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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人府

  作者:豹纹骆驼

  简介:宣庆帝老来得子,将太子宠成了纨绔,终日斗鸡走狗,骑马放鹰。

  纨绔太子宋景昕第一次见楚王宋羿的时候,正顶着一只嚣张的鹰,用弩箭射小太监头顶的苹果。

  院子里呜呜泱泱挤了好些人,宋景昕为了缓和气氛,指着一粉雕玉琢的陌生男孩,问传旨官:“这孩子长得真好,你儿子?”

  传旨官吓得就要跪下,那男孩却皱眉斥责太子无礼。

  宋景昕这才瞧见男孩身着蟒袍,便听他奶声奶气地严肃地说:“本王乃英宗皇帝亲封的楚王,现任宗人令一职,是太子的皇叔祖。”

  后来,宋羿总是找茬将太子抓紧宗人府闭门思过……

  再后来,已经不是太子的宋景昕躺在龙床*问宋羿:“你待人一向宽和,为何从前总是对我严厉?”

  宋羿答:“朕只是喜欢看你既不服气又不敢反驳的样子罢了。”

  宋景昕:“那如今又为何不找茬了?”

  宋羿:“你如今骑在朕头上,不怕朕了。”

  ……

  1.cp: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纨绔太子(宋景昕)X 端正守礼严肃脸宗人令(宋羿)

  2.年上,宋景昕攻

  3.文中宗人府的权责是私设,为了丰富剧情,宗人府管辖的权限很大。

  4.主角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第一章 初见

  宋景昕第一次见到宋羿,是在延庆宫。

  十一岁的男孩正是不听话的年纪,且还趴在地上给天子行礼,脑袋却不安分地抬起来追寻那朗读奏章的童音。

  宋羿这年才五岁,长得圆圆白白的像个刚出锅的馒头,却已识得千字、能诗会文。他身量尚不及桌案,便由总管德润背着,干儿子德林则躬身立在一旁给小皇子翻折子。这父子二人都是御前说得上话的大太监,平日里连父王都需要讨好,如今侍奉这刚断奶的小皇子却分毫不敢怠慢。

  即便是王府公子前来问安,天子没叫停,宋羿便继续读着奏章。童音稚拙,却字句清晰,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许是发觉了窥探的目光,小皇子的注意才自国事中分离,去看那胆敢在天子面前乱瞟的狂徒。见对方竟是个半大孩子,宋羿阅读的语句停顿了片刻,葡萄似的黑眼珠中显出几分好奇。

  宋景昕见这小皇子生得可爱,忍不住拉下眼皮,做了个恶劣的鬼脸。对方自然不会被他吓到,反而拍了拍德润的肩膀,示意老太监将自己放下。宋景昕还待继续逗孩子,被忍无可忍的妹妹扯紧了衣摆,才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是谁来了?”老皇帝闭目倚在塌上,听着宣读的声音断了,才缓缓睁开眼。宁德帝在位四十余载,如今已逾古稀之龄,是洛开国以来最长寿的皇帝。

  “曾孙宋景昕、宋景时问皇曾祖父安。”两个孩子平日里少见帝王,倒不似其他宗亲一般对其惊惧。

  宁德帝须发皆白,不看那一身明黄寝衣,歪在塌上便如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头儿。这老人挥了挥手,德林便上前将他搀了起来。宋羿这时也下了地,叫德润抱到脚踏上举起两只小短手,天子便顺势将胳膊搭在爱子手中。德林又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给天子穿鞋。

  “老二家的,景昕、景时,起身吧,过来让朕瞧瞧。”这皇帝到了年岁,精力时有不济,开口却仍旧中气十足。双目睁开后,便显出天子威严来,使人不敢直视。

  “瞧着倒是都比过年的时候高了不少。明明是双胞胎,景时总比景昕高出半头来,可是背着你哥哥偷吃了什么?”

  宋景时本是个女娃儿,自幼被其母假充作皇子教养。女孩早熟,听见曾祖父这话不免心慌,担心这欺君的事被人察觉。好在宋景昕反映得快,抢在妹妹之前开口回道:“什么都瞒不过皇曾祖父,这小子平日里与曾孙一同读书骑射,偏偏不知哪来的肚量,每顿饭都比我多吃两大碗。如今瞧他长得快,等日后年纪大了,定然是个大胖子!”

  宁德帝被逗得哈哈大笑,白胡子随着小声一抖一抖的。清江王家这两个孩子长得都好,宁德帝素来最喜童子朝气,再看身侧聪颖懂事的幼子,更是龙心大悦。

  “这是你们的皇叔祖楚王,从前应是未见过,日后多亲近一些。”

  景昕、景时二人得了天子引荐,当即与宋羿见礼。宋羿挺直脊背受了全礼,又吩咐德林取来玉佩赐下。上好的羊脂玉雕出麒麟花纹,背面还刻了字,一书“昕昕”,一书“宜时”,其中暗含二位公子的名讳,竟然是早就备下的。

  不待宫人来收,宋景昕直接将玉佩在腰间系了。两步迈到宋羿面前,先将男孩的小手扯过来捏了捏,见对方并不反感,又要去捏脸,却被一掌拍开。

  “放肆!”楚王板着脸教训道。

  “哈哈哈……”宁德帝乐不可支,“难得羿儿喜欢你,从前朕给他找过许多玩伴,他都不许人家近身,果然还需得血脉亲人。景昕日后常来延庆宫,带着你弟弟一起。”

  宋景昕大喜,当即顺着话头讨巧:“曾孙遵旨,景昕早盼着来延庆宫给皇曾祖父和皇叔祖请安了,只怕扰了皇曾祖父做事。今日还是借了袁翰林的关系,来找顾大人瞧文章,这才入得延庆宫的大门。”

  宁德帝的笑容淡了下来,绷直的嘴角扯紧了唇边的白须。“找顾礼看文章?他又不是不回家,一天就当值几个时辰,还非得跑到延庆宫来找他?”

  堂堂天子变脸之快,宋景昕吓得撒开了玩孩子的手,口水呛在嗓子眼儿里痒得不行,他要咳不敢咳,将脸憋得通红。宋景时忙拉着哥哥跪下请罪,一边轻轻拍他的背帮忙顺气。

  天子的怒气仍未消除,却也不至于对着孩子发火:“顾礼不愧是你们父王的好外公,这是在提点朕呢!”

  宁德帝压着火气,两个孩子仍旧大气都不敢喘,宋景昕只得以袖掩口轻轻地咳。

  “父皇息怒,”宋羿用他的小白手扯住皇帝的胳膊,轻轻摇了摇,“他们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了。”

  “羿儿瞧出什么来?”宁德帝示意下,德润德林将两个孩子搀扶起来,又唤宫人端来茶水给宋景昕压惊。

  “启禀父皇,顾尚书既是景昕与景时的亲长,想要指点晚辈文章大可在家中完成。如今大张旗鼓地跑来延庆宫,不过是委婉提醒父皇,宗学需开了。我宋家的宗学,无需叫外人提醒。父皇不若顺势将宗学之事吩咐下去,只是这顾礼胆敢暗讽天子,需得惩戒。”

  宁德帝目光幽深,瞧不出对这番话是什么态度。他轻轻拍了拍胳膊上的小手,打发德润送兄弟二人出去。临走前,天子对他们说:“回去告诉你们父王,宗学之事不必忧心。你们两个回去好好温书吧,没事不必来延庆宫走动了。”

  离开行宫,两个孩子都垂头丧气。清江王宋定听闻之后亦是惶惶,两个孩子出阁之事有了着落,却因此失了帝心。

  “皇曾祖父起初见着咱们两个挺高兴的,还叫咱们多进宫去寻楚王玩耍……”宋家孩子少,宋景昕难得瞧见个比自己小又不讨人嫌的娃娃,还没揉捏够便见不到了。

  顾礼却不慌张,他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比起宁德帝来也年轻不到几岁。“陛下年岁大了,咱们都知道他属意楚王,但许多事他已经力不从心。与其在陛下面前争宠讨巧,倒不如让孩子们在朝臣面前露露脸。咱们洛国宗室一向子嗣单薄,男丁就是最大的竞力……”

  延庆宫内,天子换上一身便服,披着蓑衣,领着儿子在湖边钓鱼。好奇的鱼儿瞧见饵食,正待上钩,皇帝却晃了晃手中鱼竿,将鱼惊走。

  朝中人都觉得他这个皇帝活不久了,开始重新站队。面前幼子才五岁,即便聪颖,当父亲的也不敢对其轻言生死。“从前的朝代,有过几个长寿的皇帝。无论年轻的时候是否英明,在位时间越久,便越爱用佞臣……”

  “英明的君主怎会用佞臣,儿子不懂。”

  “你最好一直不懂,”宁德帝再次惊走了一条鱼,笑着摸了摸小儿子的脑袋,“走吧,不钓了,随父皇去瞧瞧你大哥的病,左右他也不敢吃为父送去的鱼……”

  天子不食言,入秋之前,宗学之事便有了着落。洛国宗族素来人丁不旺,宗学也便不如前朝那般长期开设。需得有适龄的孩童,由宗人府拟定好学生名单,再由翰林院推荐教员。

  皇族宋氏如今四代同堂,皇帝子嗣不丰,如今活着的只有长子宋栩和七子宋羿。宋栩生有三儿一女,清江王宋定是三代中的长子,其膝下双生的景时、景昕却非四代中最长。宋栩次子平江王家尚有一子,年已十六,却因身子不好甚少出门见人。太子宋栩身子弱,又摊上个过分硬朗的父亲,熬过了六十仍不肯撒手。皇七子宋羿出生后备受宠爱,落地封王,又被寄养在中宫名下。朝臣们自然瞧出皇帝的心思,奈何朝中派系已立,一旦废长立幼,已成的势力必将重新洗牌,便各自使出手段。

  宗族之中,适龄的孩子不过十余人,其中清江王家两名公子、平江王家一名公子三名县主、东青王家两名县主,太子一系竟占据半数。余者除却楚王宋羿,又都是女孩,只从人数上便可知优劣。宗学一事,旨在提醒天子,太子虽病弱,但子嗣丰厚,江山不至于后继无人。至于楚王,能不能活到成年还未可知。

  宗学一事,向来由宗人府负责操办。老宗人令是宁德帝的堂弟,前年便已经病得下不来床。按理说,这事但凡有人提了,皇帝下个旨,左右宗正便能将事情办妥。但宁德帝一直装糊涂,太子家的几位皇孙又都躲着不当出头鸟。

  此时重提宗学之事,宁德帝自然不说是自己有意拖延。却是许久不曾露面的吴王主动上了折子,道自己年老体弱,无暇顾及宗族之事,请辞宗人令一职。天子自然准了,又赏下许多珍贵药材,对吴王宽慰一番。至于新宗人令的人选,宗室却犯了难。吴王退下后,再无与宁德帝同辈的亲王。向下一辈,除却太子,勉强能作尊长的竟然只有楚王。

  《太祖训》有言:“宗人令,非亲王不得任,辈长而德高者为之,帝与东宫不兼任。”楚王的出身辈分无可挑剔,德行更堪为五岁孩童之中翘楚,连太祖都不曾说过担任宗人令需得成年,宗亲们一时竟指不出有什么问题。至于朝臣,宗人令不参政,天子不能封爱子为太子,便退让一步为其争求了族长之位,此后虽任虚职,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如此收场君臣皆欢,倒也不坏。

  宗学开办,楚王宋羿借此机会,以五岁高龄受任宗人令一职,一时之间成为朝臣百姓饭后谈论的传奇。

  清江王家,宋景昕宋景时终于要入宗学读书。出门前,侧妃文氏千叮咛万嘱咐,叫宋景昕护好妹妹,万万不能暴露女儿身份。宋景昕喜滋滋地来到学堂,却没见着心心念念的白馒头,坐在他身侧的竟是平江王家那个阴恻恻的病秧子。

  各王府,皇孙们因宗人令的人选暗自欢喜。清江王小心谨慎了半辈子,此时也不禁暴露出即将翻身的得意之色。“皇祖父这是退了一步,放弃传位楚王,却也保障了他日后崇高的地位。如今连读书都没叫楚王一起,听说是私下里找了在野的博学之士教导,这是彻底断了楚王参政的路子。待本王日后……”

  “殿下慎言!”顾礼板着脸咳了一声,这老头面色阴沉,也不知又在盘算些什么。

  “咳……待得日后新帝登基,看在楚王低调的份上,也不会与他为难。况且宗人令若不失德,非请辞不得撤,楚王便始终是宋家的族长……”

  “呵,殿下未免太过乐观。太祖有言帝与东宫不兼任宗人令,却没说过卸任的宗人令不能当皇帝的。陛下这便是将人心稳住,接下来保不齐又有后手!”

  不管外界如何猜测,新任宗人令正埋在宗人府的案卷之中,被老来童心的父皇拉着与卷宗比个子。

  “我洛国皇室人丁稀薄,为何卷宗如此之多?”宋羿扶着落地的卷宗踮脚,见其上书“生男生女册”,惊讶于皇家那三两个人口竟能编撰出如此数目的册子来。

  “皇族之事,素来繁复。要编撰玉牒,不仅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也包括在内,其生母、养母位份家世亦录入其中。宗人府管理皇室,与寻常百姓家立规矩修家谱可不同。不要小瞧宗人令的之责,你如今身负权责甚重。”

  宁德帝摸了摸宋羿的发顶,见幼子软乎乎的,便弯下腰想将人抱起来。一旁德润见状忙上前两步,瞧着天子颤颤巍巍的手臂,不敢动作。“陛下,奴婢来吧。”

  “老了,老了。”宁德帝缓缓弯腰,将宋羿放回地面,只觉得两只胳膊都酸了。

  “父皇不老,是儿臣长高了。”

  宋羿翻开玉牒,见帝系一脉已传至九世,宁德帝之下七子三女,皇子末端书有“第七子楚亲王羿”几个字。这是宁德四十五年,宋羿两岁的时候编撰的。“这些卷宗儿臣都需看么?”

  “不必,”宁德帝打发宫人将卷宗收了,小太监们任劳任怨地收拾皇帝一时兴起造成的狼藉,“你要了解,却不需事事亲为。首先要学会的,便是确定哪些亲自看,哪些吩咐下面人去看,下面人或有欺你年龄小的,你可不能让他们糊弄你。”

  “是,儿臣将以宗族兴盛为己任。”

  “治大国与治小家,殊途同归,羿儿且先学着。”德润奉上新编的名册,宁德帝接到手中略翻了翻,旋即递给宋羿。“寻阳王今日递上来的宗学名册,羿儿看看。”

  宋羿双手接过名册,仔细翻开。室内本就明亮,老太监德润却担心他伤了眼睛,吩咐德林将烛台提近一些。四代子弟,算上旁支,竟只得三个男丁,其中两人宋羿不久前还见过。那对双生子相貌相似,却并不完全一样。宋景昕虽同他示好,却毛毛躁躁的,倒是宋景时看起来稳重一些。

  “明日寻阳王再来,你对他说各藩王封地的宗学也该办了。”宁德帝道:“让他吩咐下去,各地将宗族内适龄子女的人数报上来,有需读书的,不必等旨意回去,王府纪善、教授可先开始准备。”

  宋羿放下名册,理正衣襟对天子端正叩拜:“儿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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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文开,元旦快乐~

  【1】梳理一下帝系的人物关系

  第一代:宁德帝、老宗人令(吴王),这两个人是堂兄弟

  第二代:宋栩(太子)、宋羿(楚王),第二代七男三女,没出场的都夭折了

  第三代:清江王、平江王、东青王

  第四代:清江王家宋景时、宋景昕,平江王家宋景瑞和三个县主,东青王家两个县主

  主角是宋羿和宋景昕,其他人不用care,马上就变天啦~

第二章 变天

  年底,御驾重回禁宫。延庆宫花木繁盛、又引了活水入园,适宜避暑,却不及宫内温暖。此次回銮,皇帝将个人事物搬了个干净,竟是不打算再来。他又吩咐将行宫内逾制的建筑修整,改做亲王规制。此后,延庆宫的宫门也换了牌子,御笔亲提“楚王府”。

  宁德帝上了年纪,愈发怕冷,移驾后又被乾清宫的地龙熏得上火。倒是宋羿得了自在,寝宫内不需穿厚厚的袍子,就连德林公公从外面偷偷握进来的雪团,也停不了一会便化了,半点都不冰手。

  德林入宫前学过木工,最是手巧。宋羿学着雕了只鸟,成果差强人意。小太监王裕瞧着手痒,也捏了团雪刻画,雕出来的东西倒像只野猪。德林不敢嘲笑皇子,只将小太监拉过来好一通揉搓,被王裕塞了一脖子的雪。宋羿蹲在墙角,安静地瞧了会这二人玩闹,吩咐宫女拿好他那“大作”,去坤宁宫给母后请安。

  皇后病势沉重,早免了皇子后妃的请安,宋羿心里记挂,也不敢总去看她。他在父皇面前读书读得乖觉,却不敢在母后面前那般拼命。皇后自然是喜欢他聪慧的,却总怪天子揠苗助长,耽搁了小孩子长身体。

  宋羿到得巧,恰逢皇后歇好了午觉起身。他先将带着寒气的斗篷脱了,又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炉,直等地龙将衣裳也烤得暖了,才入得内殿给皇后问安。

  皇后面容苍白、唇无血色,头戴靛青色抹额,身上披了件半旧的夹棉褙子,需得由宫女搀扶着才能勉强起身。“羿儿高了,过来让母后看看。”

  宋羿凑近了些,叫皇后仔细摸过自己的眉眼,这才拉着母后的衣袖坐到了脚踏上:“儿臣雕了只鸟,拿来给母后瞧瞧。”

  宫女将鸟儿放在瓷盘上捧了过来,果然皇后见了神色轻松几分,“我的羿儿最聪明,手也巧。”她待用手去摸摸那雪鸟,却叫宋羿拦住:“母后莫动,冰手。”

  皇后“噗嗤”一声乐了:“你这小操心的模样儿,也不知和谁学的,活像个老嬷嬷。”

  “珍珠,”皇后又吩咐,“寻个盒子来,将这鸟儿存到院子里。我儿做的雪雕,可别给热化了。”

  “左右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化便化罢,”宋羿又让宫女捧上来一个盒子,掀开盒盖,六十四颗上好的南珠莹润发亮,“儿臣得了宗人令的差事,领了俸禄孝敬母后的,连父皇都没有。”

  宋羿一副稚子面容,脸蛋圆圆的像个白馒头,笑起来却露出一对儿深深的酒窝。不止皇后,满屋子的宫人们瞧见他这模样都乐得开怀,将室内积久的病气冲淡了不少。

  “羿儿六岁了,咱们家没成年的皇子不办生日,母后也便没叫人去贺,”皇后淡笑着说,又见女官承宫月捧来叠好的厚实棉衣,“便给你做了身衣裳。我如今身子不好,又怕沾了病气,是承娘给你做的。你回去试试,哪里不合适便叫人送回来改。”

  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宁德帝正招人议事。德润德林都避了出来,书房内并未留人服侍。宋羿问了一声,知道招的是顾礼,便待退出去,却听得父皇唤他:“是羿儿罢,进来。”

  德林掀开挡风的门帘,扶着宋羿迈过门槛,与正要告退的顾礼打了个照面。宋羿还是第一次见顾礼,与父皇一样,这顾尚书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蓄着个山羊胡,身材十分清瘦。

  “见过楚王殿下。”顾礼深深行了个礼,却不低头,直盯着宋羿看。

  宋羿仿若不觉,两手虚扶了一把:“顾尚书不必多礼。”

  “顾爱卿且回罢,”宁德帝摆摆手,又问宋羿:“你母后身子如何了?”

  “母后身子虚弱,需得宫女搀扶才得起身。”宋羿忧心道。

  这二人话起家常,顾礼便不再多言,告退离去。

  “父皇特地叫儿臣进来给顾尚书瞧,但他似乎对儿臣并不满意。”宋羿暖好了手,跪坐在龙床前的脚踏上,便要像往常那般为皇帝阅读奏章。

  “你是君,他是臣,再不满意他也得憋着!”宁德帝无赖地说,后脑却似叫人抛了起来,随即一阵眩晕倒在了床榻上。

  “父皇,父皇!”宋羿丢开奏章,去扯宁德帝的衣袖,服侍的宫人们闻言也忙过来查看。

  “快去传太医!”德润急冲冲地吩咐,又不忘了宽慰宋羿:“殿下别急,先叫德林陪您回寝殿,太医要给陛下问诊。”

  宁德帝年纪大了,这眩晕之症一早便有,亦不是大病。太医商议之后,嘱咐皇帝少劳心、多静养,便拍拍屁股告退了。

  宋羿等了半夜,大太监德润奉诏来传,将他接回了天子寝殿。“父皇身体如何了?”

  “陛下刚喝了药,”德润低声道,“精神仍旧不足,殿下莫说太多话。”

  宋羿点头应了,入得殿内,见龙帐中伸出一只手,在床上拍了拍。宋羿会意,脱了寝鞋,两下爬到床上。

  “父皇病了,羿儿陪父皇睡一晚罢。”

  宋羿侧卧下来,在天子的额头上亲了亲,随后躺在枕头上:“明日便好了。”

  宁德帝帮儿子掖了掖被角,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到了早朝时间,龙帐内仍不见动静。德润料想天子身体不适,正待问一声是否推迟,却见楚王已先起了身。小皇子掀开帘子,叫太监扶好,自己又不忘了替父皇掖被子。

  龙床上,宁德帝双手交叠平躺着,双目紧闭,睡得安详。

  宁德四十八年,洛朝第九任天子于睡梦中离世。时值太子病重,天子身边只有幼子相伴。年幼的楚王宋羿第一次接触生死,竟不懂满屋的太监宫女在哀哭什么,只呆呆地扯着父皇的袖子。

  乾清宫外跪满了宗亲朝臣,殿内皇后携太子与楚王视殓。皇后拒绝了宫女的搀扶,强撑着身子行至殿内。太子跪在地上,望着皇帝的仪容出神。宋羿将将明白发生了什么,扯着皇后的袖子哭得发抖。

  “七弟别哭了,现在还不是你哭的时候。”太子的声音沙哑微弱,竟也是强弩之末的状态。这一屋子俱是老弱病残,屋外宗亲朝臣跪了满地,虎视眈眈。

  “听你皇兄的话,”皇后拍了拍宋羿的肩膀,将他向前推,“把眼泪擦干,再看你父皇一眼罢。”

  宁德帝依旧睡得安详,他这一生无大功绩,却使得洛国平顺度过四十八年,算得上是一位不错的守成之主。他御下贤明,对子女亲切,两个儿子也待他敬重孝顺。不仅仅是宋羿,长子宋栩的悲痛之色也非作伪。

  “羿儿,你父皇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待天子入了棺椁,皇后问道。

  “父皇说他病了,希望羿儿陪伴在侧。”宋羿哽咽道。

  “再无别的话了么?”

  “没有了。”

  “那好,”皇后拉过宋羿,对宋栩道:“太子去主持丧礼罢,老太婆再陪陛下呆一会。羿儿跟着大哥,你兄长身体不好,你照看着些。”

  乾清宫外,首辅顾礼问德润:“陛下可留有遗照?”

  “内廷不曾见过遗照,”德润回道,“陛下大行前,曾召楚王殿下侍疾,不知可有口谕。”

  众臣又问楚王,楚王亦答:“不曾。”

  “内阁可曾收到旨意?”太子问顾礼。

  “陛下对内阁亦未留出旨意,”顾礼面无表情,“既如此,当由太子主持国丧,皇后娘娘可有指示?”

  “坤宁宫无异议,”承宫月回道,“一切全凭太子殿下操持。”

  太子操持丧依,天子灵前却离不开人。宋羿始终跪在灵前,不眠不歇,每日只进一块糕食。承宫月亲自熬了参汤送来,宋羿听说逾了规矩,便不肯动。好在太子膝下还有三位皇孙可以轮流守灵,向下第四代的几位公子也免不了被拉来充数。

  清江王家,宋景昕和宋景时还不曾分开行动过,如今却被错开了排班,宋景昕主动揽下了夜里的差事。与他同来的本还有平江王家的宋景瑞,半路上便装晕被抬了回去。空旷的大殿内,如今只跪了宋羿和宋景昕两个人。白日里,宋景昕跪在帝系最末,隔着臃肿的父王他也瞧不清前面有什么。如今再看身前的宋羿,只觉得这白净的小孩馒头脸也不圆了,一副随时都要夭折的模样。

  乾清宫内没烧地龙,宋羿本没有素白的袄袍,此时内里穿的衣裳是承宫月带人连夜缝的,仓促间将衣领做得极高、棉花又厚又硬,将脖颈卡得难受。他心里难过得很,兼之又冷又饿,望着火盆里摇晃的火苗,只觉得神魂都跟着火光去了。便在这神情恍惚的时候,衣摆被人拉了拉,身前忽的出现一个人影。

  宋景昕背对着棺椁,以防天子的灵魂瞧见他的小动作。他将衣襟拉开,露出棉衣内里缝制的数个口袋,从里面取出个油纸包,竟是个热乎的红枣糯米粽子。“来一个?”宋景昕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宋羿咬住下唇,别开头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紧皱着。

  “哎?”宋景昕见他拒绝,扯过男孩的手就要强塞给他,对方便将双手也背到身后。宋景昕无法,讪讪地收回来自己两口吃完,满足地砸了砸嘴巴。他自腰间拔出一个行军的水囊,温热的蜜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别提有多舒服。“不能吃东西,喝口热水总行了罢,你总不想当着皇曾祖父的面冻死……哎……”

  宋羿睁开眼,扯过水囊,“威严”地瞪了宋景昕一眼。宋景昕一乐,狗腿地爬过来帮忙拔下塞子。宋羿喝下几口水,果然暖和过来许多,扯出一个笑容道了声谢。

  “你快收起来罢,别叫人看见了。”

  宋景昕接过水囊,试图将棉衣重新塞回腰带里,奈何夹带的东西太多,怎样塞都兜不住那许多东西。宋羿无法,也跟着上手,两个孩子忙活了半天,堪堪将衣裳打成了死结,将堂堂的王府世子兜成了大肚子。

  忽有脚步声响起,宋景昕回过头,见是他太子爷爷,吓得忙滚回原位跪好。宋栩自然不会同他计较,还吩咐太监取了两个素色的成人斗篷来,给两个孩子披在身上。

  兄弟两人并排跪着,象征性地给皇帝烧些纸钱。

  “皇兄怎么过来了,此处有臣弟便好,皇兄回去休息罢。”宋羿与宋栩并不熟悉,但他知道这位皇兄的病情当真很重。

  “皇兄也想陪父皇待会。”宋栩道。

  宋羿觉得合理,便不再劝,也没什么话与这位皇兄说。

  室内静默了少许,却听宋栩忽然开口:“父皇对我们这些皇子期望一向很高,只可惜活下来的太少。这些年,一些人私心挑唆,使父皇以为我对他起了嫌隙。还好有你陪在父皇身边……”

  宋羿听着太子的话,只觉得其中另有深意,不由得想起宁德帝关于天子与佞臣的言论。太子的话却漫无边际起来,絮絮叨叨说了些宋羿出生前的事,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交握的两只手也垂落在身侧。

  宁德帝驾崩后第二天,太子宋栩薨于灵前。楚王宋羿过度悲痛,于父兄灵前昏厥不醒。

  因太子死前并未立定继承人,三个儿子发动党羽争夺大位,竟无人在意帝王的身后事。最后,首辅顾礼力排众议,拥护清江王宋定为帝,并于次年改元宣庆。

  宣庆帝继位后,追封其父为睿宗章皇帝,与其祖英宗明皇帝同享太庙供奉。奉英宗皇后冯氏为太皇太后、太子妃顾氏为皇太后,立原清江王妃顾氏为皇后、侧妃文氏为贵妃,又封同父弟原平江王为秦王、原东青王为魏王。同年,立长子宋景昕为太子,封次子宋景时为晋王。

  睿宗的陵寝尚未完工,英宗皇帝入葬后,将睿宗停灵于北海寿皇殿。太皇太后移居北海养病,楚王随驾北海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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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改朝换代之后人物关系,这次会持续得比较久一些

  第一代:太皇太后冯氏

  第二代:皇太后顾氏(顾礼的女儿)、楚王(宋羿)

  第三代:宣庆帝(原清江王)、秦王(原平江王)、魏王(原东青王),比较重要的后妃还有皇后顾氏(顾礼的孙女)、贵妃文氏(景昕和景时的母妃)

  第四代:太子(宋景昕)、晋王(宋景时),其他配角若干

  扯进度条(手动)~

第三章 传旨

  宣庆四年,太子与晋王同时大婚。

  宋景昕入主东宫两年,已年满十六,按例于民间招选适龄秀女充为太子妃嫔。此时人选已定,天子令宗人府与礼部共同操办皇子婚事。这日天子下了赐婚诏书,着礼部派人传旨。

  传旨官来的时候,宋景昕正顶着一只嚣张的鹰,在东宫的院子里试他新打的弩。太监黄喜跪在地上,两手扶着头顶巨大的托盘,上头并排摆着九只苹果。这院子甚小,宋景昕自幼习武,如此距离对他来说毫无难度。只是今日新得了这弩,宋景昕心下喜欢得不行,等不及去校场便要在此地试弩。

  那黄喜是宋景昕的贴身太监,忧心太子的行为不妥,只略略规劝了几句,便被打发跪在地上当活靶子。饶是见过太子精湛箭术,黄喜依旧吓得不轻,好半天才跪稳当。宋景昕见他如此模样,只道这太监轻视自己,反而更激起了胜负之心。起初八弩连发,个个命中。宋景昕射到第九个苹果的时候,忽听得外头通传礼部来人,太子倒是无甚反应,那小太监却吓得坐在了地上。宋景昕的最后一箭射了个偏,插进树干里。

  “没种的东西!本宫箭无虚发,你躲个什么!”宋景昕气不过,没理会传旨官员,倒是先给了黄喜一脚。

  这一行来了不少人,呜呜泱泱挤了一院子。众人进得东宫来,便瞧见太子肩头站着个鹰,又拎着弩,身侧跪着个发抖的小太监,地上还散落着几只被箭射中的苹果。

  宋景昕也觉着尴尬,他咳了一声,以眼神示意黄喜。那笨太监呆呆地回看,完全没懂。“收拾一下。”宋景昕小声道。

  黄喜这才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撅着屁股捡苹果。

  宋景昕无言,又是一脚踢了他一个踉跄:“弩收起来!”

  小太监捧住宋景昕单手递过来的弩,被重得坠了一下,才红着脸向室内跑去。

  这厢传旨官已等了半晌,宋景昕让那鹰落在手臂上,抚着毛发思量着先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一打眼瞧见众礼官簇拥之下一位十岁左右的男孩。那男孩长得粉雕玉琢,小嘴轻轻抿着,一副老成严肃的模样。宋景昕瞧着有趣,本待对礼官道句辛苦,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这孩子长得真好,你儿子?”

  那礼官吓得一个激灵,若非怀中捧着圣旨,当即便要下跪。男孩眉头微皱,抬首瞧向宋景昕道:“太子不得无礼。”

  宋景昕活了十几年,头一次被个小孩训斥,当下也觉新鲜。这回他倒是瞧仔细了那孩子的服饰,虽然小了几个号,但那也是他见惯了的亲王蟒袍。洛旧例,皇子婚礼由宗室中长者主持操办,眼前这位该不会是?

  果然宋景昕听那小孩道:“本王乃英宗皇帝亲封的楚王,现任宗人令一职,是太子的皇叔祖。”

  礼官正要例行宣旨,太子又让那鹰落回肩头,一副形影不离的架势。楚王将礼官拦了,问宋景昕:“太子大婚那日也打算带着这个畜生?”

  小小年纪,阴阳怪气,说谁是畜生!宋景昕不耐说教,懒懒地一挥手,那鹰兀自乖觉地飞回了笼。“啸空可不是畜生,是本宫的长子。”宋景昕逗弄孩子一般挤了挤眼睛,“本宫这儿子脾气不大好,皇叔祖下次记得坏话莫当着他面说。”

  楚王没理会他的挑衅,示意礼官宣旨。

  宋景昕接过圣旨,想着与众人客套几句,却不见人发话。

  “太子。”楚王仍旧昂着头,端正地看着宋景昕。

  宋景昕一乐,直接半蹲下来,令楚王得以与自己平视。

  楚王不以为忤,绷着小脸儿严肃道:“恭贺太子大婚,愿太子与太子妃夫妻相宜、举案齐眉,早为宗室添丁。太子成婚后便是大人了,日后言行举止当端庄稳重,为天下之表率。”

  宋景昕“噗嗤”笑了,忍住了伸手揉他二爷爷头的冲动:“皇叔祖说得对,昕受教了。”

  楚王这祖宗说完话,其余人才仿佛被松了气一般,纷纷对太子道贺。宋景昕心情也是大好,吩咐黄喜招待众人进屋喝茶,各有打赏。楚王却因着祖宗的身份,被太子单独请入内堂招待。

  宋景昕引着楚王,率先走了几步,后发觉楚王步子太小,便放缓了脚步随他。楚王像个冰雪做的小人,一路上始终面无表情,他应当是头一次到东宫来,却瞧见什么都不觉得新鲜。

  宋景昕请楚王上座,对方也不推辞。太子乃是储君,真论起来,地位较之亲王更高一些。但楚王的身份尤其特殊,英宗皇帝赋予他诸多特权,便是当今陛下也需得对他礼让三分。宋景昕见楚王够不到椅子,想扶一把,那孩子熟练地抓着扶手滑了上去,面容仍旧是一如既往的肃穆。宋景昕陪坐下首,心中怀疑这孩子该不会面部有什么隐疾。

  两人分宾主坐了,不待宋景昕嘱咐,宫人们已经端来茶水点心。楚王礼节性地品一口茶,便不再动,坐姿端正、目不斜视,仿佛太子住的是个茅屋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宋景昕大喇喇地瞧他皇叔祖,在他印象中这男孩应当是刚过十岁的年纪,眉目之间难掩稚嫩,却寻不见半点儿童情态。

  楚王面容白皙,浓眉宽额,耳垂大而圆润,生得一副有福气的富贵相貌。小小的手也同脸皮一般白嫩,指节处却可见凸出的书茧。方饮过茶,楚王的手臂仍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小手随着胳膊的动作微耷拉着。奶白色的糕点端正地摆手畔,也不知这日是谁在厨房当值,竟给楚王上了一碟圆润呆萌的兔子糕。宋景昕瞧那小兔子的一对红对眼儿,再看楚王那一脸庄重的神情,好死不死竟又笑出声来。

  宋景昕忙捂住脸端正了表情,再放下手的时候,那一碟兔子竟跑到了他的眼前。

  “是要这个么?”楚王奶声奶气地正经着问。

  宋景昕顺手接过碟子,不明所以地去瞧楚王。对方见他不动,皱眉催促道:“你不是要么,吃啊!”

  宋景昕当即哭笑不得,讪讪地捏着兔头咬掉了半个屁股。却听楚王又道:“今日在本王面前也便罢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日后宴饮之时可不能叫臣子发现你有这般幼稚喜好。”

  这厢天子下了旨意,钦天监便选好日子,将婚期定在两个月之后。此后那晋王倒还好,太子因是储君,整个大婚流程更要复杂许多。先遣官告太庙,行纳彩问名礼,而后再告庙,行纳徵告期册封之礼。【1】虽不至于事事亲躬,但一路礼节下来,已是不胜其烦,临轩那日更是差点当着天子与朝臣的面睡过去。他自十四岁在宫人教导之下知了人事,便对那男女之事没有太大兴趣,偶尔偷偷出入风月场所也是因受了朋友的邀请。王妃的人选上,晋王尚且自主,他的这位太子妃却是天子钦定的。宋景昕倒不觉得可惜,他本就嫌麻烦,索性连侧妃也交由内官一并选了。他本对这大婚便不大上心,如今为了操办礼仪,马也不能骑、鹰也不能训,直将这小太子憋得坐立不安,心道等这大婚完了定要出城去好好玩上他几天。

  又一日,太子实在是憋得久了。他见晋王宋景时亦得了闲,便邀之出城跑马。这二人自小一处长大,俱是不爱读书爱上树的性子,平日里惯常聚在一处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此事他二人早便做惯,先扮作侍卫偷偷出宫,再仗着永定侯府世子的关系偷偷潜入军营中玩耍。宋景时平日也是个爱玩的,这日却一反常态拒绝了兄长的邀约。原来这晋王大婚后将离宫开府,天子已将王府赐下,正主却一直忙着不曾去看。太子听说弟弟要回府看房子,当下也有些兴趣,便换了身衣裳,爬上王府车架与其同往。

  洛都城建于前朝旧址之上,三朝五门,依山就势逐级抬高,至禁宫为最高处,立于宫墙之上可俯瞰整个京城。禁宫背依北海,是太上皇、太后等皇族尊长修养之所。东侧临太液池,为皇宫御苑。西侧则遍及皇室宗亲私苑,多为天子所赐。

  偌大京城,宫禁占据北侧半部。禁宫以南,又有御街千步廊,两侧为各部办公衙署。如此向西,为皇族宗亲居所,向东,遍及官员府邸。京城规划最初便等级森严,自北向南由贵而贱。如此百余年过去,靠近禁宫的地价愈发高涨,不少清贫官员无力负担,转至南部平民区域赁宅而居。

  晋王府面临赫赫有名的亲王巷,向北与苑囿相连,向东最近内朝,非是身份显贵的超品亲王不得而居。此处府邸已闲置许久,因而宋景昕从前也不曾来,当下便掀开帘子打量外头的景象。

  亲王巷未至,先见一别宫,占地数倍于亲王府邸,其内宫殿巍峨可见楼阁高耸而出。宋景昕知此处为延庆宫,是英宗皇帝为亲王时的潜邸,英宗皇帝殡天后,延庆宫已关闭数年。此时却见宫墙外灯笼高悬,几步一岗立着王府守卫,竟是有人在此居住。宋景昕大惊,指着宫室问晋王:“这不是延庆宫么,如今是归了谁?”

  “皇祖崩逝前便赐给楚王了,府内也早改回亲王规制,”宋景时惊诧道,“哥你不知道?”

  竟是那位小祖宗,宋景昕脑海内现出那副古板紧绷的面孔,当即放下帘子翻了个白眼。“竟是楚王的府邸,咱们今日打从他门前路过,需得登门打个招呼。”宋景昕道:“否则来日叫咱们这位二爷爷发觉了,少不得又是一通说教。”

  晋王这些日子同楚王打过不少照面,对这位长辈的奇怪性格亦有了解。听得太子这般说,他深以为然,正待吩咐随人先去楚王府,却又懊恼地一拍大腿。“什么东西都不曾准备,空手上门岂不失礼!”

  “无妨,”宋景昕道,“皇叔祖不喜铺张,咱们随便备些东西意思意思便成。”

  宋景时虽觉不妥,却也无他法,便待打发侍卫去买些精致糕点来。“我知道家糕点铺子距离此地不远,口味同宫里面不大一样。如今京内的官家小姐都好这口,想来小孩子也该会喜欢。”

  “不妥,”宋景昕道,“祖宗口淡得很,倒看不出他能喜欢什么糕点。”

  “那你说如何?”宋景时问。

  “好说!”宋景昕掀开车帘,瞧见道路两侧桃花绽放。他掀开衣摆跳下车,挑了长势最好的几只折了下来。“此身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宋景昕一甩鬓角,举着捧桃花,灿然一笑。

  宋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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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太子大婚流程参照李东阳版《大明会典》

第四章 楚王

  楚王宋羿,是洛英宗皇帝七十岁上得来的幼子。

  宋羿落地封王,三岁时生母棠妃犯了大错,被赐自尽。英宗老来得子,对这小儿十分心疼。他将宋羿寄在当时已然病重的中宫名下,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英宗三十岁得封太子,又一年后继位大统,此前以亲王身份居于王府,于潜邸内度过近二十载光阴。英宗继位后,只觉禁宫干热难以居住,便扩建了潜邸,更名为延庆宫,此后常居于此。

  宋羿自小跟随父皇居于延庆宫,英宗驾崩后被太皇太后接到北海宫苑住了几年,如今太皇太后殁了,他又搬回了幼时居所。他记事早,自幼记忆力也是极佳,虽阔别多年,这延庆宫的一砖一瓦他仍是再熟悉不过。现下长者已逝,偌大宫室成了宋羿的私宅,此间再无亲长关照,他便成了这王府唯一的主人。

  宋羿一个月前搬回楚王府,王府的属官是英宗生前亲自选的,几年不见主人,仍旧将府中治理的滴水不漏。他生来淡漠,对饮食穿衣无甚偏好,更不似寻常孩童一般喜爱玩闹。无事之时,宋羿会去读书。他尚且是个孩童,并无什么大事需得他做,因此他大多时候都在读书。楚王府内有一书阁,宋羿每读过一卷书便会将其收录入库,如今这书阁已藏书颇丰。

  宋景昕上门之时,宋羿正在文思堂看书。这文思堂原为文思殿,是延庆宫内专拨给他读书的地方,如今已改作楚王的书房。听人来报太子同晋王来了,宋羿当即放下书卷,换过亲王常服才出来待客。

  宋景昕同宋景时被请至花厅稍作,二人已有多年不曾来过延庆宫,当下忍不住四处打量。只见这府邸已然修葺一新,虽仍是花木扶疏、山石玲珑,却已全然改作亲王规制。楚王府建筑布局紧凑、山水廊亭精致小巧,比照巍峨的禁宫更加亲切宜人。因着王府内现下只有一位主人,园中往来的宫人亦是寥寥,看在旁人眼中便十分冷清。

  宋景昕观赏了半天,不见主人来见,无趣地关了窗子。他又吃了几口宫女送来的点心果子,竟也同主人一般索然无味。他见宋羿始终不来,便同晋王说起了闲话:“这延庆宫看似平平,内里草木置石都暗藏玄机,一步一景,精致得很。也无怪当年英宗太祖喜欢在此常住,如今偌大宫苑归了楚王,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嘛,”宋景时附和道,“当年父亲没封王的时候,咱们祖孙三代百余口人挤在东宫里,好不拥促。如今皇叔祖尚未成家便独享偌大宫殿,当真令人羡慕。”

  “你倒也不必羡慕他。”侍者早叫宋景昕打发了下去,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将腿搭在座椅扶手上,膝盖上平摆着三支桃花:“他小孩子家家的,身边连个同龄玩伴都无,宫人嬷嬷又无一个不怕他。夜里独自睡,打个雷怕是能吓得尿裤子。”

  “太子今日登门,是来关心本王会不会尿裤子么?”稚嫩的童音自身后响起,宋景昕猛然回头,就见花厅门前赫然立着小小的楚王宋羿。

  “这小孩走路都不带声音的。”宋景昕心中暗骂,随后又记起是自己将窗户都关了,这才连有人走过来都没发现。他忙放下支棱着的两条腿,重新端正了身姿,与晋王一同向宋羿见礼。

  宋羿似乎心情尚可,并没计较太子背后闲言,仍招呼他二人坐了。就见宋景昕捧着几枝桃花凑近楚王面前,狗腿道:“本宫今日与二弟出门,见那桃花开得甚好,心中记挂着皇叔祖,便特地折了几支与皇叔祖送来了。”

  宋羿仔细瞧了一眼那桃花,确是开得十分饱满,眼里映出一丝笑:“的确是本王辜负了春光,太子同晋王有心了。”宋羿没接那花,吩咐小太监王裕寻个花瓶插好摆放在书阁里。

  趁着宋羿说话的空档,宋景昕扭过头,朝着宋景时得意地眨眨眼:“看吧,我说管用!”

  宋景时见自家兄长随手摘了几枝花便讨好了皇叔祖,当即目瞪口呆,对宋景昕投以钦佩的目光。

  “太子同晋王今日怎的出宫来了?”宋羿问。

  “是本王不日将大婚建府,太子哥哥陪同本王出来查看王府工程进度。”宋景时回道,“倒是有幸能与皇叔祖成为邻里了。”

  宋羿没接他这句客套,转头又问宋景昕:“用饭了不曾?”

  宋景昕不想被当作蹭饭的,便答:“出宫之前用过了。”

  宋羿颔首,嘱咐道:“如此本王便不留你们了,此时天色尚早,你们去王府看过后便早些回宫,莫要在宫外逗留。”随后他又唤来王裕:“去厨房装两盒糕点给太子和晋王,预备着下午饿了吃。”

  王裕应了,很快装好两盒点心,将二位皇子打发出去。

  二人出了王府,又坐回马车里。宋景时随手拆开一盒点心,拈了块糖糕尝了尝,味道自然是不错的,同他们吃惯的宫中点心毫无不同。他啃了半块,觉着没趣,便丢回食盒里。“楚王这人也忒没趣了些,点心都同深宫妇人一般四平八稳的。而且他也太不客气了罢,就这样将咱们打发了,好歹意思意思留咱们吃顿饭。”

  “本宫先说吃过了,楚王才不会同咱们客套。”宋景昕见了晋王嫌弃的表情,好奇地挑了块点心尝了口,事后一样撇了撇嘴,又道,“况且你连楚王府的点心都嫌弃,他若真留你吃饭你还不哭死过去。”

  “说得也是,”聊到吃食,宋景时也饿了,他歪过身子靠上宋景昕的肩头,扯了扯兄长的袖子,“哎哥,我想吃柳条街的川味锅子了……”

  这厢宋羿送走了太子二人,依旧回到书阁读书。他见宋景昕折的那几株桃花已叫王裕插了瓶,正端正地摆在书桌一角,摇摇头道:“太子随便摘的,你便也随便插,这手艺也忒差了些,还不如长在枝头好看。”

  他吩咐左右取了剪子来,熟练地剪枝,再重新插瓶。“你这个蠢物,便是蠢笨如那宋景昕,跟在本王身边看这许多年也该看会了。”

  王裕年长宋景昕三岁,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此时他低头站在一旁,虚心听着主子教诲。就见宋羿那小手随意拨弄几下,便将几株桃花摆弄得意趣盎然,心下不由得十分敬佩。又见宋羿摆弄好花,不知怎的来了兴致,提着书离开桌案向外行去:“倒是不曾发觉天气暖了,且去园子里坐坐罢。”

  即便是逛园子,宋羿仍旧书不离手。

  他师从大儒梅端阳,此人并无功名在身,其父乃是梅林书院的山长梅太初。自太宗朝起,洛国翰林多出自梅林,梅太初赫然成了在野的士林之首。宋羿的这位师长是英宗亲自安排,他不曾问过父皇这样做有何深意,只以师礼敬奉梅端阳,那梅端阳亦将他当作普通弟子对待。

  宋羿三岁开始习字,听梅端阳讲些粗浅的启蒙故事,五岁读了四书,六岁学史,八岁后拓宽眼界,开始读些诗词杂记。与旁人读史书不同,英宗特地调了历朝封禁的档案,将堆成山的案卷交给这师徒二人研读。如今梅端阳告假回家,非得一年半载不得而归,宋羿便依着先生离开前列的单子,继续研读典籍案卷。

  这厢宋羿专注读书,伴着园中花香鸟鸣,只觉神清气爽。王裕乖觉地站在案边,为主子填茶磨墨。园子内一众宫人都静悄悄的,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一名仆役手执扫把行于园中,往返于水榭之前,反复清扫落叶。宋羿专心读书、只作不觉,倒是王裕被他的动静吸引,抖了抖拂尘示意那人退下,莫要扰了主子读书。那人却似没有眼色,见楚王始终背对于他,竟豁出去跪在地上,大喊了一声:“王爷!”

  宋羿翻书的手不停,王裕却被吓了一跳,当即唤了人来赶他:“没眼色的奴才,竟敢在此喧哗,惊扰到王爷读书你如何担待,还不快退下!”

  眼见那人被侍卫架起,却没堵住嘴,仍旧对着宋羿嚷嚷:“王爷救了小人的性命,请给小人个机会报答王爷……”

  宋羿却似是长进了书里,始终没有理会那人的叫嚷。后面天色渐渐暗了,宋羿回到房内吃晚饭。王裕侍候在一旁,见宋羿慢条斯理地咀嚼饭食,食不言语,也不敢再问什么。直到撤了膳,王裕又侍候饮了茶,这位主子才开了金口:“下午那人呢?”

  “回殿下,还在后头吊着。”王裕垂首作答,说罢偷瞄了一眼宋羿的脸色,又道,“那人伤还没好,再吊下去怕是要没气儿了。”

  “放下来罢,杖二十。此后若是还有气儿,”宋羿瞥了一眼王裕紧张的模样,竟然笑了,两颊露出浅浅的梨涡儿,“就叫他给你当儿子好了。”

  突然得了个儿子,王裕又惊又喜。只因宋羿御下甚严,又向来爱骂他傻,他便不敢在主子面前表现得太过高兴。夜里服侍宋羿睡下,王裕悄悄去了下院瞧他那便宜儿子的伤势。见那人伤得虽重,却好歹留下一口气,便对着月亮不住祈祷起来。

  虽说是王裕未来的儿子,这男人却比他大了好几岁,瞧起来二十上下的年纪。他本名崔珏,出身富裕人家,因得罪了当朝权贵被害死全家。他走投无路后自宫,祈求入宫躲避,不成想却被嫌弃年纪太大,连皇宫的门都没瞧见便被赶了出来。他自宫不得其法,本就重伤未愈,此时又因无法进宫添了心伤,没走多远便晕厥在地,好巧不巧倒在了楚王车架之前。宋羿没见过自宫之人,一时好奇将人弄醒盘问了几句,听了一耳朵的凄惨往事。此后宋羿并未说信或不信,却是将人带回府里。如今这人伤是养好了,便想在宋羿面前露脸,想来当日晕倒时亦存了旁的心思。

  小太监念念叨叨,倒是将伤患吵醒了。这男人面无血色,病弱化解了凌厉的眉峰,在英俊的面容上平添了些凄美。他眼神迷蒙,疑惑地瞧着王裕,唤了声:“公公?”

  “哎,莫要叫咱家公公了。”王裕给自己扯了个凳子坐下,伸手比量着男人的眉眼,随后拍了拍他的脸,“殿下开恩,许你日后跟着咱家干活,你便是咱家的儿子了。咱家尚是头一次收儿子,你便是咱家的长子。”

  崔珏一时意外,下意识想要起身靠近王裕,却因动作牵连了伤处,疼得皱紧了眉头。他不曾声张,王裕便不知他身上疼痛,只道是这人不愿做自己的义子。这便伤自尊了,王裕掰过男人的下巴,昂首挺直了胸膛,对他道:“你是瞧咱家年纪小不配做你的爹么,无知的蠢货!给咱家记好了,父子师徒是当内侍的规矩。想认咱家当爹的人多了去了,你别不识抬举!”

  崔珏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他见王裕年纪轻轻便是从六品的副承奉,知道跟着他自有大好前程。他见王裕生了气,当下也不顾疼痛,直接滚下板床趴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倒是将王裕下了一跳。

  “儿子给干爹磕头,请干爹赐名。”

  “我儿真懂规矩……不过你我父子,日后不必如此多礼。”王裕干笑了两声,又认真看了看月亮,“你大难不死,日后会是个有福之人,便叫王永福罢。”

  这夜王裕得了儿子,内心兴奋不已。他点了灯,帮王永福重新换了药,又同他叽叽咕咕嘱咐许多。王永福起初还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后面实在耐不住药性睡了过去。王裕也不生气,帮儿子盖好被子才悄悄溜了回去。

  第二日服侍宋羿梳洗,王裕忍不住直打哈欠,侍膳的时候差点摔进饭碗里。宋羿连声骂他蠢货,他亦是嘿嘿傻笑不提。

  此后又过了月余,终于到了太子与晋王大婚的日子。

第五章 大婚

  大婚当日,宋景昕在仪仗随行之下来到岳丈家,做了好一番虚礼才将太子妃迎入东宫。这日天气炎热,宋景昕穿着一身繁复的冕服,只觉得前襟后背都热得汗湿了。到得交拜之时,宋景昕距离那太子妃近了,瞧见对方袍服亦透着水。他闻见一股子沤出来的汗味,忽的想到从前在话本上看过“美人香汗”的形容,当即没忍住噗嗤一乐。太子妃本就紧张,被他这一笑吓得抖了一抖。

  行完合卺礼,宋景昕换下冕服入得寝殿,便见往常睡惯了的大床上多坐了个人。那太子妃仍穿着一身大装,双手交叠端坐于床前。实话说,顾氏皇后还算有眼光,挑出来这位太子妃样貌端庄大气,颇有母仪天下的威仪。奈何太子是个棒槌,此时洞房花烛夜,他却仍记着日间闻见的那股馊汗味。

  “这天可够热的,瞧太子妃你一身的汗。”宋景昕对一旁宫人道,“快烧热水来,侍候本宫与太子妃沐浴。”

  侍者捧来脸盆巾帕,宋昕只觉不够畅快,定要洗澡。

  宫人们跪了一地,只道依例次日一早方得沐浴,气得宋景昕掀翻了木盆,大婚当日便将婚房弄得满狼藉。太子妃头一次嫁人,不曾见过这番阵仗,她偷偷闻了闻衣袖,的确出了不少汗,心中窘迫不已。

  宋景昕闹了半晌,终于如愿以偿洗了澡。二人梳洗完毕,宋景昕叫太子妃睡在里侧,他自己则赤着上身躺在床上,手脚张成一个大字。太子一人将床铺占去大半,太子妃委委屈屈地侧卧在一角,想靠得人近些又不敢动。

  太子妃婚前得过女官的教导,又见过太子容颜如玉,心中便想着当与太子亲近些。二人躺在床上已许久,她却不见太子有与她同房的意思,心中焦急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她这头悬着心,就听得身前太子长叹了一口气,便借着这声叹息开启话题:“殿下何故叹息?”

  宋景昕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过身对着新婚妻子诚恳道:“床上多了个人,本宫实在是不习惯,睡不着。”

  太子妃急得直跺脚,踩到了脚下团成一团的锦被。她将心一横,闭着眼向太子靠过去,却扑倒在空荡的床单上。她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太子靠近,忐忑地睁开眼,便瞧见那太子已然光着膀子站在床边。

  “你不困么,还睡不睡觉。”那长了嘴的棒槌道,“这鬼天气也忒热了,你别靠本宫那么近。”

  太子妃只觉得羞愤欲死。她退让回床铺里侧,叫宋景昕躺下睡了,心中斟酌着该同夫君说些什么话。少顷,却听那宋景昕呼吸渐渐均匀,方才还说不习惯的人已然睡成了一头死猪。

  大婚之前,太子妃曾远远地瞧过太子。那时只觉得太子生了一副好容貌,又有几分英武的气质,心中好不欢喜。她知道太子妃与寻常人家主母不同,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便不能将眼界限于情爱,故此太子是否宠爱她并不重要。但即便想得再是清楚,太子妃毕竟仍在少女怀春的年纪,对于新婚之夜仍是有过憧憬的。此时见太子这番态度,她却不知这人生性便是如此,只道太子着实嫌恶自己,竟是伴着那人的鼾声哭了一夜。

  第二日宋景昕起了身,发现太子妃眼睛肿了。思及自己头天晚上的种种表现,宋景昕也不由得心虚。太子妃出嫁之时从自家带来两个姑娘服侍,此时这二人一个帮太子妃梳头,一个握着熟鸡蛋在太子妃眼皮上滚。宋景昕见状,自那宫女手中接过鸡蛋,学者样子帮太子妃滚眼皮。那鸡蛋还没贴上脸,太子妃的睫毛便不住地抖。两个宫女低头立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宋景昕轻咳了下,将鸡蛋交还给宫女,低声道:“昨日确是本宫怠慢了太子妃,只因一整日行礼下来的确太累。太子妃喜欢吃什么,本宫叫小厨房给你做?”

  太子妃端庄贤淑,自然不会说夫君的不是,只推拒道:“不关太子的事,是臣妾失态了。臣妾初进了宫,思及此后常离父母膝下,心中不舍。一时没忍住便哭了会,不妨事。”

  宋景昕闻言大喜,当即了却了一桩心事。“左右过几日便要回门,太子妃到时可同父母多说些话。”宋景昕大度道,“家里有什么用习惯的尽管带来东宫,日后若是想家了便同本宫说,本宫许你母亲进宫来看你。”

  太子妃谢了恩,心下活络了些许,略微悟出了同这位太子的相处之道。

  大婚第二日,新人朝见天子、太后、皇后。太子着又换上了一身捂痱子的冕服,太子妃身穿翟衣,一前一后入内,相携参拜。礼毕,太子太子妃回东宫。随后晋王携新妇面圣,与太子未能照面。

  第三日,太子妃盥饋。仍旧是太子妃先行礼,回到东宫后与太子换过衣裳,等待晋王与王妃拜见。晋王妃待太子妃行礼毕后,出了内宫,见晋王已在门外等她,二人又行至东宫。太子与太子妃已经换好了皮弁服与翟衣,太子端坐受礼,晋王与王妃拜四拜,太子妃立于太子身侧,只受两拜、答两拜。

  如此行过一套虚礼,宋景昕同宋景时对视一眼,双双苦笑。宋景昕也不顾外人在场,当即扯开衣领命黄喜过来扇风,将初来乍到的晋王妃吓了一跳。宋景时白了哥哥一眼,也不再多说,扯着新媳妇便走了:“皇兄切莫高兴得太早,还有几天的罪要受呢!”

  宋景时倒不是胡乱诅咒,亲王的礼行到这天便止了,太子可还有一段流程要走。第四日,太子携太子妃朝见先祖,在礼官的指引下一路磕头磕到晕厥,才被准许离开奉先殿。同时天子、太后、皇后各自接受百官与命妇的祝贺,如此婚礼才算完成。

  因着新婚,天子给太子和晋王都放了假,一道免去这几日的功课。宋景昕整日无所事事,便留在府中陪伴太子妃,夫妻之间相处的还算得宜。当然,这只是太子妃单方面的想法。宋景昕却是气闷得紧,见不着鹰、瞧不见马也便算了,终日坐在府中对着他的太子妃也是个闷葫芦。

  如此憋闷之下,宋景昕越发怀念晋王。回门之后,他便撇开新婚妻子打马奔来晋王府。不曾想,晋王竟然背叛了他。

  再说这晋王亦是个奇人,他本是个姑娘,自小被郑贵妃隐瞒身份假充男儿教养,竟真养成了小子一般的脾性。宋景昕同宋景时自小养在一处,自然知晓宋景时的秘密。只不过这二人过分熟悉了些,又时常一块玩闹,口味喜好亦十分相像,宋景昕便常常忘记妹妹是个姑娘。两人便这般稀里糊涂地长到十几岁,到了天家大选的年份,宋景昕才猛然意识到他这妹妹竟然要娶妻了。

  宗室采选秀女,需先于民间招选适龄的良家子,经过女官教导后层层筛选,最终选出姿容端正、德才俱佳的女子充入后宫。即便如此,这筛选的过程中实际上是准许皇子私下探看的。有合眼缘的姑娘,即便做不得正妃,打个招呼收为侧室也不是难事。

  开始的时候,是宋景昕先提议去看秀女。宋景时本是个姑娘,娶王妃仅仅为了走个过场,当时并不上心。那时二人躲在屏风之后,宋景昕入眼一大群莺莺燕燕,只觉眼花。宋景时瞧见一个鹅黄衣衫的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打结子,当下不知怎的竟瞧直了眼。她本也不懂得害羞,当下推了推宋景昕道:“哥,你看那个妹妹,安安静静的,可做得我的王妃?”

  宋景昕闻言去看,只见姑娘们全都长着一个模样,根本瞧不出哪个鼻子短哪个耳朵长,如何找得见人。他不想被看出心虚,当下打趣道:“真想不到,你个姑娘家,竟是不爱男装爱红妆!”

  那之后接连几日,宋景昕每每见了宋景时都要打趣一通,如此更忘记给自己挑选侧妃的事情。他本以为妹妹同他一母双生,是上天注定无法分开的另一半,也当与他心有灵犀,二人之间再插不进其他俗世之人。谁曾想晋王那个叛徒,娶妻之后竟仿佛变了个性子,事事以王妃为先,反倒是将他这个亲哥哥抛在一边。

  太子登门做客,晋王府自然不会将人赶出门去。宋景时携新婚王妃出来迎接,又烹茶待客。几人在园子中坐了,便见那晋王妃面色红润、双目含情,一副新婚幸福的模样。宋景时与宋景昕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去看王妃。那王妃害羞,对太子说的话不多,只不错眼地盯着晋王瞧。二人旁若无人地挤眉弄眼,看得宋景昕牙酸眼疼,坐不多久便告辞离开。

  宋景昕望着王府的院墙,想到不久前还是自己陪着晋王先来看过房子。如今不过月余光景,曾经懵懂的妹妹已有新欢,他这个兄长倒成了客人。

  宋景时送兄长出门,多年来的默契使他瞧出兄长隐隐的不快。“哥哥同嫂嫂相处得如何?”宋景时问,“我只在大婚第三日见过嫂嫂,都没说上话,过几天也当去东宫登门拜访。”

  “你嫂嫂她,端庄贤淑,只是不怎么爱说话。”宋景昕叹了口气,“小时,咱们自小在一起在东宫长大,如今各自成了家,你再回到东宫竟也成了客人。虽说天家无情,但咱们是双生子,我本以为咱们兄弟俩会一直相伴到老的。不曾想,成家之后,亲兄弟也会渐渐疏远。”

  “哥哥原来是在为这事烦心。”宋景时笑道,“这都是什么傻话呢,哥哥是觉着我与王妃要好便不同你玩了么?如今王妃初离了家,我怕他孤单,这几日多陪陪她罢了。日后咱们一起入朝听政,还要一起去溜鹰跑马,怎的就会疏远了!”

  宋景昕听他这般说,忽觉得亲妹妹竟也不是他的知己,便不再多做解释,只道了声“好”,打马出城去了。

第六章 入朝

  入秋之后,太子与晋王入朝参政。宋景昕没得到明确的权责,每日在文华殿坐班,为天子处理些简单的事物。宋景时被安排进入户部,也随着天子百官一同上朝。如此,这兄弟二人私下见面的时间少了,竟真如宋景昕说的那般渐行渐远。

  宣庆帝在位时,大朝五日一次,且将早朝改作午朝。宋景昕除开上朝,大多时候跟着内阁学习处理政事,偶尔会得一次宣庆帝的召见,考察他近日作为。宋景昕自此忙了起来,身侧又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想要训鹰跑马,却总是不得自由。

  那猎鹰啸空已被解了禁令,宋景昕每日带着它出入东宫,恨不能将这畜生带上朝去。那鹰见了主人自然欢欣,只是宫中规矩太大,它不得高飞,整日闷得蔫头耷脑。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整个禁宫上空被阴云笼罩,连带着殿内暗沉沉的,待得久了便让人觉着压抑无力。文华殿内,大学士毛子儒这个监工不在,宋景昕没骨头似的歪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折子。

  文彦斌收了伞,自伞尖甩落一排整齐的水珠。他撩开官袍跨过门槛,小太监捧来巾帕,服侍他掸洛衣摆上的水,这才进得殿内去瞧太子。宋景昕撑着额头,见文彦斌回来了,抬眼去瞟他,略摆摆手示意对方随意坐。文彦斌自小与宋景昕相熟,自然也不客气,径自坐下先喝了口茶。

  “户部今日部议,晋王殿下说他晚些时候去东宫找您。”文彦斌对太子说。

  宋景昕气闷得很,合上折子丢了笔,问文彦斌:“他几时能来?”

  “晋王没说,但臣估摸,总要吃过晚饭之后罢。”文彦斌道。

  宋景昕一声唿哨,啸空便一个猛子扎了进来,擦过文彦斌的额头飞至桌案,最后落在折子堆上。它在外头也淋了些水,停好后不住甩毛,将奏折与纸张俱打得湿了。见宋景昕不责他,那畜生又跳到案上,将铺得平整的纸张抓得稀巴烂。

  宋景昕“噗嗤”一乐,指着那畜生对文彦斌道:“卓然啊,你瞧给本宫这大儿憋的。若是秋猎不成,怕是阖宫上下都不得安宁。”

  文彦斌听见这话,便知这太子又要出幺蛾子,忙起身作揖:“殿下……”

  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太子便离席将他拦了:“先生今日不在,左右本宫也批不来折子,咱们且出去寻些消遣。”

  城东南有芙蓉池,其两岸遍植桃柳,到了夏季菡萏满池,是百姓游船踏春的好去处。

  远香阁临池而建,一面临水、一面临街,起了三层的高度。顶层分隔为雅间,回廊临水,开窗面街,常作品茶闲谈之用。如今入了秋,满池的菡萏已然谢了,留下些枯枝残荷。

  王府侍卫化作布衣守在门外,小太监王裕靠着门槛打瞌睡,楚王宋羿与一青衫男子临窗相谈。紧闭的门窗阻隔了街市的喧嚣,这二人显然不是来瞧风景的。

  这青衫文士名荀宽,是梅山梅太初的关门弟子,也便是宋羿的老师梅端阳最小的师弟。

  几月前梅端阳回家探亲,恰逢梅太初生了急病,便与宋羿告了假留在家中侍疾。梅太初已逾古稀之龄,本只是生了小病,却始终不见好转。梅端阳因照料父亲无法脱身,便举荐了荀宽上京为楚王讲学。

  荀宽少年成名,十一岁参加童试,被誉为神童。十二岁参加乡试,因其文风犀利老辣受到考官的注意。当地的巡抚见他年龄幼小,又惜其才华,担忧他中举之后骄矜自傲,一番勉励告诫之后令其落榜。乡试落榜后,荀宽不以为意,他随着叔父辗转游学五年,至梅山而止,最终拜大儒梅太初为师。此后梅端阳发奋苦读,未及而立便过了乡试,此次来京也是为了参加次年的春闱。

  因梅端阳是英宗亲自聘请讲师,荀宽只是代授,又有功名在身,不便入楚王府授课。这二人便约定下时间,每每在茶楼相谈。

  与老成持重的梅端阳不同,这位荀先生美姿容、好诙谐,常年拎着把扇子作骚包模样。他是有些恃才傲物的,却从不将宋羿当作无知幼童,比起照本宣科,他更爱倾听宋羿本人的见解。宋羿仍照着梅端阳列的单子读书,每五日请荀宽授一次课。授课这日,二人偶尔探讨一些经籍上的疑问,更多的时候,是荀宽为宋羿讲述其游历期间见闻。

  “殿下可知稼穑?”荀宽问。

  “学生读《天工开物》,其中有‘乃粒’、‘粹精’,不知可算知稼穑否?”宋羿道:“又有祭祀先农之礼,学生观‘耕田礼’,不知可算知稼穑否?”

  荀宽未作评价,只问:“读书观礼后,殿下可懂得如何耕种?”

  宋羿思索片刻,答:“不懂,只知五谷重要,稼穑艰辛。”

  荀宽又问:“那殿下可知,百姓所食,并不止五谷?”

  宋羿答不知。

  “洛国疆域辽阔,”荀宽道,“向南有以芋为食者,向北又有以玉米为食者。”

  “学生受教,”宋羿答,“读书不可局限于书本,求知亦不能只看身边,学生也想出去走走看看。”

  “为何不去呢?”荀宽甩开扇子笑着说。

  忽听得楼下喧哗,鞭声与马鸣声交替,有人纵马疾驰于市。百姓纷纷躲避,整条街市一时间人仰马翻。只听得一声响亮的唿哨,有人朗声喊道:“啸空,去!”

  宋羿皱起眉头,对荀宽告了声罪便去推身侧的窗。他身量本不够高,一下子没推动,便站了起来,荀宽却先为他推开了窗。

  街市上,宋景昕跨在马上指挥着啸空。那鸟儿撒欢儿地横冲直撞,先啄破了老汉的草帽,扑腾着翅膀将草屑挥了老汉满脸;随后又啄散了女人的头发,妙龄少妇丢了颜面,只得捂着脸兀自垂泪。

  文彦斌不敢纵马,好半天才将将跟了上来,瞧见太子所为,又吓得差点坠落马下。“殿……昕哥儿,咱出城再跑成么!”

  宋景昕打了声唿哨,指挥啸空飞至一卖风筝的摊位之前,抓了一把风筝在爪子上。

  “小心小心,别抓破了!”“线,别忘了线呐!”

  宋景昕不住补充要求,将鹰儿也折腾得手忙脚乱。

  “这是谁家的纨绔!”

  荀宽瞧不得这嚣张的模样,正待下楼制止,却见那宋景昕招回了鹰,捧着风筝打马疾驰而去,路过风筝摊子的时候还丢了腚银钱给那小贩。

  荀宽“嗤”了一声,关好窗子与宋羿重新坐下。

  “纵鹰行凶的是太子,后头追过来的是宁安候之子,太子宾客文彦斌。”宋羿对荀宽解释,他素来知礼,不是上课中途看热闹的人。

  “宁安候?”荀宽思索了片刻,没在记忆中寻出这号人,忽然觉得自己所知尚浅。

  “文贵妃的娘家哥哥。”宋羿道。

  荀宽“嗤”了一声,心中判定太子不行,嘴上却说:“王侯公子,也便是如此了。”

  “不然,”宋羿道,“武定侯世子朱启明堪为年轻一代翘楚,先生若是日后见了他,或可与之结交。”

  武定侯乃是开国元勋世袭的爵位,与宁安候这种姻亲自然不可比拟。但那武定侯世子与太子亦是表亲,荀宽便没接宋羿的话,只道:“殿下若是有公务要处理,今日便先到此。”

  宋羿摇摇头,道:“学生不理政务,且京城的治安自有知府管理,至于宗族内的家法,待先生授课完毕再做处理。”

  宋景昕这头,却不知道已经有家法在等着他。夜里他吃过饭回到东宫,见太子妃仍等着,又陪着她进了口汤,才打发人回房休息。白日里没看完的折子已经差人搬了回来,宋景昕兴致缺缺,却不得不抓紧时间将折子看完。

  文彦斌所料不错,宋景时那厮下值后果然先回去王府吃了饭,随后才打马入宫见太子。宋景昕在晋王面前失宠日久,怨念已深。这时人来了,他既不让座,也不上茶,酸溜溜地道了句:“晋王殿下,稀客呦!”

  宋景时哭笑不得,却不得不卖个好脸。

  “太子瞧见户部递的折子了不曾?”宋景时躬身问。

  “呦,这个公事公办的语气,谈公事你白天怎的不来!”宋景昕赌气道。

  “哎,今儿真有部议,这定好的时间我能骗你么!”宋景时道,“哥,这事儿我非得当面儿才能和你说。我那折子你看过了不曾,若是哪出有疑义只管问我。臣弟我是这么合计的,趁着廷议之前,咱们各自将折子撤回来,就当没这个事儿,别叫父皇看见。”

  “和我唱反调也便罢了,”宋景昕怒道,“什么时候连欺上瞒下的手段也学会了!”

  宋景时见他这模样,便知那折子他定然没仔细看,叹了口气道:“好哥哥,我也想去秋猎,这事放在往常我自然帮着你。只是我如今管着户部,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呀!”

  宋景昕冷哼一声:“哭穷?”

  “真穷!”宋景时掰着手指对他说:“哥你知道咱们大洛一年税收多少、花销多少,国库可有结余?父皇继位后这几年,一直是风调雨顺。便是在这内无天灾、东海平静、北境不乱的情况下,才略富裕了些。但今年你我二人大婚,我便罢了,太子成婚是国之大礼,所花费的银子你自然是不过眼的。就为了咱们的婚事,官员的薪俸迟发了三个月。年底地方官员入京述职,要发给差旅补给,明年开年又是春闱,这都是要用钱的。这还没算蒙古那边,今年不知道打不打。打罢,军队要花钱;不打,议和仍少不了许多赏赐。这是比大开销,不得不早作考虑。”

  听得这话,宋景昕当即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狗鞑子!敢拦老子秋猎,老子带兵灭了你!”

  宋景时:……他哥关注的内容总与常人不同。

  掌灯后,宋景昕便拿链子将啸空锁了,方才还在角落闭目。宋景昕那一拍桌子,鹰也醒了,呼扇着翅膀想着宋景时飞过去。宋景时亦许久不曾见它,便将那鹰抱着亲近地抚摸。

  “太子学治国,臣弟学习执掌一部,非得到了细小之处才知为官的难处。”宋景时道,“臣弟不想期欺瞒父皇,但你我都知父皇早有秋猎的心思,只是一直没人提。太子这折子只要递上去,便难驳了。一旦父皇下令,户部即便没钱也硬要变出钱来,免不了又是一番贪腐。臣弟虽没读好书,也没什么圣人的仁心,但总不想一上任便鱼肉百姓。”

  宋景昕白了妹妹一眼,用下巴点了点鹰:“你看你大侄子多亲近人,偏你冷漠无情,既不来看它,也不疼它!”

  宋景时“噗嗤”一乐:“哥,你这模样像个深宫怨妇。”

  宋景昕听见这话,作势要打,叫宋景时躲了。晋王又道:“好哥哥,赶明儿弟弟得了闲,便带着哥哥和侄儿去军营里溜,秋猎咱就算了罢!”

  宋景昕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开口:“你若是个……”

  话音未尽,宋景昕在心里补充:“你若是个真男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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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文彦斌和朱启明是宋景时的表兄,文彦斌是舅舅的儿子,朱启明是姨妈的儿子。

第七章 犯错

  黄喜一路小跑,途中还叫门槛绊了一跤。行至乾清宫外,恰巧与刚跨出院门的掌印太监撞了个满怀。

  “没眼色的东西,不要命了!”老太监陈敬贤将将稳住身子,他低声斥了一句,扯着黄喜的衣领将他拉到墙根底下。“慌里慌张做什么!”

  “陈掌印,我我我……们家太子殿下呢?”黄喜抱住陈敬贤的胳膊,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太子殿下在乾清宫,与内阁一道在圣前议事。”陈敬贤道。

  “完啦完啦,出事了,奴婢得见着殿下才行。”黄喜慌了神,说罢便要往里面闯。

  陈敬贤掐着嗓子,一甩拂尘,叫了声:“拦住他!”

  值班的侍卫上前,将黄喜擒柱,按在地上。

  “堵住他的嘴!”陈敬贤指挥道,后又对黄喜说,“你别喊,咱家可为你好,惊了圣驾你这小脑袋可不够担待的!”

  乾清宫内,天子召集内阁议事。

  太医院给宣庆帝换的方子奏了效,连日来天子的精神大好,身上也轻快许多。宣庆帝心情不错,给太子和几位阁臣都赐了坐,又上了润肺的甜茶来喝。

  “如此,宝钞的事情便这样定了。”宣庆帝宋构喝过甜汤,小太监忙将汤盅撤了,又取来巾帕服侍天子净手。宋构意态悠然,面上难掩欣慰之色,对臣子勉励道:“庞卿,辛苦你们户部带着晋王,朕心甚慰。”

  尚书庞世吉忙起身行礼,连道“不敢”:“晋王殿下谦虚勤勉,堪为皇子表率。”

  宋构心下熨帖,却仍要谦虚几句:“朕的儿子朕知道,景时和景昕,那真是一对混世魔王……”说着便点了点太子:“如今入了朝学起政事,倒真的规矩起来,差事办得有模有样,少不了诸位爱卿相助……朕的儿子,不曾仗着身份贪功罢,若有此事,诸位爱卿可不能惯着,可得及时向朕揭发!”

  诸位老臣忙道不敢,他们心知这位皇帝就喜欢被哄着:“太子与晋王少年英才,臣等不如矣。”

  如此又闲话几句,宣庆帝几次起了话头,也不见阁臣们有何表示,只得明言心中所想:“朕听闻,内阁近日在议秋猎,怎的还没议出个章程来?”

  几位阁臣各自对过眼色,尚书邢千霖正待回话,却叫宋景昕止了。宋景时方才被一众阁臣捧杀了一圈,此时如同个塞满鹅毛的枕头,浑身散发着无比自信的王霸之气。他阻了邢千霖的话头,对宣庆帝道:“回禀父皇,秋猎已经议过了。”

  “怎么说?”宣庆帝问。

  “儿臣与诸位阁臣俱都以为,今年不宜行秋猎。”宋景昕端正了态度,恭声答。

  宣庆帝尴尬地笑了两声:“这可是奇了,我儿不是最爱打猎么?”

  “宋景昕喜好射猎,但太子参知政事,当以社稷为重。”宋景昕道。

  这日议事之前,宋景昕将晋王的折子细细看了,又依着个人好恶重新组织了一番。此时当着天子的面,宋景昕好一通夸夸其谈,句句不离蒙古关系,将无法秋猎的大锅全数扣给了远在他方的异族。

  “……北关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咱们围场便不安全。父皇且想,如若蒙古今年过境劫掠,怕也就在这几天。臣等怎能因为一己喜好,令天子处于危险境地……儿臣以为,若是对北关用兵,当得一劳永逸。”

  宣庆帝打量着他的长子,士别三日,竟好似换了个人一番。往日空空的大脑,竟装得下这许多想法。“前面说得好好的,怎的说着说着便又是孩子话,”宣庆帝笑道,“可与毛卿商量过了?怎能轻言用兵。”

  宋景昕还待说什么,却忽有内侍通禀:“陛下,楚王求见。”

  “宣。”

  楚王宋羿入得殿来,先对君王行礼,又与太子阁臣一一见礼。宣庆帝待楚王一向是高高挂着的尊敬,诸位阁臣虽少见这位王爷,因着天子的态度也不敢因年龄对其怠慢。宋景昕笑眯眯地同楚王打招呼,小祖宗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这眼瞧得太子心脏“咯噔”一下,直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果然,那宋羿全了礼节便不客套,面对天子直抒来意:“陛下、诸位阁老,不敢耽搁内阁议事,臣此行是为了宗人府办事,特来请个旨。”

  宣庆帝自然很给面子:“皇叔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

  “启奏陛下,”宋羿略躬了躬身,“臣昨日上街,见太子纵马疾驰于市。时值正午,街市上往来者众,太子纵马疾驰、纵鹰乱飞,至使百姓恐慌踩踏,所幸不曾伤人。但太子如此行为有失体统,祖训有言‘宗亲若有犯,宗人府取问明白,量刑裁夺’,因事涉储君,宗人府不敢随意上门询问,故特向陛下请求处置之权。”

  此言一出,文华殿大学士毛子儒当即跪下请罪。宣庆帝不曾料到楚王特地入宫竟是为此,方才还与臣子炫耀两个懂事的儿子,此时只觉得脸颊被人抽过一般火辣辣的疼。天子看向殿下,见阁臣们各自埋首站立,楚王也低着头等待旨意下落。宋景昕正站在楚王身侧二尺距离,吃惊地盯着告状之人的侧脸,满脸的不敢置信。

  宣庆帝咳了一声,太子这才回神,委委屈屈地去看他父皇。宣庆帝只觉得一阵眩晕,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一旁小太监见状,忙上前为天子按摩额头。少顷,宣庆帝挥了挥手,小太监躬身退了下去。

  “太子……”天子唤了一声,宋景昕忙前行两步,“认吗?”

  “儿臣……儿臣不过出去散散心,”宋景昕低声申辩,“确是策马行得快了些。”

  宣庆帝叹口气,白了傻儿子一眼,问楚王:“王叔以为该当如何?”

  “听闻太子入朝,”宋羿道,“臣请问,昨日是否太子当值。”

  宣庆帝看了太子一眼,宋景昕哼哼着应了一声“是”。

  “玩忽职守,”楚王下了定论,又转身去问刑部尚书,“请教大人,《大洛律》中,纵马疾行于闹市当判何罪?”

  刑部老尚书傅严的胡子抖了三抖,答道:“回禀陛下、殿下,《大洛律》有言,非有紧急军情,纵马疾行于市者。若伤人,人死,偿命;人伤,处杖刑并赔偿。未伤人者……杖十……”

  傅严支支吾吾地背完律令,一抬眼瞧见太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吓得呛了口唾沫,捂着嘴直咳。

  楚王却不理会这二人,面对天子回禀:“陛下,太祖有训‘刑不上宗亲’,太子擅离职守又于闹市中纵马,有失德行。臣以为,太子当写《罪己书》,张贴于市。同时禁足于宗人府内,抄写《太祖训》一月。”

  宣庆帝心道这罚得也太狠了,那《罪己书》发出去得多丢面子,于是温言商量:“太子初犯,皇叔这刑罚重了些罢。那《罪己书》,依朕看大可不必。”

  楚王却不相让:“我洛朝自创立初始,便有宣读律令之制,使百姓皆知律法。纵马伤人一事,民众皆见,若无处置便是官员失职、律法失力。太子为国储,犯错便当悔过,如此方可为万民表率。臣请陛下裁夺。”说罢竟伏地跪拜下去。

  宣庆帝被噎了一下,想要骂人又见对方是个幼小孩童,那孩童态度又万分认真,满胸的抑郁都发泄不出去。

  此时仍跪着的毛子儒发了话:“陛下,臣失职,愿为殿下代罪。”

  楚王笔挺地跪在地上,并不看毛子儒:“本王记得毛大人已逾古稀之龄,竟也老当益壮,能于闹市中御马。”

  宋景昕本待说话,听得楚王讽刺之言,竟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当即被天子瞪了一眼。宣庆帝听得毛子儒的话,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先请楚王起身,才商量着道:“太子宾客文彦斌有劝谏之责,他既失职,便由他替太子代罪如何?”

  “陛下此法可行,”楚王竟没再坚持,又道,“太子宾客是太子府属官,对外代表宗室的颜面。既要处罚太子宾客,应先罢其官职,再依律受刑。”

  宣庆帝正待点头,宋景昕却忽然跪了下来。“父皇,儿臣知错,愿写《罪己书》,求父皇不要责罚老师,也不要罢免文彦斌官职。”

  秋猎不成,儿子又被抓包犯错。宣庆帝兴致缺缺,吩咐众人散去后,便叫太监搀着自己入内休息。

  宋景昕气闷得紧,低着头跟在楚王身后。宋羿这日仍是一身牙白色的亲王常服,披着乌黑的头发,身高尚不及宋景昕的胸口。宋景昕悄悄伸出手,略比量了一下,觉得这小孩还是长高了一些的。身高增长不多,坏水儿却成倍地积攒进肚子里。

  “皇叔祖呀……”宋景昕拖着长音,楚王步子小,他便也托着步子慢悠悠地在他身后晃,“你这是要把本宫押去哪?”

  “宗人府,慎思堂。”宋羿道。

  “总要容本宫回去取几件换洗衣服。”宋景昕赖赖地说。

  “已经着人去取了。”宋羿倒是有问必答,毫不在意宋景昕的态度,“慎思堂内供有先祖排位,非宗亲之人不可入。太子此去无人服侍、事事亲躬,如此可以减少奢侈,好好反思己过。”

  无人服侍?宋景昕初闻并不以为如何,直到入夜才知独居艰难。

  【1】简单查了一下明清两代宗人府的权责。

  从地位上看,明代宗人府位列各部之首,地位高于清代。

  职权上看,宗人府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修撰玉牒。

  明初设宗人府,宗人令、宗正、宗人都需亲王担任,掌管皇族属籍、玉牒、生卒婚嫁谥葬等,但是这个部门的权力后期渐渐弱化。

  清代的宗人府责任更广,相较于明代部门建设更为完善。除了掌属籍、玉牒,还负责宗亲爵禄以及宗族子弟的教育,这些工作中很多在明代是由礼部完成的。清代的宗人府规模也更大,据记载配有工作人员二百余人。而明代宗人府是领导部门,需要在礼部、翰林院等部门借人才能办事。

  无论明清,宗人府裁决事务都需要向皇帝禀报,皇帝才是皇族真正的族长。本文中宗人令过分的权力属于私设,脑子正常的皇帝应该不会放任一个皇族大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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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话限字数,也是很难做了

第八章 受罚

  宗人府位列于外皇城东,各部衙门最上首处,坐西朝东,隔着御街千步廊与刑部遥遥相望【1】。

  宣庆四年,宋羿在北海别苑为太皇太后服了二十七日的孝,便换了常服离开,重掌宗人府。因宗人府虽是办事的衙门,下属配备的俱是文武官员,出入内廷十分不便。宋羿上书天子,希望在宗人府内编入少数低位内侍,以便出入宫禁传达消息。宣庆帝见不是什么大事,便批准了,此后宗人府日常配备了五名内侍供职,其中一名掌事管理。

  如今太子被押送宗人府,被派来东宫通传的便是新任的掌事太监王永福。

  太子妃听闻太子被禁足,吓得慌了神。因担忧丈夫在宗人府吃住不好,太子妃收拾出一应什物,从衣衫被褥到惯用的笔墨,甚至太子常用的茶具杯盏都找了出来,只恨不能将东宫平地拔起。太子妃忙活了半日,正待同行出宫去宗人府查看情况,又记起出嫁前父亲叮嘱遇事谨慎。她心道太子既是犯了过错被禁足,阖宫上下都应低调行事。太子妃又重新筛查了东西,只挑拣了低调却细致的衣物,拿了厚重的铺盖并上浣洗用具。恰逢黄喜自乾清宫被放了回来,太子妃便写了条子,打发他以送东西为由,跟去宗人府探查情况。

  路上,黄喜给那同行的内监塞了几颗金珠,打听太子当下境况。他比太子妃多知晓一些内情,只因早间楚王先带人到鹰房抓了啸空,才有了这小太监慌慌张张跑去乾清宫报信一幕。

  这太监和气地收了钱,倒是十分好说话,直言太子只是禁足抄书,请太子妃殿下宽心。黄喜听了这话,却仍旧放不下心,非要着一同来到宗人府。

  慎思堂外守卫森严,黄喜不得入内,便去了东厢为太子安置床铺。同行的太监却没帮他,转身到正堂向楚王复命。

  “只派了一个人过来,是东宫的内侍总管黄喜。”王永福回禀,“送来棉被一床、玉枕一个、太子常服三套、中衣五套、寝衣三套、鞋……”

  宋羿仍觉着行李有些多,他微微蹙眉,最终没说什么,只叫王永福将黄喜打发回去。王永福恭声应了,他被安排进宗人府当差已有些时日,行事较之从前谨慎了许多。他揣度着楚王的态度,试探地将太子妃的信件递给楚王:“殿下,奴婢听黄公公说起,太子府内娘娘们因太子被禁足惶恐不安。”

  宋羿成心找太子的麻烦,却没想要吓唬后宫女眷。他毕竟年幼,不曾想到此处。听了这话赞赏地看了王永福一眼:“是本王疏忽了。”

  宋羿来到慎思堂,见宋景昕软骨头一般歪在桌案前,口中衔着笔杆,桌面上铺好的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他没将脚丫子端到桌子上,算是已经很给祖先面子。宋羿还没迈入殿门,宋景昕便听见了声音,当下歪在椅背上,懒洋洋地盯着他看。

  宋羿背着手踱步向前,两人一站一坐,堪堪视线齐平。“太子端正坐姿。”宋羿道。

  “我……不!”宋景昕的身子又矮了几分,自下而上对着楚王抛出个媚眼。

  楚王不为所动,行至宋景昕面前,右手握着一把戒尺自身后伸出,砸向宋景昕左臂。宋景昕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不动,反手握住戒尺,楚王便再抽不出半分。“谁给你的权利责打储君?”宋景昕恐吓道。

  “本王是宗族之长,”宋羿道,“便是天子犯错,本王也行得家法。”

  宋景昕见唬不住孩子,坚持道:“少蒙我!”

  “太子真是读书太少,”宋羿放开戒尺,行至书案之前,同宋景昕面对相望,“看来太子不仅当抄《太祖训》,应将《会典》一并抄了。”

  那《会典》厚度堪比转头,惊得宋景昕坐得笔直,双手恭敬地将戒尺还回宋羿手中。

  宋羿重夺戒尺,却没继续责打太子,反而自怀中取出太子妃的信:“本王不为难你,你先给太子妃回了消息,刚好打发黄喜一并带回去。”

  宋景昕接过信,见是太子亲启,只觉莫名其妙:“黄喜来啦?好端端的,她给我写信做啥?”

  宋羿白了宋景昕一眼,直觉此人有病。却见那人展开信件,口中嘀嘀咕咕:“她说东宫一切安好,叫本宫不必挂心。本宫早上才离了东宫,自然知道一切安好,就为这个写信?”

  宋羿翻了个白眼,催促他快些回信。心中暗骂宋景昕是个蠢材,太子妃与太子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清楚太子犯了什么错,自然是担忧自己受到牵连才写信的,这么简单的道理竟然也不懂!

  宋景昕被催得不耐烦,提笔在宣纸上草草写下两句话:“虽不知爱妻写信所谓何事,仍感谢关心,安好勿念……”

  两个二傻子磨蹭了半晌,待得楚王拿着信件出来,黄喜已然被王永福打发回了东宫。宋羿将回信交给王永福,这太监辛苦跑了一趟,又得了太子妃一次赏,平白与东宫有了些交情。

  王永福走后,太子妃急忙展开太子的回信,却见寥寥数字,字字无情。太子妃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后笑了。既知棒槌安好,太子府的女眷们总算放下心来。

  宗人府近来无甚事务,也无需宗人令坐守办公。宋羿本打算将宋景昕关起来独自思过,却见他是个不安分的,若无人看管,怕是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宋羿只得先将慎思堂锁了,回王府取了近日要读的书和笔墨,再回到宗人府坐班。

  宋羿平日用的桌椅都是量身特制的,此时用着宗人府内成人的桌椅,只觉十分不适。他倒也无甚怨言,熟练地滑到椅子上,扶着硕大的桌案读起书来。

  宋羿读书入了神,慎思堂内十分安静。宋景昕写了几行罪己书,实在觉得自己行为端正,无甚可反思之处。他坐得腰酸,悄悄将笔搁下,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偷瞧宋羿手中的书卷。常年练箭使得他眼神甚好,竟将书卷中的文字一览无余。楚王小小年纪一脸假道学模样,宋景昕也好奇这小孩津津有味读的是什么。

  反向的文字难以通读,宋景昕瞧了半天,只觉得行文之间不似子集之类,倒像是平日里常见的公文案卷。

  宋羿感受到目光,回视过去问宋景昕在看什么。

  宋景昕忙收回长脖子,问:“皇叔祖读的什么书?”

  宋羿不想他有此一问,竟将书本阖了起来,却见那书封上并无书名,只记下《卷二十三》。宋景昕觉着怪异,觉着宋羿正在掩饰些什么。宋羿却无慌张神色,淡淡道:“只是前朝名臣致仕后的笔记罢了。”

  “什么书?”宋景昕追问,“皇叔祖也忒小气,竟连个书名都不愿告知,难不成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阙如斋笔记,”宋羿道,“闻太师致仕后所著,共六十一卷,讲述其为官时几次起伏经历及致仕后在野的轶事。另有其年少时与朋友所做的诗文,亦收录其中。”

  “听着有趣,”宋景昕道,“皇叔祖借本宫瞧瞧?”

  “太子连基本功课都没做好,还是少看这些杂书为妙。”宋羿绷着一张脸,抽出戒尺向宋景昕走去,“《罪己书》写好了么?”

  “写写写!”宋景昕重重地坐下,提起笔对着宣纸不动,滴下一滴晕开的墨迹。他瞧着那晕开的墨色,又将笔丢开闹起了脾气:“这墨也太稀了,我不写了,有本事你咬我!”

  宋羿白了他一眼,又瞧了瞧桌面的纸张,嫌弃地问:“你不会磨墨?”

  宋景昕别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便不写了罢,”宋羿体贴地拍了拍宋景昕的胳膊,“太子回东宫罢,本王这便去回禀陛下,让文彦斌替太子顶罪。”

  宋景昕“蹭”地一下坐直了,试图用凶狠的目光吓退凶恶的楚王。宋羿不为所动,扯动嘴角顶出来一对酒窝:“本王方才想了想,抄写这些的确为难了太子。既要规范储君行为,还是当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本王这便叫人将那畜生拔毛炖了,也免得太子日后玩物丧志。”

  宋景昕将后槽牙咬得“嘎吱”响,端起肩重重地呼吸一口,重新提起了笔。

  毛笔在墨砚中胡乱抹了抹,宋羿见太子当真不会磨墨,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将袍服的袖子向上拉,露出一双细白的手腕。宋羿拍了拍太子的手背,宋景昕只觉得被小猫蹭了一般,连忙撒开爪子。宋羿身量不够,两只胳膊举得很高,磨得有模有样。

  宋景昕单手拄住下巴,瞧宋羿抿着嘴一脸认真,两鬓细发垂落,刚好搭上若隐若现的酒窝。宋景昕伸出手指,替男孩向后拢了拢碎发,指尖轻轻擦过脸颊。“好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他调笑道,“本宫也享受一把红袖添香的乐趣。”

  “太子慎言。”宋羿将墨磨得浓浓的,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作怪的宋景昕,“今日之前,本王只为父皇磨过墨。”

  宋景昕听见这话,忙收回爪子后撤,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

  “太子坐稳了。”宋羿笑出了深深的酒窝。

  二爷爷亲手磨墨,《罪己书》不写也得写。宋景昕并没有享受多久,又因为内容苦恼起来。他不是没受过罚,却真是头一次写检讨,浑然说不出自己的错处。

  宋景昕习惯性地区咬笔杆,听得楚王咳了咳,重新端正了握笔的姿势。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去看那空白的纸张,仍旧文思枯竭。宋景昕泄了气,垮下肩膀可怜巴巴地望着面前男孩:“天子的诏书都有翰林润色,这罪己书好歹是张贴给百姓看的,能代笔么……皇叔祖……”

  这“皇叔祖”的尾音拐了十七八个弯,方才收尾。

  宋羿和气地笑了,却坚持《罪己书》无需代笔,张贴于市井便是需得浅显一些。“太子可是寻不出自身的错处?”宋羿善解人意地问,“太子可先将《太祖训》抄上几遍,便大约明白该怎么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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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御街千步廊的格局查到好多个版本,明清也不相同,本文中的描述未必准确。

第九章 跳墙

  太子因抄书太慢,被严厉的楚王克扣了晚饭。夜里宋羿将慎思堂的院子锁了,又在院外安排了一队兵卫站岗以防某人跳墙,才安心乘坐马车回了王府。宋景昕挑灯夜战,饿得两眼发晕,非得抄得十遍《太祖训》出来才有早饭吃。

  《太祖训》,顾名思义,乃是洛太祖留给子孙后代的箴言,乃是洛国皇族都必须遵守的规训,其重要性更在律令之前。皇子启蒙之时,便需学习祖训,宋景昕却自幼顽劣,不曾认真读过。此时重抄《太祖训》,字字句句仿若头一次见,竟还觉着挺新鲜。太祖这人,磨磨唧唧,却也当真为子孙考虑得面面俱到。

  宋景昕不常练字,但他落笔果决、气息绵长,写出的字竟有一番龙飞凤舞的潇洒之态。楚王磨的墨早已干了,宋景昕学着他的手法又磨了些,勉强得用。他人虽懒惰,脑子却不笨,抄到最后,竟将书中内容背下小半。

  起初,宋景昕只当楚王刁难自己,抄祖训与写罪己书能有什么关系。待他当真抄了几遍,才知此中深意。洛太祖是个极为严厉之人,《太祖训》便如世家家训,记录了先祖对后世子孙的诸多要求。太子苦于不知错处,抄过几遍祖训之后,只需将自身言行同《太祖训》逐条对照,再将相悖之处写抄写下来即可。总归平民百姓又看不见这本书,只会认为是太子本人做出的检讨。

  抄完祖训,已是深夜。宋景昕熬过了饥饿,此时思路清晰,已然构思出《罪己书》的结构框架。他却不愿意提前用功,晃晃悠悠地回去东厢准备就寝。房间内黑乎乎的,既无熏香,也没有宫人服侍更衣。

  宋景昕不禁气闷,出来在院子里晃悠一圈,见除了自己别无旁人。他悄悄去拉院门,见那门在外头锁了,忍不住对远在楚王府的宋羿翻了个白眼。太子殿下仍穿着一身宽袍大袖的太子常服,不方便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便将衣袍下摆撩起来曳进腰带里,又将一条汗巾子撕开绑住宽大的衣袖,身手敏捷地翻上了房顶。

  外头的侍卫被临时拉来做壮丁,俱是昏昏欲睡。但长期的操练使这群人十分敏感,听得屋顶上的动静便惊醒过来。宋景昕正待跳出院外,便同迎面而来的侍卫长对上了眼。

  “太子殿下。”夜里瞧不清人,但侍卫们看见那一身杏黄色的太子常服,便纷纷半跪下来行礼。

  “这么晚还当值呀,”宋景昕尴尬地磕了一声,“本宫有事出去一趟。”

  “请殿下止步,”侍卫豪不容情地说,“楚王有令,太子殿下不可出慎思堂。”

  “本宫没吃晚饭,”宋景昕试图商量,“出去寻些吃食便回。”

  侍卫们毫不通融。

  宋景昕眼珠子转了转,自荷包内翻出两腚银子丢下去。“楚王明日才来,本宫片刻便回,绝不叫他发现便是。”

  那侍卫长低着头并不去捡银子,几个侍卫便也不敢动作。

  宋景昕失了耐性,怒道:“他楚王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宗人令,本宫可是太子,你们想清楚。待本宫解禁,哼,你们这差事还想不想干!”

  侍卫们依旧垂首,反复只有一句回答:“请殿下回慎思堂。”

  “哼!”宋景昕大怒,抄起一片瓦向下丢去,将侍卫长砸得头破血流。“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敢拦本宫,本宫可记住你们了!”说罢,反身跳回了院子里。

  回到东厢,宋景昕摸不到烛火,便将门窗都开了,借着月光寻到床铺。好在黄喜已将床褥铺好,他关了门窗又摸回来,胡乱脱去衣裳,气哼哼地钻进被子里睡了。

  第二日,宋羿鸡鸣便起,先读了两刻钟的书,方才在宫人的服侍下用早饭。他吩咐宫人备下食盒,为关禁闭的皇太子装了一些,便打算启程去宗人府。

  楚王素来低调,出行之时甚少使用仪仗,以微行居多。下人刚刚套好了马车,却见门房来报,北静侯夫人来了。

  北静侯夫人萧氏是宋羿生母棠妃之妹,是宋羿的亲姨母。当年棠妃被赐自缢,萧家父兄皆受到牵连,只有这萧氏因是出嫁女,才堪堪保住了诰命夫人的身份。宋羿从未见过他这位姨母,但他托人打听过姨母的境况,知道她在侯府过得并不大好。如今出一次们也不容易,只不知她找上楚王府来所求何事。

  萧氏穿着一身半旧的宫装,绣工精致,却是前些年的样式。她描画了精细的妆容,如今刚过花信的年纪,一颦一笑都难掩丽色。宫女为萧氏上了茶,入内通传半晌,见一着六品内官服饰的中年太监缓步而来。

  “奴婢楚王府承奉德林,见过夫人。”这太监身型削瘦,面色挂着和气的笑,对待萧氏亦十分有礼节。

  “原来是德林公公,”萧氏淡笑着回应,“我来拜见王爷,他如今可在府上。”

  “在,”德林恭声回道,“但王爷说,府内如今没有女眷,不好招待夫人。夫人有何话,奴婢可代为通传,请夫人原谅楚王府的怠慢。”

  听闻这话,萧氏的目光暗了暗,却也没多说什么。她嘱咐嬷嬷奉上随身提着的几个包裹。“殿下降生那年,我入宫去探视过一次娘娘,此后再没见过殿下。”萧氏目光楚楚,显出几分对往事的伤怀,“前些日子听闻殿下出宫建府,又得赐延庆宫,也替殿下高兴着。只是太皇太后殁了,殿下身边也没个长辈照看,便总爱操些无用的心。”

  说罢,萧氏打开包袱,露出内里叠好的男童衣衫。“我一介女流,也没别的本是,只会做些针线。不敢乱做亲王服饰,这都是些贴身的衣物和便服。不知道殿下如今的尺寸,便照大了做的,殿下晚些可以试试,来年应当穿得。”

  王府内,宋羿收到衣衫,只见做工精细,用料上与从前内宫女官承宫月十分相似。太皇太后薨逝后,宗亲皆尊从诏令以日待月,只守满二十七天的孝。只有宋羿如今仍着素服,为了给天子留有颜面才除了衰服。这北静侯夫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送来的衣服竟都是素色。

  宋羿面色淡淡,嘱咐王裕收下了萧氏的礼物:“从本王的私账上支一千两银子出来,送给姨母。”随后嘱托德林带话:“本王一向安好,下人们也都得用,姨母不必忧心本王。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楚王府。”

  即便德林面容和善、态度恳切,转述的语言依旧无法表达亲人之间的情绪。萧氏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门帘放下,面上便不见了笑容。一路闷闷不乐地回到北静候府,妯娌瞧她收获颇丰,心底羡慕,口中却酸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人家楚王可是养在皇后膝下的,上赶着攀亲,叫人当作要饭花子打发了罢。”

  这日宋羿来到宗人府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楚王才不在意皇太子的早饭,在他眼中,皇太子就是吃得太饱才有精力上下乱窜。

  王永福早早便来当值,他在炉子上煨好了热水,等主子到来之后奉茶。楚王到了衙门,先在正堂坐了,见没有新的公务,才想起去看关禁闭的太子。王永福捧了热茶上来,恭声禀报了几句,待楚王允了,才敢唤人进来。就见侍卫长将脑袋包成了粽子,双手奉上二十两银子的赃物。

  楚王紧绷着一张脸,“砰”地一声将茶盏摔在桌上。

  此时的太子爷正蹲在慎思堂外啃食供果。他饮食一向规律,一夜未进食将他饿得心慌。等了那杀千刀的楚王一早上,眼见着院子里影子越来越短,那小王八蛋也不进来给他送饭。

  宋景昕实在熬不住饿,蹑手蹑脚地潜入慎思堂内偷了一块糕点。他披着头发,外头胡乱套着袍服,中衣也穿得凌乱。实在是不敢在祖宗排位面前偷吃糕点,只得溜回院子里。一口咬掉大半个糕饼,宋景昕干咳出声,差点没被干巴巴的点心渣滓噎死。一不做二不休,他又溜回慎思堂,偷了个苹果。

  “咔吧咔吧”咬了两口,恰逢楚王进来,将偷吃的太子殿下逮了个正着。

  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随即宋景昕意识到楚王已经看见了,索性又将苹果拿出来继续啃。“饭呢,本宫快要饿死了。”宋景昕含糊地说。

  宋羿本就心情不愉,瞧见太子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加看不惯,小小的眉头皱得死紧。“你先去将衣裳穿好。”

  “本宫也想啊,”宋景昕几口啃完了苹果,站起来随手将果核丢了,“本宫从未自行穿过衣裳,腰带系不上,头发更不知道怎样梳。”

  “皇叔祖好歹派个服侍的人过来罢。”宋景昕大喇喇地说。

  宋羿不理他,绕过挡路的太子进了慎思堂。他先是给先祖上了香,告知了今日对不肖子孙的处置安排,复又去太子的桌案前,瞧见抄好的十份《太祖训》。

  仔细地将纸张拢到一边,宋羿才出了慎思堂,发落再次犯错的太子殿下:“刚抄完祖训便翻墙,看来还是罚得太少。待会本王派人来教太子穿衣梳头,你今日的任务便是学习自理,什么时候能穿着齐整了,什么时候吃饭。”

  宋景昕啃完苹果,胃里越发空落落的。听闻自己仍没饭吃,当即也生了火气。“都抄过十遍了,怎的还没有饭!”

  “便是怕饿坏了你,”楚王淡淡地说,“本王尚未追究你夜里翻墙责打侍卫之罪,否则你明日的饮食也当撤了。”

  “宋羿你欺人太甚!”宋景昕大喝一声,冲到楚王面前,提着领子竟将人举了起来。

  外头的侍卫们听见争执忙跑进来,瞧见太子殿下抓着楚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救。

  “将他拿下!”楚王艰难地仰起头吩咐。

  “谁敢!”宋景昕提着宋羿左摇右晃,“楚王在本宫手上!”

