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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娘千岁》作者:坐也思君

  文案:

  “当时奴家仅十岁,南街卖/身葬父时恰好为您所救,大人可还记得?”

  褚洲含笑应是,转手将她送上龙榻。

  坊间流传,满月阁的以芙姑娘貌比洛神,可谓人间姝色。一朝为妃,承欢雨露何等轻松。

  可任由旁人威逼利诱,她却万般不肯。

  直到中秋宴会,褚洲携手与自己的表妹进出筵席,以芙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改名换姓,是为了顶替他心爱的表妹入宫。

  杀人放火的坏主意,她出;

  倚门卖笑的龌龊事,她干;

  就是连卧了胖得流油的帝王之榻——

  不妨一爬。

  她要褚洲拾百里台阶而上,一步一磕首。

  她要褚洲匍匐于凤冠华服之下,虔诚念道,“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剧场】

  世人皆知,褚太尉把持朝脉,只手遮天。

  手下军士肃穆,忠一不二。

  夜里,却见左膀侍内飘飘然从殿内跨出。

  含露殿内,是佳人冷目凝然,楚楚可观。

  幢幢幔影渐被拢束,褚洲的眸在热烈烛火中腾升起怒意,“你到底要如何?”

  以芙泫然欲泣,“皇上不曾踏足寝宫,妾身若想在宫门深海里过活,总归要有个倚仗。”

  有时候,褚洲真想撕破她虚与委蛇的嘴脸,纵她哭笑。然——冷硬的下颌微动,却倏然蹦出一句,“臣可以是倚仗。”

  世故凋敝,臣便姑且放一放血海深仇,做娘娘的依靠。

  排雷:

  1v1(sc)

  女二只是个打酱油的

  男主恋爱脑,人也不正常

  一句话简介:妾委红尘,实非所愿。

  立意: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以芙,褚洲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初见 ——他笑什么?

  暮色四合,潋滟多变的粉紫色霞光西斜而入,悉数倾洒于螺钿瑞兽镜台。

  以芙睫目低垂,从妆奁里捻出黛砚,目光又从玄黑的古镜上飘忽而过。

  镜台是宋公子半月前所赠。

  ——以芙姑娘,这面古镜虽然不值几个钱,也算是小生的一份心……等日后发迹了,带更好的镜子来娶你。

  ——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你既能等他个三年五年,我何尝不能等你三年五年?你且在出阁夜等着,这两日卖了书画后,小生就有银钱赎你自由身。

  如今想来,今日恰好初八、出阁夜了。

  闺房“哐当”一声被人推开。

  青翠的黛笔受了惊吓,在螓首上凌乱地落下一笔。很快,稠浓的墨色在细腻的肌肤上洇打开,留下一团浓郁的暗色。

  以芙一挑清泠泠的眉梢,睨向来人。

  “做什么。”

  珠箔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饮月抱臂环胸,踱步走至以芙的面前。

  她也不说话,探出一只手在以芙桌前的妆粉首饰上挑挑练练,最后瞄了眼面前的镜台,冷嗤道,“平日里的甜言蜜语只做玩笑话听听就罢了,你真以为人家看得上你?”

  “宋公子自然是看不上奴家的,只不过仗着年轻几岁罢了。”以芙擦拭着脸上的墨痕,“若是长到姐姐这个岁数,恐怕早给他吓跑了。”

  饮月面沉如水,“你现年轻,再过几年不是照样也老了么。”

  “姐姐也是从年轻过来的,怎不见得十五岁时能做花魁?”

  “你!”

  饮月猛然拔高音量,却被外面的小丫头掐断声。

  “姑娘,嬷嬷找您。”

  盼山常年侍奉在以芙身边,见惯了自家姑娘与旁的姑娘掐架,也习惯了自家姑娘嘴巴太贱而挨打。

  好在嬷嬷有事寻姑娘,免受了这场灾祸。

  以芙迤迤然起身,“那妹妹便不奉陪了。”

  盼山正在门外候着。

  “嬷嬷叫我什么事?”

  “应当是喜事罢。”盼山歪头苦苦思索,“嬷嬷方才与我交谈时可高兴了呢。比上回街上捡到铜板还高兴。”

  以芙齿冷,“奴家这等做妓的,能碰上什么喜事?”

  盼山没敢搭腔,只敢在心里回嘴儿。

  这满月阁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嬷嬷分明是不是最疼您的么——不是当摇钱树捧着,就是当亲亲的宝贝哄着!打您十岁被卖进了馆子,吃穿用度都胜过了寻常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到现在了更不让您接客。

  嘴上使劲儿了夸,“姑娘气运好,保不准是被旁的富贵老爷瞧上眼了。若今后能富贵享乐,可不是天大的福气嘛!”

  “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长得肥头大脑,家里分明坐着娇妻美妾了,又喜欢到这烟花柳巷里偷腥。”以芙冷笑,“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盼山决定再不要和姑娘讲一句话了。

  “姑娘,咱、咱们还是继续走吧。”

  现下正是暮色时分,满月阁门庭冷落。有几个伙计正忙忙碌碌地搭台子,在木梯上铺就红氍毹。

  装饰打扮阁坊,自然是为了今夜的出阁,在众人面前的才艺,然后再像只牲畜一样被高价拍走。

  “姑娘,走罢。”

  以芙回过神,正要迈步离开。

  身后遽然一声尖叫,“以芙!”

  饮月趁着她转身的间隙跑上前来,恨恨骂道,“你现如今是春风得意了,可到底还是个被千人骑、万人枕的烂货,与我是一类人?”

  以芙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的眼儿生得极媚,双眼皮的褶皱长而窄,直直扫如鸦青的云鬓里。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的,严正不可侵.犯;如今和旁人怄气,黑白分明的眸中氤氲着团团薄雾,眼睫搅动着频频秋波。

  “怎么——你还想打我?”饮月把自个儿的脸送上。

  五丈高处的悬空直廊,三人俯瞰着这番闹剧。

  鸨母杨嬷嬷在旁边巴巴地陪笑道,“妇人家家的就是嘴碎,平日里小打小闹还是难免的,还望大人别和我们这等粗人见怪。”

  风渐起了,卷着乌云漫天掩地地滚滚而来,残留着七零八碎的幽幽月色照在杨嬷嬷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上。

  喑哑的风声里隐隐递送来男子的轻笑。

  “叫什么?”

  扬嬷嬷不知他问的是哪个,把头埋得更低道,“绿衣裳的唤作饮月,红衣裳的唤作以芙……

  。”

  甬道里风声呼呼,夹杂着清脆的掌掴声。

  扬嬷嬷身躯一抖,结结巴巴说完话,“……那个以芙姑娘,就是贱妇方才想带来见大人的。”

  男子又笑,“带上来。”

  ……

  杨嬷嬷撒腿跑去提人的时候,饮月的手被盼山反剪到身后,而以芙正对着她的脸左右开弓,打得激情四射。

  “给我住手!”

  盼山心虚,讪讪放开对方。

  “你这小妮子,我一天不看着你你一天不能安分不是?”杨嬷嬷捏出一根食指,直把以芙的脑袋戳到一边,“手打得不疼?”

  语气里,无一不是偏心、无一不是疼爱。

  一旁的饮月含泪唤道,“嬷嬷……”

  杨嬷嬷腾眼看了她一眼,“以芙年岁小,左右也使不出什么力气。你这脸拿冰消消,过个一时半会也好了。”

  “可我晚上如何接待客人——”

  “晚儿个不行就拖到明日。”杨嬷嬷无心应付饮月,一把抓住以芙的手腕就往前快步走,“你跟我来!”

  裙距长、脚程又快。

  以芙一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做什么去?”

  “随我去见位贵客!”

  以芙一把挣脱开杨嬷嬷的手腕,“不是说出阁夜前不会逼迫我去陪客?”

  “你可知道那位官人什么来历——”杨嬷嬷难得在她面前阴了脸,叱道,“若是得了青眼,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嬷嬷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

  “你这死丫头,莫不是真要跟着那穷书生苦一辈子!”杨嬷嬷恨铁不成钢,“我就跟你直说了,若真的惹了那位阎王生气,波及的是你、是满月阁几百条性命的事!”

  眼看着以芙安静下来,杨嬷嬷才柔声抚慰道,“你从前不是设计好了的,要好好活着去找你阿兄?”

  少女的心事容易揣度。十四五岁年纪的姑娘,看重的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还无比珍贵来之不易的亲情。

  杨嬷嬷诱导着以芙走至直廊的尽头,“推门进去就是了,剩下的路怎么选怎么走,就全看你自个儿的了。”

  ……

  以芙的身影倒影在雅间的窗上。

  随着红纱帐的起起落落,她的影子也时隐时现、时起时跌。

  下一刻,素手推入门扉。

  外头是亮堂堂、明晃晃的,像是白日晴天里那么暖;里头是湿潮潮、阴森森的,似乎处在阴风阵阵的黄泉。

  本能的,以芙收回刚刚踏入的脚。

  沉默须臾,还是步入阗寂寥落的室内。

  “大人为什么不掌灯?”以芙蹙眉,遽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稳稳当当地驻留在自己身上。

  颈部三寸下的椎骨,霎时间似乎有虫蚁难耐地啃噬。一寸寸一点点地入侵直下,密密匝匝地咬入肌肤。

  烛灯“噗”地一声被点燃。

  以芙踅身,下意识就往背后方向望去,见金丝银绣的雅致屏风后的衣袍,在夜风的鼓动下飒飒涌动。

  以芙的声音在晚风里沁凉,“奴家与大人说话时,大人为何不应答?为何装神弄鬼的,这个欺负一个弱女子?”

  鬼魅的身影逐渐逼近。

  一个高大的身影挑开了玉穗子朝以芙款步而来。

  昏黄的光线舞动,一路从墨缎软靴、鸦青挑绣劲装攀附至其喉间一截突兀。再高些,就不知道了。因为梁上悬着的纱幔掩盖在他的面容,什么都看不清。

  没由来的,以芙觉得对方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奴家知道大人有权势,只是从前与一个书生已作了约定,今夜他会过来带奴家走。”以芙提起裙摆,缓缓朝他行礼,“故而不能……”

  纱幔上的拴住的铃铛清脆地响,一片黑黢黢的暗投落在这方寸的天地。

  以芙身形凝滞,说话也停了下来。

  当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不能什么?”对方接住她未完成的句子,诱她往下讲。

  以芙垂首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能、不能……”

  这厢,她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足够恰当好处的话。那处,男子已从自己身畔的擦身过去,泰然卧于坐榻。

  如今入了夏,天气燥热得很。榻边的金漆托盘里置了冰饮,他却偏偏捻了底下的保温的冰块渡入唇中。

  以芙听到了他口中冰块被牙齿碾碎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也成功被这刺耳的声音惹上一身寒战。

  碎冰偶尔磕碰上他的牙关,与他的清湛的声音一同散出寒气。

  “过来。”

  以芙走了过去。

  他又呵笑,“不敢看我?”

  以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对方无论势力财力皆凌驾于自己之上,阿谀奉承之言论倒豆子般吐出来。

  “大人神姿月韵,哪里是奴家这等人可肖想的。”

  “准你看我。”

  以芙便懒懒撩起眼皮子。

  从他腰腹的白玉带移到微动的下颌。唇红齿白里嵌入一颗冰,折射着她手中灯盏,溢出溶溶的暖色。

第2章 酒窝 奴从前见过大人

  以芙眉目间的雪色渐融。

  就是侧面的半道深邃轮廓,她也能认出对方是日思夜想的少年郎。

  “奴从前见过大人!”以芙跪立于榻边。

  一支白玉骨扇徐徐递来,拨开以芙一张粉面上的凌乱青丝,细致地端详。

  玉髓的冰凉,贴在渐渐烧起的面上。于是腮上的两团火焰一股脑地烧到耳后去,将肉嘟嘟的耳垂熏成鲜妍的玫瑰色。

  以芙心猿意马,搭落纤长的眼帘。

  “知道我是什么人?”

  以芙全身紧绷,“奴家幼时与大人见过,始终不知大人名讳。今日若有幸得知,那就是奴家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了。”

  “褚洲。”他的舌尖拨动着冰块,滋滋发出声响。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对全天下的人来说都不陌生。

  晋王叛变后的两年里,祸及不少官甲贵胄,当初与晋王交好的武定侯也受到牵连。正在所有人犹豫不决时,一个横空杀出的少年以铁血的手腕,诛杀武定侯九族。

  喧哗震慑了半个王朝,亦颇受先帝的宠爱。

  民间百姓无一不在詈骂,褚洲是个佞臣贪官,枉顾了天下人的生死,让清清白白的百姓像牲畜般被宰杀。

  也有传闻称他心狠手辣,处置敌人的手段可以说是灭绝人性。一年前斩杀敌寇后,亲手敲开了对方的颅骨,做了只骨瓷器立于床头。

  白玉骨扇仍轻轻搭在以芙的面上。

  顿时,她的面色惨白如浆。

  “姑娘放心。”褚洲微微弯动唇角,眼底弥漫着冷气,“人皮扇子金贵,受不得磕碰。如今这一把,不过是寻常玩意儿。”

  以芙呆呆地望着他。

  褚洲抬扇,剔去她眼底下蓄着的一汪泪。

  “哭什么?”

  “奴找了大人五年,奴是高兴。”

  “我不喜旁人在跟前哭。”

  以芙揉揉眼睛,很快露出笑容。

  无论是杨嬷嬷面前,还是在盼山跟前,以芙足足有五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露笑了。

  她从来都是极冷极淡的。总会在清丽的面颊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胭脂,待厚到能够遮住妆粉下的皮肉后,再灵活地做出表情。

  这免不了受满月阁里姑娘的笑话,笑她自恃清高,做朵高岭之花;笑她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看不起同行。

  然而以芙的腮上藏着两点圆圆甜甜的酒窝,今夜一笑便全然暴露了。月光误入眉眼,激荡开的熠熠银辉顺势淌进去,堆砌了满满的笑意。

  褚洲视线从酒窝上擦过,“唤作以芙?”

  “没进阁子前,奴的乳名唤作雀雀。”以芙期冀看去,“当时奴还十岁,街边卖身葬父时被您搭救,大人还记得吗?”

  五年前啊。

  五年前的旧事,该忘的早就忘了。

  人是要朝前看的。只有留下不该忘的东西,记得那一声声歇斯里地的叫、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才能鞭策他走到如今这位置。

  置于面前的这个人么。

  褚洲敛去眸中针芒,微微一笑,“记的。”

  ……

  以芙走出雅间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男子低沉带笑的嗓音仿佛还在耳边密语。

  ——要不要,跟了我?

  盼山在一边偷偷端详着以芙的脸色,随即将手里的团扇扇得飞快,“姑娘,您热吗?”

  以芙燥着脸挥开扇子,“嬷嬷呢。”

  “嬷嬷似乎有些事要与你交代,便提前在你房里等着了。”

  ……

  以芙还是拿不准自己心里的意思。

  若是碰上别的鸡零狗碎的晦气事儿,她倒是有余力冷冷静静地解决了。可偏偏那个人是褚洲,又那样柔情蜜意的说话。

  杨嬷嬷的意思是让自己跟了他,左右是个自己中意的郎君,今后就高枕无忧了。更何况,像他这样有权有势,模样俊郎的客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直觉上来说,以芙心里还是坠恐。

  因为褚洲所说的“跟了他”,不是让自己做妾、做外室。而是冠了他的姓、改名褚芙,成为他的妹妹。

  清清白白人家的小姐不要,反而聘千金买下秦楼楚馆里的妓子认做妹妹,不奇怪吗。

  关于这儿,杨嬷嬷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男人嘛,明面上瞧着正气凛然,骨子里的劣性还是根存的。说不准家里头的正妻管的严,为了寻求刺.激才打了这个注意——对外称作妹妹,暗地里怎么玩儿还不是由他胡来。

  可满月阁里的客人来来往往,公然取乐的客人取乐的不在少数。以芙撞见过男人神魂颠倒的样子,里面却没有一个像褚洲这样的。

  披着温情脉脉的外衣,内里却如此自制冷漠。

  楼下渐传来打斗声,以芙充耳未闻。

  她进阁子里的五年里,习惯了那些男人沉湎酒色,闹得妻离子散;见惯了那些不幸的女人哭天抢地,被丈夫拳打脚踢。

  以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尚未察觉卧房的门开了。

  杨嬷嬷探头瞧了眼里头的光景,重重叹了一口气,“那个姓宋的书生过来闹事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原本的出阁计划已经被横插一脚的褚洲给毁坏了。本期待万分的客人,要么收银票息事宁人,要么身份被压一头,都鸟兽状散去。

  只有宋濮玉一人,冲破了门口小厮的阻挠,单枪匹马地杀入殿内。以钱贿赂,不要;以权压制,无甚所谓。

  “他怎么样了?”

  杨嬷嬷耸耸肩,“一个懦弱书生,估摸着闹一会儿就走了。倒是你,明日就跟那位官爷走了,怎么还不收拾收拾?”

  “嬷嬷,我……”

  以芙很少在人前流露过仓皇神色。

  “嬷嬷从前也不是嬷嬷,也是从黄花闺女走来的。”杨嬷嬷动了动红唇,就有细腻的珍珠粉扑簌簌地落下来,“世间的男人都不是东西,就连宋璞玉也不另外。你倒不如攀上个官老爷,攥些钱在手里,今后年老了也有依靠。”

  “你若狠不下心,就由我来说。”

  “嬷嬷,我自己去。”以芙趿鞋,把桌上的镜台抱在怀里,“我会和他说清楚的。”

  出房间右拐,便在三米远处看见了落魄的宋璞玉。

  “宋公子。”

  落拓书生身姿肃萧,疾步走上前来。

  “小生幸得上苍垂爱,这两日所作笔墨差不多都卖了个好价钱。”宋璞玉眼下堆青,强打精神道,“等我把银钱交给杨嬷嬷,今后你就是自由身……”

  “杨嬷嬷应当和宋公子知会过了,奴家已被官爷高价买走。”以芙把古镜递上,“希望公子今后顺心顺利,更能在秋试高中。”

  “可你在我眼里不是这种人!”宋璞玉脸色微沉,显然不豫,“你不可能与里面的庸脂俗粉一样,为荣华富贵折身!”

  “自打公子扬言要娶奴的时候,奴就提及起年少爱慕的人。今夜买下奴家的正式年少时心仪之人。”以芙看着他脸上微微抖动的肌肉,“是奴家配不上您。”

  光明磊落的公子、求取功名的书生,原本不应该被红尘俗物所羁绊的。

  “若他今夜未曾出现,我有无可能——”

  以芙摇摇头,把镜台塞入对方手中。

  她感念宋璞玉的知遇之恩,教自己读书识字、恪守识礼;更不想让他徒留空白的希冀,葬送了前程。

  身后是铜镜坠地的巨大响声。

  以芙淡淡垂目,不曾望过来一眼。

  ……

  自初遇后,以芙就舍不得忘记南街打马过的少年郎。回回睡前,总是需要翻来覆去地将他的眉目五官描摹一样。

  莫过于让人期待的,是对方能够入梦。

  莫过于伤心的,也是阿爹的死。

  以芙幼时体弱多病,上头还有个喜欢读书的长兄。当时家里微薄的积蓄实在不能够支撑昂贵的药费了,无奈之下夫妇二人咬牙卖了独苗沈怀泽。

  娘亲去后,生活的重担就彻底地压到了阿爹的身上,后积劳成疾,不过多久染上肺炎离世。

  那一年,以芙才十岁。

  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闲钱去买棺材入殓呢。卖身葬父这主意就开始在以芙的心里慢慢地扎根盘踞。

  以芙在街口竖起了牌子,在牌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十两”。

  只要十两,就可以买她回去做丫鬟了。

  正常点的大户人家,谁会倒贴钱去买个病恹恹、娇滴滴的小丫头回去啊。于是那些打量、算计的目光匆匆在她身上停歇,一瞬里望向别处了。

  摆牌子的第二天,运气不好撞见了郡丞。

  郡丞膝下有个生得奇丑的瘸腿儿子,二十好几了也尚未娶妻。见到了美得不像话的以芙,就把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什么“影响市貌”、“损害民风”的幌子都被郡丞拿出来溜了一圈儿,目的就是想白白提人。

  那时候郡丞的糙手像鹰爪一般牢牢地抓住了以芙的手臂。就在她手足无厝时,一道寒光出鞘,抵住了郡丞的咽喉。

  以芙颤颤巍巍地抓住了对方的衣袖,泪眼汪汪地哭,“多谢大哥哥的救命之恩……”

  那人的踅身转了过来。

  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小郎君。

  须臾,对方温柔似水的眸中游弋出森森的毒蟒,在对方幽绿的瞳仁里消失不见。唇畔轻轻勾起讥诮的弧度,扯开淡淡的嘲。

  深帘香帐里,以芙心有余悸地睁开眼。

  一摸脊背,全是涔涔的冷汗。

第3章 入宫 朱玉在侧,使我形秽

  屋内的窸窣响声传到门外。

  盼山扬声问道,“姑娘,您醒了?”

  天亮了大半,有几缕光线跌跌撞撞地顺着小轩窗闯了进来,朗朗照在桌案。

  “正赶巧了,嬷嬷前脚才让我来催你起床呢。”盼山绾起垂地的青丝,对着神智尚未清明的以芙道,“那位官人的车马已经在外头等了。”

  以芙皱鼻,“嬷嬷不过来?”

  “您在嬷嬷手下呆了五年,到时候难免会不舍落泪。”盼山孩子气地嘟囔一声,“反正她当时就是和我这么说的!”

  “那位官爷手笔大,想必嬷嬷分你不少钱。”

  “嬷嬷给了我一百两。”盼山专心致志地往以芙发上擦拭香膏,好像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昨儿个我叫人带家里头去了。”

  盼山今年才十三岁,好几年前被亲生父母卖到了馆子里。因为姿色平庸,便留下来做个打杂的丫鬟。

  以芙纤睫微动,凝视着光线里转转悠悠的粉尘,“生育之恩也够一百两了,今后就和家里断了罢。”

  盼山瓮声瓮气着,“我今后会好好跟在姑娘身边做事。”

  “跟在我身边,恐怕是要你受委屈了。”以芙戏谑道,“我的脾气可是茅坑里的石头,你这丫头恐怕受不住。”

  盼山咧嘴就要哭,“我看得出来,姑娘外面冷,心里面是热腾腾的!我上月风寒没人管,只有姑娘挂念我!”

  嘴里正大声嚷着,手里也不小心使了几分力气,梳篦敲在头皮,拉扯下一团乌发。

  以芙吃痛,急忙哄劝下她,“劳驾啦,替我去把那件藕色古香缎的袖衣拿来。”

  盼山眨巴眨巴眼睛,“姑娘今日心情似乎挺好。”

  原本掖在耳后的乌发被以芙抽了出来,悄悄地覆盖在两腮。她拈了团扇在面上拼命地招风,“屋里太热了,你去开扇窗凉凉!”

  ……

  大清早的,满月阁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几道倾慕艳羡的目光匆匆地停留一瞬,又急急忙忙地望向别处。

  “姑娘,走啦。”

  以芙默然伫立。

  她确实一万分痛恨这个地方,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当自己多番辗转被人牙子卖到这里的时候,确实品味了那么一点儿温情。

  “去给嬷嬷留个口信儿。若是我有幸得了官爷垂怜,会竭尽全力帮她找出要找的人。”

  盼山颠颠地跑去了。

  以芙执步往外走去,赫然见到一辆深棕刻镂的马车停靠在青檐之下,有个着装得体的女子往她这处走来。

  “想必您就是以芙姑娘了。”女子略一福身,一板一眼道,“奴婢名叫做飞寒,是大人特地派过来服侍姑娘的。”

  “大人呢。”

  “大人的行踪,奴婢不可轻易告诉。”飞寒低眉顺眼,语气也是平平淡淡,“姑娘若是准备得差不离了就上车罢,不然耽误了行程。”

  以芙似是而非地看了飞寒一眼,扶着盼山的手步入了车厢。

  不过多时,飞寒也面无表情地掀开帘子。

  “由丹阳至洛阳,陆路迢迢长达一千四百里。奴婢便顺带与姑娘说一说京城的事、京城里的规矩。”飞寒抿嘴,“这也是大人的意思。”

  盼山心中不快,“什么时候轮到你……”

  “飞寒,你说。”

  盼山恨恨看了眼以芙,闭上了嘴。

  “如今天子二十有六,后宫嫔妃总计人数有五百八十四人。皇后林氏为吏部尚书的庶女,不过性情敦厚;陈贵妃这几年颇得圣心……”

  以芙心中蒙上一丝不解。

  自己分明是被大人买下,入京也不过是去大人跟前服侍,她与自己说皇帝的事做什么?

  “你与我说一说大人的事情罢,例如家里几口人、家中双亲的情况,诸如此类。”

  飞霜又憋出一句,“关于主子的事情不可妄自揣测,这是规矩。”

  盼山不满地叫唤起来,“我们姑娘又不是什么寻常人,怎么就打听不得大人的事了?”

  “既然你过来服侍我,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主子。”以芙红唇微启,冷然道,“也不妨和你知会一下我的规矩。其一,凡事主子说什么你便跟着做什么;其二、我身边跟着的人需手脚干净,不可有二心。”

  以芙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飞霜身上,“你若是做不到这几点,我也不会收下你。”

  车厢内气流凝滞,一时间只有外头嘚嘚的马蹄坠地声、嘒嘒的蝉鸣,一点一滴地透过木质的窗棂渗入。

  飞寒涨红了脸颊,咬牙留下两句话便往外走去。

  一句“不知好歹”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剩下的一句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却化作了世间另一种聒噪的响声。

  盼山在耳边问,“您觉得飞寒怎么样?”

  以芙摇摇头。

  在满月阁待下去的这几年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阁子里三教五流的人什么都有,偶尔会出现几个侠客来打探小道消息。

  她见过常年习武的人是何种样子,手上蒙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走起路来稳健无声。

  飞寒恰好符合这两点。

  以芙猜不透褚洲的心思了。

  这山一重、水一重的,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恶人。姑且,就把她视作褚洲对自己的疼惜保护罢。

  ……

  “姑娘,到京都啦!”盼山把毛茸茸的脑袋探出窗外,“我原来以为丹阳已经是个极好的去处了,孰知一点儿也比不上这里。”

  盼山的咋咋呼呼的声音炸响在耳边,驱赶了以芙昏昏沉沉的睡意。

  约莫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身上脸上起了疹子不说,精神也十分不济。听着辚辚的车轮滚动声,总是兴致缺缺。

  “到哪里了?”

  “我去问问车夫。”

  护送以芙入京的这一支队伍肃穆严整,并不能套出什么话。不过车夫倒是随和,一路上能和盼山说说笑笑。

  没一会儿,盼山呆呆缩回脑袋。

  “怎么了?”

  “他、他说就快到宫里了。”盼山尚未反应过来,“姑娘,你说好端端的我们进宫干什么?”

  以芙神色骤变,伸手掀开纱帐。

  赤乌耀目,将路上冰冷冷的水渍、鳞次栉比的建筑纷纷刺入瞳仁。身后,依旧是欢声笑语交织不断的人潮;往前,是光秃秃的泥路与紧闭的朱墙。

  “停车!”以芙拨开帷裳,厉声道,“若是想回去好好与你们主子交差,即刻给我停下!”

  轿舆未停,飞寒走了过来。

  “姑娘做什么?”

  “去宫里做什么?”以芙盯着她。

  “大人如今就在宫内,我们自然带您去见大人。”飞寒的眼睛胡乱地瞟,“他此番南下立功,皇上举办了家宴以作褒奖。之前与你说皇帝的事情,也是此原因。”

  以芙心中怪异,却不知哪一步出了错。

  落帐时,飞寒郑重其事的声音犹在耳畔。

  “姑娘,您别忘了大人赐你的身份。”

  扮演的褚家大小姐,褚芙。

  ……

  沿途下来,是沉默的日晷、是黯淡的天日、是坠漆的朱墙、是一阵又一阵的冷风浸泡了哀愁怨恨,直扑门面。

  入了宫墙,又是一番天日。

  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美轮美奂的花园、奴飞檐翘角上的威风戗兽,是人工下精心布局的陷阱和骗局。

  宫娥在旁引路,“褚小姐,大人正与皇上在花园议事。”

  皇宫三绕九折,偏偏以芙身子骨不大舒朗,走得实在艰难。几乎是在她快要坚持不去的时候,小宫娥止步。

  “小姐,奴婢就不打扰了。”

  以芙定神朝不远处望去——

  只见褚洲临风而立,色转皎然。修长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恣意疯长的梧桐嫩叶,与恰恰的美景融为一体。

  耳畔是盼山惊呼,“姑娘——小姐!难不成那个人就是皇上吗?!”

  那个夸张地扭动着四肢、用身上一块块肥肉将皇袍龙腾撑得扭曲变形的人,竭力瞪大双眼、一脸亢奋激动的人,可不就是皇帝么。

  古人有言,朱玉在侧,使我形秽。

  原本就不堪肥胖的皇帝陛下,此时偏偏站在褚洲,瞧起来是愈发地不顺眼和不入流了。

  以芙站在哗哗作响的树下,轻轻唤道,“阿兄。”

  闲庭信步的褚洲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就领着哈喇子快要坠到地上的皇帝走了过来。

  “民女褚芙,参见皇上。”

  正要曲膝跪拜时,皇帝已经伸手扶住了她的小臂,“太尉有姿容,不难猜想家中藏个国色天香的妹妹。只是脸上的疹子是——”

  “皇上盛赞了。”以芙抽出柔荑,“民女初入京城,难免适应不了此地的风水,故而长了疱疹。”

  皇帝担忧,“能治好罢?”

  “过个三四日自然消除。”

  “那好啊!”皇帝哈哈大笑,“朕顾忌你是个女儿家,有话些也不好开口。不过你放心,褚太尉已经替你转告心意了,朕也深受打动……”

  以芙遽然抬眸,“心意?”

  “你莫要害羞……”皇帝乐个不停,“太尉称你对朕热切思慕,有断时间甚至闹得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无可奈何才把你带入京城。”

  热、切、思、慕?

  茶、不、思,饭、不、想?

  以芙大脑轰然一声,白茫茫一片。唯有耳畔皇帝自顾自的念叨,“你若是愿意,朕即刻封你为婕妤……”

第4章 赌约 “大人有谋逆之心。”

  宣惠四年间,皇帝实在算不上圣君。好美姬酒色,损坏了身体且不论;听说头脑也十分蠢笨,开智时间也晚与其他皇子。

  若非是开国元勋陈、刘二姓的忠心辅佐和苦苦支撑,北陵王朝早就在二世三世不复存在了。

  这种人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以芙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竭力摆出个笑容,“小女福薄,消不得这天家的恩宠……况且婚配大事,也需由父母亲决定。”

  皇帝嘻嘻一笑,佯怒道,“若是你都消不得这种福气,还有谁能消得这种福气!再者,长兄如父,你兄长早已应允你入宫了,这点你就不用再担心。”

  “皇上。”以芙柔柔唤了一声,“那可否给民女点时间,和兄长说说体己话?”

  皇帝只作她是应允了,乐开了花,“好好好,朕知道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厚笃,自然给芙儿时间与兄长好好聚聚。”

  疏影横斜,周遭涌动着清雅馥郁的草木香气。褚洲伸手搭在叶上,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上头盈跃的光点。

  何其从容,一派沉静。

  以芙心中攒簇着团团冷气,直直逼上眼底眉梢,“大人这样做会心安吗。”

  褚洲扯唇,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一般,“心安?”

  “欺骗奴家入宫、白白地将奴的下半生耗在这种地方,又枉顾从前的情义。您这样做——心安吗?”

  “你可知道本官夜里入梦的都是什么?”褚洲勾指,摩挲着以芙的下颌。外人看来,可不是手足情深的场景么。

  “常常有孤魂野鬼索命、伏尸万里池城。夜里惊悸时冷汗沾衣,你说本官安不安心?”褚洲笑道,“本官也盼着自己早点死了。”

  以芙眼神闪动,“那……”

  寒气森森的伞柄贴上以芙的唇,不疾不徐地轻拍,“妹妹若问得太多了,可不是见得是什么好事。”

  “如今你我不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褚洲敛目,“你甘心留下?”

  “圣上的话不能轻易收回,要想走也难。”以芙真的像是妹妹般撒娇,亲昵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却也微微垫脚,靠在他的耳边呵气如兰。

  “大人敢不敢,和奴家打个赌?”

  不得不承认,以芙勾起人来是很要命的。不必看那张媚骨天成的脸蛋,光是那柔若无骨的酥身、若有似无的淡香,就足够令人心神摇曳。

  “本官从来不赌。”

  “原来大人怕输啊。”

  褚洲眯了眯眸,岿然不动。

  “想必大人此番是会愿意和我一较高下的。”以芙点点他的胸口,“您就不怕奴家鱼死网破,到御前告发您选了个冒牌货入宫?”

  褚洲也笑了,“那想必芙儿也听说过沈怀泽这名字,好似对你来说是个重要人物。”

  握着衣襟的素手顿时用力,褚洲不得不微微躬身以适应突如其来的重量,同时也拉进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那样近,仿佛长睫能抚过对方的脸。

  “你把我阿兄怎么样了!”以芙的神情是显而易见的慌乱,也尚未注意到这点。

  对面的男子却垂首,不疾不徐地开始整理褶皱的衣袖,好似把沉郁在胸腔的闷气吐出。

  良久,他才散漫地一笑,“这才乖。”

  褚洲还是更喜欢现如今扯着自己衣襟、大吵大闹的以芙,而不是满月阁里或者刚才那样强装冷酷镇定,平淡如古井的以芙。

  毕竟,一点点地撕破虚幻的表象,再等到她避无可避的时候,再予个灭顶的重击才最有意思嘛。

  “你若是安分守己,你兄长自然平安无事。”

  “安分守己?”以芙美目尽显不甘,皓齿紧紧地碾着这四字,“大人把奴家送入宫内,可不是图的这个吧?”

  褚洲哂笑,“你觉得本官图什么。”

  “大人有异心。”

  呜呜的树啸吹散她的话,于是以芙重复了一遍,“大人把奴家送入庭掖,有谋逆之心罢。”

  从前远在丹阳,除去他担任尚书令、加官太尉一职,以芙对于褚洲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杀伐果断、背负骂名的表面印象。

  不过沿途走来,驱车的车夫偶尔会和盼山提一嘴儿褚洲的事,才知朝廷如今局面。

  褚洲倒算得上位极人臣、只手遮天,只不过近年来陈、刘两派的联结,多加阻挠他做事,关于弹劾的相关言论更多。

  皇帝贪美色,偏偏这时候他又投其所好送自己入宫,除了笼络圣心这一原因,说不准也有放松皇帝警惕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本官送你进宫是为了放松皇帝对我的嫌隙,好篡位夺权?”

  以芙瞪大双目。

  他怎可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字眼!

  “你以为,以他这种头脑能把我怎么样?”褚洲冷嗤,“即便是他们杨氏跪在地上求我收下江山,本官也不一定要。”

  褚洲对上她似惊似疑的眸子。

  “不过,与你赌一赌也无妨。”他问道,“赌什么?”

  “赌大人会爱上奴家。”以芙眼尾妩媚,乍泄三分春色。

  褚洲似笑非笑,“赌注呢。”

  “让奴家出宫为其一,见兄长其二。”以芙仰头望去,“若是大人能赢。奴家就心甘情愿地做大人手中的剑、身上的铠甲,你要奴家如何奴家便如何。”

  “姑娘赌大了。”褚洲的笑隐秘在葳蕤的树影之下,“大赌伤身。”

  “那大人且拭目以待。”

  不过多久,皇帝身边的汪公公过来催促,称是筵席即将开始请两人速速过去。同时,一双精明利落的眼睛不停地梭来梭去。

  “阿兄!”以芙欢雀地扑过来抱住褚洲的手臂,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快点过去罢,不然教皇上等急了可不好。”

  即便隔着几层蜀缎布料,褚洲也能感受到她的香软贴了上来,若无似有、黏黏糊糊地传递着温热的体温。

  褚洲从善如流,只从她面上一瞥而过。

  脑海下意识地却察觉到她没有笑。

  她笑起来是有酒窝的。

  ……

  午晧池前结驷连骑,成千上百盏宫纱明亮,将黯淡下去的苍穹点得亮如白昼。宫娥和太监们低眉垂眼地立在各个官员的身侧,陪笑迎合着官员的侃侃而谈。

  论北陵礼法,男女不可同坐。

  然此番出席的不是后宫嫔妃,就是朝中官员。因为以芙的尴尬身份,皇帝便刻意将她安排在了褚洲的身边以作安抚。

  看得出皇帝今夜很是尽兴。

  湿哒哒的酒液顺着他肥而短的下巴流淌下来,溢入了他层层叠叠的下巴。因为行动不便,持箸添菜便由身边的公公代劳,仍然有几点卮酒、油渍溅到衣袍。

  帝王大喜,差不离已经喝下三四盏酒。

  陈贵妃体贴,“皇上少饮酒,这样对身子不好。”

  “今夜朕高兴,自然要多喝些!”言毕,拂开身畔的伶人,摇摇晃晃地往案下走去。

  “太尉,朕敬你!”皇帝庞大的身子晃动,径自饮下一杯,“敬你揭发丹阳动.乱有功,安我北陵江山社稷!”

  顶着刘泗冰冷的目光,褚洲挽唇轻笑。

  “皇上言重了,此为臣身为太尉的本职罢了。”他把这席话说得大义凛然,也把对桌刘泗气得心中呕血。

  “再敬爱卿能够忍痛割爱,将珍爱多年的妹妹交付给朕。”皇帝神往,忍不住一瞥以芙。

  褚洲淡笑不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刘泗,“从前刘大人时常借此事弹劾,如今想来也算是给他个交代。”

  “就是嘛。”皇帝撮嘴,嘟嘟囔囔道,“刘大人常常拿此事叨扰朕,朕真的被他闹得心慌!依朕看呐,太尉之忠心,日月可昭、天地可鉴!”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皇帝的声音荡开一声又一声,颇为尴尬。

  偏偏,褚洲风轻云淡地坐回位子,半点也无要接话的意思。

  皇帝一个劲儿地在那嘿嘿地傻笑。

  汪公公和另外几个小太监连拖带拽地把醉醺醺的皇帝“请”回了龙位,“皇上,您可别再饮酒了!”

  “朕没醉!”皇帝一拍桌案。

  为了证明自己尚未醉酒,他当着后宫嫔妃与数百官员的面儿开始拟旨。

  “传朕旨意——”

  众人呆愣。

  皇帝不满跺脚,“传朕旨意——”

  众人起身跪拜,唯有褚洲依旧气定神闲地斟酒。

  “太尉,你怎么不拜朕呢!”随即,皇帝一拍脑门,“噢对了,父皇在世时已经予你特权,觐见时候无需跪拜。”

  趁着皇帝说话的功夫,以芙偷偷抬眸瞄了一眼褚洲。见他姿态从容悠闲,哪里是忠诚之臣,分明是把藐视皇权写在脸上了。

  “看什么?”褚洲问。

  以芙轻轻怼回去,“奴家是想牢牢记住奸臣的嘴脸,以免今后再受了坑蒙拐骗。”

  奸臣这一词显然是取悦到了褚洲,竟然还肆意妄为地当众笑出声。

  皇帝尚未听到这边地窃窃,口里已经叽里咕噜地说了下去,“传朕旨意——褚氏嫡女,色姝德馨;故封婕妤,赏金万两;赐白玉一对、悬珠一奁,入主长乐宫。”

  话落,全场哗然。

  自历朝历代以来,长乐宫都是皇后居处。本朝皇后尚未入住,她一个小小的三品婕妤鸠占鹊巢?

  众人的言论纷纷入耳,以芙不是没有听到。在满朝文武官员惊疑的视线里,以芙扣首谢恩,“民女谢皇上恩典。”

  在一声又比一声高的抱怨里,以芙听到了他的一声低笑。

  “婕妤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第5章 鬼火 “把婕妤的牌子摘了”

  夜宴结束,万籁阒寂。

  当着众人的面,以芙依依不舍地拉住褚洲的衣袖,“阿兄,芙儿好不容易见到你一面了却又要分开,心里实在是难过的紧。”

  褚洲乜斜过去,果真见她白净的面上沾染了涟涟泪水,顺着尖尖的下巴淌进了衣领。不过他只是不为所动地冷眼注视着,心想这个女人到底能装到几时。

  恰好汪公公搀扶着昏睡不醒帝王经过的时候,一声短促纤细的呜咽巧妙地钻了出来,能让人的身子软了半边。

  汪公公劝慰,“娘娘放宽心,褚大人出进宫掖无禁忌,平时过来探视您的机会可多着呢。您若真舍不得,给大人送到南门也成。”

  于是褚芙拖着颤动的尾音问道,“成不成?”

  褚洲指尖微动,捏碎她腮边的一粒滚圆的泪珠,笑道,“怎么会不成呢。”

  更深露重,幽密的宫墙树影直直擎入寒鸦色的天际,熙熙攘攘掩住了天上的冷月。这个时候少有行人,即便是晚归的官员也急匆匆地返家。

  以芙想着话本里面对禁廷的描述,想着冷宫里四处飘荡的鬼魂,脑海登时浮现了那女鬼长发遮脸,冲着自己森森一笑的样子。

  青黑的印堂、流血的眼睛、斑斑的血迹。

  风起、云涌、树啸。

  以芙口里不觉惊叫,往褚洲身上靠去,“大人!”

  “啊——”

  盼山原本就畏手畏脚地注意着身周。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逃命似的凑到了以芙跟前,“姑娘救我、姑娘救我!”

  于是褚洲黑着脸拢住瑟瑟发抖的以芙,盼山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自家姑娘,三个人叠罗汉似得堆在了一起。

  “……”

  摆脱了刘泗的口舌之论,褚洲没想到自己又陷入了另一桩麻烦。而面前的这一个,似乎更加难缠、更不好对付。

  褚洲就想不通了。

  满月阁见到她与旁人掐架时,神态倨傲得如高岭之花般冷淡恬然;在雅间里见到她时,可怜兮兮地说自己认得自己,倒也还入眼;怎今日,怎么就窜到了自己怀里呢。

  偏偏自己还着了她的道,与她打了赌。

  褚洲阴寒的面色比以芙臆想中的女鬼还要难看,咬牙切齿道,“若再不放开你的手,本官不妨现在就让你去见阎王。”

  盼山当机立断地撒手,看看天、看看地,唯独不敢往自家姑娘和褚洲那便瞟。

  时间过去越久,周围的空气越是凝结。

  直到盼山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呼吸了,才陪着笑脸去扒拉褚洲怀里的,那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姑娘,您别怕。”盼山抓耳挠腮,呵呵干笑道,“宫中怨鬼再多,也不可能找到我们头上去嘛。”

  蓦然,一簇青绿色的光火猝然从云烟缥缈的宫道循来,荧荧映亮盼山那张惨败惨败的脸颊,“姑娘,真、真的有鬼啊!这鬼不分青红皂白找错了仇家!”

  说罢,再次一头扎进了以芙的后背。

  褚洲只觉两耳嗡嗡作响。

  他身上负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转身也是极其不易。不过,朦胧晦暗的宫道中央确实存在一团前所未见的东西。

  年少时颇爱书,好古今通史,不乏一些奇闻怪志。若猜的不错,那一团忽明忽暗的荧荧青光,应该是夏夜干燥所致的自然现象。

  “确实。”褚洲感受着胸襟的湿濡,“看着那鬼的样子,应当是来找本官的。”

  “脸上没有皮肉、眼珠子被挖了、舌头也被拔了,只露出了一点腐烂的骨头,应该是三年前被本官拉去做人皮灯笼的女人。”褚洲压低声音,覆耳叹息道,“怪本官,如今要连累姑娘一起受罪了。”

  以芙这回是真受不住吓了,呜呜哭出声。

  “姑娘可要藏好了,它可最爱吃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丫头。”

  怀中的哭泣戛然而止,毛茸茸的脑袋埋得愈发紧了,“怎、怎么办……”

  几声闷笑,在褚洲的胸腔震荡。

  以芙一呆,缓缓抬眼。

  入目,是他长睫掩盖住的眼底戏谑。

  以芙吸吸鼻子,“你戏耍我?”

  “是姑娘对本官动手动脚在先。”

  褚洲眼底流光闪动,示意她紧紧箍在自己腰身的两条手臂,“其次,本官确实也亲手做过人皮灯笼。”

  以芙的两排牙又开始“咔嚓咔嚓”地打颤。

  “你、你——”

  褚洲潇洒自如,“若是姑娘怕了,还是自个儿先回罢。”

  “你等等!”以芙喝止住他,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儿塞进褚洲手中。

  “奴家来京城的路上无聊,便随手打了个络子。”以芙慢吞吞道,“大人若是喜欢,戴在身上也无妨。”

  褚洲扯扯唇,随即转身欲走。

  “喂!”

  褚洲停步望来。

  “你能不能送我和盼山回宫殿。”以芙瞥开视线,有意忽视对方讥嘲的表情,“我和盼山有点害怕。”

  “……”

  所以,耗费半个时辰来回是图什么?

  ……

  来到长乐宫,以芙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宫殿里的灯盏全部点燃,就连游廊、屋檐下的一串也不放过。

  刺目的光,烧得人脸发烫。

  褚洲扭身就走。

  “大人!”

  宫里来了新的主子,总管那边自然分配了不少宫娥和太监伺候。不仅要整理内务,还要准备沐浴的汤水,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

  褚洲扫了他一眼,颇觉眼熟。

  “奴才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小池子呀。”小池子捧着盈盈笑脸,自报来历姓名,“皇上现如今歇下了,就不来长乐宫了。”

  “你是负责后宫侍寝这一块的?”

  小池子连忙跪下,“正是奴才!”

  “把婕妤的牌子摘了。”

  摘牌子做什么?干什么摘牌子?皇上过来宠幸不好吗?依婕妤的美貌,宠冠六宫不好吗?当初贵妃被您塞进宫里时,不是当夜就侍寝了吗?

  小池子把这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在心里头梳理了一遍,抬起头去看时,人已经走了。

  摘牌子?摘几天?为什么摘牌子?那婕妤什么时候能侍寝?到时候他怎么和皇上复命?

  小池子苦不堪言,早知道就不去巴结褚洲了。

  ……

  浴池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盼山用皂荚揉搓着以芙的乌发,颇为忧愁地打量着她身上的疹子,“姑娘,你身上的红疹子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我还巴不得它天天长着呢,否则我还需要想法子去躲掉侍寝的事。”

  “您不喜欢皇上吗?”

  以芙斜睇她一眼,“难不成你喜欢?”

  盼山好惆怅,“可如今咱们进了宫,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以芙转身,白腻的素手垫在下巴底下,“你说说,你觉得褚洲这个人怎么样?”

  “大人好是好,虽然把我们从满月阁里买了出来,但是又把我们扔进了狼窝。”她小心翼翼地瞄一眼以芙,“姑娘依旧仰慕大人吗?”

  以芙摇摇头。

  仰慕会随着旁人的诋毁唾骂而逐渐消耗。可喜欢就不一样了,长达五年的喜欢简直去若抽丝。

  纵使对方一声不吭地就把自己扔进了这座深宫,伤心埋怨之余却依旧……

  “你与旁人接触时,可有打听到关于他的什么事?”

  盼山道,“您的身份既然是大人的妹妹,宫里实在不好打听他的信息。路上驱车的车夫是外雇的,就是连雇主的姓名也不知。”

  以芙心里乱糟糟的,“夜深了,歇下罢。”

  盼山拈上浴巾,擦着以芙身上的水珠,一边道,“不过,方才正殿前结交了一位有些资历的宫女姐姐,和我说了些关于正宫娘娘的事。”

  “皇后怎么了?”以芙兴致缺缺。

  “据说皇上从未踏入皇后娘娘的寝宫一步。那个姐姐说,如今您来了,皇后娘娘的日子就愈发地不好过了。”

  “从未侍寝?”以芙的漆黑的眸子发亮。

  盼山点点头。

  “皇后娘娘是十四岁入的宫,也没什么实权。及笄之夜皇上确实去了她的寝宫一趟,不过那几年是皇上体重最……的时候,当夜刚上了凤榻,床就榻了。皇上失了面子,就再也没有去过。”

  “现如今皇上不喜爱她罢?”

  “是的。”

  “她的处境也不大好罢?”

  盼山越来越沮丧,好似看到了未来没有盼头的生活,“嗯。”

  “那我……”

  “姑娘歇了那心思罢。当时宫里的木匠都被砍了脑袋,后来招过来的工匠制造桌子椅子床榻时,都采用了顶顶好的材料。”

  “……”

  金砖沾水打滑,盼山小心翼翼地扶了以芙出去。两人见殿内的不速之客,一时惊讶。

  “外面有侍女守着,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飞寒指了指屋顶。

  “你来做什么?”

  “是大人让奴婢过来伺候。”飞寒挑明来意,“奴婢会些拳脚,必要的时候能保护娘娘的安全。”

  以芙哼哼,“监视就是监视,何必把话说得那么好听。”

  飞寒缄默不言。

  一道蔓延的笞痕从她的手臂里爬出。

  以芙眼尖,“你受伤了?”

  随即下榻,去自己带来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我可不想刚来这里就摊上人命。”

  飞寒接过冰肌膏,垂下眼皮。

第6章 兄妹 茵茵树下,毫无忌讳

  以芙坐在镜奁前,神情恹恹。

  昨日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好。时而梦到吐着长长舌头的女鬼在寝殿里飘飘荡荡,时而是褚洲嘴角挂着阴测测的笑容。

  “昨夜汪公公说,他能随意出入后廷是什么意思?”

  飞寒颔首,“几年前太后出游遭受行刺,被大人舍命救下后深受感动,遂将大人收为义子。这些年大人都会去太后宫里请安,风雨无阻。”

  “那我早上或许能见着他罢?”

  “这……奴婢也说不准。”

  以芙点点头,对盼山吩咐道,“你去橱壁里面挑一件最最华贵的衣服过来。昨儿个皇上赏赐的冠子,也都拎上来瞧瞧。”

  飞寒毕恭毕敬道,“娘娘在宫里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素手中把玩的梳篦“啪嗒”一声被以芙搁置在桌案上,上头镶嵌的珠宝玉石在金乌的折射下晃得眼睛发涩。

  “招摇?”以芙冷笑,“我不仅要招摇,我还要放肆!”

  飞寒没再吭声,玉于是以芙的怨气怒气像是倾盆大雨里的火药,一下子失效熄火。

  “你与我说说,各个宫里的情况罢。”

  “奴婢上次与您说到了陈贵妃。”

  飞寒默默地看着以芙染了丹蔻的指尖,火红秾丽的色泽,在金箔窗花的折射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亮。面前的这位主儿偏生又漫不经心地观赏指尖,像是只猫儿般怡情慵懒。

  “继续说。”

  “陈贵妃从前是大人身边的婢女,后再酒宴上被皇上看中了,现如今风头极盛;德妃……”

  “褚洲到底塞了多少女人进来?”

  “陈贵妃被皇上相中,实在是巧合。”

  以芙懒得再废口舌,招呼了盼山过来搀扶自己,“早膳等回时用吧,否则赶不上和皇后娘娘请安了。”

  ……

  其实见皇后是假,去会会这个所谓的陈贵妃才是真。

  昨日家宴时以芙就有所察觉了,无论是她窝在褚洲身边默不作声时,还是她和褚洲低声窃语时,总会有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来回地梭巡。

  当时她还看了一眼,那个坐在皇帝身边的清纯妇人。原本以为贵妃是因为皇帝的赏赐而吃醋,原来是因为褚洲啊。

  夏日炎炎,皇后的寝宫倒是舒爽凉快。

  一剪绿竹影影绰绰地遮掩了里面的光景,仍然有交谈之声冒了出来。

  以芙袅袅婷婷地走上前,“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随和,一阵嘘寒问暖过后便赐了座。

  以芙入座,一双美目将在座的各位嫔妃扫视一圈后,极其不客气地缓缓盯上了面前的陈嘉丽。

  昨日宴上,她不就是这么盯着自己的么。

  “这位娘娘好生眼熟。”

  皇后温柔地提醒道,“这位是陈贵妃,昨日宴会上你们两个见过的,或许你才会觉得眼熟。”

  以芙遽然一笑,“是吗。”

  她端详着陈贵妃渐渐青灰的脸色,“怎么我觉得贵妃娘娘的这张脸,几年前就已经见过了?”

  关于陈贵妃的身世背景,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从前她是跟在褚洲身边服侍的婢女,不过是在偶然情况下得了皇帝的临幸,一点点地爬到了贵妃的位子。

  陈贵妃不知褚洲打哪儿来的妹妹,却又不能去拆台,只轻轻地道,“本宫从前确实是在褚大人身边服侍,婕妤见过本宫也正常。不过您现在既然入了宫,需要收一收小性子了。”

  “我竟不知,臭泥鳅沾了点海水真把自己作海鲜了。”以芙歪歪头,“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

  陈嘉丽眼眶里的泪珠子直打转,“皇后娘娘你看她……”

  林献玉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摆设。从前婕妤没来时,后宫到还算一片和谐;如今来了位婕妤,怎就开始斗起来了。

  更何况,婕妤是当朝太尉的亲妹,惹怒她之前不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吗。

  于是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进贡的茶叶不错,大家多喝点。”

  以芙轻啜一口,赞叹道,“茶香浓郁,确实是茶中极品,大家都多喝点。”

  陈嘉丽咬牙,纤弱地身子不禁抖动,却还是忍着各种异样的目光饮下一口。

  皇后抬目望了一眼天,“本宫看这艳阳高照的,你们若是没别的事就早点回去歇着罢。”

  以芙一马当先,搀着盼山的手臂就要走。

  “褚婕妤留一下,本宫有事和你说一声。”

  大殿里的人陆续离开。以芙心里焦急,还是踅身,“皇后娘娘留下臣妾,莫不是要单独责怪臣妾的 ?”

  林献玉摇头,“今个一大早,敬事房的小太监过来找本宫,说是褚太尉将你的牌子从嫔妃名额里除去了。”

  以芙撩起眼皮。

  “褚大人什么话都没留下,本宫是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林献玉看着以芙面颊上的红疹子,“还是说,等过两日你身子好些了再把牌子加进去?”

  ……

  毒辣的阳光照在地上,把脚丫烫得生疼。

  “姑娘,咱们回寝宫吗?”

  循着以芙呆呆的视线,盼山也看见了浓密树荫底下的男女。男子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影背对着两人,而女子则低垂着脑袋小声啜泣。

  “回寝殿做什么,看戏不好么。”

  盼山点头如捣蒜,“那咱们看看就好了,也不大好过去……”

  “阿兄!”以芙遥遥喊了一声,就见男子侧首看过来。

  褚洲下意识地拧眉。从理性上来说,因为这个女人的卷入,让他牵连到不少麻烦了;从直觉上来讲,那些麻烦其实是无甚所谓的。

  她身边的侍女打着鲜红的华盖,遮挡着耀目的日光。乌黑的云鬓里藏着一张鲜润欲滴的面颊,又是那样黑溜溜的眼珠、点得妍丽的绛唇,活活像是见不得光的艳鬼。

  女鬼拖曳着裙摆,款步而来。

  气势汹汹,似乎要将人剥皮剁骨。

  “阿兄和贵妃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以芙挽唇,“不知道妹妹能不能听?”

  “贵妃与本官提起了你。”褚洲直言不讳。

  “是么。”

  陈嘉丽的眼眶中含着一大包的泪,“大人不必为了本宫而对婕妤有所责备的。想来是本宫近日思绪敏感,才想入非非。”

  “心思敏感就回自己的地方呆去。”以芙不耐蹙眉,“自己装模作样也罢了,让别人看了也碍眼。”

  陈嘉丽可怜兮兮地看了眼褚洲。

  以芙干脆下了逐客令,“你若没旁的事情就先回去吧,我有事情与我的阿兄说。”

  她很刻意地将“我的”二字咬得很重。

  “可本宫也还有别的事与大人讲。”陈嘉丽咬唇,“是关于陈大人的事情,事关重要。”

  褚洲看了一眼以芙,“你先回去。”

  以芙愤愤抬眸与之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以芙冷笑,随即转身。只听“吧唧”的一声响,她以拙劣的演技摔倒在地。

  盼山嚎得撕心裂肺,“娘娘——”

  “娘娘你没事吧,你可不要吓唬奴婢呀——”

  以芙面露痛苦,“我的腿似乎是摔断了,走不了路了。”

  一边的陈嘉丽迷惘地张了张嘴,似乎没有从事态中回过神来,“大人,我……”

  褚洲摆了摆手,“改日再说。”

  “就是呀,大人的心肝妹妹摔倒了,就是再重要的事情不得往后推推嘛。”盼山一脸得意,对着陈嘉丽道,“我们小主摔了腿,也不好行礼告退了。”

  陈嘉丽语气低落,“那大人,等以后有了机会奴婢再来找您……”

  她的话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得含恨咬着帕子走了。

  这厢,褚洲微微俯身,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装腔作势的以芙,“现在怎么样了,我的……小心肝?”

  以芙别过脑袋,一贯清冷瑰丽的脸颊洇润开粉扑扑的色泽,“你不是有大事情要和陈贵妃商量么,你去找她便好了。”

  “当真?”

  以芙语气呛人,“这还能作假?”

  闻言,褚洲真的迈步往前走去,好像真的要追上贵妃与她详谈。

  背后,不紧不慢地语气随之传来,“大人若是真想要旁人知道,你我兄妹关系不睦的话,就尽管试试好了。”

  褚洲扬了扬眉。

  “反正来来往往的宫娥奴才那么多,我就算不说也会有人去传。”

  褚洲半道折回,脸色依旧平淡。

  然,开口就足够教人脊背发寒。

  “胆肥了,敢威胁本官?”

  “奴家可不敢。”以芙予以风情一笑,“奴家只是在教大人该如何怜、香、惜、玉,谈、情、说、爱。”

  “娘娘可要想清楚了,秽乱后宫这档子事,可不是单单掉个脑袋的事。”褚洲攀上她白嫩嫩的一截脖颈,稍稍用力,“到时候再掉眼泪也晚了。”

  细腻如玉的皮肤顿时留下浅淡的红痕。

  “你我不是兄妹关系么。”以芙抵在他的耳边吐气,艳丽的唇瓣与男子的耳垂紧紧是毫厘之差,“纵使再亲密,孰人起疑心?”

  茵茵树下,毫无忌讳。

  行人如织,间或有好奇的奴才宫婢抱以一瞥,又极度畏惧地低垂下脑袋。

  羡慕的、嫉妒的,却始终未对树下那对纯洁的兄妹起疑。

第7章 冰块 “笨蛋,是我”

  褚洲低覆长睫,藏匿眼中森然。

  “奴家的脚摔得好疼,恐怕需要大人抱着回寝宫了。”以芙语气甜丝丝的,像是街边售卖的棉花糖,“你我之间感情愈是要好,大人的胜算不就更多了嘛。”

  两人的视线交错,一个是怡然自乐,另一个则是沉默隐忍。下一刻,她的身子便凌厉腾空——

  “本官无暇谈情说爱。”

  “无妨,奴家自然有办法让大人腾出空闲。”

  以芙捏准了在他底限来回横跳的限度,每每都能教他怒意横生,偏偏又对自己的行径无可奈何。

  一路走来,时而被宫娥觑视。

  毕竟依据北陵的历代宫约,凡事入宫女子需和娘家断了联系。只有女子怀孕、女子生辰的时候才准许家人入宫探视。

  褚氏兄妹实在太嚣张太高调了。

  褚洲的臂膀稳健有力,轻轻松松地托着以芙走回了长乐宫。

  以芙横斜于雕花细木美人榻,忽然就勾住了褚洲正要抽离的手,“奴家想和大人说说话。”

  褚洲咧咧嘴,不置可否。

  “大人为什么把奴家的牌子给去掉了?”以芙目光灼灼,“您不想奴家侍寝吗?”

  褚洲看了一眼她脸上错落布局的红疹子,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是本官挑错了人,皇帝似乎很不喜欢你这款的。”

  以芙面容清丽,像是朵高傲的芙蕖,太冷漠也太锋芒毕露了。从后宫女子的千篇一律的样貌来说,皇帝似乎更偏爱长相楚楚怜人的女子。

  “大人选了奴家,是不是意味着您更偏好奴家这一款的?”以芙动了动小指,勾画着男子粗涩的掌心。

  顺着掌心的纹路一路摸上去,攀上他的臂膀,卷着漫天掩地的森森冷香搭在他的腿。

  她笃定地笑,“大人喜欢奴家。”

  以芙意料之中的场景,应该是他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严重些是自己顶多受他责备。谁能想到,一片天旋地转之后以芙便被他压制在榻。

  盈盈一握的楚腰被对方单手捧住。

  以芙心中一悸,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腰间的丝绦,“大人?”

  云鬓渐散,缠绵悱恻地环住腻白如雪的肤色;衣带微松,露出玉颈下的一段冰肌秀骨的香肩。

  褚洲对上她水雾雾的轻透眸子,覆耳哑声问,“知道怎么伺候男人?”

  搭在他腿上的柔荑僵硬。

  褚洲哂笑一声,理了理衣裳的褶皱,淡然迈步离开。

  褚洲一走,盼山这才步入屋内。

  “姑娘,我刚去去了御膳房一趟,专门给您挑选了最爱吃的糕点。”盼山眨巴着眼睛,“还带了冰镇的西瓜盅,您要不要?”

  以芙缓过神,让盼山把果盅上来。

  暑气逼人,西瓜盅味酵鲜香、清凉解暑,实在是夏季时令消暑的珍品。里面的龙眼、荔枝和葡萄馋人,以芙偏偏捻起盅下的冰块塞入檀口。

  盼山大惊,“姑娘这是做什么!”

  寒冰侵肌,冻得以芙龇牙咧嘴。舌尖与口腔内片刻之后就差不多失去了感官,只觉得麻意和涩意不断。

  当日满月阁,她分明见到了褚洲面不改色地把好一大块冰嚼碎成冰渣,只觉得好玩。

  今日一试,才得出一个结论。

  褚洲,非人哉。

  ……

  宫廷里最不缺的就是嘴碎的丫鬟。在盼山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把宫里不知道的事、不知道的事全都掌握了七七八八。

  “皇上膝下共有两位皇子,八位公主。大皇子和四公主、五公主由宋昭仪所生,二皇子和六公主由梨嫔所出,其余的公主分别……”

  以芙蹙眉,“陈嘉丽没有生?”

  “半年前无端小产过一次,皇上心疼她,才把她从妃位晋升至贵妃。”

  以芙埋头绣着手帕,闻言嗤笑,“她倒是个狠的下心的,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什么都做得出来。”

  “姑娘的意思是……”

  “里面的实情我也不清楚。只是我素来不喜欢她,对她有所抹黑也是难免的。”

  盼山语气低落,“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句话果真不假,今后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有我在呢。”

  盼山不知想到什么,眼睛忽然就亮了,“早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您猜猜怎么着了?”

  以芙看了她一眼。

  “今日上早朝的时候,又有言官向皇上弹劾褚大人,听说武陵郡最近在闹匪,大人二话不说安排了自己的手下剿杀,把整一座山的人的杀光了。”

  “里面有良民罢。”

  “查了死者的身份,有几个被误杀的农夫和猎人都是良民。”

  以芙的手顿了顿,“然后呢。”

  “皇上上朝时打了瞌睡,怎么叫不醒。后来下朝时,刘泗等人试图去找皇上再觐,结果发现他正在大殿里宠幸伶人,最后无功而返。”

  盼山看着以芙手中的针法,出声提醒道,“姑娘,您这一处的针脚走错了。”

  以芙干脆把针线搁置到一边,“飞寒在哪里呢。”

  “她在殿外站着呢。”盼山努努嘴,“我看着她像是铁人做成得似的,一天能一动不动站个十二时辰,给她送吃的也不领情。”

  以芙眼睛弯了弯,“你帮我把她叫进来。”

  不过一会儿,飞寒凛凛入殿。

  “娘娘有什么吩咐?”

  “你用晚膳了罢。”

  飞寒一愣,“奴婢一般夜间不用膳食。”

  以芙颔首,“我叫你进来,实际上是想问一问,你能不能和褚洲取得联系。”

  瞬间,对方的面色有一丝微妙。

  “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打发时间做了一些小玩意儿,想让你替我送给他。”

  “娘娘应该收一收心,把心思往皇上身上放放。”飞寒琢磨着言辞,低声道,“恕奴婢多嘴,你既然入了宫……”

  “作为妹妹的心意也不可吗。”

  踌躇片刻,飞寒点点头,“若是得了空闲,奴婢去大人跟前问上一问。”

  以芙把雕红漆海棠花茶盘往飞寒那里推了推,状似无意地一问,“你是哪里人,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飞寒神色无常,流利地答道,“奴婢是京城人氏,小时候在大户人家里做活计。家里有两个兄弟,不过家里老小在去年被官兵全都捅死了。”

  以芙欲开口安抚,只是见她神色冷漠,还是把口中的话咽下去,“夜深了,你且先回去歇下罢。”

  盼山年岁尚小,人家苦辣也尝了半分,一时间还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唏嘘。

  “时候不早了。”以芙往她嘴里塞了块糕点,“我也用不着你留下来作陪,你也和飞寒一道去睡下罢。”

  ……

  可是以芙就是睡不着。

  偌大的弦丝雕花架子床空空荡荡的,不论是横着躺还是竖着躺都不舒服。明明被褥是最好的被褥、窗幔是质地最好的窗幔。

  可以芙的心事还是和殿外沉重的天一样压了下来。

  脑海里时而出现阿兄,带她去山里采花摘果;有时候也会是阿爹阿娘,在除夕夜里做丸子烧鸭。

  吵闹的蝉鸣与缱绻的晚风在外面悠悠扬扬,伴随着淙淙的水流声路过殿外。架子床边的银铃叮当作响,像是有人在耳边温柔地哼着夜曲。

  以芙卷着被子坐了起来,去看天上的圆月。看那重重乌云遮天蔽日,将这个洛阳城笼罩在黑暗。

  以芙眼前蒙着阴影,她什么也看不见。

  琼鼻微微皱起,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地敏感起来。

  一丝焦炭味递进鼻息。

  接踵而来的,是一粒滚烫的火星子在瞳孔见放大、泯灭。靛蓝色的夜幕里,腾空冒出一簇巨大的花光,将所及之处化作焦土。

  远处,宫娥惊慌失措地大喊。

  “走水了,救火啊——”

  “皇上!皇上晕倒了!”

  “来人!有刺客!”

  以芙一骨碌爬下榻。

  狗皇帝就是死了也跟自己没有关系。但是宫里闯进了刺客,以芙就镇静不下来了。

  借着光火,她急切地巡视着四周。

  如今刺客被诸多人追杀,混乱之间躲进别人的寝宫不是没有可能。若是被逼急了,说不准他会随手捞个人质以作威胁。

  针线盒里的剪子还算锋利,只怕用起来却没那么方便;妆奁里的簪子用起来方便,可是又不够锋利。

  躺在床榻上万万不可,实在容易被对方发现。可偏偏屋内的摆设不多,找个隐蔽的死角实在是不容易。

  目光一转,她看向只作装饰的黑漆葵纹隔扇。隔扇的前面是各类的桌案木椅,后面是一面高大的墙壁。

  纵然刺客再机灵,可不会想到藏到这个地方的罢。况且,庭掖里宫墙诸多,刺客藏到她的寝殿的几率小之又小。

  以芙半吊着的心终于被咽回肚子。

  小心翼翼地迈过足足半人高的茶几,以芙猫着腰身藏了进去。

  成功抵达目的地,全凭自己在黑暗中胡乱地摩挲。直到——

  软绵绵的、含着湿漉.漉冷汗的小手,轻轻地靠在了一起一伏、一呼一吸的温热活物上。

  “啊——”

  以芙在空中胡乱地挥动着剪子和簪子,一手一个、不知所往。

  混乱之中她被人捂住了嘴,“笨蛋。”

  对方夺走了她手中的武器,“是我。”

第8章 稚气 三四岁的稚儿才会闹脾气。……

  褚洲看着她睫上凝结的水汽,顺着卷翘的弧度缓缓地划入她的眼眸。大概这就是导致她眼睛那么闪那么亮的原因罢。

  她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只可惜被自己捂住了嘴,随着唇瓣的翕合动弹,柔软地挨蹭着粗励的掌心。

  是一声模糊不清的“大人”。

  褚洲松开手,身子抵在墙上喘气。

  即便外面有皎皎月辉的倾洒,以芙还是看得不大清楚。暗处瞧不清楚物件儿,是她自小就患上的毛病。

  “你受伤了吗?”以芙闻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循着气味伸手摸索。

  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黏腻稠浓。

  “现在如今宫门大关,禁军正在各个殿内排查可疑人物,不过多久就会搜查到长乐宫。”褚洲拉开她的手,问道,“知道怎么做?”

  “你在这里藏着,应该就不会……”

  “那群狗东西可不是什么摆设。”褚洲哼笑,“若是发现你包庇刺客,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

  “届时我会假意将你劫持,到时间你只管掉眼泪就可。”

  “你流了这么多血,如何能够冲破数百人将我挟持!”

  殿外传来几声狗吠,伴着橘红色的火光映在室内的纱窗。兵甲碰撞之声相继而来,传入耳边隆隆作响。

  褚洲眉目一凛,眼中迸裂出寒光。

  然而长久疲乏的身躯可没他的精神状态那么好,不过走了两步就摇摇欲坠。

  以芙喉间涩然,把他推搡回去。

  “你给我好好呆着!”她轻喝一声,“你是不惜命的,公然挑衅皇威。可我还要活着呢!”

  褚洲一挑眉,倚回隔扇。

  现在休息一会儿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趁此机会留存些体力可为接下来的搏杀作准备,倒也无妨。

  门外,总管太监与长乐殿的宫娥是泛泛交谈,言辞语气还算得上是客气礼貌。

  “我们主儿已经歇下了,我们这些人也在外头守得好好的,断不可能有贼人入殿。”有宫娥答道,“公公不如到别处去搜寻。”

  “可咱家是奉旨捉拿贼人,若是单独落下长乐殿不搜寻,恐怕更不好回去复命。”

  在以芙的印象里,那些公公的声音大多数都是像汪公公那样的语调。尖锐的、刺耳的、阴沉的,像是有把坏掉的二胡在耳边拉。

  如今殿外的那一个,似乎很不一样。

  澄净清朗,浩浩有君子之风。

  以芙不过愣了一小会儿,很快地脱去外面的衣裳,躺回了架子床。

  殿外,宫娥似乎有所动摇,“那请秦公公稍等片刻,容奴婢去知会一声婕妤。”

  秦遂微笑,“请便。”

  厚重的殿门被打开,扯着天上的月色一并下来,便在地上的方砖落下了重重叠叠的刀剑、排排列列的身影。

  宫娥遵守规矩,只在外殿轻声唤。

  “娘娘,您醒了吗?”

  正在众人惴惴不安时,床上的小身影忽然尖叫一声,带着满身的血迹扑进了宫娥的怀里。

  众人惊愣。

  “咱家奉命捉拿贼人,若有打扰到娘娘,还请娘娘赎罪。”

  身后兵甲顿时碰撞,铿铿作响。

  宫娥紧紧抱住几乎光裸的以芙,大声喝止道,“娘娘现在不方便,我看你们谁敢过来!”

  侍卫看了秦遂一眼,脚步顿止。

  “娘娘是怎么了。”秦遂站在外面,嗅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咱家怎么觉得殿里面有些铁锈味。”

  “是娘娘受伤了。”宫娥脸色难看,紧紧地捂住了以芙小臂上狭长的伤口,“流了不少血,奴婢求公公宣个太医过来。”

  “皇上受了伤,太医院的人都聚到他那里去了。”

  “那奴婢请秦公公带侍卫避嫌,奴婢好为娘娘清理伤口。”

  秦遂身影不动,似乎是在等一个解释。

  以芙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被外面的喧哗吵醒后,这才知道宫里进了贼人。心里实在害怕得紧,就想着拿把剪子防身……恰好听到外面有人叫我,情急之下被罗裙绊了一跤,刺进了手里……”

  “当时情况紧急,娘娘为何不先着外衣再去拿剪子呢。”

  “我自小就有夜盲症,暗处的东西一点儿也看不清,外衣素来都是盼山帮我放置的,故而不知道在哪里。”

  “那敢问娘娘是如何找到剪子的?”

  “你放肆!”以芙把双目瞪得滚圆,“我已耐心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公公何苦咄咄相逼!”

  秦遂不卑不亢,“娘娘赎罪,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自然是一点儿马虎不得。”

  “下午时我窝在榻上绣手帕,尚且还记得把东西放在哪里了,如此回答你可满意了!莫不是我给你看看伤口才肯相信?!”

  “还是说我与公公有什么过节,您非要和我在此胶着,耽误了捉拿贼人的时机!”

  秦遂冷冷盯了以芙片刻,启唇,“走。”

  直到亲眼看到一发帮人马呼啦啦地离开,以芙才重重跌倒在宫娥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

  美人流泪,本就楚楚客观;冷美人落泪,那就更招人疼、更招人稀罕了。

  宫娥心疼地擦着以芙额上冷汗,“娘娘别怕了,奴婢这就为您清理伤口。”

  一缕烛光在寂寞的冷夜飘荡。

  宫娥看着以芙小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哎哟叫唤了一声,“哎哟,这伤口也太大了,足有三寸长!”

  她撕下纱布缠绕在以芙的手臂上,“娘娘既然有夜盲病症,不如今后卧床时点一盏灯罢,免得又磕着摔着。”

  以芙柔柔谢过,“我有点困了,你先退下罢。”

  宫娥走时,顺带将架子床上的杂物和血污也收拾了。离开前抬头看了眼自个儿的主子,正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娘娘?”

  “能否将纱布和剪子留下,我夜里替换纱布时,就不用再劳烦你跑一趟了。”

  “娘娘是主子,尽管吩咐奴婢。只是这剪子啊,千万不可留在身边了。”宫娥换了一支红烛,“等它燃尽,天也差不多亮了。”

  ……

  殿内的人声渐淡。

  褚洲抬头时,就见隔扇之外探进来了一只圆圆的脑袋,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

  红酥手里正擎着的珐琅彩瓷烛台散发出柔和的圆晕,将以芙的半张脸颊映衬得迷蒙。

  “你现在如何了?”

  以芙往前递上烛台,这才瞧清楚了眼前的光景,不禁捂嘴娇叱,“你怎这样胡来,把自己伤成了这副德行!”

  他的腹部有一处撕裂的伤口,翻绞着皮肉不断地吐出一摊一摊的殷红血水,在宫墙、金砖上滋润出朵朵赤莲。

  褚洲神情阴翳,“你方才脱.衣了?”

  “当时情况如此紧急,我能怎么办呐。”以芙伸手去搀他,“况且夜色黑沉,哪些侍卫又看不见。”

  以芙身段玲珑,堪堪长到了褚洲前胸。

  她很努力很尽心地去扶住褚洲的腰,试图把他搬到自己的床榻,却见他依旧雷打不动。

  相反,腹部的伤口有撕裂的趋势。

  褚洲冷眉双锁,一动不动。

  “你再这样耗下去,真的会没命的。”以芙把冰凉的小手搭在他苍白的面上,“你闹小脾气也无妨,但是也要分一分场合是不是?”

  三四岁的稚儿才会闹脾气。

  褚洲听明白了她话里的嘲笑,心里顿时不太痛快,便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

  而后,他轻轻撩起眼皮,看着她打着哆嗦的膝盖。如此艰难地蜗行到床榻,心里的那一丝郁气才消除。

  一灯如豆、茶盏不温。

  褚洲靠于床头,长睫低覆。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口中兀自念叨,“五年前是你救了我,如今我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也不欠你什么了。”

  “所以,你要与我两清?”

  “自然是不能够两清的!”以芙见他今夜虚弱,胆子也大了一些,“你把我送进宫里,这是你欠我的。除非你让我见到兄长、把我送出宫外,你我之间才能两清!”

  褚洲眉眼稍霁,伸手搭在面上。

  以芙压低声音问道,“你今夜进宫是为了行刺皇帝吗。”

  褚洲懒洋洋的,“没。”

  “那为何太医院的太医全都聚在了那里。”

  褚洲咧咧嘴,“他自己从榻上栽下来,把头磕到上青炉。”

  “那你今夜入宫不是为了行刺皇帝……”以芙顿了顿,没再问下去了,“你手下有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人,有些事情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好玩儿。”

  “好玩?!”

  褚洲的唇畔起伏着笑意,在凉夜中莫名显得有几许寥落。

  亲眼看着皇帝躲在龙榻里瑟瑟发抖,甚至龙袍湿上一片时;亲眼看着文武百官怒不可遏,甚至以头抢地时;亲眼看着背叛自己的手足急得团团转,甚至无可奈何地四处追捕自己时。

  可不就是好玩嘛。

  褚洲很难想象,自己若是错过这些人的表现和表情时,该有多么地失望和扫兴啊。

  “你若是不想活命了,就尽管撒手去玩。”以芙处理好了他的伤口,恼他将自己的性命弃如敝履。

  “现在宫门禁闭,想必有不少巡逻的侍卫。”以芙拉起被褥,轻轻地盖在褚洲身上,“你先睡一会儿罢。”

  褚洲掀开被褥,不要盖。

  以芙坚持不懈,又帮他盖了一次。

  褚洲拧眉,再次踢开。

  如此几回,以芙成功地被他惹怒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褚洲盯上她的脸,“太香了。”

  被褥里馝馞旖旎,缱绻绵长,无一不是她身上的冷香,太热烈、也太磨人了。

第9章 过往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去

  等褚洲再睁眼时,已经不知是夜里几时。

  青檀凭几上的红烛落蜡,在小几上留下一摊烛泪。朦朦胧胧的光线里,以芙一手支颐,脑袋还是小鸡啄米似的往下掉。

  褚洲紧紧地盯住她精致而小巧的下巴,恶意地看着它“哐当”一声砸在了上面。

  以芙似乎是被疼痛惊醒了,惶恐地环视一圈儿四周,正好见到对方紧巴巴地盯着自己。

  “大人?”

  他的眼睛出奇得亮, “最近颇有些手痒。”

  “啊?”反应过后,以芙先是缓缓地摸上自己脆弱的天灵盖,再是凝脂美玉般的脸皮,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不行——”

  “暂且先留着,等日后不听话再把脑袋砍下来栽花。”褚洲捂着伤口起身,顺带把针线盒里的手帕也顺走了,“走了。”

  以芙替他开了后窗,笑得像只小狐狸,“大人路上走好。”

  苍穹的颜色渐褪,有浑浊的黛紫色翻滚着一朵朵巨大的早云纷至沓来。

  再不走,恐怕真的要来不及了。

  褚洲刻意忽略了她贼兮兮的笑容,也刻意地忽略了这个笑容带个自己的心理上的不舒服。快速地翻窗离开,不留一丝响动。

  ……

  太尉府中,两个随从正在书房里焦虑地来回行走,“都这个时候了,大人怎么还不来?”

  苍扶的一张脸拉得老长,“莫不是——”

  “大人身手比我们敏捷许多,怎可能被宫中侍卫捉住!”鞠蛟瞪了一眼一脸愁苦的的苍扶,“再者宫中有我们的人,就算出了事也会及时知会!”

  “要不我们潜伏进去看看?”

  鞠蛟凝重点头,“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

  二人脚步匆忙,不过只走了两步,书房的门从外面就被打开了。

  褚洲来不及换去身上的夜行衣,冷一脸戾气。恰逢两人撞上枪口,语气也是冷冰冰的,“做什么。”

  “我们二人见大人许久未归,正打算潜伏进宫看看情况,不想您恰好回来。 ”苍扶注意到他腹部凝结的血块,“大人受伤了?”

  “包扎过了,没什么大碍。”

  “大人把东西拿到了吗?”

  褚洲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往苍扶身上抛去。

  鞠蛟大喜,高声催促着苍扶将盒子打开,“失去此物,这蠢笨如斯的皇帝还有何颜面在重臣面前夸夸奇谈。”

  他大笑,“北陵王朝如何能在各个国邦面前站住跟脚!”

  金制的锦盒光华璀璨,不知是日思夜想多少时间才盼来的。两人纷纷凑上头,去见证这样一个伟大的时刻。

  苍扶动了动指,掀开盒盖。

  然而——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盒子里夜明珠,神色骇然。

  鞠蛟大叫一声,“大人!”

  抬眸望去,见男子面沉如水、风雨欲来。

  褚洲还真没想过以芙的胆子能大成那样,能偷偷摸摸地把锦盒里的玉玺替换成夜明珠。

  怪不得走之前,她笑得那么贼。

  苍扶喉头滚动,“这——”

  “明日我会去宫里取回。”

  褚洲神情自若,举步走至桌前,从散乱的棋盘中捻出两粒精巧放黑白棋子。

  二人见状,急忙上前帮他推开桌案后面当做摆设的书架。墙面上有一个形制巧妙的机关,在黑白二子的嵌合之下,缓缓地开启,露出一个暗道。

  一股潮湿而腐朽的污霉味裹着丝丝游弋的冷气迎面而来。

  苍扶与鞠蛟对视一眼,默默跟上褚洲。

  甬道逼仄崎岖,会有黏糊糊的液体一路沾上衣袂。饶是苍扶一个八尺男儿,捂着眼睛朝着鞠蛟的身上靠去。

  “我就算天天来这种地方,还是被吓一跳。”

  鞠蛟不耐烦道,“这里面其中一个还是你亲自扒皮去骨的,你现在在我跟前装个什么劲。”

  褚洲有一个怪癖,就是喜好收集仇家的尸体,再将其美化后摆在显眼的过道。可无论怎么美化,都是叫人毛骨悚然的不是么。

  苍扶欲哭无泪,“你别说啦你别说啦。”

  “喏,那个骷髅骨架就是你亲自处理的。”鞠蛟幸灾乐祸地在一旁解说道,“用弯月镰刀一点点地把骨头上的碎肉剔下来,再用特殊的香料浸泡尸骨以保证不被侵蚀,你忘了?”

  鞠蛟只管偏头嘲笑,却尚未注意到前方。

  一只彩绘着美人脸的人皮灯笼正幽幽悬挂在上,在他转头的时候好巧不巧擦过了唇。

  他的喉头顿时梗上一口浊气,险些被这一口气涨得背过身去。

  苍扶一直在后面推搡着鞠蛟肩膀,“快走快走!大人都走远了!”

  等到二人走到甬道尽头时,看见褚洲面容平静地坐在太师椅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面前的案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也算是褚洲最得力的手下,算是他忠一不二的属下和亲信。可他们却从来不知道褚洲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疯狂折磨那些人、到底还要杀多少人——

  他的身上好像背负着许多的过去。

  但是又好像从来没有过去。

  “上次在丹阳郡跟踪您的人已经被属下找到了。”鞠蛟低声询问,“要把他带上来吗?”

  苍扶在一边补充,“和上次抓到的人一样,是个没根的阉种。”

  褚洲颔首,看着两人从密室里拖出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当他看清了对方的样貌时,甚至还歪头笑了笑,“久违了,陶管事。”

  被叫做陶管事的一脸痛恨地怒视着褚洲,喉咙里发出一串串类如诅咒的恶毒呜咽。

  “大人,您认识此人?”苍扶诧异,目光从陶管事光滑的下巴、喉间一粒小小的凸起一扫而过。

  一直以来,褚洲似乎格外痛恨宫里的那些宦官阉货,处置他们的手段也会残忍狠毒上数百倍,今日怎么——

  褚洲摆摆手,“让他开口。”

  陶管事口中的布条被抽走,噗得一声洒出一口血沫。同时,詈骂之言在房间里震荡,“临君啊临君!戕害自己的手足,把北陵逼迫到这样的境界,你父母双亲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心安啊!”

  褚洲岿然不动,慢悠悠地在道具架上拣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慢慢地擦在光滑可鉴的磨刀石上打磨。

  “我如今那么做,正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心安。”

  “竖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悔悟!”陶管事目眦欲裂,“他现在再怎么不堪,也是你的兄弟,也是从小和你一块长大的!”

  “从前你对我有恩,我不杀你。”褚洲蹲下身子,亲手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你回去罢。”

  在众人猝不及防中,陶泰华却耗尽身上的最后一口气爬起,“今夜若能换取你的悔悟,我永生永世不能超生也值当了!”

  铿锵一声,他抽取了苍扶腰间的佩剑,引刀自刎。滚烫的血液溅射至半空,洒到了褚洲不为所动的面上。

  “大人?!”

  褚洲抬起手,合上了陶泰华瞪大的眼睛。

  “选个好地方埋了。”

  二人诺诺应下,“是。”

  ……

  黎明的时候,宫里终于来了消息,称皇帝有要事与褚太尉商量,请他速速赶庭掖。

  褚洲甚是嫌恶自己身上的血污,不顾手下几人的阻拦,带伤沐浴一番,才换上一件宝蓝色净面杭绸直裰。

  浓郁的颜色,更显得齿白唇红、鼻高眉浓,总算把他的脸色衬得没那么苍白了。

  “想必宫内侍卫已有了防备之心,派遣了虎狼之师镇守御书房。大人若是再取玉玺,千万要小心。”

  虎狼之师么。

  印象里,她凭一己之力阻挠那群侍卫进殿,又趁他昏睡时盗取了传国玉玺,可不就是头英勇非常的虎、阴险狡诈的狼吗。

  褚洲冲二人颔首,策马离去。

  ………

  未央宫内,鎏金百合大鼎内香炉袅袅。

  褚洲掀开一席湘帘,踢开脚边咕噜噜滚过来的两个脑袋。他偏头询问宫婢,“怎么回事?”

  宫婢面如土色,眼神僵直地盯着自己的鞋面,“一个皇上昨夜里个宠幸的王昭仪,还有另一个是服侍皇上穿衣的小太监,全都被杀了。”

  原来,昨夜刺客潜入大殿时被皇帝发现,惊慌之下竟然当着嫔妃的面上尿遗,后来又有小太监过来为他更换亵裤,难免失了龙威。

  盛怒之下,挥刀砍了两人的头。

  甚至扬言要把这两颗脑袋钉在宫墙,以儆效尤。

  褚洲迈步朝殿内进去,看着皇帝缠着厚厚的纱布,精神萎靡地靠在床头。

  “爱卿,你可终于来了。”皇帝眼睛一亮,从血迹斑斑的床上爬起来,“你害得朕好等啊。”

  “出什么事了?”

  “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昨日夜里有刺客潜入宫殿刺杀。”他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其实贼人来的目的不为朕之性命,还是为了朕的玉玺。”

  “哦?”

  “昨夜御书房大火,将掌玺太监等人都烧成了黑炭,玉玺也被那贼人盗走了!”皇帝压低声音,“好在朕机灵,骗他们说玉玺已经被朕移到别的地方了。”

  “还有旁人知情?”

  “只有你向着朕,朕就告诉了你一个人。”皇帝得意,“若朕告诉刘泗和陈邳,他们两个人指不定又要怎么来烦朕呢。”

  褚洲笑道,“皇上做的好。”

  皇帝也嘿嘿地笑起来,“那关于玉玺的事……”

  “皇上放心,臣自然会给皇上一个交代。”

第10章 观音 ——她哭什么?

  皇帝受了疲乏,说了几句话后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汪公公甩了甩手中的拂尘,面上堆笑,“大人,奴才送您出去。”

  殿外,一轮赤乌从白日之巅缓缓西斜,穿透过一道道精致朱楼翠阁,越过蓊蓊郁郁的花虫草木,将每一处死角和阴暗照得透亮。

  “可曾擒拿到昨夜的刺客。”

  “刺客狡猾着呢,跑得没影儿。”汪公公掩住口鼻,以隔离这股刺鼻的焦煤味,“可惜了,让秦公公受累。”

  “怎么说?”

  “皇上昨儿个本来就在气头上,秦公公抓不到贼人,可不就是撞到了枪口上了嘛。”汪公公重重地叹气,“如今失了御马监的职儿,谁都能爬到头上去,您说惨不惨呦。”

  褚洲愉悦地弯唇,“那还是挺惨的。”

  “您这么急匆匆赶来,可曾用膳了?”

  “无妨,本官去婕妤那边用。”

  汪公公一怔,耳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日听到的耳根子。

  ——褚大人真是宠爱婕妤,昨日我看着他一路把婕妤从后花园抱到了长乐宫。要知道,这得花上个三刻钟呢。

  ——我只远远瞧见了他们两个在树荫下站着,太尉与婕妤咬耳朵时,他们两离得那么近,差不离都贴上了耳后根!

  脑海中,莫名地臆想着两人耳鬓厮磨的场景。男子俊朗丰神,贴耳与女子温温软语;女子则是两靥生霞,扭身与之相视。

  殿内,宫娥在轻声地换他。

  汪公公回过神来,在宫娥惊异的目光中反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不是死活的老东西,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兄妹,却被你意.淫至这般田地!

