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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佞美人》作者:穆西洲
文案:
薛雍冷心冷面,一介奸佞,尤擅奉承,十九岁便得君主看重,而后加官进爵,风头无二。:
卫玄琅觉得被薛雍算计上还真是飞来“色”祸——
反撩回去后才发现,撩与不撩其实都一样。
——
玉面修罗卫玄琅攻vs皎如玉树薛雍受
【指南】:
1、1v1,sc,主受,he。
2、有副CP,出现的时候作者会提醒。
3、剧情线带权谋。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雍、卫玄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薛美人算计上还真是飞来色祸。
第1章
暮色初垂。
上大夫薛雍才走到街角上,就被堵住了。
看清来人,他眉间一颗朱砂更是绝艳:“景大人,这是为何啊?”
出门前没算好时辰,这不,无端被人挡了道,运气真差。
羽林卫忠崇将军景臻一袭缥青色常服,那张脸沉的像覆了万年的冰:“不能去。”
听说薛雍出宫去赴大丞相陈府家二公子陈欢的夜宴,他二话没说,带着羽林卫就赶了过来。
宫中好男风,天子皆断袖。
薛雍这人尤擅媚上,自十九岁起出入宫禁做了盛元帝简承琮的娈臣,不到两年间加官封爵,一时风头无二。
惹的天下人眼热。
可他没瞧见,如今大丞相陈盈内执朝政,六部官员皆出其门下,宫中的圣旨比不得陈府一句口谕;镇国公卫羡之外掌兵符,边关武将之中唯卫家的马首是瞻,兵部的文书形同摆设;陈与卫,共天下,皇权旁落如此,根本没皇帝什么事儿。
薛雍倏然而笑:“景大人这是要坏我的好事啊。陈小公子的家宴,我慕名已久,不能不去。”
他不过一介嬖臣,安敢拂了这天大的面子。
人虽贱,还是要惜命的。
“薛雍。”景臻气的脸色泛白,陡然拽住他的衣领:“你混帐。”
薛雍眨了下眼:“景大人如今辖着羽林卫,打交道的人多,行走官场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大人易怒,火候稍欠了。”
嚯的一声,景臻没那么多废话,拔出佩刀抵在薛雍的泛着雪光的脖颈:“你不会是想借此机会投靠陈家吧,你要背叛陛下?”
他声音冷峻,一字一句都逼如刀刃。
陈家跋扈不是一日了,恣睢之臣已经养成,盛元帝忌惮之余,难免也在筹算着如何收回早已旁落的大权,一旦薛雍倒戈,那他就离被废不远了。
刀锋逼近,薛雍往上搁了搁,顿然涌出殷红一片:“来呀,杀了我。景大人亲自动手,我薛雍死得其所。”
景臻急着反手一撤,那刀刃刮破他的手指,也沁出了血珠:“你疯了?”
“疯与不疯,又有什么两样?”薛雍侧眸,恹恹地看着他道。
一介娈佞,谁会在意他疯还是傻。
景臻耐着性子:“你如今是陛下的人。”
薛雍取出素白帕子摁在脖颈上,指天笑道:“自然,我以身许帝,绝无二心。”
景臻冷冷盯着他:“风流时的混话,不要拿到外面来说。”
别污了他人的耳。
“景大人真没趣。”薛雍收了笑:“快活时说那话,多煞风景!”
他抽身要走,景臻伸腿拦下:“回去。”
“怎么,景大人这般为难我,是不甘心吗?”薛雍淡笑:“听闻景大人曾思慕陛下而不得,嗯?”
他这般看过来时,一双狭长的黑眸微挑,朱唇莹肌,皎如玉树临风前,景臻登时就想,原来艳冶招侮并不是那么一说而已。
信哉斯言!
“呵。”景臻竟不气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要说不甘心,天底下谁能跟你薛清言比呢?延宁四年……”
薛雍,字清言。
雍雍妙画平边徼,衮衮清言服座人。
翰林世家薛氏的子弟,本该是个出言为论,冠绝一时的人物,可惜上大夫这个官,终是辱没了这么高的门第,这么好的名字。
“景大人有话便直说吧,我这人,不喜欢叙旧。”收了笑,薛雍截断话头:“莫非,大人得了新的龙阳戏法,要传授我一二?”
景臻哼了声,板着脸道:“薛清言,你少跟我装疯卖傻,。”
“景大人。”薛雍捏了捏他的袖子:“我非去不可。”
景臻的刀又到了薛雍眼前:“要去,不能带着这张脸。”
白刃呼啸,薛雍知道景臻下的去手,他启唇缓笑:“景大人毁了它便是。”
一张皮囊,他何曾在意过。
……
酉末戊初,宸未殿灯火通明。
手脚忙乱的一群太监宫女中,独独有一个正襟危坐衣冠锦绣的谦谦君子,火光中,他长眉斜飞,凤目重瞳,面上冷冷清清的,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就那么安生地坐着,一言不发。
简承琮继位不过三四年光景,当初他还是胤王的时候,身边随侍的全是清一色形貌昳丽的少年,每每设宴都惹得世家子弟中有断袖之癖的公子哥儿们觊觎不已,他也乐得大方,有看上的向他讨要,定能抱得美人归,绝不让谁扫了兴致。
大丞相府的二公子陈欢常常是胤王府的座上宾,二人趣味相投,拜了异性兄弟,酒酣耳热之际简承琮曾放话说要有美同享,索性取出金印立下字据……后来他被拱上皇位,终于没人再敢正大光明惦记他的人。
直到前日陈府送帖子入宫,旧事重提,简承琮顿时懊恼不已,却无可奈何,于理,他回绝不得陈欢;于利,他得罪不起陈家。
索性放薛雍去走一遭,好坏,由他的命了。
……
“陛下,更衣吧。”随侍的大太监上官全低声道了句。
简承琮半天才褪下外衫,说:“清言怎么样了?”
上官全丧着一张老脸:“薛上大夫身子骨一直不好,又在这冰天雪地里受了惊吓,牵动沉疴,怕是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床的,唉……”
简承琮没再追问。
一个时辰前,他把薛雍从宫门外抱回来时,那人仰着一张被利刃割的满是血流的脸,笑着:“陛下,景大人的醋劲儿太大了,您瞧,他这么狠!”
简承琮心疼的说不出话来,孰料他把人前脚抱进宫去,大丞相陈盈就跟着来了,未及行礼便道:“臣听闻景大人此次对薛上大夫下手,乃是因为陛下分宠不均,这二人争风吃醋,才在宫门外闹起来,这种荒唐事如果传出去,普天下之人会怎么议论陛下?”
不等盛元帝应答他又道:“臣以为娈佞之人留在陛下身边迟早是祸害,不如臣替陛下除去这二人,永绝后患。”
简承琮听他说完,拍着龙椅,一言不发,而后竟罕见地动了怒:“陈公若看着朕还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请退下出宫去吧。若认为朕——气数已尽,实在不堪为天子,朕逊位让贤就是了。”
说完抬腕喝茶,再不看陈盈一眼。
“陛下何必说气话。”陈盈见他唯唯诺诺惯了,登时脸沉下去:“陛下要护着就护着,只是别再放出宫去了。俸禄让他照样拿着,臣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就当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说完,他连拜也不拜,拂袖出宫去了。
人走后,上官全愣了一愣:“陛下,大丞相……也太……”
他打着颤,浑浊的眼珠在烛光中更黯淡了,他怕啊。
延元九年,盛元帝的兄长敬安帝简承珏被废,禅位不过三个月就被陈盈鸩杀在府内,膝下三子四女全被缢死,竟一个都没保下来,惨啊。
“朕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好怕的。”简承琮垂了下眼眸,面上的心死之色缓缓流入暗夜之中。
上官全老泪横流:“薛上大夫的脸,怕是救不回来了,唉……”
简承琮如入定一般,并不理会他,却问:“云明还在外面跪着呢?去,让他回去吧,朕不怪他。”
景臻,字云明。
“陛下,就,就这么饶了他?”上官全有些不解:“可他……”
下手也太狠了点。
若这次不处置景臻,宫内宫外以后谁还会把薛雍当个人看,说不定怎么欺侮他呢。
“去吧。”简承琮摆摆手,双眉之间凝起一道深深的纹路。
上官全没再开口,他拖着老迈的腿出来,弯下腰对跪在雪地里的景臻道:“陛下不怪景大人,景大人快回去吧。”
景臻微一抬眸,却不领情:“臣请陛下将薛雍逐出京城,无旨,不得再踏入京中半步,陛下不允,臣就长跪不起。”
上官全听着他的话打了个趔趄:“景大人明知陛下就这么个……雅癖,您还跪着不起来,想不想让陛下活了?”
皇帝不昏,好学勤政,后宫也没放几个女子,心尖上就只有薛雍这么一个,片刻找不见就恨不得发起疯来,他一离开还不要了简承琮的命啊。
景臻大概起了逼死皇帝的心才这么说。
“唉……”
果然天底下第一剧毒便是□□,求之不得就要毁掉,想起皇帝与这二位近臣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艳事,上官全庆幸自己早年就净了孽根,跟情之一事没有瓜葛,不然,还不知道栽在哪个混蛋东西手里呢。
“我在,陛下自然能活。”景臻道。
这话冷的上官全打了个寒噤,他扭头便走:“那景大人便跪着吧。”
太不知天高地厚。
折回殿里,一看皇帝端着碗药正往后面去,他忙上前接住:“让老奴来就好。”
简承琮:“景云明不肯起来是不是?好,好,都不听朕的话,好,好!”
他一连几个“好”字,未骂出来的话把自己堵了个半死,甩着明黄色的宽大袖子去了别处。
上官全转手把汤药交给下头的人:“给我服侍好薛公子,松懈半分,仔细你们的皮。”
都是他祖宗,丁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挖了个新坑,忐忑中开文~
第2章
腊月初四,返回京城的路上,冰雪消融,马蹄下泥泞四处迸溅。
靖安小将军卫玄琅在接到家中书信的次日,便轻装单骑地上路了,身边只有慕容耶和慕容亭两位小家将随行。
不同于往年返京时的悠然,这次,他周身添了几分武将的肃杀,而非华服浪荡公子的不恭。
大丞相陈盈一口气写下二十几条皇帝简承琮的罪状塞到他老子镇国公卫羡之手里,废帝另立之心昭然,偏假惺惺地请卫家出面匡正皇帝行止等等,明眼人谁看不出这是要将卫家拖入权臣贼子的勾当中去。
手里不过领着十万兵马,屯守在最北的隐壶关,那里经年盗贼流寇肆虐,更兼气候恶劣,将领们都不愿戍守,兵部只好三五年轮调一次,如今正是他亲自在那里屯兵的第三年,卫玄琅本不该回京。
奈何卫羡之仁厚惜名,不愿弑君废帝,有心回绝陈盈,又恐户部拖欠边关数十万将士的军饷,遂火速写信命他从边关赶回,无论如何,先稳住局面再说。
行至街边,卫玄琅勒住马,冷声问:“怎么回事?”
不年不节的,一进城便觉堵的寸步难行,怪哉。
跟在他身边的慕容亭打眼一望,嘀咕道:“唉,说不定啊又是玉树薛郎出街了呢,公子,绕行还是?”
玉树薛郎说的是薛雍,卫玄琅知道这么个人,京中薛氏一支嫡出的公子,少有才名,美姿仪,不想十九岁状元及第后和那窝囊皇帝厮混一块去了,颇可惜!
他翻身下了马,手里的马缰一甩扔出去:“养在城外庄上吧。”
慕容亭接过去:“公子就这么走回府去?”
卫玄琅应了声,正要避开汹涌的人群,忽然被人从侧面绕过来截住:“飞卿老弟,想死我了。”
卫玄琅,字飞卿。
卫玄琅回身见是陈欢,淡笑道:“陈兄,别来无恙?”
“飞卿你不在京中这两年,我的日子苦啊。”陈欢道:“这下好了,我可算有人罩着了。”
说的人可怜楚楚,听的人无动于衷:“你又不给我卫家卖命,我凭什么护着你?”
莫要说京城,就是人口没多少的边陲小镇上,谁听闻大丞相家陈二公子的名头不得抖三抖,这般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可笑。
“你又不缺卖命的。”陈欢凑过来回了句:“说缺暖床的还有人信。”
卫玄琅一掌拍在他肩上,力道不小:“陈二。”
他面上带着半扇银制的精巧面具,出露的双眸清卓,昂然中风华摄人——
朗朗如日月入怀。
安国公府的四公子卫玄琅从前便以这般姿容厮混于世家子弟之中,可他后来带了兵,论起在战场上的狠劲儿,人称玉面修罗,诨名带着煞气,凭谁一想都要惧怕三分,哪里还生的出同他风流的心来,更不要说给他暖床了。
避之不及。
陈欢并不躲开:“飞卿,你不够意思,自打前年你从战场上回来就带着这面具,兄弟我再就没见过你真容,就算你被箭射伤过,这都多少年了,伤疤早该淡了吧?”
