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师尊总馋我妖丹》作者:非非非非

  文案

  商梦阮在人界买了一只小徒弟。小徒弟又脏又瘦,夜里塞进被窝时,还掉出了半截毛茸茸的尾巴。

  一被发现,小徒弟吓得掉了一地灰毛,眼神超凶,然后嗷呜一声,叼起了自己的豹尾巴。

  “师父要吃掉我么?”他含混不清地嗷呜着。

  后来商梦阮才知道,雪豹心中不安时有叼尾巴的习惯。

  他的徒儿不但爱咬尾巴,还爱掉毛。

  正值换毛期的小雪豹,每天把灰毛收集起来藏在榻上,压成毯子垫着睡。

  爱洁的商梦阮面对着一室飘毛,缓缓蹙紧了眉心。

  徒儿总掉毛怎么办?

  养肥,去毛,煮了吃。

  冰山师父美攻 X 奶凶徒弟萌受

  受偏万人迷团宠

  商梦阮身中火毒,双腿经脉尽毁。只需吃一颗冰寒妖丹解毒,便可重回巅峰。

  然而冰寒妖丹有市无价,每逢出世,必引无数仙修强者争破头颅。

  于是他另辟蹊径,捡了只能修成冰寒妖丹的小妖修。从小养育,只待瓜熟蒂落。

  至于妖修失去妖丹会怎样?

  会死?打回原形?

  与他无关。

  然而,商梦阮未曾想到的是,自己是隐藏的雪豹爱好者。

  后来——

  徒儿太可爱了,不忍心吃了怎么办?

  娶回来接着养肥,换种方法吃吧。

  双洁双初恋,双非人元素,有其他男配喜欢受。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荆雪尘(受)、商梦阮/章莪君(攻) ┃ 配角:奶猪、姚潜澍、闻人襄、渚风雨 ┃ 其它:预收《禁吻契约(人鱼)》骚话受x闷骚攻

  一句话简介:冰山仙君买了只奶凶小雪豹

  立意:保护野生动物!

第1章

  天地苍茫,人间哀乐,唯仙者超脱红尘,自在逍遥。世间问仙者不知几何,然仙山难寻,常渺然无迹。

  相传在九州之外的海上有一艘巨船,名为“和永舟”,每十年一现,是连通人间与仙界的规模最大的集市。

  在和永舟上,仙界除了用低阶法器低价换购粮食、贵重金属、珠宝等物,还会进行一桩重要的交易——人口买卖。

  仙修重家世血缘,购买有灵根的凡人,多数不是为了好心引其入仙道,而是充作童仆之用。这些童仆只需拥有微薄的灵气,便能在数百年内承担起底层收拾洒扫之用,最后碌碌而终。

  但这些孩子现在只知道是得了“仙缘眷顾”,一个个穿着干净的青衣,乖乖垂手肃立,盼望能得到某个名门正派的青眼。

  ……也有人不太配合。

  和永舟一角,一名彪形大汉捂着手臂上鲜血淋漓的抓痕,嘶嘶抽气,又泄愤踹了一下铁笼。

  那一脚踹得铁笼差点翻到过去,铁筋发出牙酸的裂响。遮光的幕布掀起一角,露出团毛糟糟的黑色卷发。

  一双橙黄色的瞳孔从卷发下露出,瞳仁紧缩,凶戾如野兽,又在一瞬间恢复到正常人类的大小。

  “不听话的妖兽?”隔壁的商贩随意问。

  “人。”那彪形大汉咬牙切齿地向铁笼里啐了口唾沫,被里面的生物灵巧地躲过。

  “这么烈,不会是硬绑来的罢。”隔壁压低声音,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彪形大汉不欲多谈他的来历,道:“上船时不见他反抗,一见买家就发疯。”

  他又狠狠踹一脚笼子,骂道:“是仙人选你,还是你挑仙人?先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流着什么血,再端架子!如果卖不出好价钱,你就跟着和永舟一块沉了算了!”

  铁笼内一片寂静。

  大汉以为他屈服了,扬眉吐气地往铁笼上一靠。

  “呦,第一次听有奴隶挑买主的。”隔壁那人好奇,“他看不上的是哪几家?”

  “梅氏、姚氏,就算临皋派来了也不肯见人。”大汉嘲笑道,“难道还等着无量山和天鸢山来买他么?”

  梅家和姚家都是仙界的世家大族,临皋派更是剑道之首,对待凡人出身的修士也更为宽容,是无数凡人梦寐以求的门派。

  竟然连临皋派都看不上?

  “……这。”隔壁商贩也是头回听说这么傲气的凡人,“眼光这么高,这小东西资质究竟有多好?”

  他还没问完,却听巨大的一声轰响,只见彪形大汉突然滑倒,撞翻了四五箱货物,金银珠宝撒了满满一地。

  他撑着地想坐起来,谁知又是一滑,顿时摔得鼻青脸肿,诶呦呦呼起痛来。

  隔壁那商贩这才发现,和永舟的甲板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层光滑的薄冰,那大汉正是踩在冰层上,才遭此厄运。

  一直安静无声的铁笼里,突然传出了少年的轻笑。

  “你这混账——!!”大汉攀着铁笼爬将起来,气得直哆嗦,在怀里找着铁笼的钥匙。

  遮光布被掀开,露出铁笼中的荆雪尘。

  他身形纤细,幼嫩瘦小的肩膀从灰衫的破洞中露出,整个人像只误入人世的小野猫般,缩在铁笼的最深处。

  脸上涂抹的灰泥遮盖了他精致的五官,只剩一双神采奕奕的橙黄色瞳孔和一对洁白的小虎牙,带着孩童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彪形大汉的身形是他的三倍还多,但荆雪尘没有丝毫畏惧,神情中满是灵动狡黠。

  隔壁的商贩见他们如此,怎能不知那冰出自少年的花招?

  “冰灵根。”他像见了稀世珍宝一般喃喃道,“怪不得,被他捉弄成这样都不舍得杀。”

  理论上单灵根比杂灵根修炼更快,资质更佳,即便在修仙世家中,单灵根亦是百里挑一,更别提这荆雪尘来自凡间,拥有的还是水灵根变异中最富攻击力的冰灵根。

  怕是几百年都没有一个。

  海上雾重,水汽浓郁,荆雪尘便操控水雾,偷偷在壮汉脚下铺了一层薄冰,让他摔了个狗啃泥,顿觉出了口恶气。

  他做了个鬼脸,道:“有本事就来抓我呀。”

  嗓音清澈,有着尚未成熟的独特少年感,像是醇和的清酒。

  壮汉顿时如一头暴怒的熊般朝荆雪尘扑去,隔壁商贩一只眼睛里写着“灵石”,另一只里写着“法器”,财迷心窍,铆足劲拦着壮汉不撒手。

  “不能伤!不能伤!地阶法器!上品灵石!你不要就给我!”

  荆雪尘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他旁边的一排等着被卖的孩子,看他的眼神皆是羡慕和嫉妒。荆雪尘注意到那种陌生的敌视感,渐渐止了笑。

  这些凡人为什么会因为卖不出好价钱,就不开心呢?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凡间,总比当仙人的童仆被呼来喝去一辈子强。

  这就是人和妖的想法的不同之处吗?

  正想着,他忽然耳尖一动,双眸迅速转向某个方向。

  咯吱……

  那细微的声响淹没于嘈杂的集市中,即便是修士也难以分辨,他却听到了。

  像是木轮滚动在甲板上的声音。

  荆雪尘不再管那两个争斗的商贩,扒着铁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地方,他的瞳孔迅速扩大,比人眼更敏锐的视觉捕捉到数百米之外的动态。

  一个坐着轮椅的仙修,正缓缓而来。

  荆雪尘紧紧盯着那个人影,想起了半月前,自己从浮玉水榭拿到的情报卷轴。

  【身中火毒,双腿经脉尽毁,腿脚不便,常年坐轮椅。】

  周围也有人注意到了那名仙修,以及他身边的黑衣蒙面人。整条街道像是被扼住喉咙一般,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有轮椅滚在甲板上,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行人眼中有惊奇和尊崇,亦有畏惧,以及一丝贪婪。

  【为人孤僻冷傲,鲜少离开“朝云处”。十年未出无量山。】

  在铁笼边争吵的两名商贩也发觉不对,见那仙修出现,更是满脸苍白地噤声,垂头立在一边,不敢直视。

  荆雪尘却没有移开目光。

  那仙修的面容淡漠冰冷,眸如寒渊,在漆黑的深渊之上蒙一层灰雾,见者如坠冰窟。

  荆雪尘在寒渊中惊醒,这才注意到,若单论皮相,那人相貌是极俊美的,比起他所见过的任何男妖女妖都要漂亮。

  【骨相极寒,皮相极美。】

  所有细节都与卷轴上的描述对上了。

  他呼吸有些急促。

  一片飘雪落在那名仙修墨黑的眉睫之上,瞬间消融。他眼神一动,看向天空纷纷然飘落的雪花。

  时值盛夏,和永舟上竟是下了雪。

  荆雪尘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激动没有控制好灵气,不小心冻出了这场雪。

  轮椅上的仙修似乎有一瞬在凝视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照旧是漠然地驱轮椅前行。

  “仙君大人!神仙大人!”荆雪尘身边的某个孩子突然大喊出声,“收下小仆吧!小仆身赋灵根,家财万贯,祖父在帝王身前任职!小仆愿赴汤蹈火,服侍大人悟道登仙!”

  那孩子很聪明,听周遭鸦雀无声,推断出这仙修在仙界地位极高。

  他本是仗着凡间身份金贵,抱着尝试的心态一喊,没想到那仙修竟然真朝他行来,不由心花怒放。

  但他没有注意到,仙修根本没看过他一眼。

  轮椅徐徐略过孩子,继续向前。孩子眼中的光熄灭了,随后再次亮了起来。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希望,而是因为惊怒和不可置信。

  仙修在铁笼子面前停下,目光落在囚于其中的卷发少年身上。

  他向着铁笼抬起手。

  “仙君是看中了他?”彪形大汉浑身发抖,上下找着铁笼的钥匙,“仙君是识货的!这可是几百年都遇不到一个的好货色,他……”

  “轰隆”一声,冰蓝色的火焰自铁笼上燃起,温度极低的冷焰瞬间摧毁了整只铁笼,又顷刻间收回仙修体内。

  【太阴离火,焰温极寒的变异火灵根,攻击力极强。】

  荆雪尘脑海中又想起他得到的情报。当卷轴上轻描淡写的短短几句话,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发现自己的胆子还不够大。

  ……这人怎么说点火就点火,一点预兆都没有,惊得他差点变回原型。

  鼻尖传来一股尿骚味,荆雪尘皱了皱鼻子,发现那个彪形大汉因为离得太近,被吓尿了裤子。

  荆雪尘撇了撇嘴,安慰自己:再恐怖不也是个活人嘛,有什么可怕的?

  但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族中兄姐教给他的《妖族装乖三十六条准则》,据说能关键时刻在人族面前捡回一条豹命。

  当时他嗤之以鼻,现在早知道就多听一些了……

  第一句是什么?人族喜欢大眼睛生物?

  荆雪尘努力地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猫眼,装可怜,装无辜。

  那只能杀豹于鼓掌间的手,捏起了他的脸蛋。

  荆雪尘:“唔。”

  这是要干嘛?撸豹子也不是从脸上开撸啊。

  他正懵懂时,下颌忽然一阵剧痛,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双眸顿时蒙上了层货真价实的眼泪。

  是仙君捏开了他的嘴。

  剧痛感过去后,属于仙君本人的触觉传来。触碰荆雪尘的不是人类皮肤,而是鲛绡织就的手套,冰冷而细腻。

  【极度爱洁。】

  “牙口好得很……能吃。”那个彪形大汉是哭着也要把他卖出一个好价钱,“单冰灵根,身体健康,力气大。章莪君尽管放心。”

  章莪君,商梦阮。

  这便是仙修的名号。全修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雷贯耳。

  在场也无人知晓,为什么商梦阮要亲自查看一个凡人奴仆的牙。

  ——总不能是在看牙口好不好,容不容易养肥吧。

  荆雪尘眨了眨眼,微不可查地把四颗虎牙往回缩了缩。

  这人该不会是发现他的妖兽身份了吧?不能吧……

第2章

  他们相触的时间不过短短一息,荆雪尘却紧张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商梦阮终于放开了他。

  荆雪尘脸颊酸痛,难受地鼓起腮帮子,揉了揉。

  这人手劲真大。

  他未曾注意到,一圈冰蓝色的纹路在他脖颈处亮起,随后迅速融入他皮肤之中,消失不见。

  商梦阮手中太阴离火一闪而逝,方才触碰过荆雪尘的那只鲛纱手套,在冷火中灰飞烟灭。

  随后,他又从容不迫地换上了一只新手套。

  荆雪尘怒目圆瞪:竟敢嫌他脏?他还没嫌人族手脏呢!

  他正炸毛腹诽着,忽然被商梦阮身后的黑衣蒙面人拉了起来,推着他往前走。

  那些黑衣蒙面人的手也是冰冷僵硬的,荆雪尘偏头观察他们面具后的脸,发现连脸皆由金属打造。

  这些蒙面“人”,根本不是活物,而是傀儡。

  居然连贴身侍从都不是人?荆雪尘暗自称奇。

  这已经超出了爱洁的范畴,这个名为商梦阮的人族仿佛与世隔绝,拒绝触碰任何活物,从不沾染世间红尘。

  这让他想起了传说中一种叫“水晶仙兰”的雪山圣物,相传它只存在于最陡峭的雪山之巅,在顶峰幽深的冰隙中盛放。即便是常年栖居雪峰中的雪豹妖,倾尽一生都找不到一株。

  水晶仙兰与世隔绝,是因为它一旦被活物触碰,就会迅速枯萎凋谢,变成飞灰。

  当然,商梦阮这块人形冰雕,才配不上美好的圣物传说。

  荆雪尘难受地挣动一下被铜傀儡禁锢住的身体,不开心地撇了撇嘴。

  走出一段路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起码还站着,而整条街的凡人几乎都匍匐跪地,连腰都不敢直起来。

  就算是仙修,也都垂手恭立两边,让开道路,不敢直视商梦阮。

  “恭送章莪君——”他们皆恭敬道。

  商梦阮从未要求过他们这么做,他甚至从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但这些人,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无比自觉地奉其为尊。

  这就是章莪君,修仙界最强大的元婴仙君,亦是唯一继承商族血脉的炼器大师。

  这远远超出了荆雪尘在情报卷轴上读到的内容,这种敬畏与臣服,他也只在万妖朝拜妖王之时才见过。

  少年心中微寒:他到底把自己卖到了什么人手上?

  待商梦阮一行人逐渐走远,和永舟的街道上才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声音。

  只有荆雪尘待过的那一个摊位,金银珠宝满地铺散,彪形大汉跪在化成灰的铁笼残骸前,手里捧着一柄翠玉匕首。

  “天阶法器啊!天阶法器,天阶法器……”他神志不清地念着。

  他带来的那些孩子都未从惊骇恢复过来,在寂静中木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就疯了的人。

  “不怪他疯魔。”隔壁的商贩抽了口烟,“章莪君锻造的天阶法器,卖了够他挥霍上十几代。把几个子弟送入仙门为徒,也绰绰有余。”

  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黏在那柄翠玉匕首之上,大汉将它抱得更紧,匕首刃刺破了胸膛,流出殷红的血,他却没发觉。

  章莪君亲自出手的天阶法器出世,却落入一介凡人手中。

  有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间恐怕又是一场战乱。

  这凡人必不得善终。

  “不怪他疯魔。”那商贩又悠悠一叹。

  ————

  从和永舟到无量山,足有二十一日的行程。待他们回到无量山之时,有关章莪君,三界中最神秘孤僻的修士,带一个凡人少年回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无量山有七峰,主峰宝栖峰的小筑内,无量宗宗主左莆与商梦阮相对而坐。仙茶入杯,浮起雪沫。

  “章莪君。”左莆品一口茗香,“世传你在和永舟,以天阶法器换得一个凡人少年,可属实?”

  “是。”商梦阮道。

  “你可知,那天阶法器在和永舟上掀起轩然大波,几经易主,每一任短暂持有它的主人,都落得财尽人亡?”左莆吹起山羊胡,“若不是姚家出手购得那件法器,整艘船都要闹翻不可!”

  “是。”商梦阮眉目如霜,未兴波澜。

  左莆大怒,却对面前这人毫无办法,最后只苦口婆心道:“天有好生之德。你多行不义,只恐为大道所不容。”

  商梦阮抬眼:“和永舟售卖凡人为奴,又企为大道所容。”

  左莆哑然,摇摇头道:“喝茶喝茶。”

  商梦阮看着茶杯:“有人碰过。”

  宗主怒摔茶盏的声音,响彻了整座无量山。窗外飞鸟受惊,扑簌簌掠起。

  须臾后,左莆从被嫌弃的郁闷中缓过神来,问道:“这次高调买人,是为了什么?听说是个资质奇佳的少年,是为了收徒?”

  商梦阮似是在看窗外的飞鸟:“我不收徒。”

  “不收徒买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是当花瓶摆着。”左莆开了个玩笑。

  商梦阮沉默片刻,冷淡道:“算是。”

  左莆闻言差点喷茶,哆嗦着胡须道:“作孽啊……本尊是真不懂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好好的孩子,你不教就给我!”

  商梦阮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窗外掠过一只苍鹰,极速冲入鸟群中,撅起其中最小的那只,飞向远方。

  他忽地一顿,转动轮椅向外:“走了。”

  “知道我要撵人,还挺自觉?”左莆吹胡子瞪眼。

  商梦阮道:“铜傀儡正在遭受攻击。”

  左莆一肃:“你那‘朝云处’,戒备森严得连鸟都飞不进,怎么会遭到攻击?”

  朝云处,是无量山中最高的一座孤峰。

  此峰四面皆是直上直下的悬崖,云雾环绕于半峰腰,山峰皆无草木活物,唯有峰顶万年不化的寒潭。

  在过去十年间,朝云处只有商梦阮一个活物存在。

  现在就不一样了。

  荆雪尘浑身赤|裸,腰间斜围着残破的小巾,正骑坐在铜傀儡身上,吭哧吭哧卸它的胳膊。

  一只铜手从身后袭来,他耳尖微动,一巴掌照脸呼过去,直把身后的铜傀儡扇得高高飞起,掉进木桶中,掀起热腾腾的水花。

  ——这些破傀儡,居然敢扒光他的衣服,想按他沐浴!

第3章

  水花溅在荆雪尘胳膊上,他本能地抖了一下,试图把水甩干。

  对于一只雪豹来说,在天寒地冻中沾湿皮毛,很有可能会招致风寒。荆雪尘擦干了水迹,才想起自己没有厚重的毛,只有光滑不怕水的皮肤。

  ……即便如此,被强迫沐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身下的铜傀儡忽然坐起身来,少年不防,跌了个跟头。

  他骨骼极柔软,团起来像个球般滚动两圈,就灵活地爬了起来。

  “谁!”他凶巴巴地露出了虎牙。

  暮光从石洞的入口撒落,勾勒出商梦阮的剪影。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不辨喜怒。

  也不见他做了什么,那两只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铜傀儡便恢复完整,颠颠跑到石洞边,排排站好。

  荆雪尘瞬间就乖了。

  他缓缓收回虎牙,使劲睁大眼睛,顺便提了一下腰间的小巾。

  但还维持着猫腰弓背的警惕姿势。

  “不肯沐浴?”阴影中的人冷冷问道。

  荆雪尘第一次听到商梦阮的嗓音,和他本人一样冷冰冰的,如闻泉流漱玉。

  他只是迟疑了一下,颈间便传来冰冷的灼痛感,不由“啊”了一声,捂住了脖子。

  那圈蓝色符文再次出现。

  “……你做了什么?”荆雪尘又痛又恼。

  “灵契。”商梦阮道。

  灵契有主从之分,契主可以完全掌控契从的命,但这种契约的结成需要主从或者天道的认可。

  “不就是卖身契么?”荆雪尘大惊,“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我用一件天阶法器换你,所以你会代替‘翡翠匕’,接着属于我。”商梦阮道,“等价交换,符合规则。”

  什么乱七八糟的规则,这么坑豹?!他怎么就把自己卖了?人族也太可怕了!

  荆雪尘惊讶地张着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魂魄,正悠悠从嘴里往外冒。

  商梦阮在黑暗中注视着脸色茫然的少年,道:“沐浴。”

  他指尖弹出一道符文,木桶中的水迅速烧干,又换上新的,重新腾起蒸汽。

  几朵太阴离火包裹起荆雪尘,将少年“噗通”一声扔进了浴桶中。

  荆雪尘呛了口水,慌乱地探出头来,便觉身周上下全是冰冷的焰团,挤着热水按摩在他肌肤上,又冷又热,很是奇怪。

  那类似于人手触摸的感觉激得少年脸色涨红,当他意识到是商梦阮的灵气在擦拭他的身体时,更窘迫了。

  “我洗!我自己洗!”他嗷嗷喊着,“我会!”

  可那灵气团仍强硬地在他身上揉搓。

  “我可以自己洗得很干净!”荆雪尘捂着胸口,快羞哭了。

  灵气团一撤,他失力掉入浴桶深处,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气泡,好不容易才浮了上来。

  蓬松的卷毛现在湿哒哒地黏在鬓角,少年像是一只落水的猫,整个人气势上小了一圈,眼眶通红,更显可怜狼狈。

  商梦阮早已不在这里,只有两个铜傀儡,木呆呆地收拾着石洞里的狼藉。

  见他不在,荆雪尘“呸呸”吐掉两口喝进肚子里的水,竖着眉毛发出“唬——唬——”的声音。

  豹落平阳被犬欺!等他度过换毛期,变成威风凛凛的大雪豹之后,像商梦阮这种瘸腿的人族,他一口能吃十个!

  雄心壮志抒发到一半,荆雪尘突然一顿,打了个嗝。

  或许是刚才吓狠,不对,是气狠了,才会有这么不符合凶兽气质的反应。

  荆雪尘不悦地眯了眯猫眼,然后不情不愿地取来澡豆,在身上涂抹起来。

  当晚他没再看到商梦阮,铜傀儡也不知道滚哪个犄角旮旯去了,顿觉整只豹都神清气爽。

  荆雪尘在人界流浪了好几个月,虽然会变成豹形舔毛,但人族皮肤不比雪豹耐脏,也确实该洗了。

  他本身也很爱干净,只是不太习惯人身,沐浴了一个多时辰,直搓得皮肤通红,才穿上了铜傀儡准备的小衣。

  他揉了揉湿乎乎的乱毛,把发间残留的水分凝成一排小冰块,认真梳理过头发,在脑后编成小辫子,垂到腰间。

  刚到朝云处的第一天里,他忙着和商梦阮以及他的铜走狗们斗智斗勇,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整个石洞里空无一物,连只飞虫都没有。

  洞外亦是空无一物,只有光秃秃的漆黑岩石,寸草不生。

  ……竟然连草团都不给豹留。

  荆雪尘抱膝望月,已经开始怀念在妖族时的草窝了。

  他还是一只嗜睡的幼妖,又没什么修为,很快就有些迷糊。但这里和从前住的地方都不一样,没有虫鸣鸟叫,没有风吹草动,也没有人界的狗叫和打更声。

  荆雪尘觉得有些冷,将自己团得更紧了些。他伸出手指,把那一排小冰块融化成水,重新塑形。

  水团分成了三坨,最小的变成一只胖乎乎的尖耳朵狮子猫,中间那只是龇着牙的凶狠雪豹,最大的那一坨,则变成了一只很特别的妖兽。

  它形貌与虎豹类似,然而面中生有一角,股后有五条纤长有力的豹尾。

  “狰。”一个娇软奶气的声音传来。

  荆雪尘一顿,点了点那只狮子猫冰雕:他一定在做梦。奶猪怎么可能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下一瞬,一团毛茸茸的庞然大物就一屁股坐在了他脸上。

  “唔!”荆雪尘差点被他坐得闭过气去。

  湿漉漉的猫鼻在他鼻尖嗅嗅蹭蹭,又用带着倒刺的粉舌舔了一下。

  “奶猪——!”荆雪尘压低嗓音,把那团雪白的绒球撕下脸来,丢了出去。

  狮子猫锲而不舍地跑回来,不过这次没有压他的脸,而是蹲坐在他肚子上。

  “奶猪!你你你怎么找到我的?”荆雪尘紧张地四下望去,见只有狮子猫一个妖,才松了口气,“渚风雨不知道我在这里罢?”

  狮子猫抖抖毛,在少年肚皮上打了个滚,又使劲蹭了蹭,极为人性化地露出享受的表情。

  他明明是只狮子猫妖,体型却有些发福,像只染了色的长毛猪。

  “不要直呼妖王陛下之名。”奶猪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姿态,奶声奶气道,“更何况他还是你爹,不礼貌。”

第4章

  “知道了。那他……”荆雪尘比较关心他爹的动向。

  “陛下暂时不知道殿下在这里。”奶猪自豪道,“只有微臣找到了殿下。”

  荆雪尘彻底放下心,收买道:“你不告诉他的话,我就把一半小鱼干分给你。”

  奶猪碧绿的眼睛一亮,义正言辞道:“妖族禁止行贿,臣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怎能因为这点身外之物知情不报?”

  “全、部、小鱼干。”荆雪尘咬牙,反正他也不怎么爱吃鱼。

  “成交。”奶猪迅速答应下来,又疑道,“可是殿下,臣一路爬上来,可连只耗子都没看到,又怎么会有小鱼干?”

  “肯定有,只不过你没看见。”荆雪尘正儿八经地开出空头支票,转移话题道:“你说你是一路爬上来的?什么意思?”

  “这峰鬼得很,根本不能使用灵气,鸟类飞到一定高度就会被阵法阻挡。”奶猪舔了舔爪子,心疼道,“我爪子都被磨秃了……”

  荆雪尘对磨秃爪子的痛苦感同身受,有点同情地拽过狮子猫的爪子,揉了揉他的肉垫。

  ……啧,肉垫都磨出茧子了,一点都不软。

  “辛苦了。”荆雪尘丢掉他的爪子,面无表情道,“难为你克服一切困难,也要抓我回去。”

  “殿下,微臣是来救您于水火的!”奶猪急得连尊称都忘了,“你知道那个人族是谁吗?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殿下到这里吗?”

  “唔。”荆雪尘不太在意道,“不就是身中火毒,想要颗冰灵金丹嘛。我正好有啊。”

  “你疯啦?!!”狮子猫急得直甩尾巴,“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身!他要把你养胖,然后扒皮、抽骨、掏丹,喝血吃肉!最后只剩下一地毛,和几根骨头,徒留微臣在这里伤心欲绝啊……”

  荆雪尘被他形容得一阵恶寒,弱声道:“不至于吧,人族口味很挑的,而且他格外喜欢干净。”

  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加入商梦阮食用一只雪豹的场景,那必然是先把毛剃得光秃,然后按照纹理和部位细细切割成小块,精心烹制,优雅地小口小口吃掉……

  荆雪尘狠狠打了个寒颤,道:“人族不吃同类,我现在扮演的是人。”

  “幸亏殿下还知道装人!”奶猪激动起来,“要是章莪君知道你是雪豹妖,或者任何一个人族知道你的妖形,殿下就完蛋了!陛下会杀了我的!”

  荆雪尘揉了揉耳朵。

  自三百年前青丘狐族衰落,他爹,渚风雨,一只强悍的雪豹妖尊趁昆仑之主陆吾成神、昆仑山无主之时,占山自立为王,统一了妖族。

  他的手段比狐族铁血强硬太多,又偏偏占去了仙道圣山,因而这些年来,妖族与仙修之间的龃龉极多,甚至爆发过几次小规模的仙妖战争。

  仙修恨雪豹一族,恨入骨髓。

  ……更甚,如果人族抓到妖王之子为质,对整个妖族都是巨大的打击。

  “不会被发现的,即便发现了,我也会当场自尽,绝不拖累大家。”荆雪尘念及妖族人族之争,情绪有些低落。

  不过他很快便振作起来,硬气道:“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乖乖等着被抓,等商梦阮吃我?在他扒我毛之前,我早就跑路了。”

  “可是,殿下打不过他啊。”狮子猫又趴了回去,懒懒道,“虽然他现在实力受限只是个仙君,远远没有妖王陛下厉害,但殿下这样的幼崽,他一口能吃十个。”

  “……”荆雪尘被彻底惹怒了,但奶猪说的是事实,他没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于是他用出了怀柔政策,挠了挠狮子猫的下巴,撸得他翻出肚皮,爽得眯起眼。

  “就让我呆在这里吧,奶猪。”荆雪尘柔声道,“你知道,我一定要找到狰,救他回来——不管要吃多少苦,饿多少回肚子。”

  少年眸光微暗,“毕竟,当年如果没有他,我甚至连爹的面都见不到,更不可能活到现在。”

  “都怪那个冰块脸人族!”他气得双颊鼓起,“捉走狰不说,居然还自夸自耀封了‘章莪君’?章莪山是狰的家,怎么能被用作仇人的封号?”

  “人族固然可恶,但殿下也不该以身犯险。”狮子猫劝道。

  “我能有什么办法?狰肯定被封印在朝云处,这里易守难攻,半只虫子都飞不进来。”荆雪尘皱眉道,“幸亏商梦阮贪求我的冰灵妖丹,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朝云处。”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奶猪从他肚子上跳下来,绕着他的脑袋团团转,“殿下大可以等陛下统一三界,到时候吃掉这个人族,救回殿下的恩兽,岂不是轻而易举?”

  “等渚风雨统一三界,比等我给你找小鱼干还遥遥无期。”荆雪尘嘲讽道。

  “……殿下,臣还真以为您要给臣吃小鱼干呢。”奶猪的胡须耷拉下来。

  荆雪尘毫无愧疚之心。

  奶猪转着转着,忽然凑近他的脖子,道:“这是什么?”

  灵契纹隐匿在荆雪尘细白的皮肤下,常人看不到,但奶猪在符阵方面天赋异禀,登时认出了这一纸“卖身契”。

  荆雪尘心觉不妙,连忙一巴掌按住了狮子猫的头。但狮子猫妖全身的毛发仍是剧烈膨胀起来,一双碧眸迸射出焰光。

  “竟敢对殿下如此不敬——”他嗓音粗重沙哑,“罪不可恕——”

第5章

  狮子猫妖的身体如吹气球般膨胀到四五倍大小,但猫头却被荆雪尘按在手里,不能变大。

  一颗袖珍猫头嵌在庞大的身体里,显得格外滑稽。

  “嘘,没事的,小声点。”荆雪尘连连安抚。

  奶猪泄了气,变回小小一只猫,奶奶地吐出粉舌道:“臣把那大不敬的符文舔掉吧。”

  他身具破除符文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只有他一只妖能够爬上朝云处,找到荆雪尘。

  “现在还不是时候,会打草惊蛇。”荆雪尘轻轻挠着他的下巴,“我们今夜就去找狰,找到了,你就舔掉灵契,然后我们一起回昆仑。”

  奶猪尾巴尖轻摇,蹭着他的下巴,幽怨道:“那殿下可要说话算话。”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荆雪尘双眸泛着金橙色的光芒,趴在悬崖边缘向下望,只能望见一片黑暗。

  “只能是在这里。”他道,“除了这儿,朝云处没有其他能藏妖的地方……”

  有奶猪领路,他们避开了所有阵法机关,几乎寻遍了整座峰。整座朝云处比老豹子的脑壳还秃,根本没什么可疑之处,只除了这一面的悬崖。

  云雾于黑暗中浮沉,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

  他得顺着崖壁向下爬。

  云雾间像是有什么响动,荆雪尘跳到一块巨岩之后,脑袋上“咕嘟”一声竖起圆圆毛毛的灰色豹耳,转向云雾间。

  “……怎么就选中他当徒弟呢?”一个少年音忿忿道。

  荆雪尘:“?”

  “姚弟莫急,即使他资质再好,也是血脉次等的凡人,肯定没有姚弟厉害。”另一个声音稍粗重的少年道,“只要入门大比上见了真章,章莪君必定慧眼识珠,选姚弟当徒弟!”

  哦,原来是在说他。荆雪尘了悟。但徒弟是怎么回事?外界都是这么传他和商梦阮的么?

  呸,还徒弟呢,明明是储备粮。

  不过话说回来,朝云处禁使用灵气,这几个人族是怎么飞行在云雾里的?

  荆雪尘猫眼中的金色变得更加璀璨,照向云雾之中,但那云雾似乎有某种隐匿的特质,即便是豹眼都看不穿。

  他低头看狮子猫妖,奶猪也为难地摇了摇头。

  云雾间忽有少女娇软的呼声传来,那个姚姓少年似乎扶了她一把,道:“阿襄小心,紧跟着我,别踏错了地方。”

  “谢谢姚哥哥。”那少女软声道。

  荆雪尘豹耳上的毛炸了炸:原来云雾中有落足的地方,只是他看不见。

  一行人慢腾腾地走到了悬崖边缘,粗糙少年兴奋道:“不愧是姚弟!竟然连奇门遁甲都解得出来!据说朝云处从来没有活人踏足过,咱们应该是第一批!这下,章莪君一定会赏识我们!”

  “雕虫小技。”姚姓少年骄矜道,“多亏阿襄点醒我,这些石柱不过就是个八卦阵而已。”

  “我不过随口一猜。”那少女谦逊地说,然后忽然指向一边:“诶,那里为什么有两盏灯?”

  ……这少女也太灵敏了些。

  荆雪尘立刻熄灭了眼中的金芒,但那姚姓少年已经向他跑来。

  他只得烦躁地收回豹耳,让奶猪缩小体型收入他袖口中,从巨岩后站了起来。

  这几个人族来的真不是时候,如果放任他们在这里吵吵嚷嚷,商梦阮一定会过来,还会发现他的小动作。

  啊,可恶的人族幼崽!

  “你就是章莪君带回来的那个凡人?”姚姓少年显然也很讨厌他,鼻子都皱了起来。

  那少年其实长得还挺英俊,荆雪尘自己的相貌也非常出挑,但二人头回见面就是相看两厌,怎么看都不顺眼。

  荆雪尘直接忽略了另一个声音粗糙长得也粗糙的少年,被那个叫阿襄的少女吸引了目光。

  少女艳若桃李,顾盼生辉,在妖族的审美看来也格外明艳动人。

  此时她正缩在顾姓少年身后,脸上带着害怕的表情,荆雪尘却没在她身上嗅到恐惧的气息。

  ……有意思。

  他心生一计,扬起下巴,大大咧咧道:“没错,就是我。怎么着?”

  信心满满,十足挑衅。

  “区区一个凡人,还妄想当章莪君的徒弟?”姚姓少年冷笑,“哼,痴人说梦!”

  荆雪尘抽了抽嘴角。

  凭什么他一个妖王之子,有着十座大山的肉不继承,非得跑到连只鸟都没有的秃顶峰,当一个小小的冰山仙君的徒弟?

  他愈发怀念自己在昆仑山的温暖的草窝,顿时豪情万丈:“我才不稀罕拜他为师呢!”

  他一指身边的悬崖:“我就是饿死,死下面,从这跳下去,也绝不会做商梦阮的徒弟!”

  他这一番豪言壮语可谓是真情实感,震慑得三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呆滞不已,半晌都没说话。

  他们奉若珍宝的拜师机会,在这卷发少年心中,就一文不值?

  那个姚姓少年先反应过来,面红耳赤道:“你真不稀罕?那章莪君为什么还带你回来?我从小修习炼器一道,比你哪点不如?”

  说着还有点委屈的意思。

  “他没用心魔发誓,不作数,姚弟别被他骗了。”粗糙少年道,“不如姚弟和他比试一场,如果赢了,就证明姚弟更强,就能名正言顺地取代他,成为章莪君的徒弟!”

  荆雪尘往悬崖边退了一步,抱着胳膊道:“我没有异议。”

  姚姓少年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正有些发虚,却听他身后的闻人襄道:“姚哥哥,不要打了,他看起来好厉害,阿襄怕姚哥哥敌不过受伤。”

  眼眶微红,我见犹怜。

  被她一激,少年顿时全身上下都是勇气:“打就打,谁怕谁?我名姚潜澍,铜静姚氏族长之子,凡人,报上名来!”

  不是凡人,是凶兽。荆雪尘默默纠正了一下,念着对方的名字,总觉耳熟。

  姚潜澍……念出来不就是“摇钱树”?

  他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那笑容爽朗明丽,看得姚潜澍怔了一下。

  “我叫雪尘,不是凡人。”

  比试一开始,他学着姚潜澍的样子微微一拜,然后挺直胸膛等对方攻过来。

  姚潜澍从背后取下一只巨大的画轴,噌然展开,其中释放出万道金光。

  荆雪尘满以为画卷中会出现金莲之类的圣物,微微眯起眼睛,却见一枚枚铜币闪烁着金光,咻咻朝他射来。

  荆雪尘木了。

  再怎么闪亮它们也是铜钱啊!修仙者哪个把铜钱当圣物?这也太油腻了!可以说真不愧是“摇钱树”吗!

  “‘家财万贯’,玄阶,发射类法器,其中|共铜钱三百八十一枚,我自己炼制的!”姚潜澍骄傲道,“凡……雪尘,小心了!”

  哪个修士斗法的时候会把自己的法器全暴露出来啊!等着对方做好准备然后反制吗?这人族小崽子究竟是什么迷惑行为?

  荆雪尘满心迷惑,表现在脸上,只是一双猫眼茫然了些。

  只见他信步闲庭,临危不乱,在满目铜臭味的金光里错开一步,然后转身跳下悬崖。

  ……跳下悬崖。

  风止了,云停了,所有人都默了。

  “……他即便想做章莪君的徒弟,也不能真跳下去啊。”姚潜澍呆呆道,“我又没逼他发心魔誓……”

  悬崖万丈,猿猱不度,飞鸟难登,修士不能使用灵气,一旦失足,便是粉身碎骨。

  “死人了!”粗糙少年颤抖地抓住姚潜澍的肩头,“你杀人了!还是章莪君用天阶法器换来的人!”

  姚潜澍脸色煞白,立刻奔向峰中:“我得去告诉章莪君!朝云处很高,说不定他还没掉下去,还有的救……”

  “你疯了?告诉仙君,我们怎么可能赔得起天阶法器!?”粗糙少年惊惶道,“你自己犯的事自己去!不要拖累我!”

  姚潜澍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运起灵气飞奔离去。

  待最后一丝声音消失,闻人襄注视着粗糙少年逃走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云雾之中,收起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眯眼看向悬崖深处。

  她和刚才那个柔弱的少女判若两人,浅褐色的瞳孔中满是兴味。

  ————

  云雾剥夺了所有视觉,荆雪尘牢牢攀附在崖壁上,手足皆弹出坚硬的利爪,深陷入岩石之中。

  山风呼啸,穿过两峰之间,卷起他背后的小辫子。岩壁在常年狂风中变得脆弱,一阵风过,削去无数碎石,落入深渊之中。

  对于人族来说十死无生的悬崖峭壁,却对常年生活在山地间的雪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崖顶上的大呼小叫荆雪尘自然也听到了,他颇没良心地想,吓到了也活该,反正也是他们先惹他在先。

  荆雪尘当然不是脑袋一热玩跳崖找刺激。他早就想好了要死遁,藏在暗处寻找狰,商梦阮理当是找不到他的。

  不说此处禁灵,商梦阮一个瘸腿的人族,根本不可能像他和奶猪一样爬上爬下;

  就算是商梦阮能解除禁灵阵,派人飞下来巡查,只要奶猪提前预警,荆雪尘自己也有独门方法能藏身于石缝之间,保管没人能找到他。

  袖珍狮子猫从他袖口中钻出,跳到他肩膀上,幽幽道:“刚刚殿下说,如果拜人族为师,就跳下悬崖……现在这意思是,殿下真兴起了拜师之意?”

  “我不是,我没有!”荆雪尘急忙申辩,仿佛沾上商梦阮是多么恐怖的事,“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嘴快而已。”

  “那就好。”奶猪纵身一跃,灵巧地跃到岩壁上,“找罢。找到了,殿下好跟着臣一起回家。”

  ————

  章莪君的家在哪?

  虽说要找章莪君求援,但姚潜澍对朝云处的地形全然不知,如无头苍蝇般乱转,绕了小半柱香之后又回到了悬崖边。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跳:完了。那个少年真的没救了。

  他失力跌坐在悬崖边,激起一片尘土。

  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姚潜澍回头一看,只见皎洁月色下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人。

  商梦阮用衣袖遮去尘土,现出冰冷的面容。

  “章莪君……”姚潜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带着哭腔道:“雪尘!雪尘他掉下去了!求章莪君救他!”

  “姚潜澍。”商梦阮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

  少年呆怔。

  “今夜同你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是谁?”商梦阮的脸在阴影中不可辨认。

  姚潜澍发起抖,艰难地保持沉默。

  “本君会知道的。”商梦阮冰凉的嗓音在暗夜中回响,“你该回家探望父母了。”

  直到商梦阮离开,姚潜澍才从梦魇中清醒过来。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冷汗如雨。

  他忽然想到,云雾下的奇门遁甲虽难解,但也不是无人可解,那为什么朝云处“从来都没有活人踏足过”?

  为什么劝他“探望父母”?难道是因为以后没机会了……

  他看向那架空荡的轮椅。

  商梦阮已经不在这里了。

  此时两峰之间云雾退散,清朗的月光洒落在崖壁上,明净如水。

  禁灵阵已解。

  修仙者皆可将真气灌注体内,凭空而立。章莪君虽不良于行,亦可凌虚御风。

  姚潜澍在恐惧中终于看到一线曙光:章莪君一定是飞下去救雪尘了,这是不是说明,他还没有死?

  崖壁上,荆雪尘打了个喷嚏,看到逐渐明朗起来的视野,心中顿觉不妙。

  他身边的狮子猫忽然浑身一僵,嗖地钻入他袖中,只把自己装成一枚猫形玉佩。

  “奶猪?”荆雪尘莫名道。

  “雪尘。”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嗯?”荆雪尘反射性答应下来,回头一看。

  月光下,商梦阮神情湛然若冰,面容棱角分明,泛着凛然寒光。他身形挺拔,负手立于空中,袖袍猎猎而动。

  荆雪尘的脑海飘过某些血腥的画面。

  商梦阮发现他是豹了。

  商梦阮把豹拔毛剥皮,切成小块。

  商梦阮一脸冷漠地吃掉……

  雪豹妖嵌入岩壁的爪子,像是着了火般猛然收回,肉掌抓不住岩壁,仰面摔了下去。

  “喵嗷——!”

  深渊中回荡着荆雪尘凄惨的豹嚎。

第6章

  说好的提前预警呢?!!奶猪你个吃白饭的!

  等回昆仑之后一定让爹辞了你!!!

  荆雪尘心中豹嚎,但狮子猫玉坠仍然老实巴交地贴在他胸口,一声不敢喵。

  极速坠落中,雪豹妖本能地扭转身形,四爪向地,保持平衡。云雾散去之后,他终于看到了崖底的情况。

  只见无数废弃的金属残片插入崖壁,远远望去,如万柄剑锋直指苍穹。

  它们都是废弃的半成品法器,被铸造者丢弃于此,久而久之形成了万锋指天的奇观,犹如一片远古战场。

  那壮美的景象完全震慑住了荆雪尘。朝云处只住着商梦阮这一个练器大师,这万锋崖必定也是他埋葬失败者的坟冢。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马上就要被这些刀锋戳成筛子了啊!

  疾风吹得他双眼哗哗流泪,荆雪尘一回头,发现商梦阮正随着他一起下落,对他的狼狈之态冷眼旁观。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仙君问。

  这个臭冰块一定在看他好戏!死面瘫!还趁机逼供!

  臭冰块难道以为,用他的豹命做威胁他,他堂堂凶兽就会屈服吗?

  荆雪尘又看了一眼寒芒四射的剑冢,被光芒刺得更想流泪了。

  算了,从心所欲吧。

  他怂了。

  “石头又冷又硬,我睡不着。”小雪豹委屈道,“出来散散心,打……活动一下筋骨。”

  商梦阮冷冷看他。

  “我不想死,救救我。”荆雪尘被逼得哭腔都出来了,“……求你。”

  最后两个字细若蚊蚋,下一瞬,他只觉一双手臂抱起了自己,两人坠落速度骤降,堪堪停在崖底之上数米的位置。

  荆雪尘惊恐地瞪大双眸,最近的一块锋利残片离他的眼睛只有三尺之遥。

  ……这里并没有狰的身影。今晚丢的脸全都白费了。

  两人开始向上飞去。商梦阮早已松开了他,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冰蓝色的火焰,像云朵一样托在他身下。

  荆雪尘抱膝蹲坐,头埋在双膝间,只露出一双猫眼,乖得像只鹌鹑。

  若不是刚才他下落的速度太快,火焰顶不住冲力,冰块脸肯定碰都不想碰他一下。

  回到朝云处之后,商梦阮没再难为他,也没说过一个字,直到注视着他回到石洞中,就再度消失。

  竟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荆雪尘心中讶异:……所以商梦阮并没有发现他是妖吗?他苟住了?

  确定周遭再无声音之后,少年把贴在胸口的狮子猫玉佩扒拉下来,磨牙道:“奶猪,你个贪生怕死尸位素餐的奸臣——”

  “忠臣!忠臣!怎么能是奸臣呢。”奶猪摇身变回普通狮子猫大小,滴溜溜转着眼睛,“那个人族还有求于殿下,所以不可能见死不救!微臣隐藏起来,才能在关键时刻帮助殿下呀。”

  “刚才就是关键时刻!”荆雪尘揉着他圆嘟嘟的猫脸,“这种糗事如果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在昆仑山做妖啊!”

  “可是如果微臣当场现身,就只能和人族撕破脸皮,带着殿下逃离这里。再寻找狰不就难了?”

  荆雪尘刚开始觉得还挺有道理,转念一想,明白过来道:“那都是借口。你之前明明巴不得我赶紧离开这儿,管什么狰不狰的。”

  狮子猫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装傻喵喵奶叫几声,用自己柔软的白毛蹭着荆雪尘的下巴。

  “可是那个人族实在太可怕了呀。”他柔弱道,“微臣与他同为元婴后期,却根本没察觉到他靠近的气息,此人实力一定不止仙君。微臣也是会害怕的喵。”

  荆雪尘又惩罚性地撸了他两把。奶猪软软“咪”了声,他心里不可遏制地荡漾起来,怒气逐渐散了个干净。

  奶猪任他玩弄半晌,觉得他不再生气,遂试探着道:“既然我们在朝云处找不到狰,不如明天就跟微臣走吧……殿下?殿下?”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少年侧躺着窝成一团,呼吸均匀,已是睡熟了。

  只有那只搂着奶猪的手,还时不时动一下,顺顺他脊背上的毛。

  狮子猫碧眼微动,尾巴轻轻垫在他颈窝处,低声道:“好梦,殿下。”

  ————

  次日一早,荆雪尘是被阳光暖醒的。

  他迷迷糊糊撅起屁股抻了抻懒腰,又懒懒地就地一滚,滚入了柔软的草席中。

  嗯?草席?

  他彻底清醒过来,入目所及是被阳光烘烤成金黄色的宽大草窝,散发着一股阳光和草木的香气。

  “我有窝了!”荆雪尘喜出望外,一把摸向胸口的玉佩,“奶猪,是你做的吗?”

  不情不愿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是那个人族。他清晨突然出现,把臣吓了一跳。”

  “……哦。”荆雪尘的心情骤降,连带对那个草窝也看不顺眼几分。

  昨夜在崖底时,他对商梦阮抱怨过石头又硬又冷,怎么第二天臭冰块就送了他一个窝?

  难道是怕把他冻瘦了,肉质不够鲜嫩吗?

  总不能是因为关心他罢。

  荆雪尘呼噜呼噜甩了甩头,心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下次夜游的时候都得想一个新借口了。

  对,一定还有下次。

  “奶猪,狰没找到,我恐怕还得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他摸着玉佩道,“你还要跟着我么?”

  “当然,保护殿下是微臣的职责。”狮子猫道,“但为了不被人族发现,臣这段时间只能维持玉佩的形状跟着殿下了。”

  见荆雪尘扭头就扑进草窝里,他酸道:“……殿下就那么喜欢人族做的豹窝?”

  “我得给你挂根绳。”荆雪尘挑出一根细长柔软的草叶,“要装就装像一些,哪儿有能贴在皮肤上的玉佩?”

  他拿着那草叶在扁扁的奶猪面前晃了晃,狮子猫妖的尾巴伸到脑壳上,尾尖绕了个圈,正好留出一个圆形孔供草绳穿过。

  “好挤呀。”奶猪闷闷道,“臣呼吸……困难……”

  “藏在衣服里的时候,你随意变化就好,”荆雪尘戴上玉佩,摸了摸猫耳纹路,“我不会嫌你硌的。”

  正说着,他忽然耳尖一动,跑出石洞外,向天空望去。

  朝阳正徐徐升起,只见一只雪白的大鹄鸟正在上空盘旋,引吭高歌,鸣声甚悲。

  它形影单只,飞得歪歪斜斜,似是在寻找群落。细看去,右边翅膀还沾染着血迹。

  “昨夜朝云处的禁制解除,竟然恰好有鹄鸟飞到这么高的地方。”荆雪尘了悟,“而现在禁制再度开启,它……飞不走了。”

  “即便现在飞走,也早就掉队了。”奶猪道,“只能离群索居,又受了伤,很难生存下去。”

  鸿鹄是九州飞得最高的鸟类,即便不修妖,也能飞越崇山峻岭。荆雪尘幼时在昆仑山顶峰常常以扑击它们为乐,现在他乡遇故知,竟觉得有些同病相怜。

  “我们把它藏起来吧,至少在它伤口养好之前。”他笑着道,“朝云处禁止活物生存,商梦阮如果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虐待它。”

  “……殿下。”奶猪提醒道,“您还自身难保,怎么能再大发慈悲顾及其我们的食物?”

  “又不是多难的事。”荆雪尘露出两颗狡黠的小虎牙,“再说了,我才不是‘大发慈悲’才这么做,我这是未雨绸缪,囤积储备粮,懂吗。”

  奶猪懒得听他狡辩。

  荆雪尘凝结出一枚冰锥,射向鹄鸟,冰锥擦过它的左翅,折下几根羽毛。

  鹄鸟已不停歇地飞行了一夜,本就疲惫不堪,一旦受惊,就向下落了几米。

  趁此机会,荆雪尘蹲身一个蹦跃,跳到空中抱住大白鹄,再利用自己的体重,把它强行拖了下来。

  他本能地嗅了嗅鹄鸟细长的脖子,舔了舔小虎牙。

  ……现在狮子猫妖相信他那句“储备粮”的话了。

  “你打算怎么喂它?”他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你连你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饱。”

  这句话完全戳在了荆雪尘的心坎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五脏庙顿时吟诵起名为《饿》的七言绝句。

  他望向怀里被打晕的大白鹄,橙黄色的猫眼直冒绿光。

  ——这只鹄也勉强能当大鹅吃。

  荆雪尘正在同情和饥饿之间无限徘徊,就要冒爪子杀生时,突然抽了抽鼻子,看向东边。

  “我怎么感觉有人给我送吃的来了呢?”他喉咙咕嘟一下,“就在昨夜的悬崖石柱那边。”

  “臣没闻到啊。”奶猪疑道,“殿下是不是饿出幻觉了?”

  荆雪尘把被打晕的大白鹄扔回石洞里,把它塞在草窝下稍作掩饰,就一溜烟跑向了悬崖边。

  但悬崖边空空荡荡,只有云雾缭绕,尽职尽责地阻断朝云处与外界的联系。

  荆雪尘趴在悬崖边深深呼吸,觉得那股好吃的香味更浓郁了。

  “到底在哪里呢?”他自语道。

  “雪尘?”云雾里突然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你没事!太好了!”

  “摇钱树?”荆雪尘意识到少年正站在云雾里的石柱上,皱了皱眉,“你站在那里干嘛?还想和我打架?”

  再打架他可就要动真格的了。

  姚潜澍没脸说自己怕章莪君,不敢再进朝云处,只得道:“不是打架。……天热,我在风口乘凉。”

  荆雪尘:“?”

  不是乘凉,是脑子进凉水了吧。

  “对了,昨夜是我没控制好分寸,没想到会吓得你掉下去。”姚潜澍立刻转移话题,“不过幸好你没事。我今天是来给你送歉礼的。”

  “是吃的吗?”荆雪尘眼睛冒光。

  “是啊,你怎么知道?”姚潜澍莫名其妙,“等着,我给你扔……啊!”

  他话说到一半,前方云雾被猛然拨开,一大团白影照头砸来。

  原来荆雪尘见吃忘形,听音辨位,一听有吃的,就直接一个豹跃,向姚潜澍的位置跳来。

  两个少年的额头重重撞击在一起,荆雪尘额头连个印儿都没留,只觉得有些吵耳朵,姚潜澍却被他的铁脑门撞得眼冒金星,晃晃悠悠就要跌落石柱。

  “好弱。”

  他仿佛听到荆雪尘嘟囔了句什么,然后一只凉凉软软的手就握住了他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往上一拉。

  紧接着,有一条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了他的手腕,卷走了他手里攥着的储物灵玉。

  姚潜澍为那毛乎乎的触感酥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云雾间可见程度太低,他只看到储物灵玉已经到了荆雪尘手中。

  荆雪尘刚想拆开吃,又想到人族的礼仪规矩,生生停下爪,恳求道:“可以现在打开吗?”

  他一双猫眼因为对食物的渴求变得又大又圆,其中水光潋滟,仿佛两颗清澈又灵动的鎏金玉石。

  姚潜澍呆立当场,心都化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真挚地喜欢他的礼物。对方看起来才十五六岁,像他族弟一样的年纪,想必昨夜出了那么大的事,章莪君又冷冰冰的不会安慰人,肯定吓坏了吧。

  他得出结论:荆雪尘一定是被他的关心感动了。

  “尽管拿着。”姚潜澍保护欲爆棚,“吃完了我还能炼……等等!”

  话犹未了,卷发少年就已经从储物灵玉中掏出一个玉瓶,拔出塞子嗅了嗅味道不错,直接往嘴里灌去。

  “住嘴!停下!”姚潜澍满脸惊恐,摇晃着他的肩膀,“那是升灵丹!一个月最多吃三颗!吃多了会爆体的!”

  荆雪尘被他摇晃得只能放下了玉瓶,又因为太饿,顺势将嘴里的丹药咽了下去。

  但玉瓶里三十颗升灵丹,已经有一半进了他的肚子。

  “你说什么?”

  他刚才被饥饿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听见摇钱树刚刚说了什么,豹脸懵逼。

第7章

  荆雪尘抬眼看对面的人族少年,发现姚潜澍已经维持着“全完蛋了”的表情,当场石化。

  饥饿缓解之后,荆雪尘仔细一瞧,才发觉少年比昨夜消瘦了很多,脸色灰白,看起来皮包骨头,口感一点都不好的样子,仿佛随时就要魂飞天外。

  难不成,那玉瓶中只有一颗丹药是给他的?所以摇钱树心疼了?

  随着升灵丹入腹,浓郁精纯的灵气充盈入体,荆雪尘的气海中出现一个冰蓝色的漩涡,将灵气吞噬入内。

  每个妖族在换毛期——或者说成年期之前,都会在气海中存储巨量灵气,直到时机来临,厚积薄发,完成蜕变。

  成年之后,才能像一般的人修那样,有筑基、金丹的等级之分。

  血脉越强大的妖修所需的灵气越多,所以,就算荆雪尘再灌六七瓶升灵丹,依旧不会像人修那样爆体身亡。

  “我吃的有点多。”他肚子一饱,就有闲心开始内疚:“抱歉。我用其他东西赔给你好了。”

  捉住一只稳定饭票的第一步:要有来有往,公平交易,从而以退为进。决不能暴露出无底洞大胃王属性,吓走饭票,因小失大。

  姚潜澍见他面色红润,咔嚓转动了一下脖子:“你……没事吗?”

  “没事啊。”荆雪尘莫名。

  姚潜澍默了。

  按理说吃下那么多升灵丹,即便是普通筑基期弟子也会顷刻爆体身亡,然而半晌过去,荆雪尘竟然还活灵活现的。难道他是金丹期,甚至更往上?

  ……原来这就是章莪君钦定的徒弟吗?

  雪尘如此深藏不露,而他自己自恃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百年不遇的炼丹天才,却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是我不配。”姚潜澍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纠结的眉眼,哽咽起来。

  他明明很伤心,荆雪尘却觉得他表情很有趣。

  “既然你给我吃的,那你就是我的饭票、不,朋友了。”他绞尽脑汁该如何礼尚往来,“那不如,我带你去看我的储备粮吧!”

  姚潜澍尚未从巨大的人生打击中反应过来,就迷糊地踏上了朝云处,又迷糊地被领到了荆雪尘的石洞里,和那只同样迷糊的大白鹄打了个照面。

  “好吃吧,不比你的糖豆差。”荆雪尘咽了口口水,“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吃掉它,再养肥一些。”

  “不不不我怎么又到朝云处了?”姚潜澍颤声道,“我还没和父母说再见……”

  “你怕什么?”荆雪尘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怕商梦阮?就他?”

  姚潜澍哆嗦着点头。他心觉雪尘还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章莪君是个多么凶残的人,但又有苦说不出,只怕死得更快。

  “别怕。他确实凶,但我都不怕他,你还怕他干什么?”荆雪尘完全把昨夜发怂的糗事抛在脑后,“再说了,他天天神出鬼没,不会多管闲事来找我们。”

  姚潜澍一想也是,反正昨天他就被下了死亡通知书,早死早超生,不如享受一下最后的生命,就逐渐镇定下来。

  他已经麻木了。

  荆雪尘搞不明白他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索性放过去不想,开始拐弯抹角地解决大白鹄的食量问题。

  荆雪尘:“它好可怜,受伤,还离开了家。”

  姚潜澍想起自己离家时的情景,同情地点头。

  荆雪尘:“不帮它的话,它肯定会死的。”

  姚潜澍想起自己即将要和父母生死两隔,悲壮地点头。

  “所以……你看它那么可怜,这里连只泥鳅都没有,能不能在朝云处之外给它找点吃的?”荆雪尘小心地道。

  “包在我身上!”姚潜澍顿觉救鹅如救己,“即便我不在了,也会有人接替我的任务!”

  “那就太好啦。”荆雪尘开心地笑了起来。

  “区区鹄饲料而已,雪尘不必挂怀。”姚潜澍见朝云处荒芜,又见雪尘身量过于瘦小,只希望能把他喂胖一点,便道:“其他有什么人间美食,水晶肘子、小酥肉、糖醋里脊、粉蒸肉什么的,雪尘想吃,我也能给你带。”

  荆雪尘脑海中飘过各种未知的人族美食,陷入了痴迷状态,歪着脑袋吞了吞口水。

  “只要有肉吃,灵石我也绝不亏待你,摇钱树想要多少要多少!”

  灵石……反正从奶猪那里要就好了。

  姚潜澍以为他来自凡间,灵石定是来自章莪君,便道:“举手之劳,不必破费。章莪君给你的灵石,还是好好留作其他用处吧。”

  “你怎么会觉得是他给的?他才没那么大方。”荆雪尘撇了撇嘴,“我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那么崇拜商梦阮?”

  姚潜澍心情复杂:“做他的徒弟,自然什么都好。章莪君虽然没有那几个仙尊修为高,但在我心里,他永远是炼器第一大宗师。”

  “炼器师?炼器师很好么?”

  “当然。本命法器对仙修来说太重要了。一件合适的本命法器都能让修士的战斗力翻倍,如果是天阶法器,那更是有市无价。”

  姚潜澍耐心地解释,“一个练器大师,就意味着他能通过法器来笼络人心,将无数幕僚和打手都收入麾下,为其所用。”

  荆雪尘懵懂地听着,但姚潜澍口中八面玲珑的练器大师,和商梦阮完全不是一种人。

  这么孤僻的臭冰块,连其他人都不肯触碰,又怎会放下身段去笼络人心?

  姚潜澍说着说着,忽然为难地停了一下,四下左右里看过,才低声道:“还有一件隐秘之事,他不愿旁人提起,因而世人知之甚少。你与他朝夕为伴,还是该知道这些为妙。”

  荆雪尘顿时来劲:“是什么黑幕吗?”

  “不。是瑞兽‘狰’。”姚潜澍道。

  “瑞兽?”荆雪尘讶异,“你们人修不是管他叫凶兽么?”

  姚潜澍顿了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狰本来就是祥瑞之兽,祝福靠近它的所有生灵。狰之所在,得天道之气运、灵脉之生长、血脉之延续……只不过,它性情凶残难以控制,才被大部分修士称为‘凶兽’。”

  “他又不是死物,当然不愿意被别人控制。”荆雪尘咬着下唇道。

  “但它还是被章莪君封印在这里,无法再为祸世间,一直祝福着无量山。”姚潜澍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说太多,停了停,又道:“总而言之,你就记住章莪君非常厌恶有人觊觎‘狰’,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来就好啦。”

  他略去太多细节,思维转换太快,荆雪尘脑海中一片混乱,愤然道:“他把狰占为己有,还讨厌别人窥探狰?这也太狗了!”

  姚潜澍差点被他的口出狂言吓死,连忙捂住了他的嘴,道:“说不得,说不得!”

  荆雪尘深深呼吸几口气,才把火压了下去。

  算了,他知道商梦阮是个坏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气坏身子大可不必……

  于是话题又回归到拜师的问题上。

  荆雪尘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别的不管。那做他的徒弟,会有很多肉吃吗?”

  “……”姚潜澍觉得他还像个小孩子,“有。无穷无尽。”

  有灵石当然能买无穷的肉。

  荆雪尘心神剧震。

  他爹也只有十座大山,而且里面的妖很多不能吃,而商梦阮居然有无穷无尽的肉?

  不可能,不可能……等等,摇钱树这么言之凿凿,说不定是真的。

  荆雪尘动摇了。

  现在在他心里,商梦阮的形象已经和肉山肉海联系在了一起。

  是了,反正他一时半会找不到狰,商梦阮也一时半刻也不舍得杀他,那不如,就先拜个师如何?

  仔细想想,讨厌他和拜他为师也不冲突呀,作为徒弟名正言顺地把他吃成穷光蛋,不是更解气嘛。

  逻辑完全正确。

  至于师徒要遵守的礼仪规矩?那是人修才该想的事,他们妖修才不管这些空名头,只管实实在在的肉。

  想想看,一个更稳定的,名为“师父”的予取予求的饭票,也太快乐了吧。

  荆雪尘的心脏跳得太快,奶猪警告性地在他胸口挠了一爪子。

  荆雪尘面无表情,一掌将鼓起的胸口按了回去。

  姚潜澍盯着他的胸:“?”

  “你的决心呢?你的尊严呢?”奶猪压着嗓子问他。

  “那是什么?”荆雪尘无所谓道,“能吃吗?有肉香吗?”

  姚潜澍莫名:“雪尘在和谁说话?”

  荆雪尘指指肚子:“我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是腹语。”

  姚潜澍:“……”

  “我决定了,摇钱树。”荆雪尘不再管长吁短叹的奶猪,抬起头,一手搭在姚潜澍肩上,郑重其事道:“我要吃掉师父……”的肉。

  他话还只说到一半,突然一阵鹅肉味儿的暖风扑面而至,扇得他本能躲了一下。

  苏醒的大白鹄“昂——”地高吭一声,惊恐地扑棱着翅膀,冲向洞外。

  “诶!”荆雪尘想把它捉回来,一转身,却见大白鹄侧身穿过狭窄的石洞边缘,振翅飞入高空。

  有人坐在那里,挡住了洞口。

  洁白的鹄羽片片飘落,其中一片蹭到了商梦阮的脸,翩然落在他大腿上。

  “噌”地一下,鹄羽瞬息成灰。

  两个少年皆是震惊地望向洞口的商梦阮,也不知他听了多久。

  荆雪尘已经无暇顾忌那只大白鹄的安危,他抱着一头乱毛,想起了自己刚才没说完的半句话。

  他说,“我想吃掉师父”。

  商梦阮绝对听见了。

  他听见了!

  听见了!

  荆雪尘后退半步,欲哭无泪。

  看这阵仗,不是他吃掉商梦阮,而是商梦阮吃掉他吧!

第8章

  两个少年噤了声,如小兽般挤在一起,战战兢兢。

  “我不是要吃你的意思。”荆雪尘试图辩解,“我是说,我要吃掉你的肉……”

  姚潜澍一脸惊恐地给他使眼色:你这么说更严重了好吗??这是要谋杀仙君呀?!

  荆雪尘一脸窘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商梦阮的脸色。

  仙君仍是面容淡然,但不知是不是荆雪尘的错觉,他眉目间的寒霜像是化去了些,看起来比昨夜在悬崖底时更为柔和,没那么吓豹。

  难道,商梦阮听自己想吃掉他,心情会变好?

  荆雪尘不寒而栗:你们人族都这么奇怪的吗?

  很快,大白鹄被离火锁链五花大绑,再次被送回了石洞中。

  “你想留下它。”商梦阮望着他道。

  妖族对情绪变化和恶意善意十分敏锐,荆雪尘微微一怔。

  商梦阮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口出狂言生气,也并不是非杀大鹅不可。问出这句话……就是很单纯地询问他的意见。

  于是荆雪尘也单纯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我想养它。”

  商梦阮睫毛微颤,下一瞬,那团大白鹄便飘到了荆雪尘身前。

  卷发少年的视线在白鹄和商梦阮之间来回打转,最后小心翼翼地抱过了白鹄。

  “看好它。”商梦阮冷淡道,“不要让它离开这个山洞。”

  潜台词就是,只要大白鹄不出山洞,仙君就不会伤害它?

  “知道了。”荆雪尘有些心不在焉,盯着他的侧脸看。

  商梦阮微一点头,又看了一眼姚潜澍,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荆雪尘转头看到姚潜澍冻得像块冰雕,颇为不屑地摇摇头:“一惊一乍的,他还没真的做什么,你自己就要被吓死了。”

  “真羡慕你,就一点都不怕他?”

  “那当然。”荆雪尘扬起眉头。

  这一次看来,那臭冰块也不会对他做什么。管他什么炼器大宗师,不也会向他这只未来的大妖低头妥协?

  少年摸了摸大白鹄的毛。这次交锋的最大成功,就是保下了这只鹄的命。

  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他正想着,就听姚潜澍道:“我离开太久,朋友们该担心我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走了?”

  “我送你!”荆雪尘赶紧追上他。

  姚潜澍心中感动,嘴上习惯性地假意推辞:“不麻烦你了。”

  “那好吧。”荆雪尘信以为真,又一屁股坐了回去。他灿烂地笑着道:“那摇钱树可要记得,明天给我们带吃的呀!”

  姚潜澍:“……”

  章莪君选中的弟子,果然无法用常理推断。

  ————

  临近黄昏,荆雪尘蹲着待在石洞中,试图减少自己作为食肉猛兽的天生压迫感,安抚住大白鹄。

  “大福,别怕。”他尽量轻柔道,“我不会害你的,这里很安全。”

  “无论多少回微臣都觉得,这名字好土啊。”奶猪嫌弃道。

  “闭嘴。”荆雪尘凶他一下,又摆出笑脸和大白鹄沟通,谁料被鹅翅膀扇了个跟头,只能沮丧地仰躺在地。

  “总会好的,殿下。”奶猪安慰道,“大福总有一天能习惯你,你们需要时间。”

  “唔。”荆雪尘仰着头,眼中印照出洞外璀璨的朝霞。朝霞让他联想到漂亮美丽的东西,然后联想到了商梦阮。

  “对了,奶猪,你看到今天商梦阮的脸了吗?”

  “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狮子猫幽幽道。

  “不,是他的侧脸。”荆雪尘回忆着,“他离开之前,侧脸有一块粉色的痕迹,形状很像……很像大福的羽毛。”

  “臣有些印象。”奶猪思索起来,“微臣确定,之前他脸上没什么胎记啊,这是怎么回事?”

  荆雪尘露出果真如此的表情,道:“大福飞出去的时候,蹭掉了毛,其中一片羽毛擦过了商梦阮的脸。现在想起来,恰好就是粉色印记的位置。”

  “你是说……”奶猪推测道,“那个人族对鸟毛敏感,有鸟藓?这倒是对付他的一个好方法。”

  “可能不仅是鸟毛。”荆雪尘脸上有些为难,翻了个身,让后背烘烤在夕阳的余晖下,“可能他接触任何外物都会起藓……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商梦阮从不肯触碰任何人,还把整座朝云处封闭起来,禁止活物入内。”

  所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子,不过也是出于无奈的自我保护。

  就像触人则毁的水晶仙兰。

  “肯定是这样!殿下,您简直太聪明啦!”奶猪喜出望外地从他胸口钻出来,“知道他这个弱点,我们还不愁生擒他吗!”

  荆雪尘一顿。

  其实刚才他根本没想过利用商梦阮的弱点来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人族可能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不近人情。

  毕竟他还冒着起藓的风险,把大福留给了他,不是吗?

  “以后再说罢。”荆雪尘爬起来,变成妖形在洞口滚滚蹭蹭,让雪豹妖的气味封住洞口。

  这样一来,大福惧怕于他的气味,就不会飞出洞穴了。

  之后他四肢伸展,舒服地扑进了草窝里。

  鼻尖传来草叶的馨香,耳边则是奶猪断断续续的唠叨声。荆雪尘侧身窝在草席中,很快就迷糊着了。

  ……对了,冰块脸送他这么舒服的草窝,他是不是该道个谢呢。

  ————

  好热。

  好胀。

  好难受啊。

  屁股后面痒痒的,耳朵也痒痒的。

  爪子很想挠东西。

  “……殿下……雪尘……”

  谁叫他?不知道他很瞌睡,而且身体不舒服吗?

  闭嘴闭嘴。

  “唔唔唔……”奶猪像是被什么蓬松的东西堵了嘴,“殿下,把你的尾巴收一下!”

  荆雪尘“啧”了一下,感觉自己的尾巴有些湿润,嫌弃地松开了那只小东西。

  收尾巴?收耳朵?他可是堂堂正正的雪豹妖,凭什么收回尾巴?

  “商梦阮来了!”奶猪绝望道。

  商梦阮,商梦阮是谁……嗯……软哥哥?

  或许是提起了“尾巴”,荆雪尘梦到,有五条火红的漂亮豹尾把年幼的他卷起来,拎到空中。

  他笑得很开心,挥动着人族幼童的手,做出了要抱抱的姿势。

  于是红尾巴把他放在了凶兽的鼻吻上。

  他抱着凶兽额前凉丝丝的角,看到对方暗蓝色的瞳孔。那双眼凛冽寒凉,又带着一丝浅浅的温柔。

  “软哥哥!”年幼的雪尘奶声奶气道。

  ……狰。

  荆雪尘已经很久没做有关狰的梦境了。

  他实在热得难受,或许是睡前太过胡吃海喝,吞掉了一整瓶升灵丹的原因,现在他四肢百骸都充斥着灵气,身体本能地变出更坚韧的形态,不断容纳吸收着灵气。

  一条毛茸茸、胖乎乎的灰色尾巴从股后钻出,顶开小衣,烦躁地甩来甩去。

  等等,商梦阮??!

  荆雪尘一个激灵睁开眼,却见仙君正冷冰冰坐在他面前,垂眸注视着他。

  荆雪尘又闭上了眼。

  肯定是噩梦。鬼压床了,嗯。

  “草垫可还合适?”商梦阮冷冰冰地问。

  许久之后,才传来一声小得像猫叫的回答:“合适。”

  紧接着,荆雪尘“腾”地一下滚起来,弓着腰把自己团成一个球,软软圆圆的豹耳压平,几乎缩进了炸起的卷发里。

  蓬松的宽大尾巴却无处可藏,无论他如何尝试着收回妖形,尾椎都有一股灵气劲顶着,收不回去。

  他先是慌乱地把尾巴塞到草窝下,太胖了塞不下;抱在怀里,还是不对劲。最后他脑子一热,出于某种本能,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尖。

  啊,安心多了。

  不不不这更显眼了啊!!

  他一脸怀疑豹生的表情,看在商梦阮眼中,却是一只半妖半人的少年,睁着一双圆圆的漂亮猫眼,由于尾巴过于胖乎,一张嘴塞不下,漏出了一大团毛茸茸的灰色绒毛。

  ……手感一定,非常、非常柔软。

  卷发少年似是也被自己的本能反应惊吓到了,“呸”地吐出尾巴,又“呸呸”地把糊在嘴里的毛吐出来。

  即使是没有换过毛的幼年雪豹,毛发也又厚又长,经过荆雪尘这么一折腾,空气中很快便飘满了丝丝缕缕的绒毛。

  那些毛在凡人眼中或许微不可查,但对于商梦阮来说,却看得很清楚。

  他微微蹙了眉。

  荆雪尘吓得差点跳起来。

  果然白天那个看起来还不错的商梦阮是错觉吧!现在居然还知道了他是妖!

  那岂不是连“人不吃人”这最后一条道德底线都不能保护他了?

  荆雪尘正瑟瑟发抖时,胸口的奶猪忽然烫了一下。

  对了,至少不能让商梦阮知道,他是雪豹妖。

  ……为了妖族大义还有自己的小命,让他纡尊降贵暂且装一下猫,也不是不可以。

  “喵,我是猫妖,狮子猫妖。”他学奶猪叫了一声,弱弱道,“我爹是猫妖,但我娘是人族。虽然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但体内还流着一半的人族血液。”

  荆雪尘半真半假地示弱,寄希望于自己的半妖身份能唤醒商梦阮不食用同族的心。

  “纯血妖族无法在换毛期之前拥有人族外貌,但仙君你看,我今年十六岁,还没开始换毛,但从小就有人族的形貌。”

  他逐渐镇定下来。

  再不济,也有奶猪带他逃跑嘛。

  商梦阮仍是沉默。

  也不知少年的哪句话产生了影响,仙修双眸空茫,灰黑的空茫之下,又隐藏着深渊。

  明明在看着眼前的少年,却仿佛在看其他人。

  人在这里,心神却仿佛去了另一个地方。

  看不出七情六欲,看不出任何想法意图,仿佛商梦阮坐在那里,便如一座冰山横亘,阻隔了所有对他的揣度,所有接近他的尝试。

  没有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却仿佛能看穿任何人的想法。

  荆雪尘快撑不住了。

  即便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全然陌生的妖王时,他都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的压迫感。

  不同于妖王身上浓重的血腥气,这个人族气息的可怕之处在于“无”。

  正是因为“虚无”,才会有无数未知,以及神秘未知带来的可怖。

  荆雪尘很冷,他没忍住,又叼起了豹尾巴。

  “仙君,要吃掉我吗?”

  他快哭出来了。

  商梦阮似乎从某种梦境中苏醒过来,神情一松,从冰雕变回一个活人。

  “你想拜本君为师?”他淡淡问。

  “……我,”荆雪尘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有些呆怔,“我是有这个想法。”

  “是为了狰?”

  商梦阮漠然道。

第9章

  “是为了狰?”

  商梦阮的双眸太寒,荆雪尘知道,如果他没有回答好这个问题,可能会直接交代在这里。

  摇钱树说,他最讨厌有人觊觎狰。

  荆雪尘全身毛发都僵硬起来。

  “不是。”他尽可能平静地略过此事,又道:“是因为馋你的肉、不对,修炼。”

  这倒是大实话。

  他的嘴开始重新顺溜起来:“你很厉害,能教我很厉害的招式。修炼好了,我就能保护我喜欢的妖,和人。”

  当然也包括狰。

  商梦阮眨了一下眼,道:“不为大道,不为三界。只为这些?”

  “……是。”荆雪尘为他的话迷茫了一下,然后真诚道,“我只想护身边人。”

  “曾有人想向我拜师学艺。”商梦阮道,“她要以炼器证道,做匡扶天下的大能。”

  荆雪尘的心高高悬起:这么听起来,他自己的原因确实太小,简单、自私,商梦阮有足够的理由不选他。

  “本君拒绝了。”商梦阮道。

  荆雪尘大松一口气,隐隐觉得自己被捉弄了,露出一副受到欺骗的不爽表情。

  而且商梦阮也没说要收他为徒。

  不过至少……他刚刚是骗过商梦阮了?商梦阮现在相信他不是为狰而来的?

  卷发少年正有些暗自庆幸之时,一枚玉简飘到了他眼前。

  “此卷可助你妖气内敛,抑制妖形。”商梦阮淡淡道,“十日之后,便是入门考核。”

  荆雪尘半信半疑地接过玉简,先在胸口奶猪的位置一晃,得到肯定后,将它贴在脑门上。

  庞杂的信息涌入脑海,先是繁杂深奥的心法,不待他完全领略,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纸人便跳了出来,一招一式清晰地演示了九套近身格斗术。

  所谓的“妖气内敛、抑制妖形”不过是灵气返璞归真附带的效果,这名为《莲华九歌图》的玉简本身是一整套体修的修行功法。

  荆雪尘没有成年,族中虽然没系统地教导他如何使用灵气,他却本能地觉着,这套功法很强大。

  待商梦阮离开之后,奶猪的话更肯定了他的猜测。

  “陛下一直在寻找《莲华九歌图》,没想到孤本竟然在一个人族手里。”他嗓音凝重得不同寻常,“而这个人族竟然将它送给了殿下。”

  “你就说,厉不厉害?”

  “与殿下的身体素质和灵根属性是极契合的,还能顺便隐蔽妖气。”狮子猫低头舔了舔毛,一锤定音:“非常厉害。”

  荆雪尘闻言,兴奋得抱着玉简滚了一圈又一圈,丝毫没有注意到奶猪复杂沉重的表情。

  “我能变强了!”他尾巴尖儿转来转去,“等着吧,商梦阮即便现在不肯收我,我也要在入门考核中打赢所有人族,让他不收也得收!……奶猪?”

  狮子猫已经变成一只小玉佩躺在地上,没有回话。

  在他身上,荆雪尘嗅到了愧疚和难过的味道。

  ……为什么他拿到《莲华九歌图》,奶猪反而会难过呢?

  “诶,你怎么啦。”荆雪尘拾起玉佩,把他放在手心里,“就算我真的变强了,也不会嫌弃你啊。”

  奶猪还是没有理他,好像只是累得睡着了。

  荆雪尘无奈,只得将他套回脖子上,暖在胸口前。就在他打算接着入睡时,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他昨晚做的三只冰雕去哪了?

  ————

  此时此刻,朝云处,不为人知的冰潭之下。

  巨大的猛兽藏于深渊之底,火红的皮毛浸入冰水,粗狂狰狞的利爪和五条豹尾皆由玄铁封锁绑缚,缠绕在渊底石峰之间。

  仔细看去,其中一尾的玄铁锁被磕掉小半,剩下半只锁,歪歪斜斜地挂在尾巴上。

  狰的双眸中不见人性,只有暴戾和仇恨。

  它怒嚎嘶鸣,声波震荡而出,撞击在四方结界处,又反弹回来。顿时潭底如翻江倒海般混乱起来。

  激烈的涌流中,商梦阮身周充斥着太阴离火,岿然不动。

  他眉目疏淡,唇角弧度锋利,墨黑长发无风而动。

  一只精巧的五尾豹冰雕正悬浮于他手掌之上。

  “真像。”

  他对那只庞然凶兽道。

  ————

  荆雪尘的小冰雕们就这么丢了。

  好在他对狰的身形熟稔于心,再做一只冰雕也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所以也不怎么心疼。

  在入门考核之前的十日内,姚潜澍在朝云处与其他六峰之间来回跑动,把各种美食带到朝云处,又把有关荆雪尘的消息传递给无量山弟子。

  所有人都对这个章莪君从凡间买来的少年非常好奇,很多人都愿意为了听到有关他的小道消息,而付上一颗中品灵石。

  “不要挤,不要乱!”姚潜澍爬上了一只凳子,挥手安抚群众,“我知道你们都想听,只要交灵石就一定能听到!不要传谣……”

  他一指那个窃窃私语的少女,“嗳!说你呢!雪尘才不是什么妖王之子,编故事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

  其余人哄然大笑,都被这个荒谬的猜测给逗笑了。

  “现存的单冰灵根修士,除了临皋派那个剑修,不只有妖王渚风雨一个么?”那少女嘟囔道,“再者,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姚潜澍眉头一皱,向少女弹出一颗灵石,道:“既然你喜欢信谣传讹,侮辱同门弟子,以后就别来听了。其他人也是一样。这种灵石,我姚潜澍不收。”

  周遭少年少女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都噤了声。那被当众下脸的少女心中愤懑,却不敢得罪姚家的小少爷,只得甩袖离去。

  姚潜澍这一番杀鸡儆猴之后,心里还有些疑惑。

  有关妖王的猜测太过荒诞不羁,本该没有人信,偏偏这些天却传得广为人知。

  难道,真的有人在暗中作怪,对雪尘不利吗?为什么?这人是谁?

  “姚哥哥。”一个娇柔的嗓音忽然道,“开始讲吧,阿襄已经等不及了。”

  姚潜澍咳嗽一声,声情并茂地开始了表演。

  “……上回说到雪尘勤奋刻苦,日夜修炼。章莪君见他疲惫,便劝道:‘别太勉强。累了,就去休息罢。’”

  “哪知雪尘郑重其辞道:‘章莪君言重,雪尘现在只想能修炼一刻是一刻,好在入门考核上拿到魁首。’”

  “章莪君听罢心中感动,道:‘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徒弟。’”

  朝云处的石洞内,荆雪尘听姚潜澍复述完讲故事的场景,捂着肚子翻倒在地,笑得直打跌。

  “他、他们真信了?”他气喘道。

  “将信将疑罢……各个表情都挺凝重的,还有人给家里写了封信,提前大哭一场,说傍不上章莪君的。”姚潜澍摸着下巴道,“不过话说回来,章莪君真的这么说了?”

  “嗯嗯,当然,我怎么可能骗你,哈哈哈哈哈……”荆雪尘笑得满地打滚。

  姚潜澍见他笑成那副鬼样子,怎能不知自己被骗了,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其实他近来越来越不怕章莪君了。自从第一夜开始,他和本家每隔两个时辰都会互相报一次平安,这快十天过去,两方都是平安无事。

  当然,他也不认为章莪君那句“你该回家探望父母”只是简单的威胁。

  那个神秘又强大的仙君或许真的打算做些什么,而他最终没有施行的原因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成为了雪尘的好友。

  ……如果不是雪尘,凭他对朝云处的执着和奇门遁甲的知识,恐怕早就死了。

  当然,他与雪尘做朋友并非只为感激,而是这个少年本身就很招人喜欢。

  想着想着,姚潜澍又塞给卷发少年一整只烧鸡,然后默默注视着他一顿狼吞虎咽,在数息之后“噗噗”吐掉了完整的鸡骨头。

  和少年幼弱瘦小的身材不同,他的胃……或许有一座山那么大。

  姚潜澍早就麻了。

  荆雪尘舔去唇边的鸡油,整只豹子沉浸在幸福的烧鸡海洋之中。

  他已经连续吃了十七八个壮汉才能吃掉的肉,小肚子却还是很平坦,瘦小白净的脸也不见胖。

  甚至……还想接着吃。

  姚潜澍面无表情地递出一盘醋溜猪耳朵,给他解腻。

  “不过,雪尘你把话说得那么满,如果……”他有些担忧,“我是说万一,万一你没在比试上拿到魁首,岂不是很丢面子?”

  “怕什么。”荆雪尘吃了两片觉得味道不错,给他也塞了一片。

  姚潜澍边吃边“呜噜呜噜”道:“可是你还没筑基嘛……”能吃升灵丹只是因为体质特殊。

  “放心,就算我还没筑基,也比他们厉害多了,商梦阮绝对会乖乖给我当师父的。”

  荆雪尘又连吃了三片猪耳朵,眯起猫眼满足道:“真香。”

  不知为何,姚潜澍想起了前些天发毒誓绝不拜师的少年,什么“跳下去,死下边,摔死”之类的,忽然感觉很微妙。

  “想什么呢。”荆雪尘叼着肉片瞪他,“我说的是肉香。”

  他信心满满,倒不是因为商梦阮真的许诺他“只收你一个徒弟”之流,而是这十天中吃了很多苦头,不赢都对不起他自己。

  八日前,他照猫画虎学会了《莲华九歌图》中的第一套拳法,兴致勃勃地找到商梦阮,表面上乖乖请他指点,本质就是炫耀。

  结果商梦阮只用了一根指头,就支使铜走狗,把他打得翻了好几个跟头。

  荆雪尘咬牙连败连战,半日过去,才气喘吁吁地揍翻了铜走狗。

  这回总该承认他的实力了罢?

  谁料商梦阮只是摇了摇头:“今年入门考核世家子弟人才辈出,若你仍是一味凭体力和细枝末节的武斗技巧比试,不如现在就熄了拜师的念头。”

  荆雪尘不开心地甩了甩尾巴:若不是跟着你有肉吃,谁稀罕当你徒弟?不过……

  在与铜走狗的武斗中,他确实发现,对战妖与对战人区别极大。

  妖兽之间很少使用脑子,谁力气大修为强,谁就是老大。但铜走狗不同,它会使用各种技巧,很多时候出其不意的一招,都让他难以招架。

  “……那我。”荆雪尘蔫蔫道,“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赢?”

  商梦阮指尖冒出一豆太阴离火。

  “你是说,要把灵气结合使用?”荆雪尘道,“可是我还没筑基,灵气存储量不够多,气海用一用就空了。”

  太阴离火飞到他面前。

  “是你不会用。”商梦阮冷淡道,“用冰包裹它,厚度一厘,球形,维持一炷香。”

  “哈,这不简单?”荆雪尘挺起胸脯。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不简单。

  且不说要一炷香的时间,就说另外两个要求,球形和厚度一厘,都是极难操控。

  他将其中一个角按回去,就有另外三个角冒出来,顾得了这个又顾不了那个,总是结出奇形怪状的冰块。

  看着那朵呼呼跳跃的火苗,就像在蔑视他一般,荆雪尘恶狠狠地吃掉一颗升灵丹,再度投入了尝试之中。

  时间在缓缓流逝,他逐渐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商梦阮要他凝结成球?

  捉弄?为难?不,冰块脸绝不那么无聊。

  应该是训练他控制使用灵气的精确度吧,这样在战斗中,每一丝灵气都用得恰到好处,才能最大程度节省灵气。

  但控制必须是在具体想象的前提下进行,而球体没有一条棱角,他连想象一颗完美的球都做不到……

  问题就是,他该如何想象一个球?或者说,他该如何理解一个球?

  商梦阮见他不再光使蛮力,开始动脑子思考,便转动轮椅,准备离开。

  “等等!”身后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别走!”

  商梦阮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第10章

  只见荆雪尘右掌中正捧着一颗浑圆的冰球,凭商梦阮多年的炼器经验,一眼便知,那是一只绝对完美的球形。

  商梦阮的眼睛微微睁大。

  短暂数息之内,荆雪尘完全熟悉了对冰球的操控,再也不必分去太多心神操控。

  他笑出了两颗小虎牙,冰球在指尖转动数周,抛向商梦阮。

  冰球在商梦阮三尺之外自动消解,化作太阴离火回归他体内。

  “别说一炷香的时间,”荆雪尘沾沾自喜道,“就是一整天都没问题!”

  “怎么做到的。”商梦阮问。

  “重在怎么理解球。”荆雪尘得意道,“我最开始想象它是没有棱角的物体,那太复杂,也太片面。”

  “换种想法,如果我想象一个中心,从中心散发出无数相同长短的灵气线,每一根线的尽头相连,就是球的表面。这样就具体得多。”

  不只是球,操控任何灵气都是如此,必须用更简单更直观地理解,才能让想象更精准,更快。

  商梦阮拐外抹角想教给他的,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一码归一码,至少在这一点上……该感谢他。

  荆雪尘心里磨叽了半天,才做好谢谢他的心理准备,抿唇抬起头来。

  在与商梦阮四目相对的刹那,荆雪尘忽然一顿,讶异道:“你……你在惊讶?你在因为我惊讶?”

  商梦阮立刻恢复了平时的表情。

  “你在惊讶!是因为我太厉害了么?悟性太高了么?”荆雪尘已经确认了他那一刻的情绪,高兴得活蹦乱跳,“是不是头一回见这么聪明的妖?”

  他简直想普天同庆:高傲的、谁都看不上的商梦阮,冰块脸面瘫商梦阮,居然也会为他惊讶,做出一个不同的表情!

  一想就浑身飘飘然,这也太值了!就算以后回昆仑山,给那些小妖们讲这事,也一定特别有面子!

  荆雪尘正美滋滋地乐着,忽然脑门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啪叽”摔了个屁蹲。

  “戒骄戒躁。”商梦阮冷冷道。

  他敲了雪豹妖一个暴栗。

  荆雪尘捂着额头坐在地上,也不气恼,只是暖暖地笑。

  因为他感到,商梦阮的眼睛是有温度的。

  那种=稀薄的温度让小雪豹感觉,那不再是坨冰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荆雪尘不知道的是,在商梦阮转过身之后,那双眼中的温度逐渐消失,沉入冰寒。

  妖族舍得派出这么好的苗子做诱饵,是算准了他必定会咬钩。

  只是这少年……有些可惜了。

  ————

  转眼间,入门考核如期而至。

  荆雪尘跟着姚潜澍第一次离开朝云处,见识无量山全貌,来到主峰的比武场外围。

  比武场人头攒动,一眼望去有四十多个等着考核入门的孩子,每一个都好奇地盯着他瞧,不住指指点点。

  更有内门弟子,久闻其名,都躲在林间的犄角旮旯里,偷偷观察这个章莪君挑中的凡人少年。

  这还是荆雪尘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同龄人族少年,不由有些束手束脚。

  他告诉自己要抬头挺胸,不能堕了妖族之威,却难以控制地红了脸。

  于是众人便看到一个精致漂亮、个头稍小的少年,绷紧脸装严肃,眼睫毛不住扑扇,脸蛋红扑扑的,煞是招人怜惜。

  “瞳孔是金色的诶。”

  “眼睛像我养的波斯猫。”

  “是个异族凡人。”

  “我听姚师兄说,还以为是个严肃古板的人,没想到……”

  “脸蛋好红,好想咬一口啊。”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荆雪尘听觉极佳,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

  ……什、什么意思?为什么人族喜欢吃可爱的东西?最重要的是,雪豹大妖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呢?

  他太过紧张,左脚拌右脚,“啪”地一下撞上了姚潜澍的后背。

  姚潜澍一顿,拉住了他的手腕,向众人道:“好啦好啦,都收敛些罢,雪尘第一次见这么多人,有些害羞,别吓到他。”

  害羞?

  雪豹大妖会害羞???

  荆雪尘怒瞪姚潜澍,念及对方每天上贡的肉,才忍着气没有摔开他的手。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少年少女们收敛了些,只是用或是好奇或是嫉妒的目光打量着他。

  荆雪尘隐隐觉得,他凑巧坑来的肉票,好像还挺有话语权……有些像狼群里的狼王。

  “雪尘哥哥。”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上次……阿襄实在太害怕,就忍不住逃跑了。”

  闻人襄低头,露出了白皙漂亮的脖颈:“真的对不住。”

  荆雪尘还记得她,是那夜来朝云处的三个人族之一。

  但他不懂为什么这少女表现得和他这么熟,更不懂为什么要向他道歉。

  “我当时也吓得半死,更别提阿襄这个小姑娘了。”姚潜澍帮忙道。

  荆雪尘莫名道:“我没有怪过你啊……”

  我又和你不熟。

  闻人襄仰起头,向他明艳一笑。

  她相貌格外符合妖族的审美,荆雪尘觉得她像只漂亮的小狐狸,便也朝她笑了笑。

  入门考核分为三关,第一关测试基本的灵根与天赋,少年们排队走上比武台,将手放在试灵石上,由无量山管事长老念出资质。

  “三灵根,水、木、火,资质中。”

  那个少女笑着收回手,试灵石上青蓝带红的光芒随之消失。

  “杂灵根,资质差,不入流。”

  被喊到的少年脸色惨白,惴惴道:“……我该去哪?”

  管事长老瞥他一眼:“离开这里,去其他门派撞运气,或者留在这永远当外门洒扫弟子。”

  只是第一关,就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一小半人。剩下的都基本有了进入内门的资格。

  轮到姚潜澍时,他露出了与平常投喂和收钱时不同的沉稳气质,走上比武台。

  不知是不是看过太多落选者的惨状,台下的荆雪尘竟然还有些替他紧张。

  “金火双灵根,资质上。”管事长老破天荒笑了笑,“是个炼丹的好苗子。”

  姚潜澍没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礼貌地点点头。

  越过比武台,越过一百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越过香烟袅袅的焚炉,就是各峰长老观礼的尊位。

  宗主左莆捋了捋胡子,满意道:“资质是极个合适的,听说小小年纪就能炼制三品丹药,姚氏又与我宗关系密切,这徒弟不收也难。”

  商梦阮淡淡道:“前些日他进了朝云处。”

  “嗯,奇门遁甲也会,不错……”左莆忽然反应过来,惊得揪掉了几根胡须。

  “你要做什么?章莪君,本尊和你明明白白地说,之前老三的二弟子因为擅闯朝云处就被丢到北海,本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个姚家孩子你决不能碰。”

  “那就重申禁令。”

  “每年新入门的弟子都会抄三百页的禁规!一个个怨声载道!”左莆无辜道,“谁知道我未来的徒儿还没入门,就能破你那八卦阵呢。嘿嘿,还是天资好啊。”

  商梦阮没有理会他,左莆等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最后一个上比武场的少年。

  是荆雪尘。

  他一上场,全场就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章莪君用天阶法器换来的凡间少年,是有多么惊才绝艳——亦或是徒有其表。

  荆雪尘把手放在试灵石上,然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试灵石都没发生任何变化。

  底下开始骚动起来。

  荆雪尘有些着急:怎么其他人的试灵石都亮了,只有他没动静呢?

  骚动愈发激烈,甚至有人笑出了声。那个曾经与荆雪尘有一面之缘的粗糙声音冒了出来:“果然凡人就是凡人,那天在朝云处,我随便一瞪眼,就吓得他掉下了悬崖……”

  “住嘴。”姚潜澍冷眼道,“也不知是谁吓得屁滚尿流滚回去的。”

  “就是。”闻人襄弱弱附和。

  “阿襄,你怎么也……?”那粗糙少年一副被背叛的表情。

  荆雪尘对此充耳不闻,脑海飞速运转莲华九歌心法,额角冒出薄汗:为什么?不该是这样啊……

  难道商梦阮说的是真的?人修真的比他要强很多?

  他连打架都没打上,就要离开了吗?

第11章

  正在此时,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穿越重重嘈杂,落入荆雪尘耳畔。

  “雪尘,不必运功。释放灵气即可。”

  荆雪尘恍然:莲华九歌会收敛他本身的灵气属性!

  霎时间白芒冲天,淹没了所有质疑。浅蓝色的透明冰晶覆盖了整面试灵石,又从他脚底蔓延,几乎要爬满比武台。

  单冰灵根,无量宗的第一个。

  梦幻绚烂的冰花结晶铺洒在比武台上,若是仔细看去,每一朵都是莲花图腾。

  “好了,停下吧。”管事长老从欣赏中回过神,“够了,不用再证明自己了。”

  “我停不下来……”荆雪尘艰难道。

  刚开始还算正常,但从某一瞬开始,这块试灵石突然间就像发了疯般开始吸收他的灵气,甚至吸收气海中储存的用于度过换毛期的妖气。

  他拼命用心法抵抗,但灵气消耗过快,马上就撑不下去了。

  到那时,他会不受控制地露出豹耳豹尾,甚至完全变回妖形!

  在一个人修宗门里,众目睽睽之下,现出雪豹妖的身份……

  荆雪尘脸色苍白。

  “试灵石被人动了手脚。”狮子猫妖冷静地在他心口说,“有人想害你。”

  “管事长老。”左莆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毁掉试灵——”

  话音未落,冰蓝色的火焰从天而降,轰然劈在试灵石之上。温凉的火焰夹杂着荆雪尘的冰,让整个比武台瞬间从酷暑进入寒冬。

  试灵石四分五裂,碎石块溅射而出,还未来得及伤到荆雪尘,就被太阴离火融化。

  最后只剩下一道黑色的符文,在太阴离火中挣扎扭曲,发出阵阵嘶鸣。

  这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人想通过试灵石加害荆雪尘。

  卷发少年气喘吁吁地单膝跪地,满眼都是救他性命的太阴离火。

  那向来可恶的太阴离火,现在看起来格外可亲可爱。

  “何人胆敢在入门考核中弄鬼——”左莆声如洪钟,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全场哗然。

  商梦阮召回太阴离火,将那道符文捏在手里,微微蹙了眉。

  没有任何特殊的气息,但最可疑的是……

  “那道符文不能伤人。”奶猪缩在荆雪尘怀里悄声道,“它只会吸收灵气,对人修没有害处,只有殿下触碰它才会失去伪装的灵气,变回妖形。”

  他凝重道,“殿下,那道符文,是针对您的。或者说……有人知道,您是一只妖。”

  荆雪尘握紧的拳头有些发抖。

  “雪尘,你没事吧!”姚潜澍怒气腾腾地冲上台,把他扛起来,“这些人,比实力比不过就耍阴招,想让你在第二关考核前耗尽灵气。”

  荆雪尘抬眼: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么?

  “我竟然先前没发现……不过还好章莪君反应及时。”姚潜澍皱着眉道,“再晚一会儿,你就不能参加考核了。”

  荆雪尘回头望向高高的长老尊位,仿佛透过云雾与白烟,看到了商梦阮。

  在场大概只有他、奶猪和商梦阮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还好……还好,商梦阮暂时还不想他暴露。

  荆雪尘心脏极速跳动着,一阵后怕。

  尊位上,商梦阮脸色冰寒,神情深不可测,无人能窥视到他的想法。

  所有人都觉得气温骤降。

  “章莪君啊,别太生气,这顶多就是小孩子之间争勇斗狠的把戏……”宗主左莆又观察他颜色,忽地一拍大腿,“本座一定会揪出幕后凶手的。”

  “不必。”商梦阮冷道,“我自会查清。”

  刹那间,他释放出极为阴寒可怖的灵气威压,如剑芒四射,扩散到所有峰主尊位。

  各峰主的气海接连遭受侵略,本能地做出防备,一时间气氛十分紧张。

  左莆身为无量山唯一的仙尊,只是怔了一下,便从灵威中脱身而出。

  他捋着山羊胡观察商梦阮,满脸微笑:看来,这少年会成为章莪君的死穴。

  其余五人则是仙君,被同级别灵压威慑,脸色都不太好看。

  另有一名容貌清丽素雅的女修正立在下手位,她只有金丹中期,被商梦阮的气息迫得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商梦阮漠然瞥了她一眼。

  “人还没拜入宗门,章莪君就护起短来了。”一个愠怒的女声响起,“发火时,倒是不顾及其他宗门弟子。”

  姬焰仙子一袭干练的红色仙裙,马尾高束,对商梦阮怒目而视。她凤眸外侧有两点金砂,一喜一怒显得格外生动,犹如活物。

  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修,便是她的关门弟子。姬焰仙子斥责商梦阮护短,她自己何尝不护短?

  “弟子负责此次入门考核,监察不利。”下方的女修垂着头,嗓音清冷,“弟子该罚,请各峰主恕罪。”

  她主动领罪,其他峰主倒不好再说什么。

  “既知罪,便去面壁思过。”商梦阮冷漠道,“十年为期。”

  “章莪君!!”姬焰仙子拍案而起,柳眉倒竖,“素晴仰慕你良久,还差点成为你的徒弟!你怎能如此不讲情面?”

  当年素晴与商梦阮同是火灵根,性情相像,资质又好,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成为商梦阮的弟子。但这事不知为何这对师徒却没成。

  后来素晴又拜在姬焰仙子门下,为人端庄识大体,颇讨她喜欢。

  姬焰仙子性情直率,有什么不满直接就说:“你来我宗也不过十年,竟敢爬到本君头上惩罚弟子!若不是当年宗主收留……”

  “停停停……阿焰,冷静些。”左莆插在两人中间劝架,“入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咱们七位峰主不论先后,不分彼此。不过呢,章莪君你……”

  姬焰仙子拍开他,一杆银□□直指商梦阮眉心。

  两人皆为火灵根,性格却截然相反,素来不合。或者说,只有姬焰仙子单方面的不和。

  因为商梦阮从未在意过她。

  即便被挑衅到这个程度,他也没分给她一个眼神,仿佛那杆杀气腾腾的银□□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玩具。

  姬焰仙子手中的银□□微微颤抖。

  “本君给你留过面子。”商梦阮淡淡道。

  姬焰仙子一怔。

  只见商梦阮手中忽多出了一只小纸人,他将小纸人凌空附着于黑色符咒之上,二者融为一体。

  那小纸人就像活转过来一般,在众峰主面前巡回一圈,最后向下飘落,站在素晴肩头,极富人性化地点了点她。

  素晴脸色煞白。

  “听灵纸,能寻找到符咒的制作者。”商梦阮似是不欲多言,“若非仙子相逼,本君本欲将其送予宗主,私下定夺。”

  言下之意,给你留了面子,你不要怪谁?

第12章

  “怎么可能?不该是这样……”素晴喃喃道。

  她反应剧烈,众峰主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她竟是承认了?

  “什么时候的新作品?真有这么灵?”左莆兴致勃勃地接过听灵纸,“来给本座试试。……哎,还真是!”

  素晴终于遭受不住压力,拜倒在地,颤声道:“弟子仰慕章莪君多时,心有魔障。一时鬼迷心窍,听信小人谗言。只想让他无法参与比试,绝无害人之意!”

  “素晴,竟然真是你做的!亏得本君如此相信你!”姬焰仙子难堪至极,“还不给本君滚回煜灵峰闭门思过!”

  素晴俯身向姬焰仙子磕了一个头,又留恋地望了商梦阮一眼,起身离开。

  她以为商梦阮不会再看她一眼,抬眼时却对上了仙修冰冷的注视。

  “不会再有第二次。”他嗓音冰寒彻骨。

  不会再给她第二次,伤害他的小妖丹的机会。

  ————

  数百米之外的荆雪尘全然不知,自己未出世的妖丹又被人惦记了。

  有人知道他是妖,还想害他暴露,确实很让豹头疼。

  但人族说的好,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就算真有人对他不利,商梦阮才是最先头疼的那个。

  哈哈。

  一想到商梦阮比他更难受,所有忧虑顿时都烟消云散。

  与其担心那些遥远的事,还不如担心考核呢。

  ……试灵石连块渣都不剩,也不知管事长老看清没有。

  “管事长老,”荆雪尘认真问道,“我通过了吗?”

