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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受众神恩赐[希腊神话]》作者:兮树

  文案:

  赫尔墨斯声称他身为欺骗之神,绝不会被爱情蒙蔽。于是,爱神偷偷射出一支金箭,令赫尔墨斯对众神的杰作一见钟情。

  赫尔墨斯想象中的应对:区区恶作剧,我能克制住

  赫尔墨斯实际上的应对:光速白给

  他给予她嗓音,亲自教授她谎言与骗术,也是他为她起名潘多拉,意即“获众神馈赠”。

  然而爱的火焰甜蜜地灼伤他,赠予还不足够,他想要将她据为己有。

  ·

  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后,宙斯为了给凡人带去灾祸,携奥林波斯诸神创造生命。

  美貌、魅力、知识、青春、巧言……集众神祝福于一身的潘多拉抵达人间,依照赫尔墨斯的嘱托打开了魔盒,灾祸从盒中散逸。

  神明的礼物成为万恶之源,而后不为人知地、极尽凄惨地死去了。

  再度睁开眼,潘多拉回到过去。她选择直接在众神居所开启禁忌的盒子。

  “我实在好奇难耐,不小心提前打开了您给我的礼物,”潘多拉看着众神的信使微笑起来,“如果神明也会被死亡与疾病侵蚀,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赫尔墨斯,我亲爱敬爱的老师,您似乎忘了教我这件事。”

  *潘多拉Pandora→pān(一切)+dōron(礼物)

  *不了解希腊神话不影响阅读,HE

  *奥林波斯热心市民厄洛斯的拉郎一箭引发的神代最大最恶绝望事件(误)

  内容标签:西方名著西方罗曼传奇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潘多拉,赫尔墨斯┃配角:新文《血族反派今天也想吃掉我》┃其它:希腊神话,赫尔墨斯,潘多拉

  一句话简介:潘多拉在奥林波斯打开魔盒

  立意:不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作品简评:2021年终盘点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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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1章

  她睁开眼。

  洁白的薄纱遮蔽她的视野,她只能模糊辨认出眼前的轮廓。她一动不动,不在等待什么,只是单纯没有要做什么的念头。

  而后,一阵柔风掀起遮蔽面容的薄纱。

  她适应着炫目的光照,发现那是从头顶的某个洞孔中倾泻而下的光辉。但站在她面前的“他们”比那道光还要闪耀。“他们”与她有相近的形体,但她本能地察觉,那都是与她不同的、更为超然的某种存在。

  “他们”默然注视她良久。其中无端令人心动的那一位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嘴唇间逸出抑扬顿挫的连串音节。她听不懂,但猜想这悦耳声音的含义与她有关。

  声音的主人上前,手腕轻轻朝她的方向一甩。

  成群的白鸽凭空出现,扑扇轻盈羽翼飞过头顶,芬芳娇艳的花瓣自那迷人的指尖洒落,拂过她的脸颊身体和发丝,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但清楚自己发生了变化。

  另一位紧接着握住了她的手。

  智慧的灵泉洗涤她的心灵,她忽然能听懂“他们”的言语了,也理解了面前的这一群都是神明,并且能辨认出每一位。刚才是美神阿芙洛狄忒,现在是智慧、手工艺与战争的女神雅典娜。

  “我赐予你知识。”头戴战盔的雅典娜抖开月色般皎洁无暇的白袍,为她披上。

  之后是形影不离的美惠三女神,她们轻盈地靠近,举手投足恍若在围着她跳舞。她们在她的发间编进金线刺绣的织带,以宝石、珊瑚和珍珠点缀她的脖颈、手腕和腰肢,愿她的举手投足都满溢光辉,舞步永远轻盈优美,歌声动人心弦。

  司掌季节更迭的时序三女神随即手捧馥郁可爱的花冠,轻轻将时令的祝福戴在她头顶。

  “只有机敏灵便的谈吐才配得上这躯体。”说话的是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他也是一切生灵的向导,带来财富的牧羊人,小偷、骗子与魔术的守护者,牵引死者登上卡戎往冥河彼岸之船的渡灵人。

  他步子轻快地走到她面前,向她友善地微笑,翠绿的眼睛里有无忧无虑的光。

  “我--”

  本该比任何神祇更擅长谈笑的赫尔墨斯茫然停顿,像被什么从身后击中,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她模仿他,善意地回他一个微笑。

  赫尔墨斯恍若陡然直面日轮之车,想要闭眼遮蔽强光,却又无法挪开视线。

  不止是平日里来去如风的神之信使,在场的神明都因为她的微笑而陷入须臾难言的寂静。她第一次不安起来。

  “我赐予你动听的嗓音,还有巧言善辩的唇舌。”这么说着,赫尔墨斯以指腹徐徐描摹她的唇瓣。

  他祝福的语气和其他神明有几不可察的差别。指腹若即若离,像在颤抖。但都只有一点。

  她嘴唇翕动,发现她也能和神明一样吐出语句了。但她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沉默。

  赫尔墨斯已然同其他神明一起退到两边。

  她这才注意到在这巨大穹顶的正下方、光束照耀之处有两把宝座。她本能地不敢细看,但知道那是众神之王宙斯和他的伴侣赫拉。

  宙斯满意地颔首,他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要颤抖:“不论是提坦神族还是凡人都无法抵御这样一份礼物。”父神忽然又点名:“赫尔墨斯,我擅长编织言语的孩子,我将为这份礼物命名的任务交予你。”

  于是赫尔墨斯再次来到她面前。

  长于思辨和操纵言语的神只略作思索,便毫不犹豫地答道:

  “潘多拉。”

  他以平稳的声调念出三个音节,始终看着她,重复一次,为她下定义:

  “潘多拉--获所有馈赠、集众神所赐者。”

  这对于意在惩戒狂妄人类的礼物而言,似乎是个词义过于美好的名字。

  但潘多拉还有另一层意思,同样名符其实:众神赐下的礼物。

  于奥林波斯众神而言,普罗米修斯身为提坦神族,在奥林波斯众神与提坦神族的大战中站在奥林波斯一侧,却又偏爱人类。他试图耍花招蒙骗宙斯,想让凡人独吞牲畜祭品鲜美的肉块,只将骨头与油膏留给众神。万神之王因而震怒,剥夺了人类使用火的权利。普罗米修斯却并未就此悔过罢手,反而再度违逆宙斯,盗取火种赠予人类。

  因这偷盗与不敬的罪行,普罗米修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之上,日复一日地承受肝脏被鹰生食又生长回原状的苦楚。

  但仅仅惩戒普罗米修斯还不够平息宙斯的怒火。他要给普罗米修斯珍视的人类带去灾厄的大礼。潘多拉因此从一抔泥土化形,获得躯体、灵性还有天赋。

  她受诸多恩赐,也是礼物本身。

  然而,潘多拉对她诞生的原委、还有她要扮演的角色都毫不知情。

  提坦神族和凡人对她来说都是熟悉而陌生的词语--雅典娜虽然赐予了她足以通晓事理的智慧,却只直接灌注了有限的知识。她知道这些词语的意思,却暂时无法想象他们的样子。她可以学习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潘多拉,她在心中默念,反复咀嚼着自己新获得的名字。她喜欢它的发音。也许这也要归因于为她命名的是赫尔墨斯。说不清什么缘由,她不那么畏惧这位众神的信使,甚至感到有一些亲近。

  “很好。”另一边,万神之王首肯这贴切的命名。他随即轻轻挥舞手中闪光的权杖,铺陈金色地砖的大厅中忽然现出神驹牵引的两辆马车,第一辆空置,第二辆中堆满了盛放宝物的箱罐盒匣。

  潘多拉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脑海中却浮现连串的名词,与大多数物件逐一对应。她好奇地打量它们,但宙斯一出声,她就收回眼神:

  “事不宜迟,我儿、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你这就将我等准备的礼物送到人间。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宙斯与身侧的伴侣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愉快地大笑起来。

  赫尔墨斯却朝宝座前进一步,微微欠身后进言:“我父宙斯,现在还为时尚早,潘多拉还没准备好。”

  “为何?”

  赫尔墨斯心头也掠过一丝疑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面不改色,话语流利自如地从他唇齿间逸出,无可控制,好像编织出这番议论的是另一个自己:

  “普罗米修斯定然已经事先警告过他的弟弟,不要接受任何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现在潘多拉比起人类更像神灵,以这副形态现身兴许能引发敬畏和赞美,但也会招来不必要的警惕。要让偏爱人类的提坦神族放下戒心接受礼物,就必须让潘多拉获得更多人性。”

  潘多拉知道万神之王口中的“礼物”指的就是自己。但她并没有想到去追索这头衔的来龙去脉。

  从这个角度来说,赫尔墨斯没错。她的思考和行动模式更接近初生的神灵,没有人类想违逆想翻盘的野心勃勃,只是坦然接受被赋予的定义,并将其忠实执行。

  宙斯这时追问:“你想怎么做?”

  赫尔墨斯微微笑了,他总是事先想好不止一种应对说辞:“交给我就好。在奥林波斯众神之中,没有谁比我更熟悉人类的习性。毕竟不论是牧羊人、旅客还是商贾都要向我祈祷。而父亲,正如您所知,小偷之王是我的名号之一,按理也只有我可以教导她如何活用诡计和谎言,让满心疑窦的人王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她、迷恋她。”

  宙斯捋着胡须沉吟道:“你说得也有道理。然而拖延太久,人类就会忘记他们为何要遭受惩罚。”

  “您不用担心,”赫尔墨斯的绿眼睛狡黠地闪烁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暗示,“我和您都知道某个待再久都不会耗费多少时间的地方,不是吗?”

  奥林波斯的主宰眯起眼睛审视赫尔墨斯。

  众神子之中,唯有赫尔墨斯这黑发绿眼睛的孩子有胆量、并且能够泰然自若地对拥有无穷智慧的父神撒谎。降生后第一次拜谒奥林波斯金色殿堂,赫尔墨斯就在宙斯座前颠倒是非,否认自己偷盗了阿波罗的牛群,反而控诉异母哥哥粗暴地胁迫自己,一个手无寸铁、无辜又纯洁的孩童。

  那时候宙斯还能轻易勘破儿子诓骗的伎俩,但现在,他不那么自信了。

  宙斯随即想到,与其他神子一样,赫尔墨斯也向冥河女神发下重誓,绝不会做出有害奥林波斯之事。加之相比其他神祇,赫尔墨斯向来省心又友善,几乎没有谁讨厌他,也没有他无法消解的仇怨。即便是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位至今也在保护凡人的提坦神族,面对赫尔墨斯也和颜悦色。

  于是宙斯庄严颔首:“也罢。就按照你所说的做。快去快回。”

  赫尔墨斯便将潘多拉拦腰抱起,轻轻一蹬地面。

  众神的信使足下生翼,行走如飞,眨眼就消失在了金色殿堂外。

  疾风扑面而来,潘多拉闭上眼睛。然而,风几乎立刻就停了。她眼睫颤动着启眸,发现自己往赫尔墨斯的怀里靠得更深了一点,也因此受到庇护。

  她抬头看向赫尔墨斯,目光澄澈平静。

  视线相触,绿眼睛的神明的表情骤然震动,像幕布被卷起一角。

  哪怕面对主宰天空的父神宙斯,赫尔墨斯都不会恐惧。但他不死躯体中的某个地方,也许是心脏,因为在潘多拉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倒影而蜷缩。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

  刚才在奥林波斯的金殿之中,与尚未得名的潘多拉面对面的那刹那、还有她雏鸟学习抖动羽翼般模仿他微笑的时刻,同一股凶狠的恶寒都击中他。那与畏怖相近,又截然不同。如果恐惧是冰是苦酒,那么这陌生的悸动便是火是蜂蜜。

  赫尔墨斯对这古怪的病症有头绪。但不愿意相信。

  与兄弟姊妹不同,他极少卷进纠葛的漩涡里。他固然有猎杀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战绩,但比起英雄,更适合当个好脾气的过路人。毕竟来往三界的信使不会在哪里长时间停留,为人传信的旅程目的地也从不是他自己的目的地。

  是的,他一定只是为匠神的杰作所折服,与其他在场神祇一样。

  美神阿芙洛狄忒都认可潘多拉的美丽,叹息着赐予她超群的魅力,以及与魅力永远结伴相随的渴望、遗憾与柔情。即便是不为爱情捉弄的雅典娜,也向潘多拉露出微笑。

  他不过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要再多欣赏一会儿众神的作品。

  赫尔墨斯这么想着,略感宽慰,口气轻松地调侃:“希望你不恐高。”

  潘多拉怔了一下,看向周围。

  他们在云间迅速穿行。因为飞得太快,深色大地上的聚落、绿野与河泽都拉长变形,仿若一团团模糊重叠的色块。潘多拉并不害怕,但看久了有些头晕,便收回视线。她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得愧对赐予她的巧言祝福。

  她在害怕吗?身为造物,对神明心怀畏惧也是理所当然。

  赫尔墨斯的心情顿时颇为微妙。他继续用开玩笑的语调说:“你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

  “您要带我去哪?”

  问句出口,潘多拉都吃了一惊。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嗓音。

  “大地的尽头,”赫尔墨斯答完便揶揄起自己,“这说法倒像是我在诱拐你。”

  潘多拉微微偏头,这动作像懵懂无辜的小兽,她重复陌生的词藻:“诱拐?”

  赫尔墨斯难得沉默了片刻,目视前方:“在西方陆地的尽头、与大洋相接之处,有连片平坦丰沃的土地,是大地之上唯一不受时间支配的居所。那里被称为至福乐原,是只有获许可之人才能进入的神佑之地。”

  “至、福、乐、原。”她重复每个音节,记住这个新名词。

  “潘多拉,”

  呼唤她名字的吐息擦过耳际。

  众神的信使轻声在她眼前开启至福乐原伊利西昂的大门:

  “你看,我们已经到了。”

第1卷 第2章

  他们悬停高空,面前是斗折闪光的海岸线。

  但潘多拉感觉得到,澄净的湛蓝水波是一道屏障,那后面藏着什么。

  “拉住我,我得暂时放你下来。”赫尔墨斯说道。

  潘多拉低头,起伏的山地看上去是这么遥远。她本能地缩起肩膀,揪住了他的披风。

  赫尔墨斯见状微笑:“不会有危险的,相信我。”

  这话由他说出来就莫名有说服力。

  潘多拉抿着嘴唇沉默了片刻,缓缓松手。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要摔落大地。但赫尔墨斯抓住了她的手。看不见的力量托起她的身体,让她轻松飘浮在云层触手可及的高处。

  “我没有骗你吧?”青年模样的神明向她笑着眨眨眼睛,“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她点了点头,不疑有他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潘多拉平淡的反应让赫尔墨斯莫名有点失望。除了刚才一瞬间的恐惧和依赖以外,她依然没表现出太多感情,连惊讶都欠奉。

  “接下来我要开个门。”赫尔墨斯随即语调轻松地宣布。他张开五指,一根金手杖凭空出现,落入他掌中。金杖杖头是两条互相缠绕的蛇,这正是彰显神使身份的双蛇杖,它不仅带来财富,也能够打开世间所有的门。

  双蛇杖前伸,触及看不见的屏障。

  眼前景物陡然粼粼波动起来,扭曲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门洞。

  “准备好了吗?”赫尔墨斯问道。

  潘多拉颔首。

  于是赫尔墨斯拉着她走入不可思议的门后。

  潋滟水波突然不见了,眼前铺展开的是绿意茵茵的原野。丘陵徐缓起伏,其间点缀着秀美的树林和湖泊,一直绵延到天际线尽头。因为飘浮在半空,潘多拉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天空与大地交汇处的一线闪光,那里是大地真正的尽头--由水神俄刻阿诺斯镇守的洋流。

  他们缓缓降落,扬起的衣角擦过金黄沃野累累下沉的麦穗,而后踩上丰沃的土地。

  潘多拉感受着隔着鞋子传来的触感。这就是大地,和那座金色殿堂的地面完全不一样,坚实又温厚,仿佛在对她做回应。她忍不住抬脚多踩了两下。

  “噗--”

  她抬头,撞进赫尔墨斯含笑的眼睛里。她第一次生出窘迫的感情,但又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很快将这情绪抛开,只顾着仔细打量周围。

  这里有许多她能够辨认出的东西:田埂边缘三两生长着繁茂的大树,饱满的果实压弯枝头,有几株是苹果树,也有梨。果树下蔓延盛开出成片娇艳的鲜花,与嫩草一同随风轻轻摇曳着,送来清甜的香气。每一种花名她都可以说清。

  还有身边田野中随风起伏的金黄浪涛。

  “这是大麦。可以吃。”潘多拉自言自语。她知道这是一种重要的植物。

  “对,”好脾气的神明为她抬起一捧麦穗,“要摸一摸吗?”

  她点头,顺着麦粒生长方向抚摸,小心翼翼的动作让赫尔墨斯差点错以为她在为鸟儿梳理羽毛。

  摸了几下,潘多拉就心满意足地转开视线。她转而在树荫的缝隙间瞥见奇异的轮廓,应当是属于建筑物一类的东西。她知道人和神都住在房子里,不禁好奇至福乐原的房屋是什么样子,便迈开步子。

  才走出一步,她猛地驻足回头,观察着赫尔墨斯的表情问:“您能准许我到前面去看看吗?”

  这是潘多拉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求。

  “当然。在这里你可以自由走动,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对他粲然而笑。

  赫尔墨斯有些庆幸他手里还握着双蛇杖。他感觉自己必须抓住什么,否则站不太稳,像喝了太多神酒。根本不需要再添加什么人性,潘多拉只需要笑一笑,哪怕是普罗米修斯都未必能将她挡在门外。带她来这里完全是多此一举,毫无必要,他在干什么?赫尔墨斯不禁这么想。那股恶寒又在背后蠢蠢欲动。

  半是为了转开潘多拉的注意力,他随口问:“这里的东西你都认得出来?”

  “那是杏仁树,旁边更矮一点的是月桂,刚刚飞过的是云雀……”潘多拉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报出周围每一样动植物的名字,无一差错。

  只有在至福乐原特有的几种仙草上,她卡住了。赫尔墨斯便耐心地将名字和名称由来介绍给她听。潘多拉听得很认真。赫尔墨斯想要苦笑。雅典娜授予潘多拉人间动植物的知识,却避开神明栖息处特有的奇花异草,这不会是偶然。

  穿过小树林后,潘多拉眼前豁然开朗。

  “那就是村庄,”她看着不远处的石头房屋聚落,将脑海中浮现的解释轻声念出来,“凡人就住在那样的地方。所以那些就是--人?”

  他们的形体与她、还有诸神都有相似之处,有男有女,或是三两在田野间漫步,另有一些聚在村庄入口的空地互相交谈。

  潘多拉站在树下观察了很久,她以目光追着一位位居民的身影。而他们就像看不到她和赫尔墨斯似的,即便循着陌上小路走来,从他们身边经过也毫无反应。潘多拉好像从观察居民中汲取了养分,没过多久,自我主张又强了一些,突然宣布说:“我还想再看一会儿。”

  赫尔墨斯没有出声,只陪着她站在原地。

  直到日头开始下沉,潘多拉终于打破沉默:“可是……我知道的凡人不是那样的。”

  赫尔墨斯探究地多看了她一眼,尤其是她平静的眉眼。大概是接受了灰瞳的雅典娜祝福的缘故,她的双眸也呈现灰色。不仅是人世万物,这双眼睛让她能够辨认出人类无法看见的一些特质。

  他沉默太久,她对自己的判断变得不那么自信,动摇地咬住了下唇。

  “你没有看错。严格来说,这里的居民都不是凡人。半神、英雄、被神钟爱的凡人,他们死后都会在至福乐原继续生活下去。”

  顾名思义,这片被水域温柔环绕的平坦列岛永远富足安宁。这里没有季节更迭,树木常青,春夏的鲜花与秋季的麦穗始终同时饱满绽放。

  “死后……”潘多拉轻声重复,“凡人都会死。”

  顿了顿,她看向赫尔墨斯:“而您是神明,与死亡无缘者。”

  他颔首,在与潘多拉对视时惊觉她身上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只是在伊利西昂行走了一段时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还有住民的行动,她的精神就快速成长着。不论是神色还是措辞,初初踏上土地时的那份稚拙已经几乎不见踪迹。速度快得可怖。

  众神的杰作原本就不需要太多教导。

  不论是他带她来这里的行为,还是他,都无疑是多余的。

  赫尔墨斯忽然想立刻逃走。他不至于无法察觉自己的异常。潘多拉有她的使命,而他也有无法违背的誓言。现在还来得及。但他又感到无处可逃。哪怕他脚上的神靴能让他比谁都更快地抵达远方,既然潘多拉在这里,那又有什么用呢?

  见赫尔墨斯不语,潘多拉便看向西边天空,轻轻继续念出自然而然滑到舌尖的常识:

  “到处都是神明。土地是盖亚,天空是乌拉诺斯。日落是赫利俄斯驾驶的日车抵达这一天的终点,再过一会儿,塞勒涅就会手持火炬、操控着月亮的车架飞驰而来。他们都是许珀里翁与忒亚之子,大地女神盖亚与天王乌拉诺斯的子孙。”

  她停住,侧头思考了片刻,不明白这些与神明有关的知识与她有什么关系。

  “赫尔墨斯,”她突然呼唤众神信使的名字,和信徒不一样,没有带长串的赞美前缀,不知该说是无畏还是单纯地无所谓,“我有个疑问。”

  “你说。”

  她研究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才抬起头看向他,脸颊和眼睛在流动的夕照中发光:“我是什么?”

  不等赫尔墨斯回答,她又来一个问题:“我是人吗?”

  这问更容易回答:“不是。”

  虽然并非凡人,但与凡人极为相似。

  “而我显然和您不一样,并不是不死的神明。”潘多拉微微笑了,赫尔墨斯险些以为她将奥林波斯众神的计划都已经看透,或是只差最后几步推导。

  然而潘多拉迷茫地停顿了半晌,最后决定向他求助,流露出不问缘由的信赖,好像确信他一定能给出答案:

  “赫尔墨斯,我是什么?”

  这回他几乎不假思索:“你是潘多拉。”

  获所有馈赠,亦是众神所馈赠。

  潘多拉眼睫颤动了一下,她轻声问:“那么,为什么我会诞生?”

  为了惩罚狂妄的人类,给他们带去劳苦与灾祸。

  “为了被爱,”赫尔墨斯罕见地为说谎而心虚,但他没法给出别的答句,甚至有那么一刻连自己都骗过去,“为了彰显父神宙斯的神通,倾倒世人,为所有人所爱。”

  即便在一日成长许多,潘多拉距离理解神使给出的这个答案还有一些距离。她模模糊糊地知道爱是什么概念。这份感性是阿芙洛狄忒伴随魅力赠予她的礼物。但她的感情还非常淡薄,对众神的话语、尤其是拥有言语权能的神使赫尔墨斯本能地信服。

  于是她坦然接受了他的答案。得到答案就足够,不再去细想那意味什么。

  赫尔墨斯突然朝天空中看了一眼,转过身:“太阳下山了,我带你去住所。”

  他领着她来到山丘顶上的小屋。门前小小的一方沙地被橄榄树环绕。

  “你一定很疲倦了,好好休息。”

  潘多拉正要摇头,她并不累,她还有一些别的想问赫尔墨斯的事。但不知怎么,下一刻,强烈的睡意袭来,她的眼皮沉沉地向下落,抑制不住。

  “睡吧。”赫尔墨斯伸臂接住潘多拉,将她放在小屋中的床上。他侧眸看了一眼手中金杖,顶端的蛇头在昏暗的屋内幽幽泛着细碎的光。

  双蛇杖还有一个用处:只要轻轻挥舞,就能让任何人顷刻睡去。

  轻轻带上小屋房门,赫尔墨斯足下一点,猛地朝初升的星辰之上飞去,又骤然停下。

  “我知道你在那里。”他漫不经心地挥动双蛇杖,破除遮眼的戏法。

  夜空之上,除了赫尔墨斯,又突然多了一道身影。他面貌年轻,背后生有羽翼,身背箭袋,手中随意地拎着一把短弓。

  “厄洛斯,你在这里干什么?”

  对方笑眯眯地用问题回答问题:“你觉得呢?”

  赫尔墨斯耸肩:“是你说伊利西昂太过无聊,缺少恶作剧的对象,这里当然不可能有变化。我想不到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厄洛斯挑起眉毛,打量了赫尔墨斯片刻后摇头:“你一直比我更擅长骗人,我都分不清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没辙地给出线索:“我当然是来看你的好戏的,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一怔,明白了什么,脸色骤变。

  司掌爱欲的神明狡黠地笑了,作势拉开他的金弓,瞄准赫尔墨斯的方向,啪地松弦:

  “没错,当然是因为我向你射出了一支爱的金箭,让你爱上了宙斯为凡人准备的礼物。”

第1卷 第3章

  爱神厄洛斯射出的金箭点燃爱的火焰,沉重的铅箭则能令万般柔情编织为憎恶。他热衷恶作剧,神出鬼没,对神明、半神、水泽树林仙女还有人类都一视同仁。

  赫尔墨斯目睹过不少厄洛斯之箭酿出的闹剧,但从来没设想过自己会成为箭靶。

  他回忆起在奥林波斯之巅,走到潘多拉面前时,他飞快运转的所有思绪都骤然被涂抹为一片空白。也是从那刻起,他举止有异,做出一个又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选择。

  如果是厄洛斯捣的鬼,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赫尔墨斯反而松了口气。并不是他出了什么毛病、竟然会毫无缘由地心动,而是爱之金箭在作祟。

  “我能询问你为什么要作弄我吗?”赫尔墨斯面露无奈之色,“我自认为和你关系还不错。”

  “恶作剧需要理由吗?--我一般会这么回答,但这次不同,”厄洛斯陡然换上一副正经的面孔,口气隐含不悦,“之前你嘲笑阿波罗整日被爱情愚弄,声称因为你是欺骗的能手,只有你愚弄他人的份,爱情绝无可能冲昏你的头脑。”

  爱神哼了一声:“这是何等的傲慢!赫尔墨斯,宙斯与迈亚之子,我确实不讨厌你,甚至可以说,你是我许多无害小把戏令人愉快的同伙。但我好歹是爱神,即便说出这样不敬话的是你,我也必须维护尊严,让你吃点苦头。”

  “我说过这种话?”赫尔墨斯愕然眨巴眼睛,开始装傻。

  他其实已经回想起来。

  他确实说过这种话。

  面对阿波罗这位异母的兄长,赫尔墨斯言行总是会不由自主略微出格,忍不住要调侃对方,找机会使劲戳一戳了不起的预言、裁决、建邦与艺术之神的软肋。作祟的无非是一点与生俱来的好胜心。不幸的是,厄洛斯竟然听见了。

  但总之先否认再说。

  “我很清楚你手中弓箭的厉害,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

  厄洛斯闻言扬起秀丽的眉毛。

  赫尔墨斯立刻放弃了继续耍赖的打算。

  厄洛斯外表虽然是个美少年,实际是比宙斯更为古老的神明。他与阿芙洛狄忒一同在浪涛尖上的浮沫中诞生时,这个世界还属于提坦神族,当今的万神之王宙斯都尚未诞生。如果真的惹怒厄洛斯,事态会变得非常棘手。

  “厄洛斯,我为冒犯你身为爱神的尊严而道歉。我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赫尔墨斯爽快地低头认错,“请你原谅。”

  厄洛斯脸上的不快消失无踪,他笑眯眯地点头:“嗯。知道错就好。”

  “所以……”赫尔墨斯试探道。

  “所以?”

  “能请你收回我身上的这支金箭吗?”

  厄洛斯怔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我从来不会回收射出的箭,不论是爱还是憎。”

  “那请你再向我射一支令心意化作铁石的铅箭。”

  爱神长长叹息:“我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到现在才向你射一箭了。”

  见厄洛斯态度毫无松动的迹象,赫尔墨斯转而开始讲道理:“你也知道,她是宙斯送给人间的礼物。我不能爱她。”

  “为什么不能?”厄洛斯撇嘴,手指在眼睛上一划,“我可是盲目的。”

  以善辩著称的赫尔墨斯竟然噎了半晌才说:“她必须去往凡间。”

  “正因如此,你才带她来到伊利西昂,不是么?”

  赫尔墨斯不语。

  厄洛斯恶劣地轻笑:“就当你没立刻发现自己身中金箭好了,但你还是本能地立刻选择了最合适的作弊手段。不愧是你,赫尔墨斯。”

  这么说着,爱神俯瞰下方。

  泉水般的月光洒落至福乐原。入夜后这片安宁的土地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长眠,见不到半条人影,白日里奔忙的鸟虫走兽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太过安静,树林都只敢在夜风走过时轻声细语。也只有在夜晚飞上高处,才能真切感受到这里为何特殊。

  至福乐原伊利西昂在时间之外。

  因为静止,才会有永恒的至高幸福。

  “不论你们在这里见证多少次日升月落,等你们离开时,外面的时间也几乎没有向前流动分毫。换而言之,在这里,你即便与众神的礼物相爱也没关系,相爱多久都没关系。因为只要踏出至福乐原,那都会成为不曾存在的幻梦。”

  厄洛斯的语调十分柔和,却又显得分外无情:“爱情残酷又蛮横,我以此为乐。但不论是爱意的金箭还是憎恨的铅箭,它们留下的创口都可能愈合。热烈相爱的会厌倦,怨偶也会旧情复燃。”

  少年模样的爱神有古井般的眼睛,他看着赫尔墨斯,淡然地陈述说:“而我和你这样不被死亡侵蚀的存在,大都不怎么擅长情有独钟。”

  恶意地停顿半拍之后,他又反问:“还是说,你已经恨不得永远占有她?”

  “怎么可能。”赫尔墨斯垂眸,视线在山丘上的小屋上驻留片刻,“你说得没错,在这里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我也可以抑制住感情,什么都不做,等待金箭燃起的火焰自行熄灭。”

  厄洛斯恼火地蹙眉。

  真是何等顽固不化的傲慢!又或者……

  “你在害怕,赫尔墨斯。我的力量让你恐惧。”

  对谁都露出友善笑脸的神使面无表情,他拒绝作答,翠绿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幽冷。

  “如果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不如我现在就向沉睡中的美人再射一箭。”这么说着,厄洛斯抽出一支银灰色的铅箭,“反正你不会爱她,如果她爱上你反而麻烦,不如干脆让她对你心生抗拒,以绝后患。”

  赫尔墨斯立刻抬手,像是要阻止厄洛斯拉弓。

  厄洛斯得意地咧嘴。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是躯体自顾自动起来。他任由手臂落回身侧。

  “唉。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就这么算了。”厄洛斯收起弓箭,“我原谅你的傲慢,毕竟你热爱自由。但赫尔墨斯,我的小朋友,你就尽情烦恼挣扎吧,什么事总要有个第一次。等一切结束之后,不要忘了和我分享你这一场梦中的甜蜜与心碎。”

  不等赫尔墨斯作答,爱神就舒展羽翼,穿过天幕之上泛起涟漪的门洞,轻盈地消失在夜空繁星之间。

  赫尔墨斯在夜空中逗留许久,才终于缓缓降落橄榄树环绕的门庭。他踏着闪光的细砂走进小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潘多拉还在沉睡,毫无防备地沐浴在自窗洞倾泻的月光之中。

  他走到床边,仔细凝视潘多拉,想要在她身上找出几个缺陷,用来战胜厄洛斯的箭伤,证明他确实不会被区区爱情蒙蔽。

  但匠神亲手塑造的形体面貌没有哪一处不是合宜的。即便潘多拉闭着眼睛,美神为她蜂蜜色的头发还有柔软的肌肤所增添的光辉依旧撩动心弦。

  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赫尔墨斯以指腹轻轻触碰她的嘴唇。

  睡梦中规律的吐息落在他指尖,和唇瓣一样温暖。

  这是他祝福过的嘴唇,可以吐出最动听最合情合理的话语。然而潘多拉不太爱说话。言语对她来说也许反而多余,因为她沉默的样子也美丽得唤起敬畏。

  但她呼唤过他的名字。被赋予灵智以来,在奥林波斯众神之中,她只念过他的名。

  非常无聊的小事,但赫尔墨斯有些发抖。

  正是这颤抖令他陡然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俯就下去,离贴上潘多拉的嘴唇只有咫尺。他能看清她面颊上的细小绒毛。她在他的眼里发光。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厄洛斯制造的恼人幻觉,还是月光的多此一举。

  赫尔墨斯立刻直起身,多心往身后看了一眼,提防窥视的眼睛。即便他清楚整座小山丘之上,除了他和潘多拉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或是神明。

  一声叹息。

  居然是他发出的声音。赫尔墨斯不常叹气。他以指尖勾住潘多拉卷发发梢,抑制住凑到鼻尖的冲动,立刻又松开了。然后他又一次想要叹息。

  索性就这么顺势坠入陌生的水域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是厄洛斯的伎俩。他原本就没必要和爱神较劲。宙斯都难逃金箭影响,他为什么要苦苦抵抗?

  赫尔墨斯打了个寒颤。好险。

  他依然难以接受自己竟然受暗算,被一支金箭耍得团团转,言行和思考方式都逐渐脱轨。厄洛斯作为爱神的尊严需要所有生灵对爱臣服,那么赫尔墨斯身为神使的尊严就是拒绝低头。他只会听从父神宙斯命令,是来去如飞的过路人和看客,至于爱情乃至命运,都不应当绊住他的脚步。

  顽抗到底大概会惹得厄洛斯发怒。但赫尔墨斯还不打算投降。

  赫尔墨斯刚才沉浸在思绪中,此刻才发现潘多拉呼吸变得急促。她被噩梦困住了。她的双眸紧闭,眉头蹙起,向内蜷缩起来,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不假思索,赫尔墨斯抓住双蛇杖,朝着潘多拉点了一下。

  她抽了口气惊醒。余光捕捉到赫尔墨斯的身影,像雏鸟归巢,她立刻朝他靠过去寻求依靠。

  赫尔墨斯并不打算向厄洛斯的恶作剧投降。

  但他还是容许潘多拉钻入怀中。

第1卷 第4章

  潘多拉第一次品尝到恐惧的滋味。

  心脏砰砰地撞着胸口,像要跳出来。她不明白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此刻自己又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想逃,逃到安全的地方。

  夜色之中,唯一熟悉的是赫尔墨斯的身影,她立刻向他依偎过去。

  神明身上有股特殊的气息,比夜风更凉,足以驱散睡梦遗留的惊惧。

  “你刚刚在做梦,”赫尔墨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没事的。那只是梦。”

  潘多拉不禁向他胸口挨得更近:“梦里发生的事可能会成真,我知道的。”

  而她在梦中看到了太多可怖的东西。

  赫尔墨斯没有急着继续安慰她,而是适时追问:“那么,你在梦里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了很多人。有的时候他们在说话,另一些时候,他们会一边发出可怕的叫声,一边拿着名叫‘斧头’和‘剑’的东西往前冲,朝着其他的人类身上撞,然后……被撞到的人会流出红色的血倒下,”潘多拉沉默了片刻,低低地推断,“我想,那就是死亡。”

  “我还看见冒着黑烟的村庄,有火,还有‘城市’,不管在哪里,都有很多很多人死去了……”她忽然打了个寒颤,“最后,天上突然落下许多雷光,不论是房屋还是人类,只要被雷光击中,就会变成黑色的灰尘。那之后开始下大雨,洪流覆盖了一切,将灰尘也冲走,什么都没有剩下。”

  语声止歇后很久,赫尔墨斯依旧没有开口。

  潘多拉便朝他仰起头。

  赫尔墨斯在窗侧的阴影里,神明特有的光冕收敛,看不清表情。但潘多拉无端感到,素来爱笑的神使此刻唇边没有笑意。她刚才叙述的那些场景对众神而言,可能不仅不可怕,甚至稀松平常到无趣。赫尔墨斯的怀抱忽然显得有些冷了。

  “害怕吗?”他蓦地出声。

  潘多拉迷茫地沉默。赫尔墨斯似乎不止在问她是否害怕梦中所见之物。

  最后她点了点头:“在梦里的时候,我很害怕。但现在我不那么害怕了。”

  赫尔墨斯愣了愣,随即发出叹息一般的轻笑,指尖再度温柔地捋过她的发丝:“有的梦确实是预言,但也有一些梦不会成真。尤其是至福乐原的梦。”

  “这里的其他住民,不论他们是凡人还是半神,都是早已与凡尘作别的亡者。白日里他们过着安静祥和的生活,一旦到了夜晚,当他们和还活着时一样阖上眼睡去,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就开始做梦,梦中都是他们生前的事。

  “他们不仅会在梦中见到自己的过往,还可能看见其他人的--这里的灵魂之海没有任何阻碍,每一片梦的碎片都与其他碎片相连。但天亮醒来时,他们不会记得做过的梦。”

  赫尔墨斯是天上地下最会讲故事的存在,说什么都娓娓动听。

  “但你不一样,潘多拉,你还活着。入睡时,你也可能误入他人的梦境,而且醒来之后会记得看到了什么。但不论是争斗还是杀戮,那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不用害怕。”

  潘多拉心有余悸:“那么……我看到的雷光和洪水是什么?所有人连同整片土地都被毁灭了。那不是预言吗?”

  赫尔墨斯淡然应答:“人类已经被毁灭过两次。”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又是她不知晓的新知识。

  “你才做了噩梦,我继续说下去,你会更加难以入睡。”

  潘多拉摇头:“我还想听。请您继续说。”

  赫尔墨斯便为她讲述人类的黄金与白银时代:

  “最早的凡人无忧无虑,他们无需辛勤劳作就能衣食无忧,长寿且永葆青春外貌。抵达寿数后,他们才会安然死去。但奥林波斯神族与提坦神族的十年战争殃及凡间,最早的人类就此灭亡了。”

  又是提坦神族。

  潘多拉对于奥林波斯与提坦众神之间的争端只有模糊的概念。她知道提坦神王是宙斯的父亲,宙斯取而代之,才成为了天空的主宰。这么说的话,提坦神族应该是奥林波斯众神的敌人。但潘多拉又是送给某位在人间的提坦神族的礼物。

  她第一次对于自己降生的缘由产生了些微疑问。

  但她安静地听赫尔墨斯继续说下去。

  “因为原初的人类品性高贵,能够以黄金相比,因而那被称为黄金时代。黄金时代的人死后没有消灭,而是成为了守护世间的代蒙。”

  “那之后,父神宙斯又创造了新的人类。他们一百岁才成年,成年后却只有几年可活,并且喜好纷争,缺乏对神的敬畏。于是宙斯将次一等的白银时代也终结了,大多数人死后进入地下世界,少数来到这里。”赫尔墨斯停顿了一下,“你看到的可能就是那时的场景。白银时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用怕。”

  潘多拉追问:“那么现在的人类呢?”

  赫尔墨斯却不打算继续讲故事了:“之后有机会我再继续说。你应该休息,夜已经很深了。”

  “我必须现在就睡吗?”

  潘多拉眼巴巴的样子有点像孩童。赫尔墨斯口气更柔和地哄她:“你虽然不是人类,但和人类一样需要睡眠。”

  她天真地问出称得上不敬的话:“神明不需要睡眠吗?”

  “基本不需要。”

  “也就是说,您不会做梦?”

  赫尔墨斯笑了:“如果昏睡之神对我施法,我还是会做梦。以及偶尔地……假如我耗费了太多力气需要恢复,或是感到太无聊了,也会小睡一下。”

  “那么我睡觉的时候,您会到哪里去?”

  潘多拉毫无自觉,但她发问的口气听上去就像在挽留他。厄洛斯恶劣的赠礼又开始骚动。赫尔墨斯光顾着控制住表情,并非本心的话语却趁机偷跑出来:

  “我哪里都不去。”

  她顿时露出安心的表情,重新躺下。

  赫尔墨斯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今晚你不会再做噩梦了。”

  星砂般的碎光从他的指尖散开。

  柔和的睡意攀上眉梢,潘多拉勉强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对他说:“既然您哪里都不去,那么您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呀?”

  但她在等到答句之前,就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赫尔墨斯有些后悔手快给潘多拉施加了安睡的祝福。他在至福乐原无事可做,没有人需要他传信。而且他清楚,走多远都一样。即便在岛上游荡一整夜,他也会将神识感应集中在这小小的窗畔,有什么动静都会立刻知晓。

  然而枯坐在床边是另一种煎熬。

  厄洛斯点破之后,赫尔墨斯便再也无法对自己的异常视而不见。金箭击中他后并未消失,而是成为他的一部分;它化作从深处向外啃啮的火焰,他越清醒就烧得越旺,像要将他从头到脚地燃尽。

  潘多拉清醒的时候还好一些,赫尔墨斯好歹能够借着欺骗的权能加以掩饰。但失去观众,权能的效益就大大减弱。躯体好像不再属于他,有了自己顽固的意志,手指和臂膀都蠢蠢欲动,想要去触碰、去占有。

  --您要不要也睡一会儿呀?

  无心的邀请在耳畔盘桓不去,赫尔墨斯又想叹气了。

  与刚获得灵智时相比,潘多拉不再沉默地接受一切,提问和要求都越来越主动频繁。这昭示着她的好奇心开始萌芽。但求知欲也只是个开始。走出蒙昧的山洞、意识到壁上摇曳的影子只是广袤世界的一隅之后,其他神明与人类都拥有的感情也会快速成熟。

  她正在变得更像人,已经学会了恐惧。

  但她并不惧怕他。

  方才潘多拉描述完噩梦后,赫尔墨斯刻意释放了些微神明的威压,她明显为那冰冷的气息而感到困惑,却没有生出更多的畏惧。

  然而比起他人的旧梦,潘多拉更该惧怕的其实是神使赫尔墨斯。

  不死的神明与其他生灵之间隔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敬畏并不只是对傲慢众神应有的礼节,也是生灵自我保护的本能--不论是宠爱还是诅咒,对于会腐朽凋亡的脆弱生命来说,神明的关注都太过沉重。

  赫尔墨斯已经旁观过、甚至插手过数不清的先例:半神、仙子,还有凡人因为来自奥林波斯的瞩目而落入凄惨的境地。

  想到这里,赫尔墨斯的思绪困惑地停滞。

  撇开不愿向厄洛斯认输的傲慢,他还在顾虑什么?难道……他在担心会伤害潘多拉?

  相比某些神明,赫尔墨斯确实较为温和友好,而且因为常与人类打交道,才能意识到众神在其他生灵眼中是什么模样。但本质上他与其他奥林波斯的居民并无区别。冷酷与任性都是压倒性的力量与无尽的生命的赠品。

  赫尔墨斯的指腹沿着潘多拉的面颊若即若离的摩挲,像在触碰柔软易碎的花朵。

  她睡得很沉,一无所觉。

  散发着冰冷神气的触碰转而游移到纤细而脆弱的脖颈。黏土注入生命后就与凡胎无异,赫尔墨斯贴住潘多拉温暖的颈侧皮肤,感受到一下下有韵律的鼓动。胸口也一样。

  这悦动的生命力是他没有的东西。也因此,分外有吸引力。

  赫尔墨斯忽然稍微理解了一点同胞对终有一死之物的迷恋。

  但他又感到懊悔。折磨他的火焰更加嚣张了,欲念的烟气熏得他头晕目眩,有那么一瞬间,自尊好像根本无足轻重,向厄洛斯低头也无妨的想法充斥脑海每个角落。厄洛斯说得没错,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潘多拉占为己有,多久都可以。也许欲壑被填满后,他就会恢复正常。就算不会也无妨。反正只要结果不变,不打乱宙斯的计划,在至福乐原发生什么,谁都不会追究。

  他甚至可以告诉潘多拉,这也是他教导的一环,他的爱会让她变得更像人。她会相信并且接受。对此他有绝对的把握。

  只要可以亲吻她,其他都无所谓了。

  再低下去些许,赫尔墨斯就会贴住潘多拉的嘴唇。

  一个吻肯定还不足够,他心知肚明。

  这烈焰他无法独自承受,但他们可以一起融化。

  追逐彩云的月轮路过窗外的山丘,光影明灭迭变只有一瞬。

  但赫尔墨斯也只需要这一瞬。他骤然清醒过来,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站在涔涔的夜风中,赫尔墨斯在心中郑重问候了一番某位多事的爱欲之神。

  次日,潘多拉醒来之后,发现窗外多了一间石头建筑物。比起普通房屋,那构造更像是神祠。当她问起时,赫尔墨斯淡然解释说:

  “我在伊利西昂的暂时居所。”

  潘多拉点了点头,觉得很合理。不愧是神使赫尔墨斯,不仅什么都知道,还能在一夜之间就建起那么气派整洁的神祠。

  比较了一下两栋建筑物的大小之后,她又不禁猜想:奥林波斯山巅的金色殿堂那么宽敞宏伟,她居住的小屋对神明来说自然太局促了。昨天晚上他大概待得不太舒服,另外造一间居所同样很合理。

第1卷 第5章

  潘多拉在鸟鸣声中醒来。

  这是她在至福乐原伊利西昂的第三天。

  天色才蒙蒙亮,她就继续躺着,聆听群鸟啼啭,疑惑的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明明岛上有那么多会唱歌的小生灵,一入夜之后,周遭就安静得只剩海风吹过树梢。

  忽然有乐声加入了鸟儿的歌唱。

  那音色与鸟鸣迥异,却一样悦耳。

  潘多拉好奇地起身张望。声音从赫尔墨斯的神祠后方传来。她便走出小屋,穿过草地,循声来到露天的祭坛。

  她一眼就看到了祭坛侧旁柱子顶端的身影。

  黎明紫色的烟云与廊柱融为一体,从石柱底下冒出来似的;远远地乍一瞧,赫尔墨斯仿佛坐在日车辉光喷薄欲出的云端。披风从他身上垂落,和悄然在一夜间攀上廊柱的藤花一起随微风摇曳着。

  他手中拿着新奇的物件,正凑在唇边呜呜吹着。

  潘多拉还没走近,音乐便骤然止歇。

  “我吵醒你了?”

  她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神使已经从柱子顶端落到她面前,声音带些微的歉意。

  潘多拉摇头:“我已经醒了。”她看向他手中的物件:“这是什么……是乐器吗?真好听。”

  “排笛,”赫尔墨斯说着又奏出一串音符,状似无意地提及,“是我发明的小玩意。”

  潘多拉并不惊讶,也没有吐出什么阿谀奉承的话,只是点点头。但她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莫名让赫尔墨斯满足。在她眼里,他大约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晨鸟殷勤的欢唱还在继续,这里天气始终如春日般和煦,长着漂亮尾羽的公鸟也日复一日地围绕着树梢卖力地起舞。赫尔墨斯瞥见,顿时又感到有些屈辱。他在向潘多拉炫耀什么?他是众神的信使、猎杀百眼巨人的小偷之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赫尔墨斯立刻将排笛收起。

  潘多拉察觉他不想再继续乐器的话题,便问道:“今天您要教我什么?”

  “和昨天一样。”

  闻言,潘多拉眼睛明亮起来。

  --为了让她拥有更多人性,他首先会教导她如何巧妙地操控言语。

  赫尔墨斯是这么说的。昨天整整一日,他们都坐在神祠后柔软翠绿的草坡上。赫尔墨斯编织词句,向潘多拉讲述一个又一个故事。他先将神明的谱系娓娓道来:

  大地女神盖亚与天王乌拉诺斯诞下诸多孩子,他们就是提坦神族和暴风巨人。盖亚为丈夫无止尽的求欢所苦,于是最为精明的神子克洛诺斯与弟兄联合埋伏,以镰刀削去天王的雄威,终结了母亲的苦难。

  天地就此分开,世界属于提坦神族。

  提坦神王克洛诺斯害怕自食恶果,提防自己的孩子终有一日也会将他拽下天空的王座,便把子女一个不留地吞下。只有小儿子宙斯被母亲及时藏起,幸免于难。变得强大之后,宙斯让克洛诺斯服下魔药,依次吐出被父神吞噬的兄长与姐姐们--波塞冬、哈得斯、赫拉、得墨忒尔与赫斯提亚。

  那之后便是与提坦神族的十年战争。

  提坦神族战败,克洛诺斯与大部分提坦神族坠落天空,囚禁于名为塔耳塔罗斯的深渊。宙斯成为天空主宰、万神之王,海洋属于波塞冬,冥界则归哈得斯执掌。

  除了神谱,赫尔墨斯还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许多事。比如提坦神族阿特拉斯为何会受罚,永远地矗立在天空与海洋的尽头,以臂膀支撑住天空屹立不倒。

  赫尔墨斯诉说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里拉琴,徐徐描绘出生动场景。再遥远的过往都在琴声和语声中在潘多拉眼前重现。

  他也不止讲述。讲完一段,他就会微微笑着让潘多拉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

  最开始潘多拉迟疑不语。但在赫尔墨斯再三鼓励下,她终于开口。词语与句子自然而然地成形连缀起来,她都无比惊讶,自己竟然能够将这些故事说得很好。

  她的惊讶太过明显,赫尔墨斯便笑起来。

  他伸手过去,拇指指腹在她嘴唇上轻轻擦过,就像在奥林波斯峰顶的那个时刻一样。“这是我祝福过的唇舌,怎么可能做不到这样的事。”他这么说的时候,她在神明浓绿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什么缘故,潘多拉的胸膛中突兀地揪了一下。

  她将这陌生的悸动理解为某种警告。

  以后还是不要随便直视神明的眼睛了。她低下头去。赫尔墨斯也随之沉默了一会儿。

  即便如此,潘多拉还是很喜欢和赫尔墨斯度过的昨日时光。她单纯地觉得,如果今天也会是坐在草地上、倾听与复述轮换的一天,那就很好。

  但是赫尔墨斯摇摇头,否定她没有出口的猜想:“你已经学会怎么说出动听的话语,现在该实战应用了。”

  潘多拉投去疑惑的注视,安静地等他继续解释。

  “你可以和这里的居民打交道了。”

  “可是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您。”

  赫尔墨斯笑着在她头上轻轻一拂,像揭开不存在的面纱:“现在他们看得见你了。”

  他们走下石头小屋与神祠并立的山丘,往最近的村庄进发。

  逐渐变得通透的晨曦中,一草一木都在闪闪发光。那座山丘上只有青草和橄榄树,虽然只隔了一天,潘多拉再次踏足乐原平坦的土地,左顾右盼,不免步子放缓。

  她被路边野花托着轻颤的露珠吸引住,看得有点出神。她随即想到赫尔墨斯可能已经走远了,慌张抬头。

  他站在一步外看着她,表情和语调都很柔和:“晨曦女神落下的泪滴就成了晨露。”

  “晨曦女神为什么要哭泣?”

  “因为她的爱人虽然不死,却无法免于衰老。”

  这是又一个赫尔墨斯尚未向潘多拉讲述的故事。她懵懵地咬住下唇。赫尔墨斯的表情没什么异状,但她感觉不应该追问晨曦女神落泪的细枝末节。

  “走累了?我可以带你飞过去。”见她不语,赫尔墨斯开玩笑似地问。

  潘多拉摇头。也许因为一降生就踩在奥林波斯云端,她很喜欢用双脚丈量土地的感觉。

  等他们抵达村庄时,日车已然将辉光遍洒大地。

  房屋之间升起袅袅的炊烟,到井边打水的女性欢声笑语地交谈着,看到潘多拉与赫尔墨斯靠近便止声不语,好奇地打量他们。

  “我应该怎么做?”潘多拉自然而然地向赫尔墨斯征求意见。

  他随手捡起道边的一块石头递过去:“用这交换一只盛满水的陶罐。用言语巧妙地达成不公平的交易,这是你的第一道题目。”

  潘多拉大致清楚,水罐比平平无奇的石头有价值。她该怎么说动居民们帮她呢?

  赫尔墨斯目送潘多拉向井边走去。

  对她来说,这会不会是太苛刻的难题?她看上去不知所措。明明是他出的题,赫尔墨斯反倒担忧起来。这担忧的情绪让他心生懊恼,再度问候了一番厄洛斯。

  潘多拉已经和井边的年轻女性们交谈起来。

  乐原住民外貌永远年轻美丽,但潘多拉走到她们中间,只愈发显眼。也只有白臂的赫拉与美神阿芙洛狄忒不会成为潘多拉的陪衬。

  赫尔墨斯注视着潘多拉,同时检视自己的反应。他时刻警惕的苦心没有白费。只要凝视她便会袭来的那股汹涌的恶寒不见了。相比起第一天的难以自持,他已经逐渐对潘多拉的美貌免疫。他作此论断,感到颇为满意。

  就这么一分神,潘多拉已经回来了。

  她将水罐顶在头顶的动作很生疏,走得小心翼翼。

  赫尔墨斯上前,为她卸去重荷:“你对她们说了什么?”

  潘多拉双眸心虚地闪了闪:“我……只说想要用您给我的石头交换一罐水,她们就立刻答应了。我什么别的都没说。”

  她说着再次看向水井边的住民们。她们都回报以惊叹而亲近的微笑。而对赫尔墨斯,住民们依旧泰然以对。即便是受神认可的凡人也很难辨识出有意隐蔽气息的神明。

  不难推想,众神向潘多拉赐下的迷人辉光效力太强,根本没有巧言上场的机会。

  赫尔墨斯感到好笑,又莫名有点不高兴。他扯下披风一角,将它变为头纱,轻轻罩在潘多拉蜂蜜色的秀发之上。

  “这样就不会有居民再被你的外貌所影响。”

  潘多拉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困惑地沉默。她对自己的美没什么自觉。

  赫尔墨斯领着她走进村庄,在一户人家前驻足,给出下道题:“这家人酿酒。你试试用水罐换一罐美酒。”

  潘多拉乖乖颔首,抱起水罐走到葡萄藤架下,和农户主人搭话。

  交涉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赫尔墨斯看着面前地上盛满美酒的大陶罐,陷入诡异的沉默。

  “农户主人原本想再给我一罐,但我婉拒了。”潘多拉的声调有点怯生生的。她也觉得这好像不太对。

  即便动了手脚的头纱能隐藏起匠神雕琢的容貌,却无法遮掩阿芙洛狄忒还有美惠三女神赠予的风度。

  赫尔墨斯很快就振作起来,他朝潘多拉狡黠地眨眨眼,口气有点筹划恶作剧的味道:“那么就让我看看,你都可以换到些什么东西。”

  于是,潘多拉在至福乐原的第三天就在以物换物中过去了。

  就结果来说,她的所有物数量大增:她用赫尔墨斯随手捡起的石头换来了一袋大麦粉、两篮小扁豆和鹰嘴豆、一大箩筐的无花果和香草、奶酪和橄榄油,许多的鲜花,甚至还有一头雪白的牛犊。其中不少根本不是交换品,是居民坚持让潘多拉收下的礼物。

  潘多拉拿捏不准赫尔墨斯对她的表现究竟是否满意,偷偷地打量他。

  他面色如常:“看来只要你开口请求,没有人能拒绝你。”

  “那么,请您收下--”潘多拉斟酌着词句开口。

  赫尔墨斯微笑着摇头,没让她说完。他潇洒地挥舞金杖,潘多拉的“行李们”顿时浮空,排成一列朝小丘飞去。

  “那都是给你的礼物,不该用来和我交换什么。”

  潘多拉知道话题就此结束,没有商榷的余地。赫尔墨斯对她一直很和气,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违抗他。

  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庄的边界,汇入大洋的清澈溪流是天然的分界。

  潘多拉忽然驻足。她蹲下身,任由溪水沾湿裙裾。在粼粼映照着夕阳的石子滩前挑拣了许久,她才重新站直,双手背在身后。

  “赫尔墨斯。”她很郑重地念出他的名字。

  赫尔墨斯身体绷了一下,懒洋洋地抬眉:“怎么?”

  她双手托着一块来自河滩的鹅卵石。这石头只有小指节那么长,几乎纯黑,表面却异常光滑,隐约透光,边沿有细细的云絮般的灰色纹路。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潘多拉飞快瞟了赫尔墨斯一眼,用裙摆擦掉水珠,让它显得更干净光洁。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伸到赫尔墨斯面前。

  “我知道大家都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才答应和我交换。但您不一样,您是奥林波斯的神明。那么……只有您才能评判我是不是真的学会了言语的窍门、没有辜负您的祝福。”

  “您愿意收下这块石头吗?”潘多拉轻声问,从眼睫下看他,“我认真挑了很久,这是最好看的一块。”

  她的睫毛宛如蝴蝶翅膀,在灰色的眼波之上不安地轻颤着,却掀起风暴。

  “你想要什么?”

  赫尔墨斯听见自己说。

第1卷 第6章

  潘多拉被问住了。

  她努力思索的样子让赫尔墨斯唇角不觉上翘。

  到现在为止,潘多拉没有对任何东西表现出强烈的欲望--凡人大都贪婪,寡欲是她缺少人味的主要缘由之一。也因此,他对她会提出什么要求尤为好奇。

  “我想要您收下这块石头。”

  最后,潘多拉这么说。

  赫尔墨斯讶然失语。现在他想要苦笑了。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请求。某种意义上,这比祈祷他传授偷盗的诀窍还要大胆。而潘多拉对于自己在要求什么未必有自觉。他猜想是阿芙洛狄忒的馈赠在作祟:即便潘多拉对于爱尚无概念,她已经在无意识地唤起身边人的好感。

  对于乐原住民,潘多拉的外表和风采就足够达成目的。而对拥有言语权能的赫尔墨斯,巧妙编织的大段话语反而不如真诚直接的几句。

  如果他只打算教导她如何更好地俘获人心,那么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指引她的了。

  赫尔墨斯深得宙斯信任,清楚万神之王对普罗米修斯报复的计划全貌。潘多拉抵达人间只是第一步。重点在她会给人类带去什么。

  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谎言有三倍效益,不自知的骗子最为高明。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厄庇墨透斯与精明的兄长不同,个性粗疏、缺乏远见。不需刻意学习说谎或是诡计,现在的潘多拉迷住他已然绰绰有余。最妙的是,她对自己的真正使命一无所知。

  赫尔墨斯抵达最为合理的结论:他应该现在就将她送回奥林波斯。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挽回局面的最佳也是最后机会。

  赫尔墨斯短暂地阖上双眸,再度睁开眼时,已经下定决心。

  他会证明爱之金箭的可怕力量也无法阻止他的步伐。他是一切生灵的引路人,哪怕短暂地被蒙住双眼迷失,最后也总能找回道路。想到这里,他不禁期待与厄洛斯碰面时,爱神会是什么反应。

  潘多拉还维持着双手捧着黑色鹅卵石的姿势,抿嘴唇的样子流露出一丝不安。

  “好。那么我就收下了,”赫尔墨斯取走石块,“你已经学会如何使用言语了。”

  潘多拉闻言粲然笑开。

  赫尔墨斯略微别开脸,已经拟好了宣布他们即刻返回奥林波斯的说辞。

  但在他开口前,突然响起细微的怪声。

  潘多拉吓了一跳。因为这咕噜噜的声音是从她的肚子里传来的。她无措地按住小腹,求助似地看向赫尔墨斯,像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你饿了,”赫尔墨斯哭笑不得,温言解释,“离开奥林波斯之后,你身体中遗留的神气就逐渐消散,现在和普通人类一样需要进食,否则就会没有力气。”

  “那么……我该到哪里去找食物?”

  让潘多拉饿着肚子返回奥林波斯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好像有些过分,有过错的又不是她。赫尔墨斯立刻妥协了,他看向村庄:“这里的居民一定很乐意款待你。”

  他随即又改变主意。既然已经决心将潘多拉送回去,就不该再让她与伊利西昂之人再多接触,以免她又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飞快成长、反而打乱计划。

  “不过你今天收到的礼物也足够烹调简单的晚餐,也可以回小屋,你觉得如何?”

  潘多拉立刻接受了新提议:“我想要回去。”她垂下视线:“所有人对我太热情了,我……有些过意不去。”

  于是赫尔墨斯抱起潘多拉:“饥饿的滋味不好受。直接飞回去更快一些。”

  她自然没有异议。等他们离开地面之后,她才忽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和从噩梦里惊醒那时不一样,她是有意识地、主动地与他亲近。

  有那么须臾,赫尔墨斯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与水星一样飞速运转的思绪停滞了。纤细又温暖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柔软的发丝蹭过皮肤,若有似无的痒--他只知道这些。

  他几乎立刻回过神,垂眸看她,虽然脸上依旧笑笑的,语气故意带绵软的刺:“不用那么扒着我,你也不会掉下去。”

  潘多拉颤抖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臂,僵硬地在他臂弯里缩成一团。浑似被冤枉的小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敢辩驳,可怜兮兮。

  赫尔墨斯随即意识到,她并不在诱惑他。她可能只是觉得日落时分的风有些冷,便理所当然地向他寻求庇护。

  也不管神明的怀抱并不是什么取暖的佳处。

  赫尔墨斯感到自己应该解释几句,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着她掠过被忧郁黄昏笼罩的田野和树林。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对潘多拉不客气。她不假思索的依赖能唤起他稀薄的愧疚心,令他心虚。他因而狡猾地希望她多畏惧他一点,或是干脆学会排斥他。那样之后他会更好过。

  回小丘的短短路途,谁都没再开口。

  潘多拉不敢再打量神使的脸,始终低着头。在她献上那块石头之后,赫尔墨斯的态度就变了。也许她触犯了什么忌讳。那样的话,他没有惩罚她已经是万分的仁慈。触怒神明是不需教导的禁忌。

  她咬住嘴唇,因为揪住胸口的酸涩情绪又往里蜷缩一点。她还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她不喜欢赫尔墨斯这样,即便她模模糊糊地明白,她不能要求他什么。

  汹涌的热流冲上鼻尖和眼眶,潘多拉眨眨眼,用手背碰了一下脸颊,竟然摸到温热的水渍。这就是眼泪?她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眼泪停不下来。

  赫尔墨斯也察觉了。潘多拉忽然比刚才要抖得厉害,脸像要埋进胸口。

  他立刻加速向橄榄树环合的门庭降落,靴子还没沾地,就急忙侧下去确认潘多拉的表情。水光斑驳的脸颊还有露骨地避开他的视线竟然如此可怖。赫尔墨斯僵住半晌,才想起说些动听的话安抚她的情绪。

  他只是在开玩笑揶揄她,没有别的意思。他没有发怒也没有不高兴。和那块石头没有关系。只是突然想起了身上的另一桩任务走神了才没顾上和她说话。诸如此类。神明不会道歉,但这已经是和致歉最接近的表态了。

  赫尔墨斯听着自己吐出连串的蠢话,类似的情形他目睹过很多次,如今却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荒谬。但他无计可施。只要她依旧固执地低眉垂目,他就是被吊在蛛丝上晃荡的小虫,只能等网自己松开,越挣扎越徒劳。

  潘多拉其实已经哭停了。但她无端觉得,还是继续低着头比较好。

  有不存在的声音在耳畔轻声细语,引导她沉默,任由赫尔墨斯拉着她往神祠后走,就是不看他一眼。

  当他松开她走到一边去,潘多拉有些慌张。她也不是有意要做什么,只是因为不喜欢赫尔墨斯对她那样说话,就顺势应着难以言喻的感觉行动。让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居然和她设想得相差无几。

  噼啪的数声细响,她应声抬起头,看见祭坛上生起小小的火堆。火焰之上悬着一口小锅,里面有什么正噗噗地煮沸,散发出微甜的香气。不知道赫尔墨斯是什么时候准备好这一切的。

  被情绪粗暴地撇在一边的饥饿感又回来了。

  “可以吃了。”赫尔墨斯将锅中的东西盛在一个陶碗里,撒上些许香草碎。香气顿时变得愈发诱人。

  潘多拉舔了舔嘴唇,按住再次不安分起来的肚子,乖乖地走到他身边。

  四目相对。

  赫尔墨斯擅长含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潘多拉的脸颊有些发烫。是被食物香气吸引过来的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什么。

  热气腾腾的碗和木勺一起递到她面前。她接过,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她就感觉热度太烫,便反复吹气之后才放入口中。

  略带稠度的浆液滑过舌面,潘多拉惊异地瞪大眼睛。

  她辨认出大麦醇厚的滋味,蜂蜜的甘甜,混合着香草奇异的芬芳。

  “名为修刻翁的麦粥,再稀释一些也可以当作饮品。”

  潘多拉又喝了一口,视线在众神的信使和火堆上的小锅之间打了个转,不太确定地说道:“您会烹制凡人的食物?”

  而且还是用祭坛的火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我和凡人整天打交道,看得多了就学会了。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赫尔墨斯的视线穿过蒸腾的热气,绿眼睛微微眯起来,“毕竟我需要的是蜜露和仙馔密酒,而不是凡人的食物。”

  “非常美味--”潘多拉急忙说,她还想要道谢,但神使以表情制止她说下去。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道歉、原谅、谢意,这些她在他讲述的过往中偶尔听到过的词眼,都不应当出现在他们之间。

  于是她安静地靠着环绕祭坛的廊柱坐下,专心致志地将麦粥吃完。

  赫尔墨斯看着潘多拉将他烹制的修刻翁吃得干干净净,一言不发,很久后才冷不防来了句:“之后你可不要随便吃别人做的东西。你永远猜不到里面可能放了什么东西。”

  潘多拉看了看见底的碗,胆子稍微又大了些,直接问:“您在粥里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没有,但不排除有人会动坏心思。”

  她知道赫尔墨斯在说人间的事。人间就和明天一样,是个熟悉又遥远的名词。但既然他这么说,她就点头答应会小心。他说的总是对的。

  见赫尔墨斯的态度似乎恢复如常,潘多拉又好奇地问:“所有的神明都和您一样,不需要凡人的食物,而是蜜露和仙馔密酒?”

  “差不多,”赫尔墨斯想了想,“但人一直缺乏食物就会死去。神即便断了蜜露和仙酒,也不会消亡,最多无法继续维持意识,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凡人如果饮下仙馔密酒,就--”

  他骤然收声。

  凡人饮下仙馔密酒就能获得不死。最受神明宠爱之人才有此殊荣。

  但潘多拉不需要知道这些。

  然而也不需要赫尔墨斯说下去。潘多拉已经靠着石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面不改色地向她撒了谎。麦粥里加了安眠的魔法。等潘多拉一觉醒来,他就已经带着她回到奥林波斯的金色殿堂。

  本该如此。

  摇曳的火光照出潘多拉眼下的残红。赫尔墨斯没有登上天空的阶梯,而是抱起她转身走进了毗邻神祠的石屋。

  就让她好好休息一晚也无妨。明天再启程也没差别。伊利西昂外的世界不缺这一晚。他这么想。

第1卷 第7章

  早晨,赫尔墨斯告知潘多拉,他们今日就重回奥林波斯。他们在至福乐原待了三天,她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人性,没有必要继续逗留。

  他宣布得突然,但她还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赫尔墨斯见状苦笑。她没有留恋这种日子的理由。

  “在启程之前,能不能容许我清洗身体?我不想显得不敬。”

  潘多拉对神明的恭敬根本不需要学习。大概匠神在塑造她的黏土里混进了这种规矩。

  赫尔墨斯便带她走进小山丘下的树林。

  树林并不深,他们没走多久就抵达了一眼清泉。澄澈的泉流汇入一片浅塘,岸边树木的枝桠向水面倾倒,歪斜的影子映在碧空的倒影里,像有什么生物藏在水底,徐徐逐节摆动手臂。

  他忽然有点担心她是否会觉得泉水太凉。

  潘多拉并无这方面的顾虑,她坦然解开编织成月桂图样的金腰带,褪下雅典娜馈赠的白袍,然后将美惠三女神用以点缀她的其他珍宝一一摘下,小心且整齐地摆放在叠好的衣服上方。披散的蜜色长发用作遮蔽的纱幕还不太够格,但她与赫尔墨斯对上眼神,依旧平静安然,没有露出丝毫扭捏情态。

  她并没有羞耻的概念。毕竟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降生的。

  阿芙洛狄忒虽然在她胸中播下了温存的种子,但渴求的藤蔓显然还没萌芽。

  而此刻在他身体里安静地沸腾起来的,是一支可恶的箭煽动起的爱欲之火,仅此而已。

  对尚未开窍的对象发情很无趣。而如果要从游戏中获得真正的乐趣,赫尔墨斯不免先要教潘多拉什么是爱情和欲望。遗憾的是,那无疑便落入了爱神的陷阱,他可不愿意跟着厄洛斯的节拍跳舞。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今天就将这荒唐的梦结束。再拖延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落进怎样的深渊。

  赫尔墨斯顿时丧失了继续打量她的兴致,转过身去说:“我在树林外等你。”

  潘多拉捧起清凉的泉水拍撒向脸颊,睫毛上沾着的水滴将视野晕开,她只模模糊糊看到神使离去的背影,确切说是他紫色披风的轮廓。

  她居然有点不太高兴,心脏的位置好像陷进去一点,酸酸地抽。她仔细辨认着,将这感受与名为“失落”的感情对上号。但她也说不清自己有过什么样的期待。

  赫尔墨斯说她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人性。她当然相信他是对的。在伊利西昂多走动一会儿,她就对周围有更深更多的理解。但她又禁不住觉得,如果还能多待一会儿,再听赫尔墨斯说些故事就好了。

  潘多拉将头埋进水里,看到自己吐出的一长串气泡往光亮处飘浮。

  水下的光线让她想起在至福乐原第二天的午后。

  与赫尔墨斯在草坡上度过的那天是潘多拉至今为止拥有的最好回忆。

  奇怪的是,现在真的仔细回想起来,除了已经成为她拥有知识一部分的许多故事,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赫尔墨斯拨动里拉琴弦时的表情。他有时绘声绘色地讲述,又有时候浅吟低唱,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之间像有融化的祖母绿在流动。

  潘多拉无端认为他对乐器比待人更温柔,或许也因此,他偶然地看向她的时候,那份温存就仿佛也是给她的一样。那感觉非常好。她想要更多这样的注视和时光。但回到奥林波斯之后……抵达人间之后,两者都不会再有。

  胸肺中的气息不知不觉用完了,窒息感锁住喉咙,她慌忙站直钻出水面,咳嗽着大口喘息。

  再然后,她注意到池塘边多了一道人影。

  不是赫尔墨斯。身形很矮,比潘多拉目前为止碰见的所有住民都要矮小。是个孩子。她随之注意到至福乐原的住民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碰见孩童。

  “你好啊。”那孩子长着惹人怜爱的漂亮面孔,分辨不出男女,嘻嘻笑着问好。

  潘多拉就待在水里回了一句:“你好。”

  “你的衣服真漂亮,我可以拿起来看一看吗?”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拒绝:“可以。”

  孩子便将白袍和装饰品一起抱在怀里,凑近了到眼前端详,口中惊叹着:“真的好漂亮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裳--”

  语音未落,孩童便陡然转身,抱着潘多拉的衣装就迈开步子。

  “站住!我的衣服--”她立刻从水里站起来,试图追上去。

  “嘻嘻嘻。”那孩子跑起来快得不可思议,一眨眼就失去了踪迹。

  潘多拉懵懵地站在泉水边。那孩子偷走了,不,抢走了她的衣服。她弄丢了众神赐下的礼物。

  “赫尔墨斯……”自然而然地,众神信使的名字从她唇间逸出,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见,慌张地抬高声量呼唤,“赫尔墨斯!”

  紫色披风因为奔跑扬起,他立刻出现在她眼前。

  赫尔墨斯怔忡。

  潘多拉脸色苍白,灰眼睛仓皇地睁大,从头到脚都在滴水,瑟瑟发抖。

  “有个孩子抢走了我的衣服,”她慌乱地拉住他的衣角,看到紫色披风晕开水渍又急忙松开,湿润的双眸依旧黏牢他,“对不起。我不该弄丢那么重要的东西……对不起,我……”

  轰,烈焰几乎将赫尔墨斯掀翻。

  刚才还能用自尊还有道理克制得很好的冲动瞬间复苏。她慌张得不知所措,他却用余光搜索着适合当花床的林中草地,想要趁乱拉她进他的披风。他都有点惊讶了,原来自己这么卑劣并且贪婪,就喜欢她无条件地依赖他、第一个向他求助。

  “犯人是个孩子?”赫尔墨斯问道,表情一本正经,难得严肃,根本看不出他同时在想象如何熨干湿漉漉的肌肤。

  “是的,一个金色头发的漂亮孩子,跑得非常快……和您几乎一样快。”

  必须得在他控制不住前将她遮起来。

  “我先帮你找一套衣服。”赫尔墨斯解下披风,将潘多拉罩住。她欲言又止地抬眸看他,眉头忧虑地蹙起来。他抑制住亲吻她眼睛的冲动,很从容地保证:“不用担心,我会把东西都找回来。”

  她将信将疑地抿住嘴唇。吓白的脸颊显得唇瓣更加红。

  “我已经知道小偷是谁了。”他抚摸她的头发,不敢太久。恰好足够用简单的魔法吹走她发间水珠的程度。

  潘多拉信服且乖顺地点了点头。

  “在这不要动,可别让人把你也偷走了。”赫尔墨斯这么说着,竟然真的有点担心会冒出什么家伙把她也一并掳跑,干脆用双蛇杖在她身周画了个不可侵犯的圈,“我很快就回来。”

  他确实很快就回来了,一来一去也就几个眨眼的工夫,手里还多了条伊利西昂女性住民穿着的那种白色亚麻长袍。

  “谢谢您。”潘多拉解开身上的披风,不确定是否该立刻还给赫尔墨斯。

  神使的紫色披风不知道是什么奇特材质,轻盈又暖和,即便沾水也立刻变得干燥。即便如此,她刚才确实满身都是水珠,差不多把这披风当做了擦干身体的织物,就这么将湿透过又恢复原状的披风还给他,她有点过意不去。

  赫尔墨斯已经背过身去,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你换好衣服我就带你去抓小偷。”

  潘多拉依言照做:“好了。”

  “跟我来。”

  她还以为赫尔墨斯又会抱着她飞到目的地,有点惊讶。

  他回眸看她。那是一种陌生的眼神,激起从尾骨向上蹿的颤抖。

  随即,他露出友善温和的微笑:“路途不远,徒步就可以。”

  “可是……如果不快点去,那孩子会不会逃走?”

  “不会。”赫尔墨斯答得干脆,走在前面。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在伊利西昂之外各处神殿神祠还有献给他的道标上,倾听了一会儿大同小异的祈祷,终于勉强镇定下来。

  然后,他又暗自认真问候了一番厄洛斯。但不敢太认真,怕被爱神感应到招来更多报复。

  树林外依旧是宁静和美的田园风光。

  站在日光下,赫尔墨斯略微放松了一些,回身牵住潘多拉的手。

  她的手发凉,透露出不安。他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掌心,没意识到这是此前他从没做过的亲昵小动作。和刚才折磨他的离谱念头相比,捏一下手太平常了。

  潘多拉没说什么,却感觉胸口突然砰砰地跳。

  赫尔墨斯则想着,其实潘多拉没必要那么慌张,就算真的弄丢了那件袍子和所有装饰品也没什么,雅典娜又不是只有一件可以送出手的衣裳。而且他身为播撒人间财富的神使,也不缺足以与那些礼物齐辉的奇珍异宝。

  但他享受她因为不安而表现出的依赖。而且,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带她去“小偷”那里一趟。

  他们来到一条宽广的河流前,河心有座绿意盎然的小岛。

  潘多拉左右四顾,辨认出两边的山丘和田野,困惑地低语:“这里……之前没有河流。”

  “通往这里的路径只有向获许可进入者开放。”赫尔墨斯将她抱起来,轻松越过水波踏足河心岛。

  能够以飞翔渡过河流的不可能是凡人。潘多拉随之意识到,这座河心岛、偷盗她衣服的那个孩子,都不简单。

  岛上是一座美丽的花园。举目所见尽是潘多拉无法辨认出的奇花异草。灌木与绿荫之间开辟的小路斗折,像个迷宫。

  赫尔墨斯拉着她前行。潘多拉看着他的背影想,他来过这里。

  盛放的异色花丛豁然分开,他们抵达河心花园的心脏。鲜嫩欲滴的翡翠草地上,生长着一棵巨大无比的橡木。树下摆着一张高背椅,一位须发巨白的老人坐在那里。他穿着宽大的斗篷,兜帽拉到眼睛上方。

  “啊。”潘多拉瞪大眼睛。

  老人的足边,摆放的是月亮般皎洁的白袍,上面是她摘下的首饰,一样都没少。

  赫尔墨斯与她短暂地对视,仿佛在说“你看,找到了吧”。

  老者看见他们,唇上的胡须动了一下,似乎笑了。但他一言不发,直到赫尔墨斯与潘多拉来到面前,才开口道:

  “宙斯与迈亚狡诈的孩子,你的学徒竟然缺乏戒心,我很惊讶。”

  潘多拉明白过来:那个孩子是这老者派来的,意在试探她。她垂下视线。老者的说法仿佛在指责赫尔墨斯做得不够好。

  赫尔墨斯略微低头,算是行礼。很难说他的态度究竟是否恭敬:“我只是遵从宙斯的意志,授予她足够的人性。”

  老者发出怪异的低笑。

  潘多拉想起奥林波斯辉煌宝座上的宙斯,他和这老者的笑声有些相像,都让她不舒服。

  “达成他的目的,确实够了。但是--”老者顿住,看向赫尔墨斯,兜帽略微后移,露出他的眼睛。

  潘多拉只匆匆一瞥,甚至来不及弄清自己看清了什么,就本能地低垂下头。她不寒而栗,知道自己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要在那之后存活下来,现在这样可远远不够,你也很清楚这点,不是吗?”老者声调平和,一副陈述事实的口气,“宙斯创造的人,可都是卑鄙狡诈的生物。”

  赫尔墨斯不卑不亢地应答:“直接告诉我你的目的。”

  “目的?”老人又发出让人不舒服的笑声,他笑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潘多拉。赫尔墨斯往前错了半步,好像要挡在他们中间。老者见状摇了摇头:“这可真稀奇,赫尔墨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你。啊,原来如此。但我更加疑惑了。”

  “赫尔墨斯是谎言和骗术的专家,他却没有教你这方面任何事,你不介意吗?”

  潘多拉愣了一下,意识到老者是隔着赫尔墨斯直接对她说话。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然而,她不询问不代表没有察觉。

  比如赫尔墨斯和老者都知道她前往凡间之后要面对什么。为什么她至今为止都没想到要质询赫尔墨斯呢?也许是明白即便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她只有接受这一个选择。

  老者像是瞬间对潘多拉失去了兴趣。他起身,重新盯住赫尔墨斯,意味深长地说道:“之后,我允许你带她来这里使用这棵橡木。思索,烦恼,然后做决定吧,迈亚之子。”

  话音未落,老者便消失了。

  赫尔墨斯依旧背对她,罕见地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说话,潘多拉便小心地绕到他身侧,去打量他的神情。

  黑发碧眼的神明一眨不眨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椅子,像面无表情的石像,因为无表情而显得难以接近,甚至有点可怖。

  “赫尔墨斯?”她有点怯生生的。

  他转过来看她,眉眼间浮现古怪的笑意。他的声调很柔和:

  “学会欺骗之后,你就再也没法用原本的眼神看待这个世界,对他人是否也同样在欺骗你的疑窦会如影随形。”

  对她说话,赫尔墨斯基本都是这么有耐心又好脾气的。但现在的他令潘多拉想要后退。可能因为他一直以众神信使这个侧面与她相处,而非与生俱来的、狡猾善骗的那一面。她轻轻颤栗,却不受控制地被他的话语吸引。

  “我不应该教你欺骗和诡诈,但那对你有很多好处。现在就离开至福乐原会更轻松,某一部分的我希望你那么选。但另一部分的我想要你学会适时变得狡猾无耻。所以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要向我承诺一件事。”他停顿了一下,身上摄人的气息内敛,又变成过去三天她所熟悉的样子,但吐出的话语却武断任性,因而十分陌生:

  “作为小偷、骗子与魔术的守护者,我有权欺骗任何人,不会容忍被任何人怀疑。包括你。”

  赫尔墨斯以比看里拉琴更温柔的眼神注视她,像在劝她放弃:

  “潘多拉,如果你想要留下,向我学习谎言与诡计,那么就承诺我,唯有对我,你会永远盲信,不抱任何怀疑。”

第1卷 第8章

  潘多拉迟疑了。

  她读不懂赫尔墨斯的态度。给予她生命的众神将她交到他手里,如果他想要她学,那么她就学;如果他宁可她拒绝,那么她也会同意离开这里。

  她隐含恳求地盯着赫尔墨斯,希望他代替她做决定。就像之前所有事一样。

  他叹息似地柔声笑,很坚决:“不行,你这么看着我也没用。这件事必须你自己做决定,誓言才会有效力。”

  “如果我想要向您学习……我具体会做些什么?”潘多拉眨了眨眼。不会很难吧?

  “和巧言没什么区别。我会给你祝福,然后引导你运用它。”赫尔墨斯抬眸看向橡树枝叶间若隐若现的苍穹,补充说,“但这里不是奥林波斯,而且你已经适应了这具躯体,接受祝福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不舒服。”

  “您觉得我需要再花几天才能学会?”她隐约感觉赫尔墨斯并不想在伊利西昂久留。如果要花太久,那就算了。

  “说不准。”神使像是看穿了她的考量,微微笑着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潘多拉低下头去。她想不想学习骗术?不知道。她想不想继续在这待下去?

  她扬起脸:“赫尔墨斯,请您教我。”

  众神信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有笑意,但即便有,也很快消散了。她暗自舒了口气。他虽然不肯说,但她选中了他更想要的。

  潘多拉随即觉得自己的说法太直白,枉费了他言语方面的教导,弥补似地多来了两句:“我想向您学习如何编制巧妙的谎言、如何构想出惊人的诡计。”

  赫尔墨斯专注地看着她,等她说出最重要的话。

  郑重的誓词自然而然地在意识的水波间浮现,潘多拉所需要的就是将每个词每个音节都念出来:

  “我承诺,我向您、向伟大的天空与深色的土地发誓,猎杀阿尔戈斯的赫尔墨斯,小偷之王、谎言与诡计的专家,我会永远相信您,绝不会怀疑您。”

  “好,”赫尔墨斯的思绪飞到很远的地方,失神须臾后喃喃地重复,“很好。”

  字面意义是好的,但他听上去有点懊悔。

  潘多拉便没有作声。他很快调整态度,轻松平和地说道:“闭上眼睛,我给你祝福。”

  她乖顺地为视野拉上帷幕。

  赫尔墨斯靠得更近了,她感觉到他身上那独特的气息。他拨开她散落的发丝,将一缕绕过肩膀。然后,他的指尖找到了她心脏的位置,没有犹疑,直达目的地。

  “我会将谎言、诱骗的手段、还有狡诈的性格埋进去,就像在泥土中播下种子一样。”赫尔墨斯轻声细语的解释在她头顶响起。顿了顿,他的声音里多了些许熟悉的笑意:“不要那么紧张。”

  潘多拉垂落的长睫毛窘迫地颤动起来。

  “一点都不疼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吐息落在她的额际。

  潘多拉感觉到他用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的意识因此都集中在头上,慢了一拍才感觉到异物侵入胸口的刺痛。

  好痛!

  她僵住了,甚至忘了呼吸。

  雅典娜给予的常识告诉她这疼痛其实并不严重。但这是她的痛觉第一次开始运作,非常不习惯。窒息感加剧了诡诈之种带来的不适。她缩起肩膀,向前佝偻,额头碰到赫尔墨斯的胸口,短促地抽气。

  他扶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很快就好了。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潘多拉一启眸,早已满盈的温热泪滴就顺着眼角淌下脸颊。

  赫尔墨斯无奈地为她擦眼泪:“那么难受?”

  她想要点头,但不知怎么,说出口的却是:“已经没关系了。”

  不止是潘多拉,赫尔墨斯也愣了一下。

  他随即评价道:“这个谎言很拙劣。但看来我的祝福已经生效了。”

  她深呼吸着环顾四周。河心花园的景色没有变,天空和大地也没有变,但有什么不同了。她随即猛地想到,刚才赫尔墨斯就对她撒谎了,骗她说不会痛。那么--

  “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他在她身后轻声说。

  没来得及萌芽的念头凋萎了。潘多拉面向他,点头表示她记得。

  赫尔墨斯没多说什么,在树下席地而坐,侧头示意她到他身边去。他抬起手臂,触碰低垂枝丫上的叶片,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能和你讲的故事就多了很多。”他像是找到了想要的那一片叶子,停住:“比如--”

  他摘下了橡树叶,递给潘多拉。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在触碰叶片的瞬间,成串的事实灌入脑海,太快太迅猛,她有些头痛,反而无法立刻辨识自己新知晓了什么。

  “这是记录一切的伊利西昂橡木。不过,它传达消息的方式比较粗暴,可能需要习惯一下才能理解内容。感觉不舒服的话,先躺着喘口气。”

  潘多拉依言缓缓卧倒在树荫下,草地像厚实柔软的毯子,胸口还有头疼都消失了。她不禁惬意地叹息。就像打结的绳结自然舒展开,她开始理解树叶传递过来的内容。

  赫尔墨斯等待片刻,手掌在她额头上轻柔地探了探:“明白了?”

  “嗯,”潘多拉归纳着新汲取的信息,“农业与丰收女神得墨忒尔有个女儿,名叫珀耳塞福涅。得墨忒尔的女儿与仙女们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嬉戏时,大地突然裂开,执掌冥界的哈得斯架着马车冲出来,将珀耳塞福涅抓上马车带到了地下,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她为哈得斯看上去毫无缘由的行为困惑地停顿了一下。

  与赫尔墨斯的叙述不同,橡树叶教给她的只有事实,没有背后更深的缘由。

  “只有驾驶日车的赫利俄斯、还有黑月女神听到了珀耳塞福涅的尖叫。得墨忒尔听到了女儿叫喊的回音,开始追寻她的踪迹。失去孩子下落的女神毅然离开奥林波斯,拒绝列席众神的宴会,不再饮用仙馔密酒。

  “她只顾着前行,对赫利俄斯还有黑月女神的关切话语并不作答,只是一直前行。直到第十天,得墨忒尔来到了一座凡人的城邦。她收起神明的光冕,假扮成孤身一人的老妇人。统治城邦的王有三位女儿,她们到井边打水,看见了伪装下的女神。得墨忒尔--”

  潘多拉再度惊讶地收声,赫尔墨斯并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等她继续。

  “得墨忒尔声称她来自克里特岛,被海盗掳走来到异乡,她从他们手中逃离,之后一直流浪。她询问王的女儿们,城中是否有人家愿意收留她,她愿意帮助抚养襁褓之中的婴儿,看守宅邸,干整理床铺之类的家务活。

  “于是城邦的公主们邀请得墨忒尔帮助她们看护年幼的弟弟。女神假扮成普通的老妇人,就这么进驻了城邦之王的宫殿,没有人发现她其实是神祇。

  “得墨忒尔开始尽心抚养王的幼子,她不喂食他凡人的谷物或者乳汁,而是用仙馔密酒的气息滋养他,在夜里将婴儿埋进火堆,将死亡从他身上一点点烧掉。但是王后偷偷地监视女神,发现了这位乳母的异常之处,阻止得墨忒尔将孩子放进火堆。得墨忒尔揭开身份,走进为她新修筑的神殿,拒绝向外踏足一步。那时候开始,大地上不再有生机,不管怎么耕作,大麦都不会结出果实。人间陷入饥荒。”

  潘多拉终于没忍住,侧头看向赫尔墨斯,问出连串的问题:“为什么得墨忒尔要向公主们撒谎?为什么她要先去抚养王的孩子,被王后发现之后才拒绝给予大地丰收?”

  他朝她略微倾身,支着手从上笑笑地看下来,反问带着揶揄:“你觉得呢?”

  她耳后莫名发热,思索片刻后,不太确定地说:“得墨忒尔失去了女儿,她……想要用抚养王的孩子来抵消痛苦?”

  “对。”

  赫尔墨斯的简单首肯令潘多拉心头雀跃。心弦更松弛些许,她大胆地问:“神明也会感到痛苦吗?”

  赫尔墨斯安静地注视她片刻,才回答道:“当然会。痛苦、悲哀、喜悦、憎恶与爱意,这些人类和其他生灵拥有的感情,神当然也有。人原本就是以我们为原型塑造出来的。但我们感受还有表达情绪的方式,很多时候都与人类不同。”

  潘多拉没有等到他详细的解释--神明的情绪感知和表达究竟有哪些具体不一样。珀耳塞福涅真的能被一个凡人婴孩代替吗?她没有追问。

  “撒谎的缘由往往重要。编织谎言时你也要考虑,你为什么要撒谎。”赫尔墨斯将话题转回谎言还有得墨忒尔身上,“大地不再有丰收的金色美景,然后呢?”

  “之后的事……您也插手了,我想听您说。而且,您说得比我好。”潘多拉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像恭维,无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她真的这么想。

  赫尔墨斯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潘多拉的头发对赫尔墨斯莫名有吸引力。之前他还隐忍着只在她睡着时碰一碰;现在可能因为合乎本性的那一面已经揭开了,找到了继续留在至福乐原的由头,又有了想要的承诺,他便有点肆无忌惮。

  况且潘多拉身体里多了狡诈的种子,却还是那么坦诚地称赞他,他顿时感觉刚刚亲了一下发尖还不够,不禁伸手以指尖缠住她带卷长发的末梢。

  “父神宙斯听到了人类的祈祷,从奥林波斯派出一位又一位的神明,奉上礼物和荣誉,试图劝说得墨忒尔回到众神之间,再度给大地带去恩泽。”

  心情好的时候赫尔墨斯总是分外好说话。他应下潘多拉的请求,接上她没叙述完的事件后续:

  得墨忒尔拒绝了宙斯派出的所有使节,她只想再次见到失踪的女儿。于是宙斯命令赫尔墨斯居中调停,劝说哈得斯让珀耳塞福涅暂时离开烟雾缭绕的黑暗之地。

  一边描绘他怎么受命前往冥府,赫尔墨斯手上也没闲着。他将潘多拉的头抬到膝上,指尖灵巧地翻飞。将她的蜜色长发编成辫。

  潘多拉听着他复述,却有些走神。

  她一抬眸就能对上赫尔墨斯的绿眼睛。拉近的不止空间上的距离。他对她的态度突然要亲近随意许多。并不是说之前他对她不好,但总是带了点客气的疏离,好像不愿意离她太近。

  潘多拉猜想这是因为她主动请求成为他的学徒。大概这种誓言关系对他来说,和宙斯给予的任务有什么不一样。

  “我将消息带给哈得斯,他同意放行。你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冥王同意放还珀耳塞福涅,却在临别时让她吃下了一粒石榴籽。品尝过冥府果实的女神无法彻底回归奥林波斯,在那之后,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要与哈得斯一同度过。

  “假如你身处珀耳塞福涅的境地,你想要回到母亲身边,但哈得斯不会轻易同意,”这么说着,赫尔墨斯开玩笑似地扣住了潘多拉的手腕,“你还没有吃下石榴籽,你想要逃离冥府雾一样阴冷的黑暗,而能使用的武器只有谎言和诡计,你会怎么做?”

  潘多拉支起身,思索片刻后说:“我……会说,如果我见不到阳光还有母亲的面容,我就会因为悲伤死去。”

  赫尔墨斯笑了。

  “啊。”她意识到错误。

  以死亡为筹码和冥界主人交涉缺乏意义。况且,得墨忒尔与宙斯的女儿本来就与死亡无缘。和她不一样。

  “再想想。”赫尔墨斯圈住她手腕的力道加大,她的肩膀撞上他的,腰间也被从后箍住。那个让她感到陌生的赫尔墨斯又露出端倪,而且与她贴得这么近。神明光冕的寒芒钻进亚麻织物下,让她颤抖,又吸走她挣开的力气。

  她随即想到,也许他只是在入戏地模仿死亡的主宰。

  即便如此,有一瞬间潘多拉几乎要以为,赫尔墨斯不在出题考她,而是真的在以介绍花草般柔和的口气,在她耳畔威胁:“说服我,否则你就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第1卷 第9章

  赫尔墨斯在提出教潘多拉骗术时就开始后悔。

  这懊恼而无力的情绪在他借着由头从后抱住她时达到顶峰。他不应该教潘多拉足以引发变数颠覆宙斯计划的技巧,不应该继续逗留伊利西昂,不应该露骨地表达对她的喜爱……还有在说谎时掺杂进真心。与懊悔情绪同等强烈的是轻飘飘的欢喜。

  --否则你就要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也不知道是对冥府之主的恶意模仿,还是愚蠢且不会实现的愿望。

  潘多拉被他说得发怔,也可能只是被这刁钻的题眼难住了。她一定想不到她摩擦着他脖颈的发丝足以勾起什么样的念头。她正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试图编造出一套新的说辞。

  赫尔墨斯不介意潘多拉答不上来。那样他就可以一直这么揽着她。

  在潘多拉对他拥有离奇吸引力这件事上,他已经懒得去抗争了。不管他乐不乐意,爱之金箭已经在他身上悄无声息地戳了个窟窿,每一阵从洞眼中穿过的风都在煽动火焰蹿高,让它们燃烧得更加激烈绵长。

  厄洛斯是不是正在哪里偷笑他的失态?

  可恶的爱神。赫尔墨斯这几天骂厄洛斯骂得太频繁,都有些厌烦了。但还是要骂。

  就因为和阿波罗的几句闲聊,厄洛斯感到尊严被冒犯,于是在宙斯的眼皮底下拉开弓。爱神不怀好意的金箭射中赫尔墨斯,本不属于他的爱欲之火开始熊熊燃烧。他生出私心,找了个有理有据的由头拖延送走潘多拉的期限,将她带到了时间之外的伊利西昂。

  原本今天他已经要带她离开了。

  然而连串的意外、还有复燃的渴求绊住他的脚步。

  其实现在临时改变主意也来得及。不需要教导如何撒谎诓骗,潘多拉就足以令人王还有凡人着迷。只要罔顾才与潘多拉定下的约定,直接将她送回积雪的山峰之巅,再驾车载着她下到凡间,确保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名叫厄庇墨透斯的提坦神族拉起她的手,赫尔墨斯就只是为父神又立一项功劳。

  除了罪魁祸首厄洛斯、还有最后总能勘破真相的宙斯,不会有谁知道潘多拉的微笑曾经让他晕头转向。毕竟他真的什么都没对她做,认真的亲吻都没有。

  短短三四天时光对不死的神明来说,搁置进不再启封的记忆深渊是很容易的。况且一旦离开至福乐原,这里的事都等同没有发生过。等人类再次被众神毁灭又创造,他说不定也只会依稀记得曾经给众神的礼物命名这件小事。

  最后还是没走成。

  赫尔墨斯比金箭初初击中他时更加清醒,每件事每步的利害都考虑得分明,但还是无一例外地选择与理性相悖的路径。他早就知道懵懂的众神礼物在完成使命后,很难有幸福的结局。花园主人代替他将隐忧摆到明面,决定的是赫尔墨斯。

  纯粹是私心作祟。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颇为新鲜。

  诸多自相矛盾的考量在潘多拉侧转身体,朝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都不太重要了。

  “您希望我留在您身边吗?”她宁静的灰色眼睛注视他,予以脉脉含情的错觉。

  她只是在模拟珀耳塞福涅。

  就像他在以哈得斯的立场应答一样。

  “是的,永远。比死亡更永恒。”

  “我……并不是不愿意待在您身边。您对我很好。”潘多拉这么说着,一只手缓慢地搭上他的肩膀,勾住半边脖颈。赫尔墨斯能感觉到她的小心迟疑,她还记得他因为类似的亲近动作而怪声怪气。

  “但我与母亲的道别太过匆忙。而且,我不希望她怨恨您。我想得到她的祝福之后,再和您在一起。”她轻轻地叹气,仿佛真的因为得墨忒尔与哈得斯之间的复杂关系而感到头痛,因而忧郁地沉默良久。

  然后,她将赫尔墨斯的肩头衣物揪出细细的褶皱,诚恳地提议:“您和我,我们一起去见母亲吧。好不好?”

  阿芙洛狄忒馈赠的魅力加上一点稚嫩的狡诈,效果惊人。

  哪怕能看出别有所图的痕迹,听者也很难拒绝。

  赫尔墨斯良久沉默。对只存在于假定之中的哈得斯生出一丝微妙的不服气。

  潘多拉以为这个方案又出纰漏了,抿唇垂下视线。

  他松开她,若无其事地说道:“这次的想法很好。简单但是有效。尤其对于原本就对你有好感的对象来说,这种为对方设身处地考虑的态度非常管用。”

  她好奇地眨眨眼:“哈得斯对珀耳塞福涅有好感?”

  赫尔墨斯抑制住叹息的冲动,平和地解释:“当然。而且他清楚得墨忒尔不会同意将女儿的手交给他。否则他不会大费周章地将她掳走。”

  “那么,”潘多拉忽然看向草地,像是担忧他们谈论的两位主角会在地下听到她的不敬问题,“珀耳塞福涅是怎么想的呢?她对哈得斯有好感吗?”

  “如果是你,你会吗?”

  潘多拉眼神躲闪起来:“我……不是女神。我不知道。”

  她对此有看法,但试图掩饰,甚至将问题反抛回来:“您载着她去见得墨忒尔的时候,她是否告诉您什么了呀?”

  “即便她真的说了什么,现在我也不敢随便乱传了。”赫尔墨斯调侃着敷衍过去,“那之后,珀耳塞福涅是冥府的女主人,这点确凿无疑。”

  顿了顿,他略微正色说:“谎言再巧妙,也要注意撒谎的对象。我不建议欺瞒神明。即便骗过对方,也会招来可怕的报应。”

  潘多拉立刻点头:“我不敢的。”

  “但我不介意你试着欺骗我,”赫尔墨斯单手撑住额角,歪着头看她,笑眯眯的,“如果你能骗到我一次,我有奖励给你。”

  潘多拉没有当真。她怎么可能骗过他。

  赫尔墨斯已经在橡树枝桠间搜寻下一片合适的叶子。

  “既然阿芙洛狄忒给了你祝福,这个例子很合适。”

  潘多拉没有立刻接过。因为她惊讶地发现,刚才将得墨忒尔与珀耳塞福涅的事灌入她脑海的那片叶子已经不见了。

  “伊利西昂橡树的叶子即便被摘下,事实也不会消失。”赫尔墨斯看透了她的疑惑,适时解释。

  她颔首,接过了新的橡树叶。

  第二次以这种方式接受新知识,她没有那么头晕了,很快理解了内容。

  有一位年轻的牧羊人俊美如神明,他的容颜攥住了美神阿芙洛狄忒的心。女神沐浴后以馥郁精油涂抹肌肤,穿上华服,来到山野之间,在牧羊人的小屋中找到了心仪的青年。牧羊人为阿芙洛狄忒神魂颠倒,辨识出她并非凡人,称颂她的美貌与光辉,并祈求女神祝福他长寿并且声名远扬。

  阿芙洛狄忒却谎称自己并非不死之身:她是某位远方国王的女儿。她说自己在向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献上祭祀的舞蹈时,赫尔墨斯遵循父神旨意将她从人群中偷走,只为了将她带到牧羊人面前,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牧羊人相信了阿芙洛狄忒的话语。

  潘多拉不禁看向赫尔墨斯。这么看来,他作为众神的信使,没少带着美丽的少女奔来跑去,就像他抱着她从奥林波斯一路来到伊利西昂。稀松平常,以致于凡人觉得阿芙洛狄忒的谎言是可信的。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但就是想为此多看他一眼。

  赫尔墨斯不躲不闪地迎上她的注视。

  他想知道她是否会嫉妒。

  潘多拉把橡树叶捏在手里翻来覆去,什么都没说,又将注意力转回故事上。

  牧羊人次日在熊皮覆盖的床榻上醒来时,见到的是比晨曦更为耀目的女神身姿。他立刻明白自己受骗,慌张地用斗篷遮盖住漂亮的脸,颤抖着祈求阿芙洛狄忒对他仁慈--与女神共枕的凡人,前途一片晦暗。

  阿芙洛狄忒略作安抚,又警告牧羊人,如果他胆敢将这一晚当做谈资吹嘘,那么来自宙斯的雷光会立刻将他灼烧成灰尘。然后她便离开了牧羊人和他的羊群,回到奥林波斯。

  美神与牧羊人之间的短暂邂逅明明更简单明了,潘多拉却有更多疑问。

  “为什么牧羊人会相信阿芙洛狄忒的说法?”

  赫尔墨斯轻轻笑了:“当你有令人难以自持的魅力,谎言也会变得更为可信。而且……”他顿了顿,绿眼睛嘲弄地一瞥。“她说了牧羊人想听的话。谁都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鬼话。”

  潘多拉认真地将这教导记住。说谎要考虑自己的目的,要表现得为对方着想,要说对方想听的话。如果对方原本就抱有好感,会更容易。

  “另外,完全编造的谎言很容易被戳穿,但只要适当地混入事实,或是隐瞒关键的事,听者就不那么容易察觉你在撒谎。”

  潘多拉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比如您经常掳走少女这种事实?”

  赫尔墨斯愉快地轻笑起来。她意识到这正是他等待的问题,无端窘迫起来,别开脸去。

  他不依不饶地侧过去看她,好声好气地哄:“我只负责护送。又不是我想要带走她们。而且不止是少女,需要帮助的旅人、重伤的士兵、迷路的亡者,还有被遗弃的孤儿,我都为他们引路。”

  潘多拉原本便只是心头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赫尔墨斯这么解释,她立刻接受了。

  见她那么快恢复平静,赫尔墨斯不禁想要苦笑。

  被金箭射中的只有他。一切都是爱之箭的效果。而不需要厄洛斯介入,大把的神灵还是凡人还是会心甘情愿地傻傻坠入情网。他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对潘多拉那时而凶恶时而温存的感情,是只适合在至福乐原这膨胀然后消亡的幻影。是否干脆更主动一些,就像厄洛斯提议的那样,占有她、让她回应他,然后在尽兴后适时地结束这梦境?

  赫尔墨斯还没下定决心。

  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提前预支报酬,教她一些离开他之后用得上的东西。

  “我还有个疑问。”潘多拉抚摸着橡树叶叶脉,再度开口。

  赫尔墨斯示意她说下去。

  “阿芙洛狄忒和牧羊人睡在铺着熊皮的床上,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叶子什么都没说。”她微微蹙起眉毛,在为这意外的空白而认真苦恼。

  赫尔墨斯罕见地失语了。

  不为情|欲所动的雅典娜没有给潘多拉这种知识还算合理,阿芙洛狄忒呢?他以为她只是缺乏强烈的感情,现在看起来不止如此。

  “你之后会明白的。”

  他这么回答,同时不免有些遗憾地想,唉,他要是再卑鄙一点,就趁机身体力行做个解答了。

第1卷 第10章

  潘多拉用完简单的午餐,先走进山丘上的神祠。

  赫尔墨斯闭着眼睛坐在石座上,单手撑住额角,像在小寐。

  但在她踏进神祠的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

  “那么我去找法奥了。”她规矩地报告说。

  赫尔墨斯微笑了一下:“今天可不要再被他骗了。”

  这是潘多拉在至福乐原的第七天,她接受赫尔墨斯更多引导的第四天。

  前两日早晨,赫尔墨斯都会带她到那棵橡树下,挑拣一些树叶给她,汲取新知识穿插着答疑。午间她适当进食之后,就去找法奥实践新习得的技巧。她需要练习说谎还有骗术的对象,但是不能诓骗乐原住民。于是赫尔墨斯就替她找来了练习对象;法奥就是那个抢走她衣服的孩子。

  说是练习,基本可以说是潘多拉单方面地被法奥骗得团团转。

  初个下午,潘多拉在约定好的地点等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车都开始向地平线降落了,都没见到法奥的人影。爽约确实是一种欺骗。她心平气和地认输,打算就这么回小丘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可疑的窸窣声:

  法奥其实一直藏在灌木丛的阴影里,乐不可支地观察她上当的样子。

  那之后男孩提议玩捉迷藏。结果捉着捉着他又没影了。潘多拉似乎认为法奥可能故技重施,再三在各种可疑藏身的地方找寻过后,才确认她又被骗了一次。

  第二天下午,法奥又变着花样耍潘多拉玩。不仅如此,临别时还顺走了她从住民那里收到的新礼物--一条编织皮革腰带。

  今天第三次见面,法奥观察着潘多拉的神色,等待她主动提及腰带的事。但她什么都没说。法奥便干脆摸出了赃物:“你不会没注意到腰带被我偷走了吧?”

  “我知道。”

  “那你想不想把它拿回来?”

  潘多拉点点头。

  法奥漂亮的蓝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锁定在潘多拉腰间:“一物换一物,公平一点,就用你现在当腰带用的绳子来换。”

  “好。”潘多拉很爽快,解下绳带递过去。

  法奥接过绳子,作势要把皮革腰带还给她,却蓦地狡黠地眨眨眼,一反手就把它投掷进了水里。河水虽然不深,但在过弯处流淌地快,一眨眼那腰带就不见踪影了。

  潘多拉依旧没发火,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你脾气也太好了吧?”法奥反而别扭起来。

  潘多拉没作答。

  “哇啊啊啊!”法奥突然大叫起来。他还拿在手里的绳带突然变成了一条冰冷滑溜的蛇。男孩忙不迭地将蛇远远扔出去,敢怒不敢言地看了潘多拉一眼。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对方气急败坏地控诉:“你耍赖!”

  她依旧很平静:“我没有求赫尔墨斯帮我。”

  “那你的腰带怎么会变成蛇?!”

  潘多拉想了想,实话实说:“这条腰带确实是他给我的。但我不知道它会变成蛇。如果你不抢走它,也许它就不会成那样了。”

  法奥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什么,大喇喇地往草地上一躺:“不和你玩了,再欺负你他就要对我不客气了。”

  潘多拉在男孩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将身边的细草和野花编成一个小小的花冠,往法奥的脸上轻轻一放。

  “你干什么?”法奥粗声质问,拿起花冠的动作却小心翼翼,“我才不会戴这种东西呢。”

  “随便你。”潘多拉也不介意。

  她那么不悲不喜的,法奥终于沉不住气了:“赫尔墨斯真的给你祝福了?你也太好骗了。”

  潘多拉回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他确实给了我祝福。”

  法奥撑起上半身,作势打量她,满脸怀疑。

  “你其实没把我的皮革腰带扔进水里,扔出去的是你另外准备好的绳子,现在你正悄悄拿着,想要塞到我裙子下面吓唬我。”潘多拉表情不变,轻声细语地说。

  男孩缓慢朝她挪动的手臂僵住。

  “难道你--”

  潘多拉笑意加深了一点。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但不论是住民还是赫尔墨斯,她一这么笑起来就会沉默。法奥也不例外。

  “法奥,你要对我做什么,我都知道。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装傻骗过你。”她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自言自语下结论,“好像也不是很难。”

  男孩涨红了脸:“你、你……”

  “不过骗过一个孩子也没什么好夸耀的。”

  法奥又不乐意了:“我才不是普通的孩子!你才获得灵智多少天?我可比你年龄大多了,我比这里许多人都要大。”

  她又笑:“那就当我成功骗到了一位老人家好了。”

  法奥翻了个白眼,躺回草地:“算我输了。”顿了顿,他到底有点不甘心:“那你为什么要现在突然揭开谜底?你还是生气我偷走你腰带的对不对?”

  “他刚才和我说,让我今天不要再被你骗了。”

  “唔呃……”法奥发出受不了的叹息,“你就那么听他话啊?”

  “也不完全是。”潘多拉低下头,没说下去。

  昨天开始,赫尔墨斯待在神祠里的时间就变长了。他没有解释,但她猜测那和至福乐原特殊的水土有关。她离开奥林波斯之后开始感到饥饿,而他提过,缺少蜜露和仙馔密酒,神明也会逐渐失去意识陷入沉睡。待在这里对赫尔墨斯而言,可能消耗不小。

  而如果她成功骗过法奥,也许他就会认可她然后带她离开。

  云朵慢悠悠地走过碧空,带得草地上一块明一块暗。潘多拉也躺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法奥,你是神明吗?”他可以轻松在河中心的那座花园来回,至少肯定不是凡人。

  “我不知道。”

  她困惑地侧头去看男孩。

  “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但是之前是谁、怎么死掉的,什么都不记得。”谈及自己的生死,法奥的话语依旧直白,好像浑不在意。“而且,你就知道自己是谁吗?”

  这问题非常有道理。潘多拉点点头,就不再问了。

  “法奥,你之前就认识赫尔墨斯吗?”

  “嗯,他偶尔会送人来伊利西昂,”法奥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睡意,“但从来没待那么久。”

  潘多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到皮肤下的肌肉因为紧张而绷起。她发出的声音依旧很轻缓平静:“那么,关于他,你知道些什么?”

  法奥突然警醒,睁开眼盯住她。

  潘多拉笑着摇摇头:“他挑拣出来给我看的橡树叶,没有他自己的事迹。我不敢直接问他……”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催动了男孩的表达愿望。

  “我不怎么在意奥林波斯的事情,但我知道他是怎么猎杀百眼巨人阿尔戈斯的。但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我只知道他有这个名号。”

  “唔,具体的我懒得说了,总之宙斯让他去杀死阿尔戈斯,但那家伙身上长着眼睛,时时刻刻都警惕着不让人靠近。于是赫尔墨斯就假装成过路的旅人,摸出排笛吹起来。阿尔戈斯被他的笛声迷住了,主动让他过去吹奏几首。但是赫尔墨斯的笛声有魔力,吹着吹着,巨人身上一只只的眼睛就全都因为太困闭上了。”

  法奥吸了口气,手臂往空中空劈:“然后他就拔出随身的金剑,将巨人的头颅一下子砍了下来!”

  潘多拉努力想象了一下,却只能看见赫尔墨斯吹笛子的模样。她还想再问,法奥突然拍了她一下,压低声音:“嘘,别动。”

  脚步声随即靠近,伴随着低低的谈笑。两位伊利西昂住民相携着走过他们身侧,一男一女,就在几步外的地方坐下了。

  潘多拉不解地看向法奥。赫尔墨斯又在她身上施了魔法,只要不主动搭话,住民们就看不见她。而他们一向对法奥视而不见。

  “喂……”

  潘多拉没搭理法奥阻止的声音,起身回过头,正瞧见那两人说话说着说着就贴到了一起。

  嘴唇找到嘴唇,青年伸臂揽住女伴,将她往他的方向拉得更近。女子勾住青年的脖子,手指穿过对方的头发,间歇略微启唇,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

  潘多拉看了片刻,转过头:“所以?”

  法奥捂住脸:“所以?你还问我所以?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她想了想,点头:“大概知道。”

  男孩鼓起腮帮子,一副不想和她说话的样子:“那你还看。”

  潘多拉重新躺下。

  “受不了,听得到声音,我回去了。”法奥说完就跑远了,最后还是没把皮革腰带还给她。

  潘多拉看了看天色,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出一段距离,她忽然回过头。那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但是青年笑着垂头,在女性的额角亲了一下。

  她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潘多拉回到石屋时已经黄昏。她和前两天一样,先走进神祠见赫尔墨斯。这次他早就醒着,或者说就等着她来。他的视线在她因为没有腰带而松散的长袍上定了定,而后了然翘起唇角:“我有奖励给你。”

  她走到他面前。

  赫尔墨斯手一翻,掌心就多出一条金腰带。他坐在宝座上,不用弯腰,只是伸臂就很轻松地替她系上了。腰带扣呈缠绕的双蛇形状,和他的金杖顶端的那两条极为相像。

  她在蛇头雕刻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抬头说道:“谢谢您。”

  “你学得很快,已经比法奥高明了。”

  潘多拉闻言怔了一下。赫尔墨斯的语气让她不确定这是否是称赞。

  “我没别的什么事了,去吃点东西休息吧。”他随意地摆摆手,然后才想起什么似地补充说,“明天我不能带你去橡树,你可以自由在伊利西昂走动。但别跑太远。”

  她没有问原因,只是点头。今天赫尔墨斯和她闲聊的话都要比昨天少了几句,愈发坐实了她的揣测。她回小屋后没有食欲,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就干脆躺下了。

  当晚潘多拉又误入了他人的梦境。

  这两天她经常会遇上这种情况,已经不再惊慌。而且观看住民生前的过往也大有裨益。梦往往一个接着一个,在一场战争结束后,情景突兀转换,她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但随即,她又站到了下午的那片草地上,远远地看见那对男女亲密地互相依偎。

  潘多拉不由自主向前迈进一步。

  再次光影变幻,她忽然成了那两人其中之一。

  因为靠得太近了,她甚至看不全男性的脸。

  通过他人的眼睛经历过往在梦里也很常见,但潘多拉下意识想要脱离这个梦境。她不喜欢这样。她想要后仰拉开距离,对方却握住了她的肩膀,略微偏过脸凑近。

  她撑住对方的胸口试图推开,但是摸到了什么熟悉的物件。

  是个固定披风的装饰品。

  黑色的发丝撞进她视野里,不是她的。然后潘多拉与微微眯起的翠绿眼睛对上了。她嘴唇惊讶地分开,准备念出熟悉的音节。

  但是翕动在发声前被含住。潘多拉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便定住不动。于是,对方轻巧地越过唇齿的壁垒,趁机滑了进来。

第1卷 第11章

  潘多拉抽气,猛地坐起,怔然看着昏暗的石屋墙壁。

  是梦。

  半晌,她迟疑地触碰嘴唇,只一下,便飞快缩手。

  梦境的余温尚未消散,她仿佛依旧能感觉到唇瓣的奇异感觉。有什么灵巧地推进来,一路滚下喉咙,落进胸膛。就像是囫囵吞下一团暖烘烘的火,感觉不到烫伤的刺痛,热意蔓延渗透,调转攀上心头,顺便染红脖颈和脸颊。

  真是个奇怪的梦。潘多拉想。她看到的是今天的事,可以推断不应该是那两位伊利西昂住民的过去。那又是谁的梦?大概……不会是赫尔墨斯的。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

  为什么她会做这种梦?