  ……

  长乐宫中,以芙睡得昏天黑地。

  宫中婢子无一不是小心翼翼,走路时,等到后脚跟着了地,才肯踩出另一只的前脚掌。

  盼山正在浇水,花槛里的铃兰花娇气,受不得着烘燥的天气,蔫蔫地垂下一串串的花骨朵儿,“这是咱们姑娘喜爱的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褚洲看得心痒,顿时恶意横生,伸手撸下来一串柔嫩的花儿。

  嫩白的花瓣像是她白生生的脸颊,花蕊里含着的晨露是她昨儿个夜里水滴滴的眼,娇怯怯、水灵灵的。

  毁了一株她最爱的花儿,褚洲才痛快了。

  盼山压制着心中的胆怯,连忙去阻拦他的恶行,“大人,咱们姑娘还在睡呢,您的动静小点儿。”

  褚洲一撩袍,大喇喇地坐下,“叫她起。”

  “可姑娘有起床气。”盼山怕自家姑娘生气,但是更怕面前的这位阎王,左右权衡下还是步入内殿。

  叫了以芙好几声,才见她悠悠转醒。

  “姑娘,太尉过来看你来了。”

  以芙妙盈盈的眼波中的薄怒渐消,转而成为一瞬的错愕,“他的脸色怎么样,有没有冲着你发火?”

  盼山踌躇地摇头。发火倒是不至于,只是殿前移植的铃兰花受了苦、遭了殃。

  漱口、净面、穿衣,一气呵成;装扮、梳头、用膳,还需要花费些时候。只不过外面的男子似乎疲于等待,三两步进入室内,夺走了盼山手中的木莲花梳篦。

  以芙削弱的肩膀一抖,嘴里咕咕哝哝地拉长了调子,“你干嘛呀——”

  褚洲一扯菱唇,“本官亲自为妹妹梳头。”

  冰凉的篦子没入乌黑发亮的长发,像是把冰锥似的紧紧地擦过她的头皮,褚洲梳一下,以芙就哆嗦一下。

  古镜中,俯身梳发的男子姿态慵懒,漫不经心地雕琢着温玉般的云鬓;窝在软垫上的那个则是正襟危坐,眼观鼻口观心。

  “芙儿抖什么?”

  以芙默默地把缠着纱布的手臂放在桌案上,希望能够唤醒他少到几乎没有的良知,“伤口足有三寸长呢。”

  木莲花梳篦“嗒”一声被放在桌案,褚洲慢慢牵过以芙的皓腕,“把东西拿出来,本官就好好地疼你。”

  以芙挣脱了他的手,只觉得被他握过的手腕一圈儿都是燎人的热,“你拿那东西去害人,我不会给你。”

  褚洲并不懊恼,眼眸勾出一道弯弯的月痕,“芙儿,这你就错了,本官是拿这东西去救人。”

  “丹阳郡县出现了乱匪,你何必把整个山上的人都杀了。那些农民、猎户为了父母妻儿早出晚归,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你让那些人怎么过活?”

  褚洲眼底笑意加深,甚至笑得颇有点儿风华绝代,“那群人起早贪黑,十之八九的银钱都被皇帝夺去兴建行宫;近年兴起的战乱死了不少男丁,家中妇女为抚养幼子,甚至沦为娼女。你看,本官是在帮那些人。”

  以芙大惊,“你怎么能因为这种狭隘的想法而活活剥夺了旁人的性命!即使卑贱如蝼蚁般活着,也总比死了来得勇敢!”

  “可惜,本官就想早些死了。”他纤长的娥睫在脸上埋下一团沉闷的阴霾,“我这种人活着遭别人恶心,死了也不会安宁。”

  褚洲素来阴晴不定,就算有人吊死在他面前,恐怕他也能笑得开怀,然此刻收拢了昔日里的狡诈和阴险,却显得有几分可怜。

  “你想要玉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以芙温温吞吞地开口,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裙摆。

  “第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不会拿这东西去害人。”

  “第二件事,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哪怕只有微薄的一点点,那也就够了。”

  以芙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对方掀开痂口,再次露出血淋淋的伤痕;甚至通过玉玺来胁迫他,可以说得上是无耻。

  她要知道关于他的悲悯的过去,哪怕是一点点,才能有充分的理由站在他的身边,让他有一点点可依靠的东西。

  “奴家是想痛大人之痛、苦大人之苦。”

  圣洁的熹光铺陈而来,热烈地笼罩住面前的女子。她微微泛红的雪腮上的裹着一圈儿淡金色的绒毛,比蔷薇花上撒了金箔更瞩目。

  “行不行?”她的眼底蓄着一汪清水,好像听到不如意的话就要一泻而下。

  褚洲一阵恍惚。

  十五岁时鲜衣怒马,喜好各地怪谈奇志,心中更有豪云剑气,想仗剑逞四方。恰好听说丹阳钟灵毓秀,于是和同伴结游观览。

  时丹阳各个村里举行酬神庙会,有舞龙舞狮、巫术伎俩儿,遂觉有趣非常,倚茶棚欣赏。

  锣鼓喧阗里,远远迎来一只竹篙搭住的车辇,同行少年捅了捅手肘,示意自己去看。

  ——喏,听说这个车辇里坐着的小姑娘今年不过也才九岁大小。因为容貌清澄,于是被破格选去扮演观音。

  于是引颈相关,果真见其白衣飒飒,姿容素雅纯净,像是一串有待采撷的铃兰。只不过在喧阗的锣鼓声里,小姑娘虽然捂着脸,可一串又一串晶莹剔透的眼泪交织而下,寂静无声地下在了少年的心里。

  ——她哭什么?

  ——噢,她娘得了肺炎快病死了。她这几日总是偷偷摸摸地背着她爹去深山野林里采药卖钱。这不,表演前刚挨了竹板子。

  于是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的手心通红一偏,像是灼人的烈火一般将少年的眼角烙印成赤色。

  这厢,以芙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见长久得不到男子的回应,便偷偷地撩起眼皮打量。

  当见到他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以芙慌了手脚,“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褚洲怔忡地对上镜中的倒影,是一副英俊而又年轻的皮囊,包裹住腐臭烂掉的内里。

  他是纯净的百合花茎下的,低贱的虫卵;他是雅致的荷塘月色里的,腐败的烂泥;他是北陵盛世里的,肮脏的、可怕的毒瘤。

  他的父母是被五马分尸,只留下了一片片腥甜的血雾和残肢肉沫;他的母乳被系于马尾拖拽五百里,到最后只剩下一块烂肉;他府中女眷被充为军妓,男丁则是……

  镜中的倒影在瞬息之间化作厉鬼,完完全全挣脱了古镜的束缚,颤巍巍地伸出手与他邀约——

  要记得复仇啊,要找出当年让晋王府家破人亡的真凶,一个个地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别忘记你枉死的父母啊,他们在九泉之下睁眼看着你呢,你凭什么贪恋此刻的温存呢。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这种人呢,当她知道你的真面目后,不是和旁人一样厌恶你、憎恨你吗。

  褚洲双目猩红,跌跌撞撞地扑上去打破了古镜。耳边却是一道一道的魔音,盘桓着重复着,又不甘离开。

  以芙惊叫一声,“大人!”

  褚洲扑向了以芙,青筋凸起的大手轻轻松松地握住了她稚嫩脆弱的脖颈。他似乎失去了理智,低低地溢出一句,“把玉玺,给我。”

  “否则,你的兄长……”

  ……

  以芙翻箱倒柜,把藏起来的玉玺摔到了他的怀里,同时把他推搡到外殿,“你滚!你给我滚!”

  褚洲的脸黑如锅底,“我……”

  桌上摆放着的小瓷盏被高高地抛起、重重地跌落,溅起的细小碎片擦过男子的脸面,渗出一道血痕。

  殿内的一众奴婢分成了两拨。一拨人试图去拽纹丝不动的褚洲,“大人,您快走!娘娘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您等她气消了来!”

  褚洲遥遥望了眼殿内的以芙,踅身往宫门走去。

第11章 俘获 珠光宝气,花团锦簇

  以芙伏在桌案呜呜地失声恸哭,潸然淌下的泪水和桌子上的果茶糕点搅和在一起,一片狼藉。

  一拨人涌上去哄她,“许是太尉大人在朝廷上碰到了比较费神的难题,或许是家里面的奴才惹他不高兴,等过两日气消了就没事了……”

  以芙大怒,像只要咬人的兔子般“咻”一声跳起来,“分明是他的错,你们到底站在哪里一边的?还是说他舍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这样向着他?”

  “我的命好苦,养了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

  宫娥们长久地在庭掖里服侍,见惯了贵人的脸色。于是像随风而倒的墙头草一般,纷纷对褚洲表示了抨击,“就算心情不好,也是不能凶您的!”

  “娘娘本来好生好气与他说话,他怎能够对您恶言相向!依奴婢看,大人他是狼心狗肺、不识好歹!”

  “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抽一抽的削弱肩头渐渐停止了抖动。

  以芙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恨恨剜了一记面前的宫婢,“谁准你们这样说他的?”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宫娥们呆住了,只在心里面暗暗地咂舌,娘娘变脸的速度好快。

  盼山从扎堆的人群里挤进去,干巴巴地冲着以芙笑,“娘娘莫哭了,等晚些时候您还要同皇后娘娘摘莲蓬去呢,把眼睛哭肿了可怎么好?”

  “陈嘉丽也去?”

  盼山依旧干笑,“既然是皇后娘娘的邀请,贵妃肯定也是不好回绝的。”

  以芙抹了抹眼尾的残泪,哭完了的她还是那个骄傲美丽的一宫之主,教男子心池骀荡的风情女子,貌冠群芳的绝代佳人。

  至于褚洲么——

  其实脑海中萌生了不少的想法。

  “让他自生自灭罢”“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今后再也不必理会他”等等想法从心里一闪而过,以芙从里面捡了一句最是轻飘飘的——

  晾他个三四天,给他点厉害瞧瞧好了。

  “去准备汤水,我要沐浴。”

  陈嘉丽那边,她是不能输的。

  ……

  申时一刻,各宫嫔妃应皇后之邀陆陆续续地来到荷听池。池面之上,滺湙的碎金与温情脉脉的流水恣意追逐打闹,残存着午后天气的几分热、几分烫。

  一群人扎堆于虬枝盘错的古树下,打着扇儿问皇后,“娘娘,你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再等晚些恐怕莲蓬在哪都看不清,咱们什么时候可开始了?”

  林献玉有苦难言,“褚婕妤尚未至。”

  “那不如我们先开始罢。”陈嘉丽勾上她的手臂,“从前妹妹跟在大人身边服侍时,婕妤也是常常和别人失约的,毕竟被惯坏了。”

  平心而论,皇后只想安分守己地做一个白版皇后,并不想参与两人的勾心斗角。

  远远走来了一行人,皇后的双眸霎时间一亮,赶紧撇开了陈嘉丽的手,“你看,说曹操到曹操就到了。”

  林献玉的美眸炯炯,赛过了天边的日光。

  一则是因为她能够摆脱了陈嘉丽的纠缠不休,短暂地回归安静;二则是因为迎面走来的妙女子排场夸张,真的要亮瞎了她的眼。

  真是珠宝宝气,花团锦簇。

  大片大片的五彩斑斓的晚霞正当浓烈,一路咋咋呼呼、摧枯拉朽地烧至褚婕妤绛红的衣裙。好像此等壮丽的天、此等温婉的水、此等蔚然壮景不过是她的陪衬。

  林献玉微笑,“能把珠光宝气衬托得如此清新脱俗,又能把‘花枝招展’使用成褒扬之词,唯有婕妤是也。”

  “可是我们今日是去采莲子的,她的装束打扮恐怕不合情理……”陈嘉丽又凑上来搭腔,“再者……婕妤的衣裳首饰未免过分昂贵华丽,有违宫中节俭的风气。”

  陈贵妃讲话素来酱酱酿酿的,好像随时受了委屈、随时都能掉下眼泪,林献玉觉得耳朵有千百跟银刺在扎。

  她干脆忽略掉不理,冲走过来的以芙开口道,“是不是路上出了点耽搁,所以来迟了?”

  “臣妾梳洗迟了,望娘娘责罚。”

  皇后递上去的橄榄枝,以芙不接;皇后送上来的台阶,以芙不下。她从小到大就有这么一个本身,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对方气得肝疼。

  见皇后神色尴尬,陈嘉丽上来解围道,“褚妹妹分明知道下午姐妹小聚,怎么还过去梳洗打扮呢。”

  “昔者孔子重视礼法,沐浴后而朝见哀公,妹妹今日不过是效仿先人,以表示对皇后娘娘的尊重。”以芙装模作样地一拱手,“再者,妹妹心里记挂着聚会,沐浴时很是匆忙。”

  身后的盼山在心里默默地:才两个时辰,确实很匆忙。

  陈嘉丽反驳道,“倘若你沐浴的时候仓促,本宫怎闻到你满袖盈香?”

  以芙无辜眨巴眼睛,“是体香呀。”

  盼山在心里小声地:您是百花之主、花中霸王,沐浴时用到的桂花、荼蘼、茉莉等等都算得上是您的体香。

  “你……”

  “罢了。”皇后无甚所谓,“褚妹妹初入宫廷,对宫里的规矩都还不了解,耽误了时辰也不算什么大事。”

  语罢,她逃命似的离开了硝烟弥漫的古树下,去吩咐太监宫婢们解开船墩上的绳索,即刻开始采摘莲子。

  池面上飘荡着十几艘红木船,船身精致玲珑,堪堪容纳下四五个成人。皇后为了振奋人心,特地许了承诺,称采莲最多之人可向她讨个赏。

  盼山一脚跨入船舱,神采奕奕道,“娘娘,咱们必须得赢!”

  “笨。”以芙敲了敲盼山的脑袋,“皇后娘娘向来仁慈,我就算空手向她讨赏也不会一口回绝,何必费力去赢呢。”

  盼山还是雀跃的,“奴婢从前在阁子里和别人打赌时从来只有输的份儿,好不容易又能玩上一把了,必须得赢!”

  “随你。”

  以芙擎着一把朱伞,把一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阴影里,好像见了光就要灰飞烟灭似的。偏偏她的脸那样白、嘴唇那样红,谁见了就要怵几分。

  盼山冷不丁一回头,拍着胸口把一捧的莲子倒进竹篓,“娘娘,您别吓我!”

  以芙不搭理她,闭上双目开始小憩。然而就在五息的片刻功夫里,船身却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陈贵妃,您这是……”

  陈嘉丽捂着帕子笑,“我们宫里的奴才不会开船,不小心撞上了婕妤的船,实在是不好意思。”

  盼山有点一言难尽。

  贵妃乘坐的木船与自家姑娘的船只之间分明还隔着皇后、梨嫔妃,怎么就好巧不巧避过那几只就撞上了?

  “咱们娘娘正睡着,您小心着点。”

  “本宫心里自然是有数的。”陈嘉丽点点头,忽然就开始长吁短叹,“本宫入宫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

  “门前流水尚能西呀。”盼山心不在焉地回应,“老了老了……”

  “真是怀念当初待在太尉府的时光。”陈嘉丽的面颊上一点点地爬上绯色,“本宫常伴大人身边,为他铺纸磨砚……”

  盼山插嘴,“看来您伺候人也蛮用心的。”

  陈嘉丽脸色渐僵,“你……”

  “盼山,这株长得不错,拔下来。”以芙冷冷一掀眼,指着陈嘉丽面前的一朵莲蓬。

  盼山受命,将贵妃面前的一株莲蓬连根拔起,“哗啦啦”溅了她一脸的水污。

  陈嘉丽精心描绘的妆容也花了,狼狈地糊成团状,“你!”

  以芙捂着帕子,笑得妖妖娆娆,“我们宫里的奴才不会采莲子,不小心冲撞了贵妃娘娘,实在是不好意思。”

  “婕妤,你凭什么这般欺负人!”

  以芙一眯眼,“就凭我姓褚,就凭我兄长是太尉。”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名实不副,照旧能够打着这个旗号招摇撞骗,甚至压你陈嘉丽一头。

  她知道陈嘉丽是褚洲从前的婢女,就像陈嘉丽知道她是褚洲雇来的“妹妹”,然而两人自始至终没有戳破这个谎言的原因,全都在于褚洲一人——

  都是为了他的性命安全,也为了他的仕途走得安稳。

  她和陈嘉丽其实一样,都是褚洲叱咤朝堂的一粒棋子;她和陈嘉丽又不一样,陈嘉丽会心甘情愿地任由操控,而她却在努力地挣脱棋局,俘获控制棋盘的幕后黑手。

  以芙觉得面前的女子可怜,也不大愿意和她计较了,“盼山,叫人把船调个方向走罢。”

  孰知陈嘉丽她依旧不依不饶,“从前夏日炎热,本宫都会亲自下厨给他做甜品点心吃,看得出来他很是喜欢……”

  以芙咬牙忍了,只当她脑子有问题。

  “有一次,本宫做的莲子羹还得了他的夸奖,说是香甜可口、天下难得。”

  “他当真这么说过?”

  陈嘉丽森森一笑,“婕妤想当真便当真,不想当真便也不必当真。”

  “……”

  以芙看了一眼盼山紧紧搂住的竹篓,忍住了踹飞的冲动,“我听飞寒说,褚洲现在还在宫里?”

  “皇上现在精神不济,于是召了大人入宫帮他审批奏折。”

  以芙阴阳怪气一哼,“是么。”

  “是、是的。”

第12章 春光 “自然是,以美□□惑之”……

  銮金殿内,错金螭兽香炉内的芷兰之香袅袅腾升,将殿内的空气熏得浑浊。

  褚洲本就心浮气躁,眼下还有个皇帝在对桌黯然神伤,“你说说,自朕继位以来也有三年了,也算是无功无过,怎么陈邳就天天窜错着言官来寻朕麻烦呢?”

  他的目光落在褚洲手里的狼毫,看着他在明晃晃的奏折上龙飞凤舞地标注着什么,“有人想杀朕,有人觊觎着朕的皇位,难道这些年朕做得还不够好吗?”

  褚洲搁笔,将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懒散道,“皇上做得已经足够好了,不必计较世人的言论。”

  皇帝被他盯着,脸渐渐开始烧起来。

  他虽然是资质低劣,却也不是个傻子,自然能听出对方语气里的一点儿敷衍和轻慢——既把公务甩手给别人做,又在别人忙碌的时候凑上来添乱。

  他有点儿无措,又有点讨好地看着他,“近日新供了苏杭一带最好的御用龙井,朕让汪公公为你沏一盏罢。”

  招手欲宣汪公公进殿时,恰好对方也踩着碎步进来,“皇上,褚婕妤身边的侍女求见。”

  皇帝一怔,“快快宣她进来。”

  碎珠流光帘晃动,盼山承着雕红漆海棠花茶盘缓缓步入室内,跪下道,“娘娘在荷清池玩耍时亲手摘了不少莲子,特命奴婢送来品尝。”

  “婕妤果真像传闻中一样疼爱兄长,恐怕是心疼太尉劳苦,又眼巴巴送来了点心。”皇帝打趣着,“还不快送上来。”

  盼山将盛放着莲子羹的小盅端上,不远不近地放在了桌案的中央。

  “太尉赶紧尝尝罢,可别辜负了令妹的一番心意。”

  褚洲撩起眼皮,洞幽烛微。

  盼山垂下脑袋,心里发虚。

  直到褚洲伸手捻了汤匙后,她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大、大人恐怕是误会了,这碗莲子羹是特意给皇上准备的。”

  皇帝受宠若惊,“竟然是给我的?”

  盼山点头,“娘娘亲口嘱咐的。”

  “怎么太尉没有?”

  “娘娘说,太尉恐怕已经品尝过世间最是香甜可口的莲子羹了,她送来的应该入不了大人的眼。”

  皇帝偷偷觑了一眼褚洲,“那太尉你看……”

  褚洲不答,一手端碗,一手拿汤匙搅和着汤羹里白白胖胖的莲子,瓷器碰撞之声璆然,不亚于磨刀霍霍。

  盼山大气不敢出,“娘娘还说,她、她已经适应了洛阳的气候,脸上的红疹子也消了,问皇上晚点要不要去她那里一趟。”

  皇帝呆若木鸡,“这、这——”

  他有些喜,但更多的是惊。坦白来说,他是十分害怕褚洲的,以至于这份情感有点波及到了婕妤,当婕妤的牌子被撤下的时候,甚至心里还松了一口气。

  但是美人示好,尤其是像她那种冷冰冰的美人低服做小,他的心里面是十分快慰的。又一想到今夜红纱帐暖,美人在身下嘤嘤泣啼……

  “太尉,你觉着呢。”

  褚洲荒唐扯唇,“此事为皇上的家事,臣无权插手。”

  皇帝对着盼山道,“你回去和芙儿说一声,等朕处理完公务就过去看看她。”

  盼山喏喏应下,眼睛从褚洲手里的冰纹小碗梭过,“那这个……”

  褚洲没说什么,将莲子羹递给皇帝。

  皇帝眉开眼笑,双手正要捧住——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乌漆冰纹小盏顺着桌面当当地滚下来,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手滑了,实在是对不住。”

  皇帝迟缓地抬起头,对上褚洲那张丝毫不显愧疚的脸,半晌才逞强道,“太尉是无心之失,朕能理解。”

  褚洲看向盼山,“你们娘娘那里还有罢?”

  来一碗他摔一碗。

  盼山把脑袋转得像陀螺,“没有了,没有了。”

  褚洲“唔”一声,淡淡瞥向皇帝,“可惜了。”

  ……

  长乐殿内,风光旖旎。

  盼山梳理着以芙绿葱葱的云鬓,“听说三刻钟前太尉已经离宫了,皇上的轿辇正朝我们宫里来。”

  “查清楚了,确定他已经走了吗?”

  盼山拿帕子擦了擦她汗光点点的鬓角,踌躇道,“奴婢是亲眼盯着大人从南门出去的。”

  以芙眼中的光亮黯淡,“再等等罢。”

  戌时一刻,龙辇经过降雪轩,距离行宫不过三千步;戌时三刻,龙辇抵达贞顺门,与长乐殿仅仅一墙之隔。

  “娘娘,就差几步皇上就来了!”

  外殿的一排灯纱骤然被点亮,幽幽浮现的人声和树影也涌入窗棂,落在以芙晦朔不明的脸颊。

  以芙有点沉不住气,“你去外面拦住皇帝,问起来就说我月信忽至,身体不适。”

  盼山点点头去了,没一会儿带着笑脸盈盈的汪公公进来,“娘娘,奴才是特意过来与您说一声,皇上今儿个就来不了了。”

  以芙撩眼,“怎么——”

  “大理寺卿有亟报,需要皇上出面。”

  以芙咀嚼着这几字,“皇上出面。”

  汪公公的一张老脸好像也燥得慌,留下一句“娘娘莫要多想”,就火烧屁股地跑了。

  以芙在被子里打了个滚。

  盼山也乐呵呵的,“皇上不来,娘娘这么高兴。”

  哪里是因为这个——

  以芙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努力压制住嘴角的笑靥。

  皇帝昏庸无为,说得好听些就是“稳重”,就算外有强兵打到城下了,也不见得有多慌。区区一个大理寺卿,哪里能受他看重,今夜皇帝却走了,会不会是因为……

  那也是不是意味着,她在他的心里有些分量?与和别的人是不同的?

  以芙遽然抬头,温吞地趿上木屐。

  殿外,一轮明月寂寥。

  飞寒捧着一口小银碗坐在台阶上,偶尔饮一口风月,再吃一勺甜甜糯糯的莲子羹。

  舒尔,一道黑影遮住了夜幕中的星月,垂目冷睨着自己碗里的东西。

  “奴婢今儿个在这值夜。”飞寒囫囵擦了擦嘴,“大人,您过来找娘娘?”

  褚洲脸色很臭,“这东西是单单皇帝有,还是单单本官没有?”

  “啊?”

  褚洲阴阳怪气,“随随便便一碗粥汤便能收买,本官什么时候有这么不成器的手下了?”

  飞寒更懵了,“嗯?”

  褚洲没再搭理她,撒完了心中的郁气,这才飘飘飖飖地走了。

  不过他没也并没有走几步,就魂不守舍地在宫殿门前停下,默默地看着自己黑色的阴影如流水般一点一滴地渗透进窗花。

  殿门“嘎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以芙。

  烛光盈动,甜蜜又温柔,当二人在瞬息之间摆出了又冷酷又高贵又冷艳的表情时,就注定了今夜不那么美好的开场。

  盼山敏锐地嗅到了空气里的那一丝不寻常,陪着笑从二人的夹缝中挤出去,“嘿嘿,借过、结过。”

  以芙搁不下那张脸,“你来做什么。”

  褚洲脸色也不大好看,“上次你拿碎瓷片割伤了本官的脸,应当与本官赔罪。”

  “哪有人赶着上来逼人道歉的!你怎这样小心眼!”

  “你这不就见到了?”褚洲齿冷,“若说小心眼,本官是不及你的,为区区一件小事记仇。”

  以芙眼睛冒火,“那你给我说说,我要如何向你赔罪?”

  褚洲似乎也被这问题难住了,瞬间呆若木鸡,但他很快地再次占领主导权,优哉游哉地踱步进入她的行宫。

  嗬,这高傲的姿态、这冷峻的神情、这等坦坦荡荡的脚步,仿佛这里是他的第二个家一样。

  以芙冲着他的后背直冷笑。

  “你可知道皇帝为什么临时变卦了?”褚洲拨动着托盘的浮冰,举目看向以芙。

  以芙脱下了罩在外边的衣衫,正背对着他折叠衣物。月色清冷似霜降,打在了她轻薄的蝉衣,隐隐绰绰地露出了纤瘦美丽的蝴蝶骨。

  褚洲多瞥了一眼,“夏夜凉爽,不至于穿得那么单薄。”

  “太尉怎么管东管西的?”

  “你是特地穿给皇帝看的?”

  以芙唏嘘,存心气他,“太尉大人的手好长,都管到后宫里来啦?”

  褚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把他的头盖骨撞得生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奴家是阁子里出来的,讲的话都是男人中听的。”以芙的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大人今夜在皇帝那里使了绊子,真的是好英勇好厉害。”

  褚洲曲指扣了扣桌子,打算治一治她的脾气,“过来,本官好好与你聊聊。”

  以芙转过身,款步而来。

  褚洲瞳孔骤缩,在夜月的描摹下,眼神抚过她欲而不俗的脸颊,一段恰似美玉的脖颈,再是锁骨下面的三寸之地。

  那雪色隆起之处,可以说是迷人又可爱的,想让人多停留一会儿;又可以是是娇娇滴滴的,羞于见人地半掩在红纱之下。

  一盏凉茶下肚,褚洲才觉燥意舒缓。

  “奴家来了月信,本就没打算伺候皇帝。”以芙以手支颐,絮絮道,“只是想赌,大人今夜会不会过来。”

  褚洲灼灼盯住她的脸,“如今我来了,又要如何呢。”

  她凑了过来,齿颊存香。

  “自然是,以美□□惑之。”

第13章 锁骨 “本官喜欢野的。”

  颀长的天鹅颈白腻得晃眼,褚洲的视线定定地往下面落去,意味不明地,“那芙儿是怎么个□□法呢。”

  以芙撩起赤色的衣裙,跨上了他的腿,而后抬头去窥测他的反应。

  他是一派的从容、庄严、稳重,就好像坐在腿上的不是一个绝代千秋的大美人,反而是是个普通不过的玩意儿。

  以芙对上褚洲略带戏谑和讥诮的眼神,狠狠心道,“奴家想亲亲大人。”

  褚洲从善如流,身子往后一仰,也闭上了双目,懒懒地,“任卿取之。”

  案上,盼山捉来的萤火虫没头没脑地撞击着琉璃瓶,鼓噪的“嗡嗡”声与她的心跳节拍混乱地揉杂在一起,又慌、又乱。

  以芙握住了他腰间的带銙,而后凑近。

  大概是因为喜欢食用冰饮的缘故,他的唇瓣被寒冽的冷气冻得鲜润通红,在浓稠厚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妖冶诡谲。

  有那么一瞬间,以芙有点儿想哭的冲动。

  明明自己应该是那个掌握主导权的人,应该是那个让褚洲爱的死去活来、不可自拔的女人,今夜却在他的面前失去了体面。

  她扮了新妆,着了纱衣,对着褚洲秋波频送,他视若无睹;她跨坐在他腿上,出言勾.引浪荡,不见他半点慈悯和温柔。

  而他呢——

  他是一个按兵不动的猎人,拥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什么也没做却牢牢地把自己捉住了。

  这厢,褚洲等了许久也不见半点动静,只有寂静的空气中夹杂着局促的呼吸声,一阵一阵地鼓入耳膜。

  正欲掀眼,耳边忽然一声——

  “大人……”

  褚洲睁眼,好整以暇地凝视着面前落网的小雀,“在阁子里呆了五年了,你嬷嬷没教你怎么应付男人?”

  以芙不甘心地瞪着他。

  她虽然是阁子里面出来的姑娘,可大户小姐平日里学的琴棋书画、女工书法她一样也没落下,礼义廉耻这些道理她懂。再者,大多数的官老爷就喜欢嫩雏儿,于是嬷嬷便保留她的纯真烂漫,对于男女之事闭口不谈。

  褚洲笑,“本官今日教教你?”

  以芙咬唇,沉默地看着他的笑颜。

  约莫是咬得用力咬得狠了,被贝齿碾住的地方失去了血色,很快又漾到整片唇瓣。

  褚洲垂眼盯着,“若是想做,就直接做 。”

  以芙:“什么?”

  褚洲眼里光波潋滟,“你若想要亲吻,不必提前和本官知会,直接上手便是。提前说了就失去了兴致,来得出其不意才有意思。”

  “啊?”

  “芙儿真是个不用心的学生。”褚洲干脆地抬起她的下颌,“如此,本官只好言传身教。”

  语罢,俯身亲吻。

  以芙呆呆地看着男子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朦朦胧胧的光线柔和地洒在他的凌厉的脸畔,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

  原来一个人的唇瓣可以那样软,像是春天的花瓣;原来鼻息交错可以那么缠绕,像蜜糕一样甜。

  以芙这下知道了,“出其不意”里的意思。

  褚洲支起身,下意识地看了眼以芙。

  他给予的吻,既单调又单纯,只不过是浅尝辄止地碾蹭了一下,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极其生涩的体验。

  他咳了一声,“学会了?”

  以芙的眼儿瞪得像是猫咪的瞳仁,涟涟闪着碎光,“大人有一点爱上奴家了,是不是?”

  褚洲颦眉,好像有点不高兴。

  “谈爱不爱的,多没意思。”

  “那大人要与我谈什么?”

  她对着外人向来都是一身的刺,不是出言讥讽就是冷漠对待,在他面前却很不大一样,很喜欢同他吵架,找他放肆。

  这单纯明丽的模样与印象里的小观音……

  褚洲眼眸黑沉,压制住脑海里不断作祟的记忆。

  他笑得乖张,“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本官与婕妤只谈情、不说爱。”

  “大人对自己未免也太自信了。”以芙抠着他肩上的衣缝,“奴家看得出来,你对旁人与我是不一样的。”

  褚洲笑意深远,“是吗。”

  “世间男子薄情寡义,身边总是跟了一群的莺莺燕燕,为了避免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都会选些乖巧听话的女子。”以芙盯着他,“大人也喜欢懂事的女子吗?”

  “不喜欢,本官喜欢野的。”

  于是以芙即刻毛遂自荐,“我野得很!”

  “能有多野?”

  “大人如今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若今后被我发现和旁的女人纠纠缠缠,我就要剖开大人的心肝,剁碎了喂狗。”隔着一层衣料,以芙摸上他的心脏,“这样喜不喜欢?”

  “够野够厉害,本官甚是欣悦。”褚洲抵上她的额,“若今后本官薄情寡义了,烧成骨灰给你作花料可好?”

  ……

  红绡软帐里,灯影幢幢。间或有一两声短暂的嘤咛,隐蔽在嚖嚖蝉声之中。

  以芙的身子软得像是一滩水,红着脸颊就要往后面跌倒,好在一只大手及时揽过她的一捧楚腰,让她跌在怀里。

  “婕妤小点声,不知道的宫娥奴才还要以为我们二人是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以芙怒嗔,“大人凭什么认为自己在做的事情是光明磊落的,能见得了人的!”

  “本官不过是在饮冰。”语气略微一顿,像是在刻意气她似的,补充一句,“饮美人冰。”

  是借用美人之温,饮用含在一截精致锁骨里的一块暖冰。

  哦,不止一块暖冰。

  褚洲抚了抚以芙锁骨周遭泛红的肌肤,正欲从榻上找见衣物给她披上,忽然听到外边切切的说话。

  “回皇后娘娘,娘娘尚未睡下。”

  “那正好,本宫今夜也睡不着,过来和婕妤说说话。”

  褚洲扬眉,看了眼还被蒙在鼓里的以芙。

  她掌着一绺烛光,在铜镜里艰难地辨认着锁骨处被啃出来的印子,“瞧瞧你做的好事!明日我要如何穿衣!”’

  褚洲眼里兴味更浓,对着外殿的飞寒甩了甩手——

  让皇后进来。

  飞寒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褚洲走过去,把外衫罩在了以芙的肩。

  “夜深了,大人什么时候走?”

  褚洲不怒不恼,“本官原本打算走,只不过皇后过了来,免不了一阵寒暄。”

  以芙声调拔高,“都亥时了,她来做什么?”

  “嘘。”褚洲将食指抵在她的唇瓣,“皇后正朝里面来,婕妤声儿这么大,难免要叫旁人误会啊。”

  以芙没工夫和他扯皮条,“你我之事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人砍的,你快些找个地方躲起来!”

  褚洲敷衍地,“为什么躲。”

  以芙已经无暇应付他,匆匆将他推到床帏深处,才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往外殿走去。

  “本宫夜里睡不着,便想着过来和妹妹说说话。”林献玉身姿曼曼,一只玉手搭在随侍太监的臂上,“可有打扰?”

  以芙连忙客气了几句,顺便粗略地扫了一眼她身边陌生的公公。

  “这么晚了,妹妹怎还不休息?”

  “下午的时候休息得多了,所以晚上精神比较振奋,就窝在榻上看书。”以芙将林献玉迎到榻中,“皇后娘娘坐。”

  林献玉点点头,环视了一眼房间里的装饰打扮,“这座行宫多年空置着,刚搬进来显得清冷了些,等日后的赏赐多了,也会热闹起来。”

  以芙颔首,“承娘娘吉言。”

  二人说了一小会儿的话,皇后才缓缓道出今夜来的目的,“本宫身边的太监,你瞧着可合眼缘?”

  以芙抬目,下一刻便怔住。

  这个太监的身形给人一种熟悉感不说,面容也十分肖像褚洲。虽说身高气场不同,可这眉眼却如出一辙。

  “妹妹从前没见过他。”

  你虽没有见过他,可他却是认得你的。”

  那太监似乎很会审时度势,连忙朝着以芙跪下去,“奴才是从前奉命搜查过娘娘的行宫,奴才叫做秦遂。”

  话落,深殿前的玲珑玉帘噼啪作响,褚洲坦然走了出来。

  林献玉面露惊愕,目光在褚洲和以芙的身上来回梭巡,“太、太尉,怎么您也在这里?”

  “吾家小妹好读书,遇到问题时总是刨根究底,本官被她缠的烦了,不得已留下来给她解答疑难。”

  不知道皇后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颇让以芙脊背发凉。

  信了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她今夜就算说破了嘴,给改变不了褚洲从她内殿走出来的事实,干脆把目光放到更紧急的事上。

  “你好像和我阿兄长得有几分相似啊。”

  秦遂磕头,“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和太尉比较,简直就是草鸡和凤凰的差别。只不过有幸在爹娘那里得了类似的眉眼,才沾上太尉的光。”

  皇后也笑,“前朝的德馨皇后不也是和我朝的陈贵妃长得相似嘛。本宫也时常被拿来与先后比较,只不过是睫目之论。”

  想来也对,世界上长得相似的人不少。

  “那今夜皇后娘娘带他来的目的是……”

  “是这样的,秦遂因为从前冲撞到了你而感到愧疚,就想到你跟前服侍,用以将功抵过。”

  瞥开他的外貌谈,其实秦遂这个人其实是有些本事的,否则长乐殿那晚上他不会这么有底气与自己叫板。即使现在被贬作了最末等的太监,日后应当会有飞升的机会。

  只是皇后送来的人,能用吗。

第14章 毒药 “大人心情不好?”

  以芙愁眉双锁。

  正苦苦思索着,身边的男子拢了拢她身上披着的夏衫,“时候不早了,本官先走了。”

  ”诶?”以芙一脸为难,看了眼喜怒不显的褚洲,又扭头去看林献玉的脸色,“娘娘,劳您在殿里等会儿,我把阿兄送到外边好罢?”

  林献玉温和笑笑,“你们兄妹二人情谊深,本宫早就有所耳闻。妹妹更不必和姐姐客气,去便是。”

  “娘娘既然有夜盲症,夜里走路就更应该小心些。”秦遂从地上爬起来,“噗”一声点了火,将巡夜灯递上,“娘娘慢点。”

  暖玉质地的长柄触手生温,将这一股热量递到四肢百骸,以芙看了一眼秦遂,“你倒是挺会服侍人。”

  秦遂把脑袋垂得更低,清冷如寒潭的眼底借势被帽檐下的阴影覆盖,出声还是和煦谦卑的,“奴才谢娘娘夸赞。”

  以芙拽着褚洲的衣角往外走去。

  茫茫的天地间,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男一女,莫名得寂寥的蝉噪、簌簌的草木衬托的热闹愉快起来。

  殿里,林献玉轻声,“你膝盖上的伤口本来就不容易痊愈,日后怎么伺候新主子。”

  秦遂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既然是本宫的吩咐,婕妤也不会怪罪。”

  秦遂默默地起身,走到了离林献玉差不多有七八尺距离的窗棂边,“谢皇后娘娘。”

  皇后没有计较他的疏远,举目眺望着风月下的一对男女,“你瞧瞧,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多么要好啊。本宫还从没有见过婕妤这么依赖一个人,更没见过太尉这样纵容一个人。”

  秦遂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皇后娘娘说的是。”

  只不过,皇后的目光偶尔会在两个人之间穿梭流连,而秦遂却一直紧紧地盯着男子的背影,一刻不离。

  ……

  橘红色的光线似水柔情,透过晚霜,携着夏风的燥打在脸上。

  “大人心情不好。”以芙高高地吊起宫纱灯笼,努力地观望着褚洲的神情,“怎么了,是因为那个太监得罪过你吗?”

  “本官与他长得很像?”

  以芙摇摇头,“乍一眼瞧上去相像,但是气质不同和性格不同,五官也有点差别。”

  褚洲咧嘴,“气质如何不同,哪里不同?”

  以芙只敢在心里默默地吐槽。毕竟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又有收集尸体的特殊癖好,而秦遂是个思想和爱好正常的太监啊。

  她老老实实地,“虽然说不上来,可是大人在奴家的心里确实是不一般,独一份儿。”

  白白净净的脸颊随着嘟嘟囔囔的动作一鼓一鼓的,褚洲看得心痒,伸手揪住,“皇后把秦遂赏给你,你收不收?”

  “我宫里还挺缺人的……”

  “瞧上那个太监了?”

  “秦遂还是挺有本事的,放在身边能少许多烦心事,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皇后送来的人,用着也不安心。”

  “皇后纯傻,倒是没这个心思。今夜她过来送人,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太监想在你身边服侍罢了。”

  褚洲这么一说,不由得让以芙想到了另一岔事儿。

  她咬牙,愤愤道,“我分明叫你好生在内殿里面呆着,你偏偏不听劝走出来,天底下有哪对兄长会在半夜三更教妹妹的功课的!”

  “若是、若是她对我们两个起了怀疑,日后再告到御前去,咱们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不知什么时候,停留在她脸上的大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探进了她的夏衫,不紧不慢地在刚才咬出来的牙印上磨蹭。

  褚洲言辞含糊,“她自己都卷着一身的麻烦事,哪里有闲工夫理会你。”

  以芙眼神晶亮,“什么事?”

  褚洲沉吟,“你尚且还不懂的事。”

  “不想说就是不想说,何必哄骗我!有什么我尚且不能明白的事,你教一教我不就懂了!”

  “不太好教。”褚洲一手抵拳,放在唇边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不定地往下面扫了一眼,“恐怕需要言传身教之。”

  氤氲的夜色是最好的遮.羞布,将二人泛红的脸、热气腾腾的耳后根全都悄悄地藏了起来。

  以芙虽不知他口中的“尚且不懂的事”是什么,可那句“言传身教”总归叫她想到了那个短暂缱绻的亲吻。

  她推着他的身子往外,“快走快走!”

  褚洲被她推搡着往前跨了几步,又踅身威胁着,“若是再被我知道你和皇帝有什么……”

  他顿了顿,对上一双积雪森森又充满怨愤的眼眸,“关于玉玺那件事确实是我错了。我也答应你,不拿这东西去害人。”

  “真的?”

  褚洲在心里默默地盘算,如果他把玉玺送给一个觊觎皇位且垂涎传国之玺许久的人呢,那应该算是助人为乐、雪中送炭罢。

  “嗯,真的。”

  ……

  以芙畏黑、畏猫、畏鬼神,恰好宫里的小主养了不少猫、里里外外流传着不少的鬼神异志,她只把褚洲送到宫墙百步外就回去了。

  亮堂堂的大殿里,秦遂低眉顺眼地与以芙解释道,“皇后娘娘方才来了睡意,便回去歇下了,奴才伺候娘娘睡下罢?”

  “不了。我有事情想问问你。”

  秦遂点点头,见她外衣已经沾了一层寒露,于是把美人椅上的薄毯盖在了她的肩上,“夜里凉,您还是要当心着点。”

  这才不紧不慢地跪在地上,“娘娘请问。”

  “若我要毫无怀疑的用你,总归需要知道你的情况、家里面的情况。”

  “奴才秦遂,今年十有七岁,是五年前进宫的。”秦遂语调不疾不徐,好像在讲述着一段与自己没有关联的过去。“承蒙祖上荫庇,家父被封了个异性王爷的头衔,可之后被人举检有造反祸乱之心。于是先皇在百官面前下了圣旨,十五岁以上的男丁车裂死,十五岁下面的净身入宫。”

  “你父母亲就你一个孩子吗?”

  “有一个长兄。”

  以芙紧紧地盯着那张与褚洲十分肖像的脸庞,“他如何了?!”

  “当时他年逾十五岁,自然是死了。”

  莫名的,以芙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有点惋惜,“作为罪臣之子入宫,想必你这两年也不好过。”

  十二岁的年纪,尚且还是个懵懂稚气的小儿,更何况曾经是个一来张口的小少爷。然而却在一夕之间,不仅仅失去了父母双亲,入宫后还要遭受不少的冷落和白眼。

  秦遂微笑,“如今有幸跟在娘娘身边,奴才就有好日子过了。”

  “你若是对我忠心,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芙望着他,“我被困于深宫里,行动处处受了掣肘,如今有了你的帮衬,或许会好受很多。”

  “娘娘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宫里定期出去采办物件儿,你有没有机会出去帮我打听些消息。”

  “虽然奴才的处境不算好,但是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生死之交,或许能想办法。”

  “帮我打听一个人。”

  秦遂竖起两耳,“娘娘请讲。”

  “刘泗。”

  “……”他还以为打听的人有多关键多重要,结果却是这么一个,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奴才倒是挺了解刘大人的事,您若是需要,奴才可以讲给你听。”

  以芙原本也只是想考验一下秦遂对自己的忠诚程度,哪里知道他对刘泗的事情了如指掌,“那你帮本宫查一块玉吧。”

  她其实更想知道阿兄的下落,只怕秦遂顺藤摸瓜调查到了她和褚洲之间的勾当,不得已作罢,“本宫从前有一个朋友,身边有一块和田黄玉,上边刻了一个‘左’字。”

  “多年不见,十分想念她,所以想让你帮我查一查她现在的下落。”

  秦遂恭敬道,“奴才一定帮娘娘找出故人的下落。”

  以芙点点头,犹豫半晌还是从一个装饰精巧的小匣子里取出瓷瓶,“你虽对我忠心,可我为了自保,不得不考虑周全。”

  秦遂摊手,接过以芙手里的一枚棕黑色的药丸,“娘娘,这是……”

  “此物为我长兄赠给的毒丸,不为害人,只是为了防备居心叵测之人。”以芙脊背微弓,略微紧张着看着对方的神情,“一枚药丸药效为半月,你需常常来找我讨要解药。”

  秦遂捻起那颗药丸,放于鼻下轻嗅,一时间却嗅不出是哪种毒性的草药所研制,“娘娘的用材好清奇,奴才尝尽世间毒物,却从未见过这种毒物!”

  以芙讪讪地看着他吞咽下去,“原来你懂毒药啊……”

  可是宫里明令禁止嫔妃私自携带毒药,褚洲也从未给予她此物,装在小盒子里的不过是西域少见的一种特殊的糖果而已。

  不会要被他发现了罢……

  这厢,秦遂却是心念急转,匆匆记下此毒药的滋味和气息,以便今后可以自己找到毒源,配置解药。

  他敷衍地回答,“闲下来的时候会去太医院逛逛,便知道了几分药理。”

  涩而回甘,酸甜可口……

  他在研究毒物算是到了登堂入室的境界,怎世间竟还有这种毒药?

第15章 鬼神 “又矫情上了”

  自长乐殿一别后,以芙就再没见过褚洲。从前去请皇后娘娘安时,总是误打误撞地能在路上碰到,如今却有七天没碰面了。

  夏末了,花圃里的花败得败、残得残,只需触手碰一碰,那干瘪枯死的花茎就会“咔嚓咔嚓”地窸窣摇动。

  “娘娘不必这么丧气,等入了秋就会有绿菊、芙蓉开出来啦。”盼山为以芙挽着发,“这宫里面好玩儿的东西多着呢,到时候您忙都忙不过来。”

  以芙扯了扯唇,有些不耐烦。

  上回皇后召集后宫嫔妃采莲子也就算了,今日又加上一个葬花宴。她本来就因为阿兄的不知所踪、陈嘉丽似有似无的挑衅和褚洲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葬花赋词,顾影自怜呐。

  可偏偏皇后送来的小太监用起来格外地趁手和妥帖,所以不能拂了她的颜面。

  以芙隔窗远眺,见月涌山头,才慢悠悠地往殿外走去,“秦遂呢,这时候他也回了罢。”

  “他正外边等着呢。”

  因为在以芙身边伺候的缘故,皇帝又恢复了秦遂御马监的职儿,宫里都是些踩高捧低的奴才,想必他这几天顺水推舟收了不少人情。

  外殿,秦遂半躬着身,“娘娘。”

  “虽然表面上是个御马的小官,可掌管禁军和兵符火牌的也都是你,总是要小心。”以芙随手搭上他的小臂,“这两日你已经很忙了,委屈了你还要到我跟前伺候。”

  “娘娘说的什么话,奴才今天能做到这个位置,全是娘娘给的。”秦遂不卑不亢,“不过听说褚大人午时就回来了。”

  语罢,轻轻抬眼去看她的脸色。

  紫黛色的霞光里,以芙的神色恬然,“听旁人说是缉拿什么临城里的乱臣贼子,他捉到了?”

  秦遂颔首,“捉到了,现在已经被关押在天牢等候发落。奴才偷偷去打听了,是掌诸巡查的司隶台大夫,与陈郢是旧相识。”

  “他做了什么乱?”

  “花园里鹅卵石湿滑,娘娘小心些。”末了,他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司隶台大夫名字叫做蔡倾辞,私底下会和旁的官员编排皇帝,有时候还会联合些谏官上书,提议增设丞相之事。现在他那边搜到一样东西……”

  扶在秦遂手上的小臂渐渐放开。

  秦遂止声,撩起眼皮去偷觑对方的脸色,却见她神情怔忡,透过假山石上的洞眼看着对面。

  万籁岑寂中,一男一女的谈话声微弱。二人临风而立,男子身着玄色劲装,女子则是一身大红的金丝牡丹罗裙,红得那么扎眼,红得那么俗气。

  “大人,虽说鬼神之论不可轻易相信,可奴才们最喜在暗地里嚼舌根子,这件事也就闹得沸沸扬扬了。”陈嘉丽讲话软软的,“我虽无权利管辖六宫,还是特地把长乐宫的消息封锁了,省得她担心。”

  褚洲懒散地,“她知道了又如何?”

  “我从前服侍大人左右,已经懂得了鬼神之说的滑稽荒诞,可妹妹却是对此深信不疑的。若是真信了,那可就麻烦了呀。”

  褚洲也“啧”了一声。

  他是想到了那日夜里,主仆二人走在宫道里莫名其妙尖叫的场面,又想到三人叠罗汉似的堆在一起,太烦了。

  “这几日还在传?”

  陈嘉丽点点头,“皇后娘娘虽然掌管六宫,可难免有顾不上的事情,我便着手将谣传的人处置了,这两日妄言者也少了很多。”

  褚洲颔首,“行。”

  陈嘉丽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知道褚洲不喜欢听自己的故事,于是专门捡以芙的事情来说,“我见婕妤这两日心情是很不错的,常常带着秦公公出来走动,这两日她……”

  她嘴上虽喋喋不休,可还是把十二分的心思放在了褚洲的身上。见他神情冷淡,了无生趣地碾着枯叶,知道他是厌烦了,“我说得也差不多了,大人……”

  陈嘉丽顿时歇声,看着褚洲朝着假山石处招手,“过来。”

  以芙款步走来,“叫我过来做什么。若是叫我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知道了我不该知道的,可怎么办好。”

  “又矫情上了?”

  以芙平平淡淡地冲着陈嘉丽福身,“劳烦贵妃娘娘开开金口,告诉妹妹宫里面最近在传的蜚言。我虽然胆小如鼠,但不至于怕成这样。”

  褚洲睨了以芙一眼,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一侧肩。偏偏她又生得玲珑娇小,只稍稍一用力就把她带到怀里了,“怎么天天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是啊,我粗俗不讲道理,我迷.信鬼神,无知冲动。”以芙冷笑,“你要是喜欢柔情蜜意的、小家碧玉的尽管去找好了,管我是什么德行呢。”

  褚洲心情好,不跟她计较,“贵妃,你和她说。”

  陈嘉丽一脸难色,还是道,“事情是从五天前开始传起来的。内廷的宫娥一般在寅时起来清扫宫道,五天前,有个名叫小娥的宫女恰好在这一天值班,后来便失踪了。”

  “同行的伙伴找不到她,以为她是偷懒去了。当日夜里,一个起夜的丫鬟发现了失踪的小娥正对着古镜梳头,怎么叫也不搭理。后来跑到她面前一看,见她脸面乌青,眼珠子也丢了,舌头垂下来挂到了下巴上,正歪着嘴冲她笑呢。”

  以芙默默地缩到褚洲怀里。

  “然后呢。”

  “那丫鬟碰了碰小娥的肩膀,却没想到小娥的头咕噜噜地滚到她的脚边,后来那丫鬟也疯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两人负责的宫道上都是血。”

  “那丫鬟还活着?”

  陈嘉丽摇摇头,“哪能呀,她既是宫里谣传的源头,身上又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皇上哪能让她这么活着。”

  以芙楞了好半晌,“那小娥……”

  “那个丫鬟太晦气,请大师作法烧了。”

  借着宽大的袖袍,以芙偷偷掐了一把褚洲硬邦邦的胸腹,“皇后宴请的葬花礼,我不想去了。”

  褚洲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然后呢。”

  “我……”

  “娘娘,能在这里碰上您,真是巧啊!”汪公公的声音尖细,由远及近,一下下地顶着耳膜,“奴才刚受了皇上的委托,让我给您殿里送东西去呢。”

  只因为以芙从前送的一碗莲子羹,皇帝这两日一直在讨好她,只是以芙借着身子不适的源头,一直避着皇帝。

  皇帝从前是没贼心也没贼胆,就因为她的一次示好,成了有贼心没贼胆,一直往她宫里塞东西。

  “送什么?”

  “可不就是宫里面最近疯传的故事嘛!皇上怕你受了惊吓,特地寻来大师开光的佛像送来!”

  汪公公甩了拂尘,掀开盖在上头的流苏暖娟,露出了里面慈眉善目的青玉镀金佛像,“这可是个宝贝,往后便能护娘娘的周全。”

  “那送去罢。”以芙望着褚洲,“阿兄,你把我送回殿里面去吗?”

  “娘娘,这可不行啊。”汪公公骚头,“皇上刚才与奴才吩咐了,要快些寻大人过去。”

  褚洲面色凝重,松开了她的手。

  旁边,陈嘉丽默默地看着男子渐远的背影,也欣赏着身畔女子的神情从一点点的信赖,化作无助与畏怕。

  “盼山啊。”以芙握紧了盼山颤动的手,“我们平时回宫殿的那支路,好像就是小娥出事的地方。”

  盼山闭上眼,“娘娘,咱们换支宫道罢。”

第16章 黑子 自寻死路,满盘皆输

  以芙性格孤僻,出门在外的大多时候只带着盼山、飞寒,而不像别的宫嫔一样,身后呼啦啦跟了一帮子人。

  这会儿,却显现出人多力量大的好处了。

  以芙指向前面,“正巧那帮端着佛像的奴才与我们是同路的,干脆和他们一起罢。”

  “娘娘这就错了。”秦遂温驯地垂目,明湛的双眸里反射出花间晚露的冷淡,“奴才这等下人都是从烂泥里爬出来的,看过的见过的龌龊事可多了,哪里会对这种事有个忌讳。即便鬼见了这种人也是嫌恶,巴不得离远些好。”

  盼山望着漆黑的宫道,心里也发怵,“秦公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那恶鬼见娘娘一团和气,可不是专挑您下手嘛!”

  两人神神道道的一阵儿,把以芙说得双腿发软,“那就依你们的意思,挑远道走罢。”

  秦遂便“哎”了一声,捻灭灯纱里的红烛。

  “公公这是做什么?”

  “娘娘有所不知,这宫道上上下下共有七百二十一条,咱们去的这一条人烟稀少,被戏谑为‘黄泉道’。”秦遂道,“且把蜡烛留着,待会儿再用也不迟。”

  甬道里凉风习习,好像有人在后颈跟儿吹起似的,时隐时现、时有时无。待鼓起勇气扭头去看时,只有空荡荡的一片暗色。

  以芙眼前蒙着一层缥缈的雾,什么也看不见了,“盼山,掌灯。”

  盼山忙应下。

  然以芙头一回觉得这宫纱里的灯那么了无生趣,那么黯淡无光,好像也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只留下一圈橘色的光晕。

  “这条宫道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无一处宫殿点灯,无一活人踪迹,只有一株老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彳亍独行,愈显得稀奇古怪。

  “只不过是闲杂人等,娘娘不必介怀。”

  以芙肯定道,“有人在哭。”

  不单单是一个人,好像有成百上千多人在哭嚎。有沙哑干裂的嘶吼,低低切切的啜泣,阴毒憎恶的咒骂,咯咯咯、嘻嘻嘻悬在上空。

  “娘娘既然知道了,奴才就不瞒了。”秦遂正色,“沿途走来的一条长道里的宫殿,里面全是被皇帝弃置的妃子。”

  “全都是?”

  “共计两千三百七十六人。”

  “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几座宫殿?!”

  “娘娘又错了。这里的宫殿已经荒废,不算宫殿,里面的人也已经不算得上是人了。”秦遂唇边漾起一抹笑,“再者,里面有一位嫔妃是独自待在一宫的。”

  “为何?”

  “似乎是得了失心疯,天天嚷着要杀人,从前还拿刀砍伤过旁人,便被安置到这儿。”

  以芙一时唏嘘,庭掖里的冷宫弃妃之庞大数目她是有所耳闻的,从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高门贵女,却为皇帝的贪婪无度偿还了下半生的代价。

  “她们也算是可怜。”

  “这或许就是天格命理,算不上可怜。”

  以芙乜斜过去,“秦公公似乎是认命的。”

  秦遂微微颔首,不知怎么就多了嘴,“奴才向来刻板保守,自以为天灾人祸或许都是上苍的指示。不过奴才的哥哥却是不认这个理儿的。”

  他仔细地注意着脚下水淋淋的道路,抽空才瞥了以芙一眼,见她神色颇为好奇,继续说道,“从前京城干旱将近一年,奴才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土地庙里求水,而哥哥却是想法子开坑采水。”

  秦遂边说着,自顾在一株曲里拐弯的老树下停驻。

  盼山道,“秦公公怎不引路了?”

  “方才不小心误踩另一个浅水坑,泥水已经淌进奴才的袜里了。劳烦娘娘给点私密时间,让奴才处理处理。”

  盼山与以芙齐齐转过身。

  身后,秦遂原本腼腆愧怍的神情渐渐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凌厉与期待——

  他像是潜伏在树丛里窥探猎物的鹰隼,以高明的姿态凌驾于山巅,伺机等候着机会。

  不远处,古老的朱墙已经脱落了一层红漆,经过风吹日晒的折磨变得愈发得破旧和坍圮,却在这时候尖锐地呻.吟起来。

  “嘎吱——”

  “嘎吱——”

  以芙下意识蹙眉,“秦公公,你好了罢?”

  “奴才已经在着鞋了,请娘娘稍等。”

  空荡荡的甬道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踪影,像是一抹诡异的幽灵,试图寻求到活人的气息以吸□□气。

  见时候差不多了,秦遂才迤迤然道,“娘娘,奴才拾掇好了。”

  以芙抱臂转过来,只见黑咕隆咚的一块,什么也看不清,“盼山,把灯提好。”

  盼山提起搁在青草摊上的手提宫灯,朝着秦遂面前凑了凑。

  下一秒,遽然发出一阵尖叫。

  “啊啊——”

  秦遂默不作声地握紧了身侧的佩刀,看了一眼脸色奇差无比的以芙,“娘娘,怎么了?”

  盼山已经跌在草滩上,指他的身后,“大人,你后面有、有鬼啊!!!”

  阴翳的树荫下,一颗披头散发的脑袋无声地从树后边探出。瘦骨嶙峋的脸上已经没了几两肉,却只留下两颗漆黑的眼珠溜溜地在深陷的眼眶里灵活地转动着。

  “嘿嘿、嘿嘿。”那女子似乎察觉到几人已经发现了自己,咯咯地张开血红的唇瓣狂笑不止。

  秦遂转头,对上了那张裹着腥臭的脸。与此同时,手中佩剑高高扬起,“铮”一声甩开了那疯女人手中的匕首。

  那女子虽一脸疯狂之态,然而神情还算敏捷,动作更是灵活。她一下子弹开好几米远,四肢并用地往以芙那儿逃窜过去。

  “娘娘!”盼山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里的灯柄,“你快逃、快点逃远些!”

  灯已灭了,就连天上的星也不肯赏个脸,只教深深地埋到云堆里去。

  以芙什么也看不见,像只没头似的苍蝇乱撞,有好几次跌倒在地上,又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跑。膝盖和手心里火辣辣的刺痛已经感受不到了。

  身后,盼山叫得撕心裂肺,“娘娘您快些跑,跑快点——”

  “秦公公,您快追上去!”

  那疯女人在盼山那里吃了亏,被那根银镀的灯柄抽打得生疼,便也放弃了杀她的欲念,急急忙忙地朝不远处的以芙跑过去。

  毕竟,看起来娇弱,又跑得格外得慢,想必杀起来会是格外地容易吧。

  秦遂奔跑的速度始终与那疯女人的持平。任旁人看着,他是用了全身上下的力气,为了保护主子那么用心那么拼命;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随便、多散漫。

  他眯起眼睛缜密地观察着。

  见那疯子距离以芙不到三步,见到了褚洲疼爱的小妹妹“咚”一声撞到了树干,狼狈地跌坐地上。

  那疯子丑态毕露,在靛蓝的一团阴影里猖狂地大笑着,伸出了尖利的指尖,正要颤颤巍巍地挠上以芙的脸。

  秦遂当即甩出剑刃。

  一阵寒光闪过,擦过那疯子的咽喉,紧接着是球形物体在地面上滚动的窸窣,与重物跌落的沉闷。

  以芙环紧身子,听到有东西滚来。

  她有点糊涂了,对着喑哑的草木声轻轻地唤着,“是大人吗,来救奴家了吗?’”

  她全身的血液几乎已经凝结了,只察觉到露在空中的脚踝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咬住了,除了痛还是痛。

  以芙绷紧脊背,慢腾腾地伸出手。

  她摸到了一手毛糙的,像是稻草又像是头发一样的长细之物;细长之物下面藏着一层松垮的温热之物,有骨骼、有毛发;直到以芙摸到了半截脖颈——

  “娘娘,您没事罢!”

  盼山手里提灯,驱赶着重见天日的月色奔过来。明媚的灯火和冷瑟的月光将这一方草滩照得亮堂堂。

  以芙颤抖着垂下眼皮,对上一双死气沉沉又泛着疯态的眼珠。

  那疯女人已经死了,甚至身首异处,可临死之前还是紧紧地咬住了以芙的脚踝,可见她身上背负的重重怨气。

  以芙呆滞地看着盼山靠近,微微抬起了自己的手。盼山泣不成声,正要伸手把她扶起来,却见她肩膀一斜,软趴趴地瘫在地上。

  “娘娘!”

  ……

  等消息抵达銮金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牙齿的咬合能力巨大,更何况加上了一个疯子在死前的不甘和怨愤,秦遂是将牙齿一颗颗地敲碎,这才把耗费了不少时间。

  等到奴才们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时候,长乐宫里的娘娘受伤的消息才开始在宫里面散播。

  “大人、大人不好了!”小池子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殿内,噗通一声跪在褚洲面前,“长乐宫里的主儿出事了!”

  褚洲右手拈一枚棋子,正凝眉望着象牙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独自对弈,“出什么事了?”

  “娘娘今儿个夜里走路时,被不知哪里闯出来的疯女人咬了一口,整只脚踝都肿了一圈。”

  “她现如何了?”

  “奴才赶过来禀告消息时,娘娘已经昏迷不醒了。”小池子悄悄看着褚洲,“她嘴里却一直叨叨念着您呢。”

  只闻哗啦啦一声,男子手中把玩的一抔棋子随意地倾洒在棋子篓。食指与中指夹住的黑子叮然而落。

  却观棋盘,发现是自寻死路,满盘皆输。

第17章 好梦 如果她要一场好梦,他给她……

  长乐殿里灯火如织,人来车往。

  林献玉一手端在楠木小几上,冷冷地睥着齐刷刷跪倒的一群太医,“太医院难不成是专养饭桶的,你们一群人也拿婕妤没办法?”

  座下,一帮人面色惨白、如丧考妣,即便知道皇后向来心慈口悲,一时之间还真有点受怕。

  “你们这群奴才知道本宫心软,装疯卖傻也就罢了,我倒是要看看待会儿褚太尉过来后你们要如何交待?”

  在场之人面色骤变,心乱如擂。

  今夜招惹了皇后娘娘也就罢了,少则克扣月俸,多则挨上几个板子;若是那位恶名昭彰的活阎王过来,不得活活扒去一层皮啊。

  红玉小屏上的珠帘微晃,卷着初秋的一番冷雨,从膝骨的地方渐渐漫上骨椎。

  为首一医官哆哆嗦嗦道,“求皇后娘娘绕臣性命,臣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啊!”

  “臣尚未娶妻纳妾,求皇后娘娘开恩!”

  于是乎,左边一太医陈词慷慨,右边又有一个泣涕涟涟,似乎有千百只鸡鸭闯入,闹得不可开交。

  秦遂就站在林献玉一丈开外的地方,见她蹙额颦目,知道她被闹上了额疾,“咱家算算时候,太尉差不多就要到了。咱们娘娘还没归西呢,你们这番模样又晦气,若冲撞了他——”

  林献玉道,“你们都是在宫里待过几年的人了,凡事都要仔细地掂量掂量,这道理不用本宫教罢?”

  众人讷讷不敢言。

  殿外风渐嚣张,夹着瓢泼大雨啪啪哒哒地砸下来,众人缄默地听着窗边的雨打芭蕉之声和细细的哭泣揉杂在一起。

  不过片刻,宫娥卷起帘幔,“大人来了。”

  众人浑身震颤,而后不要命似的把脑袋噼里啪啦地往金砖上撞去,“求大人开恩,求大人饶命!”

  半道上下了雨,褚洲的广袖长袍已经沾了一层浓重的水露。他微微垂眸,盯住为首的陈御医,“这是做什么?”

  陈留良嗫嚅着唇瓣,“下、下官……”

  褚洲挽唇,晶透的眼底蓬勃着笑意,“莫不是死了救不活了,要你们这样哭丧?”

  漆黑的云堆沉甸甸地压着苍穹,在舒尔之间迸射出一道暴唳的银色利剑,怒不可遏地劈在头顶。

  有一瞬间,陈留良恨不得着雷再大些再猛些,干脆把面前的阎王劈成两半,免得糟蹋人间。

  然他嘴里还是规规矩矩地,“婕妤因为受了惊吓,喂不进去药。若她再继续烧下去,恐怕撑不过明日……”

  褚洲俯身,“有法子罢?”

  “下官以为,婕妤之所以长时间地陷入梦魇,是冲撞到了什么不干净的。毕竟冷宫藏了不那么多的幽魂鬼怪,说不准寻错了冤家。”

  褚洲的脸色一寸寸冷下去,朝内殿望了一眼——毕竟那位小娘娘最忌讳这些了。

  盼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揉着发酸的眼睛道,“娘娘在里面睡着呢,外面的动静她听不见。”

  “既然冲撞了不干净的,那要如何。”

  “恰好下官认识一法僧,很会驱魔除妖,不如就将他请过来为娘娘祈福罢。”

  褚洲不信鬼神之论,在座的人都知道,偏偏这个不成器的蠢货上赶着讨骂,提上这么一茬儿。

  林献玉拍案,“依本宫看陈太医是老糊涂了,尽想出一些歪门邪理!来人,给我把陈太医拖下去打上个一百板子!”

  霎时,外边儿传唤的侍卫七手八脚地绑了哭嚎不止的陈留良。

  “陈太医也一把年纪了。”

  众人皆楞,没想到褚洲还有这么好心的时候。下一刻,见他面不改色地往内殿去,“行刑的时候注意些,别叫人打死了。”

  “也算本官为妹妹祈福了。”

  ……

  架子床边的灯火跃跃。

  榻上的人儿蜷成一团,仅有一只小腿露在外边,被一条粉帕子强横地拴在床尾。毕竟伤处敷了膏药,不可随意乱动了。

  即便来的路上已经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可她脚踝上腐化流脓的伤口还是瞧着触目惊心。或许是那疯妇的牙齿毒性过于巨大,或许是她过分娇弱,受不得日晒雨淋。

  褚洲问道,“药呢。”

  盼山擦着眼泪,“足足煎了有四回了,怎么喂都喂不进去,眼见着娘娘的热度更厉害了,这可怎么办好!”

  “再去煎一帖。”

  盼山应下,急急地跑了出去。

  唰唰的雨声倒还算安宁,不过耳边的滚雷威力巨大,天上轰隆一声,榻上的那位就低低地啜泣一声,娇声娇气地嘤咛一阵。

  褚洲听得心烦,注视着以芙泪津津的脸蛋,明知道她听不到,“闹什么呢。”

  他伸出手去拨开她贴在额上的细碎的湿法,却无意中触到了烫如沸水的双腮,似乎要把冰冷的指尖融化了。

  褚洲生平最畏热,今夜却有些贪恋这种滋味,“本官就没见过你这么耍赖的。”

  她先前还信誓旦旦地和自己打赌,要使出浑身解数勾自己爱上她。可偏偏使小性子的人分明是她,对自己呼来喝去的人也是她,反倒是自己还要过来低声下气地与她赔不是。

  褚洲松开手,解开腰间的玉佩搁在她的额头上,“你这小混账。”

  天边雨声渐歇,有浮星隐现于天穹,撒下缥缈的腾腾云雾。昏沉沉的光线里,她愈发地像一面水中镜、一朵月中花了。

  褚洲在想,如果今夜她真撑不过去死了,自己又会如何呢。

  诚然,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带来的体验都是愉悦和快乐的。

  然而从前没有她的日子里,只不过是无趣了一点点,乏闷了一点点,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么。就算没有她,日子也会照旧。

  简而言之,如果他觉得烦了腻了,可以毫无负担地转身就走,大不了就是少了一个名义上的妹妹,一颗失去价值的棋子。

  然而褚洲的视线一直紧紧地胶着在她的脸上。他还是头一回这么耐心,盼着她睁开眼儿看看自己。

  盼山端着热腾腾地药汁进来,递了过去,默默地看着褚洲往黑糊糊的药汁里面倒了不少的方糖,“大人,娘娘自小是吃药长大的,不怕苦。”

  褚洲不耐地吩咐她出去,“她哪里是吃得了苦的。”

  说罢抬起以芙的下颌,舀了一勺药汁往口里灌。

  盼山惊叫一身,不放心地半路折回,“大人哪里能这样喂药,可不把药汁都洒了嘛!”

  褚洲神色阴郁,“出去。”

  见盼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揽过以芙的身子,掐着她的下颚喂入一勺,“不乖些咽下去,本官就走了。”

  以芙本来就是昏睡着,哪里能听到他的威胁,只因为两靥被掐得疼了,猫儿似的哭起来,“阿兄,阿兄……”

  褚洲大概明白了,小池子急匆匆跑过来说她口里叨叨念着人,约莫是沈怀泽了。

  “吃了药,我就带你去见阿兄。”

  以芙还在抽搭搭,像条毛毛虫似的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我要阿兄……”

  褚洲忙着替她揩泪,“你还敢哭!”

  以芙闹得更凶了,甚至打起了哭嗝,只不过这一次没念她的劳什子阿兄了,“大哥哥、大哥哥……十两……”

  “嗯,我知道是十两。”褚洲凑到她的耳边,“我给了你十两,你当给我做媳妇儿好不好?”

  以芙奇异地安静了下来,蜷着身子埋在他的怀里。滚烫地额头,恰好熨帖在褚洲冰冷的胸口。

  褚洲趁着她的乖劲儿,一股脑地把药给她喂完了。褚洲搂着她,哑声道,“那小姑娘被当地的郡丞欺负去了,哭得好可怜……”

  “那大哥哥见小姑娘孤苦伶仃,于是花了十两银子给她当回了家里做媳妇儿,他也不让小姑娘干活劈柴,天天给她买耳环首饰、糖果点心。”

  “后来小姑娘一天天长成了大姑娘,大哥哥也渐渐长成了大郎君……大郎君上山打猎的时候,大姑娘就会做好饭,靠在门边等他回家……”

  褚洲掖了掖被角,瞧着以芙柔和的睡颜。

  如果她要一场好梦,他给她。

第18章 委屈 “大人没有话和奴家说吗”……

  初秋的晨曦是恬淡的玫瑰色,盈盈地跃动在东殿大门,被琉璃花窗染成青的蓝的黑的,幽幽地落在座榻。

  小池子跌跌撞撞地跨入外殿,没走两步就瞧见了榻上的褚洲。

  他还是穿着昨日的衣裳,因为来不及拧干雨水的缘故,前襟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褶皱痕迹。

  他似乎也是很嫌恶这番打扮的,衣领上中规中矩的盘扣被扯开了,全凭鸦青的墨发遮掩着蜜色的一段肌肤,莫名有点颓败的美感。

  小池子伏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等着。

  座榻上的男子似乎很早就醒了,只是在阖眼闭目养神。褚洲的右手正撑着头,左手不紧不慢地揉捏着鼻骨,“怎么了。”

  “皇上昨儿个夜里又封了一位贵人,直到今早才了解了娘娘的情况,便着奴才送了一些燕窝、人参,让娘娘补补身子。”

  小池子等了好半晌,才听到他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大人,娘娘可好些了?”

  褚洲敛眸,瞥了一眼内殿。

  昨儿夜里把药给她灌下后,头上的热度已经退了不少,只不过还是迷迷糊糊地昏睡着,不大有苏醒的迹象。

  又因为自己穿着湿衣,不好把寒气过渡给她,就在外殿将就了一夜,却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褚洲疏懒地,”就那样。”

  小池子虽然不理解他口中说的“那样”是哪样,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皇上说那个贱婢死得太轻松了,教奴才问问大人,打算怎么处置?”

  那个贱婢名叫宫韩儿,是尚书省六部侍郎的庶女,因为貌美备受宠爱。只不过家里在一夕之间出了变故,自疯了后就被送进了冷宫。

  一个疯女人拎刀子杀人砍人再正常不过了,然而这么轻轻松松地闯出宫殿,且恰好就撞见了以芙,总是古怪。

  褚洲道,“煮成肉羹送给她家里人罢。”

  “约莫大人忘记了,宫韩儿的家里人都死绝了,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儿的远亲外戚都难寻。”

  褚洲微蜷着食指,百无聊赖地轻磕着青玉小案。声响脆泠泠,将小池子的脑门儿震得酥软,“大人?”

  他试探地抬头,见褚洲已经趿鞋下榻,走到了婕妤的镜台前面,“那就把肉糜赏给冷宫里的其余人,以儆效尤。”

  小池子应下,还是呆愣愣的,看着他在婕妤的妆奁里面挑挑捡捡的,最终拣起一块象牙篦束发。

  他身形动作泰然,甚至让下人觉着他才是这里的主儿。可小池子心里面又有种说不上的违和感,毕竟这里是皇上的居处,婕妤是皇上的后妃。

  “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顺便,把秦遂叫过来一趟。”

  褚洲对镜整理好衣装,掀了幢幢红帐,往晦暗的室内走去。

  相比于之前额头滚烫、梦魇不断,架子床上人儿的情况已经好多了,唯一看不顺眼的就是惨白如浆的脸色。

  褚洲有法子让她的脸颊变得红润。

  他低垂下头,与以芙抵额相交,只毫厘之差就能一亲芳泽。纠缠鼻息里,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弥漫蒸腾的热气从脸畔拂过。

  褚洲直起身子,沉默地盯着她的睡颜。心里边却想,这个法子失了效用,或者用的时机不太恰当。

  殊不知,自己的耳垂也轻微地发燥,浓郁的赤色悄无声息地祸及了他的眼尾,又无人得知。

  ……

  外殿,秦遂与盼山并排跪在褚洲面前。

  “……后来,等奴婢赶到娘娘身边的时候,就见到了一只脑袋吊在娘娘的脚边,娘娘看了奴婢一眼就昏了过去。”盼山揉着眼睛哭诉,“奴婢宁愿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愿看到娘娘受苦啊!”

  褚洲呷了一口茶,“秦公公呢。”

  秦遂挑起凤眸,慢慢地盯上对方,“奴才不明白,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盼山却听明白了,“秦公公与奴婢一样,都是愿意为主儿遭罪的!昨夜里他为了保护娘娘,脚上还被乱石剜去了一大块肉!”

  “那换宫道走的主意,是谁出的?”

  褚洲自然了解以芙的脾气,既畏黑又怕鬼,有光明大道不走反而往黑黢黢的黄泉道去。

  盼山撇嘴哭着,“奴婢和秦公公断不可能生了坏心死去害娘娘的,只因为平日走得那条宫道不干净,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别的走!这主意是我们两人一起出的!”

  “本官听说秦公公的功夫一向了得,脚力怎么就追赶不上一个寻常妇人呢。”

  这会儿,盼山却无法子为秦遂辩解了,只是因为昨夜的经历,彻底地相信了他对以芙的忠心,“公公,你快与大人解释呀。”

  褚洲的嘴边浮起一丝笑意,冷睇着面前的少年,“公公放宽心,本官只是想调查出事情的本末,不会平白往人身上泼脏水。”

  秦遂虽跪在地上,可上身挺拔,宛如一株遒劲的绿松,“回大人……”

  外边,蓦然一声太监尖利的传话,“皇后娘娘嫁到——”

  林献玉身后簇拥着一群浓妆艳裹的嫔妃,见到殿内的情况显然不见意外,“本宫和诸位妹妹心里都记挂着婕妤,可若比起来,还是不及太尉费心劳神。”

  室里女眷诸多,身上携带的各类香气也盈鼻。褚洲眼底中蒙着一层阴翳,毫不留情地表达着自己的厌恶。

  皇后只当做没看到,“哟,这两个奴才是犯错了罢,教大人这么生气?”

  盼山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本宫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林献玉抚裙而坐,“大人或许是担心妹妹,忧心过度了。秦公公昨夜腿脚不便利的原因,是本宫前几日罚了他。”

  “秦公公在皇后这里是挑不出什么错的,好端端得怎舍得罚?”

  林献玉的心怦怦直跳,掐住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这样的,前几日秦公公手下管教的奴才弄脏了本宫最心爱的衣服。本宫一时气不过,所以两个人一起罚了。”

  褚洲的语气颇为嘲弄,“真难为皇后了。”

  皇后微笑,“既然是误会一场,你们二人也不必再跪了……现婕妤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亏了大人的细心照料,娘娘肯吃下药,烧也退了大半了。”盼山面露犹豫,“只是娘娘现还昏迷着,需要静养……”

  林献玉颔首,拍了拍身边的陈嘉丽,示意她与自己一道进去。

  为了发汗退烧,以芙的身上统共压了四五床被褥,蒙了一身的软湿腻手。三千青丝随意地漾在洁净的被里,活脱脱得将脸颊衬得清冷出绝,像是云堆里藏着的天仙。

  陈嘉丽摁捺住心里的愤愤,抬起眼梢轻轻地看了褚洲一眼。

  只是褚洲身量高大挺拔,并不能瞧见他神情。然而最靠近榻边的那只手却跃跃欲试地勾了勾,似乎想去牵住她的发。

  “妹妹如今还没康复,应该再去请个太医看看。”

  “是该请一位过来。”林献玉擦了擦以芙浓鬓里的薄汗,“真想知道大人的父母是何等样貌,竟教儿女呈了这等姿态。”

  一个是已经一夜未睡了,即便眼底堆青,依旧堂堂凛凛;另一个则在病态愁容下,依旧千娇百媚,勾得人心痒痒。

  褚洲只敷衍了事地颔首,走到了榻边。

  下的驱逐令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妹妹已经无事了,本宫也不好再叨扰。”林献玉原想走之前再好好瞧上一眼,却惊喜地发现以芙的长睫颤动,“妹妹可是要醒了?”

  盼山、林献玉和陈嘉丽都凑上前去观察。

  褚洲被挤到了外圈,脸色更沉。

  以芙昏足足烧了一整夜,醒来的时候嗓子软软的、哑哑的,“姐姐?”

  她似乎在刹那间想到了什么东西,红润的气色又一点点地消下去,“我怎么在这里?”

  “是秦遂救了你。”林献玉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现在起就好好养病,把亏了的身子补回来。”

  她拉着以芙叮嘱了好一会儿。直到家里长短聊得差不多了,才语重心长地,“宫里的闲杂事务冗杂,半点离不开,本宫就先和贵妃去忙了。”

  以芙目送着几人离开,然后又把脑袋埋回到被褥里。她看到了褚洲,又好像没看到。

  屋里的气氛凝滞而胶着。

  以芙吃力地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也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

  没多久,耳后传来衣袂的猎猎舞动,一只温凉而宽大的手伸进了烫人的被窝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

  以芙摁住他的手,一双眼儿还是水涔涔的,又怒又羞地,“你做什么?”

  “找东西。”

  “大人没有话和奴家说吗?”

  她与他置气,他难不成看不出么。如果昨日夜里是他把自己送回宫殿,或者那个救下自己的人是他该有多好啊。

  就算现在他能放一放身段,哄哄自己也好啊。

  褚洲盯住她的双目,“说什么。”

  好话坏话全都让林献玉抢着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啊。难不成还要刻意地凑上去博同情,说昨儿个夜里自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整晚罢?

第19章 甜头 “甜不甜?”

  二人对视良久,以芙率先别开目光,“没什么,你我之间本就无话好说的。”

  隐没在被褥里的指尖一滞,继而又拉扯着被角翻翻找找。葱白修长的手指将玉枕、隐囊一一搜了个遍,这才郑重其事地探入里面。

  她还发着热,将被窝里的温度也煨烫得暖融融。褚洲眼眸渐深,“本官的玉佩或许是被你压住了,你挪开些。”

  以芙咬唇,有气无力地朝榻里面缩了缩身子。她感受到了丝丝游弋的冷气,不止不歇的徘徊在周围,“现在找到了罢?”

  褚洲撩起眼皮儿,看着病恹恹的她,也看着她噙着泪珠子、很招人疼的眼睛,“尚未。”

  以芙又往里挪挪,身子陷在丰厚的被褥里,压下去一道深深的弧形。于是他的指尖也顺势滑了下来,轻轻地叩在了她的素腰。

  她的身子颤了颤,“怎还未找到?”

  褚洲缄默地移开手指,只能凭着直觉往别处地方摸索过去。质地轻盈的材料,应当是她罩在外边的薄纱;环结的细长之物,应是她系在腰间的丝绦。

  直到摸到手边一捧细腻柔滑,竟被这撩人的灼热勾走了神智,竟下意识的往里探去。

  隔着被褥,以芙捂住了他的手,咬牙羞愤道,“不是说找玉佩,你这是做什么!”

  旋即,他方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到了哪里。一层一层罗裙底下的,可不就是……

  褚洲也想撒开手,可大概是因为紧张,以芙的两条腿儿紧紧地拢在一起,连着他的手一道夹住了。

  松不开,也不忍松。

  “本官倒想知道——”褚洲唇边衔着几许笑意,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下去,“芙儿这是做什么呢。”

  还没来得及等以芙松开腿,他便勾指往最暗处最里处重重地一抵。以芙嘤咛一声,双膝沉甸甸地往外撇去。

  “你——”

  以芙还没来得及骂他,褚洲已经支着身子靠了过来。鼻息袅袅拂过,一下下吹着她耳垂的绒毛,“本官衣不解带地照顾你许久,你打算怎么孝敬孝敬?”

  以芙雪腮绯红,还是瞪着他。

  “把东西快些交出来才好,非逼了本官把你一点点搜过去。”褚洲轻浮一笑,上上下下将她扫了一眼,“会叫旁人误会的,你说呢?”

  “你拿了我的络子和手绢,我凭什么拿不得你的东西。”

  “芙儿要本官的人、本官的心都可以,唯独那块玉不行。”褚洲把以芙揽在怀里,真的开始“一点点”地搜起来,“你说,从哪里开始好。”

  他的手开始在衣领的地方打转,亮晶晶的玛瑙扣被攥在他的手里,轻轻一拧就能打开。

  这个时候,皇后已经派人去请了御医,保不准他就快到了。外殿的盼山和飞寒忙完后,说不定也会进来照料。

  褚洲可以不要脸,可是她还要啊。

  以芙声儿低低的,“你放开我,我给你。”

  褚洲□□着她的耳垂,直到艳红了才放手,“芙儿乖起来才招人疼。”

  以芙把玉佩摔到他怀里。

  “左右不过是快陈年老玉,我也不稀罕。”

  可心里面还是酸得发苦、酸得发涩。那块白玉的质地虽好,可边边角角处已经有了几条裂痕,裂痕的里面又掺杂了不少泥垢和血丝,谁知是不是什么旧情人送的呢。

  褚洲收好玉,“你若是喜欢,本官下次带整新的给你。”

  以芙兴致不高,柔怯地靠在床头。

  “昨夜想杀我的那个人……你能不能派人过去查一查,那个宫妃好端端的是怎么逃过别人的视线出来的。”

  那颗毛茸茸的头颅,泛着青光的眼神,奇异拉长的嘴角,是以芙整日整夜的噩梦,恐怕也是未来几天的噩梦。

  她的落寞的模样落入他的眼中,于是成了一幅单调的画卷。褚洲缠绕住她的墨发,便也融入了画卷,“好。”

  褚洲似乎不太想提昨日的事情,“这两日把身子养好,再过段时间带你出去玩儿。”

  “什么时候,去哪里?”

  “十日后秋猎,在水草丰盛的草原。”

  也是雀雀自由翱翔的天地。

  说话间,盼山端了一碗简单的薄粥与一盏新熬的药汁,“昨日王太医特地和奴婢吩咐过了,这药得在饭前喝才有效,您快趁热用。”

  酽酽药汁蒸蒸冒着热气,涌入鼻息。

  褚洲正伸手去拿盒里拿糖,以芙已经“咕咚咕咚”地将药饮尽了。

  “奴家从小就是喝药长大的,不怕苦。”以芙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大人娇气,别把旁人想得和你一样娇气。”

  褚洲把糖塞进了口中,滋啦滋啦地嚼。

  半晌,才眯着眼睛笑,“芙儿不喜吃糖,或许是没尝到甜头。”

  “嗯?”

  在她惊疑的目光的中,褚洲扣住了她的后脑勺,长舌驱入,一点一点把蜜糖的味道渡给她。

  盼山在一边慢慢瞪大了眼睛,呆成了一座石像,“大大大大人……”

  褚洲淡哂,揩去以芙唇边的糖渍,“本官与婕妤做的事多了去了,你瞎操什么心?”

  复又低头去看以芙,问,“甜不甜?”

  ……

  初秋的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了,只有一丝半缕的阳光冲破厚重的云层,将庭院照得凄惨。飞寒只穿着一件轻薄的夏衣,跪在雨迹斑斑的青砖上。

  褚洲出了殿,一打眼儿就见了她。

  “奴婢没伺候好主子,昨儿夜里已经去请罚了。”

  青砖石上的雨水稀释了稠浓的鲜血,只有淡淡的粉色缓缓地蜿蜒到附近的石缝里。

  褚洲看了她一眼,莫名地,“她似乎待你不错。”

  不是说他有多关心飞寒,而是这大半月里飞寒的身量大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就是个瞎子也能察觉出来。

  飞寒一板一眼地答,“不论是零嘴点心还是膳食菜谱,娘娘的喜好与奴婢的差不多,于是她回回都多备一份给奴婢。”

  “怎么单单你胖了,不见她胖?”

  飞寒忍耐,“娘娘是天上神仙一样的人物儿,体质自然与奴婢这些粗人不同的。即便娘娘胖了、瘦了,还是一等一的标志大美人。”

  飞寒的一通马屁,似乎把褚洲拍得很享受、很窝心、很畅快,反正最后就叫她起来回话了。

  “本官叫你入宫的目的是为了护她身家性命,日后若再出现这种情况,后果你也明白。”

  飞寒恍恍惚惚地应下了,可耳边又浮现出褚洲从前和她说的话。——此女心术不正,你要密切注意她的动作。若有不妥当之处,立即与苍扶联系;若危机本官利益,取其性命也无妨。

  褚洲撩袍在石凳上坐下,手背端着一边的侧脸,歪头问着,“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禀大人,奴婢去那座宫殿看了一下,发现看守宫门的两个奴才已经死了,胸口上的痕迹与宫韩儿手里的刀刃形状一致。”飞寒压低声音,“后来奴婢正走时,发现秦遂也过来看了……或许秦遂不是幕后黑手,只是知道这个计谋,才顺水推舟地哄娘娘往宫道里走。”

  “本官不在的几日里,可出了什么事情?”

  “娘娘的起居照旧,日常活动也与往常无二,奴婢们只是在流言上多费了一些心思。”

  长乐宫的两道栽植了不少白桂,在早秋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开了,甚至有几朵香蕊落在肩上。

  褚洲兴趣盎然地掐弄着花瓣,“那就去查一查流言的源头。”

  印象里又有陈嘉丽,故弄玄虚地过来和自己套话,又绘声绘色和以芙讲述故事的嘴脸。

  褚洲直起身,抖落满怀的清香,“你再顺便,去查一查陈嘉丽。”

  “那……”

  殿里的脚步声哒哒传来,盼山的身子歪了一半出来,“娘娘,有太阳有太阳!”

  盼山转过头,没想到褚洲还在外边,顿时悻悻地缩回一只脚,“大人,没想到您还在这儿啊……”

  褚洲扬起半边眉。

  “娘娘说屋里太闷了,想出来晒晒太阳。奴婢正要找飞寒姐姐去把娘娘扶出来呢。”

  褚洲原本想走了的,见状又坐回了石凳。

  他默默地看着两个人合力搬出一张美人榻,铺上几层薄毯,这才回去把里面的千金大小姐扶出来。

  这还没完,待以芙小心翼翼躺上榻后,两人鞍前马后地抬来一张巨大的华盖,将原本就稀薄到没有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褚洲霎时间就懂了,这位小娘娘晒的不是阳光,而是一种情调,在这种狼狈的境况下还能享受生活的情调。

  他撑着下巴,默默地看着。

  以他的位子,正好能瞧见大殿之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角明黄色衣袍上的五爪龙腾跃入眼眸。

  同时,汪公公尖利的嗓音震荡——

  “皇上驾到——”

  圆成球儿的皇帝一颠一颠地滚了进来,一边嘿嘿笑着与褚洲打了声招呼,“太尉,这么早你就过来了啊。”

  他本来也没走。

  不过表面上,褚洲还是很给面子的,搁在掌心里的头微抬,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皇帝直奔美人榻上的以芙,见以芙一脸虚弱,却还是强撑着起来行礼的样子,撒腿跑得更欢了,“你身子尚未恢复,就不必起来行礼了!”

  她本来也没想起。

  她看都没看皇帝伸过来的手掌,一只纤弱的小手只在空中虚虚一扶,连衣角边都没挨到皇帝一下,很快地跌回榻上,“多谢皇上。”

  被连泼了两桶水的皇帝,“……”

第20章 失望 “阿兄,你老了!”

