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


60000+精品小说
尽在听松阁
返回 听松阁 首页

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巴甫洛夫与白月光

  王孙何许

  文案: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在甩了我然后消失的第八年会突然出现在我朋友的婚礼上,捏着高脚杯细长的脚像扼住自己细长的颈项,声音有些抖,像读十万遍江城子读到声音喑哑。

  他说:“你相信吗……爱是一种本能。”

  那之后又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HE。

  本文将于10月3日从第25章 开始入v,入v当天发三章。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往后也请继续支持。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怀,唐书禾 ┃ 配角:┃ 其它:

  一句话文案:浪漫搁浅,旧欢不变

  立意:积极关注青少年与青年群体的情感状态与心理健康

  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校园

  主角:路怀、唐书禾

第1章

  那天是我高中同学李睿的婚礼,我是他伴郎团里的一个,这厮高中那会儿就是一混不吝,以头铁闻名三中,在三中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高压政策下坚持蓄了三年的长发,在整个猪突狗进的高中岁月里像一条被打了一梭子狂犬病毒的阿富汗猎犬,没想到他变成了我们这群人里最先结婚的人,在二十六岁上正式咧着嘴丫子傻笑着步入了婚姻围城。

  婚礼这个事看着浪漫,实则特别累人,这一天我们跟着他闹上闹下,跑来跑去,迎亲敬茶,终于到婚礼现场了,还得迎来送往,伴郎新郎点烟倒酒,新娘伴娘收红包点账,化妆师跟着两个新人跑,扭着半边身子给他们补妆,我那半边刘海儿被汗打得都耷拉着,时不时得往后甩一下,李睿刚跟司仪说完话,走过来,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往我手里塞了一瓶发胶:“弄弄,像他妈魔教中人一样。”

  “呦,”我乐了,一边喷发胶定形刘海一边说:“你当年不也这发型么。”

  李睿一咧嘴:“你才哪到哪,我当年不比这飘逸多了,你嫂子让剪才剪的,”他往旁边看了看,低声说,“路儿,你和小唐……”

  发胶不小心一下子打多了,我叹了口气:“李睿帮我跟化妆师借个梳子,”我用手拨头发,挡住半边脸,“分了,刚毕业就分了。”

  “哦,”李睿有点尴尬,“这么多年,他也没联系过我们。”

  我干笑两声:“也没联系过我啊。”

  “就,”李睿说,“我给他发过邀请函,他回我了……哎,梳子梳子!借的!”

  他从我手里解救出了那把梳子:“怎么了你。”

  “一下子没吃住劲儿,”我好像又出汗了,我说,“妈的,他回你不回我。”

  “你在这儿吃什么过期老飞醋啊,”李睿说,“他说这些年他在国外。”

  “哦,我知道,”我说,“他说回来了吗?”

  李睿说:“他说尽量。”

  “草,”我说,“有没有个准儿。”

  “路儿,”李睿又凑近一步,声音放低,像谈论一场让战友瘸了腿的战争,“你什么情况,七八年了。”

  “睿!”我们身后,新娘在叫他。

  我冲李睿摆摆手,李睿摇头,说:“他要是来,应该是坐高中同学那一桌。”然后跑了。

  本来我还担心他那么个人,上了台一紧张管老丈人叫大哥这种事都容易干出来,结果丫一拿话筒直接就泪崩了,在台上猛男落泪泣不成声:“我媳妇对我太好了,我终于要结婚了我……”

  他媳妇在旁边笑,哥俩好地揽着他肩膀:“睿哥大喜的日子你爷们儿一点。”

  他在他媳妇的臂弯里嘤嘤:“我就是太激动……”

  我们这帮人在下面边起哄边拿手机录像,适时的音乐掩盖住了李睿嗝嗝嘎嘎的哭声,我在《My Destiny》的背景音乐里悄悄转身撤退,在来宾席之间穿梭,溜到八号桌:“都吃着呐?快去围观李大睿,丫哭嫁呢。”

  八号桌是我们高中同学那桌,于思海边乐边说:“听见了,音乐都挡不住——你不伴郎吗,跑这桌来干什么?”

  “跟他们混一天了,来看看你们。”我说。

  “呦,”一个和我同城的女同学拍着手笑,“大作家来了!”

  我说:“是天天坐家里来着。”

  我眼睛扫了一圈,松了口气,他到底没来。八年过去,这帮曾经风华正茂的同学少年,除了有些男生胖了,有些女孩子化了妆,大家都穿得漂漂亮亮以外,没什么大变化,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些曾经青涩的脸。于思海尤其没变,连眼镜的款式都没怎么变,他往我手里塞了把瓜子,说:“你赶紧滚蛋,那边一会儿叫你。”

  “不是,”我说,“咱们俩毕业以后多长时间不见了?你就这?”

  “放你的骚包西装屁,”于思海说,“去年过年你回家咱俩还打了一下午游戏呢。”

  “呦,”有人乐,“你俩牛郎织女啊一年见一回面儿。”

  “那是,”我胳膊肘搭在于思海肩膀上,“他是三中远近闻名的牛郎。”

  于思海说:“你他妈……”

  他突然迟疑了一下,我说:“干嘛,怎么不骂我了,怪难受的。”

  于思海嘴角抽搐了一下,说:“路儿……”

  我:“……我操,你不会真的下海了吧。”

  “路怀。”

  我的后背僵住了。

  隔了这么久,我还是一下就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见我没答,又叫一遍:“路怀。”

  于思海打了个哈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啊,小唐来了啊,就差你了,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

  他没动。我整理了一下表情,抬起头。

  唐书禾站在离我一张桌子那么远的地方,下半张脸藏在驼色风衣的立领后面,在与我对视的那一瞬间,他把脸抬起来,仓促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人傻在那儿。他瘦了,脸上有了棱角,下颏的弧度像瘦金体根骨嶙峋的顿笔,脸色不大好,八年前他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现在唇色有点发白,对视的第一眼感觉好些年都过去了,可是他一笑,细长的眉微微下垂的眼角,那模样一点也没变,连神态都还是那么怯生生的,好像八年光阴缩地成寸,他还是站在高三楼通往小卖部的那条柏油路上,那棵高大的丁香树下,把半张脸藏在立起来的校服领子后面,对我露出一个微笑。

  于思海站了起来,说:“啊那个,我吃差不多了,我上个厕所啊,路怀你要是想吃你自己加副碗筷。”

  我:“……你他妈后两句话能不能不连一起说。”

  于思海侠肝义胆,哈哈一笑,二话没说,跑了,给我空出了一个位子。我心里对他抱拳,坐在他的位子上。唐书禾坐在我旁边。大概是我们俩之间的气氛尴尬得过于明显了,整桌人都僵硬起来,一时没什么话,我笑了笑,往回找补:“好些年不见你了哈。国外回来一趟太不容易了。”

  唐书禾点了点头,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又认认真真补了一句:“嗯,回来了。”

  我哽了一下,对面有女同学说:“小唐同志这些年都在国外干嘛啊?“

  唐书禾说:“做研究,教书。”

  哦,教书啊,挺好的。

  “嚯,”女同学乐了,“高级知识分子啊唐教授。”

  唐书禾低着头,挺腼腆地笑,有人问:“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

  唐书禾顿了顿,说:“不走了。”

  我没忍住,冒了一句:“不走了啊?”

  唐书禾嗯了一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不会走了。”

  我摸了摸鼻子,说:“想好在哪落脚了吗?”

  唐书禾说:“我……我都办好了。就在X城,我在X大教书。”

  我说:“哦……那还挺巧的,哈哈,咱们俩在一个城市。”

  唐书禾低着头笑了笑,说:“嗯。”

  我溜过来太久了,伴郎那边叫我:“路怀!”

  唐书禾猛地一抬头,我笑了笑,站了起来,余光里是他那件驼色风衣的纹路,我说:“那什么,那边叫我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把于思海的椅子往里推了推,唐书禾低垂的眼睫毛急遽地抖动了几下,突然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

  他小声说:“路怀……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好吗。”

  我愣了一下,说:“行。你扫我微信吧,我没换手机号,你,你还记得我电话吧?”

  他点了点头,低着头扫我的微信。我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忍不住露了一句。我说:“微信号,其实我也给你发过。”

  唐书禾的手一顿,半晌,说:“……什么时候。”

  我叹了口气,说:“四年前。”

  唐书禾捏紧了手机,露出一点熟悉得让人恍惚的窘迫神色:“我……”

  我没明白他有什么好窘迫的,他甩了我在先,不回我也正常,我笑了笑,往回打圆场:“换手机号了吧?”

  他说:“嗯。”我站着,瞥见他在通讯录里写我的名字,A1路,虽然看着像个公交站牌上的名儿,但是这样能把我排在通讯录的第一个。

  我看见了,怔了怔,不明白他这样是什么意思。他输完,抬头发现我在看他,喉结动了动,说:“你……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说:“问什么?”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叫我:“路怀。”

  他声音一直是这样轻轻的,嘈杂的时候不得不附耳过去才能听清,我弯下腰:“什么?”

  我听见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伸手捏住了桌子上高脚酒杯细长的脚,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是在掐着自己细长的颈项。唐书禾的声音有些抖,当那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他即将说出口的那句话的意思的时候,我才发觉,他当时的语气像念十万遍江城子,无数个不思量自难忘的仄仄平平。

  他说:“你相信吗……爱是一种本能。”

  我怔住,弯着腰僵在那里,压根想不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都是红的,捏着高脚杯手一直在不自觉地晃杯子里的酒液,一杯子的波涛汹涌,身后有人又喊了我一遍:“路怀!等会儿再吃先来拍照!”

  我应了一句:“来了!”

  我干笑了两声:“突然说这个……你搞科研的新课题?挺好的……我得先走了,再联系啊。”

  我转身离开,差点被地上的红毯绊一趔趄,李睿看见我,一胳膊把我揽过来,说:“来了?我刚看小唐在那看你。”

  我没回头,说:“是吗?”

  李睿有点喝多了,整个人都洋溢着有老婆的幸福芬芳,特豪爽地挥了挥手:“你们干脆和好算了。”

  我顿了顿,苦笑道:“人家当年和我断得可干净了,怎么可能再吃回头草。”

  “呦,”李睿乐了,“那万一人家就想吃呢?”

  我说:“八年了,是包方便面都放过期了,没这吃法儿。”

  李睿咂了咂嘴,没接茬,在那儿张罗:“来来来照相了照相了。”

  我始终没有敢回头。

  那天是李睿的婚礼,八年后我终于在我朋友的婚礼上再次遇见了他。每当我再次想起这场暌违经年的重逢,记忆的轮轴总是迅速回倒,回到八年前的三中,那些珍贵而破碎,又好又短的日子,那时候空气热烈阳光安静,他站在那棵高大的丁香树下向我微笑。那个画面长久地扎根在我的记忆里,八年来我刻意把它忽视埋没,让它深得仿佛不见,只是从那以后的每个夏天,每一株丁香树,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都变成了赝品。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第一周我尽量坚持日更……

第2章

  那天回家以后我累得要死,我家的傻狗大金毛哈哈哈地冲过来,差点把我扑一跟头,我把身上的西装扒了,半死不活地去洗了澡,回来看见手机锁屏赫然弹出微信的对话框,是唐书禾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吗?

  我陷在沙发里,想了想,回了两个字:“到了。”

  那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互联网时代真好。显示了很久,唐书禾才慢慢地发过来一句:“在干嘛?”

  我家傻狗一定要往我身上跳,我不让它上床上沙发,一边搂着它的狗头撸它一边打字:“躺着呢。”

  唐书禾回了一句“哦”,问一个字答一个字,一点儿也没变。

  又过好一会,他说:“一个人?”

  我说:“不是。”

  那边本来还在显示正在输入,在我发过去“不是”的时候突然就没声了。我疲倦的大脑终于像我家的年久失修的天然气灶一样嘎啦嘎啦缺油少火地转了过来,觉出了他话里的试探之意,赶紧补了一句:“和我家狗。”

  我怕他不信,拍了一张我家金毛的正脸免冠照片给他发过去,跟他介绍道:“它叫路博文。”

  唐书禾:“……公的?”

  我说:“嗯,小伙儿。”

  唐书禾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缓缓发过来几个字:“可以打电话吗?”

  我翻了个身,把路博文抱在怀里,捋它长长的狗毛,回他:“可以,冲。”

  那边几乎是秒接,我们俩同时喂了一声,我笑了笑,说:“怎么了?”

  唐书禾叹了口气,说:“你吓我干嘛啊。”

  那语气听着委屈巴巴的,我乐:“我这叫吓你啊,我就没反应过来。”

  他嗯了一声,听着还是委委屈屈的。我说:“干什么,我又不是没人要,我正好是空窗期。”

  他说:“我……我知道。路怀。”

  我说:“怎么了?”

  他顿了顿,说:“我想告诉你,我一直是一个人。”

  我:“……”

  他这么个人,话说到这份上其实挺不容易的,我能听出来他紧张得直喘,声音一直在抖,我沉默了一会,说:“书禾,你得把话说明白。”

  唐书禾:“……什么?”

  我叹了口气:“你是什么意思,是想搞搞暧昧吃回锅饭还是别的什么,咱们把话说清楚。”

  唐书禾急切地打断我:“我没有!我没有只是想和你……暧昧。”

  我嗯了一声,路博文在我的怀里憋得有点窒息,大概是我不知不觉间抱它太用力了,它甩了甩头,从我胳膊下钻出去,跑了。唐书禾像是急得不知道怎么说,话全磕磕绊绊地堵在那儿:“路怀,我,我……”

  我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没想好,就先听我说吧。”

  他顿了顿,冷静下来。

  我说:“当年我是个傻逼,现在也没聪明点儿。当年给出去的真心,你不要,给扔地上了,这我没话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要重新开始,那这八年你又干嘛去了?”说这些其实也是撕我自己的疤,我吸了一口气,问出来,“当年不要的,现在为什么又要了?”

  那边静了很久。我以为他会像以前跟老师解释为什么迟到一样认认真真地跟我解释,或者这七八年他在外面学滑了,会说几句好听的场面话,比如曾经沧海难为水世间始终你好之类的,不管怎样,我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还生气吗?”

  “……没有。从头到尾也没生过气。”我说。

  唐书禾期期艾艾地说:“路怀,我真的……没有过别人,没有过。这八年我……我很……我很想你。”

  “想你”这俩字出来以后唐书禾就哽住了。我叹了口气,说:“那你那时候要出国,是觉得我等不起你吗?”

  唐书禾没说话,喘息声也微了。

  我说:“其实你要真那么想,也没必要像当年那么做……真的,书禾,没必要像当年那么干。”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很困很疲惫,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说:“……算了吧书禾,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滋味不好受,我长记性。你回国了,是好事儿,但也没必要跟我死磕,就这样吧。”

  我把电话挂了。红键按下去的那一瞬间,隐隐约约听见那头他小声叫我的名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给挂了。

  真的,明明刚才很困,这会儿就是不想睡觉,躺在沙发里刷朋友圈。路博文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把手搭在眼睛上,说:“文儿哥帮我把灯关一下。”

  小文儿哼唧了一声,站起来拿爪子把灯拍上了。我伸开手臂:“好宝,爸爸抱抱。”

  小文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趴在我的身边,我抱住了它,它蹭了蹭我的胳膊,发出那种咕噜咕噜哼哼唧唧的声音,它一般发出这个声音都是在安慰我,或者纯撒娇,我拍了拍它脑袋,说:“没事儿。”

  我手机嗡的一声,唐书禾被我挂掉电话以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把我删掉了吗?”

  他发过来这条就会知道当然没有。他还在发,一条一条地,我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响。

  他说:“我刚才没有说完。”

  “我一直很想你……我一直在想,我想你还胃疼吗?你还喝咖啡吗?你还熬夜吗?你还喝那个牌子的啤酒吗?你还在弹那把琴吗?”

  “我不想算了。”

  “我不想算了。我……怎么样都行。你想怎么样都行。”

  “怀哥。”

  我看不了,给他发:“别想那么多了,先睡吧。”

  他顿了顿,继续发:“我没想多,怀哥。”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算。”

  “我就是……太想你了。”

  我突然无法自控地大声咳嗽起来,肺管痉挛,停不下来,在沙发上蜷成一只虾。路博文不哼唧了,把下巴搁在沙发上瞅我,吓得整只狗都耷拉着。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没事没事,没事啊,你爸得去睡觉了。”

  不知道是不是接连熬夜的原因,我他妈心脏疼得快裂开了。我锤了捶胸口,摇摇晃晃地往卧室走,脑子里一团乱麻,又沉又痛,砸在床上的那一瞬间我好像就睡着了,连被都没盖。

  一宿的乱梦。那好像是高三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一点也不冷,晚自习的课间大家都去楼门口溜达,我披着羽绒服,敞着怀,跟唐书禾并肩站一块儿,边赏雪边吃雪糕,我说今天模拟的文综太他妈操蛋了,选择错了一堆,唐书禾低着头跟我那个羽绒服上下开气儿的报废拉链搏斗,努力想把它拉上,闻言抬头说那明天课间别出来了,留屋里背题。

  我说这玩意要背就能会的话我也不至于考成这爷爷奶奶样,唐书禾摇了摇头,我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脆皮雪糕递给他,来一口?

  他偏了偏头,就着我的手咬上去,那一瞬间他下颏角的弧度,低垂的眼睫让人心动,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他在含吮我的耳垂,我被他激得整个人都僵在那儿喘,刚想扑过去反客为主,不知道是谁冲过来哐哐哐冲我一顿暴捶,唐书禾也不见了。我被那个人打得四面漏风,肋骨好像全断了,艰难地歪着半边身子给唐书禾打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永远都在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我刚想问你去哪儿了啊怎么不理我了啊,唐书禾说:“别再打了,我们别联系了。”

  我吓醒了,一脑门的汗。

  这个乱七八糟蒙太奇混剪的梦只有开头和结尾是真的,结尾其实唐书禾还说了别的话,可是这么多年,我没往下梦过,好像潜意识都在躲避他的下文。永远都是“别联系了”。

  天光透蓝了。我眯着眼睛看了看手机,凌晨四点。屏幕上弹出来唐书禾的消息,我没醒全,刚想说你这崽种,你不是不让我联系了吗,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给我发了消息。

  “学校分配的公寓我没要,我这里地方不熟,有时间的话,能陪我看看房子吗?”

  我盯着屏幕上的消息发愣。

  可能是没睡醒,可能是做的那个梦,可能是半夜三更不适合做任何决定,明明昨天还跟这人说算了,这时候手鬼使神差地打了字,咻一下鬼使神差地发了出去。

  行。

  草,冲动了。

  唐书禾没给我多少后悔的时间,马上回道:“好,周末有空吗?”

  我说:“有。”

  草,又冲动了。路怀你脑子是他妈个抽水马桶吗,人家按一下你冲一下。

  我们俩相对无言,都在纳闷对方咋还不睡觉。唐书禾顿了顿,说:“你一直没睡吗?”

  我说:“……没。刚睡醒。”

  他说:“还早呢,继续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天光已经发亮了。我回了一句嗯,然后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我的朋友,一个小剧场的导演文瑞修说他想要孟京辉那样的戏,廖一梅那样的本子,可是台词总是找不着那种感觉,我说啥感觉。

  文瑞修说廖一梅的本子又激烈又美又矫情。

  我说你这不描述得挺好,怎么就找不着感觉。

  他说不行他搞不来,他又激烈又丑又矫情。

  ……行。我打开电脑,我想找找他的“又激烈又美又矫情”的感觉,笔电恢复到休眠之前的界面,孟京辉的《琥珀》。女主角小优站在病床前那一幕。

  她说:所有的爱情都是悲哀的,可尽管悲哀,依然是我们知道的最美好的事物。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周末那天我们约在X大旁边的一家星巴克见面。我早到了快二十分钟,没想到他比我到得还早,神色安静,靠着窗坐着,构图像幅油画一样。

  第一次重逢我整个人震惊又无措,根本没留意唐书禾什么打扮,今天站在那看他的时候才发现,这人在国外喝了八年洋墨水,整个人都洋气了不少。他还是穿着那件驼色的大衣,白衣黑裤,简洁干净,侧脸的轮廓连头发丝都是好看的。

  跑国外做什么研究去了他,美容美发研究吗。

  这时候他捧一本书读的话构图就更完美了,可这个人啥也没干,就坐那儿扣手,可能是有点紧张。我站在那看了他一会,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没发觉,我叫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马上放下手站了起来,我对他笑了笑,他把桌上的咖啡往我面前推了推,说:“我记得你不喜欢喝太甜的。”

  我说:“谢谢啊。”接过来嘬了一口。

  我说:“呕。”

  草。

  我是不喜欢太甜的,可这也太他妈不甜了吧。

  我整张脸被这种板蓝根兑百草枯一样的批饮料弄得五官瞬移,唐书禾惊恐地看了我一眼,说:“很难喝吗……对不起。”

  我摆摆手,傻了吧唧地半张着嘴等那股味儿下去,唐书禾满脸尴尬地盯着我,半晌,小心翼翼道:“好点了吗?”

  我说:“阿巴阿巴阿巴。”

  他没忍住,和我一起笑了出来。我说:“绝了。你是怎么把它从一堆咖啡里挑出来的,啊?”

  他摸了摸鼻子:“店员推荐的。”

  我摇头,说:“下次找个实惠点的地儿吧,又贵又难喝的这儿。”

  他愣了一下,我说:“怎么了?”

  他摇头,抿嘴飞快地笑了一下,说:“可以……有下次吗?”

  “……”我磕巴了一下,任谁也不忍心给一个眼睛瞬间亮起来的人一巴掌。

  唐书禾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也没说什么,垂下眼睛笑了笑,道:“我给你再点一杯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赶紧拦他,“不是说看房子吗?又不是来喝它的。”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坐了回去。我说:“这就对了嘛,齁贵的——怎么不要学校分配的公寓啊?”

  他犹豫了一下,说:“风水不好。”

  我扑哧乐了:“哪儿啊,风水这么不好。”

  他说:“X大东边的市郊别墅区。”

  我:“……”

  你管这玩意叫公寓!

  “真的,”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那里……不好。”

  “哦,”我脑子转弯儿,估计他是不喜欢市郊别墅,“也是,你一个人住,那么大别墅也不太好打扫,而且离市中心也远,交通不方便,还不如买个市中心的物业好点儿的大平层住着舒服,就是上班费点事,我记得X大好像就在市郊吧?你有车吗?”

  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我说:“有车就行。”

  他沉默地看着我,我被他盯得有点尴尬,补了一句:“挺好的。”

  唐书禾没接茬,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说:“我现在……自由撰稿人吧。之前有个杂志专栏,也写过书,然后现在在和一个剧场导演合创一个剧本。”

  他很认真地问:“什么书?”

  我乐:“还能什么书,小说啊当然,我写本沱沱国刑法你看吗?”

  旧情人多年不见一朝重逢,大概总想显摆一下自己这些年混得还不错,就算过得不咋地也得强行打肿脸充一波胖子,但我现在的确混得也就是“还行”的程度,写字吃饭,还认识了一群诸如文瑞修那样又激烈又丑又矫情的朋友。

  他摇摇头,轻声笑起来,双手捧着咖啡,看着我。我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就像欠了他八百来年的对视,看一眼少一眼似的,就好像这八年不是他踹的我是我甩的他一样。我浑身难受,下意识地想喝点什么掩饰一下,嘴都碰到吸管了才想起来这是杯让人多么掉san的东西,默默地把嘴拿远了。

  唐书禾笑了笑,有些落寞的样子:“我记得你以前爱喝咖啡。”

  以前,以前,又是以前。我们的以前就像这杯半酸不苦洗洁精兑杏仁露似的咖啡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挺贵的,喝又喝不下去,不喝又舍不得。

  能不能整点甜甜的东西啊。

  我叹了口气,没接他的话茬,说:“你不要学校的公寓,你打算在哪儿住?”

  他说:“我还没想好。”

  “大致哪块呢?就市中心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没想好。”

  我:“……”

  多好的人啊,可惜是个傻子。

  他继续说:“我还没想好,那……今天不去看房子了好吗,”他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两张票,用两根手指往我面前推了推。

  我:“……啊这。”

  他说:“去看电影吧,好吗?”

  他说:“我票都买好了。”

  哎。

  我说捯饬得这么好看,感情在这等着我呢。

  瓮中捉鳖啊这是!

  操,我不是说我是鳖。

  我还怕他人生地不熟找不着好房子,顶着这大太阳赴约,结果人家啪一下掏出两张电影票——哈哈,想不到吧,老子是来泡你的。

  我叹了口气,说:“书禾,我记得我昨晚跟你说过……”

  “怀哥,”他说,“是娄烨的片子。”

  他说:“他的片子好久没在影院上映了。”

  我和他相对无言。

  他记得我喜欢喝咖啡,喜欢娄烨的电影,喜欢喝什么牌子的啤酒,他应该还记得我曾经非常非常喜欢他。

  重逢后他每次这样说话都让我感到难受。这空白的八年明明两个人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一个人却偏偏要绕一个岔路走回去,站在原地,捧出一把刺心的曾经,假装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说,我记得你以前是喜欢这个的呀。

  他看我表情不对,补了一句:“来都来了。”

  我:“……”飘洋过海这么多年,是个中国人还是得说这句话。

  我说:“那要是我就不去呢。”

  他锲而不舍地小声劝我:“去吧。我们去看他的镜头在大荧幕上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

  他说:“去吧。”

  他说:“怀哥。”

  我什么也没说,把两张票中的一张收了起来,他眼睛一下笑弯了,喜滋滋地把另一张票收了,轻声说:“先去吃饭吧。”

  我看他,心说这么高兴啊。

  我说行,我请。

  他说:“我饭店都订好了。”

  我说:“别了,喝的和电影都你请,中饭我请吧。”

  他摇了摇头,嘴角还在翘着:“下次再说。”

  ……我收回之前说他是傻子那句话。

  这个人他变了。他懂套路了。

  我张了张嘴,脑海里飘过去一句有声台词。

  听说他,不当厨师,改防忽悠热线了,竟敢扬言再也不上当受骗了,残酷的现实已经直逼我心理防线了。

  ……虽然现在是他在忽悠我吧。

  说实话我真的很怕他搞一个什么烛光午餐,就是那种大太阳的天拉着那么老厚的窗帘搞神秘然后吃着吃着突然有个人钻出来给你拉小提琴那种,想想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一直在车上我都挺忐忑的,好在唐书禾审美正常情商在线,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这顿饭吃得挺安生。我们没再聊太多过去,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空白的八年,我对他也多了点了解,知道他过得还不错,读大学,考试,发论文,直博,教书,还可以,没在洋人那儿吃太多苦。饭店有点热,我劝唐书禾把大衣脱了,他说没事不热,然后过了一会顶不住了,一直无意识地拽领子。

  我说:“你就脱了吧没事,你里面穿的是个吊带吗?”

  唐书禾摇头笑了笑,把大衣脱了。把衣服挂在椅背上的时候我看见他手腕上一个黑色的手环,挺宽,橡胶的,和他温文的白衫特别不协调。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手腕,抬了抬手,解释说:“小侄女送的。”

  我点点头,心说小姑娘挺酷,我小侄女只给我送过那种一按开关会滋哇乱叫的仙女棒,我没法拿着那玩意儿出门。

  吃完饭快下午了,电影也快到时间了,我们并肩往电影院里走,在影厅坐下等电影开场的时候他在我耳边低声让我等他一会,我摆了个ojbk的手势,他悄悄走了出去,等了一会,放广告的时候这人两手拿着两杯可乐,胳膊肘高难度地夹着一桶爆米花像个顶碗艺术家一样走了进来,我一看,乐了:“你干嘛呀,吃那么饱了谁还吃得进这。”

  他小声说:“我看他们都有。”

  他指那些出双入对的情侣。

  ……行。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可乐,说:“谢谢。”

  喝一口,太感动了,终于喝到阳间的东西了。

  电影开场了。镜头摇晃,眩晕,昏暗,我很久没在大荧幕上看娄烨的片子了,没想到是这种效果。镜头的确太晃了,演到凶杀案抛尸一段,我听到后排有人痛苦地呻/吟:“怎么这么晃啊我的妈,我晕车了。”

  我有点想笑,伸手抓了把爆米花,一边用气声说:“你晕不……”

  唐书禾一把抓住了我伸进桶里的手。

  我们在杀人抛尸的背景音里无声对视,唐书禾抓着我的手腕,就那么看着我,秀气的一张脸在光影之中明暗斑驳。

  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千辛万苦找来了《颐和园》的带子,郝蕾坐在船上,摇晃,颠簸,眼神干净又癫狂,盛满孤注一掷的爱情与摇摇欲坠的欲望。

  所有的光都向她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她吸光。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郝蕾《氧气》

第4章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他向前倾了倾身子,我们突然就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颤抖的睫毛和不停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甚至出汗了,鬓角亮晶晶的。

  那一瞬间可以发生任何事情,可以不发生任何事情。我不知道,就那么看着他。我们沉默地对视着,半晌,他喘了口粗气,低着头坐了回去。

  我当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什么毛病”,靠过去小声问:“怎么了?”

  唐书禾摇头,昏暗的光线里他对我轻轻笑了笑,空气这时才突然又变得暧昧。曾经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吻他。

  大荧幕上的镜头仍然摇摇晃晃,我枯坐在那里发愣,舌根发麻。

  我真的是因为娄烨才来看的电影吗?

  我真的是因为怕他找不到房子才来赴约吗?

  我说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好受,可人家招招手,我不还是来了吗?

  碰一下手腕,我不还是坐这儿小路乱撞吗?

  贱不贱啊,路怀。

  唐书禾看出我表情不对,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地拨开他的手,他愣了一下,露出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的神色,往后退了退,小声对我说了声抱歉我越界了。

  我们一时无言,唐书禾双手捧着饮料,形成一个蜷缩的姿势,一口一口地喝着。

  电影散场以后已经快到傍晚了,我那天一整天几乎都和他混在一起。散场以后我们道别,然后各自回家。我问唐书禾房子到底打算怎么办,今天一天到底没干正事,他笑了笑,说会有着落的,让我不要担心。我说行,有事说话。

  我到底对他说不出重话。

  他又把下半张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点了点头,轻轻地弯起眼睛,说:“知道了。”

  我说:“那我先回了。”

  他说嗯,对我摆了摆手。

  我的车缓缓启动,正是晚霞最热烈的时候,散落的夕阳穿破云层,倒后镜里他站在原地,双手插兜,小小的一个人影,站在一地光辉灿烂的秋天的夕阳上,一直面对着我车尾的方向,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

  每次回家路博文都像八百年没见过我一样扑过来,满脸写着“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出去觅食的时候死在外面了”一样惊喜而感动的表情,在我脸上舔来舔去,不让它舔它就哼哼,我干脆一把把它扛起来,破例和它一起躺在沙发上,这货更兴奋了,在我身上蹦来蹦去,我揉着它的狗头陪它玩了一会,文瑞修给我发了条消息:“写怎么样了?”

  我说:“刚回来,你让我重温一下本子,我好久不写这种调调的戏了。”

  他说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我给你打个电话要不然。

  我说行。

  电话接通了之后文瑞修上来就是一个嗝,我说:“……你是不喝酒了。”

  文瑞修哈哈大笑:“喝了,就是要喝点才有感觉。”

  我想了想,说行,你等我会儿,他说干嘛,我说我拿点酒。

  我起身去厨房,顺手拿了两瓶冰啤酒,冰箱的小灯亮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唐书禾问过我的那一串问题。

  你还喝那个牌子的啤酒吗?

  嗯。

  我拉开罐子灌了一口,文瑞修醉醺醺地说车轱辘话,说路怀我得跟你聊聊,哎我得跟你聊聊。

  我乐:“你说啊。”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想找你写剧本么。

  我想起来文瑞修说自己“又激烈又丑又矫情”,于是说:“因为我美。”

  文瑞修笑了:“哎操。”

  我接茬:“因为什么啊。”

  他说:“我就特看不上现在有些人,一说这戏是干嘛的,写爱情的,哎呦那个看不起你,他们就非得夹带点什么特有哲理的东西,生硬么你说,他们连自己的戏在说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东西他们自己都搞不明白,”文瑞修打了个嗝,说,“狗屎!”

  ……喝醉的人你是没法和他进行那种有来有往的交流的,因为你跟不上他踩了香蕉皮一样做布朗运动的脑回路。我说:“……嗯。”

  文瑞修说:“排一部把爱情讲好的戏很难的,你说是不是,路嗝怀。”

  路嗝怀本人,就是我,已经意识到他这不是一开始自己说的“喝了点儿”的量了,丫纯粹就是喝大了满腔穷酸文艺情怀无处诉,找我撒酒疯来了,索性又开了一瓶啤酒,对着撒酒疯吧。

  他说:“前段时间老孟排《茶馆》连票都卖不出去,排的什么他妈的东西,要是我坐下头,我得往台上扔鞋!扔两只!我把我这两只44码的鞋……”

  我打断他:“文瑞修,你先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找我写剧本。”

  他说:“啊……啊我想想啊。”

  我:“……”

  他突然哦了一声,说:“路老师,我打第一回 见你,就觉得你能写好。你的眼睛里有一块东西是永远缺掉的。这样的人,舞台上的就是他的爱情。”

  ……我有时候真是不太能受得了他这种说话方式,我叹了口气,刚想说话,文瑞修说:“路儿,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

  我一愣,文瑞修笑了,说:“能找着感觉了吗?”

  我喝了口酒,没说话。

  文瑞修说:“你要是找不着感觉,实在不行,你谈场恋爱吧。”

  我说去你妈的,他嘎嘎一通乐:“体验派嘛。”

  我说现在啥派都不行,崆峒派把我连夜抓上崆峒山都不好使,我酒劲儿慢慢也上来了,俩人闲扯了好一通有的没的,聊到手机都发热了,终于在文瑞修开始说胡话,我也开始说胡话的时候挂断了电话。

  我晕晕乎乎地扫了一眼客厅茶几上倒得横七竖八的酒瓶子,心说这图一什么,跟文瑞修打电话喝酒居然还能喝蒙,揉了揉路博文的狗头,揉着太阳穴往卧室走的时候,手机突然又嗡的一声。

  姓文的没完了这是……哦不是他。

  是于思海。

  屏幕上弹出来他的消息:“路,小唐问我你住哪儿。”

  我飞速地回道:“不告诉他,妈妈的。”

  于思海发了条语音,边乐边说:“你他妈是不喝酒了,骂人都带叠字儿了。”

  我说:“你真……你不用管,这个事你不用管。”

  于思海沉默了一下,说:“真不管啊?”

  我说:“嗯。”

  于思海叹了口气,说:“行。”

  我说:“末将亲自去会会他。”

  于思海说你早点歇了吧你。我眯着眼睛瞅了瞅屏幕,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唐书禾。振铃也就不到三秒,那边就接起来了,唐书禾好像有点惊讶:“路怀?”

  唐书禾的声音灌进耳朵里的那一刻我就有点迷糊,觉得这个人好像很久不见了,又好像昨天刚和他并肩在夕阳下走,用一副耳机听歌。我说:“……书小禾,你……你干嘛去了你。”

  他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叫我:“路,路怀?”

  他那生疏又惊喜的语气一下把我泼醒了。

  气氛骤然冷了下去。唐书禾好像很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小声说:“你,你怎么了?”

  “我……抱歉啊,喝了点酒,脑子不太清醒。”我说。

  “不……不是,没关系,”唐书禾慢声细气地说,“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深呼吸了一下,晃晃脑袋:“你等我……哦。”

  我终于想起来我打这通电话是要干嘛了。我说:“你问于思海我住哪儿啊。”

  他顿了顿,应道:“嗯。”

  我说:“你问这干嘛?”

  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别生气,我想……和你住得近一些。”

  我说:“你要住我们这小区啊?”

  他说:“嗯。”

  我想了想,说:“别了吧。”

  唐书禾低声问:“不可以吗?”

  我说:“算了吧。这儿物业安保什么的还行,公摊面积大了点,关键是我们这边去年冬天有个男的跳楼了,你信这个风水不风水的,我怕你晚上睡觉害怕。”

  “路怀。”他叫我。

  我说:“啊,就在C栋,好像是和老婆吵架然后……”

  唐书禾把音量提高了一点,叫我,“路怀!”

  我被他打断:“……怎么了。”

  他说:“我想离你近一些。风水什么……是我自己编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听他这话就突然特别委屈,我说:“唐书禾,你他妈的,你……”

  唐书禾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

  我说:“唐书禾,你个瘪犊子玩意儿。”

  唐书禾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说:“你笑屁啊!你就说你是不是!”

  唐书禾不笑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说:“博雅世家3单元A栋205,你来,我看看你能有什么花样!小屁玩意。”

  唐书禾:“……好的。”

  我说:“还想离我近一点,你想干嘛啊你,你丫就是想泡我!”

  唐书禾说:“嗯。”

  我说:“你算哪包方便面啊!”

  唐书禾沉默了一下,说:“你等等我。”

  “……干什么。”

  唐书禾说:“我拿点酒。”

  “哎呦,”我躺在床上笑,“这都什么,文瑞修喝了酒给我打电话把我喝多了,我喝多了给你打电话你去拿酒,这是什么喝酒套娃……”

  “我回来了。”他说。

  “……你站冰箱旁边打的电话啊?”

  唐书禾说:“我跑着去的。”

  我一时语塞。

  唐书禾说:“你继续。”

  “……我忘了,”我说,“你学坏了,你怎么还在家里屯酒了。”

  唐书禾没有回答。我想了想,说:“哦。我想起来了。我刚骂你来着。”

  唐书禾嗯了一声,说:“你问我算哪包方便面。”

  我笑出了声。我听见唐书禾起开一瓶酒,我说:“啤酒啊。”

  他顿了顿,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能听出来。啤酒倒出来的声音是……呲儿呲儿的。”

  唐书禾轻轻地嗯了一声,倒满了一杯,开始咕咚咕咚地喝酒。

  我说:“哎你慢点儿喝!”

  他顿住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听彼此的呼吸声。

  我点了支烟,缓缓地抽。

  他听见我这边打火机的声音,问:“怎么抽烟了?”

  我说:“你还喝酒你不让我抽烟。”

  他不说话了,啤酒和杯子相濡以沫,发出海浪一样暗流涌动的声音。

  半晌,唐书禾轻声问道:“怀哥,这八年你开心吗?”

  我说:“唐书禾,你说呢?”

  他不说话。

  我胸腔酸痛:“八年,唐书禾,抗日战争都结束了!八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处男呢!”

  唐书禾顿了顿,苦笑了一下,问:“那现在呢?”

  我说:“现在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

  唐书禾:“……”

  我低声说:“你有毒吧,唐书禾。你是唐门的吧你。”

  我说:“不是你给我下降头,就是我自己太他妈贱了。”

  我猛地抽了一大口烟,感觉脑子轻飘飘地嗡的一声响。

  我弹了弹烟灰,说:“可是我真挺想你的,书小禾。”

  现在想想少年的心动可真锋利啊,一下能让人疼这么多年。

  要讲这个故事,还需再重头。

  那个没有疲惫与烟酒,尚且有冰可乐放在桌角的十七岁。

  作者有话要说:

  “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孟京辉《恋爱的犀牛》。

第5章

  高二第一个学期以我们的第二场分班考试开头。我们班男生考完试之后被班主任叫回自己班帮忙摆桌椅。教室里乱糟糟一片跟菜市场一样,于思海扽着一张桌子正晃晃悠悠地划水,看见我回来,招了招手:“路儿!”

  我走过去,把文具袋里的涂卡笔掏出来递给他:“还你。”

  他说不用了放你那儿吧。我回来得晚,扫了一圈发现桌椅都摆得差不多了,就想把黑板上的考试须知什么的擦干净,于思海陪我走到讲台边上,直接窜上了讲台旁边单放的小课桌,我正抬着胳膊擦黑板,吓了一跳:“你他妈跟熊瞎子一样别把睿哥的桌子坐蹋了!”

  “哎,”于思海在李睿的桌子上敦了敦,“我就坐蹋了能怎么着。”

  我说:“丫拿头发抡你。”

  “操。”于思海乐了。我扫了一圈,问:“李睿呢?不说考完试男生搬桌椅吗?”

  他说:“走了,他啥时候管过这。”

  我点点头。于思海坐在李睿的桌子上来回蛄蛹,动一下李睿的桌板就吱儿一声,特可怜,于思海充耳不闻,说:“哎,你知道吗,理一班那个,唐书禾,改学文了。”

  “都高二了,”我说,“他学文干嘛,理科学得独孤求败了,空降文科班降维打击我方数学成绩么?”

  “谁知道,”于思海说,“他那个成绩,考完分班试肯定是落在咱们班,不可能去文科平行班,哎你见过他吧?”

  我说:“没。”

  “怎么没见过呢!”于思海一拍李睿的桌子,“上回李睿考试没穿校服就是他抓的!”

  “……哦,啊!”我也一拍李睿的桌子,“我想起来了。”

  “轻点儿拍吧你们,”刘宏博路过,说,“睿哥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我赶紧摸了摸睿哥的棺材板,希望人没事。

  其实那次也不能说抓,唐书禾估计才是被年级主任抓去监督考试仪容仪表的,寒冬腊月就穿一件蒜皮一样的校服,在门口站着,拦住了没穿校服的李睿,说:“怎么没穿学生服。”

  李睿费劲巴力地把眼睛从一堆门帘子一样的头发中露出来,还没来得及目露凶光,唐书禾看了一眼四周,没老师,松开手,低声说:“快走,下午记得穿。”把李睿放走了。

  这件事让我们对他陡然而生一种友军的亲切感,虽然我后来把这事儿给忘了。于思海干脆以一种脱鞋上炕的姿势盘腿坐在了李睿的桌子上,说:“他人不错我觉得。”

  我点点头,把擦黑板用的抹布扔进水里。

  我还记得唐书禾第一次走进文(一)班的那天。那时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一天。经过高二的分班考试,有人从文一班掉到了文平行班,也有人从平行班考上来,而这个传说中的唐书禾,在新学期的第一天的早晨踏进了文(一)班的教室,站在讲台上,沉默地面对着陌生同学的目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和人一样清秀,有含而不露的顿挫笔锋。

  他写完之后鞠了个躬就没话了,我们班主任谷静愣了一下,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带头鼓掌,然后我们就都一脸懵逼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谷静拍了拍唐书禾的肩膀,说:“这位是从理一班考过来的唐书禾同学,大家都认识了吧?理科班字写得这么好的不多见啊,咱们班的某些同学,应该向书禾学习一下。”

  谷静瞟了我一眼,我深沉地伸出右手,跟她比了个朕知道了的手势,希望她能明白我的赞同,然后别cue我。

  谷静又加了一句:“路怀你学习一下。”

  我:“……啊。”

  于思海没忍住笑出了声,转过来冲我挤眉弄眼。

  谷静说:“行了,书禾你先找个地方坐一下,我们还是老规矩,在学期的第一次月考之后进行座位调整。”

  唐书禾对谷静笑了笑,垂下眼睛,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径直把目光投向了我。

  那是我和唐书禾的第一次对视,十七岁的小唐穿着三中白底藏青色条纹的校服,有一张白净清秀的瘦骨脸,一双微微下弯的细长眼睛,在八月夏末早晨的灿灿清风里,发梢几乎是透明的,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我胳膊搭在窗边,正盯着课程表发呆,看见他望过来,一愣,反应过来,有空座位的只有后几排,我们班后几排那就跟不买门票进动物园似的,也就我长得比较面善,我对唐书禾点了点头,举手说:“老师让他坐我这吧。”

  谷静点头,对唐书禾摆手示意让他过去,唐书禾一边走一边把校服上衣的拉链拉到了最顶端,遮住了小半张脸,然后坐了下来,把背上的一个挺大的灰色帆布书包轻轻放在地上,转过来冲我笑了笑。

  “Hello,”我说,“我叫路……”

  “路怀。”唐书禾轻声说,“我认识你。”

  我一愣,然后乐了:“我这么出名啊。”

  于思海在前排扭过头问我:“是不是咱们半夜翻墙回宿舍那次……”

  “操,”我说,“你他妈能不能盼我点好。”

  唐书禾笑着摇头。谷静在上面做考试总结,说到语文,突然又把我薅了出来:“路怀,年段语文最高分还是你,但是我劝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天赋和一点小聪明沾沾自喜,我们办公室判卷子的时候老师都在说,路怀的字要是再好看一点——起码工整一点,不光语文,他所有科目的分数都会更高。”

  每次考试之后单独呲哒我已经是谷老师的传统项目了,谷老师每每对着我的丑字总是非常痛心疾首,刚分班的时候她还送了我一本字帖,然后指着我作文第一行那个像老太太挎筐一样的“的”字,委婉地说:“你看这个字,它就长得有些不合情理。”

  话说那个时候我也是有用心练过字的,只是文科班文字量太大,我的字就逐渐又变得潦草起来,从“有点那个意思”到“还不错”,到“越来越好了”再到字体像被吹歪了一样逐渐倾斜,最后变成老太太挎筐。

  谷静还在痛心疾首:“理一班老师管我要这次的高分作文,说是要印给学生看,我都不敢把你的交给她,马王堆的出土文献都比你的字好认啊,路怀啊,你说你让理一班的同学怎么看你啊。”

  我:“……我错了老师。”

  “你,”谷静苦口婆心,“你把你的文章一笔一划再抄一遍,抄成泛人类都能理解的文字,今天下午自习课之前交给我好吧?”

  我说:“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

  谷静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总结史地政的考试成绩。说了一通,早自习还剩二十分钟,第一节 课是她的课,她把教案和课本放在讲桌上,让我们上一会自习,自己去办公室拿水杯去了。她走了还没有一分钟教室里又炸了锅了,唐书禾在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吵闹聊天声中戳了戳我,把校服领子往下拽了拽,他说话声音太小了,我光看他在那砸吧嘴,只能向前倾了倾身,说:“你说什么?”

  可能是我前倾幅度太明显,唐书禾下意识地有一个后仰的动作,克制着僵在那,我心说这什么毛病我又不咬人,是我的王霸之气侧漏到他那儿烫着他了吗,只能又往后坐了坐,说:“你说什么?”

  他看了看我,犹豫着一点点蹭过来,小声说:“我替你抄吧。”

  “啊?”我愣了一下,“不用了,太麻烦你了。”

  他摇了摇头,说:“不……不麻烦。两节课间就抄完了,不用等到自习课。”

  我挺感动,心说果然没看错,唐书禾人的确挺好的,干脆一点头:“行,那麻烦你了,中午一起吃饭?我请。”

  “啊,”唐书禾几乎有些惊慌,“不,不用了。”

  “走吧,”我拿胳膊肘拐他,“街西边的那家石锅拌饭吧?我和于思海还有李睿总去。”

  于思海转过来,说:“对,对对对,他们家土豆泥鸡柳饭贼几把……就是特别好吃。”

  ……怎么说呢,我也有这种感觉,唐书禾往这一坐,好像空气都被净化了,不光于思海,我都开始文绉绉地口吐人言了。

  我说:“去吧,要没有你,老谷……谷老师又得呲哒我,去吧去吧,一顿土豆泥几把饭……操,土豆泥鸡柳饭没多少钱。”

  草,到底没搂住,都怪于思海,几把几把的。

  唐书禾把脸藏在校服领子里,不说话,眉眼弯弯地笑,脾气很好的样子,我继续用胳膊肘拐他:“去吧去吧。”

  他点点头,说:“好。”

  那天一上午的课间他几乎都在抄我的作文,说是中午请客,但是看他一直在那儿忙活我还是有点不落忍,跑小卖部给他买了瓶喝的,他余光看见我回来,站起身给我让位置,我从背后掏出一瓶饮料,在他眼前一晃,放他桌子上:“噔噔!”

  他一看,笑了:“谢谢。”

  我说:“不知道你喝不喝碳酸饮料,给你买的果汁儿。”我弯腰看他的字,“真好看嘿,要不我下次带你的手去考试吧。”

  他摇摇头,说:“不用。你本来就……值得更高的分数。”

  我愣了一下,因为他说话声音小,我们两个的脸离得很近,那一瞬间的感觉当时的我很难形容,只能感动地把它归结为唐书禾人真的太好了。

  我笑了一下:“哎呦,终于有人赏识我了,太感动了。”

  唐书禾没说话,低下头,继续用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着我的文章。一直到我的二十六岁那年,那时候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事,前缘难了覆水难收,我都一直记得那时候他站在讲台上,第一眼望过来的羞涩而明朗的目光,我都一直记得,一个人飞蛾扑火的勇气,可以化作多少眼睛里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对不起。

第6章

  “路儿!”

  于思海扑扑拉拉地直接一屁股坐在我前面的空座位上,我和唐书禾的座位整个被他那地崩山摧壮士死的一撞怼得狠狠一震,唐书禾本来正趴桌上休息,校服外套蒙着头,迷迷糊糊地顶着校服坐了起来,我赶紧拍了拍他后背,说:“我走了,我马上走,你顾自睡。”

  唐书禾迷迷瞪瞪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说没事,把头埋在臂弯间蹭了蹭,不动了。

  我对于思海招了招手,让他跟我出来说话,我们俩晃荡到走廊,我说:“李睿呢?”

  于思海说:“趴厕所抽烟呢,”他伸头往教室里看了一眼趴着睡觉的唐书禾,啧啧道,“好家伙,这是学到几点啊,这才高二啊。”

  “这不刚转文么,补前面的课呢,又得准备月考,”我说,“天天我看他晚自习回宿舍都拿一堆书。”

  于思海摇摇头,说:“悠着点啊这人。”

  我们俩往操场晃了一圈,打预备铃的时候转回了教室,回来的时候发现唐书禾还在睡,我拍了拍他,把他脑袋上蒙着的校服上衣揭了下来:“醒神了嘿,上课了。”

  唐书禾眯着眼睛坐了起来,表情都是木的,睡得像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小脸一片红,我把给他买的冰咖啡贴他脸上,唐书禾冻得一激灵,眼睛一下就大了一圈,特别有意思,我一下没忍住嘎嘎笑出了声,唐书禾四下看了看,说:“上课了吗?”

  我说:“预备铃都打了。你要是实在困,要不再趴会儿,反正下节是自习。”

  唐书禾摇了摇头,灌了一口咖啡,翻出历史提纲继续看,我凑过去瞅了一眼,随手翻了一页盖住了一段:“缂丝技术是……”

  “唐代。”他说。

  “棉花……”

  “元明。”

  “……唐书禾,”我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唐书禾说:“这一页,你盖着的那些,是中国经济史的纺织业部分。”

  我:“……”

  呔!何方妖孽!

  记忆怪!

  “学霸,霸霸,”我说,“你一天是不是有四十八小时啊,二十四小时做题二十四小时背书。”

  唐书禾摇了摇头,说:“后半本还不熟。”

  我开始走神,这个角度阳光照在他身上,好像侧脸是半透明的一样,我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和他胳膊肘挨着胳膊肘,突然说:“哎,学霸,你的眼睛这么看是琥珀色的。”

  他顿了顿,偏过头,说:“是吗?”

  我说:“嗯。”

  他的眼睛从历史提纲上移开,和我四目相接,默默地看了我一会,突然收回了目光,把提纲翻过去一页。

  我说:“哎,能问问你为啥学文吗?”

  他不吱声。

  我太寂寞了,特想和他说话,他不搭理我我就接着说:“是因为特别喜欢吗?”

  他顿了顿,说:“特别喜欢。”

  “那就可以理解了,”我说,“于思海那会儿就死活要学文,考历史系,他爸非得让他学理然后大学学医,为这他跟家里大干一场,现在都闹得特别僵。”

  大海扭过头,说:“我妈现在都不管我了,她觉得学文这人就顶算是废了。”

  唐书禾很认真地看了于思海一眼,说:“不是的。”

  我说:“你当时跟你爸妈说要半道儿学文,他们没什么意见?”

  唐书禾眨了眨眼,苦笑了一下,说:“分班考试当天,他们把我锁在家里了。”

  我磕巴了一下:“……啊?那后来你怎么考的试啊?”

  唐书禾干咳了一声:“窗户没锁。我……翻的窗。”

  我:“……”

  于思海:“……”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对唐书禾有友军一样的亲切感了。

  于思海愣了一会,说:“霸霸,你是真的牛逼……不是,这啥爹妈啊,控制欲怎么这么强。”

  我乐:“你也别说别人。”

  于思海说:“那我爸也没打我也没锁我,他就说你要是去考试你就别认我这个爹。”

  我给他捧哏:“那你怎么说的。”

  他说:“我说叔叔再见。”

  我们仨全乐了,学习委员许茹在前面做题,特别不悦地喊了一声:“安静!”

  于思海努了努嘴,转了回去,我趴在桌子上,怎么想怎么想笑,戳了唐书禾一下,用口型说:“挺叛逆啊,小伙子。”

  他摇头笑了笑,我说:“真那么喜欢啊。”

  他看了看我,半晌,小声说:“不仅是。”

  他说:“我讨厌屈服。”

  我心头一热。

  于思海说:“是这个理儿。”

  啊,相比起来,我的家庭氛围真的挺宽松的,我爸当了四五十年的知识分子,整个人非常淡然通透,文理分班那天,我说我要学文,我爸点了点头,说你想好就行。

  我妈更是,闲云野鹤她是头一份儿,前段时间分班考试之后开家长会,我妈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了,回来特别纳闷地问我:“哎你们怎么换班主任了?”

  我:“……妈,我考文科班了。”

  这种母子尴尬地相视一笑的场面在我十七年的人生中屡见不鲜,以至于我小时候一直怀疑我不是我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而是她拉出来的。

  唉。

  总之高二的第一个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就在我们日复一日地扯淡,唐书禾日复一日地奋斗中越来越近了,而在紧张刺激的考试之间,体育课算是唯一比较大段的悠闲时光。三中的体育课比X市的护城河还要水,偏偏我们校长前几年去上海观摩了素质教育之后脑门子一热严禁其他科目占用体育课,而之前被迫体弱多病的体育老师此刻与我们一样不知所措,只好放我们自由活动。

  自由活动嘛,男生无外乎就是放羊和打球。九月的天溽暑还未消,我不乐意大热的天儿跑一身臭汗,怪味儿的,而且懒得洗衣服,就谢绝了于思海和李睿的打球邀请,让他们自己攒人去了,李睿的长刘海被汗打得透湿,他从犬牙差互的刘海缝隙里斜视着我,冷傲道:“路怀,有一天你死了你丫就是矫情死的。”

  “我乐意,”我说,“我精致,我还喷哥老官联名香水呢你管得着吗。”

  李睿说:“你大爷的。”

  我说:“你大爷让你先把你头上那几根阿富汗狗毛扎起来,你也不嫌热。”

  那时节李睿还是个没被岁月和甲方磨平棱角的刺儿头,和我说话时常激情互喷,李睿甩了甩头发,走了。

  我招呼唐书禾:“书禾去小卖部吗。”

  唐书禾正坐在树荫底下离群索居地背单词,听我招呼走了过来,我揽过他肩膀:“买冰棍去?”

  唐书禾点了点头。我们去小卖部转了一圈,坐在操场旁边树荫底下的单双杠上吃冰棍,操场上我们班的同学三三两两,篮球场还有一小撮男生在打篮球。九月的天热而安静,风也不闹,蝉鸣也消了,午后的阳光穿过树荫,细细碎碎地散在地上。我坐在单杠上晃悠腿,对坐在长椅上的唐书禾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还能从这儿倒挂金钩。”

  唐书禾看着我点头,我说:“我现在试试能不能了还。”

  唐书禾吓了一跳:“你别……”

  我腰背一掀已经翻下去了,腿挂在单杠上,头朝下跟他相面,哈哈大笑起来,把手里的雪糕递给他:“来一口?”

  唐书禾皱着眉看了我半天,把头转了过去,也笑了。

  我一边晃来晃去,一边说:“小时候我妈说爬上爬下能长高,好像有点用,现在我看看还能不能再长点儿,再长七厘米,长到一米九就好了。”

  唐书禾说:“长那么高干什么。”

  我说:“打死李睿。”

  唐书禾扑哧一笑。我叹了口气,说:“算了。美人儿笑了,朕就饶这番邦猎犬一命。”

  我一挺腰背翻了回来。冰棍吃差不多了,剩一根冰棍筷子,我说:“学霸看我!”

  唐书禾说:“嗯。”

  我眯着眼睛瞄了一下,咻地一声,精准地把冰棍筷子扔进了公共垃圾桶里。

  精准把东西远距离扔进垃圾桶真的是一件很高难度又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我非常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唐书禾脸上也有笑意,我扭过头,发现他在翘着嘴角看我,就对他咧嘴傻笑了一下,唐书禾愣了愣,转过脸去,看远方的操场。

  一时无话。我突然问道:“哎学霸,你说你认识我,到底在哪认识的,我怎么没印象。”

  唐书禾没什么表情,轻轻说:“你不记得了。”

  唐书禾这人吧,没什么大的感情波动,你听不出来他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我莫名地有点心虚:“就……应该也有点印象。”

  唐书禾笑了笑,说:“上次曹禺诞辰一百周年的戏剧节。”

  我:“……”

  邪门了嘿,还真就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说:“那之前我只知道你的名字,那次才真的看见你。”

  那次戏剧节我演的是《日出》里的方达生,穿着长衫围着围巾,化着浓重的舞台妆,我自己都不太认识自己,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乐:“那你开学分班再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挺失望的。”

  他摇头:“没有。你……”

  “路儿!路怀!路怀!”

  篮球场一阵骚动,我听见于思海大声喊我的名字,李睿被好几个男生拉着,刘宏博还有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正冲我挥手,我从单杠上跳下来往那边走:“怎么了?”

  于思海喊道:“李睿又他妈跟别人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章

  我跑到那的时候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已经快按不住李睿了,刘宏博挡在李睿跟前,不停说:“睿哥,行了行了,没必要没必要。”

  李睿偏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X你妈,你再瞪我一个!”

  李睿对面的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跟他激情对线:“我就瞪了,我还他妈踹你呢!”

  膀大腰圆刚一动,于思海就跟着动了,贴着他挡在他前面,低声说:“别动!”

  李睿那个属二踢脚的,我以为他又因为打球的时候谁踩谁一脚谁撞谁一下谁打了个黑球什么的呲毛了,和刘宏博一起挡着他,拍了拍李睿的肩膀,说:“怎么了闹成这样。”

  李睿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指着对面说:“就他妈你能是吧?刚才谁在这儿看球你没看见?你他妈瞎?就盯着我抢球,我给你——”

  我愣了愣,赶紧扑过去拦住暴起的李睿,跟于思海对了个眼神:苏彤来过了?

  于思海对我点点头。

  苏彤,我们班的女生,政治课代表,李睿喜欢人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怂得不敢表白,八成是方才苏彤来坐了一会儿,赶上这时节膀大腰圆可劲儿地专盯着李睿抢球,李睿当然原地爆炸了。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李睿肩膀,说:“行了睿哥骂两句得了,苏彤还没走远呢。”

  李睿愣了愣,肩膀的肌肉不再那么紧绷了。这时候膀大腰圆突然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丫先把那几根狗毛铰了再说。”

  我操?