男人脸上有条疤怕什么。
卫玄琅闻言忽而大笑:“若是被人看见陋容,我岂不是更缺暖床的了?”
说完,他淡淡地瞥向熙熙攘攘的一群男女。
陈欢见他没挪脚,也瞧向热闹处,叹声道:“上月本要得个妙人,唉,被景臻那东西给搅和了。”
卫玄琅心不在焉:“没事你惹他干嘛。”
那条疯狗。
“我是惹不起他。”陈欢指着前面道:“卫四,我抢个人,你帮我引开景臻。”
今日薛雍出宫游玩,是个难得一见的机会。
卫玄琅道:“我可不想被疯狗咬一口。”
无冤无仇的,他可不想去招惹景臻。
“卫四,薛家那小子,你近年不常在京中没瞧见,出落的,啧。”陈洋道:“抢过来哥哥先送与你销魂一夜,如何?”
“陈二。”卫玄琅不好这口:“家中有事,改日再奉陪。”
说完拔步要走,就听陈欢轻佻地笑了声:“胆子不小,送上门来了。”
卫玄琅微一抬眸,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人向这边望来——
一笑极淡,似春日的烟柳,又如碧波中的微涟,端的是清秀,万般俊雅之中,他额间那一颗朱砂却红的灼人:“在下薛雍,字清言,见过靖安将军、陈二公子。”
恍似在哪里见过,却又实实在在不认得眼前这位公子,卫玄琅的目光转瞬落在别处,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陈欢被他那抹笑勾的魂都飞了,按捺不住地凑上前去:“让我瞧瞧,伤处可好些没有?”
薛雍弯眸笑着往后倾身:“疤痕陋容,不敢污二公子贵眼,还请高抬贵手,别让在下太难堪。”
他脖颈侧过去一些,卫玄琅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肌肤上覆着一柳叶银箔,哑光的脉状纹路,从耳后沿着颌骨贴过来,压住一片冰玉肌肤,幽暗的扎眼。
卫玄琅眸光微漾了下,对陈欢略一拱手:“告辞。”
陈欢哪里会放他走,陈家要废帝另立,就得先把卫家给圈住,卫羡油盐不进,死撑着不表态,一封书信召回卫玄琅,明摆着是要这小爷拿主意的,他抓住卫玄琅的袖子:“飞卿,薛上大夫给个面子,走走走,咱们去喝一杯,给你接风。”
“改日吧。”卫玄琅淡笑道:“对不住,家中实在有事。”
陈欢的打算太明显,他岂有看不出的,还有这个皇帝的嬖臣薛雍,一向素无往来的,这次进城就遇上了,巧的邪乎,能不防着点儿?
陈欢见留他不住,讪笑道:“改日吧。”
他朝向薛雍:“薛上大夫,咱们去寻个乐子?”
卫玄琅不卖他面子,薛雍却不敢,他笑道:“陈二公子想去哪里?在下请客。”
音落,忽然周围煞气猛增,只见景臻带着羽林卫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先朝卫玄琅道:“靖安将军。”
卫玄琅应了声,不再等他们开口,转身走了。
景臻转过头去,礼数周到:“陈二公子。”
想起上次的堵,陈欢看见景臻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在街上不好发作,瞬间冷了脸:“薛上大夫?”
薛雍看懂了他的暗示,他又看着景臻,脚步未动。
景臻根本没和陈欢打招呼,只对薛雍道:“薛上大夫今日风头出尽,该回宫了。”
薛雍转身对陈欢鞠了个躬:“陈二公子,恕不能奉陪了。”
他瞧见景臻那把刀就发怵的很。
陈欢今日被拂了数次面子,心中怒火中烧,面上却笑道:“那好,改日。”
景臻不动声色地拱拱手:“如此,得罪了,陈二公子。”
陈洋摆手:“言重。”
景臻,很好。
薛雍一口气绕过两条胡同,在宫墙下喘气的功夫,蓦地抬眸看见一人立在身前,他眉间浅浅笑了笑:“靖安将军。”
卫玄琅的目光从银制的精巧面罩中渗出来,冷的刺骨:“说吧,皇帝有什么打算?”
陈家打算废帝另立的事儿,宫中未必没有耳闻。
薛雍是踩着他进城的点来的,说白了就是要替皇帝打个照面,试探下卫家的态度,既然如此,他没必要绕圈子。
薛雍定了定神,反问:“靖安将军又有何打算?”
他亦单刀直入。
“告诉皇帝,卫家与他互不相犯。”卫玄琅伸开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低声道了句,衣袍一闪就消失在白雪红墙之外。
宫墙之内一处梅花开的正繁,映着白雪精致颇盛,粉白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
薛雍掸了掸裘衣上的落雪,朝明黄色的身影走去:“陛下。”
简承琮将人揽进怀里,折了一支红梅放在眼前:“清言,今冬这梅花开的好。”
薛雍往他耳边靠了靠,一手捞着红梅,似是不经意道:“卫家无反心。”
无谋反之心,也不认皇帝为主,正如卫玄琅说的——互不相犯。
谢天谢地。
简承琮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稳了稳,抱起薛雍往暖阁走,一边吩咐随从:“去端些暖身的姜汤来。”
薛雍没习过武,被景臻伤过之后一直病中度日,这次不得已遣他出去见卫玄琅,回来后冻的面色发青,简承琮深感不安,生怕他的病再加重了。
“陛下,臣不要紧。”薛雍道:“臣服侍陛下去榻上小憩片刻?”
他抽了腰带,宽去外衣,只着中衣跪在地上为简承琮脱靴,放下帷幔,两人跪坐在龙榻上,双双盯着帐内的夜明珠,默然片刻。
简承琮从枕下抽出一本书来,叹了声道:“朕睡下片刻,你若无聊,权且打发时日吧。”
“是,陛下。”薛雍捧着书本往后头挪了挪,双睫垂下,目光落在书页上。
过了会儿,简承琮问:“云明呢?”
薛雍合上书:“今夜,他怕被缠住了。”
景臻几次三番与陈家作对,想来凶多吉少。
见他言犹未尽,简承琮猛地翻身坐起:“来人。”
上官全来的火速:“陛下,老奴在。”
“去找些温和的软膏来。”薛雍给简承琮使了个眼色,慵懒地说了句:“这个,不能尽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是。”上官全被他的声音勾的头顶一酥,脚步踉跄地赶紧退了出去。
他走了,薛雍才对简承琮道:“陈家豢养的一批杀手进京了。”
卫玄琅一回京,陈家是时候撒网了。
简承琮心口一揪,忽而一拳砸在龙榻上,底下咯吱咯吱地响,半晌,他声音颓然:“朕,去书房坐着。”
他披上衣裳却没走:“清言,你是不是早知道会这样?”
薛雍垂眸:“是。”
一夕漫漫。
御书房的龙涎香气散了氤氲,氤氲了又散,五更不到,上官全走进来道:“陛下,景大人四更天回的府中,听说昨夜受了点伤,这几日就不进宫来了。”
他私下打发人送了上好的药膏过去,唉,景臻也是可怜。
怕昨夜还不知被多少人追杀,少不得又带了一身伤回去。
简承琮嗯了声,起身道:“更衣,上朝。”
上官全跟着他转去后殿,洒扫的小太监见皇帝昨夜用过的玉盏上裂出深深的纹路,忙取下来换了个新的。
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只爱在玉盏上用蛮力,他怎么都想不出来,生生将这玉盏捏碎需要多大的气力。
简承琮坐在含元殿上,看着群臣围着陈盈谈笑风生,不由得如芒在背,他咳了声:“诸位爱卿可有事要奏?”
“我等所奏事宜俱已报大丞相处。”转瞬,群臣异口同声道。
一日复一日都要听的话,他今日却觉得格外刺耳,眼尾飞起愠色:“那便退朝去吧。”
众臣一惊,含元殿此刻落针可闻:“陛下,臣……”
他们从未见皇帝动怒过。
“陛下。”陈盈抬了抬袖子:“臣有事要奏。”
简承琮睨视着他:“何事?”
陈盈道:“兵部侍郎贺岳玩忽职守,被人参了一本,臣查明确有此事。”
简承琮眯起眸:“贺岳?”
九月中吏部考核尚且说他贤能廉察,称职无惭,这才过去三个月便犯了事,想来想去,无非兵部侍郎这个位子,陈家要易人了。
贺岳是卫家的人。
简承琮的目光转向卫羡之,见他垂着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下越发失望。
他原本指望陈、卫二家一直互相制衡,虽说不能挽回皇权旁落之颓势,至少他的皇位无忧,或许还能熬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万没想到卫羡之竟如此害怕陈盈。
“正是。”陈盈回道:“臣已经命人抄了贺岳的家。”
一并连贺岳的家人都充作奴籍,个别不听话的,杀!
简承琮道:“一个贺岳,大丞相看着办就是,不用回朕了。”
贺岳既是卫家的弃子,他捞过来也没什么用,索性不再费心。
陈盈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又想起皇帝这几日举动不似往常,一时迟疑半天才道:“是。”
简承琮退朝后去了宸未殿,见薛雍看着一盘昨日没下完的棋局出神,他道:“兵部侍郎之位,卫羡之不争,恐要落入陈府之手了。”
陈盈那两个嫡子,陈洋与陈欢,较之他们的父亲更为跋扈,简承琮一直不敢给他们实职,如果这次卫羡之缩着不动,恐要让陈家染指兵部了。
也许此刻请求他下旨任命陈洋为兵部侍郎的折子已经摆在他的御案上了。
萧雍微一抬眸,在黑白子平静对峙的地方落下一黑子,棋盘上顷刻风云突变:“陛下看看,我这棋落的如何?”
“执黑者关门打,白子不得不动。”否则满盘被戮。
“陛下不就想让白子动吗?”不就想让卫家来下活这盘棋吗?
卫玄琅甫一回京,陈盈就拿兵部侍郎贺岳开刀,这个下马威不可谓不小啊。
简承琮的目光跟着他一道落在棋盘上,手指夹住一枚白子,若有所思。
薛雍道:“陛下落在这里如何?”
方才简承琮进来之前被他提掉的一枚黑子的位子上。
简承琮低声道:“你是说让朕下旨命卫玄琅出任兵部侍郎?”
薛雍凝着棋局:“陛下的白子落在这里可攻可守,甚好。”
默然片刻。
“清言的棋技越发长进了。”简承琮二指一松,棋子落定:“卫飞卿回来的真及时。”
薛雍但笑不语。
这几年,简承琮越发依赖薛雍。
前些时日陈盈要动贺岳的消息秘密传入宫中时,他顿时如芒在背,若陈家一旦染指兵部,势力盖过卫家,陈盈独大,简氏禅位的日子眼看就轮到他了。
一群老臣跪在他脚边哭号,诉陈家不忠,道简氏气运将尽,个个如丧考妣却束手无策,只有薛雍不经意在他手心里写下三个字:
卫玄琅。
只要这个人回京,万事可破。
简承琮徘徊几圈,在薛雍面前弯下腰:“若卫玄琅知道是你与朕设了套引他回来的,又该如何是好?”
陈家是狼,卫家是虎,谁都能吞了他。
“不行险招,臣与陛下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薛雍道。
既然都是个死,不如在死前搏他一搏,抱着希望赴死比在绝望中等死好多了。
简承琮轻轻抱了他一下:“清言,你还是离开京城吧。”
陈、卫两家很快就会发觉这事儿不对。
“不,臣留在京中,即便无望,臣也要陪陛下饮完最后一杯酒。”
鸩酒。
简承琮拍了下薛雍的肩:“你跟他一样,都太执着了。”
薛雍旋即轻笑:“景大人过几日便能进宫当差了。”
见简承琮没说话,他又道:“臣想辞了官回府上住着,还请陛下恩准。”
一把捞住人,简承琮问:“清言,你这是做什么?”
宫中再怎么不好也有几万御林军护卫,也比独身一人宿在外头的强,那还不任人杀剐。
“臣把陛下的贵地儿腾给景大人。”薛雍道:“怎么,陛下舍不得臣?”
简承琮面上浮出一丝苦色:“清言。”
“那臣走了。”薛雍反手在他掌心划了几下,披上裘裳退出去。
“薛上大夫。”撞进来的上官全要说什么,被简承琮打断:“由着他去吧。”
清言这般人物,搅在日复一日的朝堂算计中真是玷污他了。
飞雪的冬日,即便是京城也稍稍减却热闹,街上来往的大都是身有急事的人,赶在这冻死人的鬼天气里,在街上匆匆行走。
公孙老店的灯笼挂的甚是招眼,雪里一排红彤彤的,写着“公孙老店”四个字,这家分号开起来不久,修的甚是雅致,尽管外面天寒地冻,里面依旧温暖如春。
进门便是一扇天青色墙,隔着珠帘,青衫木簪的青年掌柜公孙风坐在一张红木书桌前,上面摆着一些文房用品,一本厚厚的帐簿。
一个学徒模样的小童坐在对面,被暖意熏的正在打盹。
忽然有个绝艳的身影带着雪天的寒气进来,小童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端茶倒水去了。
公孙风抬头瞧了瞧:“哟,稀客啊,怎么今日脱开身了?”