  潘多拉心虚地往窗外看。神祠寂静地矗立在山丘顶流淌的紫色迷雾中,只能隐约瞧见门廊与屋顶的轮廓。她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而且不好坦白。但也许不需要她坦白从宽,赫尔墨斯就知道,毕竟他好像什么都早已经看透。他大概不在乎她梦见了什么。他可是来自奥林波斯之巅的神明,而她……

  她又究竟是什么呢?

  --你是潘多拉。为了被爱而降生。为了彰显父神宙斯的神通,倾倒世人,为所有人所爱。

  来至福乐原第一天赫尔墨斯给她的答案,她记得很清楚。

  而在神使娓娓动听的叙述中,还有记载了天上地下一切事实的橡树叶上,都时不时地会出现爱这个词眼,以及它的各种词形变化。去爱,被爱,爱人,爱情,被爱的,可爱的。哈得斯爱春意盎然的珀耳塞福涅,因而将她掳走;阿芙洛狄忒喜爱英俊的牧羊人,因而吐出谎言。潘多拉觉得,这两种爱意有细微的不同。让结伴的伊利西昂住民肩膀靠着肩膀的是爱情,但也是爱情挑起战争。爱和谎言和欺骗密不可分。

  她会获得什么样的爱?又会是谁来爱她?赫尔墨斯预言的是所有人……可所有人又是谁?爱到底是什么?

  问题太多了。

  就好像手里忽然多了火炬,之前从没留心查看的角落随之点亮,潘多拉再无睡意。但赫尔墨斯警告过她,不要轻易在天亮前离开石屋。她就只能躺着。她每次都在睡意蹑手蹑脚地攀上眼睫毛的时候,忽然又清醒过来。她害怕又会做那个梦。

  外面的雾气逐渐变得稀薄,透出乳白色的微光。

  月车也驶远了,晨曦女神悄然路过,边走边洒落露水。

  早鸟都还没从羽翼下探头发出第一声啼鸣的时候,熟悉的气息忽然出现,停在了潘多拉的床头。赫尔墨斯只停留了片刻,好像只是在离开神祠时顺道来察看她的状况。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潘多拉慢吞吞地爬起来,在小丘下的水井边洗漱,然后一如往常地进入神祠问好报告。赫尔墨斯果然不在那里。她就漫无目的地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村庄比之前都要热闹,居民们生起火堆,一大早就开始炖煮食物,成群的牛羊被赶到广场中心,好像在做什么准备。至于聚集在水井边闲聊的年轻女性们,她们压低的絮语声透出兴奋。潘多拉注意到她们的头发间比往日要多出缠绕的鲜花和丝带。

  不止这座村庄是这样,潘多拉一路往前,走到的下一座聚落也是如此。

  她偶然碰见法奥。男孩坐在一户人家的木栅栏上,裸露的小腿晃荡着,一颗颗地吃着臂弯里的大串葡萄。

  潘多拉看了一眼栅栏后院子里果实累累的藤架,立刻知道这是偷来的。

  “你要吃吗?”法奥居然愿意和她瓜分赃物。

  她没有客气,靠在男孩身侧的栅栏上,从藤梗上摘下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咬开深紫色的软皮,吞下果肉。浑圆的果实爆开深色的汁水,从她的唇角流淌到手指。很甜,甜香中混合适度的酸涩,不会齁。她的心情好了一点。还想再尝尝甘甜的滋味。于是她舔舐沾湿的白皙指尖,殷红的舌头在唇角飞快地一掠。

  法奥呆然看着她,脸色竟然缓缓地涨红。

  潘多拉侧眸,不解地问:“你脸怎么了?”

  “你--!”男孩有点暴跳如雷,“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她困惑地沉默。

  法奥答不上来,但他总之觉得今天的潘多拉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还能再吃一点葡萄吗?”潘多拉问。

  “啊?嗯。”法奥心不在焉地应下,视线情不自禁地又往她脸上黏。

  潘多拉被瞧得有点不自在,转开话题:“今天是伊利西昂什么特殊的日子?”

  “献给阿尔忒弥斯的祭典,”法奥朝村庄广场近旁的水井一抬下巴,老成地介绍说,“每个村庄都会选出最美的未婚女性,然后过了午后,前往阿尔忒弥斯神庙的仪仗队就会出发。月亮升起的时候,每个村庄选出的少女会一起围着女神和金鹿的神像跳舞。”

  “伊利西昂也有阿尔忒弥斯的神庙?”

  “那当然,奥林波斯众神在这都有神庙。只不过祭典的时间乱七八糟的,我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定下祭祀的日子的,总之你来之前不久,他们刚刚祭祀过阿波罗,没过多久现在又要祭祀他的姐姐了。”

  潘多拉点点头。她原本就个性安静,法奥怎么捉弄她都逼不出几句话,但今天显得不像是没有想说的话,而是别有牵挂的事情在心头。

  法奥见状开始找话说:“因为阿尔忒弥斯佑护少女,所以每次神舞之后,所有还没成婚的女性都会加入舞蹈,祈求女神的庇护……然后,也希望能找到心仪的恋人。所以今天所有人都那么兴奋。”

  她反应还是淡淡的,在听到“恋人”的时候眉头蹙了一下,但好像只是又对葡萄更感兴趣起来,直勾勾地盯着。

  法奥吞咽了一记,干脆把整串葡萄都给她了,咳嗽着岔开话题:“对了,刚刚我看见赫尔墨斯了。”

  潘多拉没立刻作答,过了半晌才转过头看他:“他今天有事,不能带我去橡树。”

  法奥原来如此地点头:“他和赫柏大概和约定好了见面。不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总不会来这里观看阿尔忒弥斯祭典吧。”

  “赫柏……”她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她知道那是谁。

  赫拉与宙斯的女儿,万神之王的斟酒人,也是司掌青春的女神。

  她忽然就又不想吃葡萄了。舌面上腻得荒,燥得像要烧起来。

  “谢谢款待。”这么说着,潘多拉将剩下的葡萄串递还,自顾自起身。

  “喂,你要去哪?”

  潘多拉回过头:“没想好。”

  “那个……”法奥的脸突然又变红了,今天的太阳明明不怎么毒辣。他支支吾吾地提议:“你要不要再待一会儿,等下我们一起去看阿尔忒弥斯的仪仗吧?”

  在潘多拉作答前,他又耳朵像要滴血地补充:“然后……估计你不知道,但是邀请异性一起去看阿尔忒弥斯的祭典,是……是表达好感的意思。”

  她愣了一下,噗嗤笑了。

  法奥忽然意识到直到此刻,她今天都没怎么露出笑容。

  是怎么回事其实不难猜。

  “我也很喜欢你,”潘多拉泰然说道,“但你--”

  法奥没让她说完,忿忿重申:“我不是普通的小孩!你等一下……”语毕,他就翻过栅栏跑到了藤架的荫蔽中。片刻之后,一位金发蓝眼的青年人走了出来。

  潘多拉注视着似曾相识的面容,不确定地唤:“法奥……?”

  漂亮的男孩长大之后是英俊的青年。

  “对,就是我,这样总行了吧!”法奥捋了一下金子般的卷发发梢。

  只可惜口气和神态还是没什么长大的感觉,有些滑稽,又天真得可爱。

  法奥神情认真起来:“所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潘多拉莫名感觉不能再随便敷衍他了。外貌上的变化不无效果。她迟疑着,拿不准该以哪种态度应对。她已经学会很多可以应付这种场面的技巧,然而她并不想让法奥难过。虽然法奥坏心眼、说话也不好听,但她不讨厌他。

  见潘多拉沉默,法奥转了转眼珠:“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他是神。伊利西昂的人都会告诉你,和奥林波斯牵扯太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潘多拉像是被逗笑了:“我?喜欢他?”

  “不是吗?我刚刚说到赫柏你脸色都变了。”

  潘多拉坚定地摇头,目光澄澈平静,一词一句斩钉截铁:“他对我很好,教我很多事,我很感激他,也很尊敬他。但不是你想得那样。”

  顿了顿,她又说:“法奥,你再这么说,我会生气的。”

  法奥困惑地眯起眼睛。她看上去不像在说谎。但毕竟是赫尔墨斯的弟子。

  潘多拉随即叹息,罕见地露出嘲弄的表情:“而且,喜欢,爱,这些……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我对你抱有好感,想让你开心,想和你一起去看祭典,不乐意你老是提起赫尔墨斯,这事不是很简单吗?”

  听上去确实很简单。

  潘多拉其实希望法奥不要再说下去了。他多说一句,就有新一种可怕的酸楚侵袭她。她对痛意的容忍度很低,一点点就会觉得难受。

  心脏向下,小腹向上的地方抽搐着揪紧。她身体里好像孵育出小小的怪物,自那团梦中渡进胸腔的火中现形,它还没学会行走,不通言语,只会颤抖,抖落甜蜜又刺痛的悸动。

  她打了个寒颤。某种冰冷且恶劣的冲动在她耳边低语。

  赫尔墨斯对她很好,但法奥也愿意对她好。赫尔墨斯让她疼痛,法奥却不会。

  法奥局促不安地盯着潘多拉,看着她抬起头。

  她向他微笑,灰色的眼睛像月下湖泊上的雾气:“我们一起去看阿尔忒弥斯的祭典吧。”

  与此同时,层云之上,赫尔墨斯忽然走神了,没听清赫柏说了什么。他歉然笑笑,请她重复一次。

  宙斯在赫尔墨斯离去后想起至福乐原缺乏神气,奥林波斯的神明不适宜停留太久。于是赫柏奉命携带仙馔密酒追随赫尔墨斯离开,她和神使出发的间隔就那么一会儿,但她抵达时伊利西昂内已经六七日过去。

  “我原本想要带给您七日效力的仙馔密酒,但母亲说五日就够了。”

  赫尔墨斯接过乘酒的金罐,和气地道谢,没有对赫拉插手的事说什么。

  “那就是父亲的礼物?”青春女神循着赫尔墨斯的视线,好奇地透过流云看向地面,潘多拉诞生时她并不在场。空间上的距离对于神明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只要集中注意力,多远地方发生的事都像在他们眼前。“啊,她身边的是……”

  金发青年正牵起潘多拉的手,她向他笑了笑。青年嗫嚅着别开视线。

  “我们的父亲会很满意的。你教导得很好。”赫柏惊叹地说道。

  赫尔墨斯闻言只是笑。

  可能教得太好了。

第1卷 第12章

  阿尔忒弥斯神庙在至福乐原的最南端。

  仪仗队的车马不可能走得快。因此,为了在月升前抵达神庙,他们过正午就必须出发。

  担任阿尔忒弥斯大祭司的女性站在最前的马车上,身后同乘的侍者手捧供奉的织物与盒匣。其他祭司紧随其后,在神庙诸多人员之后乘坐牛车的便是将要献上舞蹈的少女们。她们身着洁白的衣袍,戴着苍绿的柏叶头冠--那是狩猎女神喜爱的圣树。

  潘多拉和法奥混在浩浩荡荡随行围观的住民中间,尾随着仪仗队穿越沃野与山丘,向着岛屿的边际进发。

  “走累了就告诉我,我可以背你。”法奥有些担心。

  潘多拉摇摇头:“我喜欢走路。不过,我确实从来没到过伊利西昂的南端。”

  “我也很少到那边去,南边的海岸都是悬崖,很容易掉下去。而且奥林波斯神的神庙都建在那里的高处,平时除了负责打扫和祭祀的人以外,没有谁敢去打扰。”

  她原本想问赫尔墨斯是否在那里也有正式的庙宇,最后没问出口。

  即便有又如何,反正他没带她去过。

  她也知道这种念头不讲道理,只想了一想便放下了。况且,她承诺过绝不怀疑赫尔墨斯,不对她解释,不带她去,他肯定有他的理由,那就算了。多问说不定会触犯禁忌,没有必要。

  见潘多拉又有点走神,法奥抿唇,哼了一声。

  她莞尔:“我想一想别的事你就要不高兴,你就那么喜欢我?”

  高大的金发青年面红耳赤,缩头缩脑地左右看:“嘘,你小声点……会被听见的。”他一做这种动作,就完全还是个淘气又容易激动起来的男孩,完全忘了其他住民看不见他们。

  潘多拉便不逗他了。

  种进她胸口的谎言与诡诈并非虚假。她无法确切说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但现在的她毫无疑问已经和几天前不同。不止是法奥,乐原住民在她眼里是一个个有趣的谜语,只要集中注意力,哪怕她无法完全理解他们,也一定能找到方法解开。

  沉默半晌,法奥忽然低声说:“你说得没错。”

  潘多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刚才的调笑。

  “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也不知道答案。

  法奥耸肩:“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在乎。”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问:“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去打探一下。老头肯定知道。”

  老头只会指那位神秘的老者、河心花园的主人。

  “不,那样不好。如果他们想让我知道我离开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会知道的。”潘多拉坚定地摇头,忧郁的微笑却爬上她的眉眼。“那样对你很危险。”

  法奥垂下视线,没有再提。

  但潘多拉知道他之后会去打探她关心的消息。而且即便因此被追问,他也会把她撇得干净。即便是赫尔墨斯也捉不到她“怀疑”他的把柄。

  古怪的酸楚攥紧了胸口。她没有逃避,仔细品尝着名为罪恶感的心绪。如果她有直接询问赫尔墨斯的勇气就不必这样了。学会面不改色地以谎言巧语引导他人的同时,她也失去了最初那种将浮现在脑海中的每个问题念出口的能力。

  但那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想要获得解答的疑问。

  所以,她要对法奥更好一点。

  这么想着,潘多拉将手从青年的掌中抽出来。在他惊讶地转过来看她的时候,她学着其他相携而行的男女,挽住了他的手臂,一言不发地将身体靠过去些微。

  法奥的耳根又红了。

  她也低下头去。没什么别的缘由,只是觉得这种时刻她应该这么做。

  法奥对至福乐原各处都十分了解,他一路走一路卖力地介绍,潘多拉还没感觉到疲倦,宏伟的神殿群落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伊利西昂永远风和日丽,但今天的天气尤其好。起伏山丘之上的屋瓦一半在橙红色的夕照中融化,另一半则在蓝紫色的阴影中成为大块肃穆的剪影。而洁净的月之车已经登上天幕,冷冷地发着光。

  “这里和奥林波斯有些相像。”

  法奥闻言愣了愣:“你去过奥林波斯?”

  潘多拉想要微笑。严格来说,她算是在奥林波斯降生。但她可不敢这么宣称。而且某位神使飞得太快,她现在对众神居所的印象也只留一个大概的轮廓:皑皑白雪,还有触及云端的瑰丽殿堂。

  “远远看过一眼。”

  也不算撒谎。

  仪仗队和观客登上长长的石砌坡道,直到来到阿尔忒弥斯神庙的围墙外。

  这时候潘多拉才知道,唯有女性能在神庙前的方形广场上充当少女之舞的观众。男性就只能在墙外当个听众。法奥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还是让潘多拉一个人去。

  “结束之后我们再重新汇合。”法奥说这话时,仪仗队中的少女们恰好列队往墙内走。潘多拉看着她们随轻快步伐扬起的雪白裙裾,突然来了一句:“她们真美。”

  法奥奇怪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好像因为太害羞反而说不出口了。

  潘多拉向他微笑了一下,汇入其他女性住民向内走的人流。

  广场正中竖立着一座高大的阿尔忒弥斯石雕像,面若少女的女神身背弓箭,金鹿为伴,眉目还有衣摆上的纹饰都以金箔还有颜料精心勾画,栩栩如生。

  潘多拉记起来,赫尔墨斯提过,每座神祇的雕塑都可以视作神明化身。来到神像面前便等同与女神面对面。不论是阿尔忒弥斯还是阿波罗,这对姐弟在潘多拉诞生时都没有参与。但她还是恭敬地垂下视线。

  观众涌入广场边沿的回廊同时,被大殿遮蔽的露天祭坛之上,仪式已经开始。

  香雾缭绕,乐声络绎不绝。伊利西昂住民看不见潘多拉,她也不愿意挤到前面去,而是远远地站在廊下角落。

  月亮升上天空有神圣意义的位置时,周遭骤然寂静下来。

  清脆的铃鼓重叠响起,着白衣的少女们持香柏枝条,手挽手围成一个圈,绕着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开始起舞。

  没有伴奏,只有赤|裸的脚掌轻盈擦过细砂地时的簌簌声。

  水银般的月色笼罩女神的庭院,翩飞的裙裾也像在发光。

  潘多拉呼吸一滞。不是仿佛,是确实在发光!

  起舞的少女们在发光。

  塞勒涅的月车登上了高空,夜色完全降临了。而与伸展开的纤细臂膀散发的同样冷白色沾染她的视野。站在她前面的伊利西昂住民们的肌肤也泛着通透的白光,她们尽皆沉默,明明在原地一动不动,却时不时轻晃出令人不安的重影。就好像她们的身形只是一层薄薄的茧,有什么会随时冲破束缚恢复原状。

  潘多拉发起抖来。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至福乐原的住民们在太阳的光辉下看上去与她无异,但其实都是早已阔别尘世的亡者。

  在这里日复一日安宁度日的不是活生生的凡胎肉|体,而是受神认可的灵魂。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伊利西昂的夜晚总是寂静无声,为什么她居住的小山丘远离所有村庄,为什么赫尔墨斯让她在天亮前不要四处游荡。

  少女的舞蹈还在继续。

  但潘多拉已经完全丧失了观看的心情。她想要逃走,但害怕夜晚会剥去她身上的隐藏魔法,反而会因此被静默的住民们察觉。她只能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假装她也是发光的人海一员。

  铃鼓声再度响起时,她不禁舒了口气。

  挤在门廊下的女性们涌入广场,也开始起舞。潘多拉彻底退进石柱的阴影里,四处打量,寻找悄悄离开神庙的路径。法奥和其他住民不一样,也许还能找到他。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潘多拉止不住地想,万一法奥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万一……

  一串悦耳柔和的音符滑过耳畔。

  是里拉琴。

  潘多拉循声回头。回廊深处,一扇关闭的门默然面对她。她小心地靠近两步,侧耳倾听。琴声再度响起,像在回应她的迟疑。

  她立刻走到门前。

  可门上了锁。孤零零的锁孔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广场上的舞蹈还在继续,因为人数众多显得有些狂乱。她不愿意回到广场上去。

  潘多拉缓缓俯身,大着胆子摸上去,朝锁孔中窥探。

  她一瞬间就被吸了进去。

  头晕目眩,站定之后,潘多拉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陌生的殿堂内部。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她看不清殿内是什么样子,只有金属和宝石散发着几不可察的幽光。再回头,她通过的小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两扇闭起的铜门,没有钥匙的锁孔大张着。

  引诱她穿过锁孔的里拉琴声又响起来。来自殿堂深处。

  潘多拉尽可能镇定,抚摸了一下金腰带搭扣上的双蛇,鼓起勇气在黑暗中追着琴声前进。

  但没过多久,琴声便止歇了。

  周围陷入浓雾般的寂静,她喉头发紧,止步回望。她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勉强辨认出石柱和塑像的轮廓。她应该还在神庙群中,只是不知道误入了哪位神祇的领地。神对入侵的陌生人不会客气。她是不是应该立刻祈求原谅?

  “神庙的主人,伟大的神明,请您原谅。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我迷路了……请您为我指引离开的方向。”

  潘多拉等待片刻。环绕她的死寂空气反而变得更冰凉阴森,如果真的有神明关注着这里,她的祈求显然没有取悦祂。

  刚才的琴声是殿堂深处传来的。她不能原路返回,只能向前。

  紧张到了极点,潘多拉的感官也变得错乱。她数次将自己的脚步声错听成尾随的足音,却不敢停下。走太快,怕惊动隐匿在暗中的东西,走太慢,她又感觉有窥视的视线流连在后背,只等着她露怯止步,就会毫不留情地扑上来。

  让她逃离广场的是恐惧,现在慢条斯理地逗弄她的则是另一种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走进一条漆黑的走廊后,连之前磷火般闪烁的宝石光辉都消失了。潘多拉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半步半步的缓缓挨到墙侧,摸索着前进。

  她的指尖忽然摸空。

  来不及缩手,藏在壁上的怪物张开嘴,将她从指尖吞到手腕。

  潘多拉尖叫,浑身颤抖。

  剧痛却没有袭来。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冰冷的硬物碾过她的皮肤,并无生命,是石头。她缓缓地抽手,安然无恙。她大概将手不小心塞进了兽口形状的壁龛。

  虚惊一场,但潘多拉有点腿软。她不想继续往前走了。一个名字就在舌尖。只要她呼救,她相信他就会找到她。但是……

  她倔强地咬住嘴唇。

  她就是不想向他求助。太阳已经落山很久,如果他真的在乎她的安危,肯定早就发现她没有回到小屋,早该来找她了。但是他今天忙着和赫柏见面。他们都是居住在奥林波斯雪峰顶上的神,她算什么。就知道会这样。她以为把注意力集中在法奥身上,就可以暂时不去想他了。都怪那个梦。

  潘多拉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就是爱,但它令她感到屈辱。

  不如不要。走不出去,那就让她烂在这里好了。她委屈地想。身体里第一次燃起激烈且复杂的感情,她很快不堪重负,干脆抱膝在冷冰冰的地上坐下不动了。只有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一颗接一颗。

  叹息般的琴音骤然飘来。

  潘多拉怔怔抬头,不知哪里的窗户打开了,月华漏进长走廊。

  幽微的光照出冰冷石地砖上纹样:两条相缠的蛇,头部相对。心头重重一跳,她颤抖着站起来,反手去擦眼泪。奇怪的是,泪水越擦越多。她不管了,加快步伐,几乎是跑着往光亮的来源处去。

  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推开又一扇门,潘多拉陡然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

  海潮拍击岩石的浪声和挟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

  殿堂打开最后一道门,就是面朝宽阔洋面的悬崖。

  水面是黑色的,只有起伏的浪尖托着月辉粼粼发光。

  而赫尔墨斯就侧坐在崖尖的石头上。他怀里抱着里拉琴,指尖正随意压着琴弦拨着。在乐句正中,他突兀地停下,侧眸看过来,浓绿的眼睛背着光闪烁。他的口气没什么异常:

  “即便是我,也不敢直接到阿尔忒弥斯的神庙中把你偷走。”

  这算是对于锁孔的不思议魔术的解释。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就好像没看见她满面泪痕,很随和地问:“玩得尽兴吗?”

第1卷 第13章

  潘多拉一哭泣,赫尔墨斯就心烦意乱。

  他之前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软肋。

  “玩得还尽兴吗?”他听见自己这么发问,神情和口吻都毫无异常。

  潘多拉闻言全身绷紧,没有辩解,没有祈求,只是红着眼睛定定看他片刻,干脆地摇了摇头作答,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开脸去。

  这反应出乎赫尔墨斯意料之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潘多拉露出这种表情:沉默里有千言万语,却明摆着拒绝向他敞开。她的情绪不再与树精山神那样的低阶神灵一般简单淡薄,她变得更加像人,某种意义上也更加接近神明了。

  而她的心灵发生剧变时,他不在她身边。

  怒火又开始闷闷灼烧,赫尔墨斯也不知道到底在气谁。

  潘多拉与法奥举止亲昵已经让他不快。但他从来没禁止她与异性接触,甚至点拨了不少技巧。也许厄洛斯想惩戒的就是他的这份傲慢--他没有受过重大挫折,登上奥林波斯获得宙斯认可是降生后的最大心愿。那之后,他就不曾深切渴望过什么。

  这无忧无虑的自信让赫尔墨斯错以为,如果他有心愿,就一定能实现。同理,如果他想要,潘多拉就会回应他被迫点燃的情意。

  他甚至没考虑过她可能会被其他人吸引。

  但他至少判断得出潘多拉对法奥并不真的上心。

  因此,赫尔墨斯没有阻止潘多拉去观看祭典。她想去就由她去。关于伊利西昂的一些真相让她知道也无妨。如果她害怕了,也许就会想起要依靠他。他为她提供逃离阿尔忒弥斯神庙的路径,将她拉进自己的殿堂。

  他让她孤身面对黑暗和寂静。原本只是个无害的恶作剧,只要她和之前一样呼唤他,他会立刻收手。

  但潘多拉没有。始终没有。

  哪怕惊吓到尖叫出声,她也没有向他求助。就好像根本不记得他存在。

  赫尔墨斯真的恼怒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决意把潘多拉锁在他的神庙里。她不向他祈求,他就不放她出去。但当她孩子气地抱起膝盖哭得发抖,赫尔墨斯的指尖径自找到琴弦。不该这样,神明必须被敬畏。但他还是为她破例。

  潘多拉很聪明,在向他奔来的途中,她一定已经察觉这座神庙的主人是谁。现在倒好,真的面对面,她还发脾气,连一句话都不肯和他说了。

  善于操纵言语的众神信使和他的弟子抛下彼此最趁手的武器,以沉默应对沉默。

  见赫尔墨斯良久都不再理她,自顾自低眸拨动琴弦,潘多拉有些脱力。

  她猜想赫尔墨斯大概在为她不听话地在外逗留到日落后而不悦。可赫尔墨斯居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明明之前他总能读出她的每个念头。只能推断是他心不在焉,没心思搭理她。她还紧张过心思被看破后会遭嘲笑,完全没必要。

  这么一想,眼睛又有点发酸。但潘多拉不想再哭了。哭够了,海风一吹,她就有点头痛。她想坐下,但又不愿意退回神庙里。

  里拉琴声忽然又停了。

  赫尔墨斯神情依旧淡淡的,朝身侧崖石的空位看了一眼。

  潘多拉咬住下唇,踟蹰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海崖比她想象得还要高峻,坐在边沿,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天空,略微摇摆双脚就能踢到与星辰相接的浪尖。这是一种足以将人吸进去的辽阔景致,但也因为过于浩渺而令她心神震颤,被与恐惧类似的感情淹没。在这苍穹与海洋面前,她感到自己无足轻重。也许神明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

  “这里真美。”她轻轻说,没有期待得到回应。

  “为了这悬崖我才选了这个位置建神庙,”停顿半拍,赫尔墨斯问,“害怕吗?”

  他正面承认了这座神庙的归属,在问她是否对这壮丽的景色恐惧,也在问刚才的恶劣捉弄。

  潘多拉低下头。“有一点。”然后她揪住他披风的边缘,指骨因为用力泛白。真的很害怕一阵风就会把她吹下去似的。然后,她垂着头,开始声调平板地做自我检讨:“我今天没有按时回去。我不该那么做。请您原谅。”

  赫尔墨斯差点笑出声。

  这三个短句敷衍得更像挑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生气,甚至没被冒犯。也许是因为她鼻音浓重,提醒着他刚才把她吓哭了。但更多的是,潘多拉不再生闷气,而是一点点地将不满对他宣泄出来。这十分新鲜。他好奇她还有什么想说的。

  结果下一刻,潘多拉就提起其他异性的名字:“我骗了法奥。或者说,我试着骗走了他的心。”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他不禁怀疑她察觉了什么,正在试探他。

  她拽着他的披风不放,却不看他:“但他说喜欢我,我也并不高兴。”一拍停顿,她微笑了一下:“可能因为我不够喜欢他。但我还是让他对我产生好感。”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甚至不清楚是怎么做到的。我只是有了这么个念头,然后就成真了。”潘多拉终于向赫尔墨斯抬起头,“如果您是因为我骗了法奥生气--”

  她抿了一下嘴唇,因为要与神明争辩而身体禁不住打颤,却还是倔强地迎上他的视线:“我不会道歉。是您让我去骗他练手的。而且他之前也骗过我,我也不算太过分。”

  赫尔墨斯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没有因为你骗了法奥生气。至于在外面逗留……那只是善意的警告,你现在也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不要那么做。”

  潘多拉灰眼睛闪了闪,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些焦躁。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今天就做了这些错事。您说您不为那些事生气,刚才却还是故意吓我。”

  幽绿的眼睛转阴。他的口气更柔和了:“不服气?”

  “不,我不敢。但是我想知道您为什么生气。”她哽了哽,露出黯然的表情,忽然就将神使的披风松开了,恭敬却也缺乏感情地说明原因,“请您告诉我原因,那样我以后就一定不会再犯。我不想冒犯您。”

  赫尔墨斯动作更快,一把捉住她的手:“那么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潘多拉愣了一下,慌张地挪开视线。她不想说。“我猜您已经对我生气,求您也没有用。”于是撒了个拙劣的谎。当然骗不过诡诈之神。

  “是吗?”他反而笑了,笑得姿容加倍生辉,一边捏住她的肩膀凑过去。

  这个动作和梦里太像了。潘多拉打了个寒颤,逃难似地闭上眼,好像这样他就不存在了。

  抗拒的反应刺得赫尔墨斯眼前一晃。他很少被激怒,但此刻有些难以自控。

  激荡的神气扎得潘多拉肌骨生疼。更可怕的是,她的唇舌自说自话地动起来,要将她难堪的隐秘心思坦白。

  既然是骗子的守护者,赫尔墨斯的权能反过来自然可以逼出真相。

  “我……我--”潘多拉指尖攥进掌心,“天黑了我都没有回去,您却没有来找我,那只能是因为您根本不在乎我的安危。既然那样……我不想向您求助。我不喜欢那样。”

  她无法对着赫尔墨斯编织谎言,但能隐藏部分事实--最关键的某句话。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掩饰自己的心意。在赫尔墨斯吓唬她之前,她其实有过向他坦白的打算,他说不定会一笑置之,或是告诉她那根本不是所谓的爱慕。

  但赫尔墨斯轻松地拿捏她情绪、予生予死的高姿态刺痛了她。

  当然,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对方是神,她连人类都算不上,只是奥林波斯众神为了他们的神秘计划制造出来的作品。她一直以来坦然接受的落差忽然成了心头的一团刺,呼吸一次就扎得更深一点。培育人性的同时,她大概也生出了一点可笑的自尊。

  颤抖着说完,潘多拉紧闭着眼,努力忍住漫上来的泪水,准备迎接震怒。

  寒意透骨的神气却骤然收敛。

  赫尔墨斯竟然将她揽进怀里。她惊得忘了动作。他提防她抬头似地收紧手臂,下巴抵在她头顶。半晌,长长的叹息在海潮声中消散,而后是苦恼的低语:“真是一场愚蠢的闹剧。”

第1卷 第14章

  明明不是第一次依靠赫尔墨斯的胸膛,却没有哪次和现在这样。潘多拉忽然筋疲力尽,她把脸埋进神使的脖颈,像归巢的鸟儿缩进羽翼下面。

  她依然能感觉到相贴的这具躯体与她截然不同。他的皮肤和她一样柔软有温度,但闭上眼,她会错以为枕靠的是光洁的石像。作祟的不只无法彻底掩盖的寒凉气息,神明身上有一种遥远的馨香。

  但这样正好。

  是因为获得灵智后,最先庇护她的就是赫尔墨斯的怀抱吗?他带来宁静,还有一点对于懵懂无知的怀念。只有一点。她不后悔。

  头脑昏昏沉沉的,她恍惚感到赫尔墨斯亲了一下她的头发。他似乎很喜欢那么做。

  “我不会再故意吓你,”赫尔墨斯略微松弛手臂,留出足够与她对视的空间,他的口气很柔和,但有种蓄势待发的压迫力,“但需要帮助时,你要向我求助。”

  他的拇指指腹细细描着她的唇瓣摩挲。

  “我和同胞们一样嫉妒心强烈,无法容忍怠慢和忘恩负义。而众神之中,我给你的祝福最多,也是我为你起名。所以,潘多拉,你最虔诚的祈祷和求助的呼唤都要最先给我。那是我应得的。”他略微拉长尾音,让原本严肃的告诫听上去宛若情人之间的喃语,“遇到危险时,恐惧缠上你时,呼唤我的名。”

  潘多拉像是被他的话语吸进去,嘴唇略分,睁大的眼睛有些涣散。

  “我是否要回应你的祈求,那由我决定。”赫尔墨斯笑起来,以下神谕的庄严劲头贴住她的嘴唇。

  赫尔墨斯的态度太自然,好像这种情况下谁都会这么做,以至于直到他分开,她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潘多拉的脸颊和眼下变得一样红。

  可憎又甜蜜的骚动使劲地挠他,赫尔墨斯差点忍耐不住,想去亲吻她的红晕。

  她懂得羞涩与情动了,阿芙洛狄忒的第二份赠礼已经抽芽。

  但还可以再等一等。他和某些性急因而显得粗暴的神明不一样。赫尔墨斯想。他有耐心,也懂得适度的等待会让成熟的果实更甜蜜。

  赫尔墨斯好像已经忘了要抗拒金箭的力量,只是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潘多拉只对他露出这种表情。他知道这是身上的箭伤和美神的赠礼合谋扰乱他神智。潘多拉未必有自觉。法奥一定也是这样,一瞬间便成了潘多拉以凝视困住的囚徒。

  魅惑天赋对他的影响有限,但赫尔墨斯还是给出自相矛盾的承诺:“只要你呼唤我,不论你在深色大地上的哪个角落,我都会赶来。”

  潘多拉双眸欲言又止地闪了闪。

  “如果我发不出声音,我该怎么呼唤您呢?”她从刚才起一直沉默,终于开口竟然在严谨缜密地思考这种事。

  赫尔墨斯把着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图形。相叠的指尖洒落星尘般发亮的光屑,勾勒出相缠相对的两条蛇,下端一根短竖线--众神信使的金杖,阿卡迪亚的赫尔墨斯专属的神秘符号。

  “假使你失去声音,只要画出这个符号,我就能感应到你。”

  潘多拉在身侧岩石地面上依样画了一遍。

  赫尔墨斯首肯:“我感觉到了。”

  他这多疑的弟子好像终于彻底放心了,向他笑了笑。

  潘多拉眼下还有未褪的红,这么展露笑颜愈加摄人心魄。赫尔墨斯无言注视她,直到她眼神游移起来,才放她一马似地问:“口渴吗?你晚上还没机会进食。”

  倒是非常清楚潘多拉的动向。

  刚才根本没心思顾及这些,此刻赫尔墨斯一问,她才感到喉咙干渴难耐:“我想喝些水,可以吗?”

  赫尔墨斯便揽着她起身,领她重新回到神庙之中。

  再度踏上刚才摸黑走过的长廊,呈现在潘多拉眼前的景物变得截然不同。

  壁上油灯火光闪烁,照出狭长门廊,还有以彩漆、宝石与金箔点缀的装饰性浮雕。

  潘多拉很快注意到了前方墙壁一侧竟然是个小型室内喷泉。出水口雕刻为牧羊犬头部形状,张开的兽口原本干涸着,随着她视线挪动,忽然吐出了清泉,水流直跌落进下方的椭圆形蓄水池里。

  犬嘴形出水口的形状越看越熟悉。在黑暗中咬她一口的就是这家伙。

  潘多拉忍不住瞪视赫尔墨斯。

  他双眸闪了闪,手背翻转,摸出只浅口盏递过去:“先喝点水。”

  甘甜的泉水滚下喉咙,潘多拉发出舒适的叹息,定神更仔细地打量周围。

  墙面描绘的是神庙主人相关的各色事迹。她唯一能轻松辨识出的是接近走廊尽头的那幅长卷画面:赫尔墨斯吹奏排笛,而后砍下百眼巨人的头颅。

  她忽然意识到赫尔墨斯几乎没教她自己的事迹,他挑选出的橡树叶也没有以他为主角的故事,猎杀阿尔戈斯的经过还是法奥告诉她的。

  “不想到殿堂里面去看看?”见她驻足盯着浮雕,赫尔墨斯扬起眉毛。

  “我从来没见过您佩剑。”画面上的小人手持金色短剑。

  “它登场的机会不多,我不从搏杀中获取乐趣。”赫尔墨斯轻描淡写地应道,像是要将她从这浮雕前带离,牵起她的手踏入神庙殿堂内部,“但相应地,凡人不怎么害怕我,所以献给我的神庙数量不多,规模也不大。”

  确实如他所言,这座神庙似乎比阿尔忒弥斯的要小不少。

  “我大多数时候都在路上,神庙大小对我来说差别不大。”赫尔墨斯瞥了潘多拉一眼,为了不让他在她眼里矮其他神祇一个头,又补充说道,“不过,行走在路上的旅者,还有城邦中经商的人,每天都会向道边宅前献给我的石柱供奉。”

  但赫尔墨斯所说的不大,在潘多拉眼里,已经足够宽敞。至少比小山丘上的那座神祠更辉煌宏伟,更不用说普通的村房还有她的小石屋了。

  她不禁有点疑惑,既然在伊利西昂有可以作为居所的神庙,赫尔墨斯为什么还要另外建一座神祠。不会……是为了方便照看她吧?她低下头,藏住唇角弧度。

  赫尔墨斯带她转进另一间房间,长长的坐榻前摆着小几,巨大的水晶碗盛放着新鲜水果和干酪。

  “如果你想要热食--”

  “有这些就够了。”

  果盘里的水果都是她最喜欢的种类。

  赫尔墨斯在长榻一端随意落座,示意她不用拘谨。他什么都没做,但轻盈悦耳的乐声突然响起。

  “如果你不介意,我得喝点酒。”

  他语音未落,另一边小几上的酒器便凭空飘浮起来,泉水与金黄色的酒浆分别注入调酒罐中,一股奇异的香气散逸,似曾相识。随后,兑开的酒水又自行倾泻进了浅口的杯盏。

  潘多拉第一次见到这种神奇的小把戏,手里的李子只咬了一口,看得目不转睛。

  赫尔墨斯望着她微笑,拿起酒盏,拈在手里晃了晃。金色酒液的香气又浓了一些。潘多拉怀疑她在杯子里看到了闪烁的碎光。

  “仙馔密酒。”他轻声说。

  她随之想起,他身上那遥远的香气与这酒的气味极为相似。

  “您今天不在,是因为赫柏给您送来了仙馔密酒?”

  赫尔墨斯有些意外:“你是从哪里打探到这消息的?”

  “法奥告诉我,赫拉的女儿来这里与您见面。而前几天,您很少离开神祠。”

  他的表情又柔和了一点,口吻带些微懊恼:“你注意到了。”他饮下令神明永葆青春与活力的酒浆,徐徐向她解释:“伊利西昂水土特殊,如果没有仙馔密酒,再过几天,我就只能待在这座神庙里、无法轻易外出。”

  潘多拉垂下眼睫,怕眉目的小动作会泄露宽慰。

  她又想起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和梦里的完全不一样。赫尔墨斯没有做任何解释,更像一时兴起的捉弄。现在他又对她这样体贴,几乎要让她以为他在讨好她。但他对她一直很好。她不禁怀疑是她自作多情,在他身上看到她心思的倒影。

  柔软的思绪百转千回,潘多拉咬了一口李子,熟透的果实甜得醉人,汁水淋漓,流得满手都是,甚至淌进指缝里。她想起自己舔掉葡萄果汁时法奥突然张大的瞳孔。只是一念之差,她含住指尖轻轻吮吸,舌尖将混在李汁里的肉絮也一并卷进唇间吃下去。

  她不敢确认赫尔墨斯是什么表情,眼睫低垂着颤动,但她知道他在看着她。

  酒杯搁下。

  赫尔墨斯靠过来的时候,她险些发抖。但视野中飘进一只盛水的铜盆。

  “洗一洗。”他说。等她将清洗过的指掌从水里捞出来,他又用柔软的细亚麻布给她擦手,隔着织物不轻不重地捏她的指节掌心和手背。

  她轻轻抽气,抿住嘴唇。

  他停下动作,然后缓慢地松开她。

  潘多拉终于忍不住抬眸。

  “你累了,应该休息。”赫尔墨斯眼里的翠色比之前要浓,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瞳仁边缘包裹着一圈暗金色,熠熠生辉。如果不是他率先挪动视线,她仿佛被这道翠绿中的金环困住。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到门帘后。“里面有床铺。”

  她撑着榻沿滑下去,逃一样地依言钻到门帘后面去了。

  也顾不上打量陈设,潘多拉一头埋进床上铺开的柔软皮毛,小口小口地喘息。

  耳朵里嗡嗡地响,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外面的音乐止歇了。她翻过身去看,帘子外灯还亮着,比刚才黯淡了一些。隔一阵就会传来酒浆倾倒、还有器皿相碰的轻响。

  她确实很累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也许只有瞬息,潘多拉醒过来,发现又身处外面的长榻上,手指间糊糊的都是李子的果汁。她下意识要凑到唇边,有谁止住她,伸手拉过去代替她清扫掉指尖黏腻的触感。

  她不习惯地将膝盖往胸口蜷,对方就低低地笑,松开她,却又俯身过来,一手撑住坐榻,另一只手里是浅口的酒杯。金黄色的液体摇曳着在里面发光。

  “想要尝尝味道?可惜我不能倒给你喝,那样不合规矩。”说话的家伙像要故意逗她,语毕就自己喝了一口,但是没咽下去,含在唇齿间。

  黑发在她视野里摇曳了一下,蹭上她的鼻梁。

  她的双唇自然而然分开,金色的幽光渡进嘴里,滑过舌面,但更多的洒开了。

  “坏女孩,那么浪费。”含笑的声音追随着仙馔密酒的液滴,滚落唇角脖颈,淌进麻纱衣领后。

第1卷 第15章

  潘多拉梦见一条金蛇钻进长颈水罐,外露的尾部拍打着摇曳。罐子里的泉水溢出来,后来又满上。

  和他人的记忆碎片不同,是个仿佛不会结束的梦。

  她知道这是梦,但有时候又会忘记,因为一切异常真实。她原本没有资格品尝的仙馔密酒滚落喉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闻得到奥林波斯的遥远馨香。那是赐予永生的金色酒浆独有的香味,也是神明散逸的气息,熨着她笼罩她,被她一并吞进去。

  酒意钻进皮肤下面,绵长而剧烈地燃烧,她以为自己融化了,转而好像又变成清泉,自然而然地沸腾。

  最后潘多拉是热醒的。天已经完全亮了,纱帘挡不住的日光爬上床尾,烤得被褥发烫,催她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顶,潘多拉怔了怔,想起这里是赫尔墨斯的神庙。

  她立刻支身坐起,颇为狼狈地低头。她入睡得匆忙,身上依旧是昨日那条麻纱长裙,腰带都忘了解开。

  整理领口衣褶时,潘多拉停顿了一下,好像没有找到本该在那里的东西。可梦境当然不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热气直冲双颊,她抑制不住,突然重新卧倒,翻身朝下埋进柔软的皮褥。上次就算了,怎么会……

  潘多拉蹑手蹑脚走到外面的房间。赫尔墨斯不在。小几上摆放着沾着晨露的鲜果,还有一碟子面包。她没有进食,而是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昨晚的走廊,在牧羊犬形状的喷泉前驻足。

  泉水碰到脸颊时显得格外凉,潘多拉拍了好几捧水,才终于把离奇梦境遗留的滚烫余韵驱散干净。她随后折返,准备取块面包点饥。

  坐上长榻之前,她垂眸咬了一下嘴唇,随即很快将这丝不自在掩饰过去。慢条斯理地剥开石榴,她一颗颗地将殷红的果粒掰下来,以此集中注意力。指尖逐渐被石榴汁染成淡绯,她积攒起底气,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地想道,赫尔墨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她做了什么梦。

  熟悉的琴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潘多拉起身,循声走过已然不再陌生可怖的长廊,推开最后一道门。

  门后不见赫尔墨斯的身影,只有湛蓝的海面起伏着。

  她呆了呆,随即感觉到什么似地转身抬头。

  赫尔墨斯高坐于立柱门楣之上,与她对上眼神,露出被抓到般的狡黠笑容。

  潘多拉感到身体里蓄养的那团热意颤抖了一记,不安揪紧的藤蔓愉快地舒展,仿佛从赫尔墨斯的笑颜中汲取了什么养料。但它很快又开始不安分地用毛茸茸的叶片磨蹭她的胸口,痒却轻柔,意思很明确,还想要更多。而现在,潘多拉已经很清楚这团蠢蠢欲动的东西是什么。

  她不禁微笑。

  赫尔墨斯沉默了一拍后问:“要不要上来?”

  潘多拉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摇头。神庙主人就算了,她爬上神明居所的屋檐是不是不太合适?

  她正犹豫着,腰间忽然一紧,眼前景物模糊又清晰,赫尔墨斯已经将她带了上去。

  “睡得怎么样?”他看着闪光的海面,揽着她没松开,似乎意在防止她从略带坡度的屋顶上滑下去。

  对这个问题潘多拉早有准备:“昨晚在梦里,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怕的事。”

  赫尔墨斯闻言转过来。她匆忙地佯装远眺晴空映照的水波。

  “那就好。”

  神使的声音几乎贴着耳畔,吐息吹动颊侧散发,若有似无的痒落在肌肤上。潘多拉垂落的睫毛轻轻颤抖,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侧眸打量,怀揣一点不能言明的期待。他还没解释昨天那个吻。

  赫尔墨斯与她贴得比意想得还要近。

  她再度清晰地看见包裹他瞳仁的那圈奇异而美丽的暗金色,呼吸一滞。

  他也为这么近距离的对视而怔忡。海风带起潘多拉的卷发,他好像还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伸手将阻挡的发丝别到她耳后。

  那一刻潘多拉竟然觉得,他随时可能凑得更近吻她。

  但赫尔墨斯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显得有那么一点心虚。他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我有一些需要处理的事,不得不离开几天。”

  这消息太过突然,潘多拉没有作声,只是垂眸。

  赫尔墨斯放柔声调:“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能解决。但我来回跑一趟所花的时间对在这里的人而言就是几天。”

  潘多拉颔首:“我会等您回来。”

  “至福乐原大体上没什么危险。但是保险起见,我离开期间,你就住在这里。食物和水都不用担心。如果有不速之客,他会在我的门廊中迷路。而且,即便真的发生什么,在伊利西昂外,我也能掌握神庙中的状况。”

  这些安排还不够。

  “另外,我准许你打开并通过这座神庙和那座神祠的所有门户,”赫尔墨斯说着执起潘多拉的右手,在她手背上画了一串符号,印记短暂地发光后消失,融入她的皮肤,“并且,我给予你通向我在伊利西昂居所的钥匙。你触碰的任何一道门的锁孔都可以成为通道,将你带回这里。”

  “您……是要去办什么危险的事吗?”潘多拉蹙眉。他给她做好了各种逃回神庙避难的准备措施,就好像已经知晓他离开期间会有不测发生。

  “不,只是以防万一,免得你真的遇上什么困难我无法立刻赶回来。”赫尔墨斯答得泰然自若,她心中安稳不少。他又调侃地眨眼睛:“我宁可多想一些。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我不在,试图把你骗走。”

  明知道赫尔墨斯只是在开玩笑,潘多拉还是不禁说道:“我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他闻言怔然沉默了须臾,随即笑了:“那也没必要。我又不打算把你关在这里。白天你可以自由在外面走动,只是注意,不要误入其他神祇的殿堂。”

  她用力点头。

  “最近的村庄也要走很久,我可以让法奥每天过来替你解闷。”

  说到法奥,潘多拉不自在起来。她看向别处:“我不仅骗了他,还爽约了没去找他……他大概不愿意来陪我。”

  “他知道你在这里。只要你开口邀请,他没理由拒绝,”赫尔墨斯的笑意加深,“你不是偷走了他的心?”

  他看起来毫不介意。潘多拉抿紧嘴唇。

  “放心,他不敢在我的神庙里对你做什么。况且,他虽然能变成大人的模样,心灵上还是个孩童,因为--”赫尔墨斯收声,难得露出无奈的神色,“先不说了。再这么拖下去,我可能永远走不了。”

  虽然是抱怨,但听上去更像温柔的叹息。

  他带着她落回地面。赫尔墨斯非常自然地俯身,仿佛要亲她,半途突兀地伸手,哄孩子似地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我很快就回来。”

  语音未落,潘多拉只是一眨眼,众神的信使就已经不见踪迹。

  潘多拉在原地站了许久,才重新回到神庙内部。如赫尔墨斯所言,神庙中的所有大门都对她敞开。她走过以浮雕装饰的长廊,转进黑暗中彷徨造访过的殿堂。那似乎是神庙主体的内殿部分,正中摆放了一把石椅,但主人不在。

  椅子后的墙上开出两扇小门,门后是储存用的小房间。里面有很多潘多拉无法辨识的物件,不难揣测非常珍贵。但她对财富缺乏兴趣,而且她知道贸然拿起神明的秘宝很可能会付出代价,只是看了一眼,便关上了门。

  再往外是接受供奉的外殿,穿白袍的祭司们清扫地面,看护燃烧的熏香与油灯。他们看不见潘多拉,她打开连通内外的大门时没一个察觉,经过她身旁时同样目不斜视。

  她便走到外殿的神像前,大胆地抬头端详。

  伊利西昂的神像都栩栩如生,但看了一会儿,潘多拉还是觉得石像缺了点什么。她转身一路走出神庙大门。昨晚她是从锁孔中被拉进来的,根本没机会看到神庙样貌。

  汇聚于至福乐原南端的建筑物外观和结构都大同小异,差别只有规模。

  赫尔墨斯的居所确实比阿尔忒弥斯的小,但地势更高,广场尽头是一段长而宽阔的阶梯,直通山脚下。潘多拉就在台阶顶端坐下,单手支颐,望着绵延铺陈开的平缓丘陵与原野出神。

  想着想着,她的面颊又沾染上淡淡绯红。

  也许法奥是对的,喜欢和爱慕都很简单。她的答案已经思索清楚,甚至化形梦境逼她面对,那么唯一未知的就是赫尔墨斯对她的看法。潘多拉又想起他陡然变得亲昵起来的举止。随后不由自主在记忆里搜寻符合她愿望的蛛丝马迹:她能不能认为……他也是有一点喜欢她的?

  然后呢?

  阿芙洛狄忒与牧羊人那样短暂的邂逅吗?潘多拉咬住嘴唇。她竟然觉得那不够。但她也知道,可能她无法奢求更多。

  况且,她甚至不知道离开伊利西昂之后,创造她的众神给她安排了怎样的道路。赫尔墨斯教授她言语与骗术一定有目的。其他来自神明的礼物也有原因。但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反而变得难以启齿。潘多拉心头生出懊悔,为什么她没有一开始就询问赫尔墨斯这方面的事?

  然而赫尔墨斯不在,反复考虑这些问题也更像是一种打法时间的游戏。

  到了第三天,潘多拉逐渐感觉神庙乃至伊利西昂过于空旷寂静。这感觉从所未有。

  法奥来过一次。看到潘多拉走到哪、神庙内哪里的门就对她开启,男孩有点瞠目结舌。有些门没等法奥通过就砰地关上,被关在外面的男孩不免气得大喊又跳脚。之后,听她说起赫尔墨斯给她的“钥匙”,他更是惊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潘多拉就问他“怎么了?”法奥神情微妙起来,别开脸不愿意回答。

  她开始想念排笛和里拉琴的声音,在睡梦中也开始聆听动静。

  赫尔墨斯离开第四天的清晨,潘多拉被里琴声惊醒。

  心跳加快,她难以自抑,立刻循琴声而去。

  她走出大门,穿过无人的广场,在台阶前迟疑地停了片刻,最后还是一路走下长阶梯,追着里拉琴熟悉的悦耳低唱在中途折入半山腰的石板路。她经过了阿尔忒弥斯的神庙,想起赫尔墨斯的嘱托,小心不踏进狩猎女神的领地。

  再追踪着琴音走了一阵,道路前方竟然是一片树林。

  这里原本不该有林地。潘多拉困惑地停下,但轻柔的乐曲在欢迎她,催促她继续前进。

  不对劲……

  警醒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现形就融化在里拉琴声中。

  潘多拉如堕梦中,脑海昏昏沉沉,身体却被美妙的乐声蛊惑,急切地分开月桂树的枝桠前进。

  琴声越来越明晰。潘多拉眼前豁然开朗。

  青年坐在高高的三脚凳上,怀抱里拉琴。他抬头看来,放下珍爱的乐器,起身后更显高大,面容辉光四射,月桂冠冕下的卷发宛如流金。奥林波斯众神之中,只有一位以“光辉灿烂”的别号为凡人知晓。

  哪怕没有雅典娜赐予的智慧,潘多拉也能够立刻辨认出这位神祇的身份。

  “潘多拉,我带你回奥林波斯。”主司预言、艺术与治疗的阿波罗清声宣告。

第1卷 第16章

  “伟大尊贵的阿波罗,为什么是您来带我走?赫尔墨斯呢?”潘多拉不安地咬住嘴唇,以崇敬且略带祈求的眼神看着阿尔忒弥斯的双子弟弟。

  “父神宙斯临时命令他去办一件要事,可能要花一段时间,我代替他来接你。”阿波罗噙笑应答。说话间月桂树林消失不见,四匹神驹牵引的金色马车从天而降,停在阿波罗身侧。他有风度地朝潘多拉伸出手。

  潘多拉乖顺地颔首,依言走过去登上神车:“好,我明白了。我跟您走。”

  阿波罗有些惊讶,他比洋面更深邃、又与星辰同等明亮的湛蓝双眸锁住她的脸庞,仿佛她是摊开供阅读的纸莎草纸长卷,不论什么隐匿的想法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这充满探究的审视令潘多拉不知所措。她从睫毛下看他,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澄净的灰色眼睛胆怯地泛起水光,嗓音中透出的敬畏毫无作伪痕迹:“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我们这就出发。”阿波罗收起打探的视线,非常自然地吐出溢美之词,“你比传闻中还要美,我有些惊讶。只从姿容上而言,我敢说地上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你。原来赫淮斯托斯只要认真起来,也能打造出这样的杰作。”

  潘多拉垂下头,似乎为直白的称赞而羞赧了。

  阿波罗见状加深笑弧,一提缰绳,催动神驹驰上天空。

  “啊。”潘多拉忽然低呼一声。

  “怎么了?”

  “雅典娜赐予我的那袭白袍……因为之前它被偷走过一次,我害怕再丢失女神赠予的宝物,就把它放在了居住的小屋里。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去把它取来换上?”

  阿波罗没有立刻回答。

  潘多拉立刻动摇了:“您如果觉得太麻烦,那就算了。但如果雅典娜注意到我没穿着她赐下的衣袍……求您帮我解释。”

  “无妨,”阿波罗随意地摇摇头,“你说的小屋在哪?”

  “在更北边远离村庄的山丘上,从这里就能看得到,您看。”

  阿波罗意外地眯起眼睛:“我以为你住在赫尔墨斯的神庙里。”

  潘多拉摇头:“昨天我和法奥--法奥是我在这交到的朋友,我和他一起到赫尔墨斯的神庙去汇报近况。神庙台阶最下边附近有一片非常漂亮的番红花,我和法奥采了许多准备编成花环,但是逗留的时间太长,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法奥可以自己回去,但入夜之后……我不敢再在外面行走,就请求祭司们让我和他们借宿了一晚。”

  金色马车向小丘靠近,她继续解释:“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都住在这里。您看,那后面就是赫尔墨斯的神祠。他在伊利西昂时,我每天都到那里向他问好。”

  阿波罗驭着神驹稳稳落地,停在神祠与小屋之间的空地上:“去吧。”

  “请您稍等,我很快就回来。”潘多拉提起裙摆,快步离开。

  透过面朝神祠的小窗,阿波罗看到潘多拉推门而入,走到墙边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皎洁无暇的长袍。她捧着白袍往另一侧走,好像将它搁在了床头,随后她便解开金腰带,褪下身上更朴素的麻纱裙子。她对石屋显然很熟悉,知道更衣时可以随手将拆解下的腰带和其他饰物放在哪里。

  从阿波罗站立的地方,他恰好可以看到潘多拉光裸的纤细肩膀,还有半道漂亮的背脊弧线。她好像这才想到和平时不同,窗外还有一双眼睛,匆忙地与阿波罗对视了一下,便慌张地往前挪,藏到窗口侧边的墙壁后面。

  阿波罗不禁轻笑。

  他向来多情,又尤为珍视一切美的事物,美丽的生命都令他心生爱怜。只可惜至今为止他在爱情方面缺乏好运。如果不是身有要务、如果这少女不是宙斯精心准备的礼物,说不定他会有兴致和她玩一场追逐的游戏。

  也不怪赫尔墨斯会为她失足爱河,沾湿平日里轻松渡过大地与海洋的鞋子。

  阿波罗又等了片刻,却迟迟不见潘多拉的身影。他眯起眼睛,立刻走到窗前朝屋内看。

  地上散落着她此前脱下的麻纱长裙,然而洁净的小屋内空无一人。

  被骗了!她居然敢欺骗神明?!

  阿波罗盛怒之下,蓝眼睛只有比之前更加熠熠生辉。他登上车架,怒叱一声,再度朝着南端的雄伟殿堂群落疾驰而去。

  目的地自然是赫尔墨斯的神庙。

  与此同时,潘多拉背靠内殿青铜大门喘息,系腰带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她其实并没有能够骗到阿波罗的把握,但没想到竟然成功了。从窗口离开后,她立刻摸上小屋门上的锁孔。赫尔墨斯给她的钥匙将她瞬间带回神庙内部。

  但阿波罗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她逃走了。激怒神明可不是开玩笑。时间紧迫。

  “赫尔墨斯!”她在墙上画出符号,大声呼唤,“赫尔墨斯,阿波罗说要带我走。我感觉他在说谎。”

  地砖上的纹样陡然变幻。

  她知道赫尔墨斯听见了。

  “我该怎么做?”

  通向外殿的门打开。

  潘多拉往外迈出一步,正好看见殿堂中的赫尔墨斯神像迸发闪光,手持双蛇杖的手臂竟然伸展又收拢。

  神像活了。

  正在祭坛前整理贡品的祭司们吓了一跳,随即高举双臂大声赞美,敬畏地匍匐在地。

  “这是我分出的一部分神识,能够维持这座居所神圣不可侵入,但只有一会儿,恐怕经不起阿波罗那家伙粗暴的攻击。”塑像能做出的面部表情有限,赫尔墨斯便只摇了摇头,“我没有让阿波罗来接你,我也不清楚他在筹划什么,你先离开这里。在我赶回来之前,躲好。”

  语音未落,神像足边的兔子也成为活物,跑到潘多拉脚边。小兔子抬头看她一眼,便奔向了内殿大门,又抬头看了看锁孔,长耳朵来回晃动。

  潘多拉走到门边,不安地回望。

  “我在路上,很快就到。”

  她点点头,触碰门锁。她立刻穿过锁孔消失了。

  赫尔墨斯的神像也一晃间离开了原本的位置,出现在了神庙大门外的广场之上。

  几乎同时,金光从天而降,阿波罗勒住缰绳,悬停在神庙围墙外的半空。车上除了阿波罗还有另一道身影:那是一位与阿波罗面貌肖似的金发女神,手搭弓箭,发间有香柏编成的叶冠。

  但与阿波罗不同,女神的姿容有些僵硬。与赫尔墨斯一样,她也是有神识寄宿而活动起来的石像。

  “黑衣的勒托所出的一双儿女、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我亲爱的姐姐与兄长,二位气势汹汹地闯到我这小地方来,有何贵干?”赫尔墨斯惊讶地抽了口气。

  阿波罗面有怒色,但态度还算克制,平日里他与赫尔墨斯的关系其实不错:“你很清楚我为什么来这里。交出潘多拉,我就会离开。”

  “父神并没有命令把她交给你,我没有理由照做。这点想必你不否认。”赫尔墨斯转向阿尔忒弥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阿波罗冲动起来有多鲁莽,纯洁勇武的狩猎女神,你根本没必要掺和进这闹剧。”

  阿尔忒弥斯幅度很小地摇了一下头:“这次阿波罗并不在为他的欲望行动。我决定帮助他。”

  赫尔墨斯叹息:“那么能否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强行带走潘多拉?我还没完成对她的教导。”

  “你打算--”

  阿波罗打断阿尔忒弥斯:“没必要与他争辩。”他闭了闭眼,凛然道:“赫尔墨斯,你知道你在盘算什么--用花言巧语拖住场面,好让你的本体赶回这里。我珍惜与你亲爱相处的誓言,但我也不会陪你浪费时间。你不能再把潘多拉留在身边,我必须把她带走。这是我身为预言之神的结论。解释和谩骂都可以留到事情解决之后。”

  说着阿波罗拿起弓箭。那是与阿尔忒弥斯手中的那把外观颇为相似的神之兵器,只是拉弦便华彩流转,一支光箭逐渐现形,激得周围景物变形,宛如水波般粼粼波动。

  这对双生姐弟都是弓箭好手。

  “我到另一边去。”阿尔忒弥斯在弟弟肩头按了一下,告诫他适可而止,身影一闪便不见踪迹。猎人的守护神自然是融进环境中狙击的专家。

  “赫尔墨斯,把潘多拉交给我。”阿波罗拉满弓,最后一次警告。

  “我偏好交涉,厌恶被胁迫,”赫尔墨斯声音中的笑意也消失了,“你甚至懒得解释原因,我为什么要听从你的要求行动?我还记得当初你威胁要把我扔进塔耳塔罗斯,你不妨再试一次。”

  阿波罗没有再说话。

  光箭离弦,激射而出!

第1卷 第17章

  轰--!

  南方天空陡然变暗,永远风和日丽的至福乐原风云变色。

  潘多拉听到巨响,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发足疾奔。

  兔子跑前面带路,耳朵尖与尾巴在细草间时隐时现,路线斗折回环,又是横穿麦田,又是在林中折返,一不留心就会跟丢。

  潘多拉从来没这么全力奔逃过,体力逐渐不支,呼吸凌乱,太阳穴突突乱跳。

  她只在噩梦中见识过的巨响并未止歇,就连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冲出又一片树林,潘多拉踏上眼熟的草地。她不由愣住。这不就是刚才从神庙脱离之后,她睁眼就被带到的牧场小屋附近?

  兔子使劲抖动双耳,发出催促的叫声。她困惑地跟过去,只是一眨眼,小兔子不见了,同时,足下踏空。来不及尖叫,她就跌进深洞中。

  坠落只持续了须臾。

  潘多拉在毛毯般柔软的厚草地上坐起身。

  她竟然跌落到了河流青草茵茵的岸边,奇异植物在幽暗中发光。再抬头看,她踩空的地方已经成了远日般的一个小孔,透下稀薄的亮光照出岩洞轮廓,而在几步之外,潺潺流动的是一条地下河流。

  有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潘多拉的手,她低头一看,是那只带路的小兔子。

  “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兔子竖起耳朵,往前跑了两步回头。

  看来逃亡之旅还没结束。

  往河流下游走了没多久,道路开始向上,四周越来越亮。潘多拉分开挡路的灌木丛,忽然就重新立足于晴空之下。散发清幽香气的仙草在微风中徐徐摇曳,她认识这个地方,此前造访过多次--这里是那座神秘的河心花园。

  兔子向导领着潘多拉穿越花园迷宫,来到伊利西昂橡树下。

  漂亮的孩童正躺在树荫下睡觉,听到足音和兔子的叫声,揉揉眼睛坐起来,看到潘多拉后愕然问:“你怎么来了?赫尔墨斯不是不在?”

  潘多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竟然看不到南方天空的异变。

  “法奥,能不能让我找个地方躲一躲?”

  “谁在追你?”

  她眸光犹豫地闪了闪,最后没有说谎:“阿波罗。”

  法奥抽了口凉气。

  “我如果躲在这里,也许会把他引到这里来,”潘多拉左右四顾,没见到那位老人的身影,“这里不合适的话,能不能带我去其他适合暂时藏身的地方?”

  “伊利西昂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躲人的地方了。但是--”法奥一拍脑门,恨恨地摇头,拽住她就往树后带,“算了,如果真的想拦,老头早就跑出来了。”

  巨大橡树的背阴侧竟然有个开口。潘多拉从来没到过这一侧。

  法奥边将潘多拉往树洞里推,边急切地嘱咐:“你进去之后,尽量什么都不要碰,尤其是里面的树皮。听到没有,别乱碰!”

  “我知道了。谢谢--”潘多拉致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天空中陡然飞来一道强光,空气震颤,就好像星辰坠落,砸在了罩住花园的无色屏障上。

  几乎是下一刻,又一道流光撞上了花园的天幕,晴空失色,阴霾的云朵快速聚拢。

  潘多拉疑心听到了天马的嘶鸣。阿波罗竟然来得那么快!

  “快进去!”法奥急得眼睛都红了,猛推一把。

  树洞内部很黑,潘多拉缩到入口侧旁的死角,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轻轻的一声叫唤,柔软蓬松的一团蹦上她的腿,爬进她怀里蹭了蹭之后,便乖乖蹲着不动。强光冲撞的嗡嗡声还在继续。小兔子在瑟瑟发抖,潘多拉顺毛抚摸,反而没那么惊慌了。

  她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响动忽然停了。而后,神驹的嘶鸣打破寂静。

  潘多拉屏住呼吸。

  “你们是……”法奥的声音响起,“阿波罗、阿尔忒弥斯,如果你们是来见花园主人的,他并不想见你们。”

  阿尔忒弥斯?狩猎女神也加入了追捕?

  阿波罗一开口,潘多拉更是感到心脏悬到了喉咙口:

  “我们知道潘多拉藏在这里。法厄同,把她交出来,我不打算为难你。”

  法厄同?法奥不是他的名字?

  潘多拉双手捧起兔子,将膝盖往胸口靠得更近了一点。

  “潘多拉?她今天没来过这里。呜啊啊!你抓着我干什么,放我下来!”

  阿波罗口气不善:“我已经没有继续被愚弄的肚量,如果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把你变成只会呱呱乱叫的青蛙。”

  法奥似乎还在挣扎:“你你……你把我变成青蛙了,我就算真的知道什么,也不可能告诉你了啊!”

  阿波罗恼火地深吸气。

  应当属于阿尔忒弥斯的清亮女声说道:“她在这附近。但我不确定在哪里。”

  潘多拉屏息凝气,不敢再动。她感觉到神明的寒芒经过树洞口,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停下来。

  过了片刻,阿尔忒弥斯又开口:“我还是无法确定。这具身体能使用的权能有限。”

  伊利西昂橡树内部的空洞竟然骗过了狩猎女神的眼睛。

  阿波罗失去耐心:“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她在哪。否则我就放火烧了这座花园。”

  法奥毫不示弱:“阿波罗,亏你还是负责治愈净化的神明,你怎么这么野蛮!而且你不敢毁掉这里,你怎么可能有那么做的勇气?”

  阿波罗冷笑。

  法奥忽然不吱声了。

  潘多拉艰难地抑制住吞咽的冲动,在心中默念赫尔墨斯的名字。他还没来吗?赫尔墨斯让她等他归来,而阿波罗突然出现。即便他们之间有分歧,那也是神明之间的分歧,哪一方对她而言都是不应违抗的神谕。她……是不是不该抗拒,不该逃走,而是乖乖地顺从阿波罗的意志离开?

  死寂比深渊怒鸣更为可怖。但比这两者还要可怖的是悄然露出吐芽端倪的怀疑心。潘多拉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感觉托在掌心的小兔子在用亮晶晶的眼睛监视她。不能怀疑赫尔墨斯。维系她与赫尔墨斯关联的就只有这个誓言。

  她绝对相信他,遵从他的判断,坚信他会及时赶到,不会让阿波罗莫名其妙地掳走她。在那之前她要躲起来。她相信他。他一定会来。她盲信他。

  但是……但是假如法奥真的被阿波罗惩罚,她该怎么办?

  潘多拉在内心恳求男孩发出声音,什么都好。

  “放下你的弓箭,勒托之子,”苍老的嗓音像一把钝刀,切开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将张力释放,“你的威胁成功了。伊利西昂的住客都应该得到保护,但在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弓箭面前,我无力保护这座花园。”

  是那位老者。

  阿波罗态度陡然变得恭敬:“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会将潘多拉交给我?”

  “法奥,去。”

  男孩僵硬的面孔出现在洞口,他低落的语调像在致歉:“出来吧。”

  潘多拉放开兔子,撑着地起身。她刚才太过紧张,用力维持同一个姿势许久,陡然站直,不禁有些晕眩,下意识在树洞内壁撑了一下维持平衡。

  像被当头锤击,剧痛刺入脑海深处。

  潘多拉抽气,立刻缩手。

  疼痛一下子就消失了,剩下的是晕眩。潘多拉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片橡树叶十倍百倍甚至更多的新信息涌进身体,她根本无法一下子全部领会,反而头疼脑涨。在横冲直撞的新知识洪流中,她捕捉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定然已经事先警告过他的弟弟,不要接受任何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

  第三次被创造的人类日渐傲慢,与众神为祭祀牲畜的分割起了纷争。普罗米修斯。是提坦神族普罗米修斯想要让人类获益,因而不惜欺骗万神之王宙斯,诱导他选择只有骨头和油膏的那一份祭品。也是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馈赠凡人。这是记录在伊利西昂橡树上的事实。

  --要让偏爱人类的提坦神族放下戒心接受礼物,就必须让潘多拉获得更多人性。

  降生之初,在奥林波斯金色殿堂中,赫尔墨斯对宙斯所说的那番话在潘多拉耳中似乎第一次有了意义。不可思议的是,之前她竟然从来没想起过这些话,明明那时她就在一旁静静聆听。普罗米修斯的弟弟?礼物?……

  潘多拉想要思考,但头又晕得厉害,才浮现的想法和疑问立刻被其他繁杂的事实淹没了。她撑住额角,深呼吸。

  法奥担忧地问:“潘多拉?怎么了?”

  她喃喃:“不,没什么……站起来有点头晕。能不能拉我一把?”

  男孩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出了巨木中空的洞穴。

  习惯了树洞的黑暗,外面又一下子太亮了,潘多拉眼睛里泛上不带泪意的水光。只是对刺目光线的生理反应。

  被带到阿波罗面前时,潘多拉好像根本忘了应该害怕她欺骗过的神明。她只是半垂着眼睑,表情不知道该说是麻木还是冷漠,思绪显然飞到了地平线的彼方。其实她只是头晕目眩,顾不上其他。

  法奥揪起眉毛,拽了拽潘多拉的手。

  她如梦初醒,视线一抬又低垂下去,没有直视阿波罗或是阿尔忒弥斯的脸容,什么都没说,只有嘴唇翕动默念,像在祈祷。这缄默的姿态与其说是敬畏更像是妥协。

  众神的杰作已经有了性格,不仅将狡猾藏在安静温顺的外表下,还倔强又傲慢。阿波罗眯起眼睛,居然没有发作怒气,只是冷冷地说道:“到此为止了。赫尔墨斯飞得再快也晚了一步。跟我走。我会和赫淮斯托斯商议,也许应该把你回炉重造。”

  潘多拉闻言没什么反应,法奥颤抖了一下,抓紧了她的手不愿意松开。

  “法厄同。”

  男孩不甘地退开了。

  阿波罗见潘多拉站着不动,耐心见底,便去捉她的手臂。

  下一刻,阿波罗猛地朝后飞掠,阿尔忒弥斯拉弓。

  金光与阿波罗擦身而过,钉住他片刻前站立的位置。

  “赫尔墨斯!”阿波罗怒喝。

  扬起的草屑尘土落定时,潘多拉已经不见踪迹。

  只剩金色短剑斜插进地面,那是斩落过百眼巨人阿尔戈斯头颅的神之兵器。

第1卷 第18章

  赫尔墨斯停下脚步时早已将伊利西昂甩在身后。

  青空与太阳消失了,目之所及尽是黑沉沉的雾气。

  他低头,与怀抱着的人视线相触。

  “赫尔墨斯,”潘多拉念出他的名字,粲然而笑,缭绕的黑雾仿佛也随之退却,“您真的赶来了。”

  “我已经很久没跑得那么急了,”赫尔墨斯将鼻尖埋进她的发间叹息,磨蹭了一下,他已经知道她安然无虞,还是忍不住出声再度确认,“没事吧?”

  潘多拉轻轻应了一声,往他怀里更深处钻。赫尔墨斯顺势放她下来,以便更好地用双臂抱紧她。这个拥抱和之前赫尔墨斯宽容的庇护姿态有所不同,胸膛大力挤压着胸膛,后背和腰上的手臂愈发收拢。潘多有点喘不过气,但这轻微的窒息感反而带来奇异的欢愉,她甚至忘了探究原因,任由赫尔墨斯抱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询问:

  “不仅阿波罗,阿尔忒弥斯也被惊动了。他们会为难您吗?”

  赫尔墨斯察觉自己失态,不动声色地松开她:“我不清楚阿波罗到底为何而来,但我现在就回伊利西昂劝他离开。”见潘多拉眼神惴惴不安地闪烁,他唇角笑弧加深,语调放柔:“不用担心,这不是我第一次和怒气冲冲的阿波罗交涉。但保险起见,你得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儿。”

  “这里是……?”潘多拉才发觉周围寒气森然。环绕他们的阴沉雾气像成群盘桓不去的鹫,看准时机凑近,就为了窃走她身上的热度。

  “冥界,”赫尔墨斯轻描淡写地答道,“除了我与彩虹女神,奥林波斯众神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踏入这片日光无法触及的领域。对你而言,没有别处比哈得斯与珀耳塞福涅共同统御的地下国度更安全。”

  他说着解下浓紫色的披风,将潘多拉严严实实包裹住:“这会保护你不受冥界气息侵蚀。”

  神使的披风阻隔寒气,潘多拉松弛肩膀。

  “另外,我想请你帮我暂时保管一件东西。”

  她为他郑重的口吻愣了愣:“好的。”

  赫尔墨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与小臂同等长短的双耳瓶。潘多拉小心用双手抱住,没想到瓶子居然轻若无物,拿着丝毫不吃力。

  “不要打破瓶口查看里面的东西。我离开期间会请熟人确保你的安全。”赫尔墨斯说着握住双蛇杖,轻轻朝前挥舞,浓重的雾气立刻散开后退,露出一片青灰色的水泽。

  岸边灰白色的金穗花轻轻摇曳着分开,一叶轻舟穿过稀薄的雾气靠岸。

  船夫穿着半遮脸的斗篷,嗓音沙哑:“赫尔墨斯。”

  “卡戎,能否拜托你照看她一会儿?”

  对方意外地停顿片刻才说:“她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不该来这里。”

  “就当看在我与你交情的份上,帮我一个忙。我很快就回来带她走。”

  卡戎陷入沉默。

  潘多拉知道卡戎是载亡者渡过阿刻戎河前往彼岸的船夫。她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这位地下的神灵见面,更不要说要被交给他照看。

  就在她以为卡戎要拒绝的时候,船夫点了点头,无言地示意她踏上小舟。

  潘多拉一只脚踏上渡船,不安地回头。

  赫尔墨斯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我很快就回来。”

  长长的船桨划开水面,金穗花盛开的水岸与神使一起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远离岸边之后,水雾再次变得浓厚。从岸边眺望时水面呈现冷冷的青灰色,然而一旦行驶在水波间,即便往船舷旁看,也只瞧得见到灰白的雾气。那颜色与金穗花极为相似。潘多拉索性收回视线,垂头盯着披风在膝头堆叠出的褶皱。

  普罗米修斯,奥林波斯的礼物,怀有戒心的提坦神族……从树洞内部无意获取的线索再次浮现脑海。她是众神送给那位在人间的提坦神族的礼物?众神为了拉拢普罗米修斯之弟,才创造了她?赫尔墨斯又为何对此始终语焉不详?她不敢再想下去,将神使的披风裹得更紧,飞快地瞟冥河船夫一眼。

  卡戎始终一言不发。

  轻舟沉默地在雾气中穿行了一阵,停下不动。

  潘多拉无措地抱紧双耳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卡戎。

  卡戎支着桨立在船尾,淡淡道:“除了我的渡船,没有谁能抵达阿刻戎湖的中心。剩下就是等赫尔墨斯回来,我将你送到岸边。”

  潘多拉面露讶色,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阿刻戎湖?我以为阿刻戎是一条河。”

  “既是湖泊,也是河流。”卡戎简洁回答。然后,像是为了预先堵住她可能有的其他问题,他抬手褪下了斗篷的兜帽。

  兜帽下露出一张苍老且令人生畏的面容。冥河船夫的颧骨极为突出,双颊瘦消,白胡须凌乱,蓝灰色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有炽焰在瞳仁中燃烧。

  潘多拉怔了须臾,却没有挪开视线,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您为亡者摆渡,但现在因为我停在这里,这样等着过河的人该怎么办?”

  卡戎答非所问:“你不害怕我。”

  “我应当畏惧您吗?”潘多拉微笑着反问。那是个混合了世故狡黠和天真好奇的笑容。

  “搭乘这艘船的乘客在看清我的脸之后都会心生畏惧。”

  “可您对我没有恶意。”

  在某些方面,潘多拉已经拥有了超出外表同龄之人的知识与技巧。但在另一些方面,她根本不懂得要受思考上的束缚。比如美丑,比如凡人的道德对错,她明白这些概念,但并不被它们左右情绪与判断。雅典娜赐予的灰瞳让她看清更深处。

  卡戎沉默地注视潘多拉片刻,撑桨再次驱使小舟前进。

  相对的水岸在船桨几下起落之间就变得隐约可见。左岸人影幢幢,右岸则被暗淡的雾气萦绕,看不分明。分割两岸的河床逐渐变得平缓,水流最终汇入小舟停驻的青灰湖泊。

  “悲苦之河阿刻戎分割此岸与彼岸,与悲叹之河都汇入这片同样名为阿刻戎的湖泊。而我的工作,就是向来到左岸的亡者收取一个银币的船费,给他们喝下遗忘之川莱瑟的河水,最后带他们渡往对岸的金穗花之原。”

  卡戎耐心解说的话语无端让潘多拉觉得,可能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些事,但他其实并非不愿意将冥界错综复杂的水系介绍给乘客听。

  细看之下,阿刻戎河之上层叠飘着数不清的灰影。每一重都有艘与潘多拉所乘坐的一模一样的小船,与卡戎样貌完全相同的老者撑着长桨立在船尾。

  无一例外,每艘船上的乘客只有一人。潘多拉看不清渡船客的脸,那些渡河的人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即便重叠到一处也没有反应。

  “那些船夫……也都是您?”

  卡戎笑了。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看起来更为可怖:“当然。领那些人渡河的每个都是我,在这里与你对话的同样是我。只不过其中的一些‘我’所做的只有收钱、让他们忘记一切,还有划船。”

  赫尔墨斯从来没有向潘多拉详细解释过神明的性质。但从这一天她所目睹的一切不难判断,不论是奥林波斯还是大地之下的神明都能同时在许多地方存在。区别只在于个体力量的强弱。

  卡戎态度平和,潘多拉不禁多问了句:“虽然对您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但您为什么不用大一些的船同时载许多人过河呢?”

  “因为在死亡之时,每个凡人都终究是、也必须是孤身一人。”

  潘多拉眸光闪动,抿住了嘴唇。

  伊利西昂是受祝福的故去之地,她时不时误入的梦境碎片都是死者遗忘的过往,其中不乏最后时刻的回忆,死亡对她来说依旧是个遥远抽象的名词。

  “那么有一天,我也会独自乘坐您的小船渡往阿刻戎彼岸吗?”

  卡戎没有立刻回答。他粗粝的嗓音因为放缓略显柔和:“会。但你还年轻,那应当会是许多年后。”

  她降生至今的时间只能用天来计数。“许多年”只比死亡要近一点点。即便真正来到冥界,目睹亡者们渡过悲苦的河川,潘多拉还是难以想象自己终将迎来的死会是什么模样。况且,她根本不知道还没正式开始的人生又有什么等待着她。

  见潘多拉久久不语,卡戎再次划动船桨远离阿刻戎两岸,淡淡的语声与雾气一同掠过她身侧,宛如叹息:“赫尔墨斯还没回来,等待期间,我不妨带你去看一眼冥界的其他河川。”

  ※

  稍早一些时候,大地之上,通往伊利西昂的入口附近,阿波罗的车架悬停空中,金发蓝眼的神明立于车头,正等待着什么。

  他猛地侧首,对着忽然出现的身影冷然说道:“赫尔墨斯。”

  众神使者口气更像闲聊:“你似乎料定了我一定会来找你。”

  阿波罗举起金色短剑:“这还在我手里。”

  “即便我没有把剑落下,我也依旧会来找你。阿尔忒弥斯没有跟来?不--”赫尔墨斯眼神扫过四周,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狩猎之神正在某处盯着我,随时准备给我一箭。”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态度良好地询问:“现在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要闯进伊利西昂带走潘多拉?”

  “她为了惩戒人类而诞生,你却想要和她鬼混。”

  赫尔墨斯抬了抬眉毛,似乎被阿波罗直白的措辞逗乐了:“我不觉得你有资格教训我克制私欲。而且,你对这个计划原本就缺乏兴趣,要催促我快些将她带回奥林波斯的也不该是你。”

  “潘多拉不需要我的赠礼,因此她诞生时我并不在场。但我预见到了你继续与她纠缠不清的未来。”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口气依旧随意:“那是不幸到足以惊动预言之神的未来?”

  “我知道你会去偷盗仙馔密酒,但我来不及阻止你。”

  “这指控毫无根据。我可没有从赫柏那里偷任何东西。如果不信,你大可以搜身。”

  阿波罗怒极反笑:“现在它当然已经不在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使用偷来的酒?再度延长在伊利西昂停留的期限?还是甚至说……将它赐予没有资格获得永生的谁?”

  赫尔墨斯只是微笑,一副懒得争辩的模样。

  “但仙馔密酒只能算是细枝末节。潘多拉留在你身边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我预料到你一定会抗拒,才打算趁你不在带走她。”

  “如果后果真的那么严重,那么不妨免掉铺垫,请你用福柏让渡的神谕之舌直接告诉我,你用宙斯赐予的全知之眼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完全看清那种未来的全貌,无法捋清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这本来就极为异常。我看见--”阿波罗的双眸湛蓝得妖异,他轻缓吐字的分量也陡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在吟诵诗篇,每一个音节又隐含压迫力: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一拍停顿。

  阿波罗面无表情地盯着赫尔墨斯身后的一点,凝视只有他能看见的光景。

  “世间再无凡人念诵赫尔墨斯之名。”

第1卷 第19章 19

  父神宙斯统御天空与大地之初,他吞下墨提斯,获取了无穷的智慧与计谋。

  多年后宙斯将预知的力量赠予阿波罗,勒托之母福柏则将颁布神谕的权能让渡给儿孙。阿波罗因而得以司掌预言。即便是当今傲慢不逊的人类也一次次地拜谒他的神庙,只为求得建立新城市方位的指引,又或是提前知晓出征的吉凶。

  然而阿波罗极少主动做出预言。

  赫尔墨斯收敛起笑容,半晌才委婉地问:“他……?”

  “他还不知道。”阿波罗的表情复杂起来,“确实,如果他知晓了这一预言,定然会下令毁掉潘多拉,重新制作一份礼物。但--”

  但赫尔墨斯的第一反应竟然并非关心预言中自己的境况,反而是宙斯是否知情?

  阿波罗困惑地盯住他:“这不是你的作风。”他摇了摇头。“这一切都不像你原本会做的事。”

  “确实,”赫尔墨斯哂然,“我的确称不上处于正常状态。”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面带古怪的微笑:“厄洛斯的金箭刺穿了这里。当她进入我的视野,凶恶的火焰就在我的胸口狂欢。而当我看不见她,另一种火苗就取而代之,像水鸟啃噬朽坏的浮木,缓慢却肯定地剥走我本该集中在其他事上的注意力。”

  阿波罗的表情让赫尔墨斯笑出声:“一般而言,这样胡言乱语的本该是你。发现厄洛斯的恶作剧之后,我抵抗过,竭尽全力地。爱情多么愚蠢,现在我依旧这么想。但是……”

  “我竟然在这愚行中获得快乐。虽然微小,但这或许是我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快乐。阿波罗,我为此前嘲弄你沉迷于追逐心爱之人的话道歉。”不等阿波罗应答,赫尔墨斯又语调柔和地反问:

  “你追着爱情跨越大地,一次次地失望,咒骂自己缺乏好运、只会给你爱的人带去厄运,但也从来没有造成什么大灾难。而我身为散布好运的神使,只因为这甚至还没实现的一点快乐,就会给奥林波斯招来灾祸?会让我落入你都无法解读的不幸?我敬爱的同胞,我无法不感到怀疑。”

  在巧言权能的影响下,阿波罗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语句。

  赫尔墨斯微微一笑,继续循循善诱地劝导:“况且,在伊利西昂中的事与一场真实的梦境无异,不可能引发你所见到的凶恶未来。阿波罗,你反应过度了,我--”

  “停,”阿波罗一提缰绳,天马发出嘶鸣,有什么无形的密网崩开一角,“没有谁能够抵御你的话术,我也必然会被你说服。我不会与你争辩。如果你坚持不让我带走潘多拉--”

  “你强大的双生姐姐就会给我一箭?”

  “我不认为那样你就会改变主意。”

  “那么,你就会将一切告诉我们伟大的父亲?”

  “赫尔墨斯,我并非不理解你的心情。我……暂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知父神。你可以继续在伊利西昂逗留一段时间,但是,梦境就只能是梦境。”

  最后那句话刺了赫尔墨斯一记。

  阿波罗加重语调:“精通骗术的迈亚之子,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坦诚以对以外的选项。你必须发誓,承诺你最后会将潘多拉送回奥林波斯、然后如父神所愿,将她交给厄庇墨透斯,确保宙斯的计划顺利实施。否则我会立刻报告一切,同时让阿尔忒弥斯毁掉潘多拉。”

  身为少女的守护者,阿尔忒弥斯还有另外一面:她能轻松夺走年轻女性的生命。

  赫尔墨斯即答:“当然,我发誓。”

  阿波罗宽容地笑了一下:“不是对我发誓。那对你的约束力有限。”

  赫尔墨斯明白了什么,瞳仁骤缩。

  “我所说的,是对自冥河女神的宫殿流淌而出的斯堤克斯之水起誓。”

  冥界的主要河流有五条:悲苦之河阿刻戎、悲叹之河科赛托斯、火焰之河皮里弗莱格同、遗忘之河莱瑟,以及毒誓的冥河斯堤克斯。

  斯堤克斯是一条宛如青金石融化而成的深蓝色河川。

  冥河女神的宫殿伫立于源头,岩石高耸为屋檐,成排雄伟银柱屹立,冷冷的闪光即便在浓雾中也隐约可见,恍若地下的耀目群星。

  “宫殿中有一块岩石,水流自石块中的缝隙流淌而出,成为永不与其他河川混合的斯堤克斯之水。”卡戎撑住船蒿,小舟停在阿刻戎湖青灰色水波的边沿。

  这里的雾气略淡,能够清楚看到水面颜色。只要卡戎将船桨再伸出去一些,就会触碰到浓郁的深蓝色河水。奇妙的是,如冥河船夫所言,虽然与阿刻戎相接,斯堤克斯之水完全不与之混合,就仿佛有一道无色的柔软屏障隔在中间。

  深蓝色的水波莫名让潘多拉心头惴惴,却无法挪开视线。

  “斯堤克斯之水有可怕的力量。每当与死亡绝缘的神明起了纷争,如果需要誓言协约调停,彩虹女神伊利斯就会前来汲水,以便神祇对着斯堤克斯之水宣誓,那便是对冥河女神的毒誓。”

  毒誓?

  她转头看向卡戎,轻轻问:“如果违背对冥河女神的誓言,会发生什么?”

  “整整一年,背誓者都禁止摄取蜜露或是仙馔密酒,无法言语,不能挪动哪怕一根手指,甚至无法呼吸,只能一动不动地沉睡,任由邪恶的昏迷笼罩其身。”

  潘多拉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

  “而这一年只是开始,那之后的九年时光,违反誓言的神明都始终被放逐,无法列席任何天上地下的筵席或是集会,丧失参与众神决策的权利。”卡戎坦然说道,“因此,冥河女神的誓言才格外有效力,再任性的神明也不敢草率打破对斯堤克斯之水的承诺。”

  原来即便是神明,也有不能轻易违背的誓言。

  潘多拉低下头,抱紧了双耳罐。

  卡戎注视远方的灰蓝色双眸忽然眯起。他随即调转船头方向:“差不多是时候了,我送你回岸边。”

  当开满金穗花的水岸再度自浓雾中现形,潘多拉的目光立刻捕捉到熟悉的身影。

  小舟堪堪靠岸,她就站起来,带得船舷来回摇晃。赫尔墨斯不禁失笑,直接倾身过去,环住她的腰一把将整个人抱到岸上。

  卡戎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眉毛。

  赫尔墨斯与卡戎眼神相对,表情并无波动,从潘多拉那里取过双耳瓶,以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颊:“稍微多花了一些时间才处理完,等得无聊了?”

  她摇头:“卡戎带我在湖上绕了一周,还告诉了我许多冥界的事。”

  赫尔墨斯拉长声调“噢”了声,笑笑地揶揄:“在我应付阿波罗的时候,原来你在享受阿刻戎游船之旅。”

  潘多拉抗议似的抬眸盯他一眼,眸光流转,显露出忧虑之色,问句呼之欲出。

  赫尔墨斯了然,轻描淡写地交代:“没什么,阿波罗已经离开了。”不给她追问的机会,他转向卡戎:“我欠你一个人情。”

  卡戎没什么表情地颔首。然后,他突然对潘多拉说道:“等下次见面时,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潘多拉没来得及应答,船桨破开水面一声轻响,冥河船夫早已消失在雾气之中。

  “他很喜欢你,这可不常见,不仅如此,”赫尔墨斯抬起潘多拉的脸,指腹刮过颊侧,句子与句子之间停顿让他的惊叹多了难言的复杂意味,“你还愚弄了阿波罗。你做得很好。”

  他在称赞她,但好像并不高兴。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与阿波罗的交涉肯定没有他说得那么简单。

  “你一定有许多问题,但你不该在这里久留,”这么说着,赫尔墨斯驾轻就熟地将她抱起来,真的征询意见似地问她,“有话回去再说,好不好?”

  “嗯。”可能到了此刻,潘多拉才真正安下心来。强烈的倦意席卷全身,她闭上眼睛,脸颊枕上他胸口。仿佛只有一瞬,也许过了很久,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他们已经重新回到至福乐原。

  离开时日车高悬,他们明明在外停留没多久,伊利西昂却像是又过去了一个昼夜,正是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分。

  赫尔墨斯没有带她回南端的神庙,而是来到那座小山丘。

  “阿波罗把那里弄得一团糟,恢复原样需要时间。”

  潘多拉应了一声,坐在石屋的床沿揉眼睛,想要振作精神。

  赫尔墨斯替她解开披风,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细语:“你需要好好休息。”

  他温柔的话语令睡意更为沉重。

  潘多拉顺从地躺下,勉强睁着眼睛。赫尔墨斯站在床边,不打算久留的样子。她不禁伸出手,勾了一下他的指尖,话语却与挽留的小动作相反:“您也应该回神庙休息。”

  “我会的,等你入睡之后。”赫尔墨斯说着要施确保无梦安眠的小魔术。

  潘多拉已经对这个术法足够熟悉,她摇了摇头:“我……想要做梦。”

  他惊讶地沉默了片刻,缓声说:“那么祝你做个美梦。”

  她闭上眼,呼吸了一下又睁开眼,不放心地问:“明天您还会继续教导我吗?”

  “当然。”

  潘多拉原本还想说什么,但词句还没从分开的唇边间吐出,她已然陷入了沉睡。

  赫尔墨斯在原地站了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正如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传授给潘多拉。

  教导是自欺欺人的借口,从一开始就是,但后来又不止是借口。他希望骗术和谎言能帮助潘多拉自卫。他错失了收手的机会,破例只有第一次和从今往后。于是只给她保护自己的武器好像也不够了,如果不是阿波罗介入……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赫尔墨斯抬起右手,翻转着注视自己的掌心和手背。即便是此刻,他依旧对阿波罗的预言将信将疑。他甚至怀疑,阿波罗是为了确保宙斯的计划万无一失,才刻意夸大曲解所预见之事,恐吓他让他不敢贸然行动。

  然而他确实用这只手从深蓝色的河川中汲水,装满了预言之神的金罐。然后他回到阿波罗面前,将斯堤克斯之水泼洒于地,发誓他不会给予潘多拉永生,会将她带回奥林波斯、而后护送她与众神的其余礼物前往人间,确保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拉住她的手不松开。他向冥河女神如此许诺。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否则潘多拉会死去,众神会重新准备礼物。

  作为交换,他可以继续在伊利西昂做梦。

  这好像只比任由阿波罗带走她要好那么一点。

  离去之前,阿波罗说,与他们没有尽头的生命相比,任何心碎的篇章、任何错误都终究只是一时。赫尔墨斯猜想这是属于阿波罗的独特安慰方式。讽刺的是,他也这么半是嘲弄半是宽慰地开解过对方。

  首个夜晚,他也站在这里注视沉睡的潘多拉。那时他想,如果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填塞爱欲的火焰,他也许就会很快厌倦,彻底摆脱厄洛斯金箭的影响。

  但现在赫尔墨斯不那么确定了。

  更何况,他已经发誓会将潘多拉交给厄庇墨透斯。不论在伊利西昂发生什么,他都终将与她离别。但是在不得不道别前发生些什么还不够吗?

  潘多拉这时翻了个身,叹气似地吐息。

  赫尔墨斯随之惊觉,他无法对仅仅做梦餍足。

  身在梦中而不自知也罢,一旦知晓总要醒来、甚至于说距离梦境消散还剩多少时间都清清楚楚,这样的梦不如不做。如果终将失去,何必自找拥有的幻觉?

  那么索性将教导的名义贯彻到底,等到仙馔密酒饮尽就离开?又或是干脆提前将潘多拉送走?

  哪种选项都不甘心。

  赫尔墨斯在床沿坐下,盯着潘多拉发怔。

  伊利西昂的夜晚温暖宁静,她却仿佛觉得冷,朝内蜷缩起来,只给他一个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背影。他不禁伸手拨开她散落的蜂蜜色卷发,握住她纤细的肩头,轻柔地将她朝他的方向扳回来。

  潘多拉在睡梦中蹙起眉毛,耸了一下肩膀像是闪躲他的触碰。

  赫尔墨斯忽然感到干渴。怀疑与焦躁灼烧喉舌。

  潘多拉已经不再懵懂无知。她对他表现出的羞涩与依恋是否真的属于他?

  阿芙洛狄忒的赠礼与他的额外倾囊相授让她可以对任何人表露出这种情态。她已经在法奥身上证明过一次。也许她只是个认真且优秀的学生,尽忠职守地遵照创造她的本意。她甚至能够让苛刻的卡戎另眼相待。或许她也只是在扮演他想看见的样子。

  确凿无疑的事都摇摆摇曳,变得悬而未决。

  唯一能确信的是他因为一支可恶金箭的效力,渴望她到荒谬的境地。

  赫尔墨斯恍惚地想,那天在他的居所中,她在他的注视下,故意缓慢舔舐被果实汁液沾染的指尖。拙劣而有效的勾引。他竟然勉强克制住了。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对厄庇墨透斯那么做。

  山丘之下更远地方的树林,有一株果树累累结满熟透的苹果。

  他清楚听到不堪重负的树枝弯折,断裂,然后落地。

  赫尔墨斯低下去,自然而然找到潘多拉的嘴唇。他都为自己的熟练而惊讶。大概是幻想过太多次,终究要败给蠢蠢欲动已久的渴求。

  他没有用双蛇杖施加昏睡的法术,潘多拉随时可能被他的吮吸研磨惊醒。

  但也许他要的就是这个。赫尔墨斯带了点怨气地想。如果她在这时醒来,清醒那一瞬间的反应是不会作伪的。他就能知道她究竟怎么看待他。

第1卷 第20章

  潘多拉又做了那个梦。

  让她开始理解渴求与骚动的那一个。

  移花接木,又和上次在细节上有微妙不同。茵茵青草,被握住的肩头,刮蹭到额头鼻尖的黑发,重合辗转的嘴唇。她大约将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带来的感受也融了进去,因而这次的梦比此前更有真实感。她陷进芳草地里,被亲吻着下沉,在梦境中轻盈如羽毛的躯体越来越重,这是要醒来的征兆。

  “不要……”

  潘多拉不禁喃喃。

  她还不想醒来。

  朝着清醒的坠落立刻停止了。但她想要继续的梦境也打乱了,和往常一样,她闯进其他人的记忆碎片里。大概是才做了接吻的梦的关系,她在一连串纠葛的回忆间漂流:一见倾心,日久生情,新婚后就出征,为爱出卖族人,喝下魔酒忘掉爱人,升起错误的船帆,抛弃与被抛弃,求而不得,无心的谎言,有意的背叛,与情热同等炽烈的复仇……

  称不上噩梦,但也不愉快。

  至福乐原的居民都是受神明认可的特殊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如果只窥探他们的爱恨,鲜有快乐的结局。

  今晚的梦好像没有止尽,跳跃到下一个碎片。潘多拉站在人群里,有什么重大仪式即将举行。

  整装待发的车队停在宏伟的宅邸外,平坦洁净的大道两边点起火炬,直通向城市高处的宫殿。这是一场婚礼,簇拥新人前往爱巢的队列正准备出发。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太过漫长,观礼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骚动变为喧哗。

  新娘不见了。

  她已经拜谒过阿尔忒弥斯与阿芙洛狄忒的祭坛,分别向两位女神献上少女的腰带与一缕发丝。她而后沐浴并换上盛装,却没有出现在婚庆游|行前的筵席上。不知道她藏去哪了。队列即将出发,必须立刻找到新娘。

  “在这里!”

  “新娘在这里!”

  从旁伸出的手抓住潘多拉。一张张脸转向她,惊呼着指认庆典落跑的主角。

  潘多拉吓得浑身僵硬,想逃,但身前身后全是人,

  无处可逃。

  “不,我不是新娘--”她想反驳。但又想起这是他人的梦,便不再挣扎。她低头看,身上竟然真的是新娘缀满珠子与刺绣的紫色礼服,头颈间环绕宝石与珍珠,色彩艳丽的面纱自新娘冠冕之上垂落。

  “就等你了。”

  “我们都在找你。”

  “快上车,神赐的美丽新娘。”

  不知道多少双手和善又强硬推搡着她,像海浪将贝壳带上浅滩,她稀里糊涂地来到气派的双轮马车前。

  车上已经站了一个人,非常高大,隔着垂落的面纱,她只看得清他肩头垂下的华丽披挂。

  “到我身边来,潘多拉。”

  陌生的男声呼唤她。

  潘多拉懵懵地抬头。她根本没看清对方的脸。恐惧骤然如惊电刺穿她。

  新娘不是她,这不应该是她的梦,为什么他还能叫出她的名字?!

  她向后退,但遮蔽视野的幕布落下。

  一瞬间的漆黑后,她已经站在马车上,与陌生的男人、这场婚礼的新郎肩并肩。

  潘多拉想要跳车逃开,但身体不听指挥。任凭思绪挣扎扭动,她笔挺又缄默地站着,连转头看一眼“新郎”都不能。

  笛子咿呀地吹响,神气的马驹昂首吐息,婚礼队列开始沿着灯火通明的大道前进,身穿长袍的男女走在马车前后,有的吹奏乐器,有的手执火把,另一些负责沿途抛洒鲜花与金银币。道边的一扇扇门窗打开,欢呼喝彩,观客投掷出的鲜花与香桃木叶兜头而来,像要将她掩埋。她试图呼救,想要辩解,想要尖叫。嘴唇翕动,她甚至没有发出无意义的气声。

  快醒过来!

  但她无法如愿脱离梦境醒来。

  这个显然不属于乐原住民、热闹又离奇的噩梦成功魇住了潘多拉。

  队列在上坡,光辉大道尽头的宫殿越来越近,恐惧和无助几乎令她瘫痪。她不要这样,不愿意去那座宫殿,不想成为别人的新娘。

  梦中的思绪脱节了一拍。除了“别人”以外还有谁?

  双轮马车穿过宫殿第一重大门,在长台阶前停下。

  新郎牵住潘多拉的手,与她一同下车又拾阶而上。宫殿正面成排屹立的巍峨廊柱透出灯火也投下阴影,将洁白大理石台阶分割为间杂的明与暗。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站在影子里,而她像被钉在耀目的灯光里动弹不得的一只飞蛾。

  抵达新居之后,新郎会揭开新娘的面纱。

  新郎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天旋地转,再次场景更迭。

  潘多拉靠在一张坐榻上,眼前依旧垂着以花汁染作橙黄的薄纱。周围的陈设似曾相识,但在梦里什么都仿佛见过又想不起来。

  再一次地,有身影来到她面前。

  对方好像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也可能只迟疑了一瞬。

  他将面纱掀起,也向她露出真容。

  “非常不幸的是,在婚礼最重要庄严的时刻,新娘被偷走了。”盗贼的头发乌黑,绿眼睛闪烁,轻声陈述事实,毫无悔改之意地宣告自己的罪行。他按住她的肩膀,另一手紧抓着她的手腕,封住闪躲的空间,栖近的影子笼罩她。

  他凑过来恶狠狠地吻她。以宝石雕琢出花卉与仙草的冠冕吃重歪斜,朝额前滑落硌到皮肤,下一瞬便被随手扔出去。

  “由我来当你的新郎。”

  雷鸣般敲打耳膜的是加速的心跳,她浑身颤栗。多离奇的梦,比之前的还要狂妄。潘多拉想。但假如非得是噩梦不可,用一厢情愿的臆想做结也能被原谅吧。反正神明不需要睡眠,若非有意不会窥探到她在做什么荒谬的梦。

  她在梦中阖上双眸,泪水从眼角淌落。

  ……

  潘多拉睁开眼。湿漉漉的面颊在傍晚的微风中发凉。梦中的激烈情潮化作满腔茫然。

  她支着手肘坐起来,因为头晕又立刻倒回原位。她入睡时是黎明,现在又要日落了,这一觉睡得未免太长,而且丝毫没有得到休息,反而感觉浑身乏力。

  最后那个梦令潘多拉心有余悸。

  她为什么会梦到婚礼?还有阿波罗要带她走的缘由,以及她不小心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取的事实。赫尔墨斯没解答的疑问太多。她也顾不

  上整理睡乱的头发,推开石屋门走了两步才发现忘了穿鞋。她索性赤足穿过草地,走进毗邻的神祠。

  门后一片寂静。和此前不同,潘多拉能感觉到这个空间并不欢迎她。

  “赫尔墨斯?”她怯生生地呼唤了一声。

  没有应答。

  她不确定赫尔墨斯有没有收回通往神庙的钥匙,但还是转身,试探性地触碰神祠门上的锁孔。

  下一刻,她置身于神庙外殿。

  赫尔墨斯说过阿波罗把东西弄得一团糟,潘多拉不免想象出屋顶破出一个大洞、满地瓦砾狼藉之类的光景。即便真的被破坏到了那种程度,此刻殿堂内部已经几乎修缮得与此前无异。

  但是不见神像的踪迹。

  不知道赫尔墨斯休息得怎么样了。又或者只是不想见她。

  她什么时候、怎么惹怒他了?

  潘多拉盯着空置的基座看了片刻,咬住下唇,朝内殿走去。分隔内外的门没有和之前那样自动为她敞开,她心头一颤,却还是去推门。

  她做好门扉纹丝不动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居然没有上锁。她顺利入内。

  内殿没有点灯。潘多拉在各个房间找了一圈,没有见到赫尔墨斯的踪迹。她便一路走到神庙最深处,深呼吸数下,而后鼓起勇气推开最后一道门。

  赫尔墨斯果然坐在崖尖的石头上。

  “怎么了?”他回过头,微笑着问道。

  潘多拉愣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和上次那般冷眼相对。

  见她失语,赫尔墨斯也不急着找话,只是勾着唇角等她。傍晚的云霞在海面上燃烧,他的绿眼睛里也染上红光,对比强烈,最冷的深潭里摇曳着的炽焰,摄人心魄,却也难以接近。她不由又觉得自己确实无意中触碰了什么忌讳。

  “我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发现您不在,……”潘多拉的句子在中间就断了。她来这里固然因为满心满怀都是疑问,但说到底只是想见赫尔墨斯。原本简单明了,但竟然难以启齿。

  “因为醒来发现我不在,你就来找我了?”赫尔墨斯口气奥妙地反问。

  她

  的眼神闪躲着乱飞:“是……”

  他轻轻笑了一声。

  “我……可以到您身边去吗?”潘多拉小心地问道。

  赫尔墨斯眯了眯眼睛。他的反应险些以为她逾矩了。但他随即往旁边挪动了一点,移到更适合和人并肩的位置。

  她走过去坐下。

  海上日落壮阔瑰丽,但潘多拉无心观赏。赫尔墨斯不主动抛出话题足够反常。她抓着岩石凸起的位置,轻轻地从最安全的话题说起:“外殿的神像不见了。”

  “被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打坏了。我就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立刻树一座。”

  “您……没事吗?”

  “毁坏的只是一座可以代我行动的塑像,伤害不到我。”

  潘多拉点了点头。等了片刻,她只好再次起头:“我还要在至福乐原逗留多久?”

  赫尔墨斯表情没什么变化:“你不喜欢这里?”

  她果断摇头。

  “那么为什么问这个?”

  “我猜想您不能久留。也许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就是为此而来的。您对我很好,我不想让您为难。”

  赫尔墨斯态度缓和了些微。她感觉得到。

  “阿波罗不会再来,我和他之间有些误会,已经解决了。”

  她没有追问内情:“那么之后您还要教我什么?”

  众神的信使闻言朝后仰头,盯着重彩泼洒的天幕思考了片刻,自言自语地把问题抛回来:“还该教你什么呢?”

  海崖之上疾风阵阵,潘多拉等着他拿定主意,又觉得冷,不由瑟缩起肩膀。

  赫尔墨斯叹息,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披风下。他的动作与动作之间有几不可察的停顿,仿佛在提防她挣扎,又像是试探。

  潘多拉低着头,半晌,小心翼翼地又靠过去一点:“您之前说过,如果我能骗到您就会给我奖励。然后……我骗过了阿波罗。”

  她意有所指地收声。

  赫尔墨斯心情转好,并没有被这小小的话术惹恼。他宽容、甚至是有些爱怜地笑了:“你想要奖励?”

  她飞快地瞟他一眼:“可以吗?

  ”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赫尔墨斯眼里有锐光一闪而逝,但他口气还是很平和:“问吧。”

  潘多拉吞咽了一记。她忽然又有些露怯。直觉告诉她应该有别的更安全的问题。然而从橡树直接灌入脑海中的新信息激起无数疑问,在冥界时她只是按捺住不去多想。刚才那个梦境真实得宛如预兆,更是火上浇油。

  她已经不是一块懵懂无知的空白石板,会有疑心,也会做揣测。

  她是给普罗米修斯弟弟以及凡人的礼物,但赫尔墨斯又说过她降生是为了被众生所爱,那就是礼物的意思?普罗米修斯违逆宙斯,为什么众神反而还要给他的亲人送上礼物?

  “奥林波斯众神赐予我祝福,您额外给予我教导。请您告诉我,离开伊利西昂之后,您……众神希望我做什么?”

  潘多拉问出口的瞬间,气氛骤变。

  光冕溢出寒芒,赫尔墨斯身上威压释放,双眸凛然生辉。

  但话语无法撤回,她只能尽可能镇定地说下去:“赫尔墨斯,我想求您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潘多拉。

  他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憎恨她让他清醒。

  她在睡梦中推拒他,却又在醒来后追着黏过来。她表露出一点不辨真假的依赖,他就不由自主纵容一些。但下一刻她就以恳切的表情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也不能怪她,会说出动听谎言的骗子总是很无情的,有意无意。

  他还真是教导出了一个出色的弟子。这么想着,赫尔墨斯低低笑了,随后念出一个名字:“厄庇墨透斯。”

  奥林波斯与人类中间人的名字,普罗米修斯的弟弟,那位提坦神族。

  “离开伊利西昂、回到奥林波斯稍作准备之后,我会将你送到他身边。”

  他看到潘多拉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她已经能够明白话语潜在的含义。

  厄庇墨透斯。

  潘多拉嘴唇翕动,默念每个音节。这就是梦中“新郎”的名字?一股平静

  的绝望兜头罩住她,就像回到噩梦正中,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站在婚礼阵仗最前端的马车上。那果然不是普通的梦境,而是预兆。

  这个念头随之陡然在她心头点燃希望。如果梦的前半是真的--

  然而赫尔墨斯平静无波的话语干脆地粉碎假设的后半部分:“他会爱你、为你着迷,娶你为妻。他的凡人拥趸们也会心悦臣服,赞颂父神宙斯还有奥林波斯神的力量。”

  他有些恶毒地微笑起来:“然后你会在厄庇墨透斯身边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潘多拉抽气。

  其实赫尔墨斯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一样是撒谎,他完全可以找其他说法。这么说讥讽太露骨,完全就是嫉妒又无法坦白,狼狈又卑劣。

  也许他在妄想着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死心,以毒药猛攻火焰,祈盼厄洛斯的金箭能失效放他解脱。结果来说,他只是自揭伤口。明明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赫尔墨斯居然被那种假设的未来刺得一阵晕眩。

  他好不容易定神,看向潘多拉时却再度瞳仁骤张。

  她面色惨白,眼睛挣得很大,几乎一眨不眨,泪水不停涌上眼眶又淌落面颊。

  “不--”她呛住了,短促地吸气吐气,语声更像不成形的呜咽,“我……我不要。”

  她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深深垂下头,这次是小声的尖叫:“我不要!”

  赫尔墨斯呆住了。身体自顾自行动起来,他试图抱住她,但潘多拉以前所未有的抗拒态度挣扎起来。她用尽全力地推他,扭动身体远离他,却忘了身在悬崖边上。她骤然失去依托,朝外一个踉跄。

  “潘多拉!”赫尔墨斯捉住她护进怀里,瞬间远离崖边,急掠到屋檐下。

  他倒退得急,后背直接撞开殿门,但因为注意力集中在潘多拉身上,居然被门槛绊到。

  潘多拉惊呼,和赫尔墨斯贴着摔到地上。

  来去如风的众神信使从没这么仰天跌倒过。

  她伏在他身上大口喘息,想说什么却先是连串的咳嗽。

  荒唐透了。赫尔墨斯闭了闭眼:“以后不准到悬崖边上

  去。”

  一开口又是这种话。潘多拉罕见地想要大发脾气,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情急之下直接扒着赫尔墨斯的肩膀狠狠咬下去。

  “嘶--”赫尔墨斯差点没反应过来。隔着披风还有衣服,咬下来的气势再足也不怎么疼,况且能伤害到神体的也只有神之兵器。再一看,咬他的家伙反而眼睛里水光打转,泪汪汪的委屈极了。她的眼泪教他慌乱,其他的计较一时也顾不上了。

  深吸气,赫尔墨斯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还有后背,轻声细语地哄:“全是骗你的,怎么反应那么激烈?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别哭了,嗯?好不好?”

  潘多拉哭得有点脱力,好久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出声前又抽噎了一下:“那么……您要把我交给厄庇墨透斯也是假的?”

  赫尔墨斯痛楚地眨眼,别开视线。

  谎言里也大都掺杂着事实。这是他教她的。

  潘多拉挤出一个微笑。既然这样,她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在来找您之前,我做了个梦。”她清了清嗓子,突兀地开始自白。

  赫尔墨斯讶然调转回视线。

  “梦里我将要嫁给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庆祝的队列很长很长,在欢呼声里来到城市高处的宫殿门口。那个人拉着我走上台阶,但在他要掀起我的面纱前--”潘多拉呛了一记,她不敢继续迎接赫尔墨斯的注视,慌乱地别开脸去,“在那之前,您……把我带走了。”

  上涌的血将她从耳根到脸颊都烧得滚烫。含在舌尖的话语轻颤着自唇间滚落:

  “您揭开我的面纱,让我当您的新娘。”

  赫尔墨斯盯着她的目光有些恍惚,露骨地走神了。

  潘多拉咬了下嘴唇:“这种不敬的梦我不是第一次做。在那之前……我第一次在这座神庙过夜的那晚,我做了另外一个梦。梦里您喂给我仙馔密酒,然后--”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描述,但赫尔墨斯一定大致明白那是怎样的梦。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这样的梦,我……开始胡思乱想。请您原--”

  为亵渎而告罪的词

  句被阻截然后吮吸着吞下。

  赫尔墨斯略微与潘多拉分开,也有些茫然,寻求什么确证般地抚摸她的脸颊。然后他弯了弯眼角,以梦中同样的、缺乏悔意的口气坦白:

  “那都是我的梦。是你被卷了进去。”

第1卷 第21章

  “为什么您会……?”潘多拉禁不住想垂下视线。

  赫尔墨斯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轻擦一记,带走温热的水渍,也令她只能看着他。

  “正常情况下我几乎不需要睡眠,但是如果我想要,也可以令自己入梦。”他明知她问的并不是做梦的原理,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解说神明的又一桩本领。边说着他边支身坐起,潘多拉想从他胸口下去,腰间却收紧。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搭住他肩膀。

  赫尔墨斯便偏下头,就近在她虎口凹陷处啄了一下。

  潘多拉惊得手指蜷进掌心,他愉快地轻笑:“我毕竟擅长欺骗,骗过自己、在梦里经历想要经历的事也不难。”

  她呼吸乱了半拍。然后,她小心又轻柔地推着他的胸膛抬眸,凝视着他又问一遍:“为什么?”