  一下两下的打击其实不算什么,他原来不就是在先皇的不重视和满朝文武官员的质疑声中一点点地爬上龙位么。

  皇帝近乎贪婪地盯着以芙。

  “你放心,朕已经严肃地处置了冷宫巡察的侍卫,今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了!”

  以芙转动着手中的伞柄,然后把彩绣的小团扇轻轻地搭在脸上,低低地应道,“多谢。”

  美人脸色苍白如纸、芳泽无加,却正是这一份柔怯的动人风情,才让皇帝从心里产生了和她亲近的心思。

  皇帝不喜欢太野太烈的女人,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驯服起来太累、也不好对付。

  生了病的以芙很合他的心意。

  皇帝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嘴边的肌肉在日头里蓄着一层油腻的光,“朕听说你的脚被那贱婢咬伤了……”

  他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梭巡着,正要望向榻尾时,只见面前白光一闪,那只暴露在外的嫩白小脚缩回了罗裙。

  皇帝朗声大笑,“你既然是朕的妃子,何必害羞呢,快让朕瞧瞧。”

  “妾的伤口流脓感染,恐污了皇上的眼。”以芙说得很客气也很冷淡,像是抽离了感情的布娃娃,不带一点情感。

  皇帝供起的脊背慢慢地伸直了,他的目光疑惑地落在以芙那张静如古井的脸颊。

  皇帝其实很敏感。自他即位以后,上至钟鸣鼎食之家,下至平民百姓,一律不准提“胖瘦”、“无德”、“无才”几个词儿。

  宫里人人自危,嘴巴跟装了把儿似的紧,毕竟失了官职妃职位事小,脑袋不保事大啊。

  如今以芙却干了这件事。她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这轻蔑的语气和矜贵的表情,在无形中给了皇帝一巴掌。

  皇帝有点下不来台,心里却没怎么愤怒,毕竟以芙是褚洲的妹妹,而褚洲是他的靠山。失去了褚洲的庇护,他的江山不保啊。

  他颠颠地给自己搬来台阶,“太尉!”

  这一声穿云裂石的大喊声驱走了以芙的瞌睡虫,也惊醒了石桌边闭目小憩的男子。

  褚洲满袖落英,走过来的时候那袖子的白桂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路洒在他的身后。

  他走到了美人榻边,也没看皇帝一眼,径自去问以芙,“怎么了。”

  皇帝尴尬地干咳。

  以芙慢吞吞地从厚重被褥里抽出一条泛酸的胳膊,指指眉毛。

  褚洲看了她一眼,伸出食指搔了搔浓密的剑眉,捎下来几朵掉在长眉里的白桂,“秋天了。”

  “你过来。”

  依了她的话,褚洲乖乖地俯身。

  满头的白纷纷蹦到以芙的怀里,逗得她发笑。以芙一边把他乌发间的桂花拍掉,一边开玩笑道,“阿兄,你老了!”

  “我老了,你不是也躺在这里吗。”

  这不是咒她老了之后半身不遂么!

  以芙转念又想,等以后老了,褚洲的头发全部都花白了,自己手脚不灵活了也挺好的。到时候他就坐在桂花边睡觉,她就躺在榻上看他。

  二人在这边打闹,直把身边的飞寒和盼山看得心惊肉跳!要是在皇帝面前露出什么马脚来,可怎么得了!

  去看皇帝的脸色,又觉得自己是多虑了。

  皇帝对兄妹二人关系要好的传闻深信不疑,只不过站在旁边显得很亮很多余。

  “太尉,朕有事与你商议……”皇帝声若蚊蝇,“关于押牢里的蔡倾辞,你说怎么个处理法好?”

  褚洲踅身看向皇帝,一双大手还搭在以芙的眼睛,他的指尖勾了勾她的长睫,示意她继续睡觉。

  “皇上不若与臣坐下说话。”

  皇帝求之不得,与褚洲在桂花树下席地而坐——那石凳在皇帝的面前太瘦小太单薄,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蔡倾辞所犯之罪不仅仅为国法,更甚者损害了帝王之威。况且他能在宫廷禁地来去自如,想必——”

  皇帝惊愕,“莫非宫里面有他的细作?”

  褚洲低声,“他不过是个司隶台大夫。”

  “太尉说的也有理!”皇帝恍然,“不过是个位居八品的芝麻官,要是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哪里来的胆子来行窃玉玺!”

  皇帝的这一声儿喊得嘹亮且清脆,反正玉玺已经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他自然毫无顾忌。

  褚洲僵硬地咧嘴,“近来与蔡倾辞有联系的人员都已列好了,届时再给皇上过目。”

  “太尉心细如发,这件事交给太尉来做是再合适不过的……”皇帝大笑,“这蔡倾辞就交给你处置了啊,正好让朝里官员掂量清楚,这江山到底是谁的江山,北陵王朝是姓什么的!”

  没多聊几句,皇帝急匆匆地就要走了。他不关心褚洲做事的手段,他只要关心庭掖的女人够不够多、皇位是否能坐稳。

  褚洲目送着皇帝的金辇离开,有股莫名的痛快在胸腔里中震颤。毕竟皇帝的圣旨一下,又要死几十口人啊。

  褚洲慢悠悠地转身,打算去哄哄病了的小娘娘,毕竟方才和皇帝议事时,她的视线就差没把自己瞪穿了。

  “你说你不去害人的。”以芙又重复了一遍,“那日你分明答应得好好的。”

  褚洲有一千次的设想过以芙的反应,或许愤怒的、难过的,可现在,她那双失望的眼睛像把刀一样磋磨着褚洲冷硬的心肠。

  她凭什么对他感到失望?

  褚洲愤愤不平地想。

  他为了父母亲报仇雪恨,如今又杀了一个仇敌;他位极人臣,随便动动指头能让这个王朝跌宕不安,连皇帝都对他俯首帖耳——

  多少人嫉妒他憎恶他啊。

  褚洲的双眸亮得锐利,紧紧地握住了以芙的手,“如果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应该要为我高兴。”

  以芙抽出自己的手,“你走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褚洲摸了摸她的脸,倒是真走了。

  见他离开,飞寒才出声宽慰,“大人每次做成想做的事后就会显得有些亢奋,您等他缓过这劲儿就好了。”

  “我没有怪他,只是对自己失望罢了。”

  以芙只是怪自己当初没有多拦着点他,让他在这条崎岖险路上越走越远。印象里的少年郎,应该是光明磊落的,而不是被心魔逼近死角。

第21章 兔子 她又不是只兔子

  不过以芙消沉的情绪仅持续了一小会儿。

  “他做事太决绝了,总不给人留退路,难免要和别人结下梁子。”以芙看向飞寒,“他一向如此吗?”

  “大人谨慎,不会惹上麻烦的。”

  以芙着急,“常在岸上走,哪能不湿鞋的啊,他做事情这么狠,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他、盼着他出事,你能打包票说他今后一直顺畅下去吗?”

  她气急败坏,双颊“腾”得冒上两团浓丽的颜色,“你能保证吗!”

  飞寒看了一眼以芙,见她琼鼻上溢着点点晶莹的碎汗,心中不禁一动,“大人对奴婢向来严厉,却对娘娘很是宽纵。您不如把身子调养好了,过段时间劝劝大人。”

  以芙垂下眼皮。

  他怎么可能听她的话。她好声好气地求他不要拿玉玺去害人,他到头来还不是做了。

  “那他身边总有可靠的人吧?”

  有些东西关乎大事,飞寒也不好详说,可触及到以芙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心里又一软,简单应道,“左氏为皇商,在宫中往来频繁,与大人也有些交情。”

  原来是皇商啊……

  可左氏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以芙浑身一凛,嗔目看去,原来是盼山钻了一只手进来,将蘸了白酒的帕子不断地擦拭着颈窝,“大人走之前特地吩咐的,这样好降温。”

  以芙的眼皮有千斤重,渐渐地低垂下来。意识涣散前,盼山好像还在耳边絮叨着,“娘娘中午打算吃什么?”

  等盼山抬眸,才发觉她已经睡去。

  以芙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踩在天上的一片片流云里。云烟袅袅,入目都是山海相溶的蓬莱仙境,脚底下却无路可走。

  以芙怕极了,对着一片白茫茫问着,“大人,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却有一道道虚渺的回声荡过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雀雀、雀雀。”

  她从云端上抬起脚,正要往声源处走去的时候,脚下却一空,直直地从九重天往十八层地狱摔去。

  榻里,藏在厚重棉被里的小脚猛得一蹬,却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冰凉的红木上,撕扯着脚踝的伤口。

  以芙睁开眼睛,怔怔地,“盼山。”

  盼山正和飞寒小声地争辩着什么,听到声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娘娘醒了?”

  还没等以芙回答,盼山已经探上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惊喜道,“娘娘,您退烧了!”

  以芙问道,“你们吵什么?”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因为娘娘的午膳出了分歧。”盼山拨开她额前的乌发,“你这几日不是没胃口吗,奴婢原本想准备您爱吃的蟹肉煲。”

  “不过飞寒说,大人已经把您接下来几天的菜谱准备好了,生鲜这一类腥寒之物吃不得,只能按单子里的来。按照轮下来的顺序,中午只能喝香菇茯苓粥。”

  “晚膳呢?”

  “萝卜和青菜。”

  “明日吃什么?”

  “萝卜粥和青菜汤。”

  她又不是只兔子!

  以芙试图反抗,却被飞寒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堵了回去,“昨儿个夜里大人一晚没睡,就为了做这菜谱。”

  她别扭着,“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话里的意思,却是同意了褚洲的安排。

  香菇茯苓粥里的粳米熬制得甜糯可口,与切得细碎的香菇、煮了许久的茯苓汁混合,不禁叫人食指大动。

  以芙吃了两碗,精神也好了大半。

  “盼山,你去把陈贵妃请过来。”

  “现在正是午憩的时候,她也不一定会来。”盼山担忧,“要是来了,她又装模作样,您反而要受气。”

  以芙笑笑,“你就去罢。”

  她如今病了,正是陈嘉丽扬眉吐气的时候,既可以在她面前卖弄风骚,又可以展示自己又多么爱护嫔妃,陈嘉丽怎么舍得不来呢。

  ……

  距离长乐殿外的十几步距离,陈嘉丽从怀中掏出一枚草叶纹青小镜,细细端详着精致描摹的眉目,“书翠,本宫的脸色瞧着还不错吧?”

  婢女书翠走上前,笑道,“娘娘风华无双,即便是不施粉黛也是极美的,更何况精心打扮呢。”

  说罢,眼睛斜斜地往宫殿里面递去,“奴婢听村里的老人家说起过,要是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沾上了死人的煞气,容貌与阳寿都会折损,这回褚婕妤还凭什么得意?”

  陈嘉丽眼眸里藏着零星的笑意,点点书翠的额头,“本宫不是说过了,要谨言慎行,你怎能这样说婕妤?”

  书翠忙不迭应下,托起陈嘉丽的小臂缓缓地扶了进去,“娘娘当心脚下。”

  宫里的婢女来回的忙碌,碰到陈嘉丽会恭敬地喊一声“贵妃”,再施以毕恭毕敬的一礼。

  陈嘉丽扶了扶发钗,温柔地微笑着。

  “这宫里的奴才倒是训练得——”

  在她的视线触及到以芙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后,声音蓦然止住了。

  以芙还是半卧于美人榻,一只嫩白的小脚从华丽的裙裾底下探出来,悬在空中慢悠悠地晃荡,“姐姐来了。”

  女人嘛,总是无时不刻地存在着攀比心与虚荣心,为了压过陈嘉丽一头,以芙拖着病体换了身打扮,在脸上敷粉化妆。

  “姐姐别拘束了,快坐罢。”

  陈嘉丽不想挨在以芙的身边,自顾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失了华盖的庇护,她的脸□□燥的秋风吹的僵硬,“瞧妹妹的气色,已经大好了。”

  “阿兄没日没夜地照顾,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用心。”以芙的视线探过去,“不过瞧着姐姐的脸色,似乎是不大好的。”

  以芙吩咐盼山去拿冰,“姐姐莫不是偷着哭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陈嘉丽的脑海中涌入一段难堪的回忆。

  就在前不久,褚洲只身来到她的寝宫,冷冰冰地撂下两句话。

  ——今后再在她面前胡言乱语,别怪本官不留你情面。

  ——宫韩儿之事发生得蹊跷,本官已经派人细查究竟。若此事与你相关,下场你应该知道。

  “本宫只是昨日夜里没睡好,等会回去补个觉就好了。”

  “这样啊——”以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是宫里的流言把你吓着了,还是宫韩儿持刀砍人把你吓着了?”

  以芙的眼睛明亮澄净,仿佛能洞悉人的心底。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嘉丽,试图在她脸上捕捉一丝慌乱。

  陈嘉丽忽而悲怆一笑,“都有吧。”

  “倘若真的有人在背后杀我,姐姐会替妹妹主题公道的吧?”以芙追问,“抽了她的皮扒了她的骨好不好?”

  陈嘉丽颔首,“妹妹打算怎么查?”

  “冷宫里的两个看守大门的老婆子虽死了,不过可以从运水、送饭、打杂的奴才那里查,再不济去附近的别宫里查,总会清楚的。”

  “要不本宫多派一些人手给你?”

  “……不必了。”

  “妹妹若真的查到些什么了,记得与本宫说,本宫定会帮你惩治恶人。”陈嘉丽起身,“这日头晃得本宫眼花,就先回去了。妹妹好好歇着罢。”

  以芙扯唇,目送着她离开。

  陈嘉丽走得坦荡且从容,交谈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与胆怯。

  以芙在阁子里呆了五年,见过不少的人与物,自然能够察言观色到一定的程度,却无法在陈嘉丽的脸上看出半点端倪。

  到底是因为陈嘉丽的心思过分深沉,还是她真的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做?

  “盼山,你去找几个机灵点儿的奴才,让他们盯着冷宫和陈嘉丽身边的人。”以芙低声道,“此事别再飞寒和秦遂面前提起,可知道?”

  ……

  待逃离以芙的视线,书翠的脊背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蔫地垂了下来,“娘娘,我们要不要再把那个送饭的太监处置了?”

  陈嘉丽心情却很不错,“不必。”

  “万一被褚婕妤查到……”

  “叫她查,她查到是本宫干的才最好呢。”

  “为什么?”

  陈嘉丽微笑,“太尉会帮本宫的。”

  “可太尉不是……”

  陈嘉丽一阵恍惚,忽想起自己在跪在殿内的金砖上,手里拿着遗书苦苦地哀求,“大人、大人!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今后再也不会动婕妤一下!求您念在父亲的面上,开恩饶奴婢一命吧!”

  褚洲从她的手里抽出那封褶皱的书帛,像是拿着脏东西,毫不留情地掷在香炉里,“本官这次不杀你。今后好生伺候皇帝,才有康庄大道走。”

  “书翠,回去后给本宫烫一壶酒,本宫要好好庆祝。”

  她现在只需耐心地等待,等着褚婕妤找出来事情的始作俑者,等着褚洲对自己的包庇与维护。

  褚婕妤是个好恶分明的主儿,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褚洲又心高气傲,向来不屑于解释。

  两人撞到一起,随便争论几句不就能一拍两散了么。

  ……

  日暮时分,慎刑司传来消息。

  宫里近来盛传的流言出自贵妃娘娘宫殿里的侍女,让宫韩儿从冷宫中逃出,出来行刺也出自她的手笔。

  其头颅已被挂在西门示众。

第22章 乖啊 “本官乖不乖”

  入夜后,天上渐渐下起迷蒙的秋雨,以芙手执九盏琉璃灯,站在长乐阁里瞭望着这座孤独的皇城。

  盼山手上动作不断,嘴里还在喳喳地抱怨着,“娘娘就使劲儿折腾身子罢,待会儿淋了雨,奴婢怎么和太尉交代?”

  以芙充耳未闻,反而伸出手去接雨水。

  “我身子如何,与他有什么干系。”

  愠色稠浓,手心里蓄着的一汪小水坑格外的澄澈干净,粼粼地递入以芙眼里的波光。

  “到时候,衣不解带照顾您的是大人,亲口喂你药汁的也是大人,您这么做岂不是更让他心疼。”盼山扬声问道,“是也不是?”

  以芙正要呛声,低沉的一句男声从窗棂那边递过来,笑着,“是啊。”

  他撑着下巴,拇指上的骨戒和他的眼睛一样锐亮,甚至将京城的软红香丈衬托的黯淡无光,“本官的心,疼死了。”

  以芙抿着唇,不说话。

  反倒是盼山一个箭步地蹬上来,十分关心地招呼褚洲进来,“大人快进来,你爬得这么高,当心从上面摔下去。”

  长乐阁是长乐宫的附属阁楼,高达十丈,仿佛伸手就能触及天幕;内设有百凤朝凰灯九百九十九盏,一齐点燃时亮如白昼,长乐不歇。

  以芙今夜心血来潮,便命人收拾了第四层阁楼的卧室,准备在这里居住上一段时间,不想他在阒无一人的时候暗访到这里。

  褚洲的微咧着红唇,将唇瓣上水淋淋的秋露抿进肚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以芙,“给不给进?”

  见她依旧不为所动,他又缓缓地补充上一句,“若真从上边摔下去,应该会粉身碎骨了。现在入了秋,褚婕妤也缺花料吗?”

  ——若今后本官薄情寡义了,烧成骨灰给你做花料可好。

  他的话与曾经的许诺交叠在一起,显得那么得儿戏和可笑。

  以芙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撞破雨帘闯了进来,脸上寒意更甚,“你既然向着陈嘉丽,又何必过来找我。”

  褚洲撩起眼睛,“官场之间将就的就是以权谋权、以利互利,芙儿怎么不问问陈嘉丽给许了本官什么好处,才这样地庇护她。”

  以芙一楞,脸色在瞬息之间变得可耻与难堪。

  “想什么呢,本官也看不上她。”褚洲敲了一记她的脑门,“只不过她父亲从前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把这恩情还给她女儿了。”

  “本官虽不动她,但也不会阻挠芙儿动手。你若想把她解决了,肢解之法、炮烙之刑,本官一一教你。”

  褚洲的外衾上沾着一层绵薄的秋雨,一点点地侵入肌肤。他不耐烦地颦眉,顺手脱下来掷到地上,金刀大马地坐上美人榻。

  复又拍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以芙不肯过去,“谁知道你会不会当着她的面一套,当着我的面又一套。在我的长乐宫里叫着心肝,扭头冲着她喊宝贝。”

  褚洲几不可闻地一叹,亲自走过去把她圈入怀中,“本官自诩容貌昳丽,自然也要个巫山神女相配,就凭她……”

  他打量一眼以芙,笑问,“是也不是?”

  约莫是在外边待久了的原因,搭在以芙腰肢的手掌沁着一阵阵的凉。

  以芙仰着下颌,答得勉强,“是吧。”

  “那陈嘉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知道你忌惮鬼神,便着了心腹在宫里编造故事,又买通了冷宫的奴才,往宫韩儿的饭菜里下了药,这才疯了似的砍人。”褚洲隐瞒了秦遂的一部分,“你歪打正着去了那条宫道,才撞见她了。”

  “若我今后对她动手……”

  褚洲答得随意,“随你。”

  以芙知道他能耐心地与自己解释那么久也算难得,若她再拿乔做派,恐怕两人之间又要闹得难堪。

  她咬唇,拢起褚洲的大掌揣到了自己的怀里,“冷不冷?”

  褚洲道了句“不冷”,凑到她的耳边低声絮絮,“芙儿这么贴心,本官就是死也值当了。”

  今夜,褚洲的嘴像是抹了蜜,正当他准备再说些好听的话,以芙凉嗖嗖泼来一盆冷水,“我们两个好像在偷\情……”

  褚洲被她说得没趣儿,没搭腔。

  平常浓密的睫毛沾了玉滴,根根分明地搭在眼皮,覆上一层阴翳。这模样,倒不像是一头狠厉的恶狼,倒是一只温驯的家犬了。

  以芙披上一件外衣,“大人要不要吃冰?”

  褚洲的视线往下沉去,落在她的锁骨。

  以芙脸一红,“不是成块的冰……是碾成碎的冰碴子,面上淋了一层果酱和乳糖的蜜沙冰。”

  褚洲转着手指的玄戒,歪头看她,“为什么。”

  “大人今夜很乖,奴家便给些甜头。”

  褚洲点点头,口里反复咀嚼着“乖”字,倏而绽开红唇,启声问道,“芙儿要不要试试更乖的?”

  ……

  床笫之间弥漫着清冽的果香。

  褚洲的手肘撑着软榻,一手缠着她滑腻的青丝,“什么味道的。”

  以芙红唇艳艳,“桃、桃子的。”

  “又错了。”褚洲掐着她的下颌,呢喃出一声叹,“都第七次了,还猜不出。”

  褚洲咬了一口她的唇,“芙儿。”

  以芙迷瞪瞪地睁眼,“……嗯?”

  褚洲置气问道,“本官乖不乖?”

  她抓住他的衣襟不放,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裹挟着倦意,“困了。”

  褚洲抬起手,蒙上她的眼睛,“那就睡。”

  纤长的睫羽上下扎动,在指腹里蹭起一片酥麻的痒,没一会儿,便没了动作。

  褚洲下榻,将阁里密闭的窗户打开,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身上,带走残存在身上的燥热与郁气。

  他从一叠高高垒起的话本子里随手拿了一册,坐在太师椅闲闲地翻看。他安静地、颇为耐心地等待着。

  约莫一刻钟后,春闺帐里发出了第一声哭泣,像是刚出生的猫崽子的叫声,一下下地挠着心肺。

  “阿兄……”

  褚洲置若罔闻,凝神盯着手中的书页,好似是多么要紧的国家事务。

  红绡软帐里的哭声像是海浪,一声起一声落,一浪接着一浪。直到里面的咿唔哭声渐止,开始咕哝着,“大哥哥、大哥哥……”

  褚洲“啪”一声合上书,掀开珠帘快走了进去。

  他伸出一只手,任她紧紧地搂着。

  “唔,本官在呢。”

第23章 身世 褚洲的女人

  以芙近来浅眠,寅时不到就醒来了。她环视一眼室内,只见美人榻上凌乱,上头还搁着一本打开的话册。

  她赤脚走了过去,借着稀稀朗朗的灯光看清了书名——《孔雀东南飞》。

  他一个堂堂的大男人,竟喜欢看这种诗!

  以芙摸了摸榻上的褶皱,依稀还带着褚洲衣裳的潮湿,身上几分清冽的香气,缠缠绕绕地牵制了她。

  她拱起脊背,慢腾腾地躺在了榻上,小声地念着书上的几句诗,“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以芙念的书很少,从前父母亲在的时候只认识简单的几个字,进了阁子后,在宋璞玉的照拂下,勉强能读懂一些晦涩的诗词。

  因此,以芙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褚洲是水宿风餐的渔夫,那么她就是为他编织渔网的妇人;如果褚洲是朝出而作的农夫,那么她就是洗衣做饭的农妇。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嘛。

  以芙捂住了冒着热气的耳朵,将守在侧室的盼山唤了进来,“我睡不着。”

  盼山哈欠连天地爬了起来,给以芙篦发的时候,忽想起秦遂在丑时来过一趟,“他出宫采办回来了,正等您传唤呢。”

  以芙心中微诧,毕竟秦遂要查的事儿年代久远,又与京都隔了重重山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了。

  ……

  秦遂风尘仆仆,入室后便撩袍跪在了以芙的身边,“奴才来给娘娘请安了。”

  以芙踅身,柔细顺滑的瀑发随之从盼山的手中滑走,逶迤落地,“按理说,你不应该在这时候回来的。”

  “奴才没出过京师。”秦遂抬眸,在铜镜中对上她的眼睛,“洛阳城里住着一户姓左的人家,有一枚祖传的和田黄玉在十五年前被盗走了。”

  以芙心思微沉,“继续说。”

  “左氏为皇商,不仅是北陵的经济往来枢纽,而且在别国说话也颇具分量,就是当今御上也要卖他几个薄面,也招致了不少的红眼。十五年前,大房长子左玉宣携妻子在丹阳路上被仇家伏杀,其妻陈氏死里逃生,后产下一女,祖传之物也在这时候丢了。”

  “她女儿怎么降生的?”

  “陈氏趁乱逃出追杀后,在农舍的一对夫妇帮助下,早产下一女儿。”秦遂看着出神的以芙,“只不过五年后,左小姐在除夕夜里被人贩子拐走了,至今未回。”

  “左小姐叫什么?”

  “左音仪。”

  以芙勾了勾指,摘下一卷薄荷叶含入口中,“再过几日后就是秋猎,你借机去一趟丹阳……或许我那朋友和左家有些渊源。”

  气清味凉的薄荷叶渐渐将脑海中芜杂的思绪理清。

  印象里,她的生活是与这块玉息息相关的;小镇里人多嘴杂,邻里街坊说得好听点,就赞她是位含着黄玉出声的贵女;说得难听点,骂她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父母亲似乎不忍她蒙受这种污言秽语,才举家迁到了另一个小镇,却对这块和田黄玉只字不提。

  以芙有猜疑过自己不是沈氏夫妇的孩子,毕竟外貌并不与他们肖像。可夫妻二人为了治好自己的病症,不惜卖了家中的独苗沈怀泽。

  沈氏夫妻,确实对她万般疼爱。

  更何况,她从小在父母亲的膝下长大,不存在五岁后被人贩子拐卖一说。可和田黄玉之非议不可凭空而起……

  以芙扶额,又往口中塞入一卷叶子,凉苏苏的气息开舌蕾上流窜,压下了心中的忐忑。

  盼山微微犹豫,还是出声催促,“秋水姐姐过来催第二遍啦。”

  以芙颔首,“这就去罢。”

  昨儿个夜里,皇后托秋水过来邀请以芙过去赏花。不去玲珑精秀的皇家花园,反而说宫韩儿居住的宫殿里的花开得好。

  褚洲听闻了此事,嘲笑了以芙好一阵儿,笑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以芙反诘,“能在那种地方种出那么多花儿的人,该有多浪漫呀。”

  ……

  宫韩儿生前确实浪漫。

  花圃里的花朵开得咋咋呼呼,占据了冷宫的半亩方地。在一簇簇一丛丛的百花中,竟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奇异草木。

  以芙的心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如果没有陈嘉丽在其中作梗,宫韩儿依旧能够与百花作伴、百鸟作友,在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上活得肆意潇洒。

  林献玉拍拍她的手,“瞧你,愁什么呢。”

  “人各有命数,她既然难逃过这一劫,我们只能许愿她来世投个好人家。”林献玉语气颇为羡慕,“婕妤有兄长护着,今后定然顺遂无虞。”

  以芙忽然看了一眼身边的秦遂,“姐姐和秦公公怎都以为成事在天,我偏不信这个理儿。”

  “你怎么想?”

  以芙眉眼盈盈,“人定胜天。”

  林献玉淡笑,“你我何必拣这么沉重的话来说,还是赏花罢。”

  裙下的步子正探出来,却被蓁蓁藤蔓阻拦去路。林献玉身子一凛,正往前跌落时,被一双大手稳稳托住。

  秦遂声音低迷,“娘娘当心。”

  林献玉小脸惨白,不复柔和纤丽。她死死地揪着秦遂的衣袍,“本宫的脚似乎扭到了。”

  “秦公公会药理,应该也会正骨罢。”以芙指指远处的石凳,“不妨你带皇后娘娘去那边坐坐,我先在这儿逛逛。”

  皇后鬓边布汗,“劳烦秦公公了。”

  秦遂道了句“得罪”,打横抱起林献玉,直往石凳走去。

  盼山呆呆地看着两人走远,“娘娘,你说这会不会不大合适呀……”扭过头,见以芙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处。

  “盼山。”以芙舔了舔嘴唇,头顶冒上来一股股奇异的热,烫得全身的毛孔淌汗,“我要去里面摘一朵花,你不必声张。”

  盼山知道自家主儿皮嫩,害怕她被荆棘藤蔓割伤,“要不奴婢帮你去?”

  以芙摇头,干干脆脆地拒绝了,“我去。”

  她的目标,是墙角处的一株通体漆黑的花朵。上至一丝丝的花瓣,下至光滑的根茎,这花无一处不是神秘的玄黑色。只有迎风招展的猩红花蕊,坦然地暴露在日光之下,荡漾开一层层靛蓝色的圆晕。

  彼岸花可致幻,然这等黑色的彼岸花若得鲜血滋养,可冥冥之中可以实现人之美梦。

  以芙连根将其铲出,正塞入袖中时,秦遂已经过来,“娘娘正做什么呢?”

  以芙掖好袖口,折下身侧一截艳丽的秋棠,“没什么,不过是觉得此花开得好,故而弄来一朵玩玩。”

  秦遂不置可否,“皇上召旨,宣三品阶上的后宫女子与王公大臣前往西直门。”

  “做什么呢。”

  秦遂的唇抿作一条直线,幽幽泛光的眼睛死气沉沉,“或许是,以儆效尤。”

  ……

  西直门是禁廷与百姓往来的接壤之所,只要站在此道城墙之上,便能领略全洛阳的人文景色。

  皇帝身边窝着两个貌美妇人,轮番地劝着他饮酒,“皇上难得兴致那么高涨,就随妾身喝一杯嘛。”

  皇帝来者不拒,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见以芙娉婷而来,径直推开了那两个妇人,“芙儿,你兄长又为朕立了大功啊!”

  以芙面沉如水。

  她忽视了皇帝哈巴狗一样讨巧的笑容,临立城墙,冷冷地往下看去。

  见男子骑马静默于树下,满头白桂,温柔寻常;见他身着水色直缀长袍,清清泅泅,姿态娴雅;见他丹唇微启,挟着春风般的微笑。

  以芙目光一刺,看着他的左手边缠着一条小臂粗的长鞭,看着他右手边沉重的枷锁、枷锁里套着的衣不蔽体的一个人。

  老百姓对他的啐骂声漫天掩地。

  褚洲依旧闲庭信步,以芙的脸却火辣辣地疼。不因为她是褚洲的妹妹,而作为渔夫的渔妇、农夫的农妇,褚洲的女人。

  以芙觉得羞愧。

第24章 滚开 “本官去杀了宋璞玉”……

  天边云卷云舒,一如这座民心溃散的紫禁城,摇摇欲坠。

  百姓的詈骂之声不堪,褚洲心中却异常酣快,竹节玉手缠上丹桂指头,拨弄着寒露吐英的香蕊。

  他下马,走至蔡倾辞的身边,微微地俯下身去,“司隶台大人……”

  蔡倾辞吃力地抬眼,胸腔里猛得涌上一股腥甜。他的喉间滚动着恶毒地咒骂,张口吐出一口血沫,沾上褚洲的衣衫下摆。

  褚洲盯着衣上的点点血污,“本官够给你脸了。”

  蔡倾辞在天牢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嘹亮的声线也喑哑得不像话,动了动唇,再发不出一句声音。

  “蔡大人还记得秦洲罢,就是五六岁时常跟在你的身后,缠着你喊蔡叔叔的稚童?”褚洲微笑,“这么多年过去,您怎不认得我了?”

  蔡倾辞瞪大双目,蓬乱的发下藏着一张惊惑的面容,“是、是你!”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当年晋安王被抄家时,唯独长子秦洲远在他乡做客,被官兵捉拿时跳水惊溺死亡。

  所有人都以为那具被污水泡得发臭发烂的尸首是秦洲,他却以为此事没那么简单,可当时没一个人听他的啊!果然,五年后的朝廷之上,横空出现了个叱咤少年,不仅眉眼酷似晋安王,狠辣的行事作风有过之无不及。

  众臣风声鹤唳,随即命人前往丹阳遣查褚洲的家事与底细,却发现褚氏夫妇确实孕育了一子一女,褚洲确实为夫妇二人所出。

  蔡倾辞素来谨慎,依旧怀疑褚洲的身份。直到褚洲诛灭武定侯九族,他才放下了几分戒备——毕竟,武定侯与晋安王最是要好,在晋安王被人举报起兵叛变时,只有他为晋安王东奔西顾。

  褚洲看着他,“蔡叔叔才在这时候认出本官,属实是晚了。”

  蔡倾辞死到临头,也不再害怕些什么,当下气沉丹田,当着众人百官的面吼出褚洲的身份,“他——”

  褚洲抬起白玉皂靴,压着力道朝着蔡倾辞放脊背碾过去,同时右手手腕微微一拧,收紧了蔡倾辞脖子上的锁链。

  蔡倾辞浑身剧颤动、眼球暴徒,黑漆漆的眼珠子活是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他涨着一张青紫的脸,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众人心悸,瞪大了双目。

  只见他浑身痉挛着,竟从胃里呕出了一只皮毛未褪的腥臭死鼠!

  城墙上,已经有胆懦的嫔妃扶墙呕吐。

  以芙前几日亲自经历了一个女人死在她的身边,倒是还能忍受这等画面。

  熟料,褚洲面不改色地甩了甩鞭子,从蔡倾辞的口中连根拔出一条血淋淋的舌头。

  他似乎也失去兴致,拍拍手,“行刑罢。”

  惩治蔡倾辞之法,乃是烹煮之刑。

  几个官兵吭哧吭哧地搬来一口巨大的黑锅,开始架火煮水。

  褚洲命人将蔡倾辞钉在木桩上,让他亲眼看着锅底被火舌燎得赤红,看着平静的水面沸腾冒泡。

  “菩萨畏因,众人畏果。”褚洲呢喃道,“当初你不顾结交之情,栽赃我父亲的时候可想到了今日的结果?”

  正当蔡倾辞被投入沸水中时,安静的人群中爆发出几声激烈的抗议,“褚贼迷惑帝王,戕害我朝的良臣好官,该死的人应该是他!”

  褚洲抬抬手。

  身边的士兵会意,拔出长刀一挥,前面的一排人群已齐刷刷掉了脑袋,倒在了血泊中。

  “若再有妄议者,不妨与蔡氏一齐上路!”

  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褚洲颇为满意。

  “行刑。”

  “褚大人且慢!”

  人群之中挤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身形虽单薄,语气却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小生有一想问。”

  褚洲眯了眯眼睛,这人他认识。

  宋璞玉,芙儿妹妹的旧情人啊。

  宋璞玉自顾往下说去,“希望大人告知蔡大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责,不仅仅给小生一个交代,更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还有,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处以大夫死刑时不应当在闹市,而是在朝廷,固不知大人哪里来的权利?”

  褚洲咧嘴听着,手上的动作也不断,一圈一圈地把带着血块的软鞭缠在一起。

  西直门上,以芙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以为他又要动手伤人,“褚洲!”

  褚洲磨了磨后槽牙。

  他原不想伤人的,这会子却有些想法了。

  西直门前落地有声,以芙的娇叱从高处跌落,在人群之中跌宕开波澜。以芙盯着他的眼睛,“阿兄!”

  “蔡倾辞有罪,阿兄惩治他一人便好了,不要因为不识道理的穷酸书生置气!”

  褚洲挑眉,看向身边的宋璞玉。

  宋璞玉仰着头,呆呆地瞭望着城墙,原本鲜活的脸色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像是一轮乌云遮面的皎月。

  他忽压低声音,“当日是你把她带走的?”

  褚洲亦抬眸,看着画卷里走出来一般的美人儿,“是啊。”

  那又为何把她送进了吃人不眨眼的宫里!

  宋璞玉捏紧了拳头,像是一头敏捷的豹子般,疯狂地朝着褚洲扑了过去。

  他是个瘦弱的书生,就连提只鸡都费力,拳头刚要朝着褚洲脸上袭去,就被对方拧住了手腕,摔开一丈远。

  褚洲懒懒撩起眼睛,朝上边看了一眼。

  见以芙满目忧愁,紧张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宋璞玉,一刻不离。

  褚洲慢慢悠悠地走到了宋璞玉的面前,覆上一层阴影,“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不明白以下犯上是皇家大忌?”

  宋璞玉恨恨地盯着褚洲,正要挣扎着起来,再次被褚洲踩住,“今日她为你求情,本官不妨卖你个薄面。”

  “只是罪罚不可免……”褚洲怜悯地打量着宋璞玉的身板,“那就,杖则二十罢。”

  他又一声嗤笑,“别怕,本官会嘱咐他们轻些。”

  褚洲登上西直门,把梗着脑袋的以芙拽过来,对皇帝道,“臣的妹妹在前几日受了惊吓,就不让她见血腥场面了。”

  皇帝兴致勃勃,“你且将婕妤带回,这里有朕在呢,量他们也不敢再生事。”

  褚洲拽着以芙的手往前走,身后传来皇帝亢奋的声音,“行刑!”

  ……

  以芙裙尾摇曳,走路温吞。

  褚洲的右手搭上她的一侧肩,往她的身后撇了一眼,没话找话说,“你的那条狗不是今天回来了,怎么没在身边跟着?”

  以芙脚下生风,发髻上的步摇颤呀摇。

  褚洲的手滑到以芙的腰上,重重地摩挲着软肉,“胆肥了,给本官甩脸色看?”

  她浑身是宝,随便捏捏摸摸就会乖得不像话。今日却不同,冷冷冒出一声,“滚开。”

  褚洲琢磨着这个词儿,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你让我滚去掀了宋璞玉的皮儿,还是滚去把他也煮了?”

  以芙脸一白,只觉腹中翻江倒海。

  她抬起手,“你这个疯子——”

  褚洲截下她的手腕,眼眸幽黑。

  以芙抬起了另一只手,狠狠地朝着他的脸摔过去。

  这一次,褚洲没躲。他的舌尖抵着隐隐作痛的颊侧,更加用力地箍紧她的腰,“不就踹了他一脚,犯得着这样?”

  以芙无力,“你为何要动无辜的百姓?”

  褚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无辜?”

  他的眼中荡开一层层的波光,粼粼地闪动着刺眼的锋芒。当年父母亲死的时候,正是这群无辜的百姓,戳着父母亲的脊梁骨骂“死不足惜”、“活该”、“恶心”。

  褚洲忽问,“本官在你眼中恶心罢?”

  以芙动了动唇,没说话。

  他逼问,“他们都恨不得杀了我,你呢。”

  “我没有。”她的语气冷漠且生硬。

  褚洲却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放开了紧紧抱着以芙的双手,踅身往别回走去。

  “你去哪里?!”

  “本官去杀了宋璞玉。”

  以芙跑过去,拽住了他的衣袖,“好端端的你去把他杀了做什么!你还嫌自己造的孽不够多么!”

  “日后,他会将你带走。”褚洲双目赤红,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少年时的惨痛遭遇,“你会与他死灰复燃,是不是?”

  “我又对他无情,谈何死灰复燃!”以芙淌下眼泪,“你问我是否嫌弃你厌恶你,你心里难道不明白么!我在阁子里就知道你什么样的人了,若嫌恶你还会跟你走么!”

  “只求大人日后做事给自己留些余地。”以芙的脑袋紧紧地贴在后背,在他的衣上洇开泪渍,“大人要下地狱,奴随你一道下地狱!”

  ……

  銮金殿内,青兽小口袅袅吐香。

  褚洲又洗了一遍帕子,将以芙脸上的泪痕擦净,“还疼不疼。”

  她的脸雪嫩,又受干燥的秋风吹拂,一时间又疼又痒。以芙摇摇头,安静地看他处置政务,“大人更适合做皇帝。”

  褚洲持笔的动作微顿,没搭腔。

  皇帝此二字在褚洲眼里一直都是贬义词。以芙反应过来,“你继续忙罢。”

  如今秋闱已进行到殿试这一阶段,有不少书生进京赴考,会时常小聚在一起谈天论地,近来有一篇檄文在学生中广为抄颂。

  是讨伐褚洲的,正巧出自宋璞玉。

  “伪临朝褚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再献其妹,掩袖工谗,狐媚惑主,陷吾君于聚麀。二者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则国非国,乃褚氏之天下矣!……”

  褚洲的视线落于“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几字,唇边浮现一笑。

  以芙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杂食小记,猝不及防地被他搂在怀里,“你做什么!”

  “你我当真是天作之合……”褚洲咬着她的耳垂,狎昵道,“就连宋璞玉都亲口认了……”

第25章 你乖 “我心疼你的”

  五日后,正当秋猎。

  赤乌东抬,气朗天高。城门之下已经整装肃立着数以百计的兵甲将士,正待帝王一声令下,往百里东郊的猎场奔走。

  为首一人,铁衣流光,胯坐于一匹乌骓宝马,冲着以芙勾唇轻笑,“过来。”

  擂鼓阵阵,振聋发聩。以芙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可以看见他的唇角微微地翕然抬动,在肃穆的场面里格格不入。

  她颦眉蹙頞,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褚洲左手勒马,伸出了右手。

  以芙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做什么。”

  哟,还知道避嫌了。

  褚洲咧唇,莫名想到了时下都在传诵的一篇篇檄文。不外乎是质疑他们兄妹二人的过分亲密,把王法家规不放在眼里。

  褚洲扬眉,“不干什么。”

  见他还坚持摊着手,以芙无奈地牵住了他的一根手指。正要问些什么,掌心蓦然滑入一块小巧玲珑的暖玉。

  以芙一愣,看着他。

  他已经抽回了手,“去吧。”

  以芙回到嫔妃的行列中,忽然被皇帝叫住了,“芙儿,太尉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以芙看了一眼帝王,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陈嘉丽,“左右是阿兄觉得天气冷,送了一块暖玉来。”

  皇帝扭头去问陈嘉丽,“朕从前不是也给过你一双玉吗,怎不见你带出来过?”

  “皇上赠的玉自然特别些,姐姐肯定小心收藏着。”以芙笑,“或许阿兄那里还有多余的玉,姐姐若是不嫌弃,妹妹给你讨一只来。”

  陈嘉丽温和地摇摇头,“不必麻烦了。”

  以芙也不客气,回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皇帝单手搂着陈嘉丽,正偏头与吴贵人亲吻。陈嘉丽有点羡慕地看着离开的背影,心想着,“她可真干净。”

  在褚洲的呵护下,她在后宫里活得一派天真,干干净净。

  而自己呢,几乎每日每夜都要陪伴着一副肥胖臃肿的身躯。侍寝一事对自己而言,更加无法启齿——皇帝行动不便,床笫之间也要几个太监在旁搀扶。

  陈嘉丽想,她确实羡慕以芙的这份干净,也要在此次秋猎毁了这份干净。

  ……

  辗转十日后,禁军将载着王公贵族的军队护送至襄阳围场。襄阳外毗东突厥,与突厥牙帐距离不过庶几十里,内地百兽率舞,满足了北陵尚武的天性。

  当夜,皇帝邀可汗于帐内宴饮。

  游牧民族嘛,或许骨子里还流动着与生俱来的野性和炽烈,当默淖可汗步入内帐时,就像一匹狼般盯住了以芙。

  京城女子大多柔弱,温驯得像一只小绵羊,让默淖觉得无趣。

  以芙的眼睛清泠泠,蒸罩着哈巴雪山千年的雨雪,默然地看着默淖。默淖大笑,“皇上,这是你宫里的嫔妃?”

  皇帝道了声是。

  默淖可汗没再说什么,摩挲着下巴,盘腿坐下,“本王身边有一姬妾,尤擅舞技,不如让她为皇上跳一支舞怎么样?”

  皇帝求之不得。

  箜篌声悠扬而起,一绯衣女子步入帐内,轻纱遮面,不好细端容颜,却见眼尾一粒红色小痣,举手投足之间风情绰绰。

  皇帝的哈喇子淌下来,就差没把眼珠子黏上去。

  一曲舞毕,默淖揽过姬妾,“皇上觉得本王的爱妾如何?”

  皇帝瞥开眼睛,“挺好的、挺好的。”

  “皇上可喜欢?”

  “喜欢!喜欢!”

  “我突厥部向来有□□一说,环儿还是本王从旁人手里换过来的。”默淖把话挑明,“皇上若喜欢环儿,不如与我交换?”

  默淖的感官向来敏锐,在他缓缓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察觉到了一双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狼的天敌是鹰,凶猛威风的群狼也逃不掉拥有尖利爪牙的鹰隼。

  默淖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对面沉默的男子,继续说道,“本王觉得皇上的一位嫔妃,也挺好的。”

  默淖把人指给皇帝看,“她叫什么名字?”

  皇帝想换妾,但没那个胆子;皇帝很像说出以芙的名儿,可喉咙像是卡了一块痰,支支吾吾的,“她、她……”

  陈嘉丽补上,“她叫褚芙,乃是婕妤。”

  褚洲挑唇,“也是本官的妹妹。”

  默淖一怔,“你是……”

  “大王无须知道本官叫什么,任居何种职位。”褚洲将白壁杯中的酒酿喝尽,“你要不得她,也不配要她。”

  好大的口气!

  默淖肚里的烈酒发挥了功效,那一股股热气和冲动直往脑门上窜,“本王就是要她,你能把我如何?”

  “那也别怪本官,不给你留情面。”

  褚洲扔下酒杯,往以芙的方向走过去。

  “出去走走?”

  以芙略一犹豫,放下了手中的筷箸,提着裙摆跟了过去。

  男人最要面子,更何况是天之骄子、东突厥的可汗,当众被拂了脸面,他如何能忍受?

  默淖咬牙,压着熊熊怒火跟了上去。

  营帐之外,褚洲捉住了以芙冰凉的小手,揣在了自己的怀里。月色低迷,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拉得纤长。

  默淖大怒,哐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正要抬手往褚洲辞去,铮亮的剑刃被跟上来的苍扶斩断。

  “可汗莫忘了您是谁。”

  “□□一事虽在突厥部落行得通,在我北陵之地却被视作有悖人伦。您开口提出已经对皇上不敬,又欲行刺我朝众臣,到时候您担待得起吗!”苍扶掷地有声,“届时若两国之间出了嫌隙,您打算如何部下交代?”

  默淖双肩一塌,怔怔看着两人走远。

  见他冷静下来,苍扶方定下心,踅身走回了营帐。

  沙沙的秋风里,默淖的背影寂寥。

  默淖自小就受老可汗疼爱,凡是想要的物件儿想要的人,随便张张口就能得到了,今夜在褚洲身上栽了个跟头,心中难免不忿。

  不知在原地立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京都的贵女娇矜,岂能说换妾便能换妾的?”

  默淖抬眼,“那依陈贵妃之言,本王要如何讨她的欢心?”

  “除婕妤一身傲骨,看不上你这种不入流的人。”陈嘉丽戏谑道,“可汗不妨磋磨磋磨她身上的锐气,她自然会求着您纳了她。”

  “你说说看。”

  陈嘉丽压低声音,覆耳低语。

  默淖霎时变了脸色,怒道,“本王不知道你与婕妤有何过节,竟想这样毒害她!只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本王不会做,也劝你歇了歇这种肮脏心思!”

  语罢,甩袖离开。

  光线幽暗,陈嘉丽对着空中冷凝的水汽兀自发笑。她笃定默淖会后悔——在他发现褚洲与以芙不寻常的关系后。

  ……

  深幽小径,褚洲走路摇来晃去。

  褚洲把滚烫的面颊挨在以芙的颈窝,“本官带你去见见我的马。”

  他的一呼一吸,都带着辛辣的酒味。

  以芙捂住口鼻,用手扇着周围浑浊的空气,“你喝了不少酒,是不是?”

  褚洲否认,“没有。”

  顿了顿,又问,“你觉着,若把默淖和本官放在一起比较,哪一个更英俊、更有才华、更合你心?”

  以芙在心里说,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是成了精的老色鬼,一个是成天打打杀杀的活阎王。

  以芙摸了摸他的脸,“在奴家心里面,大人永远是那个最英俊最有才最可爱的人,很合奴家心意。”

  褚洲盯她半晌,笑了。

  随即又问,“本官的马呢!”

  以芙摇着头表示不知道,“大人找马做什么。”

  “本官的马是千里难寻的良驹。”褚洲双颊酿红,朦胧的眼睛凶巴巴地盯上以芙,“一个时辰内便能从地上跑到天上……”

  “要跑得那么快的马匹做什么?”

  “载着你跑。”褚洲紧紧地搂着她,“跑得远远的,谁都抓不住。”

  以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想把醉得不清醒的褚洲带回去,“你试试看,不用我扶着自己能不能走回去。”

  “可以。”

  褚洲的双脚软绵绵地踩在泥地,高大的身子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

  以芙本想拽褚洲起来,谁想他手腕略一施力,把她连拖带拽地拉到了自己怀里。

  草滩上湿漉漉的雨露沁入肌肤,让以芙打了个寒战,她半提起身子,往褚洲的怀里凑了凑,“大人快起来……”

  “你关心你阿兄的下落,又为宋璞玉脱罪求情……如今本官摔在地上了,全身都疼,怎么不见得你疼疼我?”

  以芙语结,低声道,“我心疼你的。”

  以芙亲亲他的下巴,“你乖。”

  她的吻无疑是一粒火星子,将褚洲燎得又热又燥,“还要。”

  “你先起来。”

  “我带你走,好不好?”

  以芙的眼睛黑白分明,很冷静地问,“大人打算带奴去哪里?”

  平淡无澜的眼底,似乎藏着一丝期盼与希望,褚洲看着她的眼睛,酒醒了半分。

  “本官醉了,方才说的是胡话。”

  以芙没什么表情,“既然醉了就早些回去休息,不然明儿个起来头疼。”

  以芙把褚洲搀回了他的营帐。

  在淡黄的帷幕落下去的刹那,以芙的声音从外传进来,“既然要说胡话,今后就别饮酒了。”

第26章 狼崽 挑衅之意明显

  天尚未亮, 深林里的鸟虫已经开始燥鸣。

  营帐中光影朦胧,飞寒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以芙,拿起铜盆往外走去。外边光亮刺眼, 飞寒眯眼, 看见了一重身影, “可汗?”

  默淖弯了弯唇,咧开两排牙,“她醒没?”

  飞寒的语气生冷, “这与可汗无关。再者,娘娘是皇上的嫔妃,可汗公然过来探访,恐怕于情理不合。”

  默淖抓住了她话里的一点歧义, 揶揄笑道,“既然不可公然拜访,那本王私底下过来?”

  “可汗请自重!娘娘贵为天子后妃, 不可轻易玩笑!”

  默淖被甩了脸子,倒没什么不高兴,“本王昨儿个已经和皇上请示过了,若本王能说服太尉和婕妤, 他无条件同意换妾一事。”

  飞寒脸色微沉, 抬臂拦住了往帐内走的默淖,“娘娘尚在安睡,请可汗稍等片刻;即便娘娘醒了,您作为外男也不可随意进出。”

  默淖环臂靠在树下,耐心地等待着。

  约莫一刻钟后,帘帐掀起,翻涌过一阵阵的蜜香。默淖地双手背在身后, 步入帐中。

  以芙尚未着装,素净的小脸似剥了壳的鸡蛋,细细看去,隐约可见一侧香腮粉红,似乎是压着被褥睡后留下的印记。

  以芙的唇瓣颜色是水洗过的桃色,此刻很严肃地抿着,“现在时候尚早,不知可汗有何贵干?”

  默淖从背后伸出了手,递过来一只双腿乱蹬的小兔。默淖单手揪着白兔毛茸茸的兔耳,往前递过去,“喏,本王大清早过去猎来的。”

  以芙默默地看着,没接。

  “你要是想吃兔肉,本王将它烹煮后送来也行。”

  两相权衡,以芙伸手接过。

  兔子生性胆小,又在默淖那边受了惊吓。一旦松开桎梏,直愣愣地往前窜去,“咚”一声撞在了凳子脚。

  以芙抱起那只晕倒的白兔,“多谢。”

  “你若是喜欢,本王——”

  帘帐“哗啦”一声被掀开,传入几声轻笑,“今儿个妹妹这里倒是热闹。”

  褚洲似步入无人境地,悠闲自在地取下刀剑和盔甲,又就着以芙的玉手饮下一口凉茶,“知道兄长在外劳苦,还知道体贴人了。”

  以芙抬起眼睛,问道,“你过来作甚?”

  褚洲自然地圈住以芙的小手,不轻不重地把玩,“自然是想妹妹了。”

  二人亲昵的动作尽数敛入默淖眼底,他心里一刺,冷哼道,“婕妤既然是皇上的后妃,太尉竟然还能这么放肆随意,实在好没道理。”

  “妹妹自小就在本官的看顾下长大,与本官同吃、同睡、同住。”褚洲侃侃笑道,“芙儿受人欺负要找本官哄着,打雷下雨了还要本官□□,撒娇的时候还要本官亲吻——不过是喝了妹妹的一盏茶,你道本官放肆?”

  以芙压下墨睫,捋着小兔子的毛发。

  偏偏褚洲故意凑到耳边问,“是不是?”

  昨天就应该趁着他醉了把他活活掐死!

  以芙看着他变本加厉地伸过来一只手,把膝盖上的小兔子捞走了,“养这种蠢物有什么意思?”

  “哪个混账东西送你的?”

  以芙飞快地答道,“默淖可汗。”

  默淖嘴角一抽,对上褚洲的眼睛。

  “想不到可汗的品号如此不同寻常,想不到西北的铁血男儿竟喜爱这种玩意儿?”褚洲单手提着兔子,把以芙拉起来,“本官带你去见见别的。”

  营外的空地立着一圈栅栏,有两只灰溜溜的四脚小家伙抱在一起打闹。以芙看着它们耸立的两耳,“哪里来的狗崽?”

  “这是狼。”褚洲伸过手,那两只小家伙吐着殷红的舌头,争先恐后凑去过舔着掌心。

  以芙跃跃欲试,“它们好乖。”

  “醒酒之后去林子里猎来的,驯了一个晚上。”褚洲看着一边的默淖,问以芙,“喜欢兔子还是狼崽?”

  以芙冒着星星眼,“狼!”

  “既然博不了你的欢心,本官瞧这兔子也没什么用处了。”褚洲将兔子甩进栅栏,“给它们当餐前点心也不错。”

  两只狼崽月份虽小,两排牙齿又尖又硬,张着血盆大口朝着猎物扑了过去。活生生的兔子被犬牙撕扯成几块碎肉。

  以芙尖叫一声,把脑袋伏在了褚洲颈窝。

  褚洲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没事了。”

  眼神直勾勾地盯上默淖,挑衅之意明显。

  ……

  午后,草木稀疏的围场中人马欢嘶,褚洲跨坐于乌骓马上,英姿飒爽,“你要什么,本官为你猎来。”

  以芙摇摇头,“大人少杀生。”

  言外之意,要他多积些德。

  褚洲微哂,哒哒策马离开。

  ……

  日落时分,以芙返回驻跸大营。

  步入营帐,见榻上已经坐了个姿容巧丽的女子,随着起身的动作,手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娘娘,你可有我姐姐的下落!”

  以芙搀着她坐下,“从一年前起,我就不知道双儿姐姐的下落了。昨夜见你的眉眼与她相似,才找人问了问你。”

  环儿抹眼泪,“她过得好吗?”

  阁子里的时光,对谁来说都是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以芙见过双儿伺候男子的样子,也见过双儿一个人无助地落泪。

  以芙有意替双儿隐瞒,“她现在不愁吃穿用度,过得挺好的。我听说双儿姐姐有个失去音信的情郎,应该是去寻人了。”

  环儿伏在案上啜泣,“我们姐妹二人出身本就不好,如今天涯相隔……”

  “环儿,我可以帮你找人。”

  环儿抬起眼睛,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娘娘真的愿意帮我们吗?”

  “双儿姐姐教会了我许多事情,我自然愿意帮助你们团聚。”以芙脸色微沉,“只是我在宫中尚未站稳跟脚,你可否帮一帮我?”

  环儿是个坚毅的女子,很快止住了眼泪,轻声道,“娘娘请说,若哪里有环儿能帮上的地方,自当竭尽全力。”

  “黑色的彼岸花出自西域,我想知道它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能蛊惑人心……”

  “再有,双儿姐姐从前给了我一瓶产自西域的糖果,其味甚是清雅,能否向你讨上一些?”

  金乌西坠,将重重叠叠的枫叶林染得鲜润欲滴。一处一处的山头,间或传来呦呦的鹿鸣声与粗犷的虎啸,晃动着天地。

  隆隆的响声,巧妙地掩盖了帐内谈话。

  环儿还在低声絮叨着,欲把自己所知晓的东西讲完,却被以芙掩住了口鼻,“屏息。”

  环儿瞪大眼睛看去,见帐上的布帛不知在何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塞入了一支徐徐溢香的管子。

  “看样子是冲我来的。”

  环儿微勾指尖,从茶盏里卷了水,在桌面上轻轻地写道,“此香为西域禁香,可迷惑人的心智……”

  以芙点头,仓促地按住了她的手,对着她唇语,“那人应该很快就要进来,届时你我佯装中计……若超出三刻钟我还不能脱身,需劳你去找一找太尉。”

  环儿心知情况紧急,匆匆闭上了嘴。

  她只在心里默默地补充——此香还会用在男女之事上,因为效用极其强烈,故被列为禁香。

  倏而,帘帐被挑开。室内的光线一明一暗,亦如同几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一起一落。

  对方的步子碾着脚下细碎的砂石走过来,似乎是怕吵醒帐中的人。背光的姿势在小桌上落下沉重的阴影,将昏迷不醒的两人掩埋。

  窸窣响声过后,对方从腰间取下麻袋,套上了其中一人。他的动作谨慎,掀开帘帐往外探视一圈后才扛着麻袋溜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环儿方睁开眼睛,尾随跟去。

  ……

  默淖两眼灼灼,盯着漏刻里流动的砂石。

  再过半个时辰,出去哨鹿的男人们就会带着猎物回到大本营。他若是再犹豫,今后不一定还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默淖犹豫且惶恐。

  褚洲是个疯子,若真闹起来……

  默淖又想起陈嘉丽说过的话。在陈嘉丽的口中,褚婕妤是个烈性又高傲的女子,看不上寻常人的求爱,除非……

  默淖痴痴望向榻上的女子,心中的意志逐渐地被摧垮。

  左右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今日能与褚婕妤酣畅淋漓一回,他即便是死也值了。

  默淖跪立在榻边,摸索着解开了以芙罩在秋衫里的外衣,胸上水红色的蝴蝶结,将细腻的肌理晕开一圈圈的粉。

  默淖急不可耐,三两下褪下长筒高靴,跃上了这一方窄榻。长指微蜷,正俯身吻下——

  “啊——”

  一只缀玉金簪插入了默淖的后颈,在后颈根部捅入三个深孔。簪子上的流苏晃荡,在血液的滋润下璀璨生华。

  鲜红的血从默淖的指缝里汩汩流下,顺着默淖的下颌一滴滴地溅在以芙的面上。

  以芙的眼梢、唇角沾上了鲜红的血液,双唇微微一抿,盖过了粉白的颜色,“可汗。”

  “你、你——”

  以芙支起身子,当着默淖的面解开了胸前的水色蝴蝶结,丝滑的绸缎垂落,轻轻地挠着默淖的手心。

  默淖面容扭曲,眸里浮现不解。

第27章 鹿血 一双眼睛懵懵懂懂

  “可汗见过太尉生气罢?”

  以芙规规矩矩地把双手搭在膝盖上, 冲着默淖露出一笑。染了鲜血的唇瓣下露出几颗森森的瓷白牙齿,“如今您就要见着了。”

  默淖身躯一震,心里面“腾”得升起一阵后怕, “你要做什么?”

  以芙下地, 慢慢地朝跌在地上的默淖踱过去。

  默淖汗如雨下, 捂着伤口连连后退,“本王可是东突厥部的可汗!褚洲是什么东西,还敢在本王面前指手画脚?!”

  他朝着帐外吼道, “快给本王进来!抓了这个疯女人——”

  默淖特地遣走了身边的侍女,只在帐外留下了两名亲信。两人虽耳聪目明,却把帐内的声响视作男女情.趣。

  听到默淖的呼救,这才慌里慌张地按剑闯入营帐, “可汗!”

  红日落尽西山,也吝啬地将室内的最后一丝光线也带走了,两个兵士探出手, 虚虚地凝固在半空,“可汗,您在哪儿?”

  角落里,被塞了一嘴抹布的默淖呜呜地叫唤着。颈部鲜血的流失, 让他的四肢僵直、无力摆动。

  一人扯走默淖口中的抹步, “她人呢?”

  默淖的眼珠子疲惫地一转,“快追……”

  二人心中警铃大作,瞠目望向营帐入口,见一道纤丽的身影立在营帐边,轻轻挑开了半帘帷毡。

  山风热烈,飒飒卷着以芙鲜艳的衣。

  月色舒朗,莹莹映着以芙木然的脸。

  不过就在数息之间, 她微抿的唇角重重地往下塌去,平淡无波的眼中淌下一串一串的眼泪,“我、我明明是皇上的后妃,可汗为何要羞辱人至此地步!如今我清誉受损,倒不如死了干净!”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不解。

  “快追、快追上她……”默淖气得呕心,“这个女人跟褚洲一样,都是疯子……”

  凉飕飕的冷风渡入营帐,将默淖的伤口吹得生疼。帐内留下了一名侍卫,“属下为可汗包扎伤口。”

  ……

  以芙拼命地在山野之间奔跑。

  默淖的亲信在她身后穷追不舍,“娘娘快停下,何必为了此事计较!可汗是人中龙凤,跟了他后自然对您百般宠爱,您何必为那皇帝守节!”

  脚底下,溪涧湍急。

  以芙转过身,面容决绝,“我要见皇上!”

  “否则,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若褚婕妤见了皇帝,想必会是一番大倒苦水,添油加醋地往可汗身上安装罪名。那皇帝也是个好色轻意之徒……若两国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开战,何其可笑?

  侍卫岂会让她去见皇帝?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往以芙走去。

  锋利的剑刃擦在地上,铮铮作响。

  “若您执意要面圣,莫要怪我不留情面。像您这种祸水,今后就算跟了可汗也不会安分,我岂能留你?”

  他把剑高高地举过头顶,银光色的刀面,一面照应着鲜衣女子,另一面映出紧随而来的身影。

  “达朔!”环儿喉间发紧,“我已经把消息带给了娘娘的人,你若杀她就是罪加一等!倒不如让她回去好生劝劝皇帝,说不准能得皇帝的原谅?”

  达朔踅身,“你竟然……”

  斑驳的树影里,蓦然闪过银白身影,利落地扑到达朔的身上,将他踹出了一丈远。

  达朔瘫倒在地上,感觉下身麻木不堪,提不上一口气儿。他想不明白,环儿为何要背叛了可汗,更想不明白树上的女子一路跟了自己多久。

  幽蓝色的天幕里长着几条横斜的虬枝,像虫子一样蜿蜒蠕动。达朔又看到褚婕妤款款地走了过来,脸上有凝固的血滴和破碎的泪痕。

  她笑意盈盈,似萨满故事里的狐仙。

  达朔的意识逐渐涣散,在昏迷前好似听到一句,“飞寒,将他绑起来。”

  旁边,环儿将一件薄氅披盖在以芙的肩头,关切问道,“娘娘,您身子不要紧罢?”

  以芙舒展着腰身,“什么?”

  环儿难以启齿于那迷香的功效,只得简单地询问,“我怕帐中的迷香对你的身子有些副作用。”

  “你我都是待在一起的,要出事也是一起出事。”以芙歪头笑笑,“而且顶多只有一两口迷香入肺,不碍事的。”

  环儿的脸色更红。

  只因环儿在默淖身边服侍时,默淖总会燃点此香助兴,故而晨昏时候吸入的剂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娘娘她不一样啊……

  ……

  星垂平野,一行皇家禁军擎着火把在密林里穿梭,逢人就问,“可曾在哪见过褚大人?”

  可惜问了也是白问。

  褚洲性格孤僻,即便是哨鹿的时候也是独来独往。被提问的人要么是抓耳挠腮,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要么是支支吾吾,畏惧和褚洲牵扯到一起。

  那一列皇家禁卫无法子,只好原地挥舞着火把,顺着风向高声呼喊。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刻钟之后,终于从深深密林中策马闯出一男子,眉宇之间已然有几分薄怒,“做什么?!”

  禁军首领抬起手臂,用手肘捅了捅右边的另一个禁卫,“褚大人问话呢,还不快说?”

  褚洲眉眼低覆,轻飘飘落在另一人身上。

  “皇皇皇皇上特地命属下来、来……”

  原本褚洲的心情还挺好。他在申时发现了一只百年难遇的银狐,又耽误了不少功夫才将这只狐狸毫发未伤的捉住。

  无论是色泽还是手感,那一身如水光滑的狐皮可是上等货色。如今入秋了,扒了银狐的皮给那女人做条云肩也合适。

  现在虽捉了狐狸,那一份雅兴却被搅了。

  褚洲冷眼看着禁卫。

  禁卫脸爆红,“娘娘、娘娘出事了!”

  林子里的风游窜出来,和褚洲眼里的风霜夹在一起,沉重地压在这几人的肩背。

  一列人低眉顺眼,没胆子去看他的脸色。

  乌骓宝马嘶鸣一声,将四啼高高地抬起。只见黑色的身影越过一群人的头顶,隐秘在月色中。

  ……

  大本营里,泣涕声声。

  皇帝难得没让美人做陪,只一个人尴尬地坐在主位上,“朕已经传人去找太尉了,等他回来之后朕一定给你个交代。”

  皇帝并没有作为以芙丈夫的思想觉悟,他在潜意识中把以芙划分为褚洲的所属物,“到时候太尉会给你出主意的。”

  他咳了咳,“去把默淖可汗请来。”

  在婢女去请默淖的功夫里,汪公公已经将褚洲领过来了,“娘娘莫要在伤心,这不,褚大人过来了嘛。”

  以芙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扑簌簌的眼泪,像是交织而下的秋雨。

  褚洲神色冷冽,蜷着粗糙的指腹揩去以芙脸上的泪珠子,“委屈了?”

  以芙扯过褚洲的衣袖,把眼泪鼻涕全都糊在他的衣袖上,声音闷闷的,“天大的委屈。”

  “怎么回事?”问的是以芙身边的飞寒。

  “默淖可汗将奴婢和盼山打晕后,在娘娘的营帐内灌入了迷香……”飞寒一顿,“后将娘娘带入自己的营帐,欲行不轨之事……”

  褚洲记得以芙今日穿的小衣裳。内着一条水红色的苏缎长裙,外罩一件素白短襦,盘的是飞天髻,戴的是垂金流苏翡翠簪。

  他的声音沉下来,“簪子呢。”

  “我被带到他的营帐后,拔了头上的簪子刺他。簪子插到他脖子里了。”

  褚洲点点头,“衣裳呢。”

  大氅宽松,松松垮垮地套在以芙的身子上。褚洲轻轻一瞥,就知道她的外罩不见了,内襟上的结带也被解开,随着胸前的起伏垂下。

  以芙有点儿心虚,“还好好的。”

  褚洲对着以芙,双手落在薄氅的结扣上,语气不容置喙,“瞧瞧。”

  以芙不允,摇着脑袋往飞寒怀里缩。

  褚洲没计较,“受伤没有。”

  以芙撩起裙摆,给他看脚底板的水泡和手腕边的红痕,“方才在路上跑的时候,被树枝和小石子擦到的,飞寒给我涂过药膏了。”

  褚洲撩起眼皮,扫了一眼飞寒。

  “你别怪她!”以芙拽住他的大手,“她被默淖的部下偷袭了,有什么过错!没事别打打杀杀的!”

  以芙的小手沁凉。

  褚洲看了她一眼,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巧妙的小盒子,拇指往盖上一掀,扑出一股腥甜的味道。

  褚洲捡出一块紫红色的片状物,塞到了以芙的口中,“含着。”

  以芙瞪大眼睛,“这什么?”

  “鹿血。”左氏二房与褚洲颇有些交情,知道他身边没个女人,半开玩笑地送了一盒晒干的鹿血,美曰其名要给他补补身子。

  鹿血也有益于身体虚寒。

  褚洲抽回手,朝皇帝看去,“如今本官的妹妹、皇上的后妃受此大辱,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皇帝讪笑,“任凭太尉处置。”

  褚洲琢磨了一下,“那……”

  他声音一顿,朝着以芙看去。

  以芙一双眼睛懵懵懂懂,拽住了他的衣袖道,“阿兄,我热。”

  “热就对了。”褚洲摸摸她的脸。

  “我难受。”身子里的血液像是海浪,以芙的脑袋是海岸边的礁石,把她拍懵了。

  以芙把滚烫的脸颊埋在褚洲的手心,哼哼唧唧地与他撒娇,再一次强调道,“难受。”

第28章 难受 “恳请大人垂怜”

  今夜, 褚洲的营帐难得热闹。

  汪公公挑开半帘,畏手畏脚地探入一个脑袋,“大人, 皇上托奴才过来问问, 褚婕妤的身子没事了罢?”

  就在前不久, 他们亲眼目睹了太尉在众人面前失了分寸,打横抱起两靥生红的婕妤,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褚洲坐在虎皮毡上, 左手支颐,“风邪所致,无甚大碍。”

  汪公公嘿嘿两声,“那默淖可汗的事……”

  “派一支禁卫守着他的营帐, 等明日本官过来处理他。”褚洲揉着鼻骨,不耐叱道,“你还有什么事?”

  “奴才既然来了, 要不顺带把婕妤带回?毕竟等会儿又要劳烦您将她送回,岂不是白讨辛苦?”

  褚婕妤虽然是太尉的亲生妹妹,可同样也是皇上的后妃,这样安栖在男人的行帐里总归不合适。

  “芙儿现在睡下了, 等醒了便着人送回。”

  汪公公捧着笑脸“哎”了一声, 心里却凉下一大截。帐内红烛摇曳,倒映出榻上颤动的身影,太尉怎么偏偏就说婕妤睡下了?

  回想往日种种,褚太尉笑着与娘娘附耳低语,或者是旁若无人地与之亲昵,可见宫内谣言并非是捕风捉影。

  汪公公心事重重,一抬头就见苍扶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自己, “公公在想什么事情呢,怎叫了好几遍都不理人?”

  “奴才实在是担心娘娘,一时间没注意到您呐。”汪公公点头哈腰,“那咱家就先回去和皇上复命了。”

  苍扶点点头,转头看了看营帐时,眼底划过一丝忧虑,“鞠蛟,你说大人不会真的对婕妤动了心思罢?”

  鞠蛟面沉如水,眼里跌宕着杀意。

  此女惑主,需除之。

  ……

  帐内,环儿低着脑袋,“那迷香……”

  褚洲心里有了计较,“可有解药?”

  “回大人,此迷香被列为宫廷七大禁药的原因之一,便是它无药可解。”环儿颤声,“好在娘娘吸入不多,否则……”

  “她现在要如何?”

  “娘娘只能慢慢地熬着,等到血液里的药性缓和下来,自然就无碍了。”环儿的声音几不可闻,“若娘娘忍不住了,让她泡在冰桶里也使得……只怕您会舍不得……”

  褚洲摆了摆手,示意飞寒把她带下去。

  “那娘娘……”

  “她今夜宿在我这里。”褚洲略一思量,对着飞寒道,“你披了她的大氅回去,今夜睡在她的帐中。若有人来探视,就以身子不适的缘由回拒便是。”

  飞寒张了张嘴,想劝。

  然褚洲已经披了外襟,朝榻边走去。

  ……

  床闱里,冰轮里□□着阵阵冷气。

  以芙的脚踝和双手被长鞭交叠着绑在了床头和床尾,檀口里塞了一张粉红色的丝帕。即便是这么妍丽的颜色,哪能比得上她鲜润的粉面啊。

  就算被褚洲这么绑住了,还不安分地蹭着床榻,在褚洲的床榻上扭得像条毛毛虫。

  褚洲眼眸一暗,把以芙缩到腰际的里衣往下拽去,“还难受?”

  以芙不仅身子难受,心里面也委屈。她想不通自己的身子那么热,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明不白地被绑在床上。

  以芙觉得自己是窦娥,冰轮路嘶嘶抽动的冷风是六月的飞雪。以芙觉得冤屈、煎熬、狼狈,四肢愈发用力地挣扎着,留下了一圈圈的鞭痕。

  褚洲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若你不难受了,本官给你松开。”

  顿时,以芙把脑袋甩得像只拨浪鼓。

  ——我不难受了。

  褚洲拨了拨指尖,将活结解开。

  以芙开始在他的榻上滚来滚去,“热。”

  “默淖往你帐内燃了西域的迷香,你又误食了一片鹿血膏,所以才不舒服,等忍过这阵子便好了。”褚洲擦拭着她汗津津的脸颊,难得耐心,“忍得住罢?”

  以芙抱住他的手,整个人都黏糊糊地贴上来,郑重其事道,“我忍得住的。”

  “那松手?”

  褚洲左手端着一本竹册,陈铺在他的膝盖上,右手被她死死地抱住,实在不好翻页。

  “嗯。”嘴上应得好好的,身子纹丝不动。

  褚洲面无表情地从以芙怀里抽出手,神情专注地落在卷册上。

  灯影幢幢,如流水般倾泻在二人之间。

  以芙凑在他的手边,长睫低垂。

  以芙眼馋地盯着他拇指上那枚玄黑骨戒,盯着骨戒下的骨结和微微泛红的指尖,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大人。”

  褚洲不搭理,那端也就没了声息。

  床榻里窸窸窣窣,间或夹杂着以芙的声声吟呓。如泣如诉的哭声编织了一个春天的梦,就在褚洲扭头的功夫里诱他入境。

  他僵在原地,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情形。

  “以芙?”

  以芙的眼睛里氤氲着薄薄的水雾,在羞耻心的作祟下猛然落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以芙只觉得浑身热得就要爆炸了,偏周围都是他身上特有雪松香。

  那一块整整齐齐叠好的被褥上气味更甚,以芙贪恋地凑过去轻嗅。嗅着嗅着,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一条腿儿,夹着被子轻轻蹭动。

  以芙抽着鼻子哭,“大人别误会……”

  褚洲受不了她的视线,落下了束起的床幔,蓦然起身辞去,“你在这里歇着。”

  以芙嘴里还在咕咕哝哝,唤个不停。

  褚洲置若罔闻,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他在这时候有些茫然。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日思夜想的事情只有杀人、复仇,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如今处理起来才万般棘手。

  他又很冷静。倘若自己再和她牵扯不休,恐怕今后会接连惹上一桩桩的麻烦,今夜再怎么煎熬,也要狠下心。

  片刻后,鼻息之间涌入腻香。

  褚洲撩起眼皮,见她小步挪来,“大人。”

  他喉间滚动,气音短促,“嗯。”

  “我渴了。”

  褚洲原想指向茶壶,让以芙自己过去倒。思来想去,还是起身亲自为她斟茶,“身子好些了?”

  转过头,见她已经蜷到太师椅中,白细的指尖轻轻地抠弄着皮质的把手,睫羽不安地轻颤。

  褚洲没走过去,长臂一捞,将手中的器皿递到了以芙的手边。

  以芙接过茶杯,“谢谢。”

  褚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看着晶亮的水渍挂在她的唇边,顺着一汪酒窝慢慢滑下去,打湿了她单薄的小衣,“够了?”

  以芙握着茶杯走过去,“还要。”

  褚洲看了她一眼,倾身去桌上倒茶。

  这一次以芙没接过茶盏,极不安分的伸手环住了褚洲的腰身。

  褚洲顺势坐在凳子上,任由她手脚并用地攀了上来,黏黏糊糊地搂着脖颈,“大人,我不舒服……”

  他也不搭理,一个劲儿给以芙灌水,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水了,才缓声问道,“你不是说,忍得住?”

  以芙舔舔嘴角,直勾勾的盯着他。这眼神,像极了那两只小狼崽缠着褚洲讨肉吃的模样。

  褚洲别过头,去看营帐上婆娑摇曳的树影,偏偏不看她。

  以芙凑上脑袋去亲他的下巴,“我忍得住的……”

  她絮絮地问,“大人忍得住罢?”

  褚洲生平见过不少美人,小家碧玉的也好倾国倾城的也好,就没见过以芙这一种,面上端的是清高孤傲,背地里这样爱哭闹撒娇。

  “忍住了。”

  以芙觉得挫败,又抖出几颗眼泪。

  褚洲低叹一声,轻抚她的肩背,“本官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会在这时候乘人之危。就算想做什么混账事,也只在你清醒的时候做,懂了没?”

  刚才褚洲阴着脸时,以芙心里面还有几分顾忌;如今好声好气地跟以芙说话,她的气焰愈发得嚣张了。

  以芙伸出手去触摸他起伏滚动的喉结。衣襟半敞,露出美人骨下的一捧雪酥柔媚,诱得他挪不开眼。

  “我现在很清醒。”以芙的尾音带颤,“恳请大人垂怜。”

  ……

  褚洲的手沾过不少人的血,也触碰过世间许多美好的事物。纯净的铃兰花溶入了他白皙的肤色,也有丹桂的香气衔在指缝。

  今晚有沉沉的星月笼罩在头顶,褚洲亲眼目睹了蘼丽的蔷薇如何在手心里盛放,以及花露凝滞在指尖。

  水红色的裙尾拖曳,就在他的膝上绽开又合拢,循环往复。一抹莹软纤瘦,仿佛轻轻一拧,便能轻易折断。

  漏刻里的沙砾已经流失殆尽,意味着子时的到来。

  褚洲默然静坐,等寒气侵身,带走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郁燥。他这才起身,走到洗盥边净手。

  帐内的浅浅呼吸声对褚洲来说一个新奇的体验——那是他的床榻、他的被衾、他的地盘,竟然被这么一个柔怯的女人不出一兵一卒地占领了。

  褚洲却并不恼怒。

  他绕有兴致地搬来一张胡床,看着以芙一脸餍足的睡颜。

  帐内光影浮动,偶然被无边的暗色切割。

  困意汹涌袭来,褚洲趁着入睡之前,凑到以芙的耳边恳请她的应允,“等中秋过后,本官把你带出宫怎么样?”

  鼻息吐露,撩动以芙鬓边长发。她约莫是觉得痒,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褚洲一笑,亦倒头睡去。

第29章 精致 会过日子的媳妇

  晨醒时分, 圈地里的两头狼崽嗷呜叫唤。

  因为今后要养在以芙身边,那两头狼崽被褚洲驯服得极其乖顺,叫声也是轻轻柔柔的, 哪里会这么尖利阴森。

  以芙一骨碌爬了起来。

  帐内已经没了褚洲的踪迹, 只有空气中轻微浮动的清冽雪松气味和胡床上凌乱的褶皱证明了昨夜并非是一场梦。

  以芙扶着泛酸的腰肢, 慢吞吞地穿戴好衣物。掀开帘帐时,正巧对上了鞠蛟冷冷望过来的视线。她脸色尴尬地问道,“大人呢。”

  鞠蛟冷哼, 瞥开视线。

  以芙也没有把他的厌恶放在心上,只想去看看两只狼崽的情况。

  两头狼崽狼尾倒竖,朝着以芙龇牙咧嘴,白多黑少的漆黑眼睛里充斥着暴躁和不安, 喉咙里呜呜咽咽。

  以芙正要伸手安抚,被苍扶及时拦下。

  “这两头狼崽失了理智,娘娘断不可随意触碰!”苍扶截下她的手, “虽然受了管教,到底是个没良心的畜生,娘娘还是防备着些。”

  以芙冲他道了声谢,“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苍扶的眉毛上好似压了两块千钧石, 沉重地耷拉下来, “喏。”

  以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一白。

  她的双脚深深地陷入一摊半凝固的深褐色膏状物,不像是雨后泥泞的沙土,倒像是血液和碎肉凝结在一起。

  “是给小狼吃的兔肉?”

  苍扶仰头看看天,“也许是吧。”

  鞠蛟走了过来,面无表情道,“是人肉。”

  篱笆栏杆上倒刺丛生, 以芙将尖刺深深地埋入掌心,才不至于摔道,“谁死了?”

  “没什么人死了,鞠蛟是吓唬你的。”苍扶打着哈哈,把以芙从血泊里搀出来,“您这么早就醒了,要不要属下为您传膳?”

  鞠蛟啐了他一口,“真是条忠心的好狗。”

  以芙只做没听见,“苍扶,大人呢?”

  “呃、呃……忙公事去了。”

  “能否劳烦您说一声,他在哪里?”以芙语气温和,脸皮漾开一层红晕,“我有事情和他说。”

  “这真不太方便……”苍扶给鞠蛟使了个眼色,“鞠蛟,你说是吧。”

  “大人去了默淖的营帐。”

  以芙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转了几圈,只觉得怪异非常。她多看了一眼阴测测冲着自己微笑的苍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离开。

  ……

  默淖帐外守卫森严,上空飘荡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以芙双目沉沉,“让我进去。”

  禁卫首领为难,“不是属下不给您进去,是太尉特地嘱咐属下,别放一个人进来,您这……”

  “你虽遵守了太尉的规矩,但是你可知道惹恼我的下场?若我在阿兄面前说几句谗言,孰知他会不会要你好看?”以芙一袭白衣,在血流成河的营帐边显得异常扎眼,“若放了我进去,纵使阿兄生气也有我拦着,你何必担心?”

  禁卫首领犹豫避开,为以芙卷帘。

  帐内昏暗,又撩热的腾腾雾气涌出,遮盖着眼前的视线。隐约之中,见褚洲坐在一口大锅边,熬煮着鲜香白浓的汤汁。

  “大人?”

  褚洲舀汤的指尖一顿,放下汤匙走了过来,“醒了?”

  褚洲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以芙的视线,她踮起脚尖看,“你在干嘛呢。”

  “没什么。”褚洲把以芙送到外面,眼睛在战战兢兢的禁卫首领上一撇而过,“去把东西喂给默淖。”

  以芙看了一眼禁卫白得跟死人一样的脸色,“什么东西?”

  “没什么。褚洲从怀里掏出一面雪白方帕,将以芙绣花鞋上的血污擦干净,“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大人来得,怎我就来不得了?”以芙心里骇然,不由得联想到周围的血河与尸块, “默淖是不是死了?!”

  默淖是东突厥部的可汗,算得上是西北地域的一方霸主,其常年供奉的金银铜器、生娟色绫给了北陵不少好处,怎可说杀就杀了?若因此惹怒了突厥部落,岂不是给北陵带来了无妄之灾?

  褚洲面容平淡,“没死。”

  “那为什么……”

  褚洲摸着她的脸颊,“你是来找默淖的还是来找本官的?”

  以芙垂首,“来找你。”

  锅里面翻涌的香味透过绢布传来出来,褚洲下意识的拧眉,牵着以芙的手将她带到了别处。

  可汗帐内,禁卫首领强忍着胃里的苦水和恶心,从白浓的汤汁中捞出几颗煮得软烂的眼珠子,“太尉嘱咐过了,您若能将这一锅吃下,他便不计前嫌……”

  此番秋猎,默淖身边跟来的部下总计有三百四十一人,无一人能够幸免。也就是说,默淖需要吃下六百八十二颗眼珠。

  默淖的双手被反剪着捆绑在伸手,被剜去眼珠的空荡荡眼窝里哗哗留下血泪。趁着他开口呜咽的功夫里,禁卫为他喂下一颗。

  ……

  以芙站在亭下,不知如何开口。

  虽说昨夜她为迷香所控,可微乎其微的量并不能随便操控她的神经。是故,她的脑海中还残存着一些零碎的片段,也应记得他后来隐隐约约说了要带自己出宫去。

  以芙也怕他只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说,并没有将此事当真。或许,这仅仅是他事后对自己的一声安抚。

  “想你兄长没有?”

  以芙捏紧了指尖,没想过他会这么问。

  “我阿兄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褚洲压下心里的那一点不舒服,眼瞳落在以芙头顶上方的空气,“沈怀泽乡试后落榜,遂在当地开了一家医馆度日。你我成婚当日,不妨请他来作证婚人。”

  阿兄自小酷爱读书,论学识经纶是不比旁的考生差的,或许是因为拙口笨舌的缘故,才被旁的考生比了下去。现在在当地开医馆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然而以芙却顾上这些了。褚洲的后半句话像是一道平地惊雷,把以芙炸得晕晕乎乎。

  她僵立在原地,仿佛能听到血液冲刷过脑门的声音,“刷刷”地带走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啊?”

  褚洲耷拉下眼皮,若无其事地扫了她一眼,“至于那日如何从宫里脱身,你且不必担忧,我自有对策。”

  以芙犹豫片刻,问,“大人应该也还记得我来到禁廷后的第一句话吧。我还是想知道你我之间的赌约,到底谁才是里面的赢家。”

  她能从种种里猜测出,褚洲或许对她是有几分喜爱的,不过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极其浅薄的。若非是昨日夜里的变端,她哪里能等到心高气傲的太尉在自己面前低头呢。

  褚洲虚浮的视线落在她的脸颊,她黑瞳灼灼,亦回以视线。

  “我亦不知。”

  褚洲只能如此回答。感情这东西对他来说太奢侈了,在他的眼中,一两黄金或者是一袋米粟都来得比一份感情来得有分量。

  黄金可易物,米粟可果腹,一份无足轻重的感情能带来什么好处呢。纵使他能抽出几分精力来疼爱这个女人,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在里面投入了感情的。

  “既然你对我毫无情意,何必费力娶我?”

  褚洲看见了她眼底稍纵即逝的失落,语气里带着费解,“本官如愿娶你,你还不高兴?”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以芙暗地里啐他一口,骂他无情。

  褚洲这个人不知道经历过什么样的变故,才能浑浑噩噩得像个傀儡。不过以芙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等到她嫁入太尉府后,便教他体会人间酸甜,像他当年从郡丞手里救了自己一样,将他从炼狱里救出。

  “我……”

  “大人、娘娘!奴才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以芙不由颦目,“出什么事了?”

  “陈贵妃小产了!”汪公公哭嚎着,“皇上好不容易又有了个子嗣,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呢,如今又……”

  以芙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顷刻之间又变了个脸色,“阿兄,你随我去看看!”

  褚洲被她用力拽着,不由往前几步,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你我既非医者,过去做什么。”

  以芙停了下来,对着候在一旁的汪公公一笑,“劳烦公公先回去复命,我与阿兄很快就追上去。”

  待汪公公走后,以芙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对着褚洲道,“陈嘉丽小产之事或许和我有些关系。”

  当今圣上虽然粗鄙蠢笨,但也不妨害有些人攀龙附凤。陈嘉丽身边的一个侍女趁无人防备时引诱帝王,被发现此事的陈嘉丽罚跪在殿前一天一夜。

  陈嘉丽把那侍女留在了身边,留在身边才能不断地欺压□□,让侍女亲眼看着她恩宠不断。侍女对陈嘉丽早已怀恨在心,哪有不接受以芙抛出的橄榄枝的道理?

  以芙允她锦绣前程,她自然为以芙殚精竭虑,长期以来在陈嘉丽的饭菜中做手脚,今日才出事了。

  褚洲微笑看她,“给她用的什么药?”

  “不过是引人癫狂的药物。”

  到了这时候,她也没想要陈嘉丽的性命。褚洲觉得她的心未免也太软了些,“她如今罪有应得,你过去做什么?”

  以芙静静地垂下眼睛,“稚子无辜。陈嘉丽肚子里的孩子不应该受这种无妄之灾。”

  褚洲眼神怜悯。

  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天真得可怜。她体贴地照顾到了一个母亲的感受,却不知作为母亲的陈嘉丽有多痛恨自己的亲子。甚至于,在怀上第一胎时亲自打掉了孩子。

  褚洲咽了一口唾沫,又有点看不惯以芙眼里的无助和脆弱,“那就去一趟罢。”

  ……

  看完了陈嘉丽,褚洲将以芙送回营帐。

  “昨夜受累了,回去好生歇着。”

  以芙看了一眼他唇边挑着的笑意,心中的羞愧更甚,“太医都说她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你说那孩子也会保不住吗?”

  褚洲想,他又不是太医,怎么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见她神情悲哀,还是耐着性子哄劝一句,“保得住。”

  以芙自然不信他的话,吩咐盼山把她随行带来的佛像摆出来。

  褚洲原本想走了,闻言却跟进帐中。

  在下人的眼里,以芙似乎是极其细致的一个人。大至佛龛、佛像,小至驱虫药水,以芙的包裹里一应俱全。在褚洲的眼里,以芙无疑是个麻烦精爱哭鬼,不过是一趟秋猎,却把行宫里的东西全带来了。

  褚洲有些烦躁,因为这女人勾起了一段他不愿回味的过去。

  记忆力,一名妇人温温柔柔得指着自己的泥衣,对着身畔的丈夫道,“你瞧,洲儿又出去打架了,把新做的衣裳闹得那么脏!”

  中年男人笑,“男人嘛,合该糙些。”

  “洲儿莫要随了你父亲的德行。”妇人叱了一声男人,“就算糙,以后也要讨个精细的媳妇儿过日子!”

  后来,褚洲就开始对自己挑剔了。他的衣物容不得半点污垢,屋里不能落下半点灰尘,就是想要那两个地底下躺着的人知道,他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

  现在,身边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细腻到可以理解他的喜怒哀乐,也能把大小事务打理得紧紧有条。

  是母亲口里说的,会过日子的媳妇啊。

  褚洲压下心中的异样,抬眼的时候发现以芙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大人怎么了?”

  褚洲道了句没什么,看着佛龛里慈眉善目的座像,随口一问,“许的什么愿?”