薛雍含笑打量着他:“辞官了,闲着,来你这儿混顿酒。”
公孙风合上账簿,看着他眉间那颗朱砂谑道:“我说薛清言,你开荤那么久了这守宫砂怎么还在呢?”
“公孙月白。”薛雍挑着笑意:“想知道?”
公孙风摇头:“当我没问。”
小童送了酒菜过来,二人在一旁的方桌上坐了,公孙风斟了杯酒:“过会儿进宫吗?”
“不了。”薛雍颜上泛着酡红:“知道陈二公子最近都在何处吗?”
公孙风握着酒杯的长指动了下:“左不过和那几个世家公子哥儿一处,想凑个热闹?”
“嗯。”薛雍仰着脖子灌下去一杯:“哪儿?”
再绵的酒这个饮法也会呛人,公孙风夺了他的杯子:“墨如阁。”
薛雍酒意酣然:“谢了。”
他拿起披风就走,外面风雪住了,日光渐渐昏暗起来。
有段日子没回来了,薛府冷冷清清的,见主子回来,仆人薛九这才烧起炭火放在各处,又是洒扫又是铺床,好一阵忙活。
“薛九,你明日去采买些绸缎和陈设来,不拘花多少银子,我只要上好的。”薛雍倚在水色的榻上,一头青丝铺开:“再物色几个仆人来,要能识文断字的。”
薛九先是愣怔着,后来喜极而泣:“公子,真是太好了……”
他家公子终于不用再被拘在宫中做娈臣了,薛家祖宗保佑,浪子总算回头了。
京中的墨如阁是个好去处,来自苏杭的小家碧玉、北疆的丰腴胭脂各自高张艳帜,是以王孙公子、达官贵人频频流连,呼朋引类,夜夜盛筵,道不尽的风流似神仙。
“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陈二公子。”曲儿听的腻了,席上有人挑起话头:“怎么听说你惦记的那位薛公子,前几日大肆采买东西布置薛府,不会是要招婿吧?”
薛雍辞官出宫的事不几日就传遍京中,坊间纷纷猜测,他没了上大夫的身份罩着,迟早还要找个主儿疼的。
“哈哈哈……”一群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陈二公子,去试试吧,可别被别人抢了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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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陈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小爷从来只做恩客,走,今晚就去薛府照顾照顾他生意。”
推开怀中体态微丰的女子,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对了,小爷是不是说过,得了这人要送给卫飞卿暖床,去,咱们去请他过来。”
“二公子。”扶了他一把的是苏氏一族的庶子苏尤:“卫老四就是个谪仙,自从三年前打了胜仗之后,何时见他出来同咱们玩儿过,死心吧,谁去碰那个钉子。”
陈欢推开他,一双微挑的桃花眼醉了:“他要是谪仙,那我是什么,哈哈哈……”
陈府的公子还不是一个萧萧如风下松,一个冉冉似云中月,论姿仪才学,论家世渊源,又何尝输给卫家人。
卫家和陈家一样当着太上皇,干的都是不忠的勾当,凭什么他卫玄琅是谪仙,他陈家兄弟就是混帐。
卫国公府。
年过半百的镇国公卫羡之身穿大袍,手持鏖尾,脚踩木屐走的很快:“飞卿呢?”
仆人从后面跟上来:“公子方才还在书房。”
卫羡之焦急地甩了下袖袍:“哎呀,赶紧去找……”
“爹。”话音未落,卫玄琅迎面走了过来:“有事?”
长日无聊,他便在后院练了会儿剑术,听见父亲的声音赶紧找了过来。
卫羡之挥手让仆人退开:“今日大丞相来府上做客,为父说了一句错话,唉,思来颇后悔,不知会不会给卫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久等不到回应,陈盈只好亲自登门,话里话外无非是试探卫家对废帝另立的态度,卫羡之蓦地想起先帝一家被鸩杀的惨状,心头一软,说了句:陈公何不逼他禅位自己登基?
简承琮不是做皇帝的料子,他若肯下一纸诏书将自己的皇位禅让出去,保命不难,说不定还能捞个闲散的王公当当,可一旦被陈盈逼着退位,早晚落个被鸩杀的下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想保住简承琮和宫中一干人的命吧。
陈盈走后他却后怕起来,万一陈盈将他的话转述到皇帝面前,再让陈家和皇帝联起手对付卫家,后果不堪设想啊。
卫玄琅听父亲说完道:“大哥领兵在外,他们想动卫家没那么容易。”
从边关返回时,卫玄琅特地把自己一半的兵符交给了驻守在燕歇关的卫家庶出的长子卫玄珝,就是为了以防京中万一有变。
“珝儿,唉……”卫羡之摇摇头:“妾室所出,难当大任。”
卫羡之当年与夫人结发五年未育,卫老夫人担忧卫家无后,逼着卫羡之收了两个通房,连生三个庶子之后卫夫人才有妊,卫家得了卫玄琅这么一个嫡子,自然百般重视悉心教导,长大之后他文韬武略处处压哥哥们一头,所以卫羡之倚重他,早早把卫家的兵权交在他手里,视庶子一概为蠢儿,不敢指望什么。
“爹放心。”卫玄琅不便就卫玄珝的事多说:“我明日着人打探宫中动静。”
卫羡之点点头:“陈家虽眼下与咱们交好,但也不得不防。”
卫玄琅忽然想起一事,问:“兵部侍郎贺岳下狱了?”
“说来话长。”卫羡之长叹一口气:“没想到陈家会动他。”
卫、陈两家相安无事多年,这次陈家突然发难,他没有全力去保贺岳,正愧疚不已。
他又道:“我本来打算保住他一双儿女的,谁知姐弟二人前日被薛雍买去了,落在一个娈佞手里,唉。”
叹完气,他拍手道:“爹老糊涂了,快,飞卿,你去账房支出五百两银票,把贺家那两个孩子赎回来吧。”
卫家与贺家皆是当年简氏得天下时的降将,世交之谊累积五世,贺家一朝沦落至此,他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之忧。
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薛雍。
卫玄琅在心中过了遍这名字,淡声道:“知道了,爹。”
卫羡之又叮嘱数句:“皇上一向乐意看到陈、卫两家相互制衡,这次竟弃贺岳不顾,我总觉得事情古怪。”
“儿子才回京城,暂且以静待变吧。”卫玄琅心下何尝没有疑虑。
“琅儿说的对,局势诡谲,万不可轻举妄动。”卫羡之霭声道。
卫玄琅又和他聊了会儿家长,告辞出来,正想着出门一趟,不料刚出府门,就和陈欢走了个对顶。
“哟,飞卿,出门还情债啊?”陈欢带着笑道。
卫玄琅今日去了窄袖绑脚的武者服饰,只着一身月白常服,雅致却不奢华,腰中一枚青玉佩泛着清冷的光:“陈二公子。”
“我说话算话,飞卿,薛上大夫今日招恩客,哥哥先让给你。”陈欢轻浮地笑道。
卫玄琅正是要去薛府,听他这么一说反倒顿下脚步:“陈二公子,你醉了。”
“没醉。”陈欢扯着他的袖子:“飞卿,卖我个面子。”
“换个日子。”卫玄琅反手一拍,疼的陈欢龇牙咧嘴:“成,那明日!”
只要卫玄琅肯应,他不急这一晚。
倒要看看,他卫玄琅是不是真清高,连薛雍那样的绝色都不屑玩一回。
“陈二公子好走。”卫玄琅猛地丢开他,一跃消失在暗夜中。
“他这是?应还没应?”陈欢握着差点被他拍断了的手腕,一时没回过神来。
跟着他的小厮抓耳挠腮:“没说不去啊他。”
“他应了?”陈欢忽地癫狂一样笑起来:“应了?”
薛府。
他进来时,薛雍正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握着书卷,眸光在字里行间游走,神态轻松,半点儿都没发觉屋中多了个人。
卫玄琅伸出长指朝烛火弹了下,灯光摇曳,拖着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翩然晃动:“薛公子。”
薛雍微惊了下,继而抬眸对上来人,一笑:“在下恭候靖安将军多时了。”
买下贺岳的一双儿女时他就知道,卫家对这件事绝不会袖手,只是没想到卫玄琅会亲自来。
“你花了五十两银子。”卫玄琅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一百两,人给我。”
就在他掏出银票的功夫,薛雍开口道:“三百两,贺家姐弟我孝敬给公子,再请公子做我一夜恩客,如何?”
音落,蓦地四目相对,薛雍额间那颗朱砂在玉质般的肌肤上红的眩目,卫玄琅没来由地一臊,忙错开视线:“在下无意于风月之事。”
萧雍信了。
据说卫玄琅没出京带兵那会也是极其风光的,凭着好容貌好身世引来多少世家女子追着要嫁,奈何卫家门槛高,竟一个都没看上,边疆蹉跎的这几年,身边别说鲜花般的美人儿了,连片老叶子都没有,不知风月之趣也在情理之中。
“那是公子不曾遇上擅侍之人。”薛雍唇角微挑时面上浮起一股风情:“公子不想试试?”
换作别人,他至少开价五百两。
“或者,公子当我曾是陛下的人,没胆量沾惹?”
那他可真是高看卫玄琅了。
简承琮那皇帝当的,怕连卫家的一条看门狗都不如呢。
卫玄琅眸光一僵,却淡然开口:“我应了你,明日。”
嗡的一声,等他回过神来清楚想起自己答应了什么的时候,眉眼染上一丝痛色,瞬间又转成冷然,薄唇微抿,再不看薛雍。
“那我明晚等着公子。”薛雍说完朝门外拍了两下手,很快,薛九便领着贺家姐弟进来了。
贺家的小姐贺敏不过十六七岁,荆钗布裙掩饰不住闺秀之姿,公子贺云才十三四岁,一双灵秀的眸垂着,安静而沉着。
薛雍:“卫公子?”
卫玄琅放下银票:“人我带走,谢了。”
靴履着地之声渐行渐远,终于听不见了,薛雍合上书:“薛九,去关好门,该歇下了。”
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薛九面色古怪,欲言又止:“公子。”
适才在门外隐约听见薛雍口中的“恩客”二字,他心中五味杂陈,恨不得立刻死了去向薛家的祖宗叩首请罪。
“九叔。”薛雍方取下玉簪,青丝逶迤在肩,声音淡的完全不像年仅十九的少年郎:“去配一副壮精补肾的药来,越贵越好,明日五更打发人去送给靖安小将军。”
他想薛九大概还不知道他家公子这次回来后要做什么吧,索性把话挑明了。
薛九气的浑身发抖,薛家世代清贵,他哪里想过会出这么一个逆子,登时摔了门,跑去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浮云护月,沙漏已至二更。
“贺姑娘。”卫玄琅抬眸看见贺敏立在一旁,温声道:“府中有值夜的,姑娘快回去歇息吧。”
姐弟二人来到卫府后百般拘谨,非要以下人身份在他身边伺候,弄的卫玄琅多少有些不自在。
贺敏屈膝一躬:“贺家家道中落,公子出手救我姐弟二人,敏不敢在公子府中以客人自居。”
卫玄琅没说什么,起身披衣出来,吩咐慕容亭道:“明日把贺姑娘送到我娘房里,我这个院子,别放女子进来。”
“是,公子。”
“再有下次。”卫玄琅难得多说一句。
慕容亭边走便发誓:“是,是,再有下次小的就自宫谢罪,自宫谢罪。”
隐在角落里的慕容耶听见他说要自宫,几欲气绝,心里把慕容亭大骂一通,打算去买把锋利的净身刀备着,好让自家弟弟动手时少受点罪。
第5章
五更天,薛府的人抱着回春堂的名贵药材在卫府门口打了几个转才拦到人,他笑吟吟道:“这我家薛公子给靖安将军配的方药,昨晚一味药材没货,只得赶早送来了。”
卫家老夫人一直在配方药滋养身体,回春堂常来送药,那人因而也没多问,扔给他两个铜板:“谢了。”
卫玄琅院中,慕容耶把下人拿来的药材逐一检查了半天,心中暗讶:这味肉苁蓉,咦,不是……
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说漏什么被灭口:“公子,有人给你送了药来。”
这人倒是知体贴,他家公子年过二十正值气血方刚的时候,却从来不近美色,说不定还真在战场上不慎伤了雄风,是得吃药。
卫玄琅问:“药?”
他扫过一眼后问:“谁送的?”
