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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人的美梦成真
作者:万骨
文案
温柔隐忍白甜不傻受×高冷冰山无安全感攻
这是一个:我爱你你不爱我只爱白月光后来我走了你发现白月光是我,你爱的人也是我,是我是我都是我......的狗血纠结故事~
有糖有刀,作者尽力做到细节不狗血!
文案一:
俗话说,人类的本质是真香嘛~
真香前:我要高傲,要冷淡,不被这个没皮没脸的小无赖迷惑!我要努力挣钱,还清他人情,趁早甩掉这个大~麻烦!
真香后:小宝贝快回来啊!我可以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蹲门槛翻垃圾!求你回头看看我,我...我狠起来连我自己都打!!!
文案二:
他们都没有错,他们都在追逐里受尽折磨。 还好,历经风雨,相爱的人终得十指交扣,做一场永不醒来的美梦。
排雷:去年囤稿,初次完本,还在学习和摸索中,初期风格格外稚嫩,请随缘阅读~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因缘邂逅 恋爱合约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凡,韩晟 ┃ 配角:方卿,林东,杜临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若为美梦,长睡不醒
立意:我们看到的,未必全都是真相。我们拼命追寻的,也许错被抛诸身后。
第1章
“当然,万盛能够度过此次危机,最最应该感谢的,就是真诚相助的阳成!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阳成的黎总致辞!”
当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黎凡身上时,黎凡正猫着腰,端着盘子叉起一块草莓蛋糕往嘴里塞。
一时间,黎凡犯了难。
他看看叉子上那一块点缀着鲜嫩草莓的蛋糕,又看看聚光灯下秘书闪闪发光的鼓励眼神,纠结着是要先吃下蛋糕再拒绝秘书的盛情邀请,还是先拒绝,再找个角落慢慢享用蛋糕。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犹豫了几秒后,黎凡觉得,果然这么美味的蛋糕还是要坐下来好好享用才不算亵渎。于是他叹口气,决定还是先委婉地拒绝激动到甚至闪着泪光的秘书。
“不好意思……”
刚要开口,黎凡瞥见不远处的韩晟正盯着自己的蛋糕,微微眯了迷眼睛。那是韩晟即将生气的征兆,没有人比黎凡更清楚了。黎凡条件反射似地抖了一下,叉子上的蛋糕啪的一声滑落,正好掉在西服袖子上。
众人硬生生憋着笑的样子让黎凡有点过意不去,其实他很想让大家都笑出来,最好是笑着笑着就忘了要请他致辞这回事儿。也不知道是韩晟平时管理得好,还是这群眼巴巴望着他的人真的打心眼里敬他,竟没有一个人真正笑出来。
反倒是黎凡自己忍得肚皮有点抽抽。
“黎总讲几句吧,大家都很期待。”
韩晟的语气说不上冷漠,但总归透着一份疏离。黎凡冲他笑了笑,终于还是放下盘子,走过去接过了秘书手里的话筒。
“咳咳……那个,大家好,我是黎凡。我跟你们韩总是大学同学,也是……”
“大学同学啊,肯定关系很好吧!”“是啊,真是重情重义,我大学同学都没怎么联系了!”“果然大佬的好朋友都是大佬!”“……”
黎凡被突如其来的喧哗哽了一下。看来万盛的人都不知道他和韩晟是大学同学,一听到这个消息,人群中立刻爆发一阵压抑的讨论声。黎凡本来是想接一句“也是朋友”的,被大家的讨论一打断,硬生生咽下去了。
黎凡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韩晟,一束灯光从韩晟后方照过来,正好对着黎凡的眼睛。逆着光,他看不清韩晟的脸色。
袖口传来一阵阵奶油的甜香,刚才匆匆上台,黎凡只来得及随便抖了抖掉落的蛋糕,还有不少奶油粘在袖子上。
幸好今天穿的是白色西服,黎凡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偷偷乐了一声。
然而很快,他刚冒头的傻乐就被韩晟略带警告意味的目光压下去。黎凡握着话筒的手指紧了紧,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趣,想快点结束这个尴尬的环节。
“我很荣幸能够帮到大家,但大家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我只不过是在为阳成和万盛日后的合作作个小铺垫。今天是为了庆祝万盛度过危机,大家尽情享受吧!”
黎凡话音刚落,大家立刻抛开拘谨,一声欢呼过后玩开了。终于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开了,黎凡偷偷呼了口气。
万盛的规模本来就不算很大,员工数量也不多,大家相互之间都很熟。经过这次危机,连接彼此的纽带似乎在一夜之间更加牢固了。
黎凡看了看四周,大家都三三两两聚成一堆玩得好不热闹,应该没有人注意他了。
很好,他摸了摸一直咕咕叫的肚子,脚步轻快地回到刚才放下盘子的地方。
其实他在宴会开始前就已经拒绝过致辞的事,当时秘书体贴的笑容让他以为这一环节已经被顺利取消了。没错,这次万盛出现经营危机,他不顾阳成的损失出手相助,看上去好像是很伟大的样子。可是,他想帮的,压根不是什么万盛,而是那个他从大学一直喜欢到现在,喜欢到恨不得刻进骨子里的人。
所以说,一己私欲而已,不值得如此赞颂。
要不是看出来韩晟有点不开心,黎凡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过,虽然他乖乖上去了,却免不了在心里偷偷埋怨害他掉了蛋糕的秘书。
此刻,看着面前空空的桌子,黎凡按住肚子,气得胃有点儿疼。明明自己将盛蛋糕的盘子放在这儿的,这才过去几分钟,怎么就被收走了!连他匆匆从袖子上拂到地上的残渣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
胃疼突然有些加剧,还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咕咕声。黎凡这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气的胃疼,而是饿的胃疼。回到餐台的时候,黎凡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合着这群人不仅玩开了,胃口也开了,就他发愣这么一小会儿,刚才还整整齐齐摆放的蛋糕就已经被席卷一空。倒是还剩下不少酒,可黎凡从小酒精过敏,不是很严重,但也从来不敢体验喝醉的滋味儿,在外面也是能不沾就不沾。可眼下肚子空得实在有些难受,他只好选了一杯看上去酒精含量最低的甜酒。
宴会厅里有些闷,除了韩晟,黎凡也没有认识的人可以交谈,便端着酒杯上了阳台吹风。今天的风很凉,但很舒服,从对面的树林里吹过来,带着一股清香。黎凡喝了一口甜酒,有些失望。他看这酒的颜色,还以为是草莓酒,谁知入口却是梅子的酸涩味儿。
袖口还残留着草莓的香气,一想到草莓,黎凡就觉得可惜。越是没尝到,越是发疯似地渴望那块蛋糕的滋味儿。袖口浅浅的奶油痕迹疯狂引诱着黎凡,他大概是睡得有点神志不清,竟然凑上去舔了一口。舔完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这群人一口一句感谢,却连块蛋糕都没让他吃到。
“你不是说你酒精过敏吗?”
黎凡被韩晟的声音惊得一怔,顿时耳根发热。韩晟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是不是看到自己舔袖口的蠢样了!
“没……我……我以为是草莓酒,就想尝一点点……”
黎凡真的想抽自己了,提什么草莓,还嫌不够丢人吗!
“没有草莓酒,我刚刚拿了块蛋糕,好像是草莓的,你过来吃了吧。”
韩晟将手里的盘子放到阳台的咖啡桌上,盘子里是黎凡一直心心念念的草莓蛋糕。黎凡愣了愣,随即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拉开藤椅坐下来。
“唔……真好吃,谢谢你,阿晟!”
黎凡一边往嘴里大口塞着蛋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韩晟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干干地回了句“不客气”。他拉开黎凡对面的藤椅也坐下来,有些焦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却打了好几次火都没有点燃。
黎凡突然意识到阳台的风还是稍微有些太大了,韩晟竟也一直陪自己坐在冷风中。
“要不你先进去吧?风有点大……”
韩晟将烟放到桌子上,没有起身的意思。
“没事,里面有点闷。”
黎凡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往嘴里塞着蛋糕。隐约察觉韩晟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黎凡忍不住抬头看向韩晟,韩晟却立刻看向别处。这样来来回回几次,黎凡心里跟猫抓似的,嘴里香甜的蛋糕变得有点难以下咽。
在两人第四次视线交错的时候,黎凡看到了韩晟轻轻动了动的嘴角,终于明白韩晟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他放下叉子,坐直身体,轻轻问道:
“阿晟,怎么了?”
韩晟尴尬地咳了咳,又扯了扯领带,才干巴巴地开口: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要不是你,万盛可能真的没法……”
“没事,阿晟。你知道的,只要能帮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并且会开心的做。”
黎凡笑起来很好看,会有小小的酒窝,嘴角露出小小的虎牙,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你想要什么?”
“嗯?”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只要我能够办到。”
“不,我不是……我不要什么的。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借给你一些钱而已,倒是你最近都累瘦了。真的,阿晟,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多得是,你不必在意的。”
黎凡觉得舌头有点儿打结,想好的话说出口来变得乱七八糟的。
“一些钱?那可是五千万!你有没有想过,但凡出一点差错,阳成的资金链就会崩溃!而且,你明知道短期内我没法还钱给你……”
黎凡有点慌了。
“阿晟,你别生气。钱的事你不用着急,我相信你。再说,我不像你,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万盛上了,我做阳成不过是为了能和你……呃不,能给家里一个交代嘛,就算阳成怎么样了,也值得的,我反倒可以解脱来着。”
黎凡说完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这不是讽刺人家用心经营还不如自己随便玩玩吗,完了完了,这下真的火上浇油了,还是赶紧想个方法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吧。
“啊……那个,这个梅子酒真难喝,下次聚会要备点草莓酒就好了,呃……草莓果汁也行,反正我喝不了多少酒……”
这个话题显然转得过于勉强了,黎凡看着韩晟越来越黑的脸色,干脆闭上了嘴巴,埋头往嘴里塞着剩下的蛋糕。
“黎凡,我可以跟你在一起。”
韩晟的话像一颗炸弹落到黎凡耳边,轰的一声,让他一瞬间被淹没在废墟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叉子上的蛋糕再一次滑落到袖口处,黎凡手忙脚乱地丢开叉子去抹。叉子碰到瓷盘,发出刺耳的声响,唤回了黎凡的理智。
“嗯?不是……不,阿晟,别这样,真的……你不要在意,我不是为了……”
韩晟不耐烦地打断:
“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在一起吗?我没别的可以给你,真的,我不想欠你。”
“你不用勉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黎凡舔了舔嘴唇,垂下目光。到现在,这话说出来还是这样苦涩。
韩晟突然激动地站起来,砰一声一拳砸到桌子上,将身体狠狠凑过去,居高临下地冲黎凡吼到:
“我说了我可以和你在一起!黎凡,你听不懂话吗!”
黎凡被吼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仰头看向韩晟充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像那口梅子酒一样酸酸的。他痴痴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凑上去在韩晟嘴角轻轻吻了一下,小声说:
“好,那我们在一起。”
韩晟因为那个一闪而过的吻怔了一瞬,皱着眉站直身体,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嘴角。
“那我先进去了。”
黎凡看着韩晟离开的背影,眼前不停浮现着韩晟松一口气的样子。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想,这个人可真是骄傲得不行,一点欠不得人,连感情也可以拿来还债。不过,是你非要报答我的,那我就稍稍霸占你一段时间,就当做个美梦好了。
“那明天下班可以约会吗?”
黎凡笑得腮帮子都有点疼,但他就是一直想笑。
韩晟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但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穿得帅一点,我去接你哦!”
韩晟离开后,黎凡一个人在冷风里乐了很久。不知是不是那口梅子酒的原因,他觉得有点醉酒般的眩晕。但是这种感觉好美,黎凡将剩下的梅子酒也灌进嘴巴里。身上开始发热,还有点带着刺痛的痒。应该过敏了,但估计不是很严重。
黎凡笑着笑着就捂住了眼睛。
他又想抽自己了,不知怎么,今天好像对抽自己这个想法有点上瘾。
黎凡你是不是有病,有什么好哭的,五千万换一个追了近十年的人,你赚大了!
第2章
“喂,方卿?快来救救你小老弟!四方酒店,万盛的聚会,刚刚结束的,我在会客室等你哦!”
不等方卿骂他,黎凡就飞快地挂了电话。他揉揉太阳穴,摊在角落的沙发上,有些懊恼的想:刚才就不应该假装大度让韩晟送那群女职员回家,本以为自己挺清醒的,没想到那杯梅子酒后劲儿这么大。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有点轻微过敏的原因,黎凡头晕得不行,根本没法自己出去打车,只能打电话给方卿。
方卿是他大学三个室友里走得最近的一个,现在更是阳成最重要的员工之一。黎凡学的是管理,而方卿走了IT的道路。创立阳成时,黎凡理所当然地拉了方卿下水。
其实如果方卿愿意,他现在已经是阳成的高层领导,但这个IT直男一门心思搞技术,不喜欢掺和其他事儿。不过,方卿身为员工,却一点没把黎凡当老板看,该骂骂,该吵吵,像管小孩儿一样管着黎凡。
平常方卿一滴酒也不许黎凡沾,今天黎凡绝对要因为肚子里酸酸的梅子酒被臭骂一顿。
“我不想回家,带我去你那儿嘛!”
黎凡将手搭在方卿肩上,借着方卿结实的肩膀稳住有些发虚的步子。方卿虽然是个大直男,却是唯一一个在他出柜之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变化的室友。并且,直男属性并不妨碍方卿的暖男气质。从大学到现在,方卿一直像大哥一样照顾着黎凡。
“撒个屁娇!明知道过敏还……”
方卿一句话还没说完,立刻被黎凡打断了。
“哎没事儿,只喝了一点点嘛。不说了,去你家,有个大事要告诉你,嘿嘿嘿……”
方卿很想一拳打在黎凡贱兮兮的笑容上,看着黎凡脖子上隐约可见的小红疹,叹了口气,生生忍住了。他知道黎凡酒精过敏,喝酒容易头晕,都已经起了红疹子,肯定很难受了。
方卿最终还是带着黎凡回了自己的公寓,他觉得自己的公寓俨然已经成了黎凡的避难所。一进门,黎凡立刻把自己砸进客厅的大沙发里。直男的沙发一点也不直,毛茸茸,软乎乎的,温暖得不行。黎凡将头埋在靠垫上蹭了蹭,心里暗下决心,这周一定要买个同款!
方卿将一套新的睡衣扔到黎凡头上,黎凡隔着柔软的布料嘀咕了一声谢谢,便熟门熟路地进了浴室。
热水一浇到身上,黎凡顿时有种快要融化的感觉。他没跟韩晟说实话,虽然韩晟从他这里得到的帮助仅仅是钱,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本身就只是微型企业的阳成筹到五千万,要解决的事情真的不少,起码比黎凡最初以为的要多得多。
从得知万盛的危机开始,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黎凡每天几乎住到了财务室。所有能够动用的资源,黎凡毫不犹豫地下手,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心里清楚,韩晟说得对,阳成现在真的经不起丝毫风浪了。
得办点联谊活动稳固一下人心了,黎凡抹了一把流到眼睛里的热水,迷迷糊糊地想着。绷了这么久,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这么累了。眼下一松懈,脑子都不清醒了。
洗完澡出来时,方卿正在客厅敲代码。看到正在擦头发的黎凡,方卿指了指一旁已经插好电源的吹风机。黎凡露出苦笑,拖拖拉拉地走过去,不情不愿地吹起了头发。
黎凡自己在家的时候不喜欢吹头,他曾经在方卿面前总结过一大堆不吹头理论,却被方卿一句“你就是懒”堵住了。方直男不允许黎凡不吹头睡他家的枕头,不管黎凡撒泼撒娇,都没能动摇他这个原则。无数次纠缠后,方卿每次在黎凡洗澡后就直接帮他把吹风机准备好,无声地逼迫黎凡吹头发。黎凡不愿失去这个舒服的避难所,只能向生活妥协。
胡乱吹了一通后,黎凡甩了甩头发,见没有滴水了,便不耐烦地放下了吹风机。方直男闻声抬头看了一眼,大概是满意了,没有说什么,又指了指桌上的马克杯,继续敲打着键盘。
黎凡窝在沙发里,捧着水杯喝了一口,突然又开始傻笑。
“方卿,我脱单了!你知道吗,我都不敢相信,韩晟竟然答应跟我在一起了!”
方卿头都没抬一下,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一副你喝醉了你说什么都可以理解的表情。
“你听到没有,韩晟说他可以跟我在一起,明天我们要去约会呢!方直男,我没开玩笑!”
方卿总算是意识到不对,抬头看着黎凡的眼睛。黎凡立刻露出他的招牌笑容。方卿捏捏眉心,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皱眉道:
“黎凡,你到底给韩晟借了多少钱?”
黎凡不是不想告诉方卿,只是这几天实在忙得晕头转向,完全忘了这回事。方卿只知道他在帮韩晟,也没有多掺和。
方卿从来不管他和韩晟之间的事,但黎凡看得出来,方卿并不赞同他对韩晟一直无法割舍的感情。
“五千万……”
方卿眼角抽了抽。
“你可真行,幸好我不是阳成的领导,这会儿估计得给你气死。他,呃我是说韩晟,真这么说?”
“是啊,在宴会上,他非要答应跟我在一起,我都说不用了,他还生气,嘿嘿嘿……”
黎凡搂着抱枕,回想起当时韩晟突然凑过来的脸和那个一闪而过的吻,觉得果然长得好看的人生气也好看。
方卿看着黎凡露骨的花痴眼神欲言又止,嘴角都快抽搐了。最后还是黎凡先出了声:
“哎,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话就别说了哈!我追了阿晟这么久,他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吗?我有数,我有数的,嘿嘿嘿……”
黎凡今晚总是在傻笑,笑得多了,头就更晕了。他把头埋进抱枕里,渐渐收住了笑容。
“小凡,你有没有想过,就像你今晚喝的酒一样,虽然甜美,对你来说却是有毒的。这样下去,你会垮掉的。”
这还是黎凡第一次听见方卿用比喻句跟自己说话,看来他真的已经尽力让自己的话更加含蓄了,可真是难为这个理工直男了。黎凡抬起头,将下巴抵在抱枕上,再次笑出了声。
“没事,我就尝尝,不会醉的。”
黎凡笑嘻嘻地砸了砸嘴。方卿看着黎凡两个明显的酒窝,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低头继续飞速敲着代码。
黎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热水。
“困死了,我先去睡啦!”
方卿嗯了一声,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黎凡的脚步声在距卧室还有几米的时候停住了,方卿以为他有什么需要,正要抬头问,听见了黎凡冷静的声音:
“哥,你别担心,我知道韩晟不是真的喜欢我,我只是想做个梦而已,不会陷进去的。”
键盘声停了几秒,又重新响起来。黎凡知道方卿听进去了,他实在困得不行,说完就直冲卧室的大床去了。
方卿家的家具为什么都这么舒服,黎凡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舒服地蜷缩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想,幸好喝了那杯梅子酒,不然今晚指定得失眠。
这一觉,黎凡仿佛回到了故事的开头。
那时的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在难过的时候也泰然自若地保持笑脸。
报道第一天,A大校园里随处可见拖着大大小小行李箱的新生。他们大都有父母陪着,一脸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满眼皆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黎凡一个人蹲在宿舍顶楼晒太阳,他的宿舍现在挤满了室友的家长,几个中年男人用口音差别明显的普通话大声聊着天。黎凡独自一人将不多的行李堆到床位后,尽量不接触任何人的视线,快速离开了宿舍。但他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到他身上的,充满探寻和同情的目光。他只能僵着身体假装毫不察觉,不给他们留任何搭话的机会。
今天的太阳似乎格外毒辣,黎凡靠在墙角,被晒得有点睁不开眼睛。昨天跟同母异父的弟弟黎明吵了一架,黎凡一夜没睡着,脑子有点昏。
说是吵了一架,不如说是黎凡被黎明羞辱了一通。黎明从小跟着大伯在国外学小提琴,很少回家。这次好不容易休假回来,却得知父母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离婚,大哭大闹着不肯接受。
其实,这个家早就碎了。从黎凡第一次撞见黎叔叔酒后殴打母亲开始,这个家就像玻璃珠一样从最中心的位置破了一道裂痕。黎凡眼睁睁看着这道裂痕一点点扩大,直到整个家都支离破碎。
从前的相安无事,不过是黎凡拼命在黎明面前维护的假象罢了。
黎明是母亲嫁给黎叔叔后才生的,和在拮据生活里挣扎了许久才被突然带进黎家的黎凡不同,黎明没有带着霉味儿的过往,纯白干净。
母亲一头扎进豪门水深火热的娱乐世界,并没有对小小的黎明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但黎明依然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因为缺失的那部分爱,被黎凡填得满满当当。
黎凡自卑,却不嫉妒。这栋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小小软糯的黎明让他觉得和这个家有了一点联系。尽管后来黎明出国学习音乐,常年不能回家,两人的关系也一直很亲密。
发现那道可怕的裂痕后,黎凡很慌张。他不在乎用看待污点一样的目光看待他的母亲,更不在乎淡漠待他的黎叔叔,他只怕那个被他宠得一点伤也受不得的黎明会伤心。
高三毕业后,黎凡选择了就在市内的A大。A大向来以管理类专业闻名,黎凡其实更喜欢设计类专业,他之所以留下来,就是想竭力在黎明面前维持那个已经快要撑不下去的假象。
只是没想到,还没撑到开学,那堵高危已久的墙就轰然倒塌了。黎叔叔在一次殴打中动了刀,黎凡回家时刚好看到母亲捂着肚子倒在血泊中的一幕。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拨通了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警局的接待室里。
母亲没事,那一刀没伤到要害,只是流了很多血。
黎凡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想过反抗黎叔叔的拳头。直到他看到母亲被推上救护车时,意识不清醒却仍旧在跟旁边的警察重复这只是意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母亲早就不是那个愿意委身嫁给穷得响叮当的父亲的人了,她生得美丽,拥有跨入豪门的灯红酒绿的资本。当第一次尝到那种甜蜜之后,她就再也戒不掉了。所以,即便再辛苦,她也要留在这个可以让她远离曾经那种不堪的生活方式的男人身边。
黎凡在日复一日的冷漠中早就耗尽了对母亲最后一点依恋,想清楚这件事后,他不觉得有多难受,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可悲又可怜。他没有对警察多说什么,照着母亲的话胡乱编了一气,警察以为他是被吓到了,没再多问就放他回了家。
但是,母亲没能如愿。惊动警察这件事,最终还是令黎叔叔感到了厌烦。一张离婚协议和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成了黎叔叔搬出别墅后留下的所有东西。
第3章
黎明是在黎凡开学前一天回到家的,从兴奋到崩溃,只用了短短几分钟。黎凡看着一直站在黎叔叔书桌前流眼泪的黎明,心疼地伸手去拦,却被狠狠地推开了。
“都怪你,你报什么警,都是因为你!爸走了,他不回来了,都是你的错!”
黎凡因为黎明突然爆发的哭喊愣了一瞬,转而更加心疼。他知道黎明只是难过,不是真的在针对他。他像往常一样,想要伸手摸摸黎明的头,告诉他没关系,有他在。
可是刚伸出去的手再一次被狠狠地打开。
“别碰我,你这个恶心的同性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高中时做的事情!都怪你,爸肯定是因为你才走的!都怪你……”
黎凡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站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尽管已经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光,但这样的话有一天从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嘴里说出来,竟还是可以让他疼得这样厉害。
黎凡盛满怜爱的眼睛突然变得空洞洞的,他像缺水的鱼一样动了动嘴巴,喉咙干得厉害,直到黎明哭着跑去了卧室,他还是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黎凡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很久,脑子转得很慢。直到天黑了,才想起明天是报道的日子,强迫自己拖着发麻的脚慢腾腾地收拾行李。
学校天台上,黎凡蹲得腿都快没知觉了,才扶着墙站起来。起身的一瞬间眼睛有短暂的失明感,紧接着便是从脚尖迅速往上窜的酸麻。
这栋宿舍楼的天台呈现L的形状,黎凡蹲的位置在下方一横靠近转角的位置。
突然,一阵抖棉被的声音顺着墙传过来。黎凡这才意识到天台上原来不止他一人,只不过刚好被墙挡住了视线。他绕过转角,无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很高的男生正在用力地抖被子,一旁的胶线上已经晾好了枕头和床单,干净的浅灰色,被阳光晒得很柔和。
似乎感觉到有人,男生侧头看过来,正好对上了黎凡的视线,很自然地露出一个微笑。被发现的一瞬间,黎凡的第一反应是躲避视线,却因这个笑容僵了一下,怔住了。
阳光很明亮,大片大片地围绕着男生,被男生高大的身形挡住几分,在侧脸上留下一块阴影。
黎凡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亲。
黎凡原本姓于,他的父亲于正严是个穷得响叮当的工人,却娶到了漂亮温柔的母亲。黎凡对小时候的记忆很多都模糊了,但他隐约记得,那个时候,虽然日子很拮据,但一家人都在很努力的生活,温暖而平静。
父亲话少,却是个很爱笑的爽朗汉子。家里房子潮湿又狭窄,总是透着一股霉味儿。只有正午那一小段时间,会有一小束阳光从透风的窗户照进屋里。父亲总是放弃午休时间,从工地匆匆赶回来,只为了将黎凡的小被子拿到那束少的可怜的阳光下晒一晒。
很长一段时间里,黎凡对父亲的印象,就是那张静静地浸在阳光中,眼帘下有一小块安静的阴影的脸。
回忆像一阵烟雾,从前被黎凡密不透风的心封印起来,此刻不知怎的突然露出一道缝隙,一下子全跑出来,丝丝缕缕窜到黎凡每一寸血肉之中。
黎凡眼前一阵模糊,以为是眼泪不争气,慌乱用手去抹,眼睛却是干涩一片。正诧异,眼前的模糊突然转变成黑暗,黎凡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在一声清亮的“同学”中直挺挺地倒下。
恍惚间,男生扔下被子跑过来的样子,和记忆中父亲高大的身影重叠起来,连同那阵方才不慎被放出来的浓雾一起,被锁进了黎凡心里。
黎凡在半梦半醒地状态下在自己的回忆里走了一遭,仿佛重新过了一遍旧时光。不过实际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也只过去了十来分钟而已。
还是在天台上,但被挪到了阴凉处。额头上有一团湿哒哒的布,细微的凉风时不时从耳边飘过,黎凡舒服地吸了吸鼻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蹭一下弹起来。
“你醒了?你刚才应该是中暑了,感觉怎么样?”
黎凡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男生,他正抱着一坨被罩靠在墙边,一手拿着一张旧报纸轻轻的扇动。被罩一角从男生怀里伸出来,松松垮垮地搭在地上。稍微清醒一点后,黎凡意识到自己额上湿湿的东西就是这个被罩,这样一想,他甚至还能记起萦绕鼻尖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没……没事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那个,被子,我重新帮你洗一下?”
“不用,反正我那儿还有多的。你没事就好了,怎么一个人来天台晒太阳?”
黎凡刚醒,头还有些昏,听着男生温柔的语气,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差一点没能控制住将心中那些难捱的苦楚全盘拖出的冲动。好在,那些只能在夹缝中生长的心情实在太难启齿,犹豫间,黎凡恢复了清醒,脸上多了一层防备的冷淡。
男生好似没有察觉黎凡的尴尬,又自顾自地说:
“你也是新生吧?我叫韩晟,你呢?”
“黎凡。嗯……今天真的谢谢你了,我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先下去了。那个,被子的事……”
“没事没事,也没怎么弄脏,你快去吧,回头记得买点金银花露喝。”
黎凡努力挤了个微笑,拖着还有些发虚的步子匆匆下了楼,来不及拾起的那一地复杂的心情,就这样被留在了韩晟身上。
他没有想过,从那以后,那些心情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少年的感情好似一粒潜在泥土中的种子,初时被厚厚的雪掩盖,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荒芜。然而,只需一滴漫不经心的春雨,就叫它在微凉的风里偷偷生了根,发了芽,长出繁茂的枝丫。
黎凡没用多久就察觉到自己心里那颗蠢蠢欲动的种子。
一开始是出入宿舍时偶然一瞥的注目,后来渐渐成了戒不掉的习惯,开始上瘾似地在人群中疯狂寻找那个身影。可纵然黎凡心中惊涛骇浪,也被那层懦弱惯了的皮囊阻隔。他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敢主动去打,偶尔视线相撞,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先做出了反应,匆匆移开了视线。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了,只有发烫的脸颊提醒着方才不是自己的幻觉。
暗恋就是这样,再多的感情在心里熬着,气味也飘不到对方那里去。人来人往,你投注过去的是炙热滚烫的视线,对方眼里却只是无意间多了一个陌生人。
“小凡,醒醒!起来吃个早餐!”
黎凡愣愣地睁开眼睛,盯了天花板好一会儿,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突然绽开一个笑容。没错,他已经不再是连句喜欢也不敢说的人了,他不仅说了,还勇敢去追了,并且多年以后,终于成功了。
黎凡一个人傻笑了一会儿,空空的肚子开始出声抗议。正巧一股奶香从门缝飘进来,黎凡掀开被子就跑出去。
果然,餐桌上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早餐。方卿一边啃着三明治,一边用手机翻看新闻,眼睛也没抬一下就精准地一巴掌打在黎凡伸向吐司的手上。
“先去刷牙!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
黎凡讪讪地收回了手,像偷吃被抓的小狗一样,夹着尾巴乖乖刷牙去了。方卿这直男直得不够彻底,一边直,一边又精致得不像话,还傍有一身好厨艺!在黎凡过去的认知里,直男是不会在意吃早饭前刷不刷牙的,起码不在意别人吃早饭前刷不刷牙!
美滋滋地喝完最后一口牛奶,黎凡放下杯子的手顺势举起,准备伸个长长的懒腰。刚摆开阵势,方卿将一件外套砸到黎凡头,直接阻断了这个还没开始的懒腰。黎凡胡乱扯下来,发现是自己上一次忘在这里的那一件,洗得干干净净,还有淡淡的薰衣草香。
“穿这件吧,我看不惯,顺带给你洗过了。你今天还来吗?要不来我找个袋子把你换下来那件装着带上。”
黎凡想到今天要第一次和韩晟约会,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说话总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不来了,我又不跟你个宅男似的,我可是有约会的!”
方卿嘁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把装好衣服的袋子扔向黎凡的时候,顺带附赠了一双白眼儿。
黎凡飘得很,差点儿没接住袋子,撇了撇嘴:
“不能放你这儿吗?下次还有的换……”
“滚,少拿我这儿当酒店,你是不是觉得还应该附赠洗衣服务?”
黎凡心情好,不跟直男一般见识。出门觉得天也蓝,风也清,空气甘甜得要命。连阳成连日动荡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都因为下班后那点儿期待变得美好起来。
第4章
黎凡知道韩晟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安排约会这种事情上,眼下万盛刚度过危机,还有很多缺口要填,他肯定忙得晕头转向。因此,黎凡没有询问韩晟的意见,而是在一大堆文件中间滑动着手机,恨不得立刻读完一本约会研究论。
最后,考虑到这是第一次约会,黎凡没敢翻出太多花样,安排了个最保险的路子——吃饭然后看电影。
情侣约会,其实不在乎吃的是什么,玩的又是什么,单单是两只紧紧握住的手,就算只是呆呆望着天空,也足以叫人觉得充实。可就算这样,黎凡也想要花尽心思给韩晟最好的。
“喂?是我,黎凡。我想知道今天还能订到成约阁的位子吗?两位,对,今晚用餐……要提前三天预约?临风啊,给我开个后门呗,我今天的约会真的很重要……听说你近段时间打算扩店?我正好旗下有个店址,你不是一直想要么?低价让给你,给我开张VIP呗!真的……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好,就今晚,麻烦你啦!”
黎凡挂了电话,给自己灌了几口冷咖啡。他答应让给杜临风的那个店址,原本是打算出手给另一家餐饮公司的,为了这一张来之不易的VIP,他可算是既砸了钱又得罪了人。黎凡对着手机屏幕照了照,觉得自己笑得没脸没皮的样子真像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弟。
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就喜欢成约阁,喜欢这个名字,喜欢那里所有菜式都成双成对的摆盘,这种似乎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寓意,让黎凡觉得心安。
阳成的所有员工都看到了他们黎总今天红彤彤灿烂了一天的脸蛋儿,纷纷等着他突然宣布什么惊喜。
不过,一到下班的点儿,黎总哼着小曲儿就差蹦跶着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员工们才突然醒悟,好事那是人黎总一个人的,和他们这群最近莫名其妙忙得不可开交的劳动力没有半毛钱关系。
万盛最近危机阶段,下班时间比平常晚了不少,而且韩晟常常一个人在公司待到深夜,因此,黎凡也没有提前约时间,直接换了身衣服开车去了韩晟公司。
前台小姐显然还记得这个“大恩人”,也没打电话报告,直接把人领进了最豪华的待客室。黎凡熟门熟路地往待客室的沙发上一倒,接过了一直冲他微笑的女孩儿递过来的咖啡。
这段时间,为了万盛的事,黎凡常常出入万盛。通常都是黎凡自己直接提前和韩晟联系好,女孩儿只负责将人领进来就行。因此,今天见到黎凡,女孩儿依然没有向韩晟报告,端上咖啡后就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了。
黎凡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给韩晟发了一条消息:
我到万盛了,我在待客室等你。
放下手机,黎凡觉得肚子轻轻叫了几声。可能是太过激动,中午没什么食欲,只胡乱吃了点东西,现在终于开始饿了。他重新端起咖啡灌了几口,整个胃暖和起来,人也有点儿困了。
他软软地靠在沙发上,抬头盯着天花板放空。也不知道韩晟要忙到什么时候,早知道还是应该事先约个时间的。手机一直没动静,不知道韩晟看到消息没有,难道还在开会?
黎凡想着想着,觉得天花板上的水晶灯越来越暗,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要不是听到韩晟秘书推门进来的声音,黎凡怀疑自己会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
“黎总,你这么在这儿?”
秘书见到黎凡,一脸惊讶地问道。通常,韩晟和黎凡的会面都是事先由她安排好时间的,她一点儿也不记得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来见韩晟,他还在开会吗?”
“咦?韩总不是刚走吗?你没跟他约好吗?”
这下黎凡彻底清醒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七点多了,韩晟还是没有回消息。黎凡尴尬地冲秘书笑了笑,赶紧从沙发上起身追了出去。
黎凡你可真是蠢到家了,干嘛不事先约好时间,明知道韩晟可能没看微信……
黎凡一边骂自己,一边拨打韩晟的电话。打了两遍电话才接通,可刚一接通,黎凡看见了正往停车场方向走的韩晟,停下了脚步。韩晟发现电话挂断了,正要低头看,余光看到了匆匆跑出来的黎凡。
黎凡似乎没有看出韩晟一瞬间的迷茫,以及突然回忆起什么的尴尬。拢了拢头发,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大忙人你可终于下班了!知道你忙,我就擅自做主安排了餐厅,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喜剧,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那个导演。你看可以吗?”
韩晟脸色不停变换,最后也只干巴巴地嗯了一声,仍旧站着没动。
黎凡只当他是害羞,伸了手便去抓韩晟的胳膊,伸到一半顿了顿,想起韩晟不喜欢自己随便碰他,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走吧,我的车在那边。”
说着,黎凡看见韩晟拿着车钥匙的手僵了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晟,你不会想着咱俩开两辆车去吧!你太可爱了吧!走吧,我来开车,你还怕我不送你回家不成?”
韩晟的脸红了红,表情还是有些僵硬,轻轻叹了口气后跟上了黎凡的步子。
万盛距离成约阁不远,眼下有点堵车。但黎凡的心情一点不受影响,一路上叽叽喳喳东扯西扯说个不停。有时说着说着,自己嗤嗤笑得停不下来。韩晟坐在副驾驶,一直沉默地盯着窗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有些凝固。两人并排坐着,却像是在两个世界似的。
黎凡终于在自己突兀的笑声中意识到了韩晟的冷淡,疑心韩晟忙了一天应该是累了,肯定就想静静地休息一下,自己还跟个炮仗似的不停在旁边吵,搁谁不生气呢!黎凡于是强迫自己闭嘴,打开了车载CD。
轻柔的钢琴声缓缓流出,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总算是结束了两个人两个世界的僵局。在一个红灯前停留的时候,韩晟哑着嗓子开了口:
“对不起,我今天忘……”
“没事儿,我没等多久,很快就到了,你肯定饿了吧,跟你说,成约阁装得可漂亮了……”
黎凡飞快地打断韩晟的话,让韩晟一句“忘了约会的事情”卡在喉咙,最后变成了额间紧皱的眉头。黎凡话题转得生硬,接得却十分流畅,又开始不喘气儿似地一直讲话。这一来,韩晟再也插不进去话,又转头沉默地盯着窗外。
黎凡趁着绿灯亮起,启动车子的瞬间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就可以假装不知道。尽管大家心知肚明,但只要还隔着那层薄薄的纸,就还有自欺欺人的余地。
再说了,这多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就这一会儿,都不够塞牙缝的。
成约阁的装修走的是古风,轻纱帷幔轻飘飘地倚在木窗格间,带着温润香气的风穿堂而过,恍如梦境。
穿着棉麻长衫的服务员领着黎凡和韩晟进了一间包厢。进门前,黎凡瞟了一眼挂在门口的木牌,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印着包厢的名字——天荒地老。黎凡不禁勾了勾嘴角,成约阁果然没让他失望。
包厢里面装得很简单,除了配合成约阁整体风格而设置的雕花木窗外,几乎没有额外的饰品,连帘子也换成了素色,只有餐桌上用白色瓷瓶插着一小束干芦苇。
韩晟今天穿的是纯黑色西服,在整个素色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出。有一瞬间,黎凡看着坐在对面的韩晟,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好像真的就能这样一动不动,一直到天荒地老。
“你看着点吧,我都可以。”
韩晟草草翻了一下菜单,就合上推给了黎凡。黎凡惊醒似地收回了目光,接过菜单翻阅起来。
成约阁的菜品是以套餐的形式推出的,也可以自主选择单点。黎凡看了一下套餐里的菜,发现菜名都是成套的,连起来有不同的寓意。本来看中了两个套餐里的不同菜品,但黎凡突然有一种不想拆开这些寓意的感觉。
“那我选一个套餐可以吗?”
“你定就行。”
黎凡看出韩晟是真的抱着都可以的态度,并不是跟他客气,便没有说自己选了哪一个套餐,只是轻轻地在“白首成约”后面画了一个勾。
菜上得很快,尽管都是清淡的菜式,香味儿却很浓郁。黎凡本来就饿了,勾人的香味儿一窜进鼻子里,肚子立刻就小声叫起来。
“阿晟,尝尝这个,这个超赞的!唔……这个也不错,我给你也夹一个哦!”
黎凡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一边不停地往韩晟面前堆,生生把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不怎么开口说话的饭桌吃出了一股热闹来。
黎凡的热情有时候挺迟钝的,在他打算将一块桂花年糕夹给韩晟时,终于意识到韩晟的小碟子里已经堆成了小山,一块年糕可能会导致山崩的那种。他有些尴尬地将筷子收回来。
“怎么了,阿晟,你不喜欢这些菜吗?是太淡吗?我记得你从前一直吃得清淡……”
“没,挺好的。”
韩晟淡淡地回了一句,脸上表情没有变,只是夹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黎凡看着韩晟拨弄着菜的筷子,有些担心地问道:
“你是不是最近太忙食欲下降了,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医生?”
轻轻滑动的筷子停住了,顿了几秒后,韩晟才有些尴尬地开口:
“对不起,其实我自己吃过了,因为我忘了……”
“啊,没事我就放心了哈哈哈,吃不下就别吃了,下次咱们再来就是。”
黎凡再一次飞快打断韩晟的话,心里却小声抱怨了一下对面这个直男怎么连个谎也不会撒,好歹随便编个理由搪塞一下嘛,时不时把大实话挂在嘴边。
“那你这次只好看着我吃喽~”
黎凡冲韩晟调皮地笑了笑,埋下头啃刚刚那块年糕。咬了几口,觉得可能是刚才吃得太快了,这会儿刚停下来就饱了。方才还觉得甜度正好的年糕,竟然有点难以下咽。
不过,为了拖延时间,黎凡还是胡乱往肚子里塞了不少东西。因为电影还有一会儿才开始,他吃饱了脑袋就有点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韩晟又是个不爱说话的,要去早了干等着得多尴尬啊。
黎凡的有意拖延加上路上堵了一小会儿的车,赶到电影院的时候,刚好还有十来分钟就要放映了。黎凡知道韩晟不喜欢排队,让韩晟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自己蹦跶着挤过去取票,回来时还端了两杯可乐。
“刚吃饭,就没买爆米花了,咱们进去吧。”
黎凡选的电影虽然是喜剧题材,但更大程度上是个很小众的文艺片,本来看的人就比较少。最近正在上映一部很火的科幻巨制,大家捧得很热,注意到这个电影的人就更少了。
黎凡和韩晟进入放映厅后,发现里面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坐着,一副冷清的样子。其实黎凡不怎么能理解这种电影,但他知道韩晟喜欢,也知道韩晟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果然,借着走道里微弱的光,黎凡看见韩晟从进入电影院后就一直紧皱的眉稍稍放松了一些。
或许是人太少,电影院似乎也不太重视这个放映厅的情况,走道的灯明显太暗了些。黎凡一个没注意绊到了台阶,脚下一滑失去平衡,下意识往旁边扶了一把。摸到韩晟西服外套的瞬间,黎凡明显感觉韩晟瞬间的抗拒,脊背一凉,像被烫到似地想要收回手,可是脚下还没站稳,整个人都扑过去了。
倒过去那一瞬间,黎凡想,完了完了,韩晟不喜欢和人触碰,肯定要躲开了,这下得摔个狗啃泥……
正当黎凡在心里努力构思怎样才能保住手里的可乐并以更加帅气的姿势落地时,他稳稳地落到了一个怀抱里——韩晟竟然伸手扶住了他。
韩晟长得很高,黎凡的头恰好砸到他胸口。衬衣带着些许凉气,衬衣下的胸膛却是炙热有力的。黎凡有一瞬间的恍神,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韩晟的眉头轻微颤了颤,似乎随时都会重新皱起来。他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从韩晟怀里弹开,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这可是韩晟第一次没有抗拒自己的触碰,一直到顺利找到座位坐下,黎凡的耳边都一直回响着韩晟有力的心跳声。
还好光线够暗,没有人能注意到黎凡脸上的红色,一点一点渗进了眼眶。
第5章
电影的主题有些晦涩,平常不怎么接触这类影片的黎凡完全没能看懂里面的梗。不过,黎凡也不是为了看电影。一想到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神就坐在旁边,哪里还有心情看电影,当然是趁此机会偷偷看人啊!
黎凡在黑暗中露出了调皮的小虎牙,轻轻扭头看向韩晟。韩晟似乎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应该还是挺喜欢这部片子的吧。
屏幕反射过来的光明明灭灭,衬得韩晟侧脸的线条更加硬朗。黎凡看得移不开视线,他知道,这视线从大一初遇那一次开始,就没收回来过了。他从默默注视到热烈追求,中间生出过许多未能预料的变故。他知道这一路以来很多事情都变了,但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注视着韩晟的目光,就这样,坚定地看着这张脸从男生蜕变成了男人。就是这张脸,让自己不顾一切,念念不忘追寻了近乎十年。
这场梦,但愿做得久一些。
韩晟的手机亮了几下,黎凡赶紧收回目光,假装认真看屏幕。韩晟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去了。可没过几分钟,屏幕又亮了。韩晟点开了消息,黎凡用余光看到了他微变的脸色。消息一直更新,韩晟明显有些焦躁,看了看黎凡,欲言又止。
“阿晟,怎么了,是公司有什么事吗?”
黎凡小声问道。
“公司的账出了点问题,我可能得赶回去看看,不好意思……”
“说什么呢,当然是公司那边比较重要啊。我开车送你,走吧,别耽误了。”
黎凡说着,就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可乐杯,却被韩晟一把按住了手臂。
“你接着看,我打车回去就行。”
没等黎凡说话,韩晟便穿上外套飞快地离开了座位,看来确实挺着急的。黎凡伸到一半的手获得了自由,重新放到了可乐杯上。他用力吸了一口,发现可乐的气泡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喝起来像糖水一样,甜得有点发苦。
不送就不送嘛,电影票也不能浪费不是。两张呢,我一个人也要看回来,连带着你的那一份一起,到时候可别怪我在你旁边剧透!黎凡冲着韩晟离开的方向露了露小虎牙,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孩子气了,便收了酸疼的嘴角,将视线重新放回屏幕上。
很快,黎凡额头多了许多黑线。一开始就没认真看,方才又落下了不少,本来就懵懵懂懂的黎凡这下彻底看不懂了。一场电影放完,黎凡只觉得自己往脑子里灌了许多花里胡哨的画面,完全没跟上剧情。别说剧透了,他自己都没看出来结局到底讲的是啥。
电影票这下算是完全浪费了,不过,黎凡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安慰自己道,好歹可乐没有浪费。没错,他一个人将两个人的可乐都喝光了。韩晟那杯都没怎么碰过,也全被他喝进了肚子里。
他没有告诉韩晟,电影院最近为了宣传那部科幻爱情电影,推出了手绘情侣可乐杯。他让卖可乐的小姐姐在两只纸杯上画了两个对称的小爱心,很不起眼的大小,轻易就能被遮掩。其实他也不是很渴,但拿着两个空空的杯子出来,总有一种目标达成的小窃喜。
走出放映厅,光线一下子刺眼起来。对面那个很火的科幻电影的放映厅刚好也结束了,一大群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剧情,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听说那个电影里面有很精彩的感情戏,所以来看的大多是情侣,出来的时候甜蜜地搂在一起。
或许是刚刚那部电影里长镜头太多,黎凡觉得现实里面的时间好像也变慢了。出来后看见眼前的热闹场景,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黎凡夹在一堆情侣中间走出了电影院,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他点开微信想问问韩晟公司的事情怎么样了,又怕打扰到他,最后还是默默删除了打好的消息。
早知道刚才还是应该追上去,不知道韩晟打车顺不顺利。
黎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万盛楼下。他没有开进专门的停车位,将车停在了一个角落里,熄了车灯。大概是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很空,不会阻挡到别的车辆,保安也没有管他。
他没有下车,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车里,抬头看着万盛的大楼。这栋楼从第四楼开始,每一层的落地窗都一模一样,看得让人有些眼花。有的楼层已经熄了灯光,有的仍然亮着,偶尔有人影闪过。
黎凡知道,韩晟此刻一定在某一处灯光里忙碌着。他一忙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冷冷的,但会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黎凡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韩晟微微皱起的眉。
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约会,黎凡终于有些压制不住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失落。他熟知韩晟每一个微表情的含义,甚至比韩晟自己更加清楚,又怎么会看不出韩晟从一开始就掩饰不住的敷衍和尴尬呢?一直保持耐心地陪着自己,大概也只是因为他的教养不允许自己轻易打破自己说出口的话吧。
不过,心上的刺痛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黎凡不擅长安慰别人,却格外擅长安慰自己。教养好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吧!黎凡对着车里的镜子拍了拍僵硬的脸颊,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和教养这么好的人交往难道不值得高兴吗!男朋友教养好当然是好事啊,呃……男朋友?
想到这儿,黎凡的脸突然又红又烫。是他说可以和自己在一起的,自己也答应了,现在他确确实实是自己的男朋友来着。没想到男神有朝一日真的成了男朋友诶,黎凡你简直不能更幸福好吗!
前后不过一两分钟,黎凡在心里彻底说服了自己,重新挂上了招牌露齿笑,今天的约会不知不觉在心里变成了一次充满甜蜜的回忆。
“现在,让我们来完成甜蜜约会的最后一项吧!”黎凡冲着楼上的灯光轻轻地说着,从手机壳背后取出一张照片。照片是韩晟大学时候拍的,穿着球衣,笑得很温暖,眉间还带着些少年的青涩。
黎凡看着照片犯了一会儿花痴,红着脸将嘴唇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随即害羞似地捂住脸傻笑了好一会儿。
阿晟我保证,这绝对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而且是在你成为我男朋友之后才做的,就当今天的吻别啦!谁让你早早地走了,就让照片里的小阿晟代替一下咯!
黎凡在心里一本正经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才默默地开着车离开了那个角落。
第6章
万盛的员工最近一看到韩晟就露出一脸荡漾的笑意,一副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的贱表情,让韩晟时不时掉一地鸡皮疙瘩。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最近万盛的前台每天都会收到一大束娇艳欲滴的花,有时候是香水百合,有时候是玫瑰。
第一次收到花的时候,前台小妹妹还以为自己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母胎单身时代终于要被划破,在一阵起哄声中红着脸打开了插在花束间的精美卡片:
你是我生命中的一束阳光。
祝今日安好,阿晟。
咦?阿晟?等等……小妹妹的脸还是红得厉害,但换了个红法,由娇羞变成了羞耻,顺便在心里朝匆匆离开的送货员翻了无数个白眼——我去,送花的时候不知道交代一声送给谁吗,甩手走人算是个什么情况,害仙女我白高兴一场……呜呜呜,最好别被我抓到,你死定了!
不过,小妹妹单身多年的脸皮没有那么吹弹可破,默默为自己心疼了几秒后,乐呵呵地加入了起哄大军——万年冰山脸韩总终于要被火辣辣的融化了吗?万盛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吗!
小妹妹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中走进了韩晟的办公室,她肩负着全公司人民的八卦重任,深吸一口气才敲门进去。
“什么事?”
“那个,韩总,有一束花,呃……我不知道,不小心看了卡片,是给您的。”
小妹妹被冰山的寒气冻到,舌头有些打结,只想快点离开,完全不记得自己肩上的重任了。
“放那儿吧。”
呃?小妹妹惊讶地看了看那个用来堆杂物的角落,又看了看手里灿烂得就差发光的花束,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韩总,我那边有空花瓶,要不我帮您把花弄好了送过来?”
“万盛有难的时候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现在送花算个什么意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
小妹妹这才醒悟,感情韩总以为这花是哪个想巴结公司的人送的,果然冰山脸满脑子都是公事。
“不是,韩总,这儿有个卡片,我觉得你还是看看吧。那我先放在这儿,需要花瓶的话叫我噢!”
韩晟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一眼便看见眼前笑得傻里傻气的女孩儿,有些头疼地说:
“你把卡片给我,然后就可以出去了。”
小妹妹活泼地嗯了一声,递过卡片后就出门了。她关上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走向了一群等瓜等得眼睛发光的饿狼中间,添油加醋,呃……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韩总的心路历程。
等这群饿狼心满意足地舔着爪子离开后,她蹦跶着到储物间翻出了之前过生日收到的花瓶,将它洗得透亮。这破瓶子放着积了这么久的灰,终于要等到他发光发热的时刻了!没准韩总一高兴,就给自己升职加薪呢,嘿嘿嘿……小妹妹对着一个玻璃瓶流着口水幻想。
不过,直到下班,小妹妹的花瓶都没有收到征用消息,倒是隔天清洁阿姨在垃圾桶里找到一束开得还很漂亮的花,一边骂着现在的小年轻糟蹋好东西,一边高高兴兴地装进口袋带回了家。
没等小妹妹琢磨透自己到底哪一步走错了,第二天,一束新的花又被高调地送到了前台。这一次,小妹妹没好意思再去翻卡片,但是,她眼疾手快地一把拎住了送货员的衣领,毫不客气地骂了人家一顿。
骂完发现人长得还挺帅气一小伙子,本着高颜值就是一切的舔颜思维,小妹妹在瞬间原谅了对方。
“嗯,那个,昨天那个应该是我同事……”
一瞬间,小妹妹再一次体会了从娇羞转到羞愧的脸红法。不过,对方似乎没放在心上,甚至露出了一个又大又甜美的微笑。
至此,小妹妹开始了每天往韩总办公室送一大束不知道会被放到哪儿去的花的生活。她的花瓶虽然没有被征用,但洗得不算亏,因为送花的小哥哥会额外给她带一只很可爱的向日葵。
万盛的员工很快意识到公司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前台小妹妹的粉红泡泡隔了老远都能闻到恋爱的酸臭味,韩总虽然仍旧板着万年冰山脸,可只要一想到源源不断被送进冰窟里面的鲜花,众人早已各显神通,各自在脑海里为韩晟那万年不长一颗草的冰窟补上了灿烂的桃花。
不过,最大的功臣应该是阳成的黎总。这位在危难面前牺牲自我利益,毫不犹豫出手相救的大恩公,私下里竟然还是一个平易近人,开得起玩笑,扛得住打闹的宝藏男孩儿!要不是之前见识过他在处理危机时认真的样子,众人真的没办法把那个出手果断的总裁和眼前这个笑得有点傻乎乎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最近黎总好像经常到公司来找韩总,而且每一次来,都会慷慨地带一大堆蛋糕零食。有时候韩总正忙,黎总还会和他们一起度过美好的下午茶时光。被冰山脸□□已久的众人被这份暖烘烘的关爱融化了小心脏,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家总裁,将韩晟每日收到花束的八卦分享给了黎总。
“希望送花的人能早日拿下我们韩总,让万盛的桃花开得更旺盛一些吧!”
一个女员工嘴里塞着满满一口香甜的布朗尼蛋糕,含糊不清地说道。
黎凡笑着收下了这份祝福,有点小得意地在心里偷偷想,阿晟你看,我已经顺利地笼络了你的员工噢!
韩晟开完会就看见被众人围在中间乐呵呵的黎凡,心里有些不耐烦。但他很克制地没有显露出来,毕竟说可以在一起的人是自己。说实话,他现在有些后悔了。当时万盛刚刚从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的钢丝上走过来,他身心俱疲。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心里清楚,没有黎凡的帮助,任他能耐再大,也没办法走到今天的位置。
万盛的事,韩晟很感激黎凡。可是,从内心深处,他是不喜欢黎凡这个人的,不喜欢他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不喜欢他一直以来缠着自己的轻浮,明明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温柔得体,和他完全是两个样子,要不是后来……韩晟心脏钝痛了一下,他惊醒似地,强迫自己斩断了回忆。
因为不喜欢,所以更不想欠着。韩晟恨自己没有能力还债,黎凡越是轻描淡写,他越是不自在。后来,在那个吹着凉风的天台上,韩晟看着冷风里那个有点单薄的背影,突然醒悟——他做这么多,不就是想跟自己在一起吗?从前缠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就老是把以身相许挂在嘴边,这会儿有了资本,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没关系,他不说,就由自己来撕开这副伪善的面孔。反正那个人走后,自己的心也干枯了,只剩这副破皮囊。他想要,给他便是。
那天晚上,看着黎凡由惊讶转到兴奋的表情,韩晟一直卡在喉咙里的刺才终于咽下。
不过,韩晟现在着实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自从那个人出事之后,他一直独身一人,从没想过,“在一起”三个字并不单单只是一种名分,还需要很多麻烦的过程。现在黎凡隔三差五就安排各种约会,还总是来公司找他,让他觉得越来越头疼。
可在还清黎凡的钱之前,韩晟没办法出尔反尔。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边努力配合黎凡,一边拼命赚钱。他想,只要让万盛强大起来,强大到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他就能轻易还清黎凡的钱,就能毫无压力地抽身了。
“韩总,你忙完了?”
黎凡看见韩晟从会议室里出来,立刻离开闹哄哄的人群走过去。私下见面的时候,黎凡会叫阿晟,但他知道韩晟不喜欢在公司里被叫的太亲热,因此每次都自动改成韩总。
黎凡跟着韩晟进了他的办公室,仔细地关上门后,才忍不住开始兴奋地跟韩晟炫耀他好不容易才抢到的魔术表演门票:
“阿晟,我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们就想去的,一直也没去成,谁知道那个魔术师后来火成这样,票都抢不到。我还是托了好多人才拿到的两张票,就今晚八点半开始,你忙完坐我的车过去……”
韩晟方才想了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会儿心里正有些不舒服,看着黎凡兴奋地说个不停的样子,更是心烦意乱。本来没什么事情要做了,也生生拖到快迟到才跟黎凡出门。
第7章
这段时间,韩晟基本没怎么自己开过车。黎凡总是一下班就来公司等他,带着他变着花样约会。不管多晚,黎凡都坚持要送韩晟回家。考虑到韩晟的车还在公司,第二天一大早,黎凡又会先送韩晟到公司。
万盛和阳成隔得不远,两人各自的家距离公司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可偏偏从韩晟到黎凡家的那片区域规划得乱七八糟,黎凡送韩晟回家后,只能一个人再绕一大圈开回自己的公寓。
但黎凡随时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韩晟也没有想那么多,觉得反正隔得也不远,就没放在心上。
晚上的魔术韩晟看得心不在焉的,这些年他拼命为自己的事业闯荡,早就没有大学时的闲情逸致了。也只有黎凡,好像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像个小孩子一样冲着花里胡哨的舞台欢呼。
一场表演看完,两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不同的是,黎凡的疲惫是那种狂欢过后,脑子里有点混沌的眩晕,而韩晟眉间却稍稍带着些不耐烦。黎凡也注意到了,但他不觉得韩晟是不喜欢这场表演。大概是不喜欢人这么多的地方吧,对啊,他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黎凡恍然大悟,习惯性地想要出声道歉,但转头看到韩晟皱得越发拧巴的眉头,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没有了黎凡惯有的唠叨,两人并肩走着的时候,显得格外安静。说是并肩,其实两人肩膀的距离大得可以塞下第三个人。事实上,的确有人时不时地从两人中间穿过,表情冷淡,仿佛只是穿过了恰好走到一排的两个陌生人。
黎凡有点生气,恨不得把每一个从他们之间穿过的人的后脑勺盯穿。他努力往韩晟那边靠了靠,却不小心踩了好几个人的脚。两人之间那点儿距离,因为一开始放任它存在了,再想要去除,似乎就变得格外艰难。
黎凡有点泄气,他觉得自己也开始讨厌人群了。
两人到达停车场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黎凡觉得眼皮有点打架,他趁韩晟开车门的时候,悄悄背过去拧了自己一把。痛觉让他清醒了不少,他得打起精神,把韩晟安全送回家。
路上,韩晟依旧是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黎凡却能清楚地从他似乎永远没怎么变过的表情里分辨出他的疲惫。他趁等红绿灯的间隙将一张CD塞进了播放器里。
CD里都是久石让的钢琴曲,安静温柔,从前黎凡整夜整夜失眠的那段日子,就是靠循环这些曲子缓解焦虑的。
绿灯亮起,黎凡在车子启动前悄悄往韩晟那边瞥了一眼。果然,韩晟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黎凡放下了心,视线专注到前方。
之前,黎凡开车的时候有四处张望的坏习惯,方卿担心出事,纠正了好久。黎凡对自己的车技很有信心,总是满不在乎。但是,这个坏习惯在开始接送韩晟之后,好像突然就自己消失了。
一想到心爱的人就坐在身侧,似乎手里的方向盘也带上了一份承载着信赖的责任。要稳,要专注,要让身边的人舒服。
可能是今天看表演的时候玩得太激动了,再加上车里流淌的钢琴声,黎凡觉得更困了。他几乎全程咬着嘴唇才保持清醒,一直咬到目送韩晟进了门,才松开已经麻木的下唇。
得快点回去睡觉,每天还要早起接阿晟去公司,要是迟到的话他会不高兴的。
黎凡没有像以前那样,对着韩晟关上的门也能眼巴巴地盯上好久,才念念不舍地离开。他今天是真的累了,也可能并不只是因为看表演,或许,是连日来不停堆积的疲惫终于藏不住,一股脑全都涌上来了。
或许是被昨晚那场明明晃晃的魔术表演晃昏了头,韩晟洗完澡觉得整个人都有点飘,倒头就睡熟了。一觉醒来,他伸手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有一分钟闹钟就要响了。
他坐起身,抹了把脸,盯着双手发了会儿呆,直到手机闹钟响起来,才关了闹钟,起身向浴室走去。
洗漱过后,韩晟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脸色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好了许多。前一阵子,万盛出了事,他几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圈青得可怕。近段时间,尽管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忙,他的心却仿佛一下子平静了。
这样一想,最近似乎睡得都很不错。
走出浴室,他回到卧室拿出手机看了看。通常这个时候黎凡就已经给他发微信,告诉他在楼下等。就老老实实的一条消息,没有见面时那些总是张口就来的肉麻话。韩晟有时候会回个“嗯”,有时候直接穿好外套下楼。
不过,不知怎的,今天韩晟打开微信,却没有收到黎凡的消息。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时间,跟平时收到消息的时间一样啊,难道是堵车了?
韩晟也不想问,只是穿上外套下了楼,走到黎凡平常停车的地方。那个角落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韩晟等了一会儿,黎凡还是没有消息。他又看了看时间,已经超过接近二十分钟了。或许黎凡有事儿吧,韩晟突然觉得最近有些过于依赖黎凡的接送服务了。黎凡毕竟还得管理阳成,又不是自己的司机,本来也没有义务成天接送自己。不过,有事儿难道不能发消息说一声吗?
韩晟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鼻子,想了想,给秘书打了电话。说清地址后,韩晟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要是来得及的话,麻烦给我带点儿早餐吧,什么都行,简单点的。”
韩晟隔着电话都能察觉秘书的惊讶,毕竟自己从前可以说根本没有早餐的概念,这是全公司的人都熟知的。不过最近坐黎凡的车,黎凡总是在车里备好了一份热乎乎的早餐,韩晟一开始不想吃,黎凡虽然嘴上没有坚持,却时不时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甚至开车中途都能用余光一直在早餐和他的脸之间来回瞟。
韩晟一开始妥协大概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坐的车会直接撞到树上,可几天下来,竟然慢慢养成了习惯,这会儿没有往肚子里垫点儿东西,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小声叫了几下。
得快点想办法还清欠了黎凡的,韩晟心想。
秘书效率很高,不过就算这样,韩晟到公司应该还是会迟到了。不过,万盛的员工都知道他最近拼得死活不顾,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副驾上放了一罐热咖啡和一个热狗,韩晟心里其实有点儿失望,他还是更喜欢中式早餐,小笼包、油条什么的。不过是自己说随便什么都行的,他吃着沙拉酱甜得有点发腻的热狗,还是朝一脸担忧的秘书微笑了一下。
韩晟用咖啡压了压嘴里的甜味儿,盯着窗外发呆。自己好像也没跟黎凡讲过想要吃什么,怎么每次黎凡带的早餐都很合口味呢?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大学时黎凡总是缠着自己的样子,对啊,原来是这样,他肯定调查得清清楚楚啊。韩晟嘴角勾了勾,笑得有些嘲讽。
“韩总,要听一会儿广播吗?”
“你要是想听就开着吧。”
秘书趁着等红灯的时间打开了广播,现在正在播报早间新闻。不过,都是些茶钱饭后供人消遣的娱乐新闻,没什么价值。
“下面插播一条交通事故新闻。今日凌晨两点左右,一年轻男子因疲劳驾驶撞上路边护栏,现该男子已被送往医院治疗,并无大碍。在此,本市交警提醒大家,驾驶需规范,别让意外辜负等待您的家人……”
“韩总放心,我绝对没有疲劳驾驶。”
秘书可能是觉得韩晟有点无聊,便随便找了话题开口。
“不过韩总,您最近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也记得吃早餐了,开始学会照顾自己了啊……”
韩晟转过头微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但秘书明显感觉气氛轻松了不少,便专心开车,也不再说话。
一直到下班,韩晟都没有收到黎凡的消息,前台也没有收到例行的花束。不过他反而有些轻松,自己开车回了家。他就猜到黎凡不可能一直这样贴着自己,他总还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不过,连续三天都没有收到黎凡的消息,韩晟开始有点疑惑了。
午休的时候,韩晟从办公室里出来,发现员工们都凑到了一堆,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从前只有黎凡来的时候,大家才会这样聚在一起,一边吃黎凡带的零食,一边和黎凡玩笑打闹。所以,看到聚起来的人,韩晟第一反应是黎凡到公司里来了。
不过,之前黎凡总是大声地和大家一起讨论,今天他走过去,却没有听见黎凡的声音。
“韩总好。”
有人看到韩晟走过去,便停下来打了个招呼。
“韩总,我们在商量下班后去医院看看黎总,您要一块儿去吗?”
韩晟心里一惊,黎凡这几天不见是因为病了吗?
“他在医院?他怎么了?”
“咦,韩总还不知道吗?他出了车祸,在医院住院呢,新闻都报道……”
答话的人还没说完,之前老是负责送花进去的前台小妹妹抢了话头:
“黎总看上去那么随和的人,在公司肯定也很拼呢!听说凌晨快两点才开车回家,抓着方向盘都睡着了……”
“他住哪家医院?”
韩晟打断了前台小妹妹的话,语气有些冷。
“呃……那个,就是市中心那家。韩总下午要一起吗?”
韩晟没有回答,转身回了办公室。看着眼前的文件,莫名很烦躁。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知道黎凡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而且,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
韩晟手里的笔拿了好一会儿,硬是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突然爆发似地朝桌子上一扔,拿起外套出了门。
第8章
挂掉方卿的电话后,黎凡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挂完的药水,将耳机重新塞进了耳朵。熟悉的钢琴声让周围空荡荡的感觉消失了,黎凡闭上眼,好像沉入了深海。他曾经是个孤僻的人,尽管那时还不是孤身一人,身边却总像是空荡荡的。可他不在乎,喧闹中的空白,早就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可是,真是奇怪,大一那年,当他终于决定抽离,决定孤身一人的时候,却开始害怕这样的空白。曾经习惯的安静,现在变成了能吞噬意志的怪兽。
他宁愿沉入海里,让海水压得自己无法呼吸,最后灌入身体,也好过那种无力的空白。
坚持一下就好了,他不停地提醒自己。
黎凡已经在医院躺了快四天了,他不太记得车祸的细节,医生说可能和他撞到脑袋有关。不过还好,黎凡的脑袋并没有什么大碍,反倒是右手骨折比较严重。黎凡觉得自己记不清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真的睡着了,这下可丢脸了,成了不规范驾驶的反面教材,竟然还上了新闻。要不是惯用手受了伤,黎凡真的很想抽自己不争气的脑袋。
隔着耳机,黎凡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咦?谁来了?应该不是方卿,方卿这货进他病房才不会敲门呢。现在没到下班时间,也不会是公司的员工,自己也没有什么其他朋友……黎凡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一无所获。他有点丧气地想,大概撞一下对思考能力还是有点影响的吧……
黎凡坐起来理了理衣服,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懒散,才带着疑惑喊了句“请进”。
看到韩晟的一瞬间,黎凡觉得脑子里轰一声,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抓到一样,手忙脚乱就想起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反应,但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了。
“你乱动什么。”
韩晟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意,黎凡立刻顿住,泄气一般靠回了枕头上。掀被子的左手缩回的时候似乎碰到了针头,刺痛了一下。黎凡看了看韩晟僵硬的眉头,慢慢将手藏回了被子里。
韩晟有点生硬地将手里的水果放到柜子上,然后在离病床最远的椅子上坐下。黎凡有点害怕他的沉默,小声道:
“阿晟,我……”
“出车祸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别担心,不严重的,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公司那边正忙,我就……”
“不严重,手都骨折了还不严重?是不是非要进ICU才算严重,啊?”
黎凡被韩晟突然升高的语调吓了一下,紧接着心里泛起一股小小的甜蜜。他是担心我的吧,是因为担心我出事才生气的吧,那我在他心里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点位置的……
“阿晟,你别生气嘛。真的不严重的,我以后小心就是了。”
黎凡冲韩晟扬起招牌纯真笑容,语气也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以后办不到的事别他.妈给我瞎逞强。”
韩晟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有些烦躁地扭头,手伸进口袋想摸支烟,似乎想到是在医院,又收了回来。
黎凡的笑容有点凝固,露出的虎牙慢慢又藏进了嘴角。他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收紧,手背又是一阵刺痛。
明明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却一下就听懂了。韩晟的意思是不让自己再接送他了。
其实,黎凡瞒着韩晟,就是在害怕这样的局面出现。为了逃避,他宁愿捂着想念好几天不跟韩晟联系。他不敢看韩晟的眼睛,慢慢低下头,有时候,韩晟眼里的冷静让他感到害怕。
“阿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低着头的原因,黎凡自己都听出来声音的沙哑。
“我不告诉你,就是害怕你会这样说。我没有逞强,真的。这次只是个意外,我平时车技不错的,你,你可以问方卿……”
“有必要吗,我又不是不能自己开车,你何必这么麻烦。”
韩晟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冷静得可怕。
“阿晟,你平时挺忙的,我就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不麻烦,真的……”
黎凡声音越来越小,近乎哀求。其实他不想弄得自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想韩晟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大概是手上一阵阵的刺痛扰乱了他的思路,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像是身体里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韩晟朝着窗户的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时,脸色一变,突然站起身,猛地朝黎凡走过去。
黎凡本来低着头,被他这一起身吓到,抬头就看见韩晟怒气冲冲地过来,无意识地又想掀被子起身。还没动,就被冲过来的韩晟按住了,盖在左手处的被子也突然被掀开。
“你看看你这是在干些什么!”
黎凡有些疑惑地顺着韩晟的目光看过去,心里一惊。左手针脚处的输液管已经回了血,鲜红的一截,还挺长的。大概是刚才有点漏针,贴着纱布的地方肿了一块儿。
黎凡这才抬眼看到药瓶里的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刚才还觉得慢,怎么这会儿不知不觉就空了。
直到韩晟叫来护士拔了针,黎凡才从乱哄哄的思绪中缓过来。韩晟又坐回了那把椅子,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黎凡看了看手机,突然意识到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尽管他不希望韩晟离开,就算不跟他讲话,只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跟他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黎凡也会觉得安心。但他知道万盛现在事情很多,韩晟没有这么多富余时间陪着自己。这也是他坚持每天接送韩晟的原因,起码一早能见到,睡前也能留一点熟悉的气息。想到这儿,黎凡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知道韩晟为什么还坐着不肯走,但卡在喉咙里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深吸了口气后,黎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晟,对不起。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
“我搬过去吧。”
黎凡还没说完,就被韩晟的话打断了。他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本来就有些沙哑的声音这下变得更加断断续续了。
“你,你说什么!”
“你明天出院吧,我收拾东西搬到你那里去住。你不是想见我吗,这样见到的机会不比你每天接送多吗?再说,你现在也不方便开车。”
尽管韩晟的语气还是冷漠,黎凡却觉得这几句话像糖渍过似的甜蜜。
“好,好,你搬过来,我收拾好等你。阿晟,谢谢你,真的,我很开心!”
要不是右手打了石膏,左手又刚拔针,此时此刻,黎凡真的很想站起来挥动双臂欢呼。
“那我先回公司了。”
韩晟说完,就起身推门出去了。黎凡抢在他开门的瞬间说了再见。
他真的太高兴了,高兴到可以忽略韩晟没有回头回一声再见,高兴到可以假装没有听见韩晟出门前那声如释重负般的叹息,高兴到觉得这场车祸真的值,高兴到……总之就是超级高兴就对了。
黎凡想不出词了,就盯着石膏一通傻乐。
第二天上午,医生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确定黎凡的脑袋是真的没事了,才给他办理的出院手续。
黎凡掏出手机打算给方卿打个电话,却看到韩晟发来的微信:
你出院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顺便把东西放过去。
黎凡第一反应是不能麻烦韩晟,毕竟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不过,“不用麻烦”四个字还没敲完,他想了想,删掉重发了一句:
你现在有空吗?
黎凡知道,虽然昨天自己已经解释了,但韩晟心底里还是会因为这场车祸而愧疚。他了解韩晟,韩晟自尊心很强,绝不允许自己欠任何人情。所以,也许接受他的帮助反倒会让他好受一些。
大概韩晟现在不是很忙,很快回了消息:
我到医院了打电话。
黎凡反复看了好几遍消息,才美滋滋地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小花园里有几棵法国梧桐,叶子长得很大,像一颗一颗的星星挂在树梢。风一吹,星星便落了满地。
黎凡捡了一片落到脚边的叶子,盯着四散开来的叶脉发呆。风灌进衣领,有点凉飕飕的,让黎凡闷在蜜罐里一般粘稠的思绪清醒了些。
不知不觉,秋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啊。
黎凡轻轻捻了捻梧桐叶的小尖儿,立刻有一小块叶片碎在了手中。黎凡愣了愣,原来看上去强韧的叶片其实很脆弱,轻轻一碰就碎在了风里。他将叶子丢回地上,又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碎叶,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黎凡知道,这个秋天的景色,他肯定会记一辈子。因为,他的美梦,就是从这个秋天的一阵凉风中开始的,带着些梅子酒的味道。
韩晟没多久就到了,他的车一到医院门口,黎凡立刻就认出来了。韩晟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大衣,虽然是很简单的款式,却衬得他的身材格外修长。韩晟拿出了手机,黎凡立刻就接到了电话。
“我在你右前方小花园里,我马上过去。”
韩晟拿着电话,朝黎凡的方向微微转头,黎凡立刻站起来挥了挥手。刚想说话,突然想到自己用的是拿手机的手在挥,立刻又将手机凑到耳边,可又怕韩晟没有看见,慌忙说了句“你就在原地我马上过去”,又伸手挥了挥。
黎凡一看到韩晟就忍不住激动,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僵硬。旁边正在打扫叶子的大妈一脸狐疑的看了他好几眼。
虽然距离有些远,黎凡还是能感觉到视线交错那一秒,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韩晟似乎点了点头,就撇开了视线。黎凡确定韩晟看到自己了,便快步向韩晟走去。
这座城市一到秋天风就刮得很大,突然起的一阵风将梧桐树残留的叶子吹落了大半。顿时,苍白的天空下,许许多多的星星转着圈,跳舞似地飘起来,宛若梦境。
黎凡看见韩晟朝上望了望,风撩起了他额间的碎发,使他侧脸的线条显得更加漂亮。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医院,没有车,没有人,也听不到身后那个清洁工大力挥动扫帚的声音。只有空白的天空,飘在天空的星星和那个比星星还好看的人。
求你了,让这个梦,做得长久一些吧。
黎凡偷偷地在心里许愿,让这个愿望也被风吹到空中。
第9章
“走吧。”
黎凡笑容灿烂地看着韩晟。
韩晟点了点头,有些僵硬地动了动。黎凡在他之前飞快地绕到副驾驶的方向,用左手打开车门上了车。
看到黎凡不那么费力的系好了安全带,韩晟才缓了口气似的,也跟了上去。黎凡知道,韩晟其实是担心他受伤的手,想替他开车门。至于最后为什么没有开,大概是有些害羞吧,真可爱。黎凡想到这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之前韩晟坐在副驾驶的时候,就常常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发呆。现在换他开车了,他虽然不能发呆,但更不可能说话了。黎凡也发呆,不过,他不是对着窗外,而是偷偷瞄着韩晟。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坐在韩晟的副驾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回家。他知道韩晟一定收拾好了行礼,塞在后备箱里。爱人带着行礼,载着自己,在凉风中向家驶去。
多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多希望,爱人载的,也是他爱的人。
不过,希望归希望,从医院到家的路还是老老实实铺在那儿,不会因为黎凡的小心思而变长。离家越近,黎凡心里越发慌乱起来。先前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没有精力考虑其他事情。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韩晟会不会不习惯住他那样的小公寓。
没错,作为阳成的最高领导人,黎凡的公寓,可能也就比前台小妹妹的单身公寓大那么一点儿。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尽管狭窄,厨房、阳台、浴室,该有的都有,不过卧室只有一个。
他当然有能力买更大的房子,但他很害怕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这会让他想起黎叔叔那个空荡荡的别墅。太空了,空得令人心慌,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摔碎东西的声音,母亲尖叫的声音,黎叔叔喝醉酒后吐字不清辱骂的声音,从每一个空荡荡的角落里传来,将他淹没在黑暗中。
所以,自从他逃离后,他就习惯了将自己蜷缩在小公寓里面,进门就可以看见每一个房间的门,这让他觉得安心。不过,看韩晟办公室的装修风格,他好像更喜欢开阔一点的空间。不知道,韩晟会不会不喜欢自己狭窄的公寓。
但他不敢说去韩晟的公寓住,毕竟,住进别人家和让别人到家里来是很不同的,前者只需要一只小小的行礼箱就能随时抽身,后者却可能招来斩不断的麻烦。黎凡只想了一瞬,就立刻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洒脱的资格。
“那个,我家可能有点小,还有点乱,你别介意啊。”
开门前,黎凡不好意思地笑着,努力压抑着心里的慌乱。韩晟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轻轻嗯了一声。
“你别换鞋了,之后我去给你买一双新拖鞋。”
黎凡用左手慢吞吞开了门,一边侧身让韩晟先进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韩晟的表情。确定韩晟没有露出厌恶或不适的神色后,黎凡才慢慢放下了心。
“你行礼现在要收拾吗?东西随便放就可以,按你的习惯来就好。”
黎凡关上门,跟在韩晟后面进了客厅。
“卧室在哪儿,我没带什么,把衣服挂起来就行。”
“嗯,那个,只有一个卧室,不过床挺大的……那个,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睡沙发……”
黎凡有些不敢看韩晟的眼睛,小声地说。
韩晟看了看黎凡挂在脖子上的右手,又看了看客厅里坐三个人就显得挤的沙发,皱了皱眉,在嘴角勾了个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弧度,淡淡地说:
“一个床就一个床吧,我没什么好介意的。”
黎凡有些惊讶地抬眼,耳根都红了。
“那个,嗯……好,那,那我下去给你买洗漱用品,顺便再买一个被子,家里就一个厚被子……”
“我自己去,你的手不方便,好好休息吧。我待会儿还得去公司一趟,顺便就买了。”
说完,韩晟就提着箱子进了卧室。黎凡坐在沙发上,脸烧得发烫,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点神志。
韩晟收拾好东西就离开去公司了,黎凡对着关上的门发了会愣,肚子突然叫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刚才也没问问韩晟吃过没有。
不过,晚饭可以一起吃吧!想到这儿,黎凡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描绘出两人在浪漫的烛光中对坐的场景,脸上的笑容快要开出花儿来。吃什么好呢,要不是手伤了,黎凡真的很想自己做一顿饭,不需要很多菜式,有几样小菜,一碗热乎乎的汤就够了。等韩晟下班回家的时候,桌上摆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儿。他替韩晟挂好外套,再笑呵呵地盛好两个人的饭。两人面对面坐在小餐桌前,慢慢地吃着饭,偶尔韩晟给他讲一讲工作上不顺心的事情。要是韩晟不想说话,他就挑些有趣的事情说,两个人时不时相视一笑……或者,韩晟不喜欢吵闹,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吃饭,被温暖的气氛包围……
黎凡憧憬的,一直都是这样寻常的生活。或许是小时候太缺乏,长大了就拼了命的渴望。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他更喜欢为爱人洗手作羹汤的那一份温情。
至于阳成,是他从黎叔叔手里接过来的一个小公司,起初是黎氏旗下一个分公司,但只是黎叔叔一时兴起建起来的,和黎氏主业关系不大,本来投资就少,加上后来黎叔叔逐渐失去了兴趣,盈利情况越来越差,到最后基本只剩个空壳子了。本来黎凡是不感兴趣的,但得知韩晟一毕业就着手创办万盛,他便将这个空壳子接手过去,改名阳成。经过一段时间的管理,竟渐渐有了起色。
和韩晟费尽心血创办的万盛不一样,黎凡从来不在乎阳成最后会怎样。他只不过是想追着韩晟的脚步,抓住一切机会离他更近一点。韩晟走得太快了,黎凡很害怕,害怕有一天真的一点联系的机会都无法留下。他想着,只要他把阳成做强大,以后在生意场上就免不了合作。
情感上的距离太过遥远,起码工作上还能并肩。
起码,还能看到这个人,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但黎凡知道,这样的场景大概永远都只能出现在自己一个人的幻想里了。韩晟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想要走上巅峰,会不顾一切站到风浪中间去。平凡的生活,细微的温暖,都是留不住他的。
不过,黎凡安慰自己,就算不能拥有那样温暖的日常,住到一起了,时不时一起吃个饭总归是能够实现的。
黎凡把附近好评的餐馆都想了一遍,最后觉得还是等韩晟回来商量一下再说。不过,满脑子都是美食,这下他真的饿得有点受不了了。犹豫了一下,黎凡决定在附近的便利店吃点饭团三明治之类的。
刚打算出门,门铃突然响了。黎凡打开门,看见方卿提着保温桶站在门外。有一瞬间,黎凡觉得看见了天使,闪闪发光,自带光环的那种。
“方卿你难道是小天使吗?还是会感应人心的小天使诶!快快,快进来,我快饿死了。”
方卿丢给黎凡一双白眼儿,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将保温桶里面的饭菜用盘子盛好,端到了坐在餐桌上瞪着一双冒绿光的眼睛的黎凡面前。
“啊,好香啊!谢大侠救命之恩!”
说完,黎凡接过方卿递过去的勺子,野猫一般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点儿吃,我吃过才来的,别一副我会跟你抢食似的表情。”
可能是考虑到黎凡手不方便,方卿带的都是些粥和汤为主可以直接用勺子的食物,而且比较清淡,适合养伤的人。方直男表面直男,内里却满含着细腻的温柔,很会照顾人。黎凡一边吃,一边默默在心里为方卿的暖男形象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咳,那个,今天是韩晟送你回来的?”
方卿一边喝水,一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嗯,你看见他了?”
“刚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的车了,本来还想着你们会不会已经吃过饭了……”
“哎,我给忘了,他走了我肚子饿才想起来。没事儿,晚上再和他一起吃,嘿嘿……”
“嗯?你们忘了午饭,却约了一块儿吃晚饭?什么神奇的思维?”
“不是,哎对了,我忘了跟你说,韩晟今天搬过来了。”
“噗……”
方卿差点把嘴里的水全喷出来,要不是考虑到黎凡在不远处吃饭,不能浪费了他今天专门绕路去打包的饭菜而生生忍住,这会儿黎凡应该已经开始找纸擦脸了。
“咳咳……咳……他搬过来?跟你住?”
“唔嗯,还是他主动提的呢,嘿嘿嘿。”
黎凡一边喝汤一边傻笑。
方卿的脸一瞬间交织了各种表情,脸上的肌肉实在没有搞懂大脑的指令,尴尬地抽搐了几下。
“呃,行吧,那个啥,本来我还打算接你到我那儿去住几天的,想着你的手毕竟不太方便……既然韩晟搬过来,呃,那,你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吧。”
方卿明显呈现出一种努力不咬到自己舌头的状态,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
“方直男你的逻辑思维能力哪里去了,什么叫韩晟搬过来,我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黎凡看着方卿扭曲的表情,突然就很想逗逗他。果然,方卿脸上肌肉又抽搐了好几下,硬是没能开口回答。
其实黎凡懂得方卿的意思,不过,方直男大概永远也学不会怎么才能把委婉的提醒做得不着痕迹。黎凡忍不住笑了一声,才看着方卿的眼睛说到: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方卿大概是反应过来黎凡在逗他,有些赌气地坐到客厅沙发上去了。
待黎凡吃完饭后,方卿简单给黎凡讲了一下公司的近况,又反复确定黎凡现在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即使有,也可以找韩晟之后,就收拾好餐具,带着保温桶开车回了公司。
方卿走后,黎凡突然有点困。大概是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有点累了。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还想着是不是应该先发个微信问问韩晟晚上想吃什么,自己好订位置。不过,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直到睡着也没有使出拿手机的力气来。
第10章
黎凡觉得自己大概有一股要把最近缺的觉都补起来才肯罢休的势头,他几次想挣扎着起来看看韩晟的消息,都没能成功睁开眼睛。最后,还是专门给韩晟设置的手机铃声让他惊醒。
他猛地坐起来,起身去拿手机,但浑身酸麻得要散架一样,差点没站稳摔在地上。他扶着沙发坐稳,这才慌乱地接了电话。
“喂,阿晟?”
刚才睡觉没盖被子,似乎有点着凉,黎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给我开门,我敲门你没听见吗?”
“啊,不好意思我刚刚睡着了,呃,我,我马上来。”
黎凡拍了拍自己昏沉沉的脑袋,匆匆跑去开了门。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睡得太熟了,你没等太久吧?”
韩晟微微摇了摇头,提着一袋刚买的洗漱用品进了屋。黎凡立刻伸手去接韩晟手上的袋子,韩晟瞟了一眼黎凡的右手,皱了皱眉,直接把袋子放地上了。
“阿晟,我待会儿就把备用钥匙拿给你。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吃?”
韩晟拿着拖鞋的手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说:
“我已经吃过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啊,嗯……你已经吃过了啊,呃,那个,不用麻烦了,我自己煮个面呃不,点个外卖好了。”
黎凡努力掩饰尴尬,语速有些快。他突然反应过来,看了看手机,原来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差点忘了韩晟常常在公司待到很晚。这一觉真是,睡得他有点犯傻了。
“这么晚了,以后别等我吃饭了。”
韩晟提起地上的袋子进了客厅,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黎凡没有回答,靠在门上,一直看着韩晟的背影被转角处的墙挡住,才低下头,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韩晟把洗漱用品收拾好后,坐在沙发上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工作上的事情。黎凡拿着从衣柜里找到的备用钥匙,坐到韩晟对面的沙发上。他几次想在韩晟接电话的间隙开口说话,都没有找到机会。韩晟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黎凡只好直接将钥匙放到韩晟面前,打开手机看了看外卖。
大概是睡久了,有点恶心,黎凡看着外卖APP里的食物,完全没有食欲。反正韩晟已经吃过了,现在又这么晚了,明早再说吧。黎凡随意划拉了几下就放下了手机。
韩晟还在接电话,他总是一工作起来就习惯性面无表情,难怪万盛的员工偷偷跟黎凡抱怨老板是个冰块脸。可就是这张脸,让黎凡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看够。
等韩晟终于打完电话后,已经快到十一点了。他挂掉电话,抬头正好迎上黎凡满含笑意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你外卖点了吗?”
“没,我睡久了吃不下东西,反正这么晚了,吃东西对胃也不好。”
“噢,那,我先去洗个澡。”
说完,韩晟就进卧室拿睡衣去了。黎凡愣住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因为这句话脸都烧得快熟了。黎凡也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些什么,韩晟只不过是去洗澡而已,睡觉之前当然要洗澡啊,又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想到这儿,浴室隐约传来了水声,黎凡的脸控制不住地更红了。其实,他看着浴室的方向想,要是韩晟想,他是不会介意,甚至很愿意让韩晟对他做点什么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现在他们在一起了,甚至都同居了,发生点什么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凡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浴室的门打开了,黎凡心虚地强迫自己中断了思绪。
韩晟穿着深蓝色的睡衣走出来,头发因为湿湿的所以显得比平时更黑更柔软,顺着耳廓垂下,发梢几颗水珠便沿着脖子的线条流进了衣领里。睡衣一看就是高级的材质,很轻柔,走动的时候轻轻贴着韩晟结实的肌肉,衬得他的肌肉线条格外好看。
刚才偷偷在脑海里幻想的画面突然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黎凡觉得小腹一热,连耳根也跟着红得不像话。
“你要洗吗?”
“嗯?”
黎凡红着脸惊讶地抬头,心脏疯狂地跳了几下,声音嘶哑得厉害。
“你,就是,你的手。”
“噢,没事,嗯……那个,我可以的。”
黎凡这才反应过来韩晟是在担心他的手洗澡不方便,他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心虚地跑到卧室取睡衣。想到韩晟还没有吹头发,他又到客厅的柜子里拿了吹风机递给韩晟。一直到急匆匆进了浴室,黎凡都没敢抬头看韩晟一眼。
其实手受伤后,洗澡确实挺不方便的。不过,黎凡没有勇气说实话,也许韩晟只是顺带那么一问,要是他说了实话,难不成真让韩晟帮他洗澡?只要稍微想想那个画面,黎凡都能被自己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头是没法洗了,幸好之前方卿帮他洗了一下,这两天他没怎么动,一直呆在室内,好像不洗也还能过得去。他打开花洒,待水温稍高一点后,避开右手胡乱了冲了一下,然后用左手艰难地擦干,勉强完成了洗澡这项大工程。
出了浴室后没有看到韩晟,但卧室的灯亮着。黎凡穿着睡衣在阳台上吹了一小会儿冷风,平复了一下一直超速跳动的心脏,才关了客厅的灯走进卧室。
韩晟已经躺下了,正在划着手机。
“你睡那边,不然碰到你受伤的手了。”
韩晟说话的时候视线仍旧停留在手机屏幕上。
黎凡愣了一下,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犹豫着小声说到:
“那个,你没有买被子吗?”
“忘了,都睡一张床了在意几张被子做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之前不是挺能撩吗?这几天怎么反倒扭扭捏捏的。”
韩晟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黎凡看着韩晟渐渐皱起的眉头,突然松了口气似地笑了笑。是啊,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被撞傻了?事到如今,自己还在犹豫些什么?早已经不是什么青涩的少年了,在这儿装什么纯情,倒不如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亲近。
想通之后,黎凡一直束缚的手脚一下子就被解开了。他关了灯,绕到床的另一侧,轻轻掀开被子躺了上去。他知道韩晟不喜欢自己随意触碰,所以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也注意留出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远不近的距离,淡淡地隔在两人之间,像一条冰冷的河。
韩晟划了几下手机就锁了屏,翻了个身,背对着黎凡睡了。黎凡右手伤了,不能朝右侧躺着,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朝着韩晟,于是一直保持平躺的姿势。尽管想通了,但紧张却是无法控制的。他知道自己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索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这张床他睡了这么久,现在躺在上面却觉得无比陌生。这是第一次,黎凡可以清楚听见身侧传来的呼吸声,很轻,淡淡地填充着空荡荡的黑暗,也填充着他一直以来空荡荡的心。
韩晟大概工作一天累了,没过多久,呼吸声就变得平稳。黎凡维持同一个姿势躺了很久,脖子有些酸。但他不敢翻身,怕吵到韩晟,他只是轻轻将头转向左侧。
窗帘遮光效果很好,房间里基本是漆黑一片。但黎凡知道,韩晟就在身侧,他能嗅到韩晟后脑勺头发上清凉的洗发水的味道。
这样的场景,黎凡从前连想都不敢想。从前,想到这个词,黎凡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怀抱着浓烈的情绪,却只敢缩在角落里的自己。如果不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他大概永远也不敢将触角从坚硬的壳子里伸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坚定的下了决心,他再也不要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浓烈的夜色里,黎凡难以抑制地回想起那段过往。
那时,大一上学期已经过去了大半,他没什么朋友,又几乎不参加活动,对专业也没兴趣,每天过的浑浑噩噩的。只有看到韩晟匆匆走过的身影时,他冰冷的眼里才会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缕炙热,可转瞬就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被深深地藏起来。
他还记得被室友撞破秘密时的惊恐,那些带着试探与鄙夷的目光,将他身上所有遮羞的衣物灼烧殆尽,让他不得不□□裸地接受审判。浸在那样的目光里,好像走进了到处都是鬼怪的地狱,连续好几天,黎凡总是在深夜听见尖叫和辱骂声。无穷无尽的鬼怪将他团团围住,叫嚣着,伸出长着丑陋指甲的手,将他狠狠地拽向地狱深处。
因为他太脏了,要被投进地狱深处的烈火,要被消灭。
那个时候,要不是方卿拉了他一把,他恐怕真的爬不起来了。
后来黎凡想明白了,周围的人不是鬼怪,他们不会把他拖入地狱,只会躲得远远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黎凡才是可怕的鬼怪。
但是,从幻听中解脱出来的黎凡没办法逃脱那些鄙夷的目光。尽管黎凡已经将自己的心牢牢锁住,面对那些目光的时候,仍然控制不住地感到钝痛。
其实,他对韩晟的想念最浓烈的时候,不是没有起过表白的冲动。可一想到韩晟可能会像那些人一样,用冷漠甚至躲避的眼光看他,他那因为冲动好不容易伸出来的一点点触角,立刻就缩回了坚硬的壳子深处,再也不愿出来。
那样的目光,如果来自韩晟,光是想一想,黎凡的心就痛得受不了。
第11章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一个人默默地浪费掉自己的青春时,黎凡接到了他中学时舞蹈老师的电话。
黎凡初一时因为身体纤细,柔韧性又不错,被学校负责文体活动的老师挑去排一段古典舞。一开始黎凡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拒绝被迫加入,练了几次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被慢慢打开了。他不知道,在泥泞中挣扎过的自己还能跳如此优雅美丽的舞蹈。上天似乎错误地给了他这个丑小鸭一份天赋,很多有难度的动作,他稍微练习几次,竟能做得比其他人都轻松。
没过多久,黎凡就从最后一排被调到前面,后来甚至被推荐去学一只独舞。和他一同被挑进去的同学羡慕得不行,但黎凡其实对此没有什么感觉。他不在乎那些出风头的机会,他只是突然找到了一个表达情绪的缺口。
当他伸展手臂,轻盈地跃起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堆积在心脏的情绪顺着血管流淌至全身每一个角落,然后随着他的跳跃被扔到空中,消失在柔软的衣摆带起来在风里。
后来,因为那一只独舞,黎凡在学校瞬间由小透明变成了明星。尽管热度没有维持多久,但黎凡因此交到了几个朋友。排练结束后,文体老师把他带到了他妻子林可创办的舞蹈工作室里,在看了黎凡的身段展示后,林可说什么也不肯放他走,吵着要收他为徒。
黎凡被林可的热情吓到,同时也止不住心底的感动,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热烈的赞许。尽管没有真正拜师,黎凡一有时间就会跟着林可练习。林可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像个孩子,在练功的时候却毫不含糊。因为她的严厉,黎凡进步很大,对古典舞的兴趣也愈发浓烈起来。
那段日子,黎凡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活着的感觉。差一点儿,黎凡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
对自己性向的认知,黎凡一直是不太确定的。因为习惯了一个人,黎凡对周围的人都是淡淡的,就连后来交到了朋友,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状态。黎凡一度以为自己只是不喜欢与人交流,才没能在本该情愫萌动的年纪,像其他男生一样对漂亮的女孩子产生好感。
直到后来,黎凡无意间看到了一部尺度稍大的同性题材电影,当两个男人交缠的喘息声闯入耳朵的一瞬间,黎凡觉得像突然被当头打了一棒似的,心脏最里层有什么东西忽然爆发,刹那间占据了身体每一寸骨血。
这本该永远是个秘密。
黎凡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起来。
进入高中后,不能长时间跟着林可练习,为了保持身体的软度,黎凡坚持每天睡前做一些基本功练习。有时候学习累了伸懒腰的时候,他习惯性地顺带在指尖挽了个古典舞常用手势,活动一下僵硬的指尖。
流言是什么时候突然爆发的,黎凡毫无意识。等他发现的时候,那些流言已经无孔不入地漫延到了每一个角落。起初是懒腰伸到一半发现前面好几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又在跟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转回去,然后又渐渐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着什么。黎凡不傻,知道他们的意思,他只是懒得理会。可渐渐地,那些背地里的猜测变成了论断,然后是当着面也毫不加以掩饰的嘲讽。
“你看那个,就是那个,听说时不时一个人练习兰花指呢,啧啧啧……”
“咦,不会是个同性恋吧,好恶心。”
“肯定是,你看他那个腰身,比女生还勾人呢,啧啧。”
“……”
没关系,他们不懂,黎凡也不在乎他们懂不懂。
这些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黎凡班主任的耳朵里,班主任黄老师是一个古板封建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些话,当即就一个电话打到了黎凡母亲那里。
流言再厉害,终究只是流言。只要黎凡坚持否认,事情就还没有定论。可那时黎凡对母亲的懦弱厌恶到极致,在办公室里看到她那副受尽屈辱的表情时,黎凡的心里突然爬满了长着毒刺的藤蔓。
“对,他们说得对,我就是喜欢男的,我就是同性恋。”
黎凡很平静地说完,不管母亲再怎么辱骂威胁,他都垂着头,没再说一句话。黎凡咬着嘴唇,眼底一片猩红。母亲的辱骂,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从头到尾重复着一个念头。
对,没错,我就是你永远洗不干净的污点。
从那以后,母亲看他的眼神,除了冷漠,多了厌恶。
黎凡早就不奢望能拥有母爱的温暖了,他已经学会用冷漠反抗冷漠。但是他没想到母亲会找到林老师那里去,还借着黎叔叔的势力逼迫林老师关闭了舞蹈工作室。等黎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林老师一家已经离开了本地,甚至没有跟他道别。
幸好没有道别,黎凡窝在被子里抱住自己,自己哪有脸面再和那个笑容温柔的老师讲一句话。
就这样,黎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点光熄灭了。
他再也没有收到过林老师的消息,也没有脸再练习古典舞。
接到电话后,黎凡觉得好像有人用刀在他装满记忆的口袋上划了一道,刹那间,尘土飞扬,回忆汹涌。他独自在路灯下站了很久,看着飞蛾带着坚决一遍遍扑向橙色的灯光。而他,由于一个人在黑暗中躲藏了太久,已经不敢接近曾经为自己指引方向的光。
不过,在见到林老师坐在咖啡馆,一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的时候,黎凡心里所有汹涌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
黎凡坐到对面,看着林老师熟悉的温柔笑容,有些回不过神来。最后是林可先开了口:
“小凡,你长高了不少。”
“啊,是吗?林老师你没怎么变,嗯,不是,那个……”
看着因为紧张而结巴的黎凡,林可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道:
“变挺多的,你看,这不是很明显吗?”
“也对哦,恭喜你!”
黎凡看着林可因为快要做母亲,整个人被包裹在幸福光芒里的样子,紧张缓解了不少。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也许是同时想起了从前林可咋咋呼呼的样子,一起笑出声来。这一笑,瞬间填满了分别几年的空白。
“林老师,那个时候……”
黎凡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小凡,当时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很勇敢,真的。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爱一个人与性别无关,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爱的人,然后永远幸福。”
黎凡的眼眶有些发热,握在咖啡杯上的手紧了紧。
“可是你的工作室,真的,对不起……”
“其实那个时候我的工作室本来就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当时资金有些问题,一直是在勉强维持。只不过我老公见我喜欢,舍不得叫我关掉,但这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那个时候,我一心扑在舞蹈上面,从没顾得上考虑他的想法。所以工作室关掉,并不全是因为那件事。其实关了也好,我找到了很多被我忽略的重要的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拥有小宝。”
林可放在小腹上的手动了动,眼睛里盛满温柔。黎凡眼角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那滴泪像是有千斤重,一离开眼眶,压在黎凡心头的重量顿时消失了大半。
“对了,这次见你是有重要的事。”
说着,林可拿出包里的平板,点开一段视频递给了黎凡。
视频里是一段古风舞,看样子应该是很久以前录的,背景还是那个已经关掉的工作室。
“喜欢这支舞吗?”
“很好看,我很喜欢。”
“这是我刚创办工作室时编的一支舞,因为这支舞,我追到了我老公,就是你初中的文体老师,嘿嘿。下个月末,市里准备办一场公益汇演,他也是负责人之一。听说今年会在你们大学的礼堂里举行呢。我啊,很想再跳一次给他看,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跳舞,我想了好久,还是觉得,如果你能替我跳这只舞,我们两个人一定会很感动的。”
看着林老师满眼期待的目光,黎凡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想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他低下了头。
“那个,可是,我很久没有跳过了,我现在已经,不跳舞了。”
“没关系,这支舞没有什么高难度的动作,如果是你 ,一定可以跳得很棒。小凡,帮我这个忙好吗?”