  以芙一本正经,“菩萨有灵保佑,希望陈嘉丽腹中胎儿无恙。”末了,她又慢吞吞地补充一句,“信女愿五天不沾腥荤,愿菩萨显灵。”

  褚洲有点儿不屑,问她还要跪多久。

  以芙的眉梢一下都没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然需要一些时候。”

  三脚烛盏中的焰火渐渐地将光阴燃尽。

  褚洲半阖双目,听着她的诵经声,心中一片安宁。帘帐半掀,送入外边沙沙的交谈,是褚洲身边的部下有急事禀告。

  褚洲走了出去,许久未归。

  直到外边穿来了激烈的争执与吵闹。

  以芙走了出去,见褚洲手中柄一刀剑,直直地将剑口对准了苍扶的咽喉。以她的角度,能看见褚洲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赤红的眼角。

  褚洲想走,谁也拦不住。

  苍扶认命似的缩回脑袋,默默地退到一边。就见黝黑发亮的乌骓马越过荆棘的阑干,消失在视野。

  以芙将苍扶招过来,“出什么事了。”

  苍扶支支吾吾,不敢看她,亦不肯回答。

  这是自然的,以芙脸色平静。褚洲的属下不愿意主子和自己过分亲近,很正常;褚洲不愿意把过去袒露给自己看,她理解。

  以芙又难免苦闷。

  她回到帐内,重新跪立在佛龛面前。

  观音像神色安然,温柔可亲,像是澄透的雨水,缓缓包裹住以芙的彷徨和紧张。

  “菩萨心善,或许愿意倾听信女的心事。若是叨扰到您了,只寻我一人麻烦便是。”以芙垂下眼睑,轻声,“我与他相识在五年前……”

  “我不知其中究竟,才教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但菩萨若怪罪他杀戮太多,我自然是不允的!其中必然有些原委!”以芙虔诚一拜,“我头一次见他盛怒至此,又不知道跑去做什么了。信女的命是他给的,信女愿折五十年寿命,只求菩萨保佑他今后顺遂平安……”

第30章 左氏 褚洲,他回来了么

  雨声滴滴答答, 顺着屋檐的瓦片坠下。

  沈怀泽撑着油纸伞,吃力地背上沉重的书箧,避开坑坑洼洼的凹陷走在洛阳街道。

  车马穿梭, 溅起一道道的泥点子撒在他的裤腿。他并不羞恼, 只微微弯腰, 将浸透着仲秋凉意的裤腿挽起。

  沈怀泽是来洛阳找妹妹的。

  几年前父母死后,他意图将孤身一的妹妹招到养父母的家中看护,然而去寻人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妹妹的踪迹了。

  这两年他从未停止过打听妹妹的下落,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多方寻找之下,终于得了些蛛丝马迹。

  是故,沈怀泽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洛阳。

  沉重的雨声将他的心事压下。沙沙作响的天地间, 整条洛阳街道的车马人声格外细微模糊,直到人声贴近耳畔,“岳化、岳化!”

  来人抹开脸上的雨水, 笑容真切,“你是什么时候来洛阳的,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岔眼了!”

  沈怀泽呆呆的抬起眼睛,喉结滚动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 惊叫道, “子进!”

  二人也算有些缘分,乡试和会试都被分到了同一间贡院。只是自己既不善言辞,也不喜结交权贵,所以在会试中铩羽而归。

  “是我。”宋璞玉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眼他的行李,最后落在他一箱子的医术上,“岳化兄医术精湛, 是打算来洛阳开间医馆子?”

  沈怀泽摇头闷笑,“我是来找妹妹的,开间医馆只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等找到小妹了便带她回丹阳。”

  宋璞玉扼腕一叹,二人之间一时怅惘。

  “不过还是要恭祝子进喜题榜眼了。”沈怀泽一笑,“你自来有鸿鹄志向,今后就有机会在朝堂之上大展拳脚了。不如找个时间你我聚上一聚?”

  “等来日罢。”宋璞玉苦笑,冲他指了指停驻在旁边的牛车,“正赶着往宫里去呢。”

  沈怀泽再贺,“想必天子打算予你官位,那岳化就不耽误了。”

  宋璞玉张了张口,“非也非也,我只是……”

  印象里,沈怀泽从未见过他这么一副垂头郁气、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问道,“子进莫不是有什么难处,不妨与兄弟说说?”

  宋璞玉喉头滚烫,仿佛烈火在腾烧。

  他原本想问一问,岳化来到洛阳后是否听说了关于褚婕妤的传闻。他的心里面藏着一件极不舒服的事,像一块石头似的硌在心里,让他梦中难眠。

  宋璞玉咽下心中疑窦,道了声无。

  ……

  以芙回宫有一个月了。

  她坐在冷风游窜的游廊下,看着两头狼崽在水坑中打滚。身畔,盼山“当当”地敲着一口装满牛肉的大盆,“月黑月灰,过来吃饭了!”

  两只狼崽仰天长啸一声,颠颠地跑到了以芙的身边。尖利的狼爪抠在地上,晃着脑袋将身上的泥水抖落。

  盼山怒目圆睁,看着以芙一尾裙裾上落下的泥点儿,扬起铲子就要打追着狼崽打。月黑机灵,跐溜一下钻进了以芙的裙底。

  以芙把直愣愣的月灰抱到怀里,“你要打它们,干脆把我也一起打死好了。”

  以芙很疼爱这两只狼崽。

  盼山放下铲子,心里有点儿吃味,“褚大人就是送两头畜生来,您也当成个宝贝疙瘩!奴婢跟在您身边尽心服侍那么久,没见您这么疼我!”

  说完,自己的脸色登时涨得通红,“方才我说的是糊涂话,您别和我计较……”

  秋猎回来后,以芙常常向飞寒打听起褚洲的情况。只是不知飞寒是有意遮拦还是属实不知晓,到现在还不清楚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下人们知道主子的心事,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褚洲。

  以芙乜斜过去,眼里噙着几分薄笑,“你又没说错什么,我怎会和你计较。月黑月灰不过是两只逗趣儿的宠物,哪有什么宝贝疙瘩的说法?”

  盼山心里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她看着以芙,呆呆地“噢”一声。

  滂沱大雨里,外殿的侍女闯进雨幕。

  “娘娘,宋榜眼请求见您。他说是特地过来感谢您的,已经得了皇上的准许。”

  以芙梳着月灰一绺绺的毛发,点头应允。

  片刻后,一把青绿色的油纸伞闯进了这座荒敝的宫殿,带了稍许的盎然活力。两只小狼崽不吃肉了,冲着宋璞玉龇牙咧嘴。

  宋璞玉从狼崽身上跨过去,目光逼视着以芙,“没想到你我之间再会面,竟会是这副光景。”

  他的声音微微变了调,不似以往的清澄干净,反而夹杂着几分嘲弄,“这么久了,不知道娘娘是不是,如愿找到了心仪之人?”

  以芙颦目,“我以为你是来感谢我的。”

  宋璞玉拔高声调,“臣是要好好感谢娘娘!谢谢您在西直门前能够这么坦荡地看着无辜者的死亡,却念着旧情留臣一命!更要谢您,即便臣知道您与褚洲的苟且之事后,还能饶臣不死!”

  以芙还是盯着他,釉质的眼珠子像是一块浸润月光的粼粼湖泊,不掺杂任何杂质,“我虽知道褚洲失了良心,但从来没想过他会对无辜百姓动手,所以来不及阻拦……”

  “所以,在你看清褚洲是什么嘴脸后,为什么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边,亲亲热热地随他去秋猎?”

  以芙哑然。

  她没办法为褚洲过去犯下的错误辩驳些什么,更没资格替那些死去的亡灵说原谅。她甚至不能和宋璞玉解释自己和褚洲之间的一切。

  “我从前说过,今后入仕乃是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从前在阁子里时,也只有你瞧得起我说的这句话。”宋璞玉吐字艰难,“可今日,你为何要和他沆瀣一气?”

  “因为弱肉强食,乃处世之道。”

  不知何时,秦遂已经从内宫衙门回了。他的左手小臂上搭着一条妆缎狐肷褶子大氅,脸上含着微微的笑容,“弱之肉,强之食。倘若太尉不这么做,如何信服天下?”

  宋璞玉冷上寒意更甚。

  “就好比咱家是御马监掌印,上上下下统揽两万禁军,宋榜眼心里再不服气又有什么法子?”秦遂把大氅盖在以芙膝盖,“来娘娘这里撒气,算是个什么道理?”

  宋璞玉捏紧伞柄,“婕妤。”

  “从前就当我瞎了眼,以为你是白云苍狗世道中的知己。”他厉声,“你这等浅薄固执之妇人我是头一回见。今后若有机会重振朝纲,势必从你这里下手!”

  说罢,甩袖离去。

  沥青路上,雨水淙淙细流。

  白桂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早就被行人碾作尘泥。以芙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收回视线,“你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秦遂抿嘴,道,“左氏入宫了。”

  明日是八月十五,宫中将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晚宴。左氏作为皇商,不仅受邀在内,而且还会在晚宴上奉献出许多的奇艺珍宝。

  以芙的手顿时收紧。

  原本窝在她手边,舒舒服服享受抚摸的月灰呦呦地痛呼起来。以芙一撒手,它逃也似的窜走了。

  “林秋心也在?”

  秦遂颔首,“娘娘要见她吗?”

  林秋心是左家长子左玉宣的妻子,自从左玉宣在丹阳遇难之后,家中大小事务全都担在了她的头上,更不必说此次的中秋献宝。

  以芙点头,“宣她见见吧。”

  ……

  青檀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块黄玉。

  即便黑色的泥尘从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纹中生长出来,它还是一块光泽鲜亮的美玉。这块雕着“左”字的玉是秦遂在丹阳里翻出来的。

  “娘娘,左夫人来了。”

  以芙将黄玉收好,唇边挑开一丝笑意。

  左氏今年三十又五,从她精致端庄的五官轮廓看去,年轻时候也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或许因为冗沉的家里事务,鬓角熬出的白发和唇边的法令纹让她略显刻薄。

  察觉到她的冷淡,以芙也收敛了笑容。

  “不知道贵人找民妇什么事?”左夫人在矮凳上坐下,“民妇才在皇上跟前儿说话呢,就忙里慌张地赶到这里了。”

  话里,是在指责她不懂事了。

  以芙微笑,“左夫人见多识广,想来格局和气派也非常人可比。左右我也闲着没事,便来和您拉拉家常。”

  盼山将清香袅袅的茶盏递到她的手边。

  左夫人呷了一口茶,“这黄峰毛尖还算不错。”

  “我阿兄给的。”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突然让左夫人变了脸色。她“啪嗒”一声将茶托置在小案,表情庄重,“既然婕妤说到了太尉的事情,那民妇就斗胆开口了。”

  以芙不解其意,“你说便是。”

  “近来洛阳城传得最多的流言便是你和太尉之间的事。他一个外男频繁出入你的寝宫已经不合时宜,你又和他搂搂抱抱,这算是什么样子?”

  以芙轻吹着漂浮茶叶,原本热烈跳动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面前的女人和自己生了一双酷似的眼睛,都是流睇横波的双凤眼,而沈家父母亲却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这让自己的三分怀疑成了六分。

  可她讲话这样难听,教自己难过。

  “也怪我没有和你说清。”左夫人轻拍胸口,眼梢吊着得意之色,“的亏了褚大人的帮助,失散多年的女儿终于和我团聚了。”

  以芙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她。

  “褚大人和我们家是深交,哪里见过他身边有个女人呐。”左夫人眉开眼笑,“我可看出来了,他对我的音儿独一份的好,这婚事可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么!”

  “褚洲,他回来了么。”

  左夫人不露声色地掀眼看着以芙,“他早两天前就带着音儿回来啦。”

第31章 嫁衣 二人两情相悦

  酉时, 以芙送走了左夫人。

  待生人一走,守在外殿的两只狼崽叫叫嚷嚷地闯了进来。

  月黑还算规矩,乖乖地窝在以芙的脚边。它似乎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情绪, 困惑地睁着眼睛觑着以芙;月灰垂着蓬松的尾巴, 还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

  以芙推开月灰, 下了榻。

  月灰委屈地嗷着嗓子叫唤一通,很不死心地咬住了以芙的裙尾。

  “走开。”以芙推开它,声音低低的, “平日里我是不是太纵着你,就连你也要爬我头上去了?”

  以芙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就算自己再生气,和这两只狼崽子计较什么。

  她正弯腰去抱月灰,就见它一昂脑袋, 四脚并用地爬进了她的床榻。不过多久,月灰小心翼翼地叼着一件礼服出来。

  那是一件纯衣纁袡,以芙的嫁衣。

  以芙的心事, 只有月黑月灰知道。

  有时候的满腔委屈和难过,在她不好说也说不出口的时候,只好和这两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生灵聊以慰藉。

  这件嫁衣,是以芙在夜深人静, 自己一针一线偷偷做出来的。因为中秋期限将至, 这两日着急了些,晚上连觉也睡不安稳。

  瓢泼大雨拍打着窗棂,狼崽霎时间耸立起两耳,很机敏地环视起四周。柔和的鼻吻仰在半空中,很谨慎地嗅着。

  月黑的叫声短促又惊喜,“嗷呜!”

  两只小家伙步调轻松地跑向窗户。

  以芙将嫁衣放进衣柜,才挑灯走向窗边。明黄色的灯影绰绰, 将男子的一轮剪影映进窓纸。他半倚在窗棂,可见喉间凸峥上下滚动。

  以芙不动,他亦静默。

  良久,以芙开了窗。

  秋风挟着疏雨,直直地朝着门面扑来。以芙看着他一袭白衣,腹部有鲜血不断地冒出来,被雨水稀释成粉色。

  她往后退一步,“进来吧。”

  褚洲撑着窗槛,动作迟缓地迈进殿内。

  “把外衣脱了。”

  褚洲岿然不动,像一座即将崩塌的雪山,在灾难来临前微微吐出沉重的呼救。

  以芙听到了他费力的呼吸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格外粗重。仿佛每一次抽动肺腑,都能殃及身上的伤口。

  以芙解开褚洲身上的襟扣,也拿纱布和药粉重新处理了他的箭伤,“外边还下着雨,等雨歇下来你再走吧。”

  在她转身的时候,褚洲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像平日里的力道,反而如柳絮般轻轻地落上来,随便动动便能挣脱。

  以芙没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以芙竟不知和他聊些什么了,“我听说你前几日便回了?”

  褚洲哑声,“病倒了,前不久刚醒。”

  所以才没办法来找她。今夜醒来,便匆匆忙忙赶过来寻她了。以芙眨动眼睛,“你这又是何必。”

  金枝烛台托在掌心,实在是耗费力气。

  以芙转过身,试图将烛台端到别处。不想他却渐渐收紧了手,不讲道理地箍紧她的手腕。

  烛台落到羊毛毡毯,发出一声闷响。血红色的烛泪溅在以芙雪白的脚踝,泼墨似的烫出点点痕迹。

  褚洲横过一只臂,将很用力地把她揉在怀里。平日里高矜的额头难得低垂,紧紧地把脸颊贴在她的颈窝。

  以芙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长睫剧烈抖动的幅度,以及额角暴突的青筋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许久,有眼泪砸到她的领子里,在纹理细腻的皮肤上洇开泪痕。真奇怪啊,他的身子被风雨灌得那样冷,留下的眼泪却把她的心里烧得这么热。

  以芙问道,“能说吗?”

  他却道,“再等段时间带你出宫好不好。”

  以芙一点点地推开他,眼睛里的情愫一点点地褪下来,“为什么。”

  左夫人的话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回荡。

  她紧接着问,“是因为左小姐吗?”

  “不是。”

  以芙便不再问了。她更愿意亲口听他告诉自己原因,而不是自己陷入不尽的猜忌和困扰。

  褚洲固执地拉住她的手,“你信我。”

  可他连去了哪里,为什么好端端地受伤,无故违反许下的诺言的原因,他一样也不肯和她说啊。

  “我信你的。”

  从前在阁子里,双儿姐姐常常和自己说的话,便是劝自己不要坚持毫无希望的等待。如今,她却也走了双儿姐姐的老路啊。

  ……

  中秋节,亦名月光诞。

  夜间,贵家结饰台榭,民间则争占酒楼玩月。更不必说是极乐无穷的宫廷之内,笙芋之声,宛如云外。名门贵族骈阗至宴席,欢饮达旦、直至骈阗。

  皇帝今日得了新宠,模样肖像贵妃。

  陈嘉丽这个月里总是居深宫而不出,听皇后的语气,是被肚子里的孩子闹得情绪暴躁,不宜见人。

  正是她的缺席,以芙也才有机会出宴。

  林献玉的声音低柔,正劝告着皇帝,“这种场合,您让伶人这样坐在你的身边,恐怕会在臣子百姓、突厥部落里失了帝威。”

  皇帝嘟嘟囔囔,白了她一眼,“要你管。”

  林献玉就不再吭声了,她劝说皇帝从来只有一回。可以说,她的皇后做得无功无过,既昭彰了一国之母的贤惠端庄,也不至于招皇帝碍眼。

  以芙垂下眼睛,看着酒盏倒影出的自己的脸。她铺了厚厚的珍珠粉,涂抹了鲜冶的口脂,盛装华服,美得不可方物。

  自然,她能感受到座下左小姐频频望过来的眼睛。

  以芙的眼睛弯成两道浅浅月牙,含笑看过去。

  那位左小姐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黑着脸把头甩开。她娇声与左夫人撒娇,“娘亲,为何我总觉得婕妤不断地往咱们这边看呀。”

  左夫人轻蔑道,“打扮得妖里妖气,不知道这狐媚子勾\引谁看!你听娘的话,莫要搭理她那种下等人!”

  左夫人好不容易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自然是极尽疼爱。不论是珠宝玉器啊绫罗绸缎啊,档次和宫里的也差不了多少。

  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女儿的容貌比不过那个小妖精?!只能尽量少往那女人身上看,省的碍眼!

  左夫人忧心忡忡地往空置的案几看去。

  也不知道褚大人的病怎么样了。都这时候了,也不知道他还要不要来?

  龙座上的皇帝道出她的疑惑,“怎么太尉还没有来?”

  汪公公伏身,“太尉在早些时候差人传了话。据说昨儿个又间间断断发起高烧,恐怕来不了了。”

  “听苍扶说,他不是昨日就好些了的?”

  汪公公也茫然,“这奴才也就不清楚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小,即便隔了三张桌案,以芙听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褚洲再次发热的原因。

  昨夜雨还没歇下,她就把他赶走了。他身子本就被风雨冻成了根冰凌子,更别说冒雨来回走了两遭,这不发热倒还怪了。

  然而宴饮一半,宫娥来报,“太尉来了。”

  皇帝一愣,看着褚洲的俭素衣裳。

  众人锦衣华服,唯有褚洲穿着一袭空荡荡的白衣,贴合着他瘦削不少的劲腰。随着他唇部的吐纳,团团雾气掩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面。

  “臣来迟了。”

  褚洲身后,十几个奴才搬运着装载了黄金白银、玉石瓷器的箱子。流光溢彩,将着金碧辉煌的大殿衬托得黯然失色。

  皇帝眼睛发亮,“太尉实在是有心了,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拖着病弱之躯来与朕贺喜……”

  褚洲坐下,咽下一口酒。

  原因无他,只因节日为中秋呐。

  团聚的人在深宫,他岂有不来之理?

  褚洲一来,场面的气氛歇下了不少。皇帝连美人都抱不舒坦了,犹豫片刻才问道,“爱卿啊,你可找到了刺杀双亲的真凶?”

  褚洲的父母死了,被江湖上的人砍死了。

  在场的官员几乎都听说了此事,可是他们只也敢在心里偷笑,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

  “砰砰砰!”

  众人望去,见婕妤案上的盘子摔了、玉盏碎了,鲜艳瑰丽的葡萄酒从案几上流下了,淌在地上。

  以芙的眼里流露出不可置信、惶然以及痛苦的神色,“我阿爹阿娘怎么可能没了?他们从来不与人交恶,怎可能被人杀死!阿兄,你说是不是?!”

  以芙埋在飞寒的怀里,呜呜哭咽。

  她明白了褚洲的用意。面对亲人的噩耗,只有直观的、不加矫饰的反应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她眼里的惊愕和痛苦不会骗人,不仅让许多人相信——

  褚氏夫妇确实死了;

  宫中流言就是窜上了天,他们也只是兄妹关系。

  场面闹哄哄的,有些糟心。

  左夫人便趁机跪了出去,“皇上!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摆摆手,让她说。

  “民妇从前经过一个名叫欢喜村的村庄,里面的村民每日都是喜庆洋洋的,叫人看了心里也乐呵。民妇打听了,原来是这村中有红事盖白事的说法,此举既能取\悦于离世之人,对嫁娶之人来说也是个喜庆事。”

  左氏添了一下嘴唇,飞快道,“太尉为民妇找到了失踪多年的爱女,民妇无以为报,只想奉上小女为太尉排忧解难!何况二人又是两心相悦,便斗胆来请皇上赐婚。”

  皇上的从左小姐的略显纯稚的脸颊流连而过,心中有几分不舍,“太尉,你怎么看?”

  以芙原以为他会拒绝。

  可他只是喝酒,什么也没说。

第32章 妹妹 今后不可再傻了

  皇帝面上讪讪, “左氏,你遗落的女儿回家也才不过小几日,这么着急嫁人未免太仓促了些。况且我朝素来尊年尚齿, 等太尉过了百日孝期再成婚也不迟, 你说呢。”

  左夫人不好拂了皇帝脸面, “是。”

  “太尉,你觉得……”

  褚洲已撑着白玉案站起来,脚边却一个趔趄, 险些摔倒。鞠蛟赶忙扶住他,代他说出话,“皇上,太尉喝高了, 容臣带他回去歇息。”

  皇帝点点头。

  ……

  夜风汹涌而至。将惨白色的月色吹进他的眼眸,又泯灭成暗黑色深海的一点淡痕。

  晚露湿淋淋地浇盖在肌肤上,在褚洲的长睫上化成了碎玉般的白霜, 冰冷的感官教他的意识清明了不少。

  他忽然就想起了她。

  她在他的面前那么爱哭,也是个很容易多想的人。也许他晚上的行径有点教她误会了,她回去指不定又要伤心哭闹。

  褚洲的身影凝固在黑夜里。

  鞠蛟问他,“怎么了?”

  他的胸腔孱弱地呼出烈酒的气息, “不走了。”

  鞠蛟半晴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似乎已经猜测出他莫名的行径,“大人原本就是强撑着过来,如今酒喝了、人也见过了,作甚不回去?”

  褚洲冷睨着他。

  鞠蛟神色郑重,单膝跪在地上,“身子是您自己的,大人应该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此时又为中秋佳节, 宫中布防定是教寻常严谨些,您且精神不济,到时候……”

  “您若有话同她说,不妨让属下传述。”

  褚洲静默一瞬,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你去和她说,我……”

  鞠蛟请褚洲先回去,自己则在外等宴散。

  戌时,管乐之声停歇、人声渐淡。百官权贵鱼贯而出,亟待回家团聚,鞠蛟趁乱挤进人潮,叫住了飞寒。

  飞寒的双目骤亮,“是大人叫你来的?大人是不是落下了什么话,让我代传给娘娘?”

  鞠蛟咬牙,因怒意而缩紧的下颌形成了一条凌厉的面部轮廓,“我是来提醒你的,你可别因他人的一时好,忘了当初进宫的初衷。”

  “你我之使命有三。一是报仇雪恨,二是报答大人于我们之铁恩,三则清君侧。如今他身边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你我不替他清除异己,反而要为虎作伥?”

  鞠蛟愤恨道,“此妖女迷惑大人心智,三番五次诱他出入宫闱,致他身体劬劳,我又怎堪忍受!”

  飞寒面无表情,“我只问你一句,大人是否有话要和娘娘说。”

  鞠蛟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怒意更甚,“自然是无!”

  快步往外走去的时候,撞上一张盈盈含笑的脸。他一愣,“左小姐。”

  左小姐温柔可亲,像是春风化雨,将鞠蛟心间上的愤怒和接连的挫败浇灭。左小姐对着他笑了一笑,“我打算去一趟长乐殿,你去不去?”

  鞠蛟一撇嘴,“那种地方,去了也晦气!”

  “我瞧婕妤一个人孤孤单单,心里面总有几分歉意,便预备把许多事的原委解释给她。只是有些事我一人说起来实在单薄,若有你在旁边加以佐证,想必更有说服力。”

  鞠蛟思量一番,最终点头。

  ……

  长乐殿内,以芙缩在榻里,漫不经心地玩着尚未绞干的发尾。缠枝铜镜边,月黑驯服地卧在她的身边,圈起毛茸茸的身子为她暖脚。

  以芙看了一眼月灰,再看了一眼。

  她真是白疼了那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竟然跑到那位左小姐的身边卖乖去了!

  “这应该是阿兄送的吧?”

  以芙巧妙地捕捉到了“阿兄”二字,原本浮肿的眼皮子又抽抽地开始犯疼,冒出来桃花般的颜色,“是或不是,与你有什么关系?”

  左小姐笑笑的,两只白玉般的手叠交着放在膝盖,“他这人向来重情义,把这两只小家伙作为歉礼送你也是很不错的。”

  “歉礼?”

  左小姐却不接茬了,笑问,“妹妹打听过了,娘娘在宫里过得应该挺辛苦吧?”

  左小姐站起身子,很恭敬很谦卑地对着她行了一礼,“娘娘代妹妹受如此过错,妹妹心中感激不尽。”

  以芙缠着发丝的手指渐渐放下,“什么?”

  “娘娘如此聪慧,想必已经猜出妹妹的身份了。妹妹原不叫左音仪,更不是左家的大小姐,而是丹阳褚氏人家的女儿,叫做褚芙。因为刘、陈二人的多番劝诫,兄长在朝廷之上步履维艰,故答应了把家中胞妹送入宫中,以笼络圣心。”

  她摸着月灰的柔滑的皮毛,微笑道,“剩下的事想必娘娘也知道了。”

  “丹阳有个满月阁,阁子里有个名誉天下的花魁,不曾示目于众人,且名儿与我也相仿。”她又愧疚,“兄长为人真诚,或许是看不惯你受罪,所以才频繁出入宫殿,对你有所照拂。”

  以芙静静地看着她,忽而冷笑,“你可知你那兄长是如何照拂于我的?与我同吃同寝同眠,如此披心相付,我如何不能心满意足?”

  “娘娘心满意足便好,这样妹妹方能稍减愧疚。”褚芙点点头,“毕竟,我既让你徒徒受苦,又抢占了你的身份、你的娘亲。”

  “你——”

  “十五年前,左氏夫妻受仇家追赶,最后在一家农舍产下一女。据说啊,那户人家姓沈,家中女人在第二天也生下个女儿。”褚芙吐舌,“这是我偷偷在兄长的信笺里瞧见的,娘娘心里面知道就好,可不要对旁的人说哟。”

  “阿兄让鞠蛟过来保护我,我可不能让他等急了。”褚芙脚步轻快,“娘娘,那我就先走啦。”

  “等等。”

  以芙推开了呆住的盼山,趿着木屐走到褚芙身边,“我不知你今夜过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倘若你确实真心实意地来和我道歉,这件事可不是张张嘴就能随便翻页的。我替你入宫受这无量苦楚,你又占我母亲受这无量恩宠——如此大恩大德,岂是褚洲宽衣上我之榻、解袍悦我之身就能轻易抵消的?”

  “不过褚洲把我服侍得也还算周到,今夜只要你在我身前磕上三个响头,过去往事我不再追究。”

  褚芙脸色一白,尚且来不及回答。

  外殿的鞠蛟似听到里面的微末动静,持剑闯了进来,“放肆!大人之清誉岂容你这种人亵染!”

  以芙面无表情,“你跟在他身边许久,自然知道我是从什么地儿出来的女人,看不起我也正常。可秋猎时我宿在他的寝帐,大家也是有目共睹。说到底,还不是我缠着他,是他缱绻于我。”

  “还劳烦你回去和他说一声,以后莫要到我这里来了。”以芙看着鞠蛟涨青的脸色,施舍般开口,“我言尽于此,你们滚吧。”

  “你!”

  “鞠蛟,算了。”褚芙扯了扯他的衣袖,“娘娘也是个可怜人,我们就走吧。”

  鞠蛟沉着脸,和她相携离开。

  “盼山。”以芙闭了闭眼,“你把月黑月灰先带出去吧,我想睡下了。”

  “娘娘……”

  以芙已经把两只狼崽的玩具收拾好,递到了盼山的手边,“你们出去罢。”

  ……

  等到后半夜,殿前殿后的脚步声、交谈声低下去后,以芙才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了灯,从最下面的箱子里取出来尚未完成的嫁衣。

  以芙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她要连夜将最后一点花纹赶制完成。

  以芙的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空虚。

  ——从前的几十个夜里,她都是怀着喜忧半掺的心情缝制嫁衣。因她害怕自己的女工不够好,做出来的衣裳撑不起褚家的门楣;她又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将一丝一缕的思念和甜蜜织进嫁衣。

  破晓时分,以芙眨了眨沉重眼皮。

  那件美好的嫁衣,在血色朝霞中绵延着橘黄色的光泽,衣山的金丝彩绣,在金灿灿的熹光中耀目生辉。衣上的图案、颜色,无一不是经过她千挑万选的抉择;衣裳款式、大小,无一处不是贴合着她柔媚的腰身。

  以芙却不敢穿上了,她怕穿上后舍不得再脱下来。

  以芙也没怎么责怪褚洲。她只恨自己天真蠢笨,在阁子里见过那么多年老色衰的女人被家中丈夫抛弃后,却还没懂得以色侍人,不得几时好的道理。

  原来五年前的回忆,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他对自己的片刻的柔情蜜意,却只不过是引她入宫的诱饵。

  前不久,他才在耳边低声细语,说要将她娶回家中疼爱。可纵使自己在他心里有点儿分量,又哪里抵得过他心爱的妹妹呢。

  他的妹妹,可以借着她的名头挥霍着左氏的疼爱;而自己,却死死陷在从前的恩情里苦苦挣扎,在似海宫门里勾心斗角。

  凭什么啊。

  虚妄的感情太苍白,滔天的富贵、无上的权利才是真。从前宋璞玉常常在耳边念叨,世道混乱,男子当自强不息,懂得如何自尊自强自惜自爱,女子亦如是。

  以芙悄悄对自己说,今后不可再傻了。

第33章 两清 没有人爱我

  銮金殿内, 以芙踢开脚边的斑斓纱衣。

  她站在外殿,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日光拉长,从朱红色的地毯缓缓地爬上青檀小凳。

  “……自古以来便传, 羊有跪乳之恩, 鸦有反哺之义。妾不幸, 早失父母,又不能侍奉左右,可谓不孝。望皇上开恩, 准许臣妾前往丹阳看望,好让黄泉地下的父母亲安心。”

  床幔上的金铃铛叮叮乱颤。

  皇帝挺着白花花的肚皮,被汪公公从内殿搀扶出来。金盆里流水叮咚,皇帝擦了擦满头的虚汗, 才哼哼着,“婕妤一片孝心,朕岂能不被打动。朕让秦遂……”

  汪公公为他披上外衣, “秦公公担着御马监的职儿,恐怕一时间走不开啊。”

  “那要不就让仪卫正那个姜什么……”皇帝甩了甩手,“汪顺,这件事交给你来安排好了。反正务必要把婕妤安安全全地送到丹阳。”

  “仪卫正的那个姜凌由褚太尉一手提拔上来的, 身手矫健确实很不错。”汪公公的眼睛瞄过来, “娘娘,奴才就这么安排了?”

  以芙致谢,从銮殿内离开。

  ……

  车马粼粼声里,远远传来菜贩的吆喝。

  长时间处在封闭禁廷里的压迫感和紧张感陡然一轻,以芙长吁一口气,终于放松地靠在车壁。

  盼山眨了眨眼睛,“娘娘回丹阳做什么?”

  对于盼山来说, 丹阳可不是个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丹阳有她好财的父母,还有满月阁里劈不完的柴和洗不尽的衣服。饭吃不饱就算了,一天不知道要挨多少打,丹阳有什么好?

  盼山没好气地撇撇嘴,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神情漠然的飞寒,小声地,“褚洲可真不是个东西……”

  “盼山,你让我静一静。”

  以芙一晚上没睡,今儿个的精神实在说不上好,偏偏耳边叨叨不断,教人烦恼。

  盼山连忙噤声,“好。”

  她又不安分地扭扭屁股,小动作地卷起车帘。霎时间,盘桓在上半空中的车马人声与酒肆里醇浓的桃花酿、手工坊里甜香的糯米糍一起卷了进来。

  不必睁眼,便能想象出街边繁华林立的酒肆、砖红绿瓦上悬挂的腊肠、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一处不是弥漫着让人心安的人情味。

  盼山以为以芙睡着了,便指着一家店铺和飞寒道,“你看你看,这家沈记医馆里的公子长得好生秀气……”

  以芙睁开双目,“飞寒。”

  盼山一抖,以为她和自己生气了,连忙表露乖巧,“奴婢不说话吵娘娘了……”

  “我没怪罪你。”以芙继续问,“太尉府在哪?”

  飞寒朝外面看了一眼,“快到了。”

  “和仪卫正知会一声,让他顺道在那里停一停。”

  盼山没好气地,“去他那里做什么。”

  以芙笑了笑,“拜望兄长,应该的。”

  ……

  因为顶着褚洲妹妹的名号,辅以皇帝后妃头衔的加持,以芙一路上畅通无阻。

  除了——

  褚洲卧房外的两名左右侍卫。

  除去鞠蛟的冷淡和厌恶,苍扶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显出一副很惊喜的模样,“娘娘,你怎么来这里啦?!”

  以芙点点头,“许久不见你了。”

  “秋猎那几日我不是惹大人生气了嘛,被打了八十个板子,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痊愈了。”苍扶略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娘娘,您来找大人啊?”

  以芙点点头。

  “大人还在里面睡着呢,你进去的动作稍微轻些儿。”他笑嘻嘻地让开半边身子,“您一来,可保管大人的病全好了。”

  在苍扶的眼中,以芙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毕竟除了她,苍扶还真没见褚洲对旁的人这么用心,“您请——”

  “等等。”

  一把雕刻着银蛇图腾的剑鞘横在以芙面前,扑涌上刺鼻的铁锈味,“大人不允闲杂人等入他书房,若要见,不妨等他醒了再说。”

  “娘娘岂是闲杂人呐!”苍扶拍拍鞠蛟的肩膀,好心相劝,“这点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都不明白,我看你是白吃那么多年饭了!”

  “……”鞠蛟扯开了他的手,盯住以芙。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他看到了这个女人微微翘起的唇角,以及眼尾眯起来的挑衅和狡黠。偏偏,在苍扶转回头后,她的脸上又流露出惊慌失措和不安的神情。

  如此阴险狡诈。

  鞠蛟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冷冷地看着苍扶点头哈腰地把以芙送进殿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苍扶折回,有点摸不着头脑,“自然是想大人好。你难不成没有发现,这段时间里大人心情挺好?”

  鞠蛟嘲讽,“大人伤口恶化,是挺好的。”

  褚洲的伤口确实恶化了。

  即使腹上绑扎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还是有血水、黄脓止不住地冒出来,将纯白的纱布染成红黄相间的颜色。

  以芙坐在榻边,看着他昏睡的样子。

  “褚洲。”以芙的目光从他腹部斑驳的血迹移到了他紧蹙的浓眉,也丝毫没有顾及到是否打扰了他,“褚洲,你醒醒。”

  又唤了几声,无果。

  以芙抬起皓腕,看着渗入薄薄指甲里的凤尾花汁。她平时很注意干净,没过一段时间就要修理指甲,这几日忙忘了,又冒了出来。

  尖尖的,像月牙儿一样漂亮。

  以芙面无表情地朝着他的腹部摸去。他身上的伤口,自己前不久还小心翼翼地包扎过,心疼地抚摸过,闭着眼也知道哪里是哪里。

  她探出指尖,不紧不慢地往下戳去。

  褚洲闷哼一声,脸上淡薄的血色在逐渐流逝。

  可他还是没有醒。

  以芙加大了手中的力道,终于看见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大人,你醒了。”

  褚洲眼瞳清浅,慢慢地转向自己的腹部。绷带上晕染开的血迹,不小心蹭上了以芙的指尖,显出愈发侬丽的色泽。

  “有些事情需要讲清楚,我就过来了。”以芙递上手中的包裹,启唇道,“我七岁没了娘亲,十岁时没了爹爹,同年我遇见了你,也因此放不下你。”

  “后来落到人贩子手里,辗转至阁子里。好在嬷嬷对我的要求虽然严格,确实也很疼爱我。后来我又遇见了你,但是被你送进了皇宫里,那时候我以为你有什么苦衷,所以我不怨你。”

  “昨夜我见到了她,我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对你的情感并非止步于单纯的兄妹。她有你这样的兄长万般幸运,可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太愉快的经历。”

  以芙很平静很平静地陈述,“爹爹娘亲去后,再没有人爱我。”

  以芙没忍住,眼眶还是渐渐红了,“因为我足够低贱可怜,所以能够代替她入宫受苦;你们褚家被人追杀,你为了保全她,不惜夺走了我的生母。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只是个保护她平安康健的跳板?”

  “从前若非你救我,我早就死在了郡丞手里,我以为自己如今的付出足够抵消你从前的恩情。”以芙站了起来,“出宫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你我之间就两清吧。”

  以芙想走,可没走成。

  褚洲大掌一捞,握住了她的手臂。

  “左氏知道那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现是我欠的你,岂能说两清就两清?

第34章 童谣 狼来啦,虎来啦

  褚洲唇瓣干裂, 吐字艰难,“先是左家大房离世,到后来膝下女儿离奇失踪, 林秋心在家中愈发得步履维艰。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援助, 能够让她在左家站稳跟脚。”

  以芙小脸煞白。

  只因褚洲在朝廷之上只手遮天, 又见他和褚芙关系亲密,左夫人便默许了褚洲的谎言,即便送进左家的不是她的女儿也没关系?

  “那她知不知道我才是……”

  “数十年前, 左玉宣也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人人皆以玉郎称之。”褚洲意图去拉她的手,“我曾在左家书房里览其画像,你的容貌有六成随了他。”

  以芙甩开他的手, “林秋心不认我?”

  “芙儿……”

  “好恶心,你们真的好恶心。”以芙擦着掌心,似乎要抹掉他留下的痕迹, “我不是你妹妹,你别这么叫我!”

  床笫之间、营帐之内,或者在其他场合与自己亲昵的时候,褚洲无一不是深情款款地唤着“芙儿”。

  “我是丹阳人氏, 我叫沈雀!”

  她是沈雀, 是被父母揣在心窝里长大的、备受父母亲疼爱的孩子;也是那个卖身葬父,被清隽少年搭救的可怜小姑娘。她不是左音仪!不是被林秋心抛弃的废置物!不是褚芙!不是被送进宫里受罪的替代品!

  “别咬。”

  褚洲扶着小腹,踉踉跄跄地朝着以芙走过去。他伸出手,企图撬开她紧紧地咬住下唇的牙,“流血了。”

  以芙别开脸,“别碰我。”

  褚洲反而将她搂的更紧。

  他的胸膛泛着丝丝的凉意,剧烈得震动着一起一伏的心跳声。她从前很喜欢趴过去听, 以为这比世界上所有的情话更动人。

  原来那么真实的心跳,也会骗人吗。

  以芙冷静下来了,“怎么不去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褚洲看了她一眼,目光狐疑。

  “去看看吧。”

  褚洲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实在揣测她是何种情绪,“送给我的?”

  “是还给你的。”以芙替他解开了包裹,一样样地拿出来和他展示,“这些东西都是之前你送给我的,现在还给你……月黑月灰不方便带出来,你自己回去领罢。”

  褚洲送她的物件儿其实寥寥可数。

  除了两只狼崽子,还剩下一条油光水滑的狐毛披帛和一块玉佩。更为刺目扎眼的是垫在最底下的嫁衣,褚洲匆匆瞥过一眼,便再不想看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尉的东西我已经悉数归还,请问太尉什么时候把奴家的络子和帕子还回来?”

  褚洲的突兀在线条流畅的喉管中上下滚动,哑声道,“丢了。”

  以芙冷笑,“那也不难猜到。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稀罕物件,哪里需要大人耗费心思保管,说起来倒是奴家不自量力了。”

  褚洲很想说没有丢,那些东西还很好地保存在自己的衣橱了。他怕自己说了,她又要闹着拿回去。

  “丢了也好,总比留着干净。”以芙整了整衣裳,“奴家这就走了。”

  ……

  车厢内,盼山浸湿了帕子,反复擦拭着凝固在以芙指甲缝里的血块。她抬眸看了一眼,再好奇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儿的脸色。

  以芙轻声,“问吧。”

  “您找褚洲做什么呀?”

  “只是和他把话说清楚罢了。”

  “那褚洲知道您打算去丹阳吗?”

  以芙丝毫没有顾及飞寒在场,声儿懒洋洋地,“没有刻意和他隐瞒,也没有特意告诉他的必要。倒是走之前,他把我拦住了。”

  “然后呢。”

  以芙弯了一下眼睛,拿起小团扇遮住了嘴角的微笑。

  后来啊,她拔下来发髻上的簪子,狠狠地刺进了褚洲腹上的脓血里。空气中,仿佛还能听到金簪带着腐肉转动的滋啦声。

  褚洲甚至不及出声,人已经“咕咚”一声栽倒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听到这一声闷响,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苍扶的神情,从迷惘转变为惊讶;鞠蛟的责骂,充满了憎恶和仇恨。

  真教人痛快呀。

  ……

  十五日后,一辆华轿缓缓地停靠在乡径。

  红岩山山脚人迹罕至,有几点困倦的寒鸦落在虬枝弯曲的树茎上,愈发萧条寂寞。

  山谷里回荡着猿猴的幽幽鸣叫,盼山从车厢外收回脑袋,模样讪讪,“娘娘,难不成我们今夜真要宿在这个地方?”

  “你若不想在这里留夜,我派人把你送到客栈里住一晚。”

  眼前的这一顶狭窄的茅草屋只够住下几个人,以芙便安排其余的士兵宿在了旅馆,只留了姜凌等几人在身边伺候。

  “奴婢愿意留下的!奴婢只是心疼娘娘!”

  以芙摸摸盼山的脸颊,“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会嫌弃它呢。”

  不是死气沉沉的皇宫,也不是纸醉金迷的秦楼楚馆,只是一顶装载了许多欢声笑语的草屋罢了。

  可在盼山眼里,这里可就差多了,“虽然娘娘从前在这里长大,可您身娇肉贵的……”

  车帘卷起,姜凌的声音探了进来。

  “属下方才派人过去查看过了。这屋子的顶部漏了一块,恐怕夜里会漏风,而且那木质框架也被虫蚁咬烂了,兄弟们需要费点时间修缮。”

  姜凌是褚洲的心腹,自然对以芙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他手下管理的几个禁卫军,却不清楚底细来历。

  “那几个人可靠吗?”

  姜凌已从车舆上利落蹦下,“都是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手下,请娘娘放心。”

  在苍穹上的星子擦过头顶的时候,姜凌等人才将屋子修缮好。沉甸甸的浓雾罩在头顶,借着稀薄的微光,以芙被盼山和飞寒搀扶着走在崎岖的路上。

  盼山唉声叹气,“早知道就多准备些驱蚊药水了,娘娘细皮嫩肉的,不知道被那些蚊虫咬了多少个包!”

  以芙笑笑,“想不想看看我从前的住处?”

  盼山岔开注意力,用力地点点头,“想!”

  毕竟离开家之前才十岁,以芙的闺房看起来格外小巧玲珑。随着三个人的造访,这方空间显得格外得狭窄和逼仄。

  姜凌做事情倒是温柔体贴。他在潮湿老旧的床伴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再在上头铺上了宫里带的绫罗绸缎。

  睡起来软软的,不至于割伤肌肤。

  只是盼山有点嫌弃床榻的尺寸。

  “三个人挤挤就有位置了嘛。”以芙轻轻嗅着清新的草香,心安地靠在飞寒身上,“还是说你要和外面的禁卫一起枕地盖天?”

  盼山笑嘻嘻地靠过来,央求以芙讲一讲小时候的故事。

  以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小时候我身体很不好,娘亲就常常会抱着我在这间屋子里踱来踱去……有时会拍着我的肚皮、有时间会拍着我的背,给我念童谣听……”

  盼山缠着她唱一个。

  以芙还有点不好意思,温温柔柔地,“狼来啦,虎来啦,老和尚背着鼓来啦,往哪藏,庙里藏,庙里有个小二郎,二郎二郎你看家,我上南洼去偷瓜,你吃皮,我吃瓤,剩下瓜子再种个……吃了大西瓜,囡囡就不怕黑啦……”

  “长到六岁以后,娘亲也就抱不动了,晚上我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娘亲就会变出一些老鹰啊、小兔子啊来陪我。”

  清朗的星光在天际浮动,在这间简朴的茅舍里撒下一些薄薄的亮光。以芙摆弄着手指,对面的木墙上瞬间出现了一个雄赳赳的大鹰,“娘亲说,有它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啦。”

  盼山笑起来,“奴婢闲着无聊的时候,也会和飞寒姐姐在一起这么玩儿。飞寒还会做乌龟、老虎,好厉害的!”

  以芙看了一眼飞寒,笑盈盈的。

  飞寒低头,“这也是奴婢的父母亲交的。”

  “爹爹和娘亲很疼我,自从阿兄被他们卖掉后,家里的处境就越来越艰难了。”以芙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也很想为家里做点什么,可他们却怕我洗碗时伤到手,又怕我去山里采药时被野兽误伤……”

  盼山瞪大了双目,不胜羡慕。

  “娘娘,奴婢见您写得一手好字,你是自小就开始练字的吗?”飞寒脸色涨红,好半晌才憋出那么一句。

  “爹爹不让我练字。小时候我想学,只能用竹枝在泥地里写。后来被爹爹发现了,五年里第一次挨了打。”

  “那为何他不让您学写字呢。”

  以芙想了想,“或许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爹爹见我德行尚好,所以免了我的学业之苦罢。”

  “奴婢不会说话,娘娘千万别计较。只是在奴婢看来,若父母当真宠爱孩子,应该全力支持儿女的喜好,何况是有益无害的学习练字呢。”

  “我家里贫穷,供应不起纸笔……”

  “娘娘家中虽贫穷,可用竹枝在地上写字却花不了分毫银钱。再者,您的兄长也可在空余时间教您写字。奴婢觉得您花点时间学写字是理所当然的,何至于挨一顿打呢。”

  飞寒的话,未免有些太煞风景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来她语气里对沈氏夫妇的不瞒和愤懑。

  “飞寒,你是不是和我父母亲有些误会?”

  飞寒僵硬地对上以芙的眼睛,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一口气。她的手里捏着一份关于沈氏夫妻的资料,一份让大人再三嘱咐的资料。

  在娘娘的口中,沈氏夫妻仿佛是天底下最温柔可亲的父母。且娘娘对从前的回忆,是如此地喜悦和沉浸。

  飞寒能理解大人想要将此事隐瞒的心情。可有朝一日,若这份阴私被暴露在阳光底下,那娘娘她……

  她一叹,“奴婢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天边乌云涌动,遮蔽了原本就黯淡的星辰。黑暗中,飞寒听到了一声心事重重的轻叹,急忙道,“娘娘也不必过分放在心上……”

  “可你说得也挺对的,我小时候也不太理解他们的做法。”以芙释然一笑,“可他们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不是么。”

  飞寒默然,不知如何解释。

  她隐隐约约又听到了轻轻地哼声,“狼来啦,虎来啦,老和尚背着鼓来啦……”

第35章 返程 回洛阳,亲口问一问他

  翌日, 气朗风清。一团团彤云自西边飘过来,筛出几道斜斜的日光。以芙的左右手各挽一只竹筐,小心翼翼地踩着几块滑溜溜的石头往上攀去。

  身后跟着姜凌、盼山、飞寒, 几人的手臂上亦跨着几只篮子, 里头装了几摞纸钱和鸡鸭鱼肉等祭祖之物。

  江南一带尚存暑气, 头顶上烈日昏昏。额头上的豆大汗珠流进了眼睛里,盼山咂了砸干燥的嘴,“娘娘, 这红岩峰有多高啊。像是攀不到顶儿似的。”

  以芙腮边的碎发在瑟瑟秋风中不断地舞动,她抬了抬手臂,把发丝别到耳后,“或许有百丈高吧, 我也不大清楚。”

  因为爹爹说,山高不高还要爬了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能爬到山顶上去, 这山就算顶破了天也是渺小的。

  登山多辛苦啊,时不时还要被荆棘绊倒、被碎石割伤。可每当她想要放弃的时候,爹爹就会虎着一张脸,“咬牙撑着走下去, 不然中午就别吃饭了!”

  娘亲有一双巧手。以芙期待着餐盒里出现的煎燠肉、滴酥水晶脍和白渫齑, 也就咬牙撑了下来。可爹爹的午膳为什么只是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以芙想不清缘由,于是便问了。那时候阿爹的唇边只咧着笑,一个劲儿地拿馒头把嘴巴塞满,“囡囡吃自己的,阿爹喜欢吃馒头!”

  “娘娘!”

  以芙思绪回转,颦目望过去。

  盼山有点哀怨地拉长了哭腔,耍赖皮似的坐上身旁的巨石, 双脚一蹬,“奴婢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实在是不行了!”

  这让以芙再一次地想起阿爹。每当自己在阿爹面前撒娇的时候,阿爹总会从袖兜里摸出一块饴糖递过来,“囡囡吃了这块糖,就要继续走啊。”

  于是以芙也从兜里摸出一块糖,顺带摸了摸盼山的脑袋,“那等吃完这块糖再走吧。”

  盼山接了糖,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好。

  这与记忆里的纯稚童声叠在一起。

  天空中云影徘徊,以芙别开眼睛,看着一林子的鲜红枫叶在微弱的光照里舒展身段。浓荫匝地,比潺潺流水更加清凉舒爽。

  迎着干燥秋风,以芙飞快地擦了一下脸。

  然后掏出布袋,也往嘴里塞了一块糖果。

  ——囡囡吃了这块糖,就要继续走啊。

  起先阿兄离开了家,后来娘亲、爹爹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最后他也离开了……就算前路再渺茫,吃了糖后还是要继续走啊。

  可是她要怎么继续走呢。她的身边有无数个锋利的陷阱,她的四周潜伏着许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她又想到他总是诡谲含笑的红唇,像鬼怪一样的血盆大口……

  爹爹,可是雀雀不知道怎么走下去啊。

  红日当头,一行人才爬到半山腰的墓地。

  几人不好打扰已故的沈氏夫妻,遂待在百步外的竹林里。竹林树丛下有一方泉眼,水波湄湄,一粼一粼地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装了祭祀物儿的篮子足足有五六只,以芙拿不动,只能来回赶趟儿似的跑。两遭下来,额上已经沾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给。”

  她抬起眼睫,看着装在竹筒里的泉水。

  姜凌似乎怕她误会,随即解释道,“盼山姑娘嚷着口渴,属下砍了几截竹筒子盛水。娘娘便歇一歇吧。”

  以芙抹了一把灰扑扑的脸颊,“多谢。”

  耳边,盼山的笑声在密林中訇然作响。她随手摘下蓊瓮草丛里的鸭跖花,小跑到以芙面前,嘴里气哼哼的,“飞寒说我戴这花儿像个村妇,非说娘娘带起来不一般!”

  飞寒将花儿别在以芙的耳边。

  以芙冲她眨了眨眼睛,“谢啦。”

  日光倾泻在她的眼睛,盈然跃动着笑意。姜凌的视线从她腮边一闪而逝的酒窝移开,“娘娘,时候不早了。”

  以芙颔首,接过他手边的竹篮。

  姜凌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默然不动。

  ……

  “啊——”

  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冲破云霄,栖息在树丛里的鸟雀受了吓,扑棱棱阵开羽翅逃窜而去。

  姜凌眼神一凛,看着西边轰动的山林。

  正欲按剑往西奔去,身边飞快地窜过一道人影。凝神看去,见飞寒一手提着盼山,往沈氏夫妇的墓冢跃去。

  天边云霞绮丽,纯净的云朵在秋阳的散射下,折射出一圈圈金边。山坡下的桂花林里,埋葬着沈氏夫妇的尸身,杂七八地散落鸡鸭、糕点等祭祀之物。

  一张泛黄的纸钱随风而动,飘在姜凌的面前。他将遮目的纸钱拨开,忽然就看见了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眸。

  盼山惊叫一声,“娘娘!”

  以芙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睛里蒙着迷惘,好像找不到了家的孩子,“为什么呢。”

  爹爹娘亲的坟冢一片狼藉,深黑色的黏土被翻开,粗滥的棺椁里只残留了几块七零八碎的骨头。或许这里有饥饿的猛兽途径此地,白花花的骨头里还有几只锋利的齿印。

  开棺戮尸,这四字听起来就让人胆寒。

  盼山要去牵她的手,“娘娘……”

  以芙的喉咙里空空颤动,只有咬得发白的唇瓣在翕动,“盼山,我不知道……”

  爹爹娘亲素来不与人交恶,怎么会有人做到如此地步。她更不知道那人到底对自己的父母恨到了哪种地步,不惜鞭挞尸体以泄愤。

  姜凌对着沈氏父母的尸骨道了声“冒犯”,方拣起一块遭虫蚁啃噬的白骨观察,“娘娘,此事发生不过两三个月。”

  以芙浑浑噩噩地看过去。

  姜凌压下心里的酸涩,客观分析道,“若令尊令堂有仇敌的话,不该在尸身腐败这么长时间后才动手。开棺戮尸之手段虽十分残暴,但并不能构成实质性的痛苦……会不会,是别人找错了仇家?”

  很快,姜凌否决了自己的揣测。

  这两块墓碑虽布满深苔和裂痕,依稀能够辨认出黑色石碑下的字体,更不必说它被毁坏之前的样子了。

  以芙双目黯淡,像是两潭死水。

  她探出一脚,眼前突然一黑。

  ……

  以芙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炊烟袅袅的落日里,爹爹佝偻着身板,疾步匆匆地背着自己前往县里的医馆。愤怒的爹爹是一只沉默的拳头,在郎中面前挥舞,“快救救我的囡囡,咱们家有钱!”

  娘亲身子娇小,拉着郎中的手却有牛似的力气。她满面泪痕地挤在榻上,“囡囡乖哈,吃了药我们就不难受了。”

  爹爹的爱很沉默,像一座大山。他把爱倾注在窗棂下粉红色的小花、瓷白缸里黑眼睛的小鲫鱼……

  娘亲的爱很柔和,像一弯溪涧。她把爱藏在了精心烹饪的午膳,藏在了一件件温暖崭新的冬衣……

  “囡囡乖,喝了药病才能好。”

  “囡囡乖,吃了这块糖后就继续走呀。”

  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呢。

  以芙心里面赌气,打算好好质问爹爹。抬起头时,却伤心地发现两人的声音愈来愈淡,离自己愈来愈远。

  爹爹娘亲,别留下雀雀一个人呀!

  雀雀哭嚎着、尖叫着,在泥地上打滚。

  可虚空里,有声音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告诉她别闹了别哭了,你爹娘早就死了。

  茅屋顶破了个洞,透入一阵阵的风。

  以芙就这么被冻醒了。

  以芙睁着眼睛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天空之上有一撇星痕,现在也正是后半夜。她支撑起身子,扯着干裂的嗓子,“盼山。”

  盼山趴在小桌上睡,闻言一激灵地爬起来,“娘娘醒了,要喝水吗?”

  以芙摇摇头,沉默着,有一滴一滴泪珠从眼角滑下来,洇在她颈后枯黄的稻草梗。丝丝缕缕的夜风冷了她的手,寒了她的心,却也教她冷静不少。

  她听姜凌说,爹爹娘亲应该是在两三个月前被人出手毒害,而褚洲恰好也在两个月前去过一次丹阳。且,飞寒素来沉默寡言,怎么偏偏在自己谈到父亲母亲时,三番五次地对自己出言质问。

  “我要回洛阳。”

  “您现在身子不济,怎么能……”

  以芙闭上眼睛,再次重复一遍,“我要回洛阳。”

  回洛阳,亲口问一问他。

第36章 雀雀 雀雀,你有我

  昏暗的车厢里, 几人讷讷不言。

  以芙在一夜里哭干了泪,漆黑的眼珠里死气沉沉。她撩开车帘,默然地观望着熙熙攘攘的车马人群, “走南街过罢。”

  丹阳郡中有南北两条大街。北街直贯丹阳, 鲜有人马, 更适合赶路行人;南街逶迤曲折,布列了各式各样的店铺酒馆,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飞寒动了动, 溺在窗幔的阴影里。

  以芙看了她一眼,吩咐姜凌换道。

  车轮滚滚,碾过沥青路上厚厚的落叶。以芙靠在软枕上,沉默地感受着车轿在街巷中拐弯。在第七个弯叉路口时, “停——”

  盼山期期艾艾地问,“娘娘来看嬷嬷吗?”

  她往外张望,“咦, 我记得满月阁是在这里的呀。”

  以芙看向窗外,看着本应该伫立在这里的,香风滚滚的满月阁被一所酒馆替代,“飞寒, 你可知道为什么。”

  “……被奴婢烧了。”

  “是你烧毁了, 还是被别人唆使烧的?”

  飞寒抿嘴,不再说话。

  “里面的姑娘和扬嬷嬷怎么样了。”

  “全烧死了。”

  以芙闭闭眼。她想起杨嬷嬷涂得雪白的珍珠粉和鲜红嘴里吐出的轻柔安慰,妙月三番两次地在她面前念叨着隔壁小书生,饮月环胸大声责骂的样子……

  全死了。死在了一场大火里。

  前夕,她们手里还握着一把把银票,对褚洲的施舍感恩戴德;而后,她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大家称颂的郎君, 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放了一把大火。

  姑娘们惊叫着逃窜着,可前门被褚洲身边的侍卫拦住,后院的甬道猝然吹过来一阵大火。一张张鲜妍的面容被烧成焦炭,雪色的几份被浓烟呛得乌黑。逃吗,她们能逃到哪里去呀……

  所有人靠近她都是不幸的。

  爹爹娘亲即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宁,成日捧书高诵的兄长到现在也不知所踪,就连阁子里几百条性命也……

  不幸的来源是褚洲。

  以芙睁开眼睛,“继续走罢。”

  ……

  百里慢慢长途,抵不过日夜兼弛。

  守门的小厮认出以芙,点头哈腰地把一行人送入后院,“大人病情反复,郎中也才把他肚子上的脓血挤完,昨儿个才下床走路,又开始劳累了。”

  以芙眸中寒流翻涌,“与我何干?”

  小厮碰了一鼻子灰,便识趣地不再说话。

  不论是小厮或婢女,还是褚洲比较器重的心腹,未经他通传,所有人一律不可入内。小厮拦住了以芙,在门外禀报。

  得了褚洲应允,才点头哈腰把她请进去。

  褚洲正在房中作画。

  画的是铁蹄侵\犯、山河破碎,稠浓而悲状的烟黄色山脉里,藏着一具具的白骨尸身。凝结的河流中,缓缓流动着鲜红色血液,最后在将士的盔甲洇开。

  这是一副悲悯的画卷。

  呵,褚洲原来也有良心么。

  以芙坐在他的桌前,“画的真好。”

  褚洲抬起视线,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肌骨,有点儿牛头不对马嘴,“瘦了。”

  说的不知是他还是她。

  病痛摧残之下,褚洲的伤口好了又好、坏了又坏,那日得知她前往丹阳,欲策马拦截时直挺挺地从马背之上滚下,又病了一遭。

  以芙面容清减,腮边圆润的酒窝也淡了下去,“我去了一趟丹阳,满月阁已经没有了。”

  褚洲拧眉。

  “那些小姑娘,最小的才八岁,平时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姐姐姐姐、我今儿个又赚了五个铜板,再挣个四千零一天就能赎身回家啦’……”

  “褚洲,你既然不想活,早应该该死了。阁子里的姐妹们身处泥淖,还在拼命地往上爬,到最后却……”以芙胃部反酸,将口中苦涩吞咽,“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抹灭我从前的痕迹,好让真正的褚芙活得安生。你妹妹的命就是命,她们的就不是了么!”

  “褚洲,你真恶心——”

  褚洲截住她的手腕,挡住了即将落在自己脸上的耳光。晦暗不明的眼睛里,闪烁着迟疑与狼狈,“你不能打我。”

  纵火烧了满月阁,他认;质控他对褚芙一往情深,他不认。

  “满月阁上下几百条性命丧在你手里——”

  闻言,褚洲放开了手。

  顿时,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以芙的双唇不住地打哆嗦,“我恨我自己眼盲至此,竟不知是你是这种禽兽!”

  “阁子里的姐妹无辜受难,是出自你的私心!可我的爹爹娘亲在此之前从未得罪过你,他们又有什么错!”

  以芙揪着他的衣领,眼睛里的血丝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开棺戮尸!你是有多憎恨他们才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行径!”

  一路上,她不断地猜疑。以褚洲睚眦必报的脾气,若父母亲与他有血海深仇,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若是为红颜冲冠一怒,可褚芙怎可能和父母有关联?

  “你说啊,到底为什么!”

  “杨嬷嬷疼爱我,阁子里的姐妹喜欢我,我的父母双亲呵护我,结果都不能善终。”以芙眼里有痛苦、有茫然,“是因为我不值得被爱吗?”

  褚洲挣脱开她箍住自己脖子的双手,嗓音沙哑似在岩石上磨砺过,“雀雀,你有我。”

  你的身生母亲趋名逐利,可以不要你;你的双亲和那妇人沆瀣一气,可以欺瞒你;你阁子里的姐妹为了一把把的银钞,可以羞辱你。

  他说,“雀雀你不懂。”

  人心叵测,你永远也看不清虚无的假象中隐藏了多少腌臜丑事。更不想你像我一样,堕入仇恨的深渊巨口,每日看不到黎明。

  他又说,“雀雀你放心。”

  她们待在你的身边,贪的不过是名、财、权、利。我会把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一个个除掉,再把这一桩桩丑事咽进肚子里,你依旧是那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酬神庙会的小观音。

  褚洲扯谎,吐字艰难,“有仇。”

  “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你不是最会这些伎俩吗!”以芙的指甲深陷在掌心,“你怎么不把我也弄死?!”

  “小仇而已,故不让你牵涉其中。”

  以芙指着自己蓬乱的发髻、浮肿的眼皮以及一路上走来风尘仆仆的外衣,又哭又笑地问他,“你觉得我这幅样子,是不是死了更体面些?”

  褚洲缄口不言。

  “你拿鞭子抽了我爹娘几下?”

  “六十。”

  以芙眼神飘忽,“是两人六十还是……”

  “一人六十,共一百二十鞭。”

  “你拿什么抽的。”

  大约是揣摩出了她的意图,褚洲去外面吩咐下人取鞭,末了还要补充一句,“记着了,我心甘情愿任你鞭笞是因为惹你哭,和你父母并无相关。”

  以芙冷冷一笑,“那么你千万也给我记住了,家父家母所受的屈辱不会这么算了,阁子里几百条性命更不会这么算了。我告诉你,我还要把属于褚芙的一切悉数归还,谁也别想好过,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那一柄短鞭很快被下人端上来。油黑光亮的皮质外围上布满了长刺,怪不得她在清理父母尸首时地上有那么多零碎的骨头。

  想必抽打起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以芙不亲自动手,让盼山在外头雇人。

  “做什么的?”

  那人虽然生得五大三粗,却老实巴交。眼睛更不敢往上瞟一眼,略局促地擦擦油光可鉴的围裙,“做什么的?”

  “回夫人,小的是杀猪的。”

  既然是杀猪的,想必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以芙双眸微弯,“拿鞭子抽人会不会?”

  “抽谁啊?”

  以芙指指褚洲。

  那杀猪的眼睛往褚洲身上一放,顿时把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那位公子爷穿着富贵、气派通身,哪像是什么平凡人啊。

  “回夫人,小的不敢打呀。”

  矜贵的、骄傲的小夫人尚未发话,那位俊逸不凡的公子爷却已经开了口,语气阴森森的,“打。”

  杀猪的狠狠心,接下软鞭。

  昏暗的地下室,男子沉重的闷喘像是炽热烈日下烘烤的大地,沉默着、对峙着。

  在酷刑发展到第二十鞭的时候,一块粘在长鞭上的碎肉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甩出,飞在以芙的脸上。

  以芙动了动僵硬的指尖,赫然看到一块血淋淋的肉碎捻在指上。脆弱的胃部蠕动着一股酸味,顺着喉腔瞬间涌出,哇得吐出一摊黄水。

  被吓傻的盼山朝她看去,气息奄奄的褚洲也朝她看去,挥舞着鞭子卖力抽打的壮汉也回过神,茫然而又尴尬地看着眼前一幕。

  盼山急忙迎上,“娘娘!”

  “回宫。”以芙的喉间遽然发出一声绵长的泣音,“我要回宫——”

  ……

  日暮西斜,空荡的宫殿内汹涌着一阵阵的碳火,烧得人心惶惶,呛得人泪流不止。雕花高凳上的玉壶摔在地上,破了一个脚;红玉珠帘扯开,嘈嘈切切地在地上滚动。

  以芙半靠在架子床,看着头顶的浮纱。

  胡太医说她病了,说她因为褚氏夫妻亡故的原因,郁结在心,便开了两剂安神的药。

  她不要吃药,也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访。

  林献玉带了蜜饯,在外面轻言细语地劝过一回便走了;秦遂站在外殿,规规矩矩地将病后不吃药的好坏说了一遍;盼山急得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隔一会儿就过来敲门催促……

  以芙把脑袋埋在被里,像只鸵鸟。

  她想阿爹阿娘了。

  每当她不听话、不愿意吃药的时候,阿爹总是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高高地举起鸡毛掸子骂, “你再不吃药,爹就打你了!”

  娘亲会熬一碗甜汤,上面漂浮着一层白胖胖的糯米团团。夜里,会搂着她温柔地哼唱童谣。

  这一次却没人骂、没人哄了。

  以芙翻了个身,展开了柔软的肚皮儿。她眯着眼睛,左手轻轻地拍打着小腹,像是从前娘亲哄自己一样,“狼来啦,虎来啦,老和尚背着鼓来啦……庙里有个小二郎,二郎二郎你看家……吃了大西瓜,囡囡就不怕啦……”

第37章 龙榻 大人可喜欢奴家

  昏暗的囚室里,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哆哆嗦嗦地窝在角落里,有冷风从她的空荡荡的裤管里钻了进去,她“嘶”一声, 抱紧了伤痕累累的膝盖。

  爬满红锈的铁门在黑暗中震动、撞击, 苍扶打开锁, 三两步冲上前,提起了老婆子的衣领。他满脸嫌恶,“老东西, 你叫魂呢!”

  杨玉被他掷在地上,很快又黏黏糊糊地匍匐在苍扶的脚边,瘦骨嶙峋的双手像鹰钩似的抓住他的靴子,“该交代的东西全都交代给大人了, 您就饶了贱妇一命吧!”

  苍扶推她出去,“走。”

  杨玉待关在这里差不多有半年了。这半年里,她见证了无数人头咕噜噜落地, 撞见过饥饿的虫鼠分食溅在地上的脑浆,体会过各类酷刑的疼痛。能走出囚室重见天日,总是比待在这里好的。

  甬道里阴风哭嚎,杨玉胆怯地缩了缩肩膀, 如死人一般冰凉的双手亦贴紧了苍扶的后脖。

  苍扶浑身一僵, 也不顾这老婆子的喊叫挣扎,将她拴在裤腰上一路拖出去,“如今也算你有几分运气,碰到——”

  他抬头望望头顶疏朗的星,心思沉下。

  ……

  长乐宫里的主子病了,并无多少人牵挂,褚大人许久都不来了, 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又怎会来呢。只有盼山一人,每日脚打脑门儿地到处跑,就为自家主儿多喝些汤汤水水。

  太医摸着山羊须子,“今日怎么样了?”

  “还是那个样,整日在床上躺着,又喝不进药,更别提让她吃饭了。只知道没日夜地喊着爹娘,嗓子都哑了。”

  太医把药贴交在盼山手中,“心病还须心药医呀,这么熬着怎么是个头!”

  盼山将太医的嘱咐一句一句在心里面记下,穿过勾心斗角的游廊,见一落落秋菊中隐约跪了一个人。殿里殿外的奴才,无不偷偷往那边瞄。

  盼山觉得眼熟,终于瞧出几分究竟。

  杨嬷嬷!

  她脸色发白,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阁子里的姑娘,长相平庸的大多都被打发去干粗活了,盼山就是其中一个。嬷嬷平时脾气恶劣了或者是吃醉了,常常伸过来长长指甲掐她,或者让她在小黑屋里呆个三天。

  盼山不想再落在杨嬷嬷手里了,盼山她害怕呀!她噌一下窜进内殿,带着哭腔地朝着以芙抱怨,“娘娘,我方才、好像在外面看见杨嬷嬷了!”

  床上雕塑似的小妇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直愣愣落在莲纹短口瓶上的缓缓的扫了过来,那双原本黯淡而绝望的眼睛于瞬息内绽开一丝光华。

  盼山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

  她怎忘记了……

  阁子里的姑娘也有宫里森严的等级制度,因容貌、才艺而分作上等人和下等人。娘娘容貌才艺兼具,平日里和旁人置气了,嬷嬷还会腆着一张老脸去哄她,二人自然感情厚笃。

  盼山的一颗心沉到水底,可触及到以芙渐渐舒展的面容,那颗注水的心顿时冒上来一丝丝的热气儿,“奴婢把她叫进来吗?”

  以芙点点头。

  盼山不情不愿地过去,像从前一般搀着杨玉。

  杨玉不紧不慢地拍去膝盖上的灰尘,亲昵地挽住了盼山的手,“如今你有了出息,做了娘娘身边一等一的大宫女,哪里用得着和嬷嬷这样客气!”

  她和蔼可亲地朝着盼山眨眨眼睛,慈祥的面具下隐隐露出微末的狡猾和精明。盼山不寒而栗。

  尚未入殿,杨玉便哭天抢地,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以芙的榻上好。她连规矩也顾不上,猛然箍住了以芙的腰身,“我苦命的孩子哟——”

  以芙也哭,“嬷嬷,你怎这样瘦了?”

  说完,就要掀起杨玉的衣裳瞧。

  杨玉透过薄薄扇窗,瞧见了神兽一般镇在外面的飞寒,口中支吾,“不过是年纪大了,又吃不进东西,所以才清减了这么多。”

  以芙注意到窗外岿然而立的飞寒,心知嬷嬷是有苦说不出,借死角偷偷撩起她的下摆,见一节节凸出的骨头上伤口遍布,溃烂发黑。

  “嬷嬷……”

  “好孩子,嬷嬷知道你心里的苦。可再苦也要熬着,可千万别让外面的人好瞧咯!”杨玉摸着她的脸颊,眼中坚定无比,“你可知道嬷嬷说的是什么意思?”

  五年的朝夕相处,以芙自然明白她话中潜藏的含义,遂点点头,“知道的。”

  杨玉往外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外头飞寒的目光,心里惶惶然,“大人宅心仁厚,饶过奴婢一命,还把奴婢接进宫里伺候娘娘,奴婢真是好福气……”

  ……

  三九严寒、冰冻万仞。宫道里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晶,将一位位贵人刚刚探出门槛的玉脚吓得缩回,将皇帝蠢蠢欲动的心冻成一块寒冰。

  以芙的精神回转,窝在炕上出神地看着花圃里厚厚的一堆雪。杨玉正靠在下面的一段台阶上嗑瓜子,一段时间的锦衣玉食,让她丰腴了不少,瞧着也有了几分红润。

  “皇上没日没夜地缩在金銮殿里面,这时候你的机会不就来了么!这天寒地冻的,你这时候带着点心啊茶汤啊过去,皇帝一高兴,把你留在殿里伺候还不难么!”

  以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现在不行动,要等到什么时候!”杨嬷嬷恨铁不成钢,“这皇帝也是怪了,放着你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不要,偏偏宠幸那些个歪瓜裂枣!可你要知道啊,有些事全凭自己争取来的,你若有本事爬上龙榻,今后要什么没有?”

  以芙凝望着白茫茫的雪地,细细长长的眉梢微挑,只教冰雪化成融融的三分暖意,“爬龙榻有什么好的,不过是由人作践了去。”

  “你年纪轻,难免不知里头的轻重。”杨玉开真开始一样一样列数里面的好处,“你得了圣上眷顾,在宫里面讲话也有分量了,可将欺负过你的人、压制在你上头的人惩处了,算不算好的?”

  “是不是在皇帝耳边吹吹风,贬谪了朝廷里的肱骨大臣,提高权宦的身份地位,也是不是轻而易举的呢。”

  杨玉皱了皱眉。

  “幸得太尉鼎力相助,我才能有机会当了这六品婕妤。今后若有平步青云的机会,自然是要提拔提拔他的……只是他在朝廷上已经只手遮天,我该怎么回报他呀。”

  以芙正说着,整个人已经探出窗去,柔软的身子一跌,便跌成了男子手中的一捧香。温暖的指尖一点他微微泛红的鼻尖,“奴要怎么报答您才好呀,大人?”

  屋里的碳火烧得旺,缠着她身上馥郁冷香,多了几味烟火气息。褚洲浓黑的长眉上还沾着冬日的冰霜,却还是脱下身上的大氅,搂紧了单薄的她。

  杨玉忙不迭地滚了。

  以芙被他打横抱着进屋,甜腻腻地轻笑着,“嬷嬷还整日跟我念叨着你有多好多温和呢,怎么见到你像是老鼠见了猫?”

  褚洲扫了一眼她裸\露在外的,不安分晃动的两条长腿,心中怒意渐起,毫不留情地把她抛在榻上。

  以芙在炕上滚了一圈儿,最后滚到他的身边,滚到他的怀抱里,“奴家当日就合该让那杀猪的抽你狠些,想不到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龙精虎猛。”

  一张炕就那么窄,更别提上面摆放的小楠木桌、红釉玉盏。以芙裙尾半掀,一条腿搭在他的身上,“怎么不给奴家看看伤口,好让奴家心疼心疼?”

  褚洲只是皱眉,融化了的积雪从他高挺的眉目滑下来,停靠在他微微抿住的嘴唇,“你方才与那奴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大人不是听得一清二楚?”以芙靠近他的耳畔,呵气如兰,“奴家这么喜欢大人,等有朝一日攀上龙床,自然好好提携大人。”

  褚洲冷目望来,“你不会。”

  “不会什么?是不会攀上皇帝的龙床,还是不会拔高大人的权势?”以芙格格地笑,朝他展示自己的身躯,“不过是一副漂亮点儿的躯壳罢,奴家又不在意,大人何必放心上。”

  她试图挑起他的焰火,想见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想见他大声责骂最后甩袖拂去的样子,“不单是一个皇帝,天下男子都尽在手中。我瞧你身边的那个鞠蛟倒是不错,身高足足有八尺,想必在床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罢?”

  褚洲的双瞳暗流滚滚,“住口!”

  “你的心腹干干净净,自然要寻个良家妇女作配,大人别把奴家的玩笑话当真了。”以芙的手不安分,蹭蹭他的大腿,“宫里待久了,总听到了些新奇的事。奴是个脏人,有时候寂寞难耐了找个小太监解解乏也好吧。”

  她平时最爱干净。每次刻意在宫中“撞”见他时,穿的是纤尘不染的裙衫,绾的是少女最清新亮丽的发。

  可这一个月来,嬷嬷神秘兮兮地给她看了两个小人打架的画册,使出浑身解数地教会她吸引男人的技巧。

  概皇帝足不出户的原因大概就是为了画册上的这事儿,或许褚洲和褚芙将来也会发生这种腌臜事。她唾弃着、厌恶着,恍惚中自己却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她衣不蔽体,三千青丝蜿蜒瀑下。环着他的颈、坐在他的膝、含着他的唇,像从前阁子里的女人们那样,嗔,“大人可喜欢奴家?”

第38章 亵衣 娘娘藏了咱家的亵衣

  以芙看着窗外男子落荒而逃的身影, 心里面道了声无趣。

  十一月落雪岑岑,紧紧环抱住东一丛西一簇的枯黄花草。高大的松树上猝然坠下一摊白雪,落在他愤怒的肩膀, 随之啪嗒坠地。

  以芙搂着了床褥, 依偎在腾腾冒气儿的铜雕龙纹八宝手炉边, 看着雾蒙蒙的热气化开冷雪,凝成窗上凝固的小水珠。

  她一撇嘴,“秦遂许久没来请安了。”

  “前些日子汪公公染了风寒, 又不好在御前伺候,皇上见秦公公办事妥帖,就让他过去服侍了。”盼山拎着一只美人圈,轻轻捶打她的脚窝, “等过了年就好了。”

  “褚洲是往銮金殿去的吧?”以芙歪歪脑袋,灵透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郁气,“殿前用不到他了, 就把他叫过来罢。”

  以芙当然知道秦遂被叫过去做什么,想必是皇帝昏昏于政,这段时间又无褚洲帮衬,终于把主意打到秦遂身上。

  盼山点点头, 朝外头去了。

  白得刺目的雪色一路延伸, 盖些了许依旧坚强成长的小苗。新绿的芽尖儿从下面映了出来,很快又被黛色的鞋底压住。

  盼山去而复返,“娘娘,出事了!”

  “清宁宫里出大事了!”盼山一步步吃力地从雪里跨出来,“方才奴婢正走在外面,见好些人都往那里去呢。打听了才知道里面住着的王婕妤和侍卫有了苟合,被发现的时候衣冠不整, 赤色鸳鸯兜衣还挂在树上呢。”

  “王婕妤不是陈嘉丽一路扶持上来的么。”

  “可不就是了,这对狗男女还是她亲自带人过去捉了的。现在被王婕妤脏了名声也就罢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隐隐……”盼山一顿,“听说皇上和各宫嫔妃都赶过去了,您去不去?”

  以芙的脑袋从一堆云被里耸出,“去啊。”

  ……

  清宁宫内,人声喧杂。

  每每宫娥端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从产室里走出的时候,皇帝的丧气与苦闷便进一步拉长,“太尉,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却偏偏只得了一个皇子,如何不遭天下人嗤笑;陈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看迹象似乎保不住了,皇帝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啊!

  褚洲冷眼瞧着,看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膝上,头上的发冠随着哭泣声一颤一颤的,“刘太医妙手回春,想必贵妃能平安产下龙子。”

  从前陈嘉丽落红时,太尉就是这么一遍又一遍的敷衍着,只是皇帝今日却受不得这般敷衍了。他落魄的抬起头,呆滞地呢喃,“这是朕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呀,这是朕……”

  “皇上衣裳未免单薄,奴才折回去拿了件狐裘,皇上还是要注意自个儿身子。”秦遂埋下颀长的影子,已经是比较高挑的少年身量了,“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宫里的太医未必最好。”

  特意在火炉边烤过的狐裘散着热烘烘的人情味,也暖了皇帝那颗逐渐冰封的心。皇帝搓了搓手,期待望过去,“你可有什么高见?”

  “民间医者无数,可不一定就比宫里的差呀。”秦遂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视线在褚洲脸上停留片刻,“奴才听说京城里开了一间新医馆,尤擅接生之事。”

  “当真?那医士叫什么?”

  “鄙姓沈,名怀泽,乃是丹阳人氏。”

  “好好好!”皇帝大喜,“朕果真没看走眼,你这心思可比晋王当年行军打仗还要细腻呀。那此朕就把此事交给你了!”

  秦遂长睫垂落,应下。

  殿外,银铃笑声与凛冽寒风一道涌入。以芙解着披风上的襟扣,“今儿个好事成双,不把大红灯笼在屋外挂,怎一个个哭丧着脸?”

  屋内一瞬沉默。

  “芙儿,你这算个什么说法?”

  以芙扶着腰际,发间一抹清丽白簪孤冷又倨傲,两根食指一并,递到了皇帝眼下,“我与阿兄从丧父丧母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此为第一好事;背叛皇上的人被缉拿了,今后再不会有人背弃皇上,此为第二件好事,是不是?”

  她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掺杂在一声声的哭喊里,“姐姐带了这么多手下去捉人,四面八方的角落都知道了此事,今后谁敢背叛皇上呀。依我看呐,皇上可要好好嘉赏姐姐。”

  皇帝的脸却一点点沉下。

  他的注意力全被陈嘉丽肚里的孩子吸引去了,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件事。陈嘉丽带了一帮人过去捉\奸,不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被扣了一大顶绿帽么!

  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不算什么、子嗣单薄更不算什么,可一国之主、紧廷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尊严受了侵\犯,岂能忍受?

  皇帝怒气咻咻。他既恨王元霜不守妇道,更责怪陈嘉丽的莽撞无知。若能暗中去人,何必把此事张扬出去?

  以芙到皇帝面前行礼,又过去和褚洲打了声招呼。那双清澈的眼睛恰似皇后额上垂坠的硕大珍珠,在沉沉雪月里焕然生色。

  四目相触,褚洲眼底的阴翳与暗色浓郁,在虚空里的水汽中渗透至她纯透莹亮的眼睛。

  以芙眉目黯然,“我去看看姐姐。”

  产房内血腥弥漫,陈嘉丽捧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疼痛难忍地供起脊背——像是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凸着眼珠子发愣。

  以芙脑补出画面,“噗嗤”一笑。

  这一声脆泠泠、冷清清的笑声吸引了不少惊疑的视线。以芙问老婆子,“有几成能保住龙胎?”

  老婆子从被褥底下伸出血淋淋的手指头,慢吞吞地对以芙比了个“八”。

  以芙微笑,坐在了陈嘉丽的榻边。一条腿儿还悬在半空里,吊儿郎当地晃呀晃的,“我可太为姐姐高兴了。”

  她对上陈嘉丽怨恨的眼睛,对上她眼里潜藏的一声声咒骂,低声道,“姐姐晚上做梦都想拿掉这个孩子吧。你唆使默淖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之所以不让褚洲除掉你,就是要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呀。”

  “你——”

  以芙阴测测一笑,“你殿子里熏的当真是麝香么,或者安胎药里放的确实是红花?”

  陈嘉丽怒目而视,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濒死的鸡鸭,在抹脖子前发出无力的反抗,“你收买了我身边的人?”

  以芙淡笑不语,伸手摸摸她的腹部,“这孩子将近有五个月了吧。俗话说母子连心,你这么伤害孩子,不怕遭报应么。”

  陈嘉丽的眼中迸射出仇恨,电光火石之间,她飞快地伸出尖尖的指甲朝以芙袭去。

  三条淡粉的抓痕烙在以芙的手背,渗出几缕的血丝,以芙吹吹伤口,浑然不在意,“再过几月你就要生了,妇人生产之痛哪里比得上这么点小伤,届时可要忍住了。”

  以芙跳下榻,走得潇洒干脆,“你肚子里孩子的礼物我都准备好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心意啊。”

  出了内殿,以芙便窝在了皇后身边。

  林献玉摸摸她冰凉的手,邀请她共盖一毯,“本宫的膝盖在下雪天就犯疼,这毯子是用白虎皮和苏州暖锦缝制的,娘裁的暖锦,阿弟猎的白虎……”

  以芙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跳出一条柔软光滑的白狐披帛,一闪一闪的阳光下,狐毛尖端闪烁着瑰丽的粉金……

  她弯弯唇,“挺好的。”

  林献玉捂住嘴,婕妤几月前失怙,她这么说不是摆明儿了在婕妤心口上捅刀子么。林献玉想安慰些什么,却见她浑不在意地转开脸颊,“外面在闹什么,这样吵闹?”

  “王婕妤在外面喊冤枉呢。”

  “和她一起的侍卫哪里去了?”

  “死了。”林献玉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愈发低沉,“当场被乱棍打死了,听说烂成了一坨肉泥,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我去看看。”

  “这冰天雪地的……”

  见她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林献玉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拐角时,她见坐在一围绿梅丛里的褚洲微微伸出手,似乎想捉住婕妤被冻得通红的指尖。

  林献玉揉揉眼,疑心自己眼花了。

  以芙的掌心里包着一枚暖玉,一绺淡黄色的穗子扫着手中,痒痒的。

  她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褚洲。一剪梅枝掩盖了他会说话的眼睛,只见深邃眼窝下的卧蚕隐隐抽动着,流泻一两分心事。

  呵,他还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吗。

  以芙抚摸着玉石上的一条裂缝。

  早就回不去了。

  ……

  王婕妤的哭喊一声比一声羸弱。

  以芙看着雪地里衣不蔽体的妇人,“盼山,你先把王婕妤送到听雨阑吧。”

  盼山一震,目光落在王婕妤美艳的脸上,忙不迭上去搀扶,“哎,奴婢这就去。”

  “娘娘,这恐怕不妥罢?”王元霜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住,不肯放人,“属下受命看守王婕妤,若是……”

  “你们两个是在秦遂手底下当差?我是秦遂的主子,应该也算得上你们半个主子罢?秦遂能使得你们,我使不得了?”

  “若是皇上怪罪下来……”

  以芙顺势把脏水往褚洲身上泼,“若有人问起来了,你们就说是太尉让你们干的,可听清楚了?”

  褚洲在这些人的心中颇有分量,像座大山似的将两个侍卫的不安压下,忙点头哈腰地领命去了。

  凛冬的风像刀子,残酷地切割着脸颊。

  以芙斜斜靠在阑干上,宁愿在外头吹冷风也不要进殿。只恨天不遂人愿,她不进清宁宫一步,不代表旁的人不出来。

  皇帝近来有个新宠,是汪公公特地从民间寻来的妇人,身段风\骚,尤擅床笫之欢。

  只见她三言两语就把赖在殿里不肯走的皇帝哄出来了,一路还滔滔说着,“皇上活龙献健,一旦体会了做您女人的滋味,平时哪里忍得住呀!”

  “您勤于政务,平时对她们稍加看管,保不准那些个受您冷落的女人在您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呐!”

  皇帝深深皱眉,“爱妃此言有理。”

  “贵妃娘娘小产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儿,那些个后宫妃子与人私通时定然藏了不少男人物件,这时候肯定来不及处理呀!”

  皇帝若有所思,“今日我若顺藤摸瓜……”

  “皇上佳丽三千千,若一处一处地排查肯定要耗费许多人力。放眼六宫,平时不受待见的也只……若能杀鸡儆猴……”

  皇帝明白了她的意思,“朕平时忙,确实很少去皇后和婕妤的寝殿,不过朕对她们却是放心的。”

  羊毛毡毯一掀,皇帝打眼儿就瞧见了林献玉和以芙,“……你们姐妹二人贤惠,朕让禁卫去你们寝殿里随便搜搜,装个样子给别的嫔妃看如何?”

  以芙的心凉了半截。

  朝廷上的檄文一篇篇如流水,无不是控诉褚氏兄妹过分亲热,有悖常理。褚洲好几次深夜从她这里走出,若殿里哪个宫娥在威逼利诱下全招了……

  好在皇帝主要看的人是皇后。

  可林献玉的脸色怎这样白?

  “臣妾……”林献玉说不个名堂。

  皇帝以为她是被冻傻了,捧了一抹笑看向以芙,“芙儿,你觉得怎么样呢?朕现派人过去可还方便?”

  平日傻兮兮的笑容,在以芙作祟的心虚里看着格外得狡诈。以芙的声音好像被风劈成了两半,一半沉着冷静、一半拉着哭腔,“妾身觉得……”

  “娘娘当心!”

  皇后一个踉跄,险些从阑干上坠下。好在秦遂及时出现,大手揽过皇后的肩,在皇帝望过来的瞬间里恭恭敬敬地撒开手。

  皇帝看了回去,“你没事吧?”

  以芙松了一口气,柔软的身子往积雪覆盖的阑干上靠的同时,蓦然撞上一条热烘烘的手臂。

  褚洲的手臂看似懒散地靠在白玉阑干,却准确地将她的身子与外头的积雪隔开,鼻腔里溢出一声短音,“莫不是屋里真藏人了,这样心虚?”

  以芙愤怒地瞪过去,余光一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皇帝被秦遂岔开注意力,正看向别处。

  秦遂捻着皇后的青丝,却和她交颈密语。

  以芙迫切地想知道两人在聊些什么,以至于皇后的脸色这样红,神色这样躲闪。

  那一处,秦遂靠近林献玉的耳畔,“咱家就说娘娘干嘛这么心虚。咱家就差回去掘地三尺了,原是娘娘偷偷藏了咱家的亵衣?”

第39章 兄弟 把褚洲叫过来

  秦遂常年处在深宫, 早就被生活磨砺成了个老油条;褚洲于朝廷上只手遮天,想必插科打诨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两人四两拨千斤,把皇帝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

  皇帝叹气, “这样搜宫确实唐突了些, 皇后和婕妤平素乖巧, 冒雪过来探望已经辛苦,就先回去吧。”

  秦遂去屋内取来斗篷,正要为以芙披上, 转念一想,还是把斗篷递到了褚洲的手边。

  鲜红妍丽的颜色映衬着男子清冷的脸庞,蒙上一层淡淡的粉霞。褚洲正要接过,以芙拽住了一边衣袖, “我自己来就好了。”

  褚洲身影不动,然而握着斗篷的指尖微微泛白,显然用了力气地从她那边拽过来, “阿兄帮你吧。”

  斗篷缓缓展开,像一方矮小的天地紧紧地簇拥住她。冰冷的风雪仿佛被这温柔的热度融化了,化作他的鼻息轻轻地贴在脸颊。

  “冷不冷?”