  管事长老见他小脸苍白,又认真得可爱,脸上不由自主地慈祥起来。“单冰灵根,资质上等。孩子,你通过了。”

  荆雪尘朝他明朗一笑,然后熟练地掏出装有升灵丹的玉瓶,倒出五颗,吞到肚子里。

  他的灵气迅速恢复到全盛水平,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

  余人看清升灵丹的数量,满脸惊恐。

  “要爆了么?”

  “……好像没有吧。”

  “他吃的一定是糖豆,不是升灵丹,对吧?”

  在其余人惊悚的眼神中,荆雪尘小小地打了个嗝,只觉气海有些发胀。

  从表面看来,试灵石并未引起什么大风波。很快第二关的实战考核开始,这关考核主要用来展示弟子们的战斗实力和特殊天赋。

  ……这里也是荆雪尘声称着要揍翻所有人、拿到魁首的一关。

  通过第一关试灵石考核的弟子一共二十五人,采取淘汰赛制,用抽签方式分成十二组对战,败者淘汰,胜者晋级,剩下的一个轮空者晋级。

  抽签前,荆雪尘跃跃欲试,踮起脚尖使劲往管事长老手里的卷轴法器瞅,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将要揍翻谁。

  第一轮,二十五进十三,荆雪尘轮空。

  他有些失望。不过算了,就当是保存实力准备打下一个吧。

  荆雪尘默默看完了所有的比赛,又开始摩拳擦掌,等着上场。

  第二轮,十三进七,荆雪尘又是唯一的轮空。

  他的笑容完全消失,像霜打了的茄子般,蔫了吧唧的。

  “你这……”姚潜澍瞠目,“千分之三的概率都让你碰上了。”

  “我还不想呢。”荆雪尘嘟囔道。

  其余弟子在庆幸没对上他的同时,心中不平:这人天赋好就罢了,被章莪君赏识也罢了,可为什么运气也这么好?!

  旁人只是无比艳羡他,荆雪尘却快憋坏了。

  “你说,商梦阮不会是买通管事长老了吧。”他悄悄问奶猪。

  “……不能吧。”奶猪也有些动摇。

  荆雪尘也觉得不太可能。他太过无聊,便单手撑着下巴,认真观战。

  闻人襄身姿柔弱,每次看起来都被欺负得要哭不哭,但她的对手偏偏各个都是人体描边大师,无论怎么攻击,都伤不到她。两场都是莫名其妙地因为对手跌落比武台而得胜。

  “幻术,让别人看不清她的位置。”荆雪尘看出了门道,“有些烦人。”

  姚潜澍就华丽粗暴得多,各种小法器轮番上阵,只从远处疯狂投射,灵气不够,就嗑丹药。但无论是丹药还是法器都由他亲手制作,所以也在规则范围内。

  “要是最快速度冲到他面前,爆发式攻击的话……”荆雪尘自语,“就一定能解决他。”

  其他或有擅长符文、阵法或者旁门左道的,都表现平平。荆雪尘只注意到了那个似乎对他敌意很强的粗糙少年。

  刘昌,就连姓名听起来都很粗糙。

  他看起来并未尽全力,比试时还有空时不时扔给荆雪尘一个挑衅的眼神。

  好烦。荆雪尘皱了皱鼻子。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他了?要是下一场能对上他就好了……

  第二轮淘汰赛之后,剩下的七个少年少女围在管事长老身前,等着公布第三轮名单。

  抽签结果出来之后,管事长老低着头,五官为难地挤在一起,露出了诡异的神情。

  “第三轮淘汰赛,七进四。雪尘……”他盯着荆雪尘,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他抽到了劲敌?所以管事长老关心他的安危?

  荆雪尘的心脏怦怦直跳。

  “雪尘,轮空。”长老无奈道。

  轮空……意味着他又打不到人,只能呆在下面观战了。

  荆雪尘双眸空洞,被巨大的打击锤得脚下飘飘,站立不稳。

  几乎绝不可能发生的三次轮空,就在他身上出现了。

  真是躺着睡着都能进前四。

  被淘汰的弟子们再也无法接受这种“命运不公”,在底下吵吵嚷嚷起来。

  “如果轮空的是我,说不定就不会对上姚兄了。”

  “肯定有人暗箱操作,刻意偏袒。”

  “章莪君肯定给长老塞灵石了吧……”

  “不不,那个抽签法器本身就是章莪君制作的吧!”

  “对,这根本不合道理!”刘昌站出来,粗着嗓门道,“我们申请彻查抽签法器的公平性!”

  他是第一个敢于公开质疑的弟子,底下立刻跟着微弱的附和声。

  管事长老遭到怀疑,脸色也不太好看。

  “不会真有什么猫腻吧?”姚潜澍很担心荆雪尘,悄声道,“如果真的发现作弊,即便你毫不知情,也会失去考核资格。”

  荆雪尘还真不确定,是不是别人整的幺蛾子。

  失去考核资格?禁止他打架?

  他!绝!不!允!许!

第13章

  “摇钱树。”荆雪尘郑重其事地盯着他,“你肯为了我,少打一次架吗?”

  “嗯?好啊。”姚潜澍本能地答应下来,“雪尘想做什么?”

  荆雪尘得到肯定的答复,立刻转向管事长老,喊道:“我也不愿意被轮空!这一场,我想代替摇钱树上场比试!”

  “这……有碍规矩。”管事长老道。

  “摇钱树也同意了呀。”荆雪尘委屈道,“再说了,现在大家都怀疑我从中搞鬼,我也不想被大家误会。”

  前半句真情实感,后半句就是纯粹临场发挥,故意装可怜博人同情了。

  “哎。”管事长老同情地叹了口气,“待本君彻查抽签法器,自能证你清白。”

  “若双方同意,他想上,就让他上罢。”左莆洪亮的声音从尊位处传来,“门内切磋,不拘小节。”

  管事长老浏览卷轴,找到那个与姚潜澍抽到一组的名字,道:“刘昌。你是否同意让雪尘代替姚潜澍,与你比试?”

  刘昌一怔,粗声粗气道:“当然同意。”

  “姚潜澍,你呢?”

  “愿意。”

  “那就这么定。”管事长老飞离比武场,“第一场比赛,雪尘对刘昌,请二位上台。趁此时间,本君将召集各峰派出的炼器师检查法器。”

  荆雪尘开心得路都不好好走,一蹦一跳上了比武台。

  他对面的刘昌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做出了“懦夫”的口型。

  “你才是。”荆雪尘“咔咔”活动了一下双手指关节,又龇了龇小虎牙,“待会可别被我揍得哭爹喊娘!”

  “你不就仗着自己有章莪君帮忙么?”刘昌不屑道,“如果我也有章莪君指点我炼制法器,把你踢下台只需要一瞬间!”

  “哈,这么快就开始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了?”荆雪尘叉腰笑道:“我偏不用法器,用的话我就是狗。不过,如果你输了,就学狗叫,怎么样?”

  刘昌顿了顿,又被少年轻蔑的模样激怒了,道:“好!你不许用法器,谁输谁就汪汪叫,绕着无量山爬三圈!”

  “不能答应啊雪尘!”姚潜澍在台下焦急道,“这个条件你是完全吃亏的!不能中他的激将法!”

  雪尘是炼器宗师挑选的孩子,肯定也有炼器天赋,限制他不能用法器无异于折断一边翅膀。他身形那么瘦小,又没筑基,又没法器傍身,如何能赢过膀大腰圆的刘昌?

  荆雪尘对姚潜澍眨了眨眼,以示安抚,然后爽快答应:“好!”

  围观弟子皆是嗡然偷乐,无论他们哪一个输了,无量山都会多出一道靓丽的风景。

  “雪尘对刘昌,现在开始!”

  管事长老一声令下,荆雪尘便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雪豹妖天生弹跳能力绝佳,速度奇快。场下弟子惊呼:“好快!他修炼了什么步法?”

  刘昌啧了一声,他预先设在荆雪尘脚底的流沙陷阱完全失去了用处,只得再次改换地方,在自己身前的比武台上动手脚。

  此时他们相距不到一丈,荆雪尘抡起一拳,脚下却倏然失力,陷入柔软的流沙。

  趁他身形不稳,刘昌手中突然出现一柄长棍,向少年当头砸下!

  “啊!”场下传来少女们的惊呼。

  刘昌脑门带汗:他只当这瘦弱的身板儿只会远程攻击,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为了得胜,只能采取万全的措施——毕竟,他可没说他自己不用法器!

  就在所有人以为荆雪尘要被砸坏脑袋时,卷发少年忽然以一个极不可能的姿势仰面下腰,与长棍硬生生拉开一尺距离。

  他腰肢不可思议地柔软,弯折的弧度极近折叠,留出了足够的反应时间。

  只见少年双手接住了长棍,冰晶从手掌处爆发,缚住棍柄,又向比武台台面延伸,将长棍以三角形固定在了比武场上!

  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所以用三角形做固定,最简最优。商梦阮曾经提过这么一句,就被荆雪尘记在了心里。

  紧接着,他手握长棍,借其力支撑,飞起一脚横踢在刘昌太阳穴处。

  刘昌“啪”地一声倒飞出去,在光滑的比武场上滑行三丈之远,才堪堪停住了身形,没有掉出比武台。

  场下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沙地竟已不知何时已覆上了一层薄冰!

  接下来的场景更令人目瞪口呆,只见身材娇小的少年再度冲出,单手揪起刘昌的领口,抡起来,狠狠砸在地上。再抡起来,拍上两掌。

  姚潜澍满脸僵硬痴呆。

  他光知道雪尘的手细白柔软,像猫儿的爪垫一般。可他不知道,这双肉掌能把体型高大的修士扇得左右摇摆、上天入地啊!

  其他人也皆是一副做梦般迷迷瞪瞪的表情。

  刘昌脸上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儿分外明显,他心知自己脸已经丢干净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背后陡然升起一双铁翅,飞向上空。

  那是他父亲制作的玄阶法器。入门考核规定只能使用自己炼制的法器,但那又如何?他和父亲灵气同源,宗门肯定怀疑不到他爹!

  荆雪尘正沉迷于久违的干架快感之中,拳拳到肉,仿佛回到了昆仑山与妖肆无忌惮地打架的时候。谁知手下一空,那人族竟长了翅膀,飞上天去了!

  “你耍赖!”他勉强把一嗓子豹嚎给压回去,“快下来给我揍!”

第14章

  “哼。”刘昌逐渐镇定下来,“有本事你就来。”

  场下,姚潜澍怀疑道:“这件法器真的是他制作的?他还有这种水平?”

  “他曾经和我私下炫耀过,”闻人襄弱弱道,“那是他父亲给他带的法器之一。”

  “这个赖皮。”姚潜澍拨开人群,“我去告诉管事长老。”

  场上,荆雪尘陷入了一场苦战。

  刘昌不下来,他又上不去,只有挨打的份儿,他自己凝结的冰锥却能被高机动性的双翼轻易躲过。

  如果他也会飞就好了……

  可惜,他不会飞,只会爬悬崖。

  那为什么不把战场改造成他熟悉的场景呢?

  数朵莲花冰晶突然在空中亮起,高度向上递增。荆雪尘助跑两下,一脚踏上了第一朵冰莲!

  借着助跑的冲力,他接连踏上第二朵、第三朵……在刘昌惊恐的瞳孔中,他看到了自己飞跃高空的身影。

  “别以为装成鸟妖,”荆雪尘恶声笑道,“就能永远躲开我!”

  谁说雪豹不能飞?他就可以!

  “啊——”在刘昌的惊叫中,两人砰然坠落在地。

  他完全被吓傻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冰封住羽翼根部,揪着翅膀,甩飞出去。

  全场鸦雀无声。

  “刘昌出界。雪尘,胜。”管事长老笑得像个慈祥的凡人老爷爷,“……竟然是体修,真令人意想不到。”

  荆雪尘拍拍手上灰尘,神气地向刘昌喊道:“汪汪叫嗷——还有爬三圈——这可是你提议的!”

  刘昌摔得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被比他矮一个头的瘦弱小子徒手揍成这鬼样,已经够丢人了。还学狗叫?饶了他吧!

  荆雪尘扬着眉毛跳下场来,想收获一波摇钱树的崇拜,结果姚潜澍反而向后倒退一步。

  荆雪尘:“?”

  “都是我的错。”姚潜澍两眼含泪,“都是我,放任你吃了那么多肉,结果变成了这副模样。”

  旁人噤若寒蝉,用看罪臣的敬畏眼光看姚潜澍:原来就是他,把可爱柔软的小猫咪投喂成了这么只小怪物!

  “啊?”荆雪尘遭受到了重大打击,“你嫌弃我力气大?”他无辜至极:“可我……本来就是这样啊。”

  “是么?”姚潜澍呆呆道。

  他本来以为雪尘和自己一样,都是养尊处优,在后方炼器炼丹,即便真有什么架要打,也是他帮雪尘挡一挡。

  但事实与想象相差太大。

  ……别说他帮雪尘挡拳头了,雪尘一拳能揍翻他五个。

  “那你以后还给我吃肉和升灵丹吗?”荆雪尘眨着渴望的眼睛,“我帮你打架。”

  姚潜澍的心脏暖了暖,忽然就释然了。

  即便雪尘比他想象的更凶猛……但雪尘还是雪尘,贪吃的、软软的,弟弟一样的少年。

  “当然,我说到做到。”姚潜澍一笑,揉了揉他的乱毛,“那以后就承蒙关照了。”

  “嗯!”荆雪尘露出了阳光的笑容。

  他这么一笑,就像是凶兽收回了利爪和獠牙,翻出软软的肚皮,毫无威胁感。

  其余一些弟子也减少了害怕,陆陆续续地靠近他,说一些恭贺之词。

  “好了,”管事长老不得已终止了其乐融融的场面,“在上一场比试中,基于入门考核的公平公正性,本君将声明两个问题。”

  “其一,经过各峰选派弟子的检查,抽签法器并无问题。”他摇头一笑,“若说某位弟子为何如此幸运地回回轮空,这可能要问章莪君。”

  “这是什么意思?”荆雪尘不明所以,“所以说商梦阮还是帮我了么?”

  姚潜澍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最近和章莪君有什么接触?间接接触也算。你忘了我说的了?有关……瑞兽。”

  狰?荆雪尘明白过来。原来是狰带给他的“天道气运”!

  虽然这份好运他本来不太喜欢,不过……荆雪尘一想到那头温柔的猛兽,就心里暖融融的。

  “第二件事,有关刘昌触犯规定的问题。”管事长老面容严肃,“经过弟子检举,本君刚刚确认,‘天狼铁翅’为其父刘盛所造,却被他用于个人比试之中,攻击同门。”

  “明知故犯,其心可诛!”他面容一肃,“特罚刘昌,永不录入内门。”

  “该。”姚潜澍解气挥拳。

  刘昌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地被人架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所有的设想都被打破,竟连天狼铁翅的来处也暴露了。

  可问题是,他从未将天狼铁翅透露给任何人,长老们怎么会产生怀疑?

  不会有人给他解答。

  在第三轮比赛中,雪尘、闻人襄和另一名剑修得胜晋级,姚潜澍轮空晋级。管事长老接着道:“第四轮比试,四进二。雪尘对闻人襄,姚潜澍对江寒。”

  “还好没法再轮空了。”荆雪尘舒了口气,笑着对姚潜澍道:“看来我们要决赛见了。”

  “决赛见。”姚潜澍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阿襄是女孩,点到为止,你下手可要轻点。”

  把她揍成猪头就不美了。

  “嗯嗯,我很尊重雌……女孩的。”荆雪尘答应下来。

  比试很平常地开始,他照旧是迅速近身,想把对手打下赛台。闻人襄的身形飘忽不定,荆雪尘不可避免地打空打偏,只得借助场地的冰雪来逼少女现形。

  又是一掌击来,闻人襄刚欲躲开,却发现腿脚被寒冰覆盖,无法移动分毫。

  荆雪尘就盯准了这一瞬间的迟滞,一掌拍在她右侧肩头。

  场下传来一片少女的惊呼,还少年的吸气声。

  更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女修羞愤道:“长得挺惹人爱,没想到却是个小色狼!”

  竟然骂一只雪豹像狼?什么仇什么怨!

  荆雪尘莫名其妙,定睛一看,只见他的手掌正拍在闻人襄的右胸上。

  对,不是右肩,是右胸。

  幻术害豹!!!

  少女向后倒退三步,双手环胸,眼眶红成了兔子眼,粉面含嗔带怨,秀色可餐。

  “禽兽!”她小声哽咽一句,转身下台。

  荆雪尘怔怔收回了手掌。

  虽然但是……少女的胸部总该是柔软的才对,而他刚刚的触觉——为什么是坚硬的???

  不像是肉或者棉布的质感,倒像是拍了块铁,用锤子都锤不坏的那种。

  难道女修修炼,还会把那种部位千锤百炼吗?

  荆雪尘陷入了迷茫之中。

第15章

  无论如何,无意间触碰到一个女修的胸部,对一个人修来说都是极不礼貌的。

  “等等,对不起!”荆雪尘赶紧追下去,“阿襄,我真不是故意的!”

  姚潜澍捂脸望天。他的好友轻薄了他有好感的少女,他满心不是滋味,却分不清自己酸的是哪一个。

  在闹剧式的结尾中,姚潜澍登上比武场,与那个名为江寒的低调剑修对敌。

  相比于荆雪尘对闻人襄的不战而胜,他却实打实打了场硬仗,直到伤痕累累、灵气耗竭,才堪堪得胜。

  到总决赛时,他一方面是体力不支,另一方面自知不如雪尘,所以很快就落败了。

  就这样,荆雪尘如愿以偿拿到了第二场考核的魁首。

  “……这就赢了啊。”少年还有些失望。

  商梦阮吹的人族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就只是这样?

  姚潜澍心情复杂地拍了一下他的脑瓜子:“可别把我看扁了,这次只是意外。下次一定打得你心服口服。”

  “好吧,下次一定。”荆雪尘用两只爪子护住了头顶,“我记得入门考核一共三关。第三关考什么?”

  “心魔。”姚潜澍嗓音沉重了些。

  “心魔?”荆雪尘从未听妖族提起这种东西。似乎对于神经粗大又少与凡人接触的妖族来说,心魔很遥远。

  “也就是执念。执念成魔,便是心魔。”姚潜澍道,“大多时候心魔能激人修炼,但如果被心魔吞噬自我意识的话……终生都无法突破,甚至会堕落成魔修。”

  “魔修吗。”这个荆雪尘有所了解。

  妖族中魔修不在少数,他们遇到心魔后大部分情况都会懒于自我战斗,直接妥协,与心魔共生。

  而且一般魔修的战斗力比仙修更强,他爹渚风雨虽然不修魔,但手下有几员大将,都是魔修。

  “所以这一关,是帮助我们认清自己的心魔。”姚潜澍暗暗捏紧拳头,“做好决心,终生与之战斗。”

  “喔。”荆雪尘不是很感兴趣。

  他自己一天到晚快活似神仙,又是只妖,怎么可能有心魔嘛!说不得还要学别人陷入心魔的样子,装一装蒙混过关。

  在第三关中,管事长老挥退众无关闲杂人等,把二十五名弟子集合在一间小石室中。

  心魔是一个修士最隐秘的想法,所以除了众峰主,其他内门弟子无权观看。

  荆雪尘踮脚看着石室中间的巨大法镜,道:“它能看到心魔?”

  “玄天镜,上古法器,比天阶法器更强大古老的珍宝,能窥伺人心。”姚潜澍目光痴迷,若不是有人看守,他早就上手摸一遍了,“看看这纹路……这灵气波动……”

  镜面霞光漫天,散发出柔和的波动。荆雪尘目露迷茫,那气息仿佛让他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中。

  他没有向商梦阮撒谎,他有一个人族母亲,曾经养育过他五年。

  但那五年的记忆模糊不清,荆雪尘唯一可以纪念她的,就是在心里永远保留“荆”这个来自母亲的姓氏。

  他生命最初的五年,是和母亲,以及狰一同度过的。

  从出生起,他就从未见过光,永远被囚困在黑暗沉闷的洞窟中,活动的范围都只有方寸大小。

  狰身上绑缚的玄铁锁链,随着他的移动摩擦在石头上,发出“当啷”、“当啷”的刺耳声响。

  这些记忆本该在他脑海中消失,却又通过玄天镜,再次展现在他眼前。

  荆雪尘逐渐意识到,这就是他的心魔。

第16章

  五岁那年,硝烟战火席卷了他的世界。囚困狰的洞窟被强行攻破,火焰巨兽以玄铁锁链绞杀了企图带走他的人修,然后带着他们母子逃出囚笼。

  那是荆雪尘第一次见到天空。繁星璀璨,月影低垂,群山如潜伏于静夜中的野兽,影影绰绰。

  他和母亲躲在狰后颈的绒毛中,在夜空下奔跑,越过峰峦,进入荒原。

  人修如蚁群般围了上来,无数他从未见过的符法照亮了夜空。

  母亲用尽全身灵气保护狰和年幼的他,直到嘴唇青紫,身体逐渐僵硬冰冷。最后变成一具冰雕,在人修的一剑之下,散作冰晶。

  晶莹剔透的冰晶漫天飞扬,就像下了场雪。

  小雪尘的手心里,接满了细细碎碎的雪尘。

  “……娘。”荆雪尘呢喃。

  他年幼时尚且不懂,现在却清楚地知道……他母亲在那时就已经不在了。

  ————

  无量宗的石室中,众生百态皆在眼前。

  有人傻笑,有人疯癫;有人仇恨,有人号哭。

  却没有一个人像荆雪尘一般,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眼角挂着一滴泪水,欲坠不坠。

  “这孩子,实在惹人怜惜。”左莆透过玄天镜观察着他们,“连心魔都是这般乖巧。”

  商梦阮沉默。

  “本尊还记得你当年面对心魔时的场景。”左莆感慨地笑了笑,“疯了似的,差点把整座无量山都掀翻。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他的话并没有激起任何回应,商梦阮依旧沉默地注视着玄天镜中的荆雪尘。

  少年将自己团得更紧,脸色苍白,轻轻啜泣了一声。

  “可怜呐,在凡间肯定遭了不少罪。”左莆正絮絮叨叨着,忽问,“……章莪君去哪?”

  “去看他。”商梦阮落入轮椅,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剩下的左莆和几个峰主面面相觑。

  当商梦阮进入石室时,荆雪尘的心神仍徘徊在那片永恒的荒原中,难以逃脱。

  围攻他们的人修太多,狰发了疯,狂暴地破坏着它周围的一切。

  小雪尘紧紧攀附着它后颈的毛,就像是落水者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终于有一刻,他的藏身之所被人修发现。

  一阵剧痛之后,他眼中的火红皮毛逐渐模糊,消失在荒原尽头。

  “软哥哥。”他低低道。

  再之后的场景断断续续,有人影在他面前摇晃,不断拷问着有关狰的一切。

  “狰的坟冢在何处?”

  “它逃到哪里了?”

  “你是它什么人?”

  “它的弱点是什么?怎么才能捉住它?”

  小雪尘觉得很冷。

  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说。

  他对狰唯一的了解,就是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字是“软”。

  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意识,他将心灵封闭在最深处,连并那段痛苦回忆也通通忘掉,只留下一副躯壳。

  他想,软哥哥一定会来救他。

  这么想象着,就好像真的有人拥他入怀。体温透过层层衣料,沁入心魂,温暖着他的身体。

  拥抱他的人,有着和狰一样好闻的味道。

  “软哥哥……”荆雪尘发出幼崽细弱的低吟。

  商梦阮一顿。

  他来看雪尘,并非出于怜爱,只是怕他在心魔的刺激下现出妖形。

  但看到那少年怕冷似的脆弱模样时,他心中滋生出某些异样的情绪,就随手将少年抱了起来。

  轻轻小小的一只,柔软的身体随便一捏就碎,也不知妖形是猫,还是其他弱小的类猫生物。

  直到少年咬着唇,念了句:“阮哥哥。”

  商梦阮不知自己已经多久没在梦里听过这句呼唤了。

  他愕然僵立,就像是猝不及防地被揍了一拳,打碎了尘封多年的寒冰。

  会这么称呼他的,只有那个孩子。

  他曾审讯所有当年参与追杀的天鸢宗弟子,剖析他们的神魂记忆。结局无一例外,幼童丧命于无止尽的逼问拷打之中,尸骨无存。

  那孩子已经确确实实的死了。

  刚才那声呼唤,或许……又是他的一个梦吧。

  所以,当少年睁开懵懂含泪的眸子,主动攀上他的身体,环住他的脖颈时,商梦阮忘记了躲开。

  管事长老满脸震惊:“章、章莪君!您……”

  外界突然的声音吵醒了如在梦中的两人,荆雪尘浑身一僵,眨了眨眼,扒着那人的脖子,照着脸仔细一看。

  是商梦阮。

  他居然把商梦阮认作狰,还抱了他???

  一定心魔幻境还没结束吧!

  荆雪尘拧起了小眉毛。

  软哥哥身上的毛又软又暖,为妖又温柔,和这坨人形冰块相差的可谓是十万八千里。

  唯一能够上边的,大概是……软和阮同音?

  荆雪尘一想起自己刚刚趴在这人身上喊“阮哥哥”,就膈应得很。

  于是,商梦阮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刚才还柔软粘人的小猫皱了皱鼻子,嫌弃地推了一把他的胸,跳出了他的怀抱。

  还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土。

  商梦阮竟觉得双臂中有些空落。

  “章莪君,”玄天镜中忽然传来左莆的声音,“你的脖子——”

  商梦阮这才想起,刚刚被小猫抱住时,自己脖颈处的肌肤与他直接相贴,现在恐怕早已鲜红一片了罢。

  他等着熟悉的刺痛感,却久久没有等到。

  那里仍是光洁平滑,冰白的皮肤透着血液的冷色。

  商梦阮怔然。

  “过来。”他慢斯条理地扯下鲛绡手套。

  荆雪尘还在为刚刚自己近乎撒娇的行为而懊恼不已,根本没注意商梦阮的变化。

  “过来。”商梦阮再次耐心道。

  “嗯?”卷发少年纠结着眉毛望过来,一双猫眼满是迷茫。

  商梦阮眉梢微动。

  ……反应慢的小东西,果然让他主动靠近是不可能的。

  紧接着,荆雪尘的脖颈处亮起一圈蓝焰环,像是颈环,又像是锁链一般,将他强行牵到商梦阮身边。

  他被迫微微低下头,对上仙修的双眸。

  那一刻,荆雪尘感觉商梦阮和以前不一样了。

  从前商梦阮极少直视他,即便四目相对,商梦阮的眼睛也是冰凉的,看着他,又仿佛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像是路边水潭里的一条小灰鱼。

  不知为何,那个冷眼旁观的过客忽然改变了想法,想要亲手触碰小灰鱼。

  所以他打湿了手,指尖沾上了泥。不再是过客,而是成为了水潭的一部分。

  荆雪尘一抖,发现商梦阮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温凉的,带着常年炼器的薄茧,直接将温度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荆雪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商梦阮并没有戴鲛绡手套。

  他直接触碰了他。

第17章

  像是被毛刷轻轻扎了一下,又刺痛又酥麻,荆雪尘立刻弹开,躲掉商梦阮的手。

  “你,你的手怎么样?有没有起藓?”他慌张道。

  作为回应,荆雪尘脖颈处的灵契再次牵动,他一个趔趄往侧边一栽,脸蛋又避无可避地碰到了商梦阮的手。

  那只手又在他脸蛋上摩挲两下。

  荆雪尘双目圆瞪,其中饱含震惊,还有一丝委屈。

  这什么意思?公然调戏雪豹?

  他有些窘迫:“放开我,你怎么回事!”

  “叫师父。”商梦阮嗓音还是冷的,眼中却带了笑意。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不用忍受痛楚便能触碰到其他物体。所以对这少年爱不释手……也是正常现象。

  “谁稀罕你当我师父!”荆雪尘反射性地想和他对着干。

  “雪尘不愿拜师,是本君苦苦相求——这些莫须有的传闻,前些日山中很是盛行。”商梦阮淡淡道,“都是雪尘说的罢。”

  他和姚潜澍吹的牛,怎么被商梦阮听到了?!

  荆雪尘脸色爆红,用尽平生勇气撒谎:“我我我……他们乱传,我我也止不住的……”

  “呵。”商梦阮眼角微弯。

  这是荆雪尘第一次听商梦阮笑。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寒渊之中,又深、又沉,在他的心脏上激起圈圈涟漪。

  世上怎么有人笑得这么好听。

  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转瞬便消弭于无形,荆雪尘久久没能从中走出来。

  “同为师回朝云处。”商梦阮已经转过了身。

  荆雪尘如梦方醒。

  对了,刚才臭冰块确实触碰到他了,但是手上的皮肤并没有起藓啊。

  为什么碰他不会出事?难道他的推断是错的?

  荆雪尘追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姚潜澍。

  少年还处于心魔幻境中,正咬牙切齿地滚来滚去,也不知在和谁打架。

  “摇钱树,醒醒,那都是假的……”荆雪尘想把他叫醒。

  “走开!走开!”姚潜澍对心魔叫道。

  荆雪尘皱皱鼻子,决定不再管他,收手站起身。

  可是一回头,商梦阮连影子都没了。

  荆雪尘顿时有些慌。

  虽然他喜欢和臭冰块较劲儿,但整座无量山只有朝云处有他的窝,有他的鹅,他也只想住在朝云处。

  现在的问题是,两峰之间的石柱每个时辰变换一次,但无论是姚潜澍还是商梦阮,都还没有教给他那是什么规律!

  商梦阮走了,他该怎么回去?

  “等等我呀……”荆雪尘连忙奔出石室,顺着幽黑的长廊一路向上,进入了一片光亮之中。

  商梦阮正在湛蓝的苍穹下等他,日光雕琢出他朦胧的侧影。

  旁边有童仆端来一杯清茶,递到荆雪尘面前。他一抬眼,才发现有好几个陌生的人修大能正注视着他。

  “恭喜,你是第一个从心魔幻境中走出的弟子。”左莆露出慈祥的微笑,“喝了这杯拜师茶,从今你就是无量宗的内门弟子。无论身在何处,都将受到宗门的庇佑。”

  荆雪尘有些茫然地接过茶,嗅嗅味道,眼睛一亮,仰头一饮而尽。

  “哎!”左莆心疼道,“今年可就这么一小包,悠着点品!”

  荆雪尘一滞,“咕嘟”咽下最后一口,眼神颇为无辜。

  这个和蔼的大伯伯就是无量宗的宗主吗?那撮胡子可真像山羊妖,还是黑毛山羊妖。

  “牛饮啊牛饮。”左莆恨铁不成钢。

  五峰主天韵仙子坐在宗主身边,头垂堕马髻,姿态慵懒随性。

  “真是个漂亮孩子,怪不得章莪君喜欢,本君见着也恨不得抱在怀里。只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她笑着招呼荆雪尘,“来,叫声师伯听?”

  荆雪尘头回见这么热情开放的人族女修,倒是有些像妖族中的母鸡妖,捡着谁家的蛋都能当自己的孵。

  他生出些亲切感,于是试探着叫了声:“师伯。”

  “乖。”天韵仙子笑眯眯道,“雪尘如今进境几何?筑基几层了?”

  “还没筑基。”荆雪尘有些不好意思道,“刚刚引气入体。”

  妖族将会在引气入体阶段停留很久,直到度过换毛期,才能化成人形,修仙修魔,再有筑基、结丹、元婴之说。

  就连摇钱树都到了筑基五层境,他却连筑基期都遥远得很。

  ……这些人族恐怕要对他失望了吧?

  “还没筑基?”天韵仙子掩唇惊呼,“只是引气入体,就战胜了所有同龄弟子?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荆雪尘讶异:“师伯不会觉得失望吗?”

  “惊喜还来不及,只可惜你不是本君的徒弟。”天韵仙子笑叹,“每个修士的天赋都像一只茶杯,容量有限,修炼就是向杯中注水。雪尘天生就有只很大的茶杯,现在所缺少的,仅仅是倒水这么简单的事而已。”

  她知道荆雪尘从凡间来,故而做比兴也用了鲜明简单的例子。

  左莆捋着胡须颔首:“境界低也是有好处的,很多秘境传承都有境界限制。对了,‘干元秘境’这些年就要现世了罢,那秘境挑得很,只有筑基期及以下的修士才能进入……”

  “还有这种好事!”荆雪尘的心情彻底放晴,眉眼弯弯,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他这一笑,就连一直对他们师徒怀怒于胸的姬焰仙子,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眼中怒意少了三分。

  修仙者子息贫瘠,无量宗乃杂修的蔚然大宗,十年也才收了二十几个内门弟子,每一个弟子都弥足珍贵。

  谁又不喜欢乖巧伶俐的少年郎呢?

  除了仍然不肯开口示好的姬焰仙子,其余四名峰主都提点了荆雪尘两句好话,一时间峰顶其乐融融,倒像是全宗门一起收了个徒弟一般。

  商梦阮似是无意间,敲了一下轮椅扶手。

  他脸上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波澜,却传达出一种不悦的气息。

  左莆瞄他一眼,咳嗽两下,道:“好了,其余的日后再谈,今日他们也疲了,早些放雪尘和他师父回去休息罢。”

  他招手唤来一盏空芯灯,对荆雪尘道:“把它放在额头前,让它感知你的魂魄。”

  “这是什么?”荆雪尘谨慎道。

  “魂灯。”这一次是商梦阮答话,“将魂魄印记铭刻在魂灯中,代表人之生死。灯亮人在,灯灭人亡。”

  “如此一来,宗门里关心你的人就能时刻得知你的生命情况,算是个心理安慰。”左莆和蔼道,“即便你真有什么不测,也好给你报仇。”

  荆雪尘心中一动。

  他额头与魂灯相抵,微微阖眼,那盏小灯就颤巍巍地点起了烛火,然后越烧越旺,变成了橘色的一朵。

  他认真端详着小火苗在灯盏中跳跃。

  只要看着这里,即便相隔万里,也能知道对方是否安好……

  荆雪尘忽然想起了远在昆仑山的渚风雨。

  他已经离家出走两个多月了,也不知渚风雨还在寻找他吗?

  ————

  昆仑之境,冰雪皑皑。

  天寒地冻之地,渺无人烟。寒风凛冽如刀,风中似有琴声,初时如霖雨,又如碎玉,其声愈演愈烈,后有崩山断崖之音。

  一人于风雪中席地而坐,手中操琴,三千银发披散背后。他面容英俊,眉宇锋锐如刀,肤白更甚冰雪。

  犹如即将得到飞升的仙人。

  “陛下。”苍鹰衔书信而来,口吐人言,“川穹君回报,小殿下已顺利成为章莪君的弟子,并开始修习《莲华九歌图》。我们可要派人保护?”

  琴声一止,渚风雨抬眼,露出一双赤金色瞳孔,霎时间仙气全化作妖异。

  他用那双赤金色的冰冷妖瞳注视着苍鹰:“传渚雪彦,配合他幼弟的行动。”

第18章

  “可是大殿下他……”苍鹰欲言又止,“大殿下本就对小殿下心怀嫉妒,只怕……”

  “去。”渚风雨垂眸,琴声再起。

  苍鹰领命而去。

  风雪中的琴声不复之前雄浑豪壮,转而低沉幽咽。不多时,雪中似有蛟影舞动,一名黑衣男人单膝跪在琴前。

  “杀掉所有企图伤害他的人。”渚风雨寒声道,“如有必要,包括雪彦。”

  “是。”黑衣男人腾云而去,蛟尾抛撒起漫天雪雾。

  ————

  晚霞漫天,正是朝云处一日中最慵懒的时候。

  荆雪尘规矩地跪坐在蒲团上,双臂撑着膝盖,不情不愿喊了声“师父”。

  什么“拜师茶”?凭什么喝了茶就算拜师?人族乱七八糟的规矩真多,一不小心就被骗了进去。

  虽然他隐隐觉得又被摆了一道,但茶确实很香,倒也不亏。

  更何况,这个师父可是他打败人族修士之后得到的战利品!

  少年微微眯起猫眼,若是他现在有尾巴,豹尾尖儿一定在满足地一摇一晃。

  “这声‘师父’不会让你白叫。”商梦阮坐在他对面,“我教你的灵气修炼和炼器之道,足以让你越阶杀人。”

  ——一开口就是要杀要剐的,一点都不像个仙君。再说了,即便没有商梦阮,他也照样可以越阶击败对手啊。

  荆雪尘歪了歪脑袋。

  “在这期间你只用做一件事。”商梦阮目光冷淡,“在我身边修炼,外放冰灵气,压制我体内的火毒。”

  荆雪尘有些意外,对方竟然没有隐瞒意图,反倒把“火毒”这个弱点明明白白地送到了他手上。

  既然主动送上,可就别怪他好好利用一番了。

  “你有求于我。”荆雪尘直视着他,“所以我提三个条件,不过分吧。”

  “说。”商梦阮道。

  “第一,不许拘束我的行动范围。”荆雪尘指指脖子上的灵契,“尤其是不许再用它。”

  商梦阮微微点头。

  “第二。”荆雪尘有些气鼓鼓,脸上莫名发红,“不许乱摸我的脸。在和永舟时,还有刚刚那次——轻的重的都不可以。”

  商梦阮眉梢微动:“……尽量。”

  荆雪尘不太满意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又宽慰自己:大雪豹能屈能伸,又不是小母豹被占便宜,被摸下脸怕什么?矫情!

  “这条就算了。”他支棱着眉毛,尽量表现得严肃些:“那第三个条件你必须同意——如果不同意的话,拜师就毫无意义,我们大可现在就断了师徒。”

  荆雪尘的话讲得很重,也前所未有地认真。商梦阮注意到了少年放在膝上的手,十根水葱似的手指不自觉地缠在一起,绞紧,似是在做心理准备。

  终于要坦白来意了。

  商梦阮眸光微寒:半妖会要求带他去见狰,然后记住方位,以待来日妖族攻入朝云处——这里将重现十年前的腥风血雨。

  他瞳孔现出一缕猩红,面上不动声色,等待荆雪尘说出那个要求。

  “第三件……”少年终于鼓足勇气抬头,有些窘迫道:“师父可以给我买灵兽肉吃么?”

第19章

  荆雪尘知道自己比起人族更能吃,种族天性嘛。即便是未开灵智的雪豹,一顿还要吃上十斤肉呢,更何况他是妖族。

  虽然摇钱树天天都给他带吃的,但那些肉都是家禽野味,没有灵气,只能满足口腹之欲,不能提升修为。

  要知道,大部分妖修前期修炼的方式都很简单粗暴:靠吃。捕猎灵兽,吞食他们的灵气,化为己用。

  灵兽介于妖与普通野兽之间,初具灵气和一定的智慧,但无法化成人形,也没有人性。妖族一般很少食用妖,而把灵兽当主要的猎物。

  他也曾试探着询问过姚潜澍灵兽肉的价格,在得到一个不小的数字,又掰着指头算了算他的食量之后,荆雪尘嘴角下撇,没再好意思压榨这个人族朋友。

  ——但压榨商梦阮,他就一点都不心疼。

  反正摇钱树也说了,炼器大宗师的灵石,多到能买无穷无尽的肉!

  然而话到嘴边,荆雪尘又开始犹豫,因为他敏感地察觉到,商梦阮的气息正在变得越来越凶残。

  ……这么小气?

  但吃肉乃终生大计,不能不提,不然他还费心思拜师干嘛?

  “师父可以给我买灵兽肉吃吗?”荆雪尘小心翼翼地出声。

  谁料要求说出口之后,商梦阮的气息竟出现了微妙的凝滞。

  荆雪尘连忙将刚刚打好的腹稿一气倒出来:“我还没成年,吃的也不多,买最便宜的肉一个月也就十几块上品灵石。有灵兽肉吃,我修炼得更快,也能早日结丹,帮师父解除火毒困扰。”

  他观察着商梦阮的脸色,眨巴着猫眼,又急急补充道:“而且不用师父做熟!生的就好,不麻烦的……”

  可以,有理有据,臭冰块没有理由拒绝他。

  商梦阮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现在叫‘师父’倒是顺口。”

  他的眼睛又在笑,清冷的嗓音里也带了丝促狭,但荆雪尘已无暇顾及。

  “师父答应了?”他欣喜道。

  小雪豹双眸晶亮润泽,直直地盯着商梦阮,坐都坐不住,仿佛随时就要扑进他怀里撒娇。

  少年想吃灵兽肉的心愿是真的,欣喜也是真的。

  他所在乎的,好像真的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

  令人难以拒绝,难以……不心软。

  商梦阮眸光微暗。

  这个半妖少年——他的弟子,总给他太多意外。

  这场师徒本就是建立在相互利用与欺骗之上,犹如逢场作戏。

  但怪异的是,他的弟子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喜怒哀乐总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挚诚恳,讨厌就是讨厌,喜欢也毫不掩饰。

  几乎让商梦阮产生了入戏的错觉。

  妖族派来这么纯真的孩子,或许只是个意外。毕竟冰灵根太稀有,找到雪尘一个半妖已是难得。

  或许他的弟子本性便是如此。

  或许雪尘并未向他演戏。

  然而,一旦妖族按捺不住展开行动,亦或是雪尘修成妖丹,这场脆弱的师徒关系就会瞬间破裂。

  商梦阮敛眸,眼底划过一丝兴味。

  反正这场戏也很短暂,他便真正做一名师长又何妨?

  “这取决于你的修炼速度。”他隐下心绪,抬眼时眸中涟漪已静,俨然是一个严苛的师父。

  传道、授业、解惑,用一点小小的奖赏,激励弟子修炼。

  荆雪尘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那今晚就开始吧!在哪里修炼?”

  “这里。”

  “你就住在这儿?”荆雪尘讶异,满石室里转悠,“这也太简陋了。”

  据说人族非常喜欢装饰打扮自己的住所,妖族不拘小节一些,但也喜欢用毛毛的、暖暖的或者亮晶晶的东西装饰自己的窝。

  仙修则更附庸风雅一些,喜欢弄些梅兰竹菊、笔墨砚台之类的饰品。

  但这里昏暗沉闷,除了冰冷的石壁以外别无他物,连张小榻或者书桌都没有,只有一大一小两只蒲团,看样子,那只小的还是崭新的,刚刚放进来。

  不似住处,倒像是禁闭室,或者囚笼之流。

  现在,荆雪尘开始怀疑,商梦阮是不是真的喂得起他了。

  他心中正奇怪着,商梦阮已翩然落座于蒲团,腰背笔挺如竹,盘膝注视着他。

  荆雪尘努了努嘴,将小蒲团往后拉了几步,学着他的样子盘膝端坐。

  “近一些。”商梦阮道。

  是了,他还答应了商梦阮,要一同修炼,帮他缓解火毒。

  荆雪尘坐在蒲团上,向前磨蹭了两巴掌长。

  “够吗?”

  “再近。”商梦阮要求。

  荆雪尘又磨叽了两黎,拧着小眉毛道:“这样总行了吧。”

  商梦阮淡淡注视着小雪豹,紧接着,太阴离火自少年背后升起,推着他向前移动了一大段距离。

  惯性使然,荆雪尘身体向前猛地一栽,差点扑进商梦阮怀里。

  他忙不迭直起身,端正坐好,待看到身前之人,脑袋又往后缩了缩。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荆雪尘不自觉地动动身体,他的膝盖触碰到了商梦阮的腿,甚至能隔着衣摆,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不就是一起修炼,用得着这么近吗?”他小声嘟囔。

  商梦阮没有理会,伸指在少年眉心一点。荆雪尘只觉一股冰冷的灵气侵入经脉,便本能地运起灵气以作缓解。

  商梦阮的灵气像是浸了冰的烈酒,初时冰寒彻骨,须臾后转为烧灼,如燎原之火般,点燃了荆雪尘的筋脉。

  怪不得这火毒要用冰灵气化解。

  “呜……”少年低吟出声。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清冷的嗓音,他迷惘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商梦阮在念莲华九歌决的心法。

  师父在告诉他,要用莲华九歌决来对抗火毒。

  少年抱元守一,气海中的灵气漩急速流转,将丝丝缕缕的冰灵气输送向四肢百骸,争夺自己的地盘。

  太阴离火瞬间消减了小半,身体舒缓之后,经脉顿时有种麻痒酸胀的感觉,冰火交替,甚至称得上是舒服。

  为了夺回自己的经脉,荆雪尘就必须不断汲取天地灵气,修炼速度竟比平时快了十倍不止。

  他身周包围着浅淡的冰灵气,与商梦阮的太阴离火相斥相融,恰如太极阴阳,浑然一体。

  荆雪尘就这样,又痛苦又快活地坚持了大半个夜晚。

  圆月西垂,黎明将至。

  小雪豹累得迷糊,逐渐失去了意识,身体摇摇晃晃,缓慢地歪倒下去。

  他身体柔软,即便是盘膝坐着,随随便便就能对半折叠。

  眼见着荆雪尘就要小脸朝下,砸在商梦阮两腿之间,一只温凉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

  商梦阮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

  少年的下巴尖儿被他包在掌心里,脸颊带点软乎乎的婴儿肥,手感出奇的好。

  商梦阮微微一顿。

  他的弟子现在神志全无,即便他松手,随他磕在什么地方,他都不会知晓。即便知晓,又能奈他如何。

  少年粉嫩的皮肤或许会破皮流血,他或许会疼得眼泪汪汪,也或许完全不在乎,舔舔伤口一笑了之。

  但小雪豹一定会疼醒,弓着腰龇着牙离开他的手掌,恢复到从前警惕的小野猫模样。

  莫名地,商梦阮现在不太愿意看到这种情况。

  于是他轻轻托着少年的下巴,让少年枕在自己大腿上。

  即便在这种对人族来说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姿势下,荆雪尘仍然睡得很舒服,安稳沉静,双颊晕染着淡红。

  商梦阮端详他片刻,再度沉入修炼之中。

  受火毒影响,他的修为一直被禁锢在元婴后期,始终不能突破化神。天地灵气汇入经脉,又从千疮百孔的躯壳漏出,看似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他也从未停止修炼,十年如一日。

  然而,商梦阮刚刚运转一个周天,忽觉手腕被什么毛乎乎的东西缠上了。

  他本能地想发动攻击,清醒一些后,又生生停住。

  他垂眸一看。

  只见少年仍旧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只不过卷发间多了对小巧的灰耳朵。

  粗长宽大的尾巴在小衣后面捅破一个洞,调皮地钻出来,在商梦阮手腕上亲密地缠了两圈。

  那触觉绵柔麻痒,仿佛猫尾扫在心坎上,商梦阮一时怔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轻轻挣动了一下手腕。

  这个动作仿佛刺激了少年,毛尾巴反而卷得更紧,将手腕向他身边拉扯。

  ……还挺霸道。

  商梦阮眼尾变得柔和,他静静注视了少年一会儿,目光移向了他头顶那对带着灰色绒毛的耳朵。

  那种地方,就连骨头都很柔软,随他捏瘪搓圆,兴许还会发出“咕啾”“咕啾”的声音。

  如果揉揉小半妖的耳朵,会怎么样呢?

第20章

  是鬼迷心窍。

  商梦阮伸出唯一一只空余的手,抚上小雪豹的右耳,轻柔地收拢。

  就像捧起一团绵雪,只不过是温热的,有生命的。

  商梦阮的呼吸逐渐沉缓,只觉掌中像握了只小雏鸡,或是其他什么娇小的幼崽,敏感地扑棱棱抖动。

  忽然间,一只爪子“啪叽”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腕,想往外拉。

  哪料撼动不了,只得又“啪叽”、“啪叽”拍了他手背两下,以示怒气。

  “干嘛喵……”荆雪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脸上红得厉害。

  耳朵向来是雪豹全身上下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任是他再疲倦,豹耳被□□这么久,就算是冬眠也能痒醒。

  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记忆逐渐归拢。

  “喵嗷??!”

  荆雪尘看看捉着自己耳朵的商梦阮,又看看不要脸地缠着商梦阮手臂的毛尾巴,顿时感觉全世界都背叛了他。

  就连他的尾巴都背叛了他!

  但是骂自己是万万不可的,那就只能骂这个擅自摸他耳朵的便宜师父了。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豹……猫耳朵是不可以摸的,你不知道吗?”

  气势汹汹,理直气壮。

  商梦阮无动于衷,甚至指尖又捏了一下薄薄的耳廓。

  是可忍,孰不可忍!

  荆雪尘又羞又怒,逃又逃不过,挣又挣不脱,只好运起心法,将四散的妖气重新净化成灵气,直接收了耳朵、尾巴和爪子。

  都怪他粗心大意,睡得太沉,竟忘了运转莲华九歌决,反倒让商梦阮占了便宜。

  然而这个占了便宜的师父,还一脸冷冰冰的,连一点点愧疚之心都没有。

  那表情,甚至还有点无辜,好像在谴责他突然发脾气。

  “徒儿的尾巴实在缠人。”商梦阮淡淡道,“为师只是想将你唤醒。”

  一听此言,荆雪尘连把尾巴毛揪秃的心都有了,只想把这毛玩意儿拎出来训斥一顿。

  “即便是那样,”他死撑着面子,“我的耳朵也是不能碰的。这个要加在第二条规矩里:耳朵,尾巴根,都是绝对不能碰的!”

  他显然没发现,自己的言辞中不小心把另一个敏感点也漏了出去。

  “耳朵和尾根,有何特殊之处?”商梦阮状似无意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荆雪尘扬起下巴,“对于妖族来说——当然我这个半妖也算,耳朵和尾根,要留给以后一起抱窝生崽的伴侣用。”

  这下商梦阮总该懂了吧?

  毕竟他可不会生崽子。

  商梦阮点头。

  荆雪尘放心了。

  清晨一场闹剧收场,他这才顾得上检查自己的修炼情况。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根本不是修炼了一晚上,而是半个月吧!

  荆雪尘呆呆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两只猫眼里充满了赞叹,布灵布灵地冒着小星星。

  这就是所有人都想拜章莪君为师的原因吗?

  原来修炼还可以这么一步登天的吗?

  商梦阮微微一顿,感觉自己被他当成了一块肥美的羔羊肉。

  “我的修炼速度怎么样?”荆雪尘仰着头,像只亟待人摸脑袋表扬的小猫。

  “还算过关。”商梦阮淡淡开口,比他想象的更快。

  然而经受过他几次不咸不淡的评价之后,荆雪尘已经自动将这话翻译成:为师好像也挑不出什么错,所以徒儿真是天赋卓绝。

  “嘿嘿。”少年顿时把晨间的不快抛到脑后,身体摇来晃去,“话先说在前头,普通妖族的换毛期最快也要个十年八载,我比他们快些,也就要个……一两年左右。这个速度是我的极限。”

  言下之意,他已经够努力了,所以灵兽肉什么的,不要大意地砸过来吧!

  “还能更快。”商梦阮却道。

  荆雪尘撇嘴:这人耐性也太差,一两年都等不起。

  “不过,”商梦阮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谨记,绝对不能在朝云处以外的地方失去意识,露出妖形。到时候没人能救你。”

  他话说得重,却很在理。

  毕竟这种情况已经出现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入门考核上,荆雪尘差点因为灵气消耗过快,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败露妖身。

  “试灵石被人动了手脚。”他有些郁闷道,“那个动手脚的坏蛋……或许知道我是妖。”

  “此事交予为师。”商梦阮驱动轮椅,“你只需顾好自己。”

  荆雪尘心中微动,不自觉翘了翘嘴角,再回头时,商梦阮却已经消失了。

  他捏了捏胸口的奶猪玉佩,想说“他或许是个好师父”,又觉得奶猪不会喜欢听这种亲近人族的话,便住了口。

  “他怎么总是说着说着就消失啊。”荆雪尘道,“奶猪,你觉得他去了哪?”

  “不知道,管他呢。”奶猪的肚子咕咕叫,“微臣饿了,殿下。”

  ————

  在商梦阮寄住在无量宗的十年间,常因相貌和修为等原因,广受三界女修们的青睐。

  然而他性子太孤僻,为人冷漠不通人情,所以像是一朵高岭之花,使人向往,又不敢多有肖想。

  素晴曾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在章莪君眼中留下影子的女修。

  因为,她有足够的资本和足够的勇气,请求章莪君收她为徒。

  预想很完美:她自己也是火灵根,性情安静,绝不会聒噪吵闹给章莪君添乱。再加之容貌清丽,家族渊源颇深——章莪君没有理由拒绝她。

  “……愿章莪君收弟子为徒,从此炼器证道,匡扶天下,造福苍生。”

  她说完自己的愿景,满以为会成功拜师,羡煞三界。

  “本君不收徒。”商梦阮却道。

  他眉眼含霜,说这半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简单地拒绝,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简单离开。

  那时素晴想,世人纷纭,然而在章莪君眼中,一切皆是过眼云烟。

  这样也好,她得不到的人,整个三界也不该得到。

  但是就是这样的章莪君,却从人界用天阶法器换来了一个少年。

  几乎所有人都传,总算是有人入得了章莪君的法眼,要成为他的首徒。

  到头来,不是他不收徒,只是她不入他的眼。

  ——不该、不该是这样。那个血统肮脏的凡人,到底哪里比她好?

  “他确实与你不同。”铜铃于风中响起,雌雄莫辨的妖魅在她耳畔诱惑着,“我教你个方法,让世人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不同。”

  “啊——!”素晴头痛欲裂,捂着额角,“你是谁?”

  铜铃叮铃铃地四下里回响。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风中狐影幢幢,“素晴从来不会想问我的身份。所以——你是谁?”

  女修茫然的目光渐渐转为冰冷,镜影中的面容棱角分明,缓缓现出商梦阮的脸。

  宝栖峰小筑中,商梦阮漠然看着几近昏迷的素晴,在她额间打入一道寒气,再次激醒她疲惫不堪的神魂。

  玄天镜在他们之间飘浮,帮助商梦阮直接入侵她的神魂,窥探那些被刻意抹除的记忆。

  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是素晴。

  她若想害雪尘,有百种方式栽赃陷害,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暴露自己。更何况,凭她和她背后的家族,也不可能知道雪尘的妖族身份,从而挑选出这么刁钻的方式针对他。

  素晴只是一枚用之及弃的棋。

  在她背后,一定另有其人——或者是妖。

  现在商梦阮通过玄天镜知道,那是一只带着铜铃的狐妖。

  “呵……刚做了师父就这般护崽。”镜中的狐妖幻象笑道,“你真的是章莪君吗?我印象中的章莪君,可是一个被吓得十年都不敢出山的缩头乌龟,哈哈哈哈哈……”

  镜中的素晴身量猛然拔高,变成了商梦阮的模样。他身周燃起太阴离火,一把掐住那股狐形黑烟,扼住他的喉咙,缓缓收紧。

  骨骼喀吱作响,狐妖发出一阵窒息的咳嗽声。

  “你不会等太久。无论是天鸢宗,还是妖族,”商梦阮嗓音冰寒,“我们所遭受过的一切,本君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百倍奉还。”

  言语间杀气四溢,狂风肃杀,落叶萧瑟。

  即便如此,商梦阮的脸仍旧没有表情,仿佛气息中的暴怒与仇恨都是错觉。

  唯有他眼中的猩红和手背暴起的青筋,泄露出本人的情绪。

  三界极少人知道,在章莪君冰冷的画皮之下,藏了个疯子。

  狐妖幻影笑了起来。

  “章莪君这么自信的话,那我们不如赌一赌……是火毒先解,还是‘解药’先被我毁掉。如何?”

第21章

  是赌约,亦是宣战。

  说完这句话之后,狐妖幻影便彻底消失。

  宝栖峰的小筑内,商梦阮浑身弥漫着恐怖的杀气,珍宝架上的茶具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随着玄天镜光芒收敛,杀气在刹那间全部收回他体内,归于平静。

  素晴神魂透支严重,软倒在地。

  “呼。”左蒲将及时抢救回来的茶具重新摆回珍宝架,“本尊还以为章莪君又要发疯了。幸好幸好……”

  商梦阮不愿与他多言:“彻查所有在本君离开期间,进入宗门的人。尤其是男修。”

  无量宗的护山阵法由他亲手所布,不可能有狐妖潜入山门。唯一的空档期,就在他离开朝云处前往和永舟的这段时间,因为距离太远,无法清晰感知。

  狐妖或许趁此机会顶替了一名弟子。

  “怎么?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到什么了?”左蒲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所以素晴这孩子是被人下了咒?总该给阿焰一个交代……”

  “狐惑。”商梦阮冷冷瞥了他一眼,“狐妖激化了她的心魔。”

  “你的意思是,还是要罚她?”

  “涉及雪尘,不能留下任何隐患。”商梦阮不容置疑道。

  他现在这幅上心的模样,与半月前视雪尘为“花瓶”的态度截然相反,左莆认识他十年,也没见过他真心护崽的时候。

  左莆有些感慨,又觉有趣,便嘲笑道:“哪个信誓旦旦地说着不收徒,当个花瓶摆着,现在还不是收了。”

  商梦阮一顿,道:“……即便是花瓶,也不能把他交给别人。总归是放在我身边监视更安全。”

  左蒲心知他嘴硬,也不点明,只是意味不明地“呵呵”笑了两声。

  笑完回头一看,商梦阮又要走了。

  可是左莆没看到玄天镜中的景象,对很多事还是一头雾水。

  “这次私自调查素晴,是本尊帮你。记得把这事用卷轴报给本尊。”他不遗余力地挟恩图报,“还有,‘藏宝阁’里是时候该添置些新法器了,麻烦章莪君多准备准备,也好给新入门的弟子当奖励。”

  商梦阮完全无视了他。

  就算左蒲不帮他,他也多得是办法潜入姬焰仙子的居所,审问素晴。

  “还有在入门考核上!”左蒲急道,“什么‘听灵纸’,什么能找到符咒的制作者——那根本就是个普通的纸人!若不是本尊没当场揭穿,素晴怎么可能承认得那么快?”

  当时,他立刻接过所谓的“听灵纸”,附和商梦阮的谎言,就是怕姬焰仙子发现不对劲。

  “知道了。”商梦阮这才应下。

  “这么着急忙慌的,”左莆隔空笑道,“急着回去看小徒弟啊?”

  “买肉。”商梦阮道。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了。空留左莆一人,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买肉?这种柴米油盐、俗到炸裂的行为,是怎么从商梦阮那张不食烟火的嘴里说出来的?

  ————

  在商梦阮离开的白天,荆雪尘满峰撒欢,养鹅撸猫,享受姚潜澍的投喂,顺便再劈劈石头,修行一下|体术。

  “可以教我奇门遁甲吗?”他一边给大福扔小鱼,一边问姚潜澍,“不然的话,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走出朝云处,也不知道怎么回来。”

  “能是能,但有些复杂,要慢慢来。”姚潜澍思索道,“我先把最近几天石柱的出现规律告诉你吧,你先记着。”

  荆雪尘仔细听着,一一记下。待到某一刻,他发觉了什么,奇道:“你跳过了朔月那天?”

  “因为根据推算,每逢朔月石柱都是无解的。”姚潜澍耸了耸肩,“或许那天根本就没有进出的方法。”

  “肯定是师父故意设置的。”荆雪尘自语,“为什么呢?”

  “反正也是近十日之后的事了。”姚潜澍道,“在这之前倒是有件事需要你注意一下:我明天不能来朝云处了。”

  “什么?为什么?”荆雪尘一下就把商梦阮抛到脑后,紧张起来:他的饭票要走了?

  姚潜澍见他一副对自己紧张兮兮的样子,心中莫名满足。

  “雪尘忘了?休沐到今天就结束,明日我们要一起去玉卢峰听先生讲道。”

  “吓死我了。”荆雪尘拍拍胸口,又觉有些头疼:“讲道要持续多长时间呀?”

  他可不是那种能坐得住静下心来参禅悟道的修士,一看大片大片的人族古文,就像是脑子里被塞了几只飞虫,嗡嗡嗡转悠个不停。

  光是想想,就晕乎。

  “只有早上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还要跟着各自的师父修行。”姚潜澍道。

  这样就好多了。荆雪尘宁愿跟着商梦阮,也不愿意读天书。谈起师父,他又想起一事,好奇道:“你师父无量山宗主,是那个山羊妖……胡子的大伯吗?”

  姚潜澍好笑道:“师尊名讳左莆,是宝栖仙尊。阿襄也不和我一处,她修幻术,正好拜了天韵仙子为师。”

  两个少年又断断续续聊了一会儿,姚潜澍教奇门遁甲,荆雪尘教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半日下来都有进益。

  就在他们相谈甚欢时,荆雪尘忽然鼻尖微动:“我好像闻到了什么……灵气的味道。”

  “灵气还有味道?”姚潜澍头回听说。

  荆雪尘站起来,使劲吸了一口气,陶醉得晃晃悠悠。

  “是灵气!”他双眸闪亮,“应该是灵兽!”

  但是朝云处怎么可能会有灵兽肉的味道?

  难道是商梦阮买肉回来啦?

  随后荆雪尘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测:他师父那么小气,怎么可能嘛。而且他昨晚刚刚提出这个要求,根本来不及付出实践。

  他想不清楚索性就不想,两腿跟着鼻子跑,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一溜烟就把姚潜澍甩在身后。

  在气味最浓郁的地方,荆雪尘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头灵角羊。

  它比普通山羊的长相更为凶戾怪诞,体型也有三四倍之余,此刻却孱弱得像只羊羔,蜷在厚毛里瑟瑟发抖。

  就像是落在凶兽的爪牙下,知道绝对无法逃脱,所以连求生的意识都没有。

  灵角羊其中一只羊蹄上,拴着一圈太阴离火。

  仅仅是一点点火焰,就足以让这头平素威风八面的三阶灵兽,怂成只鹌鹑。

  在它对面,商梦阮的指节正缓缓敲着轮椅扶手,与那头灵角羊遥遥相隔,似乎在思索什么难题。

  “灵角羊!哇!我就知道!”荆雪尘飞奔而来,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一个豹跃就扑到了灵角羊背上,猛吸了几口。

  灵角羊遭遇天敌幼崽,又遭一顿泰山压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身亡。

  荆雪尘快乐得尾巴都快冒出来了,他使劲蹭了蹭,抬起脸,才看到商梦阮。

  “师父?”他惊讶地瞪大双眸,“这头羊是师父送给我的?”

  商梦阮不置可否:“白术君峰中有很多灵兽。”

  白术君是无量宗七峰峰主,是一名驭兽师,他那里的灵兽本来是用作打架的,而不是用来吃。

  但对于商梦阮来说,讨要这头灵角羊并不难。毕竟当白术君从他那里拿到一件梦寐以求的地阶法器之后,直接送了他十头灵兽,还欢迎他下次再来。

  这些荆雪尘当然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头三阶灵兽的价值,远远比他预想中的高上太多。

  他一边感动得心肝儿肺发颤,一边怀疑商梦阮是不是被夺舍了。

  “我真的可以吃它吗?”他满怀希冀地确认。

  商梦阮没回答,而是向他伸出了手。

  荆雪尘歪着脑袋一想,觉得那是个“你过来”的姿势,于是不明所以地走了过去。

  少年身量有些矮小,与坐在轮椅上的商梦阮差不多高,正好能平视他的眼睛。

  无论多少次与他对视,荆雪尘都觉得那是双很危险,又很令人着迷的眼睛。

  商梦阮手臂微移,很克制地在少年发顶上轻轻顺了两下。

  荆雪尘豹脸懵逼。

  不许摸脸摸耳朵摸尾巴,就改成摸头毛了吗?必须要被摸两下吗?

  从前那个不近人情的臭冰块,什么时候被这个沉迷撸他毛的师父夺舍了?

  更重要的——这次也是,清晨那次也是,每次师父与他肢体接触的时候,都没有再戴鲛绡手套。

  他正迷茫着,商梦阮早已收回了手,重新戴回手套。他神情冰冷,仿佛和刚才那个轻柔顺毛的人毫无关系。

  他侧头看向荆雪尘背后,嗓音冰寒。

  “姚公子是打算留下,分一杯羹?”

第22章

  “雪尘。”商梦阮目光冰冷,示意他住嘴。

  荆雪尘时刻谨记着那只灵角羊,于是乖乖在嘴上比了个“叉”,又挤眉弄眼,催姚潜澍快走。

  摇钱树不知道得了什么心理安慰,这次离开了。

  “他走了。”荆雪尘回过头来,搂着羊脖子问商梦阮,“我可以开吃了?”

  毛都给你摸了,还不给吃就没天理啦。

  商梦阮微微点头。

  荆雪尘朝他笑笑,然后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咔嚓”一下扭断了灵角羊的脖颈。

  整个过程干净漂亮,连滴血都没溅出来,看得出是个凶残的熟练工。

  他抱着一大坨羊肉,嗅了嗅,稍微有些犹豫。

  按照从前在昆仑山的习惯,雪豹捕捉到猎物之后,一般先开膛破肚吃掉柔软鲜嫩的内脏,再一点点吃掉四肢,吐掉毛……

  总而言之,是生吃,吃得满嘴满身都是鲜血的那种。

  但在人间的这个几个月里,尝过各种人间精心烹饪的美食之后,他忽然觉得生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所以熟食要怎么做出来?用火烧?

  荆雪尘抬头,看向一直若有所思的商梦阮。

  “可以借个火吗?”

  “你想怎么吃?”

  师徒二人同时开口。

  荆雪尘呆了一呆,有些恍然:从一开始师父就盯着那只羊,一脸严肃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原来是在思考吃肉的方法吗?

  原来无所不能的章莪君也有不会做的事!

  荆雪尘瞬间信心百倍,拍着胸脯道:“这事我懂!我来教师父吧!”

  不就是烧熟了吃嘛,和生吃大同小异。

  商梦阮沉默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嗯……”荆雪尘蹲下,在灵角羊身上比划两下,“应该是先去毛,扒皮,然后拆成几部分,嗯,然后用师父的火烧一烧?”

  一面说着,他想起了前些天奶猪形容的,商梦阮怎么吃掉他的情景,顿时打了个哆嗦。

  今日之羊,就如他日之我啊!

  小雪豹越说越没底气,小心地瞥了一眼商梦阮。

  却见商梦阮指尖已经点起了一朵太阴离火,弹向灵角羊。

  等等,荆雪尘后知后觉地想起,烧得太快会烤焦的吧?

  须臾之后。

  荆雪尘面对着一坨看不清形状的黑色焦炭,默然无语。

  他伸指头轻轻戳了一下那坨不明物体,它便“嚓啦啦”掉了一堆炭渣滓。

  他好像听见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

  看来这幅“杰作”,已经严重打击了炼器大宗师的自尊心,甚至让商梦阮产生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或许他这辈子都没炼过这么丑陋的“法器”。

  荆雪尘动了一丝丝恻隐之心,于是动手剥开了厚厚的黑炭酥皮,挖出了一点半生半熟的肉。

  “灵气都在这里呢,也不算浪费。”他翻找出一言半语,试图给师父点信心,“浓缩是精华,师父第一次做,已经很不错了……”

  显然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商梦阮。

  仙君面无表情地扔出一张巾帕,以及两张清洁符,转身离去。

  “吃完把自己洗干净。”他道,“其余的铜傀儡会来收拾。”

  荆雪尘扯下蒙住眼睛的巾帕,感觉商梦阮的心情有些微妙,像是生气,又像是郁闷。

  说到底,还是他向师父借火惹出来的。

  “来一口吗?”他努力想让商梦阮心情好一些。

  “不了。”

  荆雪尘只好耸耸肩,自己撕下一条肉,试着嚼了嚼。

  “呸。呸呸呸……呕!”

  小雪豹嫌弃的声音在朝云处回响。

  当夜,宝栖峰沉浸在静谧之中,左莆在案头翻看着卷轴,忽然抬眼看向门边。

  “真稀奇,什么风把章莪君吹来了?”他顺手接住商梦阮投来的储物灵玉,“这是什么?”

  “宗主要的法器。”商梦阮道。

  左莆顿时兴奋起来,细细数完储物灵玉中的法器,笑成了一朵老菊花:“章莪君果真出手大方!明天本尊就把消息放出去,今年参加藏宝会的弟子可有福了……”

  “藏宝阁将于五日内现世。”商梦阮道。

  “今年这么早?”左莆顿了顿,恍然大悟:“是了,藏宝阁会狩猎妖族,这倒是个分辨狐妖的好机会。”

  他幸福地摩挲了一会儿储物灵玉,忽然发现商梦阮竟还没走,意外道:“还有事?”

  “据说姬焰仙子厨艺绝佳。”商梦阮神情清冷。

  “阿焰的火,烧起食物确实不错。”左莆没反应过来,“怎么,章莪君馋了?”

  “本君辟谷多年,但雪尘还没有。”商梦阮冷道,“……本君和姬焰仙子的关系并不好。”

  “嗯,嗯……”左莆点着头,忽然了悟:“你想让我帮你问阿焰要烹饪秘方,学了回去喂徒弟?!”

  商梦阮目光冰寒地盯着左莆,仿佛如果左莆胆敢拿此事取笑他的话,就会立刻被千刀万剐。

  “知道了,知道了,”左莆憋笑憋得很累,“明天就帮你要!绝对不会报出章莪君大名的。”

  商梦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满意离开。

  回朝云处的路上,午间那坨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以及雪尘食用后的反应,如跗骨之蛆般占据着他的脑海。

  ——那是个意外。商梦阮想。

  他平日炼器时,面对的都是坚硬无比的材料,唯有极高的焰纹温才能使其软化。这次明明已经收敛了许多,却还是……

  看来投喂徒弟,也是一门学问。

第23章

  翌日清早,荆雪尘在石柱上蹦跶时,隐隐听到了狗叫声。

  说是狗叫还不完全是,倒应该是人在学狗叫,嚎得还挺凄厉。

  正巧姚潜澍就在朝云处对岸等他,荆雪尘便喊着问:“谁在学狗叫啊?”

  “刘昌,你忘了?”姚潜澍也遥遥喊,“你们俩打赌,谁输了谁就绕无量山三圈,汪汪叫——”

  荆雪尘“啪叽”一下从云雾里蹦出来,落在他身边:“那个长翅膀的鸟人?”

  “听说他打算去参加天鸢山的入门考核,昨天就离开了,”姚潜澍边走边奇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儿大家晨起时,刘昌又重新出现在宗门里,边哭边学狗叫。”

  他们走到主峰时,正好看见刘昌四肢着地慢慢往前爬,时不时“汪”上一声,狼狈得很。

  旁边有路过的弟子,有惊奇的,有面露不忍的,也有嘲笑的。但当他们在交谈中得知,刘昌不但输了赌约还违反规定之后,都收起了怜悯,只道一句“活该”。

  幸好他用违规法器没伤到人,若是真伤到人可怎么办?

  荆雪尘刚开始又得意又好笑,过了一会儿觉得欺负他实在没什么滋味,就道:“嗳,算了吧,我当时是说笑的。”

  再说了,他本来就不喜欢狗,现在让讨厌的人扮演讨厌的狗,那就是碍眼暴击。

  “他当时可不是说笑的。”姚潜澍无奈道,“而且我怀疑是有人逼他,否则他肯定不会履行赌约。”

  “走吧。”荆雪尘拉了拉他的袖口,“再看眼睛就要瞎啦。”

  在转身的瞬间,荆雪尘忽然从自己胸口处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灵气波动。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刘昌大大喘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慌乱道:“有妖,有妖!是谁刚才控制我!”

  他头发上还沾着草丝,面如土色,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显然是被吓狠了。

  荆雪尘捏了捏胸前的狮子猫玉佩,感觉指头肚被猫爪挠了一下,终于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谢谢。”他笑着小声道。

  晨钟敲响时,两个少年正好跑进玉卢峰的书斋,找了相邻的位置坐下。

  窗外繁花盛放,正是大好夏光,荆雪尘却只能趴在空白的绢帛上,努力弄懂先生口中的之乎者也,大道因果。

  教书先生是七峰主之一的玉卢君,相貌清隽,淡雅随和,嗓音也是平和轻柔的。

  只可惜荆雪尘昨夜一直跟着商梦阮修炼,严重睡眠不足,不一会儿就上下眼皮打架,歪着头迷瞪过去。

  “……雪尘师兄,雪尘师兄。”有个熟悉的少女声在喊他,“该练习画符啦。”

  荆雪尘睁看一眼,只见闻人襄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在拽他袖子。姚潜澍被挤到了另一边,脸色有点小臭,正扶着衣袖在绢帛上写写画画。

  “我什么时候成师兄了?”荆雪尘有些高兴。

  他原来在妖族总是年纪最小的,谁叫他都带个“小”字:小尘,小殿下。奶猪在他三番两次的要求下才去掉了那个“小”字。

  到人族反而有人叫他师兄了。

  “宗门规矩,入门考核上谁最厉害,谁就是大师兄。”姚潜澍绷着脸,“……我暂居第二。”

  “那岂不是该叫你二师弟?”荆雪尘觉得有趣,“哈哈,二师弟。”

  姚潜澍抬眼瞪他:“画符!”

  荆雪尘往前一看,只见书斋前方正飘浮着一个漂亮的墨色图案。

  那就是符文?

  “先生。”姚潜澍收腕,将毛笔搁在砚台边,向玉卢君展示他的作品。

  “运笔纯熟,心境还欠一些圆融。”玉卢君看罢微笑道,“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

  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顿时有其他弟子对姚潜澍投来艳羡的目光。

  “过奖。”他忍不住勾了一下唇。

  待玉卢君走后,他立刻回头凑到荆雪尘身边,道:“我来教你罢,这就是个简单的明光符。”

  荆雪尘却皱着小眉毛,如临大敌般盯住了那只羊毫笔。

  他识字,每个字都是小时候狰竖着爪子在石壁上划刻,再由娘念出来,一个一个记下来的。

  他会用炭笔和石子写字,见到羊毫笔却是第一次。

  ……未来的凶兽大妖,怎么能被人族发现不会用笔呢?

  姚潜澍完全没想到他会为此苦恼,倒是闻人襄意识到了什么,像是专门展示给他看一般,取笔蘸墨,按正确姿势缓缓捏住笔杆。

  荆雪尘投以感激的目光。

  阿襄是个很细心的人族少女,而且她好像并没有对上次的“袭胸事件”耿耿于怀。

  他有样学样地抓起羊毫笔,一握。

  “咔嚓”,静谧的书斋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声音。

  羊毫笔应声断成两截。

  荆雪尘脸色涨红:“……”

  其余弟子:“……”

  有人笑了一下。

  说到底还是凡人出身,与生来就是仙修的他们隔着天堑似的鸿沟。

  甚至不会握笔,不通文字,或许刚刚睡着,也是因为根本听不懂先生讲的道法吧。

  玉卢君已经陆续看过几个弟子画的符,闻声而来,将几根崭新的羊毫笔插在荆雪尘的笔架上。

  “慢慢来。”他温和道。

  荆雪尘红着脸把那两截断笔交给玉卢君,小声道了谢。

  “你不会用笔?”姚潜澍满脸震惊,附耳悄声道。

  荆雪尘死鸭子嘴硬:“就是不小心用劲儿用大了嘛,大惊小怪做什么。”

  书斋里又有人笑。

  姚家小少爷总是护他,不就是因为想通过他巴结章莪君嘛。现在那凡人暴露,竟是个修仙界空前绝后的大文盲,恐怕姚家小少爷会知难而退吧。

  姚潜澍叹了口气,也拿起笔架上的一根羊毫笔,装模作样地一捏笔,也是“咔嚓”一声。

  “真不经捏,怎么随随便便就断了。”他故意大声道,“雪尘……大师兄,你尽管用,坏几根,师弟我十倍赔给玉卢君好了。”

  书斋里的笑声全停了。

  他们是不是听岔了?

  什么时候骄矜贵气的姚家小少爷,会甘心喊一个凡人叫“大师兄”?

第24章

  不过他这一句“大师兄”倒是点醒了所有新弟子,那个他们看不起的瘦小凡人,曾在入门考核中拿到了魁首。

  虽然那个魁首有大量运气成分在其中,不过规矩就摆在那里,现在所有人都得管他叫“大师兄”了。

  啧。

  他们有意无意间,或善意或恶意,都将目光投向认真学握笔画符的荆雪尘身上。

  雪豹本就是最孤僻独立的妖类,荆雪尘继承了一半妖性,每每对旁人的目光非常敏感,难以习惯。

  但既然他打定主意潜入人族,就必须适应这些改变。

  他深呼吸几口气,脑中回想着昆仑万年不变的雪山,逐渐平静下来。

  一只苍鹰落在窗边,玉卢君从鹰爪中解下信纸,清咳一下,读到:“宗主有言:今年的藏宝会,众位将与上两届的师兄姐一同参与,奖品富足——将于五日后举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弟子都陷入了嗡然讨论声中。

  全神贯注的小雪豹被吓得一蹦跶,“咔嚓”一声捏断了第二根笔。

  “藏宝会?”他把断掉的羊毫笔撇到一边。

  “我们真幸运,刚来就赶上了!”姚潜澍兴奋得眼睛冒光,“听上一届的师姐说,藏宝阁现世时间不定,里面有各种法器供弟子挑选。据说宗门里绝大部分弟子的本命法器都来自藏宝阁。”

  “哦。”一听和吃的无关,荆雪尘有些失落。

  法器他见多了,光是朝云处底下的法器坟冢里就成千上万。更何况他还有个炼器大宗师做师父呢。

  “不过,那里面的法器也不是任凭挑选。”姚潜澍有些担心道,“它们也挑人,也考校人,考校方式千奇百怪,不过大抵和我们在书斋中学到的东西有关。”

  说罢又担心地瞅了瞅书桌上放着的两截断笔。

  摇钱树在担心他。

  “我练就是啦,这还不简单吗?”荆雪尘信心十足道,“上次我说要拿魁首,就拿到了;这次也一样。”

  他又俏皮地拍拍姚潜澍的肩膀,“毕竟我可是大师兄呀。”

  “二师弟之耻”永远都是姚潜澍的痛脚,压下嗓子道:“我演给他们看的,小尘还当真了。”

  他比荆雪尘高一些,就顺手揉了揉他的头毛:“小矮子。”

  荆雪尘不爽,也要踮起脚摸他的头,两个少年差点打了起来。他们动静大了些,玉卢君走过来轻轻一咳,二人就安静如鸡地站好,各做各的去。

  然后在先生转过身之后,相视一笑。

  他们前面也有两个少年,一直对荆雪尘的大师兄名号颇不服气,趁此机会互相咬耳朵。

  一个说:“瞧把他得意的。当了大师兄又怎样?到了藏宝会还不是洋相毕露。”

  另一个附和:“以后仙界都说我们有个凡人大师兄,只会打粗架,符都不会画,多丢脸啊。”

  他们声音极小,满以为别人听不到。

  荆雪尘耳朵尖儿动了动。

  他懒得理这些话,只是抬头瞅了一眼记住这两个兔崽子的脸,决定下次揍他们揍狠些。

  这一眼看去,却见左边那个的袖角不小心沾到了砚台里的朱砂。

  “喂,前面的师弟,”荆雪尘凉凉道,“你袖角脏了。”

  左边那个本来就心虚,假笑着道了声谢,慌慌张张地抬起胳膊。他这一抬胳膊不要紧,右手中的毛笔却不小心画在了右边少年的脸上。

  右边少年惊呼一声,急忙躲开,动作又大了些,直接撞掉了自己的砚台。

  砚台好巧不巧砸在他脚上,溅了两人满身的红色朱砂,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书斋里顿时一片窃笑声,弄得两个少年又难堪又狼狈。

  荆雪尘也笑得趴倒在桌子上。

  姚潜澍没有笑,摸着下巴思索道:“他们刚才惹你了?”

  “啊?”荆雪尘莫名其妙。

  “瑞兽的祝福呀。”姚潜澍小声提醒。

  这么一想果真如此,刚才发生的都是小事,每个小巧合连环撞在一起,才会造成这个局面。

  对呀!昨天商梦阮摸他头毛了!所以他身上沾了狰的祝福!

  荆雪尘霎时间全明白过来。

  被师父触摸还有这么大的好处?

  ……他心动了。

  明光符练够三个,交给先生检查后,便可以提前离开。弟子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就剩下玉卢君和荆雪尘,以及陪着他的姚潜澍。

  荆雪尘专心致志地握着笔,缓缓描摹符法形状,“你先走吧,不然我会分心的。”

  于是姚潜澍也离开了。

  只有玉卢君坐在他不远处,闲适地翻看卷轴。

  荆雪尘完成了一个抖抖索索的鬼画符,抬头擦去额角薄汗,有些不好意思道:“仙君,给您添麻烦了。不如您先走吧?我在这里练,明日再带给仙君看。”

  “不麻烦。”玉卢君温和道。他看了看少年的鬼画符,真挚道:“雪尘进步很快,又很勤奋,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是麻烦?”

  荆雪尘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的仙君。

  ……看来不是每个人族都和他师父一样,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就会惹妖烦。

  玉卢君人这么好,烧肉肯定也比师父好吃多了!

  他笑弯了眉眼,满脸写着的喜欢不加掩饰。玉卢君笑叹一声:“来修仙界还过得习惯吗?”

  “还好。”荆雪尘道。

  “有些人的闲言碎语,雪尘不必在意。”玉卢君道,“我们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起点,但大道殊途同归,修仙不论出身。”

  荆雪尘仰望着他的脸,没有回答。

  说是修仙不论出身,但他从小到大,在人间,在和永舟,在无量宗见到的,都是血缘出身的比较。

  修仙者超凡脱俗,凡人如碌碌尘土,妖在最末端,野性未消,洗不去从畜生道沾染的腥臊。

  就因为他是半妖,所以才日日担心受怕,不敢露出耳朵尾巴。

  ……修仙如何能不论出身。

  少年脸上的失落太显而易见,玉卢君微微一叹,轻声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雪尘可不许和别人说——我三代祖宗也是凡人出身。”

  “啊!”荆雪尘是真的没想到,玉卢君天仙似的一个人,怎么还有凡人血脉呢?

  “但他后来和他道侣一起飞升成仙了。”玉卢君微笑道,“所以,雪尘以后也一定可以。”

  成仙吗?

  但整个三界都说他爹会堕魔,盼着他爹带着全族不得好死,永不入轮回。

  “不论出身?那妖族也是吗?”少年问。

  玉卢君一怔,笑道:“是啊。现在的天道,对世间苍生都是公平的……也是温柔的。”

  荆雪尘不知道天道是什么样,但玉卢君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天道也一定和玉卢君一样温柔。

  “谢谢仙君。”荆雪尘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下次我请你吃灵兽肉,管饱。”

  玉卢君笑出了声,他忽然知道白术君少了的十几头灵角羊去了何处。

  “叫仙君太见外了。”他笑着摸摸少年的头,“私下里,雪尘不如唤我穆师伯罢。”

  小雪豹应了声,两只爪子软软搭在头顶,委婉地谢绝了撸毛行为。

  今天已经有太多人揉他头毛了!

  狰给他的祝福不会被撸秃吧?

  当天下午,荆雪尘终于画满了三个合格的明光符,循着好闻的灵兽肉味儿,屁颠屁颠回了朝云处。

  他一双猫眼里装满了肉,完全没发现商梦阮的眉峰轻轻蹙了起来。

  小雪豹兴奋得窜出了耳朵和毛尾巴,舔着小尖牙扑向灵兽肉。跳到半路,却被一根冰凉的手指抵住了眉心。

  “今天有人碰你了?”

  商梦阮嗓音冷淡,听不出什么心情。

第25章

  他身上混杂着别人的味道。这是商梦阮的第一反应。

  自己的猎物……不该被他人触碰。这是第二反应。

  “今天有人碰你了?”

  乍闻商梦阮这么问他,荆雪尘第一反应有些心虚:师父怎么知道?

  第二反应开始理直气壮:他有没有被人摸,师父管得着吗?

  “可能吧。”小雪豹挑起眉毛,“这关师父什么事?”

  “朝云处为何是禁地,你应该明白。”商梦阮冰冷道,“雪尘随意触碰外物,身上沾染任何污迹,都可能带来隐患。”

  要求这么严苛?

  仙君面容严肃,荆雪尘一时也不知师父说的是真,还是夸大其词。

  “穆师伯才不会留下污迹。”他小小嘟囔了一句。

  短短半日,竟连凡间用的名姓都通了。

  “你喜欢玉卢君。”商梦阮沉声道,“但他知道,你是妖吗?”

  荆雪尘没话说了,豹尾巴烦躁地在身后摔打,像是在泄愤。

  就在此时,他头顶的豹耳朵忽然一转,转向石室外,只见两个铜傀儡正端着一大盘烤肉,往屋里走。

  小雪豹的尾巴立刻高高翘了起来,瞳孔几乎变成灿金色。

  这个味道!不仅是灵气的味道,还有食材本身的香气!

  闻起来比摇钱树给他带的人间大厨做的美食还香!

  他目光一路追随着那盘烤羊腿,直到上桌,放在商梦阮身前,和大大小小的肉盘子堆在一起。

  就在上午他离开的时间里,这间空荡荡的石室一角里竟然多了张小石桌,一只小石凳,还有铜走狗和肉——这都是荆雪尘之前无法想象的。

  商梦阮照旧一袭玄衣,清冷出尘,奈何烤羊腿正呼呼冒着热气,熏得他面容轮廓暖化了些。

  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不论现在气息有多冷,在这些俗物的陪衬下,竟显得有些居家。

  荆雪尘忽然就觉得开心了不少。

  不全是为了吃肉,还有别的一些东西……

  于是商梦阮就看到,他刚刚还豹跳如雷的小徒弟忽然安静下来,尾巴尖儿慢悠悠地左一勾,右一摇。

  猫妖……豹妖尾巴这么晃悠,代表很惬意?

  商梦阮有些不确定。看来养只半妖徒弟,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这些肉,都是师父做的吗?”荆雪尘蹲坐在小石凳上,弯着眉毛问。

  商梦阮道:“是铜傀儡。”按照他的指令做的。

  他心里微讶:这回小豹子竟没有直接扑向肉,而是有闲心问他这些。

  荆雪尘哪能不知道,操控铜走狗的就是师父,于是甜甜笑了:“谢谢师父!”

  商梦阮一顿。

  但下一瞬,荆雪尘就全然忘了矜持和感恩,像只饿狼般趴到了石桌上。谁料又被蒸出来的热气烫了手,于是泪汪汪地把手指含在嘴里。

  商梦阮轻轻呼了口气,将一双小箸掷到徒儿眼前。

  荆雪尘瞅了小箸一眼,又瞅了商梦阮一眼,用被烫得红红的手指,拿起了小箸。

  毛笔他不会,筷子小时候却还是用过的——虽然不够熟练。

  小箸一入手,就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但好在材料够结实,没有像羊毫笔一样断掉。

  荆雪尘已经馋得收不住小虎牙,顾不上烫,吹吹气就吃了起来。

  肉一入口,小雪豹便缓缓眯起了眼,身心荡漾,舒服得豹尾巴从根到末打了个颤。

  真香。

  豹生了无遗憾。

  拜商梦阮为师果然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佳决定。

  细细看去,这些肉都是从一头灵角羊身上拆下来的,被仔细分成不同部位,再根据不同的肉质口感配上不同的佐料以及烹饪方式。

  即便整整一桌都是肉,轮番吃下来也鲜而不腻,齿颊留香。

  荆雪尘正香得魂飞天外,忽觉奶猪又在用猫爪子挠他胸口。

  他借着顺气儿的姿势拍了拍胸口,把那个打扰他享用美食的狮子猫压瘪回去。

  迷迷糊糊中,仿佛传来了商梦阮的声音。

  “喜欢?”

  “喜欢!”为了充分表达喜爱之情,荆雪尘含混不清地又补上句:“最喜欢师虎唔!”

  他本想说“最喜欢师父的肉了”,但说到一半不小心咬到了舌尖儿,就只剩下了前半句。

  然而小雪豹只顾着吐出粉舌尖儿呼呼吹气,全然忘了那前半句话有多引人误会。

  商梦阮呼吸一滞。

  当日他再没有与荆雪尘说一句话。

  他像过往十年一般将自己封闭于黑暗狭小的密室中,让炼器占据全部心神。

  只是偶尔铜傀儡会闯入密室,做出几个奇怪的动作。

  它抹抹嘴,咔嚓嚓就地一滚。

  是雪尘吃饱喝足在晒太阳。

  它手舞足蹈。

  是雪尘在习武。

  它伸着指头写写画画。

  ……是雪尘在练习画符。

  符道就这么有趣?他身边明明就有一个练器宗师,何必舍近求远,去与那玉卢君学习符道。

  商梦阮心绪微乱,灵气释放稍猛烈了一瞬,手下弯刀的薄刃边缘熔化扭曲,俨然是废了。

  身边的铜傀儡立刻将那柄毁掉的法器收起来,预备丢去朝云处下的刀剑冢。它正欲离开时,商梦阮又丢给它一枚玉简。

  “给他。”仙君眉间有丝不悦。

  铜傀儡傻呆呆地瞅瞅左边的玉简,又瞅瞅右边的法器,傻呆呆地认为自己弄懂了仙君的指令。

  于是,当日下午,荆雪尘便从铜走狗手中收到了一枚载有各种符术的玉简,以及……一柄毁掉的弯刀。

  荆雪尘:“???”

  他完全无心研读玉简,而是抱着那柄弯刀百般琢磨。

  “奶猪,”小雪豹眉毛颤抖,“你说,师父不会是嫌我太能吃,用这个暗示我……意思是早日养肥,早日宰了?”

  狮子猫妖嘴角抽搐:“殿下想多了。不要总是想那个人族啦,也陪微臣玩一玩喵。”

  “不,”荆雪尘自语道,“如果是暗示‘宰了’,师父肯定不会给我一个坏了的法器。难不成……”

  他看了眼另一只玉简,“他想考校我!让我用玉简里教的符法修复这柄弯刀!”

  奶猪:“……”

  他寂寞地露出肚皮,在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任何抚摸之后,又寂寞地翻了回去。

  等等,他堂堂昆仑山川穹君,怎么如此像……冷宫里的弃妃?

第26章

  翌日,荆雪尘兴高采烈地带着黑眼圈,和一整沓画满明光符的符纸,递给玉卢君瞧。

  清隽的仙君一张张翻看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讶。

  “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荆雪尘攥着衣角问。

  “很好。”玉卢君反应过来,“不如说,是太好了。”

  他怜爱地看着少年一头蓬松柔软的卷毛,忍不住想上手摸。

  但在那之前,小雪豹已经用两只爪子护住了自己的头毛:“仙君,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喜欢给人摸。……不好意思。”

  “有什么可道歉的,是本君唐突。”玉卢君眉眼弯弯,“只是刚才在想,如果本君有你一半的勤奋,或许现在已经是仙尊了。”

  “那……”荆雪尘不太知道人族在这种情况应该回应什么,“祝穆师伯早日成为仙尊?”

  玉卢君噗嗤一笑,又忍不住伸手想揉脑袋,伸到半路,控制自己收了回来。

  他微微一叹:什么时候也养只毛茸茸的小灵宠罢,总不能每天想着撸别人家的徒弟解馋。

  只是一个发愣,少年便被他的朋友带走了,还能隐隐听见少年们晨间的第一个话题。

  “今天是卤肉,烤鹅和鸽子蛋。”姚潜澍把食盒递给他,“中午我们一起吃了再回峰吧?”

  荆雪尘捂住小肚子,有些为难。

  三阶灵兽对于妖族幼崽的吸收能力来说非常合适,像雪尘这样的雪豹妖,大概需要五天才能完全消化。如果这段时间如果再吃其他食物,对他的身体是个累赘。

  “我有点撑,不如陪你吃吧。”他提议道。

  “撑?”姚潜澍大为惊讶,“还谁给你带吃的了?”

  “昨天我在师父那里吃了好多肉。”荆雪尘道。

  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秘密来讲,再加上修仙者耳聪目明,这话一出口,附近几个暗中关注着他的弟子都听了个清楚。

  很快窃窃私语声就在书斋中传开。

  “雪尘在章莪君那里吃了肉。”

  “是章莪君亲自给雪尘做肉吃。”

  “是章莪君为弟子洗手作羹汤,结果不小心把手烫坏了!”

  最后那个一锤定音,霎时间,全书斋的人都信了这句细节丰富又非常笃定的传言,纷纷把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投向荆雪尘。

  荆雪尘小眉毛一挑,叉腰道:“看什么看!就是我吃了章莪君的肉!”羡慕吧?没你们的份儿!

  所有人:“……”

  只有姚潜澍扶额长叹,夹着那只思维方式迥异、不会说人话的小雪豹,赶紧坐到座位上。

  荆雪尘就这样日日沉浸在繁忙中,早课、研究玉简、练武,夜间同师父修炼,清晨枕在师父的腿上醒来。

  他的时间完全被挤满,稍一有空闲,师父又会提出新的要求,还让铜走狗在旁监督。所以五日一晃而过,荆雪尘完全没有机会寻找狰。

  藏宝会举办的时间就这么到了。

  刚开始荆雪尘不怎么在意,耐不住姚潜澍天天在他耳边念叨,还露出痴迷的憨憨笑容,再加上书斋整体激动的气氛,弄得小雪豹也开始紧张期待起来。

  据说藏宝阁不常出现,平时都处于隐匿状态,那是否狰也有可能被藏在那里呢?

  又或许,他能找到有关狰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呢?

  能不能找到,这是个运气问题。

  荆雪尘偷偷瞄了一眼正专心修炼的商梦阮,见他没睁眼,便猫猫祟祟凑近了些,与他挨得紧了些。

  挨得紧了又不敢真去触碰他,只好扒拉着两只爪子往自己这边扇风,好把天道气运都吹到自己身上。

  小雪豹正埋头认真操作时,忽听脑袋上有个清冷的嗓音道:“今日徒儿要参加藏宝会?”

  荆雪尘浑身炸毛,立刻正襟危坐:“是,师父。”

  “想要气运?”那个声音不辨喜怒道。

  “是。”小雪豹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要羞愧至死。

  不知是不是错觉,商梦阮似是笑了一下。

  这是荆雪尘第二次听他笑,还是笑得那么好听,小雪豹一双圆耳朵感觉都被烫熟了,软软的一捏就融化。

  紧接着,那个笑声很好听的冰冷仙君,就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温凉的触感从脸颊上开始,缓缓上滑,插|入他的鬓发中,掠过他的眉眼。

  最后停留在一对玲珑娇小的毛耳朵上,拢起来,很轻柔地揉捏。

  荆雪尘大脑一片轰鸣,从耳朵到脚趾尖儿微微打了个颤,红得像被烫熟了一般。

  尤其是敏感至极的豹耳朵,在嗓音和抚摸的双重夹击下,霎时间圆耳朵上所有绒毛都舒张开来,炸成了两团灰毛蒲公英。

  他心驰神醉,在商梦阮的手掌下舒服地叹息:“喵呜……”

  商梦阮的手离开了他。

  “好了。”仙君冷淡道。

  烫熟的耳朵重新回归冰冷的空气,小雪豹如梦方醒地眨了眨眼,然后两爪捂头,“嘟噜噜噜噜”使劲摇晃着脑袋。

  雪山之神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还“喵呜”?“喵呜”个鬼啊!

  他抬起头,开始往商梦阮身上撒气:“你说好不摸我耳朵的!”

  “雪尘说要气运。”商梦阮淡淡道,“所以为师照做了。”

  他表情淡然,仿佛自己不是占便宜,不是耍流氓,只不过是听命行事,而荆雪尘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

  “你你你……”

  “叫师父。”

  荆雪尘有苦难诉,只好气呼呼地闭嘴。

  这个冰山仙君,怎么感觉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呢?

  更重要的是——荆雪尘在心中唾骂自己:他刚才怎么会忘了及时挣脱商梦阮的手?

  一定是太久没妖和他互相舔毛的原因,才会让他对那个人族的抚摸有了迷恋。

  小雪豹生起闷气,掉头离开。

  “藏宝阁中,有些地方不是你该去的。”商梦阮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收起你的好奇心。狰的气运无法保护你太多。”

  荆雪尘停了一下,收起耳朵和尾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鬼!师父心里肯定有鬼!

  他愈发笃定那里有狰的线索。

  小雪豹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商梦阮袖口掉出一只小纸人。

  “别让他死了。”他漠然道。

  收到命令,小纸人活转过来,“啪”地一下至起腰身,轻飘飘地向外跑。

  商梦阮停顿片刻,又将小纸人收回手心,咬破指尖,逼出精血,在纸人头上画了一只眼睛。

  做完这些之后,他脸色略有苍白,神情有些恍惚,用指关节抵住了眉心。

  ——那只半妖少年只需要活着产出妖丹就足够了,受伤与否与他无关。若是落入禁地,被囚禁在藏宝阁,反倒还方便他到时候收取妖丹。

  为何又要耗费心神,为那少年做这些?

  ————

  宝栖峰。

  巍峨庞大的藏宝阁正矗立于此,门庭大展,以待来客。阁中昏暗,窗格用红纸糊满,照不进日光,只有一条幽深的小道连接外界。

  荆雪尘被淹没在七八十个弟子之间,使劲踮起脚尖不够,必须跳起来,才能看到藏宝阁的门口。

  “一共九层,”姚潜澍踮着脚尖,“看起来有点阴森,听说可能有危险。”

  荆雪尘“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抚摸空荡荡的胸口,有些不习惯。

  奶猪说这座阁楼会排斥妖气,雪尘这种修过莲华九歌决的半妖还好,若是奶猪混进去,怕不是皮都要被扒掉。

  所以这一次,奶猪不能陪着他。

  ……但他又敏锐地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荆雪尘摸了摸后颈,觉得那里有些发痒,像是被什么轻轻蹭过。

  而且还有一种熟悉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盯着他。

  管事长老正把一枚枚玉牌分发给众弟子,声音洪亮,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注意!请各位量力而行,如果实在无法通过考核就捏碎玉牌,传送出藏宝阁,不要犹豫。藏宝阁还有下一次,但命只有一次!”

  言罢,他特意向新弟子强调:“你们刚刚入门,整体实力较弱,第一层的法器是最好的选择。谨记在一个时辰内选好法器,切勿贪婪。”

  一语发出,上两届的弟子都习以为常,神情平静,但新入门的二十几个弟子都紧张兮兮地把玉牌捏在了手中。

  姚潜澍思索道:“阁中法器大半都是宗门放进去奖励弟子的,但这座藏宝阁本身却不受宗门掌控么……小尘,我们可要小心一些。”

  弟子中弥漫着恐惧紧张的气氛,他担心荆雪尘会害怕,便道:“没事,我身上带着很多防身法器,可以保护你……”

  他刚一回头,就噎住了。

  只见卷毛少年一双猫眼亮得出奇,激动地鼓着小脸,就如同野猫嗅到了猎物的气味。

  姚潜澍甚至出现了某种幻觉,仿佛好友身后有条毛尾巴,正在快速左右甩动,随时就要纵身跳起,扑向猎物。

  “摇钱树!”荆雪尘神采奕奕道,“我们去探险吧!”

  姚潜澍:“……”

  罢了。

  保护什么?

  还是抱大腿吧。

第27章

  藏宝阁分为九层,每上升一层,法器就越珍贵,考核难度也随之递增。弟子挑选到心仪的法器,捏碎玉牌之后,就会被立刻传送出去。

  管事长老虽有心嘱咐,但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们,又怎么舍得随便拿走一件法器就离开?

  所以,一个时辰过去之后,新入门的弟子中只有七八个挑好法器离开,其余人要么仍在第一层纠结选择,要么就早早去了第二层。

  “这是一座不断消失的阁楼。”

  荆雪尘第一次从姚潜澍那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尚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刚登上第二层,整座阁楼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少年立刻拱起背趴伏在地板上,顺便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姚潜澍和闻人襄。

  耳边惊呼声连片,很多都来自于他熟悉的同一届弟子。

  当震动结束后,他趴在楼梯口再向下看时,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第一层……坍塌了?”姚潜澍嗓音不稳。

  荆雪尘睁大夜视能力极强的猫眼,却什么都看不到。

  不是坍塌,而是消失,就仿佛被另一个空间吞噬掉了一般。

  “那些掉下去的师弟师妹……”闻人襄颤声道,“他们应该来得及捏碎玉简吧?”

  没有人回答她。

  其余有入阁经历的年长修士早就登上高层开始考核,无法给新弟子提供答案。

  留下的只有不到十个首次参与藏宝会的新入门弟子。

  “他们会没事的吧?”闻人襄浑身颤抖,慢慢往后退缩,“宗门怎么可能任由我们死在这里呢……”

  “小心后面!”荆雪尘喊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少女因为太过惊恐,不小心撞到了后面的阵法光罩。

  光罩中躺着一把长鞭法器,一经触碰,阵法默认她要开启法器考核,光罩陡然间由蓝转红。

  紧接着,长鞭电射而出,勒住了少女的脖颈。

  一个繁复的残符在光罩表面亮起。

  惊变陡生,众人骇然。谁都没有料到,第二层的法器考核方式,竟如斯恐怖。

  “请完成残符。”阵法中传来冰冷无机质的声音。

  闻人襄小小惊叫一声,双手扒着缠在颈间的长鞭,双眸溢满泪水。

  荆雪尘立刻扑过去撕扯那条鞭子,却被阵法“嘭”地一弹飞出去。

  “小尘!”

  “请完成残符。”阵法再次道。

  “我不会!我不会!”泪水从闻人襄眼角滑落,“我还没学到那里……”

  长鞭越扼越紧,她几乎无法呼吸,脸色发青。

  “快捏碎玉牌!”姚潜澍道。

  “掉了……”少女泪流满面,“刚刚太晃,我找不到……”

  其余弟子都被吓傻了。

  荆雪尘再次赶到阵法边,这次没有贸然违反藏宝阁的规则,而是定睛去看那残符。

  ——这个缺胳膊少腿的丑玩意儿,他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他眼睛一亮,忽然拉起闻人襄的手指,放在阵法上,飞速涂画。

  “找到了!”姚潜澍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了闻人襄的玉牌,一脚踩碎。

  与此同时,闻人襄的手指补全了残符的最后一笔。

  “考核成功。”

  在阵法解除的瞬间,闻人襄的身影彻底消失。

  荆雪尘平静地退后一步:“长鞭也一起消失了。她应该拿到了法器。”

  “这里居然可以替考?”姚潜澍激烈喘气,“不对,问题是,小尘你居然会符道?”