“可是……”
黎凡还想说什么,林可伸手握了握黎凡的手,微笑着看着他。黎凡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忍心辜负这份温柔的期待,点头同意了。
他心里明白,这是在帮林老师,更是在帮自己。
回到学校,黎凡立刻开始准备练习。林老师说得没错,这支舞在技巧上难度并不大,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但为了不辜负林老师的期待,他在练习时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第12章
林老师的丈夫已经联系学校为他准备好了一间练习室。本来还有些担心这么久没有练习,身体会僵硬。但当他伸展手臂,做出第一个跳跃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沉睡许久突然醒来一般,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
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就算被压在尘土里许久,只需一滴微小的水,就可以瞬间破土而出,生长出盎然的绿意来。
一共两个月的练习时间,黎凡只用了一个月就能熟练地跳完整支舞蹈了。但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怎么也抓不住。他把舞蹈录下来发给林老师,很快收到了回复:
小凡果然有天赋,动作完成得比我当年还要漂亮。只是,你再多想想这个舞蹈讲的故事。加油,期待你的最终表演!
黎凡靠在练习室的镜子上思考了很久,林可一开始就把故事发给他了。这只舞的故事很老套,讲的是一只狐妖和书生相爱,书生金榜题名后却抛弃狐妖,娶了名门千金为妻。狐妖带上面具,扮成舞姬混入书生的婚礼,为他跳最后一支舞。
黎凡在心里一边又一遍地感受着狐妖的悲伤,周围都是耀眼的红色,锣鼓喧嚣,欢笑一片,只有她一人孤独,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刃上。愤恨,悲痛,失望,黎凡将这些情绪满满塞进胸膛里,每一个舞步都充满寂寞。
为了有更好的对比,黎凡将自己每一遍舞蹈都录下来查看。的确有了一些进步,但总有哪里不对。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分析,却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
黎凡有些懊恼,因为持续练习,足尖传来阵阵刺痛。他删了刚录的视频,重新架好手机,打算再练习最后一遍。为了使自己更有代入感,他戴上了面具。
古琴声缓缓响起,他迈着柔软轻盈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中央,他的面前是为新人拜天地而装扮的礼堂,血红色的轻纱飞舞。他只觉那红色像利刃一般,隔着面具,狠狠刺入自己脸上的皮肤。
他双臂伸展,柔软的腰肢向后倾倒,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入溢满悲伤的深渊。可是,想到那对新人身着红衣,在礼堂里笑着接受祝福,自己却只能躲在角落里悲痛,他几乎触地的身体狠狠地抬起,双臂交握胸前,像是掩盖不住满腔怒火。
凭什么,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受这无端的痛苦。
他带着悲愤转身,带着恨意欲离去,却又忍不住想转身再看最后一眼。
接下来就是整支舞最高潮的部分,他将再次转身,带着满腔悲愤,用尽力气跳完他最后的孤独。因为悲愤,因为爱而不得,所以他每一次伸展,每一次跳跃,都带要着深深的绝望。
就在黎凡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突然看到了窗外的人影。
尽管灯光有些昏暗,尽管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但黎凡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韩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正倚在窗边,隔着玻璃静静的看着他。
黎凡觉得自己身体有一瞬间的瘫软,转身的动作差点没有站稳。对上韩晟视线的那一刻,他脑袋一片空白,只是靠着身体记忆完成了转身的动作。
他有点庆幸自己戴上了面具。
古琴声突然变快,下一秒,复杂的情绪疯狂涌入他空白的大脑。他懂了,他终于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
没错,爱而不得,失望,悲愤,所有这些都是最后一段舞蹈不可或缺的情绪。但是,黎凡忘了,狐妖是那样爱着书生,这是她最后的舞蹈。
尽管人声喧哗,宾客拥挤,在她的眼里,却是为爱人一人而跳。爱人正看着她的身姿,不管他眼睛里是否还有爱意,只要他还能将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就是幸福的。尽管遍体鳞伤,痛得快要倒下,只要爱人肯再看自己一眼,她就能在心里燃起最炽热的火焰。
所以,最后一段,不是绝望,是疯狂的爱恋。
黎凡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韩晟站在窗外的样子。
他在看着自己,爱人的目光。
从转身开始,到最后一个跳跃落地,缓缓将手放回心脏的位置,再低头谢幕。黎凡的脑海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念头,韩晟在看着自己。
这支舞,几乎宣泄了他这一段时间里所有藏在心深处的想念。浓浓的飘在空中,久久无法散去。他维持着结束的姿势不敢回头,像刚从一场高烧中恢复过来,全身都是冷汗。
等到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窗外已经没有人了。黎凡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韩晟是否看完了他最后那段舞,那段几乎用尽力气的舞。
他有些不敢回看刚刚录好的视频,直接发给了林老师。没过多久,林老师就回复了。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发了个大拇指。黎凡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寝室。
锁门的时候,黎凡突然看到刚刚韩晟站的位置落下了个什么东西。黎凡捡起来,发现是个钥匙扣,应该是定制的,刻着韩晟名字的拼音缩写。
黎凡记得韩晟一直随身带着这个钥匙扣,还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得找个时间还给他。
这样想着,黎凡小心地将钥匙扣放进背包里。
黎凡周末要回家一趟。本来他填志愿时选择这所自己并不喜欢的学校,就是因为离家近,可以随时关注家里的情况,尽最后一点力气去填补裂痕。只是没想到,还没有开学,整个家就已经彻底碎了。
母亲仍旧拖着没有签那张离婚协议,黎叔叔不知道什么想法,也没有催促,任由她这么拖着。现在,一家人曾经生活过的大别墅里,除了成天在外面买醉疯玩的母亲偶尔回去睡一觉之外,再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
黎凡不想,也不需要回去了。自从开学和黎明吵过一架后,黎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很担心黎明的情况,可一想到那天黎明满脸泪水骂自己恶心的样子,黎凡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不怪黎明,他只是心疼。
黎凡试着打过黎明的电话,可每次都是刚打过去就被挂断。黎凡算着时间,想着黎明应该已经回国外学校了,觉得先让他冷静一下也好。
只是,这周五,他从练习室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小枝。小枝是隔壁余家的小女儿,从小和黎明一起长大,很喜欢粘着黎明。一见到黎凡,她眼泪就断线似地掉个不停,扯着黎凡的袖子不停地说:“凡哥哥,你劝一劝黎明吧,他这样下去会完蛋的……”
黎凡这才知道,黎明根本没有回学校,而是一个人住在别墅里不肯走。小枝还告诉他,黎明开始不停地出入酒吧,还交了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每天在外面胡闹。上周,他还和黎叔叔大吵了一架,学校那边也发了通告,如果他再不回学校,就要开除他了。
听到这些话,黎凡像被泼了一盆凉水,浑身抖得不像话。要不是对面坐的是小枝,他绝对不会相信她口中那个混混是自己温柔可爱的弟弟黎明。他花了好大的力气稳住发抖的手,强装镇定安慰一直在哭的小枝。
“你别怕,冷静一下,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别……凡哥哥,你别现在回去,我……黎明知道我今天出来了,他肯定会怪我,他不让我告诉你,我不想他讨厌我,你,能不能……能不能明天再回去,明天就是周末了,你假装只是回去拿东西,别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求你了!”
“可是……”
“凡哥哥,求你,我今天会看好他的,求你帮帮我……”
黎凡此刻恨不得立马站到黎明面前,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到底想干什么。但是看到小枝满脸惊慌求他的样子,只能答应了。
一夜没有睡着,黎凡一大早就打了车回家。站在别墅的大门口,黎凡手脚都是冰凉的。他只要稍微放松自己,就会不断回忆起那天他是怎样推门看到母亲倒在血泊中,又是怎样缩在墙角看医生和警察不断进进出出。他已经不害怕了,但他压制不住生理上的厌恶。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终于开门走进去。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黎凡不敢想,黎明这段时间就是这样一个人住在这个冷冰冰的地方。他那么一个喜欢撒娇又离不开照顾的人,一个人会不会很害怕。黎凡一想到这些,心里那一点怒意早就烟消云散,只剩心疼。
他打算先去卧室把包放下,再想办法联系黎明。无论黎明想不想看见他,他们都需要好好谈谈了。
一推开卧室的门,黎明整个人钉在了地上似的,再也迈不出一步。
黎明正躺在他的床上,头发长得很长了,邋遢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显得黑眼圈更加明显。地上都是散落的啤酒罐,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大部分光线,酒精的味道在黑暗中发酵,空气污浊得不像话。
更难以置信的是,黎明在抽烟。动作还有些生涩,表情却很自然。见到推门的黎凡,他的目光怔了怔,只是微微一勾嘴角,嘲讽地笑了笑,就再也没有动一下。
黎凡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炸了,他狠狠握住拳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冲动,可是身体早就不听使唤。他冲上去一把拎起黎明的衣领,颤抖着大吼:“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到底要怎样!”
手臂正好抵在了黎明的烟头上,可他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狠狠地揪着黎明的衣领。
黎明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这个样子怎么了?很恶心吗?再恶心有你这个喜欢男人的家伙恶心吗?你TM放开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黎明狠狠地推开黎凡站起来,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衣领,露出鄙夷的表情。黎凡的心被搅得血肉模糊,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了。他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臂,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黎明只是太难过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不会的……
“明明,我知道你是太难过,你别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只要有哥哥在,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家的。所以,你乖一点,别怕,好不好……求你了,你乖一点,哥求你了……”
“闭嘴!别这么叫我,恶不恶心!我没有你这个哥,这个家也不欢迎你!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你这么脏,怎么配呆在我们家,你……你就跟你那个没用的爸爸一样,你们都脏死了,滚,你们都给我滚!”
黎明口不择言,甚至开始辱骂黎凡的亲生父亲。因为太熟悉对方了,知道对方的所有弱点,所以捅起刀来总是正中红心。果然,黎凡强壮镇定的脸立刻绷不住了,眼睛一片血红。看着黎凡痛苦的神情,黎明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残忍的快意,他抬头看见黎凡一直摆在床头柜上的亲生父亲的照片,一把拿起来就要往地上摔。
黎凡愣了一瞬,立刻发疯似地扑上来抢夺。黎明闪身躲过,拿着相框冲出房间。黎凡因为用力过猛狠狠地撞到了门上,他在一阵眩晕中意识到黎明想把相框从二楼的走廊上扔下去,来不及等眼前的黑点散开,立刻也冲了出去。
黎明早就已经比黎凡高出了一个头,身材也强壮许多,之前一起打闹的时候,很轻易就能制服有些瘦弱的黎凡。但此刻黎凡急得红了眼,他满脑子都是黎明手里的相框,那是他唯一一张父亲的照片,他不能失去。他拼命地抢夺,喉咙里发出困兽一般的低吼。
挣扎间,两个人不知不觉移动到了楼梯口。黎凡扑上去的时候,黎明不耐烦地一退,正好对着楼梯的方向脚下一滑。黎凡突然清醒,用力地拉了黎明一把,自己却没有找到着力点,顺着楼梯狠狠地摔了下去。
黎凡觉得自己像被一脚踢下去的皮球一样,先是头狠狠地撞到栏杆上,来不及思考,背上又是一阵钝痛,然后是胸口,肩膀,最后已经分不清哪里痛哪里不痛了。落地的瞬间,黎凡明显感觉到腿被弯成了极不自然的角度,他撑着手想移动一下身体,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眼睛渐渐也有些模糊了,他想抬头看一眼黎明,他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拉他那一把力气用得太大,好像让他撞到栏杆上了。
他没想到,在闭上眼睛之前,他看到的是一脸平静地把相框扔下来的黎明。哐当一声,碎开的玻璃一点一点,扎进了黎凡血肉模糊的心脏里。
第13章
黎凡仰面躺在病床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太痛了。
对于自己是怎么被送进医院,又是怎样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发了两天的呆,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记忆里只有痛,生理上的,心理上的,痛得钻心刺骨。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左腿的膝盖坏掉了,他不可以跳舞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光,轻而易举就被扑灭了。
听照顾他的阿姨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他还没醒来。可醒来后,黎凡却也再没见过她。阿姨说母亲很担心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交代要好好照顾他。黎凡面无表情地听着,转身用被子捂住了头。担心又如何,多廉价的担心。
黎明,一次也没有来。
黎凡一个人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不太能吃下东西,总是睡。睡着的时候,身上交织的痛似乎可以被剥离出来,留出一点喘息的缝隙。醒着的时间很少,并且也并不十分清醒,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思考一点点东西。好在他多的是时间,一丝一缕地想,倒也拼出了答案。
除了最严重的膝盖,黎凡身上的伤其实并不重,除了疼,没有什么其他的危害。出院的时候,左腿虽然还没有恢复,但架着拐杖也能行走。
黎凡没有联系母亲,倒是黎叔叔派了司机来接,大概是从一直照顾他的阿姨那里得知的消息。司机扶着黎凡上了车,问他是回家还是回学校。黎凡抱着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臂,望着窗外,过了很久,淡淡地开了口:
“不想回学校,没有家。”
司机有些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黎凡轻飘飘地声音落进他耳朵里:
“叔叔,你知道哪里可以租房子吗?”
司机一边敷衍地嗯了几声,一边拿出手机飞快地发了几条消息。黎凡知道他是在问黎叔叔,但黎凡不在意,黎叔叔迟早是会知道的。
过了一会儿,司机转头问道:
“我带你去找一处房子,但黎总说你必须尽快回学校。房子会一直帮你租着,你随时都可以去住。你看这样可以吗?”
“走吧。”
黎凡还是看着窗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司机呼了口气,发动了车子。
今天下了些雨,明明是上午,天空却昏沉沉的,叫人分不出白天黑夜。黎凡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打开看了看,是黎叔叔的消息:
“小凡,是我们对不起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缺钱了尽管开口。”
然后是一条转账消息,黎凡看了看,数额很大,够他花好一阵子了。除了这些,黎叔叔每个月会定期打生活费到一张卡上。其实,没有喝醉的黎叔叔,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人了。只是,黎凡看着消息愣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回复。
从摔下楼梯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有了预感。
从此,他就是孤身一人了。
司机叔叔带他租了一间单身公寓,不大,但可能是因为没什么东西,显得空荡荡的。在医院照顾他的阿姨很快也来了,带着很多日用品,还把公寓打扫了一遍。黎凡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黎叔叔大概也知道他的想法,那个阿姨打扫过后就走了,没有像黎凡担心的那样留下来照顾他的起居。
黎凡在公寓里呆了两天,自己打车回了学校。
他给林老师打了个电话,林老师似乎在外面逛街,电话接通的时候很吵,她只匆匆忙忙地说了句“别挂”就没了声儿。黎凡等了一小会儿,手机里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林老师微微喘着气,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担忧:
“你怎么样了?我一直想来看你,又不知道你在哪家医院,我给你发信息你怎么没回?你还好吗?”
“林老师,对不起,我不能替你跳舞了。我之后,都不能跳舞了。”
短暂的沉默,电话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小凡,我们见一面好吗?让我见见你。”
“你的舞,怎么办?”
“小凡,我们见面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林老师,你的舞,还有人能跳吗?”
又是沉默。
“小凡,你别担心。我之前教过一个男生这支舞,他虽然跳得不如你,总归是能上场的。所以你别担心,我可以来见你吗?”
“那就好……林老师,我没事,但我现在不想见你,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会去看那支舞的,你应该可以在现场看到我,但是,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知道你在看我……”
黎凡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很过分,但他现在真的没有勇气去见林老师,他怕自己好不容易才藏起来的伤口会瞬间血流不止。
林老师犹豫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答应了。
因为汇演的规模并不大,来看的人其实不多,大部分是一些公益活动的投资人或者工作人员,黎凡很容易就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位置。只是,他没想到,韩晟也会来。
黎凡的座位很偏,恰好被侧面一块幕布挡住了些光线,显得有些阴暗。尽管周围没有什么人,一个人隐在阴影中,也不会显眼。黎凡将一双拐杖靠在墙边,一动不动地坐着,视线却忍不住转向坐在他侧前方的韩晟。
韩晟也是一个人来的,正低头玩手机。他的怀里搂着一束白玫瑰,白得刺伤了黎凡的眼睛。黎凡不敢去想那束白玫瑰会被送到谁的手里,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来捧一个朋友的场呢?毕竟他一直关注着韩晟的消息,从没见过他有女朋友。
林老师那支舞被排在了汇演快结束的时候,黎凡只是为了等那支舞,前面的节目没怎么看进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看这支舞,明明连见林老师一面都觉得害怕,却自虐似的来看别人跳自己练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让觉得满意的舞。
熟悉的古琴声响起的时候,黎凡无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盖处的手。其实也没有多难过了,大概是已经麻木,只是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余光可以看见不远处的韩晟,他放下了一直举在面前的手机,目光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穿着一身红衣的男生。
黎凡忽然想到了那天在练习室里见到的韩晟,那天,自己拼尽全力跳的那段舞,他是不是也用这样专注的目光去看了。那可是,第一次,唯一一次,为他跳的舞。
可惜,他没来得及穿上这一身红衣。
可惜,自始至终,他都将自己藏在面具之后。
此刻代替他上台的男生叫宋款冬,很美的名字。黎凡虽然只看了开头,也能看出他的身段并不在自己之下。一颦一笑,一姿一态,美得耀眼。
黎凡垂下目光,微微闭了眼,古琴的声音缠绕在耳侧。他在这段琴音中跳了那么多遍舞,化身狐妖尝了那么多遍爱而不得的滋味,熟知每一个音符。
琴声缓缓变轻,他知道,这里,狐妖就要转身离去,而下一刻,再次转身的时候,是带着张扬的爱意,热烈似火的最后一舞。那一晚,黎凡将一颗心燃得血红,为窗外不知何时离去的人跳了这段舞。直到现在,他仍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是爱恋的倾诉。
他闭着眼一直到琴声结束,掌声响起。这一段舞,他曾付诸的感情太浓,终是没有勇气看一眼台上替他穿了红衣的人。
黎凡没打算等到最后,他缓了缓因为突然睁开被光线刺得有些疼的眼睛,打算扶着拐杖离去。抬头发现韩晟的位置空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在舞台侧面看见了韩晟的背影。他走进了那个通往舞台后方的小门,带着那束白玫瑰。
黎凡突然心慌得受不了,他知道舞台后面有仓库和化妆室。起身地时候腿被裤兜里的东西硌了一下,他想起那是之前在练习室外捡到的钥匙扣。
对,得去找韩晟,得把重要的东西还给他。
找到理由的一瞬间,黎凡已经抖得快要握不住手里的拐杖。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朝韩晟离开的方向走去,金属制的拐杖飞快地敲击着地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但礼堂里很吵,这声音只落到了黎凡一个人的耳朵里,他的耳朵里,也只有这个声音。
快一点,快一点,韩晟要走了……
膝盖很疼,但没有关系,要快一点,快一点见到韩晟,把重要的东西还给他……
快一点,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舞台后方连接的是一小块空地,没怎么打理,长了很多草,看上去有些荒凉。周围几个矮旧老的房子在举行活动的时候会临时充作化妆室和仓库。黎凡进去的时候,只有一间房的灯亮着,应当就是化妆室了。
毕竟受了伤,又离开得不如韩晟早,黎凡推开舞台侧面的门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韩晟的身影。大约快要到集体谢幕的时间了,这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他想了想,朝那间亮着灯的化妆室走去。只是,拐杖触地的声音只响了一次,黎凡就再也走不动了。
那间化妆室的旁边有一棵树,灯光太暗了,看不清是什么树。树下的身影却格外清晰,两个相拥的身影,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瘦柔弱,一个一身红衣,一个手捧玫瑰。
白玫瑰,在夜里好像能发光似的,刺眼得很。
黎凡捂住嘴巴躲在阴影里,看韩晟微微俯身吻上了宋款冬的唇。他不敢逃离,眼前的画面那么美,任何一点声响都会破坏气氛,更何况是可笑的拐杖声。
时间好像停住了,又好像过得飞快。黎凡撑着拐杖站着,一动不动。宋款冬的脸好像很红,微微推了推韩晟,韩晟一直放在他腰上的手却没有松开。他一定是害羞了,侧着脸不敢看韩晟,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被吻过的唇,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
灯光那样昏暗,黎凡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得清。只是,这一幕幕自己跑进了脑袋里,怎么也赶不走。
阴影深处,黎凡听见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你看你,多可笑,多像一个小丑。
你太可怜了,想要得到的,永远都在失去。
可是,这怪不得别人,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叫你不敢,谁叫你懦弱!
你总是怕,怕黎凡会怪你,不敢告诉他真相,结果他这么恨你;你总是怕,怕别人的目光,不敢跳最爱的舞蹈,结果你再也不能穿一次舞衣;你总是怕,怕韩晟嘲讽你,不敢跟他表白,结果他在你面前吻了一个男生……
你看,你永远在怕,你永远也得不到,多可笑……
黎凡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等到韩晟牵着宋款冬进了化妆室之后,他突然变得十分冷静。他用发酸的手臂撑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开了礼堂。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沸腾,但一颗心却平静得不得了。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一声不响地过完了大学第一个学期。
离开学校后,他一个人去了那间小公寓,过年也没有回黎叔叔的别墅。整整一个寒假,没有一个人能联系到他。
从第二个学期开学起,A大校园里,黎凡这个名字突然人尽皆知。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立刻就能知道,黎凡啊,不就是那个特别话痨,没心没肺缠着韩晟,硬要插在韩晟和宋款冬这对公认CP里当电灯泡的男生吗?不过他人倒是不错,随时都是笑嘻嘻的,好像永远都不会难过的样子……
第14章
身旁的韩晟好像睡得也不是很踏实,微微动了动手臂。黎凡以为他要醒来,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将一直牢牢锁住韩晟的目光挡在薄薄的眼皮后。过了一会儿,听到韩晟平稳的呼吸,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从这样一场漫长的回忆醒来,黎凡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身体像被挖去一大块一样,空得很难受。
韩晟坚实的脊背就在他面前,他拼了命地克制才没让自己靠上去。忍了很久,他才极度缓慢地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地抓住了韩晟的衣角。
一股力量沿着衣角从手心一直传到黎凡心里,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带着点儿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小甜蜜。
阿晟啊,我藏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个黎凡,大概永远也不会被你认识了。不认识也好,他太可悲了,最好以后谁也不要再见到他。
你今天看上去心情一直不太好呢,是不喜欢这里吗?看来之后我还得好好收拾一下才行,没办法,我现在手受伤了嘛,你就再坚持一下?
对不起啊,得委屈你一段时间了。不过,不会太久的,我不会太贪心,你相信我。
你知道的,我总是在追着你的脚步,可是你总是离我那么远。我一直追一直追,好像还是那么远。
阿晟啊,有时候我会觉得有点累。你可不可以,在这段时间,等一等我,哪怕骗骗我,哄哄我也好啊。
不愿意也没有关系,你知道的,我不会放手。从小到大,我想要的,全都在远离我。从前我不懂得争取,结果眼睁睁看着一切都失去了。但那些我都不在乎了,只有你,只有你,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绝对不可能妥协的。
黎凡轻轻闭上眼睛,只要看不见两人的距离,就可以让韩晟的气息离自己更近一些。他在心里将这些话默默念了一遍,就像在韩晟耳边念了一遍那样真挚。
到天快亮的时候,黎凡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睡得不熟,韩晟一动,他立刻就惊醒了。在韩晟起身的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松开了一直攥在手里的衣角,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韩晟。韩晟的表情很平静,应该是没有发现。
“你今天要去阳成吗?”
刚睡醒的韩晟声音带着一股慵懒,听得黎凡心里一热。
“啊……要,要去的。”
“我送你。”
说完,韩晟掀开被子向浴室走去。黎凡虽然没怎么睡,却也不困,但他还是赖床般捂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几圈,不着痕迹地将身体挪到韩晟刚刚离开的地方。真好,还带着体温,温暖得让黎凡一整个早上都红着脸。
两人起得有些早,就在外面吃了点早餐。选了一个看上去很传统的中式早餐店,装修倒是很好看,可味道很一般,韩晟全程皱着眉头。
黎凡喝了一口白粥,笑嘻嘻地看着韩晟不情不愿地嚼着油条。
“你之前都是在哪儿买的早餐?”
韩晟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那家正宗对吧,我也这样觉得,还是那家好吃一些。那家店叫如归,是一个阿姨开的,店面很小,但人可多了,要去得超级早排队等呢。”
黎凡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个炫耀玩具的小孩,配上两个一直在弯弯的嘴角若隐若现的小虎牙,一副天真的模样。不过,突然对上韩晟微微有些错愕的目光,他的眼神立刻闪躲了一下,尴尬地咳了咳,结结巴巴地接着到:
“呃……那个,也不是很多人啦,稍微排一小会儿就到了。”
韩晟没有再接话,黎凡偷偷松了口气。
吃过早饭,韩晟开车送黎凡到阳成后,再自己回万盛。黎凡不知道的是,韩晟将车停到停车场后,没有直接推门下车,而是掏出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那家叫如归的早餐店,那条长到几乎溢出屏幕的队伍让黎凡的解释十分苍白。
黎凡只是一直奇怪,韩晟在那之后就不提那家早餐店了。
日子突然变得平淡而温暖。
黎凡的手渐渐恢复了,这段时间,因为手上的伤,韩晟会时不时地关心他,尽管不太熟练似的,总是把好好的关心做得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黎凡只当他害羞,一脸幸福地照单全收。
要不是想到手好起来之后,可以好好收拾一下房子,可以多多照顾韩晟,黎凡真希望自己的手一直不要好。
黎凡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后,他打算趁着难得的周末好好打扫一遍公寓。韩晟毫不意外地又给自己加班,吃过早餐后,一大早就出门去公司了。不过没关系,他会回来吃晚饭。
黎凡还记得韩晟搬来的第一个晚上曾说过不要等他,之后的几天黎凡确实都是一个人吃饭。韩晟总是在万盛待到很晚,黎凡只能自己打车回家,再随便点个外卖凑合一下,或者什么都不吃。那几天,除了早上能一起吃个早餐,一起出门上班以外,黎凡只能在快要睡觉的时间见到一脸疲惫回来的韩晟。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每次偷偷将韩晟的衣角攥在手里,他总是能睡得很好。
这样的情况改变是在一个周之后,那天下班后下了很大的雨。黎凡等了很久都没打到车,好不容易等到一辆,他没带伞,一着急冲进雨里就摔了一跤。好在落地的时候护着手,没有加重手上的伤,只是一身衣服算是湿透了。黎凡虽然看上去不太强壮,但体质也不算太差,这种程度,回家冲个热水澡也就没事了。偏偏他的手不方便,只能磨磨蹭蹭脱了衣服,草草用毛巾擦了一下。
夜里果然感冒了,不严重,都没怎么发烧,就是不知道怎么一直咳嗽,连着咳了好几天。刚开始怕打扰到韩晟休息,黎凡还拼命忍住,忍着忍着到了极点,反而咳得更厉害。韩晟一再逼问,黎凡不得不说了实话。他本来想像往常一样,靠着一副纯真的笑容蒙混过关,结果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黎凡一直强调这个感冒一点儿也不严重,结果一边咳得眼角是泪一边说的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第二天韩晟冷着脸带他去看了医生,结果真的不严重,拿了点药吃了几天就没事了。不过,从那之后,韩晟开始按时下班来接黎凡,带着一大堆文件回家处理。
黎凡看着在客厅里忙着翻文件的韩晟,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本想跟韩晟商量一下,可以给自己的秘书涨点工资,让她牺牲一下约会时间充当一段时间的司机,这样韩晟也不用勉强回来这么早。
不过,那天晚上话还没说出口,黎凡盛汤的时候因为用的是不熟练的左手,一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滚烫的汤水差点浇到腿上。趁着韩晟收拾桌子的时候,黎凡试着提起他的想法,话说到一半就被黑着脸的韩晟打断了。之后,两个人一起回家,一起吃晚饭,就成了每天固定的事情。
后来黎凡的手渐渐好起来,甚至可以开始自己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不必再成天点外卖。他一直小心翼翼,担心韩晟在他手恢复之后又会深夜才回家。
还好,韩晟第一次看到他端着碗碟从厨房出来时,只是皱着眉问了一下他手的情况,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就一脸自然地吃了饭,没有提起过其他事情。最后还是黎凡觉得一直麻烦韩晟,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提出自己已经可以开车回家,韩晟才没再每天去阳成接黎凡。
不过,晚上一起吃晚饭这项倒是保留下来。尽管有时候韩晟会回来得比较晚,但黎凡把凉掉的菜热了又热,总是能等到他回来的。一起静静地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晚饭的小段时光,让黎凡心甘情愿花大把时间在厨房的油烟里泡着。
花了一上午,总算是完成了所有的家务活。黎凡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笑得一脸满足。
尽管韩晟带来的东西很少,但毕竟两人一起在这小小的公寓住了有一段时间,黎凡打扫的时候,觉得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受到韩晟的气息。那种每一件物品充满回忆的感觉让人幸福得眩晕。
这段时间里,黎凡总是“失手”弄坏韩晟的一些日用品,再“一脸歉意”坚持要去帮韩晟重新买,挑选的时候又慎重地考虑到自己的东西好像也该换换了,做决定的时候再加个打折优惠的理由。到最后,毛巾、牙刷、水杯……公寓里随处摆放的小物件,都成了成双成对的样子。
黎凡用刚买的情侣水杯倒了杯热水,握在手心里,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
怎么办,现在真的好幸福啊,幸福得都有些不安了。
第15章
韩晟难得回来得有些早,正巧黎凡炖了一锅鱼汤,一揭锅,奶白的汤立刻翻滚起一团浓浓的香气,将小公寓塞得满满的。
听到开门声,黎凡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熟练地接过韩晟的外套挂好,笑眯眯地看着韩晟换上一双摆得整整齐齐的棉拖。
“阿晟,外面挺冷的吧,怎么没戴围巾?”
“还好。”
“今天煮了鱼汤,我记得上次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你挺喜欢的。我第一次煮,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你替我尝尝。”
说着,黎凡蹦蹦跶跶地回到了厨房。盛汤的时候,黎凡从抽油烟机旁边的小窗户向外望了望,外面人很少,天空一片苍白,干冷的空气中立着几棵光秃秃的树。
已经是冬天了啊,今年的初雪,应该也快来了吧。
两个人对坐在一张小餐桌前,面前的热汤氤氲着白汽,将两个人的脸晕染得有些模糊。
黎凡盛一碗汤递给韩晟,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喝下。
“怎么样怎么样?”
“挺好的。”
黎凡立刻露出笑容,又从汤里夹了一块白白嫩嫩的鱼肉,仔细挑了鱼刺,再放到韩晟碗里。
“这段时间你一直忙着打理万盛,都累瘦了,多吃一点。”
韩晟没有说话,但也难得没有皱眉拒绝,只是默默地吃了碗里的鱼肉。黎凡大受鼓舞,连平常唠唠叨叨讲个不停的习惯都忘了,一心替韩晟挑着鱼刺。
“你自己也多吃一点吧。”
黎凡将韩晟的碗堆成小山后,韩晟终于忍不住说道。
“好,好,一起吃。谢谢阿晟!”
黎凡将那块本来要放到韩晟碗里的鱼肉吃掉,开心得像是被韩晟亲手喂食的小猫。
韩晟心情大概真的不错,平日里只是听着黎凡一个人叽叽喳喳,今天竟然也主动开了口。
“你还记得大学时我们班上有个叫陆丘的吗?”
“记得啊,怎么了?”
黎凡当然记得,那个时候,很多人明里暗里看不起黎凡缠在韩晟身边,陆丘是表现得最明显的几个人之一。一开始黎凡还以为他只是不能接受同性恋,后来发现陆丘对宋款冬就很欣赏,他只是单单针对黎凡一人罢了。不过,黎凡不在乎。
“前段时间,万盛安排了一只精英团队,专门对市场现有各大企业进行综合评定,大家一致认为陆氏集团是最适合万盛的合作伙伴。现在万盛已经逐渐在恢复,要是能得到陆氏的帮助,万盛一定可以重回顶峰。”
“那太好了,已经在联系合作了吗?”
黎凡是真心为韩晟开心,韩晟为了万盛倾尽心血,现在终于可以看到回报。
“刚得出的结果,已经在做相关准备了。听说陆丘上个月回国了,他家老爷子正筹备着将产业交到他手上。正好是老同学,应该可以顺利些。”
“嗯,他肯定愿意帮助你的。再说万盛现在实力也在慢慢增强,跟你合作,对他们陆氏也有好处。对了,要是有阳成可以帮到的地方,你尽管和我说。”
黎凡认真地说完,看见韩晟嘴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一颗心像被融化了一样,胸口痒痒的。他忍不住呆呆地想,万盛在韩晟心里果然重要,自己当初拼尽全力帮万盛度过危机的决定真是太对了。
“对了,阿晟,方卿跟我说这周末刚好有同学聚会,说不定陆丘也会去呢,咱们也去看看吧!”
“嗯。”
黎凡笑着喝了口汤,掏出手机给方卿回了个消息。本来他已经拒绝方卿了,因为通常韩晟是不会去这样的聚会的,韩晟不去,他也不想去。只是没想到这次韩晟竟然也答应了,方卿肯定要骂自己出尔反尔。果然,方直男恶狠狠地回了个竖着中指的表情。
聚会那天,黎凡的车正好送去保养了,韩晟从万盛开车到阳成接他一起。两个人去得有些晚,班长程力伟搂着他的女朋友杜琪琪在酒店门口迎接。程力伟大学的时候休学了一年,比大家稍微大一些,脾气很好,一直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大家。
看见黎凡从韩晟的车上下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一瞬间就换成了暖洋洋的微笑,只是让他们快些进去,没有说别的话。
黎凡轻轻松了口气,他和韩晟的关系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大约是害怕见到大家的反应,这一路上,韩晟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班长好!咦,这不是韩晟和黎凡吗?”
刚走没几步,一个过于活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韩晟和黎凡不得不转身打招呼。
“是孙阳啊,好久不见。”
黎凡脸上笑得灿烂,心里却忍不住泛起担忧。孙阳大学时是个快乐又八卦的小胖子,比黎凡还能唠叨,又不会看场合,什么话都往外蹦。几年过去了,小胖子在堆满肉的脸颊上蓄了点胡须,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正如黎凡担心的那样,孙阳全然不顾韩晟黑着的脸,声音洪亮地发出惊叹:
“哎!你俩现在在一起啦?我看到你们一块儿来的,怎么,黎凡同志你终于得手啦?”
黎凡飞快的瞟了韩晟一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赶紧一把拍了拍孙阳肥嘟嘟的肩膀,笑嘻嘻地说:
“想什么呢!我就是碰巧搭个顺风车而已。”
“你别骗我啊,我眼神儿可精着呢!韩晟,你跟我说个实话呗?”
韩晟正要开口,黎凡立马大声打断道:
“哎,你女神在那边,快去迎接!”
孙阳顺着黎凡的眼神一看,果然看到自己的女神方菲穿着长裙从车上下来,赶紧抖着一身肥肉迎了上去。趁着孙阳离开,黎凡轻轻碰了碰韩晟的手臂,对着表情有些复杂的韩晟道:
“阿晟,我们先进去吧。”
两人朝着订好的包间走去,黎凡有意无意放慢了速度,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等走入一条走廊,看不见班长和孙阳他们的时候,他才追上去凑到韩晟耳边轻轻说了句:
“没关系阿晟,我知道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尽管忙自己的事情,今晚在大家面前,我们只是有生意往来的伙伴。”
看见韩晟紧皱的眉头稍稍松了松,黎凡再次退到后面。等韩晟推开包厢的门,黎凡没有跟上去,而是在外面等了等,和后进来的孙阳方菲一块儿进了门。
其实,在黎凡心里,也是不想主动在这些同学面前提起他和韩晟的事的。毕竟以前发生过那么多事,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苦苦追求的美梦,只不过是青春回忆里的一个笑料而已。
第16章
这次聚会来的人还挺多的,包厢里设了三张大桌子,都已经坐了些人。韩晟和陆丘挨着,已经开始交谈,虽然不可能一上来就谈生意上的事,但看得出来两人聊得很投机。
黎凡到隔壁桌方卿旁边的空位坐下,方卿正低头专心地用手机玩数独,黎凡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他才不情不愿地来了句“老同学好”。黎凡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直男你可以啊,一句话四个字,搞定所有老同学,你是不是不记得大家的名字了!”
听到黎凡的声音,方卿侧头瞥了一眼,又低头一脸严肃地填完了最后一个空。屏幕上爆出几个五颜六色的通关提醒,丑得黎凡眼睛痛。方卿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悦,心满意足地关掉游戏,然后扒开了黎凡一直放在他肩头的爪子。
“这谁啊,黎总不是日理万机,没时间来吗?”
黎凡知道之前的事是自己理亏,立刻挂出他明晃晃的招牌纯真笑脸,刚被扒下来的爪子用力一挥,搭到方卿背上,可怜兮兮地说:
“啊我错了,请老哥原谅小老弟吧!你听我跟你说哈,黎总他日理万机,但小老弟我永远是老哥最可爱的小老弟!”
“去去去,恶心死了。”
方卿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班长程力伟和他的小女朋友接完最后一拨人也进来了,他顺势回头看了门口一眼,正好瞥到隔壁桌的韩晟,恰好就坐在自己和黎凡背后。隔得虽近,但总归是两张桌子,好比两条比邻的河,各流各的水。
察觉到方卿的视线,黎凡轻轻拍了拍方卿的背,凑上去小声说道:
“我跟阿晟的事,不和大家说了。”
方卿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黎凡注意到韩晟旁边的空位也已经坐了人,不过他一时竟有些想不起名字。
菜品都是成套的,后厨一直备着。见人一到齐,服务员就陆陆续续将几张桌子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一上桌,老同学几年未叙的情谊瞬间充盈了整个包间,赶走了刚开始还有些尴尬的生疏。
酒当然少不了,杯子一满上,气氛瞬间高涨。班长程力伟率先站起来,举着酒杯,声音因激动有些颤抖:
“同学们,今天能在这里看到大家,足以证明咱们班的情谊之深!作为班长,我真的很开心!今天,不管大家混的如何,过去又经历了些什么,只要来了,咱们都还是当年一起胡闹的年轻人!大家放开了玩,放开了闹,在这个包间里,咱不玩等级那一套!我先敬大家!”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头火热,小胖子孙阳吼了声:
“敬同窗情谊!”
然后一仰头喝掉了杯中的酒,几个活泼一点的也纷纷跟着吼了几声,连几个平常很文静的女孩子都顺着气氛端起杯子喝了几口。
黎凡笑着,也拿起杯子,刚凑到嘴边,一旁方卿冷不丁伸手拦住了。
“装个样子行了,你别给我真喝!谁给你递的酒,什么记性!”
黎凡耸了耸肩膀,灰溜溜地放下了杯子,端起了方卿推过来的果汁。
“得嘞,谨遵老哥教诲!”
黎凡喝了口果汁,朝方卿摆出一张乖巧得不行的脸,方卿这才气呼呼地转过头去。黎凡被方卿唠叨的样子可爱到,心里一阵暖意。明明是个对谁都摆着一张代码脸的直男,偏偏一到自己面前就忍不住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这反差萌,萌一脸血啊!
不过,方直男啊,你整天活在一堆代码里,还是太单纯了,你以为记得住我酒精过敏的能有几个人。
或许是感觉到黎凡傻乎乎的视线,方卿一脸嫌弃地看了看黎凡,将一块糯米丸子扔到黎凡盘子里。黎凡的眼神立刻移到丸子上,刚刚这丸子明明在对面,迟迟转不到自己面前,方直男手可真快!啊,糯米丸子!治愈一切的糯米丸子!黎凡满足地鼓着腮帮子,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一开始的激情过去,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闲聊去了。酒添了几轮,大家都有些醉了,几个话多的正红着脑门带领大家回忆当年的趣事,包间里时不时爆发一阵欢笑声。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突然开始调侃几个有事没来的同学。讲着讲着,宋款冬三个字像噤声咒一般,一抛出来,整个包间顿时死一般地寂静。
黎凡的肩膀缩了缩,有些慌乱地想转头看看韩晟。只是,两人的位置刚好是背对着的,除了一动不动的背影,黎凡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少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移到韩晟身上,黎凡心里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想用力砸碎这压抑的安静,只是他明白,他并没有这个资格。
最后还是韩晟开了口:
“都这么久过去了,大家放下吧,款冬一定也不希望我们一直难过。”
大家的脸上都带了些说不清的表情,惋惜,感慨,同情,怜悯……谁不知道,这个说让大家放下的人,其实最是放不下,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孤身一人,不然当年那个阳光的男孩,也不会长成这样冷淡的模样。
但大家也只是默默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黎凡在心里拼命想找个话题把这篇翻过去,他不想给大家留任何“说出口”的机会。只是不及他从记忆里翻出件趣事来,小胖子孙阳就已经嘴快地开了口:
“韩晟啊,要说最放不下的还是你吧,当初你那么喜欢宋款冬,得多难过啊。你别闷着,难过就跟我们说,咱们陪着你!你看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也没找个伴儿,得多难受啊……”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在别人独自疗伤的时候巴巴地凑上去,一脸关切地撒上一把盐。受伤的人痛得要命,却不能责怪,因为那只撒盐的手,偏偏不带任何恶意,只是出于关心而已。
黎凡狠狠捏着拳头,几乎想给这个讲话不过脑子的孙阳一巴掌。可事实上他只能咬着牙生闷气,毕竟人家只是一片好心。他现在特别想看一看韩晟的脸,想得整个心脏都在绞痛。
好在有人拉住了一直说话的孙阳,班长程力伟站起来,再一次举起了杯子,道:
“敬咱们的同学宋款冬,善良的人死后都会进入天堂的,咱们款冬同学会好好的。”
这番话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一众人本来就陷在尴尬的氛围里不知所措,赶紧跟着举杯附和。黎凡一直紧绷的身体总算有些松懈下来,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口干舌燥,伸手胡乱了摸了杯子端在手中。
杯子举到一半,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是后来坐到韩晟旁边的人,他一瞬间想起那是谁。
他叫李康,是宋款冬的室友。
“其实……款冬当初也是喜欢你的,大概你自己也能察觉,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尽管他一直没有正式答应同你交往,但我们寝室几个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喜欢你的,不然有谁会留一个同性追求者成天围在自己身旁。他只是不敢,他小时候过得苦,他家里还靠着他,那么善良一个人,他只是不敢……”
李康也有些醉了,说到最后几乎成了哽咽。他说得很小声,大概只是说给韩晟听。却又不够小声,一句不落地进了身后不远处的黎凡耳朵里。
黎凡脸色惨白,拿杯子的手僵了又僵,杯子几乎要从手中脱落。他喉咙的干疼越发严重,像搁浅的鱼一样想要张嘴呼吸,却陷入更痛苦的窒息。
“我知道了,我知道的……”
韩晟微微颤抖的声音像一颗石子,落进黎凡心里的湖,没有声响,没有水花,直接沉进湖底。黎凡突然回过神似的,僵在半空中的手总算有了意识,飞快地将杯子里的液体倒进嘴里,来不及尝到味道就全部吞入胃中。
哐当一声。
黎凡放下杯子的时候没有拿稳,杯子撞到桌子上弹了一下,掉到地上碎了,还碰倒了方卿手边的酒杯,满满一杯饮料溅了黎凡一身,还有不少落到了方卿裤脚上。
大家被杯子碎裂的声音惊了一下,都偏过头朝这边看过来。黎凡还有些说不出话,方卿已经站起来向大家道歉:
“不好意思啊大家,我手滑把杯子给摔了。我和黎凡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大家继续!”
暂停的谈话又恢复了,没有人再注意两人的情况。方卿见黎凡迟迟没有起身,伸手拉了一把。黎凡整个人都在抖,眼里尽是迷茫。方卿虽没有听见李康的话,但因为方才宋款冬的插曲一直担心着,只是,他没想到一直安静的黎凡突然这么大反应。
黎凡脚步都是虚的,方卿掺着他,鼻子里突然窜起一股酒味。他回头看了一眼被黎凡摔碎的杯子,突然狠狠皱起了眉。
不知道黎凡是有意还是拿错,刚刚被他灌进肚子里的哪里是饮料,分明是一整杯度数不低的白酒。
第17章
一朵花出落得格外好看,总叫人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可是时光漫漫,短暂的绚丽过去,剩下枝叶慢慢凋零,最后也不过和姿色平平的花朵一般下场。在那之后,赏花人未必会一直记得曾经那点芬芳。
可是,倘若一朵花在它开得最美的时候突然死去,跳过那低头溃败的一环,直接化作了泥土。它那鲜红的花瓣便会化作赏花人胸膛上一颗朱砂痣,刻进骨血,无可替代。
宋款冬便是那朵开得最美的时候被埋进泥土的花。
黎凡做了个梦。
一片荒地,四下都是空的,没有雾,但怎么也看不清楚远方。脚下是泥,滑腻恶心的触感。黎凡的心很慌,他一直跑,拼了命地跑,赤着脚,血和泥混合,一半黏在脚底,一半撒了一路。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再也迈不动一步。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影高大,却一直低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那人周身笼在一片说不清颜色的雾里,身影隐隐约约,几乎和空气融到一起。
但黎凡认得,那是韩晟,他正捧着一朵枯萎的花在哭。
黎凡连呼吸都是疼的,但他一动不能动。
突然,韩晟手里的花开始动了,先是像肥硕的虫子缓缓蠕动,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变成了翻滚着泡沫的沸水,突然,无数粗长的藤蔓从花蕊处破出,像蛇尾一样狠狠缠上韩晟的手臂。藤蔓上长出尖锐的毒刺,从薄薄的皮肤刺入,一触到血肉,立刻像失控的野兽一样疯狂地吮血。
而韩晟只是一动不动的捧着花,任由自己的血从身体抽离。
快扔掉那朵花!阿晟,快扔掉那朵花!
黎凡用尽全力嘶吼,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像是被无形的镣铐锁在了原地,怎么也动不了。眼泪一直流,来不及掉落的,都积在了眼眶,挡住了视线。他疯狂地挣扎,想要抬手擦一擦眼泪,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能抬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他狠狠地咬住自己的舌尖,血腥味儿立刻在口腔里散开。
“醒醒,黎凡!松嘴,别咬了,醒醒!”
感觉有人捏住了自己的下颚,黎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紧紧咬在舌尖上的牙齿松了松。手里空空的,他有些慌神,下意识伸手去拉身旁人的衣角,却摸了个空。
意识突然清醒了一瞬,但脑袋还是转得极慢。他慢慢想起自己是在同学聚会上错把酒当饮料灌进了肚子,还打碎了杯子,被方卿扶去清理……之后发生了什么,回忆里没有半点踪迹。
努力睁眼看了看,这里很熟悉,但不是家里。哦,对了,这里是方卿的家,自己应该是在聚会中途被方卿带回了家。韩晟呢?他肯定也喝了不少酒,不知道有没有人送他回家……
黎凡四处摸着手机,手无力得很,连被子也不怎么掀得开。好不容易将手伸出来,一只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拦住他,又把被子掖得更紧。
黎凡焦急地□□到:
“打电话……”
声音像被烙铁烫过,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别担心,我给韩晟打过电话了,你今天就在我这里休息。”
一直微微挣扎地黎凡闻言终于不动了,一双眼睛却一直睁着,湿漉漉的。
“你好好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黎凡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有毛巾轻轻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冰冰凉凉的,很舒服。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敲击键盘的声音。黎凡突然觉得很安心,慢慢睡熟了。
再一次醒来时,黎凡恢复了清醒。起身的时候还有些无力,但已经不那么难受了。他撩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面隐约还有些红疹子,但已经消下去了大半。床头放着水和药,方卿昨晚应当给自己吃过药了。
洗漱过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昨晚的事断断续续地在脑海浮现,黎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些无奈地笑了。
黎凡啊黎凡,你不嫌丢脸啊!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你怎么还这么怂呢,辛苦锻炼的厚脸皮使到哪儿去了!就因为李康几句话,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有必要吗?他对韩晟说的话,你不是早就知道吗,有什么好震惊的!宋款冬喜欢又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韩晟不是在和自己交往吗,你吃的是哪门子的醋!
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了,对吧,阿晟……
镜子里的眼睛渐渐暗下来,不过只一瞬,黎凡甩了甩头,大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给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振作起来!难得的休假还剩一天,还得去一趟超市,今晚给阿晟做顿大餐!
黎凡冲自己傻笑了一会儿,蹦跶着出了浴室。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保温杯和一碗即食燕麦片,保温杯上贴着一张荧光色的便利贴:
我有事出去一趟,起来了自己冲个麦片,要是没吃完你就给我自己把碗洗了!另外,出去记得锁门。
黎凡拧开保温杯的盖子,一股浓浓的奶香立刻散开在空气中。他将牛奶倒入麦片里,牛奶还是热腾腾的,一直暖进了心房。
黎凡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吃着,热汽熏得鼻子都有些发酸。往事一件件浮上心头,大概只有方卿一人,是记得一开始那个缩在壳子里的黎凡的。
秘密第一次被撞破,是在一个看上去可以发生一切好事的晴朗午后。那天,学校正在举行新生篮球赛。A大的新生要经历过几个开学考试后才正式细分班级,分班不久之后就举行新生篮球赛,以增进班内同学的情谊。黎凡得知韩晟和自己一个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控制不住的激动。
黎凡有两个室友加入了篮球队,其中一人便是方卿。韩晟个子高,理所当然也被拉进了篮球队。
黎凡对篮球不是很感兴趣,但见到在球场上奔跑的韩晟,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少年结实漂亮的肌肉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汗水将额前的头发打湿了些,他抬起手臂随意一抹,竟说不清的性感。
赛场外爆发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黎凡被挤在一群女生中间,心跳得快要破出胸腔。那些平时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女生全都疯了似地尖叫着,毫不加掩饰地向场内泼洒爱意。黎凡的爱意要浓烈得多,可他却不能肆意宣泄,只能让炙热的心意化作耳根处散不开的红晕。
黎凡班上的成绩算不上多好,但大家都很激动,尤其是球队里几个人,友谊瞬间升温,一下场就约着出去吃火锅。几个人衣服都没换,直接拿了手机就出门了。学校给每个球队安排了更衣室,学生会还专门派人帮忙看着东西。
帮黎凡班上看东西的短发女生是球队队长的女朋友,也撒着娇想跟着一块儿出去吃火锅。正巧黎凡看完球赛从附近路过,便稀里糊涂地被抓去帮忙看东西。
人都散去之后,黎凡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发呆。韩晟抱着球跳跃的身影不停在脑海里闪现,黎凡像是发了一场高烧似的,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突然,黎凡的视线移到一旁椅子上搭着的外套,然后就被牢牢锁住,怎么也移不开了。
是韩晟的外套。
黎凡心里猫抓似的痒。那件外套就这样静静地搭在那儿,散发着噬心吞骨的诱惑力。
黎凡的脑子果然是不够清醒的,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向了那件外套。一触到柔软的布料,黎凡唯一一点儿理智轰然倒塌。
一开始只是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然后是整个手掌丝丝缕缕地抚摸,到最后,整个头都埋进去,一点一滴寻找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四周一片安静,没有人打扰,更没有人阻止。黎凡缩在椅子上,上了瘾一般挣脱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房间里响起说话的声音时,黎凡已经来不及放下紧紧搂在怀中的外套。
惊讶,厌恶,恐惧……
黎凡不敢去分辨那些人眼里的情绪,他张嘴想要解释,一下竟没能发出声音。
“啧啧,那是韩晟的外套吧?”
说话的是那个短发女生,被男朋友搂在怀里,语调里透着嫌恶。
“不是,那个……我……”
黎凡舌头都打结了,他仓促站起来,凑上去想要解释。一句话没说完,一直站在最后的方卿突然走上来搂住黎凡的肩膀,随手拿了背包提在手上,不顾大家惊讶的目光,就这么搂着黎凡离开了更衣室。
方卿就睡在黎凡的对床,但黎凡一直独来独往,和室友并不亲密。他从没想过,方卿会这样毫无条件的站在他身旁。
黎凡跟着方卿的脚步,脑子里混沌一片,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还好,韩晟没跟他们一起回来。
那天整整一个下午,方卿一直陪着黎凡。他俩并不怎么说话,黎凡发呆,方卿就在一旁看书,玩手机。黎凡吃不下晚饭,方卿便叫了两份外卖送到楼下,飞快地跑到楼下提上来,一份放在黎凡面前,也不劝,只是自己打开另一份吃得很香。
晚上,另外两个室友也回来了,其中一人手里提着球衣。黎凡突然明白,方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是不给另一个也在球队的室友留任何单独相处的时间。黎凡想得起来,那个时候,那个室友站在人群里,眼神同那个短发女生如出一辙。
进宿舍后,那个室友看着黎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又见到一旁紧紧盯着的方卿,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那天晚上,整个宿舍安静得瘆人。
晚上熄灯之后,在一片黑暗里,方卿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
“咱们寝室四人,都是兄弟,一直都是。对吧?”
几个人各怀心思沉默了一会儿,那个室友终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黎凡忍了又忍,才没有让喉咙里的呜咽声从被子里逃出去。
一碗麦片吃完,黎凡强迫自己终止了回忆。尽管吃得一点儿不剩,黎凡还是拿着碗去厨房洗了。
方直男一直这么照顾自己,哪还有脸连这点小事都推脱。
黎凡将碗擦干,放进橱柜里,又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位置,让柜里碗的整齐程度能够合了方直男这个完美主义患者的意,才满意地关上柜门,露出笑容。
方直男啊,我黎凡何其有幸,今生能够遇到你这样一个朋友。
第18章
从方卿家出来,黎凡打车去了常去的那家大型超市。他原本是打算趁着时间充足做一顿大餐的,可转念一想,韩晟昨天刚喝了那么多酒,想来今天食欲也不大好,干脆做点清淡的。在超市来来回回转了很久,黎凡最后决定做虾饺。
A大有一个风味食堂,里面做的虾饺格外晶莹鲜嫩。那时候,韩晟和宋款冬常常去吃。黎凡不太喜欢虾的腥味儿,但也总是争着和那两人挤在一桌,光是看着韩晟满足的表情就觉得饱了。
在一起后,黎凡带韩晟去过很多大大小小的餐厅,即使韩晟一句话不说,他也总是能从菜单里精准地挑出一桌子韩晟喜欢的菜。只是,他从没点过虾饺。他知道韩晟喜欢,但他总是担心韩晟难过。
黎凡站在水产区,看着一筐游来游去的青虾,突然想明白了。其实他根本不是在担心韩晟,他是自己不敢面对。经过昨晚那些事,他决定不再逃避,他要从那些过往中挣脱出来。
挑好虾,又拿了木薯粉和一些其他配料,黎凡结完账,将几个沉甸甸的袋子提在手上,身体反而轻松起来。
本来就起得晚,又在超市转了很久,等黎凡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三点了。尽管他肚子里只有早上那一碗麦片,倒也不觉得饿。想着处理虾费时间,怕来不及,就没吃东西,一刻不停地开始准备晚上的虾饺。
生虾的腥味尤其重,从前黎凡光是闻一闻就觉得受不了。眼下他一只一只的去壳,挑线,做得十分专注,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只要想想韩晟将一只剔透的虾饺放入嘴里,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来,就是让黎凡整个儿泡在虾堆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黎凡在料理上很有天赋,也可能是他愿意花功夫去做,对各种食材的处理都很熟练,可唯独不擅长处理虾。正值冬日,自来水冰得刺骨,黎凡捏着虾肉的指尖冻得通红,额间却渗出一排密密的汗珠来。
他抬手想用袖子擦一擦,视线落到窗外,怔住了。
下雪了。
鹅毛一样的雪片,密密实实地飘满了整个天空。视线里是一片白色,流动的白色,遮掩了远处巍峨的山,清冷的树。连路上的车,行人,所有动的,静的,全都被藏得严严实实。声音也消失了,从前一刻也不停歇地忙碌着的城市,好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似的,安安静静地下一场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终归是没能和韩晟一起看,黎凡看着窗外,忍不住有些惋惜。可一想到韩晟从风雪里回来后,自己能端出亲手做的饭菜,用热腾腾的食物洗去爱人一身寒意,又无端生出些欣慰来。
黎凡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虾。可能是手冻得太僵了有些不听使唤,他挑虾线的刀一下戳到了指尖,鲜红的血立刻在指尖凝成珠子。伤口不大不小,却也没法放着不管,黎凡只得停下手里的活先去找创可贴。
伤口附近沾了些虾壳残渣,黎凡倒了点温水清洗。或许是看久了窗外的雪白,他的脑子也变得有些空白。受伤的手指伸进温水的那一刻,脑中突然浮现韩晟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的画面。温水软软地缠绕在指尖,像是被柔软的口腔包裹一般的触感,黎凡的脸蹭一下红了个彻底。
何时,才能有那样美好的一幕。
会有吗?
一个人红着脸处理了伤,又花了十来分钟,才总算是处理完了所有的虾。之后的工作尽管有些繁琐,但黎凡做起来得心应手,顺利得多。腌馅,和面,捏虾饺……一步一步,有条不紊。黎凡将最后一只虾饺捏好,整整齐齐地摆到盘中。看着满满一大盘晶莹的虾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看了看手机,已经快五点了。黎凡想了想,给韩晟发了条微信:
阿晟,今晚早点回家吃饭吧。
发完,忍不住翻了翻韩晟几乎一片空白的朋友圈,又点开韩晟的头像,看着照片里韩晟严肃的脸傻笑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回到厨房,开始蒸虾饺。
他静静地站在厨房,听锅里的水沸腾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方才一直忙忙碌碌,突然停下来,整个人都有些空。不知怎么,他心底突然漫出一丝不安。像水底一颗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气泡,一被加热,缓缓地向水面浮起,越接近水面涨得越大,而后卡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叫人极不舒服。
为了压制这奇怪的情绪,黎凡又煮起了姜茶。等一份姜茶熬得差不多的时候,虾饺也蒸好了。黎凡将姜茶和虾饺温好后,把自己扔到了沙发里。之前也是这样,做好饭菜后温好,等韩晟回来了就可以直接端上桌。等待的时间里,他有时候看看电影,有时候处理一下没做完的工作,就算等到很晚也不着急。
大概是昨晚没在一起,黎凡今日突然觉得这等待有些难熬,好像越等越慌。
微信突然跳出了一条消息,是韩晟,黎凡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点开:
我今晚和陆丘谈合作,太晚的话就在公司休息不回了。
黎凡拿手机的手抖个不停,一直卡在心里的那个气泡啪一声裂开了。他不停告诉自己,韩晟只是忙工作,他只是怕太晚打扰自己才去公司休息。可是心里总是有个挥之不去的声音一直在重复,不,韩晟不回来了,他不回来了,因为昨天李康的话,因为他知道宋款冬是喜欢他的,所以他走了,他不肯回来了,他要离开了……
黎凡颤颤巍巍地进了厨房,将一整盘圆润诱人的虾饺端到桌上,又转身回去拿碗碟。刚要放下,他发现自己习惯性拿了两份餐具,手抖得更厉害,飞快地将韩晟的碗碟放回柜子,不敢多看一眼。
黎凡呆坐着,面前是一份还在冒着热汽的虾饺。姜茶还温在汤锅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盛了。他拿出手机,又点开韩晟的消息看了好几遍,连回一句“明天早点回来”的勇气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说不出理由,委屈得眼眶都是热的。
他拿起筷子,飞快地往嘴里塞着虾饺。饺皮软糯润滑,虾馅新鲜Q弹,入口已无腥味,只是唇齿留香。可味觉好像失灵了,他只是拼命地嚼,拼命地吞,用食物将自己塞得满满的,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心里的空缺。
窗外漫天大雪。
黎凡一个人将虾饺塞了大半进肚子,胃撑得有些疼,可他就是停不下来。哆哆嗦嗦地又塞了一个后,黎凡突然呛到。强吞进胃里,都没怎么嚼碎的食物不安分地立刻要涌上来,黎凡赶紧扔了筷子就往厕所跑。
抱着马桶昏天黑地地吐了很久,喉咙火烧一样的疼。黎凡抹了抹嘴,又往脸上泼了一捧冷水,看着镜子里一脸狼狈的自己,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控。他回到餐桌前,将剩下几只虾饺收拾了一下,本来打算丢掉,想了想,又放进了冰箱。
收拾完厨房,他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
雪还在下,只是小了一些。风却很大,几乎能刺穿皮肤,灌进身体里。黎凡在寒风里站了很久,将自己一颗心冻得结结实实了,才用几乎冻得不能弯曲的手拨通了韩晟的电话。
等了很久,但打通了。
“阿晟……”
黎凡的声音被冻得硬邦邦的,一开口,竟想不起自己要说些什么。
“什么事?”
“……”
“怎么不说话?公司还有事,我先挂……”
“等等,那个……我……”
一听到韩晟要挂电话,黎凡立刻结结巴巴地打断。他拼命思考自己应该说什么好,脑海里把最近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飞快地回忆了一遍,突然灵光一闪。
“那……那个,阿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你下个月七号可以空出来吗?”
“下个月七号?这……最近公司都挺忙的,是有什么工作要谈吗?”
“不……不是,就是,嗯……下个月七号我过生日,想和你出去玩一天,我就是想着咱俩好久没出去了,嗯,那个,要是忙就算了,没关系的……”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我就随便一问,不行就……”
黎凡还没说完,韩晟的声音从电话那端淡淡地传过来。
“七号是吧?你安排吧。”
“嗯?真,真的吗?好,好……谢谢你!”
“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等等,”
黎凡一着急,声音有些大,顿时有些尴尬。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
“你,尽量还是回来睡吧,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知道了。”
电话挂断后,黎凡拖着冻僵的身子回了客厅,将自己瘫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灯光有些刺眼,他将一只胳膊放在眼睛上,突然很无奈的笑了。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怎么像个一惊一乍的小媳妇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将自己蜷在沙发里,头深深埋进臂弯。
那天半夜韩晟真的回来了,应当是很累了,匆匆洗了个澡就躺进被窝里。黎凡虽然很早就睡下,却一直没有睡着。听着韩晟的呼吸声逐渐平稳,他伸手偷偷握住那熟悉的衣角,才迷迷糊糊地开始做梦。
还好,他还没走。
还好,他还在的。
第19章
这次和陆氏的合作对万盛来说,的确是百年难得的机遇。那次同学聚会后不久,万盛建立起专门为这次合作保驾护航的团队,公司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好几次,黎凡提着下午茶过去,之前还能停下来和他耍会儿嘴皮子,聊聊八卦的大家,现在都是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往嘴里塞两口蛋糕,有时甚至咖啡都冷了也来不及喝。
韩晟更忙,尽管有老同学的情谊做基础,但公事归公事,该有的应酬一次也少不了。陆丘从小在家族企业的影响力下长大,为人处世有些老派生意人的作风,尤其喜欢酣畅的酒场交流。烈酒一杯一杯灌下去,心胸烧得火辣辣的,话才有的谈。
为了表达诚意,每一次会谈韩晟都会亲自前往。陆丘似乎也挺喜欢跟韩晟喝酒,除去应酬,还常常以私人的名义邀请韩晟。有的聚会对于陆丘来说,可能只是老同学之间的娱乐活动,随便聊点儿杂七杂八的事情。可韩晟丝毫不敢怠慢,他把整个万盛的担子压在肩头,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带来覆灭。
韩晟已经有近一个周没回来吃过晚饭了,但黎凡还是会做好饭菜等。不过,等到的却常常是一身酒气回来,累到眼睛都睁不开的人。黎凡一个人没什么胃口,一桌凉掉的饭菜最后大半都被倒掉。
黎凡一边对自己这种浪费食物的行为深感鄙夷,一边又总是担心韩晟回来自己却没有准备,仍旧花心思做好饭菜。每次倒掉剩菜时,纠结得人格都快分裂成两瓣儿。
昨夜化雪,夜里温度很低,黎凡早上起来有些着凉,连带着一整天头都晕乎乎的。下班回到家,整个身体酸软得不行,一躺进沙发就跟被黏住似的起不来。想着韩晟这几天都没回家吃饭,今天应该也不会回来了,黎凡就放弃了挣扎,干脆晕晕乎乎闭上了眼睛。
听到开门声的时候,黎凡还有些迷糊,直到韩晟进来,他才满脸黑线地起了身。自己这什么运气,这么多天就偷一次懒还被撞个正着。
不过,更多的还是开心。算起来,两人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之前那段细碎的时光,倒像是偷来似的。
心情一好,身体都跟着轻盈了不少,语调也跟着微微上扬:
“阿晟,今天回来得很早呢!”
韩晟在书桌抽屉里翻翻找找,抽出一个文件袋放进公文包里。
“上次把文件忘这儿了,待会儿得拿去给陆丘看。”
黎凡顿时有些泄气,说:
“今晚还是得出去喝酒吗?怎么这么辛苦,看得我心疼……”
韩晟皱了皱眉,道:
“应酬是正常的,谈不上什么辛苦。今天约挺晚的,你吃饭没,我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再去。”
“啊,没有,没有,是该先垫垫,不然胃受不了,我马上去做,你坐着休息一会儿。”
黎凡身上的酸痛一扫而空,立刻精神抖擞地朝厨房奔去。
“简单点儿的就行,时间不多。”
“好,好,你就坐着,我很快……呃,冰箱里还有酸奶,你要吗?”
黎凡本来想先给韩晟倒杯水,一听到时间不多,又赶紧着手备菜,一颗心却停在客厅里的人身上收不回来,总担心哪里做得不够好。
韩晟没有回答,黎凡以为他是不想要,就没再做声,专心洗菜去了。过了一会儿,韩晟自己到厨房里来了。
之前黎凡都是事先做好菜,等韩晟一回来就端上桌。有时候韩晟回来的早些,也是坐在客厅里等,不管是饮料还是水果,都是早早地被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可以说,黎凡的手恢复以后,韩晟基本就没再踏入过厨房。因此,黎凡算得上是从来没有在韩晟的眼皮子底下做过饭。
厨房的移动门被滑开的时候,黎凡竟生出了一股新媳妇被挑开盖头似的羞怯。
“呃,那个,我煮的打卤面,这个快一些……”
韩晟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了冰箱门,他这才反应过来韩晟是来拿酸奶。看来韩晟的确有些饿了,黎凡不自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有虾饺?把这个也热着吧,有点想吃。”
黎凡正拿着调料勺的手一抖,其中一只汤料碗里的盐放多了些。韩晟说的是那天被他冻在冰箱里的虾饺,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么久怕是已经不能吃了,黎凡刚想解释,韩晟已经在他愣住的时候推门出去了。
黎凡拿出那几只虾饺,仔细嗅了嗅,没有变质。他有些哭笑不得,又不知该怎么解释,犹豫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加热去了。
面食做起来很快,虾饺本来就是熟的,热一热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很快,热腾腾的面就端上了桌,鲜红的番茄配上嫩黄的鸡蛋,让人食欲大增。只是,那一盘虾饺在寒冷里冻了一遭,终究已失去了一开始的晶莹剔透。
黎凡将那碗加多了盐的面放到自己那一侧,又摆好筷子汤勺,才去客厅叫醒了打盹的韩晟。
韩晟坐在餐桌前,松了松领带,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面。韩晟很少夸赞黎凡的菜,但黎凡不介意,他只要看一看韩晟的眉头是否舒展了一些,就能知道是否合口味。
黎凡隔着面汤的热汽偷偷看韩晟,韩晟最近太累了,眼睛里都是血丝。这会儿散了领带,面色更显疲惫。他的心隐隐有些抽疼,他恨自己怎么不能再强大一点,就能在工作上帮到韩晟更多一点。不过,看着韩晟埋头吃面的样子,黎凡心里又涌起一股甜蜜。
能在爱人疲惫的时候,为他煮一碗暖胃的汤面,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吃下,这样的生活,曾经只能出现在黎凡的梦里。更何况对方是韩晟,是那个自己仰望了一路的人,这样的场景,连梦到都是奢侈的。
韩晟喝了一口汤,将筷子伸向了那盘虾饺。他夹起一只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皱了皱眉,道:
“你这是哪家买的虾饺,这么不新鲜,以后别在他家买了。”
“呃……哦,我知道了。”
黎凡心虚地应着,有些慌乱地往嘴里塞了一口面,突然暗叫不妙。他拼命忍着没有将嘴里的面吐回去,脸却涨得发红。
这盐真的放太多了,咸得心头跟着一块儿发苦。
大概韩晟是真的饿了,一碗面吃得精光,连那盘不新鲜的虾饺也全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黎凡看着空空的盘子,心被充得满满的。
黎凡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最后总算是放下了心。关于那盘虾饺,韩晟脸上没有浮现任何有关回忆的表情。
或许,宋款冬的事,是真的过去了吧。
或许,韩晟是真的已经放下了吧。
一直画地为牢的人,其实是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
有一瞬间,他想,或许,这点小小的幸福,真的能够一直下去呢?
那该有多好。
第20章
这几天应酬,韩晟都回来得很晚。尽管他交代黎凡不要等,但黎凡怕他晚上喝了酒难受,总是温好解酒汤,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今天黎凡有些感冒,晚饭后吃了几粒胶囊,困得不行,一直在沙发上强撑着。电视屏幕上不知道第几次滚动起电影的结束字幕,黎凡摸出手机看了看,早就已经过了韩晟前几天回来的时间。他有些担心,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又怕打扰到韩晟的正事。
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勇气按下拨通键。黎凡盯着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眼皮也跟着无力地耷拉下去。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砸到了门上。黎凡一下子惊醒,赶紧起身朝门口跑去。脚步有些发虚,像踩在棉花上。
打开门,黎凡的心立刻被揪住似的疼。
韩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正无力地倚在门口,几乎要站不稳。因为意识不清,眼里一片迷茫,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平日里高大冰冷的身体此刻有些微微缩着,尽管还是比黎凡高出一截,黎凡却生出一种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将人搂在怀里顺顺毛的冲动。
黎凡用力架起韩晟的肩膀,承担起他身体大部分重量,努力将人往房里拖。韩晟大概是一点清醒的意识都没有了,丝毫不配合,手脚都是僵的。黎凡一动他,他整个人都倒过来,压在黎凡肩上。黎凡本来头还有些昏,被这么一压,几乎站不稳。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黎凡开始慢慢将韩晟往卧室里拖,打算先把人扶到床上,再用毛巾擦擦脸。才刚到客厅,韩晟的头突然无力地靠过来,冰冷的耳朵刚好贴在黎凡脸上,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时不时扫过黎凡嘴角,呼吸又湿又热,带着红酒的味道,悠悠地从黎凡的领口飘进去,缠到胸膛上。
黎凡心口也跟着湿热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被韩晟的气息紧紧环绕,整个人触电似地一怔,脱力的瞬间,韩晟沉重的身躯一下子覆上来,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摔倒的瞬间,黎凡慌忙反身想要护住韩晟,结果倒地的时候整个人呈仰面的姿势,后脑勺重重地砸到地板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这一摔,黎凡彻底懵了。
韩晟压在他身上,结实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紧到连呼吸的起伏都要融到一起。虽然有黎凡垫着,韩晟还是有一半身体磕到了地上。应该是摔疼了,一双大长腿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想要用力撑起身体,手上没什么力气,搭在黎凡身上的那条腿有些焦急地往前挤了挤,正好挤到了黎凡两腿之间。
黎凡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一受到触碰,整个身体蹭一下就要弹起来,但韩晟压在身上的身体太重,黎凡没能弹起来,两条腿反而卡得更紧。一股灼烧感从小腹一下子窜到全身,所有的细胞突然活过来似的,身体每一寸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感。
被卡紧的双腿,紧紧相贴的小腹,再往上,是起伏的胸膛,呼吸的热汽交缠在脖颈,近在耳侧,时不时轻轻扫过耳尖的嘴唇……每一寸,都紧紧相贴。黎凡控制不住的颤抖,有些呼吸不过来。他脑袋又昏又涨,却又清楚地感受到每一寸的触感。某个地方正在缓缓醒来,疯狂生长。萌动的情意无处宣泄,升腾成眼里的水汽,逼得眼尾泛红。
呼吸,湿热的呼吸。
气味,爱人的气味。
黎凡快要溺死在韩晟的气息里。
韩晟对此毫无觉察,动了几下没能起身,眉头一皱,突然偏向一侧,哇一声吐出来。这一吐,方才空气里漂浮的暧昧刷刷变成黑线掉下来。韩晟倒还好,只是本能地对着一身污浊露出嫌恶的表情。黎凡就惨了,尽管脑袋昏昏沉沉,但意识却是清醒的,对着伏在身上挣扎,还一副无辜模样的人欲哭无泪,一身萌动的情意也被浇灭了大半。
手脚并用费力将韩晟从身上挪开,黎凡撑起身子,喘了几口气。看着乖乖伏在地上,像只大金毛的韩晟,黎凡无奈地笑了。酒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平时硬邦邦的一个人,竟然也能软成这样,好像翻身露出肚皮的大狗,叫人心头痒痒的,忍不住想要伸手揉一揉。
黎凡突然有些庆幸,要不是当初的鼓起勇气,要不是一路的默默坚持,自己怎么能有幸看到这样的韩晟。
咬咬牙,一鼓作气,黎凡总算重新扶起韩晟,手忙脚乱地脱掉了弄脏的外套之后,将人拖到了卧室的床上。见韩晟一身汗,睡得极不舒服,黎凡又跑到浴室,打算拿湿毛巾帮他擦擦身体。
将手伸向韩晟衬衣扣子时,黎凡突然回想起刚才摔倒那一幕,小腹的热流又隐隐烧起来,他心虚地停了手。
衣服湿了些水,软塌塌地缠在韩晟结实的胸膛上。衣料浸水后变得透明,凹凸有致的肌肉反而被衬得更加暧昧。黎凡的脸越来越烫,视线几乎不能在韩晟身上停留,却又怎么也收不回目光。
韩晟挣扎了一下,湿衣服黏在皮肤上有些不舒服,便伸出手在领口处胡乱撕扯,却怎么也解不开扣子。
黎凡见到他动了,赶紧轻轻拍他的脸想要叫醒他,好叫他撑着自己换身睡衣。不知是黎凡舍不得用太多力气,还是韩晟真的一点意识也凝不起来,叫了好几声,他都没什么反应,只是紧紧皱着眉,脸色越来越差,身体不安地扭动着,看上去极不舒服。
黎凡立刻心疼起来,有些懊恼地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
韩晟都这个样子了,自己不快点帮他擦擦身子,让他能好好睡一觉休息,还在这儿扭扭捏捏想些什么呢。自己好歹也算是和韩晟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天,帮忙换一下衣服怎么啦?自己现在对着意识不清的醉汉起个什么反应,这点儿自控力,丢不丢人!
想归想,伸手去解衬衣的手却抖个不停。尽管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心底里一个细微的声音却怎么也压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只是看一看他的胸膛就控制不住心里的热,这么久以来,他却对自己没有丝毫反应。回想起来,两个人的生活一直平淡如水,这样没什么不好,也是黎凡一直所期待的。
可是,除了性向上的特别,黎凡也是个普通的成年男子,心里的□□燃起来,无处宣泄,就有些难以熄灭。想到两个人连牵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黎凡喉头有些哽咽。
韩晟又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黎凡惊醒似的,赶紧甩掉脑子里面那些有的没的,顺带骂了不知道珍惜现在温馨生活的自己几句,专心致志地解起衬衫扣子。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后,扣子解起来顺利多了。黎凡努力不去想被韩晟的皮肤烫伤的手,抬起韩晟的肩膀,想要将已经皱巴巴的衬衣扯出来。刚一扯动,韩晟脸色突然变了变,闷哼了一声。黎凡这才发现韩晟脖子上的挂坠缠到最上面那颗扣子上了,他这一扯,刚好卡到韩晟的喉结。幸好没有用力,黎凡赶紧松了手。
刚才一直盯着胸膛,倒没怎么注意这个挂坠,黎凡轻轻放下韩晟,将注意力放到挂坠上来,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吊坠竟然是一枚耳钉,十字架形状的骨架上,缠绕着几支荆棘,很复古的款式,用一根黑色的皮绳串着。荆棘状的金属看上去有些尖锐,很容易刺破皮肤,韩晟竟然就这样贴身放在胸膛上。黎凡隐约觉得这枚耳钉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皮绳打了死结,眼下,绳结已经从后面转移到了挂坠附近,一同缠在了纽扣上。黎凡只有先解开绳结,才能继续脱衬衣。
绳结缠得很紧,黎凡不得不凑得很近去观察。好不容易看清了缠绕的方向,刚要伸手捏住吊坠,韩晟突然睁开了眼睛。
“谁让你碰的!”
“我帮你……”
啪!
一声脆响,将黎凡还没说出口的解释瞬间打散。黎凡被打得偏了头,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感觉,身体和意识像被分离了,意识融入空气里,就要变成一片虚空。而后才是侧脸泛起密密实实的疼,针扎似的,一开始只是一个小点儿,但太疼了,生生将抽离的意识扯回,疼痛紧跟着瞬间漫延至整个脸颊,火辣辣的疼。
“款冬的东西,你也配碰?你算什么东西,你……”
韩晟似乎只是清醒了一瞬,用力甩了一耳光,嘟嘟囔囔又躺回去闭上了眼睛。他这一动,缠住挂坠的扣子整个被扯下来,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黎凡的手还僵在空中,却已经什么也没有握住。
不想哭的,眼泪却糊了一脸。
他想起来一件事,宋款冬在出事前过的最后一次生日,曾心血来潮去打了耳洞,韩晟知道后,额外加了一对耳钉作为生日礼物。只是后来宋款冬的耳洞发了炎,没戴几次就收起来了。黎凡不怎么记得那对耳钉的款式了,可韩晟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黎凡僵着身子,一动不能动。良久,韩晟无意识地闷哼了几声,黎凡才缓过神,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默不作声地继续替韩晟脱了衣服,擦了身体,又仔细地掖好被子,拿着湿毛巾出了卧室。
刚才摔倒的地方还残留着呕吐物,黎凡慢慢蹲下来,用手里那条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只是这一蹲,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滑坐到地板上,靠着冰凉的桌角睡了一夜。
第21章
第二天睁开眼睛,黎凡整个身体散架似的酸疼。缓了好一会儿,手脚才慢慢有了知觉。大概是夜里客厅里空调开得足,昨晚又好好吃了药,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除了身体酸疼,感冒竟好了不少,头也不怎么昏了。
还真是贱骨头啊,这样睡一夜都能恢复。黎凡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努力不去回忆昨晚的任何画面。步子仍旧有些虚,但多半是一晚别扭的睡姿造成的,走几步也缓过来不少。
时间还比较早,阳光还没从阳台的角落溜进来。
昨晚黎凡出来的时候没有关卧室的门,韩晟仍旧维持着昨晚的样子躺在床上,被黎凡掖紧的被子鼓鼓的,透着一股软绵绵的温柔。呼吸轻柔平稳,一幅温顺的模样。
可,黎凡摸了摸有些肿起来的脸,自指尖触碰处蔓生的细密刺痛,无声地提醒着他温柔之下的残忍。他轻轻掩上门,转身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拍到脸上,刺痛的感觉缓解了一些。他上瘾般地,又狠狠捧了几捧水泼到脸上。
心里突然想起一阵难以抑制的低语。
不够,还不够,要更多。
黎凡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几乎要窒息。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但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没有人来阻止他,他没法停下来。
浴室的门把手响了一声,如同一颗石子抛到黎凡身体里,卡住了失控的齿轮。黎凡从水声里逃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大约一分钟后,浴室的门被敲了几下。
是韩晟起床了,声音里透着疲惫与尴尬。
“你快好了吗?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啊……咳咳……马……马上,咳咳……”
黎凡慌忙应着,赶紧扯了毛巾擦脸。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刚才被泼了太多凉水的缘故,整张脸都泛着红,倒恰好遮住了掌印。
韩晟还在门外,黎凡来不及多想,把毛巾胡乱一放就开了门。韩晟是真的急,衣服都没穿好,只随便披了件衬衣,胸口的扣子都散着。黎凡刚打开门,他就已经作势往浴室挤。错身的瞬间,黎凡又闻到了昨晚熟悉的味道,步子一滑差点摔到门框上。
他一直低着头没敢看韩晟,更不敢让韩晟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浴室。
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还很早,来得及给韩晟做一顿早餐。此刻,他也确实需要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走进厨房,拉上防油烟的滑门,黎凡怦怦直跳的心突然平静了不少。他打开冰箱,满满一箱新鲜食材陈列在眼前,白白胖胖的萝卜,绿得鲜艳的菠菜,密封装好的肉类……每一种食材都是他反复挑选,精心准备的。
这段时间以来,连着很多天,他一下班就穿着西服去超市,一脸认真地挑选蔬菜。有些食材处理起来很麻烦,但只要想一想为韩晟盛上一碗热汤的场景,心里就满满的甜蜜。
他拿了两颗鸡蛋,架起锅,油冒出滋滋的声音,很治愈的声音。水池旁整齐地摆着两人份的餐具,很简单的款式,可一看就是一套,平凡却温暖。
看着静静躺在锅里的煎蛋,黎凡突然觉得,或许这就已经够了。
足够了,至少已经体验过从前不敢奢望的温暖。
足够了,能够陪在韩晟身边走一程,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只是,要结束了吧。
想到这儿,黎凡拿着铲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
没关系,一开始就知道只是场梦,这和预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稍微短了些。
终究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么?
黎凡看了看窗外还未化的雪,将自己的思绪斩断,专心准备早餐。煎蛋,烙饼,热牛奶,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像之前的所有早晨一样。
等他端着盘子推门出去的时候,韩晟已经洗漱好,坐在餐桌旁看手机,除了脸上有些疲倦外,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黎凡却无法像之前一样,充满元气地招呼一声“开饭”。他现在不敢出声,凭着本能维持身体上的镇定,已经是极限了。韩晟抬眼看了端着盘子的黎凡一样,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手机,起身去厨房端剩下的早餐。
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餐桌上少了黎凡的喋喋不休。
两个人闷头吃着,黎凡咬了一口煎蛋,觉得有些难以下咽。韩晟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昨天你扶我进来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摔了一跤?”
“嗯?啊……是,我一个没站稳就……”
黎凡不知道韩晟为什么突然开口,问的却是摔跤的事,可潜意识又觉得韩晟一定是要提出离开了,心里的不安越来越严重,他用力握紧手里的筷子。
“我记得我砸你身上了,没伤到吧?”
“没……”
“那就好,后来的事我想不起来了,但醉成那个样子,应该很麻烦吧,谢谢你了。”
韩晟有些不自在地偏着头,脸有些红,是害羞的表情。
黎凡握住筷子的手一松,筷子差点掉到地上。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用颤抖的声音问到: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怎么这么问?我……做了奇怪的事?”
“没……没有,我扶你到床上你就睡了,没做什么,什么也没做,我,我就是随便问问,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我去趟洗手间……”
没等韩晟再说什么,黎凡逃也似地冲进了浴室,关上门,整个人一下子松懈,沿着门框滑坐下来。
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他不会离开了……
黎凡靠着墙坐了几分钟,又洗了把脸,将心里所有的不安连同那捧凉水冲进下水道里,才拍了拍脸,朝镜子里露出笑容。眼睛里虽然有些疲惫,但弯弯的嘴角和俏皮的虎牙和平时没有区别。
等黎凡重新走出浴室的时候,他已经和韩晟一样,忘掉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样子。
不,比之前还要好一些。那晚韩晟喝的酒都有了成效,万盛和陆氏的合作似乎有了突破性进展,韩晟能够回家吃晚饭的次数多了些,脸上的喜悦也一天天明显起来。甚至,总是闷头吃饭的他,竟然也开始主动和黎凡聊起工作上的进展。
“这次合作成功之后,第一个项目的预期利润就高达一千万。并且,这还只是开始,等双方合作稳定下来,各项目交接顺利的话,以后会有更多大项目。这样算下来,万盛很快就能填补之前的漏洞了,欠你的钱也……”
“阿晟,”黎凡将一块挑好刺的鱼肉放到韩晟碗里,打断了他的话:
“我觉得,你现在要把重点更多的放在万盛实力基础的建设上,利润的事情不用着急,阳成现在挺好的,你不用着急还钱的事。”
“嗯……”
突然被打断,韩晟有些生硬地嗯了一声。大概心情是真的不错,也没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只是低头默默吃起了鱼肉。
黎凡偷偷叹了口气,其实心里也有些心虚。方才几句话,一半是真心建议,还有一半却是出自私欲。尽管不想承认,但他知道,一开始,韩晟是因为那些钱才留在自己身边的。尽管是份难以启齿的羁绊,可如果这份羁绊被斩断了,黎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将两人的关系维系下去。
韩晟越拼命,黎凡心里越慌。不过,更多的还是真心为韩晟高兴。每当讲起万盛的新进展时,韩晟漆黑的眼里总是会闪现灿烂的光。看着那份光,黎凡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在天台上晒被子,在篮球场上驰骋,会对身边的人露出阳光笑容的大男孩。尽管那个身边的人不是自己,但这份光和热,总是能暖到心里去。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韩晟本该永远这样炙热温暖的。过了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才重新燃起那一点儿细碎的光,黎凡是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大概是忙了几天有些累了,韩晟这天睡得很早。黎凡怕之后打扰到他,也跟着很早就躺进了被窝。
关了灯,黎凡背朝韩晟卧着,在黑暗里数着韩晟的呼吸声。等到那呼吸渐渐平稳,他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悄悄转身,伸手轻轻握住了韩晟的衣角。
只是,终归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那个被遗忘的夜晚,黎凡一颗心被划得血肉模糊,只因着韩晟一句忘记,他便扯一块厚实的纱布,粗暴地将伤口包起来,连皮带血地捂着。看不见,就不疼,但永远也好不了。
黎凡不愿承认,不想面对,却没办法控制身体本能的反应。
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好像又回到了黎叔叔那个空荡荡的别墅,总是在夜里听到玻璃球从内芯裂开的声音。
手里紧紧握住的那点衣料已经不足以安慰他,像个瘾君子似的,一开始只要一点点,到后来越来越贪婪,越来越难以满足。
他在黑暗中盯着韩晟的后脑勺,他拼命渴望那个怀抱。
第22章
疼得人拼命忍着,一丝一毫也不曾出声相告,忽略的人也就更加没有感觉,对那冰层下面深深隐藏的感情一无所知,在两种极端心绪下形成了诡异的平衡,日子倒也平静而温馨起来。
元旦没能一起过。万盛和阳成都举办了公司联谊会,员工们忙了一年,就想撒泼打闹这么一回,作为老板,两个人都没好意思离开。黎凡倒不是很失落,因为他更在意的是一月七号,韩晟许诺要空出来的那一天。
转眼已经六号了,黎凡不放心,做事总是心神不宁,没忍住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韩晟倒是没忘,还问了他想怎么过生日,黎凡又反倒不肯细说了,一脸神秘地说要保密,等七号就知道了。
真不知到底是谁过生日,谁给谁惊喜。
晚上,韩晟回来得很晚,不同于往常,黎凡替他挂外套的时候,闻到的只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韩晟今天有应酬却没有喝酒,是为了明天能好好陪自己过生日吗?想到这儿,黎凡的心里痒痒的。
洗过澡,躺进被窝,黎凡开始等着韩晟熟悉的呼吸声。韩晟少见地没有一上床就背对着黎凡入睡,而是平躺着,淡淡地问到:
“你明天怎么安排?”
黎凡还是不肯透露,侧过身,将一只胳膊枕在头下,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弯成月牙儿。
“你明天就知道了,嘻嘻!”
“呃,我需要做什么?”
“你明天一整天都有空的吗?”
“嗯,之前让秘书调整过了。”
“那就够了,对不起啊,明知道万盛这么忙,还任性让你陪我……”
“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听上去好像陌生人之间的帮助,并不是我想要这么做,而是从道理上来讲,我应该这么做。如果黎凡清醒一点,他也许可以听出这句话透露的疏离。可此刻的他将自己闷在蜜罐子里,什么话都只能尝出一股甜味儿。
两个人在两种心情中沉默了一会儿,韩晟挪了挪身子,像往常一样背对黎凡侧卧。黎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阿晟”。
“嗯?”
因为背对的缘故,韩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远。
“没……没,那个,我就是想说,呃,那个,俗话说,过生日的人最大,对吧?”
“……”
“呃,不,我的意思是,那个,因为明天是我生日嘛,你能陪我,我真的特别高兴。你不需要再做别的什么,我已经很满足了。如果我做了奇怪的举动,你不喜欢的话可以不用回应我,或者你也可以拒绝。只要陪着我,就够了……”
“我知道了。”
其实黎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但韩晟答应了,他就心安了。
一夜还是没怎么睡着,黎凡很早就睁开了眼睛,手里一如既往地握着韩晟的衣角。他没有立即松开,而是轻轻偏过头看去。韩晟还在睡,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后脑勺的头发翘起来了一小撮,看上去软萌萌的。
他从被窝里轻轻抽出一只手,用指尖戳了戳那一缕头发,和看上去一样,软软的手感,让人忍不住想将整个手都放到上面。
然而黎凡的手还没往前,韩晟突然动了动,翻身平躺,转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赶紧抽回了手,假装挠了挠自己的头。
“几点了?”
声音有些沙哑,将醒未醒的样子,眼神里少了平时的冰冷,黎凡看得心头暖暖的,忍不住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说到:
“没事,还早,你继续睡,我一会儿叫你。”
韩晟含糊地嗯了一声,真的乖乖翻身睡了,还无意识地拱了拱被子。黎凡看了看韩晟毛茸茸的后脑勺,傻笑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今天不用赶去上班,黎凡做了稍微复杂一些的早餐。正往桌上端的时候,韩晟从卧室出来了。
“起来啦?我刚要叫你呢,正好,赶紧洗漱完来吃吧。”
“今天还这么麻烦,怎么不去外面吃?”
“没事没事,还早,吃饱些,今天才刚刚开始呢!”
黎凡一边往桌上运着碗碟,一边乐呵呵地催促韩晟去洗漱。韩晟看了一眼桌上无比丰盛的早餐,轻轻叹了口气,向浴室走去。
黎凡的厨艺一直不错,又注意着迎合他的口味,韩晟这顿早餐真的吃了不少。倒是黎凡自己,可能太兴奋,都没怎么吃进去。
收好碗碟,黎凡从厨房出来时,韩晟已经换好了衣服。
“噗嗤。”
黎凡捂嘴笑了出来,韩晟以为自己扣错了纽扣,赶紧低头看了一眼。一身西服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差错。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没,不是,阿晟,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提前跟你说好。虽然你穿西服的样子很帅,但是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还是不穿正装的好,太扎眼了,你有其他衣服吗?”
“有是有,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嘻嘻,反正都这个时候啦,告诉你也无妨喽,我们今天回A大去转转吧,好久没回去了,好怀念呢!”
“A大?来回得四个小时车程呢,你确定?”
“怎么,太远吗?还是说,阿晟你不想……”
有那么一瞬间,黎凡以为韩晟是因为宋款冬的事不想回A大,有些慌起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生日,就去一趟A大?没别的了?”
“从A大回来我还有一个小地方想去,但花不了多久的,今天一天,够了。可以吗,我们去A大?”
“你不介意就行。”
“没事,来回就当兜风啦!”
韩晟没再说话,转身回卧室换衣服去了。黎凡心里的慌乱平复下来,想到今天的行程,一颗心重新被喜悦塞得满满的。
韩晟哪里知道,黎凡有多憧憬那四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一起呆在车子里,空调开得暖暖的,车里的气氛似乎也要升温。韩晟通常会看着窗外的景物,黎凡就趁着红绿灯的间隙,偷偷看着韩晟。车窗外有时是热闹的商场,有时是拥挤的街道,有时只有一棵一棵挺立在寒风中的树。无论是什么,都会自动在黎凡的眼里虚化成背景,将韩晟完美的侧脸衬托得更加好看。
所以,不说四个小时,如果可能的话,就算是四天,四个月,四年……最好永远,永远都停在这样的时光里。
黎凡胡思乱想的时候,韩晟已经换好衣服出了卧室。黑色的毛衣搭配浅灰色的羽绒服,很大众的穿法,却毫不意外地被韩晟的气场撑起来。和平常一丝不苟的西服不同,带着些慵懒。毛衣是修身的款式,裹住厚实的胸膛,向上延伸至喉结下方,将脖颈衬得更加修长。韩晟开口说话的时候,喉结轻轻颤动,黎凡的心弦也忍不住跟着颤动起来。
“怎么了?你,不换衣服吗?”
“啊,哦,我这就去,这就去。”
黎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露骨,说不定还咽了口水,一张脸又红又烫,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进了卧室。
他对衣着向来不是很在意,胡乱地翻了翻衣柜,随便套了件看上去暖和一些的外套。开卧室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这件外套上大学的时候就买了,这几年身材没什么变化,穿上去竟然还这么合身。不过,他低头笑了笑,倒也算应景了。
“阿晟,我换好了。”
韩晟闻言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走出来的黎凡,目光突然有些呆滞,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黎凡立刻有些慌,毕竟是学生时代穿的衣服,现在穿果然还是不太合适了吗……
“呃,那个,这身衣服是不是不太合适,太幼稚吗?我,要不我还是去换换……”
黎凡说着,转身就要往卧室里走,耳根都红了。
“不是……”
“嗯?那……”
见韩晟否认,黎凡再一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浅灰色的外套,冷静下来一想,这外套也没什么多于的装饰,应该也不会太明显吧……等等,浅灰色?黎凡抬头看了看韩晟的外套,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他真的没注意,韩晟那件羽绒服也是浅灰色,没什么装饰的简单款式,两个人同时穿的话,隔远了看,倒真有点像同款……
他想,韩晟是不想被误认为穿了情侣装所以不开心吧,自己又在他之后换的衣服,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故意的……
“你等我一下,我重新换……”
“别换了,”韩晟突然开口,黎凡有些疑惑的抬头,看见韩晟微微侧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挺好看的,你怎么都没什么变化,和大学一个样子。”
原来不是不高兴,只是惊讶……
韩晟竟然还记得自己大学时候的样子,他以为当初那个跟在身后的自己从未得到过注视。
黎凡眼眶一热,心脏酥酥麻麻的,心里的憧憬又多了几分,连带着身体都轻盈起来。
他忽然有一种莫名强烈的自信。
他觉得,这个生日,一定会有很多好事发生吧。
第23章
收拾好后,两人下楼来到停车场。本来黎凡是要自己开车的,刚走到驾驶室一侧,还没伸手,韩晟的手先一步放在了车门上。
“我来开吧,你今天好好玩。”
韩晟个子真的很高,一手撑在车门上,黎凡闻言转身,恰好被圈在胸膛处。微微仰头,正好看见韩晟下颚棱角分明的线条。尽管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巧合,黎凡还是忍不住胸口一热,赶紧低头逃开。
“嗯……好,那辛苦你啦。”
其实到A大并不是特别远远,只是从黎凡的公寓出发,要先绕过市区里拥挤的街道,还得考虑市中心附近必然遭遇的堵车,因此比较耗费时间。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之后,车子开到了最堵的一段路,几乎是慢慢在滑动。这一路上黎凡都没怎么说话,其实,拼命找话题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得不到什么回应的时候。
之前黎凡不敢停,因为害怕两人之间总是沉默,到最后只会隔得越来越远。可是今天,因着上车前韩晟那一句“你今天好好玩”,他突然就放下心来。
今天可以好好玩,可以稍微,稍微任性一点点,他们说好了的……
快到市中心的那段路,车子慢得几乎停下来。黎凡担心韩晟无聊,打开了车载CD。久石让的钢琴曲缓缓飘到空中,一瞬间,窗外的景象全都被调换了倍速似的,变得冗长而缓慢。
黎凡偷偷撇了一眼韩晟,他正专注地望着前方,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谨慎中又透着放松的闲适。脸上虽不见笑容,但也没有焦虑,是很平静的表情。
平静,黎凡的心也跟着十分平静。
心跳声慢慢被放大,低沉缓慢,黎凡将眼前的一幕刻进眼睛里,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醒醒,我们到了。”
“嗯?”
黎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车已经停下,揉着眼睛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咋咋呼呼地惊呼道:
“啊!怎么就到了啊!我……我睡得太熟了……”
黎凡一把捂住自己气到扭曲的脸,欲哭无泪。好好的温馨时光,就这样被自己浪费了,这一觉睡得,太亏了,呜呜呜……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打起精神!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觉真的神清气爽啊,好久没睡这么熟了。
下了车,黎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啊,还是这里的空气甜蜜!”
“嗯,好久没回来了,感觉挺奇特的。”
韩晟看着屹立的校门附和到,语气难得的轻快。黎凡看了看韩晟舒展的眉毛,心里乐开了花。回母校转转,自己真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韩晟看了一眼手机,转头问黎凡:
“我们怎么走?”
“嗯……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今天就按你想的来吧。”
“真的吗?阿晟谢谢你!那,跟我走吧!”
说着,黎凡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小步向校门跑去,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学生,黎凡混在其中,一副活力满满的样子,倒也一点儿没有违和感。
在满是朝气的校园里,韩晟的心情莫名轻松了不少,见黎凡格外活泼的样子,愣了一下后,也跟了上去。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回忆一幕幕涌上来。四周不时走过三两并肩,说说笑笑的学生,一不留神,好像能看见其中混有自己当初青涩的脸。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每一条路,每一棵树,甚至每一个路口的垃圾桶,都还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黎凡带着韩晟穿过一条条小路,停在了一栋宿舍前。
“到啦!第一个目的地!”
“这里是……”
“对,我们宿舍!还记得吧!”
“嗯,从外面看着一点都没变啊……”
“走,咱们进去看看!”
黎凡一把拉过韩晟的胳膊,蹦跶着就往宿舍门口跑。耳边呼呼的风声让人很有力量,黎凡心里被喜悦装得满满的,丝毫没有意识自己正抓着韩晟的手。韩晟一脸惊讶,也没来得及抽出手,就这么被拉着到了一楼大厅里。
一进大厅,黎凡就松开手,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到宿管阿姨的值班室窗口。
“阿姨,吴阿姨!”
几年过去,这栋楼的宿管阿姨竟然一直没换。吴阿姨笑眯眯地推开窗,问到:
“怎么啦?忘带卡了吗?哪个宿舍的?”
“阿姨,您忘啦,我是小凡啊!”
吴阿姨手忙脚乱地摸了个老花镜带上,打量了黎凡一眼,笑容又放大了几分,有些激动地说到:
“啊,小凡啊,记得记得,好久没见啦,回学校看看?”
“是啊,阿姨,没想到您真的还在这儿!”
“好孩子,阿姨不是说了吗,阿姨喜欢这里,只要做得动,阿姨一直在这儿工作。你都没怎么变啊,工作顺利吗?”
“挺好的,阿姨您也没变呢!”
“阿姨老啦,头发都白了这么多呢,就你嘴甜!进来坐坐吗?