  “不必理他,”宋羿双手扒住宋景昕的手指向外掰,两只脚胡乱踢向男人的小腹,“他又不能杀了本王,快将他拿下。”

  侍卫们一拥而上,抢下了被挟持的楚王,将太子殿下制住按在地上。宋景昕不甘心地嗷嗷大叫,又被侍卫们塞进东厢房里,锁上了门窗。宋景昕揉了揉慌乱中被扯疼的胳膊,王永福跪在地上帮他整理扯乱的衣衫。

  “太子冷静一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学习穿衣。”

  宋景昕怒气冲冲地躺在床上,士可杀不可辱,没力气便睡觉好了,他就不信这小王八蛋真敢饿死皇太子!

  老子绝食,看到最后是谁给谁赔礼道歉,哼!

  一刻钟后,东厢内传出有气无力的喊声:“皇叔祖,本宫知错了,给点吃的罢……”

  院子里别无动静。

  宋景昕爬到窗边,将上了锁的窗子推开一个缝,却见院落里空无一人。少顷,太子殿下扯开喉咙大喊:“皇叔祖,本宫知错了,给点吃的罢……”

第十章 共处

  宋羿觉得自己一向很通情理,他虽恐吓了太子,却并非真的打算一直饿着储君。清早出门便带着些清粥小菜,如今米粥凉了,他打发王永福在炉火上重新热过,便给太子送了过去。

  小时候,父皇怕他闷给他指派了几个同龄的宫女太监。那些人只服侍过不足一月,便被他打发了,只留下王裕一个。小孩子不听话,脑子不好,还记吃不记打。宋羿懒得调教许多人,只有耐心教一个王裕罢了。如今的宋景昕在宋羿看来便是个蠢笨任性的熊孩子,十分的欠调教。调教这种人,惩罚没有用,最好是叫他做的混蛋事报应在自己身上。

  宋羿回到正堂,打发人将经历官叫了过来,吩咐他去查查宗人府房屋的修缮记录。

  档案倒是好查,经历官掸了掸卷宗上的灰尘,翻到那页呈给楚王看:“还是武宗朝的时候修过,元佑八年,也有近六十年了。”

  “本王瞧着慎思堂有些损毁,尤其是厢房,许久不住人怕是已有隐患。”宋羿淡淡地吩咐,“你报给工部,叫他们安排个时间过来看看。”

  “是。”经历官应了。

  将王永福送来的清粥小菜吃了个干净,宋景昕才得半饱。他又在床榻上赖了一会,便被叫起来学习礼仪。却不知宋羿这人门路甚广,竟是从尚仪局借了个女官来教习太子梳头穿衣。

  这女官名叫宋典清,惯常往东宫跑的,宋景昕竟也认得她。宋女史日常负责教习妃侍与宫女为皇子打理衣冠,竟是头一次接这种教皇子本人穿衣服的工作。宫中女官俱是一副端庄严肃又不卑不亢的模样,面上挂着虚假又得体的微笑。宋景昕眼见的便是个木头人,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解太子官服的规制。熬过了长篇大论,宋女史又自箱内取出一木头做的人头,为太子演示如何束发。

  宋景昕瞧那灵巧的双手放慢动作演示,自己一步一步照做却将头发梳成了鸟窝。

  “殿下不必心急,”宋典清淡笑,“多练习几次便会了。”

  待宋景昕梳妆完毕,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晌午吃的那碗清粥早被消化得无影无踪,太子殿下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宋羿倒也没继续虐待他,只扯着人进慎思堂给祖宗们磕头认过错,便放他回东厢房吃了晚饭。

  夜里仍被安排了功课,太子需得将那《罪己书》全篇写完。

  吃过饭,宋景昕恹恹地回到慎思堂,见屋内已掌了灯,宋羿伏在宽大的桌案上,正不知在写什么东西。“皇叔祖还没回府?”

  宋羿写完一行字,借着沾墨的空档淡淡地看了一眼:“本王已着人将西厢收拾出来,便留在此处看着你。”

  还真是下血本了,宋景昕心中腹诽,且看这小孩子明日起来不会穿衣梳头是个什么光景。

  再提起笔,没有了磨墨的小书童,宋景昕只得胡乱研了磨。头天晚上记下的祖训内容已经就着饭食吃了干净,太子殿下此刻头脑空空,思绪全无。无奈之下,只得重新翻看祖训。一边翻看,一边将关键字句记在纸上,渐渐又有了思路。

  他没什么文采,好在《罪己书》也并不需要什么文采,直叙过错与反思即可。有了思路,只需将前后字句理顺,文章便作成了。

  宋景昕伏案书写,只觉得烛光渐渐昏暗。眼见着文章将成,他便没太在意,坚持将最后几句写完。完成之后,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忽觉得烛光更暗了些,竟是被人挡住了光亮。宋景昕抬头去看,就见那小小的人将脸凑到烛火边,帮他剪桌案上的烛花。

  烛影忽明忽暗,宋景昕发觉宋羿的身型似乎高了一些。他忽的站起身,惊得宋羿离开烛台落了地,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这小孩子剪个烛花竟还需要踮脚。

  宋景昕不厚道地笑出声,宋羿的面色依旧淡淡,他总会长高的,并不觉得踮脚有什么好笑。“写完了?”

  “写好了,”宋景昕颔首,不那么正经地用双手将纸张呈上,“请皇叔祖指点。”

  二人的相处竟出奇地和谐了起来。

  是夜,宋羿入住西厢。与宋景昕猜想的不同,他竟带了贴宫人来服侍日常起居。平日里茶水点心、洒扫熏香都有人照料,只在夜里留王裕一人服侍。毕竟在祖先面前,堂堂楚王也不好太铺张。

  宋景昕百无聊赖地在大床上翻滚,没人服侍,他连口热茶都喝不上,恭桶都得自己拿去换。堂堂太子从没吃过这种苦,往日里东宫的女人他瞧着烦,如今却只觉孤枕难眠。

  西厢那头,楚王已熄灯睡了。宋景昕在心内暗暗打算,等到明日,一定要去二爷爷那头蹭水蹭饭。

  宋羿对太子竟也颇为大方,显然并不打算在生活上苛待此人。只不过他的大方并没能被宋景昕理解:“不至于吧皇叔祖,你为了折磨我,竟然自己也吃素!”

  宋羿淡淡地看了太子一眼,将膳食赏赐给了王裕,宋景昕再一次失去了晚饭。

  宋景昕晨起练武,宋羿年纪虽小却也不赖床,早早起来读书。楚王殿下坐在窗边,伴着太子打拳的风声看完了《罪己书》。他虽年少,却从不怀疑自己的才华,提起笔便敢为比他年长的太子殿下改文章。

  两人和气地共进了早饭,一同来到慎思堂祭拜祖先。宋羿拿出早上帮太子改过的文稿,上头用朱笔圈圈点点。他招呼太子来到自己的书案之前,正待落座,便见他常坐的椅子下头端正地放着一个小衣箱,高度刚好够他坐下时放两只脚。

  宋羿提起衣摆,踩着箱子坐上了椅子。“太子有心了。”

  “不必客气。”宋景昕笑眯眯地回道。

  他习惯了起早,这天起来见西厢还没动静,便悄悄溜进慎思堂,想看看楚王头天晚上奋笔疾书写了些什么东西。谁料到那小气鬼防范心极强,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休说笔墨,就连前日里瞧见的那本什么斋笔记也没了踪影。

  英宗还在的时候,他们这些小辈聚在一块读书。秦王家的景瑞是个事儿精,每次上课都提前半个钟头来到座位,盯着小太监清洗纤尘不染的桌椅和地面。随后铺纸、磨墨,毛笔摊开整齐地挂好,笔架、镇纸、砚台各自对齐。皇子的笔墨都是宫中统一配的,他那些笔纸却绝不叫人碰,搞的好像多珍贵一般。待到放了学,皇子们各寻关系好的玩伴出去耍,那景瑞却不走,只盯着小太监将笔墨收拾好,绝不叫旁人拿走他一张纸去。

  瞧见宋羿这干净的桌案,宋景昕心道这祖宗该不会也和宋景瑞一样,是个小气鬼罢。

  一只嫩白的小手在眼前晃了晃,宋景昕当即回神,见宋羿不满地瞪着他,竟然在人家讲解的时候走神了。宋景昕干笑了几声,收获了楚王一个大白眼,忙屁颠屁颠地拎着满纸红圈的大作回去修改了。

  太子犯错,张贴《罪己书》百份于闹市中。楚王盯着宋景昕抄了十份,直到这人开始耍赖,他才开恩让东宫属官代抄另外九十份。毕竟犯错的是太子,东宫官皆有失职之责。

  写完《罪己书》,宋景昕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如今他只有每日十份《太祖训》的功课,其他时间虽处禁闭,但可自理。宋羿本指望这太子能利用闲暇读些书,那人却不领情,除却发呆之外,多数时间都用来习武。他削了根树枝作剑,在小院中舞得飘逸灵动。宋羿不忙的时候,偶尔会看宋景昕练剑,时而垂眸沉思,对这位太子有了新的想法。

  到了与荀宽约定的日子,宋羿早早收拾妥当,嘱咐好太子这一日的功课,带人去了芙蓉池。

  荀宽嫌楼上闷,便租了只船,顶着寒风配冷酒,亲手划到湖心。这船没有顶棚,荀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几口酒倒喝得更热,摇着扇子在湖心扇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宋羿倒也不嫌这人怪异,他披了件月白色的缎面儿披风,搭配兔毛儿兜帽儿,将他平日里冷清的面容衬得玉雪可爱,像只花树中孕育的精灵。

  “殿下这披风,瞧着不像宫中制式。”荀宽扯下两棵枯荷叶,递给宋羿一只,另一只被他探进湖中拨弄水。

  “是姨母给做的,”宋羿笑着说,“原来长者的关怀如此令人暖心。”

  “殿下便被这一件披风收买了?”荀宽嗤笑。

  “不然,”宋羿掀开兜帽,也学着荀宽的动作,用枯枝去拨水,“学生从未关心过萧家人,所在意的仅仅是母族声誉。姨母九年来只见过学生一面,却因与生母的情分对学生忧心,学生问心有愧。”

  荀宽不置可否,“总归也是要为棠妃正名,无论如何,殿下都对得起萧家。”

  宋羿丢开残荷,自怀中取出一个册子递给荀宽。“这是在宗人府誊抄的卷宗,当年那几名人证都已不在宫中,不知死活。还要麻烦先生暗中走访,最好能找到这几人或是他们的家人。”

  荀宽应了,将拓本胡乱塞入衣袖,又问宋羿:“殿下打算何时离京?”

  “过完这个年罢,”宋羿道,“学生已对陛下提过了,梅山长病重,楚王的封地也在武昌,他并不疑心。况且学生近来管的闲事多,又专和太子过不去,想来已经惹了陛下的厌烦。依着咱们这位陛下避重就轻的个性,定然想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也好,春日开化,道路也能好走些。”荀宽道。

  宋羿回到宗人府的时候,时间尚早,天色却很是阴沉。在千步廊遇见了正待下值的吏部官员,这些人与楚王都不熟悉,往常见面也只打个招呼,这日却难得与他多说了几句。

  “王爷可知,今日朝上,太子被弹劾了。”

  应当是为了闹市纵马一事,宋羿毫不惊讶,太子闹出那么大动静,惊动的人不只有他。

  那人也证实了宋羿的猜测:“御史本待劝谏,陛下却道宗人府已对太子有了处置,连罪己书都写好了。那蔡御史第一次忘了词,仿佛被什么人抢了生意,脸都绿了。臣瞧陛下的表情也颇为痛快,殿下这事做得妙啊,朝野上下都跟着出了一口恶气。”

第十一章 雷雨

  夜里,空气沉闷得令人心慌。宋景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听得一声惊雷,随后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将院子映得如同白昼。

  快些下,这雨憋了一天,烦都烦死了。宋景昕将被子团成一个卷抱在怀中,在大床上来回翻滚。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又渐渐转为瓢泼大雨。宋景昕展开被子,正待睡下,却有液体自床帐上漏下,淋了太子殿下满脸。

  漏……漏雨?

  宋景昕满脸震惊,堂堂各部之首、地位更在六部之上的宗人府衙门的房子竟然漏雨!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掀开被子丢在一边,趿拉着睡鞋起来看。室内原本留着的一盏烛台早已被风吹灭,堂堂太子殿下不会点火,只得凭借过人的视力四处查看。雨水自屋脊处涌入,顺着屋架汩汩下落。宋景昕拾起门边的树枝木剑捅了捅,厚重的床帐上已经积了不少水。

  记得那日他夜里翻墙未遂,用瓦片砸破了看守侍卫的头,用的便是这西厢房的瓦。只一片瓦竟能漏成这般,该不会是报应罢。

  宋景昕忧伤地捂住了脸,这可怎么办!

  第一声惊雷响过,宋羿吩咐早早熄了灯,打算无论东厢那头有什么动静都不应声。时辰比往日要早些,男孩躺在床上并无睡意,心中默默盘算离京之前应做的安排是否有遗漏。

  室外闪电雷鸣,雨势也随之越来越大。又是一道惊雷响过,忽听得一声惨烈的嚎叫,耳房内打盹儿的王裕惊醒。宋羿自床上爬了起来,皱着眉去找地上的鞋子,余光瞟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倚着门框,披头散发、失魂落魄,正是刚做过噩梦的王裕。

  “你怕打雷?”

  王裕仍没回神,怯懦地应了一声。

  宋羿学英宗的样子揉了揉眉心,对王裕道:“先掌灯罢。”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点了火,呆呆地倚在桌边。宋羿放弃了穿鞋,盘膝坐在床头。“你坐下,喝口水压压惊。”

  王裕听话地坐了,桌上的茶水是他睡前烧的,当下仍然温热。那水中加了些蜜,喝下几口,果然缓过一阵惊悸。“殿……殿下……”

  “行了,不必说了,”宋羿摆摆手,“你若实在害怕,便将铺盖搬过来,在脚踏上睡罢。”

  “这……奴婢……”王裕依旧吞吞吐吐,和主子睡其实也挺可怕的。

  宋景昕便在这时敲响了房门,宋羿撇向刚刚点亮的烛火,暗道一声“糟糕”。外头雨下得太大,他也不好明着叫太子淋雨,只得吩咐王裕开门放人。

  王裕开了门,迎面进来的先是一件湿透了的斗篷,随后那湿淋淋的太子如同落水狗一般站在门口开始甩头。小太监被甩了一脸水,忙取来干净的巾帕给太子擦干。宋景昕将外袍脱了,又甩掉湿透的靴子,所幸中衣未湿。他擦去身上的浮水,赤脚踩在地毯上,心中暗叹还是楚王会享受。

  宋羿冷冷地瞧着太子不见外的动作,面色不愉:“太子衣衫不整地来到本王的寝房,是何礼数?”

  “我啊……嘿嘿,”宋景昕无赖地笑了笑,“本宫听得有人被雷声吓得尖叫,想来是不敢一个人睡的,要不要本宫陪啊?”

  却道方才东厢漏雨,宋景昕试图堵上漏洞未果,只得向宋羿求助。但要求助宋羿,一来这人今日睡得早,房间已然黑了;二来宋景昕也觉得拉不下脸。正在太子踌躇间,那王裕却因惊雷生了噩梦,大呼出声。宋景昕只道宋羿害怕,当即心中窃喜,这倒是一个送上门的蹭住理由。

  这东厢房内没有伞,宋羿简单穿了外衫,顶着个斗篷便冲了出来。怎料外头下的却是瓢泼大雨,当即将他浇成了落汤鸡。

  宋景昕话音落下,却不见宋羿回答。起初他只道小孩子害羞,心中暗自好笑,正待继续调笑几句,却见宋羿用古怪的目光看向自己。

  “王裕,”盯了宋景昕半晌,宋羿挪开目光,咧开嘴阴阴地笑了,“太子殿下说要陪你睡,还不跪下谢恩。”

  王裕本就惊魂未定,听见这话吓得当即趴在地上。

  宋景昕愣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宋羿懒得理他,吩咐王裕寻一把伞将太子爷打发出去。宋景昕只觉得尴尬,想求宋羿让自己留下,又不知怎么开口。

  眼见王裕寻来了伞,宋景昕求生欲甚强地奔到楚王床边,单腿跪坐在脚踏上,真诚地望向男孩:“我的二爷,东厢漏雨叫水淹了,您行行好,收留孙子一晚罢!”

  宋羿:……

  鉴于太子殿下能屈能伸,宋羿最终没能推拒这人同寝的要求。好歹是个皇子,也不好真打发他去陪小太监住。

  恰在这时又有人叫门,竟是在宗人府当差的王永福。这人倒比太子殿下机灵得多,穿着雨靴蓑衣,又未卜先知地提了一壶姜汤过来。

  “奴婢见这雨下得太大,担心干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便来瞧瞧殿下有什么差使。”

  “你倒是有孝心,”宋羿也不揭发他,“你爹受惊了,你且服侍他去耳房歇下,再过来侍候。”

  王永福得了令,却不敢真的撇开主子去侍候王裕,他先倒了几碗姜汤出来,“殿下,雨夜天寒,您也一起喝一碗罢。”

  最后,王永福服侍宋景昕上了床,才抱起仍然赤脚的王裕,提着烛火去了耳房。宋羿盯着宋景昕将身子反复擦了许多遍,才准许他上床休息。偌大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一床被子,宋景昕舔着脸求二爷爷分他一半,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小太监倒是愿意贡献出铺盖来,但奴婢睡过的东西,也不敢拿给尊贵的太子殿下。

  宋羿手小脚小,胳膊腿更是没什么力气,扭打了几下便被孙子制服。宋景昕将男孩圈在怀里,用被子裹住了两人。少年人的身体相贴,在寒夜中倒也暖和。楚王的床褥间散发着一种松香,宋景昕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熏香了,又连日不曾沐浴,也不知身上是不是臭的。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太子殿下的意识渐渐混沌,打起了豪放的呼噜。

  在宋羿看来,入睡快的人大多没什么脑子。室外的惊雷被耳边呼噜声掩盖,宋羿不可置信地看着枕边那人一开一合的嘴,使力掰开男人箍在腰间的手,掀开被子,一脚将人踹下了床。

  宋羿这一脚踢得毫不容情,太子殿下修长结实的身躯滚落在地上,砸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嗷……”宋景昕摔得惊醒,睡梦中记忆犹在,一时不知今夕何夕。后脑疼得火辣辣的,宋景昕抬起手臂摸了摸,竟然肿起来老大。“晦气,哎……喜子,黄喜……人呢!过来扶本宫……”

  “太子殿下……”王永福听见动静,提着灯笼躬身过来。宋景昕就着他的手臂起身,这才发现此人不是黄喜,此地也不是东宫,他还关着禁闭呢!

  “怎么回事!”宋景昕愤怒地转头去寻床帐里的人,见宋羿也正蹙着眉看着他,面上完全瞧不出心虚愧疚。

  “你睡觉不老实,”宋羿挑剔道,“翻跟斗打把式,还打呼噜。滚来滚去的,一会就掉地上了。”

  “不可能!本宫睡觉从来不打呼噜!”

  “你都睡着了,怎么知道自己打不打呼噜。”

  “从来没人说过本宫睡觉打呼噜!”

  “没人说过不代表你不打呼噜,本王现在说了,你睡觉不仅打呼噜,呼噜比外面雷声都要大。”

  “你说的不算,本宫就是不打呼噜!”

  眼见着没营养的架吵起来没完,宋羿不愿理他,扯着被子躺回床上,留给太子一个背影。

  “哎,你……”太子殿下意犹未尽,还待再吵,王永福突然开口:“太子殿下,您的头不要紧罢。”

  “啊,对,哎呦!”宋景昕这才又记起了疼痛,忙叫那太监帮忙看看是不是出了血。

  王永福将灯台拿近了,拨开太子披散的头发细细查看,好在并没有流血,只是摔得肿了。“奴婢去寻伤药。”

  “宗人府西院是刑罚之所,慎思堂后面便是牢狱,依例不能留存药品。”宋羿仍维持着侧躺的姿势,“王永福,你拿本王的令牌去找值班的禁卫,和他们说太子摔了,叫他们派个人陪你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叫当值的太医备些常用的伤药直接带来,雨下这么大,省的来回跑。”

  “不必了,”宋景昕翘起二郎腿,用脚尖点了点王永福的胳膊,“雨下这么大,明儿再说罢,本宫身子没那么脆。”

  地下坐久了便觉得冷,宋景昕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挪回床榻。宋羿见他体恤下人,竟难得有几分愧疚。男孩向内让了让,主动将被子分给太子半边,又吩咐王永福:“本宫有件棉衣在柜子里,你找出来给太子垫在头下面,能软和些。”

  “你别枕枕头了,转过身趴着睡罢,把棉衣垫在脸下面。”宋羿帮宋景昕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将男人的散发拨开,免得他翻身的时候扯到头皮。

  宋景昕被人哄了两句,心情便好了,不一会便搂着棉衣呼噜起来。

第十二章 工部

  “这破得也忒厉害了,得亏昨天下了场雨,若是拖到年底落了雪便不好办了。”得知太子殿下住的房子淋了雨,工部派了人来给宗人府补屋顶。来人先入内检查了梁柱檩枋,见结构上没有问题,墙面也无坍塌,这才爬梯子上去房顶查看,竟少了好大一片瓦。“这怎么弄的?”

  “不清楚,这房子上次修葺的时候,本官都还没出生。”经历官揣着手,踮着脚瞧工人干活,“来都来了,劳驾诸位将其余房屋也检修一下罢。”

  “可用不着大人您提醒,出来前咱们上头早交代了,非得将这宗人府的大小房屋修得比城楼还牢固,这才准咱们回呢!”

  工部怎的突然变得如此周到,这事要追溯到早上,寻阳王在工部大闹了一场。

  夜里折腾过几回,西厢的主仆几人都没多大精神,宋羿索性也称病不出了。没有公务的时候,宗人府高位的几个王爷不必日日来衙门点卯。近日来天气都不大好,宋羿估摸着寻阳王不会过来,便打发王永福将头天晚上东厢漏雨太子又摔了的事情告知寻阳王。那寻阳王是个火爆脾气,当即气得踢翻了桌子,打马来到工部就要找人理论。

  工部主营缮之事,地位虽略逊于其他几部,所涉公务却细致复杂。如今洛国最大的工程便是修建帝陵寝,英宗的陵寝其在位时已完成大半,睿宗却因登位实在太晚以至死后才得动工。如今宣庆帝上位,吸取其父的教训,更是早早着手修建皇陵。为此,工部还特地增设了一名侍郎的编制,专管皇陵营建的工作。这日没有大朝,三名侍郎中两名去看皇陵工程,另有一位被派去南边监修水利。尚书熊玉坤年纪大了,偶尔躲懒,假借外出公干拖到晌午才到部里。

  寻阳王到得工部之时,偌大的衙门内高阶官员竟一个不见。员外郎恭敬地将王爷请进堂内喝茶,寻阳王却不领情,将滚烫的茶水掀翻泼了那员外郎一身,“你不够格,叫你们管事的过来见本王。”

  “尚书大人外出公干,三位侍郎大人也不在京中……”

  将茶盏掀翻在地,寻阳王“砰”地一掌击在茶几上:“找回来,叫熊玉坤洗干净脖子,本王便在这里等到他来为止!”

  员外郎连连告罪,慌乱地跑出去叫人。他畏畏缩缩地哈着腰,额头便撞上一个比城墙还坚硬的胸膛,抬头瞧见一黑脸大汉,竟是王府的亲卫。

  工部尚书熊玉坤正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两个美人儿跪在地上,一个捏脚、一个捶腿。报信的官差飞奔而入,扯着老尚书的衣袖就向外走。可怜这熊尚书先叫蹲着的美人绊了个趔趄,好在他反映迅捷,当即甩开官差平举双臂找回平衡,却又被石子割破了脚心。

  “敖……”熊大人单腿立着捂住脚,“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本官还没换衣服,你急个什么!”

  “大人……快,快走罢……官服您路上再穿……”官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寻阳王带着王府亲卫……拎着,拎着大锤在,在咱们工部砸墙……您再,再不过去,他便将房子都拆光了……”

  熊玉坤赶到工部官衙的时候,见往日办公的房舍已十不存一。那留下的一里还坐着寻阳王,正老神在在地喝着员外郎新送来的茶水。工部当职的官员们俱都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抢救淹没于砖块尘土之下的图纸文书。熊尚书气得吹胡子瞪眼,顾不得去扶跑歪的官帽,便要去拉寻阳王理论,却被侍卫拦住了去路。

  “寻阳王,你这是何意!这可是外皇城,你毁坏官府,本官要去陛下面前参你!”

  “参我?哼哼,本王还没问过你是何意,”寻阳王双目圆睁,丝毫不输气势,“堂堂外皇城的官衙漏雨,凭什么只你们工部能用这么好的房子!”

  “你你你……”熊玉坤气得语塞,“房屋永久了自然损毁,有什么问题报过来不就行了,你便因为这么点小事跑来砸毁官衙?”

  “小事?”寻阳王冷笑,“堂堂一品亲王办公衙署,六十年无人检修是小事?当朝太子睡梦之时屋漏被雨淋是小事?太子所在的慎思堂内供奉历代天子的排位,你们工部办事如此怠慢,是小事?”

  “殿下你可不能乱说!”熊玉坤见他连天子排位都请了出来,绝对不让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哪儿漏了,下官这便差人去修。”

  “晚了!”寻阳王挥开侍卫,将衣袖甩出风声,便向内皇城走去,“先前你们怠慢宗庙,宗人令不予计较,甚至在太子入住之时差人过来提醒。谁知你们不但不领情,反而推三阻四。如今慎思堂漏了,太子被雨淋,听说夜里还磕破了头。你们工部着实欺人太甚,堂堂皇族宗亲,竟遭你们这群腐儒敷衍怠慢。本王今日便是拼着会受罚,也要同你们去陛下面前理论!”

  陈敬贤来报的时候,宣庆帝只觉得烦不胜烦。“又是楚王,怎么什么事都有他!”天子捏了捏眉心,头枕在玉美人的怀里,吸入一口呛人的香气,以至心头更加烦闷,“你先回去罢。”

  “是。”

  玉美人款款而出,正撞见门外相互拉扯的寻阳王与工部尚书。那寻阳王黑着一张脸,腰带已然被扯得松动落到腰际。熊尚书帽子也歪了下来,白胡子凌乱地贴满脸颊,又伴着呼吸不断起伏。

  “咳咳……”玉美人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以袖遮脸,憋着笑跑了。

  天子宣召,二人不待理好衣袍,便拉扯着进入乾清宫。宣庆帝瞧见这二位当下形容,也很想笑,但他是天子,无法像玉美人那般肆意妄为。

  “成何体统!”天子怒斥。

  二人旋即分开,系腰带的系腰带,理胡子的理胡子。

  “怎么是你?楚王人呢?”宣庆帝问寻阳王。

  “太子殿下昨夜受了伤,楚王叔传召太医过去看,听说他自己也受了凉。”寻阳王白了熊玉坤一眼,微微昂起头,“听闻宗人府院内的积水现下还没排出去,慎思堂内供奉着先祖排位,高阳王已经过去看了。臣实在气不过,才去工部理论。一切都是臣自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陛下!”不待宣庆帝开口,熊玉坤急道:“臣有罪,至使太子淋雨。但寻阳王带着府兵将工部官署砸毁,不少部中官员因此受惊,部中所藏图纸公文俱被压于砖瓦之下。如此行径,岂是一句‘气不过’便能揭过的!”

  即便对工部事务不甚了解,宣庆帝也知土木水利之事的重要,当下也觉得寻阳王胡闹。寻阳王不看天子脸色,提高了声音:“陛下容禀,臣的气不过,绝非为自己气不过,实乃为陛下气不过啊!”

  “臣今日巳时到达工部,合该当值的时间,这尚书大人却仍在家中安睡。他熊玉坤在工部尚书任上呆了十余年,上行下效,此种作风,不敢想象工部其他官员是如何办事的。我宗人府乃各部之首,慎思堂供奉历代先祖排位,尚六十年不曾检修。臣不敢想,熊尚书督下修建的陵寝、宫殿、坛庙,可有隐患。这工部对待宗室怠慢至此,陛下所居宫室,当真安全么!”

  “熊玉坤!”寻阳王深知天子脾性,这几句话在其心中点起一把火。自他登基以来,延续祖制将乾清宫当作寝宫,想着宫殿也建成有百年时间,竟也担心起居住的安全来。

  “污蔑,寻阳王这是污蔑之词啊陛下……”

  “熊大人想清楚,本王可是差了人跟着您的手下回府的,”不待熊玉坤分辨,寻阳王抢先道,“熊大人是需要本王传人证么?”

  “熊爱卿?”宣庆帝投下怀疑的目光。

  熊玉坤被天子的目光射透,如今方知入了圈套,脱力般缓缓跪下:“臣……年老体衰,不堪工部之负……”

  “既然年老体衰,便让出尚书之位罢。”宣庆帝淡淡道,“朕不追究你失职之罪,明日便回家养老罢。”

  “谢陛下……”

  寻阳王是个直人,见熊玉坤失势,当即面露喜色。刚巧叫宣庆帝瞧见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当下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那工部叫臣砸得稀巴烂,恐损了不少卷宗。臣这便叫人帮忙修补,将功赎罪。”

  “滚!”宣庆帝怒道:“你给朕回府禁足,哪都别想去!”

  寻阳王强拆工部之前刚下过雨,其内部卷宗恐难保存。宣庆帝下旨,准许工匠们入内修葺。又担心工匠粗糙,毁坏公文卷册,便吩咐在京的其他部门派些文书官员帮忙整理卷册。由陈敬贤负责,工部各司官员分别监管自己部门的卷册,其余部门官员则协助整理,整理好的图纸案卷暂时存放于其他几部的档案之处。

  上午闹的时候,工部外围便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官员。也不知是寻阳王太凶还是熊玉坤人缘太差,竟无一人上前劝架。还没等围观众人理清发生了什么,工部尚书便被罢官,刚巧三名侍郎都不在部内,整个工部顿成一盘散沙。

  这日晋王在户部当值,户部的官员们叽叽喳喳,传入她一耳朵八卦。宋景时啧啧称奇,心道这寻阳王当真是个人物,扯着太子哥哥的虎皮将熊玉坤那个老油条一撸到底。却不知这寻阳王与熊玉坤有什么过节,若单因为屋子漏雨,也太牵强了些。宋景时不信这事是巧合,自此便暗中留意。

  此时户部大堂内堆满了工部搬来的书卷。宋景时记性好,将头午看热闹的官员全部抓了壮丁,协助清洁书册上的泥水,再分类整理。

  户部这日没什么要紧事,宋景时怕将公文放混了,便将桌面收拾妥当,取了张纸将户部的折子盖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只瞧旁人干活更无趣味,便随手拿过就近的卷宗看了起来。谁知这随意翻看,竟瞧出了问题。宣庆二年,原定的天子陵寝地下渗水,工部勘探场地后,提出重新选址,这一拖便到了宣庆四年。选好位置后,工部请了款项,文书走过户部,还是宋景时亲自批的。她的记性一向好,无需查看当时的公文,只瞧眼前这清单,便与请款全然对不上。

  宋景时淡然地合上书册,挥手叫来一名司务官:“你拿本王的令牌,先和陈掌印打个招呼,再去找贺棋将军,请他带几个人过来一趟。”

  那司务听出话音慎重,不敢多问,当下领命而去。

第十三章 初雪

  贺棋此人,别无派系,年纪轻轻便任锦衣卫千户,负责皇城守卫的重任。

  千步廊便在禁宫之外,两侧是各部重地。宋景时刚刚入朝,自不似寻阳王那般嚣张,她不调王府亲兵,反而将锦衣卫请了过来。

  眼见贺棋到来,官员们吵成了鸭子窝,宋景时双手相击以示安静,这才问道:“锦衣卫已将户部封锁,诸位且放下手中公务,听本王说话。”官员们大眼瞪小眼,只见宋景时提起了方才翻看的书册:“这本清单是谁放在本王身边的?”

  四下寂静,无人应答。宋景昕环顾四周,见户部官员中掺杂了一些不大熟悉的面孔,知道是从工部过来的,只冷笑一声,又问:“敢告状却不敢站出来么,如此畏缩如何取信,本王可不是你们的牵线木偶!”

  宋景时等待片刻,见依旧无人答话,便命人取来烛台,要将书册焚毁。“既如此,这清单是伪造之物无疑,本王将之烧掉便是。虚惊一场,各位继续工作罢。”

  “王爷且慢!”说话的是一名老人,身穿象征六品的下位官服,胡子眉毛都已花白。

  这人看似在工部任职日久,宋景时猜他也不干净,因此才畏缩不敢露面:“你是何人?”

  “下官营缮司主事,龚文。”

  “好,龚文,你跟本王去面圣。”宋景时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可离开户部官署。工部送来的卷宗整理后即刻封存,任何人不得私自翻看。本王入宫一趟,尽量不让诸位久等。”

  “陈公公,”宋景时对陈敬贤道,“兵部、礼部、吏部不受本王管辖,如今公公统筹全局,依你看如何处理?”

  “王爷客气了,”陈敬贤心宽体胖,圆圆的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奴婢也是受陛下差遣过来帮忙的。依奴婢看,便依王爷的方法,再麻烦贺千户,请其余几部大人们暂留官署内喝茶,一切等王爷面圣归来再做定夺。”

  “顾阁老如今不在部内,”陈敬贤又道,“殿下若是见了他,可请他一同到圣前参详。奴婢只是个下人,可不敢顶撞阁老。”

  宋景时淡然一笑:“多谢公公提醒。”

  寻阳王大锤一声响,工部上下被翻了天。但不管外头如何纷乱嘈杂,都与关禁闭的寻阳王无关,也与宗人府内太子和楚王无关。

  五日前,乾清宫来人传话,宣庆帝让宋羿在身子好些之后寻个时间入宫。宋羿本人好好的,根本没生病,却整日窝在西厢不出门。

  “殿下今日仍不入宫么?”眼看着太子的禁闭已过了大半,外头也依照楚王的安排乱了起来。王裕每日服侍宋羿,却见主子仿佛没什么事要做了一般,显得无欲无求。

  “再等等,陛下正被工部闹得焦头烂额,我现下去了,他定会让我治寻阳王的罪。”宋羿披了件棉衣来到门外,见空中飘着零落的细雪。

  “今年这雪下得早啊,”王裕双手合十,“好在房子都修好了。”

  宋景昕头戴墨绿色抹额,身着短打,于纷扬的雪花间挥舞着树枝做成的木剑。他这身行头是太子妃刚刚送来的,抹额上绣有竹叶,不似内务府造办的样式。衣饰刚刚送来,便得穿了,大小也刚刚好。宋羿觉得女人很厉害,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姨,未曾见面竟也能做出合身的衣裳。

  宋景昕五岁开始习武,没杀过人,剑在他手中,舞起来飘逸灵动,有一股初生的朝气。宋羿看不懂剑,只觉得刚长成的青年身段如松,勇武却不粗俗,快剑划过的影子在雪花之间映出凌厉的美。雪越下越大,宋羿站在院中看太子练剑,身上穿着王裕回房取来的披风。领口的狐毛与落雪同色,黑色的毛发却渐渐染上了白霜。

  宋景昕追逐一片雪花,见那晶莹落上了男孩上卷的睫毛。如此,剑势停顿,直至男孩眉心。

  “啊,殿下!”王裕不合时宜地惊呼出声。

  宋景昕这才发觉这个动作十分无礼,一个收势将长剑背回身后。“一时忘形,抱歉,皇叔祖。”

  宋羿并未追求,他看起来心情甚好,开口却一如既往地煞风景:“太子可将《太祖训》背下了?”

  眼见太子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宋羿咧开嘴,笑出了一对真心实意的酒窝:“若能将《太祖训》背下,本王便提前放你出宗人府。”

  “皇叔祖此话当真?”宋景昕觉着有些冷,两脚跳跃着搓手。

  “当真,本王什么时候骗过你?”

  “哎嘿!”宋景昕开心地丢掉树枝,张开胳膊原地跳起。随后他才发现这动作甚傻,踮着快乐的步伐回房间换衣服去了。“皇叔祖你等着……”

  落雪了,太子妃也在盼你回家吧……宋羿没去看宋景昕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觉得有些思亲。但逝者无法回头,天地茫茫,只余男孩一人独行。

  初雪下得不停,宋景昕身着棉袍,在点着火炉的慎思堂内抄书,丝毫不觉得手冷。宋羿裹着厚实的披风,在慎思堂外回廊下做雪雕。小孩子在玩耍得投入时,会忘记寒冷与伤痛,即便他的手已经冻得通红。细密的羽毛、卷勾的嘴巴,一只老鹰的模样渐渐显现,最后雕出眼睛,为鸟儿增加了神采。

  “我说你在这偷偷做什么,原来是做了这个来孝敬本宫啊!”本该在慎思堂内的宋景昕,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

  宋羿投入得久了,竟没听出太子言语间的不敬,只是好奇:“你怎么会觉得这鹰是送给你的?”

  “你雕了啸空,难道不是为了送给本宫么?”宋景昕一脸理所当然,“虽说手艺差了点,但看在皇叔祖辛苦了那么久的份上,本宫勉为其难收下了。”

  他楚王殿下又不是工匠,自然知道自己雕刻得差强人意。虽有自知,但被宋景昕这个不学无术的太子嫌弃,宋羿仍觉得恼。“怎么就是啸空了,鹰不都长一个模样!《太祖训》背完了么!”

  “呦~~~~生气了~~~”宋景昕声音拐了八个调,仿佛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这可真难得,皇叔祖,您哭一个给孙儿看呗!”

  宋羿瞧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便觉得手心痒痒,只想给这人一个嘴巴。但扇人耳光之事太过辱人,他做不来,只得拉下脸:“看来太子愿意多自省些时候,不想离开宗人府了。”

  “啊呦,气性还真大,皇叔祖你这人开不得玩笑哎!”宋景昕长叹一声,弯下腰将一张大脸凑到宋羿面前。宋羿才不看他,扭头便要走,被太子殿下强行搂在了怀里。两人额头相抵,宋羿挣脱不开,便垂下眼不去看人,却仍能感受到男人温热的呼吸。“我开玩笑的,皇叔祖,莫气莫气啦……要不你打我两下?”

  “谁耐烦与你生气,”宋羿缓和了脸色,“你堂堂储君,嬉皮笑脸的模样,太不端庄。”

  “受教受教,”宋景昕放开男孩,端正身体做了个夸张的揖,又试探地将头向前探,“皇叔祖若不生气,便将那啸空送我呗,您刻得当真惟妙惟肖。”

  “滑舌!”宋羿心知他哄人,心情却好转许多,不确定地抬起眼:“你当真想要?”

  “千真万确!”宋景昕做了个赌咒的姿势。

  宋羿白他一眼,别过头:“你若心诚,今日抄完十遍《太祖训》,本王便送你。”

  十遍《太祖训》,本就是宋景昕每日的功课,宋羿这是拉不下脸来直接送人,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宋景昕心下好笑,这小祖宗总算有了几分孩子样,却不敢将想法说出。

  待到晚膳时分,宋景昕提着龙飞凤舞的大字去交功课,却见宋羿神色凝重,身边站着多日不见的王永福。

  “怎么了这是,咋没备我的饭?”宋景昕抓了抓头发。

  “太子,”宋羿唤了一声,随后沉默半晌,终下决心,“你收拾一下回东宫罢,算你解禁了。”

  “哈?不用背《太祖训》了?”宋景昕一头雾水。

  “回去罢,太子妃有身孕了。”宋羿生硬地说,女人生育这种事他实在陌生,亲口说出竟觉尴尬。

  “哦,好……”宋景昕诺诺转身出门,不经回廊,却在院子里踩出一排脚印。

  “啊啊啊……我当爹啦……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喜不自胜,也不回东厢,大笑着跑出了宗人府。

  外头的雪已停了,回廊内,雪鹰孤零零地站立着。楚王宋羿踱步近前,一脚踹到鹰的身上。那鹰却已冻得硬了,只掉了半个脑袋。落脚之时,宋羿便有些后悔,但雪雕已毁,半残的身子更加碍眼。墙角丢着宋景昕练剑用的粗树枝,宋羿踏着雪过去,将树枝捡回来,一下又一下抽打残破的雪雕。

  宋羿使出力气,抽打了许多下,老鹰渐渐变成了一个残破的雪包。他泄气般丢下树枝,竟不懂自己在做些什么。一直站在身后的王裕轻轻走近,将手放在宋羿身后缓缓拍打。“什么人惹殿下生气了?”

  “……没人惹本王。”宋羿的声音闷闷的。

  小太监不解地眨眨眼:“那殿下?”

  “本王也不知,本王这是怎么了……”

  宋羿推开王裕,单薄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备车,去北静候府。”

  这大雪天,去北静候府?王裕觉得自己怕是耳朵不好。

  “罢了,太过叨扰,”宋羿又道,“照常备晚膳罢。”

  “殿下!”王裕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于是大呼:“北静侯夫人不会觉得叨扰的!”

  “那也不必去了。”宋羿道。

第十四章 离京

  五日后,工部的案子尘埃落定。熊玉坤巨贪,所涉之事不仅仅造办采买之中的贪墨,工程上更出过不少人命。晋王只是无意间翻看一本清单,那龚文却仿佛与工部有什么深仇大恨,交代出的事让人心惊。熊玉坤执掌下的工部,竟是腐烂到了骨子里。宣庆帝大怒,判了熊玉坤问斩。其下三位侍郎革除两位,余下那个因处于治水关键之时得以戴罪立功。再向下四司自郎中到主事各有处罚,但因人员空缺,只罚了俸禄,准其戴罪任职。

  此事一出,宣庆帝便开始头疼,一连十数日未好。工部缺了主事的官员,便成了一盘散沙,几个郎中议事不决,便全数写在折子上送到御前。宣庆帝烦不胜烦,想安排个工部尚书,放眼工部却都是些戴罪的低阶官员。

  这日,宣庆帝召集内阁在乾清宫议事。宋景时一身月白蟒袍,身姿笔挺、气度雍容。宣庆帝思及这个儿子入朝之后的表现,心中颇为满意,当下便有了主意。

  “景时,户部的事先放放,”宣庆帝吩咐道,“着晋王暂代工部尚书一职,总领工部。”

  太子妃月份太小,其有孕之事便没做宣扬。宣庆帝得知后十分高兴,赏赐下许多东西到东宫,又特地寻了个日子去看望早已失宠的文贵妃。

  第二日,宋羿“病愈”,入宫面圣。宣庆帝果然心情正好,不同往日一般窝在乾清宫内,而是移驾御花园,开了芳宜轩赏雪。宋羿已有些年没到过御花园了,一路上随着内侍的引领,目不斜视,仿佛从未入过宫禁。

  临近芳宜轩,宋羿停下脚步等待天子宣召。远远地,他瞧见天子身侧有人相伴。

  “是哪位娘娘伴驾?”

  “回殿下,是贵妃娘娘带着五公主。”

  贵妃便是太子与晋王的生母文氏,宁安侯府的嫡女。她是宣庆帝身边的老人了,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她仍存风韵,任谁看来都是个美人。可惜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宣庆帝更是只爱年轻颜色。好在她有子女傍身,眼下太子妃有孕,晋王入朝后又立了功,宣庆帝对这位景仁宫主人自然高看一眼。

  五公主是宣庆帝孝期得来的孩子,其生母寒微,又死于难产,一直丢在皇子所由嬷嬷照管。宋羿见文贵妃抱着五公主,想来此人又得帝心,要抚养公主了。

  宋羿有时候也读不懂宣庆帝,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他靠着顾礼坐上皇位,面对顾皇后却连应付都懒得做,常年不入坤宁宫便罢了,将个妃妾的地位抬得如此之高,让无子的皇后脸往哪放。

  兀自沉思间,天子宣召,宋羿停下了腹诽,入内拜见。

  宣庆帝接受楚王的跪拜,文贵妃却不敢坐,当即站起身避了。此后站在原位受了楚王半礼,又需回礼。

  “不知娘娘也在,是臣唐突了。”宋羿道。

  “无妨,”宣庆帝摆摆手,“给皇叔看坐。”

  待宋羿坐定,文贵妃才在天子身边重新坐了,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宗人令。“婵儿,见过你皇叔祖。”

  宋思婵的目光与贵妃如出一辙,甚至可爱地歪了歪脑袋,研究这位突然出现的矮个子长辈。“婵儿见过皇叔祖。”

  宋羿瞧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可见文贵妃的照料还是很用心的。“臣瞧五公主长得好,想来身体能康健的,”宋羿不再去瞧那对母女,只对着天子道,“臣不知公主也在,倒是没准备见面礼。府里还有从前母后赏赐的一些珠子,臣自己也用不上,改日着人嵌在长命锁上送到景仁宫。”

  文贵妃拉着五公主道了谢,便待告退。宋羿却见宣庆帝没有要后妃回避的意思,主动道:“臣这里没有国事,都是些宗族内的家事,贵妃娘娘听听也是无妨的。”

  宣庆帝接过贵妃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仿佛忘了自己传召楚王之事:“王叔今日怎么想着进宫了?”

  “臣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宋羿再次跪伏于地。

  “咦,皇叔祖这是怎么了?”

  “臣身为宗人令,却没有约束好晚辈,放任寻阳王大闹工部,是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眼前的宗人令十岁高龄,身高尚不及成人胸口,宣庆帝又想到寻阳王一把胡子的模样,心中只觉好笑,他皇叔这声“晚辈”叫得当真顺口。“寻阳王出门之前又不曾告知皇叔,皇叔不知者不罪,不必苛责自己。”宣庆帝歪了歪脑袋,文贵妃喂了他一口橘子,顺便塞了一瓣到想说话的五公主嘴里。“依皇叔看,这寻阳王该如何处置?”

  “寻阳王此行有失皇家颜面,不宜再任左宗正一职,”宋羿抬起上身,跪直了身体,“臣以为,当革其官职,再依祖训惩处。”

  宣庆帝淡淡地看了宋羿一眼,正对上男孩澄澈的目光,随即笑道:“皇叔你说归说,跪着做什么,快起来,朕说过不怪罪皇叔了。”说罢伸手去扶。

  “谢陛下。”宋羿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却没再坐。“但仍有一事,左宗正一职不能空缺,如今宗族之内,只有秦王和魏王有资格就任此职。”

  宣庆帝眼角一跳,当年夺位场景历历在目,他巴不得那哥俩老死在王府内。

  “陛下?”宋羿试探着问,“可有什么不妥?”

  “人选的事,容朕想想,”宣庆帝道,“宗人府的事,辛苦皇叔多分担些。”

  “是,”宋羿颔首,“那寻阳王如何处置?”

  “寻阳王罚俸三年,禁闭一个月。”宣庆帝皱眉,似乎觉得这样处罚不大解气。

  “陛下若是觉得惩罚太轻,寻阳王得不到教训。”宋羿善解人意地提醒,“不如先将其降职为右宗人,所空职位依次递补。待人选议定后,将右宗人撤换即可。”

  宣庆帝想了想,这办法的确可行。只是宗人府的宗人令、宗正、宗人全是正一品,如此撤职不过是平级调换,丝毫起不到震慑作用。他直觉被楚王耍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作罢。“便依皇叔的意思罢。”

  “臣领旨,”宋羿躬身道,“还有一事,希望陛下恩准。”

  东宫,宋景昕陪了太子妃几日,终于受不住闷跑了出去。太子妃也不同他计较,对太子不着调的脾性适应良好。啸空在楚王府关了一个月的禁闭,也已被放还归来。宋景昕乐颠颠地来到鹰房,被久别的儿子扑了个满怀。

  啸空还是那个啸空,嘴巴是一样的嘴巴,羽毛是一样的羽毛。“算他楚王有良心,没虐待本宫的好大儿,这瞧着好像还胖了些。”宋景昕嘟嘟囔囔的,解开了啸空脚上的束缚,“走,爹带你出门遛弯儿。”

  临近宫门,宋景昕远远地瞧见宋景时向外走。他扯了扯嘴角,对啸空打了个手势:“你悄悄的。”啸空会意,展翅飞上天空,随后一个猛子落到宋景时的头上,啄烂了她的发冠。

  “啊……宋景昕!”宋景时怒吼一声,这拆人头发的把戏二人自小玩惯了的,闭着眼睛她都知道是谁在使坏。宋景时两手护着头发,见发冠已经掉落,便发怒地拍打啸空。鹰儿呼扇着翅膀飞远了,重新落回宋景昕手肘。

  宋景时将乱发捋到身后,挥开过来服侍的内侍的手,转头去看宋景昕。便见那人一脸坏笑,抚着鹰背吹口哨。

  “你什么毛病?”

  “嘿,怎么说话呢,我可是你哥!”宋景昕走近了,伸手就去弹妹妹的脑瓜崩,“出城?”

  “不去,”宋景时灵巧地躲过袭击,“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打算在外头过夜?”

  “这怎么好,”宋景昕对着宫墙踢了一脚,“刚被皇叔祖抓过,我如今可不敢在城内耍……要不咱去柳条街吃锅子去?”

  宋景时本想拒绝,思及与皇兄许久未见,便道:“成,我叫上蓁蓁一起……”

  “你想什么!”宋景昕大叫,“哥俩儿喝酒还带老婆!”

  “什么嘛,这哪跟哪……”宋景时只觉无语,转念想来哥哥和蓁蓁的确也不熟,况且男女之间又诸多规矩,只得放弃了方才的提议。“那我差人回府说一声,早上说好了回去吃晚饭的。”

  “真看不出来,你倒是个妻管严。”宋景昕揶揄。

  “什么嘛……”宋景时给了哥哥一脚。

  “啸空呢,也跟着去?”

  “且带它出去放放风,这禁闭关的,”宋景昕抚摸着啸空的翅膀,忽然想起了什么,“糟糕!完蛋,要命啦!”

  “怎么了?”

  “皇叔祖做了个雪雕,我瞧着是个鹰,就玩笑着讨了来想给啸空看……”

  宋景时瞪大了眼:“皇叔祖会做雪雕,还给你?你们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哎,你别打岔……”宋景昕双手抓住妹妹的肩膀,前后摇晃,“后面我听说太子妃有了身子太高兴,直接跑回东宫来了,那雪雕我忘了拿……”

  宋景时打开兄长的手,在心中默默为他点了根洁白的蜡烛:“雪雕怕是化了罢,你现在回去找怕也来不及。”

  宋景昕一阵哀嚎:“你说我要不躲几天,等他忘了……”

  “别想了,”宋景时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及时打断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咱二爷爷才十岁,离痴呆可还远着呢。你且等着罢,除非他离京就藩,否则绝不会放过你的!”

  “皇叔想离京?”乾清宫内,宣庆帝瞧着面前的楚王,露出惊异之色。

  “是,”宋羿回道,“父皇从前为臣聘请的老师,年初的时候回家探亲,竟得了急病,如今仍不见好。先生教导了臣许多年,臣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藩王无旨不可随意出入京城,任何皇帝听闻亲王要出京都会警惕,宣庆帝此时也很意外。放在往常,宣庆帝遇见不决之事会找顾礼商量,依顾礼的心计,定然有所警觉。如今他却已厌倦了这老头指手画脚,又因工部之事心中起了怀疑,对这人不似往常信任。宣庆帝揉了揉太阳穴,思考半晌,仍觉得宋羿不过是个小孩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眼下路不好走,皇叔到了地方也不急着赶回来。朕记得皇叔的封地也在武昌府,不如趁机将那边的王府修葺一番,多住些日子也无妨。”

  “陛下这是准了臣的请求?谢陛下!”宋羿跪地谢恩,难掩面上喜色。“臣不敢久留,宗人府的差事还需臣处理。”

  宣庆帝见他喜形于色,又不打算久留,心中更信了几分。这模样果真是为老师担忧,并不似暗地里有什么动作。“公务交给左右宗正便好,一群老头子还办不好宗人府那点差事?”宣庆帝打定主意,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让楚王提前就藩,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陛下厚爱,”宋羿谦恭回道,“那臣便借机在楚地玩耍几天,公务上与几位郡王书信往来,总要赶在编修玉牒之前回来。”

  宣庆帝在心里掐算,玉牒十年一修,上次大修是在宁德四十五年,距离下次编修尚有三年。如此,待得编修的日子近了再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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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宫闱

  宣庆六年,秋,奉天殿。

  宋景时一身轻甲立于丹陛之南,身后左右两侧并立着十名高阶将领。大捷之后,倍感思亲,夜以继日地自边关赶回,蜜色的面容之下仍带有风尘之色。

  随着乐声响起,天子车架出。宋景时的目光随着仪仗而动,瞧着阔别已久的父皇自远而近,比之从前清瘦的身体经由侍官的搀扶下辇,于上首落座。乐声先停又作,兄长宋景昕携诸王而出。宋景时立于众人之首,在礼官的指引下行礼叩拜。礼毕,各部尚书就位,竟有半数面孔与宋景时离开之时不同。

  宣庆五年可谓多事之秋,本来东宫有孕,春闱又为大洛增添了不少人才,开端还是不错的。五月里,东宫又一位选侍有了身孕,这本是喜事,后宫却因此生了许多龃龉,甚至一度闹到天子面前。家宅不宁,太子在朝堂之上也犯了些错。宣庆帝对宋景昕生出些不满,几次当着臣子的面斥责太子,待宋景时反而日渐亲近。虽未明示,但隐隐有改立太子之意。

  面对父皇的亲近,宋景时只觉得脊背发凉。兄弟间相处时恭敬友爱,私下里却仍旧有了隔阂。终于在这年蒙古扰边之时,宋景时力主作战、自请出征。此时她不曾与母亲和哥哥商量,只希望这次之后,能够扎根军队、远离朝堂。

  边关苦寒,征战的日子比预想还要艰难。宋景时女扮男装统帅三军,更担着一份小心,夜里时常无法安睡,因思念家人暗自落泪。终于浴血杀退了蒙古兵,宋景时承载着三军将士的情思回到京中,一切却与离开时不一样了。以丹陛为界,宋景时只觉得眼前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将本已淡薄的亲情隔得更远。

  赞礼唱跪,拉回宋景时的思绪,只听承制官宣制曰:“朕嘉皇九子晋亲王、石平、王靖武……,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晋王‘护国’封号,统领兵部,赏银千两……”

  封赏过后,将军们顾不得寒暄,纷纷离宫回家。路过东宫的时候,宋景时差人通报,却被告知太子未归,太子妃身子不便无法招待。宋景时没瞧见黄喜,东宫的宫人们也换了个许多,一个个面无表情,气氛沉默得诡异。

  回到王府,又是另一番天地。王府的女人们望眼欲穿,早早地梳妆打扮好,等待宋景时归来。宋景时换过衣服入得厅堂,王妃带领一众妃妾给宋景时行礼,随后太监仆妇们也都过来磕头。宋景时出征一年有余,少有音信传回,心知家中女人跟着担惊受怕,温言安抚了好半晌,才与王妃回到寝殿。

  女官蓉锦跟在晋王身后,服侍主子宽衣、净手,又上了新沏好的茶。凡晋王日常起居,均由此人照料,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蓉锦皮肤白皙、脖颈纤细,宫女们的衣裳都有定式,她这日穿的是一身崭新的淡绿色宫装,头发高高束起,碧色的玉兰花耳坠子吊在银链一端,随着动作在洁白的脖子两侧摇晃。“你下去歇着罢,本王在塞外猎了些狐狸皮毛回来,过后你挑几张,裁衣裳做领子用。”

  蓉锦应诺一声,脉脉地瞧了宋景时一眼,方才行礼退下。

  王妃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坐得累了,扯过一个垫子放在腰下,对宋景时道:“蓉锦跟着殿下也有些年头,该给个位份了。”

  宋景时咳了一声,岔开话题:“这个不忙,晚上还有家宴,我今日见父皇精神不如从前,皇兄的东宫也是氛围怪异,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快给我讲讲。”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晋王妃住在宫外,又不曾特地去打听,所见所闻以讹传居多。

  立秋之时,太子妃临盆,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宋昭龄。这是孙辈里第一个孩子,尽管失望,宣庆帝仍旧让宗人府为其拟定封号,给了郡主的封位。太子妃这一胎颇费了些折腾,身子受损,卧床养了许久。宋景昕一贯是不管后宅事的,太子妃又生了病,本就不合的东宫后宅更加混乱。

  此事追根溯源,便要说那位同样有孕的李选侍。

  李选侍是在太子妃有孕之后,由皇后做主送到东宫来服侍太子的。因宋景昕素来不爱女色,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搂着啸空独宿,偶尔歇在后宅,也是与太子妃同寝。以至于从成亲到太子妃有孕,其余妃侍无一人承过宠。尊重正宫,原本也合乎规矩。但太子妃有了身孕,便无法承担服侍太子的重任,需得主动将机会让给其余妃侍。东宫的女人们望眼欲穿,却盼来了一个空降的李选侍,如何不恨。宋景昕又是个糊涂人,不懂得女人之间的弯绕,竟真的遵从皇后的嘱咐让李选侍服侍生活起居。东宫后宅的战争,自此打响。

  “别的不说,那李选侍的嚣张我倒是亲眼见过,”晋王妃向塌上挪了挪,躲开宋景时伸到她腰下的手臂,“那日我去给母后请安,路过东宫的时候去拜见嫂嫂,正赶上嫂嫂身体不适。李选侍打扮得花枝招展,招待我去花厅喝茶,竟是一副主人家的姿态。东宫的下人们也都听从她的吩咐,我去探望太子妃竟然连句话都传不进。”

  偷袭不成,宋景时也脱了鞋上榻,将身子向王妃凑了凑“皇兄没管过么?”

  “说到这个我便来气,太子当真是个糊涂的!”一个软垫飞到宋景时面前,被他单手接住。晋王妃翻了个白眼:“太子当时就在东宫,竟是默许了李选侍管理庶务。你们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主儿,一个一走两年连封信都不寄,一个住在家里都能让老婆叫人欺负了去……”

  宋景时摸了摸鼻子:“皇兄心大,估计没想到这一层。后来呢?”

  “太子妃临盆之后,身子便不大好。李选侍挺着个肚子,天天去坤宁宫请安,明明母后没叫她过去,她还上赶着到处显摆。”王妃撇了撇嘴,“她一个选侍,放在寻常人家连姨娘都够不上,哪来的脸见天去给婆婆请安。”

  “你离京之前嘱咐过我少往宫里走,我一直记着,连带着府里的女人们我都叫她们少同外面来往。但嫂子病重,我于情于理都得去瞧一眼,结果见到人,当真病势沉重。太子叫那狐狸精傍着,竟是一眼都没过去瞧过,你说气不气人!”

  晋王妃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在宋景时的大腿上,触到了腿间一团软肉:“这啥?”

  “没,没啥……”宋景时眼角抽搐,“你继续说。”

  “哦,然后没几天,李选侍便死了。”王妃嫌弃道。

  宋景时:……

  宋景时走后,太子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政务上,往日斗鹰跑马的爱好都放在一边,去后宅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他知晓后宅之中有些争斗,但繁重的政务使他无暇他顾,便对女人之间的官司假作不知。

  那日宋景昕同往常一样在文华殿处理奏章,忽听宫人来报李选侍受了惊,请太子殿下过去安抚。宋景昕烦不胜烦,却记挂着李选侍肚子里的孩子,便跟着来报的内官走了一趟。行至殿前,宋景昕瞧见几个太监慌慌张张埋着什么东西,动作又做得很慢,像是专程等着他过来看。宋景昕呵住众人,凑近一瞧,见是五只剥了皮的老鼠,当即恶心得捂住口鼻,后退了好几步。

  “你们主子呢?”宋景昕问。

  “回殿下,主子在里头,由太医诊脉。”

  宋景昕行至殿内,太医正在外间斟酌着开药。他问了几句,知是受了惊吓,对胎儿无损,便放下心来。纱幔之后,李选侍捧着心口,双眼无神,似是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宋景昕瞧她的模样不似作伪,温言安慰了几句,李选侍伏在他怀中,好半晌才哭出声。

  “殿下,妾这是遭了人妒恨,恨妾肚子里的皇孙。”李选侍扯着太子的衣襟抹眼泪,“一定是太子妃,她生了郡主,便不想让臣妾生出儿子来……”

  “住口!”宋景昕打断李选侍的哭诉,“太子妃她不是……”他本想说太子妃不是这样的人,但话到嘴边,却发觉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太子妃,两人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本宫明日叫黄喜去查查。”

  李选侍将脸埋在宋景昕怀中不说话,掩盖下眼角的得意之色。

  李选侍这一倒下,后宅又没了主事之人。宋景昕来到太子妃处,见太子妃病势沉重,才发觉李选侍平日里对他说的都是假话。“不是说只是产后体虚,没有大碍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唯唯诺诺不敢发言。宋景昕忙传了太医给太子妃诊病,情况却不乐观。“殿下,”太子妃强撑着身体,叫宫女扶着坐起身,“臣妾的身子怕是不成了,不能再服侍殿下。侧妃徐氏人品端正,可将府中庶务暂时交由她打理。还有小儿【1】,也拜托她照管。李选侍为人张扬跳脱,其言行实难为府中女子的表率,臣妾恳请殿下不要再叫她管事了。殿下若宠爱她,便多给她些赏赐罢。”

  “哎呀,是本宫不好!本宫听信了李氏的谗言,这些日子对太妃疏远了……”宋景昕扶着太子妃重新躺下,“你好生休息,别想那么多,病总能好的。本宫明日便让徐氏暂管庶务,等你好了这东宫仍是你说了算。那个李选侍,便叫她禁足养胎,日后也随太子妃发落……”

  无论宋景昕作何保证,却也已经来不及。

  这夜里李选侍便发了热,人也时睡时醒,醒来便胡言乱语。她说的都是些辱骂太子妃的话,宫人太医们都低着头不敢听。天亮之后,李选侍更加神志不清,嘴角呕出不少秽物。太医们瞧她模样,觉得像是中了毒,不等他们商量出对策,李选侍便撒手去了。一尸两命,还带走了腹中已然成型的男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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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小儿是郡主宋昭龄的小名。

第十六章 压胜

  “怎的就忽然死了?”宋景时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是后宫女子争宠惯用的伎俩,那李选侍手段并不高明,能活到现在纯属运气好,碰见了糊涂的太子和病弱的太子妃。既如此,太子妃仍坚强地活着,李选侍竟先一步死了。

  “东宫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晋王妃放低了声音,凑近宋景时耳边,“不过宫里都在传,太子妃用了压胜之术。”

  听闻“压胜之术”,宋景时忙制止了王妃说话,吩咐左右宫人退下。洛朝严禁巫蛊,这是太祖时便定下的铁律。从前英宗在的时候,宫内曾出过一次巫蛊之祸,牵涉百余人俱被处死。宋景时那时年纪还小,尚随祖父住在东宫,对于此事仍然记忆深刻。

  “蓁蓁,我不知这事是谁说与你听,你在府里与我说说便罢,可千万别到外头去说,若是叫父皇听见……”

  “哎!”宋景时话没说完,便被王妃扯了一把,“我知道宫里忌讳巫蛊,但这都什么年月儿了。晚上你入宫便知,如今带头做这事的可不正是父皇么!”

  这晚,在御苑太液池举行了家宴。虽为家宴,但是为了庆贺晋王凯旋归来,在京的亲王郡王、后宫内有品级的妃嫔都要参加。宋景时到得早些,先见过了几位皇叔及堂兄妹、又见了久不露面的姑姑端和公主。临近开宴的时候,太子也露了面,却是容色淡淡,并示意宋景时不要多说。

  直至宴会结束,宣庆帝也没有露面。陈敬贤带来了天子的旨意,先对晋王例行嘉奖了一番,又言天子在交泰殿闭关体悟天道,请在场诸人自便。见众人都见怪不怪,宋景时扯出一张笑脸,与宗亲们相互敬酒,又是一番虚与委蛇。

  席间听得众人闲谈,方知宣庆帝近来信奉一位仙长,正在修习长生不老之术。那仙长有言,所谓长生,便是子孙无尽、生生不息。天子修行,须入住寓意‘天地交合,康泰美满’的交泰殿,须远离成年子女,多亲近后宫年轻女子,繁育子嗣,唯有以新生儿源源不断的生气滋养,才得长久。不说宋景时,就连太子也有半年没见过宣庆帝。

  喧哗之中,太子独自坐在席位上,自斟自饮。宋景时瞧见兄长的低迷,遥遥敬了一杯酒。宋景昕将杯中酒饮尽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宫宴散后,宋景昕匆匆赶回东宫。偌大的宫苑静悄悄的,妃妾们各自紧闭房门,连蜡烛都不敢点。太监宫女们各自服侍主子歇息,除了值班的侍卫,竟无人敢出来乱走。就连往日爱在园子内嬉戏的野猫也觉得氛围诡异,转到别的宫殿去玩耍。

  宋景昕行至太子妃处,殿门外立着个身穿道袍的老头儿,身侧点着鬼火似的灯笼,口中念念有词地比划着做法。院子中央放着个冰盆,盆中是五只半腐的没皮老鼠。老道手中提着一把木剑,指尖微动便燃了一张符,木剑穿过火焰扎在老鼠身上,穿出一个干涸的洞。

  宋景昕深吸了一口气,衣袖被身侧的黄喜死死抓住:“殿下,别冲动。”

  头脑被一阵血气冲得发昏,宋景昕勉强忍下怒火,咬着牙问那道人:“你怎么还没走?”

  老道士没搭理太子,仍将口中的咒语念完,又做了一套杂耍把式,这才收了剑。“是太子殿下呀,今日施法已毕,贫道这便要走了。”老道士笑眯眯地收拾好行头,提着灯笼便向外走,忽地脚步一顿,“对了,再有三日这反杀术便生效了,到时候施术之人将流干血液而死……”

  宋景昕怒不可遏,推开黄喜便待上去打他。室内忽地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宋景昕舍了老道推门入内,见太子妃摔在床脚,正扯着帐幔想要爬起来。他当即上前将人抱起,放在床上后又要为她盖被子,瞧见左手手掌上占满了鲜血。

  “我去杀了那妖道!”宋景昕大叫一声,便待出门,被太子妃两手抱住。

  “殿下别去,”太子妃容色苍白,与其说是环抱太子,不如说将自己挂在太子身上来得贴切,“臣妾行得正坐得端,且随他折腾便是。若是杀了那妖道,反倒显得臣妾心虚。太子一味袒护臣妾,在外人面前,更分说不清了。”

  “那也不能由着他咒你!”

  “殿下,”太子妃虚弱地笑了笑,扯了扯宋景昕的袖子,“让殿下沾了污秽,先去洗洗手罢。”

  “啊呀!”宋景昕一拍脑门,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手印。即便东宫坚持,太子妃施压胜之术已经在宫内定了罪。皇后下令,不许宫人服侍太子妃,也再不许请太医诊病。如此情形,宋景昕只得亲力亲为。他是真不懂得照顾人,只顾着生气,便又忘记了太子妃仍在流血。“我去打水来给你洗洗。”

  “别……”太子妃扯紧被子,将自己埋了起来,“左右臣妾是要死的,殿下别管了,都是些污秽之物。”

  宋景昕才不管太子妃的羞恼,三两下解开她染血的中衣,用沾了水的巾帕帮她将身子擦拭干净,又翻出月事带在太子妃腰间系好。太子妃的两腿经由冷水擦拭,又见了风,开始不住颤抖。宋景昕这才发觉冷着了人,忙扯过被子,用干净的一面将人卷起来。

  “本宫,实在不懂得服侍人。”宋景昕懊恼道。

  “很好,能得太子服侍,臣妾三生有幸,”太子妃拉过太子右手,其掌心处有一层薄茧,是她惯常喜欢触摸的地方,“臣妾从前以为殿下不喜臣妾,如今才知道殿下是真性情,挂在脸上的喜怒便是真的喜怒。能得殿下如此关照,臣妾便是此刻死了,也无遗憾了。只是后悔,当初该同殿下多说些话的。”

  “你别多说,”宋景昕听了太子妃的话很是难过,“本宫叫黄喜去煎药了,等下端来给你,吃过药病便好了。”

  太子妃见他心里难受,便不多说,温柔地记下男人的面容:“小儿呢?”

  “乳娘带着,搬到徐氏屋里了。”宋景昕将人搂紧了些,“小儿夜里总是找你,你可得快些病好,女儿离不开你。”

  第二日宋景时接了永定侯府的帖子,邀晋王入府赏菊。宋景时思量着姨夫一家武将,可从没有过如此闲情雅趣,想来是有话对她说。思索片刻,她叫来王妃换上便装,没带仪仗,微服前去。

  到了侯府,晋王妃被永定侯夫人请去后院赏菊,宋景时则随着表兄来到侯爷的书房。

  “殿下进去罢,臣在外头守着。”永定侯世子朱启明一身武袍,对宋景时略微点点头。

  宋景时心念微动,轻轻推开门,果然见书房内姨夫身侧,赫然坐着兄长宋景昕。

  “小时,过来,”宋景昕对妹妹招了招手,身后房门已经被朱启明重新关上,“太子妃身边离不开人,我长话短说。”

  宋景昕的计策很简单,那微玉真人日常宿在交泰殿,但每月十五都会出宫,美其名曰处理门中事务,实际上怕是出去采买骗人的物件。宋景昕已经打听到了这道人在宫外的落脚之处,他计划扮成劫匪将人绑了,严刑审问出其同伙及背后指使之人,一旦他招供便将其杀死。随后再将其供词混入赃物之中流入市井,找个契机让官府发现,如此上报给宣庆帝,也算有个交代。

  “此事我与表兄去做,小时你不要牵扯进来。今日叫你过来,也只是让你心中有个准备。”宋景昕道,“目前仍不清楚那微玉受何人指使,受他迫害的也不止太子妃一人,你机变着些,万一我没得手你们晋王府也早做应对。”

  宋景时听他说得简单,只觉这计划实在仓促,漏洞百出。“兄长也太冲动了些,你如今连那妖道的底细还没摸清,万一没能得手,你在父皇面前如何解释。”

  “倘若当真如此,那便是天意了,”宋景昕道,“本宫便斩了那妖道,清君侧。”

  “你!”宋景时气结:“汉武帝时的太子刘据,便是因为斩杀江充被指谋反而死的。兄长如此冲动行事,可曾想过后果?”

  “便是做过最坏的打算,才让你撇清关系的。”宋景昕站起身,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以示安慰,“太子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皇后下令不准叫太医,如此怕是拖不了多久。平白无故的,不会有人去加害一个女人,只因她倒霉嫁给了我罢了。仔细算来,李选侍也是因我而死的。无论背后之人是谁,都是冲着太子这个位置来的。李选侍已经殒命,我不能再让太子妃因我而死。小时,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宋景时咬住下唇,看向一直沉默着的永定侯:“姨夫也同意?”

  永定侯叹了口气:“那微玉入宫之后,陛下便将大朝改为每旬一次。如此,也有三个月未曾上朝了。百官后妃,非经传召,都见不得天子一面。就连内阁的几位阁臣,有事面见天子,都需先写好青词送上去,若是陛下看着喜欢,才得召见。”

  “我辈武将本不该参与朝政,但那微玉陷害太子妃,已涉国本。即便太子殿下不说,时间久了,也将有人站出来清君侧。”永定侯的语气坚定:“晋王殿下回府后便将今日之事忘却,启明会跟随太子处理此事,殿下保护好自己,不要参与。倘若事发,护好娘娘,不必为我们说话。”

第十七章 玉殒

  黄喜在宫外偷偷请了大夫,割去胡子扮作太监带进宫。大夫不情不愿,肩膀上架着一把开了刃的宝剑,持剑的是在黑夜之下更显戾气的太子殿下。

  太子妃只剩下不多的力气,身下污血断断续续,肤色因过度失血而愈发苍白。比照入宫之时,她已经瘦得只剩半副身子,窄袖中衣包裹着纤细的手腕,几乎瞧得见骨头。宋景昕点了许多灯,将大夫押至床帐之前,也不避讳那女之嫌,强逼着大夫诊脉。

  老大夫瞧着太子妃的面色便开始摇头,旋即摸脉,下意识地摸胡子叹气。没摸到胡子,只得郁闷地向上吹嘴边空气。“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剑尖向着大夫的眉心靠近半寸,老大夫回过头,瞧见宋景昕阴恻恻的目光,缩了缩脖子,“你们来找我的时候太晚了,老夫开一副药,一共三帖。这药下去能不能活,尽人事、听天命罢!”

  黄喜寻来的这个大夫在民间颇有些名气,剑走偏锋,却治好过许多难症。小太监依照主子的吩咐,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去了客房,并用床单绑了起来。

  宋景昕坐在床头,让太子妃靠在自己身前,将煎好的药喂她喝下。太子妃已然喝不下什么东西,蹙着眉强忍着向下咽。事到如今,两个人都不报太大希望。喝过药后,宋景昕扶着太子妃躺下休息,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太子妃却忽然觉得有些饿,扯住太子的袖子说想吃蛋羹。

  宫里规矩大,日常饮食都有时间定制。为防太子私下里以自己的名义开小灶,皇后下令将东宫的小厨房封了。如今的宋景昕,想要在自己的寝宫里吃一顿宵夜,都需要立一个名目逐级上报。这许多事情他都没对太子妃说,但即便是鸡蛋羹这样的小菜,对太子来说也很难办。

  “臣妾来吧。”侧妃徐氏带着个宫女缓缓而来,与沉稳端庄的太子妃不同,这女人身量纤细,一副弱柳扶风的可怜模样,说话也轻声细语。李选侍死后,宋景昕听从太子妃的建议,令徐氏暂管庶务。这徐氏对太子妃很是忠心,瞒着皇后提供了许多帮助。

  宫女舀来水,以瓷盆作锅、瓷盘作盖,拿煎药的炉子炖了蛋。这蛋也不来自厨房,原本是徐氏留着敷脸用的。盖好盖子,徐氏拖了个凳子坐下休息,那宫女则蹲坐在炉边看火。宋景昕瞧那宫女的面容甚是眼熟,却绝不是平日跟着徐氏的那个。“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蓉绣,”宫女放下扇子,规矩地给太子行礼,“在太子妃宫中服侍。”

  原来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倒是个念主的人。宋景昕琢磨着平时少见这名女子,想来并不十分得宠,此时患难更显出重情重义。“难得你有心,待太子妃病愈,本宫便赏你。”

  “谢殿下。”蓉绣一福身,转回去看火,却见徐氏已然接过了自己的差事。转身的时候手肘相碰,徐氏站立不稳,身子向炉子倒过去。蓉绣眼明手快,忙扯住徐氏向后拉,仍叫火苗燎着了袖子。

  “娘娘!”蓉绣一惊,想帮徐氏扑掉袖子上的火苗,却被躲开。

  女人拍掉袖子上的火星,遮掩住长袖下紧握颤抖的手,缓缓坐回凳子上。“无事,应当是好了,把锅端下来罢。”

  蓉绣用厚厚的布巾将盘子托住、掀开,蛋羹的香气便飘了出来。宋景昕性急,当下伸手去拿,被烫得捏住耳朵。

  “殿下莫急,可是烫到了?”蓉绣吓了一跳,忙去瞧宋景昕的手指。见无大碍,才发觉自己竟抓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福身请罪,“奴婢该死!”

  宋景昕心知有异,却没细想,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宫女蓉绣这才起身,以布巾垫着碗碟将蛋羹取出,放在托盘中端给宋景昕。

  “奴婢入不得太子妃寝宫,辛苦殿下了。”

  宋景昕淡淡地应了一声,端着托盘回到寝殿,不曾注意到身后小宫女追随的目光。

  蓉绣目送太子离开,直到对方被房门掩住身影,才垂下眼。转身瞧见徐氏神色飘忽,呆呆地站立着,手指头无意识地抠住炉火烧出的小洞。

  “衣裳都燎坏了,娘娘将衣裳换了罢,奴婢拿回去补补。”蓉绣眼尖,瞧见徐氏袖口上还沾了些白色的粉末,便用帕子去拂,“怎的还沾了这么些灰。”

  徐氏背过手,极不自然地躲开蓉绣的动作:“许是刚刚摔在地上蹭的,回吧。”

  “娘娘宽心,太子妃会好起来的。”蓉绣宽慰徐氏,心中却也不报太大希望。

  蓉绣这些日子都跟在徐氏身边帮忙,女人之间相互安慰权当作伴。这日也如往常一般形影相随,轻车熟路地打发了宫人,准备服侍徐氏换衣裳。徐氏行至帐后,脚步忽地一顿。“你先回去歇息罢,我累了,想一个人待会。”

  蓉绣微微蹙眉,想要劝慰,终究还是不大放心地退了下去,并不曾留意帐后露出的黑色衣角。

  第二日,黄喜早早地起来为太子妃煎药。只见蓉绣又寻来了个碳炉子,躲在背人处给太子妃炖汤。食材是晋王府偷偷送进宫的,掩在一箱野兽皮毛里,是晋王在战场狩猎所获。那民间大夫颇有些手段,太子妃服药之后胃口见好,多少给身边的人添了几分希望。

  微玉这日来得也早,往常他要侍候天子先做早课,怎么也得等到晌午之后才到东宫。微玉一来,黄喜便需过去盯着,那药需时刻不停地看着火,只蓉绣一人看不过来。好在徐氏这时也来了,女人面色憔悴,擦过胭脂依旧遮掩不住。她接过黄喜手中的差事,打发小太监去了,与蓉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娘娘昨夜可是没睡好?”

  “心烦,睡不着。”徐氏扇着炉火,余光瞟到矮几上没拆的一包药,下头垫了张纸,正是那老大夫头日里写下的药方。方子上简单地列着十多种药材,并标明了每种的用量。徐氏将纸张拽了出来,略微浏览一遍,只觉得全然陌生。

  “不怪奴婢多嘴,娘娘您担心也没有用,平白熬坏了身子。”蓉绣宽慰道,“太子妃娘娘吉人自有天佑,总能挺过来的。”

  徐氏心烦意乱,只觉得蓉绣的话音如苍蝇一般吵闹,眼前的文字半点记不进脑子里。她将心一横,扯过方子叠起来,收入袖中。

  不料这一动作刚巧被蓉绣看个正着:“娘娘你拿方子做什么?”

  “左右药抓完了,”徐氏支支吾吾地说,“我见这方子神奇,拿回去研究研究。”

  “这是给太子妃开的药,可不能乱吃,需得对症下药。”蓉绣忙道。

  “知道,知道,我就是看看。”

  这厢太子妃病情有了好转,微玉的做法也到了最后一天。两日后便是十五,永定侯世子朱启明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准备在途中伏击微玉。

  宋景昕再瞧微玉那张老脸,便当他是个死人。由着这人在东宫装神弄鬼,一把火焚去了老鼠的尸身。也不知这道人燃了什么东西,焚尸之时并没闻见臭味,反倒是散出阵阵松香。

  太子妃身上仍没什么力气,戴着个月白色的抹额靠在床头,小口饮着蓉绣炖好的鸡汤。宋景昕本打算亲手服侍夫人,奈何实在手笨,不是碰到鼻子便是擦到脸。太子妃被他逗得笑了,难得恢复几分神采。

  淡淡的松香飘入室内,太子妃忽觉有些晕眩,刚刚恢复的胃口也淡了。“这什么味道?”

  宋景昕看向窗外,见微玉正在焚烧老鼠,当即摔了窗户,将所有打开的窗缝都关得死死的。

  “怎么关窗了,还怪好闻的。”

  “死道士弄出来的味道,再好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宋景昕嫌弃地撇了撇嘴。

  太子妃闻言笑了,忽觉得此刻夫妻相濡以沫的感觉倒也不错。往日富贵繁华如云烟,患难之时才现温情。

  夜里,太子妃服下最后一剂药,睡了下去。宋景昕留下来照顾妻子,对方却嫌床上污秽,无论如何不肯他睡在身侧。宋景昕无法,只得另搬了张矮榻过来放在床边。

  太子妃这一觉也没睡多一会,睡梦中忽感胸口沉闷、小腹绞痛,醒来时惊出一身汗,才知下身又流了血。太子妃觉得不好,她不想惊醒身边的丈夫,咬着牙不肯吭声。往日睡得沉的太子却变得十分惊醒,伸手一探额头,摸了一手的汗。

  “没事,”身下已有血崩之势,太子妃心知回天无力,心下一松,反倒挤出几分精神,“许是喝多了药,臣妾有些犯恶心,无大碍。”

  “臣妾叫蓉绣做了些盐渍的梅子,想来已经好了,殿下现在去讨些来可好。”太子妃在黑暗中摩挲着,握住了宋景昕的手,轻轻摇了摇,“原谅臣妾无理取闹了,但就是想吃得紧,一刻吃不到心里便烦的。”

  “成,你且等着。”宋景昕有求必应,当即塔拉着鞋,连外袍都没穿便跑了出去。

  黑暗中,太子妃的目光已然涣散,望着宋景昕离开的方向,缓缓合上眼睛。

第十八章 后事

  宋景昕并不知晓一个小宫女的住处,跌跌撞撞吵醒了许多人。蓉绣正睡着,被同房的宫女喊醒,散着头发便走了出来。她受太子妃恩惠,却并不曾贴身服侍,从未得过制作酸梅的差事。两人面面相对,觉知事情有异,当即都向寝宫方向跑去。

  床榻上,太子妃微微侧头,安详地闭着双眼。宋景昕蹲在床前,轻轻唤了一声,没有人应。他不敢触碰,忽的起身出门,去寻绑来的大夫。

  老大夫只披了件小太监的外袍,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便被宋景昕提着领子拽了出门。一路上骂骂咧咧地来到寝宫,两人入了门,便见迟来的蓉绣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老大夫探头一看,见床上那女人已无生气,呸了一声:“人都凉了,才叫我来,有什么用!”

  宋景昕大怒,一脚踹上大夫的小腹:“闭嘴,你才凉了,快救人!”

  老大夫趴在地上,感觉自己被踢出了内伤,捂着肚子喘气,也没好气地回道:“死人怎么救,救不了!”

  “你连看都不看,怎知人死了,难不成你开的是毒药?”宋景昕暴怒,揪起大夫的衣领便要打,被扑过来的蓉绣扯住了胳膊。

  “殿下,别冲动,别惊扰了太子妃。”蓉绣道,“太子妃身子被血污了,待奴婢服侍娘娘梳洗一番,换身衣服。”

  宋景昕被蓉绣点醒,缓缓放下大夫的衣襟,耸着肩膀喘气。老大夫脱开束缚,奔向床前,果见半边床单衣襟被血浸透,渐渐干涸。“这……不可能,你们没用老夫开的药?”

  药方不会有问题,大夫若是下毒,另找一位医生看过方子便知。然而自始至终,接触过药的只有四人,宋景昕、黄喜、徐氏和蓉绣。宋景昕头脑渐渐静下来,思考太子妃死后的受益之人,女人确实更可疑一些。

  宋景昕靠近宫女蓉绣,仔细打量这副不曾细瞧的眉眼。蓉绣的面容端庄周正,姿色在宫女之中算得上乘,为人举止得宜、不卑不亢。宋景昕总算记起这人是谁,是十四岁时内务府送来教导他人事的宫女。当时两人相处的并不愉快,宋景昕因此发觉自己不喜男女之事。此后经年,健忘的太子早将卑微的宫女忘在脑后,大婚之后也没记起给她一个应有的位份。多年不见,此女却忽然出现在太子妃身边,如此想来倒是十分蹊跷。

  宋景昕瞳孔皱缩,凌厉的目光射向宫女。

  蓉绣察觉太子眼中的怀疑,忽然心念一惊,转头向外跑去。

  此时天色已然亮了,东宫的主子们却都还没起。蓉绣绕过晨起洒扫的粗使宫女,跑道徐氏寝殿外,用力拍门。“徐娘娘,徐娘娘……”

  里面的人似是睡得很沉,好半晌无人回应。她试着推门,发觉房门未掩,便打开门走了进去。寝宫内,太子侧妃被一根白绫悬着,手脚耷拉着,宽大的衣袍如纱幔般垂落。

  “徐娘娘!”

  太子妃施压胜之术,受反噬鲜血流尽而死。尽管宋景昕努力压制,传言仍于宫内散开。皇后以太子妃失德为由,想要废除她的身后之名,抬出宫外下葬。最后还是左宗正高阳王出面,言说压胜一事未有实据,太子妃实为病逝,仍保留其生前名号,入殓之后停灵北海。

  经此一事,太子宋景昕仿佛变了个人,整日借酒消愁,不理政事。对于太子的行为,宣庆帝表现得颇为宽容。他心知长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发妻离世后,一时消沉在所难免。老皇帝准了太子的假期,还特地嘱咐微玉道人没事不要去招惹太子。

  交泰殿外,荀宽傲然立于寒风之中,官服的衣袂随风飘摇,更显出其挺拔俊逸的英姿。已是深冬时节,天气渐渐冷了。已经入主礼部的荀大人注重仪表,最爱穿单薄衣衫,又不肯露出揣手缩肩的猥琐形态。此时他已被冻得两手发麻,又挡不住寒风一阵阵钻入衣领,带来透心凉爽。

  两个时辰前,宣庆帝看了荀宽的青词后很是喜欢,决定拨冗处理半天政事。荀宽得了召见,拒绝了随从递过来的氅衣,风姿飘飘地进了宫,一路迷倒无数太监侍卫。终于到了交泰殿外,却被告知在此稍候,这一候便是两个时辰。

  就在荀宽觉得自己快要冻死的时候,有人自殿内退出。荀宽闭眼醒了下神,定睛去看,见是高阳王,忙上前问安。高阳王脾气与寻阳王不遑多让,瞧见个靠青词一路攀升的奸佞,当即送上一个嫌弃的白眼。荀宽也不气馁,转头将笑脸送给其身后的陈敬贤,大太监自然不打笑脸人,扯着荀大人的袖子便咬起耳朵来。

  “阁老穿得也忒少了,不愧是年轻,身子好。”陈敬贤瞧见荀宽一副打听事的模样,便随口扯了个无关的话题来,“咱家便不行,你说这还没入冬呢,清早起来便怕冷,差点误了服侍陛下的时辰。哎,咱们当奴婢的,误了差事可不是大罪过。”

  “公公说得是哪的话,下官瞧公公身子骨儿好着呢。如今陛下修了仙,怎的说也得带公公一起得道飞升,再让您在身边服侍千百年。”荀宽笑道,“咱们当臣子的可没这个福分,百年一过都是黄土了!”

  陈敬贤打了个哈哈,笑意不达眼底:“哪里哪里,陛下修仙全靠仙长操持,咱家不过是个侍候人的奴婢罢了。”些道行,但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况且早年间便因犯了错被掌教逐出师门了。”

  这事陈敬贤倒是头一次听闻,当即心下一惊,面上倒是不显。“有这等事,咱家瞧微玉真人仙风道骨,不像是玄门弃徒。”

  “下官也是道听途说,许是旁人嫉妒微玉道长得了圣心,有意编排也说不定。”荀宽摇了摇扇子,陈敬贤瞧他动作眼角抽搐,打心底里替他冷。又听荀宽话音一转:“不过下官听闻,微玉真人的师兄微言真人便是如今的掌教,那是位真正的得道高人。孰是孰非,只要寻访到这位微言掌教便知分晓……”

  陈敬贤自交泰殿而出,奉旨送了东宫许多东西。与之同来的,还有八名容貌端正、身型苗条的宫女。宋景昕完全弄不清他那父皇在想些什么,但他如今也提不起精神大吵大闹,便恹恹地将赏赐全数收下。这反应看在宣庆帝眼中,只当作东宫的妥协。

  处理太子妃的后事并没花费太久,真正的凶手却随着徐氏的自尽无迹可寻。宋景昕始终走不出消沉,整日躲在东宫喝闷酒,也不再往文华殿去。宋景时放心不下兄长,几次来东宫探看都没见到人。再之后文贵妃传唤,也没能叫出人来,太子反而称病不出了。

  宋景昕着实有些怕见宋景时,妹妹与母亲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将他钉在太子这个冰刃般的高处。太子妃的离去使他感到未有过的疲惫,令他想要逃离宫廷的封锁。

  寒风抽打着院中的树枝,宫女蓉绣裹着个素色披风碎步小跑,披风的前襟被她从里头捏着,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身后侍女嬷嬷慌张地追着,追至太子寝宫前又匆匆止步。蓉绣碎步小跑,披风的前襟被她从里头捏着,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身后侍女嬷嬷慌张地追着,追至太子寝宫前又匆匆止步。蓉绣见殿门开着,小心地迈过门槛,随后伸出一只脚将敞开的门勾了回来。

  室内光线昏暗,太子宋景昕正歪在塌上喝着冷酒,见有人入内也没开口斥责。蓉绣行至太子身前,从怀里提溜出一个没满周岁的小娃娃。小孩子被人拎着,也不哭也不恼,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与太子对视。宋景昕放下酒壶,目光追随女儿挥舞的小手,那手却凑得越来越近,最后拍打在男人的鼻子上使他对了个眼。

  宋景昕仰头躲开,抬眼迎上蓉绣要笑不笑的表情,这才记起呵斥宫人:“不会抱孩子就放下来,装什么奶娘!”

  “是!”蓉绣应了一声,利落地将小郡主丢进宋景昕怀里。

  宋景昕当即汗毛倒竖,手中的幼儿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娇小,手脚纤弱得仿佛一动便要碎掉。男人紧张地绷直了腰,两条腿还躬着蜷在塌上,一动也不敢动。

  小郡主这时候已然能够站立,她扶着父亲僵硬的胳膊慢慢坐稳,随后扯住男人的衣襟缓缓站了起来。宋景昕吓得不轻,生怕将孩子摔了,慌忙用两只手护住女儿的后腰。小姑娘站得稳了,仍扶着父亲的肩膀,两只脚在男人的大腿上踩来踩去。这不知有什么趣味的活动持续了许久,小姑娘开心地“咯咯”直笑。宋景昕渐渐放松下来,缓缓舒出一口气,酒味扑了女儿满脸。

  小姑娘头一次闻见酒味,奇怪地皱了皱鼻子,寻着味道缓缓凑近。那味道散发自宋景昕口鼻之间,小姑娘好奇地捧住父亲的头,在男人的上唇舔了一口。

  又咸又辣,小郡主皱着鼻子哭了出来。

  “小儿,小儿……”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哄孩子哄了半晌,直到小姑娘哭得自己都忘了为什么哭,这才停止了干嚎。

  宋景昕擦了把冷汗,怨念地白了蓉绣一眼:“皮痒了你,想造反?”

  “不敢,”蓉绣淡淡回答,“殿下都不去看看郡主。”

  宋景昕也有些心虚,近来只顾着借酒浇愁,不仅避着母亲妹妹,竟连亲生女儿也忘记了。“小儿现下由谁照顾着?”宋景昕悟出些哄孩子的技法,将女儿顶在膝盖上向下颠。

  “还是先前的奶娘,郑氏。”蓉绣回道,“殿下没有旨意,仍旧住在徐娘娘院里。”

  宋景昕尴尬地咳了一声:“可有人怠慢?”

  “那就要殿下自己问了,”蓉绣阴阳怪气,“爹都不疼的孩子,谁知道旁人怎么看呢!”

  宋景昕还待嘱咐些什么,怀里的小儿却耐不住,避开陌生男人的怀抱就要下地。“她她她……”宋景昕扶着孩子的胳膊,又开始发慌。

  “殿下别急,应当是换了地方不习惯,开始找人了。”蓉绣道,“奴婢这便喊奶娘进来。”

  乳母郑氏被蓉绣拉着进了殿,小儿瞧见熟悉的人,当下张开胳膊,便要脱离父亲的怀抱。奶娘急忙来接,小姑娘兴奋地扑进奶娘怀里,离开前狠狠地蹬了一下父亲的大腿麻筋。

  宋景昕叫了一声,悄悄抬眼打算学奶娘抱孩子。谁知小姑娘在奶娘怀里仍不安分,忽闪着小手猛拍郑氏的肩膀,口中唤了几声短促的“莫……妈……”

  郑氏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拍着郡主的背安抚:“姐儿和嬷嬷回屋儿,嬷嬷给画小老虎……”

  小儿却不理会,仍旧固执地叫着:“妈……妈……”

  宋景昕头一次听女儿叫人,一开始只当她随意发音,直到瞧见乳娘和蓉绣慌张的表情,才意识到这孩子找的是徐氏。然而徐氏已死,宋景昕即便贵为太子也变不出一个徐氏来。

  “殿下莫急,郡主还小,过几天便会忘了。”郑氏宽慰道。

  宋景昕叹了口气,向外挥了挥手:“先带郡主回去罢,好好侍候着,别因为这孩子没了母亲就偷懒怠慢。”

  “奴婢不敢。”郑氏抱着郡主略躬了躬身,缓缓退了出去。

第十九章 被拒

  宣庆六年冬,第一场雪伴着晨曦悄然而至。小儿头一次瞧见落雪,央着乳娘抱她坐在窗边,眼儿不错地盯着外头看。小姑娘穿着厚厚的棉衣,脸蛋藏在毛茸茸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

  蓉绣生了火盆,扯了个凳子坐在奶娘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肚兜。大雪天屋内光线昏暗,蓉绣叫针线晃得眼晕,没一会儿便昏昏地打起瞌睡来。不一会儿起了大风,凉风卷进室内钻进女人的衣领,将昏昏欲睡的人吹得一个激灵。蓉绣放下绣活儿,将大敞的窗户关了,打发小郡主去睡午觉。

  小儿还没尽兴,自然是不依的。她被奶娘裹得严实,也觉不出冷,左右摇摆拍打着奶娘的胳膊,口中咿呀呀地说着童音,竟想到外头去。蓉绣和奶娘对了一眼,也没披外衣,几步小跑出得殿外,隔着廊子捏了一大团雪,又颠颠儿地跑了回来。

  小郡主瞧见雪团子,兴奋地张开五指去拍那白白一团,果然被冰得龇牙咧嘴。奶娘将小姑娘抱远了些,两手搓着郡主的手叹气。蓉绣这姑娘主意倒是多,只是常有些吓人的举动,让她们招架不了。蓉绣穿得不多,一个来回叫冷风吹得透了,正蹲在火盆边上发抖。两只手仍捧着那冰凉的雪,便做出夸张的瑟缩模样。小郡主本被扫了兴,瞧见蓉绣的模样,又被逗得嘎嘎笑了起来。

  “你倒是胆大,郡主若着了凉可算你的过失。”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不需回头去看,便知是宋景昕醒了。自打小郡主被接到太子身边,这位太子爷倒是不酗酒了,只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仍不理会朝中事务。

  这日他一早便清醒了,只懒洋洋地不愿意起身,直到听得外头女儿的笑声,才忍不住出来,便瞧见了蓉绣逗孩子这一幕。这女人胆子大得可以,如今日这般未经准许便将孩子抱来他寝殿玩耍,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宋景昕有心想责难她几句,却也知她是好心,较真起来倒是自己不识好歹了。

  “殿下只管责罚奴婢便是。”蓉绣自顾自地哄着孩子,连眼神都不分给太子爷一个。

  “谁惯得你这么傲,”宋景昕撇撇嘴,转身回到内殿,“过来侍候本宫更衣。”

  奶娘哄着小郡主回房午睡,蓉绣则跟在太子身后入得内殿。宋景昕见她两手冻得通红,塞了个手炉给她,便大马金刀地敞开腿坐回床上:“先弄弄你那爪子,要凉死本宫么。”

  蓉绣正待去取了衣物过来,见太子动作,也只好先跪坐在脚踏上暖手。宋景昕一向不喜欢用宫女侍候,往常贴身服侍的只有黄喜和两个小太监。蓉绣也是头一次被叫到内殿更衣,行动上也难免生疏一些。“谢殿下,奴婢有罪。”

  宋景昕摆了摆手,只道无妨。两人随即闲话了几句家常,多是郡主平日的趣事。小太监打了温水来服侍太子洗脸、漱口,宋景昕连带着擦了擦脖子,又摊开胳膊抻了抻,才觉得头脑清爽。蓉绣和小太监一同服侍太子换过中衣,又展开一套竹青色的便服,服侍太子穿好。许多日子不曾活动,宋景昕比从前胖了些,腰身也跟着粗了一圈。蓉绣矮下身子帮他系腰带,两手环抱男人的腰身,头顶发髻几乎顶上他的胸口。

  “多少年没服侍过人了,”宋景昕嫌弃地退了半步,“你倒是生了个娘娘的身子。”

  蓉绣臊得脸红,挺直脖颈半蹲下来鼓捣了半晌,终于打好了结子。她又将配饰挂好,低声道了句:“殿下恕罪。”

  宋景昕自没计较,他倒是不敢再叫蓉绣梳头了,撩起袍子坐在镜前,叫那小太监接过女人的差事。蓉绣福了福身立在一旁,半低下头想着旁事。半晌,又听太子道:“你且在我殿中服侍些日子,待太子妃的孝期过了,便升你作选侍。”

  蓉绣却是一惊,只当自己是听错了:“殿下怕是在说笑。”

  “谁拿这个说笑,”小太监的手紧了些,宋景昕歪头扶了下发根,“也是你应得的,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蓉绣却没露出喜色,反而跪倒下来,祈求太子收回成命:“奴婢质陋,恐服侍不好殿下,请容奴婢为太子妃娘娘守灵。”

  小太监正要插簪,被挥开了手。太子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扭过头去看蓉绣,映入眼中的是女人发根之下乖巧白皙的脖颈。“你不愿意?”

  “是,奴婢不愿意。”蓉绣的声音依旧沉稳,说完又磕了个头。

  “理由呢?自打太子妃病后,你事事上心,终日围着本宫打转,总求得什么罢?”宋景昕倒没生气,只是奇道:“莫非你有相好之人,你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出宫的恩典?”

  蓉绣倏地仰起头,两只眼睛圆圆地瞪着,眼眶憋得通红:“殿下当真没有心,奴婢早便是殿下的人了,您这般说是要奴婢以死明志么?”

  “哎你这……什么脾气……”宋景昕嘟囔着,不耐地皱起了眉,“本宫不过是见你辛苦,想给些奖赏罢了,怎的倒生起气来。不要便不要罢,你们女人当真奇怪,想要什么又不直接说,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想的什么!”

  宋景昕被扫了兴致,只当这事揭过了。蓉绣听他轻描淡写,却被点炸了毛:“原来在殿下眼中,奴婢所作所为,都是有所图谋么!殿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别说一个区区选侍,便是高贵如太子妃,还不是生生被您给拖累死,您还当自己身边的位置有多吃香……”

  “住口!”宋景昕也被点着了火,一把推开梳头的小太监,任由刚刚笼好的头发散开,指着女人的额头大骂起来,“好,你清高,你可记住今天说的话!给你机会当娘娘你不要,就喜欢当下贱的宫女,非得让你倒屎盆子你才开心是罢!”

  “奴婢当然下贱,在殿下眼中我们这些人谁不下贱!”蓉绣任由男人的手指抵在眉心,话中带了几分鼻音,“奴婢服侍殿下四年有余,殿下受封世子时不曾想起奴婢,殿下受封太子时也不曾想起奴婢。直到太子妃娘娘病了,殿下连奴婢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如今受了旁人的迫害,才发觉奴婢有几分用处,想用荣华富贵笼络奴婢。您如今倒想起给奴婢位份来,从前奴婢寒微之时,提携照看奴婢的却是太子妃。如今娘娘人都不在了,您封奴婢做选侍做什么,和东宫那些女人一样守活寡么!”

  “放肆!”宋景昕一掌拍在妆台上,束发的玉簪受震落地摔成几截。

  小太监惊恐地跪了下来,两手抱住太子的小腿,生怕他一怒之下打杀了宫女。“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宋景昕本能地想将小太监踢开,终是忍住了,撇开头不去看那令人生气的宫女:“你……滚,滚出去!别叫本宫看见你!”

  蓉绣爬起身,用袖子点了点眼角,微微福身告退离开。

  宋景昕待她走得没了影子,方才用脚尖踢了下小太监的手肘:“起来,备马,本宫出去一趟。”

  “殿下,哎哎……您的头发……”

  太子躲在东宫颓废了许久,近来因着小儿的陪伴,略有了重新振作的心思。这日他本约了宋景时出宫说话,临走又被蓉绣扫了兴致,便打发小太监去信放了妹妹的鸽子。

  宫外自然也落了雪,街市上人烟稀少。宋景昕打发了随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渐渐地觉着有些冷了。他瞧见前头立着个四角小楼儿,燕脊斜飞,挂着酒楼的招牌,二楼上有人戴着斗笠,凭栏煮酒观雪。火炉中热气蒸出,飘出滚滚白雾。宋景昕瞧出几分安逸,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也入内叫了些酒来。

  许是天气太冷,酒楼的生意格外好,宋景昕没要到雅间,只得在大堂屈尊坐了。好在桌椅也收拾得干净,宋景昕倚在柱子上,一边喝酒一边听那卖艺的女子唱曲儿。身后坐着个老头儿穿着灰布袄子,操着个胡琴配乐。唱曲儿的女子一身淡粉的袄子葱绿的裙儿,咿呀呀唱着京中小调儿。

  女孩十三四岁年纪,相貌只算得上清秀,小身板豆芽菜一般窄小。她生了副好嗓子,开口如莺鸣,清灵灵的使人听着舒坦。宋景昕没去关注她唱的是什么,只瞧着酒馆儿内许多男人目光都落在那小姑娘身上,倒是对着一棵豆芽菜喝得津津有味。

  曲罢,女孩儿谢客讨赏。那老人也将胡琴放下,略微将姑娘挡在身后。小丫头只吃得几年青春饭,如此卖艺也赚不得许多钱,到手的也只是零星几个铜板。

  场内有个虬髯汉子,眼下有疤、胡须入鬓,相貌十分凶恶。这人身量高大异常,只瞧模样倒是判断不出年龄,说二十也有人信,说四十也不富余。宋景昕注意到这汉子,打那姑娘开了嗓儿,他便没喝几口酒,两只铜铃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果然,待那老头儿放下了琴,这汉子便打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讨好地递给姑娘。姑娘瞧见他便退了半步羞怯地不抬头。汉子嘿嘿一笑,牵起眼下疤痕颤动,讨好地将纸包打开竟是一包玫瑰糖。姑娘不喜反惊,跳脚躲到老人身后,不住地摇头。

  “不能吃,坏嗓子。”老人道。

  “跟哥哥走,日后也不必唱曲儿了。”虬髯汉子豪迈道。

  姑娘羞红了脸,埋在爷爷身后不肯抬头。酒楼里的看客来了兴致,吩咐唏嘘地起哄起来,虬髯汉子不怕打趣,也随着声音大笑。

  宋景昕看不下去,他虽觉这姑娘没什么姿色,配给这么丑的汉子也着实糟蹋了。况且如此凶恶之人,仗着勇武欺辱老弱,着实令人不齿。曲不醉人,太子殿下自己倒喝了不少,如今借着微醺的感觉,也打算英雄救美一回。

  宋景昕在布袋中翻了翻,寻出两个银锭子来,对着那老人招了招手:“老头子,来,给你赏!”

  老人忙不迭地走过来,躬身捧上个竹篮子,里头堆着些铜板和散碎银两。宋景昕将两个大银锭子一丢,那老人见后一惊,伏地叩头谢赏,怯懦地不敢要。“乡野粗音,不值得这许多赏钱,贵人随意打赏些便好。”

  “无妨,爷没那么小的银子,既给了你你收下便是。”宋景昕摇头晃脑,摆出一副地主家傻儿子的姿态,“这丫头是你什么人?”