  “运气比较好,”荆雪尘有些不好意思,“中阶的魑魅离火符,我前几天恰好见过。”

  为了完成商梦阮的考核,融化那柄弯刀再重铸,他天天都泡在那玉简里研究各种火灵符咒,正好闻人襄的考核题就是火灵符咒中的一种。

  狰赋予他的气运救了他身边的人。

  “那种偏符怪符我见都没见过,雪尘却能画出来。”姚潜澍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他,“我都有些怀疑雪尘是不是真的来自凡间了。”

  荆雪尘一顿,然后大大咧咧地开玩笑道:“被你发现啦!我就是上古大能在凡间的遗腹子!哈哈哈。”

  紧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些,经受过刚才的惊变之后,所有弟子都不自觉地聚集到两个少年身边。

  “没想到雪尘师兄这么厉害。”

  “是师弟以前有眼无珠。”

  “什么雪尘师兄,雪尘是你能叫的吗?叫大师兄!”

  这些夸赞之语中多少掺了些奉承,但大部分还是真心实意的。毕竟他们刚才都眼睁睁地看见,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是雪尘救了闻人襄。

  五天前他们冷嘲热讽的“文盲”,却在最不擅长的符道方面胜过他们,救了人。

  一想起他们那几天高人一等的态度,就惭愧无比。

  荆雪尘倒是不怎么在乎,姚潜澍却对这些奉承毫不领情,抱臂道:“刚刚是个意外,大师兄不一定能帮你们过考。现在觉得害怕,退出还来得及。”

  现在转变态度想沾小尘的光?早干什么去了。

  他明着赶人,众弟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发生在大师兄身上的意外已经够多了。”其中一个弱声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倒是有两三个惜命的弟子,放弃了选取法器的机会,直接捏碎玉牌离开。

  其余的都将玉简握在手心里,预备着稍有不对就把自己传送走。

  但奇怪的是,他们再遇到的法器考核虽然比第一层稍难,但都没有涉及生命危险,顶多是答错了被法器赏一戒尺,有惊无险。

  闻人襄格外凶残的法器考核,就像是个意外。

  荆雪尘帮助了几个师弟师妹,得到了一叠声的“谢谢大师兄”,“大师兄太厉害了”,心里满足到起飞。若是原形,豹尾巴估计都快扬上天了。

  有了闻人襄遭遇的教训,弟子们谨慎起见都在第二层里选好了法器,只剩下他们二人打算继续向上爬。

  藏宝阁第三层,姚潜澍望向光幕中的画轴,“发射类的地阶法器,就是它了。”

  他将手放在法阵中央,缓缓闭上了眼。

  “摇钱树?”荆雪尘没能叫醒他,不由有些担心。

  他看看周围,发现有零零散散几个高阶修士也像姚潜澍那样闭着眼,才明白过来。

  可能从第三层开始,法器考核只能由一个人完成。

  荆雪尘放下心,小心翼翼地爬上爬下,几乎嗅遍了整座阁楼的法器。

  其中地阶法器不在少数,甚至隐约一两个强悍的天阶法器,但它们都没有引起半妖少年的兴趣。

  ——他的目标,不是法器,是狰。

  荆雪尘有些失落。

  他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回第三层为姚潜澍护法。随着时间流逝,其余修士们陆续离开,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然而,直到第三层坍塌的时间即将到达,姚潜澍却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他像是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冷汗一滴一滴从他下颌骨滑落,砸在阁楼地板上,也砸在荆雪尘心里。

  嗡——地板上的汗水漾起涟漪。

  阁楼在颤抖。

  时间刻不容缓,要么现在撤离,空手而归;要么带着这件法器掉下去,坠入未知的深渊中。

  现在姚潜澍对外界毫无感知,选择的权力完全交到了荆雪尘手中。

  他看向好友紧握在手中的玉牌。

第28章

  荆雪尘一直都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命更重要。

  只要能活下去,以后法器、丹药这些身外之物,总还有再次获取的机会。

  所以他果断决定,要掰开姚潜澍的手,捏碎他的玉牌。

  然而那只手握得太紧,始终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即便被掰出了红印,也纹丝不动。

  在那个保护的姿势下,姚潜澍既不会自己捏碎玉牌,又能阻止外力伤害它。

  藏宝阁震动愈发剧烈,荆雪尘心里着急,抬眼看到少年的侧脸。

  ——眉头紧拧,嘴唇咬到发白,执拗认真的模样。

  摇钱树好像一直这么认真,无论做什么,都会永无止境地追求完美。

  每次他都最快完成玉卢君布下的符术,先生夸奖他时,也会像普通小少年般露出点得意之色。但得意过后,仍是勤勉苦练,从未有丝毫松懈。

  晨间阳光洒下,荆雪尘偏头看他时,总为好友眼中纯粹的专注所感染。

  那时他隐约觉得,摇钱树想要的,远不止是先生的表扬,亦或是同伴的钦羡那么简单。

  现在想来,他对变强有种天生的执念。

  这次也是一样。不得到这件地阶法器,决不罢休。

  ……倒是有些像荆雪尘自己,为了找到狰,甚至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潜入人族之中。

  如果狰是他的心魔,那么“实力变强”就是姚潜澍的心魔。

  荆雪尘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心魔都是很痛的——所以,他一定会尽力帮好友完成执念。

  哪怕只是拖延一小会儿。

  在剧烈颤抖的阁楼中,他取出商梦阮留下的弯刀法器,向上一甩。弯刀牢牢嵌入第四层地板的缝隙中,迅速被其上沾染的冰灵气冻结牢固。

  寒冰从弯刀开始凝聚,转瞬间延伸到他手中。

  就在这一刹那,地板分崩离析,荆雪尘脚下一空,直接面临黑沉的深渊!

  他在最后一刻将玉牌叼在口中,一把抓住姚潜澍的手腕。

  荆雪尘的手臂与冰柱凝结在一起,与第四层底板相连。冰柱呲咔微响,勉强撑住了两个少年的体重。

  就当他打算继续使用灵气加固冰柱时,却讶然发现,灵气竟然用不了!

  ——又是一个禁灵阵,与朝云处的一模一样。

  荆雪尘若有所思。

  他正凝望着深渊时,姚潜澍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醒转过来。他一睁眼便发现被悬挂在空中,不由浑身一震。

  “别怕,”荆雪尘道,“我抓住你了,掉不下去。”

  姚潜澍向上望去,眼中是惊讶和感激:“小尘!你为什么……”

  荆雪尘简短道:“法器拿到手了,赶紧出去吧。”

  “你的玉牌呢?”

  荆雪尘一顿,将玉牌压在舌下,撒了个谎:“在兜里。你走了,我才能腾出手来取它。你先离开,我很快就来。”

  “小尘。”姚潜澍心中感动,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迫于时间紧迫,只道:“以后请你吃一辈子的肉。”

  言罢,他迅速捏碎玉牌,彻底消失。

  荆雪尘微微一笑,吐出玉牌,放在手心里。

  ……他骗了摇钱树。因为他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就这么空手离开藏宝阁。

  临走前商梦阮奇怪的态度,藏宝阁之下的禁灵阵,让他产生了某种直觉:这深渊中或许和师父有什么联系,或许还有狰的线索。

  他该不该为了某种可能性,而赌上一把?

  正当荆雪尘犹豫之时,他后颈处有些发痒,一只小纸人从他衣襟里挤出来,灵活地跳到他手背上。

  “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不点儿?哎——你干嘛!?”

  这小东西竟然想抢走他的玉牌!

  少年本能反抗挣扎,动作幅度加大。头顶有呲咔声传来,他仰头一看,只见支撑他的冰柱终于不堪重负,陡然断裂。

  这下,用不着他犹豫,也必须进龙潭虎穴走一遭了。

  顿时,凄厉的豹嚎响彻藏宝阁。

  慌乱中,玉牌脱手而出,小纸人也不管荆雪尘,轻飘飘地直追玉牌而去。荆雪尘本能地变出半妖形态,在空中调整好姿势,准备迎接落地的冲击。

  然而数息之后,小雪豹却坠落在一团柔软的黑色结界上。他顾不得惊讶,纵身一跃,一手捉住了小纸人,另一手捡起了玉牌。

  “你是谁?”他逼问小纸人,“从哪来的?要干什么?”

  但那纸人的嘴只有一条细缝,没有发音器官,只能不断挥舞着小手做出掰碎的动作,发出“呲咔呲咔”的细碎声响。

  “你想毁掉玉牌,把我赶出去?”荆雪尘大抵理解它的意思,一扬下巴:“想得美,我偏不。”

  小纸人想必是气急了,在他手中不断挣扎,锋利的纸边缘将他的手割开了一道细伤。

  荆雪尘挑挑眉,将它对折起来,再捉住两条纸胳膊打了个结,卷成一团塞进胸口的衣襟里。

  小纸人闷闷“呲咔”了一会儿,就服服帖帖不吱声儿了。

  少年四处环视,又摸了摸脚下的结界。

  所谓的“深渊”其实很浅,底面柔软,根本伤不到人,刚才掉下来的同门估计早已安全离开。

  荆雪尘现在可以确定,什么藏宝阁会有生命危险、量力而行的鬼话都是用来骗年轻弟子的,毕竟只有如此,考核才更真实有效,宗门才能尽可能让弟子们获得最适合的奖赏。

  至于结界之下还有什么……就是个秘密了。

  “但是该怎么进去呢?”荆雪尘自语,“要是奶猪在这里就好了。”

  他按在结界上,试着将灵气探入其中,没注意到手上的伤口溢出一丝鲜血,快速被结界吸收。

  不知是灵气还是血液的影响,他的手竟然直接穿过了那层透明的隔膜,以此为起点,整只豹都向下坠落。

  变化发生得太突然,荆雪尘还没扭转身形,就砰然砸在石板上。

  手中一声清脆的裂响传来,少年连忙展开手掌,却发现他的玉牌已经碎成两半。

  但他没有被传送出阁。

  荆雪尘怔了怔:那待会儿他该怎么出去?

  这处空间弥漫着陈腐的血腥味,四周安静无声,他将瞳孔扩大到极限,却什么都看不到。

  虽然雪豹更习惯在夜里捕猎,但夜里有星月之光,有银白的雪。而这里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光线,目之所及唯有漆黑。

  而且也没有任何声音。

  荆雪尘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锤在耳膜上,一下比一下更重。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乱。

  他向不知道哪个方向迈了一步,又惶惶然停下。

  这个空间不知道有多大,而他却仿佛处于封闭狭小的牢笼中。

  血腥味浓郁而刺鼻,在一呼一吸中侵入他的身心。荆雪尘只觉自己陷入深海之中,被无所不在的暴戾气息侵占,逐渐窒息溺亡。

  半妖少年赤金色的瞳孔逐渐泛出血红。

  在他刻意遗忘的记忆中,在那个第一次见到夜空的荒原……这种血腥味无所不在。

  狰发出痛苦的咆哮,血液漫天挥洒。

  混乱,凶戾,绝望,还有悲伤。

  荆雪尘几乎为那沉重的情绪溺毙。

  他不知何时倒在地上,脑海中充斥着那个血夜的每一瞬间,那些画面如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的神魂,欲将他拖入心魔深渊。

  却在这时,他眉心传来一丝清凉。鼻尖痒得厉害,那痒意不断加强,惹得他打了个喷嚏。

  半妖少年从幻觉中苏醒,瞳孔重新聚焦,望进一只如夜空般深邃的蓝眼睛之中。

  ——不如说,那是一只用特殊颜料画出来的“眼睛”。

  荆雪尘眨了眨眼:原来是那个小纸人。

  小纸人身体单薄,刚刚被他一个喷嚏吹出去好远,此时正冷着脸,从容地爬起来。

  荆雪尘也很纳闷:他是怎么从一只小纸人身上看到表情和气质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现在的小纸人比刚才那只沉默了许多。

  若是之前的,摔一跤之后肯定要叽叽咕咕抱怨一大堆,而现在这个,只是用那只蓝色单眼冷冷注视着他。

  “你的眼睛会发光?”荆雪尘侧躺着,还有些虚弱,“刚刚还是黑红色,现在怎么变成蓝色了?”

  小纸人也不回答,他似乎不太适应这双纸腿,歪歪斜斜踱了两步,走路姿势逐渐恢复了优雅。

  他走过来,将纸条手贴在荆雪尘额间,全身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辉。

  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虽然是冷冰冰的蓝色,却带给他丝缕温暖。

  荆雪尘没有反抗,因为他发现,刚才就是小纸人身上这股清凉的气息,才把他从心魔幻境中唤醒。

  当小纸人收回手时,纸脸上的蓝色图腾黯淡了不少,荆雪尘眼中的血色也已彻底褪去。

  “谢谢你。”荆雪尘翻身坐起来,声音恢复了活力,“还有,刚才一不小心就把你吹跑啦,真不好意思。”

  他猫腰蹲在小纸人身前,忍不住伸出指头,轻轻戳了一下他的纸脑袋。

  但这个“调戏”的动作并不顺利,他的手指肚触碰到了一丢丢阻力。

  小纸人面无表情,伸出两只小纸手,挡住了荆雪尘的手指肚。

  荆雪尘:“……”

  这东西个头小,脾气还挺大。

第29章

  这只小纸人不知从哪里来,目的是什么,是敌是友。但在这种黑暗密闭、危险丛生的环境中,荆雪尘也只能相信他了。

  见小纸人不愿意被触碰,小雪豹也就没再硬行不轨之事,收回了手指,笑起来。

  “别生气啦,刚才是我不对。”他提议道,“现在玉牌也碎了,我们也出不去,你就乖乖陪我一起逛逛,好么?”

  小纸人沉默地放下手臂,似乎在思考。

  ——祛除雪尘的心魔耗费了他大量神魂之力,以他现在所具备的灵气,确实无法带他出去。

  “你是个法器,对吧?真奇怪,在这里所有法器符文都失效了,只有你还能正常运作。”荆雪尘蹲着研究他,“你的制造者肯定很厉害。”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戳到了小纸人的心坎,眼睛的光芒闪了闪。

  那种暗蓝色,就像云层散去后,月光亲吻雪山之巅。

  “真漂亮。”荆雪尘微微弯眸。

  小纸人的眼睛又闪了闪。

  ——这少年与旁人相处,从不吝啬溢美之词。大概只有和他这个师父在一起时,才总是像进入新环境的野猫儿一般,稍有风吹草动,便浑身炸毛。

  他正思索着,忽见半妖少年滴溜溜转动着猫眼儿,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既然你的光这么漂亮,不如把光散播到更多地方吧……咳。”荆雪尘在他的瞪视下讪讪收回了坏笑,“我的意思是,可以再亮一些,帮我照个明吗?”

  言罢,少年便将手心伸到小纸人身前,微微笑了一下。

  那双鎏金似的眼眸中,映照着蓝色流光。

  ——映照着属于商梦阮火焰的颜色。

  小纸人微微一晃。

  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分离神魂时,他给小纸人注入的欲神过量,导致他情绪太鲜活。而这具纸做的躯壳太脆太薄,根本遮不住心绪。

  他心中有些不安,登上了少年的手心,又顺着手臂向上爬。

  荆雪尘知道他想换个地方,便问:“你想去哪?”

  小纸人仰起脖子,看向少年毛茸茸的发顶。

  ——根本控制不住想揉豹子毛的欲|望。

  在他的视线下,荆雪尘的豹耳朵抖了抖,软哒哒地有些发热。

  少年龇着小虎牙抗议:“那里绝对不可以!”

  ————

  自荆雪尘坠入黑暗空间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藏宝阁外的弟子,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志得意满,受众人瞩目。

  “我这不算什么。”被围绕的弟子谦虚道,“我这只是一件玄阶法器,而姚师兄拿到的可是地阶法器!”

  他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姚潜澍身上。

  “刚入门就通过了地阶法器的考核?闻所未闻!”

  “不愧是姚氏一族的小少爷。”

  “……据说也不算是嫡长的少爷,是外面不知哪个女人生的,抱回来过继给了族长。”

  “嘘,小声点。”

  但姚潜澍根本没注意到这些闲言碎语,自打他出来之后,便一直盯着藏宝阁,甚至没有变换过姿势。

  “姚师兄。”闻人襄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姚师兄是在等雪尘师兄吗?”

  她这个动作让姚潜澍想起了荆雪尘,少年害羞或者紧张时,总会不自觉地做出这个小动作。

  心仪少女的幽幽体香传来,姚潜澍满心里却只想着好友,根本没注意到。

  “我们约好的,我一走他会马上就出来。”他抿唇道,“可是直到现在都……我怕他出事。”

  “不会的有事的,”闻人襄宽抚道,“我们现在也知道了,之前说有生命危险,不过是耸人听闻。雪尘师兄一定很安全。”

  有耳尖的听到他们的对话,插嘴道:“指不定那个‘约定’就是哄姚师兄出来的借口呢。姚师兄出来了,就没人和他抢更好的法器了……”

  还没等姚潜澍开口,就有其他弟子气势汹汹道:“住口!大师兄为人友善,乐于助人,哪里容得你诋毁?”

  他身边几个弟子纷纷附和。

  那个插嘴的被斥责得面红耳赤:“你,你们怎么……”怎么立场变得这么快?

  前两天不还看不起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大师兄”吗?怎么今天叫的这么顺口?

  他不知道的是,那几个弟子都是在第二层拿到法器的弟子,见识过荆雪尘救人的一幕,又受了他的帮助,自然是站在他那边的。

  姚潜澍当然也不信,好友支开他是为了骗他。

  “管事长老。”他压着眉头问,“如果真有人坠入深渊,玉牌也丢了,会在里面迷路吗?”

  “不会。”管事长老斩钉截铁道,“藏宝阁下面是一个大型传送法阵,只要掉下去,都会被传送出来,没有例外。”

  ————

  但很显然,荆雪尘就是那个例外。

  此时他正缓缓行进在黑暗中,头顶着淡蓝色的光晕。他微微一动脑袋,那团光就像是探照灯似的,照亮他视野所及之处。

  小纸人冷着脸趴在他的软毛之间,活像只抱窝的母鸡。

  荆雪尘最终还是同意了小纸人的要求。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怕黑,自己又不会发光,就只能任由小纸人坐地起价。

  ……他高贵的大妖脑袋,怎么如此命途多舛,屡遭玷污呢。

  小雪豹沧桑叹气,继续探索。

  他掉下来的位置离一座高台不远,他爬上高台,延着台阶边缘行走,隔一小段路就用尾巴扫扫,留下自己的气味。大约一柱香之后,又重新遇到了自己留下的信号。

  他走的是一个圆。

  这座高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废弃祭坛,其中的血腥味基本散去,可能有十年左右无人侵扰。

  血腥虽散,但狰留下来的凶戾之气太重,逐渐形成了迷障,使误入其中的荆雪尘心魔丛生。

  他之前嗅到的浓郁血气,就是心魔带来的幻觉。

  “我们向里走吧。”

  越向祭坛深处,凶煞之气便越浓重。有小纸人的保驾护航,荆雪尘虽然不会受到凶煞的影响,心情却还是愈发低落。

  他记忆中的软哥哥,虽然不会说话,却总是有种淡淡的温柔。即便每个月都会莫名发一次脾气,也会把自己关起来,从不吓到他和娘。

  ……又什么时候会散发出如此残暴的气息。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荆雪尘像是在和小纸人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

  小纸人沉默地窝在他头顶。

  荆雪尘蹲下身,触摸着祭坛上的刻痕。那应该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他认不出来,只好硬生生记在脑子里,预备回去以后问精通符阵的玉卢君。

  随着阵法深入,刻槽中逐渐出现了干涸凝固的血迹,还有褐红色的毛发。

  荆雪尘眼眶微红:即便时间过得再久,他也记得,那是狰的血与毛。

  他轻轻收集起那缕干枯如草的毛,放在脸颊边,依恋地摩挲着。

  闭上眼之后,就仿佛重新回到了童年。山洞阴冷,他滚一圈就能拱进狰暖乎乎的腹下,埋在软毛里睡。

  但曾经润泽温暖的皮毛,竟孤零零落在这里,细碎干枯。

  “不冷。”他肩头颤抖,像是在轻轻安抚着那缕毛发,“我帮你暖暖。”

  小纸人一直趴在他头上不做声。

  开始他不过是冷眼旁观,这妖族奸细要用狰的毛做什么,却没想到,那少年竟对他的毛发做出了……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想起了前两日读过的《灵猫行为手札》。

  豹子和猫差不多,豹子妖若是用脸蹭什么东西,一定是因为他很喜欢那样东西——甚至是带了占有的意味。

  他很不解。

  “商梦阮。”荆雪尘忽然咬牙道。

  小纸人一惊,纸片头轻飘飘地晃了两下。

  “商梦阮!”荆雪尘的嗓音里满含愤恨,“你究竟做了什么?!”

  小纸人皱起不存在的眉头:雪尘怎么发现自己附着在小纸人身上的?

  在徒弟临走前,商梦阮将自己的一抹神魂附着在小纸人身上,跟着少年进入了藏宝阁。

  操控纸人太耗心神,他开始寄希望于小纸人能把少年送出来,因而只是在旁观看,并未干涉。

  但意外进入这处隐秘之所后,看到雪尘受心魔所困,他只得亲自出手,以神魂之力引少年清醒。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竟然让徒弟发现了?

  纸人掩不住心绪,随着商梦阮的惊讶,小纸人也像片风中的落叶,瑟瑟摇晃起来。

  而荆雪尘的手已经向他捉来。

  小纸人面无表情,心里想着如何捆绑这只不听话的小豹子,带回朝云处。

  谁料,少年关怀的嗓音响起:“没事吧?不好意思,是我吓着你了。”

  小纸人面对着他,一脸冷漠地挺尸。

  “我没骂你,你别怕。”荆雪尘解释道,“我刚才只是想起了一个大坏蛋。”

  这里遍布着狰的挣扎痕迹,到处都是血迹和毛发,肯定是商梦阮那个臭冰块要封印狰,所以在这里欺负他的软哥哥!

  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

  他就不该把耳朵给商梦阮揉!明明把他吃穷就够了!

  荆雪尘义愤填膺,低头一看小纸人还处于呆呆傻傻的状态,便道:“那是一个坏蛋,发霉的臭鸡蛋。你千万不要学他。”

  一句不够,他又谆谆嘱咐:“就是冷冰冰的一个仙君,长得凑合看,坐轮椅。记住他,以后看见他就躲。”

  商梦阮:“……”

  荆雪尘还怕他不当回事,故意加重语气:“如果被他抓到了,说不定会拿你做牛做马当苦力呢!整个朝云处都是他抓回来的铜走狗!天天累死累活的给我收拾羊骨头!”

  商梦阮:“…………”

  他手劲儿一重,“啪叽”揪下了少年的一根头发。

第30章

  然而小雪豹毛厚, 即便被揪了一根毛,也浑然不觉。

  看着小纸人一副“噤若寒蝉”、像是被“吓怕了”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威慑效果达到了,便满意地捏着他重新放回了头顶。

  不到一会儿, 他便觉得小纸人在他脑袋上扑腾着换了个地方, 紧接着, 他的耳朵尖儿便狠狠一抖。

  荆雪尘脸蛋微红,道:“不许摸我耳朵!再摸, 我就把你弹下去了!”

  小纸人不解气似的,又用两只小细纸手在毛耳朵上狠狠|撸了几把, 直惹得少年面红耳赤地把他拎下来,凶巴巴地瞪着他。

  小纸人任由他拎着,默不作声, 有种无辜的感觉。

  荆雪尘忽然就觉得, 这小纸人和商梦阮很像。

  ——那个臭冰块上两次揉他耳朵之后,也是这幅“我没错, 你为什么如此敏感”的无辜表情!

  “特权取消。”荆雪尘恶声把小纸人攥在手心里, “你就呆在这儿继续发光发热吧。”

  商梦阮:“……”

  果真事不过三。

  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亮着脑壳, 发光发热, 给小徒弟照亮前路。

  为了搞清楚这个地下祭坛的作用,荆雪尘一步一步,将自己的足迹踏遍了整座祭坛。每一部分的阵法图案都硬生生牢记在心,又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图腾。

  每次他碰到一缕狰的毛发, 哪怕只是一小撮、一根, 他都会很珍惜地收起来,包在小锦囊中。

  那副模样看得商梦阮又是疑惑,又有些微的心痒。

  终于在某处, 荆雪尘看到了除了毛发与血迹以外的东西。

  那个黑沉沉的异物很显眼,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将小纸人的脑袋怼在黑色异物上。

  “铁?”荆雪尘愣了愣。

  还是一块沾染着狰浓郁气味的铁。

  商梦阮习惯了一下突然拉近的距离,待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之后,也微微一愕。

  ——那是狰五尾之一的玄铁残锁。

  狰四爪五尾皆上玄铁寒锁,每把锁链单拿出来都是天阶法器,绝对的坚不可摧。

  但现在,狰其中一尾的玄铁寒锁消失了小半,没想到是落在了这里。

  荆雪尘伸手去触碰玄铁寒锁。

  在他指尖接触到铁锁的一瞬间,被禁灵阵封印的灵气忽然奔涌而出,直直冲入残锁之中!

  莲华九歌灵气从丹田处倾泻而出,残锁表面瞬间浮起一层冰霜莲花。

  荆雪尘惊讶于突如其来的异变,但他上次被试灵石吸过一次,有了心理准备,因此立刻反应过来,对小纸人道:“快来吸收我的灵气!”

  禁灵阵下,他难得有释放灵气的机会,如果通过玄铁将灵气让度给小纸人,再让免疫禁灵阵的小纸人使用的话,他们说不定能一起出去!

  商梦阮不需要他提醒,已经飘飞而起,贴在残锁表面,吸取着其中的灵气。

  整个过程不到数息时间,荆雪尘气海中的莲华九歌灵气便消耗殆尽。

  玄铁寒锁似乎对他的妖气很不屑一顾,一口都没吃。

  小雪豹有些虚脱地跪在地上,喘着气。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原形,除了耳朵、尾巴和爪子,就连脸颊侧也长出了绒毛。

  尖尖的虎牙收不住,看起来有些凶。但一双猫眼的瞳孔又扩张得很大,睫毛厚且软,和虎牙一搭,显得又凶又软。

  就好像随时会凶巴巴地挠上一爪子,临到关头,却又收了爪尖儿,换上柔软的嫩粉色肉垫,不轻不重地一拍。

  痒到心里。

  商梦阮收回了目光。

  小纸人的身体在灵气的作用下不断抽长胀大,奇异地变幻身形,最后维持在一种走兽的姿态,长宽足以载起少年。

  这其实是一种不存在的异兽,结合了各种妖族最优美的部分,是商梦阮所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妖兽——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这只半妖少年,根本不可能禁得起诱惑,不来骑他。

  然而,他额头上的蓝眼睛一转,便见少年正撅起屁股,忙着研究那块玄铁,尾巴尖儿颇感兴趣地微微晃动。

  荆雪尘抱着玄铁不断呵气,冰晶融化,逐渐露出其下的莹蓝色符文。

  他再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符文,而是一个古字。

  “商”。

  人族的文字一直在随着历史长河不断变化,越是繁杂如画的字,便越古老。

  而这个字通行使用的年代,可以用千年计算。

  荆雪尘本该不认识这个字,但在他视线扫过那图腾的一刹那,无数幼时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小时候住的山洞里,有很多“商”字图腾。母亲曾经亲自指着那个图腾,念出它的读音。

  还有这块铁——每当母亲触碰到这块玄铁时,玄铁也会显露出“商”字纹样。

  玄铁连接着狰的身体,剥夺了他的自由。

  这块铁,是捆缚狰的锁链。

  少年的指爪紧紧抠住了玄铁残锁,像是要把它捏碎一般,豹尾暴躁地啪啪狂摔。

  这些变化被商梦阮看在眼里,他蓝色眼眸微微闪动,甩出翎羽,卷起少年的腰身,将他拽到自己背上。

  沉得像个秤砣。

  ……才几天就已经喂得这么胖了吗?

  商梦阮回身一看,只见少年手臂间正死死抱着个秤砣、不,玄铁残锁。满脸专注执拗,仿佛要和秤砣生同生共死。

  商梦阮不太喜欢那秤砣,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扔掉它,振翅起飞。

  荆雪尘坐不稳,连忙扒住异兽的脖颈,与他的脖子紧紧相贴。

  不知是不是秤砣太重的原因,异兽微微一顿,飞得有些缓慢。

  荆雪尘现在才来得及分出心神,看到异兽的妖形之后,他双眼立刻冒出了小星星。

  “好俊呀!”他真挚道,“你居然能变得这么漂亮。”

  简直就是他的梦中情兽!

  异兽忽地下沉,然后再次振动强壮的翅膀,掠入高空。

  荆雪尘久违地感受到了飞翔的感觉,但这次不是昆仑山的黑蛟,而是比黑蛟还要好看的妖兽。

  ——就算是纸片妖,他也喜欢。

  “真舒服……”风吹起他额角的鬓发,他摸了摸纸片异兽的脖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能不能和铸造你的炼器师打个招呼,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

  纸片异兽沉默地飞着。

  离开禁灵阵控制之后,他将一部分灵气反哺给荆雪尘,帮他收回了妖形。

  “谢谢。”少年意外于他的贴心,“我差点都把这事儿忘了。”

  异兽飞得很快,已经可以看到藏宝阁了。

  他们在地底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藏宝阁只剩下空空的外层框架,里面的楼层塌了个干净。

  “啊……”荆雪尘望着那些封住的窗,“我们还能出去吗?”

  ————

  “第九层已经消失了。”姚潜澍眼眶通红,呼吸急促,“即便他还在里面,又怎么出来?”

  九个时辰过去,已至夤夜时分。所有参会弟子都离开了,只有他和镇守阁楼的弟子们还留在这里。

  “稍安勿躁。”管事长老面色凝重,“近千年来藏宝阁都没有出现过差错,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是妖。藏宝阁只杀妖。”管事长老凝视着姚潜澍,“我记得那少年有一双金色瞳孔。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知道什么?”

  少年异乎寻常的食量和力量,对丹药的容纳度,还有悬崖石柱那里,卷去他手中丹药瓶的毛尾巴……

  姚潜澍浑身微震,他立刻收敛心神,然而这一瞬的反应已经被管事长老看在眼里。

  “他不可能是妖。”姚潜澍嗓音沙哑急促,“他是章莪君亲自带回来的凡间孩子。再说了,我宗怎么可能会放妖进来?”

  “狸猫换太子尚未可知。”管事长老有些痛惜,“本君已将此事告知宗主——这本来也是他的意思。”

  姚潜澍霎时间全明白了:这次藏宝阁提前开启,就是为了排查妖族混入!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他认识的雪尘,从头到尾都没换过人。章莪君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才对。

  凭他一个人不可能与管事长老对抗,但只要告诉章莪君,就能救下雪尘!

  管事长老已经背身离去,和为首的看守弟子说了些什么。由二十名高阶修士组成的包围圈,正在缓缓逼近藏宝阁。

  就在此时,藏宝阁最高层突然爆发出轰鸣!

  一匹雪白的异兽破窗而出,封印符纸如血红残花般飞散,于夜空下翩翩飘落。

  少年身骑异兽而来,黑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眼中若有星辰。

  没有什么尾巴、耳朵,除了异色瞳孔,只是个长相出挑的人族少年。

  姚潜澍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荆雪尘远远望到面色憔悴的好友,投以歉然的一瞥。他降落在地,很快就被一大票金丹元婴修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少年高高骑在异兽背上,一改从前的仰视,而是微微俯视着他们。

  ……这些人族都是来恭贺他出阁的吗?可是怎么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的?

  他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一个认识的人:“长老爷爷,你们这是做什么?”

  信赖、无辜。仿佛真的是入门考核中那个纯真的孩子一般。

  ——狐妖的魅惑之术。若不是宗主提前告诉他那是只狐妖,他恐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管事长老对着那张脸硬起心肠,痛心道:“兀那小妖,还不赶紧褪下我宗弟子的人皮,束手就擒?!”

  “……啊?”荆雪尘迷茫,“人皮?”

  “狐妖,别再装傻了!”管事长老怒喝,“快从你那妖兽身上下来!别以为你能冲出藏宝阁,就能冲出我无量宗的封锁!”

  “狐妖?”荆雪尘豹脸懵逼,诚实道:“我不是狐妖。”

  他又拍了拍那只纸异兽,“它也不是妖兽,它是法器。”

  “花言巧语。”管事长老又逼近一步,“狐妖看招!”

  他手中的章台印脱手而出,瞬间长大变成一只巨大的印台,照荆雪尘额头盖下。

  他虽不是无量宗七峰主,却也是有封号的元婴仙君,一手章台印攻防一体,以荆雪尘目前的修为,挨一下非死即伤。

  “小尘!!”姚潜澍目眦欲裂。

  就在此时,一线莹蓝流光微闪,在夜空中与章台印相击,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那流光不过一指粗细,玲珑纤巧,与八尺宽的章台印相撞,却连方向都没变。

  倒是章台印,重重斜飞出去,嵌入石砖,直砸出了三尺深坑。

  莹蓝流光重新回到主人袖中。

  “章莪君!”管事长老召回法器,神情敬畏,“您的弟子很可能已经被狐妖偷梁换柱,我正在彻查此事。宗主即刻便至,还请章莪君……”

  “彻查狐妖一事,最初是本君向宗主提出的。”商梦阮坐在银白月光之下,疏淡如水,“彻查的原因也很简单——有狐妖欲加害本君的弟子。”

  起因竟是狐妖想害雪尘?管事长老有些懵。

  轮椅徐缓前行,伴着商梦阮冰凉的嗓音:“雪尘日日常伴我侧,本君确定,他并非狐妖。”

  荆雪尘从初时的惊讶回过神来,嘴角抽了抽。

  什么“常伴我侧”,有必要说得这么亲密吗?

  不过幸亏有师父解围,否则还说不准真要被误伤了。

  “这……”管事长老仍心有狐疑,“那他为何这么晚才出来?”

  商梦阮看向少年。

  “有一个法器的考核是眠符。”荆雪尘抿唇道,“我解题时不小心逆转符文,把它用到了自己身上,所以……睡到刚刚才醒。醒来的时候,考核已经结束了。”

  眠符考核确有其事,是他在第四层看到的。那法器非常狡猾,好几名同宗弟子都栽在它身上,倒在附近呼呼大睡,其余弟子避之不及,不敢上前查看。

  他们离开时,口中所说的正是“眠符”。

  用这个做借口,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

  “那你身|下的妖兽,又作何解释?”长老问。

  这很难解释。毕竟荆雪尘自己,也不知道小纸人来自何处。

  “不清楚。”他抿唇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它一直载着我,所以才没掉下去。”

  管事长老仍不相信,他还欲再问,却听少年小小惊叫一声,然后“啪叽”一下摔在了地上。

  他身|下的异兽忽然消失了。

  小纸人蹬蹬蹬跑出来,顺着商梦阮的衣袍爬到他膝盖上,叉着腿坐好。

  不知何时,它额头上的眼睛已经重新变成了褐红色。

  “这是本君留给雪尘护身的法器。”商梦阮冷淡地瞥一眼管事长老,“可有触犯门规?”

  荆雪尘:“……”

  小纸人原来是师父的法器,怪不得啊——

  不,等等!他刚才和小纸人说了什么?

  ‘能不能和铸造你的炼器师打个招呼,以后就一直跟着我?’

  天哪!他居然妄图撬商梦阮的墙角!

  再往前,他还说了什么?

  ‘商梦阮是一个坏蛋,发霉的臭鸡蛋。你千万不要学他。’

  他居然当着法器的面骂主人是臭鸡蛋……

  荆雪尘魂飞天外,摇摇欲坠,吓得血都凉了,只怕自己随时会变成只死豹子。

  小纸人可千万不要把那些坏话告诉商梦阮!

  少年挤眉弄眼地给坐在仙君膝头的小纸人使眼色,没能得到它的回应,却引来了商梦阮本人的视线。

  仙君淡漠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眼中未兴波澜。

  与雪豹对视意味着侵略和挑衅,但商梦阮这么直白地注视着荆雪尘时,少年却不觉得那是挑衅。

  师父似乎只是简单地看着他。

  看看他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受伤,精神可还好。

  少年忍不住为自己的猜测抖了一下,又迅速撇开目光。

  狰在地底留下的挣扎痕迹大抵与商梦阮脱不开关系。他可还在生臭冰块的气呢。

  一想到这个,他就气得鼓起了腮帮子,磨了磨牙。

  管事长老没注意到这师徒二人之间的“眉来眼去”,他听了章莪君一番证词,逐渐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正当他游移不定时,宗主左莆姗姗而来。

  “宗主。”老者恭敬作揖,他不敢当着商梦阮面前直说,便斟酌道:“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大概’找到了一名‘可能或许’有‘些微’嫌疑的弟子。”

  能在无量宗做管事长老这么多年,他向来言行谨慎,……求生欲也很强。

  “哦?”左莆挥挥袖袍,笑道:“如果你指的是雪尘,那么很遗憾,还得麻烦长老继续找下去了。”

  “您的意思是,雪尘没问题?”

  “当然。”左莆抚摸胡须,“长老不信本座,还不信章莪君的判断么?”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管事长老没有因为丢脸而难堪,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他挥退守阁弟子,转头对坐在地上的荆雪尘欠身,伸手:“是老夫误会了。吓到你了吧。”

  荆雪尘打量着他的神情,眼中戒备逐渐褪去。他拉住管事长老的手站了起来,露齿一笑:“我胆子大,不碍事。”

  少年将近十个时辰都处于紧张之中,因为疲惫脸色有些苍白,看在管事长老眼里,却是惊吓过度。

  ……这孩子身体柔弱,刚入门没几天,就经受了那么多劫难。在阁楼里意外被关了整天,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被自己指着喊打喊杀。

  末了还装作很勇敢的样子,以减轻他的负罪心……

  管事长老脑补完整个莫须有的过程,不由追悔莫及,更心疼荆雪尘了:“以后有什么要求尽管向老夫提,就当是为老夫的无心之过赔罪。”

  管事长老管理整个宗门弟子除了修仙以外的重重杂事,乍一听没有七位峰主位高权重,但实际上手握实权,宗门采买、分配任务、灵石资源以及外事交流,都由他亲手负责。

  无量宗没人敢得罪管事长老,毕竟没人和灵石资源过不去。

  得到他一句承诺,是多少弟子梦寐以求的事。

  荆雪尘却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想:他这是又多了一个长期饭票?

  “好呀。”他也不懂得推让,只是兴奋地红着脸,直率地表达自己的喜悦。

  长老爷爷人还不错,他肯定会悠着点吃的!

  管事长老被他的笑容感染,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本来是想拍脑袋来着,但手还未落下,便从章莪君那里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威压,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拍了下肩头。

  荆雪尘念及自己被误会的事,问:“宗门里有狐妖吗?”

  是渚风雨派来找他的?还是说,入门考核上那个知晓他妖族身份的坏蛋,竟是只狐妖?

  “有,不过这是长辈该操心的事。”左莆和蔼地对两个少年道,“你们也累坏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

  那晚荆雪尘没有去商梦阮的石洞里修炼,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商梦阮和宗主还在议事,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荆雪尘就让奶猪变回原形,抱着毛茸茸的肉球在窝里滚来滚去。

  随着他的滚动,草窝里没来得及压实的雪豹毛四处飘飞,就像下了场灰色的鹅毛雪。

  每晚和师父一起修炼时,他坚持到最后都会现出原形,疲倦地呼呼睡去。

  原形状态下,处于换毛期的小雪豹天天掉毛,光是一条又长又厚实的毛尾巴,一晚上掉的毛团起来就有两个拳头那么多。

  铜傀儡清理之后,小雪豹就会悄悄从它们手底下把自己的毛团偷过来,压进草窝里。

  垫了毛的窝往进去一躺——又软又暖,简直想一辈子都赖在里面。

  商梦阮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插手半妖少年的这些小癖好。

  但今天荆雪尘却不是因为贪恋草窝才回来睡。

  地底祭坛的惨状,以及狰与商梦阮之间脱不开的联系,始终在他心里徘徊不去。

  如果那是真的,如果商梦阮真的如此虐待他的狰……那师父就该是他的“仇人”。

  少年眸中的金色略有些黯淡。

  每次他修炼失去意识后,醒来时都会趴在师父腿上睡。温热的,不硌也不软,有种踏实的感觉。

  但如果他是他的“仇人”,那么他们之间,本不应该有这些算得上是亲昵的举动。

  荆雪尘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点,又沉沉叹了口气。

  “殿下,开心一点嘛。”奶猪在他怀里撒娇,“微臣的肚皮永远给殿下摸。”

  少年从善如流,将脸埋进狮子猫肉呼呼的肚毛里。

  蹂|躏完奶猪的肉|体之后,他觉得心情好了些,从储物灵玉中取出玄铁寒锁,递给狮子猫妖闻。

  “我们上次搜查朝云处的时候,肯定遗漏了什么细节。”他道,“你嗅觉比我灵敏,闻闻看,有遇到过类似的味道吗?”

  奶猪的粉鼻头贴着玄铁寒锁转了两圈:“章莪君的味道,还有血和铁的味道。”

  “只有这些吗?”荆雪尘有些失望。

  “微臣是妖,只能闻到最表面的粗浅之味。”奶猪认真道,“但殿下不同,殿下可以分辨灵气之味。所以殿下,若您真想找到狰,就请相信您自己的天赋吧。”

  “谢谢你,奶猪。”荆雪尘抿唇道,“我会努力的。”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他在自己的草窝里醒来,又是活力满满的一条好豹。

  然而与往日不同,荆雪尘离开朝云处的时候,在悬崖边意外见到了商梦阮。

  “你昨夜没来修炼。”他冷道。

  “我……”荆雪尘尽量不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我昨天有点累,就自己去睡了一觉。”

  他不擅长撒谎,目光有些躲闪,其中裹杂着一丝怨愤的情绪,很容易被商梦阮识破。

  “累了。”仙君重复了一遍。半晌后他才道:“以后三日,你都不必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荆雪尘有些慌乱,“我们都已经说好了,所以我一定会履行约定,助师父解除火毒。只不过是昨日……”

  商梦阮打断了他的解释,似是不愿再听。

  “以你现在的修炼水平和解毒速度,三日对本君来说不算什么。”他冷淡地换了自称,“你的三日并没有你想象的珍贵。”

  他语气冷淡一如往常,说的话却有些重,师徒二人都有所感知。

  小雪豹乍一被怼,还有点恼火,转念又想商梦阮说的也不错。那种修行方式,双方灵气大部分在体外溢散,解毒极慢,远不不上直接炼化妖丹那么快。

  他的时间确实很廉价。

  所以商梦阮想要他的妖丹。

  他们之间只是互相利用,仅此而已。

  荆雪尘奇异地平静下来:“我懂了。”

  商梦阮沉默不语。

  他仙袍上凝结着秋日的早霜,在曙光下宛若细碎的晨星。在石洞之外等待的时间足够久,才会连衣摆都生了霜。

  荆雪尘心中五味杂陈。

  与商梦阮擦肩而过时,少年指尖掠过仙君肩头,运起灵气,带走了他衣袍上的早霜。

  ————

  玉卢峰。

  “心情不好吗?是不是昨晚被吓到了?”姚潜澍附耳问他。

  荆雪尘:“……”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觉得他胆子小!他是雪豹,又不是猫,更不是小老鼠!

  他睨了一眼好友,沉重道:“我在思考人生。”

  “原来小尘也会沉思。”姚潜澍摸摸下巴,“我还以为你天天就只吃了睡、睡了吃呢……”

  “那是猪!不是我!”

  荆雪尘豹跳如雷,运笔如风,挥毫在好友脸颊两侧各画了两笔。面白如瓷的少年顿时长出两把红须猫胡子,很是滑稽。

  小雪豹忍不住笑起来。

  姚潜澍却没有暴起反击,他笑着着擦掉朱砂:“看你还这么有活力,我就安心了。”

  “你,”荆雪尘明白过来,“……哎。让你担心啦。”

  姚潜澍一笑,移开目光,似是不在意道:“对了小尘,你最喜欢哪种兽?”

  “羊。”荆雪尘毫不犹豫:他最喜欢吃灵角羊了!

  “我不是指喜欢吃什么灵兽……”姚潜澍斟酌着道,“小尘对哪种兽,哪种妖更亲近?”

  荆雪尘想到狰,又想到了奶猪,道:“猫吧。”

  “原来如此。”姚潜澍心中了然。

  那天卷走他手中丹药瓶的毛东西,原来是猫尾巴。

  小尘除了打架凶了点,吃肉多了点,其他地方确实很像猫。

  猫妖啊——

  他脑补了一下变成小小一团毛茸茸的小尘,心头痒痒的,脸上浮起痴笑。

  荆雪尘看着他诡异的表情,心里发毛:“你笑什么?”

  姚潜澍咳嗽两声,道:“我也喜欢猫。”他正经起来,换了个话题:“昨日小尘在藏宝阁里呆了那么久,可有取得心仪的法器?”

  他这话一问出口,前后左右支棱起一片耳朵,书斋也安静了几分。

  “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不过不是法器。”荆雪尘诚实道。

  这个答案让很多人都大失所望,也有人幸灾乐祸。

  “这么敷衍,谁信啊。”一个少年低声道,“其实以他的符道水平,什么都没拿到才算正常。”

  荆雪尘抬了抬眼,发现又是他右前方的那个少年。

  上次这人就因为讲闲话倒了霉,溅了一身朱砂,这次还不长记性吗?

  然而天道气运还没来得及发作,他左前方的少年便怒道:“胡说八道,大师兄可是符道天才!多亏了他从旁提点,我这次才拿到了绵竹甲。我猜,就是因为大师兄为帮我们耗费了太长时间,才没取得法器!”

  不仅他的同伴错愕,荆雪尘也有些惊讶。

  这人上回不也瞧不起他么?现在因为受他帮助,态度转变竟这么大。

  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在藏宝阁里帮这个人啊!肯定是当时时间太紧,没顾得上辨认就随口帮了。

  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他不爽地眯起了眼。

  左前方的少年忽然转过头来,向荆雪尘深深鞠了一躬,道:“此次藏宝会得大师兄从旁相助,不胜感激。大师兄师从章莪君,肯定看不上我的玄阶法器,但师弟我存有几株仙草,可助大师兄强身健体之用。”

  言罢便递过来一只玉盒。

  荆雪尘皱皱鼻子,实话实说:“我不认识你,当时也不是专门帮你,就是随口一说。”

  那少年没被他的冷淡吓跑,仍是笑着道:“我叫谢柳,之前大师兄不认得我没关系,以后就认识了。”

  荆雪尘对花草不感兴趣,但那几声“大师兄”叫得他颇为受用,又见谢柳谢意诚恳,便接了过来。

  这是第四个饭票?

  谢柳的仙草只是个开始,不一会儿,又有四五个少年少女喊他大师兄,把各式各样的谢礼送给荆雪尘。

  闻人襄也在其列,送给他一只精致的小香囊。

  其余不了解藏宝阁内情的弟子,都目瞪口呆,尤其是右前面那个,嘴张得能吞下一枚鸡蛋。

  不是吧?这些人在藏宝阁里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全都认雪尘当大师兄了?

  小雪豹懵懵懂懂地收获了一群饭票,又意外又开心,得意地笑出了一对小虎牙。

  “都是墙头草。”姚潜澍不爽道,“见跟着你有利可图,都上赶着示好。”

  “羡慕吧。”荆雪尘翘尾巴道,“我堂堂大妖……大师兄就是这么威风!”

  本来他还对人族很陌生,不知如何相处,但现在看来,人族也很简单。

  妖族是谁力气大谁就称王成尊,而人族不过把力气大的标准换成了符法道行,谁学识渊博谁受人尊敬。

  本质还不是一样的打架、罩小弟、收保护费嘛。

  荆雪尘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打架这事他擅长得很,总有一天,他能用自己的实力征服整座无量山,再征服整个人族。

  至于征服人族之后怎样?他没想那么远。

  不过到时候,人族与妖族之间的流血战斗肯定会变少。妖若是想来人族吃香喝辣,也不必躲躲闪闪、藏头露尾。

  可以光明正大地袒露着耳朵和尾巴,不用为暴露妖身而担惊受怕。

  最重要的是,保护费一收,他会有吃不完的肉!

  小雪豹心里都安排好了:会打架的妖族去抓灵兽,会做饭的人族——目前做饭最好的就是商梦阮,恭恭敬敬地烹饪好美食,恭恭敬敬地送上桌来……

  清高的仙君被迫对他言听计从,一定很解气!

  星星点点的光芒从荆雪尘眼中升起。

  除了寻找狰以外,他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愿望。

  晌午散学后,荆雪尘找了个借口独自留下来,趴在书桌上等玉卢君。

  清隽的仙君正倚在窗边,挠着一只小白猫的下巴,神情又专注又慈爱。

  小雪豹莫名打了个哆嗦。

  玉卢君从吸猫状态中回过神来,温和问道:“怎么今天不急着回去?”

  荆雪尘想起正事:“我有一个阵法不懂,想请教穆师伯。”

  “我看看。”

  少年展开一只巨大的卷轴,铺开放在桌上。他特意向姚潜澍要了这种能绘制记忆的卷轴法器,将他在地底祭坛记下阵法显于卷轴上。

  “这是……”玉卢君神情严肃起来,认真问:“你是在何处见到这个阵法的?”

  “我不能说。”荆雪尘局促道。

  “罢了,”玉卢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缓了嗓音,“这个阵法太危险。无论你在何处见过,都千万不要再去那里,也不要试图触发阵法。最好忘得干干净净。”

  “它到底有什么用?”荆雪尘有些急切。

  玉卢君叹了口气,道:“现在的你,还没有足够的阅历和实力知道它的作用。”

  荆雪尘咬咬唇,卷起卷轴想离开。

  “雪尘,找别人是没用的。”玉卢君道,“这阵法涉及我的独门家学,本君确定,除了我,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修士能看懂它。如果贸然交给他人,反倒会遭致怀疑,甚至是杀身之祸。”

  “那它……”荆雪尘咬唇道,“如果中了法阵,会死吗?”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问出这句话,盯着玉卢君的唇,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详之语。

  玉卢君微微一顿,道:“不会。”

  “我信您。”荆雪尘双眸又湿又红。

  玉卢君不忍,轻轻拍了下少年的后背,道:“等你筑成金丹,变得足够强大,我就告诉你。”

  荆雪尘低低“嗯”了声,他能感觉到玉卢君是真心为他好。

  他也曾对丢失的童年记忆十分好奇,但那时渚风雨总说,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也越危险。

  渚风雨说得很对,因为当那段记忆恢复之时,心魔也随之而来,屡次三番想诱他、害他。

  金丹期吗……?

  激励他早日换毛结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荆雪尘安静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藏宝阁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吗?”

  玉卢君见他已不再纠结那事,放了心,笑道:“藏宝阁本来就归属于章莪君。”

  荆雪尘虽早有所预料,但真听到那座像小山一样的阁楼全是商梦阮的财产,还是很震撼:“那么大的阁楼,都是他造的?”

  “怎么会。”玉卢君失笑,“章莪君年纪尚轻,藏宝阁是两百年前商氏一族与我宗结盟时留下的礼物。”

  “商、师父还有家人?”荆雪尘讶然。

  他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商梦阮的家族,若他还有家人,又为何这么孤僻,十年不出无量宗呢?

  玉卢君眸色一暗,道:“章莪君是商氏一族唯一的后人。”

  “啊。”荆雪尘有不好的预感。

  “你是他的弟子,他不愿说,雪尘也该知道这些。”玉卢君道,“十年前,商氏一夕之间全灭,商梦阮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商氏后人。藏宝阁有所感应,将他从千里之外传送到这里,自此才成为我宗弟子。”

  荆雪尘凝神听着,商梦阮逃亡的身影与年幼的他逐渐重叠在一起。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么……怪不得他性情那么冷。

  “是谁害了他的家人?”他抿唇追问。

  “至今未知。”玉卢君感慨道,“商氏一族香火绵延千余年,炼器大宗师频出,不少修士受其恩泽,竟是这么突然就消失了。”

  千余年,即便放在修仙界,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修仙界战乱频繁,很少有世家或宗门能鼎盛千余年。

  “哪个人这么坏,有仇的话只找一个人报仇就好了,为什么直接灭族?”荆雪尘握紧了拳头。

  “不是寻仇,是为夺宝。”玉卢君道,“那些人大抵是想抢夺狰兽带来的天道气运,以及其氏族坟冢中的法器宝藏。”

  “狰?!”荆雪尘万没想到,竟在有关商梦阮家族的故事里听到狰。

  “看来你也对狰有所耳闻。”玉卢君望向窗外的远方,“章莪商氏,千年来以镇守狰兽作为世代相传的责任,世外隐居,从不参与三界争端。”

  “不是说大道殊途同归么?”荆雪尘小声道,“凭什么狰就非要被人族囚困。”

  还有当年的他和母亲,大抵也是被商氏一族关在石洞里的罢?

  “因为狰的存在对许多无辜生灵是不公的。”玉卢君道,“千年前商氏一族还未崛起时,灵兽被称作异兽,它们不通人性,肆意残杀人族和妖族。”

  “而狰身为异兽之首,性情残暴弑杀。那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直到商氏一族的先人封印狰于章莪山。”

  他看到荆雪尘将信将疑的眼神,转身走向书阁,边找边道:“曾有先人将那时的情景记录于幻影石之中……找到了。”

  荆雪尘捉住那块向他飘来的幻影石,在玉卢君的示意下,将幻影石贴在额头处。

  霎时间,他的视野被血污覆盖,愁云惨淡,阴风怒号,千百里荒无人烟。狂躁的异兽如蝗虫般将山林席卷一空,野兽与人族尸横遍野。

  旷野上,火红的凶兽孑然独立,利爪下和五条豹尾上皆被鲜血洇湿,齿缝间挂着破碎的血肉。

  它鼻息喷吐出冰蓝色的烈焰,万民之邦瞬息焚毁。

  仙修、妖修、魔修和凡人军队集而攻之,却节节败退。

  那是……佛家所言的阿鼻地狱。

  “醒。”玉卢君的声音遥遥传来。

  荆雪尘剧烈喘息着,从幻景中脱出。

  他忽然想起藏宝阁地底的暴戾气息,想起幼时的狰有时会藏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每当那时,凶狠的咆哮声响彻山洞,整个洞穴摇摇欲坠。

  那样不受控制的狰,是确实存在的。

  那种气息,也与幻景中屠戮生灵的狰兽如出一辙。

  少年脸色苍白,默然无言。

  “抱歉,”玉卢君轻声道,“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过了。”

  荆雪尘摇摇头表示无碍,问道:“所以,后来是商……章莪君的先祖封印了狰么?”

  “是的。”玉卢君道,“只有商氏一族拥有封印狰的能力,千年前如此,十年前狰兽出逃时,亦是如此。”

  他微微一叹:“幸好章莪君活了下来,替全族肩负起封印狰兽责任。否则,千年前的惨状或将再次降临九州。”

  荆雪尘心中微微一动,道:“师父的腿,是不是那时伤的?”

  “没错。”玉卢君道,“十年来宗主一直想帮他寻医问药,但都被他拒绝了。”

  荆雪尘倒是知道为什么商梦阮会拒绝治疗。因为毁他双腿经脉的大抵就是来自狰的火毒,寻常方式无法治愈,只有冰灵气能彻底化解。

  “谢谢师伯告诉我这些。”他垂眸道,“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了。”

  “这是为人师长该做的。”玉卢君温和道。

  两人作别之后,在回朝云处的路上,那段千年前的历史仍在荆雪尘脑海中不断回放。

  他所认识的温柔宽和的软哥哥,和千年前屠杀生灵的狰兽,性情截然不同。然而除了性情以外,其余之处无一不同。

  他再怎么难以接受,那也是现实。

  ——这么想来,商梦阮的做法,似乎也不是完全出于自私,不是全然无法理解。

  毕竟对于没有接触过软哥哥的人来说,狰就是一头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残暴凶兽。

  不封印,便不能保得世间周全。

  “那是真的。”荆雪尘对胸口贴着的奶猪道。

  “全部属实。”奶猪嗓音低沉,“那时妖族亦伤亡惨重,很多势单力薄的族群都在那时彻底消失。”

  荆雪尘眼眶通红:“可我还是无法放下他……软哥哥和狰性格差别太大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他有些语无伦次,“即便他真的很坏很坏,我也想找到他,亲口问个明白。”

  “微臣理解。”奶猪趴在他肩头,舔舐他湿润的眼角,“殿下做什么我都会陪着殿下的。”

  “我也是。”荆雪尘道。

  奶猪刚心生感动,却听荆雪尘话锋一转:“我也稍微能理解师父了。”

  “……”奶猪感动到一半紧急刹车,差点噎死。

  “他封印狰有他的理由,无论正确与否,他的初衷都不算坏。”荆雪尘道,“师父不算是臭鸡蛋,顶多算是……卤得咸过头的卤蛋吧。”

  说着说着还有点馋,小雪豹肚子应景儿地“咕噜”叫了一声。

  明天拜托摇钱树给他带几个卤蛋吃吧!

  奶猪有气无力道:“……殿下没必要理解那个人族。”

  荆雪尘捏着鼻子道:“哪里的醋坛子打翻了呀。”

  他抚摸着奶猪后颈的皮毛,笑道:“奶猪天天能趴在我胸口,他能吗?他不能。所以你没道理醋他呀。”

  奶猪扒胸口扒得更紧了。

  坚守阵地!至少在当贴身挂件这方面,他绝对不能输!

  荆雪尘被狮子猫逗得哈哈大笑。

  跳过两峰之间的石柱时,他忽然想到,三日之后便是朔月,介时这些石柱会全部消失,朝云处将彻底与世隔绝。

  这一定是出于商梦阮的设计,也不知他把自己隔离在孤峰上,到底要做什么。

  ……里面肯定有秘密。

  他一边想一边蹦蹦跳跳过了石柱,然而刚一踏上朝云处,便被左右前后四个铜傀儡按住,在他的衣服口袋里一顿翻找。

  荆雪尘护住胸前的奶猪,两掌揍飞了一个铜傀儡,兜里的储物灵玉却被抢了去。

  那里面装着姚潜澍送给他的小玩意,以及今日师弟师妹们进贡上来的各种礼物。

  “你们干嘛!”

  这些铜走狗肯定是商梦阮支使的!居然不事先和他商量,就做出这么粗暴的事!

  什么卤蛋,应该是臭卤蛋!

  小雪豹怒火中烧,一个豹跳骑到铜傀儡脖子上,抱住它的脑袋。铜傀儡想甩掉他未果,只得晃晃悠悠地按照原定指令去找商梦阮。

  于是,当沉浸在炼器中的商梦阮闻声抬头时,便见被拆得只剩两条腿的铜傀儡身上,正盘踞着一条龇牙咧嘴的小豹子。

  荆雪尘凶恶道:“干嘛抢我东西!那可是我小弟送的!”

  商梦阮默了默,道:“狐妖仍未查明,对方可能冒充同门弟子,经送礼之由,对你图谋不轨。本君必须检查所有送礼,才能保你性命无虞。”

  荆雪尘听着,怒火减了大半,但面上仍是凶巴巴的。

  “那为什么不和我提前说一声?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抢人,很讨厌的。”

  商梦阮冷道:“我为师,你为徒,本君做什么都没必要与你解释。”

  他这话说的十足高傲,荆雪尘刚要生气,却见商梦阮微微移开视线,淡声道:“而且,本君不认为你愿意见我。”

  荆雪尘顿住。

  自从出藏宝阁之后,他确实因为狰的事,一直在逃避师父。

  然而,在知悉那段历史之后,他对师父的情感变得更加复杂,怨怼、害怕和忌惮仍在,却于其中加了些其他心绪。

  比如,对他失去家人的同病相怜,以及对他封印狰的理解。

  还有那些在日夜相处中,悄然生根发芽的柔软情绪,都让他难以辨清。

  想来也是,每一次他遭遇危险,从入门考核开始,藏宝阁中的小纸人,直到昨夜证实他的身份……全都是有赖师父相助,他才能安稳地在无量宗呆到现在。

  还有肉。荆雪尘咽了咽口水。

  不管商梦阮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的所作所为,似乎确实像个尽职的师父。

  所以又为什么要躲他呢?像之前那样相处,不也挺好的吗。

  “谁说我不想见你了。”小雪豹别扭道,“只要师父不老摸我,只是见个面,说个话又有什么关系?”

  商梦阮似乎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回心转意。明明早上还是疏离的态度,晌午回来便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荆雪尘看出了他的疑惑,眉梢一挑,叉腰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妖有大量……”

  话还没说到一半,悠扬婉转的“咕噜”声响彻了整个洞府。

  小雪豹火速捂住肚子,但五脏庙仍是不停彰显著自己的存在,把“肚里能撑船”、“大妖有大量”诠释得淋漓尽致。

  荆雪尘脸色爆红,高声道:“我、我才不是为了吃肉这种肤浅的理由才来找你的!”

  商梦阮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他就知道,能吸引这只小豹子到他身边的,也只有肉了。

第31章

  吃肉这个理由一点都不肤浅。

  荆雪尘一边咔嚓嚓啃羊腿, 一边理直气壮地盯着商梦阮。

  隔着肉山肉海,仙君正在一件件检查他储物灵玉里面的小玩意,确认完全无害之后,便还给荆雪尘。

  忽然, 他身形一顿, 指尖飘浮着一只红底金绣的香囊。

  这种反应有些异样, 荆雪尘问:“有什么问题吗?那是阿襄送给我的。”

  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

  “你可知在人族, 女子送香囊是何意?”商梦阮问。

  荆雪尘摇头,又嗅嗅自己的身体:“我也不臭呀, 昨天刚清洁过了。”

  商梦阮淡淡注视着他。

  妾有情,郎无意,他的弟子根本不懂, 香囊之下少女的情思。

  莫名地, 他也不想让雪尘懂。

  商梦阮将香囊存放在储物灵玉的最深处。

  在这之后,他又检查了几瓶姚潜澍炼制的丹药, 直到他拿起一只狭长的白玉盒。

  荆雪尘随便瞄了一眼, 不太上心。

  这不就是谢柳送的花花草草吗?他吃肉, 又不吃草, 若是摇钱树炼丹用得上就给他好了。

  然而,当那玉盒揭开一条缝隙的刹那间,荆雪尘的手忽然停了。

  ……这是什么味道?

  他耳畔恍若奏响仙乐,模糊扭曲的视野中, 任何东西都不再重要, 只有师父手中的白玉盒,膨胀数十倍,充塞了他的脑海。

  不, 不是白玉盒,而是玉盒里面的什么东西。

  比肉更香。

  荆雪尘手中的骨头“嘭”地掉在地上。

  商梦阮刚掀开白玉盒,闻声抬头,便见小徒弟长出了豹尾巴,摇摇晃晃迈着小醉步,朝他扑来。

  他第一反应是,今日的全肉宴中加了少量白酒,小豹子酒量浅,许是醉了。

  那双猫瞳中的光泽璀璨夺目,瞳孔微微扩散,又大又圆。在视线的中心,却是他手中的白玉盒。

  商梦阮看到玉盒中躺着的仙草,略微皱眉。

  他于仙草不太熟悉,还正思索这是什么草药时,小雪豹却已扑了过来。

  商梦阮怕仙草对他有害,故抬高手臂。小雪豹脚步虚浮,浑身酥软,根本没力气跳起来,怎么够也够不到。

  于是,他爬上了商梦阮的轮椅,跨坐在……他的大腿上。

  仙君怀里忽然塞进一团暖乎乎、毛茸茸的小兽,像是喝了一整坛桃花酒,醉中脸蛋也染了桃花的薄粉。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脖颈间,引得他喉头微微滚动。

  ……他本该推开他。

  现在的小徒弟应当是无意识的,处于极度放松又极度兴奋的状态下。

  疏离和警惕消失,只剩下软软的身子,软软地撒娇。

  小雪豹似乎觉得光凭自己无望拿到仙草,迷迷糊糊把视线对准了那只手的主人。

  好看的仙君……是师父。

  只要提出要求,师父一定会满足他的吧?师父一定不会见他难受还不理他。

  对了,师父还喜欢他的耳朵……

  小雪豹灿金色的眸中漾起水雾,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红着脸,低头在商梦阮胸口蹭了蹭。

  两只小豹耳在仙君胸口压瘪,又“扑棱”一下弹出来,恢复饱满可爱的形状。

  “耳朵,给你。”少年含混地撒娇,“师父,我要……”

  商梦阮呼吸一滞。

  他空白一片的脑海中,逐渐出现了有关那仙草的书文。

  “荆荠仙草,服之有强身健体之用,无风寒之扰。凡间有类似凡草,服之可愈风寒,亦称樟脑草。受虎豹钟爱,闻之常有失常癫狂之举。”

  癫狂?

  商梦阮漠然的双眸中划过一丝自嘲。

  小徒弟这般孟浪于他,他却未推开,癫狂的又是谁?

  小徒弟又用耳朵蹭了蹭他,这一次是颈侧。

  商梦阮浑身微震,倾斜了手,其中荆荠倾泻而出,掉落在他怀中。

  小雪豹突然跌入幸福的海洋,在他怀中又滚又蹭,又抓又挠,直挠破了他的衣襟,仿佛要融化在他怀里一般。

  若不是轮椅有些狭小,施展空间不够,都快在他怀里翻腾打滚了。

  商梦阮呼吸略微紊乱,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沉眉敛眸。

  ——最近清心咒念得少了。

  再睁眼时,他目光已恢复了清冷,将撒落在怀中的荆荠仙草一一拾起,放回白玉盒中,封紧。

  小雪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收走荆荠,扁着嘴,像是要哭了。

  紧接着,他就发现了另一处香味浓郁的地方。

  ——商梦阮的手指尖。

  厚软的豹尾缠住仙君的手腕,再用两只手捧稳捉紧,确认它跑不掉了,然后挨在鼻尖,陶醉地嗅闻。

  光是闻还不够,又吐出粉红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隔着鲛绡手套,商梦阮能感受到弟子舌尖的滚烫,以及绵软的触感,却无法真正相贴。

  他微微定神,扯下手套,将之瞬间燃作灰烬。

  荆荠仙草的味道多停留在鲛绡手套之上,手套焚毁后,商梦阮手指只残余着一丝极清浅的特殊香气。

  那丝香气不足以迷惑神志,荆雪尘从着迷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迷茫地扑扇着猫眼儿。

  身上又倦又舒服,仿佛在太阳下晒久了,有些晕乎。

  屁股下的垫子感觉也不错。

  他迷糊地随手捏了捏屁股下的“垫子”。

  捏不动,还是热的……热的?

  好像是谁的腿?

  小雪豹又使劲甩了甩头,大脑又清醒几分。

  他的视线从“肉垫子”向上移动,路过抓痕累累的残破仙袍,被蹭得微微泛红的脖颈,最后落在商梦阮脸上。

  即便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仙君面上仍淡漠如寒霜,仿佛没有什么能拨动他的心弦。

  荆雪尘彻底被冻醒了,从上到尾巴尖儿打了个哆嗦。他忍住要落荒而逃的欲|望,一点点从商梦阮腿上挪了下来。

  末了,还小心地替他拉平了袍角的褶皱。

  “师父,”小雪豹一脸惨不忍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刚忽然闻到一股怪味儿,然后就、就……”

  脑海中逐渐飘起支离破碎的记忆:他如何黏糊糊地在师父怀中化成一滩糖水儿,如何舒服得喵嗷叫,如何踩奶按爪,尾巴如何勾人缠人。

  小雪豹白生生的小脸一寸寸涨红。

  又没到发|情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他还舔了商梦阮的手指!师父不会误会他想吃掉师父吧,完蛋了完蛋了……

  他捂住滚烫的脸,又羞又恼,声音细若蚊蚋:“我什么都不记得啦……”

  竟是想装失忆逃避现实。

  商梦阮怀中一阵空落,似乎随着小徒弟醒过来,他也从某种梦境中苏醒。

  怀中余温逐渐散去,他看着少年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心绪逐渐转冷。

  是了,荆荠仙草也好,灵角羊也罢,还是狰兽,小徒弟为之兴奋的从来不是他,想要亲昵的也从来不是他。

  之前所有,皆是错觉。

  荆雪尘偷偷从指缝间瞄商梦阮,发现师父好像不太高兴。

  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商梦阮便道:“荆荠仙草,只对猫虎豹有效。以后遇到类似味道,避而远之。”

  荆雪尘立刻找到了出气筒:“都怪谢柳!竟想拿这种东西耍我!”

  “谢柳之事,我会查明。”商梦阮道,“只你以后必不能贸然使用他人所赠之物。”

  的确,若非荆雪尘对花草不感兴趣、没有当面拆礼,很可能会在同辈面前失态,露出妖形。

  只要人与妖之间的纷争一日不歇,他就必须提心吊胆伪装一日。

  荆雪尘有点发蔫儿,耷拉着耳朵。

  商梦阮淡淡注视着他,道:“但经我过手之后,这些东西仍能照常使用。”

  他伸出手,储物灵玉正静静飘浮在他手心里。

  小雪豹眉毛又扬了起来,笑出两个小酒窝,把储物灵玉重新塞回兜里。

  做完这些,商梦阮便提前离开了。

  平时他都惯于欣赏弟子食用完自己的烹饪作品之后再离开,今日却走得格外急。

  不过,任是谁穿着一身破仙袍都会不自在的吧……荆雪尘有些不好意思。师父走了也好,他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滚烫情绪,也能安静一些。

  “奶猪,”小雪豹满脸狐疑地转向狮子猫妖,“为什么你是猫,我是豹,我被荆荠仙草迷得七荤八素,你就没事?”

  “妖与妖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殿下可能天生更敏感。”奶猪道,“微臣从前只是容易被荆荠仙草吸引,后来经过训练,就完全不受影响了。”

  “我也可以训练吗?”荆雪尘皱鼻子,“败在一颗草下,也太逊了。”

  “可以倒是可以,但……”奶猪欲言又止。

  一般没有哪只妖会专门戒荆荠仙草,因为这种仙草只会放大他们的情绪,所以荆荠仙草也常常被用在战前助长杀意战意,或者当做与伴侣亲昵时的情|趣。

  殿下对那人族是那种反应,只怕……哎。

  狮子猫妖一脸生无可恋。

  荆雪尘浑然不觉,他心里安排了一份循序渐进的计划,又和狮子猫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

  “嗳,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道,“师父不能碰外物,为什么穿仙袍戴手套就没事?看起来是贴身的啊。”

  他总能从奇怪的角度提出匪夷所思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确实把奶猪问倒了。

  “难道他的贴身之物有什么特殊之处?”奶猪也思索起来。

  “我从来没见过他更换过仙袍,太可疑了。”小雪豹致力于挖掘一切商梦阮想藏起来的东西,“这回他仙袍损坏,肯定要换,这是个机会!”

  一猫一豹对视半晌,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好奇。

  “我们去看看吧!”

  ————

  “查谢柳。”

  商梦阮将写着这三个字的纸卷交给一只纸鹰,那纸鹰展翅,飞向宗主所在的宝栖峰方向。

  他真气贯盈于体,飘然落于冰潭之中。

  潭中浮冰在太阴离火中融化,一身仙袍亦随之焚毁。

  寒雾袅袅而起,潭水没及腰间,墨黑长发|漂浮于水面,其下若隐若现,其上亦为青丝覆盖,偶尔露出一弯冷白。

  商梦阮抬臂挽起长发,背后蝴蝶骨随之翩飞,现出轮廓分明的背肌。肩颈肌肉紧实,线条不失优雅。

  他的肩膀与胸怀,比荆雪尘想象中的更宽厚有力,也更可靠。

  小雪豹既羡慕又脸热,缓缓蹲回巨岩之后。

  片刻前他靠着奶猪灵敏的嗅觉偷偷跟踪商梦阮时,万没想到这朝云处还有一处隐蔽的冰潭。

  也万没想到,他竟会亲眼目睹这个不染尘埃的仙君褪去仙袍,赤|身沐浴。

  他还是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背。

  只要看一眼,最初跟踪商梦阮的目的就忘了个干净。

  荆雪尘默默捂脸,忽然想到,这么看人家沐浴,在人族是不太礼貌的行为吧?

  随后他就问心无愧起来:刚来的时候,师父不但看他沐浴,还逼着他沐浴呢!现在不过是公平地报仇回来而已!

  小雪豹壮起胆子,再度猫猫祟祟地探出头来。

  却被一袭雪白亵衣遮挡了视线。

  “看够了?”

  商梦阮赤足悬空立于他面前,冷冰冰地问。

第32章

  仙君长发披散, 水意氤氲,亵衣湿漉漉地与皮肤相贴,勾勒出优美的弧线。

  他容貌身材极富侵略感,然而不自然软垂的双腿, 却打破了那份锋锐。

  荆雪尘忽然想, 若是师父有一天能真正站起来, 一定是世上最完美的人。

  打住!这种时候怎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偷窥师父洗澡被发现了呀!

  “看够了?”商梦阮冷冷道。

  “看够……不不不,”荆雪尘绝望地捂住眼睛, “我绝对不是来看师父的,这是意外!”

  少年脸颊上的潮红从指缝间泄露而出, 唇瓣嗫嚅,慌乱地掩饰着。

  “呵。”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荆雪尘耳尖儿微红, 又偷偷抬眼瞄去, 发现师父的心情像是很好。

  之前还不太高兴,怎么现在被偷窥了反而兴致好了呢?

  真是琢磨不透。

  商梦阮接着道:“不是来看, 又是来做什么?”

  “我来……”荆雪尘绞尽脑汁想借口, 忽而瞟见那一池潭水, 如抱住了救命稻草般, 道:“我想来沐浴!”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且不说此处冰潭多么隐蔽,就看这水面上浮着的碎冰,哪儿有正常人在冰水里沐浴!

  然而看商梦阮的样子, 仿佛早就对冰潭沐浴习以为常了。

  难道说, 这里的水对他的皮肤癣有治疗效果?

  荆雪尘正沉浸在思索中时,忽然感觉后衣领被提了起来。

  “如你所愿。”商梦阮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紧接着,荆雪尘便飞了起来。

  ——师父个臭卤蛋, 居然敢把他丢进冰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薄冰如被驱赶的鸭群,纷纷逃离雪豹落水现场。

  冰冷的潭水瞬间没入口鼻,荆雪尘“咕咚”灌了一大口冰水,寒意如万根细针般侵入骨髓。

  他胡乱扑腾了两下,总是不得章法,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没想到小腿被冻得抽筋,又如冰块般沉了下去。

  “……咕。”

  他身体迅速冻得僵硬,水面之下万籁俱寂,唯有细微的气泡声和水流声。

  莲华九歌决自行运转,寒气似乎与他气海中的冰灵气融为一体,像是冰潭将他完全吞噬,又仿佛他的冰灵气弥漫到整个冰潭。

  电光石火之间,冰潭中的每一滴水、每一个角落,都以一种灵气流的形式呈现在荆雪尘的脑海中。

  在冰潭最深处,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熟悉的灵气波动。

  是他从藏宝阁带回来的那块铁?不对呀,残铁就在他身上。

  而他现在感知到的那股灵气波动,数量更庞大,味道也更加浓郁。

  那么……

  荆雪尘猝然睁眼,忽觉腰上被人捞了一把,瞬间脱离水面。

  他扑在那人胸前,剧烈咳嗽。少年唇角冻得颤抖,低着头,双眸却因激动而熠熠生辉。

  数量如此庞大的玄铁寒锁,只可能用来封印狰。

  狰就在冰潭之底的某处!

  商梦阮脸色很冷,身体却很温暖,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加热,像个大火炉般驱散了少年身上的寒气。

  “你不会洑水?”他道。

  荆雪尘从他话音里辨出一丝意外。少年立刻打蛇随棍上,怒道:“你见过哪只猫会洑水吗?!”

  猫都会洑水。所以商梦阮才会把他丢进去,小施惩戒。

  荆雪尘似乎也想起了这一点,便强词夺理道:“即便猫会洑水,人也不会。突然把不会水的人丢进深潭里,实在太可恶了!”

  说着,他还用拳头锤了一下商梦阮的胸口。

  那粉白的小拳头看起来不痛不痒,实际上的力道却足以锤碎三口钟。

  借机报复之后,小雪豹仍是泫然欲泣似的红着眼眶,嗓音又弱又沙哑,浑似是自己被砸疼了一般。

  商梦阮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抱着小徒弟向岸上游去,没再让他沾到冰水。一边游,他一边握住小雪豹湿哒哒沉甸甸的尾巴,拧干脱水,再用火灵气烘烤。

  荆雪尘享受完烘干服务,拔尾无情,甩开商梦阮的手,自己叼在嘴里。

  “这回沐浴,可尽兴了?”商梦阮问他。

  荆雪尘想起自己找的借口,顿觉自作自受,咬着尾巴含糊道:“尽兴了。”

  尽兴个鬼。

  师父这么做,肯定是想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以后看到冰潭就远远躲开。

  但很可惜,聪明智慧天赋卓绝的未来雪豹大妖,已经发现了冰潭之下的秘密!

  哼哼哼哈哈哈。

  他用蓬松的大尾巴遮着脸,露出得逞的坏笑。

  因为暗笑,他肩膀微微颤抖,倒像是被冻得颤抖一般,引商梦阮又将少年抱紧了些。

  到头来,“商梦阮的衣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答。

  然而,得知狰的封印之所,是荆雪尘进朝云处以来最大的收获。

  傍晚他喉咙有点发痒,头也有些昏沉,但他没放在心上。

  笑话,他活了十六年,还没听说雪豹会感染风寒呢!

  而事实是,雪豹在冬季很少接触冰水,即便接触,也有一层厚实的长毛御寒,所以极少招致风寒。

  荆雪尘和纯血雪豹妖不同,他浑身上下除了那几处,基本上是光溜溜的,于是当夜就发起了烧。

  少年睡得迷糊,身上发冷,七窍又在冒火,只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以缓解身上的不适。

  他隐约觉得,有人把他扶起来,灌了一杯热水。

  对方很显然不会照顾人,热水灌了他一鼻子,弄得他又倒在草窝里呛咳了好久。

  半晌过后,那人又拿来一杯水,荆雪尘本能地想躲,却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他循着香气捕捉到水杯,抢过来,小口小口很珍惜地舔。舔一小会儿,又忍不住咳嗽一阵,所以片刻过去,杯中水根本没见少。

  那人又来折腾他,强硬地想把药水往他嘴里灌。

  “听话。”他嗓音清冷,“喝完,病就好了。”

  他倾身向下时,身上散发出一股冷香。

  那冷香从荆雪尘出生起便铭刻在他神魂中,即便淡忘了记忆,模糊了面容,一旦闻到那股冷香,依然会本能地产生依恋感。

  冷香逐渐盖过了荆荠仙草的迷幻作用。

  少年磨叽了一会儿,感觉那人又暖又香的怀抱更有吸引力,于是果断喝光液体,如愿以偿地滚进那人怀里。

  荆雪尘睡相向来“活泼”,睡得七扭八歪,一晚上常常能头脚倒转两三圈。

  区区风寒根本无法阻止他热爱运动的心,他刚在梦里蹦跶了两个回合,便被一条胳膊捞回来,按紧。

  小雪豹一顿拳打脚踢扭不脱,最后只得安安分分地睡了

  好梦至天明。

  次日荆雪尘再醒过来时,健康得像没事儿人一样,连自己昨夜染病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奶猪的脸又黑又臭。

  “你看上的小鱼干被别的猫叼走了?”荆雪尘疑惑。

  “是——啊——”奶猪磨牙。

  荆雪尘毫不同情地嘲笑他一声,蹦跶着去找商梦阮,想问他要几根荆荠仙草,打算循序渐进地适应这种仙草的迷幻作用。

  “昨夜已全部用光了。”商梦阮像是在忙于炼制法器,没有看他,“以后你不会再感染风寒。”

  荆雪尘隐约有些印象:荆荠仙草有抵御风寒之效,这么说来……昨晚他被人灌荆荠仙草泡的水,又抱着人睡的事儿,不是梦啊?

  他好像是和师父相拥而眠,睡了整晚。

  少年顿觉晴天霹雳,如呆头鹅般僵立当场。

  商梦阮没有看到,他微微拧着眉道:“我昨日——并不知修士亦会感染风寒,有所疏忽。”

  这是在道歉?

  荆雪尘更呆滞了。

  因为不小心害他惹风寒,才陪他在草窝里睡了整晚吗?

  ……师父,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好了。

  好得不像样。

  直到荆雪尘站在玉卢书斋,面对着卷轴、毛笔和朱砂时,仍有些傻呆呆的。

  符纹画到一半,总会分心手抖,懊恼地眨眨眼,再画新的。

  “谢柳今天没来听道法,”姚潜澍道,“听人说,是被宗主叫去喝茶了。”

  “嗯,”荆雪尘呆了半晌,才道:“哦。”

  姚潜澍彻底确定他不大对劲,问道:“小尘,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荆雪尘搁了笔,按着脑门叹了口气,向好友招了招手。

  “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和别人说。”他神秘兮兮道。

  姚潜澍附耳过去。

  荆雪尘琢磨了一下措辞,悄悄道:“我昨天和师父睡了。”

  “……”姚潜澍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荆雪尘以为自己没说清楚,就调大了一点音量,用气音儿朝他耳朵喊道:“我昨天,和商梦阮睡了!”

  整个书斋霎时陷入了死寂。

第33章

  鸦雀无声中, 姚潜澍动了动嘴唇:“……怎么睡的?”

  “就是一起睡呀。”荆雪尘挠挠脸颊,有点害羞,“他抱我。”

  姚潜澍脸色更白:“脱衣服了?”

  “没吧,我那时发烧, 记得不怎么清楚。”荆雪尘满眼纯真, “为什么要脱衣服?”

  此话一出, 他身后的少女倒吸一口凉气:“还发烧了!还不脱衣服!禽兽!这也太渣了!”

  看到少年懵懂无知的表情后,姚潜澍却是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小尘, 我迟早有一天要被你玩死……”他虚弱道。

  “嗯?为什么?”荆雪尘完全在状况外。

  难道他刚才声音太大,吓到摇钱树了吗?

  而且好像从刚才开始, 书斋里的气氛就变得非常诡异,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在他身上。

  “真不敢置信。”

  “骗人的吧?”

  “不|伦之恋啊……”

  “为什么我觉得还挺搭,也只有大师兄那种热乎乎的性子能烫化章莪君吧?”

  “你怎么什么糖都敢磕!不要命啦!”

  荆雪尘的耳朵收集完消息, 问:“什么是‘不伦之恋’?”

  姚潜澍完全不想给他解释, 直接道:“以后小尘不要再随便说‘睡过了’‘抱’这些词了,真的会吓死人的!”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姚潜澍玉面微红:“就是……和道侣, 还有生育有关。”

  “原来是这样。”荆雪尘恍然大悟, 随即叉腰笑道:“我怎么可能和师父抱窝生崽呢!想想也不可能嘛。”

  他笑得坦荡, 一听便是大实话。

  整个书斋顿时松懈下来, 有的抚胸顺气儿,有的忙着把吓到昏厥的同伴拍醒,也有的心中微妙地遗憾。

  一个个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如此荒谬之事,果然不可能发生!

  虚惊之后, 弟子们陆续埋头画符, 荆雪尘亦然。

  就是心里有点点乱。

  伴侣吗?他和师父?那颗冰镇臭卤蛋?

  怎么想都很匪夷所思吧,竟然真有人信了。

  然而就是这种荒诞不羁的念头,却在他脑海中扎根徘徊, 久久不去。

  他想起昨日冰潭的惊鸿一瞥,脸微微泛红。

  师父的确很好看,灵石又多,又会做肉吃。即便不能生崽,不能走路,在人族审美中,也算是最好的“道侣”吧。

  只是,偏偏是他封印了狰。

  也偏偏他想要自己的妖丹。

  这天上午的荆雪尘格外沉默,小脸被蓬松的卷发遮掩,从旁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被问起时,他便抬头笑嘻嘻地答话,一点都看不出异样。

  转眼荆雪尘入无量宗就快一个月了,那只意外留在朝云处、名叫“大福”的白鹄,翅膀上的伤也已痊愈。

  两个少年商量着要把它放归自由,恰好闻人襄也一直想见大福,三人便约着一起在朝云处对岸见面。

  大白鹄被养得油光水滑,虽然它对荆雪尘的气息有种本能的恐惧,但一个月下来,也大抵明白这只雪豹不会吃掉它,所以被少年抱在怀中时,并未挣扎。

  “大福,你一会儿可不许乱动。”荆雪尘抱住它的鹅翅膀,“乖啊,我给你要个祝福,好让你早点找到族群。”

  师父身上的“二手气运”肯定比他自己身上的“三手气运”浓郁,所以还得靠师父的手。

  “做不到。”商梦阮却道。

  不是不想,是不能。

  “为什么?”荆雪尘大为不解,“师父抱着它胡噜胡噜就好了呀。”

  商梦阮淡淡道:“你真以为,赐福如此简单?”

  荆雪尘还正困惑着,又听商梦阮道:“我已替你向玉卢君请了明日书斋的假。”

  “啊?”荆雪尘瞪大一双猫眼儿。

  “明日就待在朝云处,最好不要离开石洞。”商梦阮冷淡道,“这段时间,我无法在朝云处以外的地方保护你。”

  留下这句话之后,他便再度沉入法器铸造之中。

  荆雪尘挡着四处迸射的火星从炼器室跑出来时,还有些茫然。

  原来天道气运不是沾到就能有的。那他身上的天道气运又从何而来?

  还有明日——明日就是朔月。石柱全部消失,朝云处与世隔绝的时日。

  师父说明日不能保护他,是因为师父明日会变得虚弱吗?

  少年喉结紧张地滚动一下。

  这是不是去见狰的好机会?

  怀中的大福翘了翘尾巴,尴尬地“嘎——”了一声。

  荆雪尘一低头,顿时嗷呜叫道:“嗳!你怎么拉到我袍子上啦!”

  那坨青白色的液体,是大福留给他最后的纪念。

  尽管没要来祝福,但荆雪尘把雪豹的气息留在大福身上,至少能确保它一个月内不被其它猛兽袭击。

  大白鹄于苍穹翱翔,在他们头顶盘旋数圈,很快便不见踪影。

  荆雪尘仰望着那抹白影,问好友道:“师父说,他不能通过接触把天道气运传给大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除了接触,可能还需要其他附加条件吧。”姚潜澍思索道,“入门考核之前,你和章莪君都做什么了?”

  做什么?当然是单方面被殴打……荆雪尘想起那段苦不堪言的训练时光,顿时垮起了豹脸。

  他们之间唯一的接触,大概就是在他骄傲时,师父赏了他脑壳一个爆栗。

  那时有什么特殊之处?好像……师父因为他表现出来的天赋而感到惊讶?

  难道说,天道气运的传播,和使用者的情绪有关?

  荆雪尘仿佛捉到了一点头绪。

  “雪尘哥哥。”闻人襄柔声唤他。

  姚潜澍已经先走了,不知为何,闻人襄却留下来在等他。少女粉面含笑,眸光微闪,有种清纯羞涩之感。

  “雪尘哥哥为什么没戴香囊?”她朱唇紧抿,像是很紧张,“是阿襄做的香囊不够漂亮吗?”

  荆雪尘嗅觉灵敏,那香味对他来说有些刺鼻,所以一开始就打算扔它去吃灰。但看在少女肯叫他哥哥的份上,他还是道:“漂亮。”

  “真的吗?”闻人襄露出欣喜的笑容,向他贴近了一步,“那雪尘哥哥喜欢吗?”

  “……喜欢。”荆雪尘向后退了一步。

  或许是少女发育较早的原因,这几日闻人襄个头愈发高挑,比荆雪尘自己还高。贴得近了,那种源自身高的威胁感更强几分,让他有些排斥。

  闻人襄心细如发,立刻与他拉开了距离,无意间散发的压迫感冰消雪融,重归柔顺。

  “喜欢就好。”她柔柔笑道,“如果雪尘哥哥不满意,阿襄就多做几个,给哥哥挑。”

  不是吧,还来?饶了他吧!

  荆雪尘浑身上下都有点发毛,打心眼里想拒绝。然而少女越是放低身位、像是对他千依百顺一般,他就越难以直接开口。

  收小弟还要照顾小弟心情,好难。

  少年忽然心生一计,假意挣扎道:“我是很喜欢,但师父他不喜欢香气,不许我佩戴。……所以不用费心给我做香囊啦。”

  拉挡箭牌拉得毫不犹豫。

  反正也没人敢真去和商梦阮确认嘛。

  “……这样啊。”闻人襄低下头,似是有些失望。

  荆雪尘暗暗松了口气。

  谁料却听少女笑着道:“那阿襄以后再送其他东西吧。”

  荆雪尘差点呕出一口血。

  不必了!他都快后悔在藏宝阁里救她了!

  回去的路上,荆雪尘问奶猪:“人族女修都这么知恩图报吗?”

  “知恩是一方面。”奶猪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可是她‘图’的是您呀,殿下。”

  “原来她是想吃掉我吗?”荆雪尘恶寒,“怪不得每次和她独处,都感觉怪怪的。”

  “另一种方面的‘吃’吧。依微臣之见,她或许是想当未来的妖王妃呢。”

  荆雪尘反应过来,顿时又尴尬又别扭。

  ——非要选妖王妃的话,还不如选商梦阮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小雪豹就像倒垃圾似的使劲晃了晃脑袋,又“呸呸”几声,这才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丢出去。

  都怪上午摇钱树说的那些话!现在他脑袋都不干净了!

  少年叹了口气。

  他和师父,本就不是一路人。

  甚至他自己连人都不是。

  “奶猪,我想好了。”荆雪尘逐渐平静下来,“我们今夜就去找狰。”

  如果一切顺利,他大概也会像大福一样,离开朝云处,返回自己的族群吧。

  ————

  是夜。

  待铜傀儡三次“查房”之后,本该呼呼酣睡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眸中一片清明。

  他蹑手蹑脚地溜出石洞,四爪肉垫落在山石上,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冰潭寒气瘆人,比白日所见更为阴冷可怖。

  “你在岸上帮我望风。”荆雪尘将奶猪放下来,“如果师父接近,就告诉我。”

  妖族惯于用自己的形象做联络法器,他们用来联系的法器,是挂在荆雪尘胸口处一只更小的袖珍小猫。

  “殿下,”奶猪忧心道,“狰到底是凶兽。”

  “我从出生起就和他待在一起,很了解他。”荆雪尘自信道,“无论他是什么,都绝对不会伤我。”

  见他心意已决,奶猪不好再多劝阻。每当涉及到狰兽的时候,平日里容易说话的小雪豹,都会变得异常执拗。

  荆雪尘激活提前准备的避水符,轻轻呼出一口气,纵身跃入深邃的冰潭。

  刚一入水,避水符便吹起一团巨大的气泡,将他包裹其中。即便如此,无孔不入的寒气仍然源源不断地入侵,在他衣袍表面结出一层薄霜。

  冰潭之下,星辰光辉无法抵达,风声无法侵扰。漆黑、冰冷、寂静,宛若一片孤独的异度空间。

  荆雪尘循着上次探得的方位缓缓下沉,心跳激烈如擂鼓,轰轰砸在耳间。

  漆黑之中,隐约浮现出一缕烈焰般的兽毛。

  少年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加速向下冲去。

  冰潭之底的全貌终于展现在他面前。

  千百嶙峋石柱拔地而起,犹如利刃指天。粗重的玄铁锁链缠绕于万峰之间,末端化作寒锁,捆缚在巨兽五尾四爪之上。

  狰兽火红的长毛漂荡于潭水中,恰似被血色残阳晕染的云彩。

  它抬起头,露出暗蓝色的兽瞳。

  荆雪尘呼吸急促,无数有关狰的童年回忆冲入脑海,那头温柔的猛兽逐渐与潭底的异兽相重合。情感奔涌而出,化作泪水溢出他的眼眶。

  狰兽于他,不仅仅是幼时的玩伴。

  他是他的根,是自母亲亡故后,他出生于世上的唯一证明。

  渚风雨对他的身世三缄其口,又尊为妖王,很少有机会能相见,父子间永远有着疏离与隔阂。

  唯有狰能告诉他,他是谁,从何处来;告诉他,十年前那片夜空下的荒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要见到狰,一切就会有所解答。

  荆雪尘一时间情绪激荡,没能发现,他衣襟中避水符的光芒正逐减弱。

  在某一临界点,气泡噌然破裂,潭水重愈千斤,裹挟着彻骨寒意,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而来!

  少年几乎瞬间陷入昏迷,在最后清醒的时刻,他口中吐出一串气泡,向着狰兽展开双臂。

  “软哥哥。”他做出了一个近似拥抱的姿势。

  狰兽眸如寒冰。

  它咧开嘴,像极了要说些什么。

  紧接着,野兽猛然张开血盆大口,暴出森森獠牙,迎接自投罗网的猎物。

  ——自从潭底鱼群被它吞食殆尽,它已许多年未有进食。

  利齿骇然咬合,激荡起细碎冰冷的气泡。

  同一瞬间,商梦阮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

  睁开眼时,他恰好看到少年温柔地拥抱巨兽,却被吞入腹中,消失不见。

第34章

  商梦阮从未料到, 荆雪尘会在朔月之夜跃入冰潭。

  且不说小徒弟是如何寻到狰的踪迹,即便他对这里的秘密有所察觉,也不该未做准备便孤身前来。

  妖性狡诈,将消息告予昆仑山, 命令更强大的妖族攻入朝云处, 岂不更好?

  那妖王既能一统妖族, 绝非易与之辈,怎么可能会放任这么难得的棋子折在这里。

  千不该、万不该, 只有小徒弟一人。

  他的弟子还太小,弱得像只猫儿般, 甚至还未筑基,甚至不通水性。又怎奈何得住冰冷的潭水,以及潭底的禁灵阵?

  简直是来送死。

  令人……捉摸不透。

  妖族不惜他的命, 他自己也不惜命么?

  商梦阮目光转冷。

  他从石柱顶端飘然而起, 霎时间,冰潭之底水流汹涌, 玄铁寒锁悍然震荡, 发出尖锐的嗡鸣。

  商梦阮单掌覆于狰兽额顶之角。

  “吐出来。”

  狰兽龇牙, 从喉咙间咕哝出护食的咆哮。

  ……狰的消化液剧毒无比, 若再拖延下去,恐伤及体肤。

  商梦阮眉峰微蹙,双眸中蓝芒陡然大盛。霎时间潭底地动山摇,激流涌动, 金石相撞之声不绝于耳。

  狰兽四爪被猛然拉紧, 吃痛嘶号,轰然摔倒在地。

  趁其张口呼痛之时,商梦阮将手臂塞入它齿缝之间, 用力撑开。

  狰兽被强制性地掰开利齿,露出其中的口腔。

  看到其中场景,商梦阮微微一愕。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血迹,也无需他深入狰兽肚腹中寻人。

  他的小徒弟正蜷缩在狰兽的口中,正静静熟睡着。

  腐蚀性的毒液被小心地控制在牙槽两侧,并未触碰到他。狰兽的口腔将恐怖的水压抵挡在外,甚至还留有少许空气以供呼吸。

  狰不曾想吃掉他。

  ——倒像是某种保护。

  这与商梦阮以往所认识的他的“本性”大相径庭。

  来不及等他深思,狰兽巨颚开始上下咬合。他眸光微闪,将少年抱起,冲出猛兽之口。

  森然利齿在他们身后轰然合拢。

  狰兽疯狂挣动,潭底千百石柱在它的咆哮声中瑟瑟颤抖。

  那兽吼声中竟饱含着不舍。

  “他不是你的,”商梦阮面对着狰,“至少现在如此。”

  怀中少年倒没怎么淹水,只是骤然被水压砸中,瞬间昏迷闭过气去。

  ——长久闭气,恐有损神志。

  离禁灵阵的范围尚远,避水符失灵,凭商梦阮自己的护体真气,可抵挡水压,却无法帮少年恢复呼吸。

  他睫羽微垂,捧着少年的脸,以唇渡气。

  少年的唇又冰又软,商梦阮浅尝辄止,见他鼻间溢散出气泡,便移开薄唇。

  禁灵阵已出,避水符再度亮起,将二人囊括在气泡之中。

  处于昏迷中的荆雪尘略有所感应,双眸睁开一道细缝。他隐约看到有人离他极近极近,呼吸相闻,肩颈相依。

  暖暖的温度,还有熟悉的冷香。

  从抱出少年伊始,到渡气结束,商梦阮的目光一直很平静。

  然而那平静恰如水面薄冰,触之即碎,其下则暗潮汹涌。

  他要快点回冰潭底把自己锁起来,否则……

  在飞离水面的瞬间,商梦阮体内真气忽然停滞了一下,连带着少年一并跌落在冰潭边。

  荆雪尘的后脑磕在潭边鹅卵石上,逐渐醒转过来。

  夜空黯淡无光,不见朗月,只见破碎星辰。

  朔月之日,不会有月光出现。

  闭气太久,他视野因充血而模糊,只能看到有人罩在自己身上。

  “……谁?”他嗓音有些沙哑。

  静默片刻之后,身上那人忽然浑身一震,撑起上身,化作一团模糊暗影,笼罩着荆雪尘。

  湿漉的长发悬垂而下,黏在少年颈间,宛若传说中的水鬼,死后缠住落水者的脖颈,共赴黄泉。

  荆雪尘呼吸急促,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到底是人是鬼。

  他忽然注意到对方紧贴着自己的双腿——湿凉、虚弱,透出下肢瘫软的无力感。

  “……师父?”荆雪尘不确定道。

  “师父?”那人嘲道,“你竟还记得我是你师父。”

  他嗓音与商梦阮如出一辙,清冷而富有磁性。只是比起从前的淡漠如冰,现在的他增添了更多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

  荆雪尘愕然瞪大双眸,下一瞬却被一只手扼住脖颈。

  少年胸前的那只通讯小猫瞬间变得滚烫,不远处的狮子猫妖已怒发冲冠,随时便要显形发飙。

  荆雪尘轻轻摇头。

  现在的商梦阮非常不对劲,但他赌师父不会杀他,至少是在此时。

  奶猪听他的指示,没有贸然出击。

  “你出现在和永舟上,是为了找狰。”

  商梦阮嗓音中透着怒意。他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少年脸上,似乎在克制忍耐着什么。

  荆雪尘从来都不知道,他如冰山一般的师父鼻息竟如此滚烫。

  对于这个问题,他从前或许会打个幌子糊弄过去,但面对着这样的商梦阮——情绪如此真实地显露出来的商梦阮,他却无法说谎。

  少年点头。

  “是妖族派你来的。”商梦阮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不是!”荆雪尘反驳,“没有任何人派我来,甚至他们都在阻止我冒险——我来朝云处,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决定!与妖族无关!”

  他言语真挚,带着浓烈的情感,商梦阮一怔,似是错愕。

  “那又为何而来。”他冷淡道。

  “没有为什么。”荆雪尘紧抿唇角。

  商梦阮忽略了他的敷衍,问道:“权力、力量、荣誉?还是灵石、天道气运?”

  那些话对荆雪尘来说算得上是折辱,偏偏那人语气平常,并非有意嘲讽贬低,而是真心实意地那么想。

  荆雪尘心生怒意,又有些悲凉。

  怒的是,师父居然一直这么想他。

  悲的是,或许在师父心中,任何有意接近他、接近狰的人,都是居心叵测之徒。怀着各种肮脏的欲|望,动辄引动一方势力,需要时刻警惕,与之为敌。

  玉卢君说过,师父还很年轻。

  恐怕从十年前商氏一族灭门起,从他双腿经脉尽断、孤身承担封印重任起,就曾面对过无数企图接近他的敌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荆雪尘也是他的“敌人”。

  但他想让商梦阮知道,不是所有“敌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抢夺与毁灭。

  “我来找狰的原因很简单。”荆雪尘目光灼灼,咬着牙道,“狰是我的朋友,你锁着他,他不舒服,所以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少年灿金色的眸子认真凝视着他,似乎比日月星辰更加璀璨夺目。

  纯粹、干净,还未被世间纷扰所玷污。

  那是商梦阮一直在暗夜中所向往的东西。

  他的感情完全被少年话中的真挚所感染,理智却嗤之以鼻:狰什么时候有过朋友?

  “朋友?”他似是嗤笑一声,“雪尘可还记得,方才狰将你吞入腹中之事?如若不是我,你会被他的胃液消化到连渣滓都不剩。”

  荆雪尘惊讶了一下,隐约想起是有这么回事。他郁郁地闷了一会儿,扬起下巴道:“肯定是分开太久,没认出来……”

  而且狰的状态好像也有些奇怪——不会说话,神志尽失,形如真正的凶兽。

  现在压着他的师父也是,比起平常,情绪过于外露了吧?竟然直接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论狰,还打碎了平日里寡淡的壳子,变得如此有攻击性。

  少年疑惑道:“师父,你还是商梦阮吧?今天怎么怪怪的。”

  商梦阮眼中划过一丝兴味,恰如虎豹开餐之前,兴奋于对猎物的捉弄。

  “很意外?”他嗓音依旧冷淡禁欲,“我本来就是如此,狰亦与你今日所见并无不同,残暴、嗜杀。”

  他微微逼近少年的脸:“害怕了吗?”

  但他显然忘了,自己的徒弟也是只凶悍不遑多让的小豹子。

  “哈?怕?”荆雪尘被他成功挑衅,气势汹汹道:“本妖从小到大就不认得‘怕’字怎么写!怕的话,我还来朝云处做什么?还敢跳冰潭吗?”

  他怒从心生,把“关爱瘫痪孤儿的心理健康”狠狠抛弃在脑后,一拳轰上了商梦阮的胸膛。

  这拳头砸得明目张胆,可比昨日里暗中报复的那拳重多了,大概能锤碎十口钟。

  然而商梦阮纹丝不动。

  他不表态,也不着恼,惹得荆雪尘胆子越来越肥,“砰砰砰砰”接连十几个喵喵拳轮番出击,誓要把来朝云处后从商梦阮那里吃的所有闷亏都找回来。

  ——这一拳,是为师父摸他脸。

  ——这一拳,是为师父揉他耳朵。

  ——这一拳好像没什么可还的,那就为了师父第一次做肉太难吃而打吧!

