珠玉终于被串连起来,谢迟终于明白了一切,他艰难道:“所以,血肉炼器的关键,不在于心魔神魂,而是材料。”
在于朝灵鹿的骨血,或者说,朝氏一族的骨血。
朝氏,赵氏……
“赵家村,原本不是姓赵,而是朝。”谢迟怔愣地抬头,他看向四周,“昭昭,不是小名,就是他的名字……”
“朝昭。”
取自,天理昭昭。
所以,在所有人敬佩朝灵鹿大义的同时,有一群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他们向着亡故的英雄歌颂赞歌,转身,却对他的血亲举起了屠刀……
喻见寒沉默片刻,却道:“可我想不通,迟微笛一直都由云渺剑修叶深保管,如今却出现在紫训山……可这百年间从未听过灵鹿骨笛失窃的事,这其中必然还有隐情。”
“什么隐情都抵不过一句话。”谢迟捧着木盒的手紧攥着,骨节微微泛白。
他的眸中泛起森冷的戾气,冷声道:“血债血偿。”
“此事牵连者众,而背后定有人主使。现在我们只知几宗参与了,幕后之人却还身份不明。”喻见寒缓声分析,“迟微笛本该在叶深手中,如今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处,想来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他了。”
他注视着谢迟,认真道:“看来,我们必须先去一趟佛恩寺寻他。”
谢迟却垂眸看向那只血玉骨笛,他摇头道:“方才我解鬼杀境的时候,总感觉有另外一种力量在助我,那时我还以为是灵器生智,如今看来,或许这个用血肉熔炼的迟微笛,还有玄机。”
“或是心魔,或是怨念……总之,我得先借它开十杀境,再探查一番,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
喻见寒只是微微颔首,他道:“那我能做什么呢?”
“你替我护法吧,等会儿我会以神魂浸入它,到时候就麻烦喻剑尊替我看守迟微笛了。”
“好。”喻见寒缓声承应了下来。
谢迟也不再等待,他将迟微笛取出,只见通体赤红的灵器从他掌中悬起,开始明灭闪烁着暗红的光,像是夜间忽明忽暗的萤火。
与此同时,谢迟的眸中泛起了赤红的魔戾之气,他神情凝重,身形也逐渐模糊透明,终于化作了一道流光没入笛中。
这原本就是他一抹残魂凝成的化外之身,若是要开十杀境,便只能让整具躯体进入迟微笛。
见谢迟的神魂彻底融入笛中后,喻见寒却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开口了。
“大家真的不再见见阿谢吗?”
话音落下,他缓缓转身,却见身后不远处悄无声息地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最前面的,便是牵着朝昭的林二嫂。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破旧的夹袄,只是上面沾染的血色荡然无存,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般的整洁。
“不去了,免得他发现什么。”林二嫂笑了起来,她慈爱地摸了摸身旁孩子的脑袋,“朝昭也同阿谢见过了,算是了结了心愿。”
“而且,我们等那么多年见他,也是担心,若是有一日阿谢想起来了,他也能知道,自己当年做的一切都是有结果的。”
林二嫂眸中是柔和的光,她缓缓笑道。
“他救了我们所有的人。”
朝昭也露出乖巧的笑,他遥遥地冲着喻见寒摆手:“喻哥哥,我们要走了,就同你告别吧。”
“还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极其郑重,“谢谢。”
谢谢你们,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喻见寒也向着他挥手示意:“朝昭,你们放心,我承诺的事会一一兑现的。阿谢说得对,血债就得血偿。”
林二嫂眸中含泪,脸上却是一种释然的神情:“其实那么多年了,我们也不奢求能报复什么,或是得到什么。小喻,你和阿谢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好自己。”
“斗不过咱们都不斗,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林二嫂的泪终于还是止不住了,她颤声道,“若是你也能像阿谢一样,忘了这一切,该有多好啊……”
忘记所有鲜血淋漓的苦痛,迎着阳光,继续前行。
“总该有人记得的。”喻见寒温声道,“阿谢忘了,我就替他记得,代他完成。我既然重新将他带回来了,就有能力,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
现在,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们,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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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紫训山。
“是灭灵阵……”谢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毁掉了微微亮起的阵法。他眸中是泪,唇边是血。
“他们为了掩盖罪行,竟用上了灭灵阵!”
杀人还不够,出身名门大派的弟子,却连受害者的三魂七魄都不愿留下。
何其荒唐,何其讽刺!
少年喻见寒挣扎着过来搀他,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好皮肉。半干的血痂将衣料与伤处黏连,微微动作,便重新撕扯开流血的口子。
“会有办法的。”他红着眼眶,一遍遍地低声重复着,“阿谢,我们会有办法的。”
办法……
谢迟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抓住了少年的手,急切地问:“你方才说,迟微笛是顶级的灵器,其中还融了朝灵鹿的骨血。若是……若是我能将它作为凝魂阵的阵心,再造出鬼杀境囚魂,也许,他们就有救了!”
或许经过几十上百年的滋养,所有人破碎的魂魄能在血脉与灵气的牵引下,重新凝聚。
“可是——”喻见寒的声音有些哑。
迟微笛在云渺州叶深手里,叶深又在佛恩寺静修。
单凭谢迟如今的状态,若是强闯佛恩寺,就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但少年看着谢迟眼里绝望中的希冀,却是咽下了所有的劝阻之语。
他不可能阻拦谢迟,这是绝路,更是唯一的生机。
林二嫂、昭昭、闽溪村长……他们都是好人。而好人,不该落得这个结果。
就像是将刀子活生生吞入腹中,一路剖心断肠,少年明明在落泪,脸上却扬起了安慰的笑。
“阿谢,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终于,少年还是站在血海中送别了那人。
周围的残魂还在不断地消散,就像是明灭的星光,他眸中是泪,心上固执地守着光。
少年决绝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用血气牵引着赵家村枉死的魂魄。
他说,阿谢,我等你回来。
同生共死,一往无前。
那一年的寒冬,就在本该欢欢喜喜宰杀年猪的日子里,谢迟与喻见寒曾在峰顶殊死拼杀,而山腰的小小的村落,在寒风料峭中化作血海,无人生还。
于是,谢迟强闯佛恩寺,喻见寒以命守魂。
尽管正义不存,也有人誓死寻光。
后来便是——
紫训山中迷雾起,怨灵长念血海恩。
第16章 朝鹿(六)
红,入目皆是刺眼的红。漫天的血色云霞,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谢迟在其中踽踽独行,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除了绚烂到灼目的景色,此处竟然与极夜的心魔渊一般死寂。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但他肯定,只要继续向前,他就能找到想见的事物。
终于,远远的尸骸山巅,出现了一抹不再是红的色彩。
谢迟踏着嶙峋的白骨,拾阶而上,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
那是一个背身而坐的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的身形单薄,但身姿却挺拔如青竹。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那人却微微侧头,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那双纯澈的眸子,带着柔和无害的气息。
“谢迟道友,你来了。”
谢迟似乎没有诧异为何他知晓自己的姓名,而是自来熟地寻了他身旁的一处位置,掀开衣摆坐了下来:“朝道友,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指的是之前解鬼杀境时,自己受到的隐约指引。
“朝昭他们走了……”朝灵鹿又将目光眺向了远方,他笑了起来,语气莫名,“朝氏一族,终于彻底断绝了。”
谢迟心头却被激起了几分火气,他沉默片刻,却还是咽不下气,直言道:“他们本不该死的!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些人?”
他这话却像是一柄利刃,彻底撕开了那人佯装无碍的伪装。
四周沉默下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起来。
“没错,该死的不是他们,是我。”朝灵鹿的语气涩然,“若不是我,他们不会遭此灭顶之灾。”
只见血色中浸泡的骨海开始咯吱作响,可见此间主人心中并不平静。它们颤抖着、跃动着,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海潮。
“谢道友,我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你,你能帮我一件事吗?”朝灵鹿的眸子沁上了血色,漆黑的心魔息缠绕上他的身体,他神情决绝却不疯魔,依旧是一副干净的模样。
“揭开这桩血案吧。”
让逝者得以安息,为恶者付出代价。
朝灵鹿向他伸出了手,笑了起来,道:“接受我所有的力量,完成我最后的心愿。”
同时接受,那折磨了我百年的,所有爱恨。
谢迟将手放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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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一个声音像是隔着纱传来。
白衫的青年睁开了眼,他四下打量着赤红跃动的火舌,似乎有些茫然:“这是……”
“别看了,你已经死了。”那个声音耐心解释道,“你跳下了血熔炉,唤醒了我。”
“您是?”朝灵鹿有些不解,极目望去,周遭皆是烈焰,但是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他同滚烫的熔岩隔开了,他只觉得热,身上却并没有灼烧感。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终是缓道:“我是上一个跳下来的人,也是方才杀你之人。”
朝灵鹿似乎没话说了,他沉默下来。
“你是不是在疑惑,我既杀你,现在又为何救你。”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他的语气中带了些怅然,笑着感慨道,“毕竟这熔炉中的火,烧起灵魂来可是痛不欲生呢。”
“前辈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朝灵鹿依旧没有丝毫愤懑或是不满,他语气温和平淡,像是同老友交谈一般。
“我其实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不愿献身,自私否?”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沉郁,“这是困扰了我百年的问题,更是我心魔的来源。”
“此处遗迹为一练器大能所有,他费尽心血都练不出那最后的灵器,心竭而亡,引得熔炉入魔生怨,只要有人路过,它都会要求留下一人的性命,成为它练器的材料。”
“当年,师弟师妹们惶恐哭嚎,瑟缩哀求。他们说,大师兄啊,你家中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无牵无挂,长堰门待你不薄,能不能你去填了这血熔炉,救了我们的性命……”
那个声音却苦笑了起来:“确实,他们是我的师门后辈,我自然应允了。可等真正纵身跃下时,我却在不甘——为什么偏偏是我呢?父母早亡非我之过,前往迟微也非我之意,为何在这生死关头,便要我以命相抵?”
“这般憎着,怨着,便是执念成魔……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正愿意献身,却又盼着有人能给我一个回答。”那个声音沙哑道。
“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好像是划算的买卖。难道真是我自私狭隘了吗?”
“你愿意吗?”
“我想活着。”
“那就没人能替你决定。”
“……”
那个声音沉默片刻,却是笑了起来:“可是你却是自愿舍身的,我看过了,你确实毫无心魔。你难道不该认为我是伪君子吗?明明心有不甘,却要佯装大义,最终反噬成魔。”
朝灵鹿却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我的选择如此,但却不能对他人选择妄加指谪——况且,前辈你的选择是与我一样的。”
舍生取义,一往无前。
“多谢。”那个声音喟叹一句,像是禁锢于身数百年的枷锁终于崩塌,他如释重负,“你解开了我的心魔,你的骨血恰好成就了血熔炉的执念,可惜你却再也出不了这迟微谷了。”
“大道永存。”朝灵鹿站在烈焰中,勾起了嘴角。
那个声音爽朗地大笑起来:“好,大道永存!你在人世可有留念?”
“我有一胞弟,性顽劣,但是性情却是好的。他从小便不太喜欢我,想来也不会太过于伤心。”白衫青年垂眸笑道,“还有,我曾答应给叶师兄的养气丹还未完成……”
“血亲挚友……”那人又笑了起来,“我赠你一份礼吧,等会儿我用残魂护你神识,让你借迟微笛再去看看这个世间。”
“可是这样,前辈你会魂飞魄散,再不得入轮回了。”
“我在这世间无牵无挂,成全了你的愿望,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多谢前辈。”他朝着满目烈焰,眸中湿润,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可谁都不成想过,本想成全他的执念,竟成了他永不超生的枷锁。
眼前的画面飞逝,像是五彩的墨汁被搅乱成一团,让人目眩。朝灵鹿在谢迟注视的目光下,伸手触摸那乱境,他勾着嘴角,眸中却落下了泪。
“我想去看看枳眠,让他不要再纨绔放浪,要稳重点、精进点……以后没我管教了,也不能任性而为。”
“可我从没想过……”朝灵鹿声音沙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见他却是这样的场面。
血色的台上,扭曲狞笑的刽子手,剖心断骨的利刃。
“我的胞弟,走狗斗鸡,碌碌无为。他们说像这般无用的废物,根本抵不上成就一名绝世大能……剜心断骨,我那纨绔般的弟弟却是没吭一声。”
他们举着沾血的刀,笑着问他:“你恨你那个哥哥吗?若不是因为他,你们也不必落到这种地步。”
朝灵鹿已是泪流满面,他笑着哽咽道:“枳眠说,不恨,我哥从来没错,错的是你们……”
他从没想过,从来和他不对付的胞弟,在受尽折磨濒死的最后时刻,依旧在护着他。
“我恨死我自己了。”朝灵鹿眸中蕴起血色的戾气,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像是嚼碎了谁的骨血一般,“哪怕枳眠再如何,他也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凭什么……”
他几乎哽咽不能语:“凭什么他的命,就抵不上所谓的一把灵器?”
幻境中,那把沾血的屠刀终于没入了朝枳眠的胸膛,鲜血顺着台沿淅沥地落下,像极了台上少年湮灭了光亮的眸中,还未流尽的血泪。
朝灵鹿眸中的泪也霎时崩落。
剖心的利刃终于撕开他的一切伪装。
他似乎正在遭受极端的痛苦,捂着发疼的胸膛,终是不堪重负地弯下了腰。
“谁都不知道……”朝灵鹿眸中赤红一片,他咬牙恨道,“迟微笛里有我的灵智。”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屠杀我的族人,残害我的胞弟!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叶师兄为我讨公道,在佛殿被生生钉入三寸的定魂钉……”
他已是泪流满面,几欲开口,却哽咽到近乎失语,淡色的唇剧烈颤抖着,始终说不出下一句话。
“可那时候,他们都在殿外啊……”
我最尊敬的师尊,我以命相护的同门。
那时候,他们都在殿外啊。
——————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那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
剑修闯入了染血的佛殿,幼小的孩童早已失了气息,倒在其中。他们苍白着脸,紧闭双目,身旁的金盏里却晃晃荡荡地漾开了铁锈般的血色。
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骇然地瞪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间地狱。
“叶深,你怎么来了!”余巍长老失声叫喊着。
叶深却是一剑扬开阻碍,他趁众人尚未反应之时,冲上献宝台,一把夺来了如祭品般被供奉的迟微笛。
“灵鹿是为了你们才死的,你们却用迟微笛,去寻他的血亲,屠杀殆尽……狼心狗肺,十恶不赦!”剑修眸中是愤恨与悲恸,他站在高台下,绝望地扫视过那一张张沾血的面孔。
“叶深!”他的师尊哆嗦着唇,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你不懂,灵器有多重要……虽然我们对不起灵鹿,对不起朝氏一族,可我们并不存私心!只是牺牲小部分的凡人,就能拯救更多人!”
“这是有意义的!其他的罪孽就让我们背负吧!”
老者振臂高呼,身旁众人也纷纷颔首,眼含热泪,佛门的长老更是悲叹地拨下一颗佛珠。
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却还自命崇高,他们竟认为自己在做一件举世无双的善事……
何其恶心,何其荒诞!
“天道何存,天理何在!”叶深眸中落泪,字字泣血。
他用颤抖的手紧紧握住赤玉般的迟微笛,像是攥紧了一颗被生生剖出的心。
殷红的血落下来,迟微笛浴在温热的血中,终于染上了一丝似人的温度。
“叶深,把迟微笛放下!”平日和蔼的师尊冲他失态地嘶吼。
“叶施主,莫做傻事……”佛门长老垂眸叹了声佛号。
“叶深……”
“叶明义!”
仿佛无数魑魅在他身边伸出瘦骨嶙峋的鬼爪,他们嘴旁还残留着无辜者的血迹,却又在狰狞地渴求着新的食物。
叶深一手握着剑,一手攥着迟微笛。他环顾四周,见着那些熟悉又极其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的劝诫或威胁,眸中的茫然被绝望替代,最后化为一种更深的决绝。
无路可去,便不去。
天理难寻,便以身明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后巨大的金身佛像之上,神佛依旧慈眉善目,敛眸笑望着人间荒诞事。
叶深终于笑了起来,悲戚又决绝。像是濒死困兽的最后一搏,他举起了右手。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却邪剑霎时崩断。剑修自毁本命之剑,即修为尽毁,经脉皆断。
而他左手中,那只浑身浴血的迟微笛身,缓缓闪起明灭的亮光。
那是与灵器结同心死契的法咒。
叶深做出了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抉择——弃剑夺笛。
他们要用朝灵鹿的血脉牵引,来一一寻到朝氏族人,叶深便只能用最残酷的方法,将迟微笛收归自己所有,绝了这条路。
只要叶深与迟微笛结同心死契,则人在笛在,人死笛亡。
从此,他便能将迟微笛纳入神府之中,只要不松口,就不会有人能再拿到它。
云邺州的剑修唇边溢血,他几乎站立不稳,气息衰微,却死死握住鲜血染透的迟微笛,依旧缓身挺直了不屈脊梁。
他眸中落泪,却张扬地笑道:“你们杀了我吧。”
杀了我,彻底毁了迟微笛。
有些剑,终是铮铮傲骨,宁折不屈。
慈悲的佛像下檀香袅袅,青烟下却鲜血淋漓。
那日,沧映观得了一把拂尘,佛恩寺得了一串念珠,琳琅阁得了一枚珍珑棋子。它们处处不同,却又在某方面出奇地一致,模样皆是血染般的殷红。
而云渺最前途无量的剑修叶深,失去了他的剑。
他以血契得了迟微笛,和透骨而过的——
三寸锁魂钉。
第17章 朝鹿(七)
“所以,传言说叶深于佛恩寺静修,实际上……”看着面前荒诞残忍的画面,谢迟有些怔愣,“他是被囚禁在那里。”
“那后来,迟微笛又是怎么落入紫训山的呢?”
幻境散去,朝灵鹿的眼眶依旧泛红,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谢迟的身上。
他的视线中含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透过谢迟,和漫长时空那头的另一个人对话:“有一个人,闯了佛恩寺,带回了迟微笛。”
谢迟肯定道:“定是那个布下鬼杀境的人,你认得他吗?”
认得吗?
朝灵鹿看了他许久,最终却转开了视线,垂眸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是个好人。”
是个愿意以命相搏,又傻又固执的好人。
远处的血海在化为飞灰,朝灵鹿的手心也隐隐透明,点点星光逸散开来,他将迎来自己最后的终结。
谢迟微红了眼眶,他伸手想要挽留,星点却像是水中月镜中花,皆是徒劳无功。
朝灵鹿看向远方崩塌的景象,像是虚空中有一张深渊的巨口,正一点点啃噬着这方天地。他又笑了起来:“我终于能解脱了,这算不算赎罪了……”
“不,错的是他们,你从来都不曾有罪。”
谢迟字句铿锵,他注视着面前之人,说出了与当年朝枳眠一般的话:“本没有错,怎么能算是赎罪?”
正如朝昭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被吃掉了,被无底洞般的贪心与恶欲拆骨扒皮,活活吞吃。有罪的是刽子手,不是你。
听到这样熟悉的话,朝灵鹿有些恍惚,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朝灵鹿,我的事不要你管!”
“朝灵鹿,你怎么老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只会笑你傻。”
“朝灵鹿,你犯傻可别拉上我,我堂堂一介修士,你让我去帮农户刈麦!”
……
“朝灵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
“哥,回家了。”
……
他眸中含泪,却无力挽回这一切。当年纵身跳入血熔炉,一刻都不曾迟疑的药修,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却是后悔了。
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他仰头看了一眼通红的天幕,缓缓闭眼,却是伸手虚握了一把不存在的日光。
“早知今日,当初若是我们都死在了迟微谷,该有多好啊……”
若是当年,他不曾怀着满腔赤忱拼死一搏,所有的恩怨都将停在最初开始的地方,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或许至死眸中都清澈依旧。
抱薪拾焰者,终是溺毙于风雪之中。
*
迟微笛微微发烫,它泛起一阵阵晕开的暗红光,其中像是有滚烫的血液在涌动,像是一颗跃动的炽热心脏。
喻见寒垂眸看着木盒,他大概猜到,谢迟应该已经见到了朝灵鹿的神识。
那人心里不好受,连带着他的心情也沉郁下来,而他一沉郁就想杀人。
杀谁呢?
剑尊“啪”地一声合上了盒盖,他抬眸看向了村道的方向。不知何时,小路的尽头又起了迷雾,房舍像是被雾中的精怪吞掉了半边身子,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
来了。
喻见寒勾起了嘴角。
迷雾中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跛行而来,似乎走两步还要向四周张望一番。
对于捕食者而言,等待着猎物无知无觉地冒失闯入,永远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喻见寒也不急,他只是安静平和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等到他——看见自己的存在。
终于,那人走近了,他一眼便看见了伫立在道路中间的白衣身影,一时间,眸中亮起了绝望的希冀。
人呐!他终于见到了人!
那人挂着破布一般的褴褛衣衫,踉踉跄跄地往前赶来。他激动到手都在哆嗦,翕动着干裂的唇,声音像是砂纸上磨过一般沙哑:“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隔着杂乱如枯草的发须,喻见寒仔细打量着面前人,似乎在与记忆中那个道貌岸然的仙士比照。他心中毫无波澜,但脸上却适时地换上了另一种神态。
“奕修长老?”
喻见寒微微瞪大了眼,一副惊讶的表情,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却是一言道破了那人身份——正是早些年在紫训山杳无音信的的承昀宗长老,奕修。
奕修真人没想过有人能一眼就认出自己,那必定是个熟人了!他迫切地将脸凑前,微微眯眼仔细打量,突然大喜抚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喻见寒!”
当年喻见寒初出茅庐,就已经名扬四海,曾经也只有他才从紫训山成功脱身……如今过了那么多年,承昀宗定是找到了破解之法,才派这个后辈来接他出去!
他的眸中是急切的狂喜,恨不得扒住这个后辈的胳膊,迭声追问出逃离的方法:“见寒,快带我出去吧!”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他背后森森地泛起凉意,鸡皮疙瘩爬满了一身:“这个地方……太邪门了!”
比最阴狠的血阵还要残忍,它从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却在他的精神上一点点地磨着钝刀。
那些惨死他手的冤魂厉鬼,或纠缠在他的耳边,或趴在他的背上低泣,夜半时分,还有阴冷的手慢慢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握去,骇得他肝胆欲裂,惶惶不可终日。
真可怜呐。
喻见寒眸中泛起了冰冷的嘲讽,但他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奕修长老,此地真的那么可怕吗?”
还不等眸含泪光、满身狼狈的奕修疯狂点头称是,却见喻剑尊为难地摩挲起手中木盒,他皱起了眉,似乎颇为忧心地回应道。
“可是,我是好不容易才请长老进来的,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你出去呢?”
奕修长老未尽的泣音被死死卡在喉头,他像是被骤然扼住咽喉的公鸡,发出“咯咯”的咳声,却根本发不出一言。
满身狼狈的长老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往后踉跄几步,怔愣地直直往后坐去。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浑浊的眼中涌出,奕修颤巍巍地举起了干枯瘦黄的手,指向面前依旧带笑的青年,发出了泣血地控诉:“喻见寒——”
细枝末节的回忆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恍惚间记起,那日的议事厅里,掌门师兄沉声嘱咐他:“喻见寒记忆有损,但依旧从紫训山脱身而出,这或许说明紫训山的结界变弱了,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他微微提点:“当年朝氏遗族的血先取回来了,但尸骨仍在紫训山,如今已经没了材料,已近十余年不曾出过灵器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惦记着紫训山能有收获。我们封锁了喻见寒出紫训的消息,你精通迷阵,必须在这件事传出去之前,去趟紫训山。”
奕修不解:“掌门师兄,为何不让喻见寒再入紫训山呢?他能出第一次,自然能出第二次。”
明若捻着长须,眸中闪过一丝暗光:“他失忆了是好事,喻见寒这个人啊,可不和我们一路……”
不和我们一路。
“所以……”奕修长老脑子里闪过朦朦胧胧的猜测,他凄厉地指责,“是你设计骗我来紫训山的!你根本就记忆无损!”
喻见寒却像是无端被破了脏水的无辜路人一般,他皱起眉,表情有些疑惑:“我记忆无损没错,只不过奕修长老莫不是糊涂了,我可从来没说过让谁来紫训山,更没提过奕修长老您的名号了。”
他露出一副回忆思忖的模样,佯装不解:“这不是明掌门与您在议事厅商议的结果吗,怎能怨我呢?”
议事厅?那可是承昀宗的机密要地,不得掌门允许,谁都不可涉足!
其中更是设置了千杀阵,只要有一丝外界气息,阵法便会将其绞杀殆尽。
奕修真人却是紧咬牙根,牙齿都在发颤,他的几乎要被逼疯了:“你怎会知道议事厅的事!这不可能!不可能……喻见寒,你藏得太深了……”他又嘶哑地叫喊起来:“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喻见寒终于逗够了苟延残喘的猎物,他敛了脸上假装出来的疑惑,却是笑了起来。
尽管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但在奕修真人眼中,就像是屠夫正笑着举起了刀,无端藏了几分杀伐的阴霾。
“当年,你们几人没能抢到朝氏一族的血肉,便心生恶念,妄想用凡人来熔炼法器,屠戮了初雨镇上百民众。”
喻见寒却是缓缓开口,击碎了奕修真人所有的渺茫希望。
“魔门厉烨噬其魂为幡,佛恩寺层念剖其心书咒,而你,承昀宗奕修拆其骨为盘。初雨镇怨气不散,你为了掩盖罪行,在镇外布下了迷阵,不敢让外人涉足。”
“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
奕修真人像是脏兮兮的青虫一般,坐在地上,他愕然地注视着这个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的后辈,瞳孔微缩,胆颤地往后挪着。
喻见寒却不以为意,他迈着缓步向那人走近,却是叹了口气:“如今,厉烨湮灭神魂,层念心头血尽,而长老你却比他们更有价值,做了这紫训山百年的灵气供养,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到这儿,我还得感谢你。”
“原来,你将我困于此地百年,只是为了用我为这里提供灵气!”奕修气极,他攥紧了拳,额上青筋迸露,“喻见寒,你好生卑鄙!”
“阴险,歹毒,心深似海,狼心狗肺……”他气得涨红了脸,骂人的粗鄙词语不断从嘴中倾吐而出,但语音里却带颤,眼泪也不自觉地划过干枯粗糙的脸庞,没入深深的皱纹之中。
他怨,他恨,但同时,他更在怕。
但毫无杀伤力的咒骂,丝毫阻止不了恶鬼前进的脚步,奕修真人终于崩溃了,他涕泗横流,却是狼狈地膝行往前,一把抱住喻见寒的小腿,恸哭哀求道,“见寒呐,我错了,我错了……”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是我鬼迷了心窍,是我滥杀无辜,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我吧!别杀我……”
“你说……”喻见寒低头看着地上像丧家之犬一般瑟缩的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身瞥着卑劣的蝼蚁,语气平淡。
“当年他们也是这般求你的吗?”
那哭声一噎,奕修真人挂着满脸纵横的泪痕仰头望他,见到那人眼中的冷淡与嘲讽,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既是死路,何不放手一搏!
奕修恶从胆中生,突然从地上暴起,想趁机给喻见寒致命一击。但绝杀的手,却在距离那人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死死顿住。
他没受到任何阻碍,而唯一阻止他继续向前的,竟然是他自己的身体!
奕修目眦尽裂,他的唇咬出了血,那只手却颤抖着死死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的意识,竟然控制不了他的身体!
知道他对上了喻见寒的眼睛,那双本该澄澈的星眸,却在不知不觉之时化成了极黑的深渊,透不进一丝光亮。
那是恶鬼的眼睛,深渊正冰冷地注视着这个世间。
“哈哈哈哈哈!”奕修却是疯癫地狂笑出声,他笑得眸中泛起了绝望的泪花,“他们知道吗!喻见寒,正道的楷模,承昀宗不世出的希望,根本就是邪魔,是恶鬼啊!”
“你又能怎样?”被禁锢的猎物无路可走了,只能用恶毒的语言来恶心敌人,“我们灭了初雨镇,你对我们下手……但对紫训山出手的那些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敢与他们为敌吗!”
喻见寒却是露出了笑,他缓声安慰道:“长老放心,我都清楚。”
“呃呃呃——”奕修真人悚然发现自己的喉咙也不受控制了,他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自主行动,转身往某个方向行走。
那里,好像是一处极高的陡崖!
“阿谢要回来了,就麻烦奕修长老自行解决了。”喻见寒的指尖轻划过木盒上的纹路,他勾起一抹笑,彬彬有礼地同猎物告别。
“我说过,为恶者,必不得善终。”喻见寒点墨般的眸子越发深沉,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像是后辈温和的劝告,更像是恶鬼的低语。
“你先上路,他们啊……”他的指尖一顿,笑道,“随后就到。”
第18章 朝鹿(八)
谢迟出来时,脸色格外凝重,喻见寒贴心地没有询问,他算着时间,果不其然,只片刻,谢迟便开口了。
“迟微笛中存了一抹朝灵鹿的灵智……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给了我。”
“他想要报仇?”
谢迟却看向自己的手心,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他想我们去救叶深。所谓佛恩寺静养,就是囚禁换了种说法。当年,叶深是想阻止他们的。”
他尝试阻止,却没能成功。
喻见寒沉默片刻,他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就出紫训山,前往佛恩寺……但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寻他,这样会打草惊蛇,说不定还会让暗处的人有所防备。”
“敌人不在暗处。”谢迟抬起眸子,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认真道,“他们都在这里——朝灵鹿将他所有的记忆,全部向我展露了。”
接受力量的代价,便是将那些沉淀百年的苦痛一并承担。
那些熟悉的面孔、名讳,终成了刻骨难忘的执念。
喻见寒的眸光微微沉了下来,他轻声安慰道:“会好起来的,我们这就去结束这一切。”
他停顿片刻,认真道:“但是阿谢,你得听我的……”
*
紫训山外,散修们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有的人不嫌累,便叼着草叶倚在树旁往山口处张望。
先前进山的队伍像是踏入了迷雾中的沼泽一般,无声无息便湮没下去,连尸骨都不存。他们惜命,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地进去做第二批替死鬼,只成日在山外张望放风——
说不定,那群人就能出来呢?
嘿嘿,出不来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了,去哪儿不好,非得闯喻剑尊的紫训山。
死了也不亏。
众人其实早已默契地默认入山的人已经没命了,他们守在这儿也算是看九宗的笑话,偷鸡不成蚀把米,笑掉大牙。
直到——
“哎,你们看!”有人指着雾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叫道,“那是什么!”
“不会是,厉鬼吧……”窃窃私语传开,激起在场人身上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是鬼魂。”富有探究精神的鬼修一把弹开了寻阴罗盘,他看着上面的指针像无头苍蝇一般瞎转悠,肯定了自己的结论。
假如是鬼,他那举世无双巧夺天工精巧非凡的寻阴罗盘,定然会指示出方向的。
是人?有人能竖着走出紫训山!
众人心生怀疑,懒散坐着的修士们也抖搂起了精神,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将山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家伙,真不是鬼?
只闻前方传来低声的交谈、嬉笑,那些声音隔着纱般的浓雾,忽远忽近,像是鬼魅的低音巧笑,带着空谷一般渺远的回响。
修士们瞪大了眼睛,却又不敢往前挪一步,他们谨慎地捏紧了手中的法器,御风诀的起手式也备好了,只等见势不妙,撒丫就跑。
等来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在场的每一个人只觉心中一紧,眼前一黑。
鬼修旁边的同伴一瞬间站不稳了,他两条腿哆嗦着,只觉得身子软成了面条,想跑都没了力气。
“你确定不是鬼?所以喻剑尊是从东妄海游回来了?他还顺手从紫训山里带了一群人出来,好同我们叙叙旧喝喝茶?”
“许是……”鬼修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他抬头觑觑前方,又低头看看自己还在瞎鸡儿转的罗盘,不可思议颤声道,“许是修成了剑尊,他的鬼就不是鬼了?”
我信你个鬼!
同伴咬牙斜了一眼这个不靠谱的鬼修朋友,继续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旁的树桩上。
但他们心里竟无端地浮现了一个念头——果然,能出紫训山的,除了喻见寒本人,还能有谁?
只见本该葬身东妄海的九州剑尊,正一袭白衫佩剑,从迷雾中缓步走来。
他身旁是一个陌生模样的青年,一身金纹红衣,神情冷漠桀骜,带着一种孱弱的苍白感。
而落了喻剑尊身后半步的,又是熟人了!正是之前有去无回的那群弟子。
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一名女修正感恩戴德地对着喻剑尊说着什么,她满脸崇敬,说着说着,又露出了羞惭的神情。
还不等他们走近,等候的众人竟是默契地往后悄然挪去,动作轻微又带着不可言说的默契。
谁知道这儿来的是什么玩意儿,许是假的剑尊呢。
但是就是假的……他们也惹不起啊。
可偏偏就有姗姗来迟的人,无知无觉,一头扎入人群中。
“让一让,让一让!”
迟来的九宗弟子嚷嚷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扒拉开挡路的散修,为身后匆匆赶来的长老清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来得妙啊!
站在最前线的修士正愁怎么悄无声息地往后挪,谁能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们顺着九宗弟子往后拨的手劲儿,像是秋日的枯草蒲一般,顺势往后飘去。
一寸的手劲,愣是推出了十米的距离。
开路的弟子正疑惑众人为何如此配合时,一抬眼,舌头便开始抽筋打结了:“喻、喻喻……”
“你吁什么?”白须的道人撩着长袍匆匆赶来,他对这群呆瓜般的弟子简直恨铁不成钢,遇上点小问题就犯蠢。
老者拧起眉毛,低声教训道,谁知只抬眼一瞥。
“大惊小——”
白须长老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猛地昂头吸气,瞳孔微微放大,瞬间便捂住了胸口,一根手指还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喻、喻……喻见寒!”
但还不等他把吓飞到九霄云外的理智找回来,只听见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在前方炸起。
“师父!”
只见粉衣的女修眸含热泪,像是归林的倦鸟一般,直扑白须老者而来。
其他弟子摸不清楚当前情况,下意识地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老者惊骇地瞪圆了眼,一句“什么情况”就在嘴边,却因为反应迟钝了一瞬,而错失了发声的良机。
直到那个不争气的徒儿,将眼泪一股脑地蹭在他整齐的道袍上时,老者感受到他徒弟身上活人的体温了,才慢慢回过了神。
他愕然看着面前的人,难掩激动:“千蝶,你回来了!”
“师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越千蝶又抹了一把红成兔子的眼睛,声音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须道人确实是将这个小徒弟当亲孙女疼爱的,当初越千蝶主动请缨来探紫训山时,他还竭力阻止过,却始终劝不住这群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们都认为紫训有秘宝,既然喻见寒身死道消,那么这些珍宝便是无主之物,有能者夺之。
但白须道人却始终认为,大能遗府若非自愿开放,他人闯入皆为窃取。
况且喻剑尊既是为济世才去的东妄海,后脚他们便去破人家的紫训山,也实属忘恩负义之举。
但是,总归都是自家的弟子,有错也只能担着了。可谁都不曾想到,做好万全准备后,他们这一去却是杳无音信。
越千蝶哭够了,她小声地抽噎着,却是冲着白须真人倒豆子一般倾吐了委屈:“师父,那三易阁的真不是好东西,见着秘宝,竟是起了杀心,将我们都用毒烟害死了!”
“什么!”白须长老紧张地看着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死了……”
越千蝶也不知如何描述,她抽抽鼻子,皱眉使劲回想着:“我记得我们分了五队,分别走了不同的岔路……我们这一队,最后是三易阁的那人突然暴起,用毒烟在密室里将我们毒杀。”
她晃晃脑袋,始终想不通:“我明明记得我死了,可在一睁眼,却是倒在林间,还是喻剑尊出现救了我们,才将我们带出来的……”
“而且最诡异的是——”
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其他几队也遇上了类似的事情,我问了所有的弟子,他们也记得自己都被杀了。但是杀我们的那几人,却彻底消失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听起来像是幻阵……”
“不可能!”越千蝶果断摇头,“我们从小便接受幻阵练习,不可能所有人都察觉不出,而且……太逼真了。”
她垂眸,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咽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我死那一刻的感受……”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机流逝,痛苦、绝望的感受。
老者一时也摸不清出头绪,这种听起来像是幻阵,但幻阵确实还没办法做到这般逼真可怖。
“师父,这次多亏了喻剑尊。”越千蝶轻咬下唇,她脸上泛起了愧色,“都怪我们鬼迷心窍,强闯紫训山。若不是喻剑尊第一时间赶回,我们怕是困死在其中了。”
白须老者抬眸看去,却见喻见寒早已停住了脚步。
他顾念众人心中的恐慌,便默契地没有上前,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还在温和地劝慰着身后忿忿不平的弟子。
君子之风,端方知礼。
老者心中默默点起了头,对他的推崇更甚,他见喻见寒的视线看了过来,便遥遥向他拱手行礼,同时也得了一个作揖回应。
“喻剑尊,不知你怎会出现在这紫训山……”
老者缓步向前,虽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厚着脸皮问出了这个众人心中最大的疑团。
毕竟,自家的徒弟闯了别人的属地,还被主人救了,自己却还要质问主人为何会出现这里。
听起来就挺不要脸的……
呸!他自己都臊得脸红。
喻见寒却是状似无意地扫了身旁人一眼,只见谢迟微微扬起下巴,无声地催促着,他压下唇边的笑意,说出了早备好的说辞。
“实不相瞒,在我刚入了东妄海,还不曾进心魔渊时,异动便已消失,心魔渊也彻底关闭了。我便停留了几日,在确保东妄海无事后动身折返,却听闻紫训山中走失了一支队伍。”
喻见寒笑道:“我便不敢停歇,径直来了此处寻人。”
“但紫训山中危机四伏,我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便寻了一位精通搜寻之法的故友一起前来。”喻见寒杜撰了谢迟的身份,神情自若地继续道,“这便是协助我找到诸位弟子的道友——谢辞。”
“幸亏他们走得不远,不然……”喻见寒微微叹气,“实不相瞒,当年我误入过紫训山,察觉此地凶险,所以才将其划为属地,防止外人误入。”
“没想到……”剑尊微微拧起眉,似乎有些自责。
闻言,被解救的弟子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无形的手狠狠扇了几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喻剑尊想阻止无辜人误入紫训山,而他们却猪油蒙了心,竟是趁着他入东妄海生死不明之际,怀着一己私心擅闯紫训山,遇险后还得让人犯险来救。
而见一旁散修们看热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隐约带着讥讽,越千蝶眸中又蓄起了泪。
她嗫嚅着唇,终于尴尬地向着喻见寒与谢迟行了一个大礼:“喻剑尊,都是我们不好,让您以身犯险。”
周围获救的弟子也三三两两地行礼感谢,他们眸中闪烁着泪光,满脸惭愧地诉说着悔意。
可真是虚伪啊。谢迟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他不屑地嗤笑一声。
在救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时,幻境还未散去,他与喻见寒可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些人的心声:
喻见寒没死?那我们还强闯紫训山,岂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那时,谢迟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当场沉下脸,差点用十杀境送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再次上西天。
可偏偏,被说的当事人却置若罔闻,反而好脾气地制止了他:“他们这般想,是他们的问题,但若见死不救,就是我们的问题了。”
谢迟气结,刚想反声呛回去,但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气势一下便歇了不少。
“他们身上被毒瘴侵蚀,这修行之路算是废了。”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你可别想着救人啊,他们这是活该。”
闻言,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修行者再也无缘大道,岂不是生不如死……”
“贪心就得付出代价。他们巴不得你死,好夺紫训山的宝,才主动请缨的……来之前就该做好打算。”
沉默片刻,那人却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垂眸缓声道……
“阿谢,我知道了。”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这心也太软了。谢迟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但他永远都不知道,正是他眼中绵羊一样无害的人,曾在密林中安静地伫立着。他看着毒瘴蔓延,看着那些人的根骨被一点点地侵蚀摧毁。
那时,他眼中依旧带着温和澄澈的笑意。
一如而今——
在回程的队伍里,喻见寒看着前面依旧一蹦一跳,庆祝自己侥幸逃脱的弟子们,心情颇好地弯起了眉眼。
贪婪就得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还希望诸位能满意。
第19章 朝鹿(九)
紫训山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失踪的弟子被找回,而喻剑尊未入东妄,及时折返救人的事,只顷刻,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原来喻剑尊早察觉紫训山有异,这才锁山不让人进……谁能想到,九宗偏偏不识好歹,上赶着去送命。”
“一根毛也没捞到,还惹得一身骚,我看他们这次的笑话大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入山的弟子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根骨都被毒瘴毁了,精英成废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众人幸灾乐祸地看起了热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对不计前嫌出手相救的喻剑尊更加信服起来。
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还得回头救不知好歹的后辈,喻见寒其人,果真不愧为正道魁首,九州称尊啊。
而那头被解救的弟子如何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不是他们想知道的了。
自然,也不是身为“恩人”的喻见寒该考虑的。
夜深了,终于安抚好发觉自己修为有损,满屋子摔杯砸碗的徒弟后,白须老者一脸疲惫地退出了房间。
但还不等他走两步,转头便遇见了在同客栈小二交代的喻见寒。
老者稳住了心神,整理出笑意迎了上去:“喻剑尊,好巧啊,您这是……”
“秋长老,我在安排明日的晨食。”喻见寒拱了拱手,轻笑解释道,“我那位好友有些挑嘴。”
“喻剑尊果真细心。”秋长老讪声附和。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尴尬下来,白须长老沉默片刻,为了打破僵局,他强行找到一个话题。
“不知喻剑尊接下来要去何处?是先回承昀宗吗?”
明天去哪儿,就是和“吃了没”一样,日常又不易出错的问题。
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所料,喻见寒缓声回答:“不,我打算先去趟佛恩寺。”
“是功德铭的揭碑大典?”
功德铭,是佛恩寺为近百年在除魔卫道上立下功劳的修士们建造的一座丰碑。
其上将刻下他们的名讳与功勋,千古流传,万载流芳。
此事已经筹备了十余年,揭碑之日,就定在十日之后,届时,佛恩寺将邀请九州的各门各派前来观礼。
喻见寒点头:“在我入东妄海之前,便接到了邀请,本以为再无机会前去,但现在恰好能赶上。”
“啊哈哈,我们也准备去佛恩寺,那正好能一起……”
白须长老打着哈哈,他心里很想离开,但喻见寒虽是后辈,身份却极为尊贵,还是救了他那不争气徒儿的恩人……
这般境遇之下,只要那人不先开口,他也没法先说离开。
喻见寒看得出秋长老的难堪,他贴心地拱手告辞:“那就麻烦秋长老多加照拂了,我还有点事,就先行一步。”
白须长老如释重负,他脸上的笑容轻松了不少:“好,剑尊早些休息。”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道后,喻见寒收回了目光,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下去。
他看向了窗外黑沉的景色,眸光微闪,却是理了理衣衫,径直下了楼。
现在,得去会会其他人了。
*
月易在客栈外的榕树下踱来踱去,四周草木茂盛,一片寂静。
“不知道友深夜邀我来此,有何贵干?”
身后传来了温和的询问,闻言,月易的眼睛霎时亮得惊人。
果然,他就知道!只需在递的拜帖中提到“初雨镇”三个字,喻剑尊一定会来!
他像是紧紧攥着世人不知的稀世奇珍一般,强压着内心的躁动急切:“喻剑尊,我们做个交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月易道人压低了声音,眸中是势在必得的暗光:“是关于初雨镇的——惊天秘密。”
“哦?”喻见寒有了兴趣,他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人,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摸不透心思,“你想问什么?”
“不知喻剑尊是否记得,当年血洗魔门时曾遇见过一个茶童?”
喻见寒垂眸思索片刻,笑答:“略有印象。”
月易笑了起来,他围着白衣剑尊踱步打量着,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就在想,怎么有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满手鲜血,浑身杀孽,却干净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的脚步停下,恰好又回到了喻见寒的面前,月易直视着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眸子,轻声感叹道:“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魔修,在杀完人后,眼神也不会是那么古井无波的平静。”
“世人都说,九州剑尊喻见寒心怀苍生,可我就想知道——剑尊大人究竟是心怀苍生,还是根本就视世人为蝼蚁,视人命如草芥!”
“月道友,你偏执了。”
喻见寒依旧声音平稳,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戳破或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越说越兴奋的月易丝毫没有注意到喻见寒的称呼——他根本就不曾向那人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哪怕是在拜贴上都刻意隐去了,但喻见寒却稳稳地叫出了“月道友”。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声音有些颤抖,还在一股脑儿地倾吐着这些年积攒的疯狂。
“我一直这样想着、念着……”青袍道人伸出手作感叹状,他神色虔诚中带着癫狂,眼眶微微发红,像是狂热的信徒在神灵面前诉说着信仰。
“喻剑尊,世人注视着你,我也注视着你,但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只看得到表象,而我,才是最懂你的人!”
月易已经在他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了,隔着朦胧的月光,榕树枝影嶙峋地落在他的脸上,像是魑魅覆盖上了干枯的利爪,映出一种扭曲猖狂的笑意。
“我赌上命,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故弄玄虚,特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关于初雨镇的秘密。”
喻见寒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微微抬眸看了过来。
这样的回应让月易更加兴奋,他状如癫狂,声音却更低了下来:“喻剑尊,世人皆以为初雨镇血案是层念所为,你也亲手在佛恩寺了结了他……但你我二人都知其中隐情。”
“当年共有三人参与,魔门的厉烨,佛恩寺的层念,承昀宗的奕修……正魔勾结乃是大忌,所以当年知情之人只推出了层念顶罪,最后,三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背后隐约都有你的影子,剑尊大人不觉得巧合吗?”
喻见寒依旧安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表演,就像是一位温和的看官,宽容地看着台上的丑角自娱自乐。
“世间的巧合事众多,凭借巧合能断定什么呢?道友,你还是莫要执着了。”
“喻剑尊,你说这般的巧合若是让承昀宗、佛恩寺的大能们知道了,他们还会认为这是巧合吗?”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或者说,他们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只是没有找到证据……”
月易终于撕破了谦逊的脸皮,他开始了卑劣的威胁。
“而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只要我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若是认定其中皆是你所为,到时候,纵使有三头六臂,想必喻剑尊也敌不过各宗大能的联手截杀吧。”
喻见寒状似无奈地叹口气:“道友想要什么呢?”
“我?”青袍道人指着自己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眼中笑出了泪花,“我想要的是——”
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是一种阴狠痛快的表情:“想必喻剑尊不知,初雨镇的参与者其实不止三个,其中还有一位隐藏最深,地位最高、权势最大……”
“正是佛恩寺首座——南箬尊者。”
佛恩寺为九州佛门第一寺,而南箬是佛恩寺首座,更是实际的掌权人。
“南箬尊者会在意区区一件灵器?”喻剑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无稽的谣言,他缓缓摇头,笑道,“道友的话越发离谱了。”
“喻剑尊,与你不同,南箬才是真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以为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层念怎么敢与魔门勾结?他又如何能与厉烨狼狈为奸?”
月易却言之凿凿、胸有成竹。魔门的人都死了个干净,如今只有他这个幸存者,才是当年之事最后的见证。
“南箬才是幕后的主使,在层念结识厉烨门主之前,他早就和魔门有牵扯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月易道人终于翻出了自己的底牌,他拿出了最确凿的证据。
青袍道人拉长了声调,轻笑道:“不然喻剑尊以为,那偈心殿中供奉的千百颗骨珠,是谁人奉上的?”
修士凡人,妇孺孩童,一颗骨珠便是一条性命。
南箬最爱白玉般的骨珠,纯白无瑕,莹润剔透。
但他身为佛门首座尊者,总不好亲自操刀,于是嗜杀成性、无恶不作的魔门,便接过了这个简单的差使。
供奉在他偈心殿中的,便是魔门投其所好,经年日久攒下的桩桩罪孽。
骨珠……
听到这个词,喻见寒的眸光微沉,唇边却扬起了更加温和的笑意,他语气带着些许疑惑:“若真是如你所言,你又想我做什么呢?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佛门首座吗?”
正是如此!月易几乎要鼓掌相庆了。
“喻剑尊,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他眼中闪着奇异的狂热,“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处理了他,还能全身而退的!”
“展示给我看吧,让我看看你的手段与实力!让我知道我这百年来的追寻,从没有错!”
“剑尊大人也别想杀我,毕竟,我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若是我没平安回去,你的秘密,将不再是秘密。”月易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他状似癫狂地笑了出来,踉跄着往外离开,却是不忘随意地往后摆手。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喻剑尊。”
“月道友,再会。”
喻见寒微微颔首,等凌乱的脚步彻底远去,他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善心的捕食者再度为猎物提了醒,但很可惜,狂妄自大的庸才总是听不进去任何东西。
他们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认为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个天才。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究竟是“独醒”的,还是“被唤醒”的。
事不过三。
月道友,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得好好把握啊。
喻剑尊缓步走向来时的路,黑暗彻底将他的身影吞没,连带着他脸上未尽的笑意。
南箬,好久不见。
第20章 朝鹿(十)
经过了八日的路程,众人终于到了佛恩寺的山门前。
夜已经深了,喻见寒与谢迟向白须老者他们拜别,随即在小沙弥的点灯指引下,到内山的贵宾客舍休整。
在独立的禅院里安顿下来后,喻见寒合上了房门,他用指尖蘸着茶水,简单绘制出了佛恩寺的地形图。
他点了点一处区域:“我们在此处,距离叶深所在的敛心殿其实并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可以趁着僧人去前山诵经时,潜入敛心殿。”
“可佛恩寺有那么好闯吗?”谢迟觉得有些悬,“既然是囚禁,必然守备森严。”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代表敛心殿的那处,他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只要我们见到了叶深,也就不用担心他被转移藏匿了,到时就是举寺相阻也无妨。”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玉佛牌,解释道,“我与佛恩寺南箬尊者有故交,这是他的信物,凭借这块玉牌,我们能在内山自由活动。”
“可若是动用了他的信物,等追查起来,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吗?”谢迟皱眉,他不甚赞同。
喻见寒道:“阿谢,我们此次前来,是替朝氏一族伸冤的,哪儿有伸冤者还需要藏匿幕后的道理?”
他的话语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却是坚毅的锐气:“若非怕他们得知消息,先对叶深道友下手,我定呈拜帖直入山门,让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我们进敛心殿。”
闻言,谢迟抬头看向那人。只见烛光笼罩着喻见寒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睫羽微颤,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桌面的水迹,思忖考量着明日的路线。
谢迟笑了起来,原来软包子也有三分脾性。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样的冷静决绝的喻见寒,心里却涌上阵阵的酸楚,就好像曾亲眼看着一件玲珑的瓷器,被生生打碎了,又伤痕累累地粘黏起来。
可九州的剑尊,明明一路顺风顺水,怎可能有狼狈的时候?
他只道自己是要见叶深了,便想起了朝灵鹿,所以才会莫名感伤。
许是我想多了吧。
谢迟的眼有点热,他安慰着自己,转头却在心里祈求着神佛,能收回他之前的无知戏言——
脾气软点也没关系,他只希望那人能一直平和无忧,不遇风浪。
第二日,晨钟作响,厚重的钟声回荡在云雾缭绕的群峰之间,它荡开微云,让因势而建的三千佛殿沐浴在曦光之下。
弟子陆陆续续前往前山燃香诵佛,明日还是佛恩寺功德铭的开碑大典,内山值守的僧人也早早去了那里帮忙,于是,整个内山都少闻人声,喻见寒与谢迟一路走来,几乎畅通无阻。
“内山防守极松,寻常旅人进不得此处,早在外殿便被拦了下来。这里住的都是佛恩寺的长老尊者,倒也无人敢来此地闹事。”
“今日他们便能见识了。”谢迟难得勾起嘴角,接了一句玩笑。
他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反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涩的滋味一齐涌来。
“到了。”喻见寒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向那块红漆金字的牌匾。
上书——敛心殿。
这是一处偏殿,周围寂寥无人,除去百级白阶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草木装饰。也是,佛恩寺怎么给一个囚徒好待遇?
只是谢迟有一点想不通,他仔细观察过了,敛心殿外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也没有任何警示或是囚禁的阵法,难道他们如此放心叶深,让这个不安分的剑修一个人待着?
喻见寒在确定四周无异后,与谢迟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警惕起来,缓步走上了阶梯。
厚重的木门吱呀开启,一种清幽宁雅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大殿昏暗,白昼似乎并不钟情于这里,阳光就止步于门槛外,再不逾越半步。
整个大殿里燃满了烛火,照出一种昏黄沉闷的氛围。
“何人?”一声沙哑的问句从内殿传来,随即哗啦的锁链声作响,一人拖着迟缓的脚步缓缓走来。
玄铁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在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谢迟他们终于见到了来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男人,他简单地束发,身上只有一件素白的衣衫,腰间配着一把空剑鞘。
那人手上还拿着点灯的信香,看了一眼来人后,他走到了跟前的桌案前,掐灭了燃着的香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来客入座。
喻见寒与谢迟也没有多加寒暄,顺着他的意思径直坐了下来。
这大概就是云渺州叶深了。
谢迟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扫过地上的锁链,只见那三指粗的铁链,一头锁在男人的左脚脚踝之上,另一头则没入后殿之中。
佛恩寺还真是,佛恩浩荡啊。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难怪他们不曾派人把守敛心殿,钉入锁魂钉还不够,他们甚至还用上玄铁链来锁人。
单看这锁链的长度,怕是被囚之人连殿门都触碰不到。
男人却像毫不在意一般,他形容略显憔悴枯槁,但衣着简素整齐。他撩开锁链,艰难地缓身坐下,哪怕琵琶骨被钉入了三寸的锁魂钉,他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
“不知二位为何而来?”男人取了瓷壶,往他们的杯中缓缓斟茶。
“朝灵鹿让我们来的。”
那人手一哆嗦,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愣在原地,直到茶水淅淅沥沥地淌出杯中许久,他才缓缓抬头:“谁?”