  “回贵人的话,是小老儿的孙女儿。”老头子回道。

  “嗯,不错,”宋景昕道,“这丫头瞧着是个有造化的,可不能叫乡野丑汉占了便宜。今日便跟了爷我回府,日后入宫当个娘娘,你这个老儿也跟着有福享。”

  小老头吓得一个激灵,两手颤颤巍巍地差点翻了篮子。那小姑娘更无欣喜神色,竟小跑着躲到了虬髯汉子后头。

  宋景昕心道我今日莫不是没看黄历,一次两次都被女人下了脸面。又见那虬髯大汉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撸起袖子似是要找他理论。宋景昕自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性子,他这次出门没带兵器,赤手空拳不是他的专长,只得先发制人。太子殿下抛开风度,一招黑虎掏心袭向汉子。那汉子也是敏捷,一个侧身躲开,做了个防御的姿势。“你作甚!”

  “收拾你这欺辱女子的恶徒!”宋景昕回道,说罢又是一拳袭向汉子左胸。

  说来这汉子也着实有些冤枉,他天生面相凶恶,却没有挑衅的意思,原本只想与宋景昕分说清楚。谁知宋景昕这位爷近来一向脑子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何人动手,将虬髯汉子也激起了几分火气。两人你来我往、你推我挡,如此过了几招。那虬髯汉子摸出了宋景昕的路数,知他武艺虽精却不擅拳法,几个回合下来便将人压在下风。“停手,你不是我的对手。”

  虬髯汉子好言相劝,宋景昕却反而受激。他生平头一次认真与人搏斗,有极强的胜负之心,竟是越挫越勇,提起万分的精神来。

  酒楼里的客人被吓跑了不少,仍有些胆子大的站在角落看热闹。宋景昕抄起长凳劈砍,那汉子空手将凳子夺了放回原位,兜头又见一张桌子。太子殿下不识民间疾苦,自小便随意摔打东西。那虬髯汉子却不愿碰坏了家具,被这顽童闹得左支右拙。大汉见宋景昕衣着华丽,本不愿伤人,如今被他缠得无法,只得狠下招式。待得宋景昕一招袭击来,那虬髯汉子微微后撤,就着动作擒住他的小臂向后反剪,同时左手手肘上挑对方对方手臂一绕一推,两指并拢点中胸口。

  宋景昕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四肢都失了力气。待那汉子松开他的手臂,他便脱力跪坐在地上,微微一动便牵起胸口剧痛。

  宋景昕自幼习武,自然听说过点穴手法,只是这门功法高深得如同传说。如今倒在这小酒馆里见了,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他动弹不得,只暗自调整内息,反倒引得胸口更加疼痛。余光瞧见那唱曲儿的女子走了过来,宋景昕刚在心里夸了句这姑娘讲义气,便见那丫头片子走到了虬髯大汉面前,竟还不顾羞涩开了口:“大牛哥,这公子瞧着富贵,你伤了人可怎么办,快跑罢!我……我家里还有些银钱,拿给你路上作盘缠……”

  宋景昕一口老血咽进了肚子里,感情这俩人是一对儿啊,合着在场在许多人瞧的是他一个人的热闹。

  大牛也发觉此事不得善了,沧桑地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打算先替宋景昕运功解穴。男人的两手将将探至宋景昕身侧,却听得一个少年暗哑的声音叫道:“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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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羿:英雄救美的正确姿势

第二十章 故人

  宋景昕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寝殿,入眼便是熟悉的床帐,还能闻见惯用的熏香。晕倒前的记忆渐渐回笼,他似乎见到了久违的人。

  原来在酒楼中,那虬髯汉子也怕点穴久了闹出人命,打算为宋景昕推宫活血,不料被突如其来的少年打断。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消失许久的楚王宋羿。宋羿这日刚刚抵达京城,尚未面圣,先约了荀宽几个熟人打探宫中情况。此等私密会面,宋羿选了个避人的小酒馆,却不曾想与微服的太子赶在了一处。

  大堂内宋景昕与人打斗,声音传到二楼,宋羿闻声出来瞧,恰巧见到太子闹事。荀宽扶了扶额头,总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荀大人也是个练家子,他瞧出太子殿下处于下风,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帮忙。宋羿却阻止了他,只叫众人躲在包厢里,待自己下楼平息了事端再分头离去。

  宋羿不曾习武,但同行的几个随从正在不远处放风。他先去叫了几个护卫进来,却瞧见不中用的太子已经被打倒在地,那虬髯大汉似乎要乘胜追击,赶忙出声制止。

  这厢宋羿同那大汉分说,宋景昕瞧救他的少年却是越看越眼熟。直到对方说:“此人是在下兄长的不肖孙儿,既然碰到了,少不得替兄长管教一下。”

  宋景昕这才想通,当即喘息着叫道:“我的二爷爷,你都长这么高啦!”

  宋羿被打断了谈话,便也转过头来,微微弯下腰与宋景昕对视。少年的身量与两年前拔高了不少,两颊也褪去了婴儿肥,开始显露日后英俊的轮廓。宋景昕瞧得忘了胸部疼痛,伸出爪子做出了自己梦寐多年的动作,捏了他二爷爷的脸。

  宋羿防卫意识极强,当下将人一把推开。宋景昕被推得身体后仰,后脑撞上了桌腿,径直晕了过去。

  宋景昕骂了句娘,躺在床上活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得胸口沉闷已消,却仍有些虚弱提不起力气。黄喜一直守在外头,听见帐内动静,忙迎上来:“殿下醒了?”

  宋景昕哼了一声,黄喜当下掀开床帐,请示太子要不要起。宋景昕就着黄喜的手坐起来,余光瞧见屋里还坐着一个人。“这……这是……”

  “殿下,是楚王殿下送您回来的,”黄喜道,“奴才请殿下先回,殿下不放心,非得看到您醒来才安心,已经等了许久了。”

  宋景昕去瞧宋羿,见他坐姿端正,全然不似等候许久的模样。少年手中提着本书,只看卷起来的厚度倒是读完大半。宋景昕仍不习惯突然长大的小祖宗,借着病势多瞄了一会,才道:“多谢皇叔祖,本宫的穴也是皇叔祖找人解开的罢。”

  “无事,”宋羿放下手中的书,“身上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唤太医进来瞧瞧。”

  黄喜得了吩咐,打发小太监去请太医过来。开门的时候,听得外头传来稚童的声音,宋羿抬眼去瞧,问宋景昕:“可是小郡主?”

  “正是小女,乳名小儿,皇叔祖唤她‘小儿’便好,”宋景昕笑起来,吩咐黄喜,“去把郡主抱进来给皇叔祖瞧瞧。”

  宋羿刚刚回京,尚未回府梳洗,随身也没携带什么珍奇事物。小姑娘仍然不会说什么话,见到男女都叫妈,她倒是喜欢宋羿,扯着他的袖子笑的直流口水。

  “么妈么……”小姑娘倒真忘记了徐氏,对着宋羿叫得开心。

  “我的闺女,这可不是你妈,得叫……”宋景昕想了想宋羿的辈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称呼。

  “殿下,该叫皇曾叔祖。”奶娘提示道。

  “咳咳……”宋景昕被这称呼搞的苦笑不得,连一向淡定的宋羿也觉出几分尴尬。

  “小儿还不会说话,别逗她了。”宋羿理了下空空的衣袖,从纤细的腕子上撸下一串手珠,“本王方才入京,尚没来得及给小儿准备礼物。这串珠子是从前父皇所赐,找有名望的大师开过光。咱们宋家子嗣单薄,这珠子护佑本王长到如今,现在便送给小儿,希望这孩子日后健健康康的。”

  宋羿将手珠递给乳娘,那乳娘被英宗御赐的光环吓得不敢接,以目光请示太子。宋景昕也觉得礼物过重了:“一个小丫头,当不起皇叔祖这么重的礼。况且这是皇曾祖父的旧物,您都随身带许多年了。”

  “无妨,不过是个随身的配饰罢了。”宋羿见乳娘不接,扯过小儿的胖手,一圈一圈缠了上去。

  宋景昕也不再好推脱,叫乳娘抱着孩子谢过赏。这时太医来了,他便打发乳娘将孩子抱回房里。太医为太子仔细诊过脉,只道身体并无损伤,修养几日便可恢复力气。最后开了几副调理的汤药,嘱咐小太监去太医院取药,方才离去。临走前瞧见少年宋羿,竟一时没认出这是哪位贵人。

  被太医瞧了几眼,宋羿也觉得不妥。“本王身穿便服,不宜在你这东宫久留。”他对宋景昕道,“你这身子既然无大碍,本王便先回王府了,走之前还有件事需要同你商量。”

  “皇叔祖请讲?”

  “与你比武那汉子名叫牛瞳,平日里靠打铁为生,与那唱曲儿的女子本就有些情谊。白日里发生的事是个误会,牛瞳手下又留了轻重不曾真伤了你。”宋景昕道,“本王今日便做个说客,太子殿下可否宽恕他的冲撞,日后莫要找他的麻烦?”

  “皇叔祖认得那人?”宋景昕问。

  “今日头一次见。”宋羿道。

  “那皇叔祖怎的如此维护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本宫可从来每吃过这种亏。”宋景昕奇道。

  “本王见他身手难得,也确实不是什么恶人,合该投入军中为国效力,若因此开罪了东宫倒是可惜。”宋羿道,“不过是起了几分惜才之心,想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太子若是仍旧气不过,便当本王什么都没说,只是动手时需得顾及《太祖训》。”

  宋景昕一听《太祖训》,脸都变青了。“行行行,答应了,”太子殿下不耐烦,“您可赶紧走罢,合着等这么半天就是为了教训本宫的。”

  宋羿不再多言,当下告辞离开。宋景昕又叫太监服侍起身梳洗,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吩咐在寝殿内摆了晚饭来吃。自太子妃死后,宋景昕始终心情郁郁,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年纪轻轻,便觉着人活着都是算计,实在没什么趣味。白日里与牛瞳打了一架,虽然败了,却也打得尽兴,倒是将近日来胸中积郁扫光。

  宋羿走前,曾提及《太祖训》,倒叫宋景昕想起了几年前的旧事。当年的太子殿下已然成家,却还要受个小娃娃教训。如今小娃娃都长了个子,宋景昕却仍和当年一般无甚长进。

  “蓉绣呢?”

  黄喜正帮着宋景昕布菜,闻言小心答道:“奴才下午便没瞧见蓉绣姑娘,听说是在自己房里收拾行装,等着殿下将他打发出去。”

  “本宫什么时候说过要打发她走了,”宋景昕觉着委屈,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个恶人形象,“她从前可是受过什么委屈,怎的好像对本宫多大意见似的。”

  “奴才和蓉绣姑娘不熟悉,殿下若是有疑问,不如亲自将人叫过来问问。”

  蓉绣来的时候,仍旧穿着上午的衣裳,妆容整洁、发髻不乱,并没有因为之前的冲突而慌张。宋景昕看不懂女人,索性也懒得猜测。他努了努嘴,示意蓉绣去拿面前的盘子:“赏你了。”

  蓉绣瞧见是一盘水晶饺子,规矩地谢了赏,退至一旁小口吃起来。

  宋景昕自顾自地吃了八分饱,这才放下筷子去瞧蓉绣,见她也将水晶饺吃完了。黄喜带着人收拾碗筷,又端上茶水给太子漱口。“本宫记得,你从前并不在太子妃跟前侍候。”

  “是,奴婢只是受过娘娘的提携,没那个福分与娘娘亲近。”见宋景昕不解,蓉绣勉强开口解释:“奴婢早前在尚宫局,是皇后娘娘下旨给内务府,将奴婢送到王府服侍殿下。到了王府之后,无论殿下喜不喜欢奴婢,奴婢名义上都是殿下的人,管事嬷嬷也没分过活计给奴婢。但奴婢又不是您的妾,做不得主子,仍旧和普通宫女住在一处。人家都有分内的工作要忙,只奴婢一人无所事事,时间久了自然讨嫌。直到太子妃娘娘嫁到东宫,统计名册的时候才发觉有奴婢这么个人。娘娘做主给奴婢单独分了一间屋子,后来见奴婢会写几个字,便时常叫奴婢帮着算账。”

  “初入宫的时候,奴婢心气很高,事事都学习尚工大人。自从进了王府,却活的如同空气一般,也只有太子妃娘娘过了奴婢几分青眼。”蓉绣微微抬头,见宋景昕的目光停在别处,又默默垂下眼,“娘娘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只想报答这份恩情。”

  “本宫从前不曾想过你们做宫女的苦楚,害你受了排挤是本宫的不是。”宋景昕道,“你可是因为此事对本宫有了怨言?”

  “不敢,奴婢质陋,殿下瞧不上奴婢也自然。”蓉绣道,“奴婢只是不懂,殿下为何对各宫的娘娘都是一般薄情。外头都说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举案齐眉、恩爱异常,奴婢却瞧不出殿下对娘娘的情谊。奴婢跟在娘娘身边,只瞧见娘娘为了殿下、为了这东宫每日操不完的心。娘娘活着的时候没见殿下有多少关怀,如今人不在了,您每天摆出一副消沉的姿态又给谁看!”

  这话说的宋景昕哑口无言,沉默良久,他方才开口:“原来你是为着太子妃的事怨本宫,知道了。劳你多照看小儿,不想看见本宫便不需日日到本宫身边来,你下去罢。”

  蓉绣福了福身,却没有依言退下。宋景昕闭目想着心事,半晌不见动静,又睁眼打量蓉绣:“怎的还不走,有事?”

  “殿下,”蓉绣向前走了两步,在距离宋景昕两尺处跪了下来,“娘娘生前最放不下的不是郡主,是殿下您,东宫上下都指望着您能振作起来……”

第二十一章 求仙

  楚王回京之前,依例给京中递过折子。时值天子沉迷修炼,那封折子在荀宽的运作下被送到了文华殿。彼时太子被起火的后院搅得焦头烂额,只道是寻常问安,不曾细看便做了批复。回京后,宋羿又向宫中上了折子,希望面见天子请安。折子递出,便与内阁的奏报一般,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既然无诏,宋羿也不忙着进宫。回到阔别两年的宗人府,当即召来几位王爷开堂议事,这一议就是三天。即便两年来并未断绝与京城的书信往来,许多事情仍需当面商议才行。他素来谨慎,从不过问权责之外的事物,对京中这两年朝局变化只做不知。

  回京之前,宋羿已发过公文至各宗亲府邸,着令各府将截至宣庆六年年底,宗内男女人口情况呈报。到了宋羿手中,已经是编纂成册的初稿。帝系一脉子嗣不丰,这十年来也只新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尚未获得封号的五公主宋思婵,还有一个便是东宫新得的元嘉郡主宋昭龄。

  宋羿翻开名册,见东宫之下记载:长女元嘉郡主,年一岁,名昭龄,生母故太子妃周氏,扬州知府周末文女,养母故太子侧妃徐氏。

  那徐氏许是出身不高,其家事未作细表。宋羿见郡主的生母养母俱已亡故,便问道:“元嘉郡主如今寄在谁的名下?”

  “这个下官也问过,”经历回道,“太子殿下尚未拿定主意将郡主交由何人抚养,暂且由奶娘带着跟在殿下身边。”

  “总跟着太子殿下也不是个办法,女孩家还是得有个大家出身的长辈带着,日后才好说亲。”高阳王道。

  “皇家的女儿,怕什么。”宋羿不以为意。“倒是的防着太子那性子别把小姑娘带坏了。”

  众人一阵哄笑,宋羿话锋一转:“元嘉郡主是长房长女,太子妃生育有功,合该追加封号,此事可曾有人提过?”

  众人止住了笑声,面面相觑。半晌,仍是高阳王回答:“太子妃对外宣称病逝,但因涉巫蛊,无法加封。原本依照陛下的意思,本不打算让太子妃随葬皇陵,是侄儿特地往交泰殿跑了一趟,才得以停灵北海。”

  “太子妃涉及巫蛊?”宋羿摊开手掌,“宗人府判定了?卷宗何在?堂堂太子妃犯案定罪为何没通知本王?”

  “不曾定案,”高阳王回道,“只是宫内传言罢了,陛下近来不大理事,旨意多是皇后娘娘下的。”

  “据本王所知,皇后只管宫内女眷吃喝拉撒,并无权力处死皇子宫妃罢。”宋羿开了句玩笑,“是本王离京这些日子,国法改了?”

  这话题实在让人笑不出来,好在宋羿也没指望有人接话,紧接着又道:“太子妃的父亲是国之重臣,太子妃本人操持东宫事务三年,又有生育之功。既有流言,查证是咱们宗人府的分内之事,有冤澄清、有过责罚,不能寒了大臣们的心。若是仅凭几句流言便判了堂堂皇子妃的罪过,日后还有谁敢将女儿嫁入皇家。”

  “那依皇叔的意思,该当如何?”高阳王问道。

  “先给陛下上表罢,该走的规矩还是得走的。”宋羿道。

  宋羿这般说,几位王爷才放下心来。又想起这小宗人令虽然厉害却从不行出格之事,如此做法也不过是做个样子,便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却不曾想几日之后,本不该到达交泰殿的折子被送至宣庆帝面前,时值微玉伴驾,自然抓住机会妖言惑众一番。宣庆帝听了蛊惑,不仅驳回了追封之事,还要取消太子妃生前封号,禁止其随葬皇陵。宋羿得到旨意,当场摔了个墨砚,以族长身份进入太庙请出太祖排位,直奔交泰殿便要诛杀妖人。

  恰好这日本该朝会,宣庆帝许久不上朝,便由重新振作的宋景昕组织阁臣在文华殿议事。因文华殿距离交泰殿极远,这些大洛朝举足轻重的人物俱不知发生了什么。众人正在议事,却被一个面生的太监打断,这人自称宗人府掌事太监王永福,奉宗人令的旨意请太子与诸位阁臣前往交泰殿。

  “妖道微玉蛊惑君心、毒杀太子妃、扰乱宗室,宗人令大人奉太祖皇帝旨意斩杀妖道,请太子与诸位大人移步交泰殿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其中宋景昕最受震撼。太子从没想过会有人为自己出头,当即离席就要前往交泰殿,却被吏部尚书扯住了胳膊。吏部尚书顾明晦,正是已经致仕的前吏部尚书顾礼之子,当朝皇后的亲生父亲。“殿下且慢,还没问清具体事由,若是在陛下面前失仪怕是不妥。”

  “顾阁老不必担心,宗人令大人请诸位前去只做旁观,日后分说起来有几个人证罢了。”王永福躬身道,“宗人令大人已安排好一切,无需诸位插手。”

  “宗人令大人身边带了哪些人?除了我们可还请了其他人去交泰殿?”荀宽问道。

  “宗人府不涉朝政,因此朝中只请了几位大人作见证,皇族内在京的除了太子殿下您,”王永福对着宋景昕行了一礼,“还请了皇太后、皇后和贵妃娘娘,以及在京的各王府亲王郡王及正妃娘娘。”

  “事涉太子妃,看来殿下需得过去一趟。”荀宽张罗,“诸位大人,左右这廷议也过不去了,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宋景昕当先离开,阁臣尚有犹豫者,被荀宽亲热地搂着肩膀向交泰殿的方向拖去。

  交泰殿内,宣庆帝瞧着眼前的道人,身材清癯,须发乌黑浓密,怎么瞧都不似百岁仙人,倒比自己还年轻上几岁。“仙长当真是微玉道长的师兄?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

  老道人捻须笑了笑:“贫道四岁上山修行,不曾仔细计算过年岁,只记得那时太宗皇帝刚刚登位,也算不清到现在多少年了。”

  “太宗爷……”陈敬贤夸张地吸了口冷气,“那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年了。”

  宣庆帝坐直了身体,略略向后靠,仔细打量微言道人。“敬贤说仙长道行高深,朕起初还有怀疑。如今看来,倒是朕浅薄了,只不知仙长同微玉道长相比,谁的修为更高一些?”

  “微玉道长杂类旁通,贫道自然比不过他。”微言道人淡淡笑着,明眼人都瞧得出他与微玉关系并不亲厚,“贫道活了百余年,只修己身,故此没什么所长,只是命长罢了。”

  宣庆帝所求便是长生,听闻这话如何不喜。“仙长谦虚了,既然仙长精通长生之术,可否与朕讲讲其中关窍?”

  “贫道知无不言,”微言道,“敢问陛下心中所求?”

  “道长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却一副青年相貌。朕自知天资不及道长,只求能活三百年,便知足了。”

  “陛下的确不贪心,但长生之术,与陛下所想并不相同。”微玉解释道,“长生不老,拆解来说,便是延年与驻颜两个方面。长生之术习得精髓,不仅可以延长寿命,容颜也停驻在最佳状态。也就是说,到了贫道坐化之日,依旧是如今这副容貌。”

  微言对着宣庆帝笑笑,宣庆帝点了点头,示意老道士继续:“凡人一生的命数,皆有天定。天地间有法则,人的寿数不过一百八十年。即便修习长生之法,也活不过这个寿数,比之长寿者,定然是用了邪法,迟早会遭天罚。即便是老道士我,自认为将长生修习透彻,再过二三十年也要乖乖翘辫子,不敢挨雷劈呀!”

  宣庆帝面色微变,微言却似没瞧见天子的表情,突然转折:“但陛下也不必灰心,此间不得长生,却另有容得长生之所。”

  宣庆帝被吊住了胃口,身体向道人探了探。“那是何处,请仙长教朕!”

  “陛下在凡间为一国君主,广施恩德,福泽百姓,百年之后功德圆满,飞升仙界,千载万载光阴无穷尽也。”

  宣庆帝竟还有几分理智。“飞升之事,虚无缥缈,谈何容易啊!”

  “不然,对寻常百姓来说,或许难些。”微言道,“但陛下富有四海,想要积累愿力,却比寻常人要容易许多。陛下且想,古往今来以凡人之身飞升的,像那武侯关帝,哪个不是王侯将相、一方霸主。概因这些人比那凡夫俗子更具名望,只需稍施仁德之举,便为民心所向。”

  宣庆帝有些意动,却仍存几分谨慎:“昔年始皇帝一统天下,泰山封禅,也曾发过成仙的大愿,却也没能成功。朕何德何能,比得上始皇帝的功绩?”

  “先秦暴政,天下虽然统一,民心却苦于秦。”微言道,“陛下只需施仁政,再广而告之,让百姓记住陛下的恩德,如此愿力备矣。”

  宣庆帝了然,只觉听了微言这一席话,头脑便如被开了窍一般,通畅不少。施仁政,积愿力,并非难事。如此,飞升上界,也并非达不到的目标。

  “仙长这一席话,朕着实受益良多。”宣庆帝开怀地扯住道人的衣袖,“你们师兄弟二人真乃朕之瑰宝!朕这就命人为仙长收拾宫殿,仙长喜欢甚么样的住处只管吩咐敬贤,日后便在这交泰殿,朕还要时时向二位讨教。”

  “不劳陛下费心。”微言轻轻抽出衣袖,“贫道与微玉道人道不同,早已除去同门关系。既然微玉道长在宫中与陛下讲道,那贫道便不宜久留。不过陛下不必担心,陛下在修行上有什么问题,只管打发人来观中找我,贫道知无不言。”

  “这……”宣庆帝不曾想到这二人关系如此不容,当即为难地看向微玉。方才二人讨论长生之术,那微玉便在一旁闭目打坐,一言不发。此时感知到天子的目光,才微微睁开眼,颔首道:“贫道与掌教的确不能共处,但掌教为尊,贫道离宫便是。”

  微玉离开,宣庆帝一样无法接受,又因修行需要仰仗这二人不敢强留,宣庆帝也没了主意。正自左右为难间,值的小太监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陛陛下,楚楚王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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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个月预答辩,这边可能顾不上,看情况

第二十二章 伏法

  宣庆帝修行修得昏了,一时之间竟没记起楚王是谁。却还不等他回过神来,交泰殿外已失了防守,正门大开。

  楚王宋羿身着一品亲王朝服,双手高举太祖高皇帝排位,跨过丹陛,大步向天子走来。其身后亲王郡王列成两队,再之后各王府女眷远远地立于廊下等候。太子与六部阁臣也在荀宽的拉扯下行至殿前,一时之间,交泰殿外竟挤满了人。

  按照宣庆帝往常的做派,无论在不在理,都得先摆出天子的威严。但他属实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待看清牌位上的字后,言语之间更是无甚底气:“楚王,你这是干什么?”

  “太祖高皇帝在上,请恕臣无法行礼。”宋羿朗声道,也不等宣庆帝回答,直接道出来意:“方士微玉,谋害宗亲、危害皇室。臣楚亲王宋羿奉太祖高皇帝令,捉拿妖道,今日请陛下与诸位宗亲做个见证。”

  “来人,拿下!”

  随着宋羿令下,几个玄衣侍卫出现在殿中,将微玉道人押在地上。这些人是皇家暗卫,却不受朝廷指派,只为宗人府办事。宣庆帝从前只听说过玄卫的存在,此时尚且第一次见,更别提在场其他宗亲朝臣,各自暗暗惊奇。

  太祖皇帝打压相权,为了子孙后代不受内阁的掣肘,留给宗人府的权力过大了。宣庆帝从前对此不甚在意,此时见宋羿的风头,心下惊惧。

  “住手!”

  天子的威势并没起到半点作用。大殿之内人本就不多,微玉自身又并无武力,几名玄卫要捉拿他并无难度。一旁的微言见微玉受缚,甚至还很不地道地推了一把。

  宋羿雷厉风行,丝毫不理会天子的阻拦。他见微玉被抓,当即下令将人拖到殿外,在满朝宗亲权贵面前斩下首级。

  “楚王!你敢!”宣庆帝被气得面目都有了几分狰狞。

  玄衣侍卫手起刀落,霎时鲜血喷溅,微玉的头颅载着一对瞪圆的眼睛滚落在地。

  从楚王进殿到尘埃落定,几乎是短短一瞬。玄卫已然隐匿无踪,一众宗亲呆立无言,心中不由佩服宋羿的果决。此时太后与皇后姗姗来迟,两位贵人在宫女的搀扶下面对一地的血腥不敢迈步。

  宋羿仍举着太祖灵位,他看向殿外,目视一位耄耋老人蹒跚走近。“辛苦皇叔出来一趟,”宋羿诚恳道,“烦请皇叔送太祖回到宗庙。”

  吴王【1】,洛国皇室辈分最长的亲王,拒绝了太监的搀扶,举起双手接过灵位。老人家行动很慢,用担忧的目光看向楚王,不肯马上离开。宋羿笑着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自己无碍,吩咐小太监护送吴王离开。

  老人家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完全离开视线范围,来自祖先的无形威压才算消去。

  不仅吴王顾虑,在场众人也为宋羿担忧。今日斩杀微玉,楚王宋羿的动作可谓干净利落,满朝文武见了都要叫一声好。

  说到底,这微玉不过是一个靠嘴皮子蛊惑圣心的妖道,无权无势更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只需将人做了,便再无人受他的妖言困扰。可惜位高者都惜身,无人愿意舍弃前程去对付一个江湖骗子。楚王之前,也只有宋景昕存了杀人的想法,最终仍不了了之。

  太祖在时,赋予宗人令广阔的权力,却无论如何大不过天子。但宗人令有另一便宜,便是可从太庙请出先祖排位,以先祖名义压制天子。这项权力书写在《太祖训》中,皇族之人都看过,却并不放在心上,朝中大臣更是大多不知,只因为此项权力从未被人使用。这几乎是一项无用的权力,因为一旦先祖回到太庙,面对这位宗人令的便是死局。

  不待宣庆帝开口,宋羿自行拆下发冠,用双手捧着趴跪在地。“臣宋羿冲撞天子,请陛下判臣死罪。”

  宣庆帝从未受过此等冒犯,本来也起了杀心,却不曾想连治罪都被对方抢占先机,当下气结。他诚知亲王不能说杀就杀,却也不甘愿就此放过,当即下令将人关押。

  洛国的宫廷等级森严、各司其职,即便是天子下令捉人,也不是一句“来人”便能将事情办妥。既然要收监楚王,执行者需得落实到部门。按例,宗室之人犯罪,当由宗人府派人执行。

  眼下宋羿虽跪地请罪,宗人府内以高阳王为首的几位王爷仍立于其后,只等宣庆帝张口,纷纷跪了下来。“臣等同罪……”

  宣庆帝气得笑了,放眼殿前,宗人府没有一个站着的人。“宗人府没人了是罢,傅严,你将这几个全部收押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傅严咽了口唾沫,开口推辞:“陛下,太祖有令,刑部大牢不得收押宗亲。”傅严语速缓慢,偷眼瞧见天子青紫的脸,又斟酌开口:“若要收押刑部,需得将几位王爷剥去封号,贬为平民。”

  今日之事,宣庆帝毫无预见,说得上是措手不及。他尚未来得及思考微玉之死对他造成的损失,全部怒气都来源于宋羿的冒犯。因而,天子的大部分怒火都记在宋羿头上。宣庆帝有心处置宋羿,但无法同时贬谪许多宗亲。高阳王等人这一跪,便是掐准了法不责众,以退为进威逼天子。

  宣庆帝虽平庸,却也不是傻子,高阳王此举更增加了天子的怒气。皇帝受方才事件的启发,心中思考当场斩杀宋羿的可能性。

  远些位置,宋景昕瞧见父皇面色变化,心中暗惊,只怕楚王凶多吉少。宋景昕向来是不当孬种的,今日宋羿替他报了杀妻之仇,他便不能眼看着宋羿因此丧命。

  “父皇,”众人僵持间,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走了出来,“既然宗人令打着太祖高皇帝的旗号诛杀妖人,儿臣以为应当先查实微玉犯案的真实性,再论是否定罪。”

  宣庆帝的思路被宋景昕打断,不悦的目光射向太子。宋景昕感受到父皇眼中的疏远,略微低下头。

  “顾卿怎么说?”宣庆帝开口,问的是吏部尚书顾如晦。

  “臣以为太子所言有理,”顾如晦回禀,“可先将楚王禁足府中,着令宗人府与三司会审此案。宗人府以宗人令为首,几位王爷也是听令行事,不宜过多怪罪。楚王禁足期间,可令高阳王代理宗人府事务。”

  “可以,楚王禁足,不许踏出寝殿半步。”即便不甚满意,宣庆帝想不出别的办法,“何人主审为善?”

  “儿臣请求主审此案。”宋景昕忙道。

  “太子殿下还是避嫌为好,”顾如晦道,“楚王可是打着为太子妃报仇的名义清君侧的。”

  宋景昕没料到他回说这种话,猛然抬头去瞧,两只眼睛都瞪得溜圆。宋羿从始至终都打着诛杀妖人的旗号,没有提及“清君侧”这几个犯帝王忌讳的字眼。眼下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顾如晦明着是提醒太子,实则暗示天子宋羿有不臣之心。

  宣庆帝的目光暗了暗,显然将顾如晦的话听了进去。他记起从前顾礼也提醒过他防范楚王,当时都因对方的年龄而轻视。不曾想此时的宋羿还不及十三岁,便有如此号召力,长此以往,必成祸害。

  宣庆帝此时仍不相信微玉有过什么罪过,只将朝臣对微玉的敌视当作对自己沉迷修炼荒殆朝政的反抗。他的心态更接近于逃课玩耍的小孩,理直气壮又心虚气短。不过好在有了微言,即便微玉死了也并不可惜,他也可以正当逃避,不必正面追究太多人的责任。

  唯一不放心的,便是楚王。此人有太祖的受命,可行家法,十分麻烦。宣庆帝怀疑宋羿有不臣之心,若非如此,他没有必要如此顶撞天子。前几日微玉偷偷汇报,宋羿返京后没回王府先去了东宫,想来太子也受了此人的蛊惑。

  如此反复思量,另一如玉的青年面孔映入眼中。“景时,由你主审此案罢。”

  晋王宋景时一直站在兄长身后,闻言也不觉得惊讶,习惯了这种不好办的差事最终落在自己头上。

  如此闹了一场,宋羿始终趴跪在地,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大殿外微玉的尸身还散落在地上,宣庆帝越瞧越晦气,余光瞟见皇后煞白的脸色,免不了责骂宫人:“怎么还不过来收拾一下,陈敬贤!给朕过来看看,太后和皇后要是受到什么惊吓,今日值殿的全都拉出去杖毙!”

  果然女眷见不得血腥,宣庆帝话一出口,皇后的脸色反而更差。贵人两脚无力,几乎被宫女抬回了寝殿。

  待得众人散去,宣庆帝才记起微言的存在。这道人倒是临危不乱,竟然就地盘膝入定,物我两忘。宣庆帝对此人的定力十分佩服,心下又对其信任了几分。

  “仙长今后便在交泰殿住下可好?”

  微言听罢仍旧摇头:“贫道不懂得微玉的修行之法,在贫道看来,这交泰殿只不过是名字图个吉利罢了,对修行并无助益。陛下若想修长生,依照贫道的功法,还需得挑选山水灵秀之地修炼才行。”

  “也对,”微言较之微玉,的确要正经一些,宣庆帝也觉得他说得话在理,“那朕是否需要斋戒沐浴,可还能招幸嫔妃。”

  “自然可以,贫道这一派不禁嫁娶,”微言道,“陛下只需注意节制,切莫沉迷女色即可。”

  “如此,择日起驾北海行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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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吴王就是上一任宗人令

第二十三章 禁足

  牛瞳原本是个铁匠,一日在酒楼里与当朝太子不打不相识,不仅没受责罚,反倒被推举为军中教习。本以为教习的任务就是教人习武,却没想到刚刚上任便被指派到王府守门。

  楚王府原本的侍卫都歇了职,换成了后军将士看守。寝殿外更是派了牛瞳等几位高手把持,殿内除了楚王本人,只留王裕一人服侍,任何人不可随意出入。

  牛瞳从前没在军队干过,对后军中人际关系并不熟悉。出发来王府之前,永定侯曾私下里交代过,令他守护好楚王殿下的安全。因此,他这次差事做得很是小心,将殿门首得死死的,每日送来的饮水和吃食都要经过严格检查。他不清楚楚王殿下犯了什么事,但楚王对自己有过知遇之恩,不劳永定侯吩咐,他也将楚王殿下的安危放在心上。

  一连半月过去,楚王府都平静异常。不仅牛瞳,宋羿自己也是万分警惕。他心知惹恼了天子,又清楚宣庆帝糊里糊涂的行事作风,宗人府这群人以退为进将他逼得太紧,保不齐在找不到正当理由杀人的情况下,直接派人来楚王府行暗杀之事。只要他宋羿人死了,大臣们也无法责罚天子。

  为此,宋羿也早做了安排。即便王府撤了守军,他也在府外安排了便装的侍卫看守,府内仅存的几名太监和宫女也都是习过武的。倒是没想过宋景昕会安排人过来,在宋羿的印象中这位太子爷可不是个细心之人。不过对于旁人的关怀,宋羿一向很知道承情。

  宋景昕有意维护,宋羿也很给面子,一连半月都没同外界联系,完全不给后军的将士增添辛苦。

  通讯一断,宋羿自然不知宣庆帝已经去了北海。在微言道人的劝说下,这位皇帝终于记起了作为天子的职责,竟然没有甩手让太子监国,反而吩咐将奏折都送去北海行宫。左右北海位于禁宫之后,往返一次也不过是半天的路程。

  虽然不知具体情形,宋羿的推断也还算准确:“那微言道人也许真有几分本事,将皇帝劝阻住了。”

  不同于粗犷的外表,牛瞳倒是个十分细心的人,将楚王禁闭期间的吃食用度打理得精致,从不曾短少过甚么东西。

  这日宋羿洗了头,散着发叫王裕擦拭。他自立惯了,又只爱叫王裕贴身侍候,主仆二人倒不觉得人少忙乱。少年的头发乌黑浓密,王裕捧着布巾,将乌发握住擦到半干,又挑了香膏抹在头发上,用梳子整齐地理到身后。

  “如此说来,那位微言道长竟当真与微玉不同,是个好人了。”

  “倒也不能这样定论,本王与他并不熟悉,哎……”宋羿正说着话,头发忽然被扯了一下,便见王裕转过身前请罪。

  “奴才该死,殿下可被扯疼了?”王裕挤了挤眼。

  “无碍,整日劳你侍候,累了便坐下歇会儿罢。”宋羿自然不怪罪,夺过梳子自己梳头发。

  “离京之前,荀尚书托本王给梅山捎带不少东西。后头高阳王来信给我,说京中叫那微玉搞的乌烟瘴气。我也不知向谁打听,本着同门之谊去信给荀大人,他竟然回了。”宋羿将王裕当成半个徒弟,日常爱对他讲解些朝局政事。“据荀尚书说,那微玉有个师兄同他不对付,早前他游历之时见过这位道人,瞧着倒是比微玉正派许多。他倒是不避忌本王,信中直言他已经将此事透露给陈掌印,想来不日便会有成效。”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正赶在本王入宫那日,陈敬贤向陛下引荐了微言道人,倒是间接救了本王一命。”

  “菩萨保佑!”王裕双手合十,口中念叨“那日奴才候在外头,见您被人押了出来,差点没被吓死。但愿这微言道长是个真神仙,能劝得住陛下。”

  宋羿嗤笑一声:“便是那微言当真得了道,天子的行事也不该被一个方士左右。本王若当真需要靠一个方士的仁慈来活命,那这个朝堂也成了个笑话,国家宗法不要也罢,都死了倒是干净。”

  “呸呸呸……”王裕不敢责骂主子,不住地拍打自己的嘴巴。“殿下可别咒自己呀,哎……”他叹了口气,又忧心忡忡,“陛下有了杀心,派人来吧奴才害怕,这一连半月每个动静,奴才这心吊着不上不下的,更担心了……也不知这案子什么时候有个定论。”

  宋羿瞧他这模样好笑:“你瞧外头那虬髯汉子如何?”

  王裕不懂这问题何意,但主子有问一定要答,遂仔细琢磨了一番:“那侍卫身材魁梧、目光清亮有神,两手粗大带茧,想来是有一把子力气,常年习武的。他与咱们楚王府并无利害相关,却对殿下客气照料,即便相貌凶了些,倒是个正直之人。”

  “这便是了,门外的两人都不是普通军士,那虬髯将士牛瞳,本王从前见过,连太子在他手下都要吃亏。另一人虽不相识,想来也不会比牛瞳差太多。”宋羿撇开梳子,将黑发拢到身后,“守门的二人都是后军派来的,后军可是太子殿下的地盘,太子的姨夫永定侯是后军都督。咱们王府与永定侯素无来往,没有太子的授意,永定侯不会无缘无故派来两名高手保护。也许陛下忘记派人来杀本王,又许是早派了人过来却叫太子殿下解决了,咱们在这里闷了半个月自然不知。不过,如今有太子殿下相护,安全上自有保障,你也不必如此忧心了……”

  窗外“噗嗤”一声笑,一个黑影破窗而入。王裕吓了一跳,闪身挡在宋羿身前,抽出发簪直指来人。只听“嗖嗖”的破空之声,原来这发簪内竟有机关,几枚透骨钉向来人打去。那人身法灵动,轻松地避开暗器,转身一个箭步窜到王裕面前,玩笑一般伸出两指将发簪夹了过来。

  王裕见状,当即开口要叫,被那人扯到怀中捏住了嘴。“急什么,先看清楚我是谁!”

  一张俊脸抵在面前,小太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太子殿下!”

  宋景昕将人放开,王裕扯了下衣袍,跪在地下行礼。他这一跪,便将宋羿让了出来。只见楚王殿下仅着一身中衣,“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举起胳膊用衣袖遮住了脸。

  “不知太子要过来,实在失礼。”宋羿的语气少见的有几分局促,“王裕,你别跪着了,快去将屏风拉开。”

  “别呀……”小太监刚刚起身,便被宋景昕用小臂拦腰挡住,他向着宋羿扬了扬下巴,“皇叔祖别那么生分嘛,从前本宫衣衫不整的模样,皇叔祖也没少见。都是自家亲戚,客气什么,你怎么也同小时一个爱好,寝殿里也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宋羿见他这样说,也没坚持,转瞬恢复了严肃脸。

  他坐回方才的位置,嘱咐王裕倒茶招呼:“太子,坐。”

  宋景昕撩起衣袍坐下,嘿嘿笑了两声:“皇叔祖这小日子过得还不错么!”

  “承蒙太子关照。”宋羿淡笑着回应。

  “和本宫有什么关系!”宋景昕直起脖子向后挺,躲避的动作十分夸张,“皇叔祖可别平白无故牵扯本宫,本宫胆子可小。”

  “知道了。”宋羿接过王裕递过来的茶盏,放在小几上向宋景昕推了推,“太子殿下几时过来的,在外头偷听多久了,可是受了晋王的指派来审本王的?”

  “这你都能猜到……”宋景昕“啧”了一声,“不过今日是谁审谁?本王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那太子请问。”宋羿道。

  宋景昕习惯性与楚王斗嘴,本来准备继续呛几句,并不曾想过对方这般好说话。“难不成真的害怕了?”他心中暗道,无论如何,楚王当下也才十三岁,仍旧是个小孩子罢了。

  “也没什么,”宋景昕便也软了语气,换成了一副聊家常的口吻,避免引起少年心中的不适,“只因这些日子晋王主持查案,找到的证据都太过容易了些,像是有人早早准备好,只等被查证一般。因这案子与皇叔祖有些关系,她便打发本宫过来问问。”

  本来晋王打算亲自上门问话,只因宋景昕放心不下禁闭之中的宋羿,特地讨了这份差事过来探望他。提到宋羿的时候,宋景时的态度并没有兄长那般关心,反倒以怀疑居多。宋景昕觉得妹妹杞人忧天,不想她与宋羿产生冲突,便阻止了这二人私下见面。不过这些事,他并不打算也不能说给宋羿听。

  不曾想,宋羿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坦然。“那些证据的确是本王准备好的,有些是回京之后私下调查所获,更多的前些年便在查了,一直没有机会放出来。”宋羿道,“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告知,晋王如今都查到了什么?”

  来之前,宋景昕完全不相信此事为宋羿暗中操作。此事听闻对方所言,直觉意外,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羿不发一言。

  宋羿见他不答,心中猜测晋王也许并未告知眼前这人全部,便道:“不能说也无法,本王自己说罢。”

  晋王府,王妃招呼内侍摆好饭,招待宋景昕兄弟坐下净了手,忙不迭地领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你自个儿留了几个菜?”宋景时不放心地在后头喊。

  “和你们哥俩儿一样儿的,专心谈事儿罢,少操那么多心!”晋王妃远远地回复。

  “弟妹不一起吃?”宋景昕问。

  “不想叫她听这些腌臜的事情,”宋景时道,“况且你不是不自在同咱们俩一块儿吃饭么!”

  宋景昕尴尬地挠了挠鼻子:“你倒真是个贴心的丈夫。”

  两人一边用膳,一边聊起楚王的事。宋景昕此次登门,可谓收获颇丰。宋羿的局布得久了,今日一股脑儿地向太子揭开,倒叫人一时之间消化不来。宋景昕特地登门来找宋景时,一来为了公事,二来也是憋了一肚子八卦想宣泄一番。

  “依照皇叔祖所说,他这局布了好多年,为的是给萧氏一族翻案?”宋景时思索着说,“那他帮你也就是顺带着,甚至还利用了嫂嫂的事揭露旧案。咱们这些人,你,我,还有六部三司宗人府,全被他刷得团团转。”

  “也别这么说罢,”宋景昕被妹妹怀疑的语气搞的有些不悦,“毕竟是皇叔祖杀了微玉,若没有他,咱们如今都不知被害成什么样子呢!”

  “皇兄别急,”宋景时将手搭上兄长的胳膊,“倒不是我不相信他,只是真相若当真如皇叔祖所言,事涉皇祖母和皇后,牵扯可就大了。臣弟我不过是个普通皇子,也没那本事翻这么大的案子。”

  “这……”宋景昕知道妹妹向来考虑得周到,不禁犯了难,“本宫有个想法,也不知对不对。总觉得皇叔祖虽然明着将线索多给了你,实则却并不指望借助这次会审翻那个多年前的案子。他应当还有别的手段,即便你不帮他,他自己也会去做的。”

  “也罢,”宋景时叹了口气,“先将事情查证清楚,到时候再看如何处理罢。楚王若真有布局,定会有所动作。”

  “那本宫找时间再去见他一面,劝他开诚布公地和咱们合作。”宋景昕提议道。

  宋景时心道哥哥你可别,到时候定然被人卖了还没发现。他嘴上却不敢这么说,担心反而激起宋景昕的牛劲,只道:“先别去,等我查证清楚再说其他。”

第二十四章 旧案

  景仁宫,文贵妃近来迷上了绣花,信心满满地在寝殿内搭了个绣架,打算绣四扇屏风。

  宋景时坐在对面,眼睛瞧着花鸟,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母妃闲话。她近来事忙,偶尔入宫也是为了打探案子。这些事她自然不会对母妃说,对方也只当她是回来探望的。

  文贵妃久居后宫,位分仅次于太后皇后,如今年纪大了不需服侍皇帝,日子过得甚是悠闲。她的皮肤养得白皙,比照面前的女儿更是白嫩不少,近年来眼角生了些细纹,倒是为恬淡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风韵。虽然一对儿女不常在身边,眼下却也养着五公主,颇不寂寞。

  宋景时瞧母亲上下穿针,丝线渐渐短了,瞅准了同色的丝线,学着母亲平时的样子劈开。她的手指比照寻常女子粗糙一些,将丝线刮得有些起毛。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将食指换成了相对光滑的小指。

  文贵妃藏好线头,抬头瞟见女儿小心翼翼的模样,当下沉了脸,一巴掌拍开了宋景时认真的手。

  宋景时还没说话,忽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随后声声嘶吼不停,将内室午睡的五公主都吓得醒了。奶娘宫女们一阵忙乱,文贵妃收了针,将公主招呼到怀中安抚。

  宋景时等了一上午,终于听到些声响,忙打发宫女出去查看。文贵妃身边的巧月应付了差事,晋王却叫住了他,令自己带来的容锦跟着一块去。

  半晌,巧月和容锦回来,文贵妃先叫奶娘带公主回房,才容许这二人开口。

  “回娘娘、殿下的话,是慈宁宫在处置宫人。”巧月回道,“奴婢同蓉锦姑娘打听了,说是值夜的婢子夜里乱走,惊到了太后娘娘。娘娘赐了三十杖,实打实地打,没结束便咽了气,现下人已经抬出宫去了。”

  文贵妃翘着手指揉了揉太阳,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事。“太后娘娘近来身子不舒服,阖宫都不大安生。待会你直接出宫回府,对外便说前朝有事,别去你皇祖母跟前碍眼。”

  “是,儿子有些话想问母妃。”宋景时瞧了巧月一眼,见贵妃摆摆手,那宫女识相地带着一众宫人退下。

  “母妃可曾留意,慈宁宫这般有多久了?”宋景时问。

  “慈宁宫,打你出征之后就没安生过,听说是掌事的女官苏文病了,下头的人都不得太后心意,常遭责罚。”文贵妃叹口气,“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没事别往太后眼跟前凑。”

  “儿臣知道,父皇不是嘱咐儿臣查案么,竟查出些了不得的事。”宋景昕放低了声音问:“皇祖母身边曾有一位佩宁姑姑,母妃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从前在东宫的时候一直服侍太后来着,后来得了急病没了。”文贵妃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反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太子妃的案子难不成与太后有关?”

  “您先别打岔,再细想想,”宋景时道,“那佩宁是哪年死的?”

  “哪一年?这一时之间如何记得起来……不过,本宫记得你皇祖父病倒之后不久,宫里萧贵妃跟着也没了。那时候东宫因你皇祖父的病手忙脚乱的,太后那时是太子妃,身边最得力的佩宁却不见人,母妃当时还问过,方知道是不在了。”

  “是宁德四十五年。”宋景时道。

  宁德四十五年【1】,一向身体康健的太子宋栩突发急病,卧床不醒。太医院内竟无一人能诊出太子的病症,名贵的药材开了不少,煮成汤药喂给太子却灌不进去。服侍的太监宫女也不敢胡乱给太子灌药,每每尝试一点,不见成效便悄悄倒了出去。

  小宫女偷懒将药渣倒进花园,几日下来便浇死了太子妃的名贵花木。见宫人们各自忙碌,小宫女偷偷将苗木铲了,打算埋起来毁尸灭迹,却挖出了不得的东西。

  太子妃瞧见木人,当即下令搜宫,自然又搜出来不少东西。她没时间查清缘由,先从宫外请来高人,判定太子是中了压胜之术。

  英宗皇帝向来不喜装神弄鬼,但那时见太子妃哭红了眼睛,一众太医也对太子的病症束手无策,也便放任了这妇人折腾。与后来的太子妃周氏相同,这位道人也用了反咒之术。不日,太子便清醒过来,延禧宫的萧贵妃却如太子先前一般昏沉过去。

  压胜一事已在宫中传开,萧贵妃却在这个时候病了,阖宫上下不免心虚。总管吩咐宫人将病情隐瞒,悄悄请了相熟的太医来请平安脉。但延禧宫毕竟养了七皇子,无法避免与宫中往来,况且一宫主位不省人事,只凭一个总管太监根本当不了主心骨,萧贵妃的病情并没隐瞒多久便传了出去。

  宫中都传萧贵妃诅咒太子,英宗却是不信这种无稽之谈,这位妃子可是诞下了最受盛宠的七皇子,仍受帝心偏袒。太子妃却似疯了一般,也不怕顶撞天子,卸去钗环素面跪求英宗给自己夫君一个说法。英宗也不想让太子受委屈,温言劝说太子妃鬼神之事不可相信,同时又着人查找证据。不曾想,这一查果然在萧贵妃的寝宫查出了源头。

  涉及宗室,案件移交宗人府。延禧宫总管胡廷畏惧受刑,鬼哭狼嚎地全都招了。他道受了萧贵妃的指使以木人咒杀皇太子,目的是为了七皇子铺路。事发后,萧贵妃因反咒之术不省人事,他担心事情败露,封锁贵妃生病的消息,不料还是走漏了风声。宗人府依照胡廷的口供查证,确认属实,证据确凿。

  纵然七皇子已移到皇后宫中,英宗仍有意维护其生母。可萧贵妃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不及案件定论便病重离世。太子妃一派仍不愿息事宁人,因胡廷招供,前朝的折子也如雪花般飞至天子案头,这便是顾家施加的压力。

  英宗有过抗争,无奈斯人已逝,各方势力又急需平衡,最终还是放任萧氏一门沉落。

  宁德四十五年,贵妃萧氏毒杀太子,事败。因事发时其人已故,废其妃位,贬为庶人。皇七子羿交由中宫抚养,仍留楚王封位。

  北海行宫内,宣庆帝屏退左右,连终日形影不离的微言也不在,独留宋景时一人在侧。

  晋王已然查清了案子,兹事体大,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带着人证物证直奔北海行宫。她忠于君父,这是她近年来备受器重的主要缘由。

  “诚然,微玉有罪。朕近来受教于微言道长,也知从前受了那厮的蒙蔽。太子妃还是按例追封,其父兄也加封赏抚慰。太子受了委屈,回去之后,你代朕多去东宫走动,待朕回宫,咱们父子再好好聚聚。”宣庆帝细看了宋景时递来的折子,细数了微玉的诸多罪行及作案始末。在此之前,他与微言有过长谈,对待微玉的态度自然有了不小的变化。“其余受过微玉迫害的宗亲、朝臣,依照你这名单查问清楚,各有安抚。”

  不过,天子也有疑惑之处,这微玉道人怎会与十年前一桩巫蛊案有关。“如今看来,这两起巫蛊案的手法如出一辙,的确像是有些干系的。但那时你才几岁,怎么会查出如此多的细节?”宣庆帝本不是多疑之人,却因刚刚吃过微玉的亏,近来诸事又着实出乎意料,竟对亲子也有了几分怀疑。

  “父皇,”宋景时只作不觉,反倒是孩子气地哼了一声,“儿臣便是被人利用了!”

  宣庆帝挑眉:“这怎么说?”

  “回禀父皇,儿臣外出征战,本不知京中情况。只是这一年来与家中书信往来,得知嫂嫂对王府女眷诸多关照,心中也感念皇嫂的情谊。此次回来听闻皇嫂病重,又有不好的传言,心下想着怕是有什么误会。却来不及儿臣再作查实,嫂嫂便去了。那日皇叔祖斩杀微玉,儿臣着实震惊,随后父皇将此事交由儿臣主理,儿臣便一心想将此事查实,力求公允。那微玉已死,儿臣本以为需得费些功夫,却不曾想……”宋景时瞟了天子一眼,抿了抿嘴,“不曾想查案过程异常顺利,除却皇嫂这事略费了点力气,其他证据来得轻而易举,仿佛被人送到眼前一般。”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将微玉的罪证收集好了?”

  “可不是嘛!”

  “是何人,与微玉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能有谁,楚王呗!”宋景时翻开卷宗,赌气似的向前推了推,“您看这个,那萧氏不就是他的生母嘛!这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使了那么大劲,又请太庙、又叫了宗亲朝臣,不过就是为了给他自家翻案!”

  宋景时做足了戏,宣庆帝却没那么容易上钩,他点了点卷宗的内容:“你在这上头说,当年太后寻来给父皇治病的道人便是微玉,这有些牵强。在那以前,微玉都没进过宫,如何做到给父皇下毒。他与萧贵妃又无冤无仇,有什么动机毒害当朝太子嫁祸一个贵妃。这些是楚王告诉你的?朕看他这点证据也没什么说服力。”

  “父皇恕罪,”宋景时跪了下来,“微玉当年入宫做法不是什么秘密,儿臣问过从前东宫属官,确有见过他的。不过旧案涉及尊长,儿臣不敢说也不敢写。父皇不若传楚王入内,听他当面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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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宁德四十五年:宁德帝在位的后几年,宋羿三岁

第二十五章 香炭

  宋羿等这一天很久了,任他将衣冠整理得如何端正,面容维持得如何镇定,颤抖的手指也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臣有冤,请陛下做主。”

  宣庆帝这人很是吃软不吃硬,他见宋羿显露出几分可怜,心下生出些宽容的底气。他坐回御案前,挥手赏了宋景时坐下,再去听楚王有何冤情。“你说,朕今日有的是时间。”

  宋羿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禀陛下,微玉谋害宗亲,系顾氏指使。臣今日不仅为生母萧氏伸冤、为已故太子妃伸冤,也为先帝、为陛下伸冤。”

  宋景时咽了咽口水,两腿交替地动了动感觉坐着也不安稳。她偷瞧了一眼父皇,只见天子也是一脸噎住的表情:“楚王,朕知道你向来喜欢做些异于常人之事,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臣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请陛下容臣说完。”宋羿道,“此事要从五年前,皇兄驾崩那日说起。”

  夜里,英宗的灵堂冷冷清清。宋羿喝了宋景时递来的蜜水,略微暖了暖身子。他本以为会同这位小世子守完整夜,皇兄宋栩却不知为何也来了。

  宋羿同宋栩不熟悉,但这些年来也维持着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少有的几回碰面也对他这个弟弟很是关怀,因而宋羿对这个兄长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日也是一般,宋栩瞧见两个孩子衣衫单薄,便吩咐太监去取了斗篷,方才跪在宋羿身边。

  兄弟两人并排跪着,一边烧纸一边说着闲话。宋景昕很是害怕太子爷爷,小心地跪在后面远处,并没听见二人说了些什么。

  “皇兄怎么过来了,此处有臣弟便好,皇兄回去休息罢。”

  “皇兄也想陪父皇待会。”

  既然宋栩说了守灵,宋羿也不疑有他,他不知要说些什么,便安静地继续烧纸。

  室内静默了少许,却听宋栩忽然开口:“父皇对我们这些皇子期望一向很高,只可惜活下来的太少。这些年,一些人私心挑唆,使父皇以为我对他起了嫌隙。还好有你陪在父皇身边……”

  宋栩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的事宋羿知道,有些与宋羿听闻的不同,更有一些久远到他还没有出生。

  “你生母的事,皇兄对不住你。如今顾家势大,想要翻案也是难。”宋栩悄声说着宋羿听不懂的话,穿过斗篷扯住宋羿的手。男孩的手很凉,宋栩便将自己怀中的暖炉塞给他,顺手递过去一把钥匙。宋羿闻见温润的香气,那是手炉里传出来的炭香。“皇兄帮不了你,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这个请你务必保管好。”

  “这……是什么?”宋羿借着烛光,只觉得他皇兄脸色惨白,温热的手炉根本捂不热这人的手。那香气明明很甜,闻久了却有一丝苦。

  “我留了一封信,还有些别的东西给清江王。放在一个盒子里,藏在文华殿西北角向南数第四块砖下头。”宋栩道,“眼下这东西还不能拿出来,本宫这身子恐怕撑不了太多时日,所以要麻烦你。”

  “皇兄你……”宋羿想要阻止宋栩不祥言论,却被对方急促的喘息打断。

  宋栩咳了几声,又道:“听我说完……倘若日后再有巫蛊之祸,亦或是后代的君王起了对付顾家的心思,你再将此物取出,交给在位的皇帝。那东西存放在东宫,取出的时候有人见证,便不会说你作伪……到时候你将钥匙交给皇帝,你不要看,要如何做叫他自己抉择”

  七年后,十三岁的宋羿面见天子:“如今巫蛊之祸已出,皇兄说的时候也到了。还请陛下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文华殿将东西取过来罢,这一来一回需要时间,臣再对陛下细说此事。”

  “儿臣去罢。”宋景时起身请旨,她大概猜到楚王要说些什么话,总归不是她这个小辈该听的。

  宣庆帝也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允了宋景时所请。殿内只余下他和宋羿,他这个当皇帝的竟然觉得身侧空落落的,有些害怕。

  “你想说,是先帝提醒顾氏害了你生母,你才去查的?”宣庆帝外强中干地问,“那这些年你汲汲营营都是为了替你生母翻案?”

  “臣惶恐,臣没有那么大本事,”宋羿有些哽咽,“臣不过是个空有地位没有实权的宗人令,如何做得了这许多事。私心里倒是想过,只是臣做不到。”

  宣庆帝瞧他可怜巴巴的,便没再为难:“行了,你继续说罢,起来说。”

  “谢陛下,”宋羿扶着跪麻了的膝盖,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仍旧等到端正了姿态才开口说话,“臣便依照臣查证的顺序禀告陛下。”

  “皇兄崩逝得突然,臣当时也受了些惊吓。回到寝殿好一会,才记起来将事情讲给母后。母后听罢令臣将钥匙收好,不要再对人提起。又言皇兄崩逝后恐宫内混乱,托病带臣去了北海行宫,实则是不想让臣卷入皇位纷争。”宋羿道:“不过母后离宫之前还做了件事。压胜那事之后,皇兄身子一直都不好。当时皇兄走得匆忙,不是没人怀疑过,母后便调了皇兄这几年的医案出来,太医都看过。据说东宫近身服侍的宫人、皇兄用过的器具都做过排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确实有这件事,”宣庆帝皱眉,“你不是想说先帝之死有蹊跷罢?当时可什么都没查出来。”

  “没查出来,是因为当时漏掉了一样关键的东西,皇兄塞给臣的手炉。”宋羿抬起头,直视天子双眼,字字清晰:“香炭中加了草药,燃烧后的香气与皇兄当时吃的药相冲,单用哪个都无毒,两相结合便是剧毒。常有人将毒下在熏香之中,老资历的宫人有得是手段鉴毒,但在炭火中下毒却无人注意。”

  宣庆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又听殿下宋羿道:“做这事的人应当也想过毁尸灭迹,只是不巧皇兄将手炉给了臣,又被臣带到北海行宫去。这件事是母后私下派人查的,却一直压着,直到弥留之际才单独告知臣。如今那手炉中的碳灰仍存着,验查的太医也在任,陛下可传人证物证来验明真伪。”

  “父皇生前,对顾家虽有忌惮,却应当不曾起过怀疑。据臣看来,最开始想要对付顾家的还是皇兄。因皇兄大行前与臣那一番话,太皇太后对顾家起了疑心,便暗中派人探查。”宋羿继续说道,“内宫之事,交给了女官承宫月。宫外的事,则安排了出宫守灵的前总管太监德润。只是直至太皇太后薨逝,都没有找到好时机对陛下提及,此后这二人便一直向臣复命。”

  宣庆帝听闻人证物证俱全,知晓太皇太后早已查明真相,便想问为何这几年来都没有提起。又记起先帝驾崩之时,朝中一片混乱,多亏了顾礼力挺自己继位,才堪堪稳住朝纲。想来太皇太后也是无奈之举,那的确不是与顾家翻脸的好时机。

  “后来如何,你继续说。”

  “那之后,臣遵循先帝与先太皇太后的嘱托,将这个秘密压在心底。顾氏树大根深,实难撼动。恰逢臣年纪长了几岁,不愿整日无所事事,便接过了宗人府的差事。为了熟悉公务,臣看了不少陈年案卷,也瞧见了萧氏那个案子,只觉此中颇多疑点。”宋羿深深地皱着眉,将天子也拉入低沉的回忆之中。

  宋羿虽早慧,却也不至于因为旧案的只言片语推翻已有的定论。只因他已知晓宋栩是被毒杀的,私底下亦调查出顾氏许多阴私,再看旧案,便发现许多事情都有关联。此时面对天子,他没有隐瞒,将那时心中的怀疑、对萧氏的同情都说了出来。这种心情,坚定了他重翻旧案的决心。

  得益于英宗对萧贵妃的维护,当年延禧宫的宫人除却胡廷,大多得以保全。宋羿身边的人更是得过恩准,跟随皇子去了坤宁宫。如此,宋羿查问当年的细节也有了些便利。

  胡廷的证词,细看之下有许多怪异之处。这个太监没有受刑便主动招供,也便没有攀扯出其他人。依照他的供词,当年压胜之术那许多事都是萧贵妃与他两个人商量着完成的,全无其他帮手,连萧家陪嫁过来的宫女都闻所未闻。宋羿怀疑胡廷受人指使做了伪证,这一点就连当年的英宗也有疑惑,奈何那人在牢中咬了舌头,死无对证了。

  直到当年服侍自己的嬷嬷提及一个细节,太子出事后,胡总管时常跑来小殿下这边,训示奶娘宫女。嬷嬷那时只道是胡总管不放心,如今细想,他似乎常找机会接近宋羿的饮食。好在他身边的宫人都仔细,并没给这人单独接触食物的机会。

  “臣当时便想,或许从前我们都想错了。其实就连父皇都认为是有人要谋害皇兄,事败之后又嫁祸给萧氏。有没有可能,那人一开始就是为了诬陷萧氏才谋害皇兄,毕竟谋杀储君这个罪名对一个有子的贵妃来说足够分量。”他唤她罪民萧氏,甚至不能称一声母亲。宋羿的眼圈有些红,却隐忍着没有落泪:“臣想着如果胡廷对臣有恶意,那他便有可能是受人指使诬陷萧氏。萧氏一介妇人,臣也不过是个无知稚子,大概是因为挡了旁人的路。如此想来,幕后之人也不难猜。终归还是臣连累了萧氏。”

  宣庆帝听出了宋羿所指,当即拍案而起:“你意指谁?”

  宋羿用力地眨了眨眼,仍然直视天子:“臣生得晚,有幸得父皇恩宠。皇兄贤明,身体又康健,巫蛊之案前,父皇从未有过改立太子的心思。那时父皇与皇兄之间未生芥蒂,皇兄待臣也极好,更不会自己毒害自己。那究竟是谁容不下臣,出事之后谁闹得最欢?”

  “无稽之谈!”宣庆帝大怒,“仅凭你的臆想,竟敢随意污蔑太后的德行!那是太后,是朕的母后,先帝的发妻!她怎么可能伤害自己的丈夫!”

  “臣有证据!”宋羿也抬高了音量,“臣去查了太后身边的人,发觉从前服侍太后的掌事女官佩宁死了,刚巧死在巫蛊案之后。佩宁死后,慈宁宫掌事的女官叫苏文。那苏文心中有鬼,不久前臣派了个机灵的宫人去吓唬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及佩宁死得蹊跷。苏文吓得连夜跑了,半路被玄卫捉住,如今人也还活着,已被臣移交给了晋王。陛下稍候可听听她的口供,她对香炭很是了解……”

第二十六章 锦盒

  北海行宫到京城有些距离,纵使宋景时骑了快马,赶回来的时候天色也暗了。她在文华殿撬地砖取东西,自然惊动了太子宋景昕。自打宋景时出门,太子便在东宫等得焦急,此时见了人,便牵马跟着去了行宫。

  二人入得殿内,发觉竟没掌灯,宫女内侍仍屏退在外,一片沉寂如同死了一般。借着夕阳,可以瞧见宣庆帝靠在御案之后不知喜怒,楚王宋羿如宋景昕离开时一般跪在地上,也不知跪了多久,已然摇摇欲坠。

  宋景时不敢多说,请安之后呈上木盒,便收起双手向后退。

  “打开。”宣庆帝的声音有些哑。

  宋景时应了一声,转头去看宋羿。宋羿也瞧着她,单手将钥匙递了过去:“先帝有言,需当今陛下亲启,旁人勿看。”

  宋景时闻言松了口气,接过钥匙放在御案之上,便退了下去。此时宋景昕也叫人送来了灯台,殿内又有了光亮。

  打开锦盒,里面的东西并不多,一卷诏书、一封书信、一张发黄的纸。宣庆帝借着烛光,见那信封上写的是“吾儿定亲启”,便先拆开了信件来看。

  信中内容,同宋羿所言出入不大。先帝宋栩确有拔除顾家的心思,桩桩件件旧案的查证无比细致,与宋羿所得可互为补充。当年的事,说起来并不复杂,只是令人难以接受罢了。

  宁德皇帝年轻时与顾礼交好,为爱子宋栩聘了顾氏女为妻。宋栩为太子时,顾氏成为了太子妃。因为宋栩的年纪,他眼中的顾礼已然是掌权之后日益膨胀的首辅,连带着他对太子妃也喜欢不起来,两人相敬如冰,许多年都没有生育子嗣。但夫妻一体,无论感情多么冷淡,对外仍做出恩爱的模样,宋栩也给了顾氏应有的尊重。

  很长一段时间,宋栩不仅是大洛的太子,还是宁德帝唯一的儿子。随着宋羿的出生,顾氏一族乱了阵脚。因为皇帝虽没有改立太子的意思,却有了削弱顾家的心思。太子妃顾氏召来兄长,很快生出一个计策,便是宁德四十五年著名的巫蛊之祸。

  宋栩对待妻子,敬重有余、恩爱不足。顾氏对待宋栩,却已经因对方的冷淡而生怨恨。她并不在意丈夫的身体,只要撑得过老头子,她宁愿他一登基就去死。顾如晦在宫外认得一个道人,在那道人处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那药无毒,只会令人沉睡,需得服下解药方能苏醒。但若一直不服解药,睡梦中人汤水不进,不久便会死去。

  顾氏使了些手段买通胡廷成为死间,在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埋下木人,便将药粉下在宋栩的饮食中。此后发生的事都由顾氏自导自演,萧氏在特定的时间生病,宋栩又在恰当的时候醒来。萧氏死后,胡廷做了伪证,后在宗人府自尽。此后无论宁德帝如何查证,都不曾怀疑过顾氏。在顾氏的计划中,胡廷确实要对宋羿下药,但药量控制得及轻,只需稍稍弄伤小皇子的身体。毕竟若是宋羿真的死了,顾氏便也有了嫌疑。好在奶娘看得紧,才没让胡廷得手。

  经此一事,太子妃顾氏完胜,太子宋栩的身子却坏了。毕竟是夫妻,宋栩比照旁人更早怀疑顾氏,自那之后暗中调查,生了处置顾家的心思。这个想法,他没有对宁德帝说,因为他们父子二人已然生了嫌隙。顾氏这次大闹,朝野传言是皇帝要改立太子,才纵容宠妃对太子下手。宁德帝只当儿子信了传言,不再与其交心,宋栩身子弱,也没有精力去哄老父亲。最重要的是,他一向清楚,父皇对顾礼是有很深的情谊在的,即便太子妃犯了错,也很难撼动顾氏宗族的地位。

  宋栩决定独自承担,待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处置顾氏。

  然而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夫妻之间很难瞒住秘密,顾氏没能瞒住宋栩,宋栩也暴露在顾氏眼前。顾氏明白宋栩迟早会废了自己,便狠下心来先下手为强。她选在最混乱的时间给宋栩下了毒,嫡子宋定匆匆登位,朝纲不稳,即便太皇太后发觉了蹊跷,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质问顾家。

  宋栩没想到妻子会再次下毒,他留给宋羿的钥匙只是为了以防意外,却成了多年之后翻盘的砝码。

  其实见到苏文时,宣庆帝已经相信了几分。苏文是佩宁的干女儿,跟在太后身边也有十多年了。从前佩宁做过的事,她即便知道的不全,也有些了解。而那之后,先帝手炉中的炭便是她做的手脚。宋羿对他用了重刑,严刑之下,她招供的内容虽语无伦次却合情合理,许多细节绝不是仓促之间伪造。

  苏文逃出宫是因为害怕,她受了宋羿手下的诱导,忧心会如佩宁一般被太后灭口。苏文失踪后,太后便有些失常,梦中偶有惊悸便会处置宫人。这些不正常的举动,宣庆帝不是不知,此时再看,一切明了。

  宣庆帝是中宫嫡子,自幼由顾氏太后抚养长大。母子之间虽不是太过亲近,也勉强算得上母慈子孝。他本就是护短之人,即便厌恶顾家,却也不容旁人指摘生母。他清楚宋羿并没做错什么,但殿内只他二人,骤然得知真相,宋羿便承受了天子全部怒火。

  此时再看少年摇摇欲坠的模样,宣庆帝良心发现:“皇叔起来罢,景时去拉个凳子给他。”

  宋羿谢了恩,略动了一下便歪倒下去。宋景昕眼疾手快,冲过去将人捞在了怀里。宋羿伏在宋景昕胸前,好半晌才找回了知觉,扯着对方的胳膊爬了起来,再半靠着男人坐下。

  宣庆帝抬眼去看宋羿,瞧见了他身后笔挺的宋景昕,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微玉与顾如晦是旧识,引荐微玉的那个太医王敬平也是顾氏一党,太子妃那事是谁指使的?”天子的语气有些嘲讽,“还有什么人证物证是卷宗上不能写的,都告知朕罢,朕如今没什么承受不住的了。”

  “此事臣的确不知,”宋羿回道,“臣只查了从前的旧案交给晋王,太子妃一案全由晋王负责,臣幽禁家中,不敢过问。”

  宣庆帝翻了个白眼,又看宋景时。

  “回禀父皇,微玉听命于顾如晦,至于皇后是否参与其中,儿臣也不知。”宋景时低下头,“儿臣位微言轻,若要彻查坤宁宫,还需得宗人府出面。”

  “朕知道了,楚王宋羿解禁,复宗人令一职。”宣庆帝又开始讨厌宋羿,眼下最想让这人快点消失,“至于萧氏一案……”

  “陛下,”宋羿忽然打断了天子,“此时仍动不得顾家,需徐徐图之。”

  宣庆帝很惊讶,挑眉去瞧宋羿,见两个儿子也张大了嘴巴。“不翻案了,你不是有冤么?”

  宋羿又打算跪,却被宋景昕按着肩膀离不开凳子,只得作了个揖:“宦官胡廷谋害先帝,嫁祸主子,萧氏无罪。太后生病,移驾北海修养,皇后随驾侍疾。陛下,眼下只能这样。或可晋文贵妃为皇贵妃,协理六宫。”

  “你这做法与直言要对付顾家有什么区别?”宣庆帝嗤道,“不仅打草惊蛇,还显得朕软弱。”

  “陛下将一切推到臣身上即可,”宋羿酝酿情绪,转瞬又红了眼睛,“臣为母伸冤,陛下这么做也是为了安抚臣。往后再查出什么阴私之事,也是宗人府办案,并非陛下授意。陛下只需先将人稳住,再慢慢拔除祸害。”

  “你……”这是要哭了?宣庆帝心中打鼓。

  “臣只想为母亲兄长讨个公道,为已故太子妃讨个公道。这天下姓宋不姓顾,堂堂皇族宗室,岂可操控于外人之手!”

  宋羿这番话本该慷慨激昂,却无奈带了哭腔。宣庆帝听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他摆了摆手:“罢了,就依皇叔所言。今日晚了,你们先在行宫住下,明儿再回京罢。明儿朕拟旨叫陈敬贤带回去,小时你晚上替父皇列个单子,事太多了,朕怕睡一夜便忘了。”

  几人行礼退下,一同去寻找住处。宋羿在北海行宫住过多年,对于此处比照二人熟悉许多,当下主动做了安排。宋景昕来得匆忙,身边没带一个随从。王裕得了吩咐忙前跑后,很快张罗了一桌饭菜。

  三人屏退下人,围坐着吃了饭。席间宋景昕同妹妹打探今日故事,宋景时跑了个来回,什么都没听到。宋羿食不言,任宋景昕问什么也不答话,将太子爷急得抓心挠肺。

  宋景时见哥哥碰了壁,冷笑一声:“皇叔祖,您今儿可真厉害,说哭就哭,是真情实感么?”

  吃过饭,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宋景昕有太多问题,缠着宋羿非得知道清楚。宋景时告别二人,回了寝殿写折子。宋景昕嘘了她一声,转头对宋羿悄悄编排:“你看她,自打有了媳妇便开始端着……”

  宣庆帝没叫晚膳,几人走后,他始终坐在御案之后翻看锦盒内的东西。信件反复看了两遍,他父皇生怕他在感情上偏颇,将事情写的很细。卷轴打开是废太子妃的诏书,是宋栩以即将继位的太子口吻写的休书。那顾氏已然是一国太后,一封太子废妃的诏书作用不大,只不过用来提醒儿子自己当年的决心。还有一张发黄的纸片,是生辰贴,宣庆帝认出是自己的生日。

第二十七章 猎物

  晋王只用了不足一月的时间,查清了大洛朝十年来两起震惊朝野的巫蛊案。已故萧贵妃和太子妃得以证名,其余冤屈之人也得到昭雪,一切罪过都推给了死人,没有妨碍任何生者的利益。没人不称赞晋王殿下办事漂亮,这样为难的案子处理下来竟没得罪任何一方,还令太子、楚王、顾氏一门都需承她一份人情。

  结案之后,顾氏皇后松了口气,重新端起一副稳重心慈的模样。太后那头却不太好,只因又一日睡梦中,被丢了一只血淋漓的手指在枕畔,上头戴着她从前赐给苏文的戒指。这已然不是恐吓,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太后却连搜宫都不敢张扬,遮遮掩掩的也没查清幕后主使。

  太后神神叨叨,整个后宫不堪其扰。远在北海修行的宣庆帝听说此事,派人来与皇后商议,想将太后移到北海行宫修养,换个环境也许能少些梦魇,皇后以为可行。天子又以修行繁重无暇服侍为由,希望皇后一同移居北海,对方却道后宫事务繁多,脱不开身。宣庆帝没有勉强皇后,转头将文贵妃升为皇贵妃,毕竟晋王刚刚立了功,皇后也没有理由反驳如此功高的嫔妃晋位。如此,文皇贵妃得了协力六宫的权力,奉了天子的密旨来给皇后娘娘添堵。

  遖峯

  太后生病,皇后失宠,顾如晦也预感到家族危机。眼见文贵妃膝下两个孩子都生得出类拔萃,宣庆帝又没有其他成年皇子,往后这二人无论谁继位,对顾家来说都不会太好。太子妃那件事是顾皇后走了歪路,顾如晦本身是不赞成了。但事到如今,他又发觉除掉太子妃也不是一桩坏事。

  自从当上了皇太子,宋景昕最烦的便是过节。尤其是正旦、冬至这种大日子,忙忙碌碌一整日,不过是他给帝后太后磕头、属官再给他磕头。磕来磕去,不免令他想起当年大婚的阴影。

  除去这些朝贺,皇室中还有位端和长公主生在年根儿底下。公主的生日办在年节,宗亲贵族们凡是接了帖的都没得理由搪塞,毕竟休沐日本就没有正经公务。为此,宋景昕也恨极了他这位姑姑。

  因着天冷,宾客们大多窝在殿内,温着酒品评歌舞。宋景昕寻了个背人的位置,隔着屏风,隐约听见赴宴的女眷们行令对诗。正自昏昏欲睡间,忽听有人唤他:“醒醒,哥,打猎去不去?”

  宋景昕抬眼,瞧见是他那同胞妹妹景时。只见晋王殿下已用貂包了头,身披墨绿色绣竹叶的大敞,竟连领口都是墨绿的貂毛。宋景时发觉他这妹妹还真是天生丽质,竟能将如此老气的颜色穿得生气勃勃。

  “哪来的衣服?”

  “同姑父借的,别说还挺合身。”宋景时掀开大敞,向兄长展示换好的劲装骑服,“方才姑姑同我说,她这庄子后头颇大,虽没什么野兽,想猎几只兔子还是有的。”

  自然要去,便是猎不到兔子,能骑马散散步也是好的。于是宋景昕也向驸马借了套骑装,挑了匹马去猎苑寻宋景时。

  隔着老远,宋景昕已然瞧见人影,他待招呼一声,却发觉不对。两个人,两匹马,这小王八蛋打猎竟也带老婆!

  宋景时挑了两匹马,打算与爱妻一同驰骋。可惜王妃是个胆子小的,任她教了半天都不敢独自御马。牵着自家王妃遛弯虽然也算浪漫,但考虑到身边还带了个没耐性的哥哥,她也只得放弃一匹马,搂着王妃共乘一骥。

  宋景昕觉得扫兴,正打算撇开狗男女到林子里跑一会,却听得清灵的女声:“二位殿下、王妃娘娘,这小红马你们若是不骑,能否让给臣女?”

  几人回头,瞧见个通身洁白的姑娘,也穿了一身的劲装,身后背了架轻巧的弩,显然也是来打猎的。宋景时心道这姑娘不对劲,好好的来打猎,自己没准备马,倒同人借马。只怕在这行猎不是为了猎兔子,是为了猎汉子。心中这样想,宋景时却是个恪守夫道的人,绝不在老婆面前同陌生女子搭讪。好在她皇兄同她心有灵犀:“你出来打猎,自己没牵马?”

  “哎,臣女是从那边过来的,”女孩指了指身后的茅屋,“姐姐们框我那是长公主的酒窖,打发我去取了酒来喝。臣女过去了才发现那是个废牛棚,知道让人骗了,此时回去,还不知怎样被打趣呢。本来臣女换了衣裳,便是打算去林子里猎两只兔子的,谁知叫人临时安排了差事,如今要骑马,还得折回去,可好远的路呢!”

  “殿下行行好,这马若是不骑,让给臣女如何?”

  这姑娘生了一副好嗓子,清灵灵的让人听了舒服,在场三人却都不解风情。“马是晋王挑的,你问他。”宋景昕道。

  “马是王妃挑的,”宋景时扭过身子看秦蓁蓁的侧脸,“爱妃要借么?”

  “人家姑娘要骑便让她骑嘛,”秦蓁蓁白了宋景时一眼,“你们两个大男人,抠抠搜搜。”

  王妃这话算是恩准,那白衣姑娘仍矜持着不敢动,希冀的目光看向宋景昕。“看本宫作甚,王妃不是让你骑了么!”宋景昕莫名其妙,扯着缰绳转身便要离开。

  “臣女谢过王妃!”那姑娘火速福了福身,飞身上马,追着宋景昕而去。

  “我滴个乖乖……”宋景时踢了踢马肚子,让身下那马载着二人慢悠悠地散步。

  “你说啥?”秦蓁蓁仰头问。

  宋景时用下巴顶了顶王妃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重新摆正:“看前头那俩人,皇兄玄衣黑马,那小姑娘白衣红马,瞧着倒是一对璧人。姑姑年年在这庄子过生日,从没开过猎苑给人用。本王起初还当时自己的面子大,原来竟不如一个小丫头,皇兄这是让人算计了呢!”

  “皇兄一向喜爱骑射,臣妾瞧那姑娘马骑的好,兴许能讨得皇兄的欢心。”秦蓁蓁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不禁叹气,“可惜太子妃那般好的一个人,只因太端庄不懂得讨皇兄的欢心。皇兄是个重情义的,若是同这样的姑娘,说不定能成就一番好姻缘。”

  “是不是好姻缘,得先看看是谁家的姑娘了。”

  无论端和长公主是否有旁的心思,有一件事她没有骗人,这林子里当真有不少兔子。二人一路无话,瞧见目标同时瞄准,只听得破空之声,可怜的兔子便中了箭。

  宋景昕自幼精于箭术,瞧见兔子射中,正待去捡,却发现上面只插着根纤细的弩箭。小姑娘完全不顾太子殿下的脸面,乐颠颠地去捡了兔子,提溜着兔耳朵上马又回到太子身前。“殿下,承让了。”

  宋景昕发觉自己又小瞧了人,这姑娘是有些真本事在的。她穿着一身劲装,头发简单地扎了个大辫子,完全是为了狩猎方便的打扮。身上的英气没有半分做作,绝不是闺阁少女有意装扮。小姑娘的身量不高,若是不骑马,应当只到宋景昕的胸口。他猜测她的年纪,比照宋羿应当大不了多少,绝对不超过两岁。宋景昕在心中肯定了这姑娘的优秀,但也知道她的本事仍受年龄的限制。因她用的是连弩,方才连射两箭,第一箭将自己的箭打偏,第二箭才射中了兔子。

  “承让什么,本宫又没说过要同你比较。”宋景昕冷淡道。

  小姑娘似乎听说过他难搞,面对冷言冷语也不生气,仍旧笑颜如花:“总归是臣女抢夺了殿下的猎物,道声承让也不为过嘛。”

  “你使诈罢了,若是你我二人敌对,本宫才不会让你得了便宜去。”宋景昕道。

  “那若是咱们敌对,仍旧是方才的情形,殿下要怎样破解?”

  “第一箭便直接将你射死。”宋景昕无情道。

  小姑娘终于发觉自己碰见了对手:“殿下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都敌对了,怜香惜个屁的玉。”

  宋景昕一向不爱同女人谈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姑娘箭射得好,他发觉自己并不烦她。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衣装素雅简洁却不朴素,斗篷上洁白的狐毛又添回几分娇贵。她扎着长长的辫子,没戴耳饰,头顶围着雪白的卧兔儿,其中镶嵌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太子殿下瞧着眼前的姑娘,突然走了神。他心道若是宋景时恢复女装,也许便是这副样子。也不对,宋景时打过仗,年纪又大些,应当更加英气几分,倘若脸上再加两道伤疤……宋景昕定定地看着姑娘的脸,脑中浮现对方脸上有疤的样子。

  姑娘自然不知道太子奇怪的脑回路,她被人盯着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兔子举在面前挡住了脸:“不过是同殿下开个玩笑,臣女僭越了,这只兔子送给殿下赔礼罢。”

  兔子胸口中箭,身前一片鲜红,宋景昕嫌弃地举起马鞭,挡住了贴近的兔子:“收回去,本宫用得着让一个小姑娘猎兔子?”

  少女噗嗤一笑,将兔子绑好挂在马背上:“也对,那殿下猎一只兔子给我这个小姑娘可好?”

  “凭啥?”宋景昕策动黑马,却没有疾行。

  “就凭……”姑娘思考了一会,“凭咱们今天一起打猎,也算认识了罢?”

第二十八章 顾氏

  一场宴会,两只兔子,太子殿下猎兔赢得美人心传成了佳话。

  直到被皇后传召至坤宁宫,宋景昕才发觉自己中了圈套。无怪他出猎场那时晋王夫妇一脸八怪地瞧他,这对狗女女竟早瞧出那姑娘不对。不过不说宋景昕,聪明如宋景时,当时也没猜到姑娘的身份。如若被这兄妹发现那是个顾家人,定然是第一箭便将她射死。

  坤宁宫,顾皇后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靠在塌上,一副家常聊天的模样。太子妃出事之后,宋景昕已有许久没在私下里见过皇后,此时再见面只觉恍如隔世。对方的态度好似一个真正关心儿子的慈母,全然没有害死过人的心虚。

  皇后戴着长长的护甲,交叠的两手之间夹着少女细白的手。那姑娘坐在皇后身侧,姿态端庄拘谨,只搭上半个屁股。宋景昕没正眼瞧那女子,心里清楚她是皇后的娘家侄女顾灵仙。“本宫没想到,灵渺那丫头竟然合了太子的眼缘儿,”顾皇后说话喜欢拖长音,这样显得她更有底气,“那丫头也总说太子的好,打小儿便同你亲近。”

  “母后怕是有什么误会,儿臣都不知您说的是谁?”倒不是宋景昕装傻,他的确没听过灵渺这个名字。

  “哎,姑娘家的闺名你自然不知晓,本宫说的便是这丫头的五妹妹,顾灵渺。”皇后慢悠悠地说着,还一边拍打顾灵仙的手。“你小时候咱们一家子住在东宫,顾夫人领着姐儿几个入宫来,恰逢你和小时也在。你当时瞧见五丫头便喜欢得紧,给她糖吃,还抱着他玩了一下午,不记得了?”

  “不记得,猴年马月的事了,”宋景昕开始棒槌,“母后您又不是不知道儿臣小时候就爱玩小孩,连皇叔祖儿臣都敢玩一下午,别提一个小丫头。您说那顾五姑娘合儿臣的眼缘,那儿臣瞧楚王更顺眼,难不成能娶他过门?”

  “你这孩子,说话也不过过脑子,好在楚王不在跟前,不然又得受罚。”皇后不急不怒,“五丫头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了出身,也嫁不得什么好人家。本宫不过随意提一提,你若喜欢便收了她,不喜欢便罢了。”

  “先前你选妃的时候,灵仙年纪还小,如今几年过去了,倒是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她将顾灵仙向身前拉了拉,小姑娘没什么脾气,任由皇后扯弄,“你瞧瞧你这妹妹,在家里调教得温柔恬静,诗书礼仪也是懂得的。她如今大了,整日闷在家中也没意思,本宫叫她常来宫中行走,你年长些,多照应照应。”

  “儿臣不敢,”皇后说的委婉,宋景昕没法当面回绝,便耍起了赖皮,“儿臣鳏居在家,若是与顾姑娘走得太近,有损她的清誉。况且儿臣辜负了太子妃,发过誓为亡妻守孝三年,父皇也同意了。在这期间,多看一眼女子都是罪过。”

  皇后见宋景昕油盐不进,终于有些动气。她明白对方因为太子妃的事情与她有了隔阂,放在从前,太子不曾如此顶撞中宫。一旁的顾姑娘却仍沉得住气,即便太子目光鄙夷,她也始终直视对方的侧脸。“殿下重情,臣女钦佩,”顾灵仙道,“但殿下身侧总得有服侍的人,臣女听闻殿下的侧妃和选侍也都殁了,日常起居只有太监侍候。殿下若不愿娶妃,不如让五妹妹留在东宫服侍殿下,五妹妹的才华姿色都是上等的,想来不会招殿下的讨厌。”

  “那你呢?想嫁给谁?”宋景昕咧开嘴,“本宫听闻顾姑娘被礼部的荀宽拒了婚,可有此事?”

  “殿下,你……”顾灵仙窘迫万分,被皇后打断了对话。

  “太子慎言,灵仙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你怎可对她出言不逊。”

  “难道没有么,那儿臣记错了。”宋景昕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儿臣瞧顾姑娘给自己妹妹拉皮条,还当顾家的女儿都愁嫁呢,不是便好。”

  “顾灵渺可是你自己招惹的,灵仙为了妹妹的清誉考虑才出来善后,你竟还反咬一口。”

  “儿臣招惹谁了,只因为小时候抱了一下便要娶回家,没道理罢!”

  “端和生日那天,你们孤男寡女在林子里骑马,你又射猎献宝讨她欢心。回程的时候叫人瞧见,如今已传得满城风雨。”皇后厉声道,“灵渺出身虽然低了些,但也是顾家的清白姑娘。如今沾了太子,清誉算是毁了,太子竟如此不负责任!”

  宋景昕揣着一肚子怒气回了东宫,他没想过狩猎那日的姑娘会是顾家人,此时知道被人摆了一道,着实气愤不已。

  他从前想不通顾家为何要害太子妃,一度认为微玉所为是针对自己,如今才明白是有人看上了太子妃的位置。顾家想让顾灵仙嫁入东宫,而且看似胸有成竹。至于顾灵渺,应当是同当年的李选侍那般,依着他本人的喜好送过来打前站的小人物。宋景昕想到那对如花的姐妹,又想到已逝的太子妃,不禁悲从中来,再次为太子妃的死感到不值。

  太子不同旁的亲王,他住在宫中,即便白天要去文华殿公干,夜里还要回寝宫睡觉的。皇后倒是没有逼他娶妻,反倒是锲而不舍地骚扰景仁宫,向皇贵妃推销顾灵渺。宋景昕几次去给母妃请安,都碰见了那个姑娘。

  皇贵妃对顾灵渺的印象还不错,他也觉着这姑娘能对上宋景昕的脾气。依照宋景昕的性格,想找个同他聊得来的姑娘实在很难。皇贵妃想让儿子开怀些,便也不在意这姑娘是顾家的人。况且顾灵渺性子飒爽,确有几分像宋景时,皇贵妃瞧见她便有些喜欢了。

  再说宋景昕,在不知身份以前,他的确对顾灵渺有些欣赏。但清楚了顾氏的居心后,他对着这姑娘便忍不住厌恶。即便顾灵渺没做过甚么,在宋景时眼中,一切觊觎他身侧之位的人都是害死太子妃的凶手。

  这日宋景昕入宫请过安,出门后没回东宫却打算出宫一趟。顾灵渺匆匆告别皇贵妃,追着太子跟了出来:“殿下可是要出宫?”

  宋景昕自然没理会她。

  顾灵渺不气馁,继续追问:“臣女也要回府了,殿下要去哪,坐臣女的车罢?”

  宋景昕不胜其烦,想要打发她却顿住了脚步:“本宫出宫去找点乐子,你要一起么,乘本宫的车?”

  “好呀,好呀,”顾灵渺高兴地点头,“殿下要去哪?”

  宋景昕却不回答,自顾自向宫门走。顾灵渺体力好,跟了许久也不气虚。

  宋景昕发觉顾灵渺有些聒噪,这一路上二人乘坐一车,只听女孩喋喋不休地讲述爱慕之情。宋景昕心知自己是太子,即便长成癞蛤蟆都会爱慕者众,对少女的情思实在是无心欣赏。

  “殿下不知道,臣女自小被接到长房主母身边,本就是培养出来服侍殿下的。”说着辛酸的话,顾灵渺的语气却一直很欢快,“臣女一开始并不甘心,凭什么臣女除了诗书女红,还要天不亮就起床习武,练习骑射。骑射虽有趣,双手却会留茧。嬷嬷不准许臣女的手上有茧,总是将臣女的水泡挑破,又将死皮剪掉,每天睡前都要抹好些东西。武艺却还是要练习,臣女的手就在受伤与保养之间反反复复。”

  “但是那天臣女在猎苑见到了殿下,殿下一身玄衣骑在马上,冷冷淡淡的不爱说笑。”提到宋景昕,顾灵渺的眼睛都亮了,“臣女那时便觉得从前这些年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即便顾家将臣女贱卖,即便臣女只是做妾甚至没有名分,也想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宋景昕听着顾灵渺的告白,一路沉默。直到马车停了下来,他才掀起眼皮:“醒醒,别做梦了。”

  “哈?”骤然被打断,顾灵渺有些懵。

  “你那都是错觉,本宫不值得。”宋景昕道。

  “不,你值得!”

  “不值得!”

  “你值得!”

  “随你,地方到了,下车罢。”

  宋景昕单方面停止了无谓的争执,顾灵渺不明所以,乖乖地掀开车帘,和万花楼的牌匾对了脸。

  “殿下,你……”顾灵渺望着熟悉的大门,眼里渐渐蓄满了泪,“即便殿下不喜臣女,也不必如此侮辱臣女,顾家已经将臣女送给了殿下,您就是杀了臣女臣女也不会走……”

  “本宫说过本宫不值得,你偏不信,”宋景昕见她委委屈屈,得意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紧了紧雕裘,又扯出扇子比划了两下,问道,“怎么样,还要继续跟着本宫么,一起进去找乐子去?”

  顾灵渺见他这副态度,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便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殿下不必如此,这万花楼实在没什么好玩的,”顾灵渺迈开步子,靠近宋景昕,一个前倾抱住了男人的胳膊,“我姨娘【1】从前是万花楼的头牌儿,这里头的门道我都懂,殿下若想找乐子,只同我玩便好。”

  这下轮到宋景昕惊讶了,万万没想到顾灵渺会是这个态度。宋景昕呆住片刻,忽的一下子推开少女,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宋景昕这一慌神,竟然真的跑进了青楼里。此时天色尚早,迎客的妈妈正坐在堂前嗑瓜子,瞧见宋景昕的打扮像个富贵的主儿,当即丢了瓜子一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公子是头一次来罢,您今儿来得时候早了,先坐下来喝杯茶。”妈妈满脸堆笑,扑面而来的香气熏得宋景昕脑壳痛,“姑娘们还没梳妆好,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奴去给您催催?”

  宋景昕从前陪着朋友访过几个名妓,都住在秀气的小楼里,焚香烹茶、吟诗听琴,好不清雅。这万花楼委实俗气了些,迎客的妈妈一身熏香南风知我意呛得太子爷当即想跑。但他想起外头的顾灵渺,不愿被发现自己外强中干。

  宋景昕虽没逛过窑子,好在知道规矩。他翻了翻口袋,只拿得出手整个的金定子,便都给了老鸨:“本宫……子第一次来,不认得你们这边的姑娘,你且找几个文静端庄的下来见见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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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辩结束,我又杀回来了!

  【1】姨娘说的是顾灵渺的生母

  【2】简单说一下顾家人的辈分

  第一代:老顾头顾礼,和英宗皇帝属于同一代人;

  第二代:顾礼的儿子是顾明晦,顾礼致仕后接替父亲成为首辅、吏部尚书,顾礼的女儿嫁给了睿宗宋栩,也就是现在的太后;

  第三代:顾明晦的女儿嫁给了宣庆帝,也就是现在的皇后,但是皇后没有生育;顾明晦的子侄都不争气;

  第四代:孙辈年龄小还在读书,嫡孙女顾灵仙,一开始许给荀宽被拒绝了,现在想要嫁给宋景昕,庶孙女顾灵渺

第二十九章 青楼

  太子殿下砸了金子,妈妈眉开眼笑地将姑娘全都叫了下来给贵客挑选。即便不是什么高雅的场所,青楼里挂了牌的姑娘没有不好看的。宋景昕自小见得最多的女人便是宫女,能入得宫的自然眉眼周正,又被嬷嬷调教得举止端庄。再看万花楼的姑娘们,穿衣打扮各有特色,眉眼中更有青楼女子不具备的风情。

  宋景昕不是瞎子,自然也瞧得出这些姑娘都很漂亮,可惜他生来便没兴趣品赏。远些位置站着个姑娘,身上穿了件牙白色的衫子,头发简单挽了个髻,散下一半拢至胸前。宋景昕瞧她眉眼,看出这人年纪要大一些。许是过了年纪,她似是对这单生意不抱太大希望,不争不抢地站在姐妹们后头充当背景板。

  “就你了,”宋景昕推开贴在他身侧的姑娘,指着那女子问,“你房间在哪?”

  客人发了话,围上来的姑娘们纷纷退开,给两人之间留出了路。那女子抬起眼,眸中显露出几分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她福了福身,道:“公子随奴家来。”

  女子住的地方有些远,宋景昕跟着她走了会,上了院子深处的一栋小楼。不曾想她住的地方倒还不错,显然在这万花楼内地位颇高。见客人面露讶然,那女子温柔一笑,解释道:“奴年纪大了,平日里都是给姑娘们上课,客人也不多,妈妈便给奴换了个清净的住处。”

  “上课?你教什么?”宋景昕知晓风尘女子吃的是青春饭,到了年纪总要从良的,竟没想到能有旁的出路,瞧起来还颇受尊重。

  “都是客人们抬举,奴其实没什么本事,只会弹弹琵琶。”女子回答。

  宋景昕始终没问她的名字,进了姑娘的闺房,闻见淡淡的檀香,的确素雅并不讨厌。他却仍有些洁癖,只在凳子上坐了,并不往那雕花大床上去。女子见他拘谨,也不往他跟前凑,反道:“瞧公子心情不大好,不如妾弹琵琶给公子听。”

  “哪里不好了,”宋景昕扯了扯嘴角,“行,你弹。”

  女子虽上了些年纪,但面容姣好,抱着琵琶本是极美的。她又弹得好,此情此景,更是赏心悦目。奈何宋景昕欣赏不来,没多一会便困倦了。他倒是尊重献艺之人,只做倾听状盯着帐幔,没有中途打断。

  一曲终了,女子瞧出宋景昕心不在焉。“妾技艺不佳,倒在贵客面前献丑了。”她收了琵琶,站起身,“客人来得早,可用过了饭不曾。厨房有道桃花酥做得不错,妾去取些过来可好?”

  宋景昕好似真的被点心打动了,忙不迭地应了,还问了句有没有酒。那女子心下了然,款款离开,不一会又捧着点心和酒壶回来。

  “这酒醉人,客人慢些喝。”

  不等女子嘱咐,宋景昕便抢了酒壶过来,自饮了一杯,又问女子:“可会划拳?”

  女子嫣然一笑:“自然。”

  两人哥俩好地玩了半晌,宋景昕喝了好些酒,兴致却越发浓厚。他察觉到身子渐渐热了,脱去外衫,仍觉得身子燥。他扯开中衣,勾着酒壶又待灌一口下去,却被女人压住了手。“公子脸红了,就别喝那么多了,这天还么黑,喝醉了可怎么好。”

  宋景昕想要抽手,却带着女人的身体靠近,对方吐气如兰,全入了太子殿下的口鼻。“这酒?”酒意上头,宋景昕将将反应过来酒水的问题。

  女子了然一笑,语气仍放得轻轻的,往宋景昕耳朵里钻:“公子可是觉得身子热了?”

  宋景昕了然,他丢了酒壶,反手扣住女人的手腕将她拉近,对方便顺势坐进他的怀里。

  女人的鼻息再一次贴近,宋景昕蹙起眉,半晌呼出一口气,将快要吻上来的女子推开。“不必了,你……你歇息罢,本宫……子要回去了。”

  女人扶着宋景昕的肩膀,闻言垂眼盯了他半晌,听话地站了起来。

  宋景昕深吸着气,许久才略清了些体内的烦闷。他见女子久久没有离开,方才意识到是自己占了人家的闺房,便当真打算告辞。那女子却在这时开口:“公子若是还不舒服,妾的弟弟也在这楼里唱青衣,妾唤他来服侍您?”

  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宋景昕绝不会一时脑热带顾灵渺来青楼。即便到了门外,也绝不会被一个小丫头几句话吓得慌不择路地跑进来。即便进入青楼,也不要随随便便跟着个女人进她闺房。即便进了女人的房间,那也不能随便喝陌生人送来的加了料的酒。即便当真中了招,也万不至于意志薄弱到答应了换个男孩子来服侍的请求。

  女子离开后,宋景昕开始后悔,他怀揣着作为一国储君仅剩的素养,也认为自己的行为没眼看。他明白此时最正确的选择是离开,但又为着从没尝试过的事情殷殷期待。内心的煎熬使得太子爷坐立不安,又忽然察觉在一个女子闺房中等待另一位男子过于失礼。

  焦虑使他口中干渴,胡想使他身体燥热。只见太子殿下抄起一壶酒,豪迈地一口干了,面前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弟弟?这是你弟弟?”宋景昕下意识去寻那女子,却只见男孩一个人上来,便又将目光重新转了回来,黏在来者身上便移动不开,“这哪是弟弟,本宫……子怎么瞧着像本公子的祖宗啊……”

  来人冷着一张小脸,反感地嗅了嗅房内的酒气,将宋景昕上下打量一番:“醉了?”

  “别,别说话……”宋景昕自顾自地趴在桌上乐了好一会,捂着脸坐起来,岔开手指悄悄露出一个眼睛,“这一张嘴更像了。”

  对方撇了撇嘴,不理会醉鬼的话,走近了些一把扒开太子的手:“脱成这样不冷么?”

  “本宫……子为了谁脱成这样的,你说!”宋景昕委屈了片刻,过会又发觉了什么,用目光丈量对方的身高:“不对,本公子有件事想问……想问,你如今究竟多少岁了?”

  那人却不理会他的问话,反倒绕过他的身子,将丢在地上的外衫捡了起来。

  “宁德四十二年,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宋景昕没等到答案,掰开手指头自己数数,“宣庆七年,十四,十四岁了啊!那倒也不小了,本宫十四岁的时候都有通房了……啊,不对,不是你,你是那个谁她弟弟,错了……”

  一件外衫兜头罩下,宋景昕拉拉扯扯,好容易露出了头却扯歪了发冠。“还挺知道心疼人,却笨手笨脚的。”宋景昕笑了笑,随手将腰间的佩玉扯下来递了出去,“小小年纪的,别做这个了,拿去换点银钱从良罢。”

  玉牌色泽温润,一看便是价值连城。宋景昕瞧见那上头竟刻了自己的名字,心中琢磨黄喜从哪翻出来这么一块玉,瞧着倒是眼熟。对方却是半点不客气,转眼玉牌便从太子手中跳了出去。

  “哎,等等,这个不能给你,我换一个……”宋景昕发觉玉牌上头刻了名讳,成色又好的过分,忧心是御赐之物。待换个旁的配饰与他,浑身上下却找不出第二个比玉牌值钱的物件儿。

  “没了。”那人冷淡地开口,随手将玉牌收入袖子里。“本王竟才发现,原来太子有断袖之癖。”

  “本什么王,你是什么……”宋景昕话音未落,一股寒意从后脊梁直窜天灵盖,将他因醉酒而混沌的脑子搅得清醒了几分。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清晰,太子殿下终于想起了这人入门以来带给他熟悉感的来源:“皇……皇叔祖!”

  宋羿的目光冷漠,宋景昕被冻得又是一个激灵。他用屁股拱开身下的凳子,一个后仰躺倒在地上:“醉了醉了,我现在装晕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宋羿走近了些,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耳朵,“喝了多少,真醉了?”

  “千真万确地醉了。”宋景昕闭着眼睛装死,却还不忘了回答问题。

  “是么,本王瞧你这里倒是挺精神的……”宋羿仍旧语气平平,抬脚在太子的小腹位置碾了一下。

  宋景昕吃痛地大叫了一声,弹坐起身,一脸幽怨地瞧着宋羿。楚王殿下被他看得有些尴尬,缓缓收回脚,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

  “本宫没有……”宋景昕委屈地捂着身体,“那酒里有药!”

  宋羿没继续问是什么药,屈尊伸出了一只手,将地上的太子拉了起来。“穿衣服走罢。”

  “走?去哪?”宋景昕接过腰带系在身上,想要玉佩却不敢开口。

  “宗人府。”宋羿冷漠道。

  “哎,不是,不……”宋景昕这下真的慌了,他这皇叔祖刚正不阿,眼下若是跟着他回了宗人府,第二日他好南风的事岂不是要在朝廷里传开,他还要不要命了!

  宋羿却好似能读懂心思:“《太祖训》里没说过不能断袖。”

  “哦哦哦,那便好……”宋景昕舒了口气,瞧见对方的眼神,又暗自咬了下舌头,“本宫不是那个意思,本宫不是断袖,本宫……哎?既然《太祖训》都不管断袖,你抓本宫去宗人府做什么?”