  商梦阮忽然握住了他的拳头。

  他掌心滚烫,荆雪尘用出了吃奶的劲儿,连豹爪子都弹了出来,却无法撼动裹在自己拳头上的大手。

  于是他又挥出了另外一只手。

  商梦阮轻松地捏住他两只手,一并按在他头顶的乱石滩上。

  “你你你干嘛!”荆雪尘莫名慌乱。他四肢都被控制得死死的,露出不设防的柔软肚腹。

  小衣湿透,似有还无,根本无法挡住什么,也保护不了他。

  商梦阮修长漂亮的手指捏起他身上的衣料,一层层剥落。

  他面容冷淡,动作优雅斯文,似乎只是在午后拈起一朵花,或是拿起一盏茶。

  荆雪尘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少年不知道那些动作意味着什么,却本能地呼吸急促起来。

  就像在给雪豹剃毛剥皮,露出芯子里的嫩肉,再一点点吃掉。

  “我还没结丹呢,”小雪豹尾音儿发颤,“不要吃掉我呀……”

第35章

  商梦阮一顿, 道:“你在想什么。”

  听语气像是有些无奈。

  无量宗弟子服饰复杂难解,临近寒秋又里外多套了几层。商梦阮不想对荆雪尘动粗,他勉强克制住体内的躁动,多花了些功夫, 才解开衣衫。

  然后, 他从少年最里层亵衣的隐蔽夹层里, 取出一枚储物灵玉。

  荆雪尘一见,更急了:“还给我!”

  “它本就不属于你。”

  商梦阮从中取出从藏宝阁带回的玄铁残锁, 将储物灵玉还给少年。

  玄铁寒锁?

  师父怎么知道他身上带着玄铁寒锁?

  一瞬间,荆雪尘想明白了所有前后因果:在藏宝阁地底陪着他的小纸人, 根本就是师父的耳目!

  师父不光通过小纸人获知了所有消息,甚至可能小纸人本身,都是由师父操控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东西无师自通地揉他耳朵, 那根本就是商梦阮在隔空捉弄他!

  荆雪尘又羞又怒, 气得咬牙切齿。他又想到小纸人变成的那只“梦中情兽”竟然就是师父,顿时悲从中来, 只觉豹生无爱。

  “说起此事, ”商梦阮起身, 背对着他道, “雪尘是否对铜傀儡有所误会?它们乃我亲手所造,定期维修,更无自主意识,何来我‘抓来它们’、‘做苦力’一说?”

  这种细枝末节倒是记得清楚!

  荆雪尘一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规劝的小纸人, 就是商梦阮本人, 心里便呕得半死。

  居然对着“纸人师父”骂师父,还自觉是苦口婆心做了件大善事……这也太蠢了!

  他气头过了又是一阵后怕:师父知道了,会生气吗?会不给他肉吃吗?

  现在狡辩还来得及吗?

  荆雪尘抬眼偷瞄, 却见商梦阮正微微侧着脸,认真注视着自己。

  星辰倒映在他眼中,若有盈然笑意。

  小雪豹心脏重重一跳。

  今夜的商梦阮太过反常。曾经无法窥视分毫的内心,仿佛渐渐展现在他眼前。

  师父并非冷酷无情,他也会有喜怒哀乐,只是比起旁人藏得更深,更难察觉。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那笑意稍纵即逝,商梦阮悬空而起,掠向冰潭。

  “你走吧。”他的嗓音重归冷淡,“失去玄铁寒锁,你不会再有机会找到狰。”

  “你呢?”荆雪尘爬起来跟上去。但问完之后他就明白了:师父要回冰潭之底。

  他心里着急:“到下面做什么?”

  该不会是下去欺负他的软哥哥吧?

  狰很强,不过被锁链捆住,应该伤不到师父——不对不对,他怎么开始担心商梦阮了?

  不管怎么说,荆雪尘都不想让他们俩打起来。

  他一把揪住商梦阮的袖角,道:“不许走。和我待在一起。”

  和他待在一起,就能亲自看着师父,确保他不会对狰乱动手脚。

  “为何?”商梦阮侧身问。

  这倒把他问住了。荆雪尘费尽心思找借口:前两天刚吃过一整只灵角羊,想吃肉的理由是不能用的。那说什么?

  无意间,他仰头看到夜空。

  朔月之夜看不到月亮,所以朝云处比平常更黑更暗。

  “因为……”他急中生智,咬唇嗫嚅:“今晚太黑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雪豹怕黑个锤!

  不过为了狰的生命安全,一时尊严也不是不能舍弃。

  但师父会因为这种幼稚的理由答应他吗?

  小雪豹眼中的紧张没有逃脱商梦阮的视线。他像是瞥了一眼狮子猫妖所在的方向,然后轻叹了口气。

  “把衣服穿好。”他道。

  ————

  荆雪尘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师父糊弄过去了。

  他一面跟着前面缓缓前行的轮椅走回洞府,一面低头把小衣层层穿上扣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之前有关狰的谈话不了了之,师徒二人都没再提起那个话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还是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比如说,荆雪尘一直担心的狰的生存状况。很显然,巨兽除了饥饿了些、性情凶暴了些以外,并没有受伤。

  短时间内,师父绝对不会允许他再靠近狰。荆雪尘唯一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在冰潭里多养些小鱼,给狰填填肚子。

  再比如说,有关商梦阮。

  最开始,荆雪尘打算嫖光师父的肉,偷走师父的兽就溜之大吉,管他章莪君以后怎样呢。

  而现在,他有时也会从师父的角度思考,试图去理解他。理解他的身世之苦,理解他封印凶兽的责任,理解他冰冷之下的感情波动。

  当然,师父再可怜,狰还是要偷回来的,他也绝不可能拿自己的妖丹拿给师父祛毒。

  只不过,在抢回狰之前,他想先弄懂有关凶兽的始末,弄懂前因后果,以确保自己不会做一件错事。

  还有……在离开师父之前,他想尽全力把师父的火毒治好,让他重新站起来。

  “师父,我想和你一起修炼。”荆雪尘道。

  商梦阮微微一顿,道:“这三日就算了。”

  听到这个回答,荆雪尘惊讶地眨了眨眼。

  又是“三日”?朔月前夜、朔月当夜,还有明夜吗?

  之前他以为,师父是因为疏远才要歇过三日,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是不是和师父今晚的异常有关?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商梦阮就岔开了话题:“去睡,我不会走。”

  谁信啊!荆雪尘一双猫眼儿里冒着警惕的光。该怎么拖住师父呢?

  他心里一亮:“师父可以教我炼器吗?”

  铜走狗交给他的那柄弯刀,他琢磨许久,也没修复成功。它的材质太过坚硬,用寻常符火根本烧不融。

  那弯刀在他手中数遭蹂|躏,也只比最开始的模样——更惨不忍睹了些。

  今晚正好能拿出来问师父。

  商梦阮默然看着少年手中本该的废弃的法器,问:“你从何处得来的?”

  “铜走狗给我的呀。”荆雪尘挠挠脸颊,“这不是师父留给我的考验吗?”

  商梦阮陷入沉默。

  铜走狗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而他的小徒弟怎么会以为,仅凭一个初学者,就能锻造金丹修士才能融化的材料?

  融化不了,竟也只是自己闷着,不来问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

  商梦阮细数繁密的格子架,在深处找到一块适合初学者的金属,递给少年:“试着把它融成液体。”

  很快他便被少年画符生火的熟练动作惊讶了:“你会中阶离火符?”

  “会啊。”荆雪尘道。

  商梦阮又接连问出几个难度较高的火系符文,少年一一画出,无一不对。

  ——这绝不是初入门的少年所能掌握的。他的弟子于符道的天赋,确实百年难遇。

  却听荆雪尘嘟囔道:“可惜那些高阶的符咒画不出来。不然的话,肯定能煮化那柄小破刀!”

  商梦阮恍然。

  少年钻研符道从来不是为了玉卢君,而是为了他这个“师父”无心误留的任务。

  他的手微微捏紧。

  荆雪尘忽然“喵嗷”惊呼了一声,吃痛地捂住右手。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传来,只见他手中的金属完全涨大成一坨黏糊糊的黑泥,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材质。

  而小雪豹正抱着被烫伤的右手,“呼呼”吹着气儿。

  受伤的地方恰好是手心,若是烫到豹爪倒没什么,人形的手又白又嫩,一烫就红肿得厉害,痛觉也更灵敏。

  他忍不住蜷缩着爪爪,双眸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雾。

  正咬牙忍痛时,商梦阮忽然拉过他的手腕,展开他的掌心。

  荆雪尘刚想反抗,却感到手心涌动起一股无形的灵气。瞬息之后,少年讶然发觉,烫伤处火辣辣的痛感忽然消失了。

  红肿还在,但没有继续恶化,也没发水泡。

  所以刚才……师父在通过吸走他伤口残余的火灵气,帮他治伤?

  荆雪尘怔怔地眨了眨眼,被师父握住的爪爪有些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商梦阮放开了他的手。

  “注意控制火焰温度恒定。”仙君转开视线,“灵气释放不能过猛。”

  作为示范,他同样捏起一张离火符,符文上方浮起一小朵火焰,灼烧着金属的底部。

  “手放在我腕上。”他道。

  荆雪尘试探着触上商梦阮的手腕,有些不明所以。

  “闭眼,感受。”商梦阮道。

  少年听话照做,将神思集中在皮肤相触之处。初时他还有些胡思乱想,很快注意力便被皮肤之下经脉中的灵气流动吸引住了。

  浩如烟海的磅礴灵气在商梦阮体内肆虐,散发着狂躁的暴动气息。当它们通过手腕时,却宛若猛兽被驯服般,化作涓涓细流,温和地注入符文之中。

  他饱含着满腔烈焰熔岩,然而诉诸指尖时,却只有一豆暖火,平和而宁静。

  荆雪尘的心被微微拨动了一下,睁开眼睛。

  “炼器是为如此。稳定、精准、无喜无悲。”商梦阮道,“唯有控制自己,才能控制手中之器。”

  荆雪尘望着他的脸。

  师父的眼睛平静深邃,映照着那一豆暖火,也映照着少年的倒影。

  ——稳定、精确、无喜无悲。师父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控制他自己的吗?

  “懂了么?”商梦阮注意到他的目光。

  荆雪尘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又答得含混,商梦阮不由微微皱眉。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年忽然绽放出一个阳光十足的笑容。

  “我懂了呀,”荆雪尘笑眯眯道,“师父。”

  商梦阮指尖的火焰猛然颤抖,摇曳成一朵漂亮的火花,又瞬间收敛回掌心。

  他发觉,朔月之夜所膨胀的欲|望,不仅仅只有破坏与毁灭。

第36章

  这是十年以来, 商梦阮首次在朔月与人为伴。

  往年他会将自己锁入冰潭之中,以冰冷的潭水压抑体内的狂躁。若是偶尔在外,便强制自己沉眠,即便这么做有损神魂。

  然而, 当他和荆雪尘同处时, 并不会失去控制。少年本身所具有的某种特质, 在无形间安抚着他的心魂。

  ——难道这就是莲华九歌决的奇妙之处?

  但即便荆雪尘不释放冰灵气,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他面前小睡, 商梦阮就能找回心灵的平静。

  就如现在一般,少年趴在石桌上酣睡, 微微张着小口呼气,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牙尖儿。

  即便睡熟了,他也不忘扯着商梦阮的袖袍一角, 生怕他离开一般。

  商梦阮眸光微暗。

  他动作轻缓地抱起少年, 驱动轮椅,驶向少年自己的小石洞。

  铜傀儡木呆呆地靠近, 想抱走少年, 为仙君“排忧解难”, 却被阻止了。

  传达给它的命令, 除了“走开”之外,还有一句“小声点”。

  于是铜傀儡笨拙地抬起腿,轻手轻脚地离开。

  商梦阮将小雪豹放回草窝之后,并未离去, 而是淡淡注视着少年的睡颜。

  天真无邪, 无忧无虑,仿佛世间忧愁苦闷都与他无关。

  商梦阮攥紧指尖。

  嫉妒,又心生向往。

  同时还有疑惑不解。

  人族对小雪豹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 他的弟子也一定知道,他收徒所为的是妖丹。

  即便如此,少年却还能不设心防地在“敌人”面前熟睡,还会对着“敌人”露出那般真挚温暖的笑容。

  无法理解。

  这个少年身上,有太多商梦阮无法理解的东西。

  夜深露重,荆雪尘像是有些冷。他把自己深深埋在草窝的毛毛里,犹觉不够,便本能地循着热源,往商梦阮的方向蹭了蹭。

  睡梦中,他感觉热源逐渐凑近,然后……在他脸颊上弹了一下。

  小雪豹梦中被捉弄,生气地“咔擦咔嚓”咬了咬牙。

  这根臭萝卜如果还敢来戳他脸蛋,看他不把萝卜咬断!

  一整晚,荆雪尘都在梦里与臭萝卜斗智斗勇。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身边空无一人,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完蛋!怎么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师父肯定会偷偷溜走去找狰,然后,然后……

  小雪豹绝望地抱住豹脑袋。

  “我在。”仙君略带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商梦阮仍坐在轮椅上,从侧撑的姿势缓缓直过身来。他衣袍纤尘不染,清冷的眉眼却带着些微惺忪。

  昨夜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他眸光掠过一丝惊讶,又有些懊恼。这少年极度匮乏的警惕心,莫非会传染?

  荆雪尘回头一看,嘲笑道:“原来师父也会睡过头!哈哈哈!”

  商梦阮眉梢一抖,在少年脑门上弹了一下。

  荆雪尘“哎呦”一声捂住带着粉色指印儿的额头,扁起嘴,像个受气包般,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猫眼儿转来转去,一看便是在偷偷琢磨报复的小心思。

  商梦阮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明明朔月之夜已过,他的心脏却仍有悸动。

  这日朝云处封禁,荆雪尘难得与师父共同度过了整天。他很少在非修炼的时候近距离接触师父,这回正好有机会观察,大名鼎鼎的章莪君每天都在做什么。

  除了炼器,还是炼器——枯燥乏味。

  不过,师父炼器时认真的样子,出奇地好看。

  教他的时候,虽然严厉得讨厌,但还是很好看。

  以荆雪尘贫乏的词汇,也不知道除了好看,还有什么能形容商梦阮。

  小雪豹一边欣赏大美人儿,一边悠然摇着尾巴梢。

  有了漂亮的人族放在眼前,似乎炼器也没那么枯燥了。

  转眼间朝去夕来,又至晚睡时分。商梦阮以炼器为由闭关不出,正好荆雪尘也想起了被他冷落许久的奶猪,便欣然应允。

  奶猪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臣怀疑,章莪君已经发现臣的存在了。昨夜冰潭边,他确实向臣这里瞥了一眼……”

  “哦。”荆雪尘不怎么意外,“发现就发现呗。既然他没挑明,也没赶你走,就没什么影响嘛。”

  “殿下——”奶猪恨铁不成钢,“您不要那么相信人族!”

  荆雪尘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我还有一半是人族呢。”

  狮子猫妖噤声。

  雪尘一半的人族血统,在妖族中确实是一大讳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人修与妖修纷争不断的时期,这句话被深深铭刻进所有妖修心中。

  所有妖修心里都明白,从外面抱回来的小殿下是半个人族,而大殿下才是纯血的雪豹妖。

  即便妖王明里暗里偏宠雪尘,有意予他太子之位;即便雪尘性情乖巧活泼,惹妖喜爱——他的身世问题,仍然是许多未曾亲近过他的妖族心中的一根刺。

  奶猪从未介意过这一点。他知道,殿下终归是属于妖族的,殿下也永远会属于妖族,属于他这一方。

  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妖王陛下要给殿下亲近人族的机会。

  ——还是这个无比危险的章莪君。

  荆雪尘倒是睡熟了,狮子猫妖却翻来覆去,守了他整夜。

  奶猪有些难受地发觉,殿下确实更偏向于人族。就连作息时间也与昼伏夜出的雪豹不同,而是同人族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后半夜时,荆雪尘忽然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奶猪忧心地用爪垫拍了拍他的脸,却愕然发现,少年的脸颊冷得像冰,甚至眉梢都染了一层薄霜。

  初秋绝不可能冷到这个程度。

  太反常了。

  “好冷啊。”少年牙齿打颤,“娘……”

  ————

  荆雪尘又梦到了那天夜里。

  夜空、荒原,无所不在的杀意。他们相依为命,仿佛要逃离这整个世界。

  母亲的身躯冰凉如寒铁,笼罩在他身上,恍若陷入冰窟。

  “娘。”小雪尘觉得母亲的怀抱很冷。

  女修面貌柔美,额间却附着厚厚的寒霜,仿佛那层寒霜之下的肌肤、骨肉,也皆是冷硬的冰。

  这幅场景,比荆雪尘在玄天镜中看到的心魔幻境更加逼真,也加入了更多细节。

  女修僵硬地笑了一下,眼眸中尽是温柔与不舍。

  她的面容越来越苍白透明,宛若晶莹剔透的冰晶。

  “一定记得,”她道,“绝对,绝对不要修行莲华九歌决。”

  女修嗓音微弱,却郑重异常。

  小雪尘睁大眼眸,满是不解。

  “罢了,也不会有人教你,我又担心什么呢。”女修柔声笑起来,动作僵硬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听娘的话,以后要与你所爱之人……自由地活下去。”

  寒冰终究还是冻结了她眉宇间的温柔,蔓延至心脏。她在风中碎作万点冰晶,撒落在苍茫大地之上。

  “——娘!”

  荆雪尘瞳孔紧缩,猛然坐起身来。

  他的心脏剧烈鼓动,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喘不上气。

  恍惚半晌,他才发现,商梦阮就坐在他身边。

  仙君凝眉注视着他,眼神略有空洞,像是在思考其他事情。

  “师父?”荆雪尘不安道。

  商梦阮反应过来,眸光有一瞬复杂。

  “你昨夜说了梦话。”他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解释。

  或许那本就是记忆的缘故,荆雪尘对梦境的印象很深刻。刚开始他的确很冷,后来埋在狰的皮毛里之后,身体就暖和了许多。

  ……还有娘的那句话。

  莲华九歌决那么厉害,为什么娘不许他修炼呢?

  “你快迟到了。”商梦阮淡淡提醒。

  荆雪尘这才“喵嗷”一声跳起来,用豹爪胡噜几把脸,一溜烟跑了。

  关于莲华九歌决的问题他没想明白,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奶猪消失了。

  难不成真被师父灭口了?

  荆雪尘打了个寒颤。

  虽然商梦阮的实力在仙君中属实变态,但奶猪作为川穹君,打不过,跑总是能跑掉的罢。再不济也能弄出些响动,把他叫醒。

  所以奶猪肯定是自己溜了——是去找小母猫玩也说不准。

  书斋的课程照常进行,下课之后,荆雪尘刚想离开寻找奶猪,便被闻人襄拽住了衣摆。

  “抱歉,”荆雪尘想起妖王妃之事,有些尴尬,“我今天还有急事……”

  闻人襄的力气出奇地大,他使劲扯了几下衣摆,都没从她手里扯出来。

  “阿襄找雪尘哥哥也有急事——有关好吃的。”少女一改从前楚楚可怜的模样,露出明艳的笑容:“阿襄昨日在山里打到一只野生松花鸡,想请雪尘哥哥一起吃。”

  荆雪尘咽了口口水,停下挣扎:“你知道山里的地形吗?我想找只……东西。”

  “当然啦。”闻人襄笑道,“这一片阿襄清楚得很,如果雪尘哥哥需要,阿襄可以当你的向导。”

  “好吧。”荆雪尘妥协,“我只吃一根鸡腿,你就带我找。”

  少女得了他的同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笑颜明媚如花。

  “阿襄真的很少有机会,能和雪尘哥哥独处呢。”

  ————

  无量宗外,万峰连绵,林木尽染作金红。

  黑蛟妖修肃立于枫树下,站姿笔挺拘谨。墨黑长发未加约束,散落在肩头后背,遮掩了大半张苍白的脸。

  他微微一动,似是抬头看向某棵枫树。

  只见一只浑身奶白的胖猫从树上跳落,落地时变作一名白发少年。

  少年眉心一点朱砂痣,印衬着那双碧色猫瞳,格外惊艳灼人。

  “川穹君。”黑蛟妖道,“来寻我所为何事?”

  川穹君——也就是奶猪怒道:“那心法根本就有问题!”

  黑蛟妖冷淡道:“川穹君从陛下领命起便知道此事,何必现在故作惊怒。”

第37章

  “我是知道……但没想到, 竟然发作得这么早,这么快。”奶猪自责道,“不过只是三日没有与那人族共修,便难受至此——”

  “不如说, ”黑蛟妖道, “川穹君是发现自己同为火灵根, 却根本无法为小殿下缓解,才会如此愤怒。”

  他三番两次戳人痛脚, 奶猪瞬间爆炸。

  身为妖王手下最强的妖君之一,他本就性情暴烈, 任何胆敢招惹他的只有被抓成肉丝一途。也只有在荆雪尘那里,才会露出柔软的肚皮。

  一爪裹挟着青碧烈焰轰来,黑蛟妖极速后退, 以水波化解其招式。

  “无量山下显露妖气, 你是打让小殿下彻底暴露?”他不疾不徐道。

  奶猪危险地眯眼,见对方胸膛留下三道血淋淋的爪痕, 才暂且忍住了怒意。

  “章莪君就像毒|药, 再这样下去, 殿下根本没法离开他。”白发少年痛苦地闭上眼, “陛下既选中殿下,又为何如此?纵使商氏坟冢宝藏万千,又怎能比得上殿下一根须发?”

  “陛下或许还有其他安排。”黑蛟妖出于照顾同僚心情,终于说了句人话, “除了双修一道, 狰的兽丹亦可化解冰冻之苦。”

  “狰永远是个未知数。”奶猪皱眉,“陛下这么做……”

  黑蛟妖冷硬地打断他:“你不该质疑陛下。你是陛下的臣,而不是渚雪尘的臣子。认清自己的身份, 川穹君。”

  白发少年沉默片刻,留下一句“知道了”,变回小白猫,转身向无量山奔去。

  奶猪从最开始就知道这个计划可能对荆雪尘造成伤害。

  所以他擅自申请贴身保护殿下,千方百计试图劝雪尘离开朝云处,离开人族。

  但……已经来不及了。

  荆雪尘自己或许感觉不到,但奶猪看得出来,少年已经与人族产生了纠葛。

  既搅入这淌浑水里,便再也走不脱。

  ————

  “没想到阿襄做野味这么香。”荆雪尘舔了舔嘴角的油渍。

  他和闻人襄坐在小山坡边,一人撕了一条鸡腿吃。荆雪尘不太会和异性独处,尤其还是对他有意思的人族女孩,心里总是有点膈应。

  闻人襄看起来倒是全然无所察觉,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着鸡腿肉,似乎只要与少年安静地待在一起,便心满意足。

  为了缓解尴尬,荆雪尘拼命找话题。关于他在昆仑山的过往他不敢说,关于无量宗同门的闲话他也不关注。

  到头来,提起最多的,便是商梦阮。

  “我师父做肉也特别好吃。”

  “我师父昨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哈哈。”

  “我师父……”

  说着说着,他便见闻人襄的头缓缓低垂下去,抱紧了膝盖。

  荆雪尘后知后觉:当时阿襄也去了朝云处——她一定也很仰慕商梦阮吧,却没能成功拜师。

  他这样满口的“我师父”,是不是有些像炫耀,太伤人了?

  “抱歉,我……”少年有些不自在地挠挠脸。

  闻人襄细声细气道:“人族就值得你那么喜欢吗?”

  “啊?”荆雪尘完全没意料到她会这么说。

  而且,“人族”这个称谓也显得疏远陌生,一般只有妖族,才会很见外地称其为“人族”。

  小雪豹睁大眼眸,盯着少女瞧。

  闻人襄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紧张道:“我,我当然也是人族!”

  ……这样就更可疑了啊。

  闻人襄急得快哭了,泪水欲坠不坠,眼眶通红,一双细弱的手捏得发白。

  阿襄居然也是妖?荆雪尘初时有些不可置信,很快便反应过来:怪不得藏宝阁那么针对她,原来是这个缘故。

  和人族一起生活,天天为掩饰身份而担惊受怕,这种感觉有多难受,荆雪尘有深刻的体会。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少年主动凑近她,悄声安慰,“别哭呀。”

  他这一说,少女的泪水顿时奔涌而出,流了满脸。荆雪尘手足无措地捡了一片干枯的草叶给她擦泪,直擦得少女脸蛋通红,湿漉漉的脸蛋还沾了点树叶渣。

  “上次在藏宝阁里,我以为我死定了。”闻人襄打了个哭嗝儿,“幸亏有雪尘哥哥……”

  荆雪尘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儿。

  怪不得阿襄会对他“一见钟情”,原来是死里逃生,拜倒在未来大妖的威风之下了——

  可是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阿襄。总得帮她断了这个念头才好。

  于是他开口道:“阿襄,其实我不喜……”

  “雪尘哥哥,吃肉。”闻人襄及时给他塞了一只鸡翅膀。

  荆雪尘被鸡翅膀堵了嘴,只好暂缓拒绝计划。

  “其实我是只半妖。”闻人襄和他挨在一起,慢慢倾诉,“我娘是狐族,爹是仙修。我爹的家族稀罕我娘的能力,便把我抓走做要挟,逼迫娘给人族做事。”

  “真惨。”荆雪尘边吃边呜噜呜噜道。还好他爹娘对他都挺好,起码表面上都挺好。

  “我小时候不会收妖形,被爹关在笼子里好久好久……总是在挨饿、挨打。”闻人襄垂下眸子,“没有人肯正眼待我。那时候,我好想有人和我说话。”

  荆雪尘抿唇注视着她。

  他对旁人的情绪很敏锐,自然知道很多时候阿襄都在伪装。装作可怜,装作害怕,装作娇弱——或许都是为了保护自身的秘密。

  但现在少女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种浓烈的真挚情感,几欲喷薄而出。

  半妖夹杂在人修与妖修之间,大部□□世凄惨。荆雪尘自己的遭遇已经算是万分幸运。

  要是这一切能有所改变就好了。

  他握紧了拳头。

  “吃肉呀。”闻人襄又给他递过第二根鸡翅膀。

  荆雪尘回头,恰好与她对上双眸。那双眸子明媚动人,眼角微微翘起宛若桃花瓣,带着哭过后濡湿的水意。

  少年忽然觉得,这样的眼睛有些似曾相识。

  很久以前……在那些他丢弃的、不想记起的回忆里,好像也有一双这样的眸子注视着他。

  孩子骨瘦如柴的手穿过铁笼的间隙,将小半块面饼扔到他身边。

  “快吃。”铁笼对面的声音悄悄道,“待会他们就来了。”

  小雪尘躺在地上,虚弱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双灰扑扑的残破狐耳,还有对方因饥饿而瘦得脱形的小脸。

  “我不饿。”对面的声音低声道,“倒是你……再不吃,就撑不过今晚了。”

  小雪尘抖着手抓住面饼,混着咸涩的液体塞进嘴里。

  好像度过那段牢狱时光之后,他就变得格外贪吃,肚子不饱,就总觉得心中不安。

  “雪尘哥哥?”闻人襄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话一出口,荆雪尘忽然觉得,阿襄和铁笼对面的孩子不仅是眼睛相像,就连声音也是同样的雌雄莫辨,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阿襄,我是不是认识你?”他迷惑道。

  闻人襄没有回答。她的眼眸逐渐变深,最深处的瞳仁中泛起如罂粟般鲜红的色泽。

  被这样注视着,荆雪尘的脑海逐渐放空,所有思绪渐行渐远,唯有眼前之人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他鼻息微微急促,身体由内而外地发热,皮肤微微麻痒,只想和什么东西蹭一蹭才舒服。

  “雪尘哥哥……”闻人襄发出一声低吟。

  她的面部骨骼只是稍有变化,气质却在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从娇艳的少女,变成一个明艳少年。

  闻人襄的真实容貌昳丽近于锋锐,如一柄缀满无数珠玉的宝刀,拔鞘出刃,却是见血封喉。

  荆雪尘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点。

  混沌中,他感觉有人抱住了他,对方狎昵的动作让他很是抵触,身体却像是鬼压床一般,无法动弹半分。

  却在此时,他喉间传来一阵冰冷的灼烧感,如一瓢冷水泼在神魂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少年猛然推开闻人襄,转身慌不择路地跑入深林。

  身后没有人追上来。

  “雪尘哥哥。”闻人襄望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眸中透着一缕哀伤,“再会。”

  ————

  荆雪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晃过诸多画面,有时是年幼时的梦魇,有时是闻人襄和牢狱对面的小狐狸,有时是渚风雨站在雪峰之巅,高高在上的一瞥。

  “雪尘。”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荆雪尘困惑半晌,喃喃道:“……师父。”

  “你中了狐惑。”商梦阮的声音不同寻常地严肃,“刚才去见了谁?”

  师父在生气,很生气。

  荆雪尘张开嘴,又闭上。

  师父曾经告诉他,入门考核时想害他的是一只狐妖。阿襄是狐妖没错,但阿襄怎么可能想害他?

  在他濒死时,透过铁栏给他递东西吃的小狐狸,就是闻人襄啊。

  小雪豹头脑混乱不堪,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杂乱穿行,却仿佛隔了一层浓雾,无法理清。

  “我不说,不能说。”他难受地抱着头。

  一双手捧住少年的脸,商梦阮凑近他,与他额头相抵。

  朦胧的视野中,荆雪尘从极近处看到了商梦阮纤长的睫毛,轻盈漂亮得像蝶翼,也像鸦羽。

  这么近的距离……仿佛以前也有过。

  随着他们额头相触,商梦阮的神魂探入其中,荆雪尘的记忆如画纸般一页页翻开,展现出连少年自己都遗忘的细节。

  ——在冰寒彻骨的深潭下,仙君垂眸吻住他的唇。舌尖顶开他紧闭的齿缝,渡入温热的空气。

  他明明做出如此亲密之事,神情却淡漠无比,若风过无痕,平静无波。

  一刹那,烈火以燎原之势席卷了荆雪尘的身心,他不由张开红唇,急促喘息着,吐出滚烫的叹息。

  脸烫得像是要爆炸,全身燥热难耐,偏偏离自己最近的人却是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师父。

  面对太上无情的师父,露出如斯狼狈之态。

  残存的羞耻心作祟,荆雪尘羞窘难安,在火辣辣的窘状中挣扎沉浮,不知该如何逃离。

  他又憋闷又着急,眼泪滂沱而出,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瞬间濡湿了商梦阮的手。

  连泪水也是滚烫的,赤诚地灼烧着商梦阮的皮肤。

  “……我不看了。”仙君撤回神魂,稍微离远了些。

  他满手湿漉漉的都是小雪豹咸涩的泪水,不由惊异于这日日快活无忧的少年,身体里也承载着这么多悲伤的液体。

  水珠顺着他的手背滑落,恰如轻吻。他微颤了一下,没有用清洁符或者巾帕,而是以自己的掌心给少年擦泪。

  干燥温热的手掌一点点抚过荆雪尘的脸颊,擦掉他的泪水,他的脸和师父的手掌因为泪水而连在一起。

  “我不看了。”商梦阮以为他在因为被窥探记忆而难受,“别哭。”

  荆雪尘逐渐安静下来,眼泪流得没之前那么凶,但还是时不时抽泣一下。

  他逐渐蹲下来,缓缓趴在商梦阮膝头,抽噎着,把脸蛋靠在商梦阮腿边。

  商梦阮双腿并非无知无觉,反而因疏于使用而分外敏感。他能感到少年的泪水洇湿了衣袍,带着一点余温擦在他皮肤上,又很快变得冰凉。

  他忍了片刻,便把少年捞起来抱在怀里,手在他背部安抚性地轻轻拍打。

  狐妖会引导人的恶念,将之无数倍放大,以迷惑人的心志。闻人襄的狐惑在最关键时刻被商梦阮留下的灵契打断,才让雪尘走脱。

  少年哭得如此惨烈……想必是引出了雪尘的“悲”。

  只是,他的小徒弟身上烫得有些异常。

  商梦阮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微微一顿,又捧起少年的脸,仔细端详。

  只见荆雪尘面颊酡红若醉,眸光因痛苦而涣散,显然是被情|欲笼罩,已隐忍多时。

  商梦阮脸色沉如阴云。

  “下作。”他咬牙怒骂。

第38章

  荆雪尘的意识在火海中挣扎, 浑身胀痛,仅堪堪撑着一根弦,提醒自己不要在师父面前露出丑态。

  “雪尘。”师父清冷好听的声音拂过他耳畔,“别忍。”

  “我怎么了?”荆雪尘目露迷茫。

  商梦阮睫羽微微扇动, 道:“你需要缓解。会自己做么?”

  荆雪尘大脑被烧得像浆糊一般, 根本弄不懂师父在说什么。

  他委屈地摇头。

  半晌后, 平日里冷漠无情的师父在他耳边低低诉说着羞人的话。仙君气息平稳,就如同在教导少年如何炼制一件法器。

  商梦阮道:“自己来。”

  荆雪尘懵懂照做, 顿时痛呼出声,挤出两颗泪珠。

  “手太重。”商梦阮缓缓将目光移向它处, “轻一些。”

  少年又试了几次,仍然不得章法,嘴唇被牙尖咬出了血。

  忽然有一只大手包裹住他的手。

  商梦阮似是叹了口气, 他的嗓音比平日更沙哑, 带着某种不自觉散发出的诱惑。

  “罢了。”他道,“师父帮你。”

  他的弟子非常聪明, 很少有机会需要他手把手地教。

  这次不过是例外。

  荆雪尘的腰慢慢软下去, 外衫凌乱滑落, 隐约露出一对漂亮的腰窝。

  商梦阮的目光落在那对腰窝处。

  也不必他去触碰, 少年便如同御赐的精致冰品,太阳一晒便软绵绵地融化,溢出清甜黏腻的糖汁儿。

  糖汁儿沾了他一手。

  “脏了。”荆雪尘抬起猫眼儿,水汪汪的带着点歉疚。

  他身体舒坦了许多, 神志却还有些迷糊, 像慵懒的猫儿,调皮地打碎了主人的器皿,小心翼翼地道歉。

  商梦阮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中的污迹, 又帮他清洁了身体,换好新的内衫。

  “明日再训你。”他淡淡道,“先同我念《清心咒》。”

  放纵损身,唯有先舒缓燃眉之急,再予以压制,才能不伤身。

  好在荆雪尘还留有几分神志,《清心咒》念过三遍之后,便能忍住冲动,沉入修炼。

  商梦阮注视着他颊边的红晕,右手握紧又松开,许久才阖上双眼。

  翌日,荆雪尘在秋日清爽的风里醒来,懒懒地直起身,抻了个懒腰。

  昨晚的梦境光怪陆离,师父的手仿佛施了术法一般,侍奉得他很舒服。

  这梦还挺逼真的。小雪豹回味地咂巴了一下嘴。

  自朔月三夜之后,昨晚与师父的修炼还是首次。

  荆雪尘转头看向犹闭目沉修的商梦阮,差点没被他身上的气息熏了个跟头。

  ——也不是什么臭味香味,单从嗅觉角度来说甚至是无味的。

  但看在荆雪尘眼里,那股气息就仿佛他师父身上贴了几个大字:不许觊觎他!他是我的!唬!

  委实横行霸道,犹如街上强抢民女的恶霸。

  荆雪尘顿时火冒三丈:哪个不长眼的这么胆肥!竟敢和他抢师父!

  他满心里不是滋味,凑近商梦阮身边东闻闻、西嗅嗅,仔细感受了一下气息的来源。

  小雪豹突然僵住了。

  ——这个乱占地盘的恶霸,可不就是他自己嘛!

  等等,这么说来,他昨晚那个对师父“上下其手”,师父又对他“上下其手”的梦,也是真的……?

  荆雪尘抓狂地挠着满头乱毛。

  竟敢这么亵渎师父,吞几块大骨头噎死他算啦!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商梦阮冷淡的嗓音响起。

  “师、师师师父!”荆雪尘每说一个“师”字,便向后倒退一步,只想趁此机会逃离修炼石室,保住小命。

  感觉距离洞口差不多了,他一个转身,却“嘭”地撞在铜傀儡胸前的铠甲上,顿时酸溜溜地涕泪俱下。

  朝云处全部的六个铜傀儡都堵在洞口,塞得密密麻麻,封得结结实实,就算他缩成只小虫子都钻不出去。

  “我要迟……”

  他话还没说完,商梦阮便淡淡接道:“已经替你告假了。今日不想明白,就别想离开这。”

  荆雪尘蔫儿了吧唧地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离商梦阮最远的地方,低着头捏手指。

  “过来。”商梦阮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说不准。荆雪尘腹诽。

  他纠结一阵,终于习惯了商梦阮身上明晃晃的气息标签,积攒起一丢丢勇气,坐回仙君对面的蒲团上。

  “我先问一句。”少年垂着眸子道,“阿襄,闻人襄现在在哪?”

  “消失了。”商梦阮漠然道,“有天鸢宗的人在外接应。”

  在说出天鸢宗的刹那间,他全身迸发出一股凛然杀意,又瞬间收束回去。

  荆雪尘对这个宗门不熟,只知道是个挺厉害的法修宗门,和无量宗一南一北相对而立。

  看起来,师父和这个宗门有仇。

  “哦。”他应了声,也不知是喜是忧。

  昨日受狐惑影响,他感情上想保护闻人襄,所以不肯说出她的名字;但今日头脑清醒,就想明白了一些事。

  闻人襄不一定是那只灰灰瘦瘦的狐妖,她或许只是利用自己的记忆,造成了某种幻觉。

  即便她真的是那只狐妖又如何呢?总归是来者不善,想在入门考核中害他败露妖身,昨日又对他做出那种事……

  荆雪尘抿了抿唇。

  “我以为你会为他的走脱而开心。”商梦阮道。

  “一半一半吧。”荆雪尘嘟囔道,“我又不是对谁都毫无条件地好。”

  商梦阮眸光微动。

  “此事就此作罢,有我在,以后无人能入无量山。”他道,“昨日之事,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荆雪尘脸颊“腾”地红了起来,又开始瑟瑟往后缩。

  “我……我不该贪吃松花鸡。”贪吃是原罪,是一切罪恶的起点。

  商梦阮道:“好好坐。”

  小雪豹端正拘谨地坐好,两只小爪爪乖乖放在膝头。

  “接着说。”

  荆雪尘低着头,羞愧道:“我不该乱蹭师父,把师父的袍子染湿。”

  抱着师父膝头哭唧唧什么的也太太太孬种了吧!什么时候给师父点封口费,绝对不要让旁人知道!

  商梦阮没有满意的意思,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荆雪尘如坐针毡。

  不是吧,那种事真的要他说出来吗?

  能不能相安无事一起失忆呀!

  每一瞬间的流动都仿佛过了一辈子,他窘迫得想挠墙,最后还是耐不住仙君的目光,扁着嘴,很小声道:“……我不该把师父的手弄脏。”

  弄脏。

  荆雪尘难以避免地,又想起了昨晚那种舒服的感觉。在软倒进商梦阮怀里之前,他也曾与师父呼吸交错,也曾朦胧地瞥到师父的神情。

  冷淡、禁欲,又专注。

  像是在精心炼制一件法器。

  但某些瞬间……也会有一丝气息紊乱,给他一种自己能牵动师父心绪的错觉。

  在人族,那种事情应该是很亲密的人才会互相做的吧?

  小雪豹满脑子胡思乱想,脑瓜滚烫,身子摇摇晃晃,只觉血液沸腾,化作白色蒸汽咕咕往外冒。

  然而“逼供”还未结束。

  “还有。”商梦阮面上不辨心绪。

  啊?还有?

  比弄脏师父更严重的错误……荆雪尘绞尽脑汁,忽然想到什么,顿时大惊失色。

  不会吧,连这都能闻出来?

  “我如果说了,师父不许克扣我的灵兽肉。”少年偷眼得到了商梦阮的承诺,战战兢兢道:“那我说了?”

  他双爪捂脸,又快又小声道:“我不该在师父身上乱占地盘!”

  少年屏息,静静聆听师父的动静,半晌都没得到任何回应,心尖儿都攥成了一团儿。

  商梦阮的嗓音终于从上方传来:“为什么想占地盘。”

  为什么?这是一种本能,就像吃饭喝水,荆雪尘从来没想过原因。

  为什么会觉得……师父是他自己的所有物?

  这个问题比小雪豹曾面对的任何问题都要困难,比藏宝阁地底的祭坛法阵还复杂神秘。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遵循“一切向吃靠拢”的理念,道:“因为师父是我的饭票,只能做我一只妖的饭票。”

  刚说完,他就后悔不迭地捂住了嘴。

  把人人求而不得的章莪君当饭票,要不要命啦!

  在少年注意不到的地方,商梦阮轻轻吐了口气。

  ——在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想从弟子口中听到什么答案。

  还好雪尘什么都不懂……否则不知会放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来。

  商梦阮收拢心神,道:“昨日,你不该独自一人,与不知底细的人单独相处。”

  “独自一人”所指为何,不言而喻。奶猪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荆雪尘就被狐妖钻了空隙。

  小雪豹有些黯然地发现,光凭他自己,在同龄人中固然能称王称霸,但放在整个危机四伏的九州世界里,连半日都无法平安过下去。

  他正独自憋气,颈间微微一凉,是商梦阮的手抚上的他颈侧。

  荆雪尘浑身的绒毛都炸起来了,屁股后的豹尾巴僵硬得像条长棍,直愣愣地蓬成一把鸡毛掸子。

  师父的脸与他近在咫尺,好像再近一点就能亲到——

  呸呸呸想什么呢!

  之前就是纯洁的帮忙解毒,再之前就是纯洁的渡气,怎么可以想歪呢!

  荆雪尘自己都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然而事实证明,这次商梦阮也不过是纯洁地修复他颈间的灵契。

  ……不过,这个小东西仿佛不只是灵契那么简单。昨天他陷于狐惑时,就是这圈“颈环”救了他。

  “它可以为你免除一次致命危险。”商梦阮向其中重新注入灵气,“只有一次,不能大意。”

  他终于离得远了些,荆雪尘不自在地挠挠那块被师父触碰过的皮肤,总觉得那里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余温。

  “谢谢。”他别扭道。

  ————

  随着闻人襄的离开,有关他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

  与荆雪尘同届的无量宗弟子,只是隐约记得有那么一个低调的少女,在藏宝会之后离宗归家,再未出现过。

  至于他的音容与名字,也被狐妖连并带走。

  误打误撞送荆荠仙草的谢柳一脸懵逼地被放回书斋,奶猪也在当日重新回到荆雪尘胸前,一切似乎都在走回正轨。

  数千里之外,天鸢山。

  闻人襄单膝跪在大殿中,大殿金碧辉煌,穹顶绘满诸天神仙,金芒仿佛能照亮苍生疾苦。

  如此华贵的大殿,却连一丝人气都无。空旷冰冷,宛若寝陵。

  巍峨的仙尊像矗立于层叠帷幕之后,帷幕无风自动,偶然间显露出尊像空白无物的眼。

  “闻人襄。”尊像嗓音空灵,“你可有杀死章莪君的弟子?”

  闻人襄答:“无。”

  “可有夺其元阳,毁其气海?”

  闻人襄再答:“无。”

  尊像嗓音陡然加重:“既如此,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自戕谢罪?”

  闻人襄面无表情道:“他身旁有妖君为伴,又身具章莪君护身重宝,弟子难以近身。即便以狐惑之术诱之,仍然为其识破挣脱。”

  “废物。”尊像道。

  闻人襄抬头,明艳一笑:“宗主命我这不到金丹期小弟子,从两名元婴期仙君眼底杀人,是不是太高看青丘狐族了?”

  他笑容中带着恶劣的嘲讽,“若我们真有越阶杀人的能耐,又何必在您手底做事……呃!”

  猝然间,他像被无形之物扇了一巴掌般,倒飞百米,咳出一口血。

  威压仍笼罩于身,闻人襄连跪着都不被允许,只许狼狈地趴在尘埃中。

  尊像淡声道:“别忘了,你们的命都捏在本尊手中。再问你一句,想清楚再作答。”

  闻人襄伏在袖间作乖顺之态,一口银牙几乎咬出血。

  只听尊像问道:“章莪君的弟子,可与当年那妖王之子有关?”

第39章

  一言既出, 殿内如死一般的寂静。

  “这与我有何关系?”闻人襄满不在乎地一笑。

  “别装傻。”尊像道,“你认识那只妖。”

  “是么?”闻人襄作怔忡之态,“多久远的事,那种微末玩意儿, 我还记著作甚。”

  他随即噗嗤一笑, 一双狐眸挑衅地瞟向尊像:“宗主莫非以为章莪君的弟子就是当年那只半妖?您是老糊涂了罢。妖王耗费千兵万卒为夺回爱子, 放在手心里宝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让他做诱饵, 陷于险境?”

  他这一番话说出口,又砰然被威压按倒在地, 吐出两口鲜血。

  半晌的沉默之后,他感到尊像终于收回疑虑,不由露出一抹带血的微笑。

  “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尊像道, “自去领百鞭之刑。”

  一条红色绸带飘然落在闻人襄面前。

  “此带可暂封灵契之效。”空灵的嗓音逐渐远去,“下次别再失手。”

  少年颤抖着将那绸带攥入手中。

  ……这是他母亲的东西。

  ————

  无量山中。

  “连你也不记得阿襄了?”荆雪尘对姚潜澍道。

  “阿襄?”姚潜澍用怀疑的眼神看他, “叫得这么亲密, 你是不是做春|梦了。”

  “我看你才是对她日日做春|梦才对……”荆雪尘撇嘴, “狐妖的天赋可真厉害, 连这么深刻的记忆都能篡改。”

  然后他就被姚潜澍按着灌了一堆醒神丹,美其名曰“洗洗脑子”。

  转眼间秋去春来,少年少女们一天天长大,荆雪尘换了一次毛, 个头却还是矮矮的。

  同届弟子混熟之后, 那些比他还高的师妹们总是在背后“诋毁”他“娇小可爱”,甚至还有胆子大的,当面唤他“小不点大师兄”, 还妄图摸他头毛,属实令豹恼火。

  笑吧!荆雪尘暗暗磨牙。看哪天本妖成年,变得高挑又英俊,一定挨个摸秃她们的珍重万分的秀发!

  春季万物复苏,去年放养在冰潭里的鱼苗长大了,荆雪尘撤掉网兜,任它们游入潭底。

  为了知道狰吃了多少鱼,吃得饱不饱,他学会了洑水,学会估算鱼群的数量,需要再投入多少小鱼苗。

  朝云处之外春暖花开,那是他在昆仑山很少见过的景色。荆雪尘向往着峰外的美景之时,偶然在窝边石缝里发现一朵蓝色的小野花。

  ——大福留给他的不止一泡鸟屎。而是好多好多坨。

  大白鹄从外面带来未消化的花籽,卡在石缝里没有清理干净,天气稍暖时,便感召于春日的蓬勃生机,冒出芽,开出花。

  荆雪尘用草窝挡住小花,心爱得不得了,生怕铜走狗或者师父看到,把它揪掉。

  商梦阮不知如何得知此事,隔日,小雪豹的石洞里便多了一架子的花盆。花草娇艳葱茏,给冷硬的朝云处带来一抹生机。

  “别让它们长出石洞。”商梦阮看起来没放在心上,低头阅读卷轴中的内容。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微微皱了眉:“不喜欢?还是不够?哭什么。”

  “谁哭了!”荆雪尘感动得眼泪汪汪,趴在石桌对面,一副想扑上来又游移不定的样子。

  师父坏是坏,对他好也是真的好。相处大半年,他对商梦阮的性情深有体会。

  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琐事,荆雪尘恨不得用尾巴把他圈起来,天天观赏冰美人炼器修行。

  商梦阮眉梢微微一动,放下手中卷轴,向他展开双臂。

  荆雪尘迷茫地瞪大猫眼儿。

  “如果雪尘想抱一下表达感激,我不介意。”仙君冷冷淡淡道。

  “谁想抱你了!”荆雪尘凶巴巴地嗷嗷喊着,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红着脸蛋扑到师父怀里。

  他动作很轻地沾了一下,伺机蹭了蹭商梦阮的胸口,偷偷把自己的气息蹭上去。

  动作非常轻巧熟练。

  仙君仍是冰清玉洁的模样,似乎对他的小九九一无所知。

  “下次把肉分给你吃。”荆雪尘翘着尾巴道,仿佛是赐予了他多大的恩惠。

  商梦阮:“……”

  借佛的花儿献到佛身上,也只有他徒弟能做得理所当然。

  殊不知对于雪豹妖来说,邀请旁人一同共享猎物,也确实是兄弟姐妹或是伴侣才能享有的殊荣。

  玉卢书斋外,荆雪尘一双小箸舞得虎虎生风,灵巧地从姚潜澍箸下抢过一颗鹌鹑蛋,嗷呜一口塞进嘴里。

  姚潜澍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碟子里的好好放着不吃,非要抢我的做什么!”

  “好兄弟就要一起分享嘛。”荆雪尘含混不清道,“师父前月说要给我打造法器,正让我练习手指灵活度呢。”

  他一脚踢起盛满鹌鹑蛋的漆盘,数十颗鹌鹑蛋如撒豆般跃于空中,荆雪尘手中运箸如飞,瞬息间一一夹起放回盘中,垒成一座鹌鹑蛋三角小塔。

  在姚潜澍目瞪口呆的目光下,小雪豹吃掉塔尖那一颗蛋,得意洋洋地扬起了眉梢。

  “看来你为干元秘境做了不少准备。”姚潜澍道。

  “那必然的,我可是大师兄呀,怎能不去呢。”荆雪尘势在必得道,“……我的目标可是整个宗门的大师兄!”

  他这入门考核中得来的大师兄称号,仅限于同届之中。再往上还有很多年纪更长的师兄师姐,还在等他征服。

  他荆雪尘可是要统一妖人两界的大妖!

  “你不去吗?”他回头问好友。

  “当然去。”姚潜澍道,“我们一起。”

  离秘境开始的时日将近,荆雪尘日日盼着自己的本命法器“出锅”,只要一有空,便偷偷跟在商梦阮身边,时不时探出头来眨眨圆溜溜的猫眼,巴巴地表达自己的渴望。

  “师父,你想喝水吗?我给您倒。”这是少年今日第三次献殷勤了。

  商梦阮瞥他一眼:“着急?”

  荆雪尘使劲点头。

  “夏末给你。”商梦阮垂眸道。

  “啊?”荆雪尘猛地蹦了起来,“可是我下月就要去干元秘境了呀,这样就赶不上了。”

  商梦阮放下了手中的卷轴,冷淡地盯着他:“你不能出无量山。”

  他不会允许弟子前往干元秘境。

  荆雪尘暗搓搓期盼了好久的计划被彻底打破,他呆呆道:“为什么?”

  商梦阮道:“干元秘境远在千里之外,只许金丹期以下的修士进入,我无法进入其中。拜师之时我们早已约定,你每日需与我同修,不得有缺。”

  “干元秘境历练不过半个月,师父明明根本不把这点时间放在眼中。”荆雪尘大惑不解,“为什么要拿这种借口搪塞我?”

  商梦阮微微顿了一下,重申道:“你不能离开这里。”

  “是怕我跑丢么?”荆雪尘点点脖颈,“可是灵契就在这里,我说要帮师父解除火毒,说到做到,绝不会提前跑掉。”

  商梦阮仍是沉默着不允,他似乎不想再理会弟子,转身驱动轮椅向炼器室。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荆雪尘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师父真的如此小气,连一个月的假都不给他放么?

  翌日,他一踏入玉卢书斋,便见弟子们围成一圈,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前往干元秘境的选拔名单出来啦!”谢柳把他拉到人群中间,“咱们这一届有五个呢,大师兄你是领队!”

  荆雪尘拿起名单一看,见那名单上写着:雪尘、姚潜澍、谢柳、江寒、师夏五个名字,“雪尘”两个字上圈了红。

  谢柳各项能力平均地好,还会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江寒是入门考核惜败给姚潜澍的剑修,实战能力强大;师夏则是一名医修少女。

  见荆雪尘望过来,人群外围的江寒微一抱剑,他身边的师夏则甜甜一笑。

  姚潜澍单手扶额,埋头呻|吟:“一次‘第二’,次次‘第二’,我什么时候才能夺回大师兄和领队之位啊。”

  “二师兄可别做白日梦了,”谢柳狗腿道,“各峰峰主可都对大师兄给予厚望呢,师弟我就等着大师兄罩啦。”

  “我……”荆雪尘有些游移不定。

  姚潜澍发现他的不对劲:“小尘?是发生什么了吗?”

  荆雪尘有些黯然:“我正想着要不要把领队交给你。”

  “你不去了?之前你明明很期待啊。”姚潜澍意外道,“干元秘境可是各宗门新弟子展露锋芒的好机会,多少青年才俊都从此开始扬名。”

  “我听说天鸢宗这几年新秀辈出,他们和我宗向来不对付,没有大师兄的拳头,咱们无量宗怕是要被他们踩在脚下摩擦。”谢柳添油加醋,哭丧着脸道,“大师兄就忍心看我被揍成猪头?”

  荆雪尘一巴掌按走谢柳凑过来的狗头,道:“我再想想吧。”

  这日他因为和商梦阮闹别扭,就在玉卢书斋多呆了些时间。

  书斋外,一只漂亮的小雀停驻在枝头,歪着脑袋与他对视。

  荆雪尘玩心大起,他瞧附近没人,便伸出两只爪子,朝它凶巴巴地龇了龇豹子牙。

  小雀骇得从树上跌落,颤巍巍差点摔死,临到地面才想起自己会飞,忙不迭扑扇翅膀飞向远方。

  然而,它飞到一半却砰然撞上了透明的隔膜,坠落下来,被玉卢君接在手中。

  漂亮小雀像是寻到救星般,亲昵地用脑袋蹭着仙君的手掌。

  “别吓唬它,它胆子很小。”玉卢君怜爱地揉揉它的脑壳,将它送回枝头。

  “为什么不许它飞出去?”荆雪尘指指那层透明结界。

  玉卢君似是有些意外,道:“这灵鸟性情娇弱,无法独立生存。做这个透明结界,也是为了防止其他灵兽入内,算是对它的保护。”

  “哦。”荆雪尘低头。

  他自己就像商梦阮手中的灵鸟,无量宗就是无形中保护他、囚困他的“鸟笼”。

  对于师父来说,保证未来的妖丹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吧?

  可是也没人问过灵鸟,它到底想不想被圈养。

  如果继续被这么圈养下去,才会真正失去独自生存的能力。

  朝云处,荆雪尘一改之前的软磨硬泡,端正跪坐在商梦阮面前,仰起脸认真看他。

  “师父不许我出去,是怕我在外面受伤吗?”不等对方回应,他便接着道,“在朝云处这半年多,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自保的技能,只是去一个金丹期以下的秘境而已,肯定不会出事。”

  “你的保证太单薄。”商梦阮冷道,“我没必要冒这个险。”

  荆雪尘道:“又有什么事能万无一失呢?即便待在朝云处,说不定哪天会喝水呛死、吃肉噎死、啃骨头卡死。啊,说不准又有一个张襄、王襄的潜伏进来……”

  “有我在,这些都不可能发生。”商梦阮淡淡道。

  “师父,”荆雪尘恳求道,“我不是家猫,永远满足于你的庇佑。我也想像别的修士一样能出去历练,正常交友,亲自辨别他们是好是坏……”

  他直直注视着商梦阮的双眼,试图探寻他内心的想法,却一无所获。

  商梦阮什么都没说。

  荆雪尘抿唇。

  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师父满足他“正常长大”的要求呢?无论是契约关系还是师徒关系,商梦阮永远是这段关系的掌控者,没理由向他妥协。

  春寒料峭,荆雪尘有些冷。他最终咬牙道:“只要许我出无量山,让我做什么补偿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商梦阮问。

  “嗯。”荆雪尘点头。

  商梦阮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的脸,被那双冰冷深邃的眸子一盯,荆雪尘便像魇住了一般,拼命想移开视线,却被缠缚其中,连稍微的走神都不被允许。

  那凉薄的唇微微开启:“我要你……”

第40章

  “我要你……”

  荆雪尘脑海嗡然。

  商梦阮微微停顿一下, 接着道:“我要你的妖丹,如何。”

  荆雪尘全身毛发一炸,本能地捂紧了小肚子,眉毛瑟瑟发抖。

  商梦阮似乎早有所预料, 接着道:“你根本无法对你的承诺负责。”

  他只是在试探。

  既是试探, 亦把荆雪尘深藏心中的恐惧剖挖出来, 赤|裸裸地带皮带血暴露在两人之间。

  荆雪尘紧张过度,忍不住冒出了豹尾巴, 一口叼在嘴里。冬春之交,天气渐暖, 他本就在脱毛,这回直吓得扑簌簌扬了满天的灰毛,像是风吹芦花一般。

  但他一直告诉自己, 绝对不能躲开目光。

  猛兽相逢, 退者必败。

  小雪豹颤巍巍地吊着小心脏,对着商梦阮一通猛瞪, 半晌过后, 却没等到对方的出击。

  对面的猛兽似乎并不急于扑咬, 而是静静坐在那里观察他。

  刚才的试探, 似乎也只是他心血来潮露了露獠牙,颇有兴趣地观察猎物的反应。

  荆雪尘逐渐平静下来,眨了眨猫眼儿,吐出了自己的毛尾巴。

  “我不想死, 所以怕被掏妖丹, 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他仍然警惕地盯着商梦阮,“师父想要的无非是解毒罢了,除了妖丹, 肯定其他补偿方法。”

  他表面上强自镇定地讲道理,藏在身后的尾巴却因为炸毛,足胖了一整圈。

  商梦阮从他僵硬的尾巴处收回目光,敛眸掩去一丝笑意:“你知道其他方法?”

  少年好像才想到这一茬,紧了紧脸蛋,道:“办法总是有的——人族有那么多藏书,我再找找看?”

  商梦阮不置可否。

  直到二人分别,荆雪尘也没弄懂师父到底是同意还是没同意。

  不过,有件事倒是意外之喜——

  “所以他不一定要吃我妖丹!”荆雪尘指挥着铜走狗搬花盆,兴高采烈道:“只要能找到师父满意的补偿方法,他就会放我走!”

  “可能吧。”奶猪蔫了吧唧道。

  自从闻人襄之事后,商梦阮便默认了奶猪的存在,所以现在荆雪尘和狮子猫妖说话,根本不用避开铜傀儡。

  “嘿嘿嘿。”荆雪尘趴在太阳下乐呵,“那你知道有什么代替炼化妖丹的方法吗?”

  “……殿下折辱微臣了。”奶猪面无表情道,“微臣只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咪。”

  “那我问问穆师伯吧!”荆雪尘兴奋地爬起来。

  “不不不,”奶猪连忙劝道,“别去打扰人家了!而且章莪君肯定也不愿意这种隐疾被他人知晓吧?对吗,殿下?”

  荆雪尘有些疑虑地晃了晃着奶猪玉佩,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千方百计阻止我呢。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小猫玉佩诡异地僵了一下,然后传出了奶猪咬手绢的哭音:“殿下,您居然怀疑一只单纯的小猫咪!微臣的心碎了……”

  荆雪尘实在受不了他,堵了堵耳朵,把小玉佩塞回胸口:“算了,我先自己找找看吧。”

  以他浅薄的认识,商梦阮无法行走是因为火灵气的瞬间冲击摧毁了他的双腿经脉,又长年淤积其中,久而成毒。

  唯有以冰灵气强行拔除残余的火毒,经脉才能开始自行修复。

  炼化妖丹简单粗暴最快捷,共同修炼的效果则太迟缓。要是有什么方法能让冰灵气和火灵气更大程度地接触融合就好了……

  “如何让两个修士的灵气融合”这个问题,总不会暴露师父的隐私了吧?

  荆雪尘先拿着这个问题去问姚潜澍。

  “这个,那个,”姚潜澍困难地支支吾吾一阵,反过来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很重要?”

  他看起来像是心里有答案的模样,荆雪尘惊喜地握住他的手,道:“太重要了!”

  能救他豹命!

  姚潜澍仍然有些纠结。

  “告诉我吧,下次我不抢你鹌鹑蛋吃了,好吗?”荆雪尘睁大眼睛恳求。

  姚潜澍慢慢红了脸,道:“……你听过‘双修’吗?”

  荆雪尘望文生义:“就是两个修士坐在一起修炼吗?”他和师父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呀。

  “是,也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姚潜澍有点焦头烂额,“你指的应该是共修,我说的‘双修’比共修更、更亲密。”

  荆雪尘全神贯注地听着。

  姚潜澍目光闪烁,被他盯得脸颊更红,忽然扭过头道:“不过我们还年少,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说罢,他便躲开了些,徒留荆雪尘满脑子问号。

  摇钱树在某些方面确实有些老古板,又总是莫名其妙地脸红。荆雪尘转了转笔,瞄到前桌的谢柳,眼睛一亮。

  蟹柳性情跳脱又爱八卦,肯定会告诉他的!

  一个时辰过去,书斋后院,谢柳又确定了一遍:“大师兄想问双修?”

  “嗯。”荆雪尘故作稳重。

  谢柳抑扬顿挫地长长“啊”了一声,用“你很懂嘛”的眼神扫了两眼荆雪尘。

  “大师兄尽管放心,这个师弟很懂,非常懂。”他风情万种地用扇骨拍了一下荆雪尘的肩膀,“明天我就把私藏秘法复制一份送给你。”

  荆雪尘并不是很懂,并且觉得蟹柳误会了什么。

  谢柳一拍脑壳,又问:“差点忘了问。大师兄喜欢和男修,还是和女修?”

  “肯定是男修啊。”荆雪尘道。

  谢柳一挑眉毛,“啧啧”绕着他转了两圈,嘴里念着:“没想到啊没想到,大师兄口味这么重……如果需要,我这做师弟的还有些助兴的仙草,准保行事畅滑无忧。”

  啊?修炼还要“畅滑”?

  灵气之间还有互相排斥不好融合这一说吗?

  荆雪尘听得一头雾水,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便装作很懂的样子点头:“好,那就麻烦师弟了。”

  谢柳上下打量他两眼,又摇头晃脑叹惋了一阵,才打着扇子走开。

  他办事效率向来很高,隔日荆雪尘就收到了一枚玉简和两个瓷瓶。

  “黑色的那个大欢吃,白色的是小欢。”谢柳发现了他没藏住的一点点不解,解释道:“大欢就是主动方,小欢是被动方。”

  荆雪尘懵懂地点头。

  所以师父是大欢,他是小欢。

  ……双修好复杂哦。

  “至于姿势上有什么花样,都刻在玉简里了。”谢柳凑在他耳边悄悄嘱咐,“回去之后偷偷看,可千万别被章莪君发现啦。”

  “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姚潜澍怀疑地探过头来,“小尘,谢柳脑子里天天装着乌七八糟的玩意,你可别被他带坏了。”

  “没有没有。”荆雪尘朝他一笑,忙把玉简和瓷瓶藏起来。

  晌午,荆雪尘把奶猪哄去晒太阳之后,鬼头鬼脑地检查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出没后便钻回被草窝里,偷偷拿出玉简。

  ——只要学会了玉简里的东西,就可以和师父双修。

  ——只要和师父双修,他的妖丹就安全啦!

  小雪豹心情激荡,咬了咬牙,攥着玉简贴在自己脑门上。

  一片耀眼的白花花肉扑面袭来。

  荆雪尘的眼睛差点当场瞎掉,神识被吓得瞬间逃出玉简。他懵逼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

  ……刚才肯定是眼花出幻觉了。

  少年喉头滚动一下,深吸一口气,再次将神识注入其中。

  他没看错啊。少年红了脸。

  可是、可是!这不疼吗?

  他又忍着窘迫,定睛观察玉简中人的表情。痛苦是有的,而且好像也有些痛苦到极致的快活。

  这些动作……怎么那么像暮春时节里,妖族行那不可言说之事呢?

  妖族不忌伦理,对生崽子又很看重,从不刻意掩饰此事。荆雪尘原来混在妖修中,也凑巧撞破过那么几次,只不过看的都是原形。

  他们毛茸茸地挤在一起,又像打架般凶猛,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和动作细节。

  如今照着玉简这么一看,顿觉人族真是好不知羞啊!光溜溜的,不长毛就算了,还不穿衣服,甚至录成玉简给别人观赏……

  小雪豹的神识用两爪捂住了眼睛。

  他自觉不该看下去,但那玉简中的内容又有种诡异的吸引力,让他一时有些游移不定。

  却在此时,荆雪尘眉心一凉,玉简被人拿走,一只手轻轻贴在他发热的脸上。

  “又发烧了?”商梦阮微微皱着眉,冷淡的嗓音中藏着一丝关切。

  ——上两次徒弟“发烧”,可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荆雪尘唬了一跳,只见师父双指如玉,警惕地捏着那枚玉简。

  仙君神情冰寒,仿佛玉简是什么致命法器,而不是污秽下|流的春|宫图。

  ——虽然对荆雪尘来说,那玉简确实是致命的。

  少年本能地觉着,如果师父获知其中内容,自己以后即便是披着一身厚毛都没脸再见师父了。

  “我没发烧,那个玉简也不是、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荆雪尘急忙爬起来,“师父,还给我吧!”

  他脸色绯红,灵契只检测到体温异常升高,并未传出其他有关他身体的危险信息。

  商梦阮面上稍有疑惑,刚欲将神识探入其中,便听小徒弟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豹嚎:“——师父!!!”

  他嗓子破了音儿,脸蛋已经变成了滚烫的熔岩烤蛋,仿佛稍微一戳就会炸成片片蛋花儿。那神情绝望又尴尬,细看去还带着少年独有的羞窘。

  像是那日中淫|毒之后,才会露出的表情。

  商梦阮微微一顿。

  趁此时,荆雪尘终于找回了一点清醒,恳求道:“我不要玉简了,师父快毁掉它吧。”

  这玩意绝对不是双修功法!

  蟹柳害他!!

  速度毁尸灭迹!!!

  商梦阮在小雪豹和玉简之间扫视一个来回,缓缓将玉简贴向眉心。

第41章

  “啪叽。”

  荆雪尘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炸裂的声音。

  只见商梦阮将玉简贴向眉心, 两指间猝然升起一朵太阴离火,焰光中玉简的影子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于无形。

  小雪豹呆呆地望着那朵火焰。

  ……所以,师父这是把玉简毁掉了?

  他脱力地坐倒回草窝里, 劫后余生地长长呼了口气。

  刚才差点以为他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其他东西呢?”商梦阮目光落回他身上。

  荆雪尘乖乖掏出了一黑一白两个瓷瓶, 交到师父手中。

  他到现在才明白所谓的“主动方是大欢”“被动方是小欢”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摇钱树说的不错, 蟹柳天天脑子里污七糟八的,真是害人不浅。

  小雪豹目光追随着商梦阮收起两只瓷瓶, 一阵提心吊胆:“这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师父可千万别吃——闻也不行。”

  商梦阮不置可否, 道:“下不为例。”

  如果荆雪尘从外界拿回什么东西,必须先过他的手,这是师徒之间的约定。

  “我、我之前也不知道呀。”荆雪尘自觉冤得六月飞雪, 皱着脸道:“我只是想找到双修的办法, 没想到蟹柳这么坑人。”

  商梦阮面部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变得有些奇怪。

  反正荆雪尘从来没在师父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他正琢磨着, 便被师父轻轻摸了摸头。

  几缕乱飘的毛在他手下乖乖压服帖, 然而手刚一离开, 乱毛便再次调皮地弹起来。

  商梦阮现在的样子, 倒像是在面对难以制服的炼器材料时,露出点无可奈何的意思。但那神情比炼器更鲜活,更有温度,还掺杂了其他难以理清的情绪。

  荆雪尘任他撸了撸毛, 有些疑惑地歪着头。

  怎么感觉, 他违反约定被师父捉到,师父反而更喜欢他了呢?

  商梦阮对他来说是个谜,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点波澜, 至于水面之下有什么,难探其分毫。

  所以荆雪尘自然也不知道,当商梦阮返回炼器室独处时,掌心里忽然出现了那枚本该被焚毁的玉简。

  仙君垂眸以神识渡入其中。

  似乎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他的睫羽迅速抖动起来,很快忍不住睁开眼睛,皱眉盯着那玉简,如遇洪水猛兽。

  半晌后他再次注入神识,面容逐渐沉缓下来,仿佛在认真拜读什么名家道法一般。

  这一次持续的时间很长,一个时辰过去,商梦阮才缓缓睁眼。他面容清冷,没有动过欲|念的痕迹。

  苏醒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枚玉简连并两只瓷瓶彻底焚毁。

  这才真正如荆雪尘所愿,“毁尸灭迹”。

  玉简带来的飞来横祸属实把小雪豹闹得不轻,翌日一早,他便凶恶地堵在书斋门口,等待谢柳的到来。

  不按着揍一顿他就不是雪豹妖!

  谢柳远远走来,语气风流带笑:“大师兄昨晚感觉如何啊?”

  见荆雪尘没回应,而是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谢柳本能感觉不妙,撒腿就跑。

  “你竟敢骗我!!!”小雪豹撵在后面,愤怒地嗷呜着。

  “没骗你啊!”谢柳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大师兄不会吃错药了吧?”

  “你才吃错药了!”荆雪尘愤怒到脸色通红。

  谢柳回头瞟了一眼他脸色,忽然了悟:“大师兄应该吃黑瓷瓶里的才对,莫非吃了白瓶?不愧是大师兄,昨晚做了小欢竟然还如此——活力四射、健步如飞!师弟佩服……啊!”

  他惊呼一声,已经被荆雪尘一个饿豹扑食压倒在地。

  小雪豹逼问道:“说!给我那玉简居心何在?”

  “玉简?玉简没有问题啊。”谢柳被他吓得挺尸,“大师兄要的不就是双修功法吗?”

  “是啊。”荆雪尘质问道,“可你给我的是双修功法吗?”

  下崽功法还差不多!

  “千真万确!”谢柳无辜极了,“要是有一点假,干元秘境里大师兄就放生我,让我自生自灭!”

  见他那么真心实意,荆雪尘有点迷茫了。

  “咳。”玉卢君的声音清晰地从书斋传来。

  荆雪尘这才想起快上早课了。他一抬头,便见一个个黑脑袋从书斋窗牖探出来,紧紧黏在他和谢柳身上,眼神里带着诡异的兴奋。

  见他注意到那边,窗牖边的黑脑袋又一个个缩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又双叒叕被围观了。

  但荆雪尘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些奇怪的人族师妹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放课后,玉卢君听他挑挑拣拣讲完整个事件的全程,瞬间被破了一贯的从容,慢慢弯下腰,倒在桌子上。

  肩膀还有些颤抖。

  看他出糗,笑得还挺开心嘛。

  “穆师伯。”荆雪尘扁着嘴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这么倒霉了,穆师伯还要笑话他。

  “原来是这样吗?呵呵。”玉卢君笑得很温柔,“其实你误会谢柳了,从某种程度来讲,双修就是如此。”

  “……啊?”荆雪尘有些呆滞。

  “若想做到灵气水乳交融,需得神魂相托,身心相融。”玉卢君笑道,“道侣双修,无非是这样。只不过谢柳给你的玉简,或许更重‘身’一些。”

  “啊。”荆雪尘脸色慢慢涨红,说话磕绊起来,“要、要双修,必须水、水和奶融合吗?不交融不行吗?”

  如果他和师父像玉简中那样“双修”……岂不是……

  小雪豹的脸烫得可以烤牛肉了。

  “也不是不行。”玉卢君道,“若能做到心意相通,以‘神交’替代肉|身融合也能做到类似的效果。不过一般来讲,心意相通反而更难一些。”

  一听到有办法能避开行那抱窝下崽之事,少年顿觉又活了过来。“可以就好!多难我都不怕!”

  多难他都不怕。

  但“心意相通”又是什么?

  了解师父、理解师父、洞察师父的心情和想法吗?

  可是师父除了每月那一天以外,神情少有变化。单从面部表情来看,根本无法判断他的想法。

  真的好难啊。

  “雪尘。”商梦阮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又至夜间共修之时,商梦阮发现今夜的小徒弟呆呆的,总是盯着他的脸瞧,眼神又探究又热忱,一盯就是好久,让人难以忽视,偏偏少年自己又是浑然不知的模样。

  若是商梦阮稍微多看他一眼,少年又会红扑扑地撇过脸。过段时间,又重新盯回来。

  小徒弟偏心得很,只许他自己盯着师父瞧,却连商梦阮看他一眼,都会觉得委屈不快。

  “收心,修炼。”商梦阮淡淡道。

  “哦。”荆雪尘依依不舍地收回黏在仙君脸上的目光。

  闭眼之后,他的其余五感变得更加灵敏,商梦阮的存在并未因视觉的消失而消失,反而更加明显起来。

  师父离他很近,身体的温度仿佛会触摸到他的皮肤;静夜中,师父悠长平稳的呼吸声;浅淡的冷香,还有……

  ……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味。

  荆雪尘本能地想睁开眼睛,又忍住了冲动,将注意力集中在鼻尖,仔细嗅闻。

  师父的味道和他记忆中狰的味道非常相似,很难分清,大多数时候都融为一体。荆雪尘努力嗅闻,还是没能区分出那血味到底是师父的,还是狰的。

  他悄悄睁开眼睛,忽然发现,今夜的商梦阮,脸色确实比平日更苍白一些,看起来有些虚弱。

  由于光线昏暗,他之前竟没分辨出来。

  ……师父,受伤了吗?

  可是这朝云处连只虫子都飞不进来,那么厉害的章莪君,又怎么会受伤呢?

  荆雪尘有点担忧。

  前往干元秘境的那日清早,荆雪尘趁商梦阮未醒,蹑手蹑脚地走出朝云处。他一直提防着随时可能窜出来、把他拖走的铜傀儡,但临到悬崖石柱,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小雪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来路。

  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离开,动武阻止他更是轻而易举。师父只是……不想阻止他而已。

  荆雪尘心里有点软,又有点莫名其妙的难过。

  这一走,就要有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商梦阮了。

  “师父。”他低声道,“我肯定会回来,治好你的腿。”

  但这点惆怅在他那颗能漏掉任何负面情绪的心脏里,根本停留不了多长时间。

  很快,小雪豹便投入到“出猎”的兴奋之中。

  自从来到无量山,他已经快一年都没出来狩猎,爪子缝儿都快长草了!

  更别提还有人修浩浩荡荡的车队,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飘浮于空中,以统一的青蓝白色装涂,宏大壮丽之美油然而生。

  “这就是我们无量宗,西南梁州最强大的宗门。”他身边的姚潜澍嗓音里透着激动和自豪。

  荆雪尘眼中倒映着整齐划一的车队,以及随行保护低阶弟子的无量宗高阶修士。

  他又一次意识到,人族真的很团结。

  他们固然相貌肤色各不相同,但会因为穿上相同颜色纹案的服饰,而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群体。成熟年长的人族会看顾年幼的人族,如此生生不息。

  换做是妖族,出战时必定零零散散,参差不齐,混乱不清,各自为自己族群的利益而战。

  奶猪说,曾经青丘狐族御下的妖修就是那样,除了偶尔朝拜妖王之外,其余时候各族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才会一攻即破,受人族欺负。

  是渚风雨凝聚了妖族的力量,将所有族群团结汇集起来,才从原来谁都能踩一脚的地步,到现在被仙魔两界忌惮的地位。

  荆雪尘趴在车窗边,静静思索着。

  他、姚潜澍和谢柳都被安排在同一驾飞行马车中,马车由白术君饲养的灵马拉动,能在天空中平稳飞行。

  车内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宽阔许多,除了修炼必备的隔间以外,还有饮茶会客的小厅,以及一间用于睡眠休息的寝房。

  江寒和师夏则被分配到另一架马车里,获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姚潜澍恍然道:“原来他们俩是这个关系。”

  除了他们这一届以外,还有上一届十几名没能结丹的师兄师姐,构成此次前往干元秘境的无量宗主力。

  出行的前两日就在看风景、打坐修炼以及打闹玩乐中度过,荆雪尘夜里修炼时,常常会觉得身上冷,并未放在心上。

  晚春还会冷确实有些反常——但他可是冰灵根,能被冻死就有鬼了好嘛。

  第三夜里,荆雪尘正修炼着,忽然被姚潜澍唤醒。

  “小尘,你都冻得牙齿打颤了。”姚潜澍目露担忧,将两张保暖符贴在他身上。他摸摸好友的脸,只觉一片冰寒,不由道:“今晚先别修炼了,去小榻的被窝里暖暖吧。”

  因为冷,荆雪尘的指头有些僵硬,他缓缓眨动着睫毛,又反应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少年懵懂纯真的模样很招人怜,姚潜澍心跳有些快,道:“我陪你?”

  荆雪尘又慢慢点头,被他拉着往寝房里走。

  “你这样子,……哎。”姚潜澍把他塞进被窝里,侧身在少年身边躺下。

  现在的小尘收敛了全身锋芒,又乖又软,姚潜澍刚开始很心动,又见少年因为失去活力而木呆呆的样子,慢慢地,他倒觉得有些难受。

  “快点好起来吧。”姚潜澍低声喃喃了一句,给自己拉过一榻薄被,交叠着盖在荆雪尘被子上面。

  荆雪尘停止修炼之后,身上逐渐舒服了一些。窝在暖融融的布料中时,他想起了狰,又朦胧地梦到商梦阮的背影。

  相比起狰兽庞大的身躯,商梦阮的脊背并不厚重,荆雪尘既怕他吃掉自己,内心里又不自觉地想依赖那宽阔的脊背。

  他心中逐渐升起些安全感,迷迷糊糊睡熟了。

  在荆雪尘呼吸渐趋均匀之后,姚潜澍忽然睁开眼,端详着对面的少年。过了一会儿,他悄悄把手塞进荆雪尘被窝里,微红了脸。

  夤夜时分,当一个高大人影站在榻前时,见到的便是两个少年同榻抵足而眠,脑袋对着脑袋,被子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

  他的小徒弟整只豹都埋在被窝里,只剩一颗软毛毛的脑袋露出来,脸蛋很甜。

  脸还冲着那个姚家少年。

  寝房内一阵沉静。

  半晌之后,“嘭”地一声巨响,姚潜澍连被子带人摔在榻下,滚了两圈。

  商梦阮坐在榻边,冷冷盯着榻下那条“人棍”。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人棍”又乖乖往外滚了好几圈,直抵到寝房最边缘。

  姚潜澍还没醒来,就一脑壳撞在墙上,晕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商梦阮拉开荆雪尘身上的被子,触向少年的胸口。

第42章

  他的手还未碰到荆雪尘的衣襟, 少年胸口便燃起一团碧绿光华。

  “出去。”商梦阮冷道。

  一只硕大的猫爪撕破空气,夹杂着碧焰向人修挥来。

  “别吵醒他。”商梦阮只是淡淡说了这一句。

  猫爪僵立,缓缓缩小,收回荆雪尘的胸口。须臾之后, 一只玲珑小奶猫从他胸口钻出, 跳出窗外。

  四周再无动静, 唯余月光如水,潺潺淌入。

  商梦阮单臂揽起少年。他指尖触到荆雪尘一段细腻冰凉的脖颈, 微微一顿,将少年搂得更紧了些。

  随后, 他掌心中出现一只翡翠匣。

  在翡翠匣打开的瞬间,室内涌动起粼粼水光。须臾之后氤氲寒气逐渐消散,显露出匣中丹丸。

  与它初时散发的寒气不同, 丹丸通体莹蓝, 表面奔腾着瑰丽张扬的焰纹。

  这是一颗火灵内丹,一颗——属于狰的内丹。

  商梦阮凝视着那枚内丹, 眼前略过数日前, 他从狰兽体内掏出内丹时的情景。

  鲜血四溢, 弥漫于深蓝的潭水之中, 如同墨迹晕染。凶兽痛得龇牙咆哮,却强忍住没有挣扎。

  商梦阮与它本为一体,魂魄相连,兽身的痛苦, 他的人身一并承担。

  他苍白着脸洗去手臂上的鲜血, 五次三番地清洁——这样才骗过了小雪豹灵敏的鼻子。

  若是小徒弟知道他伤了狰,一定会生气的罢。

  他眉心微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自己的兽身产生微妙的抵触感。

  马车中, 商梦阮凝神捏开荆雪尘的嘴,将内丹送入他口中。

  他的手指从少年喉间滑下,直至小腹,引导着内丹停留在少年的气海中,方才收手。

  干元秘境乃上古大能留下的遗址,即便是商梦阮也不能违反修为禁制,进入秘境。像藏宝阁中分离神魂附于法器之身的小手段,亦不被允许。

  若不能共修,狰的内丹是唯一能抑制莲华九歌决的方式。

  很冒险——不过,商梦阮并不畏惧。

  他已经足够强大,没有狰兽的力量,他的人身依旧能做很多事。

  月光从窗牖缝隙间撒落,商梦阮静坐于少年身边,只是简单凝视着他。

  吞服狰兽内丹之后,荆雪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砸吧砸吧嘴,向商梦阮这边靠近。

  商梦阮以为他还冷,便伸手召来墙角姚潜澍裹着的薄被,连并小徒弟本来盖着的薄被,叠成两层罩在少年身上。

  荆雪尘睡得不老实,不一会儿被褥便皱得九曲十八弯。

  商梦阮盯着被卷起来掖在小徒弟身下的被角,最后忍不住将它从少年怀里拽出来,拉平整。

  ……这样就顺眼多了。

  然而被子还没平整一会儿,荆雪尘就又翻了个身,小脸贴在商梦阮腿边,嘴里念叨着什么。

  商梦阮微微凝神,才听清那是一句“软哥哥,我热。”

  他眉头微蹙。

  这是他第二次在小徒弟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心魔考核之时,他不过是被勾起了曾经的回忆,至于小徒弟的软哥哥究竟如何,他并不在意。

  而这次听到“软哥哥”,他第一反应竟是……小徒弟口中的“软哥哥”,并不是他。

  曾经也有一个让少年日夜挂念的“软哥哥”,留恋到连睡梦时分也念念不忘么。

  商梦阮的指尖微微捏紧。

  他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太长的时间。

  仙君眸光微暗,将一颗留音石塞到小雪豹胸前衣襟里,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身边让人安心的气息消失,荆雪尘把自己往被褥里埋得更深了些。

  “师父……”他轻轻梦呓。

  ————

  狮子猫妖蹲坐在马车顶上,遥望昆仑山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顶微微一晃,奶猪甩了一下尾巴,道:“曲仇,你来做什么?这里都是人族,不怕被抽筋扒皮么。”

  黑蛟妖曲仇道:“我来替你。”

  奶猪这才转过头来:“替我?你什么意思?”

  “陛下说你太感情用事——方才看来,果真如此。”曲仇道,“章莪君一到,你就落荒而逃……”

  “你懂什么。”奶猪努力压住怒意,“章莪君不会伤害殿下,我没必要和他产生冲突。”

  “你平生最厌人族,却对陛下的敌人掉以轻心。”曲仇嗓音阴冷,“你忘了?你心爱的小殿下对那个人修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替代的炉鼎,如果有更听话的东西出现,人修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奶猪静默片刻,道:“……他们之间,不全是作假。”

  “你轻看了人族的阴狠狡诈。”曲仇道,“你不懂,小殿下现在也不懂。不过以后,陛下会让他明白。”

  他这话如有深意,似是与妖王的谋划有关,奶猪问:“陛下现在的意思是?”

  “你我守在干元秘境之外,阻止任何危险靠近小殿下。”曲仇道,“至于以后如何,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黑蛟妖走后,奶猪在车顶一直坐到天边泛白,才翻身返回车厢。

  他挠挠脸抹掉消沉,刚探脑袋进车厢,便见他的殿下正一脸生无可恋地抱着被子,蹲坐在矮榻一角。

  荆雪尘埋头按揉着小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被谁欺负了一般。

  奶猪赶紧跃到少年身边,又焦急又小心道:“章莪君对你做什么了?”

  “肚、肚子……”荆雪尘满脸委屈,咬着唇小声道。

  奶猪顿时满脑子天打雷劈,失声道:“你、你们竟然……!”

  虽然他知道总有嫁儿子的一天,但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不但快,而且一晚上连孩子都有了?!

  他连连告诫自己要冷静,一定要安抚好殿下,强作镇定道:“肚子怎么样?疼吗?”

  “不疼,热热的。”荆雪尘道,“可是……”

  还留下热热的?奶猪气得咬牙切齿:“可是怎么?”

  “可是师父留信说,只要我两个月不去找他,就会毒发身亡!”荆雪尘眼圈发红,“我以为他很相信我了,谁知道还要用毒来钳制我……”

  “……毒?”奶猪表情突然僵硬。

  “是啊,你听这颗留音石。”荆雪尘扬了扬手心里的小石头,脸色苍白,“师父说,如果我觉得小腹发热,那就说明他下的毒已经正在起作用。两个月不回去找他要解药,就会被毒烫死!”

  听着他的描述,奶猪逐渐明白过来,商梦阮究竟用了何种方式为殿下驱寒。

  但他仍然无法相信,那位冷淡疏离的人族仙君,竟会将狰的内丹直接交给雪尘。

  如此一来,功法与内丹皆得,陛下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

  可千万不能让殿下知道,他吃的“毒|药”是狰的内丹。

  于是他附和着骂道:“这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墙角忽然传来一声低吟,姚潜澍揉着撞肿的额角起身,“昨晚我怎么掉到地上了?还滚到这里……”

  紧接着,他和奶猪便大眼瞪大眼,呆立当场。

  “喵。”奶猪舔舔爪子,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姚潜澍有些发懵,问:“雪尘,这位是你的……”

  同族?兄弟?

  “这是我的宠物灵兽。”荆雪尘转了转眼珠子,连忙扯谎:“阿澍,你可千万不能把它的事告诉别人!毕竟带灵兽出来玩听起来不太好……”

  “没问题。”姚潜澍信誓旦旦,“我都懂。”

  荆雪尘:“……?”

  好友好像又脑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姚潜澍环视周边,忽道:“小尘,那是什么?”

  荆雪尘顺着他的目光,在枕边发现了一枚银光闪闪的月牙形银片。

  他伸指头戳了一下小月牙。

  在他触碰到它的瞬间,月牙如斑驳碎银般罩住他的手指,凝固之后,俨然变成一副锋锐的银爪。

  小雪豹好奇地用另一只手抚摸银爪,碎银又通过皮肤的接触流淌到他另一只手上,形成了相同的爪爪。

  ——和他的豹爪一模一样。

  能如此了解他妖形,又会炼器的,也只有他师父了。

  荆雪尘眼中泛起点点银光。

  “它已经认你为主了。”姚潜澍稀奇道,“我都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阶的法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他抬头问:“是章莪君给你的?”

  荆雪尘点头。

  他心念一动,碎银脱离他的手指,重新化作月牙。这次的月牙更像是飞刀,手指一搓便能分离出六柄薄刃,再一搓便是十二柄。

  荆雪尘将十二柄飞刀合而为一,扩展拉长,变成一弯新月包围在周身,又从投掷类法器变成攻防一体的半月轮。

  旁边姚潜澍已经看傻了。

  他用指节翘了翘银月表面,听听声响,喃喃赞美道:“变形法器,一器多用,每种形态的强度都媲美地阶法器,合起来算天阶法器也不为过。”

  “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师父估计是怕你出门在外拿天阶法器遭人惦记,才特地制作成变形法器,以作遮掩。”

  “炼制这么一件变形法器,无论是设计还是材料,都比普通天阶法器需要耗费的精力高多了。”他摇头晃脑地感慨:“章莪君待你也太好了吧!”

  荆雪尘依稀想起,他到朝云处之初那会儿,商梦阮很少读卷轴,而是闭门不出,埋头炼器。

  而近半年的时间里,他每每见到师父时,师父都在阅读各种卷轴,在纸卷上写画,有时候还会暗中观察他一会儿。

  ——那些时候,商梦阮其实是在为他量身定做法器吧。

  这个坏东西,临别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反倒是千里迢迢大晚上的偷偷跑过来,又下毒,又送法器,真是让人又恨又……不对,才不是又恨又爱,他才不爱师父。

  荆雪尘根本弄不懂师父到底在想什么。

  看来与他“心意相通”还远得很呢。

  无量山离干元秘境现世之处并不算远,飞行法器一路走走停停,少年们一路鸡飞狗跳、游览山河,不到十日便顺利抵达。

  荆雪尘总觉得师父就在他附近,沿路监视——护送他,但他翻遍了整只车队,直到抵达秘境入口,也没发现商梦阮的影子。

  “那就是秘境的入口,‘境门’。”姚潜澍远远指着一扇如水镜般的门,“两条鱼是守门兽。”

  境门的边缘镶嵌着两头怪鱼,呈阴阳调和之势环抱,青色的眼珠如活物般上下转动。

  荆雪尘好奇:“只有一扇境门吗?”

  “理论上只有这一个,由秘境之主开拓出来迎接修士。”姚潜澍道,“不过我觉得,秘境就像阵法一样,也会有薄弱处和阵眼,能与外界相通……当然,这只是个人推测。”

  离境门洞开还有两日,周围已经聚集了从九州各处而来的仙修。饶是荆雪尘在无量山中已算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修士。

  有拈花为裙的,有折叶为衣的,有御剑而行的,还有的驭灵师领了三十几头尖角羊……

  荆雪尘“咕嘟”咽了口口水。

  相比于散修和各个小宗门,无量宗算到的比较晚。但天鸢宗比他们还晚,在秘境洞开当日清晨,才姗姗来迟。

  那是一艘浅金色的巨舟,笨重地飞行于高空。光是它投下来的影子,便将整个秘境连同所有宗门弟子都罩在了阴影中。

  “还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姚潜澍抱臂道。

  “消耗灵石多,飞得又慢又显眼,也不知道搞那么大阵仗有什么用。”谢柳鄙夷道,“就为了压人一头?”

  荆雪尘静静仰望着巨大的舟影。

  雪豹妖打架的时候,为了让自己显得体型更庞大、更有力量,有时会本能地炸起全身的毛,用以恐吓对手。

  但渚风雨曾告诉他,炸毛不过是恐惧的表现。

  因为如果他的内心足够自信,就不必依赖于虚张声势了。

  这艘天鸢宗巨舟的空壳之下,有人在害怕,在忌惮。

  一名少年从船舷探出头来。

  唇红齿白,容貌艳美。眼角微勾,多染三分妖魅。只那眉宇间的英气,不会让人误会他的性别。

  荆雪尘瞳孔微微张大。

  “雪尘哥哥。”那少年做出口型。

  “阿襄……”荆雪尘道。

  是了,师父说是天鸢宗的人在接应闻人襄。在天鸢宗的队伍中见到她,似乎也很正常。

  只是怎么感觉——公母不太对?

  等等,仔细想来,那日中狐妖淫|毒之后抱着他的人就是闻人襄。

  两团硬如钢铁的胸消失后,只剩下少年修长棱角的骨骼,还有他无意间触碰到的……

  荆雪尘顿觉整只豹都裂开了。

  本来觉得被香香软软的小母狐碰一下他不吃亏,结果原来是公狐狸在占他的便宜啊!

  闻人襄朝他明艳一笑。

  他只是那么简单一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为其吸引。投射在他脸上的目光既有惊艳、欣赏,亦有极少淫|邪的贪婪。

  狐妖之美,无论性别,倾国倾城。

  闻人襄投下了一只香囊。

  那香囊直冲荆雪尘而来,小雪豹还没想好该对它做什么,便见一个黑影护在他身前。

  画卷展开,飞射的铜钱将那香囊撕扯得粉碎,化作万千缤纷香料,飘扬撒落。

  姚潜澍护在荆雪尘身前,神情严肃。

  “还请道友莫要如此唐突轻浮。”他沉眉冷声道,“干元秘境将启,道友也不希望在此之前出什么岔子,为人误会吧。”

第43章

  荆雪尘微妙地眯起眼。

  虽然现在有点不是时候, 但他难以避免地想起,从前摇钱树是如何嘱咐他对闻人襄下手轻一点,护她护得严实着呢。

  只是从“她”变成“他”,态度就转变得这么快吗?

  而且, 闻人襄现在的相貌可比从前那个要美艳上十倍百倍, 曾经对她有好感的姚潜澍, 不可能对这个他不动心呀。

  荆雪尘正无语着,那厢谢柳跟着附和几句, 接连无量宗的年长师兄师姐们,也暗暗将他围得近了些。

  闻人襄的脸消失在船舷边缘。

  “别怕。”姚潜澍转过头来, 拍在他肩上,“以后有这种骚扰你的,尽管找我, 我帮你刚回去。”

  谢柳啧啧称奇:“大师兄可真是艳福不浅。我阅人无数都没见过的大美人, 竟第一眼就相中了你,还抛香囊。真不愧是大师兄, 师弟叹服。”

  荆雪尘恨不得摇他肩膀:什么你没见过的美人, 你们所有人都见过闻人襄啊!

  而且那是只公狐狸啊!哪只公雪豹愿意被其他公的青睐啊!

  “雪师弟, ”身后一位年长师姐郑重嘱咐道, “出门在外绝不要随意接别人的东西。记住,我们是无量宗,他们是天鸢宗。在秘境里,我们是敌人。”

  原来大家的敌意源于势力不同。

  荆雪尘点头应下:“谢谢师姐。”

  那师姐忽嫣然一笑:“雪师弟入门考核的时候, 我还特意去观望过你呢。当时大家基本都在场, 都认得你。和我们不必见外。”

  其他师兄师姐也纷纷点头。

  荆雪尘慢慢涨红了脸。原来那天还有那么多人在看吗?

  很快他就来不及胡思乱想了。

  境门表面泛起波光,刹那间万道光芒层层散出,将整座山间平原都笼罩在莹光之中。

  “干元秘境分为春、秋、冬、夏四个时节, 每个时节都限时十五日。进入境门之后,会将我们随机分配到其中一个时节之中。”姚潜澍道,“不过只要我们互相抓紧,就不会走散。”

  他对牵手这事还有点犹豫,荆雪尘就大大咧咧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我抓得超紧!这样肯定不会走丢。”小雪豹咧嘴笑。

  姚潜澍脸一红,又一白。

  ——小尘手劲好大,好痛。

  无量宗接连二十一名弟子,都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其余小宗门弟子都离他们远了些,毕竟相隔距离太近会被秘境辨别为同一组,没人想和无量宗进入同一时节做竞争对手。

  在无量宗最后一人消失的刹那,一抹金影紧随其后,踏入境门之中。

  余人窃窃私语:“刚刚那个我没看错吧,是天鸢宗的那个美人?”

  “可不正是。”另一散修纳罕。

  天鸢宗弟子中,为首的青年冷冷看着闻人襄的背影消失。

  他旁边的修士道:“宗主给师弟特殊任务,要我们协助他牵制无量宗。师兄,我们是不是应该……”

  青年修士面上划过一抹妒意,但还是命令道:“跟上。”

  待天鸢宗一众弟子离开后,围观众散修才纷纷感慨:“无量宗撞上天鸢宗,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

  荆雪尘从白芒中慢慢睁开眼,便见白雪飘飘,万里冰封。

  他所到达的时节,是“冬”。

  冬季是最适合冰灵气发挥的地方,狰的气运再一次祝福了他。

  “哇。”谢柳应景儿地打了个哆嗦,“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天材地宝都得被冻死啊。”

  “它们哪儿有你娇弱。”姚潜澍奚落道。

  荆雪尘忍不住想起雪山冰隙中生长的水晶仙兰——那种像极了商梦阮的花。

  既娇弱易碎,又能于最凛冽的严冬中长存不灭。

  冰原苍茫,寒风呼啸,远处有崇山峻岭与林海,皆被封冻于冰雪之下。

  这里的地形、风的温度与味道,和荆雪尘所认识的任何一座雪山都不同。

  干元秘境里,可能会有水晶仙兰的存在吗?

  嗡——脚底有细微的震动传来。

  少年思绪一停,侧耳贴近冰面。他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从远方袭来。

  “有什么东西来了,一大群。”他抬头眯眼看去,不确定道:“……灵兽?”

  “或者说是异兽。”姚潜澍凝重道,“我听闻此间境主来自上古时期,那时的灵兽名为异兽,常形成兽潮,为祸一方。这里应当是那位境主所处时期的投影。”

  “先避其锋芒,观察之后再下决断。”领头的师兄立刻道。

  众弟子都向侧边奔跑躲避兽潮,荆雪尘却落在最后,呆呆望着滚滚而来的白团团们。

  他又咽了下口水。

  什么兽潮,是肉潮!

  要不是同门的人族在场,他恨不得变成原形冲进去狂吃一顿。只要张大嘴,等一等,就会有好多肉自己撞进来……

  这种时候更想念师父做的肉了啊!

  “小尘,快走!”前面传来姚潜澍的呼唤声。

  荆雪尘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跑起来。

  待兽潮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数以千计的雪山羚牛。雪山羚牛厚毛弯角,不过个头沉重蹄子又硬,普通雪豹极难捕猎。即便是雪豹妖,也很难抵挡如此数量的羚牛群。

  这便是上古时期吗?

  荆雪尘心中震撼,不再留恋灵兽肉,脚下出现一只晶莹剔透的冰橇。他蹲伏下身,稍稍用力,冰橇便如飞一般向前冲去。

  顺带还提起跑得最慢的谢柳,放在冰橇后。

  雪山羚牛巨蹄溅起的冰渣化作漫天雪雾,朝他们铺天盖地涌来。

  “大师兄!啊不,大腿!”谢柳风度全无地抱着荆雪尘的腰,瑟瑟发抖。

  众人停在一块翘起的巨大冰锥之后,冰锥挡住漫天冰尘,留下一片庇护所。

  姚潜澍道:“灵兽体内有内丹,是炼丹的上佳材料,这些灵兽也算是秘境提供给我们的天材地宝。”

  最年长的师姐深思片刻,道:“我们从边缘抓几头灵兽吧,应该引起大部队的注意。你们觉得如何?”

  “可行。”荆雪尘道,“雪山羚牛性情暴戾,除非惹到它自己身上,或者残杀幼崽,它们很少会为同族的死活以身犯险。”

  年长的师兄师姐都有些意外。他们原以为雪师弟斗法厉害,但毕竟刚入门,经验上有所欠缺。但这么看来,少年的知识也很渊博。

  ——废话,荆雪尘对自己的食谱当然很了解。

  正当他们准备出手时,小雪豹忽然眉心一跳,本能往后躲去。

  下一瞬,锁镰如影甩击在冰锥上,留下一个深坑。冰锥轰然裂开,同门师姐展开石盾,将四射的冰块挡住。

  “谁?!”她高喝道。

  荆雪尘以手罩眼,挡住飞散的冰碴,隐约看到一群白衣金纹的修士。

  “天鸢宗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姚潜澍皱眉。

  为首的青年修士收回锁镰,脸色阴沉。他身边的狗腿师弟恶声笑道:“为什么?当然是看你们不爽,来取你们狗命!”

  竟是毫不掩饰,直接挑明了敌意!

  姚潜澍暗道奇怪:“虽然我们和天鸢宗暗地里相争,但从未挑到明面上来。在秘境斗法无异于放弃难得的资源,吃力不讨好,何必呢……”

  他话音刚起,荆雪尘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电射而出。

  竟然敢骂他是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这群田园狗东西!”小雪豹边嚎边挥出了飞刀。

  战斗一触即发,天鸢宗本就不想放过他们,无量宗弟子再怎么不愿意打,也必须接战。

  战场上,荆雪尘英姿勃发,他指尖灵巧翻飞,十二柄飞刀从各个角度激射而出,例无虚发。

  不少天鸢宗弟子身上都挂了彩,法器也多有损毁。

  “那飞刀材质太硬了!”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体修大步接近他,恶狠狠道,“不就是个柔弱小孩,法器再强,肉|身也经不住打……呃!”

  话音未落,他就被荆雪尘一拳锤飞,在半空回旋数圈,鼻血和碎牙掉了满地。

  所有天鸢宗弟子都像见了鬼一般。

  姚潜澍在上空远远见到这一幕,不由想起了自己被小尘“千锤百炼”的场景,又是肉疼又是好笑。

  “闻人骗了我们。”狗腿师弟怒道,“他怎么可能还没到练气期?”

  要不是干元秘境不许金丹期入内,以少年那蛮力,狗腿师弟或许会以为荆雪尘是金丹期修士!

  领头的青年修士掀飞无量宗的两个师兄,直直向荆雪尘走去。

  飞镰坠在锁链末端,随着他的甩动极速切割空气,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荆雪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以及他强大的气势和臂膀鼓胀的肌肉。

  练气九层,是秘境所允许的最高修为。

  小雪豹收回十二柄飞刀,将之放回储物灵玉,再取出时已变作半月轮的形态。

  就仿佛它们是不同的两件法器一般。

  师父铸造变形法器本来就是要遮掩银月的珍贵,他不会拂了师父难得的好心。

  看到他换法器的行为,青年修士露出得意的笑容:“害怕了?怕就对了。”

  荆雪尘挑眉,举臂操控半月轮,噌然撞击在飞来的镰刀刀刃上。

  力道之大,远超青年修士的想象。

  他面色冷凝,一脚踏冰,同样使出全力。两人所在的冰面轰然下沉,一时间竟是荆雪尘压得青年修士向后滑动。

  被一名只到他胸口的小矮子压制,青年修士的脸色非常阴沉。

  “你的脸好黑啊,夜里打着灯笼都看不见吧。”荆雪尘狡黠一笑,牛气哄哄地挑衅:“手为什么发抖?力竭了吗?不会是怕了吧?啊?”

  对抗锁镰这种重武器,还是体型更大的半月轮比较合适。他改换法器形态的理由,无非是不想把师父送的法器磕出坑。

  脸黑的青年修士忽然往他身后瞥了一眼,似乎在等待什么。

  或许是疑兵之计。

  荆雪尘克制住想回头的冲动,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

  是谢柳!

  半月轮略微侧过一个角度,与镰刀擦身而过。趁镰刀嵌入冰层还未拔出的当口,荆雪尘回头,只见谢柳被两名天鸢宗弟子越逼越靠后,竟朝着滚滚兽潮倒去!

  炼气期修士被雪山羚牛群踩踏,可是粉身碎骨!

  兽潮那么危险,蟹柳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啊——!大师兄救我!”