”
“不了,阿姨,我想跟阿晟一块儿去楼顶看看可以吗?我们不会去别的地方,也不会打扰同学,就去楼顶看看。”
听黎凡这么一说,阿姨才注意到一直站在大厅中央的韩晟。韩晟也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打招呼。
“阿姨,阿晟跟我一个班的,也在这栋楼住过,您放心。”
“啊,我放心的,那孩子我瞧着也挺眼熟的,没事,你们去吧,我给你们开门。”
“谢谢阿姨,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不会,不会,进来吧!”
黎凡回头朝韩晟笑了笑,吴阿姨正好开了闸机旁的小铁门,两人走进去,又跟吴阿姨道了谢,才走进了楼梯间。
现在是上课时间,宿舍里很空,楼梯上只有黎凡和韩晟两个人。黎凡走在韩晟前面,韩晟紧跟的脚步声让他很安心。快到四楼的时候,他忽然微微顿了顿,偏头朝走廊尽头那间宿舍望了望。
这个动作,他曾经做了整整四年,现在做起来还是这么熟悉。
那个时候,黎凡住在五楼,而四楼尽头那间,是韩晟曾经住过的宿舍。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每一次经过这个楼梯口,黎凡总是要停下来张望一眼,那扇门也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关着,好像永远也不曾打开。
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重叠起来,他突然意识到,整整四年,那么多次经过,那么多次驻守,自己竟一次也不曾遇到过碰巧见到这扇门打开的情景,不管走出来的是不是韩晟。在他的记忆里,每一次经过,门都是关好的。
正想着,那扇门却突然打开了。黎凡一怔,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到身后的韩晟。黎凡立刻反应过来,赶紧回头查看。
“啊!不,不好意思,踩到你了吗?”
“没,怎么了,怎么突然停下?”
不等黎凡回答,两个少年抱着篮球有说有笑地朝楼梯走过来,安静的楼梯间迅速被充满活力的声音占满。经过黎凡和韩晟的时候,两个人还很阳光的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大概是把他们两人也当成这栋楼的学生了吧,黎凡心里刚冒了个小尖儿的失落瞬间消失,也一脸愉快地回了个笑容。
等到那两个男生的身影消失之后,黎凡和韩晟才又接着往楼顶走。
“刚刚那是四楼吧,我那个时候就住四楼来着。”
韩晟突然加快了脚步,从黎凡身后走到了身侧,他刚刚并没有看到走廊里面的情况,只是突然回忆起来,随意感慨了一句。黎凡听了,立刻高兴的回到:
“刚刚那两个男孩子现在就住你们宿舍噢!很神奇的缘分吧!”
“啊,这么巧啊,你怎……”
韩晟本来是想问黎凡怎么这么清楚的记得他的宿舍,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黎凡没听清,侧头问了句:
“嗯,什么?”
“没什么,你和宿管阿姨关系挺好啊。”
“是啊!”
提到这个,黎凡眼睛里的光突然变得很温柔,嘴角的笑也更加灿烂起来。
“阿姨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有一年放寒假,室友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宿舍。那天淋了雨,发高烧,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的,也没有力气去医院。是阿姨来敲门,见没有人应,特意拿了钥匙进来,才把我送医院去的。之后几天,阿姨还一直照顾我,对了,阿姨煮的粥可好吃啦!后来我问阿姨怎么知道我生病的,她说那天见我很晚回来,又淋了雨,第二天也不见我下来,觉得很担心。其实,阿姨只记得我住五楼,不记得我是哪间房,她一间一间问的。”
“宿管那里不是有每间寝室的登记照吗?”
“诶?也对哦……嘻嘻,大概关心则乱吧,不光阿姨,当时我也没想到呢,那时我感动得不行,搂着阿姨哭得稀里哗啦的,阿姨还以为我烧坏了脑子呢!”
黎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几年前的记忆被翻出来,抖抖灰,仍然完整得像刚发生一样。
那次生病痊愈后,黎凡常常溜到阿姨的值班室里蹭吃蹭喝,他没有告诉其他人,那是他的小秘密,是他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温柔。
第24章
聊着聊着,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顶楼。推开门,凌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黎凡紧了紧衣服,一脚跨过门槛。
这一步,通向的不仅仅是熟悉的天台,还有那段长长的回忆。
黎凡站在风里,仿佛回到了一切故事的起点。
天台上供同学们晒东西的橡胶绳仍然在,现在是冬季,绳子光秃秃的绷着,没有挂任何东西。韩晟站在黎凡身后,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绳子,有些疑惑道:
“怎么会想到来天台看看?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黎凡一怔,回头看着韩晟,笑着说:
“是啊,很特别的回忆,一生都忘不了。”
韩晟脸上仍有疑惑,但什么也没问,只是陪黎凡在寒风里站着。
黎凡之前就知道了,韩晟对于黎凡这个名字的印象,是从自己没皮没脸地介入他和宋款冬之间后才开始的。开学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两个人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初遇,只停留在了黎凡一个人的记忆里。那段一个人在浓烈感情里煎熬的日子,在韩晟那里也是从未存在过的空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黎凡轻轻闭上眼睛,那天格外灿烂的阳光,阳光下的浅灰色床单,整理床单的挺拔少年,甚至是中暑的眩晕,还有被轻放在额上那带着湿意的被角,所有的细节都被细细地描摹在记忆的画卷里,在黎凡心中缓缓展开。
黎凡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亏,这样甜蜜的回忆,被自己一个人独占了,韩晟一点儿也尝不到。
所以啊,是他比较亏才对。
从宿舍出来后,两人在一个篮球场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并不是举行新生篮球赛那个球场,是两人毕业之后才建成的,看上去还很新。尽管是冬季,球场上依旧很热闹。几个男生穿着单薄,在冰冷的空气中奔跑跳跃,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黎凡捧着刚刚在自动售卖机买的热咖啡,捂了捂红红的鼻尖,有些感叹地说到:
“年轻真好!”
韩晟单手拉开易拉罐拉环,仰头灌了几口。虽然不见阳光,但天空亮得有些刺眼。黎凡转头看着韩晟上下颤动的喉结,正好是逆光的方向,看上去有些不真实,像少女漫画里面的场景。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青涩的悸动,低头笑了笑,偷偷在心里补充到:我们也不算老吧。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沿着学生时代常走的路散步。教室,体育馆,操场……每一处,似乎都还停留着年少时的身影。
中途经过了当初举办公益汇演的那个礼堂,黎凡注意到韩晟的脚步顿了顿,望着礼堂后面那排矮房子微微出神。但黎凡没有停下脚步,那个地方已经成了他心中一道高高的坎儿,好不容易跨过来,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A大风味食堂附近。接近下午一点了,两人肚子都有些饿了,黎凡还在犹豫的时候,韩晟主动提起要去尝尝现在的虾饺。
那个窗口还在,只是已经换了人。虾饺也是有的,但一端出来,明显已经不同了。
已经过了午餐高峰,食堂里的人并不是很多,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是黎凡去点的餐,他将一份明显已经和记忆中不同的虾饺放到韩晟面前时,有些不敢看韩晟明显还带着些期待的表情。
不过,韩晟除了第一眼有些惊讶外,表情很正常,只是埋头吃着,没有作任何评论。黎凡夹了一只放进嘴里,腥味儿不是很重,倒是可以接受,但确实说不上喜爱。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并不能想起当初吃到的虾饺是什么味道。其实,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握着筷子,看着对面的韩晟和宋款冬装模作样地抢食,兴致来了,还会像两个小孩儿似地互掐,掐不动了,就妥协着换成石头剪刀布。
只是,三局两胜,五局三胜……盘子里最后一枚,总会名正言顺地落入宋款冬的嘴里。
黎凡不喜欢虾饺,不参与抢夺大战,坐在对面跟着傻乐,不自知已成了局外人。
“还剩一个了,你要吗?”
黎凡盯着盘子发呆的时候,韩晟突然抬头问到。
“嗯?啊,不用了,你吃吧。”
“怎么吃这么少?”
“没事,我不太饿,你吃吧。”
黎凡看着韩晟夹起最后一个虾饺放进嘴里,笑着递了张餐巾纸过去。
吃过饭,两人又闲逛了一会儿。离开前,黎凡兴致匆匆地领着韩晟去了A大有名的网红景点——情人路。那是一小段隐在树林中的小路,很短,但弯弯折折,站在路口向里看的时候,总能生出许多遐想。
可惜,两人到的时候,一个网红团队正在拍视频,零零散散的器材道具堆了一路,从旁经过的时候,模特还一直不耐烦地催促两人赶紧离开。
走出路口,黎凡气鼓鼓地朝身后哼了一声,不满地抱怨到:
“什么嘛,一点素质都没有,又不是她家开的路,你看她那个妆容,丑死了,跟这里一点都不搭……”
韩晟有些好笑地看了看黎凡,见他真的气不过,回头安慰到:
“别气了,都多大了,和小姑娘一般见识。”
“什么小姑娘,你看她那个样子,哪里是小姑娘!A大里面怎么会进来这样的人……要是有门禁就好了!”
韩晟再一本正经,此刻也忍不住被黎凡逗笑了,无奈地说:
“要是真有门禁,我们今天大概也进不来了。走吧,不早了。”
“也对哦……”
看见韩晟的笑容,黎凡心里的气立刻消了,恢复理智后,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多无理取闹,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不过,看着韩晟的背影,黎凡心里还是有些泄气。他忍不住低头小声嘀咕:
“真是倒霉透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
“你说什么?”
韩晟转头问。
“没什么,没什么,走吧。”
黎凡甩了甩头,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向前追了几步,走到了韩晟身侧。
回程途中,黎凡吸取教训,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路上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两个多小时,黎凡恨不得拆成一秒一秒定格到记忆中。
回到市中心的时候大概七点,黎凡订了成约阁的位置,时间正好。这次没有选套餐,黎凡坚持让韩晟点单,韩晟推脱了几句,还是妥协地指了几道菜的名字。黎凡又加了些菜,才将菜单递给服务员。
等待的时候,韩晟看了看表,问: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吗?这么晚了,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刚好就在不远处,咱们吃完了走过去正好。现在七点多?成约阁上菜很快的,咱们八点半肯定能到,在那儿也就半小时。现在这个季节人少,没问题的。啊,你是不是累了?开这么久车,肯定累了吧,不然……其实,不去也……”
“你想去就去吧,我没多累。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已经有服务员开始上菜了。精致的碗碟很快摆了满桌,服务员轻声道了句“慢用”后就离开了包厢。
黎凡早上和中午都没怎么吃好,现在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他率先拿起筷子,露出准备大干一场地表情,还夸张地撸了撸袖子,道:
“来,虽然壮士我没法喝酒,但咱们可以不撑不还!”
韩晟被黎凡突如其来的霸气一吼惊了一下,嘴角有些抽搐。看了看满桌精致的菜肴,突然发现黎凡后来加的几样,恰好也是自己爱吃的菜。不过,他想了想,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那个,你没买蛋糕吗?”
“嗯?唔……不用,不过,要是阿晟你想吃的话,我之后可以给你做。你想吃哪种?”
黎凡一边大口嚼着食物,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韩晟皱了皱眉,问:
“没有蛋糕怎么过生日?”
“不用担心,我之前过生日都不买蛋糕的。就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浪费。再说了,蛋糕什么时候不能吃啊。”
“你以前,都一个人过生日?家人朋友呢?”
韩晟很少追问黎凡的事,黎凡有些诧异地抬头,见韩晟一脸严肃,心里一动,连忙咽了嘴里的食物,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回答:
“呃,朋友……方卿你知道吧,那个直男,低情商生物,每次都直接甩个礼物就完事儿。不过,也是我自己不怎么重视。这次你能陪我,我真的很高兴。其实今天也不全是为了过生日,咱们好久都没一起出来了,万盛又一直那么忙,找个借口约你而已嘛~生日的话,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黎凡直接跳过了关于家人的解释,因为有些心虚,又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段。韩晟大概是没有发现,也没有追问下去,“嗯”了一声后拿起了筷子。
“快吃吧,吃完带你去个好地方,嘻嘻!”
黎凡替韩晟盛了一碗汤推过去,自己也埋头继续吃起来。过了一会儿,韩晟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待会儿遇到蛋糕店,还是去买一份蛋糕吧。这个点儿可能买不到生日蛋糕,你将就代替一下。下次,记得提前订。”
黎凡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嘴里还含着一大口年糕,嘴角却已经不由控制翘起来。
“好,谢谢你,阿晟。”
第25章
“你说的神秘的地方,就是这里?”
韩晟看着面前这座因为风格老旧而显得有些土气的摩天轮,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对啊对啊,这可是我小时候的梦想!走嘛,难得有机会!”
黎凡蹦跶着在冷清的售票处买了两张票,扯着韩晟就往入口跑,一脸难掩的兴奋。
这座摩天轮是本市最早引进的一批游乐设施,刚开始周围还有一些缩小版过山车、海盗船什么的,零零散散凑成一个小乐园,取名叫幸福园。
那时A市只是一座小城市,没什么游乐设施,作为独苗苗的幸福园迅速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几乎每天都是人满为患。那时,能在周末和家人一起去玩一趟,在学校里是可以作为资本炫耀很久的。
后来,城东建了一个新的游乐场,过山车的轨道高耸入天,城堡里还有好看的小姐姐扮演的公主,人们才惊觉,曾经引以为豪的乐园,其实只是个东施效颦的山寨货,连名字都透着浓浓的乡土气味。于是,长长的购票队伍瞬间转移到了城东。
再往后,A市经济迅速发展,曾经灰头土脸的小城市焕然一新,各种各样的主题公园如雨后春笋,再也没人记得幸福园里那些破铜烂铁。周围的设施都渐渐被拆除了,种上花草树木,改成了供一群大妈大爷遛弯的公园。倒是这座摩天轮,被好好维护起来,像一只眼睛,静静地守望着这座城。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黎凡还是个趴在父亲背上的小鼻涕虫的时候,曾听父亲讲过一个故事,早已记不清内容,只是有一幕印象深刻,只要和最爱的人一起到过摩天轮的最高点,就永远不会再分离。
那天,父亲背着黎凡绕着幸福园走了一大圈。以他们那时的生活状况,是不可能带着黎凡进去玩的。于是,父亲便用自己厚实的肩膀载着黎凡奔跑,让穿梭在轨道上那一辆辆小车子里的笑声,也能离他们近几分。
跑累了,父亲给他买了根糖水做的冰棍儿,也不管沿着黎凡手臂滴落的糖水,依旧将他稳稳地背在背上,然后给小黎凡讲了那个故事。
远处,血一般红的夕阳正在缓缓下沉。那座摩天轮在逆光处伫立,好似脱离了时空,散发着一股和四周嘈杂的环境严重不符的雄伟。
一颗种子就这样种下,尽管后来,长大的黎凡知道,父亲讲给自己的故事不过是个言情小说里用烂的套路,可心里那颗种子长得枝繁叶茂,即使拔去了花叶,根也已深埋心里。
黎凡到现在仍然没有坐过一次摩天轮,他有时候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他生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爱的人总是一个个离他远去。
没怎么排队,很多人来这里都只是拍照打卡,真正会买票进这个老旧的铁架子里玩的倒没几个。像黎凡这样怀抱着一颗激动得砰砰直跳的小心脏的,更是少得可怜。
黎凡扯着不情不愿地韩晟进了座舱,不知是不是为了营造怀旧氛围,座舱外侧看着格外老旧,给人一种里面早已锈迹斑斑的错觉。可事实上,座舱内干干净净,一看就是经常维护管理。韩晟将整个狭小的空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一直紧皱的眉头才松开了些。
黎凡难掩激动,正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见到韩晟坐立难安地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阿晟,你别这么紧张嘛,虽然这座摩天轮看着不怎么样,但据说一直有好好维护的,很安全的。”
“我没紧张。”
韩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脸也别过去,盯着窗外发呆。
舱门被锁上,黎凡所在的座舱开始缓缓向前移动,然后平稳地上升。黎凡也看向窗外,感受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远离地面,一直高涨的情绪褪去了些,手心里开始隐隐冒汗,脸色也苍白了。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
摩天轮升到快一半的时候,黎凡握紧湿透的掌心,咬了咬嘴唇,飞快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再次立刻收回目光。一颗心猛地跳了几下,黎凡紧握的手松开了些。
很好,没有头晕,也没有想吐。
黎凡心虚地看了看韩晟,韩晟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静。他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慢慢将视线移到窗外,这一次,没再收回。
这座摩天轮并不是很高,只是周围很大一片区域被规划出来建公园,视野倒也算开阔。天已经黑了,公园里种了绿植的地方变成黑压压的一片,路灯散乱的分布着,隔得远了,灯光变成小小一块光斑,像是星星掉到了地上。
这座摩天轮的轮轴中心有一颗大灯,光线沿着座舱靠内一方的舱门射入,将舱内游客的影子映到另一侧舱门的玻璃上。毕竟隔得太远,影子只是薄薄的一层。黎凡偶然看到,就怎么也移不开眼睛。
玻璃上,两人的影子相对而立,因为角度变换,两只影子在不断靠近。黎凡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景色,只一动不动地守着两只影子接触,相拥,重叠……影子看不出表情,黎凡便当两只影子都是快乐的。
快到最高点的时候,黎凡掏出手机,想要拍一张合照。但此刻两人是相对而坐的,有些不好找角度,黎凡想让韩晟凑近些。
还没开口,韩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变了变,转过头,冷冷地盯着黎凡,问:
“你不是说你恐高吗?”
黎凡举到一半的手顿时僵住,四周的空气跟着一块儿凝固,吸到肺里刀戳似的疼。尘封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千言万语好似黏在了喉咙,怎么也吐不出来,将一张脸憋得通红。
黎凡说不出话,小心翼翼地看了韩晟一眼,韩晟正冷着脸,目光如刀,刀尖剜在黎凡心头上,似要一刀一刀试探个真相出来。
黎凡缩了缩肩膀,垂下目光,最后只干巴巴地答了一句话:
“我后来,克服了。”
摩天轮仍然在缓缓上升,窗外一片模糊。韩晟似乎嗤笑了一声,收回了刺到黎凡心里的目光,转过头看向窗外。还没等黎凡松口气,冷冷的声音又响起。
“看来也不是很难克服嘛。”
黎凡握着手机,只觉一只手从胸口猛地刺入,将血肉模糊的心脏捣了又捣。窗上,两人交叠的影子越来越淡,黎凡突然开始害怕,顾不上捂一捂血流不止的胸口,颤抖着抓起手机,胡乱地按下了快门键。而后,两只手再没有力气拍那张没能说出口的合影。
马上就是最高点了,原来摩天轮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会感觉这么冷。
上升那么缓慢,留足了长长的期待。座舱划过最高点的时候却只有一瞬,来不及许愿,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身边人的表情,什么都抓不住。
迈过最高点,黎凡一直紧绷的心反而松了。角度改变,大灯投射到舱内的方向也改变,随着座舱的下降,两只影子的移动也反了向。
黎凡放在膝头的手虚虚地握了握,手里却始终空空的。他开口,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阿晟,你是不是还在因为那个时候的事恨我?”
过了一会儿,韩晟冷冷地声音才响起:
“现在我应该感谢你。”
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黎凡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移到另一侧的两只影子。摩天轮缓缓下降,两只影子自交叠到抽离,分得干干净净,好似未曾接触。
从摩天轮上下来,两人就没再说一句话。黎凡走在韩晟身后,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拼命追逐的那段日子。韩晟的背影冰冷而坚决,只是向前走着,仿佛从不肯回头,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暖意,在黎凡问出那句话之后,轻飘飘地散去了。
车还停在成约阁,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去取车。中途经过一家蛋糕店,黎凡脚步顿了顿。韩晟没提起蛋糕之前,黎凡是丝毫不在意的。可心里那点儿期望的小火苗一被勾起,就一直烧得心里痒痒的,现在只能一盆凉水泼上去,不管不顾地浇灭,说不出的难受。可眼下两人气氛正僵,他开不了口,只是忍不住朝里面望了几眼。
回到家后,韩晟拿了睡衣,便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刚进去没多久,浴室的门又被打开了。黎凡也有些累了,半躺着靠在沙发上,听到开门声,想起昨晚看到沐浴露没剩多少了,以为韩晟是洗到一半出来找沐浴露,赶紧站起来朝储物柜走去。
黎凡拿了新的沐浴露,转身发现韩晟正从卧室里走出来。黎凡以为他是找错了位置,赶忙将手里的沐浴露递过去。韩晟愣了愣,没有接,而是伸手将一个小盒子塞到了黎凡手里,有些僵硬地说: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随便挑的。”
黎凡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说了声谢谢,像被手里的盒子定住了似的,一手举着盒子,另一手还提着沐浴露僵在半空。韩晟眉头皱了皱,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黎凡手里的沐浴露,转身进了浴室。
第26章
黎凡在原地愣了半晌,浴室里哗哗响起水声,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盒子。是一对袖扣,星芒状的花纹中间镶着一颗碧蓝色宝石,剔透润莹,似一滴海水静卧其上。
不过,黎凡摸了摸冰凉的宝石,总觉得有些眼熟。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的秘书给男朋友挑礼物,曾拿着时尚杂志跑来问意见。当时给他看的好像就有这款袖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款袖扣镶嵌的宝石一共有三种颜色,除了黎凡手里这款碧蓝色,还有琥珀色和玻璃一般的透明无色。
碧蓝色澄澈,琥珀色温润,秘书举棋不定,让他帮忙挑颜色,黎凡想都没想选了那款无色的,平白惹了秘书一顿白眼儿。的确,在其他两款的衬托下,无色那款寡淡得近乎无趣。
但黎凡并非要逗弄秘书,他内心里是真心喜欢那款透明宝石的,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能透过那点儿平淡,看到被那颗小小的石头默不作声敛到心里的所有颜色。
黎凡将小小的袖扣握在手里,让手心的温度将那点儿冰凉散去。他看了看浴室的方向,轻笑着想:
阿晟啊,真是不巧,你看,三分之一的机会,你猜错了呢。
偏偏又巧得很,没记错的话,碧蓝色,是宋款冬最喜欢的颜色吧。
不过,只一瞬,黎凡便将这个想法打散,只将一腔欣喜留了个满怀。他握着那对染上体温,已经变得温暖的袖扣,走到客厅角落的书桌旁,抽出最下面一个抽屉。抽屉里面有一个装巧克力的大铁盒子,盒子里装着从大学开始,黎凡收集的所有和韩晟有关的小东西,旧照片、明信片、火车票……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还卧着一颗浅蓝色的衬衣纽扣。
黎凡将袖扣装回礼盒,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盒子里收好,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后,才合上盖子,将抽屉推回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越是喜爱珍惜的东西,越是藏起来,不敢时刻带在身上。而这个铁皮盒子虽然看上去放得漫不经心,实际是黎凡藏得最深的东西。那对袖扣,不管上面藏着谁的影子,都是黎凡收到的来自韩晟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礼物,盒子里那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加起来,也比不得这一件重要。
韩晟洗完澡出来,黎凡正坐在书桌旁涂涂写写着什么。听到浴室开门声,黎凡合上手里的本子,抬起头,朝韩晟笑了笑,温声说:
“阿晟,你累了就先睡吧,今天真的辛苦你了。”
韩晟径直走进了卧室,什么也没说。黎凡见卧室的门关上了,又重新翻开面前的笔记本。本子有些老旧了,扉页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美梦成真。
他翻到刚刚涂画的那页,页眉处用蓝色水笔写着:这辈子一定要和爱人做的十件事。再往下,是排得整整齐齐的条条款款,每一条后面都画着一个小框,零星几个框里已经画了勾。
黎凡握着笔,目光专注地在第五和第六条画了勾,然后放下笔,指尖轻轻抚过每一个画了勾的地方,每一个勾都封印着一段回忆,一经触碰,流水般灌入黎凡脑海。黎凡将个中酸疼仔仔细细回味个遍,才缓缓醒来。
突然,韩晟在摩天轮到达最高处之际说的话在黎凡耳边回响起来。
我现在应该感谢你。
韩晟皱一皱眉,黎凡都能将其中情绪分析得透透彻彻,又怎么会不明白韩晟话中之意呢?
应该感谢。
不是不恨你了,只是因为你帮了万盛,欠了情,理应心怀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即使心中有恨,郁结未清,也要报尽恩情,不欠分毫。
黎凡原本以为,这么久过去了,韩晟的恨也该烟消云散了,只是摩天轮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狠狠熄灭了黎凡的那点儿侥幸。是啊,那可是关系到宋款冬的死,韩晟怎么可能会原谅。黎凡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是被韩晟最近稍有柔和的态度蒙蔽了眼睛,狂妄地以为凭借这点儿小恩小惠,就可以撼动韩晟多年来的心结。
一直以来,黎凡从不敢当着韩晟的面提那件事。摩天轮上问的那句,一下子扎破了一直隔在两人之间的薄膜,将敛在其中的恩怨泄了个干净。那个时候,明知道问出口就没法挽回了,黎凡还是控制不住的问了,自虐似地敞开了胸膛让对方来捅。
这一刀捅得干脆利落,黎凡彻底疼醒了。不过,醒了好,他想起韩晟最初说在一起时的那个夜晚,那个时候,明明自己还很清醒地知道总有一天要抽身,可一头栽进去之后,却又没皮没脸地欺骗自己,想要将偷来的一点儿幸福一直赖下去。
惊醒过后,黎凡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已经太过危险。还好,往后也要这么清醒下去,虽没想着以后能全身而退,但不得不抽身的那一天,至少不要把自己伤得太惨重。要不然,一场美梦过后,他要如何才能像自己预想的那样,靠着回忆活下去。
黎凡合上本子,打算将本子放回抽屉,正弯下腰的时候,一张照片从本子里掉出来。黎凡拿起照片,心里刚被压下的酸楚立刻又冒起来。
照片里,韩晟的目光微微停留在一旁的宋款冬身上,笑得很温柔。黎凡站在两人身后,踮着脚,拼命从两人肩膀之间的缝隙露了半张脸。除了全班的合照,那是黎凡唯一一张和韩晟拍的照片,还是赖皮抢镜抢到的。
黎凡捏着照片,拇指指腹停留在宋款冬清瘦的脸颊上。宋款冬比黎凡稍微高一些,因为也学习古典舞蹈,身形和黎凡有些相似,都是纤细的模样。只是黎凡后来没办法再跳舞,脊背已不如宋款冬那样挺拔。
宋款冬被韩晟结实的臂膀搂着,面上带着些无奈的笑容。黎凡曾听班里的人说过,宋款冬家里的情况并不好,似乎是母亲生了病,具体不太清楚,总之是个苦命的孩子,班里的人私下里总是带着同情,事事照顾。
不知是不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宋款冬虽然并不会时刻带着愁容,也没有刻意孤立自己,平日里能和大家玩在一起,待人温柔。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间却总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悲意,似乎总是藏着心事,叫人忍不住心疼。不像黎凡,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虎牙俏皮,什么烦恼也看不出来。
黎凡不是没在心里讨厌过宋款冬,毕竟是喜欢的人捧在手心里的,再宽厚的人也难免嫉妒。而黎凡真正放下心中的芥蒂,正是在宋款冬出事前不久。
那天,韩晟因为课程论文的事心烦得要命,想到宋款冬那儿寻求安慰,偏偏黎凡巴巴地凑上去,寸步不离的跟着。韩晟本就看不上黎凡死皮赖脸的样子,火气一上来,揪住一点儿小事,当着大家的面羞辱了黎凡一番。黎凡表面虽笑嘻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心上的伤却是一点儿没少受。那天晚上,黎凡一个人在天台上吹风,风可真大,眼泪都被吹出来了。
宋款冬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二话不说将一只耳机塞到黎凡耳朵里,一言不发地陪着黎凡吹风。黎凡惊讶地转头,宋款冬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远方,眼睛里没有焦点。
耳机里,低缓的古琴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股抚平杂念的禅意,恍惚间,久违的放空感轻轻流窜到黎凡指尖,将他心里那点儿小肚鸡肠的妒忌扫了个干净。
两人魔怔般在凉风里听完了整首曲子,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宋款冬伸手取回耳机,也不管黎凡,靠着一块石砖坐下,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你别太伤心,小晟今天是因为别的事情心情不好,并不是要针对你。”
黎凡本来还有些没缓过来,又被情敌突如其来的安慰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僵着身子靠在一边。宋款冬继续道:
“不过,他今天确实做得过分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回头一定让他给你道歉,写检讨都不为过,对,他最怕写文章了,就得罚他写检讨……”
“不用……”
宋款冬少见的露出捣蛋的语气,只是话没说完就被黎凡压着嗓子打断了,一时有点没回过神。
“嗯?不用什么?”
“不用道歉,我想要的,不是道歉。”
宋款冬对死皮赖脸往韩晟身边凑的黎凡一直态度温和,还时不时充当缓冲剂。但黎凡对这份温柔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只当宋款冬是为了在韩晟面前装腔作势。
此刻,他突然有些动摇,宋款冬一双眼睛温润澄澈,丝毫没有虚情假意的影子。只是,大约住了许久的心魔还有点儿作祟,黎凡仍然没办法安然的接受宋款冬递来的温柔,语气难免有些僵硬。
宋款冬没有接话,黎凡以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宋款冬也该知无趣地离开了。然而,还没等黎凡站直身体,宋款冬轻叹了一声,开了口:
“小凡,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甚至讨厌我,恨我。我不是韩晟,没办法擅自给你承诺,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和他,是不会有未来的。”
第27章
黎凡像被一道雷劈中天灵盖似的,整个人被牢牢钉在了原地。其实黎凡隐约也能猜到,自第一回撞见两人相拥而吻,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宋款冬和韩晟之间的关系似乎再没有过一点儿进展,也从未实实在在立过什么名分。
韩晟那边自然没话说,一腔情谊浓得要溢出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真心。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宋款冬这边。
仔细想来,这一路上,宋款冬对韩晟的关心、陪伴,似乎始终都隔着一层薄薄的膜。此前,黎凡尚且还可以理解为欲迎还拒,宋款冬的话出口之后,黎凡才惊讶地反应过来,宋款冬其实一直在逃避。
一时间,许多疑问一齐涌上来,可到了嘴边,也只剩干巴巴的一句。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韩晟?”
宋款冬朝着虚空的角落笑了笑,像是陷入了回忆般喃喃道: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小晟那么灿烂一个大太阳,就这样毫不吝啬地将温暖抛进我这万年冰窟里,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我这冰窟太大太坚硬,突然被这么一照,竟然会有些害怕。小凡,冰火不相容,我有我注定的路要走,没必要拉他下水。”
黎凡想起同学私下的传言,小心翼翼地试探到:
“是因为家里的事吗?你到底……”
“我也不瞒着你,的确有家里的原因。只是,这些事说来话长,除了让人不痛快,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就不细说了。总之啊,我是个胆小得不行的人,不论要放弃什么,我都要护着我那个易碎的家,那个家再不济,都是我的命根子。”
说到这儿,宋款冬望着远处的黑暗无声地笑了笑,随即垂下眼,轻叹一声:“我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吧。”
远处有零碎的灯光,却一丝一毫也没能落进他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因为黎凡站着而宋款冬坐着,原本比黎凡还要稍高一些的宋款冬此刻微微埋着头,看上去有点脆弱。黎凡看着那双瘦削的肩膀,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总是赖在自己身边的黎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安慰般轻轻搭在了宋款冬肩膀上。
黎凡还是抑制不住有些尴尬,烫到般收回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
“其实,你该试着相信韩晟,尽管不想承认,但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
宋款冬抬眼看向黎凡,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黎凡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怔了怔,明白自己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漫漫人生,哪条路不是荆棘满地?自己一身的伤,也没什么资格劝他人勇敢。
“小凡,其实我很羡慕你,你总是活得这么洒脱,敢爱敢恨。其实,我特别想跟你做朋友。”
黎凡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有一瞬间,他特别想将自己那些灰色的过往全部抖出来,特别想大声告诉宋款冬,不是的,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好,都是假象,都是面具……只是,冲动一瞬过去,那些独自舔伤的可悲画面,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我们已经是了。”
黎凡说完这句就起身下了楼,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那晚过去,韩晟没有道歉,但黎凡能察觉他闪躲的歉意,毫不犹豫地在心里原谅了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怀抱着热烈爱意的韩晟,温柔隐忍的宋款冬,还有没心没肺,死皮赖脸的黎凡……但隐约又有些新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楚地掺入了黎凡和宋款冬之间,让黎凡内心深处的不安平静了许多。
只是,世事难料,变数来得这样快,没有一个人做好了准备。
宋款冬是在一次外出实践的时候出事的。
那是学校某个社团组织的实践活动,要去A市郊区的一个小镇调研考察,考察主题恰好是宋款冬感兴趣的,他很兴奋的报了名。韩晟知道后,二话没说也交了报名表,黎凡理所当然也跟去了。
一同参加的有好几个同班同学,其他人也都看着面熟,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立刻打成了一片。前几天几乎都是走访调研,无趣得很,只有宋款冬一人兴致勃勃。
到第二天下午,调研任务基本完成了,一群人摩拳擦掌地要去后山探险。那天韩晟和宋款冬好像闹了点什么矛盾,韩晟臭着脸,独自留在了酒店。宋款冬一路上的脸色都不太好,对黎凡也是强撑着笑容。
山路有点陡,黎凡膝盖受过伤,渐渐有些跟不上大家的步伐。宋款冬心情不好,也没有注意到黎凡的动静,不知不觉,黎凡一个人落下了很远。
后来的事变得很模糊,黎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追上了大家,又是怎么被告知宋款冬一个人走失。一行人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地去找。
他拼命在树林里穿梭,只要有路的地方都急匆匆跑去看。膝盖很疼,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但他没办法停下来。他一边脚步不停地四处奔走,一边不停地拨打着宋款冬的电话。突然,一阵微弱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黎凡大叫了几声宋款冬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只有铃声一直隐隐约约。
强烈的不安迅速将黎凡包围起来,他用残存的一点儿理智寻找声源,东窜西窜了好久,才在一个陡崖附近找到了微微亮着光的手机。
手机屏幕已经摔碎了,无助地掉落在几片枯叶间,几道粗长的擦痕横在一旁,陡崖边沿的泥土缺了一块,正好一人宽。
黎凡整个人无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要往崖边走,深不见底的崖底刚露出一角,黎凡的胃立刻翻涌起来,眼前的树好像开始软踏踏地晃动,他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挣扎了好一会儿,黎凡还是连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都做不到。他只好狠狠咬着嘴唇,哆哆嗦嗦地给同行的一个同学打了电话,颠三倒四地说了情况,然后就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
直到大家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黎凡才踉跄了一下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吐起来。那天,大家都被吓坏了,纷纷愣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稍微镇定一点的带着哭腔报了警,警方没多久就找到了宋款冬,只是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一行人哭的哭,愣的愣,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通知独自在酒店的韩晟。等韩晟知道消息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同行有不少女生,身体有些撑不住,几个男生护着回酒店休息了。一个男生见黎凡虚得站都站不稳,让黎凡也跟着一块儿先走,他留下守着就行。黎凡不肯走,他知道韩晟一定会赶来,他担心。
见到韩晟的那一刻,黎凡一直噙在眼眶的眼泪立刻失控地掉落。韩晟满头是汗地闯进来,见到黎凡的表情,整个人晃了一下,脚步也踉跄起来。
黎凡忍着喉咙的涩疼,艰难地开口:
“对不起,我有恐高症,没能救他……”
韩晟的眼睛顷刻间变得猩红,整张脸像被冻住似的,目光冷得可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双红得滴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黎凡,额角青筋冒起,像是在和有着千古大仇的宿敌对峙。
黎凡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韩晟好像仍旧一动不动,可黎凡总觉得耳边回荡着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你怎么能不救他!怎么死的不是你!”
直到很久以后,黎凡无数次从梦魇中醒来,都不能分辨,那天,究竟只是他的幻听,还是韩晟是真的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捏着照片的手颤抖了一下,黎凡从回忆里惊醒。照片上的宋款冬仍旧温和的笑着,笑得黎凡心里空落落的。
那天,黎凡一个人站在陡崖前等其他人的时候,心里也是这样空落落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黎凡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悲痛。他只是望着地上孤零零的手机,一直重复着一个念头:
又离开了,好不容易才走进心里的人,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温暖,又要离开了……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韩晟见到黎凡,目光里都带着浓浓的怒意,甚至多次当着其他人的面故意给他难堪。黎凡知道他心里难过,默不作声地承受了。只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久到韩晟已经能在聚会上劝众人放下,却依然不能放下对黎凡的怨。
黎凡将照片重新夹回笔记本后锁进了抽屉,起身走向浴室。草草洗完澡后,他轻轻躺进了被窝。
韩晟依旧背对着他,已经睡着了。黎凡全身疲倦得要命,却一点儿也睡不着。他轻轻伸手握住韩晟的衣角,在黑暗里露出一个苦笑。
今天真是漫长啊。
黑暗里只有韩晟平缓的呼吸声,黎凡抬起一只手放到眼睛上,沉默地想:
阿晟,你知不知道,宋款冬也是我的朋友啊,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朋友,就这么突然死了,我也很难过的,心疼得快要炸开了。
所以啊,能不能,不要再恨我了。
第28章
第二天,韩晟突然接到陆丘的电话,邀请他一起去参加陆氏在美国分部的一
个庆典。这种庆典上少不了很多商业巨头,韩晟猜测陆丘有给他介绍资源的意思。尽管有些仓促,他依然应下了。陆丘催得急,韩晟当天下午就收拾东西走了。
黎凡看到韩晟发的消息,微微松了口气。韩晟要去七天左右,虽然整整一个周见不到他有些失落,但黎凡心里也清楚,他们两个人是该冷静一下了。在摩天轮上问出口的话,黎凡一直有些后悔,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韩晟,倒不如暂时分开,说不定再见面的时候就可以假装忘记了。
下班后,黎凡没有像以前一样踩着点溜走,反而有点无所事事地磨蹭着。方卿将一份文件砸过来,一脸惊奇地问道:
“哟,今天这么热爱工作,转性啦?”
“阿晟出差去啦,今天你老弟我要独守空闺,回家没有诱惑喽!”
黎凡翻开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下,拿起笔唰唰签上了名字。
“哎你好歹是阳成的大老板,负点责任好吧!你看清楚没就签字……”
方卿结过签好字的文件,毫不客气地顺手敲了黎凡脑袋一下。黎凡揉着额头,傻里傻气地笑着回答:
“我知道你都看好才拿过来的啦,你看看我们家方大哥哥,又会搞技术又会谈生意,我这个老板就装装样子就好啦,嘻嘻!”
方卿又仔细确定了一遍才将文件收好,一脸嫌弃道:
“啧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实力,我一定觉得你是个草包……万盛最近不是在一心争取和陆氏的合作吗?韩晟怎么在这时候还出差?”
“就是为了合作,阿晟这次去美国,也是陆丘邀请的。陆丘好像还挺看重万盛的,已经有一个短期项目确定合作了,利润还挺高的。估计这次庆典带上阿晟,是打算给他介绍陆氏的人脉,相互打个照面,日后再谈合作就容易许多了。或许万盛这次是真的时来运转了,只要下一步能确定长期合作关系,之后的路就好走了。”
方卿随意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道:
“陆氏对万盛的确是个很好的机遇,不过,陆丘这个人精明得很,什么同学情谊那一套,还是不要轻信为好。毕竟,万盛并不是陆丘的唯一选择,一旦涉及利益纷争,陆丘不见得会放弃好处保护那点儿同学情。”
黎凡收起笑容,露出少见的严肃,语气也变得冷静起来:
“我知道,我私底下也托人在调查陆氏的动向,陆丘最近确实不只在跟韩晟一个人谈判,虽然算不上广撒网,但的确有几个不小的威胁。”
方卿被黎凡冷冰冰的眼神惊了一下,立刻道:
“你别给我做危险的事!”
黎凡怔了一下,眼里的冰冷立刻散去,换上一副傻里傻气的表情,撒娇道:
“别担心啦,阿晟那么厉害,就算我什么也不做,最后胜出的也一定是他啦,我就随口说说罢了。”
方卿见黎凡笑得一脸纯真,语气也软下来:
“我也没别的意思,阳成能帮的,你尽管帮就是了,但是你千万别冒险做出格的事,就算你不顾自己,被韩晟知道了,估计也会不高兴的。”
“嗯,我知道了。”
方卿看着自家老板兼老弟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趴在办公桌上撒娇的大男孩和一手将濒死的阳成拉回来的商业精英联系在一起。他叹了口气,无奈道:
“知道个屁你!算了,我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韩晟去几天?”
一提到这个,黎凡整个人蔫了一圈儿,一脸愁容地嘀咕到:
“三年。”
方卿被呛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什么玩意儿?”
黎凡见方卿憋了一脸的表情,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哈哈,七天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四舍五入不就是三年咯!”
方卿嘴角抽了抽,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重重敲了黎凡脑门儿几下,骂骂咧咧打算下班。黎凡见他要走,赶紧窜上去一把搂住方卿肩头,笑嘻嘻地说:
“开个玩笑嘛~大哥,今晚收留我一晚如何,好想念你家软软的沙发……不,不只今天一晚,干脆这几天都去你家好了,嘿嘿嘿!好久没去了,好激动!”
方卿嫌弃地将黎凡的爪子扒拉开,道:
“啧啧啧,你还有脸说,你这个见色忘友的渣男。”
“好好好,我渣男,咱们方卿卿才是最最最好的暖男,又暖又直……”
“闭嘴吧你,不会夸别夸,待会儿买点菜去,你出钱,别想着白吃白住!”
“没问题!你想吃啥咱买啥,眼睛都不带眨的!”
两人叽叽喳喳拌着嘴离开了公司,零星几个加班的同事对此习以为常,连憋住笑假装严肃都省了,有时还跟着闹上一两句。
两人在超市买了菜,正排队结账的时候,一个带着点疑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凡哥哥?”
黎凡的心猛跳了一下,转头看了身后的女孩一眼,整个人有些愣住了。
“小枝……”
“真的是凡哥哥!太好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
余小枝又惊又喜,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黎凡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方卿也转过头来,轻声问:
“怎么了?这位是?”
余小枝抹了抹眼睛,朝方卿微笑道:
“你是凡哥哥的朋友吧,你好,我叫余小枝,是凡哥哥以前的邻居。”
方卿也回了个微笑,道:
“你好,我叫方卿。”
眼看着队伍前面没剩几个人了,后面一个大妈不满地催促了一声,三人赶紧往前挪了挪。余小枝一直泪眼汪汪地看着黎凡,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凡哥哥,我……”
后面的大妈又不满地抱怨了几声,黎凡赶紧往前挪了挪,余小枝立刻有些紧张地拉了拉黎凡,黎凡转身安慰到:
“小枝你别急,这里吵,咱们结完账去那边咖啡馆坐坐。”
余小枝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了手。
结完账,方卿接过黎凡手里的塑料袋,道:
“你们去吧,我把东西拿到车里等你。”
黎凡点点头,带着余小枝进了咖啡馆。这个点咖啡馆里人挺少的,黎凡见余小枝情绪不太稳定,就没有问,直接要了两杯拿铁,想了想,又给余小枝加了份甜品。
余小枝红着眼圈坐在对面,有些呆愣。黎凡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起来,他已经快六年没有见过小枝了。和黎明争执摔下楼梯之后,黎凡就一刀斩断了和那个家的所有联系,将自己孤立起来,放假也是一个人呆在黎叔叔租的那套公寓里。毕业后,他从那套公寓里搬出来,除了每个月给母亲的账户里汇一笔钱外,他和那个家再没有任何联系。
咖啡和甜品很快端上来了,黎凡朝服务员道了谢,将那份蔓越莓芝士蛋糕推到了余小枝面前,余小枝眼圈又红了红,轻声道:
“谢谢。”
黎凡看着余小枝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蛋糕,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起来。那个时候,他万念俱灰,只想着逃离勾起他痛苦的一切,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没想到会让小枝这么难过。在他的记忆里,余小枝还是那个扎着丸子头,乐呵呵黏在他和黎明屁股后面的小女孩。
想到黎明,黎凡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那个时候黎凡心里大概还是恨的,他一心宠着黎明,黎明却那样对他……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当时蒙在心头的灰暗早已散得差不多了,只剩年少时那些温柔的时光,轻飘飘地沉在记忆深处。
可无论如何,发生的事情没办法改变,像一张揉碎的纸再展平,怎么也回不去当初了。
余小枝吃了几口,放下叉子,情绪平静了许多。
“凡哥哥,我和阿明订婚了。”
黎凡端起咖啡的手一顿,既惊讶又欣喜:
“啊!恭喜啊,真是没想到,这么快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我真是……嗯,那婚礼什么时候?”
余小枝脸红了红,道:
“婚期还没商量好,但应该快了。凡哥哥,婚礼……你会来吧?”
黎凡怔了怔,有些不敢想象见到黎明的样子,但转念一想,这么重要的场合,要是不去,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嗯,到时候记得给我发请帖哦!”
余小枝惊喜地连连点头,黎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黎凡犹豫了一下,有些别扭地问道:
“黎明,还好吗?”
“好,挺好的,凡哥哥,其实你走之后,阿明一直很自责,他只是不敢说出来。他已经不是那个颓废的样子了,他后来改变很大……凡哥哥,阿明那个时候还小,他只是太难过了才会……你别恨他了好不好,结婚后我们就要去法国定居了,以后能见到的机会也很少了……”
黎凡垂着头,看着杯子里冒着热气的咖啡,轻声道: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恨过他……”
两人各怀情绪沉默了一会儿,想到方卿还在车里等,黎凡又安慰了余小枝几句后才道别离开。
方卿正在车里玩数独,黎凡上了车,情绪还有点儿没缓过来,整个人显得呆呆愣愣的。方卿将最后一个空填上,满意地关掉手机,一边发动车一边问到:
“是家里的事儿?”
黎凡叹了口气,答:
“算是吧……小枝要和我弟结婚了。”
“邀请你去参加婚礼?你要去吗?”
“去吧,只是不知道到时会不会尴尬……”
“顺其自然吧。”
方卿说完就不再追问了,尽管只有短短一句话,声音听上去却很可靠,黎凡觉得心里安定了不少。
是啊,顺其自然吧,不知不觉大家都已经是大人了,已经不会像当初那样失控了吧。
第29章
赖在方卿家的几天里,黎凡每天下班就瘫倒在沙发上等饭吃,懒散得骨头都酥了。方卿头两天还跟他闲聊几句,到第三天就受不了了,回家抱着电脑和一堆代码相亲相爱,只当沙发上团的是只癞皮狗。
黎凡吃饱喝足后窝在沙发上,将韩晟空荡荡的朋友圈翻了一遍又一遍。自从和韩晟住到一起,黎凡还是第一次跟韩晟分别这么久。几天前那点儿逃避心态早就烟消云散,只有一腔思念密密麻麻堵在心口,闷得难受。
好想念啊,想念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想念每天夜里枕旁毛茸茸的后脑勺,手里软塌塌的衣角,连以前看上去有些冰冷的表情,回忆起来都变得很可爱……
黎凡将韩晟的头像放大又缩小,韩晟面无表情的脸随着黎凡的点击在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听话极了,让黎凡有一种调戏冰山美男的错觉,一时间有点上瘾,手上也跟着停不下来。
一条新消息跳出来,将韩晟的头像从黎凡的指尖拯救出来。是韩晟的秘书发来的:
黎总,韩总的飞机改成明天下午六点到了。
韩晟走的时候只说了大概去七天,没有交代具体时间。黎凡发微信问他,他也没有回,黎凡便借着有工作要商量向韩晟的秘书打听了一下。秘书前天给他发消息,说的是后天上午十一点到。今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改签了,好在秘书还记着通知黎凡一声。
黎凡心里吃了口蜜似的甜,搭在沙发上的脚丫子俏皮地晃荡着。这几天,黎凡一直数着时间等韩晟回来,煎熬的日子突然少了大半天,简直像中奖一样。
方卿用余光瞟了瞟黎凡,道:
“再晃我给你扔沙发底下啊!什么事儿突然这么骚气?”
黎凡丝毫不理会方卿的威胁,一双脚丫子晃悠得更加欢快。
“阿晟要提前一天回来啦!明天就不跟老哥你混咯!”
方卿抛了双白眼儿,啧啧叹了几声:
“瞅你那点儿出息,你赶紧滚蛋,最好别来了,一来就祸祸我沙发……”
黎凡抿着嘴,给韩晟发了条明天去接他的消息,关了手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可怜兮兮地看着方卿撒娇道:
“别这样嘛方大哥哥,你知道我最爱你……和你家沙发了!就算我嫁了人,也会经常回娘家来看你的!”
“去去去,别跟我贫,你什么样我不知道吗?你最好是现在就给我滚蛋!”
黎凡又在沙发上拱了拱,突然坐起来,惊醒似地说到:
“哎你别说,我还真该滚了,我都好几天没回去了,得收拾一下才行!完了,这么一说,冰箱里的菜都没扔呢……坏了坏了,明天一下班就得去接阿晟,完全没时间收拾啊,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黎凡说着就起身收拾东西,方卿撇了撇黎凡冒冒失失的身影,一脸嫌弃,道:
“韩晟又不是第一次上你家做客,都住一起了有啥好藏的。别忙活了,都这么晚了。”
“不行不行,我得维持我温婉持家的优良形象……哎看到我充电器没?”
“电视旁边,你每次充完电就随手扔那儿。”
“真的在诶,方直男你真是料事如神……好啦,我先走啦,我会想你的!”
“等等!”
黎凡正要开门,闻声赶紧摸兜检查,又确定了一遍没有东西落下,有些疑惑地转头,问道:
“怎么了?”
方卿啪啪啪飞快又敲了几句代码,合上笔记本,冷着脸起身道:
“急什么,你车都在公司,我送你。”
这么晚了确实不太好打车,黎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方卿,正要开口,被方卿一双白眼儿堵了回去。
“打住,感谢我的话别说,说了也没用。”
这个点路上的车比较少,一路通畅,从方卿家回到公寓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尽管方卿一脸嫌弃,黎凡还是很真诚地道了谢。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为老板鞠躬尽瘁没话说。你赶紧收拾你爱的小窝去吧,对了,明天早上……”
“明天早上我打车就行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你亲爱的代码君还在等你呢!”
黎凡朝方卿离去的车招了招手,哈了口气搓搓冰冷的手,加快脚步上了楼。一开门,门口两双样式相同的拖鞋横七竖八地摆着,黎凡心里说不出的甜蜜。
换了鞋,打开空调,黎凡立刻开始收拾。客厅并不乱,连地板都干干净净的,黎凡将韩晟收拾行李时留在沙发上的几件衣服收好,转身进了厨房。其实,房间收不收拾不是很重要,黎凡今晚回来,是想清理清理厨房,顺便准备一下明天的菜单,用一大桌美味佳肴给韩晟洗尘。
这几天一直跟方直男混,虽不能衣来伸手,但饭总是伸手就来。黎凡好几天没进过厨房,好像人都变懒了,看见冰箱里乱七八糟的剩菜,额角挂上了几条黑线。好在黎凡的贤惠是有基础的,上手很快就找回了熟练的感觉,也没用多久就收拾好了。
洗过澡,黎凡缩进被窝里。想了想,翻了个身,睡到了韩晟那一侧。被窝并没有因为谁睡过就能一直保持温暖,但黎凡躺在还有些凉的被子里,脸却被烧得通红。枕头上似乎若有若无地飘着韩晟的气息,将黎凡的心熏得一整晚都痒痒的。
第二天,黎凡激动得无心上班,见谁都笑得一脸荡漾。老板心情好,连带着整个阳成气氛都是轻飘飘的,好像有好事要发生。只有方卿一人忍不住翻白眼,好几次都想一巴掌把黎凡笑嘻嘻的脸拍成平面。
韩晟下午六点到,黎凡打算三点半离开公司,在去机场的路上顺便买点菜,这样就可以直接载着韩晟回家了。阳成五点才下班,但老板显然不在管辖范围内。黎凡一下午看了好几次时间,终于熬到了三点二十。他十分爽快地放弃了最后十分钟的等待,起身找车钥匙。
黎凡几天没开车,忘了将车钥匙塞到哪里了,正翻箱倒柜地找,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韩晟打来的,黎凡直接按了免提。
“喂?阿晟?你不是在飞机上吗?”
“我提前到了,陆丘那边有司机来接,我还有点事要和陆丘谈,你别来接我,今天也不用等我吃饭。”
办公室的门响了几下,方卿拿着一份文件进来,黎凡示意方卿在一旁等等。方卿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黎凡便也不避嫌地继续开着免提。
“怎么才回来就去啊,不能先休息一下吗?我给你煲点汤吧,在美国肯定没法好好吃饭……”
“晟哥,我自己拿就好,咱们快走吧……”
电话里突然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清澈悦耳,语气里充满阳光。紧接着是快速走动的声音,电话里的背景音稍微变了变,应该是韩晟拿着手机走到了一旁。
黎凡心里闷闷的,强装镇定地问:
“阿晟,刚刚是?”
“呃,他……是陆丘的司机,不说了,我要走了,别煲汤了,晚上也不用等我。”
黎凡还想说话,韩晟已经挂了电话。黎凡握着刚刚找到的车钥匙,一时有些尴尬,僵着身子坐下,朝一旁的方卿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
方卿一脸尴尬地咳了咳,将文件递给黎凡 。黎凡看都没看就签了字,方卿没有像以前那样骂他,接过文件就往门外走,表情平静,出脚却有点同手同脚的趋势。
正要开门的时候,黎凡突然叫了一声“方直男”,方卿别扭地转头看向黎凡,见黎凡撑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说:
“方直男啊,现在都开始流行找年轻男孩做司机了吗?真的很新潮呢,你说咱们公司要不要也试试,哈哈……”
黎凡笑得干巴巴的,方卿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嘴角抽了又抽,最后也只憋出了一句话:
“我觉得吧,还是老司机比较靠谱……”
说完,动作僵硬地开门,临走之前又转身小声加了句“以后接电话别随便开免提了”,这才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黎凡向后将自己靠在转椅上,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想:
陆丘的司机真没礼数,不好好叫老板,叫什么哥……
第30章
韩晟这次出差回来,整个人好像变得更加冰冷了,倒不能说像变了个人似的,更像是前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在黎凡面前有些缓和的脸,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重新冻上了。
本来黎凡还有些战战兢兢,不敢面对那张冷冰冰的脸。可这一个多月来,万盛上下全力应对与陆氏的第一个合作项目,临近年关,一点儿放松的意思都没有。韩晟更是忙得几天回不了一次家,常常在办公室里的小沙发上囫囵睡个觉,又立刻爬起来核对文件,黑眼圈就没有消过。
这样一来,黎凡好似又回到了只能远远看着韩晟的日子,心里猫抓似的,只要能时不时看一眼韩晟那张疲惫的脸就满足了,哪里还顾得上在意那张脸是冷还是热。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春节眼看就要到了。阳成这一年没什么大成就,但平平稳稳的,收入也算客观。近几天,大大小小的事陆陆续续都收了尾,黎凡更加清闲起来。
往年春节,黎凡都是一个人闷在家看一宿的电影,最多煮点速冻饺子加加餐。过了三十,睡到手脚僵硬了,再迷迷糊糊爬起来,看点春节联欢晚会的重播打发时间。等从老家过完年的方卿回来了,再约着一块儿吃顿火锅什么的,又开始新的一年。
今年,似乎应该有点不一样。不过,这点儿不一样要建立在韩晟不回去跟父母一块儿过年的基础之上。韩晟成天忙得见不着影儿,丝毫没有提过年的事。黎凡犹犹豫豫地旁敲侧击后,得知韩晟的父母常年定居在国外,养儿子基本只体现在经济层面,韩晟几乎也是一个人过年。
本来黎凡不太在意什么节日不节日的,他也没什么需要倍思的至亲,大家都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来说和普通的假期没什么区别,也并不觉得孤身一人有多可怜。可是,只要想一想韩晟一个人过年,黎凡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儿。他决定重新捡起一大堆曾被自己嫌弃的节日礼俗,想要给韩晟一个完完整整,一点儿不含糊的春节。
刚刚从劫难里重生,万盛上下一心,死死揪住好不容易出现的生机,谁都没有怨言地加着班。黎凡一边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搬着年货,一边抽空给万盛员工捎点儿零食饮料的,借机瞧一瞧韩晟忙碌的身影。
大年三十,万盛总算是打算将工作搁一搁,让大家喘口气儿。黎凡一大早就开始忙碌,这些天,本来就不太大的阳台被他当成了临时年货堆置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塞了一地。黎凡翻翻找找,从最角落处扯出有点儿变形的灯笼,又在一堆坚果下面找到了一叠对联和窗花。他本来是想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叫上韩晟一块儿体验一把温馨的传统习俗的,可韩晟在家也没忘了抱着电脑,一脸认真地检查策划书。黎凡知道万盛在韩晟心里的分量,便收住了没说出口的话,找了胶水,一个人和那堆红彤彤的纸奋战起来。
黎凡没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忌讳讲究,那一大堆花花绿绿,都是逛超市觉得好看就都买下了。黎凡本来还想老老实实按习俗来,结果被网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说法晃昏了头,想着韩晟应该也不在意这些,就干脆放弃挣扎,凭感觉将一堆福字窗花什么的贴了满屋。还剩两颗硕大的灯笼,黎凡买下它们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自家公寓只有一扇光秃秃的防盗门,这会儿拎着瞧了半天,最后踩着椅子挂到了阳台上。
一顿忙活之后,原本北欧风格的公寓摇身一变,穿上了二人转一般的大花袄子。等韩晟看屏幕看得眼睛花了,打算抬眼休息片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满屋姹紫嫣红的景象,当即被晃得决定还是闭目养神。
虽然只有两个人,黎凡依然仔仔细细按着传统做了十二道菜。大年三十的晚上,两人总算是一起久违地吃了顿不那么赶的晚饭。饭桌上,韩晟依旧不怎么说话,黎凡便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往韩晟的碗里夹菜。或许是周遭亮晃晃的红红绿绿起到了衬托效果,黎凡看着满桌的菜,第一次感受到了春节该有的那种万家灯火的热闹。
吃过饭,韩晟难得没有立刻抱着电脑工作的意思,而是有些懒散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黎凡将一桌子碗碟堆到厨房,没心情洗,急匆匆也跟着到客厅坐下。两人都没有选择电视正对面的沙发,反而各占了左右两方,中间隔着一大堆瓜果。黎凡从没觉得茶几这么长,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挪到了正前方的沙发,悄悄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为了不显得太过刻意,黎凡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第一次看起了直播的春晚。
春晚一如既往的豪华场面比房里花花绿绿的年画还要晃眼,没过一会儿,黎凡就有点坚持不住了,他有种一晚上看遍了世间所有颜色的错觉。韩晟一直拿着手机,应该是在回复新年祝福。
黎凡也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栏意料之中的安静。阳成的员工被他早上发在群里一个大红包打发了,纷纷跟在下面提前以“加一”的方式表示了感谢,顺便省去了私发祝福这一步。这是黎凡多年的习惯,不过年,不守岁,也懒得收只言片语的祝福。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黎凡进厨房煮饺子。黎凡掐着表,正好还有两三分钟圆钟的时候端出了饺子。两人晚饭都吃了不少,煮饺子只是讨个寓意,只有小小的一碟,黎凡也没往餐桌上端,而是直接朝客厅的小茶几走去。
韩晟上厕所去了,手机随意放在茶几上,屏幕亮着,停留在微信页面。黎凡放下饺子碟的时候没忍住瞥了一眼,果然满屏都是新年祝福。应该大部分都是万盛的员工,发来的祝福语和万盛的工作氛围一样,简洁高效,全是清一色的“韩总新年快乐”,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因为太过整齐,就显得穿插在中间那一句“晟哥,新的一年要快快乐乐哦”显得格外扎眼,只匆忙一瞥,都能尝到几分撒娇的意味。
不等黎凡仔细消化“晟哥”两字,电视里传来了主持人倒数的声音。
十,九……
黎凡突然有些心慌的看了看浴室的方向,韩晟还没有出来。
……三,二,一。
新年的钟声敲响,观众的欢呼声高涨。黎凡盯着饺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无缘无故地冒出一个念头:
可惜,错过了。
转而又有些疑惑,不知道错过的是什么。
晚会又重新回到正常的歌舞表演时,韩晟才慢吞吞从浴室出来。黎凡将筷子递过去,笑着说了一声新年快乐,想了想,又重新说了一遍:
“阿晟,新年要快快乐乐的哦!”
韩晟接过筷子,也回了句新年快乐。两人默默分食了一碟饺子,黎凡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网上说饺子是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吃,那错过的,应该是吃饺子的时间吧。
吃了饺子,两人没熬到晚会结束就睡了。韩晟第二天一早就回公司加班了,黎凡独自留在家享受剩余几天假期。
黎凡本就睡得浅,韩晟一起床他就醒了,本来想着起来准备早餐,但韩晟头天没有说要去加班,黎凡什么也没准备,这会儿醒来也已经有点来不及了。犹豫了一下,黎凡趁韩晟出卧室后,翻了个身,偷偷挪到还残留着体温的另一侧,这下更不想起来了,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点了,黎凡捂着被子滚了两圈,将脸埋进韩晟的枕头,捂得有点喘不上气来,才慢腾腾起床洗漱。
胡乱啃了几口面包,黎凡走进厨房,开始收拾昨天留下的烂摊子。黎凡洗着洗着,突然意识到,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他倒是没那么多春伤秋悲来感怀,只是回忆起初秋夜里的那杯梅子酒,开始强烈地希望时间不要过得这么快。
第31章
等黎凡也结束假期的时候,万盛与陆氏的第一个项目已经开始进入收尾期。这段时间,黎凡下班后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将两人一起坐在餐桌前的那段时光翻出来嚼了又嚼,越嚼心里越想,都快憋出问题了。只是,再难受也只能忍着,不能给韩晟添麻烦。
前几天,韩晟回来得稍微早一些,脸上的表情也没那么僵硬了,看样子这个项目完成得还算顺利。黎凡心里也跟着激动,按照这个趋势,过不久,韩晟应该又可以回家吃晚饭了。
黎凡没有料到的是,项目结束了,陆丘又开始了没事儿找事儿的闲酒局。韩晟虽然疲惫,但也不敢拒绝,毕竟项目成功只是垫脚的第一步,要确定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还有长长的阶梯要爬。而且,有消息透露说,陆丘的老爷子正有完全将国内生意放到陆丘手里的意思,到时候,万盛与陆氏的合作可能就真的取决于陆丘的一句话。依照陆丘的脾气,谁也不敢肯定他会不会将这句话扔酒杯子里递过来,韩晟只能每一杯都老老实实接着。
黎凡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时刻在“能帮助韩晟的就是好东西”和“陆丘这货真不是东西”两个矛盾的想法里挣扎。然而,气只能闷着生,解酒养胃的汤药还是得悠着性子备好。
除了韩晟,其他员工用不着在陆丘的酒局子里奋战,项目一结束,大家轻松了不少。黎凡再去送下午茶的时候,大家全都将闷头干活时憋的一肚子话摆到了桌面上,话题渐渐有些刹不住车,拐到了危险的小道里。
“要我说,虽然陆氏的确给咱们的发展带来不少好处,但陆总那个人我可真是不待见……”
一个男职员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拿铁,上了头似地压低声音说到。
“我觉得也是,好好的非要学过时那套酒肉交情,也不怕将来喝酒喝一脸油光。可怜咱们韩总,还得舍命陪着。那陆丘是尽兴了,想喝喝,不想喝没人敢逼,咱们韩总却只能事事闷着,还得腆着好脸色,真是心疼。”
旁边正一勺一勺挖着蛋糕的秘书附和到,一脸愤懑,恨不得勺子戳的是陆丘的脑门儿。今天上午她刚得到消息,陆丘晚上又约了韩晟,用得还是私人名义,摆明了是没事儿找事儿的饭局。
话题一起,大家相互看了几眼,从对方流动的眼神里看到了相同的不满,突然意识到一边死心塌地捧着陆氏交代的任务,一边口吐芬芳问候陆丘全家的人,并不是只有自己,无数层窗户纸刷刷裂开,八卦局顿时变成了吐槽陆丘专场。
“就是就是,陆氏的员工跟他一路货色,仗着自己公司的名气,一个个眼皮儿都快翻头顶上了,上次我去交接项目碰到一文员,那口气,跟自己能上天似的,真不愧是陆丘□□出来的。”
“哎对对对,我也遇见过,就咱跟着韩总去签合同那次,记不记得那个全程挑刺儿那货,不就一顾问么,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啊,要不是看在韩总辛苦经营这么久的份儿上,老子真他妈想把合同摔他那张小白脸儿上……”
“怎么可能不记得,关键那小子态度那么差,陆丘在一旁坐着一句话都不说。”
“他能说啥,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表面上和咱们韩总亲热,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瞧不起咱们呢!”
“他跟韩总不是大学同学吗?怎么这样啊……”
“大学同学怎么了,大学同学还不是得被一个利字儿压着!”
一个把薯片嚼得嘎嘣儿脆的职员还没说完,大家突然齐刷刷盯着他,还没嚼透的薯片一呛,卡在了喉咙中间,人却还是懵着。直到看见黎凡有些尴尬的笑脸,他才猛地明白过来,自己正大把大把往嘴里塞的薯片,也是来自韩总的大学同学。他的脸噌一下红了个透,张张嘴想要解释,一喉管儿碳水化合物老老实实地堵着,愣是没吱出声儿。
其余的人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闹哄哄的休息室突然间竟听得见挂钟的滴答声。黎凡知道那个职员是无心的,也并没觉得被冒犯到,再说了,他也不喜欢陆丘,听大家骂他,心里舒坦着呢。大家反应这么激烈,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替卡了一嘴薯片的职员拍了拍背,眼神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那职员咕咚一声总算是将薯片吞下了肚子,红着脸接水去了。一旁的秘书赶紧见缝插针地缓解气氛:
“人跟人还是很不一样的,同样是大学同学,咱们黎总就可爱多了,不仅不求回报的帮助公司,还关爱咱们这些打工的,简直是天使啊!”
“对对对,我感觉黎总对咱们万盛员工的关爱,都快超过自家老板了,哈哈哈!”
“就是啊,韩总虽然对咱们没话说,但他太高冷了,我感觉自从认识黎总,咱们办公室都快乐了许多!”
“要不是咱韩总是个单身大男人,我都要怀疑黎总想泡咱们老板,先从手下开始拉拢了……”
黎凡正被一句接一句的彩虹屁吹得老脸通红,冷不丁被这句歪打正着的调侃呛了一下。好在那货就随意一说,明显没过脑子,说完就抢桌上没剩几包的零食去了,完全没意识到他在强调“大男人”的同时,画蛇添足地加上“单身”二字有什么不妥。
话题扯歪了,大家没再扯回来,专心消灭最后一点儿食物去了。旁边一直默默吃薯条的前台小妹妹却满意地舔了舔手指,清了清嗓子,一脸神秘地开了口:
“给你们说个你们都不知道的,绝对恶心。”
黎凡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住了没提醒“恶心”这个词对嘴里塞满食物的大家可能不是很有吸引力。小妹妹故意压着嗓子,声音却依然洪亮地接着道:
“那个陆丘玩儿得可乱了,我男朋友他们花店不是新推出了一个两小时全城送花服务吗,有一次,我男朋友接到一单送花的,地点是一个KTV包厢。本来还以为是有文艺小青年要表白什么的,结果啊,你们猜怎么着?那是人陆总学人家小年轻玩浪漫,买花哄小情儿高兴呢!”
“这有什么,陆丘那种人,养个情儿有什么稀奇的。”
“慌什么,听我说完啊。那陆丘大概是尝到了买花哄人容易的甜头,后来又下了很多次单,结果每次哄的情儿都不一样,换得比袜子都勤……关键我男朋友说,有一次可把他吓着了,当时里面可乱了,就那陆丘,约了两三个和他差不多德性的朋友,弄了一包厢的人陪着,男的女的都有,啧啧啧……”
“哎我去,零食都吃不下了!有钱人的糜烂我真的搞不懂,不怕得病吗?”
“啊,那货不会把咱们韩总带坏吧……”
拿着空蛋糕盒的女生刚一脸担忧地感叹,旁边秘书敲了敲她饱满的脑门儿,语气坚定道:
“傻妞儿想什么呢,咱韩总是那样的人吗?要不是为了工作,才不会跟他那种人一块儿混呢!”
被打的傻妞儿脑补了一下他们韩总一身正气坐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的样子,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有点蠢,赶紧补了一句:
“啊我就随口一说,韩总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一众人纷纷翻了个白眼回应她乱七八糟的形容,各自收拾了手边的垃圾,排队跟黎凡道了谢,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儿回工作岗位了。
黎凡皇后娘娘似地接受了一大串请安,笑得脸都要抽搐了,总算抽出身去韩晟的办公室瞧一瞧。
黎凡推门进去,关好门,才轻轻叫了声“阿晟”。
韩晟正埋头敲着键盘,抬眼见到黎凡,嗯了一声,又继续忙手上的工作了。黎凡也不再说话,熟练地从一旁的置物柜上拿了两个杯子,在一旁的饮水机接了热水,将一杯放到韩晟手边,然后端着另一杯走到角落的小沙发坐下。
这是两人不知不觉间养成的习惯,韩晟知道黎凡只是随便来转转,并没有什么正事,他虽然不会出口赶人,但也不怎么搭理。黎凡每次将一众员工喂饱了,就溜进韩晟办公室里打声招呼,自己坐会儿,又道别离开。
黎凡捧着热水坐着,静静地看着韩晟认真工作的身影,好像什么焦躁都能被抚平。等指尖都暖和起来,他才将杯子里的水一口饮尽,站起身打算道别。
“阿晟,我走咯!你注意休息。”
正要开门的时候,黎凡顿了顿,又加到:
“少喝点酒吧,能拒就拒了,老是这么喝身体会出问题的。”
韩晟头也没抬,只不冷不热地回了句:
“喝多喝少我说了没用。”
黎凡搭在门把手上的手紧了紧,没再说什么,默默推门出去了。出了办公楼,冷风刺拉拉挂进衣服里。黎凡紧了紧外套,一头扎进寒气里。
黎凡也是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他当然知道韩晟的话没有错,以身体健康为代价换取利润是常有的事,他心疼归心疼,却也不得不理解。只是,想到刚才那些塞了一耳朵的传言,黎凡在心疼之余升起了一股隐隐的恐惧。
韩晟没办法拒绝陆丘递过来的酒,那如果陆丘心血来潮,将怀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塞一个过来,韩晟是不是也得老老实实接着。
第32章
黎凡从没想过,早在他心里那点儿恐惧刚冒个头出来之前,陆丘就已经手快地塞了人过来。更没想过,自己会在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后决定相信韩晟的时候,突然见到那个被塞过来已经很久的男孩。
那天下班后,黎凡像往常一样打算踩点开溜,好去超市逛一圈,买一点养胃的食材煲汤给韩晟做宵夜。前脚刚迈出办公室,秘书就脸色发青地拦住了他。
阳成年前结清的一笔旧资金出了点问题,不是很严重,但是牵扯到的项目有点多,稍不注意就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黎凡只得收回了脚,紧急召集财务部开会,加起了久违的班。
到晚上十点多,问题终于解决。几个留守在公司和账务挣扎的员工长舒一口气,吵着要一起去吃火锅庆祝。黎凡在一堆数字里泡了几个小时,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现在只想回家躺着,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对那油腻腻的火锅也提不起半分兴趣。
黎凡给一群饿得眼露青光的人发了个大红包,以资本投入的方式参与这场聚会。一行人闹哄哄地被打发走了,黎凡才关了灯,独自开车回家。
一路上,黎凡几乎是凭着本能,强撑着精神在开车。好不容易将车稳稳停到了小区停车场,黎凡绷紧的最后一根弦立刻断开,脑袋里只剩一团浆糊慢悠悠地翻滚。
这团浆糊阻碍了脑筋的转动,使得身体的各种感官都有点罢工,对外界的刺激迟迟反应不过来,以至于当黎凡打开门,看到一个男孩搂着韩晟倒在沙发上的时候,花了好半天才想出两句话:
阿晟回来了。
这是我家。
黎凡耳朵里嗡嗡地响着,整个人呆滞地站在门口,身体微微倚着门框,好像动一下,就会像烧焦的纸片一样化作一捧灰。倒是那个男孩在黎凡进门的瞬间立刻站起来,脸红了又白,手忙脚乱地扶了扶快要掉到地上的韩晟。
韩晟躺着没动,被扶了一下,有些不舒服地□□了几声。黎凡的心条件反射似地一紧,整个人清醒了不少,立刻反应过来韩晟醉得很厉害。他捏紧了手里的钥匙,用力将自己的脊背伸直,清了清嗓子,极力保持平静,道:
“你在我家做什么?”
男孩手足无措地站着,像偷食被发现似的,局促不安地低着头。黎凡的声音像是砸到他身上,砸得他整个人一震,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是万盛的实习生林东,晟哥喝醉了,我送他回来……那个,晟呃不,韩总说的地址就是这里,我……我以为这里是韩总的家,那,那个,请问您是韩总的朋友吗?”
男孩清润的嗓音一字一句落到黎凡耳朵里,黎凡先是突然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个当着方卿开了免提的尴尬电话,那时,韩晟跟他说,那是陆丘的司机。而后记忆忽的一转,变成了除夕夜里偶然瞥到的手机屏幕,其中一条打破队列的祝福,开头便是一句晟哥。
短短几秒,黎凡像被突然敲了个粉碎再胡乱拼上,愈发有些站不稳,可面色却依然维持平静。一边弯腰打算换鞋,一边道:
“谢谢你送阿晟回来,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
低下头,黎凡常穿的蓝色棉拖已不见踪影,旁边多了一双陌生的黑色皮鞋。黎凡皱了皱眉,将伸出一半的脚后跟又缩了回去,直接朝沙发的方向走去。
林东还低着头站在那儿,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微微缩着肩膀,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那身黑色西服穿在他身上,有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违和感。见黎凡走过来,他的身体又颤了一下,拖着步子朝门口挪动,时不时偷偷瞥一眼韩晟,转头对上黎凡的目光,针扎到似地猛然又垂下头。
黎凡觉得自己的脸快绷不住了,但他不想在这个明显缺心眼儿的男孩面前崩溃,又咬牙低声问了一句:
“怎么,你不走?”
“走,我当然走,那……那我回去了。”
林东门都没来得及关,逃似地离开了。黎凡皱了皱眉,刚想上去关门,林东又喘着气冲进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
“对,对不起,我忘了换鞋。”
“以后进别人家不要随便换鞋了。”
“对不起,我……我是怕踩脏韩总的家,哦不,您……您的家。我,我以为晟,韩总一个人住,我看门口两双拖鞋,以为是给客人准备的……”
黎凡僵着脸挤出一丝笑容,冷冷地看着林东一边颠三倒四地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换了鞋,再次逃似地冲了出去,还是没有关门。
黎凡脸上的笑容咔嚓一声碎裂,他快步走到门口,用力摔上了门。
哐当一声,响在黎凡心窝子里。
黎凡定定地看着关上的门,又看了看地上那双其中一只翻过来的棉拖,缓了好一会儿,抬手慢慢捂住疼得痉挛的胃,迟迟不肯转身。
客厅咚的一声闷响,韩晟无意识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掉了下来,疼得闷哼了几声。黎凡心头一颤,一瞬间清空脑袋里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飞快地冲过去扶起韩晟。
韩晟高大的身躯蜷在沙发脚下,眉头紧锁,嘴唇干得起了皮。黎凡心里闷闷的疼,咬牙将韩晟扶起来,半拖半拽地扶进了卧室。韩晟出了很多汗,黎凡拧了块湿毛巾轻轻地擦着他的额头。
感受到柔软的触碰,韩晟无意识地将脸凑近了些,像只温顺的大狗一样蹭了蹭。黎凡心里一颤,整个人都开始发热。他顿了顿,试探着将一只手轻轻伸向了韩晟的脸。刚碰触到脸颊,韩晟又顺着黎凡伸手的方向偏了偏头,嘴里模糊不清地嘀咕了句什么,嘴角微微扬了扬,像在撒娇。
黎凡整个人都颤抖起来,身体所有感官都关闭了,只有指尖的触感被不断放大,像一股电流窜进心里,再一路往上,变作了一抹红,停留在眼眶里。
“冬冬……唔……款冬……”
韩晟含糊叫着“冬冬”的时候,黎凡第一反应是“林东”的“东”,整个人瞬间呆滞,满脑子都是林东低头缩肩的狼狈样。而后一声“款冬”将黎凡的意识拉回,黎凡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哆哆嗦嗦地缩回手。刚缩到一半,黎凡突然顿住,脑仁炸疼了一下,飞快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然后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向后跌坐到地上。
他忘了,今天是宋款冬的忌日。
往年每到这个时候,黎凡要么出去度个假,要么给自己安排一个可有可无的出差,自觉地从韩晟面前消失。等那一天静悄悄地过去了,再默不作声地回来,独自到墓园里放一束花。这么多年来,黎凡从来不知道韩晟在那一天会做什么,也不敢知道。只有在几天后,一个人开车到墓园的时候,会看见一束已经七零八落的白玫瑰。
今年,黎凡忙着担心每天拼命应酬的韩晟,竟没能想起来这件事。况且,他跟韩晟在一起了,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总是逃避。
黎凡瘫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韩晟紧闭的双眼。或许是察觉到停留在脸上那份温柔的触感消失了,韩晟翘起来的嘴角渐渐放平,而后缓缓拧成了一个委屈的弧度。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抬了抬,好像要抓住什么。
林东伏在沙发上搂着韩晟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在黎凡眼前回演,黎凡脑子转得极慢,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出一个念头来:
难道,阿晟每年在这一天,就是将自己灌醉后找一个男孩安慰吗?
自己躲在远方,将一腔想念熬得千丝万缕,竟然只是为了不打扰这场畸形的安慰吗?
啪嗒。
一滴眼泪落到黎凡手背上,黎凡抬起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却带出更大一串泪水。积攒在心里的委屈全都开始翻腾,越滚越大,装不下了,全都往眼眶涌去。黎凡咬着牙,还是从齿间漏出了一声呜咽,小小的一声,像找不到家的小兽脆弱的哭泣声,几乎听不见。
“款冬……”
韩晟又开始无意识地呼喊,黎凡脑袋空白了一下,突然浑身发烫,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手里的毛巾扔到地上,颤抖着脱掉了自己的外套,喘着粗气钻进了被窝。
有一瞬间,黎凡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崩溃到什么都不顾,几乎要直接扑到韩晟身上。可他最后也只是缩进被窝,躺在了自己每天晚上躺的那一小半床上,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体。
韩晟动了动,微微翻了个身,头一回面朝黎凡的方向躺着,嘴里依然小声叫着“款冬”。
黎凡猩红着眼眶,韩晟每叫一声,他的心就被狠狠揉搓一次。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像以前一样伸出手抓住了韩晟的衣角,先是轻轻地握着,然后越攥越紧。
韩晟依然一声一声地叫着,带着酒气的呼吸钻进黎凡的衣领,黎凡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抓住韩晟的手,挣扎着倾身向前,将整个头埋进了韩晟的怀里。
“别叫了,求求你,别叫了……”
黎凡轻轻地重复,声音很小,除了他自己,再没人听得见。
第33章
灯光很刺眼。
少年默不作声地站着,和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对视。
“你要笑。”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颤了颤,挤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笑容只停留在嘴角,往上,眼睛里一片黯然。
“不对,不是这样,眼睛也要笑。”
少年朝镜子凑近了些,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出分毫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了裂纹一样的血丝,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眼眶。除了冷漠,憎恶,颓丧,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很简单的,大家都能做到,你也要做到。”
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缠着少年的耳朵,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指甲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深深扎进掌心。他在挣扎,牙咬得死死的,嘴角却依然艰难地维持着不明意味的弧度。他拼尽全力,力气却好像全都使到了手上,掌心开始变得黏腻。
那双眼睛,却依然不见丝毫笑意。
少年先是愤怒,怒意燃成大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烧了个遍。
烈火烧尽,翻滚沸腾的血才渐渐平息下来,变得冰冷。他任由着冰冷扩散,从指尖向身体内漫延,将整个心脏冻住。
愤怒冷却,化为了委屈,委屈涌向眼眶,叫嚣着要掉落。
“不可以哭。”
那声音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拢住了少年湿润的眼睛。少年咬着颤抖的唇,连嘴角细微的弧度都要维持不住。那声音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失控,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道:
“要是忍不住,至少,不要让人知道你在哭。”
少年沉默了片刻,突然发疯一样地冲向厨房,在杂乱的冰箱里翻找。乱七八糟的食物塞满了冷藏柜,少年胡乱地扒开,一些剩菜的汤汁洒出来,溅到了少年枯瘦的手背上。
一盒冷菜从最里层被翻出来,那是少年前几天在楼下的凉菜摊买的,因为太辣,只吃了两三口便被塞进了冰箱。少年猛地将冷菜盒扯出,胡乱揭开覆在盒子上的塑料盖,一股猛烈的腥辣味立刻窜到空气里,像一剂兴奋剂注入了少年的身体。
来不及找一双筷子,少年就站在冰箱前,就着悠悠外散的冷气,用手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冷菜。
冷菜没有嚼碎就咽下,粗暴地划过喉咙,掉进胃里还是冷的。突然被猛烈刺激的胃痉挛着,少年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盒子空了,少年望着盒底那层红红的辣油,一股后知后觉的痛从胃里涌上来,爬满了整个口腔。舌头好像被千万根刺狠狠刺穿,搅动,连带着牙床都是麻木的。
疼痛给了少年异样的安全感,清空了他脑海里的所有念头。他丢掉了手里的空盒子,提线木偶似地回到了洗手台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嘴唇都红肿着,嘴角残留地辣油在苍白的脸色下更显突兀,像浑浊的血。
“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在哭。”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少年垂下头,双手无力地撑在洗手池边沿。他张开嘴,极力抑制自己的喘息,被抽动的气息压下的刺痛立刻放大。剧烈的刺激下,舌头上的腺体开始飞快分泌唾液,鼻腔里湿哒哒的,紧跟着也开始落下黏液。最后才是眼泪,一颗一颗,落到洗手池里,混入那堆浑浊的液体。
“我没哭,我只是辣出了眼泪。”
少年眼角猩红,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像是在回答那个声音,又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
等到口腔里的刺痛渐渐平息,少年打开水龙头,用凉水一遍又一遍的搓洗脸上凌乱的残痕。
再次抬头的时候,少年整个颅腔都空了。先前的愤怒,悲伤,委屈,全都随着溢出的液体离开了身体。
镜子里的人脸上沾着水珠,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几乎要盖住整个眼白。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但少年并不想去回忆那是什么,他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
一个笑展开,嘴角上扬,虎牙调皮的露出来。
如果忽略那些诡异的血丝,那双眼睛,好像也是带着笑意的。
“对,要笑。”
黎凡猛地睁开眼睛,眼眶里立刻一阵干涩的刺痛,他只得又闭上了眼睛。最后那声“要笑”,好像隔着梦境传到了耳朵里。
又缓了好一会儿,黎凡再次缓缓睁开眼睛,眨了好几下,视线才不那么模糊了。神志依然有些不清醒,目光在韩晟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他才意识到:
哦,阿晟起得比我早,并且现在正在皱着眉看我。
如果放在以前,黎凡一定会立刻跳起来,飞快地冲向厨房,抓紧最后一点儿时间为韩晟准备早餐。可今天,他有些不想动。
“你没事吧。你……一直又哭又喘的,去医院看看?”
韩晟表情复杂地看着黎凡,站得很僵硬。
黎凡这才注意到自己脸上有水渍,喉咙也干得快冒烟。他将脸向被子里挪了挪,避开韩晟的目光,道:
“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一开口,喉咙火辣辣的疼。
“你喉咙哑成这样,真的没事吗?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我再睡一会人就好了。你先去上班吧,对不起,今天没办法做早餐了。”
黎凡缩在被子里,几句话说完,喉咙里泛起了一点血腥味。韩晟没有动,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开口:
“我喝醉了容易忘事,昨天……”
黎凡愣了愣,从被子里探出来一点,看着韩晟道:
“昨天你喝醉了,是林东送你回来的。”
韩晟的表情僵了僵,低声嗯了一下,道:
“那你休息吧。”
说着就要转身,黎凡低声叫住了他。
“阿晟,林东是新来的员工吗?我怎么没有见过。”
韩晟转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是陆丘介绍过来的实习生,刚来没多久。”
“哦。”
黎凡朝韩晟露出一个微笑,虎牙尖尖的,有些微肿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韩晟见黎凡不再说话,抬腿朝门口走去。刚要推门,黎凡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东他……声音很好听。”
韩晟闻言,转头疑惑地看了黎凡一眼,黎凡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韩晟没听懂黎凡的意思,也没有问,闷闷地出了门。
卧室门被关上后,黎凡将脸埋进了枕头。
“对,要笑。”
一闭眼,阴森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黎凡猛地抬头,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慢慢平静下来。
黎凡翻身平躺,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不敢再闭上眼睛。
脑海深处,一个尘封已久的箱子缓缓浮现。箱子上缠满了生锈的锁链,里面锁着一段没有一点儿光的回忆,像是一团黑雾,只要泄露丝毫,就足以扩散至血液的每一处。
这个箱子,诞生于大一的寒假,那一年,黎凡摔伤了腿,离开了家,撞见了那个白玫瑰味儿的吻。
黎凡花了一个寒假的时间脱胎换骨,褪下一副带血的旧皮囊,连带着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活一起锁进这个箱子,沉进记忆的深海,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在那之后过去了很久。
太久了,久到记忆远成了梦。
可是,那一幕幕,怎么还是这样清晰。
第34章
黎凡一直躺到了中午,中途电话响了两次,他没有接,任凭铃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他知道自己有点失控,昨晚的梦像钩子一样刺入皮肤,带出了一些藏在骨髓深处的怯懦。曾经,为了摆脱那些怯懦,他一个人躲在小公寓里,一刀一刀剜去心头的腐肉,给自己装了个刀枪不入的壳,然后一头扎进逃避已久的世界里,去追一个遥不可及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强行安到身上的壳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连黎凡自己都快要相信,人们眼中看到的那个壳子,原本就是真正的自己。
可他错了,壳子底下护着的,依然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少年。
如今,沉睡多日的少年才刚有一点清醒的迹象,就开始反噬这个在风吹雨打中护着自己的壳子了。
黎凡很害怕,如果这个壳子碎了,那抽筋碎骨的痛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熬得过去。
电话再一次响了,这一次,响起来就不停了。
黎凡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伸手拿起了床头的电话,是方卿打来的。
“你在哪儿?你生病了?有没有事?怎么不接电话?要不要我现在去找你!”
刚按下接通键,电话里立刻传来了方卿连环炮似的问句,噼里啪啦炸在黎凡耳边。一连串话讲完,后面还缀着一串呼呼的喘气声。
恍惚间,黎凡回到了大学那个总有一股汗味儿的小寝室,方卿守着他,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点了两份外卖,一份推到黎凡面前,然后自己在一旁吧唧吧唧把另一份吃得很香。
“喂?黎凡?说话啊!”
没有听见黎凡的回答,方卿明显慌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吼的,把黎凡吓了个激灵。
“方……方卿,我没事,我就是不小心睡过头了。”
“睡你个大头鬼!你猪啊,睡这么不省人事?我都给你打多少电话了,你听不见吗?我说黎老弟啊,你好歹勉强是个老板,能不能长点儿心啊,你说你不来上班也不用请假,就已经很让人不满了,能不能吱个声儿,起码让我知道你这个祸害还活着啊……”
方直男又启动了他仅对黎凡开启的嘴炮模式,从说话的内容到语气,无不倾吐着他恨铁不成钢的老妈子心态。如果不是隔着电话,他大概恨不得要一手叉腰,一手提着黎凡的耳朵,来一段苦口婆心的教诲了。
“咦?你怎么不怼回来?不对,你是不是生病了?”
方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发现黎凡竟然没有打断,疑心电话被挂了,又确认了一遍手机屏幕,脱口问出。
黎凡正因方卿听到他的声音后明显松了口气的反应而鼻子发酸,没能意识到方卿这句话有贱兮兮的找虐嫌疑。
沉默几秒后,两人掉了一地的智商重新上线,同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一笑,黎凡似乎才彻底从噩梦中醒来。
他想,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呢。
说不定只是因为最近为了陪着韩晟,都吃得太清淡,嘴巴馋了想吃辣,才做了那个奇怪的梦而已。
对,就是这样。
只是个梦,并且现在已经醒来了。
黎凡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涌进身体,一路漫过五脏六腑,使整个身体都充盈起来。脑袋里昏沉沉的浆糊一扫而空,手脚恢复了灵活,肚子……呃,肚子好饿。
“方大哥哥,翘班请我吃火锅呗!”
方卿被黎凡突如其来的撒娇式转折听得一愣,毫不客气地骂道:
“去你的,吃你个大头鬼!”
“方直男,大头鬼惹你了吗?你看看你,又要吃它又要睡它的,人家多伤心啊!”
黎凡将电话开了免提放在床头,一边起床一边跟方卿耍嘴皮子。
“哪比得您呐,您老人家最近不是天天在家煲汤养生吗,怎么突然要去吃火锅呢,这不是糟蹋您老人家龙体吗!”
“朕嘴馋不行吗,再说了,养副好身子,不就为了有消化美食的本钱吗!方公公若是囊中羞涩,大不了朕赏你就是!”
“去你的,你才公公!要去晚上去,我不像您,公务繁忙得很,大中午吃了火锅一股味儿,懒得换衣服。”
“行,那就晚上吧。”
“那陛下您今天还上朝来吗,还是说,您要接着在后宫寻欢作乐等老夫我晚上去接你呢?”
“上,怎么不上,朕来盯着你们给朕打江山!方美人儿,洗干净等朕来翻牌子咯~”
“呸!要点儿脸吧你!”
嘻嘻哈哈挂断电话后,黎凡伸了伸懒腰,起身朝浴室走去。这一觉睡得汗津津的,黎凡洗了个澡,浑身都清爽起来。
反正已经快到午休时间了,黎凡干脆磨磨蹭蹭填饱了肚子,才踩着午休结束的点儿,慢悠悠晃到公司去。
一眼望去,他的江山好好的,宰相臣子们各司其职,有井有条地忙碌着,看得这位饱睡一场错过了早朝的昏君心满意足,暗自得意自己□□有方。这一得意,有些忘了形,黎凡没事儿找事儿地晃到方美人的闺阁里溜了一圈儿,方美人正端坐案前替他阅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一沓资料扔过来,顺带气都不喘地骂了黎凡个狗血淋头。
一旁的秘书李芳对此习以为常,大大方方地在方卿骂完之后,递上了新的文件。方卿接手瞧了一眼,转手扔给黎凡:
“你都来了,自己看去,我有个程序还没调完,忙着呢。快快快,回你自己的超豪华老板办公室去。”
黎凡朝李芳笑了笑,点点头,拿着文件朝自己办公室走去。李芳也转身打算跟上,方卿叫住了她,将上午拿过来的策划案递过去,到:
“我看过了,方案没问题,字我也签了。一会儿黎总那边要是有空,你就再给他看一眼,没空的话就直接拿给策划部,顺带跟黎总提一声儿,让他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李芳接过那厚厚的一沓资料,道:
“我明白了,方经理。”
“行了,快过去吧。”
李芳抱着一沓资料出了门,回头关门的时候,方经理已经打开笔记本,埋头调试程序去了。只见他一双眼睛死死锁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表情严肃,眉眼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和刚才在黎总面前碎碎叨叨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芳会心的笑了笑,将那阵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关在了门里。
从方经理的办公室到黎总的办公室,需要穿过一个敞开式的综合办公区,现在刚过午休,办公室里的气氛还比较轻松。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柔和,但没有一丝懒散。每个位子上的员工都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工作,像一颗颗螺丝钉,每一颗都只承受适当的重量,团结在一起却能撑起整个公司。
李芳抱着资料穿过办公区的时候,不时有职员跟她打招呼,有和她一样老资历的,也有不少后面招进来的新人。李芳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新面孔,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慨。
她在这里工作快十年了,一开始这里只是一个大集团的分公司,老板是现在的黎总的继父。因为只是个一时兴起办起来的分公司,投资力度不大,又疏于管理,到后来几乎就要散架了。
黎总来的时候,大家私下里都已经商量跳槽好久了。本来就人心惶惶,来的还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一开始没几个人愿意相信他。没想到,黎总一出手就把大家震住了,硬生生将一个已经黄的发褐的烂项目救回来了。后来,大家开始死心塌地的跟着,因为这个黎总不但能力强,脾气还好,跟大家混得像朋友兄弟似的,把这个快要烂尾的破地方变得格外温馨。
在黎总的带领下,公司更名为阳成,虽不能跻身顶尖,但也算稳稳当当运转,积累了不少实力。
方经理是跟着黎总一块儿到公司的,是黎总的大学同学,据说是IT业出身,可刚来的时候和黎总一块整顿公司的管理,心细如发,事事都能考虑周全。那个时候,在公司内部,方经理的分量和黎总是一样的。
后来,公司渐渐稳定下来,方经理坚持放掉手里的权利,做了技术部的总经理,时不时帮技术部处理一些编程难题。但大家都已经默默在心里留出了方经理的位置,公司一有难题找不到黎总时,方经理永远能可靠的担起责任。
就连黎总自己,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对方经理的依赖。前段时间,黎总忙着万盛那边的事,阳成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方经理在打理。
不那么忙的时候,两人总会孩子气的在公司吵吵闹闹,逗得大家笑个不停。不过,也只有在黎总面前,方经理才会稳不住那张严肃的脸,常常被气得眉毛直跳。
想到方经理气呼呼敲黎总脑门的样子,李芳嘴角的笑不禁更灿烂了些。她敲了敲黎总的门,听到黎总温和地说了句“请进”之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黎总抬头朝她笑了笑,不是那种商业场上格式化的微笑,黎总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两颗虎牙露出小小的一点,叫人看得心头暖暖的,烦恼都减轻了不少。
公司里年轻的员工总是在私下里打趣,说黎总和方经理之间的社会主义兄弟情快要闪瞎他们的狗眼。李芳年纪稍大些,对现在孩子们那一套说辞不太了解。
她只是打心眼里觉得,无论是黎总还是方经理,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第35章
下了班,黎凡从一堆文件里抬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朝方卿的办公室走去。
方卿依旧畅游在他的代码之海里,手指飞快的敲打着键盘。黎凡慢悠悠晃过去,好奇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不出意料只看到一串串蚂蚁似的字符,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屏幕,看得人头晕目眩。
“啊,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理工男的脑仁是不是比着核桃长的,用起来咋就这么嘎嘣脆呢!”
方卿敲完最后一串字符,合上笔记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到:
“天才和蠢蛋蛋的区别在于天才有脑子而蠢蛋蛋只有脑壳,跟核桃没有半毛钱关系。”
“是是是,但是天才和蠢蛋蛋都得吃饭,走吧方天才,蠢蛋蛋请你吃火锅!”
黎凡笑着拍了拍方卿的肩膀,方卿一侧身,夸张地掸了掸被黎凡碰到的地方,道:
“防止蠢气传染。”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公司,朝黎凡订好的火锅店走去。这家火锅店位于本市最繁华的商业街,被夹在一堆西餐日料店中间,门面装得红红火火的,被那些走北欧轻简路线的店面一衬托,像个披了嫁衣的新娘子,总觉得该配上几声嘹亮的唢呐。
快到门口的时候,方卿的脚步突然顿了顿,疑惑道:
“那不是陆丘吗?”
黎凡顺着方卿的视线望去,果然在一家高级日料店门口看到正从车上下来的陆丘。紧跟着,另一边的车门也被打开,下来的是韩晟,后面还跟着林东。
黎凡的笑容突然有些僵,有些想躲开,愣神的时候,陆丘转过头,刚好也看见了他跟方卿。尽管陆丘大学的时候很看不起黎凡,可毕竟都是生意场上混的人,处事没有年轻时愣头愣脑的资格,既然见了面,必要的寒暄就免不了了。
黎凡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韩晟也转过头,表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倒是他身后的林东愣了愣,露出一脸怯懦的神情。
昨晚那个缩着肩膀的身影突然在黎凡面前晃了晃,黎凡手有点抖,脚下步子也踉跄了一下,跟在身旁的方卿不动声色地扶了一把,率先开了口:
“陆总,好巧。”
“方经理和黎总啊,怎么,你们也来这边吃饭吗?”
“听说旁边那家火锅店不错,我馋了好久,让黎总陪我来试试。陆总这是,和韩总出来谈生意?”
方卿朝陆丘身后的韩晟看了一眼,两人相□□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方卿的视线在林东脸上扫了一圈,眼里突然闪现一丝疑虑,不过转瞬就被隐在眼底。
“没事,我跟韩晟投缘,随便出来转转,顺便扯几句生意上的事罢了。”
陆丘漫不经心的语气,配上那副满不在乎的笑容,不知情的人大概会真的相信他只是邀个伴儿出来放松放松。可他那随随便便扯的几句生意上的事,却叫旁人受尽了苦楚。
“陆总好兴致啊,想必要尽兴到深夜吧。”
方卿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黎凡转过头看了方卿一眼,看见方卿的目光又扫了几下韩晟,立刻明白方卿这是在转着圈子替自己打听韩晟多晚才回去。
“那是自然,择日不如撞日,黎总和方经理也一起?”