他哑着声音,难以置信地再问了一遍:“谁让你们来的?”
谢迟将装着迟微笛的木盒拿上桌案,递给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紫训山的事情都解决了,他也走了。”
叶深苍白的唇在颤抖着,时隔百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它,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无期了,……
他一遍遍抚摸着盒上的木纹,一滴泪便坠了下来。
“终于,解脱了啊。”
他明明在落泪,但声音里却带着释然的笑。
“你们见到了他?可是怎么可能,他不是……”叶深又皱起了眉,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眼中全然是不敢相信。
“迟微笛里,封存着他的一缕灵智。”尽管很残忍,但谢迟不想瞒住面前之人,他垂眸轻声道,“他放心不下你们,便想回来再看一眼。”
谁知道,只这一眼,便让他永世不得安息。
“那得……”
叶深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冰冷的木盒,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将头抵了上去,几乎颤抖到说不出话,“那得多疼啊。”
谢迟沉默下来,他与喻见寒对视一眼,给那人留下了足够的安静空间。
许久,叶深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红着眼眶,强撑着起身,向面前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二位道友,多谢……”
千恩万谢,不足以一言道尽。
他颤声拱手道:“还不知二位道友名讳,多有失礼。”
“唤我谢迟就好。”谢迟虚虚扶了他一把,引他重新入座。
喻见寒微微颔首:“喻见寒。”
叶深却是笑了起来,他肯定道:“九州剑尊,喻见寒。”
“不敢当。”喻见寒垂眸拱手,认真道。
谢迟终于让话头重归正题,他向叶深解释此行来意:“我们此次前来,是因为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把冤案公之于众,另一个,则是完成你的心愿。”
“只是揭开真相吗?”叶深喃喃道,“他果然还是心软……”
两百多年了,他从未向别人倾诉过自己的悔恨,任由那些伤口在心中溃烂。如今,他终于能亲手将腐化的创伤剖出,捧出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看向谢迟,缓声道:“当年灵鹿跳下熔炉的时候,我还在后头殿后,我本以为他们能先逃出去的……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若是当年我在,或是再早来片刻,跳下深渊熔炉的就不会是他,朝氏一族更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我并没有察觉他们做的那些事,等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了。”
叶深垂眸,他摩挲着木盒,声音有些疲惫沙哑:“我没能救下灵鹿,也没能救下他的弟弟,他的族人。可我一直都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朝灵鹿做错了什么?朝氏一族,又做错了什么?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换来的却是道途断绝,三寸的入骨之钉,与那长达百年的□□。
“不知叶道友有何愿望,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倾力相助。”
叶深注视着木盒上微微磨损的花鸟纹,他想,今日定是个晴朗天,林间鸟飞鹿鸣,花叶繁盛。
他抬头笑着问道:“谢道友可有办法,让我重新拿剑?”
沉默片刻,谢迟道:“有。”
“可战九宗?”
谢迟注视着那人眸中的平静,只觉得喉咙发紧,一颗心不住地下沉。
他垂眸,还是艰难地开口了:“可。”
“那就麻烦谢道友了。”
谢迟却是攥紧了拳,他咬牙道:“心魔入体,便等同于入魔,你的实力会急速拔高,但这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这不是在救你,你会死的。”
叶深却像是早有所料,他毫不在意地缓声笑道:“谢道友不是说,灵鹿的愿望是完成我的愿望吗。”
“他知道你会死吗?”
叶深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百年来,我生不如死。”
他起身伏地叩首,言辞决绝恳切:“劳烦谢道友了。”
平生只愿再持剑,求公道,虽死无憾。
*
谁都不曾发觉,忙碌的佛恩寺最偏僻的一角里,魔息如深海般翻涌澎湃着。
潮海起落,终归平静。
终于,树梢的一片翠叶无风自落,似乎在预兆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与不可挽回。
身形枯槁的剑修,终于一把推开了紧闭百年的牢笼,他手中只有一把魔气萦绕的断剑,周身也是深渊般阴冷的气息。
“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希望,我们不曾走出迟微谷。”
在踏出囚笼的那一刻,叶深闭上了眼睛,他咽下了眸中的泪光,却是伸手握住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今日,果真是个晴朗天。
但那一刻,凉风为他牵起衣袂,吹散了所有阴霾,而日光为他披上战袍,盼他烧尽一切污浊。
他便是全天下最干净的存在。
是最赤忱的,铮铮利刃。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亲手了断。”喻见寒看向殿外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叹息。
“想必朝道友也是这样想的。”他的目光有些渺远,似乎隔着漫长时空,回忆起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就选定了结局……”
*
“你想忘记这一切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是灵鹿让你问的?”叶深了然笑道。
没有记忆,就不会痛苦。
没有痛苦,就能继续前进。
他笑着缓缓摆手道:“我的忘记,并不能消除世人心中的罪恶。所以,就让我清醒地看着这世间吧。”
不愚昧,不混沌。
让我继续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喻道友,会有这一天的吧。”
阳光驱散阴霾,冤者昭雪,恶者得报。
“会的。”那人答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等待。”喻见寒抿了一口茶,缓声道,“漫长的等待。”
叶深笑了起来:“甚好。”
他看向了紧闭的红木殿门,眸光在烛火映射中摇曳生辉:“那日,定是个晴朗天。”
第21章 善因起(一)
铛——
镇心钟悠长地响了起来,厚重的钟声发自前山,却如缓诵的佛音一般,缓缓徐徐地传遍了三千佛殿。
那是功德铭的净光钟声。钟鸣三声,清业障。
明日的开碑大典上,镇心钟还将连鸣七七四十九声,以示功德万年,佛恩浩荡
谢迟抬眼望去,天穹浩渺,像是瓦蓝的碧玉,其中不沾染一丝尘埃。
青天不染污浊,人间却荒诞可笑。
谢迟嘲讽地勾起了嘴角,他缓声道:“你说,既无功德,凭何立碑?”
喻见寒心思透彻,他一下便明白了谢迟话中的含义:“阿谢是想……”他的话停住了,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会给你惹麻烦吗?”谢迟转头问他。
“自然不会。”喻见寒永远会给予他最大的自由,“我陪你一起去。”
谢迟却摇了摇头:“你在这儿等我吧,毕竟你这张脸太过显眼……去了,怕是就低调不了了。”
九州剑尊,无论在哪儿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谢迟不怕惹事,但这次,他却想给那群人一个惊喜。
若是喻见寒去了,怕是他的大礼就藏不住了。
“好,我在这儿等你。”
等谢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喻见寒的袖中却是滑落出了一件精巧的小物件,被他漫不经心地接在手中把玩。
那是一块小巧的玉底佛牌。
他勾着锦绦,将小玉牌晃晃悠悠地拎到了自己跟前打量,唇边却缓缓露出了一抹笑。
“南箬啊……”他一把收住玉牌,轻笑感叹。
*
金碧辉煌的内殿中,檀香袅袅。
鲛纱绸为面,子絮绒为芯,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正端坐着一位僧人。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有余,神情慈悯平和,正闭目凝神。
与寻常僧人不同的是,他手上拿着的并非念珠,倒是像装饰挂件一般的白玉珠串。
空荡宽广的殿内,不知何时,除了僧人平稳的呼吸外,竟传来了规律的脚步。
“喻小友,你来了。”僧人睁开清透的眸子,他笑道,“昨日便听闻你出紫训后,径直来了我佛恩寺,倒是让人甚是欣喜啊。”
喻见寒向他拱手作揖:“佛恩揭碑大典,我岂能不来?况且,我还得了一件珍宝,特地赶来献给尊者。”
“你有心了。”南箬微微叹息,他撑地起身,理了理微皱的僧袍衣摆,抬手请喻见寒入座,“这些年也多亏了你,为我遍寻良药,护法相持……”
他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捂袖轻咳两声:“我怕我的伤势传出去,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佛恩寺不利,便只能委屈你帮忙保密,隐去了所有的功劳。”
南箬行至矮榻处,缓身坐下,他为喻见寒斟了一杯清茗:“世人甚至不知我们有故。”
的确,无人知晓九州剑尊每次游历后,都会寻些难得的天材地宝送来佛恩寺。而那块玉佛,便是特许他自由出入密道的信物。
喻见寒端起了杯,轻抿一口:“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的话音稍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皱眉:“只是前几日有人寻到我,他说,尊者与当年初雨镇的血案有关。”
南箬的脸上的笑意未变,他一手扶杯,一手稳稳地拨着珠串:“怕是层念与魔门勾结的事流露出去了……你看,他们终究是捕风捉影,诽我谤我。”
他的话顿了顿,还是问道:“不知那人说了什么?”
喻见寒微微一笑:“他说,南箬尊者是初雨镇的指使之人。”
“荒谬至极。”南箬无奈摇头,他言辞恳切,“喻小友,当年你提剑闯入佛恩寺,斩杀逆徒,我知你身正心定,便特意寻你说了层念与魔门勾结为恶之事。那时我何曾有半点隐瞒、半分包庇!”
“我最大的私心,不过是求你在诛杀魔门恶贼之时,莫提初雨镇之事,替我佛恩寺遮掩一二。”
“若是这也算是幕后指使,那我也认了……”僧人苦笑道,“谁让我那时身负重伤、力有不逮,反被层念所制,没法递出消息,更没能阻止这桩惨案。”
“这怎能怪尊者你呢?”喻见寒温声劝道,但他眉眼微弯,但其中却没一丝笑意。
闻言,南箬垂下眸子,他借助饮茶的动作掩住唇边的笑意。
果然,喻见寒这枚棋子还是好用得很。
当年初雨镇之事败露,层念被杀,九宗在追查时又发现了魔门的痕迹。
那时他便猜到,若是让他们查到了厉烨,就凭那人的性子,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必然会将他的事捅得一干二净。
虽然厉烨这只小虫子,他一个指头便能轻易碾死,但他毕竟是佛门中人,慈悲为怀,从来也不曾主动造过杀孽。
为了这人破戒,不值得。
既然如此,那他就只能借他人之手除去这个没用的枝丫了。
而喻见寒便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年少成名,心思纯澈,且为了一凡人城镇就敢闯佛恩寺,当场斩杀其中长老。
年轻人,火气盛,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只需他稍稍诉个苦、示个弱,那人便能义无反顾地替他冲锋陷阵。
哪怕是未来,此事有败露的可能,他也能将这把刀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上,然后除去一切不安分的隐患。
就像现在,就算有知情的漏网之鱼尚存,他也能用喻见寒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毕竟,喻见寒是他的证人,更是他杀人于无形的利刃。
南箬低着头,却错过了对面人眼中淡淡的讥讽。
也不知入局者,究竟是谁?
喻见寒慢慢地摩挲过杯壁,莹润剔透,白玉无瑕。他心情颇好:“不提这些旧事了,尊者可想知道,近日我得了什么宝物赠你?”
南箬有些好奇:“何物?”
能让喻见寒称赞的,必然不是凡品。
“尊者定然喜欢。”喻见寒微妙地将喜欢二字咬得重了些,他注视着僧人的表情,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寒冰雕琢的匣子。
“是曳禅花。”匣子缓缓打开,喻见寒的眸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他故意拉高语调,装出一副邀功的模样,“尊者你看,百年难得一遇的奇珍,如今却刚好被我碰上了……这算不算是,佛缘深厚?”
南箬的脸色在看到曳禅花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僵了片刻,但随即他却神色自若地缓缓摇头,叹息起来。
“喻小友,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他像是和蔼的长辈,谆谆教诲一般,“此物乃是稀世奇珍,对于佛修一脉大有裨益。但我缠绵病榻多年,药石无灵,之前的九星草便是前车之鉴,这次断然不可浪费了。”
“九星草只能静气凝神,药性温和迟缓……可这曳禅花却不同,它看似柔弱,却最厌魔息,又极其刚烈,素有‘一瓣曳禅净万魔’的说法。”
喻见寒将匣子微微推前,眸光诚恳道:“若是用它,尊者体内被人种下的魔息必然能连根拔起,一扫而空。”
南箬却继续婉拒:“正因如此,此物才过于宝贵。”他义正辞严道,“喻小友难道不知,用曳禅花能练出鉴心丹,而鉴心丹则是辨别魔修细作的最佳途径。”
“如今鉴心丹紧缺,它又是此丹的主药,若是被我囫囵吞吃了,下次如遇险情,我便是正道的罪人!”
正道的罪人?
喻见寒的指尖微顿,他听着这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只觉得翻来覆去的,没有一丝新意,顿觉无趣,也懒得继续同猎物假意周旋了。
他的声音带点笑,目光却随意落在冰晶一般的曳禅花上,随口问道:“那尊者吃颗鉴心丹如何?”
“什么?”南箬一下没听明白,他皱起了眉,心里有一丝微妙的异样。
喻见寒抬眸,他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说,尊者不用曳禅花,那便直接吃颗鉴心丹如何?”
看着南箬霎时微缩的瞳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但说出的话却分外无情:“这样会死吗?”
南箬愕然地瞪大了眼,他就像是亲眼看着软弱的羊羔,扒下了伪装,露出了森白獠牙。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
僧人心乱如麻,他强撑着怒而甩袖,一把将面前的茶杯挥落在地,乒铃乓啷的碎裂声炸起,白瓷飞溅。
被呵斥质问的那人却依旧淡定,他稳稳地用一根手指将寒冰匣子推回自己面前,笑应道:“尊者何必动怒呢?被人种下的魔息,用曳禅花自然药到病除……
他点了点匣子:“可若是自己修炼生出的魔息,早已与神魂相连,我只是有些好奇——若是拔出你体内的魔息,是不是会直接撕碎本源呢?”
“毕竟你练的魔功,应该已经和佛法难分一二了?”
话音落下,喻见寒的眸子扫过面前脸色煞白的人,带着看透一起的了然:“尊者总是说,自己被人种下魔息。”
他有些无奈,微微叹气:“可我从来只是加重了你的心魔,这魔息本就出自于你自己修炼的魔功,怎么还能冤枉别人呢?”
话音落下,僧人的眼睛赫然睁开,他眸中全是爆起的血丝,里面是不可思议,愤怒,悔恨,与仇恨。
“是你!”那人的声音尖锐得像是碎瓷划过光滑的地面。
“害我之人,竟然是你!”
喻见寒却丝毫没有把这样的愤怒放在心上,无能者的怒气,就跟拴了绳的疯狗在咆哮一样——虚张声势。
他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化外分神受伤了,会疼吗?”
他笑着,但下一秒又皱起了眉,略有遗憾:“我不知道,也没法感受。”
“不过我看你的分神每次惨死的时候,你好像都极其痛苦呢。所以,应该是会疼的吧……”喻剑尊像是经过了缜密的研究,他肯定地下了结论。
“你说有人盯上了你,给你种下魔息,所以不敢出这偈心殿,又说自己时常会神息紊乱,怕有贼人趁虚而入,便求着我给你在周围造下了诛杀剑阵,我都一一照做了。”
他像是教训不省心的老友似的,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愿听我的呢,待在偈心殿不好吗?总是不死心地往外跑,分神造了一个又一个,让我处理了一次又一次,多麻烦啊。”
“喻见寒!我要杀了你!”
嘶哑的咆哮里全是极致的情绪,炙烈得如炼狱中的迸发的熔岩,下一秒就能将这个世间烧灼殆尽。
原来,你也会恨啊。
喻见寒随手接下了他的竭力攻击,就像是轻飘飘地挡住了一点飞絮。
他露出了更加温和的笑意:“尊者是不是很好奇,当年的事都是我做的,你的气海丹田也是我毁的,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这些年还要同你演忘年交的戏码,处处寻药吊着你的修为?”
“那是因为。”喻见寒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比喻,他眸中闪过戏谑,恶劣道:“我这是在——”
“杀年猪啊。”
第22章 善因起(二)
凡人杀年猪,便是先精心蓄养,细心投喂,最后选个好日子,耐心宰杀——
我亦如此。
“喻见寒,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算计于我!”南箬僧人气急攻心,几欲呕血。
只见他眸中闪过一丝阴狠的暗光,下一刻,偈心殿中荡开一种沉闷庄严的气势。像是天外渺渺传来古朴的佛音,一瞬间荡清杂念,洗涤人心,无形中一座大山,稳稳压上了殿上之人的心头。
——这便是,佛尊之威。
只使出这一招,南箬唇边便溢出了鲜血,他面目扭曲,周身佛光魔息交错。黑金两色相互缠绕,除去庄重的佛威外,殿内还隐约透着血腥的味道,极其鬼魅。
这百年来,南箬尊者一直在偈心殿闭关修炼,世人皆以为他是在突破化境。
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闭门不见客,只是因为——他修炼的魔功弊端越来越大,甚至到了无法抑制魔息的地步。
只要稍微一动功法,他便是一副入魔的模样,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
但如今,他却顾不上那么多了。
看起来喻见寒是定不会放过他的,他只能竭尽全力,拼死一搏。
佛威大盛,身处其中之人,应该感到气逆息滞,举步维艰。但喻见寒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他慢条斯理地合上了冰盒的盖。
“佛尊之威……”喻剑尊却是张口就唤出了这招的名字,“同一种把戏使多了,总是会没用的。”
他抬眸轻笑,笑意里却带着几分血腥,“南箬尊者许是忘了,两百年前的曹溪道,你用过一次的。”
僧人只觉这句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杵上了他的脑袋,震得他识海紊乱,胸中血气翻腾。
那双含笑的星眸,与记忆中那双充满恨意的眸子,渐渐重合。
*
两百年前,曹溪道。
“那个和尚跟了我们一路,来者不善,等会儿我先试探下他的的来意,若是情况不妙,我拖住他,你跑。”谢迟压低声音叮嘱道。
少年一身脏兮兮的,满脸血污,他整个人裹在灰扑扑的破披风里,只留出了一双明亮锐利的星眸。
“我不走!”他咬牙道,“要死一起死。”
谢迟攥着他手腕的手微微收紧,他皱眉看了少年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来不及。
身后的陌生气息逼近,他霎时转身,却是反手将少年掩在身后,眸光锐利:“阁下跟了我们一路,不知意欲何为?”
“贫僧没有恶意,只是想来与道友结个善缘。”来人是一位看似和善的中年僧人,他手中攥着的却不是念珠,而是一白玉珠串。
“那些人马上就要到了,若是道友愿意帮贫僧一个小忙,我虽不能替道友处理了追兵,但也能让他们停歇一个时辰,给道友喘息的机会。”
谢迟满眼警惕:“你想要什么?”
那僧人微微一笑,端的是慈眉善目:“阿弥陀佛,施主的一双手骨俊秀,颇有佛性,若是能舍出一节尾指,让贫僧做颗骨珠……”
“你!”
还不能谢迟沉下脸色,他身后的少年便杀心四起,他像是笼中拼死相搏的困兽,眸中泛起了猩红的血气。
谢迟却及时一把按住了他,为防止少年继续动作,被面前不知深浅的对手所伤,他只得给他加了一道禁锢诀。
垂眸避开了少年难以置信的眼神,谢迟转身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含笑的僧人,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他!
少年被禁锢住,不能言也不能动,但不知为何,他心头涌上极度的不安,像是一脚踏入了无底洞般的深渊,他的嘴中隐隐泛起了血腥气,眸中不自觉地蓄起了泪。
不要答应他,求你。
但神佛终究不闻人间苦,少顷,脸色略显苍白的青年却是笑了起来,他在少年惊愕绝望的眼神中,缓缓开口。
“好。”
*
僧人近乎失语,他脑中一片空白,嘴唇翕动着,却始终说不出话。
“想起来了?”喻见寒微微侧头,他耐心地询问道,修行者的记性一向很好,一时遗忘,总归不会如今还记不得。
随即他又垂眸笑了起来,提醒道:“那尊者可还记得,阿谢断指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南箬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颤声喃喃道:“我,我……”
喻见寒依旧在笑,但眼神却慢慢地冷了下来,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客气:“你也用了这佛尊之威,不是吗?”
*
贫瘠的沙石地上,蜿蜒出了一条血路。
不远处,身着白袈裟的僧人正双手合十,他神色安静地看着面前挣扎的蝼蚁,眸中还带着悲悯的笑意。
“阿弥陀佛。”他叹了声佛号,“贫僧只答应了,替施主阻拦追兵,可贫僧从未说过,能这般轻易地放两位离开。”
少年匍匐在地,他额上布满了冷汗,唇边的鲜血不住地渗出。威压像是一座轰然落下的大山,狠狠将他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他艰难地抬头看向前方,隔着朦胧的视线,在那威压的最中央,是一个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
那人身下蔓延开的血色,烫在他的眼中,便成了一道难愈的伤口。少年忍着骨头几乎都要被碾碎的痛楚,指尖生生抠入泥中,执拗地往前爬去。
手臂上的伤口再度撕裂,在宽大的破披风的遮挡下,他半边的衣袖早已被迸出的鲜血浸透。
僧人像是看着什么自不量力的东西一般,语气平缓却高高在上,怜悯道:“这位小友,这可是佛尊之威,你若是想活着,往后去吧,还有一线生机。”
越往中间,威压越盛,甚至能将人类脆弱的身躯碾为一滩烂泥。
但沾满鲜血的手再一次往前探去,越来越重的灵压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它残酷地撕开那人身上还未愈合的旧痂,啃噬着新翻出的血肉。
知难而上,知死而前。
“阿谢……”少年微微启唇,口中的鲜血便溢了出来。那人却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倒在灵压最盛处。
他依旧在固执向前,眸中落泪,只咬牙唤着:“阿谢。”
你醒醒啊,求求你……
最后的路终于被走尽,少年终是强撑到了威压的最中间。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发颤,冷汗与鲜血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衫,手上的伤口也混满了血与泥。
“阿谢,我抓住你了。”少年用颤抖的手握住了那人的衣袖,就像是溺水的人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他满脸泪痕,却笑了起来。
“别怕,我抓到你了。”
“真是情深义重啊。”僧人目露施舍,他慷慨道,“既然如此,贫僧便再给你一个机会——我前往叫停追兵一个时辰,时辰一到,若二位还在此处,则说明与我佛缘分深厚,贫僧自然会将二位的骨珠,好好地供奉佛前。”
“这佛尊之威,就算贫僧留给二位的考验。”僧人双手合十,神色和蔼道。
一个时辰,要从此地极重的威压里逃出去,否则,就是自愿献身。这只不过是故意戏耍他们的把戏罢了!
惺惺作态,虚伪至极……
少年的眸子注视过来,他像是笼中拼死相搏的困兽,眸中泛起了猩红的血气。
“我定要杀了你。”他咬牙狠道。
僧人看向浑身狼狈的少年,只见他的眸中,充斥着令人心惊的滔天恨意。只不是蜉蝣妄同天比寿,想与日争辉罢了。
“那贫僧便静候尊驾。”僧人客气地笑着回礼。
*
那双充斥着仇恨的眼睛,终是与面前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重叠起来了。
南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失神重复道:“是你,竟然是你……”
当年那个被他随意戏耍,如蝼蚁般卑贱的孩子,竟成了九州的剑尊,甚至反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闻言,喻见寒却是微微叹了口气,他勾起嘴角缓声道:“尊者可算是想起我了。”
他早已不是那个轻易将恨意写在脸上的少年了,要知道,在剖骨剜心的折磨中日复一日地煎熬,是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
它能让人理智,更能让人理智到极致地疯魔。
“尊者不是说静候尊驾吗?”他微微凑前了去,压低了声音。
隐藏在暗处的捕食者终于迈着优雅的脚步,一步步踱到了猎物面前,他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我可是……一直在注视你呢。”
他已经彻底撕碎了温和的伪装,眼中是极致的恶意:“不然尊者以为,当年我恰好得知初雨镇的血案,闯入佛恩寺杀层念,又恰好被你看见……三言两语听你诱导,去屠了魔门,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喻见寒意有所指,他勾起嘴角:“真的只是因为你聪颖,我愚钝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雀鸟,可真正身在局中时,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最可怜的蝉呢?
喻剑尊起身,他俯视着身前的虫豸,笑道:“虽然我对一切对手都抱有足够的尊重,可尊者也不要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他垂眸随手收拾了桌上的冰盒,缓声给了那人最后一击:“尊者总是哀叹,没人会信你被人暗害,种下魔息。”
“但是,他们是信的。”
他们……
僧人霎时骇然地瞪大了眼,脸色煞白,他的心飞速狂跳着,几乎要从胸膛跃出。
哪怕是得知喻见寒就是幕后之人,他都不曾像此刻般慌乱失态,语无伦次:“你怎会?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知道他们?
喻见寒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手中冰盒:“佛恩寺掌权首座,百年不曾露面,竟还能稳坐至尊之位……尊者就没有好好想想为什么吗?”
“自然不是因为你有多强,或者多得民心,这可得好好感谢他们。”喻见寒笑了起来,“他们信你,也猜测或许暗处有人设局,所以将你像傀儡一样地架在这里,想用你把我诱出来。”
南箬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他眼中大滴大滴地落下了泪,神色恍惚,竟是一时身形不稳,竟从矮榻上跌落在地。
“哈哈哈哈哈。”他神情癫狂地笑出了声,笑声苍凉悲戚,“原来……原来这偈心殿不只是你喻见寒造的牢笼,更是他们设下的诱局!”
“想我南箬一生,大道顺遂,身居高位,直至入易云庭称尊,本以为是这天下主宰,没想到……”
他凄厉地长笑:“竟只是你们博弈的棋子罢了!”
随即,他又扭曲怨毒地狞笑出声,眼中全是狠毒:“喻见寒,你斗得过我,你斗得过天吗!”
“天总会暗的。”喻见寒好脾气地回答,“因果循环,日月交替,太阳落山了,天不就暗了吗?”
喻见寒看了一眼殿外,估摸着时间快到了,他最后看了瘫倒的僧人一眼:“易云庭从不养废人,你至今未被除名,于佛门称尊,存在的价值便是作为他们的诱饵。如今,这诱饵被抛下,鱼也咬了钩……”
“尊者不妨猜猜,这上钩的鱼,究竟是谁?”他似笑非笑,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打开了盒盖:“对了……”
冰晶般的曳禅花悬浮在他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他看向这件稀宝,抱歉地笑道:“一瓣曳禅净万魔,此物遇魔气着实刚烈。但是……”
喻见寒的眸色深了下来,变得漆黑如墨,他周身气息依旧温和干净,但掌心却无端凝起一缕黑气。
僧人愣在了原地,他眼角还挂着泪,但整个人却陷入了一种彻底怔愣的状态:“你,你是……”
只见黑气亲昵地缠绕上了曳禅花,随即,它瞬间狂暴肆虐,霎时撕碎了这朵传说中克制魔气的圣物。
一切只发生在转眼之间,克制万魔的曳禅花,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魔息之中,连一起异样都不曾有。
喻见寒略感可惜,他微微叹气道:“但是我要赠尊者的,却不是这朵——稍后自会有人将它送来。
“到时,还希望尊者笑纳。”
喻见寒注视着那人,墨瞳深处似有深渊漩涡,他认真道,像是关切的叮嘱,又像是下达的指令。
他收好了空盒,缓步向门口走去,心情颇好地勾起了嘴角。
出了这扇门,他依旧是威名远扬万人崇敬的九州剑尊,而那人……将成为修真界之耻,他的名字将被钉死在罪人碑上。
诱饵放下了,他们很快便会有动作。
想必明日的佛恩寺,定是热闹非凡。
第23章 善因起(三)
一个时辰后,谢迟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石碑处的一切,便回到敛心殿与喻见寒会合。
他大步走入殿中,扬扬下巴,眸中闪过一丝暗光:“都办妥了,就等着看他们明日的揭碑大典如何收场吧。”
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他起身迎了过来,却径直伸手虚扶住了那人的胳膊:“阿谢,你的脸色不太好。”
红衣青年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会被发现,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只是在那块破石头上耗费太多力量了。你也说过,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心魔存在了,我自然也没法汲取力量恢复。”
“也许……”他垂眸笑了笑,“用不了多久,我就没法再维持住这具身躯。”他夸张地松了口气,开玩笑道:“到时候,你可就解脱了。”
话音落下,谢迟只感觉自己手臂上传来的更大力的紧握,他看着喻见寒紧锁的眉头,不禁失笑。
喻剑尊对苍生悲悯,原来我也是苍生之一。
想他被喊魔头那么多年,正道无不对他喊打喊杀,百姓无不憎他惧他,如今却来了个心软的后辈,倒还为他担忧起来了。
谢迟心里顿感好笑的同时,却不禁漫上了一丝莫名的酸涩。
就像是在无尽的极寒黑夜里,他伸手捧住了一盏暖黄的灯,瞬间便从冰窖脱身,寒意散尽。
“阿谢,不许说这样的话了。”喻见寒紧攥住他的手臂,神色认真地交代,像极了凡间迷信的人。
轰——
还不等谢迟开口说些什么,只听见远远有雷鸣之声隆隆作响,像是晴日里无端炸开了万钧雷霆,一时间在三千宫殿中回响传递,震彻群山。
随着雷霆传来的,还有一种极其刚烈的金戈之气。
像是无数利剑霎时铮然出鞘,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杀气瞬间聚集,甚至隐隐凝固住了空气。
“这是……”喻见寒愕然抬头看向殿外,“诛灭剑阵开了?”
谢迟自然也能感受到这股极其逼人的威压,他皱眉道:“好惊人的气势,只是佛门里,怎会布置下这般厉害的剑阵?”
佛剑非同门,他们怎会在自己的内山里,用别人的护山阵术?
喻见寒却径直拉着他往外疾驰而去,他却来不及慢慢解释了,只得粗略地交代下背后的缘由。
“阿谢可还记得那块玉牌,那正是当今佛门首座——南箬尊者赠予我的。他被人种下魔息,为了护住佛恩寺,只能对外宣称闭关。因担心贼人趁虚而入,承昀宗便秘密受邀在内山布置了诛灭剑阵,一有异动,剑阵自启。”
等看清他们奔去的方向,谢迟心里突然一紧,似乎之前忽视的东西,被重新串联了起来。
“这个方向……”他沉声道:“我方才在石碑处时,曾隐约感觉到了一股魔气,就是这个方向!”
魔气……
闻言,喻见寒适时地皱起了眉,他神色间皆是凝重:“或许是那幕后之人,终于现身了。”
囚禁叶深的敛心殿与佛门至尊所居的偈心殿自然相隔甚远,而在佛门内山,他们作为宾客也不好过于张扬,直接施展御风遁行的术法。
所以等他们赶到时,偈心殿前已经乌泱泱围了不少的人。
只见巍峨的大殿前落下了淡蓝色水幕般的结界,看上去温和清澈,但其上隐隐传来冰霜般的锐利寒意。
“敢问这位小师傅,此处发生了什么,是有人闯殿吗?”喻见寒唤住了人群最外的一名僧人。那人正满脸焦灼,他回头见来人竟是喻剑尊,终于将嗓子眼吊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但场面依旧混乱不堪,僧人紧锁着眉,额上甚至急出了汗。
“喻剑尊!”他竟是顾不得礼节,惶急道,“不是有人闯殿,而是……”
他似乎难以开口,挣扎片刻,还是选择破罐子破摔了:“引动剑阵的,是南箬尊者!”
“什么!”喻见寒难以置信,他皱眉透过前方的缝隙,看向了大阵里。
只见一模糊人影在剑阵中央晃动,他周身被浓郁到化不开的魔气环绕,几乎难辨面目。
“剑尊大人,南箬尊者是入魔了吗?”僧人颤抖的声音传来,他竭力想挤出一抹笑,但眼中皆是惶恐茫然,结果最终露出一副扭曲的表情。
“不会的,定是有人暗害。”喻见寒缓声安慰了他,他忧心地看着面前闪烁微芒的庞大结界,沉声道,“只是诛灭剑阵为承昀宗所布,我虽是监造之人,却也无力停下它。”
“等等……”身旁的谢迟却打断了他的话,青年的眸光深沉,他看着阵法中魔息缠身的那人,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是谁同你说,南箬被人种下魔息的?”
喻见寒似乎不解其意,却也老实回答了:“当年我于佛恩寺斩杀一恶僧后,南箬尊者便私下寻到我,他同我说,自己被恶徒所害,种下不可拔除的魔息,之后又被佛恩寺的叛徒囚禁,得我无意相助,这才脱困的。”
他见谢迟看着那人的眸色愈冷,嘴角讽意更甚,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连忙解释道:“我探查过了,他经脉紊乱,体内确有魔息。之后,承昀宗也派了姚孟澜长老前来诊治,与我结论一致。”
“姚孟澜……”听到这个名字,谢迟微微一怔,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却又立刻回了神。
他终于转头看向了面前的喻见寒,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谢迟磨了磨牙,恨铁不成钢道:“我竟是不知,喻剑尊如此好心。”
还不等喻见寒开口,他立刻接了下一句,面露嘲讽。
“更如此好骗。”
“……”
喻见寒皱眉,似乎开口想要辩驳,但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你可知道,他这通身的魔气,不修习个百八十年练不出来,其中还掺杂着血孽,手上的人命定不会少……”
他越说越生气,就像是见着自家的三岁孩童总在一步三跟头地摔,可始终不长记性。
魔头能怎么办呢?
魔头就只能给被人当枪使还乐此不疲的剑尊开开窍、明明理了:“这个和尚,就是把你们当猴儿耍。他说他是被人害的,你们就信了?是不是缺心眼!”
“他也就能骗骗你们了,我既为魔修,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身旁一直听着的僧人倒也顾不上面前之人的“魔修”身份了,毕竟九州剑尊都在自己身旁,这便是最定心的良药。
他满脑子都是谢迟的话,只哆哆嗦嗦双手合十,颤声说出了自己所知的消息。
“喻剑尊,或许这位施主所言非虚……”
见两人将目光投向了他,僧人微微缩起身子低下了头,他默念了一句佛号,竭力冷静道:“佛恩寺近来得了一件圣物……听说,听说为了让尊者伤情稳定,明日能出席揭碑大典,好破除他重伤卧床的谣言,长老们便取来了圣物研作香料。”
“谁知这香一燃,尊者便这样了……”
“这香里掺了什么?”谢迟追问。
僧人挣扎片刻,他咬牙道:“曳禅花。”“正是制作鉴心丹的主药——曳禅花。”他闭眼颓然回答。
此言一出,几人之间便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曳禅花对于佛性深厚的人而言,是大补大善之物,而对于身藏魔息的修士而言,便是致命的毒药。而且,假若南箬真是被人种下的魔息,曳禅花便是祛除魔气最佳的解药。
而看如今他这般癫狂入魔的模样,与服用了鉴心丹的魔修一模一样,恰好证明了——他的魔息来源自身。
突然,谢迟想起了那块玉牌信物,他眯起眼打量着不作声的喻剑尊,语气怀疑:“等等,除了诛灭剑阵,你还做了什么?”
喻见寒还沉浸在真相中,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哑口无言,只是微微敛眸,沉默下来。
终于,他还是在谢迟的死亡凝视下,低声回答了:“我还……”
他似乎难以启齿:“给他寻了些治伤的药材。”
治伤的药材?想来这“药材”,没一件是好寻的凡品吧。
谢迟心中的火气一下便升起来了,他看着低眉敛眸的剑尊大人,竟是有一种想狠狠掐一掐他脸颊的冲动,学着古板的夫子耳提面命嘱咐着,让他莫要再轻信他人了。
可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却化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个人放他出来,不正是因为信任吗?他连传说中“杀人不沾血”的魔头都能信,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谢迟还没平复下心里的火气,就听喻见寒似乎有些难堪地说道:“我将他当朋友的。”
他脸上挂着一抹强笑,解释道:“我也没什么朋友,便将他视为忘年之交。”
谁知,却这样的结果。
谢迟看着他,心又软得一塌糊涂——喻见寒如今就像是一个孩童,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后,别别扭扭地固执僵在原地,等待着长辈的呵斥。
误将豺狼当挚友。想到方才那人强笑着说自己没什么朋友时的落寞,谢迟再也不忍心说教他什么了。
他将头望向前方,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不太熟练地低声安慰一句:“没关系,现在……现在我是你的朋友,也绝对不会骗你。”
南箬太会撒谎了,他不是好人,你也别在意他了。
喻见寒愕然抬头看向那人,却见谢迟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前方的阵法上,丝毫没有偏移,却带了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勾唇笑了笑,也看向了前方嘈杂荒谬的闹剧,脸上却轻松下来。
“你可别想着救他了。”谢迟继续道,“我倒是没想到,一个佛恩寺里腌臜事能那么多……而且,作为佛恩寺首座,你觉得他会不清楚迟微笛的事,会不知道叶深被囚在敛心殿吗?”
他唇边是讥讽的笑意:“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因果循环罢了。”
喻见寒也看向了前方,微芒明灭频率愈发快了,像是一颗加速跃动的心脏,作为监造之人,他自然知道——这是诛灭剑阵在酝酿着最后一击。
污浊将在雷霆之怒中被彻底洗净,还世间一个朗朗晴空。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终于对上那人猩红的眸子,修道之人自然耳聪目明,他几乎能看清那双布满魔息血丝的赤瞳里,是极致的惶恐与恨意。
南箬是清醒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佛恩寺首座入魔,他心智不清,嗜血疯魔。但这世间只有两人知晓,其实他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像提线傀儡一样,一步步走向早已布下的戏台,一步步走入无法挽回的深渊。
魔息并没有控制他的神志,而是径直掌管了他的身体,他的语言,他的一切动作表情。
隔着层层帷幔,他绝望地看着侍人燃上了曳禅花,又亲眼见证自己周身的魔息被触发,从而引动了诛灭剑阵。
如今,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他却是又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那人一袭白衫磊落,举世称尊。但谁能知这层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狡诈狠绝的心肠。
他还在缓声与身旁之人耳语,脸上是与旁人一样的担忧,但那双眼睛……
却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与漠然。
“喻见寒!喻见寒!”
被囚禁在躯体内的灵魂在嘶吼呐喊,南箬目眦欲裂,喉中“咯咯”作响,却始终发不出一句自己的声音。
“噫——”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节,还不等他心中狂喜,眸中重燃希望,绝望的终审便残酷而决绝地落下了。
天际上下一白,霎时的耀光恍惚了众人的眼睛。
万剑归一,一柄巨大的,仿佛可开山破海的光剑带着毁天灭地的万钧之力,重重劈了下来。
人力之微弱,宫殿之渺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顷刻化为飞烟。
诛灭剑阵,只屠阵中奸邪。
淡蓝的结界霎时消散,留在众人面前的,只有被夷为平地的偈心殿,和早就灰飞烟灭,神魂都不曾留存的南箬尊者。
方才还惶急地叽叽喳喳叫嚷不停的僧人修士们,愣愣地拿着手中的法器,皆数失语。
“佛恩寺这回,怕是得褪层皮了”谢迟缓声叹道。
喻见寒的脸上是与旁人一般的凝重神色,但仔细看去,他的眸光却依旧温和,似乎方才只是看了一场好戏的落幕,其中不起一丝波澜。
仗着一丁点的修为,便自命不凡,以杀人为乐,肆意践踏他人的生命……
对于这种肮脏的虫豸,褪层皮远远不够,得拔掉牙,敲碎骨头,才能让它长点记性。
南箬只是一个开始。
下一刻,只见年轻的剑尊抬头看天,苍穹澄静浩渺,但他知道,那处盘踞着一只巨大而古老的,不可见、不可说、不可撼动的凶兽。
我知有神高坐云端。
但这天,该换了。
第24章 善因起(四)
佛门首座南箬尊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为诛灭剑阵所杀,其所居的偈心殿被夷为平地。这样的消息,犹如巨石砸入深潭,一时激起千层浪。
第二日便是佛恩寺的揭碑大典,几乎九州万宗的来客都齐聚于此。于是,宾客们亲眼见着佛恩寺一向寂静的内山,突然起了冲天的亮芒,随即,剑意威压如乌云压境、大雨将至一般,沉沉压上心头,让人喘不上气。
最后,是一声震彻群山的巨响,偈心殿覆灭的消息便这般在众人的耳语交谈中不胫而走。
佛恩寺是九州佛门第一寺。
九州各有一宗为尊,它偏偏就是独立于九宗的“第十尊”。如今,南箬尊者疑似魔修内应的消息传来,已经让许多人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佛恩寺,究竟配不配再居高位,受人供奉?
谁能想得到,只不过是来观个礼,就能得到这一手的乐子。
常言道,痛打落水狗。
而对于佛恩寺的僧人来说,他们永远不会想到——比今天更难熬的,便是明天。
就在他们焦头烂额的同时,命运悄无声息地落下了最后的痛击。
第二日功德铭的揭碑大典,彻底将他们的颜面践踏于地,敲碎了他们自矜自傲的脊骨。
次日,镇心钟响了七七四十九声,本该古朴静心的佛音,却笼罩在一层不可言说的阴翳之中,仿佛有些迟滞呆板,像是年迈的老人在目光茫然地粗声咳嗽。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最后甚至有些急不可耐的催促之意。
只见佛恩寺僧们硬着头皮照旧举行揭碑仪式,他们脸上的笑意微僵,尴尬地按部就班进行着仪式。
而看热闹的宾客带着略微的不屑讽笑在碑前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指指点点,投来嘲弄的目光。
僧人肤白,脸皮便更薄,在这种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几乎成了烫水里泡着的虾,连着耳朵根都烧成了一片——
只盼着这该死的揭碑大典尽快结束,赶紧送走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四方宾客,他们好紧闭寺门,慢慢处理面前这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
偈心殿的断壁残垣还杵在那儿,每时每刻都像落在他们佛恩寺脸上的巴掌,狠狠地扇了个响亮。
急急地走完了过场,终于,他们到了最后一步——该为功德铭揭碑了。
功德铭上镌刻的便是这百年间,为三界众生立下赫赫功劳的大能修士们,每一个都是有名的人物。
云渺州程知恩曾在魔宗合力的攻势中,力挽狂澜救下了一城无辜,知微观古蔺只身超度了百鬼洞……
所以,哪怕佛恩寺再如何不堪,宾客也会对他们致以敬意,在揭碑时保持十足的尊重与沉默。
见到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佛恩寺暂代的掌权老僧几乎感动到要垂下泪来,他怀着激动的心,苍老的眼中闪着泪花,颤颤巍巍地用干枯如树皮的手一把扯下遮碑的红绸。
日光下泛着水纹光泽的红幕,如丝绸般顺滑地落下,就像是从美人白皙的肩上无意跌落的披帛,终于让人看清了接天连地的功德之碑。
那碑数十丈有余,仰头望去,背景便是辽阔澄澈的天穹,其上将用金漆落墨,一笔一划刻着事迹名讳——功德之铭,青史之碑。
红绸落下的那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灰石碑上,只那一刻,众人呼吸一窒,似乎连风都寂静了三分。
本该露出热泪盈眶、感慨万分的表情,但来客的脸上却是一种微妙的错愕、惊异,甚至难以置信。
就像是,骤然间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场景,他们微微张着嘴,却哑然失声。
霎时,不安的阴云笼上心头,揭碑的老僧刚放下的心再度高悬,几乎下一秒就能从喉头跃出。他的喉咙微微发紧,嗫喏着唇,小心地缓身转去,终于僵硬地抬起了头。
待到看清石碑的瞬间,老僧人竟是眼前一黑,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靠着身旁弟子的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是灵魂与身躯已然剥离,整个人处于一种踩在云端轻飘飘的状态。
老僧只觉得,静默的石碑在苍穹的衬托下,就像是俯身看向他的巨人,碑尖便是石人微微低下的头颅,而其上血红的文字,便是那人满身沾血的伤口。
巨人沉默着注视着他,老僧人的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那个头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连带着天幕都沉沉压了下来。
他终于受不住这般的摧残了,苍老的眼睛阖上,世界就此黑了下来。
“天要亡我佛恩啊……”在陷入昏迷的最后时刻,他脑海里无端浮现了这样一句叹息。
“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喃喃道,但却没有人能回答他。
只见功德碑上,本该用金漆镌刻的丰功伟绩,竟成了红墨誊写的惨案。灰石碑上,再无功绩,只落下了无尽的杀孽。
敕云历二十七年,云渺州程知恩得秦月剑。以朝枳眠心血,入炉锻造九九八十一日,灵剑得出。
敕云历二十七年,琳琅阁陈烨得珍珑棋子。研碎朝俞微手骨,重炼而成。
敕云历二十七年,知微观古蔺得红杉拂尘。活取朝氏稚童之血,浸泡数十余日得。
……
桩桩件件,皆为隐世的血案,众人当知却又不知。在场的修士无一不是各宗有名的人物,他们在修真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这一眼,稍稍串联便能看透背后所有的诡诈端倪。
“我记得,朝灵鹿好像是在敕云二十六年,死在迟微谷的。”一名修士无端红了眼眶,他难以置信地沙哑道,“二十七年……”
次年,就成了朝氏血案的开端。而第一个献祭的羊羔,便是那人至死都在挂念的胞弟——朝枳眠。
“朝枳眠?云渺州不是说他因兄长之死黯然伤神,之后放弃修真一途,入了凡尘吗?”有与朝灵鹿相识的友人指着碑上的名字,咬牙质问出声。
朝灵鹿死后,他想替故友照拂胞弟,却遍寻凡尘也不见那个少年的身影。那时云渺州的人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他们给的财帛足够让朝枳眠一辈子富裕顺遂,这才让他微微放心。
当时他只道,朝枳眠少年脾性,是有意避着他的。却不料,在他寻人之前,那人早已成了殉剑的祭品!
有人愕然无言,有人义愤填膺,但也有人霎时褪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冷汗满背。
功德铭下,众生百态一时尽显。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红衣青年的眼中。谢迟站在人群中,听着身旁人的交谈,他抬眼看着沉默伫立的灰石碑,脸上无波无澜。
“我答应过朝灵鹿,让朝氏的血案重见天日。”他缓声道,“这便是我给他们立的碑文,更是沉冤书。”
喻见寒也安静地站在人群中,敛息的术法让身旁人轻易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否则,定会造成不小的轰动。
他一眼便看见了碑上最后的那行字,其上一笔一划写着“朝昭”。
朝昭你看,我们做到了。
剑尊的目光柔和下来,他在心里告诉着那个孩子——
尽管阿谢忘记了一切,可他依旧完成了对你们的承诺。
这碑文上书的,便是朝氏一族的悼词与祭文,是谢迟以未干的血墨,写的满碑“朝”字。
敕云历二十六年,朝灵鹿葬身迟微。次年,朝氏血案起,同年冬,叶深闯佛恩被囚。
无辜者的鲜血,便这般悄无声息地在盛世繁华下蜿蜒开来。四散逃亡的朝氏遗族东躲西藏,但他们都清醒地知道,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虽然灵力至盛的迟微笛被叶深夺去,但其他族人骨血锻造的灵器,依旧可以充当指引。
被一个个翻找出来的朝氏族人聚集之地,就像是夜空里陆续熄灭的星点。不曾有任何的挣扎动静,他们连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贪婪的利刃划开了咽喉。
各宗杀红了眼,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向孱弱的羊羔,贪婪地吞噬猎物的骨血。
最后的朝氏族人,便隐藏在紫训山里的小村落里。
而朝昭便是在他们流亡途中,降生的新生命——那时候,气息奄奄的女人慈爱地勾了勾孩子柔软的手,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只来得及最后嘱咐一句:“这孩子,就叫朝昭吧……”
却始终不知,天理何时昭昭。
世间笙歌依旧,而紫训山最后的星子终于熄灭了,仿佛对人间没有任何影响,但它们也确确实实带走了光。
谢迟看着高耸的石碑,他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叶深会在哪儿呢?”
朝氏一脉断绝,这世间最该见证这块石碑的,便是叶深。
“他啊……”
喻见寒笑了起来,他微微侧头,专注地看着身旁之人,眸光里满是认真与柔和:“他去寻朝灵鹿了。”
*
佛恩寺被篡改的功德之碑,终于成了席卷万宗的一场风暴。在其上被刻下名字的宗门,几乎都在第一时间保持死一般的缄默,紧闭山门不见外客。
而身处旋涡中心的佛恩寺,却像疯了一般封山锁寺,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摧毁这块刻满罪名的灰石碑,但石碑却不为所动,他依旧高耸着,像是沉默的巨人,静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俯瞰着芸芸众生。
巨人身上雕刻着累世的罪孽,他是站在浊世中的守卫,浑身鲜血淋漓,世人用贪欲、罪恶在他身上落下伤痕,但他依旧固执地站着。
无需言语,他的存在即为铭记,铭记即为良知不毁。
终于,罪人跪倒在他的足下。
那一日,尽管各宗依旧保持沉默,但在其上落名的无数修士却来到了碑前,佛恩寺的禁锢阵法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他们一路视若无物地闯了进来,却在纷纷在石碑前停住了脚步。
这些修士或功成名就,或归隐山林,但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回了那些浸透了血泪的岁月。
那一日,他们都在殿外。
叶深闯入佛恩寺的那日,本该是锻造灵器的良辰吉日,而他们作为未来灵器的持有者,皆在外殿跪候。
但一切,都却被闯入的剑修搅乱。
他们听着内殿传来声声泣血的诘问,随即是铮然的兵戈之声……但悲鸣终是没能传出金碧辉煌的佛殿,佛像在柔和的烛光下,拈花垂眸,慈悲地注视着世人。
外殿静寂无声,却不知从何出处传来轻声的啜泣。这般的动静感染了在场的所有弟子,啜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伤。
他们哀恸,他们悲愤。
同时,他们保持缄默。
他们只能忍着痛,含泪啃噬无辜者的鲜血,然后背负着冤魂与罪孽,继续着拯救苍生的事业。
真伟大啊。
这些年来,得到灵器的人们似乎都在践行着济世救人的信条,他们苦修,他们游历,他们斩尽世间不平事……
每一柄灵器中,都藏着朝氏一族的骨血,他们想通过行善,好一遍遍告诉自己:瞧,用一人命,换万人生,这是对的。我没错。
他们却忘了,自己便是最大的不平事。
从来没有谁,能轻易决断他人生命的贵贱,更不能自比为神,去随意选择让谁死,让谁活。
若说是济世救人,倒不如说这些年,他们是在赎罪,赎那份不见天日、烧心灼肺的恶罪。
终于,碑前留下了无数令人艳羡眼馋的灵器,它们一落地,便如枯叶化泥一般,顷刻便碎裂开来。
灵器逸散,囚禁于其间的怨念终得安息。
世间仿佛霎时荒诞起来,或者说,它原本就如此,只是如今遮羞布被一把揭开,其中的污浊腌臜让人发笑,却更让人笑不出来。
而消失已久的,云渺州曾经的第一剑修——叶深入魔,曾是天之骄子的剑修,终是靠着他生平最痛恨的魔气,苦苦支撑起了破败的身躯。
他一一手刃当年惨案的始作俑者,据最后见到他的修士说,在斩杀数人后,叶深重伤难行,但依旧强撑着去了迟微谷。
那人看着满地的断壁残垣,大笑三声,血尽而亡。
在同一日,曾接替叶深成为云渺第一剑修的程知恩,于佛恩寺的碑前自戕。
沾血的秦月剑落地,那一刻,隔着朦胧的视线,程知恩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决然的身影。
“要遵循本心,恪守礼节。”
恍惚间,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那人最后的嘱咐。倒在血泊中的男人微微启唇,大滴大滴的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没入发际之中。
他想要补上自己曾经错过的回答,但喉间却是破碎的气音。有些事情,一旦错了,便永远也回不了头。
是,朝师兄。
功德铭终成罪人碑。
第25章 善因起(五)
距离旋涡中心百里外的听雨小楼中,一朔光霎时没入屋舍。
它的速度快到——在世间大部分的修士眼中,它路过的痕迹几乎如蛛丝一般轻盈透明,微不可察。
楼里年轻的修士微微扬手,一纸传信像是凭空出现一般,落在了他的掌心。
却是那道朔光所化。
朔光千里,瞬息传书,这不是寻常宗门的传信之法,只有那些不世出的老怪物才能做到。
接信的修士却丝毫没有任何讶异的神色,他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展开传信,上面极其简单地写了两句话。
速去佛恩寺,查明南箬心魔动因,探清喻见寒东妄之行,不得有误。
青年抬头看向窗外沉闷的雨幕,他张开手,神情淡漠地任由手中的纸条无端自燃,彻底化为灰烬。
“是。”他对着无人处回答。
山雨欲来。
*
“阿谢……”喻见寒扬了扬手中的传信,他眉间带着笑意,“看起来我们还需要在此停留几日。”
“嗯?”谢迟有些不解。
喻见寒将信纸递给他,解释道:“承昀宗传来消息,说会派清越前来调查南箬之死,并联合九宗重审朝氏的血案。”
虽然喻见寒就出身承昀宗,但谢迟还是憋不住这口气,他隐约压着怒火:“九宗来审?若我没记错的话,参与其中的便有九宗……”
“紫训山不正是承昀宗所为的吗?让贼来捉贼,这个办法还真是绝妙啊。”等到略带讽意的话说出口,谢迟看着面前人清亮的眸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过重了。
他垂眸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针对……”
“我知道。”喻见寒反而笑着宽慰,“承昀宗确实有人参与其中,我也自然不会包庇。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若非九宗来主导,则无人愿查、敢查。况且,正是因为他们牵扯其中,为了挽回颜面,也不敢多加包庇,反而会从严处置。”
“你放心,我们之所以要留在这里,既是为了将紫训山的所见所闻公之于众,更是为了亲自监督此事进展。”
得到了喻剑尊的保证,谢迟一身的刺终于缓和下来。他的神情有些疲惫,像是紧张兮兮炸了半天毛的猫,终于回到了温暖的窝里,松懈了下来。
正道弟子往往对门派有特别的维护之情,而他方才却在喻见寒面前将承昀宗贬低得一无是处,想必那人心里也不太舒坦。
沉默片刻,谢迟却是再次道歉了:“我知道不该说整个承昀宗不好,方才是我失言了。”
喻见寒失笑,他认真道:“没事,他们也确实有错。我知道你这几日太累了,等事情结束,我们便去其他地方游历一番。”
“而且,等你明日见了清越,也定然会喜欢我这个徒弟。”
他眸中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格外真挚,“定然”二字被他微微加重了读音,以至于带上了一丝无法言明的意味。
谢迟不疑有他,他只当是喻见寒向他炫耀乖巧的徒弟来了,勉强打起了精神,不服输地应道:“那我倒要看看,喻剑尊的弟子是何等出色了。”
当然,阿谢你一定会……
非常喜欢他的。
喻见寒将书信搁置在案,他借垂眸饮茶,掩去了眸底的异色。
*
第二日清晨,客舍外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响动,浅眠的谢迟立刻就睁开了眼,其中是万分清醒,丝毫不见朦胧的睡意。
他微微侧头,听出了那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虽然来人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在他眼里,这点掩饰就跟纸糊的灯笼似的,一捅就破。
随即,身旁的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另一道熟悉的气息向着院外走去,渐行渐远。
想到喻见寒曾说过,他的徒弟临清越今日将至佛恩寺,谢迟心里便有了答案。他抱着被子转了个身,觉得自己作为外人,不应该贸贸然去打扰他们师徒叙旧。
但是……
谢迟的心里无端涌上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他起身,去见见来人。这种感觉就像是被轻羽搔过手心,他想要去捉,却始终差上一点。
谢迟啊谢迟,人家客套一下,说让你见见徒弟,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吗!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但情绪攒多了,便让人足够烦躁。谢迟终于一咬牙,终于决定去一探究竟。
反正,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他又暗自辩解道。
于是,客舍的院外——
“师尊,我们已经确定了……”
临清越正同喻剑尊低声汇报着消息,却见那人似有所感,转身回头看去。
“阿谢,你起了。”喻见寒语气中带着欣喜,他微微错开身位,将身后那人全部展露在来人面前。
当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呼吸微滞,身体霎时僵硬起来时,喻见寒脸上的笑意微妙地真切了不少。
他就像是世间上所有的“好师尊”一样,缓声带笑地向友人介绍起了令自己骄傲的弟子。
“阿谢,这便是小徒清越,也是雾匀州临家的少主。”
谢迟慢慢踱步走近了,他听到这般的介绍,却略微皱起了眉:“雾匀州临家?”