  我转过来指了指腰圆:“你嘴放干净点。”

  “就骂了怎么着,”他瞪我,“小白脸,二椅子。”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李睿从我身边一个闪现就冲过去了,照着腰圆的脸就是一拳,于思海也不拉架了,用熊瞎子一样的体重优势狠狠一撞,腰圆一下就坐地上了,于思海照着他肚子用力跺过去:“你他妈骂谁呢?”

  只要有一个人动了,基本就是混战,我背对着于思海和李睿站着,一脚把冲过来的腰圆的同班同学踹回去:“来我看看今天谁敢过来!”

  “路怀!”

  是唐书禾的声音,我偏头一看,唐书禾很焦急地站在篮球场边上,看见我动手……不是,动脚了,就要往打得分不清谁是谁的人堆里钻,我赶紧喊:“唐书禾你回去!”

  就这间隙不知道是谁的拳头蹭着我的颧骨就过去了,我骂了一声,也没往后看,直接横肘往后撞,听见后面一声低低的“我草”。

  “你们在干什么!”

  我听见我和于思海同时叹了口气。

  老师怎么来这么快。

  我们班体育老师飞快地跑了过来,把自己挤进了人堆里,张开双臂喊道:“可以了!都给我停下!上课时间你们在干什么!”

  ……不得不说,我们那个一米九几的体育老师这时候的动作和表情真的很像那张“大家听我说,我们都是狗”的表情包,让人怪想笑的。

  “你们几个怎么回事啊,”谷静痛心疾首,“以前只有李睿,这回怎么连你们俩也卷进去了,干什么,不往正道上走了,是吗?”

  体育课还没结束,我,于思海,李睿,刘宏博,唐书禾就全被薅到谷静的办公室里了,李睿不看谷静也不说话,我干咳一声,说:“这次这个性质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谷静问。

  “我们是正义之师。”于思海说。

  谷静快被气笑了,摆手说:“我不跟你们说话,刘宏博,你说。”

  刘宏博说:“本来是李睿因为……球场上的事跟十六班的同学打起来了,然后于思海和我在那儿拉架,路怀过来也想劝架,结果那人骂了李睿又骂了路怀,就……”

  “他骂什么了?”谷静问。

  刘宏博脸上有点为难,估计是不想把苏彤抖出去,说:“算了吧老师,怪难听的。”

  谷静哽了哽,说:“不管他骂什么,你们也不能打群架,这是原则问题!李睿我管不了你了,我只能跟你说这次的事情如果十六班的同学真被打出了什么毛病,你的处分会很严重。还有你们两个,居然也跟着打架,处分也跑不了。”

  我和于思海不说话,谷静皱眉看向唐书禾:“怎么你也在这里?”

  唐书禾刚想说话,我说:“啊,他当时和我在一起,路过。”

  谷静糟心地看了我们一眼,摆摆手说:“都回去吧。处分下来了再说。”

  我们五个回班的时候,班级里的同学都还在说话,看见我们进来安静了一瞬间,于思海笑了:“干嘛啊,鬼子进村一样。”

  一个坐在座位上吃辣条的男生嘶嘶哈哈地跟我们打招呼:“回来了啊。”

  于思海说:“那孙子怎么样了?”

  “没大事,说是有点头晕,可能是有点轻微脑震荡。”

  “草,”于思海嘀咕,“这么脆皮打什么架啊。”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请。”李睿突然冒了一句。

  “我也要去。”刘宏博说。

  “都去。”李睿抬眼看了看唐书禾,不知道怎么称呼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你也来吧。”

  唐书禾愣了一下,于思海搭着唐书禾的肩膀说:“啊,来吧来吧,一顿饭的事儿。学霸你也真是够义气,我本来以为你这样的霸霸不愿意碰这种事呢。”

  唐书禾低头笑了笑。回座位以后唐书禾又在那操心:“你们会背什么处分?”

  我说:“我也不清楚。十六班那孙子没什么大事,李睿顶多记过,我们俩差不离通报批评,最多也就是警告,没事儿。”

  唐书禾皱眉,我们仨加起来都没他能操心:“他会报复吗?”

  “报复报复呗,”我说,“他敢怎么啊,顶多抢我们几个球,有本事再干一架?他那么脆,还能找人打我们是怎么着,”我向上握拳,“扫黑除恶,从我做起。”

  唐书禾很不赞同地看着我。我乐了,摸他的脑袋:“没事儿啊,真没事儿,明天周末,你要实在担心,要不今天你送我回家吧?”

  “操,”于思海说,“你什么毛病。”

  我嘿嘿乐,揽着唐书禾说:“走吧。今天放学一起走?”

  唐书禾点了点头,我挺高兴:“哎,真好,我也是有霸霸护送回家的人了。”

  唐书禾想了想,问我:“你当时为什么让我……”

  “怕你背处分呗,有俩考试能把孩子锁家里的爹妈,你要是背了处分,回家不一定吃多少锅烙呢,”我说,“当时你能过来,我已经很感动了啊。”

  这话是真的。当时我一回头,看见平时那个害羞腼腆,总是把脸藏进校服领子里的唐书禾撸起袖子就要冲过来的时候,心头一暖。

  事实证明,膀大腰圆的确就是个嘴臭的脆皮,我都高估他了,后来丫连球都不敢抢了,鲜少的几次和李睿同时出现在球场,两个人打球打得像一对过了二十多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中年夫妻。

  那都是后话了。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五点放学后,我们五个人找了家馆子撮了一顿,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友谊还真就是靠一顿饭又一顿饭吃出来的,当然我和唐书禾这种天天胳膊肘碰胳膊肘的除外。一顿饭的工夫,虽然关键时刻拔刀相助的唐书禾还是不太爱说话,但是我们已经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具体表现就是——

  “霸霸,霸霸,救救孩子。”于思海说。

  唐书禾说:“怎么了?”

  于思海说:“就是那个……数学……”

  “好,”唐书禾很干脆地点头,“我教。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于思海愣了愣,李睿笑出了声,说:“敞亮。”

  一顿饭之后,我们各自回家,唐书禾和我一路,我们背着装满作业的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用同一副耳机听歌,步调都一致。周围是城市吵闹的街声,来来往往穿梭不止的车辆偶尔鸣笛,那天傍晚的天气很好,山茶花也开了,有淡淡清风吹过脸颊,黄昏时节壮丽的火烧云铺满天边,把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灿烂温柔的光辉之中。我们并肩走了一会,唐书禾突然说:“马上要月考了,你如果有不会的问题……也可以问问我。我尽量答。”

  我笑了:“其实吃饭的时候于思海是想借你作业抄来着。”

  他摇摇头,说:“不要抄,来问我。”

  我说好好好,除了语文,都去问你。

  过了一会,我说:“对哦,月考之后要调整座位了,咱俩可能不能坐在一起了。”

  唐书禾没说话。风吹起来,碎发挡住了他微微下弯的眼尾。他顿了顿,才说:“如果……你月考的成绩可以提高一点,我想去和老师申请,不需要调换座位。”

  我笑起来。

  我说:“没关系,不用你去说。不管月考成绩提没提高,我都会去跟谷老师说,我想一直和你坐一起。”

  他露出一点恍惚的神色,然后也笑了。

  现在想想那天真好,是我记忆里最好最漂亮的一个黄昏,天地间热闹又安静,火烧云的光让少年人的脸上有了夕阳的颜色,我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说着笑着,耳机一首又一首地放着歌,晚风很温柔。

  那天傍晚的风,是山茶花香。

  作者有话要说:

  “你闻,今晚的风,是杜鹃花香。”——《画皮》

第8章

  “路怀,”唐书禾扒拉我,“把你昨天的数学作业给我看一下。”

  我趴在桌子上,哼了一声,像个陈年僵尸一样坐了起来,眯着眼睛把数学练习册递给他,又趴下去睡了。

  他一边翻一边说:“你昨天几点睡的。”

  “没几点,不算晚,”我说,“今儿起晚了。你别跟我说话我缓一会儿。”

  早自习还没打铃,教室里闹哄哄的。唐书禾一边用红笔在我的练习册上勾勾画画,一边说:“怎么后面几道大题没写?”

  我困得一点也不想说话,哼了一声。

  唐书禾锲而不舍:“是不会吗?”

  我叹了口气,坐了起来,撑着头说:“不会。等老师讲。”

  他在我的练习册上用红笔标注:“我看这个题不算难,高考圆锥曲线和导数的分可以不要,三角函数的分你必须拿,我把公式和大致思路给你写在旁边了,你先试着做一下,实在不会再问我,然后上课再听老师讲一遍,这样记得比较扎实。”

  ……平时跟我说话直结巴,怎么说起这就这么顺溜了。我有点心累,揉了揉眼睛,接过练习册说:“好嘞。”

  他转过头,看着我说:“这么困?”

  我说:“也没有。”

  他看了一眼表,说:“还有五分钟,我给你买瓶咖啡吧。”

  我说不用了来不及了,他看了一眼外面,说:“跑的话来得及。”然后起身就走,我说:“哎……”

  跑得还真挺快,没拽住。

  于思海一边幸灾乐祸地抄着唐书禾的作业,一边笑:“哎,一物降一物啊,让人治住了吧。”

  我拽住了于思海的后领子:“你,你和李睿,全宿舍是不都看见了,我昨晚趴被窝里背那个几把全球气候分布图背到后半夜,他今天要考我!”

  “谁知道啊那时候我们全睡着了。那你刚嘴硬说没几点不算晚,”于思海乐,“你怎么不说你背到后半夜的事。”

  “那显得我像脑子不好使似的。”我说。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那天夕阳很美,风也温柔,却不知道从那时候起唐书禾就已经开始谋划着要在月考的时候带我起飞了。这几天晚自习之后,他都会给我留点任务,背背这个记记那个的,昨天他让我背一下全球气候分布图,风轻云淡地说这个不难背,结果我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我真的背不下来,硬生生背到后半夜两点。

  说话间唐书禾已经回来了,拿着两瓶冰镇过的咖啡,把一瓶贴在我脸上,跟我学的。他说:“先醒醒神,一会早自习如果没有任务,我们把你那几道数学题处理一下。”

  我说好的,然后打了个哈欠。

  上午的几节课完全就是靠咖啡撑过去的,下午第一节 的历史课我真的是他妈困得丁零当啷的,一下一下给我们那个双下巴的历史老师磕头,我眼睛一闭唐书禾就拍我一下,我的神智就一直悬在那个睡着和醒着的线上,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眼保健操铃刚打,我们班趴下一片,第一个趴下的就是我。我听见唐书禾用气声问于思海:“他昨天到底几点睡的?”

  于思海没说话,估计是比了个手势。唐书禾愣了愣,半晌,叹了口气。

  上课铃响的时候于思海两只手一手呼噜一个脑袋硬生生把我们俩呼噜醒:“醒醒了你俩!打预备铃了!”

  我迷迷糊糊地一把抓住他手腕,和唐书禾顶着同款鸡窝头和懵逼脸坐了起来,于思海看着我们俩直乐:“你们俩昨晚没睡觉吗?”

  “没……操啊。”我说。

  于思海笑着转回去了。我揉了揉眼睛,把我的小恐龙抱枕往唐书禾肩膀上一放,把脸怼了上去。唐书禾有点僵硬,我能感觉出来,但是靠在人身上比趴在桌子上睡舒服太多了,就不太想动。下午两点钟的太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我们俩的座位上,唐书禾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然后慢慢抬起手,把手掌轻轻挡在我的额前。

  眼皮上眩目的阳光一下子消失了,阴凉又舒服。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哪里隐隐地不大对——以前我和于思海他们也老是这么靠来靠去的,可是从来没有这么……怎么说呢,精致又温存的动作。我在这种新奇的又别扭又窝心的感觉里靠着他,半睡不醒地想,唐书禾真是太好了。

  哎,如果分班那天我已经有同桌了呢,说起来于思海也一个人坐,他虽然体格像熊瞎子,长得也挺面善……

  我气醒了。

  我说:“于思海你大爷的。”

  于思海非常麻溜地接话:“傻逼,脑袋是不是睡水肿了。”

  我:“……哦。”

  不得不说,唐书禾是真的非常非常想把我的成绩拽上来,他就像那种都市轻喜剧里成天趴门缝监督孩子学习的中年母亲一样,逼得我时常想对他吼一句不要让你对孩子的爱成为他的枷锁。有的课间唐书禾去上厕所,我就一个人趴在那儿,烦躁地唉声叹气地背那个什么几把全球气候图和洋流图。

  “你累不累啊,”李睿晃过来,弯腰看了看被唐书禾画得花花绿绿的、我的地理图册,皱着眉说,“要谁敢这么管我我早抽丫的了。”

  “你那嘴里说的都不是人话,”我说,“苏彤管你你抽不抽她?”

  李睿愣了一下:“那能一样吗?”他小声嘟囔,“那她也得乐意管我啊。”

  “有什么不一样。”我说,“人家不是你爹妈,本来也没义务管你。愿意伸手拽你一把,你还抽人家。”

  “啊,”李睿说,“我意思就是说……会烦。”

  我一边背图一边说:“废话,谁学习不烦,我他妈烦得要死,马达加斯加暖流,新几内亚……”

  于思海大吼一声:“非洲农业不发达!”

  “我们都用……”我反应过来,“滚蛋!”

  那天晚上晚自习放学之后,唐书禾罕见地没给我留太多任务,就让我把白天那两道不会的数学题整理一下,又从教辅上找了几道同类型的答题,让我会就做不会就明天来问他。我看了一下,也就四五道的体量,挑了挑眉:“这么少?”

  他点点头说:“你今晚早点睡。”

  “啊,”我有点尴尬地扒拉头发,“其实没事儿……”

  他没说话,朝我笑了一下。

  回宿舍以后我扫了一眼那几道题,类型是同类型的,但是难了不少。我在那儿开着小台灯转了半天笔,就只推出来上半截,下面做不下去了。李睿把脑袋伸下来,说:“路儿,你早点睡吧。”

  我说:“等会我把这题做出来,你们先睡吧——啊,开台灯影响你们睡觉吗?”

  李睿说:“没事儿。”

  于思海说:“不影响。”

  我把台灯关了,说:“你们先睡,我去找一下唐书禾。”

  “去吧。”于思海说,“哎真受不了你俩,白天就成天粘一起晚上还找,过两天你俩是不就真搂一块睡觉了啊?”

  我看李睿已经快睡着了,就没出声,对于思海比了个中指。

  我在门外给唐书禾发短信:“同桌,睡没睡?我有道题不会。”

  他很快回我:“哪道题?”

  我说:“能当面给我讲讲吗?我在走廊。”

  没一会儿,唐书禾宿舍的门就悄悄地开了。唐书禾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带上了门,我冲他招了招手,唐书禾走过来,穿着件白色的老头衫,整个人透着一股刚洗漱完的清爽的、湿漉漉的气息。他问我:“哪道不会?”

  我揽过他,说:“来来来。”

  走廊里不方便说话,我们走到楼梯口,我趴在栏杆上,看了一眼表,说:“宿管阿姨还有四十分钟上来查房,来得及。”

  他嗯了一声,借着楼梯口的灯泡昏黄的灯光看了一会,拿笔画了一下我的教辅书:“这里,先不要管Sn,先把An导出来,用错位相减。”

  我凑过去看:“哦……我说我怎么导不出来——哎,你刚刷完牙啊?”

  跟他离得近了,几乎就是头碰头,说话间我能闻到他嘴里的薄荷味,唐书禾尴尬地嗯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你回去把它导出来,就睡觉吧,今天,别睡太晚。”

  我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有种张生夜会崔莺莺的兴奋:“着什么急啊,聊会呗。”

  楼梯间很空旷,两个人的声音就显得幽幽的,九月晚风已经凉了,从楼梯间竖直而窄的窗户吹进来,摇落一夜虫鸣。我和唐书禾并肩趴在栏杆上,惬意地吹着风,唐书禾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叹了口气,说:“最近可把我给累坏了啊。”

  他说:“嗯,”然后转过来,笑了笑,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学霸辛苦,”我说,“月考之后,我请你吃饭吧?就咱们俩。”

  他想了想,说:“不用了,月考之后已经月末了,你生活费会紧张。”

  “啊,霸霸多虑了,”我说,“用我这几年零七八碎攒的稿费,一直也没机会用。考完试,咱俩吃顿好的。”

  我说:“走吧。”

  唐书禾说:“好。”

  我们俩看着窗外,一起笑了。

  我说:“那我呢,我要是考得好,你打算给我什么奖励啊?”

  我本来以为按唐书禾那个望子成龙的人设他会说“你这孩子学习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吗”这种话,但是他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想要什么?”

  他这么认真,搞得我有点无理取闹的羞愧感。我说:“也没……哎,月考之后就快运动会了,到时候我不买零食了,蹭你的。”

  他点点头,说:“好。”

  我笑了:“我能吃一卡车我告诉你。”

  唐书禾笑起来,点了点头:“可以。”

  可能是楼梯间的灯光太昏黄,可能是气氛太好,我突然脑子一抽,心说唐书禾可真好看啊,就算穿这种公园遛鸟大爷专用的老头衫,也这么清秀,过于宽大的白色汗衫,显得人有仙气儿。

  啊,公园遛鸟仙女。

  我被唐书禾的老头衫蛊惑,顺嘴提出了一个更加无理取闹的要求。

  我说:“文科班男生少,我肯定得参加个什么项目,你去广播室给我加油好不好?”

  唐书禾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几乎露出些瞠目结舌的窘迫神色。我赶紧往回找补:“我开玩笑的……”

  “好。”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月考放榜的那天唐书禾好像比我还高兴,当然我也挺高兴的,唐书禾毫无疑问地是第一名,我前进了十二名,从第二考场考到了第一考场,我们俩像俩傻子一样在座位上又击掌又欢呼,庆祝对方一个月的辛苦总算不枉。我还特意跑小卖部买了两听可乐,跟唐书禾煞有介事地碰杯。我敬了他一杯以后打了个滔天巨嗝,惬意地瘫在椅子上,说:“这回你考这么牛逼,你爸妈肯定没话说了吧?儿子到哪儿都是最优秀的,管他学文学理呢。”

  唐书禾嘴角的笑意就淡了,他想了想,说:“也不会。他们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我啧了一声:“啥爹妈啊,”看着唐书禾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拿起成绩单在他眼前晃,“让你看点儿高兴的。看看你的教学成果。”

  他又笑了。我说:“晚上吃饭去吧,一起去吃火锅。”

  “好啊。”于思海突然把头转过来。

  “什么你就好啊。”我吓一跳,“没你的事,早就说好我请我同桌吃的。”

  于思海就念叨:“虾滑羊肉肥牛苕粉笋片鸭血……”

  我不为所动,唐书禾也没吱声,我们俩把于思海念叨的那些吃了个爽,然后带着一身火锅味儿回来上晚自习。晚间休息时间很短,没时间让我和唐书禾对酒当歌,我们俩在学校后门的火锅店头对头地抓紧时间吃肉,在热气蒸腾的小火锅店里吃得两个人鼻尖上都挂着细细的汗珠,再一路快乐地打着嗝回学校。走到学校栅栏那里的时候,预备铃突然就响了,我说:“我操,来不及了,主任在后门抓迟到的。”

  唐书禾估计没有迟到经验,非常迷茫地说:“怎么办?要跑一跑吗?”

  “多费时间呢,再说刚吃完你就跑,你说不准到主任面前能吐一地,然后主任低头一看说嚯小伙子晚上伙食不错啊,”我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快点儿,前面那片儿翻进去直接进班。”

  唐书禾说:“啊?”

  我没说话,快走几步,拽住栏杆一撩腿翻了过去跳下来,和目瞪口呆的唐书禾两两对望,我说:“脚站在栏杆那个横杠上,然后再跨过来,然后跳下来快点快点快点。”

  唐书禾拽着栏杆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狗狗祟祟地环顾了一圈,终于爬了上来,一条腿里一条腿外地骑在上面往下看,我急得满地乱爬:“快点啊你挂在那儿像个他妈方天画戟一样目标太明显了啊!”

  我张开双臂:“You jump!”

  他说:“你干嘛!”

  我说:“I接着你!”

  他说:“你闪开!”

  我说:“就这么高砸不出个好歹来,你就跳吧!”

  他闭了闭眼睛,迈过腿往下一蹦,和我撞了个满怀,但是角度不太对,他的颧骨和我的脑门磅地一声,撞了个正着。

  事实证明偶像剧里那些什么摔倒就亲在一起的桥段根本就是扯淡,两个人的脸撞在一起的时候巨大的冲击力不亚于于思海一屁股坐我脸上,我和唐书禾抱成一团,唯一的想法就是——

  妈妈哎,星星在天上飞。

  唐书禾也捂着脸半天没说话,我把下巴搁在唐书禾肩膀上,好半天,呲牙咧嘴地说:“唐书禾,你他妈属手榴弹的吧。”

  唐书禾捂着脸,我特别怕他把手拿开以后半张脸变成我脑门的形状,凑近了说:“撞哪儿了我看看。”

  我把唐书禾的手拿走,摸了摸,没发现有明显的形变以后拉着他就跑:“快跑,主任一会儿过来了!”

  我们俩一路飞奔,一直跑到走廊的楼梯间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衣服都差点追不上我俩。

  我说:“哎,你说主任刚看见咱们了吗?”

  唐书禾想了想说:“我刚看见他,往这边转头了。”

  “不管了,”我说,“天这么黑,他看得清谁是谁吗,再说看清也想不到会是你。”

  唐书禾手扶在膝盖上,抬起头看我,左脸颧骨上一小块撞出来的红,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我们俩突然不约而同地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暮色四合的时节里,比穿堂风还高兴。

  进教室的时候于思海整个一坨堆在那儿,特别幽怨地看着我,我乐:“干嘛,馋劲儿还没过去呢?”

  于思海叹气:“感觉你娶了媳妇忘了爹。”

  “你爹,”我说,“给你带了小酥肉和红糖糍粑。”

  我刚说完,上课铃就响了,政治老师踩着铃声走进了教室。三中的第一节 晚自习是各科老师的答疑课,于思海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政治老师了,他左眼写着小酥肉,右眼写着红糖糍粑,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政治老师的方向一边往后扭着胳膊拍我的胸:“路儿,掩护我一下。”

  “你他妈摸哪儿呢,”我都无奈了,“你下课再吃呗。”

  “啊我想拍你肩膀来着,快点,饿了,”于思海小声说,“食堂的饭太几把难吃。”

  我叹了口气,把两个餐盒从桌子底下悄悄给于思海送了过去,拿起教辅书去单挑政治老师了。政治老师是一个很和蔼的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见我来,把教案一放,笑呵呵地用眼神示意我问题,我把教辅书铺开,指了指上面用红圈圈出来的题目,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很好。”然后开始低着头读题。

  我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站着,眼神放空,看着班级里的奖状发呆……啊,运动会精神文明奖,跳绳大赛精神文明奖,“歌声嘹亮”杯歌咏比赛精神……什么破班啊这!

  说起来今年的运动会也快了,报个什么项目呢……

  八百米不要,跑下来喘得像狗,不帅。

  哎对,月考之前我好像还让唐书禾……

  想到这我眼睛有意无意地往我们俩的座位上看,没想到正好和唐书禾的望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唐书禾好像也没想到我会突然看他,表情僵住,有点尴尬的样子。我对他挤了挤眼睛,他愣了一下,不知不觉也笑起来,笑容有点傻了吧唧的,左脸的颧骨还是红通通一片,就那么红着脸傻笑着,和站在讲台上的我无声对视。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一慌,移开了视线,然后就看见于思海像个大胖耗子一样偷偷地往嘴里塞着小酥肉,对我抛了个媚眼。

  “别走神,”政治老师拍了拍我,说,“来,我给你讲讲,知识点还是不太熟。”

  运动会到底报个啥项目呢。

  啊,唐书禾颧骨没事吧,红成那样,别再给撞骨折了。

  应该不会,他刚笑那么开心。

  怎么跳墙还不会啊,狗急了还会跳墙呢,当时我们俩那么着急……也不太对。

  唐书禾他怎么那么可爱啊哈哈哈。

  虽然广播室在运动会的时候是对全校开放的,但是唐书禾那么个平时说话像蚊子嗡嗡一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全校同学面前……

  他不说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想什么呢,不要走神,”政治老师又拍我,“听不进去也不要放空。”

  好不容易捧着书听政治老师把那几道题讲完,于思海好像是吃咸的吃齁着了,坐在那咕咚咚喝水,政治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提醒道:“有的同学,可以了哈,再吃我就要馋了。”

  于思海小声说:“都吃没了老师。还剩点儿红糖和肥肉渣。”

  政治老师:“……”

  于思海说:“老师我错了。”

  政治老师:“……好好学习。”

  我坐回唐书禾身边,唐书禾侧过头轻声说:“都弄明白了吗?”

  我点头,他看了我一眼,转了回去。我欠欠地伸长了手,在他的教辅书的一角上画了个圈。

  唐书禾没搭理我。

  我在圈里画了两个小黑点,又画了一个微笑弧线。

  是张脸。

  我在这张脸旁边歪歪扭扭地写:唐书禾。

  这是你。

  唐书禾看了一眼,表情诡异地抽了抽嘴角。

  我拿出红笔,在这个丑脸的左脸,涂了个红色的小团。

  唐书禾嘴角抽得更厉害了,他奋起反击,在那张丑脸旁边飞速地画了个老丁头,在旁边写,路怀。

  我们俩看着这俩一个比一个丑的小人头,还有并肩而立的两个名字,忍了半天,没忍住,用书挡着脸,笑得肩膀都在抖。

  我笑累了,看着他眼睛眯起来的样子,唐书禾好像阳光了好多,也不怎么太磕巴了,居然还会画老丁头。

  我看见他笑着把那一页折了起来,然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偷偷把眼睛从教辅书的边缘露了出来,结果当然是受到政治老师的死亡凝视啦,我们刚才笑得那么明显,好多人都在看我们,只有他不知道。

  政治老师用手指了指他,唐书禾的脸一下就红了——当然之前被我撞得也挺红的,他立刻不笑了,低着头开始拿笔在教辅书上写写画画。

  他尴尬到把政治题每一行冗长的题干下面都画了线。

  我侧着身,撑着脸颊看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想,真想咬他一口啊。

  作者有话要说:

  学生读者不要试图翻越学校围栏,很容易发生危险这俩人就是例子。另外那种尖头栅栏,容易扯着淡。

第10章

  “……你说我把这个给她怎么样?我刚特意从小卖部买的。”

  “路怀……路怀!”

  我回过神:“啊?”

  “你他妈,”李睿手里拿着两个热贴,看样子非常想把它们糊到我脸上,“我刚叨叨那么多你是都没听见吗?”

  “……什么?”我说。

  “我说,我要不要把这俩热贴给她啊?她那个裙子太短,我看着都冷。”

  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热贴。已经是九月中下旬的时节了,早晨的天是有些凉飕飕的。今天是我们学校的校运动会,苏彤是我们班排头举牌的女孩子,可以不用穿校服,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裙子,烫了……还是怎么弄的我也看不出来,反正是头发变成卷卷的,化了淡妆,倚着班牌和周围的女同学说笑。

  我说:“……不知道啊。这玩意像俩膏药似的,人家姑娘愿意贴吗。”

  李睿愣了半天,说:“要不我把外套给她?”

  我想了想说:“要不你先把膏药……热贴给她,她不要,你再给外套。成了最好,不成今天不也说上话了吗。”

  李睿想了半天,点点头,捏着俩热贴,李莲英附体了一样扭扭捏捏地往苏彤所在的方向磨蹭过去。

  我大吼一声:“飞翔吧!皮卡!”

  “你他妈才皮卡呢那叫皮卡丘!”李睿还没蹭出去多远,吓得一抖,“你小点声我跟你说。”

  我乐:“好好好。”

  我看他慢慢磨蹭远了,也笑不出来了,叹了口气。

  那天晚自习,一个把我自己都吓着了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我想咬唐书禾一口。

  不是那种磨牙吮血的咬,是那种狠狠揉几下,然后啊呜一口,叼唐书禾脸上白皙的软肉。这个想法导致从那以后的好几天我都神思不属,吃所有口感Q弹的食物都感觉不太自然。

  我为什么突然想咬人家一口啊?

  快月圆了我是要现形了吗?

  我叹了口气,打开手机搜索“想咬人病”。

  “人被狗咬伤就会得狂犬病吗?”

  “爱流口水和有时爱咬人是不是狂犬病?”

  “处在狂犬病发作期的动物,没有过久的存活时间,一般会在十天内因为发病……”

  这都哪跟哪啊!

  怎么就跟狂犬病过不去了呢!老祸害狗干嘛呢!

  “路怀。”

  我一听这声音立刻关上了手机,一抬头,看见唐书禾背着包,拎着一塑料袋零食站在我面前。

  我说:“……来了哈。”

  唐书禾点了点头,把袋子放到我腿上,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我之前说运动会吃他零食来着。

  我一笑,伸手进去随便捞了一个什么,拿起来一看——果冻,非常Q弹的那种,大果冻。

  我脸色惨绿地把它暗搓搓又放了回去,迎头看见李睿满脸红光地走过来。

  我说:“她接受了?”

  他冲我挤眉弄眼:“没有。”

  “……没有你那么美干什么。”

  李睿嘿嘿傻笑了两声,说:“她态度好好。”

  我:“……合着她以前都是一拳把你胯骨轴擂碎然后让你哪凉快哪呆着呗,不能够啊。”

  李睿说:“哪有,你不要乱讲。”

  操,追个姑娘怎么把口音都追变了呢。

  人来得越来越多了,班上的男生开始摆旗子搭棚搬鼓,谷静也到了,戴着凉帽墨镜口罩脸上还套了个丝巾,是那种去银行取钱都会有特警将她按倒在地的防晒级别,站我旁边那么长时间我愣没认出是她,一开口把我吓一跳,旗杆差点没扶住,她说:“路怀到这么早啊。”

  我盯着她看了半天,她乐了:“我是谷老师。”

  我说:“啊,谷老师。您上前边跟女生聊天儿吹气球去吧,那里有棚,这边儿怪晒的。”

  谷静笑着说:“好好,大家辛苦了。”

  文一班男生没有理科班的多,手头都有活,大家头也不抬稀稀拉拉地回应了她,谷静问:“路怀报的什么项目啊?”

  “四乘一百接力。”我说。

  “哦,”谷静又问,“书禾呢?”

  “八,八百米。”唐书禾说。

  “挺好的。”谷静点点头,去找别的同学聊天了。

  说起来我嫌弃八百米的原因就是跑完会喘得像狗,当时报项目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都是因为这个,反正男子八百米一直没人报,体委愁得直上火,天天逮着个机会就在班里嗷嗷有没有报八百米的,唐书禾实在看不过去,那天课间找到了体委,说八百米他报了。体委感动得猛男落泪:“学霸你不用太拼,上去走两圈也行,只要不空项就行了。”

  唐书禾:“……我能跑。”

  体委说:“没事没事不用勉强,你注意身体。”

  唐书禾:“……”

  唐书禾没说什么,回了座位,有点郁闷。后来我才知道,他爸爸是退伍军人,唐书禾上高中之前,几乎每天都要被他爸早晨五点半拎起来拉练……晨跑。

  但他于运动确实没什么天赋,第一次翻墙能直接砸我怀里,我怀疑他当时为了考试翻窗户到底是怎么翻的。他爸后来放弃了对他的速度要求,改成负重跑了。

  他跟我说这个事的时候有点气鼓鼓的,带着点想证明自己的意思,不过我在一边听着,只觉得这孩子真的挺悲惨的。

  检阅其实就是每个班在校播音员做作而不失激情的介绍词中到校长面前齐步走遛一圈,遛完了就坐在操场上听口音浓重的校长致辞。四乘一百是检阅之后的第一个项目,运动员们没有参加检阅,而是提前去检录处排队。我、李睿、我们班体委和班长在检录处登记,远远看见检阅完的文一班的队列走过来,这帮人经过我们的时候发出各种各样的起哄声,刘宏博说:“加油嗷!”

  于思海说:“好好跑我给你们敲鼓。”

  “加油!”

  “加油啊干他们!”

  “鞋带都系好啊!”

  “体委你跨栏背心露点了哈哈哈哈哈。”

  “体委真汉子,从不包二奶。”

  ……我在队列里下意识地找唐书禾,结果没看着,隐隐有些失落。我问于思海:“我同桌呢?”

  “不知道,检阅完就走了,”于思海说,“我以为他去找你了啊。”

  “没有,”我说,“我没看见他。”

  “苏彤!”李睿突然大喊一声。

  队伍一下子就静了,然后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李睿像个棒槌一样手足无措地杵在那,再没别的话,苏彤有点尴尬地笑着,对李睿举了举班牌,她说:“加油。”

  “加油!”

  “睿哥加油!别丢面儿!”

  他们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在一片嘈杂吵闹声中,李睿在那活力四射地伸胳膊踢腿儿:“妥了,我现在跑个一千五都没问题。”

  “歇了吧。”我说。

  “真的,”李睿说,“你说她会看我们跑吗?”

  “会吧。”我心不在焉地敷衍他。

  唐书禾跑哪儿去了啊?

  我都要跑了他居然不来看!小兔崽子!

  是去广播室了吗?

  我向广播室的方向望去,广播室在运动会这一天是面向全校开放的,现在是一个理科班的同学在弹吉他,朝露初晞,阳光亮得晃人的眼,我眯着眼睛一边做准备动作一边盯着那扇窗户看,一直盯着,挪不开眼睛。

  那个弹吉他的男孩说这首歌唱给理八班,也唱给他的一个特别的朋友,吉他的和弦非常自由,咬字很轻,飘在整个操场的上空。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整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

  我看见了唐书禾。他站在那扇窗户前,大概是在排队,他站在那里,看不清表情,正向着跑道起点的我不停挥手。

  “就算整个世界被寂寞绑票,我也不会奔跑……”

  我一下就笑了出来。我跳起来对他挥舞手臂,大喊大叫,虽然他也听不到,不过看比划的姿势,应该是看到我的回应了。

  “青春在风中飘着……”

  现在想想那一刻还是会觉得开心,情不自禁地笑出来。那一年我们两个十七岁,浑身冒着傻气,隔着一整个操场三千多人手舞足蹈,像突然间变成糖果,变成孩子,变成小鹿,变成山间清晨的阳光,变成人间飘如野马的风与云。

  一曲终了,唐书禾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喂。”他清了清嗓子。

  “我是高二文一班的唐书禾。”

  他好像有点紧张,声音有点发涩,他说:“首先我要为文一班的所有同学加油,希望他们,可以取得好的成绩,也为我原来的班级理一班的同学加油……那个,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我听见李睿和体委笑出了声,我自己也忍不住笑。

  “接下来,我要对文一班的路怀说。”他停顿了一下。

  操,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慌。

  李睿说:“啧,这调调怎么像表白一样,有点羡慕。”

  唐书禾换了口气,说:“加油。不止这次。我想你会越来越好。”

  他说:“未来很长……希望能一直……和你做朋友。”

  我抬起头,那一瞬间我觉得像在和他对视,心软软地颤了一下。

  “嗯。”我轻声说。

  号称有了苏彤的加油能跑个一千五百米的李睿是第一棒,我是第二棒,发令枪一响他像个窜天猴一样就向我飞过来,接力棒交接的那一刹那,我听见他大吼一声:“飞翔吧,皮卡!”

  操,我他妈差点笑出声。一百米很短,怎么拔足狂奔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耳畔风声呼啸,有文一班同学喊破喉咙的加油声,还听见于思海滚地雷一样的鼓声,听声音不像是于思海抡着鼓槌敲鼓,像是谷静抡着于思海敲鼓。

  李睿手长脚长,第一棒已经把其他赛道的人落出去挺远了,到我这一棒递出去的时候,超了第二名整整三个身位,体委一把抢过接力棒就窜了出去,惯性使然我跟着送了他几步,目送体委一骑绝尘的背影。

  最后一棒是班长的,一点儿没拉胯,第一个冲到终点线的时候文一班爆发出了一阵掀掉房顶的尖叫,我看见女孩子们跳起来抱到一起,从来没看见她们那么夸张地兴奋过,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李睿走过来,勾住我的肩膀,说:“走吧。”

  “牛逼嗷你们!”

  我转过头,看见于思海刘宏博他们在跑道外挥手,满脸是汗,表情兴奋得有点狰狞,我对他们挥手,喊到:“马上回来了!”

  李睿吹着口哨往终点走去,心情很好的样子:“哎,我刚帅吗?”

  “很帅。不过苏彤那个角度应该看不见你因为跑得太快牙床和嘴唇被风吹起来的样子。”

  “……操,”李睿笑起来,“那肯定看不见啊,就你看见了。”

  我们四个在终点登记之后一起走了回去,谷静笑呵呵地边鼓掌边喊:“回来了啊!”

  “回来了!”我说。

  “回来吃冰棍,”谷静说,“我请大家吃冰棍。”

  学委捧着小箱子分冰棍,我道了谢,没拆封,问于思海:“唐书禾呢?”

  “好像在广播室看你们跑完才回来的,应该快……哎,那儿呢!”

  我转过头,看见唐书禾从操场的另一端走来,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唐书禾看见了我,向我跑来。

  我张开双臂,说:“书小禾,来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理八班的男孩子唱的是苏打绿的《小情歌》啦。

第11章

  我张开双臂,说:“书小禾,来抱一下。”

  唐书禾愣了一下,放慢了脚步,我说:“来啊。”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加快脚步,向我奔来。

  八百米的最后一圈,我站在跑道的终点,他也是带着那样的表情奔向我。长赛道的终点再远一段儿的位置可以进人,我就在那儿等着他,第一圈路过我的时候,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在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中对他大喊:“别他妈看我啊!要被人超了!”

  他像个兔子一样跑远了。

  唐书禾一直死咬着第一名不放,可始终就差那么几米,最后二百米加速的时候,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出了一脑门虚汗,什么加油的话全忘了,只知道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我站在终点线的方向,看见他不再盯着第一名的背影,他看着我,咬紧了后槽牙,豁出去了一样开始加速。

  尽管那时候我似懂非懂,尽管那时候他孤注一掷,我们四目相对,无暇他顾。他甩开一切,飞奔而来,像最明亮热烈的阳光下飞出的黄蝴蝶,奔向嘶哑的、永不回头的春天。

  踩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我欢呼着冲向他,他没有停下,直接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结结实实地接住他,抱着他转了好几圈,把他放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躺在地上。

  我吓了一大跳:“我操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唐书禾!”

  唐书禾躺在地上,还在很急促地喘,脸颊泛着剧烈运动之后不正常的鲜红,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我拉他:“刚跑完别躺着!来我扶你走几圈。”

  他又摇头。我拉他不动,索性坐在了他旁边,一下一下拍他的胸膛帮他顺气:“行啊,霸霸,八百米第二,也很牛逼了。”

  他还在喘。半晌,他低声说:“我可能真的没有天赋,跑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做到最好。”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他动了动,很放松地把胳膊垫在脑后,继续说:“但其实……第二也没关系的,是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呗,你有这个觉悟就太好了。体委他们都以为你叉着腰走两圈就得下来呢。”

  他说:“那你呢?”

  我说:“我当然觉得你牛逼啊,不是说我觉得你一定会跑第一,你跑第一也好,第二也好,叉着腰走两圈儿下来也好,在我这儿都是最牛逼的。”

  他笑了。

  我也笑:“真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叔叔阿姨把你逼得那么紧,你就别逼你自己了。”

  他笑着,没有说话。半晌,他看着天空,慢悠悠地说:“但是路怀……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说:“为什么啊?”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也是。今天我也开心。”

  唐书禾扑哧一笑,摇摇头。

  我站了起来,向他伸出手:“起来吧,咱们回去。”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回去的时候,于思海捧着两个鼓槌在那吃薯片,看见我们回来,说:“回来啦!小唐牛逼嗷!”

  “已经很棒了。”谷静说。

  “对对对,”于思海把鼓槌往我怀里一塞,说,“我得去扔个铅球,你留这儿敲吧,一会儿刘宏博有个二百米,已经去检录了。”

  我把鼓棒接过来,看见唐书禾弯着腰坐在那里,胳膊肘放在膝盖上,有点疲惫的样子,他身后,刚跑完四百米的体委躺在班长的腿上,以一种抽大烟的姿势滋儿滋儿地歪着嘴用吸管喝可乐。我用鼓槌怼了怼唐书禾,让他也躺我腿上,我在他放在地上的袋子里捞来捞去:“你吃不吃点东西……哦,有巧克力。”

  他闭着眼睛,很安静地躺在我腿上,和我分吃一块巧克力。广播室在放不知名的歌,然而这片刻的宁静被一件事打破了——刘宏博跑二百米跑吐了。

  我鼓还没敲完,刘宏博刚冲过终点线,跪下就吐了,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我一扔鼓槌也跑了过去,和李睿体委他们一起把呕吐完躺在地上的刘宏博扛回去。刘宏博特别不好意思,一直在笑:“没事没事……我就是,有点跑猛了,真没事我躺会儿就好了……哎呀,这事儿。”

  我们把他扛回班级,谷静吓得不轻:“怎么样,需不需要回家或者打120?”

  “不用,真不用,”刘宏博脸通红,“我就是……跑之前东西吃多了,没事我躺会儿就好了。”

  谷静说:“那就赶紧躺下,拼几个凳子,快。”

  唐书禾站起来把凳子让了出去,男生们把几个椅子拼在一起,让刘宏博躺在上面。手忙脚乱之中,还不小心碰掉了唐书禾的书包。学委许茹跑过来说:“小红怎么了?”

  刘宏博没力气反驳这个外号,小声说:“刚吐了,有点头晕,可能是脱水……”

  她看了刘宏博一眼,说:“我去给你买瓶喝的。”

  谷静说:“去吧,我去给宏博借个长凳。”

  “谷老师……”刘宏博想叫住她,可她一转身,已经走了。

  我坐在鼓架旁边给他扇风:“你就别管人家了,先休息一下吧……好家伙跑个步还能跑吐了,这点儿出息。”

  唐书禾椅子被占了,就默默地站在一边,我冲唐书禾招手:“过来坐这儿。”

  我们俩背对背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看见唐书禾的书包,弯腰去捡:“怎么书包掉了你都没看见……哎我操,不好意思啊。”

  ……这事怨我。我和唐书禾吃完巧克力以后,就顺手把剩下的半块巧克力塞他书包里了,导致那个书包的拉链就一直没拉上,我刚才薅着书包屁股往上一拎,唐书禾书包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都倒了出来,洒了一地。

  我倒拎着那个书包,沉默了几秒,说:“唐书禾,你书包也吐了。”

  刘宏博:“……”

  唐书禾脸色微变,蹲在地上收拾那些卷子和教辅,我要和他一起捡,被他挡开了:“我自己来。”

  “生气啦,”我有点尴尬,“我不是故意的啊……是不是给你卷子顺序弄乱了,我先帮你捡起来吧,你说你怎么运动会还带卷子来……嗯?这什么?”

  唐书禾整个人僵在那里,没有抬头。

  我其实只看到了半张白色塑胶纸,像是宣传海报的背面,我没多想,把它翻了过来。

  我彻底愣住了。

  那是半张……上次曹禺诞辰一百周年戏剧节,《日出》剧组的海报。

  没有别人,只有我。着长衫的方达生。

  有人……把我从那张大海报上裁了下来。然后装进了书包里。

  我完全就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候,在唐书禾的书包里,找到了这张海报,是一件非常让人疑惑的事情。我拿着那半张海报,蹲在那愣了很久,直眉楞眼地说:“啊……我给你签个名吧要不。”

  唐书禾不说话也不抬头,神经质地飞速整理着地上的纸张,把它们一股脑全塞进包里,我脑子突然嗡地一声,按住他的手:“你等会儿。”

  我拽了一下唐书禾手里的一叠纸,没拽动,他的手捏得很紧,骨节泛着用力过猛的白,他终于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惨白的脸色,有汗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他抬起冷汗氤氲的眼睛,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我说:“没事,你给我看一眼。”

  他不放手,整个人都在惊恐地抖,哀求一样叫我的名字:“路怀……”

  “我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给我看一眼。”我说。

  他终于松开手。

  我展开那一沓纸。

  我没看错。那是我的一叠作文,上次月考的、期末考的、分班考的……

  还有我上次获奖的文章 校报上刊登的诗……甚至戏剧节谢幕之后,我主演致辞的讲稿,每一张都被他标了我的名字,路怀,路怀,路怀。

  那一刻我完全懵了,周围人也好久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拿着那叠纸,看着唐书禾。

  他半跪在地上,像被捆住四肢放在祭台上等待牺牲的羔羊,平静又绝望地和我对视,然后,红着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你看完了吗。”

  我一脸空白地点头。

  “对不起,”他倏然落下一滴眼泪,自己好像没发觉,他说,“对不起,路怀,真的对不起。”

  我说:“你……”

  他低着头吸了一下鼻子,摇了摇头,慌乱地收拾好书包,轻声说:“我没有项目了,麻烦你……和谷老师说,我不舒服,先回去了。”

  我说:“喂……”

  他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很用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挤开众人,快步离开了,背影慌得像逃。

  我蹲在那儿,脑子里用来思考的褶好像一下被抻平了,很久没说话,周围也一时寂静,刘宏博躺着看了我半天,感叹道:“怀哥,你太木了。”

  于思海这时候刚扔完铅球回来:“兄弟们我听说小红跑吐了……这干嘛呢?默哀呢?”

  “操,”李睿这才反应过来,“这他妈,二椅子啊!”

  于思海愣了一下:“谁?啥?咋了?”

  李睿烦躁地摆了摆手。

  我茫然地看向唐书禾离开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他之前说过,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今天本该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章

  那天我、李睿和于思海本来打算去撸串儿然后去网吧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当然没了心思。运动会结束之后回家的路上,我一脸空白,于思海一路沉默,只有李睿偶尔说话,还都是在骂街。我想不明白唐书禾为什么要在包里藏那么多我的东西,难道真的是因为……

  “你别想了,他就是图谋不轨,一开始就没憋好屁,”李睿说,“这幸亏是今天发现了,你说万一等到他真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时候,那多恶心啊。”

  我皱了皱眉,被李睿不加掩饰的反感晃得眼睛疼。我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说不上反感,就是很困惑,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我到现在还不是很能相信,唐书禾真的是默默喜欢了我很久,就算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

  我的思路在这里卡壳。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就算是真的,那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唐书禾从头到尾,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而就在今天,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我无意间戳破了他的喜欢。

  然后他为他的喜欢,向我道歉。

  于思海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

  他说:“这以后……小唐怎么在班里做人啊。”

  李睿也不说话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走,从来没这么安静。

  周末整整两天,唐书禾也没有联系我,这个人自从周五运动会走了以后,像消失了一样沉默着,这让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可能周一都不会出现在文一班的教室里了。周一那天,我六点三十五就到了教室,坐在座位上默默地吃食堂难吃的包子,六点四十五,唐书禾从后门走进班级,安静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那些本来还在谈笑的同学们在唐书禾进来的一瞬间全都没有了声音。唐书禾低着头,不管那些明晃晃地投注过来的眼神,从书包里拿出了早自习要用的书。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两天就瘦了,眼窝凹下去,眼睛都是灰的。我叹了口气,小声说:“你吃早饭了吗?”

  唐书禾顿了顿,没有看我,摇了摇头。

  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心说这他妈到底至于不至于,就这么折腾自己。

  他再也没说话。我好几次想开口,都被我们之间那种无法言语的僵硬尴尬的气氛逼得张不开嘴。第一节 课下课的时候,李睿走过来,当着唐书禾的面对我说:“路儿,你跟于思海坐一块儿吧,他那儿也有空位。”

  唐书禾沉默地低着头,于思海也愁眉苦脸地不说话。我愣了一下——李睿虽然平时嚣张了点,但还没有到不跟谷静打招呼就换同学座位的程度,突然要换座位,谷静肯定是要问原因的,我心里轰隆一声:“我操,你跟谷静说了?”

  “说个屁,”李睿说,“我就是给你个建议。”

  话是这么说,可他就那么杵在那儿,姿态十分不像那么回事儿。我说:“……再说吧,我知道了。”

  他还是不动。我说:“你要不先回去……”

  “路怀,”李睿看了一眼唐书禾,对我说,“你他妈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了?”

  一股无名的烦躁让我咬紧了后槽牙。我坐在那儿没有动,也没说话,这时候唐书禾在旁边突然开口:“路怀……”

  我吐出一口气,对他做了个手势:“有话出去说。”

  我们走到教学楼的楼梯间。我趴在栏杆上,就想起之前我们在宿舍的楼梯间里,算着宿管阿姨上楼的时间,讲题聊天的时候,明明没有很长时间,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们一时默默。过了一会儿,唐书禾说:“我去跟谷老师申请调换座位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犹疑了一下:“其实也不……”

  他猝然问道:“你喜欢我吗?”

  我愣了:“啊?”

  他苦笑了一下,说:“路怀,别给我太多幻想。”

  我没有说话。我突然意识到,不接受他又不拒绝他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虽然我真的不是很想让他走。我趴在栏杆上,叹了口气。

  我说:“你换座位的话……就往前坐一坐吧,可以跟谷老师说,你看不清黑板。”

  他笑了一下,说:“嗯。”

  唐书禾说:“真的很抱歉,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的。我本来……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天好像一下就凉了。有尚绿的树叶打着旋飘落下来。

  唐书禾从此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靠墙的位置。三中不允许男女同桌,又没有男同学愿意和他坐一起,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从前还总是有人去问他题,现在也没了。运动会的事刚出的时候,许茹她们几个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兴奋,后来看见唐书禾调换了座位,也兴奋不起来了,唉声叹气地说什么碧易了碧易了,偶尔也就她们去找唐书禾聊聊天问问题什么的。而这也让有些人对他的评价更加恶毒,我不明白平时无冤无仇的,这些男的女的怎么就有这么多不堪入耳的奚落可以说,那些话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可以想见唐书禾每天要听见多少。

  我坐在教室的后排,看他每天独来独往,形影相吊,自己一个人听课,一个人自习,一个人默默地低头吃饭,那些明里暗里或猎奇或嘲讽的眼神、表情甚至言语像流箭一样从四面八方而来,扎在他的身上,他只是低垂着眉眼,把脸藏进校服的领子后面,安静地倚着墙。

  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以前会笑,会在月考放榜的那一刻和我在座位上击掌欢呼,会因为吃火锅迟到□□狂奔,然后在走廊里笑得直不起腰,会在教辅书上画老丁头,会在校广播室的窗户前和我一起手舞足蹈,对各种暗号……

  那么明亮又骄傲的一个人。

  谷静也发现了不对,她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唐书禾被孤立是因为什么,只是在班会上说要团结班集体,不要搞个人孤立。她还找我谈过话,毕竟我曾经是唐书禾最好的朋友,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谷静叹了口气,也没法再说下去。

  我一直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只是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摊开了阴阳怪气,一拳打在棉花上,也只能忍了。直到那天,在食堂。

  我和于思海正吃着饭,突然听见旁边有人说:“……那他不得恶心坏了,搁我连这学校都不想待了。”

  “……座位都换了,一南一北。”

  “就这还总有女生围着他转呢,可惜了,白长一个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文科班就是爱出娘炮。”

  “操,他不是文科班的,后转过来的。”

  我一摔筷子站了起来:“你他妈说谁呢。”

  文二班的那个正在说小话的男生愣了一下,说:“哎,怀哥。”

  我说:“你他妈,说谁呢。”

  那男生脸上挂不住,冷笑了一声说:“说谁你不最清楚吗。”

  于思海站起来拦住我:“路儿……”

  那股无名火烧得我头都在嗡嗡响,我一把掀掉了文二班那个男生的餐盘,菜汁全扣在他身上,他惊愕地瞪我:“我操……”

  “你妈。”我说,“再他妈给我瞎逼逼一句这事,你看我弄不弄死你。”

  “路儿,行了,路怀,”于思海抱着我的腰往后拖我,“行了,咱们走吧。”

  身后那个男生还在震惊地骂街,一叠声地在那儿“哎呦我操”。

  “行了别生气了,气性这么大呢,以前也没见你这样。”于思海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安慰我,“别气了,人到底也没骂你怎么样。”

  “可是他骂……”

  于思海默不作声地抬头看我。

  我看见他的眼神,一时语塞。

  他慢慢说:“路儿,有些话我老早就想说了。运动会那事儿我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说实话搁我碰见这个事,虽然不至于像李睿那样,我心里也肯定是……有点膈应。”

  他说:“可你好像一点儿反感都没有,我看你这段时间还挺难受的。你是怎么了?”

  我垂着头坐着,我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于思海叹了口气,说:“走吧。”

  回教室的路上我们还碰见了唐书禾,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匆匆走过。我脑子乱成一片,结果进教室以后发现教室比我的脑子还乱——

  唐书禾正站在那里,苍白着脸,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座位。

  他的椅子上不知道被谁倒扣了另一张椅子,书包被扔在地上。两张椅子无声地摞在一起,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唐书禾看了那两张椅子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去想把上面的椅子搬下来,被我挡住了。

  我抑制不住地喘,感觉自己从额头到眼睛都烫得发红。我走过去,捡起唐书禾的书包,拍了拍灰放在他桌子上,拎起倒扣的椅子,放在讲台上,我咬着牙问:“这谁干的。”

  “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很静。

  我一脚把椅子从讲台上踹了下去,吭的一声响,木椅子砸在地上,把教室的劣质瓷砖砸出一条裂纹,坐得近的女孩发出一声惊叫。

  我说:“不好意思啊。”

  我说:“唐书禾,你怎么把我让你帮我收着的资料带到运动会去了,那可是我要申请优秀社团干部用的,你怎么直接就塞书包里了,那还不如我自己保存呢。”

  我说:“唐书禾你下节课过来坐我旁边,来,我他妈看看谁还敢在你座位上扣椅子。”

  话说完,我拉着唐书禾的手腕就走了出去,他手腕凉得吓人。唐书禾靠在走廊上,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捂着脑门说:“你等一下。我就是看不了你挨欺负,别的你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不过我知道,我要是再这么放任那些人欺负他,我肯定睡不着觉,我一想到教室里那两把椅子就他妈想打人,太阳穴直突突。唐书禾靠在墙上,过了一会儿,轻轻说:“我没关系。”

  我抬起头,看见他抱着双臂,脸色苍白,他轻轻笑了笑,说:“我早就准备好了,比这些更厉害的……我也准备好了,没关系。”

  我说:“不行。”

  我说:“就算是刘宏博被人这么欺负我也不能抄手看着,更何况是你。但是我……别的,我是真不知道,你能明白吗?”

  唐书禾怔了怔,那一瞬间的落寞和恍惚让人心里一绞,他说:“我明白了。”

  ……算了。他明白个屁,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我们两个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在文一班某些同学伸头伸脑的围观下看似冷静清醒地交谈,实则脑子都乱得像腊八粥,我一咬牙,心说算了,管他个娘,我本来也不是什么理智的人,唐书禾要是有理智他也不会翻窗户也要考文科班。我拉起他的手腕走进教室,把他的书包放到我座位旁边,说:“你先坐吧。下课我去和谷老师说。”

第一节 课是数学。下午的第一堂课本该令人昏昏欲睡,但是中午那么一闹,大家都没了困意。唐书禾腰背挺得笔直,直勾勾地看着老师,看似十分认真,上课快二十分钟了,一道圆锥曲线的大题都快讲完了,唐书禾桌子上的练习册愣是没翻开。我们那个年轻的女数学老师估计也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频频向唐书禾点头致意。

  唐书禾:“……”

  我实在看不下去,把他的练习册翻到正在讲的那一页,戳了戳他,在圆锥曲线扁扁的椭圆旁边画了个老丁头。

  他托着腮笑了出来,我用嘴型对他说:“好好听课。”

  他歪头看向我,用力点了点头。

  数学老师说:“路怀,你可以了。不要拐带着你同桌一起上课开小差。”

  我:“……好的老师。”

  数学老师叹了口气,说:“你看看人家书禾,啊,为了躲你,自己坐到第一排听课,你倒好,又把人家拉回来陪你说话,要是唐书禾下次数学成绩下降了,我一定找你们班主任反映情况。”

  我:“……”

  这都哪跟哪啊!你记串了吧老师!

  ……算了,就这样吧,这个版本听起来还正常点,起码不至于再有人往唐书禾的座位上扣椅子了。

  唐书禾看着我一脸百口莫辩臣妾冤枉啊的表情,忍不住用手腕抵着额头,低着头笑得肩膀都在一耸一耸,我瞪他,愤而在老丁头脸周画了一圈波浪线,画成一朵褶褶巴巴的老丁头小葵花。

  就这样,在满城风雨中,我不再置身事外,没有再让他一个人站在雨里,而是和他一起走进了流言的风暴眼。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没有人敢给我们两个人的座位上扣椅子——可能是因为我那一踹,不过主要是因为教室里实在没那么多椅子。

  事情好了一些,不过自从运动会之后,李睿和于思海对唐书禾就一直淡淡的,只有我一个人起劲带着唐书禾玩,那天我和唐书禾去吃食堂吃晚饭,迎头碰见李睿于思海刘宏博,他们仨就只是一点头。唐书禾顿时就紧张起来:“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不理你的?”

  我说:“没有,没事,没不理我。”

  唐书禾一看就是想多了,眼睛慌得四下里乱扫,我叹了口气,搭住他肩膀,喊道:“刘宏博!”

  刘宏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陪媳妇去吧你!”

  唐书禾:“……”

  我:“……看吧。不仅没不理我,而且还饶两句屁话。”

  唐书禾愣了半天,在薄暮的晚风里,耳朵红得像炭。我就突然特别想摸一摸,说干就干,我拎起他的耳朵,他连尴尬都顾不上了,急着挣我:“你干什么!”

  我乐:“你耳朵这样特别像那个……”我举起双手,“米奇妙妙屋!”

  他被我的迪士尼行为搞得非常无语,甩开我走了。

  我边笑边跟上他。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

  唐书禾的耳廓很薄,发红的时候摸上去像一块温软的贝肉。

  我们俩一人点了一份食堂的石锅拌饭。以前和唐书禾出来吃饭的时候我总是抢唐书禾拌饭里的火腿肠吃,今天我下意识地把筷子往唐书禾的碗里伸,伸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愣了一下,感觉不太自然,默默地把筷子撤了回来。唐书禾抬头看了我一眼,调转了一下筷子头,用筷子的另一边把自己碗里的火腿肠聚成一堆,放进我的碗里。

  “我……没碰过的。可以吃的。”他解释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真不是。”

  他笑了笑,点点头。

  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说:“我就是觉得……操。”

  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上次让我扣了一身菜汁儿的那个逼,文二班的那个男生,就坐在我斜对面,既愤怒又贼眉鼠眼地看我们俩。

  不过他这回好像长记性了,没吃带汤儿的菜,吃的包子。

  大晚上的吃什么包子,还不就水,不噎得慌吗,可知是个傻逼。

  唐书禾说:“怎么了?”

  我说:“没事儿,”我把碗里的青菜全夹给他,“多吃蔬菜。”

  唐书禾看出来我表情不对,什么也没说,一口一口地把蔬菜吃光了。

  我余光看见文二班那个逼像他妈个伏地魔一样一直举着个筷子瞄着我们俩,也没搭理他,吃完要走的时候,他突然暴喝一声:“路怀你给我站住!”