“不打扰了,我馋那家火锅好多天了,今天好不容易才约着个朋友来试试。咱们也不在这儿站着吹风了,陆总,韩总,你们忙去吧。”
陆丘本来也不是诚心邀请,方卿一番推辞后,两拨人便各自散去了。这场寒暄自始至终,都只有陆丘和方卿两人在搭话。韩晟朝方卿打过招呼之后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林东跟在他身后,垂着头,一副低顺乖巧的模样。黎凡则被方卿微微侧身挡了挡,僵硬地维持微笑。
转身离开的时候,方卿扶了扶黎凡的肩膀,黎凡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方卿轻轻摇了摇头。黎凡不知道,他现在的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方卿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却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进了火锅店,滚烫火辣的锅底架起,很快咕嘟咕嘟翻滚起来,散开的热气扑倒脸上,黎凡的脸总算是红润了些,人也缓过来不少。
想起刚才的失态,黎凡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方卿笑了笑,方卿坐在对面,表情很自然,见锅底开了,拿起公筷往锅里下菜。
锅底是黎凡选的,要了最辣的红锅。方卿的母亲是四川人,方卿从小也跟着无辣不欢,自然是不会介意的。不过,黎凡一直偏爱甜食,口味也吃得清淡,没点有一半清汤的鸳鸯锅,就已经让方卿惊讶了,竟然还挑了最辣的。黎凡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的时候,方卿不解地看了黎凡一眼,黎凡只是撒娇似的,冲他傻乎乎的笑。
方卿挑起一块里脊肉瞧了瞧,道:
“可以吃了。”
新鲜的食材在热气腾腾的红锅里翻滚,锅底是浓浓的骨汤加上秘制香料熬出来的,被红得透亮的辣油盖住,焖出一股鲜辣的热汽,劈头盖脸地涌上来,叫人口舌生津,胃口大开。
方卿夹了一块千层豆腐放进嘴里,辣汤裹在缝隙间,轻轻一咬,立刻在唇齿间迸开,混有特制香料的鲜辣飞快钻进每一个味蕾。不愧是最辣的红锅,一口下去,舌尖立刻串起了火苗似的,连方卿这样的资深扛辣人员也不禁额角冒汗。
方卿正想问黎凡这么辣扛得住吗,一抬头,黎凡正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也不挑,捞到什么是什么,放到嘴边胡乱吹一吹热气,就一股脑儿将又辣又烫的菜放进嘴里,囫囵嚼几下就咽了。照这个吃法,那菜滚到胃里大概都还是烫的,黎凡吃得满头大汗,连脖子都红了。
方卿被黎凡的阵势吓到得都饱了,一边哄小孩儿似地让他慢点儿,一边开了罐牛奶递过去。黎凡喉咙里都是辣油,开口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自己吃,不用管我。”然后拿起那罐牛奶海饮几口,继续将头埋在滚烫的热汽里,一门心思往肚子里填食物。
这家火锅店装修得很复古,每张桌子上方悬着一只木质灯笼,暖黄的灯光从笼内洒出来,明明灭灭的,叫人有些不真切。锅里升腾而起的雾气隔在两人之间,方卿看不清黎凡的表情,无端有些不安。
黎凡吃着吃着,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突然捂着胸口咳了起来。方卿无奈地倒了杯水推过去,想顺口说一句“看你吃这么快不呛到才有鬼”,话堵到喉咙,方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黎凡咳得越来越厉害,手里的筷子也丢到了桌子上,肩膀缩成一团。方卿赶紧起身过去替黎凡顺气,黎凡虾米似地蜷着,方卿小心翼翼地替他拍着背。黎凡总算一口气顺过来,又闷闷地咳了几声,抓起桌上的水灌了几口。
“啊,真丢人,我没事了,就是呛到。”
本来喉咙被辣油灼烧,就有些哑,再这么一顿猛咳,黎凡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了。
方卿一颗心刚放下来,看见黎凡抬头不好意思的笑,还没放稳的心突然揪起来。
黎凡眼圈通红,眼泪糊了一脸,脸上却还挂着个傻里傻气的笑。
“你……”
“哎想什么呢你,我这是辣的。”
没等方卿开口,黎凡立刻抢着说,伸出手抹了把脸,又吸了吸鼻子,接着道:
“我去,鼻涕都出来了。”
说着,匆匆伸手去拿桌上的餐巾纸,□□着鼻涕,避开了方卿的视线。方卿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哎我没事儿了,别担心了,赶紧吃吧,这家火锅店味道还挺不错,嘿嘿!”
黎凡又喝了几牛奶,润了润嗓子,声音总算清楚了一些,笑嘻嘻催方卿回去坐着,转头又拿起了筷子打算继续吃,却被方卿按住了手。
“别吃了。”
“那怎么行,老板我虽然不算贫穷,但也不能浪费食物啊,这种行为是可耻的!咱们……”
黎凡嘴皮子没耍完,抬眼对上方卿漆黑的眼眸,就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黎凡鼻子酸得厉害,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僵。辛苦维持的面具轻而易举被揭开,黎凡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不敢面对方卿的眼睛。那目光,好像能探入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而易举窥探他拼命掩盖的心事,叫人不安。
不过,方卿最后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轻声道:
“以后我们再来吃就是了,喜欢也不能这么胡吃海塞,你平常吃辣吃得不多,胃受不了。”
语气温柔而平淡,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泄露。
黎凡嗯了一声,红着眼睛跟方卿出了火锅店。正巧几个女孩子吃饱喝足,叽叽喳喳也正往门口走,一个个摸着肚子,辣得满脸通红,一边相互嘲笑一边抹着眼泪,还小心翼翼捏着纸巾不肯弄花了妆。
黎凡走在她们身后,眼圈红红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第36章
两人是开方卿的车来的,本来黎凡打算自己打车回去的,方卿不由分说把他塞进了车里。
路上有点堵车,车子挪得跟乌龟爬似的。两个人现在又都没话说,一时气氛有点僵,方卿便打开了广播。一首尴尬的非主流情歌幽幽地飘进车内,将两个人听得一身鸡皮疙瘩。
“方直男,你……平时就听这个?”
黎凡被那几句冒着酸气的歌词摧残了足足两分多钟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到。方卿眉毛抽了抽,一边注意着和前面一辆车的距离,一边道:
“你自己换一个呗,我平时也不听,打开就是这个,怪我咯?”
黎凡啧啧叹了几声,伸手随便按了几下,结果播放的要么是酸溜溜的情感节目,要么是哄小孩儿的童话故事,唯一一个正常点儿的说书栏目,这期的主题还是都市诡谈,主播凄厉的嗓音配上阴森森的背景乐,愣是叫两人大白天一身冷汗。
黎凡懒得再按,干脆一把关掉,无奈地往后一靠,道:
“方大哥哥,今儿个咱还就听不了了,您要是无聊,小弟我给你说段相声?”
方卿瞥了黎凡一眼,见他的表情平静了许多,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便放下心来同他耍嘴皮子。
“我那不是怕你无聊吗,你还是说给你自己听吧。”
黎凡嘁了一声,懒得回答。这么一打岔,前面似乎通了些,车速渐渐恢复了正常。方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收了玩笑的表情,道:
“今天跟着韩晟那男孩,是万盛的员工?”
黎凡愣了愣,转头看着车窗,道:
“是,叫林东,新来的实习生。”
“实习生?韩晟出来带个实习生?”
“这……或许他能力强?”
黎凡有些尴尬地说,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扯淡,想了想,又补充到:
“阿晟说他是陆丘介绍的,大概带着熟人缓和气氛吧。”
方卿沉默了一下,道:
“那个林东,什么来路?陆丘为什么不留在陆氏,介绍到万盛做什么?”
方卿很少打听万盛的事,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追问,黎凡意识到有问题,立刻集中了注意力:
“阿晟只说陆丘介绍过来的,其他的我不太清楚,怎么了,这个林东有问题?”
方卿想了想:
“我不敢确定,刚才也就晃了一眼,有可能看错,上个月,我好像在杜风扬身边见过他。”
黎凡惊出一身冷汗:
“杜风扬?风扬集团?陆丘为什么要把风扬集团的人介绍给韩晟?你能确定吗?”
“我说了我不敢肯定,只是觉得像。风扬集团涉黑已经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如果真是杜风扬安排的,恐怕事情会变得复杂。你提醒一下韩晟,让他小心些。”
黎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方卿用余光瞧了一眼黎凡,冷声补充到:
“如果风扬真的有什么动作,不是你我能够解决的,你千万别又一个人去冒险,就是想帮,也得大家商量着来,听到没?”
“我知道,我有分寸。”
方卿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把这个消息告诉黎凡,他知道黎凡肯定要插手。不过,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说,到时候韩晟真的出了事,恐怕黎凡更难过。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旁沉默的黎凡突然开口:
“你在哪儿见到杜风扬的啊?”
方卿似乎呛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道:
“我也不瞒着你了,杜风扬想把我挖过去,连着约了好几次,我没办法才答应去见他一次。当时我堵车去晚了些,到的时候,杜风扬正揪着一个男孩说什么,态度很恶劣。不过我一去,杜风扬就将那个男孩骂走了,我只匆匆打了个照面,所以不敢肯定那个是不是林东。”
黎凡知道方卿是因为私下去见杜风扬的事尴尬,不过他丝毫不介意,他清楚方卿的为人。他朝方卿笑了笑,道:
“我们阳成可真是卧虎藏龙,连杜风扬都来撬墙角!话说回来,一个月前打个照面,现在见到还能有印象,方直男你可以啊,不仅智商在线,记忆力也超群啊!”
方卿脸色变了变,他想起那天,那个男孩哆哆嗦嗦地被杜临风骂了一通,离开的时候,有些难为情地朝他笑了笑,那笑容的熟悉感让方卿当场愣住。
黎凡还在笑嘻嘻地等着他接话,他犹豫了半天,只小声说:
“那男孩的笑容,呃,比较有特点。”
黎凡见了林东两面,林东都是一副缩着肩膀,低眉顺眼的模样,倒不知他笑起来是怎样的,一时有些好奇:
“难不成他笑起来脸上还能开花不成?好看吗?”
方卿没作声,只是专注地盯着前方,一脸严肃地握着方向盘。黎凡见他不搭理,也没再追问,转头看向窗外,心里开始思量风扬集团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黎凡默默转头,脸上笑容尽收,表情难得严肃,道:
“方卿,其实,你呆在阳成,确实屈才了。刚毕业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经验履历,你跟着我是一个机会。可到现在,你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不希望阳成绊到你的脚步。我知道你的兴趣不在管理在技术,现在却在阳成跟我打理些乱七八糟的事,可惜了你的才能……”
话没说完,被方卿打断了:
“难不成让真我跟着杜风扬走?杜风扬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整个风扬上下,能有几个人的手是干净的?那种歪门邪道我可走不了,死小子,你要把我往死路撵啊!”
黎凡没理会方卿耍的嘴皮子,转头定定地看着他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风扬当然不行,但,黎叔叔那里有适合你的职位。黎叔叔人虽然混蛋,但工作上的事不马虎,黎氏如今发展稳定,又是大企业,他完全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工作环境,让你专心发展兴趣。再说,你为阳成已经做得够多了。”
方卿知道黎凡是认真的,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
“你别想那么多了,我的确对编程感兴趣,可过犹不及的道理你总是懂的吧。留在阳成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现在做得也很顺手,跟大家也熟了,不会走的。要真心疼我,看文件的时候给我上点儿心,别留着等我来给你找茬儿!”
黎凡知道再说什么方卿也听不进去了,低头轻叹一声,小声道:
“谢谢你,真的。”
黎凡还是头一回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方卿道谢,这一声谢谢,谢的不只是方卿对阳成的贡献,而是从被方卿搂着回寝室那一天起,一直到未来很远很远,谢这一路有幸得遇一人,是朋友,是知己,是兄弟。
“晚上要是饿了就煮点粥,听陆丘的意思韩晟今天估计也回得晚,你一个人煮点粥也方便。今天这么一折腾,吃别的胃受不了。”
黎凡下了车,方卿摇下车窗探个头出来朝他叨唠。
“知道啦方婆子!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方卿的车子走远后,黎凡在原地吹了会儿冷风才回家。开门,两双蓝色棉拖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柜前,应该是韩晟早上走的时候摆好的。黎凡愣了愣,直接穿着皮鞋进了屋,扯了个大号垃圾袋,将两双棉拖塞在里面,提到楼下垃圾存放点扔掉,然后在小区里的小超市里转了一圈,矮子里头拔将军,勉强挑了两双又丑又土的新拖鞋带回家。可惜,这次没能买到同款的。
再次回家后,黎凡掏出手机,给黎路明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查查林东的来历。黎路明是黎叔叔手底下的人,按说应该是黎家的远房亲戚。刚从黎叔叔手里接手分公司的时候,黎凡和他打过交道,他年轻时走南闯北,暗地里积累了大片人脉,查起事情很有门路,又准确又隐蔽。黎凡很是敬重黎路明的能力,有意结交,黎叔叔见黎凡打理公司有一套,又帮他挽回了不少损失,也就没拦着。黎路明似乎和黎凡也挺合得来,这些年,阳成靠着黎路明的人脉,暗中避免了很多危机。林东的事交给他,黎凡是很放心的。
挂了电话,也许是一直担心的事情有了些着落,黎凡突然有些饿了,不是肚子里空荡荡那种饿,但就是想吃点什么。黎凡懒得煮粥,想着反正方直男也不知道,干脆在外面APP里点了份鸭脖。
这鸭脖吃的时候不觉得多辣,后劲儿却大得不行。直到晚上躺进被窝,黎凡喉咙里还是火辣辣的,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发起热,驱散了被窝里的冷气。
黎凡莫名对这种感觉有点上瘾,尽管那天晚上没怎么睡着。
第37章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黎凡随手翻着桌上的文件,手指看似慵懒地划过纸张,眼神却是冷冰冰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林东就坐在他对面,缩着肩膀,想要把自己藏进椅子似的,被黎凡这么一问,整个人猛地弹了一下,又蔫巴巴地缩回去。
见他不出声,黎凡慢悠悠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眼神轻飘飘地落到林东身上。
“怎么,是要我问咯?”
林东低着头,垂着眼皮,只有眼珠子往上挪了挪,像个流浪狗似地偷偷看了黎凡一眼,却刚好撞到黎凡结了霜的视线上,整个人又是一颤,立刻垂下头,避开了视线,才小声地开口:
“黎总,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黎凡将手里的文件扔到桌子上,文件夹磕到木质咖啡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不是那种极具威胁性的声音,却恰到好处地渲染了紧张气氛。
林东的身体崩得更紧了,开口有点带了哭腔:
“那……那天我,我什么都没做,是陆总的意思,我,但我真的什么都没……”
黎凡太阳穴跳了跳,其实他想让林东招的是到万盛的目的,谁知这小孩儿开口就往他死穴里蹿,这下好了,为了唬人装的架势快要被真的点着了。黎凡在心里给自己顺了顺气儿,无奈地想:行吧行吧,咱就从那天晚上的事儿说起。
“你说是陆总的意思?陆总是让你送韩总回家呢,还是让你大晚上搂着韩总趴沙发上呢?”
林东的脸噌一下红了,咬着牙狡辩: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哦?”
黎凡向后一倒,手臂撑开靠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东,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文件,接着道:
“看看吧,你说,我是应该先给韩总看呢,还是先给陆总看呢?”
林东哆哆嗦嗦拿起文件,刚一打开,脸色立刻变得惨白。黎凡猛地起身,啪一掌拍在桌子上,撑着身体向前凑了凑,以一种极富侵略性的姿态缓缓道:
“或者,直接让杜风扬瞧瞧?”
杜风扬三个字刚出口,林东就跟突然被敲碎似的,紧绷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黎凡看了一眼林东暗下去的目光,知道他心里的防线已经破了,就收回了手,恢复了正常坐姿,也没急着追问,只是定定地等着林东开口。
林东沉默着,一动不动,快要成一坨石头了。黎凡有些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一口一口灌着咖啡,以掩饰自己一直偷偷往林东身上瞥的眼神。他觉得自己快要憋得爆炸了,忍不住在心里怀疑黎路明教给他的办法到底管不管用。
又过了一会儿,在黎凡快要控制不住摔杯子走人的时候,林东终于哑着声儿开了口:
“对不起,黎总,我也是没办法。”
黎凡见他总算开了口,心里那只一直往胸口上挠的猫才舔了舔爪子平静下来,他将咖啡杯放下,等着林东说下去。结果林东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后就没了下文,黎凡太阳穴又跳了几下,胃里的咖啡都有要揭竿原路返回的趋势。
等了一会儿,黎凡在心里骂了一句“我去”,也不顾黎路明教给他的套路了,直接开口道:
“既然你已经看了资料,就知道就算你不肯说,我差不多也都查出来了,我大可以直接抖出来,证据充分,你承不承认都没有用。我之所以来见你,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杜风扬的手段太毒,有的地方我的人没办法太深入。也不用你冒什么险,你就只把你现在知道而我没有查到的补上来就行。这件事过去后,你留在万盛或者自己找出路,我都不管了。风扬集团的手太黑,你还年轻,别把自己砸浑水里。况且,你这个性子,也混不出去。”
或许一开始黎凡故意端着架子的模样确实把林东吓到了,这会儿黎凡心平气和地跟他说了一大段话,让他有点儿转不过来,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黎凡。黎凡见他那个傻样,不禁在心里啧啧叹了几声,感叹杜风扬为什么会挑这么个二愣子过来做卧底。
杜风扬当然不是这么昏头的人,只是他挑中林东的原因,黎凡还不知道罢了。
两人又这么大眼瞪小眼的愣了会儿,林东突然激动得眼眶一红,眼泪蹭蹭往外掉,呜一声哭了出来。黎凡当场看愣了,僵着手递了包印着卡通人物的纸巾过去,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端着架子扮高冷。
林东哭起来动静还挺大,黎凡庆幸这是在黎路明安排的咖啡馆,还是私人隔间式的,目测隔音效果还不错,不然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自己在欺负小孩儿。不过林东这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压着嗓子嚎了几声后就渐渐平息,一抽一抽地说话:
“黎总,呜……您是好人,韩总也是,呜……但是我真的没办法,我妈还在医院,那医院是风扬集团的,那混蛋杜风扬扣住不让我见她。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要给我妈停药,呜呜……我真的对不起……”
黎凡被这架势唬得一愣,早先被挑起那点儿怒意早就烟消云散,看着哭得直抽气的男孩,竟然有点心疼。这男孩一脸稚气未散,如果不是被杜风扬那人渣利用,该是享受青春的年纪。
黎凡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伸手拍了拍林东的肩膀,语气也放缓了些:
“你别担心,只要你肯听我的,你妈的事我会想办法。”
林东渐渐冷静下来,黎凡接着道:
“决定好了就说吧。”
林东绞着手指,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杜风扬私下里养了一批打手,找的都是些欠了钱或者有前科没处去的人,我爸好赌,背着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后来,我爸车祸死了,杜风扬的人找上我,我才知道我爸早就被扣死在那群人里了。他欠的钱是杜风扬还的,杜风扬就威胁我,要我伺候他抵债。我妈受不了刺激,病倒了,我没办法,只能听他的。刚开始,杜风扬只是把我当条狗似的使唤,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杜风扬突然跟我说,如果我愿意配合他,之前的债就一笔勾销,还给我一笔钱当我妈的手术费。可是他是要我,要我……接近韩总,我不肯,他就用我妈威胁我……”
林东讲到接近韩总的时候顿了顿,声音骤然变小,黎凡自然知道这个接近是个什么意思,忍不住在心里狠狠问候了一下杜风扬。
“你是说,你一开始就知道要接近的是韩晟?可据我调查,你一开始不是先去陆氏面的试吗?”
“我也很奇怪,但杜风扬好像很肯定地认为陆总会带我见韩总。而且,我既没学历又没像样的工作经验,陆氏大么大公司,怎么会愿意收我。但杜风扬只是要我一定要在面试期间想办法见到陆总,还要我放机灵点,见了面打招呼要多笑笑。面试我当然是一塌糊涂,恰好当时陆丘来查看面试情况,我就照杜风扬说的做了。后来,我稀里糊涂被陆总叫去一个酒局,韩总也在,陆总让我敬了酒,真的让韩总把我留在了万盛。”
“你进万盛之后,杜风扬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林东的脸立刻又涨红了,低下头,结结巴巴地答到:
“没,没在万盛做什么。只让我好好呆在韩总身边,取得韩总信任,说后面的事会另外再通知我。”
黎凡咬了咬牙,再次问候杜风扬及其逝去的先祖,面上却尽量维持着平静。又问了几个问题后,黎凡确定林东已经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将面前散了一桌子的文件收了收,朝林东微笑了一下,递给他一个手机,道:
“这段时间你先不要声张,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别让杜风扬知道我在调查的事。之后杜风扬有什么动静,你用这个手机联系我。你妈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你自己也注意安全。”
林东结过手机,起身朝黎凡深深地鞠了一躬。黎凡赶紧摆摆手:
“行了你先走吧,我再待会儿。”
林东坚定地说了句感谢,拿着手机出了隔间。黎凡叫来服务员点了份草莓芝士蛋糕,一边慢悠悠地吃,一边在脑袋里整理了一下思路。
夹着草莓的奶油酸酸甜甜的,入口即化,让黎凡乱糟糟的心情愉快了些。他用小叉子挑起一颗新鲜娇艳的草莓,正准备往嘴里送,突然想到自己把小孩儿打发走了偷偷在这儿享受甜点,这种行为好像有点不太礼貌。不过,一想到林东原本要做什么,黎凡气鼓鼓地将草莓塞进嘴里,心想:他抢我阿晟,我才不要请他吃东西呢!
结账的时候,黎凡有些无语地发现自己被打了脸,林东的咖啡也是自己请的。不过他只郁闷了一下就想开了:就当是装酷吓小朋友的代价好了。
开车回公司的时候,黎凡突然想起方卿跟他说林东的笑容很有特点,当时还很好奇来着,这回又没有瞧见,真是可惜。
第38章
阳成的员工幸福指数一直很高,除了因为他们的老板随和好说话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阳成有一个超级人性化的传统,不到十万火急的地步,绝对不让员工加班。而真正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时,老板自己多半也得留下来和大家同甘苦,大家也不会有任何怨言。至于平日里,连老板自己都是数着时间到点儿就溜,更别说一群打工的了,跟老板踩点踩到同一趟电梯,还能嘻嘻哈哈打个招呼。
不过,最近几天,大家到点溜号的时候,心里都有点犯怵。自家老板突然转了性,下班很久后还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忙碌。大家以为公司出了什么大事,战战兢兢也跟着等,不料老板一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才一脸疲惫地出来,见了瞪眼看着自己的大家,吓了一跳,不仅没有宣布什么噩耗,反而揉着眼睛惊奇地问大家怎么还没回家。大伙儿这才将一直堵在嗓子眼儿的心揣回肚子,重新恢复正常下班的日子。
方卿平时没事儿的时候走得就挺晚的,见这几天黎凡天天下班后还稳稳当当地坐办公室里,还以为他是被自己一番话打动,从此要发愤图强当个勤劳的老板。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问题了,黎凡那边儿忙碌着,自己这头递过来的文件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杂乱。阳成这段时间的事儿不算多,还有大半儿被自己揽了去,黎凡到底闷头忙些什么呢?他好几次想追问,不过每次都被黎凡撒娇打诨糊弄过去了,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
他趁大家都走之后溜进黎凡办公室瞧了一眼,打开门,一股浓浓的卤味儿飘过来,黎凡正一手抓着鸭脖啃得满嘴油,一手翻着文件看得出神,连方卿直接推门进去都没有反应。
“不怕油撒资料上啊黎大老板!”
方卿一出声,黎凡整个人抖了一下,手里的鸭脖没拿稳,掉到桌上滚了个圈。黎凡也不管油都溅到了纸上,啪一下用力合上文件夹,把正要凑过去的方卿吓个激灵。
“哟!什么私密资料,还不让我看?”
尽管方卿愣了一下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嘴皮子耍起来也和平常没多大区别,但黎凡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毕竟自己的动作有点太大了,阳成的资料,不管级别多高的机密文件,黎凡都是不会瞒着方卿的,刚才那一下,明显是防人的意思,尽管有苦衷,但稍一回想就会意识到很伤人。
黎凡不想把方卿扯进这件事里,又不想因此伤到方卿,只得勉强扯了个笑容,牵强地解释道:
“没,我帮黎叔叔那边处理点事儿,挺麻烦的,不想牵扯你。”
好在方卿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只是随意嗯了一声,从黎凡办公桌上的外卖盒里捏了块鸭脖塞进嘴里。
“哎我去,这么辣,你吃得面无表情?”
方才黎凡一直在看黎路明送来的最新资料,手上嘴上的动作根本是凭着惯性,舌头早就麻木了。经方卿这么一提醒,黎凡觉得嘴里的刺痛感突然加强了不少,眼泪都差点憋出来,赶紧端起杯子跟着方卿一块儿接水去了。
咕咚咕咚几大口水灌下去,胃里的食物好像都晃荡起来,黎凡捂着肚子,觉得有点想吐,蹲在饮水机旁缓了好一会儿。方卿端着杯子要伸手扶,黎凡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站起来了。看了看时间,已经挺晚了,黎凡将鸭脖味儿的文件往包里一塞,拎着还剩一半儿的鸭脖盒子跟方卿一块儿出了公司。
天已经黑了,方卿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黎凡手里的袋子,
“要不要一块儿吃点东西再走?”
黎凡肚子里的水都快晃荡出来了,蔫蔫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啃鸭脖都饱了,你自己去吧。”
“算了,我回家随便吃点。最近老看你吃辣的,不上火啊?”
黎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没,就是不知道怎么,想吃了。大概是最近忙,压力有点大,嘴巴里老是没味道。”
方卿习惯性想敲敲黎凡脑袋,手伸到一半,看见黎凡明显带着疲惫的脸,叹了一声,又转个弯儿放下了。
“那也不能这么吃啊,你胃肯定受不了。你帮你黎叔叔做事,我也不好插手,你就见缝插针多休息,阳成这边的事可以先不管,最近事不多,我应付得来。走吧,赶紧回去,你早点休息,饿了喝点粥,别吃那个鸭脖了。”
“嗯,别担心了,我没事的,忙完这阵就好了。”
说着,两人朝停车场走去。方卿随口道:
“哎你最近忙着工作,不回去洗手作羹汤了?”
“阿晟最近忙得很,做了也没人吃。”
“怎么没人吃呢,你自己不吃好几天不健康食品了吗?长点儿心吧少年!对自己好一点!”
黎凡笑了笑,没说话。方卿摸出车钥匙摁了一下,拉开车门回头道:
“行了,我也不闹你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黎凡挥了挥手,走向自己停在角落里的车。上了车,黎凡捂着肚子愣了一会儿。等方卿开车离开了停车场,黎凡才缓缓踩了油门。
被丢在副驾驶的鸭脖盒子没盖好,一股浓浓的酱料味儿在车里散开,黎凡胃里一阵一阵冒着酸水,咬紧了后槽牙坚持着。
自从那天和方卿吃完火锅回来,晚上又吃了这家鸭脖之后,黎凡好像对那股辣得整个身体都发烫的感觉上了瘾。韩晟搬过来后,黎凡为了照顾韩晟的口味,一直跟着吃得很清淡,这几天就好像憋久了发泄一样,看什么都恶心,唯独戒不掉舌头上针扎似的辣味。
韩晟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很多,黎凡开门进屋的时候,韩晟正在洗澡。黎凡捡起韩晟掉到了地上的外套,在挂回晾衣杆之前将脸埋上去捂了一会儿,没有酒味儿,只有韩晟的气息,闻得黎凡有点儿发晕。
黎凡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精神了不少,将衣服挂好,敲了敲浴室的门:
“阿晟,吃宵夜吗?我给你煮碗面可以吗?”
韩晟隔着稀里哗啦的水声应了一声,黎凡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进厨房忙碌起来。韩晟吹完头发后,黎凡刚好将热腾腾的面端上了桌。
“怎么只有一碗,你不吃吗?”
韩晟接过筷子,将浮在汤面上碧绿的葱花搅匀了些。
“我吃不下了,嗯……我那还有半盒鸭脖,辣的,估计你也不喜欢,还是我下午剩下的,我要饿了,一会儿吃那个就行。你吃吧,我还有点工作。”
韩晟嗯了一声,低头大口大口吃起了面。黎凡又交代了一句:
“吃完碗放厨房就行,不用管,我明天一块儿收拾。”
然后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公文包,到阳台旁的书桌前继续看资料。资料是黎路明收集到的,不知他用什么办法,将风扬集团最近参与和准备参与的各种项目汇总罗列出来了,不过只有一部分,风扬集团有地下产业,再往下深入比较麻烦。
万盛虽然近段时间实力增长很快,但毕竟比不了很多陆氏那样的大企业,按说并没有到树大招风的程度。杜风扬会把触角伸到万盛,肯定是利益上有了冲突。林东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黎凡只是初步猜测,万盛的业务范围可能和风扬集团正在或准备参与的项目有重叠。
风扬毕竟是个大集团,不算那些复杂的地下活动,光是黎路明调查到的这些,就已经够黎凡看得心力交瘁。况且,黎凡看得十分仔细,就算是一些细枝末节上的小项目也一个不放过。
“是阳成出了什么事吗?”
韩晟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上方传来,黎凡一惊,赶紧站起来冲韩晟笑道:
“没事,我就看个策划。你吃完了?现在休息吗?”
说着,黎凡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文件上,假借撑在桌子上,挡住大部分资料。韩晟似乎有意避嫌,也没往桌子上看,听见黎凡的回答,紧皱的眉毛松了些,嗯了一下,转身朝卧室走去。
黎凡见韩晟关上了门,才长舒一口气坐下。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莫非自己平常真的懒散到了这种地步,稍微加个班,怎么大家都来问呢。之后要更小心才行,这件事暂时不能让阿晟知道,他现在正忙着应付陆丘,已经够累了。再说,以阿晟的脾气,要知道这事之后,肯定不会让自己插手了。
又看了一会儿,黎凡有点犯恶心,想了想,起身将剩下半盒鸭脖啃了,然后冲了个澡,反复闻了闻自己身上再没有酱味儿,才捧着火辣辣的胃缩进了被窝。
第39章
黎凡花了大概一个周,把黎路明陆陆续续查到的所有资料都读了个透彻,隐隐约约看出些势头,但总是找不到最关键的点。黎路明那边已经触了底,再往下也翻不出什么多的东西了,只能等林东的消息。
黎凡将手机拿给林东的时候交代过,自己不会主动联系,因为他没办法判断林东那边的形势,很可能会打草惊蛇。可林东迟迟没有消息,黎凡有些担心。林东母亲那边,单凭黎凡的力量没办法解决,他只能硬着头皮求助了黎叔叔。
尽管有些勉强,黎叔叔也派人在做了。当初黎凡扭转了阳成的局势,很大程度上也减小了黎氏可能面临的损失,黎凡知道,黎叔叔是在还他的人情。
只要林东的母亲还没有逃离杜风扬的魔爪,黎凡就不得不担心林东会经不住压力。眼下黎叔叔那边还没有消息,林东又没有联系,黎凡心里越来越慌。他到现在还瞒着韩晟,也就是说,如果林东临时反戈,韩晟那边会毫无防备。
其实黎凡要查,也并不是非要等林东的消息不可。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把文件曝光,而是私下去见林东,将他拉到自己这头,一方面是想将计就计挖点消息,更多的,其实也是想保护林东的安全。对杜风扬来说,林东只是一颗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一旦被发现失去价值,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毁掉。
见过林东温软的性子过后,黎凡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林东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运气不好被人拿捏了。
想来想去,黎凡还是决定把林东的事跟韩晟提一提。
下午阳成有个例会,拖到晚上韩晟又可能会被陆丘叫去喝酒,正好上午不太忙,黎凡将文件锁进办公桌,开车去了万盛。
停好车后,黎凡看了看手机,快十二点了。黎凡跟前台小妹妹打了个招呼,直接朝韩晟办公室走去。
韩晟的办公室在综合办公区的尽头,穿过办公区的时候,被投喂得见了黎凡就食欲大开的一众人,纷纷乐呵呵地朝朝黎凡打招呼,此起彼伏的。黎凡停了停脚步,笑着一一回应,转头看见林东正端着杯开水站在韩晟办公室门口,表情僵硬地看着黎凡。
黎凡知道林东那天还是有些被吓到了,朝他笑了笑,想缓和一下气氛,谁知林东跟躲房顶上的小野猫似的,一见人就吓得炸毛,身体一晃,手里的杯子眼看要脱手。
黎凡哎了一声,下意识想冲过去扶一把,刚抬手,韩晟正好从办公室开门出来,一见林东,立刻扔下手里的文件,一手扯着林东的手臂往怀里一带,另一手环过林东胸前挡住了大半洒落的热水。
哐当一声,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黎凡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像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紧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清澈嗓音传到耳边:
“晟哥,你没事吧,手怎么样,都怪我……快,谁有烫伤药吗?先去冲冲凉水……”
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有些听不真切,黎凡心里莫名急躁。
“黎总?你吓到了?”
黎凡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意识突然清醒过来。他僵着身子,发现自己的手还保持着不尴不尬的姿势,旁边有人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他轻轻咳了咳,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朝那人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我没事,水不是很烫了。”
听见韩晟的声音,黎凡突然想起韩晟刚才被烫到,猛地转头,抬脚就要往韩晟的方向走。只是,身体好像有点不听使唤。
黎凡定定地看着韩晟,林东已经从韩晟怀里离开了,正拽着韩晟的袖子,翻来覆去地查看韩晟手上的伤,韩晟就这样顺从地站着,微笑着安慰林东。
微笑很浅,安慰的话很短,可黎凡却感受到了韩晟身上消失很久的温柔。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次,韩晟在一次素质拓展活动摔了一跤,手肘擦伤了一块。坐到一旁休息的时候,宋款冬握着他的手查看伤口。那时,韩晟也是这样微微低着头,顺从地将手递过去,微笑着,低声安慰说“我没事”。黎凡揪着一颗心,慌忙跑过来,也要凑上去看,韩晟却立刻收回了手,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小伤”。
那个时候,只是得知韩晟没事,一直揪着的心就放下了,根本无暇在意其他。时隔多日,再遇此景,心里却酸麻得不是滋味。
黎凡看着手忙脚乱的林东,这个一丁点动静就被吓得炸毛的男孩,和记忆里那个总是温柔淡然的宋款冬没有半点相似,为什么能得到韩晟在宋款冬死去那天就一同消失的温柔呢?
然后,他看见林东仰脸朝韩晟笑了。
那个熟悉的笑容,像是为了解答黎凡心里的疑惑,直直窜进了黎凡的眼睛里。
黎凡一直以为,只有像宋款冬那样温柔隐忍的人才会那样笑。
韩晟的身体顿了顿,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林东的肩膀。
黎凡突然变得很平静,他想起了那时方卿的欲言又止,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好奇。他想,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两个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的人,为什么可以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容。难怪他问,方卿却没有直接说出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有谁会相信呢?现在他看到了,盘旋在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疑惑突然被伸直,整个人都跟着开阔了些。
他像一个追着某个谜题拼命思考的学者,在拨开重重迷雾后,却只得到了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一场追逐成了打水的竹篮。
然后,轻轻在心里叹一句,哦,原来如此。
林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黎凡的方向看过来,韩晟也随着他的视线转了头。视线接触的瞬间,黎凡感觉韩晟嘴角的笑僵了僵,以缓慢得几乎不可察觉的速度隐去。
黎凡避开了林东的视线,也没有看韩晟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迈腿的瞬间,黎凡听见自己的骨头好像发出了喀的一声响。不过应该是错觉,因为一点都不疼。
黎凡跟着韩晟进了办公室,这一次是韩晟关的门。
“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
黎凡刚要开口,话却堵到了喉咙,他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但那个思索好几天才下定的决心,在看到林东的笑容的那一刻,轻易就粉碎了。
他太久没看过韩晟眼里的温柔了,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是什么模样。可是,再一次见到之后,黎凡才忽然发现,自己不但清清楚楚地记着,还是那样苦苦地渴望着,即便那份温柔并不是给自己的。
他想,就像韩晟对于自己一样,宋款冬对韩晟来说,大概也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韩晟给了他一次美梦成全的机会,他不能残忍地斩断韩晟好不容易有地方可以寄托的念想。
不管什么危险,让自己先扛着吧,林东的笑容,得留下来。
韩晟见黎凡呆住,有些疑虑地皱了皱眉。黎凡回过神来,接着道:
“啊……那个,我是……哦,我本来是要带个文件过来的,就之前一起整理的那份,一直放我那儿也没拿过来,我想着还是由万盛来处理比较合适。那个……我走得匆忙,忘记拿过来了,哈哈,瞧我这智商……”
韩晟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黎凡说的是万盛危机时段做的一份应急策划,当时黎凡也参与审核的,但那份策划后来废弃了,文件一直放在黎凡手里。
韩晟心里有点不舒服,谈不上生气,就是觉得黎凡有些不可理喻。刚才韩晟看到黎凡的时候心里还有点着急,以为阳成出了问题需要帮忙,没想到黎凡上班时间大老远跑过来,只是为了还一份无关紧要的废弃文件。他觉得自己真的很看不懂黎凡,既然接手了阳成,为什么总是这样不上心的样子。他想,黎凡有这么好的条件,完全可以拼一把,把阳成做大做好。自己创立万盛经历那么多辛苦,好不容易踩着钢丝桥走过来,而黎凡一开始就有黎氏那样的大企业作为基础,为什么不肯珍惜呢?
但这些都是黎凡自己的事,韩晟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但他控制不住语气里的不耐烦:
“那文件没用了,直接丢碎纸机就行,这么麻烦做什么!以后别这么冒失了。”
黎凡还是笑眯眯的表情,好像完全不在意韩晟有些冲的语气。
“好,我以后会注意的……那,阿晟你先忙,我就先走啦。”
说着,黎凡急匆匆开门出去了。
路上有点堵,黎凡回到阳成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没多久就要到开会时间了。黎凡也不太饿,只是手脚有点发软,可能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
为了能在开会的时候保持清醒,黎凡进会议室前到洗手间冲了几把凉水。起身的时候,胃里突然一阵绞痛,黎凡晃悠了一下差点跪到地上,两手撑着洗手台才站稳身体。还好疼痛很快平息下来,黎凡整个后背都湿透了,额间也全是冷汗。喘了几口气,又用凉水冲了冲脸,他才脚步发虚地朝会议室走去。
会议开始刚十分钟左右,平息下去的疼痛开始重新翻腾起来。一开始是隐隐的钝痛,黎凡弓着身子,一只手放到肚子上捂住胃按压,坚持了一会儿,疼痛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放大,变得越来越尖锐。头也开始昏了,冷汗随着太阳穴一颗一颗往下掉。方卿坐在他对面,担忧的眼神一直留在他身上,好几次都想起身。黎凡朝他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好不容易熬到作总结的时候,黎凡整个人都在颤抖,起身的时候竟然没能站起来。大家纷纷向他透来目光,黎凡咬咬牙,用力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站起来。
刚要开口,黎凡眼前一黑,直愣愣朝会议室的桌子砸了下去。
第40章
陆丘出差去了,有好几天都不会约韩晟出去花天酒地,让韩晟有一种在酸菜坛子里闷久了好不容易能掀盖儿透口气的舒畅。
韩晟已经很久没有一下班就回家了,他不确定该不该把那个小公寓当成自己的家,其实家这个词对他来说挺普通的,就是一个容身之处,遮遮风挡挡雨的壳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他觉得这可能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他父母都是学术狂热者,对于他们来说,对知识的探求远比教育孩子有吸引力。韩晟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上初中的时候,两位老人家约好似的,前后没隔几天就一块儿永远躺下了。父母回来安排葬礼,结束后问他是愿意留下来还是去国外,韩晟选择了留下来,当然,是一个人留下来。
然后,他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父母会定期给他汇钱,不多不少,刚好够该花的开销。但很多事情毕竟不能靠钱解决,爷爷奶奶走得突然,没来得及让韩晟学会处理生活上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因此,一开始的手忙脚乱是无法避免的。不过,韩晟学什么都快,没过多久就从习惯上升到得心应手的程度了。
他从没觉得一个人生活有多辛苦,也不会觉得孤独。即使一个人,他也活得挺高兴的,该吃吃该玩玩,节日就庆祝,平时也不委屈自己。并且,和大多数同龄男生不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挺精致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时不时还给自己晒晒被子什么的。
爷爷奶奶的老房子离学校远,韩晟就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因为各种原因经常换地方。因此,在他的心里,在哪儿住,哪儿就是家。
对他来说,家不是归宿,他的归宿是他自己。
韩晟好久没有时间发呆了,趁着手头的事情做完愣了一会儿,思绪一股脑涌上来就有些收不住。直到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越想越远了。
“进来。”
林东推门进来,小声叫了一声晟哥。
林东是陆丘介绍他认识的,当时陆丘神秘兮兮地叫他过去,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他绝对会感兴趣的男孩。万盛里流传的那些关于陆丘的传言,时不时也会流进韩晟的耳朵里,陆丘的语气让他觉得说不上来的恶心,但他没办法甩脸,只能硬着头皮去赴了约。
林东和陆丘时不时带在身边的那些放荡的男男女女不同,韩晟到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角落里,手局促不安地捏着衣摆,肩膀缩成一团,像个受惊的小仓鼠。看上去就是个有些害羞的普通男孩,韩晟疑惑地看了看陆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陆丘不怀好意地拍了拍林东的背,让他起身跟韩晟打招呼,林东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韩晟笑了笑。
一瞬间,韩晟的表情凝固了。
宋款冬当初走得太突然,得知消息的时候,韩晟还闷在酒店睡觉,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很不真实,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梦魇住了,很多年都没能醒来。可理智上,他又没办法欺骗自己。
宋款冬走了,没有一声告别。韩晟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还戴着韩晟送的那副耳钉。韩晟取了一只,用线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线打了死结,将那只耳钉锁在胸口,也锁住了一颗空荡荡的心。
之后,宋款冬成了韩晟心上一道疤,一开始很疼,后来不那么疼了,却也没办法愈合,时不时冒出来卡在胸口,想要伸手摁摁,却总也找不对位置。
林东的笑容,像是长了手,穿过韩晟的胸膛,直直捂住了那个总让他心烦意乱的地方。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韩晟明白了陆丘的意思,不过他心里很不舒服,即使笑容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并没有什么意义。陆丘献宝似的表情和不怀好意的眼神让韩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没办法不给陆丘面子,只能强装欣喜,将林东带回去,随便安排了份实习生的工作。
让林东叫他“晟哥”是陆丘的意思,在公司的时候,韩晟纠正过,但这男孩像是有点缺心眼,愣是改不过来。自从林东进了万盛,陆丘每次约韩晟,总是要他带上林东,还摆着一副“成人之美”的得意面孔。
刚开始,韩晟对陆丘的行为感到说不出的恶心,连带着也不太喜欢林东。但接触时间长了,他发现林东只是个被人挤兑了还乐呵呵不知情的缺心眼。林东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空降实习生,还一口一个晟哥的叫韩晟,难免有人私下不满。有好几次,韩晟撞见有人故意使唤他,他还一个劲儿上赶着贴心服务,跟小傻子似的。
韩晟有时候会从心深处冒出一个念头,除了那个笑容,林东其实有点像……大学时总跟在他和宋款冬身边的黎凡。
不过,这个念头总是刚冒出来就被摁回水里,沉沉浮浮,从没能露面。
“晟哥,今天是不是不用跟陆总喝酒?要不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感谢你今天帮我挡了热水!”
韩晟稍微犹豫了一下,其实他今天打算回去吃饭的,黎凡做饭挺好吃的,不知怎么,被陆丘带着吃遍了周围千奇百怪的高档餐厅,他还是觉得黎凡做的菜更合口味。不过,他看了看林东一脸抱歉的表情,知道这个傻小孩一直在为上午的事内疚,一下午都坐立不安的,就答应了。他想着反正只是吃顿饭,先随便吃点,回去应该也不会太晚,黎凡会做宵夜。
韩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将黎凡准备的饭菜,当成了一种习惯。
刚要出公司的时候,韩晟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黎凡的名字。因为上午的事,韩晟心里还有点不舒服,接电话的时候声音闷闷的。
“什么事?”
电话那头不是黎凡,
“我是方卿,来中心医院一趟吧,我有话跟你说,在大厅等你。”
韩晟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方卿就已经挂了电话。方卿的话没头没脑的,韩晟听得有点懵,又看了一眼手机,确定是黎凡的号码,才反应过来黎凡可能出了什么事。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头跟林东说了句“有急事”,就急匆匆开了车去医院。
第41章
大概二十分钟后,韩晟在医院大厅里见到了正在抽烟的方卿。
看见韩晟,方卿掐灭了手里的烟,朝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声音很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来了,挺快的。”
方卿周围像镀了一层寒气,韩晟莫名感到一股压力,犹豫着开口问道:
“黎凡他……”
“急性肠胃炎,开会的时候一头栽在地上了。现在发烧,还没醒。”
方卿说话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看着韩晟的眼睛,锐利的目光穿透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直直落入韩晟眼里,让韩晟有一种心里被窥视的错觉。
“那我,我看看他。他在哪间病房?”
“等等,我有话跟你讲,去那边。”
方卿拦住了正要上楼的韩晟,偏头指了指医院外面的小花园,语气很坚定。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小花园里,现在是初春,天气还有些冷,除了他们俩再没有其他人。
两人在一个迎风的小花坛旁坐下,冷风灌进鼻腔里,像是带着碎玻璃一般。方卿掏出烟盒,抽出了一支烟,又将烟盒朝韩晟递了递,韩晟不抽烟,摆摆手拒绝了。方卿将烟盒放回兜里,捏着手里的烟没有点。
“有些话本来不该我说,我也没那个资格。今天,你就当陪老同学随便聊聊,听得进去就听,不愿听,就当我自言自语吧。”
在韩晟的印象中,方卿是个不太会说话,也不太爱和人打交道的技术宅男,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多,碰到了也只会出于礼貌打个招呼。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谈话,韩晟突然意识到,方卿也许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不通人情世故。
“你说。”
“我一直把黎凡当成亲弟弟一样,一路看着他受苦。旁观者清的瞎话,我也不说了,你们俩的事,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有些事,他不说,我本也不该说。只是,人非草木,哪有一直伤着却不痛的道理。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看不见,还是看见了却不在意……当然,他那副缺心眼的傻样,倒是真能骗过不少人。”
说到这儿,方卿低头无声地笑了笑,轻轻揉搓了几下指尖的烟,又接着道:
“在大家眼里,你一直是个优秀的人,自律,成熟,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也绝对有能力整理自己的感情。当然,我也只是这个‘大家’中的一员,如果不是因为黎凡,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谈话。你的心思,我不太明白,我能看到的只有表象。只是,画地为牢,除了困住自己,并不能挽回任何东西。人这一生,总该是要向前看看的,你若不走,等你的人不会永远留下。今天把你叫来,的确有些仓促。我大可以自己留在医院照顾他,也有绝对的自信照顾得比你周到,可他此时需要的不是我。话我就说这么多……已经说得太多了。312病房,你去看看他吧。”
方卿手上的烟被捏得变了形也没有点上,他没有看韩晟,只是朝着一棵冒着新芽的树,自顾自地说完。韩晟沉默了片刻,起身朝医院大楼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他听见方卿的声音再次响起:
“黎凡他,最近有些不对劲,你……算了,没什么,你上去吧。”
韩晟转头看了方卿一眼,方卿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不清表情。见他不再说话,韩晟快步朝黎凡的病房走去。
黎凡还没有醒,脸因为发烧呈现不正常的红色,眉毛凝在一块儿,额间都是冷汗,几缕汗湿的头发贴在耳侧。或许是脸上的汗有些不舒服,黎凡无意识地往枕头上蹭了蹭,眉头拧得更紧了,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吸也不太顺畅,喘气声很重。
韩晟摸出纸巾给黎凡擦了擦额上的汗,黎凡很顺从地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拱了拱。韩晟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手上的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出租屋附近捡到的一只流浪猫,小小的软软的脑袋,可怜兮兮地寻求爱抚。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黎凡,有点陌生。记忆里,黎凡好像从不曾生病,不曾露出脆弱的样子,总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傻乐,察觉不到别人的喜恶,自顾自地活着。
“唔……”
黎凡像是被梦魇住,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韩晟怕黎凡碰到了手上的针,起身按住他一直捏紧的拳头。黎凡挣扎得很厉害,韩晟不敢用劲儿,有些着急地叫了几声:
“黎凡?不要动!黎凡!听话,别动……”
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听见了,韩晟感到黎凡的身体僵了一下,紧接着,一直用力的手松了些,慢慢恢复了平静,只是嘴里依旧呜呜地呢喃着,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
见黎凡不再挣扎,韩晟松开了摁着他的手。只是,手还没来得及抽回,黎凡立刻伸手过来,用力抓住了韩晟的手腕,狠狠拽向自己的胸口。因为还很虚弱,黎凡只是动作很大,却并没有什么力气,韩晟怕他动得太狠会漏针,没敢用劲儿,只能顺着黎凡的动作。
这一动,被子被掀开了些,韩晟的手被压在黎凡胸口,体温隔着衣服印到手心里,韩晟感到自己手心出了汗,有些黏湿。黎凡喘气喘得很重,胸膛在韩晟手下起伏,伴随着咚咚的心跳,让韩晟有一种直接摸到了心脏的错觉。
“阿晟……”
黎凡突然很大声地叫了他一下,然后撒娇似地又降低了音量。韩晟以为他醒了,问他需要什么,黎凡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只得凑近了些。
“阿晟,你别找他们,别找他们好不好……你要是想要,我可以给你的,真的,我可以……”
黎凡断断续续地说着,有些带着哭腔,韩晟见他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知道他只是在说梦话。他努力听了听,没太弄懂黎凡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真的……别找他们,和我,和我做吧……”
黎凡这一句话虽然说得很小声,却很清晰,韩晟自然是听懂了,却又好像迟迟反应不过来似地僵在了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黎凡抓着他的手松开了,呼吸平静了些,也不再说话,一颗眼泪挂在眼角,轻轻滑进了枕头。韩晟抽回手,给黎凡重新盖好被子。
他的思绪很乱,方卿的话,黎凡的呓语,全都乱糟糟地在脑海里盘旋。
他知道黎凡会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因为公司里那些关于陆丘的传言,自己总跟着陆丘出入那些奇怪的场所,难免也会染上些风言风语。或者,可能和林东也有关系?那张笑容那么明显,连陆丘都能看出来,更何况那时总是跟在后面的黎凡呢?
其实,韩晟不是没想过解释。那些传言也是,林东的事也是,他知道黎凡可能误会。但黎凡那张笑嘻嘻的脸似乎就没有变过,韩晟就理所当然以为他不介意。只是,韩晟现在才知道,原来黎凡并不是不介意的,也对,怎么可能不介意,毕竟他喜欢自己。
对啊,他喜欢我。
韩晟按了按眉心,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越发察觉自己一开始的决定有多冲动了。那个时候,他被万盛的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方面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能力有限,一方面又自负地不肯向现实屈服,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依靠黎凡的帮助,这让他心里很别扭,他从来都是依靠自己,也只想依靠自己,黎凡毫不犹豫扶了他一把,让他有一种靠着别人的腿脚走路的感觉,他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会撤出,害怕突然摔下来的惨状。
所以,他要偿还,越快越好,还得越多越好。
黎凡越是表现得轻描淡写,韩晟越是不安。
但他拿不出钱,不过他也知道,黎凡想要的不是钱,而是他这个人。韩晟被心头的不安折磨得快要崩溃,可万盛正在关键时刻,他没办法倒下,所以那个晚上,他决定用先自己抵债。
说出口后,韩晟心头的重担终于消失了。整天被黎凡缠着出去的那段日子,韩晟甚至有一种自己牺牲很大的错觉。他只需要时不时顺着黎凡做一个微不足道的妥协,黎凡就会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好像是自己付出的更多一些。
可回过头看,自己除了答应一个名分,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他想,自己真的是在报恩吗?这么久以来,黎凡真的得到了什么好处吗?
越回想越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给自己无处安放的自负找一个借口罢了。
韩晟看了看静静躺在床上,脸上少有的没有挂着傻笑的黎凡,心脏某一处像被羽毛轻轻刮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感觉。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回忆不起来,黎凡难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管是一开始自己忘了约会,还是那次车祸受了伤,还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事,每次自己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道歉的时候,黎凡好像都在笑,笑得没有一丝烦恼,让人不知不觉忘记了带去的所有伤害。
可方卿说得对,人非草木。
韩晟第一次为自己的自负感到可笑。
“阿晟,你还在恨我吗?”
韩晟眼前突然出现了黎凡生日那天,两人在摩天轮中的场景,那天,摩天轮快要升到最顶点的时候,黎凡突然问出了这句话。那个时候,黎凡好像也是笑着的,只是一双眼眸深不见底,笑得看不出情绪。
那个时候,他很难过吧。
所以,到底恨不恨呢?
韩晟重新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其实他明白,宋款冬的死是个意外。可是,只要一回想起那个深夜,自己发疯似地跑到医院,得到的却只是黎凡的一句“对不起”,韩晟全身的血管立刻像要爆炸一样,心里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咆哮着淹没了所有理智。
冬冬是和黎凡一起出去的,回来的却只有黎凡一个人……
冬冬从此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墓园,他还那么年轻,他那么温柔……
黎凡说对不起,说他没能救冬冬……
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自己在,一定拼死也要救他……
恐高症算什么,不是能克服吗?为什么不肯尽全力,为什么……
可是,冬冬的确是自己失足坠落的,和黎凡没有关系……
可是冬冬死了,就那样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两个相反的念头不停的在韩晟脑海里撞击,巨大的冲击让韩晟头疼得要炸开一般。可整整一个晚上,韩晟始终没能找到心中的答案。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找到了答案,然后呢?
恨,该如何?
不恨,如果不恨……一种隐约的可能性让韩晟的血液瞬间凝固。他打了个冷颤,立刻切断了自己的思路,不敢再细想下去,手控制不住的有些颤抖。
关于爱情,没有人给过他启蒙,他只是凭着本能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观念。他崇尚坚贞专一的感情,他喜欢上一个人,就要一直喜欢,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死去了,他的心永远不会变,他绝对忠诚。
一路走来,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信仰,而现在,他惊觉自己内心隐约的背叛,如同一个面临信仰坍塌的信徒,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心里漫延开来。
第42章
黎凡好像知道这是个梦,但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一个大的看不见边的房间,一张白得瘆人的床,墙上挂着日历,血红色的数字,日期停留在宋款冬死去的那一天。
很多男孩子,各种各样,活泼的,温柔的,狂野的,害羞的……他们站成一排,每张脸都不相同,却全都露出和宋款冬一模一样的笑容。韩晟搂着他们,亲吻他们,爱抚他们……有个男孩的手里拿了把匕首,狠狠捅进韩晟的胸膛。血立刻涌出来,渗入苍白的床单,像许多盛开的彼岸花。
男孩继续笑着,韩晟像感受不到痛一样,将男孩拥得更紧,疯狂地吻着男孩的笑容……
黎凡捂着眼睛,耳畔却是怎么也逃不开的喘.息声。他心疼的要炸开,拼命跑上去,想要推开那些男孩,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只能拼尽全力哭喊:
别,我可以,不要他们,我可以给你……
黎凡睁开眼睛,入眼是一片苍白,让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醒来了。或许是为了提醒自己,胃里缓缓涌起一阵细微的钝痛,不过很快就消下去了,脑袋却因此清醒了些。
转头,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温热的血液迅速涌入四肢,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烫。
韩晟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
黎凡一动不敢动,偏着头,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韩晟穿着纯黑色的西服,一只手撑着头,微微侧着身子靠在椅子上,头发有些乱了,有几缕软软地滑下来,温顺地搭在额上。眉毛的形状很好看,睫毛长长的,在眼睛下方留下一小块阴影。嘴唇微微抿着,没有笑,看上去却很温柔。
一缕阳光从窗户爬进来,暖烘烘的颜色,不刺眼,只在韩晟身侧晕开一圈淡淡的光影,生生将现实美成了梦。
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像蝴蝶展翅一样缓缓抬起,黎凡的视线落入了深褐色的眼眸,像沉入了海底,越来越深。
“你醒了?还难受吗?”
听见韩晟的声音,黎凡瞬间恢复意识,惊慌失措地朝被子里缩了缩,挡住红透的脸。
“没,没事了。”
韩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起身靠近病床,伸出手贴了贴黎凡的额头:
“应该没发烧了,胃还难受吗?要吃东西吗?”
额上微凉的触感让黎凡颤了一下,尽管韩晟的手很快拿开,触电般的感觉却像涟漪一样荡开,穿过额头薄薄的皮肤,一寸一寸深入骨血。
“我没事了,现在几点了?”
看着黎凡脸上的笑容,韩晟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掏出手机看了看:
“快到八点了,我先给你买点吃的,待会儿得去公司一趟。”
黎凡心里一惊,他记得自己是开会的时候突然晕倒,好像没有过多久,刚刚还以为是头天下午,竟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难怪韩晟脸色这么差,这么说……黎凡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
“阿晟……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这儿?”
“嗯,是方卿通知我我才知道的。”
一股暖流涌入胸腔,心脏好像热得要融化。
“阿晟,谢谢你,你都没有休息好吧,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其实我在医院没关系的,下次你不用一直陪我,你看你黑眼圈这么严重,都怪我……”
“你以后注意点,别再有下次了。你吃什么?”
黎凡愣了愣,然后朝韩晟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弯的,两颗小虎牙挂在嘴角。
“白粥就行,麻烦你了!”
韩晟到洗手间冲了把脸,开门出去了。黎凡起身,将枕头垫在背后,靠墙坐了一会儿。其实他本来不想麻烦韩晟,打算让他直接去公司的,可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韩晟今天好像很温柔,温柔得有些陌生,温柔得不像现实。
像从来都只有劣质水果糖吃的小孩,突然得到了一颗巧克力,一边被嘴里细腻柔软的味道甜得浑身发软,一边又在心里隐隐不安。舌尖的滋味太美好,忍不住抿紧嘴唇,想要把甜蜜留得更久一点,可嘴里软软的巧克力一直在消融,怎么也留不住。
黎凡理智上知道,韩晟在医院呆了一夜,已经很累了,自己不应该再麻烦他,可又控制不住的像不讲道理的小孩一样,撒着娇想要把这温柔的时光留得久一些。
没过一会儿,韩晟提着一碗白粥回到病房。黎凡打算起身去接,韩晟将粥直接放在了床头柜上,打开了盖子,道:
“凉会儿再吃吧,我先走了,有事打电话。”
“你不吃吗?”
“一会儿再看,不说了,我先走了。”
说完,韩晟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出门后,韩晟有些焦躁地揉了揉眉心。两种念头在他脑海里激战一夜,他仍然没有找到答案,不论那一方胜利,都令他难受。他只能粗暴地将所有念头都强行压下,战战兢兢地维持心里的平衡。
黎凡坐在床边,看着那盒白粥的热汽发了会儿呆。昨晚出了一身汗,起床前一直捂着没有发现,这会儿掀了被子,湿湿的衣服贴着背,有点凉。
黎凡翻了翻堆在床尾的袋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套洗漱用品,还有一件T恤,是之前丢在方卿家里的那件。看着横在袋子里那只荧光色的牙刷,黎凡脑海里立刻浮现方直男在超市货架前一本正经挑了个最丑的颜色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黎凡到洗手间洗了脸刷了牙,又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T恤,出来的时候,粥已经凉了一些。
黎凡一边喝粥,一边掏出手机给方卿回消息。粥熬得很浓稠,加了糖,淡淡的甜味在口腔里缠绵,温柔地滑进喉咙,将胃填得暖暖的。烧了一夜,嘴巴里有些苦,并没有什么食欲,但黎凡还是将一整碗粥都吃了个干净。
上午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点滴。
中午方卿送来了亲手煲的汤,前段时间吃东西的习惯很差,舌头吃坏了,除了辣椒带来的刺痛,好像什么也感受不到。现在一碗温热的汤下肚,封闭已久的味蕾忽然间苏醒,如同枯死的草木得到浇灌,一时间眼眶都有些湿润。
方卿看着黎凡仓鼠一样捧个碗埋头苦吃,心里松了口气,摸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黎凡将最后一口汤咽进肚子,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角,长长吐一口气,满足地摸着肚子道:
“方直男,你的厨艺真是越来越棒了!果然还是美食最治愈啊!”
方卿一边收拾保温壶,一边从容地翻了个白眼:
“您老人家还知道什么是美食啊,也不知道是谁乱吃东西糟践自己,呸,糟践食物!”
黎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错了嘛,以后再也不敢犯啦!”
方卿将保温盒装进袋子,重新坐回椅子上:
“医生说,你这次生病,除了压力过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吃太多刺激性食物。我记得你以前不太吃辣啊,最近怎么老见你吃辣的东西?你黎叔叔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吗?到底是什么事啊,怎么弄得这么累。”
“没事了,你别担心啦,前段时间确实是太紧张,有点失控了,之后我会好好注意的。其实压力也没那么大啦,是我自己状态不太好,现在已经没事了。”
“行吧,你心里有数就行,毕竟黎氏的事,我也不方便插手,阳成这边你就先都不要管了,我来弄就行。上午医生来过了吧,怎么说的?”
“已经好了,明天再打一次点滴,拿些药,就可以出院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可能是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哎我是不是应该考虑锻炼锻炼身体啥的,哈哈哈!”
“你可拉到吧,你办的那几□□身卡都当书签使了多久了,你好好吃饭,按时休息就差不多了。”
“嘻嘻……你说得也对。”
方卿犹豫了一下,脸色变了变,道:
“昨晚,韩晟他……”
“阿晟昨晚守了一夜,早上去公司了。方卿,谢谢你。”
方卿敲了敲黎凡的脑袋:
“看你这副花痴脸,别谢我,我只是不想自己在这儿守一夜罢了,啧啧,跟你呆一块儿久了,感觉自己都变成老妈子了。”
黎凡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盯了方卿一会儿,语气严肃道:
“方直男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老妈子体质了!不过,你的审美还是很钢铁,老妈子应该不喜欢荧光绿的牙刷!”
方卿毫不犹豫一记白眼,随之附赠敲头三次,咚咚咚脆响款。
“下次一定给您挑一款粉红色儿的,赠送迷你芭比娃娃的那种!”
“哟,你很懂嘛!”
黎凡捂着脑袋,和方卿笑作一团,笑得身体都开始发热才停下来。黎凡摊开手倒在床上:
“好久没有这么舒畅了,之前好像憋久了一样,这会儿真的五脏六腑都通畅了。”
“那你是不是再过一会儿就得羽化成仙了?得,您在这儿修炼着,我得回去管着您的江山,省得升了天没人给你供香火。”
黎凡蹭了蹭被子,翻身侧躺:
“行,你快去吧。”
“下午韩晟不过来的话再给我打电话,省得我这大电灯泡晃了你的眼。”
黎凡脸红了红:
“哪有,阿晟不来你也别跑了,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了,这段时间你事情也不少,早点回去休息吧。”
方卿将袋子收拾好,拍了拍黎凡的肩膀:
“行了,你别想这么多了,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公司了。”
第43章
黎凡一共在医院住了两天,第三天上午打过最后一次点滴后,黎凡拿了药直接去了公司。大家见了他,纷纷围上来,好一番嘘寒问暖,几个年纪稍微大点的还苦口婆心地教育了他一番。黎凡被一大堆唠叨围在中间,有些哭笑不得,但心里很温暖。
那天他一头栽倒在会议室,大家都有些吓到,黎凡住院这两天,很多同事嚷嚷着要去看他,黎凡都让方卿帮忙拦下了,大家便送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营养品让方卿带去医院,把病房堆得满满的。
把一众人哄回工作岗位后,黎凡去方卿的办公室看了看。方卿正埋头翻看文件,见黎凡进来,起身倒了杯热水塞到黎凡手里,又坐回办公桌前,一边在文件上圈圈改改,一边道:
“药都拿好了吧?记得按时吃。怎么不先回家休息休息,或者可以等我中午去接你啊。”
黎凡捧着热水,指尖暖呼呼的。
“我这两天休息得挺好的,你看你都忙成什么样了,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
“哟,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呢!”
黎凡笑了笑,难得没有回嘴。看着方卿忙着工作的样子,他心里是真的挺内疚的,他觉得等这段时间过去,一定要让方卿休个假才行。
“这几天事情多吗?你忙得过来吗?”
方卿合上文件夹,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伸了个懒腰,道:
“还好,技术部那边暂时没什么事,嘿,你再不回来,我感觉我都快成老板了。”
“辛苦你了,回头请你吃大餐!”
“行,先说好,吃啥我决定哈,可别再像上次了,吃一肚子伤心事。”
方卿说的是吃火锅那次,他确实有些失控,当时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的,现在回想起来,方卿肯定全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跟看傻子似的,黎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会了,都你说了算。”
“好勒,我就记着啦。你黎叔叔那边的事,什么进展了?哎,算了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了,反正你就先把那边弄好,阳成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的。”
黎凡感动得就差扑上去搂住方卿了,不过还没起身,就被方卿一双白眼给拦住了。两人又聊了几分钟,黎凡回到了自己办公室。
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面找到一个名字拨通了电话。
“喂?”
“临风,中午有空见一面吗?”
“有事?”
“嗯。”
“行吧,我现在正好在成约阁,你来了直接打电话就行。”
“好。”
挂了电话,黎凡又翻了一遍资料,然后将文件锁进了装有林东调查资料的抽屉里。
昨天,黎路明到医院去看了他一次,还带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因为黎凡并不能确保林东完全可靠,所以这段时间,除了等待林东的消息,黎凡联手黎路明一直在寻找杜风扬的其他弱点,他得留一个后手。
黎凡昏倒那天晚上,黎路明一个很久没联系的老朋友给他透露了杜家一个大八卦,说是杜风扬的爸爸杜建国在娶他妈盛可心之前,曾经有过一个青梅竹马叫白莉莉。小时候两人挺要好的,也谈过一段,两家都见面了,没想到杜建国突然变了心,和盛家千金好上了。盛家当时在国内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杜家一时利益熏心,真让杜建国抛弃了白莉莉。白家虽然也是书香门第,却拿这些生意场上的人没有办法,只得闷声咽了这口气。白莉莉伤心欲绝,在家呆了一年多后自杀了。白莉莉的母亲气不过,想去杜家闹,却是四两拨千斤,一点水花都没掀起来,还被逼着离开了国内,这件事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这些事情虽然隐秘,但当时人脉广的大户人家,基本也能摸到点风声,并不算什么绝对的秘密。可大概就连杜家也没想到,白莉莉自杀前生了个孩子,白家走后,那个孩子也连带一同消失了。
黎路明本来没当回事,只是顺手查了查,没想到让他偶然摸到条大鱼。那个孩子在五年前回国了,不仅很快在本市扎根壮大,还隐隐在暗中蓄力筹备,明显是要搅弄一番风雨的意思。因为发展的都是地下势力,又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五年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静。不仅如此,像是故意嘲弄一样,他甚至还随了杜家的姓。
这个人,就是成约阁的杜临风。
如果不是黎路明将资料摆到他面前,黎凡觉得这事听上去就和都市传说一样荒谬。那个随时一副书香气息,温文尔雅模样的杜临风,那个将餐馆做得如画一般精美的杜临风,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身份。
黎凡跟杜临风虽然不经常联系,但他很喜欢杜临风的气质,跟杜临风待在一起总是很舒服,颇有些君子之交的意思。在乌烟瘴气的生意场上,能寻到这样一份如水般清澈的交情是十分难得的事情,黎凡很珍惜。
可现在,一想到杜临风那温润的笑容底下,也藏着深不见底的秘密,黎凡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黎凡在成约阁的一个包厢里见到了杜临风,因为是午饭时间,杜临风按照黎凡常点的套餐准备了一些食物。可是,看着满桌精致的碗碟小菜,黎凡丝毫提不起食欲。尤其杜临风那熟悉的微笑,更让他心里堵得不行。
“临风,我……”
黎凡实在是没办法开口,杜临风也不催,只是淡淡地陪着。黎凡想了想,直接将资料递了过去。其实,贸然来见杜临风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这就相当于自己将底牌全部亮出来。杜临风或许比想象中的更危险,说不定,没能打倒杜风扬,倒把自己埋进去。
可是,黎凡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想相信杜临风。
黎凡本以为杜临风看了资料会生气,毕竟自己随便调查他,还查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谁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没想到,杜临风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一点怒意也看不出来,只是温声道: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黎凡跟着杜临风七拐八拐,进了成约阁最内部一间小屋,虽说是古色古香的装修风格,却备了很先进的安保措施。门口有两个古装打扮的服务生守着,那服务生身形高大结实,目光如炬,很明显不是普通的服务生。
关上门,杜临风和黎凡对坐在一个刻有细致雕花的木桌前。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从里间开门出来,给两人上了茶水,然后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说吧,你想做什么。”
杜临风一边抿着茶,一边温声问到。如果不是桌上那份有些突兀的文件,黎凡几乎要忘记所有的事情,眼前氤氲着缥缈的茶香,好像穿越到古代,和一位翩翩君子对坐赏茶,谈诗作赋。
“我想对付杜风扬。”
黎凡没有隐瞒,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杜临风。杜临风听完,轻声笑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道:
“小凡啊,你就这么全都告诉我?既然你查了我,就知道我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你就不怕我动你?”
黎凡紧张得手心冒汗,四肢冰凉,但他还是强装镇定:
“你不会,我相信你。”
“哦?你凭什么相信我?”
杜临风还是笑着,一只手把玩着手里的小茶盏。
“凭我认识你这么久,凭我了解你的人品。”
杜临风将目光移到那份文件上:
“我的人品?那份资料可不这么说。”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黎凡说完,杜临风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了一阵。在这样的气氛里,杜临风的大笑显得有些诡异。黎凡紧张得手指甲都掐进肉里了,杜临风才停下来,恢复了平常的表情,拿起茶壶将黎凡面前的茶盏添满,做了个请的手势,缓缓道:
“你查到的资料,大部分是真的。关于我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在对付杜风扬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的确一致。如果我们合作,你可能会处于不利地位,因为你的信息,我全部能查到,但我这边,却不能让你涉足。这样,你还要合作吗?”
黎凡想了想,拿起茶盏,将温热的茶水一口饮下:
“临风,我可以相信你吧?你,给我点信心。”
杜临风笑了笑,一字一句道:
“小凡,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场大雨落入黎凡心里,将先前那些蠢蠢欲动的隔阂,怀疑,全都冲刷干净,黎凡觉得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我信你,我要怎么做?”
杜临风仍旧维持着微笑,语气却严肃了些:
“你先别急着答应,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你是不会选择跟我合作的,因为代价比你想象得要更大。你的目的也许只是对付杜风扬,可我的计划,却是针对整个风扬集团的。具体什么计划我不能告诉你,从回国以来,我筹备了将近五年,现在已经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现阶段,我的确需要一个类似万盛这样的公司,既要有一定的实力,又不能太过。更重要的是,我需要这个公司的利益目标和我高度一致,说白了,也就是被杜风扬逼到极致已经无路可走的,要么死,要么陪我冒险。我能给的,只是计划成功后的一线生机,但除此之外,我不会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负责。作为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其实就算我成功,跟我合作的公司几乎也会耗尽实力,短期内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黎凡沉默地听着,脸色也开始严肃起来。杜临风顿了顿,继续道:
“根据你的资料,现在还不能确定杜风扬到底要对万盛做什么,万盛并没有到我说的那个程度,没必要跟我冒险。”
黎凡想了想,问:
“那,你找到合适的公司,需要多久?”
“这个得看时机,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我等得起。不过,杜风扬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他真要对万盛下狠手,我没办法保证会在此之前扳倒他。即便我们是朋友,我的计划必须按照预想一步一步完成,不会顾及任何其他事情。”
“我明白的。”
“既然这样,你先继续调查杜风扬,真的到了走投无路那一步的时候,你再考虑要不要跟我合作。在此之前,我依然只是成约阁的老板。”
黎凡语气很坚定:
“好,临风,谢谢你。”
杜临风起身拍了拍黎凡的肩膀,语气也恢复了轻松:
“好啦,小凡,这么一会儿看你紧张的。话也聊了,咱们肚子还得填饱不是?走,今天老板亲自服侍你!”
杜临风的坦然让黎凡彻底放松下来,食欲也恢复了不少。两人不约而同地忘记刚刚结束的谈话,一顿饭吃得平静而愉快。
第44章
下班后,黎凡虽然没有踩点走,但也比前几天早很多,刚到饭点就回家了。令他惊讶的是,韩晟竟然比他回得更早。
进门时,韩晟正在沙发上看书,厨房里飘出一股香菇瘦肉粥的香气。
“你回来了,吃饭没?”
“没有呢,阿晟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没什么事就回来了,煮了粥,凑合吃点儿吧。”
说完,韩晟放下书,起身去了厨房。黎凡换了鞋,将公文包丢到沙发上,也跟着进了厨房。韩晟正背对着他将温在锅里的粥盛进碗里,羊毛衫的袖子被挽起来一些,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
看着眼前挺拔的背影,黎凡突然强烈地想要搂住韩晟的腰,将头埋进柔软的羊毛衫里,想得胃里一阵一阵的疼。
韩晟端着碗转身,撞上黎凡深深的目光,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道:
“你有话跟我说?”
“阿晟……”
有一瞬间,黎凡几乎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林东的秘密,杜风扬的阴谋,自己连日来的失控,难过,委屈……他像是落魄的侠客,背着重重的行囊,独自走在寒冷的雪夜。肩膀被磨破了,脚上都是水泡,身旁只有寒风和暴雪,无以为伴。除了疲惫,更要命的是孤独。
“没事,我……就是想说声谢谢。”
黎凡顿了顿,将快要溢出胸腔的情绪,全都挡在了一个纯真的笑容之后。韩晟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微微侧身绕过发愣的黎凡,将粥端上了餐桌。
黎凡转身去拿勺子的时候,心里因为刚才突然汹涌的冲动有些后怕。他不能告诉韩晟,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无所谓,即使一脚踏入深渊,他也要守住他爱的人所爱。但他一个人就够了,他不能因为承受不了压力,就将本可以全身而退的韩晟也一把拉下去。
两人安静的坐在餐桌前,只偶尔有瓷勺触碰碗碟的声音。黎凡很久没有这样和韩晟呆在一起了,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问万盛最近忙不忙,陆氏的合作是不是沟通得差不多了,明天还会回来得这么早吗……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他总觉得眼前的平静有些不真实,明明身在其中,却好像是陷在回忆里,随时都可能惊醒,然后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只不过是想一个奢望想得入了迷。
这一夜,黎凡很快入睡,但睡得不是很好,第二天起床眼睛又干又肿,和熬一整晚没什么差别。
不过,熬了几天,总算是有了一点好消息。上午,黎叔叔发来短信,告诉黎凡,林东母亲的事已经做好计划了,等待时机就可以正式施行。黎叔叔并没有告诉他具体的计划,黎凡也没追问,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每一次传递消息,都可能面临泄露的风险。
黎凡想了想,决定通知一下林东,一方面让林东放心一些,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多给他一些信心,让他有动力听从自己的安排。
正当黎凡犹豫着怎么联系林东时,办公室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他想得出神,一时没有意识到铃声并不是自己常用的那一个,直到拿起桌上的手机,发现仍然是黑屏的时候,黎凡突然浑身一震,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用来联系林东的那只手机。
“喂?”
“黎,黎总,我是林东。”
黎凡起身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压低了声音:
“杜风扬联系你了?”
“嗯,他让……”
林东刚要开口,黎凡立即打断他的话:
“你现在在哪儿?安全吗?”
“我在公司的厕所隔间里,我看过了,周围都没有人。”
黎凡对林东薄弱的安全意识有些哭笑不得,但现在不是说教的时候,他想了想,道:
“挂了电话,发短信。”
林东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大约一分钟后,黎凡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
黎总,杜风扬让我销毁一份档案,项目名称叫星辰计划。
黎凡盯着手机屏幕皱了皱眉,疑惑充满心头,但他来不及细想,问道:
你又没有电子档案的系统权限,怎么删得了?
林东回复得很快:
我不知道杜风扬是怎么知道的,韩总今天刚把我调去帮他整理会议资料,尽管我不会那样做,但我想,杜风扬是觉得我之后会经常出入韩总办公室,有机会接触韩总办公室的电脑。
黎凡的目光停留在“经常出入”那一句,心抽痛了几下,差点没拿稳手机,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现在必须要保持冷静,才能尽快做出正确理性的判断。他咬紧嘴唇,努力抑制住手指的颤抖,继续发信息:
杜风扬有规定时间吗?
林东答:
没有,只说抓住时机。
黎凡看了看时间,从手机铃声响开始,大概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左右,黎凡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
你先不要有任何其他动作,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杜风扬要是问,你就说韩晟警惕心强,你在拼命找机会。下次联系我如果还在公司,你还是找个厕所隔间,我接了电话之后你不要说话,立刻挂断,我们短信交流。现在,尽快删掉所有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把手机藏好,冲两次水再出去。
放下手机后,黎凡按了按额角,开始在脑袋里整理刚才得到的信息。
首先,上次去万盛的时候,林东只是个实习生,平常在综合办公区印印资料什么的,并不会经常出入韩晟办公室。那时,杜风扬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今天,韩晟刚把林东调走,杜风扬立刻发了消息。从林东的意思看,杜风扬并不是通过林东知道这件事的。也就是说,一定有其他人在监视林东,并且把林东在万盛的状况报给杜风扬。效率这么高,这个人一定也在万盛。万盛并没有正式招过新人,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早就呆在万盛了,不排除是后来被收买的。
然后是杜风扬要林东删除的档案。星辰计划是韩晟创办不久之后接的一个小项目,并不为盈利,只是想要积攒一些经验,所以投入也不是很大。后期出现了一些问题,做得并不成功,但因为规模小,加上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韩晟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后期韩晟开始筹备万盛成立以来第一个大型项目,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星辰计划就仓促收尾,只留下一些核心数据存在档案库里。而就是那个大项目,让万盛差点毁于一旦。
当时,因为评估失误,预计的利润没有如期而至,投资方不肯等,粗暴的撤资毁约,导致万盛资金链断裂,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虽然靠着黎凡的帮助,万盛总算是挺过一劫,但经过这么一遭,万盛元气大伤,那个项目也不了了之了。
至于那个项目为什么突然出现问题,黎凡也参与过调查,但查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整件事似乎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次意外。
项目开始后不久,星辰计划就终止了,两个项目没有什么大的联系,大家也根本没想到往那个方向查,可经林东这事一提醒,黎凡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直觉,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但黎凡是在万盛陷入危机时才开始参与调查的,对星辰计划并不熟悉,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个事。现在突然去问韩晟,韩晟肯定会有所怀疑,黎凡只好先联系黎路明,让他想办法往这个方向查查看。
第45章
在等黎路明消息的两天里,黎凡心里突然放松了一些。或许是因为调查渐渐有了方向,让他那种总像是摸着黑走一条不见终点的路的不安减轻了不少。而且,韩晟这几天下班后都回得挺早的,据说陆氏总部好像出了点什么动静,陆丘被扣在那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黎凡刚开始还有点别扭,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没有心大到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到了下班的点儿,黎凡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犹豫,就坦荡荡地挤上了下班第一趟电梯。
他想,有什么好矫情的呢?多难得的机会啊,两人都多久没好好一块儿吃饭了,想这么多干嘛呢,七扭八扭玩心思,跟个深闺怨妇似的……想到这儿,黎凡忍不住冲着电梯没人的方向勾了勾嘴角,忍住没笑出声来。呸,什么破比喻!
不过,他开着车往之前常常买菜的那家大型超市去的时候,又在心里跟自己强调了一遍,不要想那么多,还在一起,还能陪伴,就够了。
日子好像越过越回去了,两个人又回到了刚住到一起不久时的生活模式,黎凡踩点下班,去超市买菜,回家做好饭菜,韩晟差不多就回来了。两人静静地坐在餐桌前吃饭,黎凡习惯性地替韩晟布菜,韩晟也很自然地吃掉。饭后,两人呆在客厅,不怎么说话,和以前一样,韩晟在沙发的小茶几前办公,倒是黎凡,没有窝在一旁玩手机,而是到阳台附近的书桌前看资料。
头一天,黎凡还有些紧张,时不时偷偷观察韩晟的表情。但韩晟一脸自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好像日子本该就是这样,中间长长的一段被砍去,前后留下来的两截就自然的衔接上了。
到第三天的时候,黎凡已经没有任何不安了,这两天过起来很快,回忆的时候却跟蚕蛹似的,小小一团,抽出来能有千丝万缕,连绵不绝。好像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也会这样一直下去。
黎路明的动作很快,黎凡只给了个大概方向,他立刻就能抓住关键顺杆往上爬,短短两天就有了收获。
黎凡接到电话的时候,韩晟正在洗澡。黎凡撇了撇浴室紧闭的门,起身走到了阳台最角落,才按下了接通键。
“怎么样,查到什么了?”
“杜风扬那边藏得很紧,但可以肯定两件事,第一,杜风扬插手了星辰计划,第二,万盛那个项目的失败的确跟星辰计划有关。至于这两点之间有没有联系,还没有找到证据。不过,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星辰计划都像是杜风扬的跳板。”
尽管黎凡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推测,但听到黎路明的话,他还是觉得后背爬上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不是从林东那边入手,根本没有人想到那个不起眼的星辰计划竟然被杜风扬做过手脚。要不是他及时察觉,等到林东真的找到机会删掉星辰计划的档案,一切都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或许因为紧张,黎凡声音有些哑,他压低声音道:
“也就是说,杜风扬并不是要动万盛,而是已经动过了,来毁灭证据。”
“对,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这对我们来说算是个好消息,一来短期内不用时刻担心万盛的安危,二来我们有了方向,时间也不那样紧迫了,可以联合万盛商量更好的对策。”
“嗯,路明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没事儿,反正该拿的报酬我也没客气!”
“行,那先这样吧。”
听到浴室的开门声,黎凡匆匆挂了电话。尽管刚刚一直注意压着嗓子说话,黎凡还是有点心虚,怕韩晟听见什么,毕竟刚才提到了万盛。韩晟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客厅里坐下,只看了黎凡一眼,没有什么表情,应该没有听见。
黎凡轻轻呼了口气,删掉了黎路明的来电记录,转身也去了浴室。这件事不可能一直瞒着韩晟,毕竟是万盛的事情。既然现在已经差不多摸清了杜风扬的阴谋,并且危险性比预估的要小很多,也是时候该通知韩晟了。黎凡决定等黎路明查清细节后就去找韩晟谈,顺便也要商量之后的对策。
一切似乎都进展得挺顺利的,黎凡少有的睡了个踏实觉。第二天早晨,还是韩晟推了他两下,他才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一开始以为是闹钟,打算直接关掉再延迟几分钟,可拿起手机又意识到不对,韩晟都还没起,闹钟响的时间不太对。再仔细一听,不是闹钟,而是来电提醒。
黎凡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也没看是谁,迷迷瞪瞪按了接通建,不情不愿地喂了一声。
“黎总让我联系你,风扬医院那女人的事,今天行动。你……”
“等我十分钟!”
黎凡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渣子,一瞬间清醒过来,猛地起身坐在床上,没等电话那头说完,立刻挂断了。瞥了一眼时间,距离平常起床大概还有二十分钟。
韩晟也没太清醒,推了黎凡两下又背过身睡了,但黎凡突然挺身这一下动静有点大,他转头半眯着眼睛看了黎凡一眼。
黎凡冷汗都下来了,但看韩晟的样子,应该没有听见什么,电话不能拖,黎凡强壮镇定地说:
“阿晟,我有点急事,早上你自己弄点吃的,我现在就得走了。”
因为着急,语速控制不住有点快,但黎凡来不及考虑这些,说着就掀被子下床。
“是阳成出事了?”
见黎凡这么着急,韩晟清醒了不少,也撑着身子打算起来。黎凡立刻摇头,飞快地说:
“不是不是,你别担心,不是大事,晚点说,我先走了,你再睡几分钟。”
韩晟还想说什么,黎凡已经匆匆开门出去了,不到一分钟,防盗门也响了一声,大概都没来得及洗漱就出门了。
到停车场后,黎凡四处张望了一圈,现在还早,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黎凡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把车开到了停车场转角的最里边,又注意看了一眼韩晟的车,确定韩晟就算在他离开前来取车,应该也不会注意到自己还在车里。
看了一眼时间,过去了大约八分钟,黎凡翻出来电记录,点开最上面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黎总,我是猎刀,现在方便说话了吗。”
猎刀是黎叔叔招的一个退伍兵,在黎氏专门负责处理特殊事务,黎氏虽不像风扬集团那样涉黑,但有时候也会迫不得已遇到一些危险系数较高的事情。林东母亲的事弄起来很复杂,黎凡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黎叔叔竟然出动了猎刀,看来难度比他想象得要大很多。
“嗯,你说。”
“我们已经确定好计划,具体就不透露了,总之顺利的话,今晚七点的飞机,送林东和他母亲出国。现在我们要先去见林东,为了避免任务失败,杜风扬立刻对林东下手,我们会派阿羽和狼牙去守着他。”
“那我?”
“黎总只管去公司就好,我们有情况会随时通知你的。”
“那,见到林东了让他联系我一下吧。”
“好,那黎总我们先行动了。”
“万事小心。”
挂断电话,黎凡手心有些冒汗,靠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才冷静下来。偏头看了一眼韩晟的车,韩晟还没下来。
黎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跑下来,他也能预料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猎刀只是通知一下自己任务情况,按理说,他只需要跑到阳台或者浴室去接电话,韩晟应该也不会注意到。
其实无论如何,韩晟最终都是会知道这件事的。但黎凡就是心慌得厉害,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不想在今天被韩晟发现,不想韩晟现在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他不敢细想,心里隐隐泛起的,全都是不好的预感。
直到看见韩晟走进停车场,黎凡的心跳速度依然没有降下来。韩晟没有发现黎凡,径直进了驾驶室,没过一会儿就开走了车。
黎凡又等了一会儿,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往脸上捂了捂,强行压下心里的不安,才缓缓启动了车朝阳成开去。
第46章
黎凡到达公司后,差不多过了有半小时,林东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黎总?”
“阿羽和狼牙见到你了?你现在在哪?”
林东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
“他们要带我去一个酒店,让我在那儿等,晚上和我妈一块儿走。黎总……”
最后一句带了哭腔,黎凡想到林东缩着肩膀的样子,心里一软。他能够理解林东现在的心情,就连自己都紧张得发抖,更何况是等着自己亲生母亲的林东。黎凡语气放缓了一些,安慰到:
“没事,你别怕,阿羽他们很可靠,一定没事的,你就听他们的安排就行。过了今天,你们就安全了。”
电话那头的林东吸了吸鼻子,似乎也冷静了一点。
“黎总,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没事,我也不光是为你,再说,你也帮了我的忙,礼尚往来而已。”
林东沉默了几秒,犹豫着开口:
“黎总,我……以后要一直呆在国外吗?我,我连英语都不会说……”
“当然不是,只是现在这边太危险了,一旦转移了你母亲,风扬集团那边不可能一直瞒得住。为了不暴露我们,猎刀他们还有很多断后工作要做,要是你不走,他们还得分神保护你的安危。再说,那边的条件好一些,对你母亲的治疗也有好处。等这边的事情解决好了,你母亲康复了,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或许是林东的不安太过强烈,有些激起了黎凡的同情心,黎凡无意识地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总觉得林东此时脆弱得像个找不到家的流浪猫,只能小心翼翼地靠着自己的裤脚,忍不住就想伸手摸摸头安抚。
“那,大概得多久?”
“这个不能肯定,你不用担心生活的事,猎刀他们会安排好的。”
“那个……黎总,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阿羽他们要带我去酒店了,我……我想跟韩总见一次面,我,我觉得很对不起晟哥,他在公司很照顾我,我却……我,我就想请他吃个饭,我不会说其他的,我……”
黎凡握着手机的手僵住了,他有种被脚边流浪猫咬了一口的感觉,说不上是难过还是生气,就是心里哽得不行,还有点想笑,但嘴角紧紧抿着,怎么也扬不起来。
见黎凡没有回答,林东明显有些慌:
“黎总,我知道现在说这样的要求是给你们添麻烦,但我就是……韩总平常真的特别照顾我,就像哥哥一样,我,以后估计也没有脸面对他了,我就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就是想,谢谢他……”
林东的声音越来越小,电话里隐隐响起他细微的喘气声,似乎是在极力隐忍情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像哥哥一样”,黎凡心里翻涌的复杂情绪突然消停了一些。他想了想,让林东把电话递给阿羽。
猎刀也在,他直接接过了电话。黎凡问了问他的意见,猎刀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只是阿羽和狼牙必须要全程跟着,并且晚上六点之前必须回到酒店。
林东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连声应着“只是吃饭,不会多久”,又含糊不清地说了很多句感谢,黎凡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挂掉了电话。
黎凡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呆了一会儿,他把自己整个锁住,害怕自己哪怕只是微微挪动手指,都会不受控制身体的动作,忍不住拨回电话阻止林东。
挂断电话后的每一秒,黎凡都在后悔。不知怎么,今天总有一种在逆流中行走的感觉,明明不辞辛劳地绕路,一心想要避开某块石头,可绕来绕去,那块石头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眼前,避无可避。
就像他明明绞尽脑汁不想让韩晟牵扯到这件事来,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细节,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一切都像注定好似的,纵使他心急如焚,也只是无能为力。
况且,他没法给自己的心慌找到任何理由。
林东的要求并没有多不合理,就像他说的那样,或许他只是把韩晟当成疼爱自己的哥哥一样,只是想在离开前感恩一份善意,只是想见见自己想见的人,黎凡没有理由拒绝,那太残忍了。
再说,如果韩晟也想见林东呢?
想到这儿,韩晟替林东挡掉热水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黎凡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身体里那份叫嚣地冲动也跟着冷却下来,只剩一片冰凉的悲意。
对啊,黎凡想,就算不管林东,自己怎么忍心看着韩晟又一次遭受不告而别的痛苦呢?他那么温柔地对待那张笑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笑容,如果就这样被自己送走,连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留下,他一定会,更恨我吧……
不过短短两三日的宁静,怎么就擅自以为可以忘记所有的事情呢?摩天轮上,韩晟一字一句的话,明明连语气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何能自负到往那刻在深处的恨上再添上一笔呢?
黎凡放下了手机,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向后仰靠在转椅上,深深吐了口气,看着空白的天花板无声地笑了。
多可笑,明明是想找个无理取闹的借口,结果连自己都要说服自己放弃,那大概也就没有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了吧。
心乱如麻,又牵挂着猎刀那边的行动,黎凡好几次拿起桌上的文件想要用工作转移一下注意力,却翻来覆去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去,浑浑噩噩耗了整整一个上午。
越接近午饭时间,黎凡越是觉得身上好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似的,手脚怎么放都不舒服,恨不得起身蹦跶几下。鉴于老板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里蹦跶这件事听上去太过诡异,黎凡只能生生忍住。
又熬了几分钟,黎凡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起来蹦跶,自己也要毫无节操的在庄严肃穆的办公室里抖腿了,他现在急需一个能让他冷静的地方。起身的一瞬间,成约阁那间隐秘安静的小木房出现在他眼前。
正好,也跟杜临风讲一下星辰计划的事。
黎凡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杜临风的电话,杜临风的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润平缓,让快要溺死在焦虑里的黎凡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
第47章
韩晟放下筷子,抬头看向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林东。
“晟哥,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一接触到韩晟的视线,林东立刻紧张兮兮地问到,一张脸涨得通红。韩晟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不知怎么,最近见到林东,总是会不自觉想起黎凡,想起他大学时总是黏在身边的样子。黎凡也容易脸红,却不会露出这种怯懦的表情,就算耳根都红透了,脸上的表情依然是自然的,笑容爬满了眉梢眼角。
这样的联想越来越频繁的出现,让韩晟有些害怕。他心底那只天平早就开始颤抖,摇摇晃晃要偏向不曾预测到的一方,可每次只要出现一丝波动,一股巨大的茫然就会将他包围,好像飘在空中,看着自己熟悉的世界一点点崩塌,然后,宋款冬纤细的身影在一片尘土中离他远去,最后一刻,只剩下那张令人心疼的笑脸,带着嘲讽地问:
你不是要永远喜欢我吗?
然后,那张笑脸也变得越来越淡,韩晟慌忙伸手去抓,却只有一捧尘土,轻而易举从指缝漏走。
太疼了,疼到仅仅是稍稍想到黎凡,韩晟就会狠狠掐掉所有未知的情绪,连带着有关不那么痛苦的回忆都一并忘掉。
“晟哥?”
林东又喊了一声,韩晟猛地回过神来,眼里的迷茫瞬间扫落。
“你今天,到底叫我来做什么?”
“没……没什么啊,我就是想请你吃个饭,顺便,顺便感谢一下这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
林东目光闪躲,声音也有些颤抖,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李秘书说,你早上跟她请了假,原因也说得稀里糊涂的。你不会告诉我,你请假就为了跟我吃顿饭吧?”
林东捏着手指,有些语塞,韩晟接着道:
“你不用紧张,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算……算是吧,但是我可以解决得了,这次不需要麻烦晟哥了,我真的是想感谢你,这段时间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林东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下去,缩着肩膀,像个犯错的孩子。韩晟之前听他说过,他的母亲生了病一直住在医院,今天林东表现得一直很奇怪,韩晟才会猜测是不是他母亲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那……”
韩晟正要开口,手机铃声忽然响了,他掏出手机,是张秘书打过来的。
“喂?”
“韩总?陆氏总部那边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陆家老爷子派来的,要了解咱们上次跟陆氏合作的那个项目详情,您在哪儿?赶紧回公司一趟吧,我们这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韩晟挂了电话,林东立刻问到:
“是公司有事吗?”
“嗯,有点急事,那你?”
“没事没事,今天见到晟哥我就满足了,你快回去工作了,别耽误了。”
韩晟顿了顿,起身拿起外套,林东笑着朝他点点头。
“那你自己慢慢吃,需要帮助的话就打电话给我。”
“放心吧,晟哥,你快去吧,别管我了,我吃好了就回去了。”
韩晟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林东安静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窗边的光线很强,林东单薄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不知怎么,韩晟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眼皮也跟着跳起来。
林东的笑容里明显藏着心事,韩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收回了目光,推门离开了。他想,等解决了公司的事情,再找林东好好问个清楚吧。
看着韩晟离去的背影,林东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抹了抹眼睛,在心里缓缓道:
晟哥,再见了。
林东没有动桌上的菜,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朝门口走去。一出包厢,阿羽和狼牙立刻从大厅不远处的沙发起身跟过来。林东低声道了句辛苦,两人朝他点了点头。
“我先去开车。”
说着,狼牙用一只手指勾着车钥匙甩了甩,快步向停车场走去,阿羽则默不作声地跟在林东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
上车后,林东坐在后座,将头轻轻抵在车窗上。阿羽开车很稳,林东看着飞速移动的景物,心里有些难受。他没有问那个酒店在哪,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向何方,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去那个陌生的地方。可一切由不得他,只有这样才能救母亲,才不会犯下大错,他该知足了。
酒店的位置很偏,车子一直驶出了城中心,街道两侧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只剩大片大片的麦田。林东看着青油油的早稻,纷乱的思绪平静了些,困意席卷,眼皮变得沉重,渐渐压下来,盖住了疲惫的目光。
迷迷糊糊间,听到阿羽飞快的和狼牙说了句什么,语气很急,没等林东辨清,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炸进耳膜,紧跟着车身剧烈地一晃,哐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车身受到巨大冲击,林东整个身体随之腾空了一瞬间,落下时,脑袋狠狠撞到了玻璃上。
手肘好像也磕了一下,脚不知卡在了什么东西上,但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头疼得要炸开,仿佛有人拿棍子在脑仁处狠狠搅和了一番。眼前花白一片,耳朵里是嗡嗡的耳鸣声,夹杂着开车门的声音,打斗的撞击声,以及阿羽嘶哑的怒吼……什么都有,又什么都听不清。
失去意识前,林东的脑子突然清醒了一瞬,他想:
糟了,失败了,被发现了了,要给黎总惹麻烦了……
韩晟一回到公司,立刻被等在门口的张秘书带去了会议室。几个穿清一色高档订制西服的男人正端正的坐在会议室里,见到韩晟,起身打了个招呼,其中一人递上来一张名片,韩晟看了一眼,陆港,陆氏总部高层的管理人之一。
韩晟示意了张秘书一眼,张秘书点点头,走出会议室关上了门。陆港朝韩晟做了个请的手势,韩晟微微躬身示意,而后坐到了几个人对面。陆港轻轻咳了一嗓子,开始说明一行人的来意,虽然不苟言笑,但用词很客气。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陆家出了点问题,陆老爷子正在清查陆丘在国内的所有动向,万盛和陆氏的合作项目是陆丘一手负责的,也在调查范围内。项目本身没有什么问题,陆港只是询问了几个细节,了解了一下相关进展。不过,韩晟依然全程紧绷着不敢放松,生怕出现什么差错。
送走陆港一行人后,韩晟回到办公室,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一抬头,恰好看见不久前林东放到办公桌上的一小盆绿植,绿意盎然之间,有一片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坏死了,蔫蔫地垂下来,韩晟心里咯噔一下。
“韩总!”
张秘书急冲冲进了办公室:
“您的手机落在会议室了,有人打电话。”
韩晟接过手机,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
“您好,我是本市公安局刑警队警员孙佳伟,请问您认识林东吗?”
韩晟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捏紧了些,嗓音也哑了。
“认识,他是我的员工,出什么事了?”
“不用担心,人救回来了,麻烦您现在马上到市中心医院来一趟,见面细聊。”
韩晟一把抓起车钥匙,不顾张秘书一脸惊慌的询问,飞快地冲出了公司大楼。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颤抖,韩晟几乎是紧咬着牙关才勉强把车开到了中心医院。下了车,车门都没锁,韩晟疯狂地朝急诊室的方向跑去。
路过走廊的时候,两旁单调重复的病房门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散发着冰冷的死气,掩藏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浮现在眼前,渐渐与脚下的路重叠,韩晟大口大口喘着气,脚下发软,几乎要一头栽倒。
等在门口的刑警扶了他一把,他才猛然惊醒似地站稳了身体。
“林东他怎么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急,他没有生命危险。”
见韩晟明显镇定了些,孙佳伟顿了顿,接着道:
“不过,他的情况可能不是很好,除了车祸的剧烈撞击,还有很多人为的殴打伤痕,另外……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衣服被撕毁了,身上……有性侵的痕迹。”
韩晟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晃动的黑影好一会儿才消散。一开口,嗓子干得几乎只剩气音:
“犯人呢?是谁做的?”
“我们查到了嫌疑人车辆的行驶路线,但赶到时嫌疑人已经弃车逃跑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查出结果,给受害人一个交代的。”
韩晟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林东已经被转移到二楼的病房了,我先带你去吧,待会儿还有点调查想要你配合一下。”
韩晟点点头,跟着孙佳伟恍恍惚惚地朝二楼走去。到了病房前,孙佳伟没有一同进去,而是侧身等在了门口。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推门见到林东的那一刻,韩晟心里还是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林东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脸上青肿一片,眼角的伤口还有细微的渗血,嘴唇也破了,微微张着,呼吸轻得几乎要消失。身体被苍白色的被子盖住了,韩晟不敢去猜底下藏着多少伤口。放在被子上面的左手缠着大块纱布,肿胀的手指微微蜷着,无名指的指甲碎了一块,无声地述说着一场垂死的挣扎。
韩晟两眼猩红一片,缓缓走近。病床的金属栏杆旁挂着床头卡,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一大堆伤口,韩晟只瞥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撕裂伤”三个字像咒文一样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什么人恶毒至此,那么温软的一个孩子,怎么下得去手……
韩晟将牙咬得咯咯作响,一闭眼,初见时林东怯懦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见,那时,韩晟还心存芥蒂,可慢慢的,林东冒冒失失地跟在自己身边,傻里傻气地任由人欺负时,韩晟竟在他身上找到了奇怪的熟悉感,并且,这种熟悉感并不完全来源于一开始那个令人震惊的笑容。心里有不知来源的愧疚,与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交汇,化为了韩晟强烈的保护欲。
所以,他总是无意识地保护林东,察觉综合办公区里总有人故意为难,他便把林东调去自己的办公室,让他做的其实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工作,与其说是当自己的助理,不如说更像是一只养在家里的流浪猫。
很多时候,明明是在付出,韩晟却总有一种是在偿还的感觉。
还没等他好好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何缘由,小心翼翼带回家养着的小猫,一会儿不见,就被人打个血淋淋丢在路边,韩晟眼神越来越冷,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邪气。
“唔……”
林东突然挣扎了一下,嘴里重复念叨着什么。韩晟一惊,赶紧凑近去听。
“对不起,对不起……唔,对不起,黎总……”
最后一声黎总叫得很轻,可韩晟就是莫名听得清清楚楚。他突然回想起早上黎凡偷偷摸摸的打电话,然后一脸惊慌地出门的场景,不止,这一段时间里,黎凡的举动都很异常,时不时躲着自己偷偷摸摸做些什么。
“别找他们,不能找他们……”
耳边响起黎凡发烧时的呓语,韩晟猛地抬头,一股森森寒意自脊背汹涌开来,冻得脸上的肌肉不停颤抖。
是这样!早该想到!他嫉妒!嫉妒到不折手段!