寻常介绍,只需说“此人何名,师从何地”,但喻见寒却在后面补上了一句出身……而且,他连临清越在承昀宗的身份都不曾说,反而强调了临家。
这番介绍怎么听怎么怪异,虽说语气亲昵,但他的话中却不自觉带着些疏离,倒不像是一个师尊同旁人介绍爱徒时该有的说辞。
谢迟心中疑惑,正当他开口想继续问问临家是什么来头时,话头却被对面那人打断了。
“见过谢前辈。”那人的声音柔和,像是春日里潺潺的溪流,带着沁人心脾的感觉。
他弯起了眉眼,那张清俊的脸上全然是亲近与尊敬:“师尊他就爱夸张,说来说去,我都只是承昀宗的一份子。”
话一被打岔,谢迟倒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了,他端着前辈的面子,冲着那人微微颔首以示回应,却依旧疑惑:“你认得我?”
他这才刚到,也没听见喻见寒向那人介绍自己,却被张口喊出了姓氏,着实有些奇怪。
临清越一下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见喻见寒也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冷汗霎时布满了后背。
糟了,喻见寒并不曾向自己介绍过他!
因太过惊惶而彻底停滞的思绪,却在这一刻飞速运转起来,临清越只觉心如擂鼓,耳旁似乎都能听到血脉在剧烈涌动。
手心与后背处全是黏腻的冷汗,但他脸上依旧稳稳当当地挂着八风不动的笑意。
“我在来之前,听说师尊与一名旧友同行,便好奇打听了一下。”他含笑缓声回应,但仔细听来,语调里竟带着颤音。
谢迟虽然化名谢辞,但这个姓氏稍微留心一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也与临清越也不熟,自然看不出这人与平时的不同之处,只能干巴巴地点头“哦”了一声,又没了话题。
顿时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喻见寒见任务已然完成,倒也不再想看那人拙劣的表演,他开口打破了奇怪的氛围,吩咐道:“清越,你先带弟子去客舍休整,稍后我们再来寻你,看看如何处理此事。”
“阿谢。”他转头笑着建议,“我们先去用早膳,等会儿我将南箬之事的结果告诉你。”
谢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而临清越也向他们告辞离开,一时间,院落外的两行人分道而去,渐行渐远——似乎关于未来的一切走向,早在此刻便有了冥冥预示。
喻见寒在转身的那个瞬间,不经意地抬眸看了身着弟子服的青年一眼,只见他那“好徒儿”,身形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想来此刻定然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是了,任凭谁有朝一日见到早该死去的债主,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会不得心安吧。
在疑神疑鬼中恐惧,在恐惧中,一步步走向绝望的死路。
欠的债,终归是要清算的。苦主不知其中意,也自会有人来讨。
*
出了院落没多远,临清越骤然停下,他身后的弟子也戛然停住了脚步,他们井然有序地静伫原地,也不开口催促,只是顺从地听候差遣。
临清越怔愣在原地,只觉得寒气不断从脚蔓延上脊背,被汗湿透的衣衫经风一吹,带着透心的凉意。
谢迟……
他攥紧了腰间的剑柄,骨节隐隐泛白,连带着脸色都苍白下来。
怎么会是谢迟!他为什么会在喻见寒身边?
他如何出的东妄海?又知道了多少……
无数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与曾经破碎的回忆相互交错,就像是脑海里同时唱起了无数场大戏,锣鼓喧天,色彩斑斓,吵得他连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传过任何消息!”
“你们放心,我定会赔你们玄灵草的……我这就去临武峰,取木里香。”
“谢迟,你这条贱命,怎抵得上我父亲的一双眼睛!”
“好好活着吧,你们的命可比我的值钱多了。”
……
“临师兄,临师兄。”
身旁传来的轻声呼唤,打断了回忆里那些嘈杂混乱的声音。
临清越微微一怔,就像是溺水的人被人一把拽上了岸,憋着的一口气终于能够喘息出来,他回过了神,心还在怦怦狂跳,却见到一张关切的脸正皱着眉看他。
应樾似乎有些担心:“临师兄,你的脸色不太好。”
他很快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许是师兄你的身体吃不消了,弟子就交由我带去安置,临师兄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临清越竭力平复着紊乱的心跳,他微微张开淡色的唇,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我确实有些不适,那就有劳应师弟了。”
目送应樾带着一众弟子远去后,临清越眼中的笑意霎时敛得一干二净。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着不远处的院落外墙,似乎能透过青砖厚瓦,直接凝视其中的人。
在漫长的停驻凝视中,那人的目光一点点地从茫然慌乱,变成决绝冷厉,就像是剑鞘中缓出的利刃,带着令人心惊的锐意与嘲讽。
谢迟,好久不见了。
无论你知道了多少,想做什么——我们既能耍你一次,就能耍你第二次,毕竟,一枚棋子就该安静地待在他该待的地方。
接下来,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第26章 善因起(七)
“你是说南箬的心魔暴露,确实是巧合?”谢迟愣愣地啃了一口白软的馒头,他的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喻见寒为他斟了一杯清茶,点头肯定:“没错,昨夜九宗的来人一到,便去盘问了相关的长老、寺僧和来客,最后发现,这次还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曳禅花极其珍稀,为此九宗早就下令,此花必须全部交由玉炉门炼制鉴心丹。”喻见寒解释道,“可就在前些日子,一名散修在探寻险崖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朵曳禅花。正巧揭碑大典将近,他便想借花献佛,好搭上佛恩寺的关系……”
谢迟咽下了馒头,他欲言又止,表情极其复杂,最后还是开口道:“结果,佛恩寺的长老们商议一番,便想借着曳禅花,清除南箬体内‘被人种下’的魔息,也好让他活蹦乱跳地在揭碑大典上露面吧。”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偷藏下的这朵曳禅花,倒是直接送走了苦苦隐藏身份的南箬。
喻见寒微微叹了口气:“可谁都不知道,南箬体内的魔息根本就来自于他所修炼的魔功。曳禅花极为霸道,更忍不得一丝魔气,等香一燃,便直接撕碎了他的本源,让他暴露出来……”
“不对啊……”
谢迟发现了一处违和的地方,他皱眉道:“南箬知道自己的状况,断然不会同意他们动用曳禅花的,难不成他们还偷偷摸摸地将它送进偈心殿?”
却不料,喻见寒沉默片刻,再次肯定了他这个离谱的猜测。
“正是因为南箬知道,他体内的魔息根本无法根除,所以他一直用不可铺张浪费为由,多次拒绝用珍品入药……前些年我为他寻过静气凝神的九星草,倒是颇有成效。而曳禅花比九星草更为宝贵,所以想来,那些长老也猜到南箬定会拒绝,又盼着他能尽快恢复,便自作主张地用曳禅花燃香。”
九星草药性温和迟缓,是大补之物,就是魔修吃了也能涨三分修为。而曳禅花只针对佛修有用,若是搁魔修身上,无异于剧毒□□。
自作主张?
谢迟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他憋了半天,只得无语地咬了口馒头:“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佛恩寺的人,那么莫名其妙地就翻出了潜伏多年的害群之马?仔细想来,南箬虽然是死有余辜,但也算死得相当憋屈了。
“九星草……”想到喻见寒方才话中提及的东西,谢迟瞥了那人一眼,无奈叹气,“喻剑尊呐,你可长点心吧。”
交友不慎,还心软又好骗,简直愁死个人!
见谢迟恨恨地咬着白胖的馒头,满脸写着忧心,喻见寒却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弯了眉眼,将热腾腾的茶往那人面前推去,缓声道:“知道了,所以阿谢要看着我才是。”
看着我,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地送下地狱。这是我曾答应过你的,只是你忘了而已。
*
郊外古旧的破寺里,淅淅沥沥的雨点敲在碎瓦上,混着尘泥的水径直渗过裂缝,汇成绵延不断的雨涟落了下来。
庙门早就腐朽坍塌了,夹杂着水汽的冷风湿漉漉地往里灌,少年咬牙将烂木板往旁边挪了些,霎时,他手臂上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伤口,披风下的衣衫也有了些许湿润的感觉。
“唔。”少年死死压下声音。
许是伤口又裂了。
他小声吸着气,垂眸看了手臂一眼,下一刻却将自己破烂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在确保木板将冷风挡得更严实后,少年又从积尘的香炉中倒出了香灰。他将香灰混泥,围出了一个圈,圈外是慢慢蔓延而来的水泊,而圈内,他所在地方还尚且干燥。
他安静地看着水色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袭来,香灰和泥,遇上水也许能暂时阻挡一刻,但只要雨不停,这座孤岛终将沉没。
少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冷风顺着木板的边偷偷溜进来,带来了一阵寒意,才终于回了神。他放下香灰炉子,径直走向了那个昏暗的角落。
却见那里早有一人在靠墙休息,他手上缠着厚重的布料,但似乎毫无用处,它早已被鲜血濡湿了,显现出一种暗沉的锈红色。
少年一直盯着那只手,他一言不发地将自己蜷在那人身侧,眸子却还固执地黏在上面。
那人似有所感,他的长睫颤动,却是缓缓睁开了眼。
“你怎么还盯着呢?”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极其柔和,像是摇曳着的暖黄烛火。
“没事的,我不疼。”
他甚至还扬了扬那只伤手,冲身旁的少年安抚地笑道。
少年一下便拧紧了眉,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小心地揪住那人的衣袖:“你别动了。”
“阿谢你别动了。”他再度小声开口恳求。
谢迟微微侧头,却看少年死死将头低着,握住他袖子的手微微收紧,身形还在发颤。
他还小,怕是没见过这样的事。
谢迟又心软了,他刚想开口安慰一句,却被打断了。
“为什么……”少年几乎是从牙齿间生生挤出的话,“为什么要这样?”
谢迟哑然,他敛眸沉默着,许久才叹了口气:“那个和尚很强,若是之前,我能胜他,但如今……假使被他留住了,我们就跑不掉了。”
紫训山的十杀境,已经汲取了他大部分的力量,如今他连维持人躯都略显困难,更别提与一个底细不明的和尚缠斗了。
“那你就放弃我!”少年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有泪痕,神情却肃穆认真。“像他们一样,放弃我。”他没有任何不忿,冷静地说道。
不需要断指、裂魂,不需要为了我东躲西藏,只需要随手甩下这个包袱,便再也没有危机困扰了。
谢迟愣住了,他知道“他们”指的是谁,看着少年决然的模样,他心口一疼,但很快又挂起了笑。
他故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假装严肃道:“你叫我一声前辈,我就不会让你受伤。”
“我不叫你前辈,所以你也不许受伤。”
两人之间的气氛凝滞下来,谢迟知道面前的孩子有多固执,若是再争论下去,为了让他活下去,少年能连夜把自己打包给敌人送上门。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个孩子有多心软。
“别担心了。”谢迟放松了身子,他扬扬下巴道,“过来让我靠一下。”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谢迟也不甘示弱地看了过去,他道:“手疼,墙靠着累。”
话音落下,少年却是垂眸挪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地坐直了身子,任由谢迟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阿谢,我会保护你的。”少年小心地护着他受伤的手,慢慢地为他调好一个舒服的位置。他微微将头凑了过去,像是在亲昵地说着悄悄话。
“我会杀了他的。”他注视着不远处滴落的雨滴,剔透的水珠在他眼里逐渐扭曲染色,晕开了猩红粘稠的血色。
终于,在他的眼里,他同那人躺在了被血海包围的孤岛上。
谢迟因为伤重,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起来,但依旧在低声地附和道:“他又不是好人,杀了也没关系。”
少年微微侧头,看向了肩上靠着的人,眼里是极致的冷静。他没再出声打扰谢迟的浅眠,而是在心里默声保证。
不,不止一个。
所有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一个个地付出代价。
*
高耸入云的山峰之顶,坐落着云鹰也飞不到的宫殿。
云雾在其足下袅袅缭绕,风涌时便是万顷云海翻腾,波澜壮阔。宫殿于众山之巅藐视万物,其主人,便是这世间最接近天的存在……
他在千年之前,便是九州第一宗的主人,千年后,世间更无人能与其平起平坐。无论是从修为、资历或是权势,林斯玄都堪称隐世的九州之主。
浮虚宫千百年都不曾有任何动静,它静谧到几乎与万年不变的峰顶融为一体,成了一处山石雕塑,但如今,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却悄然酝酿着。
先是前一日的傍晚,映照着夕阳沉没的昏黄霞光,一点朔光如星子坠地,径直没入了层层云海之中。
不料次日,恰似日月循环,落下的星子再度从云间飞掠而上,入了浮虚宫中。
宫殿如张嘴的巨兽,它吞吃了那道朔光后,便沉默下来了,但一种极其沉闷的威压却蔓延开来,就像是盘踞在峰顶沉睡无数年月的恶兽,骤然间睁开了竖瞳。
不安分的点心送上门了。
恶兽露出了狰狞的诡笑,露出了尖利的獠牙。霎时,数百道流光从它幽暗的喉中遁出,四面八方地急掠过去。朔光长长的拖尾相互交错,在空中织出了一张笼罩九州的天罗地网。
四海皆为我统率——
那便是真正的神谕,那便是真正的天。
每道朔光里,只有简单的五个字,但所有接到传令的人,却都能明白其中重逾万斤的含义。
“东妄海,谢迟。”
……
而在层层云翳背后风波骤起的瞬间,无数朔光散入九州各处时,身处万丈凡尘中的喻见寒,正颇为闲适地捧着一份经卷品读。
他状似无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天,只见苍穹无暇,微云和暖,似乎没有一丝异常。
但是他却知道——这是鸟雀们开始呼朋引伴了。
我可等你们很久了。
喻剑尊唇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收回了目光,继续认真研读手中的经书。只见深蓝的书封上,却歪歪斜斜地用血墨落着几个字——
宁心咒。
凝心静气祛邪息……杀心重的人,只能靠它来养养脾性了。喻剑尊微微感叹。
第27章 善因起(八)
“我说你得寒酸成什么样,才会来这醉仙楼点不要钱的白面馒头?”一个弟子讥讽地笑道,他故意一挥袖,桌上几个圆滚滚的包子便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沾上了灰。
于是,身后的人们也跟着哄堂大笑。
他们身着绣云纹的内门弟子衫,腰间的佩环一个比一个精致,走动起来玲珑作响,颇为风雅,不似修士,倒像是大族里的富贵公子。
此次前来历练的,皆为承昀宗的内门弟子,他们之中,确实无不出身显赫,可偏偏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同门穷光蛋。
活像是凤凰群里闯入了一只格格不入的灰雀,误入者还唯唯诺诺又木讷寡言,让人忍不住想要嘲笑排挤。
被嘲讽的那人却没有吭声,他像是一潭被人忘却的废弃深湖,能安静又沉默地吞下所有投入其中的恶意。
他咽下了口中的食物,俯身垂眸,将地上沾灰的馒头一个个拾起,小心地掸去灰尘。
“不会吧不会吧,掉地上的还捡吗?”
“活像是没吃过东西,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的吧。”
“啧,这种人简直丢尽了我们承昀宗的脸,回去得让管事将他除名。”
……
恶意与嘲笑像是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直指那个孤独伫立的身影,恨不得让他无地自容,最好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够了。”
突然,一句温和的呵斥响了起来,像是号令一般,霎时彻底平复下了嘈杂的场面。
一名青年缓步上前,他皱起眉,严肃地扫视了身后的弟子一眼,目光中是隐约的训斥,“欺凌同门,成何体统!”
四周的浪潮停歇,霎时鸦雀无声,而蹲在地上的那人却丝毫无动于衷,他伸手探向最后一只馒头,却见一只修长的手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只手小心地拾起了东西,学着他的模样,掸了掸灰,然后递了过来。
地上那人终于舍得仰头望去,他见到的却是一双带着善意的眼睛,与略带歉意的笑容。
“抱歉,他们不懂事。”
“没关系。”他弯了眉眼,笑着回答。
……
谢迟从梦中醒来时,那一双眼睛似乎依旧浮现在他的眼前。算起来,自从出了东妄海,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往的事了。
他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润喉,清凉的冷意入腹,却根本熄灭不了那股由心而发的焦躁。
一杯茶饮尽,谢迟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在这些时日里,他私下也打听过林郁的消息,可正如喻见寒所说的,世间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千年前入东妄海的,就是林郁。
至于谢迟这个名字,就只是昙花一现的魔修新秀,他在史料小传里,只有寥寥数语。
于东妄海胜九宗后,下落不明。这便是对他的唯一定论。
但他却没有丝毫不忿,因为当年参与之人,存世的都已经成了一方大能,他们定然知晓林郁入东妄海燃灯的传言,或者说,这则消息便是他们默许流传的……
既然如此,谢迟自然也不会拆穿这桩谎言,因为他的名声与林郁的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毕竟,是谁去的东妄海根本无足轻重,况且,谁又会相信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头,会甘愿去守心魔渊呢?
林郁是个好人,当年他伸出的那只手,是谢迟一生中第一次接受到的旁人的善意。人若一直在黑暗中行走,见到了光,便再也不能忘。
他们说,君子当知恩图报。那时他还不懂,也曾伤害过林郁,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自食恶果。
所以尽管很在意林郁的下落,他却也不敢让喻见寒去寻找线索,更不敢在那人面前,再次提起当年东妄海燃灯的话题了。
喻见寒固执又认真,若是他执意要查明当年之事,最后很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揭开真相——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但这个问题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成为了一根化不开的刺。
温秉言身故,林郁去了哪儿呢?他又能去哪儿呢?
而谢迟怎么也猜不到,他所惦念的故友,竟就在与他不过一院之隔的地方。而相较于他的担忧,他记忆里“绝善”的那人,却正向不自知的猎物磨着锃亮的利刃。
……
仅隔着几个院落的一处客舍内,顶级的隔音屏蔽阵法微微闪着光,主人还谨慎地在院外两丈的地方布置了警戒的结界,只要有人靠近,他便能第一时间接到传信。
本该只有一人的屋内,却传来了隐约的对话声。
“你是说,南箬确实是死于意外?”娇媚的女声从水月镜中传来,带着隐约的嗤笑,“你莫不是想替那姓谢的遮掩吧。”
被质疑的青年却不慌不忙,他有理有据地缓声解释。
“我去寻了佛恩寺的长老,在揭碑大典前用曳禅花,确实是他们商议后集体同意的决定……至于送来曳禅花的修士,也由姚孟澜长老审问过了,他的确没有任何问题。”
“虽说我与真人一样,也不想见到谢迟出来,但此事发生在东妄海异动之前,若是强行说与他有关,但也属实牵强。尹玉真人若是不信,自可前往探查。”
尹玉真人……
只轻飘飘的几个字,但若是有旁人在这里,定然会骇得瞪大双眼。这个名字听上去温润婉约,但在“尹玉”之前,却是修真界连提都不敢提的称呼——血毒娘子。
她是已经隐世多年的魔修大能,脾性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恶名无人不知。当年,只因过了宵禁时分,她夜间入城被守城将士阻拦,便勾着娇笑,一夜屠城百万民众,举世震颤。
但终是无人能知,这个魔修界的前辈怎会与承昀宗的一名弟子相识,且话里话外还是极其熟稔的态度。
那个女声却又桀桀发笑了,她拉长了语调:“哎哟,小郁儿倒是有脾气了?我也没说不信……”
随即,尹玉真人的声音微微一沉,森冷的气息甚至透过水月镜渗了进来,让屋内温度骤然降了几分:“只是谢迟是何时出来的,他又是怎么出来的,你一概不知。而紫训山幻境被破,佛恩寺南箬身亡,功德碑被篡改……这桩桩件件未免也太过凑巧。”
眼见着她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水月镜中传来了一声带着威压的呵斥:“尹玉!”
是南阳峰宋珏易长老,临清越听出了他的声音,心里波澜不起,只默默垂眸。
他知道,这个人定然会向着他说话,
而且……
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既然宋珏易长老在的话,那人也一定在,那么尹玉便是浅滩里的游虾,翻不起什么风浪。
果不其然,宋长老斥住尹玉后,开口继续道:“方才清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谢迟与喻见寒是一道出现的。你我都清楚,喻见寒在入承昀宗后,他的所言所行,便一直都掌控在我们手中,他绝不可能知晓谢迟这号人物……所以,谢迟出东妄的事,定与他的东妄之行有关。”
“还有,当年紫训山的事,还需要我再次提醒吗?”老者语气带着讽刺,“在座诸位,谁不能轻易破解那道结界?只不过我们都清楚其中利弊——我们都在这个位置了,沾了心魔的东西,哪怕再过简单,也没必要去冒如此大的风险……”
水月镜的那头,众人皆默不作声了。
紫训山的结界在寻常修士眼里,确实是复杂晦涩的,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只不过是小孩家家随意堆砌的泥垒,轻轻一推,便能分崩离析。
但偏偏,紫训山的结界里沾染了心魔息。
心魔息啊……这就像是要探入水中捞物,明知道此物无甚大用,这水却有毒,谁愿意费那么大心神去蹚这趟浑水?
紫训山的惨案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稍稍一问,便能知道自家门派的后辈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不过是取朝氏的骨血,锻造灵器罢了。
但以人之骨血做灵器,其中必然有不少血孽怨债,而血气又最易引得心魔。虽然世间众人都以为心魔早已有了克制的办法,但他们却不是一无所知的蠢人,一旦引动心魔,便得不偿失。
于是,紫训山之事,他们既寻不到布阵之人,便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同时,也默许了喻见寒封禁紫训的做法。
“宋长老说得没错,而且南箬之事,我们当年也早有了论断。他突然被心魔反噬,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为了持续观察,我们这才让佛恩寺好生养着他。”另一人也开口附和道。
“当时也考虑到了曳禅花的问题,我们便让九宗下令,曳禅花需一律送至我玉炉门炼制鉴心丹。可谁知,佛恩寺的那群和尚却自作聪明,他们偷偷违令,倒是直接害死了南箬。”
玉炉门的长老叹了口气:“我派的弟子也检验过了,南箬确实是因为曳禅花而爆体身亡,若真的经过了谢迟之手,他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大家想想,当年的无离子,难道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南箬?”
无离子,千年前的九州第一人,当年却为谢迟亲手斩杀……他若是想要碾死南箬,还能用上什么曳禅花?
怕是一有这个想法,当天晚上,那人的脑袋就能挂在佛恩寺的山门前了……
宋长老又接过了话头,他最后下了定论:“尹玉,你也听见了,这个世间最了解谢迟的,不正是我们吗?”
“南箬之死,绝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种种迹象表明,这确实是一场意外……但破开紫训结界、篡改功德铭却极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笔。仔细想来,也只能是喻见寒入东妄之后,谢迟脱身而出,他们二人去紫训山破阵,知晓了朝氏血案,便趁着揭碑大典,将此事公之于众。”
女声终于再度响起,带着些阴阳怪气的嘲讽:“是是是,诸位都看得明白,怨我太过心急……”
尹玉咽下满肚子的火气,磨了磨牙,装腔作势道:“所以呢,分析了那么多又能怎样呢?谁能知道谢迟是如何出来的,他又想干什么?”
她冷哼一声:“诸位,谢迟可是当着我们的面杀了无离子,你们有谁能说自己如今的修为,能比当年的九州第一人强上几分?”
“若我们还摸不清状况,解决不了这个隐患,不用等什么心魔反噬了,大家干脆回家焚香沐浴,洗干净脖子等谢迟上门讨债吧!”
此言一出,众人却哑口无言。
谢迟的出现就像是突兀落下的巨石,粉碎了所有平静的假象,他将千年前的旧事重新翻出,往所有人的脖颈上套上了致命的绞索。
他们如今围着这块巨石探讨研究,但却如尹玉所说的,知道再多,若是搬不开砸不碎,巨石便会一直伫立在这里,利刃也会一直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不得解脱。
谢迟死,或是他们死。
临清越心里默算着数,待到四周沉默了足够的时间,他突然眼眸微抬,直直看向了一片漆黑的水月镜。
霎时,那里传来了极其威严的声音,像是习惯发号施令的帝王,开始派兵遣将。
“清越。”那个声音开口道。
临清越缓缓低头,沉声答道:“在。”
“你暂时隐藏身份、跟紧谢迟,同时从他与喻见寒的身上下手,探明东妄海发生了什么,摸清他出来的方法与目的。”
“是。”他坚定回答道。
“其余各宗均要配合清越,同时加派人手死守东妄海,如有异动,立即来禀。”林斯玄下令,“如今,谢迟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东妄海的情况,那才是真正关乎生死的大事。”
“谢迟并非是不可替代的,若是他能乖乖回东妄,那便无事,假如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我们自然也能送他一程。”那人话音稳重,但其中不动声色的狠厉却令人心惊,“诸位不必过于忧心,毕竟我们养了喻见寒那么多年,不正是为此做的准备吗?”
“是,宗主!”
众人似乎又寻到了主心骨,他们掷地有声地回道,仿佛又重回了当年齐心协力的峥嵘岁月。
林斯玄最后沉声吩咐了临清越:“清越,你知道应该怎么做的——若是谢迟有异心,便想办法除了他,但必须要留意喻见寒的动向,毕竟东妄海,我们还需要一个人。”
临清越垂眸应道:“是,宗主。”
“还有就是……”林斯玄的话里带着笑意,他喟叹道,“南明州预留的棋子,也该动起来了。”
所有人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纷纷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
南明州……临清越眼神一沉,他默不作声,似乎在想着什么。
……
夜彻底深了,虫鸟微鸣的寂静客舍中,谢迟披着外衫,吹灭了燃着的灯盏,临清越正举着灯,将四周的隔音阵法一一撤去。
而伸手不见五指的禅房里,喻见寒整个人笼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手中随意把玩着白玉般的剑坠,唇边缀着一抹温和的笑。
就像是藏于夜色的捕食者,正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猎物。
南明州的棋子吗?
啪地一声,他一把握住莹润的剑坠,就像是扼住了猎物脆弱的脖颈,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了,眸光却更加幽暗。
好极了。
第28章 善因起(九)
九宗来人的动作极其利索,他们只用了短短一日便将佛恩寺的所有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干脆利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以南箬为主导,几宗长老为帮凶,他们派遣心腹弟子,背着宗门屠戮朝氏一族,从而引发紫训山百年迷雾不散。
为了防止事迹败漏,南箬又动用了首座权威,囚禁云渺州叶深于佛恩寺百年。
此次各宗派人深入紫训,激起了紫训的怨气,而入山的弟子出来后,经脉藏怨,身沾因果,转头他们又去了揭碑大典,从而引得南箬的心魔动,显露了自己的本性,最终为诛灭剑阵所诛。
听起来挺玄乎,可所有的线索又明确地指向了这一点。
毕竟进入紫训的弟子们确实经脉有异、道途尽毁,就连承昀宗都拿他们身上的心魔息没有一点办法,这是极其不寻常的事情……
而他们的师尊也不愿放弃自己精心栽培的好苗子,也的确带着人去了佛恩寺,还亲自拜谒了南箬尊者,希望能在佛门寻到破解的法子。
由于南箬是朝氏血案的主谋,那些弟子闯了紫训山,将受害者的怨气带了出来,南箬便因此引动心魔,爆体而亡。
至于叶深又如何在被穿了三寸锁魂钉后,还能实力暴涨,入魔斩尽奸邪的,他们自然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迟微笛。
好歹作为一品灵器,被叶深收纳的迟微笛,同时在感召了紫训山亲族的怨气后魔化,给予了主人全部力量。
这一点,也在叶深身故后,人们从他的手中找到了残笛碎片得以印证。
此间种种恩怨,最后以各宗内查,逐尽当年参与之人而落下帷幕。
罪人的名讳被钉死在了佛恩寺的石碑之上,而九宗也决定开放此处,接受万民参观,他们坦言——绝不会包庇任何一个弟子。
似乎一切都能串联起来,可所有人心中都还有一个疑问,究竟是谁,在众目睽睽之下篡改了功德铭。
这个问题,他们也问了九宗探查的弟子,被问的人只僵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冷淡地回答一句“不知道”,便将好奇的人噎了回来。
“你说,究竟是谁改的功德碑呢?”闲聊的修士皱着眉,撑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嗨,虽然九宗不说,但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旁桌的人慢慢悠悠摇着八卦扇,语重心长道,“在这场闹剧里,为朝氏讨公道的能有谁呢……还不只能是那入魔的叶深?”
“叶深?”那人面露怀疑,“他能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篡改功德碑?”
“他不能你能?”那人嗤笑一声,“叶深既然在被穿锁魂钉后,还能血战九宗……改块石碑而已,这有什么做不到的?”
“而且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个动机去做这件事呢?”那人继续侃侃而谈。
“叶深是朝灵鹿的师兄,自己又被南箬囚禁百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自然有理由为朝氏、为自己讨公道了……改碑一事,得罪的可不仅仅是佛恩寺,你看看上面罗列的宗门,大半个修真界几乎都沦陷了。我问问你,若是你先知道了朝氏的惨案,你会冒着惹众怒的危险,揭发此事吗?”
那人讪讪地尬笑两声,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脸上的难堪,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几斤几两自己是清楚的,这事儿我就是想说,怕是连门都没出,小命就先折了……”
“那不就得了?所以说,除了利益相关者,还能有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旁桌的茶客一抚扇,下了定论,“我认为这件事,定是叶深所为!”
在场众人皆颔首称是,深觉此言有理。在一片附和声中,他们却不见角落里自斟自饮的青袍道人正勾着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
世人皆混沌,唯我自清醒。
青袍道人心中顿生“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与寂寥。
想来南箬死时,那人就在现场吧——亲手杀戮、亲眼见证,最后却在众人的赞誉中,干干净净地脱身而出。
那个人是最可怖的猎手,他将所有人心算得清清楚楚,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祗,正温和地垂眸摆弄着手中的棋子。
江山为棋局,他便是至高的操控者。
但很可惜。
青袍道人轻呷一口茶,他心里却是一种诡异的满足与自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他却洞悉了那人伪善的假面,手握他最大的把柄。
恶兽被他套上了枷锁,就成了指哪儿打哪儿的家犬。
他让那人去杀南箬,南箬便死了。
想来,喻见寒是一切的主导者,而他,就是能操控主导者的幕后之王——他这般微不足道的存在,有朝一日竟成了站在整个修真界顶端的人物。
而这份喜悦,他却只能埋藏在心底,不得与人分享,属实令人难受……
但下一刻,他又微妙地愉悦起来,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眼底是一种扭曲的暗光。
喻见寒,你算尽了一切,却独独漏了一处,你偏偏留了我月易一条性命,如今却让我抓住了命门。
不知你可会后悔,当年在魔门不曾斩草除根。
*
后不后悔这个问题,喻见寒倒是没有考虑过,而且若是突然向他提起“月易”这个名字,他都得反应一会儿,才能将人与名对上号。
毕竟对于太过无关紧要的事物,他能勉强留下点印象,已经是对它最大的尊重。
如今,他正与谢迟在梁溪城中最大的酒楼里用膳,尽管他们两人对坐一桌,但身旁的客桌,却簇拥围坐着不少门派弟子。
佛恩寺的事情基本已经盖棺定论了,九宗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剩下的细节便留给了世人自行揣测。有些东西,雾里看花才最为玄妙的,正如就像是欲语还休的花魁,未尽之语更易引得遐想的空间。
于是,看客们作鸟兽散,他们浩浩荡荡地下了佛恩寺,又不约而同地跟在了喻剑尊的身后。
那可是活的剑尊啊,跟着沾点人气也是好的,说不定,自己某个瞬间就感悟开窍了呢?
跟得最紧的,自然要属同门的承昀宗了。
虽然在喻见寒面前,他们与其他的野鸡宗门没有什么差别,但总归有那么一层同宗关系在,也算是高人一等了。
我姑姥姥二舅家的侄子的表弟,不也是我亲戚吗?
他们颇为自得,骄傲地跟在自家前辈的身后,活像是昂着红冠斗胜了的公鸡。
喻见寒没什么,谢迟却颇为不适。他背朝着那些弟子,却感觉如芒在背——那些人的目光太过熟悉,皆是由好奇疑惑,渐渐转为轻蔑与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开始时,所有人都窃窃私语,满心好奇,此人是谁,他怎么会和喻剑尊如此熟稔?
到后来,众人私下交换了信息——他们不仅是查阅了散修的名录,就连九流小派的弟子名册都翻了个遍,最后却惊讶地发现,修真界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但凡是活在世上喘着气的,哪怕是如蝼蚁般卑微的修士,就不可能与世隔绝,丝毫不留痕迹啊。
难道,他压根就不是修士!
怀疑的种子埋下了,细微的东西都能让它迅速生根发芽……众人更加仔细留意起了那人,越看越不对劲。
谢辞其人,看起来人畜无害,又长了一张神貌昳丽的脸,活脱脱就像是一个废物花瓶。
他们本来还担心,这个人或许是什么隐世大能,故意换了姓名不让人发觉,所以神情里还带着恭敬。
直到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一出佛恩寺,待喻剑尊御起剑后,那人竟然神情自若地踏上了栖来剑……
栖来!那可是栖来啊!
那可是无数剑修最崇敬的无上灵剑啊,就这样被人当普通的玩意踩在脚下……有些剑尊的狂热追捧者,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厥了过去。
谢辞是没长腿吗?这年头,但凡是懂点术法的,哪怕是五岁的外门童子也不可能还要人御剑带着啊!
有人已经妒恨得磨起了牙,他们恨不得将那人从栖来上拽下来,让他自己一步一叩首地下佛恩寺的三千台阶。
那人怕是个连御剑都不会的废物点心,扒住了喻剑尊的大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得道升天。
但他们却不知道,隐匿于人群中的谢迟,自然可以掩饰住功法里的魔息,哪怕是篡改功德碑,他都能做得悄无声息。
可只要站在喻见寒身旁,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若是动用了御风之术,这通身的魔气哪怕泄露一点,都能将那群人隐居深林的老祖宗给炸出来,让整个修真界动荡四起,不得安宁。
这更会害了喻见寒——
勾结魔头的名号扣下来,那人怕是会被红着眼的鬣狗在神坛上活活撕碎,身败名裂,受尽世人唾弃。
谢迟赌不起,哪怕顶着“废材草包”狐假虎威的名头,他也必须将这件事死死认下。
但认下这件事,并不代表着他能坦然习惯所有流言蜚语,能彻底无视从身后直直传来的,满怀恶意的打量。
如今也是这样,一路上见不着这群人,他的心情还算怡然,可一到梁溪城的酒楼里落脚,聒噪的蝇虫又乌泱泱地围了上来,霎时让他的心情瞬间跌倒谷底。
第29章 善因起(十)
梁溪城的得胜酒楼中,谢迟与喻见寒相对而坐,他们位于酒楼二层的临街小桌,身旁所有的桌座,皆满满当当地挤下了各宗的弟子。
其中,数承昀宗的人最多,眼神也最为恶意不屑——不过是借了东风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同喻剑尊共坐一席?
谢迟举筷拨弄着自己碗中的食物,尽管菜色精致,他却提不起兴趣,味同嚼蜡。
身后的那些视线,就是绵里藏针的恶意,让他如芒在背。
尽管喻见寒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不适,低声询问他是否要另寻他处,但那些人终究只是针对他谢迟而已,没必要让喻见寒为他撕破脸。
最难堵的,便是悠悠众口……
虽说如今的九州剑尊被他们捧得极高,但若是稍有不顺意的地方,他们更会一朝翻脸,口诛笔伐,将那人的名声狠狠踩在脚下。
“谢前辈,可是这些菜不合口味?”清缓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却是临清越端着一盅汤来到了桌边。
他似乎也看出了谢迟浑身的不舒坦,有些不好意思,只微微抿唇,刻意露出了歉意的笑:“我不知前辈的口味,就只能按照师尊的喜好上菜了,还希望能合您心意。”
临清越这番话,倒是将一切原因轻描淡写地都归咎到谢迟的不喜上了。
闻言,旁桌的弟子眼神更加怨毒,脸色更加不虞——临师兄可是喻剑尊的嫡亲弟子,是他们承昀宗的首徒,如今却要被一个废人指使来指使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喻见寒自然也听出了此话中隐晦的玄机,他笑意微敛,抬眸看向了自己的“好徒儿”。
但不等他开口,却听谢迟先急忙解释了。谢迟没有听出其中暗藏的刀剑,或许也因这人是喻见寒的徒弟,他便下意识地放下了警惕……
这还是他头一次被那么恭敬地对待,他有些磕磕巴巴:“没、没事,我很喜欢。”
他确实没说谎,喻见寒的喜好简直同他一模一样,只要跟在那人身边,他可以说是完全顺心如意了。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喜欢这些菜,谢迟还特意伸出筷子夹了松露鱼旁上的那根嫩菜,却不料,这一个举动却像是点燃了暗中酝酿已久的气氛,引得整层酒楼弟子哄堂大笑,就连桌旁临清越的眼里,也飞速掠过了一丝讽笑。
“那个不是装饰用的菜吗?”一个坐得近的弟子话音带笑,他压低了声音,但在场众人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还是头一次见人吃这个呢……”
“许是以前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吧,现在沾了光,却还改不了骨子里的本质。”
“我一直以为,买椟还珠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今日果然是长见识了。”
窃窃私语便这般响了起来,谢迟的身形有些僵硬,他举着筷子,微微抿唇,沉默地忍受着这般的调侃嘲笑。
在他全部的年岁里,除去东妄海一个人待着的时间,他最常听的、见的便是这般的场景。
记忆里的景象再度浮现,回忆与现实交错,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人也配入我们承昀宗的门?”
“魔修果然心肠歹毒,林师兄对你这般好,你却故意害他!”
“果然,像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耳语嬉笑,混夹着回忆里不堪入耳的指责斥骂,谢迟只觉得脑海里混沌着,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孤立无援、万人所指的时光。
直到——
“阿谢果然同我一样,最爱点缀这松露鱼的配菜。”
熟悉的声音响起,像是骤然被抛下的浮木,让在深潭里无声挣扎的人得以喘息。
谢迟愕然抬头望去,却见喻见寒正慢条斯理地举筷给自己添了同样的叶菜,他眼眸带笑,缓声说出的话,却像是在众人脸上狠狠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许是我这一介俗人,不仅有眼无珠,还不如旁人精贵,倒是不配尝这上好的松露鱼了。”
四周的声音戛然而止,许多人的闷笑霎时死死卡在了喉头,笑不出来更咽不下去,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模样。
他们能嘲笑谢辞是没见识的土包子,但却不能说觉得配菜好吃的喻剑尊,是不识珍品,错将鱼目当珍珠的俗人。
人家堂堂的九州剑尊,拥有的奇珍比他们听过名字的还要多,什么没见过、没吃过?轮得着他们这种无知庸人说三道四?
若是贫穷人家吃素,那叫迫不得已;若是富贾人家不食荤腥,那便是节俭有度……
世间就是如此清醒,又分外荒唐可笑。
喻见寒似乎只是与谢迟随意交谈着,但夹杂着厚重灵压的声音,却一清二楚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弟子的耳中——
这是剑尊对他们的警告,再敢妄言,便是与他为敌。
惊讶的不只是谢迟,更有桌旁的临清越,他眸中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微微垂眸,骨节泛白地扣紧了手中的白瓷盘。
在方才见到谢迟出丑时,他心里涌起了微妙的嘲弄。果然,上不得台面的人,永远都只能干买椟还珠的蠢事。
但为了维持自己体贴入微、正直不阿的形象,临清越只能掩去眼底的讥讽笑意,他正准备出声解围,训斥周围无礼的弟子,好让谢迟感恩戴德的时候,却听见喻见寒先开口维护了。
话里话外,皆是众人从来不曾听他说过的嘲讽之意。
我的好师尊,你可当真非常在意他呢。
临清越的眸色愈沉,但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纯善,他挂着笑,缓声转移话题,企图打破紧张沉默的局面。
“原来师尊同谢前辈志趣相投、喜好一致,那清越也不必过于担忧了,只管按照师尊的习惯来。”
他本想着给出一个台阶,只要喻见寒随口应两句,众人再纷纷附和几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临清越始终没想到,他这番话不仅没有递出台阶,反倒是引火烧了自家的屋梁。
只见喻见寒微微抬眸,他的语气依旧平缓,但话里的意思却极为犀利,丝毫不留一丝情面:“清越,你应当知晓我喜静,下次寻的地方,就别有那么多聒噪的闲人了。”
聒噪的闲人。
谢迟难以置信地看着喻见寒,心中异样的感觉却越发深了——喻见寒同临清越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如表面这般亲密平和。
他的态度,就像是正对着一个不太熟悉,也不太喜欢的人。
但很快,他的疑虑却被抛之脑后,毕竟,喻见寒的这番话不仅是打了临清越的脸,更是轻描淡写地得罪了在场所有人。
指桑骂槐,却让人无法反驳。
他知道喻见寒是在给自己出气,又急又怒的同时,心中却无端涌上了一种极其酸涩的情绪。
不似当年林郁斥责众人时,他心中油然而生的感激,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触动——
当年他与林郁并不相识,那人是出自真正的君子之风,不允许同门相欺,弱者受辱,才出言维护他的。后来,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同林郁交心称友,自然也算不得故交……
但如今的喻见寒,却真正地将他当做了朋友,才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处处为他着想。
若是他单纯想维护自己,自然可以剑尊之名,只需厉声斥责便能压下所有不平的声音。
但此事过后,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议论的声音会愈演愈烈,他所遭受的讥讽排斥也会越来越多。
那人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他选择用更迂回的方式——说自己与谢迟喜好一致、想法相同。这样的话,便是拿九州剑尊的名号与谢迟捆绑,下次若是再有人想说他的不是,就是直接与喻见寒为敌。
他就这样,让所有人彻底闭口无言……
就像是,在自己被万人指谪时,有一个人冒着无数的谩骂与讥讽,固执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福同享,难同当。
谢迟眼眶微红,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心头的束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在喻见寒面前,他能袒露一切,而他的一切也都能被那人无条件包容。
临清越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直直地盯着喻见寒看了许久,终于又笑了出来,但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清越明白。”他道,“不知师尊下一程要去何方,我也好提前安排清净的地方。”他将“清净”二字咬得略重,带着些许莫名的意味。
喻见寒却没将这种小威胁放在心上,他依旧转头耐心问了谢迟:“阿谢可有想去的地方?上次不是说,要好好游玩一番吗?”
谢迟垂眸思索片刻,他抬眼,眸中轻浅的笑意像是漾开了星河:“去徽州吧,南堰徽州。”
喻见寒,我想要带你去看看,那段属于我的过往。
徽州……
喻见寒眸中的笑意更浓了些,就像是见着极其警惕的野猫,终于舍得将白白软软肚皮袒露出来,它舔着爪子,眯起眼,乖顺将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他的手心。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蹭了下掌心,就好像那一点柔软的痒意一直从手中传到了心里。
那一刻,他知道谢迟终于对他敞开了心门,而所有的计划,也都将走上既定的道路。
“好,我们就去徽州。”
他缓声回复,眼里漾开了笑意,像是微风吹得湖面波光粼粼。
相较于心情骤然大好的喻见寒,临清越在听到“徽州”这个地名时,表情却不自觉地一僵。
他压抑住微乱的心跳,不动声色地看了谢迟一眼,仔细判断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心下有了大概的猜测。
久违的线索,将散落的棋子串联起来。此刻,他终于看破了棋局的脉络,隐约摸清了那人的底牌……剩下的,便是利用这份信息差,落下他的棋子。
他微微攥紧了拳,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一子定输赢。
第30章 旧时语(一)
夜里,梁溪城郊。
临清越安静地站在密林之中,月光落地,被树影分割得支离破碎。
一个黑衣的身影鬼魅般悄然接近,他的披风下摆掠过草叶,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他在那人面前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行礼道:“宗主让我来禀,东妄海虽无异样,可无焉河出了状况,似乎魔息淤堵,无法传送。”
那人的声音在面具下传来,有些模糊扭曲:“他让你速将谢迟送归东妄海,或者,对喻见寒下手。”
临清越的眸子在月光下微微闪动,他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谢迟既然邀请喻见寒前往徽州,这说明他对当年之事仍一无所知。那么,我手上便有他最大的软肋……”
他看向那抹黑影,交代道:“你现在立刻动身前往徽州,照我说的做,我自然会让他乖乖回东妄……”
“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问明谢迟出东妄海的方法,好以绝后患,让他一辈子困死在那儿,不得翻身。”
*
喻见寒在梁溪城酒楼里一番不留情面的话,终于让他们身后尾巴散去了——而哪怕还想继续跟着,那些弟子也没了正当理由。
毕竟南堰徽州,是远离修真界的一处凡俗城池。
虽说它也算有名的大地方,但修真界不涉世俗的约定,可就明明白白地刻在各宗门碑的第一条上。
对于大能而言,这确实只是一纸空文,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容旁人半分置喙,但对于深受门规束缚的一般弟子而言,若是想没有特殊理由贸然入凡尘,还是先去戒律堂领三百罚鞭吧。
于是,喻见寒便与谢迟一同来到了四面环山的徽州。
徽州虽是谢迟说要来的地方,可等真正踏入了高耸的城门,走入了繁华热闹的街道,谢迟眼中的茫然,却不比初次来访的喻见寒少上多少。
“阿谢,现在我们去哪儿。”喻见寒侧头问他。
谢迟四顾张望了一番,他有些迟疑:“要不,先寻个客栈歇脚,然后再做打算?”
他看着喻见寒清亮的眸子望了过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只来过一次,对这个地方不太熟悉。”
喻见寒掩去唇边的笑意,他假装正经道:“那行,我们便休整几日,等你熟悉熟悉,我们再动身。”
此行只有他们两人,喻剑尊又不是缺钱的主,他便依惯例寻路人问了城中最大的客栈,定了两间顶级的上房,愣是将掌柜的乐得眉不见眼。
大生意啊!
掌柜揣着钥匙,迈着一溜小碎步,胖胖的肚腩抖了起来,颠儿颠地亲自将贵客迎上了顶楼客房。
两间客房便占据了一整层的位置,为了保证舒适性与隐秘性,红檀花雕的房门在环形回廊的两端遥遥对着。
掌柜的先将谢迟请进了屋内,而等他恭恭敬敬地关上喻见寒的房门,正准备离开时,却见回廊对面的红门骤然开了一条缝。
谢迟小心地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警惕地眯眼打量四周一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鬼鬼祟祟地招呼掌柜过来。
好嘞!
胖胖的掌柜又迈开了腿,提着绸缎衣摆,哼哧哼哧地绕过长廊,来到了谢迟跟前。
“客官,有何吩咐?”掌柜的也识趣,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
谢迟一边竖起了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小声地交头接耳:“掌柜的,我想问问,徽州有什么适合两人游玩的地方。”
“两人游玩的地方……”掌柜的眯起了眼睛,认真思索起来。
谢迟见状,忙竖起两根手指比划,还特意补充了自己的条件:“是要两人适合聊些私事的,比较清静的场所。”庙会什么的,就算了吧……
聊些私事的,清静的场所。
闻言,掌柜眯起的眼中霎时迸发出一丝精光——想他掌管福聚楼多年,一双明亮的小眼睛识人无数,哪能看不出面前的客人在想什么?
看这鬼鬼祟祟的态势,紧紧张张的交谈,那必然是……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诉衷肠。
“那自然有了!”掌柜自豪起来了,他挺起了骄傲的胸膛,“客官,你且听我细细数来……”
谢迟眼中一亮,心里一喜,果然,问掌柜就问对了!
他俩一拍即合,立刻投入了火热的交谈中,自以为动作隐蔽,殊不知——耳聪目明的喻剑尊正端坐在隔壁屋的桌旁,举杯小酌着。
他听着房外传来的动静,就像听着毫无察觉的小动物在窸窸窣窣地搬着粮。
明天会有什么惊喜呢?他摩挲着杯壁,开始期待了。
*
第二日,喻剑尊收到的最大的惊喜,便是卯时未至,天际黑沉地挂着星点时,谢迟便笃笃地叩开了他的房门。
那人昨夜便神秘兮兮地招呼好了,说是第二日卯时,便要带他去一个徽州有名的好地方。
喻见寒倒也穿戴整齐,备好了佩剑,随着那人一同出了门。
借着未尽的夜色遮掩,谢迟霎时周身魔息萦绕,御风而起,而喻见寒也乘剑跟随其后,两人便一路畅通无阻地掠过绵延的山脉,落在了一处险崖之巅。
崖顶有一席地而坐的矮台,一棵参天松柏默然挺立,它蜿蜒而出的郁郁冠盖遮掩台上。
两人相对落座,往下看去,是万丈深渊,向远眺望,微晞的晨光落在了云海之上,为其镀上了金边。
“此处倒像佛恩寺的晨时。”谢迟望着周边的景色,脸上写满了失望,他一时哑然无语,“早知如此,我还不如选择泛舟镜湖。”
喻见寒明白他在懊恼什么——
世间山巅之景,颇为相似,佛恩寺伫立群山之上,每日都响晨钟,这种景色,他们前段时间每日都在见,早就不稀奇了。
“修士常见此景,但凡间不常有……况且,这里既然能为徽州三景之首,定然有它的独到之处。”喻见寒倒是丝毫不在意。
他看了一眼桌上备好的茶台,径直为两人取了杯盏。
连徽州三景都知道,谢迟瞬间泄气了:“白忙活了,你倒是比我更清楚……”
喻见寒却笑着宽慰他:“只是多读了些游记罢了……”
“只是,阿谢为何突然想来徽州?是故乡在此吗?”他有些好奇。
故乡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谢迟却怔愣片刻。他沉默垂眸,却是释然地笑了笑,缓缓摇头道:“可能是吧,但我不想骗你……”
他抬起头,弯了眉眼,但坦然的笑意背后,却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情绪:“其实我是在须臾城长大的。”
喻见寒轻声重复了一遍:“须臾城,魔域第一城?”