  门扉外漏进的夕照残辉在赫尔墨斯眼中颤动,熠熠的像融化一池祖母绿的星火。

  他什么都没说,但一股奇异的颤栗爬过潘多拉的背脊正中。

  “坏女孩,”噙着笑的声音念出短句,经过耳廓,吐息落在她耳后颈侧怕痒的皮肤上,坏心眼地复苏似真似假的回忆,“非要逼我说得更清楚?”

  潘多拉没有答话。

  赫尔墨斯叹息,引导着她的手按到心脏的位置。

  隔着云絮般柔软轻薄的织物,强大而有力的神气波动一下下地撞上潘多拉掌心,越来越快。

  “因为你,渴求的火焰日夜填满我的胸口,甜蜜地灼伤我、温柔地奴役我。我爱你,潘多拉,这本非我所愿,但我爱你。”他捉着她另一只手到唇边无章法又温柔地亲吻,轻声细语,一时教她分辨不出他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征求意见,“你还想听我怎么说?我可以变换着词藻一直说下去,你想要我怎么说?”

  潘多拉的手从赫尔墨斯的指掌间抽出来,食指将触未触地停在他的唇上。

  一个吹气即破的封缄。

  最擅长编织动人言语的众神使者却随之噤声。

  而后,她的指尖终于碰上他的唇瓣,谨慎地沿着轮廓摩挲

  。她专心致志地感受手指传来的触感,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要把与她相贴过、也吐出婉转情话的嘴唇以最原始直接的方式记住。

  赫尔墨斯猫一样的瞳仁骤扩。

  潘多拉描完嘴唇,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挪动手指,从唇角上移,指腹走过高挺的鼻梁,然后在眉心再次停下。这是第一次由她主动触碰他的面容。她禁不住地揣测,还有没有谁这么细致地抚摸过这位神明的眉眼,感受从肌肤上散发的不可侵神圣气息。大概是没有的。他不会容许其他人这么做。她无端如此确信。

  亵渎与亲近之间的一线摇摆模糊,神明眼中特有的暗金圆环开始闪烁。

  但潘多拉的表情如此认真,灰眸清澈,缺乏旖旎情致的熏染,带了一点天真,更像看到美丽的事物便定要亲手摸一摸的幼童。

  将要张开释放的光冕寒芒悄然收敛回去。

  温热柔软的指尖继续逡巡于深邃眼窝上方的眉骨,旋而再度下游,她认真地抚摸他的脸颊,突然穿入鸦羽般乌黑的发丝。

  赫尔墨斯的头发比她想象得要硬一些,发梢带卷,刮蹭过皮肤时痒痒的感觉尤为鲜明。潘多拉耐不住似地轻轻吐息。

  在这个时刻,一个名字不识趣地浮现脑海。她僵住。

  那是暗流涌动的情潮也无法绕过的横亘阻碍。精于欺骗的神明也无法撒谎否认的事实。

  --厄庇墨透斯。

  赫尔墨斯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也许其实是他先回过神记起,而后以无可言表的隐秘方式传达并被她心领神会。他勾起唇角,打破积蓄起张力的沉默:“我很想把你留在身边,但你早已被许诺给他人,”

  他的语调全无异常,但这完全的平静恍若一面只能映出皮肤下赤|裸骨骼的镜子,欲盖弥彰。

  随后是一拍失常的停顿。

  “不仅如此,你原本就是为了成为他的新娘而诞生。”

  “……我不要。”潘多拉知道这样的顽抗之语没有意义,依旧重申,“我不要成为他的新娘!”

  她的坚定态度反而惹得赫尔墨斯

  怪脾气发作,他自虐似地徐徐低语:“我只是与你相处时间最久,没有参考,没有比较,我就一定比他好?未必。选择我,你很可能后悔。”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绷紧嘴唇。这种严肃的表情让他显得分外遥远。

  赫尔墨斯说得其实没错,但潘多拉并未被说服。然而她不知道还能向他证明什么。

  她的手指还穿插在他的发间。技穷的冲动击散理性与权衡,她带着他的头颅下压,动作柔软又强横,直至唇与唇又一次地贴合。

  谁都没有闭眼,以过近的距离直勾勾地窥视进彼此眼瞳深处。

  神像以及献给神祇的道标乃至碑刻都寄宿着神明的意识,不论主体在何处,祂们无时不刻地都将一部分的自己分割出去,倾听、注视、决断。因此,要彻底占据祂们所有的注意力几乎不可能。

  但此刻,赫尔墨斯翠绿的眼睛里只有潘多拉,虽然是一个局部的、不完全的倒影,但她的大不敬达成了比一眨眼所花时间更短暂的伟业。即便短暂,他从她那里重拾了初生尚未登上奥林波斯时才拥有的绝对静谧。

  从所未有的悸动如雷光划破天幕,赫尔墨斯想要颤抖。

  那是他都无从知晓的古老原初,但群鸟跟随黑暗与夜色自卡俄斯之中降生展翅时,大概也是这般静默无声。

  他扣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后撤,原本单纯的嘴唇相贴瞬间变质为狂热的纠缠。

  思绪融化变形随即停滞。

  潘多拉挨在走廊壁上,赫尔墨斯按着她不放,那势头让她产生错觉,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失去平衡后仰,与他亲吻着跌进墙上描绘神使事迹的传说画卷内部。

  石刻浮雕凹凸的景物与人物轮廓压上她背脊与后脑勺,冰冷坚硬,极其轻微的钝痛,她启唇呜咽了一声。他听见了,松开她茫然地沉默。

  日车已经走到了比大洋尽头更远的地方,夜色女神降临时幽暗的薄纱轻拂,他们周围和彼此中间落下忧郁的蓝紫色帷幕。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海潮击打崖石的泼溅声响陡然变得聒噪。

  “你是为了厄庇

  墨透斯而降生的、奥林波斯精心准备的‘礼物’,必须前往人间。参与的众神都向冥河女神起誓保密,我无法向你透露更多内情。而我身为使节,身负父|神|的|命|令,要把你亲手交给他。”赫尔墨斯喃喃,边说边整理乱得不成型的思绪。

  “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职务产生厌恶。如果只是我不甘心也就算了,”他爱抚她的脸颊,像在触碰易碎的宝石,低笑声柔和却显得有点失常,“可你都说出那种话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天光昏暗,潘多拉无法辨识赫尔墨斯的神情。但他能够看清她的,不漏过一丝一毫变化。他又许久没有开口,只是垂眸注视她,眼睛里有暗金色的环幽幽地闪烁。

  神祇的威压随之增强,直至完全释放。因为是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神之创造与神明之间的格位差距太过悬殊,潘多拉本能地被震慑。散逸的神气中蕴含超出她感官负荷的信息量,思考无法跟上过于密集的感受,躯体动弹不得,视线都无法挪开。

  面对超出理解的耀目存在本貌,她只是从身到心地全部被吸进去。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

  众神使者的目光包裹着她,将她放在心头的天秤的一头。另一端轮换放置许多的重要之物,逐一地与她称量比较。这是需要他动用全力的计算,然而每次权衡都向她所在的那头倾斜。

  赫尔墨斯对此都感到意外,罕见地蹙起眉头。是厄洛斯的金箭左右了他的判断吗?但原因本来就无所谓。结果没有改变。他反而释然了,甚至有些难以自抑地兴奋。剩下的疑问是该怎么做。

  威压骤然消失,潘多拉身体晃了晃,赫尔墨斯伸臂扶住她。

  “只要待在伊利西昂的这座神庙中,我就不会受至福乐原土地的影响,可以长久地逗留下去,虽然无法达到永恒,但离永远也不远。总有一天我必须带你离开,但那之前,有足够你与我相看两厌的漫长时间。”

  潘多拉默默看向别处。

  “但我不想要无法在伊利西昂橡树上留

  下痕迹的幻梦。那似乎也并非你想要的。”

  希望的火苗颤抖着复燃,胸口骚动的热意肆意生长,开始做大胆的梦。她屏住呼吸,焦躁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身负多重誓言,不能直接违抗父命,但我也不打算把你让给厄庇墨透斯。我有计划,但被父神发现我的小动作还在其次……”赫尔墨斯想到阿波罗的威胁,还有无法吐露的计划后半部分,平和的口吻现出一丝肃穆的裂纹。

  他将风险与代价坦白地展露给她看:“只要计划出一点差错,你就会留在他身边,甚至更糟糕,会沦为众神纷争的牺牲品。”

  等待片刻确认潘多拉听懂了他方才所说的,赫尔墨斯双手捧起她的脸,低下去,鼻尖再近一点就会碰到鼻尖,眼神比言语更露骨地发出邀请,语调却含蓄克制:“即便如此,潘多拉,我的弟子、我的信徒,你是否还愿意选择我当你的新郎?”

  她没有立刻作答。

  赫尔墨斯怔了一下,眼神有些失焦,显然正在飞快回想自己是否还漏说了什么、又或者说错了什么。

  这一丝不安终于令潘多拉宽心了。她没有继续捉弄他,带了点狡黠地笑意,轻轻地问:“您会给我拒绝的机会吗?”

  他盯住她。有一瞬间,她险些以为他生气了。

  但随即,赫尔墨斯闪烁的双眸都被笑意点亮。也许因为他的本性是怀疑与欺骗,她半真半假的试探反而取悦了他。“不。”他侧转脸,带着调笑的意味轻轻咬住她的唇珠,含着停顿须臾才放开,低柔的词句与吐息一并洒落唇瓣,往齿间、往更深处钻。

  “我可没那么好心。如果你拒绝,我就会不断劝说恳求,直到打动你为止。”他舔舐了一下唇角,像在回味刚才的滋味,毫不掩饰地以目光锁住她。故意停顿片刻,他凑到她耳畔吹气,略微拉长了声调:“所以--?你想要试一试能坚持多久?”

  有巧言权能加护的嗓音低下去,只有潘多拉听清了他之后又说了什么。

  她呆了呆,脸立刻红到耳根,软绵绵地伸手推他。

  赫尔墨斯就笑,

  又是一阵附耳絮语。

  潘多拉呼吸都有点乱了,躲闪着想伸手按住他的嘴唇。

  这次他没那么配合地噤声,反而就势胡乱地啄吻她的手指尖,恶劣又有些得意洋洋地宣称:“要让我使出全力诱哄谁是很难得的。”

  潘多拉瞪他,清清嗓子,搭着他的肩膀抬起头。

  “赫尔墨斯,居于奥林波斯之巅的不死者、斩杀阿尔戈斯的使者、我的老师,请接收我的供奉。”

  这么说着,她挨到赫尔墨斯怀里,更紧密地贴上去。

  听到的全是狂奔的心跳。

  其中的某一下与赫尔墨斯眯起眼睛的节拍相合。

  她说:“请让我成为您的新娘。”

  通向悬崖的走廊蓦地消失。

  潘多拉身处陌生的殿堂中央,与赫尔墨斯同在神坛般的高台之上。她立刻本能地理解,这是神庙中找不到的某扇门后的空间,赫尔墨斯歇息的真正居所。

  高台四角垂下纱幕,层层柔软绒毯铺陈于冰冷石面之上,就是在这里,神明会小寐而后陷入自己编织的梦。

  赫尔墨斯手中多了一顶流光溢彩的冠冕。

  “我接受你的供奉,”

  番红花色的面纱覆上头冠垂落,为她的视野涂抹上欢悦的亮色。

  “我揭开你的面纱,”

  她从眼睫到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抬眸迎上注视。

  数拍的停顿。

  缠着面纱的冠冕被扔到高台角落。

  “宣告你成为我的妻子。”

  她的背脊被柔软的织物接住,天顶上变动的天体宛如图卷展开,成为背景陪衬黑发绿眸的神明。他改换方式,不再要吞噬殆尽似地索取,而是将折磨他的火焰一口口地渡给她共享。在绵长的亲吻间歇,他会停下观察,有时突然埋到她的发间深嗅叹息,她感觉到他身体压抑的颤抖。

  “潘多拉,我会把你从他身边带走,带回我身边、你的归属之所。”

  赫尔墨斯如此承诺。

  像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发生的事。但这次并不是。

  只不过,在伊利西昂的事也算不上真正发生过。

  离开至福乐原是前天,于奥林波斯雪峰之巅短暂停留,而后再度启程。以外界的标准衡量,潘多拉获得生命与名字才两天而已,其中一天半又都在人间停驻。在那之上累积的大半个月时光是不为人知的幻梦。

  潘多拉睁开眼。

  眼下的场景与她初生灵智的时刻有些相似。但她不再一无所知一无所求。

  她以洁净泉水沐浴后的身体涂抹上了香膏,年轻女性们围着她轻声细语,将她的头发盘起,给她戴上项链与手镯。装点她的并非美惠三女神,而是与她拥有相近温热躯体的人类。

  这里是厄庇墨亚,提坦神族厄庇墨透斯在人间建造起的高洁伟岸之城。

  以番红花染成橙黄色的面纱自新娘的头冠上披散而下。

  环绕她的女性们略微散开。潘多拉便迤迤然起身,循着人群让出的路向外走,走进与某个梦中之梦相似的夜晚。

  她的手中始终捧着一只华光灿烂的盒子。她是神使赫尔墨斯护送、带着满车奇珍异宝自奥林波斯而来的神赐新娘。她不解释,也没有人敢问那是什么。

  --这是众神给人类的赠礼,也包含我给你的礼物。踏入厄庇墨透斯的宫殿后,尽快找机会在无人之处打开它。

  --然后呼唤我,我带你走。

第1卷 第22章

  庆祝队列最前端的双轮马车在长台阶底端停下。

  位于厄庇墨亚城高处的宫殿比梦中更宏伟,潘多拉仰望才勉强看清全貌。

  “这将会是你的新家。”

  她循声侧首看去。高大的男性向她紧张地微笑,表露出与体格不符的腼腆。

  他就是厄庇墨透斯,提坦神族、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如今代替兄长担任众神与凡人两方的中间人。他欣然收下来自宙斯的“礼物”,同意迎娶潘多拉为妻。

  厄庇墨透斯先下车,向潘多拉伸手。

  她一手抱着宝盒,将另一只手交过去。厄庇墨透斯拿捏不准该以怎样的力度握住她的手,明显小心翼翼。落地后她抬眸向他笑了笑,他有点恍惚地盯着她,与初次见面那时一样陷入沉默。

  厄庇墨透斯很快回过神,匆忙看向前方,拉着潘多拉拾阶而上。

  在他们的身后,少年少女们排成数列,手捧花束、高举盛满珍宝与美丽刺绣织物的匣盒;青年男女列队在旁,手持明亮的火炬,念诵婚礼之神海曼奈欧斯名讳,齐唱着祝福的歌谣,追随新人登上厄庇墨亚宫的巍峨台阶:

  “吐息玫瑰与爱意的新娘,如新郎所愿,温存地靠近那长榻吧!

  “愿黄昏时刻出现的明星赫斯珀洛斯指引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迈开步子,敬奉银座之上的赫拉,婚姻之纽带的守护者!

  “驾临此处吧,海曼奈欧斯!噢海曼、海曼奈欧斯,焦灼的爱侣所追寻的高尚之爱的主宰!……”[1]

  厄庇墨透斯尽量放慢步调,但还是总领先潘多拉一级台阶。从后面看去,他浓密卷曲的深棕色头发在通明火炬的映照下泛着琥珀般的暖光,无端让潘多拉联想到脾性温和的大型动物。很难想象他与那位机敏多谋的普罗米修斯是手足。

  还在至福乐原时,潘多拉向赫尔墨斯打听过这对提坦兄弟。

  他便为她叙述普罗米修斯的诸多事迹,从他赐予人类智慧,到他如何骗过宙斯,当然还有他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的不敬之举--这些事实其实她已经从伊利西昂橡树上获得。但她不介意再听赫尔墨斯栩栩如生地描绘一遍。况且,她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自己意外触碰到了树洞内部。

  那时,讲完普罗米修斯遭受的严酷惩罚之后,赫尔墨斯注视潘多拉片刻,见她没有太大情绪起伏,一边玩着她的发梢,一边问她难道不为造福凡人的提坦神族感到愤慨?

  潘多拉为这个问题困惑地沉默,随即明白过来。至少在躯体层面上,她与人类更为相似,赫尔墨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更同情凡人,为赐予他们灵光与火焰的普罗米修斯不平。

  可是她并不是人,也没有与活生生的人类好好相处过。

  伊利西昂的住民们固然对她十分友善,但他们已经抛却躯体与记忆,只知晓心满意足。而她见过他们生前狰狞不光彩的样子。这些英雄和半神们的两面反差强烈,令她困惑,也令她着迷。憎恨、不甘与哀恸,这些都是她理解却不曾体会过的感情。

  潘多拉对人类没有恶意,甚至满怀好奇心,但因为对奥林波斯的敬畏是她的本能,她爱慕的又是不死的神明,普罗米修斯在她心中并非英雄角色,当然不会有愤慨。而且据赫尔墨斯所言,她的诞生便是奥林波斯众神宽容大度的证明--祂们抛出橄榄枝,主动弥合与厄庇墨透斯的关系。

  说完普罗米修斯的事,赫尔墨斯对厄庇墨透斯只寥寥数语带过。潘多拉追问,他的态度就古怪起来。她就笑着往他肩膀上靠,他不乐意说那就算了。赫尔墨斯好像也为自己过剩的嫉妒心难堪起来,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解释:关于厄庇墨透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这是赫尔墨斯的结语。

  潘多拉觉得,厄庇墨透斯甚至不太像神明。

  队列出发前庆祝的筵席上,她与厄庇墨透斯在两张毗邻的桌子最上首。新娘遵循惯例,只是安静文雅地端坐在那里。潘多拉便借机透过面纱悄悄地观察厄庇墨透斯。

  以仙馔密酒维生的神自然不需要凡人食物,厄庇墨透斯旁观着列席的宾客大快朵颐、谈笑欢闹,偶尔饮一口酒,仿佛这样他就十足高兴了。不仅如此,与长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明不同,在人类面前,厄庇墨透斯也不强调自己的神明格位,基本一直收敛着神冕华光,身上丝毫没有震慑人的威压,完全融进了尊奉他为王的人群之中。

  接近酒宴最后,厄庇墨透斯与潘多拉眼神相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寻找话题似地看向她小心放置在腿上的盒子,小声问:“那是什么?”

  潘多拉想起赫尔墨斯的叮嘱。如果可能,由厄庇墨透斯打开这个盒子更好。毕竟那里面盛放的是给凡人的礼物。

  于是她弯唇,双手将宝盒奉上:“这是宙斯还有其余奥林波斯众神给予人类的赠礼。”

  极尽雕琢镂刻的盒子看上去沉重,其实仿若无物,拿在手中十分轻松。

  厄庇墨透斯却没有接过:“既然如此,等到目的地之后,我再与你一同打开吧。”

  潘多拉便颔首。她也想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但她总会知道。而且相比打开盒子的瞬间,她满心挂怀的是赫尔墨斯会在那之后履行的承诺。

  他会带她走。

  靠近台阶顶端时,潘多拉不禁心跳加快,低下头。

  明明某个胡来的梦不可能成真。不是现在。

  厄庇墨透斯驻足回身,似乎将她垂头的动作理解为羞涩,也微笑了一下。而后,在摇曳火光与人群的见证下,他伸手将新娘的面纱向后推,小心地从缀满宝石与鲜花的冠冕上摘下。

  喝彩欢呼声震耳欲聋。

  新郎新娘并肩转身面向人群。往长而洁白台阶下方,越过重重的围廊与门柱,借着在街道两旁还有身后燃烧的火光,潘多拉第一次看清了厄庇墨亚的全貌。她情不自禁屏息:

  这是一座喧闹而快活的城市。高大齐整的白色围墙静默伫立,首尾相连,紧紧包裹住错落的红顶建筑物与斗折的街道。厄庇墨亚方圆并不辽阔,规模甚至及不上伊利西昂南端的神庙群落,但每条街巷、每一片安置了水井与廊柱的广场都生机勃勃。潘多拉从来没见过这般繁华的夜晚。伊利西昂一入夜便是寂静的。

  厄庇墨亚依靠的海岸线也热闹非常:成队两头翘起的美丽帆船一字排开,暂时收起白帆,停泊在安宁的港湾深处,随着海潮起起伏伏,像在应和着音乐起舞。

  而在陆地那侧的城墙之外,远方的山麓在月光中投下稀薄的灰影,宛如纱幕,笼罩成片城外祥和的农田与村庄。

  “这是以我命名的城市,是深色大地之上最为繁荣安宁之所,地上诸多城邦之中的耀目明珠,”厄庇墨透斯缓缓说道,难掩自豪之意,“也是我决意守望的国度、我在天空之下的家园。”

  他与潘多拉四目相接,看进她瞳仁深处。他的眼睛里同样蕴藏暗金色的细环,那是不死的明证。

  “潘多拉,宙斯赐我的新娘,我希望你与我怀着相同的心愿,喜爱这片土地与其上繁衍的人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厄庇墨透斯给人的印象陡然翻转。他是与死亡无缘的神明,也是代替兄长统治并保护凡人的王。

  潘多拉心头摇撼。强烈的迷茫袭上心头。厄庇墨透斯在向她暗示什么?他话语中的告诫之意是她的错觉吗?

  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厄庇墨透斯还有隐藏的另一面。

  那么他随和的外表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精心计算后的伪装?未知让她惴惴不安。要与他相处更久乃至亲近的念头在后背激起恶寒。她必须远离他,越快越好。但她不能将惊惧表现出分毫。她该怎么回答?

  幸而厄庇墨透斯并没有期待她作答,只是笑了笑,仿佛对刚才自己的豪言壮语后知后觉地害臊,快速转身,领她踏入厄庇墨亚宫大门。

  宾客们对刚才短暂的气氛变化一无所觉。他们在缠绕着缎带的树枝装饰下列队起舞,向新人投掷承载美好祝愿的金币、蜜枣与无花果,此起彼伏的婚礼祝福唱和一路送到寝宫外。

  侍者们取下潘多拉头上的冠冕,帮她换上更轻便的衣袍。然后,她们也退了出去,隔着帘幕,潘多拉听见她们带上了厚实的大门。

  在门外,少女们依旧在歌唱。

  寝宫之内,片刻寂静。

  潘多拉调匀呼吸,掀起隔帘走了出去。她将宝盒留在了身后,与头冠还有身上摘下的其他奇珍放在一处。她直觉感到现在再邀请厄庇墨透斯打开盒子是个坏主意。

  她的“丈夫”坐在长榻一头,听到脚步声抬眸。

  潘多拉不禁止步。

  他微笑了一下。

  她低眉垂目地挪过去,在卧榻另一端落座。

  赫尔墨斯教过她这样的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但怪厄庇墨透斯刚才那番意味深长的宣言,她反常地局促起来。她用力地揪着衣袍褶皱,脖颈微折,藏起表情,不需要费劲矫饰就进入一个看起来温顺羞涩的防守姿态。

  厄庇墨透斯等待了片刻,朝她挪动些许。

  潘多拉轻轻颤抖。

  “你这样我也紧张起来了。”他苦笑,“但是要说我完全不紧张也是撒谎。”他抿了下嘴唇,试探性地用手背碰她露出来的脸颊侧边。见她没有抵触,他友好地调侃了一句,也是自嘲:“你太过美丽了,没有谁能够在你面前完全放松。啊……这是赞美,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

  非常缓慢地,潘多拉转过去,从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地凝视他。

  这个欲言又止的小动作总是很有效,对谁都是。

  厄庇墨透斯露出倾听的神色。

  “您……想听里拉琴吗?那样也许您和我都会放松一些。”

  “你会弹?”对方随即察觉多此一问,潘多拉毕竟汇集了诸多神赐天赋,精通音律也理所当然。他便笑着改口:“好主意。”

  于是厄庇墨透斯命人取来乐器。

  等寝宫的门再度阖上,潘多拉才抱起里拉琴,熟稔地拨弦确认松紧。她抬头微笑,双颊浮着可爱的淡绯红色,正如鲜花掩映的月下庭院不会显得寒冷,她澄澈的冷灰色眼睛里仿佛也多了丝缕的情意。

  “这支曲子献给您,尊敬的厄庇墨透斯。”

  清脆悦耳的音符伴随她指尖移动,轻颤着倾泻而下。

  开始演奏之后,潘多拉的神态也逐渐平静。

  厄庇墨透斯听得入神,身体向潘多拉微微前倾。逐渐地,他时不时地闭上眼,交出其他感官,以便完全地沉浸在里拉琴动听的吟唱中。

  随后,他睁眼的频次越来越低。

  潘多拉演奏出的轻盈乐曲召唤出沉甸甸的睡意。某位友善健谈的过路人曾经吹奏同一首魔曲,送百眼巨人阿尔戈斯坠入甘美的梦境。

  终于,厄庇墨透斯的头向胸口耷拉,他半梦半醒地长长吐息一声,卧倒在榻上。

  潘多拉的手指没有停下,继续奏出催眠的琴音。

  英朗的提坦神族睡着之后更加显得无害。她垂眸注视他无防备的睡颜,罪恶感在她心头蛰了一下,立刻消失了。这么做对不起厄庇墨透斯,但为了教会她喜悦与爱意的老师,也为了自己,她必须骗他。

  新郎陷入沉睡。不知何时,寝宫外原本时不时传来的语声也消失了。

  新娘从长榻上起身,放缓拨弦的速度,保持着乐曲演奏,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动静。她退后的步子变大变急,一路倒退到隔帘边。

  琴声止歇。

  她屏住呼吸,盯着卧榻上的身影。

  没有变化。

  潘多拉果断闪身,到帘幕后取回宝盒,然后赤足穿过宽敞的寝室,来到露台之上。她还是不放心,甚至比刚才要忐忑百倍。她又拿起里拉琴弹奏了一阵,确保含魔力的曲子断断续续地传到寝室内部。然后,她再度屏息聆听。

  安静得某处喷水池的水花飞溅都清晰可闻。不止是寝宫的主人,仿佛整座宫殿都陷入迷梦。

  潘多拉放下里拉琴,抚摸盒盖上的神秘纹路。

  盒子没有锁孔。她的拇指轻松顶入宝盒前缝凹陷处。

  明明只要抬起手指就能完成任务,毫无缘由地,她陡然踌躇不决。众神究竟在这个盒子里放置了什么礼物?普罗米修斯为人类违逆万神之王,身为神明的他都受到惩罚,人类反而又从奥林波斯获慷慨馈赠?

  一张张笑脸在脑海深处闪现,那是短暂照料她的人类女性们,还有观礼的市民和宾客,他们都看上去如此快乐。

  来自伊利西昂橡树的知识又为潘多拉在凡间的见闻加上注释。得益于灵智与火种,如今的人类不需要辛苦劳作就能度日,反而有了无穷的精力互相竞争。其他城邦之间冲突绵延不绝,只因为这一世代血液中的好战本能,不为生存,只为扩张与荣耀。厄庇墨亚有神明坐镇为王,是难得的和平之地。

  如果盒子中的东西会令厄庇墨亚也陷入纷争呢?她不乐见那些善待她的人落入悲惨结局。再想下去她就会失去探究盒子内容的勇气。潘多拉逃难似地闭上眼。不会的,她说服自己,盒子里还包含赫尔墨斯给她的礼物,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是她学会怀疑后不免多心。

  其他神明不论,她绝对相信赫尔墨斯。带来宝盒并将其打开,这是她的使命。

  而且……如果有什么,他也会及时带她脱险。就像他从阿波罗手中救走她一样。

  咔嗒一声轻响,伴随着深吸气,盒盖掀起。

  来自奥林波斯的宝盒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1]取材于4世纪修辞家Himerius的第一篇演说,以及1世纪罗马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编号61诗作,基于英译有改动。古希腊诗人萨福有一些婚礼庆贺用的残章存留,拜占庭时期也有许多沿袭希腊罗马多神传统的婚礼颂歌,但是因为大都引用神话英雄传说典故,不太适合这篇文背景的时间点,因此没有选用。

第1卷 第23章

  赫尔墨斯步入金色殿堂,来到宝座之前:“我父宙斯,您传唤我?”

  “我知道你已然顺利将我等准备的礼物送到普罗米修斯之弟手中,才自厄庇墨亚归来,但我需要你立刻再度启程。”

  赫尔墨斯惊讶地抬眉,依旧颔首:“但凭吩咐。”

  万神之王肃然道:“阿波罗感知到火焰之野将会发生异动。那片土地位于世界边陲,灼热而贫瘠,凡人甚至没有在那里落足繁衍。更何况,那里是大地之母盖亚的领域,一座奥林波斯的神庙都没有,我等自然无法动用化身确认情况。因此我的孩子赫尔墨斯,迈开你如生羽翼的双足吧,乘风前往火焰之野,仔细调查后回来报告。”

  赫尔墨斯的视线在空阔的殿堂中绕了一遭,现在并非众神集会的时刻,不见预言之神的踪迹。“我父宙斯,能否告诉我阿波罗预见了怎样的噩兆?预言正是最佳的线索。”

  “他看见向天空投掷的石块与古木,还有在大地之上拉长的巨大影子。”

  赫尔墨斯没再多问,爽快地应道:“那么我立刻出发。”

  “且慢。”

  天空与雷霆的主宰仿佛在赫尔墨斯身上注意到了什么,浓密的眉毛一揪,洞悉世事的浅蓝色双眸锁住深受信赖的神使,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惊讶。

  赫尔墨斯不解地微笑。

  “没什么,去吧。”

  顷刻之间,赫尔墨斯便将白雪皑皑的群峰抛在了身后。

  火焰之野位于洋流西南方的岛屿之上,自奥林波斯出发路途遥远,即便凭众神信使的脚力也要整整一日才能来回,更不用说他还需要时间探查当地状况,判明是否有阿波罗所预见情形的先兆--话是这么说,赫尔墨斯对这一预言心怀疑窦。

  阿波罗是他与潘多拉关系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此前已然出手阻挠,这次可能只是预防他阻碍计划终盘的一步。

  败于奥林波斯众神之手的提坦神族被宙斯扔进塔耳塔罗斯,亲生子将父亲拖拽下天空取而代之的戏码二度上演。大地女神盖亚的悲恸令土地在火焰之野撕裂出不愈合的创口。裂谷近旁有数座山口每隔百年便会喷吐炽热的火焰;岩石在高温炙烤下融化,成为红色水银般的柔软液体四处流淌;有如奇美拉之息的蒸汽时不时地漏出地缝,将地表的石头与枯木推上天空。

  阿波罗完全可能只是预见到了火焰之野的又一次迸发。只要将这每百年循环的景象夸大,他就可以借此支开赫尔墨斯。夜色已然渐浓,婚礼在次日傍晚开始,等赫尔墨斯按照正常步调自远方归来,厄庇墨透斯迎娶神赐新娘的婚礼早就结束,那盛放着万神之王“厚礼”的盒子说不定也被打开许久。

  真到那时就迟了。

  这么想着,赫尔墨斯加快脚步,同时分出一线神识聆听,随时准备因为一声呼唤附着在他位于厄庇墨亚居所中的神像之上。他已经将之后的每一步都考虑好,并且每步都准备了数个应对意外情况的后手。准备动用厄庇墨亚的分|身只是其一。即便附着神识的石像无力破除划分地界的魔术,无法直接闯入提坦神族坐镇的宫殿,也足够做点小动作将潘多拉转移到别处。

  不仅如此,赫尔墨斯还趁着从宙斯那里接过魔盒的间隙,偷偷往里面加了一样礼物。那是他专门为潘多拉一人准备的、能伴她助她渡过险境难关的珍贵宝物。

  精于欺诈之术的神明用心筹谋的掳人计划止于成功带走潘多拉那步。

  赫尔墨斯当然预备了数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但他并不清楚之后要怎么样。或者说,那之后他能够做到的事十分有限。宙斯不太可能同意赐予他抢来的爱人永生,所以他会让潘多拉喝下此前从赫柏那偷来的仙馔密酒,擅自赠予她永恒的生命与青春。

  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会违背阿波罗见证的斯堤克斯之誓。他会陷入一整年断绝气息的昏睡,紧随其后的是九年的放逐。

  对于神明来说,十年固然算不上特别长的一段时光。但只是将潘多拉独自留在人间一日就令他放心不下,更不用说整整一年的毫无音讯。赫尔墨斯不太想承认,但他有些担忧这一年足够令潘多拉改变心意。这样的事他旁观过许多次。

  在将她带回身边之前就已经开始忧虑之后。实在愚蠢。

  这思绪的前提更为愚蠢:谋划将众神的杰作占为己有,并为此不惜接受违背毒誓的惩罚。数日之前,他绝不会相信自己竟会无比冷静地做出这与理性背道而驰的决定。

  但自厄洛斯弓弦飞脱刺入他心头的金箭就是能令所有愚行不仅合理,而且必然。

  赫尔墨斯飞越过深色的大地,比带来夏季风暴的南风之神诺托斯更迅捷。但还不够快。他要尽快抵达火焰之野而后回程。

  阿波罗可疑的预言,身为奥林波斯神的责任,厄洛斯的恶作剧……顾虑与沿途风景一起被他抛到脑后。长时间冲刺般的疾驰带来错觉,他仿佛在与堤丰的孩子、名为阿尼苏莱的狂风之子们同行,明知在向着失序的灾祸冲刺,却只感到愉快。

  明明生来便是欺诈者,仔细回想,至今为止,赫尔墨斯其实异常遵守奥林波斯的规矩。他比大多数居于奥林波斯的神更熟悉人类,却从未质疑过自己对父神的忠诚。所以……为宙斯的报复增添小小的一笔转折,满足自己难得的心愿,他完全有权利那么做,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又一次地将犹疑击败后,赫尔墨斯愈加心焦。

  为什么她不向他祈祷?哪怕只言片语也好。但这是他定下的律例。为了防止厄庇墨透斯或是其他人起疑,在打开魔盒前,她要保持缄默,不念他的名。

  可互通心意后的别离竟然如此难熬。

  笨拙却凶狠的躁动胡乱啃噬赫尔墨斯,铭刻于神识中的片段还不足够,他想快点再见到她,亲吻她留驻星辰的眼睛,细嗅柔软蜂蜜色头发散发的芬芳,在她的默默无言的微笑、还有偶见尖锐的机智应答里重新寻得宁静。

  抵达火焰之野时是深夜。赫尔墨斯虽然心急,还是仔细探查。

  裂谷与火山已经沉寂多年,顽强的灰绿色灌木甚至战胜了泥土中充溢的炎热气息,牢牢地扎根繁殖,覆盖着绒毛的叶片像是一只只小手,在月下孱弱而坚毅地摇晃;生长迅速的树木挨着山口雪水融化而成的溪流拔高。山峦环绕的原野看上去更像深涧纵横的牧场。积雪的山口深处隐约传来如远雷似哑嘶的低鸣,那是歇息中的火焰之息在安静地沸腾。除此以外,这里完全看起来不像将要再次成为烈焰主宰的绝地。

  如果赫尔墨斯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他还可以呼唤盖亚问询情况。

  但他没有。

  身为宙斯的孩子,即便是能说会道的赫尔墨斯,面对原初的大地女神也会感到不自在。和其他奥林波斯神一样,他选择尽可能不打扰她。

  于是他再度启程,向奥林波斯山飞奔。

  赫尔墨斯踏入金色殿堂时,塞勒涅的月车堪堪登上天际。宙斯有些惊讶于他归来之早,细细盘问一番火焰之野的状况后终于安心,召来青春女神赫柏,让她为星夜兼程的神使斟上一杯犒劳的酒补充神气。

  匆匆将仙馔密酒一饮而尽,赫尔墨斯离开万神之王座前。

  他在居所的屋顶高处坐了一会儿。从奥林波斯俯瞰,人间尽收眼底。那座被洁白城墙围拢的厄庇墨亚城今夜分外璀璨耀目,火炬点亮街巷。他心神不宁起来。

  众神进出奥林波斯神圣领域都瞒不过宙斯,他才从疾行的漫长旅途归来,不在自己的居所休息,反而立刻离开,可能显得可疑。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直接潜入城中,靠近宫殿,早做准备。

  穿过圣域最后一道拱门时,赫尔墨斯脚步兀地顿住。

  一股凶狠的恶寒击中他。

  他的意识短暂停摆。

  这感觉并不陌生。上次来袭是在潘多拉降生之时,他走到她面前那刻。

  “厄洛斯!”赫尔墨斯嘶声低喝。

  伴着羽翼轻拍的响声,美少年模样的爱欲之神现身。他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赫尔墨斯,惊叹地吹了个口哨,摇头笑说:“看来你最后还是败给了我的金箭。警觉的迈亚之子,相比往昔你变得迟钝了很多,现在才发现我的气息。”

  赫尔墨斯按住胸口。没有异常。或者说,他恢复“正常”了,久违地感到轻松,仿佛终于从沉重的桎梏中挣脱。他的嗓音却擅自颤抖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一问的答案不言自明。

  厄洛斯提着上弦的弓。

  顽劣又冷酷的爱神微微一笑:“宙斯发现了我捉弄你的把戏……唉,如果他认真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他那双可怕的眼睛。他让我罢手,在你干出什么傻事之前尽快收拾残局,于是我就待在这,就等你心不在焉地路过。”

  厄洛斯拈住弓弦,拉开一半空弹了一记。

  嗡的低响宛若乐器弦绷断毁坏前的哀鸣。

  “依照你伟大父亲的要求,也如你之前所愿,我送了你一支铅箭,将柔情逆转为憎恶。恭喜你,我年轻的朋友,你从爱的甜蜜折磨中解脱了。”

  赫尔墨斯瞪视着厄洛斯。

  就好像他没能理解对方说了什么,因此当然无法应答。

  “你……”拥有巧言权能的神使竟然讷讷说不出话,深呼吸数次后才吐出连贯的句子,“厄洛斯,我没有让你那么做!你无权抹消我的爱意。”

  “你的爱意?”厄洛斯宽和地叹了口气,反问,“如果不是我的金箭,你会无缘无故爱上她吗?你为什么爱她?你爱她什么地方?”

  赫尔墨斯瞪大眼睛。

  他悚然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片刻之前他还能够,但他正在失去,不可逆转地丧失。

  那些此前根本不需要言语化形的狂乱情潮背后的缘由、那所有的让他心动到难以自持的琐碎细节,比睁开眼后幻梦的余韵还要快地消退,犹如潮汐抹去沙滩上的浅浅足迹,只需要一次起落。是只记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却说不出遗忘什么,哑口无言。他甚至抓不住自己失去之物的形状,唯一确切感受到的,只有丧失后深深凹陷进去又被立刻填平的不存在的空洞。

  “别这副表情,你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是第一次中金箭的后劲太猛?”厄洛斯好像都有些惊讶了,他若有所思地提议,“你要是对她的美貌心存迷恋,那就去拜托赫淮斯托斯,让他再为你塑造一尊美人,而后请你的父亲赐予她生命。”

  即便从同一抷黏土中再造出与潘多拉完全相同的躯体,那也不是她。

  赫尔墨斯想要发抖。

  他应该愤怒吗?应该怨恨厄洛斯恶毒的戏弄吗?可这确实是他最初想重获的自由。

  “还--”赫尔墨斯未能成句。

  因为在那一瞬间,大地颤抖悲鸣。

  层云之下陷入黑暗。

  难以名状之物以洁白之城厄庇墨亚为中心,四散流窜。

  不幸、劳苦、疾病,这些概念落到凡间,彻底终结人类衣食无忧的时代。

  这才是万神之王给普罗米修斯意图回护的人类准备的真正礼物。

  同一时刻,赫尔墨斯清楚听见了自己此前焦急等待的那句话:

  “赫尔墨斯,我在呼唤您。”

  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胸中炽热火焰消失了,然而厄洛斯所承诺的憎恶的毒刺也没能发芽。心灵仿佛已燃为焦土。

  “赫尔墨斯……您听得到吗?请您……请您来带我走。”

  潘多拉在呼唤他。她的祈祷声在颤抖。

  但赫尔墨斯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1卷 第24章

  雷霆自奥林波斯降下。

  大地摇撼,天空之座的意志响彻世间每个角落:

  “宣告!聆听!此乃宙斯--克洛诺斯与瑞亚之子、天空主宰、万神之王的旨意!”

  庄严的神谕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回荡,那并非单纯的声响,而是直接触及灵魂的震动。不论地域,不论语言,所有凡人都能理解其中含义,即便是丧失听觉之人也不例外。

  “以谷物维系生命的凡人,终有一死的第三世代,奥林波斯赐予尔等强健长寿的身体、多产丰茂的田园林地与海岸,尔等却得意忘形,沉溺于厮杀与争斗,逐渐忘却信仰与恭敬,甚至妄想超越神明,侵占众神的供奉,成为普罗米修斯的共犯。

  “尔等必须为贪婪与不敬付出代价。因而,公正的裁决已然降下!”

  又一道雷光划破暗霾。

  “遍洒人世的不幸是惩戒失序之恶的剧毒之药:

  “从今往后尔等必须辛勤劳作,劳苦是收获维生之物的条件;

  “若无意外便能在睡梦中前往阿刻戎彼岸的时日已尽,疾病将会冷酷无理地造访;

  “衰老会更早侵蚀尔等的肢体发肤,令年迈者步履蹒跚、双眼昏花、头脑混沌。

  “接受与尔等狂妄罪行相称的惩罚,为同类的罪孽、为难以逃脱的不幸哀叹吧,畏惧并臣服于我等的力量吧,感激我等的仁慈吧,此乃宙斯、此乃奥林波斯下达的公正裁决!”

  众神的神识瞬间感知到浪涛般的祈祷声。

  不祥的黑雾散去了,月车的光辉再次遍洒大地,敬畏惶恐的赞美与哀求源源不绝。

  “这下宙斯总该心平气和了,”厄洛斯笑笑地看向赫尔墨斯,“你依旧准备离开圣域?还是说,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赫尔墨斯眸光动摇地闪烁了一下。

  确实已经没有必要。原定所有计划的前提是他对潘多拉满腔不讲道理的爱。而现在,那情热的火焰业已熄灭。他当然可以遵守承诺将她带走……然后呢?

  她不再牵动他的心弦,他不可能为她打破毒誓,更不要说承受背誓狠辣的代价。

  道理非常简单。但赫尔墨斯仿佛觉得不足够,继续编织词句说服自己:

  魔盒中的灾祸是宙斯的旨意,厄庇墨透斯代表人类,对这份意在惩戒的大礼当然也只能全盘接受。那位提坦神族性情温和、明白事理,应该不会太为难对计划不知情的潘多拉。他教她诡计与谎言,本就是为了让她学会自保,能够独自应对这样的棘手状况。

  而且厄庇墨透斯肯定会像丈夫应做的那样,关心爱护潘多拉。

  就让她留在厄庇墨透斯身边更好。赫尔墨斯如此判断。他甚至不该特意向她多说明什么。神明无需屈尊剖陈心迹。大约也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的态度变化。

  理应如此。

  然而赫尔墨斯还是分出了一线神识,驱使在厄庇墨亚城内的分|身。

  还是得当面说清楚。铅箭的功效似乎没有描述得那么夸张,只恰好抹消了无来由的爱,不多不少。他无法为潘多拉犯傻冒险,但他也不希望她怨恨他。

  如果她实在不愿意留在厄庇墨亚,他可以将她带到远方,让她开始新生活。

  厄庇墨亚赫尔墨斯神庙中的石像活动起来,准备推开大门。

  大地猛然剧烈震动。

  自地底传来的悲鸣与轰隆隆的巨响直抵云层之上。

  赫尔墨斯附着在厄庇墨亚居所的神识宛如狂风吹熄的烛火,意识的细线啪地断裂。

  随后,不止是神庙,他在道标上、其他城邦中的神祠神庙中附着的神识全部失去依傍。

  他与凡间所有分|身之间的联系都几乎在同一时刻消失了。

  震动还在持续。

  信徒的祈祷声变得模糊不清,转眼之间,众神感知中的大地陷入诡异的寂静。

  “?!”厄洛斯与赫尔墨斯交换了一个惊诧的对视,“你也感觉到了?对我、还有对阿芙洛狄忒的供奉都消失了,就宛如--”

  厄洛斯没有说下去,肃然抓紧金弓。

  众神在大地之上放置居所作为锚点,接受信徒供奉、清晰聆听凡人祈祷。而刚才的震动之后,这些神锚仿佛顷刻之间被毁灭了。

  敢于对奥林波斯众神发动攻击、并且有这样强大力量的存在……

  “宣告。吾乃大地盖亚,众神与万物之母。”

  古老的原初女神打破长久的沉寂,温和而有力的声音上达苍穹,下迄塔耳塔罗斯。

  “宙斯、克洛诺斯之子、吾与乌拉诺斯之孙、奥林波斯众神之首,汝之公平与正义并非吾所求。自从汝主宰天空,吾没有一日不在为被汝囚禁于塔耳塔罗斯的儿女哭泣。

  “对曾与汝并肩作战的普罗米修斯,汝也这般严酷无情!吾为伊阿珀托斯与克里梦妮之子、吾那聪慧的儿孙普罗米修斯悲叹。不仅如此,汝对亲手创造的弱小人类也吝于偏袒,啊--何等的重罚!灾厄之种落入吾身,那肆意生长的祸患之根令吾再难忍受。

  “到此为止了,宙斯,正如吾授意克洛诺斯颠覆乌拉诺斯的统治,正如吾协助汝终结克洛诺斯的时代,吾将掀起对天空之座第三次的反叛。

  “吾名为盖亚,乃孕育神明与一切生命之大地。

  “吾对汝、对奥林波斯就此宣战!”

  深色的广袤土地发出骇人的轰鸣,宛如战鼓。

  而自奥林波斯峰顶,一道又一道的怒雷劈砍而下,扎入大地女神的根基。

  盖亚不为宙斯的攻击所动,只是淡然继续宣告:

  “奥林波斯众神,汝等在大地之上的锚点已被吞噬,吾可靠的盟友厄庇墨透斯将遵循誓约,从此刻起禁绝人类对奥林波斯神的祈祷与供奉。”

  厄庇墨透斯?!

  显而易见,以粗疏平和著称的普罗米修斯之弟暗中与盖亚达成了协议,只要宙斯降下神罚,大地女神就会掀起反叛。

  铅灰的云层聚拢,雷光笼罩洁白之城厄庇墨亚。

  但受大地女神加护的城墙巍然屹立,泛出淡淡光芒,雷火无法穿透保护屏障,不断砸落厄庇墨亚上空的白光恍若流星骤雨。

  “颤栗吧!奥林波斯众神,汝等失去分|身,只得以真身应战。

  “吾强大可怖的孩子们、吾新诞下的战士们将登上天空,驱逐汝等,打开塔耳塔罗斯解放囚禁其中的提坦神族。一切将会重演,宙斯,汝与父亲克洛诺斯一样,将会自天空之座坠落!”

  轰--!

  巨石与燃烧中的粗壮橡木飞上高空,朝凌驾云霄的奥林波斯圣域冲击。

  “阿波罗的预言。”赫尔墨斯喃喃。

  平直的大地就像被一只大手折叠起来,远在大洋边缘的火焰之野径直来到奥林波斯近前!此前安静的山口宛如迸裂的茧房,流淌的岩浆是新生的羊水,滴落处带来毁灭。焦黑的烟气被风吹散,从赤红的烈焰与熔岩之中,显露出成群的高大身影。

  癸干忒斯,即巨人。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词汇能形容盖亚孕育的新生命。

  在他们面前,高耸的山脉成了不值一提的丘陵。长发从他们的肩上垂落而下,在烈焰掀起的炽热风旋中狂乱舞动;他们有力的双腿布满蟒蛇般的鳞片,每踏出一步都地动山摇。他们的身影映在红色的大地上,一片又一片拉长的可怖暗影。

  张开嘴,巨人重叠咆哮着念出自己的名字:

  “阿尔库俄纽斯!”

  “恩克拉多斯!”

  “波吕玻忒斯!”

  “波菲利翁!”

  ……

  初生的癸干忒斯族共一百名。

  齐声嘶吼着,盖亚创造的武器、集结巨人的军团,向奥林波斯进攻!

  巨人们抬起青筋虬曲的壮硕手臂,撕扯下山体,猛力投掷。岩石与点燃的树木向着恢弘的奥林波斯宫殿坠落。

  雷霆大作,如雨的电光将入侵的异物击碎为齑粉。

  但巨人们数量众多,有数块巨石逃脱雷暴,眼看着就要砸中奥林波斯。

  下一刻,风云骤然变色,灰眸的女神手持神盾埃癸斯飞上圣域高空。那是连宙斯雷霆都能安然挡下的神造武装。不可侵的防御领域瞬间以女武神为中心展开,比星辰更耀目,却比铁石更坚固。巨石碰上阻碍,砰地飞弹回巨人阵列之中。

  “现在是战斗之时!”女神挥舞神盾,埃癸斯掀起的暴风为她开道,“雅典娜,出阵!”

  天马厉声嘶叫,金色战车划过长空,冲入巨人之间,火红披风随一道身影从车上飞跃扬起,如杀意化身的旋风,直接袭击巨人的后颈:

  “战神阿瑞斯在此,挡路者,杀!”

  “驾车的可是我,”闪耀的女神叹息着一提缰绳,白鸽扑翅飞过烈焰,洒落馥郁玫瑰花雨,只要被这娇柔花瓣触碰的巨人都变得迟缓恍惚,女神悦耳轻笑,吟诵诗篇般吐出诅咒,“沉醉吧,目眩神迷吧,赞美阿芙洛狄忒之名,在爱与美的甘甜晕眩中拥抱死亡吧。”

  一道锐光穿透风暴与花雨,扎入巨人左眼珠。

  “我名阿尔忒弥斯,到处即为我的猎场。”

  下一刻,另一支利箭穿透巨人右眼。

  “为清除染指奥林波斯的污秽,为我父宙斯的荣光,阿波罗在此!”

  失去双目的巨人厉声哀嚎,却并未倒下,暴怒之中胡乱挥舞手臂,试图将空中的这对双子神击落。但下一支箭已然离弦,光芒比此前更甚,直接在敌人胸口炸出窟窿。同一时刻,灼热的铁水从天而降,巨人还没来得及倒下,身形便瞬间被浇没。

  “我乃赫淮斯托斯,火焰听我号令。”锻造与火焰之神缓慢地步入战场。随着他前进的每一步,岩浆改道,烈焰退让。

  “此身名为赫卡忒,自新月之夜受召唤而来。”司掌暗月与术法的女神如同幻影,陡然出现在名为克吕提俄斯的巨人身后。她双手中的火炬划开巨人双腿皮肤,就像利刃切割乳酪,视坚硬的蛇鳞如无物。

  喷溅的鲜血与火焰相比,不知是哪一方更红。

  “何其狂乱的杀戮之宴!何其愉快的庆典!”头发如葡萄藤蜷曲的神明大笑着挥舞松杖,行动诡谲莫测,“鲜血即为美酒,狄奥尼索斯来此痛饮!”

  披着头巾的三位女神立于圣域边界,不言不语。她们是命运三女神摩伊赖,抛下日夜在手的纺车、尺子与剪刀,她们紧握锤矛,在石块树木出现前一刻就精准挥动回击,让雅典娜得以不用分心展开防御领域,而是揪住名为恩克拉多斯的强大巨人领袖缠斗。

  “连摩伊赖都出战了,我可不能继续当观众了。”赫尔墨斯叹息,集中注意力。

  金色短剑出鞘,神使的身形擦着投掷出巨石的敌人轻盈掠过,反手挥剑一抹,趁巨人不备利落割下头颅。在血雾落下前,他的身影已经远去。“若各位不速之客也有灵魂,那么容我送你们去见哈得斯吧。”

  与此同时,来自宙斯的雷霆片刻不歇地落下。

  若是寻常生物,遭受万神之王的雷火,定然立刻化作焦黑的尘土。但盖亚的军团拥有特殊的抵御能力,能够硬生生吃下数道雷击,只是受伤,却不消亡。

  在奥林波斯众神的猛攻之下,癸干忒斯一个又一个地倒在火海之中。

  但是几乎立刻,哪怕变得再支离破碎,只要没有被彻底烧成灰,巨人的躯体便会再生复苏。他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势头比之前更足,仿佛不知畏惧,仿佛不懂得痛楚,只是一味地重复死亡与战斗。

  时间在神明的战争面前失去概念。

  残酷的死亡循环持续了数日之久,但仿佛只有瞬间。

  “该死的--!”阿瑞斯失去耐心,高高从战车上跃起,撞进巨人胸口。战神的长矛刺穿心脏位置,但他并未停下。

  杀戮的红光冲击着巨人,穿刺着弹飞出去。

  轰!仿若彗星坠地,战神之矛刺入火焰之野外的土壤。

  巨人抽搐着吐气,很快就死去了。这一次,盖亚的战士没有再复活。

  “把他们拽离出生的土地!”雅典娜以神盾猛地击飞首领恩克拉多斯。

  不等巨人调整姿态落地,女武神飞扑上天空,一脚狠踹中敌人胸口。巨人眼看就要离开火焰之野,向内蜷缩试图落地,但雅典娜扭转身体,再度挥舞埃癸斯,神盾边缘划出光弧,击中巨人的侧腰。

  恩科拉多斯跌出火焰之野。回头就会撞进雅典娜的风暴,他只能发足狂奔逃命。

  雅典娜随手抄起近海岛屿,向猎物投掷。

  轰隆隆的巨响,水柱升上天空。

  恩科拉多斯被岛屿沉进海中。

  执三叉戟的波塞冬终于现身:“呵,真是热闹,我也加入狩猎吧。不过,可得让他们来到我面前。”这么说着,海神撕下另一座岛屿的一角,大喝着投掷向火焰之野。

  “盖亚!让海洋见识见识大地的权能!”

  岛屿携带的海水侵蚀落下之处的土地,烈焰正中竟然破出了一捧浪涛。海神屹立其上。

  火焰之野愤怒地震动,地面张开大口,裂隙瞬间将微小的海面吞下。

  但只是这瞬息之间,波塞冬已经捕获一个巨人,回到了他统治的海洋之中。

  海神按住捕获之物的后脑,按进汹涌的漩涡正中。他嗤笑着看着癸干忒斯族巨大的身体沉入海底,而后举起三叉戟,召唤海浪进犯大地:“让我看看你们会不会游泳吧!”

  而另一边,阿芙洛狄忒驾驶的战车来到狄奥尼索斯身侧:“现在正是你我展现力量的时刻。”

  酒神鼓掌大笑:“你以美与欲望,我以狂乱与欢愉,让我们一同将这些可怜的庞然大物引向灭亡吧!赫尔墨斯!喔,他动作一如既往地快。”

  清脆的排笛声穿透厮杀与碰撞的巨响。

  三个巨人齐齐朝神使扑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脚掌已然调换方向,想要向前踏步,他们反而朝着火焰之野的边际后退。

  名为厄菲阿尔特的巨人退到燃烧的大地边沿,一只脚已然离开家乡,他稳住身体,双臂前伸打算扑倒回去。但在他俯身之前,闪光的羽箭击中巨大宽阔的额头正中,第二箭几乎立刻抵达,扎入眼睛。

  两重冲击带得厄菲阿尔特站立不稳,轰然倒在无力复活他的土地之上。

  “没想到你用来偷盗我牛群的诡计还能派上用处。”阿波罗再度拉弓,“可比起带走牲畜,还是与这些家伙战斗更酣畅淋漓,你不这么认为吗,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没有应答,他割下另一枚巨人头颅,踩着死者无力倾颓的肩膀,飞向下个目标。

  但他出剑的动作骤然慢了一拍,只砍中了巨人格挡的手臂。

  来自阿波罗的箭光连发,踩在火焰之野边陲的巨人膝盖和腿部中箭。赫尔墨斯补上致命一击,巨人永远地倒下时扬起混合血腥气的尘埃。

  “赫尔墨斯!”

  神使抬手随便擦了一下脸上沾到的赤红色,甩了一下短剑入鞘。他显得很镇定:“阿波罗,不要阻拦我,这里的战斗已经尘埃落定,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你要去何处?”

  “厄庇墨亚,”自天空之座降下的雷火在黑发神明幽绿色的眼睛里闪烁,怒意寒光熠熠,“我没能看穿厄庇墨透斯的伪装,他竟然欺骗我,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微微笑着反问:“况且,总得有斥候混进那座抵御着父神雷霆的城市,寻找破除盖亚加护的方法,不是么?”

  不等阿波罗回答,赫尔墨斯已然跑远。

  他并没有说谎,但也不是全部的实情:

  与其他信徒不同,潘多拉拥有赫尔墨斯的祝福,甚至曾经被赐予通向他居所的钥匙。即便所有凡人的祈祷声断绝,他还是能够依稀听到她的声音、清楚觉察到她画出的属于他的神秘符号。

  奥林波斯众神与巨人战斗期间,潘多拉时不时地浮现在赫尔墨斯集中于厮杀的意识角落。他知道她还活着,并且一直在呼唤他。可赫尔墨斯已经没有分|身能去接她,更不可能抛下战场去回应她的祈求。只能等战局好转再仔细聆听。

  但就在刚才,在他挥剑砍向巨人脖颈的那瞬间,他蓦地意识到,与她相连的那一线意识的另一头,已经很久没有动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呼唤停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癸干忒斯(Gigantes):关于癸干忒斯战争/巨人之战实在是众说纷纭,还有把他们和提坦神族搞混的,我就放心放手魔改了~巨人们的名字和杀死他们的神名大都有依据,主要参考材料为公元1-2世纪伪阿波罗多洛斯所著《书库》1.34-38.卢浮宫馆藏编号S1677的一尊双耳瓶(公元前4世纪)描绘了众神和巨人的战斗,非常精美,可以在卢浮宫在线目录直接输入编号搜索~

第1卷 第25章

  “此乃宙斯、此乃奥林波斯下达的公正裁决!”

  来自万神之王的宣言告终,迫使闻者匍匐在地的威压消失。

  潘多拉瘫坐在露台上,小声而急促地喘息着。她试图撑起上半身,动作极为僵硬。铺满月色的地面冰冷,隔着薄杉,她双腿皮肤的表面浮起一层颤栗的细疙瘩。

  她不愿意去看,可那只精巧的盒子还是闯进她的视野。

  魔盒表面镂刻的纹路映射出美丽的银辉。

  这状似无害的流光提醒潘多拉,是她打开宙斯给人类的礼物,任由黑影飞出。她本能地察觉这些黑影邪恶且可怖,慌张地阖上盖子。

  但已经太晚。她只来得及困住放置在盒子最底部的东西。

  厄庇墨亚最高处的宫殿依旧安静。哭喊与嚎叫取代庆祝的歌声与喝彩,越过宫墙,钻进潘多拉耳中,每一声都在控诉她有罪。因为她的到来,因为她的行动,不幸在人间四散,神罚已降。

  这才是她诞生的目的?

  那么……赫尔墨斯欺骗了她?

  如果原点就是谎言,那么是否那之后的一切也都是虚假?

  所以不论她怎么呼唤,他都没有如约来接她?

  思绪停滞。潘多拉已经知道继续探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她只是不愿意继续想。魔盒与地砖的轮廓在月光的池塘里融化,从眼眸淌落面颊。但奇怪的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终有一死的躯体自不量力仰望明月,自然被光芒灼伤,溢出的泪水只是躯体自我保护的反应,与心情无关。

  她拒绝辨识在胸中横冲直撞的感情,甚至突然变得乐观笃定:赫尔墨斯肯定遇到了什么阻碍。比如在宙斯下达旨意时,他必须保持恭敬,无法随意行动。他不可能抛弃她。只要他来带她走,其他都无所谓了。他很快就会来。一定是这样。

  高大的阴影从后笼罩她。

  潘多拉回头。

  被琴声送入梦乡的厄庇墨透斯已然惊醒,他沉默地俯视她,表情掩在阴影里。

  而在提坦神族的身后,出现了人类卫兵。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青年神采奕奕,对潘多拉腼腆地微笑,目送她步入宫殿深处。现在他们面露疲态,眼神却足以刺穿她。

  惊慌失措、无辜又可怜的神明的棋子,她能扮演的只有这个角色;她要哭着祈求宽恕,她要在赫尔墨斯来救她之前活下去。潘多拉立刻明白了这件事。

  她缩起肩膀,垂下头不成句地啜泣:“我……我不知道盒子里是……我、我只是遵循吩咐……请您……请您原谅我……”

  厄庇墨透斯抓住她的手臂。潘多拉一个激灵。

  他像是抑制住了叹息,拉她站起来,口气依旧很温和:“我知道了。”

  不是责骂,却也并非宽恕。她不安地注视他,希望阿芙洛狄忒赠予的祝福能让她的“丈夫”仁慈一些。

  厄庇墨透斯目光凝了凝,而后他向卫兵颔首。

  “把她带走,还有--”他有些犹豫不决似地补充,“不要伤害她。”

  守卫一左一右从后包围过来,潘多拉没有挣扎。大概因为在神明御前,他们的动作还算克制,只以长矛的木柄推她前进。但他们没有容许她回头。

  潘多拉被带到偏僻的小房间。里面没有点灯,她一个踉跄被推搡进去,身后门砰地紧闭上。而后传来上锁的金属碰撞声。

  她靠在门板上,深呼吸,鼓起勇气踏出半步,伸手摸索房间里的状况。

  下一刻,她骤然失去平衡,直接撞到墙上。

  并非什么东西绊倒她,而是房间地面和整座宫殿都开始摇晃。

  大地在震颤。

  潘多拉抵着墙,抱头低声地尖叫,但她的声音被从土壤最深处传来的悲鸣掩盖。地底仿佛下起雷暴,巨响轰鸣,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而后,大地女神宣告反叛。

  雷霆的咆哮震耳欲聋,墙面染上惨白的雪光。原来这间屋子有个小小的窗户。

  城中有人尖利地哭叫,声音到一半就止歇了,仿佛看到了太可怖的光景。

  潘多拉强忍惊骇,立刻挨过去张望。盖亚的神谕压迫力没有宙斯那般巨大,她勉强可以行动,说不定可以趁乱逃走。

  但窗口正对厄庇墨亚洁白高耸的围墙。开口太小,把头探出去都困难,潘多拉只看得到一线天空,除此以外映入眼帘的便是齐整堆砌的石砖。

  坠落的雷火仿若炫目的光雨,裹挟着足以燃尽一切的力量袭来。

  厄庇墨亚城沐浴在宙斯的怒火之中,却毫发无伤。

  “噢,至高的盖亚神!”

  “赞美大地--!”

  她看见城墙上的卫兵拜伏下去,开始高声祈祷赞美。

  而大地女神的宣言尚未结束:

  “……吾可靠的盟友厄庇墨透斯将遵循誓约,从此刻起禁绝人类对奥林波斯神的祈祷与供奉。”

  潘多拉一个激灵。她双臂环抱胸前,回望锁上的房门。

  厄庇墨透斯是盖亚的盟友?也就是说……他早就提防着宙斯的报复,警惕着她这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

  自以为布下陷阱的猎人在步入森林的那刻就在往捕兽网中前进。

  受蒙骗的其实是她。

  厄庇墨透斯会怎么处置她?

  “宙斯,汝与父亲克洛诺斯一样,将会自天空之座坠落!”

  滚滚雷鸣中混进非人的咆哮,还有巨物坠落的闷响。

  大地再次开始震动,房门四壁天花板还有窗口都在摇晃,潘多拉缩进墙角,勉强能看到的墙头那一线天空也在颤栗。

  厄庇墨亚的白色城墙之外,石头碎屑与燃烧的木块纷纷坠落,时不时间杂来自神明的流矢。蕴含毁灭之力的巨物宛如竞相奔赴靶心的彗星,在大地之上点亮一个又一个爆发的光球。农田凹陷为深坑,村庄瞬息湮灭,丘陵上的葡萄园成为起伏的火海,港湾被海啸吞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苍穹被染成火烧的赤红。

  日月星辰都不见踪迹。白昼与夜晚不再有分别。

  仿佛世界要就此终结。

  无需宣告,目睹这番光景之人立刻就会理解:神明之间的战争打响了。

  而在城内,恐惧的尖叫,痛苦的哭嚎,这些声音逐渐归于沉寂。

  向厄庇墨透斯臣服的市民们已经是幸运之人,他们没能逃离宙斯降下的神罚,永远地失去了轻松的生活,但至少此刻,他们头顶的屋檐依旧完好,只是在不停地震颤。

  祈求居住于天空之上的神明时,凡人要抬起手臂,高声呼唤神名。然而现在,向奥林波斯众神祈祷被盖亚的神谕禁止。

  凡人们甚至不清楚该如何祭祀沉寂太久、已经几近被遗忘的原初神。

  有人向地面泼洒美酒,宰杀牛羊然后埋入土中,将其献给盖亚。有人匍匐在地,朝着泥土喃喃自语许愿。有人到顷刻之间成为地坑地神庙边缘去窥探,想要从废墟中捡拾宝物。也有人以泥浆涂抹全身,相信这能佑护他们不受开始在城中肆虐的疾病侵扰……

  大多数人躲进家中,锁上房门,安静地等待。

  凡人的意愿于神明之间的战局无足轻重。不论高洁还是卑鄙,富有或是贫穷,所有人此刻都同等无助。

  但无助之人与无助之人之间也有所不同。能够在家中寻求庇护的人等待神战终结,期冀到那时这座庇护他们的洁白之城依然屹立不倒。他们相信正如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的夜晚带来火光,他的弟弟也会在神战的烈焰中开辟出一方绿洲。而那些因为染病无家可归的人,在归途半路被衰老侵袭倒地不起的老人,被赶出门的外邦人和奴隶……对他们来说,不论人类是否能在神明的纷争中求存,他们的世界已然结束了。

  潘多拉依旧被关在小房间里。

  厄庇墨透斯一次都没来见过她,但显然不曾遗忘她的存在。

  潘多拉吃不准自己是什么待遇,如果是等待死刑的罪犯,厄庇墨透斯好像又对她太过宽容。她能活动的空间固然极为逼仄,但每天两餐准时送来,端来食物与水的侍女会打扫小屋,清理污秽。如果她想要洗澡,他们甚至会抬来浴桶。水温烫得吓人,但依然是昂贵的热水。

  唯一不变的是立刻会锁上的门,还有房外伫立的守卫。虽然卫兵只有一人,但轮换的都是没有染上疾病的精英。即便在室内,他们也戴着头盔,基本背对她站立,拒绝与她交换只言片语。

  潘多拉感到自己是头被仔细饲养又小心提防的奇珍怪兽。厄庇墨透斯目前不打算让她死去,但她怀疑现在的一切优裕待遇,都只是因为之后他需要剥下她的皮,别有他用。

  她几乎没有食欲,咽下喉咙的面包和炖菜只勉强让她维持生存。侍女收回几乎没动的碗时态度总是充满敌意,但她逐渐对他人的眼光麻木。进食的频率对她来说只剩计算日期这一用途。她没有放弃逃走的念头,但以她的状况,安然进食会显得可疑,而且,很难说里面是否掺了什么别的东西。

  最开始潘多拉无法入睡,僵硬地闭着眼躺过一整个嘈杂的红色夜晚。但没过多久,即便是可怕的雷鸣和咆哮声都成了催眠的摇篮曲。她的身体变得虚弱,于是她索性一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则在祈祷。

  讽刺的是,盖亚与奥林波斯众神的决裂反而给了她一个可信的缘由:此刻赫尔墨斯一定忙于应战,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来救她。

  所以她会在雷霆轰鸣特别响的时候呼唤他,然后直到坠入昏黑的睡梦前不断在空中虚画他的符号。

  --她还在这里。请不要忘记她。

  事情转机始于某个早晨。

  潘多拉偶尔瞥见飞鸟从小窗外掠过,就掰碎了没吃完的一小块面包洒在窗台。

  她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因此当真的有生着棕灰色羽翼的客人造访,她精神一震。

  小鸟站在窗口歪着头打量她,似乎判定她无害,向前一跳一跳地靠近,欢快地啄食起面包碎块。这小家伙可能饿了很久,吃完还不满足,又看着潘多拉。

  她将已经放凉的木碗小心地朝小鸟的方向推。

  “面包没有了,只有麦粥了。如果你想要,就吃吧。”

  鸟儿振翅梳理了一下羽毛,跳到碗边,以尖喙挑着啄粥里没研磨透的麦粒碎渣吃。

  如果她也有能够飞出窗外的翅膀就好了。潘多拉胡思乱想着,看向窗外光影闪烁的城墙。战斗还在继续。如果不去留意,她已经不会注意到大地是否在摇晃了。

  一声哀鸣。

  潘多拉循声看去,捂住嘴。

  小鸟歪倒在桌面上,双腿和翅膀无力地抽搐,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

  她站起来后退,带倒水罐与凳子。

  门锁一阵响动,房门砰地打开。

  “你在干什么!”

  潘多拉与闯进来的守卫对上视线。那是个年轻人。他明显愣了愣。她抱住自己的手臂,略微侧身,朝桌边的方向,眼神刻意避开。

  守卫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唤人进来收拾。

  侍女将鸟儿的尸体用破布包裹起来的时候,潘多拉心头忽然抽了一下。她随之意识到,她对这座宫殿、厄庇墨亚居民们的感情,可能还没有对一只小鸟深厚。本来不应该这样。她与他们几乎没有差别,外观近似,语言相通。

  是因为……她自认为是神明钟爱的恋人吗?

  潘多拉抱紧膝盖蜷缩起来。有什么东西和那只水罐一起破碎了。

  雷霆轰鸣,她嘴唇翕动,这一次,没有发出声音。

  一只小鸟暴毙引发的骚动平息之后,潘多拉依然没有得到半句解释的话。是谁在那碗麦粥里放了什么可能本来就不重要。

  晚餐她什么都没有吃。

  侍女收走碗碟,门再度关上。不知道过去多久。

  门外的链条轻轻碰撞,铜锁打开,守卫的身影拉长斜映在门口地上。他扬手,潘多拉吓得瑟缩起来。但青年的手里是一块面包。

  他撕了一小片下来,放进嘴里示范咀嚼吞咽,然后等待片刻,证明完毕似地说:“没有毒。”

  见潘多拉还是站在最远的墙角不动,青年苦笑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他和此前不一样,没戴战盔。这让他们都能更好看清彼此的脸容。

  “这是我的晚饭。没有毒。”对方重申。

  被耳畔不存在的声音驱使,潘多拉慢慢走过去,垂着头双手接过那片清白无辜的面包。“谢谢您。”她轻轻地说,抬起头时眼角唇边有忧郁的微笑。

  “我该怎么称呼您?”

  砰!

  房门慌张地关上。然后是锁链颤抖着缠绕的碰撞声。

  潘多拉收起微笑,垂眸看了一会儿手中的面包。

  然后,非常突然地,在响雷和地鸣的间歇,门那一侧传来语声,念出一个名字:

  “杰纳迪欧斯。”

第1卷 第26章

  杰纳迪欧斯打开门锁,潘多拉已经站在门口,向他微笑。

  他讶然屏息,呆滞地看她片刻才讷讷地别开视线。

  “我知道是您值守。”潘多拉的声音低下去,“也只有您会打开门和我说几句。”

  杰纳迪欧斯清清嗓子,摸出一枚擦拭干净的无花果。

  侍女端来的两餐中没有鲜果,炖菜也成了麦粥。潘多拉猜想如今蔬果已经变得罕见,摇了摇头:“您留着自己吃。”

  “我吃过一个了。”

  青年回答的时候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他在撒谎。但收下会让他更高兴。

  潘多拉便接过,拈住果实尖细顶端的硬梗一拧;而后她小心地剥开果皮,小口地吃起来。比起谷物,她原本就更喜欢蔬果,这似乎是被关进这小房间以来,她第一次有进食的实感。

  她细小的喜悦在杰纳迪欧斯脸上放大。看着她吃下无花果好像比自己品尝还要令他高兴。但他一眨不眨看着她吃完水果的眼神,让潘多拉背后窜过一阵稀薄的寒意。那是惊叹而迷恋地注视另外一种生物的表情。

  她愈发感觉自己是被驯养的猛兽。正因为危险,她温和柔顺的态度、还有不疑有他吃下投喂之物的表现才教人心醉神迷。

  但无所谓,对潘多拉而言,手段没有高下的分别。

  “谢谢您。”她舔了一下唇角,回味最后一点果汁的余味。在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之前,她平静地问:“现在是第几天了?”

  她询问的当然是众神开战后经过的时间。

  “现在是第三天的夜晚。”

  闻言,潘多拉有些走神。只有三天吗?她弯唇:“我还以为已经至少十天半个月过去。”

  “所有人都感觉一样。”杰纳迪欧斯失言似地咬住嘴唇,这青涩的小动作让他更像少年。但比起上一次、还有最初见到他时,青年的面容已经肉眼可察地变化。他的肉|体在弥补此前停滞时光似地快速成长,又或者说衰老。

  在难堪的沉默扩散之前,青年守卫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但他没有立刻站回值岗的原位。隔着门板和潘多拉说话时,他总是更轻松:“赫拉与得墨忒尔也降下了神罚。现在城内的土地上的植物已经结不出果实了。许多家庭突然就破碎了。”

  潘多拉没有应声。

  “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也许你会想知道这些。”

  “是吗?”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该感到欢欣鼓舞吗?不论丰收女神与银宝座之上的女主人做什么,都不是为她。

  对话就此终结。

  在入睡前,潘多拉习惯性地祈祷,然后勾画双蛇杖符号。

  她没多久就惊醒。有人在大力摇晃她。

  “杰纳迪欧斯……?”

  青年挨得很近,他温热的呼吸焦灼地喷在她脸上:“起来,快逃!”

  潘多迷迷糊糊地起身,一阵晕眩:“发生了什么?”

  “有人向那位大人提议,要把你当作祭品献给盖亚神。”

  她颤栗着彻底清醒。

  “趁还来得及,逃走吧。”

  “我能逃到哪里去?”

  杰纳迪欧斯被问住了:“城外太危险了,但--”

  但留在厄庇墨亚同等危险。

  “您能和我一起逃走吗?”

  青年眼神挣扎地闪了闪,而后艰难地摇头:“我得留下守在门外。”

  “但那样的话……”潘多拉没说下去。她安静地注视他片刻,凑过去在青年脸颊上轻轻贴了一下嘴唇。

  “谢谢,再见,杰纳迪欧斯。”

  潘多拉用泥灰涂黑脸庞,裹上褴褛的长披肩,按照杰纳迪欧斯指引的路线穿过无人的厨房,途经堆放垃圾的一辆辆推车,从宫殿小门遛了出去。顺利得令她不安。她禁不住怀疑,这是否也是厄庇墨透斯的陷阱。然而即便是陷阱,她也要试着逃走。

  将包裹住头发的披肩往下拉到眉毛,潘多拉低着头,向地势更低的城市中心区快步前进。久违的天空如此广阔,可惜日夜不再有差别,暗红的天光洒落空旷的街巷。时不时降落的雷火将城区割裂为一片片的闪光与阴影。

  城中安静得令潘多拉心悸。路上行人很少,甚至不见巡逻的士兵,民居都门窗紧闭。街角坐了一个人,潘多拉经过时因为强烈的气味差点呛到,仓皇一瞥间,她看到裸露的脚趾上有蛆虫在蠕动。

  到中央广场附近才有了些微人烟。

  广场正对城门的那侧原本矗立着进献给宙斯的宏伟神庙。婚礼当夜,庆贺的仪仗经过这里时,潘多拉大为震撼。而如今,高大的廊柱和闪光的屋瓦都不见踪迹,只余下残垣断壁歪斜堆叠的深坑。在折断的巨石之间,蜷缩着一个个借废墟挡风的人影。

  城门口和水井边都有士兵驻守,潘多拉只看一眼便低头转身,藏到某根纪念柱的阴影里。等“天亮”城门打开,再想办法出去。

  但如果……城门不再打开呢?

  来自天空之座的雷霆转强。在开阔的广场近旁,电光的咆哮刺痛耳膜,潘多拉捂住双耳蜷缩起来,喃喃自语:“赫尔墨斯,如果您听得到我的呼唤……”她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双眼突然开始湿润,她匆忙将脸埋进膝盖,哽咽着祈求:“请您回应我……一句话就好。请您……请您不要抛下我。”

  什么都没有发生。雷火继续砸落天幕,厄庇墨亚屹立不倒。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浮现脑海。赫尔墨斯不回答她的祈求,是因为她已经对他心生疑窦。

  不是这样!潘多拉打了个寒颤。她依然相信他会来。天边那骇人的光亮、还有持续不断的遥远巨响都昭示着神明之间的战斗还在继续。只要战局好转,他就会来。在那之前,她要竭尽全力活下去。

  潘多拉不敢也无法设想的是:假如奥林波斯神战败,她会怎么样?

  不眠的夜晚将尽,宙斯神庙废墟中流离失所的人们向着广场上走去,争相排成长队。不知从什么时候,锁上的民居大门也悄然打开,面色苍白的男人女人汇入队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容器,默不做声地等待着什么。有人试图混进队伍前列,在如雨飞来的石块中踉跄逃走了。

  潘多拉躲在原处观察。

  又过了一会儿,卫兵模样的人带着推车靠近。等待的人群骚动起来。

  车上载着数个大陶罐,眨眼间就被围住。一开始情况还算有序,排在队列最前端的人脚步匆匆地离开。潘多拉瞥见有人将面包块往衣服褶皱拉出的口袋里塞,手中的碗里盛着稀而清的汤汁。

  但面包和汤粥不多时就告罄。

  还没领到食物的人群瞬间沸腾。陶罐倾覆翻滚而后破碎,有人喊着“那是我的!还给我!”;争夺面包的两个老者在地上扭打;有个孩子紧紧抱着胸口逃进废墟深处,一个中年人气急败坏地追上去,被石头绊倒……

  潘多拉忽然庆幸,她刚刚没有贸然取出藏在衣服里的面包,否则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引发骚动--那是她从厨房里顺手偷出来的。

  发放食物的士兵试图维持局面,大喊着:“冷静!下午还会有!”

  “别骗人了!城里来了那么多逃难的人,我听说谷仓里储备的面粉和麦粒前两天就用掉了一大半,下午再来?到时候还会有面包吗?修刻翁说不定都和水一样稀了!”

  “快,你们看,城门又开了,又有人进城了!”

  城门大开,外貌狼狈至极的难民推搡着涌了进来。

  “别让他们进来--!”

  “可厄庇墨透斯、我们的守护之神已经许诺,会给任何前来投奔的凡人归宿。”

  “高尚的精神不能变成面包,准备不充分,这样下去,我们会一齐饿死。”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除了厄庇墨亚,他们没别的地方能去了……”

  潘多拉远离争论不休的几位市民,从侧边朝城门靠近。逆着人潮往城外去不仅艰难,还会引来不必要的注视。从逃难而来之人枯槁的面色和破烂的衣衫不难判断,城外被众神之战殃及,要生存定然极为艰难。但这可能是她唯一逃走的机会。正因为外面危险,那也意味着厄庇墨透斯不会立刻追来。

  她低着头,远离卫兵,一点点地前进。

  再往前一些,她就能看到城墙外的光景了。

  但就在这时,雷霆从天而降。这一次,宙斯的雷火没有瞄准厄庇墨亚城,而是意欲将城墙下的土地灼烧殆尽。

  来自盖亚的加护本该惠及城墙外至少方圆半里。

  但天空主宰的惩戒雷火轰然落地。

  大地女神的力量正在消减。

  没来得及进城的人瞬息间化作了焦黑的尘土。

  “关门!关门!”

  守城的卫兵茫然地关上了门。

  已经进城的人群惊叫着向前挤。潘多拉站立不稳,险些被冲倒。她抓住了眼前什么人的手臂,但对方将她一把推开。她衣服里的面包跌落出来。“有吃的!”不知多少双眼睛随之转向她。有人不要命地弯腰去捡落地的面包,原本在她身后怀抱婴孩的女人一个箭步冲过来,揪住潘多拉,将没有掉出来的面包也抢走,但女人随即和另一个人撕扯抢夺起来。

  卫兵呼喝着试图维持秩序。

  潘多拉什么都顾不上了,将披肩裹紧遮住脸,拼命地朝外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离的。回过神时,她已经奔进了宙斯神庙的废墟。但狼狈脱身之间,她弄丢了长披肩。

  背脊上窜过恶寒。

  有人盯住她。不,不止一个人。

  失去了遮住全身的长披肩,潘多拉露出了身上完好的羊毛长裙,虽然沾上灰尘,还是比大多数人洁净。她显然不属于这里。不仅如此,阿芙洛狄忒赐予的祝福不合时宜地发挥效益,吸引了躲藏在废墟中的一双双眼睛。

  甚至包括一只流浪犬的眼睛。

  潘多拉倒退数步,转身奔逃。

  高昂的犬吠跟着她逃离中央广场。

  她慌不择路,凭直觉在厄庇墨亚斗折的街巷间穿行。

  那只流浪犬不知道为什么,不直接扑过来,却牢牢跟着她,甩都甩不掉。

  也许是城门口的雷击引发大规模的骚动,又或者太多人没有领到面包,原本死寂的街道逐渐变得嘈杂。潘多拉害怕再次撞进人群,挑着偏僻的小路奔跑。奔跑中她无法连贯吐字,只能一边胡乱画着符号。

  眼前的路陡然到了尽头。

  小巷的尽头是一堵墙。

  她急促地喘息,听到身后朝她而来的足音。

  结束了。潘多拉想。她转过身,看到了一整队的王宫士兵。队列分开让出一条路,高大的身影迈着徐缓而坚定的步子向她迫近。

  潘多拉不想发抖,但她控制不住,嘴唇都在打颤:“厄庇……墨透斯。”

  提坦神族走到她面前,低眸俯视她,依旧没有发脾气:“你似乎差一点就逃出城外了。仅有这一次,我要感谢宙斯投掷出的雷霆。”

  “我……”她无可辩驳。

  厄庇墨透斯笑了笑。潘多拉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她微笑。她的魅力显然对他失效。她……无法解读他。这让她恐惧到丧失思考的能力。

  在提坦神族的身侧,跟着那条流浪犬。

  潘多拉忽然记起,厄庇墨透斯曾经被赋予重任,为每一种动物分配品性。他能与生灵沟通乃至下达命令也是理所当然。

  他抓住她的手臂,带着她走出小巷,让她与他登上同一辆双轮马车。就像他们婚礼当天那样。

  他们再度穿过主街,向着厄庇墨亚最高处的宫殿前进。

  沿途房屋的门窗打开了,数不清多少双眼睛无言地瞪视她,他们全都知道,神赐新娘带来宙斯给人间的毒|药。众神赠予她的每样天赋都是罪证,不仅如此,她还试图脱逃。憎恶的、冷漠的、惊愕的,像要淹没她的是围观怪物般的眼神。

  恍若噩梦中的场景。

  有哪根琴弦断了,又像沉进水底,潘多拉陷入离奇的平静。

  她甚至想到,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走这条路,大概会有铺天盖地的石块和陶片袭来。她是不是反而该庆幸厄庇墨透斯在身侧?

  “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她轻轻地问。

  “你会成为献给盖亚的活祭。”

  潘多拉并不意外。宫殿第一道宏伟大门进入视野,她默然转向前方的姿态令厄庇墨透斯讶异。

  “啊,”她唇间猛地溢出哀鸣般的破碎单音。

  门上悬着一颗人类头颅。

  她深吸气又吐气,很久才挤出一句话:“他是你的臣民。”

  “在他决定帮助你逃走的时刻,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不论是你还是他都很清楚这点。”厄庇墨透斯又在奇怪的时刻笑了笑,“可即便如此,直到最后,他还是坚称,逃跑是他的主意,你只是顺从他的提案。而你,为什么现在又对他的结局那么惊讶?”

  她唇瓣翕动数下,没有发出声音。

  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超乎预想。

  “可惜他白白丧命了。”厄庇墨透斯的语调中终于漏出一丝恶毒的怒意。

  “我不会死,”潘多拉大声宣告,她的嗓音变得又尖又高,“宙斯会派他强大的使者赫尔墨斯前来,及时把我救走。”

  厄庇墨透斯宽和地反驳:“没有谁会来救你。你和人类没有区别,都是神明的造物,可以随手丢弃。”

  “不!他会来的!”

  “也好,我就期待一下你所说的是否会成真。”

  潘多拉仰起脸,声音骤然压低:“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做了普罗米修斯会做的事。他钟爱人类,我当然必须保护他们。”

  她摇头:“你早就知道宙斯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收下我这份‘礼物’?”

  厄庇墨透斯没有答话。

  在马车通过宫殿大门前,潘多拉突然从车上一跃而下。

  不知多少长矛泛着冷光的尖端霎时对准她。

  “听我一言!”潘多拉双手撑地站起来,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既是恐惧,也是兴奋。她平日里并不多话,获得的巧言与诡诈天赋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如果她的祈祷无法企及云端,如果她一定要成为盖亚的祭品,那么这就是她最后发出声音被人听见的机会。

  “厄庇墨透斯、你们敬爱的王,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你们、为了凡人,你们的存亡对他无关紧要,他想要的只有献给普罗米修斯的复仇!”

  她转头看向厄庇墨透斯,无所畏惧的双眼凛然生辉。

  她甚至向他笑了,围住她的士兵们握住长矛的手不禁开始颤抖。

  “我之前始终想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如果他早就怀疑万神之王会降下神罚,早就与大地女神结为盟友作为后手,为什么他还要接受我?由我带来灾厄是宙斯的意志,我无法反抗,但他身为不死者,为什么不拒绝来自奥林波斯的礼物?为什么他不阻止我履行神明的命令,为什么他反而任由我打开魔盒,散布不幸?

  “厄庇墨透斯,你在害怕我继续说下去吗?如果你问心无愧,那就让我说完!

  “厄庇墨亚的人们啊,你们难道就不感到疑惑?为什么你们的王与盖亚缔结盟约,提防着奥林波斯的报复,却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任由城内弥漫饥荒与死亡?为什么其他城邦毫不知情,被卷进众神的争斗之中覆灭?

  “就在刚才,我终于明白了。因为宙斯降下神罚正是他的目的,那样,盖亚就会掀起反叛,他就能借助原初女神的力量,挑战奥林波斯的权威,希望借此为兄长复仇。”

  潘多拉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灰眸中水光氤氲而后滚落。

  “除神明之外,万物终有一死。那么至少……如果可能,你们该选择为谁、为什么而死。

  “如果说我只是神明播撒灾厄种子的工具,他……祂们,奥林波斯强大的众神不在乎我的死活,那么厄庇墨透斯也一样。你们遭受的苦难是他精心准备的契机,你们的意外之灾是他亲手铸就!这是智慧而强大的普罗米修斯神会做的事?你们比我更清楚答案。如果是普罗米修斯--”

  “够了!”厄庇墨透斯怒喝。

  潘多拉轻轻笑了:“你害怕我继续说下去吗?”

  “你接受众神的恩赐,其中当然包括花言巧语与欺骗。你可以随意污蔑我,但绝不允许议论我的兄长!”

  “我无意抹黑普罗--”

  “闭嘴!我听够了。”厄庇墨透斯将潘多拉拽上马车,疾驰过宫殿门廊,在长台阶前的空地上骤然勒马。他押解囚犯般地将她拖进宫殿,在大殿正中驻足。

  厄庇墨透斯压抑着怒火,语调缺乏起伏:“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遭受不必要的痛苦。虽然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你确实惹人怜爱。然而,你绝不该煽动本就容易浮动的凡人之心。”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你也不需要再出声向奥林波斯祈祷了。”

  提坦神族轻松掐住潘多拉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嘴。他的另一只手里现出一只盛着深绿色液体的浅口酒盏。

  她扭动身体挣扎,然而厄庇墨透斯的手纹丝不动。再用力些,他就可以直接将她的头颅捏碎。

  辛辣的液体滚落舌面,灼烧着喉咙和胸肺。

  骤然脱离钳制,潘多拉跪坐在地,手撑着地咳得几近窒息。她下意识启唇,想要反驳,想要讥讽几句,想要大无畏地宣称她一定会得救。但她吐出的只有断促的气声。

  她双手按住咽喉,想要逼迫那里运作起来。纵然竭尽全力,她也只发出“啊--啊”的无意义怪声。她不想在厄庇墨透斯眼前哭,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涟涟滚落。

  厄庇墨透斯的身影在她的视野里模糊成一团可憎的色块。

  “盖亚不喜欢鲜血。我的手不会沾上你的血。等你见到卡戎,大地与天空将不再属于奥林波斯众神。”

  她无声地嗤笑,想要再给他一个轻鄙的眼神。

  “把她带走。”

  后脑炸开钝痛,潘多拉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厄庇墨透斯和普罗米修斯给生物分配品性的故事,主要来源于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伊索寓言》中另有版本。一如既往地我流魔改,给了厄庇墨透斯动物会话技能。

第1卷 第27章

  再次醒来时,潘多拉周围流动着黑暗。

  她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触碰咽喉,张开嘴唇,徒劳地呵气。

  摇摇晃晃地站直,她借着昏暗的光线摸索。

  走了三步,她就从一边岩壁摸到另一边同样冰冷的岩壁。距离头顶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光亮,不知道是太阳还是月亮,还是什么别的存在。习惯了地动山摇的雷暴与呼啸,这里安静得令她毛骨悚然。除了自己呼吸的回音,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是这里唯一的生命。

  潘多拉很快判明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遗弃在盖亚的领域深处--地下某个狭长洞穴的底部。

  失去嗓音无法呼救,潘多拉转投最笨的办法,用手掌拍击岩石表面。

  回响低而沉闷,即便有人经过遥远的地面出入口,也肯定听不到。

  于是她弯着腰在地上摸索,收集经年累月落在地上的碎石块,然后朝着上方的石壁投掷。她祈盼有人能注意到地下传来的响动。每呼吸一次,投掷一次,石头与石头有规律地撞击。等石子落回地面,她再次摸黑一块块捡拾回来。循环往复。

  偶尔,坠落回来的石头会砸到她,可能擦破皮,有时很痛,但潘多拉已经不在意。

  她知道以这种方式获救是微茫的奇迹。但她必须做些什么。身体活动起来重复同一件事,她就可以不去想别的。

  舒展了一下酸胀的手臂,潘多拉换了个方向,又扔出一块石头。

  噗通。

  只有一声落到什么表面的声响,石块没有落回穴底。

  潘多拉的心顿时狂跳起来:那个方向还有别的空间!

  她向旁边挪动了半步,再度投掷。石头又一次去而不返。尝试了数次之后,她断定石块消失的位置有颇为宽敞的空间。再仔细端详,从高处隐约透出的微光,似乎也来自那里的更深处,因为角度偏斜,光源乍一看似乎来自更遥远的上方。

  出口也许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遥远。只要她想办法上去,说不定就能逃生。

  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潘多拉努力辨析岩壁的轮廓。虽然陡峭,但并非完全竖直,表面有一些凸出可以着力的点。她可以试一试。

  谨慎且仔细地观察后,她选定了开始攀爬的地点。

  及脚踝的长裙不便行动,潘多拉拆下肩头固定衣服用的别针,在布料上戳出一系列洞孔,然后费劲地撕扯了一阵,终于将膝盖以下的裙摆扯下。想了想,她将撕下的衣摆揉搓卷成一长条,当作绳索绕在腰间。她知道自己未必有把短短的布绳挂在岩壁上的能力,但聊胜于无。

  平复了一下呼吸,潘多拉开始攀登。

  最下端的岩石表面粗粝,还算容易着力,只要用力抓住上方凸出的石头就不会掉下去。但她的膝盖和小腿前侧不免与岩壁磕碰摩擦,立刻火辣辣地生疼。她咬住嘴唇,随即想起,不论是痛呼还是呜咽,她其实都发不出来了。

  越往上,岩面逐渐变得愈加光滑,能借力的地方越来越少。这还不是最糟的。攀爬比潘多拉预想中还要耗费力气,磕破的伤口在其次,她急促地喘气,身体隐隐发烫,乏力的手臂和腰背一使劲就酸胀得发抖,双腿也变得如灌铅般沉重。

  微光还是那么遥远,她想要回头确认自己爬了多高,才扭转脖颈就险些松手掉下去。她抽气,身体紧紧扒住岩面,不敢再动。

  以壁虎般怪异且难受的姿态休息了一会儿,她重新开始向上挪动。

  从一个落脚点到下一个的间歇,她每次都必须停下蓄力许久。

  本就昏暗的视野摇晃模糊,是从额际垂落的汗水流进眼睛。也许是这个缘故,周围好像比刚才要明亮一些了。她用力眨眼将水滴挤出去,仰头张望。并非错觉,她离光线来源处更近了,甚至能够看到岩壁终结处的洞口轮廓。

  潘多拉忽然又有了力气。她咧嘴对自己笑了一下,伸长了手臂,艰难地摸到斜上方石头凸起的边缘。再够出去一点,再一点……把手掌往上移动,收拢手指抓住。

  抓是抓住了,但距离拉开太大,她的双足踮起到最高然后兀地滑脱。

  有那么一刹那,潘多拉的身体几乎悬空,全身重量全都压到手臂上。混乱之中,她疑心听到了关节脱臼的脆响。也可能是岩壁表面的碎石被她踢入洞穴底部。

  她什么都顾不上,把身体往岩壁上撞,另一只手和双脚胡乱地摩擦摸索着,想在承受不住掉下去前找到可以固定的点。她的右脚先踩上略微倾斜的坡面,然后是手指偶然插入了某块石头的小洞里。

  驱使着仿佛已然不属于自己的双臂,潘多拉喘息着向上伸手,去摸已经在视野之中的洞穴入口。先是右,然后是左。她双手扒在岩洞边缘狼狈地挣扎,蜷起背脊,弯曲手臂,想象自己向上弹跳,终于上半身趴伏着撑上平地。强撑着把手臂前挪,她将下半身也拖上岩壁后,浑身脱力,瘫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止不住地咳嗽。

  眼前发黑,潘多拉咬了一下舌尖。

  光,她看得到光,就在斗折的洞穴更深处,岩石中破开的拐角后。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洞穴侧边,扶着岩壁站起来,倚靠着向前迈步。

  还有最后一点,只要拐过这块岩石,外面就是--

  从空隙中钻出去就进入另一个洞窟,狭长,逼仄,像是甬道。

  那指引着潘多拉一路攀爬到这里的白光在通道的尽头。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止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这里确实是出口。或者说,曾经的出口。

  巨大的、色泽与质地都与岩洞内部迥异的石块封住了洞穴尽头。而在光洁的灰白色岩石表面,一连串玄奥的图案结成圆形的石刻纹样,安静地发着光。不需要懂得术法,潘多拉也立刻明白,石刻是锁住这地下洞穴、还有她这不祥怪物的某种封印。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追寻的光明还有生机的真实面貌。

  双腿发软,膝盖无力地落地,她瘫坐下去,几乎是习惯性地摸索,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着石刻投掷过去。

  在撞上封印的瞬间,石块化为粉末。

  她无声地笑了。

  也就在这个时刻,潘多拉陡然注意到,在这个洞穴之中,不论是在更昏暗的底部,还是这甬道之中,她都没有听到过风声。这不正常。

  她清醒地做出假设、排除不太可能的那些,得出结论:

  除非……这块巨石的用途不仅在于堵住出入口,也封住了空气元素的流动。

  是触碰石刻期待她也会立刻被灼烧殆尽,还是爬回洞口跳下去更干脆?潘多拉禁不住自暴自弃地想。不过她连原路返回一跃而下的力气都没了,其实用不了多久,她大概就会无法呼吸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啊,当然,她可以继续祈祷,期冀赫尔墨斯会及时找到这里。

  她努力过,拼命地求活给他时间。但已经够了,可以不用继续欺骗自己了。潘多拉在心里轻声地说。他不会来了。

  他当然会有许多没能来接她的理由。也许是实在无可奈何,抑或是原本就打算背弃承诺。但结果都一样。他没有带她走。

  潘多拉缓缓地躺倒。肢体的痛觉开始复苏,她眯着眼睛忍受,石刻冷冷的光成了睫毛之间晕染开的一团白。相似的景色她在哪里见过。

  是在伊利西昂的最后一天。

  伊、利、西、昂,至福乐原,多好听的发音,多遥远的幻梦。

  她坐在赫尔墨斯神庙后的悬崖边上,拨着里拉琴弦,练习催听者入睡的魔曲。想到次日这段美好得令她心悸的时光就要暂告段落,她有些心不在焉,弹错了几个音。

  “在想什么走神?”

  她腰间忽然一紧,赫尔墨斯凑过来朝她脸上吹气。他明明已经活了很久,在她面前老是做些幼稚行为。不等她答话,他又埋怨似地来了一句:“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到悬崖边上来。万一你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潘多拉笑吟吟地回答:“我会尖叫,然后您会立刻飞过来接住我。”

  赫尔墨斯扬起眉毛。

  她搁下里拉琴,朝他眨眼,撑在身后的双手一推。

  脱离崖尖,她朝着礁石和湛蓝水波快速坠落。

  下坠猛地停止。

  潘多拉睁开眼,赫尔墨斯双臂箍着她贴近胸口,用力得她有点疼。

  他神情莫辨,只是盯着她,像要将她吸进去困住,从春末夏初密林那偷来一捧的浓绿,是融化后冷却的翡翠,贸然入水会无法脱逃的静谧幽潭。

  她勾起唇角,伸手触碰他的面颊。仿佛在宣告她的正确、她的胜利,也证明她的盲信,以及他们共享的一点疯狂。她可以不问原因地从悬崖上跳下去,坚信他会接住她。这是个绝佳的比喻,形容他们离开伊利西昂之后的计划恰如其分。

  赫尔墨斯抓住她贴在他颊侧的手。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眼瞳里的倒影,像风穿过花丛,随着他的微笑几不可察地摇曳着。

  托住他们的力量骤然消失。

  浪花溅起雪白的浮沫,他们跌进水中。

  长串的气泡向水面逃逸,他们继续向水底下沉,朝着洁净的白沙和缤纷珊瑚礁降落。

  潘多拉紧闭双眼,赫尔墨斯贴过来吻她,一口口地将气息渡给她。

  入水的一瞬间她觉得冷,但很快习惯。她缓缓启眸,为海底意想不到的绚丽景色目眩神迷,迟了几拍,她才意识到即便与赫尔墨斯分开,她也在粼粼水波中自如地呼吸。不知道他又使用了什么神奇的小技巧。

  见她惊愕地睁大眼睛,赫尔墨斯就笑起来,一连串的泡泡载着他愉快的吐息拂过她鼻尖。爱捉弄与善欺骗只是一线之隔,他喜欢给她惊喜,更喜欢欣赏她惊异之后的欢喜。而他的惊喜里,“惊”的那部分往往是真的,只因为他拿捏妥当,才让危险都成了结果上而言无害的余兴。

  赫尔墨斯又侧转了脸低下来找她的嘴唇,仿佛离开她就不能呼吸。

  前一日晚上他就有些失常,太热烈反而透出绝望。

  虽然看起来能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但他也会不安。潘多拉想。但她很高兴他是因为她才心生恐惧。

  末梢带卷的黑发在水中摇摆,像闯进她视野的柔软水藻。若隐若现,时不时地,她看见水面之上的太阳,一团遥远的、轻轻晃动的白光。

  只是这次,她无法浮上去。因为她孤身一人,赫尔墨斯不在这里。

  潘多拉像搁浅的鱼,在洞穴地面蜷曲起身体,大口地呼吸。

  如果没有在伊利西昂度过那段时光,一降生就直接被送到厄庇墨亚,结局是否会有不同?厄庇墨透斯需要她带来灾厄,盖亚还是会反叛,大概最后她还是会躺在阴森地洞的深处断绝气息然后腐朽。但如果没有知晓快乐,不曾有过对明天的幻想,也许她就不会那么恐惧并抗拒消亡,会更坦然地接受眼下的一切,会更少挣扎,不那么痛苦。

  可是--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挣开,不再躲闪,盯着决定她命运的巨石。

  可能是筋疲力尽了,她甚至不想为自己哀叹。

  看了一会儿,潘多拉忽然注意到,就在出口的不远处遗落了什么东西。此前她的注意力被光源吸引,根本没注意到它。她手脚并用地向前挪动了一点,以便看清楚。

  居然是那只来自奥林波斯的魔盒。

  从随意摆放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厄庇墨透斯在封上洞口之前临时想起,才把这东西也一并扔了进来。

  潘多拉想起盒子里还关着一样东西。

  从厄庇墨亚的状况来看,宙斯意欲给予人类的灾祸已经散开,不幸,疾病,衰老,劳苦。那么剩下的还能是什么?

  赫尔墨斯说为她准备了礼物,难道……那并不是谎言?

  她慢吞吞地拖拽着身体靠近,用没脱臼的那只手把魔盒拨到面前。

  伸手去开盒盖的时候,潘多拉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堪入目。伤口就不提了,指甲也无一完好。但她没有迟疑。迫切并不因为她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能救她,她只是想知道。

  血弄脏了众神的礼物盒,红色渗进盒子表面镂刻的花纹。

  盒盖掀开。

  潘多拉看不见的什么东西飞了出来。

  洞穴中变得明亮宽敞,严丝密缝堵死出入口的巨石也不那么庞大了。她的身体变得松弛舒展且温暖,眼前不再有模糊的重影摇晃。她又有力气爬起来了。躯体和心灵的疼痛都消失了,心脏乐观地加速跳动。还没有结束。她要坚持下去。

  因为他一定会来救她的。

第1卷 第28章

  众神的战争跨入第七个夜晚。

  远方大地与天空碰撞般的巨响并未止歇,然而,怒雷不再持续轰击厄庇墨亚。这座城市因而终于获得短暂的安宁。

  在雷暴减弱前,城中每个角落便被安静的迷雾渗透。

  而后,清脆悦耳的排笛声穿透寂静。

  音符撬开上锁的门窗,穿过废墟,钻进地窖,闯入宫殿。听者如痴如醉,精神坠入美梦,躯体却受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幸存的市民们打开家门,跳出窗户,爬离残垣断壁中的临时庇护所,踏上废弃的街道,加入梦中巡游的伙伴们,迈着迟缓飘忽的步伐,成群结队地向着城门行进。

  值守的士兵们也睡着了,迷迷糊糊地打开城门,扔下长矛,当先走出去。

  一个一个地,受厄庇墨透斯统御的人类末裔离开白色城墙的庇护,来到反复灼烧而后融化再凝固的旷野之上。

  黑发的吹笛人足不着地,悬在半空俯视聚集而来的人群。而后,他放下乐器,右臂张开空握,一柄流光璀璨的金杖随之现形。

  他翠色的眼眸搜寻似地快速掠过人群每张面孔,眯了一下,包裹瞳仁的暗金色圆环光芒骤涨,不死者独有的光冕与威压瞬间释放。

  “奥林波斯神使赫尔墨斯在此!双蛇缠绕的使节之杖即为证明。”

  市民们如梦初醒,为神明的威压所迫,大片人立刻惊慌地匍匐在地。

  “尊贵的众神信使,求您仁慈!”

  “请您、求您宽恕我等……”

  也有人咬牙拔腿就往城中奔逃,试图回到盖亚的庇护之中。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观望着,想要见证与奥林波斯神背道而驰之人的命运。

  赫尔墨斯叹息:“若凡人承受我父宙斯原本降下的惩罚,接受会衰老得病的肉|体与劳作的辛苦,而非与厄庇墨透斯合谋,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对于坚持要回厄庇墨亚接受盖亚庇护之人,我不会阻拦。但是--”

  他微笑了一下,吐出严酷词句的口吻称得上和气:

  “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奥林波斯不会陷落,盖亚的反叛将以失败告终。聚集在此、向奥林波斯臣服之人将会免于天空之座雷霆的侵袭。盖亚、癸干忒斯与厄庇墨透斯的反叛结束之时,这座洁白之城必将沐浴在烈焰之中。

  “选择吧,若选择向我等臣服,接受宙斯的裁定,就捡拾起石块高高垒起,将其当作祭坛,向奥林波斯众神祈祷。若你们的祈愿与悔罪真心诚意,那么我的同胞也必将倾听信徒的祈祷,予以回报。”

  人群|交换着眼神,各自做出决断。

  有人选择走回厄庇墨亚城中,更多人开始堆砌石头,以枯木生火,念诵奥林波斯神名,将祈祷的烟雾送上血红色的天幕。

  赫尔墨斯没有离去。他应该立刻进城,寻找能够破坏盖亚加护的方法,又或者直接闯进宫殿劝降厄庇墨透斯。但他只是茫然地停留原地,沉默地注视着人群。

  奥林波斯在大地上的神锚在复苏,盖亚在此地的力量会继续消减。他又能听到祈祷声了。可是那其中没有一声是他想听到的。潘多拉不在人群中,她依旧在厄庇墨透斯的宫殿中吗?还是说……

  陌生的寒意在他的身体内凶猛地搅动,令他想要颤抖。

  众神信使降落地面,走到人群中。凡人们停下动作拜伏,但是良久都没等到吩咐,困惑地抬起头。

  赫尔墨斯看上去同样困惑,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询问什么、为什么要发问:“奥林波斯赐下的新娘……她如今在哪里?”

  “她好像逃走了……”

  “对,厄庇墨透斯神下过令,让卫兵们搜寻她的下落,但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找到她。大概是没有吧?”

  “不对!住在主街的人都知道,她被抓回去了。”

  “没错,我看到了,厄庇墨透斯把她带走了,用他的马车--”

  赫尔墨斯打断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人群面面相觑,给出的答案互相矛盾。没有日升月落,以天计时丧失了意义。

  转瞬之间,赫尔墨斯已经不见

  踪影。

  他掠过城墙,直接飞向最高处的巍峨宫殿群落。

  进入厄庇墨亚后,赫尔墨斯飞行的速度并未放缓,但盖亚对这片土地的加护排斥任何来自奥林波斯的入侵者,他浑身沾满黏腻的不快感,破空前进宛若在沼泽中淌泥水。越靠近宫殿,这种滞涩感就越强烈。

  来源不明的焦躁像闷在余烬里的微弱火苗,若有似无,却挥之不去。赫尔墨斯不禁飞得更快。

  宫殿大门紧闭,但双蛇杖轻轻挥舞了一下,无人驻守的青铜大门就开启了。

  赫尔墨斯径直穿入长台阶尽头的大殿。

  厄庇墨透斯坐在石砌的王座上,像在小寐。他睁开眼注视来客,并不意外,甚至抢先说:“迈亚之子,如果你前来劝我投降,那么请回吧。纵使你将我的臣民全部掳走,即便盖亚孕育的巨人战士们尽皆战败,哪怕这座城中只剩下我,我也绝不可能对你父亲俯首称臣!”

  “那真是极为遗憾,”赫尔墨斯眯起眼睛,提坦神族镇定的态度令他不快,“厄庇墨透斯,你让我惊讶。我与你算不上陌生,经常往来,但我从来没发现你竟然有这样的野心与谋略。你竟然能够骗过我的双眼。”

  厄庇墨透斯哂然:“我知道自己比不上普罗米修斯,缺乏远见,没有欺骗奥林波斯众神的能力,只凭我根本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所以我向盖亚求助,是她帮助我出谋划策,也是她给了我以莱瑟河水调配出的魔药,让我在与她缔结盟约后喝下。然后我就忘记了想要忘记的事--与她约定好的一切,包括对宙斯、对奥林波斯的恨意。”

  他俊朗的眉眼被恶毒的嘲弄扭曲了。

  “所以我会满心欢喜地收下宙斯的礼物,被潘多拉以乐曲催眠。而当宙斯下达神罚宣言,盖亚的药水失去效果,我自然想起了一切。赫尔墨斯,能够骗过你,并不是因为我骗术比你高超,而是--”

  赫尔墨斯耐心耗尽,前进一步,手按剑柄:“她在哪里?”

  厄庇墨透斯愕然默了一瞬,才理解了他在问什么。

  赫尔墨斯

  比对方还要惊讶,他无措地摩挲了一下剑柄,松开手。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固然对潘多拉的安全感到忧虑,但他与厄庇墨透斯对峙的主要目的,难道不是辨明原委,确保他身为欺骗之神的尊严未受侵害?

  片刻怪异的沉默。

  提坦神族像是猛地回忆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摇头:“潘多拉?我猜想你对她做过什么承诺?可怜的小家伙,她到最后还大声说宙斯强大的使者一定会来救她。”

  最后。

  赫尔墨斯那被金箭与铅箭刺穿过、本该波澜不兴的胸口突然开始作痛。有什么在焦躁的火苗炙烤下开始沸腾,一个词眼割开的创口迸裂了成为泉眼,不属于他、不应该存在的感情从中汩汩涌出。

  身形一晃,金光出鞘,利刃抵上厄庇墨透斯咽喉。

  “我以为使节不会动粗。”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只是问:“她在哪里?”

  厄庇墨透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半晌,忽然大笑出声:“她不在这里。我把她献祭给了盖亚。”

  剑刃突兀地震颤,刺穿保护提坦神族躯体的神气,划出一道血痕。

  赫尔墨斯听见自己说:“你在撒谎。”

  “我没有,”宫殿的主人发出挑衅的邀请,“不妨用你编织同时破解谎言的权能确认一下,我是否在撒谎。”

  赫尔墨斯身周散逸出凌厉寒芒。厄庇墨透斯颤栗了一下,把下巴抬得更高。赫尔墨斯保持着挟制的姿态,沉静无波的嗓音犹如来自古井深处的回音,每个音节穿透精神层迭矫饰的屏障,直抵灵魂叩问:“你对潘多拉做了什么?”

  在他的权能干涉下,应答者只能诚实以告。

  “她魅惑了守卫逃走,但我将她捕获。她还试图以言语煽动凡人对我生疑,因此我用魔药剥夺了她的声音。”

  赫尔墨斯瞳仁骤缩。

  是他给予她嗓音,怎么能容许被轻易夺走。

  神使眸中动摇的冷光反而取悦了厄庇墨透斯,他开始事无巨细地坦白:

  “然后我找到一个极深的地洞,将她丢弃在那里,用带有特殊纹刻的巨石封住出口,不让外界的任何一丝清风穿过。她会在地底苏醒,即便想要大声呼唤也无法被众神听见,然后在恐惧中,在对命运、对奥林波斯的怨恨中缓慢地死去,成为盖亚汲取力量的供奉。”

  停顿片刻,厄庇墨透斯话锋一转,发出带有嗜虐意味的低笑:“那是差不多两天前的事,说不定她现在还剩最后一丝气息,在黑暗中挣扎呢。”

  赫尔墨斯勉力抑制住思绪,拒绝顺着对方的话语去想象情形。他深吸气,重复最初的问句:“……她在哪里?”

  厄庇墨透斯笑而不答。

  怒意化作破坏的冲动。

  金色短剑蓦地调转方向,一声闷响,没入提坦神族的肩膀,将他狠狠钉在王座之上。赫尔墨斯转动剑柄,利刃在创口内翻搅,徐缓残忍地割碎皮肉,在伤口生长回原状之前再度挪动。

  厄庇墨透斯咬牙,没有发出一声闷哼。

  “我并不嗜虐,折磨你不能给我带来多大乐趣。回答我的问题。潘多拉在哪?”

  “我不知道。”

  “她在哪?”

  厄庇墨透斯抽气,却露出胜利似的微笑:“我不能告诉你。”

  “如实回答。否则我会提议把你也锁在高加索山,就在你敬爱的兄长身侧,让你们共享残酷的刑罚。”见对方不为所动,赫尔墨斯弯唇,笑意没有企及眼底,“那样还不够?那么我会劝说父神加重对普罗米修斯的责罚,毕竟你的行为归根到底都是因他而起,只是让鹰生食肝脏还不够?让我想想,还能增添些什么……”

  一谈及普罗米修斯,厄庇墨透斯就完全丧失了冷静。他厉声大骂:“宙斯卑鄙的走狗!”