  操,有完没完,前摇终于完事了开始放技能了吗。唐书禾的后背一下子僵住了,我拍了拍唐书禾,和他并肩转过身说:“干嘛?”

  他拿筷子指着我,可能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筷子尖儿还在颤抖着画圈儿,我看他半天也没动静,半信半疑地说:“……阿瓦达啃大瓜?你这个,法力不够啊。”

  “啃你妈!”他出离愤怒了,然后顺手抄起桌子上剩下的一个包子,朝我扔过来。

  他扔包子的时候我都愣了,那一瞬间他那个哪吒闹海的气势让我觉得他扔的不是包子,是他妈个炸日本鬼子用的包子雷,可事实证明那就是个包子,还没扔准,扔地上了,酸菜粉条馅儿的。

  ……不是,这什么意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吗?

  我知道这种挑衅场面,笑出来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但是我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唐书禾的嘴角都在忍不住抽搐,他也不敢过来,手头也没弹药了,就隔着好几桌人继续嗷嗷喊:“你他妈笑个屁啊!”

  我说:“没事儿,你还有包子……不是,你还有事吗,没有我走了。”

  他愣了一下,我说:“那我走了啊,拜拜。”

  我揽过唐书禾,说:“走喽。”

  出了食堂我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哎我操,这什么人啊……”

  唐书禾始终有点不明所以,但是我们俩都因为这个傻逼而非常快乐。回教学楼的一路上我都时不时地模拟一下那个男生扔包子的动作,完了嘎嘎一通乐,乐完了跟唐书禾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冲我扔包子吗?”

  唐书禾说:“为什么?”

  “因为我上次扣了丫一身菜汁儿!投我以菜汁,报之以包子,干净、整洁!保洁阿姨们都喜欢!”

  “……你扣他菜汁干什么。”唐书禾问。

  “丫背地里骂你呗,让我听见了。”我说。

  唐书禾淡淡地笑了笑,说:“以后不用管他们。”

  “那怎么行,”我说,“那食堂包子不就卖不出去了吗。”

  唐书禾:“……”

  我笑着说:“走吧。有我在还能让人欺负了你。”

  但是晚饭到底是没吃好,尤其是唐书禾给我的那些火腿肠,我一直觉得那是食堂的石锅拌饭里最有灵魂的一部分,结果因为盯着文二班那个cos伏地魔的傻逼而食之无味,这让我一直十分残念,上晚课之前,我还跑了一趟小卖部去专门买了根火腿肠,跟唐书禾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而食之了,于思海目瞪口呆地看了我们俩一会儿,说:“不是,这火腿肠是你们喂狗剩下的吗?”

  我刚要吃,愣住了:“喂你大爷啊。”

  “真的,”于思海说,“我们一般叫这种肠,喂狗肠。”

  “……唐书禾你还吃吗。”我说。

  唐书禾摇了摇头,我把火腿肠一把塞进了于思海的嘴里。

  于思海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嚼着嘴里的火腿肠,吃完了就哀嚎:“你哎你哎,你这逆子!竟然给我吃这种三块五一根的火腿肠!”

  我:“……想吃五块的你自己买去!”

  于思海沉痛地拍着大腿,对唐书禾说:“你看看他,你看看他,你赶紧把他收了吧。”

  他这话一出我和唐书禾同时一愣,我能感觉到唐书禾有点淡淡的尴尬,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也不太敢看他。

  我心里有什么地方突然松动了一下。

  如果可以呢……让他收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收一下”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蹦,我整个人就都不好了,那一晚上我满脑子都是收一下收一下收一下,导致我晚自习课间在桌子趴着睡觉的时候居然还做梦了,梦见唐书禾拿着个净瓶,背后是LED大光圈,他在佛光普照中对我说,从今以后,你就当我座下的善财童子吧。

  我激灵一下吓醒了,唐书禾正在晃我的肩膀,说:“醒醒,打预备铃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茫然地看着我,说:“怎么了?”

  我:“……没事。”

  “你就纠结吧,纠结死你得了。”于思海说。

  于思海吃我一根三块五的喂狗肠不能白吃,在宿舍楼即将熄灯的前三十分钟,我爬上梯子,拽着于思海的脚把他从床上薅了下来,于思海特别好脾气地揉着眼睛,陪我坐在楼梯间的楼梯上,估计也是知道我最近心里特乱。他坐在那里,沉吟了一会儿,说:“喝点儿酒吗?”

  “喝屁。”我说。

  “哎,”于思海大声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小唐的事吧?”

  我说嗯。

  他说:“哎。”

  他一叹气我就想跟着叹气:“哎咳。”

  他说:“哎呀这,哎呀这。”

  ……就像两个正在努力做发声复健的聋哑人。

  我:“……我们可不可以,就这件事情,展开一次建设性的密谈。”

  “建设你干嘛不找李睿啊,他最建了。”

  “……大海。”我说,“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

  “就这么点儿屁事,你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办,”于思海说,“你就是缺个人跟你密谋一下,让你把你心里那点事说出来。”

  “……算是吧,”我说,“大海,我发现,我发现我好像……也不是好像。我是感觉我有点……”

  “你先跟你那嘴商量一下再说。”于思海说。

  我沉默了一会。

  我说:“我感觉我对唐书禾好像是有点意思。”

  “傻子都能看出来。刘宏博都看出来了。”于思海说。

  我:“……”

  我喃喃自语:“真的啊。”

  于思海叹了口气,勾住我肩膀,说:“路儿,你现在得想好啊。”

  我说:“这想着呢么不是。”

  于思海用手比了一小捏捏:“你对他的那点意思,是仅限于你不恶心他——毕竟人家真的什么也没做,还是说,你真的做好准备了。”

  他没说全,但我明白了。

  准备跨出那一步,接受一个新男朋友,准备接受一段从未设想过的恋爱,以及可能就此改变的人生。

  “你要想好啊。”于思海说。

  我把额头顶在膝盖上,闷声说:“我知道啊……”

  于思海没说话,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就那么搭着。

  我知道我得想明白,但是一看见唐书禾我就又迷糊了。他总是给我一种“这样就很好了就这样吧”的感觉,不退不进地一直和他待在一起就好了。但这样不行啊。

  “要不这样吧……你先试试。”于思海说。

  “试个屁啊,”我立刻说,“这是能试的吗,这不是玩人家吗。”

  “不是那意思,”于思海说,“你偷试不就完了。”

  我:“……我他妈找谁偷试啊我又不是贾宝玉!”

  于思海啧了一声:“好好个词儿怎么被你弄得那么下流,我是说,你试试,把自己往那方面掰一掰,如果觉得真不行,那就拉倒,如果真喜欢,那就上,别吊着人家。”

  我说:“……好,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他点点头,说:“悄悄的啊,别跟耍流氓似的,不尊重。”

  我简直无语:“我知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啊!”

  于思海嘿嘿一笑,没说话。

  我静了静,突然叫他:“大海。”

  他说:“干嘛。”

  我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我真的……你会不会……”

  “不会。”他说。

  我说:“啊。”

  “李睿也不会。他就是喜欢嗷嗷叫,”于思海说,“上次小唐座位被扣椅子那事,他还生了好长时间气呢,一直寻摸着找那个扣椅子的孙子到底是谁。你放心吧,啊。“

  我说:“……嗯。”

  于思海拍了拍我,俩人正发愣,我忽然隐约听见楼梯间里传来一阵隐约的脚步声,我心里咯噔一声,小声说:“不好!来查房了!”

  “跑啊赶紧!”于思海站起身就跑,我跟在他身后,俩人在走廊里一通狂奔,我边跑边压着声音喊他:“于思海你轻点儿跑!你一跑像他妈二踢脚炸了一样!”

  于思海赶紧踮脚跑了起来,我们俩以一种跳芭蕾舞的姿势轻盈地冲进了寝室里,然后四脚并用飞速地爬上各自的床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李睿震惊地拥被而坐,看着已经安详地躺着的我们俩,好半天,才说:“……操,我还以为是俩猴钻进来了。”

  我们俩躺在被窝里一通狂笑。

  我那天晚上一宿没怎么睡好,于思海太魔性了,总能整出点让我做噩梦的新词,又是收了又是偷试的,第二天李睿和于思海怎么捞都捞不醒我,李睿没办法只好把他的闹钟放我枕头边上,然后走了。等我连滚带爬地赶到教室的时候,离上课只有三分钟了。唐书禾看了一眼还在呼呼喘气的我,说:“没睡好吗?”

  我说:“啊,起晚了——于思海你给没给我带早点啊,饿死了。”

  于思海说:“小唐给你带了,放你桌洞里了。”

  我说好好好谢谢谢谢,看了一眼表赶紧开始吃,我一边飞速地吃着唐书禾给我带的早点,一边听他在我旁边叨叨:“快期中了,努力一点是正常的,但是别熬太晚。”

  我:“……”

  妈的,这男的为什么满脑子都是学习!

  我郁闷得直打嗝。

  可能是心里装事的原因,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用余光瞟唐书禾,结果和他对视无数次,天啊,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老是上课看我,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不停地对眼儿,这太诡异了,诡异到最后谷静看不下去了,直接在课堂上点我们俩的名:“路怀唐书禾,你们在密谋什么吗?”

  我和唐书禾瞬间移开眼神。我听见底下有人发出低声的哄笑。

  密谋什么。

  密谋一些……关于青少年早恋的问题。

  青少年应不应该搞男对象的问题。

  唐书禾被谷静点名以后整个人红得快炸了——对没错我又瞟他了怎么了,他面红耳赤地盯着黑板,装作真的有在认真听课的样子,然后十分钟之后,我们又对视了。

  我感觉他又困惑又慌,汗都快下来了,我不知道怎么想的,电光火石间,冲他打了个弹舌。

  哆的一声,倍儿清脆。

  唐书禾:“……”

  于思海:“……生硬了,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谷静气得直敲讲桌,她指着我:“你,站后面去!和饮水机站一块儿!下课你给我表演对饮水机弹舌!”

  我有点为难:“不了吧,老师。”

  谷静说:“站后面去!”

  我:“……好的。”

  我默默地站起来站到后面。

  下课的时候谷静倒没有真的让我表演对饮水机弹舌,但是我的朋友们排着队挨个嘲笑我是个弱智。我坐回位置的时候,唐书禾小声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我:“……等体育课的吧。”

  算了。偷试搞砸了,直接明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学校都有那么个挂着紫藤花啊丁香花的绿树茵茵的罗马式走廊,反正我们学校和隔壁八中都有,我一度感叹这是不是专门用来谈恋爱的,现在看来,还真是。

  “书小禾,我有个事情要说。”我说。

  他坐在我对面,表情很平静,是那种硬绷出来的平静,他说:“……你说吧。”

  我说:“就是……你放松一点,你这样搞得我好紧张啊。”

  我们两个其实都紧张得不行,在花遮柳隐的长廊下,杵着两个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棒槌。唐书禾仓促地笑了笑,说:“是不是,关于我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

  他的脸一下就白了,轻声说:“这么快啊。”

  我说:“嗯,”我挠了挠头,艰难地斟酌词句,“就是……我不是说你再让我想想吗,经过这段时间的田野调查,我发现我的确是……啊,对你有点感觉,但我又不确定,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就是,那种喜欢,所以,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你个明确的答复,行吗?”

  唐书禾愣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飞快地笑了一下,确认道:“你……是要和我说这个吗?”

  “啊对啊,”我有点尴尬,“我知道我是磨磨唧唧的,我这不是第一次吗……你得给我点儿时间适应适应啊。”

  唐书禾看着我,半天,突然笑起来,放松地靠在廊柱上。

  我看着他那个如释重负的反应,疑惑道:“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

  他笑着摇摇头。

  我说:“啥啊。”

  他低着头,笑着说:“我还以为……都结束了呢。”

  “那必不可能。”我说。

  “路怀,”他仰起头,看着挂满藤蔓的穹顶,轻声说,“其实……运动会之后,你就可以不管我了。”

  我说:“我说过,我……”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可以装作不明白,你今天……其实可以不和我说这些,然后好好地毕业。”

  我说:“我不想一直吊着你嘛。”

  他看向我,说:“你可以吊着我。”

  他眼睛里笑意清浅,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说的“你可以”,不是“你本来可以”,而是“即使那样也可以,因为我愿意。”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很温柔地抽搐了一下。

  他说:“……我,我是不是一直没有说过。”

  他说:“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路怀。”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月考和运动会之后很快就是期中考试,少年的春心再怎么萌动,该准备考试还是得努力学习,而晚自习放学后宿舍熄灯前,则变成了唐书禾和我固定的答疑时间。期中考试的前几天,他天天给我画点类型题,考考知识点什么的。

  “三圈环流会了吗?”

  我点点头:“我给你画一下啊,赤道低气压……”

  他一边看着我画一边默记,用红笔在图上标一些细碎的知识点。我画完他正好写完,他看了一眼,说:“不错。”

  “必须不错啊,”我有点高兴,“我背了那么多回了,那么熟。”

  他把那个砖头那么厚的教辅书递给我,上面夹着他的透明书签:“我找了几道类型题,回去做一下,先不要对答案,明天我们一起看一看,然后我给你讲。”

  我说:“哎好嘞。”

  他说:“会烦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要是说烦你会不管我吗?”

  他想了想说:“不会。”

  “对嘛,别不管我啊,”我笑,“而且要烦也是你烦吧,你都不烦,我干嘛烦。”

  唐书禾说:“好。”

  我说:“这次期中考试我应该是在一考的B考场,如果能再前进几名,下次咱们俩应该就在一个考场了……哎等下。”

  他正边听我说话边点头,说:“怎么了?”

  我歪着头,拉长了声音调侃他:“哦哦哦,唐书禾,你当初是不是就想让我和你考一个考场才那么拽着我学习的啊?”

  他看了我一眼,扑哧一笑。

  我:“……我怎么感觉你有点轻蔑呢。”

  他摇摇头,说:“没有。我当时只是……不想让你掉到平行班去。”

  我咬了咬牙:“我好像,还没有拉胯到那个程度。”

  “不是,”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要是真的去了平行班,我想看你就很难了。”

  我:“……”

  他最近怎么老是打直球!

  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小结巴去哪里了!

  “文化生活的提纲写了吗?”他转换话题。

  “哦,”我回过神,“写了写了。”

  他接过提纲,扫了一眼说:“结构是对的,就按这个背,但是知识点不够细。这里,”他用笔点了一下,“文化产业和文化事业的区别,没有写。”

  “……这个还要写啊,就一段。”我说。

  他说:“选择题会有错误选项,论述的时候也要严谨……”

  “你等下。”我说。

  他立刻收声。我们两个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发觉那不是宿管查房的声音,就是一个普通同学去上厕所的普通脚步声,我们俩松了口气,想想又觉得好笑。

  我说:“行了,警报解除。不过好像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唐书禾点了点头。不过一时间谁也没动。我乐了:“行了别呆着了,走吧。”

  我们俩就并肩慢吞吞地往回走。快十一月份了,走廊里的风冷得像要下雪。我们俩缩着脖子,像两只踽踽而行的鹌鹑。我站在寝室门口,目送唐书禾走到寝室,看见他回了一下头。

  我心里一动,对他吹了一声悠扬婉转的口哨。

  “四楼是谁在吹口哨!”楼下传来宿管阿姨的声音。

  “我操。”我赶紧关上门。

  李睿和于思海已经笑得不行了。我爬上床,说:“还没睡啊你们。”

  “这不等你回来吗,”李睿边乐边说,“我们俩看见你都站门口了,然后不动了,窗户边上一片飘浮的脑壳,然后开始吹流氓哨。”

  “操,”我也忍不住笑,“你说阿姨能认出来是谁吹的哨么?”

  “保不齐啊,”于思海说,“反正我们俩一下就听出来是你吹的。”

  “哎操,”我说,“她不会让四楼的男生站一排然后挨个吹口哨吧!”

  “不能吧,”李睿说,“那也太利尿了吧。”

  我们仨坐床上一通乐,宿管阿姨好像上楼了,一边上楼一边说:“是谁在吹口哨!刚才是谁在吹口哨!”

  我们仨赶紧躺下。我放在枕边的手机嗡地一声,我拿起一看,是唐书禾的短信。

  “晚安。以后晚上不要吹口哨。”

  我捧着手机又笑了半天。

  我说:“晚安。下次白天吹。”

  在这种紧张刺激的备考氛围下,我本来以为大家全是在心无旁骛地努力学习的,谁知道除了我整天惦记男男之事之外,居然还有人惦记男女之事,真是岂有此理。期中考试的前一天,我进班级的时候,好多同学突然齐刷刷地扭头看我,整个班级弥漫起熟悉的八卦气息,不断有熟的不熟的同学向我投之以明里暗里的凝视,或者“路怀你牛逼啊”之类的调侃。我莫名其妙地坐下,觉得大概也就只有唐书禾在我来之前一边倒拔垂杨柳一边跟我表白能有这效果了。我问唐书禾:“……你干什么了啊?”

  唐书禾也十分茫然。于思海这时候转了过来,表情复杂地跟我说:“你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我说:“到底怎么了啊。”

  他把手机拿到我面前。

  我上学那会儿,表白墙还没那么流行,大多数用的还是贴吧。于思海点开了三中的贴吧,最新的一个帖子标题赫然写着:

  “高二文一班的路怀,喜欢你的眼睛里的金子。”

  点进去啥也没有,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大概是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做器官倒卖生意的吗?”

  “……操,”于思海说,“挺他妈浪漫的一个事儿,被你说的。”

  我愣了一会儿,转头去看唐书禾。唐书禾没什么表情,看着手机屏幕,有些出神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紧张。我说:“你听我解释。”

  唐书禾说:“嗯。”

  我说:“……哈哈,哈哈。”

  有什么好解释的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唐书禾也扯着嘴角笑了笑,没说话。我有点着急了,心说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刚要说话,于思海说:“哎我操。”

  我说:“怎么了。”

  于思海乐了,把刷新后的界面展示给我看。

  这帖子底下跟了一条新回复。

  “姐妹儿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丫是个基佬!”

  我:“……”

  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忧。

  我表情复杂地看向唐书禾,结果发现他特么笑得可开心了。

  我:“……行吧。”

  我看见他乐成那样,也有点想笑,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不少。心说那好吧,那就这样吧。那一整天唐书禾都美不滋儿的,一直到放学,我们俩背着复习资料回家,他都心情非常轻快的样子,我也跟着乐,随手呼噜他的头发:“笑什么呢?”

  他笑着转过头,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说:“我笑了吗?”

  “你就差唱一段儿了。”我说。

  “哦。”他说。

  “哦是什么意思啊,”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早晨的事,说,“没吃醋吧,不许吃醋啊,跟我又没关系。”

  他说:“没吃醋。”

  我又不高兴:“这你都不吃醋,你怎么回事。”

  唐书禾:“……”

  ……算了。我像个弱智。

  他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语速很慢地说:“刚开始看到的时候,是有点不舒服,但是很淡。考到文科班之前……我已经连看着你交女朋友的准备都做好了,所以看到那个帖子的时候,我其实,还好,没什么感觉。”

  我:“……”

  他继续条分缕析地慢慢说:“看到那条回复的时候,我很高兴。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愧疚,但是……看到在别人的眼中,我们变成了一样的人,我还是很高兴,来不及愧疚。”

  我:“……”

  好像自从那天把话说开以后,唐书禾放得开多了,时常会说一些以前绝对不会说的话,从前捂得严严实实的心思,全都掏心掏肺地说给你听。

  大概是再也无所保留,所以干脆坦坦荡荡。

  十一月的风不停地刮乱唐书禾的头发,我看着他的清秀沉静的侧脸,忽然就走了神。

  我说:“书小禾,你知道吗,那是顾城的诗。”

  唐书禾说:“嗯?”

  我说:“‘我要你眼睛里的金子。’是顾城的诗。”

  唐书禾点了点头。

  我说:“不过我不喜欢那首诗。我喜欢他的另一首。”

  我慢慢地念给他听:“我们已经在走了,你还想问吗?”

  “前边是大地的尽头,风吹起你的头发,像海燕一样飞舞,你的眼睛比大海还深。”

  “我回答了。我回答的时候,潮水总在遥远的地方,一次次描单调的花纹。”

  那种很温柔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期中考试那天我们一起走进考场。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翻了一下,几乎每一道题都带着很熟悉的表情——是唐书禾的表情,皱眉的,沉思的,点头或摇头的,我几乎都能幻视他在这道题旁边用熟悉的笔触写下大概的思路,我跟着那些思路答完了第一天的两科,收卷铃声响起来的那一刻,我整理好文具,觉得这次差不多稳了,下次能和唐书禾在一个考场考试,应该……

  我愣了一下。

  考场的门的那一小块玻璃后面是唐书禾的脸,他站在那里等我,看见我惊愕地抬头看过来,微笑着挥了挥手。

  监考老师收走我的卷子之后我第一个窜了出去,我说:“你怎么出来那么早啊!”

  唐书禾好像也被我雀跃的语气感染了,笑着说:“我提前交卷了。”

  我说:“你提前交卷干嘛啊!”

  他说:“我做卷子的时候,发现大多数题都是我给你讲过的,你肯定很高兴……我想你考完试能第一眼就看见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清晰地听见心里轰隆一声。

  好吧。我投降了还不行吗。

  我投降了。

  我突然就很想抱一抱他,于是我在交卷走出考场的拥挤人群中展开双臂,抱住了他,把他整个人包进怀里。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一僵。我拍了拍他的后背,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我回答了。在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在我表完白之后,我们俩陷入了一种非常恍惚的状态中,我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再说点什么,唐书禾就那么僵在我怀里,我满心都是那种很温柔的冲动,想要再抱一会儿,就收紧了手臂,拍了拍唐书禾的后背。

  唐书禾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我一时脑子也有点懵,交卷走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俩搂在一块儿就像一个小型水利工程一样把拥挤的人潮进行了分流,我在唐书禾耳边说:“大家都在看我们呢。”

  唐书禾闻言好像醒过来一样,猛地抱紧了我。

  我:“……”

  不得不说,唐书禾平时看着文文弱弱,手劲儿还挺大的。

  他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哑:“你说了……”

  我还年轻,我不想在谈恋爱的第一天被对象活活勒死或者用手指抠死,我揉了揉唐书禾的头发,艰难地说:“对,我说了,你现在松开一点,我估计还有气儿给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啊,感动成这样。”

  教导主任站在我们俩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了,这时候突然凉凉地说了一句。

  可能是刚才心情太激动的原因,我们俩居然都没有被吓到,就那么从容地分开,转过身,表情恍惚地和主任面对面站着。刚表过白,我感觉我的人生大事也就完事儿了,什么也没有这重要了,这时候别说教导主任来了,就是教导主任来了,我也……

  我操!教导主任来了!

  “你们俩,干什么呢,考个试激动成这样?”他说。

  “……对,我太激动了。”我说。

  主任啧了一声:“一个期中考试,就激动得逮谁抱谁,那高考完你不得逮谁咬谁啊?”

  我:“……没逮谁抱谁,我看准了抱的。”

  主任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唐书禾,说:“小唐同学高考那天离他远点。”

  唐书禾:“……”

  我说:“不行,他不能远,给我个嚼子戴着吧要不然。”

  主任的脸抽了一下,估计登上教师岗位三十多年很少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决定不再跟我扯犊子玩,说:“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别让我下回看见你抱着人家哭。”

  我们俩都没说话,主任越过我们俩,进教室和监考说话去了。

  主任走了以后,我们俩相顾无言,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一种又甜又尴尬的氛围在我们俩之间蔓延着,唐书禾整个人就像刚从笼屉里拿出来一样又红又热,我感觉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人面红耳赤地相对傻笑了半天,我摸了摸鼻子,说:“……走吗,还是再抱一会儿?”

  唐书禾:“……走吧。”

  我们走在学校后门的那条小路上,那条路我们两个走了很多次了,从暮夏走到初冬,翻过墙,听过歌,如今并肩走着,有意无意地磨蹭对方的手背,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然后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牵了手。

  牵手的那一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敢看对方,都偏开头笑了。

  我听见他说:“……真的啊。”

  我说:“对啊。”

  唐书禾小声重复了一遍:“你真的说……”

  “对。”我说,“在一起吧,我可以给你写下来,录下来也行。”

  我听见他又笑了。

  十一月的老北风刀子一样割人的脸。我说:“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愣愣地说:“是吗?”

  我说:“我……我给你捂一捂。”

  我把他的手和我的手一起塞进了我的上衣口袋里。在我的口袋,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热乎乎地十指相扣。

  那一段路我们俩都像在梦游,说的话也全是梦话,唯有掌心里一点温度实实在在,在往来的人群和各种陌生的表情中,像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小秘密。

  唐书禾的家在一个挺普通的小区,我本来以为得在什么家属楼或者大院儿什么的。送他到楼底下的时候,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节了。我们俩在他家楼底下磨蹭了好久,两个人都不想说分别。我说:“你上去吧,外面太冷了。”

  他说嗯,然后也不动。

  我笑了,捏了捏他的脸,说:“上去吧,你上去以后亮个灯,我知道你到家了,我就走了。”

  其实都已经送到楼底下了,用不着这样,可能就是不想那么早结束,亮个灯,像彩蛋一样,能给这一天的结束做一个缓冲。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上去了。”

  我冲他努了努嘴:“去吧。”

  他就晃晃悠悠的上去了,没回头。说实话自从我表白以后,唐书禾整个人都是懵懵的,一点没我想象中的狂喜,比我还像在做梦。我站在楼下,看着楼道里的老式声控灯一楼一楼地亮起来,终于在四楼停下。过了一会儿,四楼左边的窗户亮了起来,刚刚被表白的、我的小男朋友站在窗边,冲我挥手。

  我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他挥手,面对着他一步步地后退,慢慢地离开。初冬这时候,风呼呼地往领子里灌,我缩着脖子跑开,这时候才觉出冷,庆幸唐书禾已经暖暖和和地待在家里,我回过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我举起胳膊,在头顶上给他比了个心。

  我的视野里,小小的唐书禾也抬起胳膊,业务不甚熟练地给我比了个瘪瘪瞎瞎的心。影子映在窗户上,像个梳中分的蛐蛐儿。

  我笑着跑了,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到家以后我妈一见我,乐了:“这是考得挺好的呗。”

  我说:“必须好啊。”

  “我儿子七情上脸,”我妈说,“一有什么高兴事,后脑勺都跟着乐。”

  我立马转过身,后脑勺冲着我妈嘿嘿乐了两声。

  我妈心情也挺好,照着我后背拍了一下:“来吃饭了。”

  我说:“妈我爱你。”

  我妈秒接:“妈妈也很爱你,宝贝。”

  在饭桌旁等了很久的我爸:“……你俩能不能吃上饭了。”

  虽然是我表的白,但是一直到吃完晚饭,我也一直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我真的和唐书禾谈恋爱了,我真的就这么弯了。我对着带回来复习用的笔记发了半天的愣,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想了想还是给唐书禾发短信:“吃饭了吗?”

  “吃完了。”他很快回。

  我不自觉地笑着,给他发:“我也是。干嘛呢?”

  他过了一会儿,回:“在路上。”

  我愣了一下,直接把电话打过去:“在路上?你又上哪儿去了?”

  他那边有呼呼的风声:“路怀,我,我在你们家小区门口。”

  我操。

  我拿起手机,拎着外套往肩上一披,趿拉着拖鞋就跑下去了,我妈在身后问:“上哪儿去啊——”

  我听见我的身体内部有爆炸的声音,砰,砰砰,烧得我一蹦三跳地往楼下飞,台阶三级四级地蹦。

  怎么回事啊!

  他怎么来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飞到楼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唐书禾就站在楼道门口,他站在那里,眉目弯弯地笑着,有点拘谨地揪着衣角,我嗷一嗓子飞扑过去抱住他,一边蹦一边在他耳边喊:“你怎么来了啊!不是给你送到家了吗!你怎么来了啊!”

  他搂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色,说:“……想见你。”

  我兴奋过了头,捧着他的脸就在他的嘴唇上嘬了一口,亲完了才反应过来,这他妈,这是我的初吻啊!

  他一愣,然后闭上眼睛,吻了上来。

  我用手垫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推在墙上亲他,唐书禾的手按在墙上,十指痉挛地抠着墙皮,我在唇齿厮缠之间低声道:“抱着我。”

  他摸索着把手放到我的腰上,慢慢上移,移到我的后背上,轻轻抚摸着,抖抖索索地扣牢了。

  两个愣头青的初吻十分生涩,就是嘴唇互相碰一碰,裹一裹,连舌头都没伸,却兴奋得浑身发热,我们俩摸摸索索地亲完一回,对视了一眼,我看着唐书禾的眼睛,心想妈的,和唐书禾亲亲的感觉怎么这么好,我前十七年白过了。

  唐书禾抱住了我。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真的,怎么过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亲了亲我的嘴角,说:“我之前……表现得不好,路怀,我其实,我是很高兴的……”

  操。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心情。他趟风冒雪地来了,冻得哆哆嗦嗦的,居然是觉得我送他回家的时候,他“表现得不好”?

  “表现得好”这个词,我从上了初中以后就再没人对我讲过了,他是怎么到了这么大,还在亲密关系里用这个约束自己的?

  我心里一瞬间又酸又软又疼,我一边给他拍后背上方才沾上的灰尘,一边说:“没关系,在我这里你永远不用想表现得好不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们的日子还长呢,以后可能会吵架,甚至可能打架,那时候你也管自己表现得好不好吗?”

  唐书禾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我们会吵架吗?”

  我:“……啊,怎么你想体验一下吗?”

  唐书禾居然有点憧憬,他说:“会吵什么呢?”

  我:“……怎么还命题吵架啊,是不是还文体不限诗歌除外啊?”

  他抱着我,笑了。

  我说:“对了,既然都恋爱了,这个称呼问题,我们应该改一下了吧?”

  他想了想,说:“叫什么?”

  我大言不惭:“叫怀哥行吗?”

  他一点心理建设都不用做,脱口而出:“怀哥。”

  我:“……哎,”我清了清嗓子,“宝……宝贝。”

  我说:“宝宝。”

  这称呼一出口我们俩都被肉麻得一哆嗦,然后面红耳赤地笑成一团,心里都觉得爽得一批,我说:“以后就这么叫啊。”

  唐书禾亲了亲我,笑着点头。

  那就是我们正式恋爱的第一天。亲吻和拥抱比最滚烫的誓言还要热烈,十七岁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腔奋不顾身的孤勇,等待少年的爱人与寒风一起入怀。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个假,这几天在外地,十二号以前大概率没法更了哈

第17章

  期中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换我在教学楼的门口等唐书禾,我靠在门口的大理石柱子上,冻得一边跺脚一边小声哼歌,唐书禾拎着文具袋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我走过去,在校服长袖子的遮掩下,自然而然地牵了他的手。

  我们俩在拥挤的人群里挨挨挤挤地往外走,他手凉,我昨天就注意到了,今天特意给他带了手套。我从口袋里摸出手套给我们俩戴上,一人一只,一左一右,一看就是一对儿的,就让人特别高兴。那天晚上,我带着唐书禾,和李睿于思海刘宏博还有班上几个玩得好的同学攒了个局,地点定在本市那时候唯一的一所轰趴馆。我们到的时候,于思海李睿和四五个同学已经到了,看见我们俩进来,打了个招呼:“来了。”

  我点点头,唐书禾怯生生地笑了笑,小声说:“嗯。”一边悄悄想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被我握得很紧,他眼睛直了一下,就不再动作,只是把手套脱下来,塞进了我的口袋里。

  于思海见状,看了我一眼。

  我冲他点了一下头,于思海就懂了,笑着说:“你们俩来这么晚,我以为你俩还得换个衣服啥的。”

  “换了个手套,”我说,“人啥时候来齐啊,饿了。”

  “还差三四个。许茹说要换件衣服,李睿让人家试试能不能再拽上苏彤,苏彤给婉拒了。”于思海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看了一眼李睿,发现他正郁郁不得志地窝在那里,低着头,头发把眼睛全挡上了,忧郁得见牙不见眼的。我心说哥们儿你被苏彤婉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至于难受成这样。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李睿闷声说:“……串儿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啊,饿了。”

  我:“……有小龙虾你吃吗。”

  他说:“不了,”然后叹了口气,抹了抹脸,说,“算了还是吃点儿吧,饿了。”

  我就没再说什么。李睿虽然平时看着有点愣,但是这种事看得还算明白,他现在还不表白,大概也是明白自己和苏彤根本没可能,不过白白喜欢一场。我坐过去,给唐书禾剥小龙虾吃,李睿坐在我对面,愣愣地看着我把小龙虾喂进唐书禾的嘴里,眼神从震惊到复杂再到忧郁。我拧开一个小龙虾的虾头,说:“怎么着?”

  李睿看了半天,叹了口气:“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我乐,浑身散发着有媳妇的幸福芬芳,把剥好的小龙虾送到李睿嘴边:“来一个?”

  “来了来了。”

  我听见话音转过头,看见许茹和几个女孩刚好推门进来。许茹站在门口,看见唐书禾坐在我边上,然后我给李睿喂小龙虾的场面,张了张嘴,说:“……太虐了吧。”

  我赶紧胳膊肘拐弯把虾肉塞进自己嘴里。

  许茹果然换了件衣服,穿了一件针织裙子,文文静静地坐在那儿,我看了她一眼,说:“你把袖子挽起来吧,这一会儿吃串多费劲呢。”

  许茹摇了摇头,捋了一下头发,问:“小红呢?”

  刘宏博来得最晚,一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最不经饿,一个个都已经眼冒绿光了,刘宏博在我们饥饿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脱外套,于思海叹了口气,说:“靠,我刚以为一盘烧烤走进来了呢。”

  大伙都乐了,刘宏博也笑:“我自罚三杯吧一会儿。”

  刘宏博进来不久上菜的终于来了,大家就边吃边聊,聊的也就是围绕着考场上的事儿,现在想一想重点中学的学生其实也挺无聊的,好不容易考完试聊的也是考场上的八卦,什么谁答着答着精神崩溃把答题卡撕掉啦,什么哪个监考老师拉肚子满考场就听见他肚子咕噜咕噜叫啦,什么谁交完卷心态崩了在考场门口抱着别人嗷嗷哭啦……

  ……等一下。

  最后那个情节怎么那么熟呢?

  我嘴里叼着半块烤羊肉,和唐书禾对视了一眼。

  唐书禾有点想笑,问:“……谁说的啊。”

  许茹正奋力地解构手里的烤翅,随口说:“不知道,我听A考场的监考说的,好像是主任看见一个学生在B考门口搂着别人哭,然后那个学生还让主任给他个嚼子戴着,还说要咬主任还是什么的……我也没听全。”

  好家伙,这他妈全说串了啊!

  谁戴嚼子啊!这监考该戴嚼子了吧!

  唐书禾在我旁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我嘴角抽搐了半天,也忍不住笑了,随手抹掉了唐书禾腮边的孜然。

  大伙儿吃得差不多了,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下了桌,刘宏博和他们寝室的几个人跑去一边打桌游,我拎着半瓶啤酒,晃悠到家庭影院那里选电影看,一边选一边冲唐书禾招手:“宝宝来。”

  许茹比唐书禾反应还快,叼着一个鸡翅欻一下转过头:“啥?”

  我说:“对啊……而且你是真的很喜欢吃鸡翅啊。”

  她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说:“是啊。”

  她鸡翅也不吃了,拿着手机就跑了,好像是在跟苏彤打电话,一边走一边说彤彤他们诶迟易了诶迟易了,我叫的声音不算小,屋子里的人听见的肯定不止许茹一个,但是除了她,都装没听见。刘宏博在那边大声地打桌游,喝了一声:“漂亮!就这么干!”

  唐书禾笑了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揽着他的肩膀,小声在他耳边说:“公开了,行吗?”

  他垂着眼睛,很认真地小声回答:“当然可以啊。”

  我乐:“你脸红了。”

  他拿手背贴着脸,笑着没说话。

  我说:“因为我想在教室里也牵你的手。”

  他说:“可以啊。”

  我说:“还想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亲你。”

  他顿了顿,脸红红地说:“嗯。”特别乖,喜欢死他了。

  我说:“还想……哎那个不行,那个没法在教室里……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想着想着把自己美坏了,趴在他肩膀上一通乐,唐书禾有点无奈地拍着我的后背。笑完了,我抬起脸说:“你想看什么……”

  我才发现,我刚才随手翻到一个恐怖片,恐怖片封面上一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大姐冲我们俩伸出双手。

  罪过啊,罪过啊。

  我说:“看鬼片吗?”我张开双臂,“可以躲在怀哥的怀里哭。”

  “你拉倒吧,”于思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俩背后,突然说,“你不躲人家怀里哭就不错了。”

  “咱俩豁牙子吃肥肉,肥也别说肥,”我说,“上次咱们宿舍看完山村老尸,是谁半夜把我晃醒让我陪他上厕所的?”

  “操,”于思海笑了,“快看快看,一会儿别让小唐陪你去厕所!”

  我说:“看就看!”我招呼道,“看鬼片儿吗大家?”

  “来啊!”许茹打完电话回来,特兴奋地说,“恐怖片是吗?来来来。”

  刘宏博也不打桌游了,一帮人全聚过来:“什么片儿?”

  我摁了一下播放,李睿就出馊主意:“把灯关了吧咱们。”

  于思海二话不说把灯全关了,家庭影院的屏幕上开始缓缓播放影片的名字。

  咒怨。

  本来吵吵嚷嚷的一帮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以我和唐书禾为中心,挤在一起瞪着屏幕。我搂着唐书禾,把手里的半瓶啤酒递给他:“喝点儿吗?壮壮胆。”

  唐书禾接过来喝了一口。眯着眼睛转了转啤酒瓶:“这什么牌子的?”

  “德国的一个牌子的黑啤,比别的啤酒口感好一点,你试试。”我说。

  他又喝了一口,看着屏幕,小口小口地喝着。

  我也不看电影,凑过去用气声调戏他:“你说我们俩是不是间接……”

  “别秀了!”许茹嗷一嗓子,“鬼要出来了!”

  我和唐书禾都吓得一哆嗦。由于我们俩的坐姿问题,唐书禾手里的啤酒一下子直接洒在我的……我的裆上。

  哗啦一下,浇灭了我所有的鸡动。

  唐书禾哎呀了一声,赶紧给我找纸,许茹这个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仍然一脸紧张地盯着屏幕,我叹了口气,把一坨纸巾堆在我的裤子上,也不好意思在那个位置上擦来擦去,就那么堆着,关键这个片子,这个位置,这堆纸巾,实在是太他妈像老子被吓尿了,我无语得直翻白眼,我他妈连鬼的正脸都没看到,就看唐书禾了。唐书禾也有点想笑,我们俩皮笑肉不笑地坐在一脸紧张的同学们中,好久都没进入状态。直到那个撞鬼的女孩一瘸一拐地上楼梯的时候,我才终于来了点感觉。房间里很静,只有嘎啦嘎啦的电影的音效声,许茹紧紧地抠着刘宏博的胳膊,李睿低着头,于思海的眼睛老是往房间的角落里瞟,怪瘆人的,直到女孩缓缓地把头转过来的时候,我听见于思海虚弱地说了一声“草”,许茹什么也没说,也没尖叫,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发毛,但是十多个人挤在一起我实在是害怕不起来,关键旁边还坐着一个唐书禾,我们俩的手牵在一起,一到恐怖的地方就互相伤害,搞得我又害怕又甜蜜又手疼,我转过头,看见唐书禾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那张血肉模糊的鬼脸,我轻声问:“害怕吗?”

  他没转头,眼睛就像粘在屏幕上一样,他低声说:“有一点。”

  我展臂揽过他,说:“害怕还看?”

  他的身体有点僵硬,他说:“……必须要看。”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必须?”

  他轻声说:“恐惧……不可以躲避。必须直视……必须直视。”

  “不是必须啊,”我说,“现在我在你身边啦,害怕的话,可以看我。”

  他的眼皮抖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地,把眼神从那张鬼脸上撕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对他笑了笑,脸也有点发木——那女孩也太他妈吓人了,我摸着唐书禾的后背,说:“……对,害怕的时候可以这样看着我。”

  他也勉强笑了笑,说:“那你呢?”

  我说:“我也看着你啊。”

  就这样,整个影片的后半部分,一到恐怖镜头我俩就疯狂对视,最后那个女鬼从楼梯上爬下来的那个长镜头,我们俩对视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久,耳边是恐怖片毛骨悚然的音效,身旁是一脸紧张,捂眼睛的捂眼睛抠胳膊的抠胳膊的同学们,我们俩就那么心无旁骛地对视,手都牵在一起。

  对视的某个瞬间,我看着他清澈的瞳孔,心跳加速,唐书禾的眼睛眨都不眨,就那样盯着我,就算这时候鬼从屏幕里爬出来,我们俩都不会分给它一个眼神。

  多好啊,如果能这么一直看着他。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害怕,就可以看着你吗?”

  我跟他咬耳朵:“对啊,如果必须直视,那我去直视啊。”

  我说着就转头往屏幕看了一眼。

  ……草,很恐怖兄弟们。

  那个女鬼的脸一直就怼在镜头上,我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一直死死地盯着屏幕,然后感觉到唐书禾偏头凑过来,在我的耳廓上落下一个轻轻的、一触即放的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电影在唐书禾的亲亲和女鬼的怼脸直拍中一片静默地结束了,言语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多么复杂。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是于思海打破了沉默,他发出了小鸡一样的声音:“快把它关上!我怕有彩蛋!”

  我赶紧把电影关了,李睿一声不吭地把灯打开,房间一亮,我们才发现大家以一种非常奇诡的形状挤在一起,于思海的头搭在体委的肩膀上,体委挎着班长的手臂,好几个女孩子和许茹抱成一团,许茹拉着刘宏博的胳膊,刘宏博坐在他舍友梁旭的腿上,他舍友的脸贴着我的后背,我搂着唐书禾的腰。

  我们十来个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刘宏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于思海:“你刚才那是什么动静儿啊!”

  于思海有点不好意思,也笑:“恐怖片不是总这样么,就隔一会然后鬼又突然跳出来吓你一下什么的。“

  “于思海,”李睿在旁边幽幽地说,“刚才你的眼睛一直在往没人的地方看,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操,我没有啊!”于思海鸡叫道,“李睿你他妈不要在这里搞事!”

  李睿嘎嘎地笑起来。我也笑,于思海突然靠近正在大笑的我,在我耳边悄悄说:“我看见了。”

  操。我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这种句式就后背一凉:“你……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小唐亲你来着。”于思海呵气如兰地说。

  “……靠,”我说,“我媳妇亲我,那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于思海一笑,没再说话。

  “啊,”许茹揉着发僵的脸,说,“咱们干点别的吧,赶紧把那段忘掉。”

  “打桌游吗?”刘宏博问。

  “不会。”许茹说。

  “上厕所吗?”于思海问。

  “……啊?”许茹惊恐。

  “不是,不是不是,”于思海赶紧摆手,“我问路怀呢。”

  “不去!”我说。

  “那我也不去。”于思海说。

  ……在这儿跟我犟什么呢这是。

  “玩儿游戏吧,”许茹旁边的一个姑娘周雨宁说,“玩儿那个,‘我没做过’的游戏。”

  “你没做过的游戏多了去了,”于思海说,“做哪个啊?”

  “不是啦,”许茹说着举起双手,“每个人十根手指,轮流说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别人如果做过,就放下一根手指喝一口酒,最后看谁剩的手指多谁就赢。”

  于思海说:“行嘿,可以可以这个。”

  我们就在大客厅玩飞行棋的毯子上围坐一圈,把没吃完的烧烤零食放在中间,一人手边一瓶酒,于思海说:“我先来我先来——我没……吃过香菜。”

  一半儿人放下一根手指。李睿边喝酒边说:“你妈不打死你。”

  于思海说:“我妈也不吃啊。”

  李睿说:“我没……啊,我没吃过茄子。”

  于思海说:“阿姨怎么没打死你呢。”

  李睿说:“我妈茄子过敏!”

  “我没吃过榴莲!”

  “关我屁事!”

  “我没吃过屎!”

  “我他妈也没吃过!”

  “是这么玩儿的吗!跑偏了你们!”周雨宁气笑了,“姐妹们我来一个——我没刮过胡子。”

  所有男生都放下了手指。

  以及许茹。

  刘宏博惊恐地说:“我靠,许茹你怎么回事!”

  许茹放下一根手指,喝了一口啤酒,说:“干嘛,我汗毛重,不能刮一刮吗。”

  体委说:“我没一边打过嗝一边放屁!”

  班长放下一根手指。

  周雨宁放下一根手指。

  班长说:“我没半夜从床上掉下来摔成髋骨骨裂!”

  体委放下一根手指。

  刘宏博说:“我没穿过裙子!”

  女孩子们放下手指。

  刘宏博的室友梁旭放下一根手指。

  刘宏博:“……啊,我误伤了吗。”

  大家的表情突然都复杂起来。

  梁旭什么也没说,笑着喝了一口酒。

  大家沉默了两秒钟,然后许茹举杯说:“穿!小裙子那么好看,为什么不穿!”

  “就是,”刘宏博说,“我看见那么漂亮的衣服我也想穿,还凉快。”

  “喝了喝了喝了。”周雨宁举起杯,女孩子们都举起杯,和梁旭碰了一下杯。

  体委,梁旭的同桌,默默了一会儿,拍了一下梁旭的肩膀,和他碰了一下杯。

  梁旭举起手,笑着说:“但是我在高中还没有喜欢过某一个人。”

  许茹放下一根手指。

  李睿蜷起一根手指。

  我和唐书禾放下一根手指。

  “那有什么啊,”许茹笑道,“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是我也没有男朋友啊。”

  周雨宁放下一根手指。

  ……我和唐书禾对视一眼,各自放下一根手指。

  大家有些反应过来了,有些还没有,神态各异地看着我们。我揽过唐书禾,笑着说:“那就很不好意思了。”

  “我靠,”许茹捂着脸,“我有点想哭。”

  唐书禾被我揽着,笑着举起手。他慢慢说:“我没有……”

  一时间大家都在看他。

  他顿了顿,脸一下子涨红起来。他摆了摆手,突然低着头笑了。

  “害羞什么啊,”我晃他的肩膀,“你没有什么?说我也听听。”

  唐书禾摇头,清了清嗓子,说:“我没有骗过路怀。”

  我:“……好吧。”

  虽然我总觉得他刚才好像不是想说这句。

  “那我就说,”我也举起一根手指,对唐书禾挤了挤眼睛,“我没有当众亲过别人。”

  ……唐书禾默默地又放下一根手指。

  于思海一拍大腿:“他亲了他亲了他刚才亲的!”

  “这游戏怎么一到你们俩这儿,这味儿就变了呢。”刘宏博说。

  “希望大家祝福我们。”我说。

  静了两秒,没有人说话。然后刘宏博长长地喔了一声,引发一串善意的哄笑。

  于思海默默举杯,说:“你们好好的就行,这杯算喜酒了。”

  “我真哭了,我真哭了,我的眼泪流到胡子上。”许茹举起杯说。

  刘宏博和许茹碰了一下杯:“敬胡子。”

  “敬男朋友!”许茹说。

  “敬小裙子。”梁旭举杯。

  “敬暗恋。”周雨宁说。

  “敬求而不得。”李睿说。

  唐书禾眼圈有些发红,他说:“敬……”

  “你俩别敬了,”刘宏博说,“喝个交杯酒吧。”

  这帮人喝得也有点上头了,没完没了地起哄,我们只好挽着对方的手,把酒喝下去。场面一时热烈而尴尬,我笑着去看唐书禾的眼睛,唐书禾却微微垂着眼,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喝完了这杯交杯酒。

  “敬我心永恒。”我说。

  “敬我亲爱的。”他说。

  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那声音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沉浮漂流,用令人心悸的口吻一遍一遍地让我想起,十七岁那年我和我同样十七岁的爱人喝了交杯酒,我对我眉眼纤长的心上人留下过最郑重也最稚嫩的誓言,青春傻里傻气,青春焰光万丈,青春永垂不朽。

  碰杯之后,大家也逐渐放开了自己的八卦之魂,对我和唐书禾展开了一系列夺命连环盘问,颇有闹洞房那味儿,不回答就喝酒,简直没有道理。我们俩被灌了好多酒,唐书禾乖乖地坐在那里被问各种奇怪的问题,红着脸小声回答,简直有求必应,我坐他旁边,偶尔替他挡酒。

  “你第一次遇见他是什么时候啊?”许茹说。

  “上次戏剧节……就是,日出。”唐书禾轻声说。

  “哦哦哦哦哦哦,”许茹说,“你在台下?”

  “也不是,”唐书禾说,“也有在后台。”

  “那时候他什么样啊?”许茹问。

  “……他很好。”他说。

  许茹笑出了声。

  “那时候你就喜欢他了吗?”许茹问。

  “……算是吧。”唐书禾说。

  “净问这没劲儿的,”刘宏博说,“你们俩进行到哪一步了?”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亲……”

  我大惊,他怎么突然如此诚实而奔放:“宝!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抱着我的酒瓶,懵懵地说:“不可以讲吗?”

  我哽了一下。黑啤度数不低,唐书禾已经吨吨了两瓶了,小脸通红,像一个又懵又甜的小桃子,特别可爱。我说:“讲吧,我们亲过了,别的还没干,未成年呢,犯法。”

  刘宏博:“……”

  “许茹。”唐书禾突然叫她。

  “哎,”许茹赶忙应道,“怎么啦?”

  “其实我那次很害怕,”唐书禾盘着腿,把修长的黑啤酒瓶放在地上,下巴拄着瓶盖,慢慢说,“他站在那里,太耀眼了,我很害怕。”

  “我想我怎么会突然觉得一个男孩子那么耀眼呢。”

  “他妈的,”许茹终于罕见地爆了一句粗口,“是爱情啊。”

  唐书禾笑了。

  他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一边害怕他一边偷偷喜欢他。”

  他开始有点语无伦次,有点絮叨,我默默地搂着他,然后他就突然扑进我怀里。

  我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说:“我很后悔,我浪费了好多时间。我其实应该在见你的第一面,就跟你表白。”

  他笑了一下,有点小得意地说:“反正你也不会拒绝。”

  “对啊。”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我还记得那天的漫天大雪。

  期中考试之后的联欢会那一天正好是理一班的班主任、我们的英语老师柴老师的生日,理一班的班长来找我们班班长商量,干脆两个班一起办,给老柴搞个生日惊喜。往常的联欢会都是班级自己搞,同学们整点什么奇形怪状的活,图一乐就完事了,班长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谷静是理一班的语文老师,和柴老师关系也不错,笑呵呵地答应了,愁坏了文委苏彤。苏彤本来有点内向,那段时间被逼得没法,满班乱窜问有没有能出个正经节目的同学。李睿看不过去,自己又没啥才艺,薅着我说:“你这次必出一个节目。”

  我:“……凭什么?”

  李睿理直气壮地说:“凭你是我爸爸。”

  我:“……”

  李睿:“我尊敬的父亲。”

  我:“……行吧。”

  李睿高兴了,他一拍巴掌:“我跟你说,理一班已经有人要舞剑了,你可得争点气。”

  我:“舞剑?!”

  这他妈,这是个什么班级啊?

  我说:“那我不行,非让我上,我只能表演胸口碎李睿了。”

  李睿说:“行行行。”

  那天早上趁苏彤来收政治作业的时候,我跟她说:“彤妹儿,联欢会上我出个节目。”

  苏彤说:“好啊,你表演什么?”

  我说:“还没想好……先把我报上去吧。横不行理一班那哥们就别舞剑了,舞我也行。”

  苏彤笑着走了。唐书禾一直没说话,她走了以后唐书禾问我:“你想表演什么?”

  “真没想好,”我冲他傻笑,“想好了也不告诉你,保密。”

  “……”他说,“好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理一班总有种“唐书禾娘家”的谜之亲切感。但是在得知理一班的节目单里有舞剑、川剧变脸、太平歌词《白蛇传》选段、以及化学魔术《神奇的钠》以后,这种亲切感,消失了。

  我的才艺是如此平庸,以至于当我背着我的吉他来学校,唐书禾问我背的是不是吉他的时候,我摸了摸琴包,说:“不是,是三弦儿。给理一班唱太平歌词伴奏用的。”

  唐书禾的表情奇异起来。

  《甄嬛传》播了之后,我为他当时的表情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那吉他是我五六年前买的,上高中以后就挂在我房间墙上吃灰了。太久不弹,手上的茧都快没了,按把位和扫弦的时候手磨得生疼。时间又太紧,那一个礼拜我只好利用午休的时间偷偷跑回宿舍练习,还险些被宿管阿姨发现。后来我只能默默地熟悉把位,没法弹出声,所以一直到联欢会当天,我还不是非常熟练。联欢会当天中午,苏彤借到了舞蹈室的钥匙,我在舞剑的演小品的和总是试图在彩排的时候就把钠块放进水里的同学们中一遍遍地练习着,偶然一抬头,看见人来人往的缝缝里,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唐书禾站在舞蹈室的门口,倚着墙看着我,看见我抬起头,就笑了笑。我就放下吉他跑过去揉他的脸:“你偷看啊!”

  唐书禾又探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吉他啊。”

  我说对呗,把手放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暖着,彩排室里人来人往,带起一阵阵户外的寒风。我说:“你一会儿就回去午休,这天齁冷的。”

  他点点头,说:“你吃饭了吗?”

  我胃不大好,饮食不规律或者太辣太凉偶尔会胃痛,不算严重,于思海李睿他们都知道,唐书禾知道以后,一直留心着我的三餐,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八年以后,它会和唐书禾一样,成为我的沉疴。

  我说:“还没。中午跟他们走了一遍流程就没什么时间了,你一会儿帮我带点东西吧。”

  他点头,说:“你尽快啊,我带了饭,一会儿不热了。”

  我乐:“食堂的饭我就没吃过热的,你别管了,回去睡觉吧,啊。”

  他皱眉,有点发愁的样子,重复了一遍:“你尽快啊,不可以不吃饭。”

  我说啊啊啊我知道了。他伸手进口袋,攥了一下我的手,说:“那我走了。”

  我说:“哎你等下。”

  他懵懂地看我。

  我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说:“宝宝。”

  他哧地笑了一声,偏开头,说:“干嘛。”

  我凑过去,笑着低声说:“记得坐到我能看到的地方。”

  他嗯了一声。我摸摸他的脸,说:“行了,赶快回去睡觉吧。”

  他走了。我再回去的时候,那个舞剑的哥们看了我半天,说:“刚那是小唐吧?”

  我冲他一抱拳:“正是拙荆。”

  他哈哈一笑:“这小子,和亲去了这是。”

  我们俩身后那个男生大喊了一句:“这就是神奇的钠!”

  我回去的时候还有十分钟打铃。我没吃午饭,本来就直抽抽的胃因为图解渴喝了点凉水而像个大冰坨子。唐书禾靠着墙披着羽绒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旁边还趴着一个像中了软筋散一样的我自己……

  我特么吓得一哆嗦,才看清那其实是一大坨我的羽绒服。唐书禾半梦半醒间看见我回来,

  眯着眼睛单手把我的羽绒服一掀,迷迷糊糊地说:“怎么才回来,赶紧吃……要上课了。”

  我看了一眼。羽绒服下面是一盒云吞面,盒子盖上有薄薄的一层水雾,一打开,还热着。我说:“谢谢宝宝。”然后挑了一筷子,一边呼呼吹一边猪突狗进地吃,抽空含含糊糊地说:“炕啊。”

  唐书禾眯了眯眼睛,不解道:“什么?”

  于思海说:“他说烫。”

  我低着头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于思海叹了口气:“能不烫吗?小唐一路放怀里抱回来的。”

  我愣了一下,唐书禾赶紧摆手:“没那么夸张,就是挡挡风。”

  那一瞬间我的心软得手都在抖。我放下筷子去摸他的胸腹和胳膊:“烫着哪儿没有我看看。”

  他窘迫地躲我:“没有——真没有,隔着衣服呢……你别弄我了,快吃。”

  我坚持卷起他的袖子,又用羽绒服挡着,看了看他的小肚子和胸口,没有发红的地方,一切都很好,只不过他的小肚子软软的,我的那啥硬硬的。

  我叹了口气,把羽绒服盖在腿上,继续吃那烫烫的云吞面,然后说:“哇噫。”

  于思海继续中译中:“他说他爱你。”

  唐书禾:“……我知道。”

  我的胃和我的心一起舒展开了,和它们一同舒展开的还有云吞面热腾腾的水蒸气,尽管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十分钟实在是吃不完一大碗云吞面,我不得不把它藏进我桌子上的书架后面,可它还是一直在冒气,上数学课的时候,我们班数学老师一直盯着我看,我们做题她下来溜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看我,她说你的脑壳一直在冒烟。

  我:“……我把盖子盖上。”

  大家浮皮潦草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之后就往理一班的教室跑。理一班的班长正组织大家挪桌椅,看见我们来赶紧问:“蛋糕呢蛋糕呢?”

  我们班长托着个蛋糕就进来了:“这儿呢这儿呢。”

  俩班长赶紧把它藏起来。老柴进班级的时候我们已经全部就位了,窗帘也拉着,柴老师和谷老师一进班,理一班的同学开始唱生日快乐歌,一边唱一边把生日蛋糕推出来,我们就在一边和谷静一起拍手。老柴在看见生日蛋糕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愣在那儿,等歌都快唱完了,他才偏开头笑了起来,说:“你们这帮小孩儿。”

  我们嘻嘻哈哈:“柴老师生日快乐!”

  “老……柴老师生日快乐哈!”

  “柴老师生日牛逼!

  “柴老师生日吉祥!”

  班长起哄:“老师许个愿吧!”

  “我啊,”老柴叉着腰拿着餐刀,乐呵呵地说,“我就希望你们……”

  “说出来不灵了柴老师!”

  “行,”柴老师闭上眼睛,像模像样地念叨了几句,然后把蜡烛吹了,说:“赶紧吃蛋糕,你们赶紧把蛋糕吃了。”

  老柴那天心情很好,站在那里给每一个同学都切了蛋糕,看谁表演都乐呵呵地鼓掌,还拿出手机录像,舞剑的兄弟把衣服一换仙风道骨的范儿一下就出来了,大开大合差点把剑舞到老柴脸上,不过是真的帅,神奇的钠那个魔术太快,好像是扔了个钠块然后点了个天灯什么的,大家被吓了一跳就完事了,下一个就是我,我半块蛋糕还在嘴里没吃完主持人就报了我的名字,我赶紧就着水把蛋糕咽下去,擦了擦嘴和手,脱下外套,去教室角落拿了我的琴。

  “快闪开!”于思海在人群里捏着鼻子怪腔怪调地喊。

  “我要开始装逼了!”刘宏博怪腔怪调地接茬。

  “靠,”我拎着琴穿过过道,唐书禾一直笑着看着我,路过他的时候我弯下腰,小声对他说:“看我啊。”

  他笑着点点头。

  我就在教室空地中央的椅子上坐下。调弦,清了清嗓子。

  我看见唐书禾挪到了离我最近的第一排,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前倾,手把住椅子的边,一个很认真的姿势,我对他笑了笑,他弯起嘴角。

  我真的很想一直看着他啊,但是前奏太难,不看琴的话真的容易忘记把位,我低下头。

  第一个小节的前奏弹完以后,我听见许茹低声说:“天哪,是《信仰》,是《信仰》吗?”