早该想到不是吗!一个冷漠地看着同学摔下山崖不肯伸手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一瞬间,心里压抑的茫然,不安,恐惧……新的,刚冒头的,甚至是隐忍在心里许多年的,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全都成了胸腔里那股怒火的助燃剂,烧得意识混沌,烧得所有回忆都成一抔黑灰,只剩下一个念头徘徊在脑海:
代价,我要你付出代价!
第48章
黎凡没什么胃口,用搪瓷勺轻轻搅着罐子里的汤,有些哭笑不得。来的时候太冲动,竟没发觉,连着两次都冲着饭点儿过来的,虽说是有正事要谈,可谈话对象偏偏是个餐厅大老板,地点也回回都是特留款老板御用包厢,前后一联系,怎么都有股“司马昭之心”的意思。
其实我不是想来蹭饭,而是喜欢你家饭店优雅的环境,这话虽说是事实,可说出来连黎凡自己都觉得像是扯淡。
好在人老板似乎并不在意,既不嫌弃也不瞎客气,本着“多个人多双筷子”的坦然,只管填饱自己的肚子,对蹭饭还疑似挑食的黎凡报以最大的宽容。
不过,也恰是这样的相处态度让黎凡觉得舒服,没有压迫感。
吃完饭,黎凡如愿以偿地被带进了心心念念的木屋。上次来的时候,虽说也被这清幽的环境震撼到,但心里更多的还是被不安与忧虑占据,分不出神来细细体味。今日换了心情,知道领着自己进去的人是可以相信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连带着看杵在门口那两个不苟言笑的假服务生都有点儿亲切感。
依旧是对坐案前,茶气氤氲,似乎还点了香,若有若无地飘在窗柩间。黎凡一大早起来就不安分的心,总算被这温柔的氛围安抚下来。黎凡接过茶,细细抿了一口,让纯澈的香气清扫脑袋里搅成一团的念头,开始跟杜临风讲杜风扬的事情。
星辰计划毕竟是万盛的项目,黎凡不便细说,只挑重点分析了一下目前对杜风扬那肚子坏水的猜测。杜临风在上一次见过黎凡后,就一直有意无意关注风扬集团伸向万盛的手,调查结果的指向和黎凡这边一致。黎路明和杜临风的实力摆在那儿,基本也就可以断定这猜测的正确性了。
黎凡端着茶盏,轻轻地呼了口气,今天总算是得到点儿实在信息了。杜临风笑着朝他举了举杯,温声道了句恭喜。黎凡还有点愣神,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是说,这下你不用舍命跟我上刀山了,恭喜啊!”
黎凡也跟着笑了,将手中的茶盏递过去碰了碰,道:
“丢失了我这么厉害一个盟友,你倒是不着急,不过,虽说不跟你一块儿去挨刀子了,但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你可不要客气,搞一搞后勤啥的,我还是很乐意的!”
“成,到时候就派你这个大老板来替我管管成约阁,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管饭!”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杜临风笑起来很爽朗,颇有江湖侠客的风范,配上这清润悠扬的小屋,让人郁结一空,神清气爽。
黎凡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余小枝发来的短信:
凡哥哥,婚期确定了,四月二十九号,在好合酒店。请帖给你寄到公司了,记得查收哦!真的很抱歉,其实上个月就定了,我太激动就忘了第一时间通知你。偷偷告诉你,还是阿明主动提起的,他虽然表面上别扭得要死,心里可想见你了!
看到这儿,黎凡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小时候,黎明犯了错,小枝偷偷跑来告状的样子,小手往胖胖的腰上一叉,一口得意的小奶音。
杜临风看了一眼抱着手机傻笑的黎凡,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
“好事?”
黎凡收起了手机,笑嘻嘻地回:
“是啊,成约阁真是个好地方,在这儿得到的似乎都是好消息!”
杜临风笑得很得意,嘴上却忍不住打趣道:
“一般这种事情不能说出来,容易被打脸……”
话音刚落,黎凡的手机又响起来,黎凡嘴角抽搐了几下,郁闷地看了一脸尴尬的杜临风一眼,才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是黎路明打来的。
“喂?”
“黎总,你现在在哪?”
“我在成约阁,跟临风谈点事情,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林东母亲那边出了点意外,人救回来了,但杜风扬察觉得比预料中早很多,林东也不见了,阿羽和狼牙都联系不上,猎刀他们正在采取紧急措施,情况很混乱,不知道杜风扬有没有怀疑到我们,现在外面很危险,你就呆在成约阁,杜风扬应该找不到那里去,等晚些我们派人来接你。”
黎路明匆匆说完就挂了电话,黎凡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狂跳,林东出事了,是去见韩晟的时候出事的吗?那他见到韩晟了吗?韩晟会不会有危险?
一连串疑问飞快闯进脑袋里,每增加一个,黎凡的慌乱就成倍增长,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紧紧笼住,耳边嗡嗡作响,眼睛也跟着模糊。
他想给韩晟打个电话,可手抖得太厉害了,不受控制地一偏,碰倒了面前的茶盏,茶水立刻顺着桌沿落下,黎凡顾不上躲闪,任由茶水浸湿了裤腿一大片。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黎凡的肩膀,杜临风收了笑容,声音缓慢而稳重:
“黎凡,冷静点。”
杜临风的手很温暖,黎凡梦中惊醒似地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手上的颤抖缓解了些,偏过头勉强地笑了笑。杜临风见他缓过来不少,收回了手,试探性地问到:
“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黎凡摇摇头,重新拿起手机,飞快地打开通讯录,正要拨出,屏幕一跳,变成了来电提醒,是韩晟打过来的。黎凡心里咯噔一下,在来电铃声响起之前立刻按下接通键。
“喂?阿晟?你怎么样?”
“你在哪儿?”
韩晟的声音听起来哑得很不正常,语气也很急,黎凡立刻想他是不是受伤了,腾一下站起来,颤抖着声音回答:
“你怎么了?没事吧?我现在在成……”
没等黎凡说完,韩晟猛地打断了:
“不管你在哪儿,现在回来,我要见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夹带着困兽般粗重的喘息,似乎强压着巨大的痛苦。黎凡的心立刻抽痛起来,顾不得黎路明的话,转身就往外跑,他疯狂地想见韩晟,想知道他有没有事,一秒也不能耽搁。
杜临风见黎凡神色不对,有些担忧地拦了一下,黎凡无意识推了杜临风一把,没控制好力气,杜临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桌子。黎凡心急如焚,但还残存一丝理智,顿了顿,勉强停住,匆匆说了句“杜风扬可能发现了”,就再也顾不上解释,疯狂地冲了出去。
黎凡语速很快,杜临风一时有些没听清,反应过来后,立刻敏锐地凭这一句话猜到个大概,一抬头,黎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
杜临风摸出手机,飞快地点开通讯录,拨出了最顶端的号码。
“月河,注意杜风扬那边的动静,一旦有关于黎氏或者万盛的任何行动,立刻通知我。”
挂了电话,杜临风朝门外叫了声“阿轸”,守在门口靠左的“服务员”立刻应声进门。
“你带些兄弟去明华小区守着,低调点,不要被发现,除了从杜风扬手底下护着黎总之外,其他事不要插手。”
“明白。”
名叫阿轸的服务员飞快脱掉外面的古风长袍,露出底下深色的运动服,一双眼睛立刻凌厉起来,一边打电话,一边飞快朝门外走去。
杜临风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被黎凡碰倒的茶盏危险地躺在桌角,眼看就要掉下去。杜临风伸手扶起茶盏,手背扫过桌面时,被糊了一手残茶。他漫不经心地擦着手,眼神一直停留在黎凡匆匆离开的方向。
如果杜风扬真的发现了黎凡的调查,黎凡这样贸然跑出去的确很危险。不知道黎凡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急成这样,不过,有月河和阿轸同时看顾着,应该不会给杜风扬留下下手的机会。
可不知怎么,杜临风就是安心不下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里跟卡了块石头似的难受。
第49章
黎凡一路横冲直撞地把车开回家,来不及等电梯,一口气跑上了楼,开门的时候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把钥匙插进锁孔。
进了门,韩晟的鞋摆在门口,却没看见人。熟悉的客厅里空荡荡的,黎明莫名觉得压抑。他匆匆踢掉了鞋,直接光脚走了进去,小声地唤了句“阿晟”。
卧室的门开着,隐约传来几声纸张被揉搓的声音。黎凡体力本来就不算好,又一路跑上来,肺要炸开似地呼呼喘着气,可一走进卧室,他像是忽然不会呼吸了,愣愣地被钉在原地。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开,厚重的布料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只有一小束光,惨淡地漏进来,幽幽停在床边,照着韩晟的半张脸,另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韩晟就这样沉默的坐着,垂着头,手里捏着份什么资料,周身笼罩着森森寒意。
黎凡突然有些害怕,眼前的人变得好陌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踩着冰凉的地板,慢慢走到韩晟身边,轻轻地开口:
“阿晟,怎么了?你今天见到林东了吗?他……”
话还没说完,韩晟猛地将手里的资料摔到黎凡脸上,纸张的一个角扫到了眼睛里,黎凡本能地用手捂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倒不是疼,只是生理反应。
黎凡被这一下砸得有点懵,还没来得及思考,又被突然爆发的韩晟揪住衣领狠狠一推,后腰磕到床头柜上,柜子上零零散散的小摆件稀里哗啦摔作一团。
“你怎么知道?”
韩晟狠狠咬着牙,声音像是猛兽的低吼。
黎凡的后腰还抵在柜角,一阵一阵地泛着刺痛,被韩晟揪着往后一压,差点失去平衡,慌忙伸手扶住柜子,被划到的那只眼睛有点睁不开,眼皮一直颤抖。
“我他妈问你话呢,你怎么知道林东要见我!”
韩晟突然爆出一声怒吼,揪着衣领的手往上猛地一提,猩红的眼睛狠狠瞪着黎凡。
黎凡撑住柜子的手还没放稳,就被这一拽拖开了,衣领紧紧卡住脖子,呼吸变得有点困难。他隐约察觉到有什么误会,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被晃荡这两下,脑子转得愈发缓慢了。
“我……”
黎凡刚要开口,韩晟失控地嘶吼起来:
“就是你做的,你不用狡辩了!我都知道了!你怎么忍心,林东他还是个孩子啊,你找人□□他,你是有多看不得他,你说,你他妈怎么下得去手!”
最后一句吼得嗓子都破了,混着粗重的喘息声,竟像是带着哭腔。黎凡很久没见韩晟这样失态过了,还没听懂韩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反应,无意识地伸手去握韩晟的衣角,胸口一阵钝痛。
“阿晟,你冷静一下……”
韩晟突然松开了黎凡的衣领,黎凡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一下,以为韩晟听进去了,心里松一口气地抬头,一口气刚咽到胸口,一个耳光狠狠甩到了脸上。
黎凡被打得一偏,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了地上。摔下去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变得很慢,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把刀子,狠狠剖开黎凡的耳膜,落地的瞬间,“□□”两个字恰好被用力塞进脑袋。
黎凡突然清醒了一瞬,他看清了掉在地上的那份资料,是之前黎路明给他的关于林东的调查报告,本来是想要带到公司去销毁的,可今天早上走得太匆忙,连带着公文包整个忘在了卧室。
他顿时明白过来韩晟的误会,挣扎着想爬起来,手疯狂地颤抖着,怎么也使不上力气。他想开口解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林东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叫他黎总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是有阿羽和狼牙看着吗……
怎么会……
韩晟猛踹了几下柜子,全身的血都要烧起来。黎凡惨白着脸缩在地上发抖的样子,让他不断想起在医院的那个晚上,黎凡把他的手按在胸口,哆哆嗦嗦地说可以给他。
演得可真像啊,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要不是林东现在满身伤痕地躺在医院里,他说不定就真的信了……
你怎么就这么等不及呢,如果你不去动林东,就这样好好演下去,说不定我就会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说不定一切就会如你所愿呢……
你他妈的就这么等不及吗!
韩晟突然天停下来,低头看着伏在他脚边的黎凡,嘴角勾起诡异的笑,眼里猩红一片。
黎凡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不自觉往后缩了缩。韩晟只是冷笑着,慢慢弯下腰,抓住黎凡的一只手臂,动作很慢,慢到像是单纯要扶一把。黎凡借力爬起来,以为韩晟真的冷静下来了,集中精神想赶紧把事情解释清楚,抬头对上冰棱一般的视线,心里没由来的一慌,结结巴巴地开口:
“阿晟,你听我说,我……”
黎凡没能说出来,韩晟突然发力,拽住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往床上一推,然后整个人猛地压上来。黎凡后脑勺撞到床头,咚的一声脆响,回声在脑海里交错,利刃般翻搅着,将刚理清的思绪割得支离破碎。
不过下一秒他就恢复了清醒,因为他听见了韩晟伏在他身上咬牙切齿的低吼:
“你他妈不是想要吗,好,我今天就成全你,让你也尝尝躺在男人身下是什么滋味!”
刺骨的寒意自脊背传出,黎凡没听懂韩晟话里的意思,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整个人疯狂地颤抖起来,惊慌失措地伸手,想要推开眼前变得无比陌生的人。
“阿晟,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误会……”
韩晟像是听不见一样,一只手的手肘横在黎凡锁骨上,狠狠压住,另一只手揪住黎凡衬衣,猛地一撕,纽扣噼里啪啦崩开了。黎凡□□的上身落到眼里的一瞬间,韩晟呼吸一滞,一股异样的感受从心里涌出来,像一剂催化剂,一掺入灼热的血液里,立刻将燃烧的怒意放大了千万倍。
黎凡察觉到韩晟的呼吸变了变,卡在他身上的手突然加大力量,压得他骨头都要碎裂,紧接着,一只手扣在了他的皮带上,用力一扯,然后像蛇一样飞快的探进了裤腰。
冰冷的触感让黎凡一僵,一股电流从小腹直窜入大脑,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起,却被毫不留情地压制,又狠狠撞回床板,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
韩晟像是尝到了第一滴血的猛兽,彻底被唤醒了野性。他死死压住黎凡挣扎的腿,将黎凡的手往后一扭,用力扣住,然后一口咬上了裸露的锁骨。
黎凡一边挣扎,一边还在断断续续地解释,无助地想要唤醒韩晟的理智。
“别这样唔……听我说,啊……林东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冷静……”
韩晟发疯地啃咬着,力气大得惊人,只用一只手就死死扣住黎凡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摁在黎凡侧腰处,像要撕碎身下人一样,狠狠刮擦着。
黎凡只觉得自己忽冷忽热的,分不清被触碰到的皮肤传来的是疼痛还是快感。韩晟喷在他胸膛上的呼吸烫得他眼睛发热,骨子里涌出的恐惧又冻得他发颤。皱巴巴的衬衣被胡乱一扯,布条一样缠在手臂上,下.身一凉,裤子被褪到大腿处。
黎凡的喉咙顿时卡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巨大的羞耻和屈辱将他淹没,他拼尽全力,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一样疯狂弹动着身体,濒死挣扎。
黎凡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韩晟一时竟没能压住,他感到被紧压住的腿松开了几分,立刻不管不顾地踢踹起来,膝盖狠狠撞上了韩晟的小腹。
韩晟闷哼一声,目露凶光,抬手一巴掌甩在黎凡脸上,打的和刚才是同一侧,本就肿起的脸颊立刻浮现血痕,黎凡眼前一花,耳朵有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然后是剧烈的耳鸣,像是无数钢针被钉入耳膜。
瞬间爆发的力气被用光了,黎凡的四肢软软的垂下,剧烈的挣扎变成了毫无威胁的颤抖。直到身体被翻了个面,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跪趴在床上时,黎凡的意识仍然停留在韩晟毫不留情地甩下耳光的那一刻。
他打我了,又打我了……
已经是第三个耳光了……
第一次被打的时候,我原谅你,因为是我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第二次我依然可以原谅你,你难过,着急,只是一时冲动。
可第三次呢,你凭什么打我,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凭什么一句都不肯听我解释就打我……
“韩晟我□□大爷的!啊!”
黎凡突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不再磕磕巴巴想着要着解释,不再妄想会被相信,出口的只有原始的,毫无意义的咆哮,嘶吼,嗓子疼得要命,额角青筋突起,太阳穴炸开似的疼,可他还是不停的嘶嚎着,好像突然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像刚出生的婴孩一样,难过,委屈,痛苦,积压在身体里的情绪,不管不顾,毫无分别的,统统变成喉咙里沙哑的叫嚷。
眼睛却是干涩的,只有血丝,没有眼泪。
疯狂的嘶吼仿佛麻痹了神经,连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手指带来的痛楚都被冲淡了不少。黎凡跪趴着,手臂不正常的扭曲,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不太能分辨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只是本能地吼着。
韩晟像是终于忍受不了,一把揪住黎凡的头发,用同样绝望的声音在黎凡的耳边咆哮:
怎么每次都是你!你非要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毁掉才甘心吗?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黎凡愣了一下,突然就不动了。
所有疑惑的,不解的,这一刻,突然都懂了。
他们,韩晟说的不是林东,是他们……
这个他们,其实更多的是指宋款冬吧。
怎么死的人不是你,他从那个时候就这样想了吧,只不过一直硬抗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罢了。
黎凡啊,你没什么好委屈的,不过是那个晚上就该承受的拳头,一直自欺欺人地逃避,欠了许多年,终于以更加残忍的方式落到了身上罢了。
他放松了身体,连因恐惧而生的颤栗都不那么明显了。他像是看清自己罪孽的囚徒,坦然地走向刑场,神态安然得像是赴一场平常的宴会。
韩晟以身为刃施以凌迟之刑,一刀一刀捅进身体,黎凡疼得咬紧了舌尖,缠在衬衣里的手指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他的心变得很平静,灵魂从身体里抽离,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不难过,也不生气,捅进身体的每一刀都是赎罪,都是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黎凡听见了韩晟的一声低吼,身体里一片灼热,凌迟的刀子离开了,黎凡松开了手,一滴眼泪无声滑落,嘴角却勾起,挂上一个平静淡然的微笑。
他想,结束了。
早该,结束了。
第50章
韩晟是什么时候走的,黎凡毫无知觉,绝望的嘶吼骤然停止的那一刻,他的时间也走不动了。
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灵魂被撕成一片一片的,游离在空气里,不肯回到满是伤痕的躯壳。可无所依的空虚比疼痛要更可怕,黎凡只得用仅剩的意识将碎片一点点收回,勉强拼凑个残缺不全的替代品。
身体开始发烫,心深处冰封许久的地方在一寸一寸的融化,露出里头狼狈不堪的脆弱。
他没有闭眼,所以他知道,他没有睡着,在脑海里翻滚叫嚣的,不是梦,而是他剖心刮胆的回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留在你身边得到的竟全都是痛苦。
是那个风很凉,梅子酒又酸又涩的晚上开始错的吗?
不,还要更早,早在那个铺满烈日的天台上,他就不应该放任自己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人身上哪怕是一秒。
对他来说,那个人的光太过耀眼了。
那个时候,他的世界虽然不够明亮,可至少还是看得见的,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蜷缩在里面,给自己结个厚厚的茧,一点点习惯黑暗,习惯孤独,起码到后来,他生命里的光全都熄灭的时候,他还能有个小小的壳子供他躲藏。
可他偏偏要划开壳子,让那束不该存在于他的世界的光照进来,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束,哪怕只是匆匆的一瞥,他的眼睛就已经被刺伤了,以至于到后来,那束光走了,再回到黑暗里时,他就彻底失明了。
他本来还有补救的机会,当他意识到那束光照亮的并不是自己的路的时候,他就应该停下脚步,回到那个呆了很多年的壳子里,将缺口补好,补得比之前更加牢固,然后搂住自己,舔舐伤口,从此孤独而平静地留在原地。
可他偏偏经不住那蚀骨的诱惑,不自量力,为了讨一点光,不惜□□着,毫无戒备地去闯一条不属于自己的路。
走到最后,光变成了火,烧得他体无完肤,一颗心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回首时,自己都已记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路,他以为的美梦,不过一场残忍,他得到的快乐,全都是自欺欺人。
飞蛾扑火,起码壮烈。
可他连翅膀都没有,注定就该好好躲在阴暗的石逢里偷生,明明只是只见不得光的潮虫,往脊背上插两片枯叶,就以为可以冒充翅膀骗过所有人,不管不顾朝那光追去,直到快被烧死了才发现,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拖着笨拙的躯壳,远远地跟在后面,连个影子都没法留下。
他问自己,何苦呢?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这漫漫长路,他无数次摔倒又站起,一刻不停地追逐,连伤口里的泥都没有洗一洗,也不肯停下来哪怕只是片刻,问问自己,何苦呢?
如今他走不动了,终于不得不面对了,他才明白,他不是来不及问,而是不敢问,不敢面对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不过是一束光而已,不过是场不识趣的贪念而已,何苦呢?
大不了从此往后,锁了那不被待见的欢喜,冻了那千疮百孔的执念,虽舍弃了滚在□□里的丁点甜蜜,却也不用在抽筋剔骨的痛苦里挣扎。
所以,何苦呢。
何苦要生生撕裂自己,还惹得他人不痛快呢?
光阴转瞬,他一错再错,回头时才发现,都快十年了啊。
黎凡从没想过,熬了十年的心头血,原来只需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能全部漏光了。
他就这样,一丝一缕地把这混沌的回忆理了个透彻。房间里一片死寂,大概外面已经黑了,从窗帘的缝隙里射入的光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如果不是身上仍带着污浊,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仍是那个窝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害怕黑暗的少年。
手臂仍然以不自然的姿态弯曲着,黎凡微微动了动,发现缠在上面的衬衣其实早就松了,在他放弃挣扎的时候,捆住他的就不是这衬衣,也不是韩晟几乎要嵌入他骨头里的手了,是他自己给自己戴上了镣铐。
他极其缓慢地翻身,将自己蜷缩起来。有点冷,但他连起身掀一下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身旁皱巴巴地团着两件衣服,一件是他刚从手腕上掀开的衬衣,还有一件,是韩晟的西服外套。
不要……
你怎么有脸……
你TM能不能清醒一点……
黎凡心里狠狠骂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伸手,颤抖着越过衬衣,将那件熟悉的外套扯过来揽在了怀里。
他气自己不争气,不长记性,不知悔改,气得发抖,气得喉咙里一片腥甜,却还是不肯放开那点若有若无的气息。
算了,他想,睡吧,这一夜还不知有多长呢。
是什么声音一直在响呢?
算了,睡吧,什么都不要想了。
已经,太累了……
……
杜临风心里发慌,一下午都坐在桌前,守着一壶凉透了的茶。阿轸那边没多久就来了消息,说黎凡已经平安回到小区了,一路上并没有可疑情况,阿轸带了五个兄弟守着,都是一等一的老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快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月河发了邮件过来,根据杜临风埋在风扬集团的眼线查到的消息,杜风扬确实有些动静,但并不是发现了黎凡暗中进行的调查,而是在今天上午察觉到他手下棋子的软肋——林东的母亲被人暗中从风扬医院转移了,但他并不知道幕后的人是谁,只靠着装在林东手机里的追踪器查到了正要逃亡的林东。那拨人做得很干净,被抓到的林东也因为施暴时不小心被人撞见偷偷报了警,还没来得及逼出什么话,估计杜风扬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了。
杜临风松了口气,虽然黎凡没有说,但他几乎能确定这事是黎凡策划的,应该动用了黎氏的力量。那个黎路明的手段他见识过,越到后面,痕迹越会被抹得干干净净,杜风扬第一时间没有查到,往后再查就难了。
莫名在胸口卡了一下午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杜临风正想着要不要让阿轸带着几个兄弟撤了,黎路明的电话打了过来。
“杜总,黎总还在你那儿吗?”
“黎凡一早就回公寓了,你刚打电话不久,他又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跑出去了。你们事情摆平没有?”
黎路明似乎顿了一下,大概是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杜临风的可信度。
“都抹干净了,短时间不会有问题。黎总没说什么吗?谁给他打的电话?”
“怎么了?”
“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公司也不见人。”
黎路明的语速飞快,杜临风还没放稳的心又咯噔一下,面上依然是冷静的模样。
“我不放心黎凡,叫了几个兄弟跟着,这会儿正守在公寓底下,我叫人去看看。”
“麻烦你了,我这边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两人匆匆挂了电话,杜临风飞快地拨出了阿轸的号码。阿轸很肯定地表示黎凡没有出过公寓,他的车子也还稳稳地停在停车场里。
不安的预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杜临风仔细回忆了一下黎凡离开时的样子,问题一定出在之后那通电话上。他试着回忆黎凡接电话时说的话,他没有刻意听人隐私的习惯,黎凡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仔细听,他只能在一团模糊的记忆里翻找,呆立片刻后,总算翻出了两个算得上是有用信息的字。
当时,黎凡好像叫了一声“阿晟”,没记错的话,万盛的韩总就叫韩晟。之前黎凡提到万盛的时候,都是规规矩矩地叫韩总,突然换个亲密的称呼,杜临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杜临风现在还不好在韩晟面前露面,他只能打电话告诉了黎路明。
第51章
韩晟几乎是仓皇逃走的。
一碰到黎凡那发烫的胸膛,他的神智顷刻被吞没,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了,眼里血红一片,像只未开智的野兽般扑向猎物。血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到后来,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在报复,还是单纯无法从那滚烫的身体抽离。
他自己也并不好受,没有任何爱意的交缠,连快.感都是疼痛的。这种报复,就好像拿拳头砸墙,砸得自己也鲜血淋漓。
欲望的灼热喷涌而出,他才惊醒似的,找回一丝残存的理智。黎凡跪趴在他身下,一动不动,衬衣缠在瘦弱的手臂上,裤子皱巴巴地坠在小腿处,苍白的皮肤上一片狼藉,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韩晟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仓皇往后一退,下床的时候身体仍在颤抖,差点没有站稳。
不要可怜他……
这是他应受的惩罚……
韩晟不停在心里重复,念咒似的,强压下心底巨大的恐惧与不安。空气变得无比沉重,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他不敢看黎凡的脸,不敢看那空洞得可怕的眼神,他想逃,却被钉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他得走了,林东还在医院,对,得赶紧去看看,现在就去!
这个念头一起,韩晟像是落入井底快要溺水的人突然看见一条绳子,立刻不管不顾拼死朝那绳子扑去。
他甚至不敢去拿自己扔在床上的外套,草草地扣上衣服,飞快地逃向了医院。
林东仍没有醒,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停掉。
韩晟只看了一眼,脑海里立刻闪现黎凡伏在床上的样子,两幅画面不停交织,撕扯,简直要把韩晟的意识拆成两半。他不敢再看,狼狈地逃到了病房外。
从公寓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冷汗就没停过。心脏疯似地跳,感官好像都关闭了,像是要逃避什么。
可他有什么好逃避的呢,他不明白,他只能固执地把所有不安与焦虑统统投入愤怒的烈火中,烧得一颗心烙铁似的又硬又热。
“韩总?”
黎路明接到杜临风的电话时正往中心医院赶,猎刀不久前通知他,林东找到了。杜风扬的人打伤阿羽和狼牙后,把林东带到一个烂尾楼企图逼问,却因为动静太大被人发现举报了,警察来得很快,杜风扬的人来不及处理,只得扔下林东逃走,林东则被送进了中心医院,伤得很重,但命保住了。警方首先联系到的是韩晟,黎路明想,说不定韩晟也通知了黎凡,他猜测黎凡可能是担心林东,急匆匆赶到医院来看他了。正好杜临风的电话证实了他的推测,他稍稍松了口气,加快速度赶往医院。
上了楼,黎路明一眼就看见了抱着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的韩晟,他立刻走上前去。
“韩总,黎总在里面吗?”
听到有人叫他,韩晟茫然地抬头,看清来人后,心里的怒火像被泼了一桶汽油,火舌噌一下蹿起来,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
是黎路明,黎凡做这些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他怎么还敢来!他还要做什么!又是黎凡吗,他又要把火撒到林东身上吗!来啊,冲我来啊,有本事冲我来!
韩晟身体里的野兽在嘶吼,眼里的血丝要爆出来似的,他恶狠狠地盯着黎路明道:
“黎氏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黎路明愣了一下,有些没明白韩晟的意思,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黎凡前些日子就说这事迟早还是要告诉韩晟,现在又出了这么大的意外,他应该已经说了吧。韩晟会生气也是应该的,毕竟事关万盛安危,就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任谁也不好受。
他尽量挑了件好一点的消息安慰道:
“抱歉之前瞒着您,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林东的母亲我们已经安全转移了,林东这边确实是我们疏忽了,我们会尽快安排他出国,同时给他提供最好的治疗。”
呵,好一个意外,好一个疏忽,把人伤成那样,给再好的治疗有什么用!
黎路明淡定的语气彻底逼疯了韩晟,他猛地冲上去,想一把揪住黎路明的衣领,却被黎路明侧身一躲,反手扣住了手腕。
黎路明比韩晟矮了一小截儿,一身熨帖的西服衬得他斯文儒雅,但他毕竟是经常参与特殊事务调查的人,文弱的包装下藏了一身精壮的腱子肉,身手虽不比猎刀他们,但也比寻常人伶俐许多。
韩晟的冲动让他有些不悦,但毕竟是黎总看重的人,他不想伤了和气,只是用一股霸道却不至于伤人的力道扣住韩晟,希望能让他冷静下来。
韩晟挣动了几下,牙咬得咯咯作响,但黎路明借了巧劲儿,正好锁住闷头乱撞的怒兽。韩晟气得眼睛发黑,气急败坏地吼到:
“你们做得还不够狠吗?你们还要把林东弄到哪里去!我看你们谁敢!”
黎路明丝毫不被韩晟的怒气所影响,他早就在奔波中练就了一颗稳重如山的心,韩晟这样撒泼胡闹地发火,在他看来有些好笑。
他愿意和黎凡结交,很大程度上是欣赏黎凡那张在任何时候都能维持的笑脸。难堪的时候,危急的时候,甚至是绝望到无路可走的时候,黎凡始终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破绽。这样的人,要么一生下来就是缺心眼儿,要么,就是经受过最难熬的苦楚,曾经撕碎自己,而后涅槃重生。黎路明自己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他闻得出来,黎凡身上有同类的气息。
他知道黎凡一直和韩晟交好,甚至不惜一切牺牲去帮助万盛,他便下意识地以为韩晟应当也是一个值得欣赏的人。可眼前这个受了一点刺激就刺啦冒火的人,让他突然有点怀疑黎凡的眼光。不过,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维持着冷淡的礼貌,继续耐着性子解释:
“我知道您担心林东,但送他出国也是为他好,一来可以让他和母亲团聚,二来杜风扬肯定还会找他麻烦,我们派人护着,也是为着他的安全着想。”
“你说什么?杜风扬?风扬集团的杜风扬?”
韩晟的力道忽然一松,黎路明顺势放开了他扣住的手腕,向后略退一步,一边整理袖口一边道:
“韩总怕不是气糊涂了,除了杜风扬还能……”
讲到一半,黎路明突然一顿,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黎总还没有跟韩晟提这事?都这个时候了,也瞒不住了啊,怎么……黎路明整理袖口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想起,一开始问韩晟黎总在不在的时候,韩晟并没有回答,反而突然爆发,这才让他误以为韩晟是和黎总吵了架,才不肯一块儿呆在病房里,一个人跑出来生闷气。可回头一想,韩晟这个样子,不像是气糊涂了,倒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说,黎总不在医院?
黎路明当即转身,想要绕过韩晟直接去病房里看看,却被韩晟一把抓住,他有些不耐烦了,抬手就要推开,撞见韩晟猩红的眼睛,不由得闪了个神。
面前的人像是突然矮了一截,方才还气得扭曲的脸此刻突然散掉,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笨拙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眉心都在颤抖。
这个人,在害怕?
黎路明这下是真的有些看不起眼前的人了,明明生得魁梧健壮,天生一副压人气势的骨架,没想到连这点气概都没有,只是听到风扬集团就吓成这样,要知道,刚得到消息时,连自己都有些吃惊,黎总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往下查,丝毫不露怯意。他想,难怪黎总一直不肯告诉韩晟,真不知黎总为何要这样一直帮着万盛。
至此,韩晟在黎路明心里的印象跌入最低谷,尽管看在黎总的面子上,黎路明懒得同他计较,但一开口,语气还是不由得带了嘲讽:
“看来黎总还没来得及通知你啊,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没错,杜风扬想要动你的宝贝万盛,黎总辛辛苦苦替你奔波,连杜风扬派过来的卧底都给你安顿抚顺了,不就是出了点意外吗,又没把你暴露出来,你在这儿跟我来什么劲儿?让开,黎总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我没时间在这儿看你撒泼!”
说着,黎路明甩开韩晟,自顾自进了病房。
韩晟从黎路明开口的第一个字起,心里就有个声音一直在朝他嘶吼:
别听!别听!你不想知道!
但他还是强忍着,一字一句都听了个清楚,可连在一起,却好像突然什么也听不懂了,直到字字如针,从耳膜处扎入,将脑浆搅了个天翻地覆,一股巨大的刺痛涌向太阳穴,他才猛地惊醒,仍旧维持着伸手的姿势。
黎路明已经进了病房,他的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抓住。
烙铁般红热的心猛地坠入冰窟,蒸腾的水汽瞬间漫过全身,连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
黎路明从病房里出来,眉间重新染上担忧,举着电话飞快地说着什么,见了靠在门口几乎站不稳的韩晟,眉心一皱,有些嫌弃地指了指韩晟的鼻子。
韩晟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直愣愣地站着,脸色苍白,随着黎路明的手抹了一把鼻子,低头一看,一手黏湿的血。
黎路明见韩晟痴痴望着手指上的血,像个小孩似的任由脸上的鼻血顺着嘴唇流进嘴里,什么反应都没有,不由得有些气笑了。
这是害怕得流了鼻血么?
不过,黎总不在医院,电话依然打不通,他没时间管这个小可怜,只瞥了一眼,就转身继续打电话。
“黎总不在医院,明华小区那边还是没动静吗?实在不行,你让……”
明华小区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一下劈醒了韩晟混沌的意识,他猛地抹了把脸,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横冲直撞地扑向楼梯,撞翻了一个探病家属的果篮,在几声不堪入耳的叫骂中,逃命似地冲出了医院。
第52章
从中心医院到明华小区的路不长,长的是韩晟拐了太多弯犯了太多险的心路,于是十来分钟的路程,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阿晟,你冷静一下……
怒火散去,黎凡温软的声音在韩晟封闭的意识外徘徊了好久,直到事情已无法挽回,方才迟到地响在耳侧。
残忍的画面一幕幕浮现,是重演,韩晟后知后觉,却像是初见。
黎凡伏在地上,痴痴望着掉在地上的资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哪里是计谋得逞的样子,自己怎么偏偏没有看见。
黎凡被扔到床上,眼尾都红透了,抓着自己的衣服,却并没有使出什么力气,他说,阿晟,不是你想的那样,自己怎么偏偏置若罔闻。
黎凡被捆住手脚,狼狈地嘶吼,那么痛苦的声音,那么绝望的呐喊,自己怎么不肯停下来,去想一想是为什么。
他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哭喊呢?安静得如死去一般,连呼吸都几乎不见,一声不吭地抗下了所有的暴行,他不疼吗?
怎么会不疼,那狂躁的怒火烧得自己都难受,刀子似的一刀一刀捅进身体,血一点一滴涌出来,越来越多,滑腻地缠在两人相触的地方,像是无声地述说,千丝万缕,绵绵不尽,代替已痛得无声的主人,述尽衷肠,最后也不过干巴巴地结成污渍,无人问津。
那么痛,那么痛,他怎么撑得住。
他怎么,到最后,眼里一点恨意也无。
韩晟一路回忆,抽丝剥茧,将自己不肯去看去听的丝丝缕缕全都摸了个遍,像是抚过自己杀人的刀,一寸寸压紧,捅人的时候多锋利,刀刃扎进掌心就多深。
最苦是悔恨,最怕是心盲。
韩晟一路狂奔,浑浑噩噩地站在公寓门口,握着钥匙,却迟迟没有开门。
他不敢。
从他搬到这栋公寓里,无数次打开这扇门,怀着千百种情绪,刚开始的烦闷,后来的不屑,直至渐渐变得无感,到最后竟生出一股淡淡的熟悉感,好像深夜疲惫至极,一推门扑面而来的饭菜香气,莫名让人安心。
可他从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茫然无措,像个犯了错还离家出走的孩子,不敢去推那扇曾在深夜为他留灯的门。
握着钥匙的手在抖,手背上还残留着匆匆抹开的鼻血,已经干透了,变成不那么明显的一小块儿,几乎要消失在皮肤上,却一下刺痛了韩晟的眼睛。
他猛地抬手,狠狠揪了自己的头发一把,像是要按着头把自己推进门。
你凭什么不敢,你有什么资格不敢!
你既然已经下了手,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心中似狂风怒吼,生生将他押进了门。屋里很安静,黎凡的皮鞋凌乱地堆在门口,旁边是两双奇丑的棉拖,一双大的,一双略小,横七竖八地躺着,挤作一团,像是相互依偎。
他竟一直是,光着脚吗?
韩晟心里空荡荡的,他记得一开始,黎凡买的是两双款式素净的蓝色棉拖,据说为了拿折扣,所以买了两双样式相同的,摆在一起整整齐齐的。韩晟倒不在乎款式,但他依稀记得那双棉拖的面料很柔软,比面前这双颜色怪异的舒服很多。他竟没注意,黎凡是什么时候换了两人的拖鞋呢?从前那双,是坏了吗?
心里某处隐隐裂开,从前不曾注意的很多细节,春雨似的,试探着,一点一点砸到心窝里,溅起一滩不知情绪的水珠。
窗帘什么时候从米黄色换成了自己最爱的浅灰色?
客厅茶几上那个总是在办公时磕到自己电脑的摆件什么时候移走了?
不喝咖啡的黎凡什么时候买了新的咖啡机?
浴室门框上挂的那串叮当作响却常常扫到自己额头的贝壳风铃怎么不见了?
……
这个小小的公寓,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变成了自己心里理想的家该有的模样。
一瞬间,似有春风自胸膛穿过,恍然如梦,又似梦中惊醒。韩晟站在玄关处,时光倒流,他仿佛能看见黎凡一个人在房里忙碌的身影,厨房里温着煲了许久的汤,香气弥漫,黎凡眉眼弯弯,笑嘻嘻地给阳台上的绿植浇水。
越是美好,越是讽刺。
韩晟强迫自己结束了这饮鸩止渴的回想,轻轻的,连呼吸也收敛着,推开了卧室半掩的门。
黎凡睡着了。
韩晟无意识地松了口气,他太害怕面对黎凡那平静如水的目光了。
可下一秒心又狠狠抽痛起来。
黎凡侧身蜷缩着,除了微微翻了个身,全身上下几乎还维持着他走之前的样子,连皱巴巴的裤子都还缠绕在小腿上,狼狈地挤作一团。
四月份的天虽已不那么寒冷,到了夜里仍旧凉飕飕的。房里没有开空调,黎凡身上什么也没有盖,只堪堪搂着一团什么,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已经发红,深深浅浅的淤青遍布其上。
韩晟不敢细看,尤其是那浮在苍白脸颊上的殷红掌印。他怕自己忍不住抬手扇自己耳光,当然,他该受的,可他不能吵到黎凡。他不敢发出哪怕是一丁点儿,会打扰到黎凡的动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害怕一件事了。
他调高了空调,极力控制颤抖的手,将那条狼狈的裤子从黎凡的脚踝褪去,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细软的毛毯,轻轻地盖住了那紧紧蜷缩的身体。捏着毛毯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落到黎凡身上却是轻得不能再轻,好像稍一用力,那单薄的身体就会碎去,就连毯子上微颤的绒毛都会伤到他。
满身伤痕隐在了柔软的毯子下,连肿起的脸颊都浅浅遮去了些,黎凡蜷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乖巧平静,叫人丝毫不能联想不久前发生的暴行。
韩晟心里痛苦喧嚣的声音总算平静了些,心底似有春芽伸展,不经意倏地探出头来,缓缓绽开,心尖尖也跟着颤了颤。
可那枝丫是带着血长的,每一寸都是伤痕。
韩晟无措地站着,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孤身一人太久了,第一次像这样小心翼翼地照顾一个人,何况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人做,没有任何技巧,完全被原始的兽性支配,连快.感都是疼的。他想起年少时也曾爱得热烈,也曾在深夜做一场缱绻的梦,幻想着第一次是什么滋味。梦了无数场,独独没有料到,真的到了这一天,情.欲化作了伤人的刀剑,就这样一刀一刀残忍的落下。
电话铃声突然想起,韩晟手忙脚乱地摸了一通,才想起不是自己的手机。他转身捡起黎凡掉在地上的手机,是黎路明打来的。黎凡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的睡着,韩晟犹豫了一瞬,按下了挂断键,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缓缓掩上门,才摸出自己的电话拨了黎路明的号码。
他想起来在医院见到黎路明的时候,他似乎在找黎凡,虽然有些尴尬,但事情是自己造成的,不得不面对。
电话通了,黎路明的语气听上去仍旧冷淡,韩晟却没了怒意,只剩羞愧。
“有事吗?”
“您是在找黎凡吗,他在家里,您放心吧……”
韩晟本来想说一句“他现在没事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是啊,怎么没事,自己怎么有脸说没事。
“他人呢?是身体不舒服吗?怎么不接电话?”
一针见血,韩晟脸上烧得滚烫。
“是……有些不舒服,我会照顾他的,您继续忙吧。”
每一个字都像是莫大的讽刺,短短几句话,韩晟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要被划出血。好在黎路明语气虽带着疑惑,听了这话,也没再多问,只嘱咐一句有需要给他打电话就挂了。
韩晟愣愣地看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良久,露出了一个苦笑。
韩晟啊韩晟,你可真有脸说,你会照顾他,你这算哪门子的照顾!
骂到一半又忽地停住,意识到自己只顾着一腔悔恨,却依旧什么都没有做好。悔恨有什么用呢?黎凡还痛苦地蜷缩着,身上的伤痕没有减少半分,自己难道不应该先想想怎么替他处理伤口吗,愣在这儿起什么作用……
可是,该怎么做,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能颤抖着打开手机的搜索页面,像个初尝禁果的莽撞少年,慌乱无措地点开一条条注意事项。
承受的一方容易受伤,要温柔对待……
要循序渐进……
处理不当,会撕裂,事后可能会腹泻,发烧……
一条条列出来,细致入微,自己却全作了反例,真讽刺。
原来那么疼。
韩晟不敢再看,好像那一行一列,都在陈述他的罪孽。
他挑了个最可靠的介绍,按照上面的步骤,买了药,笨拙而小心地抱着黎凡做了清理,轻轻捏着黎凡的下巴喂了退烧药……
黎凡始终没有醒来,碰到伤口时也只是细微的动了动,明明瘦得只剩骨头,身体却是软绵绵的。
韩晟伸手掖了掖被子,反复查看自己没有遗漏什么,又不断观察黎凡的神色,确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后,才缓缓靠着床沿躺下来。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和黎凡睡在同一张被子下,而是合衣而眠。他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到黎凡,并且他知道,他不配。
一闭眼,剧烈的困意立刻疯狂涌上来。睡着前的一瞬,脑海里不停翻滚着各种各样的画面。
病房的床,林东翻起来的指甲,床头的病历卡,伏在地上的黎凡,跪趴在床上的黎凡,嘶吼的黎凡,绝望的黎凡……
最后,画面定格在浴室里自己搂着黎凡小心翼翼清理的时刻,他想,什么时候,黎凡瘦成了这个样子。
第53章
这一夜,韩晟回到了自己情窦初开的那一天。
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按部就班的上课,打球,自习……甚至连和同学开的玩笑,好像都是已经耍过许多遍的老调子。
所以,当他无意间经过那间练习室,看见那一支舞的时候,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被钉在原地,像被施了蛊,蛊虫一寸一寸侵染他的骨血,四肢百骸都麻木起来。
他向来没有艺术细胞,再好的曲子听进耳朵里,也不过是叮咚的琴声,没有高山,更不知流水。可是这一天,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隔着玻璃看那个轻盈的身体时,却好像看见了新发的芽,含苞的花,飞舞的蝶,待落的雨,飘浮的云,未化的雪……世间万物都化作一道柔光,从细软的腰肢绕过,流于指尖足梢,随着那人起跳,伸展,旋转,轻烟般四散,飘到空中,相交纠缠,结成小小的一股,直直落入韩晟心间。霎时,心底某处从未苏醒过的地方,竟随着那叮咚的古琴轻颤起来。
他不太懂舞蹈,在他以往的认知里,这样柔软缱绻的舞,应当是由女生来跳的。
可那个带着面具的人,虽然有柔软的腰肢,却分明是个男生。
所以,那个晚上,当眼前的幻像突然化作了洞房花烛的红帐时,他猛地清醒过来,森森寒意自脊背漫延,他不敢再看下去,捏着满手的冷汗仓皇离开了。
可是在这场梦里,韩晟没有离开,他虽梦的是过去,记忆却停留在后来。他已经在连续好几夜的辗转失眠后,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心。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一直以来,他以自己为归宿,逍遥自在,以为那就是自己想要的。可见了那支舞,那个人,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要一个去处。说什么自由,其实不过飘在空中无处下落的浮尘,累了也不得休憩。所以,当他从那迟迟无法散去的眷念里,隐约嗅到一丝故土般的安稳时,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
韩晟静静的站在走廊里,他不会逃走了,他不再为心里那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害怕,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他弄清楚了,想明白了,甚至付诸行动,带着一束白玫瑰,义无反顾地吻上了面具下那片柔软湿润的唇。
这个梦,从宋款冬死去的那一年开始,韩晟已经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一模一样。先是看过记忆里的那支舞,看到当年自己逃离的那一段时,琴声戛然而止,跳舞的人摘下面具,一步一步,微笑着向他走来。他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张苍白的脸,却总是在指尖刚要碰到的时候醒来。梦碎了,只有空荡荡的夜里残留着他的一声呓语。
他唤:“款冬,冬冬……”
像是凭吊一般。
后来,这个梦做得多了,他还未醒的时候就能清楚地知道,他永远不能碰到那张脸了,所以,他不再伸手,不再奢望,只静静地等着那人转身,摘掉面具,看一眼那温柔却总能撕裂他的笑容。
这次也一样,琴声停止后,韩晟站在窗外,等着结尾那一点□□里的蜜糖。可是,那人停下来,却迟迟不肯转身,只是静静地站着,腰肢纤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像雪地里一棵青松,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这个被他怀念了无数次的身影,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是谁,那是谁……
陌生中又隐约觉得熟悉。
你回头看看我,看一眼吧,求你了,看看我……
长久来的平静被打破,韩晟疯似地扑上去,哀嚎还卡在喉咙里,一切都消失了,他醒来了。
心里像被剜去一块,空空的,不,里面有什么东西漂浮着,可他抓不住,碰不到,那滋味,就像用一只镂空的竹篮去打水,明明看见井底的水波,却怎么努力也捞不起丝毫。
黎凡依旧睡着,脸上红痕消下去一些。
一瞬间,初醒的恍惚散去,混着血的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不是新伤尖锐的刺痛,而是捂上纱布,麻药散去后,四肢百都打碎重组的钝痛。
韩晟轻轻偏头,看着黎凡安静的睡颜,突然想起了陪着他过生日那一天,到最后,还是忘了给他买一个蛋糕。
像解开了某种封印,许多不曾仔细去瞧的事纷纷涌上来,他想起黎凡第一次约他那一天,他不仅完全忘了,还提早离开,留黎凡一个人在电影院。
想起黎凡为了见他,深夜开车回家,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一个人不声不响在医院住了三天。
想起黎凡早上去排队伍长长的早点摊子,轻描淡写地说不麻烦。
想起……
最后,记忆停在了昨天残忍的离去时,那双平静得毫无恨意的眼。
究竟有多少事情,他都这样一声不响地隐忍下来了呢?
究竟有多少事情,其实都是自己想错了呢?
当年也一样,其实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不过是没能救冬冬,他不是不想救,只是没能救。
这是第一次,韩晟想起这件事,还能够保持冷静。偏执的恨意褪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恨了这么多年,却从头到尾没有好好想过,这件事,真的是黎凡的错吗?当年,与冬冬一起外出的并不止黎凡一个,那些人,不也没能救吗?警方只说冬冬是失足摔下去的,可他为何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大家明明一起出去的,为什么只有黎凡一人留下来,道歉说对不起没能救他。当时,他崩溃得快要疯了,身体里似有洪水汹涌,只听了那一句话,好像找到宣泄的缺口,恨意疯狂朝一个方向涌去,一放任,就是这么多年。
一时的偏见遮了眼,许多事情看到眼里都不知不觉变了味道。如今回过神来,曾经烦躁的,看不起的,嘲讽的,伤害的,全是黎凡对自己的好。
冬冬已经不在了,他真的希望自己一直陷在过去吗?
我可不可以,试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一个念头从厚重的悔恨自责中逃出来,那么清晰明了,好似已经在暗处蠢蠢欲动了许久,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韩晟起身,伸手想摸一摸黎凡耳边柔软的碎发,伸到一半,心里刺痛了一下,狼狈地收回了手。
韩晟看着自己的指尖,嘴角颤抖,勾出一个极为沉重的苦笑。
自己是有多蠢,才会这么久,都没有好好看一眼这个人。
又或者,自己早就动了心,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如果自己好好道歉,他还会原谅吗?
如果就这样跟他好好一起过下去,会不会也是件幸福的事呢?
第54章
一夜没有盖被子,韩晟有些着凉,鼻子也堵着,浑身酸痛。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比平常早了半小时左右。
揉了揉发麻的手臂,韩晟轻轻起身下床,小心翼翼地掩上了卧室房门。
黎凡起床的时候,韩晟正在煮牛奶。听到厨房的滑门轻响了一声,韩晟回过头,看见站在门边微微露出惊讶神色的黎凡。他突然紧张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许多话哽在喉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呃……你醒了啊。”
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嗯,醒了,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
声音有点嘶哑,语气却很平静,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连半分怨念也没有。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韩晟却听得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句话很重要,自己没有听明白,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害怕。
“昨天……”
韩晟拿着牛奶杯的手抖得厉害,刚一开口就被黎凡打断了。
“辛苦你做早餐了,我先去洗漱。”
说着,黎凡转身朝浴室走去,刚迈出一步,就被突然冲过来的韩晟一把抓住了手腕。
牛奶杯哐一声碎在地上。
两个人都没有动。
冲上来的那一瞬间,韩晟整个人都是懵的,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脑门,一阵一阵地发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冲动,可黎凡转身的那一刻,那个离他远去的单薄背影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就像一艘远去的船,飘走了,孤岛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所以,他不顾一切疯狂地追上去。
黎凡的手软软地垂着,任由韩晟抓住,没有丝毫反抗,也没有任何回应,身体依然保持着转身的姿势。
韩晟看着黎凡的后脑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可他不想放手,紧紧抓着,像抓着海上一根救命的浮木。
“疼。”
黎凡开了口,韩晟才像被针扎了一下,慌忙松了手,看见黎凡苍白手腕上浮起的红痕,惊慌失措想抓过来查看,手刚伸出去,又怯懦地收回,一时僵在空中,半晌又缓缓垂落。
声带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黎凡,对不起,我……”
“我原谅你。”
黎凡没有转头,声音浮在空中,冷得如同结着冰渣子。像打到一半的喷嚏被堵住,韩晟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想过黎凡会生气,会委屈,会冷漠……所有最坏的可能性,他都尝试着想过,却独独没有料到,黎凡只说一句话,原谅他。
他不敢相信,是真的原谅了吗,他配得到吗?
为何被原谅了,心里却更慌了。
强烈的不安在心头扩散,不断吞噬着他的身体。不行,他得说点什么,他必须说点什么……
“黎凡,我……”
想说对不起,想说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黎凡那一句原谅,不给他留任何恕罪的机会。
黎凡转身,静静看着韩晟,似乎在等他说完。视线接触的瞬间,韩晟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但他捏紧拳头,拼命忍住了。
不能再逃了,他得面对。
“昨天……都怪我,我当时糊涂了,我说的都是浑话,不是真心的,我真的很后悔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是我真的很后悔,我……”
“我说了,”
黎凡看着韩晟的眼睛,缓缓开口:
“我原谅你。那些话,我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有一点你说得没错,这一切,是我自己想要的。”
韩晟脊背一震,强忍着将人揽在怀里的冲动,试探着,伸手碰了碰黎凡耳边的碎发,不敢用力,只是轻轻拂过,而后眷念地停在耳侧。
黎凡始终没有任何反抗,脸色平静,给韩晟一种真的可以忘掉一切的错觉。指尖拂过发梢的触感在心底散开一圈涟漪,他突然很想留住这一刻。
“小凡,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方卿说得对,或许我真的是画地为牢了,我也很想试着努力,看看自己能不能迈出来,可你知道我……我知道这样很委屈你,可我不能说出不负责任的话,所以,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看清自己,反省自己,然后,我们毫无负担地生活下去,好吗?”
黎凡愣了一瞬,平静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而后,他抬起手,轻覆于韩晟的手背上,没有说话,只是疲惫地露出一个微笑。
不同于以往那种眉眼弯弯的笑,这一次,没有调皮的虎牙,眼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韩晟意识到,自己从没有像这样渴望黎凡的微笑。
黎凡的手很凉,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韩晟的手背,然后转身朝浴室走去。韩晟望着黎凡的背影微微失神,直到浴室响起一声关门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拔掉了煮牛奶的小锅的电源,蹲下身去收拾一地的碎片。
这杯子摔碎的时候声音格外响,却碎地不是很彻底,只是裂开成几大块,拢到一起,似乎还能拼出原本的形状。
韩晟忍不住想,没有拒绝,就是还有希望的吧。
黎凡捧了一捧凉水撒到脸上,看着镜子里挂满水珠的脸。方才强撑着淡定的腿,现在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身体后方还残留着异样的疼痛。不过,应当是上过药了,隐约有清凉的感觉。
他沉默地看着镜子里的眼睛,一点一点收住了笑容。
头还有点痛,大概是烧没有完全褪下。不过,他知道自己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如果他想,他能够回忆起昨天的一切细节,不,不止昨天,以往种种,每一次受伤,每一次痛到骨髓深处,每一次飞蛾扑火摄取一点点卑微的甜蜜……他像个旁观者,终于看清自己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些什么,到底有多可笑。他甚至清醒地知道,就算这样,自己还是没办法不爱。
他想起去年初秋那杯梅子酒的味道,想起自己都快忘了的承诺,只是做一场美梦,然后离开,靠着回忆活下去就够了。
这梦做到现在,越来越疼,但他从昨晚伸手搂住那件外套的时候就知道了,如果不好好做完,自己永远没法断了这执念。
不过,很快了,最后这一段,再坚持一下吧,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没有任何留念的离开了。
韩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毫无负担地生活下去,一个新的美梦,多诱人啊,怎么可能不心动。
只是,他已经付不起代价了。不管是韩晟请求给他留的时间,还是别的什么,他都给不起了。灵魂碎了再拼上,任何一点波折他都经受不住了,所以,他宁愿连希望都一起放弃掉。
他说原谅韩晟,并没有撒谎,他的美梦还没有做完,他的爱依然深刻入骨,所以,像以前一样,不管伤的多重,他都可以平静的原谅,毫无芥蒂地包容。
不过,他抬手摸了摸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从今往后,他也要试着,包容他自己了。
第55章
黎凡从浴室里出来,韩晟已经将热腾腾的早餐摆到了餐桌上。这场景似乎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冒着热气的牛奶,软乎乎的小馒头,一些生活的细节总是能轻易编造岁月静好的假象。
倒是稍微有点不同,两人转换了角色,以往等在餐桌上的人成了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的人。
两人对坐着,韩晟面色仍有些尴尬,黎凡倒是很自然地接过了筷子,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在这最后的一点时间里,他不会浪费精力去做不必要的纠结。
坦然地面对,然后结束。
想通了之后,就这样简单。
黎凡咽了一口松软的小馒头,道:
“阿晟,林东那边的情况……”
韩晟手抖了一下,夹在筷子上的馒头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黎凡顿了顿,一边动作自然的重新给韩晟夹了一个,一边继续说到:
“你不用这样僵着,我说了不计较,不是哄你的。我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提这事,只是毕竟牵扯到万盛,我本来就不该瞒着你,你就只当我们在说公事,不要再想别的了。”
韩晟低头看着碟子里的小馒头,半晌,轻叹一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知道了,你继续说吧,我会好好听着。”
“这件事,你现在知道多少了?”
“不多,只是听路明哥说了几句,当时……当时我脑子很乱,只是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具体的事情我都不清楚。小凡,你又为万盛作了牺牲吗?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还……”
眼看韩晟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黎凡有些哭笑不得,伸手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牛奶杯:
“哎,打住,今天是没办法好好说话了,算了,干脆这样,要是今天万盛没什么急事,我把路明哥给你约过来,你直接跟他谈,之后我们再商量后续的事情。”
“好,真的谢谢你。”
黎凡笑笑没再说话,韩晟一直僵着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些。两个人低头吃着早餐,偶尔有碗碟轻碰的声响,恬淡温馨,似乎将所有不好的回忆都翻了个页。
趁着韩晟收拾碗碟的时候,黎凡给黎路明打了电话,让他直接带着所有资料去万盛见韩晟,又特意交代不要透露有关杜临风的事。
挂断电话,韩晟正好从厨房里出来。
“我已经约好了,上午十点,路明哥会去万盛见你。”
“嗯,好,麻烦你了。”
“走吧,再不走你快迟到了吧。”
说着,黎凡拿起自己丢在沙发上的车钥匙往门口走去。韩晟顿了顿,犹豫道:
“你……身体怎么样了,要不今天就在家好好休息……”
“我没事了,还有点事要处理一下。”
韩晟看着弯腰换鞋的黎凡欲言又止,最后沉默着跟了上去。
走在一起的氛围还是有点僵,不过两人只是一起到停车场。黎凡坐在驾驶室,看着韩晟的车离开后,才缓缓踩下油门。
林东那边的情况他还不清楚,他得去见见猎刀。
为了保证林东的安全,得到消息后,猎刀就带着人一直在医院暗中盯着。两人约在中心医院附近一家酒店见面。
路程并不远,黎凡很快到达酒店附近,猎刀正在大门口抽烟,见到黎凡的车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接触到黎凡视线后,转身朝酒店大厅走去。很快,一个服务生匆匆跑出来,黎凡停好车后,他立刻迎上来。
黎凡跟着服务生进了大厅,服务生将他送到电梯前,塞给他一张房卡,鞠躬示意后就离开了。黎凡进了电梯,看了看手里的房卡,伸手按下了五楼的按钮。
“抱歉啊,黎总,毕竟我手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人看到你跟我有太多牵扯比较好。”
见黎凡进门,猎刀像摘掉面具般卸下方才冷漠的表情,笑得很温和,连眼角的疤都不那么突兀了。
黎凡笑了笑,确定房门锁好后,走过去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
“我知道的,谨慎一点是好事。”
猎刀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里,作势要掏出什么,瞥了一眼桌上写着禁止吸烟的金属牌子,顿了顿,将手拿出来了。
“听说昨天路明他们一直在找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先回公寓了。怎么样,风扬医院的事有问题吗?”
“不会出什么事了,杜风扬那边没有查到我们,后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昨天联系不到林东,我们就先把他母亲送走了,很快就能安顿好,等林东情况稳定后,我们会将他送到他母亲那边。”
“阿羽和狼牙呢,他们有没有事?”
“没事,就是有点受伤,没什么大问题。”
“那就太好了,这件事真的辛苦你们了。”
“跟我客气什么,不过,虽然不想多嘴,但我得提醒一句,黎总啊,杜风扬可不是什么善茬,我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可不到万不得已,别跟他撕破脸皮啊,他可是那种就算自己滚到泥地里也要咬着你不放的狠人,况且现在能让他倒下的人真的没有几个。”
黎凡笑着点点头,有种被长辈摸着头叮嘱不要调皮的感觉。猎刀做起事来狠辣凌厉,私下却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甚至会有点唠叨。其实他的年纪最多只能当黎凡的哥哥,但可能是经历了太多事情,将一张脸提前熬出了一股沧桑。刚见面时,要不是黎路明提前跟他提过,黎凡几乎忍不住要叫他叔叔。
黎凡正想开口问一下林东的具体情况,猎刀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道:
“黎总,医院那边消息,林东醒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我们打算开始安排他出国的事。”
黎凡想了想,道:
“你现在是要去医院吗?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也去看看他。”
“我得回总部一趟,黎总要是想去就直接去吧,小志还在那边守着,有什么问题找他就行。”
“行,哎我差点忘了,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咱俩是不是不应该一块儿走,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故意找借口吧。”
“哈哈,说不定是呢!怎么办,被你看出来了?”
“那我假装不知道好了,你看是我先走呢,还是你先走呢?”
“您先请,路上小心。”
“好嘞,那我就先走了!”
黎凡拍了拍猎刀的肩膀,起身出了门。
医院就在不远处,黎凡没有取车,打算直接走着过去。对于林东的事,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实感。那两个字太沉重了,比任何伤口都要致命。
其实黎凡和林东算不上有多熟,最多不过合作关系,只是,想到那个总是缩着肩膀容易被吓到的男孩,他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病房门口坐着一个闷头玩手机的男人,应该就是猎刀口中的小志了。见到黎凡,他小声叫了句黎总,示意黎凡直接进去,应当是已经接到猎刀的消息了。黎凡微微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林东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听见黎凡进门的声音,他微微挣动了一下,脸上肌肉颤抖着,似乎想挤出点表情,半晌,又无力地放松下来,除了眼里漫延的一点湿润,什么也没有改变。
黎凡的心抽疼了一下,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林东的时候,还是被那张无助绝望的脸刺痛。
他走到床边,轻轻揉了揉林东的头发,有点说不出话来。
林东发出了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头顶那只温柔的手像是打开了压抑在心里的委屈的开关,眼泪顿时收不住,顺着眼角大颗大颗掉进枕头里。
黎凡没有出口安慰,只是将手这么放着,移开了视线,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林东渐渐冷静下来,黎凡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巾,轻轻擦掉了林东脸上的泪痕。
“黎总,对不起。”
林东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哑得厉害。黎凡笑了笑,安慰小孩似的语气:
“说什么傻话呢,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林东撇了撇嘴角,极力忍耐着刚刚才压下去的情绪。
“要不是我非要去见晟哥,就不会出事了,黎总,我是不是连累你了,杜风扬会不会发现,我……咳……”
说着说着,林东有些急,呛得直咳嗽。黎凡起身想去倒水,被林东拉住了。见他缓过来些,黎凡也没再坚持,握着他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你别担心,都处理好了,你妈妈的事也解决了。再过不久,你就可以去见她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东绷紧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眼神有些空洞,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的冲着天花板道:
“好不起来了,那些人,对我做了很脏的事,我的身体已经脏了。”
很脏的事么……黎凡有些失神,脑海里被强行遗忘的画面突然闪现,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将那些在暗处喧嚣的回忆压下去了。
然后,他像个可以被依赖的长辈一样,稳重而平静地出口安慰:
“别怕,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事情,只要你的心里没有尘埃,身体就不会脏。”
林东没有反应,但黎凡知道他听进去了。他没再开口,此刻,不论多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靠着林东自己迈过这道坎儿。
又坐了一会儿,黎凡小声交代了句有什么事可以叫小志去办,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林东的手,起身出了门。
小志虽然低头在玩手机,但可以感觉得到他警觉性很高,来往一有点动静就会抬眼观察一下。见到黎凡出来,依旧是点点头打招呼,没有多说什么。
黎凡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他觉得很累,肩上好像背负了很多不知来源的重担,无法卸下,无处歇息。
出了医院大门,黎凡疲惫的在门口一个小花坛旁边坐下。其实身体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但就是突然不想动,想任性地停下来休息。
不远处的长椅上蜷着一只流浪猫,黎凡忽然想起,去年秋天,他曾坐在那里等韩晟来接他。那个时候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已经在春风里重新焕发生机,天空很蓝,阳光开始变得温暖,就如同他对林东说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来接他。
手机铃声响了,是方卿打来的。
“大凡子?今日上朝否?”
电话里,方卿的话混合着哗啦哗啦翻动文件的声音。
“方爱卿有事要奏?”
“没什么事儿,就是问问,昨天你也旷工了吧?是在忙黎氏的事吗?”
黎凡低头捏着衣角,小声嗯了一下。
电话里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方卿的声音变得清晰了很多。
“小凡,你还好吧?是有什么事吗?要我帮忙吗?”
黎凡愣了愣,突然笑起来,身上莫名其妙的疲惫感消去了不少。方卿顿沉默了一下,估计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有点懵,再开口时语气倒是轻松了不少:
“你笑什么呢?”
“没事,就是觉得,你像个唠叨的长辈。”
“呵呵,谢谢您嘴下留情,没说像大妈。行吧,你忙你的,有什么事记得要跟我说。”
“好,方大妈!”
“去你的吧!”
挂了电话,黎凡长长吐了口气,起身走到那张长椅前,伸手摸了摸睡熟的小猫。小猫倒是不怕人,顺从地在他手上蹭了蹭。
他突然明白这异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其实,自己不过想跟林东一样,受了委屈,能有个地方可以哭一场,撒个娇。
他强撑着被人依赖,却忘了自己的不安。
不过,方卿的电话让他明白,还好,他也有个可以毫无顾忌地撒娇的地方。
第56章
“就这些了吗?”
方卿将手上的资料递给等在一旁的李秘书,有些惊讶今天的工作竟然这么轻松。
“对,其他的黎总接过去了,他说之后不用麻烦您,都交给他就行。”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辛苦了。”
李秘书离开后,方卿揉了揉手腕,盯着桌子发了会儿呆,起身朝黎凡办公室走去。
“请进。”
方卿推门走进去,黎凡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又埋头翻看手里的文件。
“是你啊,直接进来呗,突然这么客气,还敲门。”
方卿走到黎凡办公桌前,拿起空掉的杯子,转身接了杯热水放到黎凡手边。
“不敲门难道用砸的?”
黎凡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知道,方卿是在上一次撞见他慌忙收起林东资料的时候,才开始养成敲门的习惯的,大概是怕他为难吧。
黎凡心里很愧疚,他不想让方卿觉得自己有所隐瞒,可他更不想把方卿牵扯进来。只是,事情发展到现在,他选的路,最后恐怕还是会辜负方卿对他的信任。
方卿倒是一脸不在意,道:
“怎么,要收回兵权了?”
黎凡也顺着他的话耍起嘴皮子。
“朕也不能完全做个昏君不是?爱卿这段时间辛苦了,朕替你分忧,哈哈哈!”
“得了吧你,黎氏的事情都忙完了?”
“嗯,差不多了。”
“行,那老夫我就要卸甲归乡,滚回我的技术部去了。”
黎凡合上文件夹,端起水喝了一口,沉默了几秒,抬起一只手搭在方卿的肩上。
“卿哥,阳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方卿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黎凡:
“怎么突然这么……”
“矫情吗?哎其实问出口我就有点后悔,我就随口一说,别放在心上。”
黎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你想听实话吗?”
方卿收了玩笑的表情,在黎凡对面坐下,没等黎凡回答,又接着开口道:
“其实我不说你大概也能看出来,我这个人,天生不是做大事的人,什么公司啊企业啊,对我来说,都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阳成很好,但它在我心里的分量,怎么说呢,我做这些事,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做,我想帮帮你,但是,它并不是我的追求。你知道,我也就跟你耍耍嘴皮子厉害,我还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你要记着,阳成是你的,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是你的员工,我相信你的判断,也支持你的决定。”
黎凡愣愣地看着方卿,眼里酸涩得厉害。随即,他低头轻笑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好笑,竟以为真的可以完全瞒过方卿。方卿应该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吧,也是,这段时间他三天两头的离开,现在又匆匆把阳成的许多项目结束了,明显是在谋划什么,连李秘书脸色都带着疑虑,更何况是方卿呢?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只是一直在包容着自己而已。
“卿哥,这段时间我到底做了什么,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全部告诉你的。”
方卿笑了笑,道:
“没事,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我不知道,倒也落个轻松。”
黎凡沉默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签字笔:
“抱歉,我……”
方卿狠狠敲了黎凡脑门一下,敲完顺带撸狗似地揉了几把,将黎凡没有说完的话堵回去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吃饭去吧,别说这么多了。”
黎凡被这么一晃悠,堵在心头的愧疚散了些,倒真的有些饿了,便干脆将烦心事全都抛到脑后,坦然地跟着方卿出门觅食去了。
下午,黎凡去了趟万盛,这几天黎路明应该已经做完了资料对接工作,韩晟打电话来叫他去商量一下后面的计划。
说起来,黎凡挺久没有来万盛了。大家见到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纷纷乐呵呵地抬头打招呼,黎凡一路笑着回应。
“你来了,坐吧,我给你倒点水。”
黎凡愣了一下,有些呆滞地看了看正在倒水的韩晟,半晌,垂下目光,将眼里的惊讶收起,默不作声地坐下。
韩晟将一杯热水放到黎凡面前,然后自己也坐下来。黎凡将手里的文件袋递过去,道:
“这是最后一份资料,抱歉,之后路明哥不方便再插手这件事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反正已经掌握了杜风扬的目的,不会有问题的。”
“我已经派人在清查星辰计划的数据了,这段时间已经很麻烦路明哥还有你了,之后让我自己来就可以。”
“嗯。陆氏呢?陆丘那边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听说陆丘好像在一个大案子里栽了跟头,具体不太清楚,总之陆老爷子好像要延迟陆丘接手国内产业的决定了。”
“就是说他还是要继续亲自打理吗?”
“大概是吧,这样也好,业界都说陆老爷子看人很有一套,也不喜欢弄什么花架子,之前的合作,万盛完成得还算可以,到时候应该还是有长期合作的机会。等陆氏的风波一停,我就会安排专门的团队继续推进合作的事。”
黎凡捧着杯子没说话,若有所思。
韩晟又接着说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黎凡始终安静地听着,话不太多,时不时简单地应和,似乎是同意韩晟的说法。
“现在拟定的就这些了,之后得等星辰计划那边出结果了再看,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就按你说的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黎凡虽然听得认真,却始终盯着手里的水杯,韩晟瞥了他一眼,目光暗了暗,犹豫道:
“还要点水吗?”
黎凡这才抬头朝韩晟笑了笑,松开了握着杯子的手。
“不用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阳成了,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联系。”
说着,黎凡起身拿起外套,打算出门。
“小凡。”
正要开门的时候,韩晟突然起身叫住他。黎凡停下来,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问道: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韩晟眉头皱了又松,喉结上下滑动,嘴唇也跟着颤抖了好几下,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今天下班后,还可以回家吃饭吗?”
黎凡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但很快化开,五官舒展,拼成一个灿烂的笑容。
“怎么这么问,我下班后会去买菜的,有特别想吃的菜吗?”
韩晟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脸颊微红,道:
“没,你决定就好。”
黎凡点点头,没再多说,推门出去了。其实,韩晟的不安他都看在眼里,也能够感受到韩晟是真的想弥补些什么。只是,渴望已久的关怀,对他来说,突然变得说不清的沉重。
黎凡走后,韩晟一个人对着空掉的杯子站了很久。
他反复回忆着黎凡站在门前露出的那一个笑容,那弯弯的眉眼,俏皮的虎牙,温柔的目光……他无意识地将这些细节和记忆里的样子做着对比,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干净纯粹,不掺一丝杂质,像是什么烦恼都可以散去。
只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黎凡好像不太在意他的计划,看上去很赞同,可那种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一脸笃定的样子,却总给人一种另有打算的感觉。
不过,韩晟将手轻轻放在杯子上,低头苦笑,大概是自己想太多吧,说不定,黎凡只是伤透了心,不再像从前那样鼓着劲头帮自己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猜测呢,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第57章
“说吧,是风扬集团的事有什么新进展吗?”
杜临风将茶盏推到黎凡面前,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黎凡这次来,像是抱着某种决心,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大概那天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吧,不过,黎凡不说,他也不会问。
黎凡接过茶盏,嗅了嗅熟悉的清香,却没有喝,只是盯着褐色的茶汤。
“临风,你找到合适的合作对象了吗?”
“还没有,毕竟这是件极危险的事,急不得。怎么突然问这个?”
“找到之后,你有多大的把握可以成功?”
杜临风端起茶盏的手一滞,随即又恢复自然:
“怎么?韩晟自己还是搞不定?你们不是都查清楚了吗,杜风扬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新动作,就算现在没办法阻止他,最多也只是丢失一些证据,既然危机都已经度过了,万盛也用不着这么慌,来跟我趟浑水吧。”
黎凡晃了晃杯中的茶水,抬头看向杜临风,目光平静,道:
“不是万盛,阳成,你要不要?”
杜临风心里一惊,脸色微变,语速不自觉变快了些:
“别开玩笑了,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黎凡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杜临风,视线交错,似有风自两人面前穿过。半晌,杜临风垂下了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黎凡不是开玩笑,从他今天见到黎凡的第一眼开始,他就隐约能察觉到黎凡浑身那种孤注一掷的坚决。况且,有些事,他只是没有摆到明面上来说,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但他还是惊讶,黎凡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不过,尽管觉得惋惜,他向来不会因为不必要的感情放弃到手的机会。如果黎凡坚持,他也没理由推脱。
“你又是何必呢?你记得我的话吧,我要的是和我目标高度一致并且不计牺牲的,说白了,就是堵上所有做垫脚石。阳成毕竟是你的心血,值得吗?”
黎凡喝了一口凉透的茶,笑得有些惨淡,缓缓道:
“临风,虽然我没有说过,但你都知道吧,也没什么,毕竟我也调查过你。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杜临风轻抚茶盏的手停了停,而后换成轻敲杯沿的动作,道:
“痴心不改,吃尽苦头。”
杜临风向来直率坦然,要么如实回答,要么不答。其实问出口的时候,黎凡就已经作了心理准备,可落入耳中的话还是利刃般挑开了他的所有伪装,露出浑身血淋淋的伤口。
黎凡收了笑容,眼里隐约有雾气涌起,可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掉眼泪了。他只是捏紧手中茶盏,目光更加坚定,抬头道:
“所以啊,目标一致,不计牺牲,你要么?”
话已至此,杜临风明白黎凡的决心,也不想再劝,只是坐直了身体,语气也变得严肃:
“条件呢?”
黎凡也松开茶盏,正色道:
“给我两个周,让我安排所有员工的后路。之后全权交给你,什么都不必再问我。”
“好,不过,员工的事,其实我可以……”
黎凡抬手打断杜临风,微微垂下了头:
“让我来吧,他们很信任我,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想为他们最后做一点事。”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们两个周以后见吧,有什么事我能帮到的,你尽管开口,毕竟,这次算是我捡到便宜。”
黎凡摇摇头:
“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也没有欠我人情。我不过是在为离开找个借口罢了,过不久我就要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能在这里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挺幸运的。那我就先走了,今天的事,还得请你帮我保密。”
杜临风跟着黎凡站起,伸手拍了拍黎凡的肩膀,脸上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却很真挚:
“决定了,就好好走下去吧,保重。”
黎凡挥挥手,又环顾了一遍这间清新雅致的木屋,转身离开了。
这几天,韩晟每天下午回来得都很早,和黎凡一起吃完晚饭后,就在客厅处理工作。黎凡知道韩晟最近看的都是和风扬集团有关的资料,有时韩晟会主动问他的意见,不过大概是察觉他不太上心,后来就问得少了。
今天在饭桌上,黎凡倒是主动开了口:
“你收到路明哥消息了吧?那个人处理掉了吗?”
黎凡说的是之前怀疑在万盛监视林东的人,黎路明虽然不再插手这件事,却还是帮忙把那个人揪出来了。
“嗯,解决了,真没想到,他跟了我这么久,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被收买。”
黎凡盛了一碗汤推到韩晟面前,道:
“人都是为了利益,你以后要多加小心,员工的心情也要照顾,不要让他们觉得太有距离感。啊……我就顺口说说,我知道你有分寸的。”
韩晟接过汤喝了一口,浓郁的骨香在舌尖化开,胸口也跟着暖烘烘的,这是一种让人上瘾的安稳。
“不,你说得对,在这方面,我的确做得不够好。说起来,比起我,万盛的员工们倒是跟你更亲。”
黎凡笑笑,继续埋头吃饭。
晚饭后,韩晟一如既往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工作,黎凡则趴在阳台的书桌前,一页一页翻看阳成所有员工的资料。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约见了大部分人,了解他们的大致意向。他已经跟黎叔叔联系过了,毕竟阳成原来属于黎氏,有不少资历比较深的员工一开始就是从黎氏总部调过来的,黎叔叔也愿意接收他们。黎凡将方卿的资料也发过去了,黎氏新开发的项目正好缺一个技术型人才,黎凡看过了,很适合方卿,黎叔叔也看重方卿的能力,薪酬上不会含糊。
只是,除去这些人以外,还剩两批人不太好安排,一是底层老员工,他们大都做的是一些杂务工作,虽然资历很深,但毕竟能力跟不上,年纪又不小了,黎叔叔不太愿意接过去;还有就是几个新来不久的实习生,面试的时候,他们全都一脸憧憬。尽管是些刚毕业的年轻人,但黎凡看得出他们的潜力,不忍心就这样打碎他们的希望。
实习生的事,黎叔叔已经拒绝他了,但他还是希望能够再努力一下,至少能给几个年轻人争取一点机会。这段时间,黎氏帮了不少忙,还之前的人情已经是绰绰有余。黎叔叔不是随便徇私的人,能打动他的只有能力和利益。况且黎凡和那个家关系本来就尴尬,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太过依赖那份名义上的亲情。
黎凡对黎叔叔的感情很复杂,他是恨过那个人的,毕竟他曾活在那个人酒后暴力的阴影下,可是大学几年,他的母亲基本没有管过他,倒是黎叔叔一直供他上学,在他毕业前,每月都会固定汇来一笔不小的钱,从来没断过。不论是不是出于愧疚,这份恩情太过沉重,让他的恨显得有些无力。
黎凡揉了揉眼角,将自己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回忆里扯出来,继续思考如何让黎叔叔看清几个实习生的实力。
不过,只看了一小会儿,黎凡有些泄气地合上了文件夹。最近为了做好各个项目的收尾以及之后交出阳成的铺垫,黎凡每天都要处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脑子明显有点不够用了。
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会儿,黎凡回头看了看,韩晟似乎去洗澡了,便俯身打开书桌最下层抽屉,从一堆零零散散的小物件里翻出了底层的笔记本。
翻开写着“这辈子一定要和爱人做的十件事”的一页,黎凡有些吃惊地发现,那些小框不知不觉间竟已填满了大半,一个一个的小勾排列整齐,黎凡轻轻抚过,明明只是纸上浅浅一层墨水,却像是深深刻进了骨髓。
还剩下三个小框是空着的:
牵手压马路,举行婚礼,白头偕老。
黎凡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多大的时候写下这些条条列列了,但一定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既无知天真到连牵手这样的小事都要写进去,又猖狂可笑到连白头偕老这样的妄想都敢写进去。
合上笔记本,黎凡突然撇见了放在桌上的那张黎明和小枝的婚礼请帖。婚礼就在三天后,黎凡的心忽然一颤,正好韩晟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黎凡捏了捏掌心,叫住了韩晟:
“阿晟,四月二十九号有空吗?”
黎凡知道韩晟没空,那天既不是周末又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韩晟当然是要上班的。但黎凡就是突然很想任性一次,他知道韩晟这几天一直小心翼翼地想要迁就他,在最后的时光里,他也想试着某一次,只考虑自己的想法。
果然,韩晟只微微愣了一下,就表示可以空得出来。
“陪我去参加黎明的婚礼可以吗?”
“好。”
黎凡露出笑容,这一次,他是真心笑得很轻松,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没有任何负担的,发自内心的笑了。
第58章
婚礼前一天晚上,韩晟能感觉到黎凡有些焦躁,尽管他的动作很轻,但一晚上都在做些不安的翻动。韩晟中途迷迷糊糊醒来,想翻个身,发现自己的衣角好像被压住了,不过压得不是很紧,他稍稍一动就松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晟睁开眼睛,黎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看了眼时间,比平常要早很多,大概是一夜没怎么睡吧。韩晟不太了解黎凡家里的情况,只是从大学就模模糊糊知道他跟家里关系不太好,这些年,黎凡不说,他也没怎么在意,毕竟是别人家的事。
起身下床,韩晟才发现床头放着一套西服,大概是黎凡准备的,之前也没跟他讲过。其实韩晟并不缺正式场合的衣服,不过既然黎凡准备了,他也没多问,直接换上了。尺码倒是很合适,纯黑色,没有多余的装饰,面料也很舒服。
韩晟走出卧室,黎凡正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发呆。他身上的礼服应该也是新的,一样是以黑色为主调,但细节处很明显和韩晟身上这一套不同,像是故意错开似的,韩晟没有缘由地觉得有些失落。
不得不说,这套礼服很适合他。黎凡个子虽然不算特别矮,但身上没什么肉,看上去个头很小,平常又穿得随意,再加上还长着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混在人群里笑嘻嘻的样子,像个刚毕业的愣头小子。如果不是之前万盛出事的时候一起工作,见过黎凡认真的样子,韩晟一直以为有钱人家的大少爷都是这样天生无忧无虑的长相。
此刻,黎凡站在阳台上逆着光的身影,让韩晟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会议室里和一帮油腻的大财主冷静周旋的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样的黎凡,尽管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却总是三两句就让对方把落井下石的无理要求咽回肚子。
不过,那个时候,韩晟每天紧绷着神经,无暇感叹,等到事情解决,总算可以回过神来的时候,黎凡已经换回了熟悉的面孔,跟鬼上身似的,事后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眼下,黎凡一言不发地站着,一只手轻轻搭在栏杆上,黑色的礼服将他的腰身的线条衬得格外好看,脊背挺拔,像一棵迎风而立的小松树,周身散发着清冷孤傲的气息。
韩晟看得有些愣神,这背影一点点唤起心里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他突然有点疑惑,他想,这些年,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认识黎凡。
“你醒了?早餐还温着,我去端。”
“啊,好。”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韩晟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心虚地咳了一声。黎凡没怎么看他,很自然地进了厨房。
黎凡将温好的牛奶倒进杯子的时候,心依旧跳得很厉害。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明明住一块儿这么久了,也看过那么多次韩晟穿正装的样子,刚才一回头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心跳还是无意识漏了一拍。
礼服是他前天去挑的,没有告诉韩晟。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到底,韩晟不过是被他拉去参加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的婚礼,衣柜里的西服,随便哪一套都足够撑场面了。可黎凡还是昏头昏脑转到东城一家工作室里,那家工作室是一个高中同学开的,挺有个性一个女孩,长得清秀甜美,却硬生生顶着一头胡茬般的短发。工作室里的礼服全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小众,但是很有格调。
黎凡本来只是无意识想去转转,可看到门口那个模特身上那套时,却不禁眼前一亮,就像是女孩逛了半条街,怎么也找不着合适的东西,回头一瞥,正好看见橱窗里一条裙子,就好像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立刻停下了脚步,腿酸脚麻的感觉也瞬间消失。
黎凡虽没有逛半条街,可心里那种“就是它了”的感觉,像海浪似的一阵阵在胸腔翻涌。当他看清被门口的装饰微微挡住的另一个模特时,整个人像是被突然打过来的浪花淹没了,久久不能回神。
很明显,两个模特身上的礼服是成对设计的,袖口,领带,胸前的装饰,所有的细节相互呼应,却又不刻意。就像人群里的两个人,隔着乱哄哄的吵闹,各自前行,却始终将对方温柔的装在心里,相互陪伴,在满是荆棘的丛林里走出一条宁静的小路来。
不过,到最后,黎凡只拿了其中的一套。毕竟那是别人的婚礼,自己不过是个观众。本来他不太抱希望了,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但那个女孩竟然毫不犹豫地说可以单卖,黎凡心里挺高兴的,因为这套礼服真的很适合韩晟,他也很想看韩晟穿上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他还是隐约失落,他以为女孩会很坚定地拒绝他,坚持成对卖出。
女孩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结账的时候冲他小声说了句:
“放心,这衣服不止一套,还能凑成对。”
黎凡没再说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离开的时候,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另一套我替你留着,我有预感,你会再来的。”
声音不大,但黎凡听得很清楚。他没有回头,一边朝后面挥了挥手,一边走进了风里,让风吹起的灰尘迷红了眼睛。
这个女孩的名字,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高中的回忆早就被他揉成了浆糊,毫无留恋可言。但他记得女孩那个被班主任教训了无数次却还是固执的在耳边晃悠的耳钉,也记得她走过一群嘲弄自己恶心的人面前时,那一声满不在乎的“有病”。尽管没什么交集,但黎凡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孩。
可是啊,这女孩第六感不太准,预感错了,白白留一套卖不出去的衣服。
黎凡不会再来了。
吃过早餐,两人就驾车出发了。好合酒店的位置有些偏,但胜在环境好,格调高,倒也挺有名气。
两人到的时候,正好有一群人围在门口相互寒暄,都挺面生的。黎凡等那拨人进去之后,才跟韩晟一起走过去。黎叔叔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黎明就站在他旁边,微微俯身听黎叔叔说着些什么。
黎明比记忆中更高了,也更成熟了,听小枝说,他已经在好几个国际大赛里拿了奖,之前的音乐学院还抛出橄榄枝,想聘请他回去当老师。听到这些的时候,黎凡没什么实感,也不怎么惊讶。尽管离开的时候,黎明的状态很差,但黎凡知道,他不会是一直堕落下去的人,他有天赋,有条件,成功只是时间的问题。
现在,看着精心打理过的黎明,黎凡才惊醒似地在心里感慨,当初那个被自己宠在身后的小男孩,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可以挑起一份责任的男人。
黎凡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竟然也在。不过也正常,毕竟黎明跟他不一样,黎明撑得起她苦心经营的面子。黎凡不太清楚母亲现在和黎叔叔的关系,她有些老了,尽管穿着考究的礼服,化着精致的妆容,可内里的疲惫已经藏不住了。她站在门口微微靠角落的地方,跟个花瓶似的,不怎么说话,偶尔礼貌性地笑笑。她已经看见黎凡了,脸上表情没怎么变,就只是远远地看着,也不动。
黎明似乎注意到母亲的视线,也跟着看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刻,黎凡的心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手心里有点湿。他尽量自然地走过去,先跟黎叔叔打了声招呼,转头看向母亲,卡在喉咙里的一声“妈”还没有出口,母亲的视线移到了一直站在侧后方的韩晟身上,目光里带了点轻蔑和嘲讽,动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只是瞥了瞥嘴角偏过了头。
黎凡感到自己的肺抽痛了一下,但他早已没有了爆发的欲望,只是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看向站在中间的黎明。
黎明一直盯着他,脸上表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高兴,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哭笑全在脸上,直率痛快,不加掩饰,而是学会了隐忍和假装,在一众人面前强行维持着平静。
黎凡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不知道是该为黎明长大了感到高兴,还是为那个单纯的小孩也得在生活面前带上沉重的面具而心疼。
“哥……”
黎明嘴角抽动了几下,小声叫了一句。只是,刚开口,有人从酒店里出来,拉着他说了句什么,时间不早了,应该是叫他去准备婚礼开场。黎明被那人扯着胳膊,有些着急地回头看向黎凡,黎凡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黎明的肩膀:
“我知道,你去吧。”
黎明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也露出了笑容,跟着那人进了酒店。黎凡又向黎叔叔介绍了一下韩晟,黎叔叔应当是知道韩晟的,毕竟万盛的事也找他帮过忙,只是两人一直没正式见过。黎叔叔向来欣赏有能力的年轻人,很随和地朝韩晟点了点头,也没有问黎凡为什么会带他来参加婚礼。
母亲始终板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黎凡也不想多说,打过招呼后,跟韩晟一起进了酒店。他早已不在意母亲的态度,甚至转头就已经记不太清母亲轻蔑的神情,他只是一直回想着他对黎明说的话。
我知道。
知道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懂。
只是,那一声多年没听过的“哥”传到耳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始至终,他其实都没有恨过黎明,他当初只不过是不敢面对自己,他恨的,一直是那个懦弱的自己。
第59章
黎凡领着韩晟在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礼堂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大都是黎叔叔这边的亲戚,还有一些生意上的伙伴,黎凡都不怎么认识。
按照A市的旧习俗,为讨口彩,婚礼在十一点二十八分的时候正式开始。司仪短暂的开场白后,礼台侧面的乐团奏响了婚礼进行曲。这还是黎凡第一次听现场版的婚礼进行曲,和他熟悉的中国风古典乐绵长悠扬的调子不同,这种西式的管弦乐浓郁热烈地在礼堂里回荡,整个胸腔都跟着颤动。
一对穿得像洋娃娃一般的花童上了台,手里挎个小花篮,一边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一边不情不愿地按照大人的吩咐撒着花瓣。小枝由余叔叔牵着,一步一步款款跟在后面。婚纱拖着长长的裙摆,云朵似地飘在身后,衬得小枝的身姿更加娇小可爱,又不失小女人的优雅性感。
黎明就站在礼台中央,脊背挺拔,一只手微微朝后弯曲,中指卷起来,轻轻摩挲着拇指根部。黎凡知道,这是黎明紧张时无意识的小动作。黎凡突然觉得很安心,尽管台上的黎明个头更高了,面容也跟成熟了,却依旧能唤醒黎凡心里关于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男孩的记忆。
铺着红毯的路小小的一段,走的人走过的是两个人的回忆,看的人却透过这浪漫的一幕,看着各自心里的酸甜苦辣。只是,不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的表情都不自觉带着虔诚的期望。
飞舞的花瓣,洁白的裙纱,还有久久回荡在心里的乐声,在偌大的礼堂里交织,描绘着爱情最纯粹的模样,即使满身伤痕的人,也不禁在这一刻忘却途中荆棘,嗅到心深处已经快要消失的花香。
黎凡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侧的韩晟,在以纯白为基调的礼堂里,韩晟身上的西服像是黑宝石一样,内敛深沉,却夺人眼目。
这套礼服真是买对了。
多好啊,还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尽管是别人的婚礼,尽管两人的礼服一点也不搭,可是,只要一想到韩晟身穿礼服坐在自己身侧,在结婚礼堂里陪着自己听完一整段婚礼进行曲,所有的遗憾都微不足道了。
自己真的,该满足了。
似乎注意到黎凡的目光,韩晟侧头看过来,视线交汇,黎凡意外地没有慌乱,坦然地迎着韩晟略带疑惑的目光,露出一个平静的笑。韩晟愣了一下,随即也舒展眉头,轻轻勾起了嘴角。
时间暂停了一瞬,这一刻,两人望着对方,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音乐声缓缓停下,小枝已经走到了礼台中央,和黎明面对面站着。司仪用低沉悦耳的嗓音宣读着誓词,礼堂很安静,誓词里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耳朵里。
无论贫穷或是富有……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
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照顾他,体谅他,爱他……
在司仪最后一句话结束之前,黎凡突然伸手勾了勾韩晟的衣袖,飞快凑上去问到:
“阿晟,你猜新郎怎么回答?”
韩晟正盯着新娘的捧花出神,听到这话,想也没想地答道:
“我愿意呗。”
说完觉得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转头看了黎凡一眼,疑惑道:
“不然还能有什么,你想什么呢!”
黎凡摇了摇头,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嘴角翘起,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见黎凡不说话,韩晟只当他是太激动,也没再继续问,转过头继续看着台上。
等到台上一对新人交换了戒指,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里拥吻的时候,黎凡才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无名指,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了句:
“我也愿意。”
一整套流程走完后,开始有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上菜。礼堂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隔壁桌几个年轻女孩正闹哄哄地传看抢到的捧花,黎凡和韩晟这桌的其他几个人应该相互认识,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火热。
黎凡不太适应这样的气氛,他打算再见一见黎明,就带着韩晟离开。按照旧俗,新郎新娘会在宴席开始后不久向宾客敬酒。果然,没过多久,黎明就带着小枝从礼台后方走出来。小枝已经换上了短一点的礼裙,一脸温柔地跟在黎明身侧。
有人上前给两人递上了装着香槟的酒杯,按规矩,黎明将从离他最近的一桌开始,顺时针方向依次敬酒。可是,拿到酒杯后,黎明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转头跟拦住他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一个人朝黎凡的方向走过来。
黎凡心里一热,想立刻站起来迎上去,又怕动静太大,让大家都注意到黎明没按规矩来。好在,大家都聊得热火朝天的,除了靠近的两桌,其他人都没怎么注意到。不过,也有可能是大家已经不怎么在意这些陈旧的规矩了。
黎明走过来,先举杯向同桌的其他人示意了一下,然后停在了黎凡面前。黎凡也端起桌上的酒杯,慌忙站起来,低声说了句:
“你怎么先到这里来,小枝还在后面呢。”
黎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空闲的那只手又开始用中指摩挲拇指根,不过声音倒是挺平静的:
“哥,我就是想先来见见你。”
黎凡愣了愣,轻轻叹了口气,随即露出宠溺的笑容。
“阿明,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很开心。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可大家都看着呢,小枝也还在后面,你放心过去吧。”
“哥,我……婚礼结束后,就要回意大利工作了,我们之后还可以联系吗?”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小枝那儿有我的电话,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再说了,你是去意大利,又不是去月球,等有机会了,我会去看你的。”
黎明的眼眶开始有点红:
“那个,我……对不起,我那个时候……”
黎凡伸手握了握黎明的肩膀,打断了黎明的话:
“阿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放心,只要你还肯叫我哥,你永远都是我最宠爱的弟弟。”
黎明偏了偏头,用袖子用力地抹了把脸,哽咽着说了句:
“哥,我敬你。”
然后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
黎凡微笑着,也举起了手里的酒杯,一旁的韩晟伸手拦了一下,黎凡镇定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韩晟欲言又止,黎凡轻声说了句“没事儿”,韩晟只得放下了手。
清甜的酒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心头暖烘烘的,脚下的地板也开始变得柔软,跟踩在飘起来的轻纱上似的。
黎凡喝完了杯子里的酒,笑盈盈地看着黎明:
“好啦,酒也喝啦,你该乖乖回去当你的新郎去啦!哥今天就不陪你到最后了,你和小枝两个人都要好好的,要是小枝再来告状,就算你现在长得比我高了,我也照样收拾你。”
“好,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收拾我。”
黎明像个挨了骂又被安慰的孩子,眼眶红红的,却又单纯而幸福的笑着。
黎凡轻轻锤了黎明肩膀一下,催促道:
“快去吧,别让新娘子等久了。”
黎明伸手捂了捂黎凡伸过来的拳头,才端着酒杯转身。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朝一直盯着他背影的黎凡道:
“哥,你公司实习生的事我从路明哥那儿知道了,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会帮你去爸那儿说说的。”
黎凡笑着挥了挥手,黎明这才快步向小枝的方向走去。
黎凡放下酒杯,脚下突然发软,头也开始有些晕,打算坐下缓缓的时候,腿磕到椅子,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韩晟扶住了。
“啊真丢人,我就喝这么点儿,哈哈哈。”
“你怎么……你不怕过敏吗?”
黎凡按了按胸口,凑到韩晟耳边小声说:
“哎就这一回,没事,没大问题,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阿晟,咱俩别吃饭了,回去再吃吧,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怪尴尬的,我知道你也尴尬。”
“嗯。”
说着,韩晟撑起黎凡的手臂,扶着他离开了礼堂。
“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开车过来。”
到了停车场,韩晟想让黎凡靠墙休息一下,自己朝停得有些靠里的车走去。
黎凡望着韩晟的背影,头越来越晕,身上也开始发热,估计有点起疹子了。韩晟大概走了有十步,黎凡眼前就有点模糊了,他想也没想,突然大吼了一声:
“阿晟!带上我一块儿!”
黎凡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声出口这么豪放,不知是不是停车场构造的原因,他竟然听见了回声。
韩晟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愣了几秒才开口:
“怎么了?”
黎凡不说话,就是盯着他看。喝过酒之后,黎凡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韩晟,目光里像是空得什么也没有,又像是装了太多东西,多得要溢出来。
韩晟心里像被羽毛拂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思考那是什么感觉,轻得几乎没有的触感就已经飞快地消失了。他看着黎凡苍白的脸色,想说他很快就过来,让黎凡在原地休息,可触到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沉默了几秒,韩晟无奈地走回黎凡身边,伸手打算重新扶起他。黎凡却退了退,避开了韩晟伸过去的手。
韩晟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还真是醉了,酒精过敏和酒量也有关系的吗?
韩晟又走上前一步,哄小孩儿似的语气:
“小凡,你不是让我带上你一块儿吗,过来,我扶着你。”
黎凡没有动,似乎在思考什么,眉心皱起小小的一块儿。就在韩晟打算直接动手扶人时,黎凡突然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不扶,牵我!”
“不扶着你走不稳,别闹,你不舒服吧,咱们回去休息。”
黎凡不回答也不动,固执地伸着手。半晌,韩晟只得妥协地牵住了黎凡的手,带着他一步一步慢慢朝停车位走。
牵住手后,黎凡突然变得很乖巧,只是盯着两人紧握的手,跟着韩晟的步伐走着。
在停车场折腾了十来分钟,两人才终于坐进了车里。上车后,黎凡倒是很自然地松开了手,也没再胡闹,安静地等着韩晟替他系好安全带。
韩晟注意到黎凡手腕处起了些小红疹,顺手贴了贴额头,有些发烫。大概是胃不太舒服,韩晟发动车子的时候,一直坐着不动的黎凡突然伸手捂住肚子,轻轻呻.吟了一声。
韩晟有些担忧地转过头,发现黎凡正捂着胃傻笑。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韩晟不禁也觉得有些好笑,他没想到黎凡喝醉了跟个小孩似的耍赖。
黎凡笑得越来越开心,韩晟忍不住问了句:
“你弟结婚这么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开心,他结婚我开心,其他的,我也开心,最开心了,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
黎凡越说越快,一边笑一边说,到最后,韩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因此,他也没在意黎凡说的“其他事”指的是什么,只是在黎凡的一阵阵傻笑里跟着勾起了嘴角。
第60章
“解释一下吧,黎总。”
方卿没有动黎凡递过去的文件夹,而是喝了一口咖啡,向后靠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
黎凡只好将文件夹放到桌子上,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黎氏的新项目,还有聘书合同,你看看还有什么修改的。”
方卿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
“黎总啊,我没记错的话,我现在是阳成的员工吧,老板这是要替人家挖自己墙角?”