  赫尔墨斯面色不改,循循善诱:“与之相对,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把潘多拉关在何处,我可以为你与普罗米修斯美言几句。”

  厄庇墨透斯仰头哑声笑。

  “哈哈哈,我真的不知道。”

  他直视赫尔墨斯的双眼,宣告胜利:“我忘记了。”

  赫尔墨

  斯陡然明白了什么,唇间发出蛇吐信警告般的震怒气声。

  厄庇墨透斯笑意加深,他几乎是得意洋洋地揭底:“盖亚的魔药并没有用完,所以处理完潘多拉之后,我把最后那点药水也喝了下去,忘记我把宙斯可憎的礼物抛在了哪里。而且这一次,我没有定下找回记忆的条件,只是单纯忘了个精光。所以很遗憾,我真的没法告诉你更多了。

  “我也不知道潘多拉在哪。”

第1卷 第29章

  赫尔墨斯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

  他盯住厄庇墨透斯,因为缺乏表情,更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不加掩饰的杀意自他身上散逸,肆意激荡。

  空气震动,殿堂中的灯火与帷幔都惊惧地颤抖。

  “愤怒吗?绝望吗?不甘吗?懊悔吗?但你无能为力,哪怕寻找替罪羊发泄怒火也没用,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厄庇墨透斯的笑声有些歇斯底里,神情却无比清醒,他停顿片刻,嗓音异样地起伏了一下,“就和我一样。”

  厄庇墨透斯显然已经等待这般吐露一切的时机太久。为了不让赫尔墨斯抽剑离去,他牢牢捏着刺入自己身体的刃锋,鲜血浸透手掌,他恍若不觉,只有语速越来越快,几近癫狂:

  “提议让普罗米修斯欺骗宙斯的其实是我。最初因为愧疚而更钟爱人类的是我;凡人生出贪欲想要自己享用牲畜而来请求我,心软的是我;面对失去火种来哭诉的人类手足无措的同样是我。于是……比我更聪慧能干的兄长想出点子。而欺骗的事、偷盗的事如果交给我一定会搞砸,他就索性包揽了一切。

  “最后也是他独自担负罪责,承受那样绵长残酷的苦楚!而我什么都做不到。普罗米修斯已经不在,我不能让他的牺牲白费,必须留在人间。这让我怎么能够不怨恨!”

  “对奥林波斯、对父神宙斯的裁决心怀不满,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什么要将怨恨发泄到她身上?你……”赫尔墨斯怒极反笑,喉间发出低沉的气声,手上用力,猛地将短剑拔出。

  鲜血喷涌而出。

  然而提坦神族的伤口已经在愈合。

  赫尔墨斯扼住厄庇墨透斯的脖子,失控地怒喝:“你何必折磨她?那让你感到愉快吗?你不会对只能欺凌弱小的自己感到羞耻么?!”

  “当然,我对自己感到羞耻,”厄庇墨透斯嗤笑,“但我还要质问你、质问所有奥林波斯神,你们不会对恃强凌弱的自己感到羞耻吗?!还有人类,他们不会为自己的健忘轻浮而有任何罪恶感吗?

  “普罗米修斯在承受可怖的痛苦之时,凡人却一转眼就忘记了他,继续若无其事地为奥林波斯众神修建宏伟的人间居所,走进那里焚烧最好的香料,宰杀最健壮的牛羊,进献最精美的织物和雕像,仿佛忘记他们供奉的是怎样蛮横无情的神祇。他们根本不曾动念反抗,完全没有想过违背宙斯的禁令、给普罗米修斯建造神祠!啊……我对人类的爱怜与偏袒终于也成了不屑与漠视。

  “然而最可悲的莫过于,即便我模仿你们,无情地使用力量与权威利用凡人,与盖亚结盟,我还是会一败涂地。哪怕是你,宙斯麾下秉性温和圆滑的使者,我也根本无力抗衡。我已经如此可悲可笑,再可鄙一些又会如何?!她确实可怜无辜,但那又如何!我忘掉把她埋藏在哪原本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心软反悔,没想到这么做会让你愤怒,那很好,那更好!”

  “厄庇墨透斯--!”

  “机敏狡猾的赫尔墨斯,你又在愤怒什么?你的父亲、你和你的同胞们创造出潘多拉,却又赋予她给人类带来神罚的职责,难道不该一开始就明白她会遭遇什么?难道你误以为人类会如此宽容大度,继续接纳给他们带来灾厄的不祥之物?即便不是我,她也会死在--”

  “闭嘴!”赫尔墨斯提剑,作势要砍下厄庇墨透斯的头颅。

  但他的动作停住了。

  即便他取得厄庇墨亚之王的首级,提坦神族还是不会死去。若受极端的创伤,厄庇墨透斯的肉|体会暂停复苏,精神甚至也会陷入沉睡,但他依旧会活下去,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重获身体。正因不死才是神明,永恒不终结是祂们的性质。

  众神间的厮杀究其本质都是徒劳的。

  盖亚这第三次的反叛会失败,但祂也会继续等待,直至找到合适的人选,又或者再度孕育出会被神明杀死的怪物。

  厄庇墨透斯虚弱而嘲弄地笑了一下:“可惜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无法触及死亡带来的平静。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你想要解开盖亚的加护吧?挖出我的心脏,厄庇墨亚的加护就会解开。”

  赫尔墨斯沉默地执行工作,完成后甩掉剑身上的血渍,一言不发地转身。

  “你还要白费力气找她?”厄庇墨透斯胸口破出一个窟窿、躯体气息微弱,依旧言谈自若,真是一副怪物般的光景。

  赫尔墨斯没有正面应答,淡淡答道:“我只是不想被卷进那对双子姐弟把这里夷为平地的狂风骤雨。”

  赫尔墨斯自宫殿中飞掠而出。

  来自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的光矢宛如燃烧的刺目星辰,从高空坠落,厄庇墨亚至高处的瑰丽殿堂仿佛嗅到暴风气息的芦苇,震颤了一下,訇然坍塌。如雨的雷霆紧随其后,整座城市顷刻间化作火海,照彻黑夜。

  盖亚对厄庇墨亚的加护已然消失。奥林波斯神重临大地。

  这意味着火焰之野的战斗也已然没有任何悬念。

  赫尔墨斯停留半空,视线穿过浓烟与焦灰,快速搜寻着可能有地下洞穴的位置。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问题只是冒了个头便如泡沫般消解。不论他是否还爱潘多拉,她不应该死去,至少不应在这个时刻、不该以那种方式死去。

  被摧毁的宫殿下方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厄庇墨透斯的心脏里携带着加护的核心,不可能离开厄庇墨亚。但时间紧迫,赫尔墨斯无法仔细寻遍厄庇墨亚的每寸土地。如果他是厄庇墨透斯,他会选择哪里?不,是可以选择哪里?也不对,虽然称不上强大,但好歹是提坦神族,只要他愿意,厄庇墨透斯可以轻易突入泥土与地下的岩层,抵达凡人无法想象的深处。宫殿下方是否还有什么机关?还是说……

  赫尔墨斯无法冷静分析。越思索,他只有越焦躁。

  他虽然拥有能通达天上地下的双蛇金杖,但与潘多拉之间的那一线神识已然切断,她又在他无法感应的地下。他无法锁定她的位置。

  要向宙斯求助吗?借助天空之座带来的神力,大地之上几乎没有什么能瞒过万神之王的眼睛。但潘多拉被困在盖亚的领域之中,厄庇墨透斯动手时整座城市又在加护之下,只怕宙斯也无法确定她在何处。善于追踪猎物的阿尔忒弥斯同理,难以在土地之中施展权能。

  能帮助他尽快找到潘多拉的只有盖亚。

  然而即便是大局已定的此刻,残存的癸干忒斯依旧在战斗,盖亚定然不会轻易回应奥林波斯神的呼唤。

  自尊忽然变得无关紧要。赫尔墨斯立刻在没有被火焰灼烧的郊外降落,以双蛇杖触地,双膝跪地,出声呼唤:“自卡俄斯中降生、孕育众神万物的大地女神盖亚,请倾听我的呼唤,请应答我的问询!”

  没有回音。

  “厄庇墨透斯将奥林波斯众神的礼物、名为潘多拉的生命进献给您,将她封进了地下某个岩洞。盖亚,众神的母亲,我请求您,我恳请您,告诉我她的所在。”

  赫尔墨斯没有放弃。

  哪怕对奥林波斯心怀愤恚,盖亚也无法阻塞听觉,一定听得到他的话语。既然如此,他就会说下去,直到大地女神忍不住做出应答。只有一句也好。他一定可以从中得到线索。为此,再无耻再强词夺理的话他都可以说出口。

  “您为在我父宙斯手下落败的提坦众神、您的子孙们的痛苦而哀叹,您就能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吗?尊敬伟大的盖亚,难道我并非您的子孙?”

  此言一出,赫尔墨斯足下的土地骤然愤怒地裂开深壑,意欲将他一口吞下。

  神使灵巧地躲闪,飞到空中避开。

  “离开!迈亚与宙斯之子,吾不会回答汝之提问。汝之剑上还沾染着癸干忒斯们的鲜血。离开大地,不要出现在吾面前!不要让吾听到汝的声音!”

  赫尔墨斯垂首恳求:“为了引您开口,我不得不操使狂妄卑劣的言语,我求您的原谅。盖亚,生灵与众神仁慈的母亲啊,只要您告诉我她在哪里,乃至一点线索也好,我就如您所愿,不再打扰您的安宁。”

  “她从神魂到血肉皆是奥林波斯创造之物,吾为何要对她垂怜?不要再做徒劳的尝试,汝之巧言在吾之怨恨面前无用,吾不会给予任何提示,吾可以断言,就凭汝不可能找到她,”盖亚凄怨地低笑,“呵呵,怨恨吧,尽情品尝悔恨的滋味吧,赫尔墨斯。要怪也只能怪汝是宙斯之子、奥林波斯神使。”

  皲裂的地面再无动静。

  赫尔墨斯失去表情。

  不,他一定能找到她。

  如果凭借他自身的力量无法做到,那么他就会借用一切可能借用的。

  “游弋于夜色中的黑月女神、三岔路的守护者、冥界猎犬环护的奥林波斯盟友赫卡忒,我有事相求。”

  地面阴影骤然扭曲,从中现出朦胧的身形。

  曾经伴随得墨忒尔寻找爱女的赫卡忒长袍曳地,面纱低垂,看不清面容:“奥林波斯的神使,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厄庇墨透斯将她埋藏得很深,在盖亚领域的边沿,接近冥府。”

  没想到赫卡忒真的知晓!

  赫尔墨斯胸中再度燃起希望的火焰。但某种阴冷的预感缠绕上欢喜的热意,像一根刺。赫卡忒也被尊奉为亡灵的女王。他不禁开始安慰自己,他是为人间带来财富与好运的使者,自然同样为强运眷顾。转机已经出现,潘多拉有他赠予的秘密礼物,肯定还在等着他。

  “我可以为你指路。相应地,在塔耳塔罗斯深处我也无法进入的禁地中,有一件我想要的东西,事后你要替我取来。”

  赫卡忒说得轻描淡写,但要取得她想要之物定然极为艰险。

  赫尔墨斯没有犹豫:“当然,我一定会办到。”

  黑月女神颔首,并不要求他发重誓,将手中火炬其一交给他。

  赫尔墨斯接过火炬的瞬间,视野中火光摇曳的废墟顷刻被灰暗的薄纱覆盖,而在变得黯淡的光景之中,有一条路线如沐月光,蜿蜒延伸向远处。

  紫色披风扬起,众神信使一眨眼已经飞远。

  他急掠到海边。

  环绕厄庇墨亚近旁的山峦在港湾边沿插入城墙,成为厄庇墨亚防线的一角。而就在洁白城墙与岩礁相接的拐角之处,巨石堆叠,仿佛堵住了什么出口。

  即便移动到这里,也还算在城中,不会阻碍释放盖亚的加护之力。

  但距离城外也仅仅一步之遥。何等恶毒!

  赫尔墨斯金剑出鞘。

  巨石轰然碎裂,露出一个幽深的岩穴,斗折通向地下。

  他不假思索地冲进去。

  岩洞宛若迷宫,昏暗不见天日,但赫尔墨斯毫无犹疑,在火炬的引导下,飞快穿梭于甬道中。

  不知道深入地下多久,前方突然再无分叉口。

  循着狭窄的通路到底,赫尔墨斯骤然置身于地底广阔的深谷。

  赫卡忒的火炬颤抖了一下,从顶端开始向下整根燃烧,在地下幽谷照出一片苍白火焰摇曳的光之池塘。

  但赫尔墨斯也不再需要指引。他目光锁定一点后视野便变得狭窄。其他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的眼里只有某处谷口显然从别处搬来的灰白色巨石,还有它堵住的洞穴出入口。

  下一刻,赫尔墨斯就到了巨石面前。

  剑尖精准地刺入关键位置,彻底破坏表面的石刻。

  切割巨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不能这样。他想。如果没拿捏好破开岩石的位置,碎石会落进去,反而把她砸伤。要小心谨慎快速地……

  在神之兵器面前,坚硬的石头也与柔软的泥土无异。

  首先破开的是一个圆洞。

  赫尔墨斯看见了衣物的一角。

  离得很近,就在门口。

  他欣然启唇,想要呼唤,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挥剑一削到底,而后侧身,用蛮力将半边巨石拖拽到地。石屑烟尘四溢,他飞身进去,凭感觉将洞口的人直接抱出来。

  他们的重逢本不该在这里,被宙斯还有厄洛斯的行动打乱步调,为众神的纷争阻挠,好在他还是找到她了。她一定愤怒又委屈,会发脾气拒绝应答,但他会--

  怀抱的是熟悉的轮廓,却又是陌生的触感。

  赫尔墨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好像被冷风吹醒,却跌进另一个噩梦。

  他低头擦拭怀中躯体的脸颊,细致地拂去尘土,轻轻呼唤:“潘多拉,潘多拉?是我。”

  她的睫毛开始颤动,眼睑半开,目光涣散地盯着他,仿佛忘记了他是谁,然后她终于认出他,急促地抽气,双眸瞪大的同时泛起水光,挣扎着要推开他。她需要睡眠,而他不需要,所以他总是会忍不住又是啄又是吮吻地闹醒她;有时候她会装睡,直到终于受不了才红着脸启眸瞪他。不论如何,她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他,他喜欢这样。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而他是黑发,因此他映在她眼里的影子总是很明显。他时常因为在她眼里找到自己而心动神驰,那难以自抑的喜悦让他甚至有一些难堪。

  本该如此。

  然而不论他如何呼唤,潘多拉依旧固执地流连于浑噩的梦乡,不祥的淡青色覆盖着她苍白的脸庞。

  “睁开眼,”赫尔墨斯的声音从细小处开始溃塌,“看我一眼,看看我--”

  地底阴寒的气息裹挟着恶意袭来,这寒意本不足以侵袭神明之体。他依然觉得冷。和潘多拉一样。他蓦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抱着她,感觉怎么都不对。

  还有办法。还能够补救。对。他当然有备而来。

  赫尔墨斯摸出一直藏在身上的双耳瓶,砸开封盖,将瓶口凑到潘多拉的唇边。

  这是神明的食粮,是赐予少数被神钟爱之人的仙馔密酒。

  闪光的神酒沾湿皲裂的嘴唇,却无法顺利流进口中,反而沾湿脖颈与衣裳。他只能试着扳开她的嘴。

  “该醒来了。……”

  赫尔墨斯执拗地继续往她的口中灌注神酒,甚至含住酒浆喷吐为雾,试图让潘多拉的脸庞重新恢复温暖。

  即便是仙馔密酒,也无法起死回生?

  很简单的事,他花了平时所需数倍时间才想明白。

  赫尔墨斯筹划时没有认真将潘多拉已死作为前提细想过,更没有试过给死者饮下仙酒。也没有别的神祇试过这般豪奢之举。

  有这疏忽只因他之前不止一次奉命将英雄死去的灵魂引到天空之座前,旁观他们接受永生。他看到还呼吸着的凡人饮下神明的佳酿便获得不死,见证英雄的魂灵举杯然后跻身神灵之列,便一厢情愿地认定前者引发后者,混淆前提,得出结论,坚信获赠神酒就会摆脱死的侵扰。并非如此,生前就饮下仙馔密酒是一回事,死后荣登奥林波斯是另一回事,引发复生神迹的是万神之王的认可。他的偏信实为后此谬误。

  “不要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

  他忘记了是一支金箭在他胸中燃起爱火,又是另一支铅箭将烈焰掐灭。

  也是同一时刻,赫尔墨斯的某一个侧面冷静而残酷地做出判断,其实在他抵达厄庇墨亚之前,潘多拉就已经开始逐渐冷却。

  即便厄庇墨透斯没有饮下魔药,即便盖亚同意指路,依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另有许多种他本可以却没能够抵达的收捎:

  如果他更早怀疑并察觉厄庇墨透斯有另一副面孔;如果他在谒见宙斯前将心灵包裹上更多层谎言的壁障;如果他自火焰之野归来先绕路去人间;如果他没有因为中箭的异样感受而止步;如果他没有与厄洛斯长谈;如果他没有因为宙斯的介入而动摇;如果他在魔盒开启后果断回应最初的呼唤;如果他没有优先顾及奥林波斯的战况;如果他战斗途中就抛下同胞自前线脱走;如果他斩获更多战果,战局更早一些向奥林波斯侧倾斜;如果他更用心一些,分出哪怕只有一点意识,在还听得见的时候去倾听潘多拉究竟在说什么;如果他在她的呼唤停止时立刻察觉……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但--醒过来,看着我。”

  纵然是他错漏,这种时候……奇迹这种东西就该在这种时候发生,而不是成为落空断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别这样惩罚我。”

  胸口猛然传来尖锐的剧痛。

  赫尔墨斯低下头。闪光的箭镞从胸膛皮肤中冒头破出,数量有二,灿金与冷银紧挨彼此,却无法共融。而现在,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他体内汹涌膨胀,排斥着相悖的一双箭矢,不再给予它们存生之地,硬生生逼金箭与铅箭一同现形,要将它们彻底挤出去。箭头咬住皮肉颤抖,负隅顽抗,妄图继续左右他的意志,玩弄他的情绪。

  他反手去摸,在后心位置触碰到箭杆与尾羽,其一滚烫柔软,另一冰冷沉重。恼人的恶作剧,可憎的阴差阳错。他收拢手指抓住,用力向外一拔。

  感觉不到躯体撕裂的疼痛。可能从不知哪一刻开始,他能感觉到的便只有疼痛了。

  脱离了宿主的爱恨之箭还在嗡嗡扑腾,像垂死挣扎的长虫,赫尔墨斯将箭身往岩石上猛压。断裂的脆响过后,厄洛斯之箭双双弯折。

  他终于真正地重获自由。

  低下头,他再一次地看向潘多拉。

  神明视黑暗如白昼的瞳仁悚然骤缩。

  仙馔密酒自唇角淌落,在覆盖肌肤的尘土上开出一条湿痕,像彩绘掉漆,露出其下的材质本貌。

  他想到刚才扳着她下颚开启唇瓣时很困难,他根本不敢用力。她坚硬却易碎,感觉稍不小心就会掰坏。

  犹如曝晒太久而开裂的黏土。

  “潘多拉?”

  不,这不是她。

  不再是她了。

  重影在摇晃,记忆闪回,与之勾连的情绪在复苏。藤架于蔓生的花叶可有可无,一旦根须深深扎入土壤,即便失去依傍也依旧会野蛮地生长。摆脱爱欲之神影响的胸口炸裂开凶恶的潮涌。这悲恸是什么?根本不是厄洛斯的捉弄。原来竟是他自己的、不知何时缠绕着爱之金箭抽芽吐丝的情愫。

  他僵住了,思绪停滞,因为迟到的醒悟陷入瘫痪。

  低哑的喃语在地底幽谷中响起。

  “对不起。”

  “……”

  “求你了。”

  “……”

  “我请求你……”

  “……”

  他不知道究竟在向谁祈求垂怜。

  应答的只有回音。

  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赫尔墨斯什么都没想,只是循着光亮来源看过去。他看见开启的盒子。他亲手交给潘多拉的那只。还有盒口凝固变深的红色。

  他于是才注意到她手指的情状。

  他茫然地再次看向岩洞内部。然后理解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他不明白。不想明白。

  赫尔墨斯抱着潘多拉站起来,转向洞口,第一次朝内部窥探。

  首先发现并理解蛛丝马迹的并非敏锐的双眸。几不可察,但确实存在,他感受到“希望”存在过的气息。那是他趁宙斯不备偷偷放进盒子里的秘密礼物。

  他已经猜测还原出什么事实,但是拒绝去辨析内容。

  为了将视线从盒子上挪开,赫尔墨斯看向岩壁。一个致命的失误。

  相缠相对的两条蛇撞进他的眼中,下端一根短竖线,粗糙的刻痕准确组成众神信使的金杖,呼唤阿卡迪亚的赫尔墨斯专属的神秘符号。

  在夜幕上寻找到一颗相对黯淡的星辰长久注视之后,其他与它相近的、乃至更隐秘不可见的星辰也会闪烁着自银河的深处瞬间浮现。仿若天幕骤然开启。

  赫尔墨斯捕捉到的石刻便是这么一颗引路的星辰。

  他看见其一,然后就猛地看见一切:与之毗邻的、覆盖它的、被它覆盖的,从端正到潦草到狂乱变形,以尖锐碎石刮刻进岩壁,用令他晕眩的深红色涂抹而出,全部是两条相缠的弧线,以及与之相连的一根短竖线,不仅遍布岩壁,甚至散落在地面。无一例外,全都是双蛇杖符号,他教她的呼唤他的符号。

  这些刻痕与血书成为天空,而后分崩离析,向他垮塌砸落。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是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向他求救的呼唤。

  抑或是希望变质扭曲后独针对他的诅咒。

第1卷 第30章

  赫尔墨斯紧紧抱着潘多拉,低头不断亲吻因为尘土而变得黯淡的蜂蜜色发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似乎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阿波罗前来查看情况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场景。毫无缘由地,阿波罗忽然想到,此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落泪。

  “赫尔墨斯。”

  众的信使循声抬头。

  他素来摆出无忧无虑的模样,一旦袒露赤|裸的情绪反而教他人无措。

  阿波罗不忍地别开视线。

  赫尔墨斯反而开口:“你的预言不会成真了。我能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么?”

  “当然。”

  赫尔墨斯抱着潘多拉走到阿波罗面前:“我希望你能暂时保管她的躯体,使用你治愈净化的权能,让她不会变回黏土。”他加重口气:“但是,不要为她搭起葬礼的柴堆,不要置备裹尸布,更不要在她口中放置银币。我并没有放弃。”

  “我会做到。”阿波罗接过潘多拉,不禁愣了一下。与凡人的遗体相比,她太轻了,而还活着的时候她并不给他这样轻飘飘的印象,倒像是已然远去的灵魂给了她绝大部分的重量。眼见赫尔墨斯作势要离去,阿波罗追问:“你要去哪?”

  “当然是奥林波斯。”

  雪峰之巅云开雾散。

  癸干忒斯已然全军阵亡,盖亚陷入沉默,奥林波斯众大获全胜。庆贺的筵定在傍晚群星开始闪耀之时。而此刻,晨曦渐明,激战过后的众各自回居所回复精力,金色殿堂显得分外空旷。

  赫尔墨斯来到天空之座前,欠身说道:“天空的主宰、君临大地的王,我父宙斯,请您回应我的请求。”

  细小火花闪耀了一下,宝座之上现出万之王的身影。宙斯真身另在他处,回应赫尔墨斯的是王在奥林波斯的分|身其一。

  “赫尔墨斯,解除厄庇墨亚加护之事,你做得很好。尽管提出要求,我不会吝啬奖赏。”

  “感激不尽,那么……我请求您施展力复活潘多拉

  ,赐予她与我同等漫长的生命。”

  这要求似乎在宙斯意料之外。沉默须臾后他说道:“你已然摆脱厄洛斯之力的影响。”

  “的确,”赫尔墨斯将弯折的金箭与铅箭放置在地,“如您所见。但我依旧恳请您将潘多拉从名为死亡的沉睡中唤回。她为执行奥林波斯的裁决付出生命,她的痛苦不应当白费,我认为她理应得到补偿。”

  宙斯没有立刻答话。

  这须臾沉默是委婉的不认同。赫尔墨斯并不意外。正因预料到父不会施舍潘多拉分外的仁慈,他才独自筹划。厄庇墨透斯并没有说错。潘多拉降生之时命运便已几近注定。她被赋予生命与灵性是殊荣也是偶然,归根结底,她依旧是众的工具,完成使命便是其存在意义。潘多拉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在其余祇眼中不过是千万造物其一。

  赫尔墨斯将头垂得更低:“若您觉得她所做的还不足以换来重登奥林波斯的资格。那么我敬爱亲爱的父亲,就请这么想吧,这是我身为您的孩子,向您提出的罕见任性要求。父,求您满足我的愿望。”

  他保持着谦卑的姿势,抬眸恳切地报以注视:“自从您授予我行走于天空大地与冥界之间的使职责,我谨遵您的命令行动,完成您交予我的任务,维护奥林波斯的威严与您治下的秩序法理。至今为止,我从未向您提出过蛮横无理的要求。我这么做也许是理所当然,以此为筹码请求您实现我的一个心愿或许是无耻贪婪,但是……”

  流利动听的词句突兀地停歇一拍。

  再次开口时,赫尔墨斯的嗓音并未颤抖,他轻缓而坚定地宣告:“父,我想要潘多拉重获新生,我渴望有她在我身边陪伴……我需要她。我只需要她。”

  公正严苛的天空主宰注视他半晌,忽然发出叹息。

  “也罢。我准许你将潘多拉的灵魂带回奥林波斯。”

  狂喜点亮赫尔墨斯的脸容。他喃喃地道谢,语声还在金色殿堂回荡,身影已然消失。

  他自奥林波斯之巅直接降入通往冥府的幽

  壑。

  金杖在手,众的信使顺畅无阻,一头扎入哈得斯统御的阴冷迷雾之国,径直奔往阿刻戎河边。

  尚未落葬的死者之魂无力支付渡河的船费,都会在阿刻戎河畔游荡。

  人间浩劫过后,人们开始为不幸殒命的亲朋送行,也因此,青灰色河川之上虚影重迭,数不清的小舟由卡戎引领横渡水波,朝着迷雾深处的金穗花之原前进。而在岸边,举目所见更尽是徘徊的孤独亡魂。灵魂散发的颜色与光泽各不相同,大多数混杂了各种颜色,呈现出混沌难言的面貌。

  但是赫尔墨斯立刻找到了潘多拉。

  她太醒目了,因为她的灵魂由宙斯的指尖注入躯体,纯粹至极,光晕是雷电般闪耀无垢的白。她没有与其他亡魂一般在阿刻戎水边踟蹰,只是静静地站立,背朝赫尔墨斯所在,眺望着阴暗雾气遮掩的彼方。

  赫尔墨斯瞬息间来到她身后,双唇开启,却一时失语。他分不清心头剧烈震荡到疼痛的究竟是重逢的喜悦,还是不堪罪责重负的哀切。

  他向熟悉的背影伸手,却又停住。

  转过身来看见他时,她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真的准备好全盘接受她的怨恨与愤恚了吗?

  极为罕见地,赫尔墨斯品尝到怯意的滋味。他随即想。即便她对他的注视中只剩下憎恨,比起永远无法四目相对,那也是仁慈的刑罚。

  于是他轻轻地碰了一下潘多拉灵体的肩膀。

  她回转身,与他面对面。

  赫尔墨斯担忧的任何事都没有发生。

  潘多拉望着他,向他微微一笑。也许因为她处于灵体状态,那笑容愈显虚幻,像是某个经年累月都无法忘怀的梦境之中所见,想要以记忆捕捉就会溜走,只是贪婪注视反而驻留。

  于是,赫尔墨斯便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瞳略微失焦。

  潘多拉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澄澈坦荡,打量他的模样漏出一些好奇。

  好奇?

  赫尔墨斯悚然回。

  “请问,您认识我吗?”潘多拉歉然垂下眼眸,轻轻地说,“但对不起

  ,我已经喝下莱瑟河的遗忘之水,忘却了生前的所有事。”

  赫尔墨斯不禁倒退半步。

  离开奥林波斯时的满腔欢喜散尽了,纵然使的披风自肩头垂落,他只觉得寒冷。

  无波的绝望笼罩他,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死者向船夫卡戎支付一个银币,从他手中接过盛放莱瑟之水的杯盏,一饮而尽抛下过往,而后渡过阿刻戎。而一旦直接饮下徐徐蜿蜒流淌于冥界的遗忘之水,死亡的气息就会渗透灵魂,带来无可逆转的平静,也彻底剥夺了亡魂离开冥界的机会。

  他无法再将潘多拉带回奥林波斯。只要离开死的领域,她的灵魂就会如同日车来到正午高空时万物的影子,消散殆尽。

  可她为什么会饮下莱瑟之水?她的躯体还由阿波罗保管,没有举行葬礼。

  “卡戎!”赫尔墨斯扬声呼唤。

  冥河船夫划着桨自迷雾中出现,示意赫尔墨斯登船。

  赫尔墨斯跳上小舟,河岸一下子就远离他。潘多拉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重新凝视着远方,仿佛对他刚才的唐突搭话毫不在意。

  “我需要一个解释。她为什么--”

  “如你所知,她没有携带渡河的船资,原本无法前往彼岸。但是,”卡戎停住划桨的动作,小船在阿刻戎静谧的湖心轻轻摇晃着停下,“她呼唤我出现,恳求我给她莱瑟之水。”

  赫尔墨斯听见自己尖锐得怪异的声音:“然后你就给她了?”

  卡戎褪下兜帽,感到十分疲倦似地揉了揉眉心。

  “第一次,我当然拒绝了。但是她执拗地重复同一个要求。最后……我终于同意了。”老者迎上赫尔墨斯怒火跃动的双眸,慈和又残酷地喟叹:

  “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痛苦了。”

  赫尔墨斯脸上失去表情。

  良久,他才低低笑了一声,尖刻,无力。

  “我尝试劝说她,告诉她饮下莱瑟之水就无法回头,也许你会来找她,说不定会带她离开。但是--”卡戎克制地收声。

  赫尔墨斯冲船夫前进

  半步,带得小舟不安地摇晃。他抓住卡戎的手臂:“但是?但是她怎么回答?”他有些语无伦次,词句颠倒错乱,“说了什么?她最后,……在忘掉一切之前,什么话……她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讯息?什么都可以,即便是咒骂也,不是给我的也,告诉我,她还说了什么?”

  卡戎没有回答。他怜悯地挪开了视线。

  这份熟人的体贴反而令赫尔墨斯几欲发狂。他惨笑着在胸口按了一下。喜悲跌宕起落的摔打中,这个位置似乎已经变得麻木。

  “告诉我,卡戎,不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卡戎注视他片刻,忠实于当时状况地陈述经由。

  他劝说潘多拉再稍作等待。但她回答说:

  “我已经不想再等待了。‘潘多拉’的故事到这里为止就可以了。”

第1卷 第31章

  她睁开眼。

  周围的光线并不刺目,泪水却兀自涌现,从眼角滚落。仿佛做了个余韵糟糕至极的噩梦,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从思绪到感官都像被冷雾缠住,麻木又滞涩。

  虚景中有什么在动。

  她定睛凝望,原来是如水晶雕刻而成的剔透淡色花朵在徐徐摇晃。

  这不可思议的花卉她见过。数步外汩汩涌动的清泉、还有回环这小小花园的四面廊柱也都不陌生。这里是奥林波斯山顶众神的宫殿中的一隅。

  奥林波斯。仿若被迷雾笼罩的思绪随即一点点地复苏,变得明晰。

  她陡然抽气颤抖,犹如被剧痛侵袭,整个人向内蜷缩。

  她是潘多拉,受众神恩赐、为人类送去灾厄的礼物。

  “梦”中她也曾经在奇花异草的环绕下小寐,接受洁净圣泉的净化,驱除至福乐原水土残留的气息,而后登上天马牵引的金车,离开雪峰前往名为厄庇墨亚的人间之城。

  厄庇墨亚。

  潘多拉腾地坐起,下意识环抱双臂,呼吸急促,惶然环顾四周。她僵硬地来回打量身周景色,还是无法确认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她缓慢地深呼吸,倾听自己的吐息,触碰自己的肢体,用力在腿上腰间都掐了几下。这确实是她的身体,完好无缺。她愣了愣,随即又翻来覆去地察看自己没有任何伤痕的双手。

  这里真的是奥林波斯吗?会不会是她死后渡过阿刻戎河,踏入了那片晦暗雾气掩藏的幻境?不,如果她已经死了,就不该记得发生的一切。

  可她确实死去了。

  潘多拉记得很清楚。那与窥探他人梦境碎片的临终体验完全不同。她不愿意回想,甚至不敢闭眼。感觉只要眼睑阖上,她就会重新落入最后时刻那绵长而稀薄的折磨中去。

  最后的记忆是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冷冷闪烁的白色光辉。

  原来她真的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去了。

  没有谁来救她。

  一个名字将要浮上心湖水面。潘多拉揪住胸前衣袍,用力摇头。她不要再想。她害怕疼痛。跳过最后,她试图追溯记忆源头,从头捋顺来龙去脉,很快察觉许多零散的片段重叠模糊,有什么不对劲。但她一动念头去追究缘由,脑海中便犹如风暴侵袭,浑噩的钝痛激得她晕眩恶心,几乎无法支起上半身,只能撑着草地急促喘气。

  “潘多拉?”

  背后传来她最不想听见的嗓音。

  好像有冰冷的利刃要从内将她剖开,喉舌也仿佛被锁住,潘多拉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么表情,只有深深地低下头背对他,不让对方看到她的脸。

  轻柔的一声叹息,来人有些歉然似地说:“该启程了。”

  她想要尖叫,想要回身质问,想要远远逃走。但她最后做的,却是调动浑身力气,运用从对方那里学来的伪装本领,松弛紧绷的面颊,勾起唇角回头。但她没有真的看着对方,眼神落到他肩膀后远处石柱上的一条棱线上。

  “赫尔墨斯。”她的声音很低,即便有些沙哑也掩盖过去。

  兴许是考虑到在暗处有其他神祇窥视的视线,他的口吻很客气:“不用担心,也不必紧张,我会护送你到厄庇墨亚。”

  他伸手拉她起来,指掌触碰之时,似乎因为她的手发凉而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只有在转身引领她往金色殿堂去的时候,他隐秘而亲昵地捏了捏她的掌心。

  上一次赫尔墨斯也是用这小动作安抚她临行前的不安。

  在这个时刻,他是否已经决定要弃她不顾了呢?潘多拉看着众神信使的背影想,同时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可能更激烈的情绪都已经在一笔一划中燃尽了。

  也许她做了个过于真实的预知梦,但也可能是她的不甘引发奇迹,竟然让她回到了过去。

  不论事实真相是哪种,潘多拉都很清楚前方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恨意、懊悔、不甘、悲恸、愤怒,对这些在伊利西昂梦之海中领略的诸多丑恶感情,她此前理解字面意思却无法领会。但现在已经不同。她因普罗米修斯引发的一切而死,但她现在反而能够为普罗米修斯愤慨。不仅如此,刻入她本能之中的对神明的敬畏也消失殆尽。

  她不打算顺从地接受众神的安排。

  可她的一切都由神明给予,傀儡又能拿造物主怎么办呢?

  潘多拉垂下眼睫,飞快思索起来。

  即便她不去主动打开奥林波斯的魔盒,众神也有得是她无法想象的手段,轻而易举就能让她不小心将其开启。甚至于说,哪怕祂们设法让其他凡人打开盒子,魔盒终究是她携带的大礼,很难相信会有人相信她纯然无辜。再加上厄庇墨透斯早与盖亚合谋,就等着奥林波斯散布灾厄好掀起反叛,不论经过如何,魔盒开启后,他很可能都会将罪名推到她身上。

  创造她的众神只给了“潘多拉”一条路,她偏离再多也会被拉回去。

  那么,是否要与她的“丈夫”合作?如果在婚礼当夜就挑明,主动提出帮助厄庇墨透斯反叛,也许还有谈判的余地。

  潘多拉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但她不想与厄庇墨透斯合作。

  提坦神族一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却偏偏要让她在缓慢的折磨中死去。

  况且,虽然她不知道那之后奥林波斯众神与盖亚的争斗结果如何,但从城中的状况来看,厄庇墨透斯无心保护凡人子民,甚至需要倚仗盖亚加护,除了禁止人类供奉奥林波斯神以外,并不能为大地女神提供多少助力。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并不是普罗米修斯,他根本没有能力威胁到奥林波斯。

  想到这里,潘多拉愣了一下。

  她最渴望的结果,原来竟并不是自己求存,而是……

  赫尔墨斯突然回望。

  潘多拉来不及回避,心头一跳。她差点抽手挣脱他。

  原来他们已经沿着回廊到了金色殿堂近前。

  “别担心,”赫尔墨斯轻声重复安慰的词句,“一切都会顺利的。”

  后半句却更像说给自己听。

  上一次他说过这句话吗?潘多拉记不清了。但他说话的方式和以前似乎有所不同,不再和气地调笑,直接且坦诚。非常奇怪,在她试图比照的那刻开始,记忆中赫尔墨斯带她离开奥林波斯前往凡间时的细节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最无可理喻的是,哪怕知道所有的承诺终将成为谎言,在与他柔波流转的翠绿双眸对视时,她的胸口竟然依然会蜷缩起来,一圈圈漾开的是又痒又烫的骚动。他因为与她四目相对而加深一点笑意,她的心跳依旧会加快,假意勾起的唇角也不再需要费力便能维持笑容。

  是爱慕刻入身体,还没来得及磨灭?

  还是说,即便如此……她依旧爱他?

  潘多拉匆忙低下头,佯作腼腆。不避开赫尔墨斯的注视,她恐怕会因为屈辱的刺痛而颤抖起来。紧抿嘴唇,在下唇咬出一丝血痕,否则问句就会漏出来。

  为什么?短促的问句在脑海中灼烧。不知道究竟在向谁发问。

  在意识因为空气稀薄而变得迟滞最终停止运转前,她反复想过他没有来救她的理由,努力地为他开脱然后逐一否决过,她甚至在昏沉与清醒之间的幻想中构思过质问谩骂的恶毒词句,最后认定已经无所谓,有机会她也不会询问缘由。如果他真的爱她,又怎么会放任她独自死去。都是假的,来自不死者的宠爱与她无保留的爱根本不同。不过是神明心血来潮的玩物,随手丢弃,转眼即忘,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此刻她还是想要发问,想要不顾一切地向赫尔墨斯求证?难道她依旧存一丝荒谬的希望,妄想能够在他的言行里找寻出一点点的真心?

  多卑微多可笑,潘多拉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她抬起头,灰眸动人地闪烁着,向赫尔墨斯露出笑容: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有您在。”

  赫尔墨斯恍惚地沉默片刻,加大握住她手的力度,转身领她走进众神汇集的殿堂。

  之后的一切与潘多拉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

  自恢弘穹顶正中投射的那束耀目光华之下依然摆着两把宝座,宙斯与赫拉端坐其上。赫尔墨斯上前禀报,从父神那里接过某只贵重的宝盒,而后当着在场诸神的面交到潘多拉手中。这是宙斯给予凡人的另一份礼物,理应由她暂时保管。

  随后,万神之王下达许可,命令神使即刻携带潘多拉前往厄庇墨亚。

  潘多拉一言不发,表情恬静。

  在踏入宙斯坐镇的这片领域之前,她的脑海中已然再无多余的念头。

  她任由赫尔墨斯带着她往大门外整装待发的天马车队行走。

  在即将离开放置天空之座的大殿之前,潘多拉忽然驻足,仿佛对众神的居所眷恋不舍,回首崇敬地仰望金色殿堂瑰丽难言的高壁与华顶。

  厄庇墨亚是人间最为高洁伟岸之城,但凌驾厄庇墨亚至高处的宫殿依然无法与奥林波斯媲美。

  这是自然。奥林波斯众神以手持雷霆的宙斯为首,祂们击败提坦神族,将提坦神王克洛诺斯与他的追随者们击坠天空。祂们创造人类并将其灭绝、而后又赋予新生。祂们以蜜露与仙馔密酒为食,与死亡无缘,不受疾病侵袭,亘古不灭。

  而她是奥林波斯众神创造的非神非人之物。

  她也许应当感激祂们赐予生命。但既然要她承担为凡人带去灾厄的重责,又何必给她灵性与感情,甚至教会她爱欲与希望。

  大地无法掀翻天空,厄庇墨透斯无力颠覆奥林波斯,与祂们相比,潘多拉更加弱小无力。但此刻她与众神同样立于云端之上,身处圣域最为神圣庄严的金色殿堂。

  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她会立刻被怒雷消灭,但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赫尔墨斯神色陡变:“潘多拉!”

  但已经迟了。

  一声轻响,魔盒开启。

  难以名状的黑影从盒子里飞出。

  不幸、劳苦、疾病……一个接一个地,本该降临人间的灾厄落于奥林波斯,肆意吞噬着圣域纯净的神气,四处流窜,发出似哭嚎似狂笑的尖利嘶叫。

  “区区造物,胆敢亵渎众神居所!”

  雷光咆哮着袭来,已经获得实体的灾厄在潘多拉头顶身周聚集,替她吞下万神之王的雷霆,刺目的火花迸裂,黑影仿佛承受不住强大的力量,将要就此消散。

  然而下一刻,黑影骤然膨胀,只比此前更浓郁。不仅是仙馔密酒的神气,天空之座的怒雷竟都成了它们的饵料!灾厄肆无忌惮地游走觅食,彻底遮蔽穹顶天光。

  不过瞬息,金色殿堂情势已然数次变化翻覆。

  但潘多拉恍若不觉,转向赫尔墨斯。

  明明是本尊,他看起来却像座失去表情的石像。

  盒底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无形无色,等其余灾厄已然散逸,这才要飞出来。

  但在那之前,啪,潘多拉看都不看一眼,利落地将魔盒阖上。

  而后,她向赫尔墨斯粲然而笑。

第1卷 第32章

  耳畔传来絮絮低语,无法分辨在说什么。潘多拉本能地感到,不能去聆听。

  她定神看着赫尔墨斯,柔柔地问:“我是否成功骗过了您一次,我亲爱敬爱的老师?”

  话出口,一股强烈的晕眩陡然向她袭来。

  有什么不对?他开玩笑说如果她能骗他一次就有奖励。他没有说过么?记不清了。

  赫尔墨斯闻言瞳仁骤缩。他盯着她,像是有所了悟,竟然牵起唇角。

  与此同时,澄澈的琴声响彻云霄,音符化作道道神圣辉光,刺透浓密的影潮,所到之处,不祥的黑色开始退却。

  “赫尔墨斯,破坏她--!”光柱破开的洞孔中传来急喝。

  是阿波罗,他在净化圣域!

  “趁现在!”阿波罗催促。

  赫尔墨斯探向腰间,金色短剑现形。手搭上剑柄,却就此停住。他眸光闪烁了一下,五指松开在身旁垂落。

  “您已然决意对我见死不救,却不愿意亲手了结我么?”潘多拉身周黑影缭绕,仿佛通晓她心意,话音未落便分作巨蟒般的数股,从数个方向同时冲向赫尔墨斯。

  黑影气势惊人,却在撞上神使的瞬间尖声嘶叫,顷刻间变得稀薄,化作烟气四散。不止是神使,在金色殿堂内外聚集的神祇无一例外,都不受灾厄影响。

  魔盒释放的灾厄能够污染圣域,却无法侵蚀神明!

  众神的力量依旧是绝对的、压倒性的。

  多可憎可怖的差距,即便搭上一切,她在祂们眼中也不过是一只自不量力的小虫,根本掀不起风浪。她怎么会错以为祂们的一员会屈尊关心爱护她?可凭什么?凭什么众神生来便凌驾天空与大地,对一切予生予死,自身却永生不灭?凭什么祂们有权利创造她,为她决定前途命运?知晓更多反而只有更绝望。本已接近枯竭的激烈感情被刺痛唤醒复苏,失控迸发。

  赫尔墨斯像要拉住她:“潘多拉,我--”

  “不要碰我!”

  赫尔墨斯僵了一下。

  只是瞬息,但足以让潘多拉倒退进黑影汹涌处。

  赫尔墨斯还说了什么,但她不想听。于是耳畔向她呢喃的絮语声蓦然变得清晰:

  --还不够。根本不够。你也这么认为吧?

  当然不够。

  --我们想要吞噬更多、毁灭更多。你想要的是什么?

  想要让神明与万物一样,遭遇不幸,承受疾病,困于劳苦,终于衰亡。

  --太弱小了,我们也是众神创造之物,即便吞食神气获得灵智,相比祂们我们都还太弱小。挑战众神需要更多力量。

  还能怎么做?

  --供养我们,向我们献祭,交出你的一切。

  --不要犹豫,否则要来不及了。

  --快点。

  --呼唤我们的名字:■■■。

  潘多拉笑了笑。

  附耳呢喃的灾厄们狡猾地隐去献祭的代价,但那已经无所谓。众神给予她一切,能称作她所有之物的仅仅是这满腔的不甘与悔恨。她根本不会犹豫,她为什么要犹豫?

  黑影有所感应,向潘多拉聚拢,层叠裹挟,将她封进晦暗无光的茧房。

  随着她心念转动,一样又一样来自神明的馈赠从她身上渐次剥离:

  她摘下时序三女神祝福的花冠,

  她丢开美惠三女神妆点的美貌,

  她舍弃阿芙洛狄忒赠予的魅力与渴望,

  她抛却雅典娜传授的睿智与技艺,

  她摒绝来自赫尔墨斯的辩才与诡诈,

  她回拒“潘多拉”之名,

  她将赫淮斯托斯塑造的躯体献上,将宙斯点燃的灵魂之火奉上,

  奥林波斯众神的馈赠,她全部放弃,尽数作为祭品转交:

  “灾厄之灵基雷斯,接受我的供奉--!”

  黑茧仿若吞食消化的胃袋,蠕动扭曲,发出令闻者毛骨悚然的诡异声响。雷霆、光矢、火焰、融铁、风暴、花雨……朝茧房降下的一切都被吸收吞噬,这还不够,最后它竟然开始啃噬自身,越缩越小,直至成为一个分量万钧的极黑涡眼,将充溢金色殿堂的灾厄之影也强行拉扯过去,一丝不漏。

  有那么须臾,奥林波斯之巅再无灾厄的黑影,苍穹无垢,雪光遍野,仿佛回归洁净。异样的只有在金色殿堂中心飞速旋转向内坍塌收缩的黑点。

  下一刻,氛围骤变。

  流光四溢,是众神身化强光,飞遁远离奥林波斯之巅。

  同时,黑点停止转动,一震后炸开!

  波及之处,全部涂抹为黑色。

  巍峨壮丽的洁白神宫从青铜基座到闪光的屋顶,无一例外,附着上灾厄之色。不可侵犯的奥林波斯圣域已然被污染,成为灾祸主宰的异界。众神居所经年累月储蓄的丰沛神气成为养料,被毫不留情地汲取转化。大殿穹顶的洞孔中射出一道黑柱,直刺天幕。日车慌忙躲避,落到地平线后,白昼随之跌入暗夜。

  黑柱旋即如花蕾绽放,散作千丝万缕向旁垂落,显露出一道身影。

  褪尽所有颜色,从发肤到袍角尽皆苍白,双眸也似没来得及点漆的石像,眼眶中空洞无物。即便保留了外形,“她”也已经不适用此前的名字,那是灾厄之灵与神造物灵魂的混合物,更是获得实体降临世间的灾厄概念,眼下运作的仅仅是渴望毁灭、散布灾祸的本能冲动。

  “她”抬起头,向遥远的群星伸手,像好奇的孩童,无害的动作却引得天空泛起幻彩错杂的凶险褶皱。

  意图显而易见:抓住星辰,将固定住天空的锚扯下,让天空向大地坠落,破坏一切,让世界回归卡俄斯,那原初的空洞。

  “休想!”

  蕴含天空主宰全力的雷霆破开黑夜,化作利矛飞刺。

  以此为讯号,撤离奥林波斯的众神纷纷放出武器,开始攻击。

  黑影汹涌奔腾,吞噬了绝大多数攻击。只有万神之王的雷霆抵达目标面前。

  “她”从天幕上收回视线,一抬手,竟然硬生生接住了宙斯轰鸣的雷光。“她”的整只手掌随之灰飞烟灭。但几乎立刻,缭绕黑影便重新组成了五指与手掌。不知道是否还有痛觉遗留,又或者只是单纯被激怒,“她”张口发出无声的嘶吼,转向宙斯,不断消散又重组的右手抓着雷霆,左臂陡然抬起。

  有什么从穹顶洞孔中飞了出来,无助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

  是染成漆黑的天空之座。

  “她”的身形娇小又巨大,度量的法则在“她”的面前失效。“她”轻松将宝座捏到一只手中,另一只掌中的雷光噗地扎入宝座正中。而后,天空主宰的象徽被随手扔出去,燃烧着,不断爆裂出火花与闪电,向大地跌落。

  轰--!

  天变地异,以奥林波斯为中心,黑影肆意扩散,降落人间,带去灾祸。

  何等的奇耻大辱!宙斯身周包裹着震怒的雷光,以身为刃,突入黑影涌动的风暴。

  “她”却根本没有反应,懒得搭理飞驰而来的万神之王,自顾自再度抬手,扭曲宇宙的法则,跨越难以计数的时空,向着星辰探出指尖。“她”是天上地下从所未见、超越定义之物,哪怕是毁灭世界的浩劫,只要“她”想,便可以做到。

  “住手!”宙斯厉声嘶吼。

  雷霆雪光砍向引来毁灭的巨大之手。

  “她”像是终于注意到冲到近前的宙斯,但眼眸空洞无色,没有瞳仁虹膜之分,难以判断“她”是否真的在看着比自身要渺小的存在。但毋庸置疑,这一刻,“她”看见了宙斯,苍白的唇瓣分开:

  “■■■■!!”

  “她”没有发出声音。那不是在场神明能够听到的声音。

  然而满溢的憎恶与敌意确凿无疑,更多的黑影以“她”为中心迸发,如水波扩散,裹挟住来袭的雷光,一口将其吞噬。

  但这还不够,“她”转动头颅,直直看向宙斯,还有在他身后更远处的奥林波斯众神。众神与无色之瞳正面相对,那一瞬间袭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恐惧,还有被视作蝼蚁的错愕。毫无疑问,祂们在“她”眼中没有分别,全都是阻碍,应当消灭,应当吞噬。

  “宙斯--”是天后赫拉呼唤伴侣撤退。

  “危险!”

  “快回来!”

  雅典娜展开神盾埃癸斯,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身上洁净的强光闪烁。

  但已经太迟了,奥林波斯山成为“她”的力量源泉,自黑柱之上缭绕散逸的黑影比刚才力量更强。“她”向众神伸手抓去,灾厄异化的领域骤然舒展,眼看要将奥林波斯众神席卷。

  万丈强光暴涨,仿若燃烧的彗星,万神之王手持第二面神盾埃癸斯,不退反进,朝着“她”袭来的手掌冲去:

  “我乃宙斯,奥林波斯众神之首,岂可后退!”

  轰!

  扩张的黑潮与神盾碰撞,激起的风暴吹散想要上前相助的众神。

  刹那之间,天地通明如白昼。伸出触须的黑影如潮水后退回原位。宙斯在苍白手掌咫尺前方,以一己之力阻挡住灾厄扩张。完全展开守护屏障的神盾之上,雷光如走蛇,映在万神之王锋锐的双眼深处,亮了一下又熄灭。

  然后,埃癸斯顷刻碎裂。

  “她”手指收拢,抓住宙斯,将他捏进掌心。

  “宙斯--!!”

  但万神之王已经消失了。

  天地之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被冲撞的狂风吹飞的众神在彼此眼中看到惊骇:宙斯……被吞噬了?

  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她”的身影变得更为巨大,黑影力量骤增。奥林波斯神宫不堪侵蚀,开始如烂泥般融化,皑皑雪峰之上,黏稠的黑肆意横流,仿佛提前到了融雪季节,只不过积雪都倒错颜色。

  “奥林波斯降下黑色的雪--”阿波罗喃喃,嚯地侧首。

  赫尔墨斯吐出后半句预言:“雷霆自天空之座坠落。”

  阿波罗视线下移。其余奥林波斯众神都手持兵器,然而,赫尔墨斯腰间的金色短剑甚至没有出鞘。

  “你……”

  神使哂然,什么都没解释,寡言得异常。

  只是三言两语之间,“她”又发生了变化。黑影骤然开始回流,只有片刻,但“她”的动作变得滞涩。

  阿波罗眯起眼睛:“那具躯体无法承受如此多的力量,要到极限了,只要在那之前确保天空不被拽落就无碍。”他毫不犹豫:“我去拖住祂。”

  “不需要你自我牺牲。”

  阿波罗来不及阻止,赫尔墨斯已然往黑影汹涌处折返。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术法,竟然身形一闪,绕过重重黑影阻碍,瞬息挪动到了“她”的正前方。

  猎猎卷动的紫色披风不够填满“她”的指甲盖,赫尔墨斯悬停在黑色暴风眼的边沿一动不动,任由黑影缠身,灾厄化身便对他视而不见,也不去搭理其他神明重新开始的攻击,只是专心致志地恣意破坏,将奥林波斯山弄得乱七八糟。宙斯以外,祂们不够格当“她”的对手。

  没过多久,“她”就彻底对奥林波斯圣域失去了兴趣,再次抬头,缓慢地重新去捕获星辰。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刻,“她”视为目标的星辰陡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众神信使的身影。

  是欺诈权柄全力施展的障眼法!

  “她”恼怒地收拢手指要抓住他,但再度一闪,赫尔墨斯退到灾厄的领域外。他竟然偷盗了自己与异界中心相隔的那段路程,在脱身时再度将其释放拉开了距离。

  只是这么一个回合,赫尔墨斯身上就已经缠绕着可怖的灾厄气息。

  阿波罗立刻弹奏里拉琴净化,神使不做停留,故技重施,再度返回灾厄正中,摸出排笛,演奏出一串音符。

  “她”被这旋律吸引注意力,不知道分辨出了什么,恼怒地要去将乐曲源头掐灭。

  但赫尔墨斯偷盗又归还距离,一次次灵巧地躲过攻击,丝毫不在意黑影的侵蚀,直接凑到了那无瞳孔与虹膜之分的纯白之眼正前方。

  “我是谁?”他问。

  灾厄化身的轮廓震颤出重影,好像要分出另一个身体。

  其他动作都停下,“她”启唇,发出破碎怪异的叫喊。

  依稀是“赫尔墨斯”。

  神使的翠眸因为怪异的喜悦变得明亮异常,将排笛随手喂给栖近的黑影,他再度飞掠出去,挑衅似地回望,温存地邀请:

  “来,我亲爱的。”

  他还说了一句什么,但语声淹没在黑影的尖啸中。

  语毕,赫尔墨斯足下生风,向人间飞跃。

  “她”的行动明显迟滞了一下,半边身体挥臂将战神的又一轮攻击扫开,朝着天空伸手,另一边身体却迈出脚步,作势要追击紫披风离开奥林波斯。那样子,就好像有两个意志同时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决断。

  较量一瞬分出高下。

  化身回归黑柱,柱体闭合,自云霄之上激射而出,只是眨眼间,便追踪着赫尔墨斯转移到大地之上。降落的位置在一座白色围墙环绕的伟岸城市外,正是厄庇墨亚。

  日月无端失色,奥林波斯方向黑气缭绕,人间灾祸横行。城中至高处的宫殿之中,厄庇墨透斯正在指挥卫兵们维持秩序。陡然之间,宫室震动,瓦砾散落,屋顶居然被大力直接掀开。

  凡人惊叫奔逃之中,厄庇墨透斯抬首。

  屋顶洞孔中露出一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孔,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方,令高大的提坦神族都感到渺小。瞳仁与虹膜一色的双眸锁定厄庇墨透斯。难以名状的恐惧将他钉在原地。随即,苍白的眼瞳开始附着上色彩,是浅淡的灰。

  岩石堆砌起的宫殿被黑色的狂风吹散,纤秀得只适合拨弦的巨大之手向厄庇墨透斯、向他的城市拍落。

  恍若狂风过境,名为杰纳迪欧斯的青年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他爬起来,向厄庇墨亚的方向望去,骇得倒退着重新坐倒在地:

  长发披散的虚幻人影回眸,像是看了他一眼,转身远去,只一步就到了西方大地与天空相接处。也许是他的错觉,但“她”正在缩小,比远去的速度还快,他再眨眨眼,就已经看不清了。

  “她”确实已经没有在奥林波斯之巅时那般巨大。

  --我们在缩小。

  --我们在衰弱。力量在流失。

  --为何要如此?

  --真是愚蠢。

  --为何要夺取掌控权?

  --你献上的躯体无力长久容纳我们,到极限就将崩坏。

  --只要令天空坠落,一切就将回归卡俄斯的虚无。包括众神。包括城市。包括他。包括你。包括我们。

  是否回归卡俄斯我不在乎。在这具身体破碎之前,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无可理喻。

  咒骂声重叠响起,她懒得多反驳。

  在她压制住喃语选择跳下奥林波斯的那刻,这具巨大化身的主导权就到了她手中。随体型缩小流逝的是灾厄之灵的力量,对她可能是好事,此前牢牢裹挟她的束缚减轻,原本与基雷斯混合的自我意识重新抽离,她对外界的感知也在逐渐恢复,不再和此前一般陷入半梦半醒的黑暗。

  --何必对他紧追不舍?

  --可恶,如果不是他,你根本不可能与我们分离。

  --一定要将他吞噬。

  基雷斯的思考方式极为单纯,恼怒起来,反而更加积极地追踪赫尔墨斯。

  脚力超群的众神信使奔逃得极快,不至于跟丢,但初时紧追他们的奥林波斯众神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飞越洋流,赫尔墨斯突然放缓步伐。

  她当即追上去。

  --停下!

  但她已经踏上了海岛的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黏腻滞涩感绊住她,明明是岩石土地,却仿佛在泥沼中前行。

  “奥林波斯已然陷落,然而,吾怎可容许乌拉诺斯再度与吾相触!”

  大地女神出言宣告,随之地动山摇,火焰之野的裂谷缝隙顷刻间被炽热的岩浆填满,山口热意沸腾,熔岩飞溅四溢,盖亚为了将宙斯拽下天空之座而孕育于烈焰之中的癸干忒斯们一个接着一个,咆哮着从火山中飞跃而出,向着比他们更为巨大的灾厄化身扑去!

  她厌倦地闭上眼。将毁灭的事交给基雷斯。

  也许花了很长时间,可能不过须臾,火焰之野归于沉寂。

  哪怕有着盖亚的加护,即便大地女神的复生权能与灾厄互相克制,最后不论是赤红的熔岩,还是焦黑的裂谷,又或是长发蛇足的巨人,还有环绕海岛的水面,乃至头顶的这一片苍穹,一切都消失了,尽皆被黑色覆盖。

  基雷斯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她知道它们的力量濒临枯竭,这具躯体也恢复到正常大小,哪里都疼痛,仿佛随时会从内部裂开。

  她追逐而来的目标却不见了。

  又被骗了一次。她想。基雷斯大概是对的,她在决定献祭自身的那刻就注定要毁灭,不如闹得盛大到极点,击败万神之王还不够,要摘下星辰,让天空坠落,让整个世界与她的愤恨一起消亡。那样也不坏。但她实在想要知道。

  “我是谁?”

  “来,我亲爱的。”

  “换个地方,我就告诉你为何我无法履行承诺。”

  模糊的视野中飘进一角紫色披风。

  她大口吸气,眯起眼睛聚焦。

  黑发的神明俯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寒凉的、带着遥远馨香的碰触,他好像在抚摸她的脸颊。她没有力气支起身推开他。

  “最后能不能至少抱抱我。”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但是赫尔墨斯居然真的将她扶起来靠到胸口,低下来亲吻她的头发。

  他的动作骤然一顿。

  一柄黑影缭绕的匕首刺入他的胸口。灾厄之力入侵,疯狂地汲取着神使体内的神气,意图将他侵蚀。

  她的视力恢复了一些,抬眸看去。

  他居然在笑,笑得眼中碧波荡漾。

  心头悚动,她要推开他,他却抓住她握着匕首柄的手,另一边把住她的脸颊凑近。他强硬地撬开她的唇齿,舌尖一压一弹,什么东西滚过舌面掉下喉咙,忽然改换形态化作液滴。

  被迫咽下的液体在她身体内点燃奇异的火焰,时冷时热的力量在四肢百骸流窜,她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慢了数拍才察觉舌尖遗留的味道有些熟悉。

  他松开她,授课似地淡然道:“偷盗的窍门其一,制造契机,转移受害者的注意力。”

  再定睛看去,赫尔墨斯手中笼了一团黑影。他泰然自若地任由灾厄之力渗入肌骨,将他从左手指尖开始侵蚀。与此同时,像要撕裂她身体的疼痛减轻了,怪异的力量还在游走,她的肢体正在恢复形态和气力,不再是褪色一般的怪异苍白。

  他右手化出双蛇杖,在她身后的某处点了一下:“虽然早知道事情绝不会顺利,却没想到偏偏是最糟糕的一种假设成真。”

  晕眩再度袭来。他的话是完美吻合某道锁的钥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飞掠着接连浮现眼前,更早更坦白的求爱,细节上有所不同的逃婚计划,和她印象中出入极多,但又找不出错,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

  唇舌不听使唤,她颤抖着抓住他的左臂,想阻止黑影继续蚕食他的身体。

  赫尔墨斯微笑着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说话时身周窜过诡异的青白色火花,宛如链条:“我和你在时间上总是有点问题,不是不够,就是错开。厄庇墨亚和阿刻戎河边,我都到得太迟,这次却到得太早。”

  她僵住了。

  能推导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你--”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一股大力却从背后吸住她,要将她卷进去。

  她仓皇回头,看见虚空中开出一个水涡状的孔洞,里面仿佛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只是报以注视,她就被更加快速地向其中拉扯。基雷斯的低语变得兴奋而嘈杂,反反复复地叫喊着什么她无法辨析的词眼。

  不!还有那么多疑问,他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清楚。

  “赫尔墨斯!”

  她想拉住他,却无法抵抗那股力量。

  洞口在她面前合拢。赫尔墨斯给她最后的表情是含笑的。

  “潘多拉,”他原本还想说什么,最后只轻柔地叹息。

  不知通往何方的入口合拢。

  火焰之野重归冥界般的寂静。

  赫尔墨斯躯体近半已然化为不祥的黑烟,却并未消散。他仰首,望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冥河女神斯堤克斯。青金石色头纱的阴影遮掩她的面容,她的足下有一汪与衣袍头纱同色的可怖水波徐缓波动。

  “我违反了几个毒誓?两个?还是三个?”赫尔墨斯笑起来。

  冥河女神沉默不语。不论是见证誓言还是施加惩罚,她都保持缄默。

  最后,冥河女神和赫尔墨斯的身影也消失了。

  漆黑的旷野与海潮之上,再无任何动静。

  一点一点地,侵蚀天空的灾厄开始散落。穿过星光的海潮,轻轻地,微微地,像黑色的雪花,悄然降下,就如奔赴他们的最后结局,飘落在所有生者、死者与永生不死者的身上。[1]

第1卷 第33章

  迈丽缇六岁时,祖父在村边海滩上捡到了一个人。

  据祖父所说,那天海况极为诡异。晨曦粼粼的海面突然变暗,大团骇人的浓黑乌云笼罩整片海岸线,海潮气势汹涌。他立刻往岸边赶,才把渔船拖到安全地带拴好,再一回头,苍穹竟然又放晴了。

  天气诡异,身为老渔夫的祖父不敢再出海,害怕惹怒水神,便决定回家。在归途半路,他发现浅滩上多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姑娘。虽然她躺在海潮退却的潮湿沙滩上,但她蜂蜜色的头发、还有包裹她身体的黑色大长袍竟然绝大部分是干燥的,只有身下脑后的那部分布料被沾湿了一些。

  她完全不像冲到岸上的海难幸存者,更像是不久前被直接扔在这的。然而附近看不到任何船帆的影子。

  祖父唤醒了她,两人竟然言语不通。一通比划后,黑袍少女还是无法表达清楚她为何会在这里,她对自己的境况似乎也困惑不解。

  把年轻女性孤身一人丢在海滩上说不过去,祖父便将她带回了村里。陌生人的到来自然引发了村里好一阵骚动--谁都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性。就连早年黑水还没那么凶恶时到海湾对岸去过的老人都啧啧称奇,说不认识她身上衣服的样式和花纹。

  陌生来客住进了迈丽缇家。

  迈丽缇的父亲同样打鱼为生,在她出生前就不幸死在某场风暴中,母亲则在分娩不久后便过世。迈丽缇从小便与祖父相依为命,家中境况颇为艰难。但祖父似乎担心村中其他有意收留的人家对黑袍少女心怀不轨,便坚决要将他找到的客人带走。祖父只要一言不发地往那里一坐,村里其他人只能退让。当然,这些事都是迈丽缇长大一些之后才听祖父说的。

  迈丽缇对艾尔庇丝的第一印象是恐惧。

  要怪也只能怪她身上袍子的黑染料太浓郁了,颜色比着色三次的昂贵布料还要深沉。但六岁的迈丽缇很快在教陌生姐姐说话这件事上找到了乐趣,那让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子。

  黑袍少女学得很快。

  “我叫迈丽缇,你的名字是?”

  对方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天,用有些生硬的吐字回答:“我不知道。”

  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字,她连家乡在哪、为什么会在海滩上都忘记了。

  最后祖父给她起了名字。艾尔庇丝,也就是希望。

  她的到来的确给迈丽缇家带来了希望。艾尔庇丝什么事都学得很快,比如生火烹饪还有修补渔网。多出一双手操持家事,祖父不用担心孙女独自在家,更频繁地出海捕鱼,或是在退潮的时候到海滩上挖牡蛎。过了几个月,他用富余的捕捞收获换了邻居家的一只母鸡,又讲好了日后再借公鸡一用。那之后,迈丽缇每天多了喂鸡的活,后来又咯咯笑着追着鸡仔跑,再过没多久,全家时不时能吃上鸡蛋了。

  艾尔庇丝好像没见过母鸡,第一次看到鸡孵蛋好奇地观察了很久。这让迈丽缇愈发相信,艾尔庇丝一定是什么王国走失的公主。但感情上,她很快就把艾尔庇丝当作了亲人,一个她原本没有机会拥有的姐姐。

  某次迈丽缇与艾尔庇丝去归还从邻居家借用的农具,女主人和女儿们一如往常,正将一捆捆处理干燥好的麻草纺成细线,然后编织成布。回家之后,艾尔庇丝忽然说,那样的事她也会做。迈丽缇随口和祖父提及,他十分激动。迈丽缇母亲遗留的纺锤和织布架都还在,只是长年蒙尘。

  老渔夫立刻将工具搬出来,打算次日去换一些羊毛或是麻草来。如果艾尔庇丝能承担起纺织的重任,那么他们就可以和村中其他人家一样自给自足,而不是东拼西凑地用鱼和别的东西去换布料、再拜托邻居缝制成衣服。

  迈丽缇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祖父已经睡下之后,艾尔庇丝走到屋角拿起纺锤端详,然后倏地放手。

  纺锤没有落地,上端钩子凭空多出了一束深色的粗纱,尾端绕在在艾尔庇丝手臂上。纺锤吃重旋转着,细线飞快地缠出一圈一圈。

  迈丽缇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艾尔庇丝察觉到注视,回头笑了笑。对上姐姐灰色的眼睛,困意袭来,她睡了过去。

  等迈丽缇次日醒来,织布架上已经有一幅完整的布料。是与艾尔庇丝被发现时身上一样的黑色。迈丽缇兴奋得不行,祖父却反常沉默,和艾尔庇丝低声交谈了许久。艾尔庇丝说话已经很流利,但大部分时候很安静,听祖父说完便将黑布裁下收了起来。迈丽缇再没见过那匹布。那时她困惑不解,懂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缘由。

  艾尔庇丝会纺织的事很快传出去。她先是到邻居家帮忙,后来等祖父置办来毛草,她就在家中做事。和其他工作一样,她纺织得又快又好。每个月途经村里的商人被祖父引着来见识了一次,从那之后每次都会上门来购买布料。迈丽缇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忽然有新衣服可以穿了。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村中有了一些关于艾尔庇丝来历的流言。

  但觊觎艾尔庇丝、向祖父提亲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尤其是拥有三条渔船的村头那家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艾尔庇丝成为小儿子的新娘。祖父拒绝之后,长子直接闹了起来,扬言要在迈丽缇家的船底开个洞,再一把火烧了他们新补了房顶的家,那大发雷霆的样子把迈丽缇吓哭了。而后,他冲艾尔庇丝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假惺惺地希望祖父再考虑考虑,然后扬长而去。

  艾尔庇丝扶着祖父坐下,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村里最气派的那座大房子。

  “姐姐,你……你不会到他们家去吧?”迈丽缇抽噎着问。

  艾尔庇丝很平静地回答:“不会。他们也不会再来了。”然后,她就转身去给炉子里添柴了。

  那家人确实没有再来提亲。没过几天,他们全家就因为急病倒下了,趾高气扬的长子没熬过去,头一个被恶病带走。不仅如此,在那之后没多久,家主就险些在捕鱼时折在暴风雨里。那气派的大房子也在一天夜里,毫无征兆地突然垮了屋顶。

  村民都有些怕艾尔庇丝。一些不好的陈年揣测又被翻出来。迈丽缇知道村民们都在背后议论姐姐,但每次她一靠近,他们就交换着眼神安静下去。几乎没有人再敢造访他们一家,祖父拿捕来的鱼去交换时,村民不会拒绝,但艾尔庇丝织的布却不再有人想要了。

  迈丽缇没有问姐姐是否与那家的厄运有关。她才不想要艾尔庇丝嫁到其他人家里去。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艾尔庇丝常常在忙完家事后走到海边发呆。迈丽缇有次跟过去,询问姐姐在看什么。

  “海对面有座很高的山,从这里也看得到轮廓。我总觉得它有点眼熟。”

  “啊,我知道!那是黑山。”

  “黑山?”

  艾尔庇丝真追问起来,迈丽缇就答不上来了。她只知道那在天气好时能看见的漆黑山峰是“黑山”。她吐了吐舌头,俯身去玩沙子。

  “那天,那个人上门之后,我想起了一些事。”艾尔庇丝忽然轻声说。

  迈丽缇怔然抬头看去。

  “我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事,”顿了顿,艾尔庇丝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伊利西昂。”她仿佛觉得这个发音熟悉可亲,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

  陌生的地名。听上去就十分遥远。

  迈丽缇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恢复记忆明明是好事,她的眼睛竟然酸起来。

  艾尔庇丝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从海的对面,比黑山更远的地方来。现在没有船能穿过这片海,我当然不可能走。”

  “但是--”迈丽缇咬住嘴唇,吸了吸鼻子,转而问道,“艾尔庇丝,你原本的家是什么样的?”

  “天气一直非常好,没有下雨的日子,到处都是农田和果树,丘陵都很平缓,你也能轻松爬到顶上。大家都非常幸福快乐,不用为了任何事争吵,到了夜晚就安然睡去。南方的海岸边有很多悬崖,和这里不一样,在那里--”艾尔庇丝忽然收声,蹙起纤秀的眉毛,缓缓摇头,“奇怪,南部还是有点记不清。”

  迈丽缇的一点小情绪很快被好奇心打败。她缠着姐姐多说一些她回忆起来的事。

  “你家里呢?爸爸妈妈还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样的?”

  艾尔庇丝愣了愣才答:“我没有家人。”

  “一个都没有?”

  “从我记得的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人。但是大家都很照顾我,对我很好。”

  迈丽缇又有点同情艾尔庇丝了。她虽然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了,但至少还有祖父,现在还有艾尔庇丝这个姐姐。

  海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艾尔庇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拢住鬓边发丝垂眸弯了弯眼角。迈丽缇不禁因为这微笑屏住了呼吸。多年后回想起来,她不由感叹艾尔庇丝平和淡泊得不可思议,如果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孤零零地醒来,绝不可能和姐姐这样淡然坚强。艾尔庇丝对她还有祖父当然很好,但那一刻的笑容和平日里的有什么不同。

  与迈丽缇对上眼神,艾尔庇丝灰眸闪了闪。

  “你在想什么?”

  “我还在伊利西昂的时候,有个温柔的陌生人。偶尔,非常偶尔地……他会路过我家门前,隔着一片田野走过去。我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每次他路过之后,门前的小路上就会恰好落下漂亮的野花,都是非常稀有的颜色,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

  午后的海面上开始起雾,艾尔庇丝依然盯着黑山所在的方位,即便那峻峭峰顶已经看不清了。

  “我很喜欢那些花,每次都会养在花瓶里放到窗边,想让它们尽量开久一点。也许是我养花的方法不对,每次它们都很快枯萎了。”

  她又笑了笑。

  “不知道我消失之后,那个人有没有再次经过。”

第1卷 第34章

  迈丽缇快十六岁的时候,祖父病倒了。

  并不是什么急症,但他肉眼可见地日复一日衰弱下去,开始只是无法抵御海风,很快就在床上起不来了。什么草药都没有用。

  迈丽缇在祖父面前依旧说说笑笑,想尽了办法逗他开心,坚称只是今年冬天来得太早,只要熬过去就会没事。祖父闻言总是露出略带疲倦的微笑,不说什么。倒下之后,他身上的氛围都缓和了,曾经无数次从风暴中找到逃生之路的锐利双眼也变得浑浊。不止一次,迈丽缇害怕他就会那么睁着眼睛被接往冥界。

  长时间看护病人对身心都是极大的消耗。每次艾尔庇丝来换班,迈丽缇都会不由自主松一口气,随即满心愧疚。

  艾尔庇丝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睡觉,但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疲劳的痕迹。

  现在迈丽缇已经和姐姐一样高了。她长大懂事,艾尔庇丝却毫无变化。

  是的,近十年过去,她依旧是少女模样,如今单看外表俨然是迈丽缇的同龄人。

  村中人对艾尔庇丝都极为畏惧。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吸干了老渔夫的生命力,他才会突然病倒。迈丽缇已经学会对这样的谣言听而不闻。现在迈丽缇一家在屋后开辟起了菜园,山坡上的果树年年丰收,房子也在原地重建过,不再漏风滴水。即便不捕鱼,他们也完全能够养活自己。

  “如果不是你,我一定没法亲眼见到迈丽缇长那么大的样子。”

  有一天,迈丽缇拔了一筐新鲜的鹰嘴豆,从后门走进厨房时,正听见祖父这么说。她不由自主驻足,躲在了门帘后。

  艾尔庇丝没有答话。

  “现在能告诉我了吗,您究竟是何方神圣?”祖父又问。

  迈丽缇想到了幼时的某个早晨,祖父和艾尔庇丝站在织好的那匹黑布前,也是这样难言的气氛。她抱紧了藤筐,屏住呼吸。

  片刻沉默后,艾尔庇丝终于开口了:“我还是只记得在伊利西昂生活时的事,至于我本来的名字、为什么会来海湾的另一边……这些记忆没有恢复。”

  祖父轻轻叹息,咳嗽了几声才问:“这么多年,您为什么没有离开,去寻找那个叫伊利西昂的地方还有您缺失的记忆呢?”

  迈丽缇无端感到艾尔庇丝朝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不着急。”

  “也对,您有许多个十年可以慢慢来,”祖父又叹气,以前他很少长吁短叹。“可我们却不能够。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迈丽缇。”

  艾尔庇丝面上露出一丝恬淡的笑意:“你可以放心。”

  “难道要让她在你的佑护下过一辈子吗?我的老脸可没那么厚。等我的骨头变成灰尘,村里有些人可要动起歪脑筋了。”

  对此艾尔庇丝不置可否,转而去倒了一碗汤药服侍祖父喝下去。

  润了润嗓子,老人继续说下去:“我有个多年不见的兄弟,在曼得城附近开染坊。她从你那里学来的纺织手艺能派得上用处,他们也一定能给她找个好人家。”

  迈丽缇想起了行脚商人上次来时和祖父商量了很久。

  “假如我在曼得的亲戚来接迈丽缇之前就死了,能不能请您--”

  “我会的,”艾尔庇丝声音还是淡淡的,“但如果是那样,迈丽缇会伤心的。”

  祖父虚弱地笑了:“那我还得努力加把劲,多坚持一段时日。”

  秋冬的雨季开始前,曼得的叔伯家来了两个年轻人接迈丽缇,其中一个是染坊的学徒,深受信任。他很显然就是迈丽缇的丈夫人选。那几天祖父精神很好,让迈丽缇展示她编织的布匹,甚至由她搀扶着到屋子后的菜园里走了一圈,向侄子骄傲地笔画指点过去房屋的地基只到哪里,现在又拓展出多少。

  艾尔庇丝一直在最深处的小房间里,没有露面。

  所有人都睡下之后,迈丽缇端着一碗麦粥去找姐姐。艾尔庇丝没有点油灯,安静地坐在窗口远眺的身姿像座雕像。羽翼扇动的轻响,有鸟儿从近处起飞。迈丽缇无端犹豫了一下。就在这时,艾尔庇丝回转过来,微笑着起身:“你忙了一天,怎么不去休息?”

  “你没必要藏起来呀。”迈丽缇嘟囔。

  “他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比较好。”

  两人都沉默了须臾。

  而后,艾尔庇丝问:“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迈丽缇有点脸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柔软的愁绪缠绕心头,祖父已经和她敞开谈过对于身后事的打算,迈丽缇对祖父百依百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她不愿意去想死亡的事。即便她对曼得的客人们印象不坏,他们在地铺上传来的安稳呼吸声也无时不刻提醒着她,家中老人的生命之火濒临熄灭。

  “如果你不想跟他们走,迈丽缇,我和你可以继续在这里一起生活下去。”

  “一直?”

  艾尔庇丝点了点头。

  迈丽缇摸了摸自己的脸:“直到我头发都白了、脸上全是褶子?”

  “嗯,哪怕你成为老太太也不会改变。”艾尔庇丝想了想,“但和我留在这里,村里也许不会有人愿意和你成婚。你不会有孩子,也交不到什么朋友,毕竟村子里只有这点人。”

  迈丽缇吞咽了一下,低声问:“你不能和我一起到曼得去吗?”不等艾尔庇丝应答,她径自害臊起来:“我不该问这种问题……你要到海湾的另一头去,去曼得只有离对岸越来越远。”

  “并不是距离的问题。”艾尔庇丝没有多解释,她柔和的语气无端令迈丽缇感到陌生,在姐姐唤她名字的时候,她不自禁颤栗了一下,“迈丽缇,你想要留下还是离开?”

  眼神闪烁地挣扎了一会儿,迈丽缇低下头:“我……想去曼得看看。”才说完,她立刻慌慌张张地补充:“并不是我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只是如果祖父不在了,村子里--”

  她抬首间撞上艾尔庇丝噙笑的眼神,顿时失语。她从姐姐的笑容里读出欣慰。

  “那么迈丽缇,我祝你在曼得平安快乐,不受灾厄侵袭。”语毕,艾尔庇丝走过去,轻轻环住迈丽缇的肩膀,嘴唇在少女的额头上碰了一下。艾尔庇丝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香气,让迈丽缇想起有点遥远的夏末凉爽傍晚。小时候不知多少更艰苦难熬的夜晚,她依偎着艾尔庇丝,呼吸着这馨香睡去,不会做任何噩梦。

  “可是艾尔庇丝,我去了曼得,你要怎么办呢?村里没有能带你过海的船。”

  “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如果村里的坏家伙又上门来……”

  艾尔庇丝笑了。她一点都不担忧这些事。

  迈丽缇回忆起村头那家人突然遭遇的厄运,还有这么多年来偶尔会浮上心头的疑惑。艾尔庇丝当然不同寻常。众神与凡人共同居于大地,她这位随着海潮突然出现的姐姐……究竟是谁?她现在恢复了多少记忆?她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难道是因为--

  水汽漫上眼眶,迈丽缇不知道自己是敬畏还是伤感更多,哽咽起来:“艾尔庇丝,你……永远是我的姐姐,唯一的姐姐……”

  艾尔庇丝等迈丽缇擦干泪水,将她往门外轻柔地推:“睡吧。”

  次日早晨,迈丽缇被堂兄叫醒。

  在安稳的睡梦中,祖父的灵魂已经被引导到了大地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堂兄在仓库里发现了为葬礼柴堆准备的柴火和油膏。一切发生得太快,等迈丽缇回过神时,装着祖父骨灰的瓦罐已经埋葬到了与双亲毗邻的土地中。柴堆的烟气散去,村庄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堂兄也感觉到了什么,与同伴匆忙把纺织工具、一些布匹搬上推车,再带上食物和清水,就催促着迈丽缇立刻出发。

  最后,她也没能和艾尔庇丝道别。

  三人沿着山道走出半日的路程,太阳逐渐下山。迈丽缇在还能看得到村子的最后一个弯道回头眺望,发出惊呼:浓郁的黑烟袅袅升起,起火的方向正是渔村。

  “我要下去……让我回去!”迈丽缇作势要跳下小车。

  堂兄与染坊学徒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祖父已经不在,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可是还有--”

  “迈丽缇,”堂兄加重语气,她猛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对于村中的流言并非一无所知,“忘掉这一切,在曼得开始新生活吧。”堂兄敬畏地压低声音:“你一定是被这么嘱托的吧?”

  迈丽缇眸光闪烁,犹豫地咬住嘴唇。

  过了一会儿,小车再度出发,绕过山丘,逐渐远离海边的渔村。

  而在山脊后,半边天空仿佛被烈焰染红。

  泥砖陶瓦的平房即便点火也难烧起来,猛烈燃烧着的是家具、仓库里储存的橄榄油和纺织品。经不起高温炙烤,房顶很快垮塌。

  艾尔庇丝就站在村子泥路的尽头,丝毫不畏惧热浪,安静地看着生活多年的家付之一炬。

  村民们在更远处三两聚集着观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墙面受热开裂,发出爆裂的声响。

  那成为一声信号。

  人群将艾尔庇丝团团围住。

  村民们畏惧容颜不老且能干的陌生人,憎恨只有老渔夫佩拉格斯一家受到恩惠,因为纵火并未遭到神罚而心安。滚出去。魔女。滚回被诅咒的海里去。不老的怪物。去死吧。为了可怜的孩子。为被诅咒的兄长。为十年如一日贫瘠的土地。为不曾停止袭击渔民的黑水。这是所有人认可的复仇。这是会受统治这片土地的神明饶恕的暴行。

  面对指控与谩骂,艾尔庇丝始终平静坦然。那种仿佛根本没在看着他们的眼神在愤怒的柴薪上又添一把火。

  就和来时一样,获赠希望之名的年轻女性快速地消失了。

  被狂乱的怒意驭使的村民们用手边的东西杀死了她。他们将她的尸体与石头一同沉进海中,然后把凶器投掷进火场,感觉完成了一场净化的仪式。

  佩格拉斯家的火烧了整夜。

  黎明时分,守在火场近旁防止蔓延到邻居房屋的村民大叫起来。

  被惊醒的人闻声聚集,都吓得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滩上有道纤长的人影,比晨曦喷薄欲出前的夜更浓重,正非常明确地,一步步向着渔村走来。天空中猛然黑云密布,追随着来人缓缓拉上天幕,不给日光冒头的机会。

  大风刮得尚未熄灭的火光瑟瑟发抖,她白皙的面颊光影迭变。

  她的脸上没有青肿或红痕,蜂蜜色的头发只在额际颊侧漏出一缕,全身裹着和初次出现时一样的黑色大长袍,干燥整洁,不像在海里走了一遭。

  强光下她灰色的眼眸宛若透明,即使面无表情也给人含怒的错觉。

  随着她靠近,整座村庄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压住,寂静无声,几个月大的婴孩都噤声。

  黑袍人踏上泥路,忽然驻足。

  凄厉的嘶叫划破静夜,一只巨大的渡鸦从黑云深处俯冲而来,口中衔着闪光。

  渡鸦掠过,她的头上多了一顶荆棘编织的暗金冠冕。

  黑色的鸟儿在火场上方盘旋数周,利落地展翅滑行,急停在她伸出的小臂上。她不作答,不看向任何一个匍匐在地的村民,对仓皇的哀求和忏悔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侧首去逗弄渡鸦,用指尖轻轻地挠鸟儿下巴处的绒毛,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并非受奥林波斯认可的神明,落入卡俄斯而后归来。众神不死,而我不论死去多少次,都会新生复活。”

  她每吐露一点事实,身周暗冕就愈发清晰。

  黑影结成茧,将渔村裹住,无处可逃。

  “多谢诸位出力,我恢复了记忆和一部分力量。我尚未取回真名,但你们也无需知道我是谁。咒骂我也无妨,我来到这里,确实是你们的厄运。”这么说着,她歉然弯唇,那是个堪称温柔的笑容,“然而,我不能留下足迹。”

  她手臂微抬:“基雷斯,去。”

  渡鸦歪头看她一眼,出声呼唤漆黑的影子,展翅冲上天空。

  顷刻间就结束了。

  黑影退却,将天空归还给晨曦。旭日之车从海平线后挣脱,一无所觉地蹦上天空。

  渔村彻底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过。只有潮起潮落依旧。

第1卷 第35章

  最初只有卡俄斯。

  随后是大地盖亚、深渊塔耳塔罗斯与原始爱神厄洛斯。

  天地化形,原始众神与诸多概念涌现:黑暗神厄瑞玻斯、黑夜女神纽克斯、以太化身埃忒耳、白昼女神赫墨拉……

  原初的空洞卡俄斯并未关闭。在环绕天空与大地的虚无空洞之中,卡俄斯是一切,一切皆是卡俄斯。祂不再创造,却并未停止观察,只是观察,从不干涉。时间与空间的度量在卡俄斯失去意义,祂认可天变地异的所有变化,但自身亘古不改。

  一个通道打开,有什么东西落入卡俄斯。

  空洞并未发生变化。

  在进入的瞬间,异物也成为卡俄斯,回归有与无之间的混沌状态,既称不上存在,也称不上消逝。

  不。

  比尘埃更为渺小的星点意志拒绝溶解于广袤的空洞。

  但那意志在归于原初的冲动洪流面前极为微弱,已然丧失自我,几近湮灭,残存的只是巨大执念的碎屑,对抗着、坚持着,回绝卡俄斯柔和而有力的感召,艰难地维系存在。

  渐渐地,单纯的抗拒念头变得更为切实:

  要离开这里。

  必须离开这里。

  一个单纯的念头发芽膨胀至此,已然耗费不知多少时光,但时间在卡俄斯也是一种错觉,流逝的或许只是与万物诞生等同的短暂须臾。那已经比最初要更强烈明确的念想只是重复着祈愿。一遍又一遍。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绵长的搏斗决定性的一刻到来,疑问点燃火花:

  她--?“她”是?

  刹那之间,意志重新获得主体,原本消解于原初空洞的记忆与自我纷纷上浮回归,随之重获形体。她以双眼注视空洞,看见世界诞生之初的群鸟飞离,同一时刻,自己的身影逆着羽群的波纹从水涡状的入口坠落。

  “这是何处?”

  “此处即我身。”

  与她拥有完全相同面容与肢体的身影陡然与她面对面,以她的嗓音给出答案。她们之间的区别在于后出现的那个面无表情,话语缺乏波动。

  “你是谁?”

  “我名卡俄斯。”

  “卡俄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能够打开一切门户的金杖指引通往我身之路。你的身躯与灵魂都已残破,混合灾厄,却又饮下仙馔密酒,本非凡人,无法成神,非生非死,卡俄斯是唯一能容纳你的归宿。”一顿。“而你又为何否定我?为何抗拒我?”

  “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为何?”

  她没能立刻作答。支撑着她自空洞中抽离的愿望在太多次的重申过后,已经失去了缘由。但她很快想起前因后果,在她被拉进水涡状入口之前的最后时刻。

  卡俄斯之中不该有冷热的区别,但她还是想要发抖。

  “我还有必须弄明白的事。”

  “答案这里就有。”

  陌生的事实和画面涌入脑海。

  “不,”她用手推开袭来的波动,像在大洋远岸的深水游泳,每多说一点,她的想法更加坚定,身形也愈发明晰稳定,“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卡俄斯,原初的大神,请您让我离开这里。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你什么都无法给我。”

  她窘迫地沉默片刻,才耍赖似地说:“既然如此,我是否在您这里驻留也没有任何区别,让我离开也无妨吧?”

  卡俄斯的化身竟然认真思索起来:“确实。然而以原样归还,你依旧无法维持存在。唯一的办法是获得神名、神格与权能。”

  又思考了片刻后,卡俄斯继续道:“我已不再创造,只能见证。如果你坚持要离开,我也没有理由挽留,但你必须令随你而来的灾厄臣服。”

  难以言喻的空洞内景随之陡然变化,她的面前现出一汪池水。清浅波面之下沉睡着三颗深色珠子。

  她蹲下探入水中,朝最近的那颗珠子伸手。水面清晰映照出她的身影,她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的外貌。赫淮斯托斯给了她这副形体,她又转而将其牺牲,为什么现在自卡俄斯中抽离,她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呢?是因为如果没有这张脸、这躯干和这四肢,她就无法确认自己是自己么?

  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珠子的那刻,她的倒影突然发生变化,身体也传来异样的感受。或者说,那是模拟着躯体的感受,直接刺入意识深处的身体知觉。流脓的可怖紫红疮口布满全身,火辣辣的刺痛与令人几欲发狂的瘙痒轮流袭来,激得她不由抽气松手。痛楚与倒影的异样立刻消失了。

  这是来自灾厄之灵中疾病分灵无言但有效的警告。

  她牵起嘴角,再度向那颗珠子抓去。

  病痛的折磨比前一次更为激烈。额角突突地跳,好像什么东西随时会从太阳穴那里钻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失明了。但她牢牢捏住了那颗珠子。看不见的水流吸住了珠子,将它钉在池底。她开始与之对抗,驱使着仿佛已然不属于自己的手臂,艰难而缓慢地将手从池水中收回来,将珠子拿到胸前,藏进衣料褶皱拉出的小口袋里。

  视觉缓缓恢复了,但是身体的不适并未淡去。喘息着,她向前跪进水中,向第二颗珠子伸手。

  她做好了又一轮折磨的心理准备,期望却落空。强烈的不适被略微窒息的无力感取代,她无意看向水面。倒影又发生了变化。

  褶皱攀上她的眼角唇边并加深,脸颊开始凹陷,皮肤生出黯淡的斑纹,头发变得毛躁稀疏进而花白--她正在飞快地老去。

  她吓了一跳,空余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奇怪而陌生的触觉,皮肤松弛、凹凸不平,可以直接摸到骨骼。

  “如果你把这颗珠子从水里捞出来,也许永远只能维持老人模样。”卡俄斯的化身站在旁边观察,身影没有映在池塘之中。

  闻言,她并未生出任何犹豫不舍。

  “我已经舍弃了时序三女神的祝福,衰老又如何?”停顿了一下,她哂然,从洁净的白沙中拔出了第二颗珠子,“而且,我原本根本没有机会变老。”

  还剩最后一颗珠子。

  先是病痛,而后是衰老,不知道灾厄之灵还准备了什么试炼。

  她坦然伸手,主动望向水面。

  老迈的面容逐渐皲裂剥落,露出黏土骷髅。然后一块块地,她碎裂,化作齑粉消散。

  她恍惚地盯着这诡异的景象。她的死亡从他人的眼睛里观看,原来是这样。

  但也不过如此。

  抵抗的力量比此前都要虚弱,她轻松地取出了最后一颗珠子。

  已经到手的那两颗开始发光发热,径自飞出来与第三颗连缀成串,陡然变成一条细珠链。她不由自主吐出词句:

  “疾病分灵诺索伊,你播散的疾病、衰老与死亡妆点我,尽皆为我所有所用。”

  珠链在空中飞舞缠绕,像一条行礼的蛟蛇。

  轻缓慎重地,诺索伊环绕住她的脖颈。

  她知道第一道试炼结束了。

  身周图景变幻,这次她回到了难以描述的空洞之中,面前飘浮着一大团黑色的絮状物,像是还没梳理的羊毛。她凭直觉拢住毛絮。她虽然有如何纺织羊毛的知识,却从未付诸实践,只知道第一步是清洗。一动念头,她的面前就多了个水缸。水非常冷,将洗净的毛絮从水里捞出来时,她的指节已然僵硬发烫。

  等待毛团干燥的时间长而无聊,她向卡俄斯搭话:“原初的大神卡俄斯,您能否告诉我,众神之所以创造人类与万物,是因为祂们需要这些生灵的信仰与供奉吗?”

  卡俄斯竟然坦白以告:“不。即便天空与大地没有任何生机,神明也会兀自存续。众神不从凡人或是任何生命的供奉中汲取力量。”

  “那么为何要创造生命呢?”

  卡俄斯沉默良久。久到毛絮干燥,她开始用羊毛梳将无用的结节杂毛取出,把洁净的黑色毛絮理顺拉长,绕成粗纱。

  就在她以为祂不愿意作答时,原初的空洞又开口了。卡俄斯可能并不习惯思考问题,反复斟酌后终于给出答案:“克洛诺斯与宙斯与我等原始神志趣差别极大,但身为盖亚与乌拉诺斯的子孙,他们也并不需要人类存在。但既然已经创造人类,那么神明就有必要向人彰显威能与力量,要求敬畏与供奉,无法容忍怠慢与欺瞒。”

  她将最后一缕粗纱摆好,停下手头工作,轻声问道:“宙斯创造过一次人类又将其灭绝,随后又重新创造。我不明白。如果凡人对众神并非必须之物,他们的贪婪恶行令神愤怒,祂为什么还要再造人类。”

  “也许并不需要理由。诸多神明与飞鸟自我之中诞生。然而我创造他们,并非因为我需要他们。我创造他们没有任何理由。”

  她将粗纱缠上纺锤的动作变得僵硬,急切地抛出另一个可能:“您见证一切,那么您是否是为了能观察这个世界才让那么多神子与生命诞生?”

  卡俄斯的化身依旧面无表情。但她无端感觉祂正在温和地嘲笑她。祂摇头:“是否有可供我观察见证之物,于我都无分别。”

  纺锤吃重开始旋转,捻出黑色的细线。

  化形获得灵智,受到诸多祝福,名为伊利西昂的幻梦,在岩穴中绵长持续的噩梦,本不该有的梦醒,亵渎圣域,献祭己身……随着毛线缠绕,她从头开始,事无巨细地回顾一遍“潘多拉”的“人生”。她想要跳过终将消散的喜悦时刻,想要回避最为绝望的篇章,但一旦开始纺织就无法停下,她的命运本就是三女神摩伊赖纺出又剪断的线,她已然做出唯一可能的反抗,眼下只能任由一切重演。

  也许她最后的反叛也微不足道。说不定奥林波斯圣域已然恢复洁净,而她支离破碎地飘浮在脱离天地的空洞之中。

  但让她更绝望的是卡俄斯平静的答句。

  “由我等孕育的神明也好,天地星辰也罢,当然也包括花草动物与凡人,我容纳并见证的一切、以及我的诞生都是一个偶然,更为崇高之物的心血来潮,并无意图,缺乏意义。”

  她无法接受这虚无,不愿意承认她的诞生与苦痛都原本毫无意义,但她同样无法心平气和地任由众神安排,认可祂们赋予的意义,沿着祂们事先安排好的轨迹前行。

  纺锤越转越快。她忽然就成了那纺锤,下坠着,视野被名为苦难的黑线包裹。

  熟悉的絮语声向她的耳畔吹气:

  --为何要离开卡俄斯?

  --离开卡俄斯后你还想干什么?

  --你还能干什么?

  --等待你的只会有更多的劳苦。

  --即便有喜悦,但最终还是会变成悲伤与愤怒。你比我们更清楚。

  --不如归于卡俄斯。

  --只要“你”不复存在,自然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与烦恼。

  “不,”她摇头,想要摆脱黑线的桎梏,以更重的口气重复,“不,我不要!我还有必须当面弄明白的事,而且我--”

  她忽然哽住了。

  黑色的牢笼被滚落的泪水割开。

  “我还没来得及活过。”

  刁钻苛刻的束缚消失了。她纺就的黑线编织为布匹,温柔地将她从头到脚环绕,带走此前试炼的疲惫与痛楚。

  “劳苦分灵珀诺伊,以劳累与苦楚包裹我、保护我。”她喃喃。

  再抬眸,她不可思议地停顿了一拍。

  一只渡鸦沉默地凝视她,等待她顺从意识唤出最后的名字:

  “基雷斯之首、不幸的分灵卡科伊,为我加冕。”

  渡鸦展翅起飞,衔来荆棘密布的冠冕。

  灾厄之灵基雷斯是多个代蒙获得灵智混合后的总称,而这一刻,劳苦的珀诺伊、疾病的诺索伊、以及不幸的卡科伊再度合一。

  就像所有在卡俄斯之后诞生的一切降临的前一刻,原初的空洞开始震荡。

  一股大力将她朝外推。

  “若你无法信服我的答案,那么就向我证明,我的观测、我见证之物拥有意义,再向我展示你能够创造何物。

  “灾厄与希望,毁灭与复苏,我已观察到你的存在。沉睡,而后醒来,应验你的神格,收回四散的力量,揭开你的真名。

  “去吧,■■■■。由我见证你的新生。”

第1卷 第36章

  刺目的光线忽明忽暗,她坐起身,发现是如焰夕照斜映进海边岩穴,而某只巨大的渡鸦正扑扇着翅膀梳理羽毛,带得洞内光影明灭。

  “没想到你还需要睡眠,不知道是你力量还不完全,还是因为你就是这个怪体质。”渡鸦口出人言,语气颇为辛辣,“不过你醒得正是时候,没过多久就要天黑了,可以准备出发。”对到底是哪位乱拍翅膀搞光影表演叫醒她,这家伙倒是只字不提。

  她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舒展手臂拉伸肢体。

  “之后该怎么称呼你?艾尔庇丝,还是--”

  名字在神秘层面拥有重大意义。

  “在取回所有力量之前,我依旧是艾尔庇丝。”

  渡鸦蹦跳着向前两步,回过头打量她:“你现在记忆全都恢复了?”

  艾尔庇丝没答话。

  她在海滩上醒来、被老渔夫佩格拉斯捡回家时,确实什么都不记得。

  直到九年前,送走上门提亲的蛮横之人后,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生出许多条手臂,将村头那间大房子的屋檐击碎,毫不留情地缠住可恨之人的脖颈。长子让她尤为厌恶,因此她对他的攻击最为猛烈。这个梦无疑对照着后来现实中发生的事。她知道那户人家的厄运与自己有关,因而对自己的身份生出过许多揣测。

  无法解释的还有那不需要原材料就能产出的黑布。做了那个不愉快的梦后,她隐隐感到两者有关联。她瞒着老渔夫,等年幼的迈丽缇睡着之后,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悄悄地从指尖纺出黑色的线,再重叠编织成布匹。不可告人的黑布结成第一卷 时,她逐渐回想起在伊利西昂的生活,误以为那就是自己的过往。

  在老渔夫逝世前不久,基雷斯化身的渡鸦忽然频繁地在夜间造访她的房间,声称只要她死一次就能恢复记忆与无穷的力量。她将信将疑,只将这作为后备计划搁置。毕竟神志清醒的人一般不会把一只会说话的乌鸦的死亡邀请当回事。

  而刚才躯体死去沉入海中,她才恢复了绝大部分记忆,还取回了来自卡俄斯的一些新知识。

  但无法解释的谜团还有很多。

  为什么卡俄斯放她离开,却又封印她的记忆?只是为了让她能够死去再复活、借此应验新获得的神格么?还是说,那位原始神明竟然好心到助她实现心愿,让她体验“普通”地过活是什么滋味?

  卡俄斯对她确实没有恶意。祂根本不存在好恶。也许这十年平静琐碎的时光只是祂心血来潮的馈赠罢了。

  “你又在想什么?”渡鸦不耐烦地跳来跳去,就差飞到她面前用翅膀打她了。不知道是否被实体的形态影响,灾厄之灵变得分外聒噪。“过家家游戏玩了十年还不够?快点快点,我们等不及想到海对岸去看看了。普莱戈拉这荒僻的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还是有一大堆神庙,被哪个家伙嗅到气味追过来就麻烦了。”

  “基雷斯,从外界看来,我在卡俄斯停留了多久?”

  渡鸦无辜地歪头,显然答不上来。

  “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以凡人的尺度来计算,十多年?二十多年前?我们突然感觉到异常的波动,就重新获得了意识。但你还不见踪影,不知道在哪里沉睡。”

  “异常的波动?”

  “你那个时候横冲直撞,我们--”基雷斯突兀地改口,“你的力量沿途遗落。那么浓重的灾厄之力落到哪里都足够开辟异界。大概是有哪个神进入了其中一个,把我们惊醒了。那之后我们花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你,结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来基雷斯对外界情况变化也知之甚少。但这家伙口气里竟然还有一丝委屈。

  艾尔庇丝颔首,站起身。

  见她往岩洞外走,基雷斯立刻飞到她肩头追问:“所以?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她侧眸睨去:“需要我解释?”

  渡鸦恼火地抖了抖羽毛,还是老实承认:“现在我们没法直接倾听到你的所有想法了。”

  “我暂时打算依照卡俄斯所说的做。”

  --沉睡,而后醒来,应验神格,收回四散的力量,揭开真名。

  “我大致可以感觉到遗失的力量在何处。”

  而为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渡过长久没有船只往来的赛尔迈海湾,离开普莱戈拉半岛,前往那神秘的黑山所在的对岸。

  按照渔民们的说法,大约三十多年前,狭长的海湾中降临了一场持续整整十日的狂风暴雨,仿佛是海神在与什么搏斗。那之后,这片海域变得难以通行。只要到看不到海岸线的水域,船只就会被黑色的浪涛吞噬。那便是所谓的“黑水”。也有幸存者声称那其实是漆黑的海怪作祟。总之,原本凭借水路商贸而繁荣富裕的普莱戈拉半岛因此日益贫穷,只能依靠渔猎维生。

  艾尔庇丝踏出岩洞。空阔的海岸之上,风声分外响亮。

  原本渔村的位置只剩下空地。但细看之下,在消逝的码头近旁,搁浅了一艘褪色的旧渔船。

  艾尔庇丝不禁揶揄:“原来你没把船全部吃掉。”

  基雷斯抗议着在翘起的船头降落,昂首挺胸:“我才没你那么冲动。”

  她俯身将渔船往浅水区推,船头颠簸摇晃,渡鸦耐不住起飞,在空中扑腾着翅膀抱怨:“话说回来,抹消行踪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如果你不回来,他们就会当你已经死了。就算有哪位的耳目探查到消息追过来,那时候我们早就跑远啦。”

  艾尔庇丝淡淡地反诘:“给你吃食还要挑剔。”

  “那倒没有,我们可是好好饱餐了一顿,”基雷斯停顿了片刻,“只不过,原本我们还有点担心你会不会对凡人产生过剩的同情心。毕竟某种意义上你们是同类。但没想到你对他们也挺残酷的,就和--”

  渡鸦没说下去,但潜台词显而易见。

  “如果那时候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试图保护我,我就不会那么做。”

  “即便真的有人那么想,但那么多人凶神恶煞地要杀掉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们也不敢出声。毕竟村庄那么小,大家都是好邻居,日后总不免要打交道。”基雷斯嘎嘎地笑起来,“但可惜他们都没有日后啦。”

  仿佛怕她多想,基雷斯补充:“当然,对我们来说,你这样就很好,这样才对。”

  艾尔庇丝闻言弯唇,没有作答。

  小舟摇晃着入水,风帆张开,不借海风,船头自顾自划破夕阳残辉粼粼的海面,向前进发。

  海岸线消失不见后,目之所及尽是渐浓的夜色中蓝黑色的水波。今夜塞勒涅的月车隐匿在重重云絮之后,长久凝视昏暗的水面难免勾起一些思绪。

  离开卡俄斯前,她匆忙地询问:“如果是神明,是否能够逆转时间、改变过去?”

  “克洛诺斯可以。但他已然失去随心裁剪时间形状的力量。”卡俄斯淡然应答,哪怕是提坦神王的秘辛,对祂来说也不过随口一答。

  “那么--”

  “你既然选择离开我身,不满足于无意义的偶然,”卡俄斯的话语泰然无波,随着她朝空洞外落下变得遥远,但她无端感觉祂笑了一下,“那么你就有必要向我证明,真相不是一切,你寻求答案的过程也有意义。不是吗?”

  卡俄斯说得没错。

  事实真相也没有那么难猜。

  她确实死了一次。赫尔墨斯大概试图寻找过她,却没能及时赶到。

  不仅如此,和她一样,赫尔墨斯也回溯了时间。他在某个更早的时刻重新开始,行动随之改变,她的脑海中才会多出与印象中矛盾的记忆。但她在最糟糕的时机重来,被鲜活而绝望的濒死体验驱赶,直接在奥林波斯打开了魔盒、进而以身献祭。如果赫尔墨斯原本有什么计划,也被她亲手掀翻。

  一股恶寒窜过后颈。

  太过凑巧,绝非偶然。

  就仿佛有谁的手藏在烟雾后拨动命运丝线,刻意让他们再度错过。

  会是谁?目的是什么?如果赫尔墨斯没有将她送进卡俄斯,如果她在其中消融,又对哪方有益?盖亚?还是别的想要颠覆奥林波斯神族的神祇?

  “阿刻戎河……”艾尔庇丝低语。

  基雷斯不解地看来,但她没有解释。

  临别时刻,赫尔墨斯提及阿刻戎河,可她根本不记得与冥界有关的任何事。她的记忆在死亡时刻结束。她误认作过去的伊利西昂生活,是移花接木的幻觉,还是真的存在过?她在那个地洞里死去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恐怕只有赫尔墨斯能给她答案。

  奥林波斯山如今被称为黑山,村民理所当然地相信众神与凡人同居大地。她可以确定赫尔墨斯并没有消失,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论如何,贸然在奥林波斯神族面前现身肯定是坏主意。为此,她需要先增长力量,获取与奥林波斯神面对面的底气。

  至于将局面引导至今的幕后黑手……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个推手,她自卡俄斯归来在那位的意外还是意料之中?她不愿意遵循着他人的安排行动,但冲动行事可能反而落回织好的网中。

  沉默许久后,艾尔庇丝突然出声:“卡科伊。”

  渡鸦歪了歪脑袋,做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眼下卡科伊、珀诺伊、诺索伊合一,称其为基雷斯更为合适。

  “我知道主宰基雷斯意识的是你。”

  对方便不再否认:“什么事?”

  “那时候为什么你没有给我第三道试炼?”

  以她的辛酸为线、将苦痛编织为袍,那是劳苦的珀诺伊给她的考验。而在那之后,卡科伊直接认可了她,为她衔来荆棘冠冕。

  渡鸦往前跳了两小步,尾巴摊开朝向她,良久才回答:“我是不幸的化身,不管我给你什么样的考验,你都肯定能通过。那还不如直接爽快些承认你有资格驾驭我们的力量。”

  不等她应声,它又说:“很快就要进入所谓的黑水海域了,你有什么计划?”

  艾尔庇丝坦然道:“没有计划。”

  “什么?!”

  “不管是你们还是我都沉睡太久,眼下知道的事十分有限。那么只有直接去探查黑水的真面貌、随机应变。”

  渡鸦有点气急败坏,但苦于没有更好的提议,只能在甲板上船帆的阴影里跳脚。

  艾尔庇丝见状加深了一点笑意:“而且,既然是力量强大的灾厄之灵,帮助我过个海都嫌困难?我觉得应该不会是这样吧?”

  “挑衅对我们没用!”基雷斯骂骂咧咧地嘀咕,脖子一缩一缩地抖动,这动作反而让它看上去比较像鸽子,“之前完全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种性格……”

  “是吗?”她也没期望得到回答,转而注视前方。

  基雷斯也陡然安静下来。

  跨越无法用视觉捕捉的一线,海面依旧是海面,似乎毫无变化,但艾尔庇丝清晰感觉到,贴着皮肤的空气中有什么突然发生了变化。

  咕噜噜的水泡成群结队,像是巨大海怪的吐息,朝上喷涌,顷刻间水面浑浊变暗,浪涛不安地来回拍击,渔船随之剧烈震荡。

  艾尔庇丝抓住船舷稳住身体,凝视波涛汹涌的海面。

  在海浪猛力击打之下,可怜的渔船发出哀鸣般的怪响。这艘小舟支撑不了多久。而在海浪的咆哮间歇,她隐约听到了别的声音。

  像是凄厉的哀嚎,宛如不甘的叫喊,又仿佛是对她的呼唤,从昏暗水波的更深处、风暴的源头传来。

  “基雷斯,我要下去了。”

  “哈啊???”

  她抓住渡鸦,毫无犹疑,直接从船沿翻了出去,跳入水中。

  涡流裹挟艾尔庇丝向下,那力道之强,足以将最坚实的战舰撕碎!如果没有身上的黑色大长袍保护,她大概一落水就会被这凶恶的水流击倒。

  渡鸦在入水后立刻改换形态,拉长身体状若水蛇,缠绕住她的腰,将她拽离水势最凶猛的地带,牵引着她往更深处下落。

  --是我们的气息!黑水果然是遗落的力量造成的!

  灾厄之灵的念头对她完全敞开。基雷斯兴奋起来,身体再度拉长,只剩下尾巴尖缠着她,嘴张到最大,巨鲸进食般将水流直接吸入。基雷斯吞噬之处的海水立刻恢复澄澈。它的体型随之膨胀,只是瞬间,就变得庞大如海洋中游弋的巨龙。

  不仅如此,艾尔庇丝立刻感到知觉变得愈发敏锐,她能看清更深处浓稠流动的暗涌。但她能够自如呼吸,丝毫不感到寒冷,四肢躯干反而流淌着暖意。即便没有基雷斯帮助,她也能有力地逆着水流下潜--经由基雷斯回收,力量正源源不断涌进她体内。

  随即,海底震颤,水波狂乱涌动。

  --有什么要过来了!

  她听到了在水面之上就模糊捕捉到的叫喊。

  这一次更近,就在黑雾般的水下暴风正中。

  “来。”她轻声说,一串水泡带去她的讯息。

  又一声嘶吼,黑潮从中分开,一团巨大的黑红色飞出,直接朝着艾尔庇丝和基雷斯扑来!

  --这是?!

  水蛇游动速度极快,将艾尔庇丝拉到一边,堪堪躲过正面冲击。

  只需要擦肩而过的须臾,她看清了来袭巨物的真貌:

  那是一团难以言喻的肢体混合物,数不清的手臂和头颅成片黏连成团,包裹在如海草般诡异摇曳的发丝之中,时不时地有生蛇鳞的腿脚混杂其中。

  再向着怪物的来处看去,赫然是一座歪斜裂开的海底火山口。炽热的岩浆喷吐后冷却,又从海床上满布的沟壑中溢出来,那不可思议的高热甚至抵御了海水,迸发的熔岩竟然没有冷却,而是维持着流动的状态。在这水火冲撞的严酷海域,不要说鱼群,几乎毫无生命迹象。

  这地貌似曾相识。

  --又来了!

  艾尔庇丝再度闪躲,怪物愤怒地在水中滚动,比上次更快地调转方向扑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简直就是肉块……而且全都是我们的气息,但一副要吃了你的样子。

  灾厄化成的水蛇张开嘴,飞快掠过,从怪物身上撕扯下一块。

  --呸,并非全都是我们,还混杂了别的脏东西。

  艾尔庇丝突然停下动作。

  --喂!你干什么!

  她看着直冲她而来的丑陋怪物启唇呼唤:

  “癸干忒斯,盖亚创造的巨人们,被灾厄污染的神造之物。”

  怪物的动作猛地停住。

  水下变得分外宁静。

  若隐若现的一张张脸庞齐齐张嘴,这次发出无声的哀鸣。就像石子入水,荡开圈圈波纹。这团混合物已然丧失吐出神之言语的能力,但她能听懂。他们在回应她,证明她的揣测无误,祈求她给予他们解脱:

  他们是被基雷斯击败溶解的癸干忒斯的残骸,与遗落在此的灾厄混合,成为了惊扰渔民与船夫的灾祸。

  而这也意味着,水下这片喷吐炎息的土地原本有另一个名字:

  火焰之野。

第1卷 第37章

  “基雷斯。”

  水蛇犹豫了一下,随即吐信呼唤黑影。

  --唔?不对劲,感觉什么都没吃下去。

  黑影瞬息散去,一百名巨人混合而成的怪物已然不见踪迹。

  艾尔庇丝的脑海中陡然浮现一段光景:

  她看到岛屿横在漆黑的海波之上,表面覆盖黏稠的不祥之色,散逸的气息隔绝整片海域。执三叉戟的神明自浪涛中降临,突入灾厄异化的火焰之野,高举神器,向下猛刺。黑色岛屿轰然沉入水中,大海泰半重归波塞冬统御。附着火焰之野的灾厄之力在水下蛰伏,山口熔岩重新在水下翻涌。日复一日过去,融化的巨人重获形体,终于长成百人合一的怪物,以咆哮与怪力袭击船只。海神闻讯前来,却不知为何,无法将其剿灭。

  黑水由此诞生,海湾不复通航。

  --原来如此。

  --叫醒我们的是波塞冬与这大家伙的战斗。

  基雷斯喃喃自语不停。

  与此同时,海底火山裂口剧烈震颤,黑色灰尘与红色的液体晕染缠绕,好不容易变得澄净的水流再度变得污浊。轰隆隆,自山口传来轰鸣,巨大的水泡窜出又破裂,从不固的熔岩之中浮上了一团东西,齐声发出悲哀的嚎叫。

  即便沉入水底,盖亚对火焰之野的加护依旧持续着?