  “《太祖训》有言,宗室子弟不可狎妓。”宋羿科普道。

  从前被罚的《太祖训》没有白抄,宋景昕很快回忆起了这个要求,也觉得自己并不算冤枉。“本宫不是有意要来的,本宫是为了躲人,不小心闯了进来……”太子殿下仍然辩解,“再说,皇叔祖不是也来了,你小小年纪的……”

  “本王来是执行公务。”宋羿义正言辞。

  “青楼有什么公务。”宋景昕自然不信,小声嘟囔道。

  宋羿抬眼瞧了太子微红的脸,竟短促地笑了下:“抓你。”

  听见这个回答,宋景昕无语哽咽,这的确像他皇叔祖能做出来的事。楚王殿下可谓是解酒神器,此时太子的酒已醒了七八分。宋景昕考虑到当下的形势,被关进宗人府也不是什么坏事,逛青楼这件事又对议亲有碍,既可拒婚又能躲避顾灵渺,简直一举两得。

  “那劳烦皇叔祖派个人去东宫通传一声,叫黄喜给本宫送点换洗衣裳。”想通后的宋景昕态度良好,“还有件事,不知方才皇叔祖进来的时候,可在门外碰见一个姑娘?不是这楼里的姑娘,是……”

  “顾家小姐是么?”宋羿斜眼看人,目光中似有嘲笑之意,“本王叫人送他回家了。”

  “那便好,还是皇叔祖处事周到。”宋景昕开始拍马屁,“咱们走罢!”

  宋羿却不动作,疑惑地在太子身上来回打量,终于忍不住说了句:“方才那个戏子,用不用带上?”

  宋景昕没听懂。

  宋羿窘迫地白了他一眼,又道:“方才那姑娘不是下楼帮你喊人么,被本王拦下了。你既被下了药,不找人来帮你不难受么……不过祖先面前不能行房,你带他找个客栈,解决好了再同我去宗人府。”

  “不必了,多谢皇叔祖关心。”宋景昕忍着笑,他皇叔祖窘迫的模样当真难得一见。“皇叔祖,你瞧,”太子殿下举起双手,随着话语翻开手掌展示,“本宫有两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

  宋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祖宗宗庙里不可……”

  “哈哈哈哈哈……”宋景昕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皇叔祖大可不必担心哈哈哈……皇叔祖你就是个大冰块,什么样的火在你面前也泄出去了,本宫什么也不用了哈哈哈……”

  宋羿拂袖,转身大步离开:“太子出言不逊,顶撞亲长,罚你……”

  “罚我抄《太祖训》哈哈哈哈哈……”

  宋景昕扶着门框,目送宋羿负气下楼的背影,笑声传出回响。

第三十章 重游

  宋景昕哈哈哈笑了一路,宋羿本还有几分尴尬,在太子持续不住的讨嫌之下,尴尬也变成了嫌弃。他几次想叫人将这罪犯绑了堵住嘴,见对方少有开怀的样子,没忍心动手。

  宋羿发现,宋景昕是一个无比纯粹的人,却活在天底下最不单纯的环境之中。高贵的身份为他编织了美好的幻境,稍不注意,便会被外界的权力欲望击得粉碎。但他的快乐其实很简单,有吃有穿,再有一把剑、一壶酒、一只鹰、一个兄弟。

  太子与楚王,两个人的生长环境相似,相比之下,楚王还要更加优越几分。但宋景昕总是无忧无虑的,即便因太子妃之死消沉,其骨子里的快乐仍未磨灭。相较于宋羿的满心城府,宋景昕能长成如今这般性子,大概也不是因为看得开,而是因为想得少。从前宋羿总当宋景昕是个蠢货,如今瞧他因着一点笑话开怀许久的样子,突然觉得这般也不错。

  慎思堂内已设桌案,位置也与几年前相同。宋羿身量却高了不少,再不需踩着箱子,双脚便可及地,笔直地坐在案前书写。

  宋景昕无趣地抄书,玩闹般变换了十数种字体,竟也游刃有余。铜炉内,香已燃至末端,宋景昕探头探脑地:“皇叔祖,该用晚膳了……”

  “祖先面前,噤声!”宋羿将太子的话音打断,竟是连头都没抬。

  宋景昕抬眼偷瞄先祖,是一贯的安静,瞧不出威严,更不存在不满。他心中不免腹诽,二爷爷年龄见长,愈发擅长装腔作势,将自己的规矩当作家法。太子殿下没再说什么,提起笔继续低头写字。

  宋羿近来事忙,宣庆七年玉牒大修,光是各地送上来的名册都堆叠成山。他又是个事必亲躬的性子,素来不放心旁人做事,总要事事都关注着才得安心。太子聒噪,与之同处一室办公难得专心,这是宋羿早便料到的。他虽低头翻着名册,却分了一只耳朵等待应付太子作妖。谁知等了半晌,竟无动静。

  宋羿悄悄抬眼,见那人竟真在埋头写字,惊讶地挑眉。他双肘撑着桌案,屁股动了动,最终仍端坐回去。翻过一页名册,便是晋王府的记载:晋亲王宋景时,皇七子,正妃秦氏,鸿胪寺右寺丞秦清文次女。寥寥数字,除却晋王夫妇,竟再无旁人。

  宋羿垂下眼思索,重新摊开一张白纸,正待写些什么,却被飞来的纸团砸歪了笔尖。纸是一早便在慎思堂备好的,同眼前桌案上的纸张质地相同,轻薄地透出墨迹。宋羿却不看其中内容,看向那捣乱的人,见对方装模作样地低头写字,便将纸团丢在一旁不做理会。

  然太子殿下并非好打发之人,楚王既不理,纸团便相继飞落楚王的桌面。宋羿哭笑不得,抬起头正待呵斥,便见那厮将食指立在口鼻之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又欠欠地用眼神示意先祖在侧。

  宋羿扯了扯嘴角,伸手将纸团扫到案边,再将写好的东西折成条子塞入衣袖。“这慎思堂,外姓之人不可入。”宋羿站起身,理了理并没有坐乱的衣襟,“往常都是宗正他们派了家中子侄轮班打扫,不巧今日都不得闲,便由太子殿下你代劳罢。太子且不忙着罚抄,晚膳应当是备好了,你将这屋子打扫干净,便可出来用饭了。”说罢竟转身离去。

  值房内,王裕略显拘谨地歪在塌上,拈着个桃酥嘎吱嘎吱地啃。他光着两只脚,被王永福捧着放在膝盖上,循着穴位按脚心。“哎……等等等等,你真会么……”

  “儿子手艺好着呢,干爹放心。”王永福淡淡地笑,他的目光并不恭谨,却总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情,“干爹别噎着了,喝口茶,儿子刚沏好的。”

  王裕拍了拍嘴角的点心渣子,讪讪喝下一口茶,放松肩颈软软地靠了下去。王永福找好了穴,手劲轻柔,按下去是十分舒服的。王裕呼出一口气,没被按住的那只脚轻轻蜷缩脚趾。

  王府不比宫中,内官能得品级的并不多。此次回京后,一直服侍宋羿的德林便告了老,楚王府的承奉之位便由王裕顶上。他年纪尚小,平日里温柔和善并无威势,总担心叫人瞧轻了去。“从前在宫中的时候,那些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都有派头,咱家如今也有了官职,怎的就做不出那般派头来,是因为咱家年纪轻么?”

  “干爹年纪虽轻,却最是温和慈爱,从不以权势欺人,”王永福说着话,借着换脚的功夫转了转微酸的手,“咱们王府的人都最爱戴着您,您同那些个老东西比个什么!”

  “数你嘴甜!”王裕舒服地哼了一声,扯过茶盏润了润嗓子,“左右咱家只你一个儿子,日后得花些心思疼你才好。”方才被按过的脚轻得像羽毛,脚趾越过腰带向上,点了点王永福的肚子。那青年内侍被踢得发痒,反手握住了干爹的脚踝。

  王裕被唬了一跳,两腿向内抖了抖,膝盖碰上膝盖。他转头去看盛茶的瓷盏,釉色温润,旋即又不懂此刻的心虚,转回头正对上青年的一双眼。

  王永福年纪二十有三,小时候也曾读过些书,虽为义子,倒是比懵懂的义父懂得更多道理。他是在净身之前长成的,身量颇高、眉毛锋利且浓、目光温润含情、鼻梁挺直、双唇厚重,若非内侍的身份,不知要迷倒多少闺中少女。

  王裕觉得脸热,刚被茶水润过的口唇也开始发干。他使了些力,抽回两只脚盘膝坐好,又用衣摆遮住。再看王永福,眼中只有一丝疑惑,却仍旧温和。

  外头有人敲门:“掌事,您吩咐去张家酒楼要的席面送来了,现下摆么?”

  “你们先等着,我去请示殿下。”王永福应了一声,转头瞧见王裕坐得稍远了些,手里拎着只袜子在寻另一只。他觉得有些好笑,憋在心里,倾身靠近推了下王裕的臀部。那人被吓得几乎弹了起来,涨红着脸瞧见王永福手中另一只袜子。王永福仍正正经经,扯走了王裕手中的袜子,蹲在地上帮他穿好了鞋袜。

  待得王永福洗过了手,王裕才堪堪回过神来:“怎的叫了张家酒楼的菜,殿下从前受邀去过一次,对他家的吃食颇不喜欢,几乎就没动筷子。”

  “张家酒楼汤汁浓郁、口味也重,的确不是殿下的喜好。”王永福回道,“但今日是殿下点名叫的,许是为了照应太子殿下的口味。”

  王裕觉得有理:“还是你机灵,太子殿下帮过咱们楚王府,殿下近来对太子殿下越发上心了。你不必忙,我自去服侍殿下。”

  “儿子去罢。”王永福道。

  “殿下不喜欢旁人侍候,”王裕摆了摆手,又道,“你先看着摆席罢,我去叫殿下,等会儿你跟着我,仔细太子殿下的吩咐。”

  “是。”王永福替王裕开了门,他又变了个姿态,躬着身子走路。

  两人离了值房,尚不及分开,便见楚王向正堂方向迈步。宋羿却吩咐不急开席,他递给王永福一张纸条,打发他出门办事。又叫王裕泡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喝了许久。

  “殿下又想了什么坏主意折腾太子殿下?”王裕悄声问。

  宋羿白了这傻孩子一眼,没答话。

  宋景昕已然是二进宫,对宋羿说一不二的性子有所了解。那人离开后,他便放下纸笔,找到掸子清理灰尘。好在这慎思堂勤于打扫,有楚王这个顶头上司,即便是宗室子弟也不敢怠慢。宋景昕干活虽不得法,却也并不觉得困难。

  宋羿的桌案上,纸团堆了不少。宋景昕本打算将它们丢进簸箕里,却又改了主意。他将揉皱的纸团一张张展开,叠在一起后用镇纸压住。偶然扫过宗人府送来的名录,正是晋王府的名册。

  晋王成婚近三载,府中妻妾均无有孕的消息。只怕是,过不了多久皇后便会张罗给宋景时纳侧了。这着实是一桩麻烦事,待玉牒修撰完成,尊长们见晋王那一页光秃秃的,也不知会如何作想。若只是送些妾室还好,只怕父皇会叫太医给晋王瞧身子。

  比照几年前,宋羿待宋景昕颇为宽容。即便夜里仍住从前那间厢房,宋景昕的活动范围却不仅局限于慎思堂的院落。王裕带人在府衙内院摆了饭,待宋羿净手漱口后,发现饭菜仍然温热。

  心中想着妹妹子嗣之事,宋景昕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全未发觉宋羿的周到照料。

  宋羿怕油腻,瞧着满桌的珍馐无甚胃口。他自律极严,从不因情绪减少饭食,最后就着一盘炒肉丝喝下两碗粥。这饭吃得着实辛苦,宋羿心中暗自打算,日后可再不同太子殿下一起吃饭。

  “皇叔祖原来吃得荤腥啊!”宋景昕就着心事囫囵吃了个饱,放下碗筷瞧见宋羿挑剔地吃肉丝,一根一根夹、小口小口吃。他没忍住笑了出来,连着汤水舀了一大块肉扣到宋羿碗里:“皇叔祖尝尝他家的东坡肉,肥而不腻,色泽也好看,极是开胃的。”

  深色的酱汁在白粥中晕开,宋羿眼看着食物的变化,与那婴儿拳头大的五花肉相起了面。

  “怎么了皇叔祖,你不爱吃这个?”

  宋羿觉得自己饱了,但教养使得他无法剩下碗中食物离席。楚王殿下痛下决心,隐忍地舀起肥肉,含恨舀了一口,不及咽下便呕了出来。“不行,这个……咳咳……”

  “王裕……”宋羿刚刚叫人,王裕已将备好的茶水端了过来。他接过茶,并不喝下,而是漱了漱口便吐了出来,一旁宫人也早备好了痰盂。

  这一副训练有素的姿态,使宋景昕暗暗惊奇。“皇叔祖可是病了,胃口不佳?”

  “没事,”宋羿摆摆手,吩咐侍从将自己用过的碗碟撤下,他是当真吃不下去了,“本王五年不食荤腥,本已习惯了,近来因太医的建议不得不吃些。如今只能食用少量瘦肉,也试过几次吃些别的,总用不下。他们见多了,便习以为常了。”

  “五年茹素?”宋景昕讶然,回想当初,的确没见过宋羿吃荤。从没听说过楚王信佛,想来不是因为信仰吃的素,又不知什么缘故至使改变。五年,宋景昕胡乱思索,忽的灵光一闪:“皇叔祖是为了皇曾祖父和曾祖母守孝?”

  宋羿瞧了他一眼,默认了这个问话。

  “是本宫的不对,”宋景昕离席站了起来,对着楚王做了个揖,“昕当年不懂事,不该调侃皇叔祖。”

  宋羿挑眉,眼里现出几分笑意:“不必,你给本王行多少礼,祖训也是要抄完的。快坐下吃饭吧,菜要凉了。”

  “本宫吃好了,既然皇叔祖也不吃,便撤席罢。”宋景昕重新坐下,也叫了茶来漱口,“张家酒楼的厨子是西边来的,口味重了些。皇叔祖如今这般,还是吃清淡一些好,不如叫府里的厨子做。你们也回京不久,难道是厨子做得不合口,或者我从东宫调个得力的厨子过去王府如何?”

  “也好,”宋羿笑笑,也不推拒,“从你们小厨房调个厨子过来,你想吃什么也可以写个单子,交给厨子提前准备。免得等你服刑期满,出了外头又同人说本王虐待你。”

  “哎皇叔祖,不带这样的,本宫都道过歉了……”宋羿不满,“你这找旧账还没完了……”

第三十一章 遗诏

  太子府的厨子,最终还是为太子私人服务,并没有住进楚王府。宋羿自那日后愈发忙碌,独留宋景昕一人在慎思堂悔过,只每两日出现一次,检查太子的功课。

  宋景昕终日无趣,好吃好喝,在宗人府各院落间随意闲逛,只要不去议事的前厅,倒也无人阻拦。他心道宋羿怕是也猜出了自己的打算,他来宗人府,名为惩罚,实为避婚罢了。宋景昕领了楚王这个人情,呆在宗人府的日子便格外安分,不似上次那般胡闹。

  只是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宋景昕忍不住向宋羿抱怨过一次,不曾想第二日便瞧见了前来探监的晋王。

  不巧这日竟下了雨,将骑马而来的宋景时淋了个透。那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片没眼色的云追着晋王殿下走,正在宗人府大门前将人淋得湿透。王永福本得了吩咐,正在门外等候晋王。他帮宋景时牵过马拴好,领着晋王在廊子下头避雨。

  不久宋景昕也得了消息,撑着伞出来迎接妹妹。他见宋景时全身湿透,心下一惊,忙拉着她去慎思堂偏厅换装。

  王永福跟着上前侍候,被宋景昕打发出去点炭火。待得王永福捧着炭盆归来,便见宋景时已然换上了太子的便服,她的身量比之宋景昕要矮一些,便显得衣袖有一些长。王永福将炭盆放好,又在手炉内添了香炭,给两个贵人捧在怀里。

  宋景时的头发也淋湿了,便拆了发冠,散开头发擦拭。她的面色略显苍白,躬着身子靠在椅子上。王永福站在晋王身后,轻轻为她擦拭头发。他没做过近身服侍的活计,手法难免有些生疏,手下动作牵连着宋景时的头发,带着她的身子前倾。

  宋景时方才换过衣服,此时后腰处竟晕湿了一大片。王永福瞧着晋王湿了外衫,思及方才她换衣速度极快,脱口问道:“殿下可是没脱内衫?”

  宋景时“嘶”了一声儿,捂着头发挥开王永福的手:“做什么!你这奴才属牛的么,使这么大力,是要谋害本王?”

  王永福连忙跪地请罪:“奴才有罪,请殿下责罚!”

  “皇叔祖的人,本王可不敢罚,”宋景时“嗤”了一声,“滚下去,别叫本王再看见你!”

  王永福不敢耽搁,很快离了慎思堂。兄妹二人待他走得远了,方才说话。“不妨事,不过是宗人府一个没品级的掌事太监,况且本王注重衣冠本就不少人知晓。”

  “也罢,我这两日旁敲侧击问问他,确保他没发现才好。”宋景昕道。

  “可别,”宋景时抱紧了手炉,贴近小腹,“人家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你一旁敲侧击反叫人发现不对了。哎,早知道叫他烧壶热水再赶走了。”

  “不怕,本宫来烧!”宋景昕咧开嘴,挽起袖子去拿水壶。

  “你还会烧水?”宋景时惊道。

  “这炭炉不是现成的么?”宋景昕白了她一眼,“皇弟,即便本宫不会干活,本宫也不是白痴好罢!”

  “你倒真的是……”宋景时顿了顿,笑道,“挺欠收拾的,关一次禁闭什么都学会了。”

  兄妹二人玩笑半晌,雨渐渐停了。宋景昕见妹妹脸色照平日白了许多,便叫她快些回府。宋景时嘴上仍然逞强,只道领过兵的人,哪里有那许多讲究。宋景昕不理会她的坚持,寻了件大氅出来与她披在身上。出得院外,见王永福乖巧地立在廊子下头,便打发他去牵了马来,送晋王离开。

  却说宋景时离了宗人府,半路上便腹痛不止。回到王府,破天荒地没有理会迎上来的王妃,急急地进了书房,不再见人。

  禁宫内,楚王一行人也被大雨拍了个正着。好在宫里头殿宇多,倒不至于淋湿衣裳。到了坤宁宫,自有宫女内侍早早迎了出来,给楚王脱了氅衣掸水。入得殿内,皇后又嘱咐宫人盛来两碗姜茶,给宋羿驱寒。

  “承姑姑也来了,如今在楚王府高就了?”

  承宫月是宫里的老人,总管坤宁宫也有三十年之久,这顾氏皇后做王妃的时候便同她打过不少交道,如今见了面仍保有几分尊敬。

  承宫月接过宫女奉上的姜茶,先谢了恩,才回道:“皇后娘娘折煞奴婢了,自打太皇太后薨逝,奴婢便卸了任。只是前日里听闻楚王殿下要进宫来,奴婢从前同尚宫局的几位尚工交情最好,因此央了楚王殿下捎带着奴婢回宫看看。”

  “既如此,”皇后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本宫瞧着雨势比方才小了,也不耽搁你看姐妹,这便去罢。”

  “娘娘哪里话,既入了宫,自然要先来给娘娘磕头的。”承宫月行了个礼,又同皇后客套几句,方才退下。

  “皇叔来这坤宁宫所谓何事?”皇后问宋羿,“皇叔是个无事不出门的,平日里极少往宫里来,想来不是来找本宫讨姜茶的。”

  “惭愧,”宋羿喝了两口姜茶,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炉搂在怀里,“臣今日来,的确有事要请教皇后娘娘。近来宗人府修撰玉牒,关于五公主生母的记载不甚详尽,更有许多矛盾之处。起初臣只当陛下要将五公主记在皇贵妃名下,如此五公主的生母何人便无需考据。但年前陛下突下旨意,追封许氏为昭仪,这便令臣等犯了难……”

  且说承宫月离了坤宁宫,直奔尚宫局寻了李尚宫。姐妹俩许久不见,自有说不完的话,便将下属的女官都打发了出去。承宫月惦念姐妹,大包小包地带了好些东西,衣裳首饰、腌瓜酱菜、奇巧玩物,一股脑儿地倒在床榻上,与老姐妹献宝。

  李尚宫哭笑不得,也备了些东西回礼,是宫中贵人赏赐的衣料皮毛,并着几盒子精致的点心。“女官的穿着都有制式,这些料子都是上好的,我如今也穿不上。怕是等熬到出宫,东西都捂烂了。你且拿回去裁了衣裳穿罢,你如今在宫外住着,想怎样美都没人管。”

  “那便谢谢你啦!”承宫月不推辞,两手接过一个卷轴,放低了声音问,“这好物件儿,你没打开过罢。”

  “不曾,总归不是自己留的东西,没那许多好奇。”

  “那便好,你一向是个谨慎人,”承宫月点点头,将卷轴用毛料卷了包裹起来,“有些风险的事,事成了,自然记得你的好,事不成,也同你没半点干系。”

  “你且放心,拿来的时候我便仔细瞧过,上头贴着封便没开过,”李尚宫道,“办事的孩子也是个信得过的,他七岁入宫,家中生病的老母寡嫂全靠我接济。”

  “不曾惊动旁人罢?”承宫月问。

  “自打陛下去了北海,交泰殿的看管便不如从前严格,”李尚宫道,“我叫那孩子借着洒扫的机会入得殿内,盛水的大木桶底部有夹层,一旦打满了水,守门的侍卫也看不出深浅,并不引人注意……”

  收拾好包裹,姐妹二人又叙了不少闲话。李尚宫叫来新入宫的几个女使拜见承宫月,借故讹了她不少赏赐。直等到宋羿在坤宁宫谈好了事,差人来叫,承宫月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主仆二人出了宫,没再转去宗人府,径直回到楚王府。

  承宫月在李尚工处得了上好的毛坯,打算给宋羿做对儿护膝。她年纪大了,裁剪之时掌握不好尺寸,便向宋羿讨了对儿旧的护膝参照。宋羿同她许久不见,便借故叫了人入内说话。

  明黄色的卷轴摊开置于书案上,承宫月虽没看过,也大概猜到了其中内容。

  “交泰殿本不住人,平日也少用的,想来也是这个缘故,英宗才将遗诏藏于此处。却没人想过陛下会选了交泰殿来修行,倒叫有心人没法子进去。”承宫月道,“不过自打陛下去了北海,交泰殿的守卫便松懈了,这才有了机会叫咱们将东西取出来。”

  宋羿立于书案之前,将熟悉的字迹细细看了数遍,内容与他的记忆无甚出入:“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如今四十有四年矣。今年逾七旬,常感天命。……”

  英宗驾崩得突然,近身之人皆没得到口谕,内阁与坤宁宫也没见到遗诏。却不知遗诏是有的,已早早藏于交泰殿中,少有人知。这封遗诏成文于宁德四十四年,而英宗崩于四十八年,故为皇帝亲笔所书。与其薨逝后内阁拟定的遗诏相比,篇幅短了许多,内容也更加简洁。

  “本王记事早,记性也好,当年父皇写这份遗诏之时,本王正坐在父皇的腿上,一字一字都看了去。”宋羿说着话,却似乎不是对着承宫月,而是自言自语,“此事父皇应当只告知过顾礼一人,太子太师以为他不说便无人知晓,竟没人在意本王的窥探。”

  承宫月微微蹙眉,顾礼的选择令她有些担心。却见宋羿取来另一卷轴,样式质地都与遗诏一模一样,明黄的锦缎上并没有字,却已然加盖了天子的印章。

  “本王开蒙之时,临的是父皇的字,即便现下改换了字体,对父皇的笔体仍是最熟悉的。”宋羿自己动手研了墨,沾得饱满后落笔,“父皇的墨宝,如今可值钱了呢!”

  “英宗的书法,在当世极出名,”承宫月接过写好的诏书,依旧藏入皮毛中,“临习的人也极多,可会被顾家发现破绽?”

  “本也不怕他发现,何况,本王对自己这两笔字还是有些信心的。”宋羿笑着拉住承宫月的手,低声嘱咐,“便叫那宫人放回原位便好,事成之后,本王定重重谢他与李尚宫。”

第三十二章 隐秘

  处理好遗诏之事,王永福对晋王的调查也有了进展。

  “晋王府现下有一位正妃、三位侧妃,都是选秀的时候王爷亲自挑的姑娘。并无其余低位阶妃嫔,没品级的宠姬更是一个没有。此外,晋王身边有个贴身服侍的宫女蓉锦,是当年皇贵妃挑选来教导晋王人事的。从那时开始,这个蓉锦便跟在晋王身边,始终没有晋升,更不曾有过身孕。”

  王永福是个强干的,说话做事俱是条理清晰。他先摸清了晋王府人员结构,再逐一排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问题。

  “据奴才查看,晋王有三个行为可谓怪异。

  其一,从不宠幸王妃和蓉锦之外的女子。外界都传晋王与王妃感情甚笃,以至于眼中放不下其余女子。但依奴才探听到的消息来看,晋王对其余侧妃也是极好的,只是从未同房。王妃亦非善妒之人,时常规劝晋王宿在几位侧妃处,均被晋王拒绝。

  其二,晋王从不与他人同床而眠。奴才问过宫里的老人,晋王自幼便习惯独自安睡,这倒没什么。只是成婚后竟也从不与王妃同睡,即便有时同房,事后也要独自回书房休息。

  其三,从不让蓉锦之外的人服侍起居。晋王有四个贴身侍从,都是开府前在宫中带出来的,即便这几人,也不过是铺床打扫,其起居只许蓉锦一人打理。甚至有时候蓉锦也不侍候,晋王更爱独自梳洗更衣……”

  “确实怪异,这晋王怕不是有什么隐疾。”宋羿说出推测,又摇了摇头,“也不对,堂堂皇子若有隐疾,即便不宣之于众,身边的人总还是知道的。况本王掌子弟教化之责,这么大的事不会不报知本王。即便是皇贵妃对外瞒了,医案你查过,可看出什么倪端?”

  “说到医案,亦有怪异之处。”王永福道,“晋王的身子自小由一位太医调理,从未换过。晋王爷一直平平安安的,小病都没生过。那医案做得太干净了,倒显得有些刻意。”

  “奴才起初也觉得,晋王是有隐疾不愿被人得知。但日前晋王到过一次宗人府,奴才观其言行,倒有一个想法。”王永福躬了躬身子,“是有些离谱的,若是说得不对,请殿下不要见怪。”

  宋羿颔首,示意王永福但说无妨。

  “那日晋王在路上淋了雨,浑身都湿透了。太子殿下取了自己的衣衫给他换,奴才本打算服侍其更衣,却被打发出去取炭火。这倒没什么,晋王殿下素来不喜旁人近身服侍,屏退了奴才便是。但晋王却遮遮掩掩的,衣服换得极快,且只换了外衫,内里仍留湿衣没换。”王永福道。

  “你如何得知?”

  “禀殿下,奴才给晋王殿下擦头发的时候,他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内外衣衫相接,里面的水便晕了出来,将刚换好的衣服也弄湿了。”

  “也许只是不愿穿旁人的衣物,倒也不算怪异。”宋羿道,“不过,这晋王是打过仗的,沙场上总不能这般讲究。”

  “殿下且听奴才说完,”王永福道,“奴才发觉晋王殿下没换里衣,随即查看殿下的领口袖口,俱是干爽的,证明晋王殿下是换过里衣的,且并不嫌弃太子的贴身衣物。殿下您平日穿衣,可会在里衣内再穿些什么?”

  “里衣之内,自然不会再穿。”宋羿道,“许是晋王怕冷,多穿了几件。最里头穿的是自己的里衣,外头又套了太子的,还是嫌弃太子。”

  “衣裳穿多了显得臃肿,奴才瞧着不像,”王永福偷瞧宋羿的面色,见他没懂,略低了头,“奴才净身之前曾与女子有过亲密,对女人的身体有些了解。晋王殿下这般,奴才瞧着不似男子,倒似女子假扮。她那件不愿换下的里衣,许是穿了女子的裹胸。”

  宋羿一向喜怒不行于色,此时难得震惊得忘了言语。半晌,他摇了摇头:“你这猜测,太过匪夷所思。本王叫你去查晋王,只不过觉得他有秘密,想抓些把柄罢了。你这……这不可能……”

  “殿下未经人事,对女人并不了解。”王永福恭声道,“但奴才看晋王,的确像女子,越瞧越像。抑或,殿下可找可靠的年长女人参详参详?”

  “你……”宋羿想要反驳,却也知晓自己不了解女人,“你非宗室之人,可能不太了解,伪造皇子身份是大罪,风险极大,少有人敢犯。市井小民不懂,但皇贵妃不会不懂。她已然得了太子,若当真生出龙凤胎,也是有大功的,没必要将另一个孩子伪装成皇子。”

  “奴才有话说,请殿下恕罪。”王永福道。

  宋羿扬了扬下巴。

  “我朝宗室,素来子嗣不丰,即便生出皇子,也很有可能夭折。”王永福瞧了瞧宋羿的脸色,见他并无愠怒,又道:“许是皇贵妃娘娘觉得一个儿子不保靠,才将女儿伪装成皇子。况且,奴才算着太子与晋王降生的时间,秦王府世子已然降生了。陛下与两个兄弟素来不睦,若是只得一子,怕也争不过当时的秦王。”

  “你想的倒是仔细,”宋羿深深地瞧了王永福一眼,“此事容本王再想想,晋王那头,你仍旧叫人盯着,有什么奇怪之处报给本王。”

  “是。”

  打发走了王永福,宋羿独坐房中,细细思考晋王平日形容。

  宋景时是极重仪容的,衣衫从来穿得齐整,领口也束得极高。晋王同太子关系好,听说没成亲之前几乎形影不离,两人爱好仿佛,都擅骑射。但即便是习武场上,晋王也穿得严严实实,从不在人前宽衣,与其兄宋景昕的豪放做派对比明显。兄弟两个是双胞胎,幼时宋景时高大很多,成年后反倒是宋景昕高出弟弟一截。且每当二人同时出现,宋景昕对宋景时总有维护之举。

  宋羿摇了摇头,清空了脑内思绪。果真如王永福说的一般,不想的时候一切都好,但只要开了个头,越想越觉得像。

  前些日子宗人府议事,整理京中宗室子弟新添人口,忽有人提及楚王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倒害得室内好一阵沉默。太后去了北海,名为修养,实为圈禁,京中竟无一个可为宋羿操持的长辈。且不说议亲,便是房中服侍的宫女,也是时候挑选了。即便是在民间,大家子弟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也会有长辈为其挑选通房教导人伦。几位王爷也是看着宋羿长大的,明面上敬他为尊长,实则将他当作自家孩子一般关心。

  几个人私下商议了一番,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既然如今太后指望不上,给王府赐下教导宫女便行不通,倒不如挑选个相貌端庄、家身清白的姑娘送给楚王。

  收到这份特别的礼物时,楚王多少有些意外。他将全副心思放在权位上,对女色并无半分好奇。他甚至没去见那姑娘一面,只打发王裕给她安排一个房间,日常同府内侍女一同做事。

  连日来,宋羿都在思考晋王的怪异之处,几乎被男女差异逼得魔障。他认同王永福的观点,自己不了解女人,便无法判断晋王是不是女人。既如此,他需得好好观摩一番才行。思及此处,宋羿终于下了决心,叫人唤来那个叫兰芝的姑娘。

  兰芝出身良家,家中虽不富裕,却不曾在市井抛头露面。她温柔恬静,仪态是入府之前学习过的,身材不胖不瘦,相貌也仅算清秀。她不曾读书习字,也无歌舞特长,瞧着便是个不掐尖不冒头的老实人,几位王爷选人也算是上心了。

  宋羿瞧见兰芝,见她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年纪,行为举止都规规矩矩,毫无谄媚。

  “你且关好门窗。”他吩咐道。

  兰芝应诺一声,依言关了门窗,又回到宋羿面前五尺远的位置垂首站好。

  “靠近些。”宋羿道。

  少女听话地向前挪了两步。

  “再靠近些。”

  又挪了两步。

  宋羿没什么耐性,见她打一鞭子动一下,便懒得废口舌。心道虽然距离有些远,却也不是看不清。“你宽衣罢,”他说,“脱干净。”

  少女倏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宋羿。入府之前,兰芝听了嬷嬷半个月的教训,也知晓自己此来是为了什么。她知道自己出身不高,只嫁得贩夫走卒,能在王府当个通房也没什么不好。但那敦伦之礼,总该入了夜、熄了灯,在床帐内悄悄完成。这楚王殿下年龄不大,且听说不曾有过女人,白日宣言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这……青天白日的……”

  “青天白日才看得清楚……”宋羿瞧她迟迟不动,心念一转,“你可是害羞?”

  “哈?”少女抬眉,想了想觉得似乎也对,便应了声“是”。

  “那便算了,本王不强人所难,”宋羿咳了一声,“你且退下罢。”

  男女之事,美妙没体会,尴尬倒是有的。宋羿觉得这方法不行,想着还是改天叫王永福去寻两本春册瞧瞧。

第三十三章 画册

  几日后,宋羿又入了一次禁宫。一月之内接连两次造访坤宁宫,便连皇后都觉得奇了,打趣他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宫女。

  宋羿没被逗笑,反倒是正色回答,自己的确是为了这男女之事而来。

  “半月前,太子在万花楼狎妓,被臣抓回宗人府思过。此事娘娘应当有所耳闻,”宋羿道,“这半月来,太子日日清扫慎思堂,抄祖训十遍,诚心悔过。臣一直以为太子年轻孟浪,既有改过之心,也是好的。却不想前日与太子闲谈,方知他竟是有意为之,只为拒婚。”

  皇后“哼”了一声,语气不悦:“楚王是来替太子当说客的么?”

  “非也,娘娘且莫生气,”宋羿道,“太子丧妻,续弦乃人伦常情。皇后娘娘有心替他相看,自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宋氏子嗣着想。太子年轻气盛,又与亡妻情谊深厚,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娘娘切不可因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此事当徐徐图之,太子总会懂的。”

  “嗯,”皇后翘起小指揉了揉太阳,疲惫地合上眼,“马上及冠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娘娘说的是,太子就是孩子心性。他想为亡妻守孝一年,说出去也是义举,且依着他便是。”宋羿道,“臣以为,太子的事不必心急,眼下当务之急,倒是晋王那边……”

  “晋王怎么了?”

  “晋王成婚近三年无子,虽说中途打仗耽搁了一年,他与王妃相处也有近两年的光景。”宋羿忧心道,“此次编修玉牒,臣见太子名下已有一女,且先前李选侍也曾有过身孕。倒是晋王名下空空如也,臣派人私下打探,方知晋王独宠王妃,从未宠幸过其余妃侍。臣因此夙夜忧心,即便晋王夫妇感情甚好,也该为皇家血脉延绵多作考虑。臣虽为尊长,却是男子。如此后宅之事,只能麻烦皇后娘娘多上心了。”

  楚王走后,皇后睁开半眯着的眼睛,询问身侧的丹朱:“你怎么看?”

  “楚王怕不是在宫里留了人,”丹朱蹙起眉头,“他怎知娘娘挑了几个女子准备送给晋王?”

  “已开府的王爷,在宫中留一两个眼线也是有的,不算稀奇事,”皇后淡淡道,“说不准人家真的和本宫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想到一块儿去,那楚王是何居心啊,张口闭口管那大他好几岁的太子叫孩子,还跑到皇后娘娘面前暗示晋王妃不能生,”丹朱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那晋王妃可是他的侄孙媳妇啊!”

  “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总归不是什么好心,”皇后蜷起手,将额头压在护甲上,“之前都小瞧了楚王,出过太子妃那档子事,才知道这人不简单。派人送个消息出宫,请父亲明日过来一趟……”

  宗人府内院,宋景昕穿着一身利落短打于庭中练剑。宋羿这几日耍阴谋搞诡计实在是忙,竟没抽出时间来查太子的功课。太子殿下自是不打不动的,很是懈怠,已然几日没有抄写祖训。

  宋羿瞧这人没心没肺的模样,想来心中郁结已散,便不打算在他身上费太多时间。他捡起一块石子,屈指向那人弹去。随着年龄增长,宋景昕剑法益精,感官也甚是敏锐。他反手一剑向后,剑光如利刃般切入宋羿眼中,转瞬将石子劈成两半。

  “皇叔祖怎么来了,多日不见,本宫差点怀疑在宗人府是我家衙门,本宫自己才是宗人令了。”宋景昕收了剑,剑体与剑鞘擦出“噌”的一声,与主人一般利落爽朗。天气仍冷着,太子却练得浑身火热,扯开了衣襟,露出大半胸膛。

  “果然与晋王性格迥异。”宋羿心道。

  “本王近来事忙,无暇教导太子。”宋羿道。

  “前几日入宫见了皇后,同她确认五公主生母生前之事,偶然听了些闲话。”见太子神情不悦,宋羿耸了耸肩,“不过本王并不关心,今日只是想告知太子,皇后娘娘应当不会马上逼你娶亲了。宗人府庙小,恕不能招待太子殿下,哪来的回哪去罢!”

  “那太祖训?”

  “不必抄了,”宋羿嗤他一声,“多大个人了,天天罚抄祖训。本王又不是太子太傅,想抄书你找顾礼去!”

  待得马车行至半路,宋羿仍未想通。他本打算将宋景昕打发了,再回府处理公务,怎么还将这蠢货带回家了?

  一路上,这蠢兮兮的太子殿下都喋喋不休:“本宫从东宫调过来的厨子,皇叔祖你还没尝过他的手艺……”

  “多谢太子,人本王收下了,太子请回罢。”

  “本宫何时说过要送给皇叔祖了,本宫是借给你们楚王府的,”宋景昕拖着长音道,“待今日吃过晚饭,本宫是要将人领走的……”

  “殿下现下便可带人回去。”宋羿翻了个白眼。

  “那不成,皇叔祖还没吃过呢……”

  回到王府,宋羿留宋景昕在花厅稍坐,宋景昕却是坐不住的,偏生要宋羿为他寻些消遣。宋羿自不惯着太子,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留下他一人转头便走。宋羿本打算回寝殿,见宋景昕竟也跟了过来,便去了书房。

  楚王府的书房,空间开阔,装置简单,只象征性地摆了个多宝阁放些经籍。这里本是给幕僚议事用的,他自己很少来此办公。

  “皇叔祖近来读什么书?”宋景昕晃晃悠悠地跟在宋羿身后,震惊于楚王府的书房竟比自己的还简单。

  “最近天天看玉牒,哪有时间读闲书。”宋羿呼出一口气,调侃道,“太子可知晓你外祖宁安候的升迁经历、为官政绩?本王已能如数家珍。”

  宋景昕笑了一声,余光瞧见书案上两个册子,装帧精细,纸面上印有万字暗纹。“真勤勉啊,皇叔祖实乃我辈楷模,竟将公务都带回家了。本王瞧这玉牒,装帧不错么……”宋景昕越过宋羿,将两本册子抄了过来,翻开一看:“呦呵……皇叔祖你,假正经额……”

  一句话拐出三层浪,宋羿探头一看,心道糟糕。太子殿下手中拿的哪里是玉牒,却是王永福寻来的孤本春宫!

  “本王到了该知人伦的年纪,自然看得,”宋羿挺起胸膛,面上一副宠辱不惊,“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这么说……”宋景昕一页一页翻着春册,余光捕捉宋羿的表情,“皇叔祖都看过了?”

  “看过了,如何。”宋羿板着脸道。

  “可有心得?”宋景昕笑问。

  “这东西需要有什么心得?”宋羿莫名其妙,“难不成太子有?”

  “本宫自然是有的。”

  “哦?”宋羿挑眉,“说来听听。”

  “本宫观后,”宋景昕严肃了面容,“觉得不甚好看。”

  宋羿掀起眼皮端详宋景昕,半晌,蹙着眉憋出一句话:“太子,你该不会真的断袖罢?”

  晚饭吃得鸡飞狗跳,宋羿吃饭时不喜言语,被宋景昕吵得头疼,还没撤席便将人赶出了王府,附送两本春宫图。

  阔别半月,宋景昕回到了久违的王府。黄喜和啸空如同孩子见到了妈,屁股着火了一般就往太子怀里扎。若论自身速度,黄喜本不及啸空。奈何畜生被铁链拴了脚,飞到半途便原地扇翅膀卡在半空。黄喜越过飞鹰,如同脱缰野狗一般撞向太子,被这倒霉的主子一掌抵住额头,差点撞出脑浆。

  “你们作甚?”宋景昕嫌弃道。

  “殿下可回来了,殿下都瘦了,一去就半月……楚王可是打殿下了?给没给殿下吃饱饭哎……”

  宋景昕掏了掏耳朵,打断黄喜的喋喋不休:“你也快及冠了,是个成熟的太监了,稳重点。”

  绕过黄喜,宋景昕伸出手臂让啸空停落下来。他穿着一身便服,没戴护腕,鸟儿锋利的爪子摩擦在丝绸之上,激动得差点劈叉。宋景昕亲热地摸了摸儿子,在内侍手中接过一块儿生肉喂他,转头嘱咐黄喜:“你们继续遛它,本宫去书房放本书。”

  诚然当朝的太子是个棒槌,却很少说谎。宋景昕的确不喜欢看春宫,毕竟他连实战都兴致缺缺。离开王府之前,他本想推拒这两本书的馈赠,却发现楚王似乎也不太喜爱此类书籍,这才勉为其难收下,权当为长辈解决麻烦。

  书册塞在衣襟之内,宋景昕抽出来甩了甩,用书脊推开书房的门,门框迎面拍上了女子的鼻子。

  “站这干嘛!”

  “殿下慢点!”

  两人同时叫道。

  宋景昕见对方穿着宫女服饰,只道是前来打扫的宫人。见她被砸得鼻血直流,忙扯住头发令她仰头,结果瞧见了满脸是血的熟人顾灵渺。

  “怎么是你!”

  “我来……给殿下……开门……”顾灵渺其凄惨道,“殿下开门开得也太急了!”

  宋景昕岔开双腿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肘撑着膝盖,左肩停着威风凌凌的啸空,面色凶恶,像个欺男霸女的山大王。下头跪着三人,黄喜、蓉绣、顾灵渺,俱是面色坦然,毫无恐惧神色。

  宋景昕见没人怕他,欲挽回逝去的太子权威,一掌拍裂了身侧茶几。啸空也提起身子抖了抖翅膀,为主人助威。见此,黄喜蔫头耷脑,蓉绣柳眉微蹙,顾灵渺则要笑不笑地憋在嘴里。

  实在是反了天了,宋景昕问蓉绣:“是你把她放进来的?”

  “殿下问的,是东宫还是书房?”蓉绣从容对答:“若问东宫,奴婢没有那么大权势。人是坤宁宫指派过来的,咱们这些奴才只得听从旨意行事。坤宁宫的意思是将渺姑娘拨过来做宫女,服侍殿下。奴婢斗胆揣度中宫的意思,既然是做宫女,便与先前陛下赏赐的几个美人不同,应当给她安排些正经的差事来做。奴婢便问了渺姑娘擅长何事,从前在何处当差,都做过什么工作。有此一问,方知她刚刚入宫,从前竟是上过学的,文韬武略都有涉猎。殿下将啸空养在书房,咱们东宫有识字的宫女内侍,皆因害怕不敢靠近,整理书房便成了众人推脱的差事。如今有了渺姑娘,既识得字,又有武艺傍身,可不正是打理书房的最好人选。如此,奴婢斗胆做了这个主,不知哪处思虑不周,还请殿下指教。”

第三十四章 女色

  相处过一段时间,宋景昕已然习惯了蓉绣这颗软钉子。明面上是恭谨谦卑的宫女,实则就是来讨债的祖宗。别看这人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废话,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罢了。“这么说来,你倒是克忠职守,是本宫不讲道理了?”

  “不敢,”蓉绣道,“殿下哪里不满可以告知奴婢,奴婢重新安排便是。殿下不说,属下们猜是猜不出来的。”

  “猜不出?是猜不出还是装不懂?”宋景昕冷笑,“顾家女!太子妃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说太子妃与你有恩,现在就放任顾家女进了东宫的大门!”

  “本宫不是不能续弦,这偌大东宫也不是养不起一两个女人,但姓顾的就是不行!”

  太子怒而离殿,甩开的衣角刮疼了蓉绣的脸颊。

  “朝堂争斗,后宅女子何辜,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殿下以为全天下女子都上赶着嫁给你么!”

  黄喜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追随宋景昕离开。顾灵渺惊得去捂蓉绣的嘴,见她右眼处被打出一道三寸长的红痕。

  “蓉绣姐姐!你可还好?”顾灵渺凑近去看蓉绣,见只是浅浅的一道印字,并未出血,方叹了口气:“姐姐怎的说这样的话,若是殿下怪罪……”

  “我说这些不是为你,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蓉绣道,“我大概是活的腻烦了,只要呆在这东宫便觉得气闷,只要见了殿下便想让他不好过。我知道自己言行逾矩,只盼殿下早日厌了我将我打发了才好。”

  “你也是,我劝你有些自己的打算。”蓉绣端详着顾灵渺清秀的脸,心中也觉得这该是太子喜欢的模样,“殿下对待女子薄情得很,即便是太子妃,也只是出于意气罢了。单论模样脾性,你兴许能招殿下的喜欢。但你是顾家的姑娘,他既放了话,再对你好便是打他自己的脸。你还年轻,多想想罢……”

  “谢谢姐姐,姐姐说得对,”顾灵渺道,“但我眼下也没别的路可走了。”

  蓉绣摇摇头,借着顾灵渺的手站起身:“人各有志,随你罢。”

  即便蓉绣有意敲打,顾灵渺却是个有主意的姑娘。

  第二日,宋景昕来到书房,便见书案已被整理得干净整洁。顾灵渺一身劲装,戴着护腕,正拎着一桶鲜肉贿赂啸空。小畜生有奶便是娘,仅吃了几块肉便同顾灵渺亲近起来。宋景昕所见,便是那吃里扒外的小畜生正站在顾灵渺手臂上,还施舍她摸自己的羽毛。

  个小兔崽子!

  顾灵渺见有人进来,知是太子,转身盈盈道了个万福,配上一身打扮显得不伦不类。她倒当真有些力气,一只手将啸空托得稳稳的。“殿下万安。”

  宋景昕白了啸空一眼:“你在宫中着私服,逾矩了。”

  “奴婢下值后自去领罚。”顾灵渺道,“殿下可吃早饭了不曾,奴婢早起做了鱼片粥,放在食盒里,现下还热着。”

  “东宫有的是厨子。”宋景昕翻了个白眼,拍手招呼啸空飞到自己怀里。

  “那殿下当是吃过了,”顾灵渺笑道,“食盒里还有小吊梨汤,殿下可用一些,润润肺。”

  宋景昕深吸了一口气,发觉的确需要润肺:“宫内诸人,各司其职,你越职行事,是想调去厨房当差?”

  “殿下应当是不想喝了,”顾灵渺笑了笑,拎过食盒福了福身,“奴婢今日的活儿干完了,先告退了。”

  宋景昕目送少女离开书房,转头对上啸空迷茫的眼神:“她怎么不撒泼?她若是死缠烂打,本宫就能扇她大耳刮子。”

  清明过后,圣驾回銮。微玉伏诛后,宣庆帝勤政了不少,虽不怎么上朝,递到北海的奏章却也能及时批复。宣庆七年诸事繁杂,天子听了微言的劝说,预备回禁宫住上两月,处理国事。

  宋景昕有些日子没理过国政,这日本打算在书房看看折子,了解近些时候发生的大事,待父皇考教起来也有个应对。不曾想东宫竟成了女人的天下,堂堂太子被排挤得毫无地位,逼得他跑去妹妹家中躲清静。

  谁知到了楚王府,宋景昕又见识了一番鸡飞狗跳。

  宋羿离开坤宁宫后两日,晋王妃入宫给皇后问安。恰逢皇后午睡未醒,宫人不给开门,晋王妃便在院中站了许久。待得皇后终于醒来,也是一副慵懒的模样,开口训斥轻飘飘的:“近日本宫身子不大舒服,这群下人也是不懂事,竟累得你等了许久。你这孩子也是实诚,竟当真在院子里站着,累着了罢?”

  “也没多一会儿,多谢母后体恤,”晋王妃给皇后行了礼,下人搬了凳子过来,她便浅浅地搭了半个屁股,“母后可得注意身子,可叫太医瞧过了?”

  “没什么好瞧的,还不是叫太子气的!”皇后揉了揉太阳,叹气,“冤孽啊,本宫何时不替他考虑,他还怨本宫,好像本宫害他一样。儿女都是债,甭管是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都是咱们宋家的孩子不是。你还小,等你有了孩子便懂了。”

  听到这话,晋王妃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下一刻,皇后便将话题转到了晋王府。

  “蓁蓁啊,前些日子楚王来,说那玉牒上只你们夫妻名下空空。你皇叔祖因为这事儿愁得睡不着觉,特地入宫托本宫想想办法。你与时儿成婚有三年了罢,肚子里始终不见动静,可曾找过太医调理?”

  “胡太医常来看的,坐胎药也一直喝着。”晋王妃垂眼,“也不知怎的一直没动静,想来缘分还没到,近日正想去观音阁拜拜呢。”

  “这些倒是应当做的,但你也别只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皇后话音一转,对丹朱挥了挥手,“本宫知道你是个贤惠的,不曾一直霸着晋王,想来是你府内那几名侧室不够争气。”

  “几位侧妃都是好的,样貌性情都好,王爷平日里对她们也不错,”晋王妃压低了头,手指蜷缩着藏进衣袖中,“臣妾也曾劝过,不知为何,王爷偏不喜叫她们侍寝。”晋王妃怯生生的,说完又偷瞧了一眼皇后,小声道:“说来,殿下与臣妾同房亦不多,殿下许是不好此事……”

  “也是难为你了,本宫明白你的处境,皇家的媳妇本就难做。昕儿和时儿出生之前,本宫的境况还不如你。哪个男人不爱鲜儿呢,你府里那几个侧妃好,但时儿或许偏不喜欢这个样儿的。你是正妃,也该替他多张罗几个,环肥燕瘦,总有他瞧得上眼儿的。”皇后笑了笑,俯身拉起晋王妃的手拍了拍,示意她看向身后:“这几个姑娘都是良家出身,本宫已经替你调教过了,你一会儿领她们回府安顿,安排下怎么侍候晋王。”

  说罢,皇后招了招手:“你们几个,过来见过晋王妃。”

  离开坤宁宫,晋王妃一路忧心忡忡。婚后三年,晋王待她无可挑剔,也不知为何肚子总是不争气。或迟过早,该来的总会来,皇后说的对,环肥燕瘦总会有晋王喜欢的模样。她享福享得也够了,天底下如她这般幸运的新妇本就不多,也该知足了。但思及日后晋王如同对待自己一般宠爱她人,她心中便绞痛难受。

  侍女菱花掀开车帘,环顾四周,回身覆在王妃耳边说道:“娘娘合该有个孩子才好,奴婢瞧皇后娘娘这是放弃娘娘了,您得自己做打算啊!”

  “自己打算?”晋王妃仍然懵懂。

  菱花急得叹了口气:“我的姑娘,与其让皇后娘娘塞些不知底细的人进来,姑娘不如自己物色人来侍候殿下。最好是找家世清白、出身却不高的,生出孩子记在姑娘你名下抚养。”

  “殿下……能同意么?”晋王妃仍作犹豫。

  “姑娘求求他,殿下那般疼你,定然依允。”

  晚饭前,晋王妃回到王府。宋景时忧心媳妇受到婆婆责难,特地吩咐厨房做了好些吃食,权作安慰。晋王妃心中郁结,不曾留意晋王的用心。

  用饭的时候,晋王妃提起了白天的事,又言那八名美女已经着人安置,待明日收拾好了,便带来拜见殿下。

  “你将人带回王府了?”宋景时大惊,“怎的没推?”

  王妃勉强笑了笑:“皇后娘娘以无子为由敲打我,怎么好推。”

  “全推到本王身上便是,平日里咱们不是说好的么,不再纳妾。”宋景时道,“咱们府里有杨氏那几个守活寡的还不够多么!”

  瞧他说得天真,王妃不禁心中苦笑:“殿下不懂得后宅之事。况且,皇后娘娘说的也没错,子嗣为大,殿下既不喜欢杨氏他们,臣妾身为正室,合该为王爷张罗纳妾。拖到婆婆出面,已是臣妾的不是了。”

  “也罢,”晋王吐出一口浊气,“留下来本王也不碰她们,养着便是。”

  “王爷,”晋王妃松开咬死的下唇,下了决心,“子嗣为大,请王爷让几位娘子侍寝。”

  宋景时只觉得不可理喻,却也不好对贤惠的王妃发火,挥挥手道:“本王说了不去,你别再提了。”

  晋王妃好不容易做好建设,怎可善罢甘休,两手扯住宋景时的衣袖便跪了下来:“王爷,子嗣为大。”

  宋景时只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中,也不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夜里宋景时独宿书房,脑中思绪纷乱,看不进眼前的折子。她自省己身,只觉晚饭时过于急躁了些,实在不该对王妃发脾气。蓁蓁柔弱胆小,想来在宫中便受了皇后的折磨,回到家中却没得到安慰,又要面对自己的冷脸。宋景时越想越后悔,想马上去求和,又不知如何开口才能避开子嗣的问题。

  外头有人说话,宋景时掀起眼皮,见蓉锦领着菱花走了进来。

  “殿下,”菱花捧着托盘,上头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水,“殿下晚膳吃得少,娘娘担心殿下夜里饿,特去厨房下了碗面来。现还热着,殿下用些?”

  宋景时觉得心中一暖,囫囵将折子推到一边,招呼菱花将面端上来。面汤的香味充盈屋内,宋景昕瞧见上头淋过油的葱花,当下胃口大开,接过筷子大口吃起来。

  “王妃呢,她可吃了?”宋景时含糊着问话,又灌下一口汤。

  “王妃吃了胡太医开的药,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块蜜饯。”菱花回道。

  宋景时知晓胡太医开的是坐胎药,闻言叹了口气,没了方才的好食欲。

  “她可还好,没生本王的气罢?”

  “王妃怎会同殿下置气,只是记挂着殿下,”菱花眨眨眼,侧头询问,“殿下要不去瞧瞧王妃?”

  宋景时心知这是王妃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自然求之不得,当即去了王妃的寝殿。

  室内烛火昏黄,没有一人留下侍候。宋景时向内走,只见红罗软帐半掩着,飘出袅袅花香。晋王妃沉稳庄重,何时玩过这种把戏。宋景时也是个见识浅的,当即骨头一酥,从尾椎骨麻到了天灵盖。

  “蓁蓁……”宋景昕放低了声音,呼吸中带出急促的热气。她伸出两指,激动地挑起帐幔,瞧见帐中那香肩半露的人,却不是秦蓁蓁。

  “杏花?这怎么回事……”

第三十五章 良计

  宋景昕上门的时候,瞧见的便是满院子的杂乱。

  头天晚上,晋王妃让陪嫁的侍女杏花扮作自己,又传信晋王前来,想要借腹生子。晋王本因着突如其来的情趣欣喜不已,不曾想入了王妃的套,当即又气又窘,与王妃大吵了一架。两人赌气分开,宋景时回到书房睡了一晚,仍气不过。她叫人将八名美人从住处赶了出来,叫她们从哪来回哪去。

  宋景昕来得巧,刚好瞧见个热闹。只见院子里众多美人共同垂泪,嚎啕大哭的、破口大骂的、寻死觅活的,好不精彩。

  宋景时倒是被这个阵仗闹得蒙了,只因这些姑娘们哭闹着说没了活路。既然入了晋王府的门,无论宋景时碰没碰过他们,出去都说不清了。她们都是清白人家出身,今日若是出了府,即便不寻个绳子吊死,也只有做姑子一条路。宋景时一介武将,见过男人耍横,没见过女人撒泼,当下愣在原地好不尴尬。

  晋王妃自然也在,她被个姑娘拉扯住衣袖好生诉苦,心中不落忍,也觉得晋王有些过分。她见宋景时尬在当场,猜他也是个心软的,便开口求情。谁知她不说还好,宋景时本有些犹豫,倒被王妃的帮腔刺激得逆反,当即大怒。她叫人将这些胡搅蛮缠的女人都绑起来,丢到王府大门外头去。

  王妃见他这般不管不顾,自然要拦,又如前日那般扯着晋王的衣袖跪了下来,边劝边哭。

  太子宋景昕是个棒槌,他见亲妹妹府里炸开了锅,不仅不劝,反倒“哈哈”笑了起来。众女听见笑声,见有外男闯入,纷纷垂下头,以衣袖挡脸。太子妃自然也觉得羞窘,当下也不哭了,在侍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用团扇遮住哭花的妆容。

  “兄长来了,我叫人去给兄长泡茶。”

  “不必了,”宋景昕低头掩住嘴,“这不是父皇要回来了么,本宫来叫晋王去文华殿议事。”

  “是了,”宋景时顺着台阶下来,吩咐蓉锦,“你领她们回各自的住处,没本王的吩咐不许出门。”又看向王妃:“你也回自己房里,别管这事了。昨晚是本王急躁了些,等回来再去找你好好说话。”

  宋景昕要了最深处的雅间,安静得很,开窗便瞧得见化开的湖面,堤上垂柳已冒出浅浅的青芽儿。一壶酒配上两碟儿小菜,足够兄妹二人聊些心事。

  “我不是不知道她的为难,我也明白后宅女子的不易。我是气,气她不信我,她大可将麻烦都推给我,自个儿揽这档子麻烦做什么!”

  宋景昕为妹妹填满酒杯,又自斟了一杯,放在口边浅浅地啄。“说不准弟妹也只是想为你分担些事,她若是不收这些女子,皇后那边怎会罢休,怕是你们王府更无宁日。”

  “她就是腻了、烦了,觉得我任性,给她添麻烦。她想一劳永逸,不要我了,也不在意我身边睡的是谁。”

  宋景昕瞧着妹妹布满红丝的眼睛:“你昨晚胡思乱想一整夜罢?怎的说话如此极端。”

  “你不知道,哥,你不知道……”宋景时仰头喝干了一杯酒,伸手去捞酒壶,“她昨日叫她贴身的婢女躺在床上,说是想让……想让我给她留个孩子。她这便是弃了我,不要……”

  “咳咳咳,咳咳咳……”宋景昕笑得止不住咳嗽,打断了宋景时的幽怨,“叫你给她留个孩子,你们两口子平日里都这么离谱的么!”

  宋景昕笑够了,放开五感探查四周并无旁人,悄声道:“说真的,我瞧弟妹对你的一片心意是真的,何不将真相告知她。你我都清楚,你这个晋王娶多少侧妃都是生不出孩子的,日后如皇后送美人这种事定然不会少。若是你们夫妻齐心,还能一起想想办法,对外也能统一口径。总这样误会着,岂不是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莫不是她仍有什么不妥,你不放心?”

  “我自然是放心她的,也不想瞒着她,”宋景时叹了口气,“但蓁蓁胆子极小,我平日里哄着她过日子,生怕受到一点惊吓。她就是那种娇艳的小花儿,风一吹就皱了,我得给她搭棚子。哥你明白么?”

  “不明白,”宋景昕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心地扯过妹妹的燙淉肩膀,“当真不明白。我早便想说了,我瞧着你倒比我这个真男人还像男人,怜香惜玉,有这么上瘾么?”

  “那是你自己不解风情,”宋景时推开宋景昕的魔爪,又暗淡了神色,“从小到大,母妃活的有多小心咱们都瞧在眼里。欺君大罪,这秘密就是个死的,我实在不忍心让蓁蓁也跟着我担惊受怕。”

  “不说她那么小的胆子,便说我,哥你知道我多害怕么?”宋景时酒意上头,握拳捶打自己的胸口,“每次父皇夸赞我,对我委以重任,我表面上装得乖巧稳重,心里只觉得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说句大不敬的话,你一日不登上皇位,我便一日不得安睡。”

  宋景昕有时也瞧不懂皇贵妃,一儿一女有什么不好。宋景时若是个公主,定然是集万千宠爱,何苦沦落到今日边关打仗也要上阵的地步。“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好,没帮衬到你,还总牵累你给我收拾烂摊子。”他伸出手,搭在妹妹的手背上,“我这两年因你嫂子的事情消沉,倒不知你何时如此惊惧。以后害怕的时候记得找哥哥,你的王妃不知情,我好歹是同谋之人,合该为你分担一些。”

  “嗯,”宋景时牵起嘴角,反手握住兄长的手,“不说这个了,家里一摊子烂事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怎么哄媳妇为兄是不懂的,”宋景昕斟了杯酒,神神秘秘地说,“但说到你那八个美人儿,为兄倒是有一计。”

  宋景时自是被他的话头吸引,忙扯住宋景昕的衣袖,急道:“兄长且说?”

  “送人。”宋景昕道。

  “送人?送谁?皇后娘娘的人也能随便送的?”宋景时蹙眉,“难道是,你想要?”

  “我可不要,东宫一杆子人还不知怎么打发呢,”宋景昕翻了个白眼,对妹妹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听你的意思,皇后给你送人是被皇叔祖撺掇的?那你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送他!”

  提及宋羿,宋景时脑中浮现一张小鬼脸,不禁打了个寒颤:“能行么?不行。”

  “行,怎么不行!你听我给你分析啊……”宋景昕比比划划,“咱们皇叔祖马上就年满十四了,也到了通人事的年纪。但如今太后幽禁,吴王卧病在床,余下的宗亲都没那个辈分给皇叔祖挑人。他自己自然也不好提,只能这么尴尬着。这不,我听说前些日子高阳王他们合谋给皇叔祖送了个女人,算是帮他开*……”

  宋景昕笑得贼贼的:“高阳王他们孝敬了,咱们也是小辈,自然不能落下呀!你府里这八个女子,俱是皇后精挑细选的良家女,总不至于辱没了皇叔祖。且我方才瞧她们十五六的年纪,配你是有些小的,配皇叔祖倒是正合适。”

  “这……岂不是得罪了皇叔祖。”宋景时仍有些犹豫。

  “得罪便得罪,他在背后阴你,你还不能得罪他了?总归不是什么生死大仇,权当恶作剧罢了。”宋景昕满不在乎,“而且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去楚王府吃饭,偶然瞧见皇叔祖他竟然在看春宫,想来是慕少艾。你这个时候送美人儿过去,岂不正中他所想。想来他定会假正经推拒一番,内心指不定多高兴呢!”

  “倒也不是不行,”宋景时只觉得兄长不甚靠谱,但想到家中楚楚可怜的王妃,便也顾不得许多细节,“但若是将人送给了皇叔祖,岂不是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便是要驳她的面子,那女人害死我的太子妃不算,还管东管西的,不过是仗着身后有顾家罢了。”宋景昕冷笑道,“如今你妥协一次,她便有第二次,咱们日后便由着她欺负了。且她送来的人你如何敢留在府里,先前她送了个李选侍给我,便搞的整个东宫人仰马翻,这可是前车之鉴。”

  “有理,”提到太子妃,宋景时也端正了神色,觉得兄长的思虑仍有道理,“为了蓁蓁的安全,撕破脸便撕破脸罢。防着皇后也算个理由,我回府也好同蓁蓁解释。”

  宋景昕嗤笑一声,很瞧不上晋王这个妻管严。“我那新得了些上好的南珠,东宫也没什么女人用得上。明日给你送过去,你拿去给媳妇儿赔罪罢。”

  “谢了!”宋景时喝了顿酒,与兄长谈心之后也解了胸中郁结,忽觉得腹中饿了,便打算回王府与王妃吃饭。想到头天晚上的争吵,她更是归心似箭,便卸磨杀猪:“天色晚了,臣弟且要回府与王妃用饭,就不招待兄长了。”

  “你……你瞧瞧你这副嘴脸!”宋景昕气急败坏,扯住妹妹的衣袖嚷嚷,“本宫话还没说完,谁准你走的!”

  “还说什么,快点!”宋景时催道。

  “除了皇后给你那八个女子,你再替本宫捎带个人,一同送给皇叔祖。”

  “哈?什么人?”

  “姓顾的,皇后的侄孙女,顾灵渺。”

第三十六章 谋划

  天子回銮后,大朝。

  宗人令宋羿难得参加了朝会,言玉牒十年大修,需各部人手相协。宣庆帝自然应允,协调了礼部与翰林院官员听候宗人令调遣。

  下朝后,宋羿没有马上出宫,而是去了乾清宫继续与天子相谈。眼看着日头到了正中,宣庆帝要留吃饭,他才借故离了乾清宫回府。出来的路上,正碰上候在殿外的太子太师顾礼。

  “楚王殿下近来勤勉得很。”

  “太子太师过誉了,在其位谋其政,本王只不过忙些分内之事罢了。”

  “那殿下可辛苦了,您这分内之事委实多了些,”顾礼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子家的事、晋王家的事,连已故的先帝家事您这宗人令都要管一管。老夫在家中养病,听闻京中传言,楚王殿下一入禁宫,便不知哪家宗亲要有麻烦,也是好威风啊。”

  “本王职责所在,不得不扮这黑脸,”宋羿不欲与这人多说,微微颔首准备离开,“府里事忙,改日再与太子太师叙话。”

  “殿下还是缓和些,过犹不及。”

  宋羿并未回头:“我宋氏的家事,不劳太子太师费心。”

  “天家无家事,”老太师提高了音量,朗声道,“都是国事!”

  编修玉牒对宋羿来说是职责所在,但顾礼所言也并不夸张。自宣庆六年年底宋羿一行回京,他便打着玉牒编修的旗号铲除异己,悄无声息地为朝堂换血。

  三年前,宋羿借晋王的手处理了工部尚书熊玉坤,工部因此大换血,诸多官位空缺。刚刚入仕的荀宽也因此没有外放,而是留任京中。宣庆六年,时任吏部尚书的顾礼病退,授太子太师,原礼部侍郎邢千霖补缺。这邢千霖上任仅月余便遭弹劾,竟是为了避免丁忧而隐瞒母丧。不孝在大洛是重罪,此事一出,直接断送了邢千霖的仕途。顾家掌控朝堂数十载,吏部的官职自是不愿放手。邢千霖出事之后,顾礼之子,原礼部尚书顾明晦补了吏部尚书的缺,礼部尚书的位置便空缺出来。荀宽是个不顾名声的狂人,他青词写得好,时常寻机去御前巴结。恰巧那时天子也对顾家起了忌惮,急需扶植自己的势力与顾氏对抗,这吏部尚书的缺便落到了荀宽的手上。种种机缘之下,荀宽这个浪荡子,摇了摇扇子便成为大洛最年轻是阁臣。

  盘点京中势力,天子占据正统,但威势不足,缺少亲信。朝中高官各有私心,中枢之内无一直臣。顾明晦占据中枢,牢牢掌握官员考绩与任免,顾氏的威势仍不可小觑。户部尚书毛子儒兼任文华殿大学士,属于太子的势力,而兵部素来与晋王相亲,此二者可看作一党。刑部多为宁德朝留下的老人,官风清正,始终中立。礼部顾如晦和新任工部尚书郑承御都属梅山一派,宋羿处事小心,尚未被人发现他与官员结党。

  如此,当下京中势力可分为顾氏、太子、楚王三党,三个派系或明或暗,势均力敌。

  早春时节,荀宽便拿出他那把扇子卖弄风骚,另一只手持着黑子,却不下落。“殿下若想更进一步,当务之急是解决两个障碍。”

  宋羿被凉风扇得冷,坐正了身子向后躲,拱了拱手:“请教先生。”

  荀宽扬眉,刷地收了扇子,指点棋盘上两处:“东宫太子,禁军统领邵凯。”

  宋羿目光下落,随着扇柄看向棋局:“竟不动顾家?”

  “时候未到,”荀宽卖弄玄虚地落下一子,“从前顾氏支持陛下,是因有亲,如今陛下与顾氏的关系已近决裂,太子与晋王又都不愿同顾氏结亲。顾家,早已不向着陛下了。如今的顾家是可以拉拢的,即便不拉拢,他们也未必会支持陛下和太子。顾家势大,于天子无益,于国却无碍。这种权臣是上位者的心患,殿下如今不在其位,与其作对为时尚早。与其早早清理,不如割毒瘤之前物尽其用。”

  见宋羿垂眸不言,荀宽又道:“臣知殿下与顾氏有深仇,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已忍了这许多年,且支撑住最后一段时日。”

  宋羿没答话,而是落下白子,又问荀宽:“太子与邵凯如何说?”

  “天子不得人心,殿下既得遗诏,便已有两分胜算。然太子虽不贤,其势力却不容小觑。簇拥太子之人,或受利益捆绑,或因情谊相助,都算得上稳固,很难离间。这些人也许不会支持陛下,但定然簇拥太子与殿下相抗。”黑子下落,吃掉宋羿一大片白子,“再说邵凯,殿下不必太过在意京内五军,掌握禁军才是当下关键。邵凯极忠于陛下,此人必除。”

  “先生说得有理,太子那头,学生打算从晋王下手,网已撒下去了。”宋羿落下一颗白子,目光骤缩,想要悔棋已然不及,被荀宽吃下好大一片,“至于邵凯,眼下倒是有个法子能除去此人。”

  荀宽本盯着棋局,闻言贼兮兮地抬起眼:“听起来像个阴招。”

  “也不算,他若尊礼守法,也不会被学生抓住把柄,”宋羿笑了笑,又下错一子,便弃了棋局向后靠坐,“秦王好色,后宅雨露不均。邵凯年轻时容貌英俊,与秦王侧妃刘氏有私,生世子宋景瑞。”

  “……这招数当真妙极,殿下,”荀宽憋着笑,“你知道如今京中贵胄们给你起了个绰号么?”

  “什么?”

  “绿帽子王,哈哈哈哈哈……”

  宋羿无奈地摇了摇头:“学生要认输了,先生这棋可还下?”

  “都说擅谋之人擅羿,殿下名讳中还带着个羿字,这一手棋却着实下得不怎么样。”荀宽道。

  宋羿收拢棋子,回道:“每日操心的事太多,实拿不出时间关注这些闲情雅趣。”

  “殿下从前不是这般,”荀宽叹了口气,“计划进行到了关键,殿下紧张些也是常情,只是不要思虑过重才好。失了闲情雅致倒是小事,臣只担心殿下因远谋而疏忽身侧,叫人钻了空子。”

  “先生说的是,学生记得了。”

  “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守在外头的王裕扯着嗓子打了个招呼。

  室内合谋对付太子的二人俱是一惊,荀宽火速站起身来,想找个地方躲避,被宋羿以眼神制止。王裕自然是拦不住太子,那人也不知礼貌为何物,竟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推开了雅间的房门。

  “这大冷天儿的跑这来吹风喝茶,皇叔祖好雅兴……荀宽?”

  “太子殿下。”荀宽很快冷静下来,对着太子行了个礼。

  “亲王与阁臣,你们在这密谋些什么?”宋景昕坏笑着问,“皇叔祖平日里一本正经,竟然也在私下里结交朝臣,终于叫本宫逮住了。”

  “太子慎言,”宋羿冷下脸,将归拢好的黑白棋子收到矮几之下,“荀尚书是朝廷肱股,结党营私这种罪名岂可乱安!”

  宋景昕“嗤”了一声:“那这大冷的天儿,你们两个人躲在这个密室里,屏退左右做什么?若是大方结交,可去互相府上拜访,你们这不叫密谋,什么叫密谋?”

  “太子若是执意要安个罪名,本王也无话可说,这便去陛下面前分辩罢。”

  宋景昕还待讥讽两句,见宋羿神色不悦,眼神也始终不看向自己,忽觉心虚。他讪讪地凑到跟前:“生气啦?别啊,皇叔祖,本宫不过是开个玩笑。”

  “可开不起太子的玩笑,”宋羿淡淡道,“太子寻本王何事,无事的话还是早些回宫罢。”

  “哎别别别……”宋景昕瞥了眼荀宽,见他坐着塌上不动,厚着脸皮坐到了宋羿身边,“本宫在外头瞧见皇叔祖的车架,特地上来寻皇叔祖的,怎么就赶人了呢!”

  听见太子这般说,宋羿心中一动。荀先生方还说自己执着远谋,忽视近前,果然说得是对的。他瞥了一眼太子,见这人笑嘻嘻地往他身上贴,想躲开却始终没有动。

  他和缓了语气:“荀先生出身梅山,是本王的师叔,太子给先生赔个礼罢。”

  宋景昕向后挪了挪屁股,面对荀宽蠕动了两下嘴唇,却碍于面子开不了口。

  倒是荀宽知趣地站了起来:“诗也谈过了,棋也下完了,下官先告退了。”

  说罢,不待宋羿挽留,转身离去。

  荀宽走后,宋景昕又往宋羿身边贴了贴,撒娇道:“孙儿来给皇叔祖送礼,皇叔祖可别气啦……”

  宋羿被他叫得一阵恶寒,用肩膀将人撞开些许,转身站了起来。“你干嘛?”

  “前些日子收了皇叔祖的厚赠,昕心中难安啊,”宋景昕见宋羿躲开,笑嘻嘻地又向他凑了凑,“本宫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最好的回礼,同晋王一人凑了一份,现已送到皇叔祖府上了。”

  宋羿可不记得自己送过这人东西,想了半天,才记起那两册春宫,当下顿觉不好。

  “想起来啦,怎么样皇叔祖?”宋景昕挑眉,“赏脸回去看看?”

第三十七章 送美

  聘聘婷婷的九名美女站在宋羿面前,宋羿泰然受了,神色中有一丝惊讶。

  “这不是顾五姑娘么?”

  “顾姑娘前些日子入宫,被分派到东宫做宫女。本宫瞧她细心恭谨,想到皇叔祖身边只一个王裕,倒是没有得力的宫女,便将她送过来服侍皇叔祖。”宋景昕道,“余下八位也是晋王府上得力之人,都是良家出身,相貌也端正,一并送过来,还望皇叔祖莫要嫌弃为好。”

  “太子和晋王有心了。”宋羿点了点头,吩咐王裕将几名美人带下去安置。“晌午了,二位留下来用顿便饭罢。”

  宋羿收下美人,不喜不怒,倒是出乎太子二人的意料。起初宋景昕给宋景时出这个主意,解决皇后眼线的目的是小,更多的还是想要开宋羿的玩笑。却不曾想宋羿年龄不大,处事却沉着,初涉情事却没有半点羞涩。

  宋景昕略觉挫败,他这个太子在楚王面前向来摆不出半点威严。想到方才在茶楼已然被宋羿教训过一场,他心中更觉不忿,遂偷偷拉扯宋景时的衣袖,同她交头接耳。

  “怎么?”宋景时也惊讶于楚王的态度,心中忐忐忑忑总觉得接下来吃的是鸿门宴。

  想到宋景时平日对楚王的怀疑,宋景昕将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只道:“皇叔祖这不是憋什么大招呢罢?”

  “我瞧着像,”宋景时低声道,“不过,这次九个美人晋王府送了八个,皇叔祖应该阴我更多一些。”

  “我正琢磨着,近来可别犯什么事叫他逮着,”宋景时放缓了步子,见与楚王距离拉得远了,用手肘给了宋景昕一拐子,“哥哥,宗人府的牢饭香么?”

  没有所谓的鸿门宴,宋羿是诚心请这二人吃饭的。他既将目标放在了宋景时身上,便开始怀柔。

  “母妃的事,多亏了二位相助。本王一直想找机会感谢晋王和太子,”宋羿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以后在王府不必拘谨,请。”

  二人对视一眼,讪讪地喝了酒。宋景昕夹了块兔肉,下意识地向宋羿碗里递。他见宋羿挑剔地夹了块笋干,用筷子将上头粘着的葱花挑掉,才勉强入口。已伸出的手堪堪转了个方向,兔肉进了宋景时的碗里。“原以为皇叔祖吃得清淡,倒不曾想这楚王府的厨子什么都做得。这兔肉烧得不错,小时你尝尝看。”

  宋景时本还有些拘谨,瞧见兔肉,奇怪地看了太子一眼,复又埋头吃了起来。

  今日的宴席本是张家酒楼的厨子掌勺,重油盐酱料,是宋羿吃不惯的。便是炒个青菜,也要配上些腊肠*末。宋羿挑选许久,只夹了块笋干,竟是用老汤煨过的,翻炒的时候又不知加了多少盐。他只觉又咸又腻,忙灌了杯酒,又呛了一口。

  他放下酒杯,以袖掩面,瞥见客人都在埋头吃肉,才轻咳了几声。

  “你们带来这几名女子,本王今日便收下了,会将他们妥善安置,不留后患。只是此举算是同皇后撕破脸,你们当真有所准备?”

  宋景时正啃着骨头,闻言一愣,皇叔祖什么时候同他们关系这么近了?他抬眼去瞧宋景昕,见兄长也是怔愣着。

  宋景昕思索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咽下口中食物:“皇叔祖是猜到了本宫想拒婚,才将本宫抓进宗人府的?皇叔祖是在帮我?”

  “也是见太子躲人躲到青楼去,实在不成体统,顺手为之,”宋羿道,“太子不必太感谢本王。”

  宋景昕笑了,自斟了一杯酒,平举后饮下。“这九名女子,有八个是皇后送给晋王的。另外一个顾灵渺,是顾家庶出的女儿,皇后想将顾灵仙嫁到东宫,派了这个妹妹来打前站。”

  “有所耳闻,”宋羿颔首,“且本王还听说,这顾五姑娘因为出身,本是入不得顾家门的。太子受封那年,顾家老夫人突然发了善心,去母留子,将她安置在乡下的庄里。后面找了专人调教,骑马射箭,全是按照太子的喜好来。”

  “什么?”宋景时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此话当真?皇叔祖如何得知?”

  “本王既得罪了顾家,自然对其多加关注。”宋羿道,“这段时日编修玉牒,顾家一门两位皇后,本王便借着机会多探查了些。顾明晦是不会放任皇后位置落到别家的,太子大婚时,顾灵仙年龄尚小,他培养顾灵渺,想来也是为了在后宫安插人手。太子有了正宫,顾家本来已经为顾灵仙议亲了。许是因为遭到了陛下的疏远改了主意,便是那段时间,太子妃遭到陷害。”

  “这……”宋景昕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脊背发凉,“顾家为了培养顾灵渺耗费数年,本宫将她送到皇叔祖这里,岂不带累了皇叔祖。”

  “这倒无妨,”宋羿淡淡一笑,“本王不涉皇位,也不在朝任职,他们就算害本王又有什么好处。还是太子和晋王,需要时刻小心。”

  “还有本王?”宋景时讶异。

  “若是太子这条路走不通,顾家迟早将主意打到晋王府。且陛下近年对晋王日益看重,便是你们兄弟情谊好,旁人怎么看,怕是不好说。”宋羿道:“那八名女子中,定有皇后安插的细作。既入了楚王府,本王自有规矩束缚她们,叫她们与外头断了联系。”

  “那八个人,不是皇叔祖撺掇着皇后送给本王的么?”

  “什么?”宋羿面露惊异之色,似是头一次听见这事,“皇后……皇后竟是这般告知晋王的?”

  “是了,本王似是说过类似的话……”宋羿回忆着道,“便是为着五公主生母一事,本王入宫问了皇后一些旧事。晋王成婚三载无子,在宗亲中确显突兀。本王同皇后闲聊,略提了一嘴,不想竟被她这般添油加醋。这显然是挑拨离间之举,晋王万万不可上了她的当。”

  一顿饭,将太子与晋王二人吃得晕乎乎的。宋羿灌完了迷魂汤,又贴心地送他们出门。

  仆从早套好了车,就在门前等着。宋羿也不再留人,却是拦住晋王殷切嘱咐:“皇后逼着王妃给你纳侧之事,的确过分。但本王忧心晋王无子,也并非玩笑。本王不是不讲理的人,知道你与王妃感情甚笃,眼中自是瞧不下其他女子的。想来你的王妃也因这事着急,求子问药当是想过不少办法……”

  宋景昕“噗嗤”一乐,被宋羿投去疑惑的目光。

  “本王可说错了什么?”

  “没,本宫只是想起了旁的笑话,皇叔祖继续。”

  宋羿一脸莫名,也不探究,继续说道:“本王也没什么神通,只是府里有一位承姑姑,从前侍奉先太皇太后的,出宫后被本王接来荣养。她在宫里呆得久,服侍过不少贵人,通晓一些为女子调理身体的食补方子。晋王今日便带着成姑姑一同回府罢,叫她在王府住些日子,为王妃拟定食补的单子。且不说能不能真得孩子,调养身体总没坏处。”

  席间宋羿说的话半真半假,但安置美人的保证确非虚言。他知晓自己的野心已然在顾氏面前暴露,便对这几名女子十分慎重。皇后安插这些细作所费心里颇多,既然被送到了楚王府,自然不会沦为棋子,而将物尽其用。

  楚王府的前身是延庆宫,占地颇广,随意分派些差事便可安置许多人。宋羿先将她们分散开来,各自安排了投喂珍禽、照看花木这类精细的活计,又吩咐人将她们看好。关注了一些时日,几个不安分的人便暴露出来。四个人,其中三个是晋王府送过来的姑娘,还有一个便是顾灵渺。

  宋景昕为她们更换了差事,一个在书房洒扫、两个熨烫衣物,剩下一个顾灵渺则被安置在厨房。

  宋羿的饮食精细,且因太医的吩咐,每日需用些肉食。他不喜荤腥,厨房便研究了几道汤水,换着样给王爷进补。

  这日厨房做了老鸭汤,清早宋羿还没出门,汤水便在灶上用文火顿着,炖了足足一日功夫。炖煮好的汤浓郁鲜香,盖子掀开后,香气充盈厨房,掩盖住其余食材的味道。

  顾灵渺是个外来的人,王府的仆役们都防着她,绝不让她接触锅灶。她人又勤快,不肯闲着,便得了个烧火的差事。

  汤水炖好,其余小菜也起了锅。崔妈妈炒好了菜,用铁铲盛了装在白瓷盘中。身后的顾灵渺见她不备,自腰带内拿出一个纸包,手脚麻利地将一包白色粉末洒进鸡汤里。

  “你这小蹄子,盯了你许多天,总算抓住狐狸尾巴了!”崔妈妈不知何时回过身来,一手掐着腰,一手的锅铲没了,正挥舞着一把斩骨刀。“老娘辛辛苦苦炖了一天的汤,你往里头加了什么!”

  顾灵渺不慌不忙,盈盈福了福身:“没什么,烦请妈妈带我去见殿下。”

  “我一个厨房烧菜的,可见不着殿下,”崔妈妈冷笑,“只需禀名吴管事你手脚不干净,将你发卖了便是。”

  “我是宫女,不是王府采买的丫头,吴管事可卖不了我。”顾灵渺笑道,“况且崔妈妈盯了我这么多日,可不是得了殿下的吩咐。殿下如此器重崔妈妈,你又怎会见不到殿下。”

  顾灵渺如愿以偿,与鸡汤一起,被仆役们扭送至宋羿面前。

  “想说什么?”宋羿将汤匙在锅中搅了搅,“瞧你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是没在汤里下毒。”

  顾灵渺挣开压着肩膀的手,在宋羿身前跪好:“殿下英明,奴婢是来认罪的。”

  宋羿颔首,示意仆人将他放开。“何罪?”

  “奴婢受人指使,潜入楚王府,为的是给殿下下毒。”顾灵渺道。

  “那这么说,这汤里有毒?”宋羿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勺鸭汤出来,递到顾灵渺眼前。

  “无毒,奴婢已将毒药换成了盐,”说罢,顾灵渺自腰封中拿出一个纸包,双手递给宋羿,“真正的毒药是这个。”

  宋羿没接,他放下汤匙,用下巴点了点,又有人上来将纸包接了过去。

  “看看是什么毒,”宋羿吩咐,又问顾灵渺,“你这是反水了?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是一种慢性毒,长期服用后身体衰弱,还会成瘾,”顾灵渺道,“顾明晦让奴婢寻个机会下给殿下,并非想即刻谋害殿下性命,而是想要殿下成为他的牵线木偶,为他所用。”

  说到这里,顾灵渺俯下身叩首于地:“奴婢虽出身顾家,但也只是顾明晦的棋子。殿下留着奴婢,奴婢可假意效忠顾明晦,打探到顾家的动作报知殿下。且奴婢习了些武艺,殿下若信得过奴婢,奴婢可以保护殿下安全。奴婢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再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殿下今日庇佑奴婢,他日必结草衔环以求报答。”

  宋羿没有开口,让顾灵渺端正地磕完了三个头。待她重新跪坐起身,额头已然擦破了,倒是足见诚意。

  “本王一向是用人不疑的,”宋羿道,“但你骤然投诚,本王也无法马上相信你。你且做件事以表决心,权当投名状了。”

  “请殿下吩咐。”

  “将这锅汤喝光罢。”宋羿道。

  顾灵渺愣了片刻,旋即意识到宋羿已然接纳了她,当即谢恩。她将砂锅捧在怀里,弃了汤匙,不顾汤水烫口,咕嘟咕嘟喝起鸭汤。锅中的热气蒸上了少女的脸,将她的脸颊熏得通红,有水珠自眼角滑落。

  宋羿眼看着顾灵渺将鸭汤喝了个精光,心中感叹这姑娘也是个狠角色:“怎么哭了,不会真的有毒罢?”

  “没毒,”顾灵渺将砂锅放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就是太咸了。”

第三十八章 胡人

  顾家五女顾灵渺入了楚王府,成为楚王宋羿的宠姬。这消息在京中传开,便有好事者编排了俊俏王爷和相门贵女的风流故事。待有心人再做打听,方知道顾家那姑娘不是嫡出,嫁给楚王也不是做王妃,不过一个通房的宫女罢了。

  这下子顾尚书的脸面可就挂不住了,为了结交宗亲将孙女送给楚王做妾,这是顾明晦一个自诩清流的宰辅做出来的事?不仅朝中议论纷纷,宫里面顾皇后也不得安生。宣庆帝派了陈敬贤去坤宁宫,将一打子弹劾顾明晦的奏章送给皇后,收回了皇后宝册金印,由皇贵妃暂理六宫之事。

  消息自然是宋羿派人传出去的,顾明晦被他这一通操作气得牙痒痒。顾尚书尚且不知道顾灵渺叛变之事,只道宋羿已服食毒药,如今的得意也持续不了太久。

  宋景昕再来楚王府的时候,便瞧见顾灵渺服侍在宋羿身侧。往常寸步不离主人的王裕终于有了王府承奉的架势,开始总管王府事务,再不是宋羿身后的小尾巴。宋景昕上门是客,自有宫女服侍招待。顾灵渺穿着掌事宫女的衣服,只站在宋羿身边,间或端茶递水,再用她那青葱一般的手指头捻掉宋羿身上的头发。

  宋景昕瞧这俩人,心道这是睡了还是没睡。若说睡过,这二人之间的气氛瞧着有些奇怪,总觉得像是故作亲密。若是没睡,那以宋羿平日里的挑剔性子,顾灵渺这种陌生女人怕是靠近不了他身边三尺。

  八成是没睡过,做戏给姓顾的看罢了。况且楚王如今才多大,只看了那两本春册便敢实战了?他也不怕被顾灵渺笑话!

  宋景昕定了心,说出了今日登门目的:“皇叔祖,开春儿了,天也暖了。细湖边上的桃花儿都开了,你也别整日扎在玉牒里,一块儿出门踏个春罢。”

  宋羿瞧他一脸诚恳,心中盘算近来做过的事,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似乎与太子没什么干系。那太子突然这般热切登门,究竟有什么目的。暂时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宋羿也不勉强,问道:“可是封路了?细湖边上都是百姓,你大张旗鼓地去踏青,岂不扰民?”

  “当然没有,不然我哪敢叫皇叔祖啊,上赶着吃牢饭么!”宋景昕笑道:“皇叔祖竟不知微服也可以踏春么?”

  宋羿从前微服,都是寻个僻静处同人密谋,纯粹的踏春赏景倒是头一次。他换过衣服出来,见宋景昕已然将车架备好,一应的点心、酒器都有准备,跟随的仆从也都是熟脸,人手也是够的。他见太子没带护卫,知他自持武艺,便也没叫人,只是对王裕吩咐了几句,便带着顾灵渺上了车。

  为了低调,宋景昕准备的马车不大。宋羿尚未长成,身量削瘦,与宋景昕同坐之后倒显宽裕。只是再加上一个顾灵渺,便拥挤了不少。

  宋景昕先上了车,大马金刀地坐了,转头扯住宋羿的袖子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再看顾灵渺:“你跟上来做什么?外头走去!”

  见宋景昕挥手驱赶,宋羿忙扯住了他的胳膊:“本王的宠姬,怎可同外头那些粗使仆婢一般抛头露面?”

  “带她作甚,”宋景昕嘟囔了一声,看向宋羿,“那便再加一辆马车给她坐。”

  “也好,”宋羿颔首,理了理衣装便要站起来,“的确叨扰了太子,本王与灵渺另乘一车便是。”

  “回来!”宋景昕扯住宋羿的衣袖一拉,险些将人拽倒,忙将人扶住了,歉意道:“男人踏春,非得带她一起么?”

  “都是男人多没趣味,多个人也热闹些,”宋羿笑道,“况且灵渺武艺高强,还能兼任护卫之职。”

  宋景昕白了一眼顾灵渺,见她小心翼翼地蹲着,仍是觉得很不顺眼:“本宫可没弱到需要女人保护的地步。”

  “但是本王体弱得很,就需要女人保护。”宋羿抬眼看宋景昕,见他被噎得没了话,倏然一笑。他用肘子撞了太子两下,屁股向对方挪了挪,招呼顾灵渺坐到自己身侧。

  细湖边上,桃花灼灼、柳丝纷飞。眼见天气还算不上热,宋景昕叫随从寻了个半庇荫的柳树下头,铺好席子蒲团,摆上一应点心酒水,才招呼宋羿坐了。泱泱大国,太子殿下却是小家子气得很。他只带了两个蒲团,偏偏没有顾灵渺坐的地方。顾灵渺也不在意,竟贴着宋羿的身子跪坐下来,垂首给主人布菜。

  宋景昕瞧顾灵渺像模像样地布菜,张罗了半天,只挑了两块味道寡淡的豆沙饼。太子殿下挽起袖子,亲自提箸夹了块芝麻云片糕递过去,盘子却飞到一边。

  “云片糕太甜,我们殿下不爱吃,太子殿下自用罢。”顾灵渺护着碟子,直等到宋景昕收回筷子,才放回席面上。

  宋景昕白她一眼,见一旁的糖蒸酥酪还在冰碗里萃着,上头点缀着杏仁,最是清爽解腻。

  顾灵渺瞧见太子的眼神,还不等对方将东西拿起来,便用两手抵着推拒道:“瞧着就凉,我们殿下吃了怕要坏肚子,太子殿下自己都吃了罢!”

  “哈哈……”两个人暗中较劲,却听得宋羿笑出了声。宋景昕只道宋羿嘲笑他,不悦地看过去,楚王看的却是他身后的方向。

  只听胡乐响起,宋景昕转过身去瞧,原是一伙胡人正在湖边载歌载舞。

  “这是西边来的舞乐,为庆贺陛下千秋。陛下近年迷上了修仙,教坊的人拿不准陛下的喜好,便寻了好些新鲜的玩意儿进京。”开口说话的是顾灵渺,她自跟了宋羿,很是尽职尽责,关注着京中一切变化。“奴婢瞧他们应该也是来踏春的,当是一时兴起,歌舞助兴。”

  “这些胡人,高鼻深目,瞧着倒是别具一格。”宋羿接过顾灵渺递过来的酒,薄唇压住杯沿,复又松开问话:“灵渺瞧哪个好看一些?”

  “这些少年,奴婢瞧着都很漂亮,”顾灵渺抿了抿嘴,“若是非挑一个,那个戴歪帽子的当属绝色。只是瞧他眉毛胡子都卷卷的,定然扎人。”

  宋景昕正盯着宋羿的酒杯,眼见他又将杯沿凑近唇边,却在听了顾灵渺的话后倏然一笑,竟将酒杯放了下来。太子殿下的心情随着酒杯起起伏伏,只差自己抢了过来替他喝了。

  “见异思迁的女人,真看不出皇叔祖喜欢她什么。”没喝到酒的太子殿下说起了酸话,“从前口口声声地说爱我,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就巴结上了皇叔祖。能入得了皇叔祖的眼也算她本事,她竟还不知足,对着个胡人少年乱发情思。”

  “太子这话说的,本王听着怎么这么酸呢。”宋羿收回看歌舞的目光,斜眼睨着宋景昕道,“太子若是舍不得灵渺,如今也是来不及了。灵渺如今是本王的心头爱,实在是不能送还回东宫了。”

  “谁稀罕她!”宋景昕白了顾灵渺一眼,撇开脸,目光重新看向杯中充盈的酒水。

  “奴婢只跟着楚王殿下,哪也不去!”顾灵渺连忙表忠心,“太子殿下不是稀罕奴婢,是看奴婢攀了高枝儿,嫉妒奴婢呢!”

  宋景昕很生气,还待再辩,忽听得胡人那处一阵嘈杂。他气不顺,便觉得天底下的声音都很吵,于是不耐烦地回过头想要呵斥几句,却被胡人手中传看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好大的南珠,一个乐班竟如此富有么?”顾灵渺惊道,“难道是贵人的赏赐?可陛下千秋节未到,没听说京中哪家权贵有宴啊……”

  南珠的持有者,便是顾灵渺评判出的俊俏少年。少年本将东西藏在怀中,因与同伴因了些酒,吹捧之下拿出来显摆的。怎料乐班的少年们都吃了些酒,起哄着传看后用胡语说了好些打趣的话,便不还给那少年。南珠贵重,少年自然是急了,便与同伴推搡起来。

  宋羿容色淡淡的,见宋景昕蹙起了眉,只作不觉:“太子带了人,过去劝劝罢,若是真打起来有人受伤了可不好。”

  “啊,是……”宋景昕平静了神色,忙打发手下过去劝架。

  东宫的随从里本就混着些侍卫,又人多势众,很快平复了争斗。那些胡人也有些眼色,见宋景昕一行衣着华贵又呼奴唤婢,即便受制也是笑脸相迎。

  宋景昕想看那珠子,当即便有人将南珠奉上。他碍着宋羿在场,便背过身查看以防宋羿瞧见。却不想那美少年竟叫了起来,只道那是女王送给他的礼物。

  “究竟是什么好东西,惹得一场混乱。”不过片刻功夫,宋羿已然离席来到宋景昕身后,“本王也瞧瞧。”

  宋景昕持着南珠,僵持不动。

  “本王看不得?”宋羿挑眉,眼中含着戏谑的笑。

  宋景昕呆愣住了,手上一松,南珠被宋羿抢了过去。

  “这还带着东宫的印呢,你家里遭贼了?”

第三十九章 人证

  “也许是罢,”宋景昕含糊回答,“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罢。”

  宋羿看了看天:“正午头的太阳,哪里晚了,太子下午还有事?”

  “啊,是有些事……”宋景昕尬笑道,“倒是忘了和皇叔祖说,惭愧。”

  “既如此,便一道回罢,本王可是搭了太子的车架出门,太子总不会让本王走路回府罢?”

  “那回吧。”宋景昕颔首,召唤仆人收拾回府。

  见宋景昕转身要走,宋羿斜跨出一步拦在他身前:“太子不将贼人拿了?”

  “啊,是了,”宋景昕拍拍脑袋,“本宫可是糊涂了,多谢皇叔祖提醒。”

  宋景昕下令将美少年捉拿,用绳索绑缚之后堵住了嘴。他心里打算将人扭送至晋王府给妹妹审问,奈何还要送楚王回府,只得押着人一同上路。宋羿却道外头人多眼杂,叫人瞧见怪丢人的,让宋景昕将人绑严实了丢到马车上来。

  如此一来,本就不宽敞的马车更加拥挤。宋景昕瞥了眼顾灵渺,又白了一眼美少年,恨不得一脚一个将这两人踢下车去。

  “的确人多了些,只能委屈灵渺了,”宋羿给顾灵渺递了个眼色,“你也别跟着走,自去租个车回王府去。”

  顾灵渺知趣地下了车,这下不仅马车宽敞,宋景昕的心也宽敞了。毕竟犯人是没有资格坐的,那美少年被五花大绑歪倒在顾灵渺之前蹲过的地方。

  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子比大洛的男子要高壮一些。如今被绑成了粽子,嘴也塞了布团,脸颊胀得通红,瞧起来十分憋屈。宋羿看他一直哼哼唧唧地想要说什么,被吵得烦了,一把将其口中布团拽了出来。

  “我没偷东西,没偷东西,那珠子是你们洛国的王妃送给我的!”

  宋景昕心下一惊,正待呵斥,却听得宋羿道:“方才还是女王,这会儿又是王妃了,你编瞎话也得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呀!”

  “真的,真的!她从王府里出来,那么美,不是女王就是王妃!”美少年委屈的紧,“她也没告诉我她是谁,我没说谎!”

  “竟是从王府里出来的,”宋羿挑眉,看向宋景昕,“太子将这珠子送给谁了?”

  见宋景昕低头不语,宋羿继续问那美少年:“你说的王府,是哪个王府?”

  “晋……”那美少年汉话并不好,重重地咬了字,又重新确认,“晋,王府。”

  宋羿若有所思:“你送给晋王了,那便是晋王府里的宫女偷盗财物?”

  “本宫记起来了,上个月的确送了几颗南珠给晋王,”宋景昕忙道,“皇叔祖也莫问了,这偷儿本宫待会儿直接给晋王送过去。”

  “冤枉啊!我没偷,没偷,冤枉……”美少年嚎哭不止,许是看多了戏文,竟还知道如何喊冤。

  “你没偷,这珠子是凭空蹦到你身上的不成?”宋羿嗤笑。

  “是女王……王妃给我的,不是偷的!”美少年哭嚎道。

  “怎知你不是胡乱编造出一个人呢,”宋羿道,“你说的那女王王妃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

  “皇叔祖别听他胡言乱语,平白攀诬后宅女眷名声。”宋景昕抓住那美少年的领子,要重新堵住他的嘴。

  宋羿扯着布团背到身后。“这人方才在闹市喊了出来,需得问清楚了,才能还后宅女眷清明。”

  “她没说名字啊,但是她爱穿绿色的袄子,头上戴金簪,走路时候一摇一晃的那种。”美少年说道,见宋羿二人仍冷冷瞧着他,忽地福至心灵,“嘴,嘴下头有颗痣,肩膀、肩膀上也有颗痣!”

  “通奸,”宋羿掀起眼皮看向宋景昕,冷笑一声,“晋王府哪位侧妃嘴下面有痣?”

  “这……这我哪知道……”宋景昕讪讪道。

  “没关系,问问就知道了。”

  马车缓缓停下,只听外头黄喜唤了声“殿下”。

  宋羿掀开车帘,见王府守卫已将车围了,理了理衣襟便要下车。“本王到了,劳烦太子送了一路,这人本王便带走了。”

  “什么,这……”宋景昕钻出马车,瞧见围了一圈的王府守卫,为首的正是方才离开的顾灵渺。“皇叔祖,你算计我……这是何必!”

  “事涉通奸,便是宗人府的职责,”宋羿瞧宋景昕一脸委屈,抱歉地笑了笑,“本王只怕太子袒护兄弟,出此下策也是担心太子犯错。太子且回宫罢,这事本王定然细细审、好好审,一定给晋王殿下一个交代。”

  太子是负气离开的,背影看起来很是落寞。宋羿的良心微微有些不安,但在护卫将美少年扭送入府后,又将注意调转回来。

  “今日被太子瞧见,是个意外,”顾灵渺搀扶宋羿迈过门槛,宋羿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多亏你机灵回来叫人,若是太子执意将人带回东宫,本王可打不过他。”

  “都是奴婢应当做的,”顾灵渺问,“这人怎么处理?”

  “按照章程办事,押去宗人府审理。”宋羿道。

  宋羿以为晋王妃调理身体为由,派了承宫月去晋王府探查。承宫月做事谨慎,不曾直接面对晋王,只在晋王妃身边打探消息。晋王妃天真懵懂,尚且不知人伦,承宫月旁敲侧击了一些房中之事,便对晋王的身份了然。

  晋王夫妻的缘分,说来也是一桩异事。这二人是圆过房的,大婚之后巾帕上也见了血。只因晋王妃出嫁时年纪小,对男女之事十分懵懂。晋王又特地嘱咐教导的嬷嬷说得含糊些,以至于王妃对敦伦之事一知半解,竟天真地以为天下夫妻都是她同晋王一般。宗室的女眷,闲谈之间也不会聊下流的事。承宫月借着子嗣的由头问了几句,竟在这一派天真的王妃身上证实了猜测。

  如此,宋羿确定了晋王的女子身份,所缺少的只是揭露此事的证据。

  胡人美少年的审讯进展很顺利,宋羿已经有一个想要的结果,只吩咐手下按照要求审问。

  与胡人通奸的是晋王府侧妃李氏,这位侧妃手里管着王府的几家铺子,时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府招摇,机缘巧合与那胡人少年看对了眼。那颗南珠本是太子送给晋王讨王妃开心用的,一共八颗,王妃是个大方的,给三位侧妃每人送了一颗。李氏得到南珠之时,正与胡人浓情蜜意,便将珠子当作信物赠送给他,如此才惹出眼下一桩官司。

  李氏私通这事,宋羿派人盯了许久,不曾想竟意外惊动了太子。即便宋羿成功将胡人带走,以宋景昕对晋王的情谊,定然第一时间到访晋王府商讨对策。好在这二人尚且不知楚王对晋王的身份起疑,只是将李氏看管起来,避免落到宋羿手中再泄露什么秘密。

  宋羿去晋王府要了两次人,均未果。他决定先按兵不动,李氏是重要人证,需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宣庆帝沉迷修仙,已两年没办过千秋节。宣庆七年,近来最受盛宠的玉美人有了身孕,宣庆帝大喜,将她升为昭仪。因此这一年的千秋节格外隆重,除却太后仍在北海养病,宗亲贵戚是一个都不能少。晋王府的三位侧妃都有品级在身,李氏却生了急病,无法出席。

  宴中歌舞平平无甚心意,就在天子昏昏欲睡之际,异域乐声忽然响起。宣庆帝闻声抬眼,就见一窈窕胡姬身着紫色纱衣,怀抱琵琶、面容半掩。胡姬赤着脚在舞池中旋转,脚尖带起浪花,又有落英化作腰带,使她如同凭空从花树中走出来一般。舞姬的眸光盈盈如水,虽不及见真容,宣庆帝已然感受到一阵悸动。他勾了勾手指,便见那舞姬踏着歌声旋转,越来越近。

  曲罢,宣庆帝已然美人入怀,探出手要揭下美人的面纱。

  “陛下且慢……”美人目光盈盈,握住了天子的手。

  自打胡人出现,宋景昕心中便暗道不好。他从前虽未见过那胡人女子,但台上配舞奏乐之人他却是见过的。

  那胡姬楚楚可怜,在宣庆帝怀中私语许久。最终,宣庆帝耐不住女子嘤嘤哭诉,看向太子:“太子捉了他们的人?”

  不待宋景昕回话,宋羿便站了出来:“不关太子的事,是宗人府办案,捉了他们舞团的一个人。”

  宣庆帝心道自己还没喝多,问道:“宗人府,捉平民做什么?”

  “那少年相貌英俊,引诱宗妇,与晋王府侧妃李氏私通。”宋羿朗声说道,“现有物证,李氏赠其南珠一枚,上有大内印记。”

  宋羿有意提高音量,引得在场宗亲哗然。宣庆帝只觉面颊火辣辣的,强忍着没下令将楚王叉出去。天子不满地看向晋王,眼中没了平日的慈爱。宋景时叹了口气,拉着王妃离席,跪地请罪。

  “儿臣治家不严,”宋景时看向天子,面露哀求之色,“但今日是父皇圣诞,此等家丑还是容后再议罢。”

  “殿下说得有理,”宋羿道,“不过还请晋王尽快将那李氏交给宗人府才是,王府内宅,本王也不好入内抓人。”

  “这……”宋景时面露难色,看向天子,“儿臣的后宅之事,还是交给儿臣自己处置罢。”

  “交给楚王!”宣庆帝怒喝,“宗人府明日上门提人,你不许再多言!”