“是薛公子。”慕容耶脸儿都青了:“我这就去教训教训他。”
卫玄琅却道:“不必。”
“那这副药……”慕容耶一开口便从卫玄琅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他真后悔自己长了条这么快的舌头,万念俱灰道:“我喝,我喝。”
天要灭他啊。
慕容亭在暗处瑟瑟发抖了一阵,回去后便迫不及待地安慰慕容耶:“哥,你给我准备的好刀放在哪儿?我找出来,你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用它了断情根吧……”
慕容耶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黑糊糊的药汁,涨红着个脸嚎叫道:“哥连喝三大琬都没用,你说哥不会真有毛病了吧……”
慕容亭缩缩脖子,扯出两团棉花堵上耳朵睡觉去了。
卫羡之一早便进宫去了,他一直以为贺岳下狱后兵部侍郎的位子空缺,陈家定然会把长子陈洋放在这个位子上,谁知见了皇帝才知晓,这肥肉又回来了,竟落在卫玄琅身上。
陈家对皇帝的提议没有反驳,可见并不想和卫家闹僵。
要说起来,陈家与卫家交好也有几世了,到了陈盈这一代比其祖上更敬重卫家,朝中相处三十多年,谁也没动过谁的人,这次陈家突然发难动了贺岳,卫家不能没有想法。
可既然这位子还在自己手里,卫家就不能再有想法。
“陛下,臣私以为贺岳罪不至抄家流放,还望陛下三思。”他不是文臣,极少进宫在皇帝跟前进谏,说的话一板一眼不见迂回。
“另外,小儿卫玄琅年幼鲁莽,实在不堪出入朝中为官,望陛下三思。”
卫玄琅岂能被圈在京中。
“卫国公啊。”简承琮哀叹一声:“大丞相跋扈,朕尚且自身难保,如此覆巢之下,贺岳焉能保全?”
“陛下。”卫羡之又问:“臣虽说不过问朝中之事已久,可也知道倘若陈盈只是为了谋取兵部侍郎一职,将贺岳或调或罢就是了,为何一定要下重手?”
况且贺敏的堂兄贺青屯兵塞外,一旦得知此事,难保不会生出非分之心。
此事他斟酌了几天,总觉得哪里不对。
陈盈把持朝政多年,靠的绝不单是跋扈二字,识人善任,恩威并举才是陈家屹立不倒之处,此次反其道而行之,不得不让人生疑。
“卫国公,此事……”简承琮生生把话吞了下去:“朕也想不通。”
起初陈盈想动贺岳,确实是想把人调个位子,听说是由于贺岳在街上对陈欢不敬,惹怒了陈家。
后来又听说陈家暗卫查出,贺岳虽和卫家交好,但却暗中向皇帝进言,力谏简承琮在宫中设宴,他伏兵于外,伺机将卫氏、陈氏父子一网打尽,以绝后患,这才招来陈家下狠手的。
简承琮说他想不通,卫羡之就更想不通了,陈盈废帝另立又不是初次,卫家从未干涉过,其他人即便想怒也不敢言,他犯得着这次先捅个贺岳做筏子吗?
捅给谁看。
简承琮又道:“许是贺岳私下得罪了大丞相?朕不得而知,卫国公可听到过风声?”
“不曾。”卫羡之摇摇头。
贺岳是个谨慎人,不大可能得罪陈家。
简承琮默然良久:“卫公子既不愿当这个兵部侍郎,卫国公看着安排个人就是。”
反正这块肉我是抛给你们了。
“是,陛下。”卫羡之斟酌片刻:“不如让贺青遥领兵部侍郎一职,也算对贺家有个安抚吧。”
“卫国公说的是。”简承琮道:“朕朝不保夕,卫国公速出宫去吧。”
卫羡之想起自家的兵都在边关,京中一旦有事便是鞭长莫及,不由得脊背生凉,忙辞了简承琮,退出宫去。
卫玄琅晨起去他娘处请安,卫老夫人说道:“娘瞧着贺姑娘不错,本想收个义女,将来与你做个兄妹,谁知她百般推辞,怕身份连累卫家,又怕不能报恩,非要给你做个侍女,卿儿你看?”
卫老夫人先后操持了三个庶子的婚事,连孙子都抱上几个了,就盼着一日看着亲生儿子娶亲,生几个嫡亲的孙儿孙女绕膝承欢呢。
贺敏虽说家中遭难,可她瞧着这女孩的容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世家之女多有不及贺敏的,遂生出牵线撮合之意。
哪怕先以侍女身份留在卫玄琅房里,他日贺家东山再起,方明说此事不晚。
“娘。”卫玄琅的声音淡了几分:“我一个习武之人用不到侍女,留在娘房里吧。”
卫老夫人开明,见他不情愿,便作罢了:“你说的也是。”
“咳——”卫羡之在暖阁外轻咳一声,听母子二人把体己话说完才进来:“夫人、飞卿。”
卫玄琅见父亲面色发青,声音一紧:“爹,出什么事了?”
“我总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有些不对,飞卿,给你大哥写信,告诉他小心些。”卫羡之道。
一时没办法把卫家的兵调的离京城近些,只能指望卫玄珝警惕着,一旦听到风声最先做出回应才行。
卫玄琅:“嗯。对了,爹,宫里送出消息说贺岳下狱的前一个月频繁出入宫中。”
至于他和简承琮说过什么就打探不到了。
“贺岳事发之前经常入宫?”卫羡之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么说的话,此事倒有些眉目。
大抵陈盈见贺岳对陈欢不敬,又频繁和皇帝接触,生怕他留在京中对陈家不利,这才发难把贺岳远远流放了出去。
“贺岳糊涂。”卫老夫人道。
岂能私下里和简承琮走的近,这不是故意让陈家不快吗。
“未必。”卫玄琅道:“儿子问过贺云,他说贺岳每次进宫都是被皇帝召过去的。”
卫羡之说了句:“皇上,不得不防啊。”
简承琮早已不是那个长安市上醉春风的轻薄儿胤王了。
卫玄琅点点头:“爹,娘,我今夜出门一趟。”
他是君子,应了人的事不能爽约。
“去吧,去吧。”卫羡之生怕这个儿子刻板坏了:“少年人偶一贪欢不碍事。”
他只当儿子是去和京中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叙旧。
卫玄琅是夜便去了薛府。
陈欢一并几家纨绔子在墙角处屏息盯着,见他进去后才磨刀霍霍,一个个抢着下注押薛雍明日还有没命活着,吵的不可开交。
“咦,陈二公子。”有人发现陈欢神色古怪,谑笑道:“你不会……看不得靖安将军跟别人相好吧?”
“嗯。”陈欢朝风雪稍霁的暗夜里望了一眼,半真不假道:“看不得。”
没有人拿他这话当真,大着胆子道:“卫飞卿这一睡要把皇帝老儿得罪光了,他卫家呀,就不得不唯你陈家的马首是瞻,陈二,好主意……”
简承琮虽说是个摆设,但毕竟坐在金銮殿的那张龙椅上,皇帝的人他们反正不敢染指。
“是啊。”陈欢拢拢披风要走:“主意好,卫飞卿愿意睡人才更叫好。”
众人忽然一凛,似觉哪里不对,打着哈哈一哄而作鸟兽散了。
卫玄琅在暖阁外顿下脚步,闻到饭香飘出来,他转过身,听到院落中枝桠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轻柔的,清冽的。
“小将军在赏雪?”一股暖意挟着梅子酒的香气靠过来,卫玄琅回头,对上薛雍的眸,他回应:“嗯。”
薛雍指了指里头:“公孙老店的佛跳墙,一块儿尝尝?”
卫玄琅:“不了,薛公子请便。”
“小将军还是用些饭菜的好。”薛雍对着他的双瞳,笑里掺了些风尘气:“以免良宵之时心有余而力不足。”
卫玄琅回了他一眼:“你在激我?”
薛雍眉含浅笑:“不敢。”
说着他宽了宽外衫:“不知小将军知不知道,男子的滋味跟女子不同,戏法也不同……”
卫玄琅目光如辉,端坐着听他把淫言秽语说完后道了句:“薛公子先用饭吧。”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噎的薛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喝茶润一润干的起火的喉咙。
“既然小将军不赏脸。”薛雍看着一桌子的美味,惋惜道:“来人,拿下去吧。”
恩客不吃,他岂有大快朵颐的道理。
不过这桌饭花去他上百两银子,人家连眼皮子都没往上面抬一下,打的脸疼啊。
两人就那么对坐着,卫玄琅不动,薛雍只要干陪着。
第6章
夜深霜寒。
薛雍命薛九重新笼了一盆炭火,亲自温了茶,宽去外衫后慵懒道:“公子真不该丢了我昨日献上的方药,辜负这良辰真是一大憾事。”
卫玄琅长指捻着茶杯,时而抿上一口,清冷地应着:“薛雍。”
头一次听他唤自己名字,薛雍极是欢喜:“卫小将军?”
其实他更喜欢“飞卿”二字,不过还没机会叫给他听,人还没睡上,他暂且要掂着身份。
卫玄琅盯着他问:“为何要买下贺岳姐弟?”
隔着一张银质面具,薛雍只见这男子凤眸朱唇,端的是气质温润如玉,他叹了口气:“自然是想引小将军过来相见。”
卫玄琅见他双眼缠绵,本来想问的话又收了回去,沉声向外道了句:“慕容。”
登时两条黑影跃了进来,卫玄琅转身:“去,把他交给段大人。”
他要查查这个人的底细。
慕容耶和慕容亭倒吸一口冷气:“是,公子。”
大理寺丞段铭乃是酷吏出身,亲自扒过人皮,剖过人心,多少犯了事的人一听说他的名字就立刻自尽了,想活着从他手里出来,门都没有。
“小将军,好歹与我风流一夜才……”翻脸啊。
薛雍好像早知道卫玄琅会翻脸一般,带笑看着慕容氏兄弟二人:“我说,你家公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慕容亭不屑地哼了句:“薛公子,你干的这勾当叫私娼拉客,我家公子送你去见官就对了。”
玉面修罗。
这诨名不是白担的,剑出鞘要的是人命,话出口要的还是人命,薛雍这个不要命的,敢在他面前放肆,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慕容耶同情地把薛雍捆了个结实,再同情地提在手上:“要不要俺们发发善心,给你个服毒自尽的机会?”
“断肠草?牵机药?”薛雍懒懒地看了他一眼:“算了,我还是去瞧瞧段大人有什么新奇的玩法吧。”
疯子。
慕容兄弟同时摇头,难怪他们公子不常发善心,因为实在是没用啊。
“犯了何事?”
京兆尹内暂且收押登记犯人的老吏被人扰了清梦,没好生气地吼了句,等到掌着灯看清扭送过来的人是薛雍,双眉皱成两条肉绫子:“这公子细皮嫩肉的得罪谁了?”
倒是绑他来的慕容氏兄弟看着像是寻衅滋事欺男霸女的家伙。
慕容耶道:“告诉你们段大人,京中私娼拉客猖獗,这风气该管一管了。”
“该管。”老吏一挥手:“收监吧。”
薛雍打了个哈欠,弯眸看着慕容亭:“大侠,可以给松绑了吗?”
夜深了,正好去监牢里睡个好觉。
慕容亭乍然对上他的眸,就如被定住了一般,看的薛雍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才说:“贴上毛,活脱脱就是个男狐狸精啊。”
魂差点就被他眼尾那一抹骚劲儿给吸进去了。
慕容耶劈手给了他一掌:“你还走不走了?”
他气哼哼地推开薛雍,提着自家兄弟的衣领飞快跑了。
“哥,你松手,松手……”慕容亭一路哀嚎:“我没那毛病,我就想想他要是个女子……”
慕容耶又一巴掌拍下来:“女子你也不能肖想。”
……
他二人一走,老吏掀着眼皮,举灯又照了照:“今儿夜里收押的犯人满了,你就在这儿跟老朽将就一夜吧。”
“多谢老丈。”
此地甚好。
薛雍在墙上蹭了蹭,身上的绳子应声而落,老吏视而不见,颠着手脚扒拉出一床被褥扔过来:“不能白借你睡,好歹让我的跳蚤吃顿饱饭。”
那床被褥不偏不倚扔过来正好盖在他身上,一阵阵酸臭扑鼻而来,薛雍抬手作揖:“承情承情。”
老吏哼了声,熄灯睡下,片刻就鼾声大起。
薛雍倚在墙角无言发笑。
飞卿小将军,你还真是狠。
——
薛九背着包袱躲在土墙后头,冻的上牙齿敲着下牙齿咯咯作响,合着北风呼啸的声音,像是无家可归的凄凉叹息。
薛雍天黑之前就交待过他,要他在卫玄琅走了之后赶紧打发府中下人到别处去,薛九不敢违逆主子的命令,把其他人安置妥后,不放心薛府,又折回来盯着这儿的动静。
玉面修罗卫玄琅离开后,慕容氏两兄弟提溜着薛雍也出来了,薛九正要悄悄跟上,却听见慕容耶说:“去扔一把火。”
音落,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几个穿夜行衣的,毫不迟疑地跃上薛府的院墙,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弄得里面火光冲天,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卫玄琅,你个狗东西。
心头一窒,天翻地覆的悲痛之后,薛九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瘫在地上几乎不省人事。
等京兆尹饶颐带着人赶来灭火的时候,百年薛府已经烧的只剩只剩下残垣断壁了。
“饶大人,这里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衙役灭火的时候头发被烧焦了,灰头土脸的比刚下磨的驴子体面不到哪里去。
饶颐眯缝着狭长眸子抖了抖唇边的八字胡:“故意纵火?”