  “每当我听见忧郁的乐章,勾起回忆的伤。”

  “每当我看见白色的月光,想起你的脸庞。”

  “明知不该去想,不能去想,偏又想到迷惘。”

  “是谁让我心酸谁让我期盼,是你啊。”

  我太年少,我身无长物,我一无所有,我还无法在所有亲朋师长面前大声说爱,我只能在人群中直视着我年轻爱人的眼睛,一遍一遍隐晦而大胆地唱,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

  “我不管心多伤不管爱多慌不管别人怎么想。”

  “爱是一种信仰,把你带到我的身旁。”

  “我爱你。”

  “是忠于自己忠于爱情的信仰。”

  “我爱你。”

  “是来自灵魂来自生命的力量。”

  “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

  他一直看着我。一曲终了,跟着所有人一起鼓掌,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笑。那一刻他笑着看我,我抱着吉他和他对视,两个人都红着脸,下一个节目是什么我们早就无心去管,我们偷偷溜了出去,我笑着,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他推到楼梯间拐角的墙上摁着亲吻,少有的强势,他咬了一下我的嘴唇,说路怀,这首歌你要单独唱给我听,我抱着他,摩挲他的后颈,说好。

  他就把额头抵在我的肩窝上,不说话,很粗重地喘。我靠着墙,渐渐感觉到哪里不对,我说:“宝……”

  他闷闷地,说:“你别说话。”

  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去抬他的下巴:“你害羞什么……有反应,正常的嘛。”

  他说你难道没有。

  我笑了,我说我有啊,然后拥他入怀,两个人静静地站在一起,冻在冷风里,等那股邪火消下去。

  冷风顺着楼梯间的小窗户年久失修的缝隙里灌进来。我抱紧唐书禾,看向窗外,我说:“宝贝,下雪了。”

  他嗯了一声,也不抬头,过了一会儿,说:“这首歌以后你要单独唱给我,不要唱给别人。”

  我说好。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我抱着他的时候就在想,以后我会有很多大声对唐书禾说爱的机会,但是这种肉麻的场合,估计也难得一见了。我记得这群朋友,我记得老柴的生日,我记得我在五六十个人面前给唐书禾唱情歌,一遍遍地唱我爱你,一种关于爱情的信仰,然后被我温柔斯文的小男朋友薅着领子摁在墙上亲吻,那些记忆存在我十七岁的尾巴尖尖上,连同着那场弥天大雪,它像那些少年光阴一样皎洁,过于洁白也过于接近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余秀华

第20章

  高二那年,从遇见唐书禾的那一天,一直到高三的上半学期,那一年多的时间,是我少年时光中最明朗的一段日子。十七八岁的我有一群朋友,一双父母,一个恋人,像所有肩上有风,眼里有光的孩子一样,肆意享用着挥霍着自己那又好又短的青春岁月。少年人眉间无风雪,心上无尘霜,需要操心的只有年级排名的那张榜。我和唐书禾在十七岁那年的初秋相识,在夕阳下散步听歌,在运动会上飞奔着拥抱,在漫天大雪中拥吻,看冬去又春来。行笔至此,我发现自己还是能一下就想起来很多我本来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

  我想起春天的时候学校的走廊的花架上开满丁香,我们在扑鼻的香气里轻轻地亲吻,被烟云一样淡紫色的小花遮住视线,刚开始练习亲吻的时候我们俩总是笑场,不停说一些刚才没发挥好重来继续之类的傻话,后来逐渐熟练,在每天的楼梯间补课时间,把亲亲当成最高奖励;夏天最热的时候躲开人群在树荫下面吃冰棍,高大乔木繁茂的绿阴下晃动着热烈的阳光,晚自习的课间在操场上闲逛,天那么黑,谁也看不清两个男孩在悄悄牵着手;他有的时候会去看我打球,我一进球就扭头去找他的眼睛,大多数时候他在看我,弯起眼睛笑,鼓几下掌,偶尔走神了,我就冲他抖尾巴,大声喊他:“唐书禾!”

  他回过神赶紧说哦哦哦哦,然后鼓掌,现在想来,他当时对我几乎有种养孩子一样的纵容,但是我那时候就特别高兴,在一起打球的男孩子的起哄声里,笑得比谁都张扬。

  我想起高二那年的期末考试之后我唐书禾于思海李睿刘宏博五个跑出去喝酒,白的掺了啤的,酩酊大醉,大半夜在行人稀少的大马路上里倒歪斜勾肩搭背地晃,昏黄路灯下的影子乱七八糟。唐书禾自从上次轰趴知道自己酒量不行之后就不怎么喝酒了,此时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那个,掺掺这个扶扶那个,于思海踢着鞋扯着破锣嗓子唱歌,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刘宏博扯着个比他还破的锣接腔,风雨中抱紧自由,李睿听了,呕的一声吐在树坑里。

  唐书禾被于思海挤得站在马路牙子上,手忙脚乱地给李睿递水拍背,我笑得走不动路,蹲在地上,恍然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摸我的头发,我就站起身抱住那个人,说唐书禾,大学你也不可以离开我。

  唐书禾笑着回抱住我,轻声说,当然。

  我说屁,你考北大了怎么办。

  他很认真地说,我的分数可以去国内任何一所大学,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说哦,那我也考北大,你不要不考北大。

  我想起我和他在新年的时候各自在家没法见面,想得不行,天天聊到手机发热也不解渴,躲着父母偷偷打电话,大年初三那天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他藏在被窝里,声音闷闷的,小声说:“什么时候开学啊?”

  我笑,小声回他:“我也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盼望开学。”

  他清了清嗓子,说:“路怀……你要不要听我唱歌。”

  我愣了一下,说好啊当然啊,然后他就小声地一句一句地唱,是那首我唱给他的歌,他自己去学了,自己练了,然后唱给我听,他声音真好听啊,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清澈温柔的声音,但是由于声音被压得太低,很多音是哑掉的,像撩拨暗夜的信号,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和被窝的温暖味道溜过去,他唱爱是一种信仰把你带到我的身旁,我笑着侧过身,抱住被子,静静地听,他唱完了,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还是不好,有的地方破音了,我说唐书禾,你特么怎么这么可爱。

  那时候气氛太好,我们都躺在床上,听着对方的声音与气息,小男孩那种很原始的冲动让我有心想干点什么,但是想想还是算了。我想,等到我们都十八岁吧,反正来日方长。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归咎于谁,想想只好怪我自己。是我太年轻,年轻得翅膀还没长硬,年轻得横冲直撞又轻狂。

  高三那年大概是大多数中国青少年人生中的至暗时刻。那一年每天早晨五点半起,例行跑操半小时,每天晚自习都有各科小测试,晚课上到半夜十一点,高压得让人失去梦想。我有的时候太丧了,他就在桌子下面偷偷牵我的手,他有时候犯困,我就伸手轻轻捏他的耳垂。不处对象的基本没这种减压待遇,所以那段时间,很多人都快疯了。终于有一天,在考试途中,有个鬼才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偷偷溜出去,把学校的总电闸给拉了。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是有人拉总闸,就以为是停电了,大家在沉默了两秒之后,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班级里立刻骚动起来,乱得像菜市场。

  “太好了有生之年三中终于停电了。”

  “操,这教室就像我的成绩一样乌漆嘛黑。”

  “咱们需要点蜡烛吗?今天有谁过生日吗顺便庆祝一下?”

  “尔康尔康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靠我刚才看见教导主任在那儿duaiduai地踩发电机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静!”许茹喊道。

  “好了好了,大家稍安勿躁。”政治老师窝在讲台的椅子上,敲了敲讲桌,“等来电,可以聊天,小一点声。”

  唐书禾在黑暗里抱着肩膀静静地坐着,我趴在桌子上,大叹一口气:“妈的那这节课的考试是不是作废了,我实在是写不动了,政治的字也太他妈多了。”

  唐书禾没说话,摸索着把手放在我的后颈上,轻轻地捏,我反手握住了他纤细的手腕,就那么握着。

  政治老师还在强调:“这个一轮复习啊,刚刚开始,大家一定要注意听,很多细节我都不会讲第二遍了,你们要记住,一轮复习是你们的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

  我小声说:“这屋怎么这么黑啊,伸手不见五指的……哎你猜我在干嘛?”

  唐书禾:“……在伸手。”

  “对了。”我很愉快地笑起来,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捏他脸颊的薄薄软软的肉,他就默默地把脸靠在我的手上,两个人在黑暗里只有两个模糊的影子,有点静默而隐秘的亲近。政治老师絮叨了一会儿一轮复习的重要性,看没人搭理他,也就不吱声了,在座位上窝成一个黑影,憨态可掬地一口口喝茶。

  “靠!谁掐我!是谁!sei啊!”体委喊道。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凑到唐书禾耳边,轻声道:“你说我现在要是亲你,是不是也没有人能看见。”

  唐书禾笑了笑,没说话。

  我轻声说:“亲亲你,行不行?”

  他就把头凑过来,清清浅浅地吻。

  我们之前虽然不避人,但是也从来没有这么大庭广众地亲吻过——轰趴那天他偷亲的除外。今天大概是屋子太黑,气氛太好,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只是想亲亲他,要是能在阳光下也能这样当着所有人吻他就好了。

  我们亲完没多久就来电了,恢复光明之后不久,我们就看见教导主任拎着一个男生从门口走过去。政治老师又敲桌子:“好了,来电了吧,今天的卷子就当课堂练习了,赶紧写。”

  他说完,站起来,径直走到我和唐书禾的座位前,说:“你们俩跟我出来一下。”

  那一刻是所有噩梦的开始。后来的无数次我都在想,都怪我,都怪我。如果那天我没有脑子一热去吻他,一切是不是会不同,哪怕是来得晚一些、慢一些。

  政治老师没有把我们俩叫到办公室去,那里还有其他老师,他只是站在班级门外,打量了我们一眼,皱着眉叹了口气,斟酌着语气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看不见……其实在讲台上看你们,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即使没有灯。你们自己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心脏跳空了一下。两个人都不说话,默认。

  政治老师来回踱步,捏着鼻梁说:“我个人来讲,对这种事是没有什么大的偏见的,但是作为一个老师,我不能不管……明天我会把这件事跟你们班主任说,好了,没有别的事了,先回去自习吧。”

  唐书禾那一整个晚上都脸色惨白地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握了他的手,他手心里全是汗,冰凉的。我说:“……对不起啊,我冲动了。”

  唐书禾摇了摇头。我叹了口气,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一起面对,不管出什么事,我永远陪着你,”我拍了拍他后背,“别害怕。”

  他没有回答,很用力地看着我,说路怀,你要在我身边。

  我说好。

  他说:“你不能走。”

  我说我不走。

  他说:“你如果走了,我……”

  我打断他:“我说了我不走,怎么会因为这个就觉得我会走。”

  他没有说话,疲惫地把头枕在我的膝上,抱住了我的腰。

  他轻声说:“我已经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没什么说的,第二天谷静通知了我们的家长。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唐书禾,前一天晚上我信誓旦旦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他,真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真的没法时时刻刻都把他挡在身后,那是最让我无奈的地方。

  那天唐书禾的父亲到学校的时候,谷静进班级对唐书禾招了招手,轻轻示意唐书禾跟她出去,唐书禾抿了抿嘴,没什么表情地站了起来。我说谷老师我得跟他一起去,谷静满脸焦虑,赶紧摆手,说:“你还嫌事情不够麻烦。”

  我说:“早恋找家长不都一对儿一对儿的吗?他家长要是想见我,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谷静叹了口气,说:“那你先在办公室外面等一等。”

  我说:“我和他站一起。”

  谷静神色非常疲惫,她叹了口气,说:“你给我省点心吧路怀,你理解我一下可以吗?再说有我在会出什么事情?”

  那天我终于看见了唐书禾的父亲。他大概是第一次被老师这样叫到学校,姿态有些卸不掉的倨傲,肩宽背直,像塔一样站在谷静旁边、唐书禾的对面,挡住了窗口的光。

  谷静的表情有点紧张,有点焦虑,一直在轻声说家长要做好孩子的心理疏导工作,这个时间点谈恋爱不论如何都是非常影响成绩的之类,她说到后来有点语无伦次,我就意识到,不只是我一个人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男人真的会伤害唐书禾。

  唐书禾的父亲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用一双和唐书禾一样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唐书禾。唐书禾并不看他,眼神放得很远,看着操场绿色的草坪发呆。

  谷静一时语塞,最后说:“其实人的性取向是比较流动的,尤其是青少年时期,咱们当大人的,现在主要还是让孩子不要影响学习,尽量不要……进行太暴力的干预。”

  唐书禾的父亲连表情都鲜少,只有两腮的肌肉咬得死紧。他说:“唐书禾你看着我。”

  唐书禾把视线收回来,静静地看着他,我曾经熟悉的、那双眼睛里清清浅浅的温柔笑意消失殆尽,他的眼神平静而虚无,什么都没有。

  他父亲说:“是真的吗?”

  唐书禾点了点头。

  他父亲说:“你非要来读文科,也是因为这个吗?”

  唐书禾的嘴角竟然轻轻地扬了扬,他说:“嗯。”

  他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谷静说:“麻烦谷老师了。”

  谷静愣了愣:“没有没有……”

  他父亲打断谷静:“今天我替唐书禾请个假,明天他再来上课。”

  谷静磕巴了一下:“这个,我还是要提醒您,家长要侧重于孩子的心理疏导,不要让他……”

  “我知道,”他父亲说,“唐书禾,你先跟我回家。”

  “我不能回去。”唐书禾说。

  “你说什么?”他父亲说。

  “我不能回去。”唐书禾淡淡地重复道。

  他父亲似乎被这一句话突然激怒了,他眯着眼睛,眉毛抽搐了一下,一字一顿道:“我让你现在跟我回家。”

  “我现在不能……”唐书禾话还没说完,他爸一个耳光抡圆了就往唐书禾脸上招呼,我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谷静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爸的胳膊,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办公室的门被我拍得砰的一声响。我站在门口呼呼喘气,办公室那三个人齐刷刷扭头看我,我心说我真是个傻逼,我他妈刚才在干什么。我几步走过去,把唐书禾往身后拽,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我说:“你别难为他。”

  我好像都能听见谷静的脑袋嗡的一声,她说:“路怀你听我的,你先回去。”

  我说:“我和他的事,是我主动的,你别难为他。”

  他爸气得直喘,上下扫了我一眼,多余的一个眼神都不分给我,转过头对唐书禾说:“我不管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就问你,现在跟不跟我回家。”

  谷静说:“就算他现在跟你回去我也不会放的,您先冷静一下,等双方情绪缓和一点再沟通,今晚再沟通,好吗?”

  谷静说这话的时候一直把我和唐书禾往后挡,试图遮住他爸刀一样的视线。他爸至少比谷静高两个头,谷静梗着脖子抬着头和他对视,他爸看着谷静,又看了一眼唐书禾,说:“唐书禾,这是第二次。”

  唐书禾没说话,往前走了一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他爸最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谷静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他消失在门外的那一瞬间我紧捏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了,他如果再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唐书禾,我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我转过身去看唐书禾的脸:“刚才打着了吗?”

  唐书禾抿着嘴摇了摇头,说:“谢谢谷老师。”

  “你们俩是要气死我,”谷静靠在椅子上疲惫地揉额角,叹了口气,“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我再问一遍,你们是真的还是……”

  “真的。”我说。

  “真的。”唐书禾说。

  谷静又叹了口气。

  “谷老师,”我说,“我妈下午到。”

  “我知道,我不太担心你那边,”谷静说,“唐书禾,现在的情况是,你今晚如果有任何事情,随时联系我,知道吗?”

  唐书禾点了点头,又说:“谢谢谷老师。”

  谷静挥了挥手:“回去上自习吧……唐书禾你坐在第一排那个空桌子那儿。”

  出了门他就偏过头对我笑,有点抱歉的样子,我一把抱住了他,说:“书小禾同学,我现在非常非常心疼你,怎么办,要不咱们私奔吧。”

  他在我耳边轻轻送了口气,像在叹气又像在笑:“好啊。”

  我胡说八道:“跑到沙漠去,盖一个小房子,除了蜥蜴和沙尘暴,谁也找不到咱们。”

  他只是笑,抱着我,微微地晃。

  我说:“他说第二次,什么第二次?”

  我感觉唐书禾放在我后背上的手僵住了。我叹了口气,吻他的侧颈和头发:“没关系,没关系,不讲就不讲。”

  唐书禾摇了摇头,说:“第一次是我要来读文科,第二次是我不肯跟他回家。”

  我心里一咯噔:“什么玩意,他这是在威胁你吗,第三次会发生什么?”

  唐书禾说:“我不知道。”

  我心里五味杂陈。

  唐书禾坐在第一排的空桌子那里,我想起他从前是坐过那张桌子的,但现在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出了这么大的八卦,自习课大家也都没什么心思学习,谷静在办公室打电话,教室里充斥着切切的私语,我就趴在桌子上看他,越过那些明明暗暗的眼神和他对视。唐书禾半倚着墙,回头看我,坦坦荡荡地微笑,伸手给我比了个心。

  一点豁出去的、终于公之于众的真心。

  他爸和他一点也不像,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能看出血缘。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唐书禾回家,但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家门一关,我抱不到他。

  那天我思来想去,最后和他商量要不就彼此手机都开成通话状态,他那边开免提,这样发生了什么,至少我能知道,唐书禾笑了笑,揉我的头发,说:“没关系,不用这么紧张。”

  我就皱着眉盯着他不说话。

  他想了想,努力安慰我:“我爸他……虽然严厉,但是很少打我。”

  他说:“没事的。”

  我握住他的手,把它抵在我的额头上,唐书禾探过身亲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明天我会来上课。”

  我只是替他觉得疲劳。替他疲于应对他的父母,老师,替他疲于应对他焦虑而紧张的男朋友。

  那天是我妈来的学校,她这一辈子不怎么识得愁滋味,被这么一下搞得不知所措,不可置信地、茫然地看着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不停地点头,只说要回去和我爸商量一下,我到家的时候,老两口并排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我。

  我站在门口,喉结上下动了动:“爸妈。”

  我爸干巴巴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啊。”

  我说:“……嗯。”

  我妈拍了拍沙发说:“路怀你坐过来。”

  我就坐在他们俩中间。我爸捏着老花镜的眼镜架,字斟句酌地说:“我知道有一部分人是天生性取向比较,嗯,与众不同,但是你好像不是,怎么会突然……”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是天生的,可能是后天的,不重要了。”

  我爸噎了一下,说:“我不是很了解,会不会是因为你之前没有和女孩子谈过恋爱,所以产生了一些误解……”

  我叹了口气:“爸,异性恋在谈恋爱之前,不会先试着和同性谈恋爱来排除自己的同性恋倾向。”

  我爸不说话了,一下一下地捏他的眼睛架。

  “你都十七八了,爸妈的话你可能不会往心里去,但是我还是得说一句,”我妈摸摸我的后背,“宝贝,你还太小了,很多事,你还不知道它的后果,你也不知道要为这些事承担什么,好在你还有很多试错的机会……妈妈不是说和那个孩子谈恋爱就是错,但是你们都还太小,很多事,别太认死理,你知道妈妈的意思吗?”

  我妈很少这么绕来绕去地说话,我愣了一下:“妈你直说就行。”

  我妈叹了口气说:“你还太小,你不明白有些事……是没有结果的,别为那个小孩放弃太多。这样说可能有点不道德,但是妈妈怕你受到伤害,”我妈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长大了,你就好了。”

  我爸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了门。我说:“爸……”

  我妈拍了拍我,说:“他去查点资料。他现在还不是很能接受……这件事情。”

  家里的氛围陌生而沉重。我妈虽然说的话一套一套的,看向我的眼神还是茫然。我心里也不好受,又担心唐书禾那边怎么样了,反应就很钝,母子俩默然无语地坐了一会,我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长大了就好了?”

  我妈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

  我也叹了口气,心说算了。我的父母已经在很努力地接受我的取向了,他们心里其实不好受,所以那些期冀于我未来会“变好”的念想,一时就不要撕开了,慢慢来吧。

  “宝贝,”我妈说,“你有什么事在瞒着妈妈吗?”

  我勉强笑了笑,把脸埋进手中,闷声说:“就是挺难受的……妈,我担心小唐那边,我怕他爸会打他。”

  “怎么会呢,”我妈强撑着安慰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就打小孩呢。”

  “我想去看看。”我把头抬起来说,“妈,我得去看看他。”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说:“不行。妈妈建议你不要。人家的家事,你不去还可以,你一去,更容易激化矛盾。”

  我说:“那我不去了,我出去走走。”

  我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往沙发后背上一靠,闭上眼睛,挥手说:“走吧,”过了半晌,又补了一句,“我现在看见你其实有点烦。”

  我:“……”

  天已经黑了。我就这么晃悠到了唐书禾家楼下,坐在了他们家楼道的台阶上,看着唐书禾房间的窗户发呆。这儿的保安连我这么个失魂落魄的可疑人员都敢放进来,什么破小区。我坐在那,不想上去也不想走。我妈说得对,我现在上去的确容易激化矛盾,那就不上去了,在这里看看也好。

  唐书禾房间的灯是暖暖的颜色,我想起我第一次送他回家的时候,他站在窗前给我比心的样子,心里一软,又担心又甜蜜地想,唐书禾现在在干嘛呢?

  我在原地溜达了一会,发了一会呆,傻笑着看了半天我和唐书禾的聊天记录之后,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咚”的一声,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眼睁睁地看着在那样宁静的暖黄色灯光下,一个男人反剪着唐书禾清瘦的胳膊,按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往窗户的玻璃上撞,咚咚,咚咚。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哗一下全都涌上我的头,我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来,拔腿就往楼上跑,拼命地砸门踹门,动静大到他家对门的邻居偷偷地把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里对我嚷嚷:“别踹了啊,再踹我报警了!”

  “你他妈报!赶紧报!开门!”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我无法控制地喘着粗气,雷鸣一样的耳鸣和脑子里嗡嗡的巨响把踹门声都盖过了。我不知道砸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几下,可能是很久,那扇门稍微弹开了一点,我拽着门的外把手一把把门拽开,唐书禾的父亲站在门口,铁青着一张脸,看清是我以后立刻就想关门,我伸手挡了一下,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干什么!信不信我报警啊!”

  “唐书禾呢?”

  那女人愣了一下,我才意识到我这句话是吼出来的,那女人尖叫起来:“我就知道小禾不是那样的孩子!我就知道!就是和你这样的人混久了他才会变成那样!他以前不会那样说话!我当初真不该,真不该……”

  我感觉我的喉咙在不受控制地痉挛,发出那种嗬嗬的嘶鸣声,我努力压低嗓音,说:“唐书禾呢,我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母亲呆了呆,啊地尖叫了一声,跑过去拧唐书禾卧室的门把手上挂着的钥匙,那一瞬间我真的难以形容我的情绪——他们把唐书禾锁在房间里。

  他母亲拧开门以后尖厉地喊了一声:“小禾!”

  我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卧室的门空荡荡地开着,唐书禾躺在地上,头歪在一边,人已经昏过去了,额角有血。

  他母亲喊道:“快送医院啊!”

  他爸快走几步挡在卧室门口,对我说:“你可以走……”

  我揍了他一拳。我现在回忆不起我是怎么打的那一拳了,只记得他爸震惊的眼神。我跪下去把唐书禾抱起来,失去意识的他是那样沉软,以前每次抱他的时候都是轻轻的。我抱着他往外走,他父亲喝道:“你干什么?”

  我说:“去医院。”

  “他没问题,”他说,“我有数,躺会就好了。”

  我没有回头:“滚你妈的。”

  “没有教养。”他说。

  “我跟你去,”他母亲在我身后说,“我跟你……”

  “不准去,”他爸好像拽了他妈一下,我听见拖鞋滑动的声音,然后他爸说,“你去了,他醒了以后会恃宠而骄。让他自己回来。”

  他妈犹豫了一下,把唐书禾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塞进了我的口袋里。

  操。我抱着唐书禾冲下楼梯,跑出单元门,坐在马路旁边,让唐书禾枕着我的膝盖,招手打车。那时候已经是春天了,夜风一点也不冷,可我坐在那里,浑身难以控制地发抖。过去了好几辆出租车都他妈不接,好不容易来了辆车,司机把车窗摇下来,看了我们俩一眼:“喝多了吧?别吐我车上啊,吐车上加二百洗车钱。”

  我说行,弯着腰把唐书禾抱到车上,让他躺在后座,说:“师傅去第一医院。”

  司机从后镜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怎么喝的啊这是。”

  我不答话。那司机怕唐书禾吐在他车上,开得飞快,车一下就窜出去了,我摸着唐书禾的脸,看着外边飞速逝去的光景出神,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唐书禾的声音,他叫我:“路怀。”

  我低头笑了笑:“醒了啊。”

  他说:“……别哭。”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宝宝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我们还没有家呀。”

  我说:“对啊……你疼不疼?你疼不疼啊唐书禾?”

  他躺在我的膝上,眯着眼睛,有点吃力地看着我:“还好……你越哭越疼,不哭了。”

  “咱们快到医院了,”我一只手支在车窗边上挡着眼睛,“一会儿带你去做个CT什么的……”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动作缓慢地抱住了我的腰。

  我立刻抱住了他,两个人在狭窄的出租车后座相互依偎。我不敢低头看他,不敢看他额角上的淤青和血痕,也不敢让他看见我满脸的眼泪和通红的双眼,那时候我才觉出双手的指节火辣辣地疼,有血,应该是砸门的时候蹭破的。我心如刀绞地抱着伤痕累累的唐书禾,从来没有感受过那样的迷茫和无奈,我的臂膀是那样单薄,拼尽全力还是保护不了我喜欢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遍体鳞伤。

  到医院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事,一些软组织挫伤和轻微脑震荡,幸好幸好。医生说不需要住院,也可以先住一晚观察一下,我们俩两两相望,我是绝对不会把他送回家了,还是给他办了住院手续,我给妈打了电话,说唐书禾被他爸打了没法回家,我得照顾他,我妈隔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只说你们注意安全。唐书禾那一晚因为轻微的脑震荡总是吐,我找了个塑料盆给他放在床边,方便他不用下床。在呕吐的间隙,他很疲惫地靠过来,把头在我的腰侧蹭了蹭,我就轻轻地给他拍背。我摸着他的头发,问:“书小禾,你不是说你爸很少打你吗,你骗我干什么。”

  “不这样说……能怎么办呢。”他说。

  我满心都是后悔:“你实话告诉我你爸会打人,会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我怎么也不能让你今天回家。”

  他轻轻说:“不回家,我能去哪儿呢。”

  我哽住了。颓然闭上眼睛,靠着椅背。

  唐书禾悉悉窣窣地支起上半身,我赶忙睁开眼睛扶住他,他看着我,说:“路怀,你生气了吗?”

  他眼中若隐若现的、那种像做错了什么一样小心翼翼的惶恐让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我抱住他,摸摸他的后背:“没有,我只是很心疼。”

  他默默搂住我的脊背,把头靠在我的颈窝上。

  那一晚他睡得不很安宁,我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他微微蹙眉的睡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我感觉有人在悄悄地摸我的脸,我睁开眼睛,和唐书禾四目相对。唐书禾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那么深而黑,在模糊一团的夜色里,万语千言,只是缄默。唐书禾撤了手,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亲,说:“上来睡。”

  我揉了揉眼睛,说不用了你睡你的,他往旁边躺了躺,给我让出一个身位,我想了想,躺了过去,侧身搂住了他。

  第二天没有什么问题,唐书禾出院了。去上课的时候谷静看着他的脸吓了一跳,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赶紧给唐书禾的父母打电话,谷静越说越生气,最后简直是在与电话那头争吵,干脆就把电话挂了。谷静很少有那么愤怒的时候,把手机直接扔在桌子上,砰的一声。然后扭过头和唐书禾说:“我明天要是再看见他打你,我立马报警。”

  “谷老师,”唐书禾轻声说,“不用了。”

  谷静愣了一下,把头转了过去,半晌,摆了摆手说:“你们回去上课吧。”

  走进班级的时候唐书禾的脸上很明显地露出了一点难堪的神色,于思海的脸色不大好,李睿看见唐书禾的脸,直接说了一句:“我操。”那天来上课的每一个老师总是带着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一眼唐书禾,什么也不说,恨铁不成钢地粉饰着太平,好像教室的第一排不曾坐着一个因为喜欢男孩子而头破血流的男孩,那个曾经最优秀,他们最喜欢的男孩子,我的唐书禾。

  那天谷静不知道跟唐书禾的父母说了什么,这两个人前一天把唐书禾打成那个样子,看都没去医院看一眼,坚持让唐书禾自己回来,今天居然同意唐书禾去他奶奶家住一晚。谷静一再跟唐书禾强调如果再有危及到他人身安全的事发生,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她,又数落我:“你昨天为什么不跟我说?你们两个孩子万一处理不好,出了意外怎么办?”

  我:“……我忘了。”

  昨天那种情况,我又惊又怒又心疼,满脑子全是唐书禾,压根就没想起来通知谷静。谷静焦头烂额地卷着手里的习题集,无意识地不停用它叩桌子,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谷静再没有别的话,就默默地退了出来。唐书禾在办公室外等我,我出来的时候他正靠着墙出神,头上还缠着一圈纱布,看见我出来,就拎着我的书包迎上来,笑着说:“走吧。班长锁门了,我把你的包拎出来了。”

  五点多了。春日薄暮的万丈红霞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些绯色,我看着他,突然感觉非常非常难过,走过去接过我的包,牵了他的手,并肩慢慢地往校外走去。经过高三楼的那片小操场,通往小卖部的那条柏油小路那儿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树,此时正是丁香的花季,风一吹,整栋高三楼都弥漫着丁香淡紫色的香气。走到那里的时候,唐书禾突然说:“我叔叔今天来接我。”

  我愣了一下,说:“哦,那就不用我送你了?我还是看你上车了再走。”

  他点了点头。我看了一眼他的手机,满电的,然后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到了之后给我发短信,今天晚上我每隔一个小时给你打一次电话,一定要接电话,不接我就直接过去找你,谷老师那边今晚一直开机,有什么不对,马上联系我们,知道了吗?”

  他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点了点头,好像觉得我小题大做。我叹了口气,抱住他,他就拍拍我的后背。

  我闷声道:“我跟你说个事。”

  “嗯?”

  我干咳一声:“我昨天把你爸打了。”

  唐书禾一愣:“啊?他还打你了?”

  我说:“没有……他妈的,我当时看见你那个样子,直接气疯了,就打了他一拳。”

  唐书禾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半晌,揉了揉我的头。

  绕过这一片丁香树,就出校门了。我站在那里,舍不得放他走,扯着他说:“再亲一下吧。”

  唐书禾搂着我的腰吻上来。太多次亲吻,从最开始的生涩羞赧逐渐甜蜜熟稔,温柔寻常。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去吻他,偶尔有细碎的小花飘落,如果不是他头上还缠着一圈纱布,那场景简直美好得不真实。他后来还是上了他叔叔的车。上车前还回过头,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就一直站在一地春日里夕阳金红的余晖中,看着他慢慢地消失不见。这段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总是像那些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笼罩着朦胧又虚幻的光,如果多年后我再次提笔,我一定会写这个夕阳下花阴里的亲吻,那时候空气热烈阳光安静,唐书禾站在那棵高大的丁香树下向我微笑。但那时候,我以为只是一次平凡的亲吻。

  我不知道那是八年前,我最后一次看见唐书禾。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章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唐书禾突然消失了。在那之前一切正常,我和唐书禾聊了整整一个晚上,他说他到他奶奶家了,还说他奶奶做了好多菜,根本吃不完,可是第二天他突然消失了。他没有来上课,也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他又被他爸妈打了,急吼吼地去找谷静,谷静却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告诉我,唐书禾转学了。

  我整个人懵在那儿:“不是,转学了?怎么就转学了?”

  谷静给我看了唐书禾的转学申请,叹了口气,说:“我以前带过一个班,也出过这样的事,那孩子最后也转学了,转学……也是种选择,但是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高考了,这时候我是不赞成……”

  “不对,”我说,“不对,唐书禾来了吗?”

  “没有,”谷静说,“他父母来办了转学手续。”

  “不对。”我脑袋嗡嗡响,满脑子只盘旋着一句“不对”,开门就走,谷静一把拉住我:“你干什么?”

  “不对,唐书禾出事了,唐书禾肯定出事了,”我说,“他出事了老师!”

  “你冷静一下,你听我说,”谷静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拍我的后背,“我昨天劝了他爸妈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他爸妈态度挺好的,转学不就是为了避免冲突吗?”

  “那唐书禾呢?唐书禾昨天宁可被他爸打也不愿意回去,为什么今天就不来上课了?”

  谷静说:“他不是一直在和你联系吗?”

  我快疯了:“他今天早晨不接电话!”

  谷静愣了一下:“什么?”

  “普通转学他会不接电话吗!他昨天还好好的!”我甩开谷静往外走,“我得去看看他谷老师,他真的出事了。”

  “哎!”谷静在身后叫我。

  我头也不回地奔跑。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我还能想起当时没命的奔跑带来的肺部灼烧疼痛的感觉。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不断地尖叫,快跑快跑快跑,你要失去他了。而当我真的跑到唐书禾家楼下的时候,我的血一下子凉了下来。

  厨房的阳台玻璃上贴着两个字:卖房,以及一串电话号码。

  唐书禾房间和阳台的窗帘都没了,仔细看屋里的摆件什么也没了,俨然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

  过度运动带来的晕眩感此时终于汹涌而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坐在花坛上,抖着手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又拨了一遍唐书禾的号码,没有人接。

  我闭了闭眼睛,把电话打给了谷静。

  “谷老师,”我嗓子发紧,“他们家搬家了。”

  “什么?”谷静惊讶不已,“这才一个晚上!”

  “报警吧,”我说,“我报警了。”

  “报吧。”谷静说。

  我把电话挂了,报了警。我没有唐书禾父母的联系方式,抬头把玻璃上贴着的电话号码报了出来,说话的时候喉咙里泛起血腥味。那边的警察反复和我确认和唐书禾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最后说有结果了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警察和我说要精准核对最后的联系时间,我就不得不一遍一遍翻我和唐书禾的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通话记录停止在昨晚的十一点四十分,聊天记录停止在凌晨十二点十分,我说:“睡不着,干脆睁眼等到明天见你好了。”

  他回:“早点睡,晚安。”

  “亲亲。”

  “亲亲。”

  “哈哈哈哈哈哈,睡觉啦。”

  “晚安。”

  我坐在花坛上,一遍一遍地看那些聊天记录,每看一次,焦虑和恐惧就像海水一样涨一次潮,然而谷静打电话来,让我先回去上课。她说:“你在外面闲逛就能解决问题吗?你先回来上课,下课和自习的时候到我办公室来。”

  “我……”我的嗓子紧到几乎说不出话,谷静打断我:“路怀你冷静一点,控制好你的情绪。”

  “老师,”我咳嗽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他爸妈为了不让他考文科班,考试当天把他锁在家里。”

  谷静沉默了。

  我抬起头,眼睛特别疼:“他是翻窗跑出来的,那么高的窗户……他连跳墙都不会啊。”

  我说:“我……我昨天晚上,亲眼看着他爸按着他的头,往阳台玻璃上撞。”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又被欺负了啊。”

  谷静叹息一声,放缓了声调:“你先回来吧。”

  警察来得很快。他们告诉我和谷静,唐书禾没事,在他爸妈那里,我心说就他妈是在他爸妈那里才会有事,谷静问,唐书禾现在状况怎么样。

  警察说大概是因为脑震荡又没有很好的休息,所以状态不是很好,一直在睡。

  我的心放下去又悬起来:“怎么一直在睡?昨天还好好的,是昨天没有休息好吗?”

  那警察点点头:“可能吧,说是还是头晕。”

  我说:“他在哪儿呢,我得去看看他去。”

  那个警察公事公办的脸孔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沉吟了片刻,对谷静说:“住址属于个人隐私,我不方便透露。而且那边小孩的监护人也跟我说了……这两个小孩的情况,不太希望这孩子去看他。要不您私下协商解决一下?小孩没事就好。”

  谷静只好点头。警察简单又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了。

  我的唐书禾受伤,我的唐书禾生病,我的唐书禾在沉沉地昏睡,然后就这样,突然离开了我。

  离高考只有不到三个月了。我始终联系不上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信全无。我报案之后的第三天,谷静让我帮唐书禾收拾一下他在学校的东西,我当时神智也不是很清醒,揪着谷静问唐书禾的情况,谷静说他没事,我就杵在那儿,犟着脖子说,那你让他自己来收拾,我不帮他收拾,他不来我就把他那些书卖了。

  谷静没说话,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后来当然还是我帮他收拾的东西,只有我知道他每一样东西都放在哪儿,有些甚至就放在我这里。我蹲在他的小书柜那里,弯着腰给他一本一本地捋那些砖头那么厚的参考书,和他夹满了活页纸的笔记,蹲得腿都麻了,顺势就坐在了地上。突然眼前暗了一下,我看见许茹在我面前弯下腰,递给我一个垫子。

  她笑了笑,说:“大海让我给你的。”

  “谢谢。”

  她蹲了下来说:“我去问了谷老师,谷老师估计以为我和你们不熟,和我说得挺详细的。她说小唐现在养病养得差不多了,正在准备转学的事,转到八中去了,你现在联系不上他,到时候可以直接去学校找他呀。”

  笔记上是……地理,哦,三圈环流,当时在楼梯间我还给唐书禾完整地画过,中国地形图……嗯,贺兰山和阴山我老是记不清在哪儿,当时我们在楼梯间……

  “路怀?”

  我抬起头:“啊?”

  许茹脸色变了变,轻声说:“你没事吧?”

  我晃了晃脑袋:“这么快?好歹多养两天啊,他一直没怎么睡好。”

  “我说,”许茹重复了一遍,“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继续翻他的笔记,“就是这段时间……脑子有点木,转不快。”

  许茹往前坐了坐,小声说:“没别的人,你有什么想说的,跟我说说吧,大海和李睿他们很担心你,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就想你别憋着。”

  “我……”我愣了半天,最后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现在脑子转得特别慢。”

  “那慢慢说。”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该那天让唐书禾上他叔叔的车。”

  “那天在医院,我不该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应该让他好好睡一觉。”

  “我不该那天没有通知谷静,我应该通知谷静。”

  “我……我说到哪儿了,你说我偷偷留一本他的笔记行吗?”

  许茹猛地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眼睛就红了,我叹了口气,说:“你别这样行吗。”

  许茹别过头去。

  我笑了一下。

  她就也跟着笑,用手背蹭了一把脸,说:“你喝可乐不?我请你。”

  我去八中找过他。趁着三中自习课偷偷溜出来,然后溜进了八中文A班的教室走廊,当时他们也在上自习,有一个背影特别像唐书禾,可我没来得及认出他,他们的教导主任就来了,八中的教导主任居然自习课来回在后窗巡视,可气死了。我只好放学后在八中的门口找他,前门后门都找过,我曾想着如果书小禾能认出我,他一定会隔着老远就跑过来,然后跳进我的怀里,我要抱着他转好几圈,然后告诉他,特别委屈又特别高兴地告诉他,我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找他,他妈的可想死我了。这样的想法太强烈以至于我总觉得我已经找到唐书禾了,或者我马上就要找到他了,我马上马上就能抱到他了,有好几次我的傻笑都准备好了,可他像融化在人海里一样,我再也没在人群里找到过他。

  谷静在发现了几次我迟到早退之后找我谈了一次话,她说:“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你现在滑下去,只会离唐书禾越来越远。”

  我看着她。谷静叹息一声,说:“高考完了……机会还有很多。你是个好苗子,老师不想看你在最后关头掉下来,你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了。”

  谷静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又问:“谷老师,唐书禾真的在八中吗?我找不到他。”

  “他在,转学证明都在我这里怎么可能不在。不过你别去找他了,再等两个月,你们的时间还很多。”她说。

  那之后的两个月,我靠着唐书禾的笔记走完了总复习,我的小男朋友从未缺席,他在八中,在我的字里行间,在我身边,在每一张试卷细小的表情里。

  后来我不再寄希望于唐书禾能回我的电话和消息。但还是坚持不懈地给他发信息,总有一天他能看到,至少高考以后远走高飞,脱离父母的掌控,他就能看到了。

  “丁香花谢了书小禾。”

  “夏天到了夏天到了!”

  “操,今天太热了。夏天赶紧过去吧。”

  “教导主任嫌蝉太吵把高三楼门口的大杨树砍了哈哈哈哈哈。”

  “书小禾书小禾书小禾。”

  “今日食堂早膳甚是难吃,八中食堂好吃吗?”

  “今天一模,圆锥曲线一道大题算了四十分钟,最后x1=0,x2=1,奶奶的,早知道蒙一个得数了。”

  “我觉得数学老师讲得没有你好。”

  “今天才发现咱们楼的总电闸上锁了。”

  “二模有道题我模糊地记得你讲过,清晰地记得我没听。当时净想着亲你了,哈哈哈。”

  “不过成绩不错!攒一次你的奖励,口头嘉奖也行。”

  “书小禾书小禾书小禾。”

  “今天去操场闲逛看见一对情侣,他妈的,你怎么还不回来。”

  “三模的题也太水了吧!”

  “返校那天李睿跟苏彤表白失败了。我说他就不该表白,他说就最后这么几天了,总得试试,唉。”

  “哦对了,梁旭穿裙子来的,还挺好看的。”

  “你怎么就是不在啊。”

  “估分也太难估了,都高考完了,我怎么还是找不到你啊,你到底报哪个大学啊。”

  “我就当你考北大了啊,我报了北京的学校,异地恋别怪我,信息不对称。”

  “宝宝。”

  “宝宝金水!”

  ……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说了多少垃圾话,总之高考完了,估分完了,报志愿完了的某一天,我终于,或者说我突然,接到了唐书禾的电话。

  他说:“路怀。”

  我当时正在街上,帮我妈买海鲜酱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到他声音的那个瞬间我愣了一秒,然后猛地喊了一嗓子:“我操!

  他叫我,声音平平的:“路怀。”

  “靠!”我脑门发热,在马路边走来走去,“你可算,你终于放出来了啊!你……你现在怎么样?听声音好像没事,我操,我都多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你都不接电话啊,你再多说几句话,你在哪儿呢我去找你!”

  我突然多了一肚子的话,我想告诉他大杨树与丁香花,聒噪的蝉,难吃的食堂,上锁的总电闸,兵荒马乱的模拟考试,高考前放肆的情侣和单相思的人们,摇漾的炽热的夏天的阳光,报考的大学……

  然后我听见那边唐书禾平静的声音:“别再打这个电话了,我们别联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唉。

  下一章少年时代正式结束,大下章开始准备入v……入之前先让我憋几天存稿哈。

第24章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到我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他其实说了什么。

  他说:“别再打这个电话了,我们别联系了。”

  我满腔热情卡了一下壳:“啊?”

  他重复道:“我说别……”

  “你是唐书禾吗?”我问。

  他说:“是我。”

  “不是,”我快速地笑了一下,“你,你怎么回事,你要是被绑架了就咳嗽一声。”

  他说:“没有。”

  “别耍我啊。”我说。

  我突然觉得天实在太热了,从树叶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也特别刺眼,火星子一样崩在我身上,烫得人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我总觉得我下一秒拿不住手里的海鲜酱油瓶子了,就慢慢地靠在树上,然后蹲下去,把瓶子横放在地上,唐书禾一直没有说话,我就说:“等一下,唐书禾,你等一下。”

  我闭了一下眼睛,说:“你认真的吗?”

  唐书禾轻轻叹了口气,说:“嗯。”

  我说:“为什么。”

  唐书禾沉默半晌,说:“分开以后我想了很多,我累了。”

  “你累了?你他妈累了?”我完全不能相信,“是不是你爸妈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他们逼你的?唐书禾你告诉我,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你了,你,你先告诉我,你去没去学校,你去没去,你是不是一直被关在家!你是不是被洗脑了!”

  他说:“我去上课了。”

  我说:“是不是他们强迫你转学的,趁着你昏睡的那几天?”

  他没有否认:“一开始是,后来……我想通了。”

  “你想通了?他们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你才能说出这种屁话,你怎么回事唐书禾,你他妈疯了吧!”

  他说:“你别这样。就这样吧。我挂了。”

  “你他妈不能挂!唐书禾!你听我说,你现在要是……要是觉得坚持不下去,我们可以,先分开一段时间,然后你,你上大学,离开父母一段时间,我们再谈这件事情好吧?我觉得你,你现在不太对劲。”

  “不用了。”他说,“我累了。”

  他说:“可能一开始就是挣扎,我挣扎不动了。”

  “不用挣扎啊!怎么就挣扎了!”我说,“你是不是被打怕了啊,唐书禾你他妈不是说你讨厌屈服吗,你不是讨厌屈服吗,你亲口说的!”

  他沉默。

  我一直无意识地用手抠地上的渗水砖,我看着那些渗水砖上模糊的纹路:“所以你屈服了。”

  “已经跟他们没关系了,路怀,”他叹息一声,语气像一杯泡了四五次的苦丁茶,他说,“我只是很累了。”

  很奇怪,刚才我还觉得这天气热,现在又冷,大概是有点发烧。我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说:“对不起。”然后把电话挂了。

  我拿着电话愣了很久,然后突然想起,我们之间,由唐书禾的对不起开始,由唐书禾的对不起结束。

  挺好笑的,我就笑出来。小声地笑,忽然我发现一只黑色的甲壳虫从我的衣领里面爬出来,我靠着树,那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进了我的衣服里。我把虫子掸落,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我笑着走回家,我妈给我开门,边开门边抱怨:“买个酱油那么长时间,我饭都做完了——笑啥,捡钱了?”

  “妈,”我浑身发抖地笑着说,“我让人甩了。”

  我妈反应很快——比我快多了。她愣了半秒钟以后飞快地挤出一个笑,说:“没事啊,没事没事,先吃饭吧,妈妈把饭做好了。”

  我说:“我回去躺一会,有点吃不下东西。”

  我本来以为一时寒热交加,必然大病一场,可是我只是睡,天昏地暗地睡,梦做得乱七八糟混混沌沌,间或夹杂我碎在夏风里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狂笑声。

  醒来的时候天蒙蒙黑,我昏昏沉沉地躺着,睁不开眼睛,听见我爸蹑手蹑脚地溜进我的房间,用气声说:“还不醒,送医院吧?”

  我妈好像把他推出去了。我睁开眼,嗓子很干,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很怪。

  我说:“晚上了吧,你和我爸别等我了,先吃饭吧。”

  我妈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她坐在我的床头,摸摸我的脑门,笑着说:“傻孩子,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哦。我睡了一天一宿。我妈问:“饿吗?”

  我说:“还行。”

  我妈搂住了我的头,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像我小时候那样,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肚子,她轻声说:“等你长大就好了。”

  满地碎玻璃似的月光。

  那段关系的末尾,我一点也不体面。我困惑又不解,完全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他就不是我的了。我一会儿想唐书禾他爸是不是又打他了,他扛不住才那样说,一会儿想他们是不是一边不让唐书禾跟我联系一边天天对唐书禾洗脑,才让唐书禾“想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哪种更让我觉得难过。我就像正做着一场美梦突然被人一巴掌打醒一样茫然而恍惚,时时有种“明明不是这样”的错位感。在那段高考结束以后的日子里,在那段众生狂欢、痛饮狂歌、嘶吼着告别青春的日子里,只有我丑态百出,纠缠不休,我想见一见他,说到底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他。

  可他始终拒绝再见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抗拒见我,我怀疑他身上有伤。于思海攒了个局,还是那次轰趴的几个人,只有李睿因为高考考砸选择复读而没有来。于思海好说歹说连蒙带哄地终于把唐书禾拽了出来,天可怜见的,于思海居然能把唐书禾叫出来。他们在一家KTV唱歌,本来于思海的意思是,他先把唐书禾叫出来,然后我再过去,我心里虽然觉得这么做实在是死缠烂打,到底还是去了。我站在包厢门口,昏暗的走廊过道上,手机上于思海不停地给我发信息催我赶紧进去,说唐书禾要走了,我的手搭在包厢的门把手上,说什么也使不上力气。我看见于思海给我发的一张照片,KTV昏暗的灯光中唐书禾抱着手臂坐在沙发的角落,低着头盯着地上的啤酒筐发呆,眼神非常不耐烦,戾气很重,又躁又冷,一点也不像我记忆里那个唐书禾,我看着那个照片里的人,突然失去了所有推门而入的勇气。我不敢想象我进去以后唐书禾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承担不了。我把额头抵在门上,给于思海发消息:“你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新的旧的都算。”

  于思海回得很快:“看了看了,拥抱的时候看了,没有伤,你快点进来我拖不住他了!怎么像条小野狗似的他!”

  我说:“我不进去了。”

  于思海说:“你他妈矫情不矫情啊!”

  我说:“你……你劝他接一下电话好吗。”

  看起来于思海真的很愤怒,他连“操”这个字都单独打出来发了给我。

  我给唐书禾打了电话。振铃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喂。”

  我贴着门板,缓缓滑到地上。我说:“唐书禾……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那边是不是很吵。”

  他叹了口气,一下子,周围变得安静了,应该是进了包厢自带的卫生间。

  他的声音还是没变,轻轻的,他说:“怎么了?”

  我听见他轻声问怎么了的时候一下子就绷不住了,有一滴水突然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擦了擦,说:“我……好久不见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他沉默。

  我蜷缩起来,说:“嗯……你以后会,就是,步入正轨的,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对吗?”

  他顿了顿,说:“会吧。我也不知道。”

  “挺好的。你爸妈,不会像之前那样对你了,挺好的。”

  唐书禾不说话。

  我说:“其实,其实如果你不想挣扎了,累了,我们可以,可以不像原来那样,我们可以悄悄地,不让你爸妈知道……”

  “路怀,”他说,“你别这样。”

  那你他妈怎么就能这样对我呢。我把脸埋进手中,嗓子紧得说不出话,手上全是水。

  他不说话,也不挂断,只是默默地听着,半晌,轻声说:“路怀,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我说,“那我们就算是,断了,分手了吗?”

  他说嗯。

  这句话问出来以后,我突然意识到,纵然只有一门之隔,我也再没有资格抱他了。

  我说:“我知道了。”

  我慢慢地爬起来,从KTV的走廊里走出去。那一路各个包厢里传出不同的歌声,我不停地祈祷不要听到那首歌千万不要让我听到那首歌,我跌跌撞撞地逃出去,万幸没有听见那首《信仰》。

  我懵懵懂懂,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梦,就此一笔勾销。

  后来啊,后来我考上了北京的那所大学,毕业了以后写字,出书,写剧本,住在博雅世家3单元A栋205,养了一条金毛叫路博文,认识了文艺青年文瑞修。李睿复读了一年以后考得比上一年好一点了,于思海落在了一个离我很远的城市,刘宏博出国了,许茹也是。我们偶尔小聚。至于他……至于他。

  八年后,他在李睿的婚礼上,叫住了我的名字。

  “不会再走了。”

  “给我个联系方式吧。”

  “你相信吗,爱是一种本能。”

  “我一直在想,我想你还胃疼吗?你还喝咖啡吗?你还熬夜吗?你还喝那个牌子的啤酒吗?你还在弹那把琴吗?”

  “怀哥,这八年你开心吗?”

  “不是你给我下降头,就是我自己太他妈贱了。”

  “可是我真挺想你的,书小禾。”

  明知风尘鹿鹿,青春虚掷,偏偏一步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25章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我才醒,宿醉之后特有的感觉,听东西看东西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透明的胶,让人不想起床。我闭着眼睛伸手摸到手机,眯着眼睛摁了一下,屏幕亮了。

  我盯着屏幕的通话记录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嚎了一嗓子捂住了脸。

  太他妈离谱了,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文瑞修,我,唐书禾喝了场莫比乌斯接力酒,然后我就把自己家的住址不打自招地说了个底儿掉,我还企图透露这破小区物业极差,然后我就开始痛骂唐书禾,我说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处男,八年过去,我已经无痛当妈了,草。

  真有你的。路怀。

  我晃了晃脑浆子,努力想了想,我说完那句话以后……不对,我好像没给他完整说话的机会,我说完很想他之后嘴就他妈跟个破拖拉机一样突突突突不停地说话,我……等会我想想啊,我说什么来着。

  哦。我一直不停地说唐书禾你是不是给我下降头了,我他妈控制不住我自己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好像说着说着还唱了几句。

  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安详地缓缓拉上了被子,打算就地入土。

  我说唐书禾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一辈子都不会问你,但是你回头了我必须问你,为什么啊当年?你现在既然肯回头那我应该没让你恶心到这种程度吧,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再挨一巴掌!我他妈疼怕了!

  我好像没听到他的回答。他只哽咽着说路怀对不起,我会好的,我很快就会好的。

  我吼回去,唐书禾你不要说对不起,我他妈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说对不起。

  特别让人郁闷的一个事。我叹了口气,划了划手机,果不其然,唐书禾在早上九点钟的时候给我发了条信息。

  “醒了吗?”

  他说:“昨晚你喝醉了不算数。今天我打算开始找房子了,你要是真的不想我住在博雅世家,就发信息告诉我吧。”

  我头痛欲裂,把手机扔到床上。

  文瑞修酒劲儿过了又联系了我,他说路老师你的框儿是不是还没定,要不咱们再聊聊。我说行,但是喝酒不谈事,谈事不喝酒,他笑,说那喝点什么,喝咖啡吧。

  我想起昨天和唐书禾喝咖啡,胃里还是泛苦,就说算了,来我家吧,我给你炒俩菜。

  文瑞修其人简直了,特别爱上头,一说事就手舞足蹈,靠在厨房的门边上,在油烟蒸腾的雾气里跟我比划:“我想做那种浸没式的,从舞美到演员都要,我前几天看了好几个场子,你知道不是把灯光和音响放在观众身后,把舞台搞成四面透明就是浸没式的……”

  我说:“嗯。这主要看你调度。”

  他说:“你本子里也可以发挥。”

  我说当然了,然后把菜盛进盘子里,说:“单身厨艺水平,勉强能吃,你尝尝吧。”

  文瑞修一点都不客气:“没事,难吃我就吃我买的水果罐头。”

  “靠,”我笑了,“你好歹尝一口啊。”

  他也不接话茬,又说:“我前些天看蒲松龄,来了点感觉。”

  我说:“你用蒲松龄当脚本?鬼狐现在能排吗?”

  他笑了:“就看编剧怎么圆了,再说也不是拿那个当脚本,我只是想……在整个戏里呈现出一种极力消解人的意义,但是又无法逃脱,在私密和暴露之间撕扯的感觉,所以不想谈论人了,就谈论鬼吧,你能理解我意思吧?”

  “……可以,”我说,“但是文导,我们说人话,好吧。”

  文瑞修啧了一声,用勺子在水果罐头瓶子里来回搅,冷不丁问了一句:“你觉得……爱能刺破恐惧吗?”

  我在刷锅,顿了顿,问:“为什么用‘刺破’?”

  “因为只需要‘刺破’就可以了,不必战胜,我认为恐惧和爱一样,是永远不能被战胜的。”

  我没说话。

  文瑞修凑过来,说:“你的眼睛里缺的那一块现在好像被我刺破了。”

  “我求你了,”我说,“咱们正常点说话好吗。”

  他说:“你在难过什么?”

  我把刷锅水倒掉,然后说:“我认为爱不能刺破恐惧。”

  他说为什么。

  我不说话。

  他不再问,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那就照着你的想法写吧。我要别人写本子的话可能会说一个大框,但你可以放手去写,我只是说,我想谈论灵魂,谈论恐惧,谈论爱,剩下的你放手去写。”

  “谢谢,”我擦了擦手,“你现在可以放嘴去吃了,我刚尝了一下菜,还可以,别净守着你那水果罐头。”

  吃饱了饭文瑞修也不走,瘫在沙发上撸狗,我在厨房叹气,这货真就十指不沾阳春水,在人家家里吃饭,完了连碗都不帮着刷。文瑞修捏着路博文的两只爪子一边晃一边对它说:“你是哪个养猪场里跑出来的小可爱呀,啊,你爸爸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胖呀……”

  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

  “那个……我找到房子了。”唐书禾说。

  “……嗯。”我说。

  唐书禾说:“我……我还养了一只小狗。”

  我顿了顿,说:“什么品种的啊?”

  他说:“柯基。”

  我笑了笑:“哦。”

  他也笑:“你……你想来看看吗?”

  我看了一眼文瑞修,说:“我现在有点事,改天吧。”

  “……哦。那不打扰你了。”他轻轻说,“你忙吧。”

  文瑞修在我家撸了一会儿狗,吃了一会儿水果又看了一会儿我的书,待到暮色四合的时候,他说自己晚上有事,先走了,那时我们才发现外面下着雨。文瑞修没带伞,我就拿了两把伞去送他。走到保安亭的时候,保安大爷冲我打了个招呼:“走啊?”

  “送个朋友,”我说,“师傅,这几天有新住户吗?”

  “今天刚搬进来一个小伙儿,文文气气的。”保安大叔一边说一边比划,“就拎着这么大一个小包。”

  那行李是真的不多。我点点头。保安大叔说:“你认识啊?”

  我想了想,说:“嗯。”

  文瑞修和我并肩撑着伞等他打的车,半晌,接他的车到了,他坐进车里,忽然笑了笑,说:“虽然我说让你当个体验派是开玩笑的,但是去迎接爱情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愣了一下,他笑出来,挥了挥手,走了。

  我拖着脚步往回走。天有点黑了,华灯初上的时节,空气凉丝丝的,如果不下雨,其实挺适合遛路博文,我漫无目的地想,说起狗,唐书禾居然喜欢柯基这种大屁股小狗,我本来以为他要养也会养边牧大丹或者细犬什么的……

  我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看错了。

  一个人站在灯光暗处,披着一件长风衣外套,怀里鼓鼓的,应该是抱着什么东西,像个水鬼一样站在雨里,没有打伞。

  我惊疑不定,小声叫道:“……唐书禾?”

  他动了动,应声慢吞吞地走过来,僵硬地笑了笑,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轻声说:“你,你在家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才发现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今天说的那只柯基,狗子窝在他的怀里,被他的长外套包裹着,看见有生人靠近,怯怯地往他胳膊下面钻,露出半个小屁股。

  他见我在看他的狗,就期期艾艾地解释道:“我收拾好了东西,看它一直很想出去玩,就想带它出去走走,半路就下雨了……”

  “为什么在那里站着,站那儿雨浇不着你啊?”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见你了。”

  他的表情在暮雨中晦暗而缄默,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好像也被雨打湿了,沉沉地低垂着。我知道他误会了。我知道他看见明明声称“有事”的我却带着一个人从自己家里走出来,那个人可能是朋友,也可能不是,他不问,问不出口。

  我一时感到非常非常疲惫,又疲劳又不堪。我把我的伞递给他,说:“赶紧回家。”

  他愣了一下,把伞往回推:“我有外套……”推到一半又不推了,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握住了伞柄,说,“要不,你送我回家吧?”