“是啊。”谢迟不敢再看他,说出须臾城这三个字,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勇气,若是从那人眼里再看见一些莫名的情绪,想来会比利刃更为扎心。
若是世间最乱的地方是魔修界的魔域,那么魔域最乱的地方,便是须臾城。
生杀取夺须臾间,无恶不入须臾城。那里出来的人,谁的手上是清清白白没沾过血?
“须臾城里的孩子多为孤儿,想要在没有长辈的看护下长大,就只能去偷去抢,去争馊了的饭菜……我也是这般过来的,那时从没人告诉我对错,而等我明事理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可能重来了。”
喻见寒只安静地听着,他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那人,其间没有一丝鄙夷或是怜悯,只是非常柔和地看着他,就像是在倾听一个漫长的故事。
这样的态度,给了谢迟勇气,让他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陷入了回忆,但哪怕是再灰暗的日子,总会有些不寻常的色彩:“须臾城里,顾娘子的包子最好偷了。”
他的声音有些涩然:“她的腿脚不好,通常只要跑得快些,我们就能躲开。”
“后来,污月楼来须臾城挑探子,想要混入正道的队伍刺探情报,我接了任务,第一次走出了那座城,认识了林郁、温秉言他们。”说到那两个名字,谢迟眸中微微亮起了光。
那时候的谢迟,与承昀宗的弟子格格不入。也正是林郁与温秉言出言制止恶行,才让他能得以喘息,在明面上免受旁人奚落欺凌。
尽管那些人暗地里的小动作,却愈发猖狂。
“他们同你一样,都是极好的人。”谢迟笑了起来,他眼里有了光彩,像是星河落入了眸中,“也是他们告诉的我,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说到此处,谢迟微微停顿片刻,他的喉头像是堵了棉絮,极难说出下一句。
“喻见寒。”他轻抿了一口热茶,浑身的血脉像是化冰了一般,终于有了温度,“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你别信我,帮我,别以为我与你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当年我差点害了林郁,现在,我不想再害你了。
第31章 旧时语(二)
四下沉默,谢迟依旧安静地捧着杯子,他注视着其中晃荡的水光,心一点点地沉下了湖底,但唇边却挂起了笑。
“当年,我接了污月楼的任务,混入了承昀宗探寻秘境的队伍,给魔门传递情报……”
“我设计伏杀他们。”他垂眸细数着自己的罪状。
“还毁了治林宗主眼睛的玄灵果。”谢迟终于说出了那句最艰难的话,“所以,在三月后的生死台上,林宗主为魔门重伤。”
他看着喻见寒,像是突然卸下了所有的包袱,骤然轻松了起来,笑道:“你看,我就是那么坏的人……明明林郁有恩于我,我却欺他骗他,害他至亲。”
但是喻见寒却像是看破了一切一般,他眸光清亮,没有一丝质疑或是不忿,只是问了一句:“真的是这样么?”
谢迟愣了片刻,却听那人突然提了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我记得,当年林斯玄宗主的双目为瘴气所毒,那时能解毒的除了玄灵果,便只有临武峰的木里香了。”
“只可惜,临武峰中盘踞着一条嗜杀的幻蟒,它天生灵智,以血孽入道,又残暴无比,寻药者尽数被它撕碎,抛下山崖。就连九州第一的无离子,都只能与它战个平手……”
喻见寒声音平缓,他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剑坠:“可后来的某一天,那条幻蟒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谁都不知道它去了哪儿,临武峰的木里香重新现世,众生得救。”
那枚小小的剑坠安静地躺在喻见寒的掌心,他凝视着谢迟,缓声道:“阿谢,幻蛇毒牙确实难得,可这真的是幻蛇的毒牙吗……”
它真的不属于,那条在临武峰突然消失的幻蟒吗?
谢迟看着那枚他亲手送出的剑坠,就像是被什么棉絮死死堵住了喉咙。
真可怜啊。
临武洞窟中的那一声喟叹,穿过了千年的时光,再度回荡在他耳边,他默然许久,却又笑了起来:“这能证明什么呢?”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脸上却挂起了毫不在意的笑:“喻见寒,就算它来自临武山,又能说明什么呢?”
喻见寒缓声坚定道:“若是你刻意毁玄灵果,去害林斯玄宗主,那又何必赌上命去临武峰……若是幻蟒已死,屠蟒之人必受敬仰得盛名,可千年以来,从未听过有谁杀了它——我想,这是因为当事者不言,知情者不语。”
“若非得了这个剑坠,我至今也不敢断言幻蟒已死。那时我猜到了几分,只是见你不愿多说,便也不问,可如今你既提到了那时之事,我便不得不多问一句——”
“阿谢,我信你不会这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剖心的利刃,径直没入了他的心口,谢迟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嘴中弥漫上了铁锈味。
但他灰暗的眸中却微微亮起,就像是熄灭已久的灰烬中,再度微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那一簇火瑟缩在尘埃之下,却又小心地向外散发着光芒,它渴望着有人能路过,能看到它这一点小小的希冀——请相信我,别放弃我。
但它又在害怕,害怕自己会被人毫不留情地践踏,彻底在这个世间湮灭——毕竟,在曾经所有的过往里,它所遭遇的,从来都只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如今,细心的旅人终于注意到了它,他俯身看了下来,眼中是善意的笑:“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或许,他能再说一遍。
或许,这次就会有人愿意听,愿意信了。
谢迟眸中掠过一丝水光,他直视着面前之人,语气颤抖,其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如果……”他迟疑片刻,咬牙继续道,“如果我说,我从来不曾传过一次消息,屡次离队只是因为污月毒发作了,我去寻无人处忍过毒发,你会信吗?”
“我信。”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谢迟彻底怔愣住了。
一瞬间,他只感觉死死禁锢在心头的枷锁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嵌入骨血之中,让他每时每刻都撕心裂肺地疼着。
旅人温柔地护住了那一点微弱的火烛。
谢迟眼中的那簇光更亮了,他声音颤抖着:“如果我说,我没有设计伏杀,是因为我得到了污月楼截杀的消息,所以才假意佯攻,让他们提高警惕,改道绕过陷阱的,你会信吗?”
“我信。”
一如既往的肯定,让谢迟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心中越发迫切焦灼,急切地问出了那个困住了他千年的梦魇——
“如果我说,在进去之时,恰逢污月毒最后一次发作……我离开,只是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可我从未想到,会误打误撞地先一步进入秘境,毁了玄灵果……”
玄灵果生于封闭的灵息秘境,它之所以难得,便是只要一有活物接近,它便会自毁于天地,化成一股精纯灵气。
而那时,污月毒最后一次发作,他忍着剖心剜骨的剧痛,踉跄地走上了旁边的岔路,原本只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却在意识混沌中无意踏入了秘境,毁了所有人的努力,亲手毁了治好林郁父亲眼睛的希望。
谢迟将那颗破碎的心,小心捧到了喻见寒跟前,他等待着最后的审判,颤声道:“我发誓,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他们……你信吗?”
“我信。”
迟来千年的信任,终于让谢迟眼中的泪霎时崩落,他将手慢慢合拢到胸前,捂住了发疼的心脏,似乎难承重负般地弯起了脊背。
在过往的所有岁月里,从来没有人,愿意同他说句——我信。
而当年的玄灵洞窟,更是他一生都难以解脱的噩梦。
那日,所有的弟子围着他,眼中都是愤恨与厌恶,而林郁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正俯视着卑贱的蝼蚁,他终于展现出了与生俱来的骨子里刻着的高傲。
那人咬牙冷笑道:“谢迟,你的一条贱命,怎抵得上我父亲的一双眼睛。”
温秉言收了剑,他像是甩着什么脏东西,将剑尖殷红的血色抖尽后,收剑入鞘,也随着林郁离开了。
身旁的弟子也随他们纷纷离去,其中一人却见不得谢迟如此轻易被放过,他不忘轻蔑地嗤笑一声:“你想要赎罪,就去临武峰取木里香,那是除了玄灵果以外,唯一能解瘴毒的东西了。”
“喂,你是想他死吧……若是能取到木里香,我们还至于大费周章来找玄灵果吗?”另一人皱眉道,“谁人不知,临武峰里的幻蟒,就连无离子也只能与它战个五五开,他要是去了,必死无疑!”
“他不是说自己没有想害我们吗?那就拿命来证明吧。”
终于,日暮夕沉,洞窟里散去了最后一丝喧哗,谢迟慢慢地起身,他半边衣衫皆被鲜血濡湿,几乎站立不稳,但眸中却格外固执决绝。
临武峰,木里香。
就是赌上命,我也一定要将它带回来。
……
那些过于苦痛的过往,终究成了扎在谢迟心中的利刺,一碰就疼,拔不掉也化不开,就只能与它和解。
所有人都指责着他,说从须臾城里出来的,果真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说魔修永远都狡诈阴狠;说当年,就是他故意埋伏传讯,毁了玄灵果……
谢迟百口莫辩,同时更无人愿听。
久而久之,说得多了,连谢迟自己都快信了,便也不会去再反驳什么。
他似乎已经默认了当年桩桩件件的控诉与仇怨,只沉默地接受着所有的恶意——一直到,孤身一人步入黑暗的东妄海。
“喻见寒。”谢迟抬起了头,明明在笑,可那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很难过,难过到快要死去:“有时候我总在想,若是那日,我死了该有多好。”
如果他死了,就不会亲手摧毁所有的希望,或许还能拥有一段岌岌可危的,虚假的友谊。
或许在过了许多年后,林郁他们想起谢迟这个名字时,还能模糊地感觉——这好像是我的一个故友。
一个不好,但也不算坏的故友。
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生死不知,反目成仇。
“可我又在庆幸,也许当时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去守住东妄海,给这个世间留住希望。”谢迟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像是墨黑的夜空里,霎时亮起的一点星光。
千年的孤独苦痛,终是在那一句轻描淡写的“希望”里被抹去。
闻言,喻见寒的手一下攥紧了剑坠,他用掌心的疼痛克制住内心骤然翻腾的杀意,垂眸掩饰住眼里微微泛起的血色。
*
“你在东妄海里做什么呢?”少年喻见寒抱着剑好奇地问道。
那人眸中亮起了光,他虚握了一把耀眼的日光,缓声笑道:“我呀,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在永世孤寂中,孤身守护着摇摇欲坠的——世间的烛火。
那时的喻见寒不懂其中之意,但他能看出面前人眼中赤忱灼烫的希望,
可如今……
那一点渺小的希望,却成了他想来只觉可笑的骗局。
第32章 旧时语(三)
谢迟像是彻底搬开了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或许它依然在,但只要在喻见寒面前,似乎他所有的话语都能被倾听,所有的解释都能被接受。
那人只用了三句“我信”,便彻底粉碎了禁锢他千年的枷锁。
或许,从来都只要这一句“我信”,谢迟就能在泥沼里握住求生的浮木,只可惜,这份信任迟来得太久了。
久到他孤身一人在无尽的黑暗中,无端蹉跎了千年的时光。
谢迟又笑了起来,似乎当年的苦难与现在的束缚一并结束了,他终于迎来了崭新的,满怀希望的曙光:“你知道吗?为什么我要带你来徽州……”
喻见寒微微张唇,霎时攥紧了剑坠。一瞬间,他甚至想让谢迟别再说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他知道的,甚至比谢迟还要多。
但对于腐烂溃烂的伤口,从来只能快刀斩乱麻,狠下心来剔去旧痂,才能彻底清除淤血脓疮,得以痊愈新生。
如今,他手中正举着剔骨的利刃,而刀尖正对着那个无知无觉的人。
“为什么呢?”
终于,喻见寒听到这句话从他的喉中发出,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一无所知。
谢迟眼睛里亮着,像是寒冬深夜里,白雪皑皑的密林间燃着的一簇篝火——是他曾经在绝望中,唯一的生机。
“其实,我不是孤儿,我的家在徽州,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他将自己心中隐秘的欣喜,分享给挚友:“须臾城中,有一个慈济堂,十岁以内的孩子都能在那里得到照顾,十岁一满就会被赶出去,在城中自行讨生活。我们的年岁与生辰,是在入慈济堂时定下的。在我刚满十岁,开始在须臾城生活时,曾遇见过一个魔修。”
“他很奇怪,似乎能预料到一些孩子出慈济堂的日子,从而及时来须臾城寻人,教完魔功后又悄然消失,从来都不会过问其他的,哪怕眼睁睁看着我们在他面前死去,都不会皱一下眉。”
谢迟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叹息:“直到后来,他大限将至,想要夺舍时,我才知道——其实,许多孩子是被他偷来骗来,送入须臾城的。”
“所以,他才会知道慈济堂定下的年龄与生辰。”喻见寒肯定道,“既然他能寻到你,就说明……”
就说明当年,你是被他亲手送入那里的。
谢迟勾起唇角,语气有些怅然:“那个人说,我是他从南堰徽州骗来的。我体质特殊,能引心魔戾气,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份‘所谓’的资质,便扮演了游方术士,哄骗我行商的父亲,说我命中带煞,克亲损财。”
谢迟抬眸,看见喻见寒似乎猜到了什么,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愤懑,又笑了起来,解释道:“但是他没有……我的父亲,没有放弃我。”
细细看去,谢迟眼中掠过一丝水光,那是他藏得极好的隐秘欢喜。
“他说,我的父亲告诉他,就是耗光所有的钱财,他也绝对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
原来,他也曾这般被人舍命维护过——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不顾一切护住。
谢迟继续道:“那人见我父亲软硬不吃,早已心生歹意,但他的生死劫临近了,不敢多造杀孽,再添因果,便只能用下三滥的手段来威胁我父亲。”
“他做了什么?”
有心之人想要害人,卑劣的手段永远防不胜防。
那人想让谢家心甘情愿地交出孩子,见恫吓不成,便施计让小谢迟连日高烧不退,奄奄一息,谢家遍寻大夫,却药石无灵。
就在谢氏夫妇焦头烂额、无计可施时,那名魔修便又披上了游方术士的外衫,叩开了谢家的大门——他告诉他们,这是谢迟的命格初显,若是他们还不愿放手,那么就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但若说他有多看重我,也并非如此。我只是他寻来的替代品之一。须臾城内,他送来的孩子数量,远远不止两手可数……”谢迟嗤笑一声,“他深谙须臾城内的规矩,便寻来资质好的孩童,记住他们的年岁与生辰,授予魔修功法,再让他们在城中自生自灭。”
“优胜劣汰,等到大限到来之际,他就能从中挑出根骨最佳的身躯夺舍。”
喻见寒注视着他,肯定道:“最后,他选择了你。”
谢迟垂眸,饮尽了杯中的冷茶。茶水微凉,入口是绵延的苦涩。
他莫名笑了起来,但情绪却有些低落:“其实,我该感谢他找上了我。”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过往,谢迟眸中带着一丝追忆,轻叹道:“若不是如此,我还没法得知自己的身世,见到我在这世上最后的——至亲。”
*
“谢大老爷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呢,施粥赠药,给娃儿办学堂,若是没了他,咱们的日子还指不定成啥样呢。”
“是啊,近来易河泛滥,饥荒四起,谢老爷还抵押了几间铺子,去邻城买粮救灾了。”
“只是听说漠阳道上起了匪患,他这一去,怕是会有危险啊……”
身旁的伙夫还在忧心忡忡地叹气,只见一个面容俊秀的青年,瞬间神情凝重起来,那人顾不得刚点的茶水,只抛了一锭碎银,便匆匆往来时路离开了。
“真是奇怪。”伙夫嘟囔道。
……
漠阳道是来徽州的必经之路,一侧傍山,一侧险崖,最易设伏劫掠。
等到谢迟赶到时,两方正鏖战,抢匪凶神恶煞,手上的大刀舞出了破空音,而护粮的也杀红了眼,死死守着身后救命的粮车。
褐黄的麻袋上,纵横地沾满了血痕。
凡人的争夺,在谢迟眼里就如小孩过家家般的粗糙,他敛了一身修为,伪装成路见不平的侠客,出手救下了运粮的车队。
匪寇见杀出来了个硬茬,竟无人可与之匹敌,己方又伤亡惨重,只得匆匆捡了刀斧,连滚带爬地逃之夭夭。
谢迟收了剑,还不等他出言询问什么,就见谢老爷穿着一身粗布衫就飞奔过来,他顾不得看自己身上的伤,着急忙慌地检查了一圈粮车。
略显疲态的谢承念擦了把额上的虚汗,径直向谢迟道了谢。
谢迟扶他起身,两人一路谈笑甚欢。
谢老爷只觉这个年轻的后辈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仿佛他们本就该天生熟稔。他只觉这趟出得划算,平白多了个忘年交的好友。
“谢老爷可真是菩萨心肠,千里迢迢运粮解难。”谢迟看了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发自肺腑地感叹。
谢承念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世人多谬赞,其实我也不是全无私心……”
“小兄弟有所不知,老夫其实还有一个兄长,只可惜他自幼体弱多病,游方高人说,若是不踏上修仙之途,怕是会年少早夭。”谢老爷陷入回忆,叹气道,“家父家母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谁料他这一去,便再也杳无音信。”
“我只是一介庸人,自然接触不到修行之事,更无法完成父母遗憾,寻到失散的兄长。”谢老爷怅然叹息,“但我想,既是修仙便有因果,若是我多做些好事,也盼这善果落到我兄长身上,弥补他少年离散,无亲无眷的艰辛。”
少年离散,无亲无眷。
原来,也有人在不知处惦念着他。
压在谢迟心头沉甸甸的巨石,终是顷刻间彻底崩塌。谢迟的眸中闪过隐约水光,却扬起了笑,他缓声道:“你兄长必然能知你所想,得你馈赠。”
谢老爷也笑了起来,他望着蜿蜒蚁行的车队,不知为何,像个老小孩一般,突然幼稚起来,小声地骄傲道:“如此甚好,想来我那兄长,定也是顶天立地的好人。”
会的。
谢迟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里默默补充道。
你的兄长,定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
“所以,我想成为一个好人。”谢迟眼中带着笑意,他格外认真道,“因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对我许下了期盼。”
他的过去是没法被洗净的污点,但他却可以用漫长的未来,弥补这些错误,不辜负这份信任。
“所以,你去了东妄海。”
喻见寒尝到了口中漫开的涩意,其中夹杂着微弱的铁锈味。他依旧维持着一副知心挚友的模样,但那枚被紧握的剑坠,却将他的掌心硌得生疼。
所以哪怕是在东妄海困守千年,你也从来没有过半分怨言。
谢迟笑了起来,他将剩下的茶水一饮一啄,一切尽在不言中。
喻见寒摩挲着温热的剑坠,他突然转换了话题,缓声道:“听阿谢这般说,我突然想到,自从我入了承昀宗内门,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为什么不回去?”
见鱼儿果真茫然地咬了钩,喻见寒微微侧头,他将目光远眺,落在了缥缈无常的云海之上,眼中是一种莫名的怅然。
“当年,我撞破一名大能的秘密,等我回家求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家族的累赘。”
他像是在阐述一条理所当然的准则,语气分外轻缓平和:“而累赘就该被放弃,不是吗?”
谢迟脸上的笑意彻底敛尽,眸中皆是愕然——他只以为九州剑尊身份显赫,道途坦荡,却不曾想过繁花锦绣后,竟有这样的沉疴往事。
喻见寒又转头凝视着他,那双眼睛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清潭,纯澈通透,但似乎又沉淀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情绪。
它们压抑着,沉默着,在牢笼中酝酿着。只等出笼的一日,痛痛快快地将这个肮脏的世间撕裂个彻底。
“阿谢,他们放弃我了。尽管我活下来了,但是……”
那人似乎觉得自己过于睚眦必较了,他不好意思地微微垂眸,语气里带着歉然:“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原谅。”
谢迟心头微滞,恍惚间,他的眼眶微微湿润,耳畔又隐约地传来了一句模糊的话语。
——我带你走。
*
“老爷,真的要这样吗?”带着哭腔的女声传来,“见寒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与她对话的男人重重叹了口气,他语气满是疲惫苍凉:“可你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若是我们不交出见寒,你和延棋怎么办?”
他颤声道:“见寒是我的儿子,可你是我的妻,延棋也是我的孩子啊!我只能,只能……”
“用我的命来换见寒的命吧。”女声哽咽着,“见寒从小便入承昀宗修习,连爹娘都不曾叫两声,如今他回来寻求我们的帮助,我们却要亲手送他去死?我怎能忍心!”
哭声隔着衣料般闷闷响起,许是男人正将妻子搂在怀中安慰,他似乎做下了艰难的决定,涩声道:“见寒惹了不该惹的人,我们也无能为力。他一人,与我们一家,我只能这般选择了。”
“他自幼离家,与我们不甚亲厚,你便当不曾有过这个孩子吧……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只有延棋。”
泣音又隐隐约约地透过门板传来,门外转角处的少年怔愣片刻,他缓缓落下了准备敲门的手,脸上是一种茫然失措的神色,就像是毫无防备时,被最亲近的人一把推入了腊月的寒潭中。
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僵他浑身的血液,他的唇色苍白,就连不自觉发颤的指尖都褪尽了血色。
“别听,别看……”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身后那人沉默片刻,语气假装轻快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四周寂静,只有隐约的啜泣从门后传来,那个被他们定义为“不甚亲厚”的孩子终于沙哑着开口了。
“阿谢,我被他们放弃了。”少年垂眸,他像是终于解脱了一般,自嘲地轻声道,“我已经逃不掉了,你趁着他们还没来,赶紧走……”
他眼中藏着一丝愧疚:“对不起,连累你了。”
“喻见寒。”那人严肃起来,他停顿了片刻,沉声道,“你相信我吗?”
沉默许久,是一句肯定的回答。
“我信。”
身后的人将身子微微凑了过来,就像是给了那个少年一个安慰的拥抱,他轻笑道,语气坚定又决绝:“那我们就逃吧……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是悬崖峭壁上固执挺立的野草,尽管绝望,仍然不放弃希望。
我带你逃跑。
在谢迟看不见的地方,他身前的少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无声。
好。
第33章 旧时语(四)
残酷往事被再度翻出,但故事中人却似乎只将它当做寻常。喻见寒语气平淡,他嘴边甚至还挂着浅笑,但越冷静的讲述,却越是在谢迟心上磨着钝刀……
亲眼看着自己被至亲至信背叛,该是有多绝望。
谢迟认真道:“不想原谅,就不用原谅。”
与其假装无事发生,维护虚假的其乐融融,还不如坦诚地将这根刺彻底拔出。
喻见寒看着他,神情有些释然,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他垂眸,小心地收好了那枚剑坠。
阿谢,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该原谅的,就不必原谅。
朝阳终于从群山簇拥中冉冉而升,金色的晨曦慷慨地铺满了云海,终将荡平一切的污浊阴霾。
*
接近晌午时分,谢迟与喻见寒终于回到了徽州城内。
但很不巧,他们刚一入城,喻见寒便被一名承昀宗的弟子寻到。那人带来了承昀宗的密信,说是掌门急诏,同喻剑尊有要事相商。
喻见寒收了承昀令,他脸上有些愧色,歉声道:“阿谢,你先回福聚楼,我办完事便赶回来。”
谢迟挥挥手,不在意道:“没事,不用那么着急……我刚好还想在徽州多逛逛呢。”
“想必等你回来时,我已经摸清了徽州名景,到时候再带你去,就定不会被人诓骗了!”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语气轻快。
与喻见寒告别后,他孤身一人回了福聚楼,但心情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欣喜——在这个世界上,他又多了一位能完全交付信任的朋友。
许多的事情,他甚至从来没与他人提过半分,可如今却尽数向那人倾吐了。以心换心,他同样也得到了喻见寒的坦诚相待。
信任,与被信任……这是当年林郁与温秉言都不曾给予他的,如今他却误打误撞地将珍宝抱了满怀。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福聚楼。
正值晌午,徽州最大的酒楼中宾客满座,喧哗热闹。谢迟一回到酒楼,眼尖的小二便迎了过来,他忙不迭地将白帕将肩上一甩,殷勤道:“客官,您回来了!”
他招呼谢迟往楼上走,解释道:“另一位客官在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吩咐我们提前定了三楼的雅间,也先备好了菜……”
小二往四周张望一番,有些不解:“怎么就您一位呢?”
谢迟暗自惊叹喻见寒的事事周到,心情莫名又轻快了不少,他笑道:“他有事先离开了,之后会回来……”
“小二——”一桌客人拉长了语调,正不耐烦地招呼着。
谢迟见小二有些为难地瞟了那边一眼,客气地笑了笑,宽慰道:“三楼雅间是吗?你先去忙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多谢客官!”小二感恩戴德道了谢,忙往那桌赶去,嘴里不忘连声应着“哎,来了来了”。
谢迟收回了目光,却不经意地看到了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身着白绸承昀宗弟子服,衣衫形制简单,纹路素朴,但穿在他身上,却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与凡尘俗人格格不入的高雅气质。
就像是满目污浊中,矜持玉立的清莲。
谢迟只觉这种感觉莫名熟悉。不知为何,他的心骤然漏跳一拍,似乎涌上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好的预感。
但他却没有细想,临清越毕竟是喻见寒的徒弟,定然不可能存什么恶意。
只是那人一直含笑注视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谢迟掩去心底的异样,微微对他颔首。
他本身就不善与旁人交流,对于这种场面,最多只能尴尬地点头示意,然后端好高冷的架子,迅速离开。
而且冥冥之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尽快离开。似乎只要再多留一刻,就会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发生。
在临清越与谢迟擦肩而过时,他脸上的笑意半分未动。
那份谦和,就像是牢牢覆在他脸上的面具,在经年日久中早已融入了骨血之中,变不了更摘不下。
但如今,他眼里却涌起了真正的,狩猎般的欣悦。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猎物的背影,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
终于,在谢迟竭力想要忽视身后的视线,步履匆忙地踏上了几级台阶时,他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熟悉,几乎熟悉到让他浑身战栗的呼唤。
“谢迟。”
隔着嘈杂喧闹的人群,谢迟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
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重杵入铁锤一般,他只觉脑海中嗡然作响,所有的喧哗音像是潮水般骤然褪去,除去隐约的杂音,他只能听到自己微微紊乱的心跳——
那是……林郁!
谢迟怔然转身,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不可置信、慌乱无措、欣喜异常……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他竟然翕动着唇,不知说些什么。
而始作俑者,依旧安静地站在哄乱的人群之中,他明明是在仰头看人,却给人一种他才是居高临下的感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矜贵。
“好久不见,一起聊聊吧。”临清越眸中带笑,缓声开口道。
*
福聚楼的三楼雅间,是一处极其清净的厢房。
临窗的桌正对着福聚楼内院的风景,巨榕清潭相互映衬,格外清幽。
谢迟坐在一旁,垂眸摩挲着杯壁。而对坐的临清越却自顾自地为自己沏了壶茶,颇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
终于——
“林郁。”谢迟抬头,他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打破了沉寂,“你怎会……”
变成这副模样?
闻言,临清越添茶的手微微一顿。“对不起。”那人脸上露出了愧色,他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向你道歉。”
“什么?”谢迟似有不解。
“我得为两件事向你道歉。”他的眼中满是诚恳,语气歉然,“一件是当年你入东妄海,镇守心魔渊之恩。至于另一件……想必你也听说了,世人皆以为,是我在东妄燃的长明灯。”
临清越垂眸,他微微自嘲:“我为一己之私,占了你的名声,实属卑劣。”
一种骤然的恐慌席卷而来,谢迟的心微微揪紧,他信林郁不是贪图虚名的人,这番话里暗藏的意味又太过复杂,背后定然还有莫大隐情。
这隐情,怕是与他有关。
“当年,在我入东妄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谢迟的眉头紧锁,连声追问道,“为何你会变成临清越?温师兄呢,他是不是真的在潜魔窟……”
“谢迟——”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强撑着笑意,“你放心,温师兄他还活着。同我一样,他也过得很好。”
临清越举杯抿了一口热茶,似乎终于有了勇气,“温师兄得知你替我们入东妄海后,在承昀殿跪了三日,他执意要去将你换回来。”
在谢迟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他缓缓笑了起来,无奈道:“可是宗主与长老们都不允,他们说,心魔渊只有你才能镇住。我们去的话,送死事小,若是让世间重新陷入危机,便会成为千古罪人。”
“你们……”谢迟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的指尖泛凉,脸色有些苍白。
临清越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缓声道:“宗主告诉温师兄,除非他能入潜魔窟斩尽万魔,证明自己有能力入心魔渊,否则,他们绝不会打开东妄结界,放我们进去……”
“谢迟,那里真的很可怕。”
临清越明明在笑,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把谢迟压垮,“他们先前都瞒着我,等我知道时,温师兄已经去了两日,我就私下去寻他。”
那人似乎有些为难,他委婉地避开了那个两人心知肚明的结果,继续道:“因为我是私自前往的,所以,众人只道温秉言入潜魔窟证道,力竭身亡。而承昀宗也不好将我的事说出来,便替我撒了谎,借用你入东妄的名头,将我的死,粉饰成了这副模样……”
话音落下,谢迟的脸上霎时血色褪尽,他只觉得寒意一路蔓延上了脊背,就像无数细针,正密密麻麻刺着他的心脏,让他疼得近乎窒息。
所以,林郁并非是下落不明,而是与温秉言一同死在了潜魔窟。
而一切的起因,皆因他自作主张地去了东妄海。
想来也是,温秉言和林郁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安然接受他的自以为是……就像是玄灵果的事情再度上演,他无意中亲手害死了他们。
而如今,受害者却还要在他面前乞求原谅。
“对不起。”谢迟艰难地开口了,他颤抖着唇,哑声道,“我没想到……”
临清越却摇头认真道:“这不怪你,是我们没有预估自己的实力……还好我父亲及时去了潜魔窟,救下了我和温师兄的残魂。”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这个身份的由来:“只是你也知道,魂体受损,就必须以天材地宝蕴养百余年。也就是百年前,我们的魂魄才凝聚如初,那时临家的孩子早夭,我父亲便同临家商议,让我借了这具身体……”
他知道自己越是平静,谢迟心中愧疚越深——如今看起来,还差点火候。
临清越眸中清澈,他勾起了一抹温和的笑:“其实这些年来,我同温师兄也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再闯东妄海,将你换出来……只是我们的修为还远远不够,倒是让你困守了那么久。”
闻言,谢迟低下了头,他眼眶湿润,手紧攥成拳,狼狈地摇头道:“不,你们别来。”
“林宗主说的没错,只有我才能镇守心魔渊。”他抬眼,眸中尽是决绝,像是立誓般坚定道,“我能守住它的。我一定会守住。”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临清越掩去眼底的笑意,他见铺垫已然完成,那人的心理防线已被尽数碾碎后,抬眸继续道:“总归是得试试的,况且,既然你能出来,就说明心魔渊是可以进出的。
“这样的话,就让我与温师兄去尝试一二,说不定我们还能轮流镇守东妄海……”
他语气诚挚,不动声色地缓声诱导着,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
“所以,你是如何出来的呢?”
*
“喻见寒,谢迟究竟怎么出的东妄海!”
长老目露凶光,他将手中的拂尘握得死紧,几欲捏碎殿中那人的骨头。
庄严的金殿中,随便跺跺脚就能使修真界震颤的各宗大能们齐聚,他们冷眼看着殿中跪着的人,就像是看着一只卑贱的蝼蚁,神情高傲漠然。
而跪着的那人,身后白衫尽数为鲜血濡湿,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满是冷汗,但眼里依旧是温和的固执。
他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忍过断骨的疼痛,抬眸笑应道:“不知。”
依旧是这个答案,林斯玄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面无表情地敛袖离开。那名长老看着宗主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将脊背挺得笔直的那人,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你!”眼见其他大能也纷纷离去,长老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赤红着眼,厉声吩咐弟子:“打,给我狠狠地打!”
今日,他非敲碎这人一身的傲骨不可
第34章 旧时语(五)
临清越离开后,谢迟一个人在雅间坐了许久。
桌上的菜早已冷透,他却一下都不动过。就像是一场美梦,他才刚做,梦境便被摔得支离破碎。
——谢迟,你与师尊的关系好像不错,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呢?
方才,临清越好奇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看起来只是寻常的一个问句,但谢迟却知道,其中牵扯的厉害关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若是答不好,喻见寒便会背上与他勾结的罪名……
虽然他知道临清越既是林郁,如今又是喻见寒的徒弟,没有理由会害他们,自己自然不需要瞒他什么……但他却不能去赌,那几乎不可能的“万一”。
在林郁眼中,这许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但落在有心人手上,这便是最有力的把柄——毕竟,好像同他有关系的人,都没落个好下场。
谢迟怔愣了片刻,他苍白着脸,缓缓笑了起来:“我同喻见寒……”
“不熟。”他这般道。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剖心而过的利刃,直直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再从喉头中铮然而出。
谢迟尝到了口中的一丝铁锈味,他垂眸,用曾经备好的说辞解释:“心魔渊的结界略有松动,所以我便趁机出来了。喻见寒是在我在东妄海边认识的,但我们并不相熟,他一直跟着我,也只是在监视我而已。”
“这样啊……”
那时神情低落的谢迟,恰好错过了临清越眼中的一抹若有所思。
而据临清越所言,东妄海似乎又起了异样,虽然明知道自己本体与长明灯依旧在心魔渊,但谢迟却不禁有些担心,可能是神魂离体太久了,镇守的力量略有缺失。
等喻见寒回来,我就同他告别。
谢迟这般告诉自己,霎时他的心像是突然坍塌了一块,冷风从中呼啸地穿过,带来了寒冬般的凉意,冻得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竹箸。
他看着桌上冷透的菜肴,却是笑了起来,但眼里却带着潮湿的水汽。
冷的饭菜早就丧失了该有的色香味,反而带着咸涩的腥味,让人吃一口便再难以下咽。但谢迟却像是尝不出来般,机械地一筷接一筷,囫囵将它们送入口中,吞入腹里。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精贵的人,吃得下糙粮也咽得下冷食。
总不能……
一瞬间,他探向前方的筷子微顿,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了一般,一种酸涩的情绪一路从心口直冲上鼻头,几乎要逼下他死死藏着的泪意。
总不能……有人关心你几回,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他终是落下又一筷。
*
喻见寒回来的时候,是在两日后的深夜。
他几乎避开了所有人,只简单吩咐了值夜的小厮两句,便悄然上了楼。
“客官放心,我都记下了,明日交班时会提醒膳房的。”小二递给了他照明的灯盏,无意地提了一句,“还是您心细,这两日您没回来,我们只能换着法儿上菜,可那位公子看起来都不太喜欢。”
“原来他爱甜食,却又不喜欢太腻的,这点儿我们还真没注意。”小二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小玄机。
喻见寒勾起嘴角,下一刻却捂唇低咳了几声,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他向小二道了谢,举灯便往后院走去,挺拔如青竹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却在某一瞬间,给人一种单薄的错觉。
许是舟车劳顿,受了风寒吧。
小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晃了晃脑袋,打着哈欠继续回到帐台处守夜了。
而在喻见寒特意掩住声音,悄然关门的瞬间,不知为何,对面房间的谢迟突然心头一悸。
他似有所感地望向了红门的方向,微微皱眉。
好像……
谢迟起身推开了房门,隔着偌大的回廊,他看见对面本该漆黑一片的屋里亮起了烛火。
他回来了。谢迟心里同那间屋子一样,霎时亮起了光。可那点微光却在下一秒湮灭了——他回来了,却没告诉我。
谢迟心里微微泛着苦意,就好像自己所珍重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却根本不值一提。他摩挲着圆滚滚的小面虎,呆头呆脑的小老虎被笼在袖中,弯着不谙世事的眼睛,依旧在憨态可掬地笑着。
——他所得到的,好像从来都是别人不需要的。
从头到尾,一如既往。
也许是太晚了,他怕打扰到旁人吧……谢迟强打精神,给自己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随随便便就能闭关三五载的修行之人,对睡眠的需求从来不大。
勉强安慰了自己,谢迟微微抿唇,眸底却依旧带点不自觉的委屈。他抬腿往外走,却也刻意地放轻了脚步。
绕过环形的回廊,谢迟缓缓到了喻见寒的门前。他极力忽视了心里那一点微弱的渴望——敲开门,见见他,反倒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让屋内的烛火落到自己身上。
就好像离近了些,他就能从那朦胧的微光里汲取到暖意。
这几日,徽州应该是变了天,明明骄阳淡云,晴空万里,但他只觉从骨子里都透着森冷的寒意。现在,站在隐约透着光的门外,他才感受到久违的温度。
“谁?”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想来是喻见寒已经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谢迟虽然放轻了动作,却没有再故意收敛自己的气息。放低声音是对旁人的尊重,而若是敛息偷偷接近,往往为偷袭暗算的前兆,这是修真界的大忌。
而喻见寒也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人物,自然能轻易察觉到门外旁人的气息,更能从其中得到判断大致的判断。
“阿谢,你还没休息吗。”
“我恰好出来,见你屋里亮了灯,就过来看看。”谢迟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尽早将事情坦白,“那个,你现在有空么,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他害怕过一晚,自己积攒起来的所有决绝都会荡然无存,他会继续沉溺在温柔的美梦中,不舍得抽身离开。
意料之外,屋内久久不曾有动静,最终却传来了一句轻声拒绝:“阿谢,我有些乏了……”那人缓声道:“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谈吧。”
果然,还是打扰到他了吗?
谢迟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他掩下尴尬的神色,勉强地笑应道:“好,好的。”
狼狈地往后走了两步,谢迟却惦念着那人话语里不同寻常的虚弱,他的喉头微微发紧,始终有些不放心。
也顾不得惹人嫌了,谢迟咬牙匆匆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听起来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屋内那人怔愣片刻,却缓声答了:“我没事,只是赶路有些累了,歇息一晚就好。”
喻见寒的语气依旧温和孱弱,但却莫名带着些许欣悦,似乎透过这句话,谢迟能看到他笑着的眉眼。
可他越说没事,谢迟心中的疑虑却越发深重——
且不说赶路都能累到堂堂剑尊,若真的只是累了,他也绝对不会像这般避而不见,刻意隐瞒。
但喻见寒既然执意不愿告诉他,谢迟也不能强行捅破这层窗户纸,他迟疑再三,只得放下准备敲门的手,满怀担忧地离去。
但正当他转身的瞬间,安静的屋内却传来了一声异响。
“咚——”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随即“乒里乓啷”的瓷器碎裂声音传来,谢迟一下就顿住了脚步。他心下的不安迅速扩大,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这会儿,他终于能相信——喻见寒不可能只是单纯地累了。
那人就是再怎么疲累,也绝对不可能弄翻凳子,或是摔碎器具。
他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了,径直闯了进去。
只见九州闻名的剑尊,却狼狈地摔倒在地,面前的地上血迹斑驳。他依旧低垂着头,缓缓用手背拭去唇边的鲜血。
他感知到来人,只得压抑住阵阵袭来的痛楚,颤声道:“阿谢没事,我歇一会儿就好。”
谢迟像是一瞬间被人扼住了咽喉,近乎无法出声。他捏紧了拳头,骨节微微泛白,胸口的怒火骤然腾升,连带着眸中泛起猩红的魔息。
“你怎么了?”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理智崩塌的声音。
谢迟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那人跟前,小心将他扶起,半靠在自己身上。
结果喻见寒衣襟处的一点红,就这般烙在了他的眼底。
那是……血吗?
谢迟屏住呼吸,颤抖着手小心地揭开一点衣领,却见掩藏在他衣衫下重重叠叠的伤痕与血痂。那些明显是近日新添上的伤口,浅的已经结了痂,深的伤口却还在微微渗着血。
想来赶路的时候,伤口又撕裂了不少。
喻见寒有些难堪地撇开了头,他握住谢迟的手,涩声道:“别看了,我真的没事。”
“谁干的?”谢迟听着自己冷静地开口,但他的理智已经濒临崩溃了,只稍稍一想,他便猜到了罪魁祸首。
“承昀宗。”这个名字几乎在他齿间碾碎了。
“他们怎么敢!你不是九州的剑尊吗?怎么还会……”
还会如此狼狈。
“九州剑尊。”喻见寒的眸子满是嘲讽,他的神情瞬间疲惫下来,昔日耀眼温和的正道魁首终于褪去了他的伪装,露出了残破不堪的真实。
“什么剑尊,我只是他们养的一条狗罢了。”喻见寒微微侧头,却是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些人的话。
“喻见寒,你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你只不过是我们养的一条狗……”面目狰狞的长老恶意地笑了起来,表情扭曲又丑陋,“若你入了东妄海死了也就算了,你既然没死,便一日摆脱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谢迟只觉得怒火冲天,他咬牙恨道,“喻见寒,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清楚!”
第35章 旧时语(六)
一瞬间,谢迟只觉得愤怒的情绪在胸膛剧烈烧灼,他气昏了头,口不择言地斥责:“你难道就这般软弱,任由他们欺凌!”
他不敢使劲碰疼了那人的伤口,只得揪紧了喻见寒染血的衣角,骨节隐隐泛白:“承昀宗要对你动手,你便老实挨了?喻见寒,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有。”
那人似乎被他的这句话刺伤了,语调微微上扬,他猛然抬眸,眼眶微微泛红。
“阿谢,我没有……”喻见寒看着谢迟眼中的怒意,心里微微泛着苦,他低下头,迫切地想寻来证明的东西。
终于,那人还是咬牙掀起了宽袖,将手臂展现在谢迟眼下——那里有一道漆黑狰狞的咒文。
“你看,我试过了。”他似乎害怕见到那人失望的目光,强打着笑意,但眼中却是不易察觉的落寞。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喻见寒只能垂眸,低声解释道:“只是没有用罢了。”
谢迟怔愣地看着那道咒文,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记闷棍般,脑海里嗡嗡作响,几乎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
“同命蛊。”他哑声道。
这是魔修中最顶级的奴役之蛊,子蛊与母蛊同生共死,命理相连。这种蛊毒,往往是主人用以保持奴隶忠心的镣铐——如今,它却被种在喻见寒的身上。
喻见寒缓缓放下了衣袖,牢牢遮掩住了那道肮脏的咒文……他似乎只想证明自己并非谢迟口中的优柔寡断、软弱无能,对于其他的,却不愿详谈什么,只是将一切当做玩笑般的一笔带过。
“母蛊种在临清越身上,也就是我那个徒弟。”喻见寒想要打破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他低着头,假装仔细整理着衣袖,却不敢看谢迟一眼。
闻言,谢迟心头一滞,连呼吸都停了一瞬。“什么?”他喃喃道。
喻见寒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依旧在继续解释:“临清越应该是某位大人物的转世,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承昀宗一开始便选中了我。他们种下同命蛊,便是为了让我舍命护住临清越。”
“同生共死,单向相连……”
喻见寒摩挲着手腕,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被玄铁链勒出的红痕:“他死,则我死……而若是他被人锁灵,则我周身的灵脉同样会被封滞。”
“你看,人与人的境遇,竟是这般截然相反的……我的父母放弃了我,而他的至亲,却能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他。”喻见寒看着手上未褪的痕迹,笑着轻叹道。
“他们锁了灵,然后对你动刑。”谢迟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个荒谬可笑的念头逐渐清晰……
可那个时候,在喻见寒受刑的同时,林郁却来了福聚楼。而他们在雅间交谈的期间,那人从未透露过半分异样。
那时,谢迟因林郁的出现而心神大乱,自然不可能去探查他的灵脉……若当时林郁确实故意锁了灵,就说明,他与承昀宗从来都是一伙的。
他们共同组成了禁锢喻见寒的枷锁。
似乎往日一切被忽略的细节,再度在他眼前清晰浮现——
喻见寒不温不热的态度,林郁不经意间高高在上的表现,两人之间略显紧张的关系……
“林郁,他怎么可能……”
“林郁?”听到这个名字,喻见寒似有不解,他不明白谢迟怎么突然提起那人,只垂眸轻声重复这个名字。
但聪慧如他,如何能不从只言片语中,串联起所有事情的真相。
脑海中霎时闪过一点猜测,喻见寒猛然抬头,他怔怔地看着谢迟,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谢迟看着那人眼中,所有的茫然,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替代,最后化成了自嘲轻笑。
原来……
喻见寒顿悟了一切,他眼底掠过一丝水光,最后却笑了起来,勾起的嘴角却满是自嘲。他语气平缓且肯定:“所以,临清越就是林郁。”
林斯玄宗主的嫡亲子,就是那个我需以命相偿的“大人物”。而他,更是你的挚友。
我无法与之比拟的,至交好友。
喻剑尊的眸光依旧清亮澄澈,但却在下一刻微微靠后,他安静地从谢迟手中抽走了衣袖,避开了那人的触碰。
“既然他是林郁,许是我弄错了。”喻见寒嘴角挂着淡笑,语气平淡地认了错。
所以你本就该信他,不信我。
你该信他的光风霁月,不可能蝇营狗苟,不该信我的一面之辞,恶语妄言。
明明那人什么都不曾说,但谢迟却从他的动作中读懂了所有未尽之言。喻见寒避闪的微小举动,在他心间深深扎了一刀。
没有任何怨言,没有一句解释澄清,喻见寒只是很冷静,很平和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林郁,他又退回到了原来的起点,安分走出了谢迟的世界,更将谢迟推离了他的空间。
两个同样孤独的圆,就这般回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再也没了交集。
谢迟看着手中尚未干涸的血迹,和那个深烙在他心底的黑色咒纹,他本不该怀疑林郁的,但在一切的罪证疑点面前,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偏向了喻见寒。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所有人都是最狠毒的刽子手,他们为无辜的人戴上镣铐,啃噬他的骨血,却依旧顶着“和善”的虚名。
“是姚孟澜为你种的蛊吗?”
姚孟澜,承昀宗的第一药师。想来也有她,才能得宗主授意,在正道大宗内,给弟子种下属于魔功的同命蛊了。
“你要去求证吗?”喻见寒依旧垂眸笑着,长睫微低,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的语气罕见地带着疏离,既是在劝说谢迟,又是在告诫自己,莫要痴心妄想了:“阿谢,没必要的……如果你一定要选择一个人信的话,那个人不该是我。”
他从谢迟说过的往事里,能感受到他对林郁的尊崇与敬佩,毫无疑问,林郁那般高风亮节的君子,就是谢迟千年来的精神支撑……
他何德何能,敢去妄想自己能在谢迟心中,越过林郁。
喻见寒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他将一切苦痛再次深埋起来,披上了无事的伪装:“那么多年,我都过来了。如今我威名正盛,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不会怎样?
闻言,谢迟只觉胸膛似有烈焰灼烧,他几乎差点厉声反驳回去——如今这算什么?锁灵之后,肆无忌惮地动用私刑,维持他们高高在上的权威吗!
可是——
“我不能假装无事发生。这不是为了还谁清白或是证明什么……”
谢迟将所有的怒火咽下,他眸中满是决然肃杀,“喻见寒,问题的重点是这个咒,无论是谁,我都必须把那个真凶揪出来。”
“我不在乎林郁究竟是君子还是小人,我在乎的是这个……”他伸手紧握那人微凉的手腕,宽袖之下,是那道夺命的同命蛊。
他因魔息而赤红的眸子注视着喻见寒,一字一句认真保证道。
“我得救你。”
喻见寒抬眸看他,一时哑然。
那人的神情过于庄重熟悉,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双弯着的眸子,耳畔又响起了那句,绝境中依旧带笑意的安慰。
——放心,我一定能救你的。
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心,终于在暖意中苏醒,喻见寒听着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地恢复跃动,他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化不开的悲伤……
突然,他反手拽住谢迟的手臂,将那具温热的躯体拉入怀中。那是一个隔着漫长时光的拥抱,与那句在流离中错过的——
“谢谢。”
——我喜欢你。
“这就足够了。”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
最后,看着青年将肆虐的杀意死死压下,沉默着出了门,喻见寒终于垂眸,他摩挲着沾着血的唇,轻笑了起来,神情中略带些许叹息无奈。
承昀宗的那群狗,养得久了,倒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但如今,他们也算是奉献了自己最后的价值——阿谢他可是生气得很。
至于前两日林郁究竟同谢迟说了什么,他大致也能猜到。
无非就是当年的旧事重提,激起谢迟的愧疚,否定他的一切努力,最后让他亲口作出“重归东妄海”的承诺。
在所有的故事里,林郁永远是那个和善有礼的谦谦君子,他知道,对于谢迟而言,示弱永远是最好的进攻……
只需他稍显半分退让,无辜的猎物便会毫无知觉地主动跳入陷阱。
很不巧,这点,他也恰好知道——而且相较于权势滔天、心思阴狠的承昀宗,他才是最“弱”的存在。
他才是一直被奴役、被伤害的,“最弱小”的存在。
他要比林郁更温和谦逊,更心怀苍生,对自己的苦难却置若罔闻……这般的存在一出现,便足以霸占谢迟心中所有的位置——
阿谢心中怀善意,而这份善心,从来就只该尽数归属于他。
林郁、温秉言、承昀宗……
一切肮脏的存在,都会被从那人的心中连根拔起,不留任何余地。今夜之后,它们都将被换上一个名字——
一个属于他的名字。
喻见寒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微微凌乱的衣衫,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在飞速地痊愈,只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地上、衣衫上的斑驳血渍,竟也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悄然剥落弥散,不落半点痕迹,只留下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
方才那人脸上的苍白虚弱,就像是一场镜花水月,顷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谢出门了,如今是他去完成其他收尾的时候了。
喻剑尊衣衫整齐,眉间是愈发温和的笑意——见客自然得遵守规矩,不能失了礼节,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月黑风高夜,宜见不良客。
他拂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指尖轻叩着栖来剑鞘,眸中燃起了属于狩猎者的欣悦。
兵不血刃,诛其心。
第36章 旧时语(七)
承昀宗青义殿中,已是月隐星歇的深夜时分,鎏金的药炉下还燃着火焰,暖黄的烛火与黑暗交错试探,映着整个大殿都光影摇曳。
晚归的姚孟澜拂去衣衫上沾染的夜露,她单手推开了沉重的殿门,另一只手拎着白玉瓷瓶,越溪水在其中晃晃荡荡,发出清脆的击瓶声。
子夜时分,于越溪之上取水,可炼蕴息丸。宗主已经派人去了南明州,她得早些炼出药,好到时候唤人带过去。
想到那个孩子,姚孟澜脸上露出了一种怀念慈爱的笑。
但笑意还不曾停留半分,便僵在了她的嘴角——才往殿里走了几步,她轻快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心头霎时涌起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就像是被什么暗处的猛兽盯住了一般,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冲天灵穴,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她的脊背。
她提着一颗揪紧的心,屏息谨慎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周。
“笃,笃——”寂静的青义殿内,骤然响起的轻微脚步声彻底崩断了姚孟澜脑中最后的弦。
有人!
她骇然地死死盯着两人高的药炉背后,只见其后的墙上先显露了一个被拉长的影子——它在光影中扭曲放大,像是被封印在墙上张牙舞爪的魑魅。
随即,来客迈着不缓不急的脚步,彻底转过鎏金药炉,出现在了姚孟澜的眼前。
红衣黑眸,周身魔气环绕。
她在看清那人的瞬间,瞳孔一瞬间微缩,几乎骇得忘了呼吸,手中一松,白玉瓷瓶直直坠地,发出“哐啷——”的碎裂声。
越溪水与碎瓷片一同在她脚旁炸裂,可那人却怔然不察,许久才如梦初醒般结巴喃喃道:“谢,谢迟……你怎么来了?”
红衣青年眸底微暗,他勾起唇角,重复道:“我怎么来了……”
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语气莫名,“看来,姚长老对我出东妄海之事并不吃惊,只是疑惑为何我会来青义殿罢了。”
姚孟澜一时语塞,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能自以为无人察觉一般,悄悄地将脚步往后挪了些,然后——
她足尖一顿,飞速往殿外奔去,同时手中十指翻飞,霎时捏起了警示诀。
快些,再快些!
只可惜,沉重的红檀木门哐然在她面前紧闭,姚孟澜沿着门边飞掠,只见一扇扇活命的门、窗,皆数在她奔至面前之时,戛然关闭。
无路可逃了……
她见着散发白芒的警示法诀,趁机从尚未闭合的窗里飞潜而出,眼里霎时亮起了无尽的期待。
可下一秒,她眸中的光彩便瞬间熄灭了下去。
只见窗外漆黑的天幕里,似乎蛰伏着暗兽,那点星子般的法诀投入其中,就像是径直没入恶兽的咽喉,半点波澜不起。
整个青义殿,竟是早已落入谢迟的掌控之中。
姚孟澜终于歇了心思,她紧靠着门,身体发软地滑落下来,脸上也落下两行清泪,看起来瑟缩可笑。
罪魁祸首却依旧面无表情,而看到她这样心虚的表现,谢迟的喉头微微发干,那种异样的感觉愈发浓烈。
不该是这样的。
姚孟澜也是当年的知情者……所以说,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谣传里伤天害理之辈,但如今却格外地害怕、恐惧他。
她在心虚什么……
那人的心径直沉入谷底。他隐约有了猜测,却不敢细想,而且重点也不是这个。
“姚长老,我今日前来,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谢迟缓声道,“喻见寒身上的同命蛊,是你种的?”
这个问题与姚孟澜预想的截然不同,她似乎没反应过来,怔愣地喃喃道:“什、什么?”
谢迟怎会问到喻见寒的事?