  汹涌的牛群瞬间吞没了谢柳的身影,荆雪尘顾不得思考其他,飞身朝他略去。

  “小尘当心!”上方的姚潜澍替他张开两层灵气护盾。

  圆月轮旋飞而起,瞬间斩掉两头羚牛首级。但谢柳的呼救声还在向牛群深处移动,无论荆雪尘杀掉多少头雪山羚牛,离谢柳的距离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荆雪尘身在局中,姚潜澍却把谢柳的动向看得清楚,眉间不由染上疑惑。

  好在荆雪尘对雪山羚牛有些经验,片刻后终于捉到了谢柳的衣领。

  谁料,背后寒风呼啸,那锁镰阴魂不散,又朝他切割而来!

  天鸢宗的青年修士竟然也跟上来了!

  这人不要命了?

  荆雪尘拽着谢柳躲过一击,那锁镰去势不减,插|入牛群之间。

  他初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背后的雪山羚牛群发出阵阵哀鸣,才觉心头一凉。

  荆雪尘回头一看,只见那链刃之下,正躺着一具身首分离的羚牛幼崽。

  这下可糟糕了。

  母牛双眸通红地从镰刀移开,紧紧盯在荆雪尘身上。

  小雪豹全身皮毛顿时一紧。

  “冤有头债有主……”他试图辩解。

  话音未落,母牛的铁蹄便高高扬起,朝他狠狠踏落。

第44章

  荆雪尘从昏迷中苏醒, 刚睁眼便到一张大脸怼在他面前。

  他一巴掌扇飞那人,在谢柳的痛呼声中爬了起来。

  昏迷之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谢柳误入兽潮,天鸢宗误杀羚牛幼崽,激怒整个兽群。所有人在愤怒的兽潮中分散, 他处于兽潮中央, 意外被一头羚牛撞到腰身, 又接连被牛犄角顶了几下脑壳,就昏了过去。

  而现在, 他却躺在一家农舍的草榻上,身旁柴草燃着细小的火焰, 散发出温热。

  仙界秘境中也会有这么“平易近人”的地方吗?

  荆雪尘正观察着,忽然疼得龇了龇牙。他解开衣袍,只见腰间瓷白的皮肤上染着大片大片的青紫。

  腰是雪豹最脆弱柔软的部位, 伤到了会很疼, 不过还好没伤及五脏六腑,骨头也还完好。

  他忽然头皮一麻, 抬头却看到谢柳正坐在不远处, 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的腰看。

  ——那种如蛇类一般侵略性的目光, 荆雪尘从未在谢柳眼中见到过。

  他刚心生疑窦, 却见谢柳猥琐一笑,道:“大师兄的腰可是仙界的福气,若是坏了,也不知惹多少男修女修心碎。”

  荆雪尘松了口气。

  这才是那个口无遮拦爱讲荤段子的谢柳, 之前那样潜伏于危险的黑暗中、对他虎视眈眈的那个人, 应该是错觉。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荆雪尘一想之前他干的蠢事就气不打一处来,“等回无量山看我不把你的狗脑袋揍成猪头。”

  谢柳立刻就乖了,往后缩了缩, 仿佛害怕荆雪尘现在就忍不住动手。

  “算了,我们先去找到其他人再说。”荆雪尘扶着腰站起来。

  他走了两步便忽然回过头来,谢柳离他太近,差点撞到他背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眼神,荆雪尘心里有点不舒服,道:“你走前面,我垫后。”

  谢柳只好苦哈哈地向前。

  “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荆雪尘边走边问。

  谢柳道:“我只比大师兄早醒一小会儿,醒来的时候,就在那农舍里了。”

  走出农舍,荆雪尘才知道他们正处于一座小镇,北方是雪峰缥缈,南方则是他们之前所在的冰原。

  小镇完全被冰雪笼罩,冰晶悬垂于树枝檐角,松软厚实的雪遮掩了每一个角落。

  这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但诡异的是,所有的一切陈设都在照常运行,比如农舍里燃烧的火堆,烟囱升起的袅袅炊烟,甚至锅里还炖着牛肉。

  就仿佛镇上的人只是刚刚离开,不久便会回来恢复日常的生活。

  然而,道路小径上积雪光洁无暇,连一个脚印都没有,绝不是住民刚刚离开的模样。

  所有的住民都像是人间蒸发了。

  余光晃过一道白影,荆雪尘猛地回头。

  “啊!!”谢柳惊叫。

  荆雪尘定睛一看,却见院落外面堆着一个高大的雪人,看起来绝对不会移动。

  是他眼花了?

  比起那道白影,他倒是被谢柳的惊叫吓得不轻,差点爆出了尾巴。

  “你瞎叫唤什么!”

  谢柳不好意思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我这不害怕嘛。”

  小镇虽无人影,却有许多雪人。沿途路过的院落,每一家门前都会有雪人,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有三四个,大大小小,高矮胖瘦,不尽相同。

  这个镇子,这么喜欢堆雪人吗?

  雪后万籁俱寂,他们的脚步声嘎吱嘎吱踩在雪上,分外明显。

  荆雪尘停了下来。

  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可是……谢柳走在他前面,身后又是什么?

  荆雪尘飞起一脚,直踹身后之人!

  冰块破裂的脆响灌入耳朵,少年一腿之后,身后之“人”只剩下半边身体,五指呈利爪,仍保持着向他抓来的动作。

  那是一块人形冰雕。

  谢柳吓得魂飞魄散,荆雪尘则去仔细观察那冰雕。

  人形冰雕身体细腻生动,就连衣服褶皱也栩栩如生。它肩头覆着一层薄雪,断裂的脖颈横截面,还能看到一条条透明的冰雪颈动脉。

  人工雕刻的冰雕,会把里面的血管肌肉都雕刻出来吗?

  “大师兄……”谢柳点点他的肩头,声音恐惧。

  “等会儿。”荆雪尘道,“别怕。”

  “大师兄,”谢柳快哭出来了,“那些雪人、雪人……”

  荆雪尘回头一看,差点和一个矮小的雪人脸贴脸撞在一起。

  雪人的脸开始抖动,积雪从它面上滑落,逐渐显露出下面的表情。

  那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女孩冰雕。

  “哥哥,要打雪仗吗?”它笑嘻嘻道。

  紧接着,每家院落前的雪人都歪歪扭扭动了起来,男女老少僵硬空灵的声音接连传来。

  “要打雪仗吗?”“打雪仗吗?”“来打雪仗吧。”“客人,快来打雪仗啊……?”

  冰人群在包围两个少年。

  谢柳吓得两腿颤颤,整个人几乎都趴在荆雪尘后背上。

  面对笑容诡异的冰雕,荆雪尘低头从地上捡了团雪,在手里搓叭搓叭。

  他抬头笑眯眯道:“来呀。我最会玩打雪仗了。”

  言罢,他左手攥着雪球,右拳朝冰人抡了过去。

  谢柳:“……”

  等等,打雪仗是拿着雪球打拳架的吗?那团了半天雪球还有什么用啊!为了拿着好看吗?

  小女孩碎掉之后,荆雪尘捏着手里没扔出去的雪球,遗憾道:“哎,你好像打不过我啊。”

  其余冰雕忽然微妙地停了一下。

  谢柳忽然就不怕了。他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从小女孩冰雕碎片里翻找到一个小匣子。

  “果然,它们心脏里藏着秘境的奖励。”

  “我感觉这些人都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他们或许本来就在这座小镇里生活,只是被人施法做成了冰雕。”荆雪尘思索道,“这个境主……什么仇什么怨呢。”

  “心理变态吧。”谢柳挑眉。

  恰在此时,一个雪球砸在他肩膀上,谢柳笑笑正欲弹掉余雪,却忽然僵住了。

  “大师兄,我的肩膀……”

  荆雪尘回头,只见他被雪球砸中的部位正在缓缓结冰,只是瞬间,衣料便变得晶莹剔透,成为完全的冰块。

  荆雪尘按在他肩头,吸纳掉他肩头的冰灵气,略微皱眉。

  那外来的冰灵气让他很不舒服,但还好莲华九歌决更霸道一些,刹那间便抹杀了异常。

  只是谢柳肩头的仙袍已经完全冰化消失了。不知道如果荆雪尘再慢一步,他谢师弟的皮肤会不会也随之冰化。

  荆雪尘瞟了他裸|露的肩头一眼,随意评价了一句:“你皮肤看起来比我想象的滑。”

  谢柳憨憨笑着:“那是。大师兄要不来摸两把?”

  荆雪尘礼貌婉拒:“……不了,谢谢。”

  打雪仗的生存游戏还在继续,荆雪尘大施拳脚,一路赚的盆满钵满,然而冰雕无穷无尽,持续时间长了体力也有些捉襟见肘。

  正当他们打算撤退之时,却撞到了姚潜澍、江寒、师夏——以及紧追他们而来的天鸢宗一行人。

  荆雪尘突然就不想和他们会合了。

  他向后瞅了瞅举着大雪球穷追不舍的冰人,向前瞅了瞅凶神恶煞的天鸢宗,又向下看了眼被冰雪覆盖的地窖。

  “摇钱树!来这边!”荆雪尘喊道。

  喊罢,他便融化掉地窖周围的冰雪,掀开石盖,率先跳了下去。姚潜澍与他心有灵犀,立刻招呼所有人都跳下去。

  石盖轰然闭合,冰雕群失去了目标,看向了眼前仅剩的一群活物。

  天鸢宗弟子:“……”

  地窖下,荆雪尘在石盖上不要钱似的贴满各种加固符咒,然后拍拍手上的雪渣,有点小得意。

  前狼后虎,狼虎相搏,豹在一边看热闹!他荆雪尘不愧是一只聪明豹!

  小雪豹还正沾沾自喜着,就被姚潜澍抱了个满怀。那怀抱又紧又有些颤抖,荆雪尘心中微动,也拍了拍好友的背。

  “我没事,全须全尾的。”他安抚道,“我可是大师兄呀,还有狰的祝福呢,能有什么事。”

  江寒和师夏看起来也有种失而复得的激动。

  姚潜澍抱了他许久都不曾松开。忽有一根手指在荆雪尘小腹处写写画画,他敏感地一颤,又强自忍住。

  {我怀疑谢柳有问题。小心。}

  姚潜澍在他小腹处写道。

  荆雪尘轻微点了一下头。

  谢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吊儿郎当地靠在一边笑着,与和乐融融的气氛浑为一体。

  他们叙了一会儿重逢之情,师夏帮荆雪尘治好了腰上的淤青。询问之后,荆雪尘才知道无量山众人在兽潮后兵分两路寻找二人,那些年长的师兄姐并无伤亡,这才放下心来。

  五人又修整了半日,待外界没有声响之后,方才出去。

  地窖边缘有大量新鲜的划痕,这附近一定发生过一场混战,但雪下得太大,痕迹早已被覆盖。

  姚潜澍扫出躺在雪地里的半截冰雕,半晌才沉声道:“这个人是天鸢宗的。”

  其余四人都围拢过来,一时相顾无言。

  荆雪尘猜的不错,如果被雪球砸中而没有及时施救的话,修士会被冰雕同化,从此留在秘境中。

  干元秘境毕竟和藏宝阁的小打小闹不同,这里……真的是会死人的。

  “他们或许还在附近,会回来找我们。”荆雪尘打破了寂静,“接着往北方走吧。”

  北方是连绵不绝的雪峰,荆雪尘心中有预感,那里的危险将与宝藏同存。

  两个时辰后,他们遇到了一座吊桥,以及——吊桥之下的滚滚雪涛。

  深涧之下并非江水,而是由尖锐碎冰和雪沫构成的洪流,流速之快,态势之猛,能瞬间将修士碾成肉泥。

  如果掉下去,非死即伤。

  荆雪尘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朝云处之下的万峰崖,以及悬于空中的石柱。

  师父……商梦阮,现在是不是已经返回朝云处了?

  ————

  荆雪尘在干元秘境惊险万分,实际上也只是过了两天。

  两天,足够商梦阮从秘境返回朝云处,在冰潭之底度过朔月之夜。

  进入无量山结界时,他神情冷淡,细看来却有一丝沉郁,以及压抑的躁动不安。

  ——在雪尘身边度过朔月之夜,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此番别离,他必须重回冰潭之底,心中竟有些不适。

  一只苍鹰盘旋于高空,一见商梦阮便俯冲而下,落在他肩头。

  苍鹰口吐人言,是宗主左蒲的声音。那名年长的仙尊似乎是不想让别人听到,压着嗓子,语气凝重。

  “章莪君,本座问你。”他严肃道,“你身患腿疾、修为凝滞不前,需要冰灵根炉鼎治愈,此事当真?”

  商梦阮眸光一滞。

  他身中火毒之事无人知晓,左蒲与他共事十年亦不知,或许只有小徒弟与他日夜共修,才可能有所猜测。

  这个消息却在他离开时忽然传出……其中定有蹊跷。

  “我离开之后,谁来了?”他问。

  左蒲没有回答,而是低声逼问道:“看来你承认了。那本座再问一句:收雪尘为徒之事,可是为了采补?”

第45章

  采补炉鼎一道, 采阴补阳,损人利己,向来是魔修所为,为正道所不齿——当然, 采补妖修除外。

  若果传出章莪君收凡人徒乃是为了采补, 他的声名将一落千丈, 从神坛堕入人人唾弃的深渊。

  左蒲知道,章莪君面冷心更冷, 行事狠戾不择手段。若有必要,他绝不会因为怜悯一条命或是有违天道而改变自己的目的。

  但左蒲同时也相信着, 章莪君不屑于对他撒谎。

  于是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商梦阮开口,道:“未曾。”

  左蒲大呼一口气, 急促道:“是天鸢宗——他们今晨突然率众来访, 当众揭出此事。我们都在等你回来澄清。”

  “只是如此?”商梦阮道。

  天鸢宗蛰伏许久,此次有备而来, 只是为了毁他名声?以他对天鸢宗的了解, 其宗主心狠手辣, 一旦出动, 必置人于死地。

  左蒲咬牙切齿道:“他们劝你悬崖勒马,与雪尘断绝师徒关系。为了‘保全章莪君的声誉’并医治你的腿,还捉了一只冰灵根妖修,欲与你做炉鼎。”

  又是一个冰灵根妖修。

  不知此事是否与妖族的谋划有关, 如果那妖修确实是妖王所派, 那他们欲将雪尘置于何地?

  为何要在此时,用这种方式换“饵”?

  商梦阮眉峰紧蹙。

  “报偿呢?”他问。

  左莆顿了顿,艰难道:“作为交换, 他们邀你加入天鸢宗。”

  商梦阮道:“我应了。”

  左莆大舒一口气:“对嘛你怎么可能抛弃我宗转投……”他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应了,应什么了?”

  “断师徒,收炉鼎。”商梦阮冷淡道,“加入天鸢宗。”

  ————

  干元秘境。

  “小尘,你确定这冰隙里真有好东西?”姚潜澍问。

  他们正处于铁索桥边的冰崖上,荆雪尘不知闻到了什么灵气,一直趴在崖边向下张望,那股兴奋劲儿压都压不住。

  “我确定!”荆雪尘紧盯着冰崖下方,“我必须下去一趟,你们先过桥。”

  秘境里竟然有狰的味道!就在那冰崖之下,或许在某处冰隙深处……

  他刚开始也觉得匪夷所思,一个虚幻的秘境里为何会出现与之毫不相关的狰?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干元秘境是上古时期的投影,那是异兽肆虐的时期,也是狰兽的时期。所以这里会出现狰的气息,也不足为奇。

  有关狰的一切秘密,荆雪尘都不想错过。

  他要自己下去,姚潜澍当然不许。荆雪尘只得道:“这里或许会潜伏着比较危险的异兽,你们战力都不如我,下去也是拖后腿。”

  姚潜澍思索片刻,道:“那我们在上面接应你,如何?”

  荆雪尘同意后,姚潜澍取出一段绳索捆在小雪豹腰间。那绳索颇为柔韧,而且能无限延伸,将他吊到很深的地方。

  “我从家族带来的地阶法器,元婴期修士全力一击才能将之斩断。”他道,“一有不对,我们就拉你上来。”

  荆雪尘有些神思不属地点头,向气息所在之处攀爬而去。

  冰隙里的会是什么?狰遗落的毛发、替换的指爪,还是……真正的、上古时代的狰?

  荆雪尘心跳如擂鼓,缓缓探头,望向冰隙深处。

  然而,冰隙深处之物不是他想象的任何东西。

  那是一朵兰花。

  一株通体莹白,晶莹剔透的兰花。

  它有着肉质感的花瓣和叶片,花心低垂微拢,向着冰冷的空气,静静探出如绒毛般的须。

  ——水晶仙兰,雪山的圣物。

  荆雪尘从未见过那传说中的圣物是何模样,但它对他致命的吸引力,已经被刻入骨血。

  少年呼吸微不可闻,着了魔般向那兰花伸出手。

  临到关头,他浑身一震,颤抖着僵住了胳膊。

  ——不对,不能碰。如果碰到活物,水晶仙兰会枯萎。

  荆雪尘深深呼吸,向上方喊道:“有什么保存仙草的方法吗——”

  上方骚动了一会儿,仿佛起了什么争执。片刻之后,谢柳和姚潜澍也用绳子吊了下来。

  谢柳一边下降一边道:“我会处理仙草!隔那么远说不清,所以我亲自来啦!”

  五人中谢柳战力平平,又不是医修,荆雪尘严重怀疑峰主们选他来,就是为了他那一双专会收敛奇珍异宝的手。

  交给谢柳收藏水晶仙兰,荆雪尘是放心的。

  却在这时,小雪豹指尖传来软绒绒的触觉,他一回头,吓得脸都白了。

  只见水晶仙兰探出丝缕花须,轻轻缠住他的手指尖。那花须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拥吻爱侣般环紧他的手指。

  荆雪尘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非常不着边际地想起了一件事。

  ——为什么水晶仙兰会散发出狰的味道?

  他怔怔地看着水晶仙兰脱离冰层,整朵花都依偎在他手心里。

  一片阴影从他身后罩来,荆雪尘道:“蟹柳你不用过来了,我已经……”

  “小心!”姚潜澍大喊。

  笼罩着少年的阴影迅速蔓延扩大,在冰壁投下尖锐的鸟喙,以及庞大的翅影。

  那不是谢柳,而是异兽!

  荆雪尘当即旋身扑向一边,下一瞬,巨大的鸟爪噌然凿入冰层,巨鸟双翅挥起飓风,竟瞬间切断了荆雪尘身上的绳索!

  竟然是元婴期修为以上的异兽!

  小雪豹已悄然间弹出了豹爪,在垂直冰面上迅速奔腾,脱离巨鸟的攻击范围。

  妖族的本能让他迅速判断出敌我差距,他绝对不可能战胜这只鸟型异兽!

  “啊——”谢柳惊恐尖叫,向深涧坠落。

  捆在他身上的绳索也被割断了!

  荆雪尘顾不得其他,向着深涧纵身一跃!

  “小尘!!”姚潜澍大吼。

  不幸中的万幸,事发时三人之中只有他离怪鸟较远,身上绳索完好无损。

  “收绳!”荆雪尘对悬崖上方的同伴喊道,“别管我!”

  在抓到谢柳之时,他接连催发两张浮空符用以轻身,又于空中凝结出朵朵冰莲,向悬崖上奔去。

  就在此时,巨鸟庞大的身躯再度俯冲而下,狂风掀飞了他落足的冰莲。

  荆雪尘咬牙:他与怪鸟实力悬殊,根本来不及去崖顶避难!

  但如果利用怪鸟体型庞大的缺陷,就近躲避的话……

  荆雪尘手中银月如流光般划过,化作利爪嵌入冰壁中。利爪一端勾连着锁链,另一端则牢牢套在他手腕上。

  背后罡风呼啸而来,脑后束紧长辫的皮绳崩断,一头微卷的黑发飘于空中。

  借着冰壁上一爪之力,荆雪尘如空中飞猿般横空荡过,抓着谢柳,狠狠摔进长着水晶仙兰的冰隙!

  在他藏身入冰隙的刹那间,怪鸟轰然撞击在冰壁上,冰山剧烈震颤,无数锋利冰锥从上空坠落,刺穿途经之物,碎为冰粉。

  荆雪尘没站稳,差点被一根冰锥砸到,谢柳拉了他一把,在他们头顶唤出防御罩。

  荆雪尘难以克制地剧烈喘息。

  但好在他预料得不错——水晶仙兰所挑选的冰壁,必坚固难摧,就连那只怪鸟也没能攻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震动终于停歇。荆雪尘紧紧盯着冰隙,看到怪鸟尖利的铁羽缓缓滑过,每片羽毛都有一整只雪豹那么大。

  最后,他隔着冰隙,与一只鲜红的鸟瞳对视。

  荆雪尘心跳近乎停止。

  鸟瞳阴恻恻地转动,片刻后离开了冰隙。

  荆雪尘腿一软,靠着侧壁,脑壳因为过度紧张而疼痛。

  两人许久寂静无声。

  谢柳开口:“你说的仙草,拿到手了吗?”

  荆雪尘这才想起水晶仙兰,他张开手心,惊恐地发现原本圆嘟嘟肉乎乎的水晶仙兰,已经在他手掌心里压成了一叶单薄的标本。

  啊啊啊!小雪豹抓狂。好不容易见到水晶仙兰,居然就这么瘪在他手里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兰花从薄片状态一点点鼓了起来,又重新变回饱满的花朵。

  它用花须点了一下荆雪尘的鼻尖,羞涩似的垂下花瓣。

  荆雪尘大松一口气,对它的叶片回以轻轻一戳。

  “真神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谢柳观察着它,“奇珍异草周围都有强大的妖或者灵兽保护,刚才那只大鸟,估计就是它的守护兽。”

  荆雪尘不服气道:“我看它是觊觎仙兰又求而不得,见不得别人拿到手吧。”

  不过谢柳说到点上了,外面有异兽伺伏,又该怎么才能与同伴会合呢?

  荆雪尘抬头眺望,冰隙一直通向上方,其中四通八达,看不到尽头。

  他眼睛一亮,道:“或许我们能顺着冰隙直接爬到冰原上。”

  说罢银月便附着在他十指之上,化作豹爪。他犹豫了一下,踢掉鞋,把双足也覆上爪刃。

  “是章莪君给你的变形法器?”谢柳好奇道。

  荆雪尘瞥了他一眼:“在无量山里的时候不都给你演示过了吗?现在才问。”

  “见是见过,再确认一下嘛。”谢柳傻笑着挠头。

  他的笑容猝然凝固在唇边。

  只见银月瞬间化爪为剑,剑末如钩,扣紧谢柳的脖颈。他身形微僵,很快就放松下来,唇边漾起戏谑的笑。

  “你不是谢柳!谢柳以前根本没见过银月!”荆雪尘怒道,“他在哪!你是谁?”

  之前他和姚潜澍就对这个“谢柳”的身份有所怀疑,姚潜澍试探多次,这人却答得滴水不漏。无论是形体、性格,还是对谢柳从前的经历,这人都了如指掌。

  他的真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闻人襄。”荆雪尘一字一顿道。

  闻人襄笑容更艳:“半年不见,你变聪明了。”

  荆雪尘拧眉:“谢柳被你怎么样了。”

  闻人襄道:“这么久过去,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

  荆雪尘打断他:“谢柳在哪。”

  闻人襄笑容淡下。

  “没死。”他冷道。

  荆雪尘终于放松了些。

  在他们交谈间,寒冰从冰壁上生出,封冻住闻人襄的手脚和腰身。荆雪尘一手握银月锁他咽喉,一手从腰间解下姚潜澍留下的绳索。

  这法器在外面那怪鸟爪下可能不值一提,但绑住炼气期的闻人襄却足够了。

  “我带你上去,你带我把谢柳找回来。”他面无表情道。

  “小荆。”闻人襄忽然唤他。

  荆雪尘捆绳子的手一停。

  幼年在监牢里,他还没有名字时,对面铁笼里的小狐狸就叫他“小荆”。

  小狐狸叫着“小荆”、“小荆”,然后掰下一口本就不充裕的糠,隔着栏杆扔给他。

  “不要那么叫我!”荆雪尘偏过视线,“‘雪尘哥哥’也好,‘大师兄’也罢,你不是有很多种叫法吗?”

  “那是你的娇弱师妹和废物师弟,不是我。我是狐妖闻人襄。”他头顶冒出一对狐耳,自嘲一笑:“也是你曾经的‘狱友’。”

  那双狐耳有着红艳艳像枫叶一般的颜色,右耳廓缺了一块,像是被刀刃剜过的陈年旧伤。

  ——那只小灰狐右耳也有新鲜的伤,或许是皮毛布满尘土和血污,看起来才像是灰毛。

  闻人襄就是那只小狐狸。

  荆雪尘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仿佛听到了一阵铃声,细微的声响从闻人襄胸口传出,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逐渐吞噬了他的思维,一切如同半年前狐惑之术一般。

  ——只不过这次,荆雪尘只略微恍惚一瞬,双眸便重归清明!

  在清醒过来的瞬间,却见闻人襄双手尽是鲜血,向他合身扑来!

  眼见银月剑刃便要直接穿透他的脖颈,荆雪尘本能偏斜了剑锋,在他颈侧割出一条深伤。

  与此同时,荆雪尘被他扑倒在冰面上,脖颈处捂上了一条暖融融的绸带。

  闻人襄颈间的血喷涌而出,撒了他们满身。

  “你不要命了!”荆雪尘怒吼。

  他一说话,脖颈上的绸带随之震动,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悦耳的铜铃响声。

  通过余光,他瞥到一条系着铜铃的红色缎带,正绑缚在自己颈间,位置正好盖住了商梦阮留下的灵契。

  闻人襄苍白着脸,很开心地笑了。

  那笑容发自真心,很艳很美,配上他满身的血迹,却病态得有些瘆人。

  “你疯了吧。”荆雪尘挣开他的束缚,往后挪了挪。

  “小荆。”闻人襄一手按住颈侧伤口,笑着道,“你对我心软了。”

  “关爱疯子,人人有责。”荆雪尘冷漠道。

  闻人襄不以为意,他心情很好地伸出另一只没有沾染血迹的、干净的手,微笑道:“握爪。”

  荆雪尘一脸不屑。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爪爪放到了闻人襄手中。

  荆雪尘:“?!!”

  虽说豹尾巴和他本豹不共用一个大脑,但豹爪子一直以来都很听话,从来没背叛过他啊!

  他还没震惊完,闻人襄的第二个指令便从耳边传来。

  “喵一声。”

  喵?喵你个鬼!

  荆雪尘内心翻了个白眼,开口骂他:“喵。”

  ……

  喵?

  喵喵喵?!

  他的身体怎么不受自己操控了?!!

第46章

  无量山大殿。

  天鸢宗的说客滔滔不绝, 商梦阮目视前方,漆黑的双眸毫无焦点,似乎在看着远方某处。

  他搭在轮椅柄的手猝然攥紧,霎时间整台轮椅灰飞烟灭。

  那说客被骇了一跳, 面如土色。半晌才颤声道:“章莪君, 我方才所述条约, 可有不妥?”

  “本君没有异议。”商梦阮嗓音低沉,看不清表情, “只有一条:今夜不要打扰本君,否则之前所谈, 一切作废。”

  言罢,他也不再用轮椅,御空而去。

  天鸢宗说客大舒了一口气。在他身后, 坐于宗主次首位的天鸢宗大长老, 胡须一颤,掩住笑意。

  ——他早就通过那狐妖得知, 每逢朔月之夜, 章莪君都闭门不出。朔月之夜是章莪君最虚弱的时候, 所以他们才选中今日登门拜访。

  所有的条约说辞不过是缓兵之计, 即便商梦阮躲回朝云处又能如何?

  今夜一到,就是商梦阮束手就擒、瑞兽归于天鸢宗之时!

  左莆望着商梦阮离去的背影,表情凝重,暗藏了一分思索。

  ————

  “闻人襄, 你这个狗东西!!!”

  荆雪尘愤怒的豹吼在冰隙间回荡。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扯着那绸带, 却只弄得铜铃乱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一听那声音,少年便手脚发软, 失了反抗的力气。

  摄魂铃铃母和狐腋绸,青丘狐族的两大圣物,合在一起能控制任何人的身心。

  闻人襄微微侧着脖颈,享受荆雪尘给他涂抹药粉。伤口很深,虽然对仙修不致命,但鲜血仍是汩汩冲开药粉,淌得到处都是。

  荆雪尘手脚□□控着服侍臭狐狸,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企图对臭狐狸的心灵造成伤害。

  闻人襄一点都不在意,垂眸盯着荆雪尘的脸,回答他的叫骂。

  “嗯,狐狸本来就和狗是亲戚,叫我狗东西也没错。”

  “我承认我是挺疯。”

  “骂得累吗?嘴干的话,不如喝水润喉。”

  荆雪尘懒得再骂他了。

  “闻人襄,你到底想干嘛?”他坐倒在一边,皱着眉毛问,“以前你想我暴露妖身,想杀我、害我。这次明明有很多出手杀我的机会,却只是像现在这样……”

  他拨弄了一下颈间的绸带。

  “最开始我确实想过杀你,但我后悔了,舍不得。”闻人襄懒洋洋道,“所以现在你也不必害怕,只要我毁掉你的修为,再带你去天鸢宗里走一趟——一切就会结束。”

  他慵懒的腔调中带着冷漠,提到天鸢宗的时候也只有厌恶而已。

  其实荆雪尘早就听师父说,上回狐妖用淫|术估计是想抢夺元阳,毁掉他的修为,所以他对这个目的并不意外。

  他意外的是闻人襄对天鸢宗的态度。

  “你不是天鸢宗的人吗?”他问。

  “迫不得已为其做事罢了。”闻人襄淡漠道,“以前和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娘在他们手上。毁你修为也是他们给我的任务。”

  他转过头来,向荆雪尘微微笑道:“等我把你给他们看一眼,换到见到我娘的机会之后,我会带着你、带着我娘逃出人界,一起回青丘山。”

  闻人襄不过是一只不到金丹期的狐狸半妖,又怎么可能从天鸢宗眼皮子底下逃出来呢?然而他眉宇间的自信,却阻止了荆雪尘继续问下去。

  他问起另一件事:“你是青丘狐族的?”

  狐族也分很多种,而青丘狐族从上古时期以来就尊为妖王,直到百年前强者没落、族群衰微隐于世,才被渚风雨夺走妖王之位。

  据说所有的青丘狐族都隐居于青丘山,足不出山,荆雪尘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青丘狐妖。

  闻人襄点头,畅想道:“青丘山,那是狐族永远的桃源乡,神留下的阵法会庇护每一只狐族——以及他们的伴侣。”他对着荆雪尘弯起眉眼,笑容妖异,“即便你修为尽毁,在那里也能重新修炼,在远离人族的地方长大。”

  他抬手揉了揉小雪豹的头毛,认真道:“所以小荆要听话,我一定不会害你。”

  荆雪尘本能地挣动一下,却因为狐腋绸与摄魂铃,没能脱离臭狐狸的臭爪子。

  “谁管你想不想害我。反正干元秘境封闭十五日,这期间你带不走我。”他底气十足道,“而等秘境打开那日,师父会来救我的!还有奶猪,还有渚风雨!”

  闻人襄收回了手:“天鸢宗早已在此地布下传送阵法,在秘境消失的刹那,传送阵会开启,直接把我们传到天鸢宗。”

  “……你们鬼心思可真多。”荆雪尘扁了扁嘴,很快又振奋起来:“不过,我师父鬼心思肯定比你们加起来还多!你就等着他把你们都一网打尽吧,哼哼。”

  世界上怎么会有商梦阮打不过的坏蛋呢?

  毕竟他师父可是天下无敌冰镇臭卤蛋,坏蛋的鼻祖,艳压所有杂七杂八的坏蛋!

  听他再次用“我师父”指代商梦阮,闻人襄不悦地皱了下眉。

  “你真的认他为师父?我以为那只是权宜之计。”

  “不然呢。”荆雪尘道。

  闻人襄脸色更冷:“小荆,人族与妖不同,他们毫无定性,任何甜言蜜语不过都是虚妄。当初的海誓山盟,说丢掉就可以立刻丢掉。”

  他逐渐陷入回忆,“我娘和那个人族生下我,跟着他离开,是她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选择。”

  “可是商梦阮不一样呀。”荆雪尘反驳道。

  “都是人族,本性卑劣,有何不同。”闻人襄嗤道。

  荆雪尘认真道:“我师父从来都不说甜言蜜语。他的坏就写在脸上,想要我的妖丹也直话直说。还老支使铜走狗和我打架,天天嫌我进步太慢。”

  闻人襄愕然,脸上一直带着的精明和戏谑碎了一地,狐狸眼儿瞪得溜圆,看起来竟有些傻乎乎的。

  荆雪尘从没见过他这幅表情,不由笑了起来。

  “很意外吧,我在和他接触之前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少年不自觉扬起温柔的笑意,“虽然坏……但也挺好的。”

  闻人襄凝视着他的笑容,眸光逐渐黯淡下去。

  “晚了。”他转过头不再看少年,“章莪君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

  干元秘境之冬,月光透过广袤的冰原,折射出斑斓晶莹的光晕,冰层之底如水晶宫殿般梦幻。

  然而秘境之外却是暮春时节,朔月之夜。

  无际的天幕中空无一物,无星无月,亦无风。

  阴阳鱼守护着境门,它们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是整片夜空下唯一的亮光。

  暗夜中的一角,传来窸窣碎语:“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另一个压低嗓音道:“能有什么事。章莪君现在绝对落在大长老手里,腾不出手来找‘他’。再说了,无量山离此地少说也要两三天才能到,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妖族呢?毕竟‘他’也算是只有天赋的妖。”

  “得了吧,一只半妖而已,妖族也看不上眼。有了其他更忠心的棋子,他就是枚弃棋。”那人信誓旦旦道,“放心吧,不会有妖族来打搅我们。”

  “我还是觉得不安。”

  另一个嗤道:“即便真有点什么,还有长老们顶着呢。出动三个仙君,宗门这次可是大手笔……”

  话音未落,他们的身体变被蓝焰吞噬。

  两名天鸢宗金丹期弟子甚至没来得及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便被太阴离火焚为齑粉。

  百米之外打坐的白眉老者,睁开双眼,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妖族,还是来了——”

  但当他捕捉到暗夜中的人影时,失声惊呼:“章莪君??!”

  商梦阮的脸隐于夜色之中,眼眸盛满冰冷的蓝色焰光,犹如兽瞳般残酷暴戾。

  “百兵神谱”在他身后舒展,画谱上百件神兵从墨意氤氲至显形,每件神兵末端皆系有锁链,缠绕在他十指之间。

  没有人知道,当世的炼器大宗师章莪君,为自己炼制过多少件天阶法器。

  其实只有一件。

  而这一件,便汇聚了足足百件天阶法器之力。

  百兵神谱首次现世,商梦阮却没有任何激动之意,宛若无情无欲的尊像。

  他冰凉的手指微微牵动,百件神兵便驰骋而出,织就天罗地网,杀向天鸢宗长老!

  杀,是他唯一的情绪。

  ——杀掉任何胆敢阻挠他的人族、妖族。然后,夺回他的所有物。

  天鸢宗长老惊惧的眼瞳中,倒映出百兵凛然寒芒。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章莪君今日午时还在无量山!现在本该龟缩于朝云处因虚弱而瑟瑟发抖才对!

  很快,他的疑问便烟消云散。

  一柄剑锋穿透他的心脏,爆炸声中血肉迸溅,元婴从气海中脱出,仓皇而逃,却被商梦阮徒手捏爆。

  商梦阮面颊冰如寒霜,却溅满了长老的鲜血。血液淌下,留下红色藓痕,有些刺痛。

  他脑海中忽然回响起在玄天镜前,少年慌张又带着关切的嗓音。

  “你、你怎么样?有没有起藓?”

  那时他们尚未拜师,未有多少接触,他也没把少年放在心上。但现在回想起来时,却能清晰地忆起少年亮晶晶的眼眸。

  金色的,像璀璨的月光。

  商梦阮轻轻吐出一口血气,转向另外两名气息奄奄的仙君。

  其中一人为他凛然杀气所震慑,跪地求饶:“章莪君,我错了,我愿意永远服侍……”

  “噗!”地一声,血溅百米。

  任何求饶都变得无效,现在的商梦阮无异于渴血的杀戮兵器,他想要的唯有畅快淋漓的杀戮而已。

  天鸢宗剩下的最后一名仙君咬牙战胜恐惧,发出孤注一掷的一击。

  数息之后,境门之外只剩下浑身浴血的商梦阮,以及兵刃反射太阴离火的弧光。

  这是一场屠杀。

  天鸢宗三名元婴期仙君并十五名金丹期修士,全军覆没。

  百兵神谱并未收敛杀气,兵刃浴血,通过锁链从他身后蔓延而出,宛若兽类狰狞的尾与爪。

  躲在暗处的奶猪心有余悸,连呼吸都不敢稍重。他抬眼看身边的曲仇,见那向来阴冷淡定的黑蛟妖也被震得脸色煞白,才觉自己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刚才一炷香时间内商梦阮展现出的凶残,别说是人修,就连魔修和妖修都望尘莫及。

  若有什么能与他相近的话,应当是上古时期的凶兽。

  比如,奶猪通过录影石所见过的狰。

  因为这个联想,狮子猫妖从里到外打了个寒颤。

  商梦阮会出现在这里,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完全意外的——在妖王的计划中,出现在这里营救小殿下的,应该是他们妖族。

  到时候,小殿下感念于同族的救护,又听闻章莪君断绝师徒、选择炉鼎的消息,一定会对人族心灰意冷,自愿返回昆仑山。

  但就连对他们二人之间关系有所了解的奶猪,也没想到,商梦阮竟然能摆脱天鸢宗,在短短半日内返回干元境门,又在短短数息杀光了天鸢宗三名长老。

  就这样,商梦阮表面竟然只是元婴后期的仙君?

  阎王爷都不信!

  曲仇忽然传音入耳:“他想做什么?”

  奶猪定睛一看,只见商梦阮双眸紧闭,浑身气势骤降,修为从元婴后期步步下跌,直到筑基九层巅峰。

  “他在压制修为——他想进入秘境!”奶猪同样传音入密,“他疯了吗?如果被守门兽发现,会被扼杀的啊!”

  境主可是千年前飞升成仙的大能!

  他还未来得及劝阻,便见商梦阮孤身跃入了阴阳鱼环绕的境门。

第47章

  干元秘境, 冰隙之下。

  “你说我师父自身难保?”荆雪尘急道,“你们都筹划了什么?为什么要牵连他?”

  “你弄错了一件事,天鸢宗目标本就是商梦阮,你只是作为‘解药’, 附带毁掉。——当然, 这都是在他们不知道你是妖王之子的前提下。”闻人襄道, “妖族的小殿下和普通解药之间的利益岂止是天差地别。”

  他凑到荆雪尘耳边,笑声沙哑:“我暂时替你保守了这个秘密。所以千万不要泄露出自己的身份, 煞费我的一片苦心。”

  荆雪尘对他的狎昵毫无所觉,问道:“你还没说商梦阮是怎么回事呢。”

  闻人襄漂亮的脸一臭, 凉凉解释道:“无非是气运、机缘、灵石法器一类。据说章莪君手中有商氏一族坟冢的钥匙,有了那柄钥匙,便能吞并商氏一族千年以来积淀的全部财宝。”

  荆雪尘抿唇, 他算了一下日期, 发现今日正好是朔月之夜。

  他忽然就放下心来。

  朔月之夜的商梦阮会封禁朝云处,不是因为虚弱, 而是因为难以控制的强大。不是怕被人伤害, 而是怕失手伤人。

  相较平常, 那时商梦阮脾气又硬又臭, 灵气也格外暴虐,所以才不与荆雪尘共修,怕伤到他。

  如果确如闻人襄所言,天鸢宗打算趁朔月欺负他师父的话, 那他们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

  ——而且或许还会被他师父反欺负回来。

  荆雪尘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暗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闻人襄不解。

  但他没再追问下去,因为一颗果实从缝隙处投入,落在他们身边。

  闻人襄瞳孔一缩, 抱住荆雪尘向冰隙深处扑倒。

  小雪豹还在状况之外,只听轻微的“噗”一声之后,他身上的闻人襄浑身颤了一下,面部略微抽搐。

  随后,一股浓郁的异香弥漫开来。

  “屏息,香气有毒。”闻人襄急促道。

  荆雪尘抬头,只见那巨大的怪鸟去而复返,指爪间抓着上百颗色泽鲜艳的果实。

  一颗又一颗果实从缝隙中投入,爆炸、炸出密密麻麻的毒虫,腐败的果肉释放着奇香。

  那怪鸟竟如此狡诈,想用这些果实毒死他们,或者逼迫他们离开冰隙!

  荆雪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糟糕的状况。

  不知道商梦阮怎样,反正他自己快要交代在这里了!

  ————

  冰原之上,商梦阮的身影凭空出现。

  他在空中踉跄了一下,随后跌坐在雪地上。

  现在的他只是炼器九层,无法像在外界那般凭虚御空,久违地感受到了来自腿脚不便的窒碍。

  圆月低垂于干元秘境的夜空,他体内躁动的暴戾逐渐减退,重新变得理智。

  冒杀身之祸违反规则进入秘境,是他一时冲动所为,但现在想来,却也不怎么后悔。

  有什么东西阻隔了灵契,切断了他和雪尘之间的联系。这种断裂感,他简直一刻都无法忍受。

  ——想必是因为狰的内丹还在少年身上,所以才有所挂念。

  完全清醒之后,商梦阮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清洁掉脸上的鲜血。

  他掏出清洁符,又收了回去,抓了两把雪,擦掉颊边的血迹。

  雪尘身边的敌人不知有几何,现在他的灵气很珍贵,不能随意浪费在清洁符上。

  也因为如此,他脸上的粉色藓痕面积又大了些。

  商梦阮取出小纸人,分魂注入其中。纸人变幻为异兽,驼起他的身体,向冰崖的方向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冰隙之下。

  荆雪尘撕开闻人襄的衣服,看到他白皙瘦削的后背上满是斑斓的腐蚀痕迹。

  荆雪尘知道,刚才第一个果实爆炸时,是这只狐妖用脊背保护了自己。

  他生起一张离火符逼近狐妖背部,只见无数小虫从他脊背顶破皮肤而出,挣扎着逃离,随后被火焰烤化。

  闻人襄脊背布满汗水,剧烈起伏,紧咬牙关没发出呻|吟。

  待毒虫驱干净之后,荆雪尘拍拍闻人襄的脸,发现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荆雪尘简直搞不懂这只狐狸——现在他被摄魂铃与狐腋绸控制,完全受其掌控,闻人襄又何必再舍身保护他,大打感情牌呢?

  他已经因为心软被这臭狐狸钻过两次空子,所以荆雪尘决定,以后不再受他欺骗。

  果实源源不断地被怪鸟扔进来,虫潮还在向上蔓延,火焰能驱散虫潮,却无法燃尽毒气。

  荆雪尘只来得及紧急处理一下闻人襄的伤势,便被迫继续向上方攀爬。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怪鸟尖利的啸叫!

  荆雪尘扒在冰崖上看不分明,他眯着眼睛,透过那一线空隙,隐约看到飘散的鸟毛,以及一抹冰蓝色焰光。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是,那蓝焰真的好像师父的太阴离火啊!

  怪鸟尖锐的嘶鸣响彻整个深渊,冰崖嗡隆震动,荆雪尘的双眼紧跟着外面那道熟悉的身影,一瞬未离。

  能将足有元婴期修为的异兽逼迫至此的,又有谁呢?

  怪鸟的叫声越发虚弱,它庞大的身影沉沉从空中坠落。

  荆雪尘心跳加速,紧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手脚并用向着冰隙外爬去。

  是谁呢?真的是……师父吗?

  就在那人影转身的刹那,他背后陡然爆出骤烈的白光。

  怪鸟在临死前一瞬突然自爆内丹,释放出强悍的灵气冲击波,整座冰原为之摇动震颤。

  事发突然,荆雪尘攀爬的那块冰层从山体脱落,连带着他和闻人襄向下坠去!

  “喵——!”他失声惊呼。

  然后,小雪豹便落入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怀抱中。

  即便有再多刺鼻浓郁的血味,也掩不住那熟悉的冷香。

  荆雪尘眼眶猛地一热。

  “……师父!”他一下搂住商梦阮的脖子。

  仙君温暖宽大的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荆雪尘顿觉委屈汹涌而来,眼睛鼻子都酸胀起来,忍不住又把自己往商梦阮怀里塞了塞。

  他两条腿缠住仙君的腰,两条胳膊把仙君的脖子勒得死紧,要不是商梦阮修为高,普通人或许要被他勒得断成三截。

  “师父师父师父……”小雪豹嘟嘟囔囔,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雪尘。”商梦阮说出了今夜第一句话。

  他的手抚在少年颈后,解下狐腋绸和摄魂铃,像安抚一只猫儿般,在他颈后抚摸。

  待他的小徒弟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商梦阮才将视线移至昏迷的闻人襄,神情冰寒。

  光是闻到雪尘身上那种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狐骚味,他就杀意勃发。

  此妖非死不可。

  他正要下手之时,荆雪尘在他怀里扭了扭,问道:“师父,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的脸凑近他的脸,又心疼又生气:“啊,好严重的藓!哪个不长眼的,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吗!”

  他师父白净冷清漂亮好看的脸都被遮住了!

  商梦阮当然不会说,那不是别人打的,而是别人被他杀掉时溅出的血。

  他道:“不碍事。”

  荆雪尘心里顿时更软了。

  师父为了救他付出了这么多,那么他把耳朵给师父揉一揉,过过手瘾,也不是不可以。

  给揉几次呢?

  他心里正有点小纠结,却闻到了一股很强大的鱼腥味。

  荆雪尘忽然意识到了不妥。

  “师父,你违反规则进入秘境,守护境门的那两条大鱼,会不会……”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商梦阮眉心一凝,胯|下纸片异兽急遽转弯,奔向冰隙之外。

  在遥远的天边,一黑一白两条巨鱼正奔腾而来,在它们身后,黑云翻腾,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席卷天地万物。

  刚才那只怪鸟是秘境之冬的最强者,理论上是绝无可能消亡的存在。

  它的身亡,让守门兽发现——这秘境之中竟偷偷潜入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

  一条违背规则的漏网之鱼。

  商梦阮浑身紧绷,向境门疾冲而去。百兵神谱展开,攻向境门最薄弱的一点。

  他的修为完全被压制在金丹以下,越阶杀掉怪鸟已经耗费了绝大部分的灵气。现在唯有寄托于粉碎境门,恢复元婴期实力,才有一线生机。

  荆雪尘抱紧他的腰身,气海相贴,灵气相融。共修日久,他的灵气也能成为商梦阮的助力。

  境门在天阶神兵之下,裂开一道缝隙。

  就在此时,那两尾阴阳鱼忽然相互缠绕,黑白二色旋转,灰色的雾气与天边阴云合为一体,体型十倍百倍地膨胀起来!

  荆雪尘趴在商梦阮肩头,瞪大了双眼。

  “……鲲?”

  阴阳鱼合体之后化作的巨兽遮天蔽日,行动迟缓,动辄有撼天之力。

  它张开巨口,缓缓吸气,霎时间天翻地覆,日月星辰皆被吸入其中。

  那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守门兽。

  那是传说中掌管梦境的神兽,鲲。

  狂风怒号,商梦阮喷出大口鲜血,百兵被强行扯离境门,连带着他的身体冲向鲲兽的巨口。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松开荆雪尘,用肩背庇护着少年。

  整个世界颠倒扭曲,荆雪尘就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陷入了黑暗。

  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无论他遭遇什么,都不会害怕。

  ————

  等到荆雪尘再次恢复意识时,浅浅晨辉正透过窗格,撒下细碎的亮影。

  少年往被窝里埋了埋,捂住脑袋,还想再睡一会儿。

  有一只手伸到他颈窝里,抚摸一阵,又轻轻挠一挠。那只手摸得他很舒服,像是在用这种很温柔的方式催他起床。

  荆雪尘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滚到那人怀里,也用脑袋蹭了蹭那人的颈窝。

  头顶传来一声笑。

  低沉的,带着晨间的沙哑。

  荆雪尘睫毛翕动,模糊地望见了一段漂亮的脖颈。

  忽然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落在额间,很轻柔地一吻。

  荆雪尘逐渐意识到那是什么,彻底清醒过来。

  ——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在他睡觉的时候觊觎他高贵的脑门!

  他急急抬头,鼻梁撞在那人下颌处,又酸又痛。他捂着鼻子,气势汹汹地掀开被窝,低头去看那匹老色|狼。

  躺在他身畔的男人俊美无俦,瞳孔深邃,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扶着床栏直起腰来,三千青丝披落于雪白的亵衣之上,如丝绸般垂在被褥间。

  “醒了?”他嗓音温柔。

  长相无比熟悉,声音无比熟悉,就连那若有若无的冷香也并无不同。

  荆雪尘彻底傻眼了。

  “……师、师父?”

  商梦阮微一怔忡,随即笑道:“又开什么玩笑呢。即便叫我师父,也不能赖床。”

  他在发呆的少年唇角轻轻一啄:“夫人,时候不早,该起身了。”

第48章

  夫夫夫人???

  天地一声惊雷炸响, 荆雪尘直挺挺地向下倒去,脑袋“嘭”地撞在床架上。

  商梦阮忙把他捞起来,宽大的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神情带着疑惑和关切。

  荆雪尘满脸空白, 呆呆注视着他的眼睛:“商梦阮?”

  “我在。”商梦阮应道。

  眼前这个男人确实是他师父商梦阮没错, 可为什么师父会变得这么体贴温柔, 而且、而且还管他叫“夫人”?

  那是凡间雌性伴侣的称呼吧!

  荆雪尘怀疑自己在做梦,便使劲捏了一把大腿。

  商梦阮脸色一紧, 随后微笑道:“为夫虽腿脚不便,但还是有知觉的——夫人不用再试了。”

  ……抱歉, 捏错人了。

  荆雪尘收回手,捏了自己一把。

  “嘶——这个梦怎么醒不来啊!”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荆雪尘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能从这个“梦境”中苏醒, 只好暂时放弃。

  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钻出被窝,和床上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拉开距离。

  一出被窝, 他便觉得有些冷。低头一看, 却见自己身着藕荷色绣花肚兜, 白里透粉的肌肤一览无余。

  小雪豹当然不知道那是少女才穿的亵衣, 只觉得那形制欲露不露的,带着人族独有的“不要脸”气息。

  “我衣服在哪?”他红着脸问商梦阮。

  商梦阮指了其中一个雕花大柜子。

  荆雪尘本能觉得那柜子有些女气,但还是光着脚“哒哒哒”跑过去,拉开门。

  满满一柜子的裙装。

  少年深吸一口气, 忍着胭脂味钻进柜子里翻找一阵, 却连一件男子服饰都没找到。

  他气急败坏地从裙衫堆里探出脸,问道:“你就给我穿这些?!”

  商梦阮看起来有些头疼,他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绽开一个疑惑的笑:“是了,夫人怎么能穿那些呢?是我搞错了。先穿我的罢,今日我吩咐他们换一下衣服。”

  荆雪尘差点被他的笑容晃瞎了眼。

  不是吧,被他吼了还这么温柔,直接服软?他师父这么好说话的吗?

  少年使劲晃晃脑袋,晃掉幻觉,去商梦阮的衣柜中一通寻找,勉强找到一件稍小一些的短打。

  他刚想就地解开那条女式肚兜,心里觉得怪怪的,一抬头果然撞上了商梦阮的目光。

  荆雪尘瞪了他一眼,跑到了屏风后面。

  ……虽然他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躲,但总觉得赤|身裸|体被师父看到有些羞耻。

  凡间的衣袍形制简单,荆雪尘三下两下便穿上了短打。但商梦阮的体型毕竟大他太多,他挽了好几圈袖子,才勉强不拖地。

  即便这样,整件衣服看起来也松松垮垮的,更显他身材瘦小。

  从屏风后绕出来时,荆雪尘恰好看到商梦阮正笨拙地搬动自己的腿,想坐到床边的轮椅上。

  这个梦境很奇怪,一点灵气都用不了,商梦阮没有法器助力,连日常起居都变得有些困难。

  原来师父没修炼到元婴期的时候,一个人呆在朝云处,是不是也这么艰难呢?

  荆雪尘心里颇不是滋味,跑过去扶着他坐好,又帮他穿上衣服。

  整个穿衣过程,少年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看到师父漂亮的胸腹线条,也没看到漂亮的锁骨。

  对,什么都没看到。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但当商梦阮小腹处那颗梅红小痣撞入眼帘时,荆雪尘不由鼻尖微微发热。

  这人怎么连小瑕疵都该死的好看?!

  他着急忙慌地用布料遮住大片大片的肌肤,抬头望天,吸溜了一下鼻子。

  注意到他那孩子气的举动,商梦阮本来有些黯然的眸子微微点亮,又朝他笑了笑。

  这下,荆雪尘感觉鼻血真的要下来了。

  这人怎么回事!一见他就笑,笑起来不要钱啊!

  ……哦对,的确不要钱。

  嘴角向上一扯就能笑,也不费力,为什么朝云处的师父很少笑呢?

  想想师父曾经的遭遇,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少年捏紧了袖口。

  轮椅辘辘滚动,商梦阮来到他面前,展开他被指甲攥出痕迹的手心,轻轻揉捏。

  “夫人昨夜做噩梦了?”他问,“梦到什么都告诉我罢,别自己憋在心里难过。”

  那是商量的、温柔的语气。

  如果是从前的师父,肯定一语不发直接查他的记忆,或者冷着脸命令他把噩梦如实托出。

  荆雪尘甩甩头,道:“别叫我‘夫人’啦。叫我雪尘吧。”

  又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少年在井边打水抹了两把脸,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去了。

  根据他的猜测,现在他和师父所处的地方,或许是鲲创造出的梦境。

  这种梦境类似幻术,主要对人的神魂产生影响。荆雪尘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记忆,除了小时候的事情仍旧比较模糊以外,其余的都很正常。

  但商梦阮的情况却比较复杂,他不但忘掉了自己身为仙君的事实,头脑里还莫名其妙多出奇奇怪怪的东西,自以为是这镇上的大夫,而荆雪尘则是他的妻子。

  荆雪尘仔细观察他,发现他除了更温柔和善以外,其余生活习惯、为人处世上的小细节都和朝云处的师父并无差别。

  比如,做什么都要干净整洁到龟毛的地步。

  比如,喜欢摸他脑袋。

  他确定,这个商梦阮和之前的师父是同一个魂魄,只是忘掉了曾经的记忆。

  进入小镇之后,荆雪尘惊讶地发现,这里和干元秘境那个堆满雪人的小镇一模一样。

  一想到街道上的行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张牙舞爪的冰雕,他就浑身发毛。

  一出神,他不当心撞上只小家伙,把她掀了个跟头。

  荆雪尘连忙蹲下来把小姑娘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尘土,道:“抱歉,你没事吧?”

  小姑娘抬起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嘟着嘴,要哭不哭。

  荆雪尘却“蹬蹬蹬”后退三步,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张脸,他见过。

  在干元秘境里,那个邀请他打雪仗、又被他一拳头砸碎的小女孩冰雕,和这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他当时的猜测居然是真的:这个女孩、包括整个小镇都将会被炼制成秘境中的关卡,被一波又一波的仙修砸碎、摧毁。

  小姑娘见他也摔了一跤,反而不哭了,跑过来帮他捡起滚落在一边的药篓,放在他身边,然后退后一点,怯生生地观察他。

  “对不起……”荆雪尘小声道歉,爬起来飞快跑掉了。

  他在附近的山头里采了些药草,心里才逐渐安静下来。

  那时他揍碎的那些冰雕,说到底早已经不是活人。事到如今,还是先离开幻境,保下师父和他自己的命,再去想其他吧。

  回去的路上,田间地头里有人唤他“商夫人”,荆雪尘只好脸色臭臭地被农妇们拽过去拉家常。

  从谈话中,他也得知了自己和师父在这个镇子里的身份和大致经历。

  “商梦阮”是镇子里的大夫,因为医术高超,又乐善好施,抢了别家的生意。那些人串通镇中药铺不许卖给他药材,他只好亲自入山采药。

  然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山,“商梦阮”不慎在崖边摔断了腿脚,还好恰有镇外的采药女经过,救了他一命。

  至此他就坐上了轮椅。

  而那个对他有救命之恩、又被他娶回家的“采药女”,就是荆雪尘。

  荆雪尘叹了口气。

  他的性别和幻境中的妻子明显对不上,应该感谢鲲大哥没有给他换一具少女的身体吗?!

  傍晚,荆雪尘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病坊。来找商梦阮医治的人很多,乱哄哄的闹一片,商梦阮被包围在其中,举止从容优雅,神情一直是清冷的。

  相比于他对荆雪尘的温柔,他对普通镇民的态度比较冷漠,然而细究其里,却还是有温度的。

  少年刚盯了一小会儿,便见商梦阮抬起头来,朝他一笑。

  荆雪尘私心里觉得,那比狐妖的笑好看百倍。

  本就爱笑的人笑起来只是锦上添花,而冰封十数年的雪山中开盛放花朵,却更震撼人心。

  人群立刻炸开了锅:“是商夫人来了!”

  “商夫人来接商大夫回家啦。”

  “小两口真恩爱!”

  荆雪尘一脸懵逼,被大妈大姐们推推搡搡,挤到人群最前面,也挤到商梦阮看诊的桌边。

  什么商夫人!这也太难为情了……

  他还没从窘迫中调整过来,就有个少女便从他药篓里发现了一束鲜花,笑着道:“啊呀,商夫人给商大夫带花儿来了!”

  荆雪尘瞬间脸色爆红。

  谁说那是给商梦阮摘的了!他自己喜欢,想装饰在房间里不行嘛!

  “拙荆脸薄,别捉弄他了。”商梦阮微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小镇人口不多,他每日下午优先看重病患者,到这个点,剩下的都是零散的小伤小患,大多数不是来看病,而是来看大夫本人的。

  荆雪尘身后又传来笑声。

  “商大夫一见夫人就笑,夫人以后多来看看商大夫,也能让我们大饱眼福。”

  荆雪尘实在受不了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族,低头盯着脚尖跑进病坊,打下帘子。

  在太阳完全下山前,他们一同分拣好了草药,准备归家。

  商梦阮膝上放着少年采来的花,荆雪尘嘴里叼着商梦阮买来的糖。两人一个推轮椅、一个坐轮椅,在夕阳余晖下徐徐前行。

  “商梦阮,”荆雪尘认真问,“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破解这个幻境还挺困难。师父见多识广,若是有他,胜算便高出很多。

  所以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让师父想起前尘往事。

  商梦阮那么厉害,又意志坚定,他不信区区一个幻境能困住他。

  听到他的问话,商梦阮也很认真地迷惑:“雪尘这是何意?你我的相遇,之前与之后的一切,我都记得很清楚。”

  “可那都是假的。”荆雪尘道,“那些记忆属于小镇里的大夫,而不属于朝云处的章莪君。”

  商梦阮静了静,道:“从今晨开始,你就变得很奇怪。是发生什么了吗?”

  荆雪尘不知如何解释,又怕太过唐突引起他的抵触,便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想讲给你听。”

  他把有关朝云处的点滴日常都编成故事,讲给商梦阮,但直到烛火将熄之时,商梦阮也没能想起他的过去。

  “雪尘故事里的师父,对徒弟也太冷漠严苛了些。”商梦阮道,“不过我感觉他还是真心为他好的,只是不善表达。”

  荆雪尘在被窝里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认可前面那句话,还是后面那句话。

  商梦阮吹熄烛火,顿时月光倾泻而下,有种迷人的宁静。

  他侧身躺下,荆雪尘身边的被褥顿时向下凹了一块。随着时间的流淌,温暖逐渐从身边蔓延过来,和他的被窝连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穿过被窝,勾住少年的小指头。又过一会儿,那大手见他没有抵触,便直接热乎乎地握住了他的小手。

  荆雪尘觉得自己的爪爪又热又麻,但莫名其妙地,他并不想逃离。

  月影斜映,在半梦半醒间,他轻声问道:“师父,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才会性情大变,把自己封闭起来,从温柔爱笑变得寡言少语,孤僻又不通人情呢?”

  商梦阮一顿,没有辩驳他的称呼。他思索片刻,答道:“或许是因为,他所在乎的全部事物已经被毁掉,所以整个世界都已经对他无所谓了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少年轻微的啜泣声。

  在月光之下,荆雪尘眼眶中盛满晶莹的泪水,熠熠闪动,像星星和水晶珠,或是一切纯粹美好的东西。

  “雪尘。”商梦阮侧过身来,给他擦泪。

  他这声“雪尘”和秘境里师徒重聚的那声“雪尘”,以及曾经千百次呼唤重叠在一起,荆雪尘的眼泪顿时撑不住,流了下来。

  幻境里忘掉一切的商梦阮性情越好,他心里就越难受。

  幻境中他双腿尽断、一辈子都无法走路跑跳,这对常人而言是多么重大的打击,却没有动摇商梦阮的心境。

  然而就是如此心智坚强的他,却变成了朝云处里孤僻冰冷的章莪君。

  荆雪尘哽咽道:“那如果,他再次拥有在乎重视的人,他还会变回最开始的他吗?”

  “我想不会的。”商梦阮顿了顿,道:“但他至少能活得开心一点。”

  荆雪尘掩着被子,点点头。

  快睡着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落入了商梦阮宽阔的怀中,温暖又安稳。

  “雪尘。”商梦阮用几乎梦呓的声音道,“若不愿喊我夫君,便唤我‘阮哥哥’罢。”

第49章

  翌日清早, 荆雪尘又被额间一个吻甜醒。

  “师……”他刚迷迷糊糊地念了声,便被一根手指压住嘴唇。

  “嘘,”商梦阮道,“叫阮哥哥。”

  他的软哥哥是谁都能当的吗?荆雪尘颇不服气。

  无奈商梦阮一直执着于这个称呼, 简直把与生俱来的那股执拗劲儿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荆雪尘眼睁睁见他夹走了盘子里最后一块炖猪蹄, 气得瞪大眼睛:“你、你怎么能这样!”

  “叫阮哥哥。”商梦阮微笑着道, “不然不给你吃。”

  “你耍赖!”荆雪尘头顶冒烟儿,“拿肉来威胁我, 幼不幼稚啊!我都替你害臊!”

  这个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原来的师父拗是拗了点,但从来不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

  亏他还想让师父过得轻松快活一些, 现在看来,还是原来那个严肃禁欲的好。

  至少矜持一些,不会抢他东西吃!

  荆雪尘眼馋地盯着那块猪蹄, 快被他气死了。

  软哥哥是打死也不会叫的, 但猪蹄真的好香啊……

  幻境里的商梦阮,烹饪手法一如既往地高超。

  “怎样?再不决定, 猪蹄我就笑纳了。”商梦阮作势咬住了猪蹄一角。

  荆雪尘脑子“嗡”地一下, 以饿豹扑食之势扑了过去, 一口叼住猪蹄的另一角。

  咬住之后, 他才发现自己离商梦阮的脸有多么近,几乎要亲在一起。

  商梦阮看起来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微笑起来:“今日的夫人有些热情。”

  荆雪尘一呆,嘴里的猪蹄“啪嗒”就掉了下去, 滚出几朵酱汁儿, 跌落在地。

  他急急从商梦阮轮椅上跳下来,脸色绯红。

  商梦阮以为他着急地上掉着的肉,道:“锅里还有。别急。”

  荆雪尘满腔热腾腾的情绪, 也辨不出来是什么,只好一气儿当愤怒撒出来:“你又诓我!”

  商梦阮也不辩解,只是望着他,淡淡地笑。

  荆雪尘最受不了他笑。

  罢了罢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阮哥哥。”他两只手纠结地绞在一起,“我在这里都会叫你‘阮哥哥’,不过作为交换,你不要再叫我‘夫人’了。”

  反正“软”和“阮”发音相同,字形却不同,在他心里代表的含义也不一样。

  师父记忆全失,自降辈分,他应该是占了便宜才对。

  想到这里,荆雪尘又得意起来。

  ——得意完了,还得哭丧着脸把弄上酱汁儿的衣服洗干净。

  昨日他采的草药比之前那位“采药女”采的多三倍有余,所以能闲在家里。

  说来也奇怪,他进入幻境之后,脑子里多出了很多属于采药女的知识,也像采药女一般身无灵气,却还是有着一身巨力。

  他在无人处试了试,甚至还能变出属于雪豹妖的耳朵尾巴。

  到底是幻境的转换规则有所疏漏,还是说,那深山里的采药女本来就和自己一样,不是人呢?

  他被自己荒诞的猜测吓了一跳,手中衣物顿时发出裂帛声响。

  荆雪尘回想起当自己毁掉一块炼器材料时,师父责备的眼神,顿时一阵手脚发凉。

  然而商梦阮回来后,并未露出不悦,只是略有疑惑:“这些事,本就不该你做。为何我从前没发现?”

  他又头痛似的合住眼眸,荆雪尘忙上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

  他发现,只要幻境里的商大夫和商梦阮的认知有所冲突时,师父都会很难受。

  至此之后,那些琐碎的家务活都交给附近的农妇去做,她们既能拿到丰厚的报酬,又能帮远近闻名的商氏夫妻做事,个个都很高兴。

  日子一天天过去,荆雪尘口中的“故事”也趋近尾声。他看着神情未兴波澜的商梦阮,心中一阵失望。

  “……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熟悉?”

  “雪尘故事中的师徒,是你和我?”商梦阮问道。

  他现在正坐在紫藤花架下,晨光撒落,他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眸色深邃难辨。

  荆雪尘观察着他的神情,“嗯”了一声,道:“我没疯,也不是做梦。这个镇子才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梦。”

  “‘应该离开’么……”商梦阮道,“可是我觉得,若雪尘所言皆为真实,那位章莪君恐怕根本不想醒来。”

  “为什么?”荆雪尘意外。

  “如你所言,他身负深仇大恨,不得已艰难斡旋于世间,就连情感都不敢外露。而在这里,他却拥有岁月静好,与爱侣相伴。”商梦阮淡淡道,“梦境相较于‘现实’,太美好了。”

  “可是这些‘美好’都是假的啊!”荆雪尘急道,“就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假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夫妻’!”

  他垂下眸子,眼眶有点发热:“现在关系这么乱,弄得我的心也乱糟糟的,根本分不清楚……我、我真的好讨厌这样。”

  商梦阮朝他张开手臂,少年便如乳燕投林般,委屈巴巴地扑到他怀里,抱住脖子。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商梦阮一对他好,那些师徒该有的界限,他就一点都不想遵守。

  说着不能贪恋幻境中的美好,他自己还一个猛子扎进去,沉溺其中,浮都浮不起来。

  好差劲啊。

  “雪尘真以为,现在的所有都是假的吗?”商梦阮的嗓音在耳边沉沉响起。

  荆雪尘闷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气音儿。

  “任何感情都不可能无中生有。”商梦阮道,“故事中的师父对徒弟一定心思不纯,否则我怎会对你……”

  后半句融化在晨风中,荆雪尘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半晌之后,才模糊道:“我不知道……”

  商梦阮摸摸他的脸蛋,感觉有些潮湿,便柔声道:“坐上来。”

  少年摇头:“我长高了,变重了,轮椅太小,会压坏你的腿。”

  在幻境中,他的生长速度反倒快了起来,很快就比坐着的商梦阮还高出一截。

  “明日换宽敞的轮椅。”商梦阮道,“现在哥哥想你了,就坐上来,好吗?”

  荆雪尘被那声“哥哥”窘得不行,心里又实在想念,便像从前一小只豹豹那样,挤进轮椅里,虚虚坐在他腿上。

  “雪尘之前说,想和‘师父’神交,要做到心意相通?”商梦阮问。

  “嗯。”荆雪尘应道。

  “那你首先该明白的一点是,商梦阮并非清心寡欲。”俊美男人微微一笑,“比如现在,他就想你亲一亲他。”

  荆雪尘脸色一红,不自在地挪了挪,道:“你好厚颜无耻啊。”

  “回忆是很痛苦的事,我总该要一点报酬。”商梦阮笑着道。

  荆雪尘精神一振:“你决定醒来了?”

  “这里除了你以外,其余事物确实给我一种怪异的不真实感,很多细节都有瑕疵。”商梦阮沉思道,“我还是更希望能在真实的世界与你生活。”

  果然,商梦阮即便忘掉了一切,该有的理智还是有的。荆雪尘暗中肯定了一下师父的智商。

  ——但是能不能别这么肉麻呀!开口不带上情话就不能说了是吧!

  他甩甩脑袋,附和道:“就是就是,如果不记起来,你给我下的毒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毒?我还给你下过毒?”商梦阮微讶。

  荆雪尘臭着脸道:“不然呢,你就是这么坏心眼。也就我这种心怀大爱的好豹子能包容你这臭鸡蛋了……”

  商梦阮一愣,笑容更深。

  以他的性格,下毒之事多半是吓唬少年的。只不过,他也确实很坏心眼地抓住了这个把柄,打算暂时不将这事告诉他。

  “既然如此,恢复记忆刻不容缓。”他绷起脸道,“所以,雪尘是不是该交报酬了?”

  绕了这么多,他怎么还没忘掉这茬!

  荆雪尘皱着小眉毛,如临大敌般盯着商梦阮的唇。

  那薄唇颜色很浅,看起来有些凉薄,尝起来口感会怎么样呢?

  “如果你非要这么自讨苦吃,那我就下嘴了啊。”他警告道,“我和你讲,我真身可是吃人的豹子,咬人可疼了!”

  “嗯。”商梦阮浅笑着看他。

  荆雪尘按住他的肩膀,满脸挣扎:“等你恢复记忆,肯定会后悔的!”

  “那就是以后的我该考虑的事了。”商梦阮道。

  “还有……”荆雪尘的嘴还想喋喋不休。

  商梦阮忽然很认真地唤他名字:“雪尘。”

  那一声轻唤落下,荆雪尘顿时僵立,面如蒸霞,嘴唇微微发颤。

  风吹花动,紫藤花瓣落下,点缀在商梦阮发间。

  荆雪尘的心田仿佛被那花瓣挠了一下,痒乎乎地颤抖起来。

  他闭上眼,嘟着嘴,轻轻在商梦阮唇上啄了一下。

  啄一下,然后烫着脸躲开。

  商梦阮按住他的后脑勺,追上来,加深了刚才的吻。

  荆雪尘“唔”了一声,双眸猛然瞪大。

  ……等等!说好的亲一下,怎么还伸舌头呢!这、这难道是商梦阮要和他打嘴仗!

  少年恍然大悟。

  可是,这人怎么不讲武德呢?来骗、来偷袭,欺负他这个第一次打嘴仗、还没准备好的小雪豹!

  耍小聪明,这好吗?

  荆雪尘心慌得厉害,一记下勾拳打中了商梦阮的下巴。可怜他的小软舌还没收回来,顿时被咬破出血,只好一边“呜呜”叫着一边跳开。

  商梦阮唇角带血,怀里空了一块,还有点呆怔。

  “唔唔唔唔唔唔!”荆雪尘舌头疼,含泪控诉完,转身就跑回屋里去了。

  下不为例,你给我好自为之!

  商梦阮注视着少年,沉沉笑出声来。

  他擦掉唇边的血迹,又忍不住抚过唇瓣上残留的余温,眼神温柔。

  半晌过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神情凝重下来,转动轮椅向房间里驶去。

第50章

  如何从梦里叫醒一个做梦的人?最快的方法, 就是用突然的刺激吓醒他。

  商梦阮嘱咐荆雪尘,让他尽可能讲述一些曾经对章莪君产生深刻印象的事,比如有关灭族之仇。

  但十多年以前的事, 荆雪尘只不过是道听途说,又怎么能确切描摹出刺激性的画面?

  恢复记忆之事一筹莫展,只能放在一边不谈, 他们的当务之急是离开幻境。

  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梦境与外界的时间流速究竟如何,如果外界身体出什么问题, 梦境里他们的意识也会随之消亡。

  没有记忆并不代表失去思考的能力, 荆雪尘把干元秘境事无巨细地告诉商梦阮,和他一起探讨幻境和秘境之间的关系。

  镇子之外十里, 河流潺湲而过, 古朴优雅的石拱桥跨越其上,背阴处生长着潮湿的青苔。

  “干元秘境里没有这条河。”荆雪尘道, “可能是因为离得比较远, 没有投射过去?”

  “幻境与秘境之间一一对应, 但不一定全无差别。”商梦阮道,“你还记得什么类似的景物吗?”

  “如果非要说的话……”荆雪尘思索道,“秘境里有一道深渊,深渊之底流淌的不是水,是冰,上面的桥则是铁锁桥。”

  商梦阮若有所思:“那道深渊或许就是这条河给境主的印象。”

  荆雪尘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扒在河边向下望,河水虽深, 流速却很缓慢平稳, 看起来不像是会让人觉得害怕的东西。

  “难道境主不会洑水吗?”他有点意外,“连我都会呢。”

  商梦阮摇头失笑。

  通过水面倒影,荆雪尘注意到自己的相貌, 似乎与之前有了些变化。

  随着身形增长,他的五官渐渐长开,属于雪豹幼崽的精致稚气正逐渐消退,少年英气取而代之,迸发出生机勃勃的美感。

  他不但长高了,还变俊了!

  果然是美梦。

  “我真好看。”少年沾沾自喜,心里的小雪豹也晃起了尾巴尖儿。

  他回头问:“你说呢?”

  商梦阮看到他脸的时候微微一怔,随即道:“当然。”

  他略微蹙了眉头,像是在回忆。荆雪尘问道:“想起什么了?”

  商梦阮敛眸道:“只是觉得,你的相貌越来越像一个我曾经认识的人。”

  “啊?”荆雪尘皱着小眉毛,“不会是变得像原来那个‘商夫人’了吧?”

  “当然不是。”商梦阮微笑起来,“是梦境外的某个人,不过我暂时遗忘了。”

  荆雪尘心里那股酸劲儿这才缓了下来。

  他又趴在水边端详自己,片刻后赫然发现,他的五官多了些母亲相貌的痕迹。

  少年呆住了。

  小时候他懵懂地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只妖。但那时母亲为了保护他,封印了他的妖力,所以他从头到脚长得都和一般人族没有差别。

  后来母亲身死封印变弱,他在牢中受不住折磨的时候,妖力才逐渐显现。

  渚风雨赋予他名字,也激活了他的妖族血脉,让他相貌大变。

  他现在的模样,倒是和从前当纯人族的时候很是相像。

  荆雪尘不知道这些变化因为什么,但他很开心能变得多像母亲一点。

  ——而且,指不定上回狰不认识他,是因为他和小时候的相貌差距太大,才没认出来呢。

  下回再见到,肯定能认出来了吧?

  “以后不要离这条河太近。”商梦阮忽然道。

  荆雪尘回头:“为什么?”

  商梦阮道:“我们在梦境中的身份别有深意,梦境来源于境主的回忆,曾经的境主或许就是小镇里的‘大夫’或‘夫人’中的一人。”

  “和这条河有什么联系?”荆雪尘道。

  商梦阮沉眉道:“秘境中河流被境主异化成深渊,此间境主对这条河的情绪包含了恐惧与愤怒。所以我想……他或许曾在这里遭遇过不测。”

  荆雪尘眨了眨眼,有些低落道:“那——那些被他幻想成冰雕的镇民,也有可能伤害过他吗?”

  商梦阮颔首,道:“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这里的一切都有可能伤害我们。所以要小心,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雪尘。”

  荆雪尘点头,然后跳到他身边,调皮地抬眼看他:“包括你吗?”

  商梦阮微微一笑,道:“如果你觉得必要,那么包括我。”

  荆雪尘笑起来,揪了一朵小野菊插在他鬓边,道:“真好看。”

  于是那天,沿路所有人都看到严肃冷清的商大夫,满头墨黑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鬓边却歪歪斜斜别了一朵田间地头的土气小野菊。

  他身后的小夫人乱七八糟地哼着小曲,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女孩子们笑成一团,暗地里又分外艳羡。

  无论是荆雪尘随手揪的小花还是刻意绑的花束,都没有被丢掉,而是被商梦阮制作成干花或者压成书签,留在他们的小屋中。

  小屋里的花朵越来越多,时光亦随之平静流逝。商梦阮说要等,荆雪尘便也耐下性子,等待梦境的转折点。

  与镇上居民混熟之后,少年往往觉得奇怪:这些人族没有爪子和灵气,善良和蔼,又没有动机,怎么可能会伤害一个小镇上的大夫呢?

  疑惑归疑惑,但他与他们相处时,仍旧保持着一分警惕。

  很快,荆雪尘的梦境迎来了第一个冬天。

  傍晚天空下起薄雪,他们围坐在暖笼边吃茶,商梦阮教他下棋。

  荆雪尘下一会儿棋,向窗外望一会儿雪。他双手捧着暖暖的茶杯,吹散带着茶香的白雾,抿一口,只觉他漫长的时光都融化在这一刻。

  凡人的生命是不是就像他们现在这样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劳作、睡眠、填肚子和各种生活琐事占用了大量时间,但闲下来时,即便只是在暖笼边简单坐着,都会觉得很满足。

  尤其是和商梦阮在一起的时候。

  少年端起茶杯,透过白雾的遮掩,眯眼偷看对面的人。

  这确实是一个容易沉迷的美梦。

  他忽然耸耸鼻子,看向商梦阮手中的小盏:“什么味道?好香。”

  “酒。”商梦阮放下酒壶。

  他在朝云处从不饮酒,荆雪尘更没喝过,不由有些好奇。

  “为什么今天要喝酒?”

  “因为下雪,酒能暖身。”商梦阮看向他,“想尝吗?”

  “想。”荆雪尘眼睛亮晶晶,“我要喝‘烧刀子’。”

  烧刀子是凡间烈酒,在这个地区很少见。商梦阮失笑:“这里只有米酒。为什么想喝烧刀子?”

  “因为那些哥哥伯伯们都说,喝了烧刀子才是真汉子。”荆雪尘认真道,“我想长大变成真汉子。”

  这里的普通平民肯定接触不到北方的烈酒,那么说要么是吹牛要么是逗他玩,少年却当了真。

  商梦阮笑着倒了一小盏米酒,推到他眼前。

  “那雪尘现在长大了吗?”

  “当然了!”荆雪尘道,“我都快十八岁啦。”

  “小孩子喜欢依赖外物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商梦阮道,“但雪尘已经长大了,又何必靠烈酒来证明自己?”

  “也对。”荆雪尘立刻被说服了,“那我岂不是比他们强多啦。”

  商梦阮注视着他心满意足地喝掉米酒,眉间尽是柔和的笑意。

  民间米酒烈度很低,即便是初次接触,也理应不会觉得辣。

  “嘭”地一声,荆雪尘放下杯子,吐出舌头吹气,眼圈水汪汪地发红。

  “呼呼,好辣好辣。”他口齿不清地抱怨,“酒好难喝啊呜。”

  商梦阮有些意外,摇头笑道:“娇气。”

  他当然没忘记猫舌头都是怕辣怕烫的,但他没想到雪尘的舌头嫩到连米酒都接受不了。

  “我才不娇贵呢……”荆雪尘含混地忿忿反驳,然后“啪叽”一声趴倒在小矮桌上。

  商梦阮双眸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他轻轻唤少年的名字,却只听到了少年轻微的鼾声。

  他拿过少年的酒盏,疑惑地抿了一口。

  确实是农家米酒——喝上半桶才可能醉的那种。

  而雪尘却只喝了半盏便醉得不省人事。

  商梦阮呆了片刻,垂眸笑叹:“小醉猫儿。”

  他费劲地挪到少年身边,让少年的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好让他舒服一些。

  荆雪尘的鼻尖醉得通红,又小又嫩,商梦阮忍不住伸指头点了一下他的鼻尖。

  小雪豹很不好惹地磨了磨牙。

  商梦阮遗憾地放弃了少年的鼻尖,手指插|入他细软蓬松的发间,一下一下抚摸着。

  这个动作他颇为熟悉,或许在梦境之外,他也曾对雪尘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

  窗外细雪绵绵,积满房檐。

  商梦阮与醉酒的少年为伴,饮完了那一壶酒。

  他动作艰难又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清洁工作,与少年相拥而眠时,已至深夜。

  这是一个寒冷的雪夜,亦是朔月之夜。

  荆雪尘做了一个梦。

  他的魂魄飘飞出体,化作一只小野豹,在旷野上游荡,渺小犹如沧海一粟。

  旷野中落了雪,他的爪垫踩出一朵朵梅花,丝缕凉意沁入心脾。

  他蜷缩在树下浅眠,睁眼却看到了商梦阮。

  荆雪尘弯起眉眼,刚想唤他,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褪去了皮毛,光洁的肌肤浸泡在寒冷中,冻得酥红。

  少年抬眼去看他。

  商梦阮身材高挑挺拔,衣冠齐楚,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从高邈的云端俯瞰众生。

  荆雪尘自己则像条流浪的小野兽,瘦小赤|裸,即便抬头仰望也很难看清仙君的神情。

  荆雪尘脸上涨红,抿着唇用手臂把自己环紧了些。

  雪花沙沙落下,商梦阮蹲下来,与他平视。

  那双眼眸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模样,其中盛满了深邃的沉静,还有难以掩藏的温柔。

  荆雪尘不清楚是什么情感,才会是沉重又温柔的。

  他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少年低头一看,才发现几团红色的毛尾巴缠住了他的身体。它们像是温暖可靠的大氅庇护着他,但尾巴尖儿又调皮地往他怀里钻。

  “软哥哥,别闹。”荆雪尘低声呢喃。

  梦境里一切都模糊不清,他也分不清自己在叫哪一个软哥哥。

  商梦阮因为他的呼唤而醒来,却见两人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全都被少年团成一团儿抱在怀里。

  少年的亵裤被蹭到膝盖以上,两条大长腿骨肉匀停,夹着深色的被褥,更显肤色白皙。

  比起最开始那个矮小瘦弱的小少年,现在的荆雪尘,已经比大多数少年郎高挑得多。

  商梦阮忽然发现,他的少年已经不知不觉长大了。

  ——可以不再依赖于兄长,足以独立外出捕猎,出去之后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的“长大”。

  商梦阮眸色转黯。

  他想把荆雪尘往自己怀里按,却因为雪豹太大只了没能成功,最后只好贴近他——越近越好。

  翌日晌午,荆雪尘顶着满头乱毛醒来时,床榻上只剩下他一人。

  他揉着因醉酒而酸痛的额角,释放出被他困了一整晚的被褥团。

  他懒洋洋地抖开布满褶痕的被子,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呵欠凝固在张大嘴的那一刻,无缝衔接了一个震惊的表情。

  他的被子……怎么湿了一块?!

第51章

  荆雪尘满脸惊恐:被子怎么湿了一块?!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他尿床了吧!

  他从有记忆起就没尿过床了, 怎么现在反而……?嗷嗷嗷这也太丢豹脸了!饮酒误事诚不欺我!

  荆雪尘强自镇定下来,紧张地前后左右张望着。

  还好现在商梦阮不在,不然的话, 指不定心里要嘲笑他没长大呢。

  不行,必须赶紧把这块痕迹处理了!

  荆雪尘恨不得一把火把整床被褥烧干净,但考虑到他们现在的生活并不富裕, 烧了这床被褥可能要断几天的肉,荆雪尘只好退而求其次, 把这块痕迹用水洗掉。

  冬日里河面结冰, 井水的温度却和夏季所差不多,他很快就决定去打井水。

  于是商梦阮便看到, 少年左顾右盼一阵, 然后踮着脚尖,猫猫祟祟地穿过庭院, 跑向水井。

  此时商梦阮正坐在雪松下, 浓密的树梢和积雪挡住了他的身影, 他却能透过树梢的缝隙看到荆雪尘。

  少年跑得很慌张,根本没看脚下的路。商梦阮刚想出声提醒他注意安全,却见荆雪尘一脚踩在井边的薄冰上,滑了一跤,正好一头栽进了井口。

  一瞬间,商梦阮的心跳都停了。

  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转动轮椅,冲到空无一人的井边, 踉跄摔下轮椅, 跪坐在井边,用双臂力量撑着井沿,向下看去。

  只见荆雪尘四只豹爪嵌入井壁, 正避开青苔,一点点向上爬。

  少年闻声抬头,意外道:“阮哥哥?别凑这么近,小心摔下来。”

  一阵寂静之后,商梦阮嗓中才吐出两个沙哑的字:“雪尘。”

  他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呼出,头脑痛如针扎。

  他之前甚至忘了呼吸。

  看他刚才的样子:慌乱、虚弱——无能为力。

  可怜可笑。

  如果出什么意外,他甚至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荆雪尘就着朦胧天光,感觉商梦阮脸色有点不对。他跳出井口,见他浑身沾满雪粉,面色更是苍白如雪,顿时急道:“阮哥哥,你怎么了?”

  商梦阮额间冷汗直冒,太阳穴青筋抽搐,肉眼可见地忍受着极痛。

  他眼眶通红如血,直勾勾盯着少年。

  荆雪尘被吓坏了,赶忙抱住他,双手按摩着他的头部,轻声安慰道:“我在呢,我没事。别怕,嘘,放宽心。”

  片刻沉寂之后,商梦阮移开目光,沉沉闭上眼。

  荆雪尘见他情况好转,便想把他抱回轮椅。

  商梦阮却挡开他的手,垂眸道:“不必。”

  他嗓音冷淡克制,荆雪尘看着他挣扎着爬上轮椅,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阮哥哥?”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商梦阮没有看他,道:“干元秘境本体是星洲仙尊升仙时留下的法器,法器被他炼制成秘境,留给后世。若能在此地找出法器真身,或许能找到幻境的线索。”

  这些信息荆雪尘闻所未闻,失忆的商梦阮当然也不可能获知,所以……

  “师父。”荆雪尘轻声道。

  商梦阮终于抬起头与少年对视,那双眸子看起来与之前并无不同,但火热却被冰寒覆盖,没入深不见底的寒渊中。

  “嗯。”商梦阮应下。

  荆雪尘呆呆站着,他把手放在心脏上方,感觉那里空了一块。

  若是不久前他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表情,他的阮哥哥一定会抱着他,亲吻他的额头,轻声问他有没有吓到。或者责备他为什么不小心,生气得很了还要打他屁股。

  但他的师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荆雪尘空落落站了一会儿,垂头道:“我去洗衣服。”

  他背过身摇动井边辘轳,木桶满盛冰冷的水,晃晃悠悠往上吊。

  在辘轳粗哑的嘎吱声中,他听到商梦阮的轮椅在雪地上渐行渐远。

  片刻之后,荆雪尘恶狠狠地搓洗着盆里的被子,一双手冻得通红。

  师父的记忆回来了,他们很快就能离开幻境,所有的一切都在回归正轨。

  所以有什么可难受的呢?简直是莫名其妙。

  说到底,之前那大半年的时光,也不过是梦境而已。都是假的,商梦阮的梦醒了,他更没有沉溺其中的道理。

  至于梦境留下的痕迹……

  少年微怔,指尖缓缓划过唇瓣。

  商梦阮在这里留下的痕迹,也会被逐渐忘掉吗?

  荆雪尘又发了一会儿呆,“啪啪”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才重新振作起来。

  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不说——即便是师父,刚刚对他也过分冷漠了吧!

  荆雪尘鼓起腮帮子,打算生商梦阮的气。

  他气鼓鼓地跑到外面觅食,大吃大喝了一顿才气鼓鼓地回来。

  回屋之后,他才发现商梦阮正坐在榻上等他,面前小桌上放了一盘残棋。

  他面容冷淡,仿佛全神贯注地投入棋局之中,根本没注意到荆雪尘的到来。

  荆雪尘带着一身寒气,“啪唧”一声坐在他对面,抱着手臂瞪他。

  “灶台里闷着炖肉。”商梦阮看着棋盘。

  荆雪尘闻到了肉香味儿,想象到他师父坐着轮椅纡尊降贵给他炖肉吃的模样,气就消了一半。

  但他仍旧很不爽师父那副目中无豹的样子,便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顿了顿,又小声赌气:“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商梦阮终于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

  荆雪尘被他那一眼扫过,眉梢跳了跳,惺惺放下了胳膊。

  珠玉磕碰声响起,商梦阮将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收入棋笥中,指节敲了敲棋盘。

  那是示意荆雪尘先落子的意思,念及他是初学,商梦阮每局都会先让他三子。

  他这反应,倒是和荆雪尘想象的大相径庭。

  荆雪尘以为,只有阮哥哥才会有闲情逸致教他这些“无用”之学,而冰块师父只关心他修炼如何、会不会防身自保、能不能保护好未来的妖丹。

  结果,师父恢复记忆之后要他做的两件事,竟然第一件是“吃肉”,第二件是“弈棋”。

  这种时候,师父和阮哥哥又难以分清,让荆雪尘十分迷惑。

  他心不在焉地“啪啪”落子,一盘棋下得稀烂。

  商梦阮略微蹙眉。

  “你在走神。”他眼看着少年瞎走了一步棋,“弈棋应慎重,落子无悔。”

  ——落子无悔。

  这个词在荆雪尘脑海中点起一缕微光。

  他脱口而出:“那师父后悔了吗?”

  有没有后悔在失忆的时候抱着他睡?有没有后悔亲吻他,温柔地唤他“夫人”?

  刚问出口,荆雪尘便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冲动。那些事本该避过不提,随着时间慢慢被遗忘,现在却被拎到台面上,逼迫他们一起回忆那段混乱的时光。

  但他太迫切地想知道师父对那些事的态度了。

  荆雪尘紧紧盯着商梦阮的眼睛,不让它们离开。

  从前他心里是有些害怕和商梦阮对视的,仿佛对视得太久,便会被什么东西连皮带骨地吃掉。

  然而这一次,他心中涌起了无穷的勇气,势要挖掘出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

  他想知道商梦阮的想法。他想与他心意相通。

  灶中柴火于细微中炸裂,迸出点点火花。

  不知过了多久,商梦阮率先移开视线。

  荆雪尘耳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声,他也垂下眸子,掩住其中闪烁的光芒。

  那场对视,是他赢了。

  获胜者得到了他想知道答案——师父清晰地记得他们之间所有的事。

  那些回忆不但扰动了少年的心曲,亦在心如止水的仙君眼里,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荆雪尘捕捉到了那些痕迹,心里很开心,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时商梦阮想拿“报酬”的时候,他断定师父一定会后悔,商梦阮却道“那是以后的我该考虑的事”。

  现在想来,恢复记忆之后最该头疼的不应该是商梦阮本人嘛!他一只雪豹妖有什么可操心的?白嫖了美人又白嫖了美人烹的肉,怎么看也是他荆雪尘赚!

  他心情非常愉悦,静下心之后,弈棋也认真起来,甚至还盘算着下完这盘棋,就去吃光师父炖的肉。

  反观商梦阮,棋路倒是少见地乱了起来。

  在让三子的情况下,师徒二人竟然打成了和局。

  荆雪尘心满意足地下榻跑去吃肉,临到门边,却听商梦阮问道:“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姓氏吗?”

  荆雪尘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不过他感觉这不是什么秘密,便答道:“荆。”

  他等了一小会儿没有等到师父的回应,便没想太多,打帘子出去。

  只留商梦阮一人,面对一桌黑白二子缠绵交锋,孑然独坐。

  ————

  雪尘对狰的感情如此明显,他早该有所察觉。

  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那个在天鸢宗弟子的记忆中惨死于刑罚的孩子,竟然阴差阳错又回到他身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雪尘和他母亲长得很像。

  雪尘……

  室内寂静无人,商梦阮脊背剧烈颤抖,沉沉伏倒。

  他压抑着自己的喘息,闭上眼眸。

  闭眼之前,他双眸中掠过一抹水泽。

  在商氏一族事变当夜,天鸢宗还未攻破章莪山之前,荆霖,雪尘的生母,那个美丽的女人预感到她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她抱着满眼懵懂的孩子,盯着狰的眼睛,郑重地向他要一个承诺。

  “商未央已逝,我坚持不了太久。如果我不在了,阿阮,你一定要保护他到长大成人,要像亲弟弟那样保护他,好吗?”

  商梦阮舒展长尾,将孩子拢在自己身下,用额头的角蹭他的脸。

  小孩痒得咯咯直笑。

  荆霖注视着他,神情柔软。半晌她轻声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他能远离修仙界,在凡间生活。”

  很快她就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真是痴人说梦。忘掉它吧,梦阮。”

  她一辈子都没踏出过章莪山,临死前的遗嘱也只是希望儿子能好好活下去。

  商梦阮应下这个承诺,却没能实现。

  他都对雪尘做了些什么?

  把他遗落在那片荒原,没能及时救他出来。即便重逢,又没认出他,让他修习莲华九歌诀,甚至还对他生出荒诞的妄想。

  商梦阮拳头紧攥,手背暴起青色血管,指甲扎入手心,流出鲜血。

  压抑的死寂中,他突然抬起头,问:“谁。”

  空气中传来阵阵轻笑,那些笑声仿佛由无数人发出,重合成一个男女莫辨的诡异声线。

  “你想出去吗?离开幻境,回到现实。我知道怎么出去,我告诉你。”

  商梦阮面对虚空,冷道:“我为何要信你。”

  那声音答道:“因为我是秘境之主,我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近距离观察他,想从他脸上找到恐惧与敬畏,却没能找到任何一丝情绪。

  “你想说什么?”商梦阮道。

  那声音笑着道:“幻境的规则就是:‘只有一个人能走出去’。”

  ————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荆雪尘正靠在灶台边啃鸡腿。他舔了舔小虎牙,挑眉道:“什么叫‘一个人能出去’?说话说清楚点,别装神弄鬼嘻嘻哈哈的,打扰我吃肉。”

  笑声奇异地停了一下。

  “嗯?”荆雪尘又挑出一根鸡翅,有点不耐烦。

  那个声音有点气闷,道:“夫妻二人死其一,幻境自破。”

  它怕这话还不够浅显易懂,又道:“你杀了他,或者他杀了你,活着的那个就能出去。”

  它刚在商梦阮那里吃了瘪,便仔细观察着这只小傻豹,想看他如何惊慌失措。

  然而荆雪尘只是啃着鸡翅,含混道:“哦。”

  片刻后,他感觉那个声音还没走,便咽下嘴里的肉,抹抹油,想表现得礼貌一些。

  “那,慢走不送?”

第52章

  待那个声音走后, 荆雪尘恍若无事,接着该吃该喝喝。

  真好笑,居然还和他谈“幻境的规则”?

  他们会进入幻境, 不就是因为商梦阮打破了秘境的“规则”嘛。指望一个违反规则的人去遵守幻境的规则,那简直是指望雪豹戒荤,天方夜谭。

  师父说过, 秘境的本体是一件法器,刚刚那个自称秘境之主的声音, 会是那件法器吗?

  荆雪尘眼睛转了转, 去仓房一通翻找,翻出了一只表面布满尘土的木箱。

  “这木箱是之前那位‘商夫人’留下的东西, 里面或许有什么线索。”他对商梦阮道。

  他伸手想去开木箱的镶扣, 不想在半路恰巧触碰到了商梦阮的手。

  来自对方皮肤的温度转瞬即逝,荆雪尘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 商梦阮便抽回手, 藏入袖中。

  荆雪尘瞥了他一眼, 打开木箱。

  里面朴素整洁,有一只翠玉手镯,一朵干枯的花,还有一叠绢帛。

  “雪莲?”荆雪尘率先取出那朵大花。

  对上天入地的妖族来说,这种花朵在昆仑山的高山草甸上不算少见。而对于一个普通的采药女,拥有这朵雪莲花便十足稀奇。

  毕竟在人族的传说中,这可是用人命才能换回一朵的奇花。

  原来的商夫人是如何得到它的呢?

  荆雪尘小心地捏着雪莲干枯的茎, 看到商梦阮正端详那只玉镯, 便问道:“你认识那个玉镯?”

  “是她在新婚之时得到的信物。”商梦阮将之放回木盒。

  荆雪尘想了一下:“也就是之前的‘商大夫’送给她的……嗯,定情信物呗。”

  在幻境里他向人族学了不少新词,对人族君子好逑那一套也有了懵懂的认识。

  喜欢一个人, 心脏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要分享给对方。

  比起妖族的奔放直率,人族的喜欢是内敛克制的,归束在各种礼节之中,寄托于信物之中——比如红艳艳的“婚礼”,比如眼前这只玉镯。

  有了礼节和信物,就仿佛有了一辈子的海誓山盟。

  荆雪尘照着阳光观察那只通透的烟青色镯子,心里有点羡慕。

  他看着玉镯,商梦阮在看他亮晶晶的猫眼儿。

  少顷荆雪尘放回玉镯,转手去拿木盒中剩下的绢帛。那绢帛上写满了字,还是他看不懂的古字。

  “境主一定很看重这些布片吧?他记得很清楚,所以即便在幻境里这些字也依旧存在……啊,难道是什么稀世功法?”

  他随便猜测着,余光中却见商梦阮认真注视着绢帛上的内容,似乎在阅读。

  “阮——师父,你看得懂这些字吗?”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商梦阮略蹙了眉,缓慢地读出来。

  古字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初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待连成一句话后,意思却变得暧昧起来。

  这是一封情书。

  “想变成她的衣领和她腻在一起,可惜晚上脱了衣服只能与她分离,嫌夜里时间太长?”荆雪尘也回过味儿来,扯了扯嘴角,“噫——这个写信人也够痴缠的。”

  商梦阮面无表情地压下那张绢帛。

  荆雪尘凑过头,去抢那绢帛:“别藏呀,我还想看是谁写的呢!”

  他想顺着绢帛一角揪出来,然而商梦阮的手握得很紧。荆雪尘怕撕坏那张绢帛,只好耍赖似的去掰他的手指。

  这种没上没下的小动作,他近来做的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商梦阮的手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坚不可摧,荆雪尘只是刚触碰到他,他的手指便微微一震,松懈了防御。

  少年趁机扯出绢帛,咧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他直接找到绢帛最下方的署名处,眯眼去读那几个鬼画符。

  出乎他意料的是,署名最首的那个字,他恰好认识。

  是玄铁寒锁上的“商”。

  “真巧,写信人也姓‘商’。”荆雪尘惊讶,“这人应该就是之前的商大夫吧?原来大家喊你商大夫,不是幻境为我们变化,而是他本来就姓商啊。”

  他转头问道:“这个人全名是什么?你认识吗?”

  “商隔云。”商梦阮沉声道,“星洲仙尊俗世之名,便是‘隔云’二字。”

  “他和你……”荆雪尘本想问,商氏一族历史渊源颇深,不知道星洲仙尊和他们家族有没有关系。但说到一半,他怕这样提起会唤醒商梦阮丧亲之痛,便住了口。

  商梦阮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答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姓商。族谱中并无此人。”

  荆雪尘见他并无伤神之色,才接着道:“那你还知道其他有关星洲仙尊的事吗?”

  “他以无情道登仙。”商梦阮眸光微凝,“我从未听闻他曾在俗世有过姻缘。”

  荆雪尘虽然不清楚“无情道”具体是什么道,但从字面意思来解读,大概就是冷漠无情吧。

  他抬眼瞅了瞅自家师父冷冰冰的脸。

  ——太像了!这星洲仙尊肯定和商梦阮有关系!

  商梦阮猜也能猜到徒弟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解释道:“商氏世代皆为炼器师,从未有过修炼无情道之人。”

  荆雪尘满脸狐疑,一条眉毛扬起来一条眉毛压下去,古灵精怪地可爱。

  商梦阮目光微暖,他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揉揉少年的头毛,刚抬起来又压了下去。

  荆雪尘已经在搜索其他有用信息了。

  “所以说这些都是情书吗?有没有说商隔云从哪里来的?”他埋头问道,“对了,‘商夫人’本名叫什么呢?”

  “星洲仙尊称她为‘阿凝’。”商梦阮迅速扫过绢帛,眉头逐渐蹙紧:“——全名,‘渚凝’。”

  “渚?”荆雪尘一惊,“哪个渚?”

  三界以“渚”为姓的,他只听说过渚风雨。

  “你想的没错,是妖王的‘渚’字。”商梦阮注视着他的脸。

  荆雪尘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商梦阮的眼睛又黑又深,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却像是能剖开他一层层伪装的皮,看透他的内心。

  他是渚风雨崽子这件事,师父是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

  荆雪尘忽然想起秘境里闻人襄嘱咐他的话:妖族的小殿下和普通解药之间的价值,岂止是天差地别。

  不同身份对于天鸢宗的利用价值不同,对于商梦阮亦然。

  “我……”荆雪尘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还挺惊讶的。三界没几只雪豹妖,每只都姓渚,所以渚凝或许和雪豹妖有关?”

  他引开话题:“这么一来,那朵雪莲也说得通了!雪豹妖当然能摘到雪莲,也正因为雪莲来自她遥远的故乡,渚凝才将它和其它珍贵之物一起存放在木箱里。”

  “不错。”商梦阮垂下眼睫,似乎忘掉了他刚才的失态。

  荆雪尘的心逐渐落了回去。

  不管商隔云和商梦阮有没有联系,反正这只叫渚凝的雪豹,肯定和他有血缘关系。

  一名得道登仙的仙尊,和一只远离家乡的稀有雪豹妖,曾经像一对凡人夫妻般住在凡间,真是怪得很。

  荆雪尘抬起手腕,想起了手心里那朵不存在的水晶仙兰。

  雪山的圣物出现在秘境里,是不是也和渚凝有什么关系呢。

  他瞟了商梦阮一眼,犹豫自己是否要把水晶仙兰的事告诉师父,最后也没开口。

  前段时间被幻境消磨到几乎消失的警惕心,随着师父记忆恢复和“渚凝”这个名字的出现,逐渐回到了他心间。

  说来也奇怪,早些时候那个自称境主的声音要他们自相残杀时,荆雪尘并不觉得害怕。

  其实对于人族来说,杀掉一只妖换取脱离险境的机会,根本不会有损道德,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按照那个声音的要求去做。

  荆雪尘却笃信着,商梦阮绝对不会为此伤害他,即便他是只妖。

  但如果……在那只普通的“妖”身上,再多加一层砝码,加上“人族恨之入骨的妖王血脉”呢?

  涉及到种族之间的仇恨、种族争战的利益,商梦阮会不会有所动摇呢?