第四十章 暴露

  有此闹剧,宣庆帝的兴致减了不少。后面的歌舞没什么趣味,天子的心思便全部安放在新得的美人之上,宗亲朝臣们也只得尴尬地陪坐到宴会散场。宋景时心情极差,一杯一杯饮着闷酒。宋景昕见状离席,到得晋王跟前略略劝慰几句,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宋景时饮光了席上的酒,还待再要,被王妃呵止。她一向很听王妃的话,便借着醉酒的由头提前回了王府。夫妇二人同坐马车,半路上晋王忽觉腹中绞痛,难过地倒在王妃怀里。王妃搂着人,摩挲着她的背不住安抚。

  好容易挨到了王府,王妃推开侍从,亲自扶着宋景时回到书房,又叫宫人掌了灯。只见晋王殿下脸色煞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王妃一惊,搀扶着人坐到床榻之上,又帮他脱了鞋,扶着两条腿向上抬。忽觉手下一湿,抽出来一看,竟是沾了一手的血。

  晋王妃大惊失色:“痔疮?”

  晋王殿下虚弱地看着夫人,额头上布满了汗,似是对王妃这纯真的性情颇为无言。

  “不是……”宋景时忘记了疼,半撑着身子与王妃对视,嗫嚅着想要说些甚么却始终没开口。她的姿态虚弱,头发散开,鬓边一丝乱发黏在苍白的嘴角,竟显得楚楚可怜。

  晋王妃愣愣地看了夫君半晌,骤然明白了甚么,当下好似梦游一般,只觉得头脑空空,不知该作何反应。宋景时也不说话,显出了成亲三年来最单薄无助之态,她抬起手臂,似是想要将人拉住,却犹豫着没有动作。

  两个人就这般谁都不动,一站一卧对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儿。直到宋景时的贴身宫女蓉锦安排好下人进得屋来,瞧见这般形容,才开口打破了沉默:“我的爷,怎的这般不小心!你这模样可还叫旁的人看了去?”

  “外人面前本王自然打着精神,只在王妃面前放松些罢了……”宋景时回答蓉锦说话,却仍看着王妃,“蓁蓁,我……”

  “王爷既然身体不舒服,喝点热的早些休息吧,臣妾先告退了。”晋王妃打断她的话,转身跑了出去。

  一夜慌乱,晋王夫妇各自怀着心思,竟都默契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不问、一个不解释。

  第二日,楚王带着宗人府的人上了门。宋羿办事素来讲规矩、依章程,带来的人都是净过身的内侍。晋王妃带人来拦,却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

  宋景时自然也带了人出来,面对楚王,她们夫妻仍有一致对外的默契。前一日,宋羿在宴会上得了天子的准许,此时也不再对晋王客气,直言要将人犯押走。

  宋景时仍旧坚持:“李氏虽然犯错,但好歹跟了本王一场。皇叔祖给孙儿一个面子,便在王府审她罢,真入了宗人府大牢,她便是死也死得太不体面了。”

  “晋王也太心软了些,”宋羿嗤笑,“本王听说晋王并不宠爱李氏,竟也有这么深的感情。你不让本王将人带走,究竟是顾念旧情,还是有别的事心虚?”

  “皇叔祖在意皇族的体面,本王也在意王府的体面。”宋景时冷下了脸色,“皇叔祖若执意为难,那便休怪本王无礼。本王也不怕你去找父皇告状,大不了和皇兄一般,去宗人府思过便是。”

  宋景时发了话,一众王府侍卫应声而上,将宋羿一行人团团围住。

  “晋王好威风,不愧是领过兵的,”宋羿并不慌乱,略显为难地退了一步,“晋王不让本王带人走,那本王只能在这晋王府里审案了,岂不是叨扰王府女眷。”

  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又道:“这样罢,你且在这王府隔出一栋单独的院子来,将那李氏关进去。本王派几个人在外头守着,一直到结案,也便在你这院子里处置便是。”

  宋景时尚未答话,王妃先开了口:“我们堂堂护国晋王府,王爷又有军功在身,皇叔祖竟往我们王府里派兵,也太欺人了些。”

  宋羿本还温和着态度,听闻这话却变了脸色:“晋王府治家不严,本王尚未治你的罪。如今公然顶撞尊长,也想试试本宗人令的家法么?”

  “皇叔祖教训的是,”王妃还待再驳,被宋景时扯住衣袖拉到身后,“便罚王妃禁足府中思过一个月。”

  禁足这个惩罚,本就是晋王对王妃维护之举。宋羿走后,晋王妃仍在府内畅通无阻。想到宋景时的身份,晋王妃仍觉得无法接受。她等着对方来给自己一个解释,一连几天,也没等到晋王上门。

  遥想当年大婚之时,她们也是芙蓉帐暖、亲密无双。即便床帏之中,晋王也从没在王妃面前脱过衣,晋王妃从前不懂,如今才知自己对男女之事认识得实在不足。思及前些日子承宫月同她说过的体己话,晋王妃如坠冰窟。当下也顾不得同晋王置气,忙去书房同她分说此事。

  却不想书房内仍有旁人,宋景时坐在桌前,蓉锦倾身对着他说话。晋王妃站在门外,便瞧见他们贴近的影子。

  “殿下别这般难过了,寻常女子都盼着嫁个英伟可靠的男儿,王妃亦是女子,如何接受嫁的是个姑娘呢。殿下您若受封公主,待字闺中,也许便能理解了。”蓉锦将手搭上宋景时的肩头,似是劝慰。这二人自幼相伴长大,常有些逾矩的亲密。

  宋景时叹了口气,拍了拍蓉锦的手:“本王知道……从前也想过将真想告知蓁蓁,只是每每见她懵懂无知的模样,又觉得能这样过下去也很好。只没想到……也罢,她若是当真无法接受,本王便放她和离……”

  “殿下,不可!”

  “无碍,蓁蓁心地善良,断不会出卖本王。”

  晋王妃听闻这话,心中五味陈杂。她心道我才不爱英伟男儿,才不要和离,想要推门进去分说几句,却又口拙不知说些什么。

  又听宋景时对蓉锦道:“你这些年跟着本王也委屈了,倘若寻到可靠的人,本王为你做主嫁人罢。”

  蓉锦听得这话,当即跪了下来。

  “殿下这是要赶奴婢走吗,奴婢对皇贵妃发过誓会终身服侍殿下,若是哪日离了殿下那便是奴婢的死期。”蓉锦道:“殿下是厌倦了奴婢,要奴婢去死么?”

  “别说这话,”宋景时将蓉锦拉起来,“你与本王一同长大,本王相信你不会出卖本王。只是这两天本王想了许多,实在不忍心让你们跟着本王虚度光阴。何况……还有楚王在外面虎视眈眈,他应当是对本王的身份有所怀疑。倘若当真事发,你们早些离开本王,也免得被本王牵连。”

  “殿下不必说这话,这晋王府,王妃侧妃都避得开,唯独奴婢与殿下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蓉锦道:“当年太妃娘娘选了奴婢教导殿下人事,奴婢怎会连殿下是男是女都不知,已然犯了欺君大罪。即便是要杀头,奴婢也是陪着殿下一起。”

  宋景时紧紧掐住眉心:“是本王对不住你,本王害了你。”

  “殿下不必如此说,奴婢心甘情愿跟着殿下。”蓉锦道:“自打奴婢见了殿下,便爱慕殿下,即便殿下那时年岁尚小,不懂得情爱之事。殿下之风采自令奴婢心折,与男女无关。在奴婢眼中,任何英伟丈夫都无法与殿下比及。”

  晋王妃站在门外,听着旁人勾引自己的丈夫,内心却豁然开朗。便是这个意思了,蓉锦道出了她这个嘴笨之人心中所想:我爱慕宋景时始于他掀开盖头后的第一眼,并非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想通之后,晋王妃推开书房的门,惊得狗女女各自向后退开三步。

  “和离别想了。”王妃对宋景时道,“这么晚过来是想问问王爷,李氏如何处置?”

  “为了皇家颜面,免不得一死了。”宋景时道,“只是不能叫她落在楚王手里。”

  “臣妾做错了一件事,特来给王爷请罪。”晋王妃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请罪的样子。“上个月承姑姑来给臣妾开食补单子,问了些同王爷的房中之事。臣妾不懂,便如实对她讲了。想来她已然汇报给了楚王,楚王如今也已知晓了殿下的女子身份。”

  “王爷如何打算?”

  “李氏不能留了,今晚送她走。”宋景时合上了双眼。

  第二日,李氏死了。

  楚王瞧见李氏的遗体,中毒身亡的人面色可怖,他却连眼睛都不眨。“这模样叫畏罪自尽?”楚王挥了挥手,打发宫人上前查探。

  “人都死了,皇叔祖给她留些体面罢。”宋景时道。

  楚王向后一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卷宗:“李氏并无承宠的记录,宗人府拷问那胡人的时候,得知李氏在这之前仍为处子。”

  “不错,”宋景时面色发青,两手垂在身侧捏紧了拳头,“本王不喜李氏,从未宠幸过她,皇叔祖连这个也要管?”

  “李氏活着的时候只招供了自己私通,并没说过晋王什么不好。如今人都死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楚王盯了宋景时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晋王的家务事,晋王府自行处理罢。”

第四十一章 刺杀

  离开晋王府,宗人府的侍从们灰溜溜地跟在楚王身后。他们办砸了差事,使得重要证人在眼皮子底下叫人灭了口,都将承受雷霆之怒。宋羿御下极严,赏罚不偏不倚,办砸差事的人自有责罚要受。

  宋羿则一路沉吟,倒似忘了李氏的事。直到回到府中,他瞧见蔫头耷脑的手下,才吩咐他们新的任务:“还有事要你们办,这惩罚先记下了。若是这件事办得好,便可将功赎罪。”

  众人一喜,纷纷谢恩退下不提。

  王裕自小跟在宋羿身边,瞧出主子已然不看重李氏之事。

  “殿下可是想到了旁的法子,”王裕问道,“去查永定侯府,是因为永定侯与皇贵妃是姻亲,有同谋之嫌?”

  宋羿摇了摇头:“宋景时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不必管她。倒是永定侯府,本王听闻永定侯夫人与皇贵妃几乎同时产子,却生了个死胎,着实可怜了些。”

  “死胎,这……”王裕听得迷糊,“和晋王有什么关系么?”

  “说了不必再管晋王,”宋羿无奈,叩了叩王裕不大聪明的脑门儿,“也罢,瞧你这般关心晋王,便去跑个腿儿。本王瞧晋王脸色苍白,想是这些年过得粗糙,没注意保养身子。待会儿请承姑姑开几个女子补气血的食疗方子,你送过去,刺激一下她。”

  李氏一死,宋羿当真不再调查宋景时,反而将心思用在了秦王府。

  说来这秦王也是个奇人,他早知侧妃刘氏与人私通,也知晓宋景瑞不是自己的血脉。但当年东宫兄弟三人都无子嗣,他为了生个长孙,竟忍痛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他将宋景瑞认作亲子,却又不甘心,私下保护了可作为人证的产婆婢女,预备荣登大宝之后再将这绿帽子掀下去。可惜他忍辱负重,却没想到大房一口气生了俩,以至于他这绿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年。便在宣庆帝登位之后,秦王寻了个错处,将刘氏处死了。

  得亏了秦王摘帽子之心不死,宋羿没费什么功夫,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被秦王庇佑得很好的人证。

  许是楚王给人戴的绿帽子太多,秦王府出事的时候,朝臣宗亲已然麻木了。除了精明的顾明晦和深受其害的宋景时,也没人觉得宋羿在搞诡计,都只当这小宗人令新官上任,瞎折腾罢了。说到最开心的人,非宣庆帝莫属。他与秦王斗了半辈子,最生气的事便是在生儿子的事情上被他抢了先。听说秦王被带了绿帽,堂堂天子高兴得喝了半坛子酒,一宿都没睡着觉。

  至于邵凯,得意忘形的宣庆帝已然忘了此人的重要。又因邵凯绿了对头,也算是立了一功,天子大发慈悲免了他的死刑,改判流放。

  处理了秦王世子,宋羿的工作告一段落。该查证的已然查证清晰,余下一些誊抄的工作便不需宗人令时刻盯着。宋羿难得清闲,突然想偷个懒,便带着新宠顾灵渺到了西郊的庄子上泡温泉。

  京中宗亲,若论富贵,无人比得上宋羿。英宗皇帝对待幼子着实宠爱,不仅将帝王行宫规制的延庆宫赐给他做府邸,便是西郊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楚王名下的私苑也不知被赐了多少。

  然宋羿是个不好享乐的,十余处庄子他有一半不曾亲自驻足,只交给德林打理。园中精致的假山置石、奇珍异木也无人看管,反倒是用作林牧,每年都有不少收成。独一处庄子因有温泉受到喜爱,宋羿闲暇的时候便带着亲信来此修养几日。

  宋羿体弱,平日里便有意做些锻炼。这庄子西边依着山,有小径向上。每日清晨,宋羿都会带上顾灵渺,提着瓜果吃食、并上两卷古籍上山散步,直玩至晌午方回。

  这山不高,半山腰处有一六角小亭,背倚苍松,颇有古意。庭中有一井口,井中有清透泉水,触之温热。宋羿初来此处便十分喜爱,此后常常来此。脱去鞋袜,将双脚浸入水中,再读一卷书,好不惬意。

  顾灵渺提着瓜果点心,待得宋羿坐定,她便铺开席子,将吃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宋羿读书时,少女便跪坐在一边,用扇子驱赶靠近的蚊虫。

  走过许多路后,脱去鞋袜束缚,再将双脚浸入温水之中,是十分舒适的享受。顾灵渺瞧着那一眼泉水,颇觉心热,心里打算寻个休息的时候也尝试一番。

  宋羿本低头看书,却似瞧出了少女的小心思。他也体恤下属辛苦,便温言道:“左右这里没有旁人,你也过来泡泡。”

  “这怎么敢……”顾灵渺眨眨眼睛。

  “过来罢,”宋羿嗤笑,“本王瞧你是想的。”

  少女抿了抿嘴,终是禁不住诱惑,对宋羿道了声谢。她扶住衣裙,侧身坐在井口,拽掉一双靴子。靴内是一双白袜,顾灵渺握住袜缘,正待脱下,便听得破空之声。

  “殿下小心!”

  两枚弩箭疾射而出,顾灵渺来不及做其他反应,俯身将宋羿扑倒。宋羿也是警觉,就着姿势仰躺下来,伏地转了个身,以井缘为掩,看向埋伏的方向。顾灵渺本坐在井缘之上,这一扑害得她一脚踩进了井里。她撑着井缘翻身而起,挡在宋羿身前,拔出腰刀对准来人。

  那人也是有备而来,手中提的竟是连弩。首击不中,他又装了箭,对准顾灵渺射了过来。顾灵渺仰着身子躲过一击,又挥刀劈开几箭。她自怀中取出袖箭,射向来人,却因距离太远,均落了偏。

  好在对方带的箭并不多,顾灵渺同他周旋了几个回合,那人便没了余存。顾灵渺却道不好,忙提着宋羿的领子将他拽了起来,便见那刺客弃了弩箭,提刀砍了过来。

  顾灵渺举着刀,将宋羿护在身后,便见那身长八尺的汉子逼将上来,面上刺了字,

  “邵凯。”宋羿叫出刺客的名字,却是为了提醒顾灵渺小心。

  “不错,宋羿小儿,今日你将葬身于此!”邵凯目眦欲裂,一副要将宋羿生吞活剥的态势。他挥舞着长刀扑将上来,便要将顾灵渺生砍成两半。

  顾灵渺衬其挥刀之时袖箭一扬,射穿了邵凯的大腿。

  “殿下快跑!”顾灵渺保持着持刀相护的姿势,抓着宋羿的衣领向后推,却遇阻力。余光见一高大人影遮蔽过来,顾灵渺回头看,惊见头戴斗笠的太子宋景昕。

  “你护着他!”宋景昕单手环着宋羿的腰,一个转身便迈到了顾灵渺身前。他将宋羿塞回顾灵渺怀中,手中已然提了剑,转瞬与邵凯缠斗起来。

  “殿下先走罢!”顾灵渺对宋羿说。

  “没事了,且等等太子。”宋羿冷静地说,“袜子都漏了,你快去将鞋穿上。”

  “人都杀上门了,还管穿不穿鞋啊,我的祖宗……”顾灵渺急道。她索性不听宋羿的吩咐,仍旧举着弯刀挡在前面。

  宋羿无奈地笑了笑,径自在井缘坐下,欣赏太子与刺客的争斗。

  不得不说,宋羿对宋景昕的武力评估很准确。那邵凯武艺虽高,却不比宋景昕自小由名家指点。太子从前与人缠斗吃过亏,自那之后便时常找机会同人对战,经验比照从前不知高出多少。邵凯是在流芳途中逃脱的,奔命本就疲惫,大腿又受了伤,很快到了下风。

  缠斗的最后,邵凯不敌倒地,被太子的宝剑指着咽喉。

  “太子殿下武艺超绝,一定要留个活口!”宋羿朗声道。

  宋景昕听了这话,目光一凌,手下一抖,挑了刺客的动脉。

  “一时心急,失手了。”宋景昕收回剑,用衣摆擦拭剑上的血,心虚道。

  宋羿也不生气,笑道:“太子不必自责,都怪本王出言提醒。”

  宋景昕擦干了剑,收回剑鞘。他仔细查看了邵凯,见人死透了,又照着脑袋补了一脚。此时宋羿主仆俱是一身狼狈,反观宋景昕衣衫带血,又一副侠客打扮,倒像是个来收人头的杀手。

  “皇叔祖……”宋景昕刚刚向前一步,却被顾灵渺持刀阻拦:“太子殿下怎么进来的?”

  宋景昕摸了摸鼻子,用剑指那刺客:“追着他,翻墙进来的。”

  “太子竟是未卜先知,算出本王要遇刺不曾?”宋羿笑问。

  “当然没有……”宋景昕面颊一热,实在是不懂得如何编瞎话,便道:“本宫昨晚吃得太饱,出宫消食,瞧见这人行踪鬼祟,便一路跟着。到了这山后头,林子里树多,本宫一个没看见叫他不见了,找寻了半晌,这不正巧碰见他行刺皇叔祖。也是好险啊!”

  “看来本王命不该绝,”宋羿仍旧笑着,却对太子伸出手来,“既然人被太子灭了口,能否劳烦太子将那弩机和箭捡来给本王看看,究竟是谁指使他来行刺本王。”

  “皇叔祖这话说的,你揭发了他的罪行,他找你报仇也是说得通的。”宋景昕讪笑,“哪来的人指使呢。”

  “充军之人,如何逃得看守,如何潜回京城,总得有个帮手罢……”宋羿道,“况且这连弩如此精巧,想来是军中之物,总不会是这邵凯心灵手巧,自己做的……”

  宋景昕泄气,嘴唇蠕动半晌不知说什么,眼巴巴地看向宋羿:“皇叔祖何必追究得这般清楚,便看在我前来相救的份上……”

  “行,……”宋羿竟是答应得干脆,倒叫宋景时惊讶。他不理会宋景时,低头找到了袜子套上,又去穿鞋,“先下山罢。”

  见宋羿自己穿鞋袜,顾灵渺忙跪下来服侍。宋羿挥挥手:“先顾你自己罢,本王瞧你的脚都被割破了。”

  顾灵渺忙低头查看,果见袜子破开,嫩白的双脚也被划出了血。她面色一红,忙背着身子挡住宋景昕,套上靴子。这六角亭内干净得很,没有什么石子竹片。原是方才打斗之时,盛点心的杯盘碎了,才划伤了顾灵渺的脚。

  “皇叔祖的脚也割破了!”因顾灵渺羞窘,没有细看宋羿的脚。此时听宋景昕一说,才发现宋羿的袜子竟透出了血。

  “这是破了多大口子,快先止血。”顾灵渺提好了鞋,正待跪坐下来查看宋羿,却被宋景昕抢了先。

  宋景昕下手利落,握着宋羿的脚踝仔细观察脚心上的破口。见没有碎瓷片卡在伤口里,才将干净的袜子撕扯成条,麻利地绑在少年的脚上。

  宋景昕勒住绷带,带着宋羿的脚弹了一下。

  “绑太紧了?”宋景昕抬起眼问。

  宋羿摇了摇头,使了些力将脚抽出,又拿鞋来穿。宋景昕扒拉开他的手,转身半蹲下来:“我就这手艺了,绑的不舒服,背你下山罢。”

  “倒也不至于如此矫情……”宋羿咳了一声,再次尝试拿鞋,便见宋景昕直接将鞋丢了出去。“灵渺脚也伤了,她是女孩子,你怎么不背她……”

  “我可不要他背!”顾灵渺大叫,她瞪了宋景昕一眼,转身也蹲了下来,“奴婢不碍事,殿下若是嫌弃他,还是让奴婢背着下山罢。”

  宋羿无言相对,瞧了瞧顾灵渺单薄的肩膀,认命般趴到了宋景昕背上。“有劳太子了。”

  “不有劳……”宋景昕嘿嘿地笑,瞥了眼气鼓鼓的顾灵渺,“瞧着挺机灵的,护驾护不好,连主子受伤都瞧不见,要你有什么用……”

第四十二章 招待

  回到住处,宋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重新包扎了受伤的脚。宋景昕的衣服被血污了,宋羿的衣服他又穿不了,便只得将就着穿了德林的衣服。

  “许久不见德林公公,这是荣退了?”宋景昕由德林服侍着穿好衣服,结伴向外走。他觉得这太监比照从前似乎要胖了一些,“是不是退得有些早了?”

  “奴才本就是英宗的人,一直占着位置讨人嫌。恰巧殿下这十余个庄子缺了个管事的,奴才便自请过来养老了。”德林弓着身子,见宋景昕对王府的事情颇有兴趣,便道:“殿下这庄子大得很,不光有好温泉,后头还有马场。太子殿下若是不忙,不如留下来玩几日。”

  “果然是元老,都敢替皇叔祖留客了。”宋景昕笑了笑,“本宫倒是想留,就怕皇叔祖不喜欢呢。”

  “太子特地赶来相救,本王还不来得及谢你,怎会赶客。”宋羿处置妥当,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德林是有些家底的太监,衣着并不朴素,借给太子的更是过年时才穿的好衣裳。宋羿上下打量宋景昕,倒不觉得衣服寒酸,只是颜色实在老气了些。楚王殿下嘴角一牵,招呼宋景昕坐下:“便是德林不说,本王也是要留太子的。怎么样,太子殿下赏赏脸?”

  宋景昕本就怀揣着心思,又有楚王少见地和颜悦色邀约,自是欣然应允。

  见他答允,宋羿淡淡一笑,吩咐德林回京给太子置办些得体的衣物来。

  “方才德林也说过,本王这庄子极大,原是将十个庄子连起来打通的。山木花石虽然疏于照料,但太子想要打猎泡汤都是有的。只是本王本不擅骑射,如今又伤了脚,倒是没法陪着太子。太子若是觉得无趣,只能叫灵渺相陪了。”

  宋景昕连忙摆手:“本宫才不用她陪呢……皇叔祖若是准许,本宫便自行走走。”

  夜里,宋景昕洗过澡换上了寝衣。只听外头淅淅沥沥的声响,他推开窗,发觉竟是下起了雨。庄子上的仆从都不是宫里人,只当宋景昕是寻常客人,收拾过浴桶便退了下去。宋景昕住的房子不大,但装饰素净简单,又缺了仆人簇拥,倒显得空荡许多。

  太子出身皇家,如今长到十九岁的年纪,大半时间以东宫为家。禁宫内人多宫殿少,也因此在宋景昕的记忆中,住处大多是华丽而拥挤的。来这皇庄以前,记忆中唯二冷清的住所,一个是楚王府、一个是慎思堂的偏殿,竟都与宋羿有关。

  宋景昕记起在宗人府的那段日子,也是经常下雨的,似乎还赶上过一次下雪。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屋顶漏了雨,他死皮赖脸地挤到宋羿床上,那人竟也由着他睡了一夜,第二日还早早起来叫太医给他看摔伤的头。宋羿是个好人,虽然总爱板着脸训斥他,虽然这训斥中总有捉弄的嫌疑,但太子殿下有一个品质,便是记得住旁人的温柔。

  “小孩子家家,明明是好心,却整日板着脸,也不知和谁学的……”

  宋景昕熄了灯躺在床上,心里腹诽宋羿。他有心去隔壁房间敲门,却也清楚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好到抵足而眠的程度。

  第二日,宋景昕早早便起了身。宋羿知晓他一贯起早,吩咐仆役很早起来烧了水,趁着宋景昕练剑的功夫,又单独为他做了早餐。

  “都是庄上收的野味野菜,东西粗陋就吃个新鲜,公子尝尝。”

  宋景昕就着春笋喝下两碗粥,又吃了几个野菜馅儿的素包子,倒是清爽可口。“你们这能打到什么野味儿?”

  “只有些兔子野鸡什么的,偶尔能飞过只鸟儿,运气好的话,能猎到鹿。”

  听说有鹿,宋景昕来了些兴致,问那管事:“楚王一般什么时候起?”

  “应当也快了,殿下素日起的也不晚的,但不似公子这般早。”管事回答,“殿下昨晚睡前特地吩咐了,说公子起得早,叫小的们别睡懒觉,早早地起来侍候公子。”

  “成,”宋景昕撂下筷子,提起宝剑挂在腰间,吩咐那仆役,“你寻几个人,备好马匹弓箭,随我去打些猎物回来。”

  清早的空气本就好,又因前日里下了雨,林子里的味道让人闻着格外舒服。雨水冲刷后的绿叶分外鲜亮,宋景昕骑马踏上晶莹的露珠,准备大干一场。

  同行而来的庄户都是熟手,一行人收获颇丰,宋景昕也如愿以偿地猎到了三头鹿。

  回到住处已经是午饭十分,宋羿叫人摆好了席面,正等着太子归来。

  “皇叔祖怎不差人去唤我,万一我回来晚了,岂不是等上许久。”宋景昕活动开了筋骨,言行间都畅快了不少。他退开佣人递过来的面巾,就着水盆洗了脸和手,又用湿帕子擦了擦脖子。“热死了,有冰碗没?”

  “还没到夏天,你这么吃怕是要着凉。”宋羿制止了仆人,对宋景昕招手,“你将衣领扯开些,过来坐会儿便不觉得热了。”

  宋景昕依言坐下,长呼出一口热气,调笑道:“人挤人更热,皇叔祖又不是冰块。”

  德林端了茶上来,宋羿将茶盏向前推了推:“喝口茶缓缓。”

  茶水温热,并不烫口。宋景昕两口喝光了一盏茶,方才想起狩猎的成果。“我猎了三头鹿回来,得快些叫厨房收拾了,烤鹿肉吃。”

  “厨房收拾也要些时间,太子还是先用饭罢。”宋羿提了箸,“鹿肉晚上再烤,听闻德林在这庄子里私藏了些好酒,刚好叫他交公,晚上拿来喝。”

  “嘿嘿,好!”宋景昕十分高兴,又想起宋羿脚上的伤,“又喝酒又吃肉的,皇叔祖可还行?”

  “不过破了个小口子罢了。”宋羿不以为意。

  德林开始布菜,宋羿食不多言,宋景昕也破天荒地没自言自语,两个人兀自埋头吃饭不提。

  因头午时跑马出了许多汗,宋景昕也没打算继续出去活动。宋羿见他没什么安排,便建议他去泡泡池子,舒缓一下筋骨。

  宋景昕早便听闻楚王这庄子上的温泉好,又被人请了几次便有些意动。饭后,他回房歇息了一会儿,待得太阳落下一些,便换了衣裳往温泉池子去了。

  偌大的汤池中只有太子一人,没有美酒、也没有美人服侍在侧。他素来不是奢靡之人,独自泡汤倒也怡然自得。他好歹是个客人,楚王也没完全不招待,侍从们洗好了新鲜的瓜果镇在冰碗里,就放在池边可随时取用。

  “明明有冰,个小骗子。”

  宋景昕闭目凝神,泡了一些时候,只觉四肢舒爽。中午吃的饭已然消化殆尽,太子殿下的肚子又饿了。却看天色,还没到晚饭的时间。宋景昕叹了口气,心想要不要先寻些点心垫垫肚子,又但心吃了东西待会吃不下心心念念的鹿肉。

  宋景昕躺在池壁上,饿得直流口水,却忽闻见食物的香气。猛然转头去看,便见水榭中摆了几案蒲团,又上了炭火,宋羿正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瞧着他。

  “太子泡了汤,料想饿得会早些。本王便叫人准备了几个凉菜,连同炭火鹿肉一并拿过来。此处靠着泉池,温暖得很,你待会儿泡完上来吃鹿肉刚刚好。”

  宋景昕本就饿了,此时见了吃食,也不想再泡。他自池中站了起来,忽发觉自己不着寸缕,又“扑通”一下坐回水里。

  “怎么了?”宋羿来到池边,见宋景昕埋着头,咕咚咕咚向外冒水泡,忙唤道:“太子快出来,别憋着了。”

  宋景昕缓缓露出脑袋,先甩了甩头,又摩挲了一把脸:“我还想再泡会儿。”

  “不着急,鹿肉本也没烤好。”宋羿道。

  宋羿重新坐回蒲团,宋景昕幽怨地趴在池壁上,眼巴巴地盯着鹿肉瞧。宋羿见他这样子颇为好笑,终于发了善心,嘱咐仆从悉数退下:“不必侍候了,只留德林一个人便好。”

  宋景昕呼出一口气,便见宋羿亲自取了干净的浴袍递过来。

  “皇……皇叔祖?”

  宋羿似是不大理解:“都是男人,你害羞不成?”

  宋景昕呼出一口浊气,心道不与小屁孩一般见识。便见太子殿下撑着池壁跳跃而出,水花随着他的动作四散溅射,宋羿向后躲了三步才没被溅湿。二人面面相觑半刻,宋羿目光开始向下游走。宋景昕被看得颇不自在,只觉得下身凉飕飕的,羞耻心又飘了回来。他抢过浴袍后转过身去,留给宋羿一个赤裸的背影。

  宋景昕抖开浴袍,正待披到身上,后腰处忽然覆上了两根冰凉的手指,如同鬼魅附身一般。太子殿下一个激灵,忙将浴袍扔了,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温泉中冒出好多水泡,水中的太子转了个身,脑袋又冲了出来。他咳了两下,“呸呸”吐出口中的水,质问道:“皇叔祖你……你摸我腰做什么!”

  “太子殿下后臀上方,有三颗痣。”宋羿笑道。

第四十三章 冲突

  浴袍湿得无法再穿,宋景昕只好憋屈地蹲在池中,等待德林取了干净的浴袍送来。方才二人玩闹之时,德林已然兢兢业业烤了些鹿肉,切成片盛在盘中。

  宋羿闻见香味,也觉得饿了,夹起一片入口尝了尝,倒是不腻。他难得吃些荤腥,自斟了杯酒喝下,又多吃了两口。宋景昕扒拉着池壁,被馋得欲哭无泪。他望眼欲穿,目光化为利剑直射宋羿的后脑勺。太子殿下的幽怨之气可达云霄,换成旁人早被看得受不了。楚王殿下的定力却远超常人,只自顾自地吃着肉,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皇叔祖……”饿死鬼的声音随风飘来,“……你行行好,喂我吃两口。”

  德林回来的时候,惊见楚王殿下蹲在炉火边烤着肉。池子里头的太子殿下捶胸顿足地远程指挥:“转一下,糊了,转……哎小心火!算了你别烤了,等德林回来再说罢……”

  “不是你急着想吃嘛。”宋羿蹙着眉摆弄鹿肉,不得章法。

  “我不吃了,爷爷我错了!”宋景昕唉声道,“你别弄了,小心烧到手……”

  “还是奴才来罢!”德林小跑来到水榭之中,宋羿见了他也不再坚持,起身让开位置,接过浴袍给宋景昕送过去。

  “你这次可小心点,别再跳水了。”宋羿来到池边。

  宋景昕向下缩了缩,厉声道:“皇叔祖你将篮子放下,退后五步远,背过身去!”

  宋景昕本束着发冠,方才落水却打湿了头发。他便将发冠拆了,叫德林服侍着擦了擦,散着长发在炉火边烤。温泉边上本就湿热,过不一会儿也便干了。

  二人吃着鹿肉喝酒,宋羿略用了些便饱了。余下的肉且都便宜了宋景昕,这一餐吃得舒爽异常。酒足饭饱,天色也暗了。宋羿吩咐德林撤了席退下,又上了茶水点心,二人临水闲谈。

  宋羿瞧见了想看的东西,便不再迂回,开门见山地问:“太子留在这庄上,接近本王,是为了晋王罢?”

  宋景昕本放松着,刚刚丢了一粒花生在嘴里,闻言“咔”一下咬碎了花生。

  宋羿见他呆愣,温和地笑了笑,亲手给他斟了杯酒。“说清楚也好,本王也不想每天都有刺客上门。不过,太子似乎应该先劝说晋王才是。”

  宋景昕抿抿嘴,将花生咽了下去,被没有完全嚼碎的花生卡得嗓子生疼。“皇叔祖大人有大量,这次……能不能先别计较了。我保证,刺杀的事不会再发生。”

  “刺客的事,我早便答应你了。”宋羿道,“只是晋王,你的皇妹,你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宋景昕看向宋羿,目光中含着不解,“何至于这般严重,要被处置?”

  宋羿不置可否,将酒杯向前推了推:“你嘴唇干了,先喝点东西。”

  宋景昕下意识地拿起了酒杯,入口甜甜淡淡的,竟是蜜水。听得宋羿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晋王的身份,从前你和她不说、皇贵妃不说,如今我不说,便什么问题也没有?”

  “难道不是么?”宋景昕怔愣着,仍捧着喝空的杯盏。

  “大洛有兄死弟继的先例,你有没有想过,只要她以皇子身份活着一天,便是皇位继承名正言顺的备选。你如今已不得圣心,若是陛下有一日当真厌倦了你,想将皇位传给她,你们打算怎么办,将错就错?”宋羿说着话,将身子向前倾了些,直视宋景昕双眼,“即便你的太子之位稳固,你能成功登上皇位。百年之后,你若无子,顺位给她又该如何?”

  “这……想得也太远了些……”宋景昕没什么话可驳,讪讪地说。

  “不远,本王不知当年皇贵妃如何作想,这种事本从一开始便不应该发生!”宋羿道,“你们明知道后果,不过是心里害怕,便故作不知罢了。”

  “远的不说,便说已经发生过的事。”宋羿又道,“李氏与人私通,若是怀有身孕,又找不到奸夫。待她产子,晋王是认还是不认?”

  宋景昕心道这当然不会认,谁会同秦王一般奇葩,上赶着给自己找绿帽子。

  宋羿见他表情,心下了然:“你觉得不会是罢?本王倒觉得她会。倒不是她心地多善良,而是我们宋家子嗣本就珍贵,你和她年龄越长,朝中催促诞育子嗣的压力便越大。倒时候你们顶不住压力,她为了你,也得忍下这个绿帽子。”

  宋羿的话不无道理,若非被生育压得喘不过气来,皇贵妃也不会让晋王扮作皇子。宋景昕叹了口气,道:“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你说的没有办法,晋王府养下外姓的孩子。”宋羿不依不饶,“还是方才那个问题,若你百年之后无子,晋王的孩子继位,那咱们宋氏的皇家血脉便断了!”

  鹿肉的火气上来,宋景昕开始急躁。他抓了抓衣领,烦躁地将腿伸开,仍坐在蒲团之上。“那皇叔祖究竟想怎么办!”

  “去御前认罪。”宋羿平淡地说。

  宋景昕没想过他会这样说,震惊地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看向宋羿。见宋羿仍一副理所当然的寡淡模样,他撑着蒲团跪坐起来,膝行至矮几对面,扯住了宋羿的衣领。

  “皇叔祖,你这是要害我们啊!”

  宋羿被勒得不舒服,向后仰了仰,挣脱不开,便随着他去了。

  “你冷静一点。”宋羿道,“无论是男是女,都是陛下亲生的,便是再生气,也不至于将晋王杀了。皇贵妃是太子的生母,身份贵重,陛下即便恼她,也不过冷落几天罢了。至于你,晋王恢复女子身份,你的地位只会更稳固。”

  宋羿被宋景昕拉扯着,两人贴得很近,鼻息相交。宋羿说话的时候,太子能闻见他口中带出的酒香。宋景昕缓缓松开手,将宋羿放回蒲团上坐好,又帮他整理爪皱的衣领。

  “可这些都是皇叔祖的猜测,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不敢搏。”

  “那本王只能亲自告知陛下了,”宋羿话音未落,便被宋景昕瞪了一眼,他挑衅地笑了笑,说:“除非晋王将本王杀了,她也不是没存过这样的心思。”

  “你!”

  宋景昕懊恼异常,又去扯宋羿的衣襟。宋羿早料到他有此举动,撑着蒲团侧身一躲,起身的时候被桌腿绊住了脚。几身摇晃,倾倒了半空的酒壶。宋景昕扑了个空,见宋羿摔了,撑起身子想拉他一把,一脚踩到酒壶也摔了下去。

  宋羿仰面摔倒,下意识用手肘撑了一下地面,关节处被冲击得十分疼痛。还不等他查看手腕伤势,一具温热的男性身躯便砸了下来,将他覆盖得严严实实。

  宋羿被砸得闷哼一声,好在宋景昕及时撑住地面,才保他没有被砸成肉饼:“太子……你……”

  “我……”宋景昕方才怒而暴起,本是想骂宋羿两句,这一摔倒是忘了词。倒是温泉池边气温偏高,两人穿得衣服都很单薄,如此近距离相贴,相互间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和脉搏。宋景昕不比宋羿,他多少是经过人事的,率先觉得不自在起来。

  宋羿手还疼着,略动了动,触碰到宋景昕伟岸的身体,触电般僵在原地。他见宋景昕脸色变红,本以为是酒意,此时也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别开脸。

  见宋景昕没有起来的意思,宋羿低声开口:“太子,你吃多了鹿肉……”

  宋景昕此时最听不得他说话,出手按住了宋羿的嘴,见对方被捂住了鼻子无法呼吸,又将大手向下移了移。

  “鹿肉……上火,你别动。”他趴伏着将身子向上躬了躬,说道。

  宋羿动弹不得,他见宋景昕的眼神仿佛冒了火,当即一动也不敢动。但活人总是要呼吸的,鼻息免不了打在宋景昕的手上,害得那手捂得更加用力,手臂也随着微微颤抖。

  宋羿无比后悔,为了查看宋景昕后腰的记号,他蓄谋已久。只是看都看了,鹿肉也吃了,酒也饮了那许多,还拖着不走谈什么谈。什么事非得眼下谈,为什么不能穿好衣服正正经经地谈。他自己还算好,宋景昕可只穿了一件浴袍。如今宋羿受制,随便动一下,都有辱斯文。

  宋羿胡思乱想,宋景昕却更不好过。他单手撑着身子,强忍着不压到宋羿身上,难过地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

  “我这是干嘛,还不走,脑子坏了么?”他心里想。

  宋羿被宋景昕的酒气扑了满脸,见这人连眼睛都闭上了,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他开不了口,便向上顶了顶膝盖。

  宋景昕一弹,睁眼瞪着宋羿,见宋羿也看着他,尴尬地连额头都红了。他撑起身子,也不及对宋羿说什么,慌乱地捂着衣襟跑了。

  宋羿撑着地面坐起来,揉了揉扭伤的手腕。他瞧着宋景昕狼狈的背影,心道太子果然是个断袖。他本就有所怀疑,还计划着利用这件事做些什么。算来算去,却忘了自己也是个男的,且得防着太子才是。

第四十四章 秘告

  宋景昕慌得很,一心想着离开水榭,不曾注意来路。他跑出很远,直到没了路才停下来。他环顾四周,见已离了汤池,眼前的假山似是边界,通过缩模真山的一角,半掩住背后的群山。此路不通,无论是回去水榭还是离开,都得原路返回。况且太子身上穿得仍是浴袍,需得回房换身衣服才好出门。

  宋景昕寻着来路向回走,离开温泉后,衣衫单薄得有些冷了,他却浑然不觉。脚下的趿拉鞋并不跟脚,太子浑浑噩噩,偶尔踩到青苔还会打滑。

  本是寻着来时的方向走,却似乎又走岔了路,天色已然黑了下来,宋景昕见周遭景物陌生,更加不辨方向。宋羿那头,许是因他方才的举动受到了惊吓,竟也没派个人来接。宋景昕蒙头转了几圈,听见猫头鹰“咯咯”的叫声,林子里忽地闪出一个人影。

  “公子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那人幽幽地问。

  宋景昕被吓得一个激灵,后退时脚下打滑掉了鞋。他警惕地盯着那人,伸长右腿,用脚趾将鞋勾了回来:“阁下是?”

  那人见宋景昕警惕,提起手中灯笼,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下巴。

  “公子不记得小的了?”

  宋景昕瞧那忽明忽暗的半张脸,勉强认出是早上服侍自己用饭的管事。

  “额,迷路了……”宋景昕咳了一声,“烦请管家引个路。”

  回到客房,侍从点起炭火捂暖了床,又服侍太子换上干净的寝衣。宋景昕这才发觉头发散乱未束,方才又穿着一身白衣在树林里飘荡,合该比那管事更吓人一些。

  宋景昕拍了拍额头,心道近来怕是魔障了,明明是寻常不过的场合,却总爱胡思乱想,那管事的哪里就像鬼呢。

  “楚王呢?”宋景昕问。

  “殿下今日累了,已然睡下了。”侍女回答。

  “这么早便睡了?”宋景昕心道怕是恼了我,不想见我罢。

  “是,”侍女又道,“殿下睡前吩咐厨下给公子做了安神汤。他道公子饮多了酒,怕是思绪纷乱不好睡的,喝了安神汤便可得好眠。”

  宋景昕不疑有他,乖乖地喝下宋羿送来的蒙汗药,一觉睡了三天。

  两日前,宋景昕得知宋景时欲刺杀楚王,匆匆离开打算阻止。宋景时倒是不担心兄长的安全,但接连两日没有消息,宋羿却独自回京了。

  宋羿回京后不曾回府,即刻入宫面圣。乾清宫自招待了楚王这位访客后,便没再开门,整整一日都没有传膳。候在外头的宋景时乱了阵脚,她不敢等得太久,以免有窥伺天子之嫌,便去了景仁宫皇贵妃处。

  楚王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他却似有太多公务要忙,差人去尚书府上叫了人,在宗人府等待荀宽议事。

  宋景时本以为邵凯的事发,在景仁宫坐了许久都不见天子来叫,才觉是自己想岔了。她心中仍觉不好,见皇贵妃也是一副慌乱的模样,便又去到宗人府打探情况。

  晋王到得宗人府的时候,宋羿正与荀宽商讨玉牒之事。只见大堂内别无旁人服侍,案牍名册丢得乱七八糟,亲王与大员席地坐在书卷中间。宋景时叫侍从提着灯,想入内都不知从何处下脚。

  “皇叔祖近日可瞧见过皇兄?”

  “太子么?”宋羿低头翻着名册,“不曾见,似是有一阵子没见过太子了。”

  “皇兄前日离京,说是要去庄上寻皇叔祖,皇叔祖竟没见过他么?”

  “还有这事?”宋羿讶异地抬头,“但本王的确没碰见太子,想是太子改了主意,去旁的地方耍了。”说罢,他又微微蹙起眉头:“储君离宫竟不报备一声,太子当真胡闹。”

  “既如此,本王派人去寻罢,不打扰皇叔祖了。”见宋羿油盐不进,宋景时不打算与他纠缠,决心自行找人。

  “宋景时!”晋王转身欲走,忽听得宋羿喊出自己的全名,当即顿住。

  “宋氏子嗣不丰,凡有男丁降生,又多体弱。你以女子之身扮作男子,为兄长祈福挡灾二十载。如今太子就要及冠,你也可以卸下担子恢复女儿身了。因你有战功,陛下怜你这些年辛劳,决意封你为护国晋阳公主。此事未有先例,待本王与荀尚书议定好具体章程,旨意便要下了,也不过是这两日。你这些日子也别乱跑了,回府准备册封礼罢。”

  宋景时料想过许多情形,万没想到宋羿会这样处置。她呆愣了许久,直到小内侍唤她才回过神,匆匆道了声谢离开了宗人府。

  玉牒没什么好看,宋景时走后荀宽也懒得做戏。他将手中名册丢到一边,用衣袖扫开两尺的距离。

  “翰林誊抄不易,荀大人注意一些。”宋羿捡起一本名册,合拢后放到相应位置码好。

  “晋王应当会去乾清宫,”荀宽摇了摇扇子,“她信不过殿下,定然要当面向陛下问清楚。”

  “陛下不会见她。”宋羿道。

  “怎么说?”

  “陛下闭关了,不会见任何他不想见的人。”宋羿道,“不过先生若是有事,陛下应当愿意接见。”

  荀宽了然:“陛下不想见晋王,皇贵妃这一脉的人陛下应当都不想看见。受了这么大的欺骗,陛下应当也想冷静冷静。”

  “太子的身世当真是意外之喜,这事可得坐实了,别有反转。”荀宽又道。

  “王永福找齐了当年的稳婆、太医、侍女。那稳婆说,永定侯夫人当年生产很顺利,生出的男孩也健康得很,后臀上方有三颗黑痣。那夜永定侯在外征战,稳婆拿了赏钱欢欢喜喜地走了。等永定侯回府,便听说夫人诞下的是一个死胎。”宋羿道,“两日后,太子府的文氏生产,诞下一个女婴。永定侯夫人以娘家人陪产为由,将孩子放在食盒中带到宫里,东宫那时候人多杂乱,浑水摸鱼容易得很。至于为什么不把女婴换走,学生猜是为了制衡秦王。”

  荀宽觉得奇怪:“这许多人证竟都还在?”

  “当年文氏生产的稳婆是宫里找的,王永福找到的时候已然被灭了口。太医便是一直照料晋王身体的那个,也只知晋王是女装假扮,并不知皇子假冒之事。王永福找到了那被灭口稳婆的家人,让他回忆当年的细节,又有永定侯夫人生产的稳婆作证,陛下心里便起了怀疑。”宋羿道,“我们查那么清楚做什么呢,只需将不寻常之处告知陛下。陛下起了疑,便会自行查证。只需将皇贵妃身边服侍的宫女内官拘了,严刑拷问,很快便有了结果。”

  “那皇贵妃?”

  “今日宋景时入宫,皇贵妃得知太子失踪,已然慌乱,并没顾及身边。此时天色晚了,她发现服侍的少了人,定然忧心。但人证已经被陛下扣下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皇贵妃又见不到陛下,也不知人是不是落到了陛下手中,即便落到陛下手中,也猜不到他们可曾招供、招了多少,想必是更加慌乱。”

  荀宽了然:“皇贵妃一慌,便会找信得过的人出主意。”

  宋羿笑了笑:“先生说的是,学生瞧那永定侯府夫人就很有主意。”

  “想来永定侯府会有动作,只不知那永定侯是否知情,”宋羿坐久了,腿有些嘛,用没受伤的手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先生可以盯着永定侯府,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知陛下。”

  荀宽仍坐在地上,见宋羿挪开位置,倒将腿伸得更长。

  “陛下竟没想着处置文家?还有太子,陛下竟什么也没说么?”

  “是学生建议陛下暂时按兵不动,闭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宋羿嗤笑一声:“咱们这个陛下,有两件事最为看重,一个是性命,还有一个就是他的面子。秦王府刚出过事,他可不想同秦王一样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学生只说要顾全皇室的名声,此事不宜声张,应私下处理。他应当是想到自己的名声,便默许了。学生又说要防范太子的势力,东宫属官、晋王亲信,更有永定侯管理着皇城守卫。若是直接挑明,他们狗急跳墙,反了可怎么办。陛下惜命得很,当下更不敢声张了。”

  “学生对陛下说,此时应当做的事情有三。

  其一,稳住晋王,保全皇贵妃。给宋景时封公主,便是叫她们母女知道,无论如何她们都是大洛的皇室,只要不谋逆便仍有尊荣地位。

  其二,调永定侯出京,收回京卫兵权,扣押朱启明。无论如何,卧榻之侧的兵权要收归自己所有。永定侯出京后,或有反心,太子和朱启明两个儿子都被扣在京中,他自也不敢动作。

  其三,暂时对太子怀柔,一切等玉昭仪的孩子出生再说。玉昭仪生产后,若是个皇子,可毒杀太子,对外只说是病死。若玉昭仪诞下女婴,可先寻访合适的宗室子,一切谋定后,再暗杀太子不迟。”

  “陛下收回永定侯兵权后,新的都督人选定然慎之又慎。如今晋王与兵部交好,武将世家亦多与太子相亲,陛下应当会提拔新人上位。”荀宽想了想,说道:“这对咱们的人来说,是个机会。”

  宋羿笑笑:“便知先生懂我。且还有一事,永定侯一脉若是忠君便罢,若是当真起了反心,学生希望由陛下动手。包括太子,也应当由陛下结果才好。”

  “殿下想得周到,”荀宽十分赞同,用扇柄敲打手心,“咱们的人,最好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做!”

  “既如此,殿下为何阻止陛下诛杀太子?”

  宋景昕垂下眼,回道:“陛下对太子和晋王,是有情谊在的。他想不想要太子的命,都是他的事,我们是万万不可提的。不仅如此,若陛下当真有一日想杀太子,我们还得劝着才是。想取得当今陛下的信任,让他在最后这段时间为我们所用,就需得站在他的角度,让他觉得我们是在为他考虑。”

  “原来如此,”荀宽忧虑道,“殿下一下子筹谋这么多,陛下可说过什么?”

  “他问本王,”宋羿抚过一本名册,“是不是想当摄政王。”

  “殿下怎么答?”荀宽跪坐起身。

  “本王说是。”

  荀宽长叹一声,也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只听宋羿短促地一笑:“他应当是对本王起了杀心,一切尘埃落定的那天,便是本王丧命之日。如今,是他在利用我,我也利用他,权看谁的动作快了。”

  身后荀宽站起身来,宋羿听见声音,却没转身。他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名册,见是“生男生女册”。曾经被父皇带领着学习玉牒的记忆仍在,如今十年过去,他已不需踮脚,轻而易举便可翻开最上面的书册。

  “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荀宽的声音传来。

  “快了,玉昭仪临产之时。”宋羿合上名册,“本王也很期待她怀的是男是女。”

第四十五章 侯爷

  “巧月他们几个到现在也没找到,昕儿也不见踪影。听时儿说,陛下已经知道她女子。但楚王离宫后陛下便闭关了,下午时儿去过一次,不见,方才本宫又去了一次,也没见到。”皇贵妃拉着武定侯夫人的手,满脸焦急,“姐姐,可怎么办好啊!”

  “娘娘别慌,事情原委还不清楚,你就这么拉着臣妾哭……”武定侯夫人拍了拍皇贵妃的手,掏出帕子帮她拭泪,“娘娘别急,慢慢说,人什么时候没的,丢了几个人,都去哪里找过……”

  了解原委后,永定侯夫人沉吟道:“人既是在宫里丢的,应当不是楚王,但陛下许是有所怀疑了。我瞧你宫里那些个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当年叫你灭口你不忍心,如今大半天过去了,若是有心要审怕是都已招供了……”

  “这可怎么办才好!”皇贵妃惊慌地捂住胸口,“这,这……这可是死罪啊!”

  “我当初就不应该听信你的话,生个县主有什么不好,好歹比没有子嗣傍身的要强上许多。”皇贵妃用帕子捂住脸,失声哭了出来,“我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冒充皇子,死罪啊……”

  永定侯夫人冷眼瞧了半晌,等皇贵妃哭势见小,才冷冷道:“养尊处优这么些年,你连你自己当初什么处境都忘了。平江王生了儿子,清江王府里你们这几个妃侍哪个能生?你那一胎怀上的时候多少人盯着?可是你当初哭着求到我这来,说是倘若生了女儿,在王府里的日子怕是过不下去。”

  “是,我是这么说的,”皇贵妃抽噎道,“可是现在怎么办啊?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昕儿可是你的亲骨肉……”

  “我的儿子,白白送给了你。”武定侯夫人冷笑,“如今出了事,你哭啼啼地不顶事便罢了,反倒还来怨我?”

  “不是怨你,”皇贵妃委委屈屈,“你倒想个主意啊!”

  “你也别慌,”武定侯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皇贵妃的肩膀,“我瞧着这事怪得很,其中多半是楚王的手笔。陛下看着太子长大,这么多年了,有多喜欢你也不是没看见。几个下贱的奴仆,屈打成招也是有的。陛下若当真问起来,咬死了楚王污蔑,不承认便是。”

  “这,能行?”皇贵妃觉得不大稳妥,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行!”武定侯夫人道,“不然你说怎么办,卸去钗环找陛下认罪?那你才是找死!”

  西南匪患猖獗,内阁议了几日尚未定论,修行中的天子突然下诏,令永定侯南下剿匪,即刻启程。永定侯收到旨意,不敢耽搁,简单收拾了行装。待要去同妻儿告别,却被夫人拦了下来。

  “我们永定侯府世代忠良,我为国尽忠了半辈子,你是我的发妻,竟然做出这种事!”听闻当年真相,永定侯痛心疾首,“你糊涂啊!”

  “侯爷现下说这些也没有用了,不如想想如何应对。”永定侯夫人道,“想来陛下已经有所察觉,调你出京说不定就是为了除掉太子。大军马上就要开拔了,能商量的时间不多,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罢。”

  “怎么办,能怎么办!”永定侯按住夫人的肩膀,不住摇晃,“调换皇子本就是重罪,如今陛下已然知晓,你还想再隐瞒不成,你还想谋反不成?”

  永定侯夫人被晃得头晕,使力推开丈夫,扶着椅背站定:“侯爷若想全了忠义,也不难。只需将妾身绑了交给陛下,再亲手砍了昕儿,想来陛下看在你大义灭亲的份上,能放过你和明儿一马。但是太子,我的昕儿,那可是你心心念念盼了十个月的孩子。当时你回到家,听说孩儿夭折了,那么难过。你忍心对他动手么,你舍得让他死么!”

  “你……你这是害我,是害这个侯府啊!”永定侯悲痛地跪下,以手锤地,痛哭不已。

  “为今之计,只有假意领旨离京,趁其不备攻入禁宫,拥立太子。”永定侯夫人蹲下身,握住永定侯流血的右手,“昕儿是我们的儿子,到时候皇位上坐的可就是咱们朱家的儿子!”

  永定侯喘着粗气,一把推开夫人:“无知妇人!谋逆大罪,被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你当攻入禁宫那么容易么,以什么名义出师,怎么劝服五军将领跟随闯入禁宫?那禁宫中守卫森严,新统领贺棋你拿什么打发,直接将人杀了吗,你杀的过来么!就算这些都成功了,改日太子登基,百官问起来,各地藩王问起来,他能立得住么!你也不想想!”

  “纵然漏洞百出,也总有成功的机会。晋王已经去寻太子了,我猜大概是扣在楚王手里。等人找到,我们便说楚王谋反挟持陛下,这便是出师的名义。”永定侯夫人道,“侯爷若连这一搏的勇气都没有,那便只能束手就擒,眼看着朱家上下被斩杀殆尽!”

  “不会,”永定侯缓了口气,“不会,我有太祖钦赐的丹书铁劵,可以用三次,现下还一次都没用。此事明儿毫不知情,太子和你我,咱们三人一人一次,足够用了。”

  “丹书铁券可不管谋逆。”夫人冷笑道。

  “这不还没谋逆呢么!”永定侯心累地说,“我这就入宫去见陛下,还来得及。只望陛下念在我们侯府开国以来兢兢业业守卫疆土的份上,饶太子一命,让他做个庶人也好。倘若陛下气不过,我便在御前,以死谢罪!”

  “晚了,我已经派人将五军将领的家眷都请来,如今困在后园里。”夫人撒开永定侯的手,站起身,“还有明儿,也被我叫了回来。咱们一家人,现在全都跑不了。”

  永定侯推开房门,见院子已经被府兵把守严实,气氛十分沉重。他回过头,无言地看向妻子,忽有一小校跑了过来。

  “不是叫你去找世子么,人呢?”永定侯夫人问。

  “正要回报夫人,陛下传旨将世子召入宫了,还没回来。”小校回报。

  “这回是真的完了。”永定侯颓然道。

  长子被扣,次子不知所踪,永定侯只得交了兵符、按时上路。尽管及时放归了将士们的家眷,永定侯府的谋划依然没能逃过荀宽的眼睛。

  当晚,荀宽提着新写的青词入宫,几句话便挑拨的勃然大怒。

  “枉朕对他如此相信,这永定侯果然有谋逆之心!”宣庆帝面色通红、目眦欲裂,“若非朕事先听了楚王的话将朱启明扣在宫里,永定侯府的军士此时已然杀进乾清宫了!”

  “朕要杀了他,杀了……宋景昕!”宣庆帝喘着粗气,用手指着荀宽:“你,去把太子给朕叫过来,朕要在这乾清宫内,斩杀了他!”

  “陛下!”荀宽吓得不轻,忙跪倒在地,“陛下您说的这是哪的话!永定侯谋逆,也不见得与太子有关。即便永定侯是太子的姨夫,兴许是他一厢情愿呢。太子向来最孝顺了,怎会谋逆君父呢!”

  宣庆帝看向跪地的荀宽,太子的真实身份,此人是不知道的。当时宋羿同他说好,此事出了乾清宫,不入第三人耳。荀宽只是受了皇命,拟定公主受封的章程,对整件事一知半解罢了。

  眼见荀宽不住叩首,为太子求情,宣庆帝心里憋屈得很。他想要发作,却无处发泄,只觉胸口闷得疼痛,头晕气短。他扶住御案,躬下身子,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

  “传,咳咳……”宣庆帝只觉一阵眩晕,脱力栽倒,被荀宽接在怀里,“传,楚王觐见……”

  宋景昕回京的时候,正赶上护国晋阳公主册封。

  他三日未进米水,又因对宋羿负气,不肯吃庄上的东西。一路骑马飞奔回京,路上便饿得头脑眩晕。进城之后,他也来不及去楚王府兴师问罪,先找了个摊子坐下来,要了三碗馄饨。

  这日晌午的太阳大了些,街市上人不多。宋景昕咕噜着馄饨汤,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吵架。

  “公主万安!”“王爷万安!”

  “死磨镜,男人婆!”

  “放肆!打二十杖!”

  “小贱人不得好死!”

  “流放三千里!”

  “公主万安!”

  “畜生,我要把你拔毛炖了!”

  ……

  宋景昕本没注意在吵什么,零星有些词汇传入耳中,倒令他惊醒几分。他放下瓷碗,回头去看,才发现竟是两只鹦鹉。

  馄饨摊老板见他吃光了,过来收碗,笑着同他解释:“阿大家的鸟儿,本来调教得好好的,准备在这集市上卖掉。谁知对面那个棚子是说书的,讲了些庙堂故事叫着鹦鹉听了一耳朵,竟学会了,开口闭口都是官腔。那另一只更是冤枉,便是天子前日下了旨意,改封晋王殿下为护国晋阳公主。市井里听闻这消息都炸开了,有在我这儿吃饭的客人聊了几句,让那鹦鹉听了。因着市井中有些粗糙的人,说话粗鄙些,竟全叫那鹦鹉学了去。这下好了,两只鹦鹉分明说得不是一个事,竟一吵吵个一天。这一来,看热闹的倒是不少,也没人敢真买回家去了!”

  “陛下改封晋王为公主?”宋景昕大为震惊,忙扯住老板的衣袖,“此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告示还在那边贴着呢,客人瞧着是读过书的,自去看看便清楚了。”

  宋景昕依照摊主的指示找到告示,见上头些写的正是公主之事。言说因皇家幼子早夭者多,公主是为了替兄长担祸,才自请扮了男装。如今太子就要及冠,死劫已过,公主的使命便算完成了。天子亲自下诏,为晋王恢复女儿身,封护国晋阳公主。因公主征战有功,保留其为亲王时的食邑,仍准其开府、领兵、参政。晋王府妃侍封号同样保留,无需再嫁他人……

  宋景昕喝了三大碗馄饨汤,只觉得肚子饱饱的,头脑晕晕的。妹妹的事,还真叫宋羿给解决了,那他这三天睡得着实有些冤枉!

  他拍了拍肚子,思及身上还有些银钱,便又回转方才的地方,将那一对儿鹦鹉冤家买到手里。

第四十六章 公主

  宋景昕回东宫露了个脸,便提着那会说吉祥话的鹦鹉去了晋王府。

  抛却稳定人心的因素,宣庆帝对待宋景时这个女儿还是很宠爱的。公主的册封礼打算按照册封亲王的礼仪来办,仅因为性别变了,一切仪式都要重走一遍。因为事先没有消息,许多东西都要临时准备,正经的仪式倒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得益于天子的宽待,王府的规制不需要改,省却了许多土木上的动作,但宋景时的衣裳是要重新做了。公主的冠服比照亲王规矩少些,但多了佩戴的首饰,制作上颇废一些功夫。

  大洛的公主冠服,可分为礼服与常服两种。

  礼服用于受册、助祭、朝会时,衣翟衣,头戴九翬四鳳冠。因规制与亲王妃相同,难以辨认,又为了凸显护国公主的地位,将翟衣的样式稍作改动。亲王服九章,衣五章,裳四章,次于天子的十二章。护国公主的礼服,便将翟衣上头的翟鸟换成了九章。常服便不似礼服那般讲究,仅依照公主仪制打造华美装扮。

  寻常公主这样准备便也完备,但宋景时要上朝。公主的朝服制式复杂,头上戴的冠又极重,真要穿去朝堂极不便利。礼部的官员议了几次,颇觉麻烦,也不打算为晋阳公主开这个特例,便议定了她仍着皮弁服上朝。

  宋景昕来到王府之际,正赶上公主试装。真正的礼服自然还没做好,但翟衣和九翬四鳳冠王妃是有的,府里的女人们便撺掇着宋景时打扮起来试试。

  晋王妃亲自开了妆匣,烧红绣针为宋景时穿了耳洞,挑选好看的首饰为她佩戴好。宋景时的肤色偏黑,晋王妃沾了厚厚的一层粉铺在她的脸和脖子上,使她在铜镜里都白了一层。晋王妃选了口脂,又用青黛给她画眉。

  宋景昕在院子里等候许久,终于等到殿门被推开,王妃和几名侧妃簇拥着宋景时走了出来。

  宋景昕看向妹妹,是凤冠翟衣,面庞粉白、唇点朱红,丹凤眼微微上挑,两条眉毛纤长入鬓。她的脸是鹅蛋脸,比照贵人女子略显一点瘦,瞧着没什么福相。因着从未穿过女子衣裙,宋景时的走路姿势很不自然,摇摇晃晃的,裙摆也遮不住步子。

  “本宫瞧着,你都不会走路了。”宋景昕笑道。

  宋景时张了张口,经络带动下能感受到紧束的头皮,说不出哪里怪异:“谁说呢,头上这凤冠一戴,我连平衡都没有了,总觉着走路要摔。”

  宋景昕上下打量妹妹,想夸赞几句,却说不出哪里怪异。宋景时可是他宋景昕的亲妹妹,长相上自然不差,妆容和衣着也没有问题,但总归看着不大协调。

  “脸都扑成面饼了,”太子殿下挑剔地说,“你们阖府的女人加起来,怕是都没有你一个人费粉。”

  “放肆!拉下去杖二十!”鹦鹉斥道。

  宋景昕被骂得瞪眼,众人都笑了开来。

  “方才光顾着鼓捣殿下,倒没瞧见兄长带了只鸟儿来。”王妃笑道。

  “这是哪家大人养的鸟儿,竟还挺有威严,敢训斥太子。”宋景时扶着头冠,“可别是宗人府的鸟儿,叫皇兄你偷来的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笑得宋景昕十分委屈:“本宫方才在街市上买的,分明会说吉祥话儿。因她会给公主问安,本宫才花了钱买下她,想给你添个吉利。谁知道竟是个奸猾的,定然瞧你穿着翟衣也不像公主,才不愿意开口问安的!”

  “殿下扮相儿好看着呢!”晋王妃反驳道,“只是欠了点端庄,需得经我日后好好调教。”

  “你就爱编排我!”宋景时转过身,要去扯王妃的脸,突觉头上重心一歪,忙伸手去扶。这动作惹得众人一阵嘲笑,晋王扶住了头冠,气道:“自打成了公主,一家之主的威严都没了。你们几个从前那小麻雀的胆子,原来都是装给本王看的!”

  “不敢不敢!”见宋景时要去扭打晋王妃,侧妃王氏忙笑着躲开两步,拉着侧妃余氏去一旁咬耳朵:“你瞧咱们殿下这模样,等日后上了朝,怕不是将朝中那些大臣们迷得神魂颠倒。”

  余氏是个丰腴的美人,听闻这话捂着嘴窃笑。被宋景时瞪了一眼,她忙戳了戳王氏的腰,被王氏反手拉过来搂住了胳膊。

  宋景昕瞧她们其乐融融,却不见往日紧跟着宋景时的蓉锦,心道那丫头觊觎宋景时已久,也不知是不是被王妃给打发了。倒是这两个侧妃有趣得紧,听说不得宋景时的宠,倒挺得王妃的宠。

  “你们这王府也是奇了,想是寻便大洛也找不出这样的后宅,竟是闺阁姐妹们凑在一起过日子。”夫不夫、妻不妻、妾不妾,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住嘴!”鹦鹉又道。

  宋景时正扯着王妃的衣袖,央她给自己拆了头,闻言噗嗤笑了出来:“鸟大人说得对,你不懂,少说!”

  宋景时拆了头发,换了身男装便服招待宋景昕喝茶。

  “怎么不着女装?”宋景昕意犹未尽。

  “穿来给你看笑话么!”宋景时呸他一声,喝干了一杯茶水,“就这么一会儿可累死我了!你可不知道女装多难穿,想走路连步子都迈不开。好在没有规定女子必须穿女装,日后除了大朝大祭要着礼服的,我便仍穿这一身男装,自在!”

  宋景昕笑着摇摇头,见宋景时耳垂红红的,竟是串着一对儿丁香花儿。他伸出指头点了点:“你这岂不是更加不伦不类,况且非珠非玉的,瞧着像个市井人家的使唤丫头。”

  “你知道什么,”宋景时一躲,郁闷道,“蓁蓁说刚打的,不戴点什么就长死了。我又不好戴个玉坠子,便只得这样了,还能低调些。”

  两人闲话不久,宋景昕又说起一事:“说起来,咱们可真是错怪了皇叔祖。前几日我追着你放出去的邵凯到了京郊皇叔祖的庄子上,正赶上邵凯行刺。我杀了邵凯,皇叔祖卖了个面子,答应我不追究刺客是谁派来的。后面他留我玩几天,我便同他谈了谈。他讲了好些大道理,说你的身份必须告知父皇。我自是不同意的,他便一碗蒙汗药将我迷倒了……”

  思及被药倒的始末,宋景昕有些不自在。回程的路上他只顾生气,如今见妹妹平安,才渐渐回想起当时的悸动。

  宋景昕脸色转红,停下了言语。好在宋景昕也想到了什么,并没发现兄长的异样。

  两人各怀心思,许久后,宋景时才打破了沉默:“哥,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应当是你喝下迷药的当晚,楚王便连夜赶回了京中。第二日他在乾清宫同父皇密谈了一日,随后父皇便闭关了。当时我就在景仁宫等着,竟也没赶上见父皇一面。按理说父皇既知晓了我是女子,怎么也会将我们叫过去训斥一顿罢。即便他因为偏爱包庇了我,那也会见我一面,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说便闭关去了。再说楚王,我回府后派人盯着他的行踪,昨日他可是面过圣的。我和母妃都被父皇拒之门外,偏偏楚王得见,竟像是父皇专为躲着我们才闭关一般。

  那日楚王离开乾清宫后,除了给我封公主的旨意外,父皇另下了一道旨意,便是调永定侯去西南平乱。西南匪患这事议了好些天了,父皇也没想着要管,竟在这时候突然下旨,连内阁都猝不及防。据说姨夫连夜便走了,姨母闭门谢客,连表兄也告了假不见人。这便罢了,西南剿匪本是个临时的差事,父皇竟直接派人将姨夫的职位顶了,竟似不打算让人回来一般。倘若永定侯是旁人便罢了,许是遭了陛下的厌弃或猜忌。但那是咱们的姨夫,任谁看来都是太子一党。父皇此举,若说没有防着咱们的意思,我是不信的。”

  宋景昕听了妹妹的话,也觉得十分有理。他心里暗暗发慌,忧心父皇对他们母子起了猜忌,封公主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你说得对,我们瞒了父皇这许多年,他怕是对咱们母子失了信任。”宋景昕呼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思索道,“不过眼下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太子之位早定,父皇便是再气也只是防着我们,不会杀了我们。就好比将姨夫调任出京,父皇是怕我们反叛,但咱们本没这般心思,那父皇是否防备、姨夫是否在京便没有关系了。”

  宋景昕安慰着妹妹,见对方仍旧愁眉不展,又道:“咱们自幼得父皇疼爱,也应当理解他的。他如今正在气头上,对咱们疏远了。日后多去请安尽孝,父皇总会原谅我们的。”

  宋景时见兄长很快恢复了乐观,反倒更加颓丧。

  “但愿罢,”她恹恹地说,“我瞧父皇的态度,已经不在于咱们是否尽孝,而在于玉昭仪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倘若玉昭仪生了皇子,咱们怕是真要想想退路了……”

  听妹妹口出狂言,宋景昕忙捂住她的嘴:“可别说这种话,若是叫人听见,那咱们才真的说不清了。”

  “我知道,也便是同哥哥你说说罢了。”宋景时道。

  兄长为人憨直,想事情总是很简单。宋景时却不是个冲动之人,断不会因为一点争端去刺杀楚王。她的心总是悬着,因为窥到了母亲隐藏的秘密。她没有证据,也不敢查证,更不敢随意对兄长说明。

  这日同太子分析局势,宋景时本想透漏一些出来。但见宋景昕天真的模样,她又不敢随意开口了。

  “我总觉得现在是山雨欲来,”宋景时认真道,“哥哥听我一句劝,玉昭仪生产之前你且呆在东宫,哪都别去。我右眼皮总是跳,怕不是要出事……”

第四十七章 情思

  宋景昕本打算去找楚王算账,眼下有了妹妹的嘱咐,他便没再想节外生枝。岂料回宫的路上,太子殿下在一个窄巷子里遭遇了楚王的车架。

  “前些日子将太子迷晕,实在失礼。”车帘被掀开,探出来的正是宋羿的小脑袋,“还请太子来寒舍饮杯酒水,权当致歉。”

  几日不见,却似好像分别许久。宋景昕听见宋羿的声音,觉得陌生得很,想不起来这人从前是否也是这样的声音。他的心跳比从前快了一些,眼睛盯着掀开车帘的那只手,需得等那车帘放下才能抚平心下躁动。

  宋羿却没有放下车帘,他似是想等到宋景昕的答案。他并不急迫,目光中透出温和的亲近之意。

  “好。”宋景昕听见自己说。

  宋景昕在晋王府呆了许久,到得楚王府正是晚饭时分。宋羿见天气不错,便吩咐将宴席摆在了水榭。楚王府营造精致,花木繁盛。宋景昕与宋羿相对而坐,偶有微风吹过,他便见宋羿衣袍飞动 ,闻见的却是淡淡的花香。

  不知宋羿此前去了哪里,他竟是没穿常服,而穿了件缥色细葛的道袍,袍袖异常宽大。他本就有几分书香气,这样装扮倒似年长了几分,像个气质沉静的书生。

  打发走了侍从,宋羿拨弄着眼前杯盏,问宋景昕:“可曾用过早饭?”

  宋景昕本在宋羿衣冠上用神,听他一问,又想起蒙汗药一事,拿乔道:“皇叔祖手眼通天,本宫吃没吃饭,没人报给你么?”

  “想来是没吃什么……”宋羿扶着袖子起身,舀了一碗汤两手捧到宋景昕面前,“太子几日没进食,我吩咐厨房做得都是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你先喝碗汤,免得胃痛。”

  汤盏小巧精致,宋羿也很少自行盛汤,两勺下去将汤盛得满了些。宋景昕见他两手端着,碗沿微颤,勉强没有倾洒出来。他忙接过来放好,只觉瓷碗微烫,再瞧宋羿来不及收回的两手,指尖微红。

  察觉到太子的目光,宋羿忙蜷起手指。“此事确是本王不对,太子莫气了,喝汤罢。”

  宋景昕面色一红,听见宋羿说喝汤,忙低头喝了几口汤,方察觉自己的动作急迫了些。“晌午在集市上吃过几碗馄饨,后面又去晋王府用了些糕点。没什么不适,皇叔祖不必介怀。”

  宋羿偷瞧宋景昕的脸色,见他不抬头,退回席位坐了下来。

  “总归还是冒犯了太子,需得赔个不是才是。你有什么想要的……”宋羿想了想,又道,“或者我可以答应太子一件事。”

  宋景昕终究是刚刚明确了心思,再见宋羿忐忑多于欣喜。此时二人独处,言行间免不了有几分不自在。依照他往常性情,宋羿难得低一次头,他定然得寸进尺。

  “其实也没什么……”宋景昕下意识推却,出口之后又觉得机会难得,改口道,“皇叔祖想答应本宫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以,只要本王力所能及。”

  说话间,宋羿的食指反复摩挲杯沿。宋景昕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发觉今日的宋羿很是特别。在太子殿下的印象中,楚王的仪态修养比宫中贵妇还好,很少做出多余的举动。此时发觉异常,也不知是因自己变了心态以至于观察入微,还是宋羿也生了心思才举止拘谨。

  宋景昕心下微动:“那……本宫能想想么?”

  “自然可以,”宋羿道,“并不急于一时。”

  宋景昕闷头想要扒饭,见面前只有半碗汤,端起碗将汤一口喝了。宋羿并不动筷,不动声色地观察宋景昕的反应。见宋景昕放下汤碗,他便收回目光,端正地坐着。

  宋景昕喝得急,没品出什么滋味,他仍扶着汤碗,便顺手端起了碗准备再盛些汤。只是那汤勺倒在另一方向,宋羿见状挺身去拿,舀了一勺到宋景昕举起的碗里。

  “皇叔祖别忙,我自己来罢!”宋景昕将汤盏放下,起身夺走汤勺又丢开,伸手去捋宋羿的袖子。

  宋羿这袍袖实在宽大,又没系攀膊,几乎擦到菜肴之上。宋景昕一手提着衣袖,另一手轻搭在宋羿腕上,向后推了推。直待将宋羿的右手放回腹上,才撒开袖子。

  “皇叔祖今日着装十分好看、气质出众,莫要弄脏了。”

  宋羿的身子有些僵,宋景昕后退了半步,转过半身继续盛汤,状似无意地继续问道:“皇叔祖今日这身打扮,是去做什么了?”

  “与同门相约去了酒肆。”宋羿道。

  “同门?”这称呼听起来颇为新鲜。

  “便是梅山书院的举子,来参加明年春闱的。”宋羿解释道,“因有一人是梅先生门下,聚会的时候便捎带上了我。”

  “梅山啊……”宋景昕想到荀宽,这人好似踩着狗屎上天了一般,升得极快,连带着提携了梅山派系不少人。宋羿近来同荀宽过从甚密,细究起来却都有正当理由。宋景昕甩了甩头,抬眼瞧见宋羿静雅的风姿,又觉得自己这疑心起得实在不该。想来是被小时念叨太多,开始疑神疑鬼了。

  “怎么了?”宋羿见他目光飘离,问道。

  “没什么,”宋景昕笑了笑,“只是感叹皇叔祖交游广阔,我却从未离开过京城。”

  宋景昕重新坐下,他清楚宋羿的脾气,应当是要对他说教两句。他等着迎接长篇大论,却不料宋羿并未深究,反而道:“储君的身上担着天下安危,只能困于宫闱之间,委屈你了。”

  宋景昕受宠若惊,连连摆手:“皇叔祖言重了,我……我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并不敢推脱。只是实在才能有限,德行又不足……”

  “太子不必过谦,”宋羿道,“你本是洒脱之人,困于这个位置已是为难,能像如今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皇叔祖可别再说了,”宋景昕尴尬道,“再抬举下去我怕是要信了。我清楚自己没什么本事,如今连父皇都对我失望。倘若有皇叔祖一半的能力,我这太子也不会当到如今这般境地。”

  “太子不必妄自菲薄,你弓马娴熟,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宋羿道,“倘若生逢乱世,或是有机会开疆拓土,也未必不能成就一代雄主。”

  宋羿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对太子连连夸赞。宋景昕被夸得面颊微红,终究没敢接着话茬自吹自擂。他半掩住面,低头喝了口汤,复又发觉宋羿始终没有动筷,劝道:“皇叔祖快吃饭罢,等下菜都凉了。”

  宋羿颔首,沉默地给自己布菜。

  宋景昕知晓他吃饭的时候不喜多言,便也埋头开吃。这二人都受宫廷教养长大,吃东西的时候几乎没有声响,连杯盘的声音都很轻。水榭中只听得见树叶沙沙响动,间或有几声鸟鸣。

  楚王府的厨子服侍宋羿许久,办事很是细心。席面上的菜都清淡软糯,味道却也可口。宋景昕吃得七分饱,见宋羿已然放下筷子,便也取过杯盏与其对饮。

  宋景昕举起酒杯,见酒色浅淡澄澈,盛在琉璃盏里,映着夕阳很是好看。入口也觉并不醉人,微甜中带着淡淡的花香。

  “可是府里自酿的酒?”宋景昕问。

  “我府中人规矩惯了,无人擅此奇技。”宋羿也斟了一杯,小口抿着。“是前月姨母送来的,我不好酒,直等今日太子登门才开了坛。”

  姨母?宋景昕略一思索,记起是北静侯夫人。这位侯爵夫人惯常低调,虽然住在京中,宋景昕却对其没有太大印象。

  有了前车之鉴,宋景昕不大敢盯着宋羿的酒盏看。他吹了口气,观察琉璃盏内酒水的波纹。“夫人可还好?”他客气地问。

  “比之从前,境遇不知好了多少。”宋羿道,“萧家能翻案,多亏太子援手。”

  “不敢不敢!”宋景昕被恭维得坐立不安,他觉得后背有些痒,只想伸手过去抓,强忍住没有乱动。

  “皇叔祖可真的别再夸我了!”宋景昕哀求道,“我不过仗着生得好,若托生民间怕只是个纨绔败家子!”

  宋羿瞧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只觉有趣。“想当败家子,需得托生富贵人家。倘若家庭富贵,当个败家子似也无不可。”

  “那岂不是天天挨家法……”宋景昕讷讷地说。

  “那便看你的败家程度了,”宋羿笑道,“倘若只是调皮捣蛋一些,也无伤大雅。只要别仗着武力,到处寻衅滋事,不说家法,国法怕都难过。”

  “还真说不准,”宋景昕道,“本宫若是托生普通人家,怕是早就离开家,到江湖上当游侠去了。”

  宋羿将琉璃盏捏在指尖,转了一圈,垂眼观察夕阳反射的光斑。“太子有当游侠的志向?”

  “谈不上志向,小时候的梦想罢了。”提起这个,宋景昕有些赧然,概因此前从未与人坦然心底的秘密。“小时候听戏文,又看了许多传奇、演义,对江湖生活颇为向往。”宋景昕咳了咳,颇觉不好意思,又道:“如今年纪大了,清楚那故事里讲得内容大概只有两分真,其余八分都是编造的。也知晓民生多艰,真正的江湖生活并不快意,绿林好汉也不似故事中说的那般有情有义,大多是打家劫舍的强盗罢了。”

  宋景昕的耳尖微红,宋羿却没有因此嘲笑他,反而很感兴趣。“那现在呢?”他问。

  “现在么,自然清楚当不成豪侠了,”宋景昕道,“不过我还是奢望,有生之年能出京走走,看一看外面的大好河山。”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从前我读书,一目十行,自认为懂了许多道理。荀先生却劝我出去看看,更多道理是书本中学不到的。”宋羿似是颇有感慨,举杯敬了宋景昕一盏,“祝太子有朝一日,能够梦想成真!”

  酒甜,宋景昕一不留神又多饮了些。宋羿陪着他,不一会脸颊上见了红。此时宋景昕的言行自然了许多,也壮了胆子敢盯着宋羿的脸面欣赏。

  “净说我了,皇叔祖可有什么事,小时候想做却做不得的?”宋景昕问。

  “有。”宋羿不假思索,他将琉璃盏放了下来,对上宋景昕的双眼。

  “嘿!”宋景昕傻乐一声,向前探头,八卦地问,“是什么事?连皇叔祖都难倒了?”

  宋羿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道:“小时候想当皇帝来着。”

  宋景昕一个猛子扎在桌上,将桌上的杯盘都砸得颠簸了几下。

  琉璃盏翻倒下来,滚动着便要掉落,被宋景昕伸手捞住。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宋羿,又揉了揉脸,喃喃道:“本宫何时酒量变差了,竟然只喝这几被便醉了。”

  却见宋羿仍旧稳重得很,瞧着宋景昕一惊一乍的模样有些好笑。他站起来,凑近宋景昕面前,伸出两只手将太子的脸颊托了起来。他那双手冰凉,试图降下脸颊的燥热,停了一会,又反转到手背继续降温。

  宋景昕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停留在对方鼻下人中的位置,不敢向上看。

  只见宋羿的嘴唇动了动,两颊牵动出一对酒窝:“太子不必惊惶。皇子想要继承皇位,便如同商户子想继承商铺、读书人想要当官一样,是正常的。只不过人选很多,位置只有一个,父皇也并没有选中我罢了。”

  宋羿说话的时候,口中飘出淡淡的酒气,同身下人鼻息交缠。宋景昕不自在地动了动腿,头向后仰。宋羿识相地放开手,不待宋景昕喘一口气,掏出帕子给他擦拭身上的酒。

  桃花酒有淡淡的粉色,粘在宋景昕牙白的袍子上,仍旧留下点点印记。宋景昕十分不自在,被一只手反复擦过胸前,力道太轻,不疼不痒。他憋着口气,心跳如擂鼓一般,脸颊比照降温之前更红了。也不过是片刻光阴,宋景昕却觉得挨了许久。宋羿退开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又怅然若失。

  宋羿却好似看不出宋景昕的紧张,只当他是戒备自己的狂言:“太子不必紧张,我说的也不过是从前。而且你看,相比于我的愿望,你的愿望是不是更容易实现一些?”

  “啊,也是啊……”宋景昕拾起宋羿丢在他身前的帕子,自行领会了另一层意思,“如今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也快要实现你的愿望,如此说来,还挺有缘分的。”

  宋羿眨了眨眼,脸颊上梨涡乍现:“那太子殿下可得努力了。”

第四十八章 筹码

  深夜里,整个京城都睡下了。

  宋景昕躺在寝殿的大床上,手里攥着一方绣着竹叶的帕子,辗转反侧。

  帕子不大,刚好盖住成年男子的脸。扑鼻而来的是桃花酒的气味,只是开盖之后放过一晚上的陈酒,味道并不好闻。宋景昕深吸一口气,试图吸出宋羿带来的些许气味,却无所获。酒味盈面,却还是自己打翻的酒,不是那人喝过的酒。

  太子殿下心烦意乱,他自认并没有醉,却无法清醒地思考。

  那日在别庄那般失礼,宋羿定然看出来了。他明知我怀揣什么样的心思,为什么还靠那么近,为什么摸的脸,还将帕子丢在我怀里?

  他是那个意思?宋景昕只觉得身体里着了火,煎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那可是宗人令,是皇叔祖,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我大概是得了癔症,这都是幻想出来的。

  宋景昕忽感绝望,仿佛被一盆冷水灌顶,熄灭了体内的火。

  如此反复煎熬,睁眼到天明。

  却说楚王宋羿,因晚间饮了些酒,早早便睡下了。

  王府院墙外,零星的几个侍卫打着哈欠,脑袋随着打梆子的声音一点一点。野猫“嗷嗷”地叫,一个黑影窜到墙边,灵巧地翻了进去。

  夜行人身量小巧,落地无声,她轻灵地跳攀上屋顶,在殿宇的屋脊间跳窜。她对王府的布局很熟悉,很快来到了宋羿的寝殿。她单膝跪在屋脊上,身侧靠着鸱吻向下聆听,只觉得屋内静悄悄的,于是翻身下落。

  推开殿门的声音并不小,夜行人拉下面巾,大喇喇地走进去,侧身避开房门后刺过来的一剑。

  “承奉,是我。”

  王裕举着剑,借助月光看清顾灵渺的脸。“不是明日才回么,半夜潜进府中做什么?”

  “事情有变,”顾灵渺垂眸,“顾明晦不信我,让我将殿下掳去,他们想亲自确认殿下是否中毒。”

  “想得美!”王裕“呸”了一声,瞪着顾灵渺。

  “可不是想得美么,”顾灵渺不以为意,眼神飘向内室,“我想着殿下将我捉起来算了,直接找顾如晦谈条件罢。”

  “什么意思?”王裕怀疑地盯着顾灵渺。

  “哎,你个笨蛋,”顾灵渺翻了个白眼,“快将殿下叫起来罢,我自同他说。”

  王裕还待阻拦,内里却传来宋羿的声音。

  “王裕把剑收了,你们进来罢。”

  顾灵渺入得寝殿,摘掉面巾,将辫子扶到身侧跪下来。

  “奴婢办事不利。”

  宋羿坐在床上,将帐幔掀起一条缝探出来,赤脚踩着脚踏。王裕忙过去将帐子挂好,门神一般守在宋羿身边。

  “没事,近来动作多了些,顾明晦察觉问题也属正常。”宋羿比了个手势,叫顾灵渺起身回话,“他怎么说?”

  “顾如晦怀疑一切都是殿下的算计,不相信殿下中了毒,吩咐奴婢直接将您绑了过去给他,他想当面威胁您再谈条件。”顾灵渺道。

  “我呸!”王裕待要骂人,被宋羿阻了,不甘心地闭上嘴。

  “外头可冷?”宋羿问顾灵渺。

  顾灵渺讶异地抬头:“马上入暑了,倒是不冷,但夜里还是有风。”

  宋羿瞧了瞧赤裸的脚,叹口气,吩咐王裕:“去给本王找一套厚实的中衣来。”

  事已至此,王裕仍不清楚宋羿要做什么,但胜在听话。

  “殿下当真要去?”顾灵渺忧心道,“顾明晦叫了大夫,您去了岂不是被识破?”

  “本王叫人验过那药粉,根本无毒,你被骗了。”宋羿道,“给本王下药,应当只是为了试你。倘若今日当真将你绑了去顾府问罪,那你这个卧底就白费了。”

  “啊!”顾灵渺震惊,“殿下这么过去岂不是更有危险!”

  “有条件谈,便算不得危险。”宋羿叹了口气,“却不曾想到顾明晦会大半夜掳人,待会儿怕是要赤着脚,被你提着翻出院墙了。”

  顾灵渺沉默着眨眨眼,半晌轻声问:“要不,奴婢先将殿下打晕?”

  顾灵渺下手不重,宋羿刚到顾府便悠悠转醒。顾明晦对他还算客气,也没用冷水泼他,还为他解开了手脚绑缚平放于床上。宋羿缓缓爬起身,揉了揉仍然疼痛的后颈,余光瞧见坐在案边读书的顾明晦。

  “殿下醒了?”

  “顾尚书?”宋羿转过头瞧了顾明晦一眼,面色并不慌张。见衣袖在被搬运途中卷了起来,他便伸手将衣袖放下去,还整理了一下压出来的褶皱。“本王竟是被你掳来的?”

  顾明晦欠打地摸了摸胡子:“殿下冷静过人,颇有英宗风范。”

  “深夜掳人,想来不是要做什么光明的事情,”宋羿坐到床边,见地上没有备鞋,却铺了毯子。他盘膝端坐,没有下床,“你没伤害本王,想来是还有用得着本王的地方。顾尚书明示罢。”

  见宋羿一副冷静的做派,顾明晦便放下了书。他自桌案上拿起一个卷轴,走到宋羿面前,竟跪了下来:“今夜冒犯殿下,实属无奈之举。出此下策仅为掩人耳目,请殿下亲眼看一样东西。”

  “顾尚书是内阁首辅,又是国丈,你跪在这本王可消受不起。”宋羿淡淡地说,并不伸手去扶,“有什么话起来说罢。”

  顾明晦跪得笔直,两手将明黄的卷轴举至头顶,刚好是宋羿可以达到的位置。

  宋羿不接,目光望向虚空。

  良久,顾明晦耗不过宋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本来年纪就不小了,起身后还揉了半晌的腰。

  “顾尚书有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趁着顾明晦揉腰,宋羿伸手将卷轴抽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熟悉的诏书制式映入眼帘,内容也同宋羿记忆中一丝不差。顾明晦死盯着宋羿的表情,见他初时还算镇定,仅读了几个字便掩盖不住震惊,此后反复将诏书看了几遍,便死死盯在一个位置上。宋羿的眼眶渐渐红了,两只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顾明晦扯了扯嘴角,稍退后两步,留给宋羿足够的缓和时间。

  “为什么会有这封遗诏。”宋羿的嗓音沙哑,目光仍落在诏书之上,不愿抬眼,“父皇驾崩之时并无遗诏,这个又是哪里来的?”

  “是英宗陛下交给家父的,”顾明晦沉声道,“殿下可还记得,英宗驾崩前那日,曾召家父去御书房?”

  “记得,太子太师挑剔地相看了本王许久,没中意,便走了。”宋羿道。

  顾明晦又跪了下来:“殿下恕罪,英宗便是那时将诏书交给家父,他吩咐家父自行定夺。英宗当时口谕,楚王和清江王,他可择一人辅佐。若是选择清江王,便将这封诏书焚毁。”

  宋羿将诏书放在腿上,模仿当年顾礼的目光,上下打量顾明晦。“既然太子太师选择了清江王,为什么没将诏书烧了?”

  “因为父亲还有一丝顾虑,担心清江王登位后不贤。”

  宋羿不置可否。

  顾明晦并没在意宋羿冷淡的反应,坚持将准备好的话说完:“殿下也瞧见了当下的朝堂,天子沉迷于仙术,不思朝政。太子纨绔浪荡,毫无储君风范。本来晋王殿下是有些功绩的,却是女儿身,也无法继承大统。”

  宋羿不接他的话:“今日之事,是太子太师的意思,还是顾尚书的意思?”

  “顾氏一门一心无二,只为国家。”顾明晦道。

  “嗯,那便是你们父子商量好了。”宋羿拖长了声音,“当年嫌弃本王是个毛孩子,瞧不上本王,但也没弃了本王,而是留着备用。如今发现自家的外孙不行,又退而求其次,想起本王来了。”

  “臣父子当年眼拙,请殿下恕罪。”顾明晦叩首。

  宋羿将诏书折叠,跳下床榻,穿着一身牙白色的中衣站在顾明晦的面前。他复将诏书展开,缓缓走到桌案边。

  顾明晦为了做样子,仍然跪在地上,仅用余光注意宋羿的动向。便见宋羿将诏书反转,凑近烛台,置于火光之上。

  “你做什么!”

  只见方才还跪在地上的顾明晦窜了起来,动作一大,腰部骨节拧得咔咔做响。他飞奔至书案前,一把将诏书夺过丢在地上,用衣袖拍打着灭火。

  撕扯间,桌面的烛台被打翻在地。宋羿见蜡烛被甩到了地毯上,尚未及燃起。他也不想被烧死,便从床上扯了一面被子盖在火苗上头,又随手抄来一根看似价格不菲的玉如意狠拍了几下。

  那一边,顾明晦虽拍灭了诏书的火,却见那诏书中央烧出一个窟窿。卷轴上,英宗的笔记被烧得发黑,却仍分辨得出其中内容。只有那烧掉地方,缺少的刚好是“楚亲王皇七子羿”七个字。宋羿这一烧可谓手法巧妙,遗诏仍是完整的遗诏,只瞧不出传给了谁。

  顾明晦跪坐在地上,两手捧着遗诏,欲哭无泪。他怒视楚王,那一瞬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宋羿自然瞧得出他眼中的敌意,识相地向后退开两步,寻了个安全的位置以防这老头子扑上来咬人。

  “顾尚书先冷静冷静,”宋羿道,“本王是大洛的一品亲王宗人令,若是死在你府上,及时你毁尸灭迹的手段再高明,也是很麻烦的。”

  顾明晦闭上眼,肩膀微微起伏,许久才平复气息。“你为什么?”

  “太子太傅当年便不喜欢本王,正如如今的你,因为本王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听话的傀儡。”宋羿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还是不要彼此消耗了。”

  “殿下极端了,”顾明晦盯着诏书的破口,“方才殿下实在冲动,不过这诏书也不是不能修复,只要找到能工巧匠……”

  “顾尚书应当是想要一个小儿,比如玉昭仪肚子里的孩子,又或是太子生下的儿子。”宋羿打断了顾明晦,悠悠道:“可惜啊,咱们宋家就是如此不争气,想要个孩子这般难。于是你们便想将本王握在手里,以皇位诱惑,让本王帮你们除掉太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王与顾家算是谈崩了。顾明晦深深地看了宋羿一眼,挣扎地站起身。宋羿眼见他起身费力,也不理会,背着手站在屋角。

  “事已至此,本王留在顾府也没什么意义。”宋羿道,“顾尚书想怎样处置本王,天亮之前拟个章程罢。”

  见顾如晦仍沉吟不语,宋羿又说:“不过本王还是要感谢顾尚书,让本王在父皇过世七年之后重温了一次父皇对本王的爱护。为此,本王不计较顾尚书今夜的冒犯,今日发生之事也不会对外人说……”

第四十九章 图穷

  两个月后,玉昭仪生产在即。

  宣庆帝始终关注着这一胎的动静,他派了许多人保护,严防新生的孩子被做手脚。他这两月始终闭关,分了许多杂事给宋景昕做,皇后的权柄也从皇贵妃手中交还回去。不仅是为了麻痹东宫,也因为他的身体实在不好。事到如今,皇帝仍信不过人间的太医,只叫微言把脉,开了些温和的调理方子。

  微言也不说多余的话,知道陛下是急火攻心,需得静气凝神,慢慢调理。

  一日夜里,玉昭仪发动了。有太监报到乾清宫,宣庆帝也顾不得睡,匆匆更衣赶往咸福宫。

  玉昭仪这一胎养得太好,滋补的东西吃多了,胎身极大。她生得艰难,宣庆帝离老远便听得殿内动静。皇后到得更早一些,宣庆帝来的时候,正巧碰见皇后的宫人在廊下扭送一名宫女。

  “怎么回事?”天子询问。

  “回禀陛下,”那宫人回答,“是景仁宫的宫女,方才在咸福宫外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打探什么。恰巧被皇后娘娘瞧见,便吩咐奴才押下了。”

  那宫女被塞着嘴,身体不住挣动,显然是极委屈的。玉昭仪生产这样大的事,六宫中人无不关心。以皇贵妃的位份,派个宫女过来瞧瞧情况,本是很正常的事。但那宫人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将简单是事说得暧昧不明,倒好似皇贵妃包藏祸心一般。

  宣庆帝听闻这话果然震怒,根本不在意宫女的解释,反对皇贵妃积怨更深。他近来肝火旺盛,即便是喝了微言的药也难以稳定,轻易便会发怒。又是一阵气血上涌,宣庆帝只觉得头脑发晕,叫陈敬贤搀扶着缓了好一阵子才醒过神来。

  “昭仪娘娘难产了!”

  “保孩子!”殿内传出皇后的声音,“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

  宣庆帝脚下一软,便要栽倒,被几个内官搀扶着才稳住身子。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在空中抓。陈敬贤见状将胳膊递了过去,被宣庆帝即刻握住。天子看见身边的伴伴,才算找到了主心骨。

  “吩咐禁军,将东宫和景仁宫围起来,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宣庆帝喘息着说,“尤其是太子,一定要给朕看好了,不许他与宫外互通消息!”

  “是,这里有皇后娘娘在,您还是回乾清宫歇息罢?”陈敬贤忧虑地建议。

  “不,”宣庆帝抓紧了陈敬贤的手腕,“朕要在这亲自看着朕的皇儿平安出生!”

  邵凯下马后,继任的禁军首领是贺棋。这人的资历很老,在宁德朝便受重用,为人向来刚正不阿,不站派系。宣庆帝下了旨意后,他便将景仁宫和东宫围了起来。

  皇贵妃见到这架势,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身边又没了心腹,只能将自己关在寝殿里哭。

  东宫这头,皇太子却没了踪影。贺棋围了东宫后,下令将宫人全数看管起来,问及太子的下落,得知他前一天便出得宫去。

  宋景昕近来心神不定,但因为先前同宋景时有过一番长谈,也一直安分地呆在东宫。他虽迟钝,但近来宫内的氛围,的确令他觉得山雨欲来。好在宣庆帝交予他诸多俗务,太子殿下有了事情做,也不至于终日无所事事。

  太子没有续弦,郡主小儿便仍养在他的身边。他倒是比从前沉静了不少,闲下来也只是带带孩子再逗逗鸟儿。那只会骂人的鹦鹉经由太子亲自调教,也学得了几首诗,会说两句吉祥话。至于那些市井言语,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忘却。

  修身养性之后,宋景昕的闲暇时间变多了,所思所想也比照从前复杂起来。他素来不是个拥有雄心壮志之人,情思一动,便满心都是相思。

  那宋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三差五便来撩拨。他本人倒少登门,只是常打发人来东宫送东西。虽说没什么名贵的物件,左不过是些精美吃食、奇巧玩意儿,却总能投得宋景昕所好。

  放在往常,若是太子喜欢哪个,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很容易被人关注。这次的情却生得私密得很,只太子本人知晓,连另一位当事人楚王,都没人清楚他心里如何作想。两人身边的宫人也都懵懂,往来送过许多东西,也只当东宫与楚王关系好。

  唯一为难的便只有宋景昕了,他被宋羿这若即若离的态度搞的无比煎熬。拒绝是绝对不想的,可若是找对方挑明,太子殿下又没这个胆子冲破礼法。

  宋羿的生辰在中秋之前,因他在京中待得少,又从未大办过,竟也少有人知道日子。

  宋景昕是少有的接到请帖的人之一,因为据他所知,宋景时是没被请的。知晓这件事后,宋景昕不似往常那般忧虑,他心里有了秘密,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的情思。恰巧宋景时同宋羿素来不对付,倒省却了他许多麻烦。

  到了日子,宋景时起了个大早整理仪容。他将前日里准备好的袍子穿在身上,束腰带的时候发觉粗了一寸,当即恼火,吵吵着不穿这件。衣衫试了几件,发冠也换了多次,折腾到天光大亮了,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未免误了时辰,宋景昕提了鸟笼便向外走。黄喜正张罗着摆饭,见主子跑了,哀怨地捧着装了礼品的锦盒便向外追。倒是蓉绣早有准备,追过来叫住黄喜,给他塞了两个油纸包装好的热包子。

  宋景昕出得宫门,见有马车来接。赶车的却是早已出宫的太监德林,他道楚王喜欢安静,在别庄设宴,吩咐他来接太子过去。宋景昕见了德林,自然不疑有他,仅带了黄喜和少数随从,在德林的带领下离开禁宫。

  头天晚上,宋景昕逼着鹦鹉说了一宿的吉祥话,准备讨宋羿的欢心。上车之后,那鸟儿累得蔫蔫的,宋景昕犹不放心,逼着他继续练习。

  他有许多日子没见宋羿了,从前因为心意不通,每次见面既期待又忐忑。如今分开久了,他又日日臆想,再要见面时,期待已压过了害怕。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思,他也想清楚了不少。且不论宋羿对自己是否有那般心思,他们的亲缘关系总是在的,只要保持往来,想要常常见面是不难的,也不怕有些亲密的举动。往好些想,若宋羿真的也心悦他,那他们也可以悄悄往来,很难被外人发现。唯一忧心的是宋羿是藩王,终究有自己的封地。等他及冠后,若是父皇逼他就藩,那便很难相见了。他得想办法将宋羿留在京中,亦或是等自己当了皇帝,一定要将人召回京城。

  宋景昕想入非非,时而欢喜、时而忧虑,很快被马车载出了城。

  出城之后,宋景昕便察觉路线陌生。他掀开车帘,本待问问德林情况,又想起宋羿在城郊有十余处庄园,换一个他没去过的也属正常。况且眼下已是盛夏时节,也不适合招待宾客泡汤。

  马车又行一会,出了林子,渐渐又有人烟。只听德林说了句“到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宋景昕下得车来,见茅屋错落,竟是颇有野趣。

  “皇叔祖倒是有雅兴,”宋羿笑着问,“不知是哪一户?”

  德林略一指引,只见屋舍错落见有一竹篱笆围起的院落,院门也是个茅草搭就的棚子,不起眼得很。宋景昕一挑眉,提着鸟笼便向那宅院里走。几个随从紧随其后,自有人指引他们去偏院喝茶,只留黄喜一人随身侍候。

  宋景昕跟着德林,见那竹篱围合的地域颇大,俨然又一处庄园。到得园内,不见牛羊猪狗,放眼望去,竟是绿油油的稻田。忽入视野的广阔令宋景昕无比舒适,他吸了几口气,环顾周身,见不远处一组院落,许是此行宴会之所。

  “太子慧眼,”德林颔首道,“殿下已然到了,请太子殿下赴宴罢。”

  宋景昕走近了些,便见屋舍灰败、青苔遍生。“这屋舍似乎很久没有修葺了。”

  “回殿下,楚王府的产业太多,我们殿下不喜奢靡,也没拨银子来打理屋舍。”德林说着话,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但这房屋结实得很,殿下不必忧心。”

  院门本已大开,宋景昕跨过门槛,只觉异常安静,全不似有宴会布置。他心觉怪异,却也并不怀疑,走进了院子。

  园内不仅安静,还收拾得非常干净,连个装饰的盆景都无。宋景昕更觉怪异,想要问问德林,却见着太监已然退开很远。

  宋景昕后知后觉,终于有了危险的感觉。他这日没有佩剑,也没携带其他防身的兵器。紧急时刻忽生极智,一把扯过黄喜,又以口哨提醒同来的护卫小心提防。不料空中忽然撒下一张大网,将太子主仆二人牢牢地罩了起来。

  德林不见人影,宋景昕面对的是十几名壮汉,这些人作护卫打扮,且个个是高手。宋景昕身体受缚,又带着个拖后腿的黄喜,很快便败下阵,被一群粗糙汉子拿绳子死死捆绑起来。

  “有刺客!护驾啊……”黄喜是个怂包,已然吓得腿软,只闭着眼睛瘫在地上,幽幽嘶喊。

  刺客们并不在意他们叫喊,毕竟这庄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宋景昕方才吹过口哨却不见反馈,显然几名侍从也着了道。他打量这些刺客,只觉脸生,不好判断受谁指使。只是那德林分明是楚王的心腹,倘若这些人是楚王所指派……宋景昕反而觉得心安。他心道许是皇叔祖又要有什么动作,却担心自己捣乱才想困他两天。

  “有刺客!护驾!”

  “瘪犊子!王八蛋!流放三千里……”

  德林喊得累了,换那倒霉鹦鹉不住叫喊。鸟笼子在打斗中翻到在地,鹦鹉扑腾着翅膀在里头骂娘。

  “果然是物似主人,太子家的鸟也如此没有教养……”

  一个娇俏的人影应声而出,便见刺客们对她颔首,让开了路。少女长发编成辫子,身穿利落的短打,肩头架着一副小巧的弩机。那弓弩宋景昕也曾见过,此时却不念情面地直指他的眉心。

  “顾灵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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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自我攻略

第五十章 驾崩

  咸福宫偏殿,宣庆帝被陈敬贤扶进来休息。产房污秽,玉昭仪生产的情形又惨烈,有皇后一个人守着便够了。贺棋没抓到太子,当即折返咸福宫复命。宣庆帝本就不适,听得宋景昕逃了,当下喷出一口老血,晕了过去。

  他晕得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嘱咐贺棋出宫捉拿太子。陈敬贤急忙传唤太医,本待将天子移回乾清宫,却被皇后拦了下来。

  因宣庆帝晕得突然,宫人们的叫声颇大,传入皇后耳中。皇后忙撇开难产的玉昭仪,下令将咸福宫封锁了,死死盯着来给天子诊脉的太医。

  太医们相互对了眼色,在皇后威逼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开口:“陛下服食丹药,中毒已深。近一年用了微言道长的方子,辅以养生功法,虽说有些效用,但也只是温和地拖延罢了。且近来情绪起伏,忧思颇重,又急火攻心,怕是……”

  皇后目光泠泠扫了过来:“还能坚持多久?”