但当视线触及到那人冰冷的目光后,她被激得打了个哆嗦,老实交代了:“是……”
“可那是宗主的命令,我没法违抗!”见谢迟仍在缓缓逼近,她的语调略微拔高。
“解药呢?”谢迟继续追问道,“把解蛊的方法给我。”
解药……
“没有。”姚孟澜脸上还挂着泪,她注视着谢迟,慢慢摇头恳切道,“同命蛊没有解开的办法。”
谢迟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神情漠然,就像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陌生人一般,而他脸上的神情只表明了一个态度——不信。
紧靠着门瘫坐的姚孟澜只顾落泪,却并未察觉,一丝黑气如游蛇般顺着门缝潜入,没入了她撑地的手中。
谢迟缓抬手,周身的魔气一瞬暴涨。它们贪婪桀骜地在限定范围内肆虐,活像是被锁链生生禁锢的恶狼,正瞪着疯魔的兽瞳,留着涎水,虎视眈眈地锁定猎物。
他眸中的赤红更甚,掌心也蓄起了一缕心魔息,漆黑不详。一种阴冷的气息霎时蔓延开来,几乎要将药炉下的火焰都冻僵。
这是十杀境的起手式——
当年,姚孟澜也曾亲眼目睹那人诛杀无离子,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要读我的记忆,还要杀了我!
眼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她几乎骇破了胆,紧紧往后躲去,却发现早已无路可逃,就只得连滚带爬地双手合十,做祈求状,涕泗横流地解释道。
“谢迟,我没骗你,没有解决的方法。”她含泪咬牙说出了最大的秘密,“若是能解蛊,我早就给我的孩子解开了!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的孩子?”谢迟皱起了眉,他手微顿。
世人皆知,当年药谷第一圣手姚孟澜与承昀宗长老林彦宇结契后,两人一直不曾有子嗣。后来林长老身故,姚孟澜便一直待在承昀宗,如今,却平白无故添了个孩子……
旧事重提,姚孟澜却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她悲怆地自嘲笑道:“是啊,我的孩子。”
布满血丝的眸子直视谢迟,姚长老抬头看他,将每个字句咬得清楚,认真道:“你自然也认得他——温秉言,就是我的儿子。”
“什么?”
谢迟彻底被这则信息弄乱了思绪,他回忆了所有过往,却不能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温秉言是姚孟澜的孩子,那么……
谢迟心口一滞,他涩然开口道:“方才你说,若是能解蛊,便早就给你的孩子解开了。也就是说,温秉言身上也被种了同命蛊……”
姚孟澜掩面低泣,她哽咽回道:“对,也是我害了他。当年我被负心汉哄骗,诞下一子,那个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药谷便瞒下了这桩丑闻,送走了我的孩子。”
“后来……”她陷入回忆,露出了一个极其悲伤的笑,“我嫁给了林彦宇,就更不敢将此事揭开。可是来到承昀宗之后,我却总在挂念我的孩子——他吃得好,穿得好吗?又过得怎么样?”
“终于,我耐不住担心,去偷偷见了他一面。可我发现秉言过得并不好,收养他的人家清苦,也从来都不曾将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对待。于是,我便以出山游历,见到可塑之才为由,将他带回了承昀宗,悉心教养。”
“他天赋高,也努力,很快便在宗里初露锋芒。”说到此处,姚孟澜眼里竟泛起化不开的恨意,她几乎咬牙切齿道,“可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出色,竟会给他招来这般的祸端!”
“发生了什么?”谢迟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他不由联想到了喻见寒——那个人,也是这样被利用、被钳制的吗?
这背后,究竟还藏了什么隐情?
姚孟澜勾唇笑了起来,她的笑中带着恨意,更夹杂着报复的快感。
“林斯玄宗主可宝贝他的儿子了,那天,他找到了我——”
*
“姚长老,此次阿郁遇袭着实让我忧虑……”林斯玄皱眉叹道,“你也知道,如今局势不稳,阿郁还小,我也没办法时时刻刻看护着他。思来想去,还是要给他寻个玩伴,陪他解闷的同时,还能护他周全……”
姚孟澜垂头拱手道:“不知宗主可有人选?”
“人选已经定好了,我已同诸位长老商议过了。”林斯玄摆手让她起身,客气道“如今我寻你来,其实有要事交代。”
“宗主尽管吩咐。”
“孩子通常心性不定,我担心阿郁的玩伴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便想让你再加上一层保障。”
姚孟澜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皱眉问道:“宗主是要让我做什么呢?”
“同命蛊。”林斯玄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暗光,他沉声道,“我要你给那个孩子种下同命蛊,让他与阿郁同生共死,命理相连,绝无背叛的可能!”
“是!”姚孟澜语气铿锵,果断允诺道。
*
“可我从没想过!”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泣声嘶哑道,“他们选中的人,竟然是我的孩子……”
她的神情有些癫狂,喃喃道:“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秉言下这种蛊?”
听她这番凄厉辩解,谢迟眸中一片赤红,他只觉似有烈火焚心,一种恶心的感觉在胸膛中翻涌——你不能给自己的孩子种同命蛊,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的性命吗?
姚孟澜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看向自己颤抖的手,轻声道:“所以,我在最后时刻,将子母蛊毒种反了。林郁身上的是子蛊,秉言身上的——是母蛊。”
“谢迟!”她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惊惶地膝行过来,死死扯住青年的衣摆,撕心裂肺地解释道,“你要记住,秉言没有想过害你……害你的从来都是林郁,是承昀宗他们。”
姚孟澜已经慌乱到失了分寸,她眼中的泪不住地坠着,乞求合十的双手疯狂地搓着,滑稽又可笑。
她还在竭力博取谢迟的信任:“当年你入东妄海后,秉言想去将你换出来,却被林斯玄骗去了潜魔窟……他身上的母蛊一毁,林郁的子蛊也亡了。”
“我知道,如今林郁定然寻了由头骗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秉言他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害你,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所以,谢迟……无论你之后知道了什么,都不要怪罪他。
求求你了。
谢迟眸中微湿,他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荒诞可笑——
加害人如今卑微地跪在他的脚下,乞求着原谅,推诿着责任。但他们真正该道歉的人,却不该是他。
“所以,你们如今选择了喻见寒。”知晓他无亲无友,孤身一人,便生生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他闭眼咽下了眸中的泪意,咬牙道:“你还有事瞒我,我不信你。”
“现在,就让我亲眼看看,你们究竟还做了什么吧。”
他的手重新蓄起了心魔息,周身魔气一凝,随即如江河决堤般倾泻开来。
十杀境开。
第37章 旧时语(八)
十杀境究竟是什么,从来没人能确切描述出来……作为最晦涩难懂的顶级心魔功法,千余年来,几乎无人真正将它掌握透彻。
除了谢迟。
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时开了窍,总之,在悟透了十杀境后,他便成了修真界异军突起的魔修新秀。
而在他诛杀九州第一人无离子后,世人更是暗中给了他冠上了“魔尊”的称号。
但谢迟却知道,这世间最懂十杀境的不是旁人,正是临武峰那条嗜杀的幻蟒。他也是在与它死斗时,才明悟了十杀境的真正含义。
世人为恶,则因果缠身,陡生心魔。
十杀境,便是布境之人借助魔息,无限放大对手的心魔怨念,给他织造一份独一无二的幻境牢笼。
敌人强,则十杀境愈强……打败他们的,往往是他们本身。
在十杀境内,他能读取的也不是全部的记忆,而是那些沾染了血孽因果的,当事人所隐瞒的残酷真相。
姚孟澜的心魔,源于她对温秉言的愧疚——于是,谢迟从流水般纷乱的记忆里,看到的基本上都是她在暗处注视着温秉言的景象。
但这些却完全不是重点,谢迟没有心情去了解他们母子的恩怨纠葛。温秉言是好是坏,林郁究竟做了什么,他都丝毫不在意。
如今谢迟飞速地浏览着记忆,心里更加迫切着,盼望能听到哪怕一点关于“同命蛊”,或是“喻见寒”的线索。
天不遂人意。他从未想过,此时谎言的幕布已经悄然落了大半,而残酷的真相正藏于其中,即将挥出最致命的一刀。
“多谢少侠相助!”
突然,一声极其熟悉的话音响起,霎时吸引了谢迟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他在东妄海的这些年,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是他最为宝贵的东西——
是他在南堰徽州与谢承念的对话。
接着,又响起了一句青年带笑的回答:“不必客气,谢老爷的善心义举才是令人钦佩。”
谢迟搜寻的动作微微顿住,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指尖轻点,将那块断断续续的心魔记忆徐徐展开。
见着周围的景色缓缓扭曲变换,化成了回忆中熟悉的场景,姚孟澜却是一怔。
完了,一切都完了……
女人自然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泪落如断珠,几欲启唇,想让谢迟别看下去,却知道如今所有的挣扎都是徒然。
她终不敢言语,只能将头深深低下,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全部的场景一点点被心魔息构建完成,那是一间极其宽敞明亮的偏殿,其中耸立着一块巨大的水月镜。而那些所谓他熟悉的人,正围着水月镜窥探,窃窃私语。
“你看,谢迟果然信了!他倒还真信什么南堰徽州的故事……”有人嗤笑出声。
旁边的女修捂嘴轻笑,颇为娇俏:“还多亏我们布的局好,寻到了那个魔修,得知了谢迟的身世。最后倒是借他的口,给他编了个身世。”
“谢迟也不想想,什么魔修会闲着没事干,总往凡间晃悠?更别提用什么欺诈的手段了,魔修见着喜欢的,抢了就是,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另一个修士接过话头,讥讽道:“不过他还得感谢我们,给他编了个好身世。若是他知道,自己是因天生魔体,阴气过重,才被父母遗弃在了乱葬岗,最后被人辗转捡回了须臾城,怕是会气死吧。”
嬉笑声又窸窣四起,像极了暮时林间聒噪的蝉虫。谢迟安静地伫立其中,就像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一般,神色波澜未变。
“我们已经研究透了谢迟。”
幻境还在继续,沉稳的声音一响起,周遭霎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说话者——承昀宗宗主林斯玄。
只见他敛袖缓声道:“这个孩子过于重情,林郁与秉言稍施恩惠,便能让他感恩戴德……我们放出话去,宣布派林郁和秉言前往东妄海,死守心魔渊,他便心生动摇。如今再加上所谓“亲眷”的推波助澜,他必会有愧。”
“接下来我们只需趁热打铁,就能让他主动入心魔渊。”
“宗主明见!”
“宗主果真足智多谋……”
赞誉之声迭起,更反衬出青义殿内两人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就连空气都凝滞了三分。
“所以,南堰徽州只是你们为我设下的骗局。”谢迟终于打破了沉寂,“谢承念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姚孟澜似乎感觉到了他话中不寻常的冷淡,她缩了缩身子,声若蚊呐地交代了:“谢承念这个人是存在的,他……”
她迟疑地看了谢迟一眼,稍稍停顿,继续咬牙道“凡界如此辽阔,从中寻到一位符合条件,多行善举的谢姓富商,不是什么难事。只需串通那个将你送入须臾城的魔修,让他以夺舍之名,故意向你透露出身世。”
“而等你入徽州之时,必然会伪装成凡人进入城中。各城的准入通牒皆不相同,你就一定会在城门外的茶驿处停歇观察。”
姚孟澜语气全然是歉意,她眸中有泪:“我们提前安排好人,见你一来,便故意将你引向漠阳道……谢承念确有其人,可他却不是你在漠阳道见到的那个。”
在确保谢迟听到自己该听的话后,他们便刻意安排了紧急传讯,以打断他去徽州的想法。
而之后,哪怕谢迟去打听谢承念此人,他都能得到一个“符合意料”的答案——谢姓富商,心怀慈悲,多行善举。
毕竟,谢承念这个人既是“真”,又是“假”。
巨大的水月镜中,清晰地倒映着漠阳道的景象,谢迟甚至能看清自己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带着隐秘的欣喜,眸中亮着光,小心翼翼地问候着“至亲”的近况。
你看,这世间仍然有人惦念着我。那时的他这般告诉自己。
曾经他有多欢喜,如今就有多可笑……
“你害怕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谢迟笑了起来,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只微红了眼眶,看起来却异常平静。
“承昀宗、佛恩寺、沧浪观……”他的目光从那些熟悉的脸庞上扫过,一个个地缓声念着名字,“林郁、温秉言。”
念到了最后,谢迟微微停顿片刻,他只想发笑,可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却在撕裂般地疼痛,疼到他几乎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你们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所有艰难不堪的过往,到了你们手中,却成了最有力的武器,成了用以诓骗、利用的利刃。
听到“温秉言”的名字,姚孟澜霎时也顾不得害怕的情绪,她微微瞪大了眼,涕泗横流,狼狈地用手脚爬了过来。
她悲戚地拽紧了谢迟的衣摆,疯狂摇头否认:“没有,秉言他没想伤害你。他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哭红眼的女人惶急地将自己的手心伸出,探向谢迟,企图让那人继续探查她的记忆:“你不信,你就继续看啊!”
“你看,后来秉言他为救你去了潜魔窟,为你丢了命……你看啊!”
谢迟眼中却毫无波动,冰冷刺骨。
是啊,温秉言确实一直不曾亲口欺骗,因为他从来只将所有的恶行当做无关紧要的事。
哪怕在如今的记忆里,他亲眼目睹着漠阳道的骗局,都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冷眼旁观着。
不参与,更不揭穿。
不知为何,谢迟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朝灵鹿曾在迟微笛中说过的话。
那时,白衫青年红着眼眶,他告诉谢迟,尽管他的师门后辈不曾亲身参与屠戮,但他也永远没法原谅他们……
“有时候,沉默同样是一种罪行。”那人含泪笑了起来,一字一句认真道。
是无声的罪行。
而看着面前荒诞的场景,谢迟几乎要压不住眼中的泪意。他的心开始揪紧,几乎拧得生疼,但却不是在为自己悲伤。
有一种更加迫切的冲动,从他心中升腾而起,促使着他飞速浏览过其他的心魔记忆。
谢迟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想,既然他们能这样对他,那喻见寒呢……
“阿谢,我试过了,只是没用罢了。”那人故作轻松的自嘲似乎还在他的耳边。
相较于对他的欺骗,他们又会对喻见寒做什么呢……
终于,找到了——
那一点回忆就像是散落的砂砾,黯淡地落在角落中。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温秉言身处其中,姚孟澜便死死地记住它,又因它愧疚生怨。
谢迟迟疑片刻,还是咬牙将手中的魔息涌入了那点记忆之中,四周的景色霎时崩塌重置。
明净的水月镜房,被一层又一层的金漆覆盖,十二根盘龙柱拔地而起,巨大的夜明穹顶庄严地倾盖在上。
那是极其恢弘的金殿。
同样是熟悉的故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谢迟熟悉的高傲蔑视。各宗大能簇拥着承昀宗主林斯玄,围立在高台长阶之上,就像是无数在莲花座上狰狞面目的恶鬼修罗。
殿下,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是喻见寒。
谢迟的眼眶泛着红,他不自觉地往前走去,来到少年的身边,含泪仔细打量着记忆中的那人。
彼时的喻见寒还是少年身量,他的脸上还留着几道未愈的血痂,粗布衫上落着针脚粗糙的补丁。
他神情平淡,双眸直视殿上之人,好像跪着的不是自己。
谢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恶鬼们站在高处,脚踩净莲,手中却挥舞着沾血的刀戟,他们脸上皆是不加掩饰的贪婪与诱骗。
原来,在喻见寒眼里的他们,从来就是这副模样。
没有一点伪装,他们眼里皆是赤|裸|裸的恶念贪欲。
恶鬼开口了,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威胁:“喻见寒,你立了大功,我们便破例恩准你入承昀宗内门。但你要知道,以你的资质,想入内门是完全不够格的……”
“而且,你的经脉为魔息所伤,内息紊乱,可以说命不久矣。如今有一个活命的机会放在你的面前,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说话那人拂袖,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便落至殿下,恰好悬于少年的面前。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匕首上,神色丝毫未变。
“取指尖血立誓,我们将以同命蛊毒驱散你体内的魔息……此外,作为交换,你必须以命护住临家少主临清越,不许妄言,不得背叛。”
看似选择,但却是连掩饰都不曾有的威胁。谢迟自然能听出他们话外的意思——若你不愿,那经脉里的“魔息”自然会取了你的命。
喻见寒自然也能听懂。
但他身前无遮拦,身后无退路,只孤身一人跪在殿中,困守在贪婪的群狼间。面对所有的恶意,他只能漠然地全盘接受。
于是,谢迟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沉默着伸手向前,取下了那柄匕首,随即俯身叩首,沉声答道:“是。”
记忆到此湮灭,谢迟却始终怔愣不能语。
如果说,他被虚假的谎言哄骗了千年,那么喻见寒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清醒地活在地狱之中。他明明知道身边都是豺狼虎豹,却只能沉默地接受。
谢迟不敢想象,喻见寒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才敢以玩笑的形式,向他吐露出一点端倪……
而他却毫无察觉地告诉那人:临清越就是林郁。而林郁,曾是我最信任的人。
虽然他不曾明言,但对于喻见寒而言,这已经是最残忍的事情——毕竟,如今的喻见寒,与曾经的他一模一样。
无人信,便不再言。
第38章 旧时语(九)
接下来的场景似乎便没有了其他触动。谢迟只安静地看着少年在姚孟澜记忆的罅隙里成长。
他的身量逐渐拔高,略带青涩的脸庞也慢慢长开,变得棱角分明,长成了如今那副温和谦逊的模样。
直到——那个他熟悉的人,再度跪在庄严辉煌的金殿之上。
谢迟听殿上的长老厉声发问:“喻见寒,你可知错!”
跪着的那人,却恍如昨日的少年,他一双星眸依旧坦荡地直视着他们:“不知。”
裹挟着灵力的戒鞭带着凌厉的破空音,重重落了下来,霎时溅开殷红的血色。
“谢迟手段阴狠,无恶不作,你却放任他四处招摇,知情不报……”长老狰狞着面目,咬牙道,“喻见寒,你好得很啊!”
“我再问你一次,谢迟是如何出的东妄海,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那人的回忆,喻见寒的眸光柔和了下来,染血的唇慢慢勾起微小的弧度。
在场所有人,包括如今身处回忆里的谢迟,都清楚地见着他缓慢启唇。
“不知。”他笑了起来,温和又固执。
谢迟慢慢在他身旁蹲下,似乎这样俯身了,心口的钝痛能减轻些,不再像被生生撕裂成两半。
他伸手向前,指尖却径直戳破幻像,只触摸到了空气,但谢迟却耐心地安静地顺着轮廓,一点点勾勒出那人的模样。
就像是要借着指尖,将他刻入自己的心里,再用一辈子来铭记。
谢迟明明在笑,但眼底却溢满了悲伤,是一种极其哀恸的绝望,而这种浓烈到窒息的感情——姚孟澜并不陌生。
原来,是这样啊……
她读懂了一切。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却又笑了起来,嘶哑猖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到最后却湮没在了泣音之中。
“谢迟。”姚孟澜似哭似笑,她注视着那人,可怜道,“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如此在意喻见寒了。”
“同命蛊无解……你永远都救不了他。”她微微停顿片刻,但落泪的瞬间,她的脸上却绽开了更灿烂的笑。
“但是,现在能救他的也只有你。”
谢迟就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一般,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丝毫不曾施舍一丝眼神给她。
姚孟澜却不在意他的漠视,她自顾自地继续:“你知道,为什么是他吗?世间有天赋的修士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因为——”她轻声捅出了最后的刀子,“我们在世间寻找了千年,只发现了两人能燃长明灯。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他……”
“所以,喻见寒是用以接替你的存在,是我们精心准备的后手。他存在的价值,便是在你无力镇守东妄时,继续前往点燃长明灯……”
谢迟的手彻底顿住,他怔愣在原地,只觉整个世界在他面前片片碎裂,彻底崩塌,露出了腐朽不堪的破败深渊。
“所以,他是被你们逼入东妄海的。”他的眸子机械地转向了女人,涩声道。
“谢迟,心魔渊太重要了。”姚孟澜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垂眸避开了关于心魔渊的话题。
女人自嘲地勾起唇角:“早在喻见寒能影响长明灯的事情被察觉的那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他同林郁一起种下同命蛊,不是为了什么保护,而是为了让林郁牵制他。”
“因为,其他人也许会生异心,但林郁绝不可能背叛。”
看着谢迟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姚孟澜突然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无可奈何,同病相怜。
她含泪的眼中满是怜悯,叹道:“林郁其人,永远不是表面那样的存在,他的心性比所有人都要狠……在必要的时候,他能为易云庭献出自己的生命。”
话音落下,姚孟澜的目光落在了殿中那个跪着的身影上,她目露怀念,语气苍凉道:“你知道,为何此处没有出现秉言,我却依然记得那么清晰吗?”
“因为那日,林郁传讯,他让我们将喻见寒召回宗里,诱问你出东妄的事宜……可他从头到尾,都只说了两个字——”
“不知。”
她向前踉跄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受着戒鞭依旧安静的那人,终于吐露出了更为残酷的真相:“除了锁灵链与戒鞭外,我们又试了其他的刑罚,可是一无所获……后来,林郁得知了此事。”
谢迟的心几乎停滞了,他的神思恍惚,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姚孟澜笑着笑着,眼泪却不住地落下,“他狠到对自己用了噬心毒。”
噬心蛊……看着谢迟霎时苍白的脸色,姚孟澜心里涌上了一种夹杂着愧疚的报复感。
她却知道,一切还远不止这些。
“要知道,此次的同命蛊经过了千年的改良,其效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它会将母蛊受的痛苦,数十倍地传递到子蛊身上。”
“秉言也曾受过噬心毒的惩罚,他说,那种感觉痛不欲生。所以那时我一直在想,当数十倍的噬心折磨落到身上,喻见寒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而我又在庆幸,如今遭遇这一切的,不是我的孩子。”
谢迟一瞬间红了眼,他眸子满是恨意,咬牙厉声道:“我杀了你们。”
姚孟澜笑了起来,她道:“可你动不得我们!谢迟,你杀了我们任何一个人,林郁便有的是办法能让喻见寒生不如死。”
“如今,九宗要彻底封锁东妄海。你与喻见寒必须有一个人进去……”姚孟澜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
锵啷——银光一闪,她单手掸开刀鞘,反手将匕首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将刀柄向谢迟的方向递去。
“谢迟,我们骗了你,利用了喻见寒,所以你不该有任何迟疑……只要闯入云宫,就像你杀无离子一样,亲手除去林斯玄,再将我们都杀了。”
“我们死了,你大仇得报,也再没人会逼你去心魔渊,一切都将彻底结束……”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笑了起来,将匕首递得更前了些:“而你,只要牺牲一个喻见寒就够了。”
谢迟安静地注视着那把匕首,却久久不曾动作。
见状,姚孟澜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她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该悲哀,只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知道,秉言是我的软肋,而喻见寒,是你的命门。
“你回东妄海吧。”姚孟澜终于近乎脱力地放下了手,她垂眸,给出了那条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路。
只有你回去了,让心魔渊一直安宁下去,承昀宗才会继续养着喻见寒。
像豢养猎物一样,继续养着他。
“谢迟,你有太多在乎的了。曾经你在意的是林郁、秉言,他们就成了让你自缚的枷锁。如果你真的是传说中冷血无情,杀人如麻的魔头,会比现在活得更自由……”
不会被人利用你的善心,亲手为你打造一副枷锁,逼入绝境。
好人总是斗不过恶人的。
姚孟澜又满脸泪痕地笑了起来,可声音嘶哑,就像是日夜煎熬的怨魂。
“再凶恶的猛兽,只要有了在意的东西,就会心甘情愿地戴上束缚的缰绳,成为在别人手下摇尾的狗。”
“真可怜啊。”她近乎自嘲般地叹息道。
*
当谢迟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福聚楼的时候,已经是寅时三刻。
夜露深湿,月色也彻底沉寂下来,喻见寒提着一盏灯在院中等待。他仰着头看挂在树梢的漆黑天幕,一身白衫笼在暖色的烛火中。
就像天地间,他是唯一的光。
谢迟慢慢地走入黑暗之中,他脸上凝重,眼中藏着化不开的悲伤。
迟滞的脚步声打碎了寂静的夜,喻见寒侧头望了过来,他伸手举灯,照亮了那人的路,眼中倒映着暖光。
“喻见寒。”谢迟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探手,轻触着他的肩侧,没头没尾般地问了一句。
“疼吗……”
喻见寒低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霎时便明白了谢迟话中的意思。他脸上的笑意微顿,喉头上下滚动,终于沙哑着嗓音,轻声回道:“不疼了,早就好了。”
闻言,谢迟笑了起来,借着暖光摇曳的烛光,可以看到他眸中闪动的水光。他身上透出一种疲惫的绝望,就像是在深海里漂泊了无数年月的旅人,终于决定放开手中的浮木了。
“我会回东妄海……”
他沉默片刻,却不知还能说什么了,最终只能哑声嘱咐道,“你别担心,我会没事的,也一定会守好心魔渊。”
谢迟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慢慢地笑了起来:“我不会让你再被逼入东妄海。”
喻见寒安静地站着,他目光干净,带着看透一切的澄澈通透——就像所有的伪装,都会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丢盔卸甲。
那一刻,就像是炙热的阳光照入了深渊,将其中的污浊,连同谢迟蹩脚的伪装都烧灼殆尽。
谢迟终于没法藏住自己的绝望,桩桩件件的欺骗,利用与阴谋诡计,已经将他压垮,压到根本无法呼吸。
可是,他在意的却不是这些。
“喻见寒。”谢迟第一次露出这样脆弱无措的模样,他红着眼眶,微微低头,一遍遍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要怎么办……”
他的目光带着绝望的急切,就像是,想从上面找到什么解决的方法一般。
终于,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到了他的手心,就像是重达千斤的重锤,一瞬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突然沉默着抱住了面前那人,只觉心脏像是被撕裂了一个大洞,伤口正潺潺地留着鲜血。那血流不尽了,便涌上了眼眶,缓缓徐徐凝成了泪。
谢迟将头抵在那人的肩上,看不清神色,话语里满是痛苦绝望,“我要怎样才能救你啊?”
他像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质问自己,颤声重复了一遍:“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救你……”
被搂住的喻见寒低头看他,只见他长睫微垂,掩去了眼底的所有情绪,轻声喟叹道:“阿谢,你已经救了我。”
只是你忘记了,在曾经的岁月里,你已经救了我无数次。而如今,是我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该知道的,至于剩下的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就该和不该存在的人一起,被彻底地埋葬。
第39章 旧时语(十)
谢迟走后,姚孟澜怔愣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就像瞬间被惊回了神,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从袖中掏出了传讯石。
“谢迟已经知道了徽州的事,但是……”姚孟澜勾起一抹笑,但含泪的眼里却满是悲戚,“但是我找到了他新的弱点——喻见寒将取代林郁的作用,我们只需利用好这枚棋子,一样能让谢迟自愿重归东妄海。”
话音落下,注视着散发微芒的传讯石,女人沉默许久,终于哑声开口了:“听说秉言从南明州回来了,作为交换,让我见一见他吧。”
让我再见一见,那个孩子。
*
这则消息像迷雾一般悄然四散,给看似繁华喧闹的世间笼上一层阴翳。而寻常人却毫无察觉,一如既往地为茶米油盐犯着愁,只有高坐至尊位的各宗大能,面色霎时沉了下来,一手捏碎了手中之石。
尘屑从他们的指缝间落下,化为灰瀑,就像是将谁挫骨扬灰了一般。
林斯玄宗主也接了传讯石,他垂眸看不清神色。沉默片刻,他敛袖背手,转身入了内殿。
“将此讯递给清越。”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忧虑,只淡声吩咐道,“让他趁机而动,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于是,次日晨光微熹时,谢迟同喻见寒刚一下楼,便在大堂见到了那个他不愿看见的身影。
林郁,或者说临清越。
在见到那人的第一时间,谢迟脚步微顿,却又下意识地挡在了喻见寒的面前,眼中全然是冰冷的警惕。
临清越对他的这种表现不以为奇,甚至还对姚孟澜的信息肯定了几分,心中更有了十足的把握。他脸上挂着虚伪的假笑,缓步地走了过来,熟稔道:“谢迟,看起来我们得再聊聊了”
聊聊……
谢迟的眸光微沉,却也听得出他话中未明言的威胁。他看着那人径直往早已备好的雅间走去,迟疑片刻,也只能咬牙跟上。
红檀木门隔绝了一切外界动静,还不等谢迟喻见寒站定,林郁便施施然地开口了:“我本不想你知道这些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之前曾说,你还有能在外逗留的时日。但如今情况变了,要求自然也该调整——今日我前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九宗将定于后日在东妄初步封海,希望到那时候,你已经回去了。”
为恶者在撕裂伪装后,非但无愧,反而更加猖狂高傲起来。
谢迟嘲讽地勾起嘴角,目光冰冷:“你觉得我还会答应你吗?”
这般的威胁,并不能对林郁造成丝毫的动摇,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谢迟,你会同意的。”
于是,谢迟皱着眉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把匕首,上面雕刻着复杂的浮纹,柄端还嵌着蓝晶。
他心里涌上了一种不安,但却始终猜不透那人想要做什么……
直到——锃亮的刀刃出鞘,林郁嘴边勾着笑,他将左手径直按上了匕首,用力握紧,慢慢抹开。霎时,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淅沥淌下,在地上溅开血花。
谢迟愕然地看着那人,他猛地一把将那人的手腕捉住,不让他继续动作。
“你疯了!”
“谢迟。”林郁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但他却不慌不忙,反而胜券在握般笃定道,“原本的同命蛊只是性命相连,而如今这个,同命同伤……”
他语气中带着奇异的兴奋,就像是残忍的猎手正将猎物玩弄于掌心之中:“这把匕首上抹了火毒,它只是一份见面礼,我们还有的是惊喜……虽然我们不能对你做什么,可你始终要牢记,喻见寒的命,捏在我们手里。”
“临清越,你不要太过分。”身后的喻见寒也沉下脸色,他微微将手背在身后,语气分外不留情面,“你们真以为,区区的同命蛊一定能牵制住我?”
林郁终于舍得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师尊”。
他的左手还在淌着血,匕首上的火毒燎着伤口,灼烧的疼痛从掌心一路传到心头,疼得他脊背上的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
而他的伤口尚且如此难忍,就不知这数十倍的火毒落在喻见寒身上,究竟有多疼了。
“喻剑尊。”林郁笑着开口,此刻既已撕破了脸,他也不虚伪地唤师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不过是觉得,大不了先了断了自己的性命,就算是解了这同命蛊……”
林郁看戏一般,将目光落回了脸色霎时苍白的谢迟身上。
明明他的话是在回答喻见寒,但眼神却注视着谢迟,意有所指地强调道。
“可是,且不说你死了,囚魂的方法数不胜数,每一种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单说,你若是轻易了断自己的性命,你救的人不得一辈子活在内疚里吗?”
“你死得干净,可是有人却会愧疚到生不如死。”
喻见寒听着林郁一句句地说着诛心之言,见着谢迟的表情越来越苍白,心中压抑的戾气堆积成了深海。
海上阴沉,掀起了巨浪,而浪潮愈发汹涌澎湃,下一刻就要肆虐而出。
在无人察觉处,他的眸色越发深了,扶着栖来剑的右手,不自觉将剑鞘推开了一指宽。
是我给你太多放肆的机会了。喻见寒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但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冷静。
若是林郁还如此肆无忌惮,他也自然不必再客气什么了。毕竟,主人可以让棋子按部就班地陈列在既定的位置上,在厌倦的时候,自然也能掀了这碍眼的棋盘。
不过这样一来,他又得重新编一套说辞了——关于杀了林郁之后,自己是怎么从“无解”的同命蛊手里活下来的说辞。
但也只是善后会略微有些麻烦罢了,倒也不算大问题。
在栖来即将出鞘的那刻,谢迟却沙哑出声了。
“我去。”
谢迟松开了钳制着林郁手腕的手,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视着肮脏的虫豸,语气决然道:“我去。”
喻见寒注视着谢迟的背影,就像是又回到了曾经的岁月,他见着那人一如既往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剑尊眼中的阴暗如潮水般骤然褪去,不自觉升腾起的杀意被重新压入囚笼中,继续蜷缩在黑暗中静默蛰伏。
果然,有段时间不曾见血,戾气有些压不住了。
喻见寒不经意地摩挲着剑柄,他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渴望,迅速地作出了判断。
得趁着阿谢不注意,先处理掉一部分,不然到时候露馅了就不好了。喻见寒稍微分了下神,他微微敛眸,在未来的计划里,为自己添了一项新安排。
而林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又交代完明日接应的车马后,便挂着笑走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当着谢迟的面,用沾血的衣袖仔仔细细抹干净匕首上的血迹,态度极其挑衅。
不相关的人终于离开,红木门吱呀地关上了,雅间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迟沉默着转身,他小心地捧起喻见寒藏起的手——果然,林郁下手时不曾留半分余地,他落的那道伤反噬在喻见寒的掌心处,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匕首上面还沾了火毒,伤处便留着焦黑的烧灼痕迹。
他的手微微发颤,掏着包扎用的白纱,近乎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着姚孟澜说过的那句话——
“同命蛊会将母蛊受的伤,数十倍地传递到子蛊身上……”
那该有多疼啊。
他看着白纱上洇晕开层层鲜血,手指都在发颤,眸中已经泛起了雾气,视线朦胧一片。在揭开一切后,他们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等自己回了东妄海之后,喻见寒又该怎么办……
他要继续活在无止境的炼狱中,与虎视眈眈的豺狼周旋。
同命蛊无解,除了……死亡。
谢迟想到方才喻见寒同林郁针锋相对的交谈,心瞬间揪紧,他微微启唇,却发现根本慌乱到不知所措,几乎失了声。
“喻见寒,你能替我做一件事吗。”谢迟缓声开口,声音颤抖恳切,就像是死死抓住最后一缕光。
他抬头看他,眼中泛着泪光,带着最深的哀求:“记住我,然后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才会记住谢迟这个名字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如果连名字都被遗忘,那也太可悲了。”
谢迟笑了起来,他低头为那人的伤口裹上又一层白纱,眼泪却在垂眸的瞬间,霎时坠落:“凡间常说,没人纪念的人,也会慢慢地也自己是谁,最后变成孤魂野鬼,永远在旷野上飘荡……”
“我想记住这一切,记住我是谁。”也记住你。
所以,我替你守好东妄海,你就替世间记住我的名字,好好活下去。
“算我求你了。”谢迟终于不堪重负地慢慢俯身下去,他太害怕了,害怕林郁会继续利用同命蛊来伤害那人,更害怕喻见寒会真的,那么死心眼地舍了自己命。
姚孟澜说得对,一旦有了在意的人或事,最凶恶的猛兽也甘愿被缚上枷锁,成为听之任之的猎犬。
他半跪在地上,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在跋山涉水后,终于发现自己的一切信仰皆是谎言。他的意识被颠覆,信念被摧毁,但却依旧死死攥着灰烬里的一点微光。
那是他对世间最后的希望了,是重生的信仰。
喻见寒也蹲身下去,漆黑的神明终于再度窥探了人间,他眸光肃穆,语气极其认真地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阿谢,你不怕我也是他们用来骗你的一枚棋子吗?就像林郁、温秉言那样,故意骗得你的信任,最后将你亲手推入深渊。”
谢迟抬眸看他,他的眼睛就像是碧水洗涤过的晴空,干净透彻,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喻剑尊与那双眼睛对视着,就像能一直望进那人的心里,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最后的,他最渴望的誓约——
“我相信你不会骗我。”谢迟注视着他,笑了起来,“而且如果真的是你,我也认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所被给予的一切,更相信自己的心。
近乎直白的语言,让喻见寒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像是沉寂千年的冰泉,在某一瞬间传来了轻微的冰块破裂声。他用右手微点着谢迟的下巴,在那人略微怔愣不解的目光下,轻吻了他的眉间。
像是烙上了自己的标记,虚伪终是在此刻以“真实”之名立誓。他认真道:“我绝不背叛。”
我不会背叛你,更不会让别人背叛你。
第40章 恶鬼生(一)
青义殿内终于迎来了稀客。姚孟澜在收到回信的第一时间,便急匆匆地梳妆打扮起来。
她换上了崭新的衣袍,不同寻常地往自己脸上铺了层粉黛。直到那人踏进了殿中时,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惊喜地迎了上去。
“他们说,你去找了喻见寒。”姚孟澜的眼睛有些红肿,她脸上泛起了一种慈爱的笑,轻声细语地嘱咐着面前的人,“秉言,你也看到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把握之下,我们是没办法逃脱的……”
“姚长老,你让我来青义殿,不会只想说这个吧。”蓝袍的剑修却根本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敞开殿门外的辽阔苍穹之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忆模样。
“秉言,昨日谢迟来找我了。”
听到这个名字,温秉言的眼中终于起了波澜,他重复道:“他来了?”
姚孟澜的眼中又蓄起了泪,她的声音略微发颤:“他知道了一切,知道了所有的事。”假装没有看见那人一瞬握紧的手,她勾起一抹勉强的笑,继续道,“可是,他却答应了重回东妄海。”
“你同他说了什么?”温秉言终于舍得将目光施舍给她了。
“我告诉他,如果想让喻见寒活下去,只有他重回东妄海。”
温秉言突然笑了起来,他目露嘲讽:“我与喻见寒说了同样的话——他与谢迟必有一人要入东妄。”
“而他说,他定会救下谢迟。”蓝袍剑修注视着面前的女人,自嘲道:“虽然这本是我该去做的事,该赎的罪。”
姚孟澜听得出他的意思——当年,温秉言强闯潜魔窟,导致林郁蛊发身亡,而她换蛊之事被揭开,林斯玄震怒。
为了泄愤,他不仅召回了温秉言的魂魄,还将所有事情揭露出来,甚至用折磨她,作为掣肘温秉言的方法。
这些年来,她与秉言互相牵制,更互相折磨,成为了对方的枷锁与刑具。她知道,秉言一直都想再入东妄,救谢迟这件事已成了他的心魔。
姚孟澜明白,只要秉言轻举妄动,林斯玄便会以自己作为要挟……这般想来,他恨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那人似乎不愿在此处多停留片刻,两人沉默片刻,他便转身准备离去。
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心翼翼的轻问。
“秉言……”姚孟澜叫住了他,她眸中的泪几欲落下,却依旧强勾着嘴角,试探地问出了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恨我?”
被问的那人却头也没回,他只道:“姚长老,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作为承昀宗的长老,她确实是很好的前辈,但也仅此而已。
温秉言头也不回地走了,偌大的青义殿又沉寂下来,空空荡荡地,冷清到让人骨子里都透着寒意。
许久,寂静的大殿里终于传来了一声绝望又无奈的苦笑。
“你却还没看明白,无论如何,谢迟都绝不可能允许喻见寒替他入东妄的。”姚孟澜垂眸,她看着手中那把曾用来威胁谢迟的匕首,突然笑了起来。
“现在,想要谢迟破局的话,就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以走。只有喻见寒主动赴死,用自己的命替谢迟斩下所有的枷锁,才能将他从囚笼中彻底放出。”
“秉言你说……”她慢慢地拉开了锃亮的匕首,刀刃上倒映出一双含泪的眸子。
“我能斩断你身上的束缚吗?”
*
谢迟重归东妄的消息,在他乘上承昀宗安排好的车马后不胫而走,所有人似乎都隐隐松了一口气。
除了刚出青义殿的温秉言。
初闻此讯时,南明州的剑修一把拽住了知情的送信弟子的衣领,骨节微微泛白,他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去东妄的人,是谢迟?”他几乎感觉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心脏甚至停滞一瞬。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温秉言踉跄退了两步,他双目泛起血丝,咬牙厉声道:“喻见寒!”
而那位他所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人,却在向福聚楼结清了账后,只身踏上了离开徽州的道路。
喻见寒本想随谢迟一起回去,但在临别之时,红衣青年将那只小面虎拢在袖中,回首向他挥别。
“喻见寒。”谢迟眼中带着笑意,他语气故作轻快,一如当年东妄初见,“我还不曾告诉过你吧,其实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苍澜花。”
他停顿片刻,压下了眸中的泪意,笑着认真道:“鸣梁山巅的苍澜花海,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景色。”
“所以,你去鸣梁再替我摘一朵苍澜花吧。如果有机会,你将它抛入东妄海,我就能看见……”谢迟冲他挥了挥手,就像只是一场寻常的道别,可他们心中都清楚,此刻生离更甚死别——
也就不必送了。
喻见寒听得懂他的意思,等自己从鸣梁山回来时,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无需言语告别,他们便自然离散,再也不见。
“好。”
喻见寒终是在那人祈求的目光下,缓缓颔首同意。他目送着马车辘辘远去的背影,见它化作了道路尽头的一处黑点,终是垂眸看向了手心那块剑坠。
我都知道的。
一瞬间,他攥紧了莹润如白玉的坠子,眼中情绪翻腾。无数回忆在脑海中交织重演,他终于叹了口气。
——这是苍澜花,也是我最喜欢的花。
——它是冬日里开得最艳的花,就像火一样,看着就暖和。在极度寒冷的时候,只要看到了它,就会感觉又有挣扎的勇气了。
——只可惜,苍澜都是独生。其实在入东妄前,我就想过,以后要种一大片的苍澜花海……只是看来,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法完成了。
……
我如何不知道你最喜欢苍澜花,鸣梁山就是那份,只属于你的礼物。
而如今主人不在了,它们就该尽数枯萎,安静等待着下一次的重生。
喻见寒垂眸看着被硌出红痕的手心,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虽然一切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进行,但终究是走到了他不喜欢的一步。
他收了剑坠,胸膛中跃动的那颗心又逐渐迟缓了下来,终归沉寂。
但心底禁锢的凶兽却更加蠢蠢欲动,叫嚣着杀戮与鲜血。好巧不巧,一头热的猎物便这般自投罗网。
在行至荒林官道之时,一柄利剑破空而来,直扑他的面门。喻见寒微微抬手,就像接住一片凋零的秋叶,只用两指轻飘飘地接住了磅礴的杀意。
他侧身,却见前方林间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寻仇而来的温秉言。
“喻见寒,你答应过我什么!”那人赤红着眼质问道。
“答应过你什么?”喻见寒眸中依旧温和,他状似不解地反问。
“你答应过我会救他!”
听他这般指责控诉,倒是把自己放在了那人的亲近位置,喻见寒唇边的笑意冷了三份,倒也懒得周旋了。
他随意将那柄剑抛垃圾般地弃于地上,语气平缓,但说出来的东西却分外不留情。
“我倒是想问问温道友——当年冷眼旁观,放任欺凌,最后再假惺惺地施舍慈悲,如今的你,是以何种立场来诘问我?”
“什么?”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温秉言喃喃道。
喻见寒垂眸整理着衣袖,他缓声道:“昨日你来寻我,只说了你们当年虚构徽州身世,好诓骗阿谢去守东妄……”
他抬起头,眼中尽是勘破一切的了然,语气讥讽:“可你怎么不提,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而他拼死从临武峰夺回了木里香后,你们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见他九死一生,从与幻蟒的厮杀中悟到了十杀境,便故意诱导他走入东妄海,去填你们的私心贪欲。
“温秉言,我只问你一句——”喻见寒的神情肃穆起来,厉声道,“当年,林斯玄林宗主的眼睛,真的为瘴气所毒了吗?”
你们用以践踏他的尊严,摧毁他所有信念的那个罪证——那株玄灵果,真的必不可少吗?
这句话彻底撕碎了所有平和的伪装,温秉言一时哑然失声。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了,语气慌乱急切,带着些许欲盖弥彰的惶急。
“我从没想过!”温秉言赤红着眼,他语气涩然,“他真的会去临武峰。”
“果然……”喻见寒得到了最后的答案,他冷笑道,“是啊,你们自然不会想到,只是一句戏言,竟会有人赌上命当了真。”
他毫不留情地将破烂的遮羞布一把扯下,将最肮脏的真相袒露在□□之下。
“若我猜的没错,当年所谓的林宗主双目为瘴气所毒,只不过是一个幌子,是为之后正魔生死斗布下的迷障,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找到玄灵果……”
看着温秉言的脸色越发苍白无血色,喻见寒的语气愈发和缓,却又带上了更加锋利的剖心利刃。
“而谢迟的出现,恰好圆了你们的谎言,你们假意斥责辱骂,实则是在掩饰自己的最终目的……”
温秉言眼眶已经通红一片,他嗫嚅着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一句。
当年,正魔两方经过长期交战,早已疲惫不堪,双方掌权者便私下有了盟约,决定以一场决斗来终结乱局——其实这场死斗的结果,早已定下了。
虽然,当时魔修至尊的实力绝不如林斯玄,但他们必须要达到一个双方重伤,以至于平局的场面,才能顺水推舟,完成最后的停战协议。
所以,在交战之前,林斯玄宗主的眼睛恰好“为奸人所害”,中了只有玄灵果或是木里香,才能解开的千年瘴毒。
玄灵果极其难得,临武峰木里香被幻蟒把守,更是无人可得……
谁能想到,偏偏杀出来了一个变数——谢迟。
其实在谢迟不慎毁了玄灵果的那刻,所有人的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但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他们便极尽嘲讽,恶语相加,最终将那人逼入了临武峰。
而等到谢迟九死一生取了木里香后,他身上的价值却又被有心人发现了……于是,一张更加缜密恶心的罗网,悄无声息地向他展开,锁链慢慢收紧,让其中之人彻底无处可逃。
话说到此处,喻见寒倒也不想多加遮掩什么了。他亲手撕碎所有的伪装,将恶意完全袒露出来。
“阿谢想当好人,那么总该有恶人吧。”喻见寒缓缓笑了起来,他就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随口说道,“这恶人自然不能是我,不知温道友觉得,应该是谁呢?”
温秉言的瞳孔微微放大,就像是被猛兽的竖瞳紧紧锁定的野兔,他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毒蛇在他耳旁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森白的獠牙轻轻蹭过人类脆弱的脖颈,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喻见寒却并不想解释太多,他突然笑了起来,敛尽一身的气势,阴冷霎时褪去,又成了春日般的和煦暖意。
他用手指轻轻抵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好脾气地笑道:“你既然保持了缄默,那就一直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继续好好看着吧。”
就如你当年一般,安静地看着那人,一点点被你们拖下深渊。
毕竟,他在东妄海的一千年,我要你们拿命来偿。
第41章 恶鬼生(二)
谢迟重归东妄,看似一切问题已然解决,但谁都不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晴日。
巨大的阴翳正悄然苏醒于暖阳之后,沉默地注视着无知无觉的猎物。它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三日后,承昀宗云殿。
“喻见寒还没找到吗?”林斯玄神色晦暗,他垂眸转着手中的宝珠。
传讯的林郁微微垂下头,沉默以应。
而身旁的人却没他这样闲适了,微胖的长老抹了额上的汗,语气急切:“谁都以为,只要谢迟回去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的脸皱成一团,眉间更是拧出了个深“川”:“可谁能想到,东妄海上异象确实消散,无焉河却依旧淤堵不通,心魔息尽数堆积……”
怕会有大难临头啊。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虽然心急如焚,但他也分得清轻重,深知有些东西绝不该说。
娇俏的女声从旁边传来:“这说明,谢迟的作用已经减弱了……当年他初入东妄之时,无焉河何其畅通,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心魔戾气。而这些年,河道愈发堵塞,我们已经有意控制了心魔息入东妄的数量,但如今,却是直接淤堵了。”
“这说明,怕是以谢迟一人之力,已经没法镇住心魔渊了。”她眸中划过暗光,作下了论断。
身旁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却抚着自己的白须,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初封大典已结束,距离东妄彻底封禁,还余一月。”
所以,在这一月间,必须找到这个破局的关键。
既然谢迟的回归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在东妄海彻封之前,另一个祭品就必须被献祭。
“听说剑尊大人同谢迟感情甚笃,如今我们也算是成全了他。”女声依旧不怀好意地轻笑道,娇艳粘腻里带着不可言的狠毒,“而且南明州的那个孩子似乎也不安分了,就连我们的姚长老都寻死觅活的,想为他闯一条路呢……”
色彩斑斓的毒蛇终于吐出了红信,她缓笑道:“要不将他一同送入东妄吧,也算了结他多年来的心愿。”
“温秉言还有用,先将他与姚孟澜严加看管。”
“此事由木虚负责。”终于,沉默许久的林斯玄缓缓开口了,他抬眸,周身的威压霎时让在场众人心中一悸,“其他的,就按计划来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喻见寒。”
*
喻见寒行走在山道间,他似有所感,停住了脚步,微微垂眸看向了手。
纯白绸缎的宽袖顺势落下,露出了他的手臂,那处烙下的漆黑咒文正扭曲着泛起魔息。白衣剑尊安静地注视着自己手臂处无端被划开的伤口,鲜血便这般涌了出来,将衣袖浸湿——
是同命蛊在起作用。
但他却丝毫未感疼痛一般,眼中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就像是看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同命蛊从来都是魔修蛊毒中最为霸道的存在,它虽无灵智,但却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如今,向来只被敬畏恐惧的魔蛊,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像黑暗中的恶兽睁开了贪婪的眼瞳,目光紧紧锁定了猎物。
终于,在那人目光的注视中,那道所谓“无解”的魔纹竟像是有生命一般,如同面对饿狼的无助羔羊,它微微瑟缩颤抖着。
可怜的羊羔找到了活命的突破口,撒蹄飞奔——魔纹顿时脱离了那人的手臂,化作一道黑气,亡命地往外逃窜。
想逃吗。
一道极黑的暗影在空中毫无征兆地凝聚,就像是蛰伏已久的毒蛇,它如疾电般骤然窜出,一口狠吞了猎物。
黑影萦绕着主人修长的指尖,轻快地转了两个圈,似乎在细细品味餐点的可口。
终于,在牢记所有的痕迹后,它竟是顺着主人的手腕蜿蜒而上,在原来的位置停留,乖顺地覆盖其上,重新成为了一般无二的“同命蛊”。
阿谢已经看过“真品”了,他自然也没必要再留着这个碍眼的存在。
喻见寒安静地看着黑影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就像时间被拨快了一般,他看着手上的伤口迅速扩大,只瞬息便结痂脱落……
他的神情依旧温和,极其耐心地将残留的“伤痕”调整成适合的模样,一如往常。
趋利避害,恃强凌弱,这些特质从来都不只存在于人的身上。但过分自傲地威胁他人,却只有人能想出来……
极其恶毒,但也更为愚蠢。
自以为是,永远是一个人步入深渊的引路石。不知道林郁在主动往身上划刀子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会宽慰自己,有人比他更疼吗?
喻见寒理好了衣袖,他眸中挂着清浅的笑意,向着前方走去,可他的好心情却没有持续太久,只不过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前方拂来的微风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浅的腥味——是新鲜的血气,看来前方并不太平。
剑尊微微叹了口气,若非必要,如今他并不愿意多事,但这条路却是通往百沧亭的唯一途径,在凡间地界也不好御剑而行。
况且,他从无让路的喜好。
脚步未停,等他走近了,女眷的泣音越发明显,断断续续地,却又始终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对比着,便是一个粗犷的男声正放肆地笑着,还有众人阿谀奉承的起哄,闹哄哄的,活像是架起了一场戏台子。
喻见寒转过了山崖,面前的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正是凡间最常见的“恃强凌弱”,破损不堪的马车,身首分离的车夫,身着粉裙的闺阁妇人,与手持大刀正畅快笑着的一众山匪。
见到突然来了人,匪寇们先是警惕了一瞬,待看清来人只孤身一人,而且看起来温顺知礼、衣着不凡,想来便是哪家的公子走迷了道,误入了歧途。
匪寇脸上挂着嘲弄的笑,为首的扛着沾血大刀走近,他一把将沉重的兵刃架在了来人的脖颈上,恶意道:“瞧瞧这细皮嫩肉的,看着就值钱。”
“小白脸,来都来了,跟我们走一趟呗!”他用刀背拍了拍那人的脸,嘿嘿笑道,“只要你家拿的钱够,值钱的玩意儿咱就不杀,你可别吓得尿了裤子啊!”
出乎意料,被威胁的那人却没有半分该有的惊惶,只见喻见寒微微抬眸,他客气道:“我只想去百沧亭办点事……”
听听!这话可不就是在软弱求饶?什么……我只想去百沧亭,我什么都没看见,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络腮胡的山匪头子已经替面前的青年,想出了所有的后续台词,他正准备放肆嘲笑一波,然后恶语辱骂,但还不等他开口——
只见面前之人缓缓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分外客气,再次确认道:“现在你们是在邀请我吗?”
他的眼睛格外黑沉,就像是没有透出一丝光的深渊,但表情却依旧谦逊有礼,带着人畜无害的气息。
“你们,确实是在邀请我吧。”他注视着那人,勾起唇角缓声道。
*
这句话如同梦魇一般,死死地回荡在那人的脑海里。
直到自己亲手将大刀重劈到兄弟身上,温热的鲜血洒了满身时,满脸络腮胡的匪寇也没想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只是去做了一单生意,宰了几个废物,抢了几个婆娘,怎么就……
他茫然地环顾着四周,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寨子,正被烈焰无情吞噬着,百十号弟兄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们都怒瞪着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罪魁祸首,盯着——
自己!