  褚洲的视线落在她纤长的眼睫,以及浓黑眼睫上的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晶。他动动长臂, 试图为她擦去这点微薄的寒意。

  以芙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 默不作声地与他拉开一臂距离,同时摸摸被他系好的蝴蝶结,“可以了。”

  褚洲停滞在半空的手放下,声音莫名地带上了点儿嘶哑,“天气冷,回去吧。”

  ……

  “秦遂,你是怎么回事?”

  秦遂刚送完皇后回来, 宽阔的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站在火炉边掸去落雪,才迤迤然跪下,“奴才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以芙说不出口。

  “娘娘既然开不了口,奴才就先说了。”

  “您前一段时间让奴才去查左家玉佩,奴才顺藤摸瓜找了个老婆子和沈氏一家。值得关注的是,这三人的踪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任奴才如何打听,都不知道任何线索。”

  “若非是拥有泼天权利之人,谁还能这样抹灭掉三个人的痕迹呢。奴才四方打听,得知褚大人在丹阳郡里烧毁一家青楼,却抓了里头的鸨母。”秦遂抬起眼睛,逼视以芙,“楼里花魁的名儿也是巧了,竟是和娘娘一样的。”

  以芙垂首,淡淡的眼皮被热碳的温度熏得绯红,心里面一片平静,“你这么聪明,不应该在那时候才发现罢?”

  “太尉送您进宫那日便知道了。”

  “那你怎不上状御前?”

  秦遂昂首,“人都有秘密,就好比娘娘的身世是秘密,娘娘的心事也是秘密。”

  “我能有什么心事?”

  秦遂一挑眉梢,略显丰满的红唇勾成一道弧度,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褚洲。

  以芙脸色微沉,“宫里大半的辛秘都落在你手里了,我这样岂不是很吃亏?”

  “奴才与皇后有私情,想必娘娘早就猜出来了。不过这件事恰好能与您和太尉的龌龊抵消了。”

  以芙声调拔高,“我和褚洲有什么龌龊!”

  秦遂勾勾衣裳,“宽衣解带。”

  秦遂指指床榻,“同寝而眠。”

  在以芙又羞又愤的目光中,秦遂肆无忌惮地从她的匣子里拿出一本旖旎艳书,语气暧昧道,“还需要我明说么,我的嫂嫂?”

  嫂嫂。

  这一声不亚于平地惊雷,把以芙炸得眼冒金星。她的视线从少年初露锋芒的面部轮廓扫过,不免想起褚洲那张深邃的脸庞。

  大半的时候,褚洲的面庞都是沉浸在一轮阴影里的。像一轮皎月被乌云遮面,又有一种晦朔幽暗的意境。

  秦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儿像他了。

  以芙打了个寒战,不光为自己,更为了那个还被蒙在鼓里的小皇后。很快,她又冷静自制地靠回软垫,“你们兄弟是怎么回事?”

  秦遂把过去往事快速地解释了一遍。

  说完,他还弯起眼睛笑了一声,“嫂嫂怎么了?”

  以芙的双手揪紧被褥,不住地发抖。

  极端。他们兄弟两个真是天南地北的极端。一个被满门抄斩后走上了一条退无可退的不归路,一个在家族灭亡后能进宫笑着成为仇人的阉狗。

  “嫂嫂想必在心里骂惨了奴才吧?”

  以芙心中一震,已经顾不上他那句算得上是冒犯的称呼,“你为什么这么做?”

  秦遂脸色平静,像月色下一片宁静的深蓝海洋,“先王从前下达召令,若我当真想证明父母清白,就要我服侍帝王身侧,以示我晋王一家的忠诚。”

  以芙皱眉,不知该说他痴还是傻。

  “于是我入宫做了奴才,我的兄长东躲西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

  炉火噼里啪啦,热辣地烧在脸侧。

  秦遂抿抿干燥的唇瓣,继续说着,“他从前并没有那么痛恨阉人。只是我被关押在地牢时,他拼了最后一口气来到我面前,要把我带走……”

  “所以你不肯走?”

  “何止呢。我当着他的面解开了衣摆,像他展示了我身上那条残破不堪的伤疤……当时并没人强迫我承受宫刑,是我自己亲自操刀……”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遂目光灼灼,又隐隐潜藏着几分担忧,“他现在已经完全疯了……前不久我收到的密信里,他甚至还答应了新任可汗的请求,将我朝优良兵器的私相授受……”

  “嫂嫂,我体会过家破人亡是何种滋味。他癫狂至此,势必要引起我朝局势震荡,届时失去家人的不止是我,更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

  以芙的眼睛抬向别处,刻意地忽视他火辣辣的视线。

  “嫂嫂颇得他宠爱,若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便能允天下之民海晏河清。”

  “你打算要把他怎么样?”

  “他虽杀了我手底下不少人,可还是我的兄长。”秦遂笑笑,“嫂嫂放心,不过是让他削官降职,只做一个快活的寻常人。”

  “可我不是这么想的。”以芙迎上他的视线,平静从容,“我想他身败名裂,最后不得好死。”

  ……

  偌大的殿内,两道人影僵持不下。

  秦遂以为所有事情会在他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进展下去,可没想到能够扭转自己局面的契机这么不配合。

  “为什么,因为左音仪?”秦遂颇为无奈道,“我跟嫂嫂解释了一万遍,那左音仪跟他沾不上一点儿关系……”

  以芙冷脸,“别这么叫我。”

  “他惹你生气了?”

  以芙望着外面的雪景,“没有。”

  “我在宫里带了六年,有四年的时间在深苑里摸打滚爬,后来在林部尚书的扶持下有了才权势,才知他的情况。”秦遂也看着外面惨败的景色,“他四处遭人追杀,直到被丹阳褚氏收作义子,那也不曾和褚芙有所亲昵。”

  “关我什么事?”

  秦遂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胃疼,“他——”

  一道纤纤细影被昏昏雪色拉长。秦遂余光一扫,脸色难看地撩帘出去,“什么事?”

  “左氏母女求见。”

  秦遂看了以芙一眼。她还是懒洋洋的,只靠在软枕上玩手指头,“让她们进来,你给我出去。”

  “……”秦遂甩袖离去。

  左氏母女很快地钻了进来。

  林秋心率先一扫内殿的装饰摆设,咂咂嘴道,“所说在外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可到里面一瞧也就那样了,还不如你住的闺房。”

  褚芙掩帕一笑。

  “国库空虚,宫里的东西也就那样了。偏偏你们左家穷奢极欲,也难怪皇上要在你们身上这样操心。”以芙啧一声,“我这里寒酸,就是多余的板凳也没有,那就麻烦你们多站一会儿了。”

  林秋心脸色顿时一变,“你可知——”

  以芙咄咄相逼,“知道什么?”

  林秋心将心中言语囫囵吞下肚子,叱骂道,“你可知音儿今后会成为什么人,我又会是谁?!”

  真是笑死人了。她最不怕褚洲,她们每次说事还非得把褚洲拿出来溜一全。

  以芙掏掏耳朵,无甚所谓。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太尉怎么会有你这样没教养的妹妹!”

  以芙的眼睛缓缓盯上一边的褚芙,“把屎盆子扣到别人的头上,偷走别人的东西还要拿出来了卖弄,褚洲妹妹确实还挺没教养的。”

  “娘亲。”褚芙的眼睛红了一圈,小颤音七绕八拐的,“我们把东西送过来就走吧,人家既然不欢迎,我们又何必过来招恨。”

  林秋心把她搂进怀里,直喊心肝宝贝。

  大雪飘飘,好似人间就只她们是暖的。

  以芙挪了一叠被子盖在腿上,身体里的的血液这才通畅地流动。她默默地打量着这副温情脉脉的画面,像个麻木的看客。

  “这是西凉国新进的瑞炭,若非是音儿执意要过来看看你,这种晦气地方我一步也不会踏进来。”

  以芙面覆寒霜,“我不要,拿走。”

  “瑞炭价比黄金,若非圣上点了名要送给你,我就是给乞丐也不会送来!”

  “此炭质地坚硬,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娘娘身子娇贵,用了好炭才能更好地服侍皇上呀。”

  “我说了,我不要。”

  以芙掀了被褥走过去,伸手就要从她手里争夺琅琊铜箸。谁想褚芙踅身一转,整一人朝炉壁贴去。

  随着“滋啦”一声响,空气中弥漫开浓浓的焦味。褚芙尖叫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背上被烧得焦黑的伤口。

  褚芙懵了,“娘亲、娘亲……”

  以芙抬头,“我并未——”

  一记耳光凌厉地带风而来,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她的脸上。以芙被扇得连连后退,身子撞在陶瓷瓶,“哗啦”一声破开响。

  一帮子人涌来进来,“娘娘!”

  以芙心中不免触动。方才褚芙受伤尖叫的时候这群人没有进来,她摔破了一只花瓶这些人就闯进来了。

  原来被人照顾和保护是这种滋味。

  以芙捂住半张高高肿胀的面颊,嘶哑的声音从披散的乌发里冒出来,“把褚洲叫过来,马上。”

第40章 哄哄 疼不疼?

  林秋心有一瞬间的心虚, 不过余光一扫褚芙的伤口,底气十足地昂起胸膛,“怎么, 你以为太尉过来会帮你?”

  凌乱的青丝里扒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 黑沉的眼珠子没有焦距地盯上林秋心,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何曾要他来帮我?”

  以芙又缩回炕上,“不带她去看太医吗?”

  青铜缠莲火炉边, 褚芙手背上的伤口不断地涌出黑血。一丛丛的水泡胀破,稠浓的液体和死皮连在一起,不断地往下坠。

  “娘,我疼死了啊……”

  林秋心揽住她, 一边哀嚎一边安慰,“音儿乖,咱们再等等啊。等太尉过来主持公道了, 定会好好处置这个女人!”

  以芙真庆幸自己不被林秋心认下。倘若自己真回了左家,说不准也会成为她攀附权贵的物件儿吧。

  林秋心又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贱人!等褚大人来了,定不会轻易地饶过你!”

  风雪呼呼, 卷起的毛毡帘被凌厉的风雪穿透, 晃晃悠悠地空中打转。以芙歪着脑袋,贴着右脸的鸡蛋还在滚动着,“哟,你们的靠山这不就来了嘛。”

  林秋心如蒙大赫,期待扭头,“大人!”

  外殿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以芙噗嗤一笑, “傻瓜,我骗你的。”

  林秋心怒不可遏,“你可知我是谁——”

  她是什么人,林秋心大概是清楚的。否则林秋心也不会三番五次地试图拿身份来压她。

  以芙把玩着红宝石雉尾扇,只露出一双狡黠灵透的水眸,“你是左家的大夫人,也是左音仪的娘亲呀。”

  林秋心扑了上来,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是要把对方给活活撕碎了。然眼睛一瞪,似乎见到了别的东西,直愣愣地看向一扇小轩窗。

  以芙也转过脑袋,见冬雾弥漫的窗格子外琼枝玉叶,将男子萧萧肃肃的颀长身躯框在了里面。眼里寒光四射,不外乎万仞险壁的陡峭惊险。

  林秋心面色一变,悻悻收回了手。

  “怎么,不打我了?”

  林秋心一扭身,“我又何必和你这等没脸的东西计较,反正自有大人会替我和音儿主持公道!”

  那厢褚洲走过来,叩叩琉璃窗子。

  手指上的温度被凝结的霜花吸收,渐渐融化成氤氲的雾气,在两人的面孔隔开。

  以芙扯扯唇,“太尉实在是好没道理。好好的大门不进,偏偏要偷偷摸摸从侧殿里过来,要是叫人误会了可怎么好?”

  言之意下,就是不让进了。

  偏殿与正殿差了几步距离,褚洲倒也不恼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去。他衣袍的正反两面都是雪豆子的点点砸痕,略显颓败。

  以芙摇扇的动作一顿。

  这人,莫不是听到自己要欺负左氏母女了,冒着雪子跑过来的?

  她不屑地一嗤。

  ……

  宫娥的交谈声切切,大抵是与褚洲问安。

  红玉珠帘滚动,褚洲的一片衣袂正擦过青玉带板插屏,以芙的声音冷不丁地从内殿里冒了出来,“给我拦住他!”

  褚洲出入宫闱随意,宫里上下无人敢拦。

  长乐殿里的奴才面面相觑,转头看看面色难看的主子,目光又抬向那个生杀予夺随心胡来的太尉。

  “怎么的,我如今是使唤不动你们了?!”

  褚洲站在外殿,拍打着肩膀上的积雪。宫里的狗腿子连忙迎上来,点头哈腰地递过来一只手炉,“娘娘素来手寒,入冬后宫里常常备着这些,这不大人也跟着沾光了。”

  “你叫什么名儿?”

  “奴才小满,是跟着秦公公做事的。”

  “等过后去内务府领赏吧。”

  小满来不及露出个笑容,里头的女生干幽幽传来,“叫小满是吧?这么会做人,赶明儿我让秦遂把你带到御前伺候?”

  “娘娘——”

  以芙打断他,“你若能把褚洲拦在外面,也算是讲功抵过,我也就不再和你计较了。”

  小满面如菜色,干瘪的嘴唇上下打着哆嗦,“大、大人,既然娘娘都这么说了,要不您等会儿再来?”

  “你去和她说,本官今儿个就非得进去。”

  小满尚来不及作答,里面女声豁然振动,“小满你去和他说!我今日偏就不给他进来了,他要怎么样!”

  小满嗫嚅着,“娘娘,可之前是您让奴才把大人叫过来的呀……”

  “我让他来,让他入内殿了?”

  小满结结巴巴,“没、没有。”

  “她让我来,可说过不让我入内殿?”

  小满磕磕绊绊,“也、也没有。”

  褚洲镇定自若,掀起衣袍下摆就要进去,“这不就是了。”

  内殿里,以芙默默看着一帘纱幔下的高筒黑靴,“谁若进来,我便打断他的腿。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奴才,我更不会轻易放过。”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躺在地上的左氏妇女哎呦哎呦地叫唤,吵闹声更甚从前。以芙蹙眉,“再瞎叫唤,我叫人把你们嘴堵了。”

  林秋心更大声,“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我们好心好意过来送炭,伤了我的音儿还不算,还这么猖狂——”

  那双高筒黑靴离得更近。

  落里,静静站成一座雕塑的飞寒默默站了出来,快步移至屏边,横刀拦住褚洲,“得罪了,大人。”

  褚洲扫了她一眼,斜长的墨眉一挑。

  以芙手边动作一顿,重新靠回软枕。

  宫里奴才见此情形,连忙七手八脚的拥上去。十几个下人挡在了内外殿的通道,褚洲若不恐吓或伤人,很难从人流里挤进去。

  他倒不心急,懒洋洋地抱胸靠在屏风处。羊毛毡帘有时候被内殿里熏暖香风刮起来,蹭到眼皮。他一侧脸,看见以芙小小的身影倒影在五色瓷瓶上。

  “盼山,你去把宫里的奴才都召集起来,挑几个身量高大的,身强力壮的最好。”以芙歪着头,问林秋心,“好端端的,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林秋心快要把她瞪穿了。

  “我只问你一遍,你要不要从我这里滚出去?”以芙一瞥冷汗淋淋的褚芙,“再等下去,你女儿手上留疤了不说,恐怕阎王殿都要走一遭了。”

  林秋心岂能就这么走了?

  “你为何要把大人拦在外边!莫不是做错了事情心虚,又怎会如此!”

  以芙一骨碌坐起来,指着羊毛毡帘下男人一双悠闲搭在一起的小腿,“把你的眼睛睁大给我瞧清楚了,他若是想进来,今日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懂?”

  “娘娘,奴婢把人都带来了。”

  以芙看了两个人一眼,眼神阴测测的。

  林秋心顿时把女儿护在身后,怒目相向,“你想对音儿做什么?!”

  外殿的奴才一个个鱼贯而入,齐刷刷地跪在以芙面前。以芙仔细地看过去,抽空瞥了她一眼,“来我这儿恶言相交的是你,死活赖在这里的不肯走的也是你,我为什么要对你的宝贝女儿动手?”

  林秋心楞了,“你——你——”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分明是左音仪她自己摔倒烫伤,却任你朝我身上泼脏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芙叹气,“那就两个人一起吧。”

  褚芙不住地往林秋心怀里缩,“你要对我们做什么?”

  “这么啰嗦干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们受着就是了。”以芙发上的玉钗歪斜,身上裹着一张巨大的虎皮毯,活像是个山大王,“你们几个听好了,平时怎么打人,都照着这两个人给我打——”

  那几个奴才没动,看向殿外。

  以芙冷哼,“我是你们主子,看他干嘛。”

  “恳请娘娘三思啊,左夫人是皇商,若真出了事情恐怕皇上要怪罪。”几人战战兢兢,“奴才们……”

  “你们在宫里活下来不容易,我自然不会让你们这么葬送了前程。”以芙允诺道,“信得过我的就留下,信不过那也无所谓。”

  “奴才愿意帮娘娘解决了心头大患!”一个十六七岁的高挑少年站了起来,左上还往上撩着袖口,站在了左氏母女面前。

  以芙眯起眼睛,认出了他。

  他原本是杨贵人身边的奴才,似乎遭人陷害,被贵人罚跪在水榭边。以芙见他奄奄一息,就把他带回了长乐宫。

  有人出头,自然有旁人跟风。剩下一两个不愿意出面打人的,也为此变得格格不入,不得不走上前。

  宫里的阉人,打起人也喜欢使阴招,他们挠脸、掴耳光、撕衣服。左氏母女的哭声响彻天地,久久不息地盘旋在耳边。

  以芙默默地看着,耻于自己的下\流。可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爽快,这确实很爽快。

  片刻功夫后,以芙命人放开了他们。

  哪里想左夫人精神健硕,飞快地从地上窜起来,冲破一群人的束缚直往褚洲冲去。褚洲远远就见一妇人疯似的跑来,急忙闪身躲避。

  左夫人扑了空,“咚”一声撞在木桌边缘,昏了过去。

  褚洲蹙眉,跨入内殿。

  以芙冲他昂着尖尖的下巴,一脸冷漠倨傲。她的身边,褚芙衣裙凌乱,脸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脚底印。

  “你要怪就怪我,和别人没关系。”

  褚洲啼笑皆非,“我什么时候怪你了?”

  他踅身,冲着褚芙道,“等会儿会有马车过来接你们,你和林秋心拾掇拾掇,别让人留了闲话。”

  “阿兄……”褚芙抬起伤口,我见犹怜。

  褚洲看了一眼她的伤口,“这伤口虽看着严重,细心调理不会留疤。宫里胡太医擅长治疗燎伤,你找他开些膏药。”

  以芙在旁啧啧称奇,“她都伤心成这样了,你还不哄个两句好听的?”

  褚洲应一声,“嗯,是该哄哄。”

  他探出指尖,温润的指尖轻轻搔过以芙右脸上的巴掌印,“疼不疼?”

第41章 下策 娇娇猫叫

  以芙垂目, 见他的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红。

  “瞧大人,被冻成了一副什么样子。”以芙大胆地迎上他的视线,捧起他的大掌揣在怀中, “小满不是给你拿了手炉, 怎不拿去用?”

  小姑娘还有两幅面孔。

  褚洲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脸上, 足足有一刻钟,“你在和我耍什么花招?”

  “大人说这话就和奴家生分了。”以芙半真半假地嗔怪,看了眼地上灰溜溜的褚芙, “我是见大人瘦了这么多,心里边疼的呀。”

  褚洲咧咧嘴,笑不出来。

  地上坐着的褚芙慢慢支起身子,冒着满头的汗珠走到褚洲身旁, “阿兄,那我先走了。”

  褚洲还是盯着以芙,小指上的玄戒转了两三遭, 还是摸不透她的意思。喉咙里却敷衍地冒出一声应答。

  以芙笑问,“不送送?”

  褚洲拧眉,唤来外头等候的苍扶,“送左小姐回去。”

  褚芙眸中含泪, 三步一回首。眉眼之间盈盈水光, 闪动着几许柔情与楚楚自怜,若是个正常男人,怎禁得住引/诱?

  偏他风雨不动,窝在她柔软怀中的大掌似乎颇为受用地享受着这一份温暖,更是过分地探入隐秘之处。

  以芙笑意不变,“盼山,把人都带下去。”

  褚洲又皱了一回眉。

  他平时多自恃稳重啊, 就算有刀子搁在脖子上,眉毛也不带皱一下的。怎么到她这里来了一回儿,就碰上令人懊丧的难题了?

  以芙雀跃地蹦到他怀里,“大人在想什么呢!是不是銮金殿里事务冗杂,教你这样分心!”

  她的眉眼鲜活,如桃花初绽;盈盈一抹楚宫腰贴于腹上,唾手可得。

  可褚洲的心里面腾然冒上几分不确定,便拒绝了这份诱/惑。他的大手垂于身侧,攥成两只沉默的拳头,“为什么?”

  以芙板着面孔,“我全都知道了。”

  褚洲喉间涩然滚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表情、打探着她的心思,“知道了什么?”

  “秦遂把你们的事情全都和我说了。”隔着衣料,以芙的抚摸着他身上一处处斑驳的伤口,“晋王府兵变,我父母也参与其中了?”

  褚洲凝望着她,亦凝望着倒影在她瞳仁的自己平静无澜的面容,“……是。”

  “是吗?”

  “嗯。”

  以芙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声音还是甜腻腻的,可眼中的温度却一寸寸凉下来,“大人从前遭此大难,不怪奴家已是宽宏大量了,奴家还这么不懂事地和大人闹。”

  褚洲拍拍她的脑袋。

  “大人原谅奴家了罢,不和奴家生气了罢?”以芙妙目含波,似春水淙淙流过心田,“听说你这两日都呆在銮金殿处理政务,妾可否过来探望?”

  现在将近年关,大小事务皆由他过目。然而听秦遂的意思,这两日宫里收到最多的就是胡人的密信,若能打探些消息就再好不过了。

  褚洲略一沉吟,“你若有事,着人过来寻我便是。”

  “我想你了也不能过来看看嘛。”

  “你派人捎个信儿,我过来。”

  以芙没再坚持,热腾腾的脸蛋蹭蹭男子衣袍上的玄玉,说话也迷迷糊糊的,“我有点儿困了。”

  “那就睡。”

  褚洲手边的事务一摞摞地高高堆起。见她眼中睡衣惺忪,说了几句好话便匆匆离去。

  金雕玉砌的大殿里死气沉沉,屏木里人工雕刻的白毛孔雀僵硬地伸长脖颈,黑而圆的眼珠子正对床榻,异常惊悚。

  以芙从被褥里爬起,“秦遂。”

  遥遥候在外边的少年快步而入,俊秀的脸上隐隐流露出期待和喜悦,“他怎么说?”

  “倾覆王室乃他毕生大事,举胡人之兵入主北陵倾注了他不少心血。我对他前后反差如此巨大,他自然不会对我放下戒心。”

  “那要如何?”

  “上策攻心,下策攻城。”以芙下榻,“先时间仓促,若要褚洲完全信任我,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既然攻心不成,那只好采用下下之策了。”

  “娘娘打算如何取用?”

  “攀附权贵,以权逼他、以势欺他。”

  论说天底下比褚洲更有权势更有威严的,本朝是找不出,只能往前朝五代里翻了。可若说血脉根基,褚洲出身于草莽之家,自然比不过天命之子。

  秦遂顿时警铃大作,“您的意思是……”

  以芙勾着头发,脸上摆明写了“无所谓”三字,“你去弄点皇帝爱吃的东西送过去,就说是我的意思。顺带说一声,我今儿个在贵妃那里受了吓,央皇上过来看看。”

  现在是日暮时分。等帝辇赶过来,天差不多已经黑了。

  秦遂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一句未劝,揖身从长乐殿中走出,随手抓住个路过的宫娥就问,“娘娘把王婕妤关在了哪里?”

  ……

  帝辇缓缓而来。

  红绸摇曳的长廊在一串串灯火的照耀下美得温婉、美得柔情。水榭上浮冰晃动,间或卷起一两滴甘霖又泠然落下。

  皇帝哆哆嗦嗦地从轿辇上爬下,见到如此情景,那颗茫然无助的心顿时生出几分熨帖。他看一圈儿周围,“朕从前来婕妤这儿,可没见过这副光景?”

  秦遂早已丛偏殿迎出,自然而然地扶过皇帝的手臂,“可不就是了。知道皇上要过来,娘娘特地吩咐奴才这么打扮的。”

  皇帝欣悦,“当真?”

  “奴才自然不敢作假。”

  游廊七绕八拐,皇帝走个两步就一粗喘。他抱怨了两句,“这路到殿里的距离着实长了些,朕明日工匠过来修缮修缮。”

  “娘娘平时最喜欢站在这儿观景,皇上若贸然将此处拆迁了,恐怕娘娘要不开心。”

  皇帝撇撇嘴,“有什么看头?”

  话落,游廊悉数尽灭。只有远远的天边尚且沾染着流动的荧荧星火,隐隐约约照亮了一行人的脸色。

  “怎么回事?”

  面对皇帝的质问,秦遂略显无措地跪拜在地上。在慌忙之下,宽大的袖袍里竟坠出一封书信,“啪嗒”一声躺在皇帝脚边。

  皇帝大腹便便,不方便弯腰去捡。

  “这什么东西?”

  犹豫、害怕、紧张几种神色交汇在秦遂的面颊。他似乎做了一番艰难的思想准备,才颤手将信封递上,“回皇上,这是一封请罪书。”

  “何人的书信?”

  秦遂来不及回答,偏殿的一排红灯骤然燃起,擦去了黑沉沉的乌夜,将这一方天地衬得火红热烈。

  狭长的屋脊上,一道素影纤纤而立,如柳娇弱、如月皎爽。如水般飘逸的薄纱在风中鼓动,不外乎是居住九天的寒宫仙子。

  皇帝两眼放光,“此人为婕妤?”

  秦遂默了默,“也算是婕妤吧……”

  一曲舞尽,女子的衣衫渐渐消失在视野。皇帝心中暗暗发急,正要追去,面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秦遂,你做什么?!”

  “屋上献舞之人,乃是今早被您缉拿的王婕妤。臣手里握着的正是婕妤的请罪书。”秦遂抬起眼睛,“臣念还是不念?”

  被扣上那么一顶绿帽,皇帝当然生气啊。可皇帝念及她的舞姿,昔日在她身上的销魂滋味,又有点儿犹豫。

  秦遂已经展信读下去。

  “妾十七岁入宫,在帝王身侧已有一年有余。皇上威猛睿智,如何不叫妾心中折服?可恨宫中红颜诸多,皇上如何只幸妾一人?皇帝宠妃如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臣妾呢?”

  “妾身郁郁寡欢之时,见宫中一侍卫长得酷似皇上,便常常睹他容颜以思皇上。谁想这人却对妾动了不干净的心思,引妾入园林行苟且之事。妾身也是风光人家出生的女儿,若真与人通/奸,又怎会挑在那种地方呢?”

  “妾虽与那侍卫清白,可此事败坏了皇上的清誉,万死难咎其责。只是感念曾经种种,心中万分不舍,故斗胆托秦大人保管此信。待妾身死后,要皇上明白妾身的清白……”

  秦遂念完信,安静地走至一边。

  皇帝不甚唏嘘,“是朕从前冷落她了……”

  ……

  以芙是被猫儿的叫声吵醒的。

  她揉了揉肩膀,拖着沉甸甸的四肢朝着香炉走去。一股浓烈的香气袭来,吹得人昏头张脑。

  以芙叫来了人,“忆柳,这是什么香?”

  亿柳涨红了脸,“这、这不过是寻常的香罢了。奴婢见娘娘这两日睡眠不好,特地挑了安神的熏香。”

  “这大冷天的,哪个贵人的猫偷跑来了?”

  “皇上早些年被猫抓伤过,宫里头没人养猫。”忆柳打着哈哈,作势要把以芙搀回去,“娘娘兴许听错了,您快去歇着罢。”

  又一声娇娇猫声。

  以芙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强撑着一口气就往外跑。风雪灌入肺腑,以芙呛得眼泪都掉出来了,还是竭力睁开眼皮。

  男人粗噶的喘息声响起。

  她一怔,望向声音的源头。

  “皇上既然这么喜欢臣妾,今后就不要再宠幸褚婕妤了嘛。”

  皇帝调笑,嘴里哼哼着,“她好心好意地收留了你,哪里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

  “可皇上是妾身一个人的,不想旁的人分走您的宠爱……”王元霜娇声,“您就答应臣妾嘛。”

  “好好好……”

第42章 猫叫 也许春天有了征兆

  以芙浑浑噩噩地走在雪地里, 一双冷寂空洞的眼睛盯住宫墙一角的天空。琼枝歪歪斜斜地吊在空中,艰涩地发出一阵阵呻/吟。

  “嘎吱——嘎吱——”

  秦遂一直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见残雪从枝头簌簌坠落,撑开一把纸伞为她阻隔寒意, “夜深了, 娘娘怎么不回去躺着?”

  一个巴掌清脆地掴在秦遂脸上。

  以芙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黑黢黢的眼睛里含了一大包泪,控诉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奴才知道, 所以才这么做。”

  从前满月阁里有一对名誉江南的姐妹花,一个名唤双儿,一个名唤环儿。姐姐双儿七年前被书生所负,常年郁郁寡欢, 后攒够了卖身钱,只身来到京都寻人。哪里想到人还没找着,却被汪公公骗进宫里。

  改名王元霜, 蜗居在陈贵妃的寝宫下。

  “你既然知道她,就知道我与她的交情,你何必再把她往火坑里推?”冷雪灌入眼眶又涩又痒,以芙瞪着凉飕飕的眼睛, “她好不容易从中解脱……”

  “因为奴才不愿意见娘娘委身于皇帝, 王婕妤更不愿意见娘娘谄媚于君。”秦遂喉间滚了滚,挤出一句,“今日就算不是她,也会是旁的宫娥或者伶人。更何况,王婕妤从前本为一娼女……”

  “秦遂!你放肆!”以芙大喝一声,“你果真是褚洲实打实的胞弟,身上留的血都是一样地黑!”

  依秦遂的意思, 阁子里出来的娼女就和蝼蚁一般低贱,可随意地遭人鄙夷,可以毫无下线地爬/床。

  对了,就因为双儿从前在阁子里服侍过男人,为了打消她侍寝的念头,就把她拎出来当炮灰,何乐而不为呀。

  以芙的脑海中浮现出听雨榭的场景。

  双儿姐姐的双手山爬满了冻疮厚茧,一遍遍摩挲自己的脸颊,“姐姐现在看见你平平安安的,心里面也就放心了。”

  她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我从未和那侍卫有过龃龉,你知道的,我的身子和心早就许给那书生了……”

  “想必他现在正风华正茂,定然怀抱娇娘美妾,我却成了这副样子,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

  双儿拿着剪子,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狰狞可怒的伤疤,“我真脏、我真脏……我这副鬼样子,到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时候,以芙就抱着发了疯发了狂的双儿,一遍遍地在双儿耳边告诉,“我的双儿姐姐最美丽,她有世间最淳朴善良的心肠,有世间倾城绝代的笑容……”

  在秦遂惊愕的视线中,以芙一字一句地郑重道,“我的双儿姐姐,干干净净。”

  至少,比你们这些人干净。

  ……

  以芙登上长乐阁的顶层。

  漫漫长夜在头顶上飘忽不定,偶尔溢出一小块晕开的星痕,很快地又躲避不见。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以芙完完全全地体会了这个道理。

  “秦遂,你去开几坛子酒来。”

  以芙平常也饮酒,只不过大多数吃的酒都是些暖身子的花酒、米酒,并不会那么容易地教人喝醉。

  以芙补充,“要烧刀子。”

  秦遂下意识蹙眉。窝在阴影里的一团眉眼,在某些情况下,和褚洲可太像了。

  以芙看得碍眼,叱道,“快去!”

  秦遂抿唇,默默走到酒窖里搬出一坛梨花醉。想了想,还是从打了两三勺烧酒掺进去,才置在以芙身边,“娘娘,请——”

  一盏烈酒浇喉,被她囫囵吞下腹中。

  以芙咂咂嘴,没尝出里头的个种滋味。只觉得口腔中火辣辣的,把她的身子都烧得滚烫起来,“你先下去吧。”

  以芙抱住酒坛子,蜷缩在摇床边。

  同一种酒,却也可以尝出来不同的滋味。譬如冷酒的口感,清冽寒香;譬如热酒的口感,醇厚绵长。

  以芙将酒盏递到窗外,想尝尝掺雪的酒水,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簌簌的大雪飘然而至,落在烧得发红的青炉上,“滋”一声冒出一缕青烟。

  手中的酒杯受了一惊。以芙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滑溜的杯壁从手中滑了出去,直往下坠。

  这样高落下去,可别把过路人砸死了好。

  以芙歪着身子探出去,看着百丈高楼下有一个黑色的小点,醒目地扎在雪地里。

  小点在飞快地移动着,就在以芙揉眼睛的功夫里,那颗小圆点儿嗖嗖一下窜了过去。

  遭了,是往长乐阁去的。

  以芙害怕地抱住脑袋,疑心那人要来寻自己麻烦了。她下意识地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微燥的酒精麻痹了神经,身子变得沉重起来。

  酒意上头,连薄薄的眼皮子都被熏得红通通。以芙就呆呆地盯着门口,听着愈来愈近、愈来愈急的脚步声。

  “噔噔——”

  “噔噔噔——”

  高筒靴踩在陈年老木上嘎吱作响,像是一道道刺耳的魔咒,下着濒临死亡的最后通牒。顶层的木门被一股大力震开,訇然坠地。

  以芙眨眨眼,看着来人。

  他的双膝上浸着两摊水渍,玉质发冠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边。或许是来的路上跌了一跤,清俊的面容上有明显的擦痕。

  以芙抱着酒坛子笑了,“你干嘛。”

  褚洲的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了!

  下午的时候,她还娇娇弱弱地抱住自己,问他能不能常过来看看。以至于他处理政务的时候心猿意马,在批完奏折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可是,呻\吟声。

  他的耳边缠绕着可怕的呻\吟声,一阵阵地在侧殿里回荡着。当皇帝用着餍足的声音叫着婕妤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当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碰到剑鞘的时候,一边默默站岗的飞寒制止了他的行动,“大人真该仔细瞧瞧自己是一副什么样子。”

  飞寒这个叛徒。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属下居然毫不犹豫地忤逆了他,然后站进了以芙的队伍。

  可他并没有愤怒,反而为以芙感到欣慰。

  ——本官还能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属下说大人是为情所缚的样子,想必大人是不要承认的。或许大人一开始就做错了,您一开始就不应该把娘娘接进宫里。

  飞寒抽剑。

  眼前银光一闪,倒影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娘娘原本打算今夜侍寝,只是秦遂从中作梗,把王元霜送到了龙榻。娘娘似乎受了什么打击,往长乐阁去了。

  褚洲铮一声把剑身摜回刀鞘,没有任何犹豫地赶到了这里。

  可是她在对他笑。

  居然还笑得这样坦然无畏。

  浓烈的嫉妒、扭曲的爱意、疯狂的痛恨像蜘蛛网般布满了他阴暗的死角。舌尖重重顶过口腔,褚洲甩开脚上的仅剩的一只靴子,微微拱起脊背。

  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在暗中磨砺着爪牙,在猎物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头扎上,叼住猎物脆嫩的脖颈。

  以芙心里窜上不好的预感,“你干嘛——”

  后半段话被堵进了她的喉咙,被吞进了他的肚里。褚洲咬住她的唇,重重地碾磨着娇弱;褚洲撬开她的齿,探寻唇中的最后一点酒香。

  他真生气啊,可她又表现的如此驯服。

  软软的舌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一点点擦过他的唇舌。如此轻易地凌驾于他的戾气,扫荡着他的欲\望。

  月色入水,搅动着潺潺流水。

  缥缈的高阁上,除了月色,还有微末在凛冽冬夜里悄悄发芽的旖旎春色。

  褚洲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以芙的脸蛋,无比艰难地平复气息。她的手又软又小,贴在他咚咚乱撞的胸膛,仿佛能摸出心口的轮廓了。

  “雀雀,忍得住?”

  褚洲高估了自己。

  在她一声娇娇糯糯的“大哥哥”后,褚洲的理智彻底土崩瓦解。慢吞吞的喘气声,像是重重乌云下的滚雷,像是火山底下沸腾的岩浆。

  他心里的罪恶咕咚咕咚的冒上了泡。

  “雀雀,你醉了。”

  褚洲推开窗,任一片清雅的雪色涤荡着自己污点。他支起右腿,慢慢地转动着洁白无暇的杯盏。

  微微透光的白玉盏,赫然印着一只唇印。

  褚洲斟酒,菱唇照着地方覆上。

  谁能想到她却不依不饶地从后背缠上。三千青丝逶迤,连发梢都带了些许挑逗,“大哥哥,大哥哥我忍不住……”

  《山海经》里的妖兽,据说会模仿婴儿啼哭之声,诱惑经过的旅客进入陷阱。不知她是否延续了远古的血脉,哭声也如此动听。

  褚洲的思绪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是那双握着酒盏的手已经放下,不受控制地滑入她的裙底。

  恍惚中,他看到了她得逞的笑容。

  ——他上了她的套。今后,他自然为她脑干涂地,并且乖乖地凭她差遣。

  褚洲的心空落落的,像被撕开了几个大洞,四面八方里都漏着风。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床笫之间便愈发用力,想要在她这里/弥补些回来。

  摇床开始剧烈地震动。

  啊,或许春天有了征兆。

  毕竟宫里的第二只猫儿也开始叫了。

第43章 领土 于是他就成了她的

  静谧的宫殿交织着宫娥的窃窃私语。

  以芙早早就醒了, 却并没有从被窝爬起来的念头。混沌的黑暗里,她瞪着一双猫似的瞳仁,盯上了褚洲近在咫尺的脸。

  男子喉腔上烙着一枚嚣张的深红色吻痕, 在稀薄的冷气里格外突兀和醒目。

  就在昨儿个夜里, 在他一声声又沉重又难捱的呼吸声里, 以芙抚摸过他所有的疆域,而后贪心地划分了自己的领土——

  她摸上他的胸膛,“这里是我的。”

  她缠住他的墨发, “这里也是我的。”

  她与之十指相扣,“这里还是我的。”

  于是他也就成了她的。

  她在自己的领地上尽情地放肆,热情地鞭挞。她张开尖尖的牙齿,咬住了他的肩胛;她嘟起晶莹的唇瓣, 而后进军他的口舌……

  直到最后,她含住他上下滚动的喉骨,如愿听到了一声痛苦又难耐的呢喃, “雀雀,我的雀雀……”

  她无比冷酷地巡逻在自己的领地,像一个威严的掌权人。在他苦苦的哀求下,那位掌权人终于肯施舍出一点慈悲, 不是咬噬, 而是矜贵地在他喉间落下一吻……

  可在此刻,在她清醒的时候,这片被她标记过的领土像是一个细软的刺埋在心底,隐隐地抽疼。

  以芙动了动缠在被里的玉足,毫不犹豫地往前一蹬——

  一只大掌牢牢地托住了她的脚底板,而后往前一拉,好让她稳稳当当地踩在自己的小腹上。

  褚洲睁开双目, 眼底一片清明。

  就在方才,他甚至以为她要杀了自己。毕竟他是从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人,即便是睡梦之中也保持着戒备和警惕。

  当被她阴测测目光盯上时,褚洲就醒了。

  他甚至怀疑她会从枕头下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残忍地捅入她的心脏。或者咧开尖利的虎牙,毫不犹豫地撕碎他的喉管。

  然而她只是蹬了自己一脚。

  褚洲心里一松,不免酣然快乐。

  她没有想过要杀害自己。即便她要杀害自己,他也能反应迅速的躲过她的暗器,可事实是她舍不得杀害自己。

  被里的手还紧紧地捏着她的脚丫子,只是燥热的指尖开始轻轻摩挲着以芙的脚踝,“大清早的,闹什么脾气呢?”

  以芙没想过自己会被抓包了,那只为了泄愤的脚丫试图从他腹部收回去,“奴家、奴家昨夜里被欺负成这样惨,一时生气……”

  以芙自然和他装疯卖傻,“奴家现在身子难受的要命,早上起来见你睡得这么香,心里头气不过,就想着……现在日头不早了,大人合该起身了……”

  褚洲“唔”一声,抬头看了眼外头黑咕隆咚的天,“还早。”

  “?”

  褚洲双目沉沉,箍住她的脚丫,一寸寸地朝着下腹摁去。

  ……

  以芙几乎是单只脚跳着回去的。那只被他亵\渎的脚丫子不幸地失去了清誉,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余温。

  褚洲支颐,“要不要抱你回去?”

  以芙昂着头颅,那只小脚别别扭扭地踩在了地上,“不用!”

  娇小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迷蒙的冬雾里,只有挂着一根根冰凌的针叶树刺破了长夜的永恒,挑开淡薄的红日。

  她的离开像是把他的情绪也带走了。

  没了高兴也没了悲伤,无底洞一般的心脏里空空地回荡着风的声响,紧紧地包裹住他。

  褚洲掀开被褥,起身着装。

  褶皱的床榻里东一件西一件地散乱着衣物。蓦地,褚洲的视线静静地凝固在一摊红褐色的痕迹。

  须臾,尾戒上的锋利口子对准了柔软的床榻。只听“刺啦”几声,一块含着斑斑血迹的方形布料被男子裁下,郑重地装进了口袋。

  是以,那颗空荡的心顿时得到填补和满足。

  对了,他什么也没有,可是他还有她。

  ……

  皇帝正陪着王婕妤在殿里用膳,他的声音原本就粗噶难听,偏偏要装成一副温柔可亲的语调,莫名地膈应人。

  以芙打了个寒颤,撩帘入室。

  “臣妾请皇上安。”

  皇帝红光满面地赐座,邀她一道用膳。

  偌大的桌上,不见清粥汤水、燕窝梨羹,反而是一盘盘的猪肘子、油腻腻的五花肉,更甚者放些补阳的驴肉、海参。

  腥臊味扑面而来。

  以芙避之不及,匆匆用帕子捂住口鼻,“妾昨儿个夜里没睡好,哪里有什么胃口用膳呀?”

  皇帝点点头,“那算了。”

  以芙穷追不舍地佯装怨怒,“怎么皇上不问问臣妾,是何原因睡不着?既然睡不着了,要不要请个太医为臣妾瞧瞧?”

  皇帝一摸脑门,神色尴尬。

  他似乎才想起来,自己昨儿个分明是来找褚婕妤的,谁想被半路杀出的元霜勾走了魂魄,“这……”

  “臣妾见皇上和姐姐圆满,心中自然不胜欢喜。”以芙微微一笑,大仁大义几字写在了脸上,“可再怎么的也要递个口信来,您让臣妾好等……”

  如此蕙质兰心,又如此善良可爱的后妃也只褚婕妤一人来。皇帝几乎是淋漓涕下,连连点头,“是朕辜负了你。”

  辰时,皇帝乘龙辇离开。

  不久之后,两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被秦遂呈上,一碗端到双儿面前,另一碗则是默默呈到以芙面前。

  以芙冷眼看着秦遂,“你消息倒是灵通。”

  双儿已经一股脑的将碗中的避子汤服下,见桌上还摆着一碗酽酽苦汁,心中不禁疑惑,“是不是身子又不好了,吃的什么药?”

  “秦遂,王婕妤问你话呢。”

  “宫里来了新太医,于妇人疾病上的治疗很是擅长。奴才斗胆去求了两帖药包,二位娘娘今后不会有后顾之忧。”

  以芙摸摸腹部,“怎么,我给你生个小侄子不好吗?”

  秦遂与褚洲之间的关系,知根知底的也就这么两三个人。然而当着外人的面挑开这层关系,是秦遂万万不敢想的。

  “娘娘慎言。”秦遂面无表情,正要告退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娘娘让奴才打听沈氏长子的消息,奴才已经有了结果。”

  以芙声音一紧,“我阿兄现在怎么样了?”

  “沈氏身体康健,在当地开了一家小医馆,也算颇有名气。”秦遂试探问道,“若娘娘想见他,不妨将他接进宫里?”

  以芙原想答应下来,可沉默了一瞬,又道,“……算了。”

  她如今的身份可耻,她不要自己这么没脸没皮地出现在兄长的面前;她更不想自己满身的浊点脏了兄长的声誉,让他蒙受不必要的羞辱。

  以芙招招手,命秦遂和殿里的奴才下去。

  姐妹两人终于得了说说私密话的机会。

  当听到环儿的消息后,双儿的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着,“现在默淖下了台,环儿的处境是不是愈发……”

  “姐姐放心,那日双儿说想要留在故乡等你回去,我就安排了几个奴才照顾她的起居,你无须为她担忧吃穿住行。”

  双儿含泪点点头。

  “对了,妹妹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姐姐……”以芙见她同意,拉着双儿的手走入花室,“我喜爱种花,所以在殿里也盖了土,平时也只有我一个人打理着。”

  入了冬,大部分的葳蕤草木已经凋敝成厚厚的枯叶,成为仙客来、水仙等植株的丰厚养料。

  以芙拨开一从清雅的水仙,露出了隐秘角落里低调盛放的彼岸花。黯淡的花芯花蕊失去了阳光雨露的润泽,有些枯死的迹象。

  双儿一愣,“哪里来的?”

  “妹妹翻遍了整座皇宫上下才得的宝贝。听环儿妹妹说,若此物用对了地方,能够起到操控人心的功效;若是以血滋养,还能实现宿主的内心所想?”以芙拨弄着花叶,“只是我不知要如何照顾此花,如今败成这样……”

  双儿苦笑一声,“从前阁子里就有一株黑色彼岸。以芙呀,若它真能实现人心中之愿望,我何苦千里迢迢奔赴洛阳?”

  “可我听环儿说……”

  “突厥向来迷信部落里的神婆,即便攻打邻国这等家国决策也需得神婆首肯。环儿待在默淖身边许久,耳濡目染之下,想必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双儿沉声,“若说此花能迷惑人心,那倒也不假。若吸食或服用此物,说不准真会失了神智……”

  “此物对皇上有用否?”

  “对软弱无能之人,倒是有几分用处。”

  “那对意志坚定之人呢?”

  双儿看了她一眼,“妹妹,你别做傻事。”

  从以芙的口中,双儿渐渐拼凑出褚洲这个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他这个人可不是这么轻易好操控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好下手的。

  “这花在盛阳下才生长得好。”双儿东张西望,试图找个好地方放花,“现在正值冬日,长得蔫也难免。”

  趁着双儿转头的功夫,以芙迅速地弯腰,拔了两片细长的花瓣收入袖中。她小鸡啄米地点着脑袋,“是是是,妹妹受教啦……”

  ……

  日暮十分,以芙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面。

  盼山好奇,“娘娘莫不是做给奴婢的?”

  以芙的表情镇静,“太尉处理政务辛苦,常常忘了吃饭忘了睡觉。我见他劳累,想着做些吃食送他。”

第44章 陷阱 她在陷阱边栽种了玫瑰

  枝桠上咔嚓裂开一堆雪, 掉入小满的衣领。小满打了个哆嗦,脸上笑意牵强,“大人和奴才吩咐过了, 不准有人进去。”

  “狗奴才, 你好大的胆子!”盼山插着腰, 模样神气,“你也不瞧瞧过来的人是谁,还敢这样出言放肆!”

  以芙拦住盼山, 温声细语,“既然阿兄现在忙政务,我就不过去打扰了。只是想求小公公帮个忙,把东西送进去。”

  小满受宠若惊。毕竟前段时间还被褚婕妤恶语相加, 早就做了挨骂的准备,没想到却这么好说话。

  他连忙应下,“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阒寂的殿前冷清, 只有廊前说不出姓名职位的奴才朝过来,点头哈腰地捧着笑脸。以芙的目光伫在他们冻得发紫的指尖,仅仅一瞬,别开视线。

  盼山嘟嘟囔囔, “娘娘, 咱们还不走吗?”

  “再等等吧。”

  话音坠地之际,殿里头忙里慌张地奔出一个身影,正是去而复返的小满,“娘娘,请您留步!大人请您进去!”

  ……

  “阿兄!阿兄!”

  殿内的脚步声杂沓而至。青铜暖炉袅袅吐香,形成丝丝缕缕的形状,很快地被小小的身体撞得散乱。

  褚洲的胸膛舒展, 捧了个满怀。

  以芙坐在他的腿上,亲昵地勾住了男子的脖颈,“我听小满说,你今儿和一整天都在处理政务是不是?累不累?”

  宫中事务堆积,褚洲常常从日出忙到日落,其实谈不上怎么累。可他略一沉吟,“还是累的。”

  末了补充,“头疼。”

  以芙象征性地在他额上揉捏几下,“我今日没什么事做,就去御膳房里和厨子讨教了一会儿厨艺,顺便做了碗阳春面给你。”

  “是顺便还是特意?”

  以芙的脸蛋红彤彤,害羞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声儿轻轻的,“是特意的。我怕这东西冷了,还特地让宫人在侧殿温着呢。”

  褚洲顺着她的发,“那让宫人送进来。”

  “你若不要他们伺候,就别让他们在外头站着了。我看他们衣裳穿得单薄,好可怜。”

  “穿得灵活,才能更好地伺候主子。”

  以芙佯怒,“奴才也是血肉之躯做的,把他们冻伤了可怎么伺候人?大人好歹也送个手炉过去,他们也好受些。”

  褚洲看她半晌,忽而一笑。

  以芙挠着他的腰侧,又伸手去抓他披散的乌发,“笑什么?你是不是又笑我菩萨心肠,又闲着没事做了?!”

  “我是高兴。”

  褚洲牵住她的小手,“是为你高兴。”

  宫里任何一方势力参天,那些渺小卑微的宫奴是蜉蝣一般的存在。可纵然是千里之堤,最后也会被微末之物撼动。

  褚洲很是欣慰。她终于有所成长,学会在宫里堆积自己的势力,从而在这方凶险的天地里立的更高更远。

  要知道,以芙的名声虽然被褚洲这位臭名昭著的“兄长”败坏得差不多了,可她因为对宫中仆从爱护有加,得了不少的拥护者。

  她能护住自己了。

  褚洲的眼中温存着笑意,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地磨砺着她的脸蛋,“天渐冷了,我让人把那条银狐坎子送回来好不好?”

  “不好。”以芙的声音闷闷的,“宫里又不缺这等玩意儿。你既然要送我东西,就得送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一身狐狸皮算什么?!”

  “给。”

  以芙歪歪头,看着手掌心里那枚古旧的玉佩,“就这枚小东西,你刚开始不是死拗着不给我?怎么今儿个肯给了?”

  褚洲的声音有点哑,“让你拿你就拿着。”

  以芙枕在他的膝上,在跃动的灯火中抚摸着上头一条条掺杂着泥垢的裂纹,“若说破旧的程度,它倒也算得上是古今无二了。你这么爱惜,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握笔的指尖微微一顿。

  恍惚里,是母亲珍之又重地把玉佩拴在自己的腰带上,“这块玉是先祖传下来的。上头有古训,秦家嫡子若有心仪之人,便将此物差作定情之礼。你既然选择远游历练,难不保碰见个喜欢的姑娘,不妨将此物赠予。”

  后来他与好友一道去了丹阳,见了个怦然心悦的小姑娘。只恨小丫头岁数太小,他只能返家与父母商量,打算先请他们先把婚事定下,免得遭了旁人的觊觎。

  可是一夜之间,晋王府没了。

  黑糊糊的土地上布满了稠黏的碎肉,焦炭一般的尸骨。府中几百条的冤灵、父母亲尸骨上的血肉,一点点渗入这块玉的缝隙,经年累月,鞭策着他往前。

  可他黯淡无光的生命里又出现了她。

  无比纯净的她、无比可爱的她、无比娇弱的她、无比可怜的她。无时无刻需要照顾、无时不刻不勾走了他的视线。

  可是他能怎么办?

  他愧对地下的黄泉父母,一股脑地扎进了她给的温柔啊。他把祖上的玉给她了,把心里的仇恨一股脑地放下了。

  褚洲又想到昨夜的缱绻,心中一动,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不过是块有些年头的玉,没什么渊源。”

  以芙“噢”一声,把玉佩掖好在袖里。

  “论说要到年里了,你还有什么好忙的。”

  褚洲似乎不愿多说,“都是些寻常的琐碎事务,所以处置起来要多费心神。你若呆着无聊,就先回去罢。”

  “我才不要回去呢,留你一人孤单单待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以芙坐起来,饶有介事地扯过一本奏章,“你若看得头疼,我念给你听也行。”

  褚洲一想,答应了。

  可原本正正经经的奏折,被她念得成什么样子了。甜甜软软的语调不必说,那抑扬顿挫的朗诵之声,褚洲仿佛回到了待在国子监的时候。

  “谁教你这么念的?”

  以芙眨眨眼,“宋璞玉和我说的,他说诵读时摇头晃脑为一精髓,将文章中的情感表达更为重要。”

  “你知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

  以芙瞪他,“我又不是傻子!”

  刚才她随手摸过来的一篇奏章,里面洋洋洒洒几千字,无一不是詈骂褚洲残酷的征伐徭役、兴建宫殿的劳民伤财。

  她略一揣摩,很理解那位大臣的心情,于是临表涕零之情、愤懑控诉之情,一一地念出来了。

  褚洲搂住她的腰,“你和宋璞玉很熟?”

  “从前是的。”

  “那字是他教你认的?”

  以芙嗯一声,拖长的语调像是猫的尾巴,轻轻在褚洲的心尖瘙痒,“字是他教的,做人行事的道理也是他教的。”

  “就教了这么些?”

  “你是什么意思?”

  褚洲在她耳边呵气,低低笑问,“昨个夜里的在我身上施展的身手,也是那个坏东西教的?”

  以芙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正要抬手掐他,外面有个人影一晃,“娘娘,奴婢已经把面热好了。”

  以芙摆着臭脸,“进来罢。”

  热气腾腾的碗中,里面的汤汁已经干的差不多了。面条也坨成一团,只有上头卧着的一只荷包蛋勉强入眼。

  以芙抿抿嘴,有些紧张地看他。

  褚洲摸摸她的脑袋,“从前乡里有过一次蝗灾,实在没得吃了,就挖地龙捉老鼠吃,这有什么的。”

  他正要提箸,却被小满匆匆拦下。

  “大人,奴才还未试毒呢。”

  以芙的语气凉飕飕的,“只不过是个高官权胄,还真拿捏了皇帝的做派。你看不上我做的面条直言就是,何必这样欺我辱我?!”

  “无人欺你辱你。”褚洲耐着性子哄,“只是宫中规矩向来如此,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让他验毒。”

  他摆摆手,将小满屏退。

  以芙从他手里抢过象牙箸,吸溜了一根面条吞下,“喏,我以身试毒了,这东西没什么问题。你若在怀疑这怀疑那的,我当真和你翻脸了。”

  “我何曾怀疑你了?”褚洲夹了一筷子面糊,吃相文雅,“你又不是疯货蠢货,难道还想不到,若我出事了第一个怀疑的人是你?”

  以芙不接茬了,凶巴巴地问,“喝不喝甜汤?”

  托盘上放置了一碗面,还放了两杯玉盏。

  “銮金殿里不缺名器,怎特地带了一双?”

  “这可不是普通的白玉杯。”

  以芙往杯中盛置汤液。纯白无瑕的白玉上竟然开始浮现出浓郁的色泽,渲染出壮丽的图景。一盏杯上是腾越的蛟龙,另一盏上是高傲的凤鸟。

  “这杯是大人的,这杯是我的。”

  褚洲看着她稚气的动作,勾了勾唇。

  “那我就先干为敬了。”以芙一勺一勺舀完,既而朝他亮亮杯底,“现在轮到大人你了。”

  褚洲缓缓端起酒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上头威风凛凛的玄龙。若是心思细腻,不难瞧见通体漆黑的龙身上落了一点印记。

  拇指重重揩去上头的齑粉。

  她的计划出了纰漏,出现了一点可疑的痕迹。就像是厚厚草堆下的陷阱,露出一角阴暗的铁网。

  可她是一个聪明的猎人。她知道这头野兽走过了穷途末路,走过饥寒交迫的光阴,于是在陷阱边栽种了漂亮的玫瑰,一遍遍地述说着甜言蜜语。

  这让野兽甘之如饴。

  褚洲盯着她,盯着她眼底隐隐流露的期待,盯着她拙劣不堪的演技,而后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第45章 疹子 此时风动,恰似心动

  入夜, 褚洲送她回宫。

  漫长的宫道无聊,远处的尽头还沾染着破碎的星光。一轮晦朔不明的弯月在天穹里若隐若现,披散着朦胧的光亮。

  褚洲为她引路, 却紧紧凝视着她的脸颊。

  她畏惧于迷茫的黑夜, 失去焦距的眼睛紧紧地依赖着这几点零星的光火。透白的小脸沐浴在纯净的月光, 引人遐思。

  褚洲勾着她的指尖,“怕不怕?”

  她则是皱皱鼻,“有大人在, 怕什么呢。”

  又撒谎。

  倘若她信赖他,应该是紧紧地牵住他的手,而不是盯着天上的明月。倘若她依恋他,应该是依偎在他的身畔, 而非仔细地观察周遭。

  半刻功夫后,两人携手进入内廷。此时华灯初上,奔放的淡淡橘光驱散了宫里的一切阴影, 也照亮她眼中的雾霾。

  褚洲驻足,“那我先走了?”

  “这就要走了?”以芙故意地、清晰地加重了后面几个字,“大人不进来歇一歇呀?”

  褚洲看着她,突兀的喉骨艰涩地滚动着。

  “忙。”

  “明明说好了的, 你要常常来看我!今日若非是我过去看望你, 不见得你会往我长乐宫里来!”以芙娇叱,“我没有你的公务重要,是不是?!”

  褚洲艰难地吞咽着口中唾液。干燥的口舌得以滋润,才顺利地吐出一句,“明日歇在你这里。”

  以芙这才展颜微笑。

  他狼狈地踅身离去,再次被她急急叫住。踅身之时,忽然察觉面颊上一湿, 轻轻擦过两片香软之物。

  以芙抿抿嘴唇,“我走啦。”

  尚来不及回答,她已捂着脸跑开。

  星河灿烂,对影成双;竹林涛涛,声浪叠起。

  此是风动,却恰似心动。

  ……

  褚太尉病倒了。

  至于怎么得的病,谁也说不清。

  小满急得原地打转,手里的拂尘甩得像是外头的飘飘白雪,“您说说,这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够旺了吧,奴才也常常来给大人添衣加被啊,怎么好端端地就烧成这样了!”

  以芙搅着药汁,轻轻吹了一口,方喂到男子嘴边,“你已尽心尽力,不必如此自责。”

  小满哇哇大叫,“大人是在奴才的眼皮儿底下生的病,娘娘若是这么说,就更让奴才惭愧了!”

  褚洲被他吵的头疼,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即使隔着几层床帏,小满也能想象出太尉哀怨的眼神,无声的责备以及苍白的容颜。

  小满几乎是流着眼泪窜上去,拔高声音喊,“明明前两日原本好些了的,昨个又烧起来了,脖子上还冒出了个红疹子!”

  褚洲咳了咳,拉高了被帛。

  小满还在哭诉,“奴才原本是要请太医过来看看这疹子的。可太医过来后,大人怎么也不愿意解开衣袍,娘娘,您帮我劝劝他罢!”

  “你说的是这个啊。”以芙伸手按住,轻轻地摩挲着泛红的肌肤,“褚太尉怎么也不肯让太医看吗?”

  小满声嘶力竭,“是的!!!”

  褚洲体内原本就烧着一把旺火,如今喉上又窜上来一阵,大有把他烧得灰飞烟灭的趋势。遂低声警告,“你别闹了。”

  以芙不理他,“小满今年几岁了?”

  小满困惑地摸摸脑袋,老老实实地地回答道,“奴才再过一个月就满十四了。”

  “十四岁了,也该懂点事了吧?”

  小满眨巴眨巴眼睛。

  “有喜欢的姑娘没有?”

  小满“腾”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娘娘、娘娘跟奴才说这个东西做什么……”

  以芙追问,“有没有啊?”

  小满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奴才、奴才就只是个阉人,奴才……”

  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小满红着脖子点头。

  以芙促狭一笑,“你若真心喜欢她,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只不过你现在成婚也太早了,过段时间也不着急,等你新婚夜里尝了滋味,就能理解你褚大人了……”

  小满正听得心潮澎湃呢,冷不丁被褚洲一声喝,“小满,出去!”

  小满挠挠头,忙里慌张地退下了。

  殿里暖香阵阵,卷起纱帐。

  至此,床榻里头的光景才清清楚楚地暴露于视线。女子青丝瀑下,飘曳在腰际,一件轻薄纱衣半隐半现地遮盖姣好的身躯。

  男子则是胸膛半敞,面上酿着两团不正常的酡红。从喉间至腹部,无一处不是遗落着点点醒目的红痕。

  “大人可恼了?“

  褚洲颦眉,“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大人原来是敢做不敢说啊。”以芙轻哼一声,放下手中的汤匙,“既然你觉得我碍眼,我也不好到你跟前添堵了。”

  她真的打算撩帐走人。

  褚洲及时拽住她的手,一双眼睛既带着坚定的决心,又含着昏沉沉的睡意。

  “怎的了?”

  褚洲揽她入怀,“今夜我还去你那里?”

  以芙摇摇头,“再这样下去你的病可就真好不了了,我怕小满要终日提心吊胆,晚上睡也睡不好。”

  褚洲还是盯着她。

  一贯来锋利的眼神难得出现了几分涣散,松松垮垮地罩在以芙的脸上。沉甸甸的胳膊慢半拍地抬起来,迟钝地——

  “嗯?”

  以芙笑笑,“你是不是困了。”

  褚洲又慢吞吞点头。

  “我让太医在里面加了些宁神的药剂,所以你觉得困乏。你夜里睡得好了,精神也就能恢复了。”

  褚洲还是箍住她,大有她说不出个三二一,就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架势。

  以芙思忖片刻,“那奴家今儿个夜里寻一处好地方,免得太尉又在做体力活儿的时候吹风受雪了?”

  他低低哑哑地“唔”一声,心安地躺回榻中,终于闭上那双混混沌沌的眼睛。

  以芙的眼睛瞥过案几上的青盏。

  里面掺着的可不是什么宁神的药剂,而是致人昏睡的罂子粟。更不是找了什么太医,而是秦遂斟酌用量后开的方子。

  她推推身边的男子,“大人!大人!”

  窄小的榻上只回绕着绵长的呼吸声。

  他倒是舒服极了,白日里睡得好了,夜里才有力气来折腾她;而她呢,白天的时候为他端茶倒水,夜里还需敷衍着他的热情。

  以芙越想越气,恨恨地朝他踹了一脚。边踢边骂,“登徒子!不知死活的放/浪东西!”

  ……

  长乐殿里有暖融融的灯光倾泻,融化了殿前几寸的积雪。茫茫积水便汇作一条长长的银带,系在以芙的鞋面上,化成了通身的冷。

  以芙靠在石狮子上,像是一尊雕塑。

  侧殿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双儿拢着外衣,“妹妹怎不进去?”

  以芙没说话,看见皇帝肥胖的影子倒影在月牙窗子里,窗子里的影子倒影在她脚边的积水坑里。

  粼粼水坑里,皇帝的身子在疯狂的抖动着。赘肉横生的腰部起起伏伏,乍一看,这暧昧的动作似乎是在……

  沉闷的声音,从最初断断续续的呻/吟,转变成一声声难听的喊叫。随着一声亢奋激动的“元霜”,皇帝肥大的身子“哐当”一声摔在榻里。

  双儿仿佛没听到,推推以芙的手,“妹妹快快回屋歇下吧,省的被污了耳朵。”

  以芙回握住她的手,“起作用了?”

  双儿点点头。

  双儿自小在西域之地长大,对各类奇异的花药懂得也多。黑色彼岸被她研制成了黑色的粉末,皇帝吸食入肺,当即上瘾。

  剧烈的药性麻痹了皇帝的神经,让他自己不由自主的创造幻境,再深陷幻境。那场独自一人的欢/好,恰好是皇帝的臆想。

  以芙不免惆怅。

  “用在太尉身上的起效用没有?”

  以芙一呆,“姐姐……”

  “我和你姐妹多年,哪里会不知道你心里的想法。纵然这东西药性猛烈,可你也要想想太尉是何许人也。”双儿摸摸她的脑袋,“我常见阁楼里灯亮不歇,你这几天夜里可不好过吧?”

  以芙面红得像是要滴血,小声而隐晦地说道,“……那里疼。坐着疼,站着疼,走路还要疼。”

  “我知道你是个不服软的性子,可有时候跟男人撒个娇不一定会吃亏。你若跟他求个情,那他还不得依着你来?”

  以芙的脑袋埋得更低,“我不要再伺候他了,难不成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皇帝蠢笨,就是整朵花塞他嘴里他也能乐颠颠吞下。可太尉是个慎之又慎的人,过分的剂量只会增加他的疑心。”双儿道,“若想操控太尉,需得徐徐图之。”

  双儿好言相劝,把以芙劝回内殿。

  秦遂已经在里等候。

  见到她入殿,秦遂的双目炯炯亮起,“怎么样,娘娘可找到东西了?”

  “銮金殿里大都是奏章谏书,少有几封胡人书信,想来不是胡人与他联络的密函。”以芙细细回忆,“不过我翻找过他的暗匣,上头落了个锁,不好打开。”

  秦遂皱了皱眉。

  “如此重要之物件,你为何不潜入太尉府中寻找?”

  秦遂的脸色更难看,“奴才折损了几十个手下,并未在里面搜罗出任何可疑信件,所以想在銮金殿里碰碰运气。”

  “即便找出了信函,你有可靠的胡人解读里面的内容?”

  “未有,不过宋璞玉认识胡人之字。”

  “?”

  “顺便,奴才和宋榜眼不熟。”

  “?”

  “宋榜眼三天两头上奏章来痛斥娘娘,想必和您是有些交情的。”

第46章 三岁 褚大人满三岁没有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宋璞玉猛然沉下身, 垂落在衣襟的一绺发扫过以芙的眉眼,“娘娘这是把我当成个皮球了?”

  不想要的时候可以一脚蹬开,需要的时候还盼着他自己能够弹回来呢。

  “你若肯答应, 我许你泼天权贵。”

  “权贵轻如浮云, 有什么意思?”

  以芙握紧手炉, “那你要什么。”

  一片黑色的阴影蒙头罩下,是宋璞玉微微埋低了头。咫尺之距,以芙清晰地听到了胸膛里的一声哼笑, “想要你。”

  ……

  酉时,菲菲雨雪歇下。

  宋璞玉站在屋檐下,轻轻地拍打着膝盖上的香灰。一群宫人蜂蛹围上,热情地为他穿戴大氅, 跟在屁股后面好话连连。

  总之,和来时的境遇很不一样。

  宋璞玉摆摆手,和和气气地应下了一群奴才的马屁, “听说你们娘娘这儿的雪景最是怡人,可有什么好去处介绍?”

  “要不奴才温上一壶酒,带您去湖心亭看雪?”说话的小公公叹气,“入冬以后娘娘就不常出门了, 白白荒了那里的景儿, 实在是太可惜。”

  “太尉也没去过?”

  “太尉似乎是不喜欢看景的。”小公公摇头晃脑,“娘娘的花圃里种了好些花,太尉闲着没事就往里头踩两脚,常把娘娘惹毛了。”

  “哦——竟有此事——”

  “嗐,何止呢!”小公公眉飞色舞,“不光是太尉,就连太尉养的那两头狼也爱抱着娘娘的花啃, 打了好几顿也还是老样子。狗随主人,这句话是准没错了!”

  宋璞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手中的折扇一翻,那一面亮如明镜的扇柄在白茫茫的雪色里反着光,照出一道靛蓝色的身影。

  与此同时,飘飘落雪轻如鸿毛,恰有一片冰晶落在小奴才的唇上,滋润他干涩的喉腔。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转念一想,大人常常会和娘娘在阁楼里看夜景。也会命人温火煮雪,想来是颇具情/趣的。”

  太尉和宋榜眼不对付,这在朝堂之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小奴才混了个里外不是人,在宋璞玉这里刚讨了个笑脸,又脚打脑后跟地跑到褚洲面前去请安。

  褚洲嫌他在这里碍眼,大手一挥,大发慈悲地让小奴才滚了。只那一双眼睛,穿过蒙蒙的雪色,透过红砖绿瓦,锁定在宋璞玉身上。

  宋璞玉抚平衣摆的褶皱,“太尉,好巧。”

  褚洲裹着满怀的风雪,快步前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太尉来做什么,臣就来做什么。”

  褚洲眼一暗,却是若无其事地挑开大氅上的一粒纽扣。遮遮掩掩的皮毛下,一点深红色的印记呼之欲出。

  宋璞玉看在眼里,唾弃地撇撇嘴。

  “你来时都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么。”

  “不是臣自己来的,是娘娘请臣过来的;不是臣和娘娘提要求,而是娘娘问臣想要什么。”宋璞玉的目光径直落在他的吻痕,“万一臣想要的东西,是和太尉一样的呢;万一娘娘腻了太尉,对臣求之不得呢。”

  话落,一股强劲的力道贯风而来。

  “太尉请自重!”

  秦遂及时地截下褚洲的手腕,可还是被这股力气震退三步,“宋榜眼是娘娘请来的贵客,若是出了事情,奴才们可不好和娘娘交代!”

  褚洲的拳头堪堪擦过宋璞玉的耳朵。宋璞玉怔在原地好半晌,才适应了一阵阵的聒噪耳鸣,“太尉别激动,且听听臣的想法吧。”

  褚洲沉闷地喘着粗气。

  他的双手被秦遂反剪着,双腿则是被四五个奴才抱住了,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凝滞在半空中。

  “上个月刘大人邀请臣去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万花楼,才知道了里头的个种滋味。”宋璞玉唉声叹气,“可是嫖资太贵,臣一个穷书生也掏不出什么钱。”

  褚洲仿佛猜出了他接下来的话,“住嘴!”

  褚洲的额上青筋暴起,突突沸腾着怒火。沉重的四肢费力地挣脱着几个人桎梏,“你给我住嘴!”

  “可娘娘这里不要钱。”宋璞玉耸耸肩,“又只是伺候过太尉和皇上,想来也是干净——”

  宋璞玉的身子跌在厚厚的雪堆里。

  一行人没想到褚洲在病里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于是也没有仔细留心。哪里知道他竟歪斜着肩膀把人给撞倒了。

  宋璞玉已经站了起了,掸着衣上的雪渍。

  “太尉和臣出了争执,您猜娘娘帮谁?”

  褚洲咬牙,像是品咽着满口的涩。正要高高地抡起拳头,九曲回折的游廊里刮来她的声音,“褚洲,你给我住手!”

  褚洲的身子僵在原地,像头暴躁的狮子。

  他的目光凝视在地面,看着她娇小的莲足深陷在雪地里,再艰难地抬出来,走得愈来愈快、愈来愈急……她走到他的身边连一声呵斥也没有,而是关切地询问宋璞玉的安危。

  褚洲的拳头还停在半空中,有几片落雪化成几条长痕,水哒哒地淌进他的袖口,打湿里衣。

  宋璞玉捂住胸口,“臣并无大碍,只不过和太尉有了几句争执,所以才惹恼了他。让娘娘这么忙里慌张地赶过来,是臣的不是了。”

  装模作样。

  褚洲咽了一口唾沫,视线随着以芙轻轻晃动的脑袋摆动着。他暗暗地期待,她应该是能够看出来宋璞玉的把戏的吧?

  “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和他这么计较做什么?”

  甬道里掀起一阵风,把褚洲给吹懵了。

  ——什么叫做他是什么人?

  他看着以芙的脸转了过来,面颊上温柔的笑容也渐渐消弭了。他的尴尬的拳头也被她拽了下来,又听她说,“你跟我过来。”

  褚洲看着衣袖上莹白的小手,木然地跟了上去。走之前还踅身望了一眼,见宋璞玉悠闲地把手背在身后,好不得意。

  ……

  褚洲立在殿里,像一块木头。

  以芙看不下去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炉,过来为他宽衣。

  殿里立着盼山和飞寒,饶是褚洲脸皮太厚,在她准备去解他亵裤的时候,终于反应慢半拍地按住她的手。

  “现在知道羞了?!”以芙扔来一条毯子,披头盖脸地摔在他的门面,“褚大人今年满三岁没有,遇事不顺心的时候还要打架?”

  褚洲的头从毯子里拨了出来,瓮声瓮气地,“他来做什么。”

  以芙总不能敞开了和他说,自己把宋璞玉请过来的原因是为了联手对付他吧。只含糊着解释一句,“有个事情不明白,和他讨教讨。”

  褚洲哪里是这么好敷衍的。

  可他却什么也不问了,大手捞住她的纤腰,泄愤似的在她的玛瑙扣子上噬咬。

  以芙去推他的脑袋,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揉得一团糟,“你要磨牙上别处去,就是去外头捡块树皮啃也是好的,别来我跟前讨人嫌!”

  褚洲把脸埋在她的小腹好半晌,终于抬起面庞。黑漆漆的眼珠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莫名让以芙想起了月黑月灰。

  那两只小家伙跟她讨肉吃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可怜样子的。有时候来找她玩游戏的时候也是这么盯着自己的。

  以芙打了个寒战,“你干什么?!”

  大男人撒什么娇。

  他哑声,“好地方找着没有?”

  以芙一呆,才反应过来。

  不久前他才扯高气扬地打了人,身上且发着低烧,还能这么不要脸地当着旁人的面说着下/流话,以芙甘拜下风。

  遂恶气恶气道,“没有。”

  于是褚洲一锤定音,“那就这里好了。”

  以芙乜斜过去,见盼山喉咙里吭哧吭哧地堵着笑。脸上更烧、心中更恼,“你今儿个惹我不高兴了,不能……”

  这哪里是她说了算的。

  褚洲将宫人喝下,一把将她腾空抱起。任她的手脚扑腾,只一个劲儿把她往角落里堵。以芙口中只“呜呜”吐出几个音节,剩下就只成了床的余颤。

  靡靡春色,不堪入耳。

  “大人……”她皱着鼻子哭。

  雪腕已是娇无力,慵懒地搭在他的肩颈。褚洲及时地挽住她的一捧腰,免她从自己怀里滑了出去,“哭得这么厉害,是想给外头的人听?”

  涂了红色丹蔻的指甲一直抓着他。那鲜红的色泽仿佛直直从她的手里头漏出来了,在男人的身上划开一条条的痕迹。

  褚洲故意地从她身上下来。

  她就软着嗓子要他哄,张开臂儿要他抱。

  “什么叫做我是什么人宋璞玉是什么人,敢情我是烂到骨子里了,和他相提并论都不配?”褚洲恨恨地叼着她的肩,“说。”

  怪不得没和她记仇,敢情是在这一茬儿等她呢。以芙哭得不成样子,滚滚泪珠打湿了面颊,“不是的,是……是宋璞玉身份低贱,不能和你比较。”

  他奖励似的吻吻她绿葱葱的鬓发,心情颇有些愉悦,“还有呢。”

  她咬住了被亲得水嘟嘟的红唇,已经不想再搭理他了。柔荑却在被褥下摸摸索索,朝着唯一一处热源靠拢去。

  “临君……”

  男人面色一变,终在她手里缴械投降。

第47章 遗珠 破罐子破摔

  第二日醒来, 铜壶滴漏已走了一半。

  飘飘冷香与美人白肌玉骨腻在一起,能让人酥掉大半的骨头。以芙一摸身边微微凹陷的痕迹,还残存着几分余温。

  正要赤脚爬下榻, 外头的幢幢红纱被一股力气掀开, 走进来一人, 像抱小孩子似的把她一下子举起来了,“怎不着鞋?”

  她还不及回答,褚洲已经单膝跪地, 在一只衣篓里挑挑拣拣,终于挑出一条合心意的粉袜,上头还绣着几片芙蓉花叶。

  她茭白的足躺在男人的掌心里,圆嘟嘟的足尖被他的指尖一下下撩着, 像是在拨弄着什么昂贵的宝贝。以芙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手。

  他挑目,“该做的都做了,羞什么?”

  以芙不想说这些, “你风寒好些了?”

  褚洲自己不愿意说,倒是乖乖地把脑袋送到以芙的掌心底下。她的掌心小小的、软软的,比上好的绸缎还嫩滑,覆在额上, 舒服极了。

  他低低地喟叹一声。

  “你这, 你这是做什么!”以芙逃也似的躲开了手。她觉得褚洲不正常,把自己纯净的思想也带偏了,“你大清早的闹什么病?!”

  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被她尖利的声音斩断。褚洲却兴致不减,反而还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和你商量件事情?”

  以芙扫了他一眼。

  他变本加厉地伸上来一只手,起先只是摸摸她的面颊,后面就专挑她的耳垂揉, “你不是没日没夜地说想我么,我把公务挪到你这边怎么样?”

  以芙下意识觉得这件事是行不通的。她无痛无灾的,褚洲好端端住进她的殿里也太不像话了。况且宫里人多嘴杂,若是传出些风言风语……

  “不行。”

  他唇边的笑意收敛了,“为什么不行。”

  “皇帝那里……”

  “皇帝这边你不用管,他这两日像是被邪秽之物上身了,今日早朝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解衣宽带——”褚洲及时住口,把“当众与人合/欢”几字咬碎了咽进肚里。

  他注视着以芙毛茸茸的头顶,底下的两层黑浓纤睫扑闪扑闪着,憨然可爱。他闭了嘴,不想让那种事污了她的耳。

  以芙撑着头,“宽衣解带后呢。”

  “皇帝体胖,嫌这宫里的丝炭烧得旺了,竟然公然脱衣,不成帝王之态。”

  皇帝的药瘾是越来越重了。

  也不知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在偏殿里做那种事的时候嘴里喊的名字已经不是“元霜”,而是一声声的“音仪”了。

  褚洲见她细眉时时蹙起,以为她是在担心被旁人说闲话,于是轻柔安抚,“你若是肯点头,我去长乐阁里处理政务也无防。只不过你要一直与我一起。”

  以芙埋头绞着帕子。

  长乐阁里很少有人进出来往,来来去去的人不是秦遂就是盼山飞寒,也不怕被人说漏了嘴。只是她若成日和他腻歪在一起,哪里有机会和宋璞玉碰面?

  不过褚洲日日夜夜和自己待在一起的话,是否也会放松了对秦遂的防备,从而他有更多的把握窃取到一些机密?

  以芙恍恍惚惚,才发觉自己被他盯了小半晌。

  她露出个笑容,连忙拍手道好,“若得大人,当以金屋伫之,那大人算不算是奴家的小娇娇了?”

  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却用这么一个玲珑可爱的词儿修饰,听起来实在不成体统。褚洲看着她桃花瓣儿似的小脸,吞下心里头的那么一点膈应,“算是吧。”

  ……

  褚洲真的尽职地履行着金丝雀的义务。

  除了每日必须要批阅奏折之外,褚洲把他其余的时间全部都奉给了自己心爱的主人。

  他拥着她,和她一起看天边的云潮涌动;稍微放纵些,便拥在她在热烘烘的炕上,在暗无人知的角落里,极尽亲昵。

  到第三日的时候,以芙已经觉得自己没法儿活了。她涨红了脸,素白的手指软软地勾着他的腰带,“今儿个不行了……”

  “为什么?”

  “我疼。”

  褚洲不信,偏要看看。

  长痛不如短痛,以芙省得这个道理。让他轻轻瞥过一眼就好了,免得又要被他长时间的折腾。

  可是褚洲不要脸。

  他看了一眼还不甘心,又将她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才一本正经地端腔儿,“也不过几天的时间,这样不经——”

  以芙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免得他又吐出些什么污言秽语。她羞耻地想要掉泪,可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在床上流干了。

  她看了外头的天,万念俱灰。

  褚洲的兴致还是很好,一把将她从榻上抱起,“左右闲着无事,你来给我念折子吧。”

  以芙木着一张脸,原本是不太乐意念给他听的。可桌上放的竟然是一封古朴素雅的信笺,微微泛黄的纸张上还绘有一朵海棠。

  “谁写的折子?这样有心意?”

  男人的下巴陷在她的颈窝里,宽厚的肩膀从后头环抱住了她,闻言撕开胶液,有点意味深长地——

  “刘泗送来的。”

  以芙幽幽地,“他对你真是情真意切。”

  褚洲掰正她的脑袋,一下下抚摸着她脑袋上一缕翘起来的发,“你若想知道他对我有什么情意,读读看不就知道了。”

  “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

  褚洲勾了勾唇,水光潋潋的眸里倒影着春风的明朗笑意,“宋璞玉教过你这首诗没有?”

  以芙没搭腔,她疑心褚洲有诈。

  “不妨念念后半段?”

  见以芙不肯再念,褚洲便从她手中接过卷了边儿的信纸,细细地将褶皱抚平,“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讵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

  以芙张了张嘴,“刘泗给你些情诗作甚?”

  “还是两首不太光彩的定情诗。”

  以芙咂咂嘴。

  朝堂上和褚洲过不去的人可多了,可论说做梦都要跟他对着干的人,刘泗当仁不让。这人和褚洲干架,莫不是和他干出感情来了?

  两个大男人,确实挺不大光彩的。

  褚洲敲敲她的脑袋,“认不认得文姜?”

  “不认得。”

  他嘴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噢——”

  以芙心里的好奇心被勾起,可半晌都得不到他的解释。遂拽住他的衣袖,软声软调地与人撒娇,“大人说说嘛、和我说说嘛。”

  “我怕说了,你要恼我。”

  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以芙严肃地伸出三根手指头,准备对天起誓。

  “不是说了,鬼神之论在我这儿行不通?”

  “那大人想怎么办?”

  褚洲搁下信纸,指腹轻轻地敲击着梨木桌面,似乎也在细致地考量。而后,带着浅浅睡意的眸子从她胸前的两团鼓囊囊瞥过。

  以芙面容和善,挤出一字,“行。”

  原来是是齐僖公有一次女,名文姜,才貌双全,却也淫\荡放纵;齐僖公有一世子,生得唇红齿白,恰是情窦初开。

  兄妹二人一拍即合,暗通款曲。

  在文姜即将嫁于鲁国的时候,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写下这封书信,存表于心。文姜亦对自己的兄长念念不忘,也回诗一首。

  现两首诗歌被刘泗誊抄,静置在案牍。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

  刘泗知道褚洲代理国政,才特地写了这封书信。既是为了嘲讽褚氏兄妹枉顾天理人伦,也为了威胁褚洲,好拿捏了他的把柄。

  褚洲把折子往桌上一摔,“不是说得挺好的?你我之间情比金坚,连他都看在眼里,岂不是要感动上苍了?”

  以芙哑口无言,“你,你……”

  “不是说了,不生气的?”

  眼瞧着她又要被气哭了。

  褚洲摸摸她的脑袋,“你放心,我和你保证不会出事的。管他们这群人在外面怎么闹,我们只要和从前一样就是。”

  以芙揉揉眼睛,更想哭了。

  这算是,破罐子破摔吗。

  ……

  日子渐长,以芙也渐明白他过来的意图。

  整天盯着她,就为了防她红杏出墙啊。

  在褚洲搬到长乐阁里的第十日后,宋璞玉拎着朱雀街的一盒糕点过来探望以芙。他当然扑了个空。

  也是那个时候,褚洲终于找到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大冷的冬天,他一把将她从被窝里捞起,气焰咻咻地把她堵在窗户边,和她一边做一边看着宋璞玉来了又离开。

  以芙还挺无语的。

  可她顶多受些皮肉之苦,褚洲失去的可就太多了。他日日夜夜栖宿的长乐阁,无一处不被秦遂布置了天罗地网的眼线。

  即使他去如厕,也有暗探在身后如影随形地跟随。不知是不是彼岸花粉末真对他起了功效,他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前几日,秦遂一向愁苦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愉快和满足。趁着旁人不备的时候,过来告诉事情的进展,“奴才查的事情有了点儿眉目,这段时间真是委屈娘娘了。”

  以芙其实并不怎么委屈,她甚至还能继续和褚洲装下去。毕竟她把褚洲差使来差遣去,心里挺痛快的。

  可这两天宫里出了闲言碎语。

  下人们都说,其实婕妤才是左家的遗珠。

第48章 害怕 大人,我只有你了

  宫里消息来来往往, 唯独长乐宫闭塞些。

  以芙毫不知情,玉臂还紧紧地搂着褚洲的脖颈,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淌下来, 流到男人的领子里, “大人不准走!奴家不要大人去打仗!”

  她的脊背像猫儿似的供起, 藏了不少的惊吓。褚洲一下下地抚着,目光还落在青玉案上的文书。

  燕郡出事了。

  燕郡和契丹氏接壤,受蛮夷的侵扰是常有之事。现在入了冬, 那帮草原汉子皮糙肉厚的,也不怕什么风雪,操着刀专挑汉人下手。

  郡丞也不是一次两次地往宫里递消息了。只是皇帝从不过问军政大事,褚洲虽都督诸路军马, 还真没把家国大事放在眼里。后来被郡丞催的烦了,才拨了几只队伍前往镇压。

  褚洲不尽心,他手下的人自然也随意。

  积年累月地下来, 燕郡已经成了全国一百多个郡里最贫弱的一个了。近几日来,当地居民不堪其扰,终于结集了一支民间队伍造反。

  与高丽、东西突厥毗邻的几十个小郡纷纷相应,队伍竟壮大至二十万余人, 大有星火燎原之趋势。

  她泪眼莹莹, “不去好不好?”

  去或不去,对来褚洲来说是无所谓的。

  只是脑海中偏偏回想起父亲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掌心已经微微合拢了,只有小指一下下地在小妇人的尾椎上滑动着。手上的戒指坚硬,擦在皮肤上钝疼。

  以芙“嘶”了一声,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我不让你外出打仗, 你和我生气了吗?可是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我好怕你受伤。”

  褚洲遂驱走脑海中父亲的影像。

  “你心里忧着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岂会与你置气?”褚洲给她盖了一层被,“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褚洲神色匆忙。

  待他走后,秦遂挑开帘子进来。

  “我瞧你对自家兄长下手可是毫不手软,怎么到我跟前就支支吾吾起来了?”以芙对镜梳妆,懒懒地,“有什么事?”

  秦遂就把宫里的蜚言说了一遍。

  “我是左家小姐的事,从哪里传起来的?”

  “尚且还不知道。”

  以芙妙目一扬,“褚洲知道?”

  “他常常在您睡下后出宫,想必消息也灵通。”秦遂看着她把白玉簪子插入发髻,“不过还有一件事,奴才不知道……”

  “你说。”

  “杨嬷嬷,她失踪了。”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然失踪了。

  有一瞬间,桌匣里花花绿绿的翡翠珠簪在面前晃出重影。以芙压住空空的心房,一并排去心中恐惧,“找多久了,现在还在找吗?”

  “找了两日了,奴才猜她是不是逃到宫外去了?”

  “嬷嬷疼我爱我,我就是她的身家性命,她怎么可能抛下我就去了?”以芙撑着身子站起来,“是不是——是不是——”

  “奴才已经把各宫嫔妃都查过了。”

  “那她能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凡事涉及到以芙的亲人或家人,她总是显的敏感。秦遂上前,卸下她髻上的簪子,“娘娘累了,还是歇会儿罢。”

  那支莹莹溢光的玉簪还在握在秦遂手里。

  那是褚洲送给她的。

  以芙一掌劈过,从秦遂的手中夺过那支做工精致的簪子。脆弱的白玉“咔嚓”一声被拧成两截,一半坠在地上。

  以芙盯住剩下一截,若有所思。

  ……

  洛阳啊,又下雪了。

  这座池城失去了它原本的威严,胆怯地蜷缩在重重黑云里。偶尔某座宫殿里袅袅升腾起烟雾,仿佛是它吐出的孱弱生息。

  油钱纸“呼啦”一声散开,落在蜡烛上的火苗上,被青色的火焰撩成灰烬。飒飒鼓动的白幡里,以芙沉默地站着。

  她把杨嬷嬷的灵牌搂在怀里,轻轻擦拭。

  盼山张了张嘴,“娘娘……”

  她到现在也没明白,“怎么就死了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几天前还笑着给她梳发,温和地为她缝纫衣裳,还说什么老了之后找个小地方颐养天年……怎么就没了呢。

  “嬷嬷在外散播流言,认罪后自杀了。”

  “我是左家小姐的身份曝光,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以芙冷笑,“嬷嬷分明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么会写下遗嘱?”

  “奴婢、奴婢——”

  “说来说去,还不是——”

  还不是褚洲为了保全她的妹妹啊。

  宫里面闲言碎语,近日来最火热的不就是议论左家嫡女的真正身份。皇帝中意褚芙许久,一旦她的身份暴露,想来皇帝要第一个跳出来骂街。

  褚洲本对嬷嬷恨之入骨,只要把嬷嬷散播流言的意图稍加扭曲,那么可以轻松地为褚芙摆脱了嫌疑。

  以芙歪歪头,眼珠子艰涩地转了转,“你们不是说我阿兄今日会过来,我怎么还没见到他呢?”

  “太尉说他不方便进来,就在外头侯着了。”秦遂接过话,紧紧隆起的眉心显出他的忧愁,“烛炭味不好闻,要不您先出去?”