  “臣施针,能让陛下开口说话,或可撑个三两日。”

  皇后蹙眉,三两日实在太短,不好做安排。

  院使瞧见皇后脸色,斟酌提议:“或可请微言道长过来瞧瞧?”

  微言来后,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同太医商量过后仍决定为天子施针。隔壁玉昭仪还在哀嚎,皇后也没心思管其他事,她吩咐宫人看好产妇,又叫过一名小太监来,嘱咐他出宫给顾明晦报信。

  施针之后,天子悠悠转醒,他瞧了瞧周边阵仗,也知自己大限将至。他糊涂了一辈子,靠修仙逃避了半辈子,临终之前反倒清醒不少。他瞧见微言道人清瘦的身子,仍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禁自嘲一笑:“仙长果真是骗朕的罢,这世上哪有仙人?”

  “贫道没见过仙人,不敢妄言有或是没有。”微言道。

  “老滑头,”宣庆帝嗤笑,“你叫朕积功德、理朝政,也不是为了为朕积累民愿,不过是觉得朕昏庸罢了。”

  “陛下圣明!”微言没有否认,显然也觉得宣庆帝昏庸。

  宣庆帝掀起眼皮看那道人,目光恨恨的:“你走罢,回你的深山老林修炼去。朕不杀你,朕可不想死前再留一个暴虐的骂名。”

  “贺棋……”宣庆帝不再理会微言,转头去寻禁军统领。

  贺棋正守在殿门边,距离众人稍远的位置,闻言来到天子床前跪下。

  “找到太子了么?”宣庆帝问。

  “陛下恕罪,臣未得旨意,不敢擅自离宫捉拿太子。”

  宣庆帝咳了两声,面色憋得通红,半晌又道。“全力捉拿宋景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后叉着手,向后退了两步。贺棋刚刚应声,还不待离开,又被天子叫住。

  “你率禁军把守咸福宫,从现在开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与外界互通消息者,立斩!还有,传令五军都督府,从现在开始,不见朕的旨意,不接受任何人的调令!”

  皇后的脚步定住,宣庆帝却不看她,缓了口气又道:“皇后将隔壁玉昭仪看好了,一定要确保皇子平安降生。此事紧急,旁的事便不需你操心了。”

  皇后诺诺应是,却不离开。

  宣庆帝扯住了陈敬贤的手:“陈伴伴,你如今是朕最相信的人。”

  陈敬贤挤出两滴眼泪,抽搭着靠近一些:“陛下春秋鼎盛……”

  “别说那些没有用的,”宣庆帝打断他,“速召宗人令、左右宗人、六部阁臣来咸福宫见朕,你稳住些,不要透露消息。”

  “陛下放心,奴才定然小心。”陈敬贤领了旨意,手腕仍被天子死死抓住。

  “还有,明日中秋宫宴,在京五品以上的朝臣、宗亲、公侯、内外命妇及家中子女,都必需赴宴,不可缺席。”宣庆帝思索着继续吩咐,“这些人只要入了宫门,便叫禁军拘在太液池边看住了,没朕的旨意,谁都不可以离宫。”

  “奴才遵旨。”

  御街之上,宋羿与顾明晦狭路相逢。

  “真巧啊,顾尚书也去面圣?”宋羿笑问。

  “朝中有要事需要陛下定夺,”顾如晦吹着胡子道,“殿下也要见陛下?若不是急事,还请等等,毕竟国事要紧。”

  “可等不得,”宋羿悠悠道,“本王也有要务找陛下商议,事关皇储,可是国本呐!”

  “二位大人巧了!”礼部尚书荀宽摇着一把风骚的扇子凑了过来,“一同面圣?”

  顾明晦白了他一眼。

  “哎哎,您二位是国之栋梁,下官不过管一些繁文缛节,不急不急!”荀宽讪笑着说,“不过,来都来了,下官便顺路跟二位凑个热闹?”

  三人相互挤兑着向宫门走,便见司礼监的大太监齐齐出动。

  “哎,可巧呢,”陈敬贤掐着嗓子道,“陛下宣召宗人府和六部尚书入宫议事,奴才还待去各部衙门跑一趟,您几位便结伴过来了……”

  三人被引至咸福宫内,虽觉怪异,却都处变不惊。正殿内,玉昭仪已然昏了过去,被婆子们掐着下巴灌参汤。宋羿跟着陈敬贤进到偏殿,便见殿内挤满了人,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如今的情形,同宋羿设想的略有出入。他虽知宣庆帝命不久矣,却不料赶在玉昭仪产房之外发病。仓促之下人员混杂,很容易出乱子。宋羿入得殿内,见宣庆帝躺在床上,并不凑近。他同微言多了个眼神,确认了天子已在弥留之际。

  也不过片刻光阴,宣庆帝头脑又昏沉了一些。他瞧见顾明晦三人来得早,心道果真是包藏祸心的,想来早已在宫外等候。他盯着荀宽,目光沉沉,想到这人是个靠青词攀升的弄臣,又想起那微言是托了荀宽的关系举荐,心底忽觉悲凉。

  顾明晦和宋羿,宣庆帝不想便宜他们任何人。按照先前的打算,他要先除了宋景昕,再处理了顾家和宋羿,将皇位传给玉昭仪的小皇子。六部阁臣各有派系,唯独这个荀宽是自己一手扶植,或可作为辅政大臣。

  只是如今将死之际,宣庆帝英明了一会,发现荀宽也不可相信。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可托付之人。

  “人齐了么?”宣庆帝问。

  “禀陛下,已经到齐了。”陈敬贤凑近了回道。

  “你去取印玺来,朕要咳咳……拟招。”宣庆帝喘息着说,“朕起不来,伴伴代笔罢。”

  “朕……朕简言之,内阁可代为润色。”宣庆帝呼出口气,闭上眼,许久才认命般开口:“皇贵妃文氏,为获帝宠,以娘家子冒充皇子。太子宋景昕身份不正,朕已查实,赐其自尽。太子移出玉牒,对外……可称病逝……”

  众人瞠目,此事先前并未透露半点消息。即便天子在前,仍传出私语之声。皇后同顾明晦对视,均在对方眼中看出惊愕。就连与天子最亲近的陈敬贤,也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阁臣中或有同宋景昕交好的,如文华殿大学士毛子儒,已是两股战战。

  “陛下,太子身份可是大事,这……可有实据?”荀宽问道。

  宣庆帝刚刚开口,便被一口痰卡住嗓子,憋得脸颊通红。陈敬贤一慌,随手扯了个太医上来查看。

  “本王替陛下说罢,”宋羿开口道,“有实据,人证物证俱在。诸位若有疑虑,可从天牢提出证人问话。但此事涉及皇家颜面,出得这个殿门,便不要外传了……”

  众人看向天子,宣庆帝已然缓过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平息了一会,宣庆帝继续道:“玉昭仪这一胎若是皇子,便传位给他。皇后与朕夫妻多年,朕舍不得。待朕百年之后,皇后便不要待在禁宫了,来皇陵给朕诵经罢。至于后宫其余妃嫔,无论是否生育,皆殉葬。”

  顾皇后的身体一晃,差点摔倒,被宫人搀扶住。顾明晦看向天子,见天子也在盯视着他,背脊一凉。

  “太子太师年纪大了,朕走后,也无需他再为朝政操心,准其回乡修养。”宣庆帝继续道,“六部阁臣,各司其职,守护好朕的儿子。”

  众人跪下,齐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庆帝想要冷笑,没有体力支撑他完成这个动作,只得继续勉力说道:“秦王、魏王、楚王,即日前往封地,无诏不可离开封地。”

  大臣们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纷纷看向楚王。却见宋羿神色冷淡,竟无异议。高阳王本待说些什么,见宋羿不发话,便退了回去。

  宣庆帝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怕的,心里在想着如何应对反驳。他见宋羿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皇儿年幼,无力处理朝政。司礼监协理朝政多年,代朕批阅奏章,无甚差错。朕百年之后,着陈敬贤摄政,司礼监众秉笔辅政,直至皇儿成年……”

  天子的话音未落,偏殿内已然炸开了锅。就连陈敬贤本人也不敢接过这一殊荣,吓得丢掉毛笔跪坐在地上,官帽都歪了。

  本朝太祖为防宦官乱政,严格限制太监的言行。即便司礼监有辅助天子批阅奏章的职务,却也只是整理文书、看管印信,并无职权插手朝政。陈敬贤自幼跟在宣庆帝身边,算是比较老实的宦官,着实被这抬举吓得不清。

  “陛下此言不妥,国家大事,怎可委于阉人之手!”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傅严,此人一贯清正,颇有原则。傅严一开口,众人也纷纷附和。

  “太后垂帘、亲王摄政、大臣辅政,哪个方法不行。陛下就算再信任陈敬贤,也不能将国家社稷当作儿戏啊!”

  “请陛下收回成命!”众臣附和。

  宣庆帝心知此事难以促成,外强中干地说:“朕心意已决,尔等想要抗旨不成。”

  “臣等誓不与阉人同朝为官,”傅严跪了下来,摘掉帽子,“陛下若不收回成命,还请革去臣兵部尚书的官职。”

  宣庆帝气得瞪眼。顾明晦瞅准时机,拉着毛子儒也跪了下来,余者也相继效仿。宋羿对高阳王使了个眼色,宗人府众人也跪了下来。

  “陛下若是担心辅臣专权,可令太后、摄政王、辅政大臣同时辅政。反正朝中派系陛下也清楚,这几派人无论如何也联合不起来,或可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

  宣庆帝闻声去看宋羿,眼珠如同死鱼一般翻滚着:“你想得美,朕不让你当摄政王!”

  “陛下多虑了,臣从未有过摄政的想法。”宋羿恭敬地回答,又将矛头转向陈敬贤:“难道是这阉人蛊惑君心,挑拨陛下猜疑臣等。”

  陈敬贤吓得都快尿了:“没,没有……”

  众人才不听他辩驳,也不知谁起的头,竟是一拥而上将这掌印太监按在地上捶打起来。

  “你们,放肆!”宣庆帝气得脖跟都红了,又见陈敬贤一副不争气的模样,更是积郁无处发泄。

  陈敬贤被打得嗷嗷大叫,直呼“陛下救命”,手下的几个秉笔也不愿输了阵势,纷纷加入战局。

  朝臣与宦官厮打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天子的脸越来越红。宣庆帝平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帐顶,从面部到手脚都胀得通红发紫。他的眼珠鼓胀向外,气息艰难,如此憋了许久,忽然两腿一蹬,僵死不动了。

第五十一章 拟诏

  宣庆帝憋屈地咽了气,还是太医院院使发觉不对,靠近处探看一眼。见天子红面怒目,院使吓得退了两步,哀声道:“诸位大人别争了,且看看陛下,陛下……驾崩了。”

  “陛下啊……”陈敬贤推开厮打的阁臣,顶着青紫的脸爬到床前,哀嚎不止。

  殿内余人也纷纷跪了下来,伏地叩首。

  虚礼过后,宋羿第一个起身。他面无戚色,显然连样子都懒得再装。

  “天子驾崩,诸事未定,”宋羿寻到统领贺棋,对他说,“烦请贺统领继续守住咸福宫,勿令消息外泄。待本王与诸位阁臣商量出个章程,再对外发丧。”

  “是。”贺棋并无异议,恭敬地应声后退了出去。

  “请诸位大人先止悲戚,一起商讨一下天子的后事罢。”宋羿道。

  众臣听他这样说,也各自收了哭声,自地上爬了起来。

  陈敬贤见他们统一态度,心里毛毛的。他也顾不得哭了,慌忙爬到拟招的书案之前,将那草拟的诏书搂在怀里。众人本就对他不屑,见他动作,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的身上。

  “干,干嘛……咱家可是陛下钦定的辅……辅政大臣……”

  “一句三次结巴,陈掌印这辅臣当的,自己都没有底气啊。”荀宽阴阳怪气地说,他本想扇扇子,但在死去的天子面前,多少有些收敛。

  “那也是陛……陛下金口玉言,钦定的……”陈敬贤诺诺地说。

  “是陛下吩咐过,”荀宽道,“那陈掌印就真敢接这个差事?”

  “咱家自然是……”陈敬贤想要硬气一些,无论如何都得对得起陛下的期待。心里想着应是,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一地:“那咱家可怎么办啊……”

  “别哭了,”顾明晦白了他一眼,心里却觉得放下了一桩心事,“只要你好好配合,别妄图参与朝政,自然没有人为难你。”

  “陈掌印服侍了陛下半辈子,本可以出宫荣养,别在这关键时候犯糊涂。”宋羿道。

  这话若出自大臣之口,陈敬贤自然是不信的。但楚王是宗亲,又是宗人令,对内廷之事多少有些发言权。他得了保证,便乖觉不少,双手将遗诏奉到楚王面前。

  宋羿没动,身后高阳王将遗诏接了过来。

  楚王环视殿内,见众臣各怀心思、表情各异,俱是斟酌着不愿意最先开口。皇后方才失意得很,此时见众人似有不奉诏的意思,也撑着身子凑了过来。

  最后,还是宋羿开启了话题:“诸位,陛下走得匆忙,这遗诏有待商榷。如今六部阁臣都在,不如再请京中的几位亲王入宫,共同商讨润色诏书事宜。”

  “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为好,”皇后目光闪烁,“大洛最有分量的宗亲便是皇叔,既你在这,无需其他亲王入宫了。”

  皇后这话,竟有许多人附和,连傅严都觉得有理。

  宋羿也能理解,毕竟遗诏涉及众人利益,来的人多了,利益划出去的也多了。

  “那咱们便快些商议罢,”宋羿也不坚持,“不过有两件事本王要提醒各位。

  一则,玉昭仪还在生产,这一胎是男是女未可知。倘若是个公主,那麻烦事可就多了。

  二则,太子失踪、晋国公主也在宫外,永定侯虽受调令出京,但前些日子侯府有过异动。此时陛下驾崩,且需防范永定侯谋反。”

  众臣面色沉重,连顾明晦都看不出宋羿打得什么主意。

  “那依殿下的意思?”顾明晦问道。

  “本王的意思是,首先要封锁消息,稳住军队和朝臣。如今消息还限于咸福宫内,只要诸位一心,便不会被有心人得知。但是外面,京中的驻军需要掌控。永定侯总督京卫多年,且要防他蛊惑军心谋反。

  第二,要控制住关键人物。太子的下落务必尽快找到,晋王也需要严密监控起来。本王的建议是,最好将永定侯和晋王的家眷都接到宫中看管起来,才万无一失。

  最后,才是商讨这遗诏的内容。咱们敞开来说,在场的众人各有派系,利益分配难以统一。故此,在以社稷优先的基础上,求同存异。无论玉昭仪这一胎是男是女,都应各定章程。”

  宋羿条理清晰,众臣自无异议。本退到一旁的陈敬贤却凑了上来,低声道:“皇后娘娘、诸位王爷、大人,奴才有件事要说。”

  “你说。”宋羿道。

  “诸位来咸福宫之前,陛下曾下过旨意,令贺统领告知五军都督府,无天子诏令不可动兵。还有便是,陛下嘱咐奴才,明日中秋宴会正常,朝臣宗亲、内外命妇及子女都要出席。待人入宫,便由禁军在太液池那边看管起来。”

  “陛下想得周到,”宋羿看向众臣,“那咱们就依陛下生前的旨意来?”

  “这……”众臣支支吾吾,俱不想让家人入宫为质。

  “既然要将京官的家眷扣在宫里当人质,诸位大人当做个表率才行,总不能只我们几个人特殊罢。”宋羿淡淡道,“莫不是你们有旁的心思?倘若没有私心,以贺统领刚正的为人,难道会伤害诸位的家眷不成?”

  “王爷说得有理。”

  众人口上折服,心里却咒骂楚王。他宋羿自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才有脸说这种风凉话。

  偏殿内众臣还在僵持,却听得隔壁一阵喧哗。

  “玉昭仪生了,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后面上掩不住惊喜,她拍了拍胸口,长呼一口气,已然预想起当上太后的日子。

  “外臣不便,皇后娘娘快去看看罢。”宋羿道。

  皇后这才反应过来,给了顾明晦一个颜色,自去看小皇子不提。

  “传位于皇次子,这事便算定下了罢,也遵嘱了陛下的遗愿。”顾明晦道。

  毛子儒附和:“是否为小皇子拟定名讳,不然遗诏怎么写呢?”

  “诸位大人别太乐观了,”荀宽说道,“按大洛的习惯,秦王和魏王也是顺位继承人。传位于稚子,他们能信服?”

  “两位亲王失德在先,又有遗诏在,由不得他们不服。”毛子儒道。

  “毛大人说得有理,”宋羿看了荀宽一眼,“只要咱们在场众人统一意见,那二人不足为患。”

  毛子儒得意一笑,太子失势,他火速投入了顾明晦的阵营:“那便拟招罢,传位于皇次子,太后垂帘,楚王摄政,如何?”

  他本想加上顾明晦辅政,但他身为臣子,推荐大臣辅政,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况且谁都知道顾皇后和顾尚书是一家人,若是两个都推荐,楚王定然不会同意。

  荀宽撇了撇嘴,暗骂了一声墙头草。“诸位还是先想想太子的事情罢,此事没解决之前,怎么同朝臣宗亲解释改换继承人的原因?”

  “荀尚书说的有理,”宋羿看向顾明晦,“明日宣布遗诏的时候,定然会有人问起。总不能让太子和陛下一同暴毙罢。”

  顾明晦同宋羿对视半晌,终究没提遗诏的事情。“楚王殿下有何高见?”

  “当初调查这件事的时候,陛下便于本王商议不作公开。一来为了皇家颜面,二来也免得牵连太多人。”宋羿这样说,“但如今,为了朝臣信服,还是得拿出合理的解释。”

  “本王这样想,明日大宴前,陈掌印先去宣布有紧急政务,将三品以上的朝臣宗亲聚集在交泰殿。那里私密、空闲,空间也大。随后本王将对太子的调查结果告知众臣,并请出人证物证。说明情况后,再嘱咐众臣不要外传。

  此后,陈掌印可宣布陛下崩逝的消息,通知众臣玉昭仪产下一子,再宣读拟好的遗诏。到场的臣工们若有异议,当场解决。待帝位确定之后,再放他们回太液池。

  再之后,撞钟为陛下发丧。陈掌印再去太液池宣读一遍遗诏,当无人有异议。咱们只需说太子暴毙,那些低位的官员见上官没有异言,只会以为此中有他们不该知晓的内情,不会大闹。”

  “殿下这方法虽好,却有个问题,太子本人尚未找到。”顾明晦道,“殿下说明情况的时候,若是朝臣想要见太子本人当面印证,殿下当如何分辩?”

  “这顾大人就不必担心了。”宋羿扯了扯嘴角,“太子为人,本王甚是了解。只要本王愿意找,很快便能将人捉拿回来。”

  顾明晦心下一惊,猜测太子已然落到宋羿手中,却着实想不出这人接下来打算如何下棋。

  二人相互对视,打起眉眼官司。毛子儒两边看看,嘿嘿笑着出来打圆场:“殿下此法甚妙!甚妙!”

  “那便拟定了,封楚王殿下为摄政王,中宫皇后为太后,垂帘听政?”傅严皱眉问,他总觉得不大妥当,又一时说不出缘由。

  “叔叔与侄媳妇同掌朝政,有违礼法,不妥。”宋羿道。

  皇后不在,几位王爷都不开口,在场的大臣们也不好意思举荐自己。沉默半晌,毛子儒硬着头皮问:“那您的意思是,请顾尚书辅政?”

  宋羿嗤笑:“顾尚书一个外戚,辅政?那这大洛的朝廷可还姓宋?”

  倘若顾礼在此,定然会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你们宋氏一门的天下。可惜顾明晦精于算计,没有反驳的底气,如此输了一局。

  毛子儒不敢说话了,还是顾明晦开口问:“那殿下以为当如何?”

  “陛下去得匆忙,只说出传位于皇次子,并无其他嘱咐。”宋羿淡淡道。

  众人:……

  此时皇后抱着孩子走了进来,面上充满喜气,还不知道自己与垂帘听政失之交臂。新生儿哭声洪亮,很是健康,众人瞧了,俱是安心。

  “玉昭仪如何了?”宋羿问皇后。

  “玉昭仪福薄,出血太多,已然去了。”皇后假作哀戚道。

  宋羿瞧了她一眼,伸手将孩子接过来抱着,倒是抱得有模有样。“玉昭仪生产辛苦,便在遗诏上追封为贵妃罢。”

  “应该的,”皇后尴尬地笑了笑,“皇叔给二皇子起个名儿罢。”

  宋羿也不推却,略想了想,道:“便叫景晔罢。”

第五十二章 正统

  中秋宫宴,朝臣们得了消息,比照预定时间早了半天入得宫中。

  交泰殿内,大洛朝三品以上宗亲朝臣齐聚,听过宋羿交代皇贵妃以外姓子冒充皇子的始末,俱是震惊不敢相信。宋羿自天牢提出相关人证,又取出审讯期间画押字句与大臣们传看。众臣惊疑不定,但证据摆在眼前,也无从质疑。

  宋景时也在人群之中,她惊惧地握紧拳头,出了一身冷汗。近来皇贵妃举止怪异,她便早有预感,宋羿所言怕是真的。

  但兄长的性命不能不救,她咬了下唇,对宋羿开口:“诸位大人不可听信楚王一面之词,安知不是他伪造证据陷害皇兄!”

  “这几个宫女内侍,全是跟了皇贵妃二十几年的心腹。”宋羿用手点了点证人,“二十多年前,本王尚且没出生呢,难不成本王能将这许多人全数买通?”

  “楚王并不曾买通奴婢,”说话的是文贵妃的心腹巧月,“此事公主全然不知情,公主那时候也还小呢,一直被我们娘娘蒙在鼓里。娘娘当年只生了公主一个,太子是在生产前装在食盒里准备着的,便是为了生了女儿好换。但娘娘生了公主后,因为舍不得,便没将她送走。扮成皇子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将来若是事情败露了,还有个亲生的能当筹码。”

  “巧月,”宋景时恨恨地看着宫女,“我母妃待你如何,你竟这般陷害她!”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巧月看向宋景时,眼中有祈求之色,“殿下是陛下亲生的公主,此事本与殿下无关。您还是保全自身,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带累了自己……”

  宋景时心知巧月说得有理,既然事情已经败露,自然是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但她与宋景昕自幼情深,如何割舍得下。思及此,她小心地查看了殿外的守军,想着如何借故离席,寻到兄长的下落。便是当不成太子,送他离京,隐姓埋名也好……

  “本王已捉拿了太子,如今人在偏殿。”宋羿一句话打破了宋景时的幻想,“为防有乱,便不带过来了。诸位若是仍有好奇,便推选出代表,同本王过去看一眼。”

  宋景时转过头来瞪着宋羿。

  “公主别急,自然要带你去见他的,”宋羿善解人意地说,“待此间事毕,公主可以单独过去面见你这位义兄。”

  宋景时白了宋羿一眼,尾随大臣们来到偏殿,被贺棋的剑柄拦住了去路。

  人证物证俱在,宋羿没费太多口舌,便重新定义宋景昕的身份。待诸臣回到交泰殿,他对陈敬贤使了个眼色,自行退至一边。

  “殿下,”禁卫统领贺棋凑了过来,在宋羿耳边小声道,“不出殿下所料,永定侯反了。”

  “他人在哪?”宋羿低声问。

  “永定侯带着几十个人回京,扮作赴宴宗亲的随从潜入宫中,聚集后杀去了乾清宫。”贺棋道,“已经被禁卫控制住了,困在乾清宫内出不来。殿下以为如何?”

  忽听得众臣哗然,原来是陈敬贤宣布了天子崩逝的消息。

  “既然贺统领将人困住了,那便再困一会罢。”宋羿随着众人又跪了一次,“待此间事务落定,谁当权你便找谁请旨去。”

  贺棋也跪了下来,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遵命。”

  陈敬贤咽了咽口水,面对一众臣工求问真相的眼睛:“陛下去得匆忙,尚未拟定遗诏。陛下口谕,传位于皇次子景晔,追封其母玉氏为贵妃……”

  众臣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就……没了?”

  “没,没了……”陈敬贤讷讷地说,“陛下去得急,来不及交代许多。”

  “空口白牙,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秦王直起身子,逼问道。

  “陛下去前,曾召见数人。”陈敬贤挺直了腰杆,“皇后娘娘、宗人府几位王爷、六部阁臣、禁军贺统领还有太医院院使和几位太医均可作证。”

  “……这么多人。”秦王也是一惊,哑口无言。

  “也太草率了些,”魏王插话道,“既是指定了皇次子继位,他年龄这般小,可定了辅臣?”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看向顾明晦。那皇次子的生母死了,倘若皇后垂帘,这朝堂上岂非顾氏一家独大。顾礼也来了,因为人多,尚不及向儿子探问情况。此时他瞧顾明晦神色,似是不太乐观。老太师叹了口气,骑虎难下啊。

  “此事不急议论,既然陛下走得急,皇次子又在襁褓,本王却有一事要讲。”

  众人闻声去看,见说话的竟是已达耄耋之龄的老吴王。吴王自进了交泰殿,始终靠在一边闭目养神。他年纪大了,行走不便,便得了许可由内官搀扶出入禁宫。众人再看那内官,更觉惊异,不是早已卸任的前掌印德润又是谁。

  吴王资历颇深,他要说话,便是宋羿都得恭敬听着。众人让出道路,吴王便在德润的搀扶下走上前来。

  “本王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宁德四十四年,皇兄拟过一封遗诏。”

  吴王久不露面,这不鸣则已,一开口便扔下惊雷。吴王的皇兄便是已故的英宗,当年英宗驾崩之时,内阁、太后与近臣相互确定过不见遗诏。此时吴王危言耸听,也不知有什么目的。

  顾明晦心下一惊,回首去瞧父亲。见顾礼也是皱着眉,对他摇了摇头。

  “皇兄那时身子还好,立遗嘱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当年知晓此事的人不多,仅仅本王、皇嫂、德润,应当还有当时一位阁臣,具体是谁本王也不知晓。”

  不远处顾礼眉头紧锁,死盯着吴王苍老的脸,对方却不分给他一个眼神。

  “后面皇兄崩了,没两天睿宗也崩了,兵荒马乱的。本王便想着将遗诏请出来,却被皇嫂阻拦。皇嫂为什么阻拦本王呢,说到这个还得提另一件事。”吴王年纪的确大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半天说不到重点。“太后移居北海行宫,名为修养,实为圈禁,诸位可曾听说缘由?”

  故事说了一半,又提不相干的问题,众人俱是一头雾水。宋景时皱起眉头,心下有了猜测,瞪眼去瞧宋羿,对方回以淡然一笑。

  “小人。”宋景时腹诽。

  “想来也有不少人听说了,睿宗崩于毒杀,而那下毒之人便是他的发妻,当今太后!”吴王提高了音量,却无人因此诧异。在场的都是高位臣工,对于此事多少有些耳闻。

  吴王看向宋羿:“睿宗崩前,曾与楚王长谈。因为天冷,他将随身的手炉塞给了楚王,是也不是?”

  “确有此事。”宋羿道。

  “睿宗崩后,楚王将香炉带回了坤宁宫,却被皇嫂发现了异样。睿宗所中之毒,便下在手炉的香炭之中。”

  殿内众臣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只听说过大概轮廓,对于案情细节却是头一次听闻。

  “本王便在那时候去寻皇嫂,想要请出遗诏。皇嫂却拒绝了本王的请求,将手炉一事告知本王。敌在暗,我在明,皇嫂不想请出遗诏,也是为了保全遗诏上面的人。她说,”吴王说着话,目光凌厉地射向顾礼,“那些人狼子野心!继位者若不为他所用,安保不为其所害!”

  吴王言语愤恨,掷地有声。在场的朝臣宗亲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他在对顾氏发难。除少数顾氏党羽外,纷纷明哲保身地远离顾氏父子的位置。

  “睿宗的事,是下官教女无方。”顾礼难过地闭上眼,叹了口气,“但太后此举,绝非下官和犬子的授意,概因其与夫君感情不睦所致。下官家教不严,难辞其咎,愿意请辞太子太傅之位,以白身反乡,永不回京师。但今日陛下驾崩,诸事未定。还请吴王殿下分出轻重缓急,先处理陛下的后事要紧。”

  “你不要教本王做事,轮不到你。”吴王仰起下巴,“你不要以为本王老了听不出来,你就是暗指本王耽误时间是罢?”

  殿内有人没忍住笑,被耳聪目明的吴王捕捉住位置,瞪了一眼。“就你罢,”吴王一指那人,“替本王请遗诏出来!”

  “我?”荀宽莫名奇妙,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您说的遗诏在哪里啊,叫下官如何去请?”

  “西向东第二排,北向南第七块地砖下。”德润道。

  荀宽觉得有趣,依照德润的的指引找到了地砖。相较于其他位置,那地砖果然缝隙大些,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拔下发簪,却见这日戴的是根玉簪,颇为不舍。转头四顾,瞧见佩剑侍立的贺统领,便提着衣摆站起来,跑过去向贺棋借剑。

  剑身太长,贺棋对荀宽摆了摆手,出得殿外取了柄匕首回来,撬开了那特殊的地砖。

  众人凑头去看,有站在后头的,便扒拉前面人的肩膀。果见那地砖下有一木盒,荀宽顶着众人目光,将木盒提了出来,打开后便见一根卷轴。

  顾明晦复见遗诏,惊讶地退了两步,与顾礼瞠目对视。

  “这……”荀宽瞧见那艳丽的明黄,搓着手不敢拿。

  “拿出来!”吴王呵斥道,“本王瞧你的服色,也是一部尚书,怕什么!”

  荀宽被喝得肩膀抖了一抖,小心地捧了遗诏出来。他长到三十多岁,见多识广,可还是头一次瞧见活的传位诏书。

  “打开,念!”吴王吩咐道。

  荀宽清了清嗓:

  “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如今四十有四年矣。今年逾七旬,常感天命。我朝自太祖高皇帝至今,传四世,六帝,兄终弟及者亦有先例。朕膝下七子,今余其二。长子栩仁明孝友,以太子位临朝三十二年,未有疏漏,宜嗣皇帝位。然其身体羸弱,病已入膏肓,恐不假年。其膝下诸子,皆德行有缺,不可托付江山。楚亲王皇七子羿,聪慧仁孝,身体康健,立为储君,应即时册立进学。太子诸子孙,令早封王就藩。大小臣工务协恭和衷,辅理嗣君,襄助太子。吏部尚书顾礼,勤忠清正,加太子太师,以为辅政臣工。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荀宽读完遗诏,摊开给众臣观看。众人见那字迹,分明是英宗皇帝的真迹,且盖有御玺。顾明晦眯起眼,他手中那封遗诏却盖的是英宗的私印,原来早便中了宋羿的算计。

  “有此诏书在先,当今陛下也算得位不正了。如今太子是假的,皇次子年纪又小。本王便想着还有这封遗诏,究竟拥立谁,诸位权衡一下罢。”

  吴王说过这话,算是给自己今日的发言做了收尾。他向德润身边靠了靠,老太监便会意,扶着他重新回到角落。

  戏做到这个份上,荀宽这个托也该表现了。只见他合上遗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将诏书举在宋羿面前:“楚王殿下天命所归,请殿下继皇帝位!”

  梅山一系的人见荀宽跪了,也跟着跪了下来,恳请楚王继位。

  禁军统领贺棋本来远远地站着,见火候正好,也凑过来单膝跪下:“有乱兵潜入乾清宫,已被属下控制。请殿下即皇帝位,再示意臣下如何处置!”

  宋羿眉角抽搐,心知贺棋回赠了个玩笑。余者却听不出玩笑,他们的家眷还在太液池,小命都掌握在贺棋的手里。此时贺棋拥护宋羿,除了光棍,再无人敢有异议。

  “本王无才无德,不堪其位。”宋羿推辞道。

  “殿下执掌宗人府多年,才能德行臣等共睹。殿下若不配位,怕是宗族内无人得以配位。”高阳王道。

  众臣附议。

  “皇次子尚在,不好违背先帝懿旨。”宋羿继续推辞。

  “皇次子年幼,又无辅臣。江山社稷岂能委于小儿之手!”荀宽道。

  众臣附和。

  “还是算了,你们看太子太师还站着,似是对本王有所不满。”宋羿道。

  站着的人可不仅顾礼一个,但宋羿就喜欢盯着顾家人死磕。顾礼被宋羿盯得不自在,见大势已去,终究是泄了气一般跪了下来。顾明晦见父亲动作,也跟着跪伏于地。

  “恳请楚王殿下登临帝位。”顾明晦道,“但殿下尚未及冠,朝中大事……”

  “不劳顾尚书费心,”宋羿冷冷地打断他,“本王早慧,不需要你们在身边指手画脚。方才太子太师自请辞任,若是违心之言,那本王也当不了这个傀儡,需得你们父子另请高明。”

  “请殿下即皇帝位!”顾礼父子叩首,“臣等必将鞠躬尽瘁!”

  “可,诸卿平身罢。”宋羿甩开衣摆,坐了下来。

第五十三章 身世

  宋景昕被软禁在交泰殿,持续了半月的时间。

  他倒是颇受优待,吃穿用度仍依照在东宫时的分例,日常起居也有宫人尽心侍候。唯一不足的,便是被限制了行动的自由。

  他没受绑缚,只是殿外里外三层围着数十个侍卫,看管着他不能踏出交泰殿一步。大殿内久不住人,空旷得很,更是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玩意。宋景昕憋在殿内,终日不见阳光,也没有人同他说话。

  骤闻真相之时,宋景昕慌乱又绝望。他也想怀疑,但是皇贵妃平日里的种种表现让他不由深思,一切都有迹可循。

  失去太子身份,没有了立世的根基,使他如同浮萍一般飘摇没有着落。他尚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今生可还有见面的机会,是否已经因为自己的关系失去性命。他也不清楚皇贵妃会被如何处置,是否会因为生育了公主被网开一面。尽管皇贵妃不是亲生母亲,但这二十年来的关怀教导做不得假,这使宋景昕无法怨恨,反而为她担心。还有东宫的属官、部下、眷属、母家亲眷和永定侯府,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事受到牵连。最担心的要数宋景时,她本是正牌公主却不知会不会因为担心自己而大闹。

  宋景昕为许多事而忧心,却身陷囹圄,什么都做不了。如此忧思之下,倒没有心思计较宋羿的欺骗。

  最难熬的便是众臣齐聚交泰殿那日,宋景昕刚刚得知真相,便被押在交泰殿偏殿,当着许多人的面验明正身。

  他赤着上身背对众人,身体被绳索紧紧束缚,亵裤还被侍卫向下拉动,露出后臀上的三颗黑痣。好在头发披散着,他便侧过头,用长发遮掩住面上的难堪。却又有人坚持要确定他的身份,定要看他的脸。

  宋景时被侍卫掰过脸,便对上了宋羿冷淡的眸子。他垂下眼,身体却避无可避,憋得脖颈通红。他便被人这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耳听着身边老臣的议论,难堪却动弹不得。他这才发觉,原来从前的廉耻都是太子身份带来的,而他本身并没有为自己挣出一份尊重。

  众臣离去后,宋景昕在偏殿内颓然坐了许久,直到天色暗了,又等来了宋景时。

  宋景时这日本是盛装打扮,此时却已去了簪环,简单戴了孝。宋羿说话算话,当真安排兄妹单独见面,且贴心地没派人监听,只叫侍卫在殿外死守。

  宋景昕披头散发地歪在塌上,手脚仍被绳索绑着,衣衫不整,只胡乱被人披了件外袍。

  宋景时见状,忙跑到塌边,发狠地拆解宋景昕手上的绳索。那绳结打得颇紧,宋景时的动作太急,几乎碰断了刚刚留起来的指甲。

  宋景昕被绳索牵着抬起双手,伸直了手指,便将将够到妹妹的面颊。眼见要碰到腮边的泪珠,那绳索一动,又错开了。

  “你别哭啊!”宋景昕有些无措,“怎么戴起孝来了?”

  “父皇驾崩了。”宋景时闭上眼。

  宋景昕双手一轻,腕部束缚的绳索刚刚散开,又被垂落下来的泪水打湿了。他伸出右手,本想抽出一截袖子却没找到,便用手掌为妹妹拭了泪。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宋景昕拍了拍妹妹的头,“怎么突然驾崩了,可留了遗诏,如今是谁主事?”

  “父皇遗命,传位给玉昭仪新生的皇子。”宋景时眨眨眼,将将止住了泪,“但是吴王来了,在交泰殿地下挖出了皇曾祖父留下的遗诏,说是要皇祖父顺位给楚王。吴王说父皇得位不正,众臣便一边倒拥护楚王了。禁卫统领贺棋也对楚王言听计从,看了楚王登位已无悬念。”

  楚王……宋景昕没想过身份颠倒如此之快,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

  “若是楚王,想来能够秉公……”

  “哥你别傻了,”宋景时扯住兄长的胳膊,摇了摇,“你真觉得你了解楚王么?他做戏到这个份上,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刚正严肃模样,能有几分真?”

  宋景昕默然,他可能真的不了解楚王,就连从前令他悸动的那个人,也许都是为了欺骗而假装出来的。但一个人的举止,总不能全然做戏,宋景昕自问是做不到的。即便宋羿掩藏了目的,那他平日展现出来的性情、喜好,总不至于全是假装。

  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宋景昕回避了宋羿的问题,问宋景时:“你且同我说说外面如何了?母妃怎样了,东宫是什么情况,宁安侯府和永定侯府如何?还有,你可清楚我生身父母是谁?”

  宋景时摇摇头:“楚王将消息捂得严实,禁宫内到处有禁军把守。今日宫宴上没见母妃,却也没听闻和她有关的消息,想来只是被软禁,性命无碍。东宫没有消息,想来小儿一个女娃也没什么人在意。永定侯府自姨夫出京后便闭门谢客,我派人打探过几次,见不到姨母和表哥。我猜,应该早被父皇软禁了。不过姨夫带兵在外,楚王应当暂时不会动姨母和表哥。至于宁安候,始终被此事排除在外,想来楚王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至于你的生身父母,我实在不清楚,也没发现母妃透露过。楚王对外只说你是母妃找的民间子,并未细说。”

  “我听说,民间有穷苦的百姓会卖掉孩子,也许我是被母妃采买回来的,故而也没人细查。”宋景昕垂眸道,“如此也好,省得牵累无辜之人。”

  宋景时见兄长低迷,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拍着背安抚。

  两人半晌无话,相互依偎着消解心中的难过。却没注意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夜色中迎进一个少年的影子。

  “果真是兄妹情深……”那人说道。

  宋景时一惊,转头看向来人,便见宋羿面色不愉地站在阴影中。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了,宋景时兄妹又忙着说话,并没点灯。

  被宋羿阴阳怪气地提点,宋景时才发现自己搂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脸颊甚至擦过对方温热的胸膛。宋景时俏脸一红,好在被月色掩了,慌乱地在床榻上翻找宋景昕脱掉的衣服。

  “我是该走了么?”宋景时不舍地问。她自是不放心,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同兄长相见。

  “本王倒是不急,”宋羿道,“你再不出来,你的王妃怕是要在乾清宫碰死。”

  “蓁蓁!”宋景时站起身,胡乱理了下衣襟。

  她一时情急,倒是忘记给王妃捎个信回去。这一日之内政权更迭,太子“暴毙”,她这个胞妹却始终不见人。王妃打听不到消息,便忧心她出了事。

  宋景昕借着月色分辨出中衣,穿在身上。他见宋景时要走,忙扯住她的腕子。他有些心慌,不大想与宋羿单独相处。

  好在殿内黑得很,宋羿虽提了个灯笼,那光线也微弱,使几人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

  宋景时被扯住手腕,能感觉到兄长手心是湿的,想来十分紧张。于是她替兄长开了口:“斗胆问一问皇叔祖,母妃会如何?”

  “皇贵妃混淆宗室血脉,按律当废去妃位,贬为庶人。”宋羿道,“不过这件事既然不对外声张,便也不好以这个理由治皇贵妃的罪了。按照先前的计划,先帝会寻个由头将她废了。但先帝走得突然,我一个当叔叔的,也不好插手侄儿后宅之事。”

  宋羿盯着宋景昕的影子,见他肩膀一松,似是松了口气,又道:“既如此,这事便算了。本王会令辟一宫室,给先帝的后妃居住,各宫分例比照先帝生前。”

  宋景时没想到能这般简单处置,闻言愣了愣,福身道:“谢皇叔祖。”

  “不必着急谢我。”宋羿放下灯笼,将灯罩卸了,拾起蜡烛点亮了灯台。“还有件事更要紧些,永定侯反了,你们应该还不知道罢?”

  烛光点亮了宋羿的侧脸,宋景昕被光影闪得一个恍惚,失声道:“什么!怎么会!”

  “是为了你,”宋羿放下蜡烛,转身看向宋景昕,“你若没入宫,应当是永定侯府的嫡次子。”

  “你出生的时候永定侯在外领兵,他夫人便将你偷偷送进宫*给皇贵妃。待永定侯回府,便听闻夫人产下死胎。未免永定侯夫人难过,此事后面也没人再提过,想来你们也不知晓。”

  宋景昕哑然,永定侯夫人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们兄妹都比较怕她,真正的交集并不多。不曾想一切错乱的起始,都由永定侯夫人一手谋划。

  宋景时方才在大殿,知晓得稍多一些,便问:“想来皇叔祖已将永定侯捉住了,是打算如何处置?”

  “永定侯府世代忠良,当代的永定侯和世子对朝廷也很忠心。本王本想保全侯府,这才没有对外公布太子与永定侯府的关系。却不曾想到永定侯爱子极深,还是反了。”宋羿道:“皇贵妃胆小、永定侯夫人刚愎、永定侯本人又有太多顾虑,你们若是早些联合起来,趁着先帝修仙的时候反了,胜算还是有的。可惜永定侯反的时机实在不好,也许是见不到妻儿心急了,此时一反当真半点胜算也无。”

  宋羿淡淡地说完话,在宋景昕兄妹对面坐了下来,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

  “皇叔祖,”宋景昕哑着嗓子开口,“此事能否让我一力承当,其他人都是为了我。可不可以,将他们的罪责都算在我头上?”

  就见宋羿蹙起眉头:“此事似乎同你没什么关系啊,罪魁祸首应当是永定侯夫人才对。”

  “皇叔祖说得对,”宋景时忙道,“皇……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的。”

  宋景昕握紧了妹妹的手腕:“可她毕竟是我……”

  “毕竟是你生母,那真是罪加一等了。”宋羿嗤笑道,“为了一己私欲,置整个家族于不复。本王当真不懂,永定侯为什么到现在还护着他。”

  宋景时捕捉宋羿的话音,似有袒护之意。“皇叔祖,你?”

  “你还走不走,你那王妃快成望夫石了!”宋羿没好气地说,随后他一转身,也不去拿那灯笼,便向殿外走去。

  “太子且在这里住着,具体如何处置你们,本王需得再想想……”

第五十四章 处置

  宋羿离开后,宋景时匆匆交代两句,也跟着走了。宋景昕自此开启了幽闭生活,瞧不见光也见不到人。

  十日后,顾灵渺来了一次。

  这姑娘对宋景昕怨念极深,此行是专程前来看笑话的。

  她见宋景昕开着窗户,倚着窗框向外瞧,便也站定到他身后去看。窗子外头光秃秃的,连棵树也没有,除了石板铺就的地砖,便只能看见站岗卫兵的后脑勺。

  “你看什么呢?逃跑路线?”顾灵渺问。

  “看风。”宋景昕忧郁地说。

  “风?”顾灵渺翻了个白眼,“这万里无云的天气,哪有风,你憋疯了罢?”

  “便是憋得快疯了,等你哪天犯事下了大狱,便明白了。”宋景昕道。

  “殿下当真是对你太过优待了!”顾灵渺嗔道,“就应该把你关进死牢里,鞭子烙铁辣椒水,折磨够了,再一刀捅穿你的心窝子!”

  “这么狠,我同你有仇么?”宋景昕摸了摸胳膊,抖掉了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顾灵渺后退两步,抱臂看他:“还是这么一副优越的态度,果然是生活得太好,你不知道自己已然不是太子了么!”

  “那又如何?”宋景昕无赖道。

  “我从前想,若是有一天你落在我手里,一定要让你体验一遍我的痛苦。可惜青楼不收男人,或许可以送你去教坊唱戏,总有达官贵人喜欢你这种小白脸……”顾灵渺探身,去捏宋景昕的下巴。宋景昕一个大活人自然不会任由她捏,侧身避了,又退开一些距离。

  “因爱生恨的老戏码么?”宋景昕摆了摆手,“可惜爷不好女色,也不是小白脸,是喜好小白脸儿的那个贵人。”

  顾灵渺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泄气道:“你决定送我去楚王府那夜,我本想着一头吊死算了。

  你们这些贵人,生来便不会向下看,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我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却被你们像个物件儿一般送来送去。到了东宫之后,我一心想办好差事,帮你分忧,如此也好求你的庇护。我不曾骗过你,不曾害过你,你却又要将我送人!

  那天我绳子都找好了,套在脖子上又不甘心。明明是你们不做人,凭什么死的是我。想来也是老天爷开眼,我终究得了殿下的重用。而你,就要跌落尘埃了。”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宋景昕一摊手,“但又关我什么事?”

  顾灵渺瞪他:“你凭什么还这般理直气壮!”

  “你生来命不好,的确可怜,但我也没有救助你的责任。”宋景昕道,“我同你非亲非故,虽然眼下不是太子了,但东宫曾经是由我做主的。我自己家里想招待你,抑或不想招待你,我都说的算!”

  “你!”

  “我什么!而且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将你送人的,”宋景昕道,“我叫你滚过,你不滚啊!”

  顾灵渺被气得笑了:“好!我不知你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如今不叫我们动你。但荀大人已经递上来不少折子,便是催促殿下处置你的。我便不信,殿下会为了保你,伤了老臣的心!”

  宋景昕不屑地撇撇嘴,又听顾灵渺道:“本来今日永定侯的处置下来了,我还好心想告诉你。瞧你如今这嚣张模样,还是别知道了,安心在这交泰殿等毒酒罢!”

  “哎,你等等!”

  眼见顾灵渺飞身跑开,宋景昕追过去,却被侍卫拦住了去路。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没有看见宋景昕一般,“砰”地关上了殿门。宋景昕郁愤难解,一脚踢翻了身侧的高脚几。那几上的花瓶沾了地,在殿门前碎得到处都是。

  傍晚的时候,宋景昕躺在塌上闭目凝神。他一动不动,却也没睡意,脑内清醒地翻转近来发生的事。只因实在太闲,只得一次又一次复盘,思索自己未来何去何从。

  侯府应当是有惊无险,看宋羿的意思,还是想要保全永定侯和世子。只是他想让永定侯夫人顶罪,永定侯却始终不愿意,故此僵持。

  母妃和妹妹,看宋羿的态度,也没什么危险。

  只是他还有一个女儿,令人忧心。宋羿自然不会同幼女计较,但他若去了,留下一个幼女谁来照看,岂非孤苦伶仃。

  殿门被人推开,宋景昕听得声音,以为是送晚饭的宫女,没有睁眼。

  脚步声却没靠近,只因来人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殿下!”有侍卫惊叫出声。

  不会这么寸罢!宋景昕想起方才打碎的花瓶,睁开眼从塌上弹跳起来。果然见宋羿摔趴在地上,膝盖着地、屁股撅着,两只手按着碎瓷片好像出了血。热腾腾的饭菜连同托盘一起摔在地上,也是洒了满地。

  宋景昕靠近了,想要将人扶起来,却被侍卫拦住。

  宋羿在侍卫的搀扶下狼狈起身,手掌上都是血,衣袍也脏污了。他似乎并没摔疼,口中仍嘟囔着:“关了许多天怎么还这么大火气?难道是憋坏了?”

  宋景昕心道这哪是憋的,是急的,杀人也好歹给个痛快。话到嘴边却变成:“你还好吗?摔疼了没?”

  “没事,”宋羿看了他一眼,垂眸,“过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永定侯已经回府了,他用丹书铁券,换了你们几个人的性命。”

  “派个人过来收拾一下,同样的饭菜吩咐厨房再做一份送过来。”宋羿吩咐了几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交泰殿。

  宋羿走后,宋景昕瞧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只觉怪异。明明是来通知好消息的,但回想起他方才那个眼神,总觉得像是在躲避自己。

  宋景昕是个颇为光棍的人,随着担心之事一桩桩落地,他的心也越来越宽。除了仍旧不能出门,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倒是长胖了好几斤。对他来说,如今只有小儿一个人放心不下,只等爱女有了着落,要杀要剐他都无所畏惧。

  交泰殿的空间颇大,他将殿内的家具摆设都移到一角,腾出充足的空间活动身体。侍卫们守在门外,便听得殿内呼和之声,前太子殿下在里面翻跟头打把式,显然已经被生活压迫得疯了。如此境遇,实在令人惨不忍闻。

  五日后,宋羿再次来到交泰殿。这次他没带饭菜,入门前还小心地查看过是否有暗器。宋景昕瞧他这模样,觉得好笑:“放心罢,我没摔东西。上次也不是针对你,是被顾灵渺气的。”

  宋羿点点头,又看向屋角:“这殿内的摆设怎么回事?”

  “胖了,腾出地方活动活动。”宋景昕见宋羿干站着,挠了挠头,在角落里扯出了一张椅子给他坐。“我每日的动向,门外的守卫都没报给你么?”

  宋羿坐下来,以眼神示意宋景昕随意:“近来事忙,宫里宫外都乱得很,刚刚腾出点空闲来处理你的事。不过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听外头的侍卫说你疯了?”

  宋景昕扯了扯嘴角,不答,反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宋羿见他谈及正事,也不再玩笑,正色道:“本王大概想了个说法,你先听听,有意见可以提。”

  “关于你身份的事,便不外传了。对外只称你生病死了,还是按规矩追加封号,你的妃侍也以太子妃侍的身份享有尊荣。你的陵寝会按照太子的身份修得简单些,便于你的妃嫔死后随葬,但你死后入不得陵寝。我已经吩咐宗人府,将你从玉牒中除名,从此之后,宋景昕这个人便不存在了。”

  宋羿说完,看宋景昕的神色。见他没有难过或是不甘,继续说道:“你的新身份,便是你本来的身份,永定侯府二公子。”

  宋景昕十分震惊,瞪大了眼睛去看宋羿。

  “永定侯谋反那事被我压了下来,最后对外的解释是,永定侯误以为太子为人所害,入宫护驾。既然是误会,便算不得谋反,只记他一个闯宫的罪过,如此可避免连坐。不过这也是大罪,好在他有丹书铁券。”宋羿道,“因为此事朱启明全程不曾参与,永定侯便用丹书铁券换了你和他们夫妻的性命,如此三次用光,丹书铁券收回了。侯府的爵位不会夺回,但不再世袭。所以,按例朱启明能承袭伯爵位,你这个二公子便只是白身。”

  宋羿开出的待遇可谓优厚,是宋景昕不敢想象的宽容。如此明显的偏袒,宋景昕自然感觉得到,目光复杂地看向宋羿。

  “怎么了,有什么不满么?”宋羿问。

  宋景昕心道我哪里还能不满。“若是我当真不满呢?”

  “能这样处置,已然是格外开恩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宋羿道,“不过你若是觉得委屈,或是担心日后生活不比从前,本王可以多赐你一些钱财。”

  “算了罢,我又不是你养的小白脸儿。”

  宋羿不料他忽然这般说,默了片刻,又道:“我不是玩笑,你从前在东宫的财产、器物、衣饰,还有古董字画之类,只要不违制的都可以带走。你自幼便没在侯府住过,突然回去,总得有些财物才好立足。”

  宋羿说罢,见宋景昕仍无喜色,两人面对面坐着的态度仿佛在议政。他站了起来,背过身两手背后走开几步。

  “太子妃殁了,东宫还有一些低位的嫔妃,你若有喜欢可以带走,包括宫女。太监不能随你离宫,自小服侍你的黄喜等人,内府会给他安排新的差事。以他们的资历,日后应当过得不会差。”宋羿又道,“你的女儿仍可以以郡主的身份住在宫里,本王会派人照顾她,待她及笄再安排一个好人家。倘若你舍不得她,也可以带回侯府,但也不能享有郡主尊荣了。”

  宋羿背着身,宋景昕看不见他的表情,便盯着他蜷在身后的手。手上划出的伤已然愈合,却仍能瞧见红色的伤痕。

  宋羿等了一会,不见宋景昕回话,转过头来。

  宋景昕对上他疑问的眼神,方道:“小儿我带走,有没有郡主身份并不打紧。只是东宫的宫妃,有些我都叫不上名字,平白被耽误了许多年光阴。皇……殿下能不能开恩,放他们出宫另觅良人?”

第五十五章 忍别

  “不行,这不合规矩,容易惹人猜疑。”宋羿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当了许多年的宗人令,始终将皇家威严放在首位。嫁入皇家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放离。

  随即,他便见宋景昕一脸幽怨地看着他,目光中包含着“你怎么如此不近人情”的谴责。

  宋羿想了想,劝道:“她们跟了你好些年,已然过了年纪,出了宫也嫁不得什么好人家。且女子归家,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娘家未必愿意供养。若要让她们自立门户,更是艰难。或许,你是否觉得,她们留在宫中生活得更好一些?”

  “不觉得。”宋景昕不悦道。

  “那便这样,宫女安排另谋差事,妃嫔中没承过宠的,可去六局一司充当女官。受过你宠幸的,可以保留封位,本王在用度上加以优待。”

  “好罢,”宋景昕叹了口气,又提了个要求,“我宫里有个叫蓉绣的宫女,原是尚宫局的,当时调到东宫是便顶不愿意,又被我耽搁了许多年。她虽……受过宠,但只一次。能不能破个例,让她回尚宫局当差。”

  “可以,”宋羿应下来,同宋景昕对视一眼,又撇开头问道,“你想好要带谁去侯府了么?还有一件事你需保证,日后不能娶妻纳妾,也不能再有子嗣。你这次带出去的人,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宋景昕瞥了他一眼,干脆道:“一个都不带走。”

  “什么?”宋羿转头看他。

  “我说,一个都不带走!”宋景昕盯着宋羿的双眼,“我这一生,再不会娶妻纳妾生子!”

  “你……”宋羿瞧宋景昕神态不善,想不通他为何突然犯倔,劝道,“总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你罢?还有小儿,谁来教养?”

  “殿下赐我那许多钱财,自可用来采买丫鬟小厮,总不至于缺人侍候。”宋景昕道,“至于小儿,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教养。若当真随了我的脾性嫁不出去,我便养她一辈子!”

  “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还因为太子妃的事难过?”宋羿凑近了瞧他,蹙眉道:“你别倔,你的身份当真不适合再娶妻,还是身边有个人为好。你……哎……”

  宋羿话音未落,被宋景昕扯着领子拉了下来。他找不到平衡,张开胳膊胡乱在空中抓了抓,最后搂住了宋景昕的脖子。宋景昕见他投怀送抱,顺势搂住了他的腰,使人坐在自己腿上。

  “你做什么!”宋羿挣了挣,嗔道。

  宋景昕用腿颠了一下,使人向内坐稳了一些,另一只手摸向少年的后背托住他的脊骨。

  “怎么他们还称你殿下,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基?”

  “大典还需准备,要等到下月。”宋羿只觉得尾椎骨发凉,不适地扭动了一下。

  宋景昕提脚勾住了宋羿方才坐过的椅子,向前一拉,一只脚踩在椅面上。宋羿的身子被他这动作顶得更高,两人的面目也离得更近了些。

  “登基大典,我可以观礼么?”宋景昕问。“殿下还欠我一件事。”

  宋羿被男人的鼻息熏得脸红,略微侧过了头,抱歉道:“不行,你刚死,出现不合适。”

  “那殿下能否单独穿冕服与我看?”宋景昕掰着宋羿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回来。

  “你什么意思?”宋羿察觉到不对,难得地显出慌乱神色。

  “我的意思是,”宋景昕又凑近了些,几乎同宋羿鼻息相贴,“倘若我冒犯了殿下,殿下会杀了我么?”

  “……不会,”宋羿推了推男人的胸膛,低声道,“你放开我罢……”

  “不放!”宋景昕笑了笑,“你都不杀我了,我若不冒犯冒犯,岂不吃亏?”

  “你别胡闹。”宋羿见挣脱不开,索性也不动了,冷淡应对。

  “欲拒还迎,要推不推的,殿下是不是待我太好了?”宋景昕问。

  “你找打么?殿外有的是侍卫。”宋羿仍然不动,耳根显出微微红色。

  宋景昕见他耳朵染了色,放开搂着人的两只手。他将小拇指搭在宋羿耳垂下侧,两手托着他的脸颊,做端详状。

  宋羿面红耳赤,使力扒拉开宋景昕的手,身子从男人的膝盖上滑落下来。

  宋景昕见他立身不稳,忙撒开踩着椅面的脚,躬身扶住的少年的要,帮他稳住身形。

  “为何如此窘迫?”宋景昕搂着宋羿,脸面贴着他的胸腹,话音便顺着骨头向上传来。“那日在楚王府,你也这般摸我。你既知此行为羞耻,当时可是在勾引我?”

  宋羿推开男人,向后退了两步,板起脸道:“你既知我是以计诱你,不过是为了令你放松警惕,为何……”

  “你承认你是勾引我,”宋景昕跨出一步,将宋羿逼得连退了三步,“你是怎么知晓,以色相诱惑,我会上钩呢?”

  “我……”宋羿退无可退,脚下一绊,坐倒在塌上。

  宋景昕见他手足无措,自己的心也砰砰乱跳。“莫非,你知晓我心悦于你?”

  宋景昕俯身跪在塌上,缓缓向下靠。宋羿便随着他的动作后仰,直至躺倒在塌上,退无可退。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几乎相贴。

  好在宋景昕把控着距离,以手肘撑着床榻,才没将宋羿压死。

  “今晚你离了禁宫去侯府生活,如同新生。”宋羿道,“你从前也说想做游侠,侯府公子的身份未必不如意,你别犯糊涂。”

  “你怎知我是犯糊涂,不是心之所向。”宋景昕道。

  宋羿略侧开头,躲过男人灼热的鼻息。“你不怕我杀了你?”

  “方才还说不杀我呢,这便变卦了,你们当皇帝的果真心思难测。”宋景昕覆在宋羿身上,以手肘别住宋羿的胳膊,使他不得动弹。他俯身下来本是要亲吻,预料之中被宋羿躲了,便啄了一下少年的脸颊。“杀便杀罢,倘若做鬼之前能风流一次,也不枉此生。”

  脸上柔软灼热的触感,使得宋羿慌乱不已。他从未同人如此亲近,此时被男子压迫在上,慌乱大于刺激。

  “你怎能如此无赖,不成体统!”说话间,嘴角的梨涡又被牵动。

  宋景昕瞧得心痒,用舌***那小洞,嘴上调笑道:“你不是我皇叔祖了,我纵是个流氓,你也管不着我。”

  宋羿仍旧躲闪,宋景昕将人死死压住了,扯着他的发髻拧过头来,去啃对方的嘴。

  宋羿“唔唔”叫了两声:“我是你的君父!”

  “这不还没登基呢么,”宋景昕手向下滑,解开了宋羿的腰带,“不急。”

  宋羿见他得寸进尺,大惊,更加慌乱地踢打身上的人,口中不住呼喊“放开”。宋景昕见他叫喊,凑过头去,以口唇封住少年的嘴。

  外头的侍卫听见动静不对,敲了敲门:“殿下?出了什么事?”

  宋景昕见势不好,更加急迫,一把扯开了宋羿的中衣。

  “没事!”宋羿大叫一声,“你们向外退三十步,没我的命令不许靠近!”

  “是!”侍卫应了声,很快便有整齐的脚步声远去。

  宋景昕本以为要完,见宋羿维护自己,大喜,一口咬在少年的脖子上。

  “啊!”宋羿痛得大叫,使力捶打宋景昕的肩膀,试图让对方从自己身上下去。

  “你都叫人走了,是不是也想与我成就好事?”宋景昕又向上窜了窜,去碰宋羿的唇,见他没躲,便轻轻吻了吻。

  眼前的人脸渐渐放大,直至模糊。宋羿仍被按着手,能感觉到胸前衣料的摩擦,凉凉的,却无法降下体内的火。

  他微微张开嘴,含住了男人的下唇,吮了两下有些古怪,甚感陌生。宋景昕被吸得顿了顿,呼吸加重,探出舌头去舔宋羿的上唇。宋羿松开口,被他挑开唇瓣舔向牙齿。他的齿尖颤了下,打开,与那人舌尖相抵。

  宋景昕压在宋羿身上,两人唇齿交缠,渐渐脱去生疏,啧啧做响。这般做了许久,方才累了,松口喘息。

  宋羿平躺在塌上,不再挣扎,慢慢平复气息。脸上的红润也渐渐消退,理智便开始回笼:“真的不行,你还是放开我罢。”

  “都这样了,”宋景昕上下看看,只见二人衣衫不整,肢体纠缠,“还说不行?”

  “是不合适,”宋羿道,“不合时宜。”

  宋景昕也不复方才灼热,心知宋羿占理。他缓缓起身,松开了压着宋羿的手,酸道:“你什么时候能干点出格的事,除了造反?”

  “我没造反,父皇确有遗诏传位于我。”宋羿道,又见宋景昕神色无奈,伸手抚平了他的眉心,“我不会做出格的事。”

  宋景昕坐到一边,让宋羿自去穿衣,不再管他。宋羿的衣袍被扯落大半,宋景昕瞧见腰带上拴了个玉佩,随手扯过来拆开,揣进自己的袖子。宋羿瞧见他动作,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宋景昕见他欲言又止,不悦道:“你不是说什么要给我钱财么,不至于连快玉佩都舍不得?”

  “舍得。”宋羿回道,忽又记起了什么,“我初登大位,朝中不稳,为防有心人利用你,你还得在京中委屈几年,不能随意出门。我知道你怕闷,西郊那十几个庄子原是父皇留给我的,我也没时间去管。以后便送你罢,虽没什么好景致,但骑马打猎场地尽够的。”

  “我是这个意思么,找你要钱要庄子!”宋景昕郁闷道,“我自己赚不来钱么!”

  宋羿一脸“你是个败家子”的表情,见宋景昕不悦,方才改口:“你自然是不需要我操心生计,但那庄子便是你不提,本也打算送你的。还有就是,我方才想说,那玉佩上头的绳结,是灵渺打的。”

  宋景昕刚将玉佩从衣袖里抽了出来,正套在食指上转圈玩。听见宋羿这话,当即吓得甩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可听见碎裂的声音。

  “这……我不是有意的,你先吓我。”宋景昕道。

  “我没怪你。”宋羿道。

  宋景昕瞥了宋羿一眼,得寸进尺:“本也不能怪我,你身上还有什么干净的物件儿,没沾过旁人的手的,速速赠送予我。”

  “我身上的饰物,统一由王裕打理,灵渺也服侍过我起居,”宋羿为难道,“想来都不干净了。”

  宋景昕被噎了一口,上下打量宋羿,见他发髻散乱,目光瞄上了头上的白玉簪子。

  眼见宋景昕靠近,宋羿坐着不动,只等到头发一松,发髻散开。

  宋景昕得意洋洋,宋羿瞧着好笑,凑了过来。宋景昕握着簪子,背向身后:“我的了。”

  宋羿笑了笑,梨涡腼腆地露出一点:“我帮你戴上罢。”

  发丝交缠、颈项相依,总有分开的时候。

  宋羿重新穿着齐整,头上换了根旁人的金簪。

  面目陌生的侍从依照吩咐等候在外,已从东宫收拾好了箱笼。

  “我不能送你,”宋羿道,“走罢,许是很久不会相见了。”

  宋景昕没回话,也不再去看他,转身扎进了夜色里。

第五十六章 新生

  三年后。

  仁熙二年,顾氏下野,新法初立,大洛王朝百废待兴。

  三年时间,仁熙帝将将处理好宣庆帝遗留的烂摊子。首都的街市日益繁盛,南北商贸也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也就是年前,东街新开了家胡家点心铺子,里头卖的花糕蜜饯在京中风靡一时。那胡家铺子门脸极小,队伍总是排得老长。小姑娘尚在学语的年纪,被家里人放在街角,手里提着个竹蚂蚱,乖巧地等着大人排好队回来接她。

  她头顶一双丫髻,头绳以金丝挫就,下头拴着几片玛瑙的小叶子。身上披了件翡翠色的薄披风,上头印有暗金色的暗纹。脚下则登了一双羊羔小靴,想是被家人带出门游玩的,方便跑跳。

  微风吹过来,掀开了女童的披风,又露出他腰间一水儿的配饰。一个绣着玉兔的褡裢,眼睛上缝着红色的玛瑙珠子,一个葫芦形的缂丝五毒香囊,一柄镶满宝石的腰刀。

  那买糕点的队伍颇长,女童等了许久,也不吵闹,自顾自背起新学的诗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青……

  什么什么……”

  背着背着便接不上,她便停了嘴,自褡裢里掏出几颗糖莲子,一股脑塞进嘴里。

  山墙后头,有个衣衫褴褛的人,瞧不出是男是女。他盯了这女童许久,被她腰间的宝石激起了贪心。眼见无人注意,他疾步窜到女童面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腰刀。

  那女童正在吃糖莲子,骤然遇袭,吓得噎住了,口中发出“嗯嗯”声。

  也不料那腰刀虽不大,却系得紧。那贼人一下子没拉断,再一使力,拉得那孩子向前倾倒。

  “哪里来的贼人!”

  随着身后暴喝声起,一个戴着斗笠的白衣人凭空飞落下来,一脚踢飞了那贼人。却见那女童被噎得面目通红,白衣侠客也顾不得那贼人,慌忙拍打孩童的背。

  “咳咳……”女童咳嗽了两下,将半块糖莲子吐了出来。

  “有鞑子!快……抓鞑子!”女童掐着嗓子,喘息两声,随后翻了个白眼,假作昏死在侠客怀里。

  那侠客见怪不怪,单手将女童抱了起来:“小儿不急,爹爹这就带你去抓鞑子!”

  女童闻言睁开眼睛,歪着头打量侠客:“你是我爹爹么?”

  “怎么还不认得爹爹了?”侠客好笑道。

  “方才遇见了贼人,”女童道,“倘若有人蒙着脸,扮作爹爹,我岂不是分辨不出。”

  “那可怎生是好?”侠客夸张地问。

  女童认真地思索片刻,道:“爹爹武功高强,只要能将那鞑子打得叫娘,便能证明你是我爹爹啦!”

  侠客哈哈大笑:“此计甚妙,走起!”

  佟三念几日没吃过东西了,方才扯那孩子的腰刀,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最终没能扯下来。好在方才那侠客踢他的时候,他的手滑到了刀柄之上,倒是将刀拔了出来。他玩命地跑出很远,远到自己回头都瞧不见侠客的所在,才一闪身躲进巷子里。

  这时候他才有时间看一眼那腰刀,果见刀柄上镶嵌了许多宝石,即便没有刀鞘华丽,应当也能卖个好价钱。

  巷口有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佟三念抬眼去瞧,看见斗笠的一角。

  “眼花罢?”佟三念揉了揉眼睛,巷子里安安静静哪来的人。

  过了一会儿,那白影又飘了回来,白影怀里还抱着个女童,奇怪地问他:“等你半天啦,你咋还不跑?”

  佟三念“嗷”了一声,撒开腿跑出了巷子。

  他没命地跑离了东街,已是不辨道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处似是离了街市,两侧都是人家的宅院。他故技重施,寻了个小巷子又躲了进去。行至尽头,忽听得头顶传来孩子的笑声。佟三念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便见那女童坐在屋檐上,对他比了个鬼脸。

  “鬼啊!”佟三念丢掉腰刀,吓得抱头鼠窜。

  他大概是真的饿得狠了,怕鬼又想要钱,只跑出两步又窜了回来,拾起腰刀继续跑。

  “我如今扮鬼这么像了么?”女童“咯咯”笑了两声,又伸长了舌头。

  下头的佟三念继续逃命,他对京城的地形本就不熟,又专爱往小巷子里钻,一不小心钻进了死胡同。

  佟三念欲哭无泪,本打算循着原路向外走,迎头撞上了一条漆黑的大狗。

  那狗着实凶恶,一看便是看家护院一把好手。佟三念吓得不行,转头往死胡同的方向跑,差点撞上白色的衣角。

  “我的娘哎,不活了啊!”佟三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

  “还没打呢,他怎么就叫娘了,这可怎么算。”女童为难地说。

  佟三念自然听不懂他们说得什么,双手将腰刀奉上,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女侠饶命,小姑奶奶饶命!女侠饶命!小姑奶奶饶命!”

  佟三念正磕着头,头顶被狠狠踩了一脚,差点将他压进地里。他龇牙咧嘴地护着头,就听那白衣侠客问:“你叫谁女侠,叫谁姑奶奶?”

  “自然是叫您女侠,叫这位小……”佟三念抬起头,才发觉那斗笠人是身量,的确不似女子。

  那侠客“嗯”了一声。

  佟三念当即吓得跪地叩首:“饶命啊大侠!谁能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穿白衣轻纱,还蒙面啊!”

  “还打他吗,爹爹?”女童问道,显然已经认同了方才那声叫娘。

  “本来不想打的,想着直接送官府。”那侠客道,“只是现在有点想剁了这个王八蛋。”

  “鞑子该杀!”女童拍手道。

  “什么鞑子,”佟三念都哭了,“我不是鞑子,我是良民啊,我是从北境逃难过来的百姓啊!”

  “北境这几年都没有战事,你是何人竟在此危言耸听!”

  那侠客似乎腿法甚好,又给了佟三念一脚。

  佟三念也很绝望,他一路从北境逃难过来,并不只对侠客说过此事,但始终无人相信。好一些的只当他疯癫,更有怀疑的人,竟要将他扭送官府。他本就生得不是特别聪明,能一路逃到京城靠的是不知哪位祖先留下的好运气。

  离开北境的时候,他还带了不少钱财。这一路走来,他被人打、被敲诈,都不敢还手。夺那女童的腰刀,是他生平第一次抢劫。若是换个大两岁的孩子,他都未必有勇气去抢人家的东西。就这样小心翼翼,还被人堵在小巷子里,当成鞑子打。

  佟三念越想越难过,难过到不想活着。他瞥见地上的腰刀,伸手够了过来,一鼓作气,双手持刀切入腹部。

  疼……是真的疼,但为什么没插进去,感觉肠子都被顶坏了。

  佟三念疼得想娘,自杀这种事一鼓作气,没成功就不敢了。他晕晕乎乎的,就听女童说道:“那刀没开刃啊,这人是不是傻子?”

  “许是真有什么隐情。”那侠客见佟三念举止有异,伸出脚犹豫了一番,绕过去踢了踢肉比较多的屁股。

  “你先别哭了,究竟有什么遭遇,你且说出来。”

  佟三念抽噎了几下,略组织了语言:“小人是北境南吉山白家村的村民,我们村子离蒙古很近,又在山沟里,大侠应该没听说过。”

  “白家村,我知道。”那人却道,“你快点说,少些废话。”

  “是!”佟三念诺诺的:“因为我们村子偏,很少与外界沟通,当地驻军也关照不到。有时候蒙古那边会过来打秋风,但也就抢些粮食,没杀过人。碰见和善的,还能同他们换些皮毛。但两个月前,也不知怎的,蒙古人发疯一般杀进村子,将人都屠光了……”

  想到惨死的家人,佟三念抽噎了两声,又担心侠客不耐,赶忙继续说道:“小人当时躲在炕洞里,逃过一劫。出来发现村里人全死了,就出去想找守军求助,结果发现整个镇子竟然都被屠了!”

  “守军呢?”那侠客问。

  “没看见,”佟三念道,“一个人都没有,连个鬼都没有!”

  “你就一路逃难来京城了?为什么不就近找个地方安生?”侠客问。

  “小人有个表姐,嫁到京城人家,本想着来投奔的。”佟三念道,“谁知京城这样大,表姐又没有大名,家里就叫她三姐儿,根本也寻不到人。这一路遇见不少歹人,盘缠早被抢光了,这才抢了小姑奶奶的东西。”

  “穷成这样,”那侠客将女童腰间刀鞘解了下来,丢到佟三念面前,“想要便给你,真是个没眼光的,我家小儿身上只这腰刀最不值钱。”

  “爹爹,那刀我还要呢!”女童大叫起来。

  “爹爹明日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侠客哄道,“这把被他摸脏了,咱们不要了。你看他刚刚用刀捅肚子,肚腹里头都是肠子,臭死啦!”

  “噫!不要不要!”女童扇了扇鼻子,不忘了叮嘱道:“一定要给我打一把一样的。”

  “爹爹给你打一把更好的,这个在街市上卖的,宝石都不是真的。”侠客道,“你大伯近来得了不少赏赐,就有西域进贡的宝石,咱们到他那打秋风去!”

  佟三念拾起刀鞘,开始对人生产生了疑惑。他反转着看了几圈,宝石闪闪发亮,怎么瞧都不想假货。有些地方蒙上了尘土,他往袖子上吐了口水,擦了擦,更亮了。

  “真……给我?”佟三念小心翼翼地问。

  白衣侠客白了他一眼,懒得回答这土气的问题:“你先随我去一趟后军都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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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休太子在家带娃

第五十七章 启佑

  仁熙帝面色凝重,两封奏报并排摆在御案上。前者是永定侯世子朱启明递上来的折子,详述了白家村被屠一事,言北境或有异动,需派人查实。另一封则是北境的军报,其中证实了朱启明所言,且白家村之后,北境已连失六镇。

  宋羿用拳头抵着额头,被气得头脑发晕。北境的守军究竟是什么样的酒囊饭袋,竟比一个徒步进京的流民传送军情还要慢。

  “王永福,你拿着这两封折子,随朕去一趟兵部。”宋羿道,“还有,去看看内阁今日谁当值,一并叫过来议事。”

  “是。”

  王裕这日本领了差事,在西宫耽搁了一日。回来的时候听闻天子龙颜震怒,亲自去兵部发落了好些人。他小心翼翼地进了乾清宫,瞧见天子正提着根笔站在窗下逗鸟儿。

  “你去永定侯府,传永定侯次子朱启佑入宫见朕。”天子道。

  “是。”王裕讶异地应了,正待退下,又听得天子吩咐:“先着人将这鸟儿送到偏殿去。”

  永定侯府二公子朱启佑垂首躬身,跟在内廷总管王裕的身后。阔别三年,禁宫内雕栏玉砌依旧,他却目不斜视,仿佛这巍峨的宫殿从未与自己有关。天子于乾清宫宣召,朱启佑立于殿外,等待王裕入内通报。少顷,天子叫进,朱启佑垂首入内,跪地大礼叩拜。仁熙帝挥退内侍,居高临下地看着朱启佑,并不叫起。

  “抬头。”天子吩咐道。

  朱启佑依言抬头,目光仍旧下垂,不敢直视天颜。

  仁熙帝却得以细细打量朱启佑,这人一身雪青色的袍子,用料考究,领口袖口绣有细密的暗纹。他这一副富贵公子的打扮,肤色却比照三年前黑了不少,亦不见了眉目间的张扬之色。

  “王裕去你府中传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天子问。

  “回禀陛下,草民在家中练武。”

  “特地换了衣裳过来的?”

  “不敢在御前失仪。”朱启佑拱手道。

  “常练武么?”仁熙帝又问,“可曾随你长兄去过军营?”

  “回禀陛下,草民每日晨起练武。草民一介白身,只在家中习武,不敢擅入军营重地。”

  仁熙帝扯了扯嘴角,随手拾起朱启明递上来的折子,起身离开御案:“欺君?”

  “草民不敢。”朱启佑伏地叩首。

  头顶被甚么东西敲了下,朱启佑略抬起头,瞧见那是一本折子。他揣摩着天子的意图,试探地平举双手,那封奏折果然落进了他的手里。他翻开折本,略扫一眼便看出是关于佟三念一事的奏报。

  “那流民是草民在街市上偶然遇见,草民只将他送到都督府门外,并未进入军营。”

  “这折子是你写的?”仁熙帝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朱启佑的发顶能感知到天子呼出的气息,他的目光仍旧盯着龙靴,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奏疏是家兄所写。”

  室内静谧,眼前龙靴定了片刻,转身离开。北关之事竟无下文,天子转而问起了家常:“朱二公子,你这两年都做了些什么?”

  朱启佑又道了声罪,方答道:“在家侍奉父母,日常读书、习武、教养女儿。”

  “朕赐你的皇庄,你可曾去过。”仁熙帝问。

  “家里孩子小,并不方便离京。”朱启佑答。

  仁熙帝嗤了一声,随即话锋又转,“这两日西宫皇贵妃身体不适,晋国公主已入宫侍疾。你们兄妹许久未见,准你们见面一叙。”

  朱启佑谢恩告退,他后退着向殿外走,临到殿门时忍不住偷偷抬头瞧了一眼,竟与天子目光对了个正着。眼前的少年比照三年前大变了模样,眉目间稚气全褪,身体同记忆中拔高壮大了一圈。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已无从前那少年执掌权柄的滑稽之感,端得一副帝王威仪,凛凛不可侵犯。

  仁熙帝并未斥责朱启佑的失礼,目光淡淡地与之对视,使人辨不出喜怒。朱启佑再度垂下头,退出殿外,借着大门的遮挡垮下肩,长呼出一口气。

  宋羿登位后,次年改元,年号仁熙。他为宣庆帝定了庙号光宗,宋景昕也得了谥号武懿太子。考虑到光宗和太子的后妃中,有许多人年纪尚轻,且皇帝本人尚不曾婚娶,仁熙帝便将西六宫单独开辟出来设为西宫,供前朝后妃居住。东六宫则仍留作未来妃嫔居所,算作禁宫的一部分。如此,还在宫内单设了内宫墙,以免两宫人员相扰。

  西宫虽非冷宫,却也着实荒芜冷清。后妃们吃穿用度都比不过从前,皇贵妃因是晋国公主的生母,比照其他嫔妃过得还算不错。

  朱启佑虽为姻亲,但毕竟是外男难入宫禁,与太妃亦有两年未见。此时他得了恩旨,自不推辞,即刻行至西宫。远远地,他便瞧见晋国公主一身宫装,亭亭立于西宫门外相迎。

  外人面前,朱启佑先全了礼节,方随着公主向内行去。

  寝殿内,文太妃病得昏沉,听闻朱启佑来了,才勉强披了件衣服靠坐于床头。公主打发了服侍的人出去,便直接掀了帘子。朱启佑见太妃一脸病容,当下心内绞痛,正待行礼,太妃却先哭出声来:“我的儿啊!”

  这朱启佑便是“已故”的先太子宋景昕,他本是永定侯府次子,是文太妃妹妹的儿子。因与晋国公主生辰相近,被无子的文太妃抱来假作亲子抚养。晋国公主宋景时也自小被扮作男儿,对外便称得了一对双生子。文太妃亲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母子间情谊深厚,与亲子无异。

  朱启佑做过几年太子,但冒充皇嗣之事仍旧事发。新帝仁慈,不曾治罪,只消了他的玉牒,对外宣称太子病逝,朱启佑则以二公子的身份回到永定侯府。此后为了避嫌,朱启佑与养母妹妹三年不见,心中自然十分想念。

  朱启佑听见这声“儿呀”,当即身躯以颤抖,跪至塌边,母子相对垂泪不提。

  公主扯过两个凳子,与朱启佑挨着床榻坐了,各自问候别后情形。三年来低调行事,生活比照从前平静了不少,聊得更多是日常琐事。文太妃病了一段时日,公主在此侍疾,已经许久未曾回府。

  闲话许久,朱启佑问宋景时:“怎的不见王妃?”

  宋景时叹了口气,道:“这眼看着就要到下旬,北宫各苑的月例还没发放。从前内务府瞧着我的面子,对旁的太妃总有些耽搁,却从来不曾怠慢母妃这头。最近也不知怎的了,竟连咱们也怠慢起来。旁的物什也便罢了,这眼瞅着天儿冷了,母妃还不曾分到炭。我与蓁蓁都不知晓兄长今日会来,我在这照看母妃,她一早儿便催月例去了。瞧着时辰,现下也该回了。”

  朱启佑在养母与妹妹面前很是放松,与妹妹打趣道:“弟妹如今愈发有亲王正妃风范了。”

  这厢才提到晋王妃,便听得外头人声。晋王妃已然领到了月例,正差使着人往回搬东西。朱启佑听见声音出来,同晋王妃打了个照面,对方差点跪下给他行大礼。她这一犯傻,好歹叫公主瞧见了,飞奔出门将人搀住。朱启佑憋着笑,反倒是给王妃行了礼,将王妃吓得差点又跪下去。

  几人进了屋,宋景时扶着夫人白了朱启佑一眼:“蓁蓁胆子小,兄长你可别再吓唬她了。”

  朱启佑笑了一会,转过话题:“我瞧王妃领回来的东西多了不少。”

  “可说呢,”晋王妃撇了撇嘴,“我推脱了一上午,好说歹说,仍是叫人给拉了壮丁。”

  原来那内务府管事刚换了人,又恰逢天子大婚,这些人都以筹备天子婚事为重,仓促间将西宫忘了个干净,倒也算不上是有意怠慢。晋王妃过去的时候,见内务府人皆行色匆匆,好容易抓住个管事的,说清来意后对方也不推诿,当即帮她解决了月例之事。晋王妃领了月例,正待离开,刚巧撞见主持操办天子大婚的端和公主。晋王妃想跑没躲开,便被她拉了壮丁。

  “三姑还是那副模样,一贯的自说自话根本不听旁人说了甚么。”晋王妃抱怨道,“我也与她说了,不是不帮忙,只是母妃这头病着,我与公主实在无暇分身。她就是个不听人说话的,好歹还是将差事分给了我。”

  晋王妃吐了吐舌头:“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能白干活,便借势打了个秋风。我见他们采买的回来的东西还没入账,也不拘是棉花丝绸、珠宝首饰还是药材补品,每样都抬了几箱子回来。”

  “王妃当真会过日子,妹妹有福了。”朱启佑打趣道,说罢被公主踢了一脚。

  文太妃与孩子们闲话半晌,实在精神不济,叫公主服侍着睡下了。几个人换到外间小声交谈,公主问王妃得了个甚么差事。

  洛的宗室人丁稀少,仁熙帝是英宗晚年得来的孩子,辈分极高。年前光宗的太后顾氏殁了,吴王又实在年老不好活动,宗室之中不说长辈,连个与小皇帝平辈之人都找不出来。大婚由宗人府与礼部操持,但有许多内宫之事不便外臣操心。

  端和公主是天子的侄女,是个本已当上长公主又变成公主的倒霉蛋,也是宗室之中辈分较大又不曾外嫁的公主。概因事务繁杂,端和公主一人分身乏术,最后还是将晋王妃也拉了进来。

  晋王妃得了个监修宫室的差事,此次大选除却皇后,另有后妃六人得了妃嫔封位,大婚后均将入主宫室。

  宫殿修葺、填砖、补漆,院中苗木、盆景,室内的一应陈设需全数勘察一番,缺少的材料统一采买。采买好材料,又要监督安排工程进度,安置防卫,避免工匠冲撞了宫中贵人。如此种种繁琐之事,皆被端和公主一股脑甩给了晋王妃。无怪晋王妃头疼,虽然各类事务有专人负责,但最终都要拿给晋王妃掌眼,不可谓不麻烦。

  朱启佑摩挲着手中的腰牌,这是钦赐出入禁宫的凭证,以此赋予他探视太妃的便利。他在心中揣测仁熙帝的意图,应当是默许了放宽对他的一些限制。

  他将推测告知公主二人:“我观今上的意思,似是默许了咱们日后正常来往。陛下今日还赐了我出入禁宫的腰牌,准许我时常探视太妃。如今太妃病势沉重,少不得辛苦你们二人照料。我如今是闲人一个,对禁宫又算得上熟悉,王妃不如在工程中给我安排个差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好为你们分忧。”

  两日后,晋王妃请了旨意,着永定侯府次子朱启佑监修东六宫,协助处理天子大婚事宜。

  同时,北关战火重燃。已是公主的宋景时再次领兵出征,朱启佑这才明白了他被准许入禁宫的缘故。

  数月时间转眼即过,仁熙帝没再宣召过朱启佑,禁宫却已在朱启佑的组织下修葺一新。

  又一日,朱启佑路过东宫,见此处虽无主人,却也因天子大婚布置得喜气洋洋。他驻足于宫门前,忽的忆起当年与宋羿相识,也是因为大婚。

第五十八章 百户

  继御书房面圣之后,朱启佑又有数月未曾见过天子。

  宋羿即将大婚,此后自有后宫佳丽相伴,定然不会记得他这个小人物。他亦早已放平心态,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藏在心底偷偷地想,并不指望能够实现。

  禁宫已修缮完毕,朱启佑帮着晋王妃忙前忙后,却仍叫端和公主抢去首功。

  他本也不打算借此在天子面前露脸,见母妃病情已然大好,便收拾一番准备回去侯府。却不料哪个多嘴的人在天子面前提了几句,宋羿问清原委后重新论功行赏,竟封了朱启佑一个六品百户的官职,作为天子近卫供职于禁宫之中。

  翌日,朱启佑入禁宫赴任。接待他的是禁军统领贺棋。朱启佑还是太子之时,这贺棋便已在千户之位,当下见了他却没有见鬼的表情,想来是提前受过天子交代。那贺棋也不多话,径直领着朱启佑来到鹰房。

  自三年前太子殁了,朝廷便停了养鹰的经费,只留一队二十人在鹰房养余下的几只鹰。如今这鹰房也是荒凉,没有了好鹰的太子,侍卫们索性关起门来自娱自乐,不与旁人交集。只是苦了那些鹰,终日被锁在笼子里不见天日,只能仗着天子开恩每月去北海上空飞上一次。

  朱启佑跟在贺棋身后步入鹰房,尚未来得及重温此处砖瓦,便被俯冲下来的啸空扑了个满怀,力道之大竟使他连着后退几步。

  “乖宝儿,我的好大儿……”

  三年未见,啸空长大了也重了些,两支爪子死死地抓着朱启佑的手臂,隔着衣袖将他勾得生疼。

  见儿子仍记着自己,朱启佑有些伤怀,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羽毛,便被这鹰狠狠地啄破了虎口。侍卫们本假作不认得朱启佑,见他被啄,纷纷围上来探问。朱启佑摆了摆手,只道不妨事,便叫它泄愤也好。

  贺棋召集众人站队,宣布了朱启佑将以百户身份组建飞翼营,又对朱启佑道:“你初来赴任,且先熟悉环境,不急练兵。需等到天子大婚后,议定章程,再安排具体事宜。”

  朱启佑恭声应是,将贺棋送出鹰房。再看营中一众侍卫,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八卦模样,当下也不解释,只抱拳道:“在下朱启佑,忝居飞翼营百户一职,日后还请诸位兄弟多关照了。”

  众侍卫连忙回礼,口中只称不敢,各自回去训鹰不提。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日朱启佑下了职,正待去打饭来吃,却迎来了大红人王公公。这王裕自然是来找他的,天子召见。

  朱启佑跟着王裕步入乾清宫,这次他不似上回那般拘谨,仍企图端正臣子觐见皇帝该有的心态。怎料刚入殿门,王裕尚未开口通报,那碎嘴的八哥儿先大喊了一嗓子:“兀那泼才!”

  朱启佑听得他叫,差点条件反射去扇那鸟,恰巧宋羿正自内走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朱启佑瞬间清醒,跪在地上对天子行了大礼。

  “起吧,朕的寝宫之内,卿可随意一些。”宋羿道。

  朱启佑谢恩起身,腰杆立得笔直,端正地与天子对视。宋羿见他一身银白色的曳撒袍,刺绣飞鱼,说不尽的英武帅气。宋羿心中满意,只觉得比从前穿太子蟒袍更显英气,不禁在脑海内勾勒此人着黑色飞鱼服的模样。

  “朕本还担心你经过这两年被磨了意气,没想到依旧本性不改。”宋羿淡笑着道,“朕只客套地说了句随意些,你便当真敢直视天颜了。”

  朱启佑心道你这又开始溜我玩了,当即便要跪下请罪,被宋羿伸手拦了。天子迈步向前,与将军站得近了,扶住他的手肘。曳撒袍的袖子被啸空抓起了毛边,虎口被啄那一下也还未好,留下寸长的结痂。

  宋羿托起朱启佑的手臂,指尖轻轻自袖口抽丝的图案上抚过。他用指甲掐住虎口上的结痂,向下一撕,朱启佑便抖了一抖。“卿这是被儿子造反了,小畜生瞧见你不高兴,竟还咬你。”

  朱启佑只觉得意外,心道怎的这种小事贺棋也对天子汇报,口中只答:“应当是许久未见臣,耍了脾气。”

  “那是朕不近人情了,害你们父子分隔这许久。”说话间仍抓着朱启佑的手。

  朱启佑退后两步,借势将手臂抽出,躬身告罪:“臣不敢,陛下言重了。”

  宋羿不以为忤,推了一把八哥儿的笼子,逼得那鸟儿张开翅膀掌握平衡。

  “这鸟儿甚是无礼,时常对朕的客人出言不逊,大概是随了它从前的主人。”宋羿道:“朕是教不会他了,既然卿擅于训鸟儿,便带回去教养罢。甚么时候学会了说人话,甚么时候再送回来。”

  朱启佑对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情已然麻木,训鸟倒是不难,只是有一事:“陛下,这鸟儿不能与鹰养在一处。”

  “卿顾虑的是,是朕疏忽了。”宋羿从善如流,“那就只能劳烦卿,每日下职后抽出两个时辰来乾清宫训鸟儿。依卿之能,应当要不了多久便能结了这份差事。”

  宋羿吩咐下差事,似是真的与朱启佑再无话说,自顾自捧了本书卷坐回塌上。王裕服侍他脱了鞋,又塞了两个软垫在腰后,他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读起书来。

  朱启佑被晾在了一边,内侍宫女们各自忙着自己的活计,统统当他不存在,竟也无人告知他该滚去哪个角落训鸟儿。朱启佑叹了口气,提着鸟笼寻了个距离天子龙气最远的角落,蹲下来看那鸟儿。

  “陛下万安。”朱启佑取来些吃食,哄着鸟儿道。

  “个王八蛋!”八哥儿嫌弃地说。

  “噗嗤”一声,朱启佑听得有人笑了。他抬眼去看天子,却见那人正专注于书本,并未向他分心。

  朱启佑训了一会儿鸟,因不专心以至于毫无进展。他有些不耐烦,在心里计算着时间,发觉距离两个时辰过去尚余许久。他没吃晚饭,此时觉得饿了,脑子里不禁浮现出炭烤八哥儿的画面。随后,他盯着那破鸟儿,忍不住吧唧了一下嘴。

  “你个黑心烂肺的屠户!”鸟儿骂道。

  王裕便在这时候传了膳。

  天子口淡,又不喜铺张,日常一餐只有八菜一汤。这头王裕摆好了膳,又侍候宋羿收了书卷下地坐了。随后他竟又搬了个椅子,示意一旁眼巴巴盯着的朱启佑:“朱大人可用过晚饭不曾?”

  朱启佑本想说用过了,却瞧得那桌上的饭食竟有一半是自己喜欢的菜色,当下了然了天子邀约之意。

  他说了句还不曾吃,宋羿才抬眼瞧了他一下,道:“朱卿坐下一道用罢。”

  天子赐膳,朱启佑不敢推辞,谢恩坐了。

  宫女端着水钵上前,服侍朱启佑净手。他自小被服侍惯了,也不觉着惶恐,自然受了。随后又有宫女替天子试菜,竟连朱启佑身前的米饭和汤盅也一并试了。

  朱启佑惶恐,推辞道:“臣便不必了。”

  宋羿瞥了他一眼:“想给卿下毒的人怕是比朕要多。”

  朱启佑尬笑:“臣一条贱命,怎会有人想要。”

  “你可值钱,”宋羿笑道,“况且最想要卿命的人不应当是朕么?卿在朕这里吃饭应当战战兢兢。”

  朱启佑只得道:“陛下仁慈。”

  王裕服侍天子夹了菜,宋羿吃饭时从不言语,便也不再打趣朱启佑,各自埋头吃饭不提。

  如此又过去半月,朱启佑遵从旨意,每日都要在乾清宫耽搁两个时辰,又日日都被宋羿留下用饭。有时候天子公务忙些,用膳晚了,他便也得陪着多饿一会肚子。

  如此相处,很快大婚的日子便要到了。

  又一日朱启佑照常来到乾清宫,却瞧见王裕亲手捧着个小箱子,神神秘秘地小跑进了乾清宫。朱启佑好奇地瞄了一眼,却见王裕捂得严实,当下低头继续逗鸟儿。

  宋羿见王裕惊慌的模样,却叱骂他:“慌甚么,敦伦之礼乃人伦要义,你怎的同做贼一般。”

  这下王裕不仅心慌,连脸都红了,竟然还偷偷瞧了朱启佑一眼。朱启佑提起鸟笼背过身,想到宋羿不日将要娶亲,内心也是五味陈杂。

  按照大宋的惯例,皇子十四岁时会安排宫女教导人事。当下宋羿早过了十四的年纪,却并未亲近过女子,唯一与情事沾边的行为只有三年前同朱启佑的亲吻。他这般情形只因辈分太大,皇族中别无长者为其操办成人事宜。如此耽搁到大婚,竟要亲自安排太监去寻春册来看。

  从前为了探究宋景时的身份,宋羿曾偷偷看过几卷春册,那些册子讲得都是男女之间的行事。此时他翻开绘本,里面赫然画的是赤裸纠缠的男人。

  宋羿粗略地翻了几页,便弃置一边,皱眉道:“污秽行事,不堪入目。”

  王裕偷瞧了眼翻开的册子,当即又红了脸,又瞧了瞧主子,小声道:“许是图画中人粗鄙,陛下不若想想自己同心爱之人这般行事。”

  宋羿再次拾起书卷,见那图画中粗壮雄伟的汉子,又抬眼去瞧朱启佑笔直的腰身,不知想到什么,竟也渐渐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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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这几章阅读量多了些,原来大家都想知道结局

第五十九章 洞房

  到了天子大婚那日,禁宫中各处殿门红灯高挂,御道上被红毯铺满。宫人侍卫们各自得了赏,飞翼营自然也少不了,阖宫上下除却朱启佑俱是喜气洋洋。

  朱启佑本计划这天告假回家躲了,却不曾想宋羿仍叫他晚间去训鸟。他心下郁愤,却无法对天子发火,只得将自己关进值房内,一整日都在睡觉。

  朱启佑料想这日无人管他,白日里便饮了些酒。待得到了既定的时辰,他慢悠悠地梳洗穿衣,又在怀中偷揣了壶酒,优哉游哉来到乾清宫。

  想来天子已将皇后迎至乾清宫,朱启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他这个遛鸟人会被打发到哪个角落去。

  胡思乱想间,朱启佑来到乾清宫外,却见院落已由禁卫严密把守,不像婚房倒像是关人的牢狱。待他进了院子,却发觉四下静悄悄的,不仅没有大婚仪人,竟连侍候的宫人也一个不见。他醒了醒神,找不到人通传,便小心地推开门迈入宫殿内。乾清宫内别无旁人,宋羿穿着一身天子冕服,端正地立于宫殿正中。

  “你来晚了,朕已等了许久。”宋羿道。他前行两步,仔细打量朱启佑的脸色:“喝酒了?”

  “呃……”朱启佑脑子有些迟钝,盯着宋羿眨了眨眼,是个真人,“陛下怎的站在这里,不是大婚么,这乾清宫……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朕答应过你一件事,你想让朕单独穿冕服给你看。”说罢,宋羿伸展了双臂,似是当真在展示衣装。

  “冕服,是天子的婚服。”他说。

  朱启佑却退了一步,喃喃道:“可是……皇后呢?”

  “旁的人,被朕打发回去睡了。”宋羿道,“在这乾清宫内,你才是朕的皇后。”

  朱启佑心道这酒后劲真大呀,皇帝嘴里叨叨叨说了好多话,怎的一句听不懂呢。

  “陛下,臣今日怕是醉了,先告退……陛下?”

  朱启佑话未说完,已被宋羿抱住了双臂,旒冕前的十二串玉珠直接拍在他的脸上。宋羿隔着珠帘瞧他,说话时的热气直扑道口鼻之间:“朕要你今晚做朕的皇后。”

  冰凉的玉珠贴在脸上,惊走了朱启佑几分醉意。

  如此距离,使他得以看清长大后宋羿的眉眼。当年喜欢绷着脸的小男孩已然长开了,如今他依旧不爱笑,却不是故作严肃,而叫不怒自威。眼前的宋羿已无了当年的青涩,面对朱启佑的感情他不再推拒,而是主动邀约。

  肖想多年的人投怀送抱,朱启佑却高兴不起来。

  “陛下别说胡话了,今日若不用训鸟儿,臣告退了。”朱启佑将贴在自己身上的宋羿推开,躬身行了个礼。

  “外头有禁卫军看守,你出不去这个院子。”宋羿道。

  朱启佑只觉十分荒谬:“陛下这是要软禁臣,没必要罢?”

  宋羿再次逼近朱启佑,将人逼得靠在墙上,牵起了他的手:“想要出得这个宫门,需得与朕行过夫妻之事。”

  “荒唐!”朱启佑将人向外推,却因为没使多大力,被人再度缠上了腰。“说不行的是你,说非要的也是你,堂堂天子怎可如此反复无常!”

  “朕钦慕你。”宋羿对他说,“朕已想得清楚,必须将你留在身边。日后你再不可成家,只能做朕的人。”

  朱启佑深吸了一口气,被宋羿这专横的举动气得笑了:“陛下想与臣做地下夫妻,问过臣的意思么。好,你是皇帝你说了算,那好歹下道旨意告知臣一声罢。如此臣也好沐浴焚香准备一番,等着陛下来宠幸。”

  宋羿嘴角上扬,顶出一对圆圆的梨涡。他向前挺了挺身子,几乎将全副重量都压在朱启佑的腰上。

  “你生气了?”他笑着问。

  朱启佑回应给他一个白眼。

  “朕想说的说完了,你爱气便气罢,总归你走不出这乾清宫。”宋羿心情大好,他踮起脚尖,撩开珠帘啄了男人一口。随后他退开身,向屏风后头走去。“朕去沐浴,你先自己好好想想。若实在不愿意,便洗洗睡罢。”

  屏风后头有窸窣的声音响动,朱启佑听得玉珠碰撞的声音,料想是宋羿摘下了旒冕。这殿里只有他们二人,连王裕都被宋羿打发了出去。朱启佑偷偷瞄那屏风映出的人影,心想这小皇帝自己真脱得下那繁复的冕服?

  “管他呢,”朱启佑心道,“闲来操那些没用的心。”

  少顷,宋羿当真自行解下了冕服。迈入浴桶那一瞬间,屏风上投射出修长的身型。

  朱启佑盯着屏风上的影子,想不出这小皇帝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寻到宋羿日常读书那张小榻,也不脱鞋,舒服地翘着二郎腿窝进软垫里。他掏出怀中被体温焐热的酒壶,对着宋羿的身影下酒。

  宋羿走出屏风的时候,穿着一身大红的中衣,黑发已拆散披落下来。

  这日殿内点了许多红烛,将天子的脸也映得红了。他看似有些紧张,迈着小步子走了许久,才挨上小榻间的醉鬼。

  小几上摆着个酒壶,朱启佑看似已喝了不少,两颊现出迷醉的酡红。

  “卿真是本性难改,宗人府跪过那么多次,该说你是真性情还是不长记性呢。”宋羿笑道,“你这又是犯的哪门子浑,宿醉当值不说,竟敢在天子床榻上饮起酒来。”

  朱启佑仍旧负气,便也不搭理天子的话,只盯着对方笑时的酒窝瞧。却见宋羿提起酒壶颠了颠,仍余下一口酒,当下也不避嫌,直接就着壶嘴将酒饮了个干净。

  “如此,朕与卿同罪,恕你无罪了。”宋羿道。

  朱启佑仍不言语,见宋羿难得地温柔巧笑,便夺了他手中酒壶放至一边,顺势将人揽进怀里。他略微坐直了一些,将宋羿拦腰抱着,使他岔开腿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手中的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引得朱启佑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宋羿的身子颤了颤,两条腿不自主地向内靠拢,将身体贴向男人的方向。

  “陛下这是作甚么,上赶着投怀送抱么?”朱启佑笑道。

  “你说是便是罢,”宋羿侧头靠上男人的胸口,“卿可还满意?”

  “陛下姿容倒是极佳,只不过臣对陛下提不起甚么兴趣。”朱启佑道。

  宋羿撑起身子,俯首探究男人的表情:“此话当真?”

  朱启佑不答,宋羿又抚上他的脸:“你若不愿便算了,早些休息罢。只不过朕这寝宫内只有一张床,你只得同朕睡,不然便要在这小榻上坐一宿……哎……”

  宋羿话未说完,那朱启佑却忽地翻身下床,颠倒了二人的姿势将他按在榻上。宋羿被摔入榻间,只觉被满榻的酒气包裹。他方才沐浴过,本身穿的便少,被朱启佑几下扯个干净,露出常年养尊处优的细白皮肉。

  朱启佑仍穿着那身银白色飞鱼服,他解下腰带想将宋羿绑了,却又嫌太短。抬眼瞧见室内装饰的红色帐幔,便扯了下来,顺次缠住宋羿的手脚,挂在他脖颈之后。 宋羿起初有些惊讶,但仍顺从朱启佑的动作,只是被吊起的姿势着实怪异了些,令他不自在地扭动身子。

  “你不生气了?”宋羿问。

  “气不气的,先睡过再说。”朱启佑道。

  “陛下这准备做得也忒草率了些,这许多时日研习春册,只学会这么点东西么?”

  “朕还叫王裕寻了些器物来,只是王裕那蠢材会错了意,还当是朕要弄你,寻来的物什大多不得用。”

  “王公公寻了些甚么物什?”

  “便在那箱子里。”宋羿被绑住手脚,只得以下巴示意位置,又将身子向前送了送。

  这厢朱启佑开了箱子,见诸多物件各自装于锦盒之中。

  朱启佑一一打开来瞧,好家伙,这王裕当真是个会玩的。满满一箱子没有重样的物件儿,好些竟连朱启佑都不曾见过。

  他自一巴掌大的盒子内取了对儿勉铃出来,这东西文彦斌从前他买到过假货,现下将这龙眼大的物什握在手中,竟真的震颤跳跃不止。朱启佑收了勉铃,这东西此时仍不得用。他见另一盒内装的是大小一整套玉*,旁边配了两个小玉瓶,一书“玉露”,一书“情丹”。

  “怎见得就不得用,我倒觉着王公公采买的器具极好。”朱启佑将这一盒玉*放在矮几上,重新坐回榻前。

  “你若喜欢便用罢,”宋羿仍被绑着腿,勉强抬起头去看他,“不过今日只可用一样。”

  朱启佑笑了一声没理会,他倒了一颗情丹出来,将药丸用指甲撵了。只见那药丸外头糖衣极厚,内里的丹药只有绿豆大小,想来这药是极苦的。他将情丹丢过一边,又开了那玉露,见是胶状的透明圆粒。

  “也罢,你若都想用便用罢,且记节制一些。”天子商量着说。

  朱启佑仍不答,他俯下身覆在宋羿身上,指尖穿过宋羿的黑发,大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头向上。宋羿放松了唇舌,任由朱启佑将舌头探入口中,他睁大了眼瞧着男人近在眼前的眉头,同他口舌交缠,吸出啧啧水声。

  (……略……)

  朱启佑放下人,没头脑地在殿内打转,并寻不见半点吃食的影子。先前那情丹的糖衣丢在矮几上,叫他瞧了,便将那一瓶子情丹都拨了开,挑着糖衣喂宋羿吃了下去。宋羿正昏沉着,也不知朱启佑给他喂了甚么,只觉得味道香香甜甜,便全数吞进肚子。朱启佑等了片刻,见宋羿并无起色,只道量少,仍需寻些糖水糕点来才行。

  先前宋羿为逼朱启佑就范,将这乾清宫的宫人们尽数清了出去,门外又有禁军把守,竟叫他想寻些吃食都出不去。朱启佑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拍了拍宋羿的脸,问他:“王裕呢?”