  全族的重量太重,它与私情孰轻孰重,荆雪尘不敢去赌。

  他以前从来没有实质性地意识到妖王之子的身份有多特殊,此时此刻,那身份却变成了一道沟壑,横亘在他和商梦阮之间。

  少年垂下肩膀,抱紧双膝坐着发呆,显得有点颓丧。

  整个下午直到黄昏,商梦阮都没向他搭一句话,室内一片安静,只能隐隐听到寒风呼啸之声。

  入夜,荆雪尘整理好了新的被褥,准备入眠时,却不见了商梦阮。

  他里里外外一通寻找,才在柴房里发现了他。彼时商梦阮正从轮椅上费力地弯下腰,试图点燃柴禾取暖。

  荆雪尘看到墙角一堆干净柔软的稻草,瞬间明白了师父的意图。

  ——商梦阮晚上要睡在这里。

  ——居然要和他分床睡!居然这么嫌弃他!

  荆雪尘两眼冒火,深吸了一口气,默念两遍尊老爱幼体谅残疾孤儿才没有揍人。

  “为什么?”他憋气道,“是我晚上踢人惹你不痛快了?”

  商梦阮摇头,道:“师徒有别,你已长大成人,与你同睡有悖伦理。”

  他表情肃然,荆雪尘意识到那是师父的真实想法,有些呆怔。

  师徒有别是没错,但他们的关系和那些普通师徒又不一样。

  至于不一样在哪儿,他也说不清楚,无法用来反驳商梦阮。

  荆雪尘有些毛躁道:“我睡屋里,你呢,你就睡这儿?现在你身无灵力,寒冬腊月的,冻一晚就能冻出病。”

  商梦阮觉得有理,思索道:“伤寒的确是累赘。我本不想麻烦你,但现在也只能如此——”

  他抬眼道:“雪尘,帮我把稻草搬进寝房里罢。等雪消了,让木匠再造一架床榻。”

  荆雪尘瞪圆眼睛:“你——”

  就这么嫌弃和他睡?

  师徒有别就那么重要?

  他又气又委屈,瞪着商梦阮,却只在他眼里找到不可更改的坚定。

  荆雪尘别过脸,将表情藏在月光的阴影下。沉默片刻之后,他抱起稻草,蹬蹬蹬跑向寝房。

  重重的脚步声砸落,商梦阮冷硬的眸色逐渐流露出一抹黯然。

  当断则断,不过是一时疼痛罢了,雪尘总能很快忘记疼痛。他不能再纵容自己犯错,将雪尘拖得更深。

  当初那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该……

  三更已过,商梦阮平躺在草榻上,听着不远处少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夜里太黑,他们离得又太远,商梦阮很难得知荆雪尘现在是什么样的,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听。

  一些模糊的声响传来,少年的呼吸声好像变重了,又像是有水声。

  ……在哭吗?

  商梦阮的心脏微微一动,呼吸略微紊乱。

  这件事,他是否处理得太过冷硬?仅仅是作为师父,作为长辈,他也该说些什么。

  “雪尘。”他清冷的声音响起,“之前是我做错了。既然现在我已脱离梦境,这个错误就不会再继续下去。”

  床榻上翻滚的声音停了下来,侧耳倾听他的话。

  “以后,”商梦阮闭了一下眼,忍住心脏的隐痛,“以后,会有一个能与你相拥而眠的人出现。所以不必为一时寒冷而伤怀。”

  句句平静,仿佛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陈述。

  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

  “错误?”少年嗓音带着些许湿意。

  他气势汹汹,赤脚下榻,猫瞳中倒映着月亮的光泽。

  “商梦阮,你不会真以为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能抹消之前的一切,和我划清界限吧?”

  他直呼其名,凶狠之下藏了一点点哽咽。

  那一点点哽咽堵住了商梦阮的话。

  随后,商梦阮身上的被子被猛然掀开,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荆雪尘愤怒地将被子丢到一边,他以为自己掀开了这人的螃蟹壳,能寻到一处弱点,却发现商梦阮内里也是如此难以窥探分毫。

  他的师父身上只着单薄的亵衣,却像是与他隔了山海之遥,对他的任何言行都无动于衷。

  “荆雪尘。”连嗓音都是一如既往地冷静、克制。

  荆雪尘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刻意强调自己的母姓,那个姓氏仿佛对他有什么特殊含义,作为一个能把他们隔开的原因。

  他忽然很好奇,自己到底做到什么程度,才能打碎师父冷淡的外壳。

  少年伸手握住了商梦阮的肩头。

  “放手。”商梦阮沉眉道。

  荆雪尘忽地眨了眨眼,粲然一笑。

  “忽然想起来,在这里我可比师父厉害得多,你命令不动我,也打不过我。”

  他漂亮的眼睛里重新漾起笑意,“所以,在这里师父要听我的,什么错了对了,选谁暖床,都是我说了算。”

  他掂量了一下商梦阮的背部重量,一把将他扛了起来。师父太高,扛起来还有些费劲,但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小矮子了。

  “……荆雪尘!”

  商梦阮跌落在床榻上,嗓音终于不再平稳。

  过往的岁月教会他如何炼制三界最强的法器,教会他如何控制狰的力量,教会他如何种植仇恨、如何压抑所有的痛苦。

  ——但没有教会他如何应对一颗赤诚的心。

  少年一鼓作气冲上来,与他撞在一起,小虎牙磕在唇上,刺破出血。

  那对小虎牙试探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又伸出软舌,很生涩地、轻轻舔了一下他的上唇。

  那或许只是一息之内发生的事,很快荆雪尘就撤回脑袋,凶着脸,眼圈发红。

  “以后怎样我不管。”他道,“但是现在,今晚,我想要师父给我暖被窝。”

第53章

  荆雪尘的小虎牙离开, 在他唇上留下一道印。

  商梦阮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好在一句“暖床”的强势发言之后,小雪豹凶巴巴的外壳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少年抖开宽大的被子, 把脑袋彻底藏进了黑暗的被褥中——还顺便给商梦阮分了半边。

  商梦阮仍然维持着半坐的姿势,被子盖不严实,有凉飕飕的风不断窜进来。

  半晌后, 被子里的小雪豹不满地蠕动两下,一把扑倒商梦阮, 掖好被子, 再滚回自己那边,背过身蜷成一团。

  商梦阮一动不动, 身体紧绷。

  他的呼吸一直都很平稳, 不透露丝毫心绪,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没睡的话, 就有可能趁荆雪尘睡觉没意识的时候偷偷溜走, 所以荆雪尘也不敢入眠。

  他在长个子, 正是能吃嗜睡的时候,僵持了一会儿便开始眼皮打架。

  ——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想看住师父,看来只有……

  可是这么主动会不会显得对他太重视了?会不会太丢面子啦?

  荆雪尘内心挣扎片刻,在睡意和温暖怀抱的催促下,滚两圈又翻了个身,手脚并用扒在商梦阮身上。

  他刻意放缓了呼吸, 还假装打着呼, 一副睡熟了的样子。

  哼哼,才不是投怀送豹呢!师父就是他暖被窝的工具人而已,天然暖炉就在旁边, 睡熟了靠过去也很正常!

  都是习惯,绝对不是他有意这么做的!

  商梦阮没有反应,仿佛已经睡了。

  熟悉的冷香传来,安心感通过他们肢体相触流淌在荆雪尘心间。

  豹尾巴钻出来出来,勾住了商梦阮的脚腕。

  ——阮哥哥被他锁住,这下就再也跑不掉啦。

  荆雪尘逐渐坠入梦乡。

  在他真正睡去的那一刻,商梦阮睁开了眼。

  少年的膝盖顶起,压在他小腹上,他的腹部肌肉也因此一直紧绷着,不敢稍动。

  荆雪尘在梦中难受地蹭了蹭,嘟囔了声“疼”。

  近日里他膝盖总是隐隐作痛,商梦阮知道那是骨骼快速生长引发的良性疼痛。

  幻境中他生长速度这么快,不知外界……

  小腹处又有东西作乱,商梦阮用手捂在少年膝盖上,温热带走了疼痛,这才让小家伙消停下来。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闭目假寐。

  那夜荆雪尘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睡得很不安稳,醒来时却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恨意和悲伤像是巨石投下后残余的縠纹,一圈圈蔓延。

  醒时还是夜半,雪夜中万籁俱寂,与梦境残留的余韵相连,仿佛被遗弃在深渊之中。

  ——刚才的梦里有火光,火光之后则是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膝盖传来火热的暖意,荆雪尘眨了眨眼,才是真的醒了。

  ——师父还好端端在他身边呢,什么都没发生。

  他动动鼻子,闻到了一股焚烧木头的气味。那气味很淡,像是从很远处传来的。

  难道有人家走水了?

  刚才那个梦境在荆雪尘心里留下了一片阴影,他总觉不安,轻手轻脚地下榻穿衣。

  “雪尘。”商梦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镇上可能出事了,我去看看。”荆雪尘道,“很快就回来。”

  随着他打开门,风雪飘入屋内,注入一股寒意。

  商梦阮知道这里无人能奈何得了雪尘,少年必然是安全的,然而或许是因为少了房间的家不够温暖,商梦阮迟迟未能入眠。

  这一等,便等到了黎明。

  荆雪尘在门外蘸水擦完身体,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为了不吵醒商梦阮,他动作放得很轻,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朦胧晨光下,少年赤着膀子打开衣柜,肌肉曲线完美,水珠顺着肩胛骨一路向下,隐入腰臀的缝隙间。

  他肤色白皙,只是小臂多了一块擦伤,焦黑的伤口边缘泛着血丝。

  商梦阮坐起身,道:“去取药泥,我帮你敷。”

  荆雪尘没想到他已经醒了,身子微微一炸,像只弓着腰的猫。

  随后他便意识到自己正裸着,于是扎进了衣柜中,挡住了商梦阮的视线。

  “不碍事。这种小伤,最多不过三日便能好。”他道,“倒是今天来看诊的人会很多,药泥怕是要供不应求了。”

  商梦阮闻到了他身上烟熏火燎的气味,道:“伤怎么回事?”

  “镇上的粮仓走水了,我们救了一夜,只搬出了小半。”荆雪尘披上衣服,只露出一小块锁骨,“有个老伯腿脚不便,差点被燃烧的房梁砸到,我帮了他一下。”

  他这轻描淡写的“帮一下”,其实是用肉|身替人硬抗住了燃烧的房梁。

  灼痛袭来,他本能地变出了一整只豹爪,这才没让伤势加重。

  否则就不是烧破皮那么简单了。

  荆雪尘眼神有些犹疑。

  伤痛倒还算小,他怕的是如果那名老伯看到他的妖身,会不会横生祸端。

  看那老伯惊恐呆滞的模样,或许是被火势吓傻了,应该没注意到他的豹爪子吧……?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商梦阮。

  晨间他照例把商梦阮送到病坊,昨晚受烧伤的镇民们见到他们的出现,响起一连片喜悦的欢呼。

  “大夫救死扶伤,夫人救人于水火,实乃天生一对。”

  “能有商氏夫妇在,真是我们的福分!”

  荆雪尘耳朵一热,正要走,忽然被按住了爪爪。

  商梦阮握紧他的手腕,将药贴敷在他烧伤处。

  “不用啦,说了很快就能好……”

  “能快一时是一时。”商梦阮强硬地缠好他的伤口。

  荆雪尘挠了挠脸,手臂贴着的药膏凉丝丝,师父握在他腕间的手也是凉丝丝的,少年身上却有些发热。

  敷了药,伤口逐渐不痛了。

  那种小伤根本不会有碍荆雪尘的行动,商梦阮的“快一时”,不是因为伤口碍事,只是为了他能少疼一会儿。

  荆雪尘别过脸没入人群中,不自觉咧开一个傻乎乎的笑。

  ——看,不管怎样,师父总是在乎他的。

  晚间暮色中,房间内飘着氤氲水雾,间或有水声淅沥。

  房门“嘭”地一声响,荆雪尘气鼓鼓地跌了出来。

  ——师父根本不在乎他!不然不会在沐浴时,把他一只豹赶出房间,赶到冰天雪地里!

  商梦阮素来爱洁,即便是冬日也坚持隔日沐浴。

  只不过,以往失忆时,他并不避荆雪尘在场,甚至有时会温柔地笑着,邀请他同浴。

  每当此时,少年都会下死手在他背上搓两把,刮出几道红痕,再面红耳赤地跑开。

  那会儿的师父,多不要脸、多主动啊!

  早知如此,就该好好抓住机会揩油,现在拿出来臊一臊这个矜持的师父,看他有什么理由说“师徒有别”。

  现在这个支开他、防备他的样子,倒像是他荆雪尘有多好色呢。

  也不知每次把他拉进水里洗鸳鸯浴的是谁。

  荆雪尘忿忿咬了咬牙,被水声撩拨得又气又痒,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不做二不休,就当一回流氓豹又如何?他偏就不想让商梦阮全身而退,如愿以偿。

  少年坏坏笑起来。

  室内,商梦阮正坐在浴桶中闭目冥思。

  门扉“嘎吱”开了一条缝隙,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心下一叹,睁开眼,抬头看见他搭在屏风上的衣衫,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在屏风另一边。

  那偷衣小贼的动作很小,很显然并不想让衣服的主人发现。

  然而灯火早已将少年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就连翘起来的头毛和微微踮起的脚尖,都映得清清楚楚。

  对面的少年对自己已经暴露的事实全然不知,他像是为了自己的打击报复行为暗自高兴似的,影子停了下来,嘚瑟地晃了两晃,还朝屏风这边做了个鬼脸。

  商梦阮都能想象到此时少年的心理活动:“看你待会儿洗完没衣服穿,要怎么求我呢!”

  他为那活灵活现的想象笑了一下,出声道:“雪尘。”

  屏风后,荆雪尘十足吓了一大跳,脚一滑,重重摔在地上。

  他想稳住身形,本能地扯了一把衣衫,然而衣衫又勾住了屏风一角。

  一系列连环反应之后,屏风不堪重负,歪歪斜斜晃了两下,最后轰然倒下,砸在少年腰上。

  荆雪尘被砸得“嗷呜”一声叫,被商梦阮的衣衫缠了满身。

  屏风倒下,再也没什么东西阻隔在他们之间。

  少年睁开眼,正好与衣服的主人四目相对。

第54章

  商梦阮发梢湿漉, 皮肤表面凝结着小水珠,垂眸与他对望。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在朝云处的冰潭里, 荆雪尘也因为偷看沐浴被当场逮到……

  不对,这次不一样,他根本就不是来偷看师父沐浴的!

  “你在做什么?”商梦阮问。

  荆雪尘简直百口莫辩,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来偷衣服的吧!这种事情做做还挺解气,说出来的话好丢脸……

  “我、我来看水凉了没有。”他埋下头, 编出了一句自己都不信的谎话。

  浴桶里安静了片刻, 只听商梦阮顺着他的话接道:“是有些凉了。出浴罢。”

  “嗯。”荆雪尘转头就溜。

  溜到一半,他才想起师父腿脚不便, 需要他服侍出浴。

  师父的背, 师父的胸,师父的腿……荆雪尘鼻子发热, 晕乎乎地转过身, 伸出罪恶的爪子。

  却见浴桶中的商梦阮贴身穿着黑色亵衣, 胸口遮得严严实实,没露一点肉。

  荆雪尘失落地垮起了脸。

  他已经不想吐槽为什么沐浴还要穿亵衣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地把师父从水里捞起来,放在轮椅上。

  然后他去取了新的衣服,搭在商梦阮能轻易够到的地方。

  在确定商梦阮不肯当着他的面更衣后,荆雪尘默默退出,“嘭”地把自己关到了外间。

  风在啸, 心在嚎, 荆雪尘发誓某天要把师父的衣服都扒掉!

  他忽然想起,人族故事里的山大王,总是要强抢民女, 抢到家里做压寨夫人的。

  山大王总是一脸霸气逼良为娼,压寨夫人则是冰清玉洁,万般不情愿地被掳上山、金屋藏娇,山大王要她做什么,压寨夫人就得做什么。

  这么一想,商梦阮挺适合当压寨夫人的呀。

  虽然刚才从浴桶里抱他起来的时候,他们接触不过一小会儿,但商梦阮背肌留在荆雪尘手中的触感,十分鲜明。

  紧绷、蓄势待发,让他联想到拉满的弓弦,或是捕猎时猛兽的筋骨,以及一切有力的东西。

  荆雪尘张合了两下手心,心跳有些快。

  ——衣服没偷成,作为补偿,当晚荆雪尘趁师父闭目养神的时候,在他又长又直的黑发里编出了几缕细麻花辫。

  见到神情淡漠的仙君发间散落着几缕少女的碎花小辫子,荆雪尘笑得直锤床,这才出了一口恶气。

  商梦阮只当是不知道。

  看着少年满脸通红憋笑的模样,他眼角的线条增了些许柔和。

  夜里睡觉的时候,荆雪尘睡得格外折腾,压都压不住。商梦阮见他神情不对,像是在做噩梦,便把他喊醒。

  少年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迷糊,抱着脑袋道:“别打我!”

  “雪尘?”

  商梦阮清冷的嗓音很快把他拉回现实,荆雪尘清醒过来,皱着眉毛道:“梦里有个人,大家都在拿东西打她,刚开始是雪球,后来是石头……”

  好可怕。雪球和石头不会带来多大的痛楚,可怕的是那些人的眼神。

  憎恶的、恐惧的,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荆雪尘肩头微微颤抖。

  商梦阮拢紧他的肩头,问:“近来还做了什么梦?”

  “不记得了。”荆雪尘思索道,“对了!昨晚我好像梦到了火,结果一醒来,镇子上就走水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焚烧的气味影响了梦境。”

  商梦阮不语。

  “师父,这些梦有什么不妥吗?”

  商梦阮静默片刻,才道:“进入幻境之初,我就拥有商隔云的大部分记忆,但你没有。”

  荆雪尘眨了眨眼:“你是说,商夫人——荆霖过去的记忆,或许在通过梦境的方式传递给我?”

  “这是一种猜测。也或许……”商梦阮道,“那是她‘未来’的回忆。”

  荆雪尘听得懵懂,还没想清楚,便被师父勒令睡觉。商梦阮放在他肩背的手离开之后,少年才发现刚刚师父是抱着他的——还搂得挺紧。

  是在安慰他做噩梦吗?

  荆雪尘心里暖融融的,噩梦带来的心寒顿时烟消云散。

  由于烧伤患者增多,病坊中数味药草告罄,荆雪尘不得不进山采药,寻找生在冬日的药草作为替代。

  在雪地中行路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当日黄昏,他便背着药篓满载而归。

  山间小路上,他还正思考着“未来的回忆”是什么意思,便听风声呼啸而来。

  荆雪尘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画面,他本能地用手挡在背后,接住了一颗雪球。

  ……应该说,是“果然”接到了一颗雪球。

  昨夜的梦里,在相同的位置处,也被砸了一颗雪球。

  但“她”并没有像他一样接住雪球,而是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下。

  那雪球团得很实,里面还藏了半片冰,砸到人立刻就会起淤青。

  荆雪尘转过身来,看到了三五个镇上的小崽子。

  那个扔雪球的小少年吓了一跳:“怎么可能?他怎么看到后面的?”

  “背后长眼睛了吧,”另一个小少年低声道,“妖怪就是这样的。”

  荆雪尘听到他的话,眉梢一跳。他捏碎雪球取出冰片,隔空道:“喂!你们几个想打架吗?”

  那些小少年也不答话,紧接着,一阵雪球雨便朝荆雪尘袭来。

  他们都是有备而来,裹着冰块的“弹|药”装满了一箩筐,“咻咻”划破空气,颇有些气势。

  他们是认真的。

  “真没礼貌。”荆雪尘又莫名其妙又生气,在挡下两个雪球的时间里,他迅速接近了对方的阵地,一脚踢翻了存储雪球的箩筐。

  其他小少年都瑟瑟发抖,为首的那个大喊:“别怕!我们人多,他就一个,我们打得过他!”

  荆雪尘眼睛一眯。

  雪豹不发威,还当他是病猫了?

  他的瞳孔变得冰寒,“咯嘣”按了按指关节,咧出了半颗虎牙。

  食肉凶兽对人族的威慑是碾压性的,不乏有雪豹吃人的先例。小少年们瞬间被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跑进了林子。

  “妖怪吃人啦!”“救命啊!”

  荆雪尘当然没有追上去真吃几个小孩助兴,他转过头,向一棵枯树问:“他们为什么叫我‘妖怪’?”

  枯树树梢上的雪瑟瑟落了下来。

  荆雪尘放软了声音:“别藏啦,我知道你在那里。”

  一个小姑娘从枯树背后探出头来,观察他一会儿,才屁颠屁颠跑到他身边。

  她正是荆雪尘在秘境中砸碎的冰雕,也是他来幻境第一天不小心撞倒的小姑娘。

  她胆子小总被欺负,荆雪尘有时会顺手帮她一下,或者因为负罪感给她买糖和小玩具,一来二去就发展出了奇异的友谊。

  “他们说小哥哥是妖怪,所以要来斩妖除魔。”小姑娘脑袋上的羊角辫晃晃悠悠,上面还别着荆雪尘买给她的小蝴蝶。

  “……听谁说的?”荆雪尘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一个脸上有烧伤的老伯?”

  “是呀,小哥哥怎么知道的呢。”小姑娘的视线移到他手上,“那个老伯说,你有着像虎豹一样的爪子,是山里大妖怪变得,要来吃小孩。”

  她好奇地问:“所以,小哥哥给我买糖,是为了养胖一点肉好吃吗?”

  “当然不是。”荆雪尘心里五味杂陈。

  小姑娘绽放出一个笑容,露出了半边豁牙。

  荆雪尘一笑。他定了定心神,道:“天晚了,山里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家吧。”

  他视线扫过小姑娘的头顶,发现他送她的一对小蝴蝶,少了一只。

  回家后,荆雪尘将这件事告诉了商梦阮。

  “那天夜里,你确定只有一个人看到了你的妖身?”商梦阮道。

  “我确定。”荆雪尘抿唇道,“应该不会出问题吧?即便他把我是妖的事情广而告之,也只有小孩子肯信,其他人或许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嗯。”商梦阮虽然肯定了他的想法,但脸色还是有些凝重。

  “没想到这里的人族也那么讨厌妖……”荆雪尘叹了口气,“我之前听说,远古时期人和妖是很团结的呀。”

  商梦阮摇头:“只要有差异存在,两个族群不可能存在‘团结’——除非出现了共同的敌人。你所知的‘远古时期’,应当是异兽肆虐的时期。他们不是自觉抱团,而是迫于生存的压力被迫合作。”

  “原来这个时代还没有异兽呀……可是干元秘境里就有很多异兽。”荆雪尘疑惑道,“师父不是说,干元秘境是这里的投影吗?怎么会不一致呢?”

  商梦阮思索道:“时间上或许有细微的差距。”

  “细微的差距?”荆雪尘瞪大眼睛,“难道异兽就是在这细微的时间差里,从无到有,忽然出现的吗?”

  商梦阮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才道:“曾有传说称,异兽是在某几年内忽然出现的。这种传闻明显违背了生命发展的正常速度,所以一直不为修仙界史学所认可。现在想来,或许有一定依据。”

  “哇……”荆雪尘心中不安,但又隐隐有点激动。

  他现在,正经历着千年前不为人知的历史。

  商梦阮眉头紧蹙。他并没有把全部推断说出口,比如,异兽忽然出现和星洲仙尊成仙的时间,恰好是同一时期。

  只是巧合吗?

  静夜之中,他侧头望着睡得香甜的少年,眼中划过忧虑。

  星洲仙尊商隔云,雪豹妖渚凝,异兽……这个干元秘境,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复杂。

  晨起荆雪尘推着商梦阮去病坊的时候,发现气氛很异常。

  没有人再打趣他们的夫妇关系,镇民和他们之间的交流仅止于一句紧张的“商大夫”。

  一旦荆雪尘与他们对视,镇民就会迅速移开视线。

  他在他们眼中看到了猜疑和畏惧。

  “发生什么了?”商梦阮向一位患者问道。

  那患者先是瞥了一眼荆雪尘,才低声道:“昨晚,柳家阿花死在了山里。找到的时候,五脏已经被吃光了。”

  荆雪尘惊愕地睁大眼。

  刘家阿花?那不是……

  “那小姑娘惨啊,也不知大半夜的怎么受了蛊惑一个人跑进山里,被妖、被野兽吃了。”

  “死的时候,还紧攥着一只草编蝴蝶。”

第55章

  冬日里尸体腐烂很慢, 荆雪尘撩开草席时,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悲剧发生得太突然,棺材来不及造, 只能用草席盖住惨相。

  “是孤狼。”荆雪尘低声道,“冬日捕不到猎物,就袭击了人类。”

  在冬夜里入山, 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实在太危险了。

  为什么会……

  荆雪尘打开她握紧的拳头, 发现了一只草编蝴蝶。

  手里一只, 发辫上一只,正好一对。

  是了, 昨天傍晚他见到她时, 那一对小蝴蝶缺了一只。

  或许是丢了吧,当时他没怎么在意。

  现在她静静躺在那里, 紧紧攥着小蝴蝶的样子, 像是找回了什么宝藏一般。

  荆雪尘鼻尖猛地一酸。

  “傻子, 丢了再做就好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为什么要这样冒险……”

  阿花辫子上的小蝴蝶遗落在了山里,她晚上照镜子才发现,急忙溜出去寻找,却把性命搭了进去。

  至少临死前,她已经找回了自己的珍宝。

  荆雪尘把小蝴蝶放回她手心, 一滴眼泪掉落, 融化了她指缝的泥土。

  温暖的手掌落在他头顶。

  “这是意外,不怪你。”商梦阮道。

  荆雪尘哽咽道:“蝴蝶是我编的,没有我, 她不会夜里进山。”

  商梦阮轻抚他的发顶,指尖划过鬓边,擦拭他湿润的眼角。

  荆雪尘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头来,轻倚在他膝头。

  “雪尘,此地是幻境,一切皆为虚无。她的生命早在千年前就已结束,结局早已注定,你看到的只是她的倒影。”

  商梦阮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他抬起少年的脸颊,注视着他的双眸:“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摧毁虚假,回归真实。不要让残影迷失心境。”

  “可是师父,她明明……”荆雪尘望向阿花的尸体。

  她明明看得见,摸得着,会怕会哭,还会朝他笑。

  她明明是存在的啊。

  外间传来嘈杂的声音,门被猝然撞开,鬓发散乱的村妇跌了进来,跪倒在草席前,嘶声痛哭。

  “猫哭耗子不安好心!”她恶狠狠地指向荆雪尘,“怎么!我闺女死了,说不了话,就如你的愿了是吧!”

  “……”

  “我都知道了!那几个男孩全都告诉我了!”村妇嗓音尖利,“昨天傍晚你这妖怪露出妖形,想吃男孩没吃成,阿花正好看到了你,你就打上她的主意了!”

  她揪下小姑娘头上的蝴蝶,又粗暴地抢走她手里的蝴蝶,掷在地上,两脚便踩了个稀巴烂。

  “就是这么两个破烂玩意,把她魂儿都迷了!大半夜被妖法蛊进山里,被妖怪吃!”

  “大娘,别……!”荆雪尘想去捡草编蝴蝶,却被商梦阮按住了肩头。

  “您先冷静一下。”商梦阮脸色冰冷,“令爱的遭遇我们深感同情,但此事并非我夫人所为,那些小物件只是单纯出于他的善心——请您不要再糟蹋令爱珍视之物了。”

  一句“我夫人”让村妇微微一震。

  她指鼻子骂的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欺负的东西,那是商大夫的夫人——镇上唯一的大夫,医术高超,救死扶伤,经常义诊。她的腿疾就是他治好的。

  她治腿用的药,则是面前这少年亲手采的。

  趁她愣神之际,其他围观者蜂拥而上,把她拉了出去。

  “行了,说的什么疯话。”一家之主脸色黑沉,“穷乡僻壤,哪儿的妖看得上……早些安葬吧。”

  一片死寂,只有单调的步履声沙沙磨过耳尖。

  在荆雪尘模糊的视野中,送葬的人黑压压地堵住了所有的光,像是一个个鬼影,充塞在躺着死尸的狭小空间里。

  “说不准是不是疯话。”有人压低嗓音,“梁老伯早就说了,村里那几个小伙子也言之凿凿,我看这事……”

  “是啊,正常人怎么可能一天就采那么多草药?”

  “商大夫遇见他就是在深山里吧,咱们哪个听说过他有亲人?成亲的时候也没见娘家人。”

  “亲人或许都是妖怪,怎么可能给人看呢……”

  那些窃窃私语,荆雪尘听得一清二楚。

  当商梦阮的手掌按抚着他的后颈时,荆雪尘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我们走。”商梦阮拉起他的手。

  荆雪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越众多视线,回到家里的。

  来到人族之后,他逐渐习惯了他人的目光,但这一刻,他的病症再度复发,每一束目光都像是不怀好意,想将他这个异类剥皮抽筋……

  好冷啊。

  “雪尘。”商梦阮的声音打破了梦魇,“你需要沐浴,暖暖身体。”

  “师父。”荆雪尘回过神,“你怎么也回来了?还有人在等你看诊,没事的吗?”

  商梦阮面上划过一抹愠怒,他很快敛下心绪,道:“他们的生老病死皆是幻影,本就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他们怎有雪尘的万分之一重要。

  他耐心地捧着荆雪尘的脸,试图让自己的话刻进他心里,为他筑起心防:“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谨记这些情绪都是幻境带给你的——它的目的是你消沉,沉沦于此处。我们不能让它如愿。”

  荆雪尘闷闷“嗯”了一声,拍拍脸,勉强打起了点精神。

  “我不想沐浴。”

  商梦阮道:“那你想做什么?”

  荆雪尘感到了他的纵容,嗫嚅地说出了真心想法:“我……我想阮哥哥抱抱我。”

  阮哥哥这个称谓对他而言,是特殊的。

  商梦阮喉头微动,道:“好。”

  他有些僵硬地张开怀抱,然而在抱住少年的那一刻,动作却变得自然熟悉起来。

  毕竟,他曾经千百次以人类夫妻的方式拥抱过自己的徒弟。

  闻到商梦阮身上的冷香,荆雪尘一直下坠的心脏,终于有了依托。

  一股浓重的疲倦感涌上心头,他强撑着没有失去意识,在商梦阮脸上捕捉到了慌张的神情。

  “怎么回事?你身上很烫。”商梦阮捏住了他的手腕,俊眉紧蹙。

  他身体怎么了,荆雪尘自己也不知道。

  但他意识到这是一种无法逆转、无法控制的变化,未知的黑暗突如其来,转瞬间就要将他吞没。

  等等……他还没有……

  至少要让师父知道……

  荆雪尘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开口,用尽全身的力气,问道:

  “师父,喜欢我吗?”

  来不及等到回答,少年便悄声道:“我喜欢你。”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都很喜欢你。

  说出一定要传达的心意之后,荆雪尘便浑身脱力,陷入昏黑之中。

  ——

  喜欢他吗?

  喜欢,对于商梦阮来说,是一个奢侈。

  从很久以前,他就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他喜欢的东西,终究会离他而去。

  无一例外。

  珍视之物使他软弱,软弱的他只会将他的珍视之物拉入深渊。

  所以他从不轻易喜欢什么东西……或是人。

  少年跌跌撞撞闯进了他的世界,又像一颗小太阳般晒化了他的心脏。

  一不小心,他便开始贪恋阳光的温暖。

  一不小心,他便想将他的小太阳藏到心里。

  清醒之后,商梦阮又理智地告诉自己,必须推开。

  可是,推开喜欢的人,真的很难。

  ……至少现在他就推不开。

  商梦阮沉默地躺在轮椅的残骸中,从毛茸茸里探出口鼻。

  一只体型巨大的雪豹压在他身上,呼吸平稳,睡得很甜。雪豹时不时用长满倒刺的长舌头舔舔自己湿漉漉的鼻尖,再舔舔商梦阮的脸。

  他脸上立刻多了一道红痕。

  商梦阮一脸淡漠地由着他舔,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揉了揉大雪豹的小耳朵。

  圆圆软软,还是熟悉的手感。

  他唇边弯起一个弧度,叹了口气。

  半柱香之前,荆雪尘体温热到烫手,又说出了那种……决绝的话,商梦阮的心脏差点停跳。

  少年昏迷过去,紧接着,他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在数息之内变成了一只雪豹。

  不是平日里半妖半人的样子,而是一整只雪豹。

  衣服被撑裂,轮椅在重压下分崩离析,又毛又沉的大毛毯覆盖在商梦阮身上,就算是一向冷静的仙君都呆滞了一段时间。

  好沉。

  不过,好温暖。

  所谓的喜欢,大概也是温暖又沉重的。

  商梦阮轻轻吻了一下雪豹下颌的毛发。

  他曾经研究过半妖的生长过程,半妖生来是半人半妖的形态,可以通过学习变成人形。

  在度过漫长的幼年时光后,他们会迎来换毛期,在这段时间他们会筑基、性成熟,成长为真正的妖。

  成年半妖能在妖、半妖和人三种体态中切换变化,但在此之前会有几天处于尴尬状态中:他们会无法控制地变成全妖。

  就像现在的荆雪尘。

  其实之前他就有了成年的征兆,比如迅速长高,相貌成熟,春心萌动,还有夜里……但方才商梦阮关心则乱,第一时间没想到此处。

  还好是虚惊一场。

  养雪豹,真是操不完的心。

  不过还好现在养大了,油光水滑、胖乎乎的一只,又大又漂亮。

  雪豹被他摸得很舒服,嗓子里呼噜两下,毛毛的脸蛋挤在商梦阮颊边,又蹭又拱。

  他脸上的毛发雪白,闭目时黑色的眼线弧度优美,优美中又有几分调皮,乍一看倒和人身时的长相很相似。

  鼻头同样由黑色轮廓线勾勒,芯里则是粉嫩嫩的,有种软软的潮湿感。

  不知道真的摸上去,触感会不会和想象中的一样。

  商梦阮心中微荡。

  小徒弟现在还在睡,所以即便他做些什么出格之事,雪尘也不会知道。

  他手指缓缓插|入雪豹脖间的毛发中,在荆雪尘濡湿的粉鼻尖上亲了一下。

  商梦阮心跳很快。

  触碰到喜欢的人,原来是这种心情。

  他深吸了口气,垂眸压下过快的心跳声。

  再度抬眸时,却对上了一双瞪得溜圆的灿金色猫瞳。

第56章

  荆雪尘迷迷糊糊地, 感觉有软软的东西落在鼻尖。

  啊……是师父。

  师父在亲我。

  这是什么美梦呀。

  荆雪尘整只豹都像泡在了蜜糖罐里,满足地喟叹出声:“喵嗷……”

  尾音还带着扭来扭去的小波浪。

  与其他猫类猛兽如狮、虎不同的是,雪豹发声器官比较特殊, 即便成年之后也不会发出粗重的咆哮,叫声和小时候一样——或者说和猫相差无几的,“喵嗷”。

  而且总带着委屈巴巴的音调。

  荆雪尘刚“喵嗷”出半声, 就被捂住鼻吻,堵了回去, 后面半声变成了闷闷的“呜——”。

  像极了撒娇。

  雪豹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捂自己的嘴, 圆眼睛里盛满了哀怨。

  商梦阮顿感自己罪孽深重。

  他在雪豹颊边补偿性地挠了两把,比出一个“嘘”的手势:“不要被人听到。”

  荆雪尘歪头迷茫了一会儿, 逐渐从状况之外清醒过来。

  阿花, 妖怪,突然的昏厥……他打量自己的身体:等等, 他这是变成完全体态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倾诉自己混乱的心情, 但一开口, 便是一连串的“喵嗷喵嗷”。

  连人话都不能好好说了!

  荆雪尘眼中闪过惊慌。

  怎么办,现在超想咬尾巴的!

  他呆头呆脑的样子看在商梦阮眼中,和从前的少年并无差别。他眉梢微弯,道:“有些重。先起来。”

  荆雪尘意识到自己和师父的零距离接触,立刻蹦了三尺高。

  虽然隔着一层毛,但他现在和赤身裸|体可没什么区别!

  他刚才还一直压着师父……再看这一地碎木片残骸,啧, 没眼看。

  荆雪尘尽量缩成一小团, 用宽厚的豹爪挡住了脸。

  真难为情,不过还好毛厚,即便脸红也看不出来。

  “真实世界和幻境是相连的, 雪尘,你筑基了。”商梦阮靠在桌边,注视着他,“恭喜。”

  师父看起来很开心。

  也是,筑基了,就离金丹期又近了一步,留给他“心意相通”的时间又少了些。

  不过,荆雪尘本能觉着……这段时间里“心意相通”还是有进展的。

  他高高翘起了尾巴。

  成年雪豹的皮毛带有雪山岩石的保护色斑点,岩黄与黑色交杂,只有肚腹的毛发是白色的。

  而荆雪尘除了肚腹以外,全身上下的毛都是乳白色的,背脊、尾巴和爪子向银灰渐变,再点上错落有致的黑色玫瑰花结。

  多一点嫌累赘,少一点嫌素雅。点缀得恰到好处,如同既不甜腻又不寡淡的奶味冰点,正好长在人心坎上。

  妖王渚风雨的妖形一直都是全妖族雌雄老少的梦中情人,甚至于有传言,他那优雅华丽的妖形与众妖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脱不开关系。

  而荆雪尘的妖身,继承了妖王的全部优点。

  与小时候灰紫色的乱毛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商梦阮已经足够喜爱他幼时丑兮兮的毛,也没刻意期盼过小雪豹未来会变得多么漂亮。

  现在荆雪尘全身展现在他面前,商梦阮无法否认自己被惊艳到了。

  那是雪中孤独的山灵。

  在那目光下,荆雪尘姿势更加紧张,除了害羞以外,心里还挺沾沾自喜。

  拜倒在本妖的魅力之下了吧!

  本雪豹妖就是这么俊,俊到冰山师父都忍不住亲他了!

  等等,雪豹妖……?

  这不就意味着,师父知道他是雪豹妖了吗?

  三界哪个不知道,天下雪豹妖都和妖王是一家啊!

  荆雪尘瞬间吓到褪色。

  刚刚师父眼里的不是惊艳,而是杀妖取丹的经验吧!

  荆雪尘四爪离地,尾巴也顾不得咬了,撒腿就跑。

  恰在此时,小院柴扉传来“笃笃”敲门声,数个人声从外面传来:“商大夫在吗?”

  紧接着又是一句:“您腿脚不方便,不麻烦您出来相迎,我们这就进来了。”

  话音未落,木门栓震落,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便踏了进来。

  荆雪尘蹲在窗边,惊恐地看向男人手中的农具。

  现在跳出去,绝对会被看到的!

  “藏到衣柜里。”商梦阮镇定道,“变小一点。”

  据他所知,现在雪尘虽然变不回人,但体型变化还是可以掌握的。

  危急关头,荆雪尘习惯性地听从了师父的话,他脑海中闪过奶猪变化体型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缩成一只猫儿大小的小雪豹,窜进了衣柜。

  在他用爪子合上衣柜门的同一时刻,外来者裹挟着寒气踏入室内。

  荆雪尘心跳剧烈,透过一丝缝隙,观察柜子外面的情况。

  为首的是梁老伯和阿花的父亲,其身后几个男人很面生,应该是来自镇外。他们明显来者不善,阿花的父亲表面还维持着尊敬,其余的则一个个高头大马耸立在室内,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相比于他们,商梦阮只是一介不良于行的文弱医者。然而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却比所有人合起来的气势更强。

  在院外来人到闯入室内的短短时间里,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坐在书桌前,还展开了一卷书简,一派从容不迫之态。

  “造访寒舍,有失远迎。不知各位所为何事?”

  闯入者明显没想到他如此坦荡,他们在商梦阮脸上没找到一丝忐忑,反倒被他眼中的寒意所摄,后脑勺冒出了冷汗。

  荆雪尘的尾巴尖儿慢悠悠地摇晃。

  不愧是他师父!制服坏蛋的方法就是比坏蛋更不好惹,师父在气质上简直完胜!

  他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便注意到了方才没来得及注意到的问题——

  已知,他藏在商梦阮的衣柜里。

  衣柜里满满都是商梦阮平日里贴身穿的衣服。

  另外,妖形的嗅觉比人形时千百倍地灵敏。

  ——柜子里的气味,浓度超标了啊!

第57章

  荆雪尘被熏得晕晕乎乎, 整只豹都泡在冷香里,像一只猝不及防被丢进酒缸的猫,醉得几乎要打酒嗝儿。

  开始他还能勉强维持意识, 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不大一会儿,就慢慢软了腰, 陷进了衣服堆里。

  商梦阮的声音隐约传来:

  “……受其荫庇,不知感恩, 反倒落井下石。实在是令人寒心。这病坊, 我不也开罢。”

  说那么多做什么?赶走就好了。小雪豹甩甩尾巴。

  呜,好香, 好好闻。怎么还没走?他就要忍不住了……

  荆雪尘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崩断, 他遵从本能,一头扎进衣服里, 一颗豹头疯狂地蹭来蹭去。

  都是我的!沾了我的味道就是我的人啦!

  “什么声音?”外面的人一边问, 一边走近衣柜。

  荆雪尘猛地一僵, 衣柜的窸窣声也随之停止。商梦阮轻咳一声,道:“前日里进了只硕鼠。”

  被称作小耗子,荆雪尘都顾不上生气,他脊背尾巴上的毛高高炸起,警惕地盯着衣柜缝隙。

  脚步声停下,逐渐行远。

  荆雪尘松了口气,再一看方才被自己蹭过的衣服上, 已经沾了几根奶白色的碎毛。

  ……掉毛属于正常现象, 就是不太好清理。

  他心里涌起了淡淡的愧疚。

  但很快小雪豹就将之抛于脑后,又开始悄悄地蹭了起来。

  光蹭蹭好像还不太满足,爪子也挺痒。

  好想在香喷喷的衣服上抓一抓, 挠一挠。好闻的东西用来磨爪子,肯定超舒服的!

  荆雪尘肉垫里弹出锋利的爪爪,他盯一会儿爪垫,又使劲晃晃脑袋。

  ——这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本能!

  不要屈服于兽性啊荆雪尘!

  当商梦阮打开衣柜时,只见小雪豹正如临大敌地盯着自己的爪子,眉毛胡子翘起来,一副遇见仇人的表情。

  衣柜门打开后,阳光瞬间倾泻而入,荆雪尘吓了一跳,爪爪一抖,“刺啦——”一声勾破了一层布料。

  “喵嗷嗷嗷!”我不是故意的!

  道完歉他想,他是不是该逃跑来着?

  “用不着,我不会伤你。”商梦阮扫了一眼自己的腿,“——我伤不了你。”

  他正坐在一架稍显破旧狭小的轮椅中,是几个月前替换下来的备用品。

  荆雪尘全身放松下来,将那件撕坏的衣服塞到最下面,跳到商梦阮双膝上。

  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变成妖形之后,他本来就不那么聪明的脑袋瓜子,被兽性强占了一半,理智好像更薄弱了。

  师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师父说不害他,他就觉得师父身边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好蠢。没戒心。自欺欺人。

  他自己都唾弃。

  小雪豹皱了皱鼻子,试图与商梦阮交流。

  “喵嗷?”

  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干什么来的?

  商梦阮很容易就从语调中理解出他的意思,答道:“来询问你来历的——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实际上,那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威胁。

  阿花的父亲难咽心头恶气,多数是被梁老伯怂恿而来。剩下的镇外之人他并未见过,但想来与被抢了生意的镇外病坊脱不开关系。

  只不过,这些人本以为看起来文弱的商大夫是个好捏的软柿子,不成想却碰了块硬石头,悻悻而归。

  商梦阮顿了一下,问道:“你在干元秘境中见到的冰雕阿花,也是现在这个年纪吗?”

  荆雪尘沮丧地点头。

  “秘境中的形象代表他们在终结时刻的样子。幻境就要结束了。”商梦阮沉眉道。

  决定性的转折点,或许就在近日。

  结合雪尘的那些梦,他推测千年前的雪豹妖渚凝也在此时被发现妖身,面对镇民的质疑。至于她的结局是否也与此相关,之后会不会再发生什么变数……商梦阮眉头紧蹙。

  在外面他尚且还能用灵气保护雪尘,但在这里他不过是双腿残废的废人。似乎唯一的手段,就是手中的草药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挠某豹软软的下巴。小雪豹不知何时翻出了肚皮,正仰躺在他膝头呼呼酣睡。

  第一次变妖身消耗了大量体力,但这样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倒也难得。

  商梦阮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小雪豹掉出来的一小截粉舌头。

  他们度过了一段较为平静的生活。

  商梦阮关了病坊,闭门谢客。镇子里都在说,是谣言把商夫人气回了娘家,梁老伯和刘叔又擅自闯入商大夫家,惹恼了大夫。

  镇外的医馆见机入驻小镇,然而看诊和抓药比商大夫贵了五六倍,医术更差了岂止五六倍,惹得镇民们个个怨声载道。

  他们第一次深刻的认识到了商氏夫妇的重要性。

  而传言中“生闷气”的商梦阮,实则正窝在暖融融的家里,过着撸雪豹的酸甜日子。

  荆雪尘优雅地迈着猫步,穿梭过一个个瓶瓶罐罐,凑近药瓶木塞边猛嗅。

  ……嗯,闻起来不是毒|药。

  说实话,当他看到师父大量熬制药物时,荆雪尘某一时刻真以为商梦阮要毒死什么人呢。

  不过后来,他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不就是被指着鼻子骂了两句嘛,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妖,镇上的人怀疑他是妖,再正常不过了。

  荆雪尘低头端详着药瓶,爪子抬起,又放下。

  真想把这个瓶子推下去。

  它会摔碎,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商梦阮便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这边。

  师父或许会骂他,或许会捉他打他。如果要捉他,他就跳起来躲藏,紧张又刺激。

  还能有什么事比闯祸更好玩的吗?

  小雪豹举着爪垫蠢蠢欲动。

  自打变成全妖之后,他完全停止不了这种幼稚的想法!

  “危险。”

  一双手托在荆雪尘两臂之下,把他从瓶瓶罐罐中抱了出来。

  小雪豹没有在那个充满冷香的怀里多做停留,便被放到了一张空白的桌案上。

  即便变成了雪豹,商梦阮也从来不和他多做亲密接触,顶多挠挠下巴,浅尝辄止。

  ——不过,这份“矜持”仅限于他醒着的时候。

  每当荆雪尘从一个梦境中苏醒,他都会发现自己身上的冷香味浓郁到爆炸。

  留下这么浓的气味,也不知师父趁他睡着的时候对他的肉|体做了什么……

  小雪豹熏熏然翘高了尾巴,尖端晃晃悠悠,心情十分愉悦。

  喜欢撸豹子就光明正大地说嘛!干什么非得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摸呢。

  师父表面还装作不近人情的模样,完全不知道气味已经暴露了他的偷摸行为。

  商梦阮……阮哥哥,是喜欢他的吧?

  荆雪尘缩成一团,乳白毛发底下的豹脸一片烫热。

  也不知道出去之后,商梦阮恢复了灵气会怎样。

  既然师父多多少少喜欢他一点,那么即便知道他是妖王之子,是不是也不会利用他对付妖族了呢……?

  怎么想都不大可能吧。

  翘起的粗尾巴掉了下来,烦躁地一甩一甩。

  长大变成大雪豹,是荆雪尘一直以来的梦想。然而梦想实现后的现在,他的心情却有些拧巴。

  他终于拥有了健壮漂亮的妖身。

  但妖身再怎么完美无瑕,也和他喜欢的人不一样。

  不分美丑善恶,“不同”就是原罪,“不同”就必会遭到排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荆雪尘恍惚间想起了他这几日的梦境。

  梦里有昆仑山的雪,连绵山脉如玉龙盘桓,常年的冰寒彻骨。

  然而注视着那个人修的背影时,却不觉得寒冷。

  他的气息像这昆仑山,她像喜欢昆仑山一样喜欢他。

  荆雪尘从那人修眉眼中,寻到一两分与商梦阮的相似之处。

  他恍然明白,商隔云也曾在昆仑山中修行,而渚凝和商隔云的初识,绝不是在人界的小镇中。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那只与他血脉相同的雪豹妖,就默默守护在商隔云身边了。

  然而,她真正触碰到他时,却在这个人间的小镇里——在这里,她不是妖,他也不是仙。

  他们都是人。

  这个小镇,短暂得像一个诅咒。

  再次醒来的时候,荆雪尘看到了自己白皙的、属于人族的手腕。

  “师父,我和你长得不一样。”他喃喃道。

  商梦阮温热的手放在他额间,擦去他鬓角的冷汗。

  “其实,我们妖族也不是非要霸占昆仑山不可。昆仑是我们的家乡,如果可以一起分享,互相尊重,其实……大家也是很欢迎人族。”

  少年没听到答话,他蜷缩起来,声音越来越没底气。

  人与妖积怨已久,这种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其他的我管不了。只是,如果可以,还是不要讨厌我。”他小声乞求,“我生下来就是雪豹妖,这不是我能选的。”

  “我知道。”商梦阮道。

  他拉着荆雪尘的手,覆在少年唇上。

  “雪尘的妖形很美,我知道,你知道,所以不必在意他人言说。”

  商梦阮嗓音沉静,宛若夜半私语。

  “——你是我一生所见最美好的生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近,最后落在荆雪尘手背上。

  隔着他的手背,一朵吻悄然盛放。

  “你说的对,这不是我们能选的。”

  他的吻终止于一声叹息。

第58章

  荆雪尘觉得“小鹿乱撞”这个词特别贴切。

  肥美多汁的食草兽, 带着诱人的芳香,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在他胸膛里活蹦乱跳——他一忍不住,就吸溜一声流了口水。

  师父夸他最美呢!还亲了他一下!

  荆雪尘已经很知足了。至于其他更深入的交流,他稍微一想, 脑瓜子就热得冒烟儿。

  他这几日心情低落,杀手锏还没来得及用出来, 没想到师父的态度软化得这么快。

  难道这就是……烈女怕缠郎?

  荆雪尘嘿嘿傻乐。

  他们现在已经算是“心意相通”了吧?

  少年拖着下巴, 望着松枝间融化的雪水出神。

  正好他自己也成功步入筑基期,与师父的修为差距又缩小了些。离开幻境之后, 他就能用“神交”化解师父身上的火毒——那样的话, 商梦阮就再也不用坐轮椅啦。

  他暖洋洋地笑起来。

  水珠在松枝末梢凝结,在阳光下绽放出耀眼的光辉。荆雪尘被刺得眯了眯眼, 一阵眩晕, 五感变得虚幻。

  “不要走, 阿凝。”有人在他背后说。

  阿凝?渚凝?

  有关渚凝的回忆,之前只有晚上熟睡时才会出现。

  现在他是在做白日梦吗?

  荆雪尘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那个和师父有点像的男人。

  商隔云相貌俊美,眼角不笑自弯,比起商梦阮的清冷更多几分温柔多情。

  他走过来,牵起渚凝的手。

  荆雪尘的视野里弥漫出水雾。

  “他们说的不错,我是妖。与你相遇并非意外, 而是我蓄意为之。”渚凝低泣, “骗了你这么久。隔云,抱歉。”

  商隔云微笑:“昆仑山的雪,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发现你时, 还以为阿凝想偷袭我,哪知道……”

  “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渚凝惊讶抬眸,“你一直都知道,我就是昆仑的雪豹妖?”

  商隔云点头,与她额头相抵。“但没想到,在我被废除灵气,逐出宗门后,阿凝压制了妖力,依然跟着我。”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是阿凝一直陪在我身边。”他与她十指相缠,“我不在乎你是人是妖。阿凝是我的夫人,永远都是。”

  荆雪尘迷茫地望着他。

  ……与商隔云额头相抵时,他觉得这位星洲仙尊和师父很像。

  商隔云有让妖沉迷的资本。

  荆雪尘手腕间,烟青玉镯微微一震,清脆响玉声如冰凉的泉水,唤醒了少年的魂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趴在窗边,方才一切皆为幻影。

  手腕间空空荡荡。

  半晌之后,荆雪尘从渚凝留下的木箱里取出那只玉镯。烟青色,冰凉的质感,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和梦境里那只一模一样。

  他鬼使神差地问:“我可以戴上吗?”

  没有人答话。

  ——是他感觉错了吗?荆雪尘眯眼观察这只玉镯,有些不确定。

  大多数梦境都不甚真切,但他有印象,每次自己被来自渚凝的情绪影响的时候,都是这只玉镯让他清醒过来。

  不过,清醒的过程不怎么美好。如果说渚凝的情感是爱,那么这只玉镯就是强烈的恨、讨厌、抵触……

  这些负面情绪一旦注入,即便对着和商梦阮有点像的脸,荆雪尘都只想抱着桶狂吐一顿。

  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是针对谁的。

  不过,至少他能弄清楚的来源。

  “我真的要戴了啊。”荆雪尘作势让手指穿进玉镯。

  空气扭动了一下。

  “不许戴!”一个声音急迫地大喊出声。

  它由很多声音混合在一起,雌雄莫辨。听语调,既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恼羞成怒。

  ——是那个之前威胁他们“二者死其一、幻境自破”的奇怪声音。

  “啊,居然是你。”荆雪尘的表情不是很惊讶。

  混合音一噎,慌张道:“……什么是我?你想多了。”

  荆雪尘露出得逞的坏笑,对着那只烟青色玉镯这儿揉揉,那儿捏捏,里里外外摸了个遍。

  若是镯子有性别,都堪称性骚扰了。

  “呜嘤。”空气里传来扭捏的低吟。

  荆雪尘作恍然大悟状:“诶——!原来境主大人就是这只小镯子啊!”

  “谁小了!”混合音怒完,又补上一句:“我不是镯子!”

  荆雪尘眉梢好笑地抖了抖,感觉它有点蠢蠢的。他果断戴上了玉镯,耳边响起混合音的抓狂的尖叫声。

  “都一千年没人敢戴我了!你竟敢!竟敢!”

  “你承认啦。”荆雪尘道。

  混合音——玉镯蔫吧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直觉。”荆雪尘笑着道,“玉镯能打断我的梦境,而在这里可能有能力影响我的‘局外人’,除了我和师父,就只有那天出现的奇怪声音了吧?……对了,谢谢你把我从渚凝的记忆里拉回来。”

  玉镯道:“我才不想拉你呢!这是不可控制的好吧。我看见商隔云就想吐,能有什么办法。”

  “啊?”荆雪尘意外,“可是,你不是商隔云送给渚凝的定情信物吗?商隔云算是你的主人吧。”

  “呕呕呕,他才不是我主人。从最初我就是属于阿凝的。”玉镯嫌弃道,“亏你还是雪豹妖呢,家乡的土特产都认不出来吗。”

  玉镯挺了挺胸脯。

  荆雪尘晃掉脑子里的幻觉,又仔细观察了一遍玉镯。

  “你是昆仑玉?!”他瞪大双眸。

  “嗯哼。”玉镯语调自豪,“我在阿凝还是你这么大点的时候,就成为她身边最俊的璞玉了。”

  “然后商隔云就把你切割打磨成镯子,借花献佛送给了渚凝。”荆雪尘满脸怜悯,“超疼的吧,因为这个讨厌商隔云,我能理解……”

  玉镯忽然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才不是这么肤浅的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荆雪尘感觉它在伤心。

  他轻轻用手拢住玉镯,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安慰到它。

  “他……难道欺负你了吗?发生什么了?”

  玉镯冷哼一声,恶声道:“别以为对我使用怀柔策略,我就会领情告诉你。留在幻境里,永远陪着我吧。”

  荆雪尘长长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他弹出十根寒芒闪闪的利爪,目露凶光:“我小时候,很喜欢用昆仑玉磨爪子的。”

  玉镯差点气得吐血:“你怎么对境主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荆雪尘漫不经心地用爪子蹭玉镯:“啊,需要敬畏吗?我现在在用尊敬的境主大人磨爪子哦,可是你也不能把我怎样。”

  玉镯发出了一顿噪音攻击。

  荆雪尘凑近它,笑眯眯道:“你没办法操控幻境,对吗?它只能按照既定事实运转,你除了和我们说话以外,无法干涉其他。之前说什么一个人才能出去,也是骗人的吧。”

  如果玉镯有人形,现在恐怕是浑身冒冷汗,抖如糠筛。

  废话!当一柄快刀架在它脖子上,还把它老底儿翻了个八|九不离十,换谁谁都怕!

  这只刚成年的小雪豹,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样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猛兽收爪子装乖装久了,竟让它产生了猛兽只有肉垫的错觉。

  荆雪尘用爪子敲了敲玉镯,扬起一个单纯无害的笑容。

  “我还觉得——你并不是真正的境主。”

  玉镯:……嘤!谁来救救它!

  锋利的爪刃收了回去,荆雪尘维持着雪豹厚软的肉垫,拍了拍它。

  玉镯心中五味杂陈。

  从前渚凝抚摸它时,就是这样的触感,这样的温度。

  荆雪尘柔声道:“你在这里孤独了一千年,想让我来陪你。你也无法离开这个幻境,对吗?哪儿有主人傻到把自己囚禁起来的呀。”

  “……并非不能。”玉镯道。

  “那为什么不离开?”荆雪尘不解,“其实除了这一方天地,外面还有很广阔的空间。这里止步不前,而外面的世界,将永远向前滚滚流动。”

  远方的山川、河流,远方各式各样的石头,它会认识不同的灵玉……所有未曾见过的一切,都令它心生向往。

  “不要再诱惑我了,渚雪尘。”玉镯的声音压抑、低沉:“看在你勉强算是阿凝同族的份上,你想知道的过往,我都告诉你。”

  ————

  与此同时。

  “妖,就在这扇门之后。”

  老道士手持利剑,肃立于仓房门外。

  小镇地处九州边缘,竟然也有斩妖除魔的除妖师。这些人学了一鳞半爪的仙术,本身没什么灵气,高不成低不就,只收些小妖小鬼讨生活。

  商梦阮面上淡然,手指却攥紧了药瓶。

  ——以雪尘的耳力,本该早就听见响动,逃走了才对。但从一炷香之前,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息,不知是否出了意外。

  幻境规则与外界不同,它一直在延着历史的轨迹前进,商梦阮不能确定,幻境中的雪尘能否打得过这些道士。

  道士取出几道符文,将之贴在门上。几名年轻道童守在一边,严阵以待。

  “住手。”商梦阮忽道。

  “是人是妖一看便知。”老道士胡须抖动,“莫非您还在执迷不悟?”

  “过虑了。我不过想保全自身而已。”商梦阮面上浮起冷笑,“你方才也说,他妖气极盛,你们能否获胜未可知。如此打草惊蛇,若是不能一举成功,你们一走了之,承受祸妖报复的只有我。”

  “原来大夫在担心这个。”老道士收回剑锋,摸着胡须道,“……稳妥的方法,倒也有。那妖物可是十分信任大夫?”

  “深信不疑。”

  “既如此,”老道取出一只黄瓷瓶,“这药无色无味,不会对人体有任何危害,但对妖物是剧毒,可以暂时封住他的妖力。”

  “药物制作不易,赏钱要得更高些。”老道将之递给商梦阮,“好在过程简单。只要投入饭菜中,哄妖物吃一口便罢。”

  商梦阮伸手,接过了黄瓷瓶。

第59章

  “喜欢吗?”商隔云微笑着道。

  渚凝放下木箸, 用丝帕擦擦嘴,笑颜如花。

  “嗯!只要是你的手艺,即便是青菜萝卜我也爱吃。”

  “那便好。”商隔云道, “对了,晨间有人给我了一瓶药。”

  渚凝目露担忧:“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那是对付妖的。”商隔云笑着摇了摇手中的黄瓷瓶, “据说只要一滴,就能封住妖力。”

  渚凝微微一怔。

  商隔云被她的反应逗笑了, 将黄瓷瓶推给她。

  渚凝放松下来。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不过, 臭道士竟然已经找上门了么……”她叹气,“隔云, 我们离开这里吧。天下之大, 到底还有我们的安身之地,只要甩开那些道士, 重新开始, 就……唔。”

  她的话被堵在口中, 商隔云吻住她的唇,缠绵悱恻。

  在他们的身边,魂魄形态的荆雪尘双爪捂脸,透过指缝偷偷看自己的祖辈和师父的祖辈亲亲。

  有了昆仑玉镯的帮助,这次他没有附在渚凝身上,而是作为旁观者见证过往。

  “承认吧,你就是嫉妒星洲仙尊。”他悄悄对玉镯说。

  耳边一片沉默。

  不知为什么, 那只聒噪的玉镯竟然不做声了。

  荆雪尘迷惑地眨了眨眼, 心中涌起不安。

  “他们低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商隔云深深注视着她,“他们不知道,阿凝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忽然间, 渚凝痛苦地皱了下眉,她的身体有些摇晃,眼中逐渐浮现起不可置信之色。

  “整个三界,阿凝是我最重要的存在。”商隔云扶着她软倒的身体,“因为只有你,才能助我成仙。”

  渚凝脸色惨白。

  商隔云的唇还残留着刚才亲吻时留下的水渍。他唇边漾起温柔的笑意:“不必担心,这药对人族是全然无害的。”

  致命的毒不在饭菜里,而在至亲之人的唇边。

  荆雪尘呆呆睁大了眼。

  刚才还鹣鲽情深,怎么转瞬间就变成了这样?

  对了,师父曾提过,星洲仙尊修的是无情道。——但怎么可能无情呢?他看得清清楚楚,商隔云是喜欢渚凝的呀。

  “……你骗我。”渚凝声音颤抖。

  “怎么会,我早已对你情根深种。”商隔云微笑着,两行清泪顺着颊边滑下,“正因为情深,所以亲手毁掉你的时候,才能真正断情绝义。”

  断情绝义,方得无情道的认可。

  渚凝道:“你的修为,不是被毁了吗?”

  “是啊,他们不理解无情道,废去我的修为,将我逐出昆仑宗。”商隔云温柔道,“但那时,我离登仙只剩最后一步。”

  “我还差一个情劫。”他泪流满面,“阿凝,你就是我送给自己的情劫。”

  回忆画面开始剧烈波动,商隔云悲切的脸扭曲变形,整个世界都在因滔天怒意而震颤。

  荆雪尘几乎要被来自玉镯的情感淹没,他顾不上魂魄的疼痛,轻声安慰昆仑玉镯:“……别伤心了,小镯子。”

  ——都已经过去了。

  震荡逐渐平息。

  “如你所见。”玉镯的声音弥漫着盛怒之后的荒芜。

  荆雪尘心中一片空茫。

  即便妖力全失,渚凝身为冰雪的妖灵,没有任何凡火能伤害她。最后,她被捆起来,绑上巨石,推入河中。

  那条河,就是秘境中乱石嶙峋的深渊。

  玉镯乌青,更显她的手腕苍白细瘦,在水波中飘荡。荆雪尘想握住她的手,却穿过了她的虚影。

  岸边,商隔云静静伫立,垂头凝视着水波。

  他形容枯槁,眼泪已经流干,血水从通红的眼眶中淌落。

  悲伤几乎在他脸上绝迹,只余神圣的平静。

  他在河岸边等到了爱人枯骨腐朽的一刻。

  风霜污迹结出的痂寸寸龟裂,其中之人无论是长发、皮肤、眼瞳,从里到外皆是纯白无瑕。

  一步登仙。

  磅礴的灵气从星洲仙尊体内爆发,整个小镇剧烈颤抖,土地崩裂,屋舍坍塌,洪水喷薄而出。

  浸泡着渚凝朽骨的水不再洁净,而是乌黑的脓液。

  ——被所爱之人亲手杀死的怨恨,终成诅咒世间的剧毒。

  黑白二色轰然相撞,神魔合拢手掌,人间无异于手掌之中的虫蠡。

  无数凡人瞬间化为齑粉,在小镇支离破碎的前一刻,昆仑玉镯光芒暴涨,将这片山河吞入其中。

  一切骤然归于寂静。

  荆雪尘急促地喘息:“……所以,是你保护了这片土地?”

  “没用的。他们全碎了。本来也该死。”玉镯道,“她也不在了。”

  山火和洪水降临人间,雨水如漆黑的污血,每一滴都是剧毒。

  七日之后,虫蠡的碎肉开始扭动,飞禽走兽的残骸爬出坟茔,拖拽着内脏,尖锐地刺出骨骼,迎来畸形的新生。

  剥夺魂魄,堕落为异兽,永世不得超生。

  兽族异变之后……便是人。

  荆雪尘从未想到过,异兽的前身也有人。

  异兽横行的末世,星洲仙尊成为万民的信仰,由仙化神——成就新的天道。

  鲲鹏的羽翼无限延展,游过这尘世间,带走噩梦。祂的羽毛掉落在昆仑玉镯上,化为它的灵智核心。

  [希望有一天,你能得到解脱。]

  “祂好美。”荆雪尘虚虚抚摸着鲲鹏之神的脊骨。

  “祂把力量借予我,让我建起前缘秘境。”玉镯道,“……等待什么人能解救她。”

  荆雪尘目光复杂:“可是我从来没感受到渚凝前辈的意识。或许,鲲鹏的那句话是对你说的,祂希望你能解脱。”

  昆仑玉镯静了静,道:“为何这么想?”

  “外面的世界里,异兽早就落败啦。”荆雪尘有些难过地笑了,“那个一直徘徊在千年前,无法解脱的,不只剩你了么?”

  昆仑玉镯轻轻震颤,没有回答。

  荆雪尘忽然感觉小腹有些发烫。

  这个感觉,在来干元秘境路上的马车里也有过!那时候,是师父给他喂了什么东西?……是毒吗?

  烫热的感觉突然变强,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喂,你怎么了?”玉镯贴近他的丹田处,震惊道:“是阿凝!……不,不是她,是她残留的污秽……好大一团……这东西怎么在你身上?”

  荆雪尘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了。他痛苦地张开嘴,全部神志都被血污侵占。

  在血污最深处,无数残骸汇聚成巨型旋涡,猛然间一只利爪从旋涡中探出,残秽塑造了他的血肉与骨骼。

  五尾一角,上古时期最狂暴的异兽,诞生于血污之中。

  荆雪尘原以为狰的皮毛是火的颜色,但现在他明白过来,那是血污浇筑的血红。

  “不要有情。”

  “好吵。杀光、杀干净。”

  “好恨啊。”

  ……

  ……

  “爱他。”

  微弱的一句祝福,埋藏在漫天嘶声哭嚎之中。

  狰既是凶兽,也是瑞兽。这从前听起来很难理解,现在的荆雪尘却有些懂了。

  商隔云有情而无情,渚凝纵是再无情……内心深处也留存了一丝爱意。

  这丝爱意,成为了狰的祝福之源。

  荆雪尘闭上眼,听到心脏温热的鼓动。

  他有点想念商梦阮了。

  想念着,似乎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你恨这里的人,我便全部杀光给你看。”

  “若你恨商隔云,恨这被诅咒的血脉,我的命也可拿去。”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

  “——但是,请把雪尘还给我。”

  凶兽的怒焰从齿缝间喷薄而出:

  “否则,我定要踏平干元秘境,让你魂飞魄散——!!”

  荆雪尘勉力用自己沉重的脑袋,蹭了蹭商梦阮的臂弯。他像是梦呓般嘟囔了一句:“师父是坏蛋,天天就想着杀人放火……”

  好半天,商梦阮沙哑的声音才传过来。

  “……雪尘。”

  还好你没事。不然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荆雪尘感觉自己被拥紧。

  他的意识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在那里美好毁于一旦,真情涂地,唯余冰冷长夜。

  但师父的怀抱却是暖的——真是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荆雪尘睁开眼,反手抱住商梦阮,摸到了他紧张颤抖的背肌。

  空中响起昆仑玉镯的声音:“哈?你叫商梦阮是吧?谁稀罕你的血啊,恶心巴啦。”

  它贴在荆雪尘耳边道:“你眼光真差,这人超凶的,刚才我还以为要被他咬碎了呢——不过我帮你检查了一下,他没修什么无情道,而且好像还挺在乎你的。”

  玉镯声音里带着八卦的兴奋:“……在乎到连命都不要了诶。”

  “多管闲事。”荆雪尘耳廓通红。

  刚才丹田中的异样让他意识到一件事:那天师父喂给他的不是毒|药,而是狰的内丹。

  内丹中蕴含着力量,有着诅咒的残秽,也藏着一缕祝福。

  他还记得那句话:只有商氏一族能封印狰。

  或许是因为渚凝对商隔云残留的一点爱,才能让商氏血脉拥有激活狰之祝福的能力吧。

  他想把这祝福散播到世间,如果可以的话,还想一点点化解凝聚在狰心中的怨恨。

  “我答应你,帮你消解渚凝的怨恨。”荆雪尘对昆仑玉镯道,“所以,让我们出去吧。”

  少年弯眉一笑,补充道:“当然,还会带上你。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不想一起出去看看吗?”

第60章

  秘境本名为“前缘”, 谬传者众,故三界呼其为“干元”。

  距离鲲鹏遮蔽境中天日,已有一日。

  无量宗一众在冰原上遇到了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谢柳, 这倒霉孩子一入秘境就被闻人襄夺了仙袍和法器,在积雪下晕了三日才醒来。

  “鲲鹏神?”谢柳嘴张得能塞进鸡蛋,“娘啊, 我竟然看到真神了……”

  姚潜澍眼下一抹青色,黑洞洞的眼眸一直盯着天空中的“神”。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鲲鹏神好像比刚才透明了些。

  谢柳左右张望:“大师兄去哪了?”

  姚潜澍一指天空。

  “在它肚子里。”

  谢柳呆了一阵, 大惊:“——啊?!”

  “闭嘴,吵。”江寒的脸色也很差。

  谢柳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贯穿了冰原, 回荡在秘境之中。

  下一瞬,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彻所有人的耳膜,冰原撕开裂口, 展现出参差獠牙!

  姚潜澍被骤然顶起的冰锥抛向上空, 他清晰地看到, 天际正在片片碎裂。

  这就是……天崩地陷。

  秘境正在消失?可是,离本来关闭的时间还早啊。

  他望向鲲鹏盘踞的高空。祂宛若一道透明的飞虹,晕染出柔和的色彩。

  在飞虹深处,少年修长的身影正缓缓浮现。

  ……雪尘吗?

  不对,他没有这么高。

  或许是神吧。

  ————

  荆雪尘红着脸,迅速套上师父的仙袍。

  与幻境中的情况相似,现实世界中的他度过了换毛期, 长成了一只成年雪豹妖。

  他通体毛发已经变作纯粹的银白, 额发卷翘不羁,脑后长发只是微卷,一直垂到小腿。

  腰肢劲瘦柔韧, 双腿长而有力,再加上一双金色猫瞳——现在的荆雪尘,一眼便能认出是妖非人。

  不是家猫,而是捕食者的巅峰,雪豹妖。

  他整理好衣领,回眸发现商梦阮怔然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的仙袍穿起来还是有些宽大,”荆雪尘不好意思地抖抖袖袍,从布料中伸出手来,“没办法,我原来那些都小到穿不下啦。”

  这件仙袍和商梦阮平日穿的一模一样,少年能从其间嗅到属于师父的冷香。穿和师父相同的衣服,让他心里有点小兴奋。

  遥望远处,整个前缘秘境的景物如长鲸吸水般,汇入腕间的昆仑玉镯中。

  “秘境在消失诶。”荆雪尘弹了一下昆仑玉镯,“小缘,是你做的吧?”

  昆仑玉镯暴躁道:“为什么是‘小缘’?!”

  “又小又圆,大名前缘,奶名就叫小缘啦。”荆雪尘笑着道,“师父,你觉得呢?”

  商梦阮摸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嗯。”

  眼看着这一出夫唱夫随,昆仑玉镯简直为自己答应荆雪尘的行为感到万分后悔。

  至少在幻境里我为刀俎,还能装神弄鬼吓唬这两人,结果一出来就像躺在案板上的鱼,连名字都能随便起了!

  谈起起名,荆雪尘怀念起那只大白鹄:“也不知道大福还会不会回来看我们。不过只要守在朝云处,今年冬天鹄群迁徙、路过朝云处的时候,肯定能再见的吧。”

  尽管真实世界的时间没过几天,但在幻境里已经过了一年。

  一想到马上就能回朝云处,荆雪尘浑身血液就雀跃起来。

  他养的那些小花小草,铜走狗们有在浇水吧?春夏植物生长最旺盛,也不知那些花苞们有没有开花、万年草有没有爆盆。

  “我们不会回朝云处。”商梦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荆雪尘回头,唇瓣微张。

  商梦阮目光平静:“我会加入天鸢宗,你该回妖族去。”

  “等等,怎么回事?师父不是讨厌天鸢宗吗?”荆雪尘抓住商梦阮的袖口,“是他们逼你的吗?”

  这个决定太突然了,他直勾勾盯着商梦阮的脸,迫切地想要知道前因后果。

  商梦阮移开视线:“来干元秘境的前一天,我见到了你的兄长。”

  “兄长?”荆雪尘迷惑了一下,才想起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兄长”渚雪彦。

  渚雪彦肯定向师父说了什么。

  这样的话,师父可能早就知道了他是……

  荆雪尘手一震,脑海中浮现起幻境中商梦阮恢复记忆后,那种不愿与他接触的奇怪态度。

  他眼眶微红:“你介意我的身份?”

  商梦阮沉默了一下,道:“这次的事,有妖族参与其中。他们想要你回去。而且,回到自己的族群,也是现在对你而言最有益的选择。”

  雪尘是妖王亲子,是妖王多年谋划以心血浇灌出的作品,他必将以倾尽妖族上下之力庇护于他。

  而商梦阮自己——深入龙潭虎穴,朝不保夕。

  他怎么可能让雪尘与他一起。

  商梦阮不会解释雪尘对他的误会,就这么顺水推舟让少年对他失望、生气,反倒能早点忘掉他,在妖族生活得安心一些……

  “我安全了,那师父呢?”荆雪尘的声音忽然撞入他耳畔,“天鸢宗不怀好意,他们想要商氏坟冢的宝藏!他们没有真心,又怎么会对师父好呢?”

  话里心里担心的,还是“师父”。

  商梦阮微微一愕。

  他发现自己错了。

  雪尘这种心思赤诚的孩子,不会因为误会而黯然神伤,亦不会因害怕受伤就随便忘记什么人。

  他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亦以那份热烈,点燃了身边之人的世界。

  这样……怎么能行。商梦阮心想。

  这样的话,他更不想放手了。

  荆雪尘还没读懂师父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便被猛然抱住,下颌抵在对方肩头。

  “哎师父……”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表现出的在乎太露骨了,顿时窘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我也不是只不放心你。那个,不还有狰吗。我、我也担心天鸢宗会欺负他呀。”

  商梦阮与他相贴的胸腔微微震动,像是笑了:“师父和狰,你更在意谁?”

  “这个、没法比呀。”荆雪尘更窘迫了。

  狰像是他的亲哥哥,“心悦之人和兄长掉进水里先救哪个”这种东西,简直就是生命史上最无解的问题!

  他很快就捕捉到商梦阮话语中促狭的意味,不由傻眼。

  师父是从来不会开玩笑捉弄他的,只有在幻境中记忆全失的阮哥哥,才会这样逗他开心。

  但这个被拥抱束缚的姿势下,他根本看不到商梦阮的表情,也不知道师父和阮哥哥有没有再像一些,师父有没有……像从前那样更轻松快乐一些。

  “不必为狰忧心。”商梦阮道,“朝云处的那个不过是一具空壳。至于你想要的,妖族想要的,我已经给你了。”

  荆雪尘想起毒|药和内丹的事,不由大骂商梦阮是臭鸡蛋,锤着他的背喊道:“我想要的不是内丹,而是那个曾经陪伴过我的大妖怪!”

  商梦阮眉目一柔,道:“渚凝前辈修炼日久,本是半仙之体。她含怨而死,唤醒了天地之间的怨恨,你也知道,狰不过是怨恨之力的凝合体,并没有魂魄。”

  “谁说的!”荆雪尘反驳,“他有情感,也有自己的想法!”

  “商氏一族与它相伴千年,我最了解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商梦阮沉道,“你所看见的,只是它怨恨之力的副产品。”

  荆雪尘刚要开口,就被商梦阮的手糊住了嘴,红着脸呜呜叫起来。

  “听我说完,雪尘。”商梦阮道,“只要天鸢宗一日不得商氏宝藏,便一日不会动我。至于狰,”他冷笑一声,“他们巴不得它长命百岁,长久‘祝福’天鸢宗。所以我在那里会很安全。——若你跟着我,就不一定了。”

  的确如此。

  刚才荆雪尘被要与师父分开的事冲击,一时难以接受,现在逐渐想明白后,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商梦阮松开了他。

  秘境已经趋近于透明,露出漫天璀璨星光。他们如临天空之境,逃离三界之外,眼中心中只装满了对方。

  然而,当前缘秘境完全纳入昆仑玉镯之时,他们将不得不面落入尘世间去,迎来梦境的终结。

  南柯一梦,镜花水月。

  荆雪尘踮起脚尖。

  “一个梦只有一年,好短。”他抿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都怪师父名里带个‘梦’字。”

  商梦阮捧起他的脸,留下一个浅吻。

  秘境屏障消失,他们的长发于风中飘浮缠绕。

  “那我们以后,肯定会再见的吧?”荆雪尘问。

  刚问完,他便赶紧装出商梦阮的声线,压低嗓音回答自己:“嗯,当然。我会去找你的。”

  商梦阮笑了。

  ……真好看。

  荆雪尘呆呆的,脸上的悲伤被惊艳的红晕覆盖。

  昆仑玉镯的声音传来:“虽然不想打扰你们,但……外面人挺多的,还有几个强者,你们做好准备。”

  荆雪尘被打断欣赏美人,不开心地朝它吐了吐舌头。

  “完成了。”昆仑玉镯道。

  在秘境彻底消失,他们落入夜空的那一刻,商梦阮身体忽然微微一震。

  他一把拽过荆雪尘,按着小雪豹与他额头相抵,使劲蹭了蹭。

  那是一个妖族之间常见的亲昵动作。

  蹭完之后,商梦阮如梦初醒,理智回归,后退了几步。

  ——按照外面的时间算,昨夜是朔月之夜,今晚的月光依旧稀薄,无法完全压制住他的本能。

  那个动作,太熟悉,也太危险。

  “阮哥哥。”荆雪尘瞳孔微缩,“我小时候,见过你吗?”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狰在用角蹭他,把身上的气味覆盖在他身上。

  但荆雪尘没有等到任何回答。

  他只觉背后被人点了一下,便失去了飘浮力,瞬间向下方山坳坠去。

  ——师父个胆小鬼臭鸡蛋!他虽然筑基了,但还不会凌空飞行啊嗷嗷!

  荆雪尘顿时什么想法都烟消云散了,他手忙脚乱地想从储物灵玉中取浮空符。

  还没来得及摸到符咒,他便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视野里,银白色的长发飘散于夜空,宛若银河堕落人间。

  荆雪尘忽然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头发。

  “雪尘,我来接你回家了。”怀抱的主人说道。

  少年抬头仰望,那是一张英俊的面容,深目薄唇,不怒自威,与他自己有四五分相像。

  然而那人气息却截然不同——淬过烈火、饮过鲜血,身为上位者的威压仿佛与生俱来。

  “……渚风雨。”

  与仙、魔二道三分天下的化神后期强者,妖王渚风雨。

  渚风雨垂下眼眸,那双任何人都不敢与之对视的橙黄豹瞳,此刻落在荆雪尘脸上。

  “要叫‘父王’。”他道。

第61章

  面对血缘上的父亲, 荆雪尘满脸戒备,立刻跳离他身边。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渚风雨没有回答,而是一掌按在荆雪尘肩头上。一股强悍冰冷的妖气瞬间入侵他的经脉, 少年面露痛苦,全身迅速妖化,变成了一只小臂长短的小雪豹。

  商梦阮给他的衣服瞬间碎为齑粉, 渚风雨拎住他的后颈皮毛,按在臂弯间。

  荆雪尘的体内流动着陌生的妖力, 那些妖力如刀锋般穿梭在他的经脉中, 只要一个念头便能将他从里到外切成碎片。

  他忍不住微微打颤。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渚风雨对他的绝对掌控了。

  其他化神后期的强者,比如无量宗宗主左莆, 虽具通天之力, 看起来却仅仅是一个慈祥和善的大叔。

  但渚风雨不一样。他是暴君、强权者,从不收敛威压, 所有的事都必须按照他的指令进行——包括他的亲生儿子。

  当他的手触碰到荆雪尘时, 荆雪尘只觉那冷冰冰的东西是君王持剑的手, 而他自己只是一柄剑。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君王与剑,抚琴者与琴弦,执棋者与棋子——但永远不会是荆雪尘心中的父子情。

  “练气九层巅峰。狰的内丹,还有……水晶仙兰。”渚风雨道,“你没有让我失望。”

  君王满意于他手中的武器。

  荆雪尘怕得发抖,却还是张开一嘴白生生的奶牙, “嗷呜”一口咬在渚风雨手指上。

  当然, 一个牙印都没落下。

  尽管如此,小雪豹依旧锲而不舍,把那根手指啃得满是口水。

  渚风雨恍若不知, 未松开分毫。

  白发绿眸的猫耳少年出现在妖王身边,躬身道:“陛下,不如让微臣来抱着殿下。”

  那狮子猫妖短眉粗圆,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是川穹君。

  小雪豹认出奶猪,顿时露出了求救的眼神,挥舞着爪子往出爬。

  “不必。”渚风雨按回小豹头,“我们走。”

  狮子猫妖眼中划过一抹惊愕,他压抑着怒火道:“放过他们?陛下,天鸢宗的人在秘境里多次想杀死殿下!现在没有化神期人修在场,我们大可以将这里的天鸢宗弟子全部灭掉,一个不留!”

  渚风雨一一扫过在场众人修,在商梦阮脸上多停留了一下,随后旋身。

  披风在他身后扬起,留下一抹暗红的背影。

  “不是现在。”

  “……是。”狮子猫妖低头咬牙。

  曲仇拉下斗篷的帽檐,率先跟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这么快要走了。

  荆雪尘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剧烈挣扎。

  这一别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到商梦阮,他……他还想再看师父一眼!

  就在小雪豹好不容易扑腾到渚雪尘肩膀,刚刚探出头望出去时,却有一股冰冷的妖力陡然窜上眉心。

  他额间一痛,瞬间陷入了昏厥中。

  ————

  再次醒来的时候,荆雪尘发现自己躺在狭窄的悬崖下。峭壁多黄沙,零落着一两朵雪,风中弥漫着野兽的腥味。

  这里是……昆仑吗?

  “禁止使用法器、符咒,还有你手中的玉镯。”渚风雨的声音响起,“否则,你的人族朋友将性命不保。”

  荆雪尘猛地翻身跳起来,脊背和尾巴疯狂炸毛,向他怒吼:“喵嗷嗷——嗷呜!”

  他变回了雪豹妖的正常体型,但不知渚风雨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根本无法切换回人形。

  “熟悉你的妖身,我不需要一个连舌头都操控不了的储君。”渚风雨扔下一瞥,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谁乐意当你的储君?谁乐意当你儿子?他才不稀罕呢!

  荆雪尘心里大骂,嘴上又是一连串的“喵呜”。

  不过说的也是,他现在的妖身连说人话都不会,在战斗技巧上更不如其他纯血雪豹妖,是该多加锻炼。

  不过,渚风雨把他丢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到底要干什么?

  当一群狼形异兽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时,他终于明白了。

  雪豹金色的兽瞳从迷茫变得凶猛,他昂起头颅,向那只比他体型还大一圈的狼王,龇出利齿。

  ——这是一场关乎生死的历练。

  时光易逝。

  荆雪尘正逐渐变得如同一只真正的野兽,他在清晨与黄昏出猎,夜晚舔舐伤口,挤在岩缝间进行短暂的休息。

  崖底危机四伏,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才能免于被异兽偷袭。就连自己捕到的猎物都不能安心品尝,只能连皮带骨吞咽下去,防止血腥味引来其他异兽。

  或许是因为水晶仙兰正逐步被他身体吸收的原因,雪豹妖的修为进展飞快,他以超乎常人的速度结丹、升阶,战胜强者、吃掉强者、变得更强,然后再挑战更强者……周而复始。

  有时他会受重伤,意识模糊,却只能趴在角落里啃苔藓,呼吸都不敢稍重。

  “……雪尘,雪尘。”套在爪垫上的昆仑玉镯一声声叫他。

  “唔。”好半晌,荆雪尘才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

  来到这里之后,即便再疼再饿他都没流过一滴泪,但现在,他却因为自己的迟钝而小声哭了起来。

  “小缘,我想师父的肉了。”他张开豹嘴说道。

  “我好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忘记我自己,然后忘记他。”

  “如果渚风雨要把我一辈子关在这里的话……”

  昆仑玉镯沉默地听他倾诉。它的声音温和了很多:“不会的,渚风雨有需要你出去的时候。”

  它顿了顿,道:“那位妖王的实力比当年全盛时期的阿凝还要强,更身负整个妖族的敬意。到了这个地步他都没能成仙,恐怕是因为阿凝的错误,让‘法则’对整个雪豹妖族降下了惩罚。”

  “我一直觉得,你身为雪豹妖与狰相遇相知,并不是巧合。或许他需要某种条件,来解除天罚。所以他肯定会用到你。”

  荆雪尘回忆起那日渚风雨满意的反应,沉闷道:“一切都是渚风雨安排好的……让我拿到狰的内丹,就连水晶仙兰可能都是他的目标之一。”

  师父在朔月之夜,说他是“妖族派来的”,并没有说错。

  雪豹妖眸光黯淡,他挪动沉重的身体,咬了一口苔藓,让苦涩的汁液充满整个口腔。

  丹田中那颗数次从异兽口中保护他的内丹,变得更加滚烫。

  是他从师父和狰那里骗了这颗内丹。

  ——所以他一定要出去,把这颗内丹还给他们。

  这个信念在他心中灼灼燃烧。

  渚风雨不让他出去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吃光崖底的所有异兽,打破头顶的封印,重新回到自由之地!

  师父,阮哥哥。他一定会见到他,解释清楚一切。

  如果能拥抱就更好了。

  如果拥抱了,他就缠在商梦阮身上不撒手,要师父给他烧很多很多肉吃……

  映着朝阳,雪豹妖亮起金眸,就连满口青苔也变得清新香甜起来。

  那天清晨荆雪尘趴在晨曦下小憩,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有师父,还有狰。

  同一时间。

  天鸢宗祭坛之下烛火幽微,两名守卫修士从阴影中露出脸来,牙齿在烛光下闪烁着寒芒。

  “章莪君,前来禁地有何贵干?”

  商梦阮站在不远处,仔细来看那姿势与常人的站立不同,而是在离地面极近处飘浮。

  使用双腿会加剧火毒之苦,然而自从他来天鸢宗之始,就从未再坐过轮椅。

  毕竟这是一个吞噬势弱者的地方,更没有人会心疼他用不了腿。

  念起雪尘,商梦阮眼中的怀念稍纵即逝,他很快恢复冷意,道:“检查封印。”

  “昨日你已经检查过一次了。”守卫修士怀疑地眯起眼。

  “近日封印松动,需本君日日加固。”商梦阮睨向他,“或者说,你能承担起狰兽发狂带来的损失?——上一次,可折损了不少弟子罢。”

  修士回想起将狰兽从无量宗带到此地时暴动发生的惨状,顿时一阵心慌意乱。

  商梦阮已然越过他们,踏入其中。

  穿过幽深漆黑的石阶,他终于立于庞然大物身前,伸出手,按在它额前独角之上。

  地底空无一人,唯有它脚下繁复的阵法散发着光芒。

  狰兽发出一声低吼,蓝色的力量洪流通过它的独角,涌入商梦阮体内。

  伴随着力量的转移,还有怨恨、狂躁、残暴……负面情绪汹涌而来,足以使常人瞬间癫狂。

  商梦阮却是面无表情,只有额间的冷汗暴露出他的痛苦。

  转移结束之后,狰肉眼可见地虚弱起来。

  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呵。”商梦阮在寂静中嘲道,“十八年前我千方百计也要丢弃的东西,现在却主动接纳……若你有灵智,此刻定会取笑于我。”

  然而狰兽只是疼得不停抓挠石壁,不断发出呜咽和咆哮。

  它疼,是因为他在疼。

  商梦阮再次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它”就是“他”。

  那些丑陋的恶念早已成为了他的一部分,直到他魂魄散尽才会与之分离。

  商梦阮抚上自己额间。

  额间正中已经重新长出一截小小的犄角,稍微一碰,便消散如烟。

  “……不知道雪尘若是见了这样的我,会怎样想。”

  ————

  师父额间长着漂亮的角,还有尾巴……

  荆雪尘红着脸醒来时,脑海中还残留着这个逼真的梦境。

  他露出一个身负罪恶感的表情。

  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虽然都是“阮哥哥”,但师父和狰连物种都不一样,怎么总把他们联想在一起啊!

  可能还是因为他自己是半妖的缘故吧,纯人族满足不了他的审美,就会在梦境中自动添入奇奇怪怪的野兽元素。

  ……还把兽化的商梦阮当成幻想对象。

  师父抱歉。师父真可怜。

  荆雪尘给师父在心里点了根蜡。

  “做什么梦了?你的表情可真丰富。”有人在他头顶上方说。

  “没什么。”荆雪尘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猛然抬头,脑壳撞在了那人下巴上。

  “咯吱”一声,他仿佛听到了那人舌头被咬破的声音。

  荆雪尘被那声音酸倒了一排牙,急忙跳了开去。

  习惯性地四肢着地后,他看到自己白嫩修长的手指,怔了一下,缓缓用人腿站立起来。

  他变回人了。这是第一反应。

  他又双叒没衣服穿。第二反应。

  第□□应——对面那个一脸痴汉笑流鼻血的陌生男人,是谁啊?!!

  那个陌生人抹了把鼻血,露出了谜之笑容:“你身上好香,是……”

  荆雪尘毫不犹豫,一脚斜踹飞上那人太阳穴。

  于是,同父异母兄弟的第一次见面,以渚雪彦舌头咬断、鼻血横流、后槽牙被踹飞三颗为最终结果。

第62章

  “嘶……好久没有被打掉牙了。”

  男人盘腿坐在山洞里, 半长不短的银色卷发散乱在背后,肤色深麦,赤|裸的肌肉结实有力。

  荆雪尘在他不近不远处蹲下:“你说你叫渚雪彦?真的?”

  “当然了, 雪尘小弟弟。”渚雪彦捂着腮帮子道。

  荆雪尘略微松了口气。

  这人看起来没什么坏心思,而且还是他血缘上的兄长……应该不会有危险。

  “抱歉,我还以为是偷袭我的坏人。”他不确定地上下打量对方的身材:“那你是雪豹妖吗?”

  渚雪彦点了点头:“为什么这么问?”

  荆雪尘“啧”了一声, 酸溜溜的情绪溢了出来。

  在众多强大的凶兽之中,雪豹妖的体型称得上纤弱娇小, 而以灵巧、柔韧和耐性著称。

  但眼前这一只, 简直称得上是肌肉怪物,凭荆雪尘十八年的见识, 还没有见过哪只妖的人形比他还高大健壮。

  这家伙往洞里一坐, 原本宽敞的洞穴都变得拥挤起来。

  要是他自己有这么一身肌肉,肯定能一巴掌拍死一只臭狐狸吧?

  半晌, 他才酸酸挤出一句话:“……你比渚风雨还高一大截。”

  渚雪彦一呆。

  他向来对自己的身材引以为豪, 无奈妖族的审美已经被渚风雨带歪了, 见到他过于强壮的身材,私下里只会笑话他“怎么和陛下一点都不像”,是个“空有肌肉的傻大个”。

  而面前少年嫉妒到扭曲的表情,对于渚雪彦来说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渚雪彦膨胀了。

  原来这就是弟弟的妙处吗?

  早知道他当初就该把这小崽子叼到身边养,是不是就能天天看到香喷喷的小崽子瞪着大眼睛仰慕哥哥了?

  渚雪彦心中涌起虚假的满足感,他秀出大臂鼓胀的肌肉,自以为潇洒道:“想摸吗?”

  然后他便看到, 自家弟弟明明羡慕得要死, 还撇过头嘟囔了句“不要。”

  口不对心的崽子太可爱了吧!

  渚雪彦脸上的慈爱更浓,一巴掌拍在荆雪尘后背上。

  荆雪尘本就有重伤在身,变回人形并未治愈好他的伤口, 遭此巨力一拍,顿时栽倒,喷出一口鲜血。

  他吐出一口混着血的沙子,怒瞪:“你谋杀吗!?要打架直说,我可不怕你!”

  眼前这妖至少有元婴后期,他虽然只是金丹期,但有天阶法器和昆仑玉镯傍身,若真拼个你死我活还不知谁能得胜。

  不过使用外力的话,就会违背渚风雨的禁令。

  “……你身板儿还挺脆。”渚雪彦摸着后脑勺,有些抱歉。

  听了这话,荆雪尘更没好脸色了,豹尾巴暴躁地来回抽打。

  下一瞬,一颗丹药呈现在他面前。

  “九转回魂丹?”他讶异道。

  这种丹药据说能逆转生死,即便像左莆那样的丹修,也很难炼成功。若谁有幸能拿到一粒,绝对会当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藏起来,毕竟那可意味着第二条生命啊!

  ……这妖让他看九转还魂丹是什么意思?

  “算你识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人族还有这么神奇的玩意。”渚雪彦嘚瑟地转了一下丹药,“算作是见面礼。”

  荆雪尘艰难地偏过头,一脸看脑残一样的表情看着便宜哥哥。

  渚雪彦也不恼,笑道:“不过在这之前,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以全身修为为誓,如实回答。”

  “你问。”荆雪尘倒要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你想当妖王吗?”渚雪彦轻快道。

  荆雪尘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问题,又感觉自己理解了什么。

  “不想。”他斩钉截铁道,“渚风雨的任何东西,我都不想要。我想要拿到手的东西,向来要我自己挣。”

  渚雪彦闻言,感叹了一声,倒不如何惊讶。

  “不过先说好,不做妖王不代表我没有征服三界的野心。”荆雪尘认真道,“等我成了执掌三界的大妖怪,你即便当了妖王,也要听我吩咐呢。”

  “那种事随便了。”渚雪彦揉了揉他的脑袋,“我要的只有‘父王的王位’。喏,丹药给你。”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荆雪尘面露不解,但很快少年的注意力就从便宜哥哥身上转移到了他手上。他谨慎地接过九转还魂丹,交给小缘保管。

  前缘玉镯本就是一个空间碎片,秘境都装得下,储存一颗丹药自然是轻轻松松。

  渚雪彦见状,又掏出好几个瓶瓶:“不舍得吃吗?没关系,哥哥这里还有很多可以治伤的糖丸。”

  “什么糖丸……等等那个是短暂拔高修为的丹药,不是治伤的,不能多吃啊!”

  荆雪尘都无语了:这些丹药估计都是不知从哪个人修那里缴获的战利品,便宜哥哥瞎吃丹药到现在都没死,也真是难得。

  他将那些药瓶分门别类,把服用功效和注意事项一个个讲给渚雪彦听,叮嘱他收好。

  荆雪尘捡了几颗疗伤丹药吃掉,抬起头发现渚雪彦正迷迷瞪瞪地望着他笑。

  “你笑什么。”少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笑我的小弟弟,”渚雪彦绽放出爽朗的笑容,“果然和他说的一样,是个乖巧又温柔的小崽子。”

  “乖巧?温柔?”荆雪尘顿时炸了。

  他不是霸道凶悍的大妖怪吗?!

  “谁说的?!”

  “章莪君啊。”渚雪彦满不在乎道。

  “胡扯!看我不把那个瞎传谣的嘴给……”

  狠话放到一半,荆雪尘才反应过来,一下滚起来凑到渚雪彦面前。

  “你见到商梦阮了?!……对,师父确实和我说过。后来你还见过他吗?他还说什么了?”

  渚雪彦心想你这么在乎章莪君,要是真告诉你他曾奉命去给章莪君下套抓人岂还得了,便含糊道:“就是你进秘境那段时间,我曾‘机缘巧合’见过他,聊了两句。”

  真实情况是,父王命他和天鸢宗合作,绊住商梦阮的脚,免得商梦阮去秘境找雪尘。

  显而易见,任务失败了。

  “具体的呢?”荆雪尘双眼炯炯有神,无比专注地盯着他。

  渚雪彦又开始幻视兄友弟恭的场景了。

  他对弟弟心软,又不擅长撒谎,便道:“我邀请他同我双修,日后共同协理妖族……额,雪尘小弟弟。”

  荆雪尘的目光已经从乖巧弟弟转变成杀妖凶手了。

  “你也想和他双修?也是,章莪君那种偏冷的火灵根最适合当冰灵根的炉鼎,修炼起来事半功倍。”渚雪彦顶着少年越来越凶恶的眼神,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那不如我们一起分享?”

  妖族行事奔放,少有忠贞观念,同时拥有多个伴侣十分常见,尤其是到了发|情高峰期,造出更多优秀的崽子永远是第一目的。

  能增强实力的炉鼎共同分享,何乐而不为呢。

  “你不许打他的主意!”荆雪尘气得差点就要骑便宜哥哥身上去了,“否则我就要和你抢妖王之位了!反正、反正渚风雨也想传给我来着!”

  “不不不算了,我不和你抢章莪君了好吧?再说那种冰块本来也不合我胃口。”渚雪彦哭笑不得,“原来你是那种独占欲很强的类型啊。”

  荆雪尘谅在妖与人习性不同的份上,气鼓鼓地收回了爪子,打算原谅他一回。

  “那商梦阮他怎么回答的?”

  “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真实目的,反而拉拢于我。”渚雪彦努力回忆那一天,“他说‘雪尘无意妖王之位,并不是殿下的威胁。’”

  “然后呢?”荆雪尘追问。

  “然后……我就让他走了。”渚雪彦耸了耸肩,“那天夜里他出奇的强,我肯定拦不住,还有可能会死在他手里。索性就卖了个人情,自己伪装点伤痕,回去交差呗。”

  “哦。”荆雪尘松了口气。

  渚雪彦忽然想到一事,玩味道:“那位章莪君有一点很有趣。临走时我问他,‘如果天鸢宗在他离开时放跑了狰可怎么办’,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他说——‘那就随他们都被吃掉好了’。”渚雪彦痞坏一笑,“看起来正经冷淡的一个人,实际上和我们妖族一样,挺邪性的。”

  “师父他……”荆雪尘垂下眸子,有些怀恋地笑了,“他本来就很坏啊。”

  那时狰的内丹在荆雪尘自己丹田里,师父对狰的攻击力了如指掌,他肯定是算准了狰能给天鸢宗带来不小的麻烦,又不会伤到无量宗,才那么说的。

  渚雪彦注意到了少年的表情,若有所悟。

  他站起身来,道:“雪尘弟弟,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荆雪尘惊喜道:“当然了!你有办法?”

  “你才刚成年吧?一个人留在这里是熬不过第一个发|情期的。”渚雪彦道,“本来就是父王要我来接你的。”

  发|情期?原来现在已经到冬末了么……

  荆雪尘这十个月里日日徘徊在生死之间,没有余力思考其他,差点忘了雪豹妖有发|情期这回事。

  被他忘掉的,还有另一件事。

  “喂,给我件衣服穿。”

  “你叫声哥哥呗。”

  “……你给不给?”

  “……”

  在昆仑山,荆雪尘没有自己的寝殿,渚雪彦倒是有一处建在悬崖上,景致极美。他将弟弟安置在自己住所的隔壁寝房,召来雉鹑小侍女,弯腰附耳吩咐了些什么。

  那小侍女偷瞥了一眼荆雪尘,掩唇笑着跑掉了。

  荆雪尘莫名其妙。

  这时,一头羚羊妖恭敬道:“大殿下,娘娘要见您。”

  那一刻,荆雪尘注意到渚雪彦的表情变了——从阳光宽和傻憨憨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但那只是一瞬间。

  很快渚雪彦就恢复了一贯的神情,向弟弟留下句“你好好享受”,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荆雪尘一头雾水地回到寝房,双手交叉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房间内弥漫着秾丽的香气,他心里逐渐涌起一股莫名的焦躁,便碾断了小篆香。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众漂亮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个个衣着暴露,面敷薄红,口吐兰香。粗略一看,竟有七八个。

  荆雪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扑上榻来,伸出魔爪,扭着软腰就要往他身上靠,登时惊得差点掀翻帘帐。

  这些妖看起来都很弱,他随便一爪子就能串起一根肉串,然而缠人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弄得他打也不是,推阻也不是,最后只得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缩在床榻最深处。

  “你、你们别过来!”荆雪尘嗓音发颤,“是不是找错人啦!渚雪彦刚刚出去了,我不是他!”

  “说什么呢小殿下,我们就是来服侍您的。”小雌妖袅袅婷婷地笑了。

  另一只小雄妖恍然大悟:“对了,大殿下说您不一定喜欢我们这种软的,还给您准备了几个雄壮活儿好的候在外面,要不要现在叫他们来?”

  荆雪尘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噎死。

  ——渚雪彦你个老色批!等你回来看我不扒光你衣服吊在外面示众三天三夜!

第63章

  一时间满榻春情, 荆雪尘面红耳赤地推开了最靠近的一个,喊道:“不必了!都出去就好!渚雪彦答应你们的赏赐还会照样付,用不着委屈自己服侍我!”

  “委屈自己?”小雌妖咯咯笑着, “小殿下想岔了,您这么俊俏优秀的少年郎,是我们想占您的便宜呀。姐妹们都是主动来的, 可与赏赐没有半点关系。”

  众妖连连附和。

  她们的样子宛若泥水中腐烂开败的花朵,散发出糜烂的浓香。

  原来这就是发|情期的妖族, 难以自控本能, 丑态毕露。

  他自己在发|情期,会不会也是一样的?

  气味愈浓, 荆雪尘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违反他的理智做出了反应, 恶心得脸色发白。

  他脑海一片眩晕,在谷底猎杀异兽时累月积攒的暴戾的情绪开始躁动, 蚕食他的理智, 试图引诱他通过某种方式宣泄出来。

  不行。绝对不可以。

  如果真的服从妖性, 不就遂了渚风雨的意了吗?

  视野模糊不清,好像有妖在靠近他。

  荆雪尘混沌的意识中,陡然窜过一道寒芒。

  ——杀气!

  他五指骤然弹出利爪,插穿那妖影的肩膀。鲜血飞溅,在众妖的惊呼声中,他瞬间翻腾出榻,连带将其他所有妖都推了出去。

  只闻机括细微的摩擦声, 下一瞬, 数以百计的尖刺插|入床榻,烟雾弥漫,帘帐轰然塌陷。

  “出去!掩住口鼻, 烟雾有毒!”他叫道。

  事发突然,又处于妖族警惕心最低的发|情期,众小妖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张皇失措地奔出门去。

  “有刺客!”“有刺客想对小殿下图谋不轨!”