  我:“……”

  他又紧了紧外套,把柯基的屁股塞进去,说:“天有点冷。”

  “冷就赶紧回家,”我把伞往他的手里塞,“你不感冒狗都要感冒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袖口,急了,喊我的名字:“路怀!”

  他前额干净蓬松的头发被雨淋得贴在鬓边,有点可怜的样子,他说:“你昨天在电话里说了,你都说了……”

  “我是说了,我都记得,所以我现在把伞给你,让我走吧,”我感觉这雨快把我淋散架子了,我说,“你让我走吧,真的。”

  他怔住,想说什么,怔忡地张了张嘴。我真是一刻都待不住了,转身就走。非常非常烦躁,方才拉拉扯扯的时候碰了一下他的指尖,烦躁他的指尖为什么那么冷,烦躁我自己那么在意他的指尖冷不冷。

  我回到家以后,看见唐书禾的信息:“到家了吗?快把湿衣服换了,喝点热的东西。”

  其实和他分开以后转个弯就是我家,衣服并没有淋湿多少,我正在擦头发,他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他发给我一张柯基在啃狗窝的照片,附字:“小狗没有感冒。”

  又说:“因为有人送小狗回家。”

  靠。我又气又想笑,把打到一半儿的“你也换身干衣服”给删了,说:“你这都跟谁学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早晨我出去遛路博文的时候,地上都是湿的,有青草的潮气。小区养狗的不少,碰见就打个招呼,狗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就聊一会儿天,没看见唐书禾,昨晚是不是感冒了,在雨里待了那么久。路博文自己认识路,我被他遛到小区的人工湖才结束胡思乱想,他绕着我的裤脚打转,一边转一边嘤嘤,我回过神,说:“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看小鱼对吗。”

  路博文听见“小鱼”两个字就张开嘴哈气,用前爪搭我的膝盖,有小孩儿在旁边大叫:“小狗看小鱼!”

  路博文不太怕水,尤其喜欢看我们小区人工湖里的锦鲤,我早晚遛他的时候都带他来看看鱼,家里备一包鱼粮,来的时候随身带一点儿,扔水里鱼就过来了,久而久之在人工湖周围打太极拳抖空竹带孩子的老头老太太都认识我和路博文了,那些小孩儿管路博文叫小狗或者狗狗,管我叫小狗叔叔或者狗狗叔叔,听起来就像一条小狗和一条成精的老狗,靠。

  我蹲在人工湖边,一边嘬嘬嘬一边往水里洒鱼粮:“来,小鱼来啦。”

  路博文把头伸到水面上,整只狗显而易见的开心起来,我牵着牵引绳防止他一激动扎水里,一只手看手机,看见唐书禾刚才给我发的消息:“在干嘛呢?”

  我说:“喂鱼。”

  他说:“你还养了鱼吗?”

  我回:“没,在人工湖,给路博文表演召唤锦鲤呢。”

  他说:“你在人工湖?”

  我说:“对啊。”

  过了一会儿,他回:“我住2单元B栋301,在湖边。”

  我抬了一下头,看见面前的楼301室的窗帘被人拉开了,那个人穿着白衬衫,站在窗前对我挥了挥手,然后慢慢抬起胳膊,在头顶上给我比了个心。

  我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

  他那样努力又笨拙地再现着那个旧时光里的少年人。很可惜,他的西装,我的小狗,周围一切笑谈着的人们都在提醒我们,往事堪堪,早已雨打风吹去了。

  我有点不是滋味地勉强笑了笑。

  他给我发:“你的伞还在我这里,我给你送下去吧?”

  我说:“不用了,你上班路上放保安亭那儿吧。”

  “……也好。”

  “昨天感冒了没……”算了。我打出来又删掉了。

  活蹦乱跳的,还能站窗前比心呢,应该没事。

  “小狗拍水!”有小孩同步解说道。

  “路博文!”我吼他,可是已经晚了。他把爪子交替伸入水里,快速地拍着水,锦鲤哗啦一下散开,我被崩了一身的湖水。

  路博文快乐够了才收回爪子,看见我瞪它,尾巴慢慢不晃了,咕噜了一声,夹着尾巴低眉顺眼地蹲在我身边。

  我真糟心透了。刚洗的衣服又得重洗一遍,唐书禾还在上面看着,我狼狈地抬起头,看见唐书禾还站在那里,对我挥了挥手,笑了起来。

  我也有点想笑,拍了一下路博文的头:“告诉你多少遍,只许看,不许弄。”

  路博文抖了抖毛,散开的水珠在金黄的晨光里,飞扬的小碎钻一样。

  遛完路博文,去保安亭拿伞的时候,我看见我的伞被卷叠得整整齐齐,伞扣上别着一支还带着露水的玫瑰花。我拿着那支玫瑰花,左右看了看,没有刺,就把它别在路博文脑袋上一路回家了。

  我手头的这本书的尾稿还没写完,剧本大纲还没定,从前这种需要高密度写作的时候,我一般喝啤酒,有一次一本书写完居然胖了八斤,后来天天跟路博文出去跑步才勉强瘦下来,后来就改成抽烟,但是抽烟既伤我又伤路博文,最后改成嗑咖啡,为此我还买了个咖啡机,一天下来不知道喝了多少,总之那天九点多钟唐书禾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才停笔。我本来想起来活动一下,窝在那里的时候还好,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不妙地感觉到胃不太舒服,酸疼得就像我这一整天喝的不是咖啡,是他妈王水。

  一个下午没看手机,满屏都是他的消息。原来是话那么少的一个人。

  最近的一条是九点十五,他给我发:“我下班了。”

  然后是五十分钟前,短短的一条:“学生不听课。”

  往前翻是两杯奶茶和两包不知道是啥的吃的,附字:“学生推荐的,你要不要吃夜宵?我给你带了一份。”

  再往前他发了一张图片,应该是他们校领导开会,他在那儿偷偷玩手机,拍窗外金黄的银杏树给我看。

  再往上他说:“花收到了吗?”

  “我今天路过花店,突然想送你一支玫瑰。”

  我揉着肚子,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窗户,从倒影里看见自己居然满脸笑容,我翘着嘴角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实在是骨头轻。我吃不进去东西,摸出来几片胃药吃了,给自己烧了点热水,回他:“才下班?大学老师也九九六啊?”

  他打电话过来,语气有点雀跃:“你收到消息了?我以为你没看见呢。刚下班,有公选课。”

  我说:“嗯。刚没看见。”

  他犹豫了一下,说:“花……你收了吗?”

  我还没说话,他又补了一句:“不收也没关系。”

  “哦,”我说,“我给保安亭大爷了。”

  “……啊。”

  他语气实在微妙,我扑哧一乐:“没,我带回来了。”

  他也笑了,说:“你吃夜宵吗?我给你带了奶茶和蚵仔煎。”

  “磕什么尖?”我说,“不了,我现在不太方便。”

  他愣了一下,语气不那么雀跃了,轻声说:“在外面?喝酒了吗,我去接你?”

  “不用。”我说。

  “……那我自己吃了,”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挺好吃的。”

  我没忍住笑起来:“你自己吃吧。”

  “路怀,”他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我现在还有追求你的权利,对吗?”

  我站着等水烧开有点站不住,索性躺在沙发上,腿勾着沙发扶手。这个姿势视角里只有白茫茫的天花板,我闭上眼睛,任思绪漂流。我想起从前大寒天里他用羽绒服裹着热汤热饭等我,至少那些好都是真的,从来没骗过我。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说:“那我当你默认了。”

  他有点开心的样子,兴冲冲地说:“你,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

  他说:“你可以吊着我。多久都可以,这个没有变过。”

  他高高兴兴地把电话挂了。我把手机放在胸口躺了一会儿,爬起来倒了一杯热水,一口一口地喝着,酸而痛的感觉不停地撕扯着我的胃,我蜷在客厅窗台旁边的榻榻米上,路博文本来趴在窝里发呆,我拍了拍地板:“儿啊,来。”

  他掀开眼皮瞅了我一眼,连站都懒得站起来,后脚划地用肚皮蛄蛹到我旁边,把耷拉着的大下巴往我腿上一搭,用一种“爹来陪你了”的态度躺在我身边。

  我摸着他毛茸茸的耳朵,捧着一杯热水,吹一吹,喝一口,夜幕顾自深沉了一会儿,然后唐书禾的车开进来,车灯明晃晃,缓缓劈破夜色,开进车库里。过了一会儿,他从车库里走出来,一只手拎着一杯喝的,手上拿着一个纸包,怕它漏油似的,小心翼翼地托着,在寒风夜色里奔走,在经过我的窗户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

  客厅没有开灯,我又坐得低,他看不见我,就那样默默地站着看了两秒,然后低头走开了。

  我在楼上看着,一瞬间有冲动打开窗户告诉他,老子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出去鬼混,只是胃病犯了,胃疼得吃不进去东西,但是想吃你带的奶茶和磕什么玩意尖。

  算了。他已经走出我的视野了。我喝完一杯热水,趴在路博文身上,用路博文柔软的皮毛暖着我的胃。

  这一晚梦做得乱七八糟。我梦见窗户角落的玫瑰被路博文啃得七零八落,我又气又舍不得打,不知道怎么的就一定要找一朵一模一样的再摆上去,满世界找啊找啊,就是找不到,然后迷迷糊糊就好像还是三中的紫藤花架子下面,那个曾经亲吻我又砍了我见骨一刀的人此时还是少年,笑容灿烂得让人心悸,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朵玫瑰,他轻声笑着说:“你扔掉也没关系。”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朵和窗角玫瑰一模一样的玫瑰花,那一刻我想起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瞬间就吓醒了,睁眼漆黑一片,午夜时分,路博文正趴在我的胸口睡觉,被我一下弄醒了,支起身子疑惑地看着我,用头拱了拱我的手。

  我心有余悸地瞥向窗角,胸中仍然有寒风呼啸,玫瑰却没缺胳膊没少腿儿地兀自开着。那一瞬间五味杂陈难以一一为外人道,只能说那一刻我意识到,不管我还有没有勇气再去接受唐书禾的爱情,我都不得不承认,终究是爱也难逃恨也难逃。

第27章

  第二天在榻榻米上再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身上多了一床被子,路博文不知道啥时候点亮了给我盖被子这个技能,这时候正把头扎在我的颈窝里睡觉,还在打小呼噜,我搂过他的脑袋,叭叭叭在他的大脑门上亲了好几口,路博文垮起个小狗批脸睁开眼睛,哼哼了两声,不乐意搭理我。

  那天稍晚一些的时候我把剧本的概念搞了个文档,发给了文瑞修,文瑞修沉吟了半天,跟我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不过你这版好一些……很好。我再看看,我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我不说话,听他在那儿放空,他神神叨叨地念叨了半天,说:“好……还有一些问题,我明天以前形成文字给你。具体舞台实操问题有一些,到时候再和演员磨合吧,你来看着点。”

  我说好。文瑞修又说:“说起演员,今晚《出北京记》,来不来?我给你留了一张票。”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感觉胃里昨天烧灼一样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就说行。《出北京记》是文瑞修的上一部戏,我是该去捧场的。《出北京记》第一场的时候我去过,那时候观众三三两两,有时候演员比观众都多,文瑞修也不上火,像个玩票的。这次去观众多到吓了我一跳,提前一个小时观众就坐了小剧场座位的一大半了,文瑞修直接把我拉到后台,跟演员们一起坐着,那个男主角还在化妆,看见文瑞修拉着一个人进来,挑着眉毛“呀”了一声。

  “呀屁,”文瑞修搭着我的肩膀,说,“这是我下一部戏的编剧,路怀路老师。”

  “编剧老师啊,”男主角笑了,“幸会幸会,我还以为是文导终于找到新……”

  “新屁。”文瑞修说。

  这个屁男主角笑起来。

  “也不怪天儿哥误会,”旁边一个化好妆的男演员笑着说,“一看路老师我们都以为是文导新找的演员呢。”

  男主角把头转过去开始放松声带吊嗓子,那个化好妆的男演员继续和我聊天:“路老师写的是什么类型的本子啊?”

  “等本子磨出来再说吧。”我说。

  “还是原班人马吗?我们这帮人?”他不知道是在问我还是文瑞修。

  文瑞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路老师商量一下。”

  那个化好妆的男演员——现在我只能这么称呼他,他妆太浓了我跟他聊这么久愣是没记住他长什么样,他笑了笑,低头看手机,没再说话,低声哼着歌,翘着的二郎腿晃来晃去。

  文瑞修真的很会玩舞台,《出北京记》第三幕一群演员直接跑下来拽了一个观众上去,又疯又出格,演到五环堵车那一节,干脆把演员的剧本当传单发,洒得一地都是,我和其他第一排的观众捡起来一看,连具体的台词都没有,用签字笔潦草地写着几句对话,甚至还有涂鸦。落幕灯亮起来的那一刻,做了一场乱梦一样。

  文瑞修跳上台去,对观众深深鞠躬。

  《出北京记》散场以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文瑞修拉着我张罗着请大家喝酒,本来我以为这群演员又蹦又跳两个多小时肯定都累了,顶多去个安静点的地方吃点东西,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去蹦迪,我昨晚刚犯了胃病,现在胃里都像揣了一块大石头,一心只想回家抱狗,结果被文瑞修和一个男演员连拉带拽地架进去了,听声音应该是那个演出前跟我说话的化着舞台妆的男演员。我被推着往里走,在昏暗的酒吧灯光下回头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个男演员的长相——眉骨很高,挺白净的一个男的,他对我笑了笑,说:“路老师,待会儿请你喝酒。”

  我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他只是笑,不说话,跟着我走进酒吧,点酒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要了一杯长岛冰茶,然后回头对我笑:“路老师想喝什么?”

  我说:“热牛奶。”

  他:“……什么?”

  我说:“热牛奶。小米粥也行。”

  他走了。

  害,瞧不起热牛奶怎么的。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杯热牛奶和一杯长岛冰茶回来,还在那儿尬撩:“路老师,你知道长岛冰茶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吗?”

  “失身酒,”我在那儿嘬牛奶,“你一会儿要是喝多了就喝杯牛奶。”

  他笑了笑:“怕喝多,就不会点失身酒了,”他凑近说,“路老师,我叫谢水。”

  “……因为你命里缺水吗。”我忍不住问。

  他笑起来:“你真挺可爱的。圈子里很少见你这样的。”

  “哪个圈子?”我问。

  “就是你认为的那个圈子。”他说。

  我摇了摇头,说:“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怎么能叫浪费呢,”他站起来,随着浪潮一样的音乐晃动着身体,弯下腰,眼神从下往上挑,贴着我的耳朵说,“路老师,能和你一起跳舞吗?”

  我捧着奶杯默默的往后仰了仰头,刚想拒绝,身边突然窜出个人来,因为酒吧的音乐声太大,那个人放大了音量:“他有约了。”

  我心说嚯,看起来编剧比作家地位高哈,好家伙当个小剧场编剧还变成香饽饽了,我抬起头,酒吧的灯光过于迷醉昏暗,我只能通过大概形状分辨出站在我面前后脑勺冲着我的是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的,我眯了眯眼睛,心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在酒吧穿白衬衫的男的,这是刚下班儿就过来赶场子么……

  我站起来,拍了拍那男的的肩膀:“行了,我谁的约也没有,我得回家了……我操!”

  那个人转过脸来。

  我脑袋嗡的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唐书禾眯着眼睛看我,明显是喝了酒了,又迷糊又倔又委屈,像个小神经病一样梗着脖子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他妈,”我快气疯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迸发出那么大的怒火,气得太阳穴都突突直跳,“你给我出来!”

  “我不出来!”唐书禾大声耍赖。

  这他妈喝了多少,操。我的胃疼得像刀绞一样,转身就走。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我回头一看,唐书禾跟了出来,站在我身后不远,表情软塌塌地看着我,夜风一吹,吹起他几根桀骜的头毛。

  我拳头捏得死紧。

  他却先开了口,居然还质问我:“前天从你家走出来的是他吗?”

  “昨天你说不方便……也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对吗?”

  我控制不住地冒火,在大马路上吹着风就和他吵起来了:“你还问我?八年不见你玩得挺花的啊唐书禾,一边玩着旧情难忘,一边跑到酒吧来找乐子,你他妈喝了多少酒啊,跟谁喝的,啊?”

  他愣了一下,又结巴起来:“我,我没有……”

  “你没有喝酒,还是你没来酒吧?”我的胃快疼死了。

  “我没有!”他更激动了,比比划划地说,“你,你今晚又没回家,我看见了,就想酒吧一条街找你,找了好几家,你果然在这里!”

  我怔住:“你……”

  “我,我在那儿看你们半天了!”他的声音小下去,“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口不择言:“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愣在那儿,脸上喝出来的绯色迅速褪去。

  操。话说重了。

  我扭过头去,叹了口气,说:“跟他也没关系。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他不说话。我回头一看,他已经顺着墙滑下去,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我走过去,说:“开车了吗你?”

  他小狗呜咽一样哼哼了一声,摇摇头。

  “没开车,你就是奔着喝酒来的吧。”我伸手捞了一下他的胳膊,碰到的一瞬间他抖了一下,没有动。

  “嘿,”我心累地叹了口气,“起来,我没喝酒,我送你回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搂住我的脖子,扑进我的怀里。

  我下意识地搂住了他。拥抱的感觉熟悉得令人恍惚。

  他在我的颈窝那里蹭来蹭去,迷迷糊糊地小声说:“这是路怀,这是路怀。”

  “……是我。”我拍了拍他。他很急促地呼吸着,我叹了口气,打横把他端了起来,放进我的车后座。文瑞修早就跟了出来,安静地目睹这一切以后,什么也没说,对我摆了摆手,揽着那个谢水还是谢淼进去了。

  我点了点头,把车开走了。

  我开车的时候一直不停地用后视镜瞟他,怕他睡太熟再滚下来,心里盘算要不要一会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把他扶起来系上安全带什么的,所幸他躺得很老实,一动不动。我心累得不行,百感交集,这都什么事。

  当年都没吵过架,今天居然当街吵成这样,也算是圆了唐书禾当年的一个梦吧。

  终于开到他家楼下了,我晃醒他:“你钥匙呢?”

  他睁开眼睛,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带我回家吧。”

  “……你钥匙呢?包里?”我问。

  “你带我回家啊,你说过你要带我回家的。”他执拗地重复。

  “……”我不方便翻他的包,就拍了一下他的裤子口袋,看里面装没装东西,他很抗拒地哼了一声,蜷缩成一团。

  简直是没办法。我没法把他扔这不管,只好一路扛大米一样把他扛回我家。路博文刚要扑上来迎接我,看见我扛了个陌生人类,疑惑地围上来闻了闻,意兴阑珊地躲开了,趴回窝里,挑着小眼睛看我。

  我把唐书禾放下来的一瞬间他就黏了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我往下掰他的手:“别闹。”

  他完全不听,被我掰开双手以后,仰面倒在沙发上,双眼失神地看着天花板,抖着手去解白衬衫的扣子,我说:“你干什么?!”

  他充耳不闻,继续解扣子,我眼看着他解到胸口了,一把将他的手按在沙发上,他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呜咽了一声,脸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祈求道:“把灯关上……把灯关上好吗?”

  ……这么怕,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叹了口气,松开了他,揩了一把他额头的冷汗,起身去卧室给他拿了条小毯子,他拽着那张小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过了半晌,说:“你不要我吗?”

  我:“……”

  他自己回答自己:“我表现得不好。”

  我没法回答。他又说:“那你要别人吗?”

  “……”

  “你能不能不要别人。”他说。

  “……你给我省点心吧。”我说。

  他哼了一声,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的右手食指。

  “这是路怀。”他小声说。

  “我问你,”我说,“你老念叨这句干什么。”

  “这是路怀。”他说。

  “这是路怀的手指。”我说。

  “嗯。”他说,“你带我回家吧。”

  “……”我说,“睡觉吧,啊。”

  他很乖地点了点头。

  他拽着我的食指不松手,我一动他就红着眼圈哼哼,我只能坐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睡着了,他睡得不□□稳,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我拍一拍他,他的眉宇就舒展开,安静下来。我看着这个人,这个念念不忘我说过要带他回家的人,耿耿于怀我要不要别人的人,我的胃像吞了一袋子碎玻璃那样剧烈地疼痛着。

  月光照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依偎着睡着了。

第28章

  唐书禾还在睡,裹着小被子蜷缩成一团,莫名地像个什么刚刚破壳而出的小动物。昨晚没拉窗帘,醒的时候阳光堪堪落在我的眼睛上,我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秋阳柠檬水一样清清淡淡地照着唐书禾的脸。我看着他,不知觉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蝶翅一样纤长的睫毛,快碰到的时候又收回来。我没着没落地想,这好像就是我很多年前想象过的生活——有一个自己的小窝,有唐书禾,最好还有一条小狗,早晨醒来的时候,阳光和他都在。他可以不上班,最好一整天都赖在床上,只要亲他一下,我可以永远奋不顾身地往前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梦中感觉有人在看他,不久他也醒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和我看向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我不知道我的眼神对他说了什么,他怔了一下,恍惚地四下看了看,然后颓然闭上眼睛,轻声叫我的名字:“路怀。”

  我清了清嗓子:“醒了啊?昨晚喝了多少,还难受吗?”

  他闭着眼睛摇头:“我没事。”

  我心说你没事我有事,不知道怎么的,以往胃疼都是吃两片药喝点热的睡一觉就能过去了,这都两三天了,总不见好,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用胳膊肘撑着膝盖,说:“在我这儿吃完早点我送你回去吧,”我实在不想起来做饭,就拿手机点外卖,“喝粥行吗?”

  “你怎么了?”他坐起来看我的脸,皱眉说,“你脸色不好。”

  “我脸色能好吗你昨晚作天作地的,”我说,“没事,我没固定的上班时间,白天补一觉就好了。”

  “我,”他有点尴尬,“我昨天……干什么了吗?”

  “没干什么,就是又哭又闹的,”我说,“小米粥行吗?”

  他愣了一下,突然定定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胃疼。”

  轮到我尴尬了:“……那什么,有点。”

  他急了:“严重吗,什么时候开始疼的?”说着就站起来拿衣服,“我陪你去一趟医院。”

  我说:“没事,哎呀真没事,”我往回拽他,“我家有药,我吃点东西然后把药吃了就没事了,我这时候去医院,我还得做胃镜,别折腾了。”

  他皱着眉,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双手下压示意他:“小场面,没事,听我的。”

  他看了我半天,说:“我给你烧点热水吧。”

  他转身去厨房,摸索着把水烧上了,我听着他发出了悉悉窣窣的声音,在沙发上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杯过来,轻声说:“起来喝点热水。”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说:“你也坐。”

  我一边喝热水一边说:“我得跟你说一下,大前天在我家的是我一个朋友,叫文瑞修,搞戏剧的,前天我一个人在家,昨天晚上那人是我刚认识的,碰上了。我说是单身就是单身,这个不会诓你。”

  唐书禾眼神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

  路博文早就醒了,在那儿自己玩我给他买的玩具,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我们这边瞅。我从昨晚到现在积攒了一肚子疑问,最终在喉头滚了滚,一句也没问出口,两个人面面相觑,多少有点尴尬,我等了等,说:“……要不,你帮我把狗喂了吧。”

  他点头,起身说:“药在哪里?我一起给你找出来。”

  我说:“狗粮旁边那个箱子,好几天没打扫了,你拿的时候先把狗毛摘一摘。”

  他:“……”

  粥到了以后,没喝几口,我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他妈越喝越疼,而且非常想吐,唐书禾看我满头冷汗的样子立刻说不行必须去医院,我也没力气说什么了,他背着我往楼下跑,白腻的后颈汗津津的,我本来以为那是我脑门上的冷汗,后来发现是他的,我整个人趴在他后背上,感觉他肩背上薄薄一层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就说:“把我放下来,搀着我就行了。”

  他不说话,把我往上颠了颠,在风里跑。

  到了医院以后他把我放在大厅长椅上,又跑来跑去地办手续缴费,做完胃镜怀疑有消化性溃疡出血,又去做了病理,跑了一溜儿,最后居然要住院。我躺在住院部的病床上,真他妈五味杂陈,时隔八年,我们俩一人住了一回院,种种滋味,居然都轮换着亲尝了一遍。我看着他的影子一会儿在病房的那个小竖条的窗户玻璃上闪一下,半个上午都快过去了,他终于推门而入,我当时吃了药以后在输液,疼痛感已经减轻很多了,只是很恶心,也很累。我看见他走进来,坐在我旁边。

  我掀开眼皮看了看他,他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打得一绺一绺地贴在鬓边,我们两个一卧一坐,像两个相依为命的病人。他给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初步诊断是溃疡导致的胃出血,要住几天院,一会儿我去给你取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好吗?”

  我说:“麻烦你了。”

  他顿了顿,说:“对我不用说这些。”

  我看见他肩背还在微微颤抖,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那什么,我挺沉的,是吧。”

  “什么?”他还是怔怔的,整个人有点钝,反应了一下才说,“没有。”

  我说:“……你怎么了?”

  他仓促地勾了勾唇角,说:“没事。”

  我笑了笑:“吓着了吧?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都习惯了——你不去上班吗?”

  他说:“我请了一上午的假,而且上午也没有我的课。”他走过来,把窗帘拉上,轻声说,“睡一会儿吗?醒了再吃点东西。”

  这一上午他都没走,中午买了点吃的,俩人吃了,下午文瑞修来了他才离开,本来我也没什么事,文瑞修来了,坐陪护椅上玩了一下午手机,看见唐书禾大包小裹地过来接班,当着文瑞修的面,我尴尬得脸皮冒烟,文瑞修一边斜眼看我一边乐,我也捂着额头笑:“我的天哪……就是胃溃疡,你至不至于……”

  唐书禾对文瑞修点了点头,对我说:“看着能带来的我都带来了,我炖了蛋羹和菠菜汤,这几天就别吃肉了。”

  ……我无言以对,只有点头。

  文瑞修看见唐书禾来了,嘱咐了几句剧本的事不急先养病之类的话就溜了,我看着他瘦长的、有点脖颈前倾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唐书禾说:“这就是我说的那个搞戏剧的朋友。”

  唐书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从他脸上读出“松了口气”的情绪,有点想笑。他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叹了口气,说:“你家为什么还有咖啡机,胃不好不要再喝咖啡了。”

  我说我尽量。唐书禾摇摇头,打开了保温桶,说:“先吃晚饭吧。”

  病房里还有几床病人,这时候也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家家陪护的也都带了饭,一时房间里充满了各种温软的饭菜香气,那个病房里的小电视不知道被谁调的台,现在在播相声小品,我们俩喝着唐书禾炖的蛋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间或笑两声。重逢以来,很少有这么宁静温和地头对着头吃饭的时候,空气里有些说不出的很柔软的东西在流淌,我总有些享受,唐书禾大概也一样,眉目很放松。住院部外边有供病人散步休息的草坪走廊和健身器材什么的,吃过饭以后,唐书禾提议去外面散散步,我和唐书禾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慢慢地走,黄昏时分秋风鼓荡,吹起人们的额发和衣角,我说:“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做胃镜,喝那个钡餐——”

  他轻声嗯了一声,说:“怎么?”

  我说:“跟喝我姥姥的蜂花护发素似的。”

  他笑了:“你,你喝过?”

  我说:“没,就是跟你模拟一下,我下辈子都不想做胃镜了。”

  他笑着摇头,很有兴致地跟我规划:“大夫说你可以吃一点瘦肉,明天可以吃瘦肉粥,再炖一个豆腐汤,我还买了桃子……”

  “哎,不用那么麻烦,食堂买着吃就行了,”我有点不忍,但还是打断他,“那个……一会儿你就回去吧,这一天尽消磨在医院,太耽误你时间了。”

  唐书禾愣了一下,语气僵硬起来:“没事,不耽误。我在这陪你几晚。”

  我叹了口气,说:“我真没事了,现在就是吃药输液,也不是什么大病,也不影响行动,没必要身边一定得有人。”

  “可是别人都有人陪护的呀。”

  “别人是别人,昨天和我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一个直接吐血的呢,跟人家比什么。”

  “那你万一半夜突然不舒服呢。”

  “有护士铃啊。”

  “路怀,”他突然说,“你疼了多久啊。”

  我怔了一下:“也没多久,前天稍微有一点……”

  “你疼了多久啊。”他说。

  我沉默。

  他说:“你疼了那么久,居然谁都不知道,你怎么……都不找个人照顾你呢。”

  “你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住院的吗?”

  “胃溃疡是非常容易导致癌变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他哽了一下,说,“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只是,只是很想让你快点好起来而已,别的我没有想过……”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你把我当成一个普通朋友都不行吗?”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了。唐书禾苍白的脸也一点点地暗下去,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忽然伸手捞了一下他的手腕。

  他猝不及防地剧烈地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一个非常具有抵抗意味的动作。

  他做完这个动作才反应过来,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愕然地看着我:“你……”

  “得了病,治就行了,我没事儿,也没怕过,”我没再伸手碰他,看着他暮色中那双惊惶的眼睛,分不清是心酸多一点还是不安多一点,我说,“唐书禾,你也把我当一个普通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你到底怎么了?”

  天好像一下就黑了,唐书禾的表情变得僵硬又模糊,我等了他一会儿,听见他说:“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我没说话。

  “我……”他的语气像个考砸的孩子,“我现在有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

  “不要这样,”我说,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不要这样说。”

  “……是因为这个吗?”他说,“因为这个?”

  他挽起袖口,把手腕往我眼前送:“你再,再摸一下。”

  我没动。

  他执拗地向我证明:“你再摸一下吧,我没问题的。”

  我直接问出来:“你是不是病了?”

  他僵在那儿,苍白的手腕像一条暮色里断尾的河。

  我叹了口气:“先回去吧,慢慢说。”

  “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

  “嗯。”我说。

  “刚到那边,语言不通,压力很大……就出了一点事情。”

  “什么病?”我问。

  他立刻说:“没有病!”

  我愣了一下,说:“你那时候去看过心理医生了吗?”

  “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依然在问,“我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吗?”

  “没有,”我说,“不说了,先回去吧,天黑了。”

  “路怀,”他拽住我的袖子,“我真的没有问题,我跟你保证。”

  晚来的疾风把人们的头发吹得贴在脸上,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裹紧外套,叹息都碎在风里。

  “先回去吧,”我说,“不冷么?”

  他三两下把外套脱下来想往我身上披,被我挡住了。他拎着自己的衣服,急急慌慌地把所有话都往外倒:“我父母,你也不用担心。以前的事,我绝对不会让它重蹈覆辙。”

  我怀疑这些话他一直都想说,才会说得这么顺畅,他看着我,像看着一块即将碎裂的浮冰,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面目全非的故人。

  “你还不明白吗,”我可能是刚刚大病一场,疼痛的余韵让我出奇的疲惫与平静,我说,“横在我们之间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空落落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走吧,回去再聊聊?”

  唐书禾的表情突然抽搐了一下,蓦地转过头去,那一秒我觉得他几乎快落下泪来,但终究没有,过了几秒钟,他转过头来,对我伸出手。

  夜色裂开了一条缝隙,我和他无声对视,他对我仓促地笑了一下。

  我摇摇头,也笑起来,捏住他的手腕,把他牵回了病房。

  这次他没有挣,我松松地拢着他清瘦的手腕,感觉自己像在田野上牵一只风筝。那一路都是沉默,一步一步都像是在走这八年,走进医院走廊的时候一刹那灯火通明,我回头一看,他却在笑着。

  我没再提让他回去这个话头,他就顾自坐下,随手翻开一本带过来的书,我看了他半天,他一页也没翻过去。我捧着杯热水暖手,过了一会儿,他把书啪地一合,喉结滚了滚,说:“那年暑假……后来我出国了。”

  我看着他:“嗯。”

  “很难申请,”他的手扣着书角,“我就在国内又读了一年书。”

  我皱了皱眉,“什么大学连你都得复读一年?”

  “威斯康星大学。我在的那个校区很大,刚去的时候经常迷路,”他笑了笑,“我口语很一般,又不适应环境,有一段时间状态很差,就……出了一些障碍。”

  我坐在病床上,捧着一杯热水,静静地看着他。眼前人还是清秀文气的长相,微微下垂的眼尾细细长长,笑起来的时候,弧度非常腼腆柔软。

  我轻声说:“你被欺负了吗?”

  “没有,”他立刻说,“我没病的。”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执拗。

  “好,我知道了。”我说。

  “你刚才说‘横在我们之间的从来不是这些’,那是什么?”他问。

  是时间,是已经造成的伤口,是我已经做好和全世界对抗的准备,结果迎来了彻彻底底的背叛和抛弃,八年一去不回头。

  我说不出口。

  我叹了口气,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年说累了,挣扎不动了,现在回来找我,难道不累吗?”

  他的脸僵了一下,我说:“不用道歉,我只是想知道。”

  他的眼圈好像红了一下,他把头扭过去,看着医院对面冉冉华灯,过了一会儿,他说:“因为我想你啊。”

  “那要抱抱吗?”我说。

  他愣了一下,刷地一下把头扭过来。

  我看着他整个圆了一圈儿的眼睛,有点想笑,张开了双臂。

  我只是突然特别想抱他一下,就那么说了。

  他一下子撞进我的怀里,双手攀上我的肩膀。

  我抱住他,一把瘦骨。

  这一刻我确信唐书禾病了。

  我摸了摸他后脑柔软的头发,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儿。”

  他吸了吸鼻子,说:“嗯。”

  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上,我肩膀上的衣料慢慢地湿了一小块儿,我知道他在流泪,没有动,搂着他,默默看向窗外灯火,听见自己心里大厦倾塌,火烧朱楼,轰轰隆隆万劫不复的声响。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带着鼻音小声说:“我今晚不会走的,你不要抱完我又赶我走。”

  我有点想笑:“不会……我晚上的药是不是还没吃呢?”

  “一个小时以后,我记着的。”他说。

  “嗯。”

  过了一会儿护士过来输液,我单手打字实在吃力,就干脆合上笔记本,看他带来的那些书。他埋着头写他的讲义,他交叠着双腿,戴着眼镜,把笔记本放在腿上打字,我看一会儿书,视线滑到他身上,心想这人小时候说话都直结巴,怎么长大还当老师了呢?

  时间啊。

  “怎么了?”他好像发现我在看他,抬起头,平光眼镜落在鼻梁下面一点,有点懵懂的表情。

  “你那天跟我说,学生不听课啊。”我说。

  “对,”他推了推眼镜,有点不好意思,“是我讲得太无聊了。”

  “你讲的哪门啊?”

  “西哲经典概论。”他说。

  “……就这课,谁讲也有意思不起来吧。”我说。

  他笑着摇摇头。

  他的助教刚刚把下节课的ppt传给了他,他一张一张地翻,我在旁边看热闹,发现那个助教在ppt上加了好多表情包,我边看边乐:“怎么这么可爱啊这做的。”

  他也笑:“我拜托助教同学做得尽量活泼一点。”

  我看着那个“康德觉得这不理性.jpg”的表情包,笑得差点滚针。

  医院熄灯很早。床位紧张,唯一的那个陪护床给那个吐血的病人家属用了,唐书禾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一张折叠床,抖开自己的外套披上,就那么躺下了,躺下之前支着半边身体跟我说:“你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叫我。”

  “……不用,我估计比你睡得还死。”我说。

  那床很窄,又是折叠的,中间有点塌腰,唐书禾细细高高的一个人,平躺都显得局促,我没办法,又实在说不出口别的话,叹了口气:“你说你回家睡多好。”

  他侧过身,说:“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

  “早点睡吧。”他说。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时常因为赶稿昼夜颠倒,这个时间根本不困,就嗯了一声,然后瞪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一会儿躺得后背骨头难受,就悄悄翻个身。唐书禾侧身枕臂躺着,侧身的剪影窄窄的一条。我盯了他一会儿,本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却突然动了动,然后悄悄坐了起来。

  我一下子有点紧张,怕他弄个偷袭什么的,正犹豫要不要装睡,结果他摸摸索索地爬起来,走到病房角落的椅子那儿坐下,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把屏幕光调到了最暗。

  ……害,讲义没写完这是。可怜见的,熬夜加班。

  他背对着我,ppt花花绿绿,笔电的暗而冷的光融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毛茸茸的边,我就那么看着他发呆,脑子空空一片,在轻轻的打字声中睡着了。

  再醒来是因为唐书禾试图把那张折叠小床挪动地方,不锈钢的床腿铿的一声磕在他的小腿上,我听着都肉疼,他愣是一声没吭,努力把小床搬到我的病床旁边,却背对着我面冲着窗户,蜷缩着躺了下来。

  就为了看窗户你搬床到我这儿来干嘛?我一时居然有点郁闷。

  他对着窗户的一点光,伸出了手掌。

  “多大了还玩儿手?”我用气声说。

  他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睡?”

  “窗户有什么好看的?”我说。

  “……没什么好看的。”他有点尴尬,说,“赶紧睡吧。这么晚了。”

  “我跟你说,”我说,“我小时候我姥姥跟我说,用手指月亮,会被月亮上的小兔子啃掉耳朵喔。”

  他笑了一下,说:“哦。”

  我说:“但是像你这样直接要给月亮一巴掌的,别说我,我姥姥估计也没见过。”

  他:“……”

  我笑了一下,垂下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睡吧。”

  睡吧。我在你背后。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无意写悬疑小说。真相很平滑,很密实,很顺当,很残忍。只是他不敢说。

第30章

  出院那天正好是中秋节。这些天家里的狗是唐书禾帮忙喂的,我在医院一步没动地方,无聊得直长草,出院当天下午,我哼着歌和唐书禾走出医院大门,忍不住想仰天长啸一声:五百年了!俺老孙……

  算了,别把我抓回去了再。

  我站在门口,抱着笔电拎着包等唐书禾把车开出来,他慢悠悠地开车过来,我拉开车门把怀里的东西放在后座,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说:“回家吗?”

  “回家。”我说,心情倍儿好。

  家里比我走的时候还干净,应该是唐书禾喂狗的时候又帮我打扫了一下,我走到厨房的时候这个猜测被证实了——那个咖啡机被洗得干干净净,上头贴了个纸条,写着:“不要喝。”

  我站在咖啡机前乐了半天。

  “笑什么呢?”他站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这是你写的吧?”我指咖啡机。

  “啊,”他弯着眼角笑起来,说,“你真的不要喝这个了。”

  “你这个字,”我凑上去看,有点感慨,“没怎么变。”

  他没说话,低了低头。

  “不喝了。”我说着,把咖啡机放壁橱里,听见他在身后说,“那我回去了。”

  我心里一动,回头看他,发现他在玄关那儿慢吞吞地穿外套,我说:“那个……”

  他立刻不穿了。

  我有点想笑,说:“你……中秋节有安排吗?”

  他说:“没有。”

  我说:“我也没有,留下来吃饭吧,我给你做几个菜,这几天谢谢你了。”

  他披着半截外套站在那儿,牵着嘴角笑了笑,不知怎么的,感觉有点凄然。

  他说:“我说过,对我不用说这些。”

  “那就……”我挠了挠头,“中秋快乐?”

  他弯起眼睛,说:“中秋快乐。”

  我洗了洗手,说:“外套和鞋别脱了,等会儿咱俩买菜去。”

  他把那半截外套也穿上了,揉了揉鼻子,扭过头笑了。

  我嗤笑一声:“傻样。”转过身去洗手。

  厨房洗手池上的橱柜后面是一面镜子,我没有回头,抬起头在镜子里看他,看见他坐在玄关的脚凳上,蜷起两条长腿,小腿晃来晃去,特别美不滋儿的一副傻样,我无意识地把手里的泡沫挤来挤去,一时有些失神。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我们俩去家附近的超市买了菜,推着手推车并肩走在超市里,弯下腰或抬起手去挑拣新鲜的蔬果,我举着一捆菠菜说你大概得照顾一下病号,中秋节没法大鱼大肉了。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中秋节当天超市的人特别多,和我们摩肩接踵的有热恋的情侣有挽着手的夫妻,有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老头,还有一家三口,男人推着手推车,那个三四岁的奶娃娃坐在手推车前面的小筐里,我看着他们发愣,唐书禾拍了拍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看见他一派天真的表情,有点惘然。

  我说:“买点月饼吧,应个景。”

  今天买东西的人实在太多,结账的时候队伍排得一眼望不到头,那一家三口结账的时候就在我们前面,小娃娃一直闹着要吃收银台边货架上的橘子糖,又哭又闹的,最后他妈被磨得实在没办法,拿起糖扔进购物车里,小孩儿一秒变脸,小脸也不抽抽了,笑着把橘子糖从购物车里捞出来,举着跟他妈说:“糖!”

  他妈估计也是被他萌着了,绷不住笑,捏了一把他的小脸:“是,糖,你今天吃完糖必须给我刷牙啊。”

  他说:“橘子!耶耶耶!”

  我没忍住笑了。

  身边也有人发出稀稀落落的善意笑声,我回头看唐书禾,他把左手按在手推车上,微微倾斜着身体,歪着头,眼里有些柔软的暖意,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回头看他,他愣了一下,发出一个鼻音:“嗯?”

  “……没事,”前面的孩子还在那挥着橘子糖唱歌跳舞的,我不知道怎么想的,伸手也拿了一盒橘子糖,对他说,“你吃糖吗?”

  他和我对视了半秒,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可乐的,”我边乐边说,“你就说你吃不吃吧。”

  “我吃,”他笑,“你拿着吧。”

  我说:“耶耶耶。”

  那盒橘子硬糖还没到家就被我们俩分而食之了,是真的甜,那一路都是一股橘子味,我们俩一人提着一大塑料袋的东西,踩着夕阳而归,一直到家,腮帮子里硬硬的一小块儿还在。

  把东西放下以后唐书禾说先回去喂狗,我在他去喂狗的时候把电视打开,焯了一下羊肉,在电视喜庆的背景音中洗着菜,等着唐书禾来,一瞬间觉得,这可真像过年。

  唐书禾喂狗喂了好一会儿,久到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自己在家沉迷吸狗把我给忘了,他才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在门外站着,风衣口袋里别着一朵玫瑰花。

  他在一屋子羊肉的香气外站着,把花从口袋里掏出来,像举着个棒槌一样举了半天,憋出一句:“……上次那朵谢了吗?”

  太笨了,玩浪漫怎么还不如小时候。

  ……算了,小时候他也不是很浪漫就是了。

  他见我只是看他,眼睛四下扫了扫,开始复读:“我刚才路过花店……”

  “进来啊,”我接过花,说,“不只是路过吧,你是不是还在人家那儿办会员了?”

  “嗯,”他承认了,“会员包月买花有优惠。”

  我:“……”

  行,还给我整可持续发展哈。

  我把花安顿好,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跟路博文亲来亲去——主要是路博文亲他,心说我住院这几天他俩怎么混这么熟了,有点想笑,顺嘴说:“你俩看会儿电视吧。”

  他被路博文扑得倒在沙发上,艰难地从路博文热情的么么中露出脸来,说:“你等等,我给你打下手。”

  路博文还在往唐书禾的身上扑,我喝了一声:“文文,路博文!”

  路博文哼唧着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一张狗脸很委屈的样子,我乐,一巴掌拍在它脑袋上:“个有奶就是……就是爹的玩意儿。”

  路博文一条成年金毛犬,又被我养得黄黄胖胖,高低也有七十多斤了,唐书禾被它扑得有点狼狈,爬起来低着头摘衣服上的狗毛,过了一会儿,忽然冒出来一句:“文文?”

  我说:“啊?”

  唐书禾表情很复杂:“你不是有个朋友叫文瑞修……”

  “操,哎操,”我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盲点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来,文文,爸爸的好大儿,哎呦喂。”

  唐书禾的表情更复杂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乐了好一会儿,看见唐书禾的表情才反应过来——

  我搂着狗,迟疑了一会儿,说:“你,不会,吃……”

  “我没有。”他立刻说。

  我盯着他。

  他改口:“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当我没说。”

  “它是条狗啊,正宗小鸡毛,”我抬起路博文的一只前爪对他晃了晃,“况且我养它的时候,还不认识文瑞修呢。”

  唐书禾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哦。”

  我说:“今晚不做糖醋小排了。”

  他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嗯?为什么?”

  我皱鼻子:“这醋味儿,今晚不用吃酸的了。”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揪着自己前额的一缕头发,用胳膊挡着脸笑起来。

  我摇摇头走进厨房,他走过来给我打下手,在操作台的案板上切胡萝卜丁。刀工很细,我说:“熟练工啊。”

  他笑了笑。我说:“你……你在国外的时候,是自己做饭吧?”

  他点头。我说:“挺好。一个人在外面,能有口热饭吃。”

  “也不能经常炒或者炸东西的,”他说,“舍友会有意见。”

  我会意地点点头,听见他说:“路怀,给我讲讲你大学的事情好不好。”

  “我?”我顿了顿,笑着说,“我讲什么啊,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他说。

  我想了想说:“说我大二那年吧,那年中秋节听说有流星,大家都跑去广场上看星星,还有人把铺盖卷都搬到广场上去了,我和我室友对着一个红色的飞过去的星星许了半天愿,后来才知道那是特么红眼飞机。”

  我们俩笑了一下。那年的流星留给我最强烈的心情就是刻骨的孤独,现在想想却已经很空旷了,只是那时候,周围越热闹就越让我想起他。

  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在那些落落寡合的光阴里我只是想我们是不是相遇得太早了,如果在大学遇见,结局会不会好一些。我们可以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参加无聊的社团,一起夜跑,一起做我那时候一个人做的事。

  旧游无处不堪寻。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低着头,犹豫着问我:“那你,大学里有没有遇见过……喜欢你的人啊。”

  他默默地补了一句:“你也喜欢的。”

  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不必回答了,唐书禾的眼神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然后默默地走到我身后,从身后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他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闭了闭眼睛,转过头,去看玻璃上映出的一双人影,那所有弃我而去的昨日和接踵而来的今朝。

  我不闪躲也没有回应地站在那儿,感觉到他逐渐收紧的颤抖的手臂,我抬起头说:“中秋快乐唐书禾,今晚月亮真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拖太久了下次一定早点,给大家哐哐磕头。

第31章

  我抬起头说:“中秋快乐唐书禾,今晚月亮真圆。”

  唐书禾在我背后深吸了一口气,说:“对……”

  我说:“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他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什么啊。”

  我接过他切了一半的胡萝卜丁继续切,说:“别说那三个字。”

  他说:“好。”

  他抱着我不动换,我去关羊肉的火,他就像我背后缀了个人形大尾巴一样亦步亦趋,也不说话,我笑了一声,说:“行了啊。”

  他顿了顿,额头在我后背上蹭了蹭。我抬头看了一眼抽油烟机,感觉空气里充满着完蛋的气味。

  那个中秋夜的确像极了过年。我和唐书禾把餐厅的那张大圆桌搬到了客厅,边看央视的中秋晚会边吃,□□点钟的时候甚至有烟花砰砰地在窗外响,我们向窗外望去,去看居民楼顶上、遥远的烟花尖尖。

  他胳膊撑在桌子上,看了一会儿,见我收回目光,就举起杯。

  我跟他碰了一下,说:“过年好。”

  他笑了:“嗯。”

  十点钟的时候他主动告辞,我送他到楼梯口,他抱着手臂,把脸埋进大衣领子里,瓮声瓮气地跟我说:“回去吧,外面还是风冷。”

  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过身走下去,他都走到二楼了,抬起头又说:“回去呀。”

  我说:“你走你的。”

  他没动,仰起头,在二楼和三楼楼梯的拐角处窄窄地露出脸,眼睛亮亮的,说:“明早一起遛狗好吗?”

  我有点犹豫,他说:“路博文想出去玩。”

  我乐了:“它告诉你的?”

  他说:“去嘛。”

  我遭不住,赶紧摆手:“行行行。”

  唐书禾把脸埋在衣领后面,看不清表情,嗯了一声,一溜儿下去了,我在那站了一会儿,看他走下去又从单元门走出来,双手插兜,沉默不语,看起来挺酷的,结果走到路灯那里,伸手和路灯击了个掌。

  我扑哧一声笑了,转身回去。房子里一股饭菜的余香,我倒在沙发上,中秋晚会开始表演歌舞节目了,我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划,犹豫了一下,点开了唐书禾的朋友圈。

  ……靠,果然不出我所料,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推送转发机器。

  大概两个月前,他转发了一个X大公众号的推送:《人才引进计划——助理教授唐书禾》,我点进去,是他一张半身照,在X大那个风格明显的教学大楼前,西装革履地抿着嘴笑,拍照那天光线太强,让他本来就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可可爱爱的。底下是一串他的教育经历学术成果研究方向之类的,我挨个看过去,一个个闪耀辉煌的学校名字,长长的一大段论文名单,恍然发觉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比离开我的时候还要优秀的人。再往下看,是几个本系的学生围着他在聊天的一张照片,他坐在那里,一脸传道授业的温文笑容,再重逢我总觉得他和十七八的时候变化不大,都是年轻清秀的一张脸,但是和真正十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起的时候,才突然一下显出年岁来。

  真他妈的,前尘如海。

  我的手机蹦出刘宏博的一条中秋祝福短信:“路儿,节日快乐!”

  和刘宏博好久不联系了。他人在海外,也就是逢年过节能说几句话。我回:“节日快乐[鲜花/][鲜花/],你那边中秋节热闹吗?”

  刘宏博说:“还行吧。唐人街那边热闹。”

  他隔了一会儿,说:“我听说小唐前段时间回来了?”

  我说:“嗯。”

  刘宏博说:“挺好的。”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读书那会儿见过他吗?”

  他说:“没,他在威斯康星我在纽约,不近。咋了。”

  我说:“没事……我总觉得他不大对劲。”

  “哎你等下,”他发,“我想起来了,有一年他的导师来我们学校他和几个学生跟过来了,我听报告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他问:“他怎么了?”

  我说:“他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压力太大出了点问题,我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感觉啊,挺正常的……”他说,“他心理问题?”

  刘宏博继续说:“要说哪儿不对劲吧,那天在报告厅,所有人要求正装,他也是正装,戴了个手环,就……挺怪的。”

  手环。

  我像被雷劈了一样:“是不是一个黑的运动手环?”

  “是黑的。啥是运动手环啊?”刘宏博说。

  “……”我说,“他说是他小侄女送的。”

  “不应该吧,”刘宏博说,“八年前他侄女才多大啊,出生了吗?”

  我猛地坐直了。

  “路儿,”刘宏博说,“怎么打听这么细,你俩要旧情复燃了?”

  我没回答。

  刘宏博说:“其实他要是诚意够,可以试一试,反正你也放不下。”

  他接着说:“我就这么说吧,不打越洋电话了啊挺贵的,你还记不记得毕业那个假期,有一次大海把他拉到KTV唱歌去了,那时候除了你和李睿,我们都在。”

  我手指僵硬地打了个单字:“嗯。”

  他继续:“那次我们都以为你要来,结果也没来,那天小唐真是……也不知道怎么了,肉眼可见的暴躁,说什么就要走,大海死活拦着,然后他接了个电话,表情一下就变了。我们就知道是你打的。”

  的确是我打的。那个惨烈的分手电话。

  “他躲卫生间接电话去了,接完电话出来一言不发坐在那就开始灌酒,谁也劝不住,一个人把包间的酒差不多都喝完了,喝完起身就走,他那个酒量你也知道,出门风一吹就晕了,我们就说要不打120吧,他蹲在那儿吐,说今天的事情,你们第一不要告诉路怀,第二不要告诉我父母。”

  “……然后呢?”

  “然后他就回家了啊,他不让我们陪着,大海给他拍背都不行。”他说。

  拍背都不行。

  我浑身发冷地坐在那儿。

  “他也是很难过的。”刘宏博说。

  “我知道。”我说。

  刘宏博看我不对劲,寒暄了两句有的没的就没再多说,托词去忙,下线了。我坐在沙发上枯坐了很久,发觉出事情的吊诡之处,最起码那个手环就有问题,他戴那个手环至少戴了七八年了,他为什么说是小侄女送的,到底是谁送的?如果没有人送,他戴那个手环干什么?

  我瞳孔猛地一缩。

  如果,如果那个手环是用来遮盖……什么东西的呢?

  不……他是可以高二零基础转入文科班,为了抵抗父母可以翻窗去考试的人,他是在世界一流大学顺当读完本硕博的人,他是博士期间发表了几十篇核心期刊论文的人,他是……他是被亲生父亲打到头破血流,还能安慰我别哭的人。

  他怎么会因为语言不通,学习压力大而做出那样伤害自己的事情?

  我的思路一路朝着最恐怖的地方飞奔而去——如果,发生了比“压力大”更可怕的事情呢?

  我用力摇了摇头。

  也可能就没那么复杂,就是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手环,特殊的人送的,就戴着了……操,什么特殊的人啊,他不是跟我说他一直一个人吗,我送他的东西也没见他那么宝贝着。

  那一晚上我没怎么睡好,没做噩梦,就是总醒,睡得七零八碎的,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天亮了,我发觉我这次大概比他更期待见面,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手环下面是不是真的……掩盖了什么。只要不是他曾经伤害过自己,只要不是那样,剩下的随便吧。

  我梦游一样套了衣服出门,恨不得连狗都不带,直接去问他手环到底怎么回事。唐书禾在我们小区的人工湖那里等我,穿了一身挺休闲的衣服,看着年轻了好几岁,春风满面地冲我招手,我走近了他愣了一下,轻声说:“怎么了,早晨就心情不好吗?”

  “没有,有点困。”我说,把鱼粮撒进人工湖里,生硬地起了个话头,“今天天气不错啊。”

  路博文去看鱼去了,直接无视唐书禾的柯基,俩狗各玩各的,我看了一眼,说:“你牵着点儿你们家小基,腿短容易掉水里。”

  他应了一声,收紧了牵引绳,解释说:“它叫小柯。”

  我说:“哦。你手环挺好看的哈。”

  唐书禾:“……”

  操,我也是没想到我以“柯基腿短容易掉水里”起兴,居然会直接一梭子秃噜到“手环好看”这个主题上,唐书禾的脸色就像我引起话题的技巧一样僵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说:“突然提这个干嘛。”

  我能不提吗我琢磨一晚上了。我说:“……就看见了,问问。能让我看看吗,我送我小外甥。”

  他脸色不明地点点头,把左手腕伸到我面前,我说:“我摘下来看看行吗。”

  他说:“等一下。”

  他把手环摘了下来递给我,然后垂下左手,我当时注意到他有一个把手腕往后藏的动作,脑袋嗡的一声,嗓子都紧了:“你手腕上是什么?”

  他说:“没有。”

  我说:“你让我看一眼!”

  他说:“你别看了。”

  我伸手去捉他的手腕,他脸色一下就白了,拼命挣我:“别……你怎么了,你今天怎么了。”

  当着人工湖边这么多人我没法和他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说:“你让我看一眼你手腕。”

  他往旁边看了一下,说:“你看了别笑我。”

  我汗都快下来了:“我他妈笑你干嘛啊。”

  他就犹犹豫豫地抬起手腕内侧给我看。

  我当时紧张得眼前发花,第一眼只能看清是青黑的一条,仔细看,才发现是两行花体英文,字黑而密,墨色纵横,我辨认了一下,发现是一句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You are so strongly in my purpose bred,That all the world besides mehinks are dead.

  你这样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全世界除了你都已经死亡。

  我捏着他的手腕,愣了好半天,说:“这,这你遮它干嘛。”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系主任说青年教师不许纹身。”

  我:“……”

  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那么紧张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2章

  “我紧张,我……算了。”我看清那是个纹身的时候心还是嗵嗵乱跳,不放心地伸手摸了摸,手腕的皮肤是光滑的,别的实在看不出来,那个纹身太密了。我心有余悸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和他的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他眼里有笑意,站在柔软的秋阳里,晨风把他的头发吹开,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不美好的事情曾经与他有关。

  他轻声说:“走吧。”

  我们沿着小区公园走着,期间我还是觉得这事乱七八糟的,就问:“你纹这个干什么?”

  他眯了眯眼睛,说:“陪室友去打唇钉,闲着无聊就纹了。纹出来觉得不好看,很多场合也不方便,就戴着手环。”

  我啧了一声,唐书禾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慢悠悠地说:“所以你今天早上说困,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吗?”

  “……”我叹了口气,转过头说,“我怕你……受过什么欺负。”

  他笑了笑:“没有。”

  他问:“怎么突然想起手环的事?”

  “昨天跟刘宏博聊天聊到了……你诓我干什么,纹身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纹个花臂也没事啊,我又不是你们系主任。”

  “不好看,”他说,“字纹得太密了,疏秀一点好看,纹完很后悔。”

  早晨的天慢慢暖和起来,云天渐渐明亮,日影也悠悠。我们一时无话,唐书禾的小基……小柯还不是很熟悉路况,有点怯怯的,我们走走停停,间或让路博文陪小柯柯玩一会儿,小区里有流浪猫三三两两,偶尔从小狗的身边溜达过去,小柯懵懂警惕地打量它们,悄悄往唐书禾的裤脚边蹭,两位铲屎官一人提着个袋子陪狗子玩,画面其实不是特别美好,但是两个人心情都还不错。唐书禾闲闲说起:“那个纹身师技术很差,但是很会说话。他说人们纹身是‘take pains to remember’,我就纹了,”他笑起来,“还挺贵的。”

  “贵倒在其次,”我说,“疼不疼啊?”

  他蹲下去撸狗,说:“不疼。”

  “肯定疼。”我说。

  他说:“不疼。你别担心了。”

  小柯和路博文挤着他闹,他低下头,用额头蹭它们的脸。我盯着他乌黑的发顶出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搂着狗抬起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朝霞映在他脸上,琥珀色的眼睛里揉碎万丈晨阳。

  你如此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

  那一幕带给我的心情很难用语言概括,他细软的黑发蹭着我的手,我不小心把他的头发抓乱了,风又把它们抚平。我们长久地对视,唐书禾默默站起来,理所当然地拥抱了我。小狗呆头呆脑地看着我们,我想大概是时间尚早,理智和这人间都未彻底醒转,我回抱住他。

  我们默默地贴在一起很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分开,小柯一直努力地在用头蹭唐书禾的腿,他才恍然地放开。

  我站在那里,怀里空空的,愣愣地盯着他,我被拥抱弄昏了头,一时没有拢住理智那条线,软弱又蛮横地问自己,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牵了他的手。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他愣了一下,没有看我,低头握住了牵引绳,肩膀细细地颤抖起来,手指却毫不犹豫地扣过我的五指,扣牢了,纠纠缠缠地贴在一起。

  我看向远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们牵着手走过许多地方。这是八年之后我们第一次牵手,我只记得他的手很凉,一直到天光大亮,他的手才被我一点点捂暖。

  那天回去以后我交了上本书的尾稿,又把剧本的初稿发给了文瑞修,文瑞修直接发语音过来:“我在剧院,你带着纸稿直接过来吧,让演员试一下戏。”

  《出北京记》快收官了,最末的几场一般是轻车熟路的联排,我去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开嗓,文瑞修裁了几份纸稿,叫住了正在放松声带的男主角:“天儿。试一下这段。”

  “试戏啊,”他走过来,冲我点点头,“路老师。”

  我对他笑了笑。文瑞修看了一眼剧本,说:“小水过来一下。”

  叫小水的那人远远地喊了一声:“来了文导。”我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那个在酒吧请我喝热牛奶的男的,我想起来他好像是叫谢水。

  谢水慢慢悠悠地晃过来,老远,嬉皮笑脸地叫:“呦,路老师!”