黎凡低着头不说话,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对不起……”
“哎好了好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方卿见黎凡声音都哑了,没再继续逗他,坐直了身子,打算去拿桌上的文件,手伸到一般,拐个弯,敲了敲黎凡的额头,还挺用劲儿的:
“不过我的确是挺生气的,我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份儿上。关键是这么大事,你还真不跟我商量商量啊,至少让我帮你做做后续工作吧,就这么不声不响一个人扛着……我说怎么这段时间手头的事情一件件都没了,合着您老人家把江山都给咱架空了,留个空壳子。说说吧,都到这份上了,也没啥可瞒的了。”
黎凡双手捂在装着热可可的杯子上,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镇定了不少。他抬头苦笑:
“这倒是个挺复杂的故事……”
黎凡今天约方卿出来,本来也是想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从对林东的怀疑说起,一直到杜临风的计划,除了那场难以启齿的伤害,黎凡一丝一毫都没有保留。
其实方卿差不多也猜到个大概,只是真正听黎凡完整地讲一遍,他还是震惊不已。面前的黎凡微微垂着头,语气平淡,嘴角甚至带着隐约的笑,像是在讲一个微不足道的故事。只是,越是轻描淡写,方卿越是觉得心疼。
他伸手握了握黎凡指尖,很凉,尽管一直贴在温热的杯子上,也只有指腹处隐约有些暖意。他想,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大男孩也开始藏不住眉间的忧虑了呢?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黎凡是真的累了。
他拦住黎凡,想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黎凡摇摇头,坚持说到了最后,像是电影结尾的滚动字幕,一字一句,都是对过去的道别。
沉默了一会儿,黎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掉的巧克力甜得发腻。方卿盯着桌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翻开了桌上的文件夹,快速地扫了几眼合同,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毫不犹豫地签了字。
“哎,你仔细看看。”
黎凡伸手想拦,但方卿已经签好字合上了文件夹。
“没事儿,你肯定都看好了,挺好的,薪资比阳成还高,工作内容我也感兴趣。”
“那就好,要是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跟我讲,黎叔叔那边你也不用太客气,他早就想跟我要你了,肯定舍得花钱。”
方卿笑了:
“怎么说得跟卖我似的。”
黎凡也忍不住笑出声:
“你挺争气的,卖了个好价钱!那几个实习生还是我上赶着求人看一眼呢。”
“黎氏肯收了?”
“还不一定,只是答应给个机会,这都还是阿明帮我求的。我这也算搭了个桥,能不能过河,得看他们自己能力了。”
方卿叫来服务员,撤掉了黎凡面前的可可,重新换了杯绿茶。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不过挺好的,能看到你跟黎明两个人重新和好。”
黎凡喝了口绿茶,清润的茶香掩盖了口腔里的甜腻,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是啊,看到他过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方卿转了转手里的笔,犹豫了一下,问道:
“小凡啊,你真的要做得这么彻底吗?就这么把阳成丢了,你舍得吗?”
黎凡转头看向窗外,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有几个穿着不合身西服的年轻人正端着咖啡匆匆离去。他想起刚毕业时的自己,尽管一开始的目的并不单纯,也对创业没什么兴趣,可是,当他带着大家日夜不息地拼了一个多月,终于将本来要被放弃的一个小分公司正式改名为阳成的时候,心里那种激动和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只是,一开始的动力已经没有了,那些欣喜不足以支撑他走下去。
“卿哥,你知道为什么是阳成吗?”
“嗯?”
方卿被问得一愣。
黎凡看着他,笑了笑:
“我是说名字,其实也挺好猜的,当时觉得日成听上去怪怪的,就把日改成了阳,反倒意外的掩人耳目了,竟然连你也没注意到。”
这么一说,方卿顿了顿,随即释然地笑了。他的确没怎么注意,倒不是真的有多难猜到,只是他一直没往这方面想过。他知道黎凡对韩晟的心,所以当初阳成冒险也要帮助万盛,他虽然震惊,却也不是很意外。可他还是没能料到,原来阳成一开始,就是注定要牺牲的,它的存在,本就是一座搭建来替万盛渡河的桥。
话已至此,方卿也不再问下去了,他自己倒是不会有太多不舍,于他而言,薪资足够维持生活,一门心思扑到感兴趣的工作里,其他的,都无所谓。
“之后呢?你有什么计划?”
黎凡小孩儿似地抠着手指:
“我出去散散心吧,到时候就不来专门和你道别了,毕竟扑上去的时候不管不顾,就这么连皮带肉的撕开,到时候肯定不大好看。本来在你面前的形象就不怎么样,最后这点遮羞布就别掀开了,哈哈。”
“一个人静静也好,不过,先说好,我可以不打扰你,但你不管到哪儿,得让我知道你的消息,不然到时候我掘地三尺把你翻出来,可就不管你好不好看了!”
“好,我知道。”
说着,黎凡有些哽咽,脸上的笑容开始维持不住。方卿没说话,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的同时偏过头去,但黎凡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从咖啡馆回家后,黎凡给阳成的律师打了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去杜临风那里签合同。本来他是打算自己去的,不知怎么,他突然有点不想亲眼看到把阳成彻底交出去的一幕。
方卿坚持揽走了所有剩余的琐事,黎凡知道他是在给自己留出整理心情的时间,的确,越是将事情一件件解决掉,心里复杂的情绪越是疯狂涌起,这样下去,他到时候可能真的扛不住。
黎凡仰趟在沙发上,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这场荒谬的美梦,眼看着就要结束了,醒来的那一刻,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呢?
第61章
这两日,万盛一直忙着恢复星辰计划的数据,的确找到了不少异样的地方,都在细枝末节处,如果不是事先作了心理准备,即使再心细的人也难以发现。不过,零零散散的碎片虽发现了不少,但过于分散,又经过精心掩饰,一时半会儿拼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有了黎凡之前的帮助,万盛现在有的是时间来仔细调查,也对可能发生的危机有防范方向,所以尽管忙,却也不算着急。遇到瓶颈的时候,韩晟总是习惯性想问问黎凡的意见,毕竟大部分资料是他带人一手整理的。可是,黎凡的态度似乎有些冷淡。韩晟就不敢再多问了,毕竟都是他自己造成的,那场伤害有多残忍,他自己都不敢回想,又有什么资格过问黎凡的转变。
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韩晟最近工作的时候,总是无端出神,想起黎凡曾经成天在他身边转的样子。
风扬集团的事得从长计议,短期内看不出成效,陆氏的合作却意外的有了突破性进展。昨天,陆氏总部派过来的新负责人亲自带着合同来万盛商谈,考察了一下万盛未来几年的发展规划,竟然在今天上午就高效率地敲定了条款,还结清了上一个项目的款项。一直以来拖着不动的事,竟然就这么顺畅的解决了。
一时间,万盛仿佛吹来一阵清风,所有人脸上都灿烂跟花似的,连平常冷冰冰的韩总眉梢也有了喜色,毫不犹豫答应了晚上请大家出去一同庆祝。
地点是几个活泼爱闹的年轻人选的,吃饭喝酒娱乐一应俱全。韩晟本来想叫上黎凡的,可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发烧,叫过来免不了要喝酒,就作罢了。
韩晟没有跟大家一起玩到最后,酒喝得也不算多,没有平常醉酒后太阳穴刺痛的感觉,只是胸腔发热,整个人暖洋洋的。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推门进去,黎凡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影。合作项目成功的事,韩晟一早就跟他讲过了,因此,见韩晟走过来,黎凡偏头笑盈盈地看过去,温声道了句“恭喜”。
韩晟的呼吸突然有点重,血液里的酒精像是沸腾起来,湿热的酒气漫过四肢百骸,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大约是看电影的时候刺眼,黎凡没有开那盏悬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只有四周一排暖黄的光幽幽地照着,房内的温度好像都升高了不少,却并不闷热,而是恰到好处地烘烤着胸膛。
黎凡洗了澡,裹着白色的浴袍,柔软的布料松松垮垮地沿着锁骨向下交错,线条延伸至腰后,隐约沾上些暖黄的灯光,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头发没有吹干,耳侧有几缕还沾着水珠,一颗圆润的水珠沿着颈线滑落,往下消失在半敞的胸膛处。
电影不知上演到什么情节,突然奏起了一段大提琴曲,低沉婉转的旋律,撩动心弦,偶尔夹杂着几声法文念白,将心底隐隐燃起的火勾得更烈了些。
韩晟呆站着,黎凡仰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手里还握着半瓶牛奶。一时间,两人约好似的,谁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对方的眼睛。
不知是哪一个音符撩拨得狠了,韩晟觉得自己忽然有点不受控制,气息不稳地拿走了黎凡手里的牛奶瓶,胡乱往桌上一放。拂过到黎凡的指尖时,微凉的触感让他整颗心隐隐颤动起来,呼吸也愈发不稳。
黎凡收了笑容,却也没有动,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韩晟。韩晟视线都模糊了,伸手试探性地朝柔软的发丝探去,发梢划过指腹,酥酥麻麻的。
像是鼓励一般,黎凡轻轻闭上了眼睛,韩晟呼吸暂停了一瞬,而后飞快地俯身,用自己的身体将黎凡罩了个密不透风。他用力地搂着怀里的人,头深深埋进黎凡的颈窝里,一双手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放似的,既想狠狠将人压进胸膛里,又怕弄疼了这单薄的脊背,两相矛盾,只能不安分地在后腰游走。
不知触到了哪里,黎凡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略带嘶哑的嗓音飘在韩晟耳侧,唰一下点燃了小腹的邪火,韩晟猛地抬头,湿热的唇擦着颈侧一路向上,一双手不再挣扎,飞快地往下探去。黎凡整个人一颤,嵌在沙发里的身体猛地向上拱起,脖颈后仰,喉头控制不住地窜出一声低.吟,只是,没等出口,韩晟的脸不由分说地覆上来,将黎凡微张的唇堵得严严实实。
……
闹钟响起,韩晟睁开眼却不想动,只抽出一只手点了点手机屏幕。黎凡还在他怀里没有醒来,曲着腿,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他的胸膛处,浅浅的呼吸扫得心尖痒痒的。
忍不住回想这蜜般浓稠的夜晚,脑袋里也似灌满了蜜,黏腻的糖浆包裹着记忆,经历的一切都像梦似的不真实。只记得一片柔软的触感,时不时拂过脸颊的微湿的发是柔软的,团在两具火热身体之间的浴袍也是柔软的,两片薄薄的唇也又湿又软,唇齿间沾染着奶香味的气息更是软得不像话,就连那几声压抑的低.吟,也像是汩汩春水一般,软软地缠绕在耳侧。
禁.欲已久的身体像是突然失了控,只被回忆一撩,就已经隐隐有了动静。再这样躺下去,恐怕就没法按时去万盛了,韩晟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
轻轻抽出环在黎凡腰侧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轻手轻脚地下床,却在撑起身体的时候感到衬衫的衣角被挂住,韩晟顿了顿,朝被窝里看了一眼,发现黎凡放在胸前的手,正紧紧捏着他的衣角。
韩晟的心忽的一颤,他这才意识到黎凡的睡姿有多缺乏安全感。明明被他揽在怀里,黎凡的手却不肯顺从地环住他,而是挤在胸前,固执地捏着他的衣角。他突然想起,从前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也会有睡衣被压住的感觉,难道黎凡日日捏着他的衣角入睡吗?
接着他又想到,自那日自己开口向黎凡讨要一点时间,让他能够好好看清自己,之后过去了这么久,自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黎凡虽然什么也没说,心里一定是带着不安与失落的吧。
脑海里突然涌现从前替黎凡挑生日礼物时逛过的那家首饰店,他记得橱窗里有一对戒指的设计格外别致,不论大小,男女都可以戴。
又低头看了看黎凡安静的睡颜,只消想一想从今往后每日醒来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韩晟心里说不出的安心。
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不理清也罢。
是时候好好看看身边的人了。
韩晟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默默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又半撑着坐了一小会儿,韩晟才捏住自己的衣角,缓缓从黎凡手里抽出来。动作极轻,黎凡还是微微挣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只是眼里仍旧水汪汪的,像刚出生的小鹿似的。
韩晟看得心头一软,忍不住摸了摸黎凡的头发,见黎凡将醒未醒的样子,压低了身子,凑上去轻声说到:
“小凡,没事,你这几天不是休息吗,继续睡吧,我把牛奶温着,你起来了再喝。”
黎凡迷迷糊糊地看了韩晟一眼,闷闷地唔了一声。韩晟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尖,接着道:
“别忘了,今天晚上有庆祝陆氏和万盛正式合作的晚宴,你帮了万盛那么多,一定得来,到时候我要是抽不出身,就让小陈过来接你。”
黎凡没动,韩晟就一直刮他的鼻尖,他这才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见,偏了偏头,将脸往枕头一埋,闭上了眼睛。
韩晟笑了笑,不再逗他,替他掖好了被子,才下床换衣服,小心翼翼地掩上了卧室的门。
韩晟走得时候,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嘴角忍不住扬起,看什么都顺眼。因此,他不会注意到,在他转身掩上门的瞬间,黎凡埋在枕头里的脸动了动,睁眼,方才还朦胧的眼神突然清明得可怕,像是带着某种决绝。
第62章
韩晟正在台上致辞,黎凡隔着围成一圈的人群远远地望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女人们的礼服大都坠了亮闪闪的装饰物,韩晟像是被一大团闪烁地光芒簇拥着,一身深蓝色西服衬得他身姿挺拔。低沉稳重的嗓音响遍整个会场,嘴角微微含笑,却不张扬,一字一句谦逊内敛,又无端叫人信服。灯光打到脸上,眉眼深邃,即使相隔甚远,也能顺着光线看到额间鼻梁好看的线条。
黎凡呆呆地看着,脑海里想的却是那年夏末的天台上,那个抱着一团湿被单在一旁轻轻扇风的少年。
那时,他昏昏沉沉地醒来,被少年灿烂胜过烈日的笑容晃了眼睛,来不及整理掉落一地的心事就仓皇逃走。
转身前偷来的一眼,只一眼,一眼万年。
却原来,万年只一人。
而如今,聚光灯下的男人,周身灿烂一如当年,只有他,奋不顾身从那阴影处挣扎出来,被滚烫的烈火烧碎了最后一寸皮肤,终于又回到了光芒以外的暗处。
灯光还是太刺眼,黎凡收回了视线,却扫到角落里一排摆放整齐的草莓蛋糕。黎凡愣了一下,而后眉眼舒展,无奈地勾起了嘴角。
草莓蛋糕啊,还挺神奇的。
他想,他这个梦倒做得有始有终,自一场晚宴开始,也要在一场晚宴结束,还有两次都不缺席的草莓蛋糕。不知道,是不是也能找到长得像草莓酒,入口却是青梅般酸涩的甜酒。
不过,他今晚可不能喝酒。
等结束了致辞,又被围着轮流喝了一大圈儿酒后,韩晟才抽空从人群里挤出来。方才一直没见着黎凡,韩晟四处张望了一下,明明灭灭的灯光晃得他一阵阵发晕,他想了想,转身朝落地窗外的小花园走去。
果然,黎凡正一个人窝在藤椅上,埋头往嘴里塞着蛋糕。听见韩晟的脚步声,黎凡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小块儿淡粉色的奶油。
有风,却不冷。
明天就是立夏了。
韩晟不自觉伸手,想要替黎凡抹去嘴角的奶油,黎凡却意识到什么,自己抬手擦掉了。
韩晟愣了愣,却见黎凡眉眼弯弯地露出笑容,胸膛便温热起来,自然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
“抱歉啊,刚刚一直抽不开身,是不是有点无聊?”
黎凡摇摇头:
“没事,我就是出来透透气。”
“是累了吗?这边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要不我让小陈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我一会儿自己回去就行,我又没喝酒,你自己喝了不少吧?回去的时候别自己开车。”
又一阵风吹过,黎凡耳后几缕头发被扬起来,贴在了鬓角。韩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柔软的发丝,黎凡没有躲,反而顺着韩晟的手小猫似地蹭了蹭。韩晟的心立刻水一般化开,眼里尽是温柔。
他想,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些珍贵的温暖呢?
“我知道,你放心吧,你一会儿回去也要小心。哎,要不我假装醉得不行,跟你一块儿走掉算了。”
黎凡笑着不说话,像是无声地纵容着一个耍赖的孩子。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话也只是说说,这场晚宴,韩晟就是醉得说不出话来,也得待到最后。
“韩总!”
张秘书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哎,可找到您了,那边正叫你呢!”
韩晟收回了放在黎凡耳侧的手,不情不愿地转头嗯了一声。
黎凡笑盈盈地看着他:
“快去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嗯,你一会儿回去早点休息,别等我。”
黎凡笑出了声:
“好,怎么突然这么叨唠了,快去快去,小张都着急了。”
韩晟又深深地看了黎凡一眼,才转身朝张秘书的方向走去。
“阿晟!”
黎凡突然叫他,韩晟转头,看着黎凡微微隐在夜色中莞尔而笑的脸,温润的声音似乘着风传到耳侧:
“再见,阿晟。”
韩晟呆滞了一瞬,明明只是短暂道个别,心里却忽然涌起铺天盖地的悲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等他细想,陆氏的负责人之一也来到了落地窗附近,笑着招呼他过去。他匆忙地又看了黎凡一眼,却没能从那笑容里找出半分异样。
他想,大概是有些醉糊涂了,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咬咬牙,换上公式化的微笑,转身朝满屋华丽的灯光走去。
黎凡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手上还捧着半块没有吃完的蛋糕。
啪嗒。
一滴水珠落进奶油里。
夜空晴朗,看不见星星,没有雨,只有从初秋一直吹到来年春末的风。
有人匆匆归家又离去,只背一个小小的行囊,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像是只短暂的离家,又像是再不会回来。
这一天是夏至,列车驶向远方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将一众爱恨留于原地,不再过问。
凌晨快四点,韩晟才头痛欲裂地回到公寓。
开门,客厅的灯亮着,一如往常。韩晟换鞋的时候,伸手按了按西服的口袋,里面装的是他上午偷偷去买的一对戒指,还好,那对戒指仍留着。他觉得心跳得有点厉害,嘴角却忍不住一直上扬。
黎凡不在客厅,大约是睡了。
韩晟想起早晨离开时怀里的人温温软软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他想,他现在就要偷偷把戒指套到那只纤细的手上,等到天亮醒来,再好好看一看那人会是什么表情。
会被吓到吗?
会惊喜吗?
如果他……不肯收怎么办?
那就不准他取下来,戴都戴上了,不能反悔!
想着,韩晟站在客厅里,露出痴痴的笑。他今天真是喝得太多了,一群人轮番灌酒。但没关系,他今天高兴,也乐得接受。
灯光晃眼得狠,韩晟只觉眼前一团一团的黑影飘着。脑袋转得极慢,光是痴立在客厅里想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就让他困得眼睛也睁不开。
他摸出戒指捏在手里,踉踉跄跄地朝卧室走去。
他想,现在就去给黎凡戴上。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开心得快要笑出声来。
但是他不能出声,他不能吵醒黎凡,他忽然有一点点怕,怕黎凡醒了会不肯收。
所以,他步子都迈不稳,却极力控制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卧室的门。然后,他像是遇到一个怎么也想不清楚的难题,皱着眉,站在了原地。
床上空空的,被子铺得很平展。
他努力思考,牵丝木偶似地抬腿,并不宽敞的小公寓好像平白变大了几倍,走得他气喘吁吁。
浴室没有人。
厨房没有人。
阳台上只有被风吹起的窗帘。
韩晟转了一圈,像迷路的孩子,熟悉的地方看着也陌生。然后他回到卧室,看着整洁的床愣了一会儿,就着一身酒气扑上去,合上了沉重不堪的眼皮。
他有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空得厉害。
他想,他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
他不难过,也不担心,戒指还握在手里。
没关系的,黎凡不会走,他答应过这周之内来结清之前欠了阳成的账务,他还给自己留了灯。
所以,睡一觉就好了。
他只是醉得太厉害了。
第63章
第一天,韩晟前往陆氏商谈了正式稳定合作的第一个新项目,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万盛,将一众头天晚上玩得太嗨,眼皮下一片青黑的人揪起来开了个会,一直忙到傍晚才想起没有吃午饭。
这天,黎凡没有回来。
第二天,韩晟将调查风扬集团的资料从头到尾重新研读了一遍,没能有什么新收获,有些不高兴地催促了一下负责人。倒是记起来吃饭,但张秘书帮忙买的虾饺皮不够薄,馅儿也不新鲜,他没吃几口就觉得滋味平平,咽不下去。吃完也没有休息,闷头看了一下午的文件,到下班的时候回头一想,竟然一句话也没看进脑子里。
这天,黎凡还是没有回来。
他不着急,甚至连一通电话也没打。他觉得再等等就好了,没关系的,等黎凡忙完了,自然会回来的。
第三天下班后,阳成的律师赵天平约他见面。
赵天平看着眼前冷着脸一声不吭地确定合同的男人,脊背渗出一层冷汗。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参与办理阳成法人变更手续的人之一,又被托付着今日来处理万盛的债务。虽然除了分内工作相关的资料,他对整件事情的始末并不清楚,可凭借多年的经验,也能隐约察觉其间只露个冰山一角的真相。不管是阴谋还是策略,总之是个大事情。
黎总交代完这件事后就离开了,阳成的法人正式变更为杜临风。来之前,杜总特意嘱咐,不要多说不该说的事情。
阳成上下谁不知道,黎总和万盛的韩总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只要是跟万盛有关的业务,不论大小,一直都是黎总亲自负责对接的,说不定人家饭桌酒场随便一提就解决了。特意派他作为代表,黎总还失踪不在场,却是这第一次。
赵天平已经做好了被韩总问话的准备,甚至背熟了一套冠冕堂皇的推脱说辞,却没想,韩总见到他,除了进门时眼里一闪而过不知是失落还是疑虑的情绪,就一直冷着脸按部就班地配合工作。
其实韩总一直都挺高冷,从前同黎总一起的时候,也不怎么见他笑,这回不知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前来,赵天平只觉得韩总周身都被冰封住了一样,冒着森森寒意。
款项结清,合同确认完毕,赵天平一边将文件收好,一边暗暗舒了口气。偷偷看了一眼对面,韩总正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眼下一片青黑,眼睛里的血丝多得隔了咖啡桌都能看见,面前的咖啡已经冷掉了,没有动过一口。
不会是阳成和万盛闹了什么矛盾吧。
赵天平打了个冷颤,那自己现在岂不是正堵在两个枪口之间。正好有电话打进来,他赶忙借口接电话,拎上包就出了门。
外面正下雨,赵天平拎着包没法一边撑伞一边打电话,就在门口一把没收的遮阳伞下躲着接了电话。
“喂,杜总,都办好了。没,我没说,韩总没有问什么……”
话没说完,冷得如同凝着冰渣子一般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我应该问什么,阳成什么时候有了个杜总。”
赵天平一愣,才发现韩总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跟一堵墙似的,一转头就感受到莫大的压迫感。
“呃……”
赵天平一时语塞,电话那头的杜总轻叹一声:
“赵律师,让我同韩总说句话吧。”
赵天平这才反应过来,愣愣地将电话递过去。韩总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喂,我是韩晟。”
“杜临风,知道我吧?”
“你不是做餐饮吗,什么时候和阳成扯上了关系?”
“有许多事情恕我现在没法跟你讲清楚,我今天只能告诉你一件事,阳成的法人,不再是黎凡了。”
“他人呢?”
“连你都不知道?那大约是走了吧。”
韩晟握着手机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惊醒似的,将手机递还给赵天平,哑着声音说了句谢谢。
赵天平接过手机,才发现韩总大半个肩膀都在雨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周身凝聚的寒意像是忽然垮掉一样,明明脊背挺直,接近一米九的个子立在风雨里,却忽然好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露出些茫然。
赵天平正欲说点什么,韩晟转身朝雨里走去。
不急不忙的步子,像是和艰难抱着把伞行色匆匆的人们隔开了两个世界。
韩晟不是故意要淋雨,只是根本没有考虑在下雨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很冷静,步履从容,他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结束了工作,然后驱车回家。
站在门口,摸出钥匙,韩晟突然停住了。
回家,回的是哪门子的家。
他的家,不是那个两百多平的复式公寓吗?
自己明明不喜欢狭窄的空间,什么时候开始心满意足地窝在这个比单身公寓大不了多少的小屋子里了。
住在走廊尽头的一户人家正要出门,狐疑地看了几眼在门口不动的韩晟,他这才抹了把从发梢落到脸上的雨水,开门进了屋。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那大约是走了吧。”
杜临风的话像一根针,毫无征兆地戳破了这三天里韩晟小心翼翼罩在自己身上的薄膜。
他靠着门,对着满屋压抑的静默,掏出手机,按下了早在三天前就应该打过去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
一个早就猜到的答案。
走了啊。
走了好啊,欠款也结清了,不正如自己一开始想的那样吗?
谁也不欠谁了,都还清了,两清了,走了。
走啊,我也得走了啊,回家去。
收拾东西,现在就走,从此再无瓜葛。
韩晟胡乱地将手机往兜里一塞,飞快地换了鞋就往卧室走。来的时候拖的那只箱子被塞在衣柜旁的角落,韩晟将它扯出来,粗暴地摊到地板上,然后打开衣柜,作势要一把掏出自己所有的衣服。
可他突然愣住了,从前挂在柜子里的衣服总是分得清清楚楚,黎凡的挂在右边,他为数不多的几件挂在左边。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衣服像相汇的河水一样融到了一起,彼此交错。而在此之前,他拉开衣柜,竟没有一次觉得不妥。
然后,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箱子,突然意识到,这间公寓里有关自己的痕迹,早已不是这个小小的箱子能够装得下,带得走的了。
像踩进一片泥沼,踏上去毫无知觉,要离开时才发现迈不动脚步。
他以为自己轻装上阵,潇洒来去,却终于后知后觉,他陷进去了。
陷进去了,可是,这片泥泞,不肯要他了。
韩晟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他用力扯了扯衣领,一个小盒子从外套口袋里掉出来。他俯身捡起,打开盒子,盯着两枚交错叠放的戒指,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三日,他像个傻子似的,随身带着这个盒子,自欺欺人地等人回来。
既要走,为何不肯一开始就说好,省得他做这些蠢事。
韩晟捏着盒子的手越来越用力,然后用力一扬,将盒子砸向了角落。两枚戒指朝两个方向散落,触地时,发出两声毫不相关的脆响。
他突然觉得冷,被雨淋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他打颤。他一脚踢开挡在脚下的箱子,直直地走出卧室,在客厅电视旁的柜子里摸出一瓶酒,开了瓶塞,杯子也不拿,直接往嘴里灌。
草莓酒,隐隐有果香,度数却不低。
黎凡买的,他说虽然不能喝,但闻着香。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围在饭桌旁等着用筷子尖沾一滴酒舔舔的小馋虫,眼睛里亮晶晶的。
韩晟灌了大半瓶,喉咙胸腔全都烧得火辣辣的。
他开始生气,为什么他总是想起那个人,明明他走得那么干脆,连别也不告一个。
“再见,阿晟。”
韩晟心里突然抽疼了一下,然后他想起了靠在藤椅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黎凡。
他告别了,他孤独地坐在风里,叫住脚步匆匆的人,他说,再见,阿晟。
是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没能回应,没能抓住,是自己转身走了,留人在原地。
韩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将心里不知何处燃起的怒火,连同被酒水烧起的热意一同浇灭,而后被烧得乱作一团的心思悉数化作悔恨,后知后觉地漫上脊背。
一双手颤抖着,他想,我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凭什么生气,凭什么不满,是我做错了事,是我伤了人,是我把他逼走了。
他走了,连最后的道别也没能得到回应。
韩晟突然疯一般闯回卧室,酒喝得太急,脚步已经有些不稳,眼前也模模糊糊。他几乎是跪在地上,颤抖着捡起空掉的首饰盒,然后一点一点在地板上摸索滚落的戒指。
不能再弄丢了,已经错了很多次了。
差一点,差一点又错了。
当他终于从床头柜的角落里掏出第二枚戒指放回盒子,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后,他像是浑身力气迅速被抽空似的,无力地跌坐在墙角。
然后他想起,就是在这里,黎凡曾无力地伏在地上,脸上带着红痕,却依旧低声地想要解释。
也是在这里,他亲手砸碎了黎凡最后一点希望。
他想起身,却一头撞到了柜角。尖锐地疼痛意外地让他觉得好受,他于是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真疼啊。
疼得好,疼了,才会清醒。
这一夜,韩晟靠着墙角,同三天前一样捏着戒指,却是一刻也没能合眼。
他清楚地知道,那个离开前还不忘给晚归的他留一盏灯的人,真的走了。
第64章
韩晟站在阳成办公大楼下,抬头望着这栋结合了后现代和传统风格的建筑,竟生出一种隐约的陌生感。
回想起来,自阳成正式从黎氏分离之后,韩晟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是黎凡常常出现在万盛,跟大家打得一片火热。
其实一开始,韩晟是有那么一点嫉妒黎凡的。那个时候,他们都刚刚毕业,当韩晟还在为筹得第一笔资金四处奔走的时候,黎凡就已经有了黎氏的底子。少年气盛,总是对这种有所依靠的成功不屑一顾。尽管后来也领略到黎凡的能力,明白就算没有这样的基础,他也不见得会比自己差,可心底那点不服气总是在的。
就连现在,黎凡也是说不干就不干了,辛苦经营许久的阳成,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了人。尽管韩晟知道黎凡的离开都是自己造成的,可他还是不能理解黎凡放弃阳成这件事。如果是他自己,就算再难过,也不可能放下倾注所有心血的万盛一走了之。
不过终究是不一样的,毕竟黎凡有黎氏的支撑,而他只能靠自己。直到今天上午,韩晟都还是这样以为的。
昨晚一夜没睡,他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回忆翻来覆去理了个遍。许多当时不曾注意的细节,像埋在土里的酒,隔着时光,反而越发浓醇,酒香丝丝缕缕浸出,越回忆越撩人。
只是,当你知道埋在土下的那坛酒早已被自己弄丢时,这滋味越好,绝望越深。
他想了很多,各种回忆想法交织在一团,理不出头绪。其实,他不敢承认,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思来想去一大堆,不过是在找一个答案。
到底,该不该去找黎凡。
他想,黎凡肯定是怨他的,不想再看见他,所以一个人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若是他不知羞耻地找上去,除了叫人想起伤口的疼痛,除了打扰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他已经不配再见到黎凡,不配再讨要温柔。
可是,只要稍稍想一想余下漫长孤独的生活,所有理智顷刻覆灭。
他在两种矛盾的想法里挣扎,整个人被剧烈地拉扯,像要碎裂一般。直到第二天的闹钟响起,他也没能找到答案。
临近中午,当他放下一句也没看进去的文件,想要抬手揉一揉刺痛的太阳穴时,负责星辰计划调查的小吴突然急匆匆闯进办公室:
“韩总,风扬集团出事了!”
韩晟混沌的意识猛然清醒,接过小吴递过来的平板。本市几大新闻平台炸了锅似的,有关风扬集团涉及偷税漏税瞒报假账的报道铺天盖地。韩晟一贯的冰山脸都险些绷不住,他飞快地滑动页面,从漫天的消息里抓取有用的信息。
不知什么原因,和风扬有牵连的大大小小的公司一齐举报,纷纷拿出了辨不清真假的证据,一时间,法院收到的举报、诉讼,雪片似地飞过来,每一条都看似不那么严重,拼凑起来,却是能够要了风扬集团的命。
短短一个上午,风扬集团旗下所有办公楼全部被封,相关人员全部归案接受调查,只有杜风扬一人不知所踪。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偌大的风扬集团,头一天还铜墙铁壁似的占据A市商业圈大片土地,就这么突然坍塌了,除了漫天眼花缭乱的新闻报道,竟连垂死的哀嚎也没发出一声。
不对,韩晟脑海中飞快地闪过黎凡这段时间的表现,后背被一阵冷汗浸湿。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尽管听上去像是天方夜谭,他总觉得这件事很可能和黎凡有关。他一直以为黎凡是因为怪他才对星辰计划的调查不怎么上心,现在想来,他那平缓泰然的态度,分明是另有打算的决心。
可是,那可是风扬集团啊,不说小小一个阳成,就是整个黎氏,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它啊,黎凡到底……做了些什么。
韩晟支走了小吴,手心都凉透了。黎凡的电话仍然打不通,韩晟握着手机,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从这段时间黎凡的行为里找出蛛丝马迹。
对了,黎路明,他帮黎凡调查,应该知道这件事才对。
韩晟立刻翻出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黎路明那边似乎也很慌乱,电话接通后,先是传来一阵嘈杂声,然后是匆匆地脚步声,而后才是黎路明压得很低的嗓音。
“韩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事我也很意外。既然你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想必是有了一些猜想,毕竟之前的事与万盛也有一些牵连,我也不瞒着你,但你万万不可泄露出去。根据目前的调查,在暗中将这些检举上报的公司穿起来的线,的确有一些阳成的痕迹。做得很隐秘,如果不是隐约碰到了阳成在黎氏没有断干净的线,应该没有人能够发现。至于其他,我们现在也没有头绪,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完,也不等韩晟问话,黎路明匆匆挂断了电话。
韩晟几乎在瞬间想起了杜临风,现在阳成在杜临风手里,这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韩晟手里没有杜临风的联系方式,他只能将电话打到成约阁,却得知成约阁自上周开始歇业。韩晟想了想,拿了车钥匙便朝阳成赶去。
门口的保安把他拦住了,保安看上去很面生,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员工。只要跟黎凡有关联的地方,韩晟从来都是畅行无阻的,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拦下。横生的变故总是容易激起人的怒意,什么礼仪规矩都不想管了。
韩晟不耐烦地想将人推开,不曾想那名保安个子不高,劲儿却不小,又受过训练,反手一扯,顺势将韩晟的手扭到背后。韩晟一把火登时烧得更旺,毫不示弱地挣扎,凭着一股狠劲儿生生从保安铁钳一般的手里挣脱,低吼一声,一拳朝人脸上挥过去。
杜临风一边打电话一边从电梯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韩晟被好几个保安按住的狼狈样。他一条腿还在电梯里,就这么原地愣了几秒,才加快脚步走过去,招呼几个保安松了手。
韩晟喘着粗气,活像个街头闹事的混混,眼睛一片血红,几个保安松手的瞬间,他还不服气地冲上去挥了一个没留神的人一拳。只是这一拳打得不是很干脆,力量爆发的最后一刻,他像是突然恢复了神志,收住了一些。
停下来后,韩晟有些发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几处划破了,一阵一阵发着热。疼痛让他完全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像每一次面临不可控因素一样,他迅速冷静下来,飞快地在脑海里分析整件事始末。
只是这一次总归是不同的,这一次的不可控因素是他自己。
被怒火烧过的大脑仍然有些空,但他还是依稀能够分辨,那没由来的怒火当中,夹杂着一股难言的委屈。
有人明明说过随时欢迎他的,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拦着他,有什么资格拦着他。
当然要拦着,说永远欢迎的人,已经对他关上了门。
第65章
杜临风没有说话,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淡然,静静地看着半跌坐在地上的韩晟。他与韩晟虽然交往不多,但圈内对韩晟的评价他还是有数的。
高冷,稳重,待人淡漠却有礼,不轻易表露心思。显然,与眼前这个领带歪了几寸的愣头青年毫无关联。
不过,他或多或少也能猜到些原因。无非是些你来我往的真心,后知后觉的悔悟之类的,都是些狗血满地的故事,偏偏旁观者再清,也扭转不了当局者的迷。
通常,他都是悠闲地当他的旁观者,懒得过问。只是这一次,困在局中的有一人是他为数不多想要留住的朋友,况且,自己收了阳成,也算是不轻不重地插了一脚。
不过片刻功夫,韩晟已经一声不响的站起来,理了理领带,又系好了袖口散落的扣子,除了眼里的血丝依然严重,呼吸还有一点不稳之外,脸上恢复了平静,的确是高冷稳重的样子。
“抱歉。”
嗓音嘶哑,没有一句多于的解释。
淡漠却有礼。
很好,都对上了,杜临风隐隐勾了勾嘴角,目光坦然地在韩晟仿佛冻住的脸上扫了一圈,有意无意地停在嘴角一处划破的伤口。
失控的极端自律者啊,倒是难得一见。
“你跟我来吧。”
杜临风朝欲言又止的保安摇了摇头,将韩晟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锁上了门。
“先说好,”
杜临风在韩晟面前坐下:
“第一,我是因为黎凡所以相信你,我说的所有事情,你都要保密。第二,我有我的难处,不可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但与黎凡有关的部分我可以不瞒着你。”
见韩晟点了头,杜临风轻叹一口气,接着道:
“等这阵风波稍微平息一点,阳成也该神不知鬼不觉的散了。要说,就这么砸我手上,的确挺可惜的。”
猜测得到证实,韩晟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这么说,风扬集团的事真的……”
“对,不过,和黎凡没有关系,都是我在做,只不过借用一下阳成的壳子。其实阳成在黎凡走之前就散了,他给所有人另谋了出路。”
尽管极力维持平静,巨大震惊之下,韩晟还是有些目光空洞。他埋着头,看着空荡荡的桌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
“为什么?”
杜临风似乎冷笑了一下,眼里闪过异样的情绪,不过瞬间就被掩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温和的目光,谦谦君子,无怒无怨。
“我么,呵,无非是些前尘恩怨,想来你也不感兴趣,不提也罢。至于黎凡,他真的一点也没告诉你么,自然是,为了万盛。”
“可是……”
“对,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就算不牺牲阳成,万盛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是,万一呢?爱到深处,就是要一根头发也不落的护着,在你面前,那人就算是被蚊子叮一下,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伤害不是么?所以啊,到这份上,没有什么值不值的。当然,不爱的人只怕是永远不会理解。”
说完,杜临风看了韩晟一眼,韩晟坐得笔直,头却深深埋着,将脸上情绪隐于阴影之下,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拳头,骨节泛白。
杜临风移开了目光,背负仇恨活得太久,他不喜欢看浓烈的感情,却不代表他不懂。相反,抽身事外,反而看得更加明白。他知道,看韩晟的反应,如果黎凡没有离开,再坚持一下,或许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
只是,人心再坚韧,也经不起成年累月的磨。旁人看的坚持一下,却是叫只手挂在悬崖边的人再吹一阵风,何止度日如年。况且,风停了,还不知会面对什么,哪有放手来得痛快。
本来,他倒是希望黎凡就这么放下了,忘掉执念,从此再不要这么辛苦的坚持。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谋划多年的事终于到了爆发的一刻,他一颗波澜不惊的心突然有些颤动,竟稀里糊涂觉得有些惋惜。
所以,他头一回,违背自己的理性,甚至不顾黎凡的嘱托,说了这些本来多余的话。
不知能不能在荒谬的命运里推这两个隔山隔海却又相依相连的人一把,若是有用,就当是对白白牺牲在自己手里的阳成的感谢吧。
从写字楼里出来,韩晟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突然开始狂奔。
他又错了,又错了。
黎凡到最后也不忘想着他,他却困在自己的懦弱里,逃避,欺骗,不敢向前,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韩晟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万盛,回到他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在这里,他解决了无数难题,脱离了无数困境,在这里,他可以冷静下来思考,最快最稳地想出最佳的方法,找到黎凡的方法,求他回来的方法。
熟悉的环境的确让他冷静了不少,只是,越冷静,他越是悲哀地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远。
他想了这么多,不停的纠结,却从没考虑过他想找,黎凡会不会让他找到。在这件事上,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愣头少年,事情都已经快要不可挽回了,他还在原地犯傻的天真。
他应该考虑的,从来都不是找不找,而是怎么才能找到。
至此,他才完全掀开了裹住自己的罩子,彻彻底底地慌乱起来。
他撤掉了专门负责调查星辰计划的小组,毕竟风扬集团都倒了,再查下去意义也不大。他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将负责人小吴单独留下。
小吴是万盛创业初期就招进来的,这些年,万盛的人脉资源,都是他在负责综合打理,时不时处理一些稍微隐秘的事件,和黎氏的黎路明位置很相似。只是,万盛不比黎氏那样庞大复杂,遇到的事情也少很多,小吴虽然办事伶俐,却远不及黎路明,况且,万盛的人脉和黎氏也比不得。可眼下,韩晟没有别的选择。
他拍了拍小吴的肩膀,尽量简洁地把事交代清楚,末了,又低声补了一句:
“你尽管去查,越快越好,不计代价。”
小吴在韩晟手底下做了这么久,韩晟总是事事算得清楚,还是都一回说出不计代价这样的话。尽管对整件事存在诸多疑惑,他也没有多问,点点头,立刻动身,一边出门,一边已经在脑子里清理线索。
小吴走后,韩晟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梳理黎凡可能会去的地方,可能会联系的人。这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尤其是,当他发现,不光是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就算是回溯到整个大学时光,除了成天围在自己身边笑盈盈的样子,他对黎凡的了解,竟然浅薄得极致。
黎凡喜欢什么,平常爱去哪里,有哪些朋友……
曾经最不耐烦的那段时间,韩晟自以为将黎凡里里外外看了个透,觉得这人浅薄无知脸皮又厚,根本不屑于了解。后来渐渐明白是误会之后,他竟依然习惯了似的,觉得那不言不语永远跟在身后的样子,就是黎凡的全部了。
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是荒唐得很,以至于此刻,黎凡走了,他连一点像样的线索都想不出来。
外面又飘起了小雨,天色昏沉。
韩晟站在窗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他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心里升起一股久违的孤寂,如黑雾般漫进四肢百骸,让他明明好好站着,却总有下一刻便会坠入无人深渊的错觉。
这种感觉,在他初中时离开爷爷奶奶家后第一次出现,像常年累月的旧疾,时不时冒出来,让他毫无防备的难受。持续时间有时长有时短,没个定准,在每一次搬家的时候最为严重。
后来,当他不管从经济还是精神上都能做到完全独立之后,这样的感觉才渐渐消失了。就连当年遇到宋款冬离开那样的大打击,也没有重新出现。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已经完全战胜了那种恐惧。然而此刻,当这种隐隐带着点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苦苦强撑的少年,手脚冰凉,像被钉在原地,靠着窗户一动不能动。
雨变大了些,聚成一小股水流,沿着窗玻璃下落,像划过脸颊的泪水。
韩晟隔着玻璃轻轻拂过那股细流,雨声淹没了他的低声呢喃:
你真的,不要我了么。
第66章
韩晟猛地睁眼,瞪着暗下来的天色,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里睡着了。慌忙抬手,强烈的酸麻感迅速涌上来,腿也没了知觉似的,怎么也用不上力。
这种感觉很可怕,明明已经醒过来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这段时间一样,每每看到隧道尽头的一点光亮了,线索忽的断了,他永远困在暗处,苦苦望着那点仿佛唾手可得,却又远在天涯的希望。
这些天韩晟陆陆续续得到了很多线索,琐碎的线索几乎能拼成一条完整的线了。他知道黎凡买了凌晨的车票,在那个晚宴和他说了再见之后,一个人坐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也知道那是趟老旧的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大半天,才抵达一座有山有水的小城。甚至还得知黎凡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酒店住了两个晚上,临走之前还把一件外套忘在了柜台,再也没有回来拿。
一条接一条的线索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总觉得自己只要再稍稍快一点就能追上了。太近了,从那晚之后,韩晟第一次觉得自己只差一点就能再次握住黎凡的手了。
他欣喜若狂,连夜循着黎凡走过的路追上去。在小酒店拿到黎凡外套的那一刻,嗅到熟悉的气息,他甚至能看到黎凡背着包办理入住手续的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能看到黎凡笑盈盈地从门外回来,就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可是,那之后呢?
狂喜过后,巨大的空虚。
他坐在黎凡睡过的单人床上,抱着黎凡丢失的外套,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黎凡走了,不会如他想象的那样自己回来。
而他自以为详尽的线索,其实到这里就用尽了。
没错,黎凡来了这座城,可那又怎样,人来人往,他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就好比一个题解到最后一步,眼看就能交卷了,你发现答案是个随机数,逻辑再好,条件再足,你也只能靠运气得出答案,正确的概率是几百甚至上千万人里的一次擦肩。
整整一个多周,韩晟每天都像个流浪狗一样在外游荡。他穿过一条条街道,在每一个人群密集的十字路口久久驻留。他走遍了这座城所有称得上景点的地方,不看风景不体验美食,单单盯着来来往往的一张张人脸。他坐着拥挤又破旧的班车去附近的村庄,有的地方偏僻又落后,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找不到,只能漫无目的地乱走一通后,又饿着肚子,搭乘最后一班车回城。
这座小城比他想象中更大,走遍了街道却不能不漏下交错的小巷,看遍了景点却无法囊括所有的村镇,要走遍每一个角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黎凡并不是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也许刚刚看过没有人的转角,下一秒,黎凡就背着包匆匆走过。
当你想找一个不想见你的人时,你会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人海茫茫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到后来,韩晟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失眠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摸一把枕边的外套,麻木的出门,麻木的行走。
如果不是万盛出了点事,他可能会像着魔一样,永远困死在日复一日的循环里。问题倒没多严重,但韩晟还是收拾东西回了A市。这次他走得匆忙,很多事情没有交接好,这次的问题很可能只是其中一个隐患,在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出现更多更严重的问题。手底下的人跟着他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见到点曙光,他得对大家负责。
再说,他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
到达A市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万盛,先是强打精神带着大家解决了问题,然后一刻也不休息,直接将车朝方卿住的小区赶过去。
其实他一早就找过方卿,可方卿不肯告诉他,被缠得久了,见他也没什么好脸色。那时他还寄希望于小吴查到的线索,又一直心情急躁,加上自尊心作祟,愤愤的与方卿撕破了脸皮,彻底毁灭了从方卿那里拿到消息的可能性。
可现在他才知道,那是唯一的希望。
方卿肯定不愿意见他了,韩晟只能趁着下班时间堵人。这一次,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气势汹汹地逼问,连日来的疲惫让他深刻的明白,他是来求人,来低着头哀求一个希望。
小区不让外来车辆进入,韩晟只得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等着,却没想就这么靠在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天色昏暗,很明显已经过了方卿回家的时间。
等到手脚的麻木感终于褪去,韩晟挣扎着起身,看了眼不远处小区紧闭的大门,懊恼地砸了一把方向盘。
果然,门口值班的大爷不肯放他进去。这个小区四周围着一圈铁栏杆,只有东西两处门,西门常年关着,东门设有值班室,住户凭磁卡进入,外来访客只有在住户带领或者电话提前登记后,才能进入。
大爷软硬不吃,最后不耐烦地拿起电话,说要报警赶人。韩晟怕他着急出问题,只得先妥协地离开。
回到公寓,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韩晟感觉自己的身体说不出的沉重,就像是这一个多周的疲惫,全都在这一刻涌上来。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接到小吴的电话之后,是多么欣喜的收拾行李匆匆离开,结果,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开门的瞬间,全身的血液突然沸腾。
有光!客厅的灯亮着!
一瞬间,韩晟几乎忘了呼吸,飞蛾扑火似地猛冲进光里。
“小凡!”
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像从大雨中狂奔回家的孩子。
可是,没有雨声。
也没有人回答。
他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憋得肺都疼了,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原来,只是他走得太慌忙,忘了关灯。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却又像是高高飞起,再狠狠跌落。
干涸的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胃开始疼,这段时间他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吃得东西也乱七八糟,曾经被人仔仔细细养着的胃,没过多久就折腾坏了。
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总是会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人已经走了。
韩晟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又伸手按了按疼得越来越厉害的胃,沉默地收拾起方才太激动而丢了一地的行礼。
他将从小酒店带回的那件外套叠好拿进卧室,打算放进衣柜,想了想,又转身放到了床上黎凡常睡的一侧。
然后,他自己也蜷到床上,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甚至连扯一扯被子都觉得累。
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会找到的,不要放弃,只要好好求一求方卿,一定会找到的。睡一觉吧,不要就这么倒下。
第67章
第二天,尽管心里着急,韩晟还是强作镇静,按时到万盛,先清理了一遍近来积压的工作。好在,喘不过气来的繁忙可以压抑心里的空虚,倒也不算很难熬。
至少,比彻夜孤枕难眠要好受得多。
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大半工作,韩晟直接开着车去了方卿目前在黎氏工作的写字楼。本来他不想在工作的地方见面的,万一闹了不愉快,对两边都不大好,只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韩晟一到黎氏大楼底下,刚好看见方卿打车离开,韩晟立刻拐弯要追上去,不料一辆越野从停车场开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横到了韩晟车前,不知什么原因磨磨蹭蹭了一会儿。这么一打岔,方卿坐的出租车已经拐到下一条街道去了。
韩晟捏着方向盘的手死死用着力,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绷不住了,恨不得直接加速撞上去。可他最后也只是咬紧了牙,等那辆碍事的越野车终于移出了视线,才飞快地踩下油门,朝方卿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不能失控,他要冷静,这是最后一个希望了,他不能失去。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街道挤满了车,韩晟一开始没能跟上,后面想要赶超是不可能的。等他终于又把车停到了昨天的位置时,面临的仍是那扇紧锁的大门。
方卿应该已经进去了,韩晟试着打了一下他的手机,依然是正在通话中,很显然,方卿已经把他拉入了黑名单。
又走进了死路。
无处发泄的焦虑几乎要撑破了他的身体,他想大叫,想摔了手机,想一脚踹开那扇该死的门……可深深的无力感让他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手。
他知道今天又没什么希望了,可他不想回去,经历了昨天的一幕,他变得很害怕打开小公寓的那扇门。
先给希望的失落最叫人绝望。
他在铁栅栏做的围墙下,找了个避开值班大爷视线的角落坐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只是茫然地坐着,高大的身体微微蜷着,显得有些滑稽。
这个点进出的人不少,有下班的白领年轻人,也有接送孩子的老年人,值班的大爷就格外专注地盯着门。经过昨天那么一闹,大爷估计都记得他的脸了,这会儿又盯得认真,韩晟不得不打消了找个人跟着混进去的念头。
他只能看着那扇门开了又关,磁卡放到感应区发出轻微的滴声,一声一声响到天色渐暗。
有人从他跟前走过,掉下一枚钥匙,那人却没有知觉地走远。
“哎……”
韩晟捡起钥匙叫了一声,丢钥匙的人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对上韩晟的视线,开口问:
“你叫我?”
韩晟惊讶了一下,这人留个利落的平头,穿着风格也很中性,声音却细软柔和,明显是个姑娘。
“你钥匙掉了。”
“哦,谢啦!”
女孩走过来,弯腰接过钥匙,起身的时候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韩晟的领带上,深蓝色,没有任何花纹,却在角度合适的时候显出暗光。她只在起身时的一瞬见到了一点不明显的光,却立刻能清楚的描绘花纹的形状,因为,这领带是她亲手设计的。
韩晟也注意到女孩的视线,这领带其实是上次参加黎明的婚礼时,黎凡放在床头的那套礼服里面搭配的。因为颜色很好,所以他平常也用来搭其他的西服。不过,他不太明白这女孩为什么对他的领带感兴趣。
“呃,先生,冒昧问一声,你认识黎凡吗?”
韩晟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就差上前揪人衣领了。女孩被韩晟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应该猜得没错了。
那个叫黎凡的高中同学,可能已经不太记得她了,可她却清楚地记着他的名字。其实他们并无太多交集,在学校也不怎么说话,跟陌生人差不多。但她从一开学就注意到这个有些特别的男生了,因为当她顶着一头短得扎手的头发进入教室时,只有这个男孩看向她的目光没有嘲讽和好奇,而是淡淡地,自然地掠过,就像只是看见了一个普通的同学。
这样的自然比刻意的安慰更让人觉得被尊重。
所以,当她注意到黎凡的困境时,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直接出手帮助,而是选择在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上默默给予支持。在店里遇到黎凡是很意外的事,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她知道他一定不想再提起过往那些事情,所以也没有刻意靠近。
她说了谎,那礼服一共就只有那么一套,她看出了黎凡的犹豫和不舍,才临时想出的那一番说辞。她是真的很希望能够再见到黎凡,她将另一件礼服从模特上撤下,甚至按照黎凡的身高重新改了一下尺码,她觉得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得到属于他的幸福。
不过在那之后,她一直没等到重新登门的黎凡。
本来她不想贸然打扰的,可面前这个人看上去好像遇到了麻烦,一脸阴郁,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声。
气氛有点尴尬,韩晟努力平静了一下,才哑着声音问:
“请问你是?”
“你好,我叫孟灵,呃,我和黎凡在同一所高中上过学。”
韩晟有些错愕: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黎凡?”
孟灵笑了笑,简单提了一下工作室的事,韩晟听得有些发愣,低头痴痴看着胸前的领带,眉间染上几抹痛楚。
孟灵并不想窥探他跟黎凡之间的事,所以几句带过,表明自己身份后,就不再提了,只是礼貌地问到:
“韩先生在这里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韩晟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欣喜:
“孟小姐是住这小区里吗?我想进去找个人,但我一直联系不上他,守门的大爷不肯放我进去,能麻烦你带我进去吗?”
“没问题,你跟我来。”
孟灵带着韩晟朝铁门走去,门口的大爷看到韩晟,目光警醒地瞥了好几眼,但他认得孟灵,孟灵笑着跟他解释了一声,大爷才转身进了值班室。
小区里一共四栋楼,孟灵在A栋前停下,转头问到:
“你知道你朋友哪栋楼吗?”
“C栋。”
“那你继续往前走一段就行,入口就在花坛正对面。”
“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小事儿,你赶紧找你朋友去吧。哎对了,黎凡最近还好吧?”
韩晟有种被人狠狠扇了脸的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有些尴尬地转了转头,移开视线。
“他……”
他不知该怎么说,他做不到随口讲出自己的狼狈,可他也不想撒谎。
好在孟灵察觉到他的尴尬,很快转移的话题:
“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那我先走啦!”
孟灵挥挥手转身离开,其实她心里觉得很惋惜。上次黎凡在工作室里买下那套礼服的时候,眼里的深情被她看在眼里。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听说,但黎凡只买走一套礼服的时候,她就察觉到问题。现在看来,问题比她想象得更加严重。
走了几步,韩晟突然叫住她:
“那个,孟小姐,那套礼服,我一定会去买下来的。”
孟灵愣了一下,率然地笑了:
“行,我给你们留着呢!”
第68章
门铃响起的时候,方卿正洗了澡擦着头发。他有点奇怪,除了黎凡,他平常不主动邀请朋友来家里。这个点,物业应该已经下班了,还会有什么人呢?
他没有直接开门,而是打开了智能门铃的监控,看见韩晟的脸,他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即一股怒火升起,一把关掉监控,转身回了客厅。
其实最开始韩晟来找他的时候,他是真的不知道黎凡在哪儿。如同约定的一样,黎凡没有特意跟他告别,而是一个人悄悄地走了。方卿知道黎凡肯定也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可将近一个周没有联系,他也很担心,难免有些焦虑,跟韩晟说话地时候,语气不受控制的冲了些,但韩晟咄咄逼人的样子彻底惹怒了他。后来黎凡和他联系之后,他也再没搭理过韩晟。
韩晟按了一会儿门铃,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方卿在家,方卿就住六楼,卧室的窗户开在大楼正面,韩晟上楼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窗帘没有拉拢,里面透着光。
连日来的打击让韩晟变得有点麻木,他一个人站在空空的走廊,盯着紧闭的门,一下一下地按着门上小小的按钮。
尖锐的门铃声直直钻入太阳穴,钢针似地搅动着连日绷紧的神经。
到最后,他好像都已经忘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疲惫像粘稠的液体,将他密不透风地闷在里头,唯有这一声一声的门铃声,能让他感受到逃离的希望。
手机响了一声,韩晟放在门上的手僵了一下,探进口袋摸出来看了一眼,是方卿发来的消息:
别按了,我不会开的,别逼我发火。
韩晟深深地吐了口气,转身靠在门上,肩膀的酸痛稍微缓解了些,脚底的刺痛却没什么变化。
他低头,将编辑好的消息回复过去:
我一直在门外等着。
末了,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求你。
他将背抵在门上,弯下腰按了按小腿,起身时头有点晕,大概是因为没有吃晚饭,这样一想,胃也跟着隐隐作痛。
这会儿不按门铃了,他干脆靠着门坐下来,望着走廊里的灯发呆。
迎着灯看久了,眼前会有黑影晃过,然后周围的事物就被一点点淹没在黑暗里,入眼只有那束不知远近的光。
很安静,安静得不知身在何处,前面没有路,后面也一片黑暗,只能停留在原地。
然后,熟悉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漫入四肢百骸。
韩晟皱了皱眉头,伸手用力捏了一下眼角。最近,这样的感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呆在那座小城的一个多周里,有时是走在人群里,有时是站在街边的小饭馆前,有时是一个人坐在回城的末班车的最后一排……尽管他已经不再像年少时那样无措,可那种连呼吸也被扼制的感觉,依然常常让他一身冷汗。
好在今天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韩晟抹了把脸,四处望了望,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发现,门口有两袋垃圾,正好就在他身侧。本来他想起身的,可试着动了动,觉得全身都酸疼,想了想,放弃了。
说不定今天得呆这儿一整夜,就别浪费力气了。
想着,他甚至连停在垃圾袋上的视线都懒得移开。
垃圾袋系得不是很紧,其中一个装得太满,露出一小截儿纸壳,应该是快递盒子,上面还有一小片没有撕干净的快递单。虽然隔得不远,但字有点小,看不太清,只能半认半猜地看出几个笔划少点儿的字:
X人:X凡。
韩晟苦笑了一下,微微闭上眼,自己竟然无聊到坐地上观察垃圾。下一刻,一个模糊的字突然闪现在他眼前,他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一颤,猛地转身,一只手撑在地上,弯腰凑近那袋垃圾。
件人:黎凡。
前面被撕去了,“黎”字还被红色的记号笔盖去一小截儿,可韩晟看清楚了,那确实是黎凡的名字。
顿时,冷汗浸湿了后背,脑袋里嗡的一声,好似有电流涌入四肢,让他身体一软,差点扑到地上,随即,又像是注入了一股涌动的力量,瞬间扫走了四肢的酸疼。
他不知道残缺的部分写的上寄件人还是收件人,不管怎么样,上面很可能有地址啊!
他飞快地撑着身子爬起来,半蹲半跪地凑在那个垃圾袋跟前,伸出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等不及好好解开袋子,直接将打了死结的地方勒在手指上狠狠一扯,塑料袋韧性很好,硬生生被拉长了很多才裂开,装得过满的垃圾立刻四散,几卷儿果皮弹到了韩晟的裤腿上,再顺着下滑,落在了光洁的鞋面。
果皮已经氧化成了棕褐色,隐隐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可韩晟像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似的,伸手拨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碎片,将那个压扁的小纸盒拿起来。
小纸盒上的单子已经被撕去了,只有写着名字的一个小角残留在上面,估计撕去的部分应该也已经成了碎片。
没关系,可以拼起来,拼起来就行了。
韩晟一手捏着纸盒,一手飞快地拨弄着散落一地的残渣碎屑,可是他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块碎纸片也没有找到。
来不及多想,他又将手伸向另一个垃圾袋,因为心里慌乱,手又抖得厉害,扯开第二个袋子的时候,他被一块类似塑料片的东西划了一下,有点疼,但下一秒,当他看见混在一堆碧根果壳里的几块零碎的纸片时,那疼就立刻消失了一般。
很好,很好……
他像是挖到了金矿的旷工,看着几张脏兮兮的碎纸眼睛发光。他将纸片挑出来,弹去沾在上面的坚果壳,小心翼翼地摆在一起。
纸片撕得不是很碎,但明显还缺了一些,他又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弃物里翻找一通,看着细碎的纸片渐渐多起来,差不多能拼起来了,他才挪了挪身体,找了一小块没有被占到的空地,一张一张捏起碎纸片,聚精会神地拼凑起来。
挑挑拣拣试了一会儿,倒真让他拼出一大半儿来,信息完整了不少,可以看见纸盒上残留的几个字连起来是:
寄件人:黎凡。
上面一排是寄件人地址,韩晟将手里捏着的一块儿比上去试了一下,恰好连上前面的裂痕,只是这一块儿不知被什么东西弄脏了,红色的,还有点湿,像血……韩晟的手顿了顿,翻过来一看,掌心里黏腻一片。应该是刚才被划伤的地方,从小指到掌心一半的地方裂开了,伤口倒不是很深,大概是刚才一直翻翻找找扯到了,现在正往外冒着血珠。
韩晟想用另一只手掏兜里的纸巾,抬到一半,看了一眼指尖粘住的一小块儿不知什么东西的残渣,想了想,又放下手,将掌心里的血迹往膝盖处蹭了蹭,又接着摆弄手里的纸片。
被濡湿的那一小块儿字迹有点糊,但仔细辨认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S城明川市东区……
后面还有一小块儿缺失了。
韩晟盯着几个模糊的字,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S城,黎凡确实在那里,那座有山有水的小城,那个他漫无目的地穿梭了一个多周的地方。
太好了,这盒子真的是黎凡寄来的,不是走之前寄的,而是从那个他拼尽全力也没有找到的地方寄的。
东区,他记得,他也去转过,说不定真的有经过黎凡在的地方……
还剩一小块儿了,这一小块儿应该是小区,看这缺掉的一块儿的大小,说不定连具体的楼层都能有,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一家一家的问,不过一个小区而已,很快就能找到了。
太好了……
韩晟一个人冲着一堆垃圾笑了一会儿,脸都僵了,随即又像惊醒似的,以更快的速度翻找着。手里的碎片已经用完了,拼起来的部分,除了地址处的空隙,前面也有一块缺失。不过没关系,只要找到那一小块儿就够了。
马上了,还差一点了……
终于,他掀开一个装桃酥的油纸袋,看到了一块儿形状很符合的纸片,他欣喜若狂地伸出手……
“日!哪里来的疯子捡垃圾捡老子门口来了!”
不知什么人走到了韩晟身后,粗着嗓子吼了一句,对着滚落在一旁的易拉罐就是一脚,易拉罐弹起来撞到了韩晟的后腰。
韩晟满眼都是那块碎纸片,不想搭理,可伸出的手刚要碰到那纸片,身后的人突然一脚铲过来,满地的废渣腾起炸开,扑了韩晟一身,那块纸片也不知被埋到哪里去了,连拼好的那一大半张单子也重新被淹进了废墟。
“我.操.你大爷!”
韩晟腾一下站起来,因为跪久了腿还是麻的,扶着墙踉跄了一下,手一撑借了把力,猛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那人比韩晟矮一个头,可膀大腰圆的,抡起胳膊来毫不含糊。韩晟本来就隐隐作痛的胃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喉咙立刻泛起苦水。但他像感觉不到一样,也不躲闪,握着拳头一个劲儿地砸上去。
拳头震得发麻,手心里也不知是血还是汗,湿的更厉害了。脊背撞到了墙,发出闷响,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是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
一拳一拳,发泄似地砸着,分不清砸到的是什么地方,也分不清对方的拳头落到了身体哪个部分,更分不清到底是砸人更多还是被砸更多……
第69章
方卿窝在沙发里,腿上摆着笔记本,手里端杯热水正要往嘴里送,门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吓得他差点把一杯水全倒进键盘里。
因为那句“一直在门外等着”的信息撩起来的火才刚压下去,这下又重新着得更厉害了。
不按门铃改砸门了是吧!
方卿将杯子往桌上狠狠一放,怒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他本来是打算直接从里面踹门一脚,再隔着门骂几句的,还没上脚,门外又是几声闷响。他听着这动静有点不对,想了想,先打开了门铃的监控。
对门儿许刚一脸横肉怼着屏幕,脑门儿都憋红了,正揪着一个人的领子往他门上撞。被揪的人朝他脸上挥了一拳,许刚糊了一脸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方卿盯着屏幕愣了几秒,咬了咬牙,低声骂了一句,走上去一把打开了门,然后飞快地推到一旁。
砸门的两人没有预料到门会突然打开,咚一声闷响,一仰一扑地滚到方卿脚下。方卿趁着两人落地前踹了许刚一脚,没让他扑到韩晟身上。
许刚愣了一下,骂骂咧咧爬起来想冲着方卿扑上去,方卿平静地盯着他,慢悠悠说了句:
你妈让我看着点儿你,你说你要是打我,我一个电话打过去,她老人家心脏受得了吗?
许刚脚步一顿,偏头骂了几句粗话,转身走到对门,噼里啪啦一阵掏钥匙,然后推门进去,楼道里回荡着砸门的巨响。
等许刚进门后,方卿才低头看向韩晟。韩晟一直弓着身体,一只手捂着胃,脸色苍白。方卿叹了口气,伸手去扶,韩晟却已经撑了把门口的柜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
方卿还没开始赶人,韩晟已经踉跄着朝门外走,一眼也没有看他,眼神空洞。方卿抱着胳膊,有点没反应过来,低头一扫,看见韩晟摸过的柜门沾了不少血迹,再一看,韩晟垂在身侧的手还在往下一滴一滴落着血珠。
“哎!”
方卿无奈地叫了声,韩晟却像没听到似地,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方卿顺势往地上瞄了一眼,鸡皮疙瘩都差点冒出来了。
“哎我去,你们俩不会是因为抢我门口垃圾袋打起来的吧!”
方卿踢了踢门边儿的易拉罐,一脚迈出去,对着一地狼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难怪他开门总觉得有股怪味。更让他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是,韩晟朝着一堆纸屑伸出手,像是要直接上手拨弄,还是那只正在渗血的手。
“疯了都!”
方卿低声骂了一句,上前一把扯住韩晟就往屋里拖。韩晟挣扎着要甩开,眼睛仍然死死盯着那堆纸屑。
方卿一直压心里的火腾地窜起老高:
“你他.妈.疯了掏我垃圾!韩晟,你给老子清醒一点!”
韩晟顿了顿,小声说了句:
“单子上有地址……马上就拼好了……”
方卿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韩晟说的什么,他看着一直弯腰低头的韩晟,一身价格不菲的西服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裤脚边沿还挂着一小溜果皮,手掌一直往下渗着血,外套好几处都沾着血迹。
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挺震惊的,或者心里有点酸胀感,方卿就这么看着,嘴角抽搐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了句:
“别找了,小凡已经没住在那儿了。”
韩晟弓着的身体一僵,总算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极其缓慢地起了身,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
不知怎么,方卿觉得这人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好像缩了一截,并且,也瘦了不少?
“进来吧。”
方卿不再看他,转身进了屋,韩晟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跟着进去关上了门。
“卫生间进门左转,你先去洗洗,我给你拿药箱。”
方卿冷冷地说了句,然后朝里屋走去。
韩晟进了卫生间,先扯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手指和身上的残渣,才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受伤的一只手还在渗血,稀释过后血水在白色的洗手池里染了一层淡粉色。
他朝着一池水又呆滞了一会儿,砰砰直跳的心才缓缓平静下来。他又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捧了捧水朝脸上泼去,冰冷的水拂过发热的眼眶,神志清醒了不少。
胃还是疼,尤其是挨了那一拳之后,或许不止一拳,只是后来他已经分辨不清了。喉咙一直泛着苦水,他转身撑着马桶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
“洗一下可以了,伤口别一直冲水!”
方卿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隔着浴室门传进来,韩晟按了按肚子,打开冲水开关,又回到洗手池冲了冲手,才转身出了门。
方卿将一个药箱往茶几上一扔,抬着下巴指了指沙发:
“坐吧,自己弄,别指望我伺候你。”
韩晟低头看了看自己湿了一片的衣服,没有动,有些尴尬。
方卿自顾自地坐下,冷哼一声:
“不坐就跪着,别磨叽。”
韩晟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走过去坐下,单手打开药箱,有些笨拙地取了绷带和药。
伤到的是右手,左手拿消毒棉有些不方便,加上精神本来就恍惚,一个没注意,碰倒了靠近桌沿的药水,韩晟猛地一抓,却是依照惯性伸了右手,洒出的大半药水直接泼到了掌心,刺得他眉心一皱,咬紧嘴唇才强忍着没发出呻.吟。
“我可真是欠了你的!”
方卿压低声音骂了句,上前一把夺过韩晟手里的消毒棉和药水,掐着韩晟的手腕使劲一拽,将受伤的手掌按在茶几上,动作粗暴地处理伤口。
韩晟垂着头,任由方卿的动作。
缠好纱布,方卿将手里的东西往茶几上一扔,终于压抑不住心里的不满,恶狠狠地冲着低头沉默的韩晟吼了句:
“你.他.妈就是活该!”
韩晟依旧低着头,半晌,抬头苦笑着看向方卿:
“是,我是活该。”
不知怎么,看着那双疲惫的眼睛,方卿心里的怒火突然消停了些。
那种夹杂着悔恨,疲惫和痛苦的目光,他曾经看过很多次,在无人知晓的深夜,一个人站在镜子前的时候。
一些尘封在心底的东西蠢蠢欲动,方卿移开视线,目光有些空洞,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挣扎。
“算了……”
方卿轻声叹了口气,将复杂的情绪重新敛于眸内。不知是为了缓和气氛,还是为了给自己打一剂强心针,方卿转身倒了两杯热水,将其中一杯放到了韩晟面前。
韩晟因为方卿突然的态度转变有些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沙哑着声音道了谢。
方卿重新坐到对面的沙发,喝了一口热水,才缓缓开口: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不知道小凡在哪儿。”
韩晟错愕地抬头,嘴角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方卿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
“他走了大约一个周才联系的我,给我寄了点当地特产,你在门外看到的纸盒就是其中一个。但是在那之后,因为一些原因,他重新找了个地方住。他想要一个人静静,我们联系也不是很多,我只能告诉你,他现在很安全,过得……大概也不错吧。”
最后一句有些许停顿,一时间,两个人各怀心事。
“告诉我他在哪儿吧,求你了……我真的很想见他。”
韩晟喉咙发干,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也许,说什么都没有用。
“见到了,然后呢?”
意外的是,方卿并没有直接拒绝,反而平静地发问。
“我……”
韩晟眼里是各种交织的情绪,心口堵得难受,说不出话来。
“韩晟,你真的看清自己的心了吗?我曾经劝你不要画地为牢,你真的做到了吗?一直以来,你根本一步也没有前进,以前那是黎凡心甘情愿,自己要留下来陪你的。现在他走了,不管他怎么想,他迈出脚步了,或许他现在还是很难受,可总有一天,他会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你呢?你非要把他困在你的心牢里吗?你非要追上去毁了他吗?”
方卿的话像利刃一般撕开韩晟的伤口,他张嘴想辩解,可过往点滴在脑海涌现,无声地扼住他的咽喉。
他无从辩解。
“至少,我……得向他好好道一次歉。”
韩晟的头垂得更低,他明白自己的话有多苍白。
“算了,这些话本来也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你要见小凡,我没有权利拦着,但我同样也没有权利直接把小凡的地址透露给你,你也别再缠着我了,我会跟他联系的,如果他不愿意告诉你,你也休想从我这里撬出什么消息。”
韩晟的眼睛亮了一下,错愕地看向方卿。方卿却只是淡淡地看着茶几,冷冷道:
“别谢我,我这不是为了帮你。你冷静了就快走吧,有消息了我会告诉你的。”
韩晟站起来,脸色依然很差,却精神了不少,眉眼间不再一片死气。
“麻烦你了,我以后……”
方卿打断道:
“别说什么报答的话,赶紧走吧,我懒得看你。”
韩晟还想说什么,但方卿偏开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于是也闭了嘴,微微欠身,然后朝门口走去,开门的瞬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有些尴尬地停下,回头看向方卿。
方卿看了看站在扶着门呆立的韩晟,突然醒悟,气冲冲地站起来,从厨房的柜子里扯了几个新的垃圾袋,连同扫帚铲子一块儿扔给韩晟:
“自己掏的垃圾,自己收拾干净,我真的服了你了!”
说完,将手忙脚乱接过扫除用具的韩晟推出去,砰一声摔上了门。
韩晟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狼藉,心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欣喜,像是被乌云遮盖许久的天空,终于有一束光漏出来。他撸了撸袖子,开始仔仔细细地清扫地上的残渣。
哐!
门突然被打开,方卿一脸冷淡地站在门口,语气也有些冲:
“再说最后一遍,要是你没有想清楚,就别去打扰他了。”
韩晟认真地看着方卿的眼睛:
“我知道,我会的。真的谢……”
哐!
没等韩晟说完,方卿再一次摔上了门,将一句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留在门外:
“扫帚放在门口!”
第70章
黎凡少有地睡得很沉,一觉醒来竟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不过,窝在被子里清醒片刻后,睡眠充足带来的轻松感扫走了心里的混沌。
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到十点了,竟然睡了十一个小时,看来这一次吴医生开的药效果不错。
今天和吴医生约了十一点,来不及好好吃早餐了,还好冰箱里还有一袋没吃完的面包。牛奶有点凉,黎凡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拿出煮奶锅。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学着像曾经照顾别人一样,好好照顾自己。
温热的牛奶总是能让人心情变好,黎凡将空杯子放进洗碗池,又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
今天天色不大好,昏沉沉的,灰色的云压得很低,看样子要下雨,黎凡拿了把伞装进袋子里。
楼下的小猫还窝在小纸箱里睡觉,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一只爪子耷拉在脑袋上,睡梦里也是一副防御的模样,让黎凡有点心疼。
小猫是黎凡刚来没多久的时候在垃圾堆附近捡到的,耳朵受了伤,趴在角落奄奄一息。黎凡将它抱去宠物医院治了伤,本来想着可以留下小家伙做个伴儿,可房东不让养宠物,黎凡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其他地方,只得妥协的在楼下用旧衣搭了个窝。
小猫不大亲近人,不让摸,连吃东西也要挑没人的时候,黎凡每次都是将猫粮放在一旁的小碗里就离开。偶尔回来得晚了,也会发现碗里有其他住户放的小零食。
算起来,黎凡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小猫也胖了不少。趁着小猫还在睡,黎凡放好猫粮后,蹲在一旁偷偷摸了摸小猫毛茸茸的脑袋。
原来自己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啊。
其实他一开始不打算来这儿的,他最初的目的地是明川市,虽然都是S城,但明川市不如这里繁华,附近还有很多小镇,山清水秀的,适合一个人安静的思考。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做到什么都不带走,一个人在深夜离开,也一定可以做到一个人冷静地生活,冷静地回忆,或者遗忘。
可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特意选了最慢的绿皮火车,希望自己能够在漫长的旅途一点点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当列车到站的那一刻,他一直平静的心却突然疼得受不了。他疯狂地想回去,脑袋里拼命回忆离开前短暂的温存,幻想是不是真的可以留下来,然后好好的生活下去。
可同时,那些伤痕仍然在疼,他知道,有些心结,永远没办法解开了。陪伴了自己很多年的铁盒子里的秘密,他只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枚纽扣——韩晟第一次打他的那个晚上,从韩晟的衬衣上崩落的那枚纽扣。
他将纽扣用线穿起来,挂在胸前。
刚下火车那两天,他一直住在附近的小酒店。控制不住想回去的时候,他就捏着那枚纽扣,看着纽扣,他就能想起韩晟胸前从未摘下过的那枚荆棘状的耳钉,想起那个猝不及防的耳光。
第三天清晨,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大早就退房离开,走得匆忙,连外套都忘在了前台。
他在明川市东区一个很偏僻的小区租了一间小公寓,他有考虑过找个工作,不需要有多好的待遇,就稍微轻松点的那种,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过,思考了一下之后,他决定先四处走走。
明川市郊区的山很漂亮,也有不少景点,但都比较冷门,只有一些抱着单反的文艺青年走在晨风里,很多跟他一样是一个人,但看上去并不孤独,好像那小小的镜头里,装满了风趣的人生。
看着他们,黎凡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并不是非要为了另一个人活着。
黎凡喜欢走在山里的感觉,因为旅游的人少,开发得不是很彻底,没有四处都刻意修整过的痕迹,只有许多水泥筑的台阶,连着长长的小路,清幽却不孤寂,无人打扰,却又不会担心迷失。
明明是夏天,林子里却总是有风,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温柔地拂过脸颊。山里会有虫子,黎凡总是带着一瓶薄荷味的驱蚊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一闻到薄荷味,就想起林子里的风。
他尽量什么都不去想。
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之后,他联系了方卿,寄了明川市的果子回去。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待下去。
可毕竟曾陷得那么深,抽离的过程好比一点一滴割离心头血,是不可能不痛的。尽管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控制不住想要回去,但夜里总是失眠,也不大吃得下东西。
真正令他开始担忧的事情是,连续好几天食欲不振之后,那种报复性的嗜辣欲望隐隐有复发的迹象。
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大一那年见过的心理医生吴念离开了A城,重新开了家私人诊所,正好也在S城,不过不在明川市,而是在更靠近中心的离渊市。
吴医生是他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心理医生,更是唯一一个知道那个寒假里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的人,他一直很信任吴医生。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有点危险,要想彻底好起来,不得不借助专业人士的帮助。因此,在第三次控制不住嗜辣的那个晚上,他决定离开明川市,去吴医生的诊所接受系统性治疗。
据说从明川市到离渊市的公路景色很美,路程又不算太远,反正时间也充足,黎凡决定乘坐大巴车。
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离开的那天,黎凡试着回到之前租住过的小酒店,想问问那件外套还在不在。前台的女孩打着哈欠替他翻找了一下失物记录,告诉他那件外套在一个周前被一位姓韩的先生领走了。
黎凡说了谢谢,淡然地走出酒店大门,手心里却被汗水濡湿了大片。他背着包久久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心里一直忍不住重复:
他来找我了,他来过了……
半晌,他低头看了看微敞的领口,那枚带着体温的纽扣藏在里面,贴着他的锁骨。
然后他告诉自己:
来过了,那又如何呢?
最多不过是不习惯自己突然离开罢了……
反正都已经是一个周前的事了。
不习惯的事情,总有一天会习惯。
不爱的一个人,却永远没办法爱上。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火车站的方向,然后转身朝汽车站走去。
可惜,那个女孩昨晚和闺蜜熬夜刷剧,今天一直不太精神,直到黎凡出门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她忘了告诉他,那位领走外套的韩先生,是今天早上才退房离开的。
所以啊,没有人知道,当黎凡乘坐的那辆大巴车离开车站,朝一条被苍翠的树枝掩映的公路飞驰而去的时候,火车站3号站台旁的铁轨上,一辆开往A市的动车缓缓启动,加速,然后离开。
有人靠着窗,摩挲着胸前的纽扣。
有人低着头,抱紧了怀里的外套。
一时间,相同的沉默,相反的方向。
第71章
“喵呜……”
小猫动了动,黎凡下意识收回手,却见小猫只是挪了下爪子,没有醒来。不过,黎凡没有再伸手,他得走了,快迟到了。
天色暗得厉害,一大朵深灰色的云在头顶翻滚,空气也很潮湿,吸进肺里的像是一大团粘稠的水滴。
膝盖隐隐发胀,是当年受伤后落下的旧疾,因此黎凡不大喜欢下雨天。
路过楼下小花园的时候,黎凡习惯性朝最角落那棵枇杷树瞥了一眼,不转头,只是目光匆忙地掠过,叫人无法察觉的小动作。
树下空空的,没有人,只有几片散落的残叶。
黎凡垂下眼,将耳机塞进耳朵,没有停顿的离开了。
吴医生的诊所并不远,大约是被膝盖的酸疼惹得有些烦躁,黎凡走得快了些,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因着过于潮湿的空气,迟迟散不出去,闷闷地贴在后背。
吴医生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今天心情不大好?”
黎凡捧着杯子,手指在杯沿摩挲,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窗外。
“还好,只是雨天有点闷而已。”
吴医生顺着黎凡的目光看向窗外,诊所位于一个小公园的背面,小公园里的设施都很老旧了,平常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排一排长得有些瘦弱的树。一名穿着橘黄色马甲的清洁工正弯腰拾起几段枯枝。
黎凡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棵树上,也不在那名清洁工身上,松松散散地游离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还记得吗?心情不好的时候,要试着表达出来。”
黎凡转头看向吴医生,眉间一弯,似乎想摆出一张笑脸,下一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微微抬起的眉梢顿了顿,又落下了。
“真的没有,没有不好。”
说着,黎凡偏过头,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半晌,继续开口道:
“昨晚我睡得很好,今天早上还偷偷摸到了傲娇的小猫,没有什么让我心情不好的事。嗯……果然还是因为下雨吧。”
吴医生微微点头:
“你做得很好,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用笑,记住,你笑起来很好看,但是,你不需要把你的笑容当做面具,我喜欢你的笑容,但我会更希望看见真正的你,相信你的朋友也一样。”
黎凡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轻轻嗯了一声。
的确,不笑的时候,心情会轻松一些。
“最近都还好吗?上次给你拿的药怎么样?”
“那个药效果很好,这几天都睡得很熟,夜里不会惊醒,也没有做奇怪的梦。”
“挺好的,有改善的话就慢慢停掉试试吧,不过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食欲怎么样?都有好好吃饭吗?”
“也挺好的,我都……吃得挺清淡的。”
“嗯,好好养养胃,不过,你也不需要刻意避开辣食,在保障身体健康的基础上,按你喜好的口味来就行,填饱肚子,也要享受美食。”
“嗯,我会的。”
……
治疗的过程更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吴医生的声音很温润,诊所里的沙发很软,四周有青翠的绿植,让人情不自禁觉得放松。
木质的书架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雕,复古的花纹,和成约阁里那间小木屋的风格很像。说起来,自从说把阳成交给杜临风之后,黎凡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风扬集团的新闻倒是看过,只匆匆瞧了一眼,没有细看。不过,只一眼,他就知道,杜临风应该是成功了。至于后续如何,也不是他需要挂心的事了。
留在A城的事,都不需要他挂心了。
从诊所里出来,已经超过了十二点,倒不太饿,但想起刚刚才答应吴医生说要好好吃饭,黎凡决定去隔壁步行街的那家拉面馆吃碗面。
路过街角的时候,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匆匆隐入一旁的小巷,不知是因为身形高大,还是因为过于慌张,躲闪得有些笨拙,大约是碰倒了什么东西,金属撞击的声音清亮地回荡在空落落的巷子。
黎凡却好似没有听见,目不斜视地走过,一眼也没有停留,甚至加快了脚步,等到离得远些,再有意无意地放缓步调,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明明是一个人走着,却又像是已经等到了人,一大早烦闷的心情都散开了些。
进入步行街后,人渐渐多了起来,附近有所中学,现在又正是饭点,来来往往许多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一大团一大团围在各色小吃店门口,黎凡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淹没其间。
明明一开始就直奔着拉面馆去的,正走到了门口,黎凡却琢磨不定一般,仰头望着招牌似在犹豫思索,就这样站了一小会儿,等身后几个一路嬉戏打闹的男孩儿走远了,自己的身影从一片蓝色海洋里显现之后,才磨磨蹭蹭进了面馆。
要了一碗杂蔬面,汤汁看着清淡,香气却很浓郁,热腾腾的一碗,配上鲜嫩的青菜叶,软糯的胡萝卜块,叫人食欲大开。黎凡闷头吃着,一身黏湿的汗也跟着热汽蒸腾了。
结账出门的时候,一直裹在云层里的雨总算是落下来了,先是几颗浑圆的雨滴砸下来,试探似地溅起几朵小水花,然后天色猛地一沉,大雨哗啦啦落下来。
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朝两边分散开,全都挤在窄窄的屋檐下,雨声淹没了人声。
仍旧大部分是穿着蓝色校服的孩子,如果黎凡回头的话,会发现,一身衬衣又格外高大的身影挤在其中,有些鹤立鸡群的突兀。
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拉面馆门口,抬头望着门帘般的雨,耳朵里又重新塞上了耳机,好似除了深沉的天色,什么也看不见。
雨势浩大,却来去匆匆。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变作了夹在风里的雨丝,轻飘飘地拂在脸上,依旧湿润,却不再闷热了。
年轻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淋着雨离去了,黎凡摸出包里的伞撑开,也跟着慢慢走进雨里。没走几步,停了停,握在手里的伞柄朝一旁歪了歪,伸手探了探仍在落的雨,见雨落到手上也不是很凉,便又撑直了伞,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走到租住的小区附近,雨已经渐渐停了。黎凡收了伞,摸出手机点开天气预报,说是稍晚一些还会有雨。
路过那棵枇杷树时,黎凡顿了顿,蹲下身,将手里的伞放在地上,像是整理了一下裤脚,又像是紧了紧鞋带,起身时,摸出手机胡乱划拉着,一边看一边走,也不知是什么让他看得聚精会神的,将伞忘在了原地。
小猫大概是出去玩了,楼下只有空纸箱,猫粮碗空了大半。黎凡摸出一张纸巾,将洒落的猫粮收拾了一下,起身,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回头地上了楼。
淋了一身雨的小猫轻盈的一跃,从长满藤蔓的围墙跳到花坛边沿,经过一棵枇杷树的时候,闲庭信步的小猫突然身体一僵,警觉地回头,而后飞快地跑远了。
吓了小猫一跳的人静静地站在琵琶树下,衬衣表面结了薄薄一层水雾,高大的身形似比那棵枇杷树还要挺拔。
他手里有一把藏青色的雨伞,还在滴着水,他却好似浑不在意,握得紧紧的,任由成股的水滴顺着裤缝渗进去,濡湿了大块布料,冰凉地贴在腿边。
他的头微微仰着,眼睛里不知装着对面那栋楼的哪扇窗。可能是因为下了雨,所有的窗都关上了,透着点拒绝的意味。
却只有一扇窗后面藏着个人影,捧着本书,一句也没看进去。
第72章
方卿没有诓韩晟,那晚韩晟回去之后,只隔了两天,黎凡的住址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一同发过来的还有一句话:
他说他不会见你。
收到信息的时候,韩晟正聚精会神地读一份不那么重要的文件。他十多分钟前才从会议室里出来,拒绝了秘书给他订的午餐,陀螺似地一刻不停的在工作里打转。
他现下的确如同陀螺,他自己抽打着自己,强迫自己转动,一但停止就会倒下。
消息提示音响起时,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疯一样不管不顾扑上去,而是读完了最后一段资料,才点开了手机。
明明给了地址,却又不依不饶地加上一句:不会见你。
明明说不会见,却又意味不明地写了地址。
这消息给得稀里糊涂,瞧不清话里的意思,正如韩晟一双深邃的眼眸,眼波浮动,欣喜或失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只是,那一小段精准到门牌号的地址,像是大海里的一截浮木,让他飘了许久的心,总算有了一点依靠。
他不愿见,但他在那里,没有找不到。
韩晟捏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用内线电话叫了秘书,麻烦她重新订了午餐。胃口不大好,但韩晟还是慢慢地吃完了一整份便当,然后,他靠在从前黎凡来找他时,常常坐的那张小沙发上,轻轻闭上眼,几乎是瞬间就睡熟了。
这一觉睡得不长,却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安稳。睁开眼的一瞬间,先前在眼里挣扎的情绪全都同睡意一起散去,只剩一个清明的念头:
我要去找他。
他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匆匆忙忙就赶去,而是有条有理的将手头的要紧事全都做好,该交代地交代,该嘱咐地嘱咐,然后从运转顺利的公司里抽身,头一回给自己休了一个长假。
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来准备,这两天里,那一行地址像是融进了骨血,不需要时时去想,它就在身体里,翻涌,流淌,不会消失,不会改变。所以,他不急不燥,利用每一点时间做着准备。
他要去找黎凡,找到他,求他原谅。他没有后顾之忧,他可以一直等,等到黎凡愿意见他。
接到李康电话的时候,韩晟正在公寓里收拾行李,他买了明天一早的动车票,因为工作都已经交接好了,他今天提早离开了公司。
韩晟心里一跳,自从那次同学聚会后,他们就再没有联系过了。要不是那次聚会李康喝多了酒,哽咽着告诉他宋款冬是喜欢他的,韩晟可能连他的名字也不怎么记得。
这样一想,他惊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宋款冬了,像是一场下了许久的雨,悄无声息地就停了,走路的人偶然抬头,才发觉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摸一把微湿的额头,无意识地感叹:
这雨,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李康原本是去公司找他,却扑了个空,便约在一家咖啡馆。
两人并不太熟,见面先是免不了一番寒暄。这回两人都没有喝酒,又是单独碰面,没有热闹的气氛烘托着,说话也拘谨了些。
李康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韩晟,道:
“我也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款冬有个妹妹叫宋初雪,他们家……情况比较复杂,具体我也不太好说,总之不太好过,一家人就像抓救命稻草似地抓着款冬一人,恨不得他一夜之间就将整个家的重担接过去。款冬一直以来压力很大,可他藏得深,平常又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就连我们同寝室几个人也没有一点意识。其实,出事前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已经快崩溃了。宋初雪整理遗物的时候,曾经发现过一个日记本,但当时打击太大没有细看,后来无意间翻开,才知道看着一点事也没有的人,其实已经整个从里面碎开了……宋初雪知道大家一直对那场意外心怀愧疚,所以想办法联系了我们,我知道这听上去也并不会让人好受多少,但……或许,那时的事,是款冬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解脱,选择了……放弃承受那些压力……”
说到最后,李康垂下了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里面装的是一点片段,日记本在宋初雪那里,这张纸夹在里面,因为有提到你,所以我就要过来,你看看……就明白了。”
韩晟面上却维持着镇定,接过信封的手却有点不稳,见李康转过头,有一点回避的意味,便打开了信封。
不是很长的一段话,有些凌乱地排在纸上。记忆中宋款冬的字细细瘦瘦,带点娟秀的味道,可这纸上的字明显潦草许多,勾连的笔划透着急躁,韩晟甚至不怎么能想象宋款冬写下这些字的样子。
他写:
我觉得我很没用,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做这唯一的希望,不想当扯着他们前行的绳子……
我太累了,活着并没有让我感到快乐,我不爱那个家,除了压力和焦虑,我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可他们却要我付出所有去拯救他们。
泥沼太深了,太深了,我害怕,害怕我没能力拖出他们,我想自己离开了,可是,大家好像都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那些累赘,那些负担,全都是理所应当的,他们甚至不准我称之为累赘,他们认为我该觉得那就是我的幸福……
我觉得恶心。
好累……
我连小晟的陪伴也不想要了,我想离开,想离开,逃到远处去,逃到不需要挣扎的地方去……
要是有一个山谷,深不见底,我会一跃而下。
那样我就可以飞。
有那样的山谷吗?要是有,我会经不住诱惑吧。
我注定要对不起小晟了。
还有那个男孩,我还骗他,骗他可以做朋友,骗他我把那个家看得很重要。
对不起。
对不起。
……
文末,许多句对不起交叠在一起,乱作一团,下笔时而轻得线条发虚,时而重得穿透纸背,执笔的人大概已经意识混沌。
长久的沉默横在两人之间,李康偷偷瞥了一眼,见韩晟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静默得好似立了千年的古木。
犹豫了一下,他轻声开口安慰:
“其实,现在给你看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只是,这么多年你还是孤身一人,想来那道坎实在太高……我只是觉得,或许,对于款冬来说,他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结局,我们不能理解,也该学着接受……”
“不对,他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韩晟没有抬头,仍旧盯着那张纸,语调却格外笃定。
李康到喉咙的话被噎了一下,一来没料到韩晟会直接了当地说出“跳下去”这样的话,他虽然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却一直掂量着尽量委婉的说法。再来韩晟的语气太过笃定,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一切是韩晟亲眼所见。
不过,他知道出事的时候韩晟一个人呆在酒店,加上宋初雪手里的那本日记,不管如何不信,怎么看,也只有这种可能性最大。
他转念一想,大概韩晟是太过震惊,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便接着道:
“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款冬藏得太深了,大概除了他自己,谁也没能想到。其实当年警方看了痕迹,隐隐也有些猜测,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只告诉了家里人,被一口否定了,直到宋初雪看了那本……”
“不是,”
韩晟再一次打断李康:
“那个时候,黎凡不是跟他一起吗,就算有这个想法,他应该不会在有人的时候跳下去的。”
李康听得一头雾水:
“啊?你在说什么啊?那个调研小组的组长不是说,那天款冬说心情不好想一个人走走,和大家分开了吗?不过,好像是黎凡第一个找到了款冬的手机……但他是后面才追上去的啊,还是大家发现款冬联系不上了才跟着一块去找人的,他怎么会跟款冬在一起……你肯定是记错了。”
这回轮到韩晟疑惑了:
“可是黎凡那时在医院等我,他跟我说他因为恐高所以没能救款冬,他说……”
“你听错了吧,你肯定是弄错了,组长记得很清楚,黎凡当时体力不行,一个人落在了后头,可款冬却是和大家走了一段才分开的,不过黎凡的确是恐高,好像当时他找到了手机,都没能凑过去捡,好像后面还吐了,确实挺严重的……但那个时候款冬早就……他怎么可能救得了,这话不对,你大概是着急听错了。”
李康说得很肯定,见韩晟脸上僵得如同凝了一片死气,又有些不忍地放缓了语调:
“小晟啊,不管如何,咱们就当款冬是解脱了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前尘往事,就让它这么过去吧,我们总得往前看。今天来见你,也是希望能够让你的心结解开些,往后,找个合适的伴儿,好好过下去吧。”
韩晟一直皱着眉说不出话来。
直到和李康分别,又浑浑噩噩地走回公寓,韩晟仍像是被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雾里,喘不上气来。
他不可能弄错,那个傍晚,他在医院里见到黎凡,黎凡的确跟他说了对不起,说他没能看好款冬,说他恐高所以没能救他……
明明,明明黎凡是和款冬一起出去的……
再说,那次在摩天轮上,黎凡还问他恨不恨,如果真如李康所说,他为何不解释,为何任由自己误解了这么久,为何当时要说那一句对不起……
还有恐高的事,在摩天轮上见他分明是好好的,怎么就严重到连掉落崖边的手机也捡不起来,怎么会只是靠近峡谷就跪倒在地上……
他拼命地回忆,从尘封的记忆里摸索着每一丝细节,可无论怎么翻找,脑海里都只有黎凡哭着跟他说对不起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呢?当初自己为了这事怪罪黎凡的时候,那么多次,为什么他一次都不解释呢?
难道,自己以为的心结,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单方面的误解吗?
他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恨了这么多年,挣扎了这么多年,全都是假的吗?