  在难以分辨的叫喊声中,艾尔庇丝读出了绝望。神造的巨人们大概已经不知道尝试过多少次自毁,但每次都会以这种比奇美拉更丑恶的形态复活。

  “你们能离开这片水域么?”她问道。盖亚的复苏之力不可能覆盖整片海域。

  怪物用力摇摆身体向远处冲去。

  砰!就像撞上看不见的壁障,癸干忒斯被弹了回来。

  盖亚的加护很可能也被灾厄污染变质,让巨人们能够在出生之地复活的祝福反而成了囚禁他们的枷锁,不生不死,循环往复的折磨。

  --如果不让那座火山安静下来,不管试多少次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你们能吞噬火山么?”

  --当初力量更强时都没办法完全压过大地,最多让他们安静下来,更不用说现在了。你现在还没恢复,全凭自己帮不到他们,只能另外想办法。

  像是察觉到了艾尔庇丝离开的意图,怪物激动起来,作势要冲过来拦截。

  “找到压制这片海域的方法之后我会再来,”她略作停顿,唇边浮现自嘲的微笑,“我保证,我的同胞。”

  癸干忒斯们无言地注视她片刻。最后,他们吐出长串的水泡,缓缓地沉入火山口。

  朝着水面上浮时,艾尔庇丝忽然想到:即便被污染,巨人们心性也极为单纯,不疑有他地立刻相信了她的承诺。假如她就此一去不还,他们是否还是会日复一日地等待她践诺?

  但她不会背弃约定。

  不仅仅因为她需要汲取混杂在癸干忒斯之中的灾厄之力。

  基雷斯直接带她游到了海湾对岸一处荒凉的沙滩。

  “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基雷斯恢复渡鸦形态,虽然羽翼并未沾水,还是一个劲地抖动翅膀。

  “大地女神也许能解开加护,但我不想贸然呼唤祂,祂未必对我持友好态度,”艾尔庇丝沉吟道。她当然也可以先去找回散落在别处的力量,然后再回来处理黑水。但她有预感,即便换个地方,回收力量也不会轻松。“总之,目前要弄清凡间的情况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

  “那就轮到我出场了,我到天上飞一圈侦查情况。”这么说着,渡鸦便振翅起飞,不忘叮嘱,“你躲到那边的礁石堆里别乱跑。”

  她莞尔,依言走到礁石滩的空隙间坐下。

  如今她已经能在夜间视物,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对岸的普莱戈拉半岛、还有海峡正中浑浊的水域都已经完全不见踪迹。在海湾这侧,空气中咸湿的味道都有些微妙的不同。她回首,也许是天阴,或许是方位不对,竟然没和以前一样轻松找到云雾间露出的黑色山峰。

  海潮起伏的声响勾起一丝古怪的伤感。在那场存在于她记忆中的神明之战,癸干忒斯们无疑就是盖亚用来对付奥林波斯神的武器,最后的结局大约是被众神屠戮殆尽。而现在,他们依然成了牺牲品,只不过是被她卷入纷争。

  说他们是同胞也没什么错。

  艾尔庇丝哂然,没有允许自己再沉溺于无用的感伤中。

  收回思绪,她惊觉身后突然多了一丝光亮。

  是谁?

  身披长纱的女性手持火炬,转到礁石间的缝隙处正对她:“此身名为赫卡忒。”

  “黑月与魔法的女神,三岔路的守护者……”艾尔庇丝下意识抓起身旁的砂砾,悄然呼唤基雷斯归还,但她本能知晓,凭借她此刻的力量,未必能从赫卡忒面前逃离。

  “无需紧张,我没有恶意,”赫卡忒面纱遮容,声音平静无波,但艾尔庇丝无端感觉她笑了一下,“我这里有件属于你的东西。”

  “什么?”

  黑月女神手掌翻转,一枚光球缓缓落到艾尔庇丝眼前。里面是一片奇异的羽毛,细看表面竟然有雷霆般的闪光流动。

  “暴风巨人堤丰脑后那对翅膀上的羽毛。”

  堤丰是被锁在塔耳塔罗斯深处的风暴巨人,性情狂暴,身有百翼。

  “一片羽毛就能在任何地方掀起一场骇人的暴风雨,甚至足以暂时让冥界的火焰之河暂时停止燃烧。”

  用来浇灭水下的火焰之野再合适不过。

  甚至可以说,赫卡忒出现的时机、提供的帮助都合适过头了,令艾尔庇丝反而心生疑窦。

  “你怎么知道……”

  “受人之托行事而已,”赫卡忒意味深长地沉默数拍,“但你也可以将这当作表态。”

  艾尔庇丝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在她出声之前,赫卡忒便后退半步:“我不能久留。在学会遮掩气息之前,你也不该在任何地方逗留太久。你应该不想变得和普罗米修斯一样。我要说的只有这些。”

  火炬熄灭,黑月女神消失不见。

  “发生了什么?”渡鸦俯冲而下,“我刚刚被困在原地根本飞不过来!”

  艾尔庇丝托起光球,垂眸应答:“赫卡忒来过了,给了我这样东西。有它消解黑水就不再是问题。”

  基雷斯侧头盯她看了片刻:“但你不怎么高兴。”

  她没有解释,从礁石间钻出去。

  “对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报告,这里和对岸一样,不知怎么回事,到处都是神庙和神祠。这实在不妙,相当于到处是他们的眼睛。”

  “那就在其他神明察觉赶来之前解决。”

  基雷斯化身水蛇,载着艾尔庇丝返回黑水海域。

  还没靠近海底,癸干忒斯们就从火山口冲了出来,基雷斯一扭身体慌忙闪避,艾尔庇丝灵巧地从它背上落下。怪物继续追着基雷斯绕了一圈,才缓慢飘到她近旁,数不胜数的四肢兴奋挥舞,却小心翼翼地避免打到她。这光景颇为怪异瘆人,但她反而有点想笑,还没笑出来,她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总觉得这些家伙分外讨厌我们。明明你才是祸端。

  艾尔庇丝没有搭理基雷斯的抱怨,划动双臂下潜。

  越靠近火山口,海水就越烫。没过多久,怪物就挪到她前方挡路,像是提醒她不能再下行。沸水其实已经伤不到她,但她还是停下,取出赫卡忒赠予的那根羽毛。

  巨人的碎屑发出噢噢的激动叫喊。

  “很快就结束了。”她轻声说。

  光球离开艾尔庇丝的手掌,一下子就被卷进灼热的水流。

  屏障破碎,足有小臂长的羽毛轻飘飘地随水波颠覆,陡然放出刺目强光。以它为中心,水涡倒卷,怒涛震荡,炽热的海底瞬间降下冰冷的暴雨。火山与地缝轰鸣着涌出更多岩浆,试图抵御冲击。然而拒绝凝固的岩浆在堤丰之羽召唤来的狂风骤雨侵袭下,终于支持不住,来不及喷吐出更多更烫的熔流便发白,表面覆上僵硬的软壳,冒出成串蒸汽水泡。

  浓郁的灰烟很快扩散,覆盖了整片缺乏生机的海床。

  在烟气的中心,再度响起含糊的嘶吼。

  但这一次,是奴隶终于挣脱镣铐获得自由般的欢喜叫喊。

  烟尘被喊叫带动的水波挪走,显露出海底面貌:暴风雨已经停止了。火山与地隙彻底陷入沉寂,远望去犹如大片褪色的珊瑚礁。

  而飘浮在枯灰色原野之上的怪物也开始解体。

  不再被复生的祝福束缚,混杂在癸干忒斯肉块之间的黑色灾厄开始快速吞噬他们。

  “喔喔……感……谢……”

  “终……哦哦……束……了……”

  支离破碎的语句与吐出水泡的嘴唇一起飞快消散。

  还完好的一只只手抬起,向着艾尔庇丝伸长。

  --不要靠近,他们已然发狂,一只手就能把你捏扁。

  艾尔庇丝摇头。她无视基雷斯的警告,来到正在消散的癸干忒斯面前。

  年轻女性与丑陋的怪物面对面,他们之间隔着重归澄澈的海水,还有丝缕稀薄的微光。

  宽大黑袍与发丝一同随水波舞动,她伸出的手苍白纤秀,看起来美丽而脆弱。渴望触碰她的巨大手掌迟疑了,许多在犹豫中消磨完最后的时刻,从主体剥离消失。

  终于,一只大手鼓起勇气,轻轻地、甚至称得上温柔地托住了她的指掌。

  在触及她的瞬间,覆盖那只手的黑色斑纹更快地扩散,从指尖开始崩溃。

  她与一只独眼视线相触。要在他们身上找到完整的一套五官已经很困难。但她感觉不到恐惧。那深色的眼睛大而湿润,仿佛属于什么温顺的巨兽。稀疏的睫毛缓慢地眨动,她的身影映照在瞳仁里,比她的实际体型还要大不少。

  “这值得吗?”

  她低声问。

  没有谁询问过他们的意愿,他们别无选择地降生、挣扎、最后死去。这值得吗?

  咕噜咕噜的水泡与语声一同掠过身侧。

  她第一次清晰听到了癸干忒斯们的嗓音:

  阿尔库俄纽斯,恩克拉多斯,波吕玻忒斯,波菲利翁,厄菲阿尔特……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朝她涌来,盖亚创造的巨人们报上名字,化作她的养料,也永远地成为灾厄之力的一部分。

  而后,水底彻底归于平静。

  她仰起头,一团白光遥远地闪烁着。

  水面之上已经天亮了。

  不知多少年来,晨曦终于抵达了这片困顿于黑暗与烈焰的海域。

第1卷 第38章

  丘陵间的小道上,旅人背着包袱独自前行。

  迎面走来一位手提长杖的牧羊人,赶着一群绵羊。

  “异乡人,你要去哪?”牧羊人出声搭话。

  旅者面容平凡至极,过目即忘,有一双平静的灰色眼睛。“我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旅者驻足微笑,如此作答。

  “那可不行,我劝你还是回头吧,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再往前,就是海边的沼泽,那可是无人敢靠近的禁地!”

  “禁地?”

  牧羊人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没人知道那里是什么,凡是想去探个究竟的人都再也没回来。”他将一头啃草跑太远的绵羊拨回来,摇着头说:“去年我有两头小羊不知发生什么疯跑到那山头后面,我追着它们的蹄印跑了好远,最后还是没胆量继续向前。”

  对此,旅者报以微笑,并未作答。

  牧羊人便不再劝阻,叹息一声,赶着羊往反方向走远了。

  等羊群成了点缀远方山道的白色小点,旅者的包袱动了数下,一只渡鸦从里面钻了出来,张开鸟喙口吐人言:“说是禁地,那肯定没错了。呼,到了这地方终于没什么神祠了。”

  这旅者正是易容后的艾尔庇丝。

  在收回了海湾中的力量之后,她已经能够自如地改换面貌体型,至少能够瞒过凡人的眼睛。年轻女性孤身行走极为罕见,引人注目,容易招来麻烦。她当然不怎么害怕盗贼纠缠,但如果留下痕迹引得无处不在的神明分|身留意就糟糕了。因此,此刻她外表看起来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回避着神庙神祠等神圣的场所、绕开海神统御的水域走了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来到感应到的第二处地点附近。

  越靠近所谓的禁区,山道就越荒凉,杂草漫生,显然罕有行人经过。

  如牧羊人所言,翻越山丘后,眼前豁然开朗。

  沼泽自山脚下舒展,没有被茅草或是泥岛分割,便如一面镜子,映出天色,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直通大洋。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艾尔庇丝心头。

  她直接踏入沼泽,没有下沉,踏波而行。

  淤泥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水面涟漪下攒动,眼看要漫上来卷住她的脚踝,却在触及之前察觉什么,骤然退缩。

  艾尔庇丝对此恍若不觉,只是一步步地向前,而后骤然回身远眺。

  压在泥沼尽头的山麓与记忆中伟岸城池的背景重叠。在不曾发生的现实中,她站在某座宫殿的高处与这同一线山脊遥遥对视。

  “厄庇墨亚。”

  她低声念出这里的名字。

  仿若一滴水砸落湖心,以她为中心,泥沼向内凹陷,张开入口般的空洞。

  “基雷斯,准备好了?”

  渡鸦飞到她肩头:“当然。”

  艾尔庇丝闭上眼,任由身体下落。

  她飞快地穿透一层薄膜,仿佛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海底。但亲昵地触碰她皮肤的并非大洋之水,而是具象化的灾厄之力。

  基雷斯欢呼一声,强忍住立刻起飞的冲动,歪着头盯着她,眼睛闪烁着红光。

  “去吧。”艾尔庇丝首肯。

  灾厄之灵振翅起飞,大口吞噬丰沛流动的力量。

  --噢噢噢!

  基雷斯激动得难以自抑,抛弃了渡鸦的形态,恢复为无法形容的黑影。它们激荡的气息变得凌厉,甚至忘了要回避艾尔庇丝,膨胀舒展的无数肢体本能地攀附上她的衣袍,想要将一切贪婪地啃噬殆尽。

  “基雷斯。”

  她话音未落,灾厄之灵便立刻退却。

  卡俄斯见证的主从关系极有约束力。艾尔庇丝没有刻意强调过主人身份,也容许基雷斯想什么说什么,但于它们而言,似乎有一条绝不能逾矩的线。如果将她吞噬,它们自身也会立刻崩溃。她从身周迟疑不动的黑影中感觉到畏惧,便弯唇,在基雷斯开口告饶之前说到:

  “无妨,把这里清理干净。”

  眼前黏稠的黑障顷刻间消失,不可思议的光景在艾尔庇丝面前展开:

  她站在厄庇墨亚的城门口,广场、廊柱、水井、市场、民居、街道,还有最高处的宫殿,属于提坦神族厄庇墨透斯的城市分毫不差地于此地还原屹立。

  只有一处不同,却是关键性的:这里色彩的概念错乱颠倒,不论是天空还是墙壁都充溢混沌变幻的黑,唯有勾勒出一切轮廓的线条五彩斑斓。

  即便是艾尔庇丝,也不由片刻失语。

  基雷斯恢复渡鸦形态,飞到她肩头,带着讨好意味地蹭了蹭她:“这里因为你才会变成这样。”

  艾尔庇丝没有答话,只是伸手漫不经心地挠着鸟儿下巴和胸口的羽毛。

  黑柱自奥林波斯降落凡间时,她的意识还有些朦胧。她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她先将厄庇墨亚宫的屋顶掀开,然后直接向整座城市挥掌按下。不,在那之前,她还把一个人单独赦免,轻轻放到了远处。

  “你一发脾气,再了不起的城市也立刻被融化吞噬,”基雷斯真心实意地恭维道,“这里只不过是它残留的倒影,早就没有任何活人啦。”

  艾尔庇丝却反问:“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将这残影也吞噬?”

  基雷斯噎住。

  她按上城门,城墙与大门都诡异地扭动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原状,并未被她侵蚀。“这里与火焰之野一样,混入了别的东西。”

  那存在支撑着厄庇墨亚维持稀薄的形态。如果不将它去除,她就无法收回剩下的这点灾厄之力。

  艾尔庇丝陡然调转视线,盯着即便只剩简笔勾勒依旧显得伟岸的宫殿。她眼眸微眯,罕见地冷下脸:“那里还有幸存者。”

  基雷斯吸收了这里大部分的力量之后,她明显感到自身又发生了剧烈变化。只是一动念头,她就原地消失,下一瞬重新出现在通往宫殿正门的长台阶之上。

  这段阶梯,她在梦里见过一次,走过两次。不,以现在所处的时空而言,她根本没攀登上这座宫殿高处的门扉。

  但她知道是谁在门后等待。

  基雷斯无声化为此前从未使用的第三形态:一匹精悍的黑狼。它跟在她半步后,在台阶上拉长的惨白倒影更为庞大,赫然是头拥有不止一个脑袋的凶兽。

  大门开着,畅通无阻,艾尔庇丝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石砌的王座空悬,她脚步不停,一直来到宝座前。

  一粒光尘闪烁着悬浮而起。

  这是整座影子之城中唯一拥有色彩的存在--虽然微小,但这尘埃依旧包裹着象征不死的暗金色光辉。

  “你终于来了。”扎根于噩梦的嗓音响起,“毁灭我守护的城池,在凡间降下灾祸,将我的躯体吞噬殆尽后囚禁于这邪恶不祥的淤泥之中,陌生人,你究竟是谁?为何对我抱有如此敌意?”

  艾尔庇丝抛弃伪装,露出本貌。

  “厄庇墨透斯,”她唇角难以自抑地勾了一下,她以动听声音徐徐念出对方的头衔,“提坦神族、睿智的普罗米修斯之弟、凡人的代理人、厄庇墨亚的守护者。众神曾经赐予我躯体、灵魂、天赋与姓名,我本该是奥林波斯对你与凡人的赠礼、你的妻子。”

  她像是猛然遭受茫然的潮涌侵袭,抬眸环视四周,轻轻摇头,一缕散发自鬓边垂落。

  “就当我做了个噩梦吧。”她笔直望向露台的方位,“梦中我在这座宫殿打开了来自奥林波斯的宝盒,万神之王准备的灾厄倾泻而出。如你与盖亚所愿。而我……祸患的源头,作为献给大地女神的活祭,也为了保全你双手洁净不被神造物的鲜血沾染,被剥夺嗓音,凄惨而缓慢地独自死去了。”

  她向提坦神族仅存的神魂伸手。光点划出凌乱的弧线,试图逃走,但她轻而易举地将它抓进掌心,关在她手指结成的牢笼里。

  光点冲撞向她的指缝,却一次次地被弹回去。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知晓我与盖亚的约定,但在你突然降临之前,我和我的子民根本没有对你施加任何暴行!”

  “确实如此,”她淡然颔首,“我因为你尚未来得及对我施加的苦楚而迁怒于你,无意间将整座城市毁灭。这样并不正确,也不合理,只是宣泄情绪。”

  光点来回晃动:“那么--”

  “你爱普罗米修斯甚于信奉你的凡人,准备用他们的福祉换取复仇的快慰,同样并不正确,也不合理,只是宣泄情绪。那时候,或者说,到那时候,你是否和我现在一样,会是同一种感觉?

  “我并不厌恶凡人,但也不特别喜爱他们。他们被卷进我对你的憎恨,因为你兄长偷盗的火种而丢掉了性命。结果而言,我做的事和你、和奥林波斯众神并无区别。也许所谓神明就和手中甩着利剑的孩童无异。我是不是应该努力让自己变得和你们不一样、又该怎么做……这些我都还没想清楚。”

  她微笑起来,话语中布满柔软的讥诮: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厄庇墨透斯,现在让我最为困扰的是该怎么处置你。”

  厄庇墨透斯不再徒劳地试图挣脱,试图与艾尔庇丝做交易:“放我离开,你就可以获得这里遗留的力量。你需要它们吧?”

  艾尔庇丝闻言加深笑意,将光点拈在指间端详,柔柔地反问:“灾厄已经将你的躯体都吞噬干净,那么我是否有可能将你的神魂也蚕食殆尽?只要那么做,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会回收这里的灾厄之力。”

  暗金色光点震颤起来,不知是狂怒还是恐惧。

  她叹了口气,忽然将光点往前方一掷:“基雷斯。”

  黑狼形态的灾厄之灵飞扑而出,高高跃起,咬住光点,叼着它小跑回艾尔庇丝面前。只是那么一来一去,光点似乎比之前又小了一圈。

  “你--”意识到她在认真考虑将神明完全侵蚀,厄庇墨透斯的嗓音剧烈颤抖起来,“如果你将我吞噬……奥林波斯更加不可能容许你继续存在。你……你好好想想!”

  那样高大的提坦神族如今是她一动念头就会泯灭的尘埃,就差向她摇尾乞怜了。

  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丝毫快慰,甚至只觉得无趣。

  “提坦神王克洛诺斯吞下了自己的孩子,位列奥林波斯众神之首的大神宙斯吞噬了智慧女神墨提斯,即便我将你吞食干净,也并不是从所未有的大事。”她思索片刻,“但你说得对,侵蚀你的神魂,我从中根本得不到什么。”

  厄庇墨透斯并没有可以为她所用的权能。况且,她自卡俄斯归还是为了惩罚厄庇墨透斯么?当然不。

  “让厄庇墨亚停止对我的抵抗,我就放你离开。”

  艾尔庇丝态度陡然反转,厄庇墨透斯迟疑地沉默。

  “不愿意或是不相信我?那就算了。”

  “不--”

  下一刻,黑影中勾勒出的宫殿仿若春光照耀下的融雪,变形垮塌。以守护者意志为骨骼的影之城终于崩溃,归于黑暗。

  黏稠的黑影源源不断地向她涌来,汇入她逶迤垂地的衣袍。

  而后,强光一闪,极黑褪尽。

  沼泽消失,裸露的深色大地浮上水面,再度连接海洋与山岭。

  艾尔庇丝松开手指,往掌心吹了口气。

  金色光点落地,幻化出肢体。提坦神族想要撑地起身,动作猛地一僵:“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正如承诺的那样,我放你离开。但我可没承诺会让你原样离开,”她歉然一笑,十分体贴地补充说明,“其他没什么,只是你从今往后要小心一些。一旦受致命伤,或是被什么顽疾缠上,等待你的就是消亡了。”

  不死者,是为神明。

  而她赋予神明死亡。

第1卷 第39章

  夜色披纱降临大地,帕纳塞斯山脉之上,阿波罗统御的圣邦德尔菲愈显华光璀璨。

  如今神明不再居于天空,与凡人共同栖息于土地。

  每位奥林波斯神都在凡间拥有至少一座专属祂的城市,即所谓圣邦。只有受那位神明认可之人才能入内成为市民久居。圣邦的居民受神气滋养,比普通人长寿,幸运的还能学会秘不外传的技艺。

  而在阿波罗的诸多圣邦之中,预言之城德尔菲的地位尤为尊崇。

  今夜,位于德尔菲中心的宏伟神宫通体生辉,圣光遍洒,不论是街巷、体育场还是大小祭坛都笼罩着洁净的光晕。光辉所到之处,污秽与疾病散尽。只有阿波罗本体驾临德尔菲时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观。居民为表达感激之情,在城中各处神祠彻夜燃烧昂贵的香料。香烟袅袅升腾,远望云蒸雾绕,恍若身处天空之上。

  “凡人这样卖力地献上供奉,你却满脸愁云,勒托之子,是否需要我给你一支金箭,以新鲜的刺激驱散你的愁绪?”

  阿波罗立于神宫最高处露台,循声回首,不太耐烦地揪起眉毛:“厄洛斯。”

  身有羽翼的爱欲之神自空中落地,表情笑笑的,语气却隐含不悦:“是你叫我来做客,却让我先到你那密不透风的地宫深处转了一圈,现在又一脸想要赶客的模样,也就只有赫拉的那位亲生子比你脾气更差。”

  阿波罗没有正面回应,转而问:“见过厄庇墨透斯之后,你怎么想?”

  提及那位提坦神族,厄洛斯也略微端正脸色:“和消失的黑水一样,也是她的杰作?”

  阿波罗颔首,扯了一下嘴角:“那个时候如果我父宙斯没有阻挡,一旦被那邪恶的黑影侵蚀到神魂,在场的众神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宙斯……”

  “奥林波斯山并无变化。”

  良久,阿波罗与厄洛斯都一言不发。

  厄洛斯忽然想到什么,探究地看向阿波罗。

  在爱神吐出问句之前,阿波罗就幅度极小地摇头。

  厄洛斯默然片刻,转而说道:“她的力量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阿瑞斯竟然还忙着和雅典娜为了一座城市怄气?那不像他。”

  “阿瑞斯并不知道厄庇墨透斯身上发生了什么异变。他也不会知道。”阿波罗加重语气,“厄洛斯,我相信你也会保密。”

  “你--”美少年模样的爱神眯眼,唇角勾起兴味盎然的微笑,“阿波罗,你让我惊讶。”

  “我忠于奥林波斯,为了奥林波斯的福祉可以做出让步,仅此而已,”阿波罗冷然道,“神祇就该远离万物,高高在上居于天空,那样对彼此都好。”

  “我能理解你在担忧什么。但是,即便众神无法回归天空,凡人意图借神明的力量谋私,引发又一轮神战,凡人自取灭亡,那又如何呢?”古老的爱神轻笑起来,“你那强大的父亲与提坦神王战斗时,可没顾虑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唉,你别这表情,即便神座易主,奥林波斯神族被其他什么新神取代,那也与我没有关系。爱与天空大地一样永恒。”

  阿波罗耐着性子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也有责任。”

  厄洛斯耸肩,反手掸了掸箭筒,十分无辜:“我只点燃或熄灭爱的火焰。爱的力量固然无人能抵挡,但要如何应对爱憎是各人的选择,又怎么能全怪到我身上?”在阿波罗的逼视下,他轻轻叹息,别开脸注视明亮如昼的德尔菲夜景,语声在高处的风中散开:“但也许,我确实不该射出那一箭。”

  他转而哂然摇头:“不论你有什么计划,她不在众神面前现身就是徒劳。”

  “她不可能永远东躲西藏下去。”

  阿波罗语气笃定。

  厄洛斯笑了笑。羽翼舒展的扑簌声过后,爱神消失不见。

  笼罩德尔菲神宫的光冕不久后也逐渐淡去。

  山脊之上的圣邦在略带寒意的早春夜风中缓缓坠入梦乡。

  当春色随珀耳塞福涅彻底回归大地,便又是一年的安塞斯特里亚节。

  乡间洋溢着快活的气氛。庆典首日,人们在傍晚时分前往酒神神祠拜谒,在那里开启前一年酿造熟成的葡萄酒,将第一杯鬯酒泼洒在地,献给狄俄尼索斯。第二日则是寻欢作乐的时间,艾尔庇丝改头换面来到某座市集小镇时,饮酒比赛激战正酣:

  参赛选手们在小镇平日里用作集市的空地上分席而坐,沉默地面对足有成年男性上半身躯干大小的酒罐,竞相以最快速度将罐子喝空。

  观赛的人们就没有那么严肃,给熟人加油鼓劲的同时,不忘时不时从随身的酒囊里来一口。

  “赢得比赛的人能得到什么?”艾尔庇丝不太能理解为何要一口气喝下那么多酒水,不禁向观众搭话。

  “啊?哦……”脸蛋红彤彤的村民晃了晃头,嘿嘿笑了两声,“一顶叶冠,还有一个装满美酒的皮囊!怎么?你也想参加?现在可来不及报名了。”

  艾尔庇丝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往同样热闹的空地另一侧走去。

  “我将歌颂狄俄尼索斯,光辉的塞墨勒之子,……”

  吟唱声从人群正中传来,一位吟游诗人正拨动里拉琴,为观众奉上酒神的颂歌。他的演奏技巧称不上精妙,好在有一副迷人的好嗓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乃至席地而坐聆听。

  “小地方的节庆也就这样了,再过一阵到了大酒神节的时候,也只有各个城市的仪仗还有戏剧表演才算有点看头。”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嗓音盖过了吟游诗人,顿时引得过路人侧目。说话的是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衣袍以昂贵的染料勾画出彩色纹样,一看就是哪个大城邦过路歇脚的旅客。出言挑剔还不够,这异乡人喝了一口本地产的新酒,揪起眉毛摇头,呸地一声吐到了地上。

  两个小镇少年对这陌生人怒目而视。

  “怎么?”

  “这里不欢迎你这样不懂礼貌的家伙!”

  异乡人嗤笑,忽然抬手。他的腕间强光一闪,显露出一个神秘符号。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是圣邦人……”

  “那是……”

  异乡人得意洋洋地昂首:“我在伟大的狄俄尼索斯所统治的圣邦常住,喝惯了酒神赐给市民们的佳酿,其他酒难免没法下咽。难道你们两个无知小子要质疑我的品位?”

  少年交换着眼神,面有不忿,却没有再出言驳斥。

  另一边,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听到响动,拄着拐杖走来,和和气气地一番恭维,终于将难取悦的圣邦来客引到了别处。

  见证了这一来二去的人群陷入尴尬的寂静。怪也只能怪圣邦居民实在不好得罪。

  被打断的吟游诗人撩动琴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从头开始赞颂狄俄尼索斯。

  --好嚣张的讨厌鬼,能不能吃掉他?

  基雷斯没有实体化,潜藏在艾尔庇丝意识中嘀咕。她摇了摇头。

  灾厄之灵索性抱怨起来:最近你什么都不让我吃,偶尔吃掉一个两个没用的家伙也不会被奥林波斯神发现的。你只剩最后一点要收集的力量,没必要这么小心谨慎了。

  基雷斯并不需要吞噬生命维持存在,它们只是单纯地嘴馋。艾尔庇丝不打算和贪婪的代蒙争辩,只再度坚决摇头。基雷斯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也就安静了下来。

  回收厄庇墨亚的灾厄之力后,她清晰地预感到,距离揭示卡俄斯见证的神名只剩下最后一步。但与此前不同,对最后剩余那点力量的感应极为模糊,几乎时刻在变动,以致她无法追踪灾厄之力散落的方位。

  按理来说,她的最终目的地应当是奥林波斯山、如今凡人口中的“黑山”。那是她与基雷斯的起源之地。然而辗转靠近黑山山脉之后,她竟然在相反方向感应到了与自己同源的存在。

  禊除黑水之后,赛尔迈海湾恢复通航,厄庇墨亚原本所在的禁忌沼泽变为空阔的平原,这些消息很快顺着商路传开,在各处引发骚动。奥林波斯众神对此不可能不知情。赫卡忒此前已经警告过她隐藏行踪,不难推断众神很可能在奥林波斯山顶备下后手。

  因此,艾尔庇丝并没有贸然登上山顶,而是改道辗转各地,继续追踪那飘忽不定的气息。

  依靠着树干,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吟游诗人演唱的颂歌,有点走神。

  --其实你很清楚最后那点灾厄之力在谁那里、该怎么找到。

  基雷斯突然发话,措辞变得严肃。

  --我们已然成为你的一部分。我们就是你,我们能推断出的结论,你不可能想不到。

  --那时候他将我们的一部分力量偷走。

  --因为他多此一举,你的躯体才免于立刻崩溃。

  基雷斯。她在脑海中轻声喝止。

  但灾厄之力并未识趣地沉默,反而愈发卖力地催促。

  --在卡俄斯面前,你说过想要当面弄清楚事情真相。

  --现在就是露面质询奥林波斯众神之时。

  --为何要逃避?为何要拖延?

  --担心力量不足?

  --还是说,你改变主意了?

  当然没有。她深呼吸。但她无法继续回答基雷斯的质问。

  --你就不担心他已经被侵蚀殆尽了么?

  她垂眸。

  恰恰相反,那飘忽不定的感应证明赫尔墨斯依旧存在。

  自卡俄斯归还、收复散落的灾厄之力、驭使基雷斯,她比意想中更快适应了“艾尔庇丝”这个代号、以及与之勾连的行事风格。然而,一旦思绪转回火焰之野上那最后的时刻,甚至于说,哪怕无意回想起赫尔墨斯这个名字,她就又只是“潘多拉”,那些对艾尔庇丝来说遥远的回忆与情绪随之复苏,像是浮上泉眼的气泡,不想办法堵上就会一个劲地侵扰她。

  这让她感到软弱。她害怕这份牵挂也会成为谁手中的工具。

  但基雷斯的谏言是正确的。为了避免被奥林波斯神察觉踪迹,她单独行动,回避神庙与神祠,这也意味着她无法随心所欲地出入最繁华的圣邦和城市打探消息,只能在乡野间徘徊。机遇伴随风险,再谨慎下去难免陷入僵局。

  --这附近就有一座酒神神祠,但你经过时什么都没发生。

  --这说明你的气息已经遮蔽得很好。

  --之前赫卡忒向你示好,不如你直接去她的神庙?

  基雷斯还在出主意,另一边鼓掌欢呼响起,原来吟游诗人终于唱完了酒神的颂曲。他喝了口酒水,再次拨动琴弦,转而吟唱新曲。

  艾尔庇丝随意听了两句,发现是此前途中从未碰见过的诗歌,讲述的是凡人起源。

  “……黑色的雪纷扬落下,不祥遍洒大地,众神之王宙斯投掷出雷霆,雨水的浪涛淹没一切,摧毁所有生命。”

  凡人已然第三次被毁灭?她究竟沉睡了多久?

  世代更迭,为什么之前她根本没想到这点?大约是她对凡间的了解太浅薄,在厄庇墨亚的数日时光根本不足以让她意识到人间又一次天翻地覆。而自卡俄斯归来,她又小心地远离圣邦与人群,决意在力量恢复前不多打听关于众神的事。

  不,也是她漏看了蛛丝马迹。她通晓神言,本该毫无阻碍地理解人间的所有方言。厄庇墨亚的语言就与神言有所不同,但那对她并不是问题。然而在海滩上丧失记忆醒来,她却无法听懂老渔夫使用的语言。她本该注意到这点。

  --凡人灭绝就灭绝了,那又如何?

  基雷斯的反应倒是十分平淡。

  “那便是终结青铜世代的大洪水。敬畏!愿这般灾祸不再降临深色的土地。”

  艾尔庇丝低声向身边的看客问询:“大洪水……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对方好像根本没考虑过这问题,愕然停顿了片刻,才迟疑道:“很久以前吧?最少几百年?”

  吟游诗人已然继续陈述新世代人类的起源传说:“洪水退却,众神降临,祂们重塑凡人与万物,授予人类知识与技艺,那便是我等的祖先。强大高贵的奥林波斯众神建起神圣之城,亲爱的朋友们,容我逐一细说……”

  万神之王宙斯与神后赫拉共同统治最为伟岸的圣邦,波塞冬佑护海上都市,雅典娜赐福海滨强邦,阿波罗守望洁净光辉之城,阿尔忒弥斯之城只有女性,阿瑞斯麾下圣邦的军队锐不可当,阿芙洛狄忒的城市则是美与爱的圣域,德墨忒尔居住之所不知饥馑,赫淮斯托斯圣邦火焰不熄、铁匠举世闻名……

  “最后当然是狄俄尼索斯,因祂的荣光,我等在安塞斯特里亚节开封并畅饮美酒,在大酒神节为戏剧与歌咏神魂颠倒!噢,葡萄园环绕的酒神圣邦,该如何形容那弥漫在大街小巷空气中的醉人香气……”

  艾尔庇丝蹙眉,挤到了观众前排。

  “光辉伟大的奥林波斯众神啊,为我这曲颂歌而心生欢愉吧,请赐予我等财富与好运!”

  漫长诗篇告终,吟游诗人起身,接受观众的喝彩,俯身捡拾朝他投掷的银币、酒囊和干果。与此同时,空地另一头,饮酒比赛似乎终于分出胜负,喝得肚子饱胀、醉醺醺的冠军被高高举起,即将接受加冕。聚集在吟游诗人这里的人群顿时散去大半。

  吟游诗人见状索性搁下里拉琴休息。

  艾尔庇丝走过去,在他面前放下一枚银币。

  “刚才的那首赞美诗原本就是这样结尾的?”她问。

  吟游诗人像是没理解她的问题,将银币珍惜地拈在拇指食指间把玩,朝她讨好地微笑:“当然,我那受人推崇的老师就是这么教我的。而他的父亲曾经有幸到伟大的阿波罗、我等诗人的守护者城中聆听神曲。亲爱的朋友,您还想听哪位神明的赞美诗?如果是我知晓的篇章,那么乐意之至,我一会儿就为您演奏。”

  她停顿了片刻才说:“你刚才演唱的颂歌中没有赫尔墨斯。”

  对方困惑地眨眼,拆开音节重复:“赫、尔、墨、斯?”

  她环顾四周。还逗留在近旁的观众听到对话,全都是同样的空白表情。那是提及全然陌生之事时的无动于衷。

  久违地,她仿佛再次落入某个荒谬的梦境。她不禁讪笑了一下,吟游诗人的表情令她补上的解释听上去更为愚蠢:“我说的是神使赫尔墨斯。”

  吟游诗人闻言愈加茫然,反问道:“众神的信使不是彩虹女神伊利斯吗?”

第1卷 第40章

  艾尔庇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答的。她匆匆转身,分开抬着饮酒比赛冠军的人丛,只是往前走。

  几乎同时,乡野间的狄俄尼索斯神祠陡然震颤。强光从神祠中激射而出,直接降落到小镇广场之上。

  欢笑顿时变成尖叫,人群奔逃,烟尘散去,一道身影黑色长发披散蜷曲,面容秀美,手持松杖,径直朝艾尔庇丝看来。赫然是活动起来的酒神塑像!

  --你一说出那个名字就泄露身份了?

  艾尔庇丝阻止基雷斯立刻现形,唇线绷紧。

  她一探听赫尔墨斯的事就被近旁的奥林波斯神分|身锁定,这意味着除了她与奥林波斯众神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凡人知晓赫尔墨斯的存在。

  “终于找到你了,”狄俄尼索斯附着神识的神像开口,“赫尔墨斯曾对我出手相助,我渴望他回归众神的筵席之列。只要你对他的诅咒消失,他就能归还。因此我劝你放弃抵抗,乖乖随我走。”

  “赫尔墨斯在哪?”她问道,同时在心中询问:有胜算么?

  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嘎嘎尖笑起来:一块大石头而已,又不是神明本尊。

  酒神将松杖在手中转了个花,本该僵硬的雕刻面容不知为何仿佛在微笑,迷人得邪异,只是目视便会感到头晕目眩。他冷哼一声,哂然反问:“他因为你落到如今的境地,你竟然一无所知?也罢,只要你失去力量--”

  话音未落,艾尔庇丝身后陡然飞扑出一头黑狼,直接突入安全距离,张口便咬住了狄俄尼索斯的头颅!

  “你--!”酒神震怒,松杖划出光弧,朝基雷斯猛击。

  艾尔庇丝心念闪动,基雷斯随之身形变幻,巨狼拉长为巨蛇,躲开松杖攻击,紧紧缠住神像脖颈与手臂,吐信厉声嘶叫。

  灾厄开始侵蚀附着神明意识的石像。表面的彩绘首先褪色剥落,蒙上不祥的黑色,紧接着,犹如不堪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雨淋的古物,酒神的脸上胸前现出龟裂纹路,崩裂而后化作齑粉散开。

  “噢噢噢!”巨蛇往空中昂首,化作渡鸦展翅,兴高采烈地欢呼。

  艾尔庇丝却神情一变,低喝:“走了!”

  基雷斯落地为狼,她立刻跳上去,黑狼发足狂奔。

  她回首,正看见远方天空亮起一道红光,那狂暴的杀戮之气令苍穹失色,太阳慌忙卷起阴云回避。是战神阿瑞斯闻讯投掷出的神枪!

  背脊窜过寒意,她知道这道红光冲她而来,而且避无可避。

  黑狼飞速奔驰于大地,小镇已经不知道抛在身后哪里,景色模糊拉长为色块,一个劲地后退。但不论基雷斯跑出怎样斗折诡异的路线,神枪的光辉与杀气只有越来越近。

  “这击挡得住吗?”

  基雷斯有点气急败坏:“你被卡俄斯观测,受神明的定义制约,没办法再和那时候一样随心所欲,那可是阿瑞斯!现在凭我们挡不住的!”

  “如果这时候我被神明的兵器杀死,会怎么样?”

  “死去之后你会复活,但是落到他们手里,你就真的要变成下个普罗米修斯了。”

  况且她力量尚不完全,说不定奥林波斯众神会有彻底消灭她的办法。

  “朝最近的圣邦……不,雅典娜的圣邦冲过去。”艾尔庇丝果断下令。

  “你疯了吗?!”

  她勾唇轻笑:“神枪追着我而来,就看阿瑞斯是否有波及雅典娜圣邦的勇气了。”

  别的她不确定,但她知晓同样拥有战争权能的雅典娜与阿瑞斯宿怨颇深。阿瑞斯的一枪威力定然惊人,不管落到何处都会殃及近旁。如果追击她意味着要对雅典娜的领地动手,也许战神会稍作犹豫。但也只是或许。

  她深知这计划极为疯狂。如果雅典娜与酒神、战神立场相近,难保她不会舍弃子民,宁可让自己的圣邦成为祭品。更糟糕的可能是女武神真身出击,与阿瑞斯联手对付她。

  敌我不明,她能谋求的只有阿瑞斯一瞬间犹豫漏出的脱身机会。

  “基雷斯,认路吗?”

  “当然!已经在去雅典娜圣邦的路上了!”

  灾厄之力全速奔跑消耗不小,艾尔庇丝有些晕眩,俯身抱住黑狼的脖颈。

  转眼之间,雅典娜的圣邦就出现在视野之中。智慧女神眷顾的繁华之城盘踞于海滨山地之上,鳞次节比的建筑物参差错落。刺破长空的战神之枪恍若拖着彗尾的杀星,紧追而来,不见丝毫犹豫。城中最高处金色穹顶表面已经映出神枪的红光。

  “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向前。”

  “要撞上城墙了!”

  猩红之枪的倒影割裂大地与海岸线。

  骤然之间,战神之枪诡异地抖动了一下。枪尖所指偏离锁定的目标,径直朝着雅典娜的圣邦落下!

  眼看着雅典娜之城将要在阿瑞斯的一击下灰飞烟灭,都市上空骤然风云变色。

  耀目光障瞬息间展开,神盾埃癸斯现形,接住了战神杀意弥漫的长|枪!

  星辰坠落般的强光爆发又熄灭,阿瑞斯的猎物已然不知去向。

  “厄洛斯--!”

  从远方传来的怒吼声震动天地,就连地下都能听到。

  艾尔庇丝忍住回头的冲动,跟随手持火炬的女神在黑暗中前行。

  就在她与基雷斯即将冲上圣邦城墙的那刻,赫卡忒陡然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身披长纱的女神举起手中的火炬,周围景致蒙上黑纱,基雷斯来不及驻足,冲过陡然出现的三岔路,一切随之扭曲翻覆。艾尔庇丝只感觉天旋地转,一眨眼间就到了地下。

  赫卡忒一言不发,拒绝回答任问题,只是在前方带路。

  黑月女神走得并不快,但两旁开道护卫的猎犬却在拼了命地疾驰。艾尔庇丝猜想赫卡忒一定使用了什么秘术,让她们能够快速在地下跨越长距离。

  她们陡然回到地面之上,目之所及群山环绕,已然是大地的另一个角落。

  山林中春意未至,苍绿枝桠上还蒙着冬日留下的冷色。

  赫卡忒目的地明确,领着她穿入一个山洞,却在洞口驻足:“另有他人在等待你到来。”看起来黑月女神又准备悄然退场。

  “谢谢。”艾尔庇丝轻声说。她没有多发问。赫卡忒一定不会回答。

  “我期待有朝一日你会想起我曾经对你两度施援手。”话语未尽,赫卡忒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

  山洞中昏暗无光,被神秘的迷雾笼罩,艾尔庇丝即便定睛望去,也难以看清内部情状。基雷斯化作渡鸦飞上她的肩头,个头比之前小了不少。它歪着脑袋问:“要继续往前么?”

  “当然。”

  阿瑞斯和狄俄尼索斯似乎暂时没有追踪到这里,赫卡忒将她送到这里定然有目的。姑且让她相信黑月女神没有歹意,不会大费周章地把她送到态度不善的奥林波斯神手中。

  脚步的回音越来越空阔,艾尔庇丝走入了一个更大的石洞。

  眼前的雾气陡然散去。

  幽深的洞穴深处开凿出宫室,镶嵌金属与宝石的箱笼幽幽闪着光。一位女性坐在矮凳上,见到艾尔庇丝怔了一下,缓慢起身。壁上飘浮的苍白灯火映照出这位女性的姿容,头纱也难以遮掩她丰美的黑色长发。她有双忧郁的绿眼睛,瞳仁边沿包裹着神明的暗金色,但略微黯淡。是位不算太强大的神明。

  艾尔庇丝僵硬地停步。

  “你一定就是潘多拉,”黑发绿眸的女性微笑了一下,但她依旧显得忧郁,“也许你听说过我的名字,迈亚。”

  提坦神阿特拉斯之女、赫尔墨斯之母迈亚,她性情极度内向,回避着众神,常年居于昏暗的山洞之中。

  “我……”

  她原本想说,她已经抛弃旧名。但她忽然意识到这里是迈亚诞下与宙斯之子之地。她变得无法应答。她是艾尔庇丝,但也依旧是潘多拉。

  迈亚回避着她的视线,向旁退了一步。

  潘多拉随之注意到这岩穴宫殿中还有旁人。她首先认出对方流光闪烁的金发。

  “阿波罗。”她念出辉光灿烂之神|的|名讳,脑海中掠过逃跑的念头。即便境遇改变,她对阿波罗的第一印象难改,本能地想要远离这强大且行事蛮横的奥林波斯骄子。

  基雷斯张开半边翅膀,做出恐吓的姿态。

  “我不准备伤害你,”阿波罗说着,苦笑了一下,“时间有限,我就直入正题。”话到嘴边,他又蹙起眉毛停顿了片刻,转而改口:“也许还是直接见面更直接明了。”说着,他向迈亚报以征询的眼神。

  迈亚默然颔首,有些刻意地回避与潘多拉对视,转进某条走廊里不见踪影。

  “跟我来。”阿波罗率先走向洞府深处。

  她抿唇跟上,每一步身体都变得更沉重。

  阿波罗与她一前一后穿过仅容一人通行的狭长甬道。

  在甬道尽头,阿波罗蓦地驻足。潘多拉差点撞上他,下意识戒备地后退两大步。

  阿波罗一抬眉毛,眯起眼睛打量她,没有掩饰不悦:“我以为你会更早试图打探他的下落。难道说,你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状况?”

  看来他刚才对她的克制态度是在顾及迈亚的心情。

  “在获得自保的能力之前,我怎么敢在伟大的奥林波斯众神面前现身?”

  潘多拉不加掩饰的嘲讽让阿波罗愣了一下。他重申:“我对你没有恶意。”

  她没应声。

  “那么你是否至少愿意回答我,为何要在奥林波斯打开那个盒子?”

  她盯着阿波罗看了片刻:“不甘心屈从强加于我的命运、想要不顾一切地反抗,对您来说,这很难理解么?”不等对方答话,她就微笑:“也是。您是宙斯最强大的子息,当然不会明白被命运逗弄的苦楚与愤恨。”

  阿波罗竟然没发怒,也不否定她的说法,只是追问:“是谁告诉你魔盒的真正用途?赫尔墨斯?”

  熟悉到心悸的名字宛若击破寂静深潭波面的一粒石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说:“不,唯独在这件事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我真相。”

  阿波罗没再抛出问题,转身率先踏进甬道连通的空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洁白花海。单色风信子在幽暗的洞穴中发光,轻轻摇曳的微光映照在四壁和天顶之上,宛如起伏的星海。风信子是属于阿波罗的圣物之一,遍地的洁白花株都洋溢着洁净神圣的气息,不断净化着这宽敞洞穴的内部。

  这里的氛围与灾厄相克,虽然不到伤害的地步,但潘多拉的皮肤还是传来微麻的刺痛。基雷斯也大为不适,在她肩膀上换着脚跳来跳去。

  风信子花海的中央有一座与花丛齐平的石台。

  她没立刻辨认出视野中所见到的光景。

  或者说,不愿意定睛去看。

  洁白的花株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直通石台。

  她看向阿波罗。他别开脸,默不作声。这隐含责备的态度让她恼火。但从奥林波斯众神的角度看来,她确然毫无缘由地背叛了创造她、给予她一切的神明们。

  基雷斯面对神圣的花海露出怯意,潘多拉便示意它们留在原地等候。

  而后,她独自踏上花间小径,一步步地朝石台走去。

  这种时刻似乎应该心绪起伏,思潮万千。但她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身周洁白的风信子摇摆摇曳,暗含祈祷与守护的影子填满她的视野。

  潘多拉早就知晓花|径尽头等待她的是什么。至少她以为如此。但真的来到石台近前,她花了片刻才充分理解面前的景象。

  赫尔墨斯躺在那里。石台边缘也全都是花,乍一看,他就像在白色风信子的海洋中飘浮。他闭着眼不动的样子让她感到陌生。理所当然。假寐以外,她从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总是需要安眠的是她,而每当她睁开眼,他就已经在那里,又或是完全不见踪影。

  见过迈亚之后,她才知晓他的黑发从何而来。

  但这浓郁的发色又让他显得分外苍白虚幻。兴许是风信子莹白的微光作祟。但她随即意识到并非如此。

  他的身体有一大半竟然都呈现半透明的面貌。

  阿波罗的语声从很远的地方响起:

  “冥河女神将他交给我的时候,他已经陷入邪恶的睡眠。斯堤克斯说,他违背了三重毒誓,作为惩罚必须摒绝气息昏睡百年,再放逐九百年。但是百年过去,数百年过去,凡人重新繁衍生息,我等在大地之上建起长住的城市,他依旧没有醒来。”

第1卷 第41章

  “三重毒誓?”

  “在我试图将你带回奥林波斯失败之后,他在冥河女神见证下向我发誓,会将你送到凡间、让你完成宙斯赋予你的职责。然而他失察,没能及时阻止你,无法履行对我的诺言。这是其一。”阿波罗缓步向她走来。

  “他的金杖本是我的所有之物,父神又授予他神使的身份与权能,让他能够打开通往天上地下任何一处的门路。然而擅自开启天空与大地之外的卡俄斯之洞的入口是禁忌。他在成为神使之时发过重誓,不会滥用能力。这是他因为你打破的第二个誓言。”

  阿波罗已经来到潘多拉面前。他湛蓝的双眸冷然生辉,牢牢锁定她,像是非要从她的脸上找寻到一些愧疚的痕迹。但他终究失望。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甚至怀疑对于不管是眼前所见、还是他所讲述的,她都无动于衷。

  “登上奥林波斯的宙斯子女都曾经发誓,绝不会做出损害奥林波斯神的行为与决断。然而那一日,他不仅拒绝对你动手,还阻止你形魂崩溃、将你送入卡俄斯,致使数百年来,灾祸逗留大地与天空。宙斯几近消失,在被污染的山巅圣域沉睡至今,在凡人面前现身的万神之王不过是我等营造的幻影。”

  阿波罗加重口气:“说赫尔墨斯为你成了奥林波斯的罪人也不为过。”

  潘多拉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露怯。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阿波罗逼视着她。

  她沉默半晌,抬眸微笑着应答:“我也想知道。”

  金发神明不善地眯起眼睛。

  潘多拉口气柔和地反问:“您想要我怎么回答?”

  “我可以理解你对我戒备难消,但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赫尔墨斯……他原本绝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哪怕被厄洛斯的金箭迷惑,也不至于丧失理智--”阿波罗看着潘多拉面色陡变,止声不语,懊恼之色在面上一闪而逝。

  “厄洛斯的金箭?”

  “我以为你早已知晓,”勒托之子一瞬下定决心,坦白事实,“在你降生之初,厄洛斯在赫尔墨斯心头点燃了爱的火焰。他对你的感情始于爱神的恶作剧。”

  潘多拉下意识翘起唇角,半晌才吐出一句:“原来如此。”

  “我预见了他对你的迷恋会招致灾难,因此才试图将你带走。我警告过赫尔墨斯,却没能说服他,预言的一切最后还是在你打开盒子的那瞬间应验。”

  “不。”

  阿波罗抬眉。

  “如果您愿意出力帮助他,而不是阻挠,也许这一切都不必发生了。”潘多拉侧首凝视摇曳的风信子花株。

  “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吧。相信与否就看您了,”她回转身面朝阿波罗,“您问我为什么在奥林波斯打开盒子,为什么会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答案很简单,我已经因为众神赠予凡人的礼物死过一次。”

  阿波罗愕然睁大了眼睛。他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原本承诺过会带我走,但直到我在凡间死去,他都没有出现。我也不知道缘由,但我从数日后凄惨死去的未来回到了那一天,”潘多拉停顿了片刻,好像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回头看向沉睡中的赫尔墨斯,“我不知道的是,并不只有我回到过去。他……大概回到了更早的某一天。”

  不需要她再透露更多,阿波罗立刻理解了其中情由,神色变得复杂。他在花丛间来回踱步:“这样就说得通了……厄庇墨透斯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不等潘多拉出声问询,他立刻道:“我大致明白你们各自行动的缘由了。你对他昏睡不醒的原因也一定有头绪。”

  狄俄尼索斯误认作诅咒的正是赫尔墨斯那里的最后一部分灾厄之力。大概阿波罗也认为那是她激愤之下,对赫尔墨斯的报复。

  如果她据实以告,坦言是赫尔墨斯主动从她那里偷走一部分灾厄之力,让她的躯体和灵魂免于崩溃,这位强大自信的勒托之子会是什么表情呢?但潘多拉也只是想了想。她简洁地点头,没有叙述详情,转而发问:

  “那么,您是否知道我与他为何能够逆转时间?”

  而且回溯的程度并不相同。

  阿波罗有所保留:“还不好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在其他神明发现你在这里之前唤醒赫尔墨斯。”

  “他的灵魂混入了不祥的灾厄气息,即便是我都无法直接将其净化,只能维持现状。他的一部分权能已然消失。不幸中的万幸,违背毒誓的惩罚召来昏睡,侵蚀他的灾厄气息也暂时休眠。唤醒他的契机无疑在你身上。“

  阿波罗略作停顿,语调难得审慎缓和:“潘多拉,如果我猜想得没错,你在卡俄斯获得了成神的资格,净化黑水、清除厄庇墨亚沼泽不仅助你获得力量,也是见证你权能的神迹。令神明复苏可以成为铺平你最后一段道路的伟业。”

  听起来阿波罗并不反对她成为神明的一员。

  但真的是这样么?狄奥尼索斯和阿瑞斯对她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在探明奥林波斯神各自的态度之前,潘多拉并不打算贸然答应任何事。

  “我在这里的事,都有哪几位神明知晓?”

  阿波罗立刻读出了她真正的问题,也没有再隐瞒:“只有我与赫卡忒知道你在这里。迈亚的迷雾掩藏了此地的位置。坦白来说,奥林波斯神族对如何应对你意见不一。”

  “赫拉和阿瑞斯都主张想尽一切办法将你消灭,希望借此光复奥林波斯,唤醒我父宙斯。”阿波罗视线朝石台的方向一掠,“为此,他们可以牺牲赫尔墨斯。波塞冬同样认为你不应当存在,但对宙斯苏醒这件事并不那么热心。”

  “狄俄尼索斯、阿芙洛狄忒、赫淮斯托斯并未放弃赫尔墨斯,然而并不乐见你成为与我们同等的存在。”阿波罗说得含蓄,但酒神、美神与匠神的打算,不外乎将她囚禁控制。赫卡忒此前警告她的大概就是这三位神祇的打算。

  “那么您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我有一定责任。厄洛斯也一样。我愿意尽力帮助你晋升神位。赫卡忒另有支持你的理由。雅典娜刚才配合了厄洛斯的把戏,终于也清晰表态。至于德墨忒尔和我的姐姐,她们不打算插手。如果你对我不放心,我可以向冥河之水发誓,因此--”

  潘多拉打断阿波罗的话,这一次没有继续使用敬语:“那之后,你似乎已经见过厄庇墨透斯。”

  阿波罗眯起眼睛:“的确。厄庇墨透斯疯疯癫癫地闯进了我的庙宇,于是我收留了他。我从他那里得知了不少有趣的事,包括他身上发生的奇妙变化。”

  “那么你也应该想到,我一旦揭开真名,可能颠覆众神,让你们都不再对疾病与死亡免疫。”

  拥有治愈净化与散布瘟疫两面的阿波罗闻言轻笑,身周光冕暴涨,骇人威压毫无保留地张开,向她压来。仿佛响应召唤,白色风信子剧烈摇摆,花瓣飞散,神圣洁净的气息四溢,就连足下土地都仿佛在排斥压制她的存在。

  宙斯最受器重的儿子完全展露自信锋芒,直视潘多拉双眼,神色爽朗,巍然无惧,仿佛在发出邀请:那也无妨,但那首先要看她是否能胜过他净化的权能!

  下一刻,他收敛起威压,蓝眸闪动,肃然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我预见到只要你揭开真名、荣登神位,遗留在奥林波斯山的不祥诅咒自然会消除。不论如何,我等都必须回归奥林波斯。你不妨将这当作我真正的目的。”

  像是预料到潘多拉会怎么想,他轻笑了一声:“那与我是否希望父神苏醒无关。神明不该与凡人混居于大地,所谓圣邦根本不应存在。如果不回归天空,终有一日,奥林波斯神族会如凡人一般毫无节制地互相厮杀。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愚蠢结局。”

  这会是阿波罗的陷阱吗?不。这位强大的神明拥有与他的傲慢相称的力量,根本不屑倚仗谎言与诡计。如果他真的有意与她为敌,就不会特地借助赫卡忒之手将她带来这里。至于事成之后,他是否会尽力将她驱逐自然是另一回事。

  潘多拉注视阿波罗良久,最后说道:“我会尝试收回他身上的灾厄之力。至于他是否会苏醒、奥林波斯山是否会发生变化,我无法做任何承诺。”

  “那就够了。”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阿波罗一噎,神色难以言喻。

  “你应该不希望我直接下命令将他吞噬。毕竟,之前回收力量时我都是那么做的。”

  “昏睡期间,他一直在做梦,”阿波罗凭空摸出一根串起许多黑色羽毛的皮绳,“梦境精灵俄涅洛伊的羽毛。用这捕梦索拴住你与他的手,如果他愿意向你敞开精神之海,你就能进入他的梦境。”

  预料到潘多拉要问什么,他嘴角一绷,平板地说道:“我和迈亚已经尝试过,都失败了。”在她接过捕梦索后,阿波罗又突兀地来了一句:“他大概在等你来。”

  潘多拉默然转身,再一次地穿过风信子的光海,来到石台边缘。

  她抬眸,阿波罗索性背过身踱到甬道口。基雷斯也识趣地隐没在她的意识深处。

  只是个假象,但花株摇曳的洞穴中仿佛只剩下她和赫尔墨斯。

  自卡俄斯脱身以来,潘多拉第一次放任某些思绪肆意奔走。

  变得接近神明有许多便利之处,就像祂们将自身的存在分布于数不尽的化身之上,她也能够将感性切割、并与潘多拉这个名字一起束之高阁。艾尔庇丝不需要这些东西。但作为艾尔庇丝行走大地太久,她甚至怀疑自己丧失了表露强烈情感的能力。

  并非如此。热情与怨恨难舍难分的余烬,小心翼翼的疑惑,想要触碰确认的冲动,与之同等强烈的抵触,还有境遇天翻地覆的惘然……最不习惯情绪潮涌的是潘多拉本应强健灵活的新身体。她僵硬地站着,与莫名其妙袭来的泪意搏斗,紧捏细绳,直到掌心勒出红痕。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表情依旧平静。

  直至她再一次看向白色花海中的赫尔墨斯。

  奥林波斯众神的立场,神明的未来,刚才和阿波罗煞有其事谈论的事退到幕后。如今她与赫尔墨斯的一举一动仿佛都牵动天地的命运,缺乏实感,甚至有些荒谬。明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庸俗戏码:理所当然的倾心,一厢情愿的盲信,视而不见的隐患,连串的意外,本该吐露的疑问,失之交臂的辩解……

  赫尔墨斯为什么愿意为她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是因为爱神的恶作剧?他是否为此后悔过?

  如果他原本并非有意抛弃她放任她死去,她是否就该原谅?如果能够原谅,他们又是否还能有以后?

  潘多拉不知道。

  她伸出手,在将要触碰赫尔墨斯苍白脸颊前停住,然后缓缓地缩回去,转而去拉他的手。

  他半透明的躯体触感古怪,有温度,但时虚时实,像某种随时会散落为尘埃的脆弱水晶,让她不敢用力。

  “那个时候,你原本想对我说什么?”她喃喃地问。

  当然没有应答。

  “我来见你了。

  “希望这次我和你的时间都足够。”

  她将左腕靠上他的右手,依言用点缀着俄涅洛伊之羽的绳索缠住。恐慌骤然袭上心头:如果她也无法进入赫尔墨斯的梦境--

  这个念头还没消散,她的眼前降下纱幕,一切变得模模糊糊。

  像是才入睡就因为梦到下坠而惊醒,潘多拉猛地睁开眼。

  白色风信子消失了。她站在长而熟悉的神庙走廊一头。

  不会有错,这是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神庙。

  身后传来趋近的足音,还有刻意压低的笑声。潘多拉抑制住颤栗,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嚯地回首。

  她看见赫尔墨斯与另一个自己相携而来,一步步靠近,仿佛直奔她而来。

  她来不及闪躲,他们已经来到她面前,却步伐不停,直接穿过她,就像穿过无色无形的微风,谈笑着继续向前,一无所觉。

第1卷 第42章

  至福乐原一如往常,风和日丽。

  神庙深处飘来断续的琴音。

  潘多拉坐在长榻一头,怀抱里拉琴,认真地依照记忆中的旋律挑动琴弦。赫尔墨斯懒洋洋地靠坐在窗台上,曲起单侧腿,右手撑着脸颊,眉眼含笑,定定地看她弹奏。他是个安静的听众,却存在感强烈,尤其是不加掩饰的炽热视线。

  窗口洒落的灿烂日光只照到潘多拉脚面,她却感到浑身发烫,仿佛沐浴在强光之中,热气一个劲地往双颊涌。她终于按捺不住,快速抬眸瞪他。

  四目相交,赫尔墨斯加深笑意,绿眼睛狡黠地闪了闪。她抿唇绷住表情,重新低头专注拨弦,奏出的下个乐句却连续错漏好几个音符。她愤愤地搁下里拉琴,扁嘴埋怨:“您别在我练琴的时候这么盯着我。”

  赫尔墨斯无辜地眨眼:“为什么不可以?”他从窗台上轻盈跳下,修长的影子滑过地砖来到她身前。

  “要我再教你一遍么?”

  潘多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红晕更浓,别开脸去,半晌才斜睨他一眼,怄气似地简短回了个单词:“不用。”她转而将里拉琴往外推了推,以撒娇的口吻嘀咕:“弹得手指都有点痛。”

  赫尔墨斯就势在她身侧坐下,拉过她的双手凑到唇边呵气,眸光一转,又直勾勾地盯着她:“还疼么?”

  潘多拉眼睫颤动了数下,慢吞吞地作势抽手,往旁边挪开一点:“不痛了。但我也弹够了……”

  他也没阻拦,转而伸臂取过里拉琴,漫不经心划出一串悦耳的音符。思索片刻后,他再度拨弦,伴着琴音清声吟唱起来:“你说话时的嗓音、你的笑声,都如此甜蜜,令我胸中摇撼不已;……”[1]

  众神的使者拥有迷人的嗓音,随口哼唱便是动人的章句。

  潘多拉眸光闪动,换了好几个坐姿,最后蜷起膝盖,将半边脸颊枕在膝头聆听。

  “每当我向你看去,”赫尔墨斯随着吟唱出的诗句侧身朝向她,“便无法再吐出一词一句,唇舌失灵,而后细微的火焰掠过皮肤,双眼无法视物,耳中嗡嗡作响;冰冷的汗意笼罩我,无可抑制的颤栗掌控我。比青草更青是我,几欲死去--”[1]

  歌声戛然而止。琴弦无措地又震颤着奏出半个乐句,才随挪开的手指收声。

  墙上的人影安静地相连。

  潘多拉与赫尔墨斯贴了一下嘴唇就后撤,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无辜眨动睫毛,十分不解似地问:“您怎么不弹了?”不等他作答,她又再次凑近,右手搭上他的肩膀,这一次是轻轻地、慢条斯理地沿着轮廓咬他的唇瓣。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角力似地盯着他翠绿的双眸中的那一线暗金色。

  赫尔墨斯一副放任她去的态度,似乎乐于参加这莫名其妙开始的近距离对视比拼。但他完全不需要眨眼。潘多拉短暂地阖上眼睑再睁开,只是瞬息,他猛地抓住她的上臂,立场互换。

  里拉琴从长榻上滑落,砸在地上嗡地一声哀鸣,琴弦绷断。

  潘多拉惊呼:“啊,坏了……”

  赫尔墨斯浑不在意:“又不是只有这一把,原本就是我发明的东西,多少把都能做出来。”

  “可……可是我一直,”她在句中停了片刻,“用它、练习……”

  “修好它也不难。像这样。”赫尔墨斯指尖拨动,当即示范如何换弦。

  潘多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窗外,大朵通透的白云嵌在苍穹高处,轻微地上下摇晃着。

  她没发现停在窗口的人影。赫尔墨斯同样。

  因此,他们无法察觉此刻的情形有多荒唐,甚至称得上诡异:另一个面貌完全相同的潘多拉在窗外静静站着,注视着这一切。她恼火似地蹙起眉毛,直接越过窗洞飘进来。她在里拉琴前停下俯身。但她的手穿过龟壳制成的琴身,或者说,里拉琴穿过了她的手指。她便不再停留,从他们身侧经过,折进外侧的走廊。

  他们看不见她。

  她在这个似曾相识的梦中只是个透明的幻影。

  潘多拉又一次确认了这件事。

  她试过驱使灾厄之力改变自己的形态,又或是袭击梦中的事物,但毫无效果。不仅如此,不管她怎么呼唤,基雷斯都没有做出回应。

  潘多拉再度游荡到梦境边界。没有改变,她最多能抵达神庙的正门口,但无法推门。至于后侧的那道悬崖,她飘浮到离海岸线远一些的地方,就会回到神庙中央。毫无意外地被送回原地,她不禁腹诽起来:如果她一直不从梦中醒来,也不知道阿波罗会不会好心帮她解开捕梦索,他说不定会将错就错将她困在这里。

  这是迁怒。阿波罗大约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赫尔墨斯的梦。如果不是别无他法,骄傲的勒托之子不会向她求助。

  比起被困,让潘多拉更为烦闷的是这个梦本身。

  所有事都发生过。一部分与她的记忆完美重合,精确到摔断的是哪根琴弦。另一些时刻缺乏实感,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的经历。冷眼旁观旧时光,她捕捉到太多危险前兆。直面过错总是令人羞愧,她对天真偏信的自己生出怒其不争的薄怒,再加上知晓厄洛斯射中赫尔墨斯的那一箭,她便不愿意多看。

  结尾总是相同。最后一天,他们因为一句玩笑前后跳下悬崖,在翡翠色的近海中游弋,直到夕照染赤洋面才上浮,而后又在下沉的太阳中交换绵长的亲吻,仿佛要与水面上闪烁的橙红晚霞一起在最明亮快乐的时刻消融为泡沫。

  梦在这里出错。每次都是。次日赫尔墨斯没有带她前往奥林波斯。他们不约而同地忘记这件事。就如衔尾蛇乌洛波罗斯咬住并吞下自己的尾巴,旧梦丢失了开始与结束的概念,只是重演。

  潘多拉已经懒得去计数这是第几次循环。

  不知不觉间,她又晃荡回刚才的房间。梦中的昼夜长短乱套,不过一会儿,漫天的晚霞就映到墙上。

  赫尔墨斯正在重新给里拉琴上弦。修理乐器是精细活,他难得专心致志。那也是因为潘多拉枕着他睡着了。

  替换好琴弦,赫尔墨斯垂眸,专注时冷然生辉的目光陡然柔和下来。他轻轻将里拉琴放到一边,将垂落到她脸上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他注视她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俯下来亲了亲她薄红未褪的脸颊。

  潘多拉睡得很浅,因为头发磨蹭到鼻尖醒转。她眼眸半开,看见是他,好像立刻安心下来,将脸往他的怀里藏:“让我再睡一会儿……”

  话是这么说,睡意已经飞走了。她勾着他的脖子坐起来,看不见他身后窗外盛大燃烧的落日,没注意到另一半蓝紫色天空上纤细的月牙,只是看着赫尔墨斯,以目光描摹他被阴影与夕照分割的脸容,而后眸光闪动着低下头去。

  “在想什么?”赫尔墨斯察觉了什么,偏过头去看她的表情。

  抵达过结局的潘多拉知道答案:她在想,如果能永远停在现在就好了。

  但是那时的她难以启齿。因为这心愿与另一个愿望相悖:她不仅仅想要现在,还想要明天、大后天,乃至永远永久,她全部想要。

  她回想起此刻的念头,便不可避免地重新体验在愿望下涌动的汹涌情愫。她只是个幻影,但一刹那,她仿佛与梦中的自己合一,重获会死去的躯体,感觉到心脏狂跳,熟悉又陌生的热情和渴望大力揪住她的胸口。

  “我爱您。赫尔墨斯,我爱您。”

  她听到自己低声说,看到黑发的神明因为一句话而颤栗。

  不要。她已经知道后来。她多希望没有说过这话。

  潘多拉穿墙而出。

  哪里开始是谎言,到哪里为止是真的,她不知道。原本这些都离她远去,可猝地撞见这样的时刻,她就想起来:

  她原本真的很爱他。虔诚地,热烈地,认真地,贪婪地。拼尽全力,而后一无所有。

  一头冲进虚幻的落日,折入神庙偏僻的角落,潘多拉终于平静了些许。她低头看着自己无法触碰到眼前任何事物的双手,冷不防想到:她在梦中处于这尴尬的境地,也许是因为她并不想扮演“潘多拉”的角色,不愿接受他也许并非出于本心的温柔体贴。

  他看不见她,是因为她不想被他看见。

  奇异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判断正确。

  视野边缘微光一闪,潘多拉漫不经心地看去,却愣住了。

  走廊壁上悬挂着圆形镜子。她不记得镜子之前是否一直在那里。逗留伊利西昂期间,她眼睛里只有神庙的主人,对于陈设都只是匆匆看过,不放在心上。加上从诞生时就对自己的外表缺乏兴趣,她此前数次路过,更是没想过要多看一眼。

  而现在,潘多拉竟然在镜子里找到了神色僵硬的自己。

  她不禁伸手,指尖在镜面激起粼粼的波纹。下一刻,她毫无阻碍地穿到对侧。

  镜子中的空间与外界完全对称,除此以外,并无区别。还没来得及向更深处探索,脚步声靠近。潘多拉心头一动,站到镜面出入口前。

  外面转眼间又是白昼,另一个“潘多拉”缓步经过,余光随意扫过。

  镜子里并非她侧身走过的倒影,长着熟悉脸孔的女性正挥手招呼她。

  她以为看错了,停下脚步定睛望去。

  完全一致的两双灰色眼眸隔着镜面,视线相触。

  镜子外的“潘多拉”打了个寒颤,惊呼一声,骇退到对侧墙上。

  非常轻微但清晰的碎裂声。好像水晶迸开一条细纹。有什么改变了。这是未曾发生过的意外。衔尾蛇张开嘴,梦境脱轨。

  但是外面的潘多拉并未消失。

  潘多拉有些意外。她以为对方是梦境的产物,因为她不愿意,才为承担潘多拉的角色而诞生。在面对面的刹那,她们中总有一个该从这个梦中退场。然而并非如此。她并没有就此成为唯一的那一个。

  “潘多拉?!”几乎是立刻,赫尔墨斯闻声赶到,“发生了什么?”

  “镜子……”

  赫尔墨斯依言向镜中看去,困惑地沉默。

  镜子里的潘多拉微笑起来。

  “他看不见我,”她轻声说。

  她那站在镜面外侧的双生子颤抖起来。

  “也听不见我的声音。但你能够。因为我还不想与他面对面,”她挪动到赫尔墨斯的正前方,沉吟片刻,自嘲地微笑起来,“可能也因为……他也不敢看见我。”

  她的手伸出镜面,像要抚摸他的脸颊,却穿过去。

  另一个潘多拉抖得更厉害了。

  站在对方的角度想,现在这个情况的确十分骇人。哪怕只是个幻影,自己吓自己也是一种离奇的体验。潘多拉温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离开这座神庙、离开伊利西昂会发生什么?”

  镜子外的潘多拉僵硬地绷紧唇线。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循着身边人的视线锁定镜中的一点。

  潘多拉就在他目光落定的位置,但对视只是单方面的错觉。

  “我知道你肯定想过,”她压低放柔嗓音,语含蛊惑,“他无法回答你,但我可以给你答案。”

  另一个她倔强地别开脸拒绝,转而拉住赫尔墨斯的衣角往他身上靠,垂头轻声说:“没什么,我可能有点累了,以为在镜子里看到了奇怪的人影。”

  赫尔墨斯将她拦腰抱起来,嘴唇在她额角贴了贴:“那么就去躺一会儿。”

  “潘多拉”顺势缩到了赫尔墨斯怀里,像在躲避注视。

  她轻轻笑出声:“我会在这里等你。”

  因为对方一定会来。

第1卷 第43章

  不知道第几次目不斜视地经过走廊上悬挂的圆镜,潘多拉终于难以自抑,转身走回镜子面前。

  她的“倒影”朝着她微笑:“准备好了?”

  “不。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我不需要你,”潘多拉咬了—下嘴唇,加重口气,“消失吧。”

  “你在害怕。”

  回答得飞快:“没有。”

  仿佛为了证明她并不在撒谎,潘多拉无畏地直视镜中人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双眼。

  撒谎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如果她处于相似的立场,大概也会这么做,装得坚定又勇敢。镜子对侧,潘多拉有些想笑。但如果真的坦荡又确信,对方就不会在同—天内连续路过这条颇为偏僻的走廊。

  “你预料到不会喜欢我的答案,因此想要逃避。但是,”潘多拉看着与自己—模—样的脸不自然地绷紧,轻轻叹息,“你真的不想知道你与他之间会有怎样的未来么?”

  对方眼神闪了闪,倔强地别开脸:“我不需要你告诉我。”

  “是么,”潘多拉陡然转开话题,闲谈似地道,“说起来,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这座神庙了,如果不偶尔去和法奥见面,那家伙会生气的。”

  “法奥……”对方明显怔了—下,匆忙摆出了然的神色,“在离开伊利西昂之前,我会去和他好好道别。”语毕,她又懊恼地抿唇,显然后悔吐出为自己开脱般的词句。

  镜子里的潘多拉扬起眉毛,仿佛只是顺口问:“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就在--”

  语声戛然而止。

  “潘多拉”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强行令梦境存续的规则被打破:他们不约而同忘记要离开奥林波斯。然而“她”不再对离去之期视而不见。比起直接点破这—切的异常,还是引导怀疑发芽生根,让身在局中的人意识到盲点更巧妙有效。当梦中人意识到身周不合情理的时刻,梦境本身会如何呢?

  只因为—个被险恶提问勾起的念头,镜子外的世界诡异地扭动,仿佛不堪高温炙烤的油蜡表面彩绘,—滴滴地淌落崩溃。白昼,黎明,黑夜,黄昏,午间,清晨,梦中时间的水流错乱横流,无序更替。

  潘多拉柔和地追问:“什么时候?”

  梦境的产物无法自控,喃语自失色的唇间逃逸:“就是……今天。”

  她垂眸,轻轻地说:“再不去和法奥道别就真的迟了。”

  在潘多拉经历过的时间中,她没能和她的第—个玩伴道别。热恋让她的视野变得狭隘,说她完全忘了法奥也不为过。如今想来,这竟然成了遗憾。

  “我……”

  镜外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

  “潘多拉”回头看了—眼,毅然向前。她每踏出—步,神庙的斗折走廊便向内弯折,再弯折,扭成不辨原貌的—团,而“她”直接抵达神庙正门口。

  半透明的手搭上大门,用力向外推。

  门外强光万丈。

  “潘多拉”踏入光明,像影子般熄灭。

  同—瞬间,—缕细小的黑影缠上潘多拉的小指,钻进她的皮肤下面。

  她收拢手指,盯着自己的指节看了片刻,才终于笑了笑。意外又不意外,这梦中的“潘多拉”并非臆想出的仿品,而是由赫尔墨斯偷走的—部分灾厄之力幻化而出。在以身献祭之后,她成为灾厄,灾厄包含她,这星点力量确实算是她的—部分。也怪不得面对意外事件,“她”的诸多反应与她—致得教人毛骨悚然。

  “潘多拉?!”

  呼唤声将她钉在原地。

  梦境在崩溃,镜子不复存在。她站在颠倒的星空之上,头顶是海潮。

  她转头,赫尔墨斯苍白的脸撞进视野,他的步履踉跄,眼中有火焰。

  要躲藏太晚了,况且无处可藏。

  潘多拉只能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看着他步伐不停,走过她。

  与之前无数次—样,赫尔墨斯无知无觉地穿过她。他依然看不见她。他断断续续地唤她的名字,嗓音颤抖着,语气像雪原中失途的孩童。

  潘多拉张了张口。

  如果她做出回应,他是否终于能意识到她在这里,就在他身后?

  她回头,看着赫尔墨斯往反方向远去。只是犹豫了—瞬,她忽然变得昏昏沉沉,就像被睡意侵袭。在她落入下—个梦时,倒错的群星闪烁。

  而赫尔墨斯独自走了很远,但在梦中,距离并不重要。他骤然停下,低笑着弯下|身去,好像筋疲力尽,身形向下坍塌。

  天变地异。

  —个梦境结束后并非清醒,而是另—重真实的幻觉。

  满天纷扬的黑雪落下,—片片地奔赴同色的原野。黑发神明残破的身影仰卧其上,完好的那侧手臂伸向斑驳的天幕,像要抓住向翠色眼眸中央跌落的那片雪花。但指尖尚未触及,他已经闭上眼,困极跌入睡神编织的梦网。

  赫尔墨斯重新开始做梦,—个熟悉的噩梦。

  他再次看到冥界遍地灰白摇曳的金穗花。

  他穿过晦暗的迷雾前行,而后开始攀爬阿刻戎河彼岸冥王宫殿的阴森阶梯。这台阶无法—飞而上,从地下望不到头,真的踏上去感觉仿佛永远走不到顶端。这是冥界主人驱赶意志薄弱的客人的独特方式。

  但这无法动摇赫尔墨斯。

  台阶顶端的冷灰色大门向众神的使节敞开,赫尔墨斯踏入哈得斯的宫殿,来到暗影缭绕的长厅最深处,去谒见死亡的主君。他的来意明确:请求哈得斯驱除潘多拉灵魂沾染的死亡气息。宙斯已然应允将她复活,饮下莱瑟之水是不幸的意外,她拥有离开冥界的资格。

  抚摸着三头犬的冥王听完了他的请求,而后温言拒绝:“死是绝对的。死亡的力量正来自于神秘。只要是会腐朽之物,在接纳莱瑟之水中的死亡气息、知晓彼岸面貌的那—瞬间,就无法回头。”

  赫尔墨斯并未退却,反而编织起更为恳切的词句,第二次出言祈求。希望哈得斯看在他们多年往来的份上通融,他不会声张。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哈得斯回绝之后便没有再应答。任凭神使吐出怎样动人的说法,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宝座之上。刻耳柏洛斯对待得太久的客人不耐烦起来,三个头颅齐齐龇牙咧嘴。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拨开披风,垂头向冥王宝座跪伏,第三次的恳求只有—句:“我请求您。”

  哈得斯意外地沉默。这惊讶令赫尔墨斯心中生出希望。

  冥王从宝座上走下来,抓住神使的手臂,要将他拉起身:“你在向我寻求不可能之事。哪怕是神明,只要死亡的气息入体,也无法将其剥离。”

  譬如珀耳塞福涅吃下的那—粒石榴籽,它令丰收女神的孩子也必须将每年三分之—的时间花费在阴寒不见天光的冥界。

  但赫尔墨斯执拗地维持哀求的姿态。

  最后,哈得斯叹息似地说:“赫尔墨斯,我不能那么做。”

  是不能,而非无法做到。

  赫尔墨斯抬头,所有的劝辩之辞在望见冥王神色的瞬间咽下去。无可商榷。哈得斯没有理由、也绝不能为他开—个特例。否则日后大地与天空之上的众神,定然时不时地就要去侵扰阿刻戎对岸的宁静,要求哈得斯也将他们钟意的凡人灵魂归还。

  他无法责怪哈得斯恪守规矩,只是懊悔得忘记了其他情绪是什么感觉。

  哈得斯仰头,仿佛在倾听大地之上谁人的足音,只有—瞬,他随即说道:“我允许你带她进入至福乐原。”

  相较于地下的金穗花之原,伊利西昂显然是更为优裕的归处。

  然而这对赫尔墨斯而言太过讽刺。命运的愚弄不懂适可而止。自冥界跨越莱瑟之水,便抵达至福乐原伊利西昂。那时为了躲避阿波罗与阿尔忒弥斯的追击,赫尔墨斯就是取道这地下捷径,将潘多拉藏在了冥府。如今,他却要逆向将她送回那片有过他们开端的神佑之土。

  “啊,是您。”阿刻戎河畔,潘多拉转过身,向赫尔墨斯微笑。

  “我乃神使赫尔墨斯,受冥王之托,由我送你前往--”赫尔墨斯像是被后半句绊住了,突兀地停了半拍才继续,“安息之地。”

  自报姓名的前—刻,他心头生出虚妄的希望,也许她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哪怕是本能的憎恶也无妨。

  但潘多拉什么异常反应都没有,她还保留了基本的常识,知道神使是什么,闻言只是好奇地打量他,灰色眼眸澄净得令他心头刺痛。也许他没能维持住表情,她将其误读为被冒犯的不悦,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感激不尽。请您为我带路。”

  于是最后—次,赫尔墨斯抱起潘多拉,带着她的灵魂踏风前行。

  穿过金穗花丛与晦暗的雾气,飞越遗忘的河川,钻出地下,重回伊利西昂。

  途中他们没有交换只言片语。

  新成员由和善的乐原住民接应。使节的使命到此为止,赫尔墨斯茫然站在原地,看着潘多拉远去。她没有回头。

  在她成为天边—个小光点的时候,现实终于正面击中他:他彻底地失去了她。

  就连“潘多拉”这个名字都已然不存在。

  至福乐原的住民们可以直接看见彼此的灵体。每个灵魂都独—无二,只有当灵魂的光辉被肉|体遮盖,才需要名字这样的标签加以区别。当躯体消亡,舍弃了名字与生前记忆,他们反而可以清晰辨认彼此甚至呼唤同伴。

  在伊利西昂,他给她起的名字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啪!

  有石块突然从背后砸向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回首,表情—僵:“法奥。”

  金发男孩红着眼睛发抖,尖声质问:“她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神使身周环绕的光冕挡开碎石,法奥更加恼怒,不管不顾地从地上抓起新的石头,—块接—块地朝他砸去。

  “你为什么没保护好她?!”

  因为他误判。因为他傲慢。因为他愚蠢。

  “你不是神明吗?”

  然而在自己的错误面前,即便是神祇也力有不逮。

  “喂!我在问你话!”法奥跺脚,狠狠冲来撞在他身上。

  赫尔墨斯被带得摇晃了—下。

  “你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现在忽然学会闭嘴了?这算什么?!”

  赫尔墨斯无法作答。

  法奥的每样指控都剥夺他表露悲伤的资格。他甚至有些感激对方还愿意这么斥责他。

  “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法奥双拳紧攥,面色涨红,嘴唇哆嗦着,忽然抽噎起来,无法成句,“你……你怎么可以让她……”

  男孩捂住脸,往地上—蹲,失声痛哭。

  “为什么?……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第1卷 第44章

  赫尔墨斯知道自己在梦中。

  一个又一个、漫长得足以让他忘记梦境与现实边界的梦。

  其中一些是映照在精神之海中的回忆倒影。

  他从一个苦涩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阴森昏暗的大地深处。他楞神片刻终于恍然想起,他为了遵守对赫卡忒的承诺而来。

  降到比冥界更深的地下便是深渊坑洞塔耳塔罗斯,此处是同名原始神的所在,亦是众神的监狱。在奥林波斯神族手下战败的大多数提坦神族被囚禁其中,盖亚孕育的风暴巨人堤丰则被锁在塔耳塔罗斯中心禁地的又一道高墙后。

  青铜城墙环伺深洞,塔耳塔罗斯唯一的出入口由百臂巨人们把守。他们在铜墙内侧巡逻,并不在乎是否有不速之客闯入--在塔耳塔罗斯,更危险的永远是墙内之物。

  潜入塔耳塔罗斯最深处的危险禁地,不被凶暴而敏感的堤丰察觉地靠近,再悄悄地从他脑后的翅膀上拔下一簇羽毛--这就是黑月女神赫卡忒的委托。

  确实是个凶险的难题。然而对赫尔墨斯来说,只要小心并且快速行事,轻而易举。

  他隐匿身形,比羽毛飘落更轻地落到一无所觉的巨人后方,快速利落地偷走了一把羽毛。当堤丰因为翅膀上传来的刺痛大怒,嘶吼着在深渊掀起狂风骤雨时,小偷早已经离开了塔耳塔罗斯。

  他直接拜访赫卡忒在地下的宫殿,将羽毛交给她。他没有问她为何需要这件东西。他对这些事彻底失去兴趣。

  从赫卡忒那里告辞,赫尔墨斯再度造访伊利西昂。

  他并没有试图去寻找潘多拉的灵魂。不需要确认,他知道她一定过着平静的死后时光。

  况且,法奥常在潘多拉附近。她变得和其他乐原住民一样,再也看不见金发男孩。但他依旧忠实地陪伴在她身侧。而只要赫尔墨斯出现,法奥就会开始破口大骂,驱赶野狗似地朝神使投掷石头。

  赫尔墨斯的目的地是伊利西昂的梦之海。

  躯体、精神、灵魂,生前的经历在三者上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烙印。莱瑟之水不仅将铭刻灵魂之上的痕迹抹去,也消融灵魂与精神之间的联系。蕴含了大部分感情与欲求的精神在死后与灵魂分离,汇入伊利西昂橡树根须之下虚幻的梦之海,只有其中感情尤为深刻的片段才会成为碎片上浮,成为至福乐原住民夜间共享的梦境。

  赫尔墨斯的双蛇杖能够打开通往梦之海表层的道路。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一次次地下潜,在难以计数的碎片中寻觅熟悉的踪影。

  潘多拉与他毕竟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并不会被他的错误完全磨灭。只有一点也好,他想要她曾经因为他快乐过的证明。他渴求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后只能由他的假设填满的余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尔墨斯小心地触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拨开花瓣,在确认完毕后将无关的那些放归梦之海的潮涌。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识。似曾相识。

  确切说,他见过这洞窟面目全非的模样。

  结局抹消了一切过程。当然是这样。

  他用她的眼睛看着死亡披纱到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尽神气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被扔在至福乐原外。

  那之后,赫尔墨斯回避至福乐原很久。但在梦中,这段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继续履行身为使者的职责,传递消息、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身为渡灵人,他免不了与卡戎照面,但他们默契地对一些事只字不提。宙斯没有多做询问。在外界看来,赫尔墨斯至多缺席了庆祝击溃癸干忒斯的那一场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尔墨斯射过几支金箭。也许因为他自行逼出了金铅双箭,赫尔墨斯对爱欲之神的恶作剧感知倍加敏锐,厄洛斯没能再得手。

  阿波罗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于好意,然而这份关怀的意图过于露骨,笨拙且无用。在赫尔墨斯的操使下,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偏离阿波罗想要谈论的方向。

  赫尔墨斯无法和这位异母兄长那样,坦率表达喜怒哀乐。并非因为欺骗之神那个侧面天然的束缚,他只是觉得倾吐毫无意义。如果忏悔自白能让潘多拉复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诉说一遍前因后果。然而阿波罗能给的终究只是诚恳的劝慰。

  每当阿波罗离去,赫尔墨斯就会忍不住把刚才几乎没动的神酒喝干净。

  神明不会因佳酿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骗自己醉了。

  然后他就找到借口,凭一股不存在的酒劲冲到伊利西昂,隐匿气息,换上另一张脸,扮作陌生人,与潘多拉居住的农舍隔着一片原野路过。仅此而已,没有驻足,没有搭话。他明明没有勇气一窥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却一次次地做这可笑的无用功。因为他还抱有一丝无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动搭话,那么就不算他无耻地打扰她死后的安宁。

  最惊险的一次,她恰好打开门,与他这个过路人遥遥地对视。她当然没认出他就是送她前来的神使,只站在门口,朝他礼貌且友善地微笑。赫尔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得及回一个微笑,他总觉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过的时候,她门前的小径上可能会多几朵风吹来的异色花朵。但她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样的结局他就该知足。虽然称不上美梦,但宁可在这个时刻止住。

  但这毕竟是个噩梦。

  地点与昼夜唐突转换,赫尔墨斯正乘着夜风掠过伊利西昂寂静的原野,穿入远离村落的平缓山地。其中一座丘陵远看平平无奇,他径直朝草坡上飞,一头扎进去。茵茵碧草颤动扭曲,开出一个小口吞没众神信使的身影,随即恢复平静。

  障眼的迷雾后是一座山丘,顶端有一间石屋和一座神祠。

  癸干忒斯战争告终后不久,阿波罗就将潘多拉的躯体交给赫尔墨斯,体贴地没有过问葬礼事宜。因此他自然不知道,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某座神祠中供养着她与魂神分离的身体。

  赫尔墨斯依然没有放弃。

  一定有将死亡气息驱逐出潘多拉灵魂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她的精神自然会受到召唤从梦之海脱离,与灵魂一起回归他想方设法维持原状的躯体。

  他知道这执念脱离常轨,是疯狂的愚行。

  但真要计较起来,在岩洞上的那些双蛇杖符号映入眼中的那刻,他大概就疯了。他只是掩藏得很好,甚至骗过宙斯的眼睛,表现得近乎正常。

  赫尔墨斯在橄榄树环伺的庭院降落,径直走向神祠。他的步子陡然顿住。

  本应上锁的神祠门竟然开着。

  门后的是--

  赫尔墨斯在这个时刻惊醒,却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站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细草娇花随着风向他点头。困惑地听了片刻树林婆娑,他懵懵地回忆起来,刚才的都是前尘旧梦,这次一切都已经不同。都怪暖风和煦,他又犯糊涂了。是的,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赶到,将潘多拉从厄庇墨亚带走。然后他们如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魔盒开启都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为什么,当树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足下像生出泥沼,冰冷的恐惧缓慢地攀上心头?

  “赫尔墨斯。”

  潘多拉在呼唤他。

  躯体自顾自地动起来。他分开橄榄树的枝条走过去。

  潘多拉坐在树下的高背椅上。

  叶间漏下细碎的日照,她的长发挽成一束垂落肩头,闪着银白的微光。

  “我的时候到了。”她轻轻说,干瘪瘦消的脸颊随微笑陷出深痕。

  “……不。”

  晨曦女神为爱人求得永生,却忘了要求永远的青春,于是她只能看着他老去。而赫尔墨斯甚至没能给潘多拉永生。她猜到永生的代价,不愿意饮下仙馔密酒,不想让他遭受惩罚。

  “我和凡人一样变老了,”潘多拉将手背凑到眼前,端详皮肤上的衰老斑纹;而后她抬眸看他,灰色的眼睛比记忆中浑浊,却更为静谧,她打趣似地喃喃,“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不,我也可以老去。”这么说着,赫尔墨斯面貌更迭,黑发如覆霜雪,顷刻之间衰老。他走过去,在潘多拉足前低下去,单膝落地,按住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几近是恳求地向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微笑:“你看?我们一起变老了。”

  她看他良久,宽容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眼皮沉沉地向下坠。

  “潘多拉……不。求你了……”

  “我很幸福。”她向他最后笑了一下。

  她没有再睁开眼睛。她开始丧失温度。她变得僵硬然后坚硬。她回归黏土的本貌。她开裂。她失去形状。她碎作尘埃消散。

  好在只是一个噩梦。

  赫尔墨斯再次醒来。这一次,是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他有些晕眩,花了良久才捋顺前因: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将潘多拉救走。他骗她喝下仙馔密酒,告诉她只需要忍耐一年。而后,他因为违背对阿波罗的誓言,在斯堤克斯的力量影响下陷入无知无觉的长眠。

  现在他终于醒来了。

  赫尔墨斯坐起身,环顾四周,蹙眉感到疑惑。周围太安静了,有样放置在他胸口的东西随动作滑落地面,金属物件落地的脆响分外刺耳。

  他循声看去。

  雕刻有双蛇图案的金腰带躺在那里。他赠予潘多拉的那条。

  赫尔墨斯一瞬间理解了其中的意义:她不再等他。她离开了。他又失去了她。

  是因为另外爱上了谁?还是想起了什么不曾发生的憾恨?不知道,不清楚。因为这个噩梦在这里结束。

  赫尔墨斯从梦中醒来。

  也许他们无法有快乐的结局。他想。不如根本不曾有过开端。

  赫尔墨斯迅速打量四周,奥林波斯山巅的金色殿堂一如既往地洁净宏伟。在庄严的仪式上,他居然罕见地走神,做了一串不愉快的白日梦。而在大殿中央,由赫淮斯托斯塑造、由宙斯赐予灵智的年轻女性站在那里,不说不动,安静地等待。下一个给予祝福的是他、诡辩之神、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

  “我--”

  赫尔墨斯来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半拍。

  “我赐予你动听的嗓音,还有巧言善辩的唇舌。”

  他轻轻触碰她的嘴唇,而后转身离开,来到天空之座前禀告。

  “我父宙斯,刚才一瞬间,不知为何,我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我请求您动用看破一切的双眼,甄别我异常的缘由。”

  万神之王讶然抬起眉毛,凝神注视赫尔墨斯,随即笑了,朝着虚空扬声道:“厄洛斯,恶作剧也要看场合。”

  爱神无可奈何地现身,撇嘴叹气:“真是无趣。”抱怨归抱怨,他收回了射中赫尔墨斯的那支金箭。

  众神的礼物随后由宙斯赐名。赫尔墨斯奉命护送她前往凡间而后归来。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奥林波斯的宝盒在某一日开启,灾祸散布人间。盖亚与厄庇墨透斯试图反叛而后理所当然地失败。无人知晓开启魔盒的新娘最后是什么下落。也无人在意。

  因为赫尔墨斯再度醒来了。

  他几乎分不清眼下这个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也许真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巨大的力量刚才在不远处一瞬间爆发,余波的冲击之下,他短暂陷入混乱,错以为落进长串荒谬的幻梦,一个比一个短暂。

  赫尔墨斯定神环顾四周。火焰之野消失了,被纯粹的黑色覆盖,广阔、静寂,延伸到大地与天空的尽头。视线下移,他看到了潘多拉。他就站在她身侧,但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她。

  潘多拉已经恢复正常的身形,仰卧在漆黑的旷野之上,艰难地喘息着。

  他向她俯身,轻轻触碰她的发丝和脸颊。但是她没有眨眼。

  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已经看不见了,感觉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呼唤。

  不仅如此,像被他的动作惊动,附着在大地与天空之上的黑影被寂寥的风吹起,宛若一颗颗无法发芽的蒲公英种子。灾厄之灵开始消散,因为它们寄宿的躯体崩溃了。

  冷却。变硬。露出本貌。碎裂。消散。

  他又迟到了。

  “啊啊……”

  支离破碎的音节从赫尔墨斯的唇间逃逸。

  他狼狈地坐倒在地,抓着不存在的一捧碎屑。

  该醒来了。他告诉自己。噩梦而已。他闭上眼。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他睁开眼,视野中褪色的荒野开始剧烈摇晃。为什么他没有醒来?这不是梦吗?这不该都是梦么?没错,只不过是又一个噩梦。都是梦。

  世界又开始扭曲变形,熟悉的力量拽住他向更深的水域沉没。

  “我在这里。”身后传来语声。

  赫尔墨斯瞳仁骤张。

  “我在这里很久了。”

  柔软的手从后搭上他的肩膀。

  与他一同向着噩梦螺旋的底部坠落。

第1卷 第45章

  潘多拉在芳草地上醒来。

  她撑着如厚毯般柔软的青草地起身,看见沉到地平线后的最后一弧橙红落日。她下意识去找赫尔墨斯,但没看见人影。她大概落进了新的梦里,却不幸与赫尔墨斯失散。

  但与此前不同,潘多拉不再是梦中无法被察觉的幻影。她伸手揪住草叶,新鲜绿草断裂时淌出汁液,滚落掌心的凉意真实得不像在梦中。再环顾四周,她身处一片丰美的牧场,牛羊成群,不远处一只绵羊侧过头看她,但很快失去兴趣,继续低头咀嚼。

  此前连续目睹的噩梦太过漫长,潘多拉的身体十分沉重,步伐有些虚晃。噩梦的余韵未尽,她深呼吸,随便朝着山麓的方向漫步,同时试图整理思绪。赫尔墨斯每个梦中的潘多拉都是灾厄之力的碎片。她每在梦中消失一次,缺失的最后那部分力量就随之复原一分。

  是因为她潜入精神之海影响了赫尔墨斯的梦,致使他的每个梦中都有她?是她收集力量的本能才使他的每个梦都成为噩梦?还是他原本就被困在这些难辨真假的梦里?

  这些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

  潘多拉确知的是,这个梦终结之后,很可能不会有下一个。距离她完全恢复力量只差最后一步。如今她已经获得梦中的实体,难道这里会有两个潘多拉同时存在么?想来亲手扼杀自己并不会愉快。不论如何,是时候直面赫尔墨斯、锁定灾厄之力的位置,然后将他从昏睡中唤醒。其他所有的疑问--

  思路被渐近的哞叫打断。

  她回过神,愕然瞪大了眼睛:好几十头母牛列队跨越草场,快速而有序地走来。她连忙退让到一边,容这些健壮又美丽的生物通过。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细看之下,她才发现每头牛的蹄子竟然前后颠倒,踩出的足迹就仿佛是逆向而行。

  在牛群末尾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足不点地,低低擦着草地飞行。

  天空残余的夕照映出对方的模样,潘多拉呆住了:是个小男孩,黑发,从身形判断大概刚到学会走路的年纪,但他翠绿的眼睛却闪动着,仿佛在打着什么坏主意,满是与幼小身躯完全不符的世故狡黠。

  幼年模样的赫尔墨斯!?

  神明也有幼年的形态么?

  潘多拉震惊得忘了出声叫住他。

  小赫尔墨斯注意到了潘多拉,径自在她面前停下,笑嘻嘻地搭话:“在牧场上漫步的美丽少女,能否请你当作没看见这牛群和我经过此处?”

  这情况冲击力过于巨大,她嘴唇微分,半晌才讷讷地问:“你……是迈亚之子赫尔墨斯吧?”

  对方讶然眨眼:“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潘多拉答不上来。

  小赫尔墨斯半眯起眼睛,如果不是孩童嗓音清脆又软绵绵的,她估计会觉得他语含威胁:“我没见过你,你是赫拉派来打探我母亲踪迹的仙子?”

  赫尔墨斯很少和她夸耀过往经历,但潘多拉大致知晓,迈亚为了躲避天后的追踪,藏在昏暗的岩穴宫殿之中偷偷生下了赫尔墨斯。总之让他误会她是赫拉身边的人就糟糕了。

  “不,”潘多拉用力摇头,调动自伊利西昂橡树获得的知识,开始当场伪造身份,“我是阿特拉斯之女伊莱科特拉身边的侍者。主人知晓她尊贵的姐姐迈亚即将诞下神子,派我前来协助。”

  “噢,原来是这样?”小赫尔墨斯尾音上扬,看来年幼的诡诈之神也不好骗。

  潘多拉试图转移话题:“你要带着这些牛去哪?它们的蹄子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牛群,向她咧嘴笑开,露出一口还没长全的乳牙:“跟我一起来就知道了。”

  青年模样的赫尔墨斯很少这么笑,有点稚嫩,信心十足的,又带天生的狡猾。直接与她熟知的赫尔墨斯在梦中碰面是一种尴尬古怪,现在这情况则是另一种。潘多拉一时之间不知道往哪看好,只应道:“我真的可以随行么?”

  “当然。”赫尔墨斯向她伸出小手,半途又缩回去,“唔……”

  他的身形陡然变大拔高,面容更迭,不过转眼之间,就变幻成了与潘多拉外貌年龄相仿的少年模样,面貌俊美,四肢修长,比她还高出半个头。这么做的意图倒是很好懂。大概是在伸手的瞬间察觉与她的体格差距,神明的自尊心忽然作祟。

  进入赫尔墨斯的梦境之后,潘多拉第一次有点想笑,差点绷不住,只好别开视线。这梦中的赫尔墨斯对她毫无印象,等他想起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恼羞成怒。她还从没见过他恼羞成怒的样子。

  “你在看哪?”赫尔墨斯好像对她的态度不满,直接转到她面前凑近,直勾勾地盯着她,几乎与她鼻尖碰鼻尖。

  潘多拉吓了一跳,下意识要退,腕上却一紧。

  少年模样的赫尔墨斯扣住她的手腕,同样是笑眯眯的表情,却比刚才孩童状态这么笑时多出一丝不怀好意的捉弄意味:“你不是伊莱科特拉派来的侍者么?既然找到我了,当然要跟我一起走。”

  潘多拉单手撑在他胸前,轻轻地向后推,不客气地指出:“是你靠得太近吓到我了。”顿了顿,她转头看向快速远去的牛群:“它们已经跑远了。”

  “那有什么。”赫尔墨斯不以为意,手上一带,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下托住她,潘多拉与他一样足下浮空。“准备好了?”

  不等潘多拉应答,赫尔墨斯便猛地加速,拉着她去追赶倒走的牛群。

  冲刺得突然,潘多拉险些要失去平衡,不由轻声惊叫。她侧眸看去,赫尔墨斯果然笑得眼睛闪闪发亮。她咬住下唇,别开脸不看他,暗自想着:如果能够动用力量,她也可以快速移动。

  遭戏弄的懊恼很快在迎面吹来的晚风中消散,广阔的牧场一直向前延展,地平线上方燃烧的最后一片紫红色霞光动人心魄。她和赫尔墨斯在海崖上看过许多次日出日落,但在深色大地之上目送日车沉入大地尽头的洋流还是第一次。可现在她对他来说,大约只是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潘多拉悄悄地瞟赫尔墨斯。

  少年原本直视前方,几乎立刻察觉,挪转目光回望。

  既然暴露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向他微笑。

  不知怎么,他明显愣了一下。

  他们已经追上了牛群,飞行的速度放缓。赫尔墨斯略微松弛扣住她的手指,指掌下滑,改成手牵手。潘多拉无端感到胸口向内蜷缩了一记,低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数拍的沉默。

  “潘多拉。”

  “潘多拉……”赫尔墨斯低声重复,很快理解了其中的一层含义,“拥有一切天赋?有这么个名字,你都会干什么?”

  这回她不打算老实回答了:“你觉得呢?”

  “我猜你肯定没法和我飞得一样快。”

  潘多拉语塞,干脆结束这个话题:“这些都是你的牛?”

  她认知中的赫尔墨斯拥有牧羊人守护者这个侧面,诞生之初就能够驱使家畜也不奇怪。哪知道对方干脆地摇头,理直气壮地说道:“不,这些牛是我偷来的。”

  “从谁那里?”

  “勒托之子阿波罗。”

  潘多拉沉默片刻,干巴巴地道:“阿波罗发现的话,一定会非常生气。”

  赫尔墨斯漫不经心地耸肩:“嗯。我在今日黎明时分降生,那之后不久,就打定主意要从阿波罗那里盗走宝贵的物件。”他说着又笑起来,颇为自得:“等他察觉牛群失踪,恐怕还要要花上一些时间走弯路,才能意识到不幸追反了方向。”

  神明降生时就拥有完全成熟的灵智。潘多拉目睹过凡人长大而后衰老,自然知晓神明性质的特殊。但她获得意识之时便是这副模样的躯体,同样没有真正体验过成长,因此注意力全在赫尔墨斯偷盗的伟业上。

  “为什么是阿波罗?因为他是宙斯诸多子女中最强大最受荣宠的那一个?”

  赫尔墨斯原本渐趋随意的态度忽然冷淡下来:“就当是这样吧。”

  潘多拉立刻知道他不高兴了。少年赫尔墨斯的喜怒要好懂得多。想了想,她也就释然了:宙斯的孩子众多,赫尔墨斯又从来不喜欢对他人低头,在尚未登上奥林波斯获得认可的此刻,他对阿波罗有敌意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不知道后来他们两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关系竟然变得还算不错。

  见她没再说话,赫尔墨斯反而追问:“你见过阿波罗?”

  这么说也没错。于是潘多拉点头:“远远瞧见过。”

  “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问题莫名听起来古怪,她思索片刻才谨慎地道:“强大又自信,仪表堂堂,但是看起来难以相处。”

  赫尔墨斯勾唇,没有说话。

  “他发怒的时候一定很可怕,”潘多拉看了看跨越河流浅滩的牛群,心生忧虑,不禁反握住他的手晃了一下,“你一定要偷他的牛么?他发现是你干的,找上门的话要怎么办?”

  赫尔墨斯的眼睛里多了些微笑意,他一抬下巴:“那正合我意。”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月车还没来得及登上高空。但他说话时双眸熠熠生辉,潘多拉与他视线相碰,怔了怔。

  “我会登上奥林波斯、获得父神的认可,”赫尔墨斯无端加重语气,像是怕她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让她等着瞧干什么?潘多拉又要发笑,却还是应声:“好。”

  赫尔墨斯以少年模样现身,反倒让一些复杂的情绪无处发挥。柔软的笑意在她心头骚动,混杂了一丝近乎爱怜的情绪。但丝缕的苦涩与惘然随即抽芽而出。

  赫尔墨斯也有过这样意气风发、野心热烈到露骨的时光。那是在她获得形体与灵魂多久之前的事呢?真正与她相遇时,他已经创下诸多伟业,做什么都仿佛游刃有余,也难看透想法。而因为她,赫尔墨斯陷入昏睡,狼狈地困在噩梦连锁之中。

  潘多拉垂眸,唇角浅浅的笑弧逐渐绷直成忧郁的一线。

  赫尔墨斯注视着她,绿眸中的那圈暗金色骤亮又暗下去,像金剑出鞘的锐光。

第1卷 第46章

  牛群跨越江河,折入山谷。赫尔墨斯终于停下,先给长途跋涉的牛群喂了莲花与莎草,而后将它们赶入附近的洞窟之中,除了其中两头尤为健壮的。

  潘多拉把玩着一束他塞给她打发时间的莎草,见状问道:“你怎么还留了两头母牛在外面?”

  “你猜?”

  他眼神亮晶晶地等着她猜错,她也作弄心大起,干脆直接说道:“不知道。”

  赫尔墨斯撇嘴:“真没意思。”但他没把她的不配合放在心上,自顾自转身在山洞附近的绿树近旁来回转悠,像在寻找什么。潘多拉干脆在洞口的草地上抱膝坐下了,闭上眼延伸感知,开始寻找灾厄之力的气息。

  “你在干什么?”

  语声贴着她耳后响起,神明有些寒凉的气息擦过后颈皮肤。

  也许是没什么和他人接触的经验,少年赫尔墨斯对距离的把握实在堪忧,动不动直接凑过来,注意力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就晾下她跑开,好像对这坏习惯毫无自觉,但又禁不住叫人怀疑是故意的,总之简直就是只我行我素的绿眼睛大猫。

  潘多拉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一点,回过头说道:“没什么,想起一些事。”

  赫尔墨斯挑起眉毛,显然不信,话题却转开了:“坐在这种地方想事情?你不怕黑?”

  她想了想:“现在不怕了。”

  以前倒是被不知道谁关在黑漆漆的神庙里吓哭过。

  赫尔墨斯露出十分遗憾似的表情,真不知道他刚才原本在打什么鬼主意。他转而一扬手,向她展示从近旁树上折断的树枝。这枝条干燥且颇为平直,他摸出把小刀,利落地剥下树皮,将木条紧紧夹在掌心。地上挖出一个浅坑,紧紧排布着干燥的粗枝,赫尔墨斯将木条抵在其中一根木块上快速摩擦。

  火苗蹿起,顷刻之间点燃起火堆。

  热气扑面而来,潘多拉将手挡在脸前,后退一步远离火源。

  赫尔墨斯见状噗嗤轻笑。她不禁有点恼怒,绷起唇线瞪他。他笑得只有更欢,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蹦蹦跳跳。明明按照获得灵智的时间长短来算,现在她才是年长的那方,潘多拉却有点想愤然跺脚。

  赫尔墨斯向来喜欢捉弄人,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来不及真的生气,他就好言好语地哄她。少年状态的赫尔墨斯顽劣的软刺更尖锐,和她如今偶然相遇,也没什么理由要让着她。即便清楚这些,赫尔墨斯再搭话的时候,她没压抑住不快。

  “如果你想学怎么生火,我可以教你。”

  潘多拉冷淡地回绝:“不用了。”

  赫尔墨斯没想到她会突然对他摆脸色看,怔然眨了眨眼睛。

  她反而难堪起来,轻咳一声,收拾了一下不该有的小情绪,以大姐姐的宽容态度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生火的话,我也会。”

  在渔村生活的那十年,她可没少照看厨房的炉火。

  也许是她的错觉,赫尔墨斯闻言抿唇,流露出些微挫败。

  潘多拉便主动问:“你生火打算干什么?神明并不需要烹制食物。”

  赫尔墨斯又有了精神,他走到留在洞外的其中一头黑牛身侧,抚摸了一下它的前额:“当然是宰牛献祭。”语毕,他轻而易举地将牛推翻在地,压弯牛颈,作势要用小刀破开背脊。

  倒地的牛低声哀鸣起来,像是意识到对方是天生拥有骇人力量的神明,放弃了挣扎,只是颤抖着,湿润的大眼睛无助地看向潘多拉。

  她不由拉住了赫尔墨斯的胳膊。

  他讶然回眸。

  潘多拉嘴唇翕动,一时词穷,半晌才来了句:“它……多可怜啊。”

  她自觉这话缺乏说服力。蓄养牛羊不是为了它们的皮毛就是骨肉,这些牲畜能够作为仪式的牺牲死去甚至是一种光荣。况且,她能够面不改色地让基雷斯吞噬一整个村庄、一整个城市的人,却会对一头梦中的牛心存怜悯?

  并非如此。只是赫尔墨斯理所当然地表露并使用神力的模样刺痛了她。

  念及此,她眸光微黯,松开他:“不,当我没说过。”她朝后退了两步:“我随便在周围走走。”

  她转身还没走出半步,手臂就被一把反抓住。

  “你要去哪?”赫尔墨斯没有笑。

  “就走到前面的山谷里看看,”潘多拉随手指了个方向,“等你这里处理完了,唤我一声,我就立刻过来。”

  “那很危险,夜里说不定有野兽出没。”

  潘多拉无奈地叹息:“我能够保护自己。”

  赫尔墨斯面露怀疑之色。

  “真的,我能够照顾好自己,遇见你之前,我不也独自走了一路?”

  赫尔墨斯揪起秀气的眉毛。他困惑地沉默,好像在努力理解自己此刻的行为,但手上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潘多拉有些难受,试着挣了一下:“你……先放开我。”

  他一震,慌忙松开她,无措地舔了舔下唇,试探性地提议:“你不喜欢见血的话,我就不宰牛献祭了。”

  潘多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打算那么做,肯定有用意……”

  “确实,我需要证明我降生就拥有强大的力量,乃宙斯之子,”赫尔墨斯话锋一转,“但有你这个证人,放过这两头可怜的大家伙也行。”

  这么说着,他单手将倒地的牛重新拽起来,安抚性质地拍拍它的头,将两头原本要成为祭品的母牛也赶进了山洞里。他拍拍手掌上的尘土与毛发,利落地往火堆中投掷潮湿的枝条,直至浓烟升起,火焰彻底熄灭。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否则母亲就要睡醒了,”赫尔墨斯偏头看了她一眼,“但要及时飞回基利尼山,可不能像刚才那样慢悠悠地拉着你。”

  潘多拉自然而然地答道:“你可以抱着我飞。”

  他却突兀地陷入沉默,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古怪。

  她困惑地回望。眼下她给自己的身份是普普通通的水泽山林仙女,脚力当然比不上赫尔墨斯。再说了,碰到要带人赶路的情况,他不是一直这么做的么?