  “他为什么不进来?是他自己心虚不敢进来?还是我嬷嬷只是个命贱的奴才,进来看看会拉低了他的档次?”

  “自然不是。”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以芙拍拍秦遂的肩膀,“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秦遂低声应好,却见缟素之衣飞扬,在大片大片的白色里隐隐露出一道尖锐的寒光,直直从眼前擦过。

  该死的!

  秦遂心里一沉,急忙迈步跟上。一撩帘子看去,虽然看见的不是心中想出的画面,一颗心遽然沉入水底。

  没有争吵、没有斥骂、没有血腥的场面。

  ——相反的,她抱着男人低低地哭。

  男人的脸庞隐匿在昏昏光线中,摸不清他的脸色。套着犀甲的手臂横在小妇人的腰上,冷冷地在雪里反光。

  以芙抱着他啜泣不止。

  她还摊开软软的掌心,向高大的男人展示着手里的“寒光”——那支被摔成两截的簪子。

  也不知道以芙哭诉了些什么,男人的右手动了动,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脊背以作安抚。

  “你、你那天分明说好了马上回来的……我从日暮等到夕阳、白天等到晚上……大人,我真的好害怕……”她倏然抬起脸,涟涟泪痕在闪着光,“嬷嬷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褚洲将她颊上的泪珠子一一剔去。

  “被军营里的事情绊住了。怪我。”

  “大人,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褚洲许诺,“不会离开。”

  以芙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坐着哭、站着哭,坐在他怀里的时候哭,被他搂着的时候也哭。最后哭累了,才倒头靠他怀里睡去。

  褚洲打横将她抱起,正要匆匆跨过门槛时,却被一具少年的身躯堵上。

  少年虽然才十七岁,却秉承了家族优秀的血脉,身高差不多到褚洲的下颌处了。他堵着侧殿那扇狭小的门,“你这么做,值吗?”

  褚洲挑着下巴,默然地看着他。

  秦遂看着面前的兄长,已经想不起他们上一次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了,“你全瞒了她,这么做真的对吗?”

  “如果你是我呢。”

  秦遂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

  见褚洲神色淡淡,他又补充一句,“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你最好小心着些。”

  褚洲轻嗤,“你以什么立场说这些话?”

  兄弟吗。

  可并不见得褚洲会认这个胆小如斯的胞弟,也不见得秦遂会认下这个辱国殄民的兄长。

  “你若继续做出损害北陵利益、戕害子民同胞的事,你我还是不共戴天。”

  褚洲无所谓,“那就不共戴天好了。”

  ……

  褚洲带她回了卧殿。

  两片湿漉漉的浓密,轻轻地覆盖在眼下堆积的青灰,看起来无一处不脆弱、无一处不可怜。

  褚洲原本以为自己把力道放得够轻了,没想到她刚沾着床榻,就一骨碌地翻身爬了起来。一边娇着嗓子喊“怕”,一边往黏糊糊地往他怀里搡。

  褚洲让她睡会儿。

  “我睡不着,我一闭眼就想起了嬷嬷。”

  不是记挂着她从前的好,而是她被人从井里打捞出来的样子。

  “嬷嬷的全身都肿了,涨得像一个皮球似的大……上面的皮肤已经烂了,有蛆虫在她里头的肉里一直爬……”

  褚洲道,“别说了。”

  以芙的喉咙里发出空空的哭声,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坠入石块,“我——我一直想把她叫醒,可奴才们都不让我碰她。我就咬她们,踢她们,最后才到我的嬷嬷身边了……”

  褚洲拦住她的嘴,“别胡思乱想了。”

  以芙就一直摇着脑袋,眼角的泪水划到了他的手里,“嬷嬷浑身都是冰凉冰凉的,我一碰她的身子,她的腐烂的身子里就渗出来臭水……但是嬷嬷从前都是香喷喷的……”

  她说到后面仿佛也累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上头的帘帐。身侧忽然一轻,原来是他走到烛台边燃灯。

  以芙就把脑袋转过去,看着褚洲的影子压在灯火里,亮堂堂的火焰仿佛要把整个大殿的黑暗吞尽了。

  她笑笑。

  褚洲,原来你也会害怕吗。

第49章 吃酒 记得常想我

  褚洲把青瓷烛台递到她的鼻端, 又从衣兜里摸出沁着青草香的药膏。她这两日哭个不歇,脸蛋很容易被擦伤。

  手指在上头打了个转,轻轻地涂在她的脸颊。

  以芙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褚洲吁气, 颇无奈地看着她。

  以芙又开始哭了。她把湿润的脸蛋深深地埋在男人宽厚的掌心里, 淌下来的泪水或许能接下一捧了。

  “你兵营里忙, 别因为我耽误了。”

  “从前不都喜欢装腔作势,说什么‘喜欢大人、舍不得大人走’尔尔,现在倒是乖了。”褚洲看她又要哭, 忙摸摸她的脑袋,“我等你睡了再走。”

  以芙阖上眸子,手还拽着他的衣袖。

  今夜天上没有云,只有几点星子浸了水似的散出微弱的光芒。不知道男人僵坐了多久, 反正星斗北移,在夜幕里拉长银色的泪斑。

  褚洲从她手里抽开手,揉揉眉心。

  他见床头的红烛烧得差不多了, 又替她点上几根——怕她夜里醒了看不见,怕她处在黑暗里又要怕。

  在内殿的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在她身上加了一叠被,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再温了一杯茶水。如此如此, 才安心离开。

  待褚洲一走, 以芙就睁开了双目。

  冷淡的眼睛扫了一圈身边的被褥、暖茶,没有什么表情地推开。

  ……

  关雎殿离得远,以芙花了不少时候走到。

  那里是皇后的寝宫,或许是不受宠的原因,服侍起居的下人也少。以芙一路走下来,只看见外殿零零散散站着几人。

  “不必和她通传,我自己过去就好。”

  面前的奴才也是宫里的老人了, 知道自己得罪不起面前的这一位主儿,于是悲伤地抹抹脸,仿佛自己家里也死了人,“娘娘千万要护住玉体呀。”

  说着侧开身子。

  以芙低低应下,挨着盼山继续往里走。快要走到内殿的时候,见外头围着好些个小太监,一个个低眉顺眼。

  “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以芙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秦遂的人。

  她也懒得多费口舌了,“秦遂在这儿?”

  小太监的脖子涨得通红,眉毛上白白的冰凌化成一摊水,腾腾冒着气儿,“不、不在。”

  “你是走后门当的他干儿子?”

  小太监恨不得挖个地缝给自己埋进去。一是因为自己喜怒形于色,给他的干爹丢了脸;二是因为自己也就比秦遂小三岁,被旁人喊成“干儿子”总是奇怪。

  以芙已经从小太监身边擦过去,不过倒是有那么几个机灵手下要去拦她。

  “不论你们今儿个拦我或者不拦,我都是要进这个门。如今我正得圣上眷顾,若我吹吹枕边风,就算没有的也成了有了。”

  一行人默默顿下步子。

  以芙往前走去,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天黑路滑,娘娘小心些走!”

  感情是给里面的人通风报信呢。

  她撇嘴,冒着风雪继续往里走。

  林献玉的卧殿黑黢黢一片,忽然冒出一小点的浅黄色灯光。仓促的窸窣声在里头一阵阵地颤抖着,还有女人的哭腔。

  盼山正要推门,它自己倒“呼啦”得开了。

  以芙抬抬下巴,眼睛朝里头望了望,“在忙什么呢。”

  秦遂双目沉沉,一只裤腿还高高地摞在膝盖上,左手里提着一只靴子,“娘娘上这儿来做什么?”

  “秦公公上这儿来做什么?”

  气氛冷冷的,像结了一层冰。

  那个纯笨的小太监已经挤上前,“干爹!”

  以芙靠着门框上,朝着冻僵的手呵了一口热气,“你干娘还躺在里面呢,你怎么不和你干娘问声好?”

  小太监偷偷觑了一眼秦遂的脸色,见他脸色低沉,以为他是不高兴了,遂扬起一抹灿烂微笑,“干娘!”

  屋里小声的啜泣成了窘迫的哭声。

  秦遂让他滚,他就很愉快地跑了出去。

  以芙回归正题,“我想你帮我一件事。”

  秦遂今夜的脾气有点儿暴躁,说话像灌了铅似的重,“求人还要看别人脸色呢,娘娘凭什么以为奴才答应?”

  “那我呆在这里不走了。”

  秦遂说了声“随你”,提着靴子回了内殿。但是很快,内殿里头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难过,一声比一声难堪。

  秦遂跑了出来,龇着牙问道,“娘娘想要奴才怎么帮?”

  “近些天燕郡那块地方出了事儿,褚洲似乎要派兵镇压。你能不能使些手段,让他亲自去一趟?”

  秦遂的牙齿咯咯响,“成。”

  ……

  十五日后,太尉前往燕郡。

  皇帝昏昏于声色,好像忘了过来践行。也只有一两个和褚洲说得上话的官员,翘首往城墙上张望。

  高墙之上,身前是小妇人比蜜糖还要稠浓的眼神,静静地述说着眷恋与不安;身后是遮天蔽日的旌旗,三十万凶猛的悍将。

  “除夕前能回来吗?”

  褚洲低着头,“能。”

  以芙点点头,“那你去吧。”

  褚洲不说话,一双沉重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愈发窈窕的身段。

  “我在这里好好的,你只管把你的公务放在第一位,不要因为我分了心。”

  “好。”

  以芙拨了拨他的犀甲,“记得常想我。”

  “嗯。”

  以芙慢慢地把手撤下,“那你快去吧。”

  褚洲眼睛一暗,旋即握住她的小手,“一去就是经久,记得寄书信给我。”

  以芙点点头,看着一群黑压压的影子朝着西坠的金乌涌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

  那一从从温柔的霞光渐渐在她的脸上褪下去,于是她好像又恢复从前的冰凉。有暗黑的乌云在天际涌过来,于是她的双目也是愁云惨淡。

  “娘娘,咋们回去吗?”

  “你把褚芙接进来一趟。”

  盼山有点不太乐意,“请她来干什么?”

  “把属于她的东西还给她。”

  ……

  褚芙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带了鞠蛟过来。

  鞠蛟多留了个心眼,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扫过以芙,然后鼓着眼珠子骂,“大人刚走,你这女人又要作什么妖?”

  “你千万别见怪,我是来和褚芙姐姐讲和来了。”以芙吃下一盏酒,“如今燕郡危机四伏,我们姐妹两个也要和和气气的,免得让他在外面担心是不是?”

  鞠蛟冷嗤,“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以芙笑笑,“一起吃酒吗?”

  鞠蛟正要冷声拒绝,褚芙已经迤迤然在案几前坐下,“婕妤如此心意,那姐姐也却之不恭了。”

  烈酒在温酒器皿中咕咚咕咚地冒上泡,凝成热辣的气体呼入鼻腔,让人晕乎乎的。以芙皱了皱眉,有点儿不清醒地看着酒觞。

  褚芙莞尔,和她碰了个杯,“姐姐这一杯酒是敬给杨嬷嬷的。”

  以芙的面上流露出一两分哀伤。

  “想来她在外面传播消息,一定是为了你能够和左家团聚。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知晓我们的真是身份,可这么地死了……”

  她重重叹气,“唉!实在可惜!”

  以芙眼角有两行清清的眼泪流下。

  褚芙的眼睛闪了闪。

  痛快!实在是痛快!

  那一日她喊了那么多奴才过来欺负自己,害得自己成了京城女眷中的笑柄,现在终于让她等到今天了?!

  “妹妹的养父母好像也死了吧。如今世上仅存了这么一个人疼爱妹妹,却、却也不明不白地去了!想来妹妹今后处境更加艰难!”

  褚芙一杯杯地喝着酒。

  “我也没体会过妹妹的苦……”

  “我阿兄却是非常疼我的……”

  “我身生父母就我一个孩子,可惜被仇家给杀害了……兄长给我安排进了左家,那个娘亲也对我是极宠爱的……”

  以芙在哭,褚芙在笑。

  可后来她却笑不出来了。

  灼灼热气从她的小腹一股脑儿地窜上来,望着四肢百骸里流去。褚芙觉得浑身又热又痒,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难受。

  “鞠、鞠蛟!”

  鞠蛟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锵一声拔出剑来,“你给左小姐下了什么药!”

  “难不成你看不出来?”

  “你这疯妇,快把解药拿出来!”

  以芙推开喉边的利剑,“你使剑也要小心着点,要真不小心把我脑袋割掉了,你们两个不得上西天?”

  鞠蛟咬着牙。

  “你是喜欢她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哦?”

  鞠蛟一字一句,“把解药、交出来。”

  “研制一份解药需要耗费一天,可她在半个时辰内得不到纾解,恐怕就撑不下去了。”以芙格格一笑,“左小姐的命数,可全靠你自己把握了哦。”

  鞠蛟看了看窗外。

  “你赶回去是来不及的,我给你们准备了房间。”

  鞠蛟把衣绸凌乱的褚芙抱起,“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芙摇摇头,“她和我抢男人,我可不能留她。”

  ……

  薄薄的窗纸上两面都倒影着影子。

  一面是窗外干枯横斜的枝干,另一面的是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身躯。只不过里面的影子来得更激烈,将檐上的雪簌簌震落。

  盼山问,“等下皇上来了可怎么好呢。”

  以芙坐在秋千上,布满铁锈的锁链“吱嘎吱嘎”地叫唤,“来了就来了呗。”

  皇帝来得着急。

  一来就问,“我的音仪呢。”

  以芙绞着帕子,泪珠子串成了线,“手底下的丫鬟实在粗心,端给左小姐的竟是平时助兴的媚酒……左小姐她、她和鞠蛟侍卫……”

  帝王大怒。

  “皇上千万不要生气!若非是鞠侍卫帮忙,左小姐是怎么个情况都不知道了!”

  盼山搭话,“皇上如此开明,素来不把女人贞洁放在眼里。鞠侍卫对左小姐有救命之恩,您应该嘉奖她呢!”

  皇帝琢磨了一下,很快入殿去了。

  以芙握紧了拳头,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她别过头,不想看窗户上的倒影。

  里面传来男人压抑的喘息和女人凄厉的哭喊声。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鞠蛟半敞着胸膛冲了出来,“你这贱妇!”

  银光闪过,轻轻擦过她的咽喉,还没来得及再深入两寸,被另外一股力道震开。

  “姜凌!你这个叛徒!”

  “叛徒”这两个字让姜凌皱了皱眉,“属下是奉命保护娘娘,如何担得起这二字?”

  “你可知道——知道这个疯女人——”

  姜凌当然知道她做了什么。

  可他也在夏天的晚风里,听过世间最温柔的童谣;在半山腰上,见过她最迷茫的模样;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想到她深深的酒窝。

  是一个笑起来多漂亮的小姑娘啊。

  姜凌没有再理会鞠蛟,而是柔声,“夜里凉,娘娘回去歇着罢。”

第50章 怀孕 可巧一个满月了

  深入腹地的燕郡向来寒凉, 干冷的风从外面的沙地上吹了进来,吹灭铜烛里的青焰,嘶一声扑在男人皲裂的手边。

  褚洲捏着一封信, 唇边挑开古怪的笑容。

  外面有人跨着缓慢的步伐走过来了, 似乎身边带了叮叮当当的什么小玩意儿, 在渺远的大漠孤烟里传的格外远。

  “叮叮——叮叮——”

  公羊秋走进来,重重地叹气,“哎!”

  见男人闭着眼睛, 不为所动地枕在床头上,把手中闪着光的一系列物件儿全掷在了地上,“老夫的命真是苦啊!”

  他叫苦不迭地拍起大腿,“老夫操着一把老骨头过来给太尉看病, 哪里想到那人一点儿也不领情,这又是何苦来哉!”

  褚洲终于撩起赤红的双目朝他看去,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丝, “老先生待不下去了走就是,何必再往我这里来。”

  公羊秋干瞪他半晌,认命地走了过来。

  公羊秋是前代遗臣,在先王的旨意下做了个北陵的伪官。论说最盼着北陵快些灭国的, 除了他就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见褚洲很有当北陵第一大狗官的潜质, 于是收拾了全部的身家细软过来投奔。足足五年的交情,没有爱情也有感情了,怎么再走得掉?

  公羊秋重重闭眼,“哎!”

  嘴里虽然是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也麻溜地拿起一把小刀子在微火上烤了烤,利落地在他的手腕上滑下一道口子。

  汩汩黑血从暴突的筋管里流了出来,足足接下来半口小碗。至此, 男人狰狞青紫的脸部稍微得以缓解,发出闷闷地哼叹。

  公羊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视线默默地停留在他微微勾起的唇上。滋啦的灯火之中,渡了一层暖。

  那一封厚厚的羊皮信卷了边,公羊秋慢慢地把头探过去。还没有看个究竟,那封书信就被倒扣在木桌。

  公羊秋叹,“哎!太尉竟防我至此!”

  褚洲的神情平淡,“家书而已。”

  公羊秋楞了愣,很快就转过了弯儿,“是那个女妖精给你写信来了吧!”

  公羊秋活了一大把岁数,又是一个比较迂腐的人。他见褚洲都被那女人迷得晕头转向,自然就把以芙打上了不正经的标签。

  “掐着日子算一算,太尉来这边也有两个月左右了,这时候把寄了书信过来,想来对你也是不太上心的。”

  褚洲“唔”一声,“她有孕了。”

  公羊秋觉得不像话,可还是说,“既然孩子都有了,太尉和她好好过日子也成……别让她再给你喂些彼岸花末了,时间久了,还是会伤其根本。”

  “有什么后果?”

  “太尉心思敏锐,锐关一战时之所以被那一根箭矢击中,就是因为当时头昏脑涨吧?今后若再用下去,恐怕……”

  褚洲就不耐烦了,“军中将士还要几天整顿?”

  十日前褚洲率兵攻据了最后一团匪寇的落脚点,只是他当时毒瘾发作,匆忙之下竟让对方逃走了千余人。

  公羊秋默默地,“将士凯旋,自然要犒劳些猪牛羊肉。剩下的一些残兵败将,只要派上一支精兵清剿就好。”

  褚洲略感欣慰,“那本官先走了。”

  公羊秋唉唉两声,“大人?!”

  “到时候我会让苍扶留下帮衬。老先生已经年迈,我自然不会让您有披帅上阵之忧。”

  ……

  宫里鸟雀叽叽喳喳。

  “婕妤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难说啊。”

  另一个宫娥很配合地倒抽一口凉气的,腹部喘上来一声极其惊讶的呵气,“若说她肚子里的不是龙子,莫非是……莫非是……”

  宫娥摇摇头,“保不准啊,我看……”

  “你们两个小奴才,在这嘀嘀咕咕什么劲儿呢!”汪公公呵斥,“今儿个褚太尉已经回了,要是有什么不该说的话进了他的耳朵,可小心你们的脑袋!”

  稍微和汪公公说得上话的一个小宫女抬起头,“大人现如今在哪儿呢?”

  “在汜水阁里呢。”

  与此同时,汜水阁里兰芷之香袅袅。

  皇帝的桌上簇着一大团绿梅,把皇帝的脸也衬得绿光满面的,“朕得芙儿似得人间至宝也!刚宠幸她的第 一回儿,就给给朕怀了个皇子!”

  褚洲缓缓拉开红唇。

  “不知道婕妤腹中胎儿几月大了?”

  皇帝朗声,“可巧满一个月啦!”

  褚洲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白玉杯。那通透的杯壁极其纤薄,漂浮着几片淡淡的流云,杯胎上仿佛能看见里面晃动的棕红色酒液。

  那杯子“哗啦”一声震碎在他的掌心。

  宫里奴婢七手八脚地凑过去,想要为他处置狼藉的桌案。

  褚洲摆摆手,道了声“无防”,却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拔出肉里的碎刺,看着血珠滚滚落下。

  皇帝搓搓手,“婕妤为震延绵皇室血脉,太尉又在外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朕想着,要不要提一提婕妤的位分,也好叫她开心些?”

  “不必了,这样子反而教她恃宠而骄。”褚洲已经撑着手站起来,“两个多月没见妹妹了,心里实在挂念,容臣过去看看。”

  皇帝笑哈哈地送走了他。看着殿外摆着的一顶龙辇,想了想,对着小奴才吩咐道,“朕去左昭仪那边看看吧。”

  ……

  外殿里,小满左一句“侍内大人”,右边一句“工部尚书”,一张玲珑巧嘴把整件事情的始末说得天花乱坠。

  眼见着褚洲的笑容越来越盛,转着玄戒的动作愈来愈缓,小满以为自己哄了贵人高兴,卖力地把头往地上一磕,然后满怀期待地等着赏赐。

  “听起来,我这个妹妹还挺有本事的。”

  姜凌和她眉来眼去,官拜三品侍内;

  宋璞玉频繁出入宫殿,至礼部尚书。

  这么说起来,他的这个妹妹也还算谦逊。提携旁人倒是一点儿也不手软,自己肚子里揣了个来路不明的种,倒是规规矩矩地守着婕妤的位分。

  “宋璞玉会呆多久?”

  小满忖了忖,百物巨细地交代了,“这也分情况的吧。若是快一些,不过就在殿里转上个几圈;若是慢一点,那可不得费上个一两时辰!”

  褚洲没再问了。

  只不过两只手似乎有点闲不住,有时候会去摸她妆奁里面的簪子,把上头镶嵌的宝石给扣下来;有时候百无聊赖地拍打着花瓶,指节上的戒指咯吱咯吱地削下来一块白瓷。

  一向喜静的太尉,竟然如此聒噪。

  小满埋低了头,“娘娘在里面睡呢。”

  褚洲眯着眼睛笑,“我知道啊。”

  没过多久,被褚洲派来诊脉的女医从内殿里走出来了。她在距离褚洲一丈开外的地方跪下,“禀大人,娘娘确实怀孕有一月了。”

  也不知道是谁的孽种。

  褚洲往后靠了靠,“打得掉?”

  女医是被褚洲安插进宫里的细作,听到他的话,也不过是抿抿嘴,然后神色无常地回复道,“娘娘体弱,堕去胎儿可能会损伤母体,恐怕今后要落下病根……”

  她一顿,注意力被旁边的小满吸引了去。

  褚洲轻轻扫了小满,小满就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身上单薄的骨架都在嘎吱嘎吱地摇晃。

  褚洲皱了眉,下意识地去摸腰上的佩刀。

  要是能一刀宰了人,也不至于看了碍眼。

  小满鬼哭狼嚎地,“大人、大人,奴才是您的人!奴才生生世世都会为您效力的,今儿个听到的话奴才都会烂到肚子里的!”

  褚洲不缺奴才,只想着割了小满的喉咙,好让他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可褚洲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东西来——他来她这里就很少带那些个会吓着她的玩意儿。

  “若是生下来……”

  “若婕妤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的落地,自然不会对她的身子造成什么伤害。只唯有一个,今后只怕不能再有所出。”

  褚洲静坐了一会儿,安静到小满和女医以为他就要这么一直坐下去的时候。

  “宋璞玉来过没有?”

  “早上的时候来过一趟,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走了。”小满一想,又补充道,“也不知道怎么的,尚书大人这一月来只是坐坐就走了。”

  褚洲笑得乖诞,“这也难怪。”

  她肚子里有了种,自然也不好与他做那档子事了。宋璞玉又要避人耳目,可不就得坐坐就走了么。

  褚洲拨了拨香炉,挑了好一大块安神香递入炉肚儿。空气里很快地翻腾起浓厚的幽幽香味,随风递入安静的内殿。

  褚洲无视了两个人,踏入殿中。

  只有床头点着一亮半明半昧的灯,在风雨飘零的天地中放射着丝丝的暖意。褚洲吹灭了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没过多久,他点了点墙上的一颗凸起。

  陈旧的墙面竟然开始晃动了起来,震得上头的泥沙坠下。很快,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又长又窄的隧道,一直绵延着伸向了最低端。

  小妇人还在迷迷瞪瞪地睡。

  褚洲微微沉下身子,打横把她抱了起来。炽热且混乱的视线落在她瓷白的脸蛋上,仅仅停留了一小瞬,冷硬地移开。

第51章 血脉 可你是我的啊

  乌云覆野, 乍然劈开一道惊雷。

  榻上蜷着身子睡的小妇人动了动,摸着小腹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想唤盼山进来。可两片唇瓣却像是在热锅里滚了一遍, 又麻又酸。

  以芙在嘴角摸到了一块很小的啮痕。

  她颦目, 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地方, 不是空荡荡的大床、不是名贵华丽的丝幔,倒是鼻尖弥漫着雪松香。

  她可太熟悉这香了。

  “醒了?”

  以芙一下子僵在原地,心里腾然涌上一阵惶恐与不安。她这两日都在闹着孕吐, 疲乏得很,还来不及想好该怎么应付他。

  “在想怎么对付我?是向从前一样对我虚情假意,还是打算和我撕破脸皮?”黑暗里伸过来一只手,拍拍她的脸, “我实话告诉你好了,还是前者更让我受用些。”

  褚洲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对自己真心的,只要她能够安安心心待在他身边就成了。只要她能哄了自己舒服, 他也能让她觉得舒服。无论是从哪方面。

  他常年里混在营子里,听过不少兵蛋子说荤话,他便懂了不少纸上谈兵的经验。如果她不乖的话,自然有成千上百的花样折腾她。

  ——纵使她怀着孕。

  反正肚子里的种都不是他的, 他瞎操什么心?

  一刀白得发光的闪电化开夜幕, 在一瞬间照亮了屋里的黑暗。黑咕隆咚的身影亮了又灭,只有一双锋利还在冷冷泛光。

  “你自己掂量掂量?”

  以芙默了默,缩回一只悬在外面的脚丫子,“这里是哪里,你是怎么带我进来的?”

  褚洲当然不会告诉她,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命人挖取隧道了。更不会告诉她,这条连接着太尉府和长乐宫的就在前几天刚刚完工。

  褚洲只问自己想知道的, “谁的?”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她尚是平坦的小腹。很难想象在十月以后,那层薄薄的皮肤下会高高地孕育着一只幼崽。

  可惜不是他的。

  不过不是他的也没什么关系。等那野种呱呱坠地的时候,一手掐死倒也简单。

  褚洲的眉眼炽烈,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以芙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反问道,“大人觉得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盯着她的肚子。

  以芙摸摸肚子,“这孩子的时间是对不上太尉了,更不可能是宋璞玉和姜凌的。皇帝那副样子么——我看了都嫌恶心,更不可能。”

  视线上移,他盯住她的脸。

  “要怪就怪大人太厉害啦,让奴家昼思夜想的。可大人一去就去个好几天,夜里寂寞的时候……”

  内廷里没什么男人,来来往往的也就是驻守在外廷的一帮子侍卫。褚洲明白了话里的意思,“那本官就全杀了侍卫。”

  以芙随口一扯,“好端端你杀他们干什么。是、是宫里面最近会有江湖大盗游窜,我只和他们有了一两夜的露水情缘……”

  褚洲面部筋肉抽动。

  她东扯西扯的,不就是想保护住住孩子的生父么。那宋璞玉从前就和她有一段旧情,这段时间又和他这样亲密,除了宋璞玉还有谁?

  “放心,我不会杀了宋璞玉的。”

  至少现在不会。他要宋璞玉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掐死这个孽种,也要宋璞玉看着他是怎么让这女人“舒服”的。

  以芙瞪大眼睛,“你提他做什么?!”

  褚洲摸摸她的脸颊,“这就急了?”

  “别着急啊。我还没来得及和他慢慢算。”

  以芙拉拉他的袖子,声音有点儿软下来,“你怎么老提他……你在外面打仗这么辛苦,没见的你说说自己……”

  褚洲没什么表情,手指上的玄戒来回地擦过她脆嫩的喉颈。若是锋口在尖锐些,似乎能切断跳动的动脉。

  “说我做什么?”

  以芙道,“奴家心疼大人,所以问问啊。”

  褚洲顺势一笑,“心疼我?”

  她郑重地摸着心口,黑暗中的眼睛仿佛流动着一湾清潭,“因为大人在奴家心里有一席之地啊。”

  “仅是一席之地?”

  以芙把头晃成一只陀螺,“不是的不是的,是满满当当的全部都是大人……”

  “当真?”

  她应得干脆利落,“当真!”

  褚洲歪头看着她,鲜红的嘴唇很慢很慢地拉开弧度,盯着她,“卿卿心意如此,褚某岂敢辜负?”

  以芙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却被他一把抱起,“大人,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男人没有回答。他一脚踢开房门,朝着一个方向大步地走去。

  有汹涌的朔风挂了过来,一口气咽到了嗓子里。以芙艰难地清了清喉咙,那点微弱的声音很快地散在了空中。

  她便停止了吵闹,呆呆看着他的下颌的弧线。在隐隐约约的光线里,紧紧地绷上又来回地舒展,吞咽着零零点点的不安。

  ……

  “我不跪。”

  “不是说,你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我?”

  以芙双手被在身后,紧紧地靠着身后的墙壁。她的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被屋里漏进来的风吹得浑身冰凉。

  空气里静静地漂浮着一点点的灰尘的颗粒,呼入肺腑后,都能体会到古木陈放多年后的腐朽味道。

  “我……我不能跪。”

  她的眼睛盯着供桌上的两张牌位。一张刻有“供奉晋王府秦公讳致之灵位”,另一张则是“先妣秦母孺人闺名南寻之牌位”。

  以芙声音有点儿发抖,“令尊令堂与我无亲无故的,我跪拜他们成什么样子。”

  褚洲笑笑,“这几年逢年过节里,来来去去的始终就是我一个人。如今他们终于见到未来儿媳了,心里面想必高兴。”

  “什么未来儿媳——”

  “仔细着点说话。”褚洲把她的一缕碎发撩到耳边,低声说道,“听说人死后,身上的一缕精魄还会陪伴在亲人身边。说不准他们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你呢,你舍得说出些寒心话让他们难过?”

  “褚洲,你——”

  他把她的眼泪剔去,“见到父母亲,高兴哭了?”

  他分明是故意的!他知道她生平最忌惮的就是鬼魂言论,偏偏拿这些东西压她——

  “你让我走吧……”

  褚洲捏捏她脸颊,颇为宠溺,“只要你肯乖乖地拜见了父母亲,我马上让你走。”

  她呆呆地看着两座灵牌。

  看来他是不愿意让那些奴才进来打扫房间的,许多地方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只是两尊灵牌却是干干净净的,想来他常常过来看望。

  褚洲已经一撩衣袍,恭敬地跪在地上。

  “母亲小时候时时拿孩儿取笑……说孩儿对京中女眷态度冷淡,不知道哪家的天仙能入了孩儿的眼……今儿个孩儿带她过来看你了。”

  “孩儿身负血海深仇,到现在还没有杀光那些羞辱我们的人,实在无言面对二老……所幸遇到她,心中痛意稍得缓解……”

  “她待孩儿甚好,衣食住行,无一不细致入微。只是孩儿实在愧怍,到现在还没给她个名分,如今特来请父母亲准许孩儿婚事……”

  黑云翻涌,一震轰鸣响声。

  “褚洲,我不嫁你。”

  云间里奔下一束电光,劈开窗户上的纱纸,亮堂堂地盖在那两座灵牌上。

  以芙胸闷气喘,“我方才说得都是骗你的鬼话,我早就不喜爱你了。”

  褚洲转过了脸。刺眼的白光里,他眼梢轻轻地抬高了,看起来极其得反常与诡异,“是又怎么样呢。”

  他摊出一只手,“过来。”

  以芙很防备地看着他。

  褚洲轻轻叹了一声,亲自走过来把她挽进怀里。她本来就被吓趴了,整个人一点儿也提不上什么力气,不得不跟上他的步子。

  褚洲微笑,“我这样疼你,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呢?”

  以芙垂下眼睛。

  “我给你几个选择,你自己选。”

  “要么,你叫一声爹娘,我八抬大轿地娶你进门儿;不叫,你要是愿意和我在这里做上一回,也就算了。或者你亲手宰了宋璞玉,也行。”

  “你莫不是疯了!这上面的可是你爹娘!”

  褚洲扫了一眼牌位,眼里没有一丝动容。

  他从来不相信灵位上面会附着了已故之人的精魂。在父母过世的那段时间里,他日日枕在灵位边,盼的就是再见他们一眼。

  可惜日有所思,夜里始终不得其梦。

  死了就是死了,把他的妄念也带走了。

  上面供着的只是两个冷冰冰的牌位,死气沉沉的木头,勉强残存了几分热烘烘的思念,仅此而已。

  常常过来擦一擦供桌,只是心中的苦闷抑郁无处发泄,来这儿寻一寻慰藉罢了。

  可是以芙不一样,她如此地敬畏鬼神。

  她羞耻地脸红,“我不可能……!”

  褚洲反诘,“那你杀了送璞玉?”

  “你为何老是咬住他不放!”

  “那他为何常常出入你的宫殿?”

  以芙张了张嘴,吐不出一句话。

  她总不能坦露他过来是为了教她胡文的吧。秦遂获取的情报当然不能透露给宋璞玉,以芙只能自己一点点地破译,所以才……

  褚洲扯扯唇,“不愿意,那就叫。”

  “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他怜爱地摸摸她的肚皮,“可你是我的啊。”

  沈雀,他的!

  肚子里的孩子,他取之何妨?!

第52章 爹娘 小不忍则乱大谋

  褚洲好像变了一个人。又或许他从来都是这么一个人, 只是自他从燕郡回来之后变得更坏、更烂了。

  他的头发被风吹散了,有碎碎的一绺发扫在他的眉间,在鼻梁上垂下阴影。褚洲环着手臂, 没什么表情地把蒲团踢过去, “想好没。”

  以芙瞅了他一眼, 慢慢跪下去。

  “喊啊。”

  她说话有点含糊,“爹、娘。”

  褚洲昂着脸,兀自念道, “雀雀生性实在胆小怕羞,所以声儿小了一点。父母亲别和她见怪。”

  以芙搓了搓手臂,真觉得黑暗里有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索性挺直了身杆子,讲话声也大了, “爹、娘!”

  “没什么想和他们说的?”

  以芙紧紧地闭着嘴。

  “既然今儿个拜会了父母亲,她今后就是咱们秦家的人了。要是今后她再做出一些对不起我的事儿,你们尽管去找她。”

  空气里弥漫着一阵死寂。

  褚洲看着她一言不发的样子, “听到了?”

  她点点头,“听到了。”

  褚洲见她光秃秃的脚丫子,弯腰把她抱了起来。抱她的时候还轻轻“嗤”了一声,仿佛有多嫌弃多讨厌似的。

  以芙默默地看着上面积灰的房梁, 猜想这地方大概是他家祠堂之类的地方, 应该离宫里还挺远的,于是问,“今晚住在这里吗?”

  “想得美。”

  褚洲把她抱回了原来的房间,又让她喝了一盏茶水。很快,她的意识渐渐地涣散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长乐殿。

  褚洲就在她身边坐着,膝上盖着一本书。见她醒来了, 吩咐盼山打了一盆热汤进来——他亲自为她沐身。

  水汽蒸腾,水面上漂浮花瓣被他拨开。褚洲的手总是若有若无地、带着不明意味地轻轻抚过以芙的小腹——

  “一个月就这么大了?”

  以芙神经紧绷,默默收了收腹部,“我这段时间总是爱吃爱睡的,长肉了,所以才显得胖了。”

  幸好他在妇人之事上没有什么经验,以芙说什么他也就信什么了。正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褚洲的手掌往上掂了掂,“仿佛大了些了?”

  以芙绷着脚趾,被他逗弄许久。

  从前她要是抱怨太累了,他都是很识相地收了手。可是今晚她再怎么哭,也没见他有什么动容,等到水凉透了才和她一起躺进床里

  以芙被他闹得疲乏,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要睡下的时候,外头窸窸窣窣地传来什么动静。似乎是盼山小心又带了心急的声音,“娘娘,宋大人过来看您。”

  她打了个哆嗦,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

  身边的男人搁下书,含着笑意朝她看了过来,“怎么这么急急忙忙就爬起来了,怕我对你的老情人动手?”

  她一愣,又摇了摇头,“盼山,你去回了他,就说我已经睡下了。就算事情再怎么着急,也要等明儿过来。”

  “奴婢看他的样子还挺着急的……”

  “把他叫进来。”

  听到这么一句男声,外头的声音戛然而止。盼山压根儿不知道里面有太尉在,不然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来传话啊。

  “奴婢、奴婢……”

  殿里,褚洲轻轻地摩挲着以芙光滑圆润的肩头,“还愣着做什么?”

  ……

  在宋璞玉踏入外殿的第一步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来自女人的极低极小的泣声。他是个识礼数的君子,隔着一道屏风和她问安。

  久久,内殿里没有丝毫声音。

  宋璞玉放下了垂拱的双手,“娘娘?”

  他才刚刚拨开面前的红玉珠帘,里面蓦然拔高一道尖锐的女声,“你别进来!”

  又问,“你来做什么?”

  “臣戴在手上的串子丢了,那个小玩意儿是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晚间的时候被家母发现不见了,特来找娘娘问问。”

  这一个月里以芙常常和他见面,从未见他在手上佩戴过任何的首饰珠串,“你的串子丢了,找我来干什么。”

  宋璞玉兀自笑了笑,却一点儿也不接这一茬。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看见屏风下的一摊水渍中倒影着的,一只属于男人的靴子,“臣听说褚太尉回来了,这段时间就不过来了……要是被他发现我们之间……”

  “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以芙喘了喘,有点儿焦躁地打断他,“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能有什么苟且!”

  宋璞玉点到为止,很深情地留下一句“照顾好孩子”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不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

  以芙百口莫辩,虽然之前宋璞玉口头上说过什么“要她做他女人”之类的混账话,可这几个月来两个人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偏偏今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些话。

  “你信我……”

  “那不妨解释一下你肚子里的野种?”褚洲仿佛看见了一个荒唐的笑话,“还是说你肚子里的东西,是做梦和我怀上的?”

  以芙垂目,不去看他。

  他似乎是被激怒了,手法粗鲁地去解开她腰上绑着的宫绦。他又烂到骨子里了,一口一个“野种”地骂。

  “他弄你舒服还是我弄你舒服?”

  以芙看着了床幔上不断震动的金铃。

  “褚洲,你给我等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褚洲掀开唇,被她咬过的唇瓣沾着斑斑血迹,不断地印在她的锁骨和胸脯上,“本官等着呢。”

  以芙的气息有点微弱,“这个孩子要是出事了,我说不准也活不下来了……你这辈子是等不到了,等下辈子罢。”

  褚洲看了她一眼。

  她两靥红润,康健得很。

  他没工夫搭理她的顾影自怜,一把抄起她的手足绑在床头,“放心,在孩子没生出来之前,我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以芙未着寸缕,柔软地身躯以一个“大”字形在架子床上敞开。她又羞又愤,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才好,“你不是不会对我怎样啊!”

  褚洲眯了眯眼睛,“是啊。”

  房间里的七八盏烛光交缠在一起,把男人晃动的身影投射在墙上。以芙别过脸,特地的不去看他自己……

  他把以芙的头掰回来,低喘。

  他力气照旧得大,手掌心的温度好像要把她的下巴烫出个窟窿了。以芙拧不过他,只能很羞耻地哭。

  “我不看!这有什么好看的!”她紧紧地闭眼。

  褚洲身体里又冒上来一团火,又伸手去扒拉她的眼皮子。他的手很烫,又是碰过那种脏东西的。

  以芙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脏了,恨不得抠下自己的眼珠子甩出去!她就一直哭一直哭,等到烛台上的火焰渐渐淡下去,她才能闭上桃核一样肿大的眼睛。

  今夜,长乐殿是不安宁的哭;与此同时,另一座宫殿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尖叫。

  卯时一刻,一声婴儿的啼哭盘旋在宫廷的上方,向四方昭示着喜讯。

  汪公公两眼放光地过来宣布。

  “是个皇子!皇上现在也过去了,娘娘您要不要过去看看?”汪公公瞥了一眼以芙的肚子,“要不您也过去看看,说不准还能蹭上一两分福气呐!”

  以芙僵硬地扯扯嘴角。

  说实话,她并不十分期待肚子里的孩子。

  她哪里能想到,这一碗碗喝下去的避子汤并非是避子汤,而是一些调理身子的补品。这个孩子来得无声无息,等到她发现自己月信迟迟不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有三个月大了。

  以芙不是不想打掉孩子,而是不能。

  那位沈太医不建议打掉孩子,一旦胎儿堕下,或许会损害母体的性命。不过他确实医术高明,竟然能够隐藏胎儿的月份。

  “听说陈贵妃难产?”

  汪公公重重跌了一口气,叹道,“可不就是了吗!昨夜要不是有沈太医在旁边帮衬,那皇子……哎,不提也罢!”

  以芙想了想,“那我去看看吧。”

  汪公公正要眉开眼笑地应下,角落的一张桌上突然坠下一卷竹简。

  以芙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没吭声。

  汪公公最会做人了,屁颠屁颠地跑上去和褚洲问好,“算起来太尉大人和陈贵妃也是老熟人了,太尉要不要过去看看。”

  褚洲颔首,应下。

  ……

  陈嘉丽的宫殿里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皇帝的声音高亢激昂,每一次的振臂呼喊能把房梁上的灰尘震落下来。乳娘在旁抱着三皇子,向一个个嫔妃展示。

  以芙看了一眼,下意识蹙眉。

  刚出生的孩子生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总是不太好看的。幸亏孩子随了陈嘉丽的眉目,不似皇帝肥头大耳的猪头样。

  皇帝高兴完了,“沈太医在哪,朕要重重地封赏他!今天要不是他在,朕的孩子不一定这么容易就出生了!”

  人头攒动的产房外,被几个奴才众星捧月地簇拥出一个清秀的青年男子,左右也不过二十五的样子。

  皇帝赐他黄金十箱、土地百亩。

  “臣沈怀泽,谢过皇上——”

  沈怀泽。

  以芙盯着青年,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很快地,她的下巴被身边的男子掰了过去,“你看上他了?”

  以芙的眼睛像两片人工切割的,纯净且漂亮的宝石,“他不是——他不是——”

  她很快地闭上嘴,不想在这时候认他。

  她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认他。

第53章 毒瘾 想要什么样式的婚礼

  三皇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长得不似皇帝的肥头大脑,也没有他母亲的惺惺作态,别人一抱他他就咯咯地发笑。

  以芙常常到乳娘那里逗孩子。

  期间, 褚洲如影随形地陪同, 却总是站到离孩子一丈开外的地方, 然后冷冷地看着她柔和甜蜜的笑容,以及日渐隆起的小腹。

  毒蝎子一样的目光把以芙蛰得心里直发毛。每每问他想做什么,褚洲就重重地撇唇, “等你把肚子里的孽种生下来了,本官第一个掐死他。”

  这种话听多了晦气,以芙不让他跟来了。

  听说这两日孩子日夜不歇地哭闹,她就拉了盼山过来看看。小孩子的脸蛋涨得紫红, 两条脆弱的手臂无助地划拉着。

  “平儿一直乖,最近怎么都在哭?”

  乳母“哎哎”两声,撩起衣服就要给平儿喂奶, “说不准是小皇子是饿了,奴婢哄哄就好了,还劳烦娘娘亲自过来。”

  言之意下,倒显得以芙多管闲事了。

  “无论是谁的皇子, 哭成这样总是让人心疼。陈贵妃生下皇子许久了, 怎么不见她上心?”

  不仅仅是因为平儿可爱,以芙才对他多加照顾。而是她和陈嘉丽的恩怨牵扯到了无辜的孩子,心中不免愧疚。

  “可能是小皇子拉屎拉尿了,奴婢给他换条尿布就好。”乳娘嘴里咕咕哝哝着,手里不停地解开平儿的腰带。却见她嘴一抿,笨重的肩膀也耷拉下来。

  “娘娘!”

  以芙被她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乳娘哆哆嗦嗦地让开身子, 悄悄抬起眼皮子瞅了她一眼。平儿赤身躺在摇篮里,从背上乃至大腿无一例不是青紫的掐痕、淤青。

  “你觉得这是我做的?”

  “奴婢实在不敢,只是小皇子这里来来去去的没有多少人,娘娘您这……”乳娘慌忙地跪下去,“奴婢可怎么和贵妃娘娘交代!”

  风吹草动,声浪涛涛。一剪竹叶的影子落在地上,随着日光的移动,慢慢地溜到了以芙的脚边。以芙把皇子抱到怀里。

  大门哐当一声砸开,“平儿!我的平儿!”

  陈嘉丽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一把抢过哭闹不止的三皇子,“褚婕妤,你好大的胆子!你们,你们快去喊皇上来——”

  刚出生的婴儿格外地脆弱,被陈嘉丽这么一箍,险些喘不上气儿来。哭声哇哇,实在令人心烦。

  皇帝小路小跑过来,肚子上的赘肉左摇右晃,“出什么事了?!”

  陈嘉丽白着一张脸,哭诉着婕妤如何欺负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对着幼小的孩子下手。陈情之状,令在场之人唏嘘不已。

  “皇上,您一定要为我们的平儿做主啊。”

  皇帝脖子上的一层层肉缩进了衣领里面,他偷偷觑了以芙一眼,“你们都先下去吧。”

  殿里的一条条影子厚重地压下来,等到丝丝缕缕的黑影抽去了,整个大殿敞亮不少。皇帝大手一挥,让人把哭哭啼啼的陈嘉丽也带下去了。

  以芙玩着手指头,“皇上打算怎么审问臣妾?”

  “朕、朕怎么舍得责问你呢。想必是平儿不听话,婕妤教训教训也是应该的。”他搓搓手,“朕是想问问……”

  “平儿身上的淤青不是我伤的。”

  皇帝“诶诶”两声,“想来是陈嘉丽产后多忧,太过于敏感了。朕、朕是想问问,能不能多给朕几粒仙丹啊?”

  那仙丹的妙用可真是极好的,他没日没夜地和宫伶嬉戏,身上的那处地方渐渐失去了功效。婕妤给的仙丹不仅能恢复他从前的风采,甚至比以前更加精猛了。

  “这个月的不是给皇上了?”

  “朕用完了……”

  “晚上妾再差人送些过去。”

  皇帝点头如捣蒜,“好、好……”

  “妾身和姐姐都是当母亲的,平儿伤成这样也很心痛……妾身被姐姐冤枉了还算其次,皇上总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吧?”

  “皇后掌管六宫,就让皇后处理吧。”

  “平儿身上布满掐痕,只有身边的人才有机会对他下手,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不如也托给皇后照看吧?”

  皇帝是没什么所谓的,“也好。”

  ……

  陈嘉丽一直大哭大闹,怎么也不肯让以芙这么轻易地走了。最后让奴才给一掌劈晕,她才能相安无事地回到寝殿。

  殿里弥漫着浓浓的龙涎香,昏沉沉的。

  以芙过去拨了拨青檀炉,见香炉后面卧了两只宽大的靴子,靴子旁边摆了两件凌乱的衣裳。从她出去到回来,褚洲一直在午憩。

  虽然他昨夜是累了点,也不至于这样吧。

  以芙涨红了脸颊,不由想起昨夜种种。

  或许是她睡前轻轻抿了一口甜酿的缘故,又或许是褚洲时不时撩拨她的原由,昨日睡里竟梦到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还发出了些不和谐的声音……

  醒来时香汗沾衣,泪眼迷离。

  褚洲当时就在身边卧着。他起先不能理解她的异样,以为她做了个再寻常梦境,只用污言秽语调笑了一番她发出的嗳嗳娇声。后无意中探入被褥一摸,触手淋淋水渍……

  褚洲自然以为她腹中胎儿不满三月,行房会损坏她的身体。于是只对她作安抚般的亲吻,绝不越过雷池一步,怎料他后来亲得越来越凶、越来越急……

  最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以芙走进内殿,看着他眼下一片重重的乌青,“谁叫你平常欺负我的,你该!”

  她原想趁着他睡觉,去皇后那里看看平儿。刚刚转身就被一只手扯进怀里,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懒散,“到哪儿去?”

  “你什么时候醒的?”

  褚洲撑着头,“你来了我就醒了。”

  以芙要推着他起来,“你没换衣裳就躺我的床上睡,谁准许的?!”

  褚洲没搭理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架子床上随意地散着她今儿个早上换下来的衣裳,以芙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埋进她的——绣着鸳鸯的水红色贴身小衣里。

  她怒气冲冲,“你给我起来!”

  褚洲抬起一侧肩,让她把小衣裳从底下抽出去,“哪里没碰过哪里没亲过了,犯得着为了一件衣裳大动肝火?”

  以芙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烫出两个洞。

  “你要睡觉回家去,别让我看了你心烦。”

  褚洲仿佛听不得这样的话似的,一把给她拽进怀里,又笑话道,“昨儿个又大哥哥大哥哥叫个不停,离了我就跟要活不成似的……现在身子舒服了就赶人走,真是个没心肝的。”

  以芙瞪着他,眼里淌下一串眼泪。

  他这才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毕竟她的脸皮是那样得薄,平时当着盼山的面亲她,她就嚷着不要活了。

  “你再哭,本官就继续说。”

  她绞帕子的手一顿,却竭力把自己的眼睛睁大了,好像这样子眼里的那一包泪就不再坠下来。傻兮兮的。

  褚洲给她擦泪,“想要什么样式的婚礼?”

  以芙绷着一张脸,没答。

  “我在哪儿都是仇敌,到时候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来参加婚宴。又不能办置得太过寒酸,不能叫你委屈……下次我来时把喜服带过来,你挑一件中意的?”

  以芙静静地听着他的打算,心里面一阵阵地泛出冷笑。要不是现在没到时机,她真想趁他睡觉了拿枕头给他闷死,还有脸办婚宴……

  那厢,褚洲的声音淡下去。

  被褥里,他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好些条纵横交错的青紫色血管在皮肉下蠕动着,像虫子一般缓缓地爬行。

  她察觉出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褚洲摸摸她的脸颊,“没什么。”

  猝然之间,一口黑血从他口中吐出,飞溅到刺绣着大红牡丹的被上。褚洲从她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手还有点抖,“你不必害怕,没什么的。””

  “我、我去把帕子扔了。”以芙把血迹斑斑的帕子团在手心,走到了火炉边。那张帕子很快就泯灭成了一摊灰烬。

  内殿里,溢出一两声男人痛苦的呻\吟。

  青铜炉里窜上来一阵一阵的火舌,把她的脸颊烧得通红通红的。以芙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他不能在这时候死了,又走了进去。

  男人的身躯蜷成一团,在几层薄薄的被褥底下不住地痉挛。微凸的眉弓骨在一片阴暗底下,藏着两片抖动不止的长睫。

  以芙往后退了一步,“大人,你怎么了?”

  褚洲有点吃力地抬头,涣散的眼神慢慢收束在她的脸颊。有喷薄的愤怒,但更多的时候是低迷和消沉。

  以芙看着他的样子,心口不禁一跳,眼泪哗哗直流,“你这是生病了吗,我去找太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扶我起来。”

  以芙愣了一下,把他从被褥里扶起。

  他的牙关在不停地抖动,讲话并没有那么顺畅,“你觉得我这是病了?”

  她点点头。

  “我是被小人给暗算了。”

  以芙抿了抿唇,又点点头。

  褚洲靠在床头,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反应纳入眼中,“去找飞寒,让她把公羊秋带进宫里。”

第54章 慕贞 能不能守住身子

  公羊秋咣当咣当地赶进了宫里。

  入殿就发出长长的一声喟叹, “唉!”

  他是个精明的老头子,一双眼睛赤裸裸地把宽敞的宫殿打量了便,最后缓缓落在以芙哭得通红的脸上, “哼!”

  以芙道, “大人在里面躺着。”

  公羊秋捋了捋花白的须子, 撩开珠帘子走了进去。见到褚洲的情状,和往常一样替他放了毒血,“老夫看你这病是愈发厉害了。”

  褚洲看着以芙在后面犹犹豫豫的样子, 招手让她过来,把她圈到怀里了才问,“这么说来,那人还在暗中给我投喂药末?”

  “这倒是不见得, 你发病时是何种滋味?”

  “大抵是百虫啃噬,冰火两重之煎熬。”

  “估计是你的身子对那西域花末上了瘾,许久没有服用才会如此难受。”公羊秋把器械收好, 眼睛扫了一下以芙,“你这病来得蹊跷,老夫劝你查一查身边亲近的人。”

  褚洲蹙眉,“怎么了?”

  公羊秋的眼睛还盯着以芙, “万一那人继续往你身上下药, 你这病能不能根治就难说了。”

  “唔。”

  “太尉到现在都还没查出幕后黑手吗?”

  褚洲遗憾地摇头。

  “倘若您抓到了那人,那算如何处置?”

  以芙本就留意听着,听到两人议论到此事,那颗扑通直跳的心一下子被捏紧。对褚洲来说,给犯人扒皮抽筋就和喝凉开水一样容易,若被他发现……

  褚洲歪头想想,“不太清楚。”

  公羊秋被气得吹鼻子瞪眼的, “什么叫不要清楚——那人都爬到太尉头上动手了,太尉难不成还要宽纵着?”

  他颔首,“分人。”

  “如果给太尉下药的人是老夫,您打算怎么办——如果给太尉下药的是褚娘娘,太尉又是作何打算呢——”

  以芙也抬起脑袋看褚洲。她看起来呆头呆脑的,有点儿像是被吓傻了。

  “先生对本官有恩情,自然舍先生一个全尸。”褚洲握紧了以芙的手,“倘若那个人是雀雀,那就饶她一命吧。”

  “她和太尉相识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而老夫可是朝朝暮暮陪在太尉身边五年啊!”公羊秋几乎是捶胸顿足,“真教老夫寒心!”

  褚洲笑眯眯的,“活着也不一定是好事。”

  有些话他不好方便和公羊秋讲,自己却是很清楚的。他的心里滋生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在真相揭露的那天破土而出。

  公羊秋失落地提着药箱走人了。

  褚洲送了人回来,见她还直愣愣地坐着。

  “怎么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以芙红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地说着,“如果下药的人真是我,你打算怎么办?为什么活着也不会是件好事情呢?”

  褚洲咧开唇笑了,“你猜猜?”

  以芙直愣愣地看着他。

  “那时候,我会找来天底下最手巧的工匠,为你铸一只世间最精妙的锁链。为你打造一间最昂贵的金屋,焚烧里面所有的衣物。”

  她的脸色发白,“烧衣裳做什么?”

  褚洲微笑,“这样子,你就跑不掉了啊。”

  ……

  十五日后,就是腊月二十九。

  不知皇帝又听了谁的怂恿,在前些天决心修建史上最奢靡豪华的行宫。这两日向各地征收壮丁的消息发出,引来无数百姓的叫苦不迭。

  乡里枯骨遍地,可皇帝还是要过节的。

  从外廷到内掖,无一处不是灯彩辉煌。

  宫里的那一株高大的常青树上挂着鲜红的丝绦与橘黄色的灯笼,温柔的光线照在每一张喜气洋洋的脸。

  盼山问,“娘娘升了位分,不高兴吗?”

  不过是多了几个伺候人的奴才,多了那么点儿趾高气扬的底气,以芙没什么可高兴的。

  “冷宫里几千个嫔妃,你送些东西过去。”

  盼山有点儿不乐意了,“奴婢这么做,岂不是要便宜陈嘉丽了——虎毒还不食子呢,她怎么忍心把三皇子伤成这样,还嫁祸到您头上!”

  以芙低垂着眉眼,往嘴里边塞了一口白白胖胖的浮元子。香浓的芝麻从糯糯的外皮里滋出来,烫得她直吐舌头。

  盼山还在抱怨,“幸好皇后娘娘是个菩萨一样的人物,把她送进了冷宫。可送东西不送皇后那里去,反而往陈嘉丽那里去,实在好没道理!”

  “那皇后那里也送一份好了。”

  “要是送给冷宫里的主子和皇后娘娘的物件儿都是一样的,那岂不是说皇后娘娘和她们是一样的人了?”

  如今以芙升了位分,盼山也是宫里面有头有脸的大宫女了。整天见她东跑跑西跑跑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儿写在脸上。

  以芙捏捏她的脸,“呵,当了官可不就是不一样了!我这个正宫的娘娘都要看咱们盼山摆谱儿!”

  盼山以为自己遭了嫌弃,叫苦不迭,“娘娘别拿奴婢打趣儿,奴婢也是为了娘娘好呀!”

  以芙抄起一个汤匙,舀了一只热气腾腾的浮元子就往盼山嘴里塞去,“这可由不得你拒绝了!你不吃我赏赐的东西,可不就是看不上我给的东西了!”

  正打闹着,下人禀告秦公公过来。

  盼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逃也似的窜了。

  “我听说你去宫外采办东西去了,往皇后娘娘那里大包小包地提了不少东西?”以芙看看秦遂的身后,“公公,我有没有啊。”

  “不过是寻常玩意儿,入不了娘娘的眼。”

  “虽然是小玩意儿,可胜在心意啊。”

  秦遂语气不明,“娘娘的心意,自然会有人送到。”

  以芙最讨厌别人变着法儿在她面前提褚洲了。原本含着淡淡笑意的嘴角顿时沉下来,重重地撇下去,“你真是会说话,哪壶不开心和我提哪壶。”

  这两天褚洲一直没过来,她也捡了个清静。可没想到前脚刚送走了褚洲,秦遂又赶过来添堵了。

  “你不陪着林献玉,来我这里做什么。”

  “逢年过节了,也没见太尉陪着娘娘。”

  以芙一笔带过,“他忙。”

  “太尉确实是忙,毕竟突厥部的新任可汗明日就抵达洛阳了,最近几日一直在打点里营子里事情。”

  以芙慢慢地直起身子,“阿史那冲来了?”

  秦遂语气不明,“阿史那冲和太尉私下里来往不断。倘若娘娘能从他那里套出来些什么……可谓事半功倍。”

  以芙拨动着指尖的银勺,偏头想了一会儿子,“他这人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好说。”

  说他野心勃勃吧,可自他上位后身边美女不断,日日沉沦于声色;要说他昏庸无能吧,又把身边部下管理得服服帖帖。

  秦遂一时凝噎,以芙亦是默然。

  小轩窗边,一簇簇流光溢彩的烟火在暗沉沉的夜幕里炸开,又从天上倾泻到人间,消散开淡淡的硝烟。

  以芙仰着头,看着天上的一缕银白色的清辉在黑夜中腾腾乱窜,倏然坠下来,掉进了男人黑黝黝的眼睛里。

  她的一颗心顿时沉进了水里,脸上却做出一副十分快活的表情,“大人,你怎么来了?”

  褚洲走了过来,手边仿佛提着一木盒子。

  “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就在她正要把盒子揭开的一刹那,褚洲摁住了她不安分的小手,示意周围的人都下去。

  “藏了什么好东西,还不给下人看呢。”

  褚洲推开了木盒子,单手给她抱到怀里。他知道她看了那物件儿是要生气的,于是决意和她温存一番,再等她和自己翻脸。

  “几日不见了?”

  她乖乖地应,“两日了。”

  褚洲揉着她软绵绵的胸脯,忽然觉得她的身子愈发地重了,不过抱起来还算舒服,“想本官没有?”

  “大人!”她一声娇嗔,莹白的手臂及时地环住他的脖颈,才不至于让他看到自己厌恶的表情,“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想。”

  褚洲捏住她的下巴,执意去探究话里的真实性,“当日在家中祖祠前,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喜爱我了?”

  她瞪大的双目显得无辜,“大人当初不也说过了,和奴家只谈情不说爱?”

  褚洲摩挲着指腹,心尖尖不知被何物匆匆地抓了一下,泛上来一阵子酸。

  以芙还在心心念念着那只小木盒子,“这么遮遮掩掩的,里面是不是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可和你说了,我只要天底下独一份的东西,什么簪子啊串子啊我都不稀罕。”

  “那确实是普天之下独一份儿的。”

  不知道为什么,以芙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褚洲的一只手搭在小几上,躬下头颅。秾丽如玫瑰的红唇停靠在她的耳边,渡出凉森森的气儿,诱哄着,“打开瞧瞧吧。”

  盒子里躺着一只说不上名字的物件。

  “这什么?”

  “慕贞锁。”

  见她依旧懵懵懂懂,褚洲便低声和她解释了此物如何穿戴、如何使用。

  以芙眼眶里泪花打转,一把将他送的破东西掷在地上,“你什么意思!”

  褚洲拎起那物件儿一直往她腰身上比划,自顾说着,“你肚子里的畜生越发大了,也不知刚做出来的锁带能不能围住你的腰身?”

  “为何要让我戴这种东西!”

  “明儿个阿史那冲就过来了,或许不能常常陪在你身边。我的雀雀水性至此,若不靠这东西锁住衣带,又野男人勾搭了可怎么好?”

  他佯装要去解她的底裤。

  以芙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裤子,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她就知道褚洲不是什么个东西,自燕郡回来后天天说些下流话也算了,现还拿这东西羞辱她!

  “我不穿!”

  “既然不想穿,能不能守住身子?”

  褚洲原本也只是拿着东西吓唬她。

  以芙点点头,“能、我能的。”

第55章 妇道 饶有兴致地看她哭

  每逢正月, 万国来朝。

  卯时时刻,朱红色的宫墙才刚挨着太阳的一轮金边,成千上百支队伍抬着数不计数的美女、汗血宝马、珠宝等物涌入宫掖。

  夜里, 皇帝极尽地主之谊, 邀新任可汗阿史那冲及随性使者共赴宴饮。彼时觥筹交错, 尽显邦国之好。

  阿史那冲举起酒杯,爽朗大笑,“本王从前就听说皇上后宫美人云集, 今日一见,当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皇帝被他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又被人这么一夸赞,几乎是飘飘欲仙, “朕后宫里佳丽三千,你若是有看上的尽管和我要!”

  阿史那冲笑笑,倒也没当真。

  偏偏皇帝还当了一回事, 一直催促着阿史那冲挑选,“想来北陵的妇人比不上西域的女子,选个女人还要可汗推三阻四的!”

  既然如此,阿史那冲也就不再拒绝。他囫囵咽下口中的酒液, 目光在一众五光十色的佳丽中来回打量。

  阿史那冲是什么?

  他是东突厥部的雄鹰, 是一个个威武高大汉子里面的佼佼者。他们部落的男儿生下来的使命就是征服女人、威慑草原、开拓疆土。

  当他凛冽的视线从那些娇娇弱弱的小妇人中一扫而光的时候,底下就有微弱的哭泣声冒了上来。

  阿史那冲半天没有言语。

  “本王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人。”

  那些嫔妃哪一个不是被养的娇滴滴的,折腾起来实在没劲儿。阿史那冲倒是发现了有七八个是镇定的,可叫他怎么说呢……

  一个生得冷艳贵气,可小腹耸出;另一个生得柔和恬静,却和一个相貌出众的太监眉来眼去;剩下的挑不出毛病,只是容貌和前面两个一作比较, 就显得不入流了。

  阿史那冲闭着眼睛一指,“就她吧。”

  这一指,就看上了皇帝宠爱的左昭仪。

  皇帝讪笑,“她、她不行……”

  阿史那冲随手把身边的侍女一抱,“那就他了。”

  如此僵硬的局势才得以缓解。

  人群里的以芙微微地吐出一口气儿,小满屁颠屁颠地凑到了以芙的面前,笑得像只哈巴狗,“娘娘……”

  以芙往嘴里叉了一块橘肉,“做什么?”

  “大人说,大人说您……”

  见小满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以芙抬起眼睛往对桌看去,褚洲的唇边噙着几分懒散的薄笑,对她举了举酒杯。

  “他说我什么?”

  小满噗通一下拜倒,“大人说您,说您不守妇道,让您准备今晚回去受罚……还说什么除夕送给您的小礼物这会儿也派上用场了……”

  天地良心。为了不让褚洲抓到自己的把柄,以芙今晚可是一眼也没往阿史那冲那边瞧,好端端地为什么给她扣这么一顶帽子!

  “他凭什么这么说?!”

  “太尉说,那位可汗多看了您两眼。”

  “我……”以芙愣是一口气儿没提上来,转念又想到他折腾人的手段,又恨恨地把自己的怨气咽了回去。

  “娘娘,奴才怎么和太尉回话好?”

  以芙眼睛里羞耻地含了一包泪,“你滚!”

  小满半天没得个回话,灰溜溜地赶到褚洲那边回话了,也不知道这两人说了些什么,褚洲掸了掸衣袍,起身就往外头走。

  “娘娘,大人邀您出去一趟。”

  手里面的雪花酥顿时就不香了。然而以芙还是慢吞吞地整了整裙摆,打着去方便的借口走出了楼阁,毕竟褚洲折腾人的手段她是深有体会的。

  外面冷清清的,后园里的倒是有两架秋千嘎吱嘎吱地响。以芙怕自己站在后殿门口太过醒目,寻了个小角落静静地等人来。

  树枝上寒鸦咕咕地叫着,以芙有些怕了。

  为了避人耳目,她只让飞寒在离自己五丈开的地方候着,若是有别的情况再叫她。时间在一点点的推移,她忽然听见了簌簌雪花里的脚步声,从背后不紧不慢地踱来。

  以芙的视力在黑夜里奇差无比。她不敢轻易判断身后的人到底是谁,毕竟褚洲虽然坏,却不至于这样吓她。

  她轻轻地往后退去,挺出来的小腹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冻得她直打哆嗦,然而身后的脚步却不紧不慢地追着,像是逗着小猫小狗儿。

  转角处漏出几缕灯光。

  以芙心里一松,正要唤飞寒过来,却被一只带着浓重酒气的大掌捂住了嘴巴,“娘娘,久仰了啊。”

  说话的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语言,借着稀疏的光线,以芙看见了特属于西域男人的高鼻深目,薄薄的嘴唇。

  “本王虽然初入中原,娘娘的名讳却是如雷贯耳的。”暂且撇开她在民间作坊里的风流韵事,撇开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龙种,单凭一张脸就让默淖没了两颗眼珠子,实在是教人新奇。

  “娘娘是来私会情人的吧?”

  见她一点挣扎也没有,阿史那冲的兴味更浓,“是来和小太监小侍卫厮混的,还是和褚太尉来这里胡玩儿来了?”

  阿史那冲什么女人没有玩弄过。就在刚才的晚宴上,他敏锐地嗅到了兄妹二人之间的暧昧气息,于是跟了出来一探究竟。

  兄妹二人冒天下之不讳在一堂厮混,是要遭世人唾弃千古、遗臭万年的。阿史那冲以为自己说的话足够让面前的女人掉眼泪,没想到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阿史那冲大概知道为什么会有男人接二连三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可是褚洲会因为她变得优柔寡断,默淖会因为她失了王位,可他是突厥部落的雄鹰——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

  阿史那冲有勇气去摘下那朵高岭之花。

  远远地传来男人稳健的脚步声。

  “明晚这个时候,你一个人过来。”阿史那冲意气风发,“要是被本王发现你带了人,本王可管不住自己会在外头说什么了。”

  清透的雪吸收了空气里的酒气。

  以芙低着头,唇边含着古怪的笑。

  阿史那冲和褚洲私下里有勾结,这是确定了的事,只不过缺少一些有力的佐证。她原本还为没有理由接近阿史那冲而发愁呢,他自己倒是主动撞上门来了。

  ……

  后园里的秋千聒噪,欲盖弥彰地把一些喘息和娇声藏了起来。成团的乌云压了下来,更不会有奴才们注意到这个隐秘的角落。

  以芙紧紧地攀着男人的肩膀,唯恐这纤弱的绳子载不动两个人的重量,“大人让妾到这里乖乖等着,妾就在这里等着了。可许久不见你来。”

  她的声儿是软的,身子也软乎乎得要命。以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些、再可怜,勾起褚洲心里微乎其微的怜悯,好让自己今晚好过些,也让明天的计划进行得顺利些。

  褚洲眨了一下眼睛,显得有几分不清醒。

  他是北陵鼎鼎有名的太尉,今夜免不了被那群人轮番地劝酒。褚洲解开了她盖在外头的厚重大氅,一只手探入衣领里抚她、弄她。

  她一声低泣,拽着自己半敞的衣袍不让人碰了。可腰一扭,秋千却跟着打晃儿了,以芙又害怕地搂住了他的腰。

  褚洲才道,“被穆萨文给绊住了。”

  “太尉的女人还在后园吹风受雪的,这个人实在是不应该!”以芙皱了皱鼻,委屈地诉说,“奴家、奴家一个人在后园里呆着害怕!”

  褚洲一挑眉,颇为意外地朝以芙看过去。他今夜虽过分地饮酒,但不至于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知道这小妇人对自己的态度合该是惺惺作态的,今夜却格外地偏爱撒娇。

  没有鬼才怪。

  以芙对上男人探究的视线,知道自己是惹他疑心了,“妾今夜表现得那么乖,晚宴的时候也没朝别的男人看一眼,能不能不戴那东西啊?”

  说到最后,仿佛自己已经戴上了那令人可耻的脏东西一般,两排糯白的牙直打颤。

  褚洲摸了摸她湿漉漉的长睫,一路顺着脸蛋柔和的曲线滑下去,逗了逗她的下巴,“你这女人天生就是块不认人省心的料。”

  褚洲可是一样样地和她算清了。虽然晚宴时她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可宋璞玉足足看了她四十三回,阿史那冲看她时比别的嫔妃久些。

  他自然会惩治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然而这女人随时随刻地散着狐狸般的风\骚劲儿,按理更要重罚。

  “戴。”

  以芙一呆,两行眼泪弯弯淌下。

  褚洲抱臂靠在一侧的绳索上,饶有兴致地看她哭。

  嗖嗖的凉风像是一把刀子在脸上剜着,那咸涩的泪珠子像是雪上加霜,冻得里面的骨头疼。以芙擦擦眼泪,很快就哭不出来了。

  “不装了?”交易谈不成了就开始胡搅蛮缠,倒是她一贯的作风。

  以芙眼睛冒火地瞪着他,“走了。”

  “不再和我谈谈条件了?”

  以芙昂着尖尖的下巴,睨着他。

  褚洲把她拽了过来,再把她凌乱的衣服一点点地整理好,“在这里把我亲得满意了,或许不用戴那东西。”

  以芙看了他一眼,昂着下巴坐上他的腿。

第56章 纵火 你碰过她没有?

  夜里风雪呼啸, 殿里的百叶窗哗哗作响。

  在一处偏僻的侧殿边,秦遂一手护着以芙笨拙的小腹,一手搀扶着她的小臂从小窗子攀出, “阿史那冲二十有五就能成为各部落首领, 想必为人机敏, 娘娘务必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以芙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点点头。

  狂风卷入,猛然一声把窗边的白瓷瓶震碎。很快, 姜凌带领着几个侍卫走进来,隔着一道蓝玉屏风相问,“娘娘怎么了?”

  西域使者来我朝供奉,这两天免不了要褚洲作陪。他又疑心她会出去沾花惹草, 在她殿里殿外安插了不少侍卫。这么一摔儿,把这些人全引过来了。

  “无、无妨。”以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雪,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刚才去关窗时不小心碰碎了瓶子,会有人来处置的。我就要歇息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打扰。”

  她昨个夜里和褚洲在小院里吹了许久的风,嗓子有点儿被冻哑了。今天一天都窝在榻上, 听起来确实带了几分疲惫。

  姜凌倒是没有什么怀疑, 低声嘱咐了一句“娘娘好生歇息”,带着一帮人退下了。

  以芙冷得要命,几乎整张脸都埋在了围脖里面。等了许久也没见秦遂说一句话,抬头却见他一脸探究。

  “怎么了?”

  “娘娘不知道,这姜侍卫是出了名儿的不好说话。偏偏您要他摘花他就去摘花,您要他端水就去端水……”秦遂道,“他是太尉的心腹之一, 若您能收买人心,……”

  以芙淡淡打断他,“再说吧。”

  以芙不太想让无辜的人参与到这件事情。她能理解秦遂想要处理了褚洲的迫切,毕竟有一日褚洲在,北陵江山便一日不得安宁。可让不相干的人卷进这件事,她也做不出。

  ……

  阿史那冲早早地在后园里候着了。

  他见以芙连个贴身的婢女都没有带在身边,脸上的笑意更深一层,“娘娘,你可真教本王好等!”

  阿史那冲没有昨天晚上的戏谑和调笑之态,脸上的认真和珍重仿佛两个人真的是一对缠绵悱恻的情人。

  “可汗来之前也不照照镜子么。”

  阿史那冲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下去,见凌乱的衣领半敞,古铜色的胸膛上袒露着几点胭脂印记。他面不改色地擦了擦,“娘娘实在扫兴,您不也有许多个情人么?”

  “听起来可汗也想成为我的情人?”

  “怎么,本王不够格吗?”

  以芙歪头笑笑,“可我没有看到可汗的诚心呀。”

  “想必您也知道宫里婕妤胆小如猫,昨儿个夜里偏偏把我耍的团团转。您既然又想和我好,哪里是三言两语就把我好打发了的。”

  “你且让我乐上一乐,事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本王让人给你抬上几大箱来!”阿史那冲一把捉住她的小手,“只要你肯让我尝尝太尉女人的滋味!”

  以芙推开他,把手背到身后擦了擦,“可见你们外邦人和我们这儿的民风是很不一样的,上来就拉我的手。”

  “那北陵的民风如何?”

  “自然是择一处好地方。花前月下,几度销\魂。”

  阿史那冲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是掩人耳目从使馆里溜出来的,若是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被人发现可不好办了。

  以芙把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知道他心中有所动摇。阿史那冲是突厥四十六部的统领者,又把自己放在和褚洲等同的位置,想必年少气盛,受不得旁人刺激。

  “可汗怕了?”

  “本王有什么好怕的?!”阿史那冲一甩衣袍,“那就由你来找一处好地方,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反悔了!”

  青雾缭绕群山,偶尔有寂寥的虫鸣从地底下冒上来,短促地叫了一声,很快便淡了下去。前面带路的妇人走得极慢,虽然大腹便便,可自后往前看去,风韵不限。

  阿史那冲的身体里烧着一把火,“你好了没有,你要是敢和本王耍些小聪明,小心本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以芙抿抿嘴,扶着肚子艰难地走着。

  宫里飞檐翘角、绣闼雕甍,若不是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哪里,更何况阿史那冲一个外邦人。她夜盲,也只能带着他在原地兜圈子罢了。

  “你这妇人——”

  阿史那冲捡起一块青绿色的玛瑙,冲着以芙大喊道,“这块东西是本王在一刻钟前扔下的,你不妨和我解释解释它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路太黑,我分不清。”

  “既然你分不清,本王就和你在这里好了。反正本王看着宫里的建筑长得都一样,本王疼你的时候和太尉疼你的时候可就大有分别了!”

  以芙攥紧了手心,往后退了一步,“这里是皇家的地盘,岂容你放肆!你若伤害了皇子,你——”

  “娘娘放心,只要你肯乖乖地和本王配合,本王绝不会伤害你肚子里孩子分毫。”阿史那冲慢慢地逼近,“可万一您不配合,伤了孩子可就不好说了……”

  以芙看着他,没说什么。

  她为了自保,早就让秦遂安排了个杀手在百步开外的地方跟着。只是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轻易让他出来。

  “娘娘能带人,本王就不会暗中派人么。”

  阿史那冲将她逼到退无可避的死角,伸手就去扯她的衣领,“娘娘还能躲到哪儿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缕耀目光辉从靛蓝色的天空中擦过。不出三息的功夫,大片大片的火红色烧了过来。

  以芙停止挣扎,“起火了。”

  “自然会有奴才去灭火,娘娘有什么可担心的?”阿史那冲轻飘飘撇了一眼,却在刹那之间变了脸色。

  看着火势的方向,是他居住的别馆!

  那别馆里的珠宝玉石烧了也就烧了,可房间里和褚洲之间的往来书信被焚毁了,他还有什么资格和褚洲谈条件?!

  阿史那冲气急攻心,踅身就往那里赶去。可没走几步,他却意识到了什么,“都是你这贱妇在暗中作祟——”

  要不是以芙带着他在这里兜兜转转,他怎么可能在这里浪费了这么长的时候,耽误了回去的行程,“你莫不是褚洲派来的——”

  “不、这不可能,褚洲这个人向来谨慎,怎么会允许你过来和我——”阿史那冲眼球凸起,“你这女人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他猛得抬头,盯住了面前的妇人。还没等那妇人反应过来,他对着她的脖子一劈,扛起她软软的身子大步走去。

  ……

  昨儿个宴会时,阿史那冲还能与褚洲比肩而坐,今儿个却是另一副光景了。

  阿史那冲抬起双目,看了一眼还蜷在褚洲身边昏睡的以芙,“昨天宴会上她就和我眉来眼去的,本王禁不住她诱惑,今夜趁机偷偷溜出来和她见了一面……”

  阿史那冲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忌讳,毕竟褚婕妤的风流艳事诸多,私下里和不少男人有染,想来褚洲对这女人也是玩玩儿。既然只是玩玩,多他一个又有何妨呢。

  “你们做了?”

  阿史那冲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心里有些莫名地犯怵,“没、没有。”

  褚洲仿佛有些愉悦,心情还算蛮好地咧开唇瓣笑了一笑,“你觉得她哪里不错?”

  阿史那冲怔怔的,脑海中莫名地想起了月色摇晃下,那女人大概一只手都不够握的胸脯,那嫩白细腻的柔荑……

  他想到了什么,也就说了什么。

  “碰过没有?”

  阿史那冲不明白褚洲干嘛老抓住这么一件事不放,这让他的身上像是有条毛毛虫在爬似的,“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别馆里的火是怎么起来的,万一你我私下联络的信件被有心人拿去了……”

  褚洲打断他,“本官是问你可曾碰过她?”

  阿史那冲张了张嘴,“本王还未来得及,看了这里起火了就匆匆茫茫地赶了过来……”

  褚洲探出一指,修长如玉的指腹从她泛着红渍的脸颊上轻轻拂过,“你觉得你的信件是被她盗走了?”

  “本王不能决断此事是意外走水还是有人故意这样。只是太尉,你这妹妹绝非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若是故意为之,她绝对逃不了干系。”

  褚洲只手托在下颌,小指上的玄戒随着锋利的弧度来回滚动着。他单单是这样沉默地坐着,也没去管小妇人被冻红的手。

  一阵穿堂风挂过来,嘶嘶地从地底下窜起来。那小妇人似乎觉得冷了,还依偎似的往他身边靠了靠。褚洲才垂下眼皮,撇了她一眼。

  阿史那冲显得有些激动,“本王知道你们兄妹二人关系要好,可这信封里面的内容一旦见了天日,后果不堪设想。”

  “你既知道我们关系要好,何必过来挑拨。”褚洲拣起羊毛毡毯的一角,盖住以芙的手,“这件事本官会查清楚,可汗回去歇着吧。”

  阿史那冲愤愤看了一眼以芙,带人走了。

  “苍扶。”

  苍扶应声而出,“大人有何吩咐?”

  “阿史那冲在十日之后途经嘉峪关,届时你带上一批人过去。”

  两个人是多年主仆,褚洲即便不点明,苍扶也懂,“咱们许了不少利益,好不容易使阿史那冲成为咱们的人,这样杀了他岂不是可惜?”

  “这有何妨?”褚洲冷嗤,“我既能扶出一个可汗,便能扶出第二个。不过是多抽出些精力罢了。”

  苍扶喏喏应下,“属下还有一事不明白。大人近来为何对鞠蛟如此冷淡?他虽然嘴上刻薄,可对大人忠心耿耿,无一事对不起大人啊。”

  身畔的小妇人动了动,似乎是要醒了。褚洲摆摆手,让苍扶退下。

第57章 衣裳 我要杀了他

  以芙撑着发酸的后颈坐了起来, 她的手腕上缠着两只金镯,一动就叮叮当当地乱颤。床榻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香枕。

  她愣了愣, 看见鲜红的牡丹床单上铺着两条赤条条的长腿。她听到外头走进的脚步声, 后知后觉地环住自己光溜溜的肩膀, “你不要进来!”

  沉重的脚步声一顿,又按照它原本的节奏和步调继续接近。男人的身影影绰在一层薄薄的镂空床幔间,以芙松了一口气。

  登时一间, 她又吊上一口气。

  一只手轻轻地撩开纱帐,一点余地也没有地用丝绦把纱帐束缚。褚洲眨了一下眼睛,目光从她的身上飘过,“怎么了?”

  以芙觉得他像是喝酒了, 狭长的眼睛里罩着朦朦胧胧的不清醒。她看到褚洲的眼尾往上一翘,“旁的人能看,怎么我就看不得了?”

  “我衣裳呢?!”

  褚洲指了一下供暖的火炉子, 挨着她的身子坐下。他的衣袍上仿佛也沾了恼人的热度,蹭在她温凉的肌肤上,溅开星火。

  以芙往床角缩去,羞耻地把自己的身子团成一团。然而这似乎便利了男人的行动, 褚洲大手一探, 就把她捞到怀中。

  “你想做什么……”

  以芙的声音已然带着哭腔了。

  她的脑海中不合事宜地想起了褚洲送的小玩意儿,想到那句句不堪入耳的言论,觉得他知道自己和阿史那冲的事了,觉得天都塌了。

  褚洲的大手落在她的脖颈上,即便不用力也能叫人感到害怕,“当初在外面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现在知道哭了?”

  他的右手顺着曲线往下探去, “虽说阿史那冲来不及碰你,可论说你身姿动人之处,绝非虚辞。”

  “当时阿史那冲的别馆起火了,他当时匆匆忙忙就带我回来,我和他什么也没做。”以芙拽他的袖子,“你让盼山送件衣裳进来,成不成?”

  哪里知道褚洲还是紧紧地揪住不放,“你不妨告诉我,你到底看上了他哪里,他的别馆因何起火,你和他在后园里周旋许久的原因是什么——我就让人送件衣服来。”

  以芙低垂着脸颊,小半张侧脸浸透在黑暗里。她的后背已冷汗涔涔,在金黄色的烛火里闪着碎光。

  “并非是我要委身于他,只是昨夜你我之间的事被他发现,他威胁我今晚过来与他见面,否则将在宫里大张旗鼓地宣扬……”她深吸一口气,“至于别馆起火一事,我实在不知……”

  “是吗?”

  她一点头,“是这样的。”

  她闻到了他衣衫上浓烈的酒气,猜想着他是否喝醉了,今晚的脾气所以才格外地暴躁些,“你难受吗,我给你倒一盏茶吧。”

  以芙搓搓了双臂,见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搭了一条他的外衫,慢吞吞地挪过去穿好。男子的衣衫宽大,以芙挽了两三回袖袍,才觉得没那么碍事了。

  回头看去,见褚洲还盯着自己,乌黑的双眸像是两口深深的无底洞,把殿里的光和热全都吸了进去。

  以芙托起茶杯,朝着屏风后面走去,“匣子里有提神的茶叶,我去给你泡一些罢。”

  一面红釉软屏风阻隔了褚洲的视线,即便如此,以芙的心里面还是一阵阵地发虚。桌几上落着一只精致小盒,看着简单,里面藏有层层暗格。

  鸦羽似的长睫压下,以芙抖着手从里面摸出一枚小小的药包。此为彼岸花末,适量使用则致人迷幻,若加重剂量会让人昏睡不醒。

  以芙今晚和阿史那冲勾斗许久,实在没有旁的精力再来应付褚洲。反正他身子强健,只此一次应该不会有过分的影响。

  她搅拌着汤匙,直到暗黑色的粉末全部丢融化在浑浊的茶汤里了,才款款走上前去。

  褚洲盯着她袅娜生姿的莲步,又一声轻嗤,“果真是个祸害玩意儿,走个路也就这么扭捏。莫不是在阁子里待长了,把那些妓子的样子学了五分像?”

  以芙没说什么,端上瓷盏,“大人喝吧。”

  茶香袅袅,她冷玉色的小手还为他托着茶盏。褚洲的眼中盛着两只赤色的焰,一口叼住光滑的杯口,牛饮而下。

  药性来得猛烈。

  褚洲似乎也在这时候意识到了什么,豁然起身。然而四肢却不受大脑地左右乱撇,他还未发出一声质问,“咚”一声摔在了床榻。

  以芙重重跌了一口气,愣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让外面心急如焚的盼山把衣裳和床褥都带进来。

  “娘娘身子不方便,去别的地方睡吧。”

  以芙摇了摇头,“若他明儿个看不到我,保不准又要怎么发疯。我在美人椅上将就一晚就罢了,正好想想怎么对付他。”

  ……

  窗外落雪泠泠,时不时传来枯老的枝桠从枝头断裂的“咔嚓”声。以芙忽而竖起两耳,没有聚焦的双目茫然地落在内殿。

  她心口一跳,抄起旁边的黑漆纱灯慢慢地朝里面走去。压抑的喘息声却在此时消散了,男人的胸膛平稳地起伏着。

  “褚、褚洲?”

  以芙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并没有听错。

  她朝床畔走进了一两步,不明是药物致他如此憔悴的原因,还是他陷入了一场不安宁的梦魇。

  “褚洲,你醒醒。”

  她刚一伸手,就被一只火热燎人的大掌给攥住了。黑漆纱灯里的火焰“噗”一声熄灭,甩出来的烛泪溅了出来。

  “你、你——”

  “你为何要跟他走!”

  以芙的肩膀快要被他给捏碎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和谁走了,我不是好好地呆在这里吗?”

  “你竟敢杀我!”褚洲指着她手里的灯柄,“你因为一个来路不明的畜生杀我!你竟然站在宋璞玉那边,你竟为了他杀我!”

  以芙扔了灯盏,“你认错了,这不是刀……”

  他已赤脚从榻上跑下去,一把从墙面上夺下随身携带的长剑,“我要杀了他,一刀刀把他给剁碎!”

  “夜里冷,你要上哪里去!”

  以芙瞠目结舌,看着他对着殿里的石雕一刀刀地劈了下去。她吃力地移动着笨拙的身子,看着他的癫乱之态,“你做什么……”

  锋利的刀子撞击在石柱上班,已经被砍得卷边。每一下铮铮撞击,她的心口喘上一阵闷气,“褚洲,你怎么了?”

  褚洲忽然弃了长剑,歪头看过来,“你不跟他走了,你回到我身边了?”

  以芙茫茫然,顶着他怵人的视线,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会去,你是做噩梦了吧?”

  褚洲紧紧地把她攥到怀里,猩红的眼角一阵阵地翻涌着戾气,“你竟敢抛下我走了!你竟然带着孽种和他走了!”

  她抬起眼睛,问,“和谁?”

  褚洲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嘴里还在轻轻地呢喃,“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滴漏里面的沙粒一点点地像底端流逝,两个人不知道抱在一起有多久。褚洲的呼吸声渐渐平静,眼中寒光闪动。

  方才他的神智并不清醒,现在却想起了全部。正是因为饮了她手里面的清茶,自己才会突然昏厥,乃至产生幻境——

  她亲手将一把刀子插\入了自己的心口,然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和宋璞玉双宿双飞…

  被她叫醒之后,他依旧觉得宋璞玉的身影在卧殿里飘荡,刀子看下去的是死气沉沉的一座石雕,在他的眼里是大片大片迸出来鲜血!

  何其痛快!

  若能挟持了宋璞玉,何愁困不住这女人!

  褚洲低低一笑,眼中潜藏着隐隐约约的激动与振奋。他不要她的心,只要把她困在身边一辈子,比谈感情来得更直白、更干脆。

  褚洲松开手,“你好生歇息。”

  褚洲怎么忍心责备她呢,他反而要感谢她让自己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去去就来。”

  “你哪里去?”

  褚洲没理会,自顾离开。

  ……

  此事衙署灯火通明。在好几摞高高堆起的信笺里,刑部尚书陈千峰苦哈哈地抬起脑门,擦了擦汗,“请问太尉深夜造访,是为何事?”

  “本官听说这里作风懈怠,特地来看看。”

  陈千峰打了个哆嗦,手上不停地把一封封档案归列齐整,免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安上几项罪名,“这两日事务忙碌,看起来是杂乱了些。”

  褚洲叹气,“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了。反观朝中的几个大臣,实在没几个做到你这般忠心赤胆,更有甚者日日檄文不断,诬告本官和婕妤有染。”

  陈千峰喏喏,一时没揣测出他的意思。毕竟从前绯闻满天,太尉不但没有生气的意思,看上去却是乐于接受的。

  “作檄文之人,当属宋璞玉为第一人。”

  即使明面上不说,这做官的哪一个不知道这太尉和宋璞玉是头一个不对付呀。

  陈千峰了悟,“那臣派人将他扣押?”

  褚洲“唔”一声,“本官听说他身边有个结拜兄弟,叫做吴长风。这人似乎是不太干净的,你顺便查一查。”

  陈千峰半躬腰,连连应是。

第58章 杀人 偏偏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没有圣谕、没有证据, 陈千峰率领着一只精兵小队在一条街巷里奔走。夜色凄迷,官兵们的手中高擎着火炬,团团围住了宋宅。

  宋璞玉从友人那里听说了朝廷要逮捕自己的消息, 早就在这边等候了——朋友们劝他收拾行李逃到别地儿谋生去, 他依旧留了下来。

  车轮粼粼滚动, 一辆破旧的囚车停靠在他的身边。宋璞玉的娘一下子抓紧了儿子的手,睁着一双瞎眼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母亲放心, 是好几个官老爷请儿臣去酒楼里吃饭去呢。”宋璞玉使了个眼色,让丫鬟带了母亲下去。

  陈千峰啧啧两声,“宋尚书如此孝顺,观此情形怎么能不叫人动容呐。”

  “陈大人口舌之弄着实厉害, 真把下官说得无地自容。若平时多抽些时间放在官务上,想必刑部的下属不会如此烦忧。”

  陈千峰神色一变。

  皇帝荒诞不治,手下臣子官官相护, 从百姓里捞些油水是常有之事。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宋璞玉,手里捏着奏折把大半的官员弹劾了一遍,陈千峰就是其中之一。

  “宋尚书如今还能在我面前巧言令色,到时候可别在太尉大人面前说不出个字来!”