  我:“……嗨。”

  他叫文瑞修:“文导,我是不是也得试一下天儿哥的戏啊。”

  “对,”文瑞修说,“给你们二十分钟,把词背了——我先给你们说一下戏。”

  那个叫孟天的男主角和谢水试的都是男主角的一段独白。

  “大夫说我得了恐怖症,恐怖症,一种以恐惧为主要表现的精神病。我对他说的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说我爱小曼……那时候我翻过黄色的警戒线,穿过挤成一个薄片的车,在副驾驶的位置拥抱着她的头,我抱她的时候警察和法医正拿着小铲子分离她粘在车上的身体——可她的脸还是完整的,很好看,白得像希腊人的石雕,我去吻她的时候警察夹住我的胳膊,抬起我的腿,像抬一头因为濒死而嚎叫的猪一样抬走了我。但是如果你见过她的脸,闻过那种气味你就会知道,流泪颤抖失眠和失禁是我爱她最高的方式,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去年冬天埋在花园里的尸体,我爱她今年发芽开花的回忆和欲望,我爱她白骨碰白骨的笑声,我在一把尘土的恐惧中,涕泪交加地爱她。”

  文瑞修抱着肩膀坐在台下,眼睛很亮,但是没有说什么,孟天试过了戏就匆匆赶去联排了,谢水跳下台,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越过我跟文瑞修说:“导儿,考虑考虑我吧。”

  文瑞修笑着看了他一眼,发出了一个鼻音,谢水也没再说什么,靠回座位上,带着话剧演员特有的膛音,压低声音说:“路老师,早知道你是这种风格的,当初我也不敢勾搭你了,别多心。”

  “……哪种啊。”我说。

  “死了都要爱这种的。我还真惹不起。”

  “靠,”我又气又想笑,“作者和作品分开看,行吗?赶明儿我写个疯子,市精神卫生中心是不是得赶紧把我收容治疗啊?”

  “那倒没有。”他也笑了,站起来说,“快到我了,走了。”

  他走了以后文瑞修轻声说:“怎么样?”

  我说:“表演的事,我不是专业的,你说了算。”我皱了皱眉,“就是这个谢水,他怎么……”

  “腻腻歪歪的,是吧,”文瑞修笑了,“他就那样,连我都勾搭过,他……是想要个男主角,B角也行。”

  我也是没想到,活到快三十,居然还摸了一把潜规则的边,没说话,笑了笑。文瑞修说:“那今晚的《出北京记》你还来看吗?给你留票。”

  我想了想说:“我来。”

  文瑞修点点头。

  我是有私心的,文瑞修却看不出来,我只好说:“那个……先给我留两张吧。”

  文瑞修愣了一下,乐了:“哎。”

  我想见唐书禾,我骗不了人。

  我坐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联排。下午六点钟唐书禾打卡一样给我发消息:“下班了。”

  “嗯,”我回,“你晚上有安排吗?”

  “没有,”他回得很快,“怎么?”

  “看话剧去吗?”

  “好啊。”他说。

  我说:“我去接你。”

  好吧,我对不起文瑞修,那场《出北京记》我看得心猿意马,我乌漆嘛黑地坐在那里,一会儿想刚才去X大接唐书禾的时候,X大一共四个门,面积又那么大,我第一次去那儿接人,就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我说我在东门,但其实在南门,唐书禾在电话里也急了,说我到东门了怎么没看见你的车啊,我就下车去找他,结果两个人差点走散,终于碰头的时候又险些擦肩而过,是我认出了他的背影,在后面叫住了他,他猛地一回头,眼里的焦急霎时云霁雨销,我和他隔着一步之遥,一起笑了出来。

  一会儿又想唐书禾今天真的好高兴啊,坐在副驾驶上,可可爱爱的,他一高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要不是他今天背了一个公文包,我真想问他在学校都学什么了。

  ……倒是唐书禾,看得非常认真。轻轻皱着眉,台上抖包袱的时候,跟着笑两声。

  后来文瑞修上台谢幕的时候,他讶异地说:“这不是……”

  “是他。”我说,“一会咱们去后台找他玩儿。”

  文瑞修张罗着要请我们吃饭,谢水大概是因为看见了唐书禾,一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表情跟着起哄架秧子,我用胃病的由头推了,和唐书禾一起回家了。路上他还费劲地在那儿回忆:“今天那个跟我说话的男演员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憋笑:“哪儿啊,背着我看话剧也就算了,怎么还私联爱豆呢。”

  “爱什么?”他又懵又着急地跟我解释,“我不是,我就是听他声音耳熟,但是他妆太浓我又认不出来……”

  我笑出了声:“可不是眼熟吗,是那天在酒吧那个,”我啪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学唐书禾当时的样子,“‘对不起,他有约了。’唐书禾你小脸皮怎么那么厚,谁约你了。”

  “你这不是约我了吗。”他小声嘟囔。

  我:“……晚上吃什么啊。”

  他就跟着转移话题:“去我家吧,你还没去过我家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这个诱惑太大了我一下没扛住,说:“……行。”

  去车库停了车,往唐书禾家那栋楼走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靠过来牵我的手,我心里哀叹一声,扣着他的手往前走,心说他妈的路怀你真的离完蛋没多远了,你离糊里糊涂地举手投降不远了。

  “手怎么这么凉。”他说。

  “……你的也不热啊。”我说。

  “这样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我的手和他的手一起塞进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秋夜多风,道旁的树与尚未枯败的高草发出沙沙的暗响,他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慢慢说:“哦,原来是那个男演员。”

  我说:“我天哪这事儿还没过去呢。”

  他幽幽地说:“他每次一上台你就抬头看他。”

  我说:“你也在看他啊!”

  他扁了扁嘴。

  我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些,我怎么就那么乐意跟他解释这些。我笑呵呵地说:“我和文瑞修在挑下一个戏的男一。”

  “那你……以后是不是得经常和他待在一起啊。”唐书禾缩在口袋里的手紧了紧,暗搓搓地嘟囔。

  “你放心吧,啊,”我乐,“人家被我彪悍的剧本吓跑了。”

  他说:“你写的什……”

  我说:“什么?这个说起来就有点长了,咱们回屋再……你怎么了?”

  他僵在那里。我握着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像要被一动不动地扔进地狱里去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所有的柔软刹那间被打碎。

  站在单元门门口的是一个女人。

  虽然八年来我只见过她一面,但是我决不会认错,那时候我心如刀绞地抱着晕过去的唐书禾,她畏畏缩缩地躲在她的丈夫身后,把唐书禾的医保卡和身份证塞进了我的口袋。

  作者有话要说:

  路怀的剧本独白结尾那段化用了一部分T.S.艾略特的《荒原》。作者本人实在才疏学浅,写不出很好的剧本独白。

  他妈来了,悲剧不会重演。

第33章

  他母亲看我们两个不动,自己走了过来,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叫他:“小禾……”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唐书禾突然开口。我被他僵硬的语气吓了一跳,偏头去看他,楼门口路灯荧荧的白光把他的侧脸映得惨白一片,他母亲叹了口气,说:“我是你妈妈,我能不知道你住哪儿吗?”

  唐书禾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有什么事。”唐书禾说。

  他妈妈看了我一眼。

  我还和唐书禾牵着手,他手心冷汗一片,我实在不放心,但是看他妈妈的意思,下面说的话是我不方便听的。我看着唐书禾的脸色,斟酌着说:“要不要我……”

  “你别走。”他猛地转过头,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上的力道捏得我指骨发疼。

  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走。

  他母亲叹气道:“都不让妈妈上去坐坐吗?”

  “有什么事。”他说。

  “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懂事,是我和你爸爸没有教育好你。”天凉了,她把手抱在胸前,说,“小禾,你爸爸当年是……心急了一点,你要多体谅一下爸爸呀,”她带了点哭腔,眼圈也红了,“爸爸这么多年,也是很辛苦的。”

  唐书禾木在那里,不动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眼睛都是空的。

  “妈妈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爸爸……肝硬化,已经快不行了。”她的声音突然颤抖得厉害,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以前病情反复的时候他硬挺着不让我去找你,可是现在已经……你总得回去看看他呀,他是你爸爸呀。”

  唐书禾整个人僵在那儿,连捏我的手的力道都松了,他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想说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偏过头去,牙咬得死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呀,”他妈哭得更厉害了,“他腹水……肚子涨得那么大,小禾啊,你爸爸看不到你他不会闭眼的啊。”

  “他不是说,当没生过我吗?”

  我吓了一跳。唐书禾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咯咯地咬牙,我原以为他是发狠,后来发现不对,他额头全是冷汗,牙齿是在控制不住地抖,我低头去看他的脸:“……唐书禾?”

  “他那是气话!当年闹成那样,爸爸妈妈也是……”

  唐书禾突然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他母亲怔了怔:“……小禾?”

  “我知道了,”他白着一张脸,轻声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明天?你爸爸他……”

  “他快死了,我知道了。”唐书禾说。

  我站在他身边,看见他的肩膀又抖起来了,整个人像被人扔进冰窟窿一样无法抑制地冷汗淋漓地颤抖,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他妈妈惊讶得一时止住了哭,看着他:“小禾你怎么,变成这样说话的小孩了?”

  “阿姨,”我说,“他不太舒服。”

  他母亲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视线又转回她儿子身上:“妈妈知道你难过,但是你得早做准备呀,明天就买票回去看看他吧,啊?”

  “我知道了,”唐书禾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着说话,“你先回去吧。”

  他母亲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着实让人不舒服,她就那样红着眼圈冷冷地看了我半晌,对唐书禾说:“妈妈走了啊。你瘦了这么多,要好好照顾自己。”

  唐书禾一直没有说话,高一声低一声地喘,我能感觉到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我身上,一直到他妈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没事了……唐书禾?唐书禾!”

  他沉沉地跪了下去。我一时没捞住他,惊得和他一起滑到地上,我半搂着他,大声叫他:“唐书禾?怎么了?”

  他躺在我怀里,痛苦地喘息着缩成一团,额头蹭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捶打着胸口,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张着嘴,冷汗把鬓角都打湿了,我无措地抱着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心脏病,我掏出手机想打120,按了好几次指纹解锁都打不开,我的手全被冷汗糊住了,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我抖着手骂了一句操,唐书禾忽然按住了我的手,摇了摇头,艰难地说:“不是……不去医院。”

  “什么意思啊?”我握住他的手,“乖,乖一点,救护车马上就来。”

  “上楼……”他拉风箱一样地喘,“不去……医院。没有事,一会儿……就好了,不去……”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我揽着他的膝弯,把他抱起来往楼上跑,钥匙呢,钥匙钥匙,钥匙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开了门,我把他放在沙发上,他还在喘,在我的怀里缩成一团发抖,冷汗流了满脸,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扭曲惊恐的痛苦表情,我抱着他的头,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不知道他正在受着怎样的折磨,我的手在抖。

  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我放开他,把他平放到沙发上,他在离开我的胳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我半跪在地上,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口鼻:“憋一会儿,宝贝,憋一会儿,好,呼气——”

  有那么五分钟的时间,他好像听不到我讲话了,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体内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屠杀,他被我捂着口鼻,掌控着呼吸的节奏,只一双眼睛,激烈而隐忍地盯着我。

  我亦汗如雨下。

  后来我看了一眼表,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可是当时我和他都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我只能感觉到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呼吸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满头的虚汗,眼睛也半合上了,我撤了手,问:“怎么样?”

  他不喘了,后背和肩膀时不时地抽搐一下,表情慢慢恢复正常,垂着眼睛不看我,过了一会儿,小声说:“头晕。”

  能正常说话了。我心一松,直接坐在地上,用手背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没事了没事了,刚才你那么个喘法,能不头晕吗。”

  他缓缓地动了动,用头去就我的手,我笑了笑,很松弛地轻轻揉他的太阳穴。他过了一会儿,说:“你不问吗?”

  “……不是心脏病,对不对?”我说。

  他咬了咬牙,直接说:“焦虑症。我刚才……惊恐发作了。”

  惊恐发作。

  一块石头砸进心里,我想果然如此,一时竟然感到松快,为我也为他。我叹了口气,说:“好了,我知道了。你累不累,我们歇一会儿再聊吧?”

  他闭上了眼睛。

  那么大动静,他家柯基早就被闹起来了,我竟然才注意到它就哼哼唧唧地趴在我脚边,我把它抱到膝盖上,搓它的头:“别吵你爸休息。”

  他爸紧紧地闭着眼睛,逃避什么一样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入秋这么久了,地板有点凉,我坐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那么大个厅儿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好把小柯的狗窝拖了过来,抱着它坐在上面,小柯有点懵,就由着我鸠占鹊……人占狗巢,我一边撸狗一边小声说:“你可真舍得给你儿子花钱哈,这哪是狗窝啊,这是懒狗沙发吧这。”

  唐书禾闻言把脸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表情从空洞变得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坐在那上面。”

  “有点儿凉。”我说。

  “……去卧室吧。”他说。

  我点点头,放下狗,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卧室没有开灯,一屋昏昏暗暗的,我坐在靠门那一侧的床边,他靠窗躺在里面,背对着我,我说:“睡一会儿吗?睡的话我就把客厅灯关了。”

  “你抱抱我吧。”他说。

  我侧躺过身,从后面轻轻抱住他,说:“明天记得洗床单,我坐过狗窝了。”

  他不说话,一下一下,疲惫地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开口:“我……很久没有惊恐发作了,停药快三四年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今天会这样。”

  “……因为你妈吗?”

  他不说话,默认。

  “你跟你爸妈多久没来往了?”我说。

  他低声说:“七八年了。”

  “那你这次,回去吗?”

  半晌,我听见他低声说:“我得回去。”

  “那我陪你去。”我说。

  “……你说什么?”

  “我陪你回去呀。”我说。

  他在哭吗,我听见他小心翼翼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的背弓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我从背后搂着他,轻轻揉他的肚子,他突然砰地一声转过来撞进我的怀里,揪着我的衣襟,哇地一声狠狠地哭了出来。

  很难受的哭法。我听不到宣泄的声音,全都是委屈,好像哭出来那些无奈和绝望也不会减少半分,唐书禾一向轻声细语,我很少听见他大声说话,遑论放声大哭。到最后甚至没有眼泪,只有干嚎,他拽着我的衣角,嘴里颠三倒四,一遍一遍只是问,凭什么。他把脸埋在我胸口,把声音闷在里面,青筋暴露地嚎啕大哭,咬牙切齿地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只能摸着他的头发,无法回答他的话。凭什么,他为什么连这种时候都无法质问得清清楚楚。

  我只能放任他嘶哑着嗓子嚎啕。我抬起眼睛,万窍含风的秋夜,漫天星辰,如斯逝去的八年江水滔滔。那个音容依稀的小少年在江水那头痛哭流涕,我抱紧怀里的唐书禾,心里只觉得悲凉。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累了,声音渐渐的小下去。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困不困?睡一会儿吗?我在这里。”

  他顿了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如果不是那张泪痕纵横乱七八糟的脸,甚至没什么能证明他刚才曾在我怀里那样歇斯底里地哭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是刚才喊的。

  他说:“你还没吃晚饭。”

  “啊?”我愣了一下,“算了,我没什么心情。”

  “我给你弄点吃的。”他说着就要爬起来,我一把按住他,“别……不用了。”

  他说:“你让我做点事情。”

  我心里一松,放开了他。

  他起身去了厨房,我听着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发呆。他没搞很复杂的东西,简单做了点粥,切了点葱丝和瘦肉。香气冒出来的时候他正抱着肩膀看着锅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我面前惊恐发作之后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松弛和疲惫。看见我从卧室出来,他很凄然地笑了笑,轻声说:“坐吧,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靠着墙坐下来。他背对着我,摆弄这摆弄那,低哑着嗓子说:“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和以前不太一样,我非常情绪化,甚至还,还有一些……疾病,这些我一开始都是想瞒着你的,但是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嗯。”我心跳忽然有些快,特别想抽根烟。

  他笑了笑,说:“我想和你好好的,就应该一开头就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可是我不敢,我企图隐瞒这些事,这是非常自私懦弱的行为。”

  他说:“你问过我当年是为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过你。你要陪我回去的,是吗?你回去了大概就会知道了。”

  “那时候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吧,路怀。”

  他说:“我尽力了,可是没有办法,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原来,你喜欢过的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我们订了第二天的票。唐书禾的假非常不好请,又要翌日就走,一时非常焦头烂额。终于办好的时候我们俩堪堪拎包就走,才赶上了飞机。

  他昨晚睡得很不好,候机的时候脸色苍白,捧着一杯咖啡,翻来覆去地捏纸杯子,也不喝,我抢过他的杯子,说:“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

  他抿了抿嘴,我啧了一声,把他的头扳到我的肩膀上,说:“睡一会儿。”

  唐书禾就倒在我的肩膀上,我愣愣地看着登机口的显示屏,字幕慢慢地骨碌过去,显示出我们的目的地,我想起昨天晚上。那时候他背对着我,说:“我尽力了,我没有办法。”

  “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你曾经喜欢过的样子了。”

  他背对着我,我看着他单薄的脊背,眼眶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意,我偏过头,掩饰着嗤笑一声:“傻子。”

  回去以后我会知道什么……我猜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肯定跟他爸妈有关,总不会是好事情,但终归,我是要知道的。

  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的八年梦魇,我终归是要知道的。

  他低了低头,拿着一块抹布,一遍一遍细细地擦料理台,我揉了揉鼻子,说:“我心里有你,你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我……”

  “我这次陪你回去,你爸妈看见我,会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也明白吧。”我说。

  他不说话。我说:“咱们俩的事不急,现在最大的事是你爸,你的病……要是再发作我们就去医院看看,我刚上网查了一下,那些抗焦虑的药副作用都挺大的,有的还有成瘾性……你不是两三年都没发作过了吗?能不吃药尽量不吃药吧。变成什么样……我也看见了,有病就治,不怕的。”

  他久久地沉默,我去拿碗盛粥的时候,他却突然凑了来,轻轻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我愣了一下,唐书禾眼睛还肿着,对我露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他在我的肩膀上睡得不□□稳。我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光明正大地偷喝他的咖啡,过了一会儿,我低头一看,他靠在我身上,眼睛睁着。我有点不好意思,晃了晃杯:“……那个,喝没了。”

  他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再给你买一杯。”

  “不不不,不用了,”我拉了他一把,把手机给他看,“你看,你看。”

  我们俩走之前把路博文和小柯送到宠物寄养中心去了,刚才寄养中心的人给我们发了它们俩的照片,看照片它俩还挺乐呵的,没有因为爸爸们的离开茶不思饭不想,正努力试图合作打开笼子,我乐了半天,又叹气:“到底还是不如在家里舒服,在家里路博文从来不睡笼子。”

  唐书禾坐了回来,默默看了一会儿。

  这趟航班两个小时,我坐在唐书禾身边,一直在悉悉窣窣地打字,唐书禾倒是在飞机上补了个短暂的觉,下了飞机直奔医院,之前他和他妈又通了几回电话,大概了解了一下病情。我不知道他和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起来,这七八年,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爸肝硬化好几年,一直都维持得还可以,因为一直没联系,唐书禾甚至都不知道他爸得了肝病,可就这半年时间,他爸突然开始吐血,嗜睡,等到住院的时候腹水就已经很严重了,后来因为肝性脑病的原因,一直在胡言乱语。

  他一直在喊唐书禾的名字。

  他母亲在电话中讲到这里的时候,唐书禾正和我坐在开往机场的车上,他听了,情绪莫辨地皱了皱眉,把眼睛闭上了。

  我们到的时候,他妈妈正把便盆拿出去倒,看见我和唐书禾,脸色变了变,终究什么也没说,冲我们点了点头,端着便盆出去了。我往里瞥了一眼,一盆黑红似血一样的东西,像化了的内脏。

  我对他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如果不是单人病房,我无法认出这个坍塌在床上的老头就是那时候塔一样高大健壮的男人。我依然记得他按着唐书禾的头往墙上撞的那一幕,我永远记得那时候他的脸。可是现在他气息奄奄地陷在病床里,灰黄浮肿的一张脸,肚子像小山一样涨得把肚皮都撑成透明的,紫红的血管在肚子一层肉膜上突突地跳,高涨的肚子让他不得不叉开两条浮肿的腿,那样子看了又让人只能沉默。

  他还睡着,或者说昏迷着。我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才真切地理解了唐书禾的母亲在电话里说的“快不行了”,“就这几天了”,是什么意思。

  唐书禾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肚子怎么这么大?”

  他妈倒完便盆回来,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比这还严重,做了一回穿刺放出来了一点……但是他这样,经不住总穿刺,能挺就挺着。”

  唐书禾点了点头。他脱了外套,把包放下,对他母亲说:“你先回家睡一觉。我在这里看着。”

  他母亲神色疲倦地点头,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

  我心说你看我干什么,你儿子也是病人啊不需要有人看护的吗,我叹了口气,说:“我和他轮流值夜吧,您慢走。”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低着头整理着衣服的下摆,慢慢地说:“那……麻烦你了,孩子。”

  我说:“您客气了。”

  她抬起头,对我僵硬地笑了笑,匆匆走了。

  唐书禾弯下腰,用沾湿的棉签给他爸润了润嘴唇,坐下来开始削苹果,我说:“哎,他现在吃不了东西吧。”

  他抬起头对我扯了扯嘴角,说:“给你削的。”

  我怔了怔,他削好了苹果递给我,然后说:“不用陪我值夜。下午你就回家吧,看看你爸妈。”

  我摇了摇头,没接话。我这次回来跟爸妈打好了招呼,直接把情况给他们说了。我说唐书禾他爸快不行了,家里就他妈和他陪护,唐书禾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太好,我得去帮帮忙,我妈一开始很惊愕,说你什么时候又和他搅在一起了,后来大概心里也明白,毕竟我打了八年光棍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犹豫了半天,最后只是说人家家的事你想帮就帮吧,医院没地方住就回家住。

  我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就栽在他这儿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在X市的房子里,叼着一根烟蹲在地上,兵荒马乱地收拾行李,咬了咬烟嘴,说:“一码归一码,现在还不是谈那个的时候。”

  我回过神,啃了一口苹果,对唐书禾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顿了顿,说:“还好。真的还好。”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唐书禾还在坚持:“你……”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床上的人动了。他睁开眼睛,浑黄的眼珠转了转,看见了唐书禾,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嘶哑的啊啊的叫喊,插满管子的手尽力地挥动起来,我知道那是他想摸一摸唐书禾,唐书禾却收着双手,绕过他探身按了护士铃,说:“你要什么?”

  他却只是叫,叫了两声,看唐书禾不搭理他,终于不再叫,盯着天花板,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都知道他还没有失去语言功能,他只是说不出口。

  护士来了,没发现有什么事,给调了调输液速度,嘱咐了几句就走了。唐书禾看了一眼便盆,里面什么也没有,就给他轻轻按摩浮肿的双腿,他只是看着唐书禾,眼泪不停地流。

  唐书禾低声说:“我说过,我会回来给你送终。”

  那男人闭上眼睛。他流过泪之后默默闭上眼睛的神态和唐书禾极像。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才发现这屋子还有个人一样微微侧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非常平静,甚至有些陌生,他看了我一会,把头转过去了。

  随着生命的迅速衰竭,他胡言乱语的次数越来越少,思维却越来越混乱,有时候叫唐书禾的名字,有时候问唐书禾“你妈妈呢”,有时候问唐书禾放学没有,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或者在半梦半醒间疼痛地哼哼。

  有一次他甚至把我认成了他的什么亲戚,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我攀谈了几句,我坐在那,和唐书禾两厢对视,彼此的表情都说不出的复杂。

  他死在三天后的凌晨。那天正好是我和唐书禾值夜,前半夜刚过,唐书禾推我去睡一会儿,那时候他父亲突然醒了,看起来精神还可以,他看了看唐书禾,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少有的吐字清晰。

  唐书禾没有接话,顾自给他擦着身体,他看着唐书禾,又说:“你作业写完了就在这里玩?”

  唐书禾叹了口气,说:“我工作了。”

  “废物。”他说。

  唐书禾像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父亲慢慢地说:“哦。你工作了。”

  唐书禾抬起头,对我说:“帮我给他侧个身。”

  我推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给他侧过来,唐书禾给他擦了擦后背。这时候我突然听见他说:“他对你怎么样?”

  我和唐书禾同时怔住了。唐书禾的眼神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给他把后背擦干净,把他放平,然后对我说:“路怀。”

  我看懂了他询问的神色,对他点了点头。他当着他父亲的面牵起了我的手,对他说:“你看见了吗?”

  他爸爸眼神很空洞,看了我们俩一会儿,说:“这是你同学?这次考得好,周末可以给你一天假。出去玩吧。”

  唐书禾的眼睛暗了。

  没多久的功夫,他突然开始大量呕血,那些血像在身体里存不住了一样往外狂涌,抢救了将近一个小时,没等唐书禾他妈妈赶到,人就已经没了。

  没有像样的遗言。他死前很痛苦,神智非常不清醒,一直在呕血,最后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更近似于解脱。人没得太快,大夫通知家属的时候唐书禾坐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大夫和护士开始给他擦嘴角的血迹的时候,唐书禾才愣愣地问了一句:“腹水能放掉了吗?”

  我揽住了他的肩膀。唐书禾摇了摇头,站起来去给他擦洗身体,唐书禾的母亲赶到的时候我和唐书禾正给他换衣服,他妈妈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没抢救吗?没抢救吗?”又扑过去晃他,他的身体已经凉得有些僵了,晃起来东倒西歪的,唐书禾放开了手,轻声说:“大出血,救不回来了,没留下话。衣服你穿吧,我去联系殡仪馆。”

  他母亲茫然地搂着他父亲的脖子,抬起头看着唐书禾淡漠的表情,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瞪了他一会儿,突然埋首下去,放声大哭。

  我跟着唐书禾走了出去,午夜的住院部门口空空荡荡,唐书禾看起来平静冷淡,结果连外套都忘了拿,在寒风里皱着眉给殡仪馆打电话,我拢紧衣服,把外套披在唐书禾肩上,走远了一些,点燃了一根烟。

  抽到一半的时候唐书禾走过来,披着外套,靠在柱子上,我说:“联系好了?”

  他点点头,说:“给我抽一口。”

  我看了他一眼,把烟递给他,他凑过来,生涩地吸了一口,皱着眉,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直弯下腰去,再抬起头的时候,憋得眼圈有些发红。

  我捋了捋他的后背:“好点没有?”

  “路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一句,“你说这算什么呢?”

  这算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吐出一口烟,只觉得如此虚空与荒诞。

  “就是路走到头儿了。”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唐书禾父亲的丧事从简,但到底琐碎。他爸去世以后他妈妈一直病怏怏的,唐书禾又是家中独子,葬礼前后一应事务,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父亲的身后事,我只能帮上一点很小的忙,大部分必须他自己去做。两三天的时间,他几乎没怎么睡觉,我在我爸妈家住,他爸出殡的前夜凌晨,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背景音里是他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他也不说话,很反常地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每一声叹气都像是在吃他自己。我当时也没太睡着,一下就清醒了,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

  他快扛不住了。

  我坐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说:“倒头纸烧了吧?”

  他哽了哽,说:“烧了。”

  我说:“嗯……唉。”

  本来是应该安慰他一下的,可是没忍住,我也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你很辛苦吧。”他说。

  “我?”我笑了一下,“没有。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

  “路怀。”他叫我。

  “嗯?”

  “怀哥。”他小小声地叫。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我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咧嘴笑了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怀哥在这。”我说。

  他顿了顿,好像很疼痛一样,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们家这边比X市更北,这时候已经入冬了。北风吹得越来越紧,我和唐书禾所有刻骨铭心的少年事,都发生在这座早早下雪的北方小城。凌晨又在下雪了,细碎的雪花蒙蒙地在窗外飘。我看了一会儿,说:“书小禾,下雪了,你看。”

  他嗯了一声,有一段时间,我们俩没有说话,听彼此的呼吸声,都在默默看雪。好半天,他说:“真像小时候啊。”

  我笑了笑,说:“是呗,你还记不记得……”我住了口。

  记得什么呢?记得十七岁那年楼道里的初吻吗,记得大雪天我弹着吉他给他唱的歌吗?

  “我记得。”他轻声道。

  我一时无语。他那边,一时也默默,女人的哭声也微了。他等了一会儿,支开了话题。他说:“怀哥……明天你来吗?”

  “不了,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你……你来吧,你别担心,我会和亲戚们说清楚,你不是……你只是我很好的朋友。”

  我刚要说话,那边他妈妈的声音响起来:“在和谁讲电话呀?”

  唐书禾声音很小,很模糊,应该是捂住了听筒:“路怀。”

  “你让妈妈讲两句好不好呀?”她隐隐约约说。

  “你要说什么?”唐书禾小声说。

  “你……”接下来听不清了,大概是唐书禾犹豫了一下,然后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晰了起来:“孩子啊。”

  我有点无措,摸了摸鼻子:“……阿姨。”

  “明天来送送你叔叔好不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阿姨都看在眼里,等把你叔叔送走了,阿姨给你做点好吃的。”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话说到半截,冷不丁地抽搐一下。我犹豫了一下,说:“好。”

  有一瞬间的静默。

  “阿姨,你看着他早点睡。”我说。

  我听见唐书禾在旁边吸了吸鼻子,说:“知道啦。”

  一夜的北风,第二天一早倒是晴光映雪。殡仪馆的人把唐书禾的父亲推出来,让家属再看最后一眼,就要火化了。我站在旁边,没有上前,唐书禾的妈妈扑上去,巴望着,用两只手扒那个玻璃棺的棺盖,眼神有点魔怔的样子,唐书禾快步走过去把她拉开。

  大概是化妆的缘故,他爸爸好像比活着的时候气色更好些。躺在那里,有了一点年轻时候的模样,棺材的角挂着他的名牌——唐友闻。

  他妈妈坐在地上,表情木木的,不哭,也不说话,唐书禾把她扶起来,我们对着唐友闻的遗体最后三鞠躬,工作人员对我们欠了欠身,把他推走了。

  把他爸推走的那一刻他妈妈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像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可是终究没有。她在唐书禾的怀里靠了一阵子,缓缓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慢慢说:“一会儿再送出来,你爸爸就是一捧灰了。”

  唐书禾没说话。他妈妈闭上眼睛,有浅浅一行眼泪流下来。

  她说:“你就这么恨你爸爸,你就这么恨他呀。”

  唐书禾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她说:“你爸爸很后悔的呀……当年把事情弄成那样……”

  “别说了。一会儿出殡,这件事情今天不要提了。”唐书禾没什么表情,打断了她。

  他母亲的嘴唇抖了抖。

  他父母的亲戚都在一旁静默着。

  “可说是呢,那孩子就是那么个孩子,爹妈再怎么掰也掰不过来,掰了这么多年,不还是把人给领到亲爹葬礼上来了吗。”

  我愣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说话的人。那是个中年男人,鬓角有点秃了,一身黑西装,正坐在唐书禾母亲身后玩手机,说话的时候头也没抬,仔细看,那双眼睛和唐书禾还有他爸的眼睛有点像,我根本不认识这男的,可这话明显是冲我和唐书禾来,唐书禾扶着他妈妈,转过头,说:“你要闹事就出去。”

  “是我闹事吗?你什么态度,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他放下手机,“我忍了你半天了,小兔崽子,你爸尸骨未寒哪,你就在老唐家全家面前这么带着个人这么现眼?做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孩子,你爸爸当年恨成那个样,现在要是看见了不得气活过来!老唐家多少也算是书香门第吧,你爸爸你妈妈,多知书达理的人,怎么养出你这么个——”

  唐书禾霍然站了起来。那男人瞪了一下眼睛,也站了起来:“怎么着,你还敢打你叔是怎么着?你爸早七八年就说了,老唐家没有你这号不肖子孙,你还上赶着回来给他摔盆……”

  “行啦,”他旁边的一个穿皮草大衣的女人拉住他的袖子,“有什么话改天说,今天是大日子。”

  “我告诉你,”唐书禾一字一顿说,“第一,我今天带的这个人,是我恩人,我爸从病危到走,是他帮着忙上忙下,今天出殡,没有他不出面的道理,第二,你不要一口一个‘老唐家’,我父亲出殡首先是我们家的家事,我和我母亲还没说话,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我是别人?我反了你了,”男人高声叫道,“我是你叔,你爸爸的亲弟弟!”

  “狗屁个亲弟弟!”唐书禾的妈妈本来一直在抹眼泪,这会儿突然转了过来,指着男人骂道,“你趁早给我滚出去,现在想起来你是他亲弟弟了,这半年老唐住院,你去看过他几次,守过几次夜?老唐临走的时候看见过你人影没有?你还不如人家一个外姓孩子,老唐是我小禾和这孩子送走的,这几天你问问他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忙成那个样,老唐出殡你横不能让人家脸都不露,那成什么了,那才是没有做人的道理!”她气急了,声嘶力竭地指着他的鼻尖,“你别当谁是傻子,挑拨了我们娘俩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那点儿脏心烂肺打量谁看不出来呢,你想瞎了心了你!”

  唐书禾说:“出去。”

  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来维持秩序,让这边尽量保持安静。唐书禾寸步不让,重复了一遍:“出去。”

  我站在唐书禾身边,两个人都已经做好那男的扑过来之后挡开他的准备了,那个穿皮草的女人拉了他一把,赔笑说:“行了,你这个脾气多少年了,大哥出殡的日子多少话你不能憋一憋,心又直嘴又快,搞得里外不是人,嫂子脾气那么好都急眼了,你赶紧出去吹吹风,啊,走走走。”

  “走吧。”她连拉带拽地好歹把他拖出去了,又回来赔笑着说了许多话,唐书禾的妈妈始终懒懒的,唐书禾抿着嘴,脸色也不太好,半晌,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他偏过头,跟他妈妈说了几句话,向我走过来,拉着我走到角落里,低声说:“对不起啊怀哥,没想到今天会出这样的事。”

  我乐,摇了摇头,轻轻拍他的胳膊,仔细看了看他脸上:“没事吧?有没有不舒服?”

  他摇头。

  无关痛痒的人逼逼几句真的没什么,我只想叹气,怎么什么奇形怪状的亲戚都在唐书禾身边扎了堆儿了,想到他刚才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恩人”那副样子,有点好笑,有点心酸。

  他很小心地打量我,小声说:“别,别生气啊……生气也别憋着。”

  “再说我真生气了啊。”我说。

  唐书禾低了低头,不再提,凑过来跟我咬耳朵:“是我叔叔和我小婶……”

  今天的事实在太多,唐书禾的确没时间跟我在这里说太久的话,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去再说吧,你先忙你的。”

  那男人还站在门外骂骂咧咧,唐书禾的小婶坐在他妈妈身边,犹在赔笑着说这说那,他妈妈一直冷冷的,看见我又一个人站在那里,对我招了招手,说:“孩子,来。”

  他小婶看了看我,说:“这还是当年那个孩子呀……是个好孩子,长得也好看。要我说就是当年想不开,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么也没见怎么着,非得闹成那个样,把小禾逼得差点……”

  “行了,说了不提了。”他母亲骤然开口。

  我脑中登时警铃大作。我看了一眼唐书禾,他站在离我们不近的地方,弯着腰,好像在写什么,没听见这边讲话,他小婶看见我这个表情,愣了一下,赶紧捂嘴说:“哎呦……是我说错话了,不提了不提了。”

  我突然特别想抽根烟,我的手指开始无法自控地抖起来,我勉强笑了笑,说:“我出去抽根烟。”

  真他妈的,外面的风像刀一样割人的脸,我的打火机抖来抖去,愣是打不着火,眼前全是唐书禾的脸。他小叔和他小婶明摆着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我想知道当年的事,但是我绝不想听一个不怀好意的亲戚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我要唐书禾自己坦坦荡荡地说给我听,但是我现在无法自控地想唐书禾,我想他当年到底怎么了,给“逼成什么样了”,真相从没离我这么近过,我没法不焦虑。

  还没等我理清我自己的思绪,那穿皮草的女人又走出来了,没有看我,挽过了那男人的手臂,用恰好能让我听见的音量说:“行啦,他们家怎么样跟你有啥关系,再怎么样那也是人家儿子,用你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

  那女人看我不咬钩,直接转过来,上下打量我,叹了口气,很惋惜的样子:“好孩子,真是好孩子,正经结了婚的都不一定能做到你这份上……难为你这一片好心,当年被那么棒打鸳鸯,也一句没说的。”

  我牵着嘴角假笑了一下,把烟头碾灭了,吐了一口烟圈,没有抬头,说:“主要是怕唐书禾忙不过来,来帮帮忙,跟别的没关系。”

  “两个仁义孩子,真好,真好,”她说,“小禾不恨他爸,你也不恨,还能好好给他发送了,真是两个仁义孩子,换个冷情一点的,要说就这么撂开手不管,也没谁能说什么。毕竟当年……别说是你了,就我们这些当叔婶的,看着心里也过不去啊,到底是自己亲儿子,怎么下得去手呢……小禾都跟你说了吧,唉。”

  我没说话。她又叹了口气,说:“怎么能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大家想的那样。

  磕头!我拖更太久了,下次一定不会这样!!

第36章

  我感到剧烈的眩晕。如果唐书禾这个时候出来,他一定会发现我的不正常。就像他那天倒在我的怀里那样,我弯下腰捂住自己的口鼻。

  殡仪馆门前空无一人。那男人和他的妻子进去了,或许是走了。我不知道。那个穿皮草的女人曾经一句一句地对我说话,我一开始还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猩红而干裂的嘴唇上,后来不能了。北风呼啸,卷着地上的一层细雪,我眼前的一块水泥地,一地的盐。

  那些话从我的耳朵里进去,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被炸得七零八落,话不成话,篇不成篇,眼前有飘落的新雪花,再不能回头的残忍小城。

  “给直接拉到什么学校去,那么高的墙,上头还有网,也不知道通不通电……”

  “两三个月……出来了。”

  “出毛病了呀那孩子,出来就出毛病了。”

  “……只给看了监控。那个录像啊一直在我的手机里,太难受了。”

  “……从胳膊到胸口,黑黄黑黄的,脱了衣服才看见,后来才知道,是电打的呀,哎呦……”

  “好像还吃了什么药?学费不包的,后来又交的钱买的药……说吃了能好。”

  “按在地上打……打完灌一碗水接着打,不吐出来不算完,那一排挨打的孩子,有的吐水,有的吐血。”

  “踢折了一根肋骨……”

  “大冬天让蹲在水龙头底下……”

  “挨了多少打呀……后来小禾家里连晾衣架擀面杖都要藏起来怕他看见。”

  “看见了就……像心脏有毛病了,唉。”

  “这些监控上没有的,他们不当着监控的面这样,那是……小禾自己说的。”

  “养了好些日子,有一天终于出去了,那天晚上,回来得特别晚,满身的酒气……把刀架在他爸的脖子上……被他妈拉开了……”

  “照着自己手腕就往下剁……一边砍一边说……”

  “都说那学校能治好才送去的,这也没治好呀……”

  “和他一个班的那些孩子,有两个出家了,有一个放出来就跳楼了,有个女孩子出来以后……砍了她妈三十六刀……”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呀?

  我居然给他父亲守夜。

  我居然出现在他父亲的葬礼上。

  我刚刚还对着他的尸体三鞠躬。

  他的尸体可能还没烧完呢。

  噩梦成真的恐怖感一下子砸在我的头上。我的脑子里嘈杂一片嗡嗡乱叫,一会儿想真的是他,原来是这样,真的是这样,怎么可能是这样,操他妈的我就应该把他砍死在病床上,我见他第一面就应该砍死他,一会儿又想不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兴许那个女的添油加醋了呢,我要去问问他,我得去问问他——

  我快站不住了,体内像有一把长刀左冲右突地戳刺,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粗喘,一直在无意识地咬牙,他死了,人都快烧成灰了,一切都太迟了,不,不算迟,我——

  “怀哥。”

  他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唐书禾好像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怎,怎么了?”

  唐书禾,我的。

  我骤然恍惚了一下。他穿得好单薄,怎么这么单薄。

  怎么会,他原来已经二十六岁了。

  看向他的眼睛的那一刻,我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猛地清醒了过来——不,不对。我不能。我不能在葬礼上闹事,他已经很累了,不能这时候告诉他,对他刺激太大了,会伤到他。

  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突然摸了过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一路顺着他的轮廓滑下去。

  你疼不疼啊,唐书禾。

  我像盲人一样,像第一次见他一样,摸过他的眉骨,眼睛,耳朵,颈项,肩膀。

  真实的,温热的。

  他困惑地看着我,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捂了捂,说:“怎么了,手这么凉?”

  “没事。”我听见自己说,“你那个叔叔和小婶,不是个东西啊。”

  他没说话,默认了。我说:“他们干嘛说那些话啊,白眉赤眼的。”

  唐书禾偏头看了看,凑过来,表情有点局促,好像第一回 背后说人坏话一样小小声说:“我奶奶生前,给了我爸不少……传家的金首饰,镯子戒指什么的,现在都是我妈收着,她没有兄弟姐妹,我爸那边,只有他一个弟弟……”

  “我知道了。”我说。

  吃绝户呗。现在唐友闻死了,两家父母也早都没了,如果唐书禾再和他妈闹掰,他妈临终之前一气之下不留遗产给唐书禾,他叔婶那边再争一争,那些东西,甚至还有其他遗产,很有可能落到他们那边。

  唐书禾抿了抿嘴,说:“所以他们巴不得你和我恨死我父母,我和你走了,和他们断绝关系呢……”

  “跟我走也行。这事儿和你妈不犯冲。”我说。

  他愣了一下,懵了,看了我半天,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

  我倾身偏过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苍白冰凉而柔软,亲吻的一瞬,融化了一片新雪花。

  真到了这一刻我没想到我竟然是如此的心酸不已。我双手插在兜里,对他笑了笑,轻声说:“放心。你……跟我回去也好,怎么样都行,反正我都在这儿呢。”

  “你……”他很仓皇地笑了一下,神态几乎有些惊恐。半晌,怔怔地抬起手,蹭了一下嘴唇。

  他带着某种,乍惊乍喜,不可置信的神色,一下子红了眼眶。他眼睛都不眨地用手背急急擦了一下脸,说:“怀哥你,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这是原谅我了吗?”

  汹涌的酸楚逼得我不得不偏过头。

  “这是怎么了,”他小声说,“怎么突然……”

  “是唐先生吗?”

  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拿着一个登记表之类的东西在我们身后叫他,大概是感受到了我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

  唐书禾摇了摇头,接过登记表低头匆匆扫了一眼,又立即看向我的脸,那种汲汲惶惶的表情让我有点后悔——这种场合我不该刚才失控亲了他的,事又多又杂,话也没法好好说。我捏了捏他的后颈,说:“你先忙你的。我们……等下午宴席办完,我们回去再细说,你放心。”

  唐书禾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拿着表往大厅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探出头来说:“真的,回去跟我细说啊?”

  那神态熟悉得让人恍惚,恍然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只是站在他家楼下,和他第一次牵了手。我站在那里,冲他摆摆手:“嗯。”

  “别骗我啊,”他说,“求你了。”

  我笑了一下,眼泪快掉下来了:“嗯。”

  他挠了挠后颈的头发,转身进去了。

  火化不久就结束了。我们送唐友闻的骨灰去了墓园,然后开车去酒店准备宴席,我给唐书禾调了调座椅角度,放平了一点,拉下了遮阳板,说:“睡一会儿吧。”

  他半躺在副驾上,外套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睁着。墓园到酒店的路不算近,我有心让他休息一会儿,伸手去遮他的眼睛:“睡一会儿。”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说:“你不累啊,跑了一上午了。”

  他垂下眼睛,在我的手腕内侧轻轻亲了一下。

  我:“……嘿。”

  他笑了一下,眼睛亮亮的。

  他很久没有过这么明朗的眼神了。

  我一阵心酸,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听见他说:“明天……嗯,就明天吧。我带你去见见我的心理医生好不好。”

  我顿了一下,说:“好啊。”

  他有点半开玩笑似的,掩饰着说:“那你做好心理准备啊。”

  我喉咙里噎得发慌,简直说不出话,压了一下才说:“好。”

  办丧宴的酒店有一个厅,到处挂着紫色和黑色的纱幔。唐友闻生前于子女缘上淡薄,朋友也稀少,请的宾客稀稀落落地坐了几桌,大家都在沉默地玩手机或者等菜。照例唐书禾作为家中独子是要念悼词的,大厅的黑色窗帘被拉上了,屋子一下黑下来,那个小舞台居然还有打光,我看着在一片黑暗中熠熠生辉的葬礼司仪,心想真他妈的黑色幽默,感觉下一秒婚礼用的浪漫大呲花就要转起来了。

  菜传得差不多的时候唐书禾走了上去。我放下筷子看着他。这时候,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是一个陌生人传给我的彩信。

  我心里一颓,下意识地觉得不妙,不想看,就把手机扣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心里实在放不下,又拿了起来,点开了那个彩信。

  是一段视频。我在它加载出来的第一秒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一段监控录像。

  是早年间那种……分辨率不是很高,间或掉帧的老式监控,我看见一张长凳,旁边放着一堆机器,线堆在地上,长凳对面是一个电视,看不清在放什么,一两秒之后,有五六个人压着一个绑了束缚带的少年人走进了房间。

  他们把他按在那张长凳上,重新用凳子上自带的束缚带捆住了他,捋起他的衣服,在他上臂、胸口和大腿根,那些衣服可以遮盖的地方缠绕了一些贴片类的东西。那少年很清瘦,他一直在挣扎,奋力挣扎,好几次踢开了那两个按住他腿的人,有人扇了他几巴掌,他的头就那样歪来歪去。

  显示器旁的人低头对少年人说了什么,他就开始大吼大叫,惊恐地晃头,五官都扭曲模糊在一起,录像没有录清他秀气的脸,我知道他有一双月亮一样的眼睛。

  “我代表全家,衷心感谢各位冒雪前来为家父送行,与我们共同分担悲痛……”

  我手脚发麻地抬起头,唐书禾一身重孝,手臂和胸前缝了厚厚一层黑纱,单手微微扶着话筒,表情淡淡的。

  “感谢在家父患病期间,各位亲朋好友的照顾扶持……”

  那录像里的少年崩溃了,从疯狂的踢打变成了求饶。没有声音,他的口型在一遍一遍说不要,不要,求求你。

  不要不要,求求你。他用唯一能动的头狠狠地砸身后的长凳。

  “家父唐友闻一生刚正不阿,重厚寡言,在社会是一位好人,在家庭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

  录像里的男人按下按钮。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长凳上的少年张大嘴巴,剧烈哆嗦起来的那一刹那,我的手机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手机摔在地上的声音像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我倏然弯下腰去捡,在桌子下面狠狠咬了一口我自己的手腕,让它抖得没有那么厉害,捡起了手机,匆匆去了洗手间。

  下巴那里突然感觉黏糊糊的,我抹了一把脸,没有流泪,路过的服务员纷纷侧目,到了卫生间我一看,鼻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崩出来,已经干了,糊得满脸都是。拧开水龙头,水扑在脸上,在模糊的视线中唐书禾急匆匆地走来,他弯下腰,手轻轻拍在我的后背上,我水淋淋地一把抓住。

  他看见我的脸,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快别仰着头。”又拽了两张纸擦我的脸,我水淋淋的手死拽着他不放,就那么盯着他,眼前唐书禾的脸和视频里的脸重合起来的那一刻我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我猝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平和地念着他父亲悼词的人,这个努力掩饰着满身伤痕重新接近我的人,他被虐待,被折磨,碾碎一身傲骨,他真的曾经堕入地狱。

  我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他消瘦的颈窝里。

  他扎着两手,有点无措地被我抱着,过了两秒,慢慢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拢住了我,用鼻梁蹭了蹭我的侧颈,轻声说:“到底怎么啦?”

  “我都知道了。”我说。

  “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我……”

  “谁告诉你的?”

  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放弃了所有隐瞒。

  “你小婶。我还看见了……那个录像。”

  他愣了一下,突然劈手去抢我的手机,我手一松,被他夺了过去,手机早就黑屏了,我转身撑着洗手池,闷声说:“锁屏密码是一个大写的T。”

  我从镜子里看见唐书禾解锁了以后只瞟了一眼我的手机,就像被烫着了一样把它扔在洗手台上,靠在墙上,抬手捂住了眼睛。

  难以忍受的沉默。他挡着脸,喉结上下动了动,艰难地说:“你听我解释……”

  “我爱你。”我说。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不到这一天,我永远不会想到怎么会有人连说爱的时候都是难过的。

  “我爱你啊。”我说。

  他捂着眼睛偏过头去,下颏一直在颤抖,死死压抑着哽咽,整个脖子的青筋都暴出来。

  我走过去掰过他的下巴,吻他,两个人的眼泪绝望地糊在一起。他闭着眼睛,唇舌冰冷没有生气,上下牙一直在打架,像蛇在咬我的嘴唇,我问他:“你怎么都,都不告诉我呢?”

  他被我掰着下巴,被迫仰着头,轻声说:“对不起……本来打算明天就全都告诉你的,但是录像没有打算给你看。”

  “为什么要明天告诉我,你八年前告诉我啊!你都这样了,唐友闻人都他妈死了!”

  “八年前我说我从那个学校出来以后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一想到你就想吐,想去死,你信吗?!”他吼出来。

  我愣了一下,心上毫无防备地被他捅了一刀,感觉血都要飙出来了:“我他妈明天就起底举报这学校,我认识很多记者……”

  “晚了,”他突然自嘲一笑,“有个女孩出来以后砍了她妈妈三十六刀后自杀了,这件事曝光以后学校就被取缔了。晚了。我一开始真的不想联系你,你知道那些手段对人的……生理和心理影响是很大的。”

  晚了。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真的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听见自己说:“可是后来呢,后来你来找我了……”

  他扭过头去。

  他看着镜子里我们两个人的影子,说:“我一直在接受治疗。”

  “治疗?”我脑子嗡地一声,才反应过来,“治疗焦虑症?”

  他垂下眼睛说:“治疗我的焦虑症、肢体接触障碍以及……”他静默了一下,说,“性厌恶。”

  他像是羞耻难当,难堪地低下头笑了一下,说:“对,我治了八年的性功能障碍,一直都没有治好。可笑吗,它甚至比我的焦虑症和自杀倾向还要难以控制。”

  我整个人傻在那儿,脑子里像炸开一道雷一样想起那天晚上他以为我想要他,揪住自己的衬衫央求我关灯的样子,心脏爆炸一样疼痛起来:“什么倾向?性……不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啊,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唐书禾。”

  “我不敢啊。”他说。

  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嗓子都噎得发疼。我哽了半天,最后张开双臂,说:“……让我抱抱吧。”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是我来晚了,他走失了,就这么整整蹉跎了八年。

  他拥抱了我。

  他说:“我爸有一点是对的,我确实天生懦弱自私。焦虑症病情稳定以后我开始准备回国,但是我真的不敢在刚回来找你的时候就告诉你我有……障碍,还自杀过,精神出过问题,我本来想多瞒你一阵的,可是实在是漏洞百出,而且你,你今天亲我了,我觉得你可能,你说不定会接受这些事……”

  “我不在乎啊,”我心疼得快疯了,几乎有点想骂他,“我不在乎啊,我们去治,我陪你去治好吗,唐友闻是他妈个畜生他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我捧着他的脸,用指腹抹他的眼泪,“你,你特别好,你一点也不懦弱,你……你真的……”

  你坚强,勇敢,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只是不知道我还爱你啊。

  他吻上来。我搂住他的腰回吻他,把他脸上苦涩的眼泪吻去,尝到那些眼泪的味道,竟然感到一丝安慰,好在他懂了,好在一切还没有彻底不可挽回。

  “都过去了,”我说,“我们和好吧。”

  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几乎是挂在我身上一样抱紧了我,长出一口气,疲惫而舒缓地,点了点头。

  “是我自己去找的医生,怀哥,”他在我耳边说,“那些事情没有让我屈服,你不要失望。”

  “我知道,”我说,“我很想你啊,唐书禾。”

  在十八岁那个撕心裂肺的盛夏之后的八年四个月又四天,我们终于重新拥抱。这时我大梦方醒,他面目全非,我不想说重新开始,也不想说破镜重圆,我只想对他说我们和好吧,像闹了别扭的小朋友,第二天扭扭捏捏地牵起心心念念一整晚的那个人的手。

  再回到丧宴上的时候唐书禾的母亲还在慌忙找他,看见我们回来了长出一口气,我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再没法保持当初的平静,毕竟当年的事也有她一份,只觉得作呕。她拉着唐书禾说:“你上哪儿去了啊?脸上怎么红红肿肿的,去送送客人呀。”

  唐书禾挣开她,四下扫了一眼,我知道他在找谁,他叔叔和小婶大概是心虚,已经溜走了,我追出去,幸好他们没走远,我在车库追上了他们。

  那女人看见我,有点失措地堆出笑脸:“孩子啊。”

  “婶,”我说,“加个微信吧。”

  “啊?”她愣了一下,拿出手机,“好好。”

  她把手机拿出来的时候我劈手夺过她的手机,抡圆了砰的一声砸在对面墙上。

  “哎!你这孩子,你有毛病吧!你有没有家教啊!”那女人怔了两秒,尖叫起来。唐书禾他叔挺着胸脯嚷嚷:“找事是吧,你哪来的流氓啊!”

  我往前走了一步,贴着他叔的脸说:“我是流氓。我自由职业,不拘在哪儿住,也不怕进局子,权当体验生活了。”我说,“你们俩再盯着唐书禾找事,反正这破地方就这么大,给我一个月,你们家住哪儿,孩子在哪儿上学我能摸得一清二楚,我反正是豁得出去,你们俩掂量掂量。”

  他们俩缩回车上,一边小声骂我是臭流氓,一边飞快地开车跑了,手机也没顾上捡。

  我弯下腰,捡起那女人手机的残骸,心情多少有点复杂,迎头看见唐书禾在往这边走,就迎上去,唐书禾眼睛还是有点肿肿的,脸上却已经没有泪痕,他往我这边跑了几步,朝我脸上望了望,问:“打架了?”

  “没动手,我多儒雅一个人,”我说,“就把你婶手机砸了。”

  “……哦。”他说。

  “废旧手机算有害垃圾还是可回收垃圾啊?”我说。

  他有点状况外地啊了一声,反应了一会儿,说:“……可回收吧,好像。”

  “操,”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揉了揉鼻子才把那股劲儿压下去,“结束了?这么快?”

  “嗯,”他说,“人本来就不多,走得也快。”

  “那你……”

  “我不回去了。”他站在那里,低头拽掉了胳膊和胸口的黑纱,舒展了眉目,对我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算履行过承诺了,”他说,“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

  “哎,那就不回去了。”我对他伸出手,吹了一声口哨。

  恍惚还是十七岁的夜晚。

  “跟流氓哥哥走吧,”我说,“上车,先带你去兜兜风。”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我把唐书禾带走了。唐书禾不回去,这时候我也不太合适把他带回我父母家让他立刻见家长,两个人就一直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道开,我们打算随便逛到什么地方,就找个地方住一晚,小城傍晚也没什么人,一路开下去,私奔似的。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车载音箱放到张震岳的《再见》,要跟我私奔的人就坐在副驾上,扭着头看窗外闪过的那些街景出神。

  我说:“咱们俩晚上吃点什么啊?”

  “嗯?”他转过脸来,有点茫然,“什么?”

  “我说,”趁着红灯,我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晚上吃啥。”

  他回过神,笑了笑,说:“都行。”

  是我的错觉吗,我刚才捏他脸的时候他好像有点无措,很快掩饰过去了。小时候我可没少捏过他的脸。

  我又捏了一下。

  他遮不住那种无措的表情了,偏过头清了清嗓子,好像要说话的样子,结果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侧头去看他变得红通通的、薄而秀气的耳朵。

  我们之间的关系刚刚发生质变,这会儿本来应该是甜蜜的,但是中间夹杂了太多事,那些事……我一想起来就感觉心上像被人打了一闷拳,他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心情,大概我们需要一段缓冲,那些亲密的动作也生疏了。

  “干嘛,”我说,“不让捏啊。”

  “让。”他小声说。

  “哎。”我乐了。

  “路怀,”他在欢快的背景音里轻声说,“你真的不在意吗,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刚才……都太激动了。”

  “嗯?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就是……”他艰难地卡了一下壳,逼迫自己顺畅地说下去,“我可以说我的焦虑症状和接触障碍都已经控制得比较平稳了,但是那个……真的就是,还没有治好……”

  “不是大事儿,”我说,“真不是大事儿。明天不是要带我去见你的心理医生吗?到时候再看看具体再怎么往下治,在……咳,在有伴侣的情况下。”

  在有我的情况下。

  绿灯亮了,我们谁都没有再讲话,过了一会儿,我腾出一只手,呼噜了一把唐书禾的头。

  我们最终找了一家老火锅店吃火锅。饭点儿这家店人还挺多的,我们前面还有四五桌,我和他厅子里的长椅上坐着等位。说实话我们俩好些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觉了,一进火锅店的门,被那个热气和香气一蒸,都有点睁不开眼睛,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我笑说:“困了?”

  唐书禾在那儿揉眼睛,也笑了,点了点头。

  我拍了拍自己肩膀,说:“靠着我眯一会儿?”

  他怔了怔,小心翼翼地歪头靠过来,倚在我的肩膀上。

  等位的人很多,有人冲我们这边好奇地瞄了几眼,看我们俩没什么反应又把头扭过去了,大门上的玻璃结着厚厚一层霜花,客人来来往往,间或带起一阵寒风,唐书禾低垂着眼睛缩了一下脖子,往我这边靠了靠,我伸手搂住他肩膀,和他头靠着头,服务员在我们面前推着装菜品的小推车跑来跑去,风风火火,吵吵闹闹。

  “服务员加汤!”

  “来了!”

  那一刻我终于有了落地的感觉。

  这火锅店八成是跟海底捞学的,等位的座位旁放了一堆星星纸,我拿了几张,唐书禾懒懒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说:“你还会叠星星?”

  “不会,”我说,“给你叠个王八吧。”

  唐书禾:“……还是算了。”

  我乐了:“你看啊。”

  我歪着头靠着他的脑瓜顶,把星星纸举到眼前,折巴折巴,折了一朵纸玫瑰,别在他胸口的扣眼上。

  他低头摘下纸玫瑰,捧着仔细看了看,说:“你还会折这个啊……以前怎么不知道?”

  “陪我小侄女玩,那个叫什么……给少女朵拉做婚纱?还是什么我忘了,反正就是给一个小黑娃娃做衣裳,坐地上陪她玩了一下午,那时候被迫学会的,”我笑说,“哎呦那一下午折磨死我了。”

  “82号桌请用餐了!”