衙役低声道:“听说靖安小将军来过这里。”
“放屁。”饶颐啐了他一口:“你看见了?不想挖眼珠的就给我闭上臭嘴。”
“是。”衙役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我是浑说,薛府下人不慎失手打翻了灯笼,这才起的火头。”
饶颐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叹了声:“这宅子烧了也好。”
薛家祖上祖上以翰林起家,传至今日已经历八代,代代才子辈出,被呼为翰林世家,不想到薛雍这里竟成了个娈佞,这好竹出歹笋的地儿,与其留着被人笑话,倒不如一把火烧干净的利索。
薛九在暗中一字不落地听进了二人的话,他打了个哆嗦,心中暗骂卫玄琅这个狠人,又恨饶颐是个没骨头的东西,只怪自己一辈子窝囊,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家被人欺凌到这般田地而什么都做不了。
老泪纵横中,薛九生生把又涌上喉咙的心头血咽下,挣扎着爬起来,一步一步走进漆黑暗夜。
举目一望,火势已经蔓延,庭院墙上已有白烟喷吐出来,火舌就要卷起,再不逃出离去,连自己就要葬身在这里了。
忽然,黑暗中有个声音沉声道:“薛老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三寸口气在,何愁没有再起高楼之日……走吧!”
“谁?你是谁?”
只见火焰稀薄之处一身影疾如飞鸟,登时掠风而去,再不见踪影。
这两句简短的话,却如暮鼓晨钟,醒醐灌顶,使薛九倏然醒悟起来……不错,留得三寸口气在,何愁没有报仇之日?
薛九迅速点了点府中细软,避开火势逃命去了。
天光微熹之时,段铭精神抖擞地进了大理寺,抚着短髯道:“昨夜,听说有私娼拉客?”
竟还拉到了玉面修罗卫玄琅的头上!
可见是个嫌命长的。
收押犯人的老吏耷拉着眼皮,似醒非醒地回道:“是有一个。”
“把他提上来。”段铭道。
老吏回身扯了一嗓子:“把薛雍带过来。”
喊完他似乎才想起来,昨夜薛雍被他留在当值的屋子里了,又撇撇嘴:“唉,小兔崽子们不认识他,我亲自去提人,亲自去……”
薛雍正在洗脸,冰冷的水敷过他的肌肤,激起一片桃红,他听见动静一回望,孰料老吏对着他就大吼一声:“到了这儿还死性不改,勾引我一个老头子做什么。”
薛雍也不恼,斯斯文文道:“昨夜多谢老丈照看,在下感激不尽。”
若没这老吏,他昨夜可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家被烧了,人也快没了,唉,真是个可怜虫。”老吏犹自嘟嘟囔囔:“恶事都让段大人来做,走吧,无常爷在那边等着呢,早死早超生……”
疯疯傻傻的,一句中听的话没有。
段铭抬头看见老吏领着素衫少年走了进来,那人额间一枚朱砂妖娆的浑不似凡间之人,他一拍手中堂印:“京中禁止私娼已久,你因何明知故犯?”
“段大人。”薛雍垂下眼皮,遗憾道:“在下昨夜并未做成生意。”
卫玄琅没看上他,本想要一个鸳鸯被里成双夜,转瞬他却在这里守了一晚空房,憋屈着呢。
“来人。”段铭一张阎王脸愈发冷了:“私娼拉客,按照我朝律法,该如何发落啊?”
一人搬出厚厚一本律法,眼睛靠在上面去翻,半天才弄清楚:“段大人,按我朝律法规定,当——骑木驴游街。”
“咣——”段铭拍了下惊堂木:“那是惩罚女子的。”
那人飞快地眨巴着眼皮:“大人,男子亦可将木驴塞入……后/庭。”
“大胆。”段铭砰的扔下来一块石砚砸向那人:“律法不清还敢在公堂上出言污秽,来人,将这厮丢进猪笼好好思过。”
“段大人,下官知错,下官知错了……”那人顿时瘫软在地上抽搐起来。
老吏带着人押他下去,走到薛雍身旁时还不忘说:“段大人英明,长着猪脑子的就该跟猪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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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薛雍忍住笑,正色道:“段大人,当朝律法中并未把男子视作私娼,大人若按律法来受理此案,怕无据可依了。”
简氏王朝一向视男色为风流雅事,下有所好下必效之,更不要说颁布法律令行禁止了。
“薛公子这案子本官不敢接。”段铭起身走下来,眯起眼眸冷哼:“若接了,天下人该笑话本官不懂风流,竟容不下你们少年人的小情小调,罢了。”
他生的黄脸细目,钩鼻薄唇,蓄着两撇鼠须,目光狡黠,一望便知是工于心计之人。
说完,他大呵一声:“来人,送客。”
“大人……”不待再言,段铭便挥挥手着人将薛雍请了出去。
薛雍的底细,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敢查的。
陈、卫两家的浑水,能避则避吧。
慕容亭听说薛雍就这么被段铭放了,哼道:“这只老狐狸。”
“公子原本也不指望他查出什么。”慕容耶接腔道。
段铭越是打哈哈,薛雍的底细才愈发可疑。
雪光清冽,长街刚开始一天的喧嚣。
“公子您点点,三百两银票,这玉佩我就收起来了啊。”京丰当铺的老板大早晨瞧见薛雍手上的货,价格给的相当诚心。
“谢了。”
银票还没收起来,忽地剑气闪来,当铺老板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吓晕了过去。
血腥气弥漫开来,薛雍掩鼻退后两步,摇摇头,对来人道:“景兄,仗势欺人可不好。”
景臻剑锋一转逼向他:“薛雍。”
“不过是宫中一枚寻常的玉佩罢了。”薛雍轻睨一眼落在地上的那枚玉佩:“薛某家宅被毁,无处生计,这才不得已……”
景臻冷冷笑道:“你自个儿找死往姓卫的眼前撞,怪不得别人。”
卫家虽说明着不如陈家跋扈,可这么多年在边关蓄养卫家军,难保没有司马昭之心。
伏犀剑吹发可断,寸寸逼近他的咽喉之处。
薛雍伸出两指捏住他的剑刃:“景兄,这京城中,我薛雍最惹不起的人便是阁下了。”
“你……”景臻再无废话:“我今日便替陛下除去你这不忠不贞的东西。”
“景大人,啧,这是非要摘得天下第一醋夫的头衔啊。”
景臻正要手提剑落,忽然被人衣袖一拂,凌空拦下,一怔,他冷笑道:“陈二公子,巧啊。”
“巧啊。”陈欢摇摇头:“最近不知犯了什么忌讳,到哪儿都能遇上疯狗,明儿真要去庙里烧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了。”
景臻憋住一口气,淡笑道:“景某深有同感。”
“景大人。”陈欢从腰中摸出一道令牌,在空中恍了一下,似笑非笑:“滚吧。”
紫绶令。
见令牌如见君。
一瞬,景臻的脸色变了。
这是皇帝登基的次年赐给陈家的,其中有几成感激陈家扶持他上位之心,又有几成被胁迫的无奈,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早些年简承琮有意收回紫绶令,只是见陈家从未拿出来压人,就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不想陈欢此刻拿出来招摇过市。
“啧。”陈欢凑近,手指挑在薛雍下巴处:“本公子再晚来一步,这么个可人儿就没了不是。”
“多谢陈二公子救命之恩。”薛雍视线一瞥处,落在他身后的俊逸男子身上,弯眸一笑,道:“这位可是苏三公子?”
大丞相陈盈招揽在门下的才俊无数,这位新晋的探花郎苏慕尘更是才高一品,深得陈家器重,约摸不多久,就要官至五品以上,立于朝堂之中了吧。
苏慕尘触到薛雍投来的视线,并没拿正眼瞧他,却带了几分轻薄之意:“薛公子。”
薛雍淡笑:“久仰。”
苏慕尘一边睨着薛雍一边附在陈欢耳边道:“此次靖安小将军回来的急,他那头啸云骓累病了,换了十来个马夫都不中用,在下听说薛公子在宫中时最喜替陛下照料爱驹,颇有经验,不如——”
“马夫?”陈欢怔了一下,而后故作肃然:“不敢,不敢。”
薛家再没落,薛雍再卑贱,那也是皇帝玩过的人,卫家对皇室一向礼遇有加,断然不会用简承琮的人去照料府中的马。
“呵呵呵,在下不过开个玩笑,瞧把陈二公子吓的。”苏慕尘朝薛雍挤了一下眉眼,拉着他就要走。
卫家人胆小,自卫羡之一代起兵权在手三十余年,却不敢觊觎皇位半分,就拿简承琮那个阿斗,都当明君效忠的。
也就卫玄琅横了点,敢放把火烧掉薛宅。
不过玉面修罗能干出这事儿,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陈二公子、苏公子。”薛雍却在此刻出声拦下他们:“昨夜在下得罪靖安小将军,愿意到卫国公府为小将军喂马,以赎昨夜大不敬之罪,还请二位公子引荐。”
陈欢闻言倏然转过身来,围着他转了半圈:“哟,听薛公子之意,昨夜可是让玄琅吃了亏?”
他似是悟了一番,附在薛雍耳边低声道:“怪不得靖安要烧了薛宅,原来是为这个。”
说完,他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让苏慕尘面上有些别扭,他干笑一声:“二公子,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啊。”
“失言失言。”陈欢抬手拿扇子拍了一下嘴角:“既然薛公子都这么说了,慕尘,你看咱们要不要?”
“这是自然。”苏慕尘笑道。
卫国公府。
啸云骓不过才四岁,是匹雄性战马,一生下来就跟着卫玄琅在隐壶关,常年天寒地冻的荒凉地儿竟养的他格外矫健,跑起来逸尘断鞅,小小年纪就不知立下多少战功。
可乍一到京城,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染了马瘟,说病倒就病倒了。
急的慕容亭和慕容耶两兄弟团团转,到处找不到能照料好它的马夫。
要是这马儿爷没了,他们哥俩还不得自宫谢罪啊。
“哟,陈二公子来了?”慕容亭接到帖子就迎出门外,丧笑:“咱家公子和国公爷一早出门去了,二公子进府里头等着?”
他连看都没看苏慕尘和薛雍一眼,心里却暗自打鼓:这俩货来干什么?
“慕容兄弟,给你送个妙人来。”陈欢说着一指薛雍,拉着慕容亭嘀咕了两句。
慕容亭一时怔住,眯眼看向薛雍:“别,我家公子要是知道了还不撕了我喂马啊。”
呸!
就算他想舍身喂马,怕他家公子还嫌他肉臭呢。
陈欢又拉着他耳语一会儿,慕容亭眨眨眼,勉为其难地道:“行吧。既然薛公子毛遂自荐,卫府若是不识抬举,难免要被人视为故作清高了。只怕要委屈薛公子了。”
“客气客气。”薛雍一脸和气,看上去比谁都好说话。
陈洋一看有门,赶紧找个理由,拽着苏慕尘一溜烟遁了。
生怕慕容亭反悔。
自然,某人是不可能后悔的,此刻,他正心怀鬼胎地看了薛雍一眼,一抹虚伪的笑意提上脸来:“薛公子请。”
自个送上门来,很好。
薛雍当作没看见,亦笑:“请。”
卫国公府占地足有七亩,占了大半个胡同,前四进院子,三十几间屋子,各两进便有个花廊环绕,此时没有姹紫嫣红,只薄薄白雪覆盖在往年的花藤上,倒也别具意境。
慕容亭哪有领着人玩赏卫府的心情,径直穿廊走径,一直到了后院的马厩处,才停下来道:“薛公子,这儿是马房,那边是厢房,少不得这几日要委屈公子留下来。”
薛雍弯眸便笑,额间那颗朱砂映在白雪中,分外妖娆,这让慕容亭目光直了半天:“薛公子若嫌这儿脏,我们兄弟那边……”
还能打地铺。
他生生把这句半带怜悯半带邀请的话给咽了下去,心道,万一你脸上这守宫砂没了,咱兄弟二人怕是洗脱不干净的。
“这儿就好。”薛雍笑道。
这么大个院子,隔离在喧嚣之外,还有数十匹骏马做伴,惬意如此,真是求之不得的宝地儿啊。
“薛公子,咱们可说好了,你要是伺弄不好我们公子的马,我可……”可一转瞬,慕容亭就翻脸了。
“放心。”薛雍笑的风轻云淡,并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慕容亭又交代几句,匆匆忙忙地走了。
薛雍上前拍拍啸云骓:“我说兄弟,看样子,你是吃多了撑出来的病吧。”
说完,他翻动啸云骓的马料,倒掉三分之二以后又放回槽内。
半大不小的马驹长啸一声,四蹄奋起,似乎很不高兴被人克扣了口粮。
薛雍抚着马颈上的鬃毛,微微有些失神。
这马估计要伏枥一段时日了。
一阵风旋地而起,卷着雪粒扑向他的脸上,雪雍没有伸手擦拭,他的目光凝注在来人身上:“靖安将军。”
卫玄琅今日着一身缥青色常服,墨发半披,使得原本已经极为英武的少年将军,更添了几分儒雅之气,银质面具下一双波澜不惊的墨眸亦看着薛雍。
好似那夜的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这才是狠人。
薛雍暗自叹道。
卫玄琅没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慕容氏兄弟已经把事情禀告过了,薛雍也不多说,只弯眉一笑,目光又放在啸云骓身上。
“薛公子,卫某那日的话说的不够明白?”