第73章
见过李康之后,韩晟就跟喉咙里卡了跟鱼刺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说不上来的难受,整个人好像霜打了的茄子,连带着这两日攒下来的坚决都跟着蔫了些。
不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动了身。
到达离渊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韩晟顾不上饿了大半天的肚子,一下车就拖着行李箱又是打车又是走街串巷的,直奔地址里的小区而去。
直到站在小区有点老旧的铁门前,隔着栏杆望向一排密密麻麻的旧式公寓楼,韩晟自上车起就加快的心跳才一点一点平缓下来。
这附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建筑要么带着点复古的欧式风格,要么就是样式最保守的公寓楼,建得很挤,歪歪扭扭的小巷交错纵横,采光不好,有的还堆砌着杂物。
比起明川市,离渊市经济要发达不少,特别是东区那一块儿,和A城风格很接近,灯红酒绿,繁华热闹。而黎凡租住的地方,像是茂密的森林中央,一小块贫瘠的赤地,突兀而安静地蜷缩着,沉默得有些格格不入。
韩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他发现黎凡好像总是偏爱逼仄的角落。
来之前,韩晟以为自己会不顾一切,直接冲到黎凡租住的公寓里,一把搂住在脑海里描摹了千百倍的身影,将头埋到他的颈侧,告诉他,对不起,都是自己的错。只消想一想那样的场景,身体里的血就滚烫,好似要从血管里喷涌而出。
铁门是开着的,也没有值班的人,没有任何阻拦。
可韩晟站在那儿,一手握着行李箱的拉杆,迟迟迈不开脚步。
这种老式小区总是流露着一股独特的生活气息,正是晚饭时间,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油爆姜蒜的香气,甚至隐约能听见锅铲敲击铁锅的声音,掌勺的人用足了力气,乒乒乓乓一阵欢腾热闹。如果分辨得更仔细些,就能从那阵声响里听出另一家切菜的动静。还有小孩儿的啼哭,象棋落子的脆响,男女老少的交谈……
听得见的,听不见的,许多细碎的声音似有似无地飘着,既热闹,又安静,全都捂在这小小的一块儿地方,世外桃源似的,有着自己的岁月静好。
而韩晟拖着行李箱,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误入的外客,踏入,便是打扰。
他想,或许自己就这样闯进去,的确有些唐突,毕竟黎凡说了不会见他,而他拖着行李箱急吼吼地闯门,怎么都像是在逼迫。自己是来道歉的,总该拿出点像样的态度来。
于是,他捏紧了手心,咬牙转身,决定先在附近找个酒店收拾一番,整理整理心情,冷静一下,再好好把人约出来,好好道歉。
因为这一片是老城区,观光旅游的人不多,酒店不太好找,最近的也要步行十多分钟。韩晟办理好入住,在楼下餐厅随便填饱肚子,然后回到房间,洗了个热水澡,早早地睡下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他没法通过手机联系到黎凡,之前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他不知道黎凡会不会外出,他只能尽早过去等。
夜里应当是下了点小雨,早上的空气很清新,路边的树叶儿都湿漉漉的。
韩晟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走了进去,和昨天充满烟火气息的热闹不同,密密麻麻的公寓楼像是还在熟睡一般,很安静,只偶尔有几只麻雀从树梢窜起,叽叽喳喳地叫几声。
公寓楼排得虽然很密,但很有规律,韩晟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黎凡地址里的那一栋。
单元门的入口有些矮,几乎是擦着韩晟的头顶。一走进去,四周的墙壁像是会动一般靠拢,将人揽在中央。韩晟向来喜欢宽敞空旷的空间,但此刻,被略微有些潮湿的墙壁包围的感觉,却让他莫名产生一种安全感。
正要抬腿上楼的时候,角落里的一只纸箱忽然动了动,韩晟探过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只花纹像奶牛的小猫正蜷在里头睡觉。纸箱子里垫了旧衣,其中一件针织外套的衣袖被翻出来了些,松松地搭在小猫的额头。
韩晟收回目光,转身打算继续上楼,没走两步,忽又停下了。他转身退回到楼梯角落,凑近了些,再一次仔细看了看那件外套。
不太确定,可他总觉得这花色很像黎凡穿过的一件。
又看了看纸箱旁的猫粮碗,还剩下点残渣,一看就是昨晚喂的。如果这小猫真是黎凡养在楼下的,早上又还没有喂过,那他很有可能还没有起床吧。
韩晟愣了一会儿,又看看手机,确实太早了些,他不想吵醒黎凡,于是转身走出了低矮的单元门,决定先在楼下随便晃晃。没走几步又担心黎凡出门自己却没看见,便站在单元门斜对面一棵不高不矮的枇杷树下,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他小心翼翼地等待,谨小慎微地处理每一个细节,他不想再出任何一点差错。
陆陆续续有人从楼里出来,背着挎包的年轻女生,牵着孙女的老人,还有一对中年夫妻……
韩晟活动了一下脚踝,再抬头时,便看到黎凡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下楼,手里还提着袋垃圾。他似乎是刚睡醒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垃圾扔进了单元门侧面的垃圾箱里,然后仰头看了看天,不知想了些什么,发了会儿呆又转头朝楼内走去。
韩晟站得并不很远,有一瞬间,只要黎凡稍稍侧头,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他紧张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可黎凡丝毫没有意识,拖着有些懒散的步子朝楼梯角走去,蹲在那只纸箱子前看睡在里面的小猫。
紧张散去之后,心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站在树下,看黎凡伸手整理了一下纸箱的边沿,又从一旁拿出猫罐头,拆了盖子,倒进猫粮碗,还像个孩子似地凑上去闻了闻。
这种站在一旁静静看一个人生活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好像那个人眼里有世间万物,独独没有你。韩晟自虐般细细感受着胸口的疼,他忽然想起,过去那么多年里,黎凡就是这样,安静地呆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吗?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强行压抑想要冲上去的冲动,他想惩罚自己留在暗处,好好看一看黎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平常会去什么地方,喜欢做什么,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以前忽略掉的细节,他统统都想找回来,还要尝一尝被人忽视的滋味是如何苦涩。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韩晟每天都起很早,然后默默地站在那棵枇杷树下,将身影藏在树后,等着黎凡下楼。
有时黎凡很宅,除了早上下楼丢垃圾,吃饭的时候喂喂猫,就窝在房里不出门。韩晟只能啃着三明治,久久地望着一扇窗户,有时候望了一下午,也只能看见一闪而过的人影。
不过大多数时候黎凡会出门走走,繁华的市中心,偏僻的小巷,人山人海的广场,门可罗雀的老宅……目的地没有定准,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也会去当地的博物馆看看展览,然后在一家书店翻阅一本画册。遇到感兴趣的餐馆会进去试试,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清淡的菜式……
韩晟远远地跟着,隔着来往的人群,走街串巷,眼里只有前面那个纤瘦的背影。
看着黎凡将手里吃完的冰淇淋盒子扔掉,犹豫了片刻,忍不住又跑去冷饮店买了一盒一模一样的,拆盖时脸上露出点孩子似的满足,韩晟的心跳忽然停了一瞬,他想,原来这人有这么多可爱的小癖好,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怎么自己从前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不过,他能感觉到,除了那些自己从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黎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就是觉得难受。
这天天气不好,早上昏昏沉沉的,韩晟一觉醒来,已经快过了黎凡平常下楼的时间。他心里一慌,匆匆洗漱,飞快地朝小区的方向跑去,正要绕过转角的时候突然一顿,赶忙往后缩了缩,黎凡正提着个袋子从铁门出来。
还好,赶上了。
韩晟一边平缓呼吸,一边跟了上去。今天黎凡好像是有明确的目的地的,不知是不是约了什么人,脚步匆匆,时不时会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黎凡穿过一个冷清的小公园,进入了公园背后一栋看上去还有些新的大楼。韩晟在街角站了一会儿,等黎凡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飞快地赶过去。
在看清那栋大楼正面的招牌的一瞬间,韩晟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间私人心理诊所。
黎凡来见的,是心理医生。
韩晟盯着招牌上的字,脚下有些脱力,几乎是逃一般离开那栋楼,退回到街角,靠在巷口一堵脏兮兮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忽然明白了黎凡哪里不同,这些天里,他没有见黎凡笑过一次。
那张总是眉眼弯弯的笑脸,不见了。
他又想起了李康拿给他的那张纸,想到那些浸满了绝望的字句,想到宋款冬生命终止的那个深渊,那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谷,他在宋款冬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独自一人去看了很多次,即便后来周围被拦住了,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他依然觉得害怕。
现在,那种恐惧重新回到身上,甚至更加深重。他好害怕,如果黎凡也像那样,选择纵身飞向深渊,他会怎样……他甚至不敢想象。
他一直陷在恐惧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黎凡从诊所里出来,马上就要转过街角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自己还站在路边,只得慌不择路地侧身闯进小巷,借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勉强藏住自己。
因为太慌张,脚下没注意,踢到了一根金属管子,哐当一声脆响,整个巷子里都能听到回声。韩晟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不过,黎凡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加快脚步离开了。
其实韩晟跟人跟得一直很笨拙,毕竟没有经验,又长了一副扔人群里也会高高露出头的骨架子,很容易被识破。好几次,连韩晟自己都觉得露了馅,做好了被发现的心理准备,也不知是不是黎凡太马虎,竟然次次都让他混过去了。
在他淋着雨跟了一路,回到小区门口,看到黎凡放下伞,蹲在地上假装系鞋带之前,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黎凡上了楼,伞留在了原地。
韩晟看了看天,一副还会下雨的样子。然后他知道了,黎凡早就发现他了。
他捡起那把伞,像往常一样在枇杷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外出游玩的小猫窜进了花坛,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脚踝,抬腿向那个低矮的单元门走去。
他终于,要去见他了。
第74章
敲门声响起,黎凡合上手里的书,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楼下的枇杷树,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他放下书朝门口走去,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开门前,抬手压了压领口,那枚染上了体温的纽扣静静地卧在锁骨处。
打开门,韩晟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门口,身上带着湿气,不冷,反而像蒸腾的汗意,带着黏糊糊的热度,在开门的瞬间席卷而来,将黎凡包裹其中。
黎凡微微仰起头,视线从韩晟起伏的胸膛向上,移至带着倦意的面容,越过深邃的目光,在一头略长的蓬乱发丝上停留几秒,而后缓缓垂落,瞥了一眼门边那把被他“遗落”的雨伞,轻声说了句:
“直接进来吧,没有多的拖鞋。”
说完,也不管韩晟的反应,自顾自地进了客厅,从柜子里翻出一只玻璃杯去接热水。
玻璃杯不太隔热,黎凡握杯子的手放得太低,被温度不低的水烫了一下,连忙用另一只手扶着换了换姿势。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其实是有些担心自己会失控的,可奇怪的是,心里很平静,平静到整个人都有些放空,只是莫名其妙地想,他瘦了。
因为水太烫,黎凡只接了半杯,转身时,韩晟已经站在了客厅中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黎凡不去看那滚烫的目光,只是将手里的水杯放到茶几上,然后指了指一旁的小沙发,道:
“坐吧,喝点水。”
然后自己也绕过韩晟,打算到另一侧坐下,却被韩晟一把抓住了手腕。
韩晟的手也是湿的,掌心冰凉,握上来的瞬间用的力气有些大,触到黎凡的脉搏,又像是无措地松开了些,却仍旧不肯放开。
黎凡被抓得一愣,细微的电流从手腕处漫延到全身,眼尾轻轻泛开一圈薄红,不过很快消失了,回头看韩晟时,面上已是那副不悲不喜的平静。
韩晟第一次隔得这样近的去看没有了笑容的黎凡,很陌生,陌生到带着疏离,疏离得令人恐惧。心尖像被针刺了一下,他呆滞在原地,黎凡顺势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低声道:
“你先坐,我给你拿条干毛巾擦擦。”
韩晟茫然地坐下,接过毛巾胡乱地揉了几把头发,柔软的毛巾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是黎凡以前常用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将他心里的慌乱抚平了些,他总算想起自己为何而来。
“小凡,我……”
有些话,即使在心里想了千百遍,下足了决心,做足了准备,开口仍是艰难。韩晟哽了一下,抬头望见黎凡平静的双眼,强迫自己把话说下去:
“对不起,以前是我错得太远,我太自负,不肯好好看看你的好,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我还做了那么混账的事,我……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弥补。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赎罪。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生活,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就什么事情都能办到,什么人都不用依赖,可是,在你离开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依赖你,有多需要你,有多……想你。小凡,我知道自己没有脸这样说,可是,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躲着我,不要消失……”
韩晟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丝毫不见往常谈判桌上的从容。每讲一句,就有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利刃一般插进胸膛,刀刀见血。讲到最后,近乎哀求。
黎凡自始至终静静地听着,垂着眼眸,见韩晟说到最后声音渐低,哽咽似地停下,才平淡地开口:
“你不必这样,我说过,我不怪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需要觉得亏欠。往后一段时间,我大概都住在这里,地址你也知道了,你现在既然坐在屋里,就该明白我不会再躲着你。”
黎凡说得自然,好似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寥寥几句便可带过,韩晟心口却堵得难受,他捏着毛巾的手紧了紧,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
“怎么会不欠,你连阳成都失去了……”
黎凡似乎轻笑了一下,眉梢动了动,却已经弯不出从前那样天真的弧度:
“我跟你不一样,万盛是你的命,阳成对我来说却没那么重要,我本来也不喜欢做这些,就算没有万盛,我也总有一天会放弃的。”
如果没有万盛,大概也不会有阳成吧。
黎凡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将后一句深埋心底,再开口时,语气里填了几分坦然:
“再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去寻找我真正想做的事,你该替我高兴,我解脱了。”
韩晟再不知该说些什么,黎凡那句解脱听得他脊背冒出一阵寒意。其实他隐约也知道,黎凡自大学起就不那么喜欢自己的专业,对创办公司也毫无兴趣,平日里也只按部就班的工作,对阳成的打理不太上心,要不然,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将阳成做得更大。或许,舍弃阳成,于黎凡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韩晟总觉得自己从那句解脱里,读出了别的意味,而他不敢深想那意味到底是什么。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一股焦灼涌上韩晟心头,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可深深的无力感却让他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疲惫。
疯狂寻找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对面,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想道歉,想弥补,他宁愿黎凡狠狠骂他一顿,打他一顿,责备他,羞辱他,无论做什么,只要能让黎凡发泄一番,他都会毫无怨言地受着。
可是,黎凡却只是平静地说不怪他,说他什么也不欠。
不责怪,所以不需要原谅,不需要弥补,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恍惚间,黎凡的身影像是在逐渐变淡,融化在一片虚无里,一点一点远去。韩晟一惊,无意识地低吼了一声:
“小凡!”
黎凡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有些错愕地抬头,对上韩晟猩红的双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人揉捏了一下,酸胀感迟迟无法散去。
见黎凡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韩晟才惊醒似地回过神来,后背浮起一阵冷汗。他掩饰性地咳了咳,尴尬地开口:
“那个,没事,我刚刚有点愣神了,我……”
“嗯。”
黎凡也不多问,眼里的情绪已经散去,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韩晟很害怕重新陷入沉默,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转头看见茶几边沿的小药瓶,上午看见黎凡进入诊所的一幕又浮上心头,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你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吗?”
黎凡注意到韩晟的视线,也知道韩晟一直跟着自己,就没有瞒着,坦然道:
“是有一些,老毛病了,现在在看心理医生,已经好多了。”
在听到心理医生几个字的时候,韩晟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喉咙干得发涩:
“是因为我吗?”
“不是,你别多想,那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说过我不在意。”
黎凡答得很快,语气平静,见韩晟依然紧锁眉头,又接着道:
“我不是安慰你,这……可能和我小时候一些经历有关,我不太想提起。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再说了,现在有不少人压力过大,都会定期约见心理医生的,你不用想得那么严重。”
反倒被安慰的感觉让韩晟并不好受,他控制不住想握住黎凡搭在茶几边沿的手,可距离隔得有些远,他只能将有些僵硬地握住了面前装着热水的玻璃杯,因为紧张,语速有些快:
“小凡,跟我回去好不好,我……”
“时间不早了,”
黎凡像是没有听到似的,自顾自地望着窗外昏沉沉的天空,打断了韩晟:
“你难得来一次,我请你吃饭吧。”
“小凡……”
“家里没什么东西,我带你去外面吃,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别这样,我……”
“要不我们边走边看吧,得快点了,一会儿可能还会下雨。稍微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
说着,黎凡站起身,匆匆进了卧室。
韩晟几次开口都被堵住,茫然地看着关上的卧室门,嘴唇还微微张着,喉咙里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75章
“这附近比较偏,东西不多,我就不问你啦,直接带你去个地儿吧,我刚来时去过的,还不错。”
黎凡一边整理衣领,一边从卧室推门出来,全然不顾韩晟僵住的脸色,语气平淡礼貌,像是招待朋友一样。
韩晟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黎凡出了门,一路无话的到了家不大不小的馆子,看着黎凡熟练地点菜,好几样菜名都是他喜欢的口味,接着很自然地摆弄餐具,将碗碟轻轻放到他面前。
那双手很纤细,衬衣袖口微微折起,挽到手腕处,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臂,透明的皮肤下微微显出血管的淡青色,捏着白色瓷碟的指尖柔软灵活,动作温柔清润。韩晟直愣愣地盯着黎凡的手,他忽然想起,这样温暖的画面曾经在他眼前上演过那么多次,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好好看过。
眼下这一次,便恨不得把每一帧都刻在眼睛里,可即便那样,也无法填补过往错失的许多遗憾。
菜很快端上来,黎凡见韩晟只顾着盯着桌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伸手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韩晟的碗里,道:
“试试吧,他们家招牌,挺清淡的,应该合你口味。”
韩晟抬眼看向黎凡,正对上黎凡温软的目光。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天色比平常暗得早一些,两人又选了靠近角落的位置,光线不大好,灯光落到脸上,留下几块淡淡的光斑。从韩晟的角度看过去,黎凡一双眼睛在莹莹的光下显得很透亮,嘴角在光影的烘托下,像是往上翘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笑了吗?
还是错觉?
“快吃吧,这个要趁热的。”
说着,黎凡自己也伸手夹了一块,他很喜欢这家排骨微微带甜的汤汁,肉炖得很烂,咬到嘴里软糯糯的,口感不输成约阁昂贵的菜品。今天的汤汁调得也刚好,黎凡有一段时间没来吃过了,一口咬下去,味蕾的满足让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不少,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抬头的时候,无意识弯起眼睛笑了笑,嘴角一颗小虎牙还咬在筷子尖上。
这回韩晟看清楚了,不是错觉!
他的心猛地一跳,有些不敢看却又控制不住想看,矛盾之下,只能狼狈地拿起筷子,极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在滑落了好几次之后,终于将那块浇着透亮汤汁的排骨放进嘴里。
明明炖得软烂的排骨肉,他低头嚼了很久,像是要将唇齿间每一处微微带甜的酱汁香尝个透。
期间服务员端上了最后一道菜,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菌菇汤。汤一上桌,黎凡自然地用汤碗盛了一碗放到靠向韩晟的一侧,这是之前两人一块吃饭时黎凡的习惯。黎凡不喜欢喝汤,但他每次都会替韩晟盛一碗晾在一旁。
韩晟依然垂着头,突然红了眼睛,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终于在生气的母亲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温柔,大哭着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头发,然后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可韩晟不是孩子,也没有供他哭闹的怀抱,他只能望着一碗汤,任由孩童般不讲道理的酸涩和委屈漫过心头。
到这时,他才忽然彻底意识到,他是真的找到黎凡了,是鲜活的,温暖的,就在他对面,会给他夹菜,会像以前一样替他盛汤,而不是远远地走在前面,一眼都不肯回头看看。
他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胸膛里淌过一股热流,似能将心底所有不安都蒸腾散去般温暖,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或许没有什么不同吧,或许黎凡真的没在怪他。
不过,自欺欺人的错,他不能一直犯下去。当一时的眩晕感消散之后,他清楚地感受到黎凡那种无声的拒绝。
的确,从表面上看,不论他说什么,黎凡都是一副顺从包容的态度。这些天,黎凡明明发现了他一直跟在身后,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纵容。明明跟方卿说不会见他,却在他找上门时只字不提不情愿的意思,坦然地接待他,请他吃饭,没有刻意的疏离,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就好像黎凡真的什么也不在意。
可是,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选择独自一人离开。
黎凡看似毫不在意地说着原谅,其实是在逃避韩晟的弥补,而他之所以逃避,是因为他根本就做不到不在意。所以,每当韩晟道歉,他都说没事,可只要韩晟想求他和自己回去,他就立刻岔开话题,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听懂。
他像是缓缓流淌的水流一般,温柔地拥抱想要拦住它的石头,不怒不怨,却沉默着远走,任谁也留不住。
大概,新伤旧疾,一道一道划在心上,深入骨髓的痛,他早就不抱治愈的希望了。
等两人心不在焉地吃完饭走出店门,外面又下起了小雨。
黎凡伸手探了探雨丝:
“你住哪儿?远吗?打个车回去吧,我这儿隔得也不远,趁雨还小,我走回去没什么问题。”
韩晟望着混沌的天色没有说话,黎凡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举到韩晟面前晃了晃:
“我帮你叫车了?你住酒店吧?说一下地址。”
黎凡垂下头开始填写订单信息,韩晟愣了一下,突然一把按住黎凡的手:
“别,先别!”
“怎么了?很近吗?不需要打车?”
黎凡顿了一下,取消了没填几行的订单。韩晟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犹豫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低声嗯了一句。
“那行,那我们就在这儿告别吧,今天匆匆忙忙的,早点回去吧,别一会儿雨下大了,有机会再请你吃顿好的。那……我就先走啦?晚上还没喂猫的。”
说着,黎凡将手机揣回兜里,又抬头看了一眼韩晟,似有似无地笑了笑,转身就要离开。
韩晟立刻慌了,在看到黎凡背影的那一刻,几乎下意识想扑上去将人一把揽进怀里,死死抱住,再也不许他离开。
肌肉收缩发力前的瞬间,一对年轻情侣手挽着手笑嘻嘻的从店里出来,紧接着几个看上去有些喝醉的男生踉踉跄跄地路过,韩晟这才惊醒似地察觉自己的冲动。
他不能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做出让黎凡难堪的事,可他更不能接受黎凡就这么离开。好不容易见面了,好不容易说上话了,却什么也没能做,什么也没能解决,眼下人还在眼前,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怎么能就这样放任他离开。
收不回来的力气全都转移到了死死掐在手心的指甲上,韩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绕过正从店里出来的一个地中海大叔,飞快地冲上去跟在黎凡身后,捏紧的拳头依然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声音也跟着沙哑:
“我们同一个方向,一起走。”
黎凡有些错愕地转头,他在这边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当然知道他住的方向都是些老旧的公寓楼,而附近唯一有酒店的地段应该穿过街道,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去。
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回头,继续维持着原来的步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轻声答了句:
“行。”
第76章
离开饭馆那条街道,进入公寓楼区后,路上的人渐渐变少了,道路两旁也由各种挤在一排的小店变成了破旧的墙。路灯间隔有些远,两人安静地走着,影子长长短短。
眼看着离黎凡租住的小区越来越近,韩晟很想找个话题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知道当初黎凡是如何做到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的,越是想不明白,越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听过。
路程本来也不远,没过多久,两人走到了最后一个路口,从一旁的小巷进去,就到了黎凡住的公寓楼大门,而再往里就没有路了。
黎凡脚步顿了顿,转身看向韩晟,韩晟正愣神,无意识地跟着停下,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巷子深处。
还是黎凡先开了口:
“我到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两人正好站在一个路灯下,因为下雨,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灯光松松散散地透射出来,化作一层淡淡的光晕将两人笼罩其中。
“等等!”
韩晟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因为害怕黎凡再次转身就走,他的语气有些着急,叫住了人却又突然卡住,半天说不出话来。黎凡倒是没有转身,抬头看向韩晟,目光平静,耐心地等待下文。
“可以……留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黎凡愣了一下,或许是因为韩晟这仿佛愣头青年搭讪的表达方式,他的眼里浮现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后掏出手机,点开拨号键盘,飞快地输入一串数字,紧接着,韩晟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韩晟摸手机的手突然僵住:
“你记得我的手机号?”
黎凡按了挂断键,手机铃声也跟着停下了,他锁了手机,毫不在意道:
“你又没换过,有什么记不得的。”
韩晟心里一阵酸麻,他没有告诉黎凡,这辈子,除了自己的手机,他只记得住奶奶用的老人机的号码。对他来说,只有对待最亲近最爱的人,才会记得住手机号码。
见韩晟表情有些挣扎,黎凡没有着急道别,继续开口问道:
“还有什么事吗?”
韩晟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黎凡试探道:
“呃,没事的话我先回去喂猫?”
“那个时候,”韩晟开口地同时,像是逃避似地垂下了头,声音低得快要融进薄雾里:
“其实你没有和款冬一起,对吧?”
黎凡惊讶地抬头,反应过来时,眼里浅淡的笑意瞬间消散。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解脱似地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对,当时我体力跟不上,落到后面了,其实我是追上去才知道他不见了。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可是为什么?如果你不那么说的话,这多么年,我也不会,也不会……”
尽管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黎凡亲口承认,韩晟还是控制不住情绪有些激动。
“因为我听到了,”
黎凡转头看着远处虚无的光影:
“那天下午,你们吵架了吧。”
韩晟抬眼看向黎凡,尘封的记忆缓缓苏醒。
那天中午,一行人结束了全部调研工作,在酒店楼下的小餐馆吃了午饭后,决定先回房午休一会儿。当时,为了节省资金,大家都是两两一组住的标间。韩晟和宋款冬住一间,黎凡则被分到走廊最里间,和一个有些内向的低年级学弟一起。
其实韩晟和宋款冬很少吵架,宋款冬为人谦和温润,韩晟又处处顺着,两人根本起不了什么争执。不过,那段时间,或许是临近毕业,大家都在为以后作准备了,可宋款冬却迟迟不肯承诺两人的未来,韩晟虽不说,心里却是焦躁的。他那时想不明白,明明两人相处这么融洽,为什么宋款冬就是不肯答应,甚至还想把他推给别人。
那天中午回房后,两人究竟是因为而起的争执,韩晟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肯定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开始只是说话语气急了些,后来两人渐渐有些刹不住车,尤其是韩晟,长期累积在心里的躁郁突然找到了出口似的,到后面竟开始口不择言。
具体说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估计本来也没过脑子,只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宋款冬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得吓人,韩晟心里的火立刻熄了,手足无措的去拉宋款冬垂在身侧的手,结结巴巴地道歉。
宋款冬任由他拉着,却一眼也不肯看他,只是低着头,轻声道:
“小晟,放手吧,我们本来也没有结果,黎凡是比我更合适的人,你自己也知道的。”
像是突然被针刺中了软肋,韩晟握在宋款冬身上的手一紧,语气又开始有些不受控制:
“你别胡说,我和他没有关系!”
宋款冬有些虚弱的笑了笑,用另一只手轻轻推开韩晟:
“是怎样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是真的讨厌他。小晟,好好看看自己的内心吧,别做错误的选择。”
韩晟依然紧紧握着宋款冬的手腕不肯松开:
“我自己的心自己看得很清楚,我想要的就是你,你别这样,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吗?既然相互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宋款冬只是静静地看着韩晟的眼睛,目光似水般柔软,却深不可测,叫人看不清意味。
韩晟在这种平静的拒绝里浑身发冷,他紧咬着嘴唇,手指掐在宋款冬纤细的手腕处,直到感受到宋款冬吃痛地微微发抖,才沙哑着声音说了句:
“我们都冷静一下。”
然后他松开了手,用力掀开被子,背朝外地躺下,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地罩住自己。
他心里乱得不行,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蒙头大睡。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睡意渐渐袭来。在睡着之前,他听见有人敲了敲门,是黎凡的声音,好像是来叫他们一块上山玩。
宋款冬喊了韩晟两声,韩晟不想回应,闷着头不肯说话,宋款冬便跟着黎凡出了门。
只是,韩晟怎么也没想过,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这么多年过去,韩晟以为那些记忆埋在深处,也许早就消失了,经这么一回想,没想到竟然连许多细节都还记得。
只是,他看了看黎凡浸在灯光里的脸,突然发现,回忆起有关那个下午的画面时,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撕心裂肺了。就像伤口结了疤,摸上去的时候知道那里曾经有过血淋淋的伤口,却已经不会觉得痛了。
“想起来了?”
黎凡见韩晟眉心处轻轻皱起,便知道他肯定还记得。
“你是说……”
“对,”黎凡再次垂下目光:“你们吵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在门外了,你们回房忘了关门,所以宋款冬的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
韩晟心里有些酸疼,可还是没弄明白这和黎凡在医院里对他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为什么……”
“你想过吗?如果我当时没有那样说,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那天宋款冬因为心情不好一个人走开,你会怎样?”
韩晟的心跳猛然加速,一股虚汗密密麻麻地涌上后背。
得知噩耗的那段时间,韩晟整个人近乎崩溃,他总是一个人枯坐着,不吃东西也不想睡觉,因为一闭上眼,他就会梦到那个踩着轻柔舞步的背影,梦见那个深不见底的山谷。
他终于明白了,当时大家都以为宋款冬是因为一个人离开才失足掉下山谷的,而宋款冬之所以会独自离开,是因为中午和他吵了架心情不好……如果那样的话,他一定会将宋款冬的死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他一定会比现在痛苦百倍!
而那些原本该由他承受的痛苦,因为黎凡的道歉,全部化作了毫无道理的怨恨,转移到了本来无辜的人身上。
这段时间以来,韩晟难以自制地想念黎凡过往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他有时甚至会想,其实这些温暖,也足够让他放下心里的介怀,不计前嫌地和黎凡好好生活下去。
现在想来,这是多么自负的想法啊。
原来,他以为应该憎恶的甚至还狂妄地想要原谅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罪孽,那是一份沉甸甸的爱啊。
第77章
“摩天轮上,”
黎凡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停顿处细微的颤抖,听上去格外的冷淡:
“你问我恐高的事情,既然都已经说到这儿了,就干脆全都告诉你吧。是,我曾经患有很严重的恐高症,那个时候,我甚至连走过去看一眼情况都没法做到。那年暑假,你背着大家又一次去了那个小村子,对吧?”
讲到这儿,黎凡停下,看了一眼有些错愕的韩晟,低头似苦笑了一下,接着道:
“对,那段时间你不肯见我,我……一直偷偷跟踪你。我跟着你去了那个村子,看见你总是喜欢去那个山谷附近,沉默地望着深渊。我好害怕你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可是我连靠近的能力都没有。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站得太近了,近到伸手就能掀开拦在面前的那条警戒线,近到只需要向前一步就再也收不回脚……渐渐的,那种恐惧已经不只在看到你靠近那个山崖的时候出现,我总是时不时想起,然后突然一身冷汗。你离开小村子之后,那个暑假剩余的时间里,我去了很多地方,山顶,塔楼……只要它们足够高,我都强迫自己爬上去。过程虽然有些波折,但,后来你也知道了,总算是有进步,不是吗?”
韩晟浑身都在发抖,他知道一切绝不是黎凡那轻飘飘的一句“有些波折”那么简单,他看着黎凡纤瘦的肩膀,错愕,惊讶,心疼,愧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胸口,将他的心涨得酸麻不已。
可所有感受,和身体深处那自一团小火苗瞬间烧成灼心烈火的爱意比起来,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画地而生的牢笼全都在烈火里化为灰烬,他终于看清自己困了许久的心。
韩晟颤抖着去抓黎凡的手,嗓子干得厉害:
“小凡,我……”
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却在下一秒扑了空。
黎凡退开一步,将手藏到了身后:
“不要道歉,我再说最后一遍。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执念太深。”
韩晟这才意识到黎凡的目光里不知什么时候侵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喉咙像被堵了一团厚厚的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他必须要说出来。
“我不是要道歉,小凡,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了,跟我回去吧,往后我们好好生活,你要是愿意,可以来万盛工作,要是有其他想做的事我也一定会支持你,我们每天都要一起吃晚饭,每年都一起过生日,你的蛋糕我一定会补起来……哦,对,还有摩天轮,你不是喜欢摩天轮吗,我们可以……”
“韩晟,够了。”
韩晟说着说着就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语速越来越快,直到黎凡冷冷地打断:
“债款的事,赵天平都已经打点好了吧?”
黎凡一直都是温温软软地叫他阿晟,连名带姓地喊还是头一次,韩晟被这带着寒意的语气惊到,久久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赵天平就是黎凡走后过来签署债权合同的律师。
韩晟不知道黎凡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带着疑虑答到:
“嗯,你……走之后第三天,他就来见我了。”
黎凡微微仰起头,直直地看着韩晟的眼睛:
“你还不明白吗?你欠我的,都已经还清了。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原因你我都清楚的不是吗?”
韩晟嘴唇开合,却没能说出话来。黎凡说得没有错,尽管韩晟都已经快要忘了当初错得离谱的想法,可那时他的确是那样想的,他没有资格否认。
黎凡没有理会韩晟眼里的挣扎,接着道:
“所以啊,该结束了,这本来就是个错误的开始。你不用觉得愧疚,这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的。我们,就到这里吧,别再错下去了。”
“你不恨,是不是……也不再喜欢我了。”
韩晟艰难地问出口,喉咙似有腥甜。
黎凡怔了一下,他没有预料到韩晟会问出这样的话,眼里本就微薄的寒意顷刻散去,变作一片茫然。
韩晟却抓住了黎凡这一刻的犹豫:
“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小凡,求你,不要骗我,你还是喜欢我的对吧?”
黎凡眼底的茫然散去,像是万般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是,我承认,我现在的确没办法立刻忘了你,可我已经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追逐一个没有结果的人了。人的贪婪是很可怕的,曾经我以为,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你就好了,可我发现我开始想尽办法接近你。然后我又以为,只要能呆在你身边就够了,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不想看到你和别人走得太近,我不能忍受你不在意我的样子……现在我明白了,我想要得到的只会越来越多,而你,是给不了的。我不想再和不爱我的人在一起了,不想将就了。你欠我的钱已经还清,你也不用再委屈自己和我在一起。我们,到此为止吧。”
“不要,”
韩晟上前一步握住了黎凡的肩膀,这次他动作很快,没给黎凡挣脱的机会:
“小凡,不要到此为止,你记得吗?你答应要给我一段时间的!我想清楚了,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我从前没有看清自己的心!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所以,我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我不会不在意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和别人离得远远的……不是将就,这一次,我们好好在一起,好不好,小凡……”
黎凡没有挣扎,任由韩晟握着肩膀,平静地听他说完,平静地回应:
“别傻了,阿晟,别傻了,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不过是内疚而已。”
“不,不是内疚,我真的喜欢你,小凡,你相信我啊!”
黎凡只是静静地看着韩晟,一双眼睛像是被寒霜冻住。韩晟还想解释,可触到那目光,却忽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黎凡不肯信他,不管说什么,都不肯信他。
怎么办……
怎么办……
黎凡单薄的身影在灯光里显得很淡,韩晟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舞蹈室里离他远去的背影,巨大的寒意向他袭来,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会毫无理由地将那个背影当做黎凡,他已经慌乱到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不能就这样放手,绝不能!
韩晟手上猛地用力,一把将黎凡搂进怀里,黎凡没有防备,一个踉跄砸到韩晟胸膛处。韩晟一只手死死搂住黎凡的脊背,像是要把他摁进自己的身体里,另一只手却向上滑进黎凡后脑勺柔软的头发里,颤抖着一点也不敢用力。
他小声呢喃着: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的,你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小凡,我喜欢你,不是内疚,是真的喜欢……”
黎凡那一下撞得有点懵,待反应过来想要推开韩晟时,韩晟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止了口中的呢喃,紧紧箍在他后背的手也松开了些。黎凡顺势想要离开韩晟的怀抱,却在下一秒感受到一双有力的手捧住了他的后脑勺,迫使他扬起脸,而后,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嘴唇上落下一片柔软。
黎凡身体一颤,熟悉的气息让他瞬间红了眼眶,可这一次,他感受到的却不是令人沉溺的甜蜜,而是几乎从眼眸里烧出来的怒意。
他用了全部的力气,狠狠推开了韩晟,粗暴地抹了抹嘴角,看向韩晟的眼睛不再平静,而是装满了烈火。
韩晟被黎凡那仿佛被冒犯到眼神刺伤,却仍旧不肯放弃地上前一步,只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黎凡却突然扑上来揪住他的衣领,狠狠一扯,劲儿用得很足,最上方的纽扣都崩开了。韩晟以为黎凡要扇他耳光,他没有躲开,反而垂下眼等待即将涌上脸颊的疼。
可预料中的疼迟迟没有落到脸上,只是锁骨处一凉,一只冰冷的手从他领口摸进去,抓住了什么东西往外一带,系在脖子后的细绳勒了他一下,不是很疼,却让韩晟整个人突然僵住。
黎凡拽出的是那枚被他系起来挂在脖子上的耳钉,宋款冬的耳钉。
黎凡松开了韩晟,仰着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眼睛里却是一片死气,他说:
“韩晟,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自己信吗?”
说到最后控制不住地变成了怒吼:
“你敢说你已经忘了他了吗?我告诉你,我不接受,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大度,我不能容忍和我在一起的人心里永远装着别人!”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黎凡的睫毛上凝着几颗小小的雨珠,像是眼泪,可他没有哭,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韩晟。
越来越大的雨滴砸到两人身上,可谁也没有动,任由雨水划过脸颊,只是沉默地望着对方。
黎凡的怒火在冰冷的雨水里渐渐平息,他看着眼前这个原本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正装,顶着张冰山脸坐在办公室的男人,此刻却无措地站在雨里,领口被扯开,胸前的衣服皱作一团,说不出的狼狈。
他控制不住地心疼,却又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这样的感情继续下去。他抹了一把滑进眼睛里的雨水,低声道: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韩晟想伸手去拦,手臂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只能看着黎凡的背影在雨水里一点点变淡,消失在黑暗深处。
他知道,有些事,错过了时机,就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他缓缓抬手,握住了系在胸前的耳钉,荆棘状的金属陷入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这样的痛感他很熟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靠着掌心微微的刺痛让自己从可怕的梦里醒来。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此刻,再次感受手心的刺痛,他却没能像从前那样找回安全感。
第78章
黎凡在家宅了两天,除了下楼喂猫,就没怎么踏出过屋子,连食材都是在外卖上下的单。
不过,除了不想出门,他过得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他有好好吃饭,尽管天气越来越热了,他依旧会将牛奶温一温再喝,小心的一点一点养着被自己弄坏的肠胃。
除了那个将韩晟留在雨里的夜晚,他每天都睡得很好,没有失眠,也不会在夜里惊醒。大把的空闲时间里,他会窝在阳台角落的小藤椅上,有时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书,有时捧着手机看一部电影,看着看着不小心睡去,醒来迷迷糊糊地去准备晚饭。
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发呆,也没有想什么,就是无意识地放空。
韩晟打了几次电话,他没有接,任由铃声一直响,一遍一遍,然后没了声音。其实他并不是想躲着韩晟,只是,那晚他没控制好自己,说了很多本该永远烂在肚子里的话。
本该是秘密的东西在意料之外的时间见了光,总是会扰乱人的思绪,思绪一乱,就容易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也是,韩晟也是,他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午觉又睡过了头,醒来时手脚发软,头脑也混混沌沌的。磨磨蹭蹭下楼喂了猫,黎凡才算是勉强清醒过来。
肚子有些饿,他用中午剩下的菜汤煮了面条,热乎乎的一碗,一个人坐在小茶几前埋头吃下去,鼻尖冒起了细微的汗。他喝了一口汤,扯了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尖,摸着肚子向后半仰着伸了个懒腰,竟然又开始觉得有点困。
你看,其实,只要吃饱了,睡好了,就可以好好活着,没有非要和谁一起不可。
电话铃声响起,黎凡习惯性地放着不管,半眯着眼睛出神。铃声响起第二遍的时候,他才侧头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愣了一下,突然坐直了身体。
来电显示并不是韩晟的名字,而是离渊市公安局。
打电话来的是个女警察,大概是黎凡接电话接得拖拉,她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又带点离渊市当地的口音,几句话交代完就飞快地挂了电话,黎凡完全没有听懂她到底讲了些什么,只反应过来最后一句是让他去公安局领人,领的人叫韩晟。
黎凡匆匆赶过去,登记过后,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警察跟他解释了一下,他才知道整件事情的始末。
韩晟在一个有点偏僻的小巷子里遇到了抢劫,跟劫犯打起来了,正好几个巡查的交警路过,以为是打架闹事,把两个人都摁到派出所来了,经过一番调查才搞清楚真相。
本来韩晟做完笔录就可以离开了,但他喝多了酒,看上去不太舒服,勉强配合完调查之后神志开始不清醒,问了好一会儿才问出一个电话号码来。
小警察是个自来熟,趁着黎凡登记填表的时候在一旁一个劲儿的叨唠。得知黎凡和韩晟只是朋友关系,他微微惊讶地扬了扬眉,带着羡慕的语气道:
“那你们关系真好,你哥们儿背你的电话号码背得可溜了,现在谁还能不翻通讯录就背号码的啊!一般人最多也就记得父母的,再不然也是女朋友的,谁能张口就来朋友的号码啊!”
黎凡握笔的手顿了顿,这号码,他两天前才告诉韩晟的。
填完表,小警察带他去休息室领人,一边走一边继续唠叨:
“我跟你说,你哥们儿对他女朋友绝对是真爱。就我们搜那个抢匪身的时候,发现你哥们儿的钱包和一块挺值钱的表已经在他手里了。那抢匪也承认了,其实一开始你哥们儿挺配合的,二话没说就交出了钱包,取手表也毫不犹豫的。本来那小子也没想真动手伤人,拿了东西就打算走的,没想到你哥们儿掏东西的时候兜里掉出一首饰盒子,一看就是装戒指那种,那抢匪立刻伸手要,结果你哥们儿却突然态度一变,说什么也不给了。抢匪当然觉得那肯定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怎么可能放过,两个人这才打起来了。幸好那小子也是个新手,碰上硬的还是有点怂……不过,再怎么说,他手里有刀啊,你哥们儿也是,戒指再重要,还重要得过人么?要不是恰好有交警路过,保不齐得出事儿……”
黎凡在听到那句“他手里有刀”的时候脸色一白,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冷汗。小警察神经大条丝毫没有察觉黎凡的反应,还转过头一脸八卦地问:
“哎话说,你哥们儿喝这么猛,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问完发现黎凡脸色很差,才后知后觉自己问得鲁莽大概遭人讨厌了,便乖乖闭了嘴不再说话,将人带到之后就笑笑离开了。
休息室只有韩晟一个人,高大的身体蜷在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垂着头睡着了。睡得很沉,黎凡开门进去,他丝毫没有反应。
黎凡走近,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休息室没有开空调,大概是有点闷热,韩晟脱了薄外套,胡乱捏在手里,一大截衣摆垂在小腿旁边。
黎凡一眼就看到了外套口袋里露出个小角的盒子。他心跳得有点快,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掏出了那个盒子。打开,里面交错叠放着两枚戒指,很简单的款式,银白色的金属指环,其中一枚雕着一圈枝叶,另一枚则是盛开的花,内侧有字,黎凡捏起戒指换了个角度,才看清刻的是什么。
两枚戒指都是一样的,两个字:繁盛。
黎凡的手抖了一下,又想起小警察的话,耳尖微微有些泛红。
他想将目光从那两个字上移开,却又着魔似地直直盯着,像是要把那一笔一划都刻进眼睛。
他知道,那一瞬间,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又开始动摇了。
半晌,他缓缓收拢手指,将两枚戒指用力握在掌心。
直到眼里的水汽散去,冰凉的金属染上体温,黎凡才将戒指放回了蓝色的丝绒盒子里,又将盒子轻轻塞回外套口袋,就像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一样。
他用捏过戒指的那只手,隔着衣服,按了按系在胸前的那枚纽扣。
第79章
“阿晟,醒醒?”
黎凡拍了拍韩晟的肩膀,见他没有反应,又加重了点力气,连着叫了好几声,韩晟才动了动,闷哼一声,半眯着眼睛看向黎凡。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韩晟漆黑的眸子蒙了一层水光,人的影子映照其中,像是被缱绻的温柔笼罩着,叫人不由自主地沉溺。
黎凡怔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小凡?”
韩晟迷迷糊糊地抬手,像是要触碰黎凡的脸,却又只是僵在空中,犹豫着迟迟没有落下。他并没有完全清醒,脸上带着委屈,伸着手,像是想要糖又不敢说的孩子。
黎凡假装没有看见那表情,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握住了韩晟伸出的手,顺势将他的胳膊架到肩上:
“走吧,我们回去。”
韩晟倒是很顺从地借着黎凡的支撑站起来,脚步有些虚,但好歹能走,不然黎凡还真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人搬走。
叫来的车很快就到了,司机是个热心肠,见黎凡扶着人有些勉强,乐呵呵地下来帮忙,等两人都坐进了后座,才进驾驶室将车门一甩,豪爽道:
“小兄弟往哪儿?”
黎凡看了一眼靠着车窗紧闭眼睛的韩晟,顿了顿,报了自己租住的小区的名字。
车开出去没两分钟,韩晟突然眉头一皱,闷哼了几声,一只手抬起来捂着胃,脸色也更加苍白了。黎凡将他的身体扶正了些,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司机听见动静,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粗着嗓门道:
“小兄弟,你朋友这是胃疼吧?正好去你说那地儿路上有个挺大的药房,一会儿我停下你买点药去?”
“那附近好停车吗?”
“好说,就路边一会儿,也没人管,你放心去就是。”
“那麻烦师傅了,一会儿车费钱我多……”
“嘿别,多大点事儿,反正这会儿人少也接不到什么单子,顺手的事儿,小兄弟不用客气!”
“那谢谢师傅了。”
司机看上去心情挺好,嗯了一声后还哼起了小曲儿,只是配上那副粗狂的嗓音,效果比较奇特,黎凡不禁在这跑了老远的调子里勾了勾嘴角。
这司机虽然一口北方口音,对离渊市的路却熟得很,没几下就把车停到了他说的那个药房附近。黎凡在韩晟脑后塞了个抱枕,又确定他不会一头栽下去,才放快动作下了车,开门时司机还特意转头说了句“不用慌”。
黎凡点点头,又道了声感谢,朝药房走去。
说是药房,其实更像是一个诊所,黎凡进去的时候,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包扎手臂的伤口,年轻的母亲陪在一旁,身后还站着一个和那小孩穿一样衣服的孩子,应该是双胞胎。
受伤的小孩嘟着嘴却没哭,反倒是身后那个孩子低着头,一只手拽着母亲的衣服,哭得一抽一抽的。
受伤的小孩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妈妈,我不要和弟弟玩了,都怪他!”
“您好,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年轻人,见黎凡站在柜台前,开口问道。
“麻烦给我拿点胃疼的药。”
“好的,您稍等。”
年轻人走向左侧的药柜,看了一眼,转身道:
“不好意思,麻烦您稍等一下,药还没补上,我得去库房拿。”
黎凡皱皱眉,想到司机还在外面等,催促道:
“请快一些。”
年轻人歉疚地笑了笑,脚步匆匆地朝库房走去。黎凡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出租车还停在路边,路上也没什么其他车,暂时应该没有问题。
“平平乖,安安他知道错了,你看,他哭得多自责啊?妈妈以前说过的吧,每个人都会犯错的,如果你爱的人犯了错,你一定要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你是不是告诉过妈妈,你很爱弟弟呢?”
年轻的母亲握着小孩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安慰着。
“可是,他抢我玩具的时候我不开心,那一次已经给过他机会了。”
“可是安安告诉我,那天他是想跟你一起玩,不知道你不高兴了。你在给他机会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让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呢?如果你总是悄悄地生气,悄悄地原谅,弟弟怎么能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呢?所以啊,这一次机会,一定要留到他知道自己做错的时候。”
小孩皱着眉头不说话,母亲接着道:
“妈妈知道这听上去不公平,可是你知道吗,这不仅仅是给弟弟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和你爱的人重新和好的机会。如果你一直让自己讨厌自己爱的人,是会过得很累很累的。而且,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真的离开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小孩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母亲:
“什么是后悔?”
“后悔啊,就是心很痛很痛,比你手臂上的伤还要痛。而且,你手臂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可后悔的事却什么也无法挽回。”
小孩偏着头看了一眼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又看了看母亲身后偷偷探个头的弟弟,似乎在努力思考什么。
“先生您久等了,药拿过来了,请这边结账。”
黎凡收回视线,跟着年轻人走向收银台。等结完账提着药出门的时候,黎凡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双胞胎的手已经牵在一起了。
回到出租车上的时候,司机正乐呵呵刷着手机,一点都不慌,见黎凡上了车,麻利地收了手机。
“来了啊,走着!”
进小区门口的路很窄,车进了不好出,黎凡没让司机开进去。结算车费时,司机硬是不肯收黎凡多给的钱,佯装生气地把车门一甩,哼着跑调的小曲儿走了。
因为胃痛,韩晟走得更不稳了,黎凡连拖带拽把人带回小公寓,累得满头大汗。黎凡将韩晟放到床上,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让他半靠着墙坐着,又到厨房拿了只洗过的杯子,接了小半杯温水,勉强将他叫醒,催着他吃了药,才扶着他躺下。
韩晟也出了不少汗,额间鬓角的头发都湿了,无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黎凡看了一眼韩晟闷得发红的脸颊,转身去浴室拿了条湿毛巾。
湿凉的毛巾拂过额头,韩晟紧皱的眉头松了松,大狗一样顺着黎凡的动作蹭了蹭。黎凡手一顿,贴在锁骨处那枚蓝色纽扣忽然发起烫,烫得他心头一颤。
他将目光往下移开一些,那条黑色的皮绳顺着韩晟的脖颈没入衬衫领口。记忆涌上来,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黎凡脸上甚至仍旧能感受到那火辣辣的刺痛。
韩晟的呼吸渐渐放缓,黎凡却有点喘不上气来。
韩晟胸前系的耳坠和外套口袋里的戒指,不断在黎凡脑海中交替,像两个方向相反的力,狠狠拉扯着黎凡的神经。
黎凡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他看了看韩晟紧闭的眼,没有拿毛巾的那只手缓缓抬起,颤抖着伸向韩晟颈间黑绳没入的地方。
指尖触到衬衣领口的瞬间,眼前的场景同记忆重叠,只是这次,黎凡没有去解扣子,而是直接捏住皮绳,轻轻将埋在衬衣里的那枚耳坠从领口拽出来。
耳坠离开领口的瞬间,韩晟突然动了动,黎凡像触电般抽搐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条件反射地挡住了头。
可韩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将脸靠到黎凡因为紧张而松开的湿毛巾上。
黎凡僵在原地,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耳坠已经被他拽出来了,静静地卧在韩晟领口。他犹豫了一下,伸手用指尖触碰了一下,见韩晟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将整个手掌都覆了上去,将耳坠捏在掌心里,慢慢收紧。
荆棘状的金属微微陷进掌心,隐隐有刺痛感。黎凡捏着耳坠,又看了一眼睡得毫无防备的韩晟,低头短促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就像是为了争某样东西而赌气的小孩,有一天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喜欢那件东西。
他收回了手,也收回了莫名的思绪,抓起枕侧的湿毛巾去擦韩晟鬓角的汗。
空调虽然开得不低,黎凡还是扯过薄毯轻轻替韩晟盖上,然后将韩晟伸到床沿的手塞进毯子里。
他看见韩晟掌心有一小块疤,像是新添的,尽管那一看就不是刀伤,并且已经开始有愈合的趋势,一点也不严重,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小警察的话。
那个劫匪手里有刀。
后怕之余,黎凡又想起了韩晟遭遇抢劫的那条小巷,在警局时,那个小警察就已经告诉了他地名,可他毕竟在离渊市住得也不算久,当时他觉得这地名听着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
此刻他忽然就记起来了,那条小巷,就在吴医生的私人诊所附近。
是巧合吗?
还是说,韩晟一直在为这件事自责?
这一次,他是真的在努力反省吧……
黎凡走出卧室,轻轻掩上门,捡起韩晟那件掉到了地上的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深蓝色的盒子。
“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真的离开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黎凡似乎又听见了药房里那个年轻母亲温柔的声音,他看着盒子,又习惯性地伸手按了按胸前的纽扣。
他问自己,会后悔吗?
第80章
韩晟闻到一股牛奶香,他迷迷糊糊地睁眼,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隐约有玻璃杯轻触桌子的声音,还有细碎的脚步声,恍惚间,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仍旧在A市那个小小的公寓里,一觉醒来黎凡已经做好了早餐。
脑仁像被铁锤重重敲过,荡起一阵回音般的钝痛。韩晟揉了揉太阳穴,缓缓撑起身体,习惯性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手机,却扑了个空。
他一怔,手还僵在半空,忽的就清醒了。
这不是在A市,一切也都不是梦。
韩晟醉得厉害的时候容易忘事,但昨天的经历实在有些曲折,他虽不记得细节,却也不至于完全忘记。
他揉了把脸,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起身下床。尽管已经入了夏,大概是因为常常下雨,离渊市的清晨总是带着一点凉意。韩晟系纽扣的手一顿,四下张望了一圈,没有看见自己那件薄外套。
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明明记得自己一直把外套拿在手里,难道昨晚忘了带走?
戒指还在里面呢。
韩晟急匆匆走出卧室,见黎凡正好端着两杯热牛奶从厨房出来,有些焦急地问:
“小凡,我的外套你看见了吗?就深蓝色带黑边那件,昨天……”
“哦,那外□□脏了,我帮你洗了,你冷吗,我的衣服估计你也穿不了,我开一下空调吧。”
“里面……”
韩晟话没说完,看见了茶几上那个小小的丝绒首饰盒,松了口气,把剩下的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黎凡也明白过来韩晟为什么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但他脑子里很乱,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这间公寓比他在A市买的那套更小,没有专门的餐桌,黎凡将手里的热牛奶端到小茶几上,旁边已经摆好了装着吐司的碟子。
“来吃早餐吧,抱歉,冰箱里只有这些了。”
韩晟走过去坐下,茶几有一点矮,他一双长腿只能岔开挤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间,吃东西的时候大概得弓着腰,透着一股令人哭笑不得的违和感。
他什么也没说,僵着身子,沉默地看着一桌子食物。
黎凡在一块吐司上抹好了花生酱递过去:
“抱歉啊,我这里条件有点简陋,你将就一下。”
韩晟接过吐司,却捏在手里迟迟没有下口。
“怎么了?没胃口吗?你要是不慌的话我们去外面吃?倒也不是很远,你喜欢中式早餐的话,有家包子铺还不错……”
“没……”韩晟哑着嗓子:“这样就挺好的。”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韩晟说完,低着头三两口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手里的吐司,黎凡看着都觉得噎。
“呃……你别勉强,我就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黎凡说完觉得尴尬,打算让韩晟喝点牛奶,却突然撞上了韩晟抬起的视线,不禁愣在了原地。
韩晟的眼眶红得厉害。
“小凡,”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块吐司太干,韩晟的声音布满了粗糙的颗粒:
“别对我说抱歉,你没有应该抱歉的地方。”
黎凡收回了视线,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小口咬着尝不出滋味儿的吐司。韩晟的目光扫过桌角小小的盒子,哽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僵硬地伸手去端牛奶。
卧室里隐约传来手机铃响的声音,是韩晟的手机。黎凡小声提醒:
“你的手机我帮你放在枕头旁边了。”
韩晟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朝卧室走去。
是张秘书打来的,用公司电话打的,韩晟心里无端起了一股烦躁。他明明都安排好了才休假的,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非得告诉他不可。
“有事吗?”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韩晟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平常在公司的时候,他虽然总是冷着脸,语气却是礼貌的,方才有些不受控制的过于冷淡了。他轻咳了一声,重新问了句:
“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韩总,咱们的合作项目在运营时和陆氏总部那边出现了一点分歧,有些严重,我们的人拿不准主意,那边又催着要见您,所以……”
“我的假才休到一半,小李呢?不是交给他负责了吗?让他去处理。”
张秘书的语气很为难:
“可是……陆氏坚持不肯……他们说,如果本周之内不见到您,就暂停这个项目。”
本周……这已经是周五了,意味着韩晟必须马上启程赶回去。可是,他一想到黎凡平静得没有表情的脸,和A市那套空荡荡的公寓,内心的拒绝陡然加剧,勉强维持的冷静顷刻就碎了。他冷冷道:
“暂停就暂停吧,我说了休长假就休长假,没休完我不会回去的,走之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什么事让各个负责人看着处理,不必来问我了!”
张秘书还想说什么,韩晟已经烦躁地挂断了电话。最后几句几乎是低吼了,吼得韩晟脑子有些发懵。他看着已经返回主屏幕的手机怔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不是后悔,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他曾经以为,万盛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好好护着的心血。可现在,明明知道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是宁可放下一切留下来。
他怕了,怕那种一个人睁眼熬过夜晚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才从卧室走出去,重新将自己挤进茶几前的小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端起牛奶。
“是万盛出了什么事吗?”
黎凡捏着半块吐司,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韩晟勉强笑了一下:
“没事,没什么事。”
说完,他装作专心喝牛奶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心虚。黎凡闻言也没有多问,神情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蹩脚的回答。
韩晟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不希望黎凡知道这件事产生什么心里负担,另一方面,他又极度渴望黎凡多问一点,就像以前那样,和他一起为万盛牵肠挂肚,为一点小事担心,而不是疏离而客套的保持距离。
两人各怀心思地嚼着食物,却又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就好像只是一顿平静而温馨的早餐。
见韩晟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黎凡开始起身收拾桌子。他伸手去拿韩晟面前的杯子,却被韩晟抢了先:
“我自己来吧。”
黎凡也没有客套,将花生酱的罐子叠放在盛吐司的碟子上,和手边的玻璃杯一起端起来朝厨房走去,韩晟起身跟在他后面。
厨房也很小,韩晟跟进去使整个空间都拥挤起来。牛奶干了不太好洗,黎凡接过韩晟的杯子放进洗碗池,打开了水龙头,打算先用水泡着。
韩晟递了杯子,却没着急离开,而是挤在狭窄的厨房,默不作声地看着黎凡的背影,听水流打到水池里的哗哗声。
他忍得很辛苦,他想抱住眼前这个有些瘦削的身影。
水流声停了,黎凡没有转身,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厨房显得格外清晰。
“阿晟,你回去吧。”
韩晟愣了一下才明白黎凡说的不是回酒店,而是让他离开离渊市。心里好像针扎一般,他一手抓住门框,极力掩饰慌乱:
“不,我假还没休完,我想再待一段时间……还有时间的,我还有时间的。”
“别在这儿耗着了,你知道的,万盛需要你,别让之前那么多努力都白费了。”
“没有,”韩晟坚持想要解释,却始终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小:“你别担心,没有什么事的,我就是休个假,不会出什么事的,我……”
“阿晟,你听我说。”黎凡打断他,语气缓慢而坚定:“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你不用一直觉得歉疚,我的确受了很多伤,但这不能全都怪你,感情的事,本来就没法判断对错。我承认,我还是喜欢你,这些天你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还有你去找方卿的事,我也都听说了。说实话,我很开心,这些都是我以前连奢望都不敢的事情。可是,我忍不住会害怕,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怕你突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因为愧疚,怕到最后一觉醒来,做的其实是个噩梦……”
韩晟哑着嗓子辩解:
“不是这样的,我……”
黎凡没有转身,冲着墙壁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武断地否认你。我不是不想重来,只是这一次,我想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人生。这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我不停地回想,这二十多年来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发现自己过得挺糊涂的,我好像总是不断地在失去,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样挺没意思的,我累了,连精神状况都出了问题,我得休息一下了。”
韩晟说不出话来,他想伸手去抓黎凡的肩膀,想把人揽进怀里,可当他看到黎凡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好像被钉在了原地。
黎凡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眉梢微微挑起,似乎下一秒就能绽开一个无忧无虑的笑。可是,那双总是弯弯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而是平静地望着韩晟。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像是雨后荷梢的露珠,落得悄无声息,却颗颗砸进了韩晟心里。
韩晟望着一串泪珠失了神,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黎凡不加掩饰的眼泪,没有委屈的低泣,没有愤怒的哀嚎,就好像沉积了多年,终于到了溢出的那一刻,其中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在时光里淡去了,只剩一颗一颗圆润晶莹的泪珠,孤寂地落下来。
他试探着伸手,黎凡没有动,任由他的拇指划过脸颊,将一串冰凉的泪珠接进掌心。他想安慰,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最后只低低道了句:
“别哭。”
然后黎凡的眼泪就停了,微挑的眉梢终于彻底舒展,还浮着水汽的眼睛一弯,熟悉的笑容便爬上了脸颊。黎凡太久没这样笑了,他最擅长的笑容,他像面具一样扣在脸上这么多年的笑容,此刻竟然做得有些生涩。
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笑。
韩晟低沉的嗓音柔软地飘在耳侧,扫走了他心里所有的阴郁和不安。这么多年里,他苦苦追寻,从远远的观望到交缠的温存,明明得到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觉得空虚,心里的贪念像无底洞一样总是填不满。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其实那些都不重要,不管韩晟犯了什么错,伤得他有多疼,他不想要任何道歉,只要这个人肯在他哭的时候替他擦一擦眼泪,轻声安慰一句别哭,他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小到卑微的在乎。
“一年,”黎凡收起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约好一年,这一年里,我就在离渊市,好好接受治疗,找回真正的自己,你回A市,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明年夏至,如果你仍旧喜欢我,你来,我就跟你走。”
别说一年,就算是一个月,一个周,一天……韩晟都不想和黎凡分开,可他没有选择,他无法拒绝,他只能强行压下心脏的抽痛,像个垂着头想多要一颗糖果的孩子一样,带着撒娇似地商量:
“那这一年里,我们可不可以保持像朋友一样的联系,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不会找不到的,只要你来,我就在这里。”
至此,韩晟浮萍似飘了许久的心,总算有了着落,稳稳地落回胸腔,因为满满地盛着一份承诺,所以跳动时格外小心安稳。
“好了,别挤在这里啦。”黎凡又笑了笑:“万盛有事,就别耽搁了,趁着现在天气不错,我陪你回酒店收拾收拾行礼吧。”
接受归接受,韩晟依然不舍:
“不用这么急的,我明天再走也……”
“别耍赖了,整个万盛都靠你呢。走吧,中午请你吃顿好的,然后,我送你走。”
黎凡顿了顿,才接着道:
“再等你回来。”
如果你还会回来的话。
后半句,深深藏在心底。
第81章
韩晟拖着行李箱从车站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他最后还是没能在走之前好好跟黎凡吃一顿午饭,因为下午那趟车半夜才能到达A市。
为了赶上临近正午的那趟车,两人匆匆赶往酒店,将东西往行李箱里一塞,便马不停蹄地打车到车站,几乎连别也来不及告。
因此,韩晟始终没有时间仔细消化黎凡最后那一番话。
动车飞快驶离离渊市,韩晟试着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从那个洋溢着烟火味道的旧公寓楼开始,到离开前黎凡远远的一个微笑,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多到让他对黎凡新增加的了解,比过往近十年的加起来都要多。
可事实上,他一共也只待了不到两周的时间而已。
韩晟有些害怕去思考黎凡的话,那个一年的约定,总让他觉得很模糊。他相信黎凡,可他一个人追过来,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回去,这感觉透着一股隐隐的不真实,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直到从车站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远方那栋高耸的A市标志性建筑,韩晟才陡然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没有黎凡的城市。他将在这座城市里,继续孤独地生活一年。他别无选择,这是他的惩罚。
他本来打算叫张秘书安排人直接接他到万盛看看的,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加班到深夜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可当他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时,一股难掩的烦躁突然从心头升起来。
他盯着手机呆滞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关掉了通讯录,转而打开一个打车软件,叫了辆出租车。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单,中途还有一个司机接了单又打电话过来取消了,估计是对他的目的地感到匪夷所思,担心出什么问题。
韩晟没有多说就同意了取消订单,他能理解司机的想法,毕竟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太正常。但他还是坚定地重新下了单,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到车站外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白玫瑰。
他要去的,是思安墓园。
接单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粗眉厚唇,膀大腰圆,袖子一直撸到肩膀,露出小半截灰黑色的纹身,一身工作服硬是被他传出一股痞气。
见韩晟这么晚还去墓园,甚至拖着行李箱,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解,只是粗着嗓门确认了一句,门神一般的大脸勉强挤了个算不上亲和的笑,便不再说话,载着韩晟往市郊开去。
到达墓园附近的时候,天边已经只剩下一缕未散尽的夕阳,大片的深蓝边沿裹着一点橘红色的光,像是快要燃尽的一点火星,在薄薄的云层缝隙苟延残喘。
等韩晟从后备箱里取出了行礼,那个大叔也不着急走,而是倚着车门点燃了一只烟,抽了一口,用更加粗犷的嗓音道:
“小伙子,附近就一个招待所可以住人,需要提前二十四小时预订的,你订好了吗?”
韩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并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解释自己冲动的行为,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叔敏锐地抓住了韩晟的停顿,他深深吐一口烟,眼睛被熏得眯缝了一下,然后看着远处的墓山,似乎轻笑了一下:
“活人喜欢折腾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这样的折腾,总得有那么几次才行,不然留下来的人太不好过了。”
韩晟没有答话,但很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着大叔把话说完。
“折腾吧,最好是一次解开所有的心结。自己折腾完,还他ma得去迎接生活的折腾呢!”
讲到这儿,大叔顿了顿,没拿烟的那只手蜷起来,结着厚茧的指尖摩挲着手心里一截伤疤,像是抚摸一段尘封的记忆。他几下抽完烟,从车里摸出个装了小半瓶水的塑料片,将烟屁股扔进去,拧紧了盖子,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冲韩晟道:
“去吧小伙子,一会儿天黑路不好走了。你是我今天拉的最后一趟了,明早第一趟五点半就开始,你要是有需要,再叫我的车!”
韩晟认真地道了谢,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个大叔应该有过很精彩的人生。大叔摆摆手,踩下油门,很快消失在公路拐弯处。
韩晟在原地望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抱着白玫瑰拖着行李箱进了墓园,绕过一段碎石铺就的小路,在一排一排整齐排列的石碑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贴着宋款冬名字的一个。
他将行李箱随意放在一旁,沉默地站在墓碑前,与照片上那笑得有些忧郁的人对视良久。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光也被吞噬,朦胧的黑暗漫过照片里的人苍白的脸,他才将怀里的白玫瑰轻放到碑前,蹲下身,靠着冰凉的墓碑坐下。
像每一次到墓园里来的时候一样,他开始打开尘封在心底的箱子,将那些蒙了灰尘却依然完整的回忆一一取出来,一点一滴地细细摩挲。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
从前,他的回忆起点,总是那个呆立在舞蹈练习室外的夜晚,并且,仿佛赌气一般,习惯性地跳过回忆里所有有关黎凡的内容,创造一段只有两人的回忆假象。可他忽然明白,这样的记忆是十分残缺的,有黎凡存在的部分,实际上要比宋款冬更多。
从前他不敢承认,可现在,他却对那些曾被忽略的部分产生了极大的渴望。他有些生涩地打开那些被压在最底下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记忆被锁得太久,他害怕来不及展开就碎了。
好在,他只是逃避,潜意识里却不舍得丢弃。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将它们好好保护起来了。
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想念某个人,而是为了看看一路走来的自己。
回忆的开端是一个老旧却宽敞的小院儿,还是个半人高的小孩的韩晟,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不怎么见过父母,但他经常听见他们的消息。左邻右舍的人见了他,总忍不住要夸上几句:
“这孩子懂事得很,你看他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呢,他长大了肯定也了不得!”
小小的韩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夸他,还是夸他远在海外的父母。可听得多了,他心里却无端生出一股叛逆。他想,他父母大概的确很厉害,可他们从来不怎么管他,他自己以后也会是厉害的人,可那跟他的父母没有关系。
今后,无论有什么样的成就,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念头,他渐渐养成了习惯,不管做什么事,都只愿意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不需要任何帮助,不需要引导,他自己可以闯出一条路来。
他不觉得自己孤独,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值得同情,他是强者,他的快乐由自己去获取,只要足够强大,他就不会缺失幸福。
或许,对于一个从小缺失父爱母爱的孩子来说,抱着这样的想法活着,会减轻许多本该有的烦恼和压力。他不像其他留守的孩子一样自卑或是孤僻,相反,他阳光开朗,像个小太阳一样发光。
那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属于强者的璀璨夺目的光。
可与此同时,强光下的阴影处,谁都没有看见的偏执和自负也在慢慢生长。
他一直活得独立而漂亮,就算是爷爷奶奶的相继去世,也没有将他击垮。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调整好了打乱的生活,他拒绝了父母带他一起离开的提议,拒绝得干干脆脆,毫不拖泥带水。
他一直记着,他的归宿是他自己。
第82章
直到大一那年,他站在那间小小的练习室外,毫无征兆地被一支舞乱了心曲,从此生出一股想要把心放到某人怀里的冲动。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孩,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而他足够耀眼的优秀让大家对这异于常人的一点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排斥。
他只是没想到,像他这样理性思维的人,会像个疯狂的艺术家一样,对一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舞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他不是会退缩的人,动心了就是动心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于是,他捧着一束和那身影最相配的白玫瑰到那个礼堂去,在那里,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支舞。
从节目单上,他知道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宋款冬。
宋款冬穿一身如血的红衣,白皙纤瘦的手腕在轻纱广袖中若隐若现。白底红纹的狐妖面具点缀了金色的钗饰,金属细丝制成的流苏在古琴声里摇摆,似有灵性一般。
舞衣设计得很漂亮,灯光也恰到好处,可韩晟痴痴望着台上的人,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个穿着简单T恤,面具上也没有装饰的身影,就好像练习室外那短短的一会儿,他就已经记住了所有的舞步似的。
他想,如果他得到了这个男孩,一定要叫他穿上那天的衣服,再跳一次这支舞,单单跳给他一人看。
舞蹈结束后,他抱着花追到了舞台后方,在当做临时化妆间的仓库旁,看见了正对着一棵树沉默地流泪的宋款冬。
他走过去,将一捧馨香的白玫瑰塞到慌乱抹着眼泪的男孩手里,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来得有些疯狂的想念。他看着宋款冬还挂着残泪的眼睛,心里的烈火烧得整个胸腔都是滚烫的。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声叫了男孩的名字,然后控制不住的拥上去,吻住了薄薄的,带着凉意的唇。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好在,宋款冬并没有将他当做变态推开,甚至在长久的错愕之后,略带生涩地,小心翼翼地给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回应。
韩晟记得那晚白玫瑰的清香,记得灯光不太明亮,记得他好像听见了几声古怪的咚咚声,像是什么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但他不太记得那晚他们是怎么分开,他又是怎样结结巴巴地解释。
他最终没能提出想要再看一遍那支舞的愿望,因为他得知宋款冬会一个人在这里流眼泪,是因为他在台上出现了自认为很严重的失误,他说,他的老师给他看过另一个人跳的视频,他觉得自己永远没法达到那样的高度,他决定不再跳这支舞。
韩晟觉得惋惜,但他来不及顾及太多,他已经拥抱了跳舞的人,没必要傻到非去纠结一支舞不可。
那时,他以为,经过那个吻,他们就已经牢牢的绑在一起了。
两人开始频繁见面,一起吃饭,一起去看电影……宋款冬很温柔,呆在他身边,韩晟总是觉得仿佛身处清泉之中,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宋款冬不太粘人,在那个吻之后,两人很少再有亲密的动作。可韩晟并不在乎,他觉得只要两个人情意相通,就算是隔着人群走在一起,也是密不可分的。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黎凡轻易就打破了他所谓的密不可分。
在那之前,他对黎凡没什么印象,就像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个仿佛天生透明的角色,但又有些不一样,黎凡熟练地示好的样子,并不像是那种默不作声闷着头的人。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黎凡已经不知不觉挤进了他和宋款冬清淡如水的感情里。
黎凡的出现,终于让韩晟意识到不对。宋款冬轻易就接受了黎凡的存在,就好像只是两个好朋友变成了三个好朋友。韩晟这才反应过来,除了那晚相拥而吻的时候,那几乎不可察觉的细微回应之外,自己根本没能从宋款冬那里得到任何承诺。
韩晟并不认为两个人应该黏得过紧,可他和宋款冬之间,明显太过松弛。黎凡热烈的追求让他明白,相爱的人不该总是显得这样平淡。他一方面对黎凡摇尾示好的行为感到不屑,可另一方面,纵他再理性沉稳,毕竟年少青春,又如何不渴望浓烈的爱?
他想,也许是宋款冬性格如此,不善亲近于人,亦或矜持害羞,等着另一方的主动。于是,他不再内敛理智,将一腔热烈的爱意全都从胸口掏出来,热腾腾地捧到心上人的跟前。
他第一次向人袒露心迹,做得生涩,却忍不住紧张而欢喜。因此,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那一捧热情,大半都来自他再没见过的一支舞。就连那个冰冷的吻,也没能占据太多。
然后,他发现宋款冬在逃避。原先两人隔得不远不近,宋款冬温柔不语地收下他的好,不骄纵也不推迟。可一旦韩晟越过中间的线,满心热忱地扑上去时,宋款冬却总是不着痕迹的后退。
他隐约得知这和宋款冬的家庭状况有些关联,他想,宋款冬一定是太没有安全感,连笑容里也总是藏着忧郁,他感到心疼,所以总是逼迫自己保持最大的耐心。
可是,在反复的拉扯中,韩晟渐渐变得疲惫。他和宋款冬的感情,像是拖了许久没能解决的数学题,一开始总是梗在心头,可拖得久了,越来越不知道它的意义。有的人会选择放弃,可韩晟不一样,他想做强者的那股偏执,让他反而越来越放不下手。
他困在自己的牢笼里,不觉已将一身戾气悉数泼到了黎凡一人身上,更不觉黎凡竟笑着照单全收。
可他毕竟不是愚钝的木头,他当然看得见黎凡眼里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有时候他觉得很泄气,他拼命讨好宋款冬,拼命追逐,却什么也没能握在手里,偏偏他一眼也不肯多看的,却死心塌地的跟在身后。有时他也会生出一种诡异的同情,其实他们俩都是一样的。
对黎凡的厌恶与不解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了味,韩晟不愿回忆,更不敢去回忆。心里无端生了邪火,渐渐泛滥的阴翳让他觉得痛苦,像是某种信仰遭到了玷污。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感情应当是坚不可摧的,其他一切都是阻碍,包括他自己的动摇。
可他没想过,感情本来就是随心的,他以为自己拔掉的只是有害无用的智齿,其实满嘴只剩空荡荡的牙床,疲惫又痛苦地咀嚼着冷彻的稀粥,却永远没法填饱心里的饥饿。
直到宋款冬死了,他心里的空洞再没有了填充的必要……
韩晟把自己藏在浓浓的夜色里,四周是一大片排列整齐的墓碑。这场景放到任何一个恐怖片里都叫人毛骨悚然,他却只觉得安心。
他枯坐了一夜,抽丝剥茧地将自己的心一点点翻看个遍。他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因为他不断发现自己所谓的理智,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愚昧。
他想起宋款冬后来总是笑着把他推给黎凡,他以为那是宋款冬故意气他,可现在再回忆,宋款冬冷静到近乎严肃的表情,怎么也不像是耍脾气或者开玩笑的表现。宋款冬大概早知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不肯陷得太深,反而以旁观者独有的清明看清了三个人的路。
夜色由浓黑渐渐过渡至深蓝,当第一缕光从云层中落下时,韩晟缓缓从回忆里抽身。他揉了揉酸麻的腿,侧过身,轻抚照片中那人苍白的脸。
他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骗你,也在骗我自己。
他说,爷爷奶奶走后,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想跟着父母走的,他并不像自己装的那样洒脱,他一直在渴望他们的肯定和陪伴,他后悔了,他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他说,他其实早就对黎凡动了心,比他想象的还要早很多很多。
他早该知道,哪有恋爱会像那样,只执著于一个身影,一个再也不曾见过的舞姿,却对跳舞的人本身不再有多余的欲念。大学那几年,与其说他苦苦追求宋款冬,倒不如说他是对那个跳舞的身影着了魔,犯了痴。
而除去那支舞带来的震撼,他对宋款冬怀抱的感情太过理智了,理智到充满诡异的不正常,就连唯一一次勉强算得上严重的争执,还是因谈到黎凡而起。反倒是遇到和黎凡有关的事,他自以为坚韧的自控能力总是失效,忍不住像个野兽一样发狂。
一切本来如此明了,却因他的偏执硬生生错了那么多年。
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石碑前的那束白玫瑰,缓慢地站起身,轻声道:
“今年我就不再来了,下一次,我一定带上小凡一起来看你。”
说罢,他提起一旁的行礼,转身走上了来时的小路。
带着晨露的风扬起他的头发,他第一次没有在离开的时候回头。
他像是剥开了伤口表面那层厚厚的痂,露出新长的皮肉。这个过程很疼,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83章
韩晟的失控只爆发在那一个晚上,开出租车的大叔说得没错,折腾完了还得面对生活。韩晟还有一整年的时间要熬,他总不能一直这样不管不顾地放任自己的情绪。
再说,他一想到黎凡付了那么大的代价帮助万盛,他要把万盛做得更大更优秀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他要连同阳成的份儿也一起扛起来。
日子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艰难,尽管偶尔夜里醒来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可只要想一想等在第二年夏至的人,长夜总算不那么冰冷。
他开始慢慢变回众人面前沉稳的冰块脸,有条不紊地打理万盛。没了风扬集团的打压,A市许多像万盛这样正在全力发展的中型企业突然获得了大把的机遇,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韩晟胆大心细,能力在同行里算得上拔尖,再加上先前和陆氏的合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万盛在一众疯狂生长的春笋里就显得格外突出。
万盛上下再一次忙起来,但这次,不是刀悬在脖子上的逃窜,而是怀抱着野心的追逐,忙也忙得充实满足。
韩晟常常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回家也带着大堆文件。他仍然住在黎凡的公寓里,他自己的大房子倒是一直空着,连清洁都很久没有做过了。
他已经彻底把这个来时只拖了个没有装满的行李箱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
就算工作再忙,韩晟也坚持自己抽时间打扫,不肯像以前习惯的那样请家政。他尽量将公寓里的一切都维持成黎凡走之前的样子,就连黎凡用过的洗漱用品也都好好的摆在浴室,舍不得丢掉。
他开始理解当初黎凡不断找借口换掉生活用品的心情,他甚至庆幸黎凡那样做了,好让他现在能看着满屋成双成对的物品生出一股充实感。
大概万盛的员工永远不会想到,他们高冷的总裁穿一身正装,跑好几家超市,才终于买到和原来一样的促销牙刷,只是为了保持洗漱台前并排摆放的那一对儿有些幼稚的情侣款。
就像答应过他的那样,黎凡没有完全同他断开联系。两人就像多年未联系的老同学一样,会在节日里相互送上一段祝福。
有时也闲聊几句,韩晟会将万盛最近的动态说给黎凡听,黎凡有时候会给一两个建议,但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听着,或者恭喜他取得的成就。黎凡偶尔也会发一点生活近况,在哪儿发现了很不错的粉蒸肉,小猫最近不太吃东西,这几天一直下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韩晟总会一条一条地存起来,在累得头昏脑涨的时候拿出来翻一番,不自觉地在嘴角勾起温柔的笑。
黎凡最近跟着一个老头儿在学水墨画。
韩晟用手扶着额头,将手机放在厚厚的一叠文件上,轻轻点开了黎凡发过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老头白发白须,穿一身浸了许多墨渍的对襟白褂,握着一只粗头毛笔,长得垂到眼皮的眉毛底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镜头,盛满了笑意。
大概举着手机拍下这一幕的黎凡,也能笑得这样开心吧。
韩晟发了句:
这位老师真是仙风道骨。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黎凡的回复,韩晟又加了句“早点休息”,才锁了手机屏幕,伸手关掉台灯,起身准备去洗澡休息。
他最近很喜欢在黎凡以前常常待的这张书桌前工作,他总是能回想起当初两人一起呆在客厅的场景,黎凡伏在书桌前玩手机或者看书,而他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手边是黎凡一早端过来的温水。
时间就这么平缓地流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A市上空笼罩了一整个夏天的蝉鸣散去了。秋风吹起,路旁的树叶开始变黄然后掉落,穿着亮橙色马甲的清洁工扫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也飘然落去,光秃秃的树枝开始在清晨结一层乳白色的冷霜。
韩晟把自己埋在工作和回忆里,有时夹带一点对第二年夏天的期待,不经意间对周遭的变化变得有些迟钝。
这天午休时,他从办公室推门出去,路过综合办公区的时候,发现不少年轻职员很激动地凑在窗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韩晟只当他们又在说什么八卦,也没怎么注意。
等电梯时,他随意地往窗户外瞥了一眼,有些发怔。
下雪了啊。
今年的初雪落下得比以前晚许多,也难怪那群职员会这么激动,眼看着马上就是元旦了,大家原本都以为今年的雪不会落下了。
上周张秘书跟韩晟确定公司年会的事情的时候,韩晟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韩晟才突然意识到,转眼已经是年末了。
他的心情如同蒙了一层细雪的景色,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这段时间他很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头疼时间过得太快根本不够用。可眼下再回头,却仿佛又没过多久,就好像不久前他才拖着行李箱从离渊市离开似的。
电梯门打开,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青年提着两大袋外卖从里头出来,正要绕过韩晟时顿了顿,仰起脸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打招呼道:
“晟哥!”
韩晟回过神来,看向青年,脸上表情柔和了些:
“林东啊,来送外卖?”
“嗯!”
韩晟看了看林东帽檐下被汗濡湿的头发,问:
“跑来跑去的挺累吧?”
“还好,我觉得挺锻炼身体的。”
林东答得很有精神,不像之前在万盛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韩晟犹豫了一下,道:
“其实,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万盛给你……”
“不用,”林东打断韩晟:“谢谢晟哥,但真的不用了,我这样挺好的,我做得比以前开心多了!晟哥是去吃午饭吧,那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啦!”
韩晟点点头,林东便提着一大袋东西快步离开了。韩晟走进电梯,按下了按钮,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
林东是一个月前回国的,在黎氏的帮助下,他母亲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好。风扬集团已经彻底崩塌,尽管杜风扬仍旧潜逃在外,可他的势力已经完全垮掉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拿捏一个人。林东和他母亲的安全基本没有了威胁,两人又不愿意在国外多待,黎氏就送他们回到了A市。
或许是因为母亲身体恢复健康,又或许是总算迎来了崭新的生活,林东已经不像离开时那样毫无生气了。
韩晟得到消息后联系过林东,问他愿不愿回万盛上班,但林东拒绝了,他知道之前如果不是因为被杜风扬威胁,以他的能力,其实是没有资格呆在万盛的,他还是更愿意自己去找一份适合的工作。
得知林东找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去送外卖时,韩晟又联系了他一次,但林东还是很坚定的拒绝了。韩晟后来也就没再坚持,其实他也知道,与其让林东在万盛遭受私底下乱七八糟的议论,倒不如让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坦坦荡荡的生活。
方才见到林东,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他这个年龄段本该有的蓬勃朝气时,韩晟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第84章
元旦那天晚上,韩晟约了方卿喝酒。从离渊市回来以后,他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方卿好好道一次歉。不光是为之前的失控,更为曾经在医院楼下那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言,韩晟终究还是辜负了。
这段时间韩晟一直很忙,倒也不是忙到抽不出一顿饭的时间,但他不想匆忙邀约。不过,眼看着就年末了,依然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心里也开始有些着急。好在,上周处理一个牵扯到黎氏的业务时,韩晟应邀去了黎氏总部开会,正好见到了方卿。
当时气氛不错,万盛实力一路飙升,黎氏也表现出了深入合作意向,双方约定第二年开春时再次商谈相关事宜。因为项目运营顺利,开会时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尤其方卿正好成功搞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项目,整个人显得很轻松,见到韩晟时态度也缓和了不少。韩晟趁热打铁,方卿虽然有些错愕,但也没多做推辞,两人就这样约在了元旦。
韩晟特意选了一个稍微热闹一些的地方,避免到时候两人无话可聊显得尴尬。元旦假期本身客流量就比平常大不少,两人在店里坐下的时候,周围的桌子都已经挤满了人,有说有笑的,一派热闹。
不远处还有一群年轻人围着一张大桌,看样子应该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趁着元旦出来聚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假后的考试周。几个小伙子嗓门大精神足,大半个餐馆都回荡着他们的笑声。
在这样的氛围里,韩晟不禁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尽管比不上这帮孩子闹腾,但在考试前夕顶着压力一块儿出来聚餐过元旦的事也不是没干过。不过,在他的印象里,倒是没怎么见过方卿,偶尔一次,也是跟着黎凡一块儿。
这么一想,在韩晟的回忆中,方卿虽然算不上孤僻,但也不是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主,平常聚会不怎么参加,就是来了话也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抱着电脑捣鼓一堆枯燥的代码,对谁都是一副礼貌疏离的态度。
韩晟突然有些好奇,为什么方卿会跟黎凡的关系这么好呢?因为是室友吗?可是寝室四人,其他两个也不见他怎么联系啊……尽管感到不解,韩晟却丝毫没有往感情的方向怀疑,不是他迟钝,只是,方卿对黎凡的关心,很明显是一种保护式的照顾,就像照顾弟弟或者小宠物那样。
倒不像韩晟想象的那样尴尬,方卿的态度确实改变了许多。或许是韩晟坚持等在门外的那天让方卿对他重拾了一些信心,也可能是后来黎凡跟他说了什么。总之,方卿已经不像之前那段时间一见韩晟就一股戾气了。
两人坐下例行般寒暄几句后,热腾腾的菜就端上来了,一同拿来的还有不少酒。两人第二天都没有工作,加上喝点酒说起话来也容易,便都自然地端起酒杯,也不相互劝酒,随心自然地喝着。
几口酒下肚,韩晟整个身体都热起来,脑门上出了薄薄一层汗。先前他还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现在,看着一脸自然地夹着菜的方卿,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强烈地想要倾诉的欲望。
那些他想了许久终于弄清的事情,那个在墓园吹了一整夜风的夜晚,还有在明川市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行走……他絮絮叨叨地说,啤酒罐空了一个又一个,就好像酒水灌进身体,将那些本来藏在心里的话全都挤出来似的,韩晟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一个人掏心掏肺地聊过自己。在他以前的认知里,这样的行为除了浪费两人的时间,并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可现在,他只觉身心舒畅。
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了,或许他根本没有什么章法逻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一开始准备的道歉反倒被一带而过。
方卿没有回应什么,他看上去就像是单纯地在吃饭喝酒,但韩晟就是能感觉到,这些话比干瘪的道歉来得真诚。
饭吃到一半时,方卿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紧接着是来电提示的震动。这家店的两人桌设计得有些小,再加上角度原因,韩晟下意识往手机屏幕瞥了一眼,等他意识到这样做有些不妥时,来电提示已经清楚地进了他的眼睛。
是林东。
韩晟心里闪过一丝讶异,因为黎凡的关系,方卿认识林东并不奇怪,但两人私下还有来往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方卿也没顾忌,拿起手机直接就接起来。
林东似乎是给方卿带了什么东西,韩晟没有特意去猜测谈话内容,但方卿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传进耳朵,他只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当听到方卿自然地说了句“替我谢谢杨阿姨”的时候,韩晟终于还是忍不住震惊地抬头看向方卿。韩晟记得,之前黎路明和他交接风扬集团的事时,曾经跟他讲过,林东的母亲叫杨卢芳。方卿和林东已经熟到连家人都相互认识的地步了吗?还是说,他们本来就有什么关系?
方卿挂断电话,坦然地对上韩晟的目光。韩晟知道此时再假装已经是欲盖弥彰,干脆大方地问出了口:
“你跟林东很熟?”
“嗯……算是机缘巧合吧,我初中的时候认识他哥。”
韩晟更惊讶了:
“林东还有个哥哥?怎么之前都没有过他的消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韩晟感到方卿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随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他死了,初中没毕业的时候就死了。”
“这样啊。”
方卿看上去并不想多说,韩晟也就识趣地换了个话题:
“不好意思啊,明明是想好好跟你道歉的,结果我一直在啰嗦自己的事情。”
方卿喝了口啤酒,缓缓道:
“之前的事就忘了吧。你能想明白这些,我挺高兴的。我不知道你跟小凡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说实话,当初他决定要走的时候,我挺为他高兴的。但我也明白,他根本就没法真正地放下。既然断不了,你就好好珍惜他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再受不得任何打击了。”
“我知道,我一定会的。”
尽管酒精让他的头有些昏沉,韩晟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格外清明坚定。
这顿饭吃了挺久,结束时两人的心情都不错。因为方卿要先去见林东一趟,两人便在饭店门口告别。方卿离开后,韩晟打开手机联系了代驾。
第85章
回到公寓的时候不算晚,但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韩晟觉得有些困,一进门便换下衣服去洗澡。
洗完澡吹干头发,韩晟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除了早上相互道过新年快乐外,黎凡今天没再发别的消息。韩晟看着空白的页面微微怔了一会儿,才收起手机打算去睡觉,却又在锁屏的时候看到自己写在便签里的提醒。
昨天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一个重要的文件丢失了,韩晟隐约记得自己带回来过,想着应该是放在阳台附近那张书桌上了,怕自己忘记,特意用手机设置了提醒。他决定现在先把文件找出来放进公文包里,避免后天上班又忘了拿。
书桌上堆满了厚厚一沓的资料,这段时间韩晟总是趴在上面工作到深夜,有时候随手拿了也没有好好整理,乱作一团。他将最上层的几本策划书叠起来放到一旁,然后开始在一堆文件夹里翻找。
有一个文件夹的颜色很接近,但被压得很靠里,韩晟一手扶着堆得高高的资料,另一只手攥紧文件夹的一个角用力往外拉。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了,但书桌实在被他堆得太乱,这么一扯,右下角的资料山塌了一小块,一个记事本顺势滑落,撞倒了桌角的水杯,小半杯冷茶从桌角流下,顺着桌沿渗入了脚边抽屉的缝隙。
韩晟赶忙扯了纸巾去擦,却还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茶水渗入。他没有打开过桌下的抽屉,之前倒是见黎凡往里放过什么东西,但韩晟不想在黎凡没有回来的时候随便乱翻。
眼下茶水渗进去了,虽然不多,但不知道抽屉里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韩晟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抽屉打算检查一下。
桌下并排有两个抽屉,上面一个抽屉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零星放着几张过期的收据、□□什么的。韩晟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那是几张毫无用处的购物□□之后,才清理了被茶水濡湿的几张纸条。
底下那个抽屉要重得多,拉手前还有上过锁的痕迹,只是现在并没有锁上。韩晟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发现里面是一个旧铁皮盒,像是装巧克力的盒子,边沿的彩漆掉了些,露出里面生了锈的金属,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抽屉内壁有很少的茶水渗入,韩晟将盒子拿出来,用纸巾吸干了抽屉底部的几滴水渍。将盒子放回抽屉的时候,韩晟顿住了。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这盒子看上去不像是装什么贵重物品的,倒像是小时候收藏当做宝贝的破烂的那种,拿起来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胃里的酒开始起作用,韩晟脸颊发热,额头浮起了一丝细密的汗,指尖也有些微颤,仿佛捧在手里的是一个番多拉魔盒。
他最终没能敌过诱惑,心虚地打开了铁皮盒的盖子。
第一眼看进去,韩晟差点以为自己真的猜对了,这盒子就是黎凡童年时代收藏的小玩意儿。古早风格的旧本子,电影票根,收据,明信片,旧照片……每一样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盒子里,但又因为东西太多太杂而显得整体很混乱。
韩晟很快意识到不对劲,他先是在里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对镶了蓝宝石的袖扣——这是他送给黎凡的生日礼物,难怪他一次也没见黎凡戴过,原来是藏在这里了。
然后,他发现其他东西也或多或少和他有关。
收据是他第一次和黎凡去成约阁吃饭时留下的,电影票根也是那天的日期。旧照片是大学时候拍的,有A大篮球赛的队员合照、学生会创业部合照、班级毕业照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聚会留影……每一张,毫无疑问,都有韩晟的身影。还有那张泛黄的明信片,图案又丑又土,背面写着几句毫无逻辑的话,甚至有几个像是打草稿留下的数学公式,尽管韩晟对此毫无印象,但他认得出来,这是他的字迹。
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韩晟一点也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但他知道,肯定也和他在某个不经意间产生过联系。
韩晟一边在唇边勾起一个笑容,一边却感到胸口一阵一阵的钝痛。
那个傻瓜啊,曾经就这样孤独地,乞讨般地,一点一点攒着不被人记得的回忆么?
翻到最后的时候,韩晟突然一愣,拿起被挤到角落的那个钥匙扣,凑近一看,果然在靠近底部的地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心里咯噔一下,这钥匙扣不就是他有一次出去旅行的时候,在一个纪念品商店定制的那一个吗?因为很喜欢它独特的设计感所以一直带在身上,结果有一天突然弄丢了,没记错的话,就是在他第一次看见宋款冬跳舞的第二天发现不见的。
这钥匙扣,怎么会落到黎凡手里呢?他捡到的吗?可那个时候韩晟对黎凡基本没什么印象,黎凡也没和他打过招呼,难道说那个时候黎凡就已经注意他了吗?
韩晟隐约觉得自己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努力想要从记忆里挖掘出什么,脑袋里却跟一团浆糊似的,怎么也理不清楚。
他最终还是没能想起什么,带着疑惑放回了钥匙扣。
他将那些小玩意儿一件一件放回,他原以为那是黎凡的童年,却没想,那其实是黎凡替他收在里头的整个青春。
最后放进去的是那个封面很丑的胶皮本,尽管有些好奇,但韩晟还是克制住没有打开,毕竟他心里还是觉得翻盒子这件事不妥。
突然,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滑落,是一张旧照片。
韩晟弯腰捡起,他记得这张照片。那是大二下的一次班级出游,那个时候,班上的同学已经大部分都知道他和宋款冬之间的事情,幸运的是,大家都很温柔,并没有用恶劣的眼光看两人,甚至像对待普通的情侣一样,时不时笑嘻嘻地开着玩笑撮合他们。
他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大家去的是一个有湖的地方,阳光落在湖面,细细碎碎地闪着光,让人仿佛身处梦境。
文艺委员陈小桃是个摄影爱好者,全程举着单反充当大家的摄影师。她好像对韩晟和宋款冬的互动格外感兴趣,追着两人拍了不少照片。并肩行走的,随意坐在草地上讲话的,一起洗烧烤食材的……那天回去之后,陈小桃把宋款冬和韩晟一起拉进了一个群,把所有照片都传到了里面。
那个群是什么时候解散的韩晟已经记不清了,但他将照片全都存了下来。宋款冬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韩晟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照片,其中就有现在拿在手里的这一张。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这一张照片里,黎凡远远地站在后面,垫着脚艰难地露出了半张脸。
或许,不只是他,就连拍下照片的陈小桃,都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几乎融进半虚化的背景的人。
可眼下,看着手里这张冲洗得有些模糊的旧照片,韩晟却突然连黎凡眼里那些混杂着委屈的失落都看得清清楚楚。
照片背面有字,韩晟翻过来一看,写得整整齐齐的一句话:
第一次见你,你在晒被子,却让我感受到阳光。
一瞬间,韩晟心底某个寂静的地方,突然跳动了一下,裂开小小的一个口子,似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而后,一束光仿佛利刃般刺出,紧跟着着,一大团亮得刺眼的光倾泻而出。
是阳光。
炽热的阳光。
在那强光之下,尘封已久的记忆像小小的光斑一样,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慢慢拼凑成零碎的画面。
他想起来,大一开学的那一天,他在天台上晒被子,有个很瘦的男生中暑晕倒了,他把他移到阴凉处,用湿床单给他降温。
可那天太热了,热得韩晟脑子都不灵光了,以至于傍晚来收被子,想起男生纤瘦的背影时,已经想不起他的面容,更别提名字了。
现在韩晟想起来了,那时,男生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他说的名字,是黎凡。
韩晟怔怔地看着照片背面那一排字,他想起黎凡过生日那天,他们一起回了A大一趟。当时,黎凡拉着他跑到天台上,呆呆地站在冷风里,望着一排光秃秃的橡胶绳,说:
“这里有特别的回忆,一生都忘不了的回忆。”
那时,他在想些什么呢?
明明两个人站在那里,却只有一个人怀抱着的回忆,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面对呢?
原来那么早,他就已经默默站到身后了吗?
韩晟手抖得厉害,他突然疯狂地想念黎凡,想见他,想拥抱他,想亲吻他,想得胃都疼起来。
可他的惩罚才过去一半,他后知后觉地察觉这半年是多么难熬,他绝望地发现这样的煎熬还要再持续半年。
他摸出手机,他有一大堆话想要跟黎凡讲,他急得不停地打错字,一段话删了又删,怎么也讲不清楚。
最后,在他睡着之前,发到黎凡手机里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下雪了,我好想你。
第86章
黎凡没有回复那句话,韩晟第二天酒醒之后也冷静了不少,两人默契地没在上面放太多注意力。
那晚之后,两人依然保持着原来一样不冷不热的联系。韩晟重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里,只是,他多了个习惯,只要有空,就会时不时找方卿聊聊,聊的都是黎凡。
韩晟断断续续知道了很多事情。
比如,黎凡从黎氏接手的只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烂摊子,是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将其起死回生,难度并不小于独立创业。韩晟一直以为黎凡不管怎样都有黎氏作为退路,可其实自大学毕业之后,他就再没接受过黎氏的任何经济支持。就连后来寻求黎氏帮助,联手黎路明调查风扬集团,也是为了万盛。
再比如,并不是所有性向独特的人都能获得善意的理解,黎凡曾经因为性向的事承受过巨大的压力,所以,只是喜欢上韩晟,他就已经很痛苦了,更何况他还要面对爱而不得的伤害。
还有,黎凡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勇敢的跟上来的,他也曾一个人怀抱着见不得光的感情,像水草一样在阴冷潮湿的地方自我纠缠。
……
每一次,韩晟默默地听完,冷静地回家,然后躲进浴室洗去脊背密密麻麻的冷汗。那是心疼,是歉疚,是悔过,更是庆幸之余深深的后怕。
他想,还好,还好黎凡每一次都没有放弃,那么多困难,那么多叫他放手的理由,那么多次……他差一点就要失去他了。
他拼命想把黎凡错失的过往都补起来,在此过程中,他其实也在一点一点重拾自己的年少时光。回过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当初信誓旦旦绝不后悔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简直固执得愚蠢。
所以,这年春节前,韩晟突然做了个前所未有的决定,他想去国外看一看他的父母。自他有记忆以来,他从没在除夕夜里见到过他们,因为国外是没有春节的,研究所不会单独给他们放假,而他们对家人团聚的欲望远不及对学术的追求来得炽烈。
韩晟以前是不在乎的,因为从来就没拥有过,所以也不渴望。可今年,临近年关时,他到超市买洗漱用品,看见一堆大妈大爷乐呵呵地推着购物车选年货。回到公寓,他看着门边一点没有撕干净的红纸,突然想到去年春节,黎凡把家里装扮得像穿了东北大花袄子似的花花绿绿一片,然后没由来地觉得有点冷清。
他坐在沙发上放空了一会儿,像是已经准备了很久似地,熟练地掏出了手机,开始查看去R国的机票。
不过,他最终没能去成,因为他的父母刚好在春节前一个周回国参加一个会议。会议在距除夕还有两天的时间结束了,母亲给他打了电话,三个人像以前一样,只在临行前才得以抽出时间一块吃顿饭,疏离得不像家人。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母亲温柔得有些客套的微笑,父亲平静得近乎淡然地问候,都和以前没有区别。韩晟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长大成熟,而他的父母两个人活在另一个时空,永远也不会改变。
那天韩晟很清醒,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不会喝酒。他也很冷静,心跳平稳,没有一点冲动。因此,当他在三人即将告别的时候,轻声地说了句“不能留下来一起过年吗”的时候,三个人都惊得愣在了原地。
韩晟的脸在一瞬间红了个透,他移开视线,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但他不后悔,他只是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他本以为他们会拒绝,却没想呆立了片刻,父亲突然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让助理帮他们取消航班。
韩晟没料到父亲做得这么干脆,他转头一看,才发现母亲眼圈红得厉害,父亲嘴角也多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然后,他突然看见了母亲鬓角的几缕白发,往后延伸,细细地藏在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里,而父亲脸颊上的纹路也因为那抹笑意深了几分。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父母并没有活在另一个时空,他在长大,而他们在变老。他以为是他们不屑于分给他爱,却原来是他一直把爱隔绝在外。
三个人的春节并没有热闹多少,甚至有些不熟悉的尴尬,但韩晟觉得很舒服,就像那种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暖洋洋地赖在摇椅里的那种舒服。
春节复工后,万盛和黎氏的合作比想象中进展更快。韩晟开始频繁出入黎氏总部,负责和他交接的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中年大叔,看上去懒洋洋的,实际办起事来效率极高。
见到黎明是在五一节后不久,此时,距离夏至还有一个多月。
那天,他刚在黎氏总部跟一个新项目的负责人开完会,正要离开时碰见了从大楼里出来的黎明。
黎明在打电话,听语气,应该是在跟妻子交代归期,韩晟记得黎凡跟他讲过,黎明现在在国外一所艺术学院任教。
黎明也看到了韩晟,举着手机朝他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韩晟点点头表示理解,也笑了一下当做打招呼,就转身打算离开了。
韩晟没想到黎明挂断电话后会匆匆追上来,他跟黎明并不熟,甚至可以说不怎么认识,如果不是黎凡带着他去参加了婚礼,他根本不知道黎明到底长什么样。他停下脚步看着黎明,露出疑惑的神色:
“是有什么事吗?”
黎明比黎凡要稍微高上一点,骨架也结实不少,只有眉梢一点微挑的弧度和黎凡很像。他看上去有些尴尬,眼角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青涩,声音却沉着冷静:
“韩总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聊。”
不待韩晟反应,他又补了一句:
“你跟我哥的关系,我知道的。”
韩晟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道:
“那我们找个地方吧。”
黎明常年在国外生活,对A市的现状已经不太熟悉,韩晟带着他到了附近一家环境很好的咖啡馆,挑了隔音不错的单间。
咖啡和甜点很快端上桌,黎明很绅士地跟服务员道了谢,微微朝韩晟比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其实我是在婚礼前不久才知道你和我哥的事情,”黎明清清嗓子开口:
“那时,小枝得到了哥的地址,我不敢见他,偷偷来看过,我看到你跟他住在一起。”
黎明的目光落到窗外,变得有些复杂,眉间微蹙,像是陷入了回忆,可声音仍旧清晰:
“我知道我哥不喜欢女人,我以前还……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以后不会了,我在国外也交到了喜欢同性的朋友,他跟他的爱人看上去很幸福,我就想,要是我哥也像他那样快乐,还在乎别人的眼光做什么。可是,这次回来我才知道,他不在A市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韩总,你还住在哥的房子里吧?你们到底……”
黎明转过头,直视韩晟的眼睛,那视线融着对家人浓浓的守护与牵挂,像是包裹了火焰的箭,带着直逼人心的力量。韩晟不由得将脊背挺直了些,好像这样更能让听的人感受到自己的坚定。
“我们之间发生了些事情……是我对不起他,但我会把他追回来的,我们约好了,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他了。黎明,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小凡好的,我会尽我所能,不顾一切地让小凡也像你的朋友那样快乐。”
第87章
黎明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他低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整个人像是松懈下来一般,总算露出了些许还未完全褪去的稚嫩来。
“我很怕,”
黎明垂着眼眸:
“我以前狠狠地伤害了我哥,我甚至……对他说了非常不好的话。所以,我很怕他在感情里受到伤害,那总是会令我想起以前的我,那个时候,我明明是最该站在他身边的人,可是我却选择了逃避,甚至和其他人一起拿刀捅他……”
“小凡他不怪你的,你别难过了,他一直都很在意你,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
韩晟小心翼翼地安慰着,心里却疼得厉害。黎明越愧疚,说明黎凡当初受到的伤害越大。可他谁也不能怪罪,就连他自己也亲手划了伤痕。
黎明苦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细微的哽咽:
“是,我哥不会怪我,他就是那样,什么都惯着我。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韩总,你不知道,我不光说了难听的话,我还害他腿受伤,害他再也不能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后来才知道,那时,他本来是要上台的,是我毁了他,我明知道那是他唯一热爱的东西,我亲手把他退下了深渊……”
韩晟听得有点晕,不解道:
“什么上台?小凡的腿怎么了?”