  荆雪尘却没有出去。

  剧毒主要涂抹在发射出去的尖刺上,呈烟雾状散发出来的部分无法穿透他的皮毛。

  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全凭耳力捕捉刺客的动向。

  那是一只很弱的妖,拿着一件暗杀法器。

  现在,那只刺客想要趁乱逃走。

  忽然间,荆雪尘耳尖微动,手指迅速在空中掠出残影,画出一道束缚符打向目标。

  “叽——”刺客发出惊恐的尖叫。

  荆雪尘一勾手,将刺客握在手中,走出了寝房。睁眼一看,却是只鲜血淋漓的小黑兔。

  小妖们瑟瑟围了过来。

  “……这就是刺客吗?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没想到……”

  “他可真狠心,刚刚若不是小殿下反应及时,姐妹们可要一起栽在床上了。”

  “你刚刚看到小殿下怎么捉刺客了吗?姿势好优雅。”

  “好像是人族的符道吧?”

  “嚯,没想到人族也有这种好东西。”

  荆雪尘握着小黑兔,后知后觉冒出了冷汗。

  若不是这几个月训练出来的本能和警惕心,恐怕他刚刚根本察觉不到那股微弱的杀意……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气息,抬起头来。

  一个男人正坐在屋檐上,全身上下除了皮肤都是黑色,苍白的颊边有几片黑鳞。

  他好像一直都坐在那里而不被人发现,只是突然释放出了自己的气息,向荆雪尘昭示他的存在。

  “既然您能保护自己,就用不着我出手了,小殿下。”黑蛟妖曲仇道,“看来是陛下过虑了。”

  ————

  与此同时,凤濮殿。

  “母亲您说什么?”渚雪彦愕然道,“您安排了杀手?”

  “彦儿,那么紧张做什么。”尊位上的美艳女人凤濮君道,“跪下!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渚雪彦强自压下怒意:“可孩儿已经和雪尘弟弟确认过了,他根本对妖王之位无意!何必再逼我们手足相残?”

  “他说了你就信?”凤濮君的手抚在儿子头顶,“彦儿,你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他的王位必须、也只能是你的。不要为了不该有的心软丢了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

  渚雪彦道:“若他真的死了,您就不怕父王发怒吗?”

  凤濮君靠回尊位里:“反正他只剩你一个儿子了。王位不给你又会给谁?”

  “父王早就认定了他。杀了他,也不会轮到我。”渚雪彦苦笑,“即便没有雪尘,父王也会造出下一个雪尘。”

  凤濮君急促地“哈”了一声:“来一个,本君便杀一个!”

  “母亲,您不知道吗。”渚雪彦刚毅的面孔泄露出一抹崩溃,“父王早就对我们产生杀心了。”

  殿内陷入沉寂。

  凤濮君的尖叫突然响彻了整个内殿。

  “都怪你没用!”她怒吼道,“为什么一胎只有你一个废物!肯定是你把兄弟姐妹的养分都抢走了,所以才……”

  渚雪彦手臂肌肉不住颤抖。他用法术屏蔽了听觉,待凤濮君骂完之后,起身出殿。

  他倒不如何担忧雪尘的安危。他的小弟弟对渚风雨有多重要,他心知肚明,所以父王必定在弟弟身边安排了暗卫。

  如此一来,这场刺杀反而成为了渚风雨除掉他们母子的借口。

  ……还有雪尘。雪尘这下一定会误会他。这可怎么办?

  渚雪彦头疼地把一头银发搓成爆炸头,变成一只巨大的雪豹,飞身向自己的寝殿奔去。

  ————

  渚雪彦寝殿外。

  “警惕心不错。”黑蛟妖曲仇赞道,“不过还不够狠。第一击的时候你大可以直接扭断刺客的脖子,却只是重伤了他。”

  “我怕是我多心杀错了妖。”荆雪尘见他跳下房檐,问道:“你去干嘛?”

  曲仇一笑:“陛下吩咐我,若有人对你不利,就直接杀了他——包括大殿下。”

  “等等!”荆雪尘闪身拦在他身前,“这肯定不是渚雪彦做的。在自己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地杀人,除非疯了傻了才会这么干。我相信兄长。”

  最重要的理由他不能说出口:渚雪彦刚刚还给了他一颗续命的九转还魂丹呢,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自相矛盾的事。

  话音刚落,忽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扑到荆雪尘身上。

  “雪尘小弟弟!”渚雪彦在空中化作人形,“刚刚你叫我兄长了是吧?再叫一次呗!叫哥哥!”

  荆雪尘的脸被埋在胸肌里挤来挤去,差点被挤得魂魄出窍。

  这一挤,倒把他深埋在脑海中的一份记忆挤了出来。

  他一掌拍开便宜哥哥,对曲仇道:“我想起你了!你是那条和奶猪关系超好的黑蛟!我小时候还骑着你在天上飞过!”

  曲仇不妨,一阵咳嗽:“小殿下,臣名为曲仇,与川穹君的关系也称不上是好。”

  他挑了挑眉:“既然您有自己的判断,臣下就不再干涉了。——没有第二次。”

  他瞥了渚雪彦一眼,便如出现时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小时候还骑过曲仇?”渚雪彦一副敬佩勇士的表情。

  荆雪尘怀念道:“是啊,他和奶猪总凑在一起,天天打架。有一次他们打赌,曲叔叔打架输了,奶猪就让我骑在他身上玩。”

  这么一想,他已经很久没见奶猪了。为什么奶猪不来找他呢?不要他了吗?

  渚雪彦开口:“这个刺客——”

  荆雪尘将小黑兔交给他:“问问他幕后主使是谁吧。肯定有人想陷害你。”

  然而下一刻,小黑兔便在渚雪彦手中炸成碎肉。

  荆雪尘呆呆擦掉了脸颊上的血。

  “不必问了。是我母亲。”渚雪彦别过脸去,看不清表情,“不过这种事不会再次发生了。我会看好她的。”

  荆雪尘瞄了一眼他沾满鲜血的手,张了张口:“她……她这样做,不是在害你吗?”

  “自从十年前父王把你从人族那里接回来,她这里就不大好了。”渚雪彦笑着点了一下脑袋,“希望等我成为妖王,她就能恢复正常吧。”

  “……抱歉。”荆雪尘有些难受,“我也不想做渚风雨儿子的。”

  “不说这些。”渚雪彦爽朗一笑,搭上弟弟的肩膀,“刚刚那些小妖们你不喜欢吗?要不要哥哥我再换一批?”

  “不必了。”荆雪尘想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自己能忍过去。”

  “嫌他们太弱?或者不熟?”渚雪彦凑近他,痞痞一笑:“要不哥哥来陪你?”

  荆雪尘顿时怀疑自家兄长脑子里装的除了肌肉就是黄色废料。

  “别乱开玩笑,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怒道,“或者你的后槽牙又想换几颗新的了?”

  “认真的,我很中意你的身体,还有味道。”渚雪彦扬眉道:“雪尘闻不到吗?你身上有股花香,雪豹妖一嗅到,就想让你榨出更多的汁水……噗!”

  妖族的大殿下高高飞起,摔了个狗吃屎。

  荆雪尘刚要下爪补刀,豁然想到,便宜哥哥已经提起过两次“香味”了。他口中吸引雪豹妖的“花香”,很有可能是已经融入他血肉中的水晶仙兰。

  念及自己初次见到水晶仙兰时被勾得魂不守舍的情景,荆雪尘忽然觉得,便宜哥哥的自制力是真的好。

  换做是他自己,恐怕早就扑上去又嗅又啃了……

  荆雪尘尴尬地蹲下来,道:“那种话不要再提,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而且,也不许吃我,想一下也不行。”

  他顿了顿,小声唤了声:“哥哥。”

  渚雪彦半边脸埋在地下,另外半边露出了梦幻的笑容。

  “我答应。那雪尘以后都得叫我哥哥!”

  “好,一言为定。”荆雪尘轻松多了,“那哥哥你给我安排个幽静封闭的地方,我自己解决。”

  渚雪彦故作担忧道:“你会吗?小奶豹。”

  “当然了!”荆雪尘红了脸,“有人教过我。”

  师父的手看起来冰凉冷硬,实际上的感受却是温热的。修长如玉的手指染上水渍,有让人想咬上去的冲动。

  而且,师父只在他一个人面前脱手套。

  荆雪尘感觉心脏里又冒出了一窝小鹿崽,蹦蹦跳跳,双手环胸使劲压都塞不回去。

  “心跳声好响。”渚雪彦取笑他。

  “不许听。”荆雪尘霸道命令。“对了,这事儿大概维持多少天?多少次?”

  “三到五天,一般二十次,”渚雪彦自豪道,“像哥哥这种天赋异禀的妖,三十次也是有的。”

  荆雪尘想了一下:“噫,一天平均四五次啊,好多啊。”

  “你在说什么啊小弟弟。”渚雪彦捶地狂笑,“是每天二十次!不是一共二十次!哈哈哈哈哈哈!”

  “……”

  回到雪豹族群的第一天,荆雪尘的三观前所未有地裂开了。

  ————

  深夜时分。

  荆雪尘仰面躺在石洞里,从顶部小小的洞口里,遥望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由于他不想让别的妖的发|情气味影响到自己,也不想让自己的味道引来别的妖,所以刻意让渚雪彦找了一个幽静、封闭的地方。

  ……宫殿地牢,是挺幽静封闭的。

  雪彦哥哥,真有你的。

  荆雪尘在心里揪了一大把大雪豹的头毛。

  本能难以压制,他自己实践过几次,粗略估计,他这只半妖比全妖的情况会好一些,大概十次左右就可以满足。

  那也很多次啊!荆雪尘翻了个身,身心俱疲,孤独寂寞冷。

  山洞中忽然一暗,洞口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挡,又很快恢复了明亮。

  ——有什么人进来了。

  荆雪尘爬起来,望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雪尘。”那人清冷的声音传来。

  他缓缓从阴影里,走进了月光下。

第64章

  那个荆雪尘日思夜想的身影, 竟然就出现在他面前。

  银月在仙君发间镀了一层薄霜,美好又虚幻,仿佛误入一场梦境。

  荆雪尘坐在一地脏污的狼藉之中, 呼吸都不敢稍重,唯恐美梦一戳即碎。

  仙君抚摸他鬓角濡湿的额发,道:“辛苦你了。”

  他缓缓凑近他的脸。

  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的荆雪尘, 忽然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件仙袍?”

  仙君一愣,随即撇了撇嘴:“看过太多次, 凭记忆仿制的。”

  荆雪尘弯眉一笑, 轻轻环抱了一下他:“我现在的确心里感觉好多了。演得还挺像,用心了。”

  他注视着“仙君”碧翠色的双眸, 认真道:“谢谢你, 奶猪。”

  “……还不是一眼就被你看穿了。”

  “仙君”用猫爪子揉了两把脸,那张脸便迅速从商梦阮的模样, 变成少年精巧的瓜子脸。

  他一把扑过去搂住荆雪尘, 开始嘤嘤嘤:“殿下!好久没见, 微臣真是想死你了呜呜。”

  也许是见多了妖族无下限无节操的骚操作,荆雪尘竟对这种单纯的拥抱多疑起来:“我说奶猪,如果我不戳破,你不会还要来真的吧?”

  “微臣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奶猪温暖地笑起来,“因为我深信殿下一定能认出来我。”

  “我认出来的可不是你。”荆雪尘恼哼哼地推开他,“我认的是商梦阮。奶猪那么久都不来看我一眼,我已经把你忘干净啦。”

  “这样吗?殿下误会臣了, 微臣的心好痛。”奶猪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 “他们禁止臣接触殿下,连这一夜,也是微臣千方百计才骗过来的机会。”

  “他们是谁?渚风雨吗?”荆雪尘问。

  奶猪将视线偏向另一边:“还有曲仇。”

  “你干嘛听渚风雨的话?”荆雪尘自问自答, “是了,你打不过他。”

  奶猪膝盖又中了一箭,西子捧心状捂住了胸口。

  “不过我这一年进步得很快哦!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能打败他,他就再也不能作威作福了。”荆雪尘兴奋道,“奶猪你看,我已经是金丹后期啦!”

  “殿下这一年的艰辛努力,微臣都看在眼里。”

  荆雪尘站起身来:“我还长高了!”

  奶猪感慨道:“是啊,殿下已经长得比微臣还要高了。”

  好像上一眼见到他,殿下还是很久以前那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呢。

  他还记得十年前,渚风雨曾率领五名妖君大举进攻天鸢宗,并亲手从废墟里抱出来一个脏兮兮的人族小孩。

  天鸢宗老祖正在闭关,尽管如此,妖族依然折损了一名妖君。

  牺牲一名珍贵的同伴,换回来的就是这么一只瘦小人族幼崽?妖王陛下是怎么想的?

  川穹君冷冷瞥过妖王怀中的小娃娃。

  “他是我儿子。”

  川穹君正为渚风雨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惊不已时,下一瞬,那个小娃娃就被扔进了他怀里。

  “你负责照顾他。”渚风雨的命令传来。

  “……哈??”

  川穹君那时觉得,不是世界疯了,就是他自己疯了。

  且不说陛下为何要任凭人族玷污雪豹一族的血脉,就说他川穹君,三界哪只妖不知道他川穹君性情暴躁,最讨厌人族?

  而妖王陛下,竟叫他养一个有一半人族血统的孩子?曲仇都比他适合好吗。

  回到住处之后,川穹君盯着小崽子思考片刻,提起他一只脚,像涮羊肉一样倒着在河水里涮洗了一下。

  小崽子哭得气儿都快断了。

  隔壁曲仇见此景,翻了个白眼:“为了你不被陛下以谋杀王子的罪名吃掉,我觉得我有义务帮你。”

  “你还会养小崽子?”

  “当然,我可是家里的长子。”

  曲仇的确很擅长喂养孩子。很快,瘦巴巴脏兮兮的小崽子,就变得干净肉乎起来。

  川穹君捏了一下小崽子圆润的脸,道:“还挺可爱。”

  像个小雪团,一口一个,凉滋滋,软绵绵,说不定还带着甜香。

  白白净净的小脸蛋被捏红了,小崽子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踮起脚,去捏川穹君的脸蛋。

  一向骄傲的狮子猫妖低下头,任小崽子在他脸上拍拍揉揉。

  他那时想,这份心软,肯定是因为那是陛下的孩子。

  “陛下给他起名叫雪尘?‘尘’吗……我还以为会是更霸气英武的名字。”

  很快他们就熟悉起来,小雪尘又皮又闹,若是训斥他,他也乖乖的不生气,但转眼就忘,接着满雪山地犯淘气。

  有时候曲仇盘在山洞里睡觉,呼噜声响彻整个山谷,小雪尘就翘着尾巴翻山越岭,爬上黑蛟庞大的身体,拍他的眼皮,推他让他侧过身睡。

  曲仇有起床气,却不敢对妖王之子做什么,只得黑着脸翻过身,直叫饱受黑蛟呼噜之苦的川穹君大呼过瘾。

  “他有六七岁了吧?声带健全,也挺聪明。”川穹君纳闷,“为什么不会说话呢。”

  曲仇懒散道:“我听说有些妖因为过度受惊或者遭受刺激说不出话,情况和他差不多。之前他被关在天鸢宗地牢里,人族那些刑罚……或许是有什么心理创伤吧。”

  川穹君心里揪揪地疼,只恨不得和那帮混蛋撕咬个你死我活。

  妖族的小王子,不该受那些罪。

  ……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小孩,不该受那些罪。

  他的殿下应该拥有全三界最多的宠爱。

  川穹君自从修炼出人形,就很少再使用妖身了。但此时他却化作妖身,用肚腹雪白柔软的毛环住小崽子。

  小雪尘似乎特别喜欢妖兽的软毛,欢天喜地地在他肚皮上爬来滚去,最后看上了他的毛尾巴,用又长又顺滑的猫毛编小辫子。

  “喜欢吗?”川穹君变回人形,“喜欢就说出来,告诉我。不然就不给你玩。”

  小雪尘抱着他的大腿,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委屈得眼泪汪汪。

  “……哎。”川穹君蹲下来抱住他,“不哭不哭,给你玩,都给你。”

  他长出宽大如芦苇的毛尾巴,塞到小娃娃怀里。

  小雪尘脸上还湿漉漉的,咧嘴笑起来,打了个哭嗝儿。

  “爹爹。”他模糊不清地喊。

  “……你说话了。”川穹君猫瞳亮起光芒,“再说一声?”

  “爹爹!喜欢!”小雪尘抱着一坨毛尾巴,一声比一声叫得清晰,“爹爹爹爹……喜欢爹爹!”

  川穹君把他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笑道:“殿下说话了!”

  他搂着奶娃娃,好半天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来,脸色僵硬道:“不对,你刚刚叫我什么?”

  “爹爹!”小雪尘笑出一嘴豁牙。

  “殿下,我可不是你爹,你爹是天下最厉害的大妖。”川穹君哭笑不得,“若是旁人听见了,这不害我被陛下大卸八块么。除了叫‘爹爹’,其他随你。”

  “猪。”小雪尘指他。

  “嗯?”川穹君眉毛一抖。

  “奶猪!”小雪尘拍拍他的脑袋,笃定。

  “……”

  川穹君还记得,那天他们的晚饭正好是一只烧奶猪。

  感情他在殿下心里就是一个提供肉的饭票吗?

  ……也罢。

  “不过真没想到,殿下现在竟然比我都高啦。”奶猪笑着重复了一遍。

  他一直在看着他。

  怎么不知不觉,原来的小崽子就变了呢?

  这十个月以来,在万兽谷悬崖上,无论是曲仇认真履行暗卫工作的时候,还是翘着腿打盹的时候;无论荆雪尘大展身手的时候,还是险中求胜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奶猪都一直在看那只雪豹。

  他看到雪豹妖银亮的皮毛被血污泥垢覆盖,也看到雪豹妖的眼神从他熟悉的明亮温柔逐渐变得凶狠野性。

  他亲眼看到曾经的小崽子从一只半妖娃娃,正在被外力塑造成一只真正的妖。

  这还只是十个月,之后还会有多少年呢?

  人族固然可恶,但他的殿下做只半妖就很好了。

  用不着成为妖族最强大的武器,用不着替先辈偿还罪孽,用不着成就妖仙、彰显妖族之威。

  他的殿下,普普通通做他自己就已经很好了啊。

  毕竟他就在他身边,即便身处黑夜牢狱中,承受本能的折磨,眼里却依然倒映着星辰光辉。

  狮子猫妖忽然牢牢抱紧半妖少年。

  “殿下不需要变成别的什么。”他低声道,“殿下一定要有自己的声音。”

  “咦?奶猪,你怎么突然……”荆雪尘有些无所适从。

  奶猪抬起头,眼神坚定:“陛下的决定,我不认同。”

  荆雪尘满眼惊讶。

  “目前陛下正在魔修地界,不在昆仑。在进攻南方之前,他会先解决天鸢宗,妖族身边亦有魔修和临皋派的剑修威胁,暂时分不出手干涉无量宗。”奶猪郑重道,“所以殿下应该去无量宗。”

  “奶猪,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妖族吗?”荆雪尘道。

  奶猪摇摇头,加快了语速:“而且无量宗还有一尊七君,易守难攻,外界都还不知道章莪君之徒便是妖王之子,只要稍加易容,凭他们的力量足够保护殿下长大。”

  荆雪尘呆呆望着他。

  奶猪笑道:“殿下,我们一起出逃吧!”

  “喂,这话我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洞外传来曲仇愠怒的声音,“我是看在你有方法帮小殿下解决发|情期的份儿上才破例让你们见面的——结果,你都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啊,川穹。”

  蛟影堵住了一线天光。

  奶猪眸中闪过一抹火光,碧焰如网袭向上方,岩洞之顶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崩塌!

  “我们走!”他高喝。

  “川穹,现在回头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曲仇低声咆哮,“你不要逼我!”

  电光石火间,荆雪尘已经骑在狮子猫妖背上,向着昆仑山外飞驰。

  荆雪尘仰头,只见空中巨大蛟影笼罩而下,阴影中释放出乌黑的液体,如藤蔓般缠上奶猪的身体。

  魔气!曲仇是魔修!

  同一修为之下,魔修比仙修的实战能力更强!

  狮子猫妖口喷碧焰,蒸发了黑影,然而在这短短一瞬间的停滞之内,上方的黑蛟本体俯冲而下,龙爪狠狠抓住了狮子猫妖。

  狮子猫妖闷哼一声,荆雪尘唤出银月,久违的变形法器在他手中化作刀刃,急遽砍向龙爪!

  “你能为了他背叛所有,那陛下对你是什么?我对你是什么?!”曲仇向川穹怒吼,“你自己的命又是什么!?如果陛下抓到叛徒,你会死得很惨!!”

  两大妖君的争斗点燃了昆仑山,无数妖修从修炼中苏醒,向这里聚集。

  奶猪急得火烧眉毛。

  来不及了,再不走妖多就走不掉了。

  ——至少有一个能走也行!

  他一个腾跃攀上黑蛟的身体,在黑蛟失去平衡的瞬间,叼起荆雪尘的后领,向南方抛去。

  在荆雪尘飞出去的前一瞬,少年对上了狮子猫妖的眼眸,若有所觉。

  他一掌按在奶猪眉心,留下了一朵小雪花印记。

  紧接着,他的身体便被高高甩起,飞向远方。

  手中银月如流淌的水银般凝聚出一片片不规则的羽翼,在重力的作用下,荆雪尘开始下坠。

  他额间溢出冷汗。

  仅仅是飘浮符的话,能飘起来但无法飞远,更无法离开昆仑。唯一的方式是将银月变成翅膀,但这种精密的操作他以前根本无法做到。

  但是——他曾经做不到的,现在或许能行!

  荆雪尘的神识在生死瞬间前所未有地集中,水到渠成,关窍突破,银月“刷拉”一声,陡然在背后展开两翅羽翼!

  少年在冰冷的夜风中滑翔,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几乎全凭本能反应行事,体内甚至还留存着发|情期带来的热度。

  一直代替渚风雨监视他的奶猪突然临阵倒戈,身后还在传来猫妖与黑蛟妖之间龙吟虎啸。

  听声音,已经离得很远了。

  黑蛟妖的速度并不快,追不上他。

  既然如此……

  “小缘,收!”

  昆仑玉镯散发出熠熠光华,一息之后,荆雪尘伸手进入玉镯空间中,拎出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猫。

  奶猪咽下一口碧焰,与荆雪尘四目对视,呆得像只猪。

  刚刚还在和曲仇缠斗呢,怎么一睁眼就换人了?

  “想不到吧。”荆雪尘用额头蹭了蹭小猫的脑袋,“我们又见面啦。”

  刚刚他在奶猪眉心打上的灵气印记,就是为了通过前缘玉镯的空间吸纳和释放功能,把奶猪传送过来。

  奶猪翠绿的猫瞳蒙上了一层水雾。

  “呜呜呜殿下!臣还以为真的要死在那儿了呢!吓死臣了!”

  “后悔了吗?”荆雪尘问。

  奶猪垂眼:“当我想到那是见你的最后一面……后悔了。”

  “后悔就对了。以后还要做好万全的计划,珍惜自己的命,不能冲动行事。知道吗,刚刚你突然变卦,都把我吓傻了!”荆雪尘笑一阵,抱住小猫,轻声道:“不过,奶猪能站在我这边,我真的好开心啊。”

  银月羽翼表面覆盖上一层暗色涂料,让他们完全隐匿于黑夜之中。

  但昆仑山中,从不缺少夜视能力极强的神射手。

  昆仑山头,玄鸟弯弓搭箭,瞄准了少年的腰。

  弓弦绷到最紧。

  “啪”地一声,长弓被一只手压了下去。

  “……大殿下?”

  玄鸟妖惊愕回头。

  渚雪彦橙黄的兽瞳妖异而危险:“如果你还想在昆仑活命,那么今夜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

  天鸢山。

  “章莪君,这次离山所为何事?”

  “商氏坟冢开启在即,开门需要全部的玄铁寒锁作为钥匙。”商梦阮冷淡道,“上次贵派带走狰兽太过急迫,有所遗漏,本君需要去无量宗找回。”

  他抬眸望向殿中尊像:“尊者大可以派人同往监视。”

  短暂的沉寂之后,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罢了,你我之间应当有最基本的信任。”他意味深长道,“况且狰兽还在此处,章莪君心怀万民,定舍不得它失去束缚,为祸苍生。”

  商梦阮面无表情地颔首,转身飘然而去。

  在他身后,尊像对身边长老道:“派人远远跟着他。若想活命,就别靠他太近。”

第65章

  半个月后, 无量宗的阵法结界之外。

  “现在这样,还挺像个正常人修的吧?”荆雪尘拍了拍染黑的长发,面容焕发着少年英气, 比之前减了三分妖异。“你的易容术靠谱吗?”

  小狮子猫蹲在他面前,骄傲地摇了一下尾巴:“绝对没问题。”

  “那我们进去吧。”荆雪尘拉了一下夜行衣,有些紧张。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去呢?”奶猪问。

  “总觉得我和之前不一样了。”荆雪尘抿唇, “而且我在秘境外突然消失,虽说是被迫, 但也算不告而别……”

  “害怕了呗, 不自信了呗。”奶猪翘着尾巴走进结界。

  “才没有。”荆雪尘反驳完,瞪着结界里的奶猪发愣:“你进去了, 我怎么办?”

  奶猪优哉游哉舔起了爪子:“阵法对微臣无效, 这种体质是天生的,并不能带其他人也进来。——所以微臣建议殿下还是走正门为妙。”

  荆雪尘目瞪口呆, 压低嗓音怒道:“你之前可没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有方法呢!”

  夜色中似有一盏灯遥遥亮起。

  巡夜的弟子?

  荆雪尘一惊, 想躲藏, 又踟蹰起来。没想到,那盏灯火看起来慢慢悠悠,实则不过两息便晃悠到了他身前。

  这个速度不可能是弟子……

  微风掀起荆雪尘的兜帽,少年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便看到火光下一张清隽的脸。

  “雪尘?”

  “穆师伯?”

  一炷香之后,玉卢书斋点起暖光,荆雪尘与玉卢君相对而坐, 桌上放着一盘什锦仙果。

  荆雪尘捧着果子咬了一口:“幸亏今晚是穆师伯巡查阵法, 否则还不知道我会被当成什么妖魔鬼怪抓起来呢。”

  玉卢君垂眸点起另一只蜡烛,不冷不热道:“幸亏今晚是我巡查,否则哪位弟子夜半三更见到失踪已久的大师兄, 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呢。”

  荆雪尘讪讪放下了果子:“穆师伯生我的气了吗?”

  玉卢君叹了口气:“你一走就是一年,也不捎条口信给我们。你不知道那几个弟子从干元秘境回来后,过得究竟有多难受。姚潜澍、谢柳、师夏、江寒……我们都以为你……”

  “抱歉,让大家担心了。”荆雪尘双手握紧,“弟子也是迫不得已,一直被困在一个地方出不来。”

  他偷眼观察对方神情,讨好道:“这不一出来,连信都来不及寄,就先回来了吗?”

  玉卢君脸色柔和下来,说到底他也不是真的生气,而是太过担忧。

  “看来这段时间你颇有奇遇。”他打量着少年道,“如果我没看错,雪尘现在已经是金丹后期了罢。”

  金丹期?

  荆雪尘双眸忽然亮起:“对了穆师伯,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如果我结丹,就告诉我藏宝阁地底的阵法是什么,对吗?”

  玉卢君脸色却严肃起来:“今时不比往日,你师……章莪君的事情雪尘大概也有所耳闻。他身上埋藏的秘密太多,现在又与天鸢宗结盟,我不确定你适不适合知道这件事。”

  他深深凝视少年,“因为有些事情,一旦知悉,势必会将你搅入浑水之中。”

  “可我很久以前就已经身处浑水之中了啊。”荆雪尘淡淡笑了。

  他出生在那个囚困狰的洞穴中,无论是狰还是商梦阮,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母亲想让他远离纷争,师父亦想将他推远。他们都是为了他好,但那并不是荆雪尘自己的意志。

  他想直面自己的身世,接受血缘赋予他的东西,无论是罪孽、祝福还是责任。

  他想与师父一同扛起那个未来。

  “我一定要知道。有关师父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他道。

  玉卢君注视着少年专注的眼眸,忽然觉得,明明第一次见到他离现在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但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明白了。”他道,“那个阵法的主要功能是‘剥离’。”

  “……剥离?”

  “魂魄之说与我家传之学渊源颇深,所以我能辨认出阵法中有关剥离魂魄的阵纹。”玉卢君道,“而另一部分,据我研究猜测,恐怕是用以剥离肉|体。”

  荆雪尘脸色开始泛白。

  毫无疑问,那个阵法是作用于狰的。剥离前的狰是什么?剥离后的……又是什么和什么?

  “肉|体剥离的效果,是什么样的?”他问道。

  玉卢君道:“一般来说,是从整体里切除一块肢体的效果吧。”

  “可是如果,剥离之后的肉|体还和原来一模一样呢?”

  这就是荆雪尘最难以理解的地方:剥离魂魄之后的狰失去了神志,这个他很清楚,但依他之前所见,狰的肉|体却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若是切除肢体,总该是有所残缺的吧?

  “这个吗,”玉卢君思索片刻,“按理说剥离前后一模一样的情况不可能存在,除非你所说的‘整体’,本身就是由两部分构成的。”

  “两部分……”荆雪尘呆呆重复。

  狰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那章莪山的软哥哥到底是谁?

  阮哥哥又是谁?

  他们的名字在骗他,味道在骗他,就连过于相似的性格也在骗他。

  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正在缓缓浮出水面。

  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玉卢君关切道:“已经赶了很久路了吧?你看起来有些累了。”

  荆雪尘点头,又摇头。

  路上因为害怕追兵,他根本不敢稍停,这十五天不眠不休地赶路才赶回无量宗。发|情期全靠硬熬,对他的身体损伤极大。

  “别想太多,先休息罢。”玉卢君注意到他眼下两抹青黑,“朝云处很久没有人住了,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想回去看看。”荆雪尘捏着手指道。

  “好。寒舍随时欢迎你的到来。”玉卢君起身送他,“明早一同去拜见宗主吧,虽然你们断了师徒,但雪尘永远是无量宗的弟子。”

  荆雪尘猛地回头:“断师徒?”

  玉卢君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抱歉道:“是我多言了。”

  荆雪尘又猛地垂下头,在没有人看到的阴影里,他嘴角忍不住下撇,嘴唇颤抖。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就连师徒这最后一层关系,也被断得干干净净了吗?

  他不是不理解商梦阮心有苦衷,只是一想到他们之间的纽带被剪断,他就心痛难忍。

  最后荆雪尘还是没能圈住眼泪,咸涩的液体掉在枯叶上,压折了它的草茎。

  朝云处的小花小草枯萎了一地,尸体倒在泥土中,并不新鲜,也没完全腐烂。

  本来就是冬日,花木枯萎不也很正常吗?

  但他曾见过它们在暖阳里活泼鲜艳的模样,也曾嗅闻过春日的芳香,见过闻过,就再也忘不掉。

  见过灿烂的生命,就格外难以忍耐现在的荒芜。

  他像鬼魂一样晃过修炼室和炼器室,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冰潭边。

  在这里,他与狰久别重逢,他也第一次见到了师父与平日不同的样子。

  那只大家伙,应该被商梦阮带去天鸢宗了吧。

  荆雪尘走向潭水中,一层薄冰在他脚底蔓延,撑起他的身体。

  那时见到的狰,并没有神志与记忆,或许也没有魂魄。

  在幻境中,他通过狰的内丹瞥见了狰兽诞生的场景。异兽的魂魄皆被蚕食,狰也是同样——由纯粹的恶念之力汇聚而成。

  师父也说过,狰并没有魂魄。

  若是狰没有魂魄,那为什么软哥哥会教幼时的他认字,陪他玩耍,用肚腹温暖他,用角供他趴着睡觉?

  狰体内的魂魄到底来源于谁?

  荆雪尘想起自己做的梦,在梦里商梦阮总是以半兽半人的形态出现。是不是他潜意识里,早已发现了那个事实?

  “是我想的那样吗?师父。”他喃喃自语。

  他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撩起一捧冰水浇在脸上。做完这个动作之后,荆雪尘才发现自己不光是脸,就连身体也异常滚烫。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他懊恼地揉了揉头发,最后自暴自弃地跳入冰潭中,试图用冰水浇灭欲|望。

  一入冰潭,荆雪尘忽然全身一震。

  水中有一种很熟悉的灵气波动。

  狰残留的气息吗?还是说……

  “师父?”他吐出一串气泡。

  没有人回答。

  荆雪尘脑海中顿时什么都装不下了。他如离弦的箭般电射而出,冲那个散发着熟悉灵气的方向游去。

  那个气息来源也在动!而且比他更快!

  “师父——”荆雪尘大喊。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他根本追不上目标!

  突然间,少年开始浑身抽搐,他难受地扼住喉咙,口中溢散出大量破碎的气泡。

  不多久,他便停止了挣扎,如溺水者般昏厥过去,坠向冰潭深处。

  远处,一个黑影逐渐浮现,抱起少年,浮出水面。

  在他们肢体相触的瞬间,荆雪尘双腿迅速缠紧他的腰身,胳膊搂在他脖颈上,甚至冒出了湿淋淋的大尾巴,一圈圈在他腿上环绕。

  半妖少年骨骼柔软得可怕,宛若一把软乎乎、湿漉漉的锁,严丝合缝地绞紧猎物。

  谁都逃不掉。

  商梦阮对上了那双明显很精神的金色猫眼。

  他被骗了。

  “徒儿不乖,使诈,是只坏雪豹。”荆雪尘剧烈喘息着。他紧紧抱着猎物,心里雀跃,又装出委屈的样子:“都怪师父看得不紧,放任徒儿长歪了,学了好多妖法……”

  少年望着商梦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师父关心则乱。”

  半晌,商梦阮才吐出两个字:“胡闹。”

  “不对啊,听说我们已经断师徒了,那你岂不是管不着我了?”荆雪尘眯着眼生气,又很快弯了眉眼:“我是不是可以一直喊师父阮哥哥了?”

  商梦阮薄唇紧抿,没有回答。

  荆雪尘这才注意到师父浑身微颤,手背青筋微显,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不说话,那双掩藏在睫毛下的眼睛,却灼灼燃烧着火焰般,一瞬不离地盯着少年的脸。

  这一眼,就已经胜过无数想念的话语了。

  “阮哥哥,你不是不愿意见我么?”荆雪尘轻声道,“那为什么抱我抱得这么紧呢。”

  商梦阮的眼睛很深,被他注视时,仿佛要被旋涡卷入其中。

  那是想要吃掉他的眼神。

  荆雪尘浑身颤栗,着迷地凑上前,吻了一下那双眼睛。

  因着这倾身的姿势,他脖颈伸长,露出脆弱的曲线,宛如甘愿被神吞吃的祭品。

  睫羽在他唇间跳着舞,腰间的手劲猛然加重。

  “阮哥哥真是个心口不一的坏人。”

  荆雪尘撤回来,注视着他,在他耳边呢喃。

  “分离神魂很痛吧……”

  商梦阮瞳孔一缩。

  只这一瞬间的动摇,荆雪尘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狰,他的软哥哥,他的师父,从头到尾都是面前这个人啊。

  “终于找到你了。”他露出失而复得的笑容,眼泪却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淌进脖子里。

  商梦阮将他紧紧按入怀中,与他交颈并头。滚烫的眼泪也滴在他的皮肤上,连带少年的那份心情,火辣辣地烫在他魂魄深处。

  “你太可恶了,我为了找你,窝不要了,身也卖了,欺负也受了……找了那么长时间,你却一直瞒着我。”荆雪尘呜咽着,“戏耍我很好玩吗……呜。”

  或许商梦阮应该解释一番,或者道歉。

  但他道:“我很想你。”

  他们十指交缠之时,荆雪尘道:“阮哥哥,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分开了。 ”

  商梦阮侧头,猛烈地吻上他。

  好。他心想。

  他的全部都已经牢牢攥在这少年手中了。

  不是他会不会放开,而是他根本无法放开。

  无论怎样思考、说服自己、分析出正确的判断,但只要瞥到这少年一眼,就仿佛变成了皮影戏中的影人,浑身牵满丝线,丝线的尽头是雪尘。

  一颦一笑,皆撼动人心。

  他早已身不由己。

第66章

  十八年前的商梦阮, 未曾料到过有这么一天。

  名唤荆霖的女人刚刚经历过一场分娩,无法起身,商梦阮便用尾巴卷起婴孩, 洗净他身上的血污。

  “……他还没哭。”荆霖虚弱地提醒。

  商梦阮犹豫了一下。

  很快,在他长尾的抽打下,婴孩发出了出生以来第一声啼哭。

  红通通、皱巴巴的, 嗷嗷啼哭,像一只小猴子。

  商梦阮还记得不久之前, 在他身为人族最后的时光里, 族中祭司向他说的话:

  ——“那女人孕育的孩子,是你接下来的生命中唯一的所有物。”

  唯一的“所有物”吗?

  商梦阮低头。

  尾中的婴孩此时已停止了哭泣, 睁开一双亮晶晶的猫眼, 好奇地望着他。

  婴孩作为一个生命,正在用眼睛认识这世间。

  并不是什么物品。

  “他父亲向我许诺, 这个孩子以后可以活在蓝天之下。那时你和他都会自由地活下去。”

  荆霖微微侧过头, 望向巨兽。

  “他是你的唯一。阿阮, 以后不要欺负他。”

  “唯一的所有物”,他和雪尘的关系,生来便是注定。

  病态而畸形的联系,持续了千年,如同一个诅咒。

  章莪山中发生的一切是诅咒的延续,但至少那孩子是纯洁地降生于世间的。

  于是他对那孩子极好,做他的父亲、师长、哥哥, 或是玩伴。

  又在很久以后, 在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他的爱人。

  缘起缘灭,花落花开。

  如果这也是诅咒, 那么他甘之如饴。

  良久唇分,怀中少年已然软作一滩蜜糖,搂着他的脖子,嘴唇被作弄得湿润红艳,微微喘息。

  “阮哥哥,”荆雪尘窘迫,“我……”

  他猝不及防被按在冰潭边,仰头映着月色,看到向自己罩下来的阴影。

  “啊……!”荆雪尘惊叫一声,头顶冒出了两只圆耳朵。

  “好敏感。”商梦阮道。

  多亏了谢柳和渚雪彦的荤段子,荆雪尘判断出那不是一句夸人的话。

  他抿起嘴:“雪豹妖就是这样的习性,你有什么意见吗?”

  听起来很理直气壮,就是有些目光躲闪。

  商梦阮微笑:“很好。”

  ……很好?好什么?

第67章

  三天, 或者更久。

  当荆雪尘彻底从热潮中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全妖形,躺在自家草窝中, 而且黑得像只大煤球。

  黑雪豹头疼地用爪子捂住了脑袋,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质疑。

  怎么想都觉得,前几天那个抱着他不撒手的凶悍家伙绝对不可能是他家冰清玉洁的师尊啊!

  看那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过发|情期的是商梦阮呢。

  所谓的高岭之花,难道不是应该香靥凝羞、明推暗就, 然后骨软肉酥, 被他翻来覆去,酱酱酿酿吗?

  怎么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荆雪尘试着挪了一下自己酸软的腰, 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

  还好后来他自暴自弃转换成了兽形, 还好商梦阮还没有无耻到荤素不忌的地步,没有对他这只可怜的雪豹下口。

  哼, 自己还是蛮机智的嘛。

  不过后来的事他全无意识, 也不知道自己的皮毛为什么都烧糊了, 活像一串炭烤雪豹。

  荆雪尘耸了耸鼻头,在焦糊味中闻到了一缕花香。

  他转过头,在身边不远处的瓷盆中,看到了一朵天蓝色的小花。

  在冬日的枯枝败叶中,它的存在明丽而耀眼。

  就在此时,有人进入石洞,荆雪尘回头一看, 是商梦阮。

  雪豹金色的眸子斜了仙君一眼, 全身上下唯一没有惨遭蹂|躏的豹尾巴“啪啪”摔打,抒发着本人的怒意。

  商梦阮摸了摸他的圆脑袋,指尖点在小蓝花的花瓣上。随着灵气的涌入, 小蓝花开始茁壮生长,从分支冒出了第二个花骨朵。

  ……原来是师父养的花啊。

  荆雪尘尾巴摇得没那么凶恶了,一双猫眼专注地盯着小蓝花的变化。

  “火克木,我不擅长培育植物。”商梦阮道,“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尝试。……养花应该不会比炼器更难。”

  他满脸认真地做着自己不擅长的工作,仿佛让荆雪尘喜欢是非常重要的事。

  豹尾巴停止甩动,勾上了商梦阮的臂弯。

  “你受伤了吗?为什么有股血腥味。”荆雪尘问。

  商梦阮不在意道:“处理了几只小虫。”

  “有人在监视你吗?”荆雪尘有些炸毛,“那前几天我们岂不是……”

  “没有人看到。”商梦阮道,“他们不敢进来,一直在无量宗阵法外徘徊。”

  “哦。”荆雪尘怀疑地看向他:“那我是被谁烤糊了呢?”

  商梦阮注视着他黑乎乎炸兮兮的满身卷毛,轻轻笑了一下。

  黑雪豹顿时更炸了:“你笑话我?!”

  商梦阮敛起笑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本正经地问:“雪尘现在感觉修为如何?”

  荆雪尘短暂地放下怒火,感受了一下。

  “……元婴期??”

  他震惊到瞬间变回了半妖形态,摸着自己的丹田发呆。

  “我还不到十九呢,怎么就结婴了,这也太厉害了吧!这简直……”荆雪尘一拊掌,用了一个新学的句子:“这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抬起头,满眼小星星:“师父,徒儿是不是特别给你争气!是不是比全三界的徒弟都争气!”

  少年现在正兴奋地翘着尾巴求表扬,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肌肤裸在外面,布满了各种暧|昧的痕迹。

  商梦阮眼神微深,展开仙袍将他裹好。

  “嗯。”他又揉了揉少年的炸毛。

  荆雪尘兴冲冲地套上了仙袍的袖子:“所以我被烤焦了是因为雷劫?”

  “算是。”商梦阮道,“不过元婴期的雷劫伤不到你,让你变成这幅模样的,是化神期的雷劫。”

  “啊,”荆雪尘惊讶,“难道说,是师父突破了化神境?我离得太近才会被波及吗?”

  在他模糊的印象里,他们后来进行了双修,冰灵气化解了相当一部分的火毒。商梦阮本就在元婴后期凝滞了近十年,经脉畅通之后,瓶颈破碎进阶化神也很正常。

  “有我的一部分原因在。”商梦阮垂眸拉紧少年的衣领。

  “那还是怨师父咯。”荆雪尘笑着道。

  “所以我会负责,”商梦阮系好少年最后一颗扣子,“你的毛。”

  荆雪尘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商梦阮答应要负责他的毛这件事让他心痒难耐,便没深思。

  他跃跃欲试道:“负责我的毛?怎么负责?”

  “雪尘想怎样?”商梦阮温和地注视着他。

  “……阮哥哥给我舔毛。”荆雪尘脸慢慢红起来,“不对,梳头发。”

  商梦阮摘下手套:“用手可以吗?”

  荆雪尘攥紧手指,猫眼亮晶晶:“当然可以。”

  于是少年盘起了腿,商梦阮跪坐在他身后,修长如玉的手指插|入发梢间,一丝一缕地解开发结、捋顺。柔和的灵气滋养着发丝,将它们修复完整,变回顺滑的银白。

  荆雪尘乖乖坐着,脸上热腾腾的,大气儿都不敢出。

  阮哥哥肯定不知道吧?对于雪豹妖来说,梳毛舔毛意味着最亲密的举动,除了母亲和兄弟姐妹,就只有伴侣拥有这个资格。

  光是解决发|情期的性伴侣也不够格,必须是极少数约好了一辈子互相忠贞的雪豹伴侣,才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阮哥哥说要对他的皮毛负责,那可是变相在宣示“和我好一辈子吧”!

  荆雪尘心里开满了小花花,仿佛浑身的毛都在快乐地发颤。

  “接下来,我会离开朝云处,处理一些事情。”身后的商梦阮道,“你要留下吗?”

  “我当然要和你一起。”荆雪尘道,“毕竟你都说好要对我的毛负责了,我可要好好看住,省的你又跑掉啦。”

  商梦阮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他牵起一缕银发留在掌心,少见地流露出动摇:“我的处境九死一生。即便是这样,雪尘,你也愿意跟着我么?”

  “原来阮哥哥是害怕这件事才逃跑。”荆雪尘仰过脸看他,“你怕我被你害死,还是怕我后悔跟你呢?”

  商梦阮道:“都有。”

  荆雪尘直接躺倒在他腿上,笑着道:“那又是什么让阮哥哥打算向我敞开心扉了呢?”

  “因为你。”商梦阮抚上他的脸,“你追上来了,这个行为让我意识到……你有能力知道这件事,也有资格做出你自己的选择。”

  荆雪尘拉低他的脖子,抬头在仙君的唇角啄了一下。

  “那为什么不再多相信我一点呢?”荆雪尘轻声道,“相信我有勇气一直陪你到最后,相信我能找到九死一生中那条生路。”

  他们的目光在极近处交缠,商梦阮深深盯着少年的眼睛,道:“我信你。”

  驯服荆雪尘的卷毛是一件很困难、很需要耐心的事,但在商梦阮手中,那些桀骜不羁的卷毛就会变得服帖,在指尖一缕一缕地交织,逐渐编织成一条蓬松漂亮的长辫。

  时间的溪流就在他指尖潺湲流淌。

  “雪尘出生的地方便是商氏坟冢,也是历代狰的囚禁之地。坟冢有一处断龙石,断魂石一旦下落,墓门既闭,自此阴阳两隔,里面和外面分割成两个空间,除非商族祭司从外开启,否则任何人、鬼、神,都无法逃离其中。”

  商梦阮沉缓的嗓音,伴着发辫编织窸窣声,淌入荆雪尘的耳畔。

  “我曾经一度以为,那夜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去。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向天鸢宗复仇——即便付出我的命。”

  雪豹宽厚的尾巴轻蹭他的手腕,倾听他继续讲下去。

  “天鸢宗无法得到祝福,他们必然会将贪婪的触手转向商氏坟冢。我会带他们进去,包括宗主寰宇尊者。断魂石砸下之后,所有人都只能被困在那里,直到终结。”

  荆雪尘心中难过:“‘所有人’,也包括阮哥哥吗?”

  商梦阮平静道:“就让狰的诅咒结束在我手中,对这世间也算是一桩善事。”

  “那是原来的计划。”荆雪尘问道,“那现在,有了我之后呢?”

  长辫已经编织到了尾部,少年转过身来,挨在仙君身边。

  商梦阮垂眸道:“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孤独,也不想你死。”

  “如果你敢寻死,我才不会孤独呢。”荆雪尘哼了一声,“我肯定会把你忘光光,然后找别的仙君一起嘿咻。”

  商梦阮的身体忽地僵直。

  荆雪尘转过头观察他的眼睛,笑道:“你生气了!——所以才不是什么怕我孤独呢,阮哥哥就是觊觎本豹的身子,霸着不想走,对吧?”

  商梦阮怔怔然握着少年的发稍,微笑道:“是,我不想放手。”

  这世间有了他留恋的东西,有他一定要握在手心的人。所以他前所未有地想要活着。

  理由就这么简单。

  “寰宇尊者成就化神后期已有百年,单凭我没有万全的方法杀死他。若是解除狰兽的全部限制,那么灾难会再次降临三界。”商梦阮道,“但如果有你在,狰会更稳定,我能动用的力量也会更多。或许用不着断魂石,便可以置他于死地。”

  “几成把握?”荆雪尘问道。

  “六成。”

  荆雪尘眉梢一抖:“那之前说的‘九死一生’是唬我的?”

  商梦阮系好了发尾:“只要有关你的安危,无论一成还是六成对我来说都意味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无甚区别。”

  “哦。”荆雪尘心里又冒起了糖水儿。

  少年拽回辫子,拍拍屁股站起来。身上还有些酸痛,但于日常活动无碍。他走了两步,回头却看到商梦阮还跪坐在原地。

  “阮哥哥?”他疑惑道。

  商梦阮见他回头,眼中划过一丝不自在。

  荆雪尘忽然发现,相比于刚才的跪坐,商梦阮的姿势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

  难道是阮哥哥自己挪动了腿吗?

  这么想来……商梦阮本来就因为火毒侵蚀腿部经脉所以无法行走,现在火毒祛除大半,化神期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或许已经重续了经脉。

  荆雪尘兴奋地扑了过去:“你的腿可以动了?!”

  “嗯,快了。”商梦阮抿唇,打算直接用灵气飘起来。

  这双腿已经十九年没用,即便重续经脉也与小儿初学无异,他并不想让雪尘看到自己蹒跚学步的狼狈姿态。

  商梦阮希望,他在荆雪尘心中留下的每一面都是完美无缺的。

  然而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眼前。

  “试一下吧?可以扶着我。”荆雪尘笑着道,“阮哥哥学什么都很快,或许过几天就用不着我帮忙啦。”

  少年满眼期待,笑容赤诚。

  商梦阮微怔,随即笑着叹了口气。

  “好。”

  他握住了荆雪尘的手,借助他的力量,艰难地站起身。

  脚掌踩在实地上对他来说很陌生,依赖他人也是如此——陌生,又因为少年而温暖。

  石洞之外,焦土遍野。

  接连两组雷劫袭击了朝云处,天雷穿过了保护阵法,将朝云处劈了个翻天覆地。

  峰体横裂,岩层沟壑的阴影中,闪烁着莹亮的光泽。

  “阮哥哥,”荆雪尘豹脸震惊,“如果我没闻错,那道沟壑里,全都是灵石吧!”

  “那是未开发的灵脉。”商梦阮道。

  灵脉经过开采、打磨、择捡后方可称为灵石,并依照蕴含灵气的浓郁程度,分为上、中、下三品。现在显露在他们面前的这一条,是足以买下一个中等宗门的上品灵脉。

  “原来我每天都睡在灵脉之上吗?”荆雪尘迷瞪着眼,醉醺醺道,“原来无量宗还藏着这等好东西。”

  “灵脉沉淀需要很久,这段时间内必然会遭受物质的侵蚀,所以理论上不存在毫无杂质的灵脉。”商梦阮拾起一颗灵石,“而这条灵脉却质地透彻,没有任何杂质,由纯粹的灵气凝聚而成。”

  他将那颗灵石递给荆雪尘,判断道:“它才刚刚诞生不到一日。”

  荆雪尘捏着那颗小石头,呆呆问:“什么意思?灵脉怎么可能一天就产生了呢?”

  “按常理来说不可能。”商梦阮示意荆雪尘的丹田,“但‘祝福’发生了。”

  “狰的祝福?”荆雪尘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他还以为所谓的“祝福”只是时灵时不灵地散播点好运,没想到竟能一夜之间催生出这么粗一条灵脉。

  所以,诱发祝福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他抬头想询问答案,商梦阮却已经背过了身。

  “走吧。”他掏出一架折纸马车,马车见风而长,变成了一件宽裕的飞行法器。

  “啊,”荆雪尘被顺利转移了注意力,“这么快就要离开了吗?”

  “雪尘在这里有何要事?”

  荆雪尘望向浓雾和石柱的方向:“嗯,我想看一眼我的好朋友。姚潜澍好久没见我了,会不会担心呢……唔。”

  他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商梦阮的唇堵上,“呜呜”哼唧着涨红了脸。

  等到荆雪尘从晕乎中恢复清醒,马车已经飞了两百里,扒着窗户边也看不到无量山了。

  少年勾着尾巴感慨。

  哎,他就是这么心志不坚,见色忘义呀。

第68章

  “说到见色忘, ”昆仑玉镯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荆雪尘花了三息时间,才一拍脑袋:“我把奶猪忘在无量宗了!”

  昆仑玉镯不屑:“嗤。”

  “说到底还是他先把我丢在阵法外的, 这不赖我……”荆雪尘向昆仑玉镯卖了个乖:“小缘,你最好了?”

  昆仑玉镯暗中操作了一番,吐出一只狮子猫。

  出现的时候, 奶猪正大大咧咧地翻出肚皮,仰着下巴, 一副躺平任撸的舒爽表情。

  “嘤?”奶猪看到了倒立的小殿下, 猫脸呆逼。

  荆雪尘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奶猪,难道你刚刚在被……”

  “臣不是, 臣没有!都是万恶的人族逼迫臣!”奶猪飙泪扑进少年怀中, “自从殿下入山后臣就一直跟着殿下,没想到却被人捉住, 在臣塞嘴里果子, 还蹂|躏我的肉|体!太可怕了!”

  荆雪尘好笑地发现, 狮子猫妖尾巴尖系了一根丝带,打成蝴蝶结的模样。

  “那你怎么不反抗呢?”

  奶猪诡异地顿了一下:“这不是怕行为太异常,暴露殿下的行踪嘛。”

  他不等荆雪尘深思,便使劲蹭他的脸,撒娇道:“臣不干净了呜,要亲亲,要抱抱!”

  荆雪尘嗅闻他的毛, 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玉卢君的味道。

  这个“绑架”奶猪的犯人, 可不正是对一切毛茸茸抱有深切热爱的穆师伯嘛。

  一摸奶猪肚子,嚯,撑得肚儿溜圆。

  “你倒是享福了, ”荆雪尘喉咙“咕嘟”一下,“我都一年没吃熟肉了……”

  他抱着胖猫,眼巴巴地望向商梦阮。

  仙君淡淡注视着少年,眼眸深处有什么情绪在涌动。

  “阮哥哥?”荆雪尘甜甜叫了一声。

  商梦阮睫羽微微扇动。

  荆雪尘明白了什么,凑过去在仙君脸颊上“啵”了一下。

  “虽然那里没有好吃的,不过我也没挨饿,天天都吃得很饱。就是总嘴馋,想着你做的肉。”他笑眯眯道,“阮哥哥养刁了我的胃口,是不是也要对我的胃负责呀?”

  商梦阮垂下眸子,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以后都做给你吃。”

  少年快乐得蹦跶起来,差点没掀了厢顶。

  他将前缘玉镯塞到商梦阮手里,如数家珍:“里面食材应有尽有,什么豚鹿、岩羊、大额牛、灵驴……”

  奶猪在他怀里悄声道:“殿下,注意口水。”

  少年咧嘴一笑,“吸溜”一声。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肉香弥漫了整个车厢,每天都有不同花样的灵兽肉吃。

  荆雪尘向窗外望去,只见无数雪白的小纸鹤扑棱着纸翅膀,围绕着飞行法器旋飞。它们都是商梦阮的眼和耳,传递远方的消息,并引导飞行法器避开其他修仙者的感知范围。

  他们现在正向天鸢宗的方向飞行,越是靠近,侦察的小纸鹤就越多。

  半妖少年仰躺在仙君腿上,忧愁地发现,这些除了甜甜蜜蜜和双修就是胡吃海喝的日子里,他的小肚子竟然长了点软肉。

  啧,真是豹界之耻。

  不过,看商梦阮的反应,倒是很喜欢那点软乎乎的手感。

  “阮哥哥,你和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仰头笑问,“莫非阮哥哥是只一千岁的老妖怪?”

  商梦阮捏了一下他的豹耳朵,见少年红了脸,才道:“我是它的‘容器’。”

  “容器?”

  “愈是与星洲仙尊血脉相像的人,愈能压制狰的恶念。”商梦阮道,“自我先祖商刑以来,已有数百代‘容器’更迭。我是第三百二十五个。”

  荆雪尘算了一下:“一千年、三百二十五个……平均每三十年就要换一个容器吗?”

  “嗯。”商梦阮道,“恶念和火毒会磨损容器的魂魄与肉|体。”

  “啊?!那你……”荆雪尘一下坐了起来。

  “磨损程度因人而异,大多数容器会在数日之内消耗殆尽,有的则会维持数百年,最后亡于封闭过久,心神崩溃。”

  商梦阮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梢,“我身上的火毒已经化解了,而且我还有你在身边。”

  “唔。”荆雪尘抱紧他的腰,听到他心脏稳健有力的跳动声,稍微安心了些。

  “那阮哥哥会因为狰的恶念而做噩梦吗?”

  商梦阮一顿,沉默地摸摸少年的脑袋。

  “我用仙人的术法将一部分神魂分离出去,用它来封印狰,这样恶念就不会对我的本魂产生太大影响。”

  “咦?狰兽身上也有阮哥哥的魂魄吗?”荆雪尘一皱眉毛,“那它还咬我。”

  他还在对冰潭底下被狰一口吞吃的事耿耿于怀呢。

  “狰兽那里的是一部分掌管情绪与欲望的‘欲魂’,并没有理智。”商梦阮微微笑了,“或许他吃你的原因,只是本能觉得雪尘很好‘吃’吧。”

  传说中的狰,确实最爱吃虎豹。

  荆雪尘回忆起商梦阮馋他妖丹的黑历史,一脸警惕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却在此时,商梦阮眉峰一皱,望向窗外。

  荆雪尘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快到了吗?”

  “一日便至。”商梦阮问他:“前缘玉镯可以承受多强的攻击?”

  玉镯答道:“虽然鲲鹏神留下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但现在的我即便是化神后期的攻击也没问题——除非持续十日以上。”

  “……那你之前为什么怕我拿你磨牙?”荆雪尘悄悄问。

  “你那口小嫩牙伤不到我,”昆仑玉镯高傲道,“但这不代表我喜欢被你咬得满身口水。”

  “既然如此,”商梦阮肃然道,“前缘,请你保护雪尘一段时间。”

  昆仑玉镯应下。

  “什么意思?”荆雪尘问。

  “雪尘,你先进前缘玉镯中等我。”商梦阮道,“玉镯戴在我身上,进入坟冢后,我会找时机放你出来。”

  ————

  三危山外,魔修地界。

  魔尊秦关倚坐于兽齿骨座中,鲛人烛上跳动的血焰映照着他古铜色的赤|裸肌肤。

  他手指敲击在剑柄上,直勾勾盯着殿中的妖王,血眸带着审视。

  “你若率兵南下,昆仑不过一介空巢,本尊凭什么按兵不动?”

  渚风雨打量着殿中布局,魑离殿以一只完整的凶兽骨架为梁,肋骨内殿最宽处有数百米,足见凶兽之大。

  但这样一只强大的妖,却被人族剥皮抽筋,剩下的骨架千百年来为仇人之后遮蔽冰雪风雨。

  “我有一个孩子,半人半妖。”渚风雨开口道,“我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秦关挑眉:“妖王陛下不会是来和我唠家常的吧。”

  “魔尊陛下虽膝下无子,却有一名亲传徒弟,魔界皆传你待其若亲子。”渚风雨道,“他也是半仙半魔之身。”

  “你想说什么。”秦关的表情微凝。

  “世人皆知魔尊有弟子,却不知魔尊之徒——顾霄,乃是魔君与仙界罪人步承弼媾|和之子。”渚风雨淡然道,“这样一名修士,现在却隐瞒身份,在三界第一剑宗当大长老。你说,如果仙界得知此事,会怎么做?”

  刹那间,数千把银剑已然封住渚风雨全身所有方位,如粼粼银波般起伏,最近的一把剑锋离他喉头不过一厘。

  秦关身为魔尊,他的本命灵剑嫌雪剑却是整个三界最美、也最恐怖的剑。

  身处三千银剑之中,渚风雨却如闲云野鹤一般,连发丝都未曾稍乱。

  “我相信,这种事魔尊陛下不会想让它发生。”他道,“你也应当知道,与我开战只会加快消息的传播速度。”

  秦关未置一词。

  “此是其一。”渚风雨道,“其二,近年妖族之力日趋壮大,率兵南下只是时间问题。而南下突破的第一关,便是剑宗。魔尊陛下与仙界剑宗关系密切,定不愿见此场景。”

  “而我现在,不过是将这个计划提前了而已。”他一双俊眉锋锐如刀削,“如果陛下肯与我结契,不趁虚攻占昆仑,那么我保证不会折剑宗一分一毫——包括您弟子的声誉。”

  良久之后,嫌雪剑撤下,露出骨座正中的秦关。

  “我应了。”他道,“发天道誓罢。”

  一人一妖立誓之后,金焰符文在他们身周一闪而逝。

  “提醒你一点,”秦关皱眉道,“百年后妖族或可与人族一战,然而现在率兵南下,只会落得鱼死网破,妖族占不到半点好处。”

  “感谢魔尊好意。”渚风雨转身欲走,“告辞。”

  他面上未有一丝情绪波动,看来是早有预料。

  在他走后,秦关头疼地抓了抓脑袋:“真不知道这妖王脑子里在打什么算盘。……现在的妖,比人还精明。”

  长长的叹气声回荡在魑离殿中。

第69章

  章莪山, 荆雪尘在山中生活过五年,却不知山外是何模样,只在那夜里有过匆匆一瞥。

  在他稚嫩的印象中, 那是一只比狰还庞大千百倍的巨兽,巨兽的五脏构成了他五岁之前的整个世界。

  这个商氏一族千年来世代隐居的地方,在古籍中也不过一句“章莪之山, 无草木,多瑶碧。有兽焉, 名为狰”。

  “瑶碧”说的应该就是灵脉, 狰的祝福自然会带给章莪山数不清的灵玉。

  在他心里,那一定是座美不胜收的玉山。

  然而现在, 当荆雪尘透过前缘玉镯, 从里向外窥望时,却发现章莪山表面千疮百孔, 只剩下一副贫瘠的骨架。

  寒风在山间呼啸而过, 玄黑岩层坚硬如铁, 连一粒草籽都无法存活。

  “商氏灭族之后,各方势力都来寻找传说中的灵脉,即便原来是座玉山,现在也早就被开凿空了。”奶猪在玉镯中说道,“可惜当时陛下忙着营救殿下,所以没分到什么好处。”

  荆雪尘的心像被挖得坑坑洼洼的章莪山,空落落的。

  “奶猪, 其实……即便在世人眼中我是被‘囚禁’在章莪山里, 但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它。”少年眸光黯淡,“那里曾经是我生命的全部,是我的‘家’。”

  “……抱歉, 是臣失言了。”奶猪蹭了蹭他的下巴。

  “这种感情确实有些难以理解,阮哥哥的心情或许比我还要复杂。”荆雪尘摸摸狮子猫的头,“家族把他当做‘容器’,结果到头来,他却是整个家族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爱也好恨也罢,无论他对家族是何种感情,当看到自己的家乡毁于一旦之时,都无法避免悲伤。

  但商梦阮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静默地在前面领路,腕间戴着前缘玉镯,后面则跟着近六十名天鸢宗弟子。

  他们身着整齐划一的仙袍,头戴面具,不发一声,宛若一队静默的人偶。

  但那面具之下,确是各不相同的活人。

  荆雪尘想起数日前在飞行法器中,他问商梦阮,怎么才能确定天鸢宗宗主——寰宇尊者会亲自随他们进入坟墓。

  那时商梦阮是这么答的:“十一年前他为狰与宝藏而来,我记得他。商氏一族累积千年的宝藏,他定会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不会假手他人。”

  果然他想的没错,众人离开天鸢山不到一日,前缘玉镯便收到了写着消息的小纸鹤:寰宇尊者对外宣称闭关修行。

  荆雪尘望向那六十张一模一样的面具,眯起豹眼。

  到底哪一个才是寰宇尊者呢?

  几不可闻的咒语从商梦阮唇间传来,章莪山中飞沙走石,沙石汇聚而来,山岩拱起,形成条通道和一扇石门。

  “我道为何整个三界都搜寻不到入口,原来是空间法器。”一名面具人道。

  荆雪尘排除了这个人的嫌疑。露在外面的一定是幌子,真的寰宇尊者另有其人。

  墓门有百米之高,锁芯亦有十数米之大,纹路纷繁复杂。商梦阮拿出一枚黑色小球,按向锁芯中心。

  “那就是你找来的钥匙?怎么可能?”面具人欲阻止他,“开锁失败不可能没有机关,你想害死我们吗?!”

  商梦阮不为所动,只见那粒黑球融入锁芯,犹如水银般融化开来,沿着凹陷的纹路蔓延流淌,一点一滴覆盖了整片图腾。

  无数齿轮精密咬合,墓门开始沉缓地向上拉升。

  面具人皆震惊地盯着眼前一幕。

  荆雪尘看惯了师父手里的各种小玩意,倒不怎么惊讶:“能变形的钥匙?和我的银月好像。”

  商梦阮审视的目光从天鸢宗众人身上移开。墓门已经全然洞开,新鲜空气灌入,墓道两边的烛火在风中依此亮起。

  天鸢宗众修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鸦雀无声。空气对流,从墓穴深处传来的风声宛如呜咽,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们用了大量法器支撑墓门,以免其落下,但当他们愈发深入,当再也看不到入口的天光时,即便是修士也不免心下惴惴。

  为首的面具人手举明光符,走一步照一步,步履谨慎。当光芒照亮墓道头顶时,他冷不丁对上了一颗人头。

  人头表情狰狞,如魔似幻。

  “呵——!”

  他大喝一声,操控法术攻向那颗人头。

  众修士慌作一团,随之进攻墓道顶部。然而烟雾散去后,那颗人头还在,连表情都没有稍变。

  “壁画罢了。”商梦阮道。

  面具人这才发现那人头只是一张过于逼真的壁画。

  只见画中那人脸裂成两半,角从额间裂隙挤出,迸出血液。他双目惊惧如铜铃,竟是眼睁睁瞪着自己的身体从中撕裂。

  这只是壁画的冰山一角,整个墓道顶部都绘制着畸变的人,身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古文字。

  面具人啐道:“画这种东西干什么?晦气,果真商氏的人脑子都不正常。”

  荆雪尘却知道,壁画上的不是故事,而是商氏一族千年以来的历史。

  无论是失败还是成功,每一个“容器”的结局,都通过壁画的方式永远保存在了墓道之中。

  后面的壁画中出现过寥寥数只完整的狰,代表成功的“容器”,而墓道尽头,则是千年前诞生的原初之狰。

  所谓“尽头”并非无路可走,而是有太多路可走。

  上、下、左、右和前方,五个方向,皆有墓道向里延伸。

  “哪里有宝藏?”面具人问道。

  商梦阮目视前方:“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面具人目露怀疑。

  商梦阮淡淡道:“离开章莪山的时候,本君尚未及冠,没有资格接触家族墓葬。本君与令宗主约定打开墓门,并没有答应替你们寻到宝藏。”

  “好一个不知道。”面具人怒笑,“商梦阮,你以为现在你还有资格在我们面前嚣张吗?百兵神谱可在宗主手里!没有了法器,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元婴期!”

  “这五条路代表兽与人的‘五脏’,你们要的宝藏不过是陪葬品,只有死人才知道在它们‘五脏’中的哪一处。”商梦阮无所谓道,“大不了花上十天半个月,一处处寻找便罢了。”

  “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面具人刚骂出来,忽然噤声,看样子像是在意识中讨论什么。

  “这是在传音入密?”玉镯中,荆雪尘问道。

  奶猪用后爪挠了挠耳朵,肯定地哼了一声。

  很快,面具人就结束了交流。“所有人兵分五路,分头寻找宝藏。”他对商梦阮道,“我带人跟着你。”

  商梦阮同意下来,无可无不可似的道:“随意。路你来选。”

  前缘玉镯中。

  “哇,和师父推测得一模一样,他们真的分兵了!”荆雪尘惊叹道,“坟冢又不会突然消失,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妖王陛下前往魔修地界了,这个消息天鸢宗那臭老头肯定知道——而且他还知道自己得罪了我族。”奶猪道,“或许他怕自己离宗之际无人坐镇,我族会与魔修联手报复天鸢宗吧。”

  “原来如此。”荆雪尘笑道,“解决十几个人可比解决六十个人要容易多啦。”

  岔道口处,面具人见商梦阮如此痛快,盯着他的脸犹疑片刻,道:“我选右面……不,我选上方的路。你打头。”

  商梦阮飞身而上,跃入漆黑中。

  陡峭的墓道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便恢复水平。不过这里完全由天然石壁构成,潮湿处还会有悬挂的钟乳石,几乎没有人工痕迹。与其说是墓道,不如说是洞穴。

  荆雪尘久久望着洞穴两侧,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眼眶逐渐湿了,里面却闪着光。

  “殿下?”

  “奶猪,我想起来了,”荆雪尘轻声道,“这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他指向一边,“你看,那个浅水潭,以前娘经常把我按在里面沐浴。还有……”

  熟悉的景物唤醒了他幼年被封存的记忆,荆雪尘忽然想起了什么,用期待的目光望向前面。

  商梦阮若有所感,朝同样的方向看过去。

  洞顶挂着一圈挖凿出来的圆环,石环及其附近遍布着爪痕,不知是由什么猛兽硬生生挖凿打磨出来的。

  面具人瞬间警惕:“有妖兽?”

  “不知道。”商梦阮仰头望着石环,“或许是狰吧。”

  这个名称如雷贯耳,面具人浑身一震,才惊觉失态,冷笑道:“狰还关在我宗地底,现在拿它也威慑不了我们。”

  另一名面具人蹲下|身,发现了什么,赶忙招呼同宗。

  “木板?用来做什么的?这是……”他低头闻了闻,“兽筋做成的绳子?”

  有修士想触碰那些东西,却被面具人呵止:“住手!这或许是墓葬机关,谨慎行事。”

  他抬头又看一眼石环,心中涌起不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前缘玉镯中,围观全程的荆雪尘笑得不停打滚,直引得小缘捂耳朵骂他吵。

  “哈哈哈哈哈哈机关!竟然说那是机关!”

  前缘纳闷道:“不是机关也肯定是陷阱!那些爪痕分明就是狰留下的,恶念之体做的任何事都只会为了害人。”

  荆雪尘使劲摇头,问奶猪道:“你知道‘秋千’吗?”

  奶猪道:“以前见人玩过。和这些东西有关系?”

  “对啊,那木板其实是蹬板,兽筋绳是栓蹬板的长绳,然后再挂到石环上……”荆雪尘比划着,“这样就能挂在石环上一晃一悠地飞起来啦。”

  “原来是秋千。”奶猪恍然大悟,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那些怂蛋人族竟然把小孩的玩意儿当机关,哈哈哈哈哈!”

  前缘玉镯脸黑。

  “雕凿石环的不只是狰,而是软哥哥——与此前千年的狰都不一样的软哥哥。”荆雪尘捧着脸,眉眼弯弯,“而且,这整座章莪山里,上下千年也只有我一个玩过秋千啦。”

  就连他的母亲,最初都不知道秋千为何物。

  但从外面来的商梦阮知道。

  荆雪尘还记得,那时他很喜欢从高处跳下来,体验自由飞翔的感觉,商梦阮纵着他陪他玩,总会用柔软的尾巴接住他。

  但有一次——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朔月之时,商梦阮恍了一下神,没有接稳,不小心在小雪尘手臂上摔出一块淤青。

  他很自责。

  很快,狰日夜不休用爪子在石洞上方凿出一个圆环。在下一次祭司打开墓门时,向来拒绝与族人接触的商梦阮,却破天荒地去见了祭司,隔日便衔回了蹬板和长绳,制作成一只秋千,教小雪尘如何玩耍。

  荡秋千的感觉,确实像飞一样快乐。

  打那以后,荆雪尘再也没有摔伤过。

  他很喜欢。

  如今十多年过去,秋千坠落零散,旁人因为爪痕对之避如蛇蝎,但至少荆雪尘还记得有关它的那段温柔过往。

  拾起一只秋千很简单,现在阮哥哥的腿疾也治好了,换他来推阮哥哥荡秋千还为时不晚。

  不过,现在他还有正事要做。

  “岔道之后过去多久了?”荆雪尘问道。

  前缘玉镯道:“大概四个时辰。”

  幼年记忆恢复之后,荆雪尘对章莪山的内部构造可谓是了如指掌。他心中大体估算出各支队伍的位置,道:“已经离得足够远了,即便全速赶来,没两个时辰他们也到不了。”

  他唤出银月化作匕首,猫腰伏低身体,做出伏击的动作。

  “按照原定计划,我会把你扔到寰宇尊者身后,趁其不备,前后夹击。”前缘玉镯一边向商梦阮发出信号,一边问:“你已经发现了哪个才是寰宇尊者?”

  荆雪尘淡定道:“没有,藏太深了。”

  “那你还让我发信号??”前缘玉镯懵了,“不行不行,先撤回……”

  “就现在!”荆雪尘大喊,“随便哪一个!”

  下一瞬,他便凭空出现在一名面具人背后,手中银月匕首直直插|入修士的后心之中!

  修士猝然遭到重创,元婴还未来得及脱体,荆雪尘已然手起刀落,又一刀斩向他的丹田,正中其元婴。

  当他魂飞魄散、再无生还余地之时,第一匕在心口喷出的血液,才刚刚溅到荆雪尘侧脸上。

  少年收刀为月轮,抬起灿金色的兽瞳,望向墓中众人。

  “——敌袭!”为首的面具人目眦欲裂。

  整个暗杀过程中,商梦阮未动一下,将在场所有修士的言行看在眼中。

  突袭直接抹杀了传音交流的可能,即便再怎么训练有素,此时他们的行动也会失去组织。

  而突袭之时,人往往会暴露出最本能的反应。

  八名修士扑向荆雪尘,有两名怯懦后退。

  在混乱嘈杂之中,只有一名面具人什么都没动,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墓门之钥在商梦阮手中瞬间化作长剑,他足间一点,长剑势如破竹,直奔那名面具人而去!

  在他选定攻击目标的同一时刻,狮子猫妖骤然出现在那人背后,一青一蓝两道焰光以前后夹击之势,轰向中间的修士。

  那修士早对背后的攻击有所防范,挡住了奶猪的利爪,却不妨被商梦阮的长剑刺入小腹。

  火焰的热浪掀飞了他的面具,露出其下一张鹤发鹤须的脸。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寰宇尊者问道。

第70章

  荆雪尘宛如一声惊雷, 震醒了泥土中蛰伏的虫,暴露出其本来面目。

  他创造了一个机会,而抓住这个机会的是商梦阮。

  ——上位者做惯了棋手, 是不会同手下的棋子冲锋陷阵的。

  所以乱象中唯一一个无动于衷的面具人,就是寰宇尊者。

  商梦阮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在未能一击即毙的情况下, 抽出长剑,飞身后撤。

  他刚一撤离, 一股磅礴灵气便从寰宇尊者身周炸开, 将奶猪掀飞出去。

  寰宇尊者毕竟是人族法修之首,长剑突破了他的护体真气, 却在逼近丹田时被弹开, 故才刺偏。

  他瞥一眼小腹迅速愈合的伤口,嗓音空灵:“差本尊两个小境界还能伤到本尊, 你应该感到荣幸, 章莪君。”

  商梦阮不发一语, 长剑在他手中缩回小黑球,紧接着一条锁链从他手心里激射而出,一个横扫,拦住了向荆雪尘冲去的八名修士!

  一名修士刚觉眼前一黑,又眼前一白,低头便见自己的身体已被银月轮斩作两截。

  “可恶!”

  他身边的修士眼睁睁看着同宗惨死,正欲冲上前, 却见银月轮后闪出一名半妖少年, 双手成爪,扭断了他的脖颈。

  月轮自行旋回少年身边,化作飞刀, 一刀戳破一个向外逃窜的元婴。

  不过数息之间,荆雪尘就解决了三名与他同境界的元婴修士。

  他利爪森然带血,另有十柄银色飞刀夹在指缝中,宛如银白嗜血的荆棘。

  他瞥见洞穴角落受击昏迷的奶猪,微一抿唇。

  随即,少年便转向天鸢宗修士,挑衅地吐了吐舌头:“来抓我呀,不会连七个人都抓不到我一个吧?略略略。”

  一句话就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

  然而不等那些修士的仙术落下,荆雪尘便一把攀住甩来的锁链,借力飞向上空。

  “小缘,可以把奶猪收回去吗?”他低声问。

  前缘玉镯抓狂道:“你当这种逆天的空间仙术能随便用?我最多能再收放两次,只能留给最关键的时刻。”

  “无论如何他们两个都不能有事。”荆雪尘郑重道,“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听我的,小缘。”

  他依靠锁链飞速移动,一面躲过攻击,一面伺机寻找下一次出手的机会。

  不知何时,玄铁锁链已经布满了整个空间。

  商梦阮手中的锁链长度仿佛漫无边际,随着他的动作,玄铁寒锁流淌而出,缠绕洞穴中所有可着力的支点,逐渐织就一张巨网。

  狭小的空间,坚韧的锁链……一切曾经束缚他的东西,现在都成为了他手中的利器。

  “空间太小,小心误伤同门!”

  “他速度太快了……啊!”

  又一名修士倒在荆雪尘爪下。

  太阴离火在锁链上蔓延,稍一触碰,便是蚀骨锥心。

  接连四名元婴期修士死去后,天鸢宗修士后知后觉感到了恐惧。

  他们仿佛误入了妖兽的巢穴,而眼前已布下天罗地网,不知何时,那潜藏于黑暗中的妖便会突然露出獠牙。

  “冷静。”寰宇尊者的声音注入所有修士的脑海中。他腹部的伤口不再冒出白烟,皮肤平整如新。

  荆雪尘一惊。

  居然这么快就愈合了?用符咒也不可能有这个速度,难道寰宇尊者是擅长治愈的水灵根?

  他眼中浮现出动摇:刺杀失败,与这么一个恢复力超强的修士正面对决,时间拖得久了,若是其余修士聚集过来……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商梦阮沉稳的声音宛如一颗定心丸,“相信我。”

  荆雪尘的呼吸平稳下来。

  是了,有他和阮哥哥在一起,一定什么都能做到。

  而且,这里可是他们的牢笼,他们的家,属于他们的主场。

  他们无所畏惧。

  “现在,把你交给我。”商梦阮在他心中道。

  荆雪尘伸手抚在燃烧着火焰的锁链上,运转莲华九歌决,将纯粹的冰灵气注入其中。无所不在的玄铁锁链,将他们的灵气连接在一起。

  商梦阮深吸气,双眸猛然睁开,其中跃动着冰蓝焰光。

  他周气身息暴涨,竟在顷刻间提升到化神后期!

  锁链勾连于十指间,随心而动,如无数巨蟒,绞向寰宇尊者!

  “作茧自缚。”寰宇尊者叹道,“你该知道,水是无形的。”

  他全身都被保护在水球之中,水球旋转弹射|出水鞭,欲穿过锁链,至击商梦阮。

  然而,就在水鞭触碰到锁链的那一刻,焰光熄灭,寒气骤起,水鞭极速冰冻,转眼间就蔓延向寰宇尊者本人!

  “什……”他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

  然而冻结的速度太快,他未及吐出第二个字,全身便被封冻于冰球之中!

  冰火两不容,除非在极端特殊的情况之下:三界上下也只有商梦阮的冷焰与荆雪尘的冰能够完美融合。

  哪怕只有短短一瞬,但在这一瞬间,寰宇尊者完全无法行动,只能怒目圆睁,瞪着从天而降的锁链。

  他以为夺去商梦阮的百兵神谱,便是折断了他的獠牙。然而狰这种凶兽,即便失去獠牙,依旧有强壮的尾。

  ——绞杀。

  锁链绞紧,冰屑漫天飞舞,寰宇尊者的头颅倒飞出去,空留封冻在冰中的无头之身。

  终于结束了!荆雪尘心中一轻。

  商梦阮飞身而上,抡动玄铁寒锁,直取无头身的元婴。

  在荆雪尘眼中,那锁链仿佛放慢了数百倍,一厘一厘击破寒冰,侵入血肉,触向丹田。

  却在此时,无头身的掌心中闪过一抹红芒。

  刹那间,商梦阮如遭重击,手中锁链竟寸寸扭曲萎缩,变回一颗小黑球。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天鸢山地底,狰兽痛苦的咆哮响彻整座宗门,无数水柱刺穿它的身躯,巨量鲜血喷涌而出。

  它仿佛一只误落陷阱的野兽,倒在地刺中垂死挣扎。

  狰的剧痛,通过相连的神魂直接印刻在商梦阮身上。

  他的神魂全然被痛感占据,仙君脸色惨白,呼吸都无法维持,更无暇再维系法器变形。

  小球砸落在地,发出“叮当”一声。

  “——师父!!!”

  荆雪尘肝胆俱裂,化作雪豹飞冲出去,接住了倒下的商梦阮。

  “……走。”商梦阮嗓音沙哑,“你,走。”

  “说什么傻话!”荆雪尘把他叼到背上,转眼去看无头身。

  寰宇尊者身上的寒冰在迅速融化,化为水波环绕在身边。他双手在自己胸口扣出一道血洼,血管筋肉纠结,竟在血洼中重构出一只独眼。

  头身两分,即便是化神后期修士的肉|身也会死亡,元婴逃出体外,也只能寻找新的肉|身进行夺舍。

  ……万不会是如今这样,以无头之身复活。

  “天一生水,水生万物,亦生人。”寰宇尊者的声音依旧空灵平静,“只要利用水灵气对身体血液流向稍加改造,本尊便能无限复活。”

  他缓缓迈出一步,“很惊讶吗?本尊也很惊讶,号称封印狰兽的商氏后人,竟然就是‘狰’本身。”

  “想来也是,十一年前本尊明明杀光了这里所有人,怎么可能漏掉一个未及冠的少年。不过,如果那个幸存的少年就是狰,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要怪,就怪这壁画给了本尊太多灵感。”

  商梦阮浑身被冷汗浸透,唇角溢出鲜血,眼眸中满是仇恨。

  在此期间,荆雪尘一边缓缓后退,一边在心中同前缘玉镯争论。

  “把商梦阮和奶猪送到外面,越远越好。”

  “……不。”前缘道,“若是到了最后一刻,我会用双倍的力量直接将你传送回妖族。”

  荆雪尘怒道:“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前缘玉镯心中抱歉,但声音很坚定:“因为你是渚凝的后代,我还需要你继续净化狰的内丹。而商氏最后的血脉——他死了,狰就永远都不会复活。”

  “你!!”

  荆雪尘惊怒交加,他还想说什么,但局面已经容不得他多言了。

  在寰宇尊者身后,剩下的六名元婴期修士也回过神来,步步向他紧逼。

  逃。在师父缓过来之前,只有逃了。

  “我不会放弃你的,阮哥哥,”他低声道,“所以求你也不要放弃,抓紧我。”

  随即,雪豹便如幻影般腾跃出包围圈,叼起角落里奶猪的后颈,向着墓门口奔去!

  向里已经没有太多空间,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被堵死。唯有向外逃,才能有一线生机。

  好在寰宇尊者并未直接攻击他,或许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好让他慌不择路,带人寻找墓穴中的棺椁群。

  “他……在折磨狰。”商梦阮虚弱道,“我无法切断我和它之间的联系。我在……适应。”

  荆雪尘嘴里叼着奶猪,没有办法回答他。

  他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疼,才能让常年受火毒侵蚀都面不改色的商梦阮,疼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那甚至不是皮肉之痛,而是神魂之痛。

  不,不行,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荆雪尘将眼泪憋回眼眶。

  他不能怕。

  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冰层迅速覆盖地表,有修士不防滑倒,慢了一步。水潭中的积水挥出冰爪,形成一道道防线,挡住身后修士的追逐。

  全速狂奔下,他只需要半个时辰、不,一刻钟!就能跑到墓门入口!

  之后呢,之后又怎么办?他耐力不够,躲得过一时,在外面躲不过认真起来的寰宇尊者。

  等前缘玉镯蓄满发动三次传送的能量,至少还要半日。

  该怎么办……?

  荆雪尘剧烈喘息,他感到商梦阮的手深入自己的毛发中,一下、一下,缓缓抚摸着。

  那是一种很珍惜、很留恋的感觉。

  “我一直很自私。”仙君似是在叹息。

  雪豹速度一缓。

  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在他们身前,天鸢宗剩余近四十名修士,正在岔道口严阵以待。

  至少是金丹期修士,十数名元婴期,还有两三人的修为连荆雪尘也看不出。

  密密麻麻的符咒与法器,对准了荆雪尘。

  结束了。

  “不要杀他!!”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是雪豹妖!妖王之子!留他和妖族谈判!”

  荆雪尘眼睛一亮:竟然是闻人襄!

  当众修士为这惊天消息而迟滞时,荆雪尘趁着这一瞬间,铆足劲向前一跃。

  他的身影宛如一道流星,划过洞穴,落在了主墓道末端。

  几道符咒擦过了他的身体,荆雪尘呜咽一声,稍一趔趄,便继续向奔腾。

  对了!墓门!阮哥哥说过,墓门是“断魂石”,可以将坟墓与外界直接分割两个独立空间!

  如果断魂石落下来,把寰宇尊者关在里面就好了!

  而且不管他用何种方式远程操控术法、伤害狰,术法传递都会被断魂石截断,这样阮哥哥也不会再痛了!

  荆雪尘眼中划过希望的光芒。

  “抓住他们。”寰宇尊者的声音如在耳畔。

  陡然间眼前天荆地棘,封住前路的光明。就在荆雪尘眼鼻被刺破的前一瞬,太阴离火燃尽拦路的植物,破除障碍。

  荆雪尘惊喜地“呜呜”着:阮哥哥你好些了?

  商梦阮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手指沾满了雪豹下腹的血。滚烫的血液从刚刚攻击造成的伤口中流出,在剧烈运动下汩汩喷涌。

  仙君指尖微颤,敛下眸子。

  “我很自私,贪恋你的温度,你的陪伴。”

  荆雪尘默默听着。

  莫名地,他不想让阮哥哥接着说下去。这些话应该在他们出去了、安全的时候再说,而不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就像是如果不说,就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我不想放手。”

  商梦阮攥紧指尖的银毛,又任其缓缓流淌,飘离指尖。

  别说了。

  马上就到了啊!

  荆雪尘仰面迎向天光——外面的章莪山纵使贫瘠,纵使千疮百孔,却依然有阳光——

  阳光被一丝一缕遮蔽。

  有人落在他面前。

  寰宇尊者。

  “——”荆雪尘脑海嗡鸣。

  明明就剩两步了啊,为什么?

  荆雪尘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

  小缘,求求你,求你让他出去。只有短短两步了……

  “章莪君,还有妖王之子。”寰宇尊者的独眼在胸腔中转动,“都留下来吧。”

  荆雪尘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突然间,一股力量扯起了他的后颈皮。

  在空中的时候,荆雪尘忽然想到——如果他小时候就能变兽形,阮哥哥会不会就像现在这样,叼着他的后颈皮呢?

  火焰与水在这一瞬间剧烈冲撞,轰动声震天动地,腾腾蒸汽暴起,刹那间将荆雪尘推到了墓门之外!

  “我不该对你自私。”

  商梦阮的声音很远。

  “雪尘,我……”

  荆雪尘瞪大眼睛,然而水雾蔓延,遮住了仙君的脸,他没能捕捉到口型。

  他只看到断魂石落下。

  脑海中回响起了数日前商梦阮平静的声音——“就让狰的诅咒结束在我手中,对这世间也算是一桩善事。”

  “不要!!”少年声嘶力竭。

  商梦阮最终还是触发了断魂石。由他拼死缠住寰宇尊者和其它所有人,断魂石落下之后,不管是谁,都只能终生留在坟冢之中,等待终结。

  商氏坟冢……或许本来这就是它应有的作用。

  一切都结束了。

  商梦阮闭上眼睛。

  然而就在墓门落下的一刹那,一只像猫儿般娇小的雪豹,从缝隙下扑了进来。

  商梦阮缓缓睁开双眸。

  “轰——”墓门砸下,激起阵阵尘土。

  断魂石分隔开两界,所有的疼痛离他而去,他的视野前所未有的清晰,倒映出那个刚从小雪豹变回来的少年。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荆雪尘咧开笑容,两颗泪水从颊边滚落,“我还想听你再说一次呢。”

  商梦阮怔怔凝视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做了什么!?”寰宇尊者的声音不复冷静,“为什么本尊和外界的联系消失了??”

  太奇怪了。即便是九万里深海他都能对九州有所感应,这样全然分隔的感觉……除非这里和九州是两个独立的空间。

  恐惧袭击了他。

  他顾不得理会师徒二人,用尽全力轰向墓门。

  纹丝不动。

  “你应该知道这里曾经是谁的牢笼。狰逃不出去,你亦然。”商梦阮嗓音嘶哑,“我们都会永远被关在里面。”

  他像是在对寰宇尊者说,眼睛却一直望着荆雪尘。

  “没关系。”荆雪尘笑着道,“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很开心。”

  商梦阮走向他,揽起少年的腰。

  他们身上都鲜血淋漓,尘土埃埃,却遮不住心意相通的眼眸。

  “很快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了,雪尘。”仙君微笑着,血水淌过额角,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颈,画出一道柔软的线条。

  “可能有些难受,忍一下。”

  他俯下身,吻住少年的唇。

  荆雪尘顺从地张开嘴,感觉小腹涌起一股热流。狰的内丹正在融化,通过他们的唇齿相缠,流向商梦阮体内。

  被吞噬的感觉很不好受,但荆雪尘忍住了没有出声,意识逐渐模糊。

  他慢慢软倒下去,感觉被抱起来,放在了平坦的石坛上。

  世界很吵,但少年做了一个很安心的梦。

  ……

  醒来时,荆雪尘感觉小腹的伤口有些发痒。

  睁开眼之后,目之所及皆是废墟,鲜血泼在狰狞的壁画上,尸体被利爪撕碎,堆满了整条墓道。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独属于商梦阮的气息。

  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展现在他眼前,荆雪尘却并不觉得害怕。

  他低下头,发现有人在舔|舐他小腹的伤口。

  三千青丝披垂而下,沾染着斑驳的艳红,从骨子里浸透着旖|旎。

  伤口在那人唾液的涂抹下生出一层软膜,舌头软软舔着,倒刺刮擦软膜,痒丝丝的,又有些疼。

  那人抬起头,独角先从长发中露出,然后是一双青蓝色的妖异兽瞳。

  那是……商梦阮的脸。

第71章

  “……阮哥哥?”

  荆雪尘小声唤他。

  商梦阮抬眸, 与他目光相会。

  凤眸凌厉,兽瞳青蓝,瞳仁在不断缩放, 像是猛兽在认真观察猎物。

  荆雪尘脊背炸起一溜寒毛。

  对方的脸同样俊美,眼角的弧度也未变分毫,只是神态添了三分妖异, 便让他升起了强烈的陌生感。

  凭这一眼,荆雪尘就能确定, 现在的商梦阮神志不太正常。

  昏过去之前, 他记得师父取走了狰的内丹,与之融合, 所以现在是……狰的本能压过意识了吗?

  如果那个在幻境中出现的恶念之体……

  “嗯啊!”

  少年从呆怔中回神, 小小地惊叫一声。

  商梦阮探身,咬住了他的颈动脉。

  利齿不轻不重地磨在血管上薄薄一层肌肤上, 防止猎物的逃离, 舌头带着倒刺, 舔弄着那一小块温热的皮肤。

  像是餐前的调|情。

  被猛兽咬住致命处,荆雪尘浑身颤栗,呼吸略微急促。

  即便在捕食,他的仙君还是那么清冷,睫羽罩下一片优雅的阴翳,投在鼻峰两侧。

  脖颈一疼,尖牙刺入, 蜿蜒流下一道鲜艳的血痕, 蓄在少年锁骨的凹陷处。

  荆雪尘快疯了。

  本能疯狂催促他逃离、反抗,或者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摆脱这个任人鱼肉的处境。但理智上他又清晰地知道, 这个人是商梦阮。

  ——他不能逃,他走了,阮哥哥该怎么回来呢?

  “……嗯!”

  又是一下,锁骨凹陷里的血也被舔食了。

  荆雪尘脑海一片空白,本能地伸手按住了商梦阮额头那只弯角。

  温凉坚硬,盘旋着瑰丽的花纹。他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商梦阮杀气陡增!

  ……完了,角是敏感点来着!

  荆雪尘触电似的撤开手掌,瞳仁紧缩,眼睁睁看着五条如蟒蛇般的豹尾朝他电射而来!

  血肉撕裂声响起,少年缓缓回头,只见一具修士的尸体正缓缓倒下,他手中还捏着符文,胸口的心脏却被狰尾掏了出来。

  杀意,是对那个人的。

  狰尾卷着心脏回到主人身边,商梦阮嗅了嗅,张开了嘴。

  “不可以吃!”荆雪尘吓了一跳,赶紧拽住那条尾巴。喊完了他才觉得自己太大胆了,又弱弱补充道:“吃了会闹肚子的,而且也不好吃……”

  商梦阮的眸子转移到他身上,定定注视着他,又晃了晃尾巴。

  唔,是尾巴被拽疼了呀。

  居然也没生气。

  荆雪尘讪讪松手,下一刻,那颗心脏就被嫌弃地扔了出去,和各种残肢堆在了一起。

  他被一下扑倒在地,商梦阮不住在他颈间嗅闻,时不时舔一下。比起那颗心脏,少年的味道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弯角时不时蹭过他的脸,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

  荆雪尘被他的发丝痒得笑了起来。

  师父怎么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呀,就连奶猪撒娇都比不过呢。

  像是不满于少年身上的污浊混淆了他本身的气味,商梦阮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向墓道深处走去。

  突然失重,荆雪尘不太习惯,本能环住了他的脖子,豹尾巴盘在他腰上,十足地没有安全感。

  然后,他就被丢进了浅水潭里。

  “噗咳咳……”

  荆雪尘刚露出头来,就被一条尾巴卷住了腰,另一条尾巴蘸了清水,像毛巾一样擦洗他脸上的血迹。其余三条尾巴也不闲着,在他身上各处揉搓。

  商梦阮本人则蹲在水潭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在水潭里挣扎的少年,任由五条尾巴分工合作。

  荆雪尘脸都被搓红了,手舞足蹈和狰尾作斗争,心中愤懑不平。

  为什么!明明狰也是从雪豹妖里脱胎的呀!为什么狰的尾巴就那么灵活听话!他的尾巴从来都只会背叛主人?!狰还有五条!

  小雪豹怒火中烧,好不容易捞起几条臭尾巴团在一起,向着水潭深处猛地一拽。

  “哗啦”一声,商梦阮也入水了。

  他刚才全无防备,完全没想到这只幼弱的香喷喷小崽子会突然阴他,甫一落水还有些呆滞。

  “哈哈哈哈!”荆雪尘长出一口恶气。

  每只雪豹就讨厌沐浴,狰与其同源,亦不喜皮毛被沾湿。

  商梦阮沉默片刻,开始使劲晃头,甩起了头发。

  若是兽体这么做就能很快甩干毛发,但人的头发太长,甩不出水珠,反而会变得更乱。

  仙君头上束发的冠冕被甩掉了。他手疾眼快地捉住那只玉冠,以及玉冠边揪掉的几根长发,眼眸微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因为浑身湿透,本就破碎的仙袍紧贴着他的躯体,肌肤色泽若隐若现。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宛若谪仙的大美人,冷淡着脸,却做出了孩子一样的纯真动作。

  荆雪尘差点笑到晕厥。

  商梦阮抬起头来,显然这个发出奇怪声音的少年比玉冠更有趣。他并不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但他一听到心里就涌起暖意。

  ……刚才,毛发不小心蹭过少年的脖颈时,他也发出了这种温暖的声音。

  于是他用上了自己的尾巴。

  水潭溅起水花,少年面红耳赤地求饶,发出了更多他喜欢听的声音。

  荆雪尘被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实在受不了,变成了一只雪豹。

  有了厚厚的毛发遮挡,总算不那么痒了。

  他以为自己逃出一劫,却见头顶罩下的阴影不断增大,潭水被庞然大物挤得满溢出去,又瞬间蒸发成热气。

  ……不会吧?

  小雪豹瑟瑟抬起头,当头就被一只大爪子按了下来。

  狰兽的舌头比人身大了很多倍,舔一口就能从脖子顺到尾巴根。那一根根倒刺宛如一把巨大的梳子,“刷拉”一下,从浮毛到皮肤里里外外都逃不过。

  皮肤火辣辣的,又很温暖。想逃,又舍不得舒服。

  “喵嗷——~”

  “呜喵~~~”

  小雪豹的叫声千回百转,恨不得每个调子都喵出一种情绪。

  他就这么被按在爪子底下,清理了个遍。属于他人的血污褪去,浑身上下只剩下豹豹和狰的味道。

  巨兽满意于自己的作品,变回商梦阮,整个人直接扑进了雪豹的毛里。

  浑身都是他的味道。

  ……这是属于他的。

  荆雪尘被蹭得脸蛋红扑扑,也变回了人形。刚一变回来,就又被横抱起来。

  之前他们都还穿着衣服还好,但现在完全是零距离接触,荆雪尘窘得脸不知往哪放才好,商梦阮却面色坦然。

  少年用豹尾巴挡住重要部位,两爪往脸上一放装死,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了,便小心翼翼地戳戳仙君的胸。

  “可以把我放下来吗?我想自己走。”

  他以为商梦阮会置之不理,毕竟师父一直都很固执,更何况现在这只猛兽。

  但面前的人蹲了下来。

  荆雪尘脚尖落地的时候,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虽然那种窒息的束缚感消失了,但商梦阮还是不肯与他彻底分开,手掌紧紧箍着他的手腕,大步流星地拉着他走。

  少年骨头很软,往外一滑溜手腕就跑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手心。

  商梦阮眨了眨眼。

  握着柔软的爪爪,确实比握手腕要舒服得多。

  “这样好多了吧?”荆雪尘朝他一笑。

  商梦阮的目光在他唇边的笑意上停留片刻,低下头咬了他一下,顺便舔掉了他唇角溢出的血迹。

  “唔唔。”

  荆雪尘不敢再瞎撩人了。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这里的洞穴并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条,四周景象和味道全然陌生。

  怎么来到这里的?阮哥哥要带他去哪?

  事实上,即便从小生活在章莪山中,某些地方荆雪尘都没进去过。那些都是母亲口中的“禁地”,还有层层阵法保护,据说一进去就会被大怪兽吃掉。

  这里就是通往“禁地”的路吗?

  洞穴中逐渐多出了人工开凿的痕迹,他们穿过一个类似门的洞口之后,空间变得广阔起来。

  荆雪尘诧异地仰起头,脖子有些酸痛。

  粗略估计,洞顶离地面足有数百米高,上千米都说不准。地面更是宽广,足以容纳数百人聚集。

  而在洞穴的中央,高台悬挂,宛若天界,漫长的玉阶从脚下开始蔓延,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

  那登天的玉阶只容一人通过。

  商梦阮再次将他抱起,这次荆雪尘没有反抗,而是牢牢攀住了他的脖子。

  向下俯瞰,如若观览芸芸众生;向上仰望,如若倾拜高高在上的神明。

  某一瞬间,荆雪尘仿佛看到了无数信徒在身下凝视着他,那些目光中既有狂热的崇拜,亦有怜悯。

  “阮哥哥,”他身上微微发抖,“你要带我去做什么?”

  商梦阮不为所动,步履平稳而坚定。

  荆雪尘逐渐感到害怕,脊背绷紧,却只能依靠他、信任他。

  高台到了。

  商梦阮的手抚上他的背脊,将他平放在高台的玉榻上。周围洞壁有锁链磨过的痕迹,和串连锁链的石环。

  他忽然意识到,被仰望的不是神明。

  ——还有可能是祭品。

  少年平躺在玉榻上,寒凉沁入心脾。他不知道这张玉榻上躺过其他什么人,也不知道锁链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

  商梦阮覆上来,与他十指交缠。那动作说得上是温柔,火灵气淌入掌心,与冰灵气相融。

  玉榻逐渐变得温热,荆雪尘感受着指缝间缠绵的摩挲,忍不住仰头吻上仙君冰凉的薄唇。

  冰消雪融。

  荆雪尘以为自己融化了,然而稍有意识时,他发现融化的不是他,而是身下的玉榻。

  它就像从来都不存在过一样,唯余渺渺薄雾。

  ——还有两件衣服。

  他推开商梦阮,满脸好奇地将它们铺展。

  那应该是两套完整的玄色绛红滚边礼服,宽袍广袖,峨冠博带,都是男款,制式复杂到眼花缭乱,与时下简约明快的仙袍风格截然相反,倒像是很久以前流行过的礼服。

  荆雪尘小心地捻起玉带,瞪大了猫眼:“昆仑山的纹路?阮哥哥,昆仑的东西怎么跑到你家里来啦?”

  商梦阮直勾勾地盯着那套礼服,额角冒出青筋。

  “阮哥哥?”荆雪尘有些担忧。

  在他手指的按摩下,仙君的头痛有所缓解,眉峰逐渐舒展。

  商梦阮拾起礼服中的镶金玉冠,梳理少年的长发,戴在他发间。然后是从里到外的一件件服饰,全部穿在了少年身上。

  荆雪尘很难想象,之前还如野兽般不知世事的商梦阮,竟然能做出如此精密复杂的行为。

  倒不如说,是熟练得像是做了几百几千次。

  但荆雪尘可以确定,他在这件礼服上没有闻到其他人的气息,确实是第一次被人穿戴。

  他一脸莫名地被穿了衣服,又被强行拉着双手,帮商梦阮穿上另一套礼服。

  少年郎一身锦衣华服,宛如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眉目俊逸,若有星辉。

  他身边的仙君一袭相同华袍,将凌厉之美发挥到了极限,如染血的昙花,昳丽而易凋。

  荆雪尘看看仙君,又看看自己,慢慢涨红了脸。

  这样,好像有点像婚服诶。

第72章

  人间的婚礼, 在仙界好像叫“合籍”?

  妖族极少合籍,很多妖喜欢把情爱上的忠贞称为人族的糟粕。所以荆雪尘除了在幻境里瞥见过一两次人族的婚礼,就不知道真正的合籍是什么样的。

  这里没有宾客满堂, 没有佳肴美馔,但荆雪尘总觉得,这么牵着他家仙君的手, 他心里就雀跃得像揣了一窝活兔子。

  不过,要是阮哥哥能清醒一点就更好啦。

  商梦阮垂下头, 用弯角蹭了蹭他的脑门, 眼眸中有了些温度。像是不满意于简单的蹭弄,他拉起荆雪尘的手放在自己的角上, 满意地眯起了眼。

  温软的手掌包裹着他的角, 就像少年本人一样温软,让人留恋。仙君冰冷的面容如同羞涩般泛起了薄红, 鼻息粗重了些。

  荆雪尘望着他澄澈又充满占有欲的兽瞳, 心中悸动, 踮起脚尖亲了一下他的角。

  这个动作仿佛点燃了整片草原,下一瞬,荆雪尘再次被抱起来,向着洞壁顶去。

  “……要撞墙啦!”