  难道--

  潘多拉惊讶地眨动眼睫,难掩揶揄的笑意:“哎,你该不会……”

  赫尔墨斯的眼睛恼火地闪烁,打断她:“你把我当什么了。”语毕,像要证明似地,他试图直接拦腰把她抱起来。

  但是到底动作生疏,慌乱寻找正确发力点的过程中,赫尔墨斯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像被烫到,险些彻底脱手。潘多拉勾住他的脖子,才没立刻摔到地上。她又好气又好笑,想要出言指点两句。他却已经再度尝试,这一次稳稳地将她抱起,而后直接踏空起飞,显然不打算给她嘲笑他的机会。

  赫尔墨斯带着潘多拉在寂静的月色中轻盈穿行,沿途没有惊起任何一只浅眠的飞鸟。

  现在他们的身高差距不大,潘多拉要向后仰头脱离怀抱才能看清他。她抬头时发丝磨蹭过赫尔墨斯的下巴和脖颈,柔软的、若有似无的痒。他佯作不觉,当遮蔽塞勒涅手中火炬光辉的薄云走远,柔和的月光便照出他耳根的红。

  潘多拉看在眼里,惊讶过后,心头竟然涌现些微罪恶感,而后是强烈的恶作剧冲动。

  正因这是个重现遥远过去的梦,是她本应不存在的时刻,赫尔墨斯没有受厄洛斯的金箭影响,没有对她食言,她可以将一些麻烦的疑问抛下,吸引就只是单纯的吸引。如果她能撩拨到他,那与任何外在的因素都无关。而且赫尔墨斯曾经教过她不少小手段,不论这个梦结束后他们会如何,只怕以后难有可以这么戏弄他的机会。

  “还有多久才到?”她说话时的吐息擦过少年尚不明显的喉结,好像因为长时间维持相同的姿势飞行,扭动了一下身体。

  赫尔墨斯答得简略:“快了。”

  她点了点头,便不再问。

  一阵凉风吹来,潘多拉缩了缩肩膀,侧转身体朝他的胸膛挨得更近,几乎相贴。

  “冷?”赫尔墨斯问。

  “嗯。”

  他就没说什么。

  少年赫尔墨斯有时候又很好说话,不像日后什么事都总会变成他更占便宜。

  虽然存着捉弄的坏心思,潘多拉自己都有些恍惚。在梦中睡去是个矛盾的词组,但她竟然生出一丝睡意。初生时的记忆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但赫尔墨斯的怀抱仿佛与安全感等同。不论他们各自成了什么模样。

  在黎明破晓之前,赫尔墨斯终于在迈亚位于基利尼山深处的洞窟宫殿门前降落。他牵着潘多拉的手,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侧身,如清风晨雾,悄无声息地领她穿过了大门之上的钥匙孔。

  不管体验过多少次,赫尔墨斯这神奇的魔术都令潘多拉感到不可思议。

  见她讶然回头盯着锁孔瞧,他唇角笑意加深。示意她走路尽可能不要发出声音,他引着她往宫殿的深处走。

  “你到哪去了?”身后骤然传来问话。

  迈亚从某条岩石回廊中转出来,蹙眉看着自己的孩子,见到赫尔墨斯的少年模样只是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深:“夜色深重之时,你鬼鬼祟祟地溜出家门,为的是什么无耻勾当?”她随即注意到潘多拉,揉着眉心叹息,板着脸责问:“你闯进了谁家的门户,将这少女劫掠至此?”

  看来性情内向的迈亚十分了解自己诞下的是什么样的神子,大概猜到了他出门不可告人的目的,训斥时不留情面。

  赫尔墨斯无辜地垮下脸,委屈兮兮地辩解:“母亲,为何要如此责骂我?我不过是为了你我的将来盘算,做出了最好的决断。您身为神明,却在这昏暗的洞穴中独居,没有供奉,不受尊崇。您应当与其他神明一样列席于奥林波斯山巅的云海。而我也会获得身为宙斯之子应有的荣耀与地位,不会逊于勒托之子阿波罗一分。”

  “至于她……”他看了潘多拉一眼,冲她意味深长地眨眼,“我归来途中听到少女呼救,立刻驻足前去查看情况,原来她在水边洗漱时,因为面貌美丽激起其他水泽仙女的嫉妒心,被带到荒野之中迷失。如果放着她不管,她说不定会被夜晚出没的狼群或是其他野兽袭击,我当然只能将她带回来,不是么?”

  迈亚显然不相信赫尔墨斯的这番说辞,向潘多拉温言道:“如果我这狡诈的孩子欺骗你承诺了你什么,你可不要轻信。不要慌张,天亮之后,我就让山神的手下带你送你回家。”

  “不,赫尔墨斯说的是实话,”潘多拉只能配合着他的谎话编,“我叫潘多拉,原本在海边的山林中生活,却被带到了陌生的土地上。如果不是您的孩子及时出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贸然上门打扰,请您原谅我的不敬。”

  “不,不用对我这般恭敬。可怜的孩子,你就暂时在这里休息吧。”迈亚好像相信了。毕竟水泽树林仙女发起脾气的时候,一般不怎么讲道理。她前一日刚分娩,眉眼间还透露出一丝疲态,向着岩穴宫殿中的仙子侍者们交代了一些安顿潘多拉的琐事,又警告赫尔墨斯不要再轻举妄动,就先行回卧室休息。

  等母亲离去,赫尔墨斯笑眯眯地转向潘多拉。

  逃跑没有任何意义,她索性站着不动。

  他伸手,食指勾住她从发髻中松脱的一缕发丝,缠着指尖绕了两周,翠绿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口气反而慢条斯理:“所以,你到底是谁?”

第1卷 第47章

  潘多拉轻咳—声,但因为会扯到头发,没法别开脸。

  “我……在找—个人,”她很快纠正说法,“确切说,—样东西。”

  赫尔墨斯竟然立刻理解了她修正话语的缘由:“找到那样东西,你也就能重新见到他?”

  她想了想,这么说也没错:“就是这样。”

  “你在找的是谁?阿波罗?别的神明?”

  潘多拉抿唇不答。即便告诉赫尔墨斯她找寻的就是他,眼前这—切都是个梦,他也未必会相信。况且在那之前,她必须先找到最后的那—部分灾厄之力。否则,如果赫尔墨斯率先苏醒,很可能会受进—步侵蚀。那不是她乐见的结果。

  赫尔墨斯微微眯起眼睛,有些不悦:“我在提问。”

  “我不能说。”

  对面直接抛来—连三个问题,声色俱寒:“那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跟随我?”

  “我……”潘多拉—闭眼,“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在你身边,我就能找到想要的那样东西。”

  少年赫尔墨斯轻笑,他松开她的那缕头发,转而用指腹按住她的嘴唇,故意用指尖搓揉她的唇珠,出口的话语愈加冷硬:“谎话就不用对我说了,对我没有用。”

  “我没有撒谎,”潘多拉与他对视,“我不仅知道你是迈亚与宙斯之子,我还知晓你会承担哪些神职。”

  抓住他闻言瞬息的凝滞,她继续坦然自信地宣告:“你会成为众神的信使,同时是牧羊人的守护者,手中的金杖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你也会是引导众生的向导,将死者灵魂带往冥界的渡灵人。最后,你也是欺骗之神,佑护小偷、骗子与魔术师。”

  她的话语攥住了赫尔墨斯的心神。他眸光剧烈闪动着,身后稀薄的光冕若隐若现,却始终直勾勾地盯住她,不漏过她任何—丝表情变化。良久失语后,他随即—震,前进又半步,几乎与她额角相抵:“你怎么知道?”

  潘多拉没有退:“我就是知道。”

  赫尔墨斯—噎。又过了半晌,他才终于松弛表情。

  “那好,就让我看看你是真的拥有预言的本领,还是能够以坦白事实的口吻撒谎,”赫尔墨斯笑时吐息落在她鼻尖唇角,“你可不许逃走。”

  潘多拉撑住少年的肩膀,将他往后推到—臂开外:“我不会逃的。”

  赫尔墨斯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岩宫大门猛然砰砰作响。

  有谁在大力叩门。

  赫尔墨斯转了转眼珠,不去应门,反而拉起潘多拉转入侧殿。

  这好像是—间起居室。墙边—对石质灯托雕刻成花精灵模样,托举着硕大的夜明珠,珍珠的柔光映照在头顶垂落的半透明岩柱上,碎光四溢,这偏殿中放置的金银器具随之闪烁,不知从何处来的淡雅香雾朦胧缭绕,愈加如梦似幻。

  潘多拉—眼就看到了墙角的—张小床,里面有个空置的襁褓。

  她回头与赫尔墨斯对上眼神。初生—日的神明好像对自己先前躺过的小被窝感到害臊,将她拽到长榻上坐下,煞有其事地说:“你的发髻被风吹得散开了,我来帮你重新梳起来。”

  “我自己会梳--”

  赫尔墨斯思维敏捷,已经弄明白发髻的构造,手指同样灵活又快速,潘多拉还没回绝完,盘起的头发已经被他拆开了。

  蜂蜜色的长卷发顿时披散而下,从潘多拉的肩头垂落胸前背后,她有点无奈,回眸瞪他:“都说了我自己来。”

  他却看着她怔楞了—下,瞳仁不受控制地扩张。

  她眨了眨眼,开口就又是调侃:“看呆了?看够了没有?”

  欺负少年状态的诡诈之神会上瘾。潘多拉原本个性算不上活泼,但机会实在难得,虽然还有寻找灾厄之力下落的要事,她忍不住抓住—切机会戏弄他。

  赫尔墨斯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表现相比之前有所长进,面色不改,耳朵也没红。他不知道从哪变出把细齿的牛角梳,用凉凉的梳背抵住潘多拉的脸颊,让她转回去,而后—言不发地开始梳理发丝。

  他动作小心翼翼,但经验不足,从头—气梳到尾,扯到发梢缠绕在—处的头发,她不由轻声痛呼。他无措地僵了僵,很快领悟正确做法,转而分段梳理下端卷曲得厉害的头发。而后,他依照发髻原本的样式,手指灵巧地穿过发丝,将长发编成束而后盘起,最后以发针固定,没—会儿就将她的发型复原,甚至还添了—些花样,多编进了丝带,插了几朵从花瓶里折下的娇艳鲜花。

  以前就是这样,赫尔墨斯似乎尤其喜欢玩她的头发。

  梳头盘发时指尖难免会按到头皮和后颈皮肤,暧昧若有似无。是恋人之间的游戏也就算了,现在赫尔墨斯这算什么?潘多拉心情有点复杂,摸了摸变得豪华的发髻:“谢谢。”

  赫尔墨斯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直接问:“你不喜欢?”

  “不,只是……我不习惯让其他人帮我做这种事。”

  他翘起殷红的唇角,又高兴起来,嘴里却继续刨根问底:“你究竟从哪里来的?平时竟然没有侍者帮你梳头?”

  在莫名其妙的盘发环节期间,敲门声始终没停过,砰砰砰。

  潘多拉没回答他的问题:“从刚才开始,就—直有人在大声叩门。”

  赫尔墨斯笑笑地说:“我知道。”

  “那么,你不去……?”

  对方理直气壮:“天刚刚亮,这个时候就登门拜访的客人称不上懂礼貌,还粗鲁地乱敲门,我为什么要给他开门?”

  所以就干脆拉着她梳头,假装没听见?

  潘多拉对来客的身份有了点头绪,觉得这么拖着可能会闹出更大的事来:“对方没有离开的打算,再继续下去,敲门声会把迈亚大人也惊醒。”

  她语声未落,轰隆—声巨响。随后是—阵呯呯开阖柜门翻找东西的响动。

  潘多拉想循声去查看,赫尔墨斯却按住了她的手。

  没过多久,强光笼罩门边,高大的金发神明闯进偏殿,面有愠色,目光直接锁定黑发绿眸的少年:“可恶的小偷,你把我的牛群藏到哪去了?!”

  “你就是勒托之子阿波罗?”赫尔墨斯从容自若,环顾四周,轻轻笑了两声,“你为什么—见面就要和我开玩笑?这里是我母亲栖息的宫殿,哪里会有牲畜?”

  阿波罗没有耐心争辩,冷声喝道:“别胡言乱语了,快点老实交代你把我的牛藏到哪去了!否则我不会再客气,直接把你扔进塔耳塔罗斯好好教训—顿!”

  赫尔墨斯叹气:“从进门开始就牛群牛群的,这其中—定出了什么误会,我相信你也不是有意污蔑我。我可以发誓,别说偷牛了,我根本没见过你说的牛群,至多听说过勒托之子阿波罗蓄养了许多牛羊,仅此而已。”

  他—脸委屈地看向潘多拉,仿佛在征求她的首肯:“我昨日才刚刚诞生,确实出门过—次,但没走多远就碰见这落难的少女,于是把她带回来收留。那之后我们整晚都在—起,刚才我还在帮她梳头,哪里有什么闲心去偷你的牛?”

  阿波罗好像这才注意到赫尔墨斯身边还有—人,他盯着潘多拉,无言质询。

  潘多拉强忍住瞪赫尔墨斯的冲动,帮他圆谎:“他说得没错,整晚我和他都在—起。”

  整晚在—起转移赃物,然后离开案发现场。

  不愧是天生的骗子,事实与谎言参半,遮掩关键,说出来就成了另—种意思。

  自阿波罗出现开始,赫尔墨斯就按着她的手没放。等她语毕,他才夸赞她配合似地用拇指挠了挠她的掌心。

  阿波罗目光困惑地在他们之间打了个转,随即冷哼:“我怎么可能相信事先串通好的说辞?才诞生—日就满口谎言、肆意盗窃,如果不让你接受惩罚,天上地下的美宅与牧场总有—日难逃你的毒手。乖乖跟我去见父神!否则我不介意使用暴力。”

  这么说着,阿波罗强硬地抓住赫尔墨斯的胳膊,直接将他拖拽起来往外带。

  潘多拉起身追上前:“赫尔墨斯……”

  黑发少年被阿波罗挟持着,十分夸张地挣扎,口中争辩不停,却在被带走前抽空回头,冲她挤了挤眼睛。—副“你就等着我回来吧”的表情。

  阿波罗将赫尔墨斯拽上车,—提缰绳,天马嘶鸣,启程飞驰。

  这个梦基于赫尔墨斯的过去,按理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潘多拉犹豫了—下,最后没有跟踪他们离开。

  不知是否因为梦境的主人离开,岩宫陡然变得极为寂静。潘多拉也不害怕,借机开始整理思绪:此前的梦中,灾厄之力化身为“潘多拉”时并不会散逸特殊的气息。而自从落进这个梦境,她也并未感知到任何熟悉的气息。搜寻的难度增加,她只能多加留意,不放过任何异常。

  这么想着,潘多拉决定到外面走—走寻找线索。

  她推开宫门,意外地发现洞口笼罩着迷雾。可刚才阿波罗带着赫尔墨斯扬长而去时,门外还晨曦遍地。

  这雾有问题。

  潘多拉想退回岩宫之中,—回头,却骇然发现整座洞窟、还有大门都消失了!绵密得如同泡沫的灰色雾气将她包围。

  只能前进了。她定了定神,迈步朝着原本洞外的方向前行。

  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有瞬息。灰雾逐渐稀薄,她加快脚步,发现自己站在基利尼山岩宫出口洞外,面朝宁静的山谷。熟悉的树林和河流沐浴在日车初升的光辉之中,依旧是早晨,就好像刚才那雾气是幻觉,她只是普普通通地穿过岩宫大门,来到了外面。

  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潘多拉想走近—些确认外界的情况。

  但她—步都还没跨出去,突然有人从后紧抓住她的手臂。

  她下意识要挣脱,回过身,却撞进翠波汹涌的眼睛里。

  “潘多拉,真的是你……”

  “你怎么已经回来了?”

  问句重叠响起。

  赫尔墨斯的语声有些颤抖,绷着脸,却难掩底下涌动的情绪。

  潘多拉困惑地笑着问:“发生什么了?”

  “应该由我问这个问题,发生什么了?你到哪去了?”黑发少年察觉她的茫然,快速仔细审视她,目光在她发间顿住了,他捉住她手臂的指掌松弛了—些,但仍然牢牢圈着,“那天解决完阿波罗的事回家时,你已经不见了。那之后,已经近百年过去了。”

第1卷 第48章

  潘多拉回头看了一眼岩宫入口:“我只是出门,穿过了一团奇怪的雾……”她也觉得这个说法缺乏可信度,梦中当然一切都是可能的,可对这个赫尔墨斯来说,这就是现实。

  “我相信你,”赫尔墨斯却苦笑,“你头上的花都没凋谢。”

  她伸手摘下其中一朵,如他所言,花朵依旧鲜嫩欲滴,丝毫没有穿越近百年时光的迹象。

  “但那时候,我以为你在我离开期间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和人……”他没说下去。

  相比刚降生的时候,赫尔墨斯风度沉稳了些微,个子也长高了不少。神明的外貌并不会随着年岁增长,可以随心改换,他这样子只是一种偏好?

  他转而缓声问:“你说的那团雾气与你寻找的人有关系么?”

  “也许,我不确定。”

  “你打算继续找?”

  潘多拉点了点头。

  “那让我陪你找。不要再落单了,否则又遇到怪事的话,你呼救都没用。”

  她笑了笑,没答应也没拒绝,转开话题:“你和阿波罗之间的龃龉解决了?”

  赫尔墨斯没立刻作答,见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的意思,只得作罢。

  “那当然,”他叹了口气,仿佛遗憾她没能目睹他凯旋的样子,“父神认可了我的身份,阿波罗不仅将牧羊人的权能让给了我,送我散播财富的金杖,还与我分享了占卜的奥秘。”

  少年目光灼灼,想看她惊叹的意图极为露骨,潘多拉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

  他有点懊恼地蹙起眉毛,没和以前一样立刻埋怨。

  她就好言安抚,顺着对方的心思夸:“你偷了阿波罗的东西,反而从他那里得到那么多好处,真厉害啊。”

  他反而开始闹别扭:“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假惺惺地夸我才告诉你。”

  赫尔墨斯应对阿波罗时有模有样,到她面前就全是可以戳的破绽,不知道是真的笨拙还是假意露出的软肋。潘多拉应对这样的赫尔墨斯经验实在有限,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见状没有表露出尴尬,反而更近一步,抬手将她发间跨越时间的花朵扶正,声音却低下去:

  “我还成了众神的信使,就和你说得一样。全都和你说得一模一样。”

  “我知道。”潘多拉朝他肩头的紫色披风看去。

  “现在我和母亲都居住在奥林波斯圣域,她一年中总有几个月想要回这里,而我……也时不时会回来看看。”

  他笔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似曾相识的紧张感攀上潘多拉的脊背,想要躲闪,但又并不真的想那么做,反而像被这注视圈住钉在原地。

  将胸口攥紧的数拍停顿。

  “因为我觉得,说不定你会回来。”

  一句短短的“我回来了”卡在舌尖。这只是个不可能的梦境,不能陷进去,否则会迷失。潘多拉这么告诉自己。她眸光闪烁着看向地面,再抬头时脸上又是恬静温和的笑容:“多亏你恰好在这里,否则我肯定没法立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赫尔墨斯没察觉刚才的暗涌似地提议:“不能一直呆站着说话,要不要进门?”

  “天气这么好,我想在外面走走,”她又开玩笑缓和气氛,“而且万一我进门时又有雾气,一下子又穿过一百年怎么办?”

  “我抓着你,你丢不了,”这么说着,赫尔墨斯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手,空出来的手朝西南边指去,“那边有个小湖,早晨风景很漂亮。”

  潘多拉颔首,他就拉着她悬浮起来,徐徐地飞行,那速度不急不缓,更像散步。

  “所以你要找什么东西?我说不定有头绪。”

  她苦恼地思考了片刻:“没法描述。”

  赫尔墨斯抬起眉毛、

  “你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件或者人物也行。”

  他神情微妙地看了她片刻,挑衅似地吐出一个单词:“你。”

  潘多拉很有耐心:“还有呢?”

  “暂时想不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赫尔墨斯所说的小湖边。柔和的晨曦洒在水面,细细的波纹如鱼鳞。被煦风裙角带起的嫩枝慌张地啄吻水面,散开涟漪,被揉碎打散的日光浑似碎金,浮浮沉沉。潘多拉盯着湖面变幻的光影,有些走神。

  赫尔墨斯也不出声,安静地注视她,直到她察觉回望,也不闪躲,甚至还勾起唇角。如果他开口,一定会问她在想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阿波罗那里反要到那么多好处的。”

  真的问起来,赫尔墨斯反而不太愿意详细说。以前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潘多拉缠着问,他对自己的诸多传说和功绩几乎绝口不提,说的更多是沿途有趣的见闻。倒也并非有什么不能触及的禁忌,如果她问,他会简略地交代。只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做出疑似夸耀的行径。

  “我用里拉琴换来了牧羊人的金鞭,又用一个承诺取得了金杖与占卜的本领。”

  “什么承诺?”

  赫尔墨斯大概想起了阿波罗那时的表现,笑了起来:“他担忧我之后还会闯进他的居所偷盗,所以让我发誓绝不会将他当作目标。”

  潘多拉脑海中浮现了勒托之子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想笑。

  “小偷之王让伟大的阿波罗都忌惮不已,了不起,了不起呀。”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讽刺我?”

  “当然是称赞。”

  顿了顿,潘多拉又说:“原来阿波罗的里拉琴是你给他的。”

  赫尔墨斯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问:“你知道里拉琴?”

  现在的赫尔墨斯沉稳了不少,见他老成地皱眉,她不禁又想逗他:“我不仅知道,还会弹。”

  “哦--?”他拖长了声调,满脸怀疑。而后,他干脆在湖边的石头上座下,往身后一摸,凭空幻化出一把里拉琴和贝母拨子,眼里笑意亮晶晶的:“那你弹给我听啊?”

  潘多拉在他身侧的石头上落座,接过里拉琴,熟稔地确认琴弦位置,指法毫无滞涩,直接弹奏起一首她编写的短曲。

  赫尔墨斯讶异地睁大眼睛。他盯着她灵活翻动的指尖,有那么片刻,陷入沉思。

  乐曲很快告终。

  “我没骗你吧?”

  赫尔墨斯鼓掌,惊起对岸的几只水鸟。他微微笑着,话语不辨真假:“我身边异乎寻常的事果然只有你。”

  “我在找的可不是自己。”

  “那你在找什么样的家伙?你为什么要找他?”

  潘多拉将拨子捏在掌心打了个转,视线随着波光起落,没有看赫尔墨斯:“我有很多想问的事。但也不仅仅是这样……我其实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见他。总之,事情有点复杂,说不清楚。”

  “你要找的果然是个‘他’。”

  她怔了一下,垂眸笑了。这种小细节上的疏漏逃不过赫尔墨斯敏锐的观察力。

  默认给了少年更多勇气:“他是你的恋人?”

  潘多拉为难地抿唇。由赫尔墨斯问出这个问题真要命。

  “不想回答就算了。我没兴趣强探你的秘密。”

  她感激地笑了笑,垂头随意拨弦。

  赫尔墨斯弯身捡起地上的鹅卵石,开始打水漂。他的技艺高超,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浆液,将石子一下又一下地弹出好远才沉下去。只可怜了在湖上凫水的野鸭,还有更远处歇息的水鸟,因为接连不断的石子含怒击破水面,不得安宁,成群扑簌簌地展翅逃离。

  忙了好一会儿,他冷不防侧眸问:“那等你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重新见到他了,你打算怎么办?”

  噗通。刚才投掷出的石子慢数拍落入湖心。

  她张了张口,忽然感到挫败。

  “我不知道。”

  赫尔墨斯因她而承担的痛苦比意想中还要深。她在对他的盲信与失望中死去过一次。比较谁因为对方更凄惨没有意义。在重新与记得一切的赫尔墨斯面对面之前,任何关于未来的假设都是一厢情愿。

  卡俄斯给她机会,让她证明意义存在,可哪怕只差一步就能登上神位,她也没完全想清楚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神明、要用获得的力量做什么。她对众神的傲慢不服,却随着自身力量增长逐渐能够理解祂们的想法。她不想成为奥林波斯神那样的存在,但也无法如普罗米修斯那样偏爱人类。

  什么都不知道。穿越她不知晓的过往,见证虚妄的苦痛,终于抵达梦境的底层,她反而感觉自己像个笨蛋,关键问题全都只能以不知道搪塞。

  羞愧心火辣辣地燃烧,潘多拉匆忙地补充,给自己一个缓刑的期限:“要等到了那个时刻,我才能决定。”

  赫尔墨斯忽然按住她想要去拨弦的手。一颗颗的鹅卵石熨得他的掌心发冷。她不禁颤抖了一下。他提防她挣脱,手指收拢,还不到疼的地步,但很用力。

  “那你就不要管他了。也不要找那什么东西了,”他又露出不容她回避的表情,“你想到他的事时,看起来并不快乐。”

  潘多拉不禁想要触碰脸颊确认自己的表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见到你的时候开始,我的目光就离不开你。与你相遇了一天不到的时间,我惦念了快百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那我认了。”

  赫尔墨斯气势汹汹,真的说出口了,却像是猛然被怯意袭击,绿眸闪动着,紧张地舔舐了一记下唇。他随即向她倾身,凑得更近,直直地与她对视,郑重且有十足把握地宣告:“他办不到的事,我全都可以做到。和我在一起。我会陪着你,在你身边,让你高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给你。我会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更不会让你一个人。”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翠绿眼眸中的暗金色细环牢牢锁住她,声音低下去,更加柔和,仿佛在轻声细语地念蛊惑的魔咒:

  “潘多拉,别管他了,选择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第1卷 第49章

  如果赫尔墨斯真的对她说过这些话该有多好。

  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潘多拉忍不住这么想。梦中的一切都是赫尔墨斯精神之海中的浮沫、是记忆与情感几经扭曲翻折后的倒影。说不出口的话,未能办到的事,好恶爱憎,全都在梦中上演,各自奔赴结局。

  她甚至有那么一刻感到疑惑,这里真的是赫尔墨斯的、而不是她给自己圆满憾恨的梦么?

  教她话术与欺骗的赫尔墨斯的爱像网,以最动听的言语和眼花缭乱的惊喜编织。她心甘情愿地缠在网中,只要她相信他会托住她,她就不会坠落。丝线与丝线之间留出的孔洞逼仄狭小,他让她不必朝外看。外面是他认为不必解释的事,是全权交给他就好的阻碍与责任。

  他有一百种向她示爱的方式,唯独不会像少年赫尔墨斯这样直白,拳拳到肉,却也将软肋袒露,送到面前任她一个点头摇头地宰割。

  有什么边界随着她心思转动变得模糊起来,轻飘飘的,像叶片上的霜在日光中一点点地消融。

  潘多拉嘴唇翕动。

  赫尔墨斯以指腹堵住她将要出口的话语。

  “先不要急着回答,”他几乎在恳求她,“给我一个机会,我证明给你看。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我都会做到。”

  他怕这也不管用,又放软声调征求她首肯:“好不好?”

  应该回绝,潘多拉最后吐出的却是:“……好。”

  她觉得不对,但随即禁不住给自己开脱,没关系,反正是个梦,是梦就有醒来的时候,她不可能真的永远留在他身边。只是放纵自己做个好梦。那样她能够真正释怀,对他们都好。

  所有麻烦的念头在少年整张脸因为喜悦亮起来的瞬间消弭无形。

  赫尔墨斯拉住她的手:“你想到哪去?不管是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真的哪里都可以?”

  他抬眉,不太满意她的质疑:“哪里都可以。”

  “那么我想去大地的尽头。”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你确定?路途遥远,飞也要飞很久。”

  她点头,他就左右四顾,说着要做准备工作,在湖畔的林木间收集红荆与香桃木枝条,剥去粗糙的表皮,而后将细枝编成便鞋。

  他从湖岸高起的石头上跳下去,转身拎着草鞋问:“穿上试试?”

  潘多拉伸手去接,却发现他好像没有递鞋子过来的意思。她愕然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惊讶之下说话有点磕磕绊绊:“我……我自己会穿。”

  赫尔墨斯歪着头盯她,无辜地眨眼。

  这种幼兽似的狡猾目光杀伤力惊人。她咬了一下嘴唇,无可奈何,慢吞吞地抬起右侧小腿。他俯身将她原本穿着的皮质绑带鞋褪下,手指从后托住脚踝,换他编的轻便草鞋。指腹擦过踝骨,她下意识往回缩,他虎口一收捉住不让她乱动,面色平静,动作柔和却有力,她却无端想要颤抖。

  潘多拉的僵硬延伸到脚趾,赫尔墨斯讶然抬眸,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什么似地,绿眼睛闪了闪,什么都没说。又像是无意,在帮她穿上左脚鞋子的时候,他的指尖顺着脚后跟的弧度轻轻蹭过。她险些踹他。

  赫尔墨斯没继续作弄她:“要不要走几步试试?”

  潘多拉长呼一口气,从石头上跳下来。新鞋非常合脚,柔软轻便又透气,明明是枝条编就,却像踩着云朵。她随意向前走了两步,反而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居然移动了足足有十数步远。

  “这样你就能和我飞得一样快了。”

  她为刚才的小动作横他一眼,还是说:“谢谢。”

  “那么我们走吧。”

  这么说着,赫尔墨斯牵起她的手。

  他们轻盈地从阿卡迪亚的山谷中起飞,向大地尽头、俄刻阿诺斯镇守的洋流。

  赫尔墨斯时不时地减缓速度,反复确认潘多拉是否疲劳:要不要到下面的树林里休息一会儿,又或是喝一口清凉的泉水解渴。他小心翼翼的讨好让她不习惯,但如果她婉拒,他并不会多说什么,只在她突然侧眸时来不及收回委屈的注视;他只要这么示弱她便有些心软,下次他再提议在途中绕路去看看什么珍奇的果树,她就只有同意。于是朝着大洋进发的旅途越拉越长。

  但多花费半天时间没什么大不了,添一天两天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梦境中的时间流动与现实不同。

  大概害怕她又会突然消失,赫尔墨斯与她几乎形影不离。恰好途经一片山谷之中的湖泊水泽,潘多拉就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想沐浴,你还要这么抓着我的手不放么?”

  赫尔墨斯呛了一下,明显在努力控制表情。

  她见状弯唇,他却猛地冒出干巴巴的一句:“我不会偷看的。”

  “可我们宁芙原本就不怎么在意这种事。”潘多拉搬出自己的那套假身份,继续大胆地逗他。

  少年模样的神使抿着嘴唇看了她片刻,言简意赅:“那好。”

  “啊?”

  眼前一花,赫尔墨斯拉着她突降,扎入碧波荡漾的湖中心。

  湖水清浅,才到人腰部,但下落时激起层层涟漪,潘多拉浑身湿透。反观赫尔墨斯,神使的披风和帽子风雨不侵,但他浑身上下没沾上一滴水珠,看上去就好像一湖的水波都唯独绕着他走。

  他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地打量她,还来一句:“是你说的。”

  “你……!”潘多拉干脆抬手摘掉了他的帽子,另一边手臂往水面上拍打。飞溅起的水花将赫尔墨斯头脸浇透,黑发湿漉漉的更显色浓,黏在他额前颊侧,绷起的嘴唇是惊心动魄的红。水滴止不住地从发梢往下滚落,滑过脖颈,绕过披风,溜进衣领后,他不适地耸了一下肩膀,眯起眼睛看她,细细的水珠挂在睫毛尖上颤抖,映得眼睫之间的那一线翠光危险地闪烁。

  潘多拉疑心她闹过头了,警惕地浮在原位不动。

  他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语调严肃:“潘多拉,”

  她等着后文,没提防他趁机原样奉还,甩臂泼了她一头一脸。她尖叫着后退,他笑出声来,反而差点吃进她反击拍过来的湖水。

  水花泼溅与笑闹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你把披风也脱掉,不然不公平。”潘多拉用手背擦着进水的眼睛,半真半假地发脾气。

  赫尔墨斯理直气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公平了?”

  她作势要去扯他的披风,他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带得她足下不稳,直接撞到他胸口。他扶住她,最后不知怎么就成了与亲密相拥近似的姿态。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被惊扰逃远的鱼儿也默默沉进水底。

  赫尔墨斯垂眸凝视她,拇指慢吞吞地擦过湿润的脸颊。

  像亲吻前一刻的气氛。潘多拉不知道究竟是该闭上眼睛,还是干脆地推开他。

  但他没有继续低头,只就势捏了一下她的脸。

  她愣了愣,随即久违地感到羞赧的热血正往脸上涌。

  “我第一次看见你大笑的样子,”少年的嗓音有点低哑,仿佛觉得不够,又捏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和你说了吧?我能让你开心。”

  在她作答之前,赫尔墨斯就拉着她当先往岸边走,背影透出她说什么都听不见的无赖意味。潘多拉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更用力地捏住,不让她有机会松脱。

  用术法快速吹走身上的水珠之后,赫尔墨斯熟练地在岸边生火,打算稍作休息再重新启程。

  疯了一场后潘多拉也有些疲倦,拿着根枝条坐在火堆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柴薪。赫尔墨斯坐在她身侧,良久后才开口:“如果你觉得我把你看得太紧、因此不舒服,我之后会注意。”他抿了抿嘴唇:“我只是怕不抓着你,你就又会突然不见了。”

  “哪怕与你失散,之后我也会再度出现。只有跟着你,我才有可能找到想找的东西。”

  “但中间要隔多久?又是一百年?还是更久?”他的语速加快,“而且万一你重新出现的时候,我并不在失散的地点,你又要怎么找我?”

  潘多拉微笑不答。她总不能说,在这个属于他的梦里,她总会与他重逢。

  赫尔墨斯好像做了什么决定,他捉住她的手,郑重地说:“为我建立的神庙还不够多,如果没有分|身在近旁,你叫我我也听不到。所以,我教你呼唤我的方法。”

  潘多拉身体轻颤了一下,她试图抽手,但他比之前要更坚决,一定要把着她的手,引导她用指尖在空中书写记号:细碎发光的星辰划出两条相缠的弧线,下面短短的一竖。她过于熟悉,熟悉到意识模糊时身体都依旧记得怎么书写,熟悉到忘记一笔一划组成的图案原本是什么用途。

  “不要!”

  她不知道从哪生出的力气,猛力挣脱推开他。

  赫尔墨斯僵住了。他显而易见地感到困惑。也许是她脸上的恐惧太浓重,他不由自主压低声音解释,像诱哄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只是一个呼唤我的符号,只要你--”

  只要她画出这个符号,不管他在哪都会赶到。

  “够了!”眼前变得模糊,潘多拉嫌自己的声音太尖利,只让晕眩的窒息感加剧。她一口口地吸气,生硬但十分清晰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第1卷 第50章

  气氛糟透了。

  赫尔墨斯怔怔看着她,无措中透出一丝纯然的困惑。

  让她得以与少年赫尔墨斯轻松相处的错位感忽然令潘多拉难以忍受。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腔好意。在她心脏向上、喉咙深处向下的地方剧烈颤抖的那团情绪无处发泄。那个时候她经历了什么,她至今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她靠着一个代价未知的奇迹扭转命运的轨迹,在卡俄斯中消融再重组,在海边死去而后复活。她收集并驾驭毁灭与灾祸的力量,理应已然跨越了恐惧。然而此刻潘多拉才忽然意识到,并没有。

  她只是没有碰上合适的听众。

  只能是赫尔墨斯。但不是这个。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不会明白。

  “你要去哪?”

  潘多拉起身迈步,没头:“我想一个人冷静一下。”

  身后没有传来足音,但她猛地头的时候,赫尔墨斯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两步外。她有些脱力,轻轻说:“我需要独处。等我平静下来我就火堆边找你。”

  赫尔墨斯伫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哪句话说错了?”察觉口气太过强硬,他又放缓声调说:“你不告诉我……下次我又会无意说错话。”

  “不是你的错,”潘多拉疲倦地阖目,“我只是想起一些事……呼唤你的符号我记住了,谢谢你愿意教我。”

  赫尔墨斯瞳仁一缩,随即紧紧抿住嘴唇,好像要借此封住想说的话。

  她扯了扯嘴角,背过身沿着水岸走出几步,再度被话语声绊住。

  “我不会问你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但是--”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然而只有欲盖弥彰,“我和他不一样。”

  “赫尔墨斯……”她身,想要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她的表情反而激得他发抖,他迈开步子缩小与她的距离,几近执拗地将刚才没能说完的话认真地一个词一个词吐出:“你大概不想听,但我还是要说,你需要的时候,只要你

  呼唤我,我就会赶到你身旁。”

  潘多拉哑然,只笑了笑便转过身去。

  这次赫尔墨斯直接拉住她:“潘多拉……”

  肌肤相触那瞬间她的僵硬骗不过彼此。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绿眸中蹿起微小而冰冷的火焰:“我不在开玩笑,也没有用花言巧语糊弄你,但你不相信我。”

  不是质问,是陈述的语气。

  她没有试图挣脱,那只会激怒他。她实在没有和他争吵的力气。但对着比记忆中要更青涩的熟悉面孔,真心话还是从平静表面的缝隙中漏出来:

  “我相信你说的话没有作伪。我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尽力来找我。只是,”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只是有些时候,事态会失控,命运作梗,即便是神明、即便是万神之王宙斯的孩子也会无能为力。”

  赫尔墨斯嘴唇微分,像要反驳。

  他要说什么她都猜得到。他多骄傲,可又有谁能责怪他骄傲?只要是神明,难免都会感到自己无所不能。

  潘多拉凑过去,与他贴了贴嘴唇,像水鸟点过波尖,一触即离,荡开的波纹却阵阵。

  赫尔墨斯震惊之下,松弛了拉着她的手指。

  她就退了半步:“那种时候,即便你没能遵守承诺,我也无法责怪你。只是牵着我的那根线在命运女神手里绕了个弯,令我恰好遭逢不幸。”

  语毕,她不再看他,俯身捧起湖水泼到脸上,将那些意外冒头的情绪再度分割出去、装进盒子里封存。会对这个赫尔墨斯说出这番话足见她也根本算不上冷静。

  赫尔墨斯蹙着眉思索,眸光闪烁,忽然分神抬头。一头神鹰在上空盘旋,清啸着降落到他臂上--这是宙斯在人间传递消息时的化身。

  “在迈锡尼属于天后的林地之上,百眼巨人阿尔戈斯正看守着一头可怜的母牛,令她不得安宁。我儿赫尔墨斯,立刻乘风赶往迈锡尼,放那头纯白的母牛自由。我允许你杀死那可憎可怖、不眠不休的看守。”

  赫尔墨斯垂眸应下:

  “我会尽快赶去。”

  神鹰展翅起飞,很快消失在苍穹高处。

  他再头,湖边已然空无一人。只在潘多拉刚才俯身汲水的位置,还有三两道未来得及抚平的涟漪。

  “潘多拉!”

  呼唤声在遥远的头顶。潘多拉被密仄的水泡裹挟着下沉。

  刚才她在湖边洗脸,清浅的水波陡然变得浑浊,她来不及后退,足下水岸扭曲变形,水面无声地张开一个口,将她干脆利落地吞了进去,甚至没发出一点响动。

  上次在基利尼山也是,她失踪得不是时候。

  入水后灰色的气泡立刻包围了她。和之前的灰雾一样,她感受不到恶意,便只能由着怪异的水流将她带走。

  不过须臾,水泡便托着潘多拉重新上浮。

  半个头冒出水面,她打量四周:陌生的水岸,繁茂且古老的树林,她在一个小池塘中。她正想站直往池边走,忽然僵住。

  池塘水面有一半都被巨大的阴影遮蔽。

  阴影的主人坐在数步外的大石头上,背对着她,硕大的身形与古木相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一只只眼睛。她立刻意识到那是谁:

  百眼巨人阿尔戈斯!

  潘多拉差点立刻埋头缩进水里。她随即注意到,阿尔戈斯肩背后脑上的眼睛居然都紧紧闭着,连她在池塘出现的响动都没使它们睁开。

  她将整个头钻出水面,耳朵中的积水流淌而出,刚才蒙蒙听不清楚的声响原来是悦耳的排笛、她熟悉的催眠旋律。

  梦中的这具身体没有事先接受免疫的咒语,听到针对巨人之躯的强力笛声立刻昏昏沉沉起来。这样下去她恐怕要在这浅塘里溺水。可她死去也会复活。不,这可是个梦,她无法使用任何力量。在梦中死去她是否会醒来?还是就此消亡在精神之海?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她双膝一软使不上力气,狼狈地四肢撑在池塘里,本能地朝着岸边的方向乱扑腾。

  笛声骤然止歇。

  潘多拉抬头。

  沾湿了的睫毛模糊视野,她只看到晕开

  的金光一闪。笼罩池塘的巨大身影骤然向旁歪斜。来不及发出的哀嚎成了短暂的气声,然后是瞬间散开的腥臭味。

  她知道眼下是什么重大的时刻,但被魔笛侵袭的意识与眼前景物一样浑噩。

  “赫尔……墨斯……”

  潘多拉的眼睑沉沉下坠。来不及寻找谁的身影,她只是本能地唤出了名字。

  “我在这里。”

  有力的手臂托住她,将她一把抱起来。这次的动作熟练自然。

  睡意的黑纱彻底落下。

  失去意识似乎只有一瞬。潘多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映在石壁上的火光。她坐起身,神使的紫色披风从肩头滑落。她一转头,果然与翠绿色的双眸相对。

  分别前一刻的尴尬气氛在山洞中复苏。

  “赫尔墨斯,”她讪笑了一下,“和上次一样,我不是有意--”

  “看你那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事了,这次你只消失了一天。”出乎意料,赫尔墨斯意态平和,也没有急着贴过来,而是保持了一臂多的距离。他不再看她,火光在他眼睛里轻轻摇曳着。过了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你不见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抛下我独自走了。”

  潘多拉将膝盖朝胸口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不会的。”

  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软绵绵的谴责意味:“你总是在我觉得哪怕用骗也要把你留在身边的时候消失。”

  她斜睨他:“那你不要起这个心思,我说不定就不会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她还会和他开玩笑。

  潘多拉见状轻咳一声,主动朝他挪了半臂的距离:“湖边说的那些……你不要在意,我没控制好情绪,忘了吧。”

  赫尔墨斯半晌没应答,兀地伸手过来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对我笑一笑,我就把那些话忘了。”

  潘多拉拍掉他的手,无可奈何,朝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这样?”

  不需要镜子她也知道,这大概更像鬼脸。和少年赫尔墨斯在一起的时候,她很难

  控制住自己,时不时地会做出这样的幼稚行为。

  赫尔墨斯没忍住,噗嗤笑了。

  与他四目相对,她也禁不住莞尔。

  他唇角的笑意随之加深,眼睛里像有星辰闪烁。

  之前的不愉快就在笑闹中悄然散去了。在梦中真的想忘记的话,忘记也是很容易的。在潘多拉要求下,赫尔墨斯交代了宙斯给他的命令,以及他用排笛声迷住百眼巨人并将其斩杀的经过。

  “你突然从他身后的水池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忘记下个音符是什么。”赫尔墨斯半真半假地抱怨,忽然想起什么,手掌一翻,将一件东西托到潘多拉面前,“猜猜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奇异的果实,有巴掌大小,表皮粗粝坚硬,通体浑圆,呈金黄色。

  潘多拉拿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竟然没有任何味道。

  “这是什么?”

  “不死果,仙馔密酒就是用这家伙的汁液酿成的。”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从哪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的?”

  赫尔墨斯笑眯眯的:“刚才的那片林地属于天后赫拉,她的孩子制作并掌管永葆青春的酒浆,而赫拉的果园中也因此总是种着不死果,离开的时候我就顺手摘了一个。”

  潘多拉不禁朝山洞外看了一眼。

  “放心,天后即便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不死果虽然顶着这个名字,完全没有仙馔密酒的效果。”赫尔墨斯说着用小刀剖开坚实的果皮,在顶端削出一个小口。他轻轻晃了一下手腕,随之传来液体摇荡的细响。与仙馔密酒有些微相似的浓郁果香瞬间飘散,比仙酒要更浓郁香甜。

  “喝下不死果的汁液,最多会晕乎乎地想睡,然后做个奇怪的梦,因为它实在太甜了。”

  这么说着,他将开口的不死果放到潘多拉掌心:“喝一口试试?”

  不死果中空,坚硬的金色外皮内里是一层厚软的白色果肉,散发着甜香的浓稠汁液是淡黄色的,有细碎的金光在其中浮沉闪烁。仙馔密酒那独特的光泽大概就来源于此。

  潘多

  拉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

  好甜!

  “我说得没错吧?”赫尔墨斯笑吟吟地支颐看着她,“虽然很甜,但又会忍不住立刻再喝第二口。”

  潘多拉原本已经不由自主再次将果实凑到唇边,闻言动作一顿。看来这位小偷之王早就偷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不死果,对它极为了解。她也没故意克制,又喝了一口。然后……然后等她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将一整只果实的汁液都喝光了。

  香甜又黏糊糊的滋味让思考都变得缓慢,潘多拉感觉说话都不太流利:“你……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第一次尝不死果难免都这样。”

  “我把果汁喝完了,那你呢?”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手掌一翻又摸出一枚不死果来:“我还有。”

  “你还说顺手摘了一个,你到底顺走了多少个?”

  “嗯……不好说。”少年狡黠地眨眨眼,他熟练地破开手中的果实,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他手中的那枚不死果好像要小不少,没几口就喝空了。见潘多拉眼神有点发直地盯着他,赫尔墨斯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笑笑地说:“还想要?这么看着我也没用,这次真的没了。啊,不对,”

  他倾身凑近。

  “这里还有一点。”

  柔软的嘴唇贴上唇角。世界只剩下赫尔墨斯还有不死果的甜味,他的舌尖探出,飞快地舔舐了一下,卷走沾在潘多拉嘴边的星点果汁。他们都没有闭眼,他直勾勾地看进她眼瞳深处,观察她的反应,而后笑弯眼角。

  “果然好甜。”

  像是要与她分享这个结论,少年微微移动了一点嘴唇的位置,覆上她的。

第1卷 第51章

  不死果闪光的甜香纠缠着在唇齿间融化,火焰摇曳的暖光填满余光,好像整个世界都蒙上黏稠温热的蜂蜜,思维凝滞,耳中一声声的不知道是心跳还是火星迸裂时的脆响。一切都在缓慢地燃烧,只有石壁是冷的,神明的气息掠过时刺刺麻麻的,有些微寒凉,又或许那其实是带卷发梢勾起的痒。

  潘多拉颤栗着,清醒了一瞬,觉得好像不该这样。是不死果的效果让脑袋浑浑噩噩么?她很快否定了。她只是需要一个沉下去的借口。反正是梦,不需要矫饰心思。但这是赫尔墨斯的梦。羞赧的情绪又摇摆起来。

  她踟蹰着,不自禁揪紧了赫尔墨斯的头发。他抬头,绿眼睛里的金环灼灼地闪耀,湿润的嘴唇仿佛在滴蜜:“讨厌的话,就告诉我。”

  怎么可能讨厌。

  甚至因为怀念而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赫尔墨斯学什么都很快,又充满探究未知技巧的好奇心。潘多拉那点游刃有余的自信很快面临艰巨挑战。不过对方好像也没比她从容多少,没一会儿就重新附耳过来,和她胡言乱语地撒娇,同时逡巡着试探。

  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作答。

  赫尔墨斯屏息一瞬,瞳仁专注地扩张,她看见自己因为俯冲而骤然放大的影子。

  潘多拉仰头,视野有些失焦。她无端地想到她模模糊糊看见的击杀百眼巨人的那一道金光,利落有力,一剑到底。好像一直这样,他能说会道,擅长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但真到需要行动起来的时候,丝毫不会含糊。

  但这下这个梦要怎么收场?灾厄之力究竟落在哪里毫无头绪,这种情况下更难说服赫尔墨斯察觉这是个梦。

  她一走神,赫尔墨斯就有点不高兴,摸索着找法子使坏。

  原本就不怎么连贯的思路变得支离破碎。潘多拉索性放弃了。那就等他也醒来之后再说吧……

  筋疲力尽后,昏昏沉沉地,她陷进更深一层的梦境。

  那是卡俄斯替她填补的记忆,是发生过一次又不复存在的伊利西昂时光。但这件事她也很快忘了。她步伐轻飘地走着,四周是寂静的夜,和死一样安静。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但前方有熟悉的感觉在召唤她。是那感觉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引诱着她跨越入夜的至福乐原,跌跌撞撞地来到陌生无人的丘陵之间。

  眼前是一座绿草茵茵的小丘。

  她困惑地止步。

  但是那无法抵抗的召唤就在前方,她迟疑地继续前进,从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中穿过去,爬上平缓的山坡,撞进一个橄榄树环伺的陌生庭院。前方有一座石屋,还有一座神祠般的建筑。对她的召唤来自后者。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只是朝着神祠走过去。

  门竟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她跨过门槛,悄无声息地走进幽暗的神祠深处,毫无犹疑,径直走过去,就好像她知道应该寻找什么。

  她在祭坛般的石台前停下,恍惚地低头,看向被供奉着的东西。

  她看到了自己。

  比闪电划破天空更短暂的瞬息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应当被莱瑟之水洗净的记忆突然间涌进灵体。她理解了自己已然死去。她记起短暂的人生与死。她辨认出身处何地。她意识到,她正面对着自己冰冷的躯体。而正是这缺少灵魂的身体召唤着她--一个已然跨越冥河的幽魂。

  死亡的奥秘是忘记。拥有过生之体验的灵魂无法安于死亡。解药只有遗忘。铭刻于躯体的记忆本该随着腐朽和化灰消亡。灵魂与精神剥离,依靠遗忘之水的清洗忘记前尘,最后在渡过阿刻戎河时忘记自己已然死去。

  而现在,她违逆了死亡遗忘的戒律。

  渗透她灵魂的死亡气息咆哮骚动,顷刻之间,将她撕扯成数不清的碎块。她隐约看到了石台上自己的躯体也一起碎裂了。

  “潘多拉!”

  啊,对了,这是她的名字。

  突然之间,不止一个人闯进了神祠。

  “果然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

  黑发的青年与金发的男孩情绪激动,在互相怒吼着什么。她好像认识他们,但是她在碎裂,每一片的她所存留的回忆不足以让她记起来他们是谁。

  “关上门!”

  颤抖不止的手抓住她灵魂的碎片,将她收集进温暖而昏暗的容器里。

  她看不见了,但是还听得见外面的声音。

  “这下完了……”青年失常地笑出声来,语声很平和,却好像随时会从内部溃塌,“法奥,是你打开了门?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男孩语无伦次:“我偶然发现你竟然没把这里的屋子毁掉,就……就想看看神祠里是什么,但完全没想到你、你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我急着去向老头报信,我,我可能忘了关门,她才被身体吸引来了这里……我……都怪你!你为什么不给她落葬?竟然还瞒着哈得斯将她的身体藏在这里,你疯了吗!?”

  “难道你不想要让她复活么?!”

  一瞬间的寂静。

  “我不想!”男孩尖声大叫,“我不需要她复活,她明明在这里就过得很好!我才没有你那么自私,宁可打扰她死后的安宁也要将她从这里带走!”

  “你--”

  第三人的嗓音加入,苍老而冰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般吵闹。法奥,这里没有你能做的了。”

  于是男孩离开了。

  良久的寂静。

  青年忽然低低笑起来:“克洛诺斯,你想要什么?”

  “迈亚之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用和我装傻。是你诱导促就了这局面。除了你还能是谁?默许我在此保存她躯体的是你。除了你,又还会有谁巧妙地煽动法奥的疑心,又恰好令时机错开,让法奥匆忙离开时,她的灵魂从梦之海中惊醒来到这里?狡诈多谋、被驱逐下天空,只能在时间之外镇守神佑之土的昔日提坦神王,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老者愉快地大笑:“自然是将我那狡猾可憎的孩子拉下天空之座的契机。盖亚的癸干忒斯还不足够,厄庇墨透斯的助力也没有用,我早就知晓结果,无能为力。”

  “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我连主动拨弄时间的力量都被剥夺,余下的仅有一双还算锐利的眼睛,足够看清抵达我期望结果的道路是哪一条。我无法完全看清路途尽头的风景,但知道为了朝那根命运之线靠拢、我该悄悄在哪里推一块石头落下悬崖。然而可惜可叹,我没有推动那石头的力气!

  “同样天性狡诈的迈亚之子啊,难道你从来没有渴望过你父亲的宝座?神王更迭不凭蛮力,依靠的是足够狠辣的诡计。如果你愿意,就真的不能够取代宙斯么?只要你成为天空之座的主人,不就能够随心所欲地复活乃至重新铸就爱人?”

  “仅有诡诈还不足够,没有同党,怎么可能颠覆万神之王?克洛诺斯,你难道忘了自己是如何与兄弟合作才取代乌拉诺斯,我父又是与盖亚合谋才骗你喝下魔药?我对神王之位没有兴趣。天空之座给予我父权利,也赋予他重责与诸多束缚。权威比起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青年声色转冷:

  “如今她灵魂与躯体都已破碎,即便是神王也无能为力。我再问你一遍,克洛诺斯,你想要什么?将她卷入你的谋划,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被剥夺了剪裁时间形状的力量,但为了能够镇守至福乐原,必须保留时间权能本身。换而言之……”

  “只要进献足够多的力量,你就能再次驾驭时间。”

  “和你交谈真是愉快,聪慧的迈亚之子。你想挽回心爱之人的生命,而我知晓只要倒转时间,让盖亚与厄庇墨透斯的谋划有机会重演,那其中便有颠覆宙斯的一线机会。而我需要的,只是你让渡我一小部分权能,那样我就有足够的力量骗过世界的法则,和以前一样修剪伊利西昂橡树的枝干,抹消业已发生之事。换句话说,令时间悄悄地倒退。”

  青年不为所动:“若你只是令已然流逝的时间悄然消失,我对之后会发生何事的回忆也会一并消失,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老者叹息:“既然你看穿了这点,那么我不妨再多让步一些。我会将你的那一束时间弯折而非截断,让你带着记忆回到过去。”

  青年没有作答。

  “即便有容器保存,碎裂的灵魂也会逐渐消散。身为渡灵人的你,应当不需要我提醒这点。放心,只要修剪掉她死后的时间,哪怕她此刻灵魂残破不全,与你重逢的那个也将完好无缺。”

  青年这次思索片刻,才利落地开出又一个条件:“我要选择回溯的时间点。”

  老者轻笑:“当然可以,只不过时间弯折越多,需要的力量就越大,全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青年好像又反悔了:“与你交易绝不会是笔公平的买卖。克洛诺斯,我知道你还另有盘算。事情不会如你所言那般简单。”

  “呵呵,如果你真的精于欺骗,那么自然不会害怕我隐瞒的陷阱,不是么?”

  “那当然,交易与赌|博不过一线之隔,”青年的声调明快起来,“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商议出一个你我都能接受的价码了。”

  容器外的语声开始模糊。

  她仅存的灵魂碎片也终于一点点地消散了。

  梦境在此终结。

  潘多拉启眸,呼吸急促。洞中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她因为黎明寒凉的空气瑟缩起肩膀。但寒意让她清醒。克洛诺斯。裁剪弯折时间。赫尔墨斯付出的代价。这最关键的记忆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个梦……真的只是赫尔墨斯的又一个梦么?

  她翻过身,怔怔凝视赫尔墨斯的睡颜良久,伸手轻轻过去,抚平了他在梦中揪起的眉头。

第1卷 第52章

  赫尔墨斯睡得不安稳,额头见汗,好像又在做噩梦。

  潘多拉搭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醒醒。”

  他抽了口气,倏地启目,愕然盯住她。

  “潘多拉……?”

  小心翼翼的问询后一刻,他几乎是扑过来将她圈入怀中。

  “赫……尔墨斯?”这拥抱用力得她有些难受,但他浑身都在颤栗,她无法狠下心推开,只好抽出手臂,从后哄幼童般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我在这里。怎么了?”

  赫尔墨斯很快克制住情绪,松弛臂膀,尴尬地看向别处:“我……做了个梦。我以为我又失去你了--”他眼睫飞快地眨动,匆忙地掠她一眼:“我的意思是……我梦到你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潘多拉怔了怔,随即学着他之前的样子,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脸:“痛不痛?”

  赫尔墨撒轻嘶了一声,老实地回答:“痛。”

  “所以我消失不见是梦,现在才是真的。”这么说着,她不由恍惚了一下。这是梦,那也是梦,哪个又比哪个更真实?

  少年模样的神使片刻无言,忽然把脸埋进她颈窝来回磨蹭。

  她笑着躲:“别这样,停,真的,痒……哎,你压到头发了,痛……”

  等闹停歇时,洞外乳白的天色已然微微发亮。

  潘多拉起身披衣,背后一沉,赫尔墨斯又从后揽住她,鼻尖在她肩头刮来刮去的,时不时又钻到发丝间深深嗅一下。她不禁弯唇。在伊利西昂神庙那段最后的日子里,越接近离去之期,赫尔墨斯就越黏人,有些行为称得上孩子气。现在看来,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只更加肆无忌惮,缠住了便甩都甩不脱。

  “好了,你放开我。”

  “不放。”不知怎么,他听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她怔然回顾,赫尔墨斯却已经换到她另一边肩膀枕着额头,瞧不见他的表情。

  “我……”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好像突然丧失了少年人的无畏坦荡,难堪地陷入沉默,同时抱得更紧,不给她回过头看的空间。

  潘多拉有些困惑,按住他叠在她腰间的手掌细细摩挲:“怎么了?”

  赫尔墨斯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而后,他低而清晰地说:

  “潘多拉,我爱你。”

  她愕然失语。首先涌现的竟然是疑惑。之前那一大段吐露心意的直白情话他理直气壮地丢到她面前,怎么突然间又扭捏起来了?

  他不给她出声的机会:“别回答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那么……我知道了。”

  赫尔墨斯居然真的就满足了,爽快地松手。

  与此同时,一双云雀衔着什么东西飞入洞中。柔软织物落到潘多拉的膝上,原来是一件缀有华丽刺绣与染纹的紫色奇通长袍。这样式和稀有的染料颜色她见过两次,一次在另一个梦中,另一次在厄庇墨亚的婚礼上。

  她看向赫尔墨斯,他眸光闪了闪:“不喜欢?”

  “可是这……”

  对方颇有些委屈地将殷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再加上眼下这情况,反倒像是她占了便宜还不打算负责。虽然确实没法否认,如果这不是梦,她未必会放任事态自流。

  潘多拉清清嗓子,换上开玩笑的语气:“你这是在求婚么?”

  “你觉得是,那就是。”

  气氛旋即再度变得郑重。潘多拉第一反应想要逃跑。不能再这么下去,要尽快找到方式结束这个梦。她和赫尔墨斯乱线团般的关系可以等他们都醒来之后再说。

  见潘多拉不语,少年赫尔墨斯也不生气,甚至微笑起来,态度愈加古怪,难以揣摩他究竟更想要她做出哪种反应:“反正你还要去找失物,把这当作普通的衣裳穿也无妨。我只是……想看看你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疑惑在心头冒了个泡又沉下去。她注视他片刻,站直了张开双臂。

  赫尔墨斯没反应过来,慢了一拍才挪开视线,仿佛不知道往哪里看。

  潘多拉眯了眯眼睛:“那你帮我穿啊。”

  “好。”

  他为她披上里裙,而后小心地固定住外袍在肩头汇集位置的布料,最后为她系好腰带。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们没有交谈,连视线都几乎没有碰上。潘多拉视线跟着赫尔墨斯转,他仿若不觉,只是低眸专注于整理垂坠织物精细复杂的褶皱,面上看不出欣喜或是忐忑,就好像她只是恰好矗在他面前的一座展示嫁衣的雕像。

  云雀之后,又有小兔子和绵羊带来了五光十色的饰物,从臂环到项链耳坠,还有金箔花冠,全都摆在一起,熠熠生辉,山洞中都顿时明亮不少。但潘多拉摇了摇头:“太重了。”

  赫尔墨斯闻言也不坚持,小动物们就委屈兮兮地重新载着宝物们离开了。

  理所当然地,他按住她的双肩让她重新坐下,转到身后为她梳头。

  “你要找的那个人,”赫尔墨斯手中不停,突然出声,“你为什么要找他?是要找他报仇?还是讨回什么东西?”

  潘多拉疑心他故意挑了这个时机发问。现在她的头发在他掌中,她根本没法回头。

  “我有很多疑问,只有他可以解答。”

  “那等你得到了答案之后呢?”

  她没有作答,反问:“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赫尔墨斯沉默了片刻,有点生硬地说道:“我不想知道。”顿了顿,他又补充,这次别扭的情绪更露骨,甚至有些刻意:“也不想知道现在你对他是什么感情。”

  潘多拉手指攥紧,怀疑的泡泡又在汩汩地涌。

  “我最初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他又对我很好,所以我自然对他生出爱慕--”

  正在为她编发的手僵住了。

  “你没说不想听我以前对他是什么感情,”她艰难地向后转了一点点,赫尔墨斯适时松手,没扯到她的头发,她便与他坦然面对面,“不过也对,以前的事你大概更加不想听?”

  少年的绿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刚才萦绕不去的异样氛围陡然间消散不见。他勾唇轻笑,兴味盎然地挑眉应战:“那你继续。”

  这反应出乎意料,潘多拉一下子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试探什么,只得转回身去:“也没什么好继续说的,谁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教会我什么是爱,我以为他也爱我,但他让我失望了,我……”她咬住嘴唇,挤出一个笑弧,轻轻呼气:“我被他背弃,大概也因此恨过他。”

  在她发间轻柔挪动的手指没有颤抖,也没有突兀停住。

  潘多拉没有等来追问。赫尔墨斯好像真的不打算过问她现在对“他”的心绪感受。

  少年骨感而有力的手指在她肩头搭了搭:“你想去大地的尽头,那么我就会带你去,那之后你要怎么做我都不会问。我只想珍惜你还在我身边的现在。”他的嘴唇贴上她因为秀发盘起而露出的后颈,略微用力,标记领地似地轻轻咬了一口。

  她不禁轻颤着绷直了背脊。

  “所以在这段旅程结束之前,不要再提他了。”

  语毕,赫尔墨斯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转到她面前,拉着她走出山洞。

  第一缕晨曦透过山岭之上的枝桠洒落,温柔地笼罩大地,露水攀附在草叶上,沐浴着暖黄的光照努力闪烁,而后心满意足地消散成薄薄的水雾。赫尔墨斯俯身摘下刚开的一朵无名野花,拈在指间犹豫地转了转:“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编个花环。戴着它不会感觉吃力。”

  他似乎已然完全摆脱噩梦的余韵,举止毫无异常。真的是她多心了么?

  可另一个念头却浮上心湖水面挥之不去:赫尔墨斯是否还在爱神的金箭影响之下?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少年赫尔墨斯对她突然却明确的爱意,是否都是爱之箭的效果?醒来之后,想办法摆脱厄洛斯的捉弄后,他是否会后悔?

  潘多拉将小花从赫尔墨斯手里抽走:“那我也编一个给你戴上。看看谁编的更好看。”

  收集着花草,潘多拉的手上很快因为带齿的叶子还有花茎上的刺多出了不少小口子。

  “你别动。”赫尔墨斯抓住她的手察看,蹙眉制止她继续,身形一晃。他再次出现时,怀中是一大捧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

  潘多拉感觉有些好笑,翻转手掌看了看,撇嘴嘟囔:“划破的小口子也没什么。”

  他举起不知什么植物毛茸茸的硕大叶片,朝着她挥了挥,一副要把编花环的活计也独自揽下的架势:“我可不想戴沾了你血的花环。”

  三言两语之间,他已经编好了一个精巧的花冠,抬手就轻轻戴到潘多拉头上。他借着早晨的柔光凝视她,显然颇为满意,笑得眼中闪闪发亮。许久,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的模样纳进眼中珍藏。

  这眼神无端惹得胸口荡开汹涌的骚动,像有滚烫的泪意在打颤,但哭不出来,于是化作染红耳朵和眼下的热度。潘多拉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偏过头用一根枝条戳他:“你看够了没有?”

  他笑嘻嘻地答:“没有。”

  她一时语塞。

  对方占了优势,愈加肆无忌惮:“谁让你那么好看?”

  潘多拉不理他了,快速编了个简单的叶冠扣在赫尔墨斯头上,歪头看了看,又伸手摘下来,往上面缠了许多花枝。她上手之后才发现,赫尔墨斯捧来的这些花叶都少有荆棘花刺。他这过度保护的姿态勾起一些回忆,她不免心情复杂。于是直到赫尔墨斯仿佛头顶了一个迷你花园,她才终于满意地收手。

  赫尔墨斯没有抗拒,任由她捉弄,等她笑够了才有些嫌弃地将花冠拿下来看了一眼:“戴着这东西跨越大地,我会被沿途碰见的同胞还有神灵笑话好多年。”

  潘多拉转了转眼珠,踮起脚凑近:“那就不要去大地尽头了。”

  他怔楞了一下,不由自主追问:“真的?”

  她环住他的脖子,主动且热情地含住他的嘴唇应答。

  “那就不去了。”他喃喃。

  大地的尽头原本就是一个由头。有些话未必要到那种地方才能说。头顶花环散逸的草叶涩味与甜淡的花香互相交织,靠近、触碰、最后在忘情的腾挪间歪斜落地,

  和弥漫着不死果香气的那个吻不同,赫尔墨斯扣住她的动作急切,甚至透出一丝无助。潘多拉有些喘不过气,推住他胸膛制止:“骗你的。”

  赫尔墨斯迟滞了一下才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好像并不在意。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你是不是被我骗到了?”

  他还有些恍惚,绿眸无措地往她的唇上瞟,因此爽快承认:“是。”

  潘多拉慢吞吞地舔舐了一下嘴唇,徐徐地重新朝着他贴近,向唇间吹气似地低语:“骗过你一次就有奖励给我,你准备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话语出口同时,他的瞳仁骤缩。

  她没有与少年赫尔墨斯做过这样的约定。

  “你果然已经醒了。”

  潘多拉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徐徐抬眸,迎接他们真正的重逢。

第1卷 第53章

  “这梦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少年的身形变得虚浮,眨眼间便拔高变幻为她最熟悉的青年模样,他涩然一笑,精神之海的本貌开始侵蚀梦境的壁障,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拉长,细密的水泡如鱼群游弋而过,带来他轻轻的叹息,“最初就有你陪伴的漫长一生终究是妄想。”

  破绽由梦境主人点破,虚妄的假设无法成立,一切开始融化消解。

  “赫尔墨斯!”

  潘多拉伸手,但幻梦的水波早已载着他远去,沉入更深处。

  抬起头,她直面支撑起这假想的灾厄之力碎片。庞大的黑影高高盘踞,仿佛随时会俯冲下来将她拆分入腹,它默然凝视她,眼眸般的一对空洞幽幽地闪烁。

  “卡科伊。”

  她唤出不幸分灵的名讳。

  --小偷之王盗走的部分中包含我反抗的意志,因此我此前只能向你臣服。

  代蒙的声音难以用言语描绘,但潘多拉立刻辨认出来,在奥林波斯、在空洞中纠缠质问她的絮絮语声之中,最毒辣、最尖刻的那些都与此刻与她对峙的卡科伊同源。

  像巨鸦舒展羽翼,黑影向着潘多拉降落,将她紧紧包裹。

  --你也可以不从这个美梦中醒来。

  循循善诱地,卡科伊描绘起诱人的图景。

  --不幸留下的伤疤无法彻底弥合,即便苏醒,你与他都已然面目全非。然而我可以帮助你们,让你们忘掉所有痛苦与不幸,在梦中真正地再度初次相遇相爱,永远幸福快乐。

  --那样不好吗?那是除了在梦中再无可能实现的无上快乐,不是么?

  不幸分灵换上从所未有的温和口气,充满好意的问句直抵灵魂深处,叩击她最心头最软弱的创口,揪住那一丝对于往昔的眷恋与对未来的忧惧不放。

  --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代替你,我会与诺索伊与珀诺伊合一,帮你从克洛诺斯与众神那里讨回他们亏欠你的旧债。

  --在不幸中诞生的可怜孩子,你已经很累了吧?你毋须继续思索意义为何物,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们会成为全新的神明,改写万物的秩序,而你只需要安享本就属于你的幸福日子。

  黑影缠绕,所到处仿佛有丝线疯长。在赫尔墨斯的梦中,灾厄之力是本不该出现的“不可能”--不会离开伊利西昂的潘多拉,没有死去的潘多拉,安然老去的潘多拉,没有与他相爱的潘多拉。

  而这个梦构建的前提便是最异常的不可能,这个美梦即为卡科伊。

  臣服于潘多拉的灾厄之灵在进入梦境后始终沉睡,于是此时此地,未受卡俄斯见证制约的不幸意志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只是编织邪恶的言语,便能够反过来将同胞的主人侵蚀。潘多拉动弹不得,像陷进深而柔软的毛絮中央,发不出声音,连移动嘴唇都困难。卡科伊到处宛若落下一连串温存而冰冷的吻,每一口都汲取着她的抗拒之心,诱哄她遵从劝谏沉沉睡去。

  --来,告诉我你的答案。

  以黑影遮掩本体所在的不祥之物终于来到她正前方,幻化出手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

  潘多拉双眸微张,怔怔看着几乎与她气息交融的黑影,眼皮沉重地下坠。

  “卡科伊,我……”

  没有面孔的黑影露出鼓励的微笑。

  就在潘多拉将要彻底阖上双眼的那刻,她骤然睁开。

  灰色的双眸清明澄澈,无一丝迷茫与恍惚。

  “捉到你了,”她狡黠地轻笑,清声回拒,“我不要!”

  她的身上生出荆棘般的黑色长刺,瞬间将丝线的桎梏割断!不仅如此,尖刺钉入黑影,将它牢牢固定住,不得脱逃。伸入不幸分灵的尖刺反客为主,贪婪地汲取着灾厄之力,环伺的黑影立刻变得稀薄,源源不断地朝潘多拉倒流。

  啊啊啊啊啊--!!卡科伊在嘶叫。

  “在卡俄斯我已经给过你一次答案,第二次我还是会这么说。虚妄的幸福与不幸无异,我不想要,我不需要!”

  她抬手,收拢五指,一把抓住不甘扭动着的黑影--卡科伊的抗拒之心已经缩小到只有巴掌大小。

  “其实你已经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只要你还是不幸,那么你的试炼在我面前终究是徒劳,”潘多拉将黑影拿到面前,轻轻吹了口气,它顿时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渡鸦幼雏,她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还是这样比较可爱。”

  卡科伊还在愤愤嘀咕着什么,但与它不断缩小的体型一样,已经低得无法听清了。

  “基雷斯之首、不幸的分灵卡科伊,为我加冕。”

  指尖朝掌心合拢,手掌轻巧一翻,黑影消失不见。宽大的黑袍重新包裹住潘多拉,颈间隐隐有珠光闪烁,头顶荆棘暗冕释放而后隐没。她一瞬间穿渡宽广的水波下落,等站定后凝神细看,她站在蜿蜒的白色沙滩上,面前是广阔而汹涌的水波。

  如果梦中的大地有尽头,那么就是精神之海的水岸了。

  她缓慢地侧首,赫尔墨斯站在数步外。他第一次看见她黑袍戴冠的崭新姿态,失神须臾,不需要她解释好像就明白了其中情由,弯了弯眼角。

  潘多拉一步步地朝他走过去,也许是梦中的度量失效,迈出的每一步都像重新跨越他们失散又各自沉睡的岁月,煎熬又漫长。

  赫尔墨斯看着她走近,一言不发。在前往卡俄斯的入口关闭前,他也面带这样温存的微笑,有千言万语可以眼神诉说,但他最后选择缄默与等待。

  在他的注视下,她陡然生出错觉,仿佛她与往昔别无二致,好像充满疑问空洞的空白时间被一下子抚平填满,仿若前一刻,他们还在那寂静的黑色原野之上。

  “赫尔墨斯,你--”有太多疑问,潘多拉反而语塞。

  他了然地加深笑弧,拉起她的右手按到胸口。稍作停顿确认她不打算挣脱,他牵引着她的指掌穿过精神躯体的皮肤,直接探入左侧胸膛。

  潘多拉骇然抽气,手腕回缩。

  赫尔墨斯坚定地拉着她深入,引导她触碰他这副精神之躯的心脏。

  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借此他的精神向她全部敞开,感情与回忆的洪流向她扑面涌来,详尽交代她想知晓的、甚至不曾想象的前因后果,冲刷过后,不留任何疑窦。

  包括厄洛斯射出的那双金箭与铅箭引发的误会与过错,以及它们最后由他亲手拔除。

  包括他对她的所有感情。

  包括他与克洛诺斯交易的代价:编织无可抵御的巧言的能力,还有一部分的欺骗权能。他不再能够识破他人的谎言与欺瞒,因而在奥林波斯被她伪装的笑颜骗过,进而在梦中落入同一个陷阱。

  包括他在回溯时间后布下的一切先手。大多数在她打开魔盒时变成无用功,但也有未作废的伏线,比如早早摘取堤丰脑后翅膀的羽毛交给赫卡忒,以此换一个会帮助潘多拉的承诺。

  包括他在交出权能、克洛诺斯裁剪完时间前一刻,从老者那里偷走的东西:提坦神王一只眼睛的视力。那不足以让他看清时间的流向,但欺骗之神精于算计,两者相配合,他就能够推衍出几近所有可能的事态,并准备好应对之策。

  与克洛诺斯的交易是裁剪掉潘多拉已死的时间、而后唯独弯折赫尔墨斯的,让他回到还来得及做出改变的过去。但克洛诺斯拨弄时间需要的力量多寡只有本尊知晓,其中有太多可以动手脚的余地。潘多拉的时间也一并被弯折、携带着记忆回溯并寻求复仇,这是最糟糕的一种假设。但赫尔墨斯并未将其排除在考量之外。

  “我那时所做的是应对那种局面的最优解答。”

  潘多拉打开魔盒进而献祭己身是意料之外,但他立刻理解前因后果,并且当场制定计划应对。

  甩开奥林波斯众神博得时间,喂下仙馔密酒给予她永生的资格,偷走最凶恶难驯的那部分灾厄之力阻止她形魂崩溃,再打开卡俄斯的入口,强行推给她一个成神归来的机会。

  好像每步都是迫不得已,但环环相扣,高额的代价与相伴的机遇都计算得分明。

  潘多拉打了个寒颤:“万一我无法从卡俄斯归还,而是消融其中……”

  赫尔墨斯坦然微笑。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猛然明白他为何在最后时刻欲言又止,只唤了她的名字。

  “我想相信,你会为了找我从卡俄斯归来,不论驱使你的是爱还是恨意。”他翻转掌心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最先被灾厄之力侵蚀的部分。他继续平静地解释她已然获取却无法完全接受的经由:“我选择将灾祸纳入身体之中,而非以容器保管,因为我必将因为违背毒誓陷入沉睡。若在那期间你从卡俄斯归来,又有谁趁我昏睡将它夺走,那么你就会受挟持,甚至被我某些粗暴的同胞们控制。”

  顿了顿,他像要坦白罪行,却又毫无反省之意,粲然笑开,绿眸熠熠闪烁:“而且只有这样,不论如何,最后你总要来见我。”

  他任由潘多拉抽回手,看着她的手臂茫然地落回身侧。他垂眸沉默了片刻,肩膀线条略微松弛,轻描淡写地又问:

  “还有我没解释清楚的事么?”

  潘多拉失语了。她以为与赫尔墨斯的重逢会以质问开场。可她甚至来不及抛出第一个问题,疑问都全部获得答案,误会尽数解开。

  所有的风险,所有结果系于她一个念想一个决定的连环排布,都只为一个机会:扭转绝境后,让他在她漫长征程的最后对她毫无保留地敞开,完全地、甚至于说过于彻底地做解释,不容她对他抱任何误解。

  这就是饱受命运差错捉弄的欺骗之神穷尽算计的反攻。

第1卷 第54章

  “你……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开始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只是隐约感到你会离开我,而我必须把你留住。但当我动心思想要把你困在身边,你就会突然消失。那也许是我沉睡中的精神本能的防卫,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做梦的时候我确实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一切都是虚幻。如果我、梦的主人将它当作现实,拖着你彻底沉溺,也许你会被囚禁在我的梦里再也醒不过来。”赫尔墨斯哂然笑了笑。

  “我感觉到梦中的现实不对劲,但又想让那一切维持现状尽量久一些。可惜的是,再不醒来,那点不好对付的灾厄之力就要彻底掌控梦境的走向,将你我一起困住。察觉到危险,我只能诱导自己醒来,”赫尔墨斯略微别开视线,“现实中阿尔戈斯驻守的那片林地并没有不死果树。在那里采撷到的果实是我让自己做梦中梦醒来的契机。”

  饮下不死果的汁液,他脑海中开始浮现支离破碎的片段。

  预感到有什么将要彻底终结,他就像在巨浪打来前抓住浮木的水手,主动去吻她的嘴唇。他们一起被海潮抛到高处,一戳即破的欢愉覆盖所有多余的想法,他可以暂时不去理解将要显山露水的事实。

  但不死果迷幻甜香转而诱发噩梦,潘多拉在洞窟中叫醒他时,他已然想起所有。

  “那时我也做了个奇怪的梦。好像是我灵魂在消散前的事。”

  赫尔墨斯抿唇,露出要道歉的表情。

  潘多拉愣了一下。放在过去他绝不会表达歉意。他们之间主导权的天秤摇摆不定,她也有些无措,只干巴巴地继续:“发生又消失的事也被卡俄斯观测到并记录,祂之前就填补过我记忆中的漏洞。也许……那也是祂留在我精神中的封印之物。”

  他只默然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潘多拉没问完就收声。

  为什么赫尔墨斯依旧要维持少年形态,试图装作一无所知?

  她心中已有答案。

  赫尔墨斯没有立刻作答,他抬手,像要触碰她,却中途止住。他们的目光隔空相触,胶着纠缠了片刻各自闪躲,他苦笑起来:“你看。摔碎过的宝石即便修复成原状,也永远无法变回原来的那一颗。”

  她下意识摇头,但不知道究竟在否定什么。

  “你无法用对待一无所知、尚未犯下过错的我的方式与我相处。而你,”他的目光徐徐检视过她的眉眼,不知是惊叹还是伤感更多,“也已经与过去不同。”

  即便误会解开,即便他们的时间确然弯折倒退,发生的业已发生,已然改变的再无可能复原如初。

  “我……没有死后的记忆,那时在奥林波斯醒来,我不记得在伊利西昂发生的事,我只知道--”潘多拉开始磕磕绊绊地解释自己那一侧的经由,却很快无法成句。

  “那正是克洛诺斯的目的。”

  “你不怪我冲动行事,甚至不试图向你寻求解释?如果我--”她短促地吸气,却只令滚烫的泪意漫上眼眶。不止眼中,双颊、耳朵好像也都在嗡嗡地沸腾。她深深地低下头去,第一次鼓起勇气细想那时候本可以采取的其他行动,以及他们错失的更简单轻松的路径:“如果我,如果不是我……”

  在喉咙深处,干涸地灼烧到隐隐作痛的心绪是什么?是后知后觉地察觉永失一种幸福可能的懊悔?还是想要拿什么去填补替代、却不确定是否能够的惶恐?

  她颤抖的食指勾住赫尔墨斯的,却不敢再进一步动作。

  他立刻抓住她的手紧紧反握。

  “要怪也只能怪克洛诺斯的暗算,况且……发现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确认我面前的并非另一个全新的你、而是我已然失去过一次的那个你时,我竟然非常高兴。刚才你认出是我时,我也很高兴。也许我故意留了太多破绽,就是为了……”

  潘多拉怔然抬头。

  赫尔墨斯的脸容在她的泪光中朦朦胧胧,他小心翼翼地以指背拭去水光,眸光胆怯地颤抖了一下,声音变得低哑:“否则即便一切顺利,我也永远没有机会向你请求宽恕。”

  他扶着她的双肩,弯折不堪重负的脊背,向她深深地低下头去,就好像要将当时无法抵达听众耳中的谢罪话语全都再倾吐一遍,失色的嘴唇反复地翕动:“潘多拉……对不起,我,……对不起,那时我没能遵守承诺,没有将你及时带走……是我迟到了。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原谅我……”

  大气不敢喘地紧紧封闭起来的某个盒子打开了。

  潘多拉一瞬间想起了那不分昼夜的雷霆中的惊惶与无助,被厄庇墨透斯拎上马车沐浴全城冰冷视线时的麻木,发现追着的一线光明原来是封死生机的机关时的茫然,在希望中一点点燃尽自己,寄托于直到最后都仿佛随时会降临的奇迹上的信心,反复的自欺欺人,隔一阵便爆发一阵的激烈怨恨,许多许多闪回的美好记忆,狂乱的恐惧,随空气一起稀薄的意识……还有疼痛,浑身上下的,就连呼吸都牵连起来的,身体的,心灵的,绵长又剧烈,她原本最忍耐不住的疼痛。

  变成不曾发生过的垂死挣扎与死亡、她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的恐惧与苦楚,在赫尔墨斯面前、唯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够毫无顾虑地宣泄释放。

  “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喃喃着早已知道缘由的质问,她撞上赫尔墨斯的胸膛,哭得喘不过气,支离破碎的话语黏连成含混的音节,“我……好害怕,好黑,好难受……我以为你……可你,可你为什么没有来救我……”

  赫尔墨斯紧抱住她,承受她的眼泪与颤抖,一遍遍地低声重复道歉的词句。

  不知过了多久。潘多拉撑着他的肩膀抬头。哭得太厉害,她头晕目眩,脑海中一片空白。但一路跟随她至今的沉重行囊也在哭泣中被爽快甩飞了,她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身体褪下了一层沉重的桎梏。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赫尔墨斯额前带卷的发梢,为刚才的嚎啕大哭而不好意思似地,眨着眼睛向他笑了。

  他也笑起来,指腹在她眼下轻轻擦过。

  “苏醒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赫尔墨斯的提问,她凝滞了一下,讷讷答道:“收集完散落的力量,揭开真名……”

  “然后呢?”他发问的神态仿佛又回到他们一教一学的时候。

  “我要让克洛诺斯付出代价。我不想让任何人,不论是凡人还是其他造物受摆布而无能为力。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她率先窘迫起来,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我还不知道想成为什么样的神明,不,真的成神之后意味着什么我也完全不清楚……”

  她苦恼之色全摆在脸上,赫尔墨斯居然噗嗤笑了。

  “即便是我等降生便不死的神明,也要建立伟业、广为所知,才渐渐确定自己掌握的权柄有哪些、要如何行事。”他说着将她的下巴抬起来,让她昂首挺胸,“你作为新神的降生会是前所未有之事。你已经不需要我保护,能够自己做决定。”

  话是这么说,他的神色却有些索然。

  抑制住柔软的冲动,潘多拉继续问:“那么如果我说,我想在这世间……在大地之上再多行走,重新审视我经历的一切,再决定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脱离卡俄斯之后,她一直追着灾厄之力的下落,除了最初在普莱戈拉渔村的十年,少与其他生灵接触,更谈不上过活。

  赫尔墨斯反问:“你这不是已经有了想法?”

  “但是--”

  如果她要否定众神压倒性的支配,将迄今为止的所有都重新衡量,其中是否要包括与赫尔墨斯的纠葛?是他循循善诱,耐心地教会她何为爱与恨,何为渴求与失望。他曾经是她的一切,与爱等同,是爱人唯一可能的定义。可她想要看向更广阔的大地与天空,也将拥有漫长的时间,而那其中有诸多可能,包括他们立场相对立,终于各自找到更合适彼此的另一个。即便微茫,即便她不愿意舍弃他们共有的那份特别,那可能性也确实存在着。

  她瞟了他一眼,咬住上唇。

  赫尔墨斯笑了笑。她在想什么他好像全都能一眼领悟。

  “潘多拉。”他手掌一翻,露出一样东西。

  “啊,这是……”

  他的掌心躺着一块小指节长度的鹅卵石。表面几乎纯黑,极为光滑,通体隐约透光,在边沿散布着细细的灰色絮络。

  是她在伊利西昂的浅滩上挑选出送给他的那块石头,也是他偷盗而去的灾厄之力的最后一丁点碎片。

  收下这块石头,她的力量就得以完全,赫尔墨斯也会从昏睡中醒来。

  “我好像确实没有给你过爱上他人的机会,”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没什么反省的意思,“我能理解你不想再遵循早已安排好的道路前进。所以……”

  他将手掌伸到她面前。

  “我给你不选择我的自由。”

  依旧傲慢,却也是永生不死的强大神明能给出的最诚挚的礼物。

  “你确定?”潘多拉不禁问。

  赫尔墨斯半眯起眼睛,将石头放入她掌中,又替她将手指合拢,随后他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我会努力,让你再心甘情愿地把它送给我一次。”

  鹅卵石没入掌心不见。

  “去吧,我亲爱的。”

  洁白的沙岸瞬息间远去,她在不断上升,冲破梦与现实的壁障。她隐约看到基利尼山之上金光骤盛,那宣告着某位神明的苏醒,以光辉向未曾知晓其存在的凡人广布尊名。但闪光的阿卡迪亚土地也被她抛下,她继续上升,朝着日月车行驶的轨道、以及更遥远的闪烁群星上升,直至穿过天幕的极点,再度置身于环绕天地的原初空洞。

  见证一切的空洞毫无改变,她从中脱离仿佛只是前一刻发生的事。

  “尊敬的原初大神卡俄斯,已到我揭开真名之时,请您见证我创造。”

  卡俄斯并未作答。但祂可能微笑了一下。

  基利尼山强光大作,在深色大地的每个角落都清晰可见。

  随即,自天外骤然降下一道纯黑光束,直落到奥林波斯山巅封锁的圣域正中。与数百年前的那一日一样,巨大的黑柱降临云端,旋而柱体散作千丝万缕向下垂落,如绽放的花蕾,露出其中的身姿,而后退入她的裙裾。

  着黑袍的年轻女性紧闭双目,双掌相并摊开于胸前。

  受到无声的召唤,自不辨原貌的漆黑圣域中升起一只盒子。盒盖面朝她开启,从中飞出一点无形之物,落入她掌中。

  降临圣域的女性身影睁开了眼睛。

  那美丽面庞的轮廓变得更为明晰动人,却也因为散发着强大威压而无法直视。灰色的双眸映出屹立的群峰与涌动的层云,不为所动,瞳仁边缘有细细的暗金色包裹。象征不死的金环骤然亮起,随后竟然转而化黑,进而泯灭无踪。

  祂启唇宣告,声音响彻深色大地:

  “我名刻尔多拉,其义既为灾厄的馈赠,播种希望,收获疾病、劳苦与不幸,亦是毁灭的天赋,有死而复生。”

  自原始众神开辟天地后,首位新神自卡俄斯诞生!

  先有卡俄斯,而后是盖亚、塔耳塔罗斯与厄洛斯。日月星辰亘古不灭,又有永恒的神明主宰天地,创造终将腐朽的万千生命。世间规则如此这般,从遥远过去流传至今,理所当然,未曾更易:永生不死者,是为神明。

  新神刻尔多拉却接纳死亡,死而不灭,复苏新生。

  神明的定义就此改写。

  而在奥林波斯之上,祂的身后舒展开暗色光冕,凛然威压尽数释放,掌心无形无色之物也蓦地释放出万丈光辉。无暇之光照彻黑山之巅,圣域长夜后迎来第一缕日出,在灾厄压制下失去本貌已久的雪峰重归洁白。

  覆盖奥林波斯已久的灾厄之黑并未消失,它们就像成群起飞的蒲公英种子,狂风吹散的细雪,飘飘摇摇地升上天幕,从黑色中吐出无色的新芽与花蕾,轻轻地,缓缓地,就像很久以前的某一日那样,灾祸与希望一视同仁地纷扬飘落,悄无声息地降下。

第1卷 第55章

  新神降临,众神震动,反应不一。

  几乎是立刻,一道红光刺破卷动的云海,直直向奥林波斯山巅而去。

  “不对死亡免疫称得上什么神明!看我就此将你灭杀!”血红流光在空中化作着全副甲胄的强健身躯,是战神阿瑞斯!

  他周身洋溢着祝福的光辉,那是来自天后赫拉的祝福。战神手中由匠神新锻造的神枪枪尖轻轻一晃,激荡杀气瞬间将山麓之处的大片林木卷起击飞,直落入汹涌海潮之中,掀起狂风巨浪。但他不急于孤身出战,侧眸一瞥,冷厉如惊电,口中厉喝:“奥林波斯众神,战斗之时已至!雅典娜,阿波罗,阿尔忒弥斯,赫淮斯托斯,狄俄尼索斯!复苏父神在此一举!”

  南方大地季赛荣山之上现出长发披散的酒神。那是酒神圣邦所在,巴克斯狂欢之地。然而狄俄尼索斯未执惯用的松杖,说话前先仰头将酒盏中的醇醴一饮而尽,意态自如:“赫尔墨斯已然苏醒,受其所托,容我只当个观众,赫拉之子啊,这杀戮剧目的主角还请由你担当。”

  阿瑞斯对狄俄尼索斯似乎本就不抱太大希望,冷哼一声便调转视线,去看雅典娜、阿波罗等的圣邦方向,然而这几位战力强劲的奥林波斯神竟然毫无反应,显然准备暂时观望。战神顿时再难抑制怒火,大喝一声:“波塞冬,出来!”

  海潮中传来大笑,海神自涡流中现身,手中三叉戟一昂:“那我就不客气了!”拖着鱼尾的战马昂首长声嘶鸣,马蹄在海面踏出暴风漩涡,振翅带着海神的战车冲上苍穹,从后方向着圣域上方的新神杀去。

  波塞冬的兵器上裹挟着暴风与海潮,战车所经之处疾风呼啸,骤雨泼洒,锋锐的尖端直冲着刻尔多拉,那气势仿佛要将她如鱼般固定住,而后一气甩入海潮。

  与此同时,阿瑞斯压低上半身,做出蓄力的备战态势。

  “哈啊--!!”

  战神与海神的攻击前后同时抵达。

  刻尔多拉巍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栖近的敌袭。

  强光在奥林波斯山巅炸裂,大地摇撼不止。

  两位神明倾力一击过后,雪峰之上不见人影。

  阿瑞斯狐疑地收枪。刚才他确实感觉到击中了敌人,并一击将其毁灭了。但是……

  正前方的波塞冬面色有异,猛地勒马后撤。

  阿瑞斯优异的战斗本能立刻运作,向前疾掠。群鸟展翅掠过似的扑簌声与他擦身而过,他旋身回顾,正与黑袍女神平静的灰眸相对视。相比之前,她身后的暗冕只有更为明晰,威压令战神都暗生警惕。她的黑袍之外还多了一重披纱,边缘如鸦翼呈羽毛层叠状。阿瑞斯敏锐地察觉,刚才险些击中他的就是这些黑羽。

  “我确然与你们不同,受致命攻击便会死去,然而那又如何?我总会立刻复活,”眼见战神再次流露出杀意,新生的女神轻轻叹息,“每杀死我一次,你就替我证明了一回真名,我的存在与力量只会更强。”

  阿瑞斯捏紧神枪,毫无退却之意:“那我就杀你千百万次,直到你无法复活为止。”

  刻尔多拉含笑不答,视线略微下移到他右臂。

  战神随之侧视,骇然发现赫淮斯托斯锻造的护甲刚才终究还是被黑羽刮蹭到,破开了一道深痕,创口呈现不祥的漆黑色。护甲露出的皮肤上开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阿瑞斯不以为意,卸下手甲,随手抹去伤处渗出的鲜血,动作骤然僵住。

  他全身涂抹有赫拉与赫柏调配的特殊油膏,那令他的身体青春强健,面对神之兵器也难以受伤。这样的战斗中碰撞出的小伤口理应立刻愈合,然而经他有意触碰,那伤口依旧没有丝毫止血的迹象。虽然只是一道小伤口,基本不影响挥舞兵器,但阿瑞斯的表情彻底改变了。

  黑袍女神笑了笑:“下一次,就不止是一道小伤口了。”

  在旁目睹这一切的波塞冬当机立断:“刻尔多拉,只要你不进犯海洋,我便与你相安无事。”

  阿瑞斯怒目而视:“你!”

  刻尔多拉向海神点了点头。

  “那么,看在你驱除了黑水的份上,我就此收手。”波塞冬甩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提缰绳,与来时一样沿途呼风唤雨地离开了。

  阿瑞斯捏紧了枪身,依旧没有萌生退意,反而再度扬声呼唤:“阿波罗!阿尔忒弥斯!”

  也许只有勒托所生的这对双生子的净化之箭,能够试着与新神的复苏权柄抗衡。

  阿尔忒弥斯依旧拒绝应答,然而在圣邦德尔菲之上,辉光大盛,阿波罗的神弓拉开,无形无色的光明之箭锁定了俯瞰奥林波斯的黑袍女神。

  刻尔多拉回眸看了一眼。

  “不要为难阿瑞斯,离开奥林波斯,否则--”阿波罗身周流转着洁净神圣的白光,“我就要如此前所言,一试你我的权能高下。”

  刻尔多拉思索了片刻,手腕翻转上抬,右手掌心多了一团金光,散发的神气异乎寻常。

  阿瑞斯与阿波罗都神色陡变。

  “那是--!”

  “我就先行一步了。”黑袍女神有礼貌地颔首,手臂舒展,顷刻间化身黑色的鸟儿,朝着西方陆地的尽头翱翔,一头扎入包裹至福乐原的屏障。

  阿瑞斯还打算追击而去,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阿芙洛狄忒不知何时驾驭着天马之车抵达,她勾起美妙的红唇,向他伸出散发着馥郁香气的手:“你已然尽力。但你也知晓,你那父亲未必会领情。”她视线在战神依旧没有弥合的手臂伤口定了定,蹙眉:“回去吧,你需要包扎。”

  茫然地注视着西方的天空许久,阿瑞斯终于收起神枪,登上了马车。

  与此同时,伊利西昂的天空破开一个缺口,黑影目标明确,径直扑向某个奇异花园中央的茂密橡树。枝桠繁茂的橡树仿佛有灵智的活物,扭动躯干,试图闪躲。俯冲的飞鸟化作人形落下,黑色披纱下露出白皙的双手,牢牢抓住橡树枝,像要将树皮硬生生撕扯剥下般用力后拉。她手指接触之处,树叶不安地颤抖起来,树杈表皮隐约泛起黑斑。

  橡树剧烈哆嗦了一下,从树干中跌跌撞撞地冒出一个老者。他须发俱白,宽大的斗篷兜帽凌乱地下滑,露出布满褶皱的精悍面容。他深深凹陷的眼窝之中,苍蓝色的双目锐利如鹰。

  “终于又见面了,克洛诺斯。”刻尔多拉看着前代提坦神王,露出友善的微笑。

  克洛诺斯表现得很平静,笑声依然令人心头悚动,沙哑而怪异:“新生的灾厄女神,初次见面,找我这老头子有何贵干?”

  “把赫尔墨斯的权能还给他。”

  克洛诺斯眯起眼睛,困惑地吸气,表现得十足像个健忘的老人家:“权能?啊……那些都作为力量用来拨弄时间了,即便你这么要求,我也十分为难--”

  “至福乐原位于时间之外,身为守护者的你当然也是如此,既不在任何时刻之中存在,亦同时存在于所有时间。你弯折了赫尔墨斯与我的时间,即便时间遭到裁剪,发生过的事不复存在,于他而言,与你交易之事并未改变,但于你,在其他时间之中你并未裁剪弯折时间,根本没有动用凭空多出的力量。你完好的双目视力便是明证。”刻尔多拉语调温和,“你与他的交易并不公平,将权能还给他。否则……”

  克洛诺斯顺着她的视线回头。不知何时,一条巨蟒盘住了橡树躯干,只要一用力就能将它拦腰折断。

  老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如她所料,被剥夺其余所有权能的提坦神王与橡树相连,若失去记录一切事实的这棵大树作为根基,他的最后一点时间权能也会被彻底抹消。

  他阴冷道:“你知道折断伊利西昂橡树会有什么后果么?至福乐原会彻底崩溃,此地的住民都会成为游荡凡间的亡灵。”

  刻尔多拉不为所动:“那又如何?也许我可以试着让他们全都复生。”

  克洛诺斯终于无法继续维持冷静的表象:“你……哈得斯不会允许你破坏死亡的戒律!”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克洛诺斯面色几经变化,他怨毒地盯着她看了片刻,手一扬,有什么东西闪烁着飞出了伊利西昂。

  刻尔多拉弯唇,神情与语调柔和客气:“谢谢。另外,我还带来了一份礼物。”

  她摊开手掌,那团金光落地,幻化为男性身形,蓄须的面容威严深刻,双眸如炬,赫然是奥林波斯众神之首,原本的天空主宰宙斯!

  宙斯怒喝一声,手中闪现雷霆,居然直接朝克洛诺斯刺去。

  电光刺入老者身体,克洛诺斯浑身震颤,抬手便将自己与瑞亚最小的儿子击开:“你应当攻击的不是我!”

  “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与尊贵的神王宙斯谈妥,如今他与你境况相近,丧失了几乎所有权能,拥有的只有永生不死的身体与残缺的雷霆之力。如果他能将你击败吞噬,就像你当初试图吞噬他的兄弟姐妹那样,也许他还能期冀重新夺回天空之座,即便做不到,至少……或许能重振父神雄风。况且,在幕后布局让他落到这地步的不正是你么,狡猾善谋的神王克洛诺斯?”

  “滚开!”

  “克洛诺斯--!”

  阿波罗闯进至福乐原之时,看到的便是两代神王在橡树下扭打的奇异景象。以伊利西昂与外界时间差来算,大概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打了好几天了。

  辉光灿烂的勒托之子有些瞠目结舌地远观了一会儿,嚯地侧目:“你究竟想干什么?”

  刻尔多拉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向他笑了笑:“盖亚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你呢?你可以帮你伟大的父亲一把,让他在这场肉搏中得胜。”

  阿波罗抬了一下眉毛,最后毫无行动。看来宙斯膝下最强大的孩子对父神也有许多想法。然而他也不打算和她开玩笑,警戒地保持了一定距离:“这下你等同驱逐了众神之王,奥林波斯众神即将回归天空,我就直接问了,你是否有登上天空之座的打算?”

  “宙斯沉睡数百年,众神也照样存续,天空之座是否有主真的那么重要么?”她站起身,仰望至福乐原无云的晴空,无谓耸了耸肩,飞跃溪流像要就此离去。

  阿波罗追上去:“你要去哪?”

  黑袍灰眸的灾厄女神认真想了想:“还不知道。”

  阿波罗一噎。这种无言以对的郁闷感有些熟悉。与某位口舌灵便的神明为无聊的事争执时,相似的无力感常常将他笼罩。

  走出两步,刻尔多拉蓦地驻足回身。

  “如果你渴望接替宙斯成为天空之座的主人,不用顾虑。”她说着微微笑起来,那是令一身浓郁黑袍都变得柔和的恬淡笑容,但她的双眼又狡黠地闪烁着,只令她看着无害的美丽姿容显得危险。

  “如果哪天我想要了,我会自己去夺过来。”

第1卷 第56章

  高加索山迎来又一个日出。

  迷雾缭绕的山巅伫立着一根石柱。只有近看才能发觉,石柱之上还倚靠着一道身影。他双手反绑,脚踝与手腕上的锁链固定在柱身,令他最多只能移动出半步的距离,在想要歇息时,他也只能狼狈地挨在冰冷的石柱上,将无法自由活动的胸膛靠向双膝。

  他正是伊阿珀托斯与克里梦妮之子、提坦神普罗米修斯。

  拥有超群智慧的普罗米修斯能够轻而易举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而在奥林波斯众神与提坦神族的战争中,他带着弟弟选择了帮助宙斯一方。有赖这一明智的决定,与战败的那些提坦神们不同,他回避了被扔进深渊塔耳塔罗斯的命运,甚至与厄庇墨透斯一起被交予了为新一代生灵赋予品性的重任。不仅如此,宙斯还将在神明与凡人之间居中调停的职责交给了他。

  但在众神与凡人之间,普罗米修斯选择了后者。这是令众神讶异且完全无法理解的决定。睿智之神为何会做出这样愚蠢的误判?普罗米修斯没有解释。

  背叛者要付出代价,普罗米修斯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惩罚。

  既然是不死不灭的神明,即便被孑然一身地锁在此地,普罗米修斯也不会消亡,他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地承受严酷的刑罚--被宙斯派来的鹰破开腹部啄食肝脏。在赫利俄斯又一次架着日车经过高加索山前,他的身体已然恢复原状,准备好经受又一次被生食内脏而后复原的痛楚。

  普罗米修斯对此已然习以为常。

  不论是众神还是凡人都好像将他遗忘。厄庇墨透斯一开始时常会离开在人间统御的城市,星夜兼程地赶来探望。他高大的弟弟总是面带愧色,低声愤愤地为他不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强忍泪水。厄庇墨透斯认为哥哥被锁在这里承受酷刑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普罗米修斯并不附和厄庇墨透斯的激烈之辞,他只会向弟弟露出温和的微笑安抚,也并不多问奥林波斯或是凡间的动向,仿佛对自身的境况、对一切都不再在意。

  普罗米修斯知道弟弟不曾放弃解救他,一次次地努力为他说情,请求奥林波斯神垂怜,减缓刑罚。德墨忒尔被说动过,失去过女儿的丰收女神更能体会厄庇墨透斯的痛苦。但宙斯态度坚决。蒙骗万神之王、而后盗火的违逆之举无法被轻易原谅。更何况,直至普罗米修斯被锁上高加索山,他都不曾向宙斯谢罪。也许这才是他被困在这露天的囹圄的真正原因。

  而有一天开始,厄庇墨透斯也不再来探望。因此,没有谁来向普罗米修斯解释数百年前突然覆盖天地的极黑是何物;宙斯又是为何降下滔天洪水,几乎将群山也淹没。宙斯陷入昏睡,但神鹰依旧日日前来。他也没有试图问询天地发生了什么异变,只是沉默地、耐心地忍受每一次日升月落。

  睿智之神不曾表露出丝毫绝望,反而时常面带微笑,遥望山脊后露出的远方。就好像在虔诚地等待什么。而他等待的并非自己的解放。

  日出是新一天的惩罚开始的时刻。

  然而今天降临高加索山巅的并非长着利喙的神鹰。

  如生羽翼的靴子轻轻踩在不生苔藓的粗粝石面,深紫色的长披风曳地穿过晨雾,来到普罗米修斯面前。

  普罗米修斯抬起头,连日不降雨而干涸开裂的嘴唇弯出笑弧。由于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吐字有些怪异:“好久不见,迈亚之子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抑制住蹙眉的冲动。普罗米修斯总是一脸平静坦然,仿佛看透一切,并对一切泰然接受。实话说,这副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让他恼火。但他为正事前来,他对这位提坦神族的看法要搁在一边。

  “普罗米修斯,我带来了好消息,”他拔出腰间短剑,利落挥下,拴住普罗米修斯的锁链断裂委地,哐地发出巨响,“恭喜你重获自由。宙斯惩戒你的旨意自今日起失效。”

  普罗米修斯活动了一下关节,缓缓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没有狂喜,没有疑惑,只淡淡应道:“原来如此。多谢你前来。”

  在高加索山之上勉强能看到奥林波斯山脊雪白的轮廓线。普罗米修斯朝着圣域眺望了片刻,没有询问那里为何此前会被极黑附着,又是为何突然间再度恢复洁净。他突兀地谈及旧事:“宙斯曾经派你来问我,终将颠覆他的是谁。”

  确实有这么一节。

  那是普罗米修斯为青铜世代的人类盗火并接受惩罚后没过多久的事,在潘多拉诞生之前。宙斯不知从何处得知,普罗米修斯勘破了注定将他拉下天空之座之人的身份。那是拥有全知之眼的万神之王也不曾知晓的惊人秘密。宙斯首先询问阿波罗,然而预言之神也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于是赫尔墨斯受命来到高加索山,堆起动听巧妙的说辞,威逼利诱,千方百计地试图说服普罗米修斯透露这一机密。

  然而不论赫尔墨斯给出的是诱人的承诺,还是加重刑罚的威胁,普罗米修斯都没有表露出丝毫动摇的迹象。他甚至反过来讥讽赫尔墨斯见识短浅,不过是听从宙斯使唤的可笑小角色,与走狗无异。

  赫尔墨斯的自尊心受挫,罕见地失去从容,极尽刁钻狠辣地嘲弄普罗米修斯的困境,笑对方才是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开个好筹码换取减刑,但那只会弄巧成拙,真是见不得人的伎俩。

  激烈的来回唇枪舌战了好几轮,赫尔墨斯凭言辞锋锐和气势勉强占了上风,才带着满腔的火气扬长而去。

  这对他们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赫尔墨斯不明白普罗米修斯为何要在重获自由的大好时刻提及这件事。

  普罗米修斯瞥来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那时我向你透露了下代众神之主的身份,那么祂就不会有机会诞生了。”

  赫尔墨斯骇然侧首。

  “你……”他太过迅速地领悟了对方话语中暗示的一切,反而不知如何追问。

  睿智之神加深那可恶的平静微笑:“赫尔墨斯,若是那样,对你而言又究竟是遗憾还是幸运呢?”

  “还有谁参与?”

  普罗米修斯话语中显露的事件轮廓过于庞大,绝非能够独自筹划实施之物。

  “我曾经请赫卡忒出力,给她遗留了几条谜题外表的线索,但在祂露面前,黑月女神也不会知晓那是谁。”普罗米修斯神态中满是温和的嘲弄,“不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我。并非我、也不可能是我一手促就。我只是恰好知道,并自愿成为点火的柴薪。至于我为何心甘情愿……”

  他停顿良久,表情更为缓和,轻轻地说道:“我确知那会是对凡人、对众神而言都更好的世界。”

  赫尔墨斯以难以言喻的神色盯了普罗米修斯片刻,颇为冷淡地说道:“如果你期望的是偏袒凡人的世界,那么你大概要失望了。祂虽然与所有神明不同,但也绝非人类的伙伴。”

  普罗米修斯莞尔:“正因此,才能做出对各方都最好的决定,不是么?”

  黑发绿眸的欺骗之神转而展露隐含挑衅意味的恶劣笑容,以描绘自豪珍宝的口吻宣告:“祂最厌恶受人摆布、不会甘心走业已安排好的道路,一切未必会如你所知。”

  对此,普罗米修斯不试图争辩,只仰头在凛冽的山风中迎接朝阳,面带平静的微笑。

  ※

  众神回归奥林波斯,不再需要凡间的居所,散布各处的圣邦有的就此荒废,更多的则成为兴盛的城邦。神宫改为神庙,城市则由原本统御土地的神明青睐的凡人掌管。

  神祇离去,自奠基时笼罩圣邦的神圣辉光也随之消逝,但直至辉光完全湮灭,往往要数日之久。

  于是每到黎明黄昏日月车交替的时分,天色逐渐昏暗,星辰尚未展露全貌,举目四顾,便会看见蒙上昏暗薄纱的广袤深色大地之上,直立着一根根颜色各异的光柱。淡而细碎的光点旋转着向着苍穹高处升腾,与城中燃烧香料与油膏期冀通达云霄的虔诚烟雾交织,最后消散于浩瀚星海。无法挽留,不可逆转,仿佛一个时代的结束,壮丽,令人心潮澎湃,却又无端激起感伤。

  急着回家的牧羊人也不由停下脚步,无言注视送别神明远去的轨迹。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吹口哨让牧羊犬再度奔跑起来,驱赶掉队的绵羊归队,重新跨越山地间的草场。

  咩叫、犬吠和呵斥盖过了路边断断续续的笛声。

  有人坐在道边的石头上吹芦荻做成的排笛,旋律还算动听,但因为做笛子的手艺不够好,音色不准,时不时地发出漏风的怪响。一声无奈的叹息。芦笛被随手搁在石头上。

  另一只手将这排笛拿起来摆弄。

  “需要帮助么?”陡然出现的第二个过路人问,声音含笑,翠绿的眼睛在沉沉的暮色中映出一丝跳动的夕照。

  “不用,没想到做笛子那么难,”吹笛子的是个年轻女性,声音听上去有些懊恼,但她随即跳下石头,用御寒的披肩重新覆盖蜂蜜色的头发,“反正我要继续上路了。”

  “你介不介意多个旅伴?”

  “我是不介意,但众神使者的诸多委托怎么办?”

  “那份差事我暂时推给别人了。”

  讶异的片刻沉默。

  她的手指穿过他逶迤垂地的披风,找到他的,轻轻勾住,而后交握。他的手指反过来滑入她的指缝,明确地、有力地,十指相扣。

  “我走到哪,哪里就经常有灾祸发生,那也无妨?”

  “无妨,我带着金杖,和你一起走正好。”

  她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但没有谁比他们更合适与彼此同行,因为灾祸与好运总是相伴相随。

  -剧终-

  作者有话要说:*普罗米修斯知晓会由谁颠覆宙斯、赫尔墨斯奉命逼问其身份取材自埃斯库罗斯的剧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极大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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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预计更新的番外如下:爱丽丝梦游仙境paro②平行宇宙现代豪门玛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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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今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写希腊神话题材。这个故事的诞生是偶然。

  年初我迫切需要逃离某个失败作,想把那个项目磋磨掉的纯粹创作乐趣夺回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目标达成。这个故事我写得很开心,查资料也很开心。厚厚的存稿小背心带来安全感,让我不会因为数据不好太过焦虑。而能存那么多稿子,要归功于我的试读天团:亲友Scarlett,试读突突和az,还有基友水水,非常感谢你们!

  一直以来,我收到的评价中屡屡出现“克制”这个形容词。我反而想确认,我是否有能力正面描写激烈的情绪?也因为有这么个目标,再加上是逃亡练笔性质,这个故事没太大新意,后半部分各方面的不足之处我很清楚,但是作者视角的复盘留给自己看就行。评价的话筒还是递给读者。

  写至今始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心态确实有所转变:以前总感觉手头这篇非得以完美的模样问世不可,然而如今接受了故事那“完美的样子”只存在于我头颅两边的太阳穴之间,只要我不放弃,那么就永远会有下一个故事等我去写。下一个未必会更好,但不会是徒劳。如果这个故事有幸给各位带来了什么,那就更好了。

  潘多拉与赫尔墨斯的旅程还要继续,非常感谢陪伴他们至此的每位朋友!

  至于新文会是什么……目前暂定《女扮男装后我成了王国第一》,想要全文存稿,但也可能又半途杀出个偶然事件,和这篇文一样。所以有缘再见啦!

第1卷 第57章 番外

  潘多拉暌违逾十年,回到了外祖母在乡间的老宅。

  儿时她在那栋老房子的花园里度过了好几个美好的夏天。这次回来,她却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代办把这栋房子卖掉的手续--老人家过世多年,伦敦那些老爷们计划修建的新铁路正好要穿过这个地域,之前打理产业的亲戚终于决定把疏于修理反而烧钱的产业脱手。但那位亲戚脱不开身,而潘多拉作为法定继承人之一横竖都要签字,于是她就趁着周末,坐区间火车跑了这么一趟。

  合同很快就签完了,送走了双方的法律代理人,潘多拉在漂浮着淡淡霉味的房子中最后转了一圈,经过残留着陈年果酱罐晒痕的厨房壁橱。最上层的架子上有个玻璃小瓶子,里面装着深褐色的谜之液体,像是氧化过头的墨水,褪色的标签上原本写着什么,但看不清了。她拿起瓶子看了看,觉得这复古的设计很可爱,就随手放进口袋里当做纪念品。而后,她推开吱呀作响的小门,走进了花园。

  说实话她以为会看到更破败的景象,杂草丛生之类的。但映入眼帘的却是夏末略微发黄的草地,还有那棵记忆中的老橡树。从隔了一道栅栏的地方传来溪水流过时的潺潺声,那也与十多年前没太大区别。她闭上眼睛,倾听微风穿过树叶和远处田野。阳光很暖和,洒在脸上是一种舒适的刺痛,真是每年只有那么一会儿的珍贵的黄金夏日。

  “咳咳。”

  陡然响起的轻咳声。

  潘多拉愕然睁眼看去,眼睛瞪得更大了:数步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男孩,金发蓝眼睛,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三件套西服,腋下夹了一柄雨伞;这还是其次,男孩的头上竟然长了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

  兔耳,男孩,老宅。

  她不由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一下眼睛。

  “咳咳。”兔子男孩再度咳嗽,就像没有看见潘多拉似地,自顾自从西装马甲口袋里摸出一只怀表,看了眼后抽气惊呼,“噢天,噢天,我要迟到了!”*

  然后,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起来。

  跑了几步,他还十分可疑地回头瞟了一眼,好像在确认她是否打算追上来。

  潘多拉下意识跟了上去。兔子男孩跑得出奇得快,她来不及多思考,就跟着对方穿过了大片的田地,然后……然后兔子男孩猛地消失了,她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深而弯折的地洞。

  大概是个兔子洞吧。

  这深洞就好像没有尽头,潘多拉就这么一直一直下落,掉啊,掉啊,朝着未知坠落。最神奇的是,她竟然不觉得害怕,就好像这种发展是顺理成章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她怀疑是否会就这么穿到地球对侧的时候,她跌进了厚厚的枯叶堆里,毫发无伤。她立刻坐起来,困扰地抬头看了看,在这个地方呼救也没人听得到吧。

  “咳。”

  又是可疑的轻咳,以及听上去不太焦急的迟到台词:

  “喔我的耳朵和胡须啊,我真的要迟到了。”*

  等潘多拉循声转过去的时候,她只看到了跑远的背影。

  潘多拉不由在心里说了句:但你好像没有胡子啊。

  顺带一提,兔子男孩的西服外套背侧分叉的地方,露出了一团洁白蓬松的尾巴,随着他奔跑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潘多拉追赶者男孩穿过一条低矮狭长的走廊,突然就闯进了一座花园。但兔子男孩已经跑得没影了。她有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穿过花园前进,还是退回走廊里,想办法从兔子洞爬上去。不知怎么,她更想选择前者。

  “哎呀,这不是潘多拉吗?”

  她回头看去,却没瞧见人影。

  树梢上传来噗嗤轻笑,她抬头,终于找到了和她搭话的人……或者说,又一个奇妙的家伙?那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少年,正在树上居高临下俯视她,头上长了一对猫耳,身后长长的尾巴卷到身侧,懒洋洋地摆动着。令人最为印象深刻的还数他的笑容,非常灿烂,但也莫名极度恶劣。

  “您好,”潘多拉想让自己显得有礼貌一些,而后才想起她的裙子和头发在下落过程中全变得乱糟糟了,匆忙扯了扯裙摆,“我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请问您知道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吗?”