  他软软地笑了笑,把那朵玫瑰又别回扣眼上。

  店里本来就暖和,火锅烧滚了以后热气一上来,我和唐书禾就都脱掉了外套,隔着蒸腾的水汽,我看着唐书禾正低下头去吃一块从辣锅里捞出来的鸭血,大概是太烫了也太辣了,他半张着嘴,吹一下,吃一口,鼻尖上被辣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颊鼻子和额头都红通通的,那样子其实不算是很好看的,但是我就那么支着胳膊看他,被那种又酸又暖的踏踏实实的感觉扑了满脸。

  他刚好抬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在看他,就微微笑了一下,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两个人就不知道在干嘛地相对傻笑了一阵,唐书禾筷子夹着的半块鸭血掉回碗里。

  “你吃啊。”他回过神来说。

  我还没缓过神,怔怔地看着他笑,他看着我,想了想,从锅里捞了一筷子羊肉喂到我嘴边。

  他满眼闪动着“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的期待,我一歪头,把肉叼走了。

  他心满意足地撤回筷子,我在看见他手腕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你那个手腕……到底怎么回事啊?”

  唐书禾顿了顿,低下头摸了摸左腕,说:“去做了激光除疤。做了好几次,摸上去变平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有痕迹,就去做了纹身。”

  “……是那天晚上之后吗?”我问。

  他好像不太愿意提,含糊地应了一句:“……嗯,”又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补了一句,“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喝了很多酒,像疯了一样,以后……有一段时间有过这种倾向,但是再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了。”

  所以那天,我从KTV落荒而逃,他喝了很多酒,一身酒气地回到家,把刀架到唐友闻的脖子上,被他妈妈拉开以后割腕……不,不是割,是剁,才落下了一个需要纹身才能遮住的疤。

  那是他曾经试图放弃自己的证据,永远都在那里了。

  你这样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世界除了你都已经死亡。他在那疤痕上写。

  我沉默了一会儿,给唐书禾夹菜,在他的小碗里使劲堆叠吃的,我说:“以后啊,我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把你纹的那十四行诗变成十二行诗。”

  他笑起来。

  从火锅店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又下雪了,我们裹紧外套,准备随便找家酒店住一晚,给他裹紧围巾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朵纸玫瑰居然还在唐书禾的大衣扣眼上,我乐了:“不是,你赶紧把那花摘了。”

  他摇头,护着那朵小花花,还挺执拗:“不要。为什么?”

  “看着傻啊……算了,傻就傻吧,”我牵过他的手,放进我的外套口袋里,和他并肩慢慢走着,“我牵着你,这样别人看着咱俩知道是一对儿,小发发是我给你戴的,对吧?”

  唐书禾对此不置可否,说:“那你也戴一个。”

  “靠,”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一下口袋,还行,还剩几张星星纸,“不了吧,街上人一看,呦这哪个庙里跑出来俩花花绿绿的精神病啊。”

  ……花花绿绿的唐书禾本人对这种说法显然有些不满,没有讲话,过了一会儿,他藏在围巾后头,瓮声瓮气地说:“可是这是……”

  “噔噔!”我从大衣口袋里刷一下掏出那几张纸,还嘴动配了个音效,“看这是啥!”

  我嘿嘿笑起来:“幸亏还剩几张,我给你现场折一个。”

  这天儿冷得我手指发僵,雪飘来飘去又很挡视线,我发挥得不是很好,好不容易折了个跟被核辐射了以后瞎几把乱长一样的玫瑰花,把它别在我自己的大衣扣眼上。

  “逗你的,”我说,“情侣款也挺不错的,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花花绿绿。”

  他看着我,一时哑然。我冻得原地蹦了蹦,说:“你刚要说什么,这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半晌,把后半句补全了:“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朵花。”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

  好像还真是。真是一点也不浪漫啊,我送他的第一朵花,居然是特么火锅店里等位时候拿星星纸折的一朵纸玫瑰。

  好吧。

  唐书禾重新牵住了我的手。雪渐渐下大了,吹得人满头满身的白,踩在地上的时候,渐渐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俩被呼呼狂刮的老北风吹得张不开嘴,就近找了一家看着还行的酒店住下了。我们俩本来也没想着避嫌,拉着手进的门,一看就是一对风雪夜归的基佬,开大床房的时候前台姑娘连瞅都没瞅我们俩,非常干净利索。我和唐书禾出了电梯,往房间走的时候,他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站那儿停了一下,身后缀着唐书禾,像拖着一条大尾巴一样继续慢慢往前走,一边小声笑他:“我跟你说啊书小禾,这儿走廊也有监控,人都能看见咱俩在这鸳鸳相抱。”

  他用脸蹭了蹭我的后背,不说话。我拖着他走到门前,拿磁卡开门。

  滴的一声。门开的那一瞬间,灯亮起来,我转过身,看见身后的他,他头脸上还有湿漉漉的雪水,推着我的肩膀让我靠在门口镜子上,揽住我的脖子,吻上来。

  我搂住他的腰,听见他亲我的时候哑声叫我的名字,他说:“路怀,还好当初我没死,路怀,路怀。”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我被他按在镜子上,后背硌着冰凉的镜子,他扑到我身上,两个人七荤八素地亲,像张爱玲说的那样——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我昏昏沉沉地搂着他转了个身,他一直在含含糊糊地叫我的名字,舌尖向后闪躲,我哼出声音应他,鼻腔里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不知道谁突然绊了一下,我们俩双双倒在床上,我情不自禁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唐书禾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很僵硬,却没有反抗的意思,就是那一下,我清醒过来。我撑在他上头,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嘴唇。两个人的脸挨得极近,唐书禾的的呼吸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抬起头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尖。

  “我……”我坐了起来,抹了一把脸,哑声说,“我缓缓。”

  我一把火都被撩起来了,尴尬地岔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他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我们俩都还穿着外套,鞋也没来得及脱,一躺一坐,大衣和头发都乱着,在寂静昏黄的酒店房间里光影的调子暧昧而沉默。唐书禾半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蹭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腰侧。

  他信誓旦旦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总会好的。”

  “行啊,”我乐了,拍拍他的后背,“你有这个心,咱们俩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本来是把这个事当个正经事去讲的,结果我在那儿一通□□,唐书禾脸上有点下不来,松开我翻了个身。我捏了一下他的后颈:“我去洗澡啊。”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越来越紧,隔着窗子能听见呼呼风声。唐书禾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我正躺被窝里靠窗的那边,看寄养中心发过来的路博文和小柯的视频,小柯还可以,该吃吃该喝喝,路博文这傻狗发现我走了以后哼唧了一晚上,也不爱吃东西,蔫蔫巴巴的,都瘦了,昨天寄养中心来了个哈士奇,才把它带活泼点,跟着人家嚎。唐书禾坐在床边,我一边乐把手机递给他:“你看看它俩。”

  唐书禾看了一会儿,说:“文文瘦了。”

  “是”,我说,“好好个猪瘦得像狗一样。”

  “……”唐书禾说,“小柯好像还可以。”

  我翻身搂过他:“嗯,怒吃狗粮三百颗,泰迪都干不过它。”

  他坐在床边,抿着嘴笑了一下,往窗外看了看,掀开被子就要往里躺,我往他这边拱了拱,空出靠窗的那侧,说:“你上那边儿睡去。”

  他愣了一下,我埋在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笑:“给你暖被窝儿来着。”

  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揉了揉鼻子,扭过脸笑起来。

  “赶紧进来,”我说,“一会儿凉了白捂了。”

  他乖乖地哦了一声,钻进被窝里抱住我,摸着我的脸,叭地一声响亮地亲了我一口。

  我笑,热热乎乎地搂住他。

  “睡吧,”我说,“外头还下着雪呢,我刚看窗户有点漏风,要不把窗帘拉上?”

  他摇头,把手绕到我背后去,给我掖了掖被角,说:“睡觉吧。”

  我本来困得脑袋都疼了,但是被睡前亲亲搞得一时还睡不太着,我们俩抱了一会儿之后他就转过去了,我就盯着他后脑勺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又悄咪咪转过来,我赶紧闭眼。

  我感觉到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啾。

  我想装睡的,可是实在控制不住颧骨的抖动,笑了出来,他还保持着偷亲的姿势,伸着脖子和我面面相觑。

  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我捧起唐书禾的脸。

  “哎,”我嘎嘎一通乐,“你这样,像个大鹅。”

  “……”唐书禾又转回去了。

  唐书禾的假只请到唐友闻葬礼的第二天。翌日一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心理医生。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胖胖的,高颧骨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有点文绉绉的。

  唐书禾开门见山地介绍了我的身份,我感觉他有点紧张,他心情放松的时候语速从不这么快。简短地说了几句之后,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弯下腰低声说:“我……我出去坐着,你先聊。”

  我有点惊讶,看了一眼医生,她没什么表示,我就点了点头,冲他摆摆手。他对大夫颔首致意,快步走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那个医生对我微笑了一下,说:“他以前经常和我提起你哦。”

  她简洁地和我交代了一下唐书禾的病史。脑震荡痊愈以后唐书禾被送进那所学校,那年八月,唐书禾出来以后,第一次去看了医生。当时唐书禾的父母先是给他找了个心理咨询师——就是我面前的这个女大夫。唐书禾当时……情况非常不好,她见了唐书禾一面以后就告诉他父母必须要带唐书禾去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就诊,唐友闻对带唐书禾去医院精神科看病的事极其抵触,直到唐书禾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割腕,此事才终于成行。唐书禾从外科住院病房出来以后直接转入精神科。

  重度焦虑伴自杀倾向,创伤后应激障碍,肢体接触障碍,性厌恶。入院治疗四个月,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他远赴重洋。

  在麦迪逊上学的日子他一直在当地继续接受治疗,但是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他都一直和这个女医生有定期的联系。

  “我就是他当年的那个男朋友,也是他现在的爱人,”我往前倾了倾身,说,“他现在各方面恢复得都还可以,就是有一次突然看见他母亲,那时候焦虑发作过一次。”

  “后来还遇到比较剧烈的情绪波动吗?”她问。

  我想了想,说:“有的。但是他没发作。我一直留心着。”

  “先观察吧,”她说,“情况稳定的话基本可以不用药,他这几年一直恢复得很好。”

  “还有一个事,”我十指搭桥放在膝上,交叉了几下,斟酌着说,“他……他的性厌恶一直没有治好,我想说现在他有伴侣了,是不是我可以配合他治疗,怎么样会对他有帮助?”

  女大夫笑了笑,轻声说:“伴侣的配合当然是有帮助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但是你们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我是没有处方权的,只能给予心理咨询和疏导。”

  我坐在那,半晌,点点头。

  我突然意识到,他带我来看他的心理医生,可能一开始就不是打算让我去陪他“治疗”什么,他带我来见这个见证他完整病史的咨询师,只是想把那些曾经隐瞒过我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坦白给我罢了。

  于是我和她聊了很久。那个女大夫谈起初见唐书禾的时候,用一个词形容唐书禾当时的状态——破碎。

  “那所学校,我在接诊小书之前多少有所耳闻,”她说,“它收容一些……家长觉得需要治疗的孩子。”

  我艰难地问:“怎么……治疗?”

  “你知道厌恶疗法吗?”她问。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头。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你知道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吗?”

  “……是狗的那个吗?”

  她点点头说:“这个厌恶疗法,就是建立在这个学说和另一个条件反射学说上的,具体的操作就是通过将一些不愉快的刺激和某些行为结合起来的手段,使被‘治疗’的人最终厌恶这个行为,放弃这个行为。”

  我嘴里开始发干:“我知道他在里面挨过打,断过一根肋骨,吃了药,还遭受过……电击。”

  她点点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柔的悲悯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他提到过,挨打是没有缘由的,非常残酷,吃的药是激素类的药物,配合电击,是为了加强恶心,晕眩,疼痛和惊恐的感觉。”

  她又看了我一眼,沉吟了一下,继续说:“小书提到,他们每次电击他之前会强行让他观看一些东西,通常是放映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开始电击,让他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那些东西,有些是能唤起他欲望的影片,有些是……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他看着那些照片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重逢的时候他每次看着我这张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说:“你还好吗?”

  我闭了一下眼睛,说:“……没事。”

  她笑了笑,说:“小书昨天在电话里说他现在对你不存在隐私,我可以对你知无不言。”

  “嗯。”我说。

  她看我情绪不大对劲,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又把唐书禾一通夸,说他在麦迪逊的时候因为考虑到和国内的时差,一般都是预约国内傍晚五六点钟或者早上□□点钟的时间给她打电话,行事非常守礼知节。

  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撑下来的,不敢想。同期“毕业”的那些孩子,有人自杀,有人弑母,有人遁入空门。他却在八年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完美地完成了学业,努力寻求治疗,并且从未放弃回国。

  我们谈了很久。我本来还想让唐书禾进来,让她听听他的主诉,她笑着摆摆手,说他不想说就算了,昨天在电话里聊过了。我于是点头,道谢告辞,推开门走出去。

  唐书禾站在外间的窗前,入神地看外面环卫工人清雪,听见门响,立即转过头,我们对面站着,如同梦中。

  他脸色有些苍白,对我笑了一下,说:“好久啊……我们走吧?”

  外间有点冷,他说话间呵出白雾,他的脸有时候就那样被白雾遮住,隔着那些白雾与尘埃,凛冽的冬日的清晨,我看着他那张苍白隽秀的脸,突然觉得像已经过了一世一样。

  是太久了。那个女医生对我说,他曾经在那些最绝望的越洋电话里不止一次地提起我。

  重逢那天他拉住了我,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隔着荒烟蔓草的八年暌违,他欲说还休。

  他说你相信吗,爱是一种本能。

  爱是一种本能,我骤然间懂了。

  “走吧。”我说。

  我们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那天我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去了这些天,X市也降温了。走的时候匆匆忙忙,行李单薄满腹心事,回来的时候大包小裹,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走回小区的时候,大门口的保安从保安亭里探出头扫了我们一眼,说:“出远门啊?”

  我和保安搭茬,他就站住脚,拎着行李箱站在那儿,冻得把脸缩进外套后面对着保安微笑,我顺手给他把外套的帽子扣上,跟保安打招呼:“走了啊叔。”

  “哎,哎哎,”保安大叔笑着冲我摆手,看了一眼后头的唐书禾,说:“这是……”

  我哈哈一笑,搂过他:“我媳妇!”

  保安大叔也跟着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有门卡吗?”

  “哦,有的。”唐书禾愣了一下,把行李箱从左手换到右手,掏出门禁卡,滴了一下。

  “走吧走吧,慢点啊。”保安大叔说。

  走出去一段儿以后我扭头看了看唐书禾,这个人黑衣黑裤,戴着个大兜帽遮着大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可疑的不法黑巧克力,怪不得刚才保安大叔非要看他的门禁卡。

  快到岔路了。他拖着行李箱,低头吭叽了一会儿,说:“那我回家了。”

  我有点想笑,伸出手指挑开他的大兜帽,露出他写满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的脸。

  我冲他眨了眨眼睛。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伸手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想去你家睡觉。”他说。

  我笑出了声,揪住他老是往下滑的大兜帽,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接过他的行李箱,拐了个弯往我家走,一边走一边说:“你那个房子,是租的吧?”

  他嗯了一声,我说:“那你……要不别租了。”

  我说:“搬过来吧。”

  我说完感觉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往上咧,我晃了晃唐书禾的手:“啊?啊?”

  走过一个路灯,周围亮了一下,我在灯下看见他在笑着。

  “好啊。”他说。

  我一拍巴掌:“OK,明天我和你去你那儿搬你的东西,你租房子是按自然月租的吧,那就不着急了,一点点搬。”

  “本来我的东西就不多啊。”他说。

  也是。他才住了几天啊,刚搬过来的时候就拿了那么小一个包,像个随便扔土里等发芽的小种子一样。

  “走吧。”我揽过他,“明天,我们去把狗接回来。”

  他嗯了一声,握住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把他的房门钥匙放进我的衣兜里。

  好几天没回来了,家里都落灰了,我拧开门,两个人把俩大行李箱拽进来,我给他拿了拖鞋,挂衣服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他坐在玄关的小墩儿上,正踩着我的毛绒旧拖鞋,把他自己的鞋放进我的鞋柜里。

  我突然间心里闷闷地软了一下。我一只手搂着他的衣服,一只手揉了一下他乌黑的发顶。

  “这么多年……又绕了这么远的路,”我叹道,“好在还是把你带回家了。”

  他顿了顿,无声地笑起来,晃了晃头,把柔软的黑发送到我的掌心,轻轻地蹭。

  时候不早了,唐书禾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脑处理这几天的邮件,我换了一下床单被罩,然后把我妈给我和唐书禾带的一堆吃的塞进冰箱里。这俩大行李箱,有半个装的是我和唐书禾的衣服,有一个半是我妈给我们俩塞的东西。她装的时候我也没仔细看,结果我从行李箱里刨出来一大捆风干肠,一盒咸鸭蛋,二斤苹果,一坨端午节冻上的粽子,以及两条加绒秋裤。

  我痛苦地拿着那一兜子死沉的苹果,心说同住地球村哪儿不长苹果啊,我妈是不是以为我和唐书禾被发配到火星种土豆去了。

  我拿了一个苹果洗了洗,边啃边看着唐书禾的侧脸发呆。我想起我走的时候,拎着个大箱子艰难地下楼,走到一半儿我妈叫住了我。

  我回头,看见我妈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儿,把脑袋伸了出来。

  她没什么表情,问我:“今年过年回不回来啊?”

  我说:“回啊。”

  她犹豫了一下,说:“过年……你要不,把那孩子带回来吧。”

  我愣了愣,然后看见我爸也把脑袋伸了出来,老两口把头摞在一起,沉默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爸补了一句:“他要是乐意的话。”

  我说:“……行,到时候我问问他。”

  我坐厨房的椅子上,边晃悠腿边冲他喊:“宝,吃苹果吗,咱们家那儿的。”

  他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走过来弯下腰,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我说:“甜吗?”

  他点点头,我说:“那再吃一口。”

  他眼睛转了一下,想说什么,结果自己先笑了,我举着半拉苹果,迷茫地看着他:“干啥?”

  唐书禾偏开头笑了一下,说:“那我再吃一口你再叫我一声吗。”

  “叫什……哦。”我反应过来。

  他看着我,可能是戴了平光眼镜,厨房的灯一映,琥珀色的眼睛格外的亮,他笑着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宝……宝宝啊。”我说。

  我们俩都笑起来,恍如少年时一样红了脸。

  尴尬甜蜜而柔软。

  我笑完,有点感慨:“我第一次这么叫你吧?这么长时间。”

  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

  “啊?”

  唐书禾说:“那天……我惊恐发作的时候,在我家,你叫过我。”

  我愣了一会儿,挠了挠头发:“我怎么不记得了啊,我当时太着急了我都不记得我说什么了——我靠,那时候我就秃噜出来了啊,那我暴露得也太早了。”

  “这样的,”他说着,弯下腰轻轻把手放在我的口鼻上,说,“你这样,然后你说,‘宝贝,憋一会儿’。”

  我:“……”

  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感人但是他讲出来就怎么品怎么涩情的场景。

  我抬起眼睛看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他的掌心。

  他被烫着了一样刷地一下把手撤回来,表情非常精彩,我笑得苹果差点砸在脸上,笑完了舔舔嘴唇,说:“你还记得啊,你当时都喘成那样了。”

  他叹了口气,很放松地往后靠在厨房的玻璃推拉门上,说:“记得啊。”

  我心情就有点复杂:“那你当时听见了会不会好受一点。”

  “不太清楚……没工夫想,”他低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小声说,“我当时心跳好快。”

  “……”我站起来,把手按在门上,摘掉他的眼镜,低头亲他。

  他好像笑了一下,手缠上来。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哗啦哗啦地响。

  那天我们睡得挺早的。明天两个人都有工作,我要去剧院,写稿,唐书禾更不用提,我洗完澡出来看见他还坐在被窝里敲电脑,他看见我出来,轻声说:“睡觉吗?”

  “睡。”我掀开被窝往里钻,他默默合上电脑,关掉了床头的小台灯。他面对着窗户躺下来,我从后面抱住他。

  我们没有拉窗帘,对面楼的灯光透过窗户映进来,屋子里也不算黑。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整个人散发着刚洗完澡的,湿漉漉的清洁沉静的味道,那味道让我安下心来。我的脸埋在他颈窝上蹭了蹭,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有点僵硬。

  重逢以来我们也不是没有过同榻而眠过,可是要么是他神智不清醒,要么是两个人都心事重重没有那个心思,今天什么事都没有,正儿八经一被窝睡觉,可能……他还是怕的吧。

  我也不提,贴着他耳边说:“你明天定几点的闹钟?醒了也叫我一声。”

  他说:“嗯……七点吧。”

  我哼了一声,用鼻尖蹭他的脖子。

  “不着急,不着急啊,”我说,“我们……日子还长。”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却笑起来,扭过头,轻轻地啄吻我。

  “今年过年跟我回我爸妈家好吗?”我说。

  他顿了一下,我说:“我爸妈想见见你。”

  他转过来,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说:“好。”

  “嗯,”我搂着他的腰,来来回回地摸他的后背,唐书禾在我耳边趴了一会儿,说,“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吗?”

  “明儿你赶早就吃食堂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弄点什么吃。”我说。

  他摇摇头,把下巴支在我的胸口,有点兴冲冲的样子,说:“阿姨带的那些风干肠,好像是咸甜口的,明天给你做粥喝行吗?”

  我笑起来:“好。”他点点头,眼睛亮亮地躺回去。

  我给他掖被角,说:“睡吧。明天我把狗接回来。路博文和小柯大概想家了。”

  他嗯了一声。

  一时没人说话,我感觉他快睡着了,就闭上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真不想上班啊。”他突然说。

  我笑出声来,他总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几句话特别可爱。我说:“陛下,不能钻了美人被窝就不想早朝啊,这样不好。”

  他懒懒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睡不太着吗,我给你唱歌哄你睡觉啊?”我说。

  “好啊。”他背对着我说。

  我清了清嗓子,轻轻唱:“娘的宝宝,快点睡……”

  他打了我一下:“不要这个。”

  我乐,亲他后脑勺的头发,轻轻哼一首歌。

  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太阳光气息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玻璃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水流一样的。

  你是纯洁的天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

  阳光穿过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

  他睡着了。

  晚安啊,唐书禾。

  我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没什么内容,但是又必须写,我觉得必须要写。

  结尾的那首歌是《给你的诗-马路之歌》或者《玻璃女人》,这两首歌后半部分几乎是一样的。

第41章

  第二天早上我被唐书禾轻声叫醒,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轻手轻脚地穿衣服的声音,我困得不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他正坐在床上穿袜子,我伸手摸了一下被窝,那头还有他的余温,我笑了一下,黏黏糊糊地喊他:“……媳妇。”

  他顿了一下,偏头看我,笑了一下:“醒了?”

  我又把眼睛闭上,从嗓子里发出咕咕的笑声,听见他站了起来,他说:“我得赶紧走了。”

  “嗯,”我挥了挥手,“宝贝拜拜。”

  “粥我设了定时,”他一边对着镜子系衬衫扣子一边说,“你别忘了吃早饭,胃要不舒服的。”

  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半埋进枕头里看他,唐书禾还是太清瘦,掐腰的衬衫西裤显得人更伶仃细长,像一把折起来的扇。他在穿衣镜里看见我在看他,哧地一声笑了,没有回头,在镜子里和我对视:“干嘛?”

  “亲一个亲一个,抓紧时间。”我冲他张开双臂。

  他还是笑,两个人就是没完没了地傻笑,不知所以地高兴着,大概是知道以后的每一个早晨就要这样仓促而松弛地过着,于是他俯下身,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匆匆地拿着包走了,轻轻关门的声音和我伸懒腰时发出的哼声重叠在一起,满足得近似一声饱餍后的叹息。

  我简单吃完早点,先去取了狗,小柯不太认得我,路博文乍一下看见我愣了一下,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直接嗷嗷着扑过来,而是怯生生地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看我,我蹲下冲它张开双臂喊了一声文文,它蜷在那里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我蹲着柔声招呼了它好久,它才夹着尾巴一点点蹭过来窝进我怀里,尾巴尖小幅度地摇,一下下轻轻地拍我的大腿。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它的大脑袋,寄养中心的工作人员姑娘在旁边说了一句:“它以为它做错了什么事情,你不要它了呢。”

  我有点后悔,照着路博文的大脑门啵地一下亲了一口,寄养中心的人把它照顾得很好,毛发间渗出香波的味道,但是瘦了好多,一摸连骨头都能摸到了,这只胖猪居然变成了一只香香瘦瘦的小帅狗,这让我呼啦一下油然而生一股巨大的愧疚——我以前连给它减肥都舍不得,居然几天就瘦成这样了,那个工作人员小姐姐也蹲下摸了摸路博文的头,说:“以后尽量还是不要出那么久的远门啦,狗狗会有分离焦虑的。”

  我挠了挠头:“是……家里有点事。”

  姑娘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挼了一把小柯:“它倒是挺活泼的,吃睡不愁。”

  “主人也没养几天就有事走了,感情还没怎么建立吧。”我说。

  “啊?”她愣了一下,“走了?……那您现在是要领养它吗?”

  “不是,”我笑起来,“它主人是我爱人,我们俩现在同居……小柯,来。”

  我拽过小柯的牵引绳,想了想,把路博文一把抱起来扛在我肩膀上,出了宠物店的门,我拍了拍路博文的屁股,跟它解释:“前几天你爸我去送媳妇了……”

  路博文已经从那种小心翼翼的状态里缓过来了,因为它成年以后我很少这样抱它,所以现在正趴在我肩膀上兴奋地傻乐,看见我偏过头对它讲话,就没心没肺不计前嫌地舔我的脸,热烘烘的,我一边笑一边推它的脸。

  小柯围绕着我的裤腿打转。那天的天气很可爱,我接了我和唐书禾的狗回家,心里有种很冲淡的快乐。

  安顿完俩狗,我动身去了剧院,看见文瑞修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抚掌大笑,我在他身边坐下,低头摘身上的狗毛:“笑屁啊。”

  “新婚快乐。”他说。

  我低着头笑。

  他怪腔怪调地拖着念白腔说:“还说你不是体验派!”

  台上的两个演员没有带妆,我认出是那个男一号孟天和男二谢水,刚刚排第一幕,此时正坐在地板上,看见我悄悄溜进来,叫了我一声,文瑞修揽住我肩膀,挥了挥手:“不用管路老师,继续!”

  孟天甩了甩头发,把谢水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低头去看文瑞修递给我的剧本,我不在的这些天,他并没有做很大的改动:

  战砾:现在是凌晨四点。

  吴霁:数青蛙睡不着就数乌鸦。

  战砾:卫生间今天又传来响动,她趴在洗手池里洗她的脖子。

  吴霁:吃一点镇静类的药物。

  战砾:一只乌鸦,两只乌鸦,三只乌鸦,四只乌鸦,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吴霁:认清人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你才会走出来,你才会好起来!

  战砾:你没有看见她在洗手池里洗她的脖子吗?那天起一个多月了,我一直想给她洗一洗她的脖子……

  吴霁:我说你吃一点镇静类的药物!药物像它们的名字一样让你安定!

  战砾:那些药片吞下去的时候干涩得近乎哽咽,我的喉结被人叼住亲吻。恐怖症恐怖症,我害怕她吗?我该怎么以平和的面目面对她,卡车从八楼驶来,再见面我该怎么以平和的面目面对她,我一个人在一个喧哗的世界里演默剧,我在火里我在海里我在腐烂的誓言里,我在最接近天堂的炼狱的顶端,再见面的时候我该以怎样平和的面目面对她,我还不愿意死啊,我还有她的电话号码!

  文瑞修大喊一声:“语言!”

  男演员用手去拢舞台上的烛火,拢不住,被烫得不断缩回手,不断触碰,不断缩回手,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

  战砾:再见面的时候,我该以怎样平和的面目面对我的爱人。最痛苦的时候我能透过窗子看见她,她和月亮站在窗外,我和她的手指会在幻觉的烟雾中隔着一扇玻璃对在一起,那时候,那时候我会活过来,有月亮的时候我从不拉窗帘,世界永远不再下雪。也许再过二十年,我们会有在街角相视一笑的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可是在那之前,我敢惊扰这个世界吗?

  一时没有人说话,孟天还在台上呼呼地喘,过了半晌。文瑞修举了一下手,说:“OK。战砾说‘我敢惊扰这个世界吗’的时候有点哑火了,低声说话也要把声音弹到剧院对面墙上再弹回来,好吧?”

  孟天点点头。

  文瑞修转过来问我:“路老师有什么意见吗?”

  “……”我一时语塞,把脸隐藏在黑暗里,最后说:“绝望一点。他永远无法用平和的面目面对他的爱人。”

  孟天眨了眨眼睛,低头思索了一下,说:“行。”

  文瑞修说:“再来一遍。”

  从剧院出来比我想象得要晚。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我看了一眼时间,这个点儿唐书禾应该已经下班了,谢水他们又要拉我出去吃饭,说上次把我喝到胃出血太不好意思了,这次我坐在那儿干饭喝牛奶就行,我管他们让我喝什么,一心只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又没什么理由不好推辞,低头给唐书禾偷偷发微信:“下班了吗到家了吗?”

  他回得很快:“回家了。”

  我清了清嗓子,给他打电话。

  “宝,”我背过身说,“我晚上有事啊,不回家吃饭了。”

  唐书禾在那边顿了顿,说:“嗯。”

  “啊?没有谁没有谁,”我说,“还是文文啊孟儿啊小水他们。”

  “谁他妈叫文文啊。”文瑞修说。

  “……行。”唐书禾犹豫了一下,说,“你,你别喝酒啊。”

  “我不是故意……啊,别生气别生气,”我对着手机点头哈腰,“不喝酒不喝酒,今天什么日子?啊?今天什么……”

  “路怀,”唐书禾反应过来了,干咳了一声,酝酿了一下,演技十分拙劣地在电话那边细声细气地威胁我,“同,同居第一天你就不,不着家,以后你也,别回来了,噗,哈哈哈。”

  靠,居然给我笑场,太没有敬业精神了,我这边干脆把电话一摁,皱着眉抬头说:“生气了,给我挂了。”

  文瑞修:“……你赶紧回去吧。”

  我快乐地跑了,一边跑一边想起李睿的话,此人现在在干销售,一到不想应酬又拒绝不了的时候就给他老婆发微信求救,他老婆就配合地一顿骂把他骂回家,他美滋滋地给我说,拒绝酒场这种事,已婚男人太有优势了。

  回家咯。

  我回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小柯叫起来,路博文冲过来一个暴扑,我rou地一下把它抱起来转了一圈,在狗毛味和香波味的夹缝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我举着狗往里走,唐书禾在厨房里,换了一身纯棉的家居服,灯下显得头发有点软塌塌的,他站在那,正摁开电饭煲的盖子,端着一只碗盛饭,偏头看了我一眼,说:“洗手吃饭了。”

  他在等我呀。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温柔而汹涌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画面,当时那种心情比我一辈子都要长。

  他看了我一眼,说:“对了,那个花我拿回来还没来及插瓶,你弄一下放桌子上吧。”

  “啥花……哦我看见了,”厨房料理台上挨着碗架散放着一把玫瑰,我着手处理了一下,找个玻璃花瓶放起来,“这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把芹菜呢。”

  他笑了一下,支着额头看我摆弄花,突然冒出一句:“你拿我当挡箭牌啊,刚才。”

  “啊,”我乐,洗手坐下吃饭,“老婆大人救我一命。”

  他愁眉苦脸地看了我一会儿,我刚想说那以后不这样了,结果他重点全错地说了一句:“那我都没发挥好。”

  “哎呦,”我笑得吃不下饭,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挺好的挺好的,特别好,特别爱你。”

  他吃着排骨,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磕头。

  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 曼德尔斯塔姆《列宁格勒》

第42章

  日子就这样咸咸淡淡地过着。这是我们余生里的第一个冬天,它像阳光一样纯白,像雪花一样温暖。那些澎湃的剧痛,我知道它的余震还在我和唐书禾的皮肤上游走,刻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而现在我要做的,是为那些脉脉的疼痛与悸动的温情做一些补遗与注脚。

  路博文对家里来了一个小爸没什么大反应,但是一开始对二胎柯基非常吃醋,俩狗打了好长一段时间,期间我和唐书禾花了好长时间给这俩小瘪玩意调解,那段时间家里狗毛乱飞,我和唐书禾打啵的时候嘴里都能吃到狗毛,彼此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心中怀疑对方是不是被烦得不行去偷偷咬狗了。不过好的辰光也很多。每天晚上我和唐书禾去遛狗,逛这个城市的角落。那时候我们并肩而行,光明正大地十指相扣,已经不再像少年时代一样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在看我们的时候,我看见唐书禾看向我的一双眼睛,他对我轻轻微笑的时候,时光就在我们的身前打开,在我们的身后合拢。

  而岁月时时给我们留下刺痛。唐友闻头七那天唐书禾的母亲给他打电话,要他回去给父亲吊丧,我和唐书禾与她大吵一架,然后出门遛狗。唐书禾还算平静,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是第二天唐书禾反常地没有早早起床,我睡醒的时候发现他还躺在床上,安静地瞪着天花板,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我赶紧支起身子问他怎么了,他目光不动,发了一会儿呆,小声说路怀你抱抱我。

  我当时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说抱抱抱,抱多久都行,今天咱不去上班了好不好,我爬起来抱住他,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把他整个人都牢牢箍在怀里,结果不小心搂太紧,他本来就心跳快喘气困难,直接被我搞得咳嗽一声,我又慌忙松开一些,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对我笑了一下,我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目光也不聚焦,伸出一只手盖在我的脸上,我的唇舌就滑下去,亲吻他手腕上的刺青。

  这样的事情并不总是发生,他的症状的确越来越轻了,可是发生一次总是让我心疼很久,它变成我心里的一根倒刺,让我每想起一次他那时的样子都疼得恨不得蹲在地上。第一次他瞒不住我,在我的怀里惊恐发作之后说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变回原来我喜欢过的样子,第二次他一直等到我醒来才小声说一句路怀你抱抱我。所以我始终不能把他遭遇过的一切闭眼揭过。他小婶发给我的那段视频也一直在我的手机里,看不得也删不掉。我后来专门去调查了那所所谓“学校”,主要负责人在学校关停之后消失在公众视野之中。后来几经辗转,我在另一家公司的企业法人处查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在唐书禾回国的两年前,我家乡的市长双规落马,同年,这个人因非法经营罪入狱,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非法经营罪。我当时面对着这个结果,几乎冷笑出声来。我怕唐书禾听了这事心情不好,一直是背着他悄悄查,但是那天我们俩在书房胡闹的时候我电脑忘关,不小心让他看见了,他看见愣了一下,脸色当时就不对了,问我要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也没顾上跟我说话,就着手撑在桌子上的姿势把我电脑界面简单浏览了一遍,久久地,表情才放松下来,自言自语了一句:“他真的进监狱了。”

  “哎,”我叹了口气,“虽然不是因为……进去的吧。”

  他的表情还是木的,半晌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跟了上去,他背对着我站在阳台喝水,我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搭在他肩窝上,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搭在我的手上,没有回头,他低声说:“八年了,我还是不敢看他的脸。”

  “没关系啊,”我笑了笑,贴着他耳朵说,“书小禾同学,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嗯,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他嗯了一声,尾音扬了扬,等着我说话,我说:“‘害怕的时候,可以看我。如果必须直视,那就我去直视’——靠,唐书禾,你这什么表情,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

  我们一起笑起来。

  他笑着低下头,说:“怎么会忘呢。”

  没有开灯,夜色像水一样拥抱着我们,我抱着他,心脏贴着他的胸膛,八年前的星与月恍惚如昨夜星辰,我听见他把声音压得轻轻的,像吵醒什么似的:“路怀,这件事不要往下查了。”

  “嗯?”我反应了一下,“你……你不想再掺和这事了,不想再让这件事干扰你了,是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太懦弱。”

  “不是,”我说,“这只是生活。”

  他没有说话。我亲了亲他的耳垂:“回吧?陪我躺会儿。”

  他把水杯放在飘窗的小茶几上,带着我往卧室里走,虽然现在还是没法吃,不过尝一口总还可以,我贴着他,尝着尝着总要抬头看看他的神色,他抱着我的头,还是有点僵硬紧张,眼睛四处乱瞟,我吻上去的时候,他散乱着一头黑发,胳膊攀上来,一会儿又捧着我的脸,我在一片心猿意马中听到他轻轻说:“路怀,我就只想……我想和你好好的。”

  我顿了一下,放开了他,他看着我,眼神清亮如水,和意乱情迷毫不沾边,认真得让人心痛,我摸了摸他的头发,直起身体,把他细软的黑发理顺,说好,你要忘,我陪你一起忘,我们……我们好好的。

  说实话他这方面的毛病我也没太当回事,日子还长,慢慢治总能治好,大夫给我们的建议是尽量不用药,尽量以这个……温和而循序渐进的刺激为主,哎呀,哎呀呀,我只能说到这了,这特么破网站不让往下写了,懂的都懂。但是关门儿干的事情,我不太好控制住那个度,元旦那天我们两个都喝了点酒,家里暖气又开得足,暖风一熏,我和他都有点晕晕乎乎的,当天晚上画风稍微有点狂野,我一下子热血上头,把一条腿挤进了他膝盖中间,顺着他纤瘦的脚踝摸上去,然后我只来得及听见他发出短促的“呜”的一声,下一秒我就被……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是踹,反正是duai地一下被弹射到了床垫子上,我一脸懵逼地叉着腿坐在那儿,两秒钟之后,肋扇传来一阵剧痛。

  唐书禾还仰面躺着,整个人就是一应激状态,还蜷着腿,保持着老兔蹬我的姿势,急促地喘着气,我看他那个样子,赶紧伸手去摸他的手:“没事啊不怕是我,没事没事,下次不这样了。”

  他愣了两秒钟,看见我那个西子捧肾的姿势,表情更惊恐了,一翻身坐起来:“我刚踢着你了?我踢你哪儿了?”

  我看他没事了,放下心来,结果那个疼劲儿一下子涌上来,我他妈脑壳嗡嗡响,眼前的金星一会儿排成嗝字一会儿排成屁字,坐着缓了好半天,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膝盖,“你膝跳反射开关怎么还长脚上啊!”

  唐书禾脸色灰败下去,酒哄出来的那点儿红气都消了,颓丧地跪坐在我身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揉了一会儿,自个儿乐了出来。

  他低着头,伸手想摸摸,又不敢,咩出来一句:“严重吗,我们去医……”

  “严重,都给我踢漏了,”我说,“你听见没。”

  “……啊?”

  我捂着腰子说:“这儿,漏风,呲呲的。”

  唐书禾摇了摇头,把手放在我腰子上,又把头凑过去,说:“你吸气。”

  我吸了口气,他趴着听了半天,长出一口气说:“骨头应该没问题。”

  “没事儿,”我来回拧了拧腰,“你还会听这个?你不是学医的啊。”

  唐书禾没有抬头,窝着肩膀坐在那儿,贼丧,那一晚他一直都一副紧张兮兮又予取予求的样子,被我支使着揉了肚子,又去做了夜宵,两个人大半夜坐床上吃点心,吃得满床掉渣儿,我拿手背抹了一把他的脸:“行啦,臊眉耷眼快一宿了。吃完赶紧睡觉吧。”

  他叹了口气,一边把点心渣往地上掸一边小声叨叨,翻来覆去地说怎么会踢了你呢,我怎么会踢了你呢,我往床上一躺,说:“你这是生理反应,别想了,要不我明天指使路博文一屁股把你坐醒,咱俩扯平。”

  唐书禾一口答应,不过我明显地看见此人眼里闪过一丝求生的渴望,他犹疑了一瞬间,小声补了一句:“……你还是踢我一脚吧。”

  我他妈直接把路博文笑醒。

  “这么着,”我一拍巴掌,“今儿挨一脚,让看看成不成?我不碰,你横不能镭射眼觉醒把我瞪死是吧?”

  他立刻点头。就为今晚撅我这么一脚,我真觉得唐书禾快被自己的良心扎爆了。

  后来的事情不知道是在折磨他还是在折磨我,我色迷心窍地让他把衣服卷到胸口,衣角用嘴叼着,欣赏了一会儿唐书禾的腰,我没有办法很具体地描述那个画面,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唐书禾跪坐在我面前叼着衣角看向我的样子,我只想说我当时根本没法思考,嗡嗡作响的脑袋里闪过一句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就感觉是一个即将失去神智的人。

  后来我还是痛苦万分地自己去了洗手间,那晚快睡着的时候,我听见唐书禾说:“……我想用点药。”

  “嗯?”我一下清醒了,“什么东西?”

  他支支吾吾地说:“就那种……”他估计也是第一次说这个东西的名字,憋了半天发出来一个r音。

  “不行,”我说,“那个对身体不好。”

  “我查过了,那个对身体没有副……”

  “你还去查?别动这心思啊我告诉你,”我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唐书禾你相信我,八年我都等过来了,不急这一时半刻,就像这床被子一样……哎这被子是不盖反了?”

  我有点尴尬,两个人把被子翻过来盖好缩进被窝里,唐书禾露出一双眼睛,说:“就像这床被子一样怎么了?”

  “就……一辈子嘛。我们还有好长好长——”我说着,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下,顺手搂住了他,“那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来,对吧?”

  他抱住我,额头在我的锁骨上蹭了蹭。

  “明早我想吃面条,你要早醒你帮我把酱炸出来吧。”我说。

  他点了点头。我有点困了。

  世界安宁得如同我们棉被上的花纹。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快到年底期末了,唐书禾那边教学任务和科研任务都很重,X大又有青年教师非升即走的破制度,他天天起得比狗早睡得比狗晚,这让我不禁时常为我们家这位青年学者的发量担忧。我来往于剧院和家之间,又开了新书,在家里其实能闲散度日的时辰不多,经常一晚上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屋子里只有悉窣的打字声,我是快憋坏了,想着总算等这一阵忙完,要和唐书禾在家里腻歪一段时间,唐书禾估计和我想法也差不多,我们分房工作合房睡,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多,他趿拉着拖鞋跑到我这屋来,一把摘掉平光眼镜,把脸埋我颈窝那儿一顿乱蹭,蹭完叭地亲了我一口,叹了口气,戴上眼镜顶着一头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走了。我整个一个被白嫖,坐那儿愣了半天,才摸着鼻子傻乐出来。

  X大今年在天津设了个研究院,唐书禾接到通知那天我们俩难得有闲,刚要出门看电影,他坐门口换鞋的脚凳上蹙着眉头看手机,我说:“怎么了皱皱巴巴的?”

  他说:“系主任让我和他去天津调研。”

  我说:“就你俩啊?”

  他摇了摇头:“还有几个教授老师。”

  “不错,”我乐,给他鼓掌,“唐老师晋升有望。”

  唐书禾说:“就是一个课题组的。”

  我说:“那也挺好的——什么时候走?”

  “下礼拜。”他说。

  我是没有想到,二十六岁上居然也有和对象异地恋的一天,心里多少有点舍不得,不过电影还是要看,当时很火的一个片子,没记得讲什么了,只记得唐书禾靠得我好近,两个人忍不住打了个短暂的啵,分开的时候听见身后一个大叔特别痛苦地唱唱悠悠地说:“哎呦我的妈。”

  我冲唐书禾吐了吐舌头,他捂着额头笑,尴尬抱歉又受用的样子,特别好玩。

  因为后面那个痛苦大叔,我们俩没有再做什么举动,认认真真地把后半截儿看完了,电影结束以后我们没有打车,慢慢走回家,他说家里好像没有水果了,一会儿在小区门口买点,我给他整理围巾,顺口答应。我们还在繁华的商圈里晃悠,广场上有婚庆公司在做活动宣传,摆了个巨大的人形剪影立牌,是一对男女求婚的样子,旁边有工作人员穿着大白熊的人偶服装走来走去,一堆人挤在那里拍照,我们俩从人群边上绕过去,唐书禾裹紧大衣,脸藏在围巾后面,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我说:“去看看?”

  他摇摇头,我看了一眼那个立牌,满嘴跑火车地问那我给你跪一个?还是你给我跪一个?他哧地笑了一下,拉着我走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

  他去天津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笔电坐床上看他走来走去地收拾行李,我一个字也敲不出来,感觉自己简直有点分离焦虑。我说:“去几天啊?”

  他背对着我叠衣服,说:“算上来回路程四五天吧。”

  我啪地合上电脑,跳下床,从后面抱住他。

  唐书禾拖着我,艰难地伸出手把行李箱够到自己面前,把衣服塞进去,闷闷地说:“你在家不要和别人喝太多酒。三餐定时吃,不然会胃痛。”

  我乐,这什么照顾小孩儿的态度,我就着抱他的姿势拍了拍他肚子:“那你在外边不要和别人吃太多煎饼果子,三餐定时吃,不然会撑着。”

  唐书禾嘴角抽搐了一下,叹了口气,又说:“那我每天晚上十点钟给你打个电话好不好?”

  我说:“可以啊,当然可以啊,努力科研,业余时间适当想我。”

  他抿着嘴笑了笑,说:“那你努力创作,业余……”

  “我全职想你。”我说。

  我说完一哆嗦,把自己肉麻够呛,他却转过来吻我。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送他去机场,回来之后直接奔剧院,在剧院走廊里的时候收到他的消息,他说他登机了,我说好,一路平安,下飞机告诉我。抬头看见文瑞修抱着肩膀歪头靠在走廊尽头,冲我一笑。

  我扬了扬眉,文瑞修伸长脖子,抬手拢火点烟,抽了一口,说:“进去看吧,我抽完这根。”

  我从他身边擦过去。马上要联排了,现在在一幕幕地调试舞美,我坐下不久文瑞修坐在我身边,一身的烟味儿,他说:“最近不见你抽烟了啊。”

  我点点头:“不想让家里人抽二手烟。”

  他笑着摇头。

  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这戏会卖座吗?”

  他乐了:“路老师,小剧场什么时候卖过座。”

  “《出北京记》就挺叫座的我看着。”

  “还成吧——怎么,你怕你把我招牌写砸了?”文瑞修问。

  “你有招牌吗?”

  “幸亏没有。”他说。

  我和文瑞修都笑了。我们坐得离舞台不远,大灯有点热,文瑞修额角有汗,扎在脑后的头发也湿了,他揪了揪领口,说:“想有钱的谁干这个。”

  我笑了笑,说也是。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现在的想法还和当初动笔的时候一样吗?”

  我沉默了一下,说咱们能不能不老在排练的时候聊天儿啊,他啧了一声,说谁先起的头啊。不再说话了。

  舞台上排到第四幕了,孟天带着妆,卡着舞美的点儿往下顺词,文瑞修喜欢用他当男主角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演员上了妆站在舞台上要比谢水更有语言。

  “总会有那么一天,死亡对于我来说宁静而安详,恐惧对于我来说芳香得像刚剥开橙子的手指,爱情如同山谷那头轮船的呜呜声,那时候我就会停止去找你,在那之前,我会永不停歇地去找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哎!”文瑞修喊了一声,“刚灯光是不是等了一下?”

  孟天停下来。灯光说了一声抱歉,文瑞修又坐下了,捻了捻手指,犯了烟瘾的姿势。我环顾四周,问了一句:“谢水呢?他快上场了吧?”

  文瑞修又捻了捻手指,站起来说:“化妆室呢吧——我再去抽根烟。”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唐书禾给我发消息:“飞机落地了。”

  唐书禾走之前我们两个商量好每晚十点打一个电话,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到八点,以前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也不觉得什么,可是有一个人来了又走,就一下子觉得屋里空空荡荡。我吃了饭又喂完狗,百无聊赖,只好溜达到书房睹物思人,他的书房除了书架上桌子上的一大堆书和扫描文献之外,其他的东西都收拾得很整齐,没什么可睹的,我又实在思得不行,手指从那些书脊上划过去权当解渴,漫无目的地扫到那些书的时候我才发现,只有一部分书是横着摞起来放在书架上的,书脊朝里,看不见内容,显得有点乱,我起了点好奇心,把那些书拿出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这一摞是我这些年出版的书,甚至为了收集全那些我给杂志专栏写的文章,他把每一期杂志都买回来了,规规整整地按日期连号排在一起,我翻了一下,果然,书和杂志的扉页都有我的名字,路怀。

  我捧着那一摞书,心突然被很温柔地拿捏了一下。旧时光像潮水一样从后面追赶而来,八年……不,九年前,十七岁那年的运动会上,我不小心戳破了一个秘密,倒掉的书包哗啦啦吐出许多的少年心事,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和他的线就缠在一块儿了,再也分不开了。

  我嘛,如果我回到那时候,我肯定不再会让那个尴尬而慌乱的少年人就那样跑掉,我要一把抓住他,说唐书禾我们私奔吧,我们拉着手,跑到X市去。

  那些书有些都被他翻得有毛边儿了,那么多年,我写了那么多东西,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有时候我会藏在文字后面巧言令色地想他。我一本一本地翻开看,发现书里还夹着东西,随着我翻书的动作飘下来,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张纸,一张……

  是一页泛黄的习题,应该是从教辅书上裁下来的,繁冗的政治大题旁边画着一张丑丑的笑脸,左脸有一个红色的小团,笑脸旁边是我歪歪扭扭的字:唐书禾。

  这是你。

  这个小丑脸旁边有个老丁头陪着,老丁头下面是我的名字:路怀。这是唐书禾的手笔。

  那么寻常的东西,他藏了那么多年。

  我低着头,手抖得厉害,慌忙把那页纸夹回去,一本本地翻那些书,怕再漏掉什么,他还夹了些东西:文(一)班的毕业照,我的照片,再往下翻,没有了。最下头的那一本不是我的书,我一下意识到了是什么。

  那大概是……唐书禾的一本笔记,日记,札记,随便叫什么都好,和工作有关的东西,他不会和这些放在一起。这里头的东西一定与我有关。

  我慢慢坐在地上。

  一直到唐书禾打电话过来之前,我几乎没有时间的感觉,微信音频电话的铃声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我抬头看了一眼表,十点钟了。

  “……唐老师,”我的嗓子涩住了,我用力清了清,“下班了?”

  “哪有,”他在电话那头抱怨,“今天一天,根本没有提工作的事情,接待的老师带我们玩了整整一天。”

  “啊?”我说,“……那也正常,人家要尽地主之谊嘛。”

  他说:“累死了。”

  我挺心疼,怎么玩还能玩累了:“那你现在回酒店没有?他们灌你酒了吗?”

  “没有,没喝酒,”他懒懒地,像翻了个身,“回酒店了。”

  “今天都去哪儿玩了。”我说。

  他嗯了一声,念念叨叨地跟我说今天逛了一个什么街,吃了什么东西,晚上又坐了什么摩天轮,我说:“嗯,开心吗?”

  他说还好,我说:“那你想我了吗?”

  他嘿嘿笑了一声,说:“嗯。”

  我说:“我想你了唐书禾,我真的……我现在想你想得有点想吐。”

  他在那边笑,以为我在逗他,我说:“我没开玩笑。”

  唐书禾不笑了:“怎么回事,你胃病犯了?”

  “没有。我就单纯想你,想一个人想得脑袋疼,想得想吐,你没有过?”

  他沉默了一下,软乎乎地说:“有过。”

  我坐在地上,吸了口气,换了个坐姿,说:“宝贝,跟你承认个错误。”

  “嗯?”我听见他那边布料悉窣的声音,他好像坐起来了,“怎么了?”

  “我……我今天去书房,我看见了你的日记。”

  他愣了一下:“你看了?”

  我说嗯,我没忍住偷看来着。他顿了顿,很温柔地笑起来,说:“看了就看了嘛……你看,不算偷看。”

  “我……”我低了低头,烟瘾好像犯了,头晕晕乎乎的,克制着自己不去拿打火机,我捻了捻手指,把衣领解开一点,低声说,“那天在你家楼下,我跟你说我写的戏,被打断了,后来就忘了跟你说。”

  “嗯,”他好像又躺下了,“你说啊。”

  “是……一个男人,他的爱人突然车祸去世了,他很悲痛,心痛得发了狂,时时能看见自己面目全非的妻子在房间里游荡,用水洗她血肉模糊的脖子。”

  唐书禾嘶了一声。

  我笑起来:“他的朋友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说他得了恐怖症。可是他自己坚信那是因为他太爱她了,才会出现那些幻觉。”

  “他坚信这世界上有一种方法,会让他和他的爱人团聚,他觉得自己会找到她的,他试过很多方法,也想过去死,站在楼顶上,可是突然刮起了大风,他突然非常害怕,抱着楼顶的避雷针大喊大叫,人们把他救了下来。他再也没有尝试去死。”

  “有人告诉过他一个方法,在妻子忌日那天烧她的衣服,就能让他不止看见那些血肉模糊的幻觉,而是真正看见妻子的灵魂,于是他在那天午夜烧掉了妻子的衣服,火势越来越旺,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吓得瘫软在地,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嚎叫着扑火,却没有开门。他的朋友破门而入,等火完全扑灭,房子的一面墙已经被烧掉了。”

  “然后呢?”唐书禾轻声问。

  “然后他坐在灰烬里说,‘总会有那么一天,死亡对于我来说宁静而安详,恐惧对于我来说芳香得像刚剥开橙子的手指,爱情如同山谷那头轮船的呜呜声,那时候我就会停止去找你,在那之前,我会永不停歇地去找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唐书禾没有说话。我说:“今天文瑞修问我,我现在的想法还和当初动笔时候一样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我和你的事情,和舞台没有关系,对不对?”

  他笑了:“嗯。不过是个好故事,开始卖票那天你记得给我留个座位。”

  “好啊,”我说,“现场的话第一幕叙事是从他烧衣服开始的……你要小心,谢水会从观众席冲上去扑火,哈哈哈。”

  “为什么,因为他叫谢水吗?”他说。

  我大笑,乐完揉了揉眼睛,我的膝头还摊着那本笔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他讲这个故事,有些时候事情的发展像人的脑子一样不是太讲逻辑。

  他说路怀,我有点想回家了。

  我说:“好,我去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快完结了,下一章或者大下章。小唐的笔记在番外。

第44章

  爱情着实消磨人的心智,他说一句想家,我恨不得把家搬到天津去,俩人半天脑子都是热的,差点我都要买去天津的机票了,互相交流了一下明天要干什么之后,我们才终于冷静下来。那天晚上我们俩连着麦睡着的,第二天早晨醒了一看手机,好家伙通话470多分钟,我戴着耳机哀嚎一声,唐书禾你怎么才走一天。

  唐书禾那边声音清清爽爽:“才醒?我都上车了。”

  “醒了,”我打了个哈欠,“上车了?车上有别人吗?”

  他嗯了一声,我清醒了一点,大概是他们一行人都在车上,我说:“行,那我挂了。”

  “记得吃早饭,我走之前买了点面包牛奶,还有水果。”他说。

  我说好嘞,说完才哐当一声反应过来——车里不是有人吗?

  我把电话挂了以后边往厨房走边给他发信息:“你怎么回事?打算暴露你和帅哥的事实婚姻吗?”

  他回得很快:“早就暴露了。”

  我彻底清醒了,站在冰箱门口,人都他妈傻了。我问唐书禾:“什么意思,你们领导都知道了吗?”

  他说:“嗯。没打算瞒着,也没有故意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回:“这次去天津之前,我说我这边有家了。他们问是哪里的姑娘,我说不是姑娘。”

  他补了一句:“我是怕他们把我调到天津去。”

  我拿着手机,抬起眼睛偏开头笑了一下,话全都堵在喉结那里,消化了一会儿,才给他说:

  “学校那边什么反应,这么早就出柜,不怕影响你发展啊?”

  “没事,”他回我,“他们没说什么,这里环境比较宽松。再说在这里待不下去,我也不怕换工作。”

  “怀哥,”他说,“我不会让当年的事重演了。”

  我心情有点复杂。当年我们就像小马过河那个故事里那俩小耗子一样,往河里一趟差点淹死,那么惨烈的事再血肉淋漓地来一遭,两个人都得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我和唐书禾早就不是只能依附父母的少年人,完全有能力随时公开性取向,一切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现在我们是俩水耗子。

  我把额头抵在冰箱门上,回他:“好。”

  他这样说,我当然相信。

  那一个礼拜太难熬了,忙起来的时候还好,一回家我简直恍恍惚惚的,有一次回来太累连狗都忘了遛,窝沙发上就开始发呆,忙活了一整天,脑子都是木的,想躺唐书禾的腿,想他的平光眼镜,想他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的时候下弯的弧度好像更大一些,快他妈想疯了,路博文和小柯在门口嗷呜半天我才回过神,坐起来看见这哥俩一左一右蹲门口,哼哈二将一样,凝视着沙发上这个神思不属的鱼唇的人类。

  我给他俩套上牵引绳,手机响了一下,唐书禾给我发信息。

  “有点烦。”他说,“在开会,这个所长比我们系主任还能说。”

  我拽着牵引绳乐,给他发了一排亲亲的表情,他又慌慌张张地给我发:“不聊了。”

  这是被系主任发现了吗。

  我乐了半天,心想这个人有在一点点恢复他本来的样子,于是开开心心地遛狗去了,路上尽管铲double分量的屎也满脸笑容。

  他回来那天我开车去机场接他,我想起我送他的第一朵花居然是一朵纸玫瑰,于是买了一大捧玫瑰花放车后座,唐书禾隔着老远看见我就踮起脚冲我招手,和他并肩走的老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一句什么,唐书禾低着头笑起来,拉着行李箱走到我面前的时候耳朵还红着,当着几位老教授和学校领导的面我们俩端得像个人似的,一副老夫老妻样,大家客套寒暄一通,回到车里两个人立马现原形,他坐副驾上,整个人扑过来抱住我,用脑门在我侧颈那里乱蹭,我把脸埋在他肩窝上深吸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腰:“想死我了。”

  他哼哼了一声,抱着我不撒手,我让他往后看看,他瞥了一眼,一下子就笑了,我说:“闻到爱情的芬芳了吗?”他转过头来说:“下次买花在家门口那个花店买,我充了会员,报我电话号码能打折。”

  我:“……行,我给你把花抱出来吧,下头还有巧克力小熊啥的。”

  他扳着我的头不让我走,脸靠得我很近,他一瞬不瞬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弯着眼睛笑起来。很单纯的一个笑容,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意思,早上的太阳从挡风玻璃里滤进来,他的眼睛比雪还干净。

  “我以后再不去出差了。”他说傻话。

  “不行,事业不能不搞啊。”我说着,两个人分着吃掉了一个巧克力小熊。

  小别胜新婚,古人诚不我欺也。刚见面那会儿一群人都在,那股子腻腻歪歪的劲儿被压下去了,开车回去的路上唐书禾坐副驾,抱着盒子吃巧克力,等红灯的时候他就歪着头斜过来,黏黏地在我的脸上贴一下。

  “注意交规啊,”我笑,心里痒痒的,“别违规拍照再把咱俩贴脸照拍上去。”

  他乐了一下,我问他吃饭没,他点点头,在飞机上吃过了。我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小了一点,说:“飞机上东西吃了和没吃一样,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他还是交叉着手臂抱着那个巧克力盒子,摇了摇头,十指在铁盒边缘来回敲,这一路倒是没再黏我,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还挺喜欢这种氛围,什么也不干就和他待在一个小空间里的感觉。进了小区,我把车往车库开的时候,他说:“路怀,我觉得今天可以……”

  他说话声音实在太小,我没听清,啊了一声,他又说了一句什么,我干脆把音响关了,说:“说什么宝?”