  然而想象中脑袋撞墙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荆雪尘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另一个空间。

  刚刚的洞壁,原来只是障眼法。

  此地静谧昏暗, 没有烛火, 只有夜明珠散发着幽幽冷光,就连雪豹都无法完全看清。

  “滴答”一声轻响,洞顶悬挂着巨大的钟乳石群, 水珠延着石锥滴落,很久才响一下,也不知这么流了几千几百年,才催生出如此壮观的景象。

  他们仿佛在延着阶梯向下,走过第一颗夜明珠时,荆雪尘借着细微的光芒,看到了一角石盒子。

  他迷茫了一阵才想明白,那石盒子是人族丧葬用的棺椁。

  ——只有死人才会躺在石棺中。

  荆雪尘不由自主抱紧了仙君的脖子。

  阮哥哥曾说过,所谓商氏一族的宝藏,实际上只是千年来积累的陪葬品。

  这里就是三界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吗?

  但他闻不到宝藏的辉煌,只闻到了千年的孤寂。

  少年捋起袖子,把沉甸甸的衣饰捋到一边,与商梦阮肌肤相贴,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黑暗中冰冷的石棺排列向下延伸,看不清也数不清,或许走过了几十台棺椁之后,他们遇到了一颗娇小的夜明珠,以及最后一台石棺。

  棺盖敞开,空无一人,不知为何人而留。

  商梦阮将荆雪尘放了进去,金玉饰物敲击在棺壁上,悦耳如响泉。他一直牵着少年的手,自己也跨了进去,躺下,将少年抱在怀中。

  空气潮湿,周围皆是死人的枯骨,他们却穿着绛红喜服,躺在棺椁中。

  棺椁冷硬,但荆雪尘一点都不觉得硌,因为他正枕在仙君臂弯间,身上也被浓郁的冷香捂得很温暖。

  他睁着圆圆的猫眼,问:“你想在这里休息吗?”

  商梦阮没有回答。他动了一下手指,棺盖便轰然砸在石棺上,严丝合缝地盖拢。

  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

  荆雪尘抓紧了仙君的腰带。

  ……这样过不了多久,没有灵气和空气供应,他们就会憋死在里面。

  商梦阮沉静地搂着他,呼吸均匀,似乎陷入了睡眠。

  荆雪尘微微一怔。

  人族常称死亡为长眠,或许在商梦阮的意识里,他神魂疲惫想要休息,那么这台石棺就是他和少年的长眠之地。

  荆雪尘怜惜地摸着仙君的长发,又去抚摸他的角。

  从身体里长出角和尾巴,一定很痛。被狰的恶念侵蚀神魂,也一定累坏了吧。

  可是他还不想就此消失,更不想让阮哥哥消失。

  荆雪尘持续骚扰着仙君的角,直到商梦阮不堪其扰,睁开略有暗淡的眸子,其中盛满了倦意。

  他捉过少年的手,惩罚似的用尖牙咬了一下。

  “可以把上面打开一条缝隙吗?”荆雪尘软乎乎地恳求,“一点点就好,我怕黑,太黑了睡不着。”

  商梦阮认真考虑片刻,起身推开了半边棺盖,让夜明珠的光照在少年身上。

  好骗得可爱。

  “这样就好多啦。”荆雪尘在他的角上“啵唧”一下,弄得仙君有些无所适从。

  这样的静谧感让少年联想到朝云处的月夜,最开始他嫌弃那里清静太过,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后来就逐渐习惯了只和师父待在一起的感觉。

  松懈下来之后,他慢慢开始回想这几日发生过的事,一边想一边轻声说给身边的人听。

  “我们又被关在一起了。这都是第几次了?朝云处的朔月,前缘幻境,还有这里。三次。”

  “每次我都以为是绝境,但每次都能重新见到外面的阳光。”

  “当然,这次的话,见不到阳光也没什么不好。”

  “没外人打扰,我正好能更专心地了解你。”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能一起生活,玉镯里也有……”

  他本想说前缘玉镯里还有很多灵兽做食物,但想起之前与小缘的争执,心中有些难受。

  前缘玉镯现在正戴在他手腕上,自从荆雪尘醒来,他们就没再说过话。

  ——其实,那日在墓门关闭之时,他本来没有机会扑进商氏坟冢里。

  商梦阮用了很大的力气,再加上爆炸冲击波,他掉落的地方离墓门太远,商梦阮的计划本来万无一失。

  但当断魂石落下的那一瞬间,在数百丈之外的荆雪尘却凭空瞬移到了墓门面前,这才得以扑入坟冢之内。

  最后一刻,是前缘玉镯帮了他。

  荆雪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狰的内丹还会被净化,但小缘跟着他进入坟冢,就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必要为我感到抱歉。”前缘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阿凝的恶念被净化,那时看到你们……我才想明白,你和商梦阮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

  荆雪尘愧疚道:“不,是我没有履行承诺。我说过要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结果……”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决定罢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前缘转开了话题:“对了,剩下的那一次传送机会,我收了个人。”

  “人?”

  “嗯,你逃跑的时候,是这个人……或者说是半妖,喊了一嗓子,延缓了天鸢宗的进攻。看你当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前缘道,“如果是意外,我现在就结果他。”

  荆雪尘想了一下:“你说的是闻人襄?一只青丘狐半妖吗?”

  “是他。”

  荆雪尘对闻人襄的观感比较复杂,这回如果不是闻人襄在,或许他们都会被围堵在洞穴里,算起来是有救命之恩。

  “别杀他,但也别喂得太肥了。”他对前缘道,“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少年的注意力重新放回身边的仙君身上。

  他不过安静了一小会儿,商梦阮便又陷入了昏睡,鼻息微弱而不稳定,像是在做噩梦。

  荆雪尘吻他,他却没醒。

  “小缘,他怎么了?”

  “神魂虚弱,被狰压制住了。”前缘玉镯道,“你得唤醒他的神魂。”

  “怎么做?”荆雪尘焦急道。

  “神交。……哦对,忘了你还不会神交。”前缘面无表情道,“那可以用双修引导,试着用你的魂魄融入到他体内,然后再‘嗯’地一下就行了。”

  “什么?”荆雪尘面红耳赤,“我都不知道我的魂魄在哪……”

  “反正就是那种感觉,水到渠成,试试就会了。”前缘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我先去补个眠……”

  荆雪尘瞅瞅自觉回避的昆仑玉镯,又瞅瞅明显处于痛苦之中的商梦阮,咬牙解开了第一颗盘扣。

  在逼仄的空间里处理一个人事不省的大美人,是件很艰难的事。

  刚穿好的婚服又要费劲脱下,银白色的长发如海浪般披在脊背上。

  荆雪尘疼得脸色发白,冷汗和折腾出来的热汗混在一起,湿黏黏地挂在下颌曲线上。

  他满脸窘迫,红唇紧抿,眼神飘忽。

  ……这里埋葬的可都是阮哥哥的先祖啊,竟然在先祖的“众目睽睽”之下……

  不行,救回阮哥哥是最重要的,收心。

  荆雪尘摒弃杂念,开始默念商梦阮曾经教给他的双修功法口诀。

  灵气开始自然流转,商梦阮体内充斥着内丹带来的狂暴气息,在流转中切割荆雪尘的经脉,火辣辣地疼。

  少年脚趾扣紧。

  不过多久他便习惯了这种痛楚,开始自觉用冰灵气中和火灵气。双修步入正轨之后,荆雪尘注视着仙君略带薄红的面庞,缓缓与他额头相贴。

  魂魄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

  少年所拥有的,只是想接纳他、了解他,想与他融为一体的心境。

  ……

  荆雪尘仿佛进入了半梦半醒之间,意识延着一条漫长的锁链,在黑暗中向前游动。

  锁链蜿蜒而行,末端连接在一个小少年细瘦的脚腕上。

  荆雪尘抬起头,看到那个肖似商梦阮的小少年正跪坐在玉榻上,双目空茫,直视前方。

  在他的下面,有更多人虔诚地跪伏,等待一场仪式的降临。

  他之前想的不错,这里就是祭台。

  这个小少年,就是十八年前即将成为“容器”的商梦阮。

  女祭司站在商梦阮身边,指向祭台上另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

  “她是上一代的圣女,拥有她的‘容器’死后,她也将命不久矣。”祭司眼下一片青黑,“而那个女人孕育的男孩,是你接下来的生命中唯一的所有物。为了拥有他,你要拼尽全力活下去。”

  商梦阮无动于衷。

  荆雪尘顺着祭司的手指看过去,缓缓睁大了眼睛。

  “……娘。”

  “母亲。”

  他们同时道。

第73章

  荆雪尘喊的“娘”自然是荆霖, 而小梦阮叫的“母亲”,则是那位商姓女祭司。

  商母身体微颤,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小梦阮, 最后还是放下来,恢复了平静。

  “我不配做你的母亲。”她道,“若你能坚持下来, 你会是全族的神。”

  祭司背身离去,小梦阮眼中最后一丝光芒缓缓熄灭。

  荆雪尘乍一看到故去的娘亲, 心中难以遏制地激动, 兴冲冲地晃着尾巴飘了过去。就在此时,山洞开始震动, 深处隐约传来狰兽的咆哮。商氏族人一一欠身离开, 女祭司亦扶着荆霖走下玉阶。

  祭台只剩下一个小少年,锁链拷在脚腕上, 跪着等待他既定的命运。

  荆雪尘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就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洞顶碎石落下, 在小梦阮额头上砸出一块血迹。血液蜿蜒流下,他却没有擦,任红色的液体流进了眼睛里。

  那双深黑色的眸子里,盛满生机燃烧后的余烬,挣扎得太累,只能沉入深渊。

  当荆雪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张开怀抱护住了小少年的身体。

  ……罢了, 逝者已矣, 生者犹可追。

  出乎他意料的是,小梦阮眸光微动,抬头望向他。

  “他们都看不见你, 只有我能。你是先代圣子的魂灵吗?”

  软糯的声音,温柔的眼睛,脸蛋带了些日后清冷仙君的雏形。

  荆雪尘想,他或许已经进入了商梦阮的神魂,这里是神魂中铭刻的记忆,而这个年幼的孩子,就是商梦阮迷失的魂魄。

  之前商氏族人唤他娘为“圣女”,那他自己做个圣子也不过分。

  “是呀,”他扮了个鬼脸,“我是一只来讨债的怨鬼。”

  小梦阮望着他少年明媚的笑颜,喃喃道:“看来,死后的生活也不会太难过。”

  他语气淡然,好似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荆雪尘心中一阵痉挛。

  这个时候的商梦阮看起来最多只有十三岁,却被生母亲手推上了祭台,结局只有两个:九成几率直接爆体身亡,剩下的一成生机,也是变成异兽的容器,永世囚禁于此地。

  “骗你的,做鬼很苦,谁乐意当鬼?我可是活人。”他道,“而且,你也会一直活着,和我一起。”

  他看了眼锁链:“我带你离开这儿。”

  荆雪尘知道自己无法穿越时空,无法改变过往,但至少他想解救商梦阮的神魂。

  “我不能走。”小梦阮却道。

  荆雪尘一怔:“你知道你会变成什么吗?”

  “那些壁画我都看过。”小梦阮垂眸,“但我不能走。若我走了,狰会杀死外面所有人。”

  他刚刚添了几分生气的脸重新落回死气沉沉,说出的话像是在重复他人重复过无数遍的教诲。

  荆雪尘问道:“你声称要保护的那些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不认识又为什么要自己吃苦来保护他们呢?”荆雪尘痞笑,“外面有很多坏人,死了倒好。”

  小少年听了一耳朵歪理邪说,微微皱起了眉毛,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荆雪尘笑起来,亲了一下小少年的额头,看到他渐渐红了耳尖。

  “即便你真做什么决定,也应该是在长大以后,用自己的眼睛见识整个世界,再做你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听从他人,让他人决定你的生死。”

  他斩断了束缚小少年的锁链,牵起他的手。

  小梦阮眼眸亮晶晶地闪烁:“真的没问题吗?”

  “没关系,这些重任本就不该由你一个小孩来背负。”荆雪尘将他拉起来,“是我破坏了祭祀,我们一起跑,责罚也一起承担。”

  “……不是怕责罚。”小梦阮抿了一下唇,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被这个刚认识一会儿的陌生大哥哥拉着跑了起来。

  这个人出现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宛若一抹阳光,拉着他逃离枷锁,飞奔向长明的白昼。

  生死与责任都变得无关紧要,握紧那束温暖的阳光才是他的全部意义。

  一切都像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那一刻,小梦阮身上的疲惫全部消失,他甚至轻松地想,就这样任天地毁灭又如何?他们会继续飞向天涯海角,互相陪伴,直到最后一刻。

  他们跑下玉阶,跑在洞穴里,跑了很久。

  荆雪尘感觉握着自己的手在变大、变沉,他回头一看,见到了比之前成熟了许多的商梦阮,大概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商梦阮朝他微微一笑,转眼间变成了狰兽,将少年衔起放在后颈软毛中。

  墓道仍然在震动,但现在的震动是由外而内产生的,章莪山之外似乎正处于动荡之中。

  商梦阮的十三岁到十九岁,是同幼年的荆雪尘一起度过的。六年之后,他们又来到了那个商氏一族天翻地覆的夜晚。

  墓门在前方打开,激烈斗法产生的光华刺破了长夜,女祭司浑身浴血,用最后的力量升起断魂石。

  商梦阮的脚爪沾染了生母的鲜血,他眸色赤红,似乎想冲上前与外敌搏斗。

  “跑!!”女祭司声嘶力竭,“现在的你无法完全控制狰。不要回头,不要报仇!带着我们的份好好活下去。”

  她伸手按在狰的指爪上,留下一个小型传送法阵。

  “无量宗,藏宝阁里的……我研究多年……或许可以……咳咳。”

  她声音渐弱,留下一句呢喃。

  “阿阮……吾儿。”

  狰想哭,却无泪可垂。

  他们继续奔上了时间的长河,那夜血染尘世,星空却是百年来最为璀璨夺目的夜空。

  荆雪尘重新嗅闻到了回忆中第一口自由的空气。

  在藏宝阁地底,法阵明灭,终归于沉寂。

  商梦阮被分离成仙君与狰,狰分走了他大部分的情感,呜呜幽咽不绝于耳。

  仙君长发凌乱,赤|身裸|体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心脏像被挖空了一块。

  双腿经脉宛如岩浆流淌般灼红,肌肤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爬满了藓痕与红斑。

  他是不完整的、残缺的,注定不被天道所接受。任何与外物的接触,亦将受到处罚。

  “我的母亲死了。”

  “我的族人消失了。”

  “我的珍宝……被我弄丢了。”

  他颤抖地用十指抠抓自己的脸,却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没有丢,我还在这里呢。”

  荆雪尘温柔地拉过仙君的手,捧着他的面颊。

  当少年拥抱过来时,商梦阮感觉自己四分五裂的心正重新归拢。

  接触这个少年,并不会带来伤痕与疼痛。

  商梦阮昏黑的眸子逐渐变得清明。

  “你还在我身边。”他回抱住少年,“谢谢你来找我,雪尘。”

  “醒来就好。”荆雪尘依偎在他身边。

  藏宝阁的地底很冷,和荆雪尘记忆中的一样冷。他想给商梦阮披一件衣服,披上来时,却是章莪山玉榻中出现的那件婚服。

  这件婚服竟然会出现在商梦阮的神魂记忆中。

  “‘容器’以魂魄为形役,消耗殆尽时会选新的‘容器’接替。”商梦阮道,“但从前的魂魄会残留下一些影子,潜藏在狰的内丹深处。这两件婚服,是第一代‘容器’的执念。”

  他侧头注视少年:“接下来我还会继续下沉,你愿意陪着我么?”

  “当然啦。”荆雪尘笑着抬脸,“省的你又迷路。”

  商梦阮温和地笑了一下,石台如流沙旋涡般下陷,漏入另一段陈旧的时空。

  当烟沙散尽之时,商梦阮正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婚服,紧皱的眉心略微舒展。

  他现在的容颜与商隔云极为相似,却少了温柔风流,眉宇间满是肃然严谨之意。

  “很合适。”他自语道,“阿黎……大师兄与我身量相似,定也是合身的。”

  ……

  ……

  商刑私自准备了仙家道侣合籍用的道袍,没有告诉大师兄。

  玉带上镌刻着昆仑山的纹样,代表了道侣双方皆出于昆仑宗。

  他将两套礼服藏得很深,一如他对大师兄荆黎的情意。

  他打定主意,如果自己真的成功制服狰兽,回昆仑宗之后就把其中一套送予大师兄,至于以后他能不能光明正大地唤大师兄为“阿黎”,就全凭那套礼服能不能成功被接受了。

  “隔云是我亲兄长,他造下的罪孽,我一人承担。”

  商刑留下的字条只有这么一句话,写完后他便带着满身法器,头也不回地离开。

  荆黎发现这张字条,气得脸都歪了,“刷拉”一声合上了玉扇。

  “什么倔脾气,叫我帮忙能死?商隔云是你亲兄长倒是记得挺牢,我可是你们的大师兄,你怎么就忘了个彻底?”

  他先去找到前几天师弟偷偷藏起的礼服,带在身上,然后下山寻人。

  师弟的魂灯一直很亮,荆黎日夜盯着未敢合眼,直到听三界传来喜讯:狰被成功封印了。

  三界上下唤天呼地,百废待兴,但他的师弟一直都没有回宗门。

  荆黎从未停止寻找,直到有一次路过宗门时,在风雪中影影绰绰地捕捉到巨兽的身影。

  巨兽见他一眼,掉头飞身逃窜。

  荆黎追了三天三夜,才知道那巨兽是狰……也是他的师弟商刑。

  昆仑宗的炼器大宗师商刑,平生炼制的最后一件法器,是他自己。

  这完全是一个意外,但它已经发生了。

  商刑变成了异兽的容器,再也穿不了他亲手准备的合籍道袍。

  当荆黎死死抱住他的脖颈时,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狰的眼中滚落,浇灌在冰川上。

  ——不要触碰我。

  ——不要找到我。

  ——因为我是如此害怕伤害你,因为我是如此爱你。

  冰隙中,泪水融化,浇灌出一朵晶莹剔透的兰花。

  水晶仙兰,狰因爱而生的眼泪,雪豹一族诅咒的解药,自此成为雪豹妖一生追寻之物,千年后辗转为传说。

  “别害怕,你不会伤到我,也不会伤到任何人。”荆黎抱着失而复得的师弟,泪流满面。

  他努力扬起笑容,捧着巨兽的鼻吻,与他紧紧相贴。

  “建造一所属于我们的家吧,”他道,“变不成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陪伴你——无论你是什么。”

第74章

  “所以, 章莪山原本是荆黎建造的‘家’?”

  石棺中,荆雪尘靠在仙君怀里,婚服盖在身上, 只露出白嫩的肩头和脚踝。

  “嗯。”商梦阮为他做过清洁,在少年身上披了件单衣,“荆黎前辈乃昆仑宗首徒, 也是炼器大宗师,平生最擅炼制空间类法器。章莪山便是他炼器的集大成者。”

  他动作一顿, 垂眸道:“其实一切, 本该在章莪山建起时就结束了。”

  “结束?”

  “待两位前辈身死魂消之后,狰会永远被困在另一个空间, 无法再为祸三界。”商梦阮眸光暗沉, “……奈何人心贪婪。他们感情日笃,章莪山外生出灵脉, 引来无数不怀好意的窥探。”

  荆雪尘能感觉到仙君沉重的心情, 便向他靠得近了些, 静静聆听。

  “商氏即便在那时,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商梦阮道,“他们得知了祝福的产生方法,于是想方设法进入章莪山,以族人为容器,将狰之力传承下来。”

  荆黎为两个人建造的家,也被改造成如今的祭坛与囚笼。

  “那我呢?我的先祖是怎么回事?”荆雪尘问道。

  商梦阮沉默了片刻, 才道:“为了缓和狰对商刑前辈的侵蚀, 荆前辈废掉自身修为,重修自创功法‘莲华九歌决’。这部功法极阴极寒,修炼速度奇快, 唯一的弊端就是需要依赖狰。”

  “啊……怪不得。”荆雪尘恍然。

  怪不得娘走之前告诉他不能修行莲华九歌决,怪不得每逢朔月不能与师父共修时,他身上都会觉得冷。

  也怪不得后来去前缘秘境的路上,师父千里迢迢追上来,将狰的内丹偷偷塞给他。

  就算和永舟二人萍水相逢时,商梦阮起了把他当做修炼工具之意,后来任他离峰闯荡、冒险赠予内丹,已足见其心意。

  荆雪尘看到仙君眼中的自责,心里那些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少年故作宽容地拍拍他的肩:“当时我们都是陌生人,你想拿功法害我的事,我就不追究啦。”

  “不。”商梦阮沉眉,“我亏欠你的,商氏亏欠你先祖的债,永远无法偿清。”

  荆雪尘一呆。

  商梦阮道:“你是不是曾经疑惑过,为何生来就要被关在山中?”

  “因为我是‘圣子’,因为你需要我?”荆雪尘弱声道。

  “不。”商梦阮道,“名义上是圣子,实则不过是豢养的囚徒。”

  “……”

  “冰灵根稀有,荆氏不同于商氏,乃一脉单传。入章莪山之前,荆黎前辈并未留下子嗣。”商梦阮语调艰涩,“是他们趁前辈接近陨落之时,逼迫他……”

  他眼眶染上憎恶的血红。

  荆雪尘缓缓捂住嘴,双眸圆睁:“那,那我娘她,也是……”

  “若不是商氏灭族,你本来的命运也会是那样。”商梦阮声音颤抖,“不是与我,而是从外面选来的陌生人。”

  这些事,都是他在与狰兽内丹完全融合之后才得知的。

  真相的沉重与龌龊压垮了他的神魂,若不是荆雪尘带他走出记忆长河,商梦阮或许早就放弃了自己,永远被困于其中。

  在罪恶的历史中,几乎每一名荆氏后代一生都只能与对应的容器相守,他们大都成为恋人或是陪伴一生的挚友。

  但这份纯粹的爱,最终都会被践踏、玷污。

  荆雪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趴在石棺边呕吐起来。他已经数日未有进食,只能呕出酸水,眼泪流了一脸。

  商梦阮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抱歉。我觉得你有权知道那些过往,也有权决定……要不要再选择我。”

  “即便雪尘无法接受我,也不必为我愧疚。”他擦拭去少年脸上的水渍,淡淡道:“做出这种肮脏的勾当,我和我的族人——我们的灭亡,是咎由自取。”

  他强迫自己收回抚在荆雪尘颊边的手,狠狠攥紧,收在背后。

  荆雪尘转过身来,眼中倒映着破碎的光芒。

  “他们做的事与阮哥哥无关,阮哥哥也是受害者。”他抓住商梦阮的衣领,勉强撑起一个笑:“不过,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毫无隔阂地更喜欢你。”

  “抱歉。”商梦阮再次道。

  荆雪尘摇摇头,轻轻环抱了他一下。

  “我们把商刑和荆黎的合籍礼服还回去吧。”

  ……

  两人各自穿戴整齐,由荆雪尘抱着婚服,延玉阶向上。在知道那段往事之后,他对这些石棺中人的身份也有了新的猜测。

  这里并不是商氏坟冢,而是每一代荆氏死后的陪葬之所。

  他们躺过的最新的那个石棺,本来是给荆雪尘准备的。

  但荆雪尘并不甘心让自己腐朽在那里。

  “我在想,荆黎明明将章莪山完全封闭起来,商氏族人到底是如何进来的?”他道,“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出入口?”

  商梦阮道:“烙印在内丹中的记忆残缺,我并没有看到相关的画面。”

  “难道是荆黎给自己留下的退路?”荆雪尘思索道,“不应该呀,他都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守着狰了。”

  商梦阮步履忽然一停。

  荆黎前辈固然不想留有退路,但是另一个人,商刑,会不会……

  数日前他们面对天鸢宗的围追堵截,九死一生之时,商梦阮不是没想过,就这么封堵墓门,与雪尘在墓中长相厮守。

  他疯狂地想要将雪尘占为己有,到最后,却亲手捏碎了自己的贪恋。

  到最后,他还是希望所爱之人能摆脱锁链的束缚,自由地奔向他的未来。

  所以……如果是真心相爱,商刑会任由荆黎为自己陪葬吗?

  商梦阮快步奔上玉阶,默念一声“得罪了”,随后掀开了第一口石棺的棺盖。

  那里本应该躺着荆黎的尸骨。

  荆雪尘跟上来,往里一看,满脸错愕。

  “空的?”

  商梦阮又接连打开数口棺盖,石棺皆装有大量陪葬法器,尸身在防腐材料的作用下栩栩如生,与荆黎很像,却都不是他。

  “……师父。”荆雪尘颤声道。

  他现在很少叫商梦阮为“师父”,除非心情激荡没反应过来,才会冒出原来的习惯。

  商梦阮落在他身边,看到少年正维持着将婚服放进石棺的动作。

  他顺着荆雪尘的视线,望向石棺内。

  ——少年的手指没入了石棺底部,不如说是“穿透”了石棺底部,触碰到了另一个空间。

  两人对视一眼,商梦阮道了声“小心”,荆雪尘便继续向下伸手,直到半条手臂没入其中,依旧没有触底。

  被允许通过的只有他自己,身上的仙袍和婚服都没跟着掉下去,而是被挡在石棺底部。

  ——像是一扇透明的门。

  “这扇门通往哪里呢?”他回头问商梦阮。

  就在这时,在“门”的另一边,突然有人抓住了荆雪尘的手。

  纤细,冰凉,如同死人。

  ……石棺里住着的,是鬼?

  “喵啊啊啊!”小雪豹吓得原地起飞,使劲抽回了手,“是荆黎吗?!祖爷爷对不起!打扰了嗷嗷!”

  商梦阮把惊魂未定的小雪豹夹在怀里,一阵顺毛:“一千年了,不可能是荆黎前辈。不论那是什么,这口石棺里的东西应该都不会伤害你。”

  荆雪尘奇怪地看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这章莪山中,唯一由商刑准备的东西,就是这口石棺。他不会对你有恶意。”商梦阮叹道,“而且若我所想不错,这口石棺或许能让你……我们离开这里。”

  荆雪尘心里舒了口气,瞪着商梦阮道:“那我再试试。如果我的爪子被怨鬼啃掉了,你得负责!”

  “好。”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荆雪尘咽了口口水,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穿过了石棺底部。

  之后的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异常发生,慢慢地,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贴近了自己。

  一只软弹、小巧的……梅花形肉垫?

  猫爪?

  荆雪尘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握住了那只猫爪,里里外外一顿揉捏。

  这无比熟悉的触感……

  奶猪?!

  “就是他没错!刚刚我摸到的‘鬼’是奶猪人形的手!”荆雪尘喜出望外,“阮哥哥,这里真的和外面相连!”

  他回过头来,却捕捉到商梦阮眼中淡淡的伤感。

  但仙君很快便收起表情,揉了一下少年的头毛:“走吧,去收拾一下,之后就离开。”

  在和外面的奶猪确认之后,荆雪尘回洞穴捡回了自己的法器,又将天鸢宗所有人搜刮了一遍。

  他们大多位高权重,携带的储物灵玉里装满了毕生积攒的奇珍异宝,身为宗主的寰宇尊者尤甚,各种灵丹妙药取出来的时候,荆雪尘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前缘玉镯全部回收完,打了个饱嗝:“比秘境里的珍宝还多,买下无量宗和天鸢宗绝无问题。雪尘,你发大财啦。”

  小雪豹翘着尾巴傻笑,乖乖蹲着等商梦阮将所有污迹该烧的烧该洗的洗,墓道又恢复了从前的整洁。

  “很开心?”商梦阮问道。

  “嗯!”荆雪尘嘿嘿笑着,“现在我可是三界最富的豹,以后换我当阮哥哥的饭票!”

  商梦阮望着他,唇角牵动一下,又转过头去。

  荆雪尘凑了过来,直视着他的双眼:“阮哥哥为什么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商梦阮摇头,缄口不言。

  荆雪尘眉头一皱,直接跳到他身上,搂着脖子缠着腿不让他走,灿金色的猫眼格外专注。

  “为什么对我不坦诚?我必须要知道。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商梦阮拗不过,只得道:“雪尘知道,为什么荆黎前辈的石棺里有出口吗?”

  小雪豹不解歪头。

  商梦阮抱着他,一边走一边讲述自己的猜测。

  “因为商刑前辈想给他的爱人留下一条退路。即便这条退路在他生时没有用上,死后也能成为一个选择。而商刑前辈知道,他死后荆前辈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那口石棺。”

  商氏一族在容器代代传承中,逐渐学会了如何提高容器的耐久度。到了千年后的现在,商梦阮的寿命与寻常修仙者并无不同,但在第一代容器那时,就连“莲华九歌决”都是逐渐摸索才创出的功法。作为缺乏修缮的容器,商刑的寿元要短得多。

  试想在商刑死后,荆黎还有漫长的时间独身处于坟墓中,没有所爱之人的陪伴,孤寂、痛苦,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选择在那口石棺中长眠。

  商刑正是想到了这些,才在石棺中遗赠给荆黎一个“新生”。

  “原来如此。”荆雪尘道,“那这些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他正坐在石棺边缘,勾着仙君的脖子看他。

  “那个出口是专门留给荆前辈的,雪尘作为他的后裔可以通过,但……”商梦阮移开视线,“我是狰,出口必然不会对我开放。”

第75章

  一瞬间, 荆雪尘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他只是紧紧抱着商梦阮,用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力度。

  许久之后, 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已经知道了我的选择。”

  在断魂石落下之时,他就把自己交给了商梦阮。

  即便知道两族之间的恩怨之后,这个决定依然没变。

  “但是, 你刚才说的也只是你的推测而已。”荆雪尘勉露出一个笑容,“阮哥哥和以往的狰都不一样, 到底是什么结果, 要你亲自试一下。”

  他握上商梦阮的手,与他十指相缠, 一同触向石棺底。

  这段时间太漫长也太煎熬, 少年额间冒出了汗水。

  他的手更小更嫩,指甲稍长, 仙君的手则骨节分明, 如玉雕琢出来的一般。

  商梦阮的手指……没入了石棺中。

  出口接受了他。

  他同样可以出去。

  兴许那扇“门”所识别的不是血缘, 而是莲华九歌决这种极为特殊的灵气。经过多次双修和神交之后,商梦阮经脉中也流淌着属于荆雪尘的灵气。

  少年顿觉自己回到了阳间,大出一口气,脱力地趴倒在石棺边。

  “商梦阮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以为我刚变成了富豪,就一辈子都没地方炫耀呢。”

  他重重拍击自己的胸口,没拍两下就被人拉过去, 深深吻住。

  两人靠在石棺边接吻, 商梦阮的心跳声清晰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吻着吻着,荆雪尘就忍不住笑了。

  “刚才阮哥哥肯定害怕了吧?结果是自己吓唬自己。没想到你也有蠢憨憨的时候。”

  商梦阮微垂着眼,手指挡在脸前, 发出沉闷的低笑。

  荆雪尘拉走他的手,视线与仙君相触,真切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向来凌厉的凤眸略微弯起一个弧度,眼角薄红,如同含苞千年的花骨朵忽然一夜绽放,清丽不可方物。

  “真稀罕。”荆雪尘被美色迷得晕头转向,“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心如止水呢。”

  商梦阮笑道:“怎么可能心如止水。”

  他心中的那潭水,早就被霓虹吹起了波澜,染上了绮丽的色泽。

  ……

  商氏坟冢中不分昼夜,外界已经过了十日。日暮时分降下了濛濛细雨,雨网如织,在晚霞中架起长虹。

  奶猪守在光秃秃的章莪山一角,浑身的长毛都沾着水珠。

  他从昏迷中醒来后,四处不见荆雪尘,因为殿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不管,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殿下被困在坟冢里面了。

  他像最讨厌的狗一样刨坑挖洞,什么方法都试过。没用,但他没有放弃。

  直到今日早些时候,他在空气中闻到了荆雪尘的味道。

  奶猪顺着味道狂奔过去,在山体外凭空看到了荆雪尘的一只手,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一把握住了那只手。

  ——结果,殿下惊慌失措地逃跑了,还吓得挠了他一爪子。

  第二次奶猪就学乖了,用了殿下最喜欢的猫爪肉垫。

  ——认亲成功。

  现在,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块光秃秃的山体,等它什么时候把他家软乎乎的小豹崽吐出来。

  到时候,他一定要把小豹崽抱在怀里好好疼爱……

  奶猪等得又荡漾又焦心,一恍神,就被凭空飞来的一脚踩在了圆脸上。

  荆雪尘意识到脚下绵软的触感,连忙抬起了脚,把他家软乎乎的小猫崽抱在怀里一顿疼爱。

  “奶猪!对不起我踩到你了!”少年对着狮子猫的脸狂蹭一顿,“我好想你啊。”

  奶猪脸上凹下去的脚印弹了回来,用肉垫拍了拍荆雪尘。

  ……罢了,反过来就反过来吧。总之是他的殿下又回到了他身边。

  安下心之后,戏就多了起来。

  “殿下你看我的爪子!”奶猪晃了晃被荆雪尘挠出三道爪印的肉爪,开始诉冤。

  他嫌伤口埋在毛里不够明显,又变成人手,让那血痕大喇喇地呈现在白嫩的手背上,委屈巴巴道:“微臣好伤心,要亲亲抱抱才起来,嘤嘤嘤。”

  荆雪尘一阵心疼,正想好好安慰他一下,就见一只手揪着奶猪的头毛拎了起来。

  “我要秃了!秃了!放开!愚蠢的人族!”猫耳少年张牙舞爪地叫嚣着。

  商梦阮将他扔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的手指和荆雪尘胸前施了一个清洁符。

  “阮哥哥?”荆雪尘疑惑。

  商梦阮面无表情道:“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荆雪尘接过变回胖猫的奶猪,笑道:“他是奶猪嘛,没关系的。”

  商梦阮不再说话。

  奶猪嗅出了酸酸的味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意用粉舌头在荆雪尘脸颊边一舔。

  少年浑然不觉,转过身去欣赏长虹,奶猪就趁机趴在他肩头,一副小妖精得宠的神情,朝商梦阮挤眉弄眼。

  仙君视若无睹,然后抬起手按住胸口,闷哼一声。

  荆雪尘瞬间“回心转意”,跳到商梦阮身边,关切地望着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无碍。”仙君垂着眸子道。

  荆雪尘怒气冲冲地皱起小眉毛:“又骗人?明明都疼出声儿了!”

  仙君微微一笑,抚摸少年的头:“没骗你。”

  被丢弃在一边的奶猪目瞪口呆。

  等等,他看到了什么?!这个人族不是一直都端着架子不近人情吗?这争宠的段数也太高了吧!

  狮子猫妖顿感前路灰暗。

  心机仙君固然是装模作样,但荆雪尘却当了真,仔细一思量,忧心道:“是不是狰那里出了问题?”

  数日前,若不是寰宇尊者用狰牵制商梦阮,他们也不必困在墓中这么长时间。

  商梦阮一顿,淡淡道:“它已经死了。”

  见少年脸色发白,他又道:“内丹中蕴含着狰的绝大部分力量,天鸢宗的狰不过是一具空壳,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那你的魂魄呢?”荆雪尘问,“阮哥哥的一部分欲魂不是在狰身上吗?”

  “头七已过,或许已经自然消散了罢。”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商梦阮闭眼感受分魂,却面色一凝,转头看向北方。

  “怎么?”

  仙君沉眉:“……有人困住了我的魂魄。”

  荆雪尘大惊:“什么?!”

  “确实如此。欲魂还在三界之内,却召不回来。”商梦阮又试了几次,口中念决,将意识与留在天鸢宗的小纸鹤相连。

  风烟卷过,天鸢山被覆盖在冰雪之中,楼阁倾倒,亭台僵立,皆被冻结在寒冰之中。冰封之中的修士还维持着上一刻生动的体态神情,然而丹田被蚕食殆尽,早已死透了。

  整座天鸢山宛若被封存在一滴晶莹剔透的琥珀中,纸鹤遥遥掠过冰山上空,竟连一个活人都没看到。

  ——有人趁天鸢内部空虚之时,屠尽了满宗上下。

  “啪”。

  纸鹤被一爪捏住。

  火焰燃起,在最后的视线中,商梦阮看到了一双赤红的狐耳。

  “若是想拿回你的魂魄,就亲自来找陛下吧。”女妖的声音回荡在他脑海中。

  商梦阮抽离意识,睁开眼:“妖王屠了天鸢宗。”他瞥了一眼小雪豹,“欲魂也在他那里。”

  荆雪尘和奶猪同时惊呼。

  奶猪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能给曾经欺负殿下的人族一点教训,但真正听说这个消息时,心里却升起了不安。

  ……屠宗这事做的太绝,也太快。

  这完全不同于以往人族与妖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妖族屠杀人修大宗,意味着正式宣战。

  奶猪心中发慌:现在的妖族,离开昆仑山天险之后,能强得过人族吗?

  他回头一看,半妖少年也是满脸惴惴。两族矛盾激化之后,他的殿下更没有容身之处了。

  商梦阮通过散落在三界各处的小纸鹤,收集完这段时间遗落的信息,神情更加凝重。

  荆雪尘睁着大眼睛问:“阮哥哥,是不是渚风雨还做了什么?”

  商梦阮握住他的手,干燥温暖的手掌安抚着少年湿冷的手心。

  “妖王正率各族南下,目标是无量宗。”

  “为什么?”荆雪尘惊怒交加,“这完全没有道理。”

  “进军的名目是……”商梦阮沉声道,“惩处逆子,夺走狰。”

  ……

  与此同时,距天鸢宗二百里、距无量宗七百里处,妖族营垒。

  王帐中。

  “父王,为什么这么做?”渚雪彦“嘭”地推开帐门,牛高马大地在帐中一站,“您不可能不清楚,这么做完全是送死!”

  “开战的原因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渚风雨正在擦拭铠甲,“你既然违背我的命令,放雪尘回人族,就应该承担它的后果。”

  渚雪彦面露痛苦:“……您就如此执着于弟弟?”

  渚风雨面不改色:“是的。”

  “父王您变了,您以前想为我们寻到一息安生之地,组织战士保护我们共同的子民,孩儿一直很敬佩您。”渚雪彦痛声道,“而现在,却为了一只妖,任由我们的战士送死,让我们的子民暴露在人族仇恨的怒焰之下……”

  渚风雨对他的剖白无动于衷:“为了逼他们出来,我必须这么做。”

  渚雪彦一腔热血皆沉入寒冰,逐渐冷静下来。

  “那孩儿斗胆一问,弟弟对于您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

  妖王放下了银铠,注视着自己的大儿子:“雪豹一族诅咒缠身,无法登仙。我筹谋百年意欲造神,然而雪尘不堪大用,不会成为妖族的神。”

  他向前走了一步,渚雪彦在他的威压下缓缓跪了下去,颤抖着仰望妖王。

  渚风雨云淡风轻道:“所以,我会逼他出来,吞噬他和狰的力量。然后突破界线,成为真正的神。”

  渚雪彦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即便以全妖族为代价?”

  “是的。”渚风雨道。

第76章

  一定要阻止渚风雨。

  荆雪尘心中升起这个信念。

  无量宗上下待他们师徒很好, 如果渚风雨真的是为他而来,那他不能让自己连累无量宗。如果他只是渚风雨与人族开战的借口,那他更不能任由这场灾难发生。

  战争催生仇恨, 若是闹到人与妖两族不死不休的境况,荆雪尘关于两族融洽相处的愿望,就永远都不会实现了。

  所以, 他们必须在妖族大军抵达无量山之前,率先堵住渚风雨。

  ……至于见到他之后要怎么做, 荆雪尘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我能感应到欲魂的位置。”商梦阮抚上他的头毛, “妖族良莠不齐,行进较缓, 还来得及。”

  “嗯。”荆雪尘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上路之后又过三日,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当他们在共修之时, 纸鹤在不远处发现了一群不速之客。

  “是妖族?”荆雪尘诧异。

  “一百左右, 应该不是主阵营, 是其他妖君率领的队伍。”商梦阮对少年道,“是战是避,你来决定。”

  荆雪尘还在思索时,奶猪努力嗅闻着风中的气味,突然眸光一震:“是曲仇!好重的血腥味!……他受伤了?”

  “曲叔叔?”荆雪尘意外。

  奶猪顿时坐卧不安,焦躁地绕了两圈,勉强压下心急, 叩首道:“我……臣想去看看。殿下不用陪臣, 臣自己去,若是被抓也绝不连累殿下!”

  荆雪尘道:“我们一起。”

  奶猪刚要开口阻拦,便听商梦阮道:“我们确实应该去一趟。纸鹤方才来报, 领头的妖君,是渚雪彦。”

  开战在即,身为妖族大王子的渚雪彦没有和妖王在一起,甚至还带军向相反的方向行进,这很不同寻常。

  在见面之前,荆雪尘猜测过种种理由,却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我叛变了。”身材高大的兄长露出爽朗的笑。

  “……嗷?”

  荆雪尘一双猫眼瞪得和铜铃一般,傻呆呆的可爱,惹得渚雪彦抱住他的脑袋一顿揉搓。

  “为什么?”荆雪尘不可置信。

  渚雪彦微微笑着,目光复杂:“政见不合,我贪生怕死。就是这样。”

  不远处传来奶猪颤抖的呼唤声:“曲仇,你个混账,是谁把你……”

  荆雪尘拨开妖群跑过去,看到黑蛟妖正蜷缩在龟妖背部,上身是人形,下半身是蛟尾,肤色青白毫无血色,蛟尾撕裂,露出一大段森白的尾骨。

  他神志混沌,皮肤结了一层冰霜,鱼鳃缓慢地喷出寒气。

  奶猪刚一触碰到他的脸颊,就被冰得龇牙咧嘴。

  渚雪彦在荆雪尘身后沉声道:“若想治疗,首先要祛除他经脉中的冰灵气。那些冰灵气我抽不出来,或许你能做到。”

  “什么?冰灵气?”奶猪猛地回头,眼眶微红,“……你什么意思?”

  荆雪尘猜到了什么,将手放在黑蛟妖心脉上,试着吸取他经脉中盘踞的强悍灵气。

  ……这些冰灵气的所有者,是渚风雨无误。

  “雪尘弟弟刚刚问我为何叛变,这就是原因之一。”渚雪彦捏紧眉心,“曲仇前辈只是帮我说了句话,根本罪不至死,就被……”

  从黑蛟妖身上的伤势来看,妖王确实是下了死手。若非荆雪尘恰巧和他们碰头,绝对会保不住性命。

  “是陛下?怎么可能?”奶猪声音拔高,“曲仇是陛下最忠诚的追随者,绝无反心,陛下一直很信任他,怎么可能亲自斩断自己的手足?”

  渚雪彦两只大手插|入额发间,咬牙道:“我不知道父王到底是怎么了,突然间就性情大变。我趁乱带母族和水族叛逃至此,但接下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荆雪尘将黑蛟妖身上的冰灵气全部吸收殆尽,立刻就有蚌妖前来为曲仇治疗伤口。水族众妖见族长面色逐渐红润起来,无不感激涕零,皆向着小雪豹跪倒下去。

  一直沉默聆听的商梦阮忽然开口:“除了此事之外,他的日常举止可有异常?”

  渚雪彦一怔:“这倒没有。”

  “不像修魔。”商梦阮若有所思。

  渚雪彦微微歪头观察着仙君:这个不显山露水、身上染着弟弟气味的人族是谁啊?

  那个章什么君,长什么样来着?忘了,反正腿脚不便,修为比这个也差一些,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这个……是雪尘弟弟的新欢吧。

  然后渚雪彦就看到,他的“新弟媳”伸出一指,隔空向自己脑门一点。

  渚雪彦心欲躲开,但身体不知为何没能移动,等回过神的时候,脑海中已经被注入了两段记忆。

  其中一段,是留在天鸢宗传话的女性狐妖;另一段显示的是同一只狐妖,来自更久之前的记忆。

  “你认识她吗?”商梦阮问道。

  荆雪尘见他俩打哑谜,不由想起了兄长曾经邀约自家师父双修的事,顿时新仇旧怨齐上,肚子里哐哐砸烂了几缸新醋陈醋。

  然而众目睽睽下他还顾着“小殿下”的尊严,便一甩尾巴圈在仙君腰间,鼓着脸小声道:“我也要看。”

  商梦阮对少年突然爆发的占有欲有些不解,但还是心情很好地弯起眉毛,依要求在他额间一点。

  一边的渚雪彦还在沉思,荆雪尘读完那两段记忆,却忽然道:“这个声音我听过!她不是浮玉水榭的吗?就是她告诉我要去和永舟找你的。”

  两年前他跑出昆仑想寻找狰,流浪数月都没找到线索,是那名自称来自浮玉水榭的修士,告诉他去和永舟能找到答案。

  而根据商梦阮的回忆,就是她在差不多同一时间里告诉商梦阮,在和永舟能找到治疗他腿疾的解药。

  她对仙君说自己是命修——能勘破天机、预知未来的修士。

  荆雪尘挠了挠脸:“……命修?明明是在骗人。牵线的红娘还差不多。”

  这时渚雪彦也开口道:“我对她的声音有一点印象,从父王那里领命时,我听到过她。”

  “她是青丘狐族,所以我对她命修的身份深信不疑。但现在看来,此妖一直在为妖王做事,故意将我们引到一起。”商梦阮道,“雪尘,你知我之前为何未怀疑过你就是荆氏后人?”

  荆雪尘道:“我的模样变化太大,怎么能想到……”

  “不,我对你的感觉一直很熟悉。没有怀疑过,是因为我以为那孩子早已……”商梦阮闭了闭眼,“那时接触过你的天鸢宗弟子的记忆我都搜查过,在他们的记忆中,我亲眼看到‘你’死于妖族进犯。”

  “胡说八道,”奶猪插话,“我们可一点都没伤着殿下。”

  商梦阮颔首道:“所以,那些记忆都被篡改过。极少部分青丘狐族才能拥有篡改记忆的天赋能力。”

  “青丘狐、记忆……”荆雪尘忽然想起一个人:“对了,闻人襄还在我这里!他也会改人记忆,会不会认识那只妖呢?”

  当那个名字从少年口中说出的刹那,连站在一边的渚雪彦背后都炸起了一溜毛,退了一步。

  ……这话好像惹到新弟媳了?还有,这新弟媳好像还挺强。

  而荆雪尘正专注地和前缘玉镯交流,没感受到仙君的情绪波动。

  当闻人襄从秘境里掉出来的时候,妖艳的狐狸美人正抱着一棵大白菜啃咬。

  他的脸颊比之前又消瘦了许多,减了几分姿色——大抵是饿瘦的。

  “噗……咳。”荆雪尘憋笑,这才想起自己确实和前缘说过“别喂太胖”这种话。

  给肉食动物啃菜叶,真有你的啊小缘!

  “小荆!”见到他,闻人襄面带惊讶,整只妖忽然焕发出了明艳的光泽。

  “还没死。”商梦阮冷漠道。

  闻人襄立刻冷静下来,咽下白菜叶,勾起唇角,遗憾道:“你不也是,还没死……呃。”

  狠话还没放完,也不知商梦阮做了什么,狐狸美人便如遭重击,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荆雪尘忍笑忍得很费劲,他还是第一次见臭屁的狐狸精一下出这么多糗呢。

  商梦阮快速检索完闻人襄的记忆,道:“那位自称命修的狐妖是他的母亲,‘一直被困’在天鸢宗。其余事情他一概不知。”他眉峰微蹙,“先留着命做人质。”

  荆雪尘问:“阮哥哥觉得,是闻人襄的母亲篡改了天鸢宗修士的记忆?这么做的理由呢?”

  商梦阮抿唇:“‘莲华九歌决’风险很大,若我知晓你的身份,从一开始就不会教给你。妖王这么做大抵是为了防止初见时你我相认,保证你能学到这部功法,待到关键时刻再将真相揭露,让我心甘情愿将内丹送给你。”

  雪尘初入前缘秘境之时,若他没有亲自入秘境寻人,介时师徒离心、雪尘偏向妖族之后,妖王再拿出雪尘身世的证据,取走狰兽内丹……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被他利用了。”荆雪尘又愧疚又愤怒,“前段时间我就这么觉得,居然真的是这样。”

  商梦阮揽住少年,宽抚地摸了摸他后脑勺:“但我也要感谢他,能让我们再次相遇。”

  在荆雪尘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情却很沉重。

  事情变得更为复杂,若他所猜不错,以雪豹妖、商氏、荆氏之间的特殊关系来看,就连雪尘的出生,或许都是妖王的计划之一。

  如此老谋深算,定是所图不小。

  绝不是“惩处逆子”这么简单。

  一边的渚雪彦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弟弟被算计了,便道:“之前我和父王谈过一次,他说雪尘弟弟和什么‘解除诅咒’有关。”

  他顿了顿,才道:“……父王想吞噬弟弟和狰,打破诅咒,成就真神。”

  奶猪无声地捂住了嘴。

  荆雪尘背脊一震。

  渚风雨把他当成棋子,他心知肚明。但他从未敢想过,渚风雨竟然想要他的命。

  ……虎毒尚且不食子。

  “别怕。”商梦阮眉宇间杀气四溢,“任何胆敢怀不轨之心的存在,我都会为你斩尽,无论他是谁。”

  他紧紧拥抱着少年。片刻之后,荆雪尘从他怀中抬起头,双眸逐渐迸发出坚定的光芒。

  “我不怕。我要击败他,为了你我,也为了人族和妖族。”

  他要击败渚风雨,如果必要,杀死他。

  ——即便渚风雨是他的“父亲”。

  这是一场生死相搏,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刻,他一定不能有所犹豫,因为稍一犹豫,断送的就可能是阮哥哥的命。

  他紧紧握住了仙君的手掌。

  商梦阮目光中有着赞许和肯定,也有一抹痛惜。

  ——如有可能,他希望雪尘一辈子都不必做这些痛苦的选择。

  “……你们竟真的要与父王宣战。”渚雪彦神色挣扎,“只是,若父王陨落,妖族无异于人族刀俎下的羔羊。”

  “人族与妖族完全可以求和。”荆雪尘道。

  “求和不过是表面功夫,捅破一层纸很容易,真正的和平需要与之相配的强者。”渚雪彦苦笑,“没有强者坐镇的妖族,威慑力剧减,将再无宁日。”

  荆雪尘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心情反倒一松:“没想到长得像暴力分子的兄长,居然这么心系妖族安危。”

  “雪尘弟弟。”渚雪彦脸快皱成了麻花,“哥哥心里苦,不要再取笑我了。”

  荆雪尘笑着跳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根本不用担心没强者坐镇,妖族还有我们呢。”

  他回头看一眼仙君,点点头。

  刹那间,强势的灵气威压从商梦阮身上腾起,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了在场所有妖修。

  宛若上古凶兽拔地而起,爪如风雷压向大地,向着苍穹发出咆哮。

  在短短的一瞬间,渚雪彦两腿战战几乎想要跪倒,然而那股灵压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弭,没来得及对他产生实质性的伤害。

  他再次定睛看去,只见仙君临风而立,光风霁月,任是谁都无法相信,刚才那股凶兽的气息,竟是从此人身上释放出来的。

  这样的灵压,或许真能胜过妖王渚风雨。

  不仅仅是渚雪尘,在场所有妖修的注意力都被族群正中的商梦阮吸引过来,目光中带着深深的警戒与恐惧。

  这无疑是极为成功的威慑。

  荆雪尘的手忽然被牵了起来。

  商梦阮柔和地注视着少年,气沉丹田:

  “我将永远站在妖族殿下雪尘的一方。他欲守护妖族,我便为盾;他欲向渚风雨宣战,我便为剑。”

  “我商梦阮,在此以身魂向天道立誓。”

  誓约已成,一道金焰在二人交握的手间流窜而过。

  他音调平静,嗓音清冷,其中却蕴含着强大的神魂之力,将一个信念烙印在所有妖脑海中:

  ——这个强大的修士是妖族殿下的盾与剑,只要追随殿下,便能所向披靡,拥有安身之地。

  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在荆雪尘眼中一闪而逝,激起层层波澜。

  他本来只想让阮哥哥展示自己的力量,取信于兄长,之后誓言完全个意外。

  或者说,惊喜。

  “……阮哥哥。”他有点哽咽,“我、我好开心。”

  再怎么郑重的道谢都显得浅薄。

  在上百名妖修的见证之下,荆雪尘仰起头吻上仙君的唇,认真亲了一下,又在那些目光中红了脸躲开。

  “仙君的厚爱我无以为报,那就……”他面红耳赤向所有妖喊道,“我荆雪尘宣布,他是我唯一的妖妃!——都不许和我抢!”

  妖修们陷入静默,少顷之后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少年气十足的主权宣示,将凝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妖修们纷纷喊着“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抱得美人归”,甚至还有的喊“再亲一个”、“什么时候要崽子”之类的荒唐之言。

  “有那么好笑么。”荆雪尘满脸窘迫和不忿。

  他大妖的威严呢?怎么这些妖就知道“哈哈哈”?

  “他们敬我,是因为他们害怕我。”商梦阮微笑着蹭蹭少年的额头,“他们笑你,是因为他们喜欢你。”

  荆雪尘立刻被安慰到了:“唔。喜欢的话……好吧。”

  比起害怕,他还是更希望能受到喜欢。

  见两人差不多温存完了,渚雪彦忍不住对商梦阮的满腔敬佩,眼睛冒光,有些语无伦次道:“新弟媳,你可真不错。”

  商梦阮眯眼:“新?”

  渚雪彦顿时发现自己漏话了,挠着头道:“嗷嗷,不用在意之前那个‘章什么’,人影都见不到。”

  荆雪尘满脸震惊,一副看勇士和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兄长。

  在仙君越来越冰冷的视线下,渚雪彦满头冷汗,开始胡搅蛮缠:“嘿嘿,那个,弟媳我和你说,咱们妖族呢,一般和谁过发|情期,就是谁的了。这个正妃之位肯定是你的,放心嗷。”

  荆雪尘已经变成看死豹的眼神了。

  为了不被拖下水,他乖乖眨巴着猫眼向商梦阮解释道:“反正我就你一个妃。没有其他妃了。”

  “是是,”渚雪彦干笑着叠声应和,“那个‘章什么’就是个路人,哪儿算得上妃啊。可配不上我弟弟。”

  “真不巧了,大殿下。”商梦阮面无表情道:“本君就是你口中的章莪君。”

  “那个路人仙君。”他补充道,“配不上雪尘的路人仙君。”

第77章

  一日后。

  妖族进犯迫在眉睫, 无量宗由上至下,所有修士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宝栖峰内,谢柳不情不愿地从自己的宝库里搜出一瓶瓶丹药, 一边拿给管事长老的小童,一边对姚潜澍倾倒精神垃圾。

  “这妖王脑子坏了吧,咱宗门偏居一隅, 与世无争的,哪儿来的他宝贝儿子?狰也早就被带走了。他即便想要, 咱们两手空空, 想拿也拿不出来啊。”

  姚潜澍没理他,将装满丹药的储物灵玉递给小童:“这些够了吗?”

  小童拜倒:“谢谢二位师兄, 有了这些疗伤丹和增幅丹, 我宗实力定能再上一层,也能少些伤亡。”

  待小童走了, 谢柳摊在榻上道:“不过这妖王灭了天鸢宗, 倒是替我们长出一口恶气。天鸢宗抢了我们的章莪君, 弄丢了雪尘大师兄,还扒了我裤子——呸,活该。”

  姚潜澍听到雪尘的名字,微微一怔,默然看向窗外。

  “姚师兄,我不想打仗。大家和气生财一起炼丹多好。”谢柳疲惫道,“要是妖族只打天鸢宗该多好……”

  “我亦不想。”姚潜澍答道。

  他想到了那只小半妖。

  前月他得知了雪尘无恙的消息, 却一直没见到他。若是人族与妖族真的闹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那么他和雪尘,或许永远都见不到一面。

  而现在近千妖修已行至无量山百里外的天堑处,要不了一日便能抵达无量宗护山阵法的边缘。

  已经由不得他举棋不定。

  “我不想, 但也只能如此。”姚潜澍再次检查了身上的法器,“我无量宗,绝不引颈待戮。”

  气氛极为紧张严肃,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娇软的猫叫。

  “喵~”

  姚潜澍眼睛一亮,飞奔出门,果然看到了一只胖乎乎的狮子猫。

  在他的印象里,这只狮子猫妖与雪尘是同族。

  年轻的修士一把抱起奶猪,连珠炮地发问:“你怎么来了?小尘是不是也回宗门了?你们这些天过得还好吗?以后怎么办?”

  “挪开你的脸,人族。”奶猪一爪拍开姚潜澍,“妖族的川穹君是你能抱的?殿下的大名是你能叫的?”

  他这两句话信息量十足,姚潜澍不自觉放开了狮子猫,呆道:“你说……你是妖君,雪尘是妖族殿下?”

  “当然,能认识殿下可是你的荣幸。”奶猪跳上树梢,收回了元婴期的气息,居高临下看着他。

  谢柳战战兢兢地趴在窗口,只露出了半双眼睛。

  姚潜澍逐渐冷静下来:“那么川穹君,你来无量宗所为何事?”

  “代表妖族议和。”奶猪的声音郑重起来,“殿下不希望人族与妖族开战,这同样也是大多数妖族的心声。具体事宜,可以带我去见无量宗宗主商议。”

  “小尘他……”姚潜澍紧皱的眉峰添了一分笑意,“方便问一下,雪尘……殿下现在在何处吗?”

  奶猪审视他片刻,才道:“殿下想在开战前阻止妖王陛下。”

  他神情复杂,“在陛下妥协之前,尽量约定双方都不主动出击,才能给殿下争取更多的时间。”

  ————

  无量山外两百里的天堑,磐宁谷。

  鸟妖盘旋于高空,监视方圆百里的情况。走兽大多无法御空而行,而磐宁谷是最近的路。

  八百名妖修,一部分从昆仑而来,剩下七成妖修受妖王召集,从九州八方背井离乡,汇集成军。

  大战将至,只有寥寥数妖一心立功建业,或是为享受杀戮人修的快感,满怀兴奋。绝大部分妖修皆步履沉重,充斥着对战争的不解与抵触。

  往常纵使与人族相斗,也是为了地盘、灵脉、恩仇这些关乎族群利益的东西。

  但为了区区惩处妖王之子,为何要兴师动众,并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陛下并未解释。前日有所质疑的妖,也受到了妖王残酷的处罚。

  渚风雨乃数百年来最强的妖,战力甚至超于仙人。在他治下,众妖莫敢不从。

  “三日之后,也不知我们这些妖里还会剩下几只。”鸟族首领大鹏鸟叹道。

  “君上慎言。”苍鹰低声道,“您忘记水族首领的结局了吗?”

  大鹏鸟默然。

  玄鸟握紧了弓箭,心中自责:都怪他听信大殿下的劝阻,放跑了小殿下,否则妖王陛下也不会为此发动战争。

  要是小殿下能主动回来就好了……

  玄鸟心中念着小殿下,脑海中就轰隆隆碾来了小雪豹的声音。

  “渚风雨你个大混球,出来和你爷爷干一架!”

  荆雪尘嚣张的声音响彻整个磐宁谷。

  众妖修默。

  ……这是,小殿下?

  他们一向乖巧可爱的小殿下会这么凶?

  随即,荆雪尘的声音又软和下来,像是在向另一人说话:“阮哥哥,我这么说会不会太过分了?姨母叔父们听到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被放大无数倍,传入了所有妖修的耳朵。

  “雪尘,”另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这次没有入侵神识,只是在玄鸟耳边,“扩音刚刚就开始了,他们已经全听到了。”

  “……”荆雪尘捂住了眼睛。

  “何人作乱?还不束手就擒!”玄鸟转身高喝。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被锁链五花大绑丢在了一边。

  “师父,别杀他!”荆雪尘忙道,“我们来这里不是要和妖族打架的!”

  商梦阮微一点头,太阴离火转为寒冰,将玄鸟的四肢与翅膀冻紧。

  荆雪尘深吸一口气,认真向山谷喊道:“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条对双方都有利的道路。渚风雨,妖王陛下,我想和你谈一谈。”

  磐宁谷中。

  亲卫苍鹰旋身而下,禀报道:“陛下,小殿下回来了,需要末将去擒……”

  渚风雨抬起一手:“不必了。让鸟族退下,不要跟过来。”

  言罢,他便向空中飞去。

  空中立即腾出了一块空间,供妖王父子私谈。

  渚风雨在荆雪尘心中积威颇深,想到刚才那句大逆不道的“你爷爷”被听到了,少年心里还有些虚。

  然而父子见面之后,妖王并未生气,甚至眉眼间看起来还有些愉悦之意。

  “雪尘,你回来了。”

  他略微展开双臂,仿佛在期待一个拥抱。

  这个动作很熟悉,荆雪尘想起一年前在前缘秘境之外,渚风雨也这么向他说的:“雪尘,我来接你回家了。”

  那一刻他非常意外,大多是戒备,但心里也藏着一丝感触。

  在更久远以前,他困在天鸢宗地牢中奄奄一息时,同样是渚风雨,用利爪撕碎黑暗,将幼弱的孩子圈入怀抱。

  很难想象,这个性情冷淡、动辄封冻一座宗门的大妖,怀抱竟然像天下所有父亲那样温暖。

  而这个拥有温暖怀抱的大妖,心中竟想要他的命。

  “……你真的打算吃掉我吗?”荆雪尘握拳。

  “雪彦已经告诉你了?”渚风雨道,“是的,他没有说谎。”

  答得毫无犹豫。

  荆雪尘心中隐痛,但他还想给血缘上的父亲最后一个机会,一个“谈一谈”的承诺。

  “其实登仙的路不仅仅只有这一条。”他道,“狰兽内丹中的诅咒已经化解大半,待它完全净化,雪豹妖无法成仙的限制也不复存在。你根本无需急于吃掉我,只用再静等一段时间便可。”

  “狰兽的事,雪尘做得很好。”渚风雨目光中透着赞许,“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那么做只能成仙,无法成神。我需要的是狰的力量,足以由仙化神的力量,颠倒乾坤的力量。”

  荆雪尘咬牙问:“这颠倒乾坤的力量,很重要么?”

  “那是我毕生的信念。”渚风雨按在心口上。

  荆雪尘眸光中最后一丝温度褪去,只余冰冷。商梦阮从身后握住他的手,无声给予安慰。

  “那我再问你一句。”少年冷冷道,“如果我甘心被你吃掉,你会答应撤军吗?”

  “不会。”渚风雨微微笑了,“成神需要血肉祭奠,需要战争中诞生的信仰,就像人族的商隔云那样,重塑异兽时代的乱世,才是我所需要的。”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他耳尖微动,捕捉到了下方磐宁谷突然爆发的骚乱。

  “陛下开战根本不是为了小殿下,也不是为了妖族!”

  “我们是他成神的祭品……”

  “怎么可能?!陛下明明一心为我妖族崛起日夜操劳,他不可能背叛我们!”

  “如果之前他是装的呢?陛下都亲口承认了……”

  原来,他们刚才谈论的内容,已经被原封不动地传递到每一个妖修耳中。

  顿时磐宁谷中妖心惶惶,就连一些追随渚风雨的老臣,也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他们愿为妖王陛下的理想献出性命,但如果那个理想如此荒谬,他们的忠心岂不是个笑话?

  妖军的心,已经乱了。

  更有老臣痛声高喊道:“陛下,您方才所说,是真的吗?”

  渚风雨没有理会群妖的骚动,也没有否定。他似乎并不在意妖族爱戴他亦或是痛恨他,仍是一派淡然。

  他抬眼对荆雪尘道:“不错的计策。”

  “亏奶猪还那般敬佩你,选择相信你。”荆雪尘咬牙切齿道,“你不配。”

  “多说无益。”商梦阮寒声道。

  他周身气息暴涨,百兵神谱于身后舒展,他手中勾连着细密的锁链,织就天罗地网。

  风云变幻,晴空为之一暗。

  荆雪尘恍惚间想到,这日竟然是有记忆以来,渚风雨对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

  无量宗正殿里,一尊七君看着奶猪腕间玉镯显示出的画面,一时默然。

  前缘玉镯能通过收放人与物完成瞬移,也能收放光线,将百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投射成画面——包括妖王的言辞,包括妖族的动摇。

  它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但这已经够了。

  “这位妖族的……川穹君,”左莆沉声道,“你想要通过这个表明,妖族无意于挑起战争,一切只是妖王一意孤行?”

  猫耳少年站在殿中,呆滞了很久,眼眶通红,似乎还沉湎于刚刚的画面。

  “……是的。”他尾音有些发颤,“打败陛下之后,殿下,和大殿下会带我族重回昆仑。殿下希望,贵宗能等待他用行动来证明我们的诚意。”

  左莆按了按眉头:“依本尊方才所见所听,这位妖族小殿下莫非是……”

  奶猪肯定了他的猜测:“是贵宗第七十八代大弟子,雪尘。他是人族与妖王的孩子,既是妖族,亦是人族。”

  全殿哗然。

  姬焰仙子怒道:“章莪君竟联合这妖崽欺骗于我宗!本来就毫无信誉,这或许又是一场妖族的骗局!”

  “师伯,雪尘不是那样的人!”在殿下等候的姚潜澍高声道,“我以全身修为作保,雪尘是真心为宗门着想!”

  “阿焰、潜澍,别吵……哎。”左莆闭了闭眼,“玉卢君,你识人最准,又与雪尘交往最密,说说你的看法。”

  这位形容清隽的仙君是整座殿中最为平静的一人。

  “若说包庇雪尘的话,除了章莪君,也算我一人。”玉卢君摸了摸怀中的猫儿,“他刚到玉卢书斋没几日,我便觉察到了他特殊的血脉。”

  “知情不报,玉卢君,你!”姬焰仙子怒目而视。

  玉卢君笑得月白风清:“于是我便暗中留意于他,看着他用真诚的善意得到弟子们的敬爱,看着他与曾经的敌人成为挚友,更听闻,他在干元秘境中救助同门于生死之间……”

  殿下的姚潜澍抿紧了唇角,眼眸微闪。

  “我亲眼看着他,直到他完全融入了我宗,成为了我们之间的一分子。”玉卢君掷地有声道,“他把自己当成了无量宗的弟子,我们又为何囿于身份,不肯接纳于他?”

  殿内两位仙君相互耳语,纷纷点头。

  玉卢君郑重作揖,随后抬眼看向左莆:“修真无论出处,无论是凡人、仙人,亦或是妖。私以为,我宗应该信任弟子雪尘。”

  “还请宗主明鉴。”

第78章

  “还请宗主明鉴。”

  一语落下, 殿内一时寂静,左莆身居高位,神色晦暗不明。

  他忽然呵呵一笑:“玉卢君, 你向来不问世事,没想到本尊有幸看到你如此坚定的一面。”

  玉卢君笑容温和:“宗主这是应了?”

  “自然。”左莆一锤定音,站了起来, “雪尘和梦阮都是本尊看好的弟子,偏袒也是应该的——就是那些不远千里前来助战的朋友们, 得费一番功夫向他们解释了。”

  “剑修那边由我来协商即可, 其余的麻烦各位峰主了。”玉卢君回身望向殿外,“磐宁谷吗……倒是个观战的好地方。”

  -------------------------------------

  磐宁谷上空, 琴声纷起, 寒锁翻卷,冰火相接。

  瑶琴冰肌玉骨, 悬于渚风雨身前, 五弦力可掀山河, 于妖王指尖激荡出铮然音波。

  音波中潜伏着无数微小冰粒,触及体肤,寒气便可瞬间侵入骨髓。

  滔天冰海奔腾而来,云木伞飞旋,御冰雪于身外。伞面上一瞬为薄冰覆盖,下一瞬又如枯木回春,冰消雪融。

  商梦阮解下云木伞上的锁链, 送入荆雪尘手中:“保护好自己, 替我掠阵。”

  荆雪尘微一犹豫,便擎伞飞离战场。

  他还记得前日里商梦阮说的话——“妖王交给我。我不想弄脏你的手。”

  少年握了握拳,注目于战局。

  顷刻间, 一人一妖已交手百回,变化十数招式,渚风雨手中瑶琴每换一种旋律,商梦阮都有与之相抵的法器。他出手变幻莫测,百兵相辅相成,即便是炼器宗师都无法全认。

  面对繁复精密的法器围剿,渚风雨岿然不动,浑厚的妖气护于体外,便是世间最坚硬的铠甲。

  这是一场外人难以插足的斗法,若有不慎卷入其中,瞬间便会在冰与火的极刑中神魂俱灭。

  妖王遇袭,大多数妖族都在原地踟蹰着没有行动,很快渚雪彦也抵达了现场,让六神无主的妖族找到了定心石。

  他出生百年后皆在族群中,话语比之雪尘更加权威可信。

  “渚风雨为一己私欲陷妖族于险境,已经不值得我们追随。”渚雪彦朗声道,“妖族该换一个新王了。”

  众妖修顿时陷入了喧闹之中。

  犬族之首灰狼出声道:“事已至此,换了新王,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渚雪彦道:“川穹君正与人族议和,战争不会发生,很快我们就会回归各自的群落,休养生息。”

  众妖哗然:“要让我们认输么?”“来都来了……”“人族绝对不会放过我们!”

  就像应和他们所说之言,几个前来助战的人修刚刚到达现场,不远不近地观望。

  灰狼妖收回视线:“想求和恐怕也来不及了,我族内乱,人族不可能放过这次机会,我们绝不能束手待毙。”

  一头熊妖逼近渚雪彦,他自恃为妖族老臣,平日里对新生妖族很是轻蔑。

  “我们不能失去渚风雨陛下。至于你,叫你一句‘殿下’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你还真以为能爬到我们头上来了!?”他啐了一口,“让开!看老夫活吞这胆敢冒犯陛下的宵小贼子!”

  与此同时,荆雪尘向赶来助战的人修解释清妖族议和的愿望,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具体情况无量宗已传讯给本君,议和固然是好,但……”为首的法修看向磐宁谷中的熊妖,“看来并不是所有妖修都与你抱有相同的想法。”

  荆雪尘顺着他的视线,认出了那头老熊妖。据奶猪说,近百年来妖族新秀迭出,老熊妖修为很久未有进境,又逐渐为妖王疏远——如此执着于大战,大抵是为了靠军功提升地位。

  “凡事总有例外。”他一抱拳,“这是妖族内部矛盾,与人族无关。我会解决此事,不劳烦各位前辈出手。”

  言罢他飞身而下,立于渚雪彦身边,向众妖道:“兄长所言是极,若我族与人修开战,最多只得玉石俱焚,得不偿失。川穹君已替我们赢得议和的机会,还请各位稍安勿躁。”

  他话锋一转,一双金色兽瞳睨向熊妖:“至于熊长老,我兄长乃妖族第一顺位继承人,即便他想坐在你头上,你也没有理由拒绝。”

  老熊妖蔑然怒笑:“黄口小儿,一身人族臭气,也竟想用人修拿套酸礼腐蚀我们堂堂妖族?告诉你,我们正统妖族从来都以实力为尊!”

  涉及半妖血统,渚雪彦眉峰一紧,刚要呵骂,便被荆雪尘按下。

  少年半点未怒,反倒弯着眉毛挑衅道:“既以实力为尊,那熊长老何不与我一战?若连我都打不过,更遑论我兄长?”

  一语落下,众妖修意外,接着一阵哄笑。

  “熊长老可是元婴后期的妖君,小殿下才几岁?”

  “不到二十吧,还是只崽子呢。毛还没长齐就想挑战妖君,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自恃过高。”

  渚雪彦亦有些担忧,连他自己都只有两成胜率,在他的印象中幼弟刚结丹没多久,怎么打?

  “还是哥哥来吧。”他提议道。

  荆雪尘对众妖的笑声充耳不闻,仍对着熊长老:“不,这是我发出的挑战。”

  “自讨苦吃。”老熊妖按揉着指关节,“就让老夫来替陛下教训你这逆子!”

  他低吼一声,化作一头黑熊,腾身出掌向荆雪尘抡去。

  黑熊的体型是荆雪尘的七八倍,少年蜷身躲过熊掌,只觉掌风如利刃般刮过耳畔,只消中一掌,他便再没有胜过的可能。

  但赢下来不难。

  荆雪尘自信一笑。

  难的是,怎么赢得漂亮。

  “先说好,若你输了,要发毒誓永远跟从兄长,而且……”他调皮道,“而且还要把兄长扛在熊脑袋上大喊对不起!”

  “这倒不必……”渚雪彦哭笑不得,“小心!”

  荆雪尘下腰,又险之又险地躲过一掌。他手中不断施出火焰符咒,朵朵焰光刺激着熊妖的豆眼,掌下的小豹子滑溜得像蛇,惹得熊妖怒火中烧。

  谷中众妖不断发出笑声,更衬得他像是被戏耍的猴儿一般。

  耐心消耗殆尽,熊妖爆吼一声,攒足全身力气,轰然掴向少年。

  这一次,荆雪尘没躲。

  他伸出看起来白嫩细瘦的手掌,印向熊掌中央。

  妖修们倒抽一口凉气,仿佛已经听到了小殿下骨碎的声音。

  然而,这宛如蜉蝣撼树的一“摸”,却让熊妖发出痛号,整条手臂扭曲旋动,血花四溅,倒飞出去。

  整个过程,荆雪尘甚至没显露出自己的修为。

  并不是他的膂力有多大,而是他在之前的战斗中将冰灵气一点一滴打入熊妖手臂中,再由那轻轻一触,瞬间激发了潜伏的冰灵气,极寒瞬间摧毁了其中经脉,由内而外废掉了那一掌。

  而在妖族眼中,便是荆雪尘戏弄熊妖于鼓掌之间,随便一认真,便揍翻了熊妖。

  熊妖砸入山体激起沙尘浓烟,众妖目瞪口呆,寂静片刻,随后爆发出震耳的叫好声。

  “服输吗?”荆雪尘指尖结出冰晶,向着烟尘问:“现在服输,手臂养三年五载便能痊愈。不服输,任是仙草也难救。”

  熊妖艰难道:“老夫……认输。”

  妖族又掀起一波欢呼。

  熊妖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妖族以实力为尊,胜者为王,强者永远是值得崇敬与追随的对象——即便是一只半妖小崽子。

  就在此时,荆雪尘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机。

  那老家伙,都认输了,怎么还……

  劲风裹挟着沙石袭来,毫无反应的时间,荆雪尘架臂护头与腰,以为自己会强挨一掌,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抬头一看,却见老熊妖掌风所向,是观战的人修!

  若是这一掌真伤了人,燃起战争的□□,他们费尽千辛万苦争取的和平将永远无法实现!

  熊妖的思维很简单:要是挑起战争,在场看到他出丑的妖活不了几个。到时候他在大战中英勇杀敌,陛下再吃掉那兔崽子,定能长出一口恶气,恢复他老臣的雄威。

  他特意瞄准了人族仙君身后几个金丹期的弟子,他们陷于精彩的比斗中,没想到会突然遇袭,待反应过来后已经来不及躲了。

  却见一伞隔空飞至,云木伞伞柄受创,争取了一点时间。随后荆雪尘闪身至人修身前,双臂交叉抵御熊掌。

  在这一次的触碰中,他直接引爆了老熊妖全身的冰灵气信引,随后化作雪豹合身扑去,一口咬碎了熊妖的喉咙。

  黑熊剧烈挣扎,却甩不脱雪豹,弹动两下,咽了气。

  这时修士们才得知,荆雪尘已有元婴中期的修为。

  ——先不提十九岁的元婴中期,只说一个元婴中期面对高一阶的妖修,竟能有如此压倒性的优势,就足够令人惊骇。

  雪豹将熊妖的尸体甩向一边,变回人身。他清洁了颊边口中的熊血,向人修彬彬有礼地抱拳。

  “失礼了。”荆雪尘看向差点被袭击的女修,微微一笑,“没有受伤吧?”

  只是一瞬间,他便从凶残血腥的银白雪豹,变回了一个英俊又有几分可爱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游刃有余,但那女修分明看到,在被熊掌击中的时候,他嘴角溢出了一丝血,很快就被舔净。

  ——这个半妖少年不想让任何人或者妖,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他真的在很努力地阻止争端。

  “……多亏你,我没受伤,谢谢。”

  女修心中升起一股怜爱,鬼迷心窍摸了一下少年软软的卷毛。

  荆雪尘低低“唬”了一下,也由着她摸了。

  待他走了,众人修啧啧称奇:

  “好强,不愧是无量宗新一代大弟子。”

  “明明是妖王的儿子,对我们竟然一点敌意都没有……看起来还很乖。”

  “又乖又凶。”

  “哈哈,师姐芳心沦落了。”

  “滚滚。根本靠不上你们,没有无量宗小弟弟救我就毁容了!”

  脸蛋奶乖的少年拖着黑熊的尸体,一把扔在妖修之间。

  血液在土地上蔓延,荆雪尘一脚踩着黑熊,冷道:“如有妖胆敢随意攻击人修,下场如他;如有人胆敢进犯我族,下场亦如他。”

  他环视众妖:“当然,若还有对我的血统和实力心存质疑的,现在大可提出来,与我一战。不过,下次我不会再手软。”

  鸦雀无声。

  ——太像了。

  有些阅历的老妖,此刻心中都在想,雪尘和曾经的渚风雨太像了。

  几百年前,当妖族各自为政,常年混战之时,也是这么一名银发男子,挨个挑战各族首领,迅速树立威望,将纷乱的妖修们拧成一股绳。

  年轻英俊,凛若冰霜。

  恰如现在的荆雪尘。

  兴衰更替,或是禅让或是争夺,子嗣将继承父辈的地盘与猎物,他身上也将永远带有父辈的影子——这是万亿年不变的规律。

  上空两位化神后期强者的交锋中,站在雪尘一边的商梦阮,已然占了上风。

  大势所趋。

  大鹏鸟率先躬身:“——渚风雨无德,小殿下心怀苍生,臣等拜服,谨遵殿下之命,望殿下带领臣等开辟生路。”

  鸟族随之下拜,紧接着是众兽族,熊妖一族群龙无首,亦拜。

  磐宁谷中黑压压拜下一片,荆雪尘竖起的眉梢逐渐软和下来,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等等,他不是在替兄长打架吗?怎么这些妖修都开始拜他了??

  他连忙从熊背上溜下来,把渚雪彦推上去,喊道:“我不做妖王的,你们拜雪彦兄长好了!”

  在众妖嗡然低笑声中,渚雪彦笑着叹了口气。

  -------------------------------------

  “两年不见,这孩子竟长得这么快。”左莆摘下“顺风耳”,捋着胡须沾沾自喜,“听听人家的夸奖——不愧是‘无量宗’的弟子。”

  “宗主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玉卢君呵呵笑道,“看来事情发展得很顺利。”

  “远超本尊的想象。”左莆叹道,“你说的对,雪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他一路细听磐宁谷的响动,率领无量宗众仙修动身,现在才将将到达磐宁谷上空。

  受无量宗相邀前来助战的仙修,基本已经到达了现场。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相信这里的情况已足以证明,本尊口信所言非虚,妖族并无进攻人族的打算。”左莆逐一寒暄,派弟子纷送近年炼制的珍贵丹药,“小礼权且收下,聊表我宗谢意。”

  谢柳探头探脑,低声道:“啧,那不是师尊死活不肯给我的‘定灵丹’么,能换几百颗上品灵石呢,就这么轻易送人了?”

  “有些修士来主要是为了浑水摸鱼,从妖族捞好处。”姚潜澍道,“现在大战将歇,师尊是为了安抚他们,免得空手而归心怀怨气,才下了血本。”

  在这众人修之中,位列剑修之首的男子一袭白衣,须发皆白,观商、渚之战浑然忘我,就连送丹药的弟子都没能叫醒他。

  直到身边的同门弟子替他收下,道了谢,顾霄才恍然惊觉,低声感叹。

  “观此一战,不虚此行。”

  冰雪如瀑,焰若流云。冰火相接之处,有惊涛怒浪,涌瀼腾沸,喷溅漂流。

  渚风雨手中瑶琴已长到百丈之长,他以脚尖踢动长弦,弹射出骇然灵浪。

  妖族的叛变入他耳畔,人族的包围入他眼眸,四面楚歌,几入绝境,他却无所动摇。

  荆雪尘永远猜不到,他血缘上的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妖王,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左莆的声音从上空传来。

  渚风雨琴音一转,向左莆的方向挥臂拨出一道响弦,冰峰突刺,人修大乱,最后那冰尖停在了左莆眉峰前三尺内,被剑气切为数段。

  这只是个开始,位于瑶琴边的渚风雨开始大范围无差别扫射,灵气毫不保留,喷涌而出,就连妖族都在攻击范围内。

  顾霄又一剑斩去冰峰,沉眉道:“他想鱼死网破。覆灭天鸢宗的就是这一招。”

  妖族一方,雪尘、雪彦联合各族族长,堪堪防住一次次进攻。

  在场三名与渚风雨相当的化神后期人族,左莆乃丹修,顾霄为剑修,商梦阮虽为器修,却主修进攻,少有大型防御法器。而擅长大型防御的阵修,修为都差得太远,难以招架。

  一时间场面竟陷入了混乱,人修、妖修两方皆有见血。

  “不能任他这么下去……”荆雪尘一手撑起残破的云木伞,一手召出银月,“兄长,你先撑一下,我去去就来。”

  渚雪彦能没拦住他。

  少年打着木伞,冲破风雪而来,商梦阮以锁链卷住他的腰身,拥他入怀。

  “太危险了。”仙君紧紧抱着他,手背暴出青色血管。

  “对不起,阮哥哥,”荆雪尘不好意思地抿唇,“我把你的云木伞弄坏了。”

  商梦阮眉峰一展:“无碍。你想要什么,我再铸便是。”他在少年额间落下一吻,“方才你做得很好,比我的任何想象都更完美。”

  荆雪尘得了夸奖,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如果想阻止渚风雨,还需要我们两个一起。”他道,“我能操控冰雪,阮哥哥有足够的灵气,我们一起调转这场风雪,保护其他的人和妖。”

  “好。”

  他们一同阖目,神魂相触,竟在危机四伏的冰雪中完成了神交。他们在这一刻变得如此不可分割,宛如星辉与月色在夜幕中交融,难分彼此。

  须臾后,他们双双睁眼,风雪为之一凝,空余琴音回荡。

  顾霄收回剑,手中凝结出一朵温柔的雪花。

  “冰雪……逆转了。”

  最开始只是徐徐的回风飘雪,逐渐冰峰改变形状、调转方向,之前所有被斩断的冰棱亦片片生长,从地面直冲上空。

  并非新生的术法,而是控制了原有的术法。

  这么强悍的术法逆施,前所未有。

  左莆哑然:“顾仙友,难道是你……”

  “不。”顾霄道。

  他虽是冰金双灵根,但无法干涉渚风雨的冰。唯有出于同源、神魂之力亦高于术法的原主,才能逆行术法。

  在场唯一有能力的人——

  “是妖王之子,渚雪尘。”

  左莆的表情宛如遭了晴天霹雳。

  宛如丘峦崩摧,宛如江河溃坝,所有渚风雨施加于外人的,现在正以双倍的威势反噬其自身。

  荆雪尘闻到了血腥味——那构成了他的半身的妖王之血。

  或许,渚风雨就会这么死于术法反噬之中。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小雪豹的心脏重重摇摆了一下。

  ……原来他还是留有不愿,还是不忍心。

  却在此时,他神魂的触须忽然传来灼痛,神魂震荡之下,冰峰骤停,刹那间碎作漫天冰晶。

  商梦阮搂着他的手劲极重,刚才的灼痛便是从他的神魂中传来。

  “阮哥哥?”荆雪尘担忧道。

  “……不必管我。你来主导灵气。”商梦阮额间布满冷汗,显然身陷痛楚之中。

  荆雪尘眸光一滞。

  这种情况,他在商氏坟冢也见过一次。是另一半神魂出了问题!

  冰晶纷飞犹如飘雪,他举目望向渚风雨的方向,果然见妖王手中似乎攥着什么透明的东西。

  是了,商梦阮的那一缕欲魂,在渚风雨手里!

  妖王浑身浴血,衣袍残破,满头银发亦沾有自身污血。纵然狼狈,他的橙黄色眼眸依旧平静,行若无事。

  ——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无论是救小雪尘回妖族,每年一次的例行召见,还是捉他去万兽谷历练……无论是萍水相逢,还是激烈交锋,荆雪尘所见的总是这样平淡的眼神。

  他恨透了这个眼神。

  怒火在他血液中燃烧,燃尽了一切温情。

  “把师父还给我。”他低喝道。

  神交还未断裂,他的神魂捕捉住商梦阮的神魂,分担他的疼痛,将之转化成怒火。

  他贪婪地汲取着仙君的全部灵气,暴涨的灵气充盈于自身四肢百骸,撑得他几欲炸裂。

  那一刻,荆雪尘产生了某种感觉。

  ——他有足以毁天灭地的能力,神佛亦可败伏于脚下。

  渚风雨算不上什么。

  银月附着与指尖,化作修长的弯月形利刃。荆雪尘腾身冲向敌人,属于少年的娇嫩喉咙中,爆发出近似于咆哮的豹吼。

  敌人亦挥爪向他扑来,那或许会刺穿他的肩膀,伤及心脉。

  ——但那又怎样?反正只要能杀死他,夺回师父,任何代价都可以付出。

  赤金色的妖血在少年眼中盛放。

  “雪尘!”商梦阮肝胆俱裂。

  最终的一刻,已然发生。

  荆雪尘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他的手爪沾满亲族的热血,击碎了妖丹。

  他的手臂完全穿过了渚风雨的小腹,他们血肉相贴,紧密得宛如一个拥抱。

  一个父子之间的拥抱。

  荆雪尘缓缓眨了眨眼,神志逐渐回归。

  ……怎么回事?为什么渚风雨死了,他自己却毫发无伤?

  为什么渚风雨的豹爪在触及他肩头时,却偏移开来,变成了一个……拥抱?

  他呼吸急促,缓缓放下渚风雨。妖王的眼眸略有失神,但还是一片宁静,没有透露出任何答案。

  化神后期的妖丹碎裂,灵气自他体内溢散,一圈圈震荡向外。

  然而有更多的同源灵气,正如涓涓细流般汇入荆雪尘体内。

  商梦阮赶到,欲魂归体的一刹那他的心脏险些爆炸,现在只把少年紧紧抱入怀中,永远锁住,永远不放开。

  清风徐来,冰尘卷散,烟平波静。

  妖修与人修,或者那些默默混于其中、掩饰身份的半人半妖、半仙半魔,皆亲眼目睹到了这一幕。

  他们窃窃私语,最后概括成一句历史。

  ——“一名叫雪尘的半妖,手刃了妖王,平息了一场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大战。”

  两族之间的矛盾不会因此完全消弭,相互融洽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但至少今天并不是结束,而是成为了一个开始。

  曙光从天边升起,少年的金色瞳孔耀眼夺目,若有流光。

  他怔怔地注视着正在失去生命的渚风雨。

  叮——

  寒冰瑶琴摔落于地,碎作千百片晶莹剔透的冰尘,过往弹奏的琴音仍在空谷回响。

  渚风雨神志渐渐涣散,弥留之际,耳边若闻琴音。

  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年了。

  某个与雪尘肖似的少女,跪坐在粗陋的洞穴中,闭眼聆听他的琴音。

  那是一把很小的瑶琴,为免被商氏发现,渚风雨不敢动用太多妖力,也是很简单的曲调。

  一曲终了,荆霖笑着问他:“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以后我还能听吗?”

  “可以。”他答。

  “那你能带我们走吗?”

  他垂了垂眼:“现在不能带你们走。但终有一日……”

  他唇角擦在荆霖耳边,像是一个吻。

  “这是你第一次亲我。”少女讶异又喜悦,“想利用我的陌生坏妖,也会动心吗?”

  那不是动心,他想,那只是对笼中鸟的垂怜。

  七年后他出关,青丘狐妖用水镜向他展示发生过的一切。

  “她死了。”狐妖道,“但您的孩子还活着,狰还活着,您的计划仍可继续。”

  他静默许久,漠然道:“你没有看到天鸢宗侵犯商氏一族。”

  狐妖垂首:“陛下,命修预知未来大致走向,却并非无所不知。”

  命修并非无所不知,但渚风雨知道,如果当时他带她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虚虚触向水镜,触摸到荆霖浑身冰封的画面,看着她碎成星星点点的雪尘。

  “那个孩子,就名雪尘。”

  他食言了,他连立刻替她报仇都做不到,因为在那个未来中,还需留有天鸢宗这枚棋子。

  直到月前,天鸢宗最后的使用价值消失,他封冻了整座天鸢宗,为她陪葬。

  “现在我不能带你们走。但终有一日……”

  他低喃着昨日与今日的誓约。

  “终有一日,我会让他成为神。”

  正义的少年屠杀失心疯的妖魔,他是万众瞩目中的神迹,亦是不远的将来,万众敬仰的神。

第79章

  “陛下的理想是什么?”

  青丘狐妖曾这么问他。

  四百多年前, 渚风雨还是一只与雪尘年岁相仿的小雪豹时,也曾问过昆仑山的仙兽陆吾。

  陆吾以妖身成就战仙,动辄轻易毁掉一个大宗门。然而他只偏居一隅, 从不过问世事。

  小雪豹问陆吾,妖族那么多苦难,为什么你不帮帮他们呢?

  陆吾答道, 非我族类,与我何干。

  他们都是妖, 但陆吾与三界所有妖并非同一族群。

  那时渚风雨意识到, 妖族永远不可能相互关照,对异族产生同情心。

  但人族不一样。

  昆仑宗虽已消失, 却留有昆仑宗的传说。

  九州各地血脉各不相同的人都可以聚集在宗门里, 披上相同的衣服,便像是妖族拥有了相同的皮毛, 从此便成为同一个族群。

  他们并不排外, 反倒善于接纳, 年年招收弟子,将更多不同的人纳于族群之中,纳入羽翼的保护之下。

  人与妖不同,人的身上有渚风雨想要的东西。

  在妖体内融入人性,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很长一段时间里,渚风雨都忘记了这个“理想”。

  雪豹妖生性孤僻,他唯一的一位“朋友”——不亲近但常常单方面分享食物的酒肉朋友, 是一只长相称得上奸邪狡猾的黄鼬妖。

  黄鼬妖像他一样喜欢人族, 但黄鼬妖爱的是人族的权与财。

  他混入魔修之中,却逐渐在权利角逐中迷失了方向,最后成为人族相互倾碾之下的牺牲品, 在不知名的地方惨死。

  黄鼬妖不过是千百只死于人族手下的妖修中的一员,他的死不足为道,但它让渚风雨明白了两件事:

  一,妖族日渐式微,很快将分崩离析,为人族鱼肉。

  二,魔尊的弟子顾霄,乃半仙半魔之身,现于仙界安身立命。或许就是他的存在,才让仙魔两道达成数百年的停战合约。

  这启发了渚风雨:将人性注入妖身很简单,只需要一只半妖。

  半妖固然血统不纯,但他能同时存在于两个对立的族群中,构成某种平衡。

  渚风雨的理想,逐渐从保护妖族,变向以创造人妖平衡的方式保护妖族。

  纵观三界数千年的历史,青丘狐妖统御下唯一与人修平衡共存的时代,便是异兽的时代。

  只要生命存在,争端便无所不在。只有当面对异兽这种强大的威胁时,人与妖才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联手,维持平衡共存。

  如何创造威胁,渚风雨心中大体有了想法。

  但他同样知道由威胁带来的合作不会永存,所以他便探向更高远的力量——“神”。

  从雪豹族祖辈相传的诅咒传说中,他得知了雪豹妖渚凝和商隔云的过往。

  在那个传说中,商隔云成仙后带领人族抵御异兽,聚敛声名威望,最终成神,成为了建立规则的“天道”。

  登仙需要充足的灵气,而由仙成神,还需要来自三界苍生的信仰。

  天道神掌控世间,无所不能,创造出平衡人与妖的法则对于祂来说,定也轻而易举。

  “陛下的理想是什么?”狐妖问他。

  “我想造一名能平衡人与妖的神。”渚风雨道,“他会是最强大的半妖,所以他应当是我与人族的孩子。他会拥有世间至强之力的守护,所以他应当与狰为伴。”

  “而我,就是那个逼迫人族和妖族重新站在一起的‘强大的威胁’。”

  “可是陛下,”狐妖道,“这样的话,您会死。”

  渚风雨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那么,我的死亡将送他上神座。”

  他会为未来的神献上血脉、毕生的精力,还有生命。

  良久,青丘狐妖才叹道:“陛下不怕您未来的子嗣发现这件事?”

  “他会发觉的,毕竟是我的孩子。”渚风雨道,“不过,那时再如何也大局已定,于事无补。”

  “既然我们共同的信念都是振兴妖族,那么我会尽力协助您。”狐妖垂眸道,“我族固守青丘、闭门不出的懦弱作态,也应当结束了。”

  “致我们共同的信念。”

  ……

  雪尘是他的孩子,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在天鸢宗地牢里,他最忠实的合作者青丘狐妖闻人婉取走了雪尘的一部分记忆,造成了他失忆的假象。

  如此一来,雪尘便会一直执着于寻找有关童年的线索,最终被引导着与狰重逢。

  在闻人婉潜伏于天鸢宗的一年间,她篡改了天鸢宗涉事弟子的记忆,又让狰误以为雪尘身亡。

  这样,他们便在无法相认的情况下,习得最强的冰灵功法,相知相守,产生感情。

  在干元秘境事变前夕,渚风雨下达了两个命令,第一个给渚雪彦,要他绊住狰;第二个给闻人婉,让她在事发之后,将雪尘童年的记忆和成长录影给狰看,利用狰的愧疚,让雪尘获得妖丹。

  但这回与以往不同,渚风雨的“棋子”第一次脱离了他的掌控。

  渚风雨第一次注意到狰的容器,注意到仙君的名字——商梦阮。

  商梦阮和那些薄情寡性、自私贪婪的商氏族人不同,他即便失去了大部分的欲魂,却依然诞生出了无欲的纯粹情感。

  商氏折磨荆氏千年,竟对他们的所有物产生了“爱”。

  而他的孩子,竟也喜欢着那个罪人之后。

  似乎他身边所有的至亲之人,荆霖和荆雪尘,都会被那个罪恶的家族吸引,无可救药地恋慕着他们。

  渚风雨对此嘲讽过、愤怒过、犹疑过要不要就此杀死商梦阮,最后都归于平静。

  雪尘并不是他的所有物。他不是造神者,而是引路人。

  能引商氏后人动心,这或许是神迹中的一部分。

  然后,他从远处观察着少年一点点成长,暗中铺设道路。

  就像闻人婉所说,他只能引导大势,而雪尘做出的每一件小事,对他而言都是惊喜。

  比如被他叫做“奶猪”的川穹君,比如前缘玉镯,比如水晶仙兰,比如渚雪彦的态度……

  还有那只叫做“大福”的白鹄鸟,渚风雨一直养得很好。如果有一天雪尘能找到他的寝宫,会发现大福已经吃了启蒙灵智的通灵丹,开始修妖,不久便能幻化人形。

  这样一步步,他走到了终局。

  他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明明赢得了他的修为,赢得了三界的赏誉,看起来却难过得快哭了。

  他见过小雪豹哭,却还没有机会给他擦过泪。

  渚风雨动了动手指。

  ……罢了。

  最后的意识里,他嘴里像是被塞了一颗丹药。丹药入口即化,修复伤口,蔓入丹田,保留了最后一缕妖力。

  “小缘,把他藏起来。”荆雪尘的声音遥遥传来。

  -------------------------------------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时节。自那日妖王伏诛之后,已过了一月之久。

  人与妖也产生过龃龉,以为能趁妖王更迭之际行欺凌之事,但很快就败在渚氏兄弟与商梦阮的威慑之下。

  还有人想借天鸢宗覆灭之事,掀起两族仇恨,商梦阮却站出来,担下了屠宗的全部罪名。

  “天鸢宗杀我族满门,欺我道侣,本尊为报私仇覆灭天鸢宗,实本尊一人为之,与妖族无关。”

  “如今本尊由妖族收留,若有进犯妖族者,定步天鸢宗后尘。”

  有人质疑天鸢宗乃冰封而灭,新晋的仙尊当场将手中太阴离火转变成冰晶,一指封冻一座山。

  自此无人敢疑。

  待商梦阮走后,才有修士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欺我道侣’?章莪仙尊的道侣是谁?”

  面面相觑,细思极恐。

  消息传到无量宗,众弟子更好奇得抓耳挠腮。

  不会吧,不会连冰山仙君都有道侣了,他们还都是单身吧?

  有两个曾经在玉卢书斋时坐在荆雪尘后桌的女修,相互对视一眼。

  “当时雪尘师兄是不是透露过什么?”

  “‘睡了师父’、‘发烧’、‘没脱衣服’?”

  “双修之后打谢柳?”

  “现在雪尘师兄在妖族当小殿下,章莪仙尊在当妖族食客,岂不是还在一起?”

  “哦——”两人异口同声,发出了然的声音。

  这个猜测广为流传,只是碍于师徒相恋有悖伦常,众师弟师妹都是偷偷八卦,不敢明说。

  他们怜悯地看着天天一脸“娇羞”念叨雪尘的姚潜澍,好心地把真相瞒了下来。

  所以整座无量山里,竟只有姚潜澍一人被蒙在鼓里。

  直到妖族婚宴的请帖发到了无量宗。

  “……恭迎各位同门来访道贺。即将纳妃的雪尘。”

  姚潜澍拿着红艳艳的请帖,手指颤抖。

  他表面只是苍白了些,比较平静,内心早就疯狂呐喊:“是谁——!是谁拱了他养肥的猫崽!”

  难道是那只白色狮子猫?

  怪不得天天抱在身边。

  姚潜澍心情崩溃,几番欲折返被谢柳拉回来之后,终于到达了婚礼现场。

  不是仙修的合籍大典,而是像凡间人族一样的传统婚礼。席间酒肉俱全,各种奇形怪状的妖修露着一半妖身、一半人身,光明正大地吃喝玩乐。

  ——自从荆雪尘扬名之后,半妖已经成了值得自豪的身份。曾经遮遮掩掩的选择公开半妖之身,不是半妖的也要装出半妖来沾沾喜气。

  姚潜澍心思恍惚忘了这茬,临到婚礼现场才想起来,只好从谢柳那里捞出一个入药的玄武壳背在背后。

  叫的好听点是玄武,难听点是绿油油的乌龟王八。

  红艳艳的陈设刺得他双目通红,他瞪着满眼红血丝看向走出来的红彤彤的新晋妖妃。

  整体一看,身材修长,容颜俊美,不是那狮子猫。

  仔细一看,这妖妃怎么长得那么像章莪君?

  ……姚潜澍两眼一黑。

  “扑通”。

  “嗳,快来人啊,姚师兄昏厥了!”

  “就不该带他来婚礼……”

  “早死早超生。”

  “希望人没事。”

  谢柳叹了口气:“潜澍啊,你总说自己养肥的猫崽子被拱了,其实人家章莪仙尊才是最厚的‘饭票’。没听说吗?白术峰的灵兽都被他买光了。”

  他思来想去,总结了一句:“这叫养肥的豹崽自己吃,教会的徒弟自己留……真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仙尊怎么如此有先见之明呢?大师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仙尊不过喂养了几年,就当了妖妃。早知道我也多喂点了。”

  谢柳咂摸半晌,对商梦阮的敬佩更甚几分。

  殿中爱侣三拜之后,送入洞房。

  谢柳替姚潜澍去闹了洞房,结果头发被烧得坑坑洼洼,心中苦涩,转回大殿就顺口喝了个酩酊大醉。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头银色大雪豹,步履优雅泰然,在酒席间踱步。

  别的妖都有人形,只有他使用妖形,修为薄弱却有上位者的气势,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大雪豹垂着长尾,走出了妖殿。

  他一个蹦跃,便跳上了殿顶,不远不近地蹲坐在灌酒望月的渚雪彦身边。

  “弟弟有媳妇了,嗝儿,我还没媳妇。”

  “不过我要成为妖王了——原本你想给弟弟的妖王之位。”

  渚雪彦似乎有些醉了,他并不在意能不能得到大雪豹的回应,只是自言自语着。

  “狐妖都告诉我和弟弟了。她说弟弟是你的棋子,在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弟弟至少是你成功的棋子,我是什么呢?意外的失败品吗?也是,在发|情期被下药得来的子嗣,连棋子都不配做……”

  渚雪彦仰头灌酒,泼了满脸,酒液蚀了眼睛,酸涩的液体流淌而下。

  他还欲再启封一缸仙酿,却被豹尾一记横甩,砸烂了所有放在殿顶上的酒缸。

  渚雪彦是真的醉了,他有些恼怒,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去取酒,嚷嚷道:“吃了我找来的九转还魂丹,还管我不许饮酒……”

  毛茸茸的雪豹尾勾着他的腰把他拉回来,渚雪彦一屁股跌坐在房檐上,身上还卷着一圈尾巴。

  豹尾不再束缚着他,而是不自觉地轻轻拍打在他肩背上。

  ——大多时候,雪豹都无法用理智掌控自己的尾巴。如果他全然放松,那么用尾巴缠人,意味着他很喜爱这个人。

  渚雪彦并不清楚大雪豹是否处于放松状态,就像他永远难以弄懂父王的心思。

  但他为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湿了眼眶,一把搂过大雪豹,像个男孩一样嚎啕大哭。

  月亮西沉,在他几近昏睡之时,一条长满倒刺的粉舌头舔掉了他脸上残余的泪。

  同一时刻,奶猪骂骂咧咧搀扶着满身绷带的曲仇,灌了他一嘴佳酿琼浆,并趁醉骚扰了黑蛟妖的角。

  曲仇回过神来,红着脸怒而发誓,说明年开春要缠得奶猪出不了山洞。

  同一时刻,荆雪尘浑身黏腻,微喘着和商梦阮接吻,从他口中尝到酒香和冷香。

  夜还很长,我们还有很久。商梦阮对他说。

  久到一辈子。

  父子,挚友,恋人。

  世间之爱,莫过于此。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