第8章
薛雍目光一转,微愕道:“小将军说什么?”
“互不相犯。”卫玄琅道。
他以为薛雍是为了皇帝的事儿来的。
薛雍微微一笑,眸中风情潋滟,突地靠近他:“小将军,在下不敬小将军在先,小将军烧我祖宅在后,原是扯平的,不过在下一向为人厚道,这京中,怕没有谁比在下更精通医马之术了,在下怎能袖手,这次前来,与旁人绝无关系。”
卫玄琅剑眉微转,双目熠熠如电,似是信了,又似乎没信,轻点头道:“嗯。”
薛雍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又道:“小将军。”
卫玄琅不再理会他,只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马,片刻之后便离马厩而去。
当夜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浑沌成一片。
又一次在薛雍的眼眸中,他想起来那个人。
浮光十五载。
花落花谢,那个人死去十五年了,只余他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持一碗,却不知寄与何方。
冷,太冷了。
没有炭盆烧火,薛雍锦衣玉食惯了,受不住夏暑冬寒,裹着两层被子倚在房中,双唇发紫,冻的根本就睡不着觉。
这鬼天气。
卫府以武兴家,满府上下都是习武之人,大约除了女眷房里,其他人到了冬天都不用烧炭盆的,更不要说后院马厩这里了,连一丁点儿烧火取暖的痕迹都没有,倒不像是故意苛待他的。
挨到三更天,他忽然又热起来,大汗淋漓,贴身的衣服湿了,被子也一层一层的沁了汗,渐渐沉重起来……
“水,水……”
断断续续的呓语微弱地传了出来。
“哎,那人什么毛病?”旁边的屋子里,慕容亭一个激灵坐起来,不耐烦地道。
慕容氏兄弟二人不放心薛雍,大半夜摸进旁边一间屋子里,哥俩儿刚喝了几杯小酒,睡下没多久。
慕容耶翻了个身:“估计在做梦吧。”
只要他没喊“杀了卫玄琅。”就成,反正他是不可能去给薛雍端茶倒水的。
“我去看看。”慕容亭披上衣服起身。
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弱了。
风萧萧、雪凄凄,加上方才那似有若无的痛吟,唉,这苍凉的冬夜。
“嗖——”
抬脚刚要踢门,忽然一支飞镖打掠风而来,眨眼斩断一缕头发钉入他身侧的大树干上,掩不住的怒气。
慕容亭快吓哭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公子,我,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啊。”
不会吧,那声音,这二人……
难不成之前就看上了……幸好那人刚开始叫的时候他没出来,唉,自家公子生这么大气,说不定方才意犹未尽,正温存着想再赴一次巫山呢……
越想越罪无可赦,慕容亭正犹豫要不要以死谢罪呢,就听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去请大夫来。”
慕容亭:“……”
两行热泪差点夺眶而出,原来他们的小将军不仅于千军万马中如风扫落叶,鲜逢对手,没想到于□□上也这么有建树啊。
看吧,连薛公子久经男风之人都承受不住,大半夜的要传大夫来治伤了。
他刚站稳脚步要走,只听卫玄琅又道:“罢了,取些散寒退热的药来吧,这儿烧上炭盆。”
“是,公子。”慕容亭松了口气。
这事儿,还是不请大夫了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啊。
一股冷风自窗棂的空隙间吹进,屋内昏黄的油灯,暗了几暗,几被这雪夜的风吹熄。
薛雍平躺在床上,苍白的容颜上浮着两抹淡粉,墨发铺枕在两侧,饶是在病中,依旧秀眉玉肌,让人想再多看一眼。
冷……冷彻心扉的冰寒……
热……身体里像有一万把火在烧着……
“薛雍。”卫玄琅声音低哑,冷冷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薛雍。
沙场岁月使他养成了巡夜的习惯,回京之后依旧到了夜半就要醒来,本想在后院的空旷处练会儿剑术,却被薛雍微弱的呼叫引了过来。
他向来不过问府中之事的,可这个人,似乎……是冲着他而来的。
不得不留意。
最好死活都不要跟他们卫府沾上关系。
他给自己找了个来薛雍房里的理由。
长而浓密的黑色睫翼微动了下,喉咙灼热不堪,薛雍再一次跌入虚幻的境地之中:“卿……”
卫玄琅微微一怔,弯腰附身贴近薛雍,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凑近了,一股热气拂在面上,呵,烧的不轻。
卫玄琅伸手想去试试薛雍额上的温度,看看这人还有没有救,却在这时闻到一股极淡的药香气,他一把掀开被子抓住病人的手腕,撸起袖子——
果然,薛雍皓白如霜雪的胳臂上斑斑点点,一直延伸到衣服更里面,触目惊心。
卫玄琅的脸瞬间冻结成冰。
薛雍在服食醉春散。
据闻这种药散可使人肌理滑腻,色白如玉,营妓之中多有流传,是以他知道一二。
想不到薛雍竟也以这种邪物增强媚色,怪不得他身子骨弱成这样!
一点寒冷都禁不得。
卫玄琅冷哼一声,不再去看薛雍。
高悬的下弦月总算亮了点,雪住了。
慕容亭揣着一罐子煎好的药进来:“公子,药来了。”
委屈啊。
大半夜被打发去煎药,又累又冻,坑死他了。
见卫玄琅站着不动,他又试探道:“要不,小的给薛公子喂药?”
这事儿,应该不会轮到他吧,人家刚睡完……
正是要腻歪的时候。
自家公子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些的。提上裤子就冷淡人的事儿,这位小爷似乎干不出来。
不过这位薛公子,啧,果真本事不小。
“嗯。”卫玄琅拂了拂袖子,问:“人是你收进来的?”
慕容亭差点给跪了:“是。”
“他不能死。”卫玄琅冷冷道。
慕容亭忽然想到什么,正色道:“公子放心吧。”
他手里拎的可都是上好的驱寒退热的药,没打算亏待薛雍。
卫玄琅无暇再搭理他,衣带一闪,便离开了。
慕容亭给薛雍灌了药,怕他冻着,又搜罗了些银炭来,烧上,待屋里暖和起来,人也退了烧,他才放心地回房去了。
前院东厢房。
慕容耶还在沉睡,他坐在床边发愣半晌,长长叹息一声:“哥,亲哥?”
“说。”慕容耶掀起眼皮,不耐烦地哼了声。
慕容亭张张口,无声地比划了两个字——结篱。
慕容耶一个激灵坐起来,神色倏然变了变:“出什么事儿了?”
结篱,结篱兵符。
天下人只要听到这几个字,无不怅然变色的。
说起来话长了。
十二年前,登基不久的敬安帝为了重振皇权,暗暗派心腹宦官在民间以重金招募效忠他的死士,这些人不结营,不联络,没人都只取一滴血滴入一枚兵符之中,据说那血一旦进入兵符之内,就会在里面印上名字,日后手持兵符的人只要转动兵符内的机关,便能看到这些人的名字。
每一个兵符注满血之后又会换一个新的来招募队伍,后来传说,从敬安帝登基到被废的九年之间,这些兵符的数目已达到九九八十一枚之多。
就在当时民间盛传敬安帝要借这些兵符扳倒陈家,收回旁落的大权的时候,等来的竟是他被逼退位,继而被鸩杀的消息。
后续的清算中有将近万人为此被诛,可离奇的是,敬安帝殚精竭虑经营了九年的军队连同结篱兵符却不翼而飞,无人见其踪影,更无人知其下落。
“哥,”慕容亭宽去外衣挤到了他哥身边:“你说咱们公子暗中在找的结篱符会不会和薛公子有关?”
慕容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亭弟,你胡说什么。”
慕容亭掰开他的手,往床里面一缩:“哥,你不觉得咱们公子对薛公子不一般吗?”
他可是亲眼看见卫玄琅半夜三更出现在薛雍房里的。
两人之间的种种,绝不是卫玄琅看上薛雍了,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薛雍跟卫家多年一直在暗中追寻的结篱兵符有着莫大的干系。
而结篱兵符,一直跟十五年前京中的一场大案有关,这案子,压在卫玄琅心口太久了。
慕容耶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亭弟,咱家对不起你啊,要不是家里穷的走投无路了,说什么也会供你读书做官的。”
慕容家欠你一个大理寺卿啊。
慕容亭被他这么一揶揄,丢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悻悻道:“睡了,睡了。”
什么结篱不结篱的,关他鸟事儿。
慕容耶:“……”
这回,轮到他睡不着了。
薛雍。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个人,他恍惚以为那个多年提不得的人又活过来了。
唉,孽缘啊。
翌日,大丞相府中。
陈盈穿着玄色锦缎开衩长袍,花白头发束的齐整,正用两指敲着一个汝窑的细腰美人瓶子:“听说那个叫什么薛雍的到卫府去了?”
“爹也听说了?”陈府的大公子陈洋生的非常的英俊,五官十足的桃花相,若不是眼尾微挑起来的那一抹阴鸷,不得不说这人是少见的美男子。
“卫家,到了卫老四这里总算露出了野心。”陈盈道:“洋儿,咱们和卫家下了这么多年的死棋,是不是该盘活一下了?”
第9章
卫玄琅一回京就火烧薛宅,又拿薛雍当府中马夫,这可与卫家以往对简氏的态度不合啊。
“阿爹且再观望一段时日吧。”陈洋微微一顿:“许是他在薛府受了什么……既咽不下这口气又不能说出来,这才一把火烧了薛府,作贱薛雍,倒未必真有跋扈僭越之心。”
卫玄琅年少气盛,薛雍或许说了什么不对他口味的话,不过烧个宅子而已,□□个人而已,不足以窥其心中真实打算啊。
“洋儿考虑的倒也是。”陈盈捻着胡子:“不过,卫府敢拿薛雍当马夫,这可算是羞辱皇帝到家了。”
陈欢和苏慕尘不过想试试卫府的底线,没想到卫府就这么大剌剌地把人给收进去了。
“说起这个,卫府恐也在试试皇上的底线。”陈洋阴沉沉一笑:“阿爹想,卫玄琅藉口拿薛雍来出气,一来没把皇上放在眼里,二来怕想看看皇上手中还有什么底牌,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卫家这次怕要谋定而后动啊。”
“洋儿,为父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你说,卫羡之当真没有觊觎九五至尊的心吗?”陈盈道:“我同他打了三十多年交道,始终窥不透这个人,这也是为父多年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大顾忌啊。”
卫家一边抛出卫玄琅试探简承琮,一面对皇家俯首听命,云里雾里,真让人头疼啊。
陈洋道:“父亲说的是,卫羡之这个老狐狸,不可不防。”
“嗯。”陈盈点点头:“不止陈盈,皇上那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简承琮小儿好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竟敢三番五次因为两个娈佞顶撞于他。
而在贺岳的事情上,皇帝竟默许他胡作非为。
“贺岳的事,儿子一直觉得颇蹊跷。”陈洋道。
他一直怀疑有人故意从中作梗,引陈家对贺家动手,可迟迟找不出证据,只好暂时压下。
“所以为父并未将贺家赶尽杀绝。”陈盈何尝没怀疑过,他也是留了余地的。
“父亲英明。”陈洋道:“皇上过去年就四旬了,膝下无子无女,后宫年轻的妃嫔都不常见,简氏一脉若就此断绝,还谈什么简氏江山。”
陈盈脸色微变:“吾儿这话不可说的太满,我总觉得皇上并不忧心子嗣的事儿。”
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从未提过,就连大臣劝谏的时候,简承琮也不会顺水推舟往自己后宫揽几个妃子,为皇家绵延龙脉。
要么他真绝了子嗣之念,要么……
简承琮有儿子!
“父亲?”陈洋见父亲怔在哪里,惊道。
“洋儿,派人查查皇上当年在胤王府的事。”如果简承琮有子,必然是在他当胤王的时候生的。
“是。”陈洋道:“父亲。”
他也陷入极大的震惊之中。
陈盈拍拍他的肩头,满意地笑了。
就算简承琮偷偷摸摸养过儿子又怎样,不敢示人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的两位嫡出公子,风华正茂。
“洋儿啊,皇上那里不可轻视,卫家,也得盯着。”
陈洋苦笑了下:“卫家那里,一直找不到得力的人。”
“暗着不行,那就明着来。”陈盈道。
陈洋忽然道:“父亲,卫玄琅此次回京,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机啊。”
“和卫府结为亲家?”陈盈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他没有嫡出的女儿,小妾所出的,只怕高攀不上卫玄琅。
陈洋:“父亲忘了,桐城公主去年已及笄,眼下正觅良婿呢。”
桐城公主。
陈盈收了笑,他倒把她给忘了。
陈家早年间送进宫去一个女儿,靠着陈府的势力一直晋到贵妃,桐城公主便是陈贵妃的女儿。
“你不说我倒忘了。”
桐城公主是个好棋子。
放进卫府正正好。
陈府作为公主的母族,保媒也正正好。
忽忽已十日。
午末将未。
薛雍正在更衣,听见一声轻咳忙抬起头来,忽地,他勾唇而笑,神态极慵懒,漫不经心地往纤瘦的身躯上披了一件衣裳:“小将军来了?”