络腮胡大汉猛地一个激灵,他的手在颤抖,连同着刀也在哆嗦个不停。
鬼!恶鬼!吃人的恶鬼!
他强迫着让自己不受控制的身体转动,用赤红的眼睛搜寻着每一寸土地,其中扭曲的恨意令人心惊。
那个人,却丝毫没有躲藏,真正的罪魁祸首依旧安静地伫立在槐树下——他白衣不染尘,剑上未沾血,却亲手缔造了一个屠杀的炼狱。
随即,在一旁平静地看着。
就像是看着一场无聊至极的大戏。
槐树靠在二层高的小楼旁,层层叠叠的枝丫开满了花,沉甸甸地坠了下来,顶端的白花上也溅了殷红的血色——
二楼的弟兄们在互相残杀时,就像是扬了一场血雨。如今他们温热的血液,还顺着突出的瓦檐,滴滴答答地淌着。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被锁链栓住的小姑娘,一个便是安静伫立的那人。
瘦弱的孩子瑟缩在角落,一双眼睛蓄满了泪,她全程目睹了惨案,更知道解开锁链的钥匙,正挂在不远处尸首的腰间。
可是——
她慌乱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现在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最可怕的那个匪头,还扛着大刀站在院落中间。
没关系没关系,她身旁还有一个神仙似的哥哥。小姑娘紧张地咬着指头,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
突然,白衫青年有了动作。他抬手折了枝,将花朵递前,就像是接住晨间滴落的朝露一般,接住了猩红黏稠的鲜血。
红墨将白瓣猛地砸了一个趔趄,溅起一点血色,残酷而瑰丽。
“你说,这像苍澜花吗?”白衣的仙君俯身向身旁的小姑娘递来那朵沾血的花。
纯洁无瑕的花瓣却挂着猩红的血液,像是佛前供奉的圣盏中,盛满了祭品的鲜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是最恶意的亵渎,是目中无人的肆意妄为。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是苍澜花,她眸中含泪,怔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下一刻,她的瞳孔却受惊地微缩——
后面!
她骇然地张口,想要提醒面前的人,喉中却嘶哑着根本发不出声音。
只见喻见寒身后,摇摇晃晃地蹒跚来了人——正是山寨的络腮胡匪首,他眼中的赤红尚未褪去,但混沌的意识终于彻底回归了。
一山寨的弟兄死无全尸,皆是拜此人所赐!他必要亲手斩下这个妖魔的项上人头,以祭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大刀挥出了银月般的寒芒,刀刃甩开了未干的血迹,在空中飞溅,像是用笔尖绘泼了红墨,洒出了血色的弯弧。
小姑娘骇然伸手,想要示意恩人躲开,却来不及了,沉重的刀锋带着万钧之力重重落下,她瞪大了眼睛,泪水一瞬间便涌了出来,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最后那个悲惨的结局。
但,咔嗒——
清脆的骨裂声在白衫剑尊身后响起,络腮胡大汉依旧狰狞着面目,但头颅与肩膀已经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角度,他的表情还死死僵在脸上,但脖颈却像是被无形的手生生拧断。
硕大的身躯霎时丧失了一切气息,直挺挺地重砸落地。那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依旧怨毒地仇恨地注视前方。
死不瞑目。
小姑娘被吓出了呜咽,她“啊啊”地瑟缩着,浑身都在战栗。
可白衫的仙君依旧无动于衷,他依旧专注地看着那朵花,唇边是温和如暖阳的笑。
“我也觉得,的确不像苍澜花。”他垂眸,长长的睫羽翕动,轻叹了一声,却径直将手指一松。
绽放的花朵顷刻间坠入血污的泥潭之中,随即被毫无留情地抛弃。
不染一丝尘埃的衣袂从上拂过,主人没有一丝眷恋或是不舍,仿佛方才所有的轻语关心都是一场幻梦,现实依旧是冰冷脏污的无间炼狱。
小姑娘侧头,她愣愣地看着那人缓步离开了。
明知那人是纯白外表修罗心肠,但她却丝毫恐惧不起来,反而被一种莫名的尊崇蒙蔽了双眼,只觉得——像这般干净的仙君,就该回到天上。
衣衫褴褛的女孩愣坐在原地许久,她脸上的泪痕慢慢干涸,只留下了灰扑扑的泥印。慢慢地,她眼中的混沌逐渐被一种坚定神色取代了,就像是覆尘的兵戈终于被擦拭干净,露出了一种极其尖锐的狠绝。
在天边晨光微熹之时,她再度伸出了瘦弱的手,狠狠抓住了泥泞中的残花,就像是死死扼住了谁的咽喉。
强大的实力,便是至尊的宿命。这一刻,她终于将自己脆弱迷惘的命运攥在了手中。
喻见寒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竟扭转了此后若干年后凡间诸国的格局——烽火连天战鼓喧,乱世红妆终称雄。
但就是知道了,他也只会一笑而过。毕竟在他眼中,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抵不过谢迟想要的一枝苍澜。
鸣梁山上的花海枯萎,他便没法折花了。只是没想到,在他前往百沧亭的路上,出了点岔子,他也顺势观察了一番,结果却令人略感遗憾——
斩尽鲜血,倒也不似苍澜。
第42章 恶鬼生(三)
越延津已三日不曾睡过一刻了。
可以说,在喻见寒来百沧亭找过他后,他再没一晚能合眼。如今他在积满灰尘的藏经楼里,几乎癫狂地翻阅着典籍,一双眼睛已经布满血丝,他就像是乍听惊雷的幼鸭,惶惶不可终日。
不是!不是……
他指尖翻飞,一份份飞速浏览着那些熟悉的书卷,随即又探手去扒住书架。
终于,一份古旧的破书卷从摇晃的书架上落下,溅起一片尘埃,上面墨迹潦草,但只写了一半,主人便将其弃之不用了。
越延津愣愣地看着那本册子,他僵在原地,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恍惚间,他又见着那个白须的老者摸着自己的头,叹息道:“延津啊,你永远要记住,追寻没错,但以后你千万不要越界。”
老者抬头看向了苍穹,指着它认真道:“此天非天。”
那时的越延津还不懂其中意思,只跟着愣愣看天,他又将目光落回了老者身上——师父脸上,是一种他不曾见过的悲怆与喟叹。
那天的场景,就像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画,一直刻在他心头最隐秘的角落,分毫不差。
直到他的师父合袖躺入了红木棺椁中,直到所有人都给出了“百知阁越期非入魔自刎”的结果,他依旧不能忘,不敢忘师父最后的话。
此天非天。
这是一个谜题。是他的师父留给他最后的谜题。越延津知道,他的师父盼着他能解开,但同时又希望他不要追查下去。
后来,尽管失去了长辈的庇护,他依旧磕磕绊绊地在百知阁站稳了脚跟,结交了知己好友,潇潇洒洒没心没肺地过着日子,却将所有的渴望都藏在日常琐碎中。
他本以为这辈子也许都破不开这谜题了。
但就在前几日,喻见寒却来百沧亭寻他了——那人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于是他便将百知阁独特的召唤手段给了他。
彼时,满身狼狈的越延津半开玩笑道:“若是将来,喻道友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便来黔南的百沧亭找我。”
可当年的喻见寒已经是承昀宗的首徒,后来更是成为了九州剑尊,求不说他遇不上什么麻烦,就是遇上了,自然也不是越延津这个层次的修士能解决的。
可就在前几日,他却接到了这个从来未被动用的传讯。尽管怀着满腹疑虑,越延津还是准时赴约了,果真在百沧亭见到了那人。
只一眼,他便看出了问题。
闻名天下的九州剑尊,如今面色却略带苍白,有一种大病初愈般的孱弱,一袭白衣在山巅的古亭中格外萧瑟。
越延津压下了心中丛生的疑窦,假装什么不知道,照常拱手行礼,笑道:“剑尊这种大忙人,还能抽出空来与我叙叙旧?”
却不料,喻见寒却一反常态,并未多加寒暄,他虚虚扶住了越延津,却是缓声认真道:“越兄,此次我冒昧打扰,实在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越延津见着他不一般的颜色,霎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正色道。
“越兄结友甚广,门路甚多,劳烦越兄去寻九宗可靠之人,再寻必需之物,帮我做一件事。”
……
越延津探向那本旧册的手在发着颤,他的耳畔一遍遍地回响着他与喻见寒的问答——他几乎能回忆起那日百沧亭旁青松的形状。
他又听见了,在百沧亭里,自己沉默片刻后,开口问出沙哑的问句。
“可靠之人,必需之物?剑尊何处此言……”
谁是可靠之人,什么又是必需之物?或者说——谁是不可信的。
那时的越延津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得飞快,脑子里出现尖锐刺耳的幻音,但他却丝毫不敢松懈,屏息凝神地等待着那人最后的回答。
他将喻见寒说的所有东西,一字一句地刻在脑海里,如今,又再度翻阅证明——
“此事需得避开承昀宗的木虚掌门。”
越延津惶急地翻开破旧书册的后半段,他的手指颤抖着摩挲过那上面的墨字——承昀宗。
喻见寒缓慢坚定的声音,还在他的记忆里继续着:“沧浪观的知位首座。”
承昀宗后的三个墨字,便是“沧浪观”。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佛恩寺的绝念禅师。”
啪嗒——书页上写着“佛恩寺”的墨字,被突如而至的水滴晕开。
耳畔那人的话还在继续,喻见寒所说的名字,皆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绝世大能。而所有的名字,又恰好与破册上写下的东西,完全一一对应。
“承昀宗、佛恩寺、沧浪观、鉴心门、燕华宫……”越延津一遍遍地读着那些誊写在书册上,刻在他骨血里的名字,声音发着颤,到最后已是哑然失声,哽咽不能语。
“易云庭。”
他就像是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孩童,抱着师父最后的遗物,孤身坐在尘埃遍布的楼阁里嚎啕大哭。
在当年,他眼睁睁看着师父因“入魔自刎”的缘故,被葬在荒山时,他没流一滴眼泪。
失去师父庇护,在百知阁里受尽欺凌排挤的时候,他同样熬了过来。
被同门骗到了九死一生的禁地,几乎断了一身的骨头,而当喻见寒将他救出时,他同样也能笑得出来。
因为越延津相信,这是破题的必经之路,他活着的意义,就是用一辈子去揭开师父当年用命给他留的问题。
可如今,他所有的推断都有了结果,距离最后的那个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时,他终于能将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发泄出来。
错的从来不是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没有入魔,也不是自刎……所有人都不信,但是他知道,的确有人害了他。沉冤百余年,终不得安息。
“师父……”越延津就像是走失的孩子,坐在繁华的街头,哭得撕心裂肺,可他最亲的那人,早就再也没法回来了。
他声音嘶哑,就像隔着虚空告慰谁一般:“师父,此天非天……你当年说的,就是易云庭吧。我查了那么多年,也只能追查到他们一个大概的名讳,也只能猜测出有哪些宗门参与其中。可如今,他们都站在了我的面前,完完全全地站在我的跟前……”
“当年,你已经查到了。他们就像鬼魅一般,操控着万物众生,凡间、修真界……何处有疫病,何处起兵戈,正魔势力此消彼长,终不越界。”
“我原以为,这是天道自然,阴阳平衡。”他笑了起来,无尽嘲讽,话语绝望凄厉,“可此天非天啊。他们随意决断着谁该生、谁该死,就像神一样高坐云端,只需动动手指,就能维护自己眼中的‘公平’。我们抬头看的,只不过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
“师父,你当年曾说过,千年以来,正魔局势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状况。双方的仇恨被刻意激化,却又莫名地维持在了一种小打小闹的局面。总是一些小宗小派湮灭在交恶之中,就像是祭品一样……”
越延津满脸泪痕,他慢慢抚平了褶皱的书页,终是不堪重负地将头抵了上去,就像是在接受老者和蔼的安慰一般。他闭眼的瞬间,眼泪终于再度溃然决堤。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确是祭品。所有位高权重的人,无论正魔,都在易云庭中,掌握着世间一切事——他们结成同盟,却又放任手下厮杀,以维持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为了不让事态扩大,在局面极度紧张之时,只需要互相牺牲选中的祭品,以一换一就能安抚住双方……”
“凭什么,他们能这样随意决定旁人生死?不是神,又何来决断!”他眼中通红一片,语气凄厉决绝。
“喻剑尊让我联系九宗可靠的道友,备好千斤朱砂、上万条缚灵绳……他说,定要在一月内,于东妄海周围布置下万灵锁阵。而他虽然未曾多言,但我能断定他知晓易云庭之事,而他说的那些人,都是易云庭的参与者。”
“喻剑尊的状态很不好,他同当年的你一样……”越延津闭眼,咬牙道,“就好像知道注定要发生什么。”
就好像知道,自己将要迎来死亡一般。
“东妄海……”他的的手慢慢握紧成拳,骨节微微泛白,“又是东妄海,当年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如今喻剑尊又发现了什么……要让你们接二连三地送命?”
越延津抬眸,他脸上泪痕未干,就像是在立誓一般,他字句铿锵道:“但无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定要亲手揭开一切的真相。”
“如今,蜉蝣也该窥清天地了。”
他手旁的残页上,是越期非长老自刎前写下的最后案项,其上只有三字——
东妄海。
*
百尺山峰,百沧之亭。
“喻剑尊,你说……若是此天非天,它是何物?”
话音落下,却见白衣剑尊先是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他像是看破了一切般,目光里满是了然。
他抬头看向辽阔的苍穹,就像是越延津记忆里的师父一般,露出了一个悲伤的笑。
他道:“此天非天,是谓易云。”
第43章 恶鬼生(四)
“越小友,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两鬓微霜的中年修士慌慌忙忙地将他推进自己的房间,他探头左右张望一番,吱呀——一声,牢牢地合上了门。
顺势坐下的越延津面沉如水,但中年修士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围着桌子转了又转,一跺脚道:“且不说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哪怕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又能怎么办?”
“古叔,一开始我就将易云庭的事情告知于你了。如今喻剑尊的话,不恰好证明了它的存在吗?”越延津沉声道,“现在,他让我们布置万灵锁阵,想来是察觉到东妄海将要生异。”
“万灵锁阵啊!”古牧发急得嘴唇直哆嗦,“你也知道那是万灵锁阵……那是一般人能布的吗?千斤朱砂、上万条缚灵绳,和至少数百名修为高深的守阵人,这些你能从哪儿弄来!”
“雾匀州临家掌管着八道九州的商路,况且临清越还是喻剑尊的徒弟,若是问他们借朱砂缚灵绳,想来不是问题。”
“你说的轻巧,若是那么好借,那喻见寒为何不自己去?那可是他亲徒弟的家,不比你一个外人方便?”古牧发道长没好气地应声道。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喻剑尊特别交代我,万不能让临家知晓这件事。”越延津皱眉道。
“那你还去?”古牧发人都傻了。
“可是古叔你仔细想想,当今九州中,一时能拿出这些东西的,除了雾匀州临家,还能有谁?”
临家虽然不是宗派巨擘,但作为商行的无冕之王,只有他们才能从整个八道九州中调集这些物资。
古牧发一时竟无法反驳,他沉默片刻,道:“想来喻剑尊也知道必须去找临家,可他又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所以才通过你来开口。”他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说,临家可能是他们的其中一员吗?”
越延津果断摇摇头:“不可能,它的选人标准明确,皆是顶尖宗派里响当当的人物。临家虽然把控着九州的商道命脉,但在修真界的宗派眼里,他们始终差人一等——不然,临家为何会将唯一的接班人送到喻剑尊门下修习。”
“而且……”越延津闭眼认真回想了当时的场景,笃定道,“喻剑尊顾虑的,似乎是临家二老。他的原话是,此事过后,须得长期注意临家动态,别让一些不好的风声传到他们耳朵里。”
“不好的风声?”古牧发也皱起了眉,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糟了!”
越延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骤然瞪大了眼,慌张道,“除了喻剑尊的动向以外,近来百知阁也没收到任何关于临清越的消息!”
古牧发霎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几乎失了声:“你是说,临少主也被他们扣住了?”
许是临清越已被威胁,凶多吉少,所以……
不好的风声,也许便是临清越的消息。
“临邺权把清越当眼珠子来疼,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两口子可怎么活啊!”古牧发急得又兜起了圈子,怎么说临邺权也算是他的故交,如今见老友的独子有难,他着实坐不住了。
“不行不行,这事儿不能瞒着他们!”古牧发一锤定音,“不是要借人借东西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去雾匀州,商量一下对策。”
“古叔,你别着急,当下情况不明,我先让百知阁继续探听他们的情况。”越延津缓声坚定道,“雾匀州得去,但我们得先旁敲侧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联系上临清越才是。”
“事关重大,我们绝不能贸然行事。”
*
万丈云宫之上。
“喻见寒,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吗?”
被指名的那人神色中带着孱弱的苍白,却依旧挺立如青松,安静地站在群狼环伺之中。
他抬眸,没有愤懑或是憎恨,眼中是如清潭般的温和静谧:“噬心毒、断灵鞭,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竟舍得动用血脉禁术来找我……”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台上那人身上,脸上甚至挂着淡笑,语气莫名感慨:“清越,你说呢?”
血脉追踪术,乃是绝密的禁术,献身者往往需要献尽半身骨血,损人不利己。本来只能血亲之间使用,但毕竟临清越与喻见寒的身上有同命的子母蛊,通过蛊毒,血脉追踪术倒也能施展。
想来为了追踪他,承昀宗也是付了大代价,对临清越下了手。
但还不等那人开口,便有勇士率先出来解围了。
“喻见寒,我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十日后东妄将彻底封海,你不是想去寻谢迟吗?我们便遂了你的愿,送你一程如何?”矮胖的长老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一双门缝般大的小眼睛里满是恶意的光。
他便是建议施展血脉禁术的“第一功臣”,如今更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一番。
只是没想到,白衣剑尊抬眸直视众人,他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客客气气地问道:“我为何要去东妄?”
“心魔渊又与我有何干系?”
这意料以外的回答着实问愣了矮胖长老。
“你!”他愣神片刻,萝卜般的粗指直戳戳地指着那人,跳脚怒道,“枉你自诩名门正道,世人奉你为尊……若是心魔渊开,九州陷落,民不聊生!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够清楚了吗?”
他厉声道:“况且,你先前不是也去过了?如今异象未平,危机未解,便是你该重归东妄之时!”
喻见寒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笑着缓缓摇头,轻叹道:“是啊,若是之前我死在那里,自然也不会有现在这一遭。”
“但是,如今的我却想问问诸位。”白衣剑尊脸上的笑意微敛,他眸光认真,字句铿锵道,“心魔渊,究竟是什么?”
话音落定,殿中霎时起了细微的骚动,虽不明显,但喻见寒却能将所有隐晦相视的目光尽收眼底。
少许人心中大震,便以眼神交流暗示,但大部分人依旧老神在在,面色平静丝毫未变。他们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修士,早就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本领。
喻见寒不可能会知道什么,这个问题怕是有诈,他们就更不能自乱阵脚了。
“此话何解。”
林斯玄宗主终于缓缓抬眸,他的手略微攥起,掌中两颗灵珠相互磕碰,只听咔哒一声,每个人识海中像是落下了一记清心重锤,尘埃落定。
众人找到了主心骨,又开始用一种指责挑衅的目光,狠狠瞪着殿下那人。
喻见寒却对这般充斥着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缓声道:“南箬在入魔前,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微微皱眉,模拟着僧人当时的神态,一字不差地将它复述出来,“我不会也要落个无离子的下场吧。”
南箬……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场众人眼里又起了几分怨怼的神色。他们腹诽着,好死不死,又是这个和尚闯出的祸端,真是十足的麻烦。
这厢的喻见寒还在继续:“世间谁人不知,千年前心魔渊动荡,九州大能齐聚东妄海,无离子竭力定海,结果死在了谢迟手中,最后还是由林郁以身祭佛门至宝——长明盏,方才解了东妄海之危。”
“可偏偏镇守东妄海的人,却是身为魔修的谢迟。而南箬说担心自己会步无离子的后尘,之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伏诛……”
“莫不是,这才是无离子的真正下场?”
“喻见寒,你僭越了。”林斯玄厉声道,威压瞬间重压下来,让人几乎喘不上气。
可白衣剑尊身形依旧挺拔,他扛住森冷的死亡威胁,语速微微放快,咬牙道:“千年前东妄海异动,无离子身亡,如今东妄海再度生异,南箬入魔被诛……这未免也太过凑巧?”
“心魔渊开,死的究竟是黎民众生,还是……”喻见寒微微一顿,意有所指地缓声道,“某些特定的人。”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终于有更多人坐不住了,他们义正言辞,色厉内荏地呵斥道:“喻见寒,你是何用意?莫不是在暗讽心魔渊只会针对我等!若是误了大事,你万死难辞其咎!”
“姓喻的,你莫要信口开河!”
喻见寒却丝毫不将这种斥责放在心上,他语音又缓了下来,有理有据摆出了证据:“诸位都说东妄生异,我第一次去时,海上确实电闪雷鸣,乌云盖顶……可就在前两日,我又去了东妄海一趟。”
“如今那里一切平静,毫无异样,你们却依旧急召我入心魔渊。”
略微停顿片刻,喻见寒勾起嘴角,他就像是最冷酷的刽子手,理智又残忍地用钝刀子割着众人紧绷的最后一根弦。
“既然南箬惶恐,直言不想步无离子后尘,是否证明他当时早有预感。而如今东妄海明明一如往昔,你们却都惊慌失措,要我即刻同入东妄——我可不可以认为,你们都收到了同一种预兆。”
和南箬一样,象征死亡的预兆。
“一派胡言,你胡言乱语!”
矮胖长老一下便被点燃了,他口无遮拦地唾沫横飞,竭力用声势压倒自己内心的惶恐。
“严长老,以上是我的猜测,但你为何认为,我手中只有猜测,而没有其他的东西呢?”
终于,沉默许久的林斯玄宗主开口了。他注视着殿下那人,神色莫名:“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证据?”
喻见寒抬眸,他直视着面前这个人——易云庭实际的掌权者,千年以来,他就是俗世的主宰,是安静藏于烈日背后的天。
若高山无法逾越,那就将它碾为尘芥,若江河无法渡过,那就让它彻底干涸。只有毁灭,才能让新的秩序从灰烬中重建。
剑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轻启唇,缓声吐出了三个字。
“无焉河。”
霎时,金殿上就像是时空停滞了一般,骤然鸦雀无声,寂静到连一丝呼吸声都不听见。
第44章 恶鬼生(五)
无焉河……
这个名字一出,便彻底粉碎了所有平静的假象。它是易云庭最大的秘密,更是足以断定生死的筹码。
众人终于瞬间变了脸色,他们面色铁青,眼神里满是忌惮与杀意,就连林斯玄宗主古井无波的眸中也泛起了涟漪。
他勾起嘴角,但眼中却冰冷一片,没有丝毫笑意:“九州并不存在名为无焉河的地方。”
还以为有诈,不愿直言吗?
喻见寒无所谓地笑了笑,直视着那人,缓声接过话头:“千仞峰下有一暗河……”他状似思忖,勾唇道:“莫不是我记错了,那河不叫无焉?”
寂静的殿中隐约传来了轻微的吸气声,众人终于骚动起来,窸窸窣窣地相视低语。林斯玄勾着的嘴角终于彻底放下,他微微抿唇,神情极其肃穆。
“你还知道什么。”他敛了最后一丝笑意,冷声道。
此刻,局势彻底颠倒荒诞,喻见寒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袖:“我还知道——无焉河的尽头,便是东妄海。这样一条世间并不存在的暗河,在承昀宗的山脉之下,穿越群山谷壑,最终汇入东妄海。”
“奇怪的是,宗主明说不知此地,承昀宗却派了弟子严加看守。”
看着众人愕然的眼神,喻见寒终于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无焉河之上的千仞峰,便是承昀宗替弟子清除心魔的居所。”
“千年来,与其说没有心魔,倒不如说,九州再无修士会因心魔而陨落罢了。寻常的修士根本修习不到要渡心魔劫的地步,而各宗精英弟子长老若是遇了心魔,便能来承昀宗寻找破解之法……”
喻见寒终于将半掩的遮羞布彻底揭下,他状似随意问道:“敢问诸位,这千仞峰的破解之道,究竟为何?”
“九州各宗对外宣称,心魔渊是上古形成的绝地,我倒是好奇,心魔明明出自人心,它们如何能自然汇聚,形成一处天生禁地,又恰好与无焉河相连。”
喻剑尊还在笑着,但声音却冷了下来,带着隐隐的质问:“只要为恶,便生心魔,而这千年以来,满手血孽之辈却高坐尊位,敢问他们一身的心魔戾气,在千仞峰被剥离后又去了哪里?”
“莫不是……顺着无焉河,汇入了东妄海。”他嘲弄道,“这般看来,心魔渊的心魔究竟从而何来,想必在座各位比我清楚。”
将自己的私心贪欲说成举世的灾难,享受万民供奉的同时,还诓骗世人,你们便是这般高高在上,漠然自负吗?
“喻见寒!”矮胖长老气得脸上的横肉都在哆嗦,他颤巍巍地指着那人,“你、你莫要猖狂!”
“第一次东妄海异动,无离子身亡,第二次死了南箬,而你们如今又如此慌张——”
“莫不是心魔渊动荡,曾经的使用者便会收到反噬吧,入魔爆体,身魂不存,所以你们才要死守心魔渊……”白衣剑尊的眼神极端澄澈,不染一丝尘埃,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令人悚然心惊。
“我不知在场诸位,究竟有多少人去过千仞峰,用了无焉河……但我修道百余年,未生心魔,自然不曾用过这种歪邪手段。”
他又笑了起来,轻启唇,就像是幽灵鬼魅在众人身后伸出了死亡的嶙峋利爪:“所以诸位说,若是心魔渊全开,世间修士还能剩几何?”
那个时候,真正能与我抗衡的,又有几人。
“狼子野心!”有大能沉声应道,“看样子,你早知道这些事……”
那人一双老眼里满是怒火与嘲讽:“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等心魔渊破将我等害死,好一统万民,九州称尊!”
话音刚落,又有人急着跳出来厉声指责,好似别人的坏心就能掩盖住自己的恶行:“喻见寒,你明知道无焉河的事,还能眼睁睁看着谢迟重归东妄,果真是道貌岸然、虚伪至极!”
“你还不配提他的名字。”喻剑尊冷笑道,“我先前受你们钳制,也怀了济世救人的心入了东妄,可结果呢……”
“若非阿谢出现和南箬之死,让我察觉到异样,暗闯了千仞峰,发现了无焉河,怕是如今还被你们瞒在鼓里,再次做了听之任之的傀儡。”
喻见寒的语气霎时严厉起来,他沉声道:“既然已经知晓一切,我就不可能再继续当一枚棋子,满足你们的私心贪欲。”
“诸位最好现在杀了我,如今心魔渊动荡,想必不日即会崩塌,我便先行一步,在黄泉地府恭候诸位大驾了。”他又笑了起来,话中又带着些许惬意闲适,仿佛只是在邀请各位一同赏花。
“你!”在场的众人都气得涨红了脸,他们从来都是被人阿谀奉承,听到的不外乎是“寿与天齐”的祝词,从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这般肆意张狂,直言“在黄泉地府恭候”的狂妄之语。
怒火就像浪潮一般汹涌席卷,咆哮着要吞没一切,可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够了!”
只见许久不曾吭声的林斯玄宗主终于猛一甩袖,他呵止住了不安躁动的各宗大能,沉下脸色看着挺身而立的喻见寒,沉默许久终是沉沉笑出了声。
“喻见寒。”他问道,“若我们定要将你送入东妄海,你当如何?”
“林宗主,你不会这样做的。我若是被迫入东妄,定会联合阿谢将心魔渊彻底解封。”喻见寒心中有数,他笑着肯定道,“你断然不会留下这般的变数。”
“哦?”微微上扬的语调极尽轻蔑,林斯玄在众人毫无防备之际,竟是突然出手,猛烈的罡气霎时将身旁毫无防备的临清越击了出去。
那抹身影骤然被扬出几米开外,一道血痕逶迤铺开。
“咳咳。”殿下的喻见寒也瞬间踉跄跪地,他以袖掩唇,大片的血迹晕染开来,在白衫上落了红墨。
一时的变故顿时让众人惊惶了一瞬,但下一刻他们便都鸦雀无声了,只默默地往后又挪了两步,只觉得宗主果然手段狠辣——
喻见寒作为九州剑尊,对杀气即为敏感,若是直接对他动手,必然大概率被躲了去。而林斯玄为了出其不意地制住他,竟是直接对自己亲儿子下了重手,以同命蛊来牵制那人。
同命同伤,生死相连。
可那是林郁啊,他的亲儿子!
其余人静不敢语,只怯怯抬头,见林斯玄两指轻挥,一旁的守卫弟子立刻明白了宗主的意思,迅速上前。
随着“锵啷——”的出鞘声,锃亮的寒刃便架在了喻见寒的脖颈之上。
被囚那人抬眸看去,只见承昀宗的天,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正眼含轻蔑,目光森冷地注视着他。
神明开口了,他冷然审判道:“喻见寒,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吗?你要知道献麻之毒,可使人五感皆在,而身体不能自控……”
他声音冷冽,带着报复的扭曲:“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走入东妄海。”
“林宗主。”喻见寒慢慢抹去唇边的血迹,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密布,就连声音里都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你是想对我动用傀儡术吗?可你瞒不过他的,阿谢一眼就能发现……”
年轻人啊,总是看不清状况,还寄希望于渺茫之上。
林斯玄终是笑了起来:“谢迟就是知道了傀儡术又能怎样?他只要没法从你口中听得心魔渊的真相,你身上的同命蛊,连同那九州百姓的性命……哪一个不能让他安安分分地待在东妄海?”
一根银针戳破了喻见寒的手背,献麻毒迅速扩散,在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那刻,白衣剑尊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的那句喟叹。
“喻见寒,人是斗不过天的。”
是吗。闻言,喻剑尊却是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他闭上眼,放任意识沉沉坠入了深渊。
那你可得好好看着了。
看着你那尊贵的、不可战胜的天,是如何一夜倾塌的。
第45章 恶鬼生(六)
近来连日的阴雨,让整个承昀宗都浸在湿漉漉的雾中,像是美人垂泪的长睫。行走在楼宇殿台之间,弥漫的水汽沾染衣衫,连宽袖都能重上三分。
临近傍晚,木虚掌门独自行色匆匆地行过群廊,在朱漆碧瓦中回寰,最后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殿门。
吱呀——潮湿让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木虚皱着眉抖了抖衣袂,迈步从走进暖意融融的岐云殿。
殿中早有一人,青衫的剑修端坐在案几之前,那柄长剑就平放在桌上,一如他端放于膝的手。
“掌门。”那人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只简单颔首打了个招呼,又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瓷杯出神了。
见状,木虚掌门只得沉沉叹了口气,他缓步走向了那人对面的矮塌,给自己斟了杯冷茶,这才说明了来意:“秉言啊,你还是想开点吧……东妄海你去了也没用,况且,你娘她……”
姚孟澜在青义殿自寻短见,还好被弟子及时发现,这才捡了一条命。虽然众人不说,但谁心里都明白,她是想给自己儿子铺路……
只可惜,温秉言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在姚孟澜长老苏醒后,他便再也不曾见过她一面。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掌门又霎时住了嘴,他绕过这个话题,转而道:“总之,现在喻见寒就关在水牢里,不日便要押送东妄海,去镇心魔渊。宗主决定的事,从来都不可能有反悔的机会。”
“喻见寒?”听到这个名字,温秉言心头莫名一悸,他死水一般的眼神终于泛起了波澜。
“他被关进了水牢?”
木虚掌门自顾自地嘬尽杯中水,这才皱着一张老脸继续道:“谁让他发现了心魔渊的秘密呢?就连无焉河都被翻了出来。其他还好说,若是他将此事捅了出去,怕是半片天都得塌……”
还不等面前的青年有什么反应,老掌门又唉声叹气了起来,愁得眉毛胡子一起抖,他自言自语道:“喻见寒倒是性子烈,他知晓此事后,宁死也不入东妄,只想拉着所有人陪葬——”
“他不愿去东妄海?”温秉言拧紧了眉头,他心乱如麻,根本想不通那人的用意。
怎么可能?按照那人的性格,这完全就解释不通。
那头的木虚掌门却根本感受不到面前人纷乱的心绪,他没好气地解释道:“何止是不愿意去,他宁可自灭神魂,也要拖所有人下水。”
“可心魔渊牵扯过大,也只有他与谢迟才能感召长明灯。如今谢迟撑不住了,他死也死不得,哪怕制成傀儡也得送进去。”
“你们要用傀儡之术?”温秉言几乎哑了嗓子,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掌门。
九州剑尊的心智何其坚定?若是强施傀儡之术,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摧残,相当于直接废了他的神智,让他成为一个没有认知与情感的工具。
这是比死还可怕的酷刑。
不可能……温秉言猛然抬头,霎时眸中迸发出灼烫的火光。
那个人不可能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但看着面前无知无觉的老掌门,他的双手紧攥成拳,其上青筋若隐若现,反驳的话却死死卡在喉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你既然保持了缄默,那就一直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继续好好看着吧。
曾经的低语回响在耳畔,温秉言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即却缓缓泄了气。他默不作声地垂头,再度将目光锁定在白瓷杯上。
所以,这确实是一个局,那人当时就是在警告我。
如今的温秉言,只能绝望而清醒地发现,他正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人沿着预定的路线,一步步毫无察觉地走向陷阱。
而恶鬼就站在他的身旁,那双非人的冷瞳里透着残忍嘲弄的光。它垂涎地注视肥美的猎物,还不忘亲切地低声询问他:“你不打算提醒他们吗?”
现在提醒,还来得及。刽子手诱惑道。
温秉言微微启唇,却自嘲一笑,举杯将冷茶带着未尽之言一并咽下。
所有罪孽,也该被彻底清算了。
他抬眸,注视着还在侃侃而谈的木虚掌门,缓声道:“我不会再想去东妄了。”因为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温秉言态度的急剧转变,却让木虚一下摸不着头脑——
这是,开窍了?
但还不等他出言询问,只听见殿门被轻叩两声,外面传来了童子的通禀。
“木掌门,月易呈拜帖来见。”
“月……”木虚迟滞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恍然拍腿道,“让他到客室等候片刻吧。”
“是。”
还不等童子应完,老掌门又想起了外面湿漉漉的天气,他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顿时生了几分懒意,立刻转了心意,连忙提高声音吩咐道:“算了算了,你引他进来吧。到时留张传送玉牌就行,你也不必再外面候着了。”
闻言,温秉言诧异地抬头看了掌门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起身,准备收拾东西退避内殿。
不料,他桌上的佩剑却被一把按下。
“坐坐坐。”木虚掌门一脸无奈地把人劝住了,他满不在意道,“那什么……月易,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你避他作甚?”
“我懒得去外厅了,就让他进来。无名鼠辈还能将我承昀宗掀了不成?”
此刻信誓旦旦的老掌门始终不会想到,这个人的确即将彻底掀翻他整个人生。
温秉言依旧觉得不妥,他不想参与旁人的机密,固执地想要离开,直到木虚掌门的一句话让他的手彻底顿住——
“你难道就不想听听喻见寒的秘密?”
剑修的动作顷刻凝滞,就像化作了一座雕像。他强装镇定,掩饰着自己的失态,状似无意道:“什、什么秘密?”
木虚就像是看透了他的小心思,他眯眼笑着凑近,小声掩嘴道:“我就知道,你看不惯喻见寒。他是九州剑尊,你被人称为南明小剑尊——世人皆说,若是剑尊陨落了,你便是九州剑道的后继人。但旁人却不知,论资历,你都不知比那小子高多少辈。”
看着面前青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难看,木虚以为他又开始犯心软的毛病了,只能敛了笑,叹气宽慰道:“如今大局已定,喻见寒的死局谁也没法改变。你倒不如随我听听,看看我们的剑尊大人,究竟还藏了什么‘惊天秘密’吧。”
温秉言沉默地回到了座位上,颇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不经意却又极其精准地推动着一切往前。
一种极深的无力感传来,就好像身为棋子,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随着主人的意愿而动。
在这场棋局中,似乎早已被困死吞吃的废子,却成为了真正操控所有规则的幕后之人。
可真的是这样吗?正如掌门所言,喻见寒面临的是无解死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又能如何破局?
或者说,其实喻见寒只是用以迷惑视线的诱饵,真正的控局者另有其人……
月易的出现,顷刻间打破了温秉言一切的假设。就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他的心湖之中,霎时波涛四涌。他想从杂乱的思绪中找到一点线索,却只觉如今局面是一团乱麻。
于是,等月易整理好衣袍,满脸堆笑地踏入殿内时,只见矮塌上坐着俩人。
半靠矮塌的老者,自然是承昀宗的掌门,也是他要寻之人。而老者对面那名头也不抬一下的年轻修士,却颇为面生。
他的眸光微沉,脸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掌门,月易来拜。”
“来了啊。”木虚轻摆袖,“不必拘礼,寻一处坐着吧,然后说说你拜帖里提的秘密。”
月易几乎被气笑了,他语气有些生硬,猛一拱手道:“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掌门三思。”
三思?三思什么……
自然是身边的无关人等了。
月易话里话外的暗意,倒像是径直在木虚脸上扇的巴掌——毕竟是他开口让温秉言留下来的,竟然还被不长眼的讽刺了。
“怎么,你要说的是什么好东西?连南明州应知行少侠都听不得了?”作为承昀宗掌门,木虚平时一副老好人模样,但骨子里的高傲绝不比旁人少,他微微竖眉,冷眼厉声道。
南明小剑尊……
月易眸光微闪,想来应知行与喻见寒无甚关联,而且听闻“小剑尊”的名头着实让他憋屈,若是姓喻的倒了,怕是他会第一时间踩上两脚……
心念一转间,月易道人的态度便软了下来,微微躬身致歉:“原来是南明应少侠,失敬失敬。那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直起身,抬头直视面前两人,唇边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眼中却是毒蛇一般的阴毒寒光:“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揭露九州剑尊喻见寒的真面目。”
“此人心思诡谲,手段狠辣。”月易轻声说出了最惊骇的消息,“佛恩寺南箬之死与他有关。”
毒蛇终于露出了扭曲的笑,森白獠牙顷刻毕露:“而且我能证明,此事更是他为主导。”
第46章 恶鬼生(七)
轰隆——
外面无端炸起惊雷,天际一霎恍如白昼。轻微的电流从脚踝传遍全身,一种莫名的战栗感一路蔓延上脊背,令人寒毛倒竖。
木虚掌门胆寒地看了一眼殿门处,无意识打了一个寒颤,他强行镇定下来,保持冷静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若是没有证据,我也不能汇禀宗主。”
就在方才,面前的月易将自己曾与喻见寒见过的面,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娓娓道来。他直言,当日佛恩寺南箬之死,皆为喻见寒一手操纵。
不仅如此,那人其实在更早以前,就已经下了手、布了局。
木虚的思绪在极速飞转,他在心里将月易提到的线索一一对照,却越对越心惊,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油然而生——
两百年前的初雨镇血案,喻见寒斩杀层念、屠尽魔门。若真如月易所言,参与其中的不仅有层念、厉烨,还有他们承昀宗的奕修,与佛恩寺的南箬……那么,当年在紫训山失踪的奕修长老,与现今于佛恩寺入魔身亡的南箬,桩桩件件串联起来,确实难说一句“巧合”。
而除去由那人亲手操刀的两件,其余的一切,都看似与喻见寒毫无关联。哪怕月易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木虚也没法从其中找到任何一丝可疑的线索。
假设月易没有任何的欺瞒诬告,那么喻见寒确实过于可怕了。
他就像是最狡猾冷血的猎手,在拭尽手中的鲜血后,还能带着笑意,悄无声息地重新融入身旁的猎群之中,与大家谈笑风生,甚至主动参与到追查“真凶”的队伍里。
清清白白,不留一丝痕迹。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
就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动声色、愚弄万民。
木虚绝不愿相信喻见寒会如此可怕,仿佛一旦承认了这点,某些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制,霎时坠入深渊炼狱。
一定是月易在撒谎……毕竟他所谓的“证据”,那块记录了他与喻见寒对话的音简,不也根本不存在吗?
再说了,如今喻见寒身负同命蛊,即将被施傀儡之术,想来插翅也难飞。
就算他真的算计了所有人,亲手杀了南箬,如今的他,也只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猎物……只要喻见寒一死,无论佛恩寺的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老掌门这般宽慰自己,他竭力忽视脑海中那个微弱的念头,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威严回道:“月易,此事不可乱传。”
他沉沉注视着面前那人,语气森冷,带着威胁:“你要知道,不光是我,世间无人会信你的一派胡言。可诋毁剑尊的代价,绝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闻言,月易咬牙攥紧了手中的音简,眸中怒火燃烧。
喻见寒,你果真心狠,竟在这里摆了我一道……
他举掌立誓,咬牙坚持道:“我发誓绝无半分虚言!掌门,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喻见寒包藏祸心,承昀宗若是还执意留着他,无异于养虎为患啊!谁知道喻见寒究竟想要做什……”
“闭嘴!”
月易的话挑动了老掌门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厉声打断,色厉内荏地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人贵有自知之明——记住,出了这道门,什么该说,什么不敢说。”木虚微微眯眼,意有所指地强调道。
“你若是胆敢借污蔑剑尊,来坏我承昀的名声,老夫断然不会留情!”
被斥责的散修胸膛剧烈起伏着,月易竭力平复了愤懑,眼见此行无果,也只能恨恨拱手告辞。
不料甫一转身,他却听身后传来青年淡淡的声音:“不能让喻见寒入东妄。”
话音一落,大殿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月易顿住了脚步,他猛地回头,目光灼灼地死死盯着说话那人。而木虚掌门也愕然回首,他注视着那名青年,抖着唇,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翻腾汹涌。
“什、什么?”
全程沉默寡言的南明州剑修终于开口了,他缓缓起身,启唇说了第二句话,语气虽然轻缓,但其中的意思却分外决绝。
“月易道友所言非虚,喻见寒的确另有打算。”他攥紧了手中的长剑,想要汲取一丝力量。
对不起,谢迟。我知道喻见寒想救你,可我不能放任他如此行事。
温秉言微微闭眼,在心里默默道了歉,他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那个将会背叛谢迟,让喻见寒一切计划落空的决定。
“所谓的水牢、傀儡术,都是障眼法……我们的所见所闻,都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喻见寒的目的是心魔渊,所以,我们绝不能让他入东妄。”
木虚一下抓住了重点,他大步上前,一把按住温秉言的手臂,连声迭问:“你都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就连南箬之事,我也是才从月道友口中得知的。但我清楚,他绝对不可能这样束手就擒。”温秉言注视着老者的眼睛,认真道,“掌门,你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是吗?”
“喻见寒究竟想要做什么!”就连温秉言都这样说,彻底让木虚慌乱起来,他一把松开钳制温秉言的手,颓然后退了几步。
“若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明日,云行车马便要启程。”木虚步履凌乱,不顾掌门仪态地往外踉跄疾走,额上甚至急出了冷汗:“不能再耽搁了,我得去禀报宗主!无论喻见寒想干什么,他都不能留!”
话音刚落,他猛然推开沉重的殿门,却在下一刻瞳孔微缩,几乎像是被人薅住脖颈,一把提起的待宰公鸡,“咯咯”地哽咽着,就连牙齿都骇得发颤。
只见雨后的苍穹如洗镜般明澈,蓝海夜色中孤月低悬,像是一盏夜里亮着的冷灯。银玉盘的辉光轻柔地落下,给万千宫殿笼上了一层摇曳的光纱。
皎洁月色落在门外人身上,又在他的足下臣服膜拜,就像是为落入凡尘的神祇点缀的神迹。只见那人一袭勾金白衫,右手散漫地搭在简朴的剑柄之上,指尖随意摩挲着其上纹路,眼中是温和的笑意,恰似仙君踏月而来。
“喻、喻……”喻见寒!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多久了!
本该被囚水牢、生死不知的那人,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殿外……他就像是极有耐心的猎手,早已等候多时,只安静地看着慌不择路的猎物,一头撞入自己的陷阱。
相较于几乎骇破胆的老掌门,来人却极其谦和有礼。
喻剑尊体贴地帮着老者扶稳殿门,他眸中笑意轻浅,语气诚恳地建议道:“掌门何必去问别人呢?有什么想知道的,径直问我便是。”
“我自然会……”在老掌门不住地瑟缩后退的同时,喻见寒缓步迈进了殿中。他抬眸,扫了一眼殿中如临大敌的“老熟人”们,又笑了起来,字句清晰道,“为诸位一一解答。”
月易是除木虚掌门外,最为慌乱的人。他的脸霎时褪尽了血色,狼狈地想将手中的东西往身后藏,却不料越乱越错。
哐啷——
清脆的玉简坠地声,在空荡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喻见寒循声望去,只见地上散落了几块音简。他露出了一种了然的神情,勾起了笑,缓步踱近,每一步就像是精准地踩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月道友,这便是你替我留的‘罪证’?”喻见寒状似不解地询问,“你就是想用它来要挟我,让我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喻剑尊,我哪儿敢呢!”月易汗毛倒立,他连忙将音简踢得老远,以示清白。
喻见寒没理他的示好,径直看向了沉默的温秉言,笑道:“温道友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说得挺多吗?”
闻言,温秉言抬眸直视那人,他的眼神倔强锋利,像是极其锐利的刀锋。一人压抑着恨,另一人却眉眼含笑,四周死寂,几乎连空气都凝滞了,烛火摇曳瑟缩,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变故发生在瞬息间。
只见寒芒如疾电般掠过,霎时四周烛火被剑气拉扯,明灭了一瞬。铮然冷剑出鞘,像是蛰伏的银蟒,张着血盆大口直扑那人面门而来。
是温秉言的饮冰剑!
而就在剑修突袭的瞬间,悄然挪动身位的月易乘势而动——他足下生风,直奔殿门而去,手中正举着特制的传讯烟。
修真界遇险的讯烟大同小异,只消将此烟于殿外燃着,就能迅速惊动承昀宗上下,等他们合围过来时,想必喻见寒纵使有三头六臂,也在劫难逃。
眼看着殿门越来越近,离得近的木虚长老甚至也快步上前帮忙,月易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其上雕刻的花纹,他眸中燃起了炙热的希冀,伸手想要推开那道生门。
喻见寒,你死定了!
还不等他脸上狰狞的笑意扩大,下一刻,脚踝处传来的巨大拉力,将他硬生生地凌空甩了回去。
月易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砸得闷疼,那枚小巧的传讯烟更是骨碌碌地滚到一双金丝卷云靴边。
靴子的主人微微低头,他扫了一眼那个小东西,唇边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随即,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前方——相较于他轻松的神色,对面的温秉言却看起来格外不好。
南明剑修持剑的手臂连同着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就像是托举着千斤重物,却又固执地不肯松手。
而剑尖的这头,却是喻见寒随意抬起的两指——他神色自然,连栖来都不曾出鞘,空手便接下了饮冰式。
碎月饮冰,那是修真界流传近千年的传奇剑招,如今还是被它的“原主人”施展,却不曾起到半分威胁作用。
“我不是很喜欢有人拿剑对着我。”
喻见寒的话依旧温和,但眼中的笑意却凉了下来。他微微一拧,便崩断了那人苦苦支撑的最后那根弦。
只见温秉言掌心鲜血淋漓,他被重重弹了出去,狠摔在地上。大口鲜血顺着唇边溢出,温秉言只觉浑身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经脉隐隐作痛,再也提不起半分反抗能力。
突如其来的转折吓懵了老掌门,他惊觉打不开门,眸中绝望更甚,只得顺着门柱滑落,手脚发软,却被一股子劲儿撑着,挣扎往前,想为温秉言求情。
“我给过你的机会了。”喻见寒没有理会身后的窸窣动静,他缓步走到了地上那人面前,借着烛光细细端详手中长剑,寒铁冷铮,金戈锐气扑面而来。
果然,饮冰剑名不虚传。
他换手掂了掂手感,目光依旧落在剑上,语气轻缓,却带着一丝好奇的疑惑:“当年你骗他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说吗?怎么如今就忍不住了。”
温秉言艰难地撑起身子,他的手在发颤,却依旧坚定地抹去了唇边的血迹。只一击,喻见寒便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的骄傲。
那人在藏拙。他所展现的,远远不及真实的实力。
若说那次山林伏击,温秉言并不想要喻见寒的命,手下只用了三分劲,被他轻易接下还算情有可原。可如今,他使出的是“温秉言”时期最巅峰的杀招,却最终成了飘落在湖面上的柳叶,不起半分涟漪——
“喻见寒,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艰难地挤出了质问,温秉言只觉识海嗡嗡作响。
“我先前不是说过吗,不必问的不问,无需说的不说。只可惜,温道友似乎没能做到……”
还不等那人开口,喻见寒又笑了起来。
“南明小剑尊。”喻见寒突然转了话题,他轻启唇,细细品读着这个名字,眸中顿起嘲意,手中更是分外无情,竟是一把捏碎了那人的本命灵剑。
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中,饮冰剑彻底崩裂,名震九州的灵器在此刻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犹如白瓷般寸寸碎裂。
伪善的羔羊终于撕碎了谦和的外表,那人恣意张狂,言语里尽是睥睨众生般的轻蔑。
“在我之下,何人敢称尊?”
第47章 恶鬼生(八)
本命灵剑被毁,温秉言重伤难行,他的手一软,整个人就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生气,颓然瘫倒在地。
“咳……”血沫顺着轻咳落在地上,他疼得意识模糊,眼前光影缭乱,只听见耳畔传来了忽远忽近的呼唤。
“秉言!秉言……”殿门旁的木虚连滚带爬地往这头赶来,他也算看着这个孩子长大,在这种危急关头,尽管惶恐之至,却也有了螳臂当车的微弱勇气。
喻见寒安静注视着面前的场面,同门相护,何其感人。哪怕再卑微的蝼蚁,也能为了同伴一往无前。
只是眼前之人究竟算不算“同伴”,还有待商榷。
眸中闪过一丝恶趣味,剑尊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了:“掌门果然仁慈,孝悌之意甚笃——不仅日日供奉着前掌门的牌位,如今也愿意为后辈挺身而出。”
“也不知道明若掌门知晓了,究竟是喜是悲。”
话音落下,就像是时间按下了定格,老掌门瞬时僵硬在原地,维持着一副跪伏的滑稽模样。“明若”这个名字,让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霎,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缓缓浮现,木虚的鼻尖一酸,差点失了呼吸。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老掌门红了眼,他咬牙怒视那人,眼中恨意滔天。
承昀宗前任掌门明若,正是他的兄长,他们虽无血亲,却相依为命。五十年前,明掌门在闵守谷抵御兽潮时下落不明……而恰逢魔宗奸细潜入承昀宗,哄乱之际,引发奉天殿失火,承昀弟子的命牌皆数毁灭,唯一寻人的线索也断了。
要知道,承昀宗取指尖血为每位弟子都造了命牌。命牌明灭,便象征着生死,哪怕就是身亡了,它也能指引宗门寻到主人尸骨。
可奉天殿的那场火,却彻底烧毁了所有希望。
明若不知所踪,于是,木虚暂代掌门之职,一直到今日。
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过追查兄长的下落,当年之事,他总觉其中另有玄机,可却想不出头绪。如今想来,莫不是——
“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总不能是我对明掌门做了什么吧……”依旧是轻飘飘的语气,喻见寒勾唇笑道。
“掌门可得擦亮眼睛,莫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将血仇奉为至亲才是。”喻见寒在杀人般的目光注视下依旧泰然自若,他从袖中轻轻勾着红绦,一块破碎的玉牌便晃晃荡荡地坠在了空中。
木虚一下便看直了眼,他瞪大了眼,死死注视着上面的明若二字,嘴唇颤抖,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明若掌门音讯全无,世人只道他去了闵守谷,可他真的去了吗?”喻见寒放低了声音,就像是恶鬼般轻声诱导道,“木虚掌门不妨仔细想想,这则消息究竟是谁透露的?”
“林宗主……”老掌门的目光逐渐混沌,他顺着喻见寒的话,喃喃自语。
怀疑的火种已经点燃,只需添上一笔,便能让它彻底燎原。喻见寒的眸色深沉,他状似无意地感叹:“而且,那日魔宗闯殿之事,也未免太过凑巧——偏偏还是放置命牌的奉天殿。”
既然南箬能与厉烨勾结,为何承昀不能与魔宗勾结呢?
玉牌垂到了木虚的面前,他隔着婆娑昏黄的泪眼,颤巍巍地伸手接过。
温润的触感,明灭的微光,无不化作剖心的利刃,浑浊的热泪顺着眼角的深纹淌下,可在入手的第一时刻,木虚便发觉了异样,他几乎哑了嗓子。
“这……这不是命牌的光!”