  宋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赧然,伸手拉了三下窗边的铃铛。

  少顷,王裕小跑着来到门前,只站在门外等待吩咐。

  “王公公去寻些甜的吃食来,陛下犯了眩晕。”朱启佑道,“你快些,去厨房看看,有甚么甜的直接端过来。”

  王裕应了一声,连忙走了。

  朱启佑叹了口气,心道首次欢好竟然这般结尾好不尴尬。他下身仍旧硬着,本待粗略解决,宋羿却忽然缠了上来。

  王裕不敢指使旁人,亲自去小厨房拿了些吃食,又盛了一壶糖水,小跑着回到乾清宫。他在外头叫门,听朱启佑叫了进,才敢推门进了。

  刚入得殿内,浓浓的情欲气息扑鼻而来,王裕当即红了脸。他提着食盒,见床帐已然放下,天子与将军都在床上,便径直走到床前布膳。他开了食盒,先将那壶糖水提了出来倒好,就听得账内天子一声呻吟,惊得王公公差点摔碎杯盏。

  “别浪,我去取些吃食来。”

  “你别走,嗯……嗯……你究竟给我吃的甚么?”

  外头王裕惊得差点跪下,也不敢再摆膳了,当即便要跑,却被朱启佑叫住。

  “我如今挪动不得,劳烦王公公端一盏甜水进来。”

  王裕差点哭出声,颤颤巍巍地递过一盏糖水,脚底抹油一般跑了。

  这厢朱启佑扶着宋羿坐在自己跨上,将杯盏送至少年唇边。宋羿急急地饮了,一把推开空杯,那杯子落地摔得细碎。

  如此荒唐一夜,宋羿那药劲才算过去。

  末了二人抱作一团,筋疲力竭地各自阖着眼。宋羿身体脏污,朱启佑想帮他收拾一番,还想说些体己话,但已使不出半点力气。二人便就着姿势,侧卧着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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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交颈

  翌日朱启佑醒得晚了,怀里抱着的宋羿仍熟睡着,身子热得像是块炭。朱启佑兀自回味片刻,确认头晚两人当真做过,才发觉不好。他,将人反过来探看,果真烧了。他摇了摇铃铛,那王裕本已候在门外,当即入内听从吩咐。

  “王公公快去叫太医过来,陛下发热了。”朱启佑道,“再打盆水来,我帮陛下清一清身子。”

  王裕也瞧得二人一身狼狈,当即吩咐人端来水盆巾帕,又问朱启佑:“让奴婢们也服侍大人梳洗罢?”

  “不必了,我自己来。”朱启佑道,又嘱托王裕,“快去叫太医,记得帮陛下遮掩些。”

  王裕应声退下,朱启佑先粗略地揩拭了自己的身子,穿好中衣,又去照料宋羿。

  宋羿被他一通动作折腾得醒了,他头脑仍昏沉着,却叫朱启佑弄得赧然。他想挣开男人,却浑身无力不得动,也料到自己怕是病了。

  “这羸弱的身子。”宋羿心下叹气。

  少顷,王裕带着太医过来。朱启佑说了声稍等,为怀里的宋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用被子将人盖好。他穿着齐整,又将殿内狼藉略整理了,才叫太医入内探看。

  宋羿先没理会太医,哑着嗓子问王裕:“甚么时辰了?”

  “已过了巳时。”王裕答。

  宋羿一阵眩晕,兀自揉了太阳,又问朱启佑:“你怎的还不去当值。”

  朱启佑心道你都这样了我还上个甚么值,但殿内还有个太医在,他便简言道今日告假。

  “何时告的假,可曾获准。”宋羿淡淡道,声音不含喜怒,殿内太医宫人却各自低头,大气都不敢喘。

  朱启佑被他这睡过就翻脸的态度弄得蒙了,但他从前被宋羿训斥的多了,竟条件反射地辩解道:“我这不是得照顾你。”

  “这一屋子太监宫女都是服侍朕的,用得着你?”宋羿不留情面地说,“刚刚上任便偷懒倦怠,日后上了战场如何服众,还当自己是从前么?你现在速去上值,罚俸半月,下不为例。若是再叫朕发现你玩忽职守,这飞翼营也不必留了,直接带着你的鹰回侯府罢。”

  宋羿说了一长串话,便伏在床上咳嗽起来。一旁王裕见了,忙去喂水。朱启佑见自己竟真成了个多余的,当下一甩袍子,敷衍地道了声“遵旨告退”。他负气地走出乾清宫,步履之下带动衣角生风。

  待得朱启佑走远,宋羿才叫太医上前探脉。王裕请来的是自小便为宋羿调理身子的一位院判,这老人家历经四朝,是个见过大世面的,面对天子的病症毫无讶异之色。“陛下初经情事,做得过激了些,日后需得注意节制。”院判道:“待老臣开得两副药与陛下,一外用,一内敷,隔日便能退烧。”

  院判说了些注意之事,王裕在一旁记下,又瞧着天子的脸色斟酌问:“可否容臣查看陛下龙体?”

  “不必,”宋羿蹙着眉,“卿依常情斟酌用药吧。”

  太医走后,王裕依着嘱咐给宋羿用了药。他吩咐宫人将寝殿内打扫干净,又将天子大婚的床褥帐幔都换了。宋羿仍觉得身子黏腻,想洗个澡,最终在王裕的苦心劝说之下作罢。

  宋羿喝过药,渐渐又有些睡意。奈何头脑发热,顶着湿帕子仍觉得不适,如何都睡不安稳。每每王裕喂他喝过水,不一会又觉得喉咙干痒难耐,便又叫王裕拿水来喝。王裕见他这模样,不禁叹气:“陛下这是何苦,明明刚同朱大人重修旧好,怎的转头又将人气跑了呢。您病得这般难受,有朱大人在一旁陪着也好啊。”

  宋羿没理他,别扭地翻过身去,心道:“这病恹恹的模样好不狼狈,才不要叫他瞧了去。”

  那头朱启佑离了乾清宫,憋着一肚子火气到鹰房上值。待得到了鹰房,见自己手下那仅有的仨瓜俩枣仍沉浸在天子大婚的兴奋中,婆婆妈妈的全然没有军人利索的模样,当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吩咐士兵列队操练,发觉这帮鹰兵们三年来早已懈怠许多,当即赏了他们一人十个军棍,交替着相互打了。小伙子们一个个光着屁股蛋子被打得嗷嗷叫唤,一旁被养得发福的鹰们各自呼扇着翅膀看热闹,一时间整个鹰房鹰飞狗跳、好不热闹。

  有好事者路过鹰房,听说这位身份神秘的百户大人不知为何发了脾气,当下口舌相传,很快便在禁宫之中传开。

  下午宋羿睡醒了,只觉得那药起了效,头脑身体都轻快了不少。王裕瞧着天子气色尚可,便将宫内的传言复述一番。宋羿听后哑然:“他竟然这般生气?”

  宋羿这一整日未曾进食,如今烧退了些,腹中却觉饥饿。他这几日也吃不得甚么,便只进了些粥食小菜。

  “今日晚饭多做些他爱吃的罢,左右朕也吃不着。”宋羿吩咐道,随即又担心,“他不会就不来了罢?”

  “奴婢瞧着悬。”王裕答道,心中忍不住腹诽主子瞎折腾。

  “他敢!”宋羿坚持维护帝王威严,思索了片刻,对王裕招招手,“你去宣黄喜来。”

  这日下值后,朱启佑仍是往乾清宫来了。

  他本计划先生上两天的气,好歹等到宋羿过来哄他。但白日里那一番操练,朱将军打够了人,气便散了大半。这一番训练使他意识到士气的懈怠,转而在心内构想起操练飞翼营的计划,倒是将情爱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到得晚上下了值,他便早不记得还要生气这事,反倒是对天子的病情忧心起来。

  “且去瞧瞧那狗皇帝被没被老子干死。”朱启佑心道。

  这厢朱启佑才入院门,便闻见一股麻辣浓香的锅子味儿。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心道这狗皇帝是病入膏肓,用辣椒入药了?

  殿内晚膳已经备好,赫然是他同宋景时从前最爱吃的川味锅子。黄喜忙前忙后,见到朱启佑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口中唤的却是“大人”。朱启佑一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却见宋羿仍着一身寝衣靠在塌上,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朱启佑别开眼,对上喜气洋洋的黄喜,挑刺道:“黄公公这是在乾清宫高就了,本官还当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黄喜正自高兴,被他这一酸,当即收了笑,可怜巴巴道:“殿下……”

  “打住!”朱启佑一巴掌拍上他的嘴,“黄公公慎言啊,等下陛下一个不高兴,咱俩都得掉脑袋。”

  黄喜抿起嘴,偷眼去瞄天子,见宋羿竟笑了起来。“王裕从小跟着我,对你的喜好并不熟悉。”宋羿道,“我便调了黄喜来,听他说你从前最爱吃这锅子……”

  朱启佑听出宋羿的示好,他接过台阶,不往下走却向上爬,阴阳怪气地说:“陛下这是打一杆子给个甜枣,御下之术用得当真好。”

  宋羿穿好鞋,扶着王裕的手臂下榻,走至朱启佑身前。“还在生气么?”宋羿道,“朕错了,你不要气了。”

  朱启佑诧异地瞧了宋羿一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胡院判给你开了什么奇怪的药?”

  宋羿笑着叹气,扯过朱启佑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瞧着他认真道:“你关心朕的身体,朕却不领情,还凶你,是朕不对。朕保证日后在这乾清宫内,事事以你为先,再不对你凶。”

  朱启佑被哄顺了毛,当下也不再作,只觉得腹中饥饿,便坐下来准备吃锅子。这厢黄喜侍候他净了手,又要布菜,却被赶至一旁。朱启佑亲自执着筷子,下一块肉,再吃上一口,旁若无人。

  宋羿立在一旁瞧他,见他这吃相毫不雅观,只觉好笑,又问他:“请了德顺搂的师傅入宫做的,味道如何?”

  “不错,”朱启佑被辣的斯哈着嘴,“就是少了些烟火气。”

  宋羿不懂,摇了摇笑头道:“你这模样,当真不像是在天家长大的。”

  “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说的便是我。不巧还叫你识破了。”朱启佑拍了拍大腿,“美人儿,过来陪爷坐会儿。”

  饶是王裕二人见惯了朱启佑不着调的模样,听见这大不敬的话也吓了一跳。宋羿这晚始终是好脾气,吩咐王裕又搬了把椅子过来,终究没真坐在朱启佑腿上。

  因宋羿的病仍未好,吃过晚饭后两人各自沐浴便打算睡了。

  朱启佑扒了宋羿的衣裳,将人里里外外检查过一番,见他创口不大,红肿也消了不少,这才放下心。他主动揽了王裕涂药的差事,又待服侍宋羿喝药,遭到天子无情拒绝。

  “一口一口喝苦死,你是要弑君么?”宋羿白了朱启佑一眼,他口味淡,便也是怕苦的。

  朱启佑瞧天子以一副奔赴刑场的表情灌下药,便将人搂进怀里打算给点甜甜,结果被苦得直咳嗽。两个人瞧着对方不住傻笑,笑过了复又亲至一处。

  朱启佑放下床帐,将宋羿放平压在身下,又拉过棉被覆住二人。宋羿的体温仍有些高,不知是烧的还是热的。

  朱启佑捧着少年的脸,自眉头向下亲吻到锁骨,再向上衔住他的口,只觉得天子的唇齿亦教前一晚灼热许多,如此又是一番唇舌纠缠。宋羿被朱启佑吮得舌根发麻。朱启佑发狠地亲过许久,终于退开些许,他侧躺至一侧,口中喘着粗气。

  两人发丝交缠,头颈相依。殿内一片静谧,只那天子的床榻上有人小声私语:“自三年前我回到侯府,便修身养性,将从前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都淡了。离开东宫的时候,我没带妃侍,本打算就此独身到老,不曾想过此生还能与你相见。

  先前听闻你要大婚,我心里还是难受的。你频频传召我来乾清宫,又时常打趣,我只道你在耍弄我,着实有些生气。今日我静下心来回想,方才发觉你无时不在关心我。你准我时时探视母妃,又留着我从前养的那些鹰。这些日子你日日留我用饭,菜品竟全顺着我的喜好。我衣裳破了,你还记得帮我补衣服,连我自己都没操心这些事。

  你一向是待我好的,只是你是天子,无论做甚么都先令人揣摩用意。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不曾探究你的心意,竟差点错失了……”

  朱启佑搂着宋羿,絮絮叨叨地述说心事。宋羿被他念叨得睡了,亦不知将这一番剖白听进几句。

第六十一章 春困

  天子大婚后,朱启佑在飞翼营的操练也步入正轨。他这百户的位置坐得稳了,白日里便带着几个手下辛苦训练,与寻常军士无异。

  待入了夜,这位侯爵公子便化身色中饿鬼,借着职务之便潜入仁熙帝的床帏,同天子耳鬓厮磨,行那不可言说之事。

  如此过了半月。待到了休沐之日,朱启佑贪睡了会,宋羿却要早早起来处理国事。

  朱启佑醒来的时候,便听得隐隐的说话声。他招呼了守在殿内的黄喜,悄声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衣梳洗。这也是宋羿开的特例,为了适应他的习惯特地将黄喜调到了司礼监,同王裕几人轮流在乾清宫值夜。

  见宋羿小心讨好的模样,朱启佑多少有些哭笑不得。离宫几年,他的许多习惯都与从前不同。但天子的好意不好推却,黄喜那没见过世面的又一副高就了的喜气模样,朱启佑便不再多说什么。

  这厢朱启佑梳洗完毕,早膳也摆好了。朱启佑一看,莲藕猪脚、鸡尖竹笋、冬瓜牛肺汤,全是手脚下货儿。

  许是头天晚上闹得晚了,宋羿有些羞恼,这一早起来便做了一桌子杂碎骂他畜生不如。朱启佑撩开袍子坐下,叫黄喜服侍着喝牛肺汤。

  “陛下可吃过了?”

  “陛下起来便传了早膳,赶上傅大人来,便招呼他一起用了。”

  朱启佑端着碗喝汤,心里腹诽傅严,大早上便来蹭饭。折腾了一夜,朱启佑的肚子早饿了。他呼噜噜地喝了两碗汤,挑了两个大块的猪脚啃得干净。

  宋羿打发走了傅严,回转过来,便见朱启佑满嘴油光地叼着根骨头。他眼角一抽,踱着步子靠近,便见那油嘴动了动,“噗”地将骨棒吐出好远。以宋羿对朱启佑的了解,自然很有先见之明地躲开了袭击,蹙起了一对好看的眉。

  朱启佑岔开腿坐着,那姿势仿佛乾清宫的桌子太矮,屈就了将军的一双长腿。他坐在凳子上,向着宋羿的方向略滑转身子,两腿仍支棱着,对着天子无赖一笑。

  宋羿叹了口气,自袖中扯出一块汗巾子出来,倾身要给朱启佑擦嘴。

  朱启佑抓住手帕,使力抢走了。

  宋羿当即警觉,正待后退,脚下朱启佑已抢先一绊,两手扯着宋羿的胳膊向下一拉,堂堂天子便栽倒在逆臣的怀里。

  宋羿失去平衡,本能地搂住朱启佑的脖子。朱启佑乐得他投怀送抱,右手托着龙臀将人抱在怀里,甩开的龙足踢到了餐桌,连带着杯盘都震了震。

  “陛下饿了么?”

  宋羿的脚撞了一下,正向下瞧,听得朱启佑这般问,当即要躲。可见这二人熟悉得狠了,还不待宋羿动作,朱启佑便埋头啃上了他的嘴。

  “唔唔……”宋羿仰头避了几次,被朱启佑掐住后颈逃不开。他屏住呼吸,齿关被对方强行撬开,涌入一口咸香。他认命地闭上眼,任由朱启佑那仿佛被腌渍入味的舌头在口中翻搅,越探越深。他的脸憋得通红,不耐地吸了口气,闻见了一股子泛着荤油味道的熟食气息,当即一呕。

  朱启佑正自沉醉,听见他的声音也只得放开人,叫黄喜上了茶。

  少顷,宋羿接过茶漱口。

  朱启佑一脸不忿地坐在一旁:“你怎能如此扫兴?”

  “朕也不想,”宋羿吐出茶水,回味了一番,觉得口中仍不清爽。他白了朱启佑一眼,“这猪舌头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朱启佑嗤笑一声:“瞧瞧瞧,咱们的陛下多不讲道理。头天晚上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一觉起来又弄些鸡鸭猪来讽刺我。”

  宋羿本待再喝一口茶,闻言动作一顿,目光下垂:“那种时候的话,做不得准,你也不要太依着朕。闹得太过,被人知道总是有失体统。”

  黄喜手下一抖,见这二人没有要求回避的意思,又奉了茶给朱启佑漱口。

  朱启佑接过茶盏,目光在宋羿身体上下扫过:“我若不依着你,你没得趣儿,又要生事……可见是君心难测。”

  黄喜趔趄了一下,被朱启佑瞪上一眼,方意识到自己果真多余,火速撤离寝殿。

  黄喜走后,余下这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不愿意先动。

  眼见室内暧昧气氛渐浓,宋羿起身便向外走:“你还不走?”

  “这便走了。”朱启佑口中回话,却仍不动。

  “方才傅严来过,北境的情况稳定了,”宋羿绕过博古架,行至月洞门边,驻足道,“你妹妹快回来了。”

  朱启佑仍不答话,也起了身子追上宋羿,亦步亦趋地紧贴在他身后。

  “你若想她,便去接她罢,左右你已入了禁军,迟早要在人前露脸。”宋羿扭过身子,向御案走去。

  朱启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倾身凑近,在白腻的颈侧闻了闻。

  “酸?”

  宋羿侧头一躲,转了身子面对朱启佑。

  “你们兄妹情深,我酸什么。”宋羿推开朱启佑的胳膊,面无表情地说,“况且你日日紧着她的消息,朕今日好心告诉你她要回来了,你不是更有盼头……”

  “我没什么盼的,”朱启佑俯下身子凑近宋羿的脸,见他躲了,又直起身,两手将人打横抱在胸前,“我如今是色令智昏,六亲不认了。”

  “你不回家?不是要走了么?”宋羿顺势搂住朱启佑的脖子,凑头同他做了个嘴,又亲得啧啧出声。

  “要走了,”朱启佑的声音含糊,他抱着宋羿,脚下摩挲着迈步,径直坐在了御座之上,“却还没在你这书案上头弄过……”

  朱启佑靠坐在龙位之上,宋羿岔开两腿跪坐在他的怀里,两只膝盖被椅子卡着并不舒服。他向前动了动,两个人的身体便贴得更近,擦摩间几乎见了火。

  宋羿急不可耐,呼吸愈发快了。他伸手向下,摸到了朱启佑的腰带,熟练地拆开。正待探向中衣之内,朱启佑按住了他乱动的手:“陛下背过身去,臣抱着你批折子可好?”

  宋羿甩不开手,瞪了朱启佑一眼,嗔道:“成何体统!”

  朱启佑“噗嗤”一乐,两手提举这宋羿的腰,竟真将人转了过来。

  “陛下且低头,瞧瞧你如今的模样,可还知晓‘体统’二字如何写,便写给臣瞧瞧?”

  宋羿的脸色渐红,忍不住喘息出声。朱启佑一只手仍控着他,另一只手取了毛笔沾墨,递到他的手里。

  宋羿的手不住抖,很难控笔。朱启佑咬住他的耳朵,用牙齿轻轻磨得他痒痒的:“陛下为何不写,是臣服侍得不好么?”

  宋羿被他吹得后脊一凉,肩膀不自主地耸了起来,勉强落笔。那自写的自然是歪歪扭扭,差强人意。“體”字比划繁多,宋羿的手仍抖着,稍有不慎便将比划黏在一起。他不得不凝神,稳住身心将将写完,却不料最后一笔时朱启佑突然加重了力道,那一横便斜斜地挑了上去。

  眼见废了一个字,朱启佑又不动。宋羿幽怨地回头瞪了朱启佑一眼,奈何身体掌控在他的手中,不得不屈服继续写。朱启佑见他乖了,手中自有回应。那“統”字刚写了一半,身下却有狂风骤雨。宋羿失神地停下手,两腿不自主地向外岔开,朱启佑便也停了手。直待宋羿勉强动了笔,他才继续侍候。

  那“統”抖得愈发厉害,到得后来,宋羿只觉得半身酥麻无力,手臂更是无法自控。他的身子向前弹了弹,被朱启佑一把勒住了腰,只得半趴伏在朱启佑和御案之间,身子抖动得如同糠筛一般。最后那一笔“勾”写成了水波纹,收笔汇集为巨大的墨点。

  随后,毛笔的软尖被压得弯折,在纸面上压出一条发干的印记。宋羿也脱力般栽倒,面叩在御案上,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理智回笼后,宋羿睁开眼,瞧见的便是歪歪扭扭的墨痕。

  “这回该走了罢?”

  “帝王无情啊,”宋景昕伸手将他捞了一下,扯回怀里抱好,伸到里衣里面揉他的肚皮,“用过就赶人?”

  宋羿正了正神色,低头瞧见鼓囊的衣袍,别开眼:“朕要处理公务了。”

  “公务啊?”朱启佑凑头过去,胡茬擦过宋羿的耳垂儿。

  宋羿脸色又红,他咬了下唇,仰头躺倒在朱启佑肩头。

  “陛下,吏部尚书荀宽求见。”

  两个人偎在一处,刚又做了个嘴儿,又听得黄喜在外头乱叫。宋羿吓得一个激灵,仓促之间牙齿磕到了舌头。他检视衣衫,见二人形容已然凌乱了,慌忙站起身,却被腰间配饰牵得踉跄一下。低头一瞧,竟是二人的佩玉缠在了一起。

  “请先生稍候一会儿。”宋羿吩咐黄喜,“你们过来,服侍朕更衣。”

  黄喜应了一声,宋羿便又低下头,亲自整理二人的玉饰。

  朱启佑倒是不慌不忙,瞧宋羿的形容,却觉好笑。“陛下,臣瞧你这模样竟是无比熟悉。”

  宋羿拆开了玉饰,抬眼询问,便见那人饶有兴致地回答:“活像当年逛青楼被皇叔祖抓包的太子。”

  “原来你竟也害怕先生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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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盲审回来了,这两天修论文 ,隔天更一次

第六十二章 春情

  宋羿一脸正色,撇开朱启佑回到内殿,内外衣衫都重新换了。

  朱启佑尾随而至,见宋羿张开双臂,在内官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他走过去接过腰带,躬下身子帮宋羿系上。这本就是个暧昧无比的姿势,朱启佑半蹲在宋羿身前,两手在天子的腰侧反复擦过。

  宋羿本是初尝情事的少年,又与情郎心意相通不久,哪里受得住半点撩拨。眼见着面颊再次染起了红色,他略有嗔怪地推了推朱启佑的肩膀。朱启佑被他推得后仰,也不着恼,勾着手指拉了拉刚系好的腰带。大洛男子的衣制中,腰带多不起束衣作用,而作装饰。那腰带搭在宋羿身上,松松垮垮。朱启佑用手指没勾住,便索性握在手中,向前一拉。

  穿衣的内侍早识相地退了下去。宋羿借势俯下身,两手撑着朱启佑的肩膀。他怕又将衣裳弄皱,便撑着身子,同朱启佑再次吻到一处。

  荀宽在偏殿等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方才被天子召见。他于宋羿有半师之谊,也不拘谨,瞧出天子容色似与平时不同。便见宋羿面色微红,眼角含春,比照寻常更多了几分情致。

  荀尚书活了三十多岁,也是浪荡过的,自然猜出宋羿方才在磨蹭些什么。他见内官换了香,窗子也开了两扇,当下了然笑了笑,并不点破。

  “陛下在练字?”荀尚书颇为善解人意,眼见书案上笔墨似有用过的痕迹,忙岔开话题,想为天子解围。

  岂料他无心直言,又点到了宋羿的尴尬之处。他慌乱地倾身,用袖子掩盖住纸面的字迹。见荀宽奇怪地看向自己,又直起身,将那不成体统的“体统”二字胡乱团了起来。

  “写坏了,先生千万别看。”宋羿找补道。

  荀宽咳了咳,聊起了北境的战事。

  “蒙古国这位新可汗颇为好战,公主这一仗赢得虽然漂亮,但蒙古那边应当不会善罢甘休。”荀宽道,“陛下若是不愿割地求和,这一仗怕是还有的打。”

  “是了,朕近来也为此忧心,”宋羿道,“征战开销颇大,但倘若开打,就需得将人打服,不是小事。这样一来,只恐苦了民生。新法未推,前朝的积弊也才勉强解决……好在领兵的是晋阳公主,她从前在户部和工部都待过,处事颇有章法。此次出征,由她统帅,倒是效率颇高,与兵部户部配合良好,节省了些冗余开支。”

  说到这里,宋羿不禁笑了笑:“若说光宗皇帝对大洛最大的贡献,便是培养了这位公主。”

  “公主的确优秀,不过如今的成效,更多是受公主地位的影响。若是换个寻常将领,怕也无法协调如此多部门官员,上下一心。”荀宽笑眯眯地甩开扇子,挡住半张脸,做了个悄悄话的姿势,“不过臣有些好奇,我朝颇重礼教,女子多于闺阁受训,为何独公主地位如此之高?”

  “是祖训所致。”宋羿道。

  荀宽做出洗耳恭听状。

  宋羿无奈地笑笑,身体略略向后,忽觉得臀下有硬物。他伸手去摸,取出了一串念珠。宋羿面色一红,眼见荀宽仍盯着自己,念珠提在手中更是显眼。他提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索性直接套在手上。

  “太祖朝的寿康公主与太祖同母所出,感情甚笃。”将手串套在腕子上后,宋羿又觉得不妥。此时再摘下却又显突兀,他也只得将袖子向下拉,盖住那不协调的手串。

  “寿康公主同驸马感情不睦,休夫后豢养面首。她有颇有才能,时常插手朝政。太祖敬爱姐姐,便为她开了诸多特权,其中有一例便是——不出嫁的公主位同亲王。”

  “原来坊间传言竟也不虚。”荀宽叹道。

  宋羿只觉腕上灼热,见荀宽只顾闲扯,没有一句正事,颇觉烦躁。

  “先生近日在编修野史么?”

  “臣倒没有这般爱好。”荀宽笑道。

  “既然没有,那先生特地入得宫来,是为了向朕探听古早八卦?”

  荀宽听出他赶客之意,无赖地笑笑:“臣来讨口茶吃罢了,不想同殿下闲聊许久,竟也没蹭得一盏茶喝。”

  “朕以为先生方才在偏殿,已然喝多了茶,倒不曾想先生海量。”

  “倒不是臣牛饮,”荀宽道,“只是听闻宫中新到了上好的六安茶,特地来沾陛下的光。”

  宋羿略显惊讶,左手不自觉地拨了几下念珠。他很少品茶,但也知晓当下六安茶在民间较为普遍,文人雅士中早已不够时兴,也不作为贡茶送入禁宫。

  “不知先生在哪听的假消息,朕这里可没有六安茶,”宋羿笑着瞧了荀宽半晌,又道,“倒是有个六安人,且叫她烹了岕茶来,先生将就着喝罢。”

  “供给天子的茶,臣岂敢说将就,三生有幸了。”荀宽抖了抖扇子,笑意盈满了眼眶。

  宋羿不与他计较,唤过人来吩咐了几句。

  不久,顾灵渺便来了。

  顾灵渺如今十八九岁,个子比照前些年更加高挑。她穿着五品女官的服色,头戴乌纱,不施脂粉,面容沉稳端肃。她目不斜视,行礼后先给宋羿奉茶,又躬身退下来,为荀宽上茶。

  “好久不见啊,顾大人。”荀宽去端那茶盏,顾灵渺已着人撤下托盘,垂手立于一边。“许久没有顾大人的消息,原来是在内廷高就了,恭喜恭喜。”

  “不敢,荀大人抬举了。”顾灵渺回了一礼,目光与荀宽并无交流。她向着宋羿请示一番,随后躬身告退。

  荀宽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见她禁步下沉稳的裙摆渐渐飘远,目光不舍。

  “先生起个大早,又同朕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半天,就为了见她一面。”宋羿自御座走下来,“为何见到了人又不好好说话,非要惹她?”

  “臣也不想啊,”荀宽叹口气,“猜不出女子的心事,臣也不懂她愿不愿意啊……”

  “想不到先生也会为这种事情烦心,”宋羿的语气不无嘲笑,无情地下了逐客令,“茶也喝了,人也见了,先生回府自己想办法去罢!”

  打发走了荀宽,宋羿又回到寝殿。殿内经由宫人一番收拾,已然散去方才的气息。

  宋羿环顾一番,不见朱启佑人影。想来他被荀宽耽搁了许久,朱启佑早等得不耐烦,自小门离宫了。想到夜里孤枕独眠,宋羿心中颇觉空旷。

  宋羿翻转手腕,摘下那串念珠。那珠子戴在腕上本就显得大了,每一颗有龙眼大小,被药油浸泡过,个个滑溜发亮。念珠被清洗得很干净,宋羿想到前晚朱启佑的举动,将念珠挑着凑近鼻尖,轻嗅了嗅。

  忽听得男子低沉的笑声,宋羿一惊,将念珠攥在手里。他转过身,却见身后是孤独的屏风,并无人影。又待转身,背后却撞上了男子坚实的胸膛。

  “陛下一个人,在这里回味什么呢?”朱启佑调笑地问,左手向下捞起宋羿的手,捉住了他犯罪的证据。

  宋羿也不躲,反手勾住朱启佑的四指,将念珠还回他的手心。两人掌心相贴,宋羿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轻轻擦过朱启佑的大腿,勾住他的腰带。

  “你过来……”宋羿转过身子,牵着朱启佑迈开步,向床榻走去。

  青天白日,乾清宫刚刚整理好的帐幔再次垂落。帐中有情人交颈纠缠,传出深深浅浅的吟哦。

  日晷下的影子追随着太阳转了半圈,越拖越长。

  休沐日的光阴不耐消耗,寝殿内的主子们辛勤耕种,殿外宫人们也随之犹疑,因为又到了传晚膳的时间。天子顾不上吃饭,朱百户若是再不走,宫门都要下钥了。

  朱启佑回到侯爵府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永定侯夫妇没等他,自行用了晚膳。朱启佑去给父母问过安,没什么话题可说,便退了出来。他本想去见兄长一面,又觉得天色晚了,也没敢打扰。

  他出宫走得急,拒绝了宋羿共进晚膳的邀约,此时饿得心中发慌。回到自己的院子,朱启佑本待叫人去弄些吃食,却听见小儿的喊叫声。

  朱启佑拍了拍脑袋,心中道了声“不好”,这小丫头生气了。

  自从宋羿给他授了官职,朱启佑便算是禁军中人,虽不住在禁宫里,却也困于皇城之中。故此他只得宿在营里,只旬休的日子能回家一趟。

  这次朱启佑与宋羿初尝情事,两个人都黏腻得过分,倒是耽误了时间。朱启佑有心想同天子多请一天假,奈何宋羿铁面无私,下了床便不认人。临出宫的时候,宋羿欲言又止,不知心中又有什么打算,最终也没说出口。

  这孩子打小养在父亲身边,即便是回到侯府,因朱启佑没娶妻室,也仍留在他跟前教养,许多年都不曾分开。

  小儿自学会说话,便不爱哭了。平日里也算乖乖的,只是对父亲黏得过分。朱启佑对她颇为溺爱,尤其舍得为孩子花银两。一个四岁女娃,什么珍稀奇巧的东西比公侯夫人们见得都多。

  刚赴任的时候,小儿见不到爹爹便闹过两场。随后父女约定每旬相聚一次,倒也渐渐形成习惯。

  这日朱启佑本该早早回府,陪伴女儿一整日,还答应了她出城骑马。小姑娘早早起了床,穿上了最漂亮的骑马服,又叫丫鬟给她扎了可爱的髻子,配上小腰刀,再挂上喜欢的飘带。如此等了爹爹整整一日,再乖的娃娃也暴躁起来。

  朱启佑刚进院子,便听得女儿大喊大叫。她知晓女儿虽不爱哭,生气的时候却很彪悍。果然待他进了女儿的房间,便见这孩子正怒气冲冲地摔着东西。

  “呦呵,力气不小,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小儿才不理会朱启佑的玩笑,只见她发髻都松散了,怒气冲冲地吹着头发,说自己的父亲是骗子。

  如此这般,朱启佑哄了女儿一个晚上,直到答应她第二日出城骑马,才平息了女儿的怒火。

  第二天,朱启佑旷工一日,晚上回宫补了个病假。他也没同宋羿商量,直接去找了贺棋领罚,最终以罚俸了事。

  这么做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晚上回到乾清宫,朱启佑又觉得自己实在幼稚。宋羿也只当他白日里去上了值,对未做探究,两人便恢复甜蜜如初。

第六十三章 宫怨

  仁熙三年,晋国公主宋景时得胜还朝。

  朱启佑跟在队伍中,代替天子出城相迎。

  此行只有将领回京,大军仍守在北境待命,仅少量精骑随行。犒军之后,宋景时让军队驻扎在城外,只带了几个人,随着天子的队伍入了城。

  分别一载,朱启佑再看妹妹,更添了几分英气。她的肤色晒得更黑了,面颊削瘦,左侧下巴上多了一道两寸长的疤痕。

  朱启佑心中一惊,他知晓妹妹从前出征多是统领全军,坐镇中军大帐,此次怕是亲自挥刀上阵,与敌人拼杀过了。

  朱启佑心情复杂,但大军在前,不容他叙旧,只得先随着队伍入宫面圣。

  仁熙帝自然也很高兴,给了公主诸多赏赐,连带着公主府的王妃侧妃也有许多封赏,嘉奖她们守好了内宅安定。

  天子赐宴,犒赏班师将领。此后,又在西宫单独设了小宴,专请文皇贵妃与公主一家。朱启佑偷偷带了小儿入宫,一家人首次聚齐,更是其乐融融。

  话说得多,时间过得也快。朱启佑将小儿留在西宫,他自己这个外男则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开。

  时辰已经不早,朱启佑又喝了许多酒,便想着不去扰宋羿,打算回值房将就休息。他自内宫门出了西苑,打算穿过禁宫直奔北边禁卫营。

  太液池在禁宫之外,是专门用来举办皇家宴会的御苑。禁宫内,东北角又有一内花园,与太液池仅一墙之隔。朱启佑要去禁军,打算走东北的小门,便需穿过内花园。这位置偏僻得很,平日里少有妃嫔宫人光顾。朱启佑因得了出入禁宫的特权,无意间发现了这个上值更近的小路。

  与往日一样,宋羿早早放出话来不去后宫,留在乾清宫休息。六宫的娘娘们也没点门前的灯笼,有些已经熄灯睡下。一路上黑灯瞎火,朱启佑沿着廊子走,再入得一个宝瓶门便到了小花园,却听得里头有女人的声音。

  “谁在哪里!”

  朱启佑脚步一顿,便待转身离开。他虽有宋羿给的腰牌,却也不想惹事,毕竟深夜穿行内宫抄近道是他自作主张。

  倒也没叫他担心,先有人回应这这声质问。

  “姑娘,你是不是扭到脚了?”

  “大胆,你是何人,深夜闯入内宫?”

  “内宫!”那人显得十分震惊,“这里是内宫?”

  孤男寡女,朱启佑本不想惹事。他正要离开,却觉得这男人声音熟悉,便凑过头,拨开宝瓶门后头的垂柳枝,向花园里看。

  朱启佑夜视极佳,隐约瞧得清那二人的形容。只见一年轻女子提着灯笼半靠在假山上,一只腿微微弯曲,似乎当真是伤了脚。她衣着华贵,头上也戴着不少珠饰,显然不是个普通宫女。那男人却是一身武官肤色,长得高大粗壮、满面虬髯,却是从前与朱启佑不打不相识的侠士牛瞳。

  这牛瞳是个义士,当年虽经宋羿保举入了军营,后面却遵从顶头上司的要求,随永定侯入宫谋反。宋羿赦免了永定侯一家,也没为难手下的人,只降职罚俸,后又打发他们随军去了北关戴罪立功。牛瞳的武艺本就高强,这回在边关立了战功,反倒是升了军衔。太液池的宴饮早便散了,牛瞳这时候也应当回到家里睡觉,却不知为何闯到禁宫中来。

  那女子比朱启佑更加惊疑,身子向后缩了缩:“你是今日赴宴的军官?怎么进来的?”

  牛瞳瞧见她的动作,知她害怕,也退了两步,挠了挠头:“陛下赐得好酒,我多饮了几口,醉了。后面在林子里找了个地方解手,坐在树下便睡着了。谁知一觉醒过来,人都走了,天也黑了。这皇宫太大,我不认得路,找不到门,想着翻墙出去,便遇见姑娘……”

  朱启佑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这牛兄弟也太愣了,日后怕是在京中官场混不下去。他想着将这女子打晕,用自己的腰牌带牛瞳出宫。好在这二愣子没自报家门,倘若日后这女子告状,也死无对证。

  但牛大兄弟显然不是这般想的。

  “姑娘,不能走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那女子显然不会信他,但她有脚伤不好走动,也很为难。况且牛瞳人虽正直,那女子却与他初见,不敢相信他的品行。擅闯宫禁是重罪,若是被当作刺客,杀头都是小事。眼下牛瞳不懂得此中门道,若是被他知晓,只怕他会杀人灭口。

  “姑娘,你不必怕。”牛瞳见她犹豫,也想到缘由,开口安慰道:“我知晓我闯入宫禁是犯了大罪,稍候自会去找宫门守职的兄弟说明情况,然后领罚。但这里地处偏僻,若是没有人送姑娘回家,你怕是要等上一夜了。”

  “私入后宫,若是冲撞了女眷,你要罪加一等。”女子提醒道。

  “无妨,”牛瞳道,“我一介武人,皮糙肉厚。姑娘是宫里的女官罢?倘若你的上司责罚,姑娘只管推脱给我便是。”

  那女子震惊地瞧了牛瞳一眼,垂下头道:“不必了。”

  牛瞳皱眉,思索片刻,拍了下脑袋:“怪我在市井间随意惯了,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好扶姑娘回去。姑娘在宫中可有交好之人,你告诉我,我去悄悄寻他过来接你?”

  那女子半晌无言,最终仍道:“你不认得路,还是快走罢。你原路越墙回太液池,告诉当值的人你在树下睡着了,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你。”

  牛瞳摇了摇头:“我不能留姑娘一个人在这个没人的地方,太危险了。”

  “你……”那女子有些羞恼的急迫,握紧了手中的灯笼瞪他,转而又别过脸去。“你过来。”她道。

  牛瞳踩着石头跨过流水,来到假山边。

  “背我。”女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怎么行!”牛瞳闪身后退,差点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你还送不送我?”女子赌气道。

  “这……”牛瞳身体僵硬,憋了半晌,还是转身蹲下,“冒犯了。”

  朱启佑放轻了呼吸,隔着柳枝将二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为了不被人发现,那女子吹灭了灯笼,只借助月色行走。朱启佑也瞧不起二人表情,只见得到身体相依的一对影子。

  朱启佑靠着砖墙,心中暗骂牛瞳愚钝。瞧那女子的衣着便不是女官,但又是个生面孔,想来不是公主郡主。朱启佑心中有个判断,这人极有可能是宋羿后宫妃嫔。宋羿同朱启佑浓情蜜意,大婚以来尚未宠幸过后宫妃嫔,深宫女子难免寂寞。那女子若真是个娘娘,那此时让牛瞳背着走,恐怕不是脚伤那么简单。

  牛瞳背着个人,脚步仍然轻巧,灵活地避开了巡更的宫人。

  朱启佑远远跟在他身后,忌惮于牛瞳高超的武艺,十分小心。许是被那女子分了心,牛瞳叫朱启佑跟了一路,竟也没被发现。

  依照那女子的指引,牛瞳小心地施展轻功。那女子似是害怕,将身子贴得更近了些,吓得牛瞳背脊都僵硬了。

  朱启佑跟在二人身后,却是越发心惊。最终,他眼见着牛瞳背着那女人,越墙跳入了坤宁宫。

  片刻之后,牛瞳跳出坤宁宫。朱启佑躲在一棵树后,见牛瞳自来路返回,想来是记住了道路。他仍不放心,远远跟在牛瞳身后,非要看他离开禁宫不可。

  好在牛瞳不真是蠢人,很快摸到了小花园,从来时的宫墙翻了回去。

  朱启佑这才松了口气,不再担心牛瞳在太液池是否会被盘问。

  如此折腾一番,时辰更加晚了。朱启佑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宫,以免被人怀疑他逗留禁宫有什么阴私。他施展轻功,小心地避开了巡更人,去了乾清宫。

  到了乾清宫附近,守卫也森严得多。朱启佑自然不敢再飞檐走壁,而是转到正门进入。

  宋羿已然睡下,宫人们见他到来,虽然惊讶,却也不会阻拦他。朱启佑得了提醒,小心的进入寝殿,正撞上出门的王裕。原来王裕刚刚放下帐子,正待吹了灯退下。

  “朱大人来了!陛下刚刚躺下,奴婢服侍大人梳洗罢?”

  朱启佑应了,在王裕的服侍下先宽了外袍。待王裕出门叫水,他走近了龙床,伸手掀开帐子。宋羿自然还没入睡,睁着两只圆眼睛与朱启佑对视,微微一笑。

  “怎么这么晚过来?”宋羿问。

  “没什么,”朱启佑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提方才遇见的事,“本来打算回值房的,半路上想你想得不行,就回来了。”

  宋羿灿然一笑,瞧见王裕的身影闪了过来。王裕服侍着朱启佑梳洗,宋羿盘膝坐了起来,撩起帐子向外看。见朱启佑在王裕的服侍下脱掉中衣,露出白皙结实的皮肉,又换上了轻薄的寝衣。

  宋羿舔了舔唇,便见朱启佑转身过来,越走越近。烛火的亮光被男人的身体遮挡,朱启佑单膝跪在床边,向内轻轻推宋羿的身体,叫他睡去里侧。宋羿扭动身子躲开他的手,撑起上半身勾住朱启佑的膝盖,将额头埋在男人的胯骨上。

  “别闹。”朱启佑笑了笑,俯身让两只手穿过宋羿腋下,将人往里拖,自己也踢掉鞋子爬上床。

  宋羿顺势搂住朱启佑的脖颈,右腿攀上男人的腰,便要索吻。

  朱启佑就着当下的姿势,与宋羿短暂地亲了亲,便将身体压下来,转了方向将宋羿侧搂在怀里。

  “方才喝多了酒,现在好累,先睡吧。”朱启佑哄着天子道。

第六十四章 远征

  从宋羿大婚开始,两个人便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关系。宋羿与皇后多有交往,但从没在坤宁宫过夜。朱启佑也不过问宋羿后宫之事,默认了每日都来乾清宫就寝。

  如此看来,宋羿的后妃都是摆设。朱启佑有时会想,倘若他与宋羿始终苟且,过得几年天子没有子嗣,倒是不知宋羿如何应付朝中大臣。亦或是宋羿早有打算,并不想要与自己长久。

  朱启佑本不是个多心的人,这些念头偶尔在脑中闪过,又会在宋羿的柔情之下消失于一个个夜晚。

  局势也不容得朱启佑多想,很快,北虏叩边,宋景时又要领兵征战了。

  这一战,宋羿打算让朱启佑参与。

  朱启佑本身也有领兵的愿望,但他胸无大志,也并不奢望宋羿对他如此宽容。

  加入飞翼营一年有余,朱启佑始终将这份差事当作宋羿送给自己的小礼物,就如同京郊庄园一般。他接受的态度良好,当差的时候也兢兢业业。他始终遵守与宋羿的约定,在乾清宫内不分彼此,出了乾清宫则要守好本分。

  做到这种程度,朱启佑并不觉得委屈。只因他也曾做过太子,学过帝王之道,十分清楚前太子的身份对君王来说是多大的障碍。他知道宋羿对自己的体贴,连带着对他的家人也万分宽容。如今的情形,已经是宋羿顶着偌大压力争取的结果。

  许多人对权力趋之若鹜,但掌握最高权力的天子,却不似旁人想象中那般快意。天子难为,他管理百官,反过来也受百官的监管;天子要为天下人表率,一言一行均需谨慎。

  夜宴之后,朱启佑偶尔会想起小花园见到的女子。皇后与皇帝一样,都是被架在云端的人物,言行举止都有典籍可查。朱启佑没正面见过皇后,但据宋羿说,这位皇后举止端庄、颇识大体。朱启佑不为这种赞赏吃醋,因为他知道,宋羿的赞赏来自于皇后对自身的清晰认知:她是大洛的皇后,是天下女子的道德典范,不是宋羿的妻子。

  朱启佑并不了解女子,从前他与太子妃的夫妻感情淡薄,更不喜好院子里的其他女色。如今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在宋羿的后宫穿梭,终于发现深宫中的女人在锦衣玉食之下的可怜之处。在那个小花园里,迷路的牛瞳可谓无辜,坤宁宫的主人却更为可怜。她不顾危险,放纵自己伏在一个陌生男子背上,也许是她这一生唯一同男子亲近的机会。

  如果连端庄识大体的皇后都感到压抑寂寞,那皇帝呢,宋羿面临的是哪一种压力?

  朱启佑悲哀地发现,自己成了宋羿明君史册上的一个污点,或许是唯一一个污点。倘若如此,那宋羿力排众议将自己送去北关积累军功,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当今天子,想要对这个污点好,或者说想要任性到什么程度呢?

  即便迷茫,朱启佑也决心参与此战。不男子的建功立业之心,更多的是为了释放胸中压抑的一腔孤勇。有生之年,朱启佑想要离开京城一次,面见广袤山河。他想要帮助宋景时,履行从前逃避的兄长责任。

  离京在即,朱启佑也有放心不下的人。

  最令人担心的是小儿。朱启佑在侯府生活了三年,与永定侯夫妻的关系却并不亲密,一家人生疏客气,显得他和小儿像是不久住的客人。且自从起事失败,永定侯夫人的情绪便不稳定。她看朱启佑,眼中没有一个母亲对失散多年儿子的关怀,反倒像是在看一个无用又不能丢弃的废品。他走之后,小儿房里没了大人看顾,于情于理也只得送给夫人教养。永定侯与朱启明平日要当值,将小儿同一个疯癫的妇人放在一处,实在令人难以放心。

  对于朱启佑的为难,宋羿也是颇多体谅。他破格给朱启佑放了长假,即便他自己对朱启佑有诸多不舍,仍叫他回到家中陪伴女儿。

  即便如此,朱启佑仍难开怀。一来他也对宋羿依恋惜别,二来家中恼人的关系也难解决。

  朱启佑近来想得多,话便少了,不与宋羿诉说自己的心事。宋羿多方打听,才知晓他烦闷的缘由。

  有一日,朱启佑到乾清宫过夜。缠绵过后,宋羿将虚软的身子挂在朱启佑的身上,状似随意地说:“不如,将小儿接进宫来,由文皇贵妃照顾。”

  朱启佑不是没想过这个方法,但他有顾虑:“家中母亲尚在,这样做,怕是传出去不好听。”

  “景晔四岁,该开蒙了。”宋羿慵懒地说,“虽还入不得宗学,朕先在宫里设个小学堂,选几个适龄的孩子入宫伴读。”

  朱启佑蹙眉不语。

  宋羿又向着男人贴了贴,胳膊穿过男人腋下反向挂在他的肩膀上。“没关系,等你回来,随便告个病,再把孩子接回家便是。”

  朱启佑思索片刻,也觉得别无他法,这事便算是定下。

  “西宫那边,皇贵妃还养着思蝉,景晔也跟着住在彤妃宫里。”宋羿扒拉着朱启佑的肩膀,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拉,右腿环在男人臀下。“小儿搬过去,有人陪着玩耍,也不会寂寞。”

  朱启佑“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托着宋羿的臀反身压了下来,手中摸到一片快要干涸的黏腻。他将宋羿修长的腿分开,跪伏在少年的身上同他亲了几下。情欲淡了又浓,两个人再次纠缠成为一个影子。

  “你要不别去了罢……”呻吟与喘息之间,混合着一些难言的心思,“朕实在不舍得让你走……”

  临近出发,朱启佑才知道宋羿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鹰首。听起来很厉害,实则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百户,手底下听命的不过一个小队,这其中还有一半是畜生。

  朱启佑无心练兵,旷了工去乾清宫找宋羿。宋羿正在与内阁议事,他便躲在屏风后头,百无聊赖地撕扯插瓶上的柳条。宋羿对他有一些神异的心有灵犀,朱启佑扯烂了一片叶子,他的话音也随之一顿,似乎意识到殿内有人。

  “时候不早了,卿等便留下来用午膳罢,”宋羿离开御座,随意摆摆手示意大臣们不必多礼,“朕去更衣。”

  宋羿绕过多宝阁,瞧见朱启佑没骨头地在高脚几边上靠着,面色不动:“旷工?”

  朱启佑不说话,对着宋羿勾了勾手指。见宋羿不理会,他放轻脚步来到宋羿身边,扯着他的腰带往寝殿拉。宋羿踉跄了两下,抓住朱启佑的衣袖随他向内殿走。

  “怎么了?”

  朱启佑按着宋羿的肩膀,让人坐下。他微微俯身,一副打商量的口吻:“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大点的官职,百户也太丢人了些。”

  宋羿早料到他会有这种想法,倒也不觉得惊奇,不无讽刺地反问:“你上过战场么,有什么功绩,还想当个领兵的不成?”

  朱启佑听多了他的嘲讽,多少有些免疫,倒也不气馁。他蹲了下来,用手指梳理散落在宋羿大腿上并不凌乱的流苏。

  “有些将领是认得我的,”他低声道,“我官阶这么低,到时候被人呼来喝去的,多少有些没面子。”

  “打仗这种事,你什么都不懂,还想要面子?”宋羿丝毫不买他低声下气的帐。

  见朱启佑真的有些闷闷不乐,他想了想,还是哄了几句:“军中见过你的人只在少数,更多的是不认得你的将士。你与公主不同,她第一次出征就有身份在,纵然有人不服,也不敢当面顶撞。倘若你没有功绩就身居高位,很难服众,到时候指不定有多少人背后坑害你。”

  朱启佑有些泄气,扯着宋羿腰间玉坠子摇了几下,又道:“你派王永福去监枪,连他的品阶都比我高,你真要我给他们跑腿么?”

  在大洛,火器一直属于机密技术,严格掌握在天子手中。为了避免图纸外泄,火器的制造并不由工部负责,而是在内廷生产。火铳的保存和调度也由内官负责,各地总督按照需要上书申请,经兵部给出意见后,由天子亲自审批。即便获得了天子的批复,总督们也无法直接调用这些火器。御马监会外派镇守监枪太监携带武器到达地方,配合当地将领征战调用。

  仁熙帝上位后,内宫中对火器的研制也取得了不小的突破,不仅解决了大炮炸膛的问题,还制造出可连发的轻携手铳。马易受惊,携带火铳的骑兵日常需要带着马一起操练,这种训练在边军并没开展过。王永福跟了宋羿许多年,他身体不错,又是内官中少有的聪慧机敏之人。便被分派到御马监,领了监管枪支、操练神枪营的任务。

  宋羿注重尊卑,很少重用太监。但王永福的位置很难找人替代,便破格以内官的身份担任镇守枪监。

  “神枪营头一次上阵,王永福这个枪监很重要,你也不要瞧不起他。”宋羿正色道。“你也无需妄自菲薄,大洛豢养的鹰虽一向比不上蒙古,但你的飞翼营在了解环境、打探军情时仍是重中之重。”

  宋羿说了几句,见朱启佑默然不语,又道:“以往大洛在征战中,很少用到战鹰,将领们也都不重视。你这是个好差事,办好了有大功劳,办不好也没有人之责什么,多自在!”

  朱启佑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自己可不是这种草包。

  宋羿见他还不高兴,双手捧起朱启佑乱动的手,用嘴唇碰了碰。“我不叫那些将领使唤你,你只跟着公主好不好。你看,你第一次上战场,定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你不好意思同旁人请教,总可以和你那好妹妹学习。”

  宋羿躬着身子,温润的眸光对上朱启佑的双眼:“你只当多替我考虑,我实在是舍不得让你冲锋陷阵。你就跟着公主身边,既学习领兵,又能抖威风,好不好嘛……”

  又是作话放不下的内容:

  这篇文构思之初,宋羿就是一个注重礼教的人,这一点决定于他的身份以及工作性质。

  一个族长、一个统治者,也许他私下里对礼法嗤之以鼻,但在人前仍会奉行礼教,因为这是愚民的最佳手段。

  礼教便于统治,使统治者的工作变得轻松。但万事没有绝对,他会反过来作用在使用者自身,使其受到束缚。宋羿用礼教约束官员和百姓,官员反过来会用礼教约束天子。

  也因此,宋羿和朱启佑的感情是见不得光的,皇后的私情也不会有实质性的结果。

  宋羿与皇后是礼法上的夫妻,尽管他们对彼此都没有恋慕之情,且心照不宣。这也是一开始就确定好的结局,不同于一些小说作品中轰轰烈烈昭告天下,宋与朱的恋情永远是私下的、不为人知的,不需要大张旗鼓,甚至不需要第三个人的支持与理解。相比之下,皇后的人生更加悲惨,是封建时代女性逃避不了的悲哀。唯一幸福和光明留给宋景时一家,是公主用自己的血汗换来的尊重。

  故事写到这里,再加上之后的章节,整个基调都算不得沉重。即便有政权的更迭,人心算计,但主角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太多阻隔,至少在心意上始终能够相互体量理解。

  对于古代小说,我一直有一个原则,就是背景上附和那个时代的价值观,尽可能不受现代思想左右。因此宋羿对礼教的重视,是这个故事比较重要的设定。

  但随着情节的发展,尚不知道主角是否心甘,作者率先逆反了。

  下一篇文,打算写反抗礼教的故事(暂定)

  有感而发,并没有打算完结的意思~

第六十五章 惜别

  宋羿恩威并施、嘲讽搭配软语,朱启佑最终败下阵来。

  即便不能前线厮杀,打仗还是要认真的。朱启佑调整好心态,赶在出发前好生训练了一番战鹰。他甚至突发奇想,拉上神枪营与飞翼营一同训练,想着让战鹰适应炮火后,找机会将敌方的战鹰用手铳打下来。想要训好一只海东青极耗心血,朱启佑设想到敌军失去战鹰的模样,心中已不免快意。

  即便如此,到时候王永福能不能配合用枪,就不是朱启佑说的算了。

  这厢朱启佑忙着训练战鹰,宋羿却在为长期征战的军费做准备。

  皇后下令号召嫔妃宫人节俭,裁减了一些用度,又减少了一些宫人。宫女们,但凡年岁不大的都打发出宫嫁人。内侍无法在宫外生活,仍留在宫中服役,但减少了征召入宫的内侍数量。

  天子以下,宫妃、亲王、郡王、皇子、公主都住在自己的宫室里。除了太液池用作日常宴饮,离宫别苑也都停止了山石花木的维护,只余一些生产果蔬的皇庄还在经营。

  天子做出表率,百官自然也跟着节省,皆是叫苦不迭。非到迫不得已,宋羿是不愿意加税的。

  宋羿去了一趟坤宁宫,与皇后商量一些公务。回到乾清宫的时候,朱启佑已经沐浴过在等他了。

  宫中裁减了用度,朱启佑却没听见有人抱怨。他不禁有些佩服这位皇后,敬佩她对大洛王朝的付出。见宋羿谈过了事,便赶回乾清宫与自己过夜,朱启佑难免对皇后产生了几分愧疚。

  宋羿忙了一整天,神色中有几分倦意。也没同朱启佑打招呼,他便在内侍的服侍下宽去衣衫,将身子泡进浴桶中。

  朱启佑逗了一会人鸟,那鸟却蔫头巴脑的没什么趣味。他索性叫人将鸟笼提走,绕到屏风后面找宋羿。只见宋羿正坐在浴桶中,由着宫女给他按摩肩颈。朱启佑挥手叫那宫女退下,自己挽起寝衣的袖子,在宋羿后颈按捏。

  朱启佑常年习武,力道比照宫女不知大了多少。宋羿轻哼出声,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直到水温下降,宋羿才睁开眼,拍了拍朱启佑的手叫他退开。朱启佑便唤了内侍过来,服侍宋羿穿好寝衣,再用软布帮他擦干头发。

  宋羿跪坐在矮榻上,朱启佑扯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宋羿便拉过朱启佑的胳膊倒在他的怀里。“这一仗,不知需要打多久。”宋羿闷闷地说。

  朱启佑揉开少年天子的眉心,轻声问:“要加税了么?”

  宋羿摇了摇头,两手环住朱启佑的腰背,脸颊蹭上男人的胸膛。“要不你还是别走了……”他喃喃道。

  朱启佑没有回应宋羿的话,他任由宋羿挂在身上,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回抱住宋羿的身体。

  他心里想着旁的事情。宋羿眼下十八岁了,成婚也有一年的时间。如今他要去边疆征战,这一战是抱着将蒙古打服的决心去的,不知要打上多久。若是隔上三年五载,朱启佑回到京中,宋羿说不定已经儿女成群。

  都说眼不见心不烦,宋羿若趁着他离京的时候要个孩子,总比他在眼前的时候临幸妃子更让他容易接受。他猜测宋羿是否也是这般作想,这才安排了自己出京。倘若真是这样,那朱启佑再不走便显得不懂事了。

  但要个孩子哪有那般容易,就凭他们宋家生了男孩养不活的传统,别说三年五载,便是三五十载也不见得能得到皇子。倘若朱启佑征战归来之时宋羿仍然没有皇子,便该有大臣谏言广纳后宫了罢。

  朱启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要同后宫的女人们一同侍奉天子。

  天气炎热,宋羿披散的头发干得很快。与朱启佑相贴的肌肤出了些汗,宋羿退开身体,呼出一口气。

  “早点睡罢。”他说罢看了朱启佑一眼。

  朱启佑盯着宋羿的双眼,眸色深沉,晦暗不明。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向前一窜,勾住宋羿的膝窝将人抱了起来。宋羿“啊”了一声,扶着朱启佑的胳膊稳住身形,随后就被丢在了床上。

  宋羿知晓朱启佑的意思,他将身子向内挪,摆手做出拒绝的姿态。“今天真的累了。”

  朱启佑按下宋羿的手,踢掉寝鞋,去解宋羿的衣服。

  临别在即,宋羿见朱启佑依旧坚持,也狠不下心搅乱他的兴致。他头脑昏沉,身体使不上太多力气。于是闭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任由朱启佑趴伏在他的身体上来回鼓捣。

  习惯性地,朱启佑先将宋羿剥得精光。夏日里本不需要太多遮蔽,宋羿被朱启佑扯掉寝衣,后背贴在铺床的细葛布上,感受到舒爽的清凉。但朱启佑没有让他凉爽的意思,温热的身体很快贴了上来,打在皮肤上的呼吸都又湿又热。

  不同于往常的玩兴,朱启佑似乎急切了许多。

  朱启佑扯掉自己的寝衣,两腿交替踩掉裤子,撑着手肘伏在宋羿身体的正上方。他撑着床铺,尽量减少皮肤的摩擦,避免制造更多的热度。他埋下头,去亲吻宋羿的唇。宋羿仍旧闭着眼,配合地张开嘴,惫懒地轻吮朱启佑的舌头。宋羿的口唇温热,吸得朱启佑痒痒的,胸中的欲火并未解决,反而被勾得燃起更多。

  朱启佑不满足于宋羿的敷衍,他反勾住宋羿的舌尖,上下挑动,温柔地触碰之后,又发狠咬住他的上唇。

  宋羿闷哼一声,睁开眼,却没有躲避。他瞧见朱启佑急切的目光,其下隐现几分狠厉。下身被朱启佑握在掌心,宋羿的头脑依旧酸痛不适,身体上的异样感受使他进入类似宿醉的状态,说不出是单纯的不适还是难耐。

  二人目光相接,朱启佑便放开了宋羿的唇。上唇骤然放松,弹跳着与下唇相碰,发出暧昧的水声。宋羿舔了舔唇珠,没有血腥的味道,只觉得大概是肿了。

  朱启佑避开宋羿的目光,在少年的颈窝狠狠咬了一口。他不说话,一副埋头苦干的模样,表示他在生气。宋羿“嘶”了一声,拍上朱启佑的背以示安慰。朱启佑忽地撑着身子起来,避开了宋羿的手。

  朱启佑向后退了退,二人再次对视。宋羿无端地有些慌,以手肘撑住床榻,想要坐起来。朱启佑猛然抓住宋羿的脚踝,将人拖拽得再次躺倒。

  宋羿的双肩再次触及被单,细微的纹理摩擦在身体上的感觉不算舒适。

  (……略……)

  这夜,朱启佑不知疲倦地折磨了宋羿很久。宋羿一开始疲惫不适,被朱启佑折腾得找回精神,渐渐地又累得再次困倦。朱启佑却没有放任宋羿休息的打算,每当对方露出疲态,他掐住他敏感的腰部,让疼痛刺激他重新清醒。

  宋羿也在朱启佑身上撕咬抓挠,将男人抓出一条条血道子。但相较之下,还是宋羿受的伤更多一些。

  终于折腾到筋疲力竭,二人的形容仿佛仇人做过一场。

  朱启佑侧卧着,将宋羿搂在怀里,从耳垂至肩颈反复亲吻。他仍不许宋羿入睡,将少年的锁骨用来磨牙,咬出了一排牙印子。

  宋羿累得过了,被烦得有些恼,又没有精神发脾气。

  他转了个方向,扯得下身生疼。他将朱启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男人的背。

  “你今日是怎么了?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只管说出来。这般折腾下去,我怕是就要死了,你还能欺负谁去?”

  “马上就要走了,还不做个够本?”朱启佑餍足地说,“你都没有不舍么?”

  宋羿沉默了片刻,头脑却清醒不少。

  “抱歉,”就在朱启佑以为宋羿又睡着了,准备咬上一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朕实在太忙了,无法兼顾。”

  朱启佑心中的得意全消,苦笑道:“也对,你是皇帝。”

  宋羿缓缓松开朱启佑,身子向后略退了退,刚好看清男人的脸。

  “你究竟是怎么了?”他担忧地问,右手抚上男人的面颊。

  朱启佑却仿佛困倦了,两只眼睛闭着,面色红得好像喝过酒。

  “告诉我,”宋羿抚过朱启佑浓浓的眉毛,“也许,我比你想象中能做的更多。即便不能事事如你的意,但我可以做到最多的努力。”

  朱启佑没有回话,他闭着眼,但呼吸的频率暴露他并没有睡的事实。

  宋羿心思百转,略过许多可能。良久,直到宋羿也觉得要放弃的时候,朱启佑开了口。

  “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找别人么?”

  宋羿没有给出回答。

  朱启佑惨笑一声,转身背对宋羿。宋羿张开手臂,想要搂住男人的腰,终究还是握住拳,放了下来。

  朱启佑知道自己想对了,宋羿的确有要个孩子的打算。

  作为一国天子,宋羿没有错,他明白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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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那个……都懂

第六十六章 私情

  对于长久的分别,小儿并没有概念。朱启佑陪了女儿好多天,终于让她明白并接受了父亲即将离开许久的事实。

  小姑娘见过宋景晔,熟悉了新环境,与皇贵妃也逐渐亲近。对于在宫中生活,她表现得并不向往,也没有多少讨厌。不过,朱启佑再不放心,也是要走了。

  临行之前,朱启佑想过私下去找宋羿辞行。即便不为了两人的私情,也该为了送入宫中的女儿做些打点。但他胸中赌着一口气,想等着宋羿先服软,却一直等到了大军开拔。

  天子为大军践行,朱启佑站在队伍里,只瞧得清一个宋羿的轮廓。他不知宋羿有没有看自己,不过即便看了,应该也找不到。

  行军之时,依照朱启佑的官级,本没有单独的营帐。但宋景时以防止战鹰伤人为由,给飞翼营单独拨了三个小帐。朱启佑见旁人没有异议,便接纳了这个便利。

  大军行到第三日,到了晚间扎营烧饭。

  朱启佑捂出一身臭汗,他发现不远处有个小溪,便挑了些水回到帐中沐浴。离开之前,朱启佑没有点灯。这一来一回,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朱启佑瞧见自己的帐篷亮着,左右瞧了瞧,还以为是记错了位置。

  他只当宋景时有事来找,提着水桶钻进帐篷,却瞧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宋羿穿着一身白色的曳撒,肤色苍白,似乎又瘦了一些。

  “你怎么来了?”除了这个,朱启佑想不出还能问什么。

  “来送你。”宋羿瞧地上放着的两个大木桶,问:“是要洗澡?”

  “对。”朱启佑的眼神往两边跑,觉得这营帐实在小了些。

  “那快洗罢,明天要起早拔营。”宋羿凑近了些,很自然地伸手解朱启佑的衣带。

  朱启佑猛然退了一步,又站住脚。

  “那你自己来。”宋羿收回手。

  朱启佑笑了,他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些,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你怎么来的,乘马车?”朱启佑脱光衣裳,想了想,撂下帘子后将裤子也脱了。

  “嗯,”宋羿将巾帕递给朱启佑,对方接过去浸湿水,躬身的时候,昏黄的光线打在腰背的肌肉上,“离开之前,你没来找我。我这几日事情又忙,安排好了才抽身出来。快马跑了两日,好歹追上你们。”

  冰凉的溪水浸在脸上,头脑也感到清明。朱启佑摸索一把脸,盯着被风吹动的门帘。“为什么非得追上来?”

  “有话和你说。”宋羿道。

  朱启佑仍没转身,宋羿在他身后贴近,抱住了他的腰。

  “朕不要子嗣了。日后,也不会再纳妃嫔。”

  朱启佑僵在原地,背脊贴着宋羿的脸,硬得膈人。他看着环在腰间的手,只觉这帐中闷热难耐。潮湿的面巾被一把甩开,将将挂上木桶的把手。朱启佑拉开宋羿的手,转身扯住少年的小臂将人往怀里带。

  “再说一次!”朱启佑狠狠地捏住宋羿的小臂。

  宋羿低下头,又抬首对上朱启佑的眼:“此生唯君一人耳。”

  烛光下,朱启佑赤裸着身子,肌肉绷紧鼓动。他扣住宋羿的肩膀,将人紧紧按在怀里,恨不得将他揉进身体。

  忙乱中,无辜的木桶被打翻,冰凉的溪水洒了一地。两个人说不上谁更急切,迷乱地寻求身体的切合。

  “这床好硬!”

  “这个硬不硬?”

  宋羿惊讶于朱启佑的变化,对方已然赤裸,身体上的变动一览无余。

  宋羿身上的曳撒袍却不好脱。“别扯坏了,明日大军面前,丢人现眼。”

  “那便给你找件小兵的衣裳,你跟着我去打仗。”

  “给你当兵?那岂不是很辛苦?”

  “怕苦?”朱启佑仔细了动作,终于将宋羿的袍服完好脱下,“把长官服侍好了,便不叫你去打仗。”

  “你这长官官职也太小了罢,百户……”调笑不成,宋羿便被朱启佑咬住了嘴。

  “承认了罢,你也觉得百户官小!”

  朱启佑满头大汗,下雨一般滴落在宋羿的脸上。

  “完蛋,这里什么都没有。”

  “包袱里,”宋羿喘息得有些急,“我给你带了金疮药。”

  朱启佑轻喝了一声,甩开宋羿要去拿包袱。宋羿扭过身子抱住朱启佑的腿,将人往回拉扯。“不用了,你快些,直接来罢。”

  朱启佑更加暴躁,按住宋羿的肩膀将人压了回去:“疼不疼?你上次的伤好了么?”

  “我没事,你这一走,留给我养伤的时间不知多久。”宋羿环住朱启佑的脖子,亲吻他下巴上的胡茬,“快来,这里面没有你,我就觉得你已经离开我了。”

  朱启佑骂了一声,挺身上前,同宋羿纠缠在一起。

  帐外有火光闪过,帘子似乎随之一动。朱启佑转头去看,又被宋羿拉回来,咬住了嘴。

  相聚的时间太短,纵然疲惫,也没有人肯睡。

  朱启佑用余下那桶水给两人洗了身子,眼见着天就要亮了,便没洗脱下来的衣服。

  夜里风凉,宋羿重新披上了袍服。朱启佑只套上裤子,打着赤膊同宋羿依偎在一处。

  “你睡罢,还能睡半个多时辰。”宋羿让朱启佑躺在自己的腿上,“不然明日行军要没力气。”

  “睡了就少看你半个时辰。”朱启佑拉过宋羿的手,亲了亲。

  “我不走,再跟你两日。”宋羿道。

  “可以么?”朱启佑震惊,宋羿先前没说过这般安排,想来也是临时起意。

  “可以罢,”宋羿笑了笑,“朕应该有那么一点点任性的权力。”

  朱启佑闭上眼,随即睁开:“那我也舍不得睡。”

  “别贫,”宋羿伸手遮住朱启佑的眼睛,手心擦过男人纤长的睫毛,“快睡。”

  “那你也睡。”朱启佑道。

  “我再看看你,”宋羿笑道,“我明日在车里睡。”

  “真不公平。”朱启佑嘟囔了一句,扯过宋羿的手捧在怀里,开始酝酿睡意。

  朱启佑睡足了半个时辰,宋羿一动不动地盯着男人的睡颜。他舍不得眨眼,眨眼之后,天就亮了。

  也不由得宋羿舍不得叫人,朱启佑便被号角声惊醒。

  简单地擦了把脸,朱启佑穿好衣裳,要去打饭。

  “你吃什么?”他问宋羿。

  “我带了干粮来,”宋羿道,“军中伙食有定额,你不必特地替我拿。”

  朱启佑应声离开。

  没到开拔的时间,宋羿仍在帐子里等待朱启佑。

  他有些口渴,寻到朱启佑的水囊喝了两口。房间内陈设简单,宋羿无所事事,想帮朱启佑收拾一番,也无从下手。地面上的水迹已然干涸,两个水桶放在中央瞧着碍眼。宋羿将水桶提到屋角,又扯下了把手上用过的面巾,浸在水里搓洗。

  宋景时挑开帘子,瞧见弯腰洗帕子的男人,脚步顿了一顿。

  宋羿察觉光亮变化,只当朱启佑回返。他抬起头,对上宋景时震惊的目光。

  “你!”宋景时吓得不轻,向后跳了出去。

  少顷,她重新掀开帘子,走进帐内。“皇叔祖?”

  宋羿见她那礼要行不行的,索性摆摆手:“不必多礼。”

  宋景时尴尬地站在原地,不敢多话。

  “昨晚在帐外的人是你?”宋羿冷淡地问。

  “……是。”

  宋羿了然,明白宋景时已然发觉他与朱启佑的关系。“那你找朱启佑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宋景时干巴巴地回答。

  “那你回吧,”宋羿赶人,“朕待会也要走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宋羿跟着大军行进三日,便启程返京。

  他托了病,将朝政委予内阁,终究不敢宣扬自己的私情。

  朱启佑跟着队伍行军,渐渐适应了行伍生活,改掉了身上诸多贵族公子的毛病。战鹰们撒欢上了天,终于能够离开京城在蓝天下翱翔。朱启佑瞧着天上的鹰,猜测宋羿的心思,也许真的是为了放自己出京看看。宋羿嘴上严厉不饶人,实则朱启佑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里。

  介于宋景时的偶然发现,朱启佑对她坦白了与宋羿的私情。他本以为妹妹喜爱女子,理所当然地会对自己谅解。却不曾想,宋景时忧虑颇深。

  “那可是天子啊!”

  朱启佑知道妹妹是为自己委屈。

  他当然清楚宋羿是天子,他也曾为宋羿的身份彷徨。离京的时候,他觉着自己同宋羿的缘分也许很浅,也许这次征战便是情爱的终结。

  自从被宋羿揭露了身份,朱启佑便没想过这厢情谊还能结出正果。大婚那日,宋羿的投怀送抱可谓意外之喜。自那之后,朱启佑没过一日都觉得是偷来的,是赚了。他不奢望一个皇帝能从一而终,即便那人不是天子,却也不知多深的感情能经得住长久分别。宋景时的王妃是娶回家的,无论打多久的仗人都不会跑。他与宋羿却无媒无聘,私通苟合,缘分深浅只在人心。

  朱启佑脑子空,素来想得少,只在近些日子多了忧虑。但有些事想不通,想通了也改变不了,便只能算了。他郁愤又无奈,憋着气不去和宋羿辞行,自暴自弃地想走一步算一步。

  不成想,先伸出手的又是宋羿,明明自己先动心的呢。

  宋羿说了那句“此生唯君一人”,无论是否践诺,朱启佑都将感念终生。

第六十七章 三年

  如宋羿所料,北关这一仗打了整整三年。

  两人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分离,独处的时候,宋羿时常思念朱启佑。好在朝中事务繁杂,留给天子的空闲少得可怜,才得以减少一些思念。但这并不能让宋羿好过多少,每至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痛苦更难与人分说。

  朱启佑离开后的第一年,禁宫的夏日酷暑难耐,宋羿得了眩晕之症。皇后建议移驾北海避暑,宋羿忧心边关战事,没能成行。

  他在宫中辟了间学堂,召集一些适龄的宗室子女一同开蒙,小儿得以以伴读身份常住宫中。闲暇的时候,他便去看孩子们读书,借此机会探望小儿。小姑娘上学的时候目不斜视,并没有发觉皇帝的关注。倒是宋景晔时年五岁,因自小没有母亲活的战战兢兢,每次被宋羿查问功课都紧张异常。

  边关的战事并不顺利,倒是朱启佑凭借鹰队立了小功,算作忧思之余的惊喜。

  偶尔有宋景时递回来的折子,夹带着某人的私信。信中总少不得婆婆妈妈的肉麻话,同那人往常的作风判若两人。想来是得了妹妹的照顾,朱启佑不缺笔墨,信件篇幅总是很长,不仅写给宋羿,还附带对女儿的问候。每到这时,宋羿便将小儿召来乾清宫,将小姑娘抱在怀里的亲口读给她听。

  回信之时,宋羿却词穷了,落笔寥寥数字,又不满意地毁去。花费半日,宋羿也没能写出只言片语。最终他拔下头上的发簪,随同旨意给宋景时捎带回去。

  却不知朱启佑收到发簪之后作何感想,等宋羿再度收到回信又过了月余。这次朱启佑没有写信,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恼了,只寄给宋羿一个小包袱。宋羿好奇地拆开,收到一条穿过的亵裤。

  宋羿哭笑不得,却当真收下了朱启佑没皮没脸的玩笑。他心里判断朱启佑在赌气,气他没有寄回只言片语。宋羿素来严谨,说不出情话。他这次回信很长,从朝中政局说到朱启佑的家人情况,洋洋洒洒万言,好似写了一篇策论。落笔之后,宋羿见窗外的秋叶黄了。他心道这信回得不妥,也不知那人收到之后会否更添埋怨。于是他在落叶上提了两句词,夹在书信当中。

  回信刚刚寄出,朱启佑却又捎了信回来。宋羿只当是出了什么变故,拆开来看,却“噗嗤”笑了出来。原来那朱启佑盼了大半个月的回信,仅盼回一根寓意不明的簪子,果然生气。他堵着气想等宋羿来哄,又清楚皇帝陛下不解风情。如此辗转反侧了几日,终于忍耐不住,自行先寄了信回来和解。

  朱启佑离开后的第二年,两人仍借着宋景时的军报互传消息。宋羿仍保持着一贯风格,事无巨细地向远处那人汇报身边发生的一切。朱启佑的情话却渐渐少了,更多地述说边关日常。许多事,宋羿在军报上已有了解,却是冰冷的几个字描述出的结局。经由朱启佑讲述,枯燥的军情才显得跌宕起伏。

  对于遭遇的危险,朱启佑从不隐瞒。分开的时间太久,他心中终究缺乏安全感,想靠博得同情来维系与宋羿的情谊。宋羿看过信后却显焦灼,他不能将朱启佑从边关召回来,最后只给边关拨了好些珍贵的伤药。

  宋羿的身体愈发不好,成年后暴露出许多宋氏的家族疾病,在朝政上开始力不从心。

  顾氏被清理后,宋羿收拢皇权,极大地削弱了内阁的权力。他为政勤勉,却也应付不来繁杂的事务,心力交瘁之下,他开始考虑任用宦官。考虑到前朝宦官乱政,他这个想法没有马上实践,而是找来荀宽一同商议。荀宽虽为首辅,代表了士人的利益,却并不排斥宦官在简单的文书工作上为天子分忧。

  “宦官靠近天子,即便只做秘书工作,也容易影响朝政。陛下平日里同他们接触最多,即便明辨兼听,长久下来也可能受到他们的影响。”荀宽对宋羿说,“但陛下住在宫中,许多事情外臣不便,还是要依仗中官。陛下想要重整司礼监的权力,设几个文书辅助政事,也无可厚非。既如此,中官可用,但是要有制约。”

  制约宦官的方法,荀宽提出了两点:一曰教化,二曰轮替。

  宦官的教化主要通过内书堂。早在前朝,便已出现了教内侍读书的内书堂。在荀宽的倡议下,大洛新设立的内书堂同前朝不同。前朝的内书堂,除教授内侍习字之外,还开设经史等课程,旨在提高内侍的政治素养,以便于日后供职司礼监等机构为天子服务。此次新设的内书堂,则侧重于对内侍品德的培养。内侍在学习《百家姓》、《千字文》之后,掌握了读写能力,便开始修习《太祖内训》、《中官录》、《名宦传》等品德教育书籍。至于经史子集,虽不禁止内侍自学,却也不倡导,同闺训所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相似的道理。荀宽看来,侍奉天子的宦官只需通晓文章、字迹工整即可 ,不必对朝政国事有太多见解。

  轮替则指重要位置宦官的轮替,尤其针对司礼监。宦官的职位一旦涉及朝政,无论他在任期间政绩多好,也要限制任期。荀宽建议以五年为期,司礼监宦官五年任期满,可升职至远离政务的位置荣养。

  与荀宽长谈之后,宋羿斟酌了几日,采纳了他的建议。因宋羿自小与王裕一同长大,舍不得他调职别任,便没安排他坐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在荀宽建议的基础上,宋羿将都知监的地位抬高,将王裕任命为都知监太监。

  至此,沉寂百余年的司礼监重回权力中枢,大洛王朝开启了内官的礼教时代。

  朱启佑离开后的第三年,小儿长到七岁,渐渐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宋羿也开始不那么经常思念朱启佑,但是每每想念,却比照从前更加热烈。

  边关频频传回捷报,朱启佑立了战功,官职升了又升。这并不是宋羿希望看到的结果,他本希望朱启佑借着北征混个军功,日后也有理由加封爵位。不曾想这个纨绔子弟在战争上面真有几分天赋,已经不被一个小小的飞翼营所容纳,竟当真在战场上一展身手。

  宋羿担心之余,也觉得与有荣焉。

  这一年,宋羿发现了皇后的秘密。皇后有一盏旧宫灯,样式十分普通,是宫人们惯常用的一种灯。这样一盏并不珍贵的灯,皇后却将其收藏得很好,视若珍宝。至于皇后同这盏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宋羿并不好奇,也没多做探究。他只是突然意识到皇后的难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皇后抱有愧疚。

  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宋羿的后宫中不纳朝臣宗亲之女。皇后及几位妃子都是来自民间的良家女,通过选秀入得宫中。大婚之前,宋羿仔细地调查过皇后,清楚她的品貌作为国母十分合适。宋羿重礼教,他的皇后不能干政,不能过分地帮衬娘家,甚至在宋羿对朱启佑做出承诺后她还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一入宫门,她便终生受困于禁宫之中,日复一日如同泥塑一般生活,最多在终老之后于史书上留下一个贤惠的名声。

  但皇后毕竟是个有血肉的人,宋羿看见那盏宫灯,才发觉自己对皇后的亏欠有多深。

  自从答应了朱启佑不要子嗣,宋羿便加重了对宋景晔的培养。宋景晔的生母玉昭仪为顾氏所害,宋羿为他指定了一名养母,是宣庆帝的一位无子嫔妃。这位娘娘将宋景晔照看得周到,将这个孩子当作深宫之中的慰藉。

  眼看宋景晔就要七岁了,宋羿对他多方考察,发觉他功课不错,性情也较同龄的孩子稳重。宋羿有意将他当作太子的备选,又因为心中有补偿皇后的想法,便想着要将宋景晔过到中宫名下。

  又一日散了朝,宋羿转到皇子所去看几个孩子的功课。离得老远,便听一阵吵嚷。

  学堂外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内侍跪在地上,几个孩子不远不近地围着看热闹。圈子内,宋景晔手里捧着块碎玉石,站在小内侍面前,要哭不哭。

  守门的内侍正待通传,被宋羿挥手制止,只听学堂内孩子们说话。

  “既是损了财物,便按照规矩打过板子,再罚俸禄便是。”讲官对那小内侍有维护之意,他挡在小内侍面前,对着宋景晔劝慰着说。“他还小,想来经过一顿板子,日后再不敢冒失了。”

  宋景晔的眉头皱得更深,瞧着对那摔碎的物件颇为心疼。“这可是御赐之物,抵了他的命也赔不起。”

  “这……”既是御赐的东西,讲官也为难起来。宋羿御下极严,新拟定的针对太监的宫规尤为严苛。那讲官初来乍到,他想保下小内侍,又不敢当真坏了宫里的规矩。

  宋羿目光一凝,瞧清地上碎裂的是玉石雕刻的笔架笔洗,已经瞧不出本来样子。他的确送了两套笔墨给景晔和小儿,当时没作细想,此时看来倒是不该送小孩子这种易碎的东西。

  宋羿正待开口,却听得有人插话。

  “已然摔碎了,你便是将他打死也没用。”开口的正是小儿,她穿了一身鹅黄,有别于宫人们一水儿的青衣,显得亭亭玉立。

  宋景晔与她一同长大,早已熟识,也并不觉得她突然开口冒犯。他摊开手,对着小儿抱怨:“你看呢,叫我怎么和皇叔祖交代,你说得倒是轻巧!”

  小儿本站得远,说话间向圈子里走了几步:“原来你是怕陛下责问。”

  “什么啊……”宋景晔拉长了脸,在人群的瞩目下显得很不自在,“本就是他犯的错。”

  小儿蹲下身子,拾起碎玉拼接几下,果然难以重聚。她撇撇嘴,抬首拉了拉宋景晔的衣角,问道:“你将他打杀了,能同陛下交代?”

  宋景晔正生她的气,本不打算理她,却不自主地顺着她的话想到了宋羿,丧气地垮下肩膀:“不能,这可如何是好……”

  小儿嗤笑一声:“既然罚他没用,那你还纠结个什么劲儿,先回去上课罢。”

  瞧着那讲官松了口气的模样,宋羿笑出了声。

第六十八章 教化

  孩子们闻声回头,见是天子,纷纷跪下给宋羿问安。

  宋羿道了免礼,抬起右臂,小儿便自觉地跑跳过来牵住他的手。

  没理会宋景晔的惴惴不安,宋羿先去看那小内侍。只见那孩子趴跪在地上,两手攥拳,背脊僵硬地紧绷着。宋羿走近了些,龙靴闯入小内侍眼中。那孩子便将头压得更低,脑后披散的头发垂落,露出一截白净的脖子。

  “怎么回事?”宋羿抬眼问讲官。

  “回禀陛下,”讲官躬身回答,“这小内侍搬运的时候不小心,将您赏赐给皇孙的书具碰坏了。”

  宋羿方才听了几句,已经明白事情始末,闻言也不表态,又去看宋景晔。宋景晔却也在偷偷看他,骤然被抓包,他慌乱地压低了头。

  “孙儿有过,没有看管好皇叔祖赏赐的物品。”宋景晔哑着嗓子道。

  “你是皇孙,本也没有看管物品的职责。”宋羿淡淡道,见宋景晔仍低着头,心中不快,“你既惶恐,那便说说,这小内侍该当如何处置?”

  “损毁御赐之物,是对天子不敬。”宋景晔的话音无甚底气,两手捏紧了身侧衣摆,“依照太祖定下的宫规,应当……杖毙。”

  那小内侍紧绷的脊背开始发抖,照应着宋景晔同样颤抖的话音。小儿本还扶着宋羿的胳膊,闻言猛地撒开两手,大喊:“陛下不要!”

  宋羿原本绷着一张脸,却也不想吓到这个小姑娘,于是放缓了神色问她:“怎么,嘉蕙识得他?”

  朱启佑立功后,宋羿借机给小儿封了县君,嘉蕙是她的封号。

  “识得,”小儿道,“他在书房当差,我们每日上学都能碰见。”

  “这孩子不是景晔的人?”宋羿问。

  讲官连忙回道:“回禀陛下,这孩子是臣在内书房挑过来,服侍皇孙和公子小姐们读书的。”

  “既如此,学堂的伴读怎么做起了贴身内侍的工作?”

  宋羿问完,抬眼去瞧宋景晔,见他也是糊里糊涂,全然不知事情始末。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低头看那小内侍:“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内侍许是吓傻了,并没意识到天子问的是自己。倒是小儿走过去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小公公,陛下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儿力气极大,将那小内侍拍得肩膀一抖。

  “奴婢,何怀敏。”

  “怀敏,抬起头看着朕,”宋羿道,“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早些时候,服侍皇孙殿下的松子吃坏了肚子,便央求奴婢帮他给殿下送书具。奴婢一路小心着,不想半路有人疾行而过,撞了奴婢一下。奴婢尽力使得身子落地,将书匣抱在怀里,不曾想还是将玉石摔坏了。书具损毁,是奴婢的过失,请陛下责罚。”

  这小内侍闯下大祸,心里明明害怕得紧,却仍旧口齿清晰、叙述得体。宋羿本觉得他不错,又听到最后他没有为自己求情,更加高看一眼。

  “你可瞧清了,撞你的是什么人?”宋羿问。

  怀敏摇了摇头:“奴婢当时只顾着保护书匣,等到奴婢的身子稳了,早瞧不见那人影子。”

  “禁宫之内,哪有人敢疾行,”宋景晔忽然开口,“无凭无据,安之不是你的推托之词!”

  “奴婢没有说谎……”怀敏垂下眸子,有些难过。

  宋景晔不等他将话说完,抢白道:“皇叔祖,孙儿以为就是这奴才说谎。他损毁御赐之物,不仅不认罪,还有意推脱,实在过分!”

  宋羿神色淡淡,盯着宋景晔瞧了半晌,直瞧得他冷静下来低了头。

  “你的意思,还是要将他处死么?”

  宋景晔将发抖的手背到身后,咬了咬牙:“孙儿以为,宫规不可违……但他年纪尚小,或可以,可以……”

  “可以什么?”

  “他若是有放不下的家人朋友,孙儿可从月例中拨些银钱送出宫,让他们安稳度日。”宋景晔才七岁的年纪,且从没处决过宫人,说出这话也很勉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宋羿在心中冷笑,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心中庆幸更多一些。宋羿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冷血,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是还好这不是自己的孩子。

  小儿本想继续求情,却不待她扯住天子衣袖撒娇,先被对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想了想,最终直挺挺地跪在了怀敏身侧。“陛下,是我撞的他,您连我一块儿杀了罢!”

  宋羿叹了口气,心道这乱局也的确可以收场了,小孩子的小心思竟也同朝臣一般,好没意思。

  “嘉蕙,说谎不好。”面对小儿,他的语气仍然温柔,细心之人却能听出他失了耐性。

  “我没有……”

  “县主说谎,陛下不要信她!”不待小儿说完,怀敏抢着开口,“奴婢虽没瞧清那人面容,但他穿着小火者的青衣,绝不是县主!”

  “这可是你脱罪的唯一机会。”宋羿道。

  “县君高义,不忍看奴婢死。”怀敏哽咽着说,“但奴婢犯了过,该当死罪,本没有害旁人一同受过的道理。奴婢在内书房随先生读过几句书,虽不配为君子,却也不愿成为小人。”

  宋羿竟是笑了:“你也的确做不成君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你可曾学过?”

  “学过。”怀敏道。

  “怀敏,你真是半点不机灵,对不起给你起名字的人。”宋羿笑道。

  怀敏愣住了,抬眼去瞧天子,又忽地意识到此举不敬,忙低下头。

  “托你办事的如松,可是你的至交?”宋羿问他。

  怀敏摇了摇头:“奴婢与如松仅见过几面,并不熟识。”

  宋羿乏了,头脑又现眩晕。王裕见势不对,凑过来扶他的胳膊,被挥手赶开。

  “你去查查这个如松怎么回事,别冤枉了人。”宋羿吩咐他,转头又看那讲官:“今日同朕说过话的几个,每人罚抄《论语》十遍,写好了送来乾清宫给朕。”

  直至天子起驾离开,怀敏仍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天子的背影。他入宫的时日尚浅,这一日过得最是惊心动魄,他才发觉自己有好些事都不懂。

  宋羿一走,小儿便撑着膝盖跳了起来。宋景晔巴巴地伸手过来扶她,被他嫌弃地避了开。不过是跪了下,又不是起不来,要人搀扶做什么。小儿没工夫理会皇孙的矫情,自然也不再管身边跪着的何怀敏。

  “你什么意思?”宋景晔不快到了极点,但小儿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并不想与她撕破脸。

  “没什么意思,”小儿转过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烦你,不想和你玩了!”

  回到乾清宫后,宋羿召了太医来行针。他的病症不算严重,但时时发作,没有见好的趋势。

  “禁宫干热,陛下若是不愿去北海,或可去延庆宫避暑。”太医也忍不住对宋羿建议。

  “再说罢。”宋羿不置可否。

  太医走后,寝殿内燃起了安神香。因为宋羿年纪尚轻,太医也不敢给他开太大的剂量。宋羿和衣卧床,这一觉睡得也不甚安稳,脑中梦境频繁。梦里有朱启佑,宋羿想瞧瞧他如今的情形,却如何也看不清脸。大概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羿想着该起了,却又经历了鬼压床,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如此折腾了许久,宋羿觉着自己睡了一宿,大概连上朝都晚了,王裕才轻轻地推醒了他。

  王裕挂起床帐,躬身过来要搀扶宋羿起身。宋羿却生了起床气,一巴掌拍开了太监的手。

  “不是叫你一个时辰便叫朕么,怎么拖了这么久?”宋羿不悦道。

  “刚好一个时辰,奴婢记着数呢。”王裕道。

  宋羿瞥了他一眼,蹙起眉,也没再说什么。短短一个时辰,他倒好像睡了一整日,浑身都不舒服。

  王裕察言观色,将宋羿扶了起来:“陛下睡得不好?头可还疼?”

  “倒是不疼,昏昏沉沉的。”宋羿在内侍的服侍下穿上鞋,“把窗子打开罢。”

  宋羿靠窗坐下,扯了本折子拿在手中,又想起睡前吩咐王裕的事。

  “景晔身边那个……”

  “如松。”王裕提醒。

  “对,如松。”宋羿道,“查清楚了?”

  “是,奴婢差人将如松带回来问话,便是他将那套书具摔坏的,又栽赃给何怀敏。”王裕熄了香炉,吩咐着摆上晚膳。两人一问一答,都没将那坏了规矩的如松放在心上。

  王裕盯着摆膳,见宋羿半晌没有后话,又问:“给小殿下安排新的侍从,陛下可要看看?”

  “与朕何干?”宋羿将折子丢回书案,“叫他养母自己选,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问朕。”

  王裕揣摩着宋羿的意思,似是放弃了宋景晔,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他没有多话,恰好晚膳已然摆好了,他便侍立一旁服侍起天子用膳。

  这两年来,宋羿的脾气愈发不好,连王裕这种从小跟随在身边的人也多加了几分小心。眼见着北征大军就要回来了,日后有朱启佑伴随身侧,说不定天子的脾气能稍微改善些许,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好过一些。

第六十九章 凯旋

  为了庆祝北征大军凯旋而归,宋羿在太液池举办了宫宴。

  这几年宫内宴饮很少,即便年节宴会也一切从简。这次的宴会由礼部操办,宋羿特批了数目不小的银两,只为了让归来的将军们好好热闹一番。

  大洛的文臣地位高过武官,相应的武官官阶晋升更容易些,因为即便官职高了两级,武官也要对文官客客气气。朱启佑一路立功,在宋羿没做最后封赏的情况下,已然荣升正三品军衔。

  即便如此,在宫宴之上,将军与天子的距离仍然遥远。

  宋羿一早从礼部要来了图纸,他知悉宴饮布局,朱启佑如今坐的位置他心中了然,但也隐隐瞧得清身型罢了。

  远远望去,那人与同僚谈笑风生,似是很受武官们的喜爱。武懿太子的身份终于成了过去,朱启佑这年二十四岁,便以军功在朝中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许是御座上的目光太过灼热,朱启佑喝光了同僚敬来的酒,向上望去。天子举止轻松,单手撑着下颌支在御案上,对他举了一下酒杯。

  宴饮过半,宋羿率先离席。这是天子对臣子的体量,有他这个皇帝在,臣下们很难开怀畅饮。

  王裕过来送赐酒,朱启佑看懂了他的眼色。但他近乡情怯,并没有马上离席去往乾清宫,而是继续与同僚谈笑,仿佛话题当真那般有趣。

  宋羿回到乾清宫后,吩咐宫人点了好些灯,将殿内映衬得很亮。年轻的天子倚在塌边坐了一会儿,扯过一本折子又丢开,抬起右手遮住了眼睛。

  “将灯熄了罢。”宋羿吩咐道。

  朱启佑过来的时候,寝殿的烛火已然熄灭了。宋羿独自坐在凳子上,单手支颌守着一盏昏黄的烛火。朱启佑穿过月亮门,单手扶着多宝阁的架子,看着宋羿不说话。火光照亮了宋羿半边脸,忽明忽灭,记忆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傍晚。

  朱启佑慨叹光阴,不知不觉,两个人都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朱启佑开始不善言辞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打算先开口说话。离开这许多年,他骨子里的懒惰仍在,犹疑不定之时,他习惯于将主动权交给更有主见的那个人。

  果然,还是宋羿率先打破了僵局:“你打算一直这样站着?”

  分别三年,这竟是再见面的第一句话,叫旁人瞧见只会觉得这两人并不熟悉。朱启佑却松了口气,心道他好歹说话了。

  “我待不了多久,”他道,“待会宴会散了,我得先回侯府。”

  “你……”宋羿转头去看他,眉心紧蹙,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竟显得有些委屈。

  “怎么了?”

  “没什么,”宋羿的表情恢复冷淡,“小儿已经回府了,你回去便能见到她。你想休息几日,什么时候回宫当值?”

  “陛下尚且没给臣安排官职呢!”朱启佑笑了笑,“倘若还当个鹰首急急忙忙回宫来,怕是朝野上下都知晓臣是陛下的面首了。”

  对上宋羿惊愕的目光,朱启佑尴尬地咬破了舌头。

  “哎,不是……”大将军磕磕巴巴地说,“太久没面圣了,有些过于兴奋,语无伦次,唔……”

  宋羿再不想听他找补,两人离得本也不远,他起身扑进男人怀中,咬住了他的唇。

  朱启佑骤然被撞,本能地想要打人,又及时止住动作搂住扑来的少年。他随着宋羿的动作张开嘴,立马被对方咬住了下唇,他用力回击,两人亲得毫无章法。直到宋羿亲得累了,他才松开少年的身体。

  宋羿扶着朱启佑后退站好,慢慢松开男人的衣袖。

  “是不是觉得不习惯?”朱启佑斟酌着问,“有些……陌生?”

  宋羿睫毛一颤,目光下垂。

  朱启佑心下了然,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也是。之前在边关的时候,看不着你,整夜在脑子里想象你的模样。如今见了人,好似做梦一般,有点不确定你是不是当真长成这样……”

  “和谁学的,油腔滑调。”宋羿见他傻里傻气的,绷不住笑了出来。

  “不如将灯点亮些,”朱启佑笑道,“叫我先瞧清了你,看看亲得是不是个皇帝,可别是个太监假扮的。”

  宋羿想推朱启佑一把,却仍有些陌生的羞赧,不愿意做这种亲昵的动作。他向殿外瞧了瞧,想要叫人,被朱启佑制止。

  “我来点罢。”

  朱启佑取下灯罩,仔细着将其他蜡烛点亮。

  借着点灯的动作,朱启佑半低着头,对宋羿讲述同僚间的笑话。

  “陛下知道刘若钟吧,是我兄弟。他十六的时候,家里给他说了一个婆娘。没成亲之前,他去那姑娘家吃饭。本来是个很爽快的人,那日却紧张得不敢抬头看人,一直将丈母娘当成自己未来的媳妇儿。吃过了饭,那姑娘的父亲打发婆娘去洗碗,他也借故走了,想叫年轻人聊上两句。那刘若钟只跟着丈母娘,闷头便往厨房走。丈母娘瞧他这样子,也乐坏了,便问他:‘刘二呀,大娘去洗碗,你跟着作甚。做了咱家的活,可得留下来当上门女婿了!’刘若钟闹了个大红脸,事后那姑娘问他什么,他支支吾吾更是说不出话,心里念叨着这亲事铁定是黄了。”

  “这亲事应当是成了。”见朱启佑停了下来,宋羿道。

  “成了,不然也不会被当作笑谈。”朱启佑放下手中的蜡烛,重新装好灯罩。“你可知我如今的心情,就和刘若钟一样,怕得不行。我不敢多看你,此时倘若有个太监穿上龙袍,我怕是也能傻乎乎地被他骗走了。”

  “哪个太监活得腻烦了,越说越不像话了。”宋羿重新坐下,抬起左手虚扶灯罩上朱启佑的手。

  “太监自然不敢,我不过举个例子。”朱启佑瞧着宋羿的手指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影子,躬着身子没动。“我从没离京的时候便开始想你,行军的时候想、练兵的时候想、训鹰的时候想、吃饭的时候想。也只有上阵砍人的时候不敢分心,但打完之后还会想,想得快疯魔了。你的模样应当印在我脑子里才对,我却越来越记不清了。发现这件事之后,我便开始害怕,害怕很久都见不到你,又害怕见你。边关的生活我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是后面慢慢适应了,而且还喜欢上了烤肉。从前在京中的日子、禁宫内的生活,倒显得愈发虚幻起来。有时候我想,我当真认得皇帝么,从前与你在一起的日子难道是一场梦?”

  宋羿猛然抓住朱启佑的手,扯着衣襟将人向下拉。朱启佑重心不稳,倾身扎了个弓步,另一只手虚扶在宋羿的肩膀上。四目相对,朱启佑得以看清宋羿乌黑深邃的眸子。

  错不了了,纵然时间将朱启佑脑内的宋羿修改得面目全非,他也忘不了这双眼睛。宋羿冷冷淡淡,但他看向朱启佑的眼神从来都很认真,朱启佑也习惯了通过眸色来判断这人的情绪。情浓的时候,宋羿也喜欢看朱启佑,如同当下目光一般。

  “对不起,”迎着朱启佑迷惑的目光,宋羿道,“我也想你,但我想你没有你想我多。”

  “没事,你是皇帝。”朱启佑抬起手,试探性地揉了下宋羿的脑袋。不知是哪个宫人给皇帝梳的头,发冠将头发箍得太紧。

  “但你也是将军,”感受到发簪的松动,宋羿道,“前线辛苦,你还不忘记想我。我却为了自己的野心,要操心许多事,分不出太多时候想你。”

  “只你会说,”朱启佑嗤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那陛下补偿我罢!”

  “要再试一下么?”宋羿问。

  朱启佑听懂了暗示,抽出插在发丝之间的手轻轻抚过他的睫毛。宋羿不自主地眨眼,想要向后躲,被朱启佑一把按住了后脑。

  方才在宴会上,两人喝过同一种酒。不必唇齿交缠,已然分辨不出口中是谁的酒香。朱启佑按着宋羿的头,将他的唇吮得通红。他将右臂穿过宋羿的腋下,将人提起来疾行了几步,推到了多宝阁上。

  “咚”地一下,宋羿的头撞上了一个花瓶。他没被撞疼,花瓶却倒下来,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啊唔……”没人理会倒霉的花瓶,殿内再没人说话,只时不时传出暧昧的声音。

  直到宴会散场,王裕在外头提醒了几声。

  朱启佑松开宋羿的舌头,抽出埋在衣襟内的手,帮他整理衣带。宋羿的嘴唇隆起了些,眼角染上些许绯色。朱启佑瞧他唇上泛着水光,没忍住又将人拉过来啃了两口。

  “哎哎……”宋羿笑着向后躲,见躲不开,就使了点力道拍打。“你果真矫情不过一刻钟,方才的矜持呢?”

  “陛下说什么?”朱启佑一脸无辜,随后覆在宋羿耳边说了好长一句荤话。

  宋羿气得又去锤打他,等到打累了,才扯住男人的领子嘱咐了一句:“那你说话算话,朕等着。”

第七十章 君子

  朱启佑没多耽搁,与朱启明一道回了侯府。

  永定侯年纪不算大,但为了给两个儿子铺路已经从任上退了下来,留在家中陪伴频发癔症的夫人。老两口休息得早,也没等儿子们回来,便已睡下了。

  朱启佑与朱启明闲谈了一路,问了些家中的变化。知晓母亲的病症在父亲陪伴之下有所好转,朱启佑也安心了不少。

  与兄长道别后,朱启佑回到自己的院落,发现小儿竟也没睡。八岁的女儿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亭亭立在院子门口迎接父亲。

  “好姑娘!”朱启佑快步走近,一把将女儿抱着举过头顶,这才发现比记忆中高了也重了不少。“小儿长大了!”