卫玄琅顿觉失礼,他有些不自然地轻抿薄唇,转过身去道:“在下失礼了。”
京中世家的男子和边关粗犷的汉子们不同,即便薛雍不是什么正经子弟,出于自律,卫玄琅也想恪守君子之礼。
薛雍:“小将军有事?”
“无事儿。”冷冷的一句话。
薛雍掩好衣衫,他今日未束发,青丝逶肩,越发显得肌肤莹白:“小将军是否想向在下打听桐城公主之事?”
简承琮唯一的妹妹桐城公主今年一十六岁,正是择婿之年。
卫玄琅皱眉,依旧不说话。
没错,正是此事,但也不完全。
昨日,简承琮忽然宣卫羡之进宫,说桐城公主已及笄,大丞相陈盈愿意做媒,把公主许配给卫玄琅,就等着卫府点头答应了。
薛雍:“……”
唉,这人可真别扭。
“桐城公主貌美贤淑,与小将军可真是般配。”他又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万一要是卫家应了这门亲事,公主日后可难做人了。
夫家、娘家、舅家全不在一条心上,她该向着谁呢。
“薛雍。”卫玄琅道。
薛雍这几日身上大好,精神养的不错:“小将军请吩咐。”
卫玄琅冷哼一声,伸出劲长的手指钳住薛雍的下巴,满带戾气地道:“简氏为何突然向卫府提亲,你怕早知道吧?”
有人在做局引他一步一步往里面跳。
薛雍被他捏的喘不过气来,眼尾泛起微红,声音沙哑道:“不知。”
他真的不知。
简承琮出此下策,他也没想到。
长年握剑的手掌温热,一层薄茧抵在细瓷般清凉的肌肤上,卫玄琅心神一激,竟险些下不去手了。
至到薛雍唇色褪尽嫣红,他才放开手来。
指尖残存的滑腻让他极不自在,心中怒火横生,却又无处发泄。
薛雍伏在墙上咳个不住,半天才直起腰来,他道:“小将军的马这几日已医好,在下叨扰多日,该告辞了。”
“嗯。”冷冷淡淡地应了声,卫玄琅掏出一张银票搁在他面前:“望薛公子今后自重。”
薛雍:“……”
这就被打发了?!
行吧。
薛雍弯眸笑笑:“雍谢过公子。”
“送他出府。”卫玄琅目光挑向屋檐之上。
眨眼的功夫,慕容亭便从上边跳了下来:“薛公子,请吧。”
薛雍再看向卫玄琅:“在下告辞。”
银质面具下的墨眸清冷,并未多看他一眼就转过身去了。
弯曲小径,积满冰雪,临近年关,冬,更寒了。
走至卫府门外,慕容亭拉了薛雍一把,颇为怜悯地道:“眼瞧着过年了,京中出租的房屋少,薛公子赶早投个亲戚吧。”
自家公子一把火烧了人家的宅子,这大过年的,无家可归真够可怜的。
“京中有个好去处。”薛雍拱拱手,一笑:“有劳慕容兄为我操心了。”
慕容亭今天特别想多积点德,他豪爽地从靴筒里面抽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过来:“拿着吧,开了春寻个好住处。”
薛雍摆摆手:“方才卫小将军已经赏赐过了。”
不是谁的钱他都要的。
慕容亭赶紧收回手来,心道:是这个理儿,老子又没睡你,自然没有白出这钱的事儿。
想来真是多此一举,像薛雍这样的姿色,怎么说的——
贵胄王孙争缠头,一夕良宵掷千金。
天。
他在心里默数了下,自家公子这回怕是花了不少的钱吧,咳咳,有点肉疼啊!
“走了。”薛雍说。
慕容亭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他转身,这般风华灼目的美男子轻掸披风上的落雪,行走的时候贵气极了。
慕容亭没有放过他一点细微的动作。
哥哥说他在薛雍身上好似看到了在自家公子面前不能提的那个人,大概他太钝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竟今日才知。
薛雍径直回了薛宅。
不出他所料,一片残垣断壁被掩埋在积雪中,在左右环绕的朱门黛瓦中刺目又寥落,使人不禁要落下泪来。
曾经几代清贵的薛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薛雍顾不上伤感,大步流星穿过前厅,来到院中,他环顾四周后低声道:“薛九。”
他知道老仆人没走。
腊月年根,天地间银霜尽裹。
久久没有回应,直到腿脚麻了,他才恍然清醒过来,原来,就连薛家的最后一个奴仆都不在了。
“公子,公子……”虚弱的呼救声不知是从哪儿传来的,薛雍转过身去,忽然被冰天雪地中一片血迹震的六脉俱惊:“九叔,你……怎么回事?”
薛九从雪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薛雍弯下腰扶他的手顿在空中,薛公子犹如山涧般冷清的眸光打在他身上:“我记得九叔进到薛府有二十六年了吧?”
薛九脸上的血已经凝结成兵,又有新的鲜血顺着刀口往外涌,闻言,他的目光霎时晦暗无光:“公子,我把这个……交给……交给你……”
薛雍看也没看就摁住了他的手,凑到他耳边:“九叔,我一直不明白,当年薛家散尽家财遣散下人,为何偏偏你留了下来。”
薛九浑浊的双眼陡然睁大,带着几分惶恐:“你……”
第10章
薛雍试图从他手心里抠出什么,却在用力的瞬间,听见几双皂靴陆续围过来的声音,他抬头,笑道:“景大人来的巧啊。”
“想不到啊,薛公子。”景臻一支飞镖打在刚刚咽气的薛九的肘关节上,那只握着东西的手砰地展开,手掌中顿时掉出一枚黄铜铸成的小巧兵符来。
“结篱!”有人惊呼。
薛雍站起来搓了搓手,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意外,只是发怵景臻的那枚飞镖。
方才若不是他躲的快,这手怕要废了吧。
景臻从雪地里捡起那枚结篱兵符,脸色的神色变了几变:“看来先帝的兵马,在薛公子手中了?”
这些年他撒下去多少人马,明着暗着花费了多少心血都没找到的东西,竟然就在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薛雍身上,真叫人生恨啊。
薛雍朝他瞥去一眼,摇摇头,叹气:“是谁引景大人来的?”
景臻:“……”
他暗里的线报太多,以致于有时候根本没法查清具体是谁最早送来的信儿。
“薛九身上的是刀伤,景大人今日佩的是剑,可见人不是景大人杀的。”说到这里,薛雍紧了紧披风,不肯再往明里点。
“我等跟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了重伤。”景臻的一名随从道。
“不管人是谁伤的,薛公子,薛九临终前来这里,他一定有放心不下的事情交给你。”景臻晃了晃手里的兵符道。
薛雍蹙眉:“景大人是不是来早了?”
他们主仆尚未叙完话呢,换言之,这件事他还没搞清楚呢。
景臻冷笑一声:“薛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请薛公子跟在下进宫吧。”
话说的客气,可他眼眸中的杀气却是薛雍没见过的,薛公子好脾气地笑笑:“景大人,这事儿……”
似乎有点不妥啊。
他的话没说完,景臻的伏犀剑出鞘了,眨眼的功夫不到,细雪纷飞的废墟间便躺了五六具尸身,血腥气弥漫,景臻低沉道:“除了我之外,再无人知晓薛公子的秘密。”
在外面站的久了,薛雍面色苍白,他冷然一声道:“景大人想的太少了。”
景臻还没来得及把兵符收起来,就听见有人大喝一声,紧接着他们就被包围了,来人面罩铜质饕餮,阴鸷的眉微挑:“听说景大人得了个稀罕物儿,不知本公子有没有眼福瞧上一瞧呢?”
“景臻奉陛下之命带薛公子回宫,还请陈大公子见谅。”景臻说着就要抓起薛雍施展轻功。
却被薛雍紧紧摁住手腕:“陈大公子,景大人抢了在下的结篱兵符。”
陈洋微惊,转头对薛雍道:“还是薛公子懂事。”
果然是个识时务的。
景臻冷哼,眼角的余光扫视陈洋身后待命的弓箭手,暴躁地抬眼望向西边的天空,他太心急了。
这次,又进了陈家的彀中。
可若薛雍和结篱兵符一旦落入陈家手里,那天下易主岂不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薛雍必须死。
“陈大公子救我。”薛雍几乎是在景臻出剑的瞬间就闪开了,可终究不及伏犀剑快,那人起了誓必要杀他之心,剑刃穿胸而过,他只觉得眼前一晕,呕出一口血来便意识涣散了。
彻底不醒人事之前,他记得他拼劲全力替景臻挡了陈洋一箭——
景臻不能死。
……
慕容耶打探回来,见卫玄琅正一身白袍坐在水榭里饮酒,他怕坏了雅兴,于是远远站着不敢提薛雍的事。
“取我的《语林》来。”却听卫玄琅吩咐道。
“是。”慕容耶闻言浑身恶寒:“公子。”
《语林》。
那是小儿才念的书吧。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慕容耶满腹疑惑地折去书房,差点没被卫玄琅书房的一幅字吓得钻桌子,这个情窦一直没开过的汉子发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的愣,这才想起他是进来取东西的。
年岁渐长,自家公子越发思念那个人了。
妈的,看这架势,还真有情根深种一说,一旦自小种下的,想拔都拔不出来啊。
就跟入了魔一样。
不对,不对,慕容耶拍着脑子,哆哆嗦嗦地包好几本旧书,抽羊癫疯一样退出来,想死。
不对,是想爬到地府把那个人提回来!
卫玄琅眉眼平和,潋滟深邃,他从慕容耶手上取了书,随意一执,目光就定在上面了。
“飞卿快来呀……”耳边似乎是他的声音。
“萧延哥哥……”他在心里急促地唤道。
十几年过去了,他那时候太小,早已想不起萧延的样子,只知萧府被满门暗杀后,第二天一早得知消息的父亲傻了,跌跌撞撞地带他赶过去,见到的只有满府满檐的白灯笼和丧幡……
他的萧延哥哥,徒留冷棺材一具,再不会教他念书识字了。
犹记初见在那年夏初,尖尖小荷才露角,夏蝶儿舞,蜻蜓儿飞,刚满五岁的他被父亲带到萧府游玩,听说那时的萧延的伯父萧施刚娶了长公主,又甫出任大丞相,执掌相印,一时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京中人人都来巴结,卫家自然不例外。
夏风熏熏的午后,卫玄琅记得很清楚,他一个人跑到了花园里的假山上面,正要从上面往下跳时,一个男孩的声音从下面响起:“你快下来,我爹说了,从那里跳下来会摔倒的。”
小小的他哼了一声,哪里理会这个,昂着下巴一倾身“飞”了下来。
“嘶——”
他重重地摔下去,四仰八叉地撞在地上,痛的眼圈都红了。
“还好跌到这上面来了。”
卫玄琅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神气的小孩儿,蜜色的脸蛋儿,看样子约摸比自己大,一袭银色滚边的干净袍子,正皱眉看着被他坐在屁股底下的织纱夏凉被。
“你是谁?”卫玄琅比划着拳头。
男孩说:“我叫萧延,你呢?”
小小的卫玄琅见自己坐在他的被子上,脸蛋一红,结巴道:“卫,玄琅,卫玄琅。”
“可是这三个字?”小萧延眼睛亮亮的,转身提起石桌上的毛笔写下几个字,指给他看。
“我还不识字。”他又哼了一声,双手背在后面揉着跌疼的屁/股。
“很疼吗?”小萧延在他身后蹲下来:“我看看摔破了没有?”
自己不管怎么摔,大不了磕了门牙破了膝盖,头一次瞧见仰着摔的,想来跌的很重吧。
“不疼。”小小的卫玄琅才不想让人家看他出丑。
小萧延笑了:“阿爹他们不知道要吃酒到什么时候,外头又不让小孩儿乱跑,咱们就在这儿认字好不好?”
别再去爬假山了。
“……好。”小小的他撅着嘴,不情愿地道。
……
流光十五载,浑似转眼间,却又无比漫长,纵使如他手握雄兵,倾擎天拔地之力,也复活不了他的萧延哥哥了。
慕容耶默默看着疏离冷清的卫公子……
原来只是忧愁多思而已。
远没到如痴如狂的境地。
他松了口气,自家公子打小心性凉薄,从未有人入得他的眼,唯独对许多年前覆灭的萧家公子萧延念念不忘,可当年两个都是那么丁点儿大的孩童,又能有多少回忆呢?