木虚愕然失声,他摩挲着玉牌上的裂纹,心里的猜测越发荒谬:“这是青邪针的痕迹……”
青邪针,便是荒演门青邪鬼君的独门绝技。他也是易云庭的一员,与林斯玄等人渊源颇深,关系甚好。
喻见寒收回了手,他转身向后踱了两步,开始颇有兴致地打量着地上的月易。他随口应道:“我赠予掌门的礼物,自然不可能是简单的命牌——里面还养着明掌门的残魂。”
“至于明掌门究竟是为何人所害、神魂破碎,他的命牌上为何留有青邪针……掌门不如用引魂术,亲口问问明若掌门。”
这还有什么需要问的,一切都格外明晰了——喻见寒就算是再如何手眼通天,他也不可能要挟林斯玄宗主为他圆谎。
青邪鬼君向来与他兄长不对付,命牌上又有青邪针,而与那人交好的林斯玄宗主却对外宣称,说明掌门去了闵守谷。
其实在过去的岁月里,木虚曾不止一次怀疑过有人暗害明若,但却没有证据,外加宗主信誓旦旦的说辞,他也只道自己多心。
如今证据确凿,想来却甚是可笑。
喻见寒既然能将命牌与残魂一并交出,便说明了他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就算明知道他别有用心,木虚也只能认了,毕竟那人用以施恩胁迫的,确实是他最渴求的东西。
“只不过是换了一条看门狗罢了。”木虚掌门自嘲道。青邪鬼君杀了明若,宗主林斯玄遮掩真相,随后又将他推上掌门之位,继续为他们看家护院。
老掌门像是一瞬苍老,他抬眸看向了面前那人,声音疲惫不堪:“说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
故意诱来月易,又亲手揭开这一切,他从不信面前心思缜密的九州剑尊,会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人。他的一举一动,背后定有深义。
喻见寒注视着地上被黑气萦绕,脸憋成青紫色的月易,突然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敢问掌门,残害无辜当如何处置?”
“当诛。”
喻见寒眉眼含笑,他拂袖朗声道:“月易于紫训山偷袭同行友人,杀人夺宝,罪孽深重,那就烦请掌门动手,肃清奸佞,昭彰天理。”
闻言,地上那人惊骇地淌着泪,口中“呜呜呜”叫唤,涕泗横流,极其狼狈。他眸中是哀求与惶恐,不住摇着头,想往后蜷起身子。
喻见寒脸上笑意越发浓厚,他微微俯身,眼神却冰冷一片:“月道友,你在紫训山的做派,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老熟人。我着实想不通,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何你与那付连承,都喜好以折磨|虐|杀为乐……”
正准备动手的木虚闻言,手却微微一顿。只片刻,他又沉默着继续探手向前,丝毫不顾身后传来的微弱的劝阻。
脖颈处的勒力越发加大,在那人惊惶绝望的目光中,喻见寒勾起唇角,他薄唇轻启,语气分外温和:“对了,你的好友陆威托我问候一句——”
“不知月兄何时入黄泉。”
只见月易的瞳孔一瞬瞪大,他挣扎的幅度一瞬加剧,就像是砧板上的鱼,下一刻却全然松懈下来,失了气息。
木虚掌门翕动着唇,他脸色苍白地收回了手,干枯苍老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头也不曾抬,只愣愣地问道:“你方才提到了……付连承。”
“可他,不是早死了吗?”
喻见寒倒是没想到老掌门还有力气问话,他颇为诧异地看了木虚一眼,却又笑了起来,倒也不加避讳。
“对,我亲手杀了他——虽然这个人无恶不作,可你们最应该感谢的,就是他了。”
“毕竟作为无焉河的守门人,他算是易云庭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掌门以为心魔渊之事能藏多久?易云庭的这层皮,怕是早被扒得干干净净。”
“喻见寒,你什么意思?”木虚拧紧了眉,颤声质问。
“不然,掌门以为百知阁的越期非长老是怎么死的?”
看着木虚茫然的神色,喻剑尊哑然失笑,他无奈轻叹道:“也许,掌门根本听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罢了——”
“但有时候,小人物的直觉是你无法想象的。越长老早就察觉到了心魔渊的端倪,也找到了易云庭的线索,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付连承便杀了他。”
“巧的是,付连承想如法炮制,也这般解决了我。”喻见寒眼中的笑意更加温和,他弯了眉眼,“只可惜,那次死的人——却是他了。”
“其实在易云庭眼中,你、我、明若掌门,我们如何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小人物?我们该是盟友,而非仇人。”
“他们认为,你是最适合当承昀宗掌门的人,恰巧我也这样认为。”喻见寒慢慢地理好了衣袖,最后看了瘫在地上的老者一眼,话音带笑,意有所指道:“我会替你清除所有桎梏,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接手承昀宗这块摊子……”
他的语气明明一如既往地温吞和煦,但却像是有毒蛇慢慢缠上脚踝,一路蔓延上脊背,最后停留在耳畔处亲昵吐着信子。
“木掌门,你会听话吧。”
听我的话,看好承昀宗,正如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处理好一切事情。
……
那人终于走了,沉重的雕花殿门吱呀阖上,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丈,缓缓闭眼,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整个大殿又陷入了沉寂,唯有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预示着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地上躺着两人,一个是早已没了生气的月易,另一个则是浑身被汗浸湿的温秉言。
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密布,眼前更是一阵阵地发黑。
而当他的眼神触及到了地面的某物,又慢慢坚定起来——那枚传讯烟就掉在了他身前不远处。温秉言咬破舌尖,铁锈味瞬间弥漫,剧烈的痛楚勉力维持着他濒临溃散的神志。
一定不能让喻见寒得逞……
一只颤抖的手,正慢慢探向那枚小巧的传讯烟,就像是沙漠中的濒死旅人,正伸手渴求着绿洲的清泉。
而这些琐碎的动作终于唤醒了愣神的木虚掌门,他从梦魇中醒来,却惊觉噩梦还未结束,原来他早已身处更绝望的深渊。
见着青年正艰难渴求着那枚决定生死的传讯烟,木虚彻底清醒过来,他打了个冷颤,霎时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就像是嗅着肉包子的饿狗——在温秉言即将触及到那物的瞬间,他将它恶狠狠地夺了过来。
“掌门?”
看着地上青年难以置信的目光,老掌门一手攥着传讯烟,一手死死扣着破碎的命牌,他翕动着唇,哑声致歉:“秉言,对不起。”
他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颤声哽咽道,“我得听话啊。”
“你不能……”这样做。
青年虚弱的声音传来,却总归湮灭。
话音未落,温秉言的世界彻底暗了下去,整个大殿里寂静无声,只有破碎的玉牌还在隐隐亮着微光。老掌门抹了一把老泪,终是将头抵在兄长的命牌上,无声恸哭起来。
残魂还在就好,有消息就好。
最难熬的苦海许是——赐以希望,更赠予绝望。
“却见那丰神俊秀的探花郎,一刀斩了、那马寇的头——”被血浸透的留音简突然亮起了微芒,无端开始继续响了起来。
音简里面本该是月易刻意留存的对话,可当时他拿其佐证时,却变成了不知来源的咿呀戏腔。
气急败坏的月易立刻掐灭了音简,他自然也没有细听,其中唱的究竟是什么曲。
如今,那音简就散落在他的身侧,正对着主人瞪圆的眼睛。幽幽戏腔在空荡的大殿里回响,就像是娇艳的鬼魅正用着抹了鲜红丹蔻的玉指,半掩着脸庞,发出嘲弄的轻笑。
“那匪寇的头,骨碌碌,血溅了满山路——”正是凡间戏园子里最热的那折《鬼探花》。
*
被断了灵脉,折了一身骨头抛入无焉河时,喻见寒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只可惜,为了折磨他,付连承还特意取了避水珠给他,让他在经历漫长的折磨后死去。
除了疼痛和寒冷,他再也没了任何感受。
也许死才是一切噩梦的解脱,但如今的他,连解脱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避水珠微微破碎,咸腥的海水倒灌涌入鼻腔,胸腔骨裂的痛苦让少年喻见寒甚至没力气完成一声咳嗽,他只能任由窒息的感觉将自己淹没。
真冷啊,我是要死了吗……他被彻底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无法挣脱地沉入了深渊。
“小孩,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东妄海?”
恍惚间,喻见寒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他张张嘴,喉咙却如火燎般疼痛,无法说出半个字。
“我带你出去。”
在无尽黑暗中,那只泡在海水中冰冷的手突然被温热的手握住,零星的暖意几乎要让濒死的少年落泪。
冻僵的指节微微弯曲,他勾着了最后的那点希望。
好。
第48章 恶鬼生(九)
“你说,喻剑尊与我儿都在那云行车马里?”衣着华丽的妇人揪紧了衣袖,蹙眉道。
越延津肯定道:“百沧亭周围都是研香木,喻剑尊来了以后,我用寻踪蝶跟踪过,他回了承昀宗后便一直无动静,但如今就在这马车里。”
“可依照常理,剑尊他出行从不曾坐过车马的……”古牧发提了一嘴,惊觉妇人脸色愈发苍白,又匆匆闭了口。
喻见寒出行从不曾坐云行车马,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已经能说明存在猫腻了。况且前几日,临夫人传讯给临清越,故意以身体不适为由,想让临清越回趟雾匀州……
可谁能料到,平日里极其孝顺的临家少主却遮掩着拒绝了,他的语气里还透露着些许虚弱,就连在临夫人身边的越延津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临夫人听得出自家孩子的敷衍搪塞,她担心清越被人胁迫,倒也不敢多问。直到匆匆结束传讯后,临夫人立刻沉了脸色,对着越延津严肃道:“两位想要什么,只要我临家能拿出的,绝不推辞。”
雾匀州临家财大气粗,喊来道行高的修士自然容易,凑些缚灵绳、朱砂更是不在话下。
虽然应召之人谁也不明白临家急召的用意,但拿人钱财□□的道理还是懂的。
不就是在东妄海周围准备好,随时去布置万灵锁阵么……包吃包住,还有酬劳,傻子也愿意!
于是许多宗门的弟子纷纷加入其中,他们一早便被安排在东妄海不远处的城镇里,平日里就晒太阳逛一逛,随时听候吩咐。
临邺权俩口子放心不下,便跟着越延津一路来到了芷城。那里便是云行车马交接的地界,众人也会在此处休整一日。
云行车马,顾名思义便是行在云间的车马,它是修真界最常见的存在。
一般宗门大聚时,各宗长老尊者怎么可能磕碜地御着法器就来了,一点都不贵气——于是,云行车马应运而生,六匹威风赫赫的白鬃翼马踏云而行,展翅翱翔,格外尊贵。
但缺点就在于,由于修真界有不惊扰世人的规矩,所以路过凡人地界的时候,不可过于张扬,翼马就只能收了自己的翅膀,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走。
如今,越延津等人明白此趟目标是东妄海,他们更摸准了此行的路径,自然能在修真界与凡界交接城镇堵上云行车马。
“今夜我将夜探驿馆,最好能与剑尊接应上,问清当前情况,好安排下一步打算……”
越延津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掏出了窃声隐虫——这是百知阁顶级的手段,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附在衣摆处,自由出入各种阵法,无人察觉。
“千万找寻我儿踪迹!”临夫人再三恳求。
“自然。”那人颔首保证道。
*
夜深了,云行马车就停在驿馆中央。趁着守卫松懈的瞬间,夜色朦胧中,林叶间一道隐约的黑影如疾电般闪过。越延津捏着幻术诀,悄然潜到了马车的背后。
一丝紊乱的微风吹散了守卫的睡意,他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狐疑地往车马处张望。
好像……有什么异样。
守卫皱着眉向前走了两步,他微微俯身,眼神顺着马车下的地面扫过。
越延津借着早已布置的水月镜,屏息盯着守卫的一举一动。如今守卫在查看地面,而他站在马车的背后,一双脚根本无处可藏!
眼见即将被发现,千钧一发时,他单手轻巧地撑着车沿,将整个身子紧贴在车马之上,双脚悬空隐藏。
微微加沉的重量,让翼马抖着三角耳,不满地跺了跺蹄,“哼哧哼哧”地打了个响鼻。
一点响动又将守卫的注意力拉走了。他方才粗略扫了一眼,没有人的踪迹,转头看着闹着情绪的“小祖宗”,守卫心头的警惕一下就松懈下来——想来方才的异样也是拜这位所赐吧。
“唔,困死了。”
守卫又回到了原岗位上,开始半睡半醒地打呵欠。
越延津收了水月镜,他如黑猫般无声地落了地,悄无声息地绕到门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车。翼马耷拉着眼皮,倒也对“来访客人”视若无睹,依旧拧着耳朵,老老实实地站着打盹。
云行车马里用了空间术法,看起来像是一般马车大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宽敞得像是一间微型房舍。里面宽桌软塌,还有银炉里袅袅燃着的檀香。
越延津一眼就看见了闭目端坐正中的那人——正是消失已久的九州剑尊,喻见寒。
他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蜷着身子往里走去,一边还不忘压低声音唤道:“喻剑尊,是我。”
可一张嘴,他便发觉了事情不对。按理说,喻见寒的警惕性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旁人都要走到跟前了,他仿佛还丝毫不觉。
“喻剑尊?”
越延津有些慌了,他快步接近,借着烛光细细查看那人。这一细看,便让他惊觉了不少端倪。那人手上明晃晃的锁链一下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锁灵链?他心里一紧,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凑近捞起锁链,眼神却又碰巧落在了衣袖上的一点红痕上。
那是,血迹!越延津的心高悬在了嗓子眼,他暗道得罪了,伸手掀起了一点袖口。了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事物,竟让他一时恍惚,踉跄地站不稳身形。
那是一道狰狞的咒文,作为百知阁最优秀的探子,他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此为何物——
同命蛊!承昀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越延津看着魔纹上还泛着血色的纵横伤口,太阳穴都在突突地抽跳,他恨得几欲咬碎了牙,眼中赤红一片。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那时,老者孤零零在大殿里了结自己生命。所有人都说百知阁越期非周身魔气深厚,是入魔自刎。可如今想来,他的师尊是不是也这般,曾遭遇了无尽的威胁折磨,还被扣上了“有辱师门”的罪名。
一卷草席无名碑,百知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长老,最后连宗门坟冢都入不得。
何其荒唐,何其可悲?
越期非是他的师尊,而喻见寒是他的恩人……如今却都为人所挟,受人所迫。无论背后的那些人要做什么,他必须替冤者伸冤,替枉死者发声,以铿锵事实荡清一切污浊。
心绪剧烈起伏,连带着越延津面前的景色都开始恍惚扭曲,光影碎成斑驳。
糟了,这香有问题……越延津忍过了眼前的阵阵发黑,咬破舌尖强打精神。他第一时间往后撤去,但手脚却已经开始发软了。应是极烈的困神香,在这种情况下,修士大能也撑不过半个时辰,难怪喻见寒会没有丝毫反应。
越延津仔细看了看那几条嵌入墙壁的锁灵链,终于放弃了立刻营救的计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也不能轻易灭了困神香,只能先行立刻撤离,将消息带回去从长计议。
……
而等到那人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闯入客栈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喻剑尊遇险,临清越未寻到踪迹。”
九州剑尊,从来不只是一个虚名。当剑尊之名冠以九州时,便是万民所向——这些年来,喻见寒不畏强权,提剑斩尽奸邪,为人处事光风霁月、恪守礼法,俨然成了九州的主心骨。
可以说,哪怕是魔修的仇敌谈起了他,也会由衷称一声尊。
哪怕是脱离了承昀宗,喻见寒也完全可以自立一派,一呼万应。如果说,曾经是承昀宗成就了他,如今,便是他一手撑起了承昀九州第一宗的威名。
若是喻见寒遇险,那这件事已经不单纯是什么宗派之争,因为他身后站的,是九州黎民。
古牧发一手接住了几乎瘫倒的越延津,颤声追问道:“有多险?”
“生死之间。”
第49章 恶鬼生(十)
越延津的一番话,几乎让古长老身形不稳,他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喻剑尊说的是事实……”古牧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骇然地瞪大了眼,“你们说,东妄海究竟有什么秘密,会让喻剑尊殒命,又需要万灵锁阵来封印?”
话音落下,在场每个人的胸膛都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默契的沉默让阴霾四散开来,悄然笼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时间,没有人再接过话头了,但一个极其可怕,丝毫不能被细想的问题,就犹如蛛丝悬起的万钧利刃,正轻巧地吊在众人脆弱的喉头。
——若是,喻剑尊陨落,万灵锁阵锁不住,又当如何。
*
东妄海心魔渊中。
谢迟漫步在喧嚷的街道上,身旁百姓有的嬉笑着低语,有的神色匆匆地赶路。他一个人安静地走在热闹中,神情却丝毫未变——尽管再热闹,也只不过是幻境罢了。
突然,他微微抬手,接住一簇随风飘散的柳絮,绵软的触感在掌心顷刻消散,化作了粉芥。
千年来,他在无尽的心魔渊便是这般过来的。用所有的回忆,为自己构造十杀境,然后一遍遍地重复着回忆,消磨时光。
刚开始,他还会沉浸其中,一次次轮回着过往。可百次千次之后,十杀境再也不能困住他了。
他终于成了旁观者,只安静沉默地看着自己一遍遍地上演既定的故事,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不知悔改。
这太过绝望——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境,心魔渊中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依旧要假装出热闹的模样,好像这样就能不孤单。
终于,谢迟做出了一个决定——心魔渊只有他能守,他也甘愿把一辈子耗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只想再见一眼阳光。
于是,心魔渊动荡,九州剑尊领命前来,他也如愿以偿地分神出去,再重归东妄……一切似乎都异常顺利,可人的贪欲总是无穷无尽的。
直到回到了东妄,再次沦陷在黑暗之中,谢迟却发现,自己的每时每刻都在煎熬,曾经能忍的孤独寂寥,一瞬间变得如此难耐。如坐针毡,如蛆附骨。
他被困死在了另一段的回忆里,一段浮光掠影般的美梦。
如今,谢迟站在了街道的一旁,看着熙攘的人群,心里默数着。
只要再过一刻,他等待的那人就会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那个人的身后会藏着一些零碎小玩意儿,然后弯起眉眼,捧到他的面前。
谢迟漠然注视着面前喧哗的场景,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安静等待着一切希冀的开始。突然,他的眼神微微一凝,最终落在了一处。
只见街角处站着一个少年,裹着灰扑扑的披风,就像是泥坑里打过滚的流浪小猫,耷拉着耳朵,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在谢迟构建的十杀境里,除去他自己,所有陌生人都是光鲜快活的模样,他们脸上都是盈盈笑意,在虚假中喜悦中,寄托着布境者的全部希冀。
从来没有脏兮兮的小猫闯进来。
不知为何,谢迟盯着他看了许久,比起突然生起警惕,他的心中更像是有陈年的酒坛悄然裂了缝,酒气涌上鼻腔,酸涩的味道熏红了眼角。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让他几欲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喻……”他叫什么呢?
霎时,谢迟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已在唇齿旁的那个名字,终是无法再被说出。周遭的场景悄无声息地变换起来,而它的主人却一无所知。
角落的少年终于动了,他注视着前方的人,神情专注虔诚,一步步地走来。就像是时间的轨迹被无形地拨快,身旁人影憧憧,酒旗招摇着换了模样——
少年每走一步,天色便暗一分,他眸中却神采愈盛。在他走到谢迟面前时,身后已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他眉眼弯弯,乖得不成样子。
而谢迟身旁宽阔的街道,却成了一条缀着星点的河。
有星便无月。深蓝夜幕上星河涌动,而人间的万千星光则被揉碎了,撒在了河水之上,又无意落入了少年的眼眸中。
那个孩子的一双眸子微微弯起,温和顺从,就像是流浪猫收敛了利爪,讨巧地将自己最干净的白肚皮露出来,软绵绵地往人手下蹭着。
“阿谢,他们在干什么啊。”只见少年好奇地轻声询问。
话音落下,谢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却又像是破开了一切迷障,恍然回了神。
他微微一愣,顺着少年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街上的男女均面若飞霞,羞涩地取了姻缘树下的红线,系上了各自的手腕。
一条短短的红绳便晃荡着,男女间却刻意落了半步,似乎比直接十指相扣多了几分遮掩的情愫。
“那么细的红绳,一挣就脱。”一直疲于奔命的少年想不通隐晦的爱意,他径直打破了所有暧昧,皱眉小声点评道。
谢迟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暗自好笑,便故意唱反调道,“那不是栓人的,而是系心的,这样比栓人来得长久。”
少年怔愣片刻,他指了指前方,认真问道:“绑上就跑不掉?”
谢迟沉稳老成地点头:“嗯。”
只见少年狡黠地转身汇入人潮,他偷偷要来了一个线头就往那人的手腕上绑。谢迟刚想佯装生气,却见少年没看他,手中动作着,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嘀咕道。
“阿谢,你若是想走,随时都能解开。”
少年垂眸,认认真真地在他手腕上系了个活结,而自己腕上的,却是个极其牢固的死结。
他系好了结,只固执地握着那一根细线,屏息等待着最后的决断——明明很惶恐,非得装作一副无谓的模样,眼里的紧张期待却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谢迟注视着他,看不清神色。沉默片刻,突然,他伸出手,径直拉开了线头,活结瞬间散开。
少年眸中的光骤然黯淡了下去,略显难堪地低下了头。
他紧抿着唇,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衣角,正打算说些什么蒙混过关,但在下一刻,他的心却剧烈地跃动起来,眸中竟是有了湿意——
只见那人重新将红绳绕上自己的手腕,打上了与少年手上一般无二的不可解的死结。
“连栓人都不会……”谢迟晃了晃腕上的线,挑眉笑道,“还得我教?”
“那、那绑上了你就不走了。”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
“不走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他扬了扬系着红绳的手腕,转身向前走去,高高束起的马尾在身后甩着,直截了当地显露着主人的好心情。
手中传来牵扯之感,谢迟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笑着跟了上去。他一直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脸上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笑意——
直到,四周喧哗褪尽,他一脚踏上了一片遍布干涸血迹的焦土,身旁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村庄里浓烟滚滚,火光映天。
谢迟四周环顾着,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脑海里一片空白。随着一步步走过破败简陋的屋舍,他的眸里却无知无觉地淌下了滚烫的泪。
这是……紫训山。
记忆的封锁霎时坍塌了一角,烟尘弥漫。一声声尖锐的悲鸣在耳旁呼啸着,让谢迟头痛欲裂。
快跑!别回头……
阿谢,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前方依旧左右甩动的马尾,张了张嘴,想要唤住那人。
可在即将开口的那一刻,场景又霎时变换了。
无星无月的暗夜,就像是漆黑的汪洋,酝酿着风暴,即将吞噬所有生机。可就在下一秒,一点星光从某处逸出,它歪歪斜斜地扶摇而上,就像是寒风中瑟缩的烛火,奄奄一息。
在它即将被黑暗湮灭的瞬间,无形的禁锢却被瞬间释放。无数星子从掌心中跃然而现,就像是星河倒悬,飞涌汇入天际。
借着一瞬微弱的光,谢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上面沾染血污,眉眼间略显疲态,但依旧在笑着——那是他自己。
谢迟看着藏匿在黑暗中的自己正温声安抚着谁,无数蕴灵草从掌心逸散着,莹莹星光照彻深渊。他听那个自己骄矜道:“你看,厉害吧!一般人都捉不住的。”
“别怕,我带你看星星。”
蕴灵草。谢迟眸中已然是泪。
就像是巨石被一点点地凿开,一锤一锤,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几乎让他的心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黑夜里在他掌心涌动的星点,另一半则是鸣梁山巅,他“偶遇”的那片花海星浪。
那些被遗忘的回忆,终于渐渐苏醒过来,与他的记忆重叠着,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谢迟抬眸,只见面前的少年就像无知无觉般地走着。
他的墨发高高束起,背影笔直矜傲,一如谢迟记忆中的模样——哪怕遇上再多挫折,哪怕每日在生死间苦苦挣扎,他永远都不会低头,固执决绝地往前走着。
少年的腰间,还挂着他买的配剑。
那柄普普通通的,只用着木鞘的铁剑。
因为知道断了灵脉后,那人再也无法驾驭灵剑,谢迟便故意以缺钱为由,买了一柄普通的凡铁剑给他,还取了“栖来”之名。
凤凰栖梧,涅盘重生。
听起来像是玩笑般的称呼,却暗藏着谢迟最深的祈盼。如今,那柄剑上却坠着两枚白玉般的坠子,轻灵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个上面刻着崇武的狼纹——另一个,却是一枚平安扣。
“这可是幻蟒的毒牙,我给你雕了平安扣。”恍惚间,谢迟的耳畔又响起了那时的对话。
“小见寒,它和我都会庇佑你,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
霎时,谢迟的脚步彻底顿住,他的心被撕裂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后来,后来又……
他难以负担地捂着胸口,缓身弯下了腰,几乎哽咽不成声。记忆的堤坝彻底坍塌,往事就像是潮水一般汹涌地袭来。新旧回忆化作的陈坛烈酒终于倾翻,霎时浇透了伤口,辛辣苦痛一瞬涌来。
“小见寒,好好活下去啊。天生剑骨,通透道心,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闻名九州的大英雄。”
“阿谢,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可灵脉全断,根骨俱毁,又在东妄海里沾染了魔息,喻见寒连长长久久活下去都是奢望,怎么可能再踏上修真一途。
更别提,来东妄海了。
当年他们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谢迟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平平安安,难道最终还是成了渺茫的幻想。
“我是不是,没能救你……”谢迟几乎哑了声音,无尽的悔恨痛苦几乎要将他溺毙。
“阿谢。”前面的少年依旧在笑,他转身,一步步地向谢迟走来,就像踏过了无数的春秋岁月,夏蝉冬雪,他的身形慢慢拔高,脸上的轮廓越发深刻。
“你看,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眉眼处最后一丝少年气终于褪去,变成了谢迟熟悉的温和谦逊,少年长成了九州剑尊该有的模样。
长成了真正的喻见寒。
可谢迟却很难过,难过到想要落泪。他就像看着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被一刀刀杀死,一点点剥离,最后被雕刻打造了一座完美无缺的神像。
神对他的信徒伸出了手,他道:“我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谢迟几乎失语,他咬牙忍泪道:“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嘘。”相较于红了眼眶的谢迟,喻见寒就像是早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他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那人的发问。
“阿谢,我终于把你当年的残魂温养好了。只要剥离这段记忆,消除分魂旧伤,你就再也不会记得两百年前的事……”
“只有在十杀境里,你才能瞒天过海,彻底抹除我的记忆。”谢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为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做?”谢迟眸中含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需要让你这样骗我。
当年落入东妄海的少年,一身灵脉被断,哪怕是谢迟,也无法让他再踏入修行之路。而这个结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如今,喻见寒却成就九州剑道,问鼎称尊。
谢迟根本不敢想象,那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起死回生,逆天而行……世间真的会存在那么多“机遇”吗?
也许这个代价,就是喻见寒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事。
“阿谢,你睡吧。”白衣剑尊垂眸避开了那人的问话,他的手覆上了谢迟微湿的眼眸,安抚的嗓音在那人的耳畔响起。
“睡醒了,就能看见光。”
看见,我亲手为你送上的光。
第50章 深渊梦(一)
谢迟醒来,满脸泪痕,他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悲伤的梦,可就在睁眼的刹那,就像是有什么感情从他心中生生剥离。
就像是旷原里呜呜啸野的冷风,谢迟的心空了一片,他茫然地抹了眼角的泪,却不知道为何流泪。
就好像,他失去了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身旁的长明盏不同寻常地跳动了一下,他探手过去取灯。随着那灯越来越近,谢迟只觉身旁的寒意如潮水般慢慢褪去。
浓墨般的黑暗也在烛光中褪色,犹如大片清水涌入,洇晕开了墨色。
不,这不是长明盏的功劳,黑暗确实在变浅——谢迟愣住了,他抬头看去,只见千万年如一日的心魔渊,就像是寒冰消融般,一点点地化开。
谢迟慢慢起身,他回首提灯看去,却见前方骤然皲裂了一道缝隙,光亮透了进来,就像是圣洁的利刃破开了一切阻碍。
不知为何,谢迟的眼前模糊一片,就像是有人轻轻扣动了一下他沉寂的心弦,脑海中传来了一声隐约的轻叹——阿谢你看,是光。
天堑鸿沟,终成坦途。
永困黑暗的囚徒,终于被判无罪,他缓步走向了光明。
*
东妄海上,一道光冲天而起。
身处葵位的陈远河手中法诀几乎要捏出幻影了,见金光注入缚灵绳,但还远远不够,他咬牙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我们要困住他们吗?”陈远河有些脱力了,他颤声问道,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身旁的临夫人眸中含泪,语气却极其果决:“不,不是困住他们。”
她看向了天际魔气萦绕处,字句铿锵道:“是困住心魔渊。”
见到缚灵绳终于被激起,陈远河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去,喃喃叹道:“这就是九州禁地,心魔渊吗?”
映入眼帘的,便是狂暴肆虐的东妄海潮。
天穹黑沉欲坠,巨大的雷暴漩涡在逐渐成型,万钧雷霆被云翳遮掩,就像是糊在厚重灯笼后的闪烁烛火。
但雷鸣却在众人耳旁炸开,声声咆哮,就像是困兽极怒的嘶吼,随时就能冲出束缚,将这天地一把撕碎,吞吃入腹!
方才,借着越延津先前放置的窃声虫,众人听到了九宗之人猖狂地大放厥词,说什么等喻见寒被施展傀儡术,送入心魔渊后,世间便再无人记得他这个九州剑尊,所有事情也会被彻底掩埋。
什么事情……
这头的众人正屏息等待着最终答案,却不料,下一刻,“咔嚓”声传来,想必是什么术法击中了喻剑尊,窃声虫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情况紧急,越延津自告奋勇,他要求冲入其中一探究竟,顺便掌握九宗的第一手情报。
古牧发等人本不应允,却见黑衣青年红了眼眶,他一拜再拜,言辞恳切道:“这是找寻真相的最后机会,若是让他们得逞,喻剑尊身陨,所有人的冤屈就再无昭彰之日了!”
最后,越延津还是孤身前往了,他的擅闯,激起了林斯玄宗主的怒火。得知他们被一剑挑入东妄海,生死未卜后,所有人一时默默无语。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可谁都不曾想,噩梦才真正开始。
枉死者的怨气,似乎惊醒了海中沉睡的凶兽,海涛骤然掀天而起,魔气荡开,在天幕席卷凝成雷暴。
白衫修罗御剑凌空,他从海中苏醒,勾起了嗜血的笑,睁开了漆黑一片的星眸。
心魔渊异动,喻剑尊入魔,九州大能失去理智,开始了血腥的自相残杀。只在瞬息间,形势急转而下,那一刻,所有守候在东妄海旁布置万灵锁阵的修士,终于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真谛——
万灵锁阵,喻剑尊让他们锁的,正是心魔渊。
*
“快走,锁住东妄海。”两个人重重地摔在了临夫人脚下,是越延津和临清越。
喻见寒一身是血,魔气萦绕,他眸中几乎要被血气彻底湮没,但神情却已经决绝悲悯。
就像是恶鬼与神明相互交锋,他看向了自己的手,自嘲轻叹:“他们想借心魔渊之手除去我,只可惜,我最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
“我如今成了心魔渊的最佳容器,临家主,万灵锁阵就交给诸位了,封海吧。”
“喻剑尊!你不能……就这样走了……”越延津在古牧发长老搀扶下,艰难地直起了身子,他满身血迹,随着每字每句出口,唇边都溢出大片的鲜血。
他挨了林斯玄的一击,又被喻见寒从海中捞起,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喘不上气,却依旧抹了血迹,挣扎站起。
“真相冤屈,又如何大白于天下!”滚烫的泪顺着颊边落下,越延津声声泣血,字句锥心。
我惨死的师尊,九州陨落的剑尊,心魔渊的牺牲者……难道这些,就要继续被掩埋在浪潮之下吗!
一无是处,无能为力,我究竟能救谁!
面对那人的绝望诘问,喻见寒突然勾起了一抹笑:“越道友,我将彻底结束这一切。”他意有所指地认真道:“若是天亮了,便只顾向前,不必计较曾经的黑夜。”
越延津见阻他不得,霎时哽咽失语,掩面恸哭。
那一点白,终于没入黑暗中。
古牧发却急了,他锢住越延津的肩膀,紧锁眉头颤声追问道:“怎么了,延津,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那些真相冤屈,到底是什么。
“易云庭想用东妄海来除去剑尊,可心魔渊这把刀,他们根本握不住啊……”越延津艰难地撑起了身子。
“喻剑尊想让我们将他连同易云庭、心魔渊一起封锁。”
“至于是什么真相——”他挺直了脊背,视线扫过还在地上瘫坐的临家少主,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想必有人比我更清楚。”
闻言,正被临家夫妇关切检查的临清越抬眸看他,两人视线交锋,越延津更是咬牙切齿,步步紧逼:“我不会说的……喻剑尊会彻底毁灭易云庭,既然他用命给这件事落下句点,我就不会毁了他的希望。”
“但我会努力活到那天,亲眼见证罪人伏诛。”
沉浸在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临家夫妇自然没有注意到两人针锋相对的暗涌,但古牧发却听得一清二楚。
老者搀着摇摇欲坠的黑衣青年,视线在他与临清越中逡巡,一种荒谬不安的感觉在心中翻涌,让他几乎失态。
莫不是,临家少主也参与其中了?
还不等他细想,身后便传来了弟子急匆匆的叫喊:“禀家主……这天!这天彻底黑了!”
只见一个弟子灰头土脸地从崖下滚爬到众人面前,甚至狼狈地摔了个跟头,他竭力镇定,但话里却带着无尽的恐惧。
“据说九宗的封海结界被卡住,缺口处魔息开始溢出了……”
“即刻封海。”越延津已经彻底没了表情,他满脸是未干的泪痕,眸子却黑黢黢的,就如死水一般的深潭。
“万灵锁阵一旦成型,里面所有人都……”出不来了。
古长老默契地咽下了后面几个字,他眉头紧锁,忧心地注视面前的后辈。
四下沉寂片刻,最后还是身经百战的临家主下了决断:“传令下去,即刻封海!”他看得清利弊,自然能知道,若是封不住东妄海,死的就不只是他们——九州劫难,危在旦夕。
“是!”有了主心骨,那名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踉跄着往下飞奔着传递消息,极速与时间争命。
古牧发彻底没了话说,他看向了远处黑云压境的东妄海面,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攒动——那皆是九州的大能,每一位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跺跺脚便能让这九州颤上一颤。
但远远看去,神佛却似蝼蚁,仿佛能被一剑荡平。
古牧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但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膛正沸腾着滚烫的血液。
在无知无觉中,一丝逸散的魔气从他脚踝处萦绕而上,蒙蔽了他的双眼,蛊惑了他的心神。
“砰——砰——”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强劲急促,眼中竟隐隐泛起了血丝。记忆深处,他所有被压迫,被轻蔑的愤怒被重新翻出,让老者双拳紧攥,骨节泛白。
他的耳畔似乎传来了战号擂鼓,万军齐发的马蹄响彻天地。
杀了他们!
杀!
*
但这片战场上,却不只有古长老听到了隆隆战擂——身处漩涡中心的众人,已经随着擂鼓开始杀伐之战。
每一诀,每一剑,都能带起猩红的血花。
“别打了!你们在做什么!”其中神?智尚存的几名修士怒吼道,但丝毫阻止不了同伴杀红眼的厮杀。
“疯了疯了都疯了!”道宗应门长老将用清心咒将自己团团裹住,护得严严实实。他慌忙格挡住劈来的一剑,趁着身后赤红着眼赶来的另一大能加入战局之际,火急火燎地脱身而出。
另一个神智尚存的修士,一把拉住了有如惊弓之鸟的他,慌忙道:“快给我来一个!”
“什么?”
“清心咒啊!哎,算了……”
不等道门应长老反应过来,那修士一屁股把自己拱进了狭小的包围圈,愣生生将主人挤出了半边身体。
应长老生气归生气,但也知道这不是争吵的好时机,他打掉牙往肚里咽,只得不甘心地将自己往里面挪了挪,焦急地继续注视一团乱麻的战局,小声道:“这就是心魔渊吗?”
“难道真是我们错了。喻见寒先前说过,心魔渊不稳,若我们在东妄海肆意妄为,就会酿成九州大祸……你看,自从我们将他与那无名小子一剑挑入东妄海中,事情就成了这样!”
另一名修士也沉声埋怨道:“林宗主就是杞人忧天,早将那姓喻的宰了,不就没事吗……虽说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再燃长明盏的,但这心魔渊安分了千年,谢迟也还活着,为什么一定要将他送来祭渊呢?”
“祭出事来,倒也不见咱们林斯玄宗主的身影了。”那修士磨了磨牙,愤恨道。
“对啊!”道门应长老后知后觉,环顾四周道,“林宗主呢?”
……
而被他们谈及的承昀宗林斯玄宗主,正捏着幻神诀,急速赶到了海之眼。
这里是九州封海阵的中心,据弟子通报,正是此处出了差错,才导致最后的封海阵无法完成。
可海之眼周围均是雷霆风暴,迷障密布,就是顶尖的修士大能没有路线图,也不可能自由穿梭于其中。自从九州第一人无离子身亡后,世间仅余他一人知晓路线。
所以,尽管喻见寒被打入东妄海后,瞬间引发了心魔渊失控,魔气四溢。但单就封海阵出错一事而言,却极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许是海之眼年久失修,只要将它恢复原样,彻底封禁了东妄海,哪怕喻见寒再如何猖狂,被锁在这寸草不生杳无人迹的荒海,就跟锁在囚笼拔掉牙的猛兽一般,有的是办法驯服他。
而一个入魔的剑尊,由举世称尊变为万民唾弃,他自然也翻不出风浪。
心里有了规划,林斯玄宗主面色沉着,脚步迅速地踏上了孤岛——只见此处景色大体未变,他轻车熟路地走上了遍布杀阵的小径。
转过剑石壁,隐隐幽蓝光的海之眼就呈现在他的面前,可在见到它的那一刻,林斯玄古井无波的目光,终于如翻涌的东妄海一般,骤然掀起了惊骇的滔天巨浪——
只见犹如翡翠般的海之眼正中央,随意地插着一柄简朴的铁剑,剑上一丝花纹没有,一点灵气波动全无,荒唐就像是凡间孩童玩累了,随手往沙堆上插的木棍一般。
林斯玄一眼就认出了——
那剑不是玩笑般的存在,它正是九州剑尊喻见寒唯一的佩剑,栖来。
一袭白衣从林间转出,来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上系的坠子,周身干干净净。相较于林宗主还略显凌乱的发丝,本该入魔浴血的那人却不见半分狼狈。
见到林宗主骤然沉下的脸色,浑身绷紧,身为后辈的喻见寒倒是颇为知礼,他笑着问候道:“林宗主,怕是你不常来,有些迷路了……倒是让我好等。”
“喻见寒!”林斯玄被一通嘲讽,脸色铁青,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果然是你!”
第51章 深渊梦(二)
“林宗主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喻见寒笑了笑,“只是有时候,太过自负使人盲目。”
“喻见寒,你处心积虑究竟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林斯玄必须承认,他根本看不透面前这个人——若是想救谢迟,喻见寒却又亲眼看着他再入东妄,怎会有人这般铁石心肠,工于心计。
难道……
“你想对付我们?”林斯玄紧锁眉头,他心里有了判断,嗤笑道。
“我只是在帮林宗主收尾罢了。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喻见寒缓步走近海之眼,他伸手将栖来取出,手中略一使劲——
千年海眼霎时崩坍,下一刻,本该激起万丈海啸的磅礴灵气却被死死禁锢在方寸之地,顷刻间便无声逸散开来。
就像是震天惊雷被人轻飘飘地反手扣住,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
只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林斯玄背后满是冷汗。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隐藏在衣袖下的尾指无意识地颤抖着。
他终于明白,为何喻见寒能将所有人轻易玩弄于鼓掌之中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人倒像是猫在逗弄老鼠,只是单纯对猎物的嘲讽与嬉弄罢了。
喻见寒脸上依旧挂着笑,他一步步地踏在林斯玄的心头,缓步踱来。
“你们告诉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说馊了的饭菜不能吃,在打翻了他手中活命的烂碗之后扬长而去。高高在上地评判别人的对错,在灌输了自己虚伪正义的那套之后,你们有教过他该怎么做吗?”
他想起了记忆里那双温柔的眸子,哪怕从不曾得过半分善意,那人依旧能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将一颗赤忱滚烫的心捧给别人。
“在该活命的时候,告诉他礼义廉耻,否定了他曾经所有的人生,然后嫌弃地一脚踢开……让他一个人自我否定,然后不知所措。”
喻见寒脸上的笑冷了下来,他垂眸仔细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最后,利用他这份茫然,让他为你们的贪欲买单,自愿镇守东妄海的心魔深渊。千年不得见天日。”
“喻见寒,你是在替谢迟打抱不平吗?”林斯玄恶劣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骗他,难道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
明明知道一切,依旧冷眼旁观,看着那人毫无察觉地踏入陷阱,如今却要来装什么大善人。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
“林宗主,此言差矣。”喻见寒抬眸看去,他脸上依旧是温和的表情,但话语就像是温吞的毒药,一点点吞噬了所有生机。
“撒谎的都是你们,我只不过‘碰巧’将真相一点点揭露出来。但其间遗漏了一些线索,错过了一些东西,总不为过吧。”
林斯玄活了那么些年,自然能听得懂喻见寒的未尽之言,他的大脑飞速将所有的事件串联起来——散乱的珠玉,终于隐隐约约被一根无形的细线串联起来。
从一开始的心魔渊异动,喻见寒被迫入东妄海,到紫训山血案牵连出了佛恩寺,结果让谢迟摸清当年旧事,直至如今,他再度入东妄……
这一切,看似都是他们做出的选择,喻见寒就像是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任其摆布。但仔细想来,他们怕才是那提线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在局内。
可为何最后是东妄海呢?
喻见寒完全能将一切挑明,早一步阻止谢迟回心魔渊,依照目前的状况,他完全有能力战九宗,护得谢迟周全。
可偏偏,这人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安静蛰伏到现在,再来与他们撕破真面目,简直是多此一举。
喻见寒方才说,他遗漏一些线索,错过一些东西,总不为过。
思及此处,林斯玄只觉身后一片黏腻的冷意,一阵凉风掠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目的,是掩盖心魔渊的真相!”
喻见寒眉眼含笑,他肯定道:“林宗主果然敏锐。”
“心魔之渊,本就是九宗的私欲产物。你们肆意屠戮,转身就能将满身血孽剥离入东妄海……东妄海镇不住了,心魔反噬之际,你们又编出个救世的幌子,骗人进去守着。”
“他信了千年,守了千年,你们也骗了千年。”喻见寒将栖来收入鞘中,“既然世人觉得心魔渊是祸世的上古遗迹,那它就必须是。”
阿谢认为他在救世,那么心魔渊就只能是灭世的存在。
“你是想……”林斯玄骇然失声,却被打断了。
“嘘——林宗主,你的戏还在后头呢,姑且先看着吧。”喻见寒轻理衣袖,他勾着笑,顷刻间,魔息萦绕上了他的眉宇间,瞳孔也染上了不详血色。
他的神情变得放肆轻蔑,气质瞬间扭转,温雅仙君恍如降世魔神。
入魔的剑尊微微歪头,他笑道:“林宗主不如瞧瞧,我这幅模样可还行。”
*
东妄海上的形势突变。
本该是众人疯魔厮杀的状况,如今却成了一边倒的态势。剑尊入魔,在场之人无一没有明显的体会。
只见喻见寒周身萦绕着如墨般晕开的魔气,眸子赤红一片,但在癫狂背后,却是极致的冷静。他扼住莫念大师的咽喉,唇畔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微凑近,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声音,状似不经意地低声轻叹。
“我多赊了你们易云庭两百年的命,如今,也该连本带息地还回来吧。”
莫念大师瞳孔猛然一缩,他目眦欲裂,骇然地盯着面前这个“走火入魔”的九州剑尊,嘴唇剧烈颤抖,想要说出什么。
“你!你竟……”
但是,可没人想听啊。
清脆的“咔嗒”声传来,喻见寒勾着一抹笑,像是抛什么垃圾一般,随手将那具躯体扔下,辽阔的海面任劳任怨地将血腥污浊吞入腹中,一瞬便了无痕迹。
有什么,就去黄泉道上跟那些冤死的亡魂解释吧。
他抬眸,白衣飒然,墨发飞扬,除去眸间蕴着不详的赤红外,一如当年斩尽魔窟的九州第一剑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疯了——他亲手斩落南阳峰长老,扼杀佛门莫念大师,接下来剑指万宗,战无不胜。
千年来,东妄海从未那么热闹过,倦鸟再也飞不渡这碧海青天,一只接一只地折翼坠落。殷红的血,像是九重天上无端洒下的红墨,近乎要将整个近岸的海面染红。
恶念与血气,在天在海相互交错,红与黑的撕咬缠绕,给这场面无端笼罩上一层残酷的诡魅。
就在这绝杀绝美的血腥阴翳中,昏暗的天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重负般,悄然地撕裂开一道漆黑的裂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渗出,竟是径直过来,萦绕上了本就魔气缠身的喻见寒周围。
“心魔渊开了!”海岸边略知内情的修士哑着嗓子,绝望地盯着那道苍穹的裂痕,他压根站立不住,直直跌坐在地。
身旁的道友想来搀他,却被他一把挥开。那名修士涕泗横流,似哭似笑地癫狂大喊:“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嘶哑着悲叹:“喻剑尊之前便说过,心魔渊动荡,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开启……他被魔息侵蚀,如今心魔渊全开,世间如何出第二个剑尊去燃灯镇守?万民皆苦,众生尽亡!”
“众生尽亡啊。”
所有的修士,在场的,不在场的,皆骇然地盯着东妄海上一面倒的屠杀——
喻见寒被唤作九州第一剑尊,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实力,世间相信喻剑尊无人能敌,但从来没有如今这样,他们如此清醒又绝望地发现,或许集起世间之力,都无法与这个近乎怪物一般的存在匹敌。
况且,得到了心魔渊的馈赠后,喻见寒在这般的修罗战场上更加如鱼得水。
他就像是入了羊圈的凶兽饕餮一般,竖起兽瞳,磨着利爪,露出森冷的獠牙,残忍地勾起嘴角,优雅又血腥吞吃着所有生灵。
越癫狂,越强大。
恶狼什么时候能停下呢?
他们看着如裂帛般撕开的心魔深渊逐渐扩大,从一线,到一渊。他们看着喻见寒眸中愈演愈烈的磅礴战意,唇边越发张扬的笑意。
他们看着充斥着仇恨、杀戮、贪婪的心魔之息,如瀑布一般倒悬天际,汹涌澎湃地汇入云端浴血持剑的杀神体内。
这一切,都完了。
谁能来救救我们啊……
谁能来,救救这个世间啊……
苍白的羔羊瑟瑟发抖,他们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只等残酷的命运挥下断头的一刀,彻底了结所有的恩怨是非。
突然间,静谧的绝望氛围被一句惊叹打破,像是黑夜里骤然亮起了一点微芒。
“你们看,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修士愣愣地指着心魔渊中的一点异样,眸中无知无觉地倏忽落下了泪。
他来不及擦拭泪痕,只是又怔愣地环顾四周,茫然地再度询问道:“那是……灯吗?”
只见世间最大恶意的来源,漆黑到照不进一点日光的心魔渊里,一点萤火般的微芒隐约闪现,像是从无边炼狱中生出了一颗心,在虚弱而固执地跃动着。
所有人的心,都在那一刻为之颤抖。他们的眸子被那一缕微光点亮,在混沌的绝望中,祈盼着曙光的降临。
那光近了,更近了。
那是——
“长明灯啊……”有见多识广的老修士已经认出了传说中的圣器,他嗫嚅着颤抖的唇,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长明灯啊!”
那是千年前镇住心魔渊的,举世无双的佛门圣器——长明之灯。它逾千年终未灭,如今又为深渊炼狱中苦苦挣扎的人们重燃了希望。
“你们看!有人举灯!”又是一人惊呼,满地哗然。“那是承昀宗的林郁吗?”
“不!不是林郁。”有熟读古史的老修士嗫喏着唇,几乎哽咽不能语。
红衣烈焰,孤身战东妄——
越延津愣愣地看着天际,他脸上无知无觉地淌着泪,喃喃说出了最后的那个名字。
“谢迟。”
第52章 深渊梦(三)
怎么可能……会是谢迟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般的变故震惊。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漫天魔息威压下,长明灯光芒大盛,就像一柄利刃狠狠撕裂了混沌长夜。
骤然亮起的光,顿时点燃了绝望羔羊眼中的希冀,他们泪流满面,迫切地抓住了手中的浮木,声嘶力竭地喊道。
“谢公子,如今只有你能杀了他!”
“杀了他!”
“动手吧……”
脚下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一句落入谢迟的耳中,红衣青年在空中驻足,他怔愣地看着面前的景色。
那人白衣染血,眉间尽是杀伐——谢迟曾在十杀境里幻想过千百次重逢,却没有一次,会是这般的场景。
海面波涛汹涌,血浪贪婪地吞没了所有猎物,铁锈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乎让人窒息。
喻见寒挂着淡笑,他处决了最后一人,垂下的剑尖淅淅沥沥地淌着血色。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场上唯一的对手上,那双泛着猩红的血色的眸子里,只有恶兽的跃跃欲试。
他在等着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先动,就像是蛰伏的黑狼,屏息潜行,随时准备一击致命。
谢迟却像是被抽离灵魂般,他愣在原地,握着长明灯的手微微颤抖着,就像是举着千斤巨石一般,早已失了力气。
他永远,没法对喻见寒举起刀。
很可惜,凶兽已经等不及了。白衣剑尊微微歪头,他随手挽了个剑花,掠过光影像是蓄势待发的银蛇。
下一秒,喻见寒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的神情专注,剑尖直指面前之人。苍穹的云翳汇聚成型,在他身后形成漆黑可怖的旋涡。
他代表深渊,向人界宣战。
谢迟看懂了喻见寒的意思,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却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喻见寒的本意——想要救济苍生的人,绝不可能持刃相向。
而谢迟,只会做他想做的事。“你说过,你要好好守护这个世间。”他咬牙撑起了长明灯,唇边溢出了鲜血,眼神极其悲伤,却又笑了起来。
“现在,我来帮你守。”
不是为了世间,不是为了我那渺小的希冀,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想守护的一切。
顷刻间,长明盏成了东妄海上的另一轮太阳,磅礴滚烫的力量如溃堤的浪潮般席卷而来。
十杀境全开。
长明盏,佛门至尊至圣之物。哪怕在上一刻,哪怕亲眼见着谢迟燃灯出渊,无人会相信一个魔头能驾驭住这盏慈悲灯。而如今,长明盏在他手中炙热滚烫地燃烧着,绽放出横跨古今无与伦比的辉光。
耀眼的灯辉全力加持着十杀境——慈悲永不会妥协,而长明盏却向着魔宗邪法低下了头,这说明,谢迟被承认了。
他被这世上最古板、最严苛的善意承认。
世人永远不知道的是,谢迟从一开始就不曾被长明盏为难,他从来都被它所接纳、认可。本是魔头身,却怀菩提心。
东妄海边一直被苦苦压制的修士只觉得身上一轻,所有的束缚压力骤然消失,他们手中的缚灵绳光芒大盛,扶摇直上九重天。
只在眨眼间,金光璀璨的天罗地网,就这般密密麻麻地交错起来,缚灵绳纵横相连,成了鎏金的囚笼。
里面关着作茧自缚的人。
越延津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他喃喃道:“谢迟是想……困住他们。”
谢迟要借助早已无力挣扎的锁灵阵,布下这世上最庞大的十杀境。他要彻底将自己与喻见寒困死在东妄海。
漫天金光冲天,层层叠叠地交织成了罗网。
这是一场死战,他们心知肚明。
喻见寒缓慢举剑,魔息立刻一涌而上,裹挟起了凌冽的刀光剑影。谢迟双手结印,数不清的咒纹在天幕下明灭,像是铺洒下的金色星河。
霎时,就像是有一座漆黑的城,狠狠从天穹覆压而下,所有人都能听到自己齿间颤栗的声音,他们渺小如同蝼蚁,只消一击,便能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可蝼蚁之上,却还有庇护。
只见覆压的黑城被死死挡在众人头顶,灯辉凝聚成了一朵盛放的金莲,像是铜墙铁壁一般阻挡了倾泻而来的恶意。
一瓣,一瓣……无数莲瓣绽开凋谢,新生与毁灭相伴,铸造起众人最后的生机。
只一击,天地震彻,正魔分庭抗礼,时间骤然凝固。
所有人眼中都燃起了灼灼希望,他们的心又紊乱到坚定,最后一下下跳得急促,几乎要跃出胸膛。
无数双瞳孔中倒映出的金莲,悬浮在空中盛开着,隐隐有压过对面一头的趋势——谢迟能战胜喻见寒!一时间,所有人都无比兴奋,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点。
但身处旋涡中心的谢迟知道,事情却根本不是这样的。
作为长明盏的持有者,他最能直观地感受到,喻见寒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
在最后的瞬间,入魔的剑尊收了手。
难以置信的神色还留在谢迟脸上,他只觉一股柔和的魔息收敛干净所有的戾气,悄然顺着莲瓣潜到自己身边,然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就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小心翼翼地收了沾血的长剑,然后笨手笨脚地给他擦眼泪。这是两军对垒前,双方将领间最隐晦的温情。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惶恐涌上心头,谢迟整个人都在颤抖,眼泪几乎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灯。
“是你吗?”