  小儿对父亲却不似从前的亲昵,虽没有推拒朱启佑的亲热。朱启佑忍不住亲了女儿的面颊,小儿被父亲坚硬的胡茬扎到了脸,也只是勉强笑了笑。朱启佑心下一沉,却也只能来日方长。

  朱启佑将别扭的小姑娘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走近房间。阔别数年,家中陈设都保持着熟悉的模样,可见他离开这段时间仍有人精心打理。小儿推着朱启佑的胳膊叫他上座,自己则跪倒在父亲面前,端正地行了他刚刚学来的礼。

  “恭贺爹爹凯旋……”

  朱启佑下意识地想扶她起来,又发觉这是女儿头一次给自己行礼,孩子当真是长大了。等到女儿磕过了头,朱启佑忙躬身将她搀扶起来,轻轻地搂在怀里。

  “你大了,改日领你去祭拜你的母亲。”朱启佑的眼角湿润,“你应当不记得她了,但她为了你吃了好多辛苦,这个不能忘的。”

  “是。”小儿乖巧地应了,仰头去看父亲,欲言又止。

  “怎么了?”朱启佑问。

  女孩儿摇摇头,道:“没事,就是想和爹爹说,爹爹今日想来是辛苦了,早些更衣梳洗罢,女儿先退下了。”

  瞧着女儿规矩的做派,朱启佑十分不习惯。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年生活在宫中的缘故,离开前还好好的孩子,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了。

  “爹爹知道了,你回去也早些睡。”朱启佑道。

  小儿点点头,又颇不放心地看向屏风之后,忍不住提醒:“热水已经备好,爹爹回府稍晚了半刻,也不知是不是凉了。爹爹试试看,若是水凉了,我吩咐伙房再送些过来。”

  朱启佑“噗嗤”一笑,揉了揉小儿的头,轻轻将她向屋外推:“快去睡吧,小小年纪操那么多心。爹在边关日日都洗冷水澡,水太热了反而不习惯。”

  小儿蹙起秀气的眉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她努了努嘴,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回了房间。

  小儿离开后,朱启佑挥退了上前服侍的下人。他拆散头发、解开衣带,两下将自己脱得精光。迈入浴桶后,他便坐了下来,使温水没过健硕的胸口,发出舒服的喟叹。一路疾行回京,有好些日子没有正经洗过澡了。朱启佑想到在乾清宫内的亲密,也不知宋羿闻没闻见自己身上的酸味。

  胸前疤痕交错,一路向下,这具身体早不似从前那般白皙无暇。方才宋羿想要解朱启佑的衣带,被他止住。他不大想让宋羿瞧见身体上这许多伤疤,既怕对方心疼,又怕对方冷漠地表示无所谓。

  宋羿是个十分会装的人,即便心中难过得要死,面上也很难察觉倪端。这使得朱启佑苦恼,他猜不出宋羿没有表露的在意究竟有几分。他本也不是个细致入微的人,遇上个装模作样的,很多事情都要费心琢磨。

  如此想来,宋羿的变化不大,反倒是小儿变了不少。

  朱启佑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个大小,口中喃喃自语:“眨眨眼睛的功夫,竟长这般大了。”

  在水中泡了许久,朱启佑终于洗去了一身疲惫,自浴桶中爬了出来。夏末的天气仍然炎热,朱启佑敞开中衣、披散着半干的头发,推开卧室的门走到廊子下头。

  小姐的房间却仍亮着灯。朱启佑合拢中衣,走近了轻轻敲门。

  “是爹爹,你还没睡么?”

  “啊……就要睡了!”室内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朱启佑瞧着影子,见女儿坐在书桌前,像是弯腰在捡什么东西。

  “怎么了?”

  “没事,笔架子倒了。”小儿回道。

  “别捡了,明早起来叫丫头收拾。”朱启佑道。

  “哎。”小儿应了一声,将蜡烛吹灭,跑跳这扑到床上。“我睡了爹爹,你快回去罢!”

  瞧着黑下来的窗户,朱启佑摇头叹了口气。

  第二日,朱启佑起得很早,出来见小儿贴身的小丫头也在门外候着,便对她招了招手。

  “二爷。”那丫头名唤采青,十二三岁的年纪,比小儿大了不少。因她年长稳重,朱启佑特地挑了她入宫跟着服侍。这还是宋羿开了后门的情况下,小儿才得以将自己的丫头带入禁宫。

  “怎的这么早便起了?”朱启佑问她。

  “回禀二爷,姑娘前日吩咐奴婢,说二爷起得早,叫奴婢也早些唤她起来,不要在父亲大人回府的头一日便贪睡。”采青低眉顺眼地回道,“一会儿用过早饭,姑娘陪二爷一起去给老爷夫人问安。”

  “老爷夫人这时候也还没起呢,倒没这个必要。”朱启佑摆了摆手,招呼采青进了自己的房间,“你们姑娘昨儿睡得晚了,你且别去扰她,叫她多睡一会才好。她小姑娘家家的,睡不好觉怕是不长个子。我走的这些年,你们在宫中过得如何,你且与我说道说道……”

  这采青颇为懂事,早便知晓主家会有这一问,遂利落回道:“回禀二爷,打姑娘入了禁宫,一直随皇贵妃住在西宫里。只每旬回府给夫人问一次安,皇贵妃早早准备了东西给姑娘孝敬夫人,不曾失过礼数。在西宫中,除了奴婢之外,皇贵妃还拨了两个宫人一个内侍给姑娘差遣,日常吃穿用度都比照五公主的份额,不曾缺少。且皇贵妃还时常私下里给姑娘裁衣裳,倒是姑娘怕在宫中惹了人眼,不敢太过张扬。陛下对姑娘也颇为关心,时不时会召姑娘去乾清宫问话,每次归来都有赏赐。”

  皇贵妃温柔细致,在小儿之前已经抚养过三个孩子。朱启佑记得幼时养母的体贴,想来是将小儿照看得极好。且西宫寂寞,有这么个孩子陪在身侧也能当作慰藉。宋羿爱屋及乌,对小儿也是极尽宠爱。朱启佑起先还担心自己不在身边女儿会受委屈,此时才发觉是他杞人忧天了,有了皇贵妃与宋羿作比较,他这个父亲恐怕才是不会照料孩子的那一个。

  朱启佑又问:“宫中生活得闷么?姑娘往常同谁家的姑娘走得近些?”

  “皇孙与诸位公子小姐的年纪都还小,先生平日留的课业不多。前年陛下赐了一匹小马给姑娘,姑娘日常最爱去校场看马,也学了骑射。”采青道,“姑娘与同学的公子小姐们走得不近,平日里除了五公主,倒是同皇孙殿下一同玩耍多些。”

  朱启佑对宋景晔印象不深,只记得他应当是比小儿小上一岁多,如今应当也有六七岁了。

  “他们往常都读什么书,先生教了些什么?”朱启佑问。

  “奴婢不曾跟去学堂,但听闻已经学过了四书。”采青道,“前些日子讲了几日《资治通鉴》,但后面陛下又不叫讲了。说是先生教得太急,连《论语》都还没学好,倒不必急着学史。”

  朱启佑初回京城,自然听不出其中门道。他又问采青:“昨日我见姑娘深夜还在用功,平日里读书都这般努力么?你怎的不劝劝?”

  采青忙跪下请罪:“二爷恕罪,是奴婢不好。往日到了时候,奴婢都会提醒姑娘早些歇息的。但前些日子姑娘犯了错,被陛下罚抄十遍《论语》,又赶上二爷凯旋回京,姑娘应当是想白日里同二爷多相处些时间,才夜里用功抄书的。奴婢知错了,下次一定好好规劝姑娘。”

  朱启佑还想问采青犯得是什么错,却不曾想隔壁的小儿自己却醒了,她见身侧无人服侍,便喊采青的名字。

  采青忙起身向外走,突然想起二爷还在跟前,忙回过头来请示。

  “你先去罢,叫她别太急了。”朱启佑吩咐道。

  父女二人一同用过早饭,席间朱启佑问清楚了小儿受罚的始末。

  “女儿是叫景晔给连累了。”有了一夜时间缓和,小儿也不似头晚那般拘谨,说罢还对着父亲吐了吐舌头。“女儿可算是将《论语》给抄明白啦!”

  朱启佑从前常被宋羿责罚,倒是从不曾细想过他罚人的原因,反正皇叔祖想折腾人总有理由。听见小儿这般说,他也有些好奇,便问道:“怎么说?”

  “因为‘仁’,”小儿放下筷子,“很多人都问孔夫子什么是‘仁’,整篇《论语》讨论最多的也只有两件事,‘仁’和‘礼’。景晔失了‘仁’,又以‘礼’来当幌子,陛下不喜欢他这样,故而罚他。”

  “那倒也不只你一人受了连累,”朱启佑伸出食指,点了点女儿的鼻子,“那小内侍不也被罚抄了十遍?”

  “他本来是要被处死的,如今只需要罚写,怕是回去烧高香了罢。”小儿道,“况且他被罚也是有原因的。他在自辩之时提到了论语,陛下却告诉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他也没读透,这才罚写。”

  “皇孙坚持要处死,旁人都不敢劝,你却强要出头。”朱启佑想起什么,又问,“你同那小内侍很熟悉?”

  小儿摇摇头:“怎么爹爹你也这般问?好好一个人凭白要被打杀而死,便是个陌生的人,女儿也不该漠然不理罢?”

  “爹爹不是责你,”朱启佑道,“只是想着你在宫里爹爹照料不到,那小内侍既得了你的救命之恩,你若是也喜欢他,爹爹去同陛下说,将他调去你身边服侍可好?”

  “女儿虽时常见到他,却也没说过话,与他算不得熟悉。”小儿却推拒了,“况且女儿瞧陛下对他颇为欣赏,爹爹可莫要胡乱讨人,凭白耽搁了人家的前程。”

  “你还懂得这许多!”朱启佑笑得合不拢嘴,他吩咐下人撤了宴席,牵着小姑娘的手送她回到房间。

  “那小内侍的确与众不同,他说想成为君子,陛下也并未责怪他。”小儿仰起头,“爹爹,内侍也可以成为君子么,那为什么陛下还要定下严苛的规矩来约束他们?景晔说阉人不是人,只是服侍天家的家奴,不配受到君子的教导。我觉得他说得不对,却也不知如何驳他……”

  “爹爹没想过这个问题,”朱启佑见女儿认真,也做了谨慎回答,“爹爹平日里接触太监内侍,只觉得他们在宫中做工,太监好似咱们侯府的管家,内侍便如同小厮。他们便是在宫中赚些银钱来养家,与外面的仆役也没什么不同。仆役们有的刁蛮有的良善,内侍应当也是有好有坏的。只要个人修养达到了,应当人人都可成为君子,并不拘泥于身份罢。”

  “那女儿呢,女儿也可以成为君子么?”

第七十一章 父女

  朱启佑无法回答女儿的问题,他素来不爱研究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对经义的具体要求也并不明晰。印象中,经籍内对“君子”一向以品德来评断,并不限定男女。不过现实中,冠以“君”称的女子大多来自风尘,真正的贵女并不与士大夫共同评判,而是以“贤”来评定品行。

  他舍不得女儿受礼教的苦,并不介意为她解开这些束缚:“爹爹觉得可以。”

  小儿却道:“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先生说妇人指的是太姒,孔夫子说太姒是妇人所以算不得治国的人才。女儿以为,既然武王将太姒算在了十位能臣之中,那太姒应当是为武王做了许多事的,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女子,她所做所为便不算数了呢?孔子说:‘九人而已’,女儿不懂。”

  朱启佑被问得哑口无言,《论语》中这句话生僻了些,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女儿竟然背得如此流畅。

  “许是孔夫子说错了罢。”朱启佑干巴巴地解释。

  小儿蹙起眉头:“景晔会错,女儿并不信服他,可是圣人也会错么?”

  朱启佑苦笑出声,终于装不下去做了个告饶的手势:“好孩子,你快饶了你爹爹罢。爹爹一介武将,实则不懂这之乎者也的门道。这问题你问过先生么?”

  “问过,”小儿撅起小嘴,“先生说,女子应当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不宜过问朝堂之事。武王之时,周王朝初立,诸事繁杂。太姒协助武王处置朝政,只是权宜之计,并不好大肆宣扬。”

  朱启佑挠挠头,觉得先生说得也不无道理。他观察了一下女儿的表情,知晓这不是孩子想要的答案。“爹爹实在想不出了,不如这样,”朱启佑道,“既然是陛下罚你抄写,那你便将抄写之时心中的疑问写下来呈给陛下,让陛下回答你的疑问。陛下学识渊博,定然能回答出来。”

  “可是,陛下并没叫我写心得给他呀。”小儿不确信地问。

  “陛下没有吩咐,你却多了思考证明你没白抄。”朱启佑鼓励着说,“陛下奖励你还来不及,定然不会嫌你。”

  朱启佑劝了许久,终于将女儿劝动。见采青取了衣裳出来要服侍姑娘梳洗,朱启佑转身便向外走。身后小儿却又叹了口气:“又要写哦,罚写还没抄完呢!”

  朱启佑好笑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寝房换过衣服,领着小儿去给侯爷夫妇问安。

  只因朱启佑没能自小养在侯府,又做过几年的太子,永定侯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客气得过分。朱启佑回府几年,与家人的关系依旧不远不近。小儿自幼养在他身边,便也因为他的缘故,同家中长辈并不亲密。

  朱启佑见过母亲,发觉她的精神的确比从前好了许多,至少愿意同他多说几句话。夫人的面色依旧冷肃,却也问了小儿的饮食功课,还送了些女孩子的玩意儿给她。

  一家人说了些客套话,又一同用过午饭,朱启佑便领着小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朱启佑有心带女儿出去走走,但小儿执着于先将《论语》抄完,这般认真的态度也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汗颜。

  书房内,小儿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抄写整齐的小楷。

  朱启佑两手背在身后,不远不近地环绕这书桌踱步。他时不时地探出头,见女儿不做理会,又丧气地缩了回来。

  “爹爹你究竟想干嘛!”被父亲像只苍蝇一般围着转了半天,小儿终于受不住烦扰,开口抱怨。

  “爹爹帮你抄罢,”朱启佑搓了搓手,“陛下给爹爹放了几日假,早些抄完咱们出城骑马。”

  听到骑马,小儿眉目间有些意动,勉强隐忍住了,看起来万分为难。

  “没事的,陛下向来喜欢罚人抄书,”朱启佑见她动心,又添了把火,“爹爹从前也时常被他罚,爹爹不买他的帐,他也不能真将爹爹怎么样。”不过也就是不给他吃饭,不派人照看他饮食起居,再暗中将屋顶*坏叫他夜里淋雨。朱启佑心中腹诽宋羿,如今想来这小孩当年是蔫坏,一肚子坏水专门找自己的麻烦。

  “可是字迹不一样啊,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小儿忧虑地说。

  “无妨,”朱启佑挽起袖子,“你爹爹我最擅长仿人字迹了。”

  朱启佑不愧是“纨绔中的书圣,被罚写的行家”,有他帮忙,也不过半日两人便完成了抄写。当晚睡前,朱启佑还指点小儿将那心得也写完了。父女二人又挑了许久的衣裳,计划第二日美美地出门去耍。

  第二日,小姑娘又起了个大早。她这日倒不是为了装样子,而是因为出行之事太过兴奋,早早便醒来睡不着了。朱启佑早料到会是如此,嘲笑她同小时候一般模样,是个待不住的好动性子。小儿却对幼年时的记忆不甚清晰,大眼睛卡巴卡巴地盯着父亲瞧。

  朱启佑吩咐了不备早饭,打算带孩子去早市上用些小食。

  正待出门,门房揉着眼睛跑来传信,只言刘、佟二位将军请二公子出去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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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启佑抬头瞧了瞧要出不出的日头,只觉哭笑不得。

  “这个时辰,他们打算去谁家喝茶。”朱启佑笑道,“一群土老包子。”

  朱启佑与这二人在军中十分交好,知晓他们头一次上京,尚且不懂得这里的规矩。邀请友人也不知提前下个帖子,竟然天才亮便冲上来叫门。也是侯府门第高深,这二人被拦在大门外,才晓得拜托门房入内通传。

  这厢门房来报,朱启佑忍不住嘲笑了朋友几句,身边小儿却拉了拉他的衣袖。

  “爹爹要和同僚出去么?”小姑娘眼睛里藏不住事,将失望明明白白地刻在了眼神里。

  兄弟算什么,女儿才是自己亲生的。朱启佑将小儿高高地抱了起来,吩咐门房道:“你同他们说,你家二爷一早起来便出门去了,没人清楚去了哪里。”

  说罢,他对着小儿眨了眨眼,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收拾:“扯呼!”

  朱启佑抱着女儿,着人去马厩牵马出来,打算从后门溜走。

  京城内有疾行骑马的禁令,朱启佑当太子的时候便因此吃过亏,如今已为人父,行事上也更加小心。他嫌在城内骑马太慢,索性将小儿放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匹在前面走。还没出巷子,他便被迫停住了脚步。朱启佑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叉腰,颇为无奈地瞧着拦路的两人。

  “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铁定要从后门逃走。”刘若钟笑嘻嘻地说。

  “二位,”朱启佑抱拳做了个揖,“兄弟我带着姑娘,着实不方便同你们消遣。”

  “瞧你这话说的,”刀疤脸刘若钟道,“好像我们要去什么不好地地方一样。咱们去哪里耍,带上咱大侄女不就成了!”

  这二人初次瞧见小儿,见这小姑娘金尊玉贵的,十分惹人怜爱。这二人家中也有妻小,却也不曾讲过小儿这般标致的孩子,当下喜欢得不行。刘若钟摸了摸腰间荷包,见没带什么好东西,二话不说摘下腰间佩刀递到小姑娘马前。

  “叔叔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刀跟着叔叔上阵杀敌,上头沾着煞气,留给大侄女当个护身符。”

  小儿见他如此热情,也不好在马上坐着,便要下来还礼。刘若钟摆摆手,叫她不必拘谨,只道与她父亲是过命的交情。

  “这刀既是刘叔叔的随身之物,我自是不敢要的,”小儿看向父亲,“叔叔没了惯用的兵器,上了战场不习惯可怎么办。”

  刘若钟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不愧是你老朱的女儿,胆子大得很!不仅不怕刀兵,还替我这个叔叔考虑得仔细。”

  朱启佑笑得很是得意,他将小儿拦腰抱下马来,对她点了点头。“这刀不错,吹毛断发。你刘叔叔既然肯割爱给你,你便收下罢,仔细别伤了手。”

  小儿得了父亲的首肯,对着刘若钟行了个童子礼,将腰刀双手接了过来。

  “丫头还不曾习武罢?”一旁的佟玉贵开口问,“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让你刘叔叔将刀法一齐传授与你。”

  小儿摇了摇头,转头去看父亲。朱启佑一把搂住刘若钟的肩膀,趁势道:“这感情好,我家姑娘一直养在宫里,基础都还没打。你若有意,便收他做个徒弟。”

  听闻这话,刘若钟大笑着说好。他一把打开朱启佑的手,俯身要去抱小姑娘,被他父亲绊了一脚。

  “我女儿金贵着呢,你少动手动脚。”朱启佑骂了一句,又问佟玉贵,“没吃早饭罢?西市有家馄饨味道不错,我正打断带姑娘过去。捎带上你们,便当谢师礼了。”

  “有这么算账的么,流氓啊你!”刘若钟咆哮道。

第七十二章 狗友

  闹归闹,刘若钟对小儿这个开山大弟子很是喜爱。出城之后,他先授了几句口诀,又教她简单的持刀方法。小儿虽没习过武,但根骨很好,在宫中又时常练习骑射,真学习起来进境很快。

  一旁的佟玉贵看了,也不禁觉得眼热。可惜他的功法太过普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来吸引徒弟,刘若钟却是师承北刀大家。

  几个男人陪着小姑娘耍了大半日,终归还需要些少儿不宜的活动。朱启佑频频瞧见佟玉贵眼色,他本不想理会,又思及这二人陪着自己带了一天的孩子,也该满足他们的愿望,于是找了个借口先将小儿送回了侯府。

  三人简单一合计,倒也没什么别的娱乐,便决定去酒馆喝酒。因朱启佑是地主,便做主带他们去了自己常去的酒楼。到了地方,几人本想寻二楼雅间,却见一楼大堂竟被一伙子军士包了,俱是熟悉的西征面孔。原来这酒庄不是别处,正是朱启佑与牛瞳不打不相识的地方。牛瞳与这老板本就相识,今日正是他做东宴请军中同袍。

  “哎,来啦!”牛瞳已然微醺,瞧见朱启佑三人,自然地招呼他们入席,“差了人去你们家中,都说你们一大早就出去了,没想到竟一块儿来了!”

  朱启佑几人见了牛瞳,也是一喜,他们原本也打算找到了地方便差人去寻他,竟不成想赶到了一起。

  酒庄老板知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特地给酒水打了折,还亲自掏腰包去街上买了酱牛肉给军士们佐酒。

  一众人均喝得烂醉,直至华灯初上,才各自搀扶着往家里走。他们中好些人尚未在京中置业,便仍住在营房中。朱启佑不放心醉汉们走夜路,担心他们横冲直撞犯了京中的规矩,打算雇几辆车送他们回去。

  此时还没到宵禁十分,街市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军士们相互搀扶着走在街上,瞧着新鲜物件,渐渐醒了酒。也不知谁起的头,众人拐进一条小巷子,竟瞧见好些花娘打扮得明艳靓丽,正在招揽生意。

  “这是青楼罢,老子还没泡过京城的姐儿呢,”佟玉贵眉飞色舞,用手肘撞了撞朱启佑,“你是京城人,定然知晓哪家姑娘最好,带兄弟们开开眼罢!”

  朱启佑本不想搭理他,见同僚们纷纷露出向往神色,忙捂住佟玉贵的嘴要将人拉出巷子。一旁的花娘见到这群人,知道有生意上门,竟纷纷围了上来。

  “捂老子做什么!”佟玉贵挣扎着推开朱启佑,“你小子该不会是个雏儿罢?露怯?”

  “放屁!老子连孩子都生了!”朱启佑面红耳赤,众人听见佟玉贵的话,也是一阵哄笑。

  “那你怕个什么劲呢,莫非家中有母老虎?”又有人扯住朱启佑的胳膊,“走走走,进去看看。”

  揽客的花娘越来越多,军士们在花娘的簇拥之下来到一栋精致的小楼之前。一看那牌匾,竟是万花楼【1】。

  恰巧这晚有歌舞表演,进楼每人要一两银子。朱启佑认命地想要掏腰包,却不想被龟公认了出来。

  “诸位将军,可是从北关回来的?”那龟公问。

  朱启佑本想编个身份,在还没论过军功的时候传出集体狎妓,朝堂上怕是要遭弹劾。却不想那佟玉贵是个愣的,倒是将家名也报了出来。

  那龟公听闻是北关得了胜的将军,忙叫了老鸨出来。老鸨一见诸人,当即眉开眼笑,不仅免了每人一两的费用,连当晚的茶水点心都免费提供。

  “这怎么使得,你们还要做生意。”朱启佑连忙推辞。

  “使得使得,诸位在边关提着头征战,咱们楼里的姐儿虽上不得台面,却也想出一份力。”那老鸨堆笑着说,“平日里用不上咱们,招待诸位将军做耍的功夫还是有的。”

  眼见老鸨如此热情,朱启佑再也无法推辞,当真要往花楼走一遭了。

  好在看表演是真的看表演,众人在一楼大堂随意坐了,台上的姑娘蒙着面纱,弹琴唱曲儿。倘若有哪位客人与姑娘看对了眼,想要上楼行事,那便要自掏腰包了。

  朱启佑瞧了瞧身边的好友,牛瞳、佟玉贵、刘若钟,俱是有家室的人。别看方才他们张罗着逛花楼那般起劲,真叫他们留下来过夜,怕是谁都没有这个胆子。

  熟悉的琵琶声音响起,朱启佑抬眼去瞧台上,见是个眼生的雏妓,瞧着还没到接客的年龄。他起身离席,招呼老鸨到身前,问她:“我同你打听个人,应当是你们这教琵琶的教习,年龄不小了,有三十几岁……”

  “客人说得是白薇罢?”那婆子道,“白薇前年出家作女冠了,就在城外云稷山,客人想寻她可以去云稷山五云观。”

  朱启佑只同那琵琶妓见过一面,却也不知是不是她口中的白薇,便道:“本也不是非要寻她,只是先前听她琵琶弹得好,想请她过府的。既然她已出家,我也不便打扰,倒是劳烦妈妈替我介绍几个弹琵琶的姑娘来。你既然要请客,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只是咱们这些为官的总不好占你们百姓的便宜,今后京中贵人府里办宴,我再推荐你们过去弹琴唱曲儿,也叫你们在贵人面前露露脸。”

  朱启佑这般说,那老鸨自是乐意得很,眉开眼笑地应了。

  看过歌舞之后,不过夜的人便离了席。朱启佑雇了几辆大车,将佟玉贵等人送回了军营。他与牛瞳是在京中有房产的,且距离颇近,两个人便相互搀扶着往家走。

  这日牛瞳做东饮酒,本就喝得烂醉,方才在万花楼又用了不少,此时已然不甚清醒,扯着朱启佑又哭又笑。朱启佑自负武艺,却也拉扯不动一个武艺更高的醉汉,两个人便在大街上来回打转。

  “可是朱、牛二位将军?”眼前映入红色的火光。朱启佑勉强拉扯住牛瞳,瞧见拦路的十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婢,手中正提着个红灯笼。

  “奴婢小鸾,”那婢女福了福身,“我家主人有请。”

  朱启佑随着她的手势去看,见一二层小楼,便在这小婢身后,明白他二人仍未走出花街。

  “感谢小姐好意,我二人今日玩得累了,且我这兄弟醉得不成样子,还是改日再做拜访。”朱启佑委婉推拒道。

  那小婢却“噗嗤”一笑,对朱启佑说:“果然叫主人猜着了,公子定然不愿来。我家主人说了,公子若是个痛快人,还是今日便上楼来罢,否则改日也不会来了。”

  朱启佑见她伶牙俐齿,心中有些不快,当下扶着牛瞳就要扰开她。那小婢却眼疾手快,一闪身来到牛瞳身侧,只见她将灯笼插在腰间,握住牛瞳的大手按了几下,方才还闹腾的人瞬间乖觉起来。

  见朱启佑上下打量自己,那小婢笑道:“献丑了,平日醉汉见得多,同主子学了些点穴的小手段。”

  “将军现下愿意上楼了么,”那小婢得意地问,“想来今晚很难送这位牛将军回府了,不如婢子帮您将他搀扶上楼,我家主人煮了茶给二位醒酒。”

  牛瞳喝了小鸾送上来的汤药,已经睡得不省人事,朱启佑甚至还能听见他的呼噜声。杨善的茶技不错,朱启佑也不怕她有什么算计,坦然品尝着其中滋味。

  “天子的滋味如何?想来是不错的。不然堂堂武安侯严公的后代,竟甘愿成为宋氏走狗……”

  这女子语出惊人,即便朱启佑料得她有些来历,也不禁露出吃惊的神色。

  “你是何人!”

  “隐秘为人道破,将军心虚么?”隔着屏风,那女子缓缓开口,“将军别急着杀人灭口,妾身杨氏。”

  “你是杨公的后人?”猜出女子的身份,朱启佑更加震惊。

  朱启佑的先祖是前朝武安侯严公,武安侯严家与肃毅候朱家本是姻亲,后肃毅候一家在守卫北疆的战争中全军覆没,当时的武安侯严铮便做主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朱家继承香火,这便是大洛朝第一代武定侯朱玉林。

  严公在世时,受到当朝天子的猜忌,他却始终忠心于前朝,最终马革裹尸,不负忠贞名义。朱玉林则自幼与大洛太祖亲厚,太祖起事后,他便改投阵营,成了大洛的开国元勋。太祖感念朱玉林的忠心,封他为世袭武定侯,又赐了丹书铁劵,传到朱启佑这一代刚好是第六世。

  杨公与严公一般,俱是前朝重将。太祖起事后,遭到杨公激烈的反抗,后杨公战败被俘,太祖亲自诏安,却被杨公用暗器伤了一只眼睛。太祖大怒,将杨公下令斩首,杨家上下男子刺配、女子充作官妓。

  大洛开国至今百余年,杨公的事迹早已成为史册中冰冷的文字,坊间百姓俱不知其为何人。朱启佑有此了解,还是作为太子之时听先生讲了些前朝旧事。历代天子俱不愿打破太祖的律令,因此始终无人为忠臣后人平反。宋羿登位后做了些实质的改革,但因为杨家早已没什么名气,他也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既是杨公后人,本将今日便不追究你言语中的不敬。”朱启佑对女子说,“你既没在教坊司,便该珍稀眼前的生活。前朝之事已过百年,你好好营生,日后别再行叛逆之举。”

  那女子却嗤笑出声:“从武懿太子变成永定侯府公子,将军毫无怨言,也是这样劝说自己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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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万花楼:指路二十九章

第七十三章 失踪

  女子话音未落,朱启佑掀翻茶盘,左脚别住桌腿踢开桌子,撑着膝盖起身近前推开屏风,去袭女子的面门。

  那女子却蒙着面纱,偏头缩肩躲开朱启佑的掌风,脚下位置却不动,手中仍捏着茶壶壶柄。

  朱启佑随着她的动作,手掌下移,转掌为指,疾点女子肩头。

  对方却仿佛会缩骨一般,眼见着骨头移开两寸。

  朱启佑的手指又落了空,他却并不懊恼,反而转点为勾,想要摘下女子的面纱。

  滚烫的茶水对着面门泼过来,朱启佑弃了面纱后退,以袖掩面,堪堪避过毁容的危险。

  再看那女子,手中却多了一条软鞭,那鞭子足有成人大拇指一般粗,表皮光滑如有鳞片,好似一条活蛇一般。

  “我这鞭子有毒,将军可小心一些。”女子笑嘻嘻地出言提醒。只见她的面纱仍然不乱,眸光盈盈、睫毛纤长,想来面纱之下的容貌不会太差。

  朱启佑没有玩笑的心情,面色是难得的冷肃:“你既说过方才那话,我便无法顾及你杨公后人的身份,需得拿你。”

  女子却不惊不怒,仍然笑着:“那就看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朱启佑没带兵器,瞧那女子功夫不差,随身的软鞭又不似寻常物件,当下转攻为守,伺机寻找女子的破绽。

  女人却也知悉了他的打算,仍是笑着眯了眯眼,挥开衣袖打出一阵呛人的烟尘。

  朱启佑忙捂住口鼻,眼睛被熏得也流出泪水。他疾步后退几步,撞开房门,又跌跌撞撞地打开近前的窗子。待烟散过一些之后,他勉强看清室内的形容,却哪还有女人的影子。

  “不好!”朱启佑大叫一声,忙推开卧室房门,果然不见了牛瞳的身影。

  京城虽大,防守却极严。两个女人带着一个昏迷的男人,想要搜查并不困难。

  朱启佑丢了牛瞳,当即到顺天府报了案。北征将领被乐户所劫,兹事体大,顺天府尹也不敢怠慢,当即会同五军衙门全城搜捕寻找。

  一夜搜寻未果,第二日天刚亮,消息便传入了乾清宫。

  “大洛律令,官员不准狎妓。你们倒好,聚众狎妓不说,人还丢了一个,这身官袍不想要了是不是!”

  头天夜里豪气干云的将军们,此时全都蔫头耷脑地跪在天子面前。宋羿站在御案之后,铁青着一张脸。朱启佑随同僚们跪在一处,时不时抬头偷瞄宋羿的脸色。宋羿并不去瞧他,使他心下更加发虚。

  “臣等只看了歌舞,算不得狎妓,哎……”刘若钟愣头愣脑的,并没见识过天子的威势。他仍待辩解,被朱启佑对着后心锤了一拳。

  “陛下息怒,眼下牛瞳生死不知,不妨先寻到了人,再行处置咱们的罪过。”朱启佑道。

  “晋王。”宋景时一早得到消息,也随着将士们入了宫。宋羿没给她赐座,她便默默躲在角落里听训,不想还是被宋羿叫了出来。

  “陛下息怒,是臣治军无方。”宋景时干巴巴地说。

  “治军无方还能打胜仗?”宋羿冷笑,“朕倒是好奇,从前你下军令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多主意?”

  宋景时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乡野之人头一次进京,是臣没教好规矩。”

  “朱启佑也不懂规矩?”宋羿不依不饶地问。

  “这……臣……”宋景时揣测不出宋羿的态度,也不知他是生这件事的气还是单生朱启佑的气,只道:“请陛下责罚。”

  “依军法,该如何处置?”宋羿冷着脸问。

  “杖四十……”宋景时低声道。

  “拉下去罢,”宋羿垂下眸子,“公主监刑。”

  宋景时愣在当场,直到感受到宋羿盯视,才起身招呼侍卫将刘若钟押了下去。宋景时正待出门,宋羿却仍淡淡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转身去看朱启佑。朱启佑无奈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大喇喇地走到院子里。

  院内已经摆好了两张春凳,朱启佑痛快地趴到了上头,撩起官袍露出里裤。瞧这准备妥当的阵仗,朱启佑觉得要么是宋羿近来经常打人,要么是早已准备出来等着要打自己。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一边腹诽一边认命,却见那行刑的侍卫在他身上盖了一张被子。

  “这也是宫里的规矩?有点意思。”刘若钟也没被落下,扭着脖子瞧那被子啧啧称奇。

  “不要多言。”宋景时嘴角抽了抽,“打罢。”

  板子轻轻拍打在棉被上,却拍出不小的声响。朱启佑埋头憋笑,想象宋羿生气的表情。

  刘若钟仍没看懂情况,还吱吱哇哇地乱叫:“这宫里的侍卫手劲儿不行啊,还不够给军爷挠痒痒。”

  “你闭嘴!”宋景时怒骂道。

  朱启佑偷笑着挨完了四十下板子,心中知晓此事无法善了,他需得想个主意哄宋羿消气。宋羿此人一贯软硬不吃,却也没准什么举动刚好对上了他的脾气,着实难侍候。

  回到殿内,便见宋羿的脸色仍然青着,却问起宋羿当时情形。

  朱启佑隐去了武懿太子那一段对话,将当时发生的事描述了大概。

  “她道是前朝杨公后人,说了些对陛下大不敬的话。臣以为她应当是意图反叛的乱党,便与她打斗起来欲将其拿下。谁料她假作出招,却放出一阵烟雾逃窜,还捎带走了牛将军。”

  “杨家的人?”宋羿思虑着问。

  “可不是,”朱启佑道,“她定然意图谋反,需得尽快将人捉拿审问。”

  谁知宋羿却幽幽道:“你跟着那女子上楼,倘若她并非乱党,你本打算做什么?”

  “臣说了啊,”朱启佑道,“是牛将军喝了太多酒,臣实在背不动他。刚巧那小丫头说她主人备了解酒茶,臣便想将牛将军扶上楼去稍作休息,待他醒过了酒再回府。”

  见宋羿仍不言语,朱启佑急道:“是真的!臣指天发誓!”

  一旁的宋景时翻了个白眼,心中想着要不要借故离开算了。她算是看清楚了,陛下这便是借题发挥要整治朱启佑。两口子吵架,谁沾上了都讨不到好。

  此时,却忽有宫人来报,说牛将军人找到了。

  “牛将军人没事罢?那女子可捉到了?”宋景时忙问。

  “牛将军昨晚一直在家中睡觉,今早出门发现全城都在找他,才来销案的。且并不曾捉到什么女子。”

  众人俱是惊疑不定,只听天子冷笑一声:“朱启佑,你给朕解释一下,你闹得满城风雨意欲何为?”

  “我要见陛下!陛下你听我解释啊!陛下!陛下!”

  众人离开后,朱启佑不顾侍卫拉扯,抱着游廊的柱子对着乾清宫大喊大叫。

  黄喜小跑近前,满脸为难地劝说朱启佑:“将军先走罢,陛下说了不见您的。”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从前真是白疼你了!”朱启佑推搡了黄喜一把,被侍卫拉扯得一个趔趄,又重新抱住了柱子。“陛下不见我,你不能替我说说话啊,你是猪么,不会动脑子!”

  “奴婢不知道说什么啊!”黄喜为难道,“奴婢害怕,陛下生着气呢!”

  “没用的东西!”朱启佑叫道:“你就说本官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陛下,要当面禀报陛下!真十万火急,快去!”

  朱启佑进到寝殿的时候,先闻到了安神香的味道。他放缓动作,瞧见天子仰卧在塌上,有一名陌生的宫女跪坐榻边,按捏着他的头部。朱启佑走近了,瞧见宋羿苍白的面色,并不说话。

  良久之后,宋羿率先开口:“你吵着要见朕,想说什么?”

  “那杨氏女,可还在通缉?”朱启佑问。

  “怎么,你舍不得,要翻供?”宋羿仍闭着眼睛。

  “不是,”朱启佑被他阴阳怪气搞得没了脾气,耐心道,“那女子当真是叛党,一定要捉回来,我真没说谎!”

  “在捉了,你待会再配合描述一下她的面容,好发海捕文书。”宋羿不以为然,“不过是前朝忠烈的后人,翻不起什么风浪。倘若当真闹将起来,朕给他们平反便是。”

  “没这么简单……”朱启佑欲言又止,顾及到殿内仍有生人,并没开口。

  “就这事?”宋羿睁开眼。

  “啊?”朱启佑凑近了些。

  “你说的十万火急,就是这件事?”宋羿不耐烦地问。

  “啊……不是……”朱启佑灵光乍现,一屁股坐在塌上,扯过宋羿的左手,“十万火急的事,当然是哄你了。”

  “哼。”宋羿冷哼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朱启佑左看又看,碍于有人在前,肉麻的话不好意思说出口。

  小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仍旧没有停下手中动作,始终不走。

  朱启佑急得吐出一口气,瞪了那宫女一眼。

  那小宫女虽不识得朱启佑,但见他同陛下关系不似一般,好歹开口解释了一句:“陛下才涂了药,此时按摩效果最好,奴婢不好停下。”

  朱启佑了然,这才发觉自己又粗心了,揉着宋羿的手问:“哪里不舒服,头痛么?”

  “闭嘴。”宋羿抽回了自己的手。

第七十四章 温存

  宫女又按摩半刻,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陛下可小憩一会儿。”

  宋羿“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宫女便行礼退下,换朱启佑抢占了她坐过的位置。

  殿内灯烛未熄,朱启佑细瞧宋羿面色,似是十分不好。此时寝殿内已别无旁人,朱启佑自行将火烛尽数熄灭,复又回到天子床榻之前坐下。

  只见宋羿仍旧双目紧闭,似是已然熟睡的模样。

  宋羿已至弱冠之龄,眉宇间早无从前稚拙模样。比照三年前,他又多了些帝王威势,喜怒不显于脸上,心思也更加深沉难测。回朝之后,即便朱启佑与宋羿相处并不多,却也察觉到他的这许多变化。

  “他能因为我去青楼而生气,想来也是件好事。”朱启佑在心中安慰自己。

  便是这般想着,宋羿却突然开口:“你这几年,没少去青楼罢。”

  朱启佑一愣,竟不曾想宋羿心中有这么多账。“倒是去过两次,可以出营的机会本也不多。”他坦然道,“但都是和兄弟一起过去饮酒,待他们上楼我便回营了。”

  “我守着同你的诺言,并不曾与任何人逾矩。”朱启佑俯下身,两只手盖住宋羿的肩膀,“你在生气什么?”

  “大洛律令,官员不可狎妓。”

  又是这官样的语气,朱启佑拿捏不准宋羿的意思,试探道:“是我行为不检,便再罚我去宗人府抄书思过。”

  宋羿冷笑:“你非宗亲,以何身份入宗人府?”

  “虽然我不是宗室之人,但我是你的人嘛!”朱启佑赖皮道。

  宋羿不为所动:“国有国法,你,还有刘若钟那些军官,都犯了哪些律令,犯了几次,合该依律论罪。”

  “当兵的大多如此,似你这般死教条,那没人领兵了。”

  “倒是朕不对,大洛的国法不对了?”

  “我没这么说,但是法不责众,”朱启佑道,“况且大军刚刚得胜,此时不论赏赐倒先惩处,也容易失了军心。”

  “又轮到你教育朕了,”宋羿继续冷笑,“想来朕失了军心,你倒是很得他们的心。”

  “这又是说得哪里话,你今日是怎的了!”朱启佑莫名其妙,“我谏言,谏言总行了罢。”

  宋羿沉默一瞬,倒是没有继续阴阳怪气。

  “你退下罢,朕要睡了。”他侧过身,揉了揉额头,“如何赏罚,朕自有定论。”

  朱启佑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然过了晚饭时间。宫里没留他用饭,侯府也只当他在外头用过了饭,竟是无人为他张罗饭食。他被宋羿整治了一日,腹中早饥饿了,又听闻没人为他留饭,当即爆发了火气,对着小厮的屁股便是一脚。

  他回到院中,见小儿穿着一身短打在院子里扎马步,心中的郁愤才散了些许。

  “要不要去夜市?”朱启佑问小儿。

  小姑娘闻言大喜,赶忙回到房间去换了出门的衣服。

  有女儿陪在身边,朱启佑总能玩得很好。他发觉自己也修炼出了两副面孔,比如他明明在宫中受了气,回到家里对着小儿却能保持没有破绽的笑颜。想到宋羿喜怒难辨的模样,朱启佑突然不觉得他的心思深沉了。想来男子在官场内待得久了,自然而然地便有了多副面孔。

  不过他仍然分辨不出宋羿的所思所想,搞不懂宋羿究竟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将士们的气,亦或是他本人心情不好便看所有人都不合眼。

  接连几日,朱启佑都没再见到宋羿,北征的将领们也都因为牛瞳的事安分了不少。

  再之后宫中派了太监来传旨,对北征的这些将士论功行赏,又在京营中授予官职。不出意外,朱启佑被授职禁中,终于升至指挥使。刘若钟升任同知,作为朱启佑的副手。另外同他关系较好的牛瞳与佟玉贵,则分到了京内的五军都督府任职。

  众人欣喜之余,却发觉陛下仍然记得他们狎妓一事。罚自然是要罚的,每个人都扣去了三个月的俸禄。但宋羿为这些首次驻京的将领置办了宅邸,着人将他们的家眷接入京中。相较之下,罚俸却显得不痛不痒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朱启佑不禁感叹宋羿温柔体贴、外冷内热。去禁宫的路上,他在心中将宋羿好生赞美了一番。到达乾清宫的时候,却意外地碰了壁。

  “陛下说……将军直接赴任即可,不必……不必谢恩了。”也不知宋羿如何作想,前来阻拦朱启佑的人仍是黄喜。这太监已经入了司礼监,面对朱启佑的时候仍像个受惊的鹌鹑。

  朱启佑的笑容僵在脸上:“陛下还在生我的气?”

  黄喜一如既往地没什么眼色:“陛……陛下整日板着一张脸,生没生气,奴婢……奴婢也瞧不出来……”

  “废物罢你!”朱启佑抬起脚,随即意识到这里是皇宫,没将那泄愤的一脚踢出去。他招了招手,见黄喜抱着脑袋向后躲,不耐烦地拽过他的领子:“我再问你一次,陛下生没生气,你是真没看出来?”

  “我哪敢骗您啊。”黄喜苦着脸道。

  “笨蛋,你瞧不出,不会请教么!”朱启佑低声道,“王裕今天当值么,你去请他过来,我问问他。”

  黄喜得了指示,屁颠屁颠地跑走了,没一会又乐颠颠地跑了出来。

  “将军,奴婢问过王公公。王公公说陛下去坤宁宫用晚饭了,估摸着还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将军可先在乾清宫等陛下,小厨房炖了鸭汤在灶上温着,将军应当也饿了,可以先用些。”

  朱启佑没有吃饭的心思,入得殿内,随便扯了个凳子便坐了下来,挥挥手叫黄喜退下。待得黄喜行至殿门,突然心思一转,问道:“陛下今日去坤宁宫用饭,是临时起意,还是早便约好的?”

  黄喜答道:“今日陛下本就约定同皇后议事,往常议事后也是留在坤宁宫用饭,应当算是早便定好的。”

  “既然早定好了去坤宁宫用饭,那小厨房还炖汤作甚?”

  “这……”

  见黄喜答不来,朱启佑也不再问他,反倒摸了摸肚子:“饿了饿了,快将汤端上来。”

  朱启佑吃了两大碗饭,趁着宋羿没回来的空档,又先洗了个澡。他没想通宋羿在闹什么别扭,却总算确定宋羿是在同自己闹别扭。朱启佑知晓自己智计有缺,也不再费心去探究宋羿所想。他决定换个法子撬开宋羿的嘴,这一晚无论如何都要再近一步。

  直到天色黑透,宋羿才回到乾清宫。面对朱启佑,他态度坦然,半点没有不悦的模样。天子的眼中略有疲惫之色,他张开双臂,王裕便近前为他宽衣。留在殿中的黄喜早命人烧好了水,准备为天子沐浴。

  待王裕解开腰带,朱启佑便抢了他的位置,从身后搂住了宋羿的腰。意外地,宋羿并没拒绝朱启佑的亲近,反而将头后仰,靠上了朱启佑的胸膛。他如此作风,竟是要将事情揭过不提,反倒证明先前的确生了朱启佑的气。莫名其妙地生了气,过了段日子,又自己慢慢地好了。

  “你们先下去罢。”朱启佑剥下宋羿的衣袍,丢给王裕。王裕瞧了宋羿一眼,见天子没有指示,便同黄喜一同退了出去。

  朱启佑已沐浴过,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他袒露着胸怀,在宋羿脸侧和耳后亲了几下,便将人打横抱起放进了浴缸。

  宋羿乌发散落,一半落入浴桶被水打湿,另一半却在朱启佑胸前骚动。他懒洋洋的,瞧起来兴致不高,却始终将身子靠在男人身上。

  朱启佑亲吻了宋羿许久,见他一直没有那个意思,也不好强求,只得专心服侍宋羿洗澡。可他哪里懂得服侍别人,小心翼翼地,仍旧弄得到处是水。

  “你别闹我,”宋羿被弄得忍不住笑,抓住朱启佑的手,“让我歇歇,待会儿熄了灯去床帐上,再由着你。”

  朱启佑扯了扯嘴角,扯过一块干棉布,开始帮宋羿擦头发。

  “头疼好些了么?”朱启佑问。

  宋羿“嗯”了一声。

  “一会先将头发晾干,别忙着躺下。”朱启佑又道,“还按摩么?”

  “晌午的时候按过了,这两日其实也好了不少。”

  朱启佑拢起宋羿的头发,帮他擦干身上的水,又展开寝衣服侍他穿。“怎的突然头疼,不是被我气得罢?”

  宋羿“嗤”了一声,将胳膊伸进衣袖,自行系好了身侧的衣带。“便是被你气的,你日后可要乖一些。”

  “遵旨……”朱启佑拖起长音,突然转过身躬下身子,“陛下,抬起您的贵脚,臣背您上床去!”

  宋羿趴在朱启佑的背上,伸手去拉他的两只耳朵。朱启佑被拽得“嗷嗷”只叫,步伐却始终很稳,没将宋羿摔下来。

  宋羿没穿寝鞋,被朱启佑背身放在床上。他将腿向内缩了缩,一个用力将朱启佑拉倒下来。两个人滚到一处,搂抱着厮打玩闹了半晌。宋羿面朝下,贴着朱启佑的胸膛,听见他擂鼓一般壮硕的心跳,两只手抚上男人胸前腰侧,摸到或新或旧许多伤疤。

  朱启佑忍了半晌,终于笑着推开了人:“别别,太痒了!”

  他反手抓住宋羿的手腕,向前一拉,将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你瘦了,也憔悴了不少。”朱启佑心疼道,“近来是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告诉我罢。”

  宋羿扯了下嘴角:“没什么,我自己闹别扭罢了,倒累得你被我发脾气。”

  朱启佑没问出实话,又待说什么,宋羿却忽地向上窜过来,封住了他的嘴。

第七十五章 出宫

  一晌贪欢,两人歇下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难得宋羿主动纠缠,朱启佑素了三年,自然招架不住,飘飘然如坠梦中。

  醒来的时候已到了晌午,宋羿就着天光,瞧见朱启佑身上的许多伤疤,待他更小心了些。饶是朱启佑反复拒绝,宋羿仍旧唤了太医来给朱启佑把脉。

  “哎呀,说了没事……”朱启佑推脱不得,被宋羿胡乱按在床上擦燙淉药油,“别捏,痒……痒啊!”

  宋羿本按在朱启佑背身,衣袖扫过男人的尾椎骨,刚好是他的痒处。朱启佑忍不住弹了一下,撞到了宋羿提着药瓶的手。“别闹,要打翻了。”

  “叫你别乱摸了!”朱启佑嚷道。

  “哦,那我小心一些。”

  朱启佑抓着枕头,忍了半晌熬过了痒,身后药油擦过的地方开始发热。他叫了一声,趁着宋羿分神夺过药瓶,揽着他的腰将人放倒在床上。

  “你怎么像个小媳妇似的?”朱启佑一手支撑床榻,另一只手握着药瓶,以手肘压着宋羿的肩背。他凑过头吻了吻宋羿,吸入了满口的药味,也不知是自哪出飘来。“今日没有政事?”

  “专程陪你。”宋羿并不推拒,反而勾住了朱启佑的脖子。

  “不催我当值?”朱启佑不信任地扬了扬眉,“该不是给我下套罢,改日再抓了我的错处,打我的板子。”

  “我错了,是我不好。”

  朱启佑哼了一声,捏住宋羿的鼻子:“你当然不好,当着那么多人下我的面子,还是在乾清宫里。”

  刚在一起的时候,宋羿曾对朱启佑承诺,乾清宫内没有君臣。但闹别扭的人往往无理取闹,一旦生气起来便什么诺言都不顾了。

  “我的不对,给你赔罪。”宋羿乖觉地说。

  “诚意呢?”朱启佑不依不饶。

  “什么样的诚意?”

  “脱衣服。”朱启佑冷冷道。

  宋羿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解开了寝衣的衣带。

  朱启佑盯着他的动作,待宋羿脱去上衣之后,反身将人压在身下,小腹相贴。

  “究竟怎么回事?”朱启佑撑开宋羿的手指,同他十指相扣。

  宋羿别开脸:“没什么,我自己的别扭罢了。”

  朱启佑压下头,张口衔住宋羿的下巴,迫使他将脸转了回来。两人重新对上了目光,宋羿避无可避,与朱启佑鼻息相交。

  “我笨得很,你有什么别扭,要说出来我才能懂。”朱启佑压低了声音道。

  日光被朱启佑的身体遮住大半,宋羿的耳根掩在阴影中,微微红了。他觉得口干,咽了一口唾沫:“我知晓你去青楼只为应酬,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面对女色,你一向没什么兴致。但我就是忍不住生气,无缘无故的,甚至见你交了许多朋友,我也不大喜欢。这没有道理,朕从前……也不会这般。”

  朱启佑抓了抓头:“你不喜欢刘若钟,还是不喜欢牛瞳?不会罢,牛瞳还是你举荐的。”

  “他们都是得力的将领,”宋羿试图别开眼,被朱启佑贴着脸追寻,使得睫毛不住抖动,“朕只是不喜欢你同旁人交往。就连黄喜,朕瞧你平日同他嬉皮笑脸,心中也不甚愉悦。”

  朱启佑恍然,心中竟有些得意:“你这是拈酸吃醋,就如同……深宫妇人那般。”

  宋羿被他这般说,更觉得没有面子,脸色愈发憋得红了。“这样不好,朕日后当主意言行,再不会了。”

  朱启佑憋住了笑,只觉得此时的宋羿分外可爱:“你倒也不必如此自省,没人的时候也可以放松些,我不告知旁人便是。”

  “不要,你别说了。”宋羿道。

  身上的男人不依不饶,宋羿苦恼不已,有些慌乱地转移话题。

  “明日荀宽纳妾,办得低调,没请什么人。朕打算微服出宫,去他府上喝杯薄酒,你去么?”

  “陛下这话题转移得也忒生硬了些,”朱启佑嗤笑道,“便是你同荀宽私交甚好,他纳妾又非娶妻,也能劳动天子上门?”

  “你可知他要纳的是何人?”

  朱启佑心中隐有预感,竟是当真被转移了主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灵渺,”宋羿回应了朱启佑的疑惑,“荀宽很早便瞧中了她,灵渺自身也有意。但荀宽已娶了妻,灵渺又不愿意为妾,两人便纠缠了许多年。”

  “荀宽竟真娶了妻,”朱启佑讶异道,“我还当他是为了拒绝顾家女儿编的幌子。既然他娶了妻,为何在京为官这许多年,他都没将家室接来?”

  “荀宽出身望族,妻子年长他许多,一直留在老家主持中馈,无暇来京。除非荀宽辞官回乡,不然他同发妻的交集也不会很多。”

  “那顾灵渺便同意做妾了?她心气那般高,放着女官不做,倒愿意嫁入高门受气?”

  “宫中出去的,少有人能给她气受。”宋羿道,“他二人既两厢情愿,入门之后如何过活,便不是朕该管的。”

  第二日,宋羿穿着便服到访荀府。朱启佑一身武人打扮,不仅陪伴宋羿,还负责保护天子的安全。马车载着二人在街市中穿行,朱启佑偶尔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熙攘的人群,再转头去看宋羿的脸,有种夫妻二人结伴去赴宴的感觉。

  朱启佑的兴致很高,他拽了拽宋羿的袖子:“好不容易出宫一次,晚上要不要去夜市逛逛?”

  宋羿不想搅了朱启佑的兴致,温和地点了点头。“便当作体察民情。”

  “对对对,体察民情!”

  宋羿抿了抿唇,牵出脸颊上两颗梨涡。

  荀宽在家中开了小宴,只请了几位交好的同僚。朱启佑陪着宋羿到访,旁人只当他作护卫之职,也无人对他同天子的关系起疑。宋羿一到,席间官员都拘谨了不少。他饮了两杯酒,对荀宽说了几句嘱咐之言,少坐片刻便带着朱启佑离开荀府。

  朱启佑同顾灵渺有旧怨,本还担心这丫头会将自己打出去,却不曾想始终没见她出来待客。

  “荀宽人虽风流,对灵渺却很爱重。即便是娶她做妾,也不会让她出来服侍宴饮。”宋羿瞟了朱启佑一眼,“你也可以放心了。”

  “关我什么事,我管她是死是活!”朱启佑梗着脖子,“那个小狐媚子,整天想着勾引你,现在总算嫁出去了。”

  宋羿这几年做了些改革,使得大洛的商贸繁盛了不少,天子脚下尤为明显。天还没黑,夜市已经很是热闹。

  宋羿叫侍卫在远处跟随,同朱启佑并肩走在街上。街市中并无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但与朱启佑一同散步的感觉仍旧不错。朱启佑拉着宋羿,总想寻些新鲜的物件逗宋羿展颜。宋羿虽没什么喜欢的物件,却也很给朱启佑面子,一路走来买了不少东西。

  朱启佑看重一根发簪,兴冲冲地就要给宋羿戴上。宋羿绝不在街市上梳头,受不住朱启佑的痴缠,勉强答应找个地方坐坐。朱启佑也不敢让宋羿吃外面的东西,最终挑了个茶楼,在二楼雅间坐了。

  随行的侍卫候在帘外,朱启佑取下宋羿的发簪,亲手为他簪上新的簪子,效果却不甚理想。

  “怎么了,不好看?”

  “太花哨了,”朱启佑将簪子拔出来,丢在桌上,“宫外的东西还是不行。”

  两根发簪并排躺在桌上,宋羿低头去瞧,那新买的簪子成色本就不好,样式上与他本来带的差不太多,却多了累赘的装饰。

  宋羿蹙眉,望向楼下热闹的大堂:“大洛开国之时,商贸繁盛、万国来朝,父皇晚年已经走了下坡路。这些年虽受了战争的牵制,政策上也有不足,国库始终空虚。”

  朱启佑当过太子,宋羿所说之事他也知道个囫囵个儿。自他接触政事开始,国库始终缺钱,户部尚书连年叫苦,他只当这是常态。从前宋景时在户部的时候,偶尔也会找朱启佑算账,每每念叨得他这个太子分外苦恼。

  “怎么突然说这个?出来散心也要忧国忧民么?”

  楼下搭了台子,摆上桌案,似是有人要说书。朱启佑要了些瓜子点心,配着饮茶,入口却觉得茶味太浓。

  “你别喝了罢,我叫他们换成糖水儿,省的晚上睡不着觉。”

  宋羿随他拿主意,目光落在方才买的小物件上,问朱启佑:“这些东西,若是叫你当作日常用度,你可愿意用?”

  “当然不用,”朱启佑耸耸肩,“不过是图个新鲜,品质做工比宫里差了太多。”

  “这便是了,”宋羿拾起两根玉簪,并排放在掌心,“便说这玉簪,品质上,自然宫里的贡物成色最好。但为何样式上也属宫里最佳,是宫外没有巧匠么?”

  “这不能罢,天下之大,如何没有巧匠,宫中却才有几个人。”朱启佑接过玉簪,“你看这样式明显仿照宫里,想来是官样的物件卖得好。”

  宋羿点了点头:“平头百姓不能戴金、玉,而这些玉石、丝绸、茶叶,最好的贡给宫中,此为礼。宫外的匠人崇尚宫中样式,也是在礼制教导下对皇权的尊敬崇拜。朕素来推崇以礼治国,如此来看,能形成这般风尚是好事。”

  “礼制教导下,百姓思想保守、僵化,国家得治,却有碍商贸发展。你没去过江南,不曾见苏杭富裕,那里水运畅通,民风却奸诈,百姓多不尊礼法。天子脚下,治理得宜,却再难现太祖时万国来朝的景象。天下事,皆此消彼长,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礼法与财政,也需取舍平衡。”

  “你这样说,是有什么打算?”朱启佑问。

  “朕有心开放商路,但商贸初兴之时,民心定然会乱。”宋羿道,“况且边患刚除,此时开放仍不是时候,再等等罢。改革这种事,如果操之过急,往往会起相反效果。”

  思及边乱,朱启佑正待说些什么,却听得楼下传来说书的声音。那说书的竟是个生面孔,说得竟是禁了许多年的本子——《忠义杨国公》。朱启佑目光一凝,待看那说书的是何人,面前的宋羿却忽然撑住了头,痛苦地倒在桌子上。

  朱启佑“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上前护住宋羿周身,就待叫人。宋羿却使力抓住他男人的手腕:“是头疼发作了,你别声张,送朕回去,叫院判秘密来乾清宫。”

第七十六章 病症

  太医为宋羿施针后,寝殿内又燃起了浓重的安神香。朱启佑坐在寝殿外头,唤王裕去取天子的医案来看。不知王裕是否得过天子的吩咐,他并没有避开朱启佑,反将天子这段日子以来的病症详细告知。

  “究竟是什么原因发病,明明我走之前还好好的!”

  “奴婢也不知,太医也诊不出病因。”王裕见朱启佑放下医案,便将文书收好,“院判大人查阅了历代陛下的医案,据说都得过这样的病,反观外藩宗室,倒是康健许多。院判大人推断,许是宫室营建的问题。”

  “这话,可同陛下说过?”朱启佑问。

  “说过,但陛下似乎并不大相信。”将医案递给小太监,王裕对着朱启佑行了一礼,“将军劝劝陛下,移宫罢。太医说过几次,奴婢们也谏言过几句,陛下并不听。天子威势重,奴婢们不好再多说什么,如今的情形,也只有将军能多劝几句。”

  “我知道了,我会找机会同陛下提。”朱启佑问:“陛下今晚可还会醒?”

  “应当会醒,”王裕答道,“虽用了安神香,但陛下一向浅眠,今日睡得这般早,想来三更前后要醒一次。”

  “叫人来服侍我梳洗,我好去陪伴陛下。”朱启佑站起身,向屏风后面走,“吩咐小厨房备些吃食,陛下没用晚膳,夜里若醒了怕是会饿。”

  “奴婢知道了。”

  朱启佑沐浴过后,简单用了些粥食,便爬上了天子的床榻。寝殿内的灯烛熄得一盏不剩,朱启佑夜视甚好,仍能瞧清宋羿清俊的面容。

  比照从前,成年的宋羿脸蛋瘦了不少,寝衣之下可以瞧见凸立的锁骨。再向下,前两夜朱启佑已然探过,同样能够摸到膈人的骨头。朱启佑同宋羿自小相识,犹记得当初玉雪可人的小宗人令。倘若皇权在握使人满足,宋羿的笑容却愈发少了,而是日渐威势、喜怒无形;倘若皇权使人形销骨立,朱启佑便想不通他们追寻此物是为了什么。

  朱启佑抬起右手去探宋羿的锁骨,又在一寸之处停了下来。比起无理取闹地乱发脾气,稳重隐忍的宋羿更让人心疼。

  朱启佑心中暗下决定:“我日后要宠着他一些。”

  宋羿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仍紧蹙着眉头,也许仍在忧心国事。

  朱启佑将两只搭在宋羿的眉心,向外抚开他紧皱的眉头。睡梦中的宋羿感知到身侧的人,竟也伸出手,握住了朱启佑的手腕。

  朱启佑顺势侧躺在宋羿身侧,任由安神香的气息环绕,渐渐合上了眼皮。

  朱启佑醒来的时候,宋羿已然不在身边。他伸手探了探,被褥也早凉了下来,那人应当早便起了。眼见外面日上三竿,朱启佑懊恼地拍了拍额头,他昨夜信誓旦旦要照顾宋羿,自己却不争气地睡死过去。

  有小内侍在一旁候着,见朱启佑醒了,便端水盆来侍候他梳洗。

  “陛下呢?”朱启佑问他。

  “回朱大人,陛下在前头批折子。陛下给大人留了早饭,奴婢放在灶上温着,大人现下可要用?”

  “前殿除了陛下,可还有旁人?”朱启佑问。

  “并无旁人。”

  “成,那你将早饭送到前面来,我去看看陛下。”朱启佑道。

  宋羿这日罕见地没有穿黄,反穿了件宽松的细葛道袍。头上乌发也未束,只在发尾松松系了一根带子。

  “还不舒服么?”

  “还成,”宋羿用朱笔写下批文,“昨晚睡得很好,还要谢谢你叫人给朕做的饭。”

  朱启佑走近案前,没有说话。宋羿半晌没得到回应,方才抬起头去看朱启佑:“真的没事了。朕不过是突然想通,既然殿内没有外臣,便也不必时刻衣冠严谨,偶尔也要给自己放松些。”

  “昨晚醒了?”朱启佑懊恼地问,“我睡得和死人一般,竟什么也不知道。”

  宋羿听他这话却笑了:“太医院的安神香很厉害,往常只要燃上这香,值守的太监们都得到殿外守着,否则定然熏得晕过去。你现下能醒,已然不错了。”

  “已经这般严重了?”朱启佑忧心忡忡,并没有接宋羿的玩笑。

  这时小内侍端了早膳来,为朱启佑布好了菜。宋羿略抬了一下手,示意朱启佑先吃过早饭再说。

  朱启佑喝了两碗粥,吃了两个素包子、一碟水晶饺子,只觉得半饱。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只因头一日见过宋羿发病,又得了王裕的提醒,便忍不住对宋羿开口。

  “我听闻,院判建议你另择宫室?”

  朱启佑问得小心翼翼,因他没见过先前的情形,判断不出宋羿对此是否厌烦。他如今对待宋羿紧张得很,生怕有那句话惹到病人不快。

  出乎意料地,宋羿对此却很平和。他合上了奏疏,对朱启佑扬了扬嘴角:“是王裕叫你来劝朕的罢,他倒是机灵了一回。”

  朱启佑并不想他因此责罚王裕,便道:“他也是关心你,我自己也想知道。”

  批了许久的折子,宋羿的肩膀有些僵,他放下朱笔,以手按住肩膀活动了几圈,向后靠坐在龙座上。“你可曾听过一个传言:我宋氏历代天子多短寿,且病痛缠身,是因为得位不正。我们的生气,压不住乾清宫的龙气。毕竟,这乾清宫自前朝起便存在了。也有道理,这禁宫内住着数千人,怎的只有宋家人短命。你看看你,也在宫中住了十多年,不就健康得很。”

  朱启佑坐直了身子:“你听这种胡言乱语……”

  “朕也不是顺位继承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宋羿合上眼睛,“朕瞒着病情,是因为若病情为人所知,流言定起。那个杨氏女还没捉到,坊间有生了关于杨思勖的传闻,多事之秋啊。”

  “她也未必能掀起什么风浪,你不要太过忧虑了。”朱启佑丢开筷子,起身站到御座之后,轻轻按压宋羿的后脑。“也可以找个旁的理由离宫,你的身体最为要紧。”

  宋羿将头向后仰,又道:“宫室不宜只是猜测,一个太医作风水论断,朕也不能完全相信。延庆宫虽为潜邸,从前王府的人却少,许多宫室空置多年。如今朕是天子,若是移宫,除却日常起居,前朝议政要占用不少地方,后宫妃嫔也需得一同迁过去,还有宫女、太监、护卫,他们的值房寝房都要收拾出来。这样一折腾下来,又是不小的开销。朕不能因为一个猜测,便如此兴师动众。”

  朱启佑的手指使着柔劲,自后脑揉至太阳。“那若是去延庆宫小住几日呢,便说是避暑。倘若病情有所好转,便不是猜测了。”

  你别急,宋羿抬起手,抓住朱启佑的手摇了摇:“这事从前微言道人也说过,朕已经差人去请他了,他是此中行家,待他到了禁宫,再看他怎么说。”

  “那微言竟是你的人!”朱启佑后知后觉地吃惊起来。

  微言道人入宫的时候,正赶上宋羿的状态不错。恰逢朱启佑在禁军当值,宋羿捧着一本论语,正在解答嘉蕙县君的问题。

  “你有此问,便是没读透‘礼’,”宋羿摸了摸小儿的头,“你可知晓什么是‘礼’?”

  小儿凝眉思考片刻,认真地回答:“礼是道德、是规矩、是仪式,《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礼’是每个人都应当遵守的制度。”小姑娘说罢,眼巴巴地望着天子,想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正确。

  宋羿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你既然能说出‘礼’,那女主中馈、女不干政便是‘礼’的要求。孔夫子并非以为太姒的作为无用,只因太姒所为乃权宜之计,并不合乎‘礼’,不宜提倡,便不作褒奖。”

  小姑娘的眉头却皱得更深:“那为什么‘礼’要求女主中馈,而非男主中馈,亦或是夫妻二人商量着谁主中馈呢?”

  宋羿正待答言,王永福便在这时入内通报,说微言到了。宋羿微微颔首,王永福便叫了进。宋羿也站起身,牵着小儿的手向外迎了两步,以示对老神仙的尊敬。

  “你问的问题并不难,朕可以给你答案。”宋羿对小儿说,“但悉知真相对你并无益处,说不定反倒令你痛苦。”

  “为什么?”小姑娘疑惑地仰起头。

  “因为朕是天子,朕的所思所想均由天子的角度出发。你听了朕的话,想事情站在了朕的立场,你却不是天子。”宋羿叹了口气,“从前朕一味宠你,如今却不知让你与景晔一同读书是对是错。”

  “这姑娘灵秀可人,不似池中之物。”微言道人这时走了进来,对着宋羿行了个礼。宋羿忙伸手止住,不叫这老人瑞屈膝。

  “贫道略懂一些相术,这小姑娘不是禁宫之人,留不住的。陛下顺其自然,倒不必刻意将她当作闺阁女子教养。”

  宋羿本不迷信相术,但听得微言的话,也知晓不宜矫枉过正。既然孩子还小,不如顺其自然,日后再看。他拍了拍小儿的头,温言道:“朕与道人爷爷有事要谈,嘉蕙乖,先出去玩罢。”

  小儿听话地行了告退。

  小姑娘离开,后乾清宫内再无旁人。微言凝重了面容,白色的胡子眉毛看起来更加肃穆。“陛下,贫道这一路走来,已然将宫室探查一番。这乾清宫营建犯了大忌,若想长久,要么封宫别住、要么夷平重建。”

第七十七章 移宫

  仁熙七年,天子将大洛的政治中心转移至延庆宫,后妃、宫人以及六局十二监的核心也随之搬迁。至于前朝妃嫔,仍留住于西宫,东宫则始终空置无主。禁宫南部,三大殿仍作旧用。延庆宫与禁宫则由复道相连,中间开门,以便城市交通。

  其实依照微言的意思,也可以将禁宫中主要宫殿拆除重建。微言道人在禁宫内住了半个月,仔细查看了殿宇的问题。作为出家人,他对丹道一途多有涉猎,据他看来,禁宫的建筑从大木作的选材到小木作的涂料上都含有毒性,且宫殿等级越高,含毒成分就越高。这种毒对成年女子的影响较小,主要作用于儿童及体弱的男子,这便能够解释皇家子女多早夭的问题。

  禁宫修建于前朝旧址之上,在太宗年间建造完成。其中要属帝后所居的乾清宫与坤宁宫最为华丽,也是自那时起便留下了隐患。此后百余年,宫殿的修缮皆循旧例,始终危害皇家后嗣。至于低阶妃嫔及内侍宫女,由于身份较低,所居住的房屋缺少装饰,反倒是避开了这个隐患。

  微言的解释没有故弄玄虚,这使得宋羿更容易接受。宋羿权衡再三,决定将起居之所迁至延庆宫。乾清宫与坤宁宫毕竟是先祖所建,倘若全数推倒,倒是落了个不敬祖宗的罪名。

  移宫之时,前朝后宫*接,难免出些乱子。好在有复道相连,后宫女眷经复道迁至延庆宫,避免了与宫外产生接触。

  朱启佑掌了禁军的权,也担心会出乱子。接连几日,他都没有回乾清宫睡,始终盯着移宫事宜。如此忙活了大半月,他这个指挥使才终于得了空闲去见宋羿。

  在楚王府的时候,宋羿的寝宫设在朝晖殿。如今回了延庆宫,他便仍住在旧时居所,只将殿内的规制稍作改动。朝晖殿空间开阔,书房、议事堂一应俱全,偏殿空间也不小,可作为值房安置朝臣。但有一点不足,便是朝晖殿距离后宫有些近了。

  朱启佑来到朝晖殿的时候,见宋羿召了将领议事。原来那杨氏女子仍未抓到,坊间的传闻却愈发猖狂。宋羿也重视起京城的布防,将五军的高位将领都叫来延庆宫商讨。

  眼见议事的人未散,朱启佑径自去值房内坐下等待。时值晚春,朱启佑穿着厚重的袍子,入得殿内闷出一身汗。他松了松衣领,大马金刀地跨坐下来,见一旁案几上并排摆着几个剔透的汤盏,内里盛着深色的汤水。朱启佑伸手探了探,触感冰凉,当下端起来尝了两口,竟是罗汉果凉茶。

  朱启佑心下讶然,宋羿却是从来不喝这些东西的。他问一旁当值的内侍:“怎么做这么凉的东西?”

  “回朱大人的话,”那内侍答道。“这不是奴婢们备下的,是皇后娘娘差人送过来给诸位将军的。”

  “皇后?”朱启佑同皇后没有交集,听闻此言顿住了手中动作,倒不知这晚凉汤他是该喝还是不该喝。

  殿内的议事耽搁许久,朱启佑等了一会,不想落人口实,起身便待离开。

  待出了朝晖殿,他竟迎面撞见中宫轿撵,震惊片刻,方才记起行礼。仓促之间,朱启佑不及避讳,隐约瞧见了皇后的面容。凤眼、柳眉、鹅蛋脸,举止端庄,看起来要比宋羿更加老成稳重。

  恰在此时,朝晖殿内议事也散了,将领们鱼贯而出。遇见皇后轿撵,这群大老粗们也是不及反应,直勾勾地盯着皇后看了半晌,险些冲撞贵人。朱启佑暗道不好,便听那牛瞳大叫了一声,竟是认出了皇后。朱启佑在心里骂了句娘,学着太监的小碎步小跑到牛瞳身后,狠狠地拧了一把这人的后腰。

  “闭嘴,宫里的事,与你无关。”

  牛瞳将要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抬眼去瞧朱启佑,竟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将军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凤驾离开,才各自窃窃私语。朱启佑迈开长腿,正待逃离,便被牛瞳扯住了衣袖。

  “你方才为何喊住我,你可知……”

  “闭嘴,”朱启佑低声呵斥,一巴掌拍上牛瞳的肩膀,“你记住,无论是从前还是今天,你与后宫毫无瓜葛,今天你什么也没瞧见,什么都没发生……”

  牛瞳却仍没了解情况,还待再问些什么,却见王永福走了过来。

  “朱大人,陛下宣您入殿。”

  朱启佑跟着王永福,入得了朝晖殿。宋羿已换过了衣裳,宫人们也摆好了晚膳。朱启佑见这阵仗,知晓宋羿今晚要留他过夜。移宫的事总算忙完,算起来,他们已有一个月不曾亲热了。

  同乾清宫一般,朝晖殿内也留有朱启佑的衣裳。有小内侍服侍他换下官服,又捧上水盆叫他净手。朱启佑任由他们打理自己,心中却还记挂着方才的事。朝晖殿内刚刚结束议政,皇后便在人前露面,竟是比他这个枕边人还要了解天子。朱启佑心中犹疑,又觉得皇后没有明确的差错,不知道该不该同宋羿说那件事。

  他不提,天子却仍能洞若观火:“皇后似乎有心上人了。”

  朱启佑很是讶异,他坐到桌前,并不执著,而是盯着宋羿脸上的表情。

  宋羿却将他看了个透:“你知道是谁。”

  朱启佑犹豫片刻,想到宋羿对待臣子一贯公允,方道:“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曾经偶然撞见……”他将几年前在禁宫花园撞见那事说了出来,末了又忍不住补充:“牛瞳真是什么都不懂,也是刚刚才知晓皇后的身份。他更是没有那份心思,家里老二都要出生了!”

  “朕也并没想追究些什么,”宋羿见朱启佑紧张,拍了拍他的手,“皇后始终是有分寸的,至于她心中有什么念想,朕也不至于无情到连这个也不容许。”

  对待皇后,宋羿一向尊重又信任。朱启佑想过要吃醋,却找不出这两人有什么暧昧,只得作罢。

  瞧见朱启佑眼中的疑惑,宋羿只说了一句:“皇后可怜。”

  是夜,宋羿待朱启佑很是热情。自从搬离禁宫,他的身子果然舒坦了不少,头痛发作也较从前少了。

  朝晖殿东侧紧挨着小花园,开窗之后能瞧见流水置石,巧在这日正是十五,可见假山之上还映着一轮圆月。

  朱启佑衣衫半解,怀抱着宋羿来到窗前。宋羿整个人挂在男人身上,两条腿缠着对方的腰。他向后扭身子,推开窗,身体随着姿势不自主地仰向窗外,刚好面对头顶的月亮。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宫女内侍们早被王裕清走,潺潺流水声下,只剩下金鱼们对着月亮窃窃私语。

  后腰被卡得生疼,宋羿使力撑住窗框,将重量挂在朱启佑的身上,舍不得放松纠缠的唇齿。朱启佑的体温偏高,将宋羿的口唇也吸得灼热,身体也隔着寝衣释放暖意。宋羿的寝衣被剥落,更是自觉地抱住男人的脖子,贴近热源。

  “要不要去外面?”

  朱启佑的耳根被咬得发痒,体内一些暴虐的本性蠢蠢欲动:“不怕冷?”

  “怕,”宋羿搂着男人的脖子,挑衅地在他耳边吹气,“你得想办法让朕不冷。”

  朱启佑骂了一声脏话,使得天子眼中火光更盛。他埋下头,狠狠地在宋羿颈窝咬了一口。随后男人拍了拍皇帝的屁股,将他的身体向上托住,另一只手扶着窗框一撑,便带着人跨出窗外。

  春夜寒凉,凉风拂过宋羿裸露的肌肤,使他打了一个激灵。朱启佑搂着人,撕开自己的寝衣,将宋羿半包裹在怀中。池中流水淅淅沥沥,偶有水珠触及置石,迸溅在朱启佑的寝衣上。朱启佑趿拉着寝鞋,脚下踩过湿滑的青苔。

  (……略……)

  眼见便要丢城失地,朱启佑大叫一声,掰开宋羿的手将人提了起来。他将宋羿推倒在石头上,踩着石头攀爬上去,提起对方的双脚。

  这一下,位置变换,叫朱启佑瞧见了洞内乾坤。

  原来这小小的假山竟有一个山洞,洞内空间不大,刚好放下一张玉床。山洞并无遮盖,月光自洞顶空隙射下,映照出满床淡粉色的花瓣。

  “喜欢么?”朱启佑看呆了片刻,宋羿突然开口,将他刺激得气血上涌。他扯着宋羿的胳膊,将人一把拉了过来,随即将整个人向上一贯扛在肩上,便向那山洞走去。

  急切中的朱启佑很难温柔,宋羿被他狠狠地丢进了花瓣里。好在花瓣铺得很厚,没将天子高贵的身子摔疼。他仰面躺在铺满花瓣的玉床上,透过石洞,刚好瞧见整个圆月。

  身下一疼,是某个心急之人冲入了他的身体。宋羿望着头顶圆月,眼前的月亮却一下一下颠簸起来。

第七十八章 错认

  朝晖殿的后园曾为楚王府私园,朱启佑从前不曾造访。园子不大,假山、流水、池塘仅微缩于咫尺之间。

  一夜闹过之后,朱启佑仍起得很早。厅堂的内门被宫人打开换气,借着熹微的的晨光,朱启佑瞧见殿外茵茵的绿色,这才发觉这后园的可爱。扫帚“飒飒”扫过地面,声音细微,可以听出侍人动作的小心,生怕惊醒寝殿内仍然熟睡的天子。

  自那之后,朱启佑便爱上了这方园地。

  休沐这日,朱启佑早早便醒了。彼时身侧仍然温热,天子的额头正贴着他的肩膀,睡得很熟。移宫以来,宋羿的睡眠照之从前好了不少,赶上早朝的时候还需要人叫起。往常这种时候,朱启佑不会搅扰宋羿休息,但这日是休沐,他又叫怀中佳人蹭得生机勃发,便不那般体贴懂事了。

  宋羿的面色微红,身子一被挪动,他便在朱启佑的怀中蹭了蹭额头。清晨的天气微凉,朱启佑怕凉着宋羿,随手扯了件衣裳盖在他的身上。待出得殿门,果觉呼吸湿润,寝衣上都沾了些微露水。

  朱启佑抱着天子一出门,洒扫的宫人们便自觉地退了下去。他来到葡头架子下头,轻轻靠坐在藤编的摇椅之上,怀里托着宋羿缓缓地轻摇。日头缓缓穿透晨雾,一只翠鸟自枝头飞落,停在朱启佑膝头。朱启佑伸出食指,对着那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鸟儿却当真开口说话,大叫出声:“狗男男!”

  怀中之人动了动,膝盖惊走了碎嘴的翠鸟。宋羿眯了眯眼,又缓缓睁开,鼻尖传入绿叶与温泉水的味道。他睡得有些热,活动着肩膀甩开身上盖着的衣裳,才发觉是一件玄色的天子常服。他待抬头去问那捣鬼之人,眼前却映入了对方渐渐放大的俊脸。

  唇齿碰在一处,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厮混了大半日,竟连饭食都在院子中用了。朱启佑花样频出,几乎重现了一场酒池肉林。

  扯下多余的衣袍,随手丢在一旁的置石之上,刚巧盖住了停在石头上的翠鸟。鸟儿呼扇着翅膀,好半晌自衣袍下挣扎而出,抬首便瞧见那一对纠缠的身影,骂骂咧咧地飞走了。

  朱启佑将宋羿打横丢入温泉水中,他自己则只将两只脚泡在水中,在泉便石头上坐了下来。宋羿仰面摔倒,在水中转了个身,堪堪稳住身形。朱启佑便一把钳住他的肩膀,借着水中浮力将人拉至膝前,捧住了他的头。

  池边人影交叠,暧昧之声几起几落,渐渐停了下来。朱启佑自身后搂着宋羿,将下巴轻轻搭在天子的肩窝里。

  “陛下可真会享受,在府中置这一方天地,全然不似人前那严苛守礼的天子。”朱启佑的声音慵懒,带着些事后的餍足。他只贴着宋羿的耳朵私语,使二人的姿势显得更加亲密。

  宋羿无赖地扯了扯嘴角,只觉得说话都使不上力:“那又何妨,总归无人知晓。”

  宋羿这一副表里不一的模样,朱启佑从前有多不忿现下便有多喜欢。他简直喜欢极了,埋头深吸了一口气,两只手自胸前渐渐向下揉搓。

  宋羿使出最后的力道,抓住朱启佑乱摸的手:“别,等下傅严要来,朕需得更衣了。”

  朱启佑并不放人,突然发狠咬住宋羿的脖颈。

  “嘶……”宋羿痛得叫出声,别开头摸了摸被吸得红肿的颈侧,嗔怒道:“你做什么!”

  “给陛下留个印子,”朱启佑哼哼唧唧,“陛下春秋正盛,形貌又如此昳丽,爱慕者众。臣年纪愈发大了,恐怕服侍不了多少年便要色衰爱弛。有了这个印子,这宫内宫外的男人女人们便会知道如今朱妃荣宠正盛,想勾引你也需得掂量掂量。”

  宋羿白了他一眼,将人无情地推到一边。待王裕送来布巾,他擦干了身子,便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宫内宫外的男人女人,除了你,谁敢盯着朕的脖子看。爱妃这番心思,怕是白费了。有这功夫,还不如请尊观音像回来,替朕生个孩子是正经。”

  “我生?”朱启佑也出了水来,赤着身子挺了挺胯,“咱俩谁生?”

  宋羿懒得理会,白了朱启佑一眼,穿了件藤黄色的纱罗常服。

  “怎的不穿这件?”那件玄色的龙袍仍丢在石头上,朱启佑记得这衣裳是昨晚备下的,宋羿尚未穿过。

  “留给爱妃发*。”宋羿淡淡地说了一句,悠然地走回朝晖殿。

  月下,宋羿半埋在铺满花瓣的玉床上,白皙的身体被红烛映照着,几乎与融进花瓣之间。烛光一闪一闪,眼前的天子也随之颤抖,朱启佑想要抓住他,却始终徒劳。

  许是盖着宋羿的衣裳,仅仅小憩片刻,朱启佑却又梦见了那晚的情形。与那时不同的是,又多了一对红烛,好似新婚一般。

  那烛光忽闪跳动,忽地熄灭了。眼前的光线一暗,朱启佑猛然惊醒,身上果然盖着个人,却不是宋羿。

  “喝!你谁!”朱启佑大叫一声。

  身上那女子也被吓了一跳,眼中的惊惧却转瞬消失,转为盈盈波涛。

  “奴婢尚服局女使,见陛下梦中呓语、面色又红,故此过来看看。”女子说着话,一双手却去扯那龙袍的衣领。“惊着陛下了?”

  “不是,你叫我什么?”宋羿拂开女使的手,撑着椅子坐了起来。

  “陛下,”宫女不明所以,“陛下是不是热,奴婢体寒,给陛下冰冰?”

  那女子说罢,伸出一双冰凉的爪子贴在了朱启佑的脸颊之上。

  朱启佑正待推开女子,却见那着龙袍之人自殿内走出。他当即大惊失色,顾不得怜香惜玉,一脚踹在女子小腹之上。

  “啊!陛下!”

  “你们在做什么!”

  两侧耳边各有人惊呼叫喊,朱启佑只觉头大,急忙跑到宋羿身前,脚底还被石子绊了几下。他扯住宋羿的袖子,妄图辩解:“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不是什么样?”宋羿问。

  朱启佑语无伦次:“不是我,是我睡觉梦见你梦见和你在山洞里那天晚上还有红烛,但是那天没有红烛,然后烛火灭了我就醒了,醒了没看见你看见她,原来是她挡着太阳红烛才灭的,她她她……她看见我脸红以为我热就说她手凉要帮我解暑,但我不是热的我是做梦梦的你知道的……”

  语速太快,朱启佑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懊恼得很,对着天灵盖就是一掌,泄气道:“你听懂了么?”

  “听懂了。”宋羿冷静地回答。

  朱启佑呼出一口气,只听宋羿又道:“她摸你脸。”

  那女使被朱启佑踢了一脚,匍匐在地上缓了半晌才爬起来。她见宋羿一袭龙袍,转头再看被朱启佑掀翻在地的天子常服,当下也陷入了混乱。她在尚服局供职,日常见惯各品阶的服饰,对于天子的服装不能再过熟悉。在她看来,这两件龙袍都是真的,究竟谁才是天子,她一时间竟不好判断。

  “陛……陛下。”心中犹豫着,她竟不小心叫出了声。

  宋羿不理会朱启佑的苦脸,听见这女使说话,当即转过来看她。

  “你叫谁?你觉着我们俩谁是陛下?”

  “衣裳都是真的,”宫女跪了起来,小心地问,“一定要回答么?”

  “你觉着呢?”宋羿白了朱启佑一眼。

  “要……一定要。”朱启佑讪笑着回道。

  朱启佑给那女使使眼色,那女使对着他不住抽搐的眼角,会心一笑。方才她尚且犹豫,此时二人身份已然明晰。那着寝衣的男子,高大勇猛、器宇轩昂,端得一副王者之相,自是天子无疑。反观那黄衣男子,虽生得尊贵面容,但脚步虚扶、气息孱弱,显是承欢之人。原来当今天子,竟有如此特殊的喜好。但见那黄衣男子姿容出众,面容美得连女子都要羞惭,倒也不难理解他得天子宠爱了。至于这一介男宠为何穿得龙袍,自然是得了天子的默许。便瞧方才陛下那磕磕巴巴赔小心的样子,还有那男人对天子冷淡中带着嗔怒的语气,此种隐情不难判断。

  女使惊掉了下巴,面上仍带着笑容。她对着朱启佑匍匐下身,断言道:“自然您才是天子。”

  宋羿招了招手,叫得王裕近前。王裕在一旁看了许久,心中懊悔得无地自容,不待宋羿发话,他首先跪下请罪。

  “奴婢失职,竟叫人闯了进来,请陛下责罚。”

  “刚刚移宫,前朝后宫还没个章程,怪不得你。”宋羿招招手,“你先不忙请罪,朕问你,这女子是哪个宫的?”

  王裕身居高位,也不识得小小女使,只得再次告罪,只道不知。

  那女子听闻宋羿的自称,心知自己犯了死罪,当即吓得瘫软在地,竟也答不出话。

  “好像是尚服局,”朱启佑刚刚开口,被宋羿瞪了一眼,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方才听她自己说的。”

  “尚服局。”宋羿随着念了一次,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王裕伴驾日久,自然听出主子的情绪,当即叩首请罪:“小孩子不懂事,陛下罚她便是。”

  “的确不懂事,”宋羿淡淡道,“朕便不打她了,赐她白绫,也能留个全尸。”

第七十九章 弹劾

  女使哭得太惨,朱启佑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试图向宋羿求情,遭到对方冷面对待。

  “怎么,你瞧上她了?”

  “哪跟哪啊,我都没仔细看她,”朱启佑连忙撇清,“她那爪子一过来,惊得我一身鸡皮疙瘩,当下便给了她一脚,怕是已经踢出内伤了。”

  “难得见你怜香惜玉。”宋羿白了朱启佑一眼,招呼内侍送水进来,“给他洗脸,好好洗,多擦几遍。”

  “哎,不……”朱启佑刚刚开口,便被湿面巾糊住了脸。这朝晖殿的内侍也是很有眼色,瞧出宋羿心情不好,就拿他这个外来的当消遣。他将面巾拉开,去看已然换下龙袍的宋羿:“你御下虽严,也很少处死宫人,今儿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是一贯喜怒无常,爱找人麻烦……”

  朱启佑一头雾水,见宋羿不似吃醋的模样,倒想不清个所以然。

  朱启佑试图辩解:“我和她真没什么,我一直睡觉,刚被她吓醒,你便来了。”

  宋羿长呼出一口气,他只觉得朱启佑长了个猪脑子,倒也生不起气来。于是他松了眉头,耐心解释:“那个宫女看见了咱们的关系,倘若留她性命,他日传出宫去,被言官口诛笔伐,有咱们受的。”

  “你是说……”朱启佑眨眨眼睛,忽地窜到天子跟前,压低声音,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灭口?”

  宋羿垂下眼睫,默认了他的猜测。

  朱启佑退开些许,合拢的嘴唇微动,有话想说。

  “不忍心?”宋羿的语气冷淡。

  “我……”朱启佑见宋羿没什么表情,却可以瞧出他的情绪正在变差,他犹豫了片刻,仍旧开口,“我觉得,她没犯什么大错,却因为我们的私欲丢掉性命,也太可怜了些。”

  宋羿冷笑:“你天生贵胄,因你死的人还少么。今日在宫女被你看见了,还有你看不见的呢,倒是做了个耳聋眼瞎的假好人。”

  朱启佑正了神色:“没瞧见的,未经核实,我不好判断。但今日这事发生在眼前,我实在没法眼睁睁看着。”

  宋羿不为所动:“想不到,你带过兵、打过仗,仍旧如此天真。”

  “正因为经历过沙场,我才珍重生命的可贵。”朱启佑再次靠了过来,轻轻拉住宋羿的衣袖,“放她一马吧,她便是个小姑娘,我去恐吓几句,想来她不敢说出去的。”

  这次分歧,以宋羿妥协而收场。然而,宋羿的担忧却并没得到解决,随着一封不起眼的奏疏送至御前,天子好南风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朝中炸起一道惊雷。

  纵观史册,大事件爆发的导火索,往往是不起眼的小事。即便宋羿早有准备,也无法在每件小事发生初始,料到其可能导致的后果。

  在大洛朝开国至今的八位天子中,宋羿可称得上勤勉。他关心政务,日日早起,甚少罢朝。但因为他隐瞒了自己的病症,曾有几日病重辍朝,所提供的理由又经不起考究,便遭到了言官的激烈上谏。宋羿很是无奈,但为了维护自己一手建立的朝堂氛围,只得忍气吞声。待到身体恢复,他第一时间召开了朝会,还表彰了上书的几位言官。

  这次的风波,起因的确是宋羿理亏。天气冷下来后,不仅是后宫的娘娘们,连天子也觉得身子懒懒的,不乐意离开寝殿。他沉湎于温柔之乡,同朱启佑饮多了酒,荒唐一夜之后,自然而然地睡过了早朝。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身侧那男人仍缠着天子的手脚,一脸餍足。

  发觉误了早朝之期,朱启佑不禁感叹自己生猛勇武,宋羿却已经开始忧心后事。

  第一个上书的是佥都御史刘易城,此人是职业言官,所做所为皆为分内之事。宋羿不是第一次被他找麻烦,送来的折子他连看都没看,只例行批复了一句“知道了”。却不曾想,往日知晓进退的臣子却好似看不懂圣意,不依不饶起来。

  接连几日,宋羿都收到刘易城上书。饶是他再不关心,也生了几分好奇。他吩咐司礼监将刘易城的奏疏整理出来,略略一看,几乎气出一口老血。奏疏中,刘易城措辞犀利又激烈,直斥天子“罔顾人伦,荒淫无状”。

  宋羿大怒,得知事已败露,当即对司礼监好一通发落,责斥他们竟没早些上报。还不待他派人平息此事,弹劾朱启佑的奏章已然如雪片一般送至御前。

  大臣们胆敢抨击天子,针对朱启佑的言语自然更加恶毒。朱启佑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气得跳脚,差点在朝堂之上同人动起手来。宋羿坐在龙位之上,也无法纵容朱启佑为自己辩驳,他下了旨意,禁卫军便入得大殿,将他们的上司按在冰凉的地面上。

  “肃静!”王永福拖着冰冷的长音,“朝堂之上,勿得喧哗。”

  禁军们本没打算下重手,奈何朱启佑不住挣扎,只得发了些力将人制住。朱启佑被按趴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砖,也逐渐冷静。他停止了挣扎,想要看看宋羿的应对。禁卫们却已不再对他放水,他的头被死死地按住动不得,只有眼珠能够自由转动,却怎么转也瞧不见龙位上那个人。

  直到殿内肃静下来,天子才缓缓开口:“朱将军平定北疆,是大洛的功臣。你们说他‘惑主邀宠’,可有凭证?”

  “陛下莫非还要推诿,此事已于朝中传开,无人不知。”

  “可有凭证?”宋羿抬高了音量。

  “陛下幽居深宫,臣等自不得见,但内宫诸人,皆可为证。”

  “内宫诸人,那便是朕身边之人。”宋羿反问:“是何人,姓甚名谁?你们既说有证,便将那证人传唤至殿中,当堂作证。”

  见众臣迟疑,宋羿将目光投向王永福:“他们不说,你知道么,谁可为证?”

  王永福当即跪下叩头:“奴婢从未听说过此等无稽之言,内宫也无人能做这种辱没圣誉的无稽之证。”

  “王公公是陛下身边近臣,只听陛下的差遣,他的证词,也不可信。”只见刘易城走了出来,“陛下的行止,臣等皆见,倘若陛下与朱启佑毫无干系,难道会空穴来风?”

  “无凭、无证、无稽,此为谣言!尔等竟听信谣言,不经核实便质问君父,究竟是朕不顾人伦,还是尔等枉顾纲常!”宋羿朗声道:“说朕喜好南风,绝无此事!”

  宋羿言之凿凿,大臣们也打了退堂鼓。刘易城却是起头之人,仍旧不依不饶:“今日之前一旬,臣日日上书,劝陛下同朱将军保持距离,不要沉湎男色。倘若陛下与朱将军毫无瓜葛,为何批复‘知道了’。岂非陛下理亏在先,才会如此批复臣下。”

  “刘大人有所不知,此为司礼监疏忽所致。”王永福开口回答,“刘大人言辞犀利,奏疏中对陛下颇为不敬。小孩子不懂事,怕气着陛下,便将您那封折子当请安折子批注了。陛下见了批注,只当是例行请安,便没读大人的奏疏,只例行批复知道了。如今那孩子也知了错,被发落道浣衣局做苦力去了。”

  刘易城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吵,却不想宋羿死不承认,竟将他那些话都堵了回去。他当即成了哑炮,憋得脸色通红。

  “诸位,听下官一言。”见宋羿澄清得差不多了,荀宽这才站了出来:“南边的同兴会,打着前朝遗民的旗号频频作乱。前些日子他们还潜近了京城,至今也没抓到人。陛下德行庄重,断不会行此悖德之事。出了这般流言,安知不是同兴会乱党离间君臣的伎俩。诸位都是大洛的股肱,可不要因为这无稽的流言,动摇了社稷根本。”

  “然。”龙座上的宋羿站了起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试图与群臣距离近些。“男女敦伦,乃人伦大义,朕以礼治国,又岂会知错犯错。卿等听信传言,不经核实,猜疑君父,此罪一。昔汉帝爱好南风,朝中贵胄无不以豢养男宠作为风尚,以至一时吏治混乱、小人当道。即便朕真喜好南风,为臣子者也当私下规劝。须知违背礼仪纲常之事,不宜广而传播,应避免上行下效。卿等不顾大局,逞一时口舌之快,此罪二。朱启佑者,国之功臣也。卿等误信谗言,污蔑重臣清誉,此罪三。”

  言官们被说得哑口无言,纷纷叩头请罪。

  “刘易城官降三级,下放地方。”宋羿道,“余着,朕不追究,你们同朱将军赔个不是罢。”

  禁军们得了宋羿的指示,将朱启佑放开,搀扶他起身。朱启佑甩开搀扶的胳膊,撑着地面翻身而起,恶狠狠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文臣们见他凶神恶煞,一时间也有些憷。又有些知晓他前太子身份的人,更是后知后觉地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王永福叫了散朝,臣子们跪送君王。朱启佑敷衍地行了个武官礼,不待万岁唱完,便甩开官服离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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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颓了些,其实要完结了

  宋羿起身是个很利己的人,他设置的条条框框,以及他表现出来的忠孝形象,都是为了达到统治目的的手段。宋羿与人结交也大多有目的,只对身边的几个人存了点善心。所以,为了维护基情杀个把人,宋羿作为皇帝完全没有心理障碍。

  朱启佑却是个心大的好人,两个人一起生活,价值观上便爆发冲突,只要没闹到分手,便要一个人妥协。

  此局宋羿妥协,朱启佑规劝天子,无意间达成“贤妃”成就。

第八十章 天长(正文完结)

  对于二人的关系,饶是清楚宋羿会否认,但听他在大殿上言之凿凿,朱启佑仍旧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自知不是君子,但举止一贯坦荡,自认无事不可对人言。偏生在这件事上,他坦坦荡荡,宋羿却捂得严严实实,好似他有多见不得人一般。

  朱启佑告了几日的假,接小儿出宫回家住。永定侯听说过朝堂的争论,有心关怀儿子几句,父子二人却是一贯生疏,不知从何说起。就这般百无聊赖,朱启佑在宫外独自闹了几日的别扭,见宋羿也不来哄他,又默默地销假回了宫。

  朱启佑回到延庆宫,见宫人在他面前举止如常,那日前朝发生之事,竟好似无人知晓一般。朝中,言官门也更换了针对的对象,也无人揪着那日的事情不放。天子喜好南风,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巧妙地被揭了过去。

  延庆宫中,宫人们忙碌着,正在为另一件事做准备。

  宋羿登基时年岁尚小,陵寝也早早修建。他的陵墓规划得较为简朴,又赶上前些年征战,断断续续修建了许多年,如今也终于竣工。继位之后,宋羿有许多年不曾离京,他早便有心南巡,索性借着视察陵寝的机会出宫。

  作为禁军的指挥使,朱启佑自然被安排在南巡的队伍中,几乎贴身跟随銮驾,保卫天子安全。这任务听起来单一,却需得周全安排。朱启佑接下担子,当即忙碌起来,便也忘记了同宋羿置气。两人各自忙着政务,夜里碰头时已然疲惫不堪,温存也较从前少了。有几日朱启佑忙得晚了,也便没回朝晖殿,只留在值房将就歇息。

  待到上路之后,这两人见面的机会才变得多了。作为指挥使,朱启佑几乎不离宋羿左右。出门在外,君臣的规矩从简,距离也照之从前近了。朱启佑同天子的关系亲近些,在旁人看来竟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赶路的时候,朱启佑骑马护卫天子车架。时值早春,他贪凉穿得单薄,却眼瞧着天上飘来阴云,不一会便下起了凉丝丝的雨。为了早些到达驿站歇息,朱启佑令队伍加快了行进的步伐。他在心中估摸着路程,大概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达前面的驿站,但愿那时候他还没染上风寒。

  朱启佑眺望着远处,正哆哆嗦嗦地思索着,忽听得王裕唤他:“朱大人,陛下请您上车说话。”

  车架稍停片刻,朱启佑下马登车,掀开车帘,便觉暖意袭来。除却天子,车内只留了王裕一人服侍。朱启佑刚刚入内,王裕便将一件玄色绣龙的斗篷披到朱启佑的肩上。宋羿招了招手,朱启佑在他身边坐下。王裕便又奉上热茶,给朱启佑暖手。

  宋羿这日又是没穿常服,只着一件绛色的道袍。他半靠在软垫上,身边散乱着两封摊开的折子,想来在朱启佑等车之前,他还在处理公务。这段时间舟车劳顿,一路上安排又十分紧凑,害得宋羿劳累了不少。前一晚休息不够,他的两眼之下隐现青黑。

  朱启佑见他劳累,想起前晚自己的无礼,也觉愧疚。他放开茶杯,单手环住宋羿的腰,咬着耳朵问他:“是想我了?”

  宋羿顺势靠在男人的肩头,“嗯”了一声:“外头冷,我见你早上出门穿的少,且在车上多坐一会罢。”

  “不好呆得太久,”朱启佑道,“再叫人瞧见。”

  “该知道的,他们早便知道了,”宋羿抓住了男人的手腕,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动脉,“不会再管了。”

  朱启佑转过头,略带惊异地瞧着宋羿,想不通他是如何同朝臣们达成这种默契。

  宋羿不禁笑了出来,轻轻拍拍朱启佑的手背:“不必顾及那么多,我自然不会让你吃亏的。”

  看过陵寝后,銮驾停在离宫歇息。天子得以喘息片刻,轻装简从,带着朱启佑出门游览山水。“你还不曾看过你自己的陵寝罢?”宋羿似是突发了兴致,“咱们可以去逛逛。”

  朱启佑颇为无奈,他还未死,着实没有兴致去参观自己的衣冠冢。他见宋羿难得兴致高涨,便没拒绝,他换了身轻便的武袍,随着宋羿离开别宫。

  朱启佑同天子并驾齐行,侍卫们被打过招呼,缓缓跟在后头。

  宋羿自然是不认得路的,他们沿着管道策马,遇见岔路,便停了下来。随后有侍卫上前引路,朱启佑伴着宋羿,跟着那侍卫走了一会,只觉景物愈发荒凉,心觉不对。他向宋羿的方向靠拢,放松了缰绳,摸到腰间长剑。

  宋羿见他紧张,竟是狡黠一笑。朱启佑见他这般笑,才放下紧张,却是更觉蹊跷。“他该不会给我在乱葬岗修了个坟罢?”前太子朱启佑心道。

  朱启佑的猜疑并没有持续太久,峰回路转,眼前又出现了一座庄园。许是被宋羿坑过太多次,朱启佑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冷颤。他防备地看向宋羿:“里面会不会埋伏了刀斧手,还是有人手持麻袋要打我的闷棍。臣近来可一直安分守己呀陛下!”

  宋羿知他戏谑,配合地举起马鞭,用鞭梢顶了顶男人的胳膊。“没有刀斧手,也没有麻袋砖头。你倒是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朱启佑这才了然,宋羿不过是找了个理由,并不是当真想看他那坟。

  朱启佑仔细看来,这庄园并不大,山水园林也偏于粗犷,但胜在绿树成荫、古木苍劲。溪边散落着几间茅屋,屋前有粗壮的果树,屋后又有鱼塘,显然一副村居的景象。此地远离尘世,别无朝政喧嚣,若是再带上啸空,便是携娇妻爱宠隐逸林间,好不自由惬意。

  朱启佑瞧着眼前的景色,知是宋羿给他的惊喜,自然十分喜欢。只是此地距离京城远了些,没办法经常来此游赏,宋羿又是天子,让他每年都巡幸陵寝,更是天方夜谭。

  他心中有了猜想,但觉不甚真实,竟也不敢开口去问。

  朱启佑先下了马,转身搀扶着宋羿下马。

  少年天子扯开系带,将斗笠摘下递给身后的王裕。他攀着朱启佑的小臂,维持着方才搀扶的姿势没有动,阳光透过树叶打在他的额头,暗色的衣衫衬得他肤白如雪。宋羿的话音很低,只维系着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出的话却如烙印,字字句句打在朱启佑心上。

  “我既决心与你交好,便注定今生不会有子嗣。如今朝臣已然默许了咱们二人的关系,便也不会再催促朕纳妃。这些年来,朕一直有意培养景晔,那孩子对待功课也十分用心,只是性情上始终端着,表现上也有些用力过猛。他还小,朕也没打算这么早便下定论,便想着观察几年再看看。待朕而立,便当会有大臣上书,请立宗室子为嗣。到时候无论是立景晔为嗣,还是自宗室挑选品行优良的子弟,皇储之位都当定下。如此,再过得几年,待到储君能够独当一面,朕便也该放手休息了。到时候,咱们便在在青山绿水之间,做一对隐逸闲人可好?”

  朱启佑心绪澎湃,只觉得被宋羿抓住的小臂不住发热。他躬身将人打横抱起,打算身体力行回答对方的问题。一众侍从见怪不怪,安静地侍立远处保护安全。

  朱启佑走近茅屋,一脚踢开看似结实的房门。却见内侍虽不华丽,却也干净雅致。想来宋羿过惯了锦衣玉食,并不打算当真过上农夫生活。朱启佑见房间收拾得干净,摆设也十分用心,倒是不忍心弄乱,只抱着怀中的人坐到床上。

  朱启佑捧着宋羿的脸,轻轻重重吻他的唇吻了许久。他将头埋入少年肩颈,两只手臂紧紧环着,恨不得将人挤压进自己的身体。

  “你近来,都在准备这事?”

  朱启佑问得含糊,声音飘在宋羿的耳边。然而宋羿还是听清了,他也一贯不爱扭捏,直抒心中所想:“不仅一直在准备,此次南巡,便是专程带你来看。”

  “不想看自己的陵寝?”

  “死人棺材罢了,有什么可看的,况且我又不真的住进去。”宋羿笑笑,对上朱启佑疑惑的目光,仰头亲上了他的眼睫,“武懿太子立了空坟,朕这个天子自然也能设衣冠冢。这地方山清水秀,日后在此终老,倘若谁先去了,便葬在此处如何?”

  朱启佑呆呆地看着宋羿,一时忘记言语。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宋羿扯过男人的胳膊,半靠在他身前,“别生我的气了,世人的评价终究是虚名,咱们生同衾、死同穴,才是真真正正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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