黎明愣了一下,有些惊诧:
“哥没跟你说过吗?”
随即又低下头,语气更加苦涩:
“也对,大概他永远也不想提起吧。韩总,你知道吗?我哥以前跳舞的,古典舞,跳得可好了!如果不是我害他摔下楼梯伤了膝盖,他一定会一直跳下去,他那么喜欢跳舞。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可能原谅我自己。”
韩晟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一瞬间,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远处,黑得能够吞噬一切的飓风呼啸而来,四周一片空旷,他无处躲藏,只能绝望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等着刀刃般的风穿过他的身体。
黎明还在继续说话:
“我也是后来才从林老师那里知道的,他摔伤的时候,正在准备一次演出,他都练习很久了,他那么努力,到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站在台上。”
“什么时候的事?”
也许是韩晟的嗓音过于嘶哑,黎明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疑惑。
“那时我哥应该大一,林老师说那场汇演在你们学校礼堂举行的,你知道吗?好像是个公益汇演还是什么的。对了,林老师那里存了我哥练习的视频,我要过来了,你要看看吗?”
韩晟接过手机的手一直在抖,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心里有两个声音不停争执嘶吼,一个嗤笑着,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另一个却如同野兽一般狂躁不安,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可怕的猜测,近乎胡言乱语。
一切,都在韩晟的目光落到暂停的手机屏幕上时安静下来。
悠扬的古琴声流淌而出,四肢纤细的少年带着面具一点一点舒展身体,柔软的腰肢似裹着淡淡的清风,脚下也飘着轻盈的云朵……
这舞,韩晟只看了一次,却在梦里回忆了千百次,如今隔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听着因为录制设备的原因显得有些变音的古琴声,像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昏暗的走廊里。
恍惚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好像这近十年的时光,不过是他看得太痴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他,依然是那个年轻的少年,隔着沾了灰的玻璃,静静看一支叫不出名字的舞。
但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视频拍摄的角度跟他站得方向并不一样,当初,除了中途几个转身的动作,韩晟看到的大部分是背影,而视频是从前面拍摄的,甚至连后方的窗户也入了景,只是并不清晰,黑乎乎的一片。可韩晟知道,他当时就在那阴影之中。
那天,他在即将结束的时候仓皇逃走,但拍摄却没有停下。当最后一个琴音也从空中滑落,渐渐消失时,跳舞的人似乎仍旧陷在浓郁的情感里,维持着最后的姿势,胸口微微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梦中惊醒一般收回了手,朝镜头的方向走来。
这支舞应当很消耗体力,视频里的少年起伏的胸口一直没有平缓,韩晟甚至能隐约听到他轻微的喘息。他一手揪着胸口的衣服抖着风,另一手扣住脸上的面具,往上一掀,顺势用手肘抹了把额头的汗。最后,视频停在了他弯腰贴在屏幕的大半张脸上。
毫无疑问,那是黎凡的脸。
从来不是宋款冬。
飓风袭来,却没有想象中割肉凌迟般的疼,原来风暴中心,只有茫茫一片空白。
韩晟好像突然失去了表达情绪的能力,在视频终止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撕裂开来,变成了很多碎片,有的在大哭,有的在大笑,有的只是茫然地飘在空中。
然后,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件事一样。当年看宋款冬身着红舞衣时心里莫名感到的细微违和,一直以来对宋款冬过于冷静的感情,黎凡带给他的不知源头的安全感……一切说不通的过往,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像是修正了数学题里未知数的解,所有走不通的思路全都豁然明晰。
“谢谢。”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韩总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黎明看韩晟脸色苍白,递还手机的手很明显在颤抖,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
“噢,没事,我没事。”
韩晟稍微回过神来,将一只手握到咖啡杯上,杯壁的热度从指尖流淌进身体,像一根鱼线,将他从漫无边际的深海里抽离出来。
“别叫韩总了,不介意的话,也叫我一声哥吧。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护着小凡,你也别自责了,我想,如果让他来选,舞蹈和你,他会毫不犹豫地选你。好好照顾自己,看见你高兴,小凡就会很开心了。”
韩晟一字一句地说着,就像伸手夺走黎明手里自残的刀,却是将自己的掌心握在刀刃上,满手鲜血。
黎明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里黎凡的半张脸,眼底的水汽聚了又散,半晌,总算抬头释然般朝韩晟露出一个微笑:
“也对,一直纠结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要是哥今后能过得快乐,什么都不重要了。韩……晟哥,你跟我哥,以后都要好好的。”
韩晟笑笑:
“放心吧,等我把他带回来了,我们一块儿去看你。”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张秘书打电话过来确认会议流程,韩晟便结了账先离开。
回万盛的路上,韩晟还有些担心自己没法集中精神工作,想着要不要干脆推到明天再说,可他进了办公室,却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冷静。他就像平时一样工作,一看起文件来几乎不怎么分心,只是偶尔出神回忆起那段视频,会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等到了下班时间,他习惯性地在公文包里塞了两本没有看完的文件,便开车回了公寓。
打开门,熟悉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韩晟将公文包放到鞋柜顶上,拖了外套,弯腰开始换鞋。上个月气温上升时,韩晟收起了颜色奇怪的棉拖,换了新买的凉拖。深蓝色,一大一小两双,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口。大的一双鞋跟处已有了轻微磨损的痕迹,而稍小的一双仍然维持着买回时的崭新。
韩晟换完鞋,低头看了半晌,摸出手机打开了一个倒数日期的APP,点开主页,赫然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距离夏至还有四十二天。
特意被放大的数字,像是枷锁一般,锁住韩晟心里快要压制不住的动荡。
他关掉APP,蹲下身,将那双崭新的拖鞋摆得更齐了些,才提着公文包走进客厅。
不怎么饿,但他还是给自己煮了碗速冻饺子,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桌旁,没滋没味地吃下去。收拾碗筷前,他又拿起手机,点开了那个倒数APP,像是确定什么似地看了好几遍。
数字没有丝毫改变。
洗了碗,他坐到阳台附近的书桌前,打算看看带回来的文件,大概今天连轴转地开会有些累了,他开始觉得心不在焉。脚边的抽屉好似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又一次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
那枚刻着他名字的钥匙扣静静地躺在角落,韩晟将它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端详。心里的疑惑解开,他已经知道这枚钥匙扣为何会落到黎凡手中。大概上次无意中看到它的那一刻,他心里隐约就有了些猜想,所以今天在黎明面前才得以保持冷静。
视频里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脑海,韩晟微微闭眼,仔细回忆着视频最后黎凡揭开面具的样子,仍旧觉得很不真实。视频很清晰,他却总觉得像是隔了帘子在看,一切都透着一股虚无缥缈的感觉。
微信里,黎明已经将那段视频传过来了。韩晟没有看,而是直接保存到了手机里,然后点开黎凡的消息框,想像以前一样打个招呼,却迟迟不知该发什么好。
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前天中午,黎凡发了新练习的水墨画过来,白色的宣纸上两只硕大的蟠桃,圆滚滚的,十分可爱,韩晟不禁想起小学时看到的同桌上美术班画的作业。韩晟挑了个和蟠桃一样圆滚滚的大拇指发过去,黎凡没有回复。
呆坐了半晌,韩晟依然没能成功地找到话题。他懊恼地关了微信,想看看新闻,却不自觉又一次点开了那个倒数APP。
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四十二。
有点烦躁。
韩晟将手机留在书桌上,起身走向阳台。天已经快黑了,厚重的乌云在远处翻滚,空气里的湿意饱和得吸一口都能感受到黏答答的水来。
焦虑逐渐被放大,韩晟捏捏眼角,回房倒了杯水,正要喝,手机响了一声。他端着杯子走到书桌旁,将水杯随意放到一侧,解锁了手机。
只是一条天气预警短信。
未来一个周A市都是阴雨天,连续的雨水橙色预警让人忍不住心生厌倦。
返回时再一次点开了倒数APP,这一次,韩晟甚至都没有仔细去看,只扫一眼便飞快地关掉,仿佛只是误触。但那几个颜色鲜艳的字却像钉在眼球上一样,挥之不去。
他伸手去端一侧的水杯,却好似一瞬间被抽空了力气,杯子从指尖滑落,砰一声碎到地上,水花四溅。
一股锐痛随着那声脆响在心头炸开,他想弯腰去捡碎片,却疼得只能伸手按住胸膛,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
像被火烫到一般,不是不疼,只是那钻心的疼在缩回了手之后才猛烈的涌上来。
疼得毫无征兆却又全在意料之中。
韩晟半弓着身子站着,脚下发虚,只能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死死按住胸口。
“对不起,”
他怔怔地看着碎裂一地的玻璃,像是看自己曾经错的离谱的爱情:
“对不起,小凡,我坚持不住了,我好想你,好想见你,我真的……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第88章
韩晟一整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他只带了很少的行礼,赶去坐了最早一班动车。直到车开出很远,他才想起来打电话给张秘书,跟惊讶地话都说不流畅的秘书潦草地交代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更改。
他现在是一块烧得滚烫的炭火,除了黎凡温柔的眉眼,什么也无法让他平息。
他试探着联系了一下黎凡,他不敢直接说出自己已经出发去离渊市的事情,只是小心又拘谨地发了一句:
“最近忙吗,在做什么?”
黎凡没有回复。
到达离渊市时大概是下午三点,韩晟到上次那家酒店开了房间。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从昨晚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放下行礼,他直接赶往黎凡租住的旧公寓。
敲门的时候胃紧张得近乎痉挛,可直到他蹦到嗓子眼的心渐渐平缓,也没有人开门。
是出门了吗?大概去画室了吧。
韩晟有些泄气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摸出手机看了看,黎凡依然没有回复他的消息。韩晟点开通讯录,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拨过去。黎凡现在可能正跟着老师学习,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他不想打扰到黎凡。
靠着冰凉的防盗门站了一会儿,韩晟开始感到低血糖引起的轻微眩晕,他决定先回酒店,晚些时候再过来。
在楼下餐厅吃了点东西后,韩晟回房间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这一觉睡得并不沉,他甚至隐约听见清洁人员推着工具车从走廊里经过的声音。
他用冷水冲了把脸,对着镜子潦草地拨了几下凌乱的鬓角,抓起手机匆匆出门。
再次敲门没有回应的时候,韩晟开始有点心慌。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拨黎凡的电话,拨号振铃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一样在耳边回响。走廊里的灯大概是接触不太好,时不时闪动一下,灰白的墙壁透着冷意。
韩晟怔怔看着手机,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难道黎凡决定丢弃那个约定了吗?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是不是一直回忆过往的伤害,终于把炽热的爱一点点消磨殆尽?
他又走了吗?
韩晟不敢想下去,他飞快地滑动和黎凡的聊天记录,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
等确定黎凡并没有在聊天过程中表现出任何异常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手心里一片湿意。
冷静一些之后,韩晟慢慢放松下来。其实这些时间里,两人联系并不算紧密,有时候黎凡也会接连几天都不回信息,过后再发一两张附近村庄的风景图过来,有时会跟着一幅稍显稚嫩的山水图。
或许,黎凡这次也只是跟着老师一块儿出门写生去了吧。
韩晟捏捏眉心,决定明天到那个画室去问问,应该就能知道黎凡什么时候回来了。
黎凡之前提起过,他是在一个画展上偶然认识画室的老师的,就是那个浑身裹着一股仙气的老头,姓赵,画室也就随性的取名赵室,恰好和“肇事”谐音,黎凡还偷偷取笑过。
赵室离黎凡的公寓不远,但深深藏在巷子里,只露个小小的刻了字的牌匾,韩晟转了好几圈,打听了不少人才找到位置。
进门一股浓浓的油墨味道,门面的房间挂着许多山水画,最大的目测有两米长。见韩晟进门,一个梳着发髻的姑娘迎上来,表示可以帮忙介绍作品。韩晟说明来意,她微笑着请韩晟坐到角落的红木桌旁,上了茶,轻声道了句“稍等”后,轻盈地迈步进了里屋。
很快,一个穿着灰白对襟褂子的老头从里屋走出来,也不多问,乐呵呵地冲韩晟打了个招呼,嗓音粗狂,中气十足。韩晟赶忙站起来回应。
然而,黎凡并不在画室,他们上个周末刚去临近的田野写生,最近都在整理当时的画作,并没有外出的打算。并且,这几天黎凡都没有到赵室来。
韩晟道谢过后离开了赵室。外头热得厉害,这几天天气稍微有些反常,一向凉爽的离渊市接连几天烈日当头,温度比以往夏末最热的那几天还要稍高一些。反倒是A市的雨水预警一直出现在韩晟的手机短信里。
不管烈日还是暴雨,都让人不安。
韩晟又一次绕回黎凡租住的旧公寓,依旧没有人应门。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提着一大袋速食上楼,走到黎凡公寓对门开始掏钥匙。见韩晟怔怔站在门口,侧头问:
“先生找人?”
韩晟道:
“请问你最近见过住这儿的人吗?”
“你说黎先生?我前天下午还见他提着垃圾袋下楼来着,说来也奇怪,那天我看他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穿着拖鞋呢。但后来又从厨房窗户看他和另一个男人匆匆离开了,猫粮口袋都没有收拾就走了。昨天也没见着他,我看猫粮碗一直空着,就帮着收拾回来了,猫也在我这儿呢,这两天太热了我就给带回来了。之后我就没见过黎先生,他还是没回来吗?”
韩晟脊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你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吗?”
“没有,隔挺远的,我看他们走得很着急,大概那人找黎先生有急事?感觉一直拉着黎先生的胳膊,很焦躁的样子……你是黎先生的朋友吧,要进来喝点水吗?不过我房间有点乱。”
“不用了,谢谢,如果见到黎凡麻烦联系我一下。”
韩晟掏了张名片递过去,年轻人接过之后进了门。
不等他细想,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不知怎么,这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诡异,像是滚滚热浪中间悄然漫延出一股寒意。
是方卿的电话。
“喂,韩晟,你现在在万盛吗?你这两天有没有联系黎凡?”
韩晟心里咯噔一下:
“我也联系不上他,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没有回复。而且……”
没等韩晟说完,方卿急道:
“不好,得快点联系上他,杜临风那边来消息说,有人打探到杜风扬很可能潜逃到离渊市了,万一他调查到黎凡也插手了风扬集团的事,搞不好会蓄意报复。你现在在万盛吗,我们见面谈。”
韩晟脚下发软,差点一个趔趄跪坐到地上,他伸手扶住墙,额头的冷汗渗入眼睛,刺激的感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被过高的温度炙烤过,干得生满裂纹,每个字都渗着血。
“我现在在离渊市,小凡已经一天多没回家了,他很可能被杜风扬带走了,你赶快联系杜临风,我现在去报警。”
第89章
大雨瓢泼。
轰一声巨响,整个地面好像都在颤抖。
黎凡试着睁眼,雨水糊满了他的脸颊,他想伸手抹一把,刚一抬手,手腕一阵钻心的疼。意识渐渐恢复,他想起自己被杜风扬劫持。他记得自己被捆在一个旧厂房里,杜风扬一直进进出出,像是很着急地在等什么人。这一天多里,杜风扬没有给他任何食物,连水都没有一滴,他有些坚持不住,在杜风扬又一次走出厂房后失去了意识。
这是哪里?怎么好像到了外面?杜风扬呢?
周围很吵,雨水拍打水泥地面的声音,混乱的脚步声,隐约的说话声,警笛声……
“小凡!韩晟!”
韩晟?有人在叫韩晟,他也在这里吗?这声音好熟悉……黎凡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像是灌满了雨水,几乎无法思考。
“这边!找到人质了!”
黎凡趴在地上,努力往前探头看了一眼。天已经黑了,远处一直闪烁着红蓝交错的光。一束探照灯的白光穿过厚重的雨水射过来,黎凡不由得眯起眼睛。
“小凡!醒醒!你还好吗?”
有人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用外套替他挡住了头顶的雨水。黎凡终于能勉强睁开眼睛,也总算想起这熟悉的声音到底来自于谁。
“卿哥……”
“没事了,没事了……小凡别怕,坚持一下,救护车在那边等着。”
方卿一把拥住黎凡,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臂死死箍筋。黎凡脊背一阵酸疼,无意识闷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似地松开了些,抱起黎凡飞快地赶往救护车的方向,几个医护人员立刻迎上来。
湿热的呼吸喷到黎凡脸上,耳侧紧贴着结实的胸膛,甚至能听到疾走时加快的心跳声。黎凡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困意席卷而来。
靠右的方向一直很吵,隐约有水泥块滚落的声音。一个粗狂的嗓音撕开厚重的雨水:
“三人!里面有三人!两个我们的同志,还有报案的韩先生!快,分头找!注意安全!”
不知怎么,方才迷迷糊糊听到那声巨响再次回到脑中,黎凡抽搐一下睁开眼睛,他努力抬起捆在一起的双手,紧紧拽住方卿胸前的衣服:
“那边怎么了?怎么这么吵,发生了什么?刚才是什么声音?”
太久没有喝水,黎凡喉咙干得冒血,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雨水掩盖。
“别怕,小凡别怕。”
方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声安慰着。
黎凡被抱上救护车,有人替他解开了手腕上的粗绳。
“没有严重外伤,应当只是身体虚弱,准备葡萄糖注射剂。”
黎凡紧抓着方卿的衣角不放,他不肯配合医生,只是一个劲儿地问:
“外面怎么了?刚才是什么声音?”
正在准备注射器的小护士轻声安慰:
“刚才东侧的厂房发生了倒塌,别担心,这里现在很安全。”
东侧,厂房……黎凡皱起眉头,他试图理清思绪,可在此之前,他突然想到了别的事情。
“阿晟!你刚刚是不是叫阿晟了,他也在吗?他在哪儿!”
方卿脸色一变,避开黎凡的视线。一瞬间,混乱的思绪突然明晰,黎凡瞳孔倏然放大,拽住方卿衣角的手猛地一紧。
“他在厂房里?他在倒塌的厂房里!卿哥,是不是!你说话啊!”
护士轻按住他的手臂,柔声道:
“你别激动,警察正在全力搜索,一定会没事的。”
黎凡一句也没听进去,趴在雨里迷迷糊糊听到的那一声巨响,像是被按了循环播放,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他的耳朵里。
“小凡,你冷静一下!别哭,乖,冷静一下,会没事的,警察正在全力搜寻,杜临风也带了人,听话,你好好配合医生,别激动……”
方卿侧身抱住挣扎的黎凡,黎凡目光涣散,手脚不停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哀嚎。方卿心疼地盖住那双绝望的眼睛,手心里瞬间漫延一大片湿意。
“找到了,快,担架!”
有人远远地吼了一声,紧接着爆发了更大声的喧哗。
“两个警员没事,韩先生情况不太好,快,担架来了吗?”
“这边,请让一让!”
“小心……”
“不行!先止血!”
……
黎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把推开方卿,跌跌撞撞就要往救护车外跳,却脚下一软,扑倒在地。
护士惊得哎了一声,方卿赶忙伸手去扶,黎凡不肯起身,只是痴痴地望着人群聚集的方向。
“卿哥,让我看看,你带我去看看,求你……”
摔落的时候,黎凡一只手蹭到了车壁,被粗绳摩擦得一片红肿手腕立刻开始渗血,黎凡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仍在一个劲儿地挣扎。
方卿不敢碰他的手,又生怕弄疼了他别的地方,只好轻搂着他的肩膀哄到:
“好,我带你看,你先冷静一点,我带你去看好不好,先起来,听话。”
黎凡总算镇静了一些,方卿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跟一旁不知所措的护士示意了一下,一只手搂住黎凡的腰,另一只手从膝盖后方穿过,作势要直接将人抱起。黎凡以为他又要阻拦,侧着身子躲开,惊慌地抬头看他。
方卿心头一痛,伸手擦掉了黎凡眼角不停滑落的泪珠,语气轻柔:
“别担心,我是抱你过去。”
黎凡怔了一下才听懂,忙抓住方卿的手臂:
“我能走,我能走!”
方卿不再犹豫,托住黎凡的腰将他扶下车。其实他也很担心,刚才的情况很混乱,大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意外,神情都有些恍惚。但那一声巨响清楚地炸在现场每个人耳侧,那是带来毁灭和废墟的可怕声音,直到现在他仍旧脚步发虚,仿佛地面任然没有停止震颤。
韩晟已经被移到了担架上,两个警员正抬着人飞快地往救护车赶,四周还聚集了很多人,刺眼的远光灯混杂在一片红蓝交替的光里,不断扫过雨水里一张张苍白的脸。
走在前侧的警员脚下打了个滑,担架颠簸了一下,四下立刻响起一片紧张的声音。
“小心!”“慢点慢点!”“注意脚下!”“光!来个光……”
有拿着手电筒的人赶忙调整灯光方向,炽烈的白光晃得人眼前发黑。
“别照眼睛!再来个人,朝前面!快!动作小心!”
有人举着衣服挡住韩晟脑袋上方的雨水,有人按着他腹部不停渗血的伤口,有人跟在一旁做出保护的姿势……
混乱中,一束光飞快地扫过担架,在雨幕里划出一道白刃。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可落到黎凡眼睛里却是被无限放慢。他清楚地看见灯光停在韩晟身上时,韩晟被血染红了大片的衬衫,和因为颠簸而垂在一侧的那只满是伤痕的手。
黎凡脑海一片空白,这一刻,他突然什么感觉都没有,耳边没有嘈杂的雨声,眼前没有混乱的灯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变得毫无知觉。他只看见韩晟毫无生气地躺在雨里,那么凉的雨,冲刷着伤口,带血的雨水溅落一地。
他疯狂地想冲过去抱抱韩晟,想吻一吻浸在雨水里的那张惨白的脸,可他一步都没有迈出就扑倒在雨里。
他只看见满目眩晕的光,光里凌乱的脚步,飞溅的雨水,最后都消失在一片黑暗。
第90章
黎凡将手里的毛巾拧干,小心翼翼地抬起韩晟的一只手臂,轻柔地擦拭着。韩晟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呼吸平缓,苍白的脸色让他一贯的严肃退减许多,眉间多了一份温和。
韩晟的手臂上布满淤青,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深深浅浅的刮伤,黎凡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没过一会儿额头就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韩晟已经躺了快一个周了,医生说,他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各项指标也逐步恢复稳定,只要等他醒来,应该就没有问题了。那时,黎凡靠着病房的门,目光越过医生,落到走廊尽头的窗户上,轻声问道:
“如果他没醒来呢?”
医生皱着眉欲言又止,黎凡垂着头跟医生道谢,一个人在走廊上站了很久。
黎凡将擦好的手臂轻轻放回被子里,一边搓揉毛巾,一边盯着韩晟浓密的睫毛。他轻声念叨着:
“阿晟啊,你怎么还在睡呢?医生都说了,只要你醒来就没有问题了,很简单吧?你睁开眼睛就行了,这么简单呢,你稍微努力一下啊,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做到的……”
这些天,黎凡一直陪在韩晟身边,时不时就这样一个人小声念叨,说不清是念给谁听。
那天被带回医院,黎凡从昏迷中醒来时,韩晟仍在抢救。黎凡不顾劝阻,一定要去守在门外,方卿拦他,他不哭也不闹,只是一遍又一遍拔掉刚刚打好的点滴,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也不肯喝一滴水。方卿只好妥协地带他过去。
杜临风和他手下几个人正在手术室外等着,见方卿一手扶着挂点滴的架子,一手掺着脸色苍白的黎凡,眉头微蹙,似要说些什么。方卿冲他摇了摇头,他轻叹一声,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立刻有人会意上前帮忙。
黎凡被扶到角落的椅子坐下,始终安静得一句话也不说。打点滴的手很安分地放在一旁的扶手上,一动不动。有人递水他就接过来喝,杜临风叫人买的热粥他也顺从地吃下,只是目光一直紧锁在手术室前亮起的红灯上。
中途下了一次病危,医生一出来,黎凡立刻站起来,方卿紧张地站在他身侧,伸手虚虚地环住他肩膀。通知签字的时候,空气沉重得令人喘不上气来,大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没人敢上前去接那张薄薄的纸。
有人偷瞥黎凡,眼中满是担忧,方卿更是做好了随时接住他的准备,但黎凡很冷静,他只是走上前去,低声道:
“我来签吧,我是他……伴侣。”
声音很轻,但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医生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接过签好的通知单,疲惫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安慰的笑意,然后急匆匆离开了。
手术室的门重新关上,黎凡又坐回角落。他被杜风扬绑架时并没有受什么伤,但疲惫和饥饿让他身体很虚弱,不能站得太久。方卿陪在他身侧,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韩晟手术成功,被推进ICU观察,又从ICU转到普通病房,黎凡才将方卿叫到病房外,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两天警方来找黎凡做过笔录,他知道杜风扬已经入狱,风扬集团的事加上这次的绑架,足够杜风扬赔下剩下半辈子。至于杜风扬为何会找到他,又为何绑了他却迟迟没有下手,这些天他又是在等什么人,黎凡没有问,也不想知道。
方卿仍有些担心黎凡的身体,坚持找了个有座位的地方才开始讲事情的始末。那天,他跟韩晟通话过后,立刻联系了杜临风,当天夜里就和杜临风一起赶到离渊市。
黎凡租住的城区老旧又混乱,监控坏的坏撤的撤,警方的调查难以进展。好在通知杜临风的一个线人恰好在这一片有一点势力,通过地下的暗线查到了杜风扬租用的二手车。
警方拿到线索后对周围所有路线进行封锁,并调取事发后所有出口的监控,总算是找到了那辆破旧的面包车。经过一系列排查后,最终将人锁定到城西的一座废弃化工厂房。
当晚下起了暴雨,杜临风怀疑有人暗中给了杜风扬一定的支持,很可能涉及到几年前的旧事,不放心所以带着人暗中跟着救援队。方卿和韩晟担心黎凡,也坚持要跟着。
警方赶到的时候,杜风扬正绕过一堵矮墙,想要避开厂房对面一个道路监控,被打头的警员抓个正着。杜风扬一直逃窜,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浑身散发着汗臭,脸上胡子拉碴,头发长得遮住了眉毛,丝毫不见当初荧幕上衣冠楚楚的模样。尽管他带着刀,警方不怎么费力就制服了他。
庆幸之余,众人心里却一阵发凉。绑架犯虽落了网,但他却是孤身一人,要么是他蠢或者太过粗心,就这么大喇喇捆了人质自己走开,但更有可能的是,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暴雨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四周杂乱空旷,旧厂房又堆砌着许多废料,强效照明灯在雨夜也变得微弱了许多。救援人员立刻训练有素地展开搜查,但恶劣的环境实在让人力不从心。
情况混乱,方卿心急如焚,举着手电四处奔走,拼命寻找黎凡,没怎么注意其他人,只记得韩晟情绪格外激动。可当时大家都很紧张,没有人过多在意。况且,厂房倒塌的确是大家都没预料到的意外。
那座厂房已经停止使用大半年了,原计划在今年六月初拆除。尽管外面挂了禁止出入的牌子,但如果不是这场暴雨,应该也不至于突然倒塌。
这片区域一共有四五座厂房,倒塌的那一座靠东,距离大家最远,因为杜风扬被捕时靠近的是偏西南的方向,所以搜寻重点也在这边的厂房,只有少数警员往那边走了。
谁也不知道韩晟是什么时候过去的,等那声巨响突然出现,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绝望地颤动之后,大家才发现愣在暴雨里的人少了三个,韩晟也在其中。
搜寻队不得已分成了两拨,一拨继续寻找黎凡,另一拨想办法搜救韩晟。大家虽没有说出来,心里却一阵一阵发凉,就连方卿都好几次膝盖发软差点跪倒在地,几乎已经绝望地相信两人都已葬身在那充满毁灭的声音里。
好在,不久之后,黎凡在厂房后面一个不起眼的泥沙堆侧被找到。很快,另一半救援小组也有了收获。那两个警员距离门口很近,又反应迅速,只是被飞溅的石块砸到,并无大碍。韩晟被找到的时候,却是深埋在水泥废墟里,腹部靠左的地方插入了一根生锈的钢筋,头部也受到了重创。
方卿小心地选择措辞,尽可能少地掺杂主观的情绪,只简要地讲了事情经过。但他什么也没有隐瞒,他知道他没办法欺骗得了黎凡,黎凡也有权利知道全部真相。
黎凡始终静静地听着,头偏向一侧,目光虚空。方卿以为他会掉眼泪,偷偷瞥了一眼,却只看见黎凡一脸空茫的神情。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黎凡忽然转回头,看着方卿的眼睛,眉梢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苦笑,缓缓道:
“哥,我错了,我想错了,我根本不可能离开他。”
方卿轻叹一声,将手轻放到黎凡肩头:
“我知道,我明白的,离不开就好好呆在一起,韩晟会没事的。”
第91章
两只手臂都擦好后,黎凡再一次清洗毛巾,俯身拨开韩晟额头的碎发,捏着毛巾细细拂过脸颊,再逐次往下,轻拭脖颈,直至锁骨。
这一个多周以来,韩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锁骨下方可见明显的凹陷。黎凡尽量不去看落在颈窝处那一枚用黑线拴住的银色耳坠,守在病床旁的第一天,他就已经瞥见了那枚样式熟悉的金属。
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去年夏天送走韩晟以后,黎凡花了很久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他每天给自己安排很多事情,逛画展、看电影、做手工、看书……他甚至找了家舞蹈培训室,尝试着重新拾起最初的热爱。
其实他的膝盖已经基本恢复了,只要不长期进行高强度的动作,只是偶尔练习的话,是没什么问题的。但他上过一次课过后就没再去了,身体的僵硬让他感觉很惶恐,工作室的教学方式也不怎么合心意,又或者,他只是没办法跨过心里的坎儿。
不能跳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想要做什么,只好每样都去试一试。他想将自己从当初那个只有韩晟的泥潭里抽离出来,让心里近乎偏执的感情收敛一些。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除了诊所的吴医生,和后来无意间结识的很有个性的老画家赵先生,黎凡在离渊市再没有其他朋友。就连收养的小猫,也依然不怎么跟他亲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流浪。
感觉孤独疲惫的时候,黎凡总是想起他在明川市郊区的山上看到的那些背着单反独自行走的人,他不断告诉自己,一个人并不是非要为了另一个人活着。
他像一个苦行僧,一点一点修习,斩断欲念。他想,一年之后,如果韩晟来赴约,他要以一种独立平等的姿态来迎接,如果……就算韩晟不来,他一个人也可以独自走下去。
跟着李先生出去写生,在青油油的稻田旁安静的描摹一片稻叶儿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
然而,看到韩晟血淋淋地躺在担架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悲哀地意识到,他的感情从来就没有过丝毫的消退,他以为的抽身,不过是将所有浓烈的爱意封存在深处,挂上自欺欺人的锁,维持着表面那点可怜的平静,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汹涌而出,更何况是那样的暴风雨。
这些天他一直睡在病房里那一架窄小的陪护床上,夜里总是不太能睡着,一入睡就做梦,梦里也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雨,韩晟远远地站着,目光空洞地望着他,耳朵嘴角不断有猩红的血涌出来。
他说,黎凡,你不要我了,所以我要走了,走了就不回来了。
每次惊醒,黎凡总是惊慌地翻身下床,打开灯,扑到韩晟枕侧,一遍又一遍地听他沉稳的呼吸,身体的颤抖才能慢慢停止。
他惊觉自己的可笑,他想,什么一年的约定,什么不想再将就,那不过是给自己的怯懦找的借口罢了。只要能和韩晟在一起,只要韩晟好好地醒来,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所以,忘不了故人又如何,摘不掉旧物又如何,只要他醒来,只要他想,我就跟他回去。
替韩晟清理好身体后,黎凡用手臂抹了把额间的汗,将毛巾扔进盆里,端着盆朝卫生间走去。
照顾病人向来是繁琐劳累的工作,其实这些事有请专门的护工,但黎凡还是坚持自己动手来做。身体恢复后,黎凡将方卿劝回了A市。杜临风对杜风扬之前的行动存在疑虑,留在离渊市暗地里调查,也能同时看顾着黎凡。
韩晟醒来的那一天没什么特别的,既不晴朗也没有下雨,天色稍微有些昏沉。上午医生来进行例行检查,表情一贯带着些客套的安慰意味,只说一切指标都很正常,并没有露出明显的欣喜。
中午护工替黎凡买了快餐,黎凡没吃几口就放下了,他一点食欲都没有,倒是觉得有些困,坐在一旁,靠着坚硬的墙,就这么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打起了盹儿。
这一觉少见的没有做梦,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突然有所感应似地睁眼,颈椎酸疼得直不起来,意识也混混沌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晟微微抽动了一下的手指。
他不敢动,他什么都不敢想,直到韩晟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口今,他才终于攒足的勇气,将目光移到那双睫毛轻颤的眼睛上。
他就那么看着,脖子僵直地靠在墙上,腰背弯曲,手脚酸麻,却一动不动。他看见韩晟缓慢地睁眼,目光从浑浊到逐渐清明,眉头微蹙,露出一丝疑虑,而后有所意识似地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像欧美电影里洒脱的超级英雄一样,打个响指,朝着劫后余生的好友轻佻地一笑,道:
“嘿,伙计,你他ma终于醒了。”
他因自己这荒谬的想法忍不住想要大笑,可实际上他纠缠在一起的五官摆出的却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小凡。”
韩晟动了动嘴唇,他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干棉花,开口只有低低的气声:
“原来,一直都是你。”
黎凡并没有听清韩晟说了什么,但他突然反应过来,韩晟是真的醒了。他急忙起身,顾不得揉一揉酸麻的脖颈,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扑过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医生来得很快,身后跟着几个实习生模样的女孩,一起急匆匆围到病床周围。医生熟练地进行检查,几个女孩认真的观看,时不时低头笔记,黎凡默默退到角落,给他们腾出位置。
他听见医生一边坚查,一边温声询问韩晟的感觉,韩晟的声音渐渐恢复了一点,尽管仍旧沙哑得厉害,但基本已经能听清了。检查结果似乎不错,医生的语调轻扬了不少,紧接着开始交代一些注意事项,黎凡一字不漏都记下来。
最后,医生转头朝黎凡笑了笑:
“都挺好的,可以放心了。”
黎凡忙点头回应,有些手忙脚乱地跟医生道谢。
“家属也要注意休息,你脸色很差。”
离开之前,医生再次回头交代了一句。
病房安静下来,黎凡仍站在角落没有动,韩晟偏头看着他,眼中含笑。黎凡也笑,原本黑亮的眼睛微微染了些血丝,下眼睑伏着一抹浅淡的青黑。
他笑着看韩晟,脑中却忍不住想了很多别的事情。
比如今天是周二,韩晟躺了一共躺了一十天……
比如医生说身体缓过来后可以尝试慢慢起身动一动……
比如最后医生走的时候他忘了送一送有点不礼貌……
……
脸颊有点僵,他想,这样站着好傻,他得做点什么。
“啊,你渴不渴,热水没有了,我出去接一点,你等我一下……”
说着,黎凡伸手去拿热水壶,韩晟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莫名有点紧张,他怀疑自己走路时同手同脚了。
“小凡。”
韩晟出声叫他,挣扎着想要起身,黎凡慌忙出声阻止:
“哎你先别乱动,你你你……你先躺着休息。”
手脚发软,韩晟没能将自己撑起来,只稍微往上靠了一点。
“小凡,你过来。”
黎凡拿着水壶没有动,避开视线,结结巴巴道:
“我,我先去接水,你稍等一下,很,很快就好的……”
“不慌,”
韩晟朝黎凡伸出一只手:
“听话……咳,你先过来。”
韩晟说到一半咳了几声。
“啊,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黎凡突然反应过来,也许韩晟是躺久了不舒服想翻个身什么的,赶忙放下水壶走过去,俯身靠近韩晟,想帮他调整一下枕头。
韩晟趁黎凡弯腰的时候将一只手环到他瘦削的脊背后,一用力,将人揽入怀中。黎凡没有防备,脸砸到韩晟肩窝。熟悉的气息让他全身发抖,忍不住想要靠得更紧一些,理智上又担心自己碰到韩晟身上的伤,小心地挣扎着要起身。
“阿晟,你先放开,你的伤……”
韩晟只是将黎凡搂得更紧,轻声道:
“对不起,让你害怕了。”
怀里的人轻轻抽搐了一下,突然停止了细微的挣扎,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韩晟感觉一片冰凉的湿意在肩窝处漫延开来,小兽般的呜咽透过肩颈的皮肤,一声一声落到了他的心上。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韩晟一直轻拍着黎凡的背,轻声安慰着。其实这几天他隐约有一点意识,能感觉到黎凡整天守在床侧,甚至断断续续听到偶尔带着哭腔的呢喃。他知道黎凡已经快撑不住了,等他终于从混沌的意识里挣扎出来,却看见黎凡拼命强撑着笑意。
他心疼得不行,过去这么多年里,黎凡就是这样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强撑笑意。从前是他不好,这一回,他不能再留他一人难过了。
第92章
因为头部遭受了撞击,刚醒来的一段时间里,韩晟一直有些嗜睡,再加上每天的药物有一定的镇静作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昏昏沉沉的。
黎凡一直陪在他身边,在韩晟的极力要求下,大部分劳累一点的照料工作都交由护工完成,有时候杜临风也会安排人过来帮忙。因此,黎凡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无所事事地呆在一旁,盯着韩晟呼吸平稳的睡颜。
其实病房里的陪护床睡起来并不舒服,但韩晟没有劝黎凡回去休息。他心里也极度渴望着黎凡的陪伴,总是不受控制的疲乏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有时候他拼命想保持清醒,却也只能挣扎着入睡。但一醒来就能看到黎凡待在身边,心里的不安就会在那温柔的目光里散去。
刚醒来那天,他抱着黎凡为吓到他道歉,却没有说出自己心里的恐惧。当他从监控里看到杜风扬将黎凡塞进那辆破旧的面包车的时候,当他在大雨里拼命搜寻的时候,当天花板的水泥猝不及防地砸下来的时候……那种一脚已经踏入深渊的恐慌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并且一直延续在他的梦里。
所以,尽管这样很自私,他实在没办法开口让黎凡离开休息。
难得韩晟有短暂清醒的时候,他会让黎凡坐得离床头更近一些,紧紧握住黎凡的手。黎凡会给他讲自己在离渊市的生活,讲看过的书,逛过的画展,还有和赵先生的往年之交。
跟赵先生一起去写生遇到很多好玩的事,讲到有趣之处,黎凡会情不自禁露出笑意,韩晟看着那双弯弯的眼睛,总像是隔着漫长的时光看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但总归还是不一样了,当初的黎凡总是有讲不完的话题,也不管韩晟听不听,一个人笑眯眯地在一旁絮絮叨叨,不管什么小事都拿出来分享,恨不得把自己从早到晚的每一个动作都重复给韩晟。好像他说的越多,韩晟就能更了解他一点,心里的位置就能多留给他一点。可现在,明明是韩晟先开口问,黎凡讲着讲着总是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然后道歉说自己一直啰嗦无聊的小事。
这样的变化让韩晟的心脏酸疼,可纵使他再后悔,过去的事情也已经无法改变。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黎凡的手拉到唇边,轻柔而坚定地吻有些凉的手心,告诉他:
“只要是与你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从前的,过去的,如果你愿意,都要讲给我听。”
黎凡笑着不说话,耳尖有些发烫。
韩晟醒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前冷淡的眉眼开始满含笑意,眼里流露的温柔偶尔会让黎凡恍神。更令他惊讶的是,韩晟开始对他做一些亲密的小动作,撒娇似地让他坐近一些,在聊天时握住他的手,还有一次竟趁他低头整理被子时凑上来吻了吻他的脸颊……明明是个近而立的男人了,黎凡依然像个纯情的少年一样,害羞得涨红脸颊。
其实黎凡不知道,韩晟也只是面上镇静罢了,他表面装作游刃有余地逗弄黎凡,其实心里紧张得不行,每次讨得小甜蜜,总是上一秒还含笑看着害羞的黎凡,下一秒自己也忍不住偏头掩饰发烫的脸颊。
一个多周后,韩晟渐渐恢复了精神,伤势也基本稳定,接下来就只需要好好调养。韩晟开始考虑转回A市,他不声不响在离渊市待了这么久,万盛早就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去收拾了。
上午医生来查房,一边检查韩晟腹部的伤一边道:
“转院的事情没有问题了,明天就能走。”
一旁倒水的黎凡闻言转过头来,韩晟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不禁有些发慌。这事他是让杜临风派过来帮忙的人去办的,交代的时候黎凡正在打盹儿,所以并不知情。韩晟也不是要瞒着,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至今没有问黎凡一年约定的事,眼下距离夏至也还有半个月。
医生一走,韩晟立刻起身去拉黎凡的手。像是知道韩晟要说什么,黎凡放下手里的水杯,顺从地靠过去,不等韩晟开口,就微笑着道:
“我知道,我跟你回去。”
韩晟的手很热,掌心微微泛着湿意。他抓着黎凡的胳膊怔了一会儿,半晌,将人拉得更近一些,慢慢把头埋进黎凡怀里。
湿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衣料喷到黎凡的皮肤上,让他有点缓不过神来,他没料到韩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甚至隐约感觉到握着他手臂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他抬手轻轻抚摸韩晟的后脑勺,怀里的人像只寻求安慰的大犬,透着一股笨拙的可爱,心尖就这么被轻轻挠了一下,酥麻的感觉盖过了指尖碰到韩晟颈间细绳的触感。
晚上吃过饭后,黎凡回了一趟租住的公寓收拾东西。他已经在微信上跟房东打过招呼了,原本还剩下一个多月到期,碰巧有新的人愿意租,房东心情很好的给他减免了一些水电费。
黎凡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行李箱里只装了常穿的衣服和几本喜欢的书,剩下的日用品和没怎么看的新书,全都送给了住在对门的年轻人。小猫也在他那儿,年轻人还专门买了新的纳凉猫窝,估计外面有些热,小猫也不像往常那样到处乱窜,而是安安静静地团成一团睡在猫窝里。年轻人表示愿意一直养着小猫,黎凡便将家里剩下的宠物用品也全都拿给他了。
本来还应该去跟赵室的赵先生告个别,但时间来不及了,黎凡只能打个电话,许诺等自己有空带他参观A市的景区。赵先生维持着一贯爽朗的笑声,乐呵呵地祝他一路顺风。
第二天走的时候,杜临风也带着人赶过来帮忙。黎凡没想到的是,杜临风也跟他们一起回A市。这些天他一直忙得人影也看不见一个,却总不忘派人过来帮忙。黎凡跟他道谢,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
“哪里,本来就是我连累了你,害你陷入危险。放心,该解决的都解决好了,以后不会了。”
黎凡摇摇头:
“别这么说,一开始就是我自己要参与的,和你没关系。再说,其实我也得到挺多了。”
说着,他的目光看向韩晟,韩晟恰好转过头,朝他温柔地笑笑。杜临风想起那天在急救室外,黎凡惨白着脸跟医生说自己是韩晟的伴侣,然后默不作声签了病危书的样子,笑笑没有说话。
在A市中心医院安顿下来后,方卿提着水果来看韩晟,黎凡正从洗手间出来,看见跟在方卿身后笑容腼腆的林东,张大嘴巴愣在了原地。
林东黑了不少,个子也拔高了些,看上去比以前精神了很多。大概是以前黎凡单独见他时给他造成了错误的印象,他见到黎凡仍然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问好。
其实林东回国的事黎凡已经听说过了,他只是没想到林东会跟方卿这么熟络,听他一脸自然地喊方卿“哥”的时候,黎凡的目光忍不住一直在两人身上来回扫。
难道说,方直男已经不直了么?
万年宅男终于和代码分手了么?
见林东乖巧坐在方卿身边的样子,黎凡忍不住在一旁傻乐。
方卿见黎凡不断变化的脸色,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强忍住在韩晟面前敲人脑袋的冲动,冷冷地说了句:
“不是。”
韩晟一直注意着黎凡的表情,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看黎凡愣住又回过神来的样子,忍不住偏头一笑。其实,不光是黎凡,他自己之前也这样想过,但后来和方卿接触得多了,才慢慢察觉并不是这样。
黎凡满脸写着幻想破灭:
“哎?那……”
“之后跟你细说。”
方卿递了个苹果过去堵黎凡的嘴,林东则始终乖巧地呆在一旁,像个误入大人圈子的小孩,一句话也不插,脸上因为这番没头没脑的对话带着点疑惑的神色。
这些天张秘书会带着一些必要的文件到医院交给韩晟,尽管和以前比起来工作量已经很小了,但韩晟身体终归还是受了影响,做不了多少就满脸疲惫。
黎凡偶尔会帮帮忙,韩晟很信任他,就连一些核心资料也毫无顾忌地交给他。黎凡也不矫情推辞,韩晟给他什么,他就做什么,尽量做到最好,甚至好几次替韩晟解决了一直苦恼的难题。
韩晟轻轻摸着黎凡的头发,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经营万盛,他想了想拒绝了,见韩晟微笑着掩饰眼里的失落,他又补充道:
“你别多想,我是真的不喜欢做这些。偶尔帮帮你的忙还行,真要我长期做下去,我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大。其实……我想开一家书店,不过我没有经验,怕是要赔钱……”
韩晟按住黎凡去拿下一份文件的手:
“休息一会儿吧……喜欢就试试,不要担心那么多,不过,你要是开书店,不可以拒绝我的投资!”
黎凡坐过去靠在床头,眼里露出小狐狸般狡猾的笑:
“行啊,韩股东,我可先说好,亏了算你的,赚了不给你分红,怎么样?”
韩晟伸手搂住黎凡的肩膀:
“亏了钱算我的可以,但人也得算我的。”
第93章
“你身体没问题吗?怎么突然想到要回学校……”
黎凡担忧地看着一旁的韩晟,不解道。
韩晟抬手摸摸黎凡的后脑勺,抿嘴轻笑:
“我现在好着呢,别担心了,你今天就陪着我就好,什么都不要想。”
黎凡还想说话,却被脑后温柔的大手揉得有点迷糊。韩晟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让黎凡靠在自己肩窝,轻拢住他的耳朵:
“困就睡一会儿,估计还得一小时才到,一会儿我叫你。”
黎凡的呼吸渐渐平稳,韩晟低头看看肩头毛茸茸的脑袋,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他看向窗外,目光落到远处湛蓝天空上一团缓缓移动的云朵上。
韩晟今天刚出院,杜临风似乎一直觉得黎凡被绑架是受他连累,连带着对受伤的韩晟也带着歉意,派人一大早就等在医院接送两人。这些天韩晟跟杜临风熟了很多,也不跟他客气,干脆拜托前来的人送他们去一趟A大。
韩晟将另一侧的手伸进口袋里,确认那两枚小小的金属还安稳的躺在里面。夏季的衣服太薄,他没办法连带着盒子一块塞进去,看上去有点草率。
本来他不想这么着急的,可早上他换衣服的时候,发现黎凡愣神地盯着他脖子上的黑绳,一感受到他的视线,又立刻掩饰地移开目光,若无其事的样子令人心疼。
那一刻,韩晟突然觉得他早先预想的各种正式场合其实不那么重要了,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黎凡不要那么没有安全感,总是小心翼翼的。可是,如果准备过程中给黎凡带来了伤害,这件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他觉得干脆就这样简单一点好了。况且,今天正好是夏至,天空湛蓝,阳光灿烂,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日子了。
A市的夏季温度不会太高,但太阳底下总归还是很热的,韩晟谢绝了司机待在附近等他俩的提议,又到一家小超市买了饮料塞给司机,才跟着黎凡一起站在路旁目送车子离开。
“热吗?”
韩晟摸了摸黎凡额头,黎凡睡了一路,眼睛湿漉漉的,目光还有些呆滞地仰脸看向韩晟,轻轻摇摇头。
韩晟收回手,摩挲着指尖,笑道:
“那你额头上的是梦里流的口水咯?”
黎凡下意识抬手去抹嘴角,随即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出声:
“睡糊涂了,哎你别摸了,我拿纸巾!”
这一打岔,黎凡算是完全清醒了。他掏出纸巾,韩晟顺势接过去,抽出一张替他轻拭鬓角的汗珠,正好一阵微风拂过,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薄荷叶儿似的清润。
这个点校门口的人不少,几个打扮时髦的女孩路过,看了两人一眼,你拍我一下我揪你一下捂嘴嬉笑着,走出去很大一截还忍不住频频回头。黎凡被看得耳根发红,轻挡了一下韩晟的手:
“行了,我们走吧。”
韩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却不忍心再逗弄强装镇定的黎凡,笑着收回手,就着手里的纸巾抹了把自己的额头。
“哎!”黎凡没来得及阻止,无奈道:“脏不脏啊,又不是没有了……”
“你信不信,”韩晟低下头,凑近黎凡耳边低声道:“我还想直接亲上去。”
黎凡耳根的红瞬间漫延到整张脸上,开口差点咬到舌头:
“你……你是不是脑子撞坏了,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你……你的高冷气质呢?”
韩晟将黎凡藏在自己的影子里,眼里满是笑意:
“怎么,不喜欢吗?”
黎凡盯着韩晟的眼睛:
“说实话,我有点不太习惯。不过……”
黎凡拖长了调子,眼睛狡黠地一弯:
“挺帅的,不油腻,就是有点骚气。”
韩晟敲了敲黎凡的脑袋:
“稍微等我一下。”
说着,他转身走进不远处的小超市里。黎凡靠在门口花坛的阴影处,盯着水泥地发呆。韩晟走出来时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了好几个瓶瓶罐罐。
“买两瓶就够了啊,买这么多不懒得拿吗?”
黎凡起身迎上去,习惯性想去接韩晟手里的袋子,韩晟没松手,而是掏出一盒冰淇淋塞到黎凡手里:
“小馋猫不是要连吃两罐冰淇淋才满足吗?你先吃,我拿着水……不过,就今天一次啊,这样对身体不好,就惯着你这一次,当作大热天把你叫出来的补偿。”
黎凡接过冰淇淋时眼睛都在发光,他才注意到原来多出来的是几个冰淇淋盒子。这款冰淇淋他第一次吃是在离渊市的时候,绵密软糯的口感搭配浓郁的奶香,简直是他去年夏天的味蕾狂欢啊。他乐呵呵撕开盖子,迫不及待地大口往嘴里塞。
韩晟伸手轻揽着黎凡的肩,带着他往A大校门走,还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声“跟踪狂”。
黎凡一脸专注地吃着冰淇淋,不怎么看路,韩晟往哪儿带他就往哪儿走,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一片旧球场。
“我怎么都没发现这边风景这么好!”
黎凡靠着一根废弃的单杠感叹,不远处的湖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有些晃眼,却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嗯,新的草坪建起来后,这边人就很少了。”
韩晟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远眺,黎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片已经拆除一半的矮房子。
那是当年被临时当做化妆间的旧仓库,礼堂还没有开始拆,但已经搬空了,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
黎凡有些恍惚。
“我第一次见款冬,”韩晟双手撑着生锈的单杠,朝着泛光的湖面轻声道:“就是在那个礼堂。”
黎凡心里的弦倏地收紧,他不傻,当然知道韩晟一出院就带他匆匆来到A大,肯定不是为了随便逛逛。可他没想到韩晟会选择这样的地方,更没想到韩晟会以这样的方式开口。
事到如今,他还是会害怕,既怕韩晟对他隐瞒,又怕韩晟坦诚地承认心里永远无法舍弃的那份爱。韩晟和宋款冬的过往,早就成了一根长在黎凡心里的刺,扎根于血肉,留着难受,拔掉会疼。
韩晟注意到黎凡突然变化的情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一直是个挺没趣的人,艺术细胞少得可怜,所以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段舞蹈而对一个人动心……”
这是黎凡第一次听韩晟讲起那段过往,自从宋款冬离开以后,这些事成了两人之间的禁忌,黎凡从来不敢主动去碰。
韩晟将他在墓园里想清楚的回忆毫无保留地讲出来,包括那些挣扎,迁怒以及被挤到角落没有好好看清的情感……他说:
“大概从我看过那段舞以后就病了,我以为款冬是我的药,所以拼命抱着不放,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塞,却怎么也治愈不了,只能一边惶恐一边攥得更紧,却不肯好好看看这药到底是不是对的。”
黎凡沉默地听着,目光有些茫然。
两人的手心出了汗,可谁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后来我总会梦见那支舞,跳舞的人却没有穿那身红舞衣。其实,我第一次看见那支舞,并不是在礼堂里,而是一间小的练习室。当然,第一次动心也是在那里。”
黎凡猛地转头,像是感知到什么,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韩晟的手收紧了些,侧过身子面对着黎凡,深深望着黎凡的眼睛。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所有的心情,记得那段古琴,记得那个纯白色的面具……还有,那天,我弄丢了一个刻着我名字的钥匙扣。”
黎凡僵在原地,脑海里的记忆不断崩塌又重建。他开口想说什么,眼泪已经先一步顺着脸颊滑落。
韩晟走近了些,伸手捧着黎凡的脸颊,拇指轻拭着不停滚落的泪珠。
“小凡啊,你记得吧,那个钥匙扣被你捡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当初我看到的人,其实是你啊,那个在我梦里跳舞的人,一直都是你啊……”
第94章
“这戒指我买很久了,”
见黎凡情绪稳定了些,韩晟放开他,伸手从兜里摸出戒指:
“原本我在去年这个时候就想送给你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我是完全没有资格将它交到你手上的。你走后的一年,真的很难熬,但我很感激有这样一段日子,让我能够看清自己的感情,也让我找回被我弄丢了很久的真相。”
韩晟伸出一只手,深深望着黎凡:
“小凡,你还愿意要我吗?”
黎凡眼里仍含着泪花,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左手放到了韩晟掌心里。韩晟轻握住纤细的手,低头缓缓落下一个吻,才将那枚刻着蔷薇花纹的戒指滑进黎凡指间。
小小的金属圈还浸染着韩晟的体温,不大不小,正好环住无名指被韩晟湿热的唇吻过的地方,像是将爱加了封印。黎凡整个手都开始发热,涟漪般一圈一圈荡漾到全身各处,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
他从韩晟手里拿过另一只戒指,先是对着光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下。这只戒指上刻的是蔓生的枝叶,微微侧过角度,可以看见内侧细小而清晰的“繁盛”二字。他握住韩晟早就伸过来的手,学着韩晟的样子也在指尖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将戒指缓缓推入的时候,他感觉到韩晟在轻颤。
戒指在指根停住的瞬间,韩晟一把将黎凡揽入怀中,头埋进黎凡柔软的发丝里,轻嗅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绕在心间多年的黑暗散去,微光亮起,四周不再是深渊,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黎凡任由韩晟抱着,全身所有感官好像都汇集到无名指上那一枚小小的金属环周围,一笔一画地描摹着内侧浅浅的两个字。
“啊!”
韩晟突然松开黎凡,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坏了,顺序乱了!”
黎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
“怎么了?什么顺序?”
“本来应该先弄这个的……”
韩晟皱着眉小声念叨,伸手往衣领处掏了掏,摸出系在颈上的耳钉。黎凡神色僵了一下,习惯性地想要移开视线,却被韩晟轻抚上脸颊的手阻止。
韩晟望着黎凡,目光坚定:
“款冬离开后,我一直把这枚耳钉带在身上。那个时候,你抓着它问我凭什么让你相信,我没能反驳。可我并不是不想反驳,而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传达给你。我知道,这绳子系的,已经不单单是我的心结,它也成了你的心结,就算我告诉你我已经放开了,你依然被死死拴着。所以,等待你的一年里,我依然随时带着它。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带着它已经不再是为了缅怀什么,不管它曾经属于谁,现在我摸着它的时候,能够想到的只有你。我知道我说的这一切都没办法直接验证,我只能请你相信我,这枚耳钉于我已经只是一件物品,不管我是否将它带在身上,我心里的人,都只有你一个。小凡,如果你也愿意解开你的那个结,就替我取了它吧,好吗?”
韩晟握住黎凡的手,向上移到锁骨处,将那枚荆棘状的耳钉压在他的掌心。黎凡怔了好一会儿才震惊中恢复,他将另一只手也放到韩晟胸前,隔着胸膛感受着心脏有力的跳动。半晌,他低声道:
“太高了,你蹲下来。”
韩晟笑笑,低头吻了吻黎凡头顶的发旋儿,直接靠着生锈的单杠坐到地上。黎凡蹲在韩晟岔开的两条长腿之间,轻轻将他脖子后方的绳结转到前面。
系的是死结,磨损多年,黑色细绳紧紧纠缠在一起,似已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黎凡捏着绳结,眼神专注,手却抖得厉害。
韩晟抬手环住黎凡的背,安抚似地轻拍了几下,黎凡镇定了许多。
可这小小的绳结实在太紧,黎凡手指发酸,掐住细绳的指甲扯得生疼,绳结却迟迟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
韩晟轻轻擦拭着黎凡额角细密的汗珠,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他想着简单一点,却还是太过匆忙,心里又紧张得不行,以至于太多细节没有安排好,让本该严肃浪漫的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不过,事已至此,韩晟只能硬着头皮试探着问道:
“这绳子太难解开了,对不起啊,是我没考虑周全,要不我们待会儿买个剪刀,直接剪开算了?”
黎凡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手上依然一刻不停地努力着。韩晟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坚定的目光,突然放下心来,什么话也不再说,只是温柔地注视着黎凡手上的动作。
他知道,黎凡一定可以解开的。
蝉声吵得厉害,湖面的波光一阵一阵地荡漾着,黎凡的世界里却只剩下那一枚小小的绳结。
紧咬在一起的细线两端终于散开,耳钉从韩晟锁骨滑落,掉入黎凡的掌心。他抬眼看向韩晟,韩晟笑着开口:
“得亏你手巧,不然我就尴尬了。”
黎凡将视线移到静卧在掌心的耳钉上:
“再弄不开我就得上嘴咬了,怕你嫌弃!”
韩晟捏捏黎凡的脸颊:
“小虎牙挺厉害!还是留着咬我好了。”
黎凡没接这话,将手里的耳钉往韩晟面前递了递。韩晟没有接,随口道:
“给你了,你愿留着就留着,不喜欢就丢掉。”
黎凡想了想,将耳钉收进口袋里。韩晟看着黎凡有些呆滞的表情,宠溺地笑道:
“是不是给你冰淇淋喂多了,怎么变得有点呆呆傻傻的。”
黎凡迎着着韩晟温柔的目光,突然眼睛一弯,露出一个韩晟许久都没有见过的纯真笑容,嗓音带着孩子似的轻扬:
“你是我的了!”
韩晟环住黎凡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黎凡顺势也坐到地上,将头靠在韩晟的胸膛处。
“对,我是你的了,永远都是你的,随便你怎么用都可以。往后在我面前,你不需要一直小心翼翼的,也不可以事事都只顾着我,你要撒娇,要任性一点,不高兴了就发脾气,不要忍着,不然我会心疼的,知道了吗?”
见黎凡轻轻点头,韩晟接着道:
“那,现在可以跟我说说纽扣的事了吗?”
黎凡身体僵了一下,很快放松下来。他从韩晟胸膛离开,将身体坐直了些,直接将手伸到脖子后面解开了拴住纽扣的绳子。
系的是活结,很容易就解开了。
黎凡将手心里的纽扣漫不经心地颠了两下,笑道:
“这应该算是悄悄跟你赌气吧,不过已经过去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韩晟却收了笑容,定定望着黎凡:
“小凡,你刚刚答应我不可以一个人忍着的。”
黎凡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实情。
韩晟眼眶一点一点被染红:
“对不起,我伤害你那么深,却什么都不记得,以后一定不会了。”
黎凡哄大狗似地摸摸韩晟的头,笑着道:
“我相信你,没事了,你不用自责,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赌气也堵够了。”
“把纽扣给我吧,我留着,往后时时都要提醒自己。”
说着,韩晟伸手去拿黎凡手里的纽扣。黎凡却将手用力一扬,毫不犹豫地将那枚纽扣抛到远处。纽扣落到空中因为反光轻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落入蓬乱的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韩晟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黎凡笑嘻嘻地在他的手心捏了两下:
“傻瓜,我怎么舍得让你一直难过。”
“小凡……”
韩晟想说点什么,开口却哽咽了一声。不等黎凡看他的脸,他已经将头埋进黎凡肩窝。黎凡搂住韩晟坚实的背,顺毛似地一下一下轻抚。
他感觉到肩头的衣服湿了一片,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无声地笑着。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韩晟是真的爱他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确信。
这个男人因为心疼他而流泪,如果不爱,怎么能做得到呢?
“小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明明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明明我一直在伤害你……”
韩晟的声音隔着衣料传到黎凡耳边,显得有点闷闷的。黎凡的目光一直落在斑驳的湖面上,声音缓慢而坚定:
“你走过那种一个人也没有的夜路吗?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任何声音。你一个人走着,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这个时候,一旦有光出现,不管那光是为谁而亮,也不管它所在的方向多危险,你都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它。阿晟,那个时候,我正走在那样的路上,而你就是划破黑暗的光。我太迫切地想要拥有,跑得太急才会摔到受伤,那并不是你的错。况且,你看,我现在总算得到光了不是吗?我很满足,真的。”
黎凡双手捧起韩晟的脸,用力地吻了上去。
两唇相触的瞬间,电流倏地漫延开来。韩晟急切地深入,在温软的口腔里疯狂索取,黎凡毫不躲闪地迎上去,吮吸,啃咬,恨不得将对方吞入腹中。
这一刻,韩晟身上不再有枷锁,像是搁浅的鱼重回深海,被温暖的爱包裹住,游得肆意畅快。
这一刻,黎凡不再是缩在阴影里偷生的潮虫,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光,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拥抱灿烂。
有风吹过,像一只温柔的大手抚过水面,所到之处,轻轻晕开一圈水波,细细碎碎地闪着光,仿佛是湖水对风缱绻的挽留。
两人十指相扣,沿着湖畔的小路慢慢踱步。阳光落到手指交缠的地方,如同湖面的光斑溅落到两枚小小的指环上。
“阿晟,”
黎凡弯着眼角笑着开口: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
没等他说完,韩晟便打断:
“天台上,被晒晕的傻小子。”
“哎?你?”
“嗯,我都想起来了。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却浪费了这么多年才走到一起。”
韩晟将黎凡藏在自己的影子里,语气有些叹惋。黎凡在他的手心轻轻挠了几下,道:
“不,只要我们走到一起了,就都不算浪费。”
韩晟的笑容变得释然,将黎凡的手握得更紧。
“怎么办,”
黎凡偏头靠着韩晟的肩膀:
“我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是美梦吗?”
“嗯,是美梦。”
“那就永远不要醒来好了,我陪你一起。”
完。
第95章 番外1
粽叶的清香很快从厨房里飘出来,方卿听着厨房里林东和杨阿姨细碎的交谈声,划开手机看了一眼微信。
黎凡的消息:
哥,端午节快乐!
下面配了一张图,几只胖乎乎的粽子歪七扭八地挤在屏幕里,其中两个丑得格外出众,却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一看就出自某位不知名总裁之手。
方卿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挺好的,这两人总算是结束了波折,好好地在一起了。
方卿回了个表情包,那边很快发来新消息,问他杨阿姨的粽子是不是格外香,后面还跟个欠打的坏笑表情。方卿懒得理他,按了锁屏键。
“哥,可以吃了,饿了吗?”
林东用毛巾包着手,端出一屉冒着热汽的粽子。方卿顺势起身,林东赶忙道:
“哥你坐着就行,马上就好了!”
随即端着菜碟走出来的杨阿姨也笑眯眯地帮腔:
“是啊,小方,坐着,别客气!”
方卿只好又坐回去,看着两人进进出出,将满桌的菜一个劲儿地往他跟前放,他趁两人回厨房的间隙将挤在一堆的菜推开了些。
吃饭时大家不怎么说话,杨阿姨忙着给方卿夹菜盛汤,林东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着,方卿轻轻摇头示意没关系,将碗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林东只有半天假,吃完饭就匆匆出门了。方卿跟着杨阿姨收拾了一下桌子,还想动手洗碗,被杨阿姨佯怒赶出了厨房。
杨阿姨身体恢复得很好,这段日子精神一直不错。
方卿到阳台上给父母打电话,这次端午调休,他只调出一天半来,来不及回老家看看,只能靠着电话问好。
电话一接通,一阵嘈杂的人声传出,还夹杂着像是风吹的呼呼声。母亲似乎提高了音量,朝着电话吼:
“卿啊,有事吗?我跟你爸外地旅游呢,这会儿人可多了,一股汗臭味!”
方卿眼角抽了抽:
“没事,就是问个好……”
没等他说完,父亲粗狂的嗓音透过手机传来:
“好着呢好着呢!端午节,儿子自己吃点粽子哈!哎呦,真是挤死了,哎不说了,我们挺好的,你自个儿休息去吧,挂了啊!”
方卿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看了眼不到两分钟的通话记录,终于忍不住苦笑了一声,点开微信给两个老人转了五千块钱过去。
吃了一肚子糯米,又在杨阿姨的盛情邀请下灌了大半碗鸡汤,方卿觉得胃里的食物都快堵到嗓子眼儿了。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顺了顺气之后才转身进屋。
林遇之的照片被摆在靠墙的柜子上,方卿走过去的时候,无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照片里的男孩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眉清目秀,朝着镜头露出略微腼腆的笑容,瘦削的脸颊看上去有些苍白。
方卿沉默着与他对视,耳边似乎听得一阵风吹动树枝时,挂在枝头许多木牌相互撞击的脆响。
林遇之是初三转到方卿他们班的,个子不太高,大概还没有经历变声期,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细,说话很轻,笑起来略微腼腆,是那种很容易被忽略在人群里的类型。
那个时候,方卿算得上是个中二少年。在父亲的影响下,他很早开始接触编程,痴迷用完全理性的算法来解读世界,对周遭一群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各种小心思不屑一顾。说白了,就是有一种众人皆蠢我独醒的孤独感。
跟一群小傻子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尤其还是一群自以为聪明的小傻子。方卿不喜欢和大家混在一块儿,连交谈都觉得费劲儿,更别说一起玩一些蠢得要命的游戏。大家也都识趣地不去招惹他,只在心里对他那一堆看不懂的资料和闪瞎眼的奖杯保持敬畏。
能经常跟方卿说上话的就只有郑唐,一则这货不大会看人脸色,别人藏起来的敬畏,被他明晃晃地挂在脸上,还要时不时跑去方卿跟前啰啰嗦嗦地艳羡一番。二则方卿对他的好感也甚于其他人,因为他跟那些蠢而不自知的人不一样,他虽然蠢,但蠢得明白。况且,如果方卿真的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就已经不是被崇拜,而是被孤立了。
不管从哪方面来讲,林遇之都不在方卿搭理范围之列。其实不光方卿,都已经到了初三,其他人也都有了自己相对稳固的小圈子,对新同学的好奇也只在开头一小段时间,大家打心底里,其实都没怎么多关注这个有点像小姑娘的男孩。
但很快,大家就不得不注意到林遇之了。他跟一开始大家的印象不太相同,他并不是那种沉默腼腆的男生,相反,他太努力地想要融入大家了,努力得近乎讨好,就像生怕被赶走的小野猫似的。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渐渐有些别扭,到最后,丑恶的本性露出了獠牙,他们开始一边心安理得地享用林遇之的讨好,一边在暗地里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地嫌弃。
很快,林遇之成了班上所有人的小弟。整个班级被分成了两拨人,林遇之,和使唤林遇之的人。不管是值日时的脏活累活,活动后收拾现场,运动会时跑腿搬东西,甚至是发新书时还剩一本皱巴巴的次品……只要班里同学叫一声林兔子,甚至都不用叫,只是眼神若有似无地一瞥,林遇之就笑呵呵地照单全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哦,林兔子是班里人给林遇之起的外号,因为有一次他被打发去打扫一间很久没有用过的储藏室,大概是被灰尘眯了眼睛,第二天感染发炎,整整一个多周都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他却好似浑不在意,依旧长蹿下跳给大家跑腿干活。很快,林兔子成了班里叫得最响亮的绰号。
当然,方卿不在这两拨人任意一列,他更像是个旁观者,觉得这群人恬不知耻得可笑。同时,他又对小丑一样的林遇之感到疑惑,那男孩好像天生辨不清善恶,也学不会委屈,他妈孕育他的时候,只给了他笑眯眯这一个表情。但更多地是不屑,方卿知道自己不应该随便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不管活成什么鬼样子,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可他的确不能认同林遇之这种生活方式。
有时候被周围的人吵得心烦意乱了,方卿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一股哀其不争的怒意来。
有一回,班里上体育课,天气热得似乎风里都有蛋白质烤焦的味道。一帮男生打了球,坐在树荫下撩起衣摆扇风,其中一个咋咋呼呼让一旁的林遇之去给他们买水。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大串饮料名字,随手丢给林遇之一张皱巴巴的钱。林遇之拿了钱,笑着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想确认一遍大家都要什么,一个剃着寸头的男生不耐烦地吼:
“滚,啰嗦什么,记不住随便买得了!赶紧的,老子喉咙都冒烟了!”
林遇之被吼得一愣,但没说什么,脸上的微笑几乎没有变化,捏着钱小跑着朝小卖部赶去。
方卿正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发呆,他现在烦躁得不行,他们班体育老师比较奇葩,体育课的规矩只有一条,就是不能呆在教室。这大热的天,方卿觉得自己都被热迟钝了,所以怎么也理不清上午看的一道算法。
本来他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但很快,他的思绪再一次被吵闹声打断。
一个将短袖拧成背心儿穿的男生正大声冲林遇之嚷嚷:
“谁让你买橙子汽水了啊!老子要可乐!谁跟你似的娘们兮兮,还喝这玩意儿!给老子重买去!”
林遇之小声争辩:
“可乐卖光了,我想着,只有这个是汽水了,不是说可以随便拿……”
还没等他说完,先前那个寸头打断道:
“那是说你脑子笨到记不住才随便买啊,你记得住干嘛随便买!”
剩下几个一边喝着从林遇之手里接过的冰镇饮料,一边也跟着起哄,林遇之提着只剩一瓶饮料的塑料袋,有些不知所措地垂着头。
方卿让他们吵得脑仁疼,心里的憋闷感愈发严重,郑唐甩着刘海上的水来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正起身朝那几人走去。
“哎!”
方卿朝那个露出两根干巴巴的胳膊的男生道:
“你不爱喝橘子汽水?那干脆卖给我吧,我正好渴了。”
几个人被突然冒出来的方卿弄得有点愣神,但他们挺愿意给方卿这种大佬面子的,况且,郑唐跟在方卿后面,郑唐是学校篮球队队长。
寸头首先反应过来,悄悄扯了把旁边那人皱巴巴的衣服,笑着道:
“方哥想要直接拿去喝,李文翔跟我喝一瓶就行。”
李文翔反应过来,笑得有些谄媚:
“是是是,林兔子,快给方哥饮料。”
林遇之将汽水从袋子里拿出来,递给方卿,方卿没接,而是先从兜里翻出十块零钱递给李文翔。李文翔笑得有些尴尬:
“方哥,你看几块钱就别见外了吧,再说,我也没零钱找,你拿去喝就行。”
方卿勾了勾嘴角,硬把钱塞他兜里:
“别啊,不是见外,应该给的。不用找了,多出几块当跑腿费了,大热天的,我自己去一趟小卖部多麻烦啊。”
李文翔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郑唐替方卿接了饮料,一手搭在方卿背上,嬉皮笑脸地和稀泥:
“行了行了,你们几个就是客气,咱们方卿不喜欢欠人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去吧,器材室老师快走了,你们先还篮球去吧!”
几个人得了台阶,赶紧一溜烟顺着下了。
方卿嫌弃地扒拉开背上的爪子,一把揪住了郑唐正打算拧开盖子喝饮料的手,从他手里取走了汽水瓶,塞给空气一样默不作声站在太阳底下的林遇之。
林遇之错愕地抬头看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他的瞳色似乎比一般人浅淡一些。
方卿瞥了一眼林遇之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的衣领,皱了皱眉,几乎就要开口问出心里的疑问,但他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身走了。
背后一直没有任何声音,他不知道林遇之是不是一直站在烈日下看着他和郑唐离开,也不知道那双淡色的眸子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没兴趣。
第96章 番外2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再没有任何交集。方卿正忙着准备一场青少年编程大赛,整天忙得昏头昏脑,无暇顾及林遇之是否依然固执地扮演着讨好人的角色。等他总算将奖杯拿到了手,距离中考已经只剩下一个月了。
大家本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完这最后一个月,拍拍照片,偷偷在上课时从桌子底下传递同学录,临到最后再聚一场,撒几颗少年情怀的眼泪,然后该升学的升学,该打工的打工,各自拍拍屁股走人。
然而,一件事将所有的节奏都打乱了。
那天快要午休的时候,方卿从食堂回教室,想要快点补个瞌睡。刚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阵的议论声。最近大家都忙着复习,中午教室里总是一片死气沉沉,像今天这么吵还是头一回。
方卿不想理那群疯子,他困得要命,只想堵住耳朵蒙头睡一觉。
林遇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进了教室,一进门,整个人先是触电般剧烈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方卿无意识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林遇之的座位附近,书本文具散落一地,摊开的作业本上印满了脚印。
方卿心里一惊,他这是惹到了什么人?随即又不解,像他这样的软蛋,还能惹到人么?
有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林遇之,转过去跟旁边的同学低声说了句什么,眼神不怀好意地一瞥,随即两人捂嘴笑起来。
林遇之筛糠般地抖着,嘴唇抽动了好几下,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沉默着穿过一群不怀好意的目光,一个人低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座位被挤到了最后面,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是单人单桌。那么拼命想要融入的人,仿佛成了唯一被抛弃的一个。
午休铃声很快响起来,他们班的班主任很喜欢在午休时随机到教室检查,若是有人吵到其他同学,被逮到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回了自己的座位,教室里安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方卿一觉睡到了下午上课铃响,脑子清醒过后,心里的烦躁散去,这才想起中午的事来,下意识地朝林遇之的方向看过去。
整整一个下午,林遇之都呆滞地坐在座位上没有挪窝。
晚饭时,方卿从郑唐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起因是班里一个嘴碎的女生,跟她在另一所中学上学的好友聊起了班里的男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林遇之。那女生平时就喜欢跟着几个男生一起起哄欺负人,眼下更是添油加醋地跟小姐妹一通炫耀,连林兔子的绰号一起抖了个干净,还发了一张运动会时林遇之有些笨拙地搬运器材的照片。
照片刚一发过去,她那小姐妹就炸了毛似地连发一长串感叹号,接着,一段让女生目瞪口呆的消息传了过来:
这男的我在学校贴吧里见过,我的天!世界也太小了吧!我劝你啊,别跟他走太近,也别让他帮你带东西!我跟你说,他原来是我们学校的,比我大一届,被班里同学抓到同性恋才转学的!我说这名字听着耳熟,我去,一见这照片我就想起来了。你看他长这样,白嫩嫩的,可不就是那个吗?话说,你们这外号取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的,你看小说的应该知道吧,兔子……
女生愣了片刻,想起自己上午还喝了林遇之帮忙打的热水,立刻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随后,她像是要撇清什么似的,连发了一长串恶心的表情过去。
五分钟后,女生将聊天记录原原本本地发进了班群。
哦,没有老师,也没有林遇之的那个班群。
郑唐作势拿出手机要给方卿看记录,方卿摆摆手拒绝了。本来郑唐跟方卿一样,都觉得那群欺负林遇之的人挺没劲儿的,虽然懒得管闲事,心底里却一直觉得林遇之挺可怜。但这件事过后,他开始对林遇之变得有点抵触。
方卿看得出来郑唐的变化,他什么也没多说。
整个晚自习,林遇之的座位都空着。
放学后,方卿都快出校门了才想起钥匙塞抽屉里忘了拿,又转身往教学楼走。他们班教室在五楼,他爬上去的时候,整层只有他们班教室的灯还亮着,隐约有嬉笑和辱骂的声音传出来。
方卿站在门口,看见班里最混的几个男生正站成一圈围着林遇之。其中一个男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林遇之:
“啧啧,在厕所跟屎一块儿呆了一晚上,感觉怎么样?我看看啊,咦!身上果然一股屎味儿!”
旁边有人笑道:
“话说,林兔子你是不是被男的搞过啊?这么脏,要我说,屎比你干净多了,没啥好委屈的!”
又是一阵哄笑。
“哎,林兔子,是谁最先叫兔子的啊,未卜先知啊!兔子,啧啧啧,果真是兔子!”
“不过我听说现在都叫鸭了,要不咱们以后也改叫他林鸭子吧,哈哈哈……”
林遇之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从中午开始,他那总是挂在脸上的讨好笑容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麻木的死寂,像个失去了弹性的面团,任凭揉扁搓圆,也不会有丝毫回应。
方卿站在门口,胸口有点堵,可他有意无意地想起下午郑唐说起这事时皱眉的表情,迟迟没有动。
大概林遇之的反应让几个人觉得挺无趣,推搡的动作渐渐停了。一个满身肥肉的男生眼珠子一转,突然嘿了一声,眯起眼睛道:
“你们还记得吗?咱们班集体出游那次,那会儿林兔子在城郊庙里买的符,说是把喜欢的人名字装袋子里,就能保人平安那个。”
“记得记得,对啊,林兔子不是还一直随身带着吗?这会儿也带着吧,我当时还纳闷儿哪个女生这么倒霉,被写在里头呢!嘿,原来是男生啊,被他喜欢的男生一定也很恶心,哈哈哈哈!”
“哎林兔子,话说回来,你到底喜欢谁啊?别是我们几个人里头的吧,听说你们这样的就喜欢强壮的男人呢!”
一群人又是一阵哄笑,林遇之的脸开始涨红。
“别,”一个刻薄的声音响起:“我们可受不住您这喜欢,哎呦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别说,我还真挺好奇,兔子,讲出来哥几个听听呗,咱给你撮合撮合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林遇之小声开口:“不是。”
“不是?”站在林遇之侧面的男生一把捉住他垂在身侧的细瘦胳膊,“不是什么?不是我们里面的人?那是谁啊,拿出来看看呗!”
说着,几个人顺势去掏林遇之的裤兜。
他们没想到的是,林遇之一改低顺的态度,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几个男生立刻起了兴致,手上动作没了轻重,七手八脚地把林遇之摁到地上。林遇之挣扎得像条搁浅的鱼,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哀鸣。
突然,一个男生猛地一拽,坠着流苏的平安符掉出来,旁边有人看到了,立马一把抓起来就要拆。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林遇之好似突然触动了某根神经,整个人一怔,随即爆发出一股诡异的力量,冲着掐在他肩上的手就是一口,然后猛地挣扎着站起来,扑到那个平安符正拆到一半的人身上。
大家都有点没回过神来,这么一扑,竟然真让他抢回了已经露出里头卡片的平安符。被咬的人骂了句脏话,伸手就要去抓人,林遇之攥着平安符拼命后退,一个不慎踩到什么东西,身体一滑,倒下时脑袋正好撞到桌角,只听得咚一声脆响,随即,桌上堆的一摞书稀里哗啦砸下去,全都砸在林遇之脸上。
鼻血顿时涌出来,飞快地糊了林遇之一脸,令他苍白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几个男生虽然混,却都只是半大小子,见林遇之满头是血的样子都愣在了原地。林遇之缩起身子,警惕地看着围在身侧的人,随后,他猛地扯出平安符里的卡片,飞快地塞进嘴里,混着血吞掉了。
“操!咱快走吧,校门要关了。”
几个人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逃跑似地离开了。
方卿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忘了呼吸了。他站在门口,几个男生出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走了。他也很想转头就走,可钥匙还在里头,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林遇之已经爬起来了,其实他撞得不是很严重,就只是鼻血流得急了,看着有点吓人。
方卿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位子上拿了钥匙,又默不作声地打算离开,走到门口,狠狠捏了捏拳头,又转身倒回去,拿出一卷卫生纸递给林遇之。
林遇之接过,轻声道了谢,喉咙里卡着东西似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方卿看着他扯了一截纸巾捂住鼻子,眉头皱了皱,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
“什么人那么好,值得你这么拼命。”
林遇之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方卿,一双浅色的眸子似乎闪着细碎的光。然后,他轻轻朝方卿笑了笑。这一次,方卿没从那笑容里看出一丝讨好,却像是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那之后,班里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兔子来兔子去的使唤林遇之,而是如同躲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躲着他。座位离他近的那几个也把自己的桌子搬得远远的,硬生生在不大的角落给留出了一小圈空地,林遇之就像是被囚禁在里面一样。
林遇之不笑了,也不努力融入了,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方卿依旧让自己保持旁观者的立场,他最近又开始有很多事情要忙。初二以来,他就忙着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文化课尤其是两语和政史学得并不是很好,想要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只能争取保送。眼下,正是他准备各种材料的关键时期。
可自从那晚之后,林遇之混着血吞下卡片的样子总是在方卿脑中挥之不去。他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偷瞥林遇之的座位,想看看从前那个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如今一整天一整天地望着窗外发呆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发现林遇之脸上总是有伤,有时是眼角,有时是鼻头,起初几天很严重,然后慢慢消退,等到快一周后,新的伤又重新出现,仿佛那些伤在林遇之脸上形成了规律的生长期。
中考前一个周的周五晚上,方卿留下来值日。熬了一个周才盼来周末,一群人一下晚自习就三五成群一溜烟跑了。等方卿去了趟厕所回教室打算开始扫地,才发现跟他一起轮到值日的人是林遇之。本来还应该有两个人,但班里早就形成了私底下的默契,只要值日当天有林遇之,就默认其他人休息。方卿很长一段时间忙着在外比赛,呆在学校的时间不规律,生活委员就没给他排班。只有最后这两个周,方卿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见方卿甩着手上的水珠进门,林遇之拿着扫帚的手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瞥向一旁,低声道:
“你先走吧,我来就行。”
林遇之眼角伏着一道浅淡的疤,这一个周,在方卿时不时无意落上去的视线里,那条疤由鲜红一点点变浅,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按照规律,下周一再见时,又会有新的疤痕出现。
方卿没有说话,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就转身去角落拿拖把。林遇之嘴唇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方卿已经提着拖把走出了教室。
两人再无任何交谈,默默做着手里的事。
方卿用湿布擦着窗户,林遇之跟在不远处拿干毛巾拭去水渍。
“你,”方卿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甩了甩手,靠墙站着,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脸色的伤怎么回事?”
林遇之拿着毛巾的手僵了僵,随即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像是没听到一般。
方卿开口就后悔了,毕竟两人也不熟,林遇之怎么可能会告诉他。方卿尴尬地揉了揉头发,背用力一顶,将身体站直,打算去清洗一下手里的抹布就收拾东西回家。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遇之突然开了口:
“每周五晚上,他们会堵在路口,等着揍我。”
林遇之始终没有转身,只是将脸朝着窗玻璃,像是在对着虚无的空气说话。
“待会儿一起走吧。”
方卿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林遇之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要转过头来,可没等他说话,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嘿,卿!弄完了吗?待会儿有事吗,跟我一块儿吃宵夜去呗!”
郑唐双手抱着篮球灵活地转动着,笑嘻嘻地走进来。他趁着回家前短暂的半小时在篮球场练了会儿投篮,想着顺便等做值日的方卿一块儿走,没想到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找上来了。
郑唐问完才发现站在窗边的林遇之,脸色僵了一下,嘴角不咸不淡地扯了个带着嘲讽的轻笑,才转过头看向方卿,仿佛眼里再没林遇之这么个人。
见方卿没有回答,郑唐顿了顿:
“怎么?你待会儿有事吗?时间久吗?我跟你一块儿,然后咱们去吃烧烤呗!我馋赵大姐家烤蹄筋馋了一个周了!”
方卿忍不住回头看了林遇之一眼,林遇之已经重新转过身,慢慢擦着一块早已没有任何水渍的玻璃。
郑唐随着方卿的眼神又瞥了林遇之一眼,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眼里的厌恶明显起来,再回头看方卿时,眉头皱了皱,似乎对方卿和林遇之一起做值日感到深切的同情。
方卿胸口突然堵得厉害,犹豫了一下,他抓着抹布往外走,低声道:
“没事,我先去洗抹布再回来收拾东西。”
等方卿再次回到教室,里面只有郑唐一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球。他想问问林遇之是不是走了,瞥见郑唐的表情,没问出口。
那天,方卿对着一桌香酥流油的烤串,没能提起任何食欲。
周末很快过去,周一早上,方卿到得很早,他总忍不住去想林遇之脸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伤。然而,整整一天,林遇之的座位都空着。
大家好似班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对那空荡荡的座位毫无反应。
周二,周三,那座位除了多了不少废纸团,依然空着。
方卿的保送通知拿到了,他其实从周三上午开始就可以不呆在学校了,但他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成天对着课桌发呆,也没有收拾东西回家迎接暑假。
郑唐捂着胸口说他不知道珍惜美好假日时光,又指着鼻子骂他就是想刺激自己。骂了好一会儿,才收敛了笑容,正经问方卿到底在等什么。方卿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
中考的正式时间是下周二,这周末初三不放假,周五下午开始布置考场,学生被安排到实验室和各种会议室自习。
方卿不得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正当大家望着渐渐空出来的教室感慨时,一个消息在班群里炸开,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林遇之死了,自杀。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传闻。
有说林遇之被拍了□□的,有说他被打残了一条胳膊的,还有的,用一串匪夷所思的乱码代替要说的话,然后在后面附上一个“你们懂的”的表情。
方卿顾不上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推测,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个点上,所有的传言,不管哪一个才是真的,又或者甚至全都是真的,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时间——周五晚上,那个他和郑唐坐在一阵烤肉香气里的晚上。
班主任很快拿着手机出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霾。他强行阻止了流言的进一步传播,严厉警告了几个讨论得正欢的同学,目光狠狠扫了在场所有人一圈,才严肃道:
“林同学确实遭遇不幸,我们对此深表遗憾。但我希望大家此刻不要被任何外界消息影响,专心应对接下来的考试,其他一切都不要理会。如果再有人传播此事,一旦被我发现,后果如何你们尽可以一试。”
大家都噤了声,一方面,班主任的威力的确是大家三年来有目共睹的,再者,老师说得对,不管这八卦有多惊天,此刻也比不上多看一道题,多背一个知识点重要。
方卿在班主任讲话之前就提着背包迅速离开了,刚下两层楼,他就忍不住奔向厕所,在一个隔间狂吐起来。
旁边有同学轻轻敲了敲隔间门,问他需不需要帮助,方卿几乎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他一个人对着满是污渍的墙吐得胆汁都出来了,胃里那股抽搐般的恶心才缓缓散去一些。
林遇之的葬礼在周三,方卿从班主任那里要到了地址。
林遇之一家住在一条逼仄的小巷最深处,此刻,低矮的大门挂着白布条,零星的几个中年人进进出出。
方卿不想走过去,他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萦绕着浓重死气的低矮平房,像是放了千百年的机器,锈死在原地。
此刻,他的同学们正坐在宽敞的教室里,每落下一个字,都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突然,一个男人转头看见了方卿,似乎朝里说了句什么,一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看了一眼,随即颤颤巍巍向方卿走来。
方卿下意识想逃走,可他一动也动不了。
中年妇女满脸未干的泪痕,一双布满褶子的眼睛肿得高高的,混着浓重血丝的眼球被遮住了大半。
她几乎是扑上来握住了方卿的手。
“同学啊,你是遇之的同学吧,你来看他吗?好孩子,你是来看他吧……”
女人说着,抑制不住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眼泪沿着通红的眼角汩汩下流。方卿不知所措地被她拉着,好一会儿才从那破碎的哭声里听懂她的话。
“好孩子啊,你是方同学吧,我们遇之跟我说过,他说班里只有一个叫方卿的同学对他好,他说这话啊,笑得那么开心……遇之啊,我的遇之啊,他从来没有那么笑过……我的孩子跟别人不一样,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可他们为什么要害他啊……好孩子,你是好人,阿姨谢谢你……”
女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语无伦次,好几次腿脚发软就要跪坐到地上。方卿僵在原地,任凭揪在他胳膊上的手在他皮肤上掐出好几道红痕。
突然,女人像是想起什么,拉着方卿就往家门的方向走,她语速飞快,每说一个字都在颤抖,可方卿还是听懂了。她说:
“好孩子,你进去看看我们家遇之吧,他要是知道你来看他,黄泉路上也能走得开心些。”
方卿就这么僵着身子被拉进了灵堂,林遇之的照片静立在一片苍白之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拍的,里面的少年嘴角噙着一抹淡得有些温柔的笑意。
方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女人的哭声里上了香,又是怎么离开那里回到家。他一整天没吃饭,蒙着被子睡觉,半夜才被父亲叫起来吃退烧药。
这么一烧,就烧了整整三天。等他清醒过来,中考已经结束了,连同学聚会都已经散了。
一切好像都成了一场梦,即便在回忆里也隔了帘子,看不真切。
林遇之,从大家的记忆里消失了。
方卿整个暑假都闷在家看书,郑唐约了他好多次,都被他用天气太热搪塞过去了。最后,是方卿父母看不下去自己儿子成天宅在家,非要在大热天的拉着他出去兜风。
兜着兜着,就来到了当初班级活动去的那座城郊寺庙。两个中年夫妇乐呵呵要去求符,方卿懒散地端着汽水儿在树荫下等。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扫了几眼,这里算不上多有名,平常除了学校组织活动,就只偶尔有一两个稀稀拉拉的旅游团来转悠一圈,加上现在天气又热,更是没几个人了。
方卿的目光落在寺庙台阶脚边摆着的小摊上,他记得,当初班里那群小姑娘就是在那儿买的平安符。
方卿将空掉的汽水瓶丢进垃圾箱,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小摊背靠着一排枝叶繁茂的树,树上挂满了坠着红色流苏的木牌,风一吹,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守着摊位的是个老婆婆,上次来的时候,方卿并没有凑过来看,所以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那个。
来这儿的人,更多地还是愿意去买庙里一百一对据说开了光的符,只有当初他们那群小孩,才凑在门口花十来块写卡片。
“小伙子,许愿还是还愿?”
见方卿走过去,老婆婆咧着缺了一颗牙的嘴露出笑容。方卿疑惑道:
“还能还愿?”
“小伙子第一次来吧,你听婆婆跟你讲噻,你在这儿填一张卡片,把最在乎的人的名字写在里面,装进平安符里带在身边,可以保得那人免受一次灾祸。婆婆给你刻一块牌子挂树上,要是哪天应验了,你就带着平安符来换牌子,去庙里拜拜,捐点香火钱,算是还愿。怎么样,小伙子,试试呗?”
方卿本就不信神佛,何况眼前这个还这么□□裸地展现出商业气息,当即觉得满头黑线。他轻笑一声,不知自己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忽然,他目光一滞,望着靠南的方向,模糊地想起了什么。
他记得,当时,班里几个女生似乎就是在那棵树下叽叽喳喳地吵闹,争着抢着要把自己的牌子挂到最高处,最后还有几个女生过来找郑唐帮忙。
没记错的话,林遇之就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手里似乎也拿着块木牌。
方卿的心突然不轻不重地颤抖了一下。
“婆婆,所有的牌子都会一直留着吗?”
“留着呢,都好好留着。这片小树林每一棵树都编了号,婆婆这里都记好了的,绝对不会给你弄丢了。你以后只要报时间和名字,婆婆准能给你找到!尽管放心好了,咱们这里人也不多,位置多得是呢!小伙子,填一个呗?”
方卿收回目光,从婆婆那里要了两个符,分别填了父母的名字。婆婆一声吆喝,不远处卖矿泉水的小伙子走过来,从摊位底下抽出两个木牌,飞快地雕刻着方卿写在纸上的名字和日期。
“婆婆,我想拜托您件事。”
方卿付了钱,低声对老人道:
“我有个……朋友,他,出了意外走了,没法来还愿,我可以替他拿走牌子吗?”
老婆婆迟疑了片刻,见方卿流利地说出了名字和日期,算是答应了。
再说,取走牌子得交五十多块钱。
等刻牌子的小伙麻利地刻完字,说了句稍等,便朝堆满了矿泉水的小摊走过去。方卿随手拿起牌子看了一眼,字刻得有些潦草,但好歹能辨认。
不一会儿,小伙子扛过来一架木梯,按照老婆婆的登记册找到了那棵树,踩着木梯熟练地在树上翻找。
木牌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得比先前更激烈,方卿等在树下,看着满树摇曳的鲜红流苏,脑海里似乎只剩下叮叮咚咚的声音。
也不知小伙子究竟是按什么顺序在混乱的木牌里一通翻找,没一会儿就取下一块递给方卿。
方卿捏着那块经历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被腐蚀的木牌,只觉得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厚实,似乎稍不注意就会从指尖滑落。
方卿已经交过钱,小伙子完成任务就扛着木梯走了。
方卿迎着烈日站了好一会儿,刺目的光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又一阵风吹来,细碎的声音缠绕在耳侧,方卿这才抬起手,翻过木牌,去看那上面潦草的刻痕。
然后,他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阵风吹了很久,像是要把耳边细碎的声响一缕一缕地吹进方卿的身体里。
方卿没有去庙里捐香火钱,他带走了那块有了裂痕的木牌。
暑假很快过去,方卿迎来了水深火热的高中生活。班里好几个初中同班同学,在陌生的环境里见到熟人,大家总是会抑制不住地激动,连昔日对方卿带着崇拜的敬畏都被抛到脑后。有人还乐呵呵地问方卿怎么没去参加最后的聚会,方卿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很快,几个人发现他们的方大佬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依然不太喜欢和大家混在一块儿,却好像又没有以前那么高冷了,怎么说呢……就像是那股高冷里,似乎掺杂了一份温柔。
很快有人做出总结,方卿似乎格外照顾班里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同学,像个大哥哥一样。不少女生被这份温柔打动,尤其是初中起就格外欣赏方卿却又不敢接近的那个,也开始大着胆子上前。只是,她们很快又退回来了,接触几次后,方卿好像又并不像她们想的那样温柔了。
久而久之,班里的同学将方卿这份似有若无的温柔,归结为同情弱者的善良。
大学里,一开始见到黎凡,方卿只是习惯性地想多照顾一点这个总是闷声沉默的男孩。他没想到,后来会撞见黎凡抱着韩晟衣服睡着的样子。一瞬间,像是打开了一个许久未动的箱子,往事卷着尘埃,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不过很快,他发现黎凡和林遇之除了都喜欢男生,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所以,对黎凡的好,并不是对林遇之的补偿。
况且,黎凡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心疼。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渐渐的,已经没有人知道当初那个高冷骄傲的方卿了,大家都只看到成熟、温柔、遇事冷静的方卿,当然,方卿也遇到不少人说他善良。他总是笑笑,不推辞,也不道谢。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善良,是有人用自己年少的身体,混着血,一点一滴逼他刻进他骨子里的。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郑唐从国外回来,正好来A市,就联系方卿要请吃饭。自从郑唐留学过后,两人已经接近七八年没有见过了。
郑唐看着规矩了不少,但仍然浑身散发着熟悉的活力。
两人找了家火锅店,对着红彤彤的油锅,在氤氲的热汽里闲聊。不知怎么,郑唐突然提起了林遇之,脸上露出夹杂着愧疚的歉意来。
他抿了口白酒,盯着锅里翻滚的红油,道:
“当初我们真的……挺过分的,我,我那个时候思想狭隘,接受不了,总觉得那种事恶心。不过,我在国外这些年,看到了不少同性恋人,他们都很优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错得有多狠。其实,林遇之的死,我们每个人都逃不开责任,虽然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施加伤害,却也没有阻止……我们,什么都没做。”
郑唐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喉咙火辣辣的,他哑着嗓音接着道:
“我听说,当时李文翔那几个混蛋想看林遇之平安符里装的是谁的名字,林遇之那么瘦弱的一个人,竟然硬生生吞了卡片也没有屈服。他那么努力地在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比我们强多了啊……只是,不知道被他保护的那个人知不知道这份勇敢虔诚的爱……”
说着,郑唐的声音渐渐小了,两人相对沉默,只有锅里热汤不停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响着。
半晌,郑唐突然听得方卿说了句:
“是我。”
郑唐有点没反应过来:
“嗯?什么?”
“我说,”方卿直直看着郑唐的眼睛,“那张卡片上的名字,是我。”
郑唐伸到一半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眼睛睁大,嘴角抽搐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方卿于是将所有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那天,两个人点了一桌子菜没吃几口,却一杯接一杯地喝了很多酒。
临到最后,郑唐醉得眼睛都睁不开。他问方卿:
“你是不是也喜欢上他了,你这么多年一直单着,是不是因为这个?”
方卿皱着眉,努力集中精神,他想了很久,缓缓摇摇头。
他以前也想过,每一次想起林遇之那双浅色的眸子,他都会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他不知道动心是什么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过,不过,他清楚地知道,那种感觉并不是动心。
林遇之也好,黎凡也好,方卿只是想尽力保护他们。
可惜,林遇之终究是没能等到他的保护。
不知道那个周五的晚上,方卿说要一起走却又食言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的时候,被绝望地堵在路口的时候,终于决定要放弃的时候,林遇之,那个眼眸清澈的男孩,都在想些什么呢?
知道林东是林遇之的弟弟是个意外,那天,林东带着母亲回国的时候,方卿代替抽不出身来的黎路明去帮他们看房子。
见到杨阿姨的那一刻,方卿的心抽疼了一下。方卿长大了太多,杨阿姨一开始没能认出他来,但她牢牢记得方卿的名字,因此方卿一自我介绍,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涌出来。
后来,杨阿姨简直把方卿当成了另一个儿子来疼爱。
方卿受着这些好,有时像是在接受惩罚一样疼。
“好孩子,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方卿发愣之际,杨阿姨已经洗好碗,端着一盘水果从里屋走出来。见方卿直愣愣地盯着林遇之的照片,杨阿姨轻叹了口气,眼角湿润,却仍开口安慰方卿:
“这么多年了,咱们遇之,应该已经投了户好人家,过上了好日子了。咱们替他高兴,不难过了。”
方卿转身走到杨阿姨身边,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过去,轻轻笑了笑:
“好,阿姨,我们不难过了。遇之,他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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