黑气慢慢幻化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虚幻得像是一笼烟。谢迟听那人回答:“阿谢,是我。”
闻言,谢迟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马上,马上他就能重塑十杀境了。
还差一点。
只差一点。
可谢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与勇气,无论究竟是骗局,还是那人仅存的理智,他都再也没法下手了。
他可以在喻见寒入魔失去理智的时候,告诉自己同归于尽是最优的解法。但是面对这双信任的眼眸,他再也没法骗自己,再也没法坚定自己的选择。
他有什么权利替喻见寒做选择呢?
“阿谢。”似乎听到了他的挣扎与绝望,虚影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拢紧,长明灯摇曳一瞬,随即绽放出更明亮的光芒。
喻见寒笑着安慰他:“心魔渊破损,我只能用身体作为容器困住魔息……阿谢,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困住心魔,你困住我。
“我做不到。”谢迟摇头,他眼眶通红,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没关系的,我不会死,我也不能死。”
单凭十杀境,只能困住修士或是法器,对于无形无影的心魔息,除了东妄海的深渊间隙,世上还没有一个好的容器。
如今,九州剑尊却凭借自己的剑骨血躯,生生容纳下世间最大的污浊,他将接替谢迟曾经的位置——在寂寥无人的东妄海不敢死,更不能死,孤身一人忍过千百年的孤独。
“你看,为了他们。”喻见寒弯了眉眼,他说着黎民苍生,可眼中只落着一人。
我爱着苍生,你如何不是苍生。
喻见寒伸出手,指尖划过谢迟湿润的眼角,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踌躇片刻,最后只是笑叹道:“阿谢,动手吧。”
话音落下,还不等谢迟去触碰他,虚影便顷刻消散。
与此同时,那头的喻见寒睁开了眼睛,其中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坚定,他挥剑结印,天幕弥漫的魔息便向着他所在之处奔涌而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气漩涡。
谢迟抬眸注视着那处,他的唇边还在不断溢出鲜血,身后已被冷汗浸湿,但眼神却愈发悲怆坚定。
喻见寒趁着最后理智尚存,困住了所有的心魔戾气——他已经铺平了道路,亲手将夺命的刀剑交到他手中。
如果必须如此,那我们就一起。
红衣青年握紧长明灯,将全部的力量注入其中,金莲的光彩瞬间增亮,就像是一双巨手,几乎要撕碎遮天蔽日的黑暗。
无数缚灵绳的末端即将相连,就像是极力伸展相牵的手,一旦成型,东妄海的劫难就除了。
谢迟看着喻见寒的瞳孔彻底被戾气吞没,黑黢黢的像是万丈深渊,没有一丝亮光。
从没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被抛下了,心里骤然一空,就好像被生生剖下了一块血肉。他想哭想喊,想找回自己遗失的珍宝,可却恍然惊觉,世上唯一在意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就像无处可归的旅人,只能捧着那颗血淋淋的心,落魄地走上人声喧哗的街头,他向行人展示着伤口:“你看,我疼得快要死去了。”
可来去匆匆的行人只是一瞥,然后又挂起彬彬有礼的微笑,客套回答:“真可怜呐……不过我还得赶路呢,先告辞了。”
以后,没有人会在意他的难过,他只能将自己困死在过往中。
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绝地逢生的人们都在欢呼,可谁曾想——就在缚灵绳相连的最后那刻,它们被定住了!
就像是齿轮被死死卡住,数以千计的金绳像是被打了闷棍一般,愣在半空。众人脸上的笑意也霎时凝滞,几乎成了石化的雕塑。
此番境遇实属出人意料,谢迟也茫然环顾,只见丝丝缕缕的魔息正缠绕在缚灵绳上,它们蛰伏着,等待着最后的时机一击即中,死死阻拦了阵法。
可是……
明明心魔渊的魔息,已经被喻见寒全部调离了,怎么可能还有?
没有丝毫犹豫,谢迟凝神引来一缕极浅的魔息,他指尖轻点,其中的恶意便铺散开来。
那是个老者的声音,正恶狠狠地说:“杀了喻见寒!还世间安宁!”
谢迟一愣,他指尖微顿,似乎明白了什么,颤抖着又引来了其他几道魔息——
“呸,什么九州剑尊,就是最大的魔头!”是年轻男子声音。
“喻见寒,你也有今天,简直大快人心!”是清朗的女声。
“杀了他,魔头必伏诛,以血祭苍生。”
……
谢迟几乎恨得全身都在战栗,咬牙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他从没想过,莫名出现了如此多的心魔戾气,而其中的仇恨、妒忌与恐惧,竟全都来自——那人用命守护的“他们”。
喻见寒控制住了心魔渊的戾气,但他们从来不曾想到,最致命的刀子,竟来自身后。如今阻拦住一切的魔息戾气,竟源自脚下修士的仇恨与妒忌。
明明他在保护你们,为什么!
明明活下去比死去更痛苦,你们凭什么这样!
谢迟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他最珍惜的人正被漆黑的汪洋吞没,而他们死死守护的人,却在毫不掩饰宣泄着恶意。
*
“杀了他!”
“谢公子,杀了他,不可让魔头继续逍遥!”
眼见大功告成之际,变故陡生,所有修士直接撕毁了表面的平静,他们赤红着眼,如同夺命恶鬼,纷纷怒吼出声。
越延津愕然地看着周围骤然疯魔的人群,他几乎失声,伸手拽住一名修士,怒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没有看出来吗,喻剑尊以身为祭,他在救你们!而你们却想要他的命?”
那名修士一把甩下他的手,他眼中遍布血丝,脸上是一种扭曲的神色:“可他入魔了,便是我等死敌。若是谢迟能杀了他,除了这个祸害,那便最好不过了!”
“他是被逼的,一切都是阴谋。”越延津还在据理力争。可下一秒,他被狠狠推搡在地,罪魁祸首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厉声道:“只有喻见寒死了,我们才能活。”
是了,越延津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人在乎剑尊如何入魔,东妄海的真相是什么,冷漠摆布世人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他们在意的,不过只是结果。
只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满身狼狈的修士坐在地上,他满眼含泪,抬头顺着缚灵绳看去。只见浅黑的怨气戾气从身旁众人身上剥离,丝丝缕缕地顺着金绳蔓延而上,然后死死扣住缚灵绳的末端,彻底封堵了万灵锁阵。
太荒诞了,喻剑尊与谢迟舍命布的阵,最后竟然毁在这些人手上……
谁能想到,被救者的忌惮、恐惧甚至愤恨,让他们明知道喻见寒在舍命相救,却依旧打心底里,一遍遍地祈盼着他死去。
可真让人寒心啊。越延津举手遮眼,掩去了满脸泪痕,他似哭非笑,袖下传出越来越大声的讽笑。
俗人鼠目寸光,却没看懂——若是喻剑尊死了,他们一样无路可逃。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又为何救苍生。
越延津缓慢地放下了手,他低头摩挲着衣袖上沾染的尘泥,出神片刻,就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再度笃定决绝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与旁人疯狂地慌乱焦灼,周身不自觉生出戾气不同,越延津脸上挂着释然的笑意,他的眼中湿润,心中却莫名安宁下来。
他清醒地将手中的怨念汇入深渊。
不可救,便不救。
第53章 深渊梦(四)
缚灵绳被阻止,万灵锁阵无法成型,所有修士的心情都从天上直坠入地,大喜大悲之下更加恐慌,惧意恨意更深……
于是,更加磅礴的心魔怨气直冲天际,源源不断地汇入喻见寒所处的漆黑旋涡中,映衬着金莲的光芒越发黯淡。
谢迟几乎竭力,他几乎透支了所有的力量,枯竭的经脉隐隐作痛,但依旧在顽固地坚持着。哪怕死,他也不能放弃。
如果喻见寒知道,他们所有的牺牲都做了无用功;如果他知道,他拼死护住的人,转头却要他的命,该是多难过……
这种滋味就像一场刮骨剖心的酷刑,谢迟能忍下所有对自己的污蔑,因为他向来总将苦难归咎于自身,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该被抹去的污点。
但喻见寒不是,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应该遭受这些。
在这一刻,谢迟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错的不该是他们,是所有不辨黑白、麻木自私的人。
可是,哪怕再恶心再绝望,他必须要救他们,这是那人最后的愿望,他一定要完成。
谢迟一遍遍地挣扎,但心魔息越来越强,在无数戾气的钳制下,缚灵绳竟一点点地被往下压去。金莲凋谢重生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是落入蛛网的飞蛾,奋力绝望地挥舞着翅膀。
终于,被束缚的喻见寒动了,他轻扬手,一道银光裹挟着万钧之力破空而出——
剑尊的佩剑栖来,从漩涡中飞身而出,直扑金莲中心。
“咔嚓——”琉璃破碎声轻灵地响起,清清楚楚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下一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天际边落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金雨。
巨大的风浪将众人掀翻,一袭红衣像是折翼的凤凰,从天上坠落。越延津强撑着施展御风术,将人拉了一把,让他能借力落在不远处的安全区域。
他踉跄向着那里走去,还不曾到,却见不少修士围了过来,想上前问候搀扶。
谢迟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是冰冷的厌恶,他抹去唇边的血迹,缓缓撑起身子。
“谢公子,这……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终于有人耐不住开口了,就像是江河决堤般,一时间周遭嘈杂起来,闹哄哄的如同凡间集市。
“是啊,不是能杀喻见寒吗?”
“完了,剑尊不会将我们全部杀了吧!”
……
“你们还想杀他。”谢迟无端发笑,他的眼眶泛红,极尽嘲讽地笑道,“知道最后阻碍万灵锁阵的戾气,究竟从何而来吗?”
他的话一出,周遭的聒噪慢慢安静下来,众人提着心竖着耳朵听他解释。
谢迟俯身向着身旁的灯盏探手过去,一滴泪不经意地落在地上,他缓声捅出了最后的扎心刀刃:“那都来自你们啊。”他咬牙,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是你们最诚挚的祈盼。”
如果你们能多一点慈悲,能有一丝不忍,就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谢迟突然又想起了朝灵鹿,和那个为了救同门跳下熔炉的无名修士——他们所救的那些人不也是,祈盼踩着旁人的血肉往上爬吗?
原来从古到今,这群人只是换了皮囊,内心丝毫不变。
“长明灯……”一名修士看着他手中的灯盏,霎时愣住了,喃喃出声。
所有人顺声望去,待看清的瞬间,周遭顷刻雅雀无声,凝固成了一滩死水。只见佛门至圣的不灭明灯,如今灰扑扑地躺在谢迟手中,早已裂痕密布,油尽灯枯了。
他们亲手扼杀了自己唯一的生机。
谢迟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擦拭了一把灯盏上的灰,垂眸客气道:“没关系,就是没有它,你们的夙愿很快也会完成了。”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那里的魔息凝成凌冽罡风,旋涡中央,沾血的白裳若隐若现。而正西方向的半空中,停驻着一柄魔气横绕的出鞘银剑。
谢迟不再迟疑,他随手将长明盏递给一旁的越延津,举步向着那人走去,同时给出了最后的建议:“诸位还是回去吧,趁着现在还有时间道别。”
“谢公子,你去做什么?”
谢迟垂眸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他目露讽色,只笑道:“如你所愿,我去杀他。”
众人愣愣地看着红衣背影渐行渐远,好一会儿才有人摸清一点端倪,他恍然惊觉道:“这……”那人的指头哆嗦着,连带着语音也颤得不成样子:“你们看!栖来剑尖竟直指喻剑尊!”
“何解?”
那人只觉眼前一黑,他木然落泪道:“完了,我们从来都想错了……方才谢迟说的不错,如今剑尊体内困着心魔渊,他一死,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场浩劫了。
“等到灵剑噬主,怨气极深。”那人指着前方喃喃道,“剑尊身死之际,便是我们道消之时。”
“什么!”
……
身后的波澜涌动,人群惶恐四散而逃,都与谢迟无关了——他已经尽了全力,却依旧无法扭转天命。
如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走到那人身边去。
可看起来,上苍连这一点念想都不愿给他,谢迟再也迈不开下一步,他被无形的力量固执地拒之门外。
就像是一道透明的屏障,牢牢地隔绝了他前进的脚步。谢迟手中满是鲜血,他勉强探手向前,下一刻上面便纵横添了无数细小的伤口。
罡风凌冽,威压极重。
谢迟垂下微湿的长睫,他看着手上伤口渗出的血色,莫名地,脑海里突然隐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对话,零碎的记忆慢慢涌现,像是河里捞起的无数星点——
“见寒,你是怎么闯过佛尊之威的?”
“修为越高深,它判定威胁越大,受到的威压也最重。”少年笑了起来,他有些狡黠地小声笑道,“可那个和尚不知道,我的灵脉早断了,和凡人一般无二,这才让我钻了漏洞。”
是不是,你现在也觉得我威胁大,所以才不让我近身。
谢迟眸中是泪,他垂眸轻笑,长睫微湿,竟是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捡起将地上断裂的锁灵链,将它慢慢缠绕上自己的手腕。
绕一圈,三分灵气凝滞,他朝着魔息漩涡中央迈出了第一步。这一步,终于畅通无阻。
再一圈,八分灵脉不通,他感到自己受的阻碍弱了些。
果然,既然你觉得我有威胁,那我就放下所有可能伤害你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为你而来。
谢迟心里有了数,他眸中的泪终于坠落,换上了一种决绝的神采。向死而生,向光而行。
记忆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谎,哪怕是□□凡胎,佛尊之威也极为不易。你究竟是怎么走过”
“阿谢,只要看着你,我就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你身旁。”
模糊的少年音再度在谢迟的耳畔响起,凌厉罡风在他的手上、身上划开一道道伤口,天生魔体又在魔息的加持下,让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
一刀一愈,一愈一伤,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
骗人,明明那么疼。
谢迟注视着前方的那抹人影,又笑了起来,一滴血混着泪水从颊边落下,沾染上新开的小伤口,带来了针扎般的刺痛。
这一点疼直达谢迟的心里。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脑海里时不时浮现着不知来路的记忆碎片,但他唯一坚信的事情便是——
曾经有一个人,就像这样,靠着脆弱的血肉之躯,顶着漫天的危机,一步步走入深渊,伸手将他救出。明明疼得牙齿都在颤抖,却还是装作轻松的模样。
现在,是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你的时候了。
就像是走过叩佛的三千石阶,皑皑白雪覆盖在谢迟肩上,被温热的体温融化成了殷红的血,一滴滴地溅在前行的路上。
天穹的雷鸣便成梵音,呼啸的厉风则为佛偈。
求道之人,虔诚叩首,再不回头。
所有人都放慢了四处逃亡脚步,他们停下身,默然注视着那人一步步走入凌冽的魔息中。隔着漫长的距离,那种赴死的宁静,生生刻骨入心——这是最无望的希望。
有的女修已经小声地低泣着,她们不忍再看,掩面拭泪。
缚上锁灵链的谢迟,就像自愿折断翅膀的鸟雀,他一步步地走向最凶恶的猎食者,用生命为他唱下最后一曲颂歌。
喻见寒成了心魔渊的容器,若是他一死,何人能挡住肆虐的心魔戾气?
被魔气操控的栖来在空中驻足,而九州剑尊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着死亡。利刃破空而出,人们的眼中皆是骇然绝望,他们将迎来最惨烈的结局。
“喻见寒——”
一袭红衣挡在了他的面前,谢迟已是满身鲜血,竟分不清是衣红还是血染。他近乎脱力,眸中蓄满了泪,但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要死,我也与你一同。
他搂住那人,假装一切如故,刻意不去看那双入魔失智的眼睛——那双眼里只有冷漠,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喻见寒。
所有人都盼着谢迟举起手中的刀刃,彻底解决这个祸世的魔头,曾经受人敬仰的剑尊,在如今局面中,却又成了万人忌惮憎恨的存在。
“他们都说,整个世间只有我能杀了你。”谢迟慢慢将头抵上那人的肩,手中锃亮的匕首安静地绕到他的背后。
他垂眸却又笑了,眼泪骤然落下。
“可是——整个世间,也只有我不能杀你。”
哐啷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背后的刀刃终于化作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在举世憎恨谢迟时,喻见寒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将一切流言蜚语都拦在了身后,只说“我信”。如今,俗人转过了头,他们又恨不得将喻见寒剥皮拆骨,谢迟同样会站到他的身前。
他们本就是,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他在做什么!”有人还不解其中玄机,只道除去喻见寒便能结束一切。他失魂落魄,满眼绝望。“杀了他,杀了他就结束了啊!”
越延津却捂脸笑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心里却无端坦然了:喻剑尊,你没信错人。
“趁着这点时间,各位倒不如回去好好陪陪家人。”越延津似乎看淡了一切,他慢慢地挺直脊背,高傲地注视着被魔息操控的栖来。
喻剑尊的佩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破空而出,灵剑终噬主。
顷刻间,栖来已经透过了衣衫,冰冷的刃锋抵上了谢迟的脊背。
肌肤被划破时,只有一点针扎般的刺痛,谢迟安静地等待着它穿透自己的脊骨,剖开那颗炙热跃动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将落满东妄海,他将与他最爱的人在此长眠。
所有人怔愣地看着上方,骇然瞪大的眼中,泪水潸然而下,他们哽咽着,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音。
“喻剑尊……”有人霎时瘫软在地,就像是紧绷的弦骤然松懈。“哈哈哈哈哈……”有人癫狂地大笑起来,高亢笑声却逐渐落了下去,转为了断断续续的泣音,随即却掩面恸哭,涕泗横流。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淅淅沥沥地淌下,在地上溅起了血花。只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谢迟身后的剑刃。
就像是久违的回抱,喻见寒伸出了手,环住了面前之人。栖来剑身上的魔息顺着那只手,不断汇入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一丝黑气逸散。
他就站在旋涡的中心,漫天的魔息没入体内,喻见寒的神情依旧平和,他一手稳稳地握住了栖来,一手环抱着面前的人,苍白的唇边终于隐约扬起一抹笑。
谢迟怔愣地看着背后的天际,他脑海一片空白,颤抖的唇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下一刻,他只感觉身上一重,却是喻见寒脱力了,将几乎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了他。
那人在他耳畔轻叹:“阿谢,回家了。”
谢迟搂着他的身躯,几乎哽咽不能语。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眶轻抱怨道:“你从来没同我说过,你家在哪儿。”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便传来一声轻笑,喻见寒卸下所有力气与防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在的地方,四海皆为家。
回家了。
第54章 深渊梦(五)
喻见寒有一个秘密,他费尽心思掩藏的秘密。
真正的喻见寒,其实早死在那场诀别里,如今的他是这世间最大的恶意、最虚伪的骗子。
恶鬼披人皮,行走世间。
谢迟永远不会知道,他决然赴死的那日,生离死别——生离是他,死别的则是那人。
*
“小剑修,你别老是皱着眉,万事有我。”
少年喻见寒微红着眼眶,他小心地裹着青年手上的伤口。自从紫训山一劫,谢迟动用大半力量造下十杀境,此后他的身上便再无一处好地方,总是层层叠叠地落满了伤。
喻见寒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身上究竟能落下多少伤口。
他从小在承昀宗长大,锦衣玉食不说,至少从来不曾遇上什么大波折,谁料在无意撞破无焉河的秘密后,他的人生骤然转折,从云端一落千丈。
折骨流落东妄海,从天之骄子变成灵根皆断的废人,他随着谢迟一路躲藏,亲眼见证紫训血案,最后又被至亲放弃。
可哪怕到了最后,他眼里依旧澄澈坚定。
“他们抓了我的父母。”少年抬眸看去,认真道,“阿谢,我不能……”
只当用我的命,还了生养恩。
谢迟听懂了他话里未言之意,他微微一愣,却又弯眉笑了:“那我们去救他们。”
“不……”少年喻见寒打断了他的话,他看得通透,“我不死,这一切就不会结束——虽说如今,我在承昀宗的命牌已经毁了,但只要不确认我身死,他们便一日不会放弃。”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承昀宗拥有所有弟子的心血命牌,只要命牌主人不死,承昀宗便能据其指引,如饿极了的鬣狗般追剿过来。
喻见寒被打落东妄海后,一切本该结束,但偏偏付连承无意看见了他仍然微亮的命牌——那一刻,便是不死不休的追杀屠戮。
喻见寒揪紧了衣角,他抿唇片刻,想正式同谢迟道别。
他想告诉面前这个人,无论旁人如何说,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想提醒谢迟,虽然还不清楚其中纠葛,但看起来无焉河与心魔渊一定有问题,他需得处处小心。
包子好吃,蕴灵草好看,他们一起尝过的凡间俗世烟火气,让他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少年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那人眼里骤然亮起的光打断。
谢迟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握住了少年喻见寒的手,语调微微上扬:“你撞破了付连承的丑事,他要你死,所以你必须‘死’上一次,打消他的顾虑。如今没了命牌,只要他确认你没了命,便不会再追踪……”
“你记得我第一次开十杀境时,读到的那人记忆吗?镇守隐血池的魔主在炼魂盅——你得死,但不一定得死在付连承手中。”
好似多难的绝境,都能柳暗花明。谢迟永远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微光,给予着旁人一线希冀。
喻见寒被谢迟眼中的坚定感染了,他微微一愣,掩去眸中悲切,也弯了眉眼,认真道:“好,都听你的。”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谢迟按计划被“击落”山崖,喻见寒被围攻擒住,落入了隐血池魔主之手。在众人未察觉之时,一抹神魂悄然藏匿入了喻见寒的识海。
“等会儿他们来摄魂,我会装成你的魂魄被抽离,等你被扔到乱葬岗后,献麻的毒效也差不多过去了,你就赶紧跑。”
“远赴他州也罢,隐姓埋名也好,总之你就好好躲起来。他们确认你死了,也不会再费心费力来截杀了。”
话音落下,谢迟在他的识海中沉默片刻,继续轻声叹道,“小见寒,好好活下去啊。天生剑骨,通透道心,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闻名九州的大英雄。”
成为一个,不似我这般差劲的,顶天立地的好人。
“我会的。”少年涩声回道,却满是决绝的坚定,“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是摄魂之术启动了。喻见寒感受到自己识海破碎,极其熟悉的气息被渐渐抽离。
“好,我等你。”最后一刻,那人笑应道。
*
谁能料到,一招金蝉脱壳,终究满盘皆输。
世间事偏偏有个“阴差阳错”的说法,残魂被囚禁折磨的谢迟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几人见喻见寒被抽了魂魄,一息尚存,并未将他按照常规般扔入乱葬岗。
一身材矮小如鼠的人阴险笑道:“你瞧瞧,他还有一口气呢!虽说离死不远了,但据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剑骨,恰好我们供养的那柄剑嗜血,食量也越来越大。与其搜寻其他的凡人,还不如不如将他拖下去——修士的血总归是大补的。”
他与同伴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露出了阴狠的,快意的笑。
谁都不知道,那个被抛入隐血池中,在献麻毒下无知无觉的少年,就像是误入狼穴的羔羊。
积攒了近千年的怨气,如同留着涎水恶狼一般,它们猩红着眼,将那个身影彻底毁灭撕碎,连骨带血,连躯体带魂魄,都吞噬到灰飞烟灭。
谢迟一生想救许多人,但终究都不得善果。
临武峰血战,只不过旁人一句玩笑;孤身镇守东妄海的背后,却藏着精心谋划的骗局;冤魂长眠的紫训山,终究只道迟来一步……哪怕最后,他还是没能救回那个全身心信任他的孩子。
他这一辈子,活成了鲜血淋漓的笑话。
而凤凰终究也没栖于梧桐,它挣扎着,悲鸣着,无人知晓地溺死在泥淖之中。
活活吞吃了剑骨的魔气一瞬暴涨,隐血池中霎时被魔息充斥,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之中,恰似无星无月的深夜里,唯一的照明火烛被冷风骤然吹灭。
周遭静得可怖,终年不散的血腥气萦绕着,像是有不知名的凶兽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它咧开满是鲜血的嘴,露出森冷的獠牙。
“阿谢,我可能没法成为闻名九州的大英雄了。”
“我等你。”
……
“阿谢,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我快要疼死了。”
“我等你。”
……
“阿谢,你还在吗?”
“我等你。”
……
“好。”
不知过了多久,魔气竟然开始微微涌动,在混沌污浊的魔息戾气中,一点微弱的执念慢慢苏醒,它几乎快要死去,却依旧苟延残喘着。
它悄无声息游走在黑暗之中,像是二月拂过新柳的微风,扬起一点尘埃。
风却不曾停,它愈扬愈快,愈演愈烈,竟在嗜血剑的上空隐约凝成了旋涡,而旋涡逐渐在极深的黑暗中席卷了整个隐血池。
“咚,咚……”
突然,一点微弱的响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它从旋涡深处传来,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从微弱的紊乱,逐步变得沉稳有力。
“咚——咚——”那是心脏鲜活跃动的声音。
一只少年苍白的手,慢慢从黑暗中探出。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中还带着练剑落下的旧痂。它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适应什么一般。
“铮——”隐血池中的嗜血之剑却是再也受不了这般的挑衅了。
它于此间炼狱浴血千年,早生了恶念神智。如今,自己随意指使怨气撕裂的食物,竟在眼皮底下活了过来,它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嗜血剑从池中铮然而出,带着蓬勃的恶意,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那处而来,下一瞬,它就能将这抹不安分的神智彻底抹杀。
敢挑战它的权威?它定要让这个蝼蚁悔不当初,永世不得超生!
可血溅三尺的残酷场面并没有发生,所有的杀意戛然而止。那柄浸泡在鲜血中长达千年的嗜血之剑,像是嵌入了玄铁般的山壁一样,死死卡在了两指之间。
那只随意按住魔剑的手,极为苍白,却又格外沉稳有力。
那人只用两指,便轻飘飘地截下了这足以荡平一切的磅礴恶意,让满池的杀念霎时安静下来,乖顺得像是见了恶狼的羔羊,伏身瑟瑟发着抖。
嗜血剑在指尖开始微微颤抖——不是愤怒,而是极深的恐惧。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威胁。
会死的……
会死的……
会死的……
而这种恐惧像是风暴一般,猛烈席卷而来,让它的理智寸草不生。它几乎哆嗦地不成样子,却悚然发现,自己已经是成了他人砧板上的肉,想避也避不开。
少年的手依旧稳稳当当地按住躁动不安的剑尖,无论它如何像是待宰的牲畜,撕咬挣扎,指尖依旧纹丝不动。
终于,简约的白靴从旋涡中缓缓踏出,随即露出了一抹粗布衣袂。禁锢着嗜血剑的人,终于从旋涡中缓身走出,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少年的脸色异常苍白,但唇却像沾血似的红,他本垂着眸,让人看不清神色。可等他微微抬眼的瞬间,那双本该坚毅清澈的眸子,却变成了如墨的漆黑。
在无人知晓的深渊炼狱里,新生的恶鬼咧开了嘴,露出了带着血腥的和善微笑。
“你想吃了我吗?”他轻声叹着,自问自答起来了,又谦逊有礼地笑了起来,“那我就,先吃了你吧。”
怨念化骨,白骨生肌。谁都不知道,那本该道途光明,受尽世人敬仰的铮铮剑骨,曾被生生碾碎,又由恶意造骨生肌——
谢迟曾于东妄海问他,你不怕黑吗。那时,恶鬼披着温文尔雅的外衣,笑应道:“我不怕。”
他不怕黑。
执念为骨,恶意作心,他就是黑暗本身。
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来了。
第55章 番外:生辰
在逃亡的路上,喻见寒迎来了他的生辰。
穷巴巴的魔头,带着另一个身无分文的小拖油瓶,一路颠沛。但是谢迟秉承着“勿以恶小而为之”的理念,身体力行地给喻见寒展示了凡间苟活的一百零八式。
他们在船上帮工,在林间采药,甚至帮农户刈麦。
谢迟嘴上说着,不可靠修为欺瞒凡人,恃强凌弱绝非君子所为——但喻见寒自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孩童,他心里知道,这是谢迟在教他如何活下去。
如何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在这个世间活下去。
若单纯只想满足口腹之欲,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谢迟有千万种手段让自己过得舒坦,他没有必要借着采药、刈麦之名,将这个世界最枯燥庸碌的一面,一点点地展示给喻见寒看。
他在用最体面的方式,与少年告别。
没有人知道,他们与追兵的下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也没有人知道,等下次厮杀后,谢迟还能剩几分神魂维持身躯。
所以他只能竭尽全力,将所有该说不该说的,揉碎了倾倒给这个孩子。
谢迟不知道,在得知自己的灵脉再也续不上的那个瞬间,面前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好像只是愣了片刻,随即脸上便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甚至反过来安慰笑道:“没关系的。”
但谢迟明白,绝不可能是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比一辈子庸庸碌碌更为痛苦的,莫过于曾经登临云端,随后跌入泥泞,永生永世翻不了身。
他却不敢表现出半分同情或是怜悯,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安静地为少年铺好未来的路。哪怕是崎岖的山路,也盼他能见着一路繁花。
谢迟一直认为喻见寒年纪尚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他也早已习惯将自己放在长辈的位置,默默站在那人身前,替他安排一切。
直到那人的十七岁生辰,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喻见寒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孩子,也是最温柔的人。
那时候喻家为自保,便默许了付连承入内埋伏,为了从喻家逃脱,谢迟再度动用了禁术。他的状态越来越不好,魂体濒临溃散,几乎整天都在昏睡中度过。
逃到一处破庙中,他们破天荒地逗留了几日。
谢迟忧心追兵的赶来,他虚弱地向喻见寒提出继续赶路,谁知道少年替他掖披风的手微顿,他抬眸缓声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不跑了。”
谢迟还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蒙住了眼睛,温和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传到他的耳中:“阿谢,你先休息好,有我呢。”
那只手温柔有力,带着安抚的意味,谢迟只觉黑暗如潮水般缓缓涌来,疲惫的睡意蔓延上四肢,下一刻,他再度坠入沉沉雾霭的梦境。
他不知道的是,少年捂住他的眼睛,只为了竭力遮掩自己的憔悴,和眼底无尽的茫然与悲伤。
他更不知道,在昏睡中,他的身形已经维持不住,若隐若现,就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烟雾,让人摸不着,更留不住。
喻见寒有多害怕,他只能睁眼到天明,一遍遍用目光记住那人的轮廓,一笔笔刻在心里。神魂受损是多痛苦,他舍不得让谢迟回东妄,更舍不得让他煎熬……
最后他只能告诉自己,是时候了。
次日傍晚,喻见寒难得脸上有了喜色,他说今日是他生辰。谢迟毫无准备,还不等他开口,只见那人小心翼翼地从身后端出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面碗。
后面用土堆闷着火,应该是一直在温着面,谢迟的目光扫过上面的灰烬,看起来是从上午便一直烧着。
一瞬间,谢迟的眼眶微微酸涩,心就像是泡在苦酒中——那个孩子一直在等着他。
他孤零零一个人,守着早已煮化的面汤,等着他苏醒,等着他将目光看向自己。
长时间的温煮,面条早已烂得难以入口,喻见寒自然不舍得让谢迟吃这种东西,他耐心地解释道:“我听旁人说,生辰就该吃面。吃了面,才能许愿……”
他在谢迟不赞成的目光中,固执地将面汤送入口中,随即露出了一抹欣悦的笑意,眼睛亮若灿星:“现在可以了。”
“阿谢你知道,我的生辰愿望是什么吗?”
还不等谢迟阻止他开口,少年垂眸,不好意思地用筷子划拉着面碗里的汤:“我希望你能陪着我,看着我变老,看着我死去。”
我希望我作为凡人短暂的一生,都能有你的参与。
谢迟怔愣的看着他的头顶,许久才回了神。他清楚地捕捉到了这番话中的告别之意,一颗心缓缓下坠,沉入冰湖。
他都知道了,他在同我告别。
什么老啊死啊,小孩家家哪来那么多想法?谢迟眼眶微红,他口不择言,只得掩饰地拔高了声音:“说什么胡话呢,我告诉你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话音一落,周遭霎时静得可怕。
谢迟看着动作一瞬凝滞的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完全错误,几乎是在诛心,他一下慌了神,连声补救道:“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少年笑了起来。
谢迟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日夕阳透过屋檐缝隙,金色的光落在那人发梢衣角,少年抬起了头,他脸上是一种极其虔诚的神情,眼眸温柔得像是春日里和煦的微风,
“我知道愿望没法实现,你不能再陪我了,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他笼在一层暖光中,微微弯起眉眼,一字一句说得认真:“阿谢,这是我给你的愿望——我永远都在期待你。”
你曾经说过,没有人等你,念你……但是我永远在渴望你,等候你,哪怕我死了,我永远在期待你。
他怕来不及了。
他怕他死了,怕谢迟回东妄海,就再也来不及了。
谢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喻见寒用一根线,将漂泊无依的风筝再度牵回地面,拉回人间。他用不能实现的愿望,让自己成为牵绊,成全了谢迟。
你永远被爱着,我永远期待你。
这是最好的离别礼物。
虽然到最后,谢迟没能好好告别,少年甚至来不及过下一个生辰,但到底,他拼命地野蛮地孤独地长大了。
他竭尽全力,抹去了话本里所有的崎岖不堪,修改了血泪的悲歌,为破碎的故事落下了完美的句点。
他终于完成了最好的生辰愿望——
只有陪伴,无需分离。
第56章 番外:【双黑,不喜慎入】虚假明灯
一切仿佛都尘埃落定,几乎半界的老怪物在东妄海陨落。各大宗门的势力轮番洗牌,便紧闭山门谢客,关起来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窝里斗。
无非是名利之争,可斗累了,闲下来的修士不由地开始谈论起了这桩离奇的血案。
剑尊被逼入东妄是他们亲眼所见,入魔大开杀戒也是不争的事实……而谢迟这个只出现在话本故事里的魔头,竟眼睁睁地在众人眼皮底下从心魔渊出来,还义无反顾地解了一场浩劫。
当年入东妄的不是承昀宗的林郁吗?且不说有人能从心魔渊全头全尾地出来,好端端地大变活人,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可一团乱麻的事情马上有了眉目——据说雾匀州临家出了大事!
放出消息的是百知阁最近声名鹊起的越延津,他同喻剑尊似乎有点交情,在东妄海劫难后,就是再不长眼的也得尊上他几分。
名声好了,越大师手中消息的价值自然也水涨船高,可一般情况下,他却总是眯着眼摇着扇,说些似是而非的八卦消息。
剩下的?剩下的就自行摸索吧。
好比此次,又好友灌了他几杯,越延津便心情大好地嘟囔了几句醉话,说什么善恶有报,林郁可算到头了。
林郁?难道……
这个名字近期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友人一瞬间便绷紧了脑海的弦,他握紧了壶柄,留了几分心眼,继续谄媚地笑添了酒。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浪费了几坛上好的花雕后,他从醉鬼口中套出了一个名字——雾匀州临家。
众人自然将目光都投向了向来低调的雾匀州,情报网就像是水一般渗透进去,再铜墙铁壁的地方,也绝非密不透风。
但不等旁人如何揣摩猜测,临家自己放出了惊雷般的消息,一时间将整个修真界炸得地动山摇,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思绪混乱。
临家只说了两件事,一是临家少主于十岁时,早被承昀宗林斯玄夺魂,其子林郁夺舍临清越。二是雾匀州临家与承昀宗永世不相往来,不见时,两者相安无事;但凡相遇,不死不休。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就像是被迎头猛敲一闷棍,所有人只觉得世界虚幻荒诞起来,让人看不明白——且不提镇守心魔渊的是恶名远扬的魔头谢迟,林郁平白受人尊崇千年,单看他竟然夺舍临家十岁稚童,这一招鸠占鹊巢用了一次又一次,将全部人都耍得团团转。
可怜临家,痛失亲儿,甚至还认贼作子……难怪说与承昀宗不死不休。
想到承昀宗,又不得不想起喻见寒那尊玉面杀神,如今他体内囚着整个心魔渊,谁敢惹他,生怕说错一句重话引得剑尊入魔。众人也只盼着谢迟能继续以身为饲,好好看好这个行走的“杀器”了。
还好有谢迟啊。一时间,所有人不禁这般感慨道。
*
可偏偏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在众修士避着触剑尊眉头的同时,温秉言又找了一次喻见寒。他神情憔悴,脸上的胡茬稀稀落落,落魄到不似曾经的天之骄子。
“林郁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我也为你所制,你满意了?”
谢迟去了后山,说是要开凿引流一处溪水,浇灌自家花圃的苍澜花。他不在,喻见寒自然也不愿装了,他微微扬眉客气道:“差不多。”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温秉言自嘲地笑了笑,他抬眸认真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想彻底掩盖心魔渊的真相,便把所有知情人屠戮殆尽,可为何偏偏留了我与林郁两人?”
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活着,秘密便不会是秘密。
为什么还留下他们两人……喻见寒眸光温和清澈,他勾唇缓声解释道:“若是你们死了,我该去向谁学阿谢喜欢的模样呢?”
他的语气明明如三月暖阳,但其中内容却让温秉言生生打了个寒颤。
“什么?”温秉言怔愣地退了两步,他几乎稳不住身形。
什么叫做“学”谢迟喜欢的模样……难道,喻见寒一直都在背后安静地注视他们,模仿他们。不动声色,无人察觉。
喻见寒见状,竟是继续贴心地为他解释:“当年林斯玄宗主选人做林郁的挡箭牌、替死鬼,你们总认为是选择了我。”他垂眸慢慢扶正了略有歪斜的门篱,“可选择皆是双向,又何尝不是我选择了你们。”
我选择了在那人讲述的过往里,一直以来都以济世神明般模样存在的“你们”。
“要知道,如何用恶鬼身演出菩提心,你们才是最好的扮演者,你们是我最好的老师。”
那人明明笑意融融,一身和煦气质,但温秉言却像是见了厉鬼一般惶恐,他以为自己能看透这个人,但如今却发现,喻见寒要远比他想得还要恐怖。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布局的……精心谋划、只手遮天,逐一蚕食了毫无破绽的布局,然后轻轻一推,接天的高台瞬间分崩离析。
而他只需要站在旁观人群中,一同目睹这场盛大的衰败,轻声感慨着人世沧桑。
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是这场悲剧里的受害者。
哈,受害者……哪怕喻见寒手沾鲜血,几乎屠灭了整个东妄海修士,在等到众人敬畏排斥的情绪达到顶峰时,他将真相放出,风向顿时逆转,摇身一变就成了为民除害的“受害者”。
看着温秉言霎时苍白如纸的脸色,喻见寒温吞地做出了最后的劝诫,也是最致命的警告:“如今临家的账他们关门算清了,温道友的是家事,我自然不会插手。但我希望道友能分辨是非,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看了眼天色,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阿谢该回来了。温道友,山路崎岖,我也不送了。”
温秉言听懂了那人的意思,他不想让谢迟见到他。
为什么?是害怕自己的伪装被撕裂拆穿吗……是害怕,会被当成怪物一般远离吧。
温秉言不发一言,他转身离开,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奇异扭曲的光。
喻见寒,我找到你的死穴了。
*
谢迟是在半月后的某个黄昏时分见到温秉言的。
他远远看着家门前站着一人,心念一转——喻见寒受邀去沉灵山商讨阻拦魔兽暴动的事了,熟识的友人都知道,不熟的人也寻不过来,所以不会是找见寒的。
找我?
谢迟的脚步微顿,他略有疑惑,等走近后见到那人全貌,倒也怔愣了片刻。那副样貌,倒是好久不见了。
但前些日子在姚孟澜的心魔幻境里,他倒也见了不少。
“你来做什么。”谢迟语气冷淡,他停下了脚步,保持了一个警惕的距离。
“好久不见,谢迟。”那人的目光在谢迟脸上扫了一圈,他的眼尾拖着一抹红,一双凤眸里带着不耐,盛气凌人中带着些许被宠坏了的骄纵。
这是很罕见的,极具生气的谢迟。
他本想勾着笑,客套几句,可等到下一刻,他的眼神落在了谢迟脖颈处的一抹未散的红痕处,心中的喜悦无端成了一团烧心灼肺的烈焰。
温秉言皮笑肉不笑道:“谢迟,我也不卖关子了。此次我冒死前来,只为了向你揭露一个真相。”
他明明勾着嘴角,但眼神却冷如寒冰:“关于喻见寒的真相。”
谢迟脸上无甚表情,他双手抱胸道:“哦?”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喻见寒从头到尾,对所有事简直了如指掌!他……”温秉言语气急切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揭露恶鬼的真面目。
可不料,谢迟却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他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心魔渊破、东妄海劫难,这一切都是他算计的?”
“对。”
话音落下,温秉言却眼睁睁见着他印象里,向来嘴硬心软、极真极善的谢迟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是一种自己看不懂的神色。
像是嘲讽,更像是对无知蝼蚁的一种怜悯。
谢迟曲着手指,轻轻叩了叩下巴,做出一副认真思量的模样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呢。”
他恍然大悟地一抚掌,弯着眉眼笑得明媚:“要不你换个思路吧!比如说……”谢迟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依旧勾着唇,但眼底却敛了笑意,“我早在三百年前便因机缘巧合出了东妄海,遇见了喻见寒,慢慢地发现了无焉河、紫训山,乃至心魔渊的真相。”
温秉言愕然地看着他,瞳孔微缩,喃喃不得语。
谢迟还在继续,他一步步走近,眸中神采愈盛,笑意也越冷:“我恨透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了,可我没办法复仇,便只能利用他来完成一切——我在见寒的识海里刻了印记,烙下了我所有的仇恨。”
“是你。”温秉言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就像是从未认识面前之人一般,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说,一切都是喻见寒做的。”谢迟还在轻叹,像是魔鬼在耳畔低语一般,“但是,为什么不能是我告诉他,引导他,指使他……”
“让他亲手破开心魔渊,杀了你们呢。”
话音落下,温秉言再也站不住了,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瘫倒在地,瞬间世界晦暗一片,再也无一丝光亮。
“不对,那你为什么要和他……”温秉言还想要极力找到别的借口,他逻辑紊乱口不择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迟却噗嗤地笑了出来:“我养的小狗,总是要付出点代价吧。”殷红的唇微微勾起,他的指尖暧昧地拂过脖颈处,眼神微微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笑意无端真挚了几分。
“所以,温秉言,永远不要同我说喻见寒有任何不好。首先是你不配,其次便是——这一切我都心知肚明。”
“你记住,喻见寒身后的,永远是我。”
狡猾的狐狸终究还是露出了自己的尾巴,他挑着眉,施施然地推开竹篱,心情颇好地走进了温暖的屋舍。
两墨相融了,就没有谁能分开。
毕竟,他本就是伪装成光明的黑暗。
第57章 番外:【双黑,不喜慎入】真实愿望
*
三百年前,佛恩寺。
“等等,我帮你混入了佛恩寺,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谢迟终于拿到了灵鹿骨笛,但在他踏出叶深的囚殿那个瞬间,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脑海突兀响起。
他的脚步微顿,却在识海中默认那个声音继续下去。
这次的声音清晰点了,它要求道:“有一处密道直通后殿,你去一趟。”
“什么事。”
“你去了便知。”
*
推开殿门的瞬间,柔和烛火将谢迟笼罩其中,就像是落入了慈母的怀抱一般,沁人心脾的檀香在鼻间萦绕着,是一种久违的安宁。
这是……
谢迟抬眸看向正前方,沉寂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看,佛前双莲灯。”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语气莫名讥讽,“这是另一盏长明灯。”
也是另一个“我”。
谢迟没再上前。虽然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他的功法里早已融入了长明灯的圣光,但一切都是相互的——在心魔渊燃烧千年的长明灯,又如何能不受魔气的影响?
像水里溅入了尘泥,虽然等浑浊沉积下来后,它看上去清澈如昔,但那些杂质永远都留在其中。
不可剥离,无法否认。
如今,他带着一身虚伪的灯息,站在了真正的“长明灯”面前,就像是戏台上的假驸马,站到了真君王跟前。
谢迟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他停留了片刻,终于垂眸询问:“你想做什么?总不能只是单纯来看一眼吧。”
而且千年来,他竟然从来不知长明灯中竟有灵智,这个灵智也从未开口同他交谈。
那个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它嘶哑地笑道:“当然不是。我来此地,是替你、也是替我自己找一个解法。”
它似乎能听到谢迟心底的声音,开口解释道:“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在恨,你想摧毁一切。”
谢迟冷漠否认:“我没有。”
那声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它语气怜悯道:“你在恨。”
“也许身处东妄海的你不恨,因为你还怀抱着救苍生的信念。但是如今你总该看明白了吧……什么心魔渊、东妄海,都不过一场骗局。”
谢迟垂眸,他的神色未变,但握着红木旧盒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他从来不是什么傻子,只不过是被有心人精心布置的陷阱匆促推入深渊,没有机会窥探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无论是汇聚魔息入东妄海的无焉河,还是千年前被篡改的历史,又或是杀人取骨的紫训山血案……正道修魔,杀人者不沾因果、不存心魔。
桩桩件件,无一不向他揭露着血淋淋的真相。
“连那个孩子都看明白了,你难道没发现吗,他早就对无焉河闭口不谈了。”那抹灵智残忍地撕开了他们之间默契的伪装,“他也察觉到了心魔渊另有隐情,如果他足够聪明的话,或许已经猜到了一切的真相——”
它的声音像是淬了毒,又狠又扭曲:“他只不过是一直在维护你,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伤心。”
“他怕你知道——你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苍生!谢迟啊,你只不过成了一把刀,守的是那些伪君子们源源不断的恶意。”
“够了。”谢迟打断了它的话,闭了闭眼缓声道,“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那我们也没必要在这儿待着了,见寒还在等我。”
“现在我们该说的不是这个。”谢迟想起了站在漫天血气中同他告别的孩子,眸光再度坚定下来,决绝地转身,“灵鹿骨笛拿到了,我要回去救他。”
“你不想报仇吗!”那声音嘶吼出声,所有的愤懑怨恨,就像是决堤的江河,肆无忌惮地要吞噬一切生灵。
“我知道你在恨,你越来越恨。你恨他们欺你瞒你,你恨无焉河的秘密害了喻见寒,你恨心魔渊的存在导致了无数紫训山这般的惨剧发生。”
“在见到朝灵鹿的那刻,你恨透了……你和他太像了,明明以为在拯救谁,可到头来,却谁都救不了。”那声音笑道,语气中是说不尽的苍凉,“那一刻,你想毁了一切。这是你的恨,所以有了我。”
“实话告诉你,长明灯无灵。我是什么呢,也许只是心魔渊里沾染了灯息的心魔,也许就是长明灯的怨气……凭什么我就该永生永世待在不见天日的深渊,而另一盏灯却能接受万僧供奉朝拜。”
“若是我真正在守卫这个世间,我也认了。但现在,我不甘心!”那声音癫狂起来,到最后甚至带了几分触目惊心的恨意,“心魔渊不能存在,那些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可是我们做不到。”相较于它的声嘶力竭,谢迟要冷静得多,长明灯说的都不错,他早就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里摸清了一切。
巨大的骗局,无数的悲剧……他恨不得立刻从心魔渊脱身,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但他却做不到。
不是顾忌什么心魔渊坍塌、万民受苦的谎言,而是早在入渊的那刻,他就已经彻底被困在这个无尽牢笼里——他根本没法出来。
哪怕长明灯熄灭,他被魔息吞没,他也只会成为心魔渊中被永久禁锢的灵识。生不得,死不得。
那个声音似乎洞悉了一切,它再度开口,语气已经沉着了不少:“所以我让你来此处,就是为了寻求一个解法。”
“这盏灯供奉于此千年,俯瞰世间因果。我与它同源,便能借用它的力量,来寻一个破局之法。”
它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悦,语调微微拔高:“而我发现,机缘竟然近在眼前!”
闻言,谢迟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胸膛,果不其然,那个声音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深渊。
“喻见寒。”那声音果断道,“根据推演,他是唯一能破心魔渊的人,是唯一能救你的人。”
“不可能!”谢迟紧锁眉头,当即否定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损了根骨、断了灵脉,怎么可能有这通天的本事?”
“断骨重续,浴血重生……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你还要他付出什么代价!”谢迟咬紧牙根,他颤声斥道,“如今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你还要他怎样。”
“谢迟,一切都不需你管,你只要推他一把!你只要用十杀境在他的识海里烙下烙印,将你所有苦痛与恨意,全部刻在他的识海,剩下的路就让他自己去走!”
哪怕这条路再崎岖再艰险,喻见寒也能带着一身断骨,蹒跚行至终点——这是长明灯在所有的推演里,隐约摸出的唯一解法。
话音落下,四周静如死寂,只有殿中那盏慈悲又无知的灯烛摇曳着,高高在上地端坐神坛。
“你做梦。”谢迟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却字句铿锵。
此后,那声音便沉寂下去,仿佛一切都只是谢迟的一场梦罢了。他什么都不曾透露,假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继续带着喻见寒逃亡,将凡尘生活的诀窍潜移默化地教给他。
直到最后分离之时,谢迟在绝境之中用尽了全部力量,所有的负面情绪一同涌上,他的眼睛慢慢笼上一层不详的血色。
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了。像是沙漠里虚假的毒潭,带着致命的诱惑,它缓声劝诫道:“你看看他们如此嚣张,若是错过了这次,紫训山的仇、喻见寒的仇,何人能报!你我也只能永生永世困在心魔渊,等待着那些人面兽心的畜生,将心魔像倒垃圾一般倾泻过来!”
“只要牺牲一个喻见寒,只要牺牲他一个。”
那个声音越来越蛊惑,谢迟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恨意逐渐遮掩了他眼睛,他双眼含泪,竭尽全力施展十杀境,准备在喻见寒敞开的识海中刻下了一个深入灵魂的烙印。
——你要接受我所有的恨意,诛灭他们,破除心魔渊。
少年喻见寒眼底带着笑,他看着谢迟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准备做出最后的交代。那个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倾听着,然后准备将自己的话告诉面前的人。
长明灯本来也在安静等待着谢迟最后的烙印,却听谢迟突然提起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
“朝灵鹿恨透了那些人,他在我面前许下了复仇的愿望。”
长明灯点头称是,这个是他亲眼见证的。可谢迟却笑了起来,他的眼瞳依旧赤红,但语气全然温柔,只垂眸揉了揉少年的发顶:“可在复仇之前,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愿望——”
“救叶深。”谢迟像是放下了所有沉重的包袱,他舒了口气,缓声笑道,“他求我们救救他的师兄,在他眼里,这是比复仇和毁灭更重要的事。”
有时候,爱要比恨更强大。
人愿意为了恨毁灭,但更盼望着所爱万事顺遂。
话音落下,长明灯愣住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并在下一刻得以印证。
“小见寒,好好活下去。”谢迟对温秉言说了谎,这才是他最终烙下的刻印——他永远没办法向喻见寒传递恨意,而是转而将自己最后的祝福赠予他。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毫不知情的喻见寒只以为这是谢迟在叮嘱他:“我会的。”他承声应道,语气里满是决绝的坚定,“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摄魂之术一点点撕碎了喻见寒的识海,谢迟感受到自己的残魂正在被渐渐抽离。
他放弃了烙印仇恨,就相当于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只要没了这份恨意的胁迫,少年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他会成为一个凡人,在远离纷争的地方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他永远没办法踩着喻见寒的鲜血,完成自己所谓的“复仇”。
“好,我等你。”但在最后一刻,他依然笑应道。
我们,再也不见。
黑暗袭来,谢迟彻底沉没在冰冷的海底。
*
不知过了多久,谢迟被黑暗拥在怀中,他沉睡在梦魇深处,却听耳畔突然传来了温和的轻叹:“阿谢,时间到了,你该醒过来了。”
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死死被黑暗压制的长明灯终于再度燃烧,照亮一方天地。
突然,沉寂千年的寂静深渊,突兀传来了不徐不缓的脚步——有人像是散心一般,正闲庭信步往前走着。
谢迟顿时心如擂鼓,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持灯而起,向脚步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是他。”长明灯在他的识海里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它悲喜交加,竟然徒生几分喟叹,“哪怕你根本没有留下恨意,哪怕死过一遭,他还是来了。”
一瞬间,谢迟的脚步彻底僵住了。长明灯的每字每句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杵入他的心脏,让他疼得几乎窒息。
“什么叫……”他听自己颤声问道,“死过一遭。”
他的脑海嗡嗡作响,根本不敢细想其中暗藏的意思。
“断骨剖心,重塑凝魂……谢迟,他尝试用十杀境来抹去你的记忆,便是盼着你忘掉过去,好瞒住这件事。”长明灯忽闪了一下,它没有几乎回答,只是微微黯淡下来,“很可惜,你才是十杀境的主人。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只要记住,待到心魔渊破后,你就将我彻底毁去。”
尘归尘,土归土,也算逍遥在人间。
谢迟微微一愣,在他垂眸看向长明灯的时候,前方那人已经从重重黑暗中迈入光明。来人眉眼深邃俊朗,一身青衫磊落,腰间配简约剑鞘,君子端方。他微微一笑:“在下承昀宗喻见寒,冒昧询问前辈名讳。”
这是非常客套的问候,就像是——他们该是初见一般。
谢迟借着灯影摇曳,一点点将那人现在的模样刻在心底,他掩饰住眸中湿意,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意,终于开口道。
“谢迟。”
如果你想要隐瞒,那我就不知道。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们天生一对,合该狼狈为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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