想起方才在书放看到的那幅字,慕容耶又发起愁来,自家公子眼瞧着和桐城公主缔结了婚约,若心头一直搁着萧延,怕多有不妥吧。
唉。
况且那萧延就算没死,不也是个男的,难道还能和卫府谈婚论嫁吗?
“想什么呢?”忽地当头一下,慕容耶怔住了,忙笑道:“听说老爷要回禀陛下公子和桐城公主的婚事了,属下在想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呢?”
“慕容耶。”卫玄琅忽然笑了:“我记得你比我还大五岁呢吧?”
你的喜酒早该请了。
慕容耶被他笑的……忽然想哭。
可不,他还没攒到够娶媳妇的银子已经变成老光棍了。
“有心仪的姑娘吗?”卫玄琅又问。
慕容耶如遭雷劈,公子居然问他这个……,他一时拘谨的不知如何是好:“没……没,不,算是有吧?”
“城南豆腐朱家的朱三娘?”卫玄琅轻飘飘说了句话。
慕容耶闻言倏然耷拉下脑袋,心情栽了个跟头跌下去:“公子,她……她已经有人家了。”
卫玄琅哦了声,忽然命令道:“抢过来。”
慕容耶:“……”
见卫玄琅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直挺挺跪下道:“公子,您总不能让我娶个拖着三个女娃的妇人吧?”
咳,就算朱家小姐有六个娃,他也愿意接手啊,可关键是人家不愿意嫁他啊。
卫玄琅:“那就杀了。”
慕容耶:“……”
呃,修罗啊,喜怒无常!
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说自己惦记的其实是幼年时邻居家夭折的翠花妹子,和公子做一对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得了,他还是到了夜里趁着月黑风高给朱三娘一家送些银子,让他们一家人远走高飞,再也别回京城了。
他这辈子,看来注定是要打光棍的。
“公子,公子。”慕容耶见他不过问正经事,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外面都在说结篱兵符的事。”
结篱兵符突然出现,京中人人震动,一片惶恐。
第11章
卫玄琅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声音冷如霜雪:“与卫府无关的事,你们少惦记。”
卫府的耳目早把薛雍和结篱符的事儿报给他了,不过,以他性子,断然不会马上掺和进去。
慕容耶晕晕傻傻地凑近他道:“公子,听说这结篱符似乎还和十五年前……”
公子啊,您赶紧找点事情做吧,别再惦记让我去杀人的事儿了。
闻言,卫玄琅蓦地恍了一下神,却冷冷道:“十五年前萧家的事与卫府有什么干系?”
“……没,没有。”慕容耶小声道。
瞧,他说萧家了吗。
没有。
卫玄琅平静的声调下压抑着一丝怒气,斜飞浓眉微挑,训他道:“少惹是非。”
“是,属下有罪。”慕容耶从善如流,眼中闪着罪该万死的愧疚。
卫玄琅箭袖一挥,大步朝门外走去。
慕容耶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心道:嘿,你倒是接着淡定啊。
关心则乱。
古人诚不我欺也。
结篱符在沉积了九年之后现身,卫玄琅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就连卫府上下,一个个肯定都紧绷着呢。
要命。
他方才还在不务正业地肖想娶媳妇儿,娘啊,真是罪过。
得赶紧将功折罪。
慕容耶一抬脚,快步跑去后院屋中把慕容亭提溜起来:“亭弟,你去皇宫,我去大丞相府,咱兄弟今天分头行动吧。”
慕容亭眼睛一亮:“哥,哥,公子去要人了?”
“嗯。”慕容耶比了个鱼儿上钩的动作:“人家说不定就在等着公子去要人呢。”
慕容亭想了想,道:“哥,这两个地方不要去,薛公子不在那儿。”
“咱们的人盯着呢。”慕容耶压低声音道:“亲眼看着薛公子被带进陈府的。”
“不过是障眼法。”慕容亭贴在他耳朵上说了个地方。
结篱符一现身,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准备动手呢,陈盈那个老狐狸绝不会把人藏在陈府,等着各路人马前去打劫。
跟陈府的安危比起来,结篱符不算什么,薛雍更没价值。
“那宫里头呢?”慕容耶不十分信他。
薛雍曾是简承琮的枕边人,难道这回眼睁睁看着他落到陈家手中吗?
何况这人手里还握着朝廷一直暗地里在找的兵马,说不定此刻已经把人要回去了呢。
他对简承琮,显然还寄着一丝期望。
慕容亭没说话,抽出一本前朝大理寺卿魏钦的《心论》,道:“景臻为什么会在薛九咽气的时候正好赶到?”
慕容耶摇摇头,他想不清楚这些弯弯绕:“你说去哪里便去哪里。”
慕容亭立马沉稳地朝他颔首,没了往日的废话,直接道:“多带几个人在暗处跟着。”
左金吾狱。
薛雍能听见铁链被拖拽的声音,也能听见其他人抽泣叫骂的声音,可他就是醒不来。
一会儿一个小孩儿跟在他后面叫“哥哥”,一会儿血雨纷飞,再转眼,青楼的老鸨捏起他的嘴巴给他灌进毒药,又一转眼,年少的红衣状元郎骑在高头大马上……
偏又是,梦里还复醒。
他已经几日高烧不退,一脚踩进鬼门关了,昏沉的时候,心口处像是被火烤着,又像被冻在寒冰中,却从没这么清醒过。
怕是,回光返照了。
卫玄琅在门口处正遇到监察御史段栋前来巡狱,此人乃大理寺丞段铭的兄长,非但不是酷吏,反而是个老好人,还是个明白人,见了面就呵呵笑道:“这里可不好玩,全是晦气,靖安将军还是别沾惹了为好啊。”
是非之地,来凑什么热闹。
这话大有深意,卫玄琅听后大笑:“段御史提醒的是,在下谨记。”
段栋见他没有听劝之意,遂不再招人烦,道:“下官过去向陈大公子见个礼,将军请便。”
“大人请。”卫玄琅还礼,笑得有些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然斜飞的俊眉却微微挑高了。
呵,陈洋居然亲自蹲守在这儿。
段栋风一般闪了。
卫玄琅被挡在二进门处,陈洋瞧见他,面色微沉:“哟,卫四公子可是稀客呀。”
“来和陈大公子做桩买卖。”卫玄琅道。
陈洋:“卫四公子来这晦气地方来做的哪桩买卖?”
卫玄琅徐徐道:“薛雍。”
声音冷清的如冬夜的风让人不胜寒苦,又带着志在必得的骄矜,一时让陈洋不知如何回他才好:“唉,废物一个,一指头没动就快不行了,卫四公子要去何用啊?”
“暖床。”卫玄琅淡声道。
陈洋的目光落在卫玄琅的饕餮面具上:“怎么,要建群芳册啊?还是非他不可?”
谁他妈的信啊!
一个要死的人拿去暖床,想玩儿鬼呢。
卫玄琅笑叹:“非他不可。”
非薛雍不可。
“行。”陈洋跟着他笑:“怎么不行。”
这买卖做得。
“陈大公子?”卫玄琅等着他继续。
“薛公子与你不过春风一夜便让你这么护着。”陈洋勾笑着:“本公子也有些心痒了。”
虽这么说,面上却没有分毫情动。
卫玄琅大笑:“暗通款曲讲究个情调,方得月上柳梢,灯花连爆之时。”他环顾四周,眉畔眼尾全是武人难见的风情:“这儿,怎么写尽情之一字?”
陈大公子好这口,实在出乎他意料。
“哈哈哈。”陈洋怔下片刻也跟着大笑起来:“那我可记下了。卫公子,改日约。”
那些不正经话竟是从玉面修罗口中说出来的,可见卫家这位公子哥儿也没少玩儿。
他随后吩咐左右,把薛雍提出来给卫玄琅带走。
人拖到跟前,卫玄琅看也没看:“烦请陈大公子把人送到萧府。”
“萧府?”
陈洋脸上的笑浅了点:“可是四公子旧日相好的故宅?。”
萧家人都死去十几年了,那宅子一片荒芜,听说夜里时不时还有人听到哭声喊声,那种鬼地方,扔进去一个病秧子做什么。
折磨薛雍还是恶心萧家祖宗?
卫玄琅也不理他,话说完,径自走了。
反正不管去哪儿,都逃不过你陈大公子的眼线,那就选个刺激的地方吧。
免得无聊。
“陈七。”陈洋瞧着他走远了,唤出贴身侍卫:“去盯着萧府。”
陈七迟疑道:“大公子,要不要查查薛雍的身世?”
卫玄琅这么多年守着萧府不让人进,偏薛雍能住进去,怎能不让人生疑。
陈洋:“连你们都相信卫家对萧家有情?”
他哈哈大笑。
萧家满门被屠已经过去十五年,凭卫家的势力,要报仇的话早把杀手挫骨扬灰了,还用守着个死宅子年年祭祀给世人看吗?
反正他不信。
“听说卫玄琅对死鬼萧延——念念不忘。”陈七道。
陈洋拍拍他:“萧延死的时候才多大,卫飞卿能记住个屁。”
卫家不过是用这件事向天下人博个好名声罢了。
转念,他又存了个疑虑,向陈七道:“查查吧。还有薛家其他人,都查查。”
卫玄琅早已开府建衙,除靖安将军府外,少说也有三两处外宅,如果他真的看上薛雍的话,哪里找不出一片地儿来金屋藏娇,何须大张旗鼓地把人弄到萧宅去。
另外薛家的仆人薛九是被谁杀的,手里的结篱兵符又是从哪儿来的,都要查清楚。
事出反常,有妖气!
“是,大公子。”陈七道:“属下瞧着靖安小将军这举动,莫不是要明着查当年萧府的案子了?”
“极有可能。”陈洋道:“他这些年比谁都急切要找到结篱兵符,就是要为萧家报仇。”
结篱兵符能召集的那点兵力,他在意,简承琮在意,可卫家却未必会看上眼。
陈七:“宫里那位,怕要夜不能寐喽。”
当年萧府被灭门之后,有人说闵过公萧施在宫中不小心窥到了皇族简氏子弟一桩不可告人的丑事,这才招来杀身之祸的,而六年之后简承珏被鸩杀,陈盈在告天下书中提到他“嗜杀凶残,手段莫测”似乎隐晦指出萧家之灾跟简氏有关。
这桩悬案经年未破,朝廷从无过问,不要说卫家,就是愚民百姓,暗地里只怕也预言这账早晚有人要和简氏清算。
跑不了的。
这么看来,卫玄琅来要走薛雍就不奇怪了。
“卫家到底比咱们高明。”陈洋叹气道。
大丞相府只会一味跋扈,陈盈和他们兄弟二人的名声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有朝一日废掉简承琮,他们陈氏又如何找到奉天承运,隆登帝位的藉口呢?
卫府则不然,卫氏父子表面上从来没有觊觎帝位之举,恪守君臣礼仪,却在暗中追查简氏手上的血债,试想一旦简承琮被揪出曾参与萧家的灭门一案,帝王失德,如何还能君临天下。
到时候禅位给有德者卫家还不是顺理成章的。
陈七片刻捋顺了这七绕八拐的关节,连声道:“高,真是高。”
陈洋笑了:“玩,陪他玩。”
卫家一介武夫想同他们陈家比谋略,还远着呢。
有人总以为能瞒天过海,翻手云覆手雨,将他们对手尽玩弄于股掌间,可他们终究忘了陈氏百年贵胄历经数次皇权更迭,至今仍能树大根深固若磐石,凭的可不只是弄权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接着求收啦,拜托~
捂上脸的说,挺害怕更新的,每次一更就掉收,我错了,我不该换频道来着,嘤嘤嘤~
第12章
想到自己已到弥留之际,薛雍心神一驰,顿时魂魄飘散,仿佛置身于浑沌之中,胸口的痛楚消失了,忽然间,一股热流逆行而上,他顿时只觉满口满鼻咸热,血腥呛人。
眼前时而是无边暗夜,时而又是白光一片,他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却能感觉到有人拖着他不知要去向哪里。
也许见他快要死了,趁着尸身还没发臭扔到乱葬岗去,也许……他清醒不到片刻,又陷入昏迷之中。
就这样似梦又醒的,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晨昏已过,又或者瞬息之间,脚步声停了,他被平躺着放下,周围寂静的不闻半点声音。
仿佛寥寥永夜,再听不见一声人语。
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业已入土了吗?
甚好。
只是不知赏他一副薄棺为他料理后事的人又是谁?
卫玄琅吗。
不得而知。
他的飞卿啊,临了都没得到,这一世,白活了。
只剩最后一丝清明之时,他觉得身体好像被泡在温水之中,又有若有似无的药气丝缕进入鼻息,那药性极强,他的心神被凝聚起来,听见有人走动,有人在说话,还有一根银针刺入他的百会穴之中,痛极,他分明感到浑身冒着冷汗。
惊疑不定中,却听见一道声音,道:“竟能救过来,真是命不该绝。”
谁。
嗓音清雅低沉,他是谁?
是他救了