  唐书禾咬了咬牙,脸色特别不自然,哽了哽,小声说:“我今天,我觉得我可以……”

  ……操,明白了,说别的他不会这么吞吞吐吐,我心一热,捏了一把方向盘:“你今天,怎么,不害怕?”

  “不怕,”他说,“我想你。”

  说时迟那时快啊我操,我感觉我下半截儿嗖地一下……啊,倒也没那么快,也不是充气的,反正就是嘣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我一时热血上头,太阳穴都在突突跳,我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没那么急色:“行,咱们回去就弄。”

  “不要那样的。”他说。

  “嗯?”我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反应过来。

  “操,”我说,“你想来真的?”

  他红着耳朵点了点头。

  血都在往我的脑袋上跑,幸而车开进库里了,不然我怕我这几步路都要看不清,我说:“你……不是,你能行吗?你上次……”

  “上次,”他有点急,“上次我也没想到会那样,我这次,尽量控制,实在不行,可以,可以固定一下。”

  “什么?”我晕晕乎乎地问。

  他豁出去说:“可以绑起来。”

  妈的。

  我后脑有一根筋劈里啪啦地炸着跳了起来,后脑勺嘣嘣响得发疼,我心说唐书禾你要不要命了,你特么是不要命了,我忍忍忍没忍住,狠狠地砸了一下喇叭:“操。”

  他整个人红到爆炸,居然还嗯了一声。

  我快烧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我当时过于神志不清,后来的事情再回忆起来,我居然都没有一个特别连贯的印象,只记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对于地点的画面记忆都是碎的,一会儿在车库外头,一会儿在楼道里,一会儿在家里,狗围上来迎接我们,我们被绊倒在地上,锁没锁车忘了,怎么开的门忘了,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天是在客厅,连卧室都没来得及进去,动作都狂乱而无意义,有高热一样的迷狂与谵妄,天色极好,中午太阳光非常强烈,客厅满地炫目的白光让整件事情像个白日梦,醒不过来,不想醒。

  如果说我还有一丝理智,那就是我没有真的照他说的那样去固定他——唐书禾连绳子都准备好了,这个人连眼角都是红的,勾着我的脖子说路怀,路怀,我想你。

  我低头去亲他,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那之前,医生对我们说,唐书禾的障碍是心因性的,万幸那个学校没有给他用一些会让他终身残废的药,这些年他一直在尝试脱敏治疗,可是没有配偶的帮助,成效一直不算大。那次……毫无防备地被他踢了一脚以后,我们一直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做一些尝试,虽然还是没有站起来,但是还是有效果的,像一架废掉的飞机,从原地报废到可以跑起来了,大概就是这么一种进度。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飞机飞起来了。

  我愣了一下,和唐书禾对视,他好像也很惊异,我们默默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冰川崩裂,大火烧掉伊甸园,我撑在他上方,他仰起头看我,睫毛上有汗,他笑起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轻声说:“来。”

  要命的颠簸。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耳朵里像灌水一样蒙蒙不清,快要到前面那个模糊的终点的时候,我抱着他,我说唐书禾我爱你。

  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那天我们胡闹到快下午,雨霁云销的时候两个人躺在沙发上,懒懒地不乐意动,好半天,唐书禾默默地靠过来,把下巴支在我的胸口上,我们两个对视一眼,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唐书禾笑了一下,侧过头,把脸贴在我的心脏那里。

  我摸了一把唐书禾的汗湿的后背和后颈,想给他披件衣服,往地上看了一眼,他的衣服被我揉吧得像干巴菜一样,压根儿没法穿了,我捡起我的衣服盖在他身上,坐了起来,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窗帘没拉,好在飘窗旁边我晾的昨天洗的衣服把我们俩挡住了。

  我长出一口气,然后发觉了一件事情——

  这屋里也太安静了吧。

  我光不出溜地问:“不对啊,狗呢?”

  客厅没狗,这俩小玩意跑哪去了,我喊了一嗓子:“路博文!小柯!”

  并没有一只狗搭理我,小狗静悄悄,必定在作妖,我边穿裤子边找它俩:“你们俩跑哪去……”

  卧室门边儿上探出一颗狗头,我一看路博文那个狗狗祟祟的样儿就乐了,冲它拍了拍手:“干嘛呢?过来!”

  它在嗓子里哼哼了一声,夹着尾巴蹭了过来,小柯跟着它也蹭了出来,耳朵平平的,一副惊弓之狗的样子,眼睛从下往上怯生生地挤着看我,我叉着腿迷惑地看了它们俩一会儿,说:“嘿我的老伙计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唐书禾换了个姿势,枕着胳膊说:“吓着了吧。”

  我怔了一下:“吓着了?我太粗暴了吗?”

  唐书禾笑了笑,懒懒地把腿搭在我身上,说:“没有。”

  我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看他身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行,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得有些凄惨,我也没好哪去,后背上全是他挠的血檩子,又想了想方才天雷勾地火宝塔镇河妖的场面,这俩傻狗被吓着也情有可原。我看着它俩,感觉它们跟躲自己屋里不敢掺和爸妈吵架的小时候的我一样,于是突然与它们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共情,我摸了摸路博文和小柯的狗头,给它们搞了点吃的,俩傻狗发现警报解除,屁颠屁颠地快乐干饭去了。

  唐书禾还在沙发上躺着,看我走回来,仰着头看我,我乐,坐他身边,揉了揉他的肚子:“干嘛,干傻了?”

  唐书禾:“……”

  我:“嘿哈。”

  唐书禾的眼神在“非常感慨”和“这到底是个人还是傻狗”的两极中摇摆了一会儿,终于缓缓滑向了前者,他的手从我的衣服下头伸了出来,我握住它。

  他坐了起来,揽住我的脖子,跟我额头贴着额头。我把他打横抱起来,抱进卧室里,进门的时候我说:“过了门,咱们就是正头夫妻了。”

  他一直在笑,眉眼弯弯地,特别漂亮,他说嗯。

  那天我们几乎在卧室里赖了一天,五六点钟的时候居然双双睡着,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唐书禾还在睡,俩人躺得横七竖八,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他腿压着我肚子,我眯着眼睛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9点34,吃晚饭都迟了,我坐起来,唐书禾迷迷糊糊地在嗓子里哼了一声,黏过来搂住我的腰,脸在我后腰上蹭了蹭,闭着眼问:“……几点了?”

  我摸了摸他的脸,说:“七点半快八点了,顾自睡,我起来弄点吃的。”

  他塌在被子里,半睡不醒地嗯了一声,我想做个炒饭算了,下锅的时候唐书禾在刺啦刺啦的油烟声里跑过来,举着我的手机说:“有你电话。”

  “我没手,”我大声说,“你看看是谁?”

  唐书禾看了一眼,说:“是……是阿姨。”

  我妈接了电话,问我吃饭没,我说还没,她就叨叨我吃饭晚,我又不好告诉她是为什么,我妈又说快过年了别忘了买年货,要买什么什么还有什么,我说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妈说嘿破孩子你怎么这么敷衍,我叹了口气:“我这做饭呢妈,说话工夫让油崩了好几下了——”

  唐书禾接过我的手机,举着贴到我耳朵上,我抬眼看了看他,他没什么表情,对我点了点头。

  “你接着说妈。”我说。

  “做饭呢?”我妈问,“你现在还一个人住?”

  “没,我和小唐住一起,”我说,“干嘛呀?”

  我妈小声叨咕了一句:“都住一起了,也没人给你做口热饭。”

  “有——哎到底啥事啊?”

  “你过年回来吧?”她说。

  “嗯啊。”

  “带人回来不啊?”她问。

  我看了唐书禾一眼,说:“带。”

  “行,”我妈说,“没事了,你吃饭吧,下回再别这么晚吃饭了,胃就是让你一天天这么吃坏的。”

  我:“……”

  电话挂了以后唐书禾立刻问:“油崩哪儿了?”

  “没事,”我转了转手腕,“就小油星儿,我都找不着了。”

  他揉了揉我手腕,我嬉笑着拽他过来偷了个香,他扶了一把我的腰,禁不住也笑起来,两个人吃饭之前把嘴亲得肿肿的。

  饭端上来以后我们俩头对着头吃饭,唐书禾犹豫了半天,问我:“阿姨给你打电话什么事啊?”

  “提醒我买年货,”我埋头吃饭,“没事。”

  他没说话,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年你和我回去吧?”

  唐书禾点了点头,我乐:“别紧张啊,你这什么表情。”

  他绷着嘴角,给我忧国忧民地笑了一下。

  后来我才晓得这个人心思那么重。第二天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唐书禾正在厨房忙活,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一看就是刚下班儿,还特地去剪了头发,修了一个很清爽的型,把眉眼和额头露了出来,沙发上放着一堆礼盒,茶叶丝巾水果还有我们这边的特产,女士丝巾和茶叶这些看着就价格不菲,但是写价格的标签全让他撕了,我坐那儿翻了半天,抬头看见唐书禾靠着门框,对我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摸了摸手臂,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叔叔阿姨喜欢什么……”

  我胳膊搭在那一大堆东西上头,有点想笑,有点心软,我说:“这就是个礼嘛,没必要买这么贵重的。”

  他笑了笑,说:“洗手吃饭吧。”

  我就着厨房洗手池洗了洗手,说:“今天下班挺早的?”

  他没回答,只说:“你先吃,我一会儿有个聚餐。”

  “嗯?”我顺口说,“那你回来一趟干嘛?直接去不就行了?”

  “六点半的局,我去早了也没意思,”他把胳膊撑在桌子上,轻声说,“怎么样?”

  其实有点淡,唐书禾做饭一向少油少盐,不过非常精细,比我做得好吃多了,我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冲他乐了一下,拖长了声音说:“老婆做什么都香香。”

  他也笑了。我也是真的没什么出息,他每次那样浅浅地干干净净地笑,我心里的小哥斯拉都会乱撞。

  傻逼如我,居然这时候也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直到他穿衣服出门的时候问我明天想吃什么他一会儿回家带回来,我还报了一堆菜名,纯粹是跟他撒娇,他靠着门框笑,说:“你到底吃哪个——”话说半截,豪情万丈地挥了挥手,然后给我说:“我都记住了,以后家里饭我做。”

  我他妈居然还没反应过来,我哈哈一通乐,跟他说:“你再这么忙下去头上毛都要不剩几根了,你先能准点儿回家再说吧。”

  他摸了摸头上目前还挺茂密的头发,嘟囔了一句:“总会有办法的。”

  我冲他挥手:“拉倒吧你。”

  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怎么好好的突然开始探讨家务分配的事情,还在想他是不是嫌我做饭难吃,下次做饭少放点油盐。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我接到了他的电话,我喂了一声,这个人在那边迷迷糊糊地嗯,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大着舌头说:“怀哥,我喝了一点酒……来接我行吗。”

  我立刻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你在哪儿呢?我现在去。”

  他断断续续地给我报了个地名,我一听嗬,高级饭店啊,问:“你开车没?”

  他猫一样低低地咕哝了一声,我叹了口气说:“行行行,你别说话了我自己去车库看一眼,你旁边有同事朋友吗?让他们看着点你,我马上到。”

  这句他倒接得很快,乖乖地说:“好。”

  我火急火燎地到那儿的时候他正被一个男同事架着在饭店的大门口站着吹风,人一看就是喝多了,站得晃晃悠悠的,脸红得像个小屁桃……水蜜桃,看见我,半合着眼睛歪头笑了一下,我从那个男同事手里把他接过来,跟他道了谢,问需不需要我送他回家,那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摆摆手笑了笑,自己开车走了。

  人一走我就捏唐书禾的脸:“怎么喝这么多,啊?明知道自己不能喝。”

  他嘿嘿笑了一下,手勾住我的脖子,酒气喷在我耳边,他说:“我要升副教授啦。”

  “真的啊?”我也高兴起来,拍了拍唐教授蓬松的后脑勺,“我就说嘛,上次你去天津,这事儿就有戏。”

  唐书禾嗯了一声,没听明白我说什么似的,我发现他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个巴掌大的毛绒玩具小猪,我失笑:“这是哪儿来的啊?你几岁啦书小禾?”

  他沉沉地靠在我肩膀上,整张脸贴着我的胸口,像要睡着了,当务之急还是把这位酒醉的教授搬上车,我半扶半抱地把他弄到副驾驶上,给他系安全带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啾地亲了一口我的耳垂,我一下笑起来:“别招我啊。”

  他不说话,眯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冲我笑,他喝完酒一般都美滋滋的,不烦人,甚至很可爱,搞得我心情也跟着非常好,他今天实在喝得不少,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我把座位放平一点,他歪过头,睡着了。

  车开了一路,快回家的时候我把他拍醒,让他清醒一下免得下车受风感冒,他睡了一小会儿,神智清醒多了,具体表现就是他对着手里的毛绒小猪愣了半天,说:“这是什么?”

  “我哪知道啊?”我说,“你刚还拿着它唱歌呢,‘我们是花花,春天是妈妈,我们是春天的小花花。’”

  他一脸空白:“什么?”

  我说:“麦兜当当伴我心。”

  唐书禾:“……”

  我笑了一下,说:“下车吧,到车库了。”

  他虽然神智清醒了一点,但是身子还是软的,我索性拉开副驾的车门,把他背了出来,他扁扁地趴在我后背上,我从车库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今天坐了一晚上吧,后面疼不疼?”

  他摇了摇头,说:“不疼的。”

  我说回去让我再看看,他突然缩了缩腿,有点胆怯地说:“今天……轻点行不行,我明天,我明天有会,要坐一整天。”

  还说不疼。我失笑,有点心酸:“我不弄你。”

  他说哦,腿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着三不到两地说了一句:“超市关门了吧。”

  “嗯,”我说,“关了。”

  他叹了口气,说:“我今天被灌了好多酒……答应你买的东西也没买。”

  “不着急,明天我去买,你要升迁了嘛,他们肯定灌你酒。”我说。

  “不行,不行……”他顿了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改。”

  “什么玩意?”我说。

  他突然低下头,非常颓丧的样子,在我耳边小声念叨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说:“我本来,本来想给阿姨留个好印象的,结果还没见面就搞砸了。”

  他耷拉着脑袋,下巴贴着我肩窝,还在那儿颠三倒四地忏悔,一会儿说我改我都改,一会儿说搞砸了全搞砸了,我心里裤衩一声,这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我操,昨天我妈打电话跟我抱怨那些,他听见了。

  所以他才会说那些话,才会赴宴之前专门跑回来给我做个饭,他绝对会做出这种反应。

  他今天喝了酒,要不然他是不是永远不会说这些。

  “宝,宝贝,”我叹气,侧头亲他白皙清瘦的侧脸,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你心思怎么这么重啊,哎。我妈吧,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老太太多少有点嘴碎,她说什么,你别太往心里去啊。”

  到楼门口了,我打开门,背着他上楼,边走边说:“没事啊,这不算事儿,昨儿我怕你听见才拿话支吾,你要是不在我肯定给她说,我在外头这么多年哪顿饭不是自己做,谈恋爱就丧失自理能力了是怎么的,再说我找对象又不是找厨子,我的对象我乐意怎么宠怎么宠,回家我给你做夜宵,咱端到床上吃去。”

  他突然笑了一下,用脸贴贴我的脸,小声说:“那我也要宠你呀。”

  我懵了一下,心说正说婆媳关系的正事怎么突然开始讲情话,心里麻酥酥地被撞了一下,唐书禾打了个酒嗝,说:“我也知道……不是,我不知道。我挺怕的。好不容易你才愿意原谅我,我特别怕……又出什么岔子。”

  他说:“我应该对你好一点。我应该对你再好一点的。”

  你那么好,你对我已经那么好。

  我站在那里,心涨得有点发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把他往上颠了颠。

  “唐书禾,”我一开口,嗓子里都涩涩的,“我这一辈子就交代在你这里了,这个事我早就和我爸妈讲明白了——很早,比你想象的还早,我父母人很温和,我就这态度,他们不会为难你,你不用怕,你永远永远不用害怕,松弛一点。”

  他不再说话,半晌,蹭了蹭我的侧颈,闷闷地嗯了一声。

  到家门口了,我掏钥匙开门的时候突然感觉头上一重——唐书禾把那个毛绒小猪放在了我头顶上,我顶着那个Q版小猪,哭笑不得地说:“干嘛?”

  他说:“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46章 完结章(上)

  北方大雪弥漫。

  今年严冬,我们家这边气温很低,年关这几天一直在下雪。三十那天下午,我和唐书禾的飞机落地,到我父母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时间刚好,唐书禾进小区大门开始就肉眼可见地紧张,一会儿整理头发,一会儿抢我手里拎的东西,我拉他在单元楼门口的遮雨台下站定,给他掸了掸头肩上的雪,说:“放轻松唐教授,我真怕我妈一开门,一亮嗓,‘哎这是小唐吧?’然后你噶一声抽过去了。”

  “什么。”他皱着眉笑。

  我牵他的手:“走吧。”

  是我爸开的门,我发现他也着意捯饬了一下,穿了套装,眼镜也擦挺干净的,他一个中年就开始脱发的老头,居然还喷了摩丝发蜡之类的东西,这么多年了,头一回见他秃得那么正式。我妈在他身后,化了妆,好像还去烫了头,满头小卷儿,正冲着门外微笑。

  我爸笑了一下,说:“来了。”

  唐书禾在我旁边,手冰凉,笑容却很热情,他说:“叔叔阿姨过年好。”

  有点僵硬,我在心里表扬他,不错,声音洪亮,喜庆!

  “好好,过年好,赶紧进来吧外面冷——来换鞋,换鞋,”我爸把我们俩让进屋里,我爸看了看他,笑说,“这孩子,来都来了带什么东西。”

  “我……听路怀说您不碰烟酒,就给您带了盒茶叶,给阿姨带了一条丝巾,是我孝敬二老的一点心意……”唐书禾换完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坐,僵硬地站在玄关那儿说话,被我妈让到沙发上坐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我,我对他笑了笑,坐在他身边。

  我妈搭茬:“孩子懂事儿。对,重要的是心意嘛,心意到了就行——哎呦,这个牌子的丝巾,太破费了孩子。”

  我爸把唐书禾贴墙根放着的一堆礼盒拎起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别的,只是笑呵呵地说:“这心意太贵重了,我找个干净地方收藏起来。”

  唐书禾穿着一件高领羊毛衫,斯斯文文的样子,双手贴膝盖放着,红着耳根,有点拘谨地笑。

  我把手搭在他的沙发靠背后,心里满满当当。

  “孩子都回来了,那我开始做饭吧,想给你们做口热饭,总不敢在你们来之前开锅。”我妈站起来,往厨房走,我和唐书禾赶忙跟上去,我妈把我们推出来,“你们在外头坐着就行了,小唐别拘束,茶几上有糖还有瓜子花生水果什么的,你随便吃点,别饿着。”

  “哪能让你一个人忙活啊,”我扒着厨房的门框嬉皮笑脸,“我们俩进来给你打打下手。”

  我妈看了我们俩一眼,笑说:“那你俩帮我把菜择了就行。”

  我和唐书禾就一人搬一个小马扎,面前放个盆,膝盖顶着膝盖地低头择菜,我知道我妈让我们俩干这个是要干嘛,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不方便在饭桌上一股脑地问,就指着这种时间拉家常,她问一句唐书禾答一句,在哪儿毕业,什么工作,里里外外摸得门儿清,毕竟唐书禾也没什么保留。我妈一边切着菜一边说:“本来以为你们能早几天回来的,年轻人啊,都太忙了。”

  唐书禾说:“是……我那边有点事,耽误了。”

  我妈问:“哎,你不是老师吗,你们学校不放寒假呀?”

  “放了,”唐书禾摸摸鼻子,“但是我们课题组有点事情。”

  “天哪,”我妈叹了口气,“孩子太累了,平时是不是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呢。”

  我赶紧给他立腕儿,把胳膊肘搭在唐书禾腿上,半边身子靠着他,搭我妈的茬:“是呗,天天加班,忙成那个样儿,下班还专门跑回家一趟,给你儿子做完饭才又走的。”

  我妈一下就笑了,放下心来的样子:“真的啊?”

  唐书禾是个实诚孩子,一时有点无措:“也没像他说的……”

  我妈眉开眼笑地戳我的额头:“你就让人家给惯的!”

  我嘿嘿笑,晃悠出去看了看我爸,我爸正泡茶,看我过来,分了我一杯,我对他挑了一下眉,他默默地笑了一下,举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半晌,对我点了点头。

  我有点想笑,端着茶杯扭头看去。我妈还在切菜,肉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电视在放春晚前的嘉宾采访,唐书禾蜷在小马扎上,缩着两条长腿,间或低声和我妈聊天,年三十这天黄昏金红的夕阳从窗子里斜进来,洒落在他的头发和鼻梁上,在某个时刻,他偏过头,下意识地寻找我的视线。

  我和这个人隔着客厅,隔着老式木制的地板,90年代那种格子玻璃门,老式电视机和茶几,我妈买的电视机防尘罩,隔着陪伴我人生中前十八年被称为“家”的组成部分的那些东西,他看着我,他没有笑,蜷坐在人间烟火的一角,表情沉静而温柔。

  菜端上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爸自己不喝酒,就问:“小唐喝点儿吗?“

  我赶紧拦他:“拉倒吧爸,他一杯倒,上次升副教授的庆功宴上喝多了,还是我给背回来的。”

  我爸挑了挑眉,很意外地:“年纪这么轻,就升副教授了?”

  唐书禾拉开凳子坐下,笑说:“要等明年教龄满了。”

  我爸挺高兴的,一直念叨不错不错,给唐书禾倒茶,夸他青年才俊,大有可为,我老婆欠身扶着茶杯,脸上的红一直没消,我撑着额头笑着看他,他不看我,手在桌子底下悄悄缠过来。

  那天的年夜饭之前我提前给我爸妈打了电话,打之前问了一下唐书禾,他的意思是不愿意他当年的事给我爸妈知道得太详细,不知道是因为怕我爸妈对他有成见,还是单纯觉得当年事太血淋淋了不愿意再翻一遍,因而给我父母打电话的时候,唐书禾的情况我说了一半瞒了一半,把他手腕上的疤和杂七杂八的病瞒了,我说:“……所以我带他回来,你们不要给他说太重的话,他过得很苦。”老两口半天没说话,我爸叹了口气,说你放心,我妈表情复杂,重章复唱地骂我,小犊子玩意,还会护犊子了。

  但也是今天的年夜饭,我妈在春晚的歌舞声中端起杯,说:“小唐啊,阿姨想跟你说几句话。”

  唐书禾立刻放下筷子,坐直身体:“阿姨您说。”

  我妈笑了:“别紧张,松快点,阿姨就是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小唐啊,你是个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在一起,叔叔阿姨很放心的,但是你知道,做父母的,她心里总有点……她总是怕孩子在外面过得不好,不开心,没人照顾……”

  “我知道,”唐书禾轻声说,“阿姨,我知道。”

  我妈笑了一下,偏了一下头,很快转回来,继续说:“路怀这孩子,死心眼,但是很知道心疼人,但是你可能不知道,他有一段时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自己一个人,过得很难受,那个时候谁来心疼他呢,也没有谁,前两年他还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我那天碰巧给他打电话,他接起来声音不对,我问他在哪儿呢,他说胃病犯了在医院急诊……”

  “我的妈,”我夹着脑袋坐在那儿,尴尬得直揪头发,“大过年的你说这干什么。”

  唐书禾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他,但是感觉他表情有点变了,我爸捏了捏我妈肩膀,她接着说:“孩子自己认下的人,我们没什么说的,就是……就是希望你们俩以后,好好的就行了。你的事,叔叔阿姨心疼你,以后拿你当亲儿子一样,但是小唐你得理解为人父母的一点私心,我们就一句——你对他好,别再伤他的心,就完事了。”

  唐书禾沉默了一下,站起来说:“我敬叔叔阿姨一杯吧。”

  我低着头,听见他说:“之前我对不起他……”

  “别这么说,”我胳膊架在桌子上,拍了拍他的后背,“别这么说。”

  我妈也说:“孩子,你也身不由己。”

  唐书禾就低头看我,万语千言地笑了一下,茶气与饭香薄薄地蒸红了他的眼眶,他抿着嘴,仔细地斟酌着用词,那种郑重的语气会让人的声线变沉变陌生,我收回手,他端起杯。

  好多年我都记得那个场景。有一回我和唐书禾因为屁大点事拌了几句嘴,真是屁大点事,就跟鞋里的砂砾子一样,混在时间的风沙里,两个人谁也想不起来当时是哪颗石头不小心硌了脚,但是那时候我气得一个人坐沙发上看电视,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心里窝得慌,做梦就梦见这一段儿。他举起杯,跟交投名状似的,特悲壮,结果可能太激动了,话全哽在喉头,我妈笑着给他解围,说:“你把这杯茶喝了就行了,叔叔阿姨明白你。”他二话没说一口喝了,坐下拿着茶杯挡了一下脸,那个情绪才平稳下来,一字一句说,阿姨,他是我的家了,人怎么能离开家呢。

  我睡到半夜醒了,看见那个梦里的人不睡觉,光着脚抱着被子细伶伶地站我跟前,半天,憋出一句:“你还生气吗?”

  我睡懵了,忘了还在和他置气呢,拉他的手,抬头跟他说:“大半夜的干嘛不睡觉?地上凉,把拖鞋穿上。”

  他也不动,低声说:“你不上床睡觉,我和你一起挤沙发。”

  我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后半夜了,路博文的狗头枕着我的脚,小柯的头枕着路博文的屁股,我在它俩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坐起来,对他说:“你把我拖鞋先穿上。”

  他愣了一下,哦了一声,踩在我的拖鞋上,还特执着地问:“你真不生气了?”

  “哎呦,”我臊得,头顶着他肩膀,搂着他往卧室里走,“这一天天的,咱俩。”

  唐书禾在前面低着头笑起来,笑声和我越来越像,嘿嘿的。可是家又怎么会离开他呢,我心想。

  那都是很久以后的话了,应当划到少年夫妻老来伴那条线里。

  吃完年夜饭,我妈坚决不再让我和唐书禾参与包饺子的事,她和我爸两个人包,塞给我一大包鞭炮二踢脚窜天猴让我们自己去玩,我乐,心说这是拿我们俩当小孩儿哄。

  我们那儿是个小镇子,那时候还不禁烟花爆竹,我和唐书禾一人嘴里含着一块橘子糖往楼下跑,在楼栋下面放爆竹,那个二踢脚声音大得像他妈个迫击炮一样,非常过瘾,我把二踢脚埋进雪堆里,点上信子转身就跑,唐书禾站在远点儿的地方插着兜看我,烟花在他身后的高天上绽开,他脸上映亮一下,能看清是笑着的,我跑向他,转过身的时候二踢脚就炸了,雪崩散得到处都是。

  那一袋子炮仗全被我们俩一晚上祸祸个干净,唐书禾刚开始还端着,后来彻底解放天性,蹲在地上放窜天猴玩,窜天猴呲儿一下上去了,他就仰着头看,眼睛亮亮的,也不跑,崩了一脑袋炮仗皮,我妈打开窗户喊我们:“那俩小孩儿,上楼吃饺子!”

  他笑着站起来,我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两个人左摇右晃同手同脚地往楼栋里走,烟火声在身后震天响,我闻着空气里干燥的硝烟味儿,把脸埋他颈窝里,他推开单元门,北风呼啸着灌进来。

  我们就站在楼道里短暂地接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完结章(下)

  这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除夕,感谢我的父母。或许也该感谢唐书禾的母亲,整个年关她只给唐书禾打了一次电话,唐书禾没有接,之后她没有再打扰他。包饺子的时候我和唐书禾在楼下放炮仗玩,压根不知道我爸妈偷偷往饺子里包了硬币,到了半夜吃饺子的时候,我和唐书禾一人吃出来一个硬币,我恍然大悟,我说我妈刚才为什么非得一个劲儿给我们俩夹饺子,我把吃出来的硬币吐到手心里,听见我爸笑说:“好喽,吃饺子吃出钱,这一年你俩都走大运,这个……心想事成!”

  我有点想笑,心里酥软,低头用筷子搅合碗里的酱油,小声笑说:“你俩怎么老拿我们当小孩儿哄啊。”

  “你俩可不就是小孩儿吗。”我妈说。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肉肉地扯着,偏头去看唐书禾,他正单手托腮,玩我们叠在一起的两枚硬币,他发现我在看他,中指拇指扣成圈,把硬币嘣一下弹到我这儿。

  我笑,有点想哭。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唐书禾洗漱完穿着一身家居服在沙发上坐着,我躺他身边玩手机,他面对面还要给我发微信:“晚上我在哪睡?”

  我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他:“和我一起睡啊,不然呢?”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很难以言说的表情,他小声说:“这好吗?”

  我妈刚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们俩在沙发上交头接耳,边往脸上拍护肤品边说:“咋了,还不睡觉?”

  我乐,把他拽起来:“茶也敬了门也过了,你这害羞什么——走,进屋睡觉。”

  “小唐不好意思啊,”我妈在我身后说,“那要不让你叔和你一屋睡也行。”

  唐书禾吓得眼睛都大了一圈,骤然加快了脚步溜进我的卧室。

  我笑得不行,顺手带上门,和他并肩坐在床上,唐书禾四下打量我的卧室,我往后一躺,手放脑后枕着:“怎么样,我住这屋住了十八年。”

  唐书禾神色很安静,他握了一下我的手,站了起来。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转,他摸了摸我的桌子。

  我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他布置给我的那些作业。

  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摸了摸我桌子上的闹钟和台灯,我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下巴支着他肩窝。

  “辛苦了。”我说。

  我怎么会没发觉呢,经年睽违,他变成那样一个人,一开始连我的触碰都会下意识地闪躲,之后又强忍着凑过来,后来慢慢地才能自由接受与我的肢体接触,我怎么会没发觉每一次我父母无意识地贴近他,亲昵地拍他的背的时候他强忍的僵硬。

  他却笑起来,侧过头亲我。

  他说:“嗯……挺好的。特别好。”

  和他一起躺在旧屋的床上,那感觉是很微妙的,我说不上,但是做了一宿碎碎的乱梦,一会儿梦见十七岁的时候我抱着吉他对他唱歌,被他薅着领子按在墙上亲,亲得两个人都飞机起飞,只能打开窗户,让冷风灌进来把邪火吹下去;一会儿梦见那个白光满地的下午,我鼻腔里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屏住呼吸,眼里依然有鬼魂一样萦绕的恐惧,但他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把手护在他脑后,船入港的时候他挺起上身,死死抓住我,像抓住救命的桅杆。

  我短暂地醒了一下。唐书禾已经睡熟了,背对着我,露出一段清瘦的背脊,我从后面抱住他,迷迷糊糊地喊他的名字,这个人半梦半醒地应我。

  第二天我们醒得很早。大年初一往往是最百无聊赖的一天,拜年短信也发完了,炮仗也放完了,春联也贴了,早上起来吃剩饭,吃剩的年夜饭,我妈还给唐书禾新下了一碗面条,我只能在旁边和我爸一起吃剩饺子。吃完了也没什么事干,我和唐书禾就窝在沙发上看春晚重播。我妈估计是看我们俩实在无聊,翻出我的相册给唐书禾看,唐书禾本来还在犯困,这会儿一下来了精神。

  我挡不住我妈,也拦不住唐书禾,于是唐书禾观看了我的百天开裆照,周岁照,一岁照,两岁照,三岁照,四岁第一次去幼儿园扒着大门的栏杆哭喊放我出去照,七岁和爸妈去海边被小螃蟹夹到手指惊恐甩手照,十岁放了个哑炮仗被崩得满脸黑灰照——靠,我妈心是真的大,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拍照片。

  我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是给我吓了一跳,但是你不是哪儿也没伤着吗,我就看你这模样太可乐了。”

  我爸在书房插话:“眉毛都燎没啦!”

  唐书禾:“哈哈哈哈。”

  我尴尬得整个人都嘎巴了,唐书禾捧着相册大笑,看了我一眼,抽空拍了拍我的大腿,安慰我:“很可爱啊。”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也笑起来。

  总之,那些照片被一张张慢慢地翻过,我的底裤被一条条慢慢地扒下来,我从刚开始的尴尬欲死到麻木不仁,终于翻到高中的时候,那些照片都不再出自我妈之手,青春期有一段时间我特别不乐意照相,那些照片都是学校社团拍的。唐书禾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些照片,说:“官方拍的还挺清晰的,角度也好,我想洗几张带回去。”

  “行——哎,”我坐直了,“什么意思,你还有非官方拍的?”

  他只是笑,我晃他肩膀:“天哪,你偷拍我,你是不是偷拍我?”

  我妈被我们俩酸得嘬牙花子,站起来去厨房喝水去了。

  “妈!妈!”我扯着嗓子喊,“有私生饭偷拍你儿子嘿!”

  唐书禾被我晃得东倒西歪,耳朵都红了,我妈说:“什么夹生饭?你早上不是吃的饺子吗?”

  “……真的,”我扭头问他,“照片呢?你还留着吗?”

  他笑了笑,说:“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你这,”我啧了一声,“怎么还弄丢了,你……”

  我的后颈吹过一阵凉风,我突然反应过来——

  他啊,他留着我所有的东西,就在书房放着呢,我都看见了,我的电话号码他还记着,我的照片怎么可能弄丢了呢。

  我想起那个高颧骨的女心理医生的话。

  “……让他记住这种痛苦的感觉,那些东西,有些是能唤起他欲望的影片,有些是……你的照片。”

  可是除了那张海报,他没有我别的照片啊。

  “……没事儿,没关系!”我亲了他一口,捧着他的脸说,“我现在就在这儿呢,咱俩去重拍几张吧。”

  他说:“啊?”

  我把左腿往唐书禾右腿上一搭,晃悠着说:“怎么样,想不想回三中看看?”

  他想了想,说好啊。我一拍巴掌,搂着他脖子说:“咱们去操场看看,还有高三楼,门口那两棵大杨树被砍了你也没看着,不知道栽没栽新树苗,还有篮球场,剧场报告厅……我也好多年没回去了,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拍几张照片发给李睿于思海刘宏博他们,要不要去看看谷老师……不行,大年初一,人家也休假呢。”

  说干就干,我站了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了,今天天气好,还有雪,拍照肯定漂亮。”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笑,有点犹豫的样子。我的笑意也淡了,我看着他,对他伸出手。

  “宝,”我说,“那些事不能老是留存在我和你的回忆底色里,咱们得往上头叠加一些我们俩新的东西。”

  他握住我的手。

  “我知道,”他小声说,“我就是腿被你坐麻了。”

  ……妈!我棉裤呢!

  好在我爸妈没有定期扔旧东西的习惯,我家压箱底还有两件我的高中校服,上次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三中的学生放学回家,身上校服的款式和八年前差别不大,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区别。我和唐书禾只能在羽绒服外头鼓鼓囊囊地套校服,再瘦高的人这么穿也跟俩大列巴似的,高中的时候人人都这么着,现在看真是丑的一比。穿着旧衣服走在上学的旧路上,那一段路是真的恍惚,像走在旧照片里。走到学校大门口那种如在梦中的情绪才消失了。

  你吗的,三中,我没想到你这么有钱。

  三中新建了几栋楼,看起来旧楼也重新装修了,自动伸缩大门还安装了人脸识别系统,这个破几把系统,识别唐书禾显示的是“识别失败”,识别我的时候,显示了一句“非法生物入侵。”

  我:“……操?”

  什么非法生物,年兽吗?

  保安亭的保安戴着一个大皮帽子,伸出头来,看了看我们俩,说:“哪个班的?”

  我挥了挥手:“叔,高二文(一)班的,刚从八中转过来,还没录入人脸呢。”

  保安大爷说:“大过年的来学校干嘛啊?”

  “待着没事过来打篮球。”我说。

  他摆了摆手,把我们俩放了进去。我们俩都进去一会儿了,他又追出来:“来打篮球啊,篮球场刚下了雪可滑了,我给你们扫一下。”

  “不用,”我吓一跳,“不用不用,叔,真不用,我们俩趟雪玩儿,您赶紧回去,啊,大冷天儿的。”

  那保安大爷和我推让半天,终于被我给推回去了。

  “天哪,”我跟唐书禾说,“这大叔也太热心了,一会儿出去跟他承认错误,咱俩都毕业八……哎,九年了。”

  唐书禾摇着头笑,安静地踩雪,三十儿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大年初一没人打扫,操场白皑皑的一片,很寂静,很空,只有我们的呼吸和脚步声。篮球场扩建了,还换了新的塑胶场地,新的篮筐,我踩着雪跳起来够了一下篮筐,回头问唐书禾:“在这儿你拍过吗?”

  他摇了摇头。我挥手示意他退后:“这儿,逆着光,拍一下我的影子。”

  我跳起来,做了一个扣篮的动作。

  他举着手机对我点了点头,我跑过去:“让我看看拍得怎么……”

  ……和我想象中可以说是毫不沾边。我怎么描述他拍出来的东西呢。

  就是,一道残影。

  一道背对着太阳的瘦长鬼影。

  “什么啊这!”我说,“就这影子你说是路博文我都信!”

  他哭笑不得,抢回手机又看了看:“没有吧。有那么差吗?”

  我摇头,去拉他的手:“走,去剧场报告厅看看。”

  剧场报告厅是锁着的,我和他趴在门口看。报告厅的大门好久没擦了,蹭了我们两个一校服袖子的灰,当年的戏剧节就是在这里搞的,现在这儿也鸟枪换炮了,原来我们上学那会儿,只有一个不大的舞台,一个大顶灯一排小彩灯和一个只能变换黄白两色的追光灯,现在远看也能看见主控室的东西变得高端且复杂了。

  “拍吗?”我说。

  他点头,把手机贴在窗玻璃那里,拍了一张里面。

  “我呢?”我问。

  他一时没有答话,透过手机屏幕看着那个舞台,好像它依稀还是旧模样。

  “你在这儿呢。”他说。

  我愣了一下,笑起来。

  他收起手机,凑过来亲了一下我的嘴角,拍了拍我们俩身上的灰,轻声说:“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高三楼门口没有再栽新树苗,改成了一片渗水砖,小卖部倒是没变,还是在那里,不过没开门,毕竟大年初一。高三楼大门也是锁着的,我们俩站在楼门口的遮雨台前,往里头看了一会儿,我脑海里出现的那些回忆并不连贯,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拉着他的手站在那里,看着那扇紧锁的大门,总觉得或许有一刻,在铃声里,会有一群当年的少年人从那里鱼贯而出,其中有两个人擦着我们的肩跑过去,不回头。

  我们离开了那里。

  操场旁边的高低杠什么的倒还是老样子,我双手搭在单杠上,一使劲翻了上去,拍了拍手,说:“还行,你怀哥宝刀不老啊。”

  唐书禾在下面站着,笑了,他说:“你还能像当年那样……翻下来吗?”

  “倒挂金钩啊,”我说,“书小禾你清醒一点,我快三十了。”

  他摸着鼻子笑。

  我向他伸出手:“上来。”

  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我拉,长腿一掀,也坐了上来。

  他轻轻晃着双腿,看着远方空茫的白雪,说:“不知道路博文和小柯怎么样了。”

  “昨天不是刚视频过吗……我也有点想它俩了。”我说。

  他点点头,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远方的操场。

  有那么一会儿,我和他谁也没有说话,呼出的白气消失在风里,有一瞬间,我知道我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

  “你……那把吉他还弹吗?”他问。

  “没有。没再弹了。”我说,“歌也没再唱给别人听,要我再唱一遍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微笑。

  我也乐,说:“好吧。”

  不必再唱了,说点什么呢,好像也不必再说了。所有过往都在这儿了,我就和他一起看着。

  什么都静了,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和一个人的踩雪声越来越清晰,有一个人向我们跑过来。

  是那个保安室的大爷。

  他越跑越快,边跑边说:“哎,你俩,你们俩!”

  “不着急!慢点跑啊叔!”我说。

  那大爷跑到我们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我才反应过来,哎,咱们这两三年前就高考改革了,哪还有文科班啊,你们俩到底哪儿来的?”

  我和唐书禾对视一眼,扁了扁嘴,从单杠上跳下来。

  “叔,抱歉啊,”我说,“我们俩都是三中的学生,毕业快十年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来看看母校。”

  “啊?”保安大叔看了看我们俩的校服,有点为难地跺了跺脚,“你这个……换平时就能让你们进了,不是大事儿,平时也总有人进来,就是刚才教导主任来了,我容易摊事儿,你们要不还是赶紧走吧,不好意思啊。”

  “哪个教导主任?”唐书禾突然问了一句,“还是那个王主任吗?”

  “哪个王……王宏伟是吧?”大爷说,“他都升副校长啦!……你俩还是赶紧走吧,从小偏门儿出去,那个没有人脸识别。”

  “我们俩翻墙不行吗?”我说。

  大爷乐了:“翻什么墙翻墙,老弟,你还当是你那时候呢,都安监控啦!”

  “……好嘞叔叔。”我拍了拍唐书禾的胳膊,“走啊咱们?”

  他点点头,说:“走吧。”

  我和他转过身,听见那个大爷在我们身后说:“走了老弟,不好意思啊!”

  管谁叫老弟呢大爷!我拉起唐书禾,拔腿就跑:“快跑啊,教导主任来啦!”

  我们两个向小偏门的方向跑,那里人迹罕至,只留下我们两个的脚印,唐书禾被我拉着,两个人在雪里跑得跌跌撞撞,我听见他在我身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心热热的,风把我们的头发吹乱了,雪被我们踢起来,在阳光下像碎钻一样闪耀地飞扬,在那些莽撞的、皎洁的旧光阴里飘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落下去,轻轻地落回地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你看,所有过往都在这儿呢。”——《玉珍》福禄寿

  这本比较特殊,大概在番外写完以后完成度会更高,所以就不向大家乞讨长评了哈哈哈,等全文完结再说。

  谢谢大家,有耐心陪我讲完这个故事。番外见。

第48章 番外一(一)

  他叫路怀,记住他,这是你记录这些东西的理由。

  你要记住的第一件事是你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忘记,因为他不记得。这件事发生在你十六岁那年,你的高中举办的纪念曹禺诞辰一百周年戏剧节上。你的高中对于这次戏剧节非常重视,作为理(一)班的学生,你被派去给戏剧节的后勤帮忙,和几个同学共同负责管理道具。你待在候场室的角落里,演员们在候场室挤成一团,你看见一个男生,你的视线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清瘦高挑,腰背挺拔,浓重的舞台妆使他眉眼的轮廓显得很深邃,在人群中出挑得让人移不开眼。你知道他扮演的是《日出》里的方达生,他穿着戏服,一袭长衫,仪态已然是一个民国的读书人,周围的演员们和他嘻嘻哈哈地玩闹,他一笑,你想起《日出》里的那句“太阳升起来了”。

  你的同伴拍了拍你,让你回神。

  那时候已经快十月份了,候场室气温很低,《雷雨》剧组扮演蘩漪的女同学的戏服只有一件薄旗袍,不停喊冷,演陈白露的女孩想把自己的毛披肩给她,被他拦下来了,他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递给蘩漪,说这个你披着,蘩漪笑着摆手,说:“你这条小围巾够干什么的呀。”

  他双臂一展,把叠成长条的围巾抖成一张大方巾,说:“没想到吧,这我妈自己拿毛线钩的,平时都盖电视上——赶紧披上,别感冒了。”

  他周围有人笑着说他不戴围巾这样像孔乙己,他就转过身去给他们比划着演示茴字的四种写法,等到《雷雨》剧组都上场半天了,他才摸了摸脖子,一跺脚:“哎,她怎么把我们家电视罩穿走了!”

  换场的时候蘩漪才捧着他的围巾匆匆跑到后台,连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太冷了,上台忘记了脱披肩,让他只能穿着长衫上台,可是大幕已经拉开,蘩漪又不好戴着妆乱跑,只好把他的围巾交到你手上,拜托你转交给他,你拿着那条围巾,怔怔地说,好。

  鬼使神差地,你做了一个决定——或许不能叫决定,你只是那一瞬间遵从了本能,你抱着那条围巾,对你的同伴说你有事出去一下,然后你偷偷从后台溜了出去,猫着腰坐在了观众席上。

  你能立刻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他那时的样子。明黄的追光打在他身上,巨大的光圈像人们的目光一样追随着他的脚步,他当时说的哪一句台词,你也还记着,他说:“不,我不会成诗人,但是我也许真会变成一个傻子,不过——竹均,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后来有女孩向他剖白,用了顾城的诗,“我要你眼睛里的金子”,这还是他告诉你的,你觉得这诗用得恰当极了。你无数次偷偷端详他的脸,他骨相俊秀,鼻梁很高,眉睫浓黑如鸦羽,双眼皮深而宽阔,黑眼珠也比平常人要大一些、黑一些,那是一双少年人的眼睛。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有一张在舞台上显得多么光芒万丈的脸,在私下里,他常常露出一些憨憨的轻狂表情,常常放声狂笑或者嘿嘿傻笑,那时候你总是想笑他,又想吻他。

  但是当时你坐在黑暗的台下仰望他,直到大幕落下,整个人傻在那。你捏着他的围巾,好一会儿才想起你应该做什么,你挪到后台,那里同样灯光晦暗,他匆匆走来,只看见了你手里他的围巾,笑着说了一句谢谢,接了过去往脖子上一搭,又匆匆走了。

  你那时不明白那种汹涌而来的陌生情感到底是什么,你只是站在原地,感到寒冷,感到胃部的抽搐,甚至有些眩晕,这种感觉几乎近似于恐惧,而你也木讷得近乎愚蠢。你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弄清楚这种情感到底是什么,尽管这种情感已经日益像野草一样疯长。直到这种情感快把你逼疯了,你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你决意转班,到他在的地方去,仅此而已。你为了那个决定,从卧室的窗户翻了出去参加考试。你第一次那样做,过程还算顺利,只是扭了一下脚踝。而你第二次这么做的时候他就站在下面,张开双臂接住了你。

  他一直是这样的,他永远伸开双臂准备接住你。后来,他把什么都好好地接住了,尽管你从不敢奢求。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知道的。他本来可以永远才华横溢,眼底无尘,是你把那些全毁了。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的时候你正躺在他的腿上,你看见他轻轻地抚摸你的伤口,猛地侧过头,青筋暴露地咬自己拳头的骨节,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哽咽,做出保护你的姿态,他说:“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你抱着你和他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毫无尊严地活过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有一个男孩因为和你相同的原因被送来了这里,他来得比你早几个月,你生不如死地在束缚床上接受“特训”的时候这个男生偷偷来看过你,并拔掉了一个贴在你胸口附近的电极贴片,你非常感激他——胸口被电击是最痛苦的,那能让你的心脏骤然收缩,产生濒死的感觉。他拔掉电极片以后,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你一会儿,他说:“习惯就好了。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他后来出家了。

  而你的确以一种猪狗不如的方式迅速地习惯了那里的生活,代价是企图逃跑而被踢断了一根肋骨并关了整整七天的黑禁闭,那让你在以后的人生中睡觉必须面对着窗户,并且再也不敢拉上窗帘,但那不是最痛苦的,真的不是。最让你感到恐惧与绝望的是,你对路怀的感情开始身不由己地慢慢发生了变化。你一开始心急如焚,心想你的突然失联一定让他急疯了……

  可是后来你背叛了他,也被自己彻底背叛。他们在进行厌恶疗法的时候拿他的照片在你眼前晃,照片是那年运动会上照的,他站在领奖台上,在风里眉眼弯弯地微笑。他们强迫你把痛苦的感觉与那样的他联系起来。一开始你愤怒,后来你恐惧、厌恶与恶心,再后来你几乎感到一种快意,你不再试图紧闭双眼,你看着他的脸,感到极度的痉挛、惊恐与反胃,你不再把它当成刑罚,你把它当成惩罚,而他在陪着你,这很好。

  □□的绝对痛苦足以碾碎一个人全部的精神世界,那年八月你“毕业”了以后,你终于相信了那句话。你打开手机,看见了这几个月他给你发的消息,你默默一条一条地读完,然后在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下给他打了电话,幸而你当时还有余力维持一会儿基本的语言逻辑。

  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附骨之蛆一般的熟悉的疼痛迅速爬上你的脊背,但是与此同时,世界在你的脑中终于开始了正常的运转,人间被重新赋予声响与颜色。

  你说:“我们别再联系了。”

  他本来欣喜若狂,突然愣住,继而颤抖着声音疯狂地质问,你招架不住他撕心裂肺的盘问,有一瞬间,不,有很多个瞬间你几乎想把你遭受过的一切和盘托出,而在每一个那样的瞬间之后你都会意识到,你已经不能了。

  你已经不能了。从前你身在地狱,现在你自己就是地狱,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跳下来的。

  他被养得太好,有点天真,对恶意没有很深的想象力,他只是一遍一遍地问你是不是被你父亲打怕了,你已经无法再进行完整的谈话,你想吐,神经性地恶心,于是你挂掉了电话,感到轻松,想死。

  最后一次电话,你听见他在哭,他还是忍不住去挽回,他甚至提出可以做你的地下恋人,你头痛欲裂,无法接受他为你变成这个样子。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试探,像可能还有一线希望似的,小声问:“那我们,就算是分手了吗?”

  你说嗯。你坐在包厢洗手间的地上,四肢像被砍断了。

  在那之后你的精神彻底崩溃,最终不得不入院治疗。现在你在麦迪逊上学,考上这所学校已经是出院一年后的事了,在这里,你的精神科医生为了治疗你的重度焦虑,减轻你严重的自杀倾向,为你预约了MECT,这种疗法起效很快,而且对于你来说,某种程度上也算脱敏治疗。但它有副作用,可能会使你的短期记忆甚至长期记忆短暂缺失,因此你写下这些。这本笔记会放在你病房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在它的下面还有一本笔记,上面记录着你学位论文的大纲、进度和引用的数据与文献。医生说就算真的发生了记忆缺失,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是可逆的,不出意外的话,你会在疗程结束之后慢慢恢复。但你不能接受一丝一毫的忘记。

  你要记住。你要记住你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样子,你要记住他第一次见你时候的样子,你要记住你炙热地爱着一个人,你也曾经活在阳光下,被人很用力也很温柔地爱过。你要记住你曾经是谁的爱人,他喜欢喝咖啡,喜欢喝黑啤酒,喜欢写东西,他会弹吉他,他总是熬夜,他胃不好,他叫路怀。

  作者有话要说:

  MECT,改良无痉挛电疗,治疗精神病的一种方法。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他没忘,他什么都没忘,没有失忆狗血剧情,诸位安心。

第49章 番外一(二)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温和的脸面对你,我就不来见你,现在,我能做到了。”

  幸而MECT没有导致你的记忆缺损,只是短暂地影响了你的记忆能力,这是很正常的,你的医生告诉你,这像电脑重做一遍系统,第一次开机会需要一点时间。

  人和计算机不太一样。每个疗程结束以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你的大脑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你在麻醉状态下用中文母语说过很多胡话,第一次醒来你恍惚中以为还是那个路怀把你从家里救出来,在医院陪护你的晚上,你发现身旁空空,愣了一会儿,问那个白人护士:“那个送我来的男孩呢?”

  做无抽的医护人员听不大懂中文,而且对你这样的状况司空见惯,没有回答你。你被她推回病房以后才一点一点地发觉周遭的不对劲,然后你慢慢想起所有事情。

  刮骨疗毒不外如是。那种感觉很难挨,好在你症状终于得到了比较有效的控制。药物让你变得麻木而迟钝,有一段时间你的注意力都极其涣散,甚至难以坚持专业课不到一个小时的lecture,这让你很难再对之前的事产生那么强烈的情绪,你的情绪变得很平缓,很空漠。这样不行,你开始试着回忆并记录一些当年的事,被你的心理医生制止了,她说:“你不能让你的伤口一直保持开放状态,在它刚开始愈合的时候就去撕它的血痂。”

  于是你不再记录。爱始终是让人愉悦的,你不要把这种挣扎和他联系在一起。你的舍友看你每天只待在宿舍里,坚决拉你去state street看看,你舍友讨厌逛街,拉着你匆匆走过那些服装店的时候,你无意中瞥见了橱窗里的一件衣服,一件肩膀裁剪很挺括的驼色大衣,安静地待在灯光下面,你突然想,这衣服路怀会喜欢的,很符合他的审美。

  那一刻你有了久违的崩溃的感觉。

  直到第四年你告别了药物治疗,接下来的四年里,脱敏治疗与其他方面的疏导情况基本如上,大致就是这样的八年。过多地回忆它们对你没有好处,因此不再赘述了。情况在最后的两年间几乎完全平稳,你想,是时候回到他的身边去了。

  如果可以,就待在他身边,如果不能,就待在他的城市。总之该回去了,你已经离开他太远,也太久了。

  收到李睿婚礼的邀请函的时候你博士毕业,正准备回国,世事有时就是这样巧得不像话。当年你为了摆脱唐友闻,走之前换掉了所有的联络方式,因此你和李睿早已断联,他的邀请函由当时身处纽约的刘宏博转交,他与你在海外见过一面,留下了你的新电邮。

  李睿结婚他一定会去,在婚礼上你一定能看到他的。

  你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刘宏博告诉你,他与路怀很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只知道他肯定没有结婚。人事音书已经寂寥了整整八年,你用了八年的时间自渡,而正常人八年足以拥有一个很好的、崭新的人生。你希望他是那样,你又偷偷奢望他其实还有点记得。

  你当时对他那么狠,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八年以后他还是恨你,打还是骂都好,只是希望渺茫。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他已经把一切都淡忘,他会看见你,想起来少年时的一些荒唐事,然后对你笑一笑。

  最不好的情况就是他可能……他或许会带伴侣一起来。他会怎样对那个人介绍你——唐书禾,我的高中同学。

  那要怎么办呢。

  每次想到这里你都头痛欲裂,无法深究。后来你决定不再想了,你打算闭着眼睛挺到那一天,如果真是那样,就等,等到老就老,等到死就死。再怎么样,情况不会比当年更坏了。

  你第一眼就觉得他没变,可是他的头发长了一点,垂在眉梢,有点风流的样子,穿着很显身材的西装,正侧着头和于思海说笑,他一笑,那点岁月浇出来的风流气又消失了,你简直有点恍惚,这场景何其像你第一次见他。

  你叫他的名字。

  你想对他笑一下,大概不是很好看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天以前你自己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每次都让人失望。

  他表情空白了一会儿,开始和你搭话,语气简直慌乱。你在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眼中看见他十八岁时的无措。

  后来想想,或许八年后重逢时,你不该再对他有所隐瞒,只是世间没有早知道,由于你的懦弱胆怯和强烈的病耻感,你们之间兜兜转转,白白走了一大圈路。只是当时你真的不敢。你不敢在所有过往都已经褪色,所有未来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让他知道,你是个——至少曾经是个精神病人,疯到试图弑父自杀,疯到接受了整整四年的药物治疗,而且直到现在你也是个性功能障碍者,他知道这些会怎么想,你不敢赌。

  只是那时候你不知道你对他的伤害远比你想象中深,但是他永远对你毫无防备,所有温柔和脆弱都对你坦荡地剥开。你后来慢慢知道了,在你唐突地握住他的手又突兀地松开,他却只是靠过来轻声问你怎么了的时候;在你明显地表现出异常,他只是拢着你的手腕把你牵回亮处的时候;在你当着他的面焦虑发作,他在你的身后抱住你的时候;在很多次你无意中撞见他默然望向你的、暗藏担忧的眼神的时候。

  他说:“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开心。”

  他说:“怀哥在这。”

  所以当你母亲以一种宽恕的语气让你在丧期结束以后把他带回家让她看看的时候,你简直怒不可遏。这件事不存在和解。你不需要她的原谅,也无法再包容她的软弱。她是个可怜人,你被打了十八年,她比你只多不少,却对唐友闻有盲目的崇拜,坚信唐友闻做过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包括八年前她曾经偷偷去那个学校探视你的那一次,你疯了一样求她救你出去,她流着眼泪看完你身上的伤,对你说,良药苦口,爸爸妈妈这是为了你好。

  你问她知不知道她和唐友闻已经把你整个人毁了,她说,怎么会呢,除了这件事他们的教育失败了,其他方面你还是很优秀啊。

  于是唐友闻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你与她争吵。她坐在你房间的床上,哭着问是不是要她死了你才能回来看她一眼,你套上外套出门,隔着一个客厅,你对她说:“我会回来给你送终。明天办完事我就跟他回去了,当年的事我会亲口告诉他,你不要插手。”

  这时候已经快凌晨四点了,外面雪快停了,你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你不舍得给路怀打电话,他一定已经睡着了,你想起一个人,在袒露真相的前夜,你突然想听听那个人的想法。

  你迟疑着拨打了一个电话号码。那个人很快接了起来。你干咳一声,说:“是我。”

  那个人很惊奇地问:“是你?怎么打越洋电话?”

  “回国了。”你说,“……打扰你休息了吗?”

  他说:“刚要做早课。山人比你们起得早。有事?”

  你说:“我回国去找他了。”

  他笑起来,沉吟了片刻,他说:“要敲晨钟了。”然后他把电话拿远,给你听山中回荡的寺庙悠悠的钟声。

  然而最终路怀也并没有如你所愿,以一种比较平缓温和的方式得知真相,当时的情况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惨烈。他看见了那段录像,那段录像是你也不愿意再多看一眼的,无法想象他乍然看见会有多难过,你到那里的时候,手机屏幕已经被摔碎了,他正弯腰撑在洗手池边洗脸上的血,黑西服的前襟都被水打透了,整个人筛糠一样抖。

  他说:“我都知道了。”

  那一刻先于心疼涌上来的是抱歉。你觉得非常非常抱歉。

  但他说:“我们和好吧。”

  他重新拥抱了你。你搂住他的后背,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你的身体里疲惫而放松地散逸出去,你把下颏搭在他的肩上,恍然觉得死里脱生。

  得救了。要永远永远对他好。

  他扳住你的肩膀,给你整理了一下乱了的头发,又随手拽了一张纸擦了擦你的脸,他红着眼睛眉眼弯弯地对你笑了一下,揽着你往外走,感叹了一句:“天啊。上次抱你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你默默接了一句:“三天前。”

  唐友闻死的时候他怕你伤心,一直揽着你的肩膀托着你。

  “不,”他拍了拍你后背,说,“是八年四个月又四天前。”

  你母亲拉着你要你送送宾客,他对你使了个眼色,追了出去,等你匆匆脱身去找他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把你小婶的手机扔到对面墙上。那段视频可能就这样消失,也可能早已被她备份,不过不重要了,他这样做,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突然非常平静,平静到有时间对比他和你叔叔的身高,你想,他似乎真的比十七八岁的时候长高了一点点。他好像也是一样,居然捏着那个被摔得不成样子的手机,询问你垃圾分类的问题。

  地下车库里有车打开车灯缓缓开进来,他站在光与暗交界的地方,向有亮光的这一边伸出手。

  他吹了一声口哨,说:“走吧。”

  风雪还在呼啸着,但他对我伸出手,我知道他来接我回家了。

  番外一˙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强迫自己以一张平静、温和的脸面对你,我就不来见你,现在,我能做到了。——《恋爱的犀牛》廖一梅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