  宋璞玉蹙眉 , “褚洲捉的我?”

  陈千锋已不理会, 命两个侍卫上前捆了宋璞玉,大手一挥,“路上走得快些,可莫让大人等急了!”

  ……

  潮湿的地牢里,宋璞玉虽然被人捆住了手脚,可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支起身子。一缕风从密封的窗里钻入,鼓起他的青衫, 不外乎一株葱翠挺拔的劲竹。

  褚洲嘴角微垮,有点看不惯这副样子。

  那双腿瘦长,砍下来做笔筒或许合适;或许抽了他的筋骨也成,让他继续做个铁骨铮铮的衣架子。

  “你绑我来是为何事?”

  褚洲从笔架里抽出一直狼毫,用笔端轻轻挑开桌子上的几张纸,“本官听人说,你和吴长风相熟?”

  宋璞玉猛向前了一步,因为脚镣的束缚又不得不停下,“你这下三滥的畜生!你要对付我就冲着我来,何必把我朋友牵连进来!”

  褚洲敲了敲桌板,示意他肃静。

  旁边的一侍卫高高地抡起木棍,照着宋璞玉的腿就砸了下去,“大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岂能容你一个罪臣辱骂!”

  “褚洲,你会遭报应的。”

  “我能遭什么报应?”

  “你为臣,对帝王不忠对百姓不仁。你为人,则是强取豪夺杀伐无辜。你可知道北陵!有多少百姓因你流离失所!那些贫苦地区的父母,是剜自己身上的血肉来喂食孩童!”

  褚洲慢悠悠地补充,“最近皇帝兴建行宫和征发各地壮丁的注意,也是本官出的。”

  宋璞玉恨不得把他撕扯成两半,“褚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北陵亡国了,到底对你有何好处!”

  褚洲支着下巴,看向门口,“来了啊。”

  来的是个满头白发的老翁,他颤颤巍巍地跪在褚洲面前,上半个身子几乎要贴到地板上。在和褚洲问好后,从木盒子里取出了两味药丸。

  守门衙役走上前去,不顾宋璞玉的拼命挣扎,用力地撬开了他的嘴。老翁乘机将药丸碾碎,一下子将细腻的粉末塞如他的口中。

  “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宋璞玉试图从嗓子眼里挖出吞咽下去的药丸。药膏渐渐地在他的舌尖散开,是一股子清凉的薄荷香味。

  “放心,不过是味安神剂罢了。”

  旁边的衙役对着褚洲,脸上洋溢着热烈的微笑,“大人,那属下这就把人带进来了?”

  褚洲颔首,看着两个人抬进一只麻袋。

  “即便宋尚书如此痛恨朝中官员,可看人的眼光实在不准。”说到“尚书”两字的时候,褚洲的眼里闪过一丝讥嘲,“朝中买卖官职一事盛行,你可知道他在里面充当了什么身份?”

  褚洲摆摆手,命人将麻袋打开。

  褐色的麻袋里慢慢地爬出一个人,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大人您就饶了小人吧!小人只是被金钱迷了心智,今后必不再犯此错误!”

  旁边的衙役递过来一片冷光粼粼的刀片。

  褚洲伸手接过,指腹夹着这片薄薄的刀片漫不经心地把玩。偶尔锋利的口子撞上了指上的戒指,嘶嘶地发出鸣声。

  “怎么不和你朋友,解释解释?”

  吴长风忙不迭地应下。正要转身调整酸麻的胳膊时,脑袋“咚”一声撞在了桌腿上。

  褚洲捏着衣裳把他拎开,“小心点儿。”

  吴长风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赏赐,脸上焕发出爆满的粉红色。他用沾满泥垢的衣服摸了摸脸,毫无愧色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生计奔波呢。”

  “多少寒门世子为了读书闭窗十年苦读,你替人售卖朝中官职,从此牟取暴利,你倒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人。”褚洲咧开嘴唇,“不过他与我是一类人。”

  “小人自然是和大人一样的人!”吴长风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两眼湿润,“小人今后一定会为大人鞍前马后、誓死效忠!”

  褚洲嫌恶地撇嘴,让他滚开。

  他又问宋璞玉,“这个人要怎么处置好?”

  宋璞玉咬牙。

  他没办法和褚洲做到同仇敌忾。可吴长风却和自己称兄道弟了许多年,甚至把他作为自己的知心好友,却从不知他的恶劣行径。

  “此人,当诛之。”

  褚洲凉凉地笑了两声。那笑容仿佛不是从温暖的肺腑里涌出来的,而是来自他心里的最真诚的笑意。愉悦的、兴奋的、病态的。

  “本官可给你机会了,你可别后悔。”

  有四个衙役涌了上去,按住了在地上不断哭嚎的吴长风。褚洲捻着那一枚刀片,顺着吴长风的眉心一路滑到脚底。

  他掷了刀片,“那就扒皮吧。”

  早些年褚洲写了十大酷刑,在各地的监牢里广泛流传。那里面列举了许多失传刑罚的实行方法,譬如怎么开皮最利索、怎么抽筋最完整。

  褚洲写得细致,手下的那帮人学得认真、学得传神。在他弃了刀片的功夫里,那些衙役一拥而上。

  宋璞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褚洲见他这副样子,又让老翁给他开了一剂安神丸。这东西可是专门给他看的,若是他晕了,岂不是白费时间?

  不出五息,吴长风的皮已经完整的卸下来。他还没有死,血红色的身躯在肮脏的地上一下一下的抽动着。

  宋璞玉跌在地上,脸色涨得青紫。

  “你今日种种怒火,说来说去就是因为芙儿和我情投意合。即使……即使你再怎么折辱我,她爱的人是我,腹中孩子也是我的。”

  “好端端你提她干什么。”褚洲笑了一声,“还没完呢,急什么。”

  吴长风还活着,青、紫、红的筋脉还在肉里面抽搐。下人们七手八脚抬来一只巨大的木桩,正好正对他的监牢。

  褚洲面不改色地取来四枚长钉,将吴长风钉在了桩上。

  宋璞玉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呕意,趴在地上吐出尚未消化的食物和腹中酸水。

  “本官虽杀不了你,有法子折磨你。”

  “你且等着。”

  褚洲走出了衙署。冷风吹拂,他身体内哗哗滚动的血液似乎也凝固下了。

  陈千峰察觉了异样,“大人,你怎么了?”

  褚洲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或许忽如其来的头疾,是由于许久没有杀人的原因。刚开始的时候,那个小妇人总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说教,说大人不要再杀人、大人不要再积孽,把他说的比谁都要好。

  之后褚洲也杀人,只不过没再这么狠了。或许今儿个晚上还没适应过来,所以才会这么难受。

  望着天上的重重乌云,褚洲忽然想起了自己头一回杀人的时候。

  那个人从前是父亲的朋友,受过父亲的许多恩惠,可对外宣称自己父亲造反的人是他、把父亲送进监狱的人也是他。

  那时候他二十岁,剖了他的心是为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那时候的感受大抵也是如此煎熬罢。

  褚洲淡哂一声。

  他的身上浸泡着浓烈的铁锈味,就连袖子上都沾满了斑斑血迹。他命人去外面接了一抔雪,将微微颤抖的双手埋在里面。

  苍扶也皱眉,“大人,您不舒服罢?”

  褚洲睁开双眼,眼白上的红血丝像是蜘蛛网一般蔓延着。他的睫根抖动,有点儿答非所问地,“我怎么了?”

  “属下瞧您的样子,好像不太对。”

  他痛苦地揉着眉心,“想杀人。”

  从醒过来之后就想杀人。

  “属下去把公羊先生请过来?”

  褚洲推开苍扶的手,踉跄着爬到马车里。也不知道他在里面撞倒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阵巨大响声。

  车厢外,车夫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想要坐车到哪儿去,明显是不想冲撞了他满身的血腥气儿。

  “回府邸。”

  褚洲摸了摸右脸的一道擦伤,泄愤似的拿刀劈断了桌角。他预备回去洗个澡,以防身上的血腥味又冲撞了她。

  他多疼她啊,可偏偏那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第59章 斗鸡 败者丧命,胜者得你

  待褚洲洗净身上的血污, 天色已经敞亮。一阵风吹落了白雪覆盖的松柏,畏畏缩缩地探出一点新绿。褐色的枝头上栖着一只呆头呆脑的胖头雀。

  褚洲扯了扯唇。

  旁边立着的奴才见他心情还算不错,垂着头说两日前布庄伙计送来了喜服, 太尉要不要看看是否合身。

  褚洲动了动身子, 立马有两个奴才上前为他拍打肩头的落雪。他的视线自那一簇枝桠上离开, “试试罢。”

  卧殿里雪松香浓烈。

  雪松香本是一种较为淡雅的檀木松香,却在褚洲的身上显得狂狷。连大红的喜服上都散着一股煞人气味。

  褚洲看了一眼镜中,命人退下。

  随后他拨开一面书画, 指尖点了点墙上的一粒按钮。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慢慢展现在眼前,褚洲跨步走进。

  甬道连接着长乐宫的内殿。

  等他自内殿走向外殿时,一只玉勺登时掉在了昂贵的波斯毯上。他抬眸,对上一双圆滚滚的懵然大眼。

  “你、你怎么在这?”

  以芙心头一震, 暗骂自己大意。想必自己的卧房被他暗中做了手脚,可恨自己一点儿也没察觉。再者,他穿这一大红衣裳做什么。

  她怕他又要说些“成婚”之类的云云, 又或者是逼问她昨天夜里下药的事儿,于是推推面前的瓷碗,“用早膳了没?”

  褚洲轻飘飘地从她面上略过。

  他刚一张口,一只水晶饺子趁机塞入。他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 又被她塞了两口。

  在褚洲咀嚼食物的当口, 她慢吞吞地低下脑袋,再抬头已经是泪花满目,“我和阿史那冲绝对无分毫干系,是他假借你我之事胁迫我,我才在深夜赴约的!昨儿个偷偷在茶里放催眠药的缘故,是怕你生气起来折腾我!”

  褚洲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她的白嫩的手指攥住了他暗红衣襟,像是泥垢地里长出的笋子。

  她带着哭腔地, “大人,你别罚我……”

  褚洲转着戒指,觉得顺水推舟收下她的示好也还算不错。毕竟他有法子从她嘴里套出书信的下落,昨个还让宋璞玉吃了瘪。

  就是天大的怒气儿也消了些。

  “只是惩罚却免不了。”他摸摸她粉嘟嘟的耳垂,“我派人人去民间小巷里搜罗了好些小玩意儿……即便是孕妇也不伤身。”

  褚洲带她走到镜前,掰着她的脸颊迫使她去看,“这喜服是特地按照你自己绣的那一件来的,方才我穿上了,现由你来脱下。”

  大抵是心虚,以芙表现得还算乖巧。

  不消多时,内殿里传出了嗳嗳娇声,与幔上的金铃铛的响声混杂在一起,莫名叫人脸红。

  以芙心浮气喘,细白的手指用力地揪住身下的红绸,终于做出来反抗。她推了推褚洲,声音有点哑,“大人,再一会儿就要用午膳了。”

  褚洲合上雪白亵衣,浮动着些许红晕的脸庞上露出意味深长又略带恶劣的笑,“等用完了午膳,本官带你去看看一样好东西。”

  ……

  午膳过后,以芙素来有小憩的习惯。

  以芙躺在榻上昏昏睡去,等醒来时却发现换了个地上。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嗅到了淡淡的雪松味,心里也有了数。

  这是褚洲的卧房……

  她眼皮一挑,心中滋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听秦遂的口吻,褚洲的书房里并没有什么可以的物件,却始终进不去他的卧房……

  以芙环视一眼屋内陈设,赤脚下榻。

  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绒线毯,以芙走在上面发不出半点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搬动着小几上的一摞书册,在里面发现了一章半开的信封。

  信中一角隐隐现出几字——

  刘泗入京前的化名乃是刘一丈,与丹阳花楼里的双儿(即今之王元霜)为旧相识。

  以芙抿了抿唇,试图去消化这令人惊讶的消息。难不成双儿姐姐从前在阁子里认识的书生是进京赶考的刘泗——

  可褚洲查两人之间的事情是为何?!

  转念一想,其实这也能够说通。刘泗是褚洲梗在喉咙上的一根刺,想除掉他也难怪,想必是顺藤摸瓜,才查到了双儿姐姐身上。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渐渐走进。

  她手忙脚乱地把信封塞回到原来的地方,再把东西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褚洲还没有进来,以芙已经开门迎上去,“大人。”

  褚洲“唔”了一声,大掌搁在她的腰上。

  “你把我带到陌生地方,可你又不在……”

  褚洲几分敷衍地听着她娇声细气的絮叨,眼睛已经将卧殿里的摆设扫了个遍。他见着了小几上被碰掉的纸团,满意地笑了一声。

  “这不就见着了么。”

  “你先前不是说要带我看看好东西吗?”

  “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着人备好了。”

  以芙以为他会送自己簪子啊珠钗啊之类的小玩意儿,于是很应景地问他需不需要自己打扮得好看些。

  褚洲发出了两声阴郁的呵笑,浅色的瞳仁里闪现出猫科动物的狡猾,“我劝你,还是不必了吧。”

  毕竟这份由他精心准备的“好东西”,她不一定会收下,被它逼得掉眼泪也说不准。

  褚洲帮她穿了鞋,领她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腾出了一大块空地,用几条粗壮的树枝围成了一圈栅栏。见男主人来,几个奴才吃力的搬来几只竹编笼,里面不外乎是喔喔鸣叫的雄鸡。

  以芙默了默,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几只鸡……”

  以芙并不想看到鸡毛满天飞的情形。虽说当下世风,斗鸡这一娱乐活动不仅在民间大量拥趸,在权胄世家也大为流行,只是以芙不太欣赏得来。

  她小声,“还没有给我炖鸡汤划得来。”

  褚洲牵过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则坐在身后的羊毛座椅中。

  婢女毕恭毕敬地呈上薄毯,目不斜视地盖在了两人的腿上。他们这些人少说也在褚洲身边服侍了三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带女人回来,是故半点也不敢怠慢。

  以芙轻声道了谢,仰头看褚洲,“这些个东西实在没趣儿,我想回宫了。”

  褚洲摸了摸她的脸,大手像鹰爪似的牢牢地钉入她的手腕,虽然冲着她微笑,却和下人吩咐,“把人带上来。”

  被扣押上来的人穿着一身单薄的囚衣,脚跟已经被多日的冰雪冻得开裂。宋璞玉昂起头,没什么表情的看过来。

  以芙垂眼,问褚洲是什么意思。

  “想他没有?”

  以芙蹙起尖尖柳叶眉,染开红晕的雪腮上显出一两分难堪。她绞着手里面的帕子,声若蚊蝇,“我不知大人说的什么意思。”

  褚洲咧唇,摸了摸她日渐臃肿的肚皮,“还是说,你肚子里的小畜生也想他父亲了?”

  “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以芙的语气还算温和,她现在还不能和褚洲撕破了脸。只是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子,被自己的父亲一口一个“畜生”“孽障”地骂。

  “本官派人把宋璞玉关押了。”

  以芙把他的手从肚子上挪开,一眼也没有看宋璞玉,“大人在处理国政上英明,想必关押宋璞玉也有你的道理。”

  “英明”这两字听起来属实讥讽,褚洲倒也没怎么介意,“不替你旧情人说说好话?”

  “我替他说好话,想必你又说我与他有奸/情。”以芙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委屈,“你想让我怎么办?”

  “可我怎么听宋璞玉说你俩情比金坚、至死不渝?”褚洲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去看宋璞玉的光景,“好生瞧瞧他,被冻成了什么可怜样?”

  以芙长睫颤抖。

  宋璞玉的视线掠过她的脸,锐亮的眸子里透出几分温情,“芙儿,你和孩子怎么样了?”

  空气里半晌沉默。

  褚洲在耳边催促,“回话啊,哑巴了?”

  以芙死死的咬住唇。她不知道宋璞玉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明明她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明明他从前教自己胡文的时候,还恭恭敬敬地喊自己“”婕妤”。

  她一点儿也不想自己的事情被别人掺和进来。她见过褚洲所有的样子,倘若真的激怒了他,他们两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以芙双唇颤抖,一半是被宋璞玉石破天惊的一番言论给惊的,一半是褚洲给吓的,遂撇清关系道,“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褚洲还算满意,当着宋璞玉的面亲亲她的侧脸。

  宋璞玉看着依偎而坐的两个人,眉目黯淡,“若非你受奸人指使,想来不会说出这一番话。”

  褚洲抚触着她苍白的肌肤,“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宋璞玉在监牢里时,朝我下了战书。”

  “什么?”

  “我虽属士大夫,从来看不上斗鸡这种消遣;宋璞玉乃为寒门士子,也从未参与过这种游戏。那种事来比拼,恰好不过。”

  以芙戚戚然,“赌注呢。”

  “你。”

  有赌注,想必也有处罚。

  褚洲看着她的样子,优哉游哉地补充道,“斗鸡不限轮数,每一回胜者可在败者身上刺一刀,直到血流身亡。”

  褚洲握住她的手。

  “也就是说,败者丧命,胜者得你。”

第60章 交易 哪个不懂事的小混账

  以芙柔怯地垂下脑袋。

  她动作迟钝地探出两根手指, 回握住褚洲的大手,轻声道,“奴家哪一处地方不是你的, 犯得着大人和他这么计较。这赌注就算了, 奴家不想看到大人受伤。”

  “是不想看我受伤, 还是不想看他受伤?”

  以芙咬牙,心中一阵阵地泛着浊气。她不知道褚洲是哪里又出问题了,闲的没事做来给她添堵。

  “奴家是不想大人受伤。”

  褚洲似笑非笑地拉了一下唇角, 皮下的血肉还是一成不变地紧绷。他搔了搔眉梢,面上浮现出几分为难,“雀雀如此舍不得我,只好委屈宋尚书了。”

  褚洲重新立了规矩。

  若是宋璞玉胜一回, 那么他就可以从褚洲身边拿走一样东西;若是褚洲胜一回,那么可以朝宋璞玉捅上一刀。

  以芙绞着手指,脸颊一点点地泛白。她想不明白褚洲为什么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还能面不改色的说这种话。

  “宋尚书,你觉得如何?”

  宋璞玉是犯官、是囚徒,他没得选择。他又是个不甘于折腰的性子,想必会一口气答应下来。

  竹编笼里的雄鸡开始喔喔打鸣, 刺得耳朵发疼。以芙捂住怦怦跳动的心口, 忽然产生了个想法。

  褚洲侧目,沉默地看着她拭汗又皱眉。于是揽过她的肩膀,语气中暗含警告,“倘若要昏倒了,那就等你醒了再比试。”

  “奴家肚子里还有孩子,你们这样打打杀杀的总是对孩子不好。”以芙拉拉他的手,“你不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总看在奴家的份儿上吧。”

  以芙知道自己的身子康健。虽然她现在还未与阿兄相认,但吃了太医院送来的药物后,肚子里的孩子始终安分。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拿孩子作借口。

  “是我欠考虑了。”褚洲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颌,“不如让奴才把你带到卧室里,每回比试的结果都让下人捎给你。”

  以芙咂舌。她还不如在这里呆着。

  褚洲眺目,看了雪地中涩抖的宋璞玉,道,“雀雀时常以‘英明’誉我,我自然也不会让宋尚书白白地受了委屈。笼里的鸡就先由你挑选罢。”

  竹编笼里闹闹腾腾。

  斗鸡也分上等鸡与下等鸡。为了避免同类纷争,每一只雄气赳赳的雄鸡都各自分装在几个笼里。上等鸡挥羽邀风,悍目发光;下等鸡则是羽毛松散、长冠歪斜。

  宋璞玉指了指其中一个笼子。

  “想不到宋尚书一心扑在书上,择选鸡种的眼神却是不错的。”褚洲环住以芙的身子,告诉她那是洛阳城中最负盛名的“寿光鸡”,又让她也给自己挑一只。

  为了避免误伤到这位小妇人,旁边还有两个驯鸡的小厮紧紧地护在身后。以芙知道自己拗不过褚洲,最终还是走到鸡笼前。

  身后一人道,“姑娘右脚边的第二只笼里的鸡种是最好的,在今年的斗鸡比赛中可没输过。姑娘选了这个,大人会高兴。”

  以芙一眼也没往那边瞧,“哪只鸡是连战连败,在今年的比试里一次都没赢过的?”

  小厮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么问,只当她是纯属好奇,于是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摆得偏僻的鸡笼,“那就是了。”

  不同别的雄鸡在喔喔鸣叫,这是明显肥胖的斗鸡正缩头缩脑地把脖子藏在黯淡的羽毛下,连鸡冠子都发着白。小厮把它放在地上的时候,半跛的一只脚在着地的时候趔趄一下。

  以芙笑笑,“就它了。”

  “姑娘选它着实不妥……”

  “大人让我来选,可让你多嘴了?”

  小厮呐呐不语,神色仓皇地把那只死气沉沉的斗鸡提到了褚洲的面前,“这是姑娘为大人选的鸡。”

  褚洲眼中噙笑,扫了她一眼。

  “世上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多了,那些人岂能因为一只鸡的外观,否定了它的实力?”以芙振振有词,“宋尚书挑的虽然威风,可却不一定实用啊。”

  褚洲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反而把她的身子圈在了怀里,“那你同我好好说说,我是中看不中用呢,还是中用不中看?”

  以芙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他已经命人把鸡放入栅栏中,沉目去看。

  当地人好斗鸡,且寿光鸡这一鸡种十分名贵。毛疏而短、头竖且小、足直而大、目深且皮厚,一如赛场便开始挥动紫翅,长啸破云。

  反观褚洲的这一只斗鸡,还病恹恹地瘫在地上,对渐渐逼近的危险毫无知觉。

  院里的奴才常常去闹市里观斗鸡,知道自家主子已经没了胜算。偏偏他还气定神闲地坐于檀木椅上,仿佛输的人不是自己。

  第 一回,褚洲败。

  “我要你辞官,说出做过的丑恶之事。”

  褚洲慢悠悠地应允,“成。”

  那只皮开肉绽的病鸡被人带了下去。以芙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问还需不需要替他挑选。

  他勾了勾嘴角,“行。”

  鸡笼里的鸡再怎么挑,以芙也不可能找出一只和原来差不多的病弱斗鸡了。她左看右看,选了一只下等鸡。

  毫无意外地,褚洲再败。

  “我要你离开芙儿,和她再无瓜葛。”

  “你怎么知道是我离不开她,而非她离不开我呢。”褚洲握住以芙的柔荑,眉宇中闪过一丝挑衅,“雀雀,你说呢。”

  以芙还有许多事依傍着他,自然不会拂了他的脸面。于是低声,“是我离不开你。”

  褚洲看向宋璞玉,“听明白了?”

  “若不是你胁迫于她,她定然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你只管告诉我,你是否能应下?”

  褚洲眼中已有冷厉之色,还是点头。

  第 三回是最后一轮比赛,褚洲让驯鸡的小厮挑了。只见场上沙土飞扬,半空中翻飞着五彩斑斓的翎毛,两只斗鸡竟然不相上下。

  只见银光一闪,斗鸡尖锐的利爪已经狠狠地陷入那只百战百胜的寿光鸡的脖子。猩红的血染了一地。

  褚洲瞥过,身躯里竟然产出一丝亢奋。

  他克制住血液里的冲动和欲/望,从腰间抽出一把佩刀甩到桌子上,“如今你我棋逢对手,我自然不会让自己有后顾之忧。”

  褚洲是想杀他。

  宋璞玉见识过他折磨人的手段,到底是白了一张脸。他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

  褚洲向前迈了一步,衣角被人扯住了。他回过头看了她一样,深邃的眉眼中附着了一层阴翳,“你要替他说情?”

  她真是长本事了。

  褚洲缓缓绽开一笑,“想不想让他活着?”

  以芙什么也不说,一双泛着雾色的丹凤眼带着苦苦的哀求。腹中之词翻来覆去地滚了好几遍,她才道,“因一场游戏杀人,实在没必要……”

  “是啊,所以想不想他活着?”

  侍卫已经把送璞玉五花大绑地拖过来,深深的雪地上留下了被大力拖拽的痕迹。以芙闭了闭眼睛,“大人,我……”

  褚洲徐徐哄之,“那大人和你做一项交易成不成啊。”

  那边,宋璞玉开始奋力地甩动着四肢,口中呜呜咽咽地发出阻拦。朔风夹雪,裹挟着一捧凉意入喉,他的声音沙哑,“芙儿,你别答应他!”

  褚洲摆摆手,让侍卫把他带到远处。

  寒风瑟瑟,以芙呆呆看着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心中的思绪纷扰芜杂。不远处有一只鸟雀在枝头蹦蹦哒哒,自投罗网地飞入一座殿宇。

  褚洲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想好了?”

  “什么交易?”

  “也算不得什么交易。”褚洲亲了亲她被冰雪浇得冰凉的唇,“只需乖乖告诉大人,阿史那冲的别馆的是谁烧的?有没有哪个不懂事的小混账去里面偷东西了?”

  他的语气温和,莫名教人胆寒。

  以芙的心跳漏了半拍,面上不解, “我听宫人说是因为殿里烛台不小心点着了窗幔,只是实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阿史那冲丢了什么东西吗?”

  她千等万盼,终于抓到了褚洲的把柄,能够让他背上叛国的罪名、遗臭千古的罪名,怎么可能轻易的把这件事交付出去?!她只能装傻。

  然而褚洲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他慢慢地支起身子,语气带了遗憾,“既然交易谈不成了,留着宋尚书的一条烂命也没意思。”

  他拾起桌子上的刀具,几乎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时间。光亮的刀身上纹绘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饕餮,扯着满口尖利的牙——一如他,总是扯着鲜红的唇瓣,乖张又放诞地展现了自己的贪婪与狡诈。

  以芙抬起视线,发现褚洲也朝着自己的方向。他的手里面捏着那一把尖刀,唇边的笑容尤其恶劣。

  在那一把刀即将落下的瞬间,以芙开口,“奴家愿意和大人谈这比交易。”

  褚洲的笑容凝固,描金的浅浅瞳仁在白得刺眼的雪光下重重一缩。可那把利剑还是落了下去,可到底没有穿破宋璞玉的胸膛。

  天地间,褚洲的身影靠的越来越近。

  “你不是说不动他!”

  她最终还是拿出了处心积虑搜罗来的证据,是为了宋璞玉;如今这样冷脸对他,也是为了宋璞玉。

  褚洲的脸上残余着几滴鲜血,笑容越拉越大,心里越来越空。他摸摸以芙的脸,“倘若你早些和大人说,哪里会让他受这么多的苦啊。”

第61章 胎动 那是她的血脉

  半空里飘飘洒洒的冰雪是白的, 她的脸颊也白得通透。褚洲的双手撑在她的两边,腾腾冒着鲜血的热气。

  以芙心乱如麻,如今她承认偷走了褚洲和阿史那冲的往来信件, 想必是要把东西交到他手里的。只是她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难不成要继续和他暗通款曲, 被世人诟病?

  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件麻烦事……

  褚洲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的心思浅,常常把心里头想的东西摆在了明面儿上,如今愁眉双锁, 大概是想把一肚子的坏水想往他身上使。

  “起来。”

  以芙愣了一下,长且浓密的睫毛上挂了好些冰碴子,趁着她出神的功夫里,凝成水渍淌入她深深的酒窝。

  褚洲抬起手, 有些用力地把她腮上的水光擦去。玄戒坚硬的边角在她的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红痕,以芙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

  “不是说想回去吗,本官带你回宫。”

  以芙抬起双目, 小心地觑了他一眼。

  这件事论说严重程度,她偷盗信件的原因就是想陷褚洲于不义之境。可见他眼中揣着的淡淡波光,并不见有半分恼怒。

  以芙往远处看了一眼,见宋璞玉已被奴才扛着去诊治了。她定了定心神, 才把手放在褚洲的掌心。

  长长的隧道里, 以芙的眼睛上裹着红绸。她被褚洲打横抱在怀中,有些紧张地攥着他的衣领。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耳边只有细细的水流声和玉佩击撞的回音。

  重见天日时,她已回到原来的寝宫。

  褚洲似乎是有许多事要忙,小满时不时带着许多人的拜帖来见。以芙终于盼得了他的离开,急忙托人请了王元霜来。

  “我听说,双儿姐姐的情郎名叫刘一丈?”

  双儿脸色一黯, 握紧了搁置在膝上的手。

  “我朝官员中有一人名唤作刘泗,今年三十有五,家里面没有一房妻妾,是来自丹阳南地的一户贫苦人家。”

  “妹妹……”

  “你我姐妹多年,自然知道姐姐心里面是什么想法。他这么多年不曾娶妻生子,想必对姐姐还存有绮念。”以芙表情严肃,“等两日后时局稳定下了,妹妹一定会想法子送姐姐出宫。”

  “那你呢。”

  以芙没说什么,只笑着摇摇头。

  ……

  夜里,褚洲载雪而归。

  小满远远地就见他来了,告知他宫里的主子已经睡下,又脚打脑门儿赶去备水。盥洗室里水雾蒸腾,没过一会儿他就松松垮垮地披着浴袍出来。

  架子上蜷着一团黑影,似乎睡得香甜。

  褚洲“噗”一声吹灭了灯,身子重重地摔在外侧的榻上。饶是如此的巨大动作,也没见她半点苏醒的迹象。

  他盯了她足足半刻,还是搂了她的身子。

  湿润的发梢里浸泡着未干的水渍,不讲道理地垂落在以芙的肩头。怀里的小妇人打了个哆嗦,仿佛是这时候被他吵醒的,“你、你回来了?”

  “和我生气了?”

  以芙揉揉眼睛,“怎么会。”

  她现在没资格和褚洲生气。今个儿秦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还特地到她这边做了一通安抚。还说接下来北陵的时局动荡,恐怕一时间离不开褚洲,这时候还不能和他撕破脸。

  一灯如豆,一圈圈的绮丽光圈在他的湿润的乌发上打转,仿佛是天上的星河流下。以芙找了一条帕子,“大人不擦干,夜里恐怕要着凉。”

  褚洲难得安静。

  小妇人温热的身子就贴在身后,偶尔有一阵阵馥郁馨香传入鼻息。圆润的指甲偶尔扫过头皮,好像从前母亲也这样做过。

  ——又不听娘的话,总是和你爹学坏!你不把头发擦干,待会着了凉又不肯吃药!整日就知道拿着枪打打杀杀,再这样娘疼你弟弟去了!

  可她又是不同的,她如此虚情假意。

  褚洲没什么情绪地抬起眼皮,看见她孱弱的身影倒影在蓝玉屏风,屏风里的身影抱着肚子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

  以芙勉强笑笑,抬高被褥盖住了自己的腹部,“可能刚才不小心别到了腰,大人不用放心上。”

  她知道褚洲痛恨自己的肚子,平时亲热的时候也刻意地略过这个部位。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最近在闹胎动,保不齐又惹他生气。

  褚洲不解,深深皱眉。

  在他炬热的目光下,以芙轻声道,“如今算算日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三月多了,我的孕感又比常人敏感些,可能方才是孩子在闹腾。”

  不知道秦遂使了什么法子,让沈怀泽给自己找了这么个托辞。腹中胎儿实际上有四月二十天,可始终瞒不过宫里那些有经验的嬷嬷,只能说是吃得胖了,她又爱睡。

  “大人忙,睡下吧。”

  褚洲一语不发地卧下。

  黑夜将殿里长长的红烛吞咽。以芙原本是困顿的,可肚子里的孩子像是在唱大戏,在里面来回得翻来滚去。

  她心中燥得很,只能装作假寐。

  时间渐渐推移,以芙忽然感觉身后的男人微微动了动。褚洲贴近了她的耳畔,似乎是确保她是否睡下,“雀雀?”

  以芙自然不应。但她察觉到男人温热的大掌轻轻把她的亵群撩了上去,然后带了几分不确定地碰上她薄薄的肚皮,以及不断闹腾的孩子。

  隔在耳畔,褚洲的呼吸莫名顿了一下。

  那是她的血脉,她和宋璞玉的血脉。

  褚洲艰难的喉结低迷的月色里艰难地起伏着,他的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厌恶。因为手边蓬勃跃动的生命力是她和别人的结晶,他永远的污点。

  可那只手,到底还没从她的肚皮移开。

  ……

  正如秦遂说,朝中局势日渐不安。

  褚洲比平常要忙的多,每每以芙醒来,身侧的床榻几乎凉成了一滩水。以芙乐得清净,闲来无聊的时候不是去皇后的寝宫看平儿,不就是跑去陪双儿姐姐。

  林献玉看她爱不释手的捧着一只拨浪鼓,比平儿玩得还要起劲儿,不禁皱眉,“外头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你也要多听听。”

  “出什么事儿了?”

  林献玉对上她的懵然大眼,歪头看了一眼秦遂。得了他的点头后,才语重心长地劝说,“本宫知道你和王元霜情同姐妹,只是她现居住在你那边,闹起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难免会损你名声。”

  她道出事情的原委。

  以芙的脸渐渐沉下。

  她一言不发地回了长乐宫,看着一大帮子人跪在自己面前,“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顿时,奴才们扯着嗓子干嚎,只道娘娘如今身子金贵,要是伤着肚子里的龙种可就遭了。

  以芙挑出几个在听雨轩侍奉的丫鬟,“你们娘娘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私下里和刘泗会面的?”

  “回娘娘,是五日前。”

  “我问你,你需得一五一十地答上来。刘泗是通过何种方式进入后宫的,他们两个在哪里会面,会面的时候又做了什么?”

  “五日前,阿史那冲可汗给皇上送去了八个美女。皇上一高兴,就允可汗和他的部下入后宫和嫔妃……可能刘大人扮作胡人装束,又或者托人打点……大人在轩里和娘娘相聚,至于最什么……”婢女前躯贴地,不敢再说了。

  “出了这种人,你们竟一个也不告诉我?”

  “褚大人不让说……”

  “他——”以芙心头冒上一阵火,心中忽而窜过一阵可怕的想法。那封信,那封被夹在书册里偏偏露出几个字的信封,突然就变得刻意起来。

  刘泗,双儿,褚洲。

  刘泗为官多年,背后有数以百计的党派在身后支持。每一回褚洲的事情做得不顺心了,里头十有九回是他在里面作梗。褚洲是想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做功夫,除掉刘泗!

  而她——她看了那封信,她是帮凶!

  以芙深吁一口气,“去请王婕妤来。”

  主殿和偏殿距离不过百步,很快将双儿请来。双儿咬着帕子,神色哀戚,“芙儿,我并不知外面闹成了这样……”

  以芙屏退下人,“刘泗这个人向来沉着冷静,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外头传的消息,反而还偏往你这里来?”

  “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竟是以臣下之礼待我,他还口口声声称我是帝王妃,今后不要再见面。我一时间气不过,我在他茶下了药粉……”

  “双儿姐姐,你怎么做这种糊涂事!”

  双儿擦着眼泪,“我与他隔了十年再会,被他这么一番话说得,心里实在气不过。姐姐听你的,这段时间不和他见面了,你看怎么样?”

  以芙没来及点头,有奴才来传汪公公来了。她和双儿对视一眼,让人他请来。

  汪公公甩了甩拂尘,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他接下主子赐的茶盏,撇开浮叶饮了一口,“奴才今儿个来,是给王婕妤报信儿来啦!”

  双儿一怔,套出手里的镶金绿镯子塞过去,“劳烦公公详细说说?”

  汪公公“诶”一声,把东西推了回去,“刘泗今日被太尉斩于闹市,一家子老小就地正法了!皇上觉得娘娘受了委屈,预备给娘娘升个嫔位呢!”

第62章 自戕 褚洲他出事了

  深夜, 小妇人的影子缀在墙上。

  窗子的镶边是由各种大小相异的珠宝造的,难保有一两丝风漏进来,“呜呦呜呦”得像是野狼在山群里叫。

  褚洲抖着大氅进来, 随手撇开脚下的两只颉嘴靴, 见她还端着身子坐在那里, “平时都见你睡了,怎么今儿个还干坐着?”

  “刘泗是你杀的。”

  “小妇人没本事,光领着一张嘴赶在我身后骂。”褚洲走过来, 呵出满口酒气,“本官今儿个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你利用我杀他!”

  以芙想起双儿姐姐没了魂儿的样子,心肝一抽一抽得疼。若不是因为她, 双儿就不会知道刘泗的真实身份,刘泗也不会这么死了!

  褚洲懒得理她。

  他喝多了酒就是这么一副德行,整个人粗鄙得很, 还很喜欢凑在她的耳边说下\流话。他撑着下巴看着她生气,“今个在酒肆里碰见了宋璞玉。他的伤好些了,你别总记挂着他。”

  “褚洲,你还有良知吗?!”

  褚洲舔了舔唇, 烛光把他的唇瓣烧得红艳艳的。他顾左右而言他, 显然不想再提刘泗,“这件事既然过去了,就不准再提了。”

  “刘大人一生忠孝,他在丹阳郡还有个七十岁的老母亲,你让她怎么活?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报仇,你父母真愿意看到你这样吗?”以芙的声音有些颤抖,“杀一个人, 难道在你眼里比翻一页书还简单?”

  褚洲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半歪着身子亲了亲她的脸,“你这么心疼我,等以后去祠堂祭拜的时候帮我说说情。”

  以芙咬着唇,她和一个醉鬼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看了看窗外的雪,仿佛看到了双儿惨白的脸颊,心里面升起一种无力的挫败感。

  耳边窸窸窣窣,以芙被贴上来的寒气冻了个一激灵。她垂目,见男人的大掌不知在什么时候贴近,隔着一层亵衣轻轻抚弄。

  “别碰我。”以芙的胃部翻上来一震恶寒。她甚至不能想象这双在身上游走了无数遍的手,折磨过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你真恶心。”

  褚洲醉得不清,甚至觉得这是种夸奖,“我弄你的时候恶心,还是宋璞玉弄你的时候恶心?”

  疯了。真的疯了。

  一旁的编织篮里躺着一只小剪子,只不过锋口打磨得比较钝。趁他没有留神的功夫里,以芙一把从里面抢过。

  褚洲咧咧唇,“想杀我?”

  “你别碰我。”

  “你父母被我开棺戮尸,你杨嬷嬷也是我杀的,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褚洲挑开她的剪子,“你被单下藏着的那只匕首,我瞧着很不错,总比你这东西来得强些?”

  褚洲一直都知道她藏了那东西在床上,也一直好奇她什么时候会取出那东西,狠狠地捅入心窝。如今和她挑明白了说,褚洲也落个轻松。

  他亲自取了,然后塞入她的手中。

  “想不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滋味?”褚洲轻哂一声,“手刃仇敌的滋味,那可真是痛快啊。”

  以芙的手软绵绵的,使不上什么力气。

  褚洲圈住她的手腕,强迫她拿稳了,又叹了一声气,“我高兴的时候,雀雀总要惹我伤心。如今机会摆在你面前了,你到底要不要?”

  他显然醉得不清,绿莹莹的眼珠子在黑夜里流动着奇异的兴奋,竟拉着她的手就往自己的胸膛上顶过去。

  以芙想他死,可不是在现在,更不能是在她的寝宫。她浑身哆嗦着,紧紧地拽住床单往后退去,“你别、你别……”

  她推一寸,他便进两寸。

  褚洲的胸腔中沸腾着闷闷的笑声,最后将她逼入退无可退的地步了,“把我的皮扒了给你做美人灯怎么样……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烂在你身边,化作鬼了也照样找你……”

  银白色的刀子一点点的没入坚实的皮肉,隐约之中还能听到筋脉破开的噗呲响声。以芙泪眼模糊,疯狂地摇着脑袋,“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么吓我……”

  褚洲松开了她的手,阖上双目。他困了。

  以芙觉得他要死了,伸出脚丫子蹬了蹬,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个反应。她跌跌撞撞地从椅上摔下去,“来人——有没有太医——”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若他们两人的事情被外人发现,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慌乱之下她被绊了一跤,又爬起来,“盼山!盼山!”

  宫里的奴才早就被人支走了。

  以芙已经顾不得这些,循着盈盈雪色,一路上朝着林献玉的宫殿跑去。殿门口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拦住她,“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我找秦遂!我知道他在这里!”

  小太监的脸色登时一变,朝着屋里跑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皇后娘娘邀您进去。”

  话落,林献玉已经披着一条厚重毯子出来,雪白的亵衣上还沾点点水渍。她的面容亦有几分焦急,见以芙泪眼汪汪,连忙给她搂入怀中,“妹妹,快进来说话!”

  以芙缩着身子,怎么也不肯迈入宫殿里一步,只犟着脑袋问道,“秦遂在你这里?”

  “是奴才的哥哥管不住你了还是怎么的,娘娘怎么三番五次地夜闯皇后宫闱?”秦遂已经出来,一边拧着脖子上的襟扣,有点儿阴阳怪气地,“这次又是为了哪般?”

  “你别理他。”林献玉折身去拿了一件大氅,披盖在她单薄的身子上,“你别着急,好好地和我们说。”

  “褚洲他出事了。”

  秦遂的视线望过来,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按理说他不会出事,他苦心经营五年,好不容易杀了要想杀的人,可不得痛痛快快地喝些酒吗。”

  整整五年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下来的。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但凡是和晋王府沾了一点关系的人,一个没能逃过。褚洲苦心经营足足五年,到处搜罗刘泗的罪证,好不容易亲手宰了他,他能出什么事?

  以芙呆看着秦遂,“他自戕了——”

  “自戕——”秦遂拖长了音调。冷润的少年嗓音被风劈成两半,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以芙淌下眼泪,“你随我去看看他吧!”

  秦遂看了一眼林献玉,一贯来清冷的眉宇中闪过几分狼狈和不安。

  林献玉没有看他,安抚似的拍拍以芙的手,“本宫看你浑身冰凉,想必是一路上跑过来的。这样,你先坐凤辇回去,秦遂会帮衬着你的。”

  ……

  深夜里格外冷些,一座奢贵的车辇冒着风雪艰难地移动中着。以芙是不是撩开帘帐,似乎想去辨认车仗走到了哪里。

  秦遂在几个奴才后面慢慢地跟着。寒风一吹,他整个人也随之沉静下来,“他逼你拿刀的时候,捅的是左心窝还是右心窝?”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便是。”

  论说当时情状万分紧急,以芙是不肯能记住的。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尖,抚上右手腕上的一圈红印,道,“是左边。”

  秦遂脚步一滞,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去。

  “娘娘且放宽心,他不会死的。”秦遂的语气有点古怪,“奴才的哥哥身体奇异,打小啊这心窝窝是长右边的。”

  “那他为何要如此……”

  秦遂的脚步停下,于是他身边的几个小太监也齐齐停下脚步。万籁俱寂里,秦遂的眼睛一弯,“可能是戏耍娘娘,好玩儿。”

  大概男人的心里总藏着不为人知的丑恶。

  当秦遂看着以芙捏着帕子,娇里娇气地擦掉面颊上的泪珠子,抬起懵懵懂懂的眼睛时,他霎时间就懂了自家哥哥的心理。

  褚洲多孤独啊,这些年里没朋友没知己,好不容易碰上了能暖心窝的女人,冷不丁地又被她狠狠扎了两刀。如今能逗一逗她哭,或许觉得自己还是被在乎的。

  以芙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心脏……”

  秦遂一指抵唇,示意以芙噤声。

  “娘娘,有些事您问了,奴才也不好说啊。”他的目光眺向遥远的一道朱墙,那里有一寸微弱的光冒上来,“倒不如不问,给两方都留些体面。”

  车仗缓缓移到宫门口。

  内殿里幽香四溢的,有浑重的呼吸声在四畔响。秦遂指了指褚洲胸口的一滩血迹,又一指男人昏睡时的酡红面容,“就这么,娘娘说他就要死了?”

  以芙还讷讷的,“怎么了?”

  “他的资质奇特,从前一次在战场上受了伤,足足有三天没有处理,手臂上的肉从里面烂到外面了,也没见他怎么样。”秦遂给他包扎伤口,忽然来了一句,“虽说大病好得快,上次风寒了却见他一个月没好……”

  以芙面色一赧。

  有那么一段时候,褚洲总爱抱着她厮混,于是这风寒也就好了坏,坏了好。她也是个要脸面的人,这种事被放到明面上说,总是不稳妥。

  秦遂也是个知趣的人,没把话往这上头引了,“想来是他喝酒喝得疯,我们站了这么一一会儿,也没见他醒。”

  秦遂从褚洲的袖子里翻出几张书信,扫了一眼又塞回去了,“好不容易查出来的东西,又被他查回去了。阿史那冲十日后起程,这段时间你先忍着。”

第63章 春天 下一次来,就是春天了

  翌日, 褚洲幽幽转醒。

  他的双肩乃至腰部都是麻的,然而怀里窝着的一捧娇却睡得酣熟,沉甸甸的肚子很不客气地靠在他的身上。

  褚洲抬起手腕, 揉揉酸涩的眉心。

  不想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能惊醒以芙, 她一骨碌地从榻上做了起来, 一抿唇,两只甜甜的酒窝显出来,“大人醒了。”

  褚洲一挑眉。他只记得自己昨个儿夜里喝大了, 摇摇摆摆地闯到了她寝殿里,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概忘了。

  如今见她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也有了数。褚洲叹了一声气, 摸摸她红肿的眼皮儿,道,“大人昨夜里惹雀雀伤心了?”

  以芙愕然抬头。

  褚洲已经掀开被褥, 赤脚走到了她的妆奁前。他对她的东西一概都是熟悉的,就连她最爱戴的耳环是哪对、最宝贝的项链是哪只,他都知道。

  他从匣子里翻出一个小胖瓷瓶,踅身走了过来。仿佛头还是昏沉的, 走回来时还被脚下的波斯毯绊了一跤, “是我昨儿个太高兴,吓到你了?”

  以芙瞪着眼睛,摇摇头。

  褚洲垂目,撩了一眼胸口上的白纱。

  以芙连忙道,“你不小心伤到自己了,我就去找了秦遂替你包扎。”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及秦遂,蹙着眉心把药膏抹在她的眼皮上。涂抹完毕, 才问,“我杀了刘泗,你不高兴了?”

  以芙觉得他忘了昨晚的不愉快也挺好的,省的自己再费尽心力地和他修复关系,“奴家只知道大人的好。”

  褚洲笑了笑。

  然而是他杀了她的嬷嬷,也是他鞭挞羞辱她的父母兄弟,其实她的都是知道的。她的床单下面还藏了一把尖刀,也是为了对付他的。想到这里,褚洲心里寒了一下。

  “收拾收拾,我带你出去走走。”

  褚洲像以往一样带她出了内廷。

  远在边隘的寒荒之地,人人易子而食;铁蹄侵犯的四面疆域,路由饿殍不足为鲜;而在洛阳的子民,还在做着纸醉金迷的梦。

  以芙呆做在马车里,看着粼粼车轮卷起地上灰黑的沙土,溅在行人的衣袍。她观察了一阵,发现了路上走的大是多耄耋老人。

  褚洲知道她的疑惑,搁在软枕上的脑袋微微抬起,而后语气寻常地,“京城里十岁衣上的男丁都去充兵了。”

  “十岁?!”

  十岁的稚嫩孩童,或许连枪都抬不动。

  可就是被列入国律的一项规定,并且是由上一任君主所规定的。以芙有时候想,北陵这个朝代早该覆亡了,可秦遂到底在苦苦支撑着什么?

  以芙私下里了解过晋王夫妇。听说晋王脾气敦和,与人一派和气;晋王妃性烈,三天两头和圈子里的妇人发生争吵。两人延续的血脉却变了味,一个伏顺忠诚,另一个则是暴戾轻妄。

  先皇驾崩后,新一任君主昏缅于声色。褚洲以雷霆手段建立了北陵的军事体系,让北陵王朝免于死伤,这是实话。可他滥杀无辜,将千万百姓视作烂土一堆,这也是实话。

  褚洲见她情绪低落,让身边的人去找了一串糖葫芦,“想什么,眉毛要挂到嘴巴上了?”

  以芙看着他手里晶亮的水红色山楂,才慢慢吞吞地去摸自己的眉毛,“这个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我不要。”

  “不喜欢,我扔了?”

  以芙以为他会再劝自己两回,谁知道那样快就收了手,最终她还是扭扭捏捏地向他讨要,“还是喜欢的。”

  酸酸甜甜的冰糖里揉着芝麻的酥香,以芙滋啦滋啦地咬着,忽然声音小下来,“其实大人能成为一个好官的。”

  以芙等了许久没听到回话,撩起眼皮看去,见他单手支着下颚,似乎已经睡去了。

  ……

  残阳如血,两人在莲客台上依偎而坐。

  褚洲将她抱在玉镶金的台子上,挤入她合拢的双膝,不止地亲吻。他似乎极眷恋以芙丰厚的下唇,常常辗转于此,再艰难地分开。

  以芙气喘吁吁,口中还残留着山楂微末的酸意,“大人不是说好了,要带奴家来看看北陵王朝的景儿?”

  褚洲“唔”一声,“你看罢。”

  洛阳地处中原,四面环山六水并流,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以芙从高城之上俯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

  褚洲便揽过她日渐臃肿的腰身,指着西面一处光秃秃的山地,说是皇帝准备在那里建一处行宫,广纳天下美女。

  他又指着横贯于城内的洛水,说皇帝向来重视延绵益寿,派了不少渔民前往洛水中打捞记载有帝王命数的灵龟,却并不给这些人分发俸禄。

  以芙听了他的话,连忙垂目去看,见凝固的冰河之上果真移动着好些黑点。

  “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在你看来,我是和皇帝一样的人。”褚洲似乎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平缓又淡然地陈述着,“不只是你,还有天下的人。”

  “大人既然知道,为何不改?”

  “即便他们在心里怎么厌弃我、痛恨我,又能耐我如何?还不是冲着我俯首帖耳,照样谄媚奉承?”

  “若有一朝你失势了……”

  褚洲挑唇,薄薄的唇瓣在橘红色的夕阳中染着异常秾丽的色泽,“只要处理了对我有威胁的人,我如何失势?”

  “可是……”

  “雀雀,你当真对我一点把握也没有?”褚洲叹了一声气,颇为失望地,“还是在你的眼中,我就是这么劣迹斑斑?”

  以芙哑口无言,一时间还真不能违心地夸赞他,只好说道,“大人以后少杀人,在奴家眼里就十全十美了。”

  褚洲低应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芙推了推他的肩膀,含含糊糊地轻唤一声“大人”。一粒红艳艳的山楂嵌在她糯白的贝齿中,邀人采撷。褚洲一眼扫过,想做什么便顺着心意做了。

  玫瑰色的晚霞镶嵌着一圈金边,无数道光线从云堆的缝隙里钻出来,如薄雾般笼罩在两人之间。以芙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两人好半晌才分开。

  褚洲的唇瓣瑰丽,譬如蔷薇花初初绽放时的脆弱。他的额头抵在她的侧脸,亲了亲以芙微微上扬的下巴,也不让她看自己,“雀雀,我……”

  “大人!”

  苍扶见缝插针,终于刷了一波存在。

  他原本也不想打扰主子和美娇娘互诉衷肠,奈何军中要事亟待解决,等了好半点也没见到两人要分开的意思。前盼万盼得了个机会,忙不迭凑了上去。

  褚洲眺目看来,“做什么?”

  苍扶喉头一滚,犹豫地看了一眼以芙。

  褚洲面色已是不豫,一边擦着袖口的点点糖渍,一边走了过来。

  “昨个儿阿史那冲等人已抵达嘉峪关,臣也依照大人的吩咐,带了一只队伍过去。”苍扶一顿,声音略有些颤抖,“哪里想到这时候又跑出一列人,擒走了阿史那冲!”

  “查出来是谁了?”

  “臣无用,反被那贼人劈了一刀。等臣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早就拎着阿史那冲逃远了!”

  苍扶抿了一口唾沫,看着褚洲手里面捏着的粉色芙蓉绢帕,“臣有一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大人是把心窝子往娘娘怀里揣,可说不准她却拿着刀子捅……”

  “照你这么说,此事是她所为?”

  “臣不敢笃定,只是这件事封的严严实实,怎会这般轻易地走漏风声。”苍扶声音弱下去,“倘若大人仔细问问她……兴许会讨出个结果。”

  “这件事和她没关系。”

  “大人!”

  褚洲睨目,“还是说你有什么意见?”

  苍扶喏喏两声,最终退到一边。

  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云隙中透出,照耀在蜿蜒的河道里,洛阳街上有了冰雪消融的迹象。溶溶暖意也在以芙眼中化开,她歪头看过来,“大人怎么和苍扶侍卫说悄悄话,说着说着还吵起来了?”

  苍扶猛缩了一下脖子,涨成了猪肝色。

  褚洲没说什么,“回去了。”

  “可刚刚大人不是要和奴家说话?”以芙笑起来,软绵绵的笑容好似一根羽毛,一下下拨弄着受惑者的心弦,“大人说完嘛。”

  褚洲亦扬眉,“没什么。”

  褚洲原本是想告诉她,等他杀完最后一个仇家,这辈子就再也不碰刀子了。然而阿史那冲在这要紧关头被人劫走,及时他再怎么替她开脱,心中还是存了几分猜疑。

  那些话就没必要说了。

  听的人不在乎,说的人显得可笑。

  听的人在乎了,说的人觉得虚假。

  天地交汇处有一股股的乌云压上来,甚掠起一阵风。以芙瑟缩着肩头,乖乖地看着他把斗篷上的扣子一粒粒拧好。

  “大人下次还能带奴家来这里吗?”

  “能的。”

  以芙转过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山头上清晰可数的几只乌鸦,也看了看冰封的洛水上的几个黑点,“等下一次来,就是春天了呀。”

  她低头,背后镶着一圈兔绒毛的帽兜也随之坠落,遮住了她暗中微微发亮的眼睛。

  她的春天很快就来了,世上也不会有褚洲这个人了。

第64章 护她 只是对她不太放心

  殿里香烟袅袅, 秦遂的面容渐渐模糊。

  以芙右手支颐,沉重的眼皮子慢慢地合起来……秦遂敲敲面前的青檀小几,清肃的面容沉下, “娘娘以为此事是十拿九稳了还是怎么的, 心宽成这样?”

  以芙呵欠连天, “你说,我听着呢。”

  她这两日总是老犯困,说来说去还是归因于褚洲。大概是萧墙内外的祸事, 再加上四处缉捕阿史那冲,褚洲这两日总是在忙。他白日里不见人影就算了,夜里回来继续折磨她,她犯困也正常。

  “如今战事迫在眉睫, 他带兵外出作战是难免的。可他身后的兵将无一不是为他效力,如果光凭手里的这一份证据,不足掰倒他。”

  秦遂饮下一口茶水, “光他手下的兵将就有六十万,其中二十万驻于百越、珠崖、琼州三地;还是有十万于大本营后方屯扎;剩下的三十万是由姜凌代为管理。不过我看姜凌近来魂不守舍的……”

  那厢,以芙还是呆呆地望着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以芙的眼睛纯澈得像是湖水洗过的星星,在晦暗的光线里潋潋闪着光辉。秦遂咳了咳, 心里冒上来一阵莫名的心虚, “也没什么。”

  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个姑娘,当然也看得懂姜凌那双爱恋的眼睛,“奴才瞧他,似乎是对娘娘有点儿意思的。倘若能——”

  “你是让我利用姜凌——”以芙脸色一变。

  “倘若他们二人离心,则事半功倍。”秦遂一板一眼道,“娘娘本性纯良,不愿伤害不相干的人也能理解。事到如今, 您要真想除掉褚洲,有些事不得不放手去做。”

  “褚洲对付人的手段,你不会不知道。”

  “奴才和娘娘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知道娘娘是神仙一样的心肠。您放心,你只管放手去做,奴才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忧。”

  “我要怎么做?”

  他眼中掠起促狭之意,“这就看娘娘了啊”

  ……

  偌大的盥洗室中水雾缭绕,小妇人懒洋洋地枕在瓷白的壁上,任身后的婢女为自己揉捏肩膀。盼山倒出一大片胰粉,铃兰香顺着水波荡漾,一直撞开了门,引外头的人侧目。

  小满的腿都软了。

  宫里的主子在沐浴,香艳旖旎之状不用想都能猜到。可外面的守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个个憋红了脸,实在不像样。

  他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太对劲,娘娘沐浴要这么多侍卫守在外面做什么。可他又不敢过去通风报信,怕惹了娘娘没好下场。

  沉重的木门推开,略过一阵香风。

  一众人猛得把头低下,纷纷屏住呼吸,仿佛渡了一口香就能要了一条命。姜凌虽也低着头,却不似别的侍卫那样慌乱。

  以芙的嗓子在水里浸过,轻柔的声儿一如久违的月色从天上漏下来,在人的心尖尖上揉啊揉,“走。”

  太尉的女人总是娇贵,从盥洗室到主殿的那么一小段距离也要奴才抬着走。以芙坐在驾辇中,蹙眉看着姜凌的后脑勺,沉沉叹了一声。

  娇美妇人下驾,款款莲步挪入宫中。

  小满的心往肚子里放了放,没个一会儿,却听到褚婕妤和她身边侍女的尖叫。众多侍卫纷纷警觉,隔着殿门唤了好几声娘娘,等半天没个回话。

  小满是个宦官,出入女眷的寝宫还是方便一些。一面推开门,一面扬声,“娘娘,奴才进来了啊。”

  “你别进来!”有细碎的女人哭腔从里面冒出来,盼山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巨大的恐惧似的,“能不能……劳烦姜侍卫进来一趟?”

  不让更方便的宦官进去,不让侍卫们一齐进去,偏偏特地点了姜凌进入殿里,这算是个什么理儿?

  众人的研究的视线从殿外的一扇门,吃力地移动到姜凌那张略显冷淡的面颊。他握住了身侧的佩刀,还真就单枪匹马的闯进去了。

  空旷的殿里没掌灯,小轩窗也敞开着。一重重的纱帐被风吹起吹落,落在地上,像一只可怖的厉鬼在缓慢地爬行。

  以芙喊了一声,“姜侍卫。”

  姜凌循着声音转过了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缓过了这一阵香气后,才看向战战兢兢抱成团儿的两人,询问出什么事了。

  “方才我掺着娘娘往卧殿走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有一道黑影闪了过去!”盼山哭着,“娘娘身上的衣服又不齐整,实在没办法了才喊你过来!”

  姜凌的目光在殿里梭寻了两三遍,又细致地挑起床帘、弯腰探了探床底,“臣已经查了两遍了,不见什么可疑的人。是不是帘子受风吹拂,娘娘眼花了?”

  盼山怔了怔,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娘娘是怕极了,一时离不了奴婢。能不能劳烦姜侍卫递一盏灯来?”

  橘黄色的圆圈晕染开,愈来愈大。

  姜凌点着镀了金漆的灯盏,慢慢地托去。

  以芙轻轻地“嘶”了一声。姜凌递灯的动作十分迅速,还来不及等盼山接手,他就极快得缩回了手,里面油灯溅出来,沾在以芙的手背上。

  姜凌撩起眼皮儿,整个人僵住了。

  她穿的衣裳不多,一眼就可明了。奶白色的圆润双肩在灯火下莹莹发光,与天上明月可一较高下。手背的一点印记是红的,圆滚滚的眼睛也是兔子一样的红,嗔怪地怼着他。

  他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痛,“娘娘……”

  她吹了吹手上的伤口,雪腮上的酒窝也随之凹陷。以芙轻轻道了声“无碍”,弯着眼睛对他笑笑。

  姜凌猛然起身,“臣先告退了!”

  还没等到回话,他已经飞似的往外闯去。一闭眼,全是她如玉质地的肌肤、那水艳艳的红唇,随着轻轻喘息而不断起伏的弧线……

  “姜侍卫,大人来了!”

  侍卫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姜凌抬起眼睛,见褚洲已经优哉游哉地从小径的一端踱过来。他原本想和周围的人一道行礼,谁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褚洲的眼尾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拢在手心里的木雕狻猊突然觉得有点硌手了,他随手把东西抛给了小满。

  小满捧着自己心肝似的捧着。他就是眼瞎也知道,眼下这东西可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磕着捧着了都是要命的。

  “天冷了,姜侍卫的腿冻麻了?”褚洲快步走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想必雀雀寝殿里炭火烧得旺,要不要去坐坐?”

  姜凌伏地不起,“臣不敢。”

  褚洲就在他跟前站着,颀长的身子埋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富有紧迫感地压下来,“天下珍宝,人人欲之。这件木雕狻猊就送给你了,省的本官天天揣着,却怕遭了旁人觊觎。”

  他这么说,已经给自己留了情面。姜凌的脸由红转白,又青又紫,“这是大人的东西,属下不能要。”更不配要。

  他现在所有的荣光都是褚洲给的。当年家里双亲濒临饿死,他走投无路下去街边包子铺里偷盗,正要被人乱棍打死时是褚洲救了他,也接济了他的父母。

  姜凌为自己感到不齿。想必褚洲早就发现了他对褚婕妤的感情,不把这件事儿摆到明面上说,是根本没把他放到眼里。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一个包藏觊觎之心的人,怎配和竞争一个女人?

  姜凌声音颤抖,“臣任凭大人处置。”

  褚洲语气淡淡的,“滚吧。”

  褚洲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只要那颗沙子还碍眼的嵌在眼眶里,他甚至会自损一百地把眼珠子挖出来,不让其得逞。

  简单的两字,把从前的情分都斩断了。姜凌看着一边面目慌张的侍卫,又遥遥看了一眼走远的褚洲,低头苦笑。

  ……

  褚洲杵在床畔,看她假寐。

  她的声音时轻时重,有时候还屏着好几口气儿。偏偏她还是一副跟他装到底的样子,任肚子里的孩子闹,身子一下都没移过。

  又一想到孩子,褚洲的两排森森白牙一齐并着,抿出一个“啧”声。他夜夜摸着孕肚,也龇牙咧嘴地威胁过那野种,那野种似乎是喜欢他触碰的,小拳头小脚的专门往他手边挥打。

  论说生下个像她的女儿,也不是不能留。

  可要是个儿子……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又快地又弥散开了。他的女人、他的亲弟弟这样明着暗着对付他,褚洲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了。

  死不死活不活,对于他还挺无所谓的。反正大仇得报,当面栽赃过父母亲的、朝着落魄的晋王府吐唾沫的几千人一一被他杀了。

  至于先皇的儿子,当朝的昏君嘛,宰了他不过是一刀子的事情,费不着那么大的心思。

  只是对她不太放心。

  褚洲又想活下来了,总归是要护着她的。

  他的浓眉一蹙,身子里又一阵一阵地涌上虫蚁啃噬的酸麻。那彼岸花粉的残毒还残留在他的体内,夜夜里都会在这个时候复发。

  通常这个时候,褚洲都会避开她,去外头忍一忍着难捱的痛苦。今儿个不想忍也不愿忍了,褚洲拍拍她的脸,“起来。”

第65章 香软 看她流出虚情假意的眼泪

  灯影幢幢, 倒影着男人眼中顽劣的笑意。

  以芙心下一惊,见他双靥蓬勃着大片大片的潮红,知道他又是不对劲儿了。她伸手去牵他的手, 带了点儿开心的语气说大人回来了。

  ——洲儿回来了。

  褚洲想, 是不是女人总这样。

  他娘脾气暴躁, 和小孩子发生口角是常有的事。每次褚洲从学堂里回来,前脚刚和他吵过的娘就抱着弟弟笑,和阿弟说, 我的洲儿回来了。

  如今她也这样。

  褚洲的眼神幽幽的,像是黯淡的泥沼泽散发着死气沉沉的腐败味儿。以芙见他始终皱眉,便伸手把他的褶皱抚平了,“奴家有一个消息和大人说。”

  以芙不敢确定他有没有撞破姜凌从她寝殿里出来的事, 就算现在不知道,他迟早也会从下人那里听到。她只想知道他是怎么处置姜凌的。

  她也不好多问,头顶着褚洲灼热视线慢慢道, “宋璞玉今年也有二十有一了,是时候说一门亲事。我最近和皇后商议着给他讨一门亲,你看这么样?”

  褚洲看了她一眼。

  以芙贴上来,胸前的鼓鼓囊囊一并贴在他的手臂上, “大人总说奴家惦记着他, 你这回总知道奴家心意了吧。”

  奇异地,身体游窜的虫蚁吞噬之感在顷刻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酥麻的快感。褚洲一口咬住她的后颈,撩起她的襦裙——

  褚洲一僵,以芙也一僵。

  暗香腻软之处,不着一物。

  褚洲的喉结一动,眼中闪过几分痛楚——她竟为了能够挑弄自己和姜凌的关系, 却能做到这种地步了。

  以芙的脑袋则是打旋儿似的转。她从床头瞧到床尾,疑心殿里面的丝炭烧得多了,打盹儿的时候热得把亵裤蹬了下去。

  褚洲没了兴致,推开她的身子。

  以芙鲤鱼打挺地窜回架子床,捞起被窝里的衣物,头一回这样迅速地穿好衣裳。再抬头时,他人已经走了,只有一扇门还开着,刮进来寒冷的风。

  ……

  百步之外的偏殿里,炉肚儿里偶然窜起一阵幽蓝色的火舌。随着咕咚咕咚的冒泡声,上面烧得发红的青铜酒壶里漏出一两丝清香。

  小满坐在一只小几边,心虚地扫了一旁的男子。见他沉目在桌案上写写画画,并没有往这边看一眼的意思,小满飞快地往里面兑了许多清水。

  太尉喝多了酒会发疯,所有人都知道。

  偏偏本人一点儿也没有反省悔过的意思,还让人去地窖里搬来了最浓最烈的酒。这世间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小满也不敢劝,只能抖着心肝儿往里面掺水。

  光线微弱,褚洲的长眉时而拢蹙,时而轻轻地舒展。小满并不认识几个字,端着酒盏上去的时候顺带扫了一眼,却被褚洲叫住了。

  褚洲搁笔,在曳曳光下的温润长指逗弄着一从常青叶盆栽。等到小满离得近些了,才点点桌上的宣纸,问他识不识字。

  “奴才是家里的独子,到私塾里念过书。”

  “念多久了?”

  小满挠挠腮帮子,一脸羞愧地把头低下了,“差不多八日左右。前三天没怎么学,和村里的伙伴去邻村偷瓜去了,后面被奴才爹打了一顿才开始学。没几天爹娘被官兵砍死了,奴才也被抓到了宫里,想学也没机会了。”

  褚洲扬眉,似有几分诧异。

  小满笑嘻嘻的,“官兵捉男丁上战场,非说奴才满十岁了。家里的那两个老东西死也不肯把奴才交出去,不就被砍死了嘛。”

  褚洲看了他一眼,鼻腔中也溢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哼笑。他指了指宣纸上的字儿,“认识哪几个?”

  淡黄色的布帛上渲开墨色的汁液,小满埋头很仔细地辨认了一阵儿,看着三个字里打头儿的“秦”字,“五年前晋王府满门抄斩时,奴才从干爹那里看到过一份名单。干爹说什么秦家上下都要被灭口了,奴才就记住了这个字。”

  小满虽不识字,但看上面的排列布局也有了计较。绢帛上每隔三个字或两个字就隔开一段距离,想必写的是人的名字,至于是谁的,他也看不懂了。

  褚洲笑笑,吹干上面未干的墨痕,“不识字兴许是件好事。你若知道上面写的东西了,今夜还不一定能活着出去。”

  小满讪讪陪笑,眼睛一打转儿,竟从白如明镜的酒壁上看到了个妇人。小妇人纤弱的身子挨在门框上,探头探脑地撩起一边丝帐。

  “大人,娘娘过来了。”

  褚洲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把桌子上的布帛收好,才随手拿起一本章子翻看。

  小满颤抖着跪下去,“娘娘穿得单薄。”

  一轮明月半掩山头,是深夜了。小满虽不知两人之间出了什么别扭,尽心尽力地劝。什么秋霜袭人呀,外头的风大呀,娘娘的身子抖得呀……所有理由全搬了一遍。

  褚洲懒懒掀起眼皮,“叫她进来。”

  小满连忙从地上爬起,顺便抄起褚洲扔在美人榻上的狐皮大氅,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

  以芙一进门就打了个喷嚏。

  这可吓坏了小满,跑动跑西地往炉子里塞青炭,往以芙的怀里塞袖炉,末了还关切问了一句,“娘娘可还冷着?”

  以芙摇头道不冷,眼睛却还是上下打量着褚洲的。她解下肩上的大氅,又把暖手的一系列物件儿送还给小满,“劳烦你把屋子里酒水撤下去,我闻着呛人。”

  小满面露难色,“这……”

  请娘娘从外面进来是得了褚洲首肯的,添火生炭也是褚洲应许的,然而冒冒失失地把酒水撤了,恐怕……

  以芙见他支支吾吾,也明白他的难处。她明白褚洲大概又是不理她的,干脆走到了她的面前,“空气里都是酒味儿,对我和孩子都不好,能不能让小满给它撤下去?”

  等了好半天也没个回应。

  以芙也是气急,冷着脸色让小满把东西拿走了,也让小满不要再来。这才微微地沉下身子,带了几分嗔怪地质问,“这又是怎么了?”

  她胸前系住的红绸顺势落下来,柔软地缠住他的手背,搔起一阵羽毛飘过的酥麻。褚洲终于放下章子,不咸不淡地看过来。

  以芙心中一跳。瞧褚洲的样子,大概是知道今夜发生过什么的。可事情坏就坏在他的平淡与沉默,不禁让她怀疑今夜筹谋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奴才沐浴之后回到殿中,将床帘看差了眼儿,以为是有什么奸人偷偷溜来,对奴家欲行不轨……情急之下就把姜侍卫叫来了,大人不会是因为这个生气吧?”

  褚洲看着她,弯唇。

  “过来坐。”

  他正在生气的当口,以芙不可能真傻兮兮地去搬了一张凳子跑到他身边。她走过去攀住男人的脖子,坐在他的腿上。

  褚洲顺水推舟,将她搂住。

  香、软。这是对她身子最中肯的评价。

  褚洲玩着她的头发,“没生气。”

  以芙双眸弯弯,成了两弧尖尖月牙。她把他小指上的玄戒摘下来,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套着玩儿。如此两三回,终于忐忑道,“大人别是处罚姜凌了吧?”

  “罚了。”

  以芙没敢回头看褚洲的表情,把通黑的戒指还了回去,“大人罚他什么了?”

  “让他滚了。”

  没伤人也没杀人,这对褚洲来说也是个稀奇事儿了。以芙两靥生愁,似乎很担忧,“大人这样子做,伤了兄弟间的情义就是雀雀的罪过了。”

  褚洲又一声笑,一下下地摩挲着她的下巴,又逗她,“可大人的雀雀遭人觊觎了,到时候被人抢走可怎么好?”

  “不会被抢走的。”以芙把戒指套回在他的指尖,打了个呵欠,“大人明儿个一早又要奔波繁忙,和奴家回去歇会儿嘛。”

  “别着急啊。”褚洲把她摁回到怀里,慢条斯理地从匣子里取出一封封的信报,“阿史那冲在雍凉地带失踪,你听说了?”

  以芙绷着腰,略带迷惘地看着褚洲,“我偶尔听宫人们议论起这件事。阿史那冲的部下非说是北陵人干的,还要联合他过合力攻打我们……前两日还起了冲突……”

  “你倒是知道挺多的。”

  “现在时局紧迫,宫里上下人心惶惶,我若是再不了解一些,只怕丧命胡人之手。”以芙默了默,忽然问道,“不日后打起来,大人是要去前线吗?”

  褚洲垂目,眼底讽刺一闪而过。

  他的弟弟和他的女人,苦心筹谋了一段时日,终于等到了这么一个机会啊。褚洲把他们的把戏看在眼里,却并不戳穿。

  褚洲原封不动地把问题推给她,“雀雀要是舍不得,大人就不去。”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走的……”以芙的眼里聚拢着一团团的云翳,仿佛再等一会儿就要下雨,“大人是北陵大军的主心骨,比起我一个小女子,国家大事更重要些……”

  褚洲应情应景地叹气。

  他往后仰了仰身子,一只手闲闲地在椅把儿上搭着,一手圈住她,然后看她流出虚情假意的眼泪。

第66章 喜糖 多叫两声大哥哥

  古朴的竹舍里, 灶膛里飞溅出火花。

  一枚铜钱被男人捏在两指之间,偶尔奋力弹出,又乖乖地落回原处。公羊秋看了几百遍也烦了, “怎么不回去陪着你的娇娇, 反倒是上我这里来了?”

  “她睡了。”

  本来是装哭的, 后来见他就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看,也不见来哄,后来就真的伏在他的肩膀上一抽一抽地哭。哭累了就睡下了。

  公羊秋欲言又止。

  “先生要问什么就问吧。”

  说到秦遂, 公羊秋又一声叹气,“那个孩子小小年纪就爬上了高位,可在你面前还是藏不住心思。若非他和小妖精沆瀣一气,也不会诱你到现在这个地步!”

  褚洲又抛起铜钱, 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临君啊,你真打算入套?”

  褚洲的手指一顿,想起她那张哭得皱皱巴巴的小脸。还没反应过来, 那枚失了掌控的铜板“叮”一声坠在泥地。

  他像是无所谓的,“给他们个机会吧。”

  公羊秋气得吹鼻子瞪眼的,“你这么放任小妖精和别的男人胡来,死了能瞑目?”

  褚洲歪头琢磨了一会儿, 又发觉自己是不能够忍受的。他慢慢地咧开唇角, “我一贯宠着她,纵着她来一次也成。”

  “就算是取你性命?”公羊秋叹了一声,也不难明白他的心思。褚洲身上背负着家族百条人命,没有人能比他更能明白活在仇恨里的滋味。可偏偏那个小妖精也是一样……

  他是想给自己和小妖精一个解脱。

  “褚某的性命不值钱。”

  公羊秋从灶膛里摸出两块香气扑鼻的地瓜,给褚洲递过去一块。褚洲嫌弃地瞥过脏兮兮的皮儿,用铜钱剔着上面的泥垢。

  “即便死了,我也要她这辈子忘不掉我。”

  褚洲不把自己的命当做命, 反正就烂呗。

  小妖精的性命是宝贝,是天上的月亮啊。

  公羊秋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早就把身家性命视作身外之物了,见褚洲这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儿,也不再劝。

  “尝尝我烤的地瓜怎么样。”

  褚洲动了动手指,借着尾戒上的锋口划开灰白的表皮。那金灿灿的果肉像阳光一般流出来,褚洲也没尝一口,却说,“甜啊。”

  ……

  正月十一,终于等来了一点儿太阳。

  天地之间冰雪消融,偶尔有一两只鸟雀落在嫩苗新发的枝头,梳洗羽毛。各宫里的贵人腻得慌,也常常来长乐宫解乏。

  盼山哼着小曲儿,走进来冲以芙眨了眨眼睛。她的右手边挽着一只竹篓,欢欢喜喜地把东西塞过去,“今儿个是宋大人大喜的日子,特地嘱人送了喜糖。您放心了吃,管够!”

  以芙被太阳晒得迷迷糊糊的,闻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张口叼住一块糖,嘴里含含糊糊地问,“宋璞玉待他的夫人怎么样?”

  她就怕宋璞玉明面儿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却苛待那位小姐。毕竟宋璞玉原先是不愿意娶那姑娘的,也不知道秦遂使的什么法子,他竟然一口答应。

  答应了不说,还特地给宫里主子包了糖。

  “奴婢不曾听人说起宋大人的不好,倒是听人说起那位小姐家里落魄了,宋大人出手帮过她。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娘娘何愁宋大人没那个心思!”

  以芙低头一笑,摸摸日渐隆起的小腹。

  风掠起她耳畔的碎发,一派恬柔。

  盼山喉咙里紧巴巴的,头一回问出这种问题,“娘娘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后,难不成真要养在身边吗?那种人延续的血脉,说不准又是个祸害!”

  以芙皱眉,看着盼山。

  盼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双颊涨得通红。

  “这不是别人的孩子,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以芙感觉到孩子用力的心跳,甚至能和自己产生一股奇妙的感情共鸣,“褚洲这个人虽然恶劣,但是不傲不孬。我会好好抚育他长大,你也别看不起我的孩子。”

  盼山喏喏应下。

  以芙往嘴里塞了一块杏子糖,看见宫人从殿里搬出了许多积存的新炭,就想起了左夫人带着女儿过来的那一天。

  她“咦”了一声,“和我去看看左音仪吧。”

  单薄的阳光从天上淌下来,像是给人罩上一件纱衣。距离主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男人默默在后面跟上去。

  那是秦遂派过来保护她的人,看起来不太好亲近。一道深深的刀疤从眉毛蔓延到下巴,看着就骇人,以芙从没和他说过话。

  饶是害怕,以芙这会儿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了,“听说这十三天里左婕妤一直和皇上待在一起,烦请你去看看。”

  刀疤汉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潜入宫殿。

  他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脖子还涨成青紫色。他还是低着头,一步步地朝以芙踏过来。

  一身的腱子肉,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盼山见他一声不吭就这么走过来了,虽然心里怕呀,还是抖着瘦弱的肩膀走上来,“你要对我们家主儿做什么?”

  汉子藏在刀疤里的眼睛瞄了一下盼山,突然想起来这个小姑娘似乎还蛮能唠叨的,或许能把里面的场景复述出来。他一手捂住盼山的嘴,带她潜入府邸。

  回来时,盼山的脸色也是青紫。

  “两个人都没什么穿衣裳,靠在一起躺在榻上。桌子上摊着一些药粉,奴婢看到皇上和左婕妤各吸了一口,就抱在一起——”

  她说不出口了。

  以芙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走吧。”

  ……

  入了夜,以芙还在桌边坐着。

  盼山打了帘子进来,苦口婆心地劝她去床上歇着,“娘娘犯不着等他。奴婢已经打听过了,太尉等会儿就过来了。”

  边说着,把散落在桌上的针线收拾好。

  以芙皱了皱眉,又把东西从里面挪出来,边道,“待会儿同他问好的时候,你尽量喊得热络些,就是装也给我装出来些!”她一直把盼山往外赶。

  盼山虽不解,还是乖乖地应了。

  没过一会儿,褚洲走了进来。

  橘黄色的烛火把殿里衬得亮堂堂的,红玉珠帘上倒映着她的无数只纤弱身影。褚洲瞥了一眼,隔着蓝玉屏风道,“还没睡?”

  “想大人,睡不着。”

  解腰带的手一顿,褚洲荒唐地扯唇。

  从前见她对自己都是不冷不淡的,翻窗进来时见她总是懊恼地揪着眉头。如今见她这么殷勤,一时之间还真有点吃不消。

  昂贵的鹅绒毯上传来脚步声。

  褚洲转身,玉白的腰带一半垂落,一半还缠在窄瘦的腰间。半敞的胸襟上还落着她昨夜留的吻痕,举手投足里像个痞徒。

  以芙赤脚走进,扬起脸颊看他。她今年也就十五六岁,和褚洲想比身量还是有些差距。于是气焰咻咻地踩上他的靴子,嘟唇吻上。

  甜的。

  褚洲眯了眯眸子,将她唇里的糖汁儿吮尽了,笑着叹她懂事,“昨儿个就只亲亲脸,现在换个花样勾人了?”

  “那大人高不高兴?”

  褚洲反问,“不是说了不准吃糖?”

  “喜糖。”

  褚洲忙的天昏地暗,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宋璞玉的大婚之日。他的目光移到以芙的脸颊,见她没有丝毫难过的样子,心里面爽快了些。

  “那本官确实该赏他个脸。”

  以芙咬着唇,把热气腾腾的双颊埋到他的掌心里,“等大人打战回来,请他吃我们的喜糖好不好。”

  褚洲道,“那大人死在战场了怎么办?”

  “那不行的!”以芙语气焦急,“你不能死在战场上!”

  她在心里面暗戳戳地想,若是褚洲死在战场上那就可惜了。北陵国还要给他个以身殉国的头衔,这不得比卖国之贼的名头好听多了。

  门外小满高喊一声,“大人,水到了!”

  褚洲盯着她,绿莹莹的眼珠子里泛着垂涎和贪婪,“你洗过了?”

  以芙往后退了一步,到最后直接往内殿窜过去,“奴奴奴、家很早就洗过身子了,在里面等大人就好!”

  外殿里水波荡漾,一会儿便停了。

  褚洲一边绞着墨发一边往里走,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自己的靴子,把新缝制的鞋垫往里面塞。“往后别做这东西了。”

  以芙仰着脑袋啊一声,“大人不喜欢啊。”

  “费心、费眼、费神。”褚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露在外面的一段雪肤,“你若是肯在榻上多叫一两声大哥哥,也比这东西暖心窝子。”

  以芙真心觉得他很不解风情,可心里面有对他折磨人的手段怕得要死,于是自觉得不接茬,“大人累了一天了,快躺下歇息吧。”

  今夜天气好,以芙枕在褚洲的臂弯里,看着窗户里面流动的璀璨群星。连一朵朵云都是幽蓝色的,镶着黑色的边儿。

  她眨了眨眼睛,察觉的男人的手摸上来。

  “最近宫里开支是节俭了些,也没必要这么省着布料。”褚洲勾了勾小指,把她胸前的扣子解开,语气暧昧不明地,“它要长肉就由它长着,大人摸着也喜欢。等挨了今晚,再叫人来给你量新尺寸。”

第67章 噩梦 美梦

  以芙闭上眼睛, 假装没听见。

  却见他又不依不饶的,顺着肚皮儿圆润的弧度开始抚摸。以芙的腹部很快有了动静,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儿, 胎儿似乎一直朝着褚洲挥拳。

  褚洲嗤了一声, “这孽种是个知趣儿的。”

  以芙在心里面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褚洲真是好大的脸!他凭什么以为肚子里面孩子是喜欢他, 而不是看见了他心烦,所以才这样闹腾!偏偏这段时间她还要仰仗着他,什么话都得顺他心意!

  以芙翻了个身, 翘起右腿搭在褚洲的身上。褚洲睡觉一直都很老实,仰面躺着,一条胳膊横着给她当枕头用,另一条则安安静静地垂在身侧, 整个人像是死了一般。

  她这么一侧身,褚洲的手顺势从她肚子上滑下来,被她压在了身子底下。褚洲摸着她的眼皮儿, 看着她眼波中送过来的柔柔笑意,心里揣摩出一个念头,“想要了?”

  自她怀孕后,两人在床笫之间来得就不大尽兴了。褚洲常常把她撩得动情、把自己也惹上一身燥意, 但因为太医的仔细嘱咐, 两人总是潦草收场。

  褚洲不要脸,总是趁着她睡着后拿她的手去纾解。可以芙左右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些事情说不出口,只好憋在心里。她前个夜里梦见了不该梦的东西,还被褚洲发现了……

  以芙瞪着面前的那张笑容,红扑扑的脸蛋上抿出一个酒窝,努力憋住心里面的怒气才道, “我没有。”

  她的身子永远比嘴巴老实,她有没有想要褚洲也比她更加了解。见褚洲还这么不依不饶的,以芙正色,“我有一件事想和大人谈谈。”

  褚洲扬眉,示意她继续。

  “我看你身边那个叫鞠蛟的侍卫,似乎对左婕妤有几分心思。最近我听说她在宫里过得不如意,让鞠蛟把她接出去怎么样?”

  褚洲把她的乌发缠在指尖,看着如绸缎一般的青丝从指缝间漏出去。他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恹恹的,“随你。”

  以芙揪着手指头,想不明白他的意思。

  按理说褚洲是疼那个妹妹的,否则从前也不会让自己顶替褚芙进宫,也不会让她成为左家小姐。以芙以为自己这样做能讨他欢喜。

  “我想着大人就要出去打仗了,把这些烦心事处理好了你也安心。”以芙声音低下去,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等你回来之后,咱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把从前的不愉快都忘掉。”

  褚洲摸摸她的肚子,“哪家人?”

  以芙缩了一下肩膀,抿着逐渐发白的唇,“大人若是不喜欢肚子里的孩子,日后找一户人家送了也行,只是别杀他。”

  “留着他。”

  以芙的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什么?”

  褚洲红唇翕动,锐利的眼梢中噙着一丝寒气和挑衅,“留着宋璞玉的种,给本官端茶送水、挑粪饲马。”

  以芙气得咬牙。她发现自己每次和褚洲说些重要的事,他总是抓不住重点。前一刻分明还谈论着褚芙的事儿,后一秒又抓住孩子不放了。

  以芙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干脆不要搭理他了。反正她就当做褚洲答应了,再等几天就把褚芙送出宫去。

  ……

  五日后,左昭仪被诊断出天花。

  “皇上那样宠爱昭仪,听说她得病后衣裳也没穿就跑了。这宫里人人自危,奴才们不愿意和她待在一起就算了,连她亲娘左氏也没来看过一回。”小满咂咂嘴,“可怜啊。”

  小满讲了这么个劲爆消息,也没见榻上的娇美妇人看过来一眼。他吞了口唾沫,预备再说些别的什么,盼山挥着扇子打发了他。

  “那么坏一个人,娘娘做什么帮她?”盼山扇着紫檀香炉,看着袅袅烟雾从小孔中腾出,“愣是买通太医,把水痘说成天花。”

  “我不是帮她,是在帮自己。”

  盼山怔怔地望着她。

  以芙笑笑,没有再解释了。

  她忘不掉忘记中秋宴的那一日,褚芙盛气凌人跑到自己面前卖弄的表情。没忘记她可怜兮兮地趴在左氏怀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被左氏扇了一个耳光。

  把褚芙送出宫才不是因为心慈呢。

  她固执地认为褚洲疼爱着他的妹妹,就像自己也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和阿兄相认。她以为自己把褚芙送出宫后,褚洲能高兴。

  褚洲高兴了,她和秦遂的计划才行得通。

  可是他并没有。

  夜里褚洲回来,和往常一样抱着她亲。他像是一只大狗,把她的脸亲得颊湿漉漉的。以芙擦掉唇边水渍,推开他的脸,“左昭仪的事情你听说了没有?”

  褚洲觉得扫兴,不耐烦地踢开脚边靴子。

  “我打算明儿个让太医放出消息,就说她活不长了。天花又是种极易感染的病症,皇帝自然避而远之,到时候把她换出宫去也就容易了。”

  以芙说话的时候,褚洲的手指头就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她的耳垂。如炬的目光就从侧边盯着她的嘴唇,活脱脱一个大混球。

  以芙脸一热,心口亦堵上一阵气儿。

  “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有没有专心听?”

  褚洲拖着长音“嗯”了一声,然后就没了。

  以芙扯着衣裳的褶皱,也不好自居功劳。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引起褚洲的注意力,正沉默的时候,褚洲随口一问,“在宫里住的挺好的,送外面去做什么?”

  以芙猛得抬头。

  褚洲看见她的眼睛灿若星子。

  “大人这段时间忙,可能没时间关注她。我前几日派人去看了她,见她整日郁郁着,过得很不好。”以芙不敢说出褚芙跟着皇帝嗑药的事情,只是每次看到皇帝浮肿的眼皮和癫狂的神态,自然而然地想到褚芙。

  “我以后就嫁给你了,自然把她当成小姑子看待。大人在外面忙着应酬交际,自然要把家里的事情打点好,不让你分心。”

  褚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你以为她是我家人?”

  以芙愣了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突然就意识到,那一夜褚芙被她设计陷害,褚洲一句指责也没有过。在褚芙入宫之后,褚洲也从未对这个妹妹履行过兄长的职责。

  可她代替褚芙入宫是真!

  褚芙夺走她的母亲是真!

  以芙发现自己从来看不懂褚洲心里面的想法。她仰头去看褚洲,“难道不是吗?”

  “本官没有家人。”

  也是的。他这一个向来目空一切,就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要,从前府邸里忠心耿耿的仆从都杀。能入得了眼的,也就他的父母了。

  以芙觉得自己白费了心机,“知道了。”

  褚洲见以芙像是只霜打的茄子,也就没再闹她。他摸摸蜷在身侧的小人儿,仰面望着窗子里的寥廓星空。

  深宵时分,一盏烛火妖妖窜动。

  随着一声声古怪的哭嚎,千百盏灯笼在游廊下飘飘摆动。小满的胆怯从眼里面漏出来,他匆匆走近内殿,嘴里喊着,“大人!胡人打进来了!”

  床上的小妇人动了动,还没醒。

  褚洲给她掖了掖被子,低喝一声放肆。幽幽吹拂的幢幢轻纱里走出男人的身影,褚洲披起外衣,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小满,“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外边细雨霏霏。

  褚洲走出殿门,见白晃晃将天地照得苍白,甚至远处黛色的山脉都染上一丝灰败。褚洲让奴才把宫里的灯都灭了,只留下一盏。

  “说吧。”

  褚洲脸上落着两道黑影,随着红唇的翕动,仿佛鬼面上的獠牙。小满支支吾吾,“奴婢是从干爹里听来的……”

  “干爹?”