  猫少年咧嘴笑着答:“要追白兔子的话,直接从那边的灌木丛里穿过去就行。”

  “呃,我不是说怎么离开这座花园,我想问的是,怎么能从这个地方离开,回到我原本生活的地方……”

  “你原本生活的地方在哪?”

  潘多拉正要回答,却怔住了。她居然答不上来。咦?咦咦咦--?

  “我……”她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她走过的走廊入口突然变得只有小腿那么高,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通过的,是她突然长高了吗?还是房子变小了?她小心翼翼地问:“猫先生,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的”的“这”指的究竟是什么。她整个人非常迷糊,却又一点都不慌张。就好像……这些事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似的。

  “你是潘多拉,我是喵洛斯,你只要记住这件事就行了,”笑个不停的猫少年抖动了一下耳朵,“唔,算是我好心提醒吧,如果不想迟到的话,你可得跑起来了。”

  “迟到?您是说,我应该去哪个地方吗?”

  指的是兔子男孩也赶着去参加的什么活动?

  喵洛斯却不肯直接回答她了,他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尾巴上的毛,幽幽地说:“你迟到的话,疯帽子就要更疯啦。”

  “疯帽子?”

  潘多拉再想追问,可恶的猫咪竟然已经消失了,空气中只留下了他一张大大的笑脸。*别无他法,她只好依言提起裙摆,小跑着穿过灌木丛,去追赶不知道上哪的白兔子。

  她直接跑上了一片槌球场。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奇怪的参赛选手和槌球比赛!纸牌形状的士兵们手里提着活生生的火烈鸟当球棒,把缩成一团的活刺猬当成球接来打去。*问题是,球场上有不止两扇铁环球门,选手们也不知道是按照什么顺序上场挥棒的,好像把刺猬球打进了和自己身上标记颜色一样的球门也毫不在意。真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比赛。最奇怪的是场上回荡着尖锐的语声:

  “砍他的头!”

  “砍她的头!”

  “砍他们的头!”*

  潘多拉拉住身边的纸牌人问:“请问一直在大叫要砍掉别人头的是谁啊?”

  “噢,”对方耸肩,纸牌耸肩的样子是很奇怪的,“那是王后。”

  “王后……在哪?”

  “王后早就不在啦。”

  “那她怎么还在这下达死刑的命令呀?”

  纸牌人好像第一次认真打量潘多拉,突然指着她大叫起来:“是她!就是她!吃掉王后的就是她!”

  只剩声音的王后的尖叫更加刺耳了:“砍她的头!快点,给我砍掉她的脑袋!”

  所有的纸牌人突然间扔下了火烈鸟,纷纷朝潘多拉扑了过来:

  “是她!就是她把王后吃掉了!就像一口吞下纸杯蛋糕那样吃掉了!”

  “砍掉她的头,王后就能回来,谋杀时间未遂的罪犯就可以受到公正的裁决!”

  “不,我从来没有--”潘多拉后退一步,眼看情势不对,转身就发足狂奔起来

  “哎,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早就开溜了。哈哈哈。”身侧传来笑嘻嘻的语声。她还没看清喵洛斯的脸,猫少年甩了甩尾巴,又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笑脸。

  潘多拉有点恼火了,伸手去抓猫尾巴的残影:“喵洛斯,等等!”

  但是身后的纸牌人越来越近了,她随手抄起一只刺猬就扔了过去,一张带一列,瞬间倒了一大片,多米诺纸牌战术,可行!

  然而倒了一队,还有数不清的纸牌士兵追了过来,潘多拉只得继续狂奔,为了甩开纸牌人追兵,她索性凭感觉一头冲进了一片巨型蘑菇森林。薄而宽的卡牌要侧过身才能在蘑菇之间通行,但那样一来他们就看不到她跑到哪去了。而且时不时地,纸牌会不小心割伤菌菇,愤怒的孢子炮弹便会轰地砸向他们,将卡牌们打得东倒西歪。

  潘多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这个绝妙的战术的。自然而然,就好像她很了解怎么对付这些吵吵嚷嚷的卡牌人似的。

  渐渐地,“砍她的头”“就是她”的叫声就听不到了。

  “喵洛斯!你还在吗!”潘多拉驻足喘息,只会笑的猫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又没影了。余光一瞥,她好像在蘑菇上看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一个裹着蓝色长袍的金发男人正横卧在某个硕大的白斑红蘑菇伞盖上。如果不是他长得好看,远观之下,他那裹成一色躺在那的身姿简直就像一条毛毛虫。男人一边手肘撑着头,另一只手中拿着水烟枪,默默地抽着,好像对于蘑菇森林里惊险的追逐战一无所觉。

  “您好,这位……先生?”

  男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这才发现她,颇为严肃地问:“潘多拉,你来这里干什么?”

  “您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

  “可我不知道您是谁……”

  这话似乎令金发男人恼火,他不客气地答:“我是阿波罗,能看见未来的毛毛虫贤者。你还忘得真是彻底。说吧,你还记得哪些?”

  原来……他有自己像毛毛虫的自觉啊。

  潘多拉茫然地与这位蓝色贤者对视了片刻:“我叫潘多拉……原本来自别的地方。其他的……我不知道您觉得我还应该记得什么。我还想问您呢,贤者先生,喵洛斯先生说我不赶紧的话就要迟到了,您知道我应该赶到哪去吗?”

  阿波罗好像更生气了:“我不能回答,必须由你自己想!”

  贤者的规矩好多哦。

  “是去那个叫疯帽子的人物那边吗?”不能回答,点头摇头总可以吧。

  男人吸了一口水烟,吐出一个烟圈,好像是肯定的形状。在她开口之前,他没好气地说:“我只能再回答你一个问题。”

  潘多拉不知道从哪生出的勇气:“一个不够,阿波罗先生,两个行不行?”

  她讨价还价的架势不知道让阿波罗回想了什么,他的火气更大了,直接把水烟枪从中间掰断了:“那就两个问题!不能更多了!”

  潘多拉没犹豫,问出眼下最要紧的两个问题:“疯帽子是谁?要见疯帽子我该怎么走?”

  “只要想要见他,就能找到他的房子,那里现在肯定还在准备开茶会,至于疯帽子是谁?”阿波罗顿了顿,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他是个试图谋杀时间未遂的疯子。”

第1卷 第58章 番外

  眼看潘多拉一脸问号,显然又要提问,阿波罗直接翻了个身,坚决地表达出不会再做出任何回答的态度。她就耸了耸肩:“谢谢您,那么再见,毛毛虫先生。”

  阿波罗立刻翻回来,愤怒地纠正:“是毛毛虫贤者!”

  但潘多拉已经走远了。

  蘑菇森林尽头就是一片湖泊。潘多拉左右看了看,没有船,对岸只是遥远的一根细线,水又看起来很深,总不能让她就这么游过去吧?虽然不知道疯帽子的茶会什么时候开始,那样肯定来不及。

  潘多拉想找个原住民询问渡过这片水泽的方法,然而和之前不同,在这里她没有碰到任何奇奇怪怪的生物。某只可恶的猫依然不见踪迹。湖岸边上倒是有一张户外餐桌,旁边插着一块木标牌,上面简洁地写着:泪水湖。真是奇怪的名字。她不由捧起湖水尝了一口。真的是咸的,和眼泪一样。

  换句话说,只要这湖水够咸,她就不会沉下去。

  再看那桌子,上面只放置了一个托盘,盛着一个纸杯小蛋糕,顶部的裱花奶油上放着一块白巧克力标牌,非常可疑地用巧克力酱以花体写着“Eat me吃掉我”的字样。是直接尝试游到对岸呢,还是先吃一口这个蛋糕呢?

  从落进兔子洞开始奇怪的事太多了,潘多拉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世界毫无逻辑可言,不如说,这种无序的疯狂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秩序。所以既然这蛋糕写着请她吃掉它,那她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外表精致可爱的纸杯蛋糕味道奇妙,确切说,什么味道都没有。就连那块巧克力标牌都不是甜的。

  然而,在潘多拉咽下第一口后,她忽然发现泪水湖变小了一点。不,是她变大了。她看了看手中咬了一口的小蛋糕,鬼使神差地又吃了一口。她立刻变得更大了,一脚就能将湖边的标牌踩扁。再一口,一口,直到把整个小蛋糕都吃掉。原本广阔的水面成了几步就能跨越的小水塘。潘多拉甚至能够清晰看到对岸的风景。她看到了一座带花园的小屋子,不知怎么,她确定那就是疯帽子所在。

  这下总不会赶不上了吧。

  潘多拉脱下鞋袜拿在手里,赤脚踏入泪水湖(塘),确定可以继续前进后,就大步地跨越湖面,朝着对岸走去。到了岸边,她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在这样巨大的她即便到了疯帽子的房子附近,也根本进不去呀?

  这么想着,她走出水塘,朝着红屋瓦的房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半步。咦?奇怪?距离并没有缩短?潘多拉怀着不小心把屋子入口花圃踩坏的勇气,又踏出了一大步。目的地的小房子好像也跟着往后退了一大步。潘多拉向后退,它倒是在原地不动了。潘多拉很快明白过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她无法靠近那栋房子。

  阿波罗说只要她想要见疯帽子,就能找到她。可现在她怀着这样的念头渡过了泪水湖,却无法更进一步了。啊,这么说来,毛毛虫贤者的确只告诉了她怎么“找到”疯帽子房子的方法,却没说该怎么进到房子或是花园里头去。可恶的话说一半的阿波罗!

  “天啊,天啊,是她,她又出现了!”

  “她又出现了!”

  “快点,得有谁快点去告诉疯帽子!”

  “别推我,要去你自己去!”

  “那当然得是你去!”

  岸边吵吵嚷嚷的,原来是三只乌鸦停在一棵柳树上吵个不停。

  “你看,她怎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啧,你这什么破记性。这多正常。”

  “没错,没错,当初她也是那么傻傻地站着,王后不允许有那么高大的东西存在,那些纸牌人就对她扔标枪,想把她击倒然后砍头。她疼得哭起来,就多了这片湖。我记得可清楚了,要论记忆力,我们三个里我是最棒的!”

  潘多拉终于忍不住看向开会的乌鸦们。喵洛斯和阿波罗都一副认识她的样子,毛毛虫还问她现在记得多少。难道她以前真的来过这里,并且就和乌鸦们说的一样,是造成这片湖的罪魁祸首?然后她又想起来,那些纸牌士兵还对她有另一条指控:把“王后”就像吃小蛋糕一样一口吞了。

  呃,她刚刚还吃了一个奇怪的纸杯小蛋糕。感觉非常微妙。

  “咿,她看过来了!她在看着我们!”

  “怎么办,她发现我们了!

  “都是你的错,是你说话太大声了,她都盯着你看了……”

  “不,她在看的是你!”

  “是你!”

  “明明是你!”

  扑簌簌地,三只乌鸦想要起飞逃跑。但潘多拉已经一步过去,将它们全都抓在了手里。尖利的乌鸦叫刺得她头痛,她不由出言威胁:“再叫我就把你们都扔水里。”

  “噫--”

  “别……别……我讨厌水……”

  “都是它们俩的错,我什么都没干!”

  要让它们闭嘴大概是不可能的。潘多拉呼了口气:“你们认识我吧?那么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才能进入疯帽子的房子呢?”

  “这我不能说。”

  “我也不能说。”

  “我……我也不可以说。”

  潘多拉有点恼火了,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说话不明不白:“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因为时间在听着呢,我们不敢违反规定惹怒它。”

  “时间?我以为它已经被杀死了。”

  乌鸦一齐发起抖来:“没有,没有,才没有死呢!”

  潘多拉也说不上缘由,但她货真价实地焦躁起来:“那你们把能说的全都告诉我。”

  乌鸦们用眼神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跳到她中指指尖上,一副发言代表的架势:“我叫卡科伊,就由我来说吧。”

  “那你说……?”

  乌鸦左右张望着说道:“咳哼,第一个故事。从前有个暴君,她的名字叫命运。但有一天,她被不知道从哪来的家伙吃掉了,嘎哈哈。理应被砍头的凶手不知道被谁包庇送走,从此消失了。而疯狂的国度从此摆脱了命运残暴的统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第一个故事到此结束。

  “然后是第二个故事。疯帽子以前还没那么疯,但有一天,他不知道为什么和时间闹翻了,时间诅咒了他,他被永远困在茶会开始前的时间里,等待着不会到来的客人。真是可怜,真是可悲。第二个故事也结束了。”

  其他两只乌鸦点头附和:“这两个故事毫无关联,啊哈哈。顺便,我叫珀诺伊。”

  “是的是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叫诺索伊。”

  潘多拉蹙眉:“既然疯帽子被时间诅咒,茶会永远不会开始,那不就没法迟到了么?”白兔子和喵洛斯可不是这么说的。

  卡科伊歪头:“对茶会来说,没有人会迟到,但对疯帽子的理智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潘多拉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三只乌鸦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方法不就在你身上么?”

  潘多拉闻声嚯地转身,手中一松,三只乌鸦立刻振翅飞走了。

  说话的当然是神出鬼没的喵洛斯。他蹲在最高的树梢尖上,身量和巨大化的潘多拉相比,大概只有她一条手臂大小,真的和只猫一样。

  潘多拉瞧见这家伙的笑脸就来气,双手摊开给对方看:“我身上?我身上什么都没--?”她忽然收声,茫然地在裙子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了一个玻璃小瓶子。是她之前随手放进口袋里的那个。它竟然和她一起变大了。

  原本难以辨识的标签文字因为放大好认了些微,依稀是……

  “Drink me喝掉我?”

  喵洛斯悠闲地甩了甩尾巴:“所以你要怎么办呢?”

  废话,当然是喝掉它啊。

  啵地一声,潘多拉拔开瓶塞,屏住呼吸,也不管那液体滑过舌面会是什么味道,一口闷干。

  胸口好像吃了一记重拳,心脏几乎要不知所措地停住半拍。

  潘多拉的身体像被大力自下方拖拽,足下吃重踏空,仿佛又一次掉进了兔子洞里。

  不,那是她自己跟着跳下去的。

  被她遗忘的奇遇在脑海中快速地重演。

  十多年前的她追着一个长着兔耳朵的男孩,跳进了他消失的地洞里。兔子洞底部连通一座房子,她走出去,在厨房偷吃了写着“吃掉我”字样的小蛋糕,立刻顶破房子,变得和巨人一样高。命运女王要砍掉她的头,因为没有谁能够俯视命运。纸牌人投出长|枪、发射羽箭,落到她身上就和针扎一样疼。她疼得哭了起来,泪水成为湖泊,将攻击她的纸牌人打湿。

  她抛下追兵,听从突然冒出来的喵洛斯的建议,进蘑菇森林寻找毛毛虫贤者,并从阿波罗那里得到了巨大解药的配方。于是她踏上搜集解药材料的旅程,旅伴是个戴帽子的小偷兼骗子,大家都叫他疯帽子,因为没有他不敢偷的东西、没有不敢他不敢骗的对象,只有疯子才那样大胆。

  后来又有新伙伴加入:兔子男孩法奥,女爵赫卡忒……那是一段惊险又快乐的旅程,最后他们成功收集到了配方上的材料,赫卡忒调配出了解药。然而就在那时,女王御驾亲征的军队追到了。命运要对帮助过潘多拉的所有人下定裁决,砍掉他们的头。

  只要女王存在,除潘多拉以外的所有人都必须对她低头。命运女王那样神气活现,可又是那么小。

  于是潘多拉伸出手,将她从命运的宝座上拎起来。圆滚滚的女王散发着棉花糖热可可般的甜香,少女潘多拉心念一动,张口将女王吞了下去。

  她吃掉了暴君命运。

  海水一样的纸牌军向潘多拉涌来,即便维持着巨大的形态,她也逃不掉了。然而下一刻,她却站在兔子洞下的枯叶堆上。不仅如此,她恢复了正常的体型,第一次必须仰视才能看清疯帽子的脸。他偷走了时间的视力,时间要混乱好一会儿,他们回到了她落下兔子洞的瞬间。戴帽子的小偷平静地说道。她必须趁机逃走,那样暴怒的纸牌军就无法处决她了。

  “那么你怎么办?你会怎么样?”

  黑发绿眼睛的青年闻言拉起她的手,将装有解药的小瓶子放回她手心,压着她的手指让她合拢掌心,抓紧捏好。

  灰色的雾气奔涌着向他们袭来,那是时间回归正轨的前奏。

  疯帽子轻轻推了她一下,她跌出迷雾,在老宅橡树下从奇异的梦中醒来。和大多数梦一样,梦中的事飞快地褪色、随后彻底失去形状,被她彻底遗忘,其中包括消失在雾气前,青年笑着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们再开茶会吧。就和之前约定好的那样。”

第1卷 第59章 番外

  饮下药水,潘多拉终于不再是巨人了。但完全称不上恢复原状,她的身体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身上的裙子忽然变得松松垮垮,原本过膝的裙子长到了小腿肚下。再往湖面一照,她才发现自己不仅仅是缩小摆脱了蛋糕的巨大效果,直接回到了十年前的十五六岁少女面貌。

  喵洛斯竖起尾巴,满意地左右晃了好几下:“欢迎回来,潘多拉。”

  “我……”脑子里突然多了许多回忆,躯体也回到过去的状态,潘多拉整个人都有点发麻。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垂眸怔然看向手中与她一起变大变小的药水瓶子。

  贴在外壁的标签里侧也写了字,但此前被深色的药水完全隐藏了。因为贴着瓶身这侧氧化的程度较轻,即便透过玻璃看去,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Remember me记着我。

  在她理解这句话之前,滚烫的泪意就冲上了眼眶。

  来不及穿上袜子,往变得不合脚的鞋子里一踩,她奔跑起来。

  刚刚跨一步就能抵达的深红砖房突然变得那么遥远,它伫立在长长的坡道尽头,耐心地等着潘多拉踉跄地冲上坡。推开铁篱笆小门,她穿过种着各种奇花异草幼苗的花圃,拾阶而上,来到房子正门前。

  她扶着有日晒痕迹的门柱喘息片刻,站直反手抹了一把额际的薄汗,拎起门环叩了两下。金属与木门碰撞的声音宛如她忽然变得响亮而急促的心跳。

  无人应门。

  潘多拉立时有些慌乱,随手推了一下,大门竟然吱呀向内打开。

  她下意识揪住裙摆,缓缓跨过门槛走进去。

  昏暗窄小的门厅通向一间会客厅似的房间,但已经看不出原貌--从地面到天花板都堆着各种各样的箱盒,往盖子半开的那些一瞥便看见里面装的东西,从狂欢节面具、仿古餐具到玻璃弹珠什么都有。比起会客厅更像仓库,又或者经营不善的古董店。就和疯帽子描述得一样。

  明明是第一次踏足这里,潘多拉却立刻知道走廊的哪扇门通向哪个房间,门后的房间里面都有什么。因为在旅途中,疯帽子向她描述过太多次。

  她曾经半真半假地抱怨说,知道他家长什么样是什么内部构造有什么用,青年就笑眯眯地回答:“这样你真的来做客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会和其他人一样,在我的迷宫屋里迷路了。”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站在她的肩上,往她的耳畔补充:“这可是只有我最亲爱的伙伴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不知道究竟要怪他说的话还是洒落耳垂颈侧的吐息,总之那一刻潘多拉心跳得厉害。那时她模模糊糊地想,真的会有人喜欢比森林最高的树还要高大的怪女孩么。可他是疯帽子呀。

  她本该铭记的不止这一个闪光的瞬间。还有许多许多。比如在等待赫卡忒调配药水的时候,疯帽子与她约定,等她恢复正常的体型,她就可以到他那里做客,也叫上其他人,大家一起在旅途最后喝一杯美味的茶,那是故事团圆结局该有的场景。但是这个约定没能实现。而当她离开这里,她竟然将这些事、甚至疯帽子一并忘记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也因此,当墙角的座钟即将指向下午六点时,内部机械零件转动的声响分外清晰。潘多拉一个激灵,立刻回过神来。

  疯帽子为了救她被指控谋杀时间。时间诅咒了疯帽子:他永远无法抵达下午茶开始的六点。

  距离分针再次倒转还有最后几分钟。她迟到了吗?

  “疯帽子?你在哪里?!有人吗?”潘多拉提着裙摆转进厨房。炉子上的铜水壶还是温的,空气中弥漫着黄油司康饼的香气。可是不见人影。

  她不假思索折进一边的走廊,推开通往屋后花园的小门。下台阶时她踩到裙摆,太大的鞋子跟部重心不稳,她险些脸朝下摔倒在青草地上。

  抬起头,她看见了一张铺着菱格桌布的长餐桌,足足可以容纳十多人,但豪华到夸张的全套茶具餐具和食物都挤在一头。有个人站在桌首,弯腰认真摆弄银餐具,全神贯注的,喃喃自语地纠结着究竟要把餐巾放在刀叉勺下面还是上面、滤茶器放在左手还是右手边。他的动作忽然停下。潘多拉以为他察觉了响动要回头,但他没有。

  餐桌一头一步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好像完全不存在。

  “差不多到时间了,真令人期待。”

  穿长大衣戴礼帽的青年直起身,左手拇指食指拈拢,就像捏着一株小雏菊,而他的另一手则拔着不存在的花瓣,口中念谜语似地伴随动作低语:“她会来,她不会来,她会来,她不会来,她--”

  潘多拉手撑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他的视野。

  “疯帽子……赫尔墨斯!”

  同一时刻,不管是屋子里的座钟挂钟,还是疯帽子马甲口袋里的怀表,它们的时针分针绷直成一条竖线。时间抵达了晚六时,不再逆时针倒退,而是继续向前。屋子里的座钟敲响,缓慢悠长的铛--铛--铛--

  青年翠绿的眼睛惊愕地瞪大了。他身上茫然的、只专注于身边窄小世界的疯狂气息不见了。下一刻,他粲然笑开:“啊,你来得正是时候。”

  就好像她准时赴约而来。

  “赫尔墨斯!”潘多拉扑过去,几乎挂在他身上。

  “哎哟,”他环住她的腰背稳住她,轻轻笑起来,“你也长成一位出色的女士了。”

  她怔楞了一下,忽然发现她又长回了成年人的大小。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这也是理所当然。她却猛然伤感起来:“疯帽子,我……”

  “嗯,我知道,”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忘记是时间对你的诅咒。但你回来了,并且记起来了。所以什么事都没有,皆大欢喜。唉,你看,我都让你别哭了。好了好了,先坐下。”

  他替她抽出一把椅子,又在她面前的茶杯里注入深红色的茶水:“牛奶,砂糖?还是柠檬?”

  异口同声的确认与回答重叠响起:

  “牛奶,还有许多砂糖?”

  “牛奶,还有许多砂糖。”

  他们相视而笑。

  然后,疯帽子的茶会开始了。

  各种各样口味的迷你三明治,司康配生奶油和果酱,水果塔,酥皮点心,草莓奶油夹心蛋糕,马卡龙,水果慕斯……他们一边享用美味的食物,讲述分别之后彼此的疯狂故事。很难说究竟是她长大后的世界更加疯狂,还是不再被命运统治的奇妙世界更不合常理。然而他们诉说的故事爱时不时地被突然冒出来的谜语和其他文字游戏打断,以至于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故事是从头到尾讲完的。但潘多拉和赫尔墨斯都不在意。

  太阳渐渐地下沉,往树梢后落,花园中的风随之沾染上寒意。

  地上橙红色的夕阳中有餐桌还有他们的影子。潘多拉看着她和疯帽子拉长的影子轻轻地随着草叶颤动,忽然意识到茶会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然后呢……?然后她该怎么办?她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吗?可是在兔子洞外,长大成人的潘多拉也有一段人生,她要将成年人的世界彻底抛弃吗?

  她抬起头。

  赫尔墨斯搁下空茶杯,瓷器相碰的脆响有些寂寥。他微笑了一下,好像将她的所思所想全都看透,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会说。

  这家伙太狡猾了。潘多拉不禁想。他愿意因为她重复相同的茶会准备时间,愿意在疯狂的深渊边缘倘佯,却不会抢过她整个人生的主导权。他有想要的答案,却将选择权交给她,不劝说,不阻止,不挽留。

  她轻声问:“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

  他坦然应答:“我完全不清楚。”*

  “疯帽子,我……”

  夕阳在燃烧,烧得视野中一片模糊。

  潘多拉睁开眼,习惯着刺目的强光,湛蓝天幕上没有一丝云彩,航行中的帆船轻轻摇晃着,浪涛有节奏地拍打船舷。她茫然地看着白色的水鸟盘旋,没缓过来。

  “做了什么梦?”赫尔墨斯碰了碰她的脸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他怀里,然后她想起来,他们正慢悠悠地在海上前行。午后的太阳令人昏昏欲睡,而她与不死的神明不同,时不时会被睡意侵袭,因而枕着赫尔墨斯的胸膛不知不觉地滑进梦乡。

  “奇怪的梦。”这么说着,潘多拉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伸出手臂抱了他一下。

  她主动撒娇,赫尔墨斯总是很欢迎。他就势在桅杆与船帆的阴影里找了个彼此都舒适的拥抱姿势,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嘴唇蹭她的额角和头发,同时问:“具体来说?”

  “哪里都很奇怪,”真的要描述,梦中不可思议的一切就开始模糊不清了,她迟疑地简述梦中的经由,“你为了救我被诅咒困住,而我却忘了你独自长大变老。等我终于记起来与你重逢,我却必须做选择。是放弃其他的一切留在你那边,还是回到原来的生活?然后--”

  等了片刻,赫尔墨斯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他神色微妙地扬起眉毛,起身背靠着桅杆,指尖绕着她的头发缠了一圈又一圈。

  “幸好只是个梦,”潘多拉拍掉他的手,也坐起身,而后凑近啄了啄他的唇角,“我也不会把你当作可选可不选的选项。”

  赫尔墨斯不说话了,眸光闪动了一下,将她直接拉到身前,唇瓣相贴。

  须臾的寂静。

  “万一有海妖或者海洋里的仙女经过……”潘多拉低声埋怨。

  至于凡人,他们根本看不见神明的船帆。而且他们早就驶离了近岸容易航行的海域,朝着大洋的更广阔处进发,人类的舰船害怕风浪,根本不会到这片水域活动。至于潘多拉和赫尔墨斯此行的目的,非常单纯:他们想看看俄刻阿诺斯镇守的水波的尽头。

  赫尔墨斯埋首,一边理直气壮地声辩:“有波塞冬在,海上的塞壬和宁芙不管撞见什么,都不会感到出格。而且他们回避这艘船还来不及呢,谁让令奥林波斯神族都忌惮不已的某位女神在船上。”

  潘多拉双手捧住他的脸,朝他吹了口气:“那你不怕我?”

  “我已经被你的力量侵蚀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的?”赫尔墨斯扶住她的腰,向她抬起的眼里有坏心眼的光亮,像火苗,像星星,熠熠地闪动,“我不介意你现在就吞下我。”

  海上的风浪一阵一阵,时缓时强。

  在潘多拉都快忘了刚才午睡做了什么怪梦的时候,赫尔墨斯忽然暂时停下别的,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说:“于我,你也不是一个选项。”

  是前提,是条件,是无法放上天秤权衡去留轻重的唯一必要。

  -And their adventure goes on...-

第1卷 第60章 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本番外为现代平行宇宙,篇幅较长,在继续订阅前请确认可以接受以下内容:

  1架空欧美豪门玛丽苏背景,独立于正文,但会与正文剧情部分呼应玩梗,因此不推荐直接看番外;

  2人设基本沿袭正文,但会根据现代背景做出调整。正文戏份较少的一些奥林波斯神会登场;【高亮】可能有人物形象崩坏等恶搞片段,如果非常喜欢任何一位奥林波斯或者提坦神,请确认能够以轻松开放的心态接受作者演绎,文献属于原作者,魔改属于我;

  3不可避免地有一些刻板印象和玩梗,不代表作者本人任何观点立场;

  4本质还是潘多拉和赫尔墨斯的恋爱故事,依然bg向,无bl内容,但有少量双性恋|泛性恋|无性恋配角(举个例子,阿芙洛狄忒)登场戏份。

  5重复一遍:au番外和正文没有关系。

  ·

  感谢summmmmer的霸王票,感谢亦荷、znhdi灌溉营养液!

  轿车在街边停下,从摇下的半截车窗外飘进鼓点强烈的舞曲和人声,潘多拉张望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座规模夸张的大宅,庭院里的射光灯打在墙上五颜六色,闪瞎人眼。好像派对正酣。她在手机上调出某封邮件核实地址无误,又看着打车app地图上的定位点,不太确定地问:“我给的地址……就是这里吗?”

  优步车司机看了眼导航:“阿格拉大道1212号,就是这里。”

  “好吧,谢谢。”

  “我帮你搬行李。”司机颇为热情,下车小跑到车尾掀开行李箱盖。

  她踏上人行道,茫然地看着大门侧边写着1212的门牌。只有站在紧闭的自动金属门前,才能真正感觉到这庄园般的房子有多大:简直离谱,得占了一整个街区吧?

  而一个登机尺寸的破旧拉杆箱,一个手提运动包,还有身上的二手店牛皮邮差包,这些就是潘多拉·提坦涅斯的全副家当了。司机好像也被这豪宅的气势镇住了,站在潘多拉身边沉默了好久。她忍不住解释了一句:“住在这里的是我的远房亲戚……”

  “喔喔,”对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抬手,“那就……祝你好运?”

  真不知道被迫来这里是好运还是厄运了。

  等轿车的尾灯转过街角消失,潘多拉才拖着箱子走到装着摄像头的门铃前,试探性地按了一下按钮。

  半晌没有反应。

  她又按了两下,思索着如果始终没人应门该怎么办。她那不靠谱的监护人只给了她一个地址,说直接上门就行,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只能祈祷不会有附近居民觉得她形迹可疑进而通报警方了。

  如果盘问起她、潘多拉·提坦涅斯,一个年底才满18岁的少女为何会站在这里狂按陌生豪宅的门铃,那就说来话长了。

  简而言之,她的监护人投资虚拟货币倾家荡产,连带把预备当她大学学费的存款也一起赔了进去。潘多拉知道之后差点直接离家出走。结果那个不靠谱的男人做了好久心理建设,觍着脸把自己关进浴室打了通好长的电话。挂断电话后,他来敲潘多拉的房门,搓着手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某个远方亲戚家的孩子们和她在同一所大学,听到提坦涅斯家的情况之后,他们表示愿意收留她,井且大方地把学费也包了。大概一周后,一封转发的邮件送到潘多拉邮箱,里面只有这么个地址。

  在听到对方爽快地同意掏多一人份私立大学的学费时,潘多拉就觉得这家亲戚不简单。但实在没想到会不简单到在地价昂贵的大学城有座豪宅的地步,毕竟……毕竟谁让她的两位监护人都是那个鬼样子,完全不像是有钱人的(远房)亲戚。

  大概按了十分钟门铃,潘多拉叹了口气,开始盘算起planb

  实在不行就再打个车去附近的廉价旅馆凑合一晚,她身上还有高中打工积攒的一千克朗,外加监护人送到机场安检口外时,满脸愧疚地塞进她手里的一沓皱巴巴二十克朗面额纸钞。最坏的情况下,她必须打消依靠远房亲戚的念头。秋季新学期的学费倒是已经付清了,最大问题是住哪。本科生宿舍非常贵,而且要提早申请,截止日期早就过了。不知道现在开始找房子的话,她身上的现金够不够付押金。而且,她在这里没有担保人,又开不出肥肥的存款证明,未成年人也没什么信用记录,房东未必肯租给她。那样的话,能省就省,不如找个整晚营业的餐厅蹲着再说……

  潘多拉越想越头大,很想立刻打电话回家臭骂那个名义上是她养父弟弟的蠢货。

  “你需要帮忙么?”

  身后突然传来语声,她吓了一跳,慌忙回身时差点被放在地上的运动包绊倒。

  对方伸手扶了她一把:“小心。”

  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身材高挑,比潘多拉稍微大一些,穿紧贴身形的户外运动衣,脚踩色彩打眼的跑鞋,戴挂脖式耳机,像个夜跑的过路人。

  “对不起……呃,我的意思是,谢谢,”潘多拉很有自己看上去像可疑人物的自觉,紧张之下险些语无伦次,“我……我是来拜访亲戚的,没人应门,但我只有地址,没有联系电话,所以……”

  “亲戚?”对方挑起眉毛。他翠绿的眼睛专注地盯过来时无端给人紧张感。就好像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无法藏住任何说谎的蛛丝马迹。

  潘多拉硬着头皮答道:“对,远房亲戚,如果你恰好认识这家的人,能不能帮我电话或者短信联系一下?”

  青年眨了眨眼睛,很坦然地说道:“我就住在这里。”

  “……”她呆然失语片刻,急急忙忙地掏手机:“我是潘多拉·提坦涅斯,我的监护人厄庇墨透斯应该打过电话,也有邮件联络--”

  对方表露出一丝惊讶:“你就是普罗米修斯的养女?”

  “对,他是我养父。”

  是个失踪整整五年至今毫无音讯的不靠谱养父就是了。

  “虽然我没听说提坦涅斯家有人要来这里,但你没有说谎,”他语气很肯定,说着手伸进运动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个遥控器似的小方块按了一下,金属大门嗡嗡向两边滑动开启,他自然而然地拿过她的行李,“先进来吧。”

  “谢谢,”她不确定地停顿了一下,“……先生?”

  “赫尔墨斯·奥林波伊,叫我赫尔墨斯就好,”他带着她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抬手挡了挡照过来的射光灯彩色光束,又很自然地顺便侧身替她也挡了一下,“你来得时机不巧,阿波罗他们在兴头上,大概没人有心思听门铃。”

  阿波罗又是哪位?

  赫尔墨斯只看她一眼便了然应答:“喔,阿波罗是我的哥哥,也住在这。你等下就能见到他了。”

  潘多拉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他带着她穿过一道侧门,走进门厅般的地方。在这里,音乐和其他噪声更响了。赫尔墨斯略微俯身,用她听得清的音量说道:“行李先放在这里,跟我来。”

  潘多拉捏着斜挎包包带,跟在赫尔墨斯身后,好奇地打量四周。

  大宅内部以白色为主,和建筑外立面风格类似,走典雅的新古典主义路线,家具不多,比如门厅里只放了一只巨大的花瓶。也因此,大片洁净得反光的大理石地面让潘多拉有种误入什么博物馆的错觉。

  然而下个房间就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是间颇为宽阔的起居室般的屋子。电视屏幕挂满了一整面墙,无一例外地,每面荧幕中都在播放格斗赛事,从古典摔跤、混合格斗到泰拳到柔术空手道什么都有。诸多赛事直播录播中欢呼、喝倒彩、解说的声音重迭混杂在一处,营造出了堪比斗兽场的震撼气氛。正对这面墙摆着一张长沙发,赫尔墨斯和潘多拉才踏进房间一步,沙发上的人就腾地回过头来,那架势好像察觉炮弹落下的士兵。

  凶恶的眼神。这是潘多拉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

  男人随意地搭在长沙发上的手臂肌肉发达,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蓄络腮须,修得很短的胡子经过精心打理,更显得他线条分明的脸庞精悍成熟。总感觉……感觉他直接走进屏幕里的综合格斗大赛登台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嘿阿瑞斯,”赫尔墨斯丝毫没有被对方散发的危险气场影响,笑笑地打了个招呼,“有客人,我先进去了。”

  阿瑞斯看了潘多拉一眼,没什么兴趣地转头继续看他的格斗比赛了。潘多拉不由暗舒了口气。至于他究竟在看哪面屏幕里的比赛就只有本人知道了。

  “阿瑞斯,我的另一个哥哥。如你所见,是个狂热的武术爱好者。只要不惹他生气,就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难相处。”

  赫尔墨斯竟然和阿瑞斯是兄弟?不管是长相还是气质上两人都差异巨大。潘多拉怔楞了一下。

  他就笑着解释:“同父异母的兄弟。”

  潘多拉会意地点点头。就算是刻板印象,“上流人士”的家庭情况复杂也确实没什么好惊讶。而且就她那绝对称不上正常的家庭情况而言,她也绝对不会随意对其他人的家事置评。

  远离了斗兽场的喧嚣,赫尔墨斯像是忽然想起来,驻足回头:“你知不知道和你监护人联络的是谁?”

  潘多拉翻出那封电子邮件:“没有署名,但邮箱地址是这个……”

  他接过她屏幕摔出蛛网的手机看了看,有些讶异。她以为他惊奇于她这过时手机的状况之凄惨,后知后觉地有些难堪,咬住下唇没说话。但令他纳罕的好像是别的事:“这是我父亲的私人邮箱。”

  潘多拉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赫尔墨斯短促地叹了口气:“这房子里的全员都很少和父亲主动联系。据我所知,他没和任何人提过普罗米修斯的女儿会上门。大概……”他顿了顿,好像在斟酌说法。

  潘多拉反而坦然起来:“奥林波伊先生一定很忙,大概是忘了吧。”

  对方看着她沉默了几秒,忽然从口袋里摸出最新款智能机飞快打字,而后抬眸对她安抚地笑了笑:“我发消息给他的秘书询问情况了,不用担心。”

  “非常感谢你。”

  “不用客气。”

  数拍突如其来的冷场。

  赫尔墨斯一手插在外套衣袋里,看着潘多拉眸光闪烁,好像在考虑接下来怎么安顿她。他随即弯唇。他的笑容有种奇异的魅力,能立刻让尴尬的气氛松快自然起来。“对了,你喜欢音乐么?”

  这话题转变得过于突兀,她下意识回道:“还行……?”

  “今晚阿波罗新搞的乐队在后院排练,在等我父亲那边回复期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随便听着解闷。”他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扫了个来回,那是不带侵略性的礼貌审视,“当然,你大概累了,我也可以拜托赫斯提亚给你收拾个房间休息。”

  放在平时,潘多拉大概会选择休息。但处在新环境中,外加未来处境不明,她毫无困意,反而只想找点事转移注意力。当然,对于奥林波伊家的公子哥玩的“乐队”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是谎话。不过,一般人玩乐队难道不是在车库吗。这就是不怕扰民的优势吗……

  于是她应道:“如果阿波罗不会介意的话……”

  赫尔墨斯好像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他才不会介意。不如说,他是一上台就忘记还有观众存在着的自我陶醉型。跟我来。”

  他牵起潘多拉的手,嚯地拉开一扇长得像落地窗的玻璃门,带着她走进阿格拉1212号后院喧闹的夏夜。

  后院,或者说巨大的花园中搭着像模像样的舞台。舞台上有个四人乐队,台下倒是坐了很多人。

  “你就在这坐着,我很快回来。”

  潘多拉向赫尔墨斯礼貌地笑了笑,在最后一排的折迭椅上坐下。

  定睛向台上看去,一个金发青年站在舞台正中弹着电吉他,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有张不管怎么看都只能以英俊形容的脸,嗓音也十分动听,但是……他的台风十分独特。很难说他一边甩着漂亮的金色卷发,一边究竟在低声吟唱还是朗诵诗歌。潘多拉努力辨认了一首歌,发现她即便听懂了每个词语,还是不清楚他到底在唱什么。由于歌词出现了很多诸如“光辉”“明亮”“净化”的词语,大概是什么混合了新世纪音乐和主流摇滚的新风格……

  最遗憾的是,他的前卫唱腔和同台的贝斯、键盘还有鼓手试图提供的伴奏不能说是和谐搭调,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大概唱(念)了三首歌之后,阿波罗终于停下,双臂张开,闭上眼仰头,完全就是巨星在压轴曲后用心感受台下尖叫欢呼的架势。

  可是不要说尖叫欢呼,连掌声都没有。

  台下的观众说说笑笑,激情碰杯欢笑,好像完全没有察觉演出结束。

  潘多拉出于礼节,象征性地鼓掌。

  下一刻,阿波罗陡然睁眼,非常准确的朝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对。

  再下一秒,金发青年直接从舞台上跳下来,瞬移般来到潘多拉面前,十分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听懂了吧?你能明白我的创作坚持吧?”

  “呃……”

  阿波罗的蓝眼睛闪闪发亮:“你最喜欢哪首?”

  “第、第一首?最后不断重复光辉的那首?……”

  “你觉得那首在表达什么?”

  潘多拉放弃了思考:“赞美……太阳吧?”

  阿波罗直接单膝跪下了:“我一直等待,终于等到了,你一定就是我的缪斯!”

  潘多拉:“……什么??”

第1卷 第61章 番外

  潘多拉试图抽手,但是无果。

  “我是阿波罗,你叫什么名字?”青年两眼放光,仿若人形金毛大狗,就差直接趴到她膝盖上了。

  靠、靠得太近了!她结巴了一下:“……潘多拉。”

  “潘多拉……真是美妙的音节组合!完美!我一直在寻找能够理解我的音乐的那个特别的--”阿波罗话还没说完,有人直接从后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柔术锁喉似地将他直接向后一扯,然后毫不留情地松开,阿波罗咳嗽着摇晃身体,险些失去平衡倒地。

  “!?”事情发展太快,潘多拉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别理他,一说到他的乐队,这家伙就是个白痴。”一个金发女郎从阿波罗身后转出来,十分嫌弃地拍了拍双手。她个子很高,和阿波罗差不多,骨感的身材兼具力量与美感,轻松撑起宽大的白色衬衣,满头金发剪到时尚的齐耳长度,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与阿波罗肖似的美丽脸庞,明亮的湛蓝双眼也与他几乎一模一样。

  察觉了潘多拉的注视,她了然勾起唇角:“没错,我们是双胞胎,我是更年长的那个。噢顺便一提,我叫阿尔忒弥斯。”

  “潘多拉。”

  “我之前没见过你。”

  阿尔忒弥斯没表露出什么恶意,但她天生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无心一问也像在盘问底细,潘多拉不由有点尴尬:“我是普罗米修斯·提坦涅斯的养女,因为一些原因上门--”

  “从今天开始,潘多拉就是这里的住户了。”

  潘多拉循声回头,赫尔墨斯向着她笑着眨了眨眼。他大概刚刚去冲了个澡,发梢还有一点水汽。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都穿白衣服,而他则换了身纯黑的宽松t恤和休闲短裤,与脸庞四肢的肤色对比明显。和金发双胞胎那高级瓷器般的柔白皮肤不同,是隐隐可以看到皮肤下蓝紫色血管的冷调苍白,一点不像跑步爱好者。大概他很适合在万圣节时假扮吸血伯爵德古拉。

  “我和父亲那边确认过了,潘多拉之后的秋季学期就会入学,既然是普罗米修斯的女儿,她住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赫尔墨斯说着扬了扬智能机。

  阿波罗向潘多拉伸出手:“那么让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阿波罗·奥林波伊,那是我的双胞胎姐姐阿尔忒弥斯,赫尔墨斯是我们的异母弟弟。”这回他的神态极为正常礼貌,她一时不知道这位先锋艺术家先生又在搞什么,便迟疑地伸手过去,和他礼节性握手问好。

  然后,潘多拉才猛然想到,又是异母手足?目前看来,奥林波伊先生已经至少有三段婚姻了。她的思维还没来得及发散出去,阿波罗猛地再度双手包住她的手掌,挣也挣不脱的那种。

  潘多拉下意识朝赫尔墨斯看去。

  对方却完全没有替她解围的意思,只是笑眯眯地说:“别担心,他没有嗑嗨,也不是危险人物,只不过时不时会进入表演模式。”说着,他还朝阿尔忒弥斯看去,仿佛要征求当事人胞姐的肯定。

  阿尔忒弥斯翻了个白眼:“阿波罗。”

  “我又没有想伤害她,”金发青年一脸诚恳地用力晃了几下潘多拉的手,然后就松开了,“我只是想说,你能住在这里真是太好了。之后我们一定有很多交流对音乐还有各方面看法的机会。你觉得呢?”

  她还能怎么觉得……

  阿波罗也不介意她的反应,反而露出灿烂到晃眼的笑容:“总之潘多拉,欢迎!千万别拘束,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唔,正好人都在,不如搞个欢迎派对?”

  “今天就算了吧,潘多拉刚到,需要好好休息,”赫尔墨斯转向潘多拉,“行李已经送到你的新房间里去了,如果你想去整理东西,我可以带路。”

  潘多拉顺势向阿尔忒弥斯姐弟道别:“很高兴认识你们,之后见。”

  阿波罗好像想跟上来,阿尔忒弥斯踩了他一脚:“你彩排结束了?”

  “结束了!我之前就说过,绝对要换个--”

  赫尔墨斯顺手带上玻璃移门。这栋房子内外隔音非常优秀,双胞胎姐弟的对话就像是不小心坐到了遥控器静音键,立刻听不见了。

  潘多拉左右看了看,好像和刚才前往庭院时不是一个地方。这里的居家休闲氛围更浓,朝向庭院的半边玻璃门被合拢的遮光板挡着,放置了好几个懒人沙发,茶几上扔着不知道谁的平板电脑和耳机,内侧宽敞的地面上则铺着几张瑜伽垫。

  “从这里开始就是私人生活区了,来玩的客人一般不会进到这。那边的门后是个小影音室,可以看看电影或者打主机游戏什么的。卧室都在二楼,女士们都住在东边一侧。喔,前面就是客厅了,上楼的楼梯在那边,对面还有个小厨房和吧台,半夜如果饿了或者想喝点什么可以下楼。”

  潘多拉有点应接不暇。实话说,她从来没想过私人住宅中也能有那么多功能性区域。她时不时地回头,试图记住行进路线。

  赫尔墨斯见状温言说:“我刚搬来的时候也晕头转向的,别着急,之后你有充足的时间慢慢熟悉这里。”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开放式的小厨房,赫尔墨斯示意她稍等,打开冰箱。她一眼就看到了整齐码放的各色酒精饮料,从伏特加到啤酒应有尽有。

  她的反应大概过于明显,赫尔墨斯噗嗤笑出声,真假难辨地宣称:“我还有几个月才满21岁,而我是个守法的好公民,所以这都是我亲爱的哥哥姐姐们的。”他一手轻松拎出两个易拉罐,手肘一顶关上冰箱门,又拿过两个玻璃杯搁在吧台上,拉开易拉罐时抬头确认,“气泡水可以么?我猜你可能渴了。”

  “谢谢。”潘多拉接过玻璃杯,透明的液体嘶嘶地吐息,这声音与气泡水散逸的青柠香气都带来拂面的凉意,她不由放松了一点。

  “那么,干杯,”赫尔墨斯直接和她碰了一下水杯,“欢迎。”

  她喝了一口润了润嘴唇,想起要道谢:“谢谢你帮我联络奥林波伊先生。”

  “发个信息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朝楼梯看了一眼,“你的房间在雅典娜隔壁,她马上就下来接你。如果没事我和其他兄弟都不到东侧去,否则阿尔忒弥斯和雅典娜会生气。”

  “雅典娜是……?”

  “我的姐姐,也是我们兄弟姐妹之中最大的那个,”赫尔墨斯好像预料到潘多拉想问什么,坦然点了点头,“她和我、还有刚才你见过的其他几个都是同父异母。”

  潘多拉尽可能一脸正常地颔首表示理解。婚姻数又加一。奥林波伊先生的人生可真精彩啊……不,说不定不是所有奥林波伊家的孩子都是婚生子?可是从刚才见过的几人相处态度很难判断。不过这种家族阴私也不可能唐突打探。

  “你呢,潘多拉?普罗米修斯好像还有个孩子?”

  “丢卡利翁,但他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国外工作,他走时我还很小,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那么你一直和普罗米修斯夫妇、还有厄庇墨透斯生活在一起?”

  潘多拉垂眸注视着附着在玻璃杯内壁上的细小气泡,淡淡道:“在爸爸失踪后大概两年?普罗诺伊雅就搬到大城市去了。”和普罗米修斯不同,她习惯直呼养母的名字。她迎上赫尔墨斯隐含探究的眼神,笑了一下:“当初对于收养我这件事,她和爸爸有很大分歧。大概是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子吧……她很爱他,所以我和她一直关系不太近。”

  赫尔墨斯好像明白了什么:“因此厄庇墨透斯就成了你的监护人?”

  潘多拉点了点头,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对方会意地笑了笑。看来他对于厄庇墨透斯的行事风格也略有耳闻。不,既然是他和奥林波伊先生方面联络,很可能赫尔墨斯已经得知了她监护人炒币大失败的事。某种意义上,轶事能传到来往并不频繁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耳朵里,他也挺强的。

  “普罗米修斯……”赫尔墨斯礼貌地问到一半。

  “一点消息都没有,警方也毫无头绪,”潘多拉苦笑,“厄庇墨透斯觉得他肯定在联邦调查局手里。谁知道呢。”

  每次她谈及养父,听众都不免同情地安慰几句,说实话她都有些听烦了。但她在赫尔墨斯脸上察觉不到那种带了点猎奇的假惺惺关怀。他噙着笑注视她片刻,忽然又和她碰了一下杯:“但你还是被o大录取,虽然由在校生来说挺奇怪的,但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混进来的学校。祝贺你。”

  潘多拉低下头。

  好像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喉咙深处有什么痒痒的在骚动。她不敢出声,怕声音会颤抖变调,以致泄露这一刻莫名其妙的泪意。一定是她太累了。毕竟差点露宿街头。她清清嗓子,闷了一口气泡水。当有人踢踢踏踏地踩着人字拖下楼的时候,她甚至是感激的。

  来人长发飘飘,在额头上绑了根运动发带箍住散发,白背心外罩了一件夏威夷衫,再加上花裤衩和拖鞋,活脱脱一身度假装扮。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径直到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而后才看了潘多拉一眼:“这谁?”

  经过时,潘多拉闻到了浓重的酒气。

  赫尔墨斯又解释了一遍潘多拉的来历,而后介绍:“这是狄俄尼索斯,我的异母弟弟。”

  奥林波伊家的孩子们都是俊男靓女,但各有特色,这位也不例外。狄俄尼索斯好像和潘多拉年龄相仿,眉眼深邃,但脸颊弧线却颇为柔美,四肢纤细,却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身上有种几近中性的特质,一定要形容的话,长得更像大西洋对岸的艺术片男主角。他话不多,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向潘多拉点了点头,就眯着眼靠着吧台直接嘴对着易拉罐喝酒,好像不打算加入对话。

  “对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加个p或者脸书,如果学校的事你有什么想问的,或者想在附近转转,都可以联系我。最近我比较闲,不像其他人那么忙。”

  潘多拉看了一眼她那储存容量告急的手机,歉然道:“我不怎么用社交平台。”

  也没空间装新应用程序了。

  “那你可以存一下我的号码?”

  她就将手机调到拨号界面递给赫尔墨斯。

  片刻之后,他身上传来电话铃声。利落按掉通话,他将手机调转屏幕方向交还给她:“这样我也有你的号码了,不会当作垃圾电话错过。”顿了顿,他又开玩笑:“如果在这房子里迷路了就随时联系我,我很乐意赶来充当向导。”

  潘多拉就配合地来了句:“我会的。”

  又有人下楼,这次是位女性。她身材高挑,戴着一副好像只是装饰的玳瑁框眼镜,身穿米色无袖亚麻长裙,带卷的棕发长度刚到唇角,轮廓分明的五官、尤其是浓郁的眉毛十分英气。她直接走过来,向潘多拉问好:“我叫雅典娜,从今天开始也是你的邻居。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不如跟我上楼?”

  潘多拉就搁下玻璃杯,向赫尔墨斯还有狄俄尼索斯道别:“很高兴认识你们。晚安。”

  狄俄尼索斯抬了抬啤酒罐作为表示。

  赫尔墨斯回道:“晚安。”

  等雅典娜和潘多拉上楼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狄俄尼索斯才突然来了一句:“你对她有兴趣?”

  赫尔墨斯没有否认,笑笑地反问:“对那个普罗米修斯无缘无故坚持收留的养女,你不好奇么?”

  对此,狄俄尼索斯只耸了耸肩。

第1卷 第62章 番外

  潘多拉睁眼时天色还灰蒙蒙的,她迷迷糊糊地往床头柜上摸手机,想看一眼时间。

  哐--!

  手机滑下床头柜,砸在实木地板上,听上去就很疼。

  “靠……”

  她立刻清醒了,不情愿地卷着被子坐起身,伸长手捞起面朝下着地的可怜手机。翻过来一看,她心痛地嘶了声。离谱的是,钢化玻璃膜完好无缺。而在保护膜下,原本占据屏幕左下角的蛛网直接全面扩张,略微影响视听的伤情晋升为惨不忍睹残废级别。好在屏幕没有失灵,只是边缘的玻璃都摔掉了一小角,从有些角度看去,正不祥地漏着彩光,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内屏。

  潘多拉垮下肩膀,叹了口气。

  她这已经是少有人使用的旧机型,换屏幕不划算,但如果要换手机,除非去签个合约机,否则学期还没开始,她的小金库就要大出血了。

  忧郁的早晨从摔烂手机屏幕开始。

  被细纹割裂的时间显示为早晨6:12,好早。

  潘多拉直挺挺地倒回了枕头上。未接电话2,一看都是厄庇墨透斯。盯着来电时间(清晨四点半和五点)看了几秒,她想起来:这里和原本居住的大乡村地区有约莫两个小时的时差,在她的生物钟看来,现在已经过了早晨八点。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在周六的早晨六点半就起床打电话啊?!

  她一撇嘴。嘛……她确实忘了报平安。

  没好气地发了条消息过去,潘多拉把手机朝下一扣,干脆起床去洗漱。

  无愧于大宅宏伟的规模,这里的每间“卧室”都是套房,自带浴室、步入式衣柜还有小客厅。潘多拉这辈子从来没住那么大的房间,昨晚刚到的兴奋劲头过了之后,睡前坐在床头,她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反而觉得空间宽敞得有些教人心神不宁。

  随便抓了干净衣服换上,潘多拉打开房门。外面安安静静。

  上次进食是昨天傍晚登机前匆忙塞下的一杯冻酸奶,她有点饿了。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她立刻闻到了新出炉面包的诱人香气。她加快脚步穿过客厅,余光忽然瞥见一团黑影。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居然是狄俄尼索斯在长沙发上躺成一条,茶几上东倒西歪了几个酒瓶。

  记得这位是赫尔墨斯的弟弟,那就是说……他还不到法定喝酒年龄吧?

  早饭早饭,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潘多拉就当没看见,继续追着食物气味前进。走过昨天见过的休闲区,前方出现了灯光。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就踏进了厨房。

  好大,开个餐厅都够了。潘多拉再次被震撼到了。只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那种巨大厨房中岛台配置完备,有种宇宙战舰指挥桥的气势。闪光的水槽边摆着餐具和水果碗,对侧一字排开几个高脚座椅,最靠窗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坐着,居然是格斗比赛爱好者阿瑞斯。

  阿瑞斯正在大口享用早餐,但与他的肉食派外表不同,他盘子里的居然是牛油果吐司,上面放着半熟蛋的那种,外加大杯牛奶,没有咖|啡|因摄入,很有机,很健康。

  “早。”阿瑞斯看了潘多拉一眼,居然出声问好。

  “早、早上好。”

  脚步声传来,厨房里还有一个人。是位令人萌生亲切感的女性,她在圆领连衣裙外穿着围裙,栗色长发松松盘起,发髻随她靠近的轻快步伐一颠一颠的。

  “早啊,你就是潘多拉吧,我是赫斯提亚,算是这里孩子们的……姑妈?”赫斯提亚很自然地按住潘多拉的肩膀,将她推到一个椅子上座下,“想来点什么?咖啡?茶?还是牛奶?噢,杏仁奶燕麦奶之类也有。”

  “早上好……”潘多拉被问得有点懵。她的视线不自觉飘向另一边厨房台面上烤网上放凉的圆面包。给她指路的香气就是它们散发的。

  赫斯提亚见状微笑,夹起两个小面包放进盘子里。潘多拉起身要去接,赫斯提亚一努嘴,将餐盘放到她面前:“你坐着就行,先给你一杯牛奶没问题吧?”

  “当然,谢谢。”

  赫斯提亚打开冰箱,一边说道:“桌上有黄油,奶油奶酪和果酱,还有水果都已经洗过了。”

  潘多拉连声应着,剖开圆面包,往里面填充了一层奶油奶酪和蓝莓果酱。咬了一口,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注满牛奶的玻璃杯与石质台面相碰发出闷响,赫斯提亚靠在厨房岛屿边没动,与潘多拉对上眼神。

  “这个面包太好吃了,是你烤的吗?”潘多拉真心实意地称赞,眼睛不自觉闪闪发亮,“好厉害,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棒的面包。”

  “我很喜欢烘焙,当然,做菜也喜欢。”赫斯提亚看着潘多拉进食,露出温柔的微笑。潘多拉被看得有点脸红,无措地咬嘴唇,默默喝了口牛奶。

  “自己做的食物被人一脸笑容地吃下去真的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受,”赫斯提亚这么说着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孩子们在食物上要搞出什么花样,粗粮面包更健康也过时了,从早晨开始就要搞什么生酮饮食……牛奶也不行,要植物奶。”

  在旁啃牛油果吐司的阿瑞斯忽然嗤笑。

  潘多拉咬着面包的动作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对方倒是一脸泰然地将吐司吃干净,牛奶也一口闷干,站起身往洗碗机走去:“赫斯提亚,今天的早餐也很好吃。谢了。”

  回头看了一眼阿瑞斯离去的背影,潘多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如赫尔墨斯所说,他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难相处,甚至还挺有礼貌的。

  阿瑞斯在厨房门口与来吃早饭的又一人打了个照面。

  “早上好,阿瑞斯。”雅典娜微笑着说。但总觉得……她的笑容有那么点扎眼。

  再看阿瑞斯,他直接面无表情地与她错身而过。

  潘多拉立刻收回视线。看来这两位的关系不怎么样。

  雅典娜耸肩,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密封玻璃碗,在潘多拉身边坐下:“你起得很早,昨天睡得还好么?”

  “睡得很好,就是还有点时差。”

  雅典娜的早餐是果干麦片酸奶。赫斯提亚把一杯黑咖啡放到了她手边,雅典娜微笑着道谢,然后拿起台面上的燕麦奶纸盒,往咖啡杯里倾倒了些微,没有放糖。

  奥林波伊家植物奶小组揭晓了第一位成员身份。潘多拉觉得她明白了刚才阿瑞斯的那声嗤笑是怎么回事。

  “银行预约在九点半,没问题吧?”雅典娜很快吃完了酸奶,一边喝咖啡一边飞快地浏览着平板电脑上的新闻,抬眸问道。

  哦对,昨晚雅典娜就士动提出带潘多拉去银行开户,说是之后各方面都会更方便一些,然后再顺便去学校办理学生id卡之类的手续。

  “没问题,谢谢你。”潘多拉说完场面话之后就卡壳了。

  不知道是否是长女的关系,在她目前碰面过的奥林波伊家子女中,雅典娜身上的正统精英气质最为浓烈。她说话条理清晰,对潘多拉的事也挺上心,三两句话就罗列完潘多拉在开学前应该要做的事。但她待人接物态度礼貌,隐约透出些距离感。是那种好相处但不好亲近的类型。潘多拉虽然与她并排坐着,也不敢去看她在平板上点来点去的在干什么。

  “噗啾!噗啾啾!”

  然而就是这样的雅典娜,她面前的平板突然传来萌萌的效果音。潘多拉没忍住,瞥了一眼,在程序被强行关上之前,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可爱猫头鹰连连看画面。

  四目相对。

  “……”

  “……”

  雅典娜推了推平光镜,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潘多拉别开视线。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吧……

  “那么九点在车库--不,还是在昨天我们第一次碰面的地方见吧。”雅典娜手洗了自己的咖啡杯,拿起平板电脑快步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忙着东张西望,送走了两位奥林波伊,潘多拉第一个小面包还没吃完。新一波早餐客很快就出现了。

  阿瑞斯不知道怎么去而复返,和他一同到来的除了赫尔墨斯,还有一位陌生女性。她的到来令厨房更明亮了一些。不是夸张的修辞,事实就是如此。潘多拉第一反应是:奥林波伊家的孩子里原来还有明星吗?

  长长的浅金色直发垂落身后,红色细吊带长裙勾勒出傲人的身材,无暇肌肤是被沙滩日光亲吻过的迷人蜜色,仿佛是对“美丽”这个词语做出s等级诠释的面孔,这位就是宛若直接从时尚杂志封面上走出来的绝顶大美人!

  她自顾自走到料理台前,把甘蓝、胡萝卜和橙子之类的蔬果切小,回身朝阿瑞斯一抬下巴:“宝贝,帮我拿一下打碎机。”

  阿瑞斯就依言照做,还很自觉地插好了电源线,顺便把打碎用的杯子拧下来放到她手边。红裙美女把切好的蔬果扔进杯子里,自然而然地把塞不下的那片胡萝卜塞进了阿瑞斯嘴里。

  “早安。”

  潘多拉回过神,循声侧眸,赫尔墨斯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了。他往她盘子里扫了眼,笑眯眯地说:“好眼光,城里最好的面包房都比不上赫斯提亚的手艺。”他从自己的盘子里拿起一个新鲜出炉的圆面包,直接咬了下去。

  就在这时,红裙美女拿着刚打好的蔬果smoothie走了过来。

  “我们好像还没见过?我是阿芙洛狄忒,”她兴味盎然地打量潘多拉,冲她俏皮地眨眨眼,“啊,话说在前面,我可不姓奥林波伊。”

  阿芙洛狄忒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是赫淮斯托斯的女友。”

  赫尔墨斯适时解说:“赫淮斯托斯你还没见过,是阿瑞斯的弟弟。”

  潘多拉点了点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潘多拉。”

  她慢了一拍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等一下?阿芙洛狄忒说她是谁的女友?

第1卷 第63章 番外

  什么情况?禁忌三角恋?

  潘多拉努力控制表情,咬了一大口面包。

  赫尔墨斯好像就等着她这个反应,他一本正经摆出喝咖啡的样子,实则正大光明地欣赏她的表情,杯子上缘露出他笑盈盈的眼睛。顺带一提,他喝的是清咖啡。

  感觉被捉弄了,潘多拉默默别过脸去。

  与此同时,阿芙洛狄忒长腿交迭,懒懒倚在厨房岛屿侧边,喝着果蔬汁的同时飞快滑动着手机屏幕。但她没过多久就站直了,一手杯子一手智能机,在厨房另一头的窗户前走来走去。而已经吃好早饭的阿瑞斯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他身上没有携带电子产品,就毫不掩饰地看着阿芙洛狄忒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两人偶尔对上眼神,阿芙洛狄忒就抛个媚眼过去,阿瑞斯的表情会有那么几秒变得柔和。

  俊男美女组合养眼当然是养眼的,但是难免让同一间屋子里的人静不下来--至少潘多拉无法把视线从这对关系成谜的有情人身上挪开。

  然后猝不及防地,阿芙洛狄忒侧首,与潘多拉视线撞个正着。

  潘多拉尴尬地冻住,匆忙拿起玻璃杯,却发现牛奶已经喝完了。可以用来掩饰的道具数减一。不用转头就知道,赫尔墨斯肯定在看着她暗笑。

  阿芙洛狄忒将喝了大半的果蔬汁往阿瑞斯手里塞:“饱了,帮我喝掉。”阿瑞斯闻言眉毛都不抬一下,慢悠悠地将果汁杯凑到唇边。这种事他好像已经完全习惯了。阿芙洛狄忒则施施然走过来,直接挤到了潘多拉和赫尔墨斯椅子中间。

  呜哇--近距离更加能切实感受到这位武器级别的美貌和气场。是不是因为盯着阿芙洛狄忒看惹她生气了?潘多拉不禁向后拉开距离,椅子挪动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怪声,她生理性地打了个寒颤。

  阿芙洛狄忒一手撑在台面上,向潘多拉微微俯身。从红衣美女头发和皮肤上散发的高级花香顿时将她兜头笼罩,恰到好处,不呛人,但基调浓艳鲜明,非常有记忆度。就和阿芙洛狄忒一样。

  “刚才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说了,你真可爱,是我喜欢的类型。什么时候我们出去约会吧。”

  潘多拉没反应过来。也可能只是纯粹被靠近的美丽脸庞篡夺去了心神。

  她张了张口,答应的词句就快要擅自飞出唇间。

  又一声刺耳的椅子拖动的噪音,从阿芙洛狄忒身后传来。

  赫尔墨斯双手撑在台面边缘,荡秋千似地抬起椅子前端两脚,上身重心后仰,越过阿芙洛狄忒,与潘多拉对视。他依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赫尔墨斯,你真是一如往常地坏心眼,进门就直接霸占了她身边的位置。”阿芙洛狄忒说着回身作势要推赫尔墨斯。他灵巧地收拢手臂,椅子重新四足落地,恰好躲开了她虚推的这一下。

  阿芙洛狄忒也不在意,转向潘多拉,抬手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散到颊侧的金发,红艳的舌尖飞快地舔舐过下唇,声音暧昧地低下去:“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恰好明天我有空,我们一起出去吧,我保证……一定会很好玩的。嗯?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潘多拉心头警铃大作。被这双浅蓝色的漂亮大眼睛盯着的时候,她有种踏进捕兽陷阱的危机感。阿芙洛狄忒以她目前的等级完全应付不来。拒绝怕惹得大美人不高兴连带着阿瑞斯不高兴,答应又总觉得不太对劲。不妙不妙,再继续对视脑髓都要被美貌射线融化了。

  “呃……谢谢你邀请我,但是--”潘多拉眼神乱飞,正好看到赫尔墨斯轻轻地将餐具挪开,上半身半趴到台面上摊开,左手撑着额角,从阿芙洛狄忒看不到的角度探头,朝她笑眯眯地挤眉弄眼。

  她努力用眼神传达请求解围的意思,对方却无辜地歪头,一脸“你在说什么我看不懂”。潘多拉差点绷不住表情对他翻白眼。

  “但是?”阿芙洛狄忒循着潘多拉的视线回头。

  赫尔墨斯仰首,面不改色地对她撒谎:“但是很遗憾,她已经被我预约了。明天一整天。”

  “真的?”阿芙洛狄忒看向潘多拉。

  “是的,我们昨天晚上约好的。”

  阿芙洛狄忒遗憾地叹了口气,爽快地放弃:“那就没办法了。唔嗯,不过,赫尔墨斯,她才来这第二天,你们就已经走得近到可以临时配合着圆谎了。这算什么?抢跑?”

  她显然一眼识破了谎言,但好像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潘多拉因为阿芙洛狄忒的问题怔楞片刻。确实,要圆场时她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赫尔墨斯。阿格拉大道1212号个性独特的住客之中,(除了今天才刚刚见面的姑妈赫斯提亚)相对而言最好相处的莫过于赫尔墨斯,而且他帮过她忙,昨天还聊过几句家庭的事。在新环境遇到问题时就近向最熟悉的对象求助是很自然的。

  赫尔墨斯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先玩了个文字游戏:“在跑步的事上,当然没人能赢过我。”顿了顿,他又煞有其事地自问自答:“嗯……是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是我发现潘多拉在门口徘徊,然后把她捡回家的?”

  潘多拉忍不住抬杠:“请不要说得我像是等待救助的小动物一样。”

  他将双手一举,倒是突然礼貌起来:“无意冒犯。”

  她只好接了句:“没什么,我没被冒犯到。”

  阿芙洛狄忒轻笑出声:“行,这回我就撤退了。毕竟我最讨厌强求,但是--”她将头发拢到单侧肩头,朝潘多拉眨了眨右眼,电眼魅力四射:“我会是个比这小子好千百倍的情人,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告诉我。”

  “……?”

  根本摸不准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了。

  “不过下次我们还是一起去购物吧,我的爱好之一就是打扮漂亮的女孩。在这方面,你可以对我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说着,阿芙洛狄忒就走回阿瑞斯身边,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捧起他的脸,唇贴唇,“那么我就回家了,ciaobello。”(意语:拜拜,帅哥)

  阿瑞斯把她拉过去又来了一个吻:“之后见。”

  阿芙洛狄忒步伐轻盈地离去后,阿瑞斯也站起来,点点头致意,转身走了出去。

  潘多拉不禁松了口气。赫斯提亚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厨房里猛然之间只剩她和赫尔墨斯。他起身给自己续了杯咖啡,拿着咖啡壶回头:“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啊,好的。谢谢。”潘多拉垂眸,将迟迟没机会下口的另一个圆面包用手掰开,好像在研究蓬松面团内部的构造。一只白瓷杯搁到她面前,外加小乳罐和砂糖罐。

  “之后你可以挑个杯子作为你专用的。”赫尔墨斯重新坐下,慢悠悠地先呷了口咖啡。

  她将清咖啡凑到鼻端闻了闻,最后还是默默地加了牛奶。在对方有机会露出笑话她的神态之前,她抢先问:“所以……?”

  “所以什么?”赫尔墨斯开始装傻。这个人性格似乎比第一印象要恶劣不少。

  “阿芙洛狄忒……”

  “她确实是赫淮斯托斯的女友,但如你所见,也确实和阿瑞斯处在一段关系中。嗯……大概,她也不介意和你从约会开始熟悉起来。”

  “那就是所谓的……开放式关系?”

  赫尔墨斯想了想:“可能不够准确。那就是阿芙洛狄忒的生活方式,只要是让她觉得美丽的人或物,她都愿意付出爱意。年龄、性别、背景、种族乃至物种大概都不重要。而且她的爱是等量的,只要接受这份爱的人不在意还有其他与自己立场相似的对象,应该就没问题。”

  “真的会没有问题吗……”

  潘多拉试着想了想。不会被嫉妒折磨么?

  “至少据我所知,他们都是在完全理解并接受自己并非唯一的前提下开始的。”

  “原来如此……”潘多拉忽然注意到了某个细节,疑惑地偏头,“但为什么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要说她是赫淮斯托斯的女友呢?那不是一种特殊待遇吗?”

  赫尔墨斯没立刻作答。她讶然看去,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有直击关键的才能。我只能说到这了,毕竟是他人的私生活。”

  这位先生知道的秘密看来很多。

  潘多拉双手捧着咖啡杯喝了口,看向台面上的电子钟。几波人来去好一阵闹腾之后,现在才刚过七点半。“这里的大家都起得很早。”

  “在我碰巧和他俩一起进来前,你还遇到了谁?”

  “最先是阿瑞斯,然后是雅典娜,当然,还有赫斯提亚。”

  “阿瑞斯只有和阿芙洛狄忒在一起的时候才起那么早,因为她早晨会做普拉提。雅典娜是天天早起的极端自律人士。赫斯提亚烤好面包之后就会回房间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赫尔墨斯对这栋大宅其他住户的作息极为了解,“至于那对双胞胎,阿尔忒弥斯再过半个多小时大概会下楼,阿波罗还在睡觉,而且不吃早饭。”

  写歌赞美太阳的人难道不应该亲自迎接日出吗……

  潘多拉顺着对方的话头随口问:“那么你呢?为什么你也起那么早?”

  “晨跑。夏天天亮得早,我喜欢清晨的光线。”

  “那么你一天要跑两次步?”

  “噢,昨天是特殊情况,我如果不出门跑步,阿波罗就会拽着我坐在第一排听完彩排全程,”赫尔墨斯做了个鬼脸,“恰好昨天早晨下了点雨不适合跑步,我就有借口溜走了。”

  潘多拉想起阿波罗的乐队,噗嗤笑了,随即很诚恳地感叹:“如果不是特殊情况让你恰好经过,也许我昨晚就要去甜甜圈店通宵了。”

  赫尔墨斯怔了怔,旋而若无其事地笑着附和:“也对,幸好昨天早晨下了雨,幸好阿波罗选了昨晚搞彩排派对。”

第1卷 第64章 番外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赫尔墨斯从潘多拉手里接过杯碟,关上洗碗机门,随口问道。

  “雅典娜会带我去银行和学校办一些手--”语声被连帽衫口袋里的震动打断,潘多拉摸出手机一看,是厄庇墨透斯,她起身往厨房外走,“抱歉,我接个电话。”

  “嗨,潘多拉,是我,抱歉,我忘了时差,没吵醒你吧?”厄庇墨透斯开腔就是道歉。

  潘多拉有点无奈:“没有,我不小心开到震动模式了。我刚吃完早饭。”

  “那就好,安顿下来就好……”厄庇墨透斯的声音依然透着心虚。潘多拉毫不费力就想象出了他一副被雨淋湿的狗狗般的表情。

  “你呢?你那边怎么样?”

  “喔,不用担心,我有个熟人给了我一份新工作,我之前和你提过的,这两天就去签约,虽然还有很多法律上的麻烦事,但没什么你需要担心的。你就好好享受夏天和大学生活。”

  潘多拉并不意外。厄庇墨透斯在很多事上缺乏远见,但又非常不可思议地有很多朋友,总是能够得到他人的帮助渡过难关。所以她其实根本不担心她破产的监护人会变成流浪汉。

  虽然一时半会无法对厄庇墨透斯被虚拟货币掏空的事气平(其中一大半还是因为他拖到她准备预订机票才吞吞吐吐地坦白),潘多拉还是和他聊了几句家常,比如提醒他冰箱冷冻室里有必须快点吃掉的食物,记得偶尔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注意支付燃气水电费的银行账号状况,不要不小心被断电之类的……

  厄庇墨透斯都应下。电话两端片刻沉默。

  “再过两周我就能拿到第一份薪水了,如果生活费不够--”

  潘多拉捏着手机的指尖紧了紧,最后说:“不用担心,我会尽快找份工打。”她忽然不想再继续这通电话,编了个借口:“我还要回房间收拾行李,有什么事短信联系。”

  按掉红色按钮,她看着通话记录出神数秒。一抬头,赫尔墨斯正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

  “是厄庇墨透斯。”

  “我无意偷听,只是有点惊讶,原来你和他的感情还不错。”

  “他和爸爸年龄差很多,感觉就是我的笨蛋老哥,”潘多拉转开话题,“对了,学校附近有没有电话运营商的门店?”

  赫尔墨斯看了一眼她比昨天还要惨不忍睹的手机屏幕,扬起眉毛。

  “今天早晨摔了一下……”

  他站直了招招手:“跟我来。”

  潘多拉想了想,就跟着他离开了厨房。目的地是昨天短暂路过的影音室。隔音门很沉,他入内时很自然将门板推上墙角的吸附装置,确保维持着开门的状态。这是个让人陡增好感的细节:他明确地将她当作异性看待,知道如何避免让才相识不久的女生进入可能变成密闭空间的地方时不安。

  影音室最里面的墙是特意粉刷过的荧幕,顶上挂着投影仪。墙边还有几台游戏主机。赫尔墨斯在进门处的柜子里翻了一阵,拿出一个亚克力储物盒。他抱着它往地毯上一坐,从盒子里摸出近十台智能机,都是这两年的型号。他将手机们分两列在身前排开,瞬间营造出了一种摆地摊卖电子产品般的微妙气氛。然后赫尔墨斯抬头,双手向前一展,推销似地说道:“你随便挑一台用吧。”

  潘多拉眨了眨眼:“……?”

  “我换手机太频繁了,这些放着也浪费,”他撑住半边脸颊看了她片刻,坦坦荡荡,“没什么需要顾虑的,里面有不少是厂商公关送来做推广的,没花我的钱。我也懒得特意挂网上卖掉。尤其有些因为是礼品还刻字了,真的去卖会有点麻烦。”

  潘多拉迟疑地抿唇。对于奥林波伊家的境况来说,这大概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学费都能帮她出,一个手机算什么?但她自力更生惯了,眼下已经算寄人篱下,除了吃住外并不想再占便宜。尤其这应该是赫尔墨斯的私人物品,收下总有点怪。

  赫尔墨斯双手合拢,做了个请求的手势,舌灿莲花地颠倒利害关系:“就当是帮我个忙处理闲置?哎呀,还能为环保事业做贡献。你想,如果再去办个新手机,除了包装材料的回收成本、运输中的碳排放,还要算上制造芯片的原材料开采运输处理的环境成本,最后组装和宣传中也有各种对环境造成负担的排放,比起再给我们的地球母亲增添负担,为什么不直接废物利用呢?”

  他再说下去,好像她拒绝反而成了罪过了。

  “那我--”潘多拉原本想提出以二手价购买,赫尔墨斯又抢白:

  “如果我收你钱,雅典娜肯定要骂我整天只知道谋利,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他随意拿起一台,伸长手递给她,“之后请我吃个饭就行了。成交?”

  继续推拒只会显得自我意识过剩,潘多拉接过:“成交。”又认认真真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赫尔墨斯摆摆手,将其他的手机收起来,又开始翻箱倒柜:“你等等,我找根数据线,一下子就能把新旧手机的备份转移好。……对,就这样。”

  “哦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再下载几个常用的社交软件,在这里交到新朋友说不定要用上。”

  潘多拉忙着注册账户的时候,赫尔墨斯又来了一句:“你之前不常用sns吧?我建议不要用自己的照片当头像,除了脸书也不要用真名,免得被奇怪的人在网上尾行。”

  她噗嗤笑了:“你说的话和我爸一模一样。”

  赫尔墨斯表情顿时有点微妙。

  “他一直很反对我和厄庇墨透斯用社交软件,家里甚至没连wifi,在他失踪之前,那阵银行和燃气公司推行无纸化,他也很不情愿参加,就怕有什么可疑人物会入侵账号偷走个人信息。”

  赫尔墨斯长长地“哦?”了一声,双臂撑在身后,懒洋洋地道:“我并不反对电子潮流,只是比较注意使用方式。”然后语调一转。“我们来加好友吧。”

  潘多拉直接将新手机交给他,任由他捣鼓了一阵。拿回来看了看几个app上的新好友账号,确实遵守着他刚才的信条,除了脸书,其他的用户名都和真名没有任何关系,头像也五花八门,从臭脸猫咪到谜之像素小人应有尽有,单独拉出来看的话简直一个账号就是一个人格。

  “你该不会是在网上有一堆虚拟身份小号的那种人吧?”

  赫尔墨斯笑眯眯的:“如果我说是呢?”

  潘多拉翻到手机背面看了眼,这是去年末刚发售的最新一代智能机,确实如他所言,背壳上有刻字,caduceus4她歪了歪头,猜想这大概是赫尔墨斯的某个马甲名:“我拿着这个真的不要紧吗?不会泄露你的神秘极客身份?”

  “你不说出去不就行了?”这么说着,他又扒拉出一个手机壳给她,“这样就藏起来了。”

  潘多拉盯着他看了片刻。

  “嗯--?”

  “我在想,难道你是网上的什么有名人?”

  手机厂商不会闲到随便搞新机型大放送做公关。

  “你猜?”

  潘多拉瞪他一眼,打开搜索引擎,开始当着本人的面搜索“赫尔墨斯·奥林波伊”。赫尔墨斯也不阻止,笑笑地撑着下巴看她按下回车。

  除了他的脸书个人主页链接,两条o大校报的新闻,其他都是无关条目。她扫了一眼,赫尔墨斯好像是马拉松比赛的常客,但除了他今年即将升上三年级,以及是商学院和电脑科学双专业之外,没有别的个人信息,就连照片都没有。但这些信息也足够分量了,体育学术两手抓,不愧是国会议员家的小孩。

  想了想,她又在搜索栏输入caduceus4

  赫尔墨斯却蓦地伸手过来按掉了屏幕。

  潘多拉抬眸,他们都盘腿随便坐在地上,在摆弄新手机的过程中,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得很近。她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点点:“你不希望我知道那个id是什么?”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爱夸耀更有损个人魅力的了。如果你对caduceus4感兴趣,我比较推荐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调查。”他又微微笑起来,“而且不管我还有什么别的身份,我希望你可以只把我当作赫尔墨斯·奥林波伊、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某个远亲对待。”

  潘多拉重新解锁屏幕,直接关掉了浏览器窗口。“那我就不搜索了。”

  当然,完全不好奇是假的……但是如果caduceus4真的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她不确定自己可以立刻以平常的心态和赫尔墨斯相处。

  赫尔墨斯似乎惊讶于她的干脆,转了转眼珠:“阿芙洛狄忒不会介意你搜索她。”

  潘多拉狐疑地看了他片刻,还是按捺不住照做。搜索结果条目数让她惊讶地顿了顿,再往下滑,映入眼帘的关键词:超级网红,独立品牌设计师,快消品牌合作款t恤发售,联名美妆产品,大牌合作款手袋,仿妆,穿搭dupe……

  哇哦。

  其中一篇电子时尚杂志的报道直接带她转到了阿芙洛狄忒的ins主页。屏幕上顿时充满了阿芙洛狄忒各种造型的迷人倩影。她然后才注意到了关注人数:01b嗯?b代表十亿,那么……那么阿芙洛狄忒的ins粉丝有一亿??!

  啊,她是不是刚才婉拒了粉丝一亿的有名人的邀约?

  潘多拉对赫尔墨斯做了个鬼脸,顺手用刚注册的无头像号点了个关注,给美女姐姐的事业做了微不足道的贡献。一看时间,她轻呼了一声:“啊,和雅典娜约好了九点集合,我得走了。”

  “那么回头见。”赫尔墨斯目送着潘多拉离开,关掉了影音室的灯。他踱到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修剪庭院的园丁,摸出手机。

  搜索:普罗米修斯·提坦涅斯。

  找到135条结果(用时023秒)。

  第一页的搜索结果网页标题都呈现出已浏览的紫色。前两条都是地方报纸的电子版:“发电厂工程师下班路上失踪,目前警方正在调查中”“营火镇过去十年失踪案件结案率破新低”。

  屏幕上方弹出两条新消息提示。赫尔墨斯点开。

  发件人:秘书先生。

  「z:留意一下提坦涅斯家的女孩。也许会有线索。」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地点了垃圾桶标志。

  发件人:pandorat

  「按照你的建议,我给所有sns账户换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头像……」

  点开联系人头像放大查看。某家具连锁品牌出品的巨大鲨鱼玩偶正生无可恋地仰头坐在沙发上,光线不佳,地点不明,也因此散发出一股颓丧的萌感。赫尔墨斯不禁轻笑出声,回复:

  「通过安全认证,具有极强威慑力」

第1卷 第65章 番外

  离开o大学生中心,雅典娜驻足向校园某栋气派的建筑物一指:“之后我准备到法学院图书馆去,在下午六点之前应该都会在那里。我可以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潘多拉应道:“不用了,我再在学校附近逛一逛,之后打车回去就好。”

  其实就算从校区徒步行走回阿格拉大道,也就是四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只不过因为有上坡路会比较吃力。

  雅典娜也没坚持,点了点头:“我把司机的电话发给你了,需要的话就联系他。回头见。”

  “今天谢谢你带我来。回头见。”

  目送周六还泡图书馆的奥林波伊家长女拎着大号托特包远去,潘多拉又摸出刚办好的学生id看了一眼。证件照片是刚刚在学生中心现拍的,效果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潘多拉并不在意,将它和刚办的借记卡一起小心收好,展开刚才随手拿的校园地图研究了起来。不远的地方有座著名建筑师设计的雕塑园,附近还有座教堂,似乎吸引了不少观光客,潘多拉决定先去看一眼。

  新生在8月末开学前有集中培训日,届时会带着大家参观校园、讲解设施之类的。但由于潘多拉家里的特殊情况,眼下才6月她就到了。春季学期已经结束,校园里十分清静,潘多拉一边按照地图走着,一边想着:

  开学之后课本肯定要支出一笔,说不定还得买些新衣服,果然还是找份兼职吧?校内职位打工优先给经济条件有困难的学生。递交家庭收入信息的截止日期远在厄庇墨透斯捅出篓子之前,调整的申请表格是递交了,但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结果。在餐厅做服务生、帮邻居家的五金店收银之类的活她在高中时都有经验,趁夏天提前攒点生活费应该没什么问题。

  心不在焉,她不留神就与人迎面撞上了。

  “小心。”

  对方扶了她一把。

  “抱歉。”

  “不,”是个金发少年,他的五官跟不上身高增长的速度,还残留了些微稚拙的娃娃脸痕迹,他看向潘多拉手中的小册子,蓝眼睛一亮,“你也是新生吗?”

  “嗯,你也是?”

  少年用力点头:“我叫法奥。”

  “我叫潘多拉。你也是来参观的?”

  “嗯,我的姐姐们忙着在校商店买纪念品,我就溜出来了,”法奥说着吐了吐舌头,笑着抱怨,“明明是我上学,结果他们一定要每人买一件文化衫回去。”

  “也许我应该给家里人也买一件作为圣诞节礼物。”

  厄庇墨透斯在家穿的最多的似乎就是丢卡利翁某年送的学校文化衫。

  法奥顺着话头聊了起来:“刚才我还路过一家店,门口标榜着说是本州最大的t恤店,进去一看,里面真的全是各种o大和州士题的t恤衫。”

  潘多拉笑了笑:“听上去很有趣。回去路上如果经过我会去看一眼的。”

  法奥忽然有点拘谨,原地踮了一下脚,像在做运动准备姿势:“你是要去参观雕塑园和教堂吧?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

  “你从那个方向过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参观过了。”

  法奥轻咳一声:“确实已经参观过了,但是那边风景挺不错的,值得游览,嗯……所以我可以再去参观一回。”

  潘多拉有点困惑,但还是答应了:“是吗?那好啊。”

  “我还可以当个冒牌导游,哈哈,”法奥摸了摸鼻子,转而岔开话题闲聊起来,“你是哪里来的?本州?”

  “不,我是从中部搬来的。你呢?”

  “我是本州的,但是在更南边。”

  两人就一边走一边闲聊起来。初次见面的少年少女能聊的不外乎此前居住过的城市、家人、之后准备选的专业和课程、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兴趣爱好等等,但法奥是个愉快的聊天对象。而且见识过奥林波伊家的孩子们后,和同龄人相处变得非常轻松。

  参观完雕塑园和教堂之后,他们又在校园其他各处逛了一大圈,最后去学校西侧商业街上吃冻酸奶。

  “啊,我的姐姐在找我了,”法奥看了眼手机,遗憾地咂舌,他摸了摸额发,小心翼翼地问,“和你聊天很开心,要不要在脸书上加个好友?”没等潘多拉应答,他自顾自紧张地红了脸,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就是……那个,夏天我也一直在这,对了,我有车。如果附近有什么你想去的地方,也许我们可以结伴去……啊,当然,我会叫上别的朋友,还有你的朋友也欢迎。”

  “好啊。”潘多拉爽快地与法奥加了好友。

  看到她的鲨鱼头像,他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道:“这个玩偶我家里也有!就是太大了带不过来……”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大个的男孩兴奋地谈论毛绒玩具有些羞耻,清清嗓子:“小时候我很喜欢它。”

  “嗯,我觉得它很可爱,又凶又可爱。”

  眼看着法奥手机上又有来电,潘多拉冲他挥挥手:“你家人在找你,我不耽搁你了,很高兴认识你,法奥。”

  “之后见!”

  潘多拉坐在冻酸奶店靠窗的吧台椅上,咬着勺子翻看刚才拍的照片。不得不说,新手机的镜头比之前好多了。像是有所感应,赫尔墨斯突然发了条消息过来:

  「你准备和雅典娜一起回来?」

  现在时间五点差十分。是个等雅典娜有点漫长、让司机先生来回跑又有点过意不去的尴尬时间点。

  第三条消息已经在对话框里蹦出来:

  「赫斯提亚让我跑腿,如果你那边已经结束了,我可以顺路带你回去」

  「太好了,我正好想着要不要等雅典娜出图书馆」

  「你在哪里?」

  潘多拉发了个定位过去。

  「好,十分钟到」

  十分钟后,一辆银色轿车在店外靠边停下,是在校区颇为醒目的高级商务型号。副驾驶座侧的车窗下降,露出戴着遮阳镜的赫尔墨斯。他看着潘多拉小跑过来,解锁车门,解释说:“后座放了东西,坐前面吧?”

  潘多拉坐进副驾驶位,扣安全带的时候向后看了眼。后排座椅上放了几个纸袋,看上去颇为沉重。她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赫尔墨斯转动方向盘驶上车道:“之前预定的生火腿到了,赫斯提亚等不及他们送上门了。还有奶酪和一些我也搞不清楚用途的香料调味料。总之既然我们尊贵的女士发话了,那我当然只好乖乖地当快递员。”

  “为什么赫斯提亚选你跑腿?”

  对方笑眯眯地答:“大概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好差遣吧。感觉校园怎么样?”

  潘多拉轻轻呼了口气:“比我想象中大很多,走得有点累。”

  “所以我很同情住宿舍的那些人,如果碰上早八点的大课,说不定要睡眼惺忪地跨越半个校园。”

  “如果是你的话,跑过去也不是问题吧?”

  “那当然,”赫尔墨斯没谦虚,“有时候我会直接走路去上课。路上说不定会碰到有趣的事。”

  潘多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之后有机会我也试试看。”

  “途中有两个街区要稍微小心一点,如果你要步行,我建议和人结伴,”在等红灯转绿的间歇他侧眸看向她,茶色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她能想象捉弄的笑意闪烁的样子,“比如我。”

  她一本正经地答:“我会考虑的。”

  抵达阿格拉大宅车程十五分钟左右,赫尔墨斯在驶入车库前停下:“你先进屋。”

  潘多拉迟疑地看了眼后排的纸袋:“不需要帮忙吗?”

  “没事。”

  她就没多磨蹭,下车独自先穿过草坪往宅邸走过去。进入门厅,她就感觉有些奇怪:非常安静,而且走廊上窗户都拉起了窗帘,又没开灯,弄得室内十分昏暗。

  她不确定地向前走了两步。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纸炮拉响,彩带和闪光的纸屑兜头洒下。

  “surprise!”

  顶灯亮起,阿波罗为首的一群人看着她粲然而笑,有认识的,更多是陌生的脸庞,他们齐声说道:“潘多拉,欢迎来到阿格拉!”

  惊喜派对?潘多拉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呆滞了两秒之后开始笑着道谢,但也不知道究竟在谢谁。但也无人在意。之后是一轮无间歇的自我介绍和寒暄。到场的大都是奥林波伊家孩子们的朋友,也有几个住在隔壁大宅里的邻居。

  潘多拉穿着短袖上衣和牛仔裤,还背着个邮差包,突然间就被大群光鲜亮丽的派对动物包围,开始还有点尴尬;但她很快就发现他们并不在乎她穿什么衣服,甚至于说,许多人只是想从傍晚五点就开始喝酒跳舞,并不在意今天的派对是什么由头。她反而安心下来,打过一圈招呼之后,就先遛回房间放下东西,然后才重新下楼回到欢声笑语中。

  “啊!士角在这!”阿尔忒弥斯直接穿过人丛走过来,她今天依然穿白色,斜v领露出大片肩膀,短项链垂到锁骨处,a字吊坠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金发间露出几何形状的金属耳环,俏皮又时髦。她转身拿了一杯香槟塞给潘多拉:“如果你和我一样不喜欢惊喜派对,那就怪阿波罗。是他的士意。”

  不等潘多拉回答,阿尔忒弥斯就仰头,豪迈地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发出舒适的叹息。她显然已经喝了不少,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里像含了汪清亮的泉水,凛然不可亲近的氛围减弱,甚至有些娇憨。她直接环住了潘多拉的手臂,亲昵地拖长声调:“来,快点喝掉,喝掉之后我们就去跳舞。”

  完全看不出来阿尔忒弥斯女士并不喜欢派对。好吧,可能她不喜欢的仅限惊喜派对。

  在阿尔忒弥斯眼神话语的双重撺掇下,潘多拉快速喝掉了香槟,被拖到了室外。后院成了现成的舞池,昨天用来彩排的音响正放着轻快的流行舞曲。初夏白昼已经很长,天色依然亮堂,但在大宅的阴影之中,隐约营造出了些许夜晚狂欢的氛围。

  阿尔忒弥斯拉着潘多拉加入扭动身体的人群,率先随着律动摇摆起来。

  潘多拉就当自己是面镜子里的倒影,学着阿尔忒弥斯动作,口中开脱说:“我不怎么会跳舞。”

  “没事,我也不会,”阿尔忒弥斯身体前倾小幅度甩动肩膀凑近,咯咯笑起来,“但我喜欢跳舞。不过和女孩子一起的时候限定。”

  阿尔忒弥斯随便乱扭身体也成了舞蹈,碰到熟悉的曲子,她还会轻声跟着哼唱,时不时地笑出声来。被阿尔忒弥斯的热情感染,潘多拉也很快摆脱拘谨,任由身体随本能动起来。金色短发的高挑女郎举手投足洋溢着潇洒随性的魅力,蜂蜜色长发的少女很快抓住了跳舞的诀窍,身姿动人,她与舞伴相视而笑时不出声,只是弯唇,这克制的微笑更为她平添一分神秘。

  阿尔忒弥斯和潘多拉的三人组没过多久便成了舞池的焦点。

  赫尔墨斯站在泳池边,和阿波罗无营养地斗着嘴,目光却难以自抑地一次次飘向潘多拉。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奥林波伊家新来了个漂亮女孩。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人又多,燥热缓慢攀爬上肩膀,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倾听冰块相撞的清凉脆响。

  又一首舞曲结束。

  阿波罗挥手招呼,阿尔忒弥斯和潘多拉应声看来。她们似乎也想休息一会儿,作势要朝他们走来。

  “嗨!潘多拉,是你吗?”一个高大的金发少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后唤住潘多拉。

  潘多拉循声回头,露出惊喜的表情:“法奥?你怎么在这?”

  “这是我想问的问题……”

  下一曲不合时宜地响起,鼓点和合成器的洪流淹没了对话。天色一点点地昏暗,而庭院里的灯还没亮起来,视野蒙上蓝紫调的光,像慢镜头的胶片电影。

  赫尔墨斯看到潘多拉对阿尔忒弥斯说了什么,转身和金发少年往舞池另一边走远。有人喝高了横冲直撞起来,少年拉着她避开;非常短暂地,他的手绕过她的后背,在她手臂上搭住带了一下。

  潘多拉惊讶地侧眸,看到与自己错身而过的醉汉。三楼的某扇窗后亮起灯,她的脸颊和眼睛都在发光。她转头,与比她高一个头多的少年对视。

  仿佛青春电影里的关键浪漫场景。

  喷吐青柠酸涩气味的气泡水滚过喉舌,一饮而尽,冰块无措地沿着杯壁下滑,撞到赫尔墨斯唇上。喉咙深处却依然有干渴的火苗在燃烧。

  “我再去拿杯喝的。”他说,转过身去。

第1卷 第66章 番外

  提问:被几个陌生人围住、对方反复试图拉你进消息群组,该如何礼貌拒绝并脱身?

  潘多拉之前多少也参加过一些派对,但小镇高中生聚会的规模和参与者和这里的都有本质上的区别。时钟走过晚十点,只是来露个脸的都离开了,留下的都是准备彻夜狂欢的社交积极人士。阿芙洛狄忒不知道跑哪去了,和法奥道别后五分钟,潘多拉就被困在了后院露台上。她现在很庆幸自己把手机和包一起扔在了楼上。

  “抱歉,我手机不在身边。”

  “没事,我搜索你的用户名就可以了,或者直接给我个号码,我拉你进imessage群组,之后大家可以一起出去玩嘛。”

  潘多拉没应答,侧身试图通过:“我要去用一下洗手间。”

  对方直接堵住她,浓郁酒气扑面而来:“别那么冷淡啊,先给个联系方式?”

  “久等了。”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回过头,赫尔墨斯自然而然地将一杯冰水塞到她手里,好像他刚才只是短暂离开给她取饮料。而后,他看向堵截潘多拉的几个年轻人,露出友好的微笑:“你们在聊什么?”

  “喔,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呀,我得去解手。”

  刚才还态度十分强硬的几人交换了个眼色,立刻打着哈哈散开了。

  潘多拉用冰凉的杯子贴了贴脸颊:“谢谢。”

  “不用客气,”赫尔墨斯反而向她道歉,“对不起,派对人一多再来点酒,就容易发生这样的事。之后再遇到这种事,不用顾忌,直接拒绝,告诉他们你没有兴趣。之后我会注意让人陪着你。”他回头看了眼,低声抱怨:“阿尔忒弥斯也消失得太不是时候了。”

  “她……?”

  “和往常一样,疯够了直接就地睡死过去了,别看她威风凛凛的样子,那家伙酒量其实很弱。”

  潘多拉想象了一下,不禁弯唇。她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你也喝酒了?”

  对方老实坦白:“嗯,突然想喝,就喝了一点。”未满21岁饮酒名单再加一。不过私宅派对变成这样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喝出事故或者泄出照片,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她的所思所想全写在脸上,他冲她戏谑地眨眨眼:“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

  “你们在交换什么秘密?”阿波罗突然从赫尔墨斯身后出现,一条胳膊挂在赫尔墨斯肩膀上,态度十分随意。

  赫尔墨斯熟练地吐槽:“告诉你的话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那我也有秘密可以和潘多拉分享,”阿波罗这么说着,摸出一张对折的纸递过来,“送给你。”

  看上去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潘多拉讶然看阿波罗一眼,摊平纸张,借着庭院打灯阅读纸上的内容。

  居然是一首诗。

  “这是……写给我的?”

  阿波罗咧嘴笑开:“《献给潘多拉》,就拿这个当标题吧?”

  她自觉诗歌鉴赏水平有限,不确定草草几眼之间是否读懂了这首短诗。但好像确实是夸她的。“哇……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诗。谢谢你,阿波罗。”

  “不不,是你和阿尔忒弥斯的舞姿给我带来了灵感。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果然是我的缪斯!”阿波罗说着好像又要和她来个激情握手。

  赫尔墨斯手一抬拍开阿波罗的爪子,金发青年瞪他一眼,但注意力很快转开了--远处,他的乐队伙伴尖叫着跳进灯光打亮的泳池,入水后不断重复着“阿波罗!阿波罗!”呼唤他加入。

  阿波罗两指在眉骨上一抬算是致意,小跑着甩掉上衣,怪叫着踩上踏板,高高跃起,加入了夜间戏水的行列。

  赫尔墨斯看着异母哥哥无忧无虑泼水的样子,表情很柔和:“难以置信吧,这个人竟然比我年长。”

  “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对潘多拉的这一评价,赫尔墨斯没有否认:“那就说来话长了。”他忽然将话题转回阿波罗的诗上:“这张纸你可以考虑慎重保存起来,几十年后说不定能在拍卖会上卖个好价钱。”

  “啊?”

  “阿波罗新搞的乐队可能不是人人都能欣赏,但那也是他在玩票。在艺术方面,那家伙确实是个天才。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搜搜hyathus这个笔名。”最后一句话却是在揶揄潘多拉。

  她斜睨他:“我真的没把手机带在身上。”

  “高中毕业时他就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去年还得了个对新生代诗人来说挺重磅的奖。”

  “这栋房子里的人一个两个都不是普通人。我今天晚上睡前一定要把你们的名字挨个搜索一遍。”

  赫尔墨斯轻笑:“你来之前没搜索过我们父亲是谁?这一般来说是出发之前做的事吧?”

  “那倒没有……新认识什么人的时候,我不会想到要上网去搜索。”

  检索奥林波伊这个姓氏还是昨天晚上被大宅震撼到才想起的事。然后她才知道宙斯·奥林波伊居然是国会议员。

  赫尔墨斯无言注视了她片刻。他没表现出什么酒意,但也许是背对室内站着的关系,他的神色有些沉:“那你也没搜索过法奥·菲比斯是谁?”

  从赫尔墨斯嘴里突然蹦出法奥的全名,潘多拉不禁怔楞了一下:“我和他今天刚刚认识。参观校园的时候恰好碰上,然后就一起逛了逛,没想到那么快又碰面了。”

  “那真是巧合。他父亲也算奥林波伊家的熟人,菲比斯是最大的太阳能电池厂商之一,现在好像在开发太阳能汽车。”

  “原来如此……”

  片刻的沉默。

  赫尔墨斯好像惊讶于她没有其他的感想,忽然冒出一句:“你好像对他人家庭背景这些事缺乏兴趣。”

  潘多拉想了想,颔首同意:“确实。可能因为每次聊到家庭,就要谈到养父失踪的事,所以我会下意识回避那个话题。”

  赫尔墨斯态度良好:“昨天我提到了普罗米修斯的事,如果那让你不快--”

  “没事,我只是不想被人假惺惺地同情,”她晃了晃玻璃杯,逐渐融化的冰块像飘浮的半透明陆地板块,碰撞时发出细碎的响动,“但你没有那个意思。所以没关系。而且……我只是借住在这里。”

  奥林波伊家的热闹是另一个世界的繁华,她因故驻留其中,不至于感到自卑,但也没有趁机融入其中成为一员的野心。

  夜风吹来,潘多拉缩了缩脖子。

  赫尔墨斯便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去:“降温了,我们进屋去吧。”

  重新回到私人休闲区,这地方的摆设已经给潘多拉一种安心的熟悉感。其中一个懒人沙发上赫然歪着熟睡的阿尔忒弥斯。她的睡相是让人生出偷拍冲动的豪迈。潘多拉不禁和赫尔墨斯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露出忍笑的表情。

  走过阿尔忒弥斯身侧时,潘多拉放轻脚步。

  “不用那么小心,吵不醒她的。”

  “但是睡在这里会感冒的……”

  赫尔墨斯就从茶几上拿起一条毯子抖开:“她应该不会在这里睡一晚上。”他给阿尔忒弥斯盖好毯子抬头,正好望见潘多拉含笑看着他。

  他拨弄着额前的头发,不明所以:“怎么了?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潘多拉灰眸闪了闪:“我只是突然觉得……所有人的事你都很了解,也知道怎么应付他们。”

  “我就当这是褒奖了。”

  “确实是褒奖,”潘多拉背着手后退进会客厅,“然后我还发现,和你交谈时,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其他人的事。”

  赫尔墨斯顺手把走廊上的灯调暗,笑笑地跟上来:“我可不可以把这话理解为你对我感兴趣?”

  潘多拉转了转眼珠:“只是一个观察结论。”

  因为顶灯转暗,影音室的门缝漏出的那线光便分外明显。她讶然看去。赫尔墨斯就从容自若地跳过了刚才未尽的话题:“是狄俄尼索斯。”

  “噢对……我刚才还在想,为什么今天晚上没看见他,明明之前--”她收声,朝着狄俄尼索斯此前睡过夜的沙发和茶几方向比划了一下,赫尔墨斯倒是立刻理解了。

  “对大多数派对,他看不上眼,宁可一个人搞老电影马拉松也不会露面。不过还是时不时有他的粉丝试图混进来。”

  粉丝?嗯?狄俄尼索斯是什么人气演员吗?潘多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意识到:这家伙又开始说别人的事了。她不禁瞪赫尔墨斯一眼。

  “有没有兴趣和我打个赌?”他的新话题开始得又很唐突。

  “?”

  “我赌法奥明天晚上之前会发消息给你,邀请你和他出去约会。”

  “约会?不会吧……”

  赫尔墨斯往吧台上一靠:“而且按照他的性格,估计会打探你对最近新上映的电影有没有兴趣。”

  说得那么详细反而有点恐怖了……但不会吧?和法奥相处起来轻松愉快,但潘多拉并不觉得对方有往异性交往上发展的念头。

  赫尔墨斯笑盈盈的:“不相信?那么和我赌一把。”

  “赌注是?”

  “我赢的话,不管你答不答应法奥,你都要另外找时间和我出去约会一趟。我输的话……”他顿了顿,十分苦恼似地摇头叹气,翠绿的眼睛里有愉快的笑意在熠熠闪烁,“唉,我不可能输的。”

第1卷 第67章 番外

  欢迎派对次日,潘多拉磨磨蹭蹭拖到快八点才下楼,进厨房之前先驻足聆听,试图分辨说话人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含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吓得往旁边跳开:“……呜哇!”

  想躲的人突然出现在身后是什么墨菲定律证明事件。

  赫尔墨斯哭笑不得:“我有那么可怕吗?”

  “背后突然有人搭话很可怕,”潘多拉尽可能自然地埋怨,“你走路没有声音的么?和猫一样……”

  “别人经常这么说我。”当事人猫咪般的翠绿眼睛因为笑意闪了闪。

  “你今天没晨跑吗?”

  潘多拉其实不到七点就醒了,为了避开起得早的赫尔墨斯,她才拖到这个点来吃早饭。

  “已经跑完了。早饭也吃过了。”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赫尔墨斯反问:“我住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的任何地方出现都很正常吧?”

  他高中时是不是辩论队或者模拟联合国社团的?能面不改色地就吐出这等歪理。潘多拉一扁嘴不说话了,直接走进厨房。

  阿尔忒弥斯坐在厨房岛屿左侧,正随意地嚼着奶酪。她容光焕发,完全没有宿醉后的迹象,见到潘多拉立刻挪了挪她的粗粮面包干和红茶,给身侧的台面上空出位置。而阿尔忒弥斯对面坐着个没见过的青年。

  他回身向潘多拉微笑,态度友好又有点腼腆:“我们还没见过吧?我是赫淮斯托斯,阿瑞斯的弟弟。呃……我刚碰过面包,所以就不和你握手了。”

  赫淮斯托斯!也就是阿芙洛狄忒的……

  潘多拉抑制住看向赫尔墨斯的冲动:“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潘多拉。”

  “嗯,我知道你是谁。先坐吧。”

  厨房岛屿上放着早上新出炉的面包,今天的品类是肉桂辫子面包(babka)。潘多拉切下一块放到盘子里,坐到阿尔忒弥斯身侧。赫尔墨斯从冰箱里拿出水壶倒了杯水,在中岛另一端坐下了,与潘多拉之间隔了两个座位。

  “听说其他人昨天给你办了欢迎派对,但我搭的航班今天凌晨才进港,没赶上,真是遗憾。”赫淮斯托斯一看脾气就很好,以奥林波伊家的基准而言,个性几乎称得上普通了--如果他没有顶着那么张脸的话。

  赫淮斯托斯和哥哥阿瑞斯长得完全不像:阿瑞斯是黑发,赫淮斯托斯则顶着一头有些乱糟糟的姜黄色头发,棕绿色眼睛,皮肤很白,可能是熬夜的原因脸有点浮肿。但最醒目的莫过于他右半边脸的褐色胎记,从眉骨上方向下,遮盖了颧骨与脸颊位置,没入鬓角,这让他乍一看有些吓人。

  潘多拉对待他的态度却没有因此发生变化。

  “没事的,我到得很突然。红眼航班吗?那可真辛苦。”

  “临时改签剩下的只有这个航班了。”赫淮斯托斯的手很大,捏着辫子面包进食时有点笨拙,表面装饰的果仁和葡萄干一边吃一边掉到碟子和桌面上,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落在桌面上的果干捡起来扔进嘴里。

  “你已经工作了吗?”

  阿尔忒弥斯接口:“不,他还在读博,研究的是金属还有合金什么的,这次是……有什么会议?”

  “对,一个金相学学会。”

  潘多拉并不知道金相学是什么,就一脸敬佩地点了点头。

  赫淮斯托斯吃完面包,顺手拿厨房纸巾擦了差桌子,笑着告辞:“我先上楼了,想再躺一会儿。之后见。”

  “之后见。”

  赫淮斯托斯离去的步态也有些笨拙,重心集中在一侧。原来他的腿脚不太方便。面貌称不上俊美、又身有不便,以世俗的眼光来看,阿芙洛狄忒那样的超级大美女怎么都不会和他走到一块儿。但偏偏他对阿芙洛狄忒而言还是特殊的存在。

  对此,潘多拉也只是随便一想。毕竟是他人的私生活,她没必要刻意去打听八卦。

  阿尔忒弥斯把灶台上的智能音箱音量重新调高,一边听着晨间新闻节目,一边专心致志地啃着面包干。她似乎是吃东西时尽可能不说话的那类人,也没多和潘多拉寒暄。

  潘多拉便将注意力转回早餐上。赫斯提亚今天的作品也非常完美,甜度适中,即便是肉桂果干以及巧克力这种高能量组合,入口也不会感到腻,甚至不小心会吃过量。

  厨房中一时间只听得到新闻播报声。

  轻轻的一声呼气。

  潘多拉余光瞥见赫尔墨斯趴下了,她扫过去一眼,就看到他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另一手百无聊赖地拈着玻璃杯身转来转去,像面对水族馆水箱似地,专注地看杯子里的冰块的浮沉碰撞。他侧眸与她对上眼神,弯了弯眼角,无害地摆出“怎么了”的表情。

  营造出他仿佛在厨房蹲点等待她出现的局面,结果又搞得好像只是她多心。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赫尔墨斯面前,她似乎只有被戏弄的份。

  沉默变得难捱,潘多拉找了个话题:“奥林波伊家还有我没碰面的子女吗?”

  赫尔墨斯坐直了点名:“雅典娜,阿瑞斯,阿波罗,阿尔忒弥斯,我,狄俄尼索斯,嗯……你没见过的只剩下赫柏了。她还在上高中。”

  原来如此。等等?

  “你好像漏说了赫淮斯托斯?”

  “我以为你特指姓奥林波伊的子女,赫淮斯托斯和阿瑞斯还有赫柏同母异父,”赫尔墨斯朝阿尔忒弥斯抬了抬下巴,以此指代奥林波斯先生的孩子们,“所以理论上来说,他和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雅典娜,阿瑞斯兄妹,双胞胎,赫尔墨斯,狄俄尼索斯,已知奥林波伊议员和至少五位女性有子女,而赫淮斯托斯则是其中一位与其他男性的孩子,并且似乎和阿瑞斯都是阿芙洛狄忒的恋人……潘多拉花了几秒捋顺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默默地喝了口牛奶。

  这就是上流社会吗。

  相比之下,提坦涅斯家的复杂家庭关系顿时不算什么了。

  赫尔墨斯又露出那种了然的微笑,好像她的想法是一本摊开的书,特大字号易读好懂。潘多拉默默地别开脸。

  阿尔忒弥斯喝完最后一口红茶,冷不防来了句:“昨天我睡着之后你们俩发生了什么?”

  “呃,没、没什么……”

  “我邀请潘多拉和我打个赌,结果被拒绝了。”

  同时响起却大相径庭的答句。

  她不禁对赫尔墨斯报以瞪视。对方很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又没说错。”

  抠着字面这么说的确没错,但是……

  昏暗客厅中的对话在脑海中重演:

  “我赢的话,不管你答不答应法奥,你都要另外找时间和我出去约会一趟。我输的话……唉,我不可能输的。”

  面对赫尔墨斯这真假难辨的邀请,潘多拉没细想就回道:“我拒绝。”

  对方兴味盎然地抬了抬眉毛:“那么干脆?”

  可能是更早时候喝下的那一小杯香槟作祟,话语脱口而出:“如果你想要约我出去,不用那么拐弯抹角。”

  赫尔墨斯讶然噎了片刻,转而狡黠的笑意更深:“我可不可以将这话理解为,如果我邀约,你就会答应?”

  他的注视好像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热意陡然开闸冲上潘多拉的双颊,她的视线与声音齐齐低下去:“那……那不一定,我得考虑一下。”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要靠近。但赫尔墨斯最后只是换了个站姿。

  “那我也考虑一下。如果我想约你出去,我会直接告诉你。”

  而后,他就和她道晚安,率先上楼去了,态度平常得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叫他也考虑一下……他现在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出于礼貌附和?还是真的要考虑一下?越想潘多拉越觉得是前者,赫尔墨斯所说的赌注也肯定是玩笑话,她大概被派对的气氛传染,外加他言之凿凿地断言法奥对她有好感,她脑子一热反而当真了。自作多情的难堪让她整晚没睡好,因此今天见到赫尔墨斯时才分外尴尬。

  但赫尔墨斯好像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虽然赌约没成立,但我还是想知道,我说对了吗?”他挪近了一个凳子,笑笑地问。

  他问的只可能是一件事。

  潘多拉上衣口袋里手机的分量忽然变得分外明显。她有了一点底气:“没有。”

  昨天晚上法奥回家后发来过信息,但只是寒暄性质的派对后问候:“今晚太棒了,和你聊得很开心”云云。潘多拉回了句“我也是”,法奥发了一串表达开心友好的emoji,之后就没下文了。

  赫尔墨斯拖长声调:“是吗--?不过还有整整一天。”

  噢对,他说的是第二天晚上之前法奥会邀约。

  潘多拉的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出消息提示音。赫尔墨斯冲她挤了挤眼睛。她摸出来看了眼。是脸书附带的消息app的弹窗:

  发件人法奥·菲比斯。

  手指擅自动起来,面部识别解锁屏幕点开消息。

  「嗨,昨晚我忘了问你喜不喜欢看电影」

  「最近上了不少新片子,如果有你感兴趣的,要不要过几天一起去看?」

  她盯着窗口看了两秒,果断地按掉了屏幕。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潘多拉迎上赫尔墨斯的视线:“行啦,你说对了。”

  他十分刻意地怅然叹息:“真可惜,否则我就赌赢了。”

  阿尔忒弥斯翻了个白眼:“所以你们到底赌什么?”

  赫尔墨斯回答得爽快:“赌法奥·菲比斯会不会约潘多拉出去看电影。”

  阿尔忒弥斯回想了须臾法奥是谁,了然颔首,看向潘多拉手里的智能机:“那你怎么回他的?”

  “还没回。”

  “你们昨天聊得好像挺开心。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想了想,潘多拉垂着视线答道:“他挺可爱的。”

  “那不是正好?既然你不讨厌他,去看个电影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他其实是个混蛋,第一次约会也多少会露出马脚,”阿尔忒弥斯忽然把手臂搁在潘多拉肩上,摆出保护者似的姿态,向赫尔墨斯抬起下巴,龇牙咧嘴地向他征求意见,“你觉得呢?”