  小满忙不迭地,“也就是秦公公。戍守边关的王将军修书一封,寄到了宫里惊动了皇上,说什么胡人频频骚扰边关百姓,还在五十里地外建营驻扎。奴才听说这件事后就跑来找大人了……”

  褚洲“唔”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大人不过去吗?”

  “本官过去做什么?”

  “奴才听干爹说,皇上已经派人到您的府邸送信去了。”小满咽下一口唾液,“奴才听说大人战无不胜,您一定能把那些人打个屁滚尿流!”

  战无不胜吗?

  褚洲的喉咙里溢出几声薄笑。

  这次恐怕就不一定了啊。

  黑压压的云雾里突然劈开一声春雷,屋子里传来小妇人惊慌的尖叫声。褚洲已经快步迈入殿里,小满正打算跟上,一扇木门兜头迎上来,“砰”一声把他隔在外面。

  “大人去哪里了!”

  褚洲没说什么,大手一下下地顺着她还在不断起伏的肩背,“做噩梦了?”

  以芙的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淌下来的眼泪经过男人的锁骨,聚成一小滩浅池子。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她梦见褚洲打赢了仗,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过来娶她。她记得自己怎么逃都逃不掉,回回都能撞见他,幸而天下落下来一道雷,把褚洲给活活劈死了。

  她否认道,“这也不算是噩梦吧。”

  以芙太开心,是把自己给笑醒的。

第68章 现在 从前

  褚洲愈来愈忙, 夜里也不过来了。

  灯盏里还剩下一点指甲盖高的白烛,在沙沙的雨声中静静地烧着。旁边就是架子床,上边倦着酣睡的妇人。

  盼山撩起帘子, 掀开床尾的鹅绒被。

  这两日娘娘得了风寒不说, 还老是嚷嚷着腰酸背疼, 她就趁着娘娘睡着了的时候过来给她捏捏。盼山睁眼一看,见原本玲珑的玉足肿胖着,难怪沐浴的时候都不让人接近了。

  以芙察觉到有人碰她, 哼哼着往后躲去。

  “娘娘,是奴婢!”盼山急忙摁住她的脚丫子,凑到她的耳边,“奴婢知道娘娘不喜别人近身, 特地找宫里的老嬷嬷学了按摩,这样您舒服些!”

  以芙使劲儿地把腿缩回被子里,眼睛里揉着一把眼泪, 一直往盼山的身后看,“你松手你松手!”

  盼山怔怔地看过去,见褚洲靠在一边儿的屏风上,视线恰恰好正对着床尾, 也不知道看了多少, 看了多久了。

  “奴婢不知道……”

  “你出去!”

  盼山知道这两天主子脾气暴,也不想轻易惹她哭了,便急急忙忙地缩回手。往外头避的时候,盼山听到了她更委屈的声音,“你回来你回来!我不是说你……”

  褚洲故意逗她,“不想我?”

  盼山愣在哪里,还是狠狠心走了。这种场合下她呆着也不合适, 就算进去了,迟早还是被太尉赶出来。

  见唯一的倚仗走了,以芙涕泗横流。

  褚洲叹了一声气,递上自己的袖子给她擦鼻涕,擦完鼻涕再去给她拭眼泪。以芙又不傻,翁声控诉着,“脏!”

  褚洲坐下,“方才为什么赶我走?”

  被褥底下的脚丫子小幅度地动了动,褚洲看在眼里,想去掀被子,“让我瞧瞧。”

  以芙自己都不愿意面对这一双丑脚,怎么会答应褚洲的要求,还是这么无理的要求。她愤怒地瞪着褚洲。

  褚洲把脸怼过去,“看看我瘦了没。”

  他忙得昼夜颠倒,算起来两个人有七八天没有见面了。以芙慢慢地伸手过去,被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给刺了一下。

  他追问,“瘦了没?”

  “有我的十全大补汤,大人怎么会瘦?”

  这几天里,以芙会着人给他送东西。

  褚洲挑眉笑了笑,倒是没再问了。却趁着她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把掀开被子,露出那双无处逃遁的小丫。

  她来不及发火,褚洲已在莹白色的脚背上亲了一口。以芙怔怔的,看着他模仿着盼山的手法,生疏地对着脚上的穴位按压。

  褚洲眉眼淡淡,“辛苦了。”

  黑暗里,他深邃的眉目瞧得不太真切。以芙刚才只是粗略地撸了一把他的脸,却知道他瘦了许多。大概是怀孕了多愁善感的原因,以芙总是想东想西的,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她的心里酸了酸。

  ——辛苦了。

  这分明是丈夫对怀胎多月的妻子的抚慰和感激。他们两个既不可能成为夫妻,他也认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干嘛还说这种煽情的话?难不成孩子他要养着?

  褚洲见她好多了,把脸凑过来亲以芙。

  一只手捧着以芙的脑袋,避免她被坚硬的木板磕到;一只手却极不安分,一直往下揉揉捏捏。

  以芙倒吸一口气,“疼……”

  褚洲的视线往下看去,握住手中丰腴掂了掂,似乎挺高兴的,“内务府制的衣裳太俗,果真还是外边裁缝做得好看。我瞧着又比上次长大了些,上次还握得住……”

  以芙丧着脸,把他的嘴堵住。

  褚洲从善流入,亲了一下她的掌心。

  以芙的鼻子抽了抽,她又想哭了。

  褚洲便不再闹她了,脸色也逐渐凝重起来,“自古以来雁门关就是胡汉两地的分界线,就在两日前三关攻陷了。”褚洲顿了顿,补上一句,“我五日后走。”

  以芙不知道说什么,问,“这么快?”

  褚洲便应了一声,两人之间就无话了。

  小时候父亲常常外出作战,褚洲见过父母亲的柔情蜜意。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给父亲收拾行囊,嘴里嘟嘟囔囔地关切着他的身子。

  褚洲庆幸自己对她不抱希望,现在才不会这么尴尬。他把红绸从袖带里拿出来,一圈圈地在她的眼睛上缠好,“五日后就走了,陪我去看看他们。”

  以芙知道“他们”是谁,顺从地点了头。

  地道湿滑,褚洲每一次都抱着她。

  阴冷的地道里灌入一阵阵的风。以芙清醒得睡不着,又觉得两个人面面相觑实在尴尬,于是没话找话,“我是不是重了不少?”

  褚洲似乎在出神,简单地应了一声。

  以芙蜷着脚趾头,觉得空气都凝固了。

  他道,“如今胡人来势凶,然而情况远远比不上北陵如今的局势。我麾下有一名大将明叫鲁道成,论武艺论才智不必我差。我昨儿个问过他的志向,他说留在京城里守着可以,到外边打战也行。”

  以芙听得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和他装着傻,“大人的手下,肯定是和大人一样厉害啦。”

  褚洲顿了顿,“你若想我留下来,我让鲁道成……”

  “大人常常领兵作战,这一次不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编排呢。”以芙还是搬出原来的那一套说辞,“等大人凯旋而归,我亲手给大人缝一套婚制礼服!”

  褚洲眨眨眼,“哦”了一声。

  以芙被蒙着眼,看不见褚洲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步子越来越大、越走越急。以芙以为褚洲生气了,可揭开红绸的时候他是笑着的。

  可褚洲生气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没等她开口问,褚洲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四碗热情腾腾的面。他把其中两碗面摆在灵牌面前,把一碗没有葱的递给以芙,“今夜娘过生辰,我们也跟着沾光了。”

  以芙慢吞吞地接过来,点点头。

  她看着他在一张蒲团上跪下,说,“雀雀身子不方便,孩儿代她给爹娘请安了。今夜好不容易一家四口团聚,孩儿亲手做了长寿面,爹娘尝尝。”

  褚洲说完,回到小桌前。

  他娘过生日,褚洲按理说应当是高兴的。然而以芙看着他的笑容,恍惚又觉得并不是那样。

  褚洲看过来,语气平淡地,“吃啊。”

  以芙猛得往嘴里塞了一口,没滋没味地嚼着,忽然又想他刚才说过的话,“大人会做面吗?”

  褚洲“嗯”了一声,“只会做面。”

  他撩起眼皮,看着以芙的筷子在面汤里搅啊搅的,知道她吃惯了宫里的山珍海味,“吃不下就别吃了。”

  以芙急忙摇头,“你没放盐。”

  褚洲沉默地站起来,走到另一边给她放盐。他回来时眼尾是红着的,可唇畔却勾着一丝笑,“吃吧。”

  以芙是小鸡啄米,褚洲是饿狼扑食,她堪堪吃下半碗,褚洲已经见了底。以芙的余光抬起,偷偷地打量着他。

  他站在父母的牌位前,不知道想些什么。

  以芙忽然觉得眼眶里有东西坠下来,“啪嗒”一下落到自己的碗里。她想起来好多年前,有一个风姿卓越的少年手持一把剑,把她给护住了。

  那时候的背影,清瘦、单薄。

  现在的背影,宽阔、颀长。

  以芙觉得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快到她几乎忘掉褚洲的好,快到她甚至忘记了两人之间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

  以芙问,“这些年,大人后悔没有?”

  褚洲便答,“没有。”

  那么我也是不会后悔的,以芙在心里默默地想。褚洲为父母报仇雪恨,要手刃敌人;她也是为了亲人一雪前耻,要杀了他。

  两个人的关系,合该是这样。

  以芙吃好了面,“走吗?”

  褚洲看了她一眼,问她冷不冷。见以芙摇头,他又笑了笑,问她能不能在外边儿等等,他有些话想和爹娘说。

  春寒料峭,以芙的整个人却暖烘烘的。微凉的细丝飘进眼睛里,莫名地让人安宁平稳,风声呼呼,以芙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狭小的祠堂里,褚洲跪在一张蒲团上。

  “孩儿不负爹娘生养,已将从前落井下石的人、欺负凌辱的过我们的人都处理了。”褚洲默了默,“孩儿这一次兴许回不来了。孩儿找不到《山海经》里的奇异神兽,以为世间轮回不过是荒诞之论。孩儿信一次,希望来生再投到秦家。”

  褚洲仰头,似乎想把牌位上的字一一都记在心里,“孩儿如果回得来,就把她八抬大轿地娶回家,孩儿也只有她肚子里一个孩子。”

  一阵风吹起,灭了室内的蜡烛。

  以芙见他出来,抬起脑袋软绵绵地冲他笑了笑。褚洲沉沉地靠在门边,看着她莹白的脸蛋笼罩在迷离的月色里。

  “晚上歇在我这里?”

  以芙盯着脚尖,不太好意思地点点头。

  褚洲的卧房不大,布置得也冷清。她上一次来只顾着翻东西去了,还不曾仔细看过。这一回看了,发现里面空荡荡的。

  床榻不大,两人堪堪挤在一起。以芙戳着他手指上的戒指,突然想起来他给她请了京城里最好的裁缝,对他自己是不太上心的。

  褚洲从后面环住她,整张俊脸埋在她的肩上。他这两日几乎没有睡过,“困了。”

  以芙不敢再动了,亦酣然入梦。

第69章 入京 褚洲,人人得而诛之

  五日后, 天晴。

  以芙手里攥着一个水红色的同心结,尾部的小穗子随着急切的步伐一下下拍打在白腻的手腕儿上。她瞪着面前的刀疤汉子,“你给我让开!”

  “秦公公有命, 叫奴才守着娘娘。”

  “笑话!秦遂把你喊过来是保护我安全, 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以芙眼睛气得泛红, 一声声冷笑着,“你别忘了我是谁,小心我分分钟让你掉了脑袋!”

  刀疤汉子沉默地杵着。

  “飞寒!”

  飞寒从身后扯出软剑, 徐徐抖动的剑身像是一条飘摇的丝带,却能在下一刻缠住脖子、割断血管。她一步步朝着刀疤汉子走去。

  刀疤汉子高壮,像一座大山。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飞寒,然后一声不吭地受了一刀。

  飞寒是在一堆堆的冷兵器中生长出来的, 知道薄薄的刀片割在韧带上的痛楚。她看着热气腾腾的鲜血浇灌在地上,冷声,“你再不让开, 我就往你脖子上砍了。”

  刀疤汉子没吭声,闭上双目。

  软剑最终没有缠上来。

  一帮小奴才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汉子抬走了。绣着蟒纹的飞鱼服在空中猎猎舞动,秦遂难得穿了件大红的官服, 乌纱帽下的五官肖似褚洲。

  但他不是褚洲。

  秦遂的心情看起来是很好的, 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咕咚咕咚逗着身边的平儿玩。他仿佛才察觉到以芙的视线,恭敬地走上来,“请娘娘安。”

  “你为何不让我出宫。”

  “没必要。”秦遂绕着她走了两步,最后看着她手里面的同心结,“娘娘这段时间在太尉身上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又是做鞋垫又是做同心结的, 不会是——”

  以芙瞪着他,把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不会真对咱家哥哥动心思了吧——”

  幸而这时候没有多少宫人,秦遂也是靠近耳边说的,就算是身后的盼山也不一定听清。以芙背上发了一层细汗,不知是被急的还是被气的,“我没有——”

  秦遂掏掏耳朵的,像是被尖细的声音刺到了,“没有就没有好了,娘娘也不必这么着急地撇清关系。”

  以芙掐着掌心,那只同心结的颜色仿佛也沁入她的脉络。她把东西甩到地上,“不是说好了要稳住他的心神,好让他专心作战。今日正是他领兵出京的时候,我不过去的话……”

  “娘娘不能当众露脸。”

  以芙一愣,心里渐渐明了。

  当年晋王被人栽赃起兵谋反的时候,秦氏灭族。如今褚洲一旦被安上叛军卖国的名头,她作为褚洲的妹妹也逃不了干系,除非她从现在开始就和他划清界限。

  “可我前几日和他约好了,要送他走的。”

  秦遂擦了擦平儿流下来的口水,漫不经心地,“那怪不得。”秦遂对上以芙惊讶的目光,补充道,“怪不得,他还在城门那里等着。”

  以芙觉得自己的心脏漏了一个角,不断地朝外吐着热气。她缓慢地低下头,盯着雪地上的同心结,“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让他等着咯。”

  “万一他被激怒了……”

  “太尉哪里舍得和您生气。”不知道为什么,秦遂的声音听起来总带了点儿阴阳怪气地,“大不了娘娘修书一封,就说送行的时候肚子疼,来不了了呗。”

  雪地上,同心结还躺着。

  飞寒捡起来,拍了拍上面遗落的污雪。她把东西递到以芙面前,“娘娘身子不方便,要不奴婢替娘娘送出去。”

  秦遂答道,“最近时局不安稳,皇上命人封宫了。”

  宫殿最外层的一圈矗立着侍卫,往里有无数个穿着飞鱼服的宦官。加上秦遂在长乐宫里安插的人手,就是一只苍蝇别想飞出去。

  以芙接过同心结,再次扔到地上。

  她恶狠狠地盯了秦遂一眼,转身走了。

  蓬松的布料吸了水,很快晕开层层的暗红色。剩下秦遂一个人把同心结捡起,自言自语地,“哥哥可别责怪弟弟把她关起来啊。弟弟瞧她这么上心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坏了,到时候弟弟还怎么把你拉下水呢。”

  与此同时,城门外。

  坚固的城门下旌旗蔽日,为首男子身骑一匹乌骓宝马,带着一面金漆鬼面具,昂首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城墙。

  众人猜疑纷纷,也跟着往上看。

  公羊秋是知内情的人,蹒跚着脚步慢慢地踱过来。乌骓马亲呢地嘶鸣一声,探出棕红的舌头舔了舔公羊秋的手。

  褚洲思绪回拢,“先生。”

  “走吧。众将士都等着你呢。”

  ……

  仲月十二,三路军队分兵出击。如今西径关、宁武关、偏关外三关皆失,褚洲发动恢河战役,将敌军逼迫于百里之外。

  慕月十八,胡人驻扎漠南之地,预计十日后南下。右贤王右屠耆王傲慢轻敌、得意忘形,北陵将军得公羊之计乘夜奔袭,又获大胜。

  同夜,北陵主营遭人暗算,期间流火不断,时逢褚洲毒瘾发作,为敌军奸细刺伤。然而一鼓作气,继续领兵作战。

  二十日后于大漠受敌方偷袭,力破困局,将其驱逐至云中城,剿其粮粟而返。

  同时,北陵奢靡之风肆行,宦官外戚勾心斗角不止,朝廷之势积重难返。走投无路的贫困百姓以盗窃为荣,有甚者揭竿而起,划地为国。鲁道成领兵镇压,虽平叛,无力改变当朝乱象。

  褚洲决定孤军深入腹地,共歼灭敌军主力五万人。俘虏匈奴五方王将,六名王母,单于阏氏,四相国,五都尉。

  是夜,北陵军队烹羊宰牛为乐。

  一旁撞在木笼子里的几个匈奴贵族,望着烈烈燃烧的火光,麻木地撞着头,“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褚洲挑起一块生肉,闷头撕扯。

  公羊秋“哎哟”一声,一巴掌扇在褚洲肩上的脓口,“和你说了八百遍了,要你饮食清淡些!大人还想不想痊愈了!”

  褚洲掀眼,黑洞洞的眼睛把他吓一跳。

  五月份的夜还是冷的,褚洲没穿盔甲,只在内衫外套了一件薄氅。火堆里的红焰窜到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扩充到他绛红的唇瓣。

  他抖掉衣上的沙粒,起身入帐。

  公羊秋提着药匣子跟了进来。

  他见褚洲已经光着膀子趴在铁床上,穿着长裤的两条长腿松松垮垮地搭着,手里拿了好多封书信。有一封掉在了地上,公羊秋想替他捡起来,被喝止了,“别动。”

  公羊秋闷声不吭地给他处理伤口。

  褚洲忽然道,“字迹像她的,又不像。”

  这五个月里,小妖精的书信一封封地流进来,从未断过。公羊秋扫了一眼榻上零零散散的信笺,“可能是她肚子大了不好写字,找人代笔才……”

  公羊秋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倘若是找人代笔,何必托人模仿字迹呢。

  褚洲闲得发慌,把涂了一层蜡油的信纸折成一只船,又拆开信看了一遍。他的视线落在上头的“卿卿”二字,忽然笑了一下,“洛阳已经闹起来了吧?”

  公羊秋一把老骨头了,膝下没一个孩子,早就把褚洲视作亲子了。他忽然觉得眼睛酸酸的,“你少说胡话,快些给我好起来!”

  褚洲坐起来,“我已经知道了。”

  据他的探子来报,在他俘虏了胡人王亲之后,秦遂就挟持着阿史那冲,把他如何与胡人往来的事交代了,把他如何叛国的经过一一告诉了。太尉叛军这一消息使天下哗然,秦遂奉皇命对他下了捕杀令。

  天下百姓苦褚洲久矣。城中百姓集结于宫门之前,纷纷要求皇帝把褚婕妤交出来。

  褚洲下面说的事,是公羊秋所不知道的。

  “那褚婕妤是何反应?”

  褚洲低声一笑,想起探子在信里写的内容。想着她应该是站在城墙上,站在诸多百姓面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褚洲,人人得而诛之。”

  褚洲心里还蛮欣慰的,至少她现在比刚入宫时机灵了不少。怪不得出征当日她不过来,原来是日后闹起事情,方便和他撇清关系啊。

  他的女人,他的弟弟,倒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知道他在军中数一数二的决策力,利用他除去边疆的隐患后才对他下手,实在聪明。

  褚洲又躺回床上,右手懒洋洋地搭在眼睛前,遮着大漠里的一轮月亮,“我叛军的消息今夜就能传到这里,先生最好离我远些。”

  公羊秋整理着小几上的器械,心里像是无数个调料瓶打翻,酸甜苦俩呛得他清涕横流。他大声道,“大人逃吧!”

  褚洲慢慢地穿衣,“好啊。”

  “大人逃到哪里去?“

  褚洲的眼神闪避,“走哪算哪。”

  “老夫和你一起走!”

  褚洲绑着衣袖上的扣子,扫了他一眼。狭长的眼尾勾了勾,嘴里一点儿也不客气,“老匹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哭啊。”

  公羊秋来投奔褚洲那天,褚洲看着灰头土脸的他,嘴里虽然一口一个“老匹夫”,可还是把他收留了。公羊秋又哭又笑的,“竖子!老夫就知道自己没看走眼!”

  褚洲换了一身简单的轻便衣裳。他走到公羊秋的面前,对着他的脖子轻轻一劈。公孙羊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被封住了穴道,动不了了。但他的意识却随着房间里的脚步声迁移着。公孙羊听到掀开毛毡毯的声音,他的眼泪又哗哗淌下。

  褚洲是要入京,他知道。

  宫里早就布置了天罗地网,他们都知道。

第70章 羊水 盼山,我怕

  幽暗的宫里, 以芙哭声呜呜。

  月亮深深藏在浓重的云雾里,一点儿光线也没露出来。再过十几日以芙就要到预产期了,外面随时侍奉着产婆和亲近的奴才。

  盼山在黑暗里摸索了好一阵子, 才把纱灯点亮了。她着急地跑过来, 一下下拍着以芙的后背, “娘娘别哭了,只是梦只是梦……”

  以芙一直往后缩,粉红色的眼皮哭得浮肿。她伸出一只手, 一直往黑暗里的一个角落里指去,“那里有人!那里有个人盯着我!”

  盼山探灯照过去,见角落空无一物。

  “原先是有的!他过来摸我的脸!”

  若是要问细节,以芙迷迷瞪瞪地想不起来了。可是粗糙的食指滑在她的脸上, 有一个灼热的吻烫下来,她记得!她记得那不是梦!

  “褚洲回来了!”以芙的用力地抓住盼山的手,“他说他就是死了也要烂在我身边的, 他说变成鬼也会缠着我的!盼山,我怕!”

  “或许是孩子要生了,娘娘睡得不安稳。奴婢都在您身边守着,外面又有那么多侍卫, 他进不来的呀。”盼山把她扶到被子里, 拿扇子给她打着风,“沈太医说您过分焦虑了,您为了肚儿里的孩子也好好好休息。”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幸而被盼山哄着,逐渐冷静下来了。

  整整五个月她都被关在这里,外界的消息一律都不知道。林献玉看她总是悒悒不乐,常常带了平儿来看她。平儿已经会爬了,总喜欢看着以芙软乎乎地笑。

  她看到平儿也会胡思乱想。肚子里的孩子会长得像谁, 要是长得像褚洲怎么办,随了褚洲的坏脾气怎么办……

  她怕褚洲死了,又怕褚洲活着。夜里睡不着,全靠沈太医开的安神药。

  红纱灯里的光圈柔和,将眼前之物莹莹点亮。以芙窝在盼山的怀里,看见案几上放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她哑着声音问,“谁送来的?”

  盼山看到了糖葫芦,也愣了一下。她剥开外头的彩色玻璃纸,把东西递过去,“兴许是小满外出采办的时候捎来的。”

  以芙低头咬了一口。好酸好酸……

  宫里蓦然跌宕起一声哭泣。

  以芙皱眉,静静地听着外面成千上万响起来的哭声。这里是皇宫而非小家小院,上一次见这种哭丧还是两个月前太后去世。

  不过多久,秦遂和林献玉来了。

  林献玉见她苍白的脸色,心中一阵阵地发虚,当日城中百姓纷纷要求处死褚洲之妹,她无奈之下装扮成以芙,说和褚洲断绝关系,才止住这场纷争。

  以芙抬起湿漉漉的长睫,问他们来干做什么。

  比起林献玉的委婉,秦遂总是单刀直入。他的表情淡淡的,又洋溢着一股喜悦,“皇帝薨了。”

  以芙征征,想起皇帝那张青灰色的脸,觉得也不是没什么可能的,于是点点头。

  秦遂冷冷看着,“褚洲杀的。”

  “啪嗒”一声,以芙手里握着的糖葫芦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外面的冰糖也摔碎了,露出红棕色的山楂。

  秦遂捡起来,惋惜地撇撇嘴。他把糖葫芦递到以芙的手边,“胡伯伯家卖的糖葫芦,奴才和哥哥吃到大的。”

  以芙想说话,可她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抖动。她想把糖葫芦接过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

  “幸好他过来给你送这东西,不然还真捉不到他了。”秦遂看她迟迟不接过,便吩咐下人把东西扔了,“奴才把事情说完了,走了。”

  “等等!”

  秦遂停下脚步,瞥过来。

  “他、他死了没有?”

  “正打算给他解决了呢。”秦遂盯了她一会儿,仿佛才想起来一件事,“他说他想见你。”

  以芙低声,“我不去。”

  “他说他会告诉你,当初他为什么杀了杨嬷嬷,又为什么羞辱你的父母。”秦遂歪头想了想,“哦,还有隐瞒你身世的原因。”

  以芙在床上怔怔坐了一会儿。她让盼山去把小匣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笨拙地披上保暖的外衣,“我去看看。”

  “既然娘娘过去,奴才就不过去了。”秦遂拍拍手,立即有小奴才托着木盘走上,“里面放着刀子和毒药,娘娘挑着喜欢的来就好。”

  秦遂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带着林献玉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娘娘要是使刀子,可千万别记错了。奴才哥哥的心窝窝是长右边的。”

  ……

  天牢里潮湿。

  走在前面的狱卒秉着一支白烛,脸上笑嘻嘻的。所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巴结秦遂巴结了好几个月,终于升了官。

  他这两天走路都是飘的,“前个就到了。”

  盼山从袖里摸出几块塞到狱卒的手里,又轻声叮嘱着,“我们娘娘在,就不要让别的人来打扰了。”

  狱卒掂了掂手里面的分量,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这位姐姐放心,小的省的。”

  脚下泥泞湿滑,主子间的私事盼山不好打扰,她只能低声嘱咐了几句,屏退到距离牢房三丈外。

  “盼山,我怕。”

  盼山以为主子怕的是杀人,于是轻声宽慰道,“娘娘心善,舍不下心用刀子杀人也是寻常的理儿。你只要把那一味药塞他嘴里,就什么事儿都成了。”

  以芙怕的岂是这个。

  她慢慢地撑着墙壁走过去,看到了他。

  褚洲被人绑在了木桩子上,确切的说,并不是绑。有一条三个手指头宽的铁链从他的肩胛骨穿进去,从另一边的肩胛骨穿了出来,然后牢牢地绑在了木桩子上。

  牵一发而动全身。

  即便他动一下小指头,都是疼的要命。

  以芙的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听见了。褚洲抬起满是血污的脸,藏在乌发下的嘴唇轻轻勾了勾。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像是怕吓到她,“乖乖,过来。”

  以芙的心脏很吵闹地跳着,“噗通噗通”声直击耳膜。她不敢去看他身上的伤,还有他的笑容,“你就这样说吧。”

  “我这样说,你听得见?”

  两人之间确实离得很远。褚洲在牢狱的最里,里面混沌着;以芙则站在最外面,窗里的天光照在她身上。

  以芙慢慢走过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再过来点儿。”褚洲徐徐诱之。

  以芙走到离他四五步的距离,停了下来。她眼睛里的防备比刀子还要戳人心窝子,褚洲埋头笑了一声,又看着她,“瘦了。”

  以芙皱眉,“你快说吧。”

  褚洲的呼吸声沉闷,说话的声音却是轻飘飘的。她只听见褚洲说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剩下的一概不知了。

  “你过来些。”

  以芙终于肯信了,凑过耳朵。

  褚洲的眼中蓬勃着笑意,如疏朗的清风一般在唇边酿化开。他盯着她小巧可爱的耳垂,忍住含住的冲动,低声道,“我在外头的时候一直想你。日里想,夜里想。”

  以芙原本是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冷不丁听到他这种调戏之言,刚要偏头质问,粉嘟嘟的唇瓣被人吮住了。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已经撬开她的牙,扫荡着她唇齿间山楂的酸涩与冰糖的甜,他的身子艰难地往前倾倒,身体里的铁锁带出冰冷的撞击声。

  以芙醒悟过来,往后退开几步。

  褚洲湿润的、带着几丝铁锈味的嘴唇从她柔软地粉腮上擦过去。见她差点被脚边的干草绊倒,不禁皱眉,“你来的时候怎么不带个仆从?这里岂是你一个人该来的地方?”

  以芙使劲儿地擦自己的嘴。

  “你既然不肯把事情告诉我,把我叫过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褚洲这时候才看见她的肚子,已经高高地隆起了。早在她来前,秦遂那兔崽子给他打了一顿,额上流下的血迹模糊了视线,刚才一直看不清她。

  褚洲叹气,“忘了我之前的话?”

  “就算死了,也要烂在你身边。”

  以芙打了个寒颤,冷冷地看着他。

  “你一贯怕黑,把我的皮扒去做灯笼怎么样?”褚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要是喜欢,把我拿去做花料也行。”总归死了也能换种方式陪着她。

  以芙没有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袋子里装的是他从前送的玉佩。她把东西递到褚洲面前,“还给你。”

  褚洲眼神一顿,淡声,“帮我系腰上吧。”

  总归褚洲整个人被吊着,也不会再对她怎么样。以芙尽力地伸出手,不让自己过分靠近他。

  褚洲也低眉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腰带上慢吞吞地折腾着,想起一件事,“你之前说,等我打胜仗回来就嫁给我的。”

  “我以前说话,有哪句是真心的?”

  褚洲的唇边弯起一丝古怪的微笑,“从前在榻上的时候,你不是总说我厉害,每次把你弄得湿淋淋,水都……”

  “褚洲。”以芙气得颤抖,让盼山把木盘端上来,盘子上铺着大红色的丝绸,看起来很喜庆,“你选一样吧。”

  褚洲问,“你亲自动手?”

  还没等到她回答,他又道,“刀子吧。”

  印象深些,总归让她忘不掉。

  等以芙把刀子拿出来的时候,褚洲就很欣慰地笑了。以芙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褚洲便耐心细致地和她解释,“这把刀子是我亲自设计的,别说杀人,开膛破肚也不成问题。”

  褚洲看她走过来,“记得往右边捅。”

  她的手一抖,刀子落在地上。

  “他那种人,不配让娘娘亲自动手。”盼山知道自家主子害怕,拿过刀子,“一刀下去倒是让他痛快了!还不如把毒药喂给他!”

  青碧色的杯盏里盛满了黑棕色的液体。以芙的手还是抖着,颤巍巍地递到他的唇边。

  褚洲看着她红红的鼻尖、包着泪水的眼睛,突然叹了一声气,“让你的奴才来吧。”

  “娘娘别为这种人折了身段!”盼山三两步走上去,接过以芙手里的杯子稳稳当当地递到褚洲的唇边。

  褚洲没什么犹豫地叼住杯沿,仰头吞下汁液。他喝得着急、喝得迅速,尖锐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

  褚洲把空了的酒杯吐在地上,看见她的双手搭在笨重的肚子上,怔怔地朝着这边发呆。

  褚洲咽下喉咙里的血腥,笑她傻。

  “我在城东安置了两座宅院,地契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儿。定鼎门大街上的两排铺子也过户到你名下了,在里面的广济钱庄给你存了银票,够你这辈子挥霍着花了。”

  以芙的下巴上挂着一串湿哒哒的眼泪。

  “我知道宋璞玉和他夫人是假婚。”褚洲的视线落在她小腹,又仓促地移开,“宋璞玉处事不够圆滑,官场上难免得罪人。你拿了这钱,日后活得容易些。”

  褚洲看着她掉金豆豆,语气不似寻常地突然软了一下,“别忘了我。”

  甬道里渡来一阵风。

  她的裙子被风吹起一层层涟漪,像是一朵桃花瓣儿徐徐绽开。褚洲觉得她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只不过颜色比喜服淡了些。

  他压下腹中绞痛,“走出去就别回头了。”

  死人的样子不好看,怕惊了她。

  以芙呆呆地被盼山牵到外面。狱中的风扑过来,一点点地把她脸颊上的泪珠子撕扯下来。她清醒了几分。

  盼山一直在问她怎么了。

  她的心空空的,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四面八方都透着风。以芙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摸摸盼山的脸,“傻丫头,我这是开心啊。”

  她忍辱负重多天,不就是为了报仇吗。

  是褚洲羞辱她的父母,是褚洲杀了杨嬷嬷,是褚洲胁迫了她的兄长,是褚洲把阁子里的姐妹活活烧死啊。

  如今大仇得报,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以芙走了两步,竟然鬼使神差地看去。

  十字木桩上,他肩胛骨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淌下来,顺着光\裸的胸膛打湿长裤。他的身子毫无生气地悬在那里,黑色的血从他的鼻子里眼睛里嘴巴里冒出来……

  以芙的耳朵里传来一声轰鸣,愣在那里。

  她看着盼山在哭喊,一直在看着她的裙子。以芙也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以及被羊水打湿的白绫袜。

第71章 生产 小男郎

  沈怀泽说她这一胎来得不会容易, 如今一语成谶。隔着一道帘子,沈怀泽来回地踱步,时不时寻问产妇的情况。

  他在妇人接生方面原本颇有些造化的, 如今他却拿不准了。空荡荡的房间里有奴婢杂沓的脚步声, 产婆焦虑的喊叫声, 异样地,却没有产妇痛苦的呓语。

  太不对劲了。

  盼山年纪小,是个禁不住事儿的。如今碰上了这么一件事儿, 喉咙里跟水壶烧开似的呜呜咽咽。她很快被人呵斥了一声,“闹什么!”

  产婆高声,“拿蜡烛来!”

  产婆扬声,“拿剪子来!”

  屋子里的金盆轰隆一声被摔在地上, 产婆乜了一眼那个哆哆嗦嗦的婢女,心里面也凉了半截——救不回来了——

  外面柳絮飘飘,林献玉的身上还挂着一层黏糊糊的飞絮, 想来是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她的身后跟着秦遂。两个人简单地问了情况,也皱眉。

  产婆满手是血地跑出,人还没跪稳当,脑袋已经重重地磕在地砖上了, “不行——奴婢只是个接生的, 哪里有这个本事招魂呀——娘娘的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翻着,像是被阎王爷带去了似的!别说是让她使力气了,就是喘气儿都难!老奴——老奴没辙呀!”

  沈怀泽也青着一张脸。他接诊过不少的孕妇,不是没碰到过以芙这种情况,通常情况下服一帖药就好了,她却连药都喂不下去。现在别说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就连以芙的命也全靠老天爷开眼。

  “那要怎么办?”

  林献玉心里惴惴着, 急得满头是汗。她又是个拿不了注意的人,茫然地去拽秦遂的袖子,“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秦遂道,“你随我来。”

  两人相携着走入产房,在一面竹帘子前停下。秦遂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琉璃八角鎏金瓶,却也没往里面看一眼,“咱家哥哥还没死。”

  里面的人儿还是毫无生气地躺着。

  林献玉嗔怪地看了一眼秦遂,道一声“你说这些做什么”,轻轻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她掖掖以芙额上的汗珠 ,“你别听他胡说。”

  秦遂高吼一声,“褚洲他没有死!”

  林献玉也恼了,“秦遂,你瞎说什么!”

  秦遂呵呵笑了两声,“娘娘不是一直想要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吗。他羞辱你双亲,杀了你的亲眷,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他是奴才的哥哥,奴才当然不会让他死了!可是娘娘甘心吗!”

  细微的尘埃在白金色的光辉中轻轻地漂浮着,落在沾了泪水的长睫上。以芙怔怔地发着呆,过了一会儿转过脸,“他没死吗?”

  秦遂愣了一下,“没死。”

  她的额上涔涔落汗,从苍白的肌肤上滚下去,沁入干裂的嘴唇。以芙一把抓住林献玉的手,喘声问道,“他没死吗?”

  林献玉懵懵地朝秦遂瞥了过去,见对方冲自己摇摇头,遂压下心里面的不安,便温柔地回答道,“他是还活着。”

  以芙出了一会儿神,强忍住下半身麻木酸胀的疼痛,在一众人的搀扶下慢慢地直起身子,“他活着……我要杀了他……”

  里面的声音透过滴答滴答的水声传出去,已经有人去煎药进来,毕恭毕敬的端上前。以芙眨了眨眼,一口气将药喝下去。

  日暮时分,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

  七日后,新帝登基,年幼的平儿是被秦遂抱着祭拜社稷、接受朝拜的。自从褚洲喝下鸩酒身亡后,大权落入宦臣秦遂手中。百姓嘛,从来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们不在乎自己的主子是谁、又要对着何人朝拜,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了嘛。

  柳树在水榭边纤然而立,细嫩的柳条偶尔从淙淙流水中擦过,飞溅起一片晶莹,宛如朱玉坠落。北国的暮春总是来得晚些,还带着深冬的肃杀。

  林献玉支开了身边地下人,紧紧握住身边妇人的手。那小妇人的脸颊还是雪色苍白,见她低头抿唇,千万心事浮于颊上酒窝。林献玉一时间也是默然,拍拍她的手道,“出去了好好养着身子。”

  以芙点头致谢。

  秦遂已经打点好了一切,那个千娇百媚的婕妤、与兄长绯闻不断的皇妃早就在七日前难产离世。她如今不再是秦楼楚馆里的伎子,不再是假意惺惺的褚婕妤,还是做回了那个天真烂漫的沈雀。

  她带着面纱,柔软的身子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折倒。盼山有点儿看不下去了,略有几分心急地从车辇里抬头,“娘娘体弱,还是快上车吧。”

  此时南风肆起,殿里的一阵呛鼻子烟火味直冲门面,一面铜板状的黄色值钱从里飘来,慢慢随着火光泯灭。飞寒匆忙走出,欲把以芙扶上车。

  飞寒低头,“奴婢跟娘娘走。”

  她来得匆匆,身上还有一些油纸香火味。以芙蹙眉,“你身上沾了什么味儿?”

  众人怔怔相视,不置一词。

  今儿个是皇帝登基的日子,也是……也是褚洲死后的头七天,是他“返魂”的日子,飞寒定是烧香去了。那日生产时秦遂骗她褚洲还活着,她硬生生地从榻上爬起,恨意可见一斑,所有人都讪讪着,不敢提。

  “想必她见妹妹即将迁家,定是去佛堂里拜了拜菩萨,好保佑路上安生。”林献玉看她这么一副迷迷糊糊的状态,打个哈哈敷衍了过去,“妹妹上车吧。”

  众人提心吊胆的,见小妇人款款走向车马边,正要把心吞到肚儿里,见不远之处奔来一个瘦小的奴才,“娘娘!娘娘!”

  是小满。

  以芙皱眉,在场的人也皱眉。

  她们这些奴才不是以芙的心腹就是皇后的心腹,多多少少懂点事儿。就只有一个小满蒙在鼓里,在太尉死后,也只有他真心实意地掉过眼泪。

  “奴才在偏殿里找到个东西!”

  以芙抿唇,沉目看向他手里淡黄色的绢布。她于迷惘游走的神思里抽身,静静看着小满把东西呈上来。

  林献玉瞥了一眼,心中暗道不好。柔软的丝绸如水般在眼中展开,淡淡的墨印上甚至飘散着一股雪松香,上面写满了无数个名字——

  以秦打头儿的名字,有男,有女。几人心下有了猜测,这大概是给以芙肚里孩子作的名儿了。

  “我见太尉把这东西四方叠着,想来是珍重的玩意儿。”小满觑着她的脸色,小小翼翼地开口,“是太尉吃酒那天写的。”

  他这么说,以芙就想起来了。

  那日她有意无意地引\诱姜凌入殿,褚洲撒气跑了。更深露重时分,她在偏殿找到他,见他喝酒消愁,何时写了这么个东西?他分明口口声声地骂着肚里孩子孽障,何故给他起名儿?

  以芙耻于褚洲这种表里不一的行径,心里面不免又被刺了一下。她极累,不想深陷于过往云烟,只称那是个不重要的物件儿,淡淡地步入车内。

  她身子尚未恢复,便临时在京城里安置了一家住宅。褚洲给的千两黄金和无数当铺她都没要,一切花销都由她所得月俸所出。

  车里酣睡着襁褓婴儿,盼山满心欢喜地把孩子捧上去,自然而然地换了称谓,“姐姐快瞧瞧小郎君,这模样俊的!”

  以芙别过眼,没看。

  她当然是爱孩子的,可是她害怕呀!随着婴孩一天天长大,原本稚嫩的五官逐渐清晰,她怕小男郎肖似褚洲呀!

  小郎君有了转醒了迹象,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以芙。约摸是嗅到了母亲身上好闻的奶香儿,他不断地朝着以芙挥舞手臂。

  以芙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盼山摇晃着拨浪鼓,“娘娘准备给他起什么名儿呢。整日小郎君小郎君地叫着也不像样。”

  “……再说吧。”

  ……

  宅子置办在洛阳城外的市郊,青墙外种植了大片茂林深篁,涛涛竹浪隔绝开外面世界的喧嚣,格外适合静养身心。

  万籁阒寂里,马车重重颠簸了一下。蜷缩在摇篮里上小郎君不安地揪住眉头,红嘟嘟的嘴巴没来得及哭出声——

  外面马夫惊叫,“夫人!”

  寒光从马夫耳边擦过,在车帘上撕开长长的口子。一道鬼魅般的矮小身影灵活地窜了进来,直直地朝着小郎君的方向扑去!

  “是你!”

  飞寒蹬地而起,扬起腰间的软鞭直直向对方抽去。不想对方急急转了个身,扭身躲过鞭子杀气腾腾地朝以芙刺去。

  “夫人!”

  对方杀人的姿势显然不够成熟,妄图插入以芙心脏的匕首一歪,竟直直从她的面上蹭过去。与此同时,外面的随从团团包围了整个车厢。

  “姐姐,你怎么样了?”盼山被吓得手脚冰凉,这才回过一丝神来。她见以芙始终捂着脸,心中着急,“莫非被她伤到了?”

  盼山狠狠地瞪过去。

  “我无防的。”以芙缓缓放下手,颧骨上的肌肤落下一道刀疤。她擦尽血污,看着被下人钳制住的褚芙,几不可查地皱皱眉,“鞠蛟不应该和你待在一起吗?”

第72章 真相 傻嫂嫂

  天青色的浩渺远山中沙沙落雨, 浸湿脚下的土地。褚芙被两个随行侍卫按住肩,干瘦皲裂的手指插入泥泞的草皮。她昂着一张皮肉包裹的头颅,喉间猝然发出一声阴森冷笑, “怎么, 你让鞠蛟把我带走, 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了?”

  褚芙脸上已经瘦得没了二两肉,黑漆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不太灵活地滚动着。她的唇上有一个撕裂的豁口,随着说话的动作淌下一串唾液。

  “是你杀了阿兄——”

  “阿兄死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小郎君揪着小眉头还在哭, 两只小粉拳紧紧地攥着,难得见他这样闹腾。大多数时候他都很乖,窝在襁褓里吐着小奶泡儿。

  褚芙被人往下按去,她的脖子紧紧地贴在地上, 是以喉咙里的一句句阴狠诅咒也变得模糊。但她青光毕露的眼睛在小郎君身上来回梭寻,无声地责骂——

  孽障!野种!

  以芙看了盼山一眼,让她把小男郎抱回到车里。等到婴儿长啼舒缓下来, 她才正目朝地上的人看去,“我不知你是如何打听到我的消息,如果你是为了褚洲而来,我劝你放一放心思。他犯的是弑君叛国之罪,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左右都是死, 我杀和他杀有区别吗?”

  烟雨蒙蒙,整片苍翠竹林在半晴半雨的天空里展开一幅婉碗画卷。面前的女人静默地伫立着,妙目含笑,眼里神色却又虚散。

  看起来是一具行尸走肉。

  褚芙心中愤恨。

  得知阿兄死讯的那天,她难过得快哭瞎了眼,她难过得满地打滚,凭什么这个罪魁祸首生下野种后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她也让她一起痛!

  让她跪在阿兄的灵牌前忏悔!

  褚芙的牙齿咯吱咯吱地打颤。她挣扎着爬起来, 深陷的眼眶里迸射出仇恨的火焰,“世上知你身世的人寥寥无几,你可知为何?!”

  青紫色的闪电恍如游龙之尾,掩盖住雨霁的半边天。褚芙羸弱的身躯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晃晃,“我的阿兄何其傻!”

  ……

  这雨说来就来。

  盼山擦着以芙的湿发,又探手摸了摸她的前额,满目忧愁。她撩起车帐往外面一看,见褚芙没了踪迹,地上的两道拖痕被雨水冲了干净。

  盼山惆怅着,想问又问不出口。

  以芙蜷在兔毛大氅下,褪了衣裳的纤细身子在不住地打颤。偏偏才生了小郎君没几天,从此怕是落下病根了。

  “姐姐……”

  以芙闭目,挂在长睫的水珠涔涔滚落,仿佛她像是哭了一般。然而众人都知道她是没有哭的,因她的眼底没有丝毫悲怆或者动容的情绪,只冷冷的遥望窗外群山。

  可开口的时候还是有了破绽。她的声带嘶哑着,宛如杜鹃啼血的尖锐,“去请沈怀泽来一趟。”

  是沈怀泽,不是恭敬的沈先生。飞寒和盼山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疏远冷漠,一时间不明褚芙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只能连忙起身,找人去请沈怀泽。

  在以芙平安生下小郎君没多久后,沈怀泽也请辞从宫里离开。不过他并没有回到太原郡,反而继续在京城里经营医馆。

  沈怀泽匆匆赶来,青袍上溅满泥点。他见以芙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掰着手指头玩儿,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变得不安。

  她身上有某个死去之人的影子。

  就从她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头的样子,偶尔流露出的不耐烦的样子,又或许是她此刻挑起眉梢清泠泠看过来的时候。太像那人了。

  沈怀泽听到自己心脏打鼓的声音。

  有下人端上果盘清茶,只说是请沈先生来看看小郎君的心脏,但因为小郎君睡下了,请他等等。

  以芙和他闲聊,“沈先生在太原是个小有名气的医者,在太医院就职也能享受无尽荣华,怎么甘愿民间做个平平无奇的医者?”

  沈怀泽没有宋璞玉的灿莲之舌,平生呐呐不善言辞。他捏紧袖中的手,缓缓道,“京城人才济济,我可与别的医者相互学习,丰富学识。”

  以芙背后垫一软枕,撑着下巴看着倾盆大雨,“每每看到先生,我总是想起故人。又是在这种引人惆怅的季节,感慨未免多些,您说是吧?”

  沈怀泽仿佛遭了千百只虫蚁啃噬。他“嗯嗯阿阿”应了几声,便起身去找小郎君。转身往偏堂里的走的时候,他听到了满腹失望的一声:

  “阿兄为什么不认我呢?”

  “阿兄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那阿兄为什么在我生产后总躲着我呢?”

  沈怀泽下颌倏然紧绷。他僵硬地转过身,见她的眼里的失落汇聚在一起,再一次喃喃地询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未修缮完成的大厅略显朴素。以芙一袭白衣曳地,漆目红唇,仿佛夜色中的鬼魅误闯了民间小宅。她低落地笑笑,“难道真和爹爹娘亲有关吗?”

  沈怀泽怔在原地,脸色苍白。

  “阿兄为什么不敢与我相认?”

  伴随着隆隆滚雷,一道狰狞白光在夜幕里劈开,照在以芙身上。她的脸那样苍白、嘴唇那样红……一个小厮闯进雨幕,朗声说秦公公来拜见。

  以芙微笑。

  她身边的侍卫都是秦遂派过来的人,他知道路上发生意外倒是不足奇怪。只是让秦遂这么一个冷心冷欲的人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

  她笑容和善,“快去请他进来吧。”

  沈怀泽恍惚地摊在座椅上。他看着以芙笑语吟吟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来小时候拽着自己袖子的小妹妹,再往前,是无数个小妹妹……无数声稚嫩的啜泣……撕心裂肺的哭喊……

  以芙自始至终笑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即将揭露的真相,只是一味地牵动唇角。因那人也一直都是咧唇微笑的,难过时低声笑,高兴时朗声大笑,愤怒时嗤笑……仿佛微笑的时候才不会被伤害,仿佛这样就能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秦遂在绕过游廊的时候,已经整理好了容貌服侍。既然听说了有外人在场,合该打理得体面些。他这么想着,悠悠啜了一口茶,“褚芙和嫂嫂说了多少事?”

  以芙皱眉,因秦遂一声“嫂嫂”。但她已经无暇纠正他的错处,也不肯袒露自己知道了多少,只试探回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既然嫂嫂都知道了,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

  秦遂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又慢慢地坐回位置。他又拿起茶托,撩目朝另一边不断颤栗的青年男子看去,“要不你先说?”

  沈怀泽把脑袋埋在衣领里。

  秦遂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你造的孽,畏畏缩缩怕个什么劲儿?你既然不想说,咱家就替你说了?”

  他说的干脆,“沈大洪是你杨嬷嬷同母异父的兄弟,专门替她搜罗年轻漂亮的女孩。满月阁里的姑娘大多数都是沈氏夫妻诱拐的。”

  以芙摇摇头,“不可能。”

  她想到父亲带着她去爬山,娘亲给她哼童谣……以芙试探地看向沈怀泽,近乎央求,“爹爹娘亲不会是这种人!你说话啊阿兄!”

  沈怀泽抱膝流泪,“雀雀我……”

  “嫂嫂从前让我调查身世,我那时对你有所隐瞒。左氏膝下无所出,一直盼望着能有个男孩,可惜天不遂人愿,当天夜里产下一个女婴。当时沈氏身怀六甲,隔天夜里也产下一女。”

  “你可知道兄长为何隐瞒你的身世?”

  秦遂悲怆一笑,“当年左氏和沈氏夫妻许下一个约定。如果沈氏能生下男婴,双方易子。左氏利欲熏心,认了你之后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以芙只静静地坐着,像一具雕塑。

  “生下女婴后这比交易自然谈不成,只是沈氏夫妻实在是……”秦遂琢磨了一下措辞,“刚出生的婴孩五官模糊,沈氏便把两家女儿掉包了。你由此在沈家长大,而左家的假千金在五岁时被诱拐,至今下落不明。”

  “他们对我这样好,怎么可能……”

  “论调.教女人,杨嬷嬷在太原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她见你自小容貌清丽出挑,便专门让沈氏夫妻照顾你,等你及笄那年送出去,专供口味特殊的权贵玩乐。”

  以芙木木的坐着,脑海中浮现出父母亲慈祥的笑容,偶尔是他们大声呵斥的样子。沈氏父母不让她读书,也害怕让她读书。读了书学了识,那便不好掌控了。

  她呆坐着,如置冰窟。

  “雀雀对不起……”沈怀泽抹着眼泪,始终不敢直视以芙呆滞的目光,“他们拐卖幼女的时候我还小,只知道家里来了又走了许多妹妹,长大了才知……是我沈家对不住你……”

  以芙在这时候想起褚洲。

  “他知道,从未告诉过我。”

  “昔日你问我,褚洲是怎么知道他的心窝子长在右边。”秦遂撑着头,仿佛在说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过去,“父母双亡、手足背叛,走到哪里都被唾弃、被耻笑、被厌恶……咱家哥哥往胸上捅了十几刀,没死成,才知道他的心肝长右边。”

  秦遂叹气。

  似低落、似伤怀、似无奈地——

  “傻嫂嫂,他怕你走他的老路呀。”

  从某一方面来说,以芙的身世似乎更可悲。她从出生就面对着亲人的背叛和谎言,若她有一日知道养父母、亲身父母都不曾期待她的到来,心中绝望可想而知。

  傻嫂嫂,他是怕你难过呀。

第73章 洪水 像从前一样

  沈怀泽捂着衣袖先走了, 满面清涕的样子实在狼狈,不过秦遂还留在厅里。没多久里面传来争论,女声斥责什么隐瞒真相心机深沉, 男声则是痛骂无情无义狼心狗肺。侍女借口往里面送茶, 见地上瓷片满地, 一片狼藉。

  秦遂冷哼,甩袖就走。自此二人反目。

  ……

  清幽午后,院子里人声寥寥。盼山推门而入, 见拔步床上酣然而睡的母子二人。小郎君睡在榻里,幼小地蜷在母亲的臂弯,这光景实在是太像从前了……

  她作为贴身侍女,常入殿侍奉。纷扬深帐里以芙睡得满面酡红, 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泻在男子铁一样的臂弯。而和小郎君五官如出一辙的男子昏昏睡着,从后紧紧地护着她……

  真相大白后,盼山从前有多怨恨褚洲, 现在就有多同情他。然而以芙还是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在这几年里对褚洲只字不提。

  盼山叹气,走上去推推小郎君。

  小郎君揉揉眼睛就起来了,一点儿也没脾气地从榻上爬下来。他在母亲面前乖顺, 然而背地里摸鱼、上树掏鸟蛋, 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他走到屋外,记得今天是爹爹的祭日。

  “我可以入宫吗?”

  他有时候想爹爹想得睡不着了,就会到被人带到宫里去。宫里那位被万人拥戴的太后是他的婶婶,会带他到一座灵牌前。那时候他才能和爹爹说会儿话。

  盼山点点头,“走吧。”

  青翠色的马车粼粼行至宫中,宫人们侧目看着却并不觉得稀奇。因为宫里的掌权人是秦遂,车里的小公子似乎和他有些关系。

  秦遂走到凤央宫的时候, 发现小郎君在摇头晃脑地和林献玉卖弄,“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父亲给我取名秦旸,是不是因为母亲怕黑的缘故?”

  林献玉摸摸小阿旸的脑袋,心中酸涩。正巧秦遂听到了,冷冷嗤了一声,“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儿,关你母亲什么事?”

  小郎君嗖一声爬到林献玉怀里。

  因他母亲告诉他,宫里的那个笑面虎叔叔不是什么好人。母亲不喜欢的人物,他也就不喜欢了。

  小郎君大声,“我要去见爹爹!”

  “婶婶病了,让叔叔带你去好不好?”

  小郎君泪眼汪汪地看了一眼婶婶,见她倦容病态也不敢烦她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秦遂的屁股后。

  秦遂心里别扭死了,觉得小侄子和他哥哥一个毛病。喜欢守着几块死气沉沉的牌位,嘴里叽里咕噜说个没完。

  昔日被褚洲开凿的地道见了天日,秦遂大大方方地带着小郎君走到重新修缮的祠堂里,鼻子一哼。

  小阿旸也一哼,扭着屁股进去了。

  他仰头看着灵牌上的名字,颇为羞涩和想念地喊了好几声“父亲”。他稚嫩地向父亲述说了自己的近况,又问道,“听说丹阳有人面兽身的妖兽出没,父亲觉得是真的吗?”

  他晃荡着腿,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父亲的回应,“我想去看看,可是……”

  “想去就去呗。”

  小郎君一怔,继而瞪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叔叔,“你偷听人家讲话!”

  秦遂只问,“想去丹阳?”

  “你管不着儿。”

  “你父亲也去过。”秦遂心里暗叹,这孩子真不愧是他哥哥的种。只不过他哥哥十六岁去的太原,小侄子才三岁。

  小郎君听说父亲去过,顿时产生与有荣焉的骄傲和光彩,可一想到自己的母亲……秦遂抖抖肩,满不在乎地,“我去和你母亲说。”

  小郎君开心起来。

  ……

  山水迢迢,以芙起初不愿路上的风吹日晒伤到小男郎,然而抵不过他三番五次的撒娇请求,日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丹阳郡对以芙来说是个伤心的地方,她不愿随小郎君同往,就让会武功的飞寒在路上跟着。再打听到宋璞玉恰好在临郡处理公务,心神终于安定。

  古槐树浓荫匝地,将一道道光束切割成零零碎碎的灿灿斑点。微风晃动枝干,小郎君看到娘亲的裙摆飘拂,随着马车的远离逐渐成为一个小点。他在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娘亲了。

  “娘亲不喜叔叔,可叔叔是个好人呀。”

  飞寒笑,“大人的事情,谁说的明白呢。”

  小郎君从窗边爬下来,抿嘴坐到飞寒的对面。他的双手轻轻搭在膝上,严肃道,“和我说说爹爹的事情,好吗?”

  ……

  自从调皮捣蛋的小男郎离家后,这座幽静古宅彻底沉睡下来。下人终日垂手瞌睡,有时候主子走过,才懒懒撩起眼皮问好。

  以芙没工夫管这些。

  她的心早就被千里之外的小郎君牵走了。偶尔午夜梦回时,她下意识地摸向身边位置,然而触手冰凉。

  某天夜里大雨如注,院里盛长的芭蕉叶哗啦啦被雨折断。以芙额上汗珠滚滚,雪色底衣亦被汗水泅湿,“盼山——”卧榻边一排烛火在青纱罩里招摇晃动,以芙摸索着爬下榻,身子不小心被桌腿绊倒。

  盼山冒雨赶来,“姐姐!”

  “我梦到旸儿和大部队走散了,他在人群里一直哭!”她牢牢箍住盼山的手臂,美目求证似的盯住盼山,“旸儿出事了,是不是?!”

  盼山哽咽,“江南一带出了洪灾……”

  “小郎君被卷入洪流,至今下落不明……”

  盼山含着泪,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

  “旸儿一岁的时候高热,就连医士都说他活不下来了,他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两岁的时候坠入池塘,被下人及时救下……如今自然平安无恙,吉庆有余。”

  盼山低声道是。

  木板尚凉,以芙想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双膝软得不行。她在烛火中虚弱地笑了笑,“我即刻修书两封,一封送到凤央宫,一封送到钟离郡,但愿宋璞玉不被琐事绊住跟脚……另外再准备车马,我要去接旸儿回家。”

  “姐姐,这恐怕不妥!”

  如今大水破城,车马交通已经不便;大水过后,当地又忙于重建篱坝,赈济灾民。路途上的暗藏种种危险尚且不论,她过去之后见此哀景必然哭闹,反而添乱。

  以芙木然,“是我不对。”

  又道,“我会好好等着旸儿的消息。”

  盼山见她趔趄起身,心中拿捏不定地询问到,“姐姐哪里去?”

  “我去祠堂看看。”

  在秦遂扶持幼帝登基后,他便将当年秦氏被帝王忌惮和被群臣栽赃的真相公之于众。很快他在从前的晋王府外修缮一座祖祠,气派程度令人咂舌。

  雨声模糊了寥寥言语。

  盼山出神地站在长廊下,看着这场烟青色的雨雾冲刷人世尘嚣。她还是听见里面微弱的悲泣,宛如远山缠绕的一层薄雾,一吹就散。

  然而雨声微弱的时候,亦能听见里面凄楚的责怪与抱怨,“你既有本事化作恶鬼追随于我,夜夜入我梦境打扰我,为何不救旸儿?”

  人力在天命面前如此弱小。如此心惊胆战了十五日,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钟离郡的信,称小男郎已经救下,终究受了惊吓,日日挂念着娘亲。如今洪事已近尾声,问她能否来一趟。

  以芙匆匆启程。

  一路下来人死牲亡、庄稼毁坏、房屋坍塌,白茫茫的水波中泛着藻类植被腐烂的气息。大概是日夜的劳累奔波,以芙一病不起。

  一众下人打心眼里着急。为了避免人员过多在路上耽搁,此番南下并没有带多少医士。如今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正是用到郎中的地方,区区风寒无关紧要,以芙硬生生抗了下来。

  “索性到了钟离郡。”

  盼山双手合十,仰面对着青天大老爷忠诚参拜。她回头对上以芙无奈又打趣的笑容,心中微赧,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远山忽而传来隆隆的雷声。

  “又要落雨了?”

  “并非是落雨。”以芙摇摇头,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见过无数的洪涝暴雨,恐怕这是土溜产生的声音。

  她神色一变,忍住喉间刀扎的痛感对着外面的车夫道,“我恐西南方向有土走山,你尽量把马车往东南方向驱赶。快把车上重物舍弃,再遣几人在前查探有无丘壑。咳咳…快!”

  车夫一时如临大敌,见面前女郎芙蓉面静稳,心中安宁不少。他吐一口胸中浊气,正要策马前行时,远远见一耄耋老人,手中牵了两个女娃娃跌跌撞撞地跑来……

  这情形,定然是来求助了。

  车厢狭窄,顶多坐下两人,更何况是老人家还带着两个小孙女。盼山搀着女郎下车,走到后面才抱怨,“姐姐都病成这样吧……”

  以芙示意自己不碍事。然而两个孩子顽劣胡闹,一个闹着肚子饿一个闹着头疼……硬生生地拖垮了前进速度。

  群山深处百兽震惶,呦呦嚎叫不绝如缕。只见一片苍翠山林訇然折断,浊黄色的泥浆硬生生改变了路线,呼啸而来……

  以芙双目浊杂,整条身躯被来势汹汹的泥浆冲散冲垮……她的耳中口中浸满了苦涩的泥浆……隐约看见面前男子灰白色衣袂飞扬。

  像从前一样,像梦里一样。

第74章 无名 咱家哥哥注定折她手里

  以芙被人搭救, 代价是折断了一条腿。她茫然地看着被户牖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落在墙角的一樽釉瓶上。现在已是薄暮了。

  她掀开一边被褥,单只脚跳下床榻。衣角边挨蹭到桌腿不小心发出声音,很快外面进来了一个侍女, 再一次把她扶到床上。

  以芙笑笑, 柔声致谢。

  侍女看着年纪不大, 也就十二三岁。她澄澈单纯的目光落在以芙面颊,带着倾慕的语气赞她貌美,“怪不得郎君待你特殊, 若我是男子,我也要爱你。”

  她打量着以芙,用已婚和未婚女子都可用的称谓道,“小娘子且等等, 我们郎君很快就回了。”

  眼下以芙关心的是另一档子事儿,她面容焦虑地询问盼山的去向,“她当时穿的是淡黄罗群, 盘着结鬟式发样……”

  “小娘子放心,那位姐姐早在两个时辰前醒了,身上没留什么伤。本来还要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看您,我把她劝过去再歇会儿了。”

  此时的盼山正蒙头倒在床上。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 便准备爬下床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心里面挂念着以芙, 想偷偷地摸过去看她。

  这座宅子的规模并不大,墙根的一排常青树病怏怏地在夏季歪斜着,属实有些稀奇。她暗叹男主人的生活如此粗糙,拐弯的时候差点撞到人——

  ”对不住对不住……”

  她垂着眼皮儿,看着一截属于男子的藏蓝色衣袂在风中鼓动,与他迎面而来的气势一样冷冽且孤高。她等了好半天没个应声,抬目, 满心震惊压得她几近绝倒。

  男子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触及到盼山压不住惊愕的眼睛,他问道,“你认识我?”

  盼山心里说,从前恨得要死的人,难道不应该认识吗。但是她慢吞吞地别开视线,“我是不认识你的。敢问、敢问郎君怎么称呼呢。”

  他道,“吴铭。”

  亦无名。

  盼山一个头两个大。她想到以芙这三年努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小郎君生病时衣不解带照顾的样子,逢年祭祀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这算什么啊。

  甬道里的滚着湖面的潮气。冷飕飕的风飙入单薄的夏衫,盼山嘶了一口气,没话找话地问,“郎君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

  她看到郎君的眉梢微微上抬,便知道自己是多嘴了。只是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换谁谁都难接受,要是姐姐见了他……

  面前的郎君显然没这么丰富的内心戏。他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身侧的玉佩上,有点不耐烦地点着,想快点过去见人。

  他这个人客气起来很客气,和郡丞相交时你来我往;他这个人无情起来就很无情,当场翻脸的事情没少干过。他从一侧避开盼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盼山愣了好一会儿跟上去。

  门扉半掩,盼山看到郎君似乎想伸手查看以芙的伤势,然而白腻脚踝一闪,像是一只鱼儿甩尾游进了被里。郎君背过一只手,暗中摩挲着指尖残余的残温。

  两人都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俱开口,“出去。”

  盼山怔忡着,走前还带上门。

  郎君单手握拳,抵唇咳嗽一声。他的余光微微扫了一眼床上的貌美妇人,想起她煞白又强装镇定的脸颊,“你们认识我。”

  他用着笃定的语气。

  郎君说话的时候往下弯腰,这使两人的距离近了些。她不太适应这份热络的亲昵,往后仰了仰。

  以芙接话很快,“不,我并不认得你。”

  郎君狐疑地打量着她。

  以芙抿唇,“敢问郎君贵庚?”

  “二十又六。”

  “敢问郎君生在哪里,如何失忆?”

  “自小长在丹阳,落水后失忆。”

  以芙重重呼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自己从小长在洛阳,从来没有和郎君见面的机会。他蓦得逼近,纤长睫毛擦过她的脸颊,“敢问娘子芳龄,长在哪里,有无心上人,可曾嫁娶?”

  以芙默不作声地往后退去。

  “我自小长在洛阳,这是我二十年里第 一回外出。既然我们长在异地,自然不可能有过见面的机会。”

  郎君笑吟吟地,“未必。”

  “我的身世背景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被人作假也不是不可能。”他靠近,口中呼出的热气撩她耳边的几缕青丝,“娘子嫁过人了?”

  “我是个寡妇,膝下有一幼子。”

  她不想在他面前输了底气,扬起下巴问道,“你可有喜欢的人,可曾婚配嫁娶?”

  “倒是有个年轻女郎,她……”

  她夜夜临我梦境,满头青丝与身上凌乱的绸缎缠绕在一起,有时候嘤嘤怪他不想她不找她,有时候和他嬉闹玩笑,美目流光。

  但不知她是谁呀。

  她就这么缠了他三年,在种种不为人知的往事里伴了他三年。几月前他救下一家商贾女儿,媒婆踏破了门槛想为他说亲都不见心动,那梦里的女郎耽误了他呀。

  就在今日他为郡丞治理水患事宜时救下了这样女郎,她是这么的……

  然而有些丑陋的阴私是不能明说的。

  郎君理理青衫上的褶皱,让她休息。

  郎君走后,盼山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进来。她被赶出去后在府邸里闷头乱窜,已经掌握了府邸主人的好些情况。

  “听说他现在在郡丞崔雄手下做事,因为手段和决策效率很受看重。崔雄见他是个又才学的人,屡次向朝廷举荐此人,但是因为有人施压的原因始终不被人看重。”

  “那必然是秦遂。”

  秦遂爱戴兄长之程度,如何不让人汗颜。为了避免他的兄长再次卷入朝廷纷争,竟然替他隐姓埋名足足三年。只是他明知褚洲在此,还执意要求旸儿送到这边,到底是何缘故?是不是因为他前几日彻底掌握朝廷生死大权,觉得已有能力庇护家人?

  “他若再入朝廷,肯定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盼山把头搁在膝盖上,对自己接下来的去向有些茫然,“我们的车马在路上走失,接下来可怎么办?”

  盼山其实想更想知道她打算拿褚洲怎么办,可她没这个胆子问。

  以芙心里乱糟糟的,心里牵挂着钟离郡的旸儿,旸儿有没有乖乖吃饭乖乖睡觉,旸儿的病好些没有,褚洲有了喜爱的女子……

  她脸色一变,努力把他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若我们的人从土溜里逃生,或许能折回来打听我们的下落……或许宋璞玉见我们迟迟不来,会答应我们的消息,只是太耗费时间了,褚洲如今有了喜爱的……”

  以芙的脸猛沉下去。

  盼山追问,“他怎么了?”

  “他、他与我们不相识!”

  盼山哦一声,失望地闭上嘴。

  她见以芙讲话还是瓮声瓮气地,便又去厨房里煎了一贴药。她看着以芙捏着白瓷勺,心绪浮沉。

  ……

  隔天,盼山打听到褚洲的许多事。

  从前那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居然在下人眼里是个小白兔一般可怜的人物。吴管家和贴身的书童口中啧啧有声地叹他“心软”“仁慈”“温良。”

  “你信吗?”

  盼山摇头,“我是不信的。”

  以芙心里有了计较。她的人至今没有找上门来,大概率实在那场天灾里殒命。她现在满心眼里都是病了的旸儿,想早些到他身边去,既然褚洲在下人面前装成那副样子,不如顺势为之好了……

  以芙唤来见过一次的芸儿。

  “我一个女子整日呆在郎君这里实在不像样,我身上的盘缠也在逃命的路上遗失了……”

  芸儿便悟了,“我们郎君接济过不少灾民,娘子安心住着就好,我们郎君心善,不会向你收取费用的。”

  以芙尴尬道,“我的意思是向你们郎君借一些路上的盘缠……”

  芸儿忧心忡忡道看了一眼以芙臃肿的脚踝。但她一个下人终究说不上什么话,还是领她去了。

  褚洲这两天忙完了水患的各种事宜,正在解决山溜造成的各种影响。他前一刻送走了郡丞,才知道以芙等候他许久了。

  她纤弱的身子被芸儿搀着,向他福礼。

  “……所以我想问郎君借一批车马人员,等抵达目的地后加倍补偿郎君的损失。”

  以芙赌他在下人面前会不会继续扮无辜。

  褚洲是很好说话的,“可以。”

  又问,“何日启程?”

  以芙一刻也等不及了,“最好在今日。”

  他弯唇,“‘可以。’”

  ……

  美轮美奂的皇家宫殿,

  林献玉正辅导平儿课业。秦遂在楠木桌上放了一碟桂花酥酪,林献玉看也没看一眼,反倒是平儿眼亮了一下。

  “跟咱家生气了?”

  林献玉别过身子,没理他。

  “你向着那女人,咱家也要心疼自己哥哥的不是?”秦遂放低姿态,“反正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不是?”

  林献玉气得手抖,“你给他喂失忆的药是何居心?!”

  “咱家哥哥为那女人做了太多错事,若能寻到个平常女子再好不过。早几个月我安排了一个容貌与她肖似的贾女,没什么用。”

  秦遂捏捏小太后的脸,“当初咱家问哥哥要去哪里生活,他失忆了还想着往丹阳去。放心,咱家哥哥注定要折在她手里,会认出她来的。”

第75章 醉酒 废了才好呢

  褚洲腿瘸了, 还装模作样地坐上了轮椅。

  原因是无他,只是微寒的府邸人手不够,他亲自前往郡丞那儿为孤苦无依的小娘子借车马时从马背上摔下。自此吴郎美名, 名冠丹阳。

  芸儿好心肠, “娘子合该去看看郎君。说句直白话, 出了这种事虽不是您的错处,可您对郎君不闻不问地我们都看在眼里,有许多人已经不服气了……您若想早些出府, 还是去看看吧。”

  “既都不愿见我,干脆把我送出去好了。”

  “没郎君一句准话,车夫也不敢擅自把您送出去呀。我们家郎君那么重情重义的人,送别时回回把客人送到十里亭外。”芸儿说到最后开始抹眼泪, “如今断了腿,可怜见的……”

  芸儿说不动她,转头往书房跪去了。

  博古架上置着一只染牙水仙花盆景, 细叶衬托的白玉色花苞坠在郎君的额头上,我见堪怜。郎君仰面直直地躺着,周围凌乱地散着布条。

  他偏头看过来,“她还是闹着要走?”

  “您不松口, 她也没法子走。”

  褚洲的小腿以分外怪异地姿势蜷曲着, 末肢的筋肉呈现出青紫的颜色。他随瘦挑起一根木条敲了敲腿,兀自喃声,“还不够严重。”

  那条木棍伸到芸儿面前。

  芸儿掌心布汗,“郎君……”

  郎君没什么表情地,“打。”

  郎君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芸儿是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他腿上的伤并不是摔马折断的,而是郎君让她拿铁杵砸的。芸儿哆哆嗦嗦地接过手腕粗的一截木棍, “再打就废了!”

  “废了才好呢。”

  这三年里他活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见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要竭尽全力待把她划归到他的地盘。他虽无权势傍身,可这几年里在郡丞那里积攒了不错的名声。若莽汉崔雄听说他为了个女人落下残废,不得轰轰烈烈地把那女人绑过来给他负责?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尽力打。”

  芸儿快哭了,她真没想到别人赞口不绝的郎君私底下是这副德行。这副德行在他为昏迷的小娘子更换衣物时被她发现了,才不得已踩进这趟浑水。

  木棍高高举起,重重地下跌。

  芸儿闭着眼睛,听到了郎君的压抑喘声。她的手一顿。

  “不用理会我,你打便是。”

  如此几十棒下来,那只青紫纵横的小腿充血,足足肿起三指宽的淤痕。芸儿一撒手,棍子“啪嗒”落在地上,“若是被娘子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是呀,我怎么会知道?”

  邈邈女声宛如从万仞冰川上迎面吹来,带着冰渣子的森森凉意。她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鱼骨汤,目光讥嘲。

  以芙对着两人笑笑,转身就走。

  芸儿听到身后“咚”得一声,郎君从美人榻上摔下来,拖着伤痕累累的右脚往前面追去。而自走在前面的小娘子因为脚伤,走路也是一歪一扭。

  芸儿追了上去。

  郎君高声,“拦住她!”

  碧天澄净,小娘子衣袂如雪飞扬,仿佛下一刻御风登天。芸儿抬脚追上去,张开双臂阻在门前。

  以芙脚步顿下,慢慢地转过身。她精致的下巴上沾着点点晶莹,仿佛是眉目里的冰雪消融,潺潺流淌。

  郎君看见她的泪水,心中一涩。

  “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

  无论是吴铭,还是褚洲。

  面前郎君显然注意到话里的“你们”。他的长眸中卷挟着一股怒气,竟然不打自招了,“谁欺负你了?宋璞玉?”

  以芙心中大震,想他昨日装作若无其事地来看望她,她低声下气地过去问他讨要兵马。以芙脊椎出蔓延上一阵难堪和凉意,“你明明记得从前……你竟然……”

  褚洲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

  “我不认识什么宋璞玉,我只是……”郎君看着她的汪汪眼泪水,向她投降似的低下了头颅,“你来了,我便想起来了。”

  又问,宋璞玉对你怎么样。

  褚洲说到宋璞玉的时候,以芙就想起了呆在钟离郡的旸儿,就想早早地往他那边去,“既然如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你快些准备车马,我要赶去钟离郡。”

  以芙既然肯让旸儿随父姓,就从没想过同褚洲隐瞒旸儿的存在,顿了一顿,“孩子在钟离郡,我们……”

  褚洲眼神灼烫,“我知道。”

  以芙以为秦遂告诉他了,“你知道?”

  褚洲的眼中流动着风暴。他不仅知道那孽种在钟离郡,还知道宋璞玉也在钟离郡办事。他恢复记忆后便让人打听了一番,知道宋璞玉与夫人锦瑟和鸣,膝下有个一岁多的女儿。

  他的雀雀如此可怜,不但被这种负心汉玩弄于鼓掌,这样久了还没一个名分,上赶着往他那里倒贴。无论如何褚洲是不会让她走的。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冠。

  以芙注意到他的衣饰,记得他从前更喜颜色深沉的官服或劲装,如今一身落拓青袍。

  褚洲看她凝视自己许久,心叹一声果然。她喜欢儒雅的书生打扮,这一身衣服总算入了她的眼。她大概喜欢春风化雨的脾气,他不得不放下从前的放肆乖张。

  然而他的本质还是恶臭下.流的,只不过表面上看着温柔而已。褚洲从袖里取出方帕,半鞠着腰递道小娘子的跟前,“车马我会尽快安排的,先擦擦泪吧。”

  以芙愣愣地看着他。

  “晚上我让人备些薄菜,为你践行?”

  他不给她反驳的机会,让芸儿扶她回去。

  以芙回去后就让盼山整理行囊,事实上两人压根没多少东西,就连身上穿戴的衣服都是下人临时在成衣铺里买的。

  “姐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以芙道,“今晚过后就走。”

  “竟这样着急?”

  “我心里面念旸儿念得紧,况且我看褚洲的样子……”以芙已经把褚洲恢复记忆的事情告诉盼山了,盼山问她怎么办,她心里面也是乱着的。

  褚洲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一个死前还笑嘻嘻说化作恶鬼缠着她的人,为了阻挠她离开不惜让自己断条腿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好说话?

  晚宴必有蹊跷,她得想个法子回绝。

  ……

  晚宴前以芙收到了一封信。

  宋璞玉打听到了她的下落,托人从钟离郡寄来一封信笺。

  既然是寄给以芙的信件,下人没禀告男主人就送了过来。

  淡黄的纸张上写着旸儿的病好了一些,让她切莫挂怀。宋璞玉还说他与丹阳郡丞有些交情,让她在吴铭的宅院里安心住下,四五天后他会带旸儿过来接她。信尾的落款人不是宋璞玉,是旸儿画下的可爱涂鸦。

  门外一声惊呼,“郎君!”

  烛火招摇,男人的脸上时而攒动着愤怒时而浮现出紧张,很快被他的猎猎宽袍挥开,一种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情绪显露。

  “谁的信?”

  他的右脚拖在地上,趔趄了一下。

  以芙道,“宋璞玉的。”

  她看见郎君额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四五日后他会带着孩子过来,你正在解决水患的相关事宜,正是用到人手的时候,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四五日?”

  褚洲听上去有些高兴,然后又让人去摆宴席。他原本以为他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准备在宴上使些手段。然而意外得到的三五日是笔意外之喜,他让下人把先前准备好的东西撤下去。

  以芙看着他与下人窃窃私语,便知自己先前的想法猜中了。

  “你这里有酒吗?”

  “喝酒吗?”

  两人同时出声,各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以芙知道他从来不胜酒力,想借着烈酒的功效逼他说出一些话;而褚洲这两年混在崔雄身边做事,酒后虽然容易上脸,终究有所长进。

  二人满腹心事地试探着、揣测着。

  这是一场酒宴,更是一场博弈。

  ……

  月上枝头,虫鸣啾啾。两人手执一双龙凤青玉觞,碰壁。宽大的袖袍缠绕在一起,落在青苔斑驳的墙面,一起一落,聚拢又漾开。

  褚洲面嫩,双靥已经酡红。侧脸的一缕青丝无意含入红唇中,被他不耐烦地拨开,湿润地搭在肩头。他无力地趴在案几上。

  “褚洲?”

  以芙本意是想从他嘴里套话,并不想他就这么睡了过去。她戳戳他的肩膀,恍觉酒杯成了四只,郎君成了两个,“我应该叫你什么好呢,是褚洲呢吴铭呢还是秦洲?”

  她的手指一下子被握住了。

  “秦洲。”

  以芙愣愣,想抽回手却没成功,他的力气太大了。她看到他咧咧嘴,自嘲又落寞地道了一句,“褚洲不好,吴铭听着太难过了。”

  大概是烈酒催肠,他的眼睛里布着一层水光。以芙眼睛看着他,慢吞吞地捂上心口的位置,“那我以后叫你秦洲。”

  “我不喜欢你叫我秦洲。”

  她迷茫地看着他,好像有点委屈的样子。

  “叫我临君吧。”

  她便乖乖地,“临君。”

  褚洲慢慢地支起脑袋,歪头看着她。

  以芙也歪歪头,“你现在喝醉了吗?”

  褚洲不知道他自己醉没醉,不过她明显是醉了。

第76章 旸 日出于旸,是谓晨明

  月悬西枝, 如薄纱的雾气在两人的酒杯中萦绕。以芙撑头看着他,看郎君往口中塞了一块冰,又缓缓吞下一口酒液。郎君手上有一条划痕, 凝着暗红色的刀痂。

  以芙拧着脸, 不太高兴。

  她讨厌他用这样的方式欺压她逼迫她, 这和从前他隐瞒为什么要戮尸沈氏父母一样令人讨厌。她锤了锤桌子,往嘴里猛灌酒。

  褚洲看出她的不愉,便解释道, “三年前秦遂在我体内种了滇国的子蛊,我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他说我若是想恢复从前记忆,利用母蛊引出体内便是了。”

  “那你为何不早些引出……”

  “我肩胛骨上有两个大洞,以为自己是死刑犯诸类人, 索性把过去忘了也好。”褚洲的手摸上腰带,窸窸窣窣地开始解衣裳。

  他动作太快了,以芙根本拦不住他。

  郎君的身躯袒露在清辉中, 壁垒分明的肌肉顺着流畅的人鱼线没入长裤。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妇人,像匹有待驯化的野犬。

  肩胛骨上的疤痕丑陋,让小妇人心软只是其中一个目的。至于第二个目的嘛……他打听了以芙这两年只一个人带着孩子独居,并无往来郎君。他就是忘了她, 在梦里还和她厮混在一起……她会不会也……

  是了, 郎君的第二个目的是色.诱。

  然而以芙并没被他的一副色相吸引,她只是有些难堪地把头别开,“你快些把衣服穿上!”

  褚洲悻悻披上外衣,“我那日治理水患是遇见你,总觉得你是不同的。便在昨夜里引出了子蛊,并非是想借自尽来胁迫你。”

  她听着他干巴巴的解释,脑海里便又浮现了他让人拎着棒槌砸小腿的那一副场景了。她心中一酸, 猝然流泪,“你莫不是要说你从未逼迫过我?”

  他张了张嘴,一时默然。

  她哭的更厉害了,弓成月牙的脊背随着抽抽搭搭的哭声起伏着,“你替我解决了杨嬷嬷,瞒着我羞辱沈氏就不是逼我了?你自大独断地替我挡住下一切,就不是逼我了?若非是你一意孤行地瞒我,我们何苦到这个地步?”

  他过去抱她,去啜她指缝的泪。

  她使劲儿地挣他,不给他抱的机会,然而郎君的两条手臂紧紧箍住她,严丝合缝地贴上她柔软的胸脯。因他的心脏长在右侧,两人又是相拥着,两颗心脏咚咚咚地相撞着。

  “乖乖,让我瞧瞧?”

  她捂着脸不让他看,却是又哭又笑地,“你看你装了一会儿便又装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披上一层别的皮我就看不穿你了?你在别人眼里可亲,在我眼里和以前一样讨厌!”

  褚洲许久不曾抱她,如今佳人在怀哪里顾得上别的,只一味地点头,认栽似的对她低头了,“是我讨厌是我讨厌。”

  她便更气了,眼睛里直冒火。

  “知道内情的人只道你是为了我才落魄成这样,想必到现在还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白眼狼。”她揪着手指头,“难不成我就好过吗!我不想在你身后躲着,我是想和你比肩站在一起啊……”

  她不要所有事情他一个人背着,她想和他一起扛着啊。褚洲吻了一下她潮湿的眼尾,“是我的不是。”

  她静坐了一小会儿。她在等。

  然而褚洲只是神情专注地给她拭泪。

  “若非有孩子在,我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确实会撑不下去。”她忽道,“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当年是为了我号,我确实是有亏于你。但是旸儿的名字是从你起的名儿里挑的,我也让他入了秦家族谱,他是……”

  褚洲不想谈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她缓缓抽身,“这算是对你的补偿。”

  褚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简直怒不可遏。他把按回到怀里,恶狠狠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我看你思绪清明,哪里像是醉了的样子?听你这话是要和我两清了?”

  “你厉害了,还知道玩儿我了?”褚洲偏偏还拿她没办法,“你不是就是想要个允诺——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我绝不欺骗你隐瞒你——”

  “今后生同衾,死同穴!”

  她的腮畔还坠着泪珠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然而这双教人销魂荡魄的眼睛乜他一眼,“谁要和你生同衾死同穴?”

  褚洲知道她是爱拿乔的。

  他也爱她拿乔的样子、心口不一的样子。

  褚洲握着她盈盈腰身,听到来自她口中的一声浅浅嘤咛。

  他为此激动振奋起来,又狠又怜,把她的脸颊亲得湿答答的。

  他的额抵在她的掌心,“当初说好了回来就嫁给我的,要说话算话。”

  她张着红唇犹自轻喘,修长白皙的脖颈沐在纯净的月光下,宛如栖息在翡翠色湖畔的白天鹅。她推开他凑上来的脸,什么也没说,只嗔目瞪他一眼。

  ……

  褚洲逐渐放肆,他常常当着下人的面去桌下勾住她的腿,几遍是瘸了一只脚半夜也要闯入她的香闺。两人的亲昵止步于亲吻。

  以芙推开郎君的脸,“寻常人结婚哪有我们这样不避讳的?若论丹阳的习俗,新婚夫妻得在一个月里不能见面。”

  褚洲眉心微蹙。

  他平生不拜鬼神,然而对这件事是格外重视的。婚服是当地最有名的裁缝制的,就连日子也是三挑四拣出来,他当然不想沾了晦气。

  “正巧明日宋璞玉会带着旸儿过来,我让宋璞宇捎我去他夫人家住几天?”

  是了,宋璞玉来钟离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公事,还为了挽回闹和离回家的妻子。宋璞玉想让以芙过去住一段时间,也可帮着劝劝。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褚洲实在是太黏人了,一天天围着她打转,恐怕会对旸儿有所忽略。旸儿仰慕父亲,不防给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

  她再三和褚洲保证,她和宋璞玉没有任何情分。褚洲虽然不愿,怕逼得太紧让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让芸儿跟去监视。

  以芙哭笑不得地答应下来。

  翌日黄昏,车夫驱着马车赶来。一勒缰绳就说要关城了,让小娘子快点上车。那时候褚洲在书房与郡丞论山崩之事,根本来不及道别。

  “娘亲!”

  以芙被小郎君抱住亲了一口。

  “旸儿替你和父亲告别。”

  以芙见小郎君活蹦乱跳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她轻声和小郎君嘱托了一些事才离开。

  等褚洲议完事后,马车大概已经走了两里路了。他眼色一涩,正要忍住腿上伤痛策马追上,忽觉袖边有什么东西将他拽住。他听到了脆生生的一声父亲,遂低头。

  褚洲意外挑眉,小郎君也挑眉。

  小郎君抿着红通通的嘴,有点腼腆但又大胆地去捉他父亲的大手,

  然而落了空。褚洲往后退了一步,流云袖从他小小的手心里滑了出去。

  小郎君的眼睛有些红,没忍住掉了眼泪。

  “母亲说婚嫁之前不可以和您见面,她又怕你一个人呆着会想东想西的,就让我来给你解解闷……那你要不要我?”

  褚洲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默默地琢磨着小郎君的长相。小郎君黑眸似点漆,遗落着点点星子,小小年纪可窥见长大后的英俊面容,一点不像宋璞玉那个弱不禁风的白斩鸡。

  他恍惚问了一句,“你就是旸儿?”

  小郎君捂着脸,扒着手缝去看父亲,轻轻地和父亲说他喜欢这个名字。

  模样虽然不肖像,可性格着实软了些,一点没有男子气概。褚洲心里啧啧,叹他真不愧是宋璞玉的种。不过已经许诺了会把孩子视作己出,他也不会亏待。

  只是牵手就算了,他隔应得慌。

  他把她的宝贝儿子视作抵押物,只要孩子完好无损地在他这里存着,不愁她不会回来,是以他心里面的惶恐不安也有所消减。

  “对了,娘亲让我和您说一件事……”小郎君很快抛开了父亲不喜他带来的失望和难过,从后面追上来,“娘说下月是我的生辰……”

  “你是早产儿?”

  褚洲记得他死前,以芙还有一个月产期。

  “我不是呀。”

  “你什么时候生的?”

  “我生在夏末的时候,树上的蝉儿一把把地掉下来,那时候我从娘亲的肚子里爬出来了。”小郎君道,“宋伯伯说我一点也不乖,当时娘亲都疼哭了……”

  宋伯伯…夏末时生产……

  雀雀三番两次说过小郎君已经入了秦式祖谱,在逢年祭祀的时候回回去祭拜。她的脾气他再了解不过了,不会把无缘无故的人往祠堂里带。

  褚洲像是乘坐在一叶孤舟里,孤舟漂浮在茫茫海面上。遽然卷过来一阵大浪,劈开脆弱的船身,猛把他拍下深海。

  脑仁一阵刺疼。

  他声音沙哑,“你走过来。”

  小郎君走到了父亲跟前。

  褚洲咧着红唇,他也跟着咧着唇。

  他平时面对的是冷冰冰的灵牌,第一次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父亲。他抬起卷翘的睫毛,有点不好意思地盯了一眼父亲,把头埋下了。

  褚洲扫过小郎君的眉眼、高鼻、红唇。

  多么俊朗的像他一样的面貌!

  多么温柔缱绻的像她一样的脾性!

  褚洲一时大喜过望,心中也暗暗埋怨自己的独断专行。若他舍下耐心多听听以芙的话,若他不那么浮躁地打断她谈论小郎君的事,不至于伤了小郎君的心。

  他伸手揽过小郎君的肩,“扶我一把。”

  小郎君面容微赧,“父亲……”

  褚洲应了一声。

  小郎君用心地做着父亲的拐杖,嘴上叨叨着,“我听说秦叔叔说您也来过丹阳,那么父亲是不是找到了人面兽神的妖怪?”

  “没找到妖怪。”

  倒是找到了个神仙。神仙妹妹坐在竹竿子搭起来的车辇上,一路哭着被人抬到庙里去。不过褚洲没和小郎君详说,“听说西南山上有座古庙,那妖兽常常出没于此。等我腿伤好些了和你一起去看……”

  小郎君很懂事,“父亲接下来要忙于婚嫁,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耽搁了。”

  旸儿确实没有他的雀雀重要。不过褚洲碍于父子情面没有说出口,只叹一声,“一个月后才娶你娘亲进门,日子太长了。”

  日落青山,橘红色的霞光将父二人的身影拉长。晚风轻拂,一排排常青绿叶哗啦啦震响,与快活的小郎君夭然而笑。

  远远地小郎君念着诗——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

  小郎君想:有他和父亲在,娘亲今后再也不必畏惧黑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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