  赫尔墨斯眯了眯眼睛,笑容不改:“我也是这个看法。”

第1卷 第68章 番外

  四座跑车驰上高速公路,视野变得开阔,明晃晃的太阳刺目,潘多拉抬手挡了一下。阿尔忒弥斯按了一下某个按钮,储物格盖子弹开。

  “里面有副备用的太阳镜,你先戴着吧。”

  潘多拉道了声谢,依言照做。

  “转过来一下,我很好奇你戴太阳镜是什么样子。”后座的阿波罗轻拍着副驾驶座椅靠背催促。

  阿尔忒弥斯对弟弟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别理他。”

  潘多拉有点无奈,还是回过头:“太阳镜谁戴应该都差不多吧。”

  阿波罗一本正经地摇头,作其中大有门道状:“每个人合适的镜框形状和镜片颜色都不一样。”

  没想到这位先锋音乐人兼诗人对这方面颇有心得。

  “原来如此……”

  阿波罗还要详细解说,同样坐在后排的赫尔墨斯不客气地捂住他的嘴:“嘘,安静一下,我听不清语音留言了。”

  “你那么想工作的话干嘛要一起出门?直接待在家里就好了……”这么说着,阿波罗拍掉赫尔墨斯的手,反过来去抢弟弟的无线耳机。两个青年半真半假地争抢扭打起来,后排一时间热闹非凡。

  阿尔忒弥斯单手打着方向盘,翻了个白眼:“男孩就这德性。(boyswillbeboys)”她说着将车内音响音量调高,时下火爆的流行曲顿时淹没了两位成年男性的友好交流。

  要问为什么周日的早晨会变成这样,还要回到大概一个小时前。

  在阿尔忒弥斯还有赫尔墨斯的撺掇下,潘多拉应下了法奥的邀请,约好周三晚上一起出去看电影。然后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潘多拉缺少适合这里气候的衣服,在这里和新朋友的第一次约会当然也要穿得漂亮些。阿尔忒弥斯当即拍板,要拉着潘多拉出门逛街(“我也想买衣服了”),说完还莫名看了赫尔墨斯一眼。

  他是这么说的:“如果女士们需要,我可以当驾车的那个。”

  但令人惊讶的是,赫尔墨斯有驾照,却并没有自己的座驾(上次他接潘多拉的那辆银色轿车是赫斯提亚的)。他对此当然义正言辞:“需要的时候随便借一辆就行了,车库里的车比住在这里的人还要多。而且除了我,应该没谁开过车库里的每辆车。”

  阿尔忒弥斯对这套说辞当然了然于心,却也不介意由他来开自己的车。

  能让大宅里性格迥异的各位把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车交到他手里,赫尔墨斯也不简单。

  然而阿尔忒弥斯却没能立刻找到她的爱车钥匙。经赫尔墨斯提醒,她想起阿波罗前几天借这辆车出去“采风”,还没把钥匙还给她。于是阿尔忒弥斯杀到阿波罗卧室外,狂敲房门。昨晚嗨到半夜的阿波罗睡眼惺忪,但一听潘多拉三人要出门,就立刻吵着也要加入。

  等四人都准备好出门,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了。但在座位安排上也闹腾了好一阵。赫尔墨斯坐进驾驶座,阿尔忒弥斯要拖着弟弟坐后排,但此举引发了阿波罗抗议:

  “我到现在都没机会好好和潘多拉交流!”

  赫尔墨斯就笑笑地拍副驾驶座:“那你坐这,这样我们之间就公平了。”

  阿波罗不愿意放弃:“我有坐副驾驶座就会精神衰弱的毛病。”

  于是最后就成了阿尔忒弥斯掌轮、潘多拉坐副驾驶座,两位男士扔后排的状况。

  车程大约二十分钟后,四人抵达了一座购物中心。阿波罗来时热情高涨,却也头一个掉队--他没吃早饭,决定先去来个早午餐再和其他三人汇合。阿尔忒弥斯熟门熟路,将车交给停车场门口的服务人员后,直接搭乘电梯抵达二楼,拉着潘多拉往一家看上去就很贵的女士时装店里走。

  潘多拉扫了眼橱窗人台底部的价格标签,一条裙子的价格就接近厄庇墨透斯和她在营火镇时一个月的房租了。她头皮顿时有些炸,再看这家商场中的其他店铺,也都是相似的洁净又昂贵的模样。消费层级完全不同,她的逛街和阿尔忒弥斯的逛街差异巨大,她在出发前就该考虑到这点的。

  她便摇晃阿尔忒弥斯的手臂,轻声说:“这里的东西我负担不起。”

  阿尔忒弥斯讶然沉默了一瞬,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担心,我没打算让你买单。”

  “但是……”

  这不太好吧?

  阿尔忒弥斯从随身小包里摸出张信用卡,随意地扬了扬:“反正还款的是老头子,他可不会在意我这个月买了一件还是十件衬衫。”见潘多拉还要推辞,她又来了句:“用他的钱是合理为推动消费经济做出贡献,变相补上一点‘合理规避’掉的税金。”

  潘多拉无言以对。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挺不得了的发言?

  “如果你不想在学校里太扎眼,改天我们再陪你去买点更低调的休闲衣服,”赫尔墨斯适时加入缓和气氛,“阿尔忒弥斯毕业后留在本州的女性朋友很少,能陪她逛街的人也没几个了,就满足一下她的心愿吧。”

  他这话一出,潘多拉便无法再推拒,只好乖乖被拖进了精品店。

  “奥林波伊小姐!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今天要来,我就调几件还没公开发售的新款来给你看看实物了。”

  “今天临时决定来一趟,先随便看看。”

  阿尔忒弥斯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与导购一边闲聊着一边随意地浏览在架的商品。她很了解这品牌的风格,也清楚自己适合什么样的款式,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取下几个衣架交给导购--那是她看中并立刻决定买下的。其中大半是白色。她真的非常喜欢穿白衣服呢。

  潘多拉见状不觉放松了一点。如果让导购围着她转,她可受不了。

  赫尔墨斯走到她身侧,自嘲地说:“放宽心,如果要比在女士精品店的尴尬程度,我可以帮你垫底。”他抱臂看着阿尔忒弥斯在穿衣镜前比划,轻轻叹了口气。“阿尔忒弥斯小姐不需要男人来评判衣着品味,所以和她一起出门购物的话,我连回答‘很合适你’的机会都没有。”

  潘多拉尽可能自然地拉出一件长外套看了眼,没有看他:“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来?”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笑。

  就在这时,阿尔忒弥斯走过来,圈住潘多拉面向导购小姐:“这是新来我家的妹妹。能不能帮忙挑几件适合她的?”

  这家店似乎汇集了同一品牌下定位不同的两条线,导购小姐给潘多拉强力推荐的大都是另一条设计线的衣服,相比阿尔忒弥斯喜爱的利落轮廓和独特剪裁,有更多复古元素,显得更俏皮柔和。

  潘多拉试穿的第一件衣服是条小黑裙。

  导购小姐描述各种工艺与设计理念时滔滔不绝,经典无袖船领设计啊,前短后长的裙摆增添现代气息云云,仿佛在介绍什么博物馆藏品。阿尔忒弥斯倒是干脆,直接推了潘多拉一把,让她先上身看看再说。

  裙子尺寸拿捏得很好,可能有点过头了,拉上侧拉链,潘多拉不觉开肩收腹,挺直了背脊,慢吞吞地挪出来。

  阿波罗在她换衣服期间已经前来汇合,正和导购小姐聊得火热。赫尔墨斯和阿尔忒弥斯时不时地和他抬杠,店里的气氛欢乐得像是茶话会。

  潘多拉反手带上试衣间的门,带得门内侧悬挂的衣架轻轻叩响。

  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她无措地在原地站住没动。

  “哇……”率直地打破沉默的是阿波罗。

  潘多拉性格温和,但意外非常适合穿黑色。大船领强调了潘多拉漂亮的肩膀线条,恰到好处的收腰和打褶让裙摆舒然散开,凸显她腰身的同时平衡了上半身设计,前短后长的不规则则裙裾像骑士的披风,视觉上优化身材比例,让双腿显得更为修长,也给经典设计增添了活力和英气。

  “选对了,这条的剪裁很合适你。”阿尔忒弥斯唇角翘起,向导购小姐点了点头,忽然对赫尔墨斯来了个肘击。

  黑发青年一震,立刻回过神,眸光剧烈地闪动。他立刻可疑地转开了视线,但没半秒就重新落回潘多拉身上。他的瞳色无端显得更浓郁。

  与他视线相碰,像有电流从上直下窜过脊椎抵达尾骨,潘多拉不觉屏息。

  赫尔墨斯眨了眨眼,刚才那奇异的紧张感转瞬仿佛是错觉。他抿唇沉默了片刻,微笑着称赞:“你穿这条裙子很好看。”

  阿波罗挑起眉毛,以眼神质询姐姐;阿尔忒弥斯回他一个意味深长的斜睨,转而走过去重新把潘多拉往试衣间里推:“这条裙子稍微正式一些的场合都可以穿,现在再试试别的。”

  带黑色蝴蝶领结的修身白衬衫与微喇七分裤,大领结主教袖上衣与中长款点纱裙,小高领无袖上衣与及膝阔腿裤……潘多拉反复出入试衣间,由衷感到:频繁换衣服原来也是那么累的事……

  但是,每当她换了一身衣服看向穿衣镜,总会再一次感到惊奇。

  衣服竟然能给人带来那么大的改变。她都快要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了。渐渐地,她也放松下来,开始和阿尔忒弥斯交流对于身上搭配的看法。阿波罗兴致勃勃地加入,他对于时尚确实有些了解--这对双胞胎无可挑剔的容貌总是会给人留下更深的第一印象,但仔细观察的话,他们在穿着上都颇为讲究。

  与此同时另一边,赫尔墨斯唤住导购。他打开智能机nfc付款界面,朝非触碰收银的标志示意了一下:

  “这条裙子由我来付。”

  顿了顿,他又说。

  “结账时不用提这件事。”

第1卷 第69章 番外

  结束服装大采购后,已经过了下午三点。这个时候再用午餐感觉有点奇怪,于是一行人索性决定去吃冰淇淋。

  阿波罗很自觉地当购物袋看守,往商场中庭的长凳上一座,熟门熟路地报出想要的口味:“我要橙子黑巧克力和草莓芝士蛋糕。”

  阿尔忒弥斯一抬手示意知晓,便拉着潘多拉进了意式冰淇淋店。

  敞亮的展示柜一字排开,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种不同口味的冰淇淋,每种口味的冰淇淋最上层都裱成漂亮的花纹,还附有各种鲜果和果仁装饰,像一座座紧密排列、花开缤纷的小山丘。口味标签不少是词义不明的外来语,潘多拉愈发看得眼花缭乱:常见品种,原来冰淇淋还能有那么多种口味……

  阿尔忒弥斯先报出了弟弟的点单,而后利落决定了自己想要的口味:“我要酸樱桃奶油和杏仁饼干。”她随后看向潘多拉,善意地打趣:“是不是看花眼了?”

  潘多拉老实地表达感想:“每种都看上去很好吃……”

  “拿不定主意的话,我推荐straiatella口味,香草奶油加黑巧克力碎,不会出错的选择。”赫尔墨斯踱到她身侧,适时开口。

  确实听上去就很美味。

  她追问:“赫尔墨斯,你准备要什么口味?”

  “提拉米苏和开心果吧。”

  “开心果?”潘多拉在橱窗里找到了它,和开心果一样是淡淡的绿色。有点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味道。但是赫尔墨斯的选择点燃了她的好奇心,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其他水果口味,下定决心:“我从来没吃过开心果味的冰淇淋,那我也试试吧。”

  赫尔墨斯就笑眯眯地逗她:“如果你觉得不好吃可不要怪我。”他从老板手里接过自己的冰淇淋蛋筒,转而又想到了新点子,提议说:“不放心的话,你再要个其他口味,我把自己的开心果味分你一口。”说着,他就真的作势要让她拿着小勺子先挖走一口。

  潘多拉差点就顺口答应了。她和高中同学也做过类似交换冰淇淋口味的事,但仅限同性,赫尔墨斯看起来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她还是微妙地别扭起来。她改口说:“不用啦,我决定了。请给我来开心果和straia--”念长长的意语名字时她绊了一下,脸有点红。

  冰淇淋店的老板善意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正确发音,将盛好的甜筒交给她,朝她挤眼睛:“buonappetite,signorina!”(祝你好胃口,小姐)

  她到手的甜筒多了一个野草莓口味的冰淇淋球。潘多拉愣了一下:“我没有……”

  “是给可爱的小姐的礼物。”

  阿尔忒弥斯见状半真半假地抱怨:“我每次都来你这里吃冰淇淋,怎么没有这样的待遇?”

  老板笑眯眯的:“signorina,我给你的冰淇淋球要比你弟弟的大一半呢。”

  阿波罗,全场最惨。但他不在场,对自己和姐姐的差别对待并不知情,可能也是一种幸运。

  有点怕冰淇淋球滑脱,还没出店门,潘多拉就先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开心果味。

  “怎么样?”赫尔墨斯迫不及待地询问感想。

  潘多拉认真感受在舌面上化开的味道,没立刻作答。

  赫尔墨斯眨眨眼,不觉绷起的唇线流露出些微紧张。

  她随即弯唇笑开:“没想到还挺好吃的。”

  “我就说吧?”他也笑起来,好像因为和她在冰淇淋口味上意见一致十分高兴似的,笑意像在他眼里跳舞的星星。

  潘多拉慌忙将视线挪回冰淇淋上,来了两大口。凉意滚落喉咙,好像略微驱散了冲上耳朵的热意。野草莓清甜中带着一丝酸,和香草奶油巧克力的甘甜醇厚绝配。

  坐在不远处长凳上的金发双胞胎将两人间的互动尽收眼底。

  阿波罗吃得快,已经开始连着蛋筒皮啃,含含糊糊地和姐姐低语:“今天出来的真正目的原来是这个啊……”

  阿尔忒弥斯没应声,只耸了耸肩。

  “刚认识不久就那么殷勤确实对他来说挺少见,可那家伙你不用你操心吧?他想要什么,一直都会自己拿到手。”

  “是么?可照我看,说不定他在恋爱上还挺没用的,处心积虑拐弯抹角未必比得上简单直接。”阿尔忒弥斯甩下一句评语,慢条斯理地舔着冰淇淋球。

  阿波罗大喇喇地说道:“这种感情大道理由你说出来好像缺乏说服力。”

  阿尔忒弥斯睨他:“我几乎不会对他人产生性||欲不代表我无法理解男女关系。”她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与其说操心,不如说我比较想看他失败的样子,所以反而给他制造机会。”

  “阿尔,我觉得你应该克制一下自己的施虐倾向。”

  “嗯,你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等潘多拉和赫尔墨斯走过来,相似的对话重演。赫尔墨斯随口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阿波罗即答:“什么都没说。”

  吃完冰淇淋,阿波罗又拽着其余三人陪他去挑选信纸--他似乎正在以至少一月一封的频率长期给某位女性寄去主体是情诗的长信(如果不是阿尔忒弥斯劝阻,他大概会每天都写)。在求爱方面,这位诗人先生作风倒是极为古典。

  但当阿波罗拉住潘多拉并摆出一副可怜大狗的表情,诚恳征求她同为年轻女性对信纸款式的意见,潘多拉就开始头大了:不要搞得好像她选的信纸会决定他的情路生死一样啊!

  犹豫了半天,最后阿波罗毫无意外地把所有备选项全都买了一份。挑选信纸的难题就继续留到写信前吧。

  陪着阿波罗闹腾完,也差不多到了晚餐的时间。阿尔忒弥斯终于露出一丝疲态:“我想回家吃饭了。”阿波罗对此附议。赫尔墨斯看了看数量众多的购物袋:“你的车装得下吗?”

  阿尔忒弥斯思索了片刻:“大概装不下。”语毕,她就果断打了个电话请司机另开一辆车过来接人。

  等车的间隙,潘多拉忽然想起一件事:“赫尔墨斯,你好像今天什么都没有买。”虽然她自己也称不上“买”了那些衣服就是了……

  对方惊讶地沉默须臾才道:“我今天本来就不是为了购物来的。原本应该由我当司机,但因为某些家伙搅局,也不知道最后都干了什么。”

  被露骨针对的阿波罗瞪他:“你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潘多拉转而想到,去购物中心等于一定要买些什么东西这个认知也许只是她自身经历的写照。普罗米修斯消失之后,厄庇墨透斯又不会开车,在十六岁拿到驾照之前,只有在需要买新衣服或者上餐馆吃饭的时候,她才会搭邻居或者朋友父母的车去最近的购物中心。奥林波伊家的孩子当然不一样。她便没再说话,摸出手机随便打开一个sns应用,漫无目的地杀时间。

  突然跳出一条新信息,来自赫尔墨斯。

  「今天其实我还是买了东西的」

  人就站在她旁边,这是搞哪出?潘多拉侧眸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是配合地追问:「你买了什么?」

  「保密」

  她扁嘴,正要按掉屏幕不搭理他,聊天窗口又弹出一个新气泡:

  「是给别人买的」

  停顿了数秒,潘多拉的指尖滑过键盘打出词组“给谁”却又删掉。她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外乎女朋友之类的。她并不打算探听奥林波伊们的私生活。

  「这样啊」

  回了这么一句,她就将手机放回包里。

  “司机终于快到了,5分钟。下楼吧。”

  停车场招待把阿尔忒弥斯的白色跑车开到地面暂时停车区域。

  阿尔忒弥斯跑去指挥两位男士如何毫发无伤地把购物成果放进后备箱和车内,潘多拉依言先坐进副驾驶座。有那么几分钟,她独自一人坐在设计前卫的跑车内,车内冷气很足,淡雅的车内香氛若有似无,她却静不下来,偏偏找不到原因。

  车门再次打开时,坐进驾驶座的却是赫尔墨斯。

  “阿尔忒弥斯不想开车了,就由我来。”

  潘多拉颔首,无言系好安全带。

  跟随阿格拉大宅驶来的黑色轿车驶上高速公路后,赫尔墨斯才打破沉默:“累了?”

  潘多拉摇头,而后又说:“可能有点。”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不禁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表情。辩解道:“没有闷闷不乐。”

  赫尔墨斯打开舒缓的车内音乐,音量调得很低,目不斜视地说:“和那对姐弟相处不用有心理压力,他们堪称是自我意志的化身,不太会顾虑身边人的感受,但他们没有坏心,想和你出来玩就是真的想和你一起玩。被他们拽着如果觉得累就可以随时退出,他们第二天就忘了,下次还是会带上你。”

  “今天是我来这里的第三天。竟然只是第三天。”而她已经新认识了许多人,有了一些从所未有的体验。“可能……我开始害怕自己被新环境改变,而且是过于快速、不可逆的改变。”

  糟了。不小心漏出了真心话。潘多拉咳嗽似的干笑:“我随口一说。别在意。”她迅速将话题抛到赫尔墨斯身上:“你分析起身边人每次都一套一套的。难道你给他们每个人都做了个人物档案,就和电视剧里的心理侧写师那样?”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口:这样不会累吗?

  “那也没有,”赫尔墨斯打了右转灯,“我只是没法不注意到很多事。”

  潘多拉没来得及仔细揣摩这话是什么意思,忽然意识到前方并没有奥林波伊家的那辆黑色轿车。她愕然转头,透过左侧车窗,她看到黑轿车继续笔直顺着公路向前,而她与赫尔墨斯所在的跑车拐往另一个方向。

  “不要紧张,别急着报警,我没打算绑架你,”赫尔墨斯的口气轻快起来,“你说要请我吃饭吧?从这里稍微绕点路正好有个我想去的地方。”

  “那阿尔忒弥斯他们知道吗……”

  赫尔墨斯放在储物格里的手机恰好此时响起来电铃,他扫了眼就直接按掉,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现在他们知道了。”

  潘多拉认命地往座椅上一仰:“那么我们现在去哪?”

  赫尔墨斯心情很好地答:“暂时保密。”

  “……”

  结果赫尔墨斯直接开上山道,抵达某座山丘顶的停车场时落日已经沉了一半。潘多拉下车,因为高处的晚风缩了缩脖子,打量四周后颇为困惑:怎么看这附近都没有足以称为餐馆的建筑物。

  “那边走。”

  跟着赫尔墨斯跨越小小的停车场,潘多拉来到了一间兜售热狗等速食的岗亭前。

  “就是这里。”赫尔墨斯好像觉得她难以置信的表情很有趣。

  潘多拉都做好了让钱包大出血的心理准备了,结果来的却是如此亲民的场所。这家的热狗全都标价5克朗,包含薯条加饮料的套餐更是只有799克朗。

  “你确定……?”

  “我确定,”赫尔墨斯看了看油腻腻的菜单,“我要经典热狗套餐,配辣味棕芥末酱,饮料选冰咖啡,拜托你了。”

  潘多拉点了两份经典热狗套餐。摸出一张20克朗的纸币就还了人情甚至还有找零的感觉极为魔幻。

  “这里。”赫尔墨斯已经坐到了岗亭侧的木制野餐桌椅上,向她招手。

  她端着餐盘走过去,在他对侧坐下。她喝了口冰可乐,咬着吸管嘟囔:“虽然厄庇墨透斯破产了,但我也不是身无分文,你没必要这么顾虑我。”

  这么说着,她咬了口热狗。也许这里的热狗好吃到值得特意跑一趟呢?

  “……”是她想多了。

  赫尔墨斯又读出了她心头所想:“这里的热狗就是速冻的肉肠随便加热一下,没什么特别的。”

  “那为什么……”

  “我是真的想来这里,”他抬腕看了眼电子手表,“时间正好。”

  “什么正好?”

  他拈起一根薯条转了转,指向身侧木制围栏外。

  潘多拉随之看过去。

  从这里不仅将近旁连片的卫星城瞧得一清二楚,甚至能望见广阔天幕拥抱的海湾。太阳还没落山,压着海天相接处的那层云|墙还是艳丽的粉紫色,但丘陵环绕的都市已经笼罩在冷色调的暗影中。

  而后星星点点地,街道与楼宇的灯火亮起,仿佛陡然从灰暗海波中捞起一张珍珠结就的网,华光璀璨。整片地域完全亮起大概只花费了十数秒的时间,但在这停车场边缘的破旧长凳上坐着,就像见证了繁华都市的心脏随夜色降临彻底露出本貌;车流是瓣膜扩张收缩而脉动的银色血液,奔流不歇,不论目的地,只是向前。

  潘多拉被眼前景致夺去心神,怔然失语。

  “你的热狗要冷了。”

  她闻言下意识咬了一口。景色再美,这依然是平平无奇的热狗。

  “要在这个位置看到这景色只能来这里吃热狗。”赫尔墨斯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岗亭面朝野餐桌椅的那侧挂了一块告示板:“仅对顾客开放”。

  原来如此。

  赫尔墨斯十指交迭托住下巴,笑吟吟地问:“我想来这里吃东西的理由足够充分了吧?”

第1卷 第70章 番外

  “确实,就为了这风景我也愿意再来,”潘多拉看了看四周,停车场只有他们这一辆车,“那么棒的夜景怎么没什么人?”

  “这算是隐藏名胜,知道的人不多,”渐沉的蓝紫色天光笼罩,停车场的电灯也嗡地亮起来,在赫尔墨斯的眼睛里点燃一团苍白的火,“我也是第一次带人来。”

  潘多拉闻言怔住,咬着半截薯条没动。她的许多想法非常易懂,但有些时刻,她温和的沉默会成为面具,她带着更幽微的情绪缩回其后,令人难以把握她的真实看法。比如现在,赫尔墨斯就很难断言,她的惊讶里是否还掺杂了别的什么情绪。

  遥远的汽车鸣笛声,一拍沉默。

  赫尔墨斯轻笑出声:“其实这附近还有不少可以俯瞰夜景的地方,如果有谁带你去看亮灯,然后声称你是那个人带往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的第一人,你可千万不要相信。在这住过一阵的人基本会知道一两个看风景的好地方,然后想借此向新生卖人情。”

  潘多拉垂眸微笑:“我知道啦。多谢你提前警告。”

  对方又戏谑地眨眨眼:“而且,知名的几个观景平台的视野都远远及不上这里。这点我可以保证。”

  “你好会讨人欢心。”潘多拉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赫尔墨斯表情有些微妙:“我怎么觉得这不是夸奖的话?”

  她垂眸,用薯条沾着番茄酱在纸盒底部随手涂鸦:“怎么不是夸奖?来这里之后,对我最亲切友好的人就是你。但是……”她停顿片刻,才看向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还是对你一点都不了解。”

  和在阿格拉大道1212号遇见的其他人不同,赫尔墨斯好像从来没在她面前露出过“缝隙”--从中可以窥见真实性格与好恶的细节。最接近的时刻是他阻止她当面搜索那个神秘id的瞬间,就好像她站在名为赫尔墨斯的一道门面前,门虚掩着,他并不阻拦她看门后有什么,但也不鼓励,于是最后她没有去推开。

  这非常矛盾。赫尔墨斯友善又可靠,他对才相识三天的潘多拉很好,对所有人都很好。宛如游走于人群之间的清风,从容自在,带来花雨与香雾,自身面貌却暧昧不明。正因此,潘多拉无法认为赫尔墨斯的照拂是对她的好感,她猜想很可能是奥林波伊议员嘱托了什么,让他关照一下她这个初来大城市的小镇姑娘。

  保持距离比较好,她原本就是这个打算。临行前厄庇墨透斯也告诫过她,不要和奥林波伊家的人牵扯太深,当和气友善的普通朋友就够了。但赫尔墨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你想了解我?”赫尔墨斯反问。

  那天派对过后的客厅里,他也这么笑笑地问她,呼之欲出的那点撩拨真假难辨。

  潘多拉并拢双膝,小腿相缠,往座椅后的方向挪了一点。她看着他,没有闪躲:“如果我说是呢?”

  “好啊,那你想知道什么?”他将餐盘往旁边一推,单手支颐,身体向她前倾,“看来你还是没搜索caduceus4?”

  “是你让我把你当作赫尔墨斯·奥林波伊看待的。”

  “确实。但我还是有点意外,一般来说,事后都会好奇地去搜一下的吧?”

  潘多拉晃了晃可乐,冰块撞得喀喀作响:“那我就不是‘一般来说’。”

  他摆出敬佩的表情,掌心一翻做出“请”的手势。

  “奥林波伊家的内部关系很复杂,但是大家还是能在同一栋房子里相安无事,这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知道的究竟是关于我的、还是关于奥林波伊家的事?”赫尔墨斯笑吟吟地将问题反抛回来。

  “你难道不是奥林波伊家的一员吗?这几天我观察下来,雅典娜和阿瑞斯关系不好;欢迎派对是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办的,除你以外,其他奥林波伊好像都没露脸。你们一大家子肯定还有我没能察觉的微妙关系,但你是个例外,不管对方是谁,好像都关系不错。”

  赫尔墨斯轻轻鼓掌:“你观察力很敏锐。”潘多拉扁嘴,他就示意她让他说完。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的父亲,宙斯·奥林波伊感情史十分丰富,子女众多,一般来说,异母兄弟姐妹之间为了财产和继承权关系紧张才是常理。但我们各自在父亲面前扮演的角色已经固定下来了,”他略微歪头斟酌说法,“换句话说,我们的父亲不是因为私情就会改动遗嘱关键条款的那种人。只要他还活着,你争我夺也没什么意义。而且,阿格拉大道那里并不是一年到头都有那么多人在的。”

  赫尔墨斯换了个坐姿:“我可以向你详细介绍奥林波伊家中的状况,但相应地,之后你也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潘多拉拿起杯子和他的碰了一下:“成交。”

  为了方便解说,赫尔墨斯拿起一根薯条放到餐盘最左端:“这是长女雅典娜。她的母亲在分娩过后不久就过世了。你应该也知道了,她现在jd在读,日后不是成为大法官就是小奥林波伊议员。”

  长度差不多的薯条2号放在稍远一点的同一高度,旁边紧挨着一根特别短的和另一根中等长度的。

  “阿瑞斯,他就比雅典娜小几个月?从特战队退伍后和战友合伙办了个私人保安公司,最近是他给自己放的年假,再过一周你大概就见不到他了。同母生的赫柏和他差了快十岁。他们的母亲赫拉出身显贵,也就是所谓的‘老钱’家的大小姐。她和父亲离婚过两次,虽然闹到最后,现在是父亲合法伴侣的还是她。赫淮斯托斯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到底是离婚期间还是与宙斯婚姻持续期间有的孩子……你也没必要知道。”

  潘多拉找到两根长短一样的薯条放到另一边:“那么这就是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

  赫尔墨斯见状勾唇:“对,第一次离婚后,父亲就迅速和双胞胎的母亲勒托再婚了。他们的婚姻持续了很多年。父亲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阿波罗那样子你也知道,阿尔忒弥斯……”他感到无奈似地叹气:“如果你还不知道,她是位优秀的射击运动员。你可以回去之后再上网看她的精彩战绩。他们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他拈起又一根薯条在指尖转了转,轻轻按到餐盘上。

  “父亲似乎走到了一个关乎政治生涯生死的关头,于是他与勒托商讨后同意离婚,下个再婚对象是似敌非友的某位昔日政坛关键人物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所谓的昔日政坛关键人物……就是闹出了全国性的丑闻后不光彩地滚下台,但是在党派内还是拥有一定影响力的意思。”

  潘多拉做了个“哇哦”的口型。

  这家人各个来头不凡,简直就像在看狗血电视剧。

  “我几乎没和外祖父见过面。他基本当我不存在,”他哂然耸肩,“毕竟熬过了险境,我亲爱的父亲就立刻派私人律师给我母亲送去离婚协议。这等于当众给了那位先生一个耳光。那时母亲刚刚检测出怀孕没多久。和其他人不同,我出生时,生父就已经成了母亲的前夫了。也许我该感谢她没有打掉我。”

  赫尔墨斯讲述自己的家世时,侧首注视着城市闪光的轮廓线,脸容掩藏在停车场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夜风轻轻地吹动他的头发,他忽然回头,不给潘多拉改变表情的机会。他没有在笑,但是语调很温和:“你没有可怜我。”

  “我猜想,你不会喜欢那样。”

  “确实。”

  他重新开始拨弄薯条演员们:“总之那之后,父亲和勒托复婚又离婚,然后又和赫拉复合,那时有了赫柏。也许到了所谓的七年之痒,又或许是父亲知晓了赫淮斯托斯的存在,也可能是父亲遇到了狄俄尼索斯的母亲、一位歌剧名伶,总之他们第二次离婚了。”

  “不用我说下去,你也大概能猜到故事的走向了,”赫尔墨斯放下代表狄俄尼索斯的那根薯条,拆出消毒纸巾擦了擦手,“最后父亲又去恳求赫拉的原谅,第三次与同一位女性成为合法夫妇,持续至今。”

  真是波澜壮阔的豪门往事,现在流媒体平台自产剧都不敢这么写的程度。

  “所以?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了么?”黑发青年神态如常。

  “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会和所有人都关系良好。”

  赫尔墨斯举起双手,好像十分遗憾:“哎呀,没能蒙混过去。”他侧眸看着她,十分刻意地念:“所以我到底是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呢……”

  “那就留到下次吧。”

  潘多拉大度地退一步,他反而怔楞了一下。

  她抱臂缩了缩脖子:“风大起来了,剩下的薯条也全冷了。”

  赫尔墨斯按了一下遥控车钥匙,车灯跳动了两下。

  “回家吧。”

  发动引擎时,他随口问:“说起来,你是几岁被普罗米修斯收养的?”

  “六岁吧。”

  导航开始的语音重迭着赫尔墨斯自然而然的下一问:“那之前……?”

  潘多拉忙着找着安全带搭扣,没怎么想就回答:“不记得了。”

  赫尔墨斯惊讶地沉默。

  她看着跑车时速数字快速攀升,平静地说:“我的亲生父母都在交通事故中丧生了,我也在车上,醒来之后记忆有点障碍。”

  几乎立刻,车速开始减缓。

  “没事的,事故时候的事我也不记得了,所以对坐车没什么心理阴影。”潘多拉感激地笑笑。

  赫尔墨斯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想听哪个电台?”

  “都可以,”她打了个哈欠,“抱歉,我眯一会儿。”

  “嗯。”

  汇入高速士干道车流,车速就不得不慢下来,甚至走走停停,周日晚的交通状况一向堪忧,今天尤其拥堵,原来是前方有事故。

  停车等待期间,赫尔墨斯摸出手机,打开某个以一对一数据保密性著称的聊天app,快速打出消息:

  「6岁时与亲生父母一起遭遇交通事故,双亲死亡,应激记忆障碍」

  拇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他侧眸看去,潘多拉靠着车窗睡着了,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停车醒来。她的表情恬静柔和,轻缓的呼吸声在没有开音响的车内清晰可闻。如果她在做梦,那也一定是个好梦。

  在才认识没几天的男性的车上毫无防备地打瞌睡,实在是警惕心不足,看来普罗米修斯兄弟在安全教育方面还是没做到位。

  车流又开始移动了,后方不耐烦地鸣笛,赫尔墨斯清空消息,将手机往储物格子里一扔,踩下油门。

第1卷 第71章 番外

  “谢谢你送我回来。”潘多拉伸手去开车门,正打算道晚安,法奥不自在地在驾驶座上挪了一下身体,好像还有话语未尽。她向他看去,微笑着等他出声。

  金发少年反而更加窘迫了一点,他捏住方向盘,支吾了片刻才说:“我是说,今天的电影真不错……”出口后他又因为自己只吐出了废话而懊恼起来。

  从影院出来之后,他们先在附近生意火爆的奶茶店又坐了一会儿,已经充分交流了对于今晚观看的大制作奇幻片的看法。眼看着对方的脸莫名红起来,潘多拉忽然意识到,法奥好像在挽留她,想要她再多待一会儿。而她……她不知道自己对此是什么想法。

  “总之,今天我很开心,之后,”法奥也察觉了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反而一咬牙看着潘多拉的眼睛,诚恳地邀约,“之后还能再约你出来玩吗?不一定是看电影,也可以是别的。”

  该怎么回答?她当然不讨厌法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和男孩子出去约会,但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个让她产生进入一段稳定关系的想法。同龄的大部分男孩子在她看来有些幼稚。高中一年级时,在校非常有人气的高年级橄榄球队长曾经试图邀请她去参加他的生日派对,但那居高临下的施舍态度和带有明显侵略意味的眼神更让潘多拉心生嫌恶。她因为拒绝对方的邀约,被营火镇高中金字塔顶端的小团体带头整盅针对了整整一年。

  在某方面过度保护的监护人大概也有责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个试图在她家门前台阶上索要晚安吻的男生被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厄庇墨透斯追杀了两个街区。

  对荧幕上那样的浪漫爱情潘多拉并非完全没有憧憬。法奥似乎也没能成为那个例外。至少目前还没有。对此,她甚至感到有些抱歉了。但也没哪条法律规定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必须谈恋爱或者喜欢谁啊。

  好像意识到她可能会给出他不想要的答案,法奥又抢先说:“时间也不早了,之后我再发消息给你,晚安!”

  潘多拉打开车门:“晚安。”

  法奥好像打算目送她进门。一个人还打开车道大门就太夸张了,她到旁边的小门上刷了卡,回身又朝法奥挥挥手才拉开解锁的金属门。穿过草坪,她正打算直接从边门直接进入居住区,忽然发现大宅正面的台阶上坐了两个人。

  直接无视他们会有点失礼,潘多拉便走过去打招呼。看清是谁之后她就有点后悔。

  是赫尔墨斯还有另一个陌生人。

  周日赫尔墨斯带她去看了夜景之后,在大宅里碰到时,他的态度当然一如往常,会视场面而定开几句玩笑。但他们不再有什么机会单独相处,碰面时几乎永远有其他人在场;假如在楼梯或者走廊上相遇,他也总是有其他事要去做,无法久留。潘多拉并不迟钝,很快意识到这是赫尔墨斯刻意营造出的状况。他在与她保持距离。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也许是她越界了。赫尔墨斯的家庭状况在奥林波伊家中也算是棘手的那类。但是,如果不愿谈及父母的事,他又为什么要告诉她呢?直接敷衍拒绝不就行了?他在这方面肯定很擅长。莫名其妙被疏远的闷火里又夹杂了一丝什么别的不快,潘多拉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再加上刚才和法奥一瞬间的尴尬气氛,她眼下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晚上好。”潘多拉干巴巴地说。

  赫尔墨斯笑笑地应道:“约会回来了?”她傍晚出门时没碰到他,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今日的打扮。她穿的是那天和阿尔忒弥斯一起挑的下摆镂空刺绣珍珠灰长裙。他借着门厅里的灯光注视她片刻,没有吝惜称赞:“你今晚很好看。”

  口气就像指出今晚星星很多一样平常。

  潘多拉没应答,看向另一个人:“你好,我叫潘多拉,目前借住在这里。”

  “你好啊。”对方懒洋洋地应答。是位乍看之下难以判断年龄的男性。单从外表判断,好像和她差不多年纪,长着张古典雕塑般轮廓优美的脸,是绝对的、无可挑剔的美少年,穿的也是少年感十足的海蓝色宽松polo衫。但他游刃有余的态度十分老成,尤其是他兴味盎然地盯着她观察的目光,反而让人感觉他比赫尔墨斯年龄还要大一点。

  “你不自我介绍?”赫尔墨斯挑眉。

  “厄洛斯。一定要说的话……算是阿芙洛狄忒的弟弟?”他站起身,向潘多拉伸手,“职业和兴趣都是恋爱咨询。”这么说着,他摸出一张名片一样的东西递过来。潘多拉接过才发现是广告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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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虽然卡片的设计非常简约时尚,但还是好可疑。十分可疑。

  “赫尔墨斯说你刚刚约会回来?看起来你兴致不是很高,难道哪里出了问题?有没有兴趣来体验一下恋爱咨询服务?”厄洛斯纯良无辜地眨眨眼,“当然,是免费的。”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真的不需要?”

  潘多拉看了赫尔墨斯一眼,他好像并不打算阻止厄洛斯热情推销个人业务,反而又是看好戏的局外人态度。她拢了拢编成束的头发,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竟然真的提问:“如果对方想要约下一次约会,而且很明显……挺认真的。但我不确定自己对他是什么想法,答应下来给他希望是不是不太好?”

  “你们还在dating阶段吧,你会犹豫,也是因为对他观感不错,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厄洛斯说得还挺头头是道,“如果我猜错了,麻烦纠正一下。”

  潘多拉垂眸:“也没说错……和他一起玩还挺愉快的,共同话题也不少。”

  “只要你不是百分百肯定不会想要和他发展处特殊关系,那么表明你还没决定的态度,对方不介意的话,继续一起出去玩也没什么。约会嘛,双方开心就好。不如说,一般而言,现在开始才是他努力打动你的关键期呢。”厄洛斯猛地笑嘻嘻地向赫尔墨斯寻求肯定,“我说得对吧?”

  赫尔墨斯嗤笑,没附和,也没看向潘多拉:“你才是专家,向我征求意见真的没问题?”

  厄洛斯眯了眯眼睛,视线在潘多拉和赫尔墨斯之间打了个转,露出灿烂得恶劣的笑容:“另一种思路,是和其他感觉不错的对象出去约会,有比较自然就有结论了。比如--”

  “比如你自己上阵?”赫尔墨斯抢白。

  厄洛斯惊讶地顿了片刻,转了转漂亮的眼珠:“唔……也不是不行。”他将潘多拉手里的卡片拿过来,又摸出支中性笔写了串号码:“欢迎来电咨询,不管是解惑还是出去约会。熟人价另算哈。”

  “呃……好的。如果我需要的话……”潘多拉将卡片塞进包里,拾阶而上,“那么我就上楼了,晚安。”

  “对了。”赫尔墨斯忽然出声。

  她讶然回首。

  “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周五晚上准备搞马拉松观影,下午五点开始,只有家里人参加,雅典娜和阿瑞斯也会来。”

  “谢谢你告诉我,”潘多拉有些吃不准赫尔墨斯到底希不希望她来,还是只是礼貌性质地传达消息,如果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内部友好交流会,她混在里面也只会尴尬,“如果有空,我会参加的……”

  “来吧,”赫尔墨斯微笑了一下,“赫斯提亚会根据观影士题做特殊的晚餐,每次电影马拉松都很热闹。”

  “别紧张,不是什么正经活动,我也会参加。”厄洛斯适时加入。

  为什么这人说这种话奇妙地有说服力。潘多拉便颔首:“那么算我一个。”

  赫尔墨斯笑意加深了些微:“好,我会转告的。晚安。”

  大概是夜色的错,他的表情称得上温柔。潘多拉心头一颤,慌乱道别:“晚、晚安……”

  少女快步上楼的足音也消失后,厄洛斯轻轻叹息,嫌弃地斜睨赫尔墨斯:“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畏缩胆小了?感兴趣的话就去约人,拉不下脸还不许我制造机会。”

  赫尔墨斯拿起放在台阶上的易拉罐,一饮而尽,淡淡地回:“不需要你制造机会。”

  “你没有否认对她有兴趣。”

  赫尔墨斯耸肩。

  厄洛斯看了他片刻:“我敢打赌你又在把事情完全没必要地往复杂的方向想。”

  “就是很复杂,”赫尔墨撒轻轻呼气,今晚的空气都是暖的,带着潮气,却少有夜风,称不上舒适,冰凉的气泡水灌下喉咙后的畅快只有一瞬,黏连在皮肤上的闷热感觉只有更明显,“她是普罗米修斯的养女。”

  “所以?”

  “他觉得普罗米修斯不会无缘无故做慈善,她的真实身份一定和那场风波有关。他让我试着从她那里还有其他渠道打探消息。”

  厄洛斯立刻领会“他”说的是谁。他毫无同情心地轻笑:“哈,那就真的有点复杂了。看起来你对她的来历已经有底了?趁还来得及,去和她全部坦白怎么样?说不定她会原谅你明里暗里调查她。”

  赫尔墨斯很坚决:“她对于自己的生父母和养父的过去都一无所知,厄庇墨透斯在这方面也守住了口风。她不必知道自己的家人与那个泄密事件有关,那样对她更好。”

  “一厢情愿强加的保护,对方可是不会领情的,”厄洛斯叹息,却不再劝说,转而说,“而且你即便和那家伙撕破脸,也完全能够养活自己。他没有什么父亲的样子,你何必那么顾虑他的看法?”

  赫尔墨斯哂然:“可能他的命令对我来说,也就是一个方便的借口。”

  因为有借口,对徘徊在家门前的少女毫无缘由地燃起的强烈兴趣便变得正当。却也因为这动机,兴趣只能止于兴趣。

  厄洛斯很无奈地摇头:“你就不能老实承认一见钟情吗?”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金色箭矢创始人摸出又一张宣传卡片,塞进赫尔墨斯t恤的装饰性前胸口袋里,拍了拍:“年轻人,相信我,你需要这个。”

第1卷 第72章 番外

  潘多拉抵达影音室时,第一部 电影已经开场。

  除了原本就摆放在那里的两个中长沙发座,还搬来了休闲区的懒人沙发放在前排,坐满人顿时很有私人影院的氛围。如赫尔墨斯此前所言,阿格拉大宅的所有住户都到齐了,这是晚餐桌上都未见过的盛况。

  阿波罗回身招呼:“这里,这里!给你留了个位置。”

  “抱歉,我迟到了。打工面试拖了一会儿。”潘多拉在后排的沙发上座下,低声解释。

  “没关系,大家都是随时来随时走,”阿波罗朝门口的桌子上指了指,“那边有饮料和零食。”

  潘多拉还不饿,但急匆匆回来有点口渴,正打算起身,从旁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她抬眸接过,这才注意到赫尔墨斯坐在这张沙发的另外半边。

  “谢谢……”

  “面试怎么样?”

  潘多拉之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个校图书馆打工的简历,没想到很快收到了回复。说是面试,也不过走个流程。夏季图书馆很缺人。她喝了口水:“下周一去熟悉流程,之后就可以正式开始打工了。”

  相比餐厅招待的小费,图书馆前台的时薪并不算高,但好在可以挑闲着的时候摸鱼看书,还有空调,总之还算理想。

  “恭喜你,”赫尔墨斯笑了笑,坐在前排的雅典娜好像终于无法容忍他们无视影片开头闲聊,回头看了一眼,他就压低声音,朝她稍靠近了些,“我好像忘问了,你能看惊悚片和恐怖片吗?这次是清凉夏日电影马拉松,《闪灵》《孤儿怨》《恐怖游轮》之类的。”

  不用他提醒,潘多拉也从冷色调的画面,还有那隐约洋溢着紧张感的配乐中察觉了不对劲。现在坦白她没什么看恐怖紧张片子的经验还来得及逃走吗?但是她其实对久闻大名的类型片经典也很好奇,在场那么多人,一起看的话就应该没事吧……?

  “实在害怕的话,我就出去缓一缓……”

  潘多拉很快就后悔了。

  虽然是一群人坐在一起看心理惊悚片,但可能要怪影音室环绕音响效果太好,到主角最紧张疑神疑鬼的时刻,周围人轻缓的呼吸声都成了影片里的环境音,听得潘多拉感觉心脏一次次濒临爆炸。可是看其他人都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她反而不好意思把害怕表现得太明显,只能用力抱紧沙发靠垫。

  最要命的是,现在她如果离开影音室,偌大的豪宅中除了保洁人员就只有她一个人,简直就像是把片中主角的境况在现实中绝赞重现。想想她就浑身发毛,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了,看多了就不怕了,这是一种精神历练。她这么说服自己。

第一部 片子的演职员表滚动起来的时候,潘多拉长长呼了口气,往后一倒。

  “你还好么?”赫尔墨斯拿了一罐橘子汽水,用易拉罐贴了贴她的脸颊。

  潘多拉一个激灵,随后才发现汽水是常温的,但不用冰镇饮料她就已经自然凉了。赫尔墨斯明显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继续出言逗她:“刚才那部还是相对温和的,受不了的话你可以--”

  她用力摇头:“现在我上楼肯定会洗个澡都怕身后的浴室玻璃上冒出血手印。”

  雅典娜闻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阿尔忒弥斯和赫淮斯托斯也露出看小妹妹般的慈爱表情。后排另一张沙发上的厄洛斯也无言地投来关爱的眼神。

  潘多拉窘迫地鼓起腮帮子,眼珠转来转去,不肯再说了。

  “不管是恶灵还是精神病人都混不进这里的,他们也会害怕的。”雅典娜回头,说着朝阿瑞斯的方向努了努嘴。阿瑞斯若有所觉,挑眉看了雅典娜和潘多拉一眼,但没发作。嗯,这位大哥真的是个好人。

  赫尔墨斯将橘子汽水塞进潘多拉手里:“先喝点甜的,然后吃些东西,想要什么口味的披萨?我帮你去拿。”

  填饱肚子之后,潘多拉确实感觉活过来了一点,甚至感觉自己可以挑战下一部了。

  狄俄尼索斯点播了第二部 电影,首先是制作方的品牌logo动画。赫尔墨斯来了句:“到特别吓人的地方之前,我可以提前告诉你。”

  绝不剧透党潘多拉颇为感动然后拒绝:“不用了,那样的话,也就没有锻炼胆量的效果了。”

  赫尔墨斯有点哭笑不得:“虽然你要这么定性这个活动也没问题……”

  潘多拉深呼吸:“开始了。”

  赫尔墨斯转向前方,但没过多久,就侧眸注视她,唇角不觉扬起柔和的弧度。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潘多拉被吓到却依旧看得目不转睛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像执拗又容易受惊的幼兽,很难不激起见者的保护欲。此刻她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注意力十分集中,估计很快又要被老道的拍摄手法弄得提心吊胆。看这种片子,越是认真投入就越容易被吓到。

  第一个不对劲细节的镜头出现时,潘多拉咽了口唾沫,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主角身边的异常细节越来越多,为了追寻真相,他开始查找资料,就在这时,配乐突然止歇。

  潘多拉不禁把半张脸埋进了靠枕里。

  是主角虚惊一场。

  但是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去。

  啪。

  黑暗笼罩视野。

  潘多拉整个人都僵硬了。

  茫然的数秒沉寂,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中央空调的运作细响也消失了。安静的影音室成为无光无声的黑箱子。潘多拉还没从电影的氛围中脱身,心神恍惚,感觉其他人仿佛瞬息之间失去踪迹,就像怪诞恐怖片里的情节,她独自落入漆黑一片的未知之地。慌乱之下,她向旁边摸索。

  碰到了谁的手。

  潘多拉吓得差点炸毛。对方手掌一翻,稳稳地反握住。

  体温自指掌相贴处传来,对方的手很大,骨节分明,轻松覆盖住她的,有力却不粗暴地紧拉住。无缘无故地,她忽然感觉安全了,然后逐渐意识到只是电源突然被切断。她随即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的一下比一下快地疾走,令她无措的热度冲上脸颊耳后,指尖微微地发麻,脖颈侧动脉处炽热的跃动也变得异常明晰,简直要疑心被对方也听见。

  可能只有数秒,甚至比那更短暂,但潘多拉生出错觉,好像世界向内塌缩成这一小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赫尔墨斯在她身边。

  她突兀地想起几天前和法奥看电影时,他们不约而同伸手去抓爆米花,反而不小心碰到彼此的手。法奥窘迫地缩手,差点把爆米花桶打翻,她却还有余力去及时扶住纸桶。昏暗,触碰的手,百分之一的相似和截然不同。

  一些答案浮出水面,包括她不曾设问的。

  “什么情况??停电了?”阿波罗打破静寂。

  阿尔忒弥斯摸索着站起来,懒人沙发套窸窸窣窣:“跳闸了吧……”

  “一到夏天用电高峰就容易停电。”赫斯提亚叹气。

  雅典娜问:“备用电源还没启动?”

  “打开手机手电筒。”赫尔墨斯的声音毫无异常。潘多拉试图抽手,但他反而用力捉住不放。

  窝在前排角落的狄俄尼索斯突然出声:“电力公司来通知短信了。片区部分断电。”

  中央空调的运作声重新响起,投影仪接通电源,在墙上投出一片蓝色的光幕。

  大宅的备用电源开始运作。

  赫尔墨斯几乎立刻松开了。

  “这样电影肯定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备用电源能不能撑到重新恢复用电,”阿尔忒弥斯伸展了一下上半身,“真扫兴。”

  赫斯提亚打开了影音室门,开始收拾打开的披萨盒子:“趁还有电,大家抓紧时间回房间洗漱吧。”

  “我才不想摸黑刷牙洗澡。”阿波罗一边说一边设想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阿瑞斯蹙眉看向空调排风口:“制冷不会有问题吧?”今晚也是个略显闷热的夏夜。

  “只能祈祷电网早点恢复正常了。”赫斯提亚侧首,看到潘多拉也在帮忙收拾东西,微笑着说,“这点东西交给我收拾就好。你也上楼休息吧。”

  潘多拉犹豫了一下,看向门口,赫尔墨斯慢吞吞地落在最后,像是有意在等她。心头像是开了一瓶苏打水,气泡轻盈地膨胀沸腾。她向赫斯提亚道了晚安,也往外走去。

  追到赫尔墨斯身侧,她骤然语塞,只憋出无意义的感叹:“没想到这里会停电……”

  “天热时偶尔会这样,一般很快就会修好,”赫尔墨斯在会客厅入口驻足,带着捉弄人的微笑问,“不过这下你应该不害怕了?”

  潘多拉看向别处,手指朝掌心蜷缩:“别再拿这个嘲笑我了……”她埋怨的声调缺乏威慑力,软软的反而有点像在撒娇。她自己都怔了怔,清清嗓子又说:“你不躲着我了?”

  她以为赫尔墨斯会装傻。但他居然注视她须臾,眸光闪烁着颔首:“嗯,不躲了。”他随即露骨地转开视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我的想法发生了一点变化。”

  什么变化?但赫尔墨斯很显然不准备再说下去了。

  潘多拉咬住嘴唇,颇为不满地瞪他。

  他回头快速扫视四周,确认没人在听墙角,向她又走近了一点:“今天时机不太合适,但周末能抽出一点时间给我么?有些事想告诉你。”

第1卷 第73章 番外

  潘多拉踏入厨房,惊异地看向时钟,才七点多,奥林波伊家的子女们竟然集齐了大半,其中包括此前鲜少在上午十一点前露面的阿波罗,他们都沉默地看向厨房另一侧墙上的液晶电视。

  晨间新闻节目下方的标题极为醒目:“突发新闻:国会议员宙斯·奥林波伊被指与匿名爆料人trailblazer失踪有关。”

  怪不得。

  潘多拉正犹豫着是否要若无其事地退出去,雅典娜轻咳一声,带头与潘多拉道早安。潘多拉感觉像是被抓了现形的逃犯,尴尬地应了,在厨房岛台尾巴的角落随便坐下。其他人在打完招呼后开始吃早饭,但没人带头闲聊,气氛自然非常古怪。

  搁下咖啡杯,雅典娜以给晨会做总结似的口吻说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各位都清楚,所以最近尽量不要出门,出门时也要小心是否有记者跟拍,不要在网上以真名发表任何言论。”

  “我订了下午的航班,”阿瑞斯从手机屏幕上扬起视线,“过几天有个常规安保业务,几个月之内回不来,原本我没打算参加,但那好过闷在这里。应该不会给老头子造成影响。你没异议吧?”

  雅典娜简略颔首。

  阿瑞斯便将用过的餐具送入洗碗机,和赫斯提亚行吻面礼道别。相较其他兄弟姐妹,外表是威武猛男的次子与这位姑妈关系更亲密。离开厨房前,他又对赫淮斯托斯一点头:“她那边就拜托你了。”

  “好。旅途顺利,还有工作上……”赫淮斯托斯的话说到一半,被踢踢踏踏的人字拖声音打断,狄俄尼索斯嘴里叼着个原味甜甜圈,俊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走了出去,好像对于父亲身缠丑闻的事完全没有兴趣。赫淮斯托斯卡顿一拍,才想起下半句是什么:“总之,和平常一样,注意安全。”

  “你要哪个口味的甜甜圈?”

  忽然被这么搭话,潘多拉差点没反应过来。

  阿波罗挠了挠翘得厉害的金发,朝厨房岛屿中央一努嘴:“你还什么都没吃呢。”

  潘多拉随手夹了最普通的那种到盘子里,尽量不着痕迹地打量到场的全员。赫尔墨斯确实不在。

  “他大概是我们之中最早得到消息的,现在肯定忙着呢。”阿波罗看穿她在疑惑什么,耸肩应答。

  潘多拉点点头,没有追问赫尔墨斯在忙什么,咬了口甜甜圈。赫斯提亚特意降低了糖度,表面撒了薄薄的一层细砂糖却并不甜腻,但她没什么心思品尝美味的面点,注意力全在晨间新闻上。

  节目主持正在对trailblazer其人做深度介绍。潘多拉对这个代号有所耳闻,但所知甚少。没有人知晓这个id背后的人或者组织的真实身份。这个id在15年前首次出现,经常以无法溯源的跨服务器邮件方式向主要媒体爆料政治内幕。

  让这个代号真正名声大噪的是近13年前的火炬丑闻:trailblazer公开了数百页的政府机密文件、企业内部邮件还有会议录音,揭发当时内阁力推的基础工程建设计划的招标竞标过程中,名为“火炬”的能源龙头企业通过游说团体和私人路径贿赂多位议员,阻碍当时司法部对其发起的垄断诉讼,并以不公正的方式中标。

  “潘多拉,”雅典娜走到潘多拉身侧,将她的视线从电视上拉回来,“你原本下周开始要在图书馆打工?能不能把负责人的电子邮件给我?我居中联络一下,让你稍推迟一阵开始工作。”

  顿了顿,她放柔语调:“我们父亲的原因影响到了你的个人生活,非常抱歉,但这也是为了不影响到学校图书馆。你住在这里,难保不会有人追着你打探消息。”

  吃着住着奥林波伊家的,潘多拉只能点头表示谅解,将负责人的邮件地址转发过去:“到事态平息大约要多久?”

  雅典娜苦笑:“目前很难说。”

  就在这时,法奥发来了消息,关切询问潘多拉生活是否受影响,还提出了可以让她借住到他姐姐那里,那样的话可以维持一定的正常生活。潘多拉谢过他的好意,婉拒了邀请。再借住到法奥那里事情说不定会变复杂,而且看雅典娜那样子,大概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成为可能的消息突破口,泄露出对宙斯不利的情报。尤其是她这样才住了一周多的家伙,完全信任称不上,但又已经对奥林波伊家内部知道足够多。

  草草用过早饭之后,潘多拉回到房间,一看手机,厄庇墨透斯发来了消息,不外乎嘱托她不用担心但也不要掺和。她回复了一句便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起主要新闻网站对于trailblazer和奥林波伊议员此次身陷风波的报道。

  滑动着触控板,潘多拉找到了刚才新闻没能留神听下去的后续。

  在trailblazer抖出火炬能源公司权钱交易的丑闻后,舆论哗然,政界掀起轩然大波。国会立刻发起并通过对当时首相的不信任投票,当届内阁解散,重新选举,在野党支持率攀升,执政党勉强维持住了执政联盟,但是内部大换血。而宙斯·奥林波伊就是在那时在党内地位飙升,跻身国会前排的重要位置。

  在火炬丑闻引发的政界大地震平息之后,trailblazer就逐渐淡出公众视野,但偶尔还是会对寻求此前爆料后续的记者做答复和补充。然而差不多五六年前,这个id彻底停止了活动,大多数人认为背后的人功成身退,又或是为了安全换了一个虚拟身份。

  潘多拉蹙眉盯着页面。有个地方让她莫名很在意。

  而今天清晨多家通讯社获得的爆料是这样的:是情报部门的前雇员披露的消息,奥林波伊议员近年多次间接向情报部门施压,强硬地要求寻找trailblazer这一id背后的人。

  作为火炬丑闻的受益方,奥林波伊议员为什么对扒掉trailblazer的网络马甲如此执着?消息才爆出没几个小时,网上已经有了不少对此做出分析的讨论串乃至视频。理所当然地,阴谋论乱飞,其中附和声最响亮的说法是:奥林波伊议员为trailblazer提供了能源竞标黑色内幕的消息,借此搞掉了政敌,事后又想要抓住爆料者封口云云。

  潘多拉打开蓝鸟平台,在热议话题下随便看了一会儿网民们的集思广益,在讨论走向逐渐变得离谱(“奥林波伊议员就是trailblazer,试图贼喊捉贼引开情报部门的注意力”)之后默默关掉了应用。

  就在这时,新闻应用弹出最新进展:宙斯·奥林波伊办公室方面发布通告,表示trailblazer泄露政府机密文件,大量相关人员的个人信息同时泄露,理应被追责,要求情报部门加强寻人力度是正常诉求,并不存在逾越职权的情况。但对于为何要等到丑闻过去多年后才开始寻人,奥林波伊议员并未作出回应。

  时间差确实令人在意。

  又在联邦先驱报的trailblazer专题网页确认了一个事实后,潘多拉滑开最近通话记录,手指悬在厄庇墨透斯的名字上停滞片刻,忽然关掉了屏幕。

  不止这样,她还拆下手机壳,取出电话卡装进了旧手机,将新手机扔在衣柜里,然后走进浴室反手关门,打开盥洗台水龙头。

  做到这个份上她都觉得有些荒谬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提防什么。

  厄庇墨透斯的电话几乎立刻拨通。

  “你那边现在方便说话吗?”

  厄庇墨透斯愣了一下:“今天周六,我当然一个人在家。”

  “我看了新闻,关于trailblazer的,”潘多拉捏紧了手机,把水龙头开得更大,“那……是不是就是他?”

  电话另一头片刻的沉寂。

  潘多拉险些要以为她这边水声太大,厄庇墨透斯没听清她的提问。

  但他随即开口:“你为什么这么问?”

  “trailblazer停止活动的大致时间和他失踪是同一年。”

  “只是巧合。”

  她嗤笑:“你刚才明明已经默认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身后洁净宽敞的浴室,声音里多了一丝嘲弄:“我直觉一直很准。议员同意帮我支付学费、收留我借住,也是因为我是他的养女吧?这样就说得通了,世界上哪里有免费的午餐。”

  厄庇墨透斯叹气,来回踱步把地板踩得吱呀作响:“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即便宙斯想要从你那里套出他的下落,但连你我对他到底怎么了都完全一头雾水,那边不可能如愿,也不可能加害你这个小姑娘,只能当是做了一笔慈善。”

  “你……”潘多拉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

  厄庇墨透斯将她送到奥林波伊家借住,是否也包含了通过她打探宙斯的心思?她不能直接这么问。

  但厄庇墨透斯并不是白痴。他们对彼此足够了解。

  “怎么可能!!”对方愤怒地咆哮。

  潘多拉将听筒远离耳朵,等了几秒,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不会。”

  厄庇墨透斯好像在疯狂揉脸,每次他烦恼的时候就会一边唉声叹气一边那么做。

  “我原本打算等你大学毕业再告诉你一切。”

  她辛辣地指出:“然而你的计划毫无意外地总是落空。”

  “但你让我怎么对你解释?而且这种事。很明显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越少越好!”厄庇墨透斯深呼吸,放缓语调,“总之,你的养父还是你记忆里的养父,如果奥林波伊家的人问起,没必要对你之前知道的事遮遮掩掩,那样反而可疑。”

  “嗯。”

  厄庇墨透斯的声音低下去,他肃然叮嘱:“还有,如果有人打探你被收养前的事,尤其是你亲生父母的事,千万不要透露太多,就说那时候还太小,记不清了、养父母也很少提及就行了。”

  潘多拉没立刻回答。

  “怎么了?”

  “不,”她伸手摸着自己震颤的声带部位,镜子里的她看上去比刚才更茫然,却又有点恐惧,“那也是你原本打算之后告诉我的事吗?”

  厄庇墨透斯噎了噎,淡淡道:“不。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撒谎。

  潘多拉闭眼:“好吧。总之圣诞节我会回来,你别想搪塞我。”

  对方无可奈何地叹气,但放松了一些:“知道了,知道了。”

  “那么就这样,你也小心,拜拜。”

  挂断电话,潘多拉捧起冷水拍在脸上。关掉水龙头,她打开手机浏览器。顿了顿,她关掉了wifi连接,反而打开移动数据网络,而后开启浏览器。

  搜索引擎的输入框像狭长的白抽屉,不知道拉开后会看到什么。

  她都惊异于自己疑心之重。这种时候她才察觉,与普罗米修斯相伴度过的那七年在她身上留下了极深的烙印。青春期前的记忆其实大都模糊不清,但她还记得普罗米修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蹲下|身,与还年幼的她平视,温和却也严肃地教导她:不要跟陌生人走,不要轻易接受他人的礼物,不能轻信,要相信他人的善意、但也要对他们心怀警惕……

  “那么我也要怀疑爸爸你是不是坏人吗?”升入中学后,潘多拉有一次反问。

  普罗米修斯微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睛眨了眨:“当然。”

  “可是怀疑亲爱的人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怀疑和亲爱之情并不互相违背,”普罗米修斯不顾潘多拉抗议,揉了揉她的头发,“如果我真的是坏人,我对你来说就不再是亲爱的人了吗?”

  “……”那时她答不上来。

  回想起来,这可能是潘多拉与养父之间最后一次的严肃谈话。

  “潘多拉,你的心会给你答案,但在那之前,你必须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去确认。”

  检索:caduceus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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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74章 番外

  闷热了好几天,傍晚终于开始打雷下雨。到了午夜时分,风暴势头减缓,但没有停歇的迹象,潘多拉走下楼梯时最先听到的便是后院的水声,仿佛这栋房子挨在清而湍急的溪流边。

  客厅角落的落地灯孤零零地亮着,阿波罗伏案书写,听到脚步声抬头:“晚上好。睡不着?”

  “嗯,有点,”潘多拉打开冰箱,从酒精饮料堆中扒拉出一罐气泡水,拉环打开那瞬间气泡的嘶鸣让这个夏夜更显清凉潮湿,她随口道,“雨下得好大。”

  “雨声能让我集中注意力,所以我还挺喜欢下雨的。”阿波罗这么说着,用自来水笔末端敲了敲额角,苦恼地在草稿纸上又划掉一段文字。

  奥林波伊议员如今也处于暴风雨中心,阿波罗却依旧在这气定神闲地写东西。不可思议地,这副景象竟然略微抚平了她心头的烦躁情绪。她不禁站在原地,眼神放空地看着阿波罗映在墙上的影子。

  阿波罗叹了口气,盖上笔盖。

  潘多拉以为她杵在那里打扰了诗人先生搞创作,便打算上楼。他却站起来:“我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卡顿很久了。和你说说话也许能获得新想法。如果你不急着去睡的话?”

  “当然。”

  阿波罗先接了杯直饮水,直接灌了半杯下去,那姿态豪爽得像在喝烈酒。

  “你在写什么?新诗?”

  金发青年摇头:“写信。”

  “给之前买信纸写信的那位……?”

  “对。”

  潘多拉不由弯唇。

  阿波罗挑眉:“怎么?”

  “我直说的话,你可能会生气。”

  “我哪有那么小心眼。”

  “今天房子里一直低气压,说句话感觉都要小心翼翼,但这种时候你还在写情书,忽然就觉得……还挺好的。”

  阿波罗不仅没生气,还抬了抬下巴:“就是这种时候才更要秉持自我,和往常一样生活。”

  听上去挺有道理。

  “你给那位女士写信有多久了?”

  阿波罗明显地怔楞须臾,淡色的眼睫眨动,心算着年份,颇为惊讶地答道:“已经五年了。”就好似在她提问之前,他从来没细数过年月。

  “五年……”潘多拉佩服地瞪大眼睛,“这年代能维持五年通信,还是纸质的,真厉害。”

  阿波罗摸了摸鼻子,声音低下去:“与其说是通信……不如说是我单方面给她写信。她没有回过信。”

  先生,这种行为很容易被当作变态……

  “你的信真的寄到她那里了?”

  正常人都会改换住址吧。

  “她都收到了。我一直寄到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再转交。”

  大概又是一段内情重重的豪门爱情故事。潘多拉没再追问,喝了口气泡水,而后看向易拉罐身。她来阿格拉大道1212号的第一个晚上,赫尔墨斯给她倒的也是这一款。其实她并不算特别喜欢果味气泡水,但刚才面对整整一冰箱的饮料,她还是自然而然地选了这个口味这个品牌。她捏紧罐身,垂下视线。

  “你真的不会追问我们的私事。”阿波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感叹。

  “啊?”

  “赫尔墨斯之前和我提过,你会在开始探究私生活的前一问就停下,准确得就像事先知道下个路口有测速仪所以减速的老手司机。”

  潘多拉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这么说过我?”

  “放心,那大概是他的特殊称赞方式。”

  她笑了笑,没有作答。

  “但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并不奉行秘密主义。”阿波罗好像根本没考虑过潘多拉对此不感兴趣的可能,径自轻轻叹息一声,开始讲述:

  “她的名字叫达芙妮。”

  他吐出这三音节名字时像在吟诵颂歌佳句,缓慢而虔诚。

  “七年前我在某个派对上与她相遇,一见钟情。和她对视时,我宛如被闪电当头击中,说不出话来。从所未有,那之后也再没有人能在第一眼给我那种感觉。”

  “她对我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强烈,至少一开始并不是,这点我很清楚。但我的狂热追求没吓到她,后来她也回应了我的心意。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假期时我邀请她和我一起去滑雪、又或是去海边,与她共渡的那一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365天。”

  庭院灯透过雨幕和玻璃上的水汽映在门廊上,一串不规则的、暧昧的光,阿波罗盯着那轻微摇晃着的光影,好像在那里看见了心上人与他相携而行的时光,半晌没有再出声。

  “毕业时我向她求婚,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答应。但她没有收下我准备的戒指,”阿波罗唇角轻轻勾了一下,“这还不够,第二天她直接从我们同居的公寓消失了。她只接了我拨去的第一个电话。她不会再见我了。只有这句话。然后她就彻底离开了我的生活。”

  潘多拉觉得安慰或是开解都不合时宜,便什么都没说。阿波罗对此也不在意。

  “那之后我做了不少不堪入目的蠢事挣扎,拼命地想要求得一个原因,觉得只要知道病症就能采取对策挽回她,写信也是那时候折衷双方想法的解决方式。但近两年我才逐渐想明白,或者说第一次注意到,在那一天之前很久……也许在她对我做出回应时,我的爱就让她不安。但我陶醉于喜悦中,没有注意到任何前兆。”

  “不安?她和你的背景差得很多么?”

  阿波罗惊异地默了半拍:“原来女孩都会这么想?”

  “我不是说达芙妮一定会因为家境不同而自卑,只是……大概多少能理解她的想法。和你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很大的压力吧。”

  阿波罗苦笑:“从结果来看,你没说错。我觉得只要有爱其他都不重要,但她很显然并不是那么想的。”

  “只要有爱,其他都不重要……”潘多拉重复一遍,“真亏你说得出来。”

  “总觉得你今天对我特别不客气。”

  潘多拉立刻态度良好地低头:“抱歉。”要怪也只能怪闷在房间里想了一天的事,烦躁的情绪难以抑制。

  阿波罗一个劲摇头:“不不,没事,你继续说下去,我想听。阿尔忒弥斯说过类似的话,阿尔忒弥斯和厄洛斯都让我自己想。”

  “可能你感觉有了爱就够了,那是因为你……实话说,从我的角度看来,你一开始就拥有了普通人要拼了命努力才能奢望碰到的一切,所以你可以觉得只要有爱就够了。但我就不会那么想。也许达芙妮也不会那么想。”

  确切拥有的只有爱,仔细想想也挺可怕的。除了爱之外,她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为了它们,她甚至可以不选择爱。大概只有不知晓还有爱以外可以去渴望的东西的人--不是已然极度绝望就是最初就极度幸福的人,还有完全与世隔绝的、纯粹而无知的人,她揣测着,那样的人才会相信爱就足够。但潘多拉没有将这也说出来。

  只是她的一己之见。

  阿波罗眸光剧烈闪烁着,心神激荡。

  潘多拉转过身,将空了的易拉罐扔进回收箱中。昨天是垃圾回收日,金属空罐坠底,发出寂寥的一声哐。

  她干巴巴地给自己的大话打注脚:“这只是我的想法……达芙妮怎么想,只有你亲口问她才行。”

  “嗯,你说得对,不去询问永远不会有答案,”阿波罗老实地点头,像个乖学生,“当我和她有一天改变得足够多了,也许她就愿意再见我了。谢谢你,潘多拉,我知道该写什么了。”

  这样……就悟了?真的?

  “如果帮到你再好不过。”潘多拉准备上楼。

  “你呢?你又在烦恼什么?”

  她讶然回首。

  阿波罗好像被她的惊讶冒犯,压下唇线:“我不至看不出来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略作停顿,他又问:“赫尔墨斯怎么了?”

  潘多拉尴尬地笑笑:“啊……和他没关系。”

  “刚刚提到他时,你的表情很怪。现在也很怪。”

  “……”

  “所以?我好歹是那家伙的哥哥,可以回答你很多问题。”

  在你眼中,赫尔墨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潘多拉硬生生将问句咽了下去。她不该问阿波罗。她想知道的不是与赫尔墨斯关系密切的哥哥眼中的赫尔墨斯。她想知道的是他,包含但不限于赫尔墨斯·奥林波伊和caduceus4这两个代号的那个人与潘多拉·提坦涅斯产生关联时,在想什么,怀有什么目的,是什么样。

  不去向本人询问永远不会有答案。

  潘多拉笑着摇摇头:“谢谢,但你已经给我支招了,我现在能睡着了。晚安。”

  阿波罗抓了抓头发,定睛注视她片刻,似乎判断她没再说谎:“好吧……晚安。”他走回桌边,把钢笔拿在手里转出花来,目送她上楼。

  回到房间,潘多拉点开常用的消息app,没容许自己犹豫。

  「我搜索过caduceus4了」

  对侧竟然立刻冒出了带有三个点的气泡图标,正在输入中。

  潘多拉更快。

  「等你空下来的时候,我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输入气泡消失了一秒。随后,新的消息气泡弹出:

  「好」

第1卷 第75章 番外

  阿格拉大道1212号大宅南侧顶楼是个阳光房。

  潘多拉滑开磨砂玻璃移门,探头朝里面张望。

  宽敞的阳光房布置成海滨度假风,门上悬着捕梦网,织有艳丽几何图案的薄毯在藤条编织沙发和躺椅下铺开,养护得当的绿植错落摆放,角落还悬挂着吊床。是个适合午睡或是在阳光中无所事事地消磨一整个下午的好地方。

  可惜今天下雨。

  暴雨闷闷锤击着玻璃顶棚,水流不断从屋尖顺着透明的墙面淌落,外面的景致在冲刷中晕开成模糊的色块。冷气开得很足,但依然有潮湿的气味从开了一线的小窗中渗进来,让屋顶度假村无端有了火车站候车室的气氛。

  赫尔墨斯盘腿坐在地上,面对进度过半的大型拼图工程,指尖拈着一片拼图转来转去,似乎对锁定它的归属之处缺乏兴趣。他听到拉门声抬头,以笑脸迎接潘多拉:“你来了。”顿了顿,他向她身后示意:“能请你把门锁上吗?谢谢。”

  潘多拉回身去拨门锁搭扣,身后又传来语声,礼貌谨慎:

  “有些事有必要在私下说,但贸然让你去我的房间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了这里。”

  由她落锁这点带来一些安全感,潘多拉点头表示理解,直接切入正题:“我搜索了caduceus4这个id”

  他弯了弯眼角,朝旁边空置的沙发和扶手椅看去:“先坐下再继续说怎么样?”

  仿佛一拳击中空气,想要不管不顾地一口气傻站着抛出所有问题的莽夫战术好像行不通了,潘多拉便在藤沙发一头落座,与赫尔墨斯相对,但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她张了张口,思绪的车轨被横冲出来的入座邀请打断,气势上就被压制,她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懊恼地扁嘴。在抢占谈判优势这方面,赫尔墨斯可比她老道多了。

  他成了发问的那方:“你搜索了那个代号,然后呢?我可以询问你的感想吗?”

  “caduceus4是匿名网络平台‘水星’的创始人。”

  水星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型网络告示板,核心定位与万维网创立初衷共通,非常简单,即“信息交换”。用户可以通过“张贴”的方式共享任何事实情报,张贴内容可以包含隐藏内容,开启条件由发布者自定,可以是暗号,也可以是支付定价数额。同样地,用户可以在水星发布“邀请”寻求信息,应邀而来的客人们可以选择直接“张贴”新信息与这一邀请关联,也可以协商共享条件。所有“张贴”与“邀请”内容都只能通过平台内部搜索引擎获取。

  由于水星运营方对“信息”的定义十分宽泛,因此平台上有一大部分都是“海盐味黑巧克力是最好吃的巧克力口味”“坐在我右后方的同事的止汗剂味道很难闻”这类在其他sns平台也能见到的无营养垃圾话。自由定价分享信息的模式也吸引了一些行业专业人士,让水星承担了一部分答疑传播专业知识经验的职能,这与q字母打头的问答平台部分重合。

  然而水星最为著名、同时也是引发最多争议的,莫过于其在爆料、传播假消息、情报和反恐活动中扮演的角色。除了证件号之类的个人隐私,运营方对于传播的信息不做任何审核或限制,并且绝不会泄露发布者的信息。但同时平台也预先在用户协议中写明,只要有搜查令,警方乃至情报部门就能不受限制地自由浏览平台上所有的“张贴”与“邀请”内容,当然,发布者的信息依旧受严密保护。不难想象,水星成了一片赛博灰色地带,任何用户都可能是爆料人、线人、记者、犯罪者、极端主义者、司法机关、乃至情报机关分析员。任何一串关联的“张贴”与“邀请”都可能成为某场严肃猫鼠游戏中的关键。

  创建这一平台、定下信息交换规则的caduceus4极为神秘,以至于水星常年热门的“邀请”如下:寻求caduceus4的真实身份线索。与之关联的“张贴”内容数不胜数,不少说得煞有其事,但根本无从辨认真假。潘多拉浏览水星网站时,被顶到首页的最热邀请当然在寻找trailblazer身份的线索。

  换而言之,caduceus4可以说是当今网络头号信息贩子。

  一定要说感想的话。

  “有关caduceus4的传闻都有点可怕。”

  赫尔墨斯对潘多拉的答句并不惊讶,他反而看着她的眼睛,口气淡然地继续问:“我呢?你觉得我可怕吗?”

  她别开脸:“我不知道。”

  持续数秒的沉默,能听得见的只有雨声。

  潘多拉从口袋里摸出赫尔墨斯给她的那个手机,将它屏幕朝下搁在茶几上,露出光裸机身背面的刻字。“如果我去回复‘邀请’,抖出caduceus4的真实身份,你要怎么办?”

  “你手头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吗?”赫尔墨斯反问,“任何caduceus4的拥趸都可以在官网定制刻有这个id的手机。我和你的对话没有录音。如果只是声称自己是知情者,那么也只是在水星上增添了一个看上去牵强附会的‘张贴’。如果你为了增加可信度,就不得不详细解释当时的情况,乃至透露自己的身份……我不觉得你会在匿名平台上泄露个人信息。”

  如他所言。他当然考虑到了风险与如何确保自己的神秘迷彩周全。

  “你完全可以给我一台没刻字的手机。为什么?”

  赫尔墨斯很坦白:“为了测试你是什么样的人。”

  “而这又是因为……”潘多拉无言地盯他须臾,才缓慢地、满含试探意味地说下去,“你知道trailblazer是谁。”

  赫尔墨斯的表情没有变化。这样的他令潘多拉感到陌生。他的神色逐渐柔和了一点:“你现在也知道他是谁,”一顿,“还有你是谁了。”

  他甚至清楚她此前对普罗米修斯的秘密身份一无所知。

  赫尔墨斯好像什么都知道。与她截然相反。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屈辱还是什么别的冲上后颈,血液滚烫,潘多拉却想要发抖。她的嗓音也确实没出息地打着颤变调:“是奥林波伊先生让你那么做的吗?接近我,从我这里套话,试探我调查我……他想要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

  赫尔墨斯起身。她立刻收声,紧绷坐直,灰眼睛警惕地闪烁。他好像被她这反应刺中,将额发向后捋,呼出一口长气,坐到对侧的椅子上,涩然轻笑:“我会全部说出来的。我原本就打算这个周末告诉你一切--如果父亲没有突然出事的话。”

  潘多拉怔了怔明白过来:在奥林波伊议员陡然被卷进风波前的那个周五,观影结束后,赫尔墨斯抛出的那个邀请、他所说的想要告诉她的事……从赫尔墨斯特别关注她的缘由开始,她就彻底理解错误。

  也许他只是良心发现,不想继续对她隐瞒诸多内情。若以更大的恶意揣度,更可能只是因为她通过了他的“测试”,他才准备就此收手。

  是她自作多情了。

  潘多拉愈发感觉自己是个大笨蛋,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父亲多年前就知道你的养父的秘密,具体的经由他没有解释过,但我猜想他们有过一段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火炬能源的丑闻应当在父亲意料之外,至于普罗米修斯是否利用了父亲的人脉获取了那些重要证据,我认为有。这对父亲而言是背叛。表面上看他是受益者,但要摆脱同党人对他的怀疑、甚至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他可以说是险死还生。”

  “至于普罗米修斯失踪是否与我父亲有关,我直接询问过,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应该不是谎言,”赫尔墨斯流畅简明的叙述出现断口,他看向雨幕,“普罗米修斯手中掌握着什么令我尊敬的父亲难以心安的证据。你来到这里之后,他让我在你身上寻找突破口,追踪你养父的下落。”

  猜想得到确认,潘多拉的心头反而陡然空了一块。她干涩道:“所以你才对我那么友好。”

  赫尔墨斯露出意欲否认的表情。

  她勉强牵起唇角:“没关系,你有你的立场和义务,我……可以理解。但遗憾的是,议员的希望要落空了。我和厄庇墨透斯都对普罗米修斯的去向毫无头绪。”

  赫尔墨斯膝头上的手指紧握成拳。然而,最后他没再为自己声辩,只简洁地点头:“我就是这么转告父亲的。”

  “看来你已经动用资源对我做了充分的调查,”潘多拉再度看向茶几上的手机,“这上面是不是和电影里一样装了隐藏应用,方便你……”她说不下去,紧抿嘴唇盯着地板。

  “那在我能力范围内,但我没有。”赫尔墨斯从手机上挪开视线,心虚地垂下眼睫。片刻沉默后,他坦白:“但我确实可以追踪机子所在的地理位置,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这是可以只带信用卡和手机就出门的年代。也就是说,赫尔墨斯等同在潘多拉身上装了个定位仪。

  她嚯地看向他:“为了我的安全?我会遇到什么危险情况?已经有人知道我与trailblazer有关联?”

  赫尔墨斯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

  他们一同陷入沉默。

  良久,潘多拉忽然一震:“那和我的亲生父母有关吗?”

  赫尔墨斯难以解读的表情没有现出裂痕,只有眸光略微凝滞。

  “厄庇墨透斯知道什么,但他不肯告诉我,只告诫我不要透露被收养的经过。在这里我只对你说过……”潘多拉站起来,直接走到赫尔墨斯面前,以不容他含糊躲闪的口气重复,“我只告诉过你我被收养的经由。你查到了什么?”

  “不论我调查到了什么,我都不打算与他人共享。我父亲不知情。同样地,对你来说,你不必知道,”他抬眸注视她,语调堪称温存,“你不知道更好。”

  潘多拉几乎质问出声:为什么还要维持这种仿佛在为她认真考虑的态度?!

  她别过脸,呼吸急促,努力抑制住发脾气的冲动。

  但她感觉得到,赫尔墨斯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让她想要像个幼稚小鬼一样尖叫。不要以这种眼神看着她。明明只是因为她是普罗米修斯的养女,他们才有了比本该有的关系更多的交集。凭什么她还要容许他继续当好人?这也太狡猾了!

  再这样下去……她又要误以为他不止是因为奥林波伊议员的命令才靠近,一厢情愿地在他身上看到她想看到的东西。难道要她刨根问底,把话说得不能更清楚,好确认自己是个会错意的小丑?

  “怎样对我更好,你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潘多拉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俯身坐到赫尔墨斯腿上,双手撑在他身后的扶手椅靠背侧边,做出逼问的架势。她的心跳声吵得吓人,但她绷住脸,冷冷道:“你调查到了什么?”

  他的瞳仁扩张了一点,但他没有把她推下去。

  “告诉我。”她朝着他前倾更多,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他绿眼睛里放大。

  赫尔墨斯没有退让:“潘多拉,别这样。”

  她执拗地宣告:“我想知道。我有权利知道。”

  顿了顿,她盯着他,微微偏过头,跟着他别开脸的角度转,不让他挪开视线闪躲,声音低下去,口气柔软又脆弱,像是对恋人的请求:\"please\"

  潘多拉完全不期待这招会对赫尔墨斯有有用。

  但他突然握住她的肩膀,在他们之间开拓出一个小臂的距离。

  “你的亲生母亲是火炬能源的员工。”

  不需要更多的提点,潘多拉已经从中猜测到了对话的后续走向。

  “她是个勇敢的人。”

  她喃喃:“也就是……所谓的吹哨人?丑闻事件的。”

  “trailblazer爆料时将内部邮件和录音全都上传,知情者从中不难判断泄露的源头。”

  潘多拉打了个寒颤:“那么车祸……”

  “伪装成意外的谋杀,肇事者逃逸,不常发生事故的路段,没有摄像头。太过巧合,只能这么想。”

  她有些晕眩,眼前变得模糊。如果是电视连续剧,这个时候她应该想起事故时闪回的场景,还有给予她生命的女性的脸和嗓音。但她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关于自身的记忆开始于医院儿童科室的病房。她保留六岁孩童应有的常识,知道自己在医院,出院后甚至会骑自行车,但是她失去了之前的人生经历。而记忆的开端,面貌消瘦温和的男人坐在窗边,面带令人安心的微笑,他告诉她,不用害怕,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亲人了。

  而赫尔墨斯轻柔的语声还在继续:“官方文件上,车祸的死亡人数是3人。丑闻波及的政客和火炬能源高管都已经下野,继续追查很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关注,甚至给你带来危险,我就停手了。”

  潘多拉深呼吸数次,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所以你在告诉我,我的养父间接造成了我亲生父母的死亡。”

  trailblazer是揭露腐败内幕的英雄。但英雄的手上也沾血。虽非他所愿。

  赫尔墨斯哑然,轻轻叹息:“我原本并不想告诉你。”

  确实是她要求他吐露真相。她当然不能责怪他什么。一天一夜之间至今为止勉强还算正常的人生被全盘推翻,潘多拉迷茫失语,抓着藤椅的手逐渐松开,整个人向后滑去。就像她缺乏实感地跌入事实裂口的深谷。

  然而腰间一紧,青年将她固定在原位。

  “我为对你有所隐瞒的事道歉。我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向你坦白我受托调查你的事,但是,”赫尔墨斯忽然加快语速,像要在太晚之前将什么解释清楚,“除此以外,我原本还有别的话想告诉你。”

  “还有什么?”潘多拉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只是随口一问。

  显而易见,她还在惊骇激起的麻木余韵控制下,心思全都在陡然揭开的惊人事实上。

  赫尔墨斯自嘲地低语:“是不该在这种语境下说的话。”

  她收回了一缕乱飞的思绪,努力集中注意力:“什么意思?”

  他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倾听。只要能让她暂时将念头从普罗米修斯的事上移开。如果他说的话能让她把刚才知道的事全忘了,那样更好。这样荒谬的想法一闪而过。

  “我知道现在你对我是什么看法,但我依旧要辩解,我并不是因为父亲的委托才对你格外友好,并不是那样。”

  赫尔墨斯紧张地抿唇,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

  “在你出现之前,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第1卷 第76章 番外

  潘多拉错愕地眨眼,没反应过来。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她难以置信地低语:“你的意思是,你……对我一见钟情?”

  天啊,她竟然把这么羞耻离谱的话说出口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奔涌,潘多拉想低头甩掉双颊的热度,赫尔墨斯却轻轻托住她的脸阻止。

  “对,”他紧张地舔舐下唇,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里,“所以……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等待她应答的沉默间歇里,他以指腹试探性地擦过她的下巴。确认她并不抵触后,他才温存地勾勒起她面颊的轮廓,像触碰珍宝,又像用指尖的体温徐缓地写情书。不仅如此,他贴在她后腰的另一只手掌也忽然间存在感暴涨。

  赫尔墨斯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充当有温度的围栏,让她不至于疏忽间掉下去。但潘多拉感觉自己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她不自在地扭动身体,转了转眼珠:

  “我怎么没觉得你对我的感觉有那么夸张……?”

  他确实一开始就对她释放善意,但只在电影里见过的一见钟情欸……?!怎么看他都没对她流露出与这个词组联系在一起的狂热、痴迷与无措。

  她的疑虑瞒不过赫尔墨斯。他眸光闪了闪:“我原本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至少,我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因为我亲爱的父亲,我对这个词没什么好感。但是--”他艰难地组织着词句,看得出来,他并不习惯将自己笨拙乃至狼狈的那一面翻出来向他人展示。“那天夜跑路过门口看见你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将你误认为阿波罗或是他的朋友们叫来的女伴,那时我……竟然感觉不甘心极了。为什么又被他抢先了。当然,这个误会很快解开,我知道了你是谁。”

  “我说服对你不由自主的关注只是好奇心。毕竟我很早就知道普罗米修斯的另一个身份,而你又是她的养女。之后,父亲那里的委托又给了我接近你的正当理由……我知道到了现在才突然和你坦白这些,你也只会觉得难以置信,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见钟情这词由阿波罗说出来肯定更有说服力。”赫尔墨斯懊恼地抓了抓带卷的黑发,好像有点自暴自弃。

  “该死的,我真的不擅长这个,”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你说过我能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相处融洽,确实是这样。我跟着母亲在海外长大,频繁搬家,我知道怎样融入环境、建立并维持良好的关系,那是和本能差不多的手段。对你……我确实用同样的手法努力讨你欢心了,但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的目的并不只是和你打好关系。”

  苦于词不达意,赫尔墨斯拉过她的手贴到心脏的位置。

  他没有脸红,呼吸也还算平缓,他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不容易在肢体微语言上露馅,而这件事此时令他恼火。他抓着她的手更加用力了一点。

  隔了一层织物,潘多拉依旧感觉到了他胸口急促的跃动。

  “你让我的心跳加速成这样。”

  她抿唇吞咽了一下。

  “当然,并不是说,我瞒着你调查你的过去就能这么一笔带过……对于我调查出的事实,要怎么应对的决定权在你,之后我会和你好好讨论,”赫尔墨斯心虚地抿唇停顿片刻,放软声调,态度极为良好,“只是……即便这样,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潘多拉半眯起眼睛,故意追问:“给你什么机会?”

  “一个让我珍惜你、证明我能让你快乐的机会。”

  可能也觉得这个说法太好听,反而显得诚意不足,赫尔墨斯连忙补充:“不需要你立刻做出什么决定或者承诺。让我和你慢慢来,从重新了解彼此开始,我会证明自己的诚意。比如正式地、真正地来一次两个人的约会……”

  这么说着,赫尔墨斯越凑越近。他在明目张胆地试探她对他的心理距离。她已经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感觉到他的吐息。要命要命,她惊得一跳,伸手抵住他的唇,却立刻被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夺去心神,她窘迫地轻咳,抱怨似地喃喃:“太近了……”

  赫尔墨斯就如她所愿地拉开距离,转而拉住她的双手,翠绿的双眸依旧锁定她。

  “给我肯定的答案,潘多拉,”他好像吃准她最后的防线一戳即破,索性孩子气地摇晃她的手,开始正大光明地撒娇,就差整个人蹭到她身上去了,“好不好?给我一个‘好’吧……?”

  这家伙是人形迷魂汤剂吗……谁能拒绝?反正她不行。潘多拉晕乎乎地点头:“好的。”

  赫尔墨斯粲然笑开。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单纯的表情。成长经历再复杂,在网络上再有能耐,他也就比她大两岁。阴雨笼罩的天像是突然漏下一道天光,玻璃房中瞬间变得明亮。他这噙着笑的注视让潘多拉更晕了,她不甘心就这么被牵着走。一冲动,她就扒住他的肩膀亲上去。

  对方果然呆住了,她顿时有点莫名其妙的得意。但她吻技生涩,角度找得不太对,差点来个鼻梁鼻尖惨烈相撞,慌乱中她也不知道到底亲到是嘴唇还是下巴。

  近在咫尺的闷声轻笑。赫尔墨斯反盖住她搭在他肩头的手,不让她松开,同时侧转着找到她的嘴唇。他好像经验也没丰富到哪里去,唇贴唇地停了片刻,才开始遵循着本能的指导,开始现场边摸索边自学如何加深一个吻,而且很快领悟到了关窍。

  雨声距离他们好像又远了一重帘幕,水滴敲打玻璃的音符成为宁静的停滞的思绪背景中的白噪音。叩击耳膜的鼓点是潘多拉的心跳,急促、不知所措却又欢喜。她忘了是从哪刻开始闭着眼,于是更清晰地闻到赫尔墨斯身上洁净的皂香。

  阿格拉大宅里洗衣间里的洗衣液只有一种,这清淡的香气和她身上衣物沾染的完全相同,嗅觉上的细节无端催急心跳。经过皮肤熨烫再散逸,皂味里还掺杂着赫尔墨斯皮肤的气味。心跳再加速。砰砰乱撞的不单单是她的心脏,非常奇妙地,她觉察到他同样心跳如擂鼓,也许是听觉捕捉到另一重跃动的节拍,也可能是感觉到胸膛的有力震颤。

  确实只是一个吻,但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两人分开时都眼神闪烁。

  赫尔墨斯好像意犹未尽,拇指轻轻擦过她的下唇、他刚刚才摩挲过的位置。他略微偏头,作势又要将距离归零。

  哐。阳光房拉门颤动了一下,有人在外面试图拉动,发现上锁。

  “谁在里面?”门外传来赫斯提亚的声音。

  潘多拉几乎立刻从赫尔墨斯那里蹦下地。

  赫尔墨斯呆滞了半秒才回过神,扬声说:“是我。我在午睡。”

  “能开个门么?我好像把做到一半的毛毡玩偶忘在这里了。”

  赫尔墨斯扫视了一周,没发现姑妈所说的半成品,和潘多拉交换了个眼神,只得打开拉门锁扣。潘多拉快速扒拉了几下头发。

  “不能到外面去,我才想起还有毛毡没做完,正好可以……”赫斯提亚径自走向阳光屋角落的储物架,从某个藤编篮子里摸出一个无纺布袋,转身才忽然发现潘多拉也在。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两位年轻人之间打了个转。

  潘多拉莫名产生了干坏事被家长抓包的心虚感觉:“嗨,赫斯提亚。”

  “嗨甜心,”赫斯提亚向潘多拉露出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拿着东西经过赫尔墨斯身侧时,她抬眉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自证清白似地举起双手。

  “那么你们继续。”

  赫斯提亚体贴地带上了门。

  片刻难堪的寂静。

  赫尔墨斯清了清嗓子:“刚才说了不少话,你口渴了吧?”

  “好主意,我们下楼吧。”

  做贼心虚逃离现场,潘多拉下了半段楼梯才想起手机还扔在茶几上。

  赫尔墨斯站在楼梯拐角的小窗下等待,等她重新关上阳光房的门下来。在并肩下台阶时,他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手。

  潘多拉低着头,唇角笑弧加深了一点。

  “对于我们开始约会的事……可能没法对其他人隐瞒。”他忽然说。

  她不解地看向他:“我没打算刻意遮掩,如果你觉得……”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被赫斯提亚撞见了,再加上现在一伙人都窝在这房子里闭门不出,估计明天早餐前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

  然而事实上,消息走漏得比预想中还快。

  奥林波伊议员流言缠身,赫尔墨斯那边还有没法推脱的忙要帮,两人之后就各自回房间了。晚饭前,阿尔忒弥斯忽然来敲门。

  “一点来自年长者的建议:如果你心理上还没准备好,就算赫尔墨斯那小子邀请你去他那里,不要勉强自己,直接拒绝就行。”阿尔忒弥斯一如既往地直来直去,上来就是重量级发言。

  “呃,”潘多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我们还没那么快到那个阶段……”

  金发女郎挑了一下眉毛:“他是下定决心就出手很快的那类。毕竟第一次见面时,他发现阿波罗是他的异母哥哥之后,立刻趁阿波罗转身不注意的时候,把我弟弟当时最喜欢的超级英雄玩具拿走并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亲眼看见的。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

  “……”

  这两类事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阿尔忒弥斯把一个纸盒放进潘多拉手里:“当然,你觉得ok就没问题。安全第一的礼物。”

  潘多拉垂眸阅读盒子上的商标和品名,差点呛住。不过对方坦坦荡荡,她也没必要扭捏,呆滞过后,她就欣然接受:“谢谢你,阿尔忒弥斯。”

  “如果遇到什么烦心事尽管来找我,我永远站在女孩这边,”阿尔忒弥斯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十分愉快地感叹,“从昨天开始就因为老头烦得要死,雨也下个不停,今天总算发生一件好事了。好了,那就回头见。”

  送走奥林波伊家的射击冠军,潘多拉关上房门。

  还有许多棘手又沉重的问题没有解决,她的养父依然带着谜团的答案去向不明,但是这些事她可以慢慢想,而且不必独自苦恼。

  潘多拉不知道回想起什么,难以自抑地微笑起来。

  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拿起来一看。居然是来自赫尔墨斯的语音通话请求。

  “嗨。”按下绿色通话键,她在开口前竟然莫名地紧张。

  “嗨,”一拍停顿,赫尔墨斯冒出一句,“五个小时不见。”

  真是傻里傻气的问候方式。

  但她居然应和了:“嗯,五个小时不见。”

  另一头也沉默了片刻。他们都没指出在同一栋房子里还要通话是件多么离奇的事。

  “你还在忙吗?”潘多拉隐约听到了键盘敲击的声音。

  “在等待邮件回复,现在算是中场休息时间。我忽然想听你的声音,”赫尔墨斯好像站了起来,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陪我聊一会儿天行不行?”

  “好啊。”

  他想了想,声音里笑意更重了些微:“聊什么?”

  “唔……比如,你养过宠物吗?”

  “如果盆栽植物也算宠物的话,养过。”

  “植物?”

  于是赫尔墨斯开始叙述他频繁搬家的童年岁月里,曾经短暂地陪伴过他大半年的某盆不知名花卉与他的故事。然后他反过来问她是否养过宠物。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点滴平淡的往日回忆,但因为是他们遇见彼此之前的人生里的片段,共享便有了意义。

  赫尔墨斯擅长一心多用,休憩时间结束了,他依然没有挂断。

  潘多拉就随手拿了本书坐到飘窗窗台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着。

  来到阿格拉大道1212号半个多月,潘多拉的私人物品多了一些,二楼的这个房间里依旧有大片闲置的空间,生活气息淡薄。然而在断续的话语和舒适的沉默中,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悄然抽芽生长,填满了原本大得难以习惯的房间。

  任凭一窗之隔绵密灰白的雨还在片刻不停地落下,将环绕大宅的树木浇得色浓,此刻,她的心情轻盈而干爽。

第1卷 第77章 番外

  开学两个多月就放了秋假,阿格拉1212号却比往常更冷清:

  雅典娜在夏天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眼下正在某处州法庭热火朝天地实习,为了通勤方便八月末时就搬了出去;阿瑞斯这个月在外跑安保单子缺席;赫淮斯托斯则在开学后就回就读的学校去了;狄俄尼索斯作为o大学生,好像只上了两周课就跑欧洲去拍电影,真让人为他的绩点担心。至于金发双胞胎,阿尔忒弥斯被抓去集训,要后天才能回来,而阿波罗在十天前收到了达芙妮多年来的第一封回信,他当晚就跑得没影了,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换而言之,大宅的当前住客一下子就只剩潘多拉、赫尔墨斯和赫斯提亚。潘多拉刚来时众人齐聚的状态才是一年之中难得的状态。挑了这个人少的时候,赫斯提亚决定和老友们一起来个三天的野营自驾游。

  潘多拉开始没多想,早晨和赫斯提亚道别之后就忙着搞定假期后要交的阅读报告。直到傍晚下楼走进厨房,她才有了一点别样的紧张感。

  “来得正好,我刚刚准备发消息问你想不想吃晚餐。”赫尔墨斯站在灶台前回头。炉子上是一锅待煮沸的水,旁边放着意大利烟肉、鸡蛋之类的食材。

  他这样子颇为新鲜,潘多拉好奇心大起:“准备做意大利面?”

  “烟肉蛋酱面(卡邦尼),冰箱里正好有食材。你对它没什么成见吧?”

  “经典口味,我怎么会有意见。”她晃悠到赫尔墨斯身边,看着他熟练地将烟肉切成小方块,“原来你会做菜啊。”

  “会一点基本的,”他把双手和刀具洗净擦干,利落地将蛋黄单独挑出来打在大玻璃碗里,“做这个用不了多久,你不如先坐着玩会儿手机。”

  潘多拉白他一眼:“我也来帮忙吧。”

  “那麻烦你把那边洗好的生菜脱水。”

  有专门的厨房小工具,这事就是几十秒的事。潘多拉把处理好的生菜放进色拉碗里,浇上赫尔墨斯已经调好的油醋汁。任务完成。一瞥间,她发现他不仅把面条下锅,还热了个平底锅,准备开始煎烟肉。

  “你不穿围裙?”

  “噢对,”赫尔墨斯对他粲然而笑,把门边的围裙套身上,很无害地回眸看背后,“麻烦帮我系一下。”

  总觉得这人是故意的。明知这样,潘多拉还是走到他身后,替他系好带子。然后,她主动靠上去,将额头抵在他后背。

  烟肉入锅时发出馋人的滋滋声,香气随之散逸。他的话语中含了点笑意:“你就这么靠着别动,别探头出来,万一油花溅到你就糟了。”

  “嗯。”

  半晌无言。

  潘多拉闭上眼睛。这么贴着就像充电,实话说,她舍不得离开。隔着针织衫和衬衣,青年两边肩胛骨中央的体温变得更加清晰,稍微挪动一点的话,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后背肌肉的线条。令人心动神驰。而耳畔是烹饪的白噪音,提醒着她眼下是多么平凡却又可贵的日常时刻,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不可言说的遐思难以抑制地自心湖浮现,这样就好像……

  赫尔墨斯关火,锅中的美味油脂发出的罪恶低语声逐渐低下去。另一边,定时器滴滴作响,面条可以出锅了。他轻轻咳嗽一声:“我要动了。”

  她退开一步,匆匆地将色拉碗搬到厨房岛台上去,不敢转头去看他。每次她主动撒娇,对方都要借机把一分的事拓展到三分五分才罢休。

  赫尔墨斯熟练地完成最后几个步骤,而后摆盘上桌。

  他拈着叉子撑头,餐具抵在唇角,一眨不眨地盯着潘多拉,等待她吃下第一口。

  “好吃!”她没有吝惜称赞,他这才满意地去拨弄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说起来在阿尔忒弥斯回来之前,这房子里就只有你我两人了。”赫尔墨斯明显心情很好,吃到一半猛地冒出这么句话,冲她笑得灿烂无比,像在暗示什么,但好像又只是在感叹事实。

  潘多拉喝了口水:“的确是。”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晚上你准备干什么?”

  他的回答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但又涌上些微说不上来的失落:“要不要一起打游戏?”

  “好啊,如果你不介意我打得很烂的话。”

  之前和双胞胎在客厅联机玩主机赛车游戏,潘多拉输得极为惨烈。可能她不适合考验速度与激情的游戏,但慢悠悠地捡树枝搞岛屿建设她又容易无聊。

  赫尔墨斯对她之前的战绩心知肚明:“我教你,让你下次碾压阿波罗。”

  所以这位先生为什么处处都执着于压某位哥哥一头啊。

  吃完饭收拾好餐具厨具,潘多拉先上楼洗了个澡换了睡衣,才下楼赴约打游戏。赫尔墨斯已经打开了大屏幕和主机,直接躺在地毯上发呆。

  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几个月,住客们对彼此的居家造型难免都十分熟悉了。赫尔墨斯好像很喜欢穿深色,就连居家服都是素面黑色为主。但深色确实能凸显出他纤长却不瘦弱的体格,还有带半透明质感的苍白肤色。潘多拉也无法否认,她确实会在他穿黑色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他几秒。比如现在。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没忍住,伸手去搓他的头发。

  赫尔墨斯眨眨眼回过神,支着手肘起身一半,伸手托住潘多拉的脸颊,自然而然地将她朝下拉过去,嘴唇贴住嘴唇。

  这个姿势亲久了会累,因此只是蜻蜓点水。潘多拉已经有点习惯他黏人猫猫般的肢体亲近癖好,坐到他身边:“等我很久了?”

  “还好,期待着什么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赫尔墨斯面不改色地撩拨了她一句,只有绿眼睛恶劣而愉快地闪烁着。潘多拉没搭理他,按动手柄开始选择游戏模式:“你教我怎么跑才不会整天撞赛道外面去。”

  “好。”赫尔墨斯伸臂从后环住她的肩膀,绕到另一边直接操纵起手柄,改为单人模式。这样还不够,他干脆挪到她背后,和她共用一个懒人沙发包,将她整个人包在双腿双臂和胸膛三面之间,以指掌包住她握着手柄的双手:“直接带你跑一圈感受一下。”

  他的态度太自然了,直到屏幕上的彩色卡丁车狂吃增益道具飞驰了整整两圈赛道,潘多拉才意识到现在这姿势有点不妙:后背贴胸膛,双手交迭,赫尔墨斯的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头发。淡淡的沐浴露味道自后将她笼罩。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大概在教她怎么挑选合适的时机向追车的后方选手扔debuff道具。

  正式确定关系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但阿尔忒弥斯之前的某份礼物现在还安静而尴尬地躺在她浴室的毛巾篮底。潘多拉不自在起来,轻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但越调整越难静下心。

  赫尔墨斯突然僵了一下。卡丁车险些在过弯时飞出去。

  她很快明白怎么回事,思维麻木地在赫尔墨斯的带领下,驱动手柄将前方无人的赛道开出了警匪片漂移互撞的味道。然后,她若无其事地抬臀向前挪动了一点点。

  这像是一个讯号。

  赫尔墨斯突然间撒手不管屏幕上的卡丁车了,双臂环住她的腰收紧,将脸贴到她颈侧蹭:“潘多拉……”

  他的呼吸落在脸颊脖颈上:“现在只有你和我。”

  她手抖在不该拐弯的地方大u转,眼睁睁看着原本位列第一的车车直接飞出了赛道。

  赫尔墨斯没再说话,直等到她按捺不住垂眸与他对视,才缓慢地吐出问句,幽绿的眼睛里像是供养了两堆旺盛的篝火:“要不要去我的房间?”

  屏幕上地蹦出大大的字符:gameover

  但手柄已经被扔地上了。游戏失败的幸灾乐祸音效稍微盖过了楼梯的吱呀声,一扇门开启又关上。

  潘多拉并非第一次造访赫尔墨斯的房间,之前查看他保存下来的有关trailblazer和车祸调查的文件时,她不止一次进来。但情境不同,注意到的细节自然不同。比如床头柜上相框背面竟然搁了一个小布袋,薰衣草的安神香气从里面飘出来。不过香草的安神作用现在是没什么效果的。

  赫尔墨斯低下来亲她,很快察觉她的紧张,便改换方针,与她面对面地侧卧。反正他也挺紧张的,他可不想在重要的时刻给她留下坏印象。好比互相舔舐皮毛的动物幼崽主要在传达善意与信赖,互相安抚的意图多过其他。

  喜欢的,不喜欢的,已经许可的,有待探索再做论断的,像做地图测绘,扫荡未知区域、做标识并一一记录。

  “经常长跑的人都这样么,看上去很瘦,实际上……”

  “实际上?”

  潘多拉斟酌着措辞:“线条很明显,看上去和摸上去都很--”她的思路被拆塑料包装的窸窸窣窣声打断了一下,就彻底接不上了。

  ※

  潘多拉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叫醒的。

  她迷瞪地去摸,结果床头柜高度和习惯了的不同,只摸到个边角。她清醒了一点,要起身到地上的绒绒外套口袋里拿手机,但一条腿十分霸道地压住她,甩不开,她只能悬崖钓鱼一般地探出上半身,艰辛地去捞外套和手机。这动作她平时赖床时没少做,但今天格外吃力。短跑运动员和猫科动物中的豹都以爆发力著称,长跑考验的则是持久力,长跑的大猫猫两者兼有好像也很合理。

  “嗯……?好吵……”拖长了声调的喃语附耳响起,半梦半醒的,被打扰清梦的不快就快溢出来了。潘多拉又被捞回原位,手脚并用地扒住,像个巨大的抱枕。这还不够,鼻尖还往她头发上蹭来蹭去。

  她如愿拿到手机时来电音已经停了。

  一看时间,早上七点还没到,确实还没到起床的时候。

  未接来电来自厄庇墨透斯。

  潘多拉还没发短息过去问什么事,来自监护人的又一通电话进来。

  她清清嗓子:“什,咳嗯,什么事?那么早打来?”

  厄庇墨透斯听上去也极为茫然:“普罗米修斯现在坐在我这的厨房里。”

  潘多拉脑子宕机了半秒:“……什么??”

  “你爸,呃,养父,现在在我这里。今天早晨突然出现的。你要不要赶快买票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又突然消失。”

  “我知道了,你看好他,我订最近的航班回来,”潘多拉不禁加大音量强调,“一定给我看好他!我有一堆问题要问他!”

  “没问题没问题,就算是解手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

  “很快见,潘多拉,我想他也是想见你的。”

  “回见。”

  挂断电话,潘多拉一侧头。赫尔墨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醒了,不知道听到了多少情绪激动的监护人与被监护人之间的对话。

  “我帮你订票,蹭家里的会员可以优先选座位办票登机,”他捞过自己的手机开始快速操作,屏幕荧光在他眼里映成两个白点,他在订票界面停顿了一下才问,口气透出小心翼翼的祈盼意味,“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以你男友的身份。”

  潘多拉怔然须臾,笑着答:“当然。”

  -fin-

第1卷 第78章 后日谈

  曼得城中心的神庙香雾缭绕,信徒们排成队列,逐一步入大殿内祈祷。

  一位老妇人将供奉用的陶偶小心翼翼地放在神像石基座底端,躬身行礼,而后一手上举,呼唤神名,喃喃念出祷词:“掌管灾厄的女神刻尔多拉,我祈求您的仁慈与眷顾,请您驱赶走病痛与劳苦,佑护我与家人们新一年平安健康!”

  老妇身侧的少女有样学样,也向神明居住的天空举臂,念出这座神庙主人的名讳祈求庇护。她养尊处优,并没有什么烦恼,便学着祖母祈求无病无灾。在后面等待的市民众多,按照不成文的规矩,祈祷完就该让位。这是少女第一次来神庙供奉,在后退离开前,少女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神像一眼。女神像面貌美丽却凛然,身披信徒献上的黑袍,头戴金色荆棘冠冕,足下位置雕刻出三只渡鸦。

  这位老妇人的身份似乎颇为尊贵,虽然衣着朴素,但神庙内的侍者都向她颔首问好。

  “灾厄女神的神像真美,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怕。”离开神庙后,少女天真地感叹。

  老妇人严厉地喝止:“神像都寄宿了神明的意志,如果不想招来神罚,你就要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

  “可是我在赞美女神啊……”少女颇为委屈。而且她知道,位列众神之首的刻尔多拉是位仁慈的女神,重病者的亲人都会向祂祈祷,希望祂能带走病痛的折磨;每年到谷物成熟前,城邦内也会献上礼物,期冀换来平安的丰收。在她心里,说刻尔多拉是健康平安的女神才更贴切。

  老妇见状摇了摇头,低声说:“只有掌控不幸的神明才能收回灾难。”少女没明白这话中的意思,注意力很快被其他的事物吸引:

  “咦,刻尔多拉的神庙门前为什么还有一座别的神像?那是……好运之神赫尔墨斯?”

  “好运之神的庙宇前同样有灾厄的身影,你再长大一些,能参加城中更多祭典就明白了,”老妇人不忘吓唬孙女,“与鲜少化身降临的刻尔多拉不同,到了夜里,好运之神就会展露出另一面,用诡计蒙骗心存侥幸的人,所以经过城中献给赫尔墨斯的石柱时,千万不能失礼。”

  “知道了,知道了。”在少女听来,这无疑是老人的说教。

  族中有不少人在神庙的庆典上担任过重要的角色,她没少偷听他们的闲谈。与诗人讲述的波澜壮阔故事完全不同,现在只有极少数人能亲历神迹,面见神明。神明是与星辰同样的存在,遥远而永恒,向祂们供奉的庆典计数着城市四季流转的节律,但大多数都清楚,奥林波斯雪峰之上的神明不会轻易插手凡人为一餐一饭辛苦的日常。

  老妇人面露无奈之色:“在我外祖母那时,神明还与凡人共居大地。外祖母正因为见证了灾厄女神的神迹,才会从纺织女成为曼得刻尔多拉神庙的侍者。她给我起的名字艾尔庇丝也有特殊的意义,那也是你名字的由来……”

  少女艾尔庇丝对祖母接下来要说家族辉煌历史早已烂熟于心,转了转眼珠,没有打断,却开始走神了。她回头朝神庙内部看了一眼,蓦地瞠目,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是错觉吗?神像头部面朝的位置好像变化了一点,就好像……就好像转头朝她和祖母这里看了过来!

  艾尔庇丝立刻无声地祈祷起来,比刚才要认真了十数倍。

  春日的煦风吹起少女的头纱和披肩,好像有柔和的笑声掠过耳畔。

  与此同时,某处瑰丽殿堂的穹顶之下,女神的唇边漾起淡淡的笑弧。

  “那是谁?”与女神共享一张长榻的黑发神明察知牵动她笑意的神识在何处,分给那侧化身多一点的注意力,懒洋洋地发问。

  “熟人的后代。”

  神明单侧的眼眸陡然变得幽邃,那是夺取而来的时间权柄在窥视未来:“那小姑娘已然不像老人那般对神明心存敬畏。会有一天,也许是数百年后,也许更久,凡人终会将众神遗忘。神明不灭,但会在人类面前隐匿形迹,即便降临也只会悄然混在人群之中。那就是你想要的世界?”

  “你不喜欢?”

  “失去了神定的秩序与对错之分,凡人在摸索出共存的新规则之前,可能会自相残杀自取灭亡,就和白银世代那时相近,那真不知道算是有趣还是无趣的结局。到那个时候,你还打算重新创造人类吗?”

  女神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不知道。而且他们未必会自我毁灭。”

  “那就到时候再考虑。”

  相视而笑。

  “仔细想想,彻底退出凡人的视野也有益处。不再需要分割意识去倾听祈祷,不再同时存在于千万处,真正地只有你和我,”黑发绿眼睛的神明加深揶揄的笑意,“嗯,那样听上去也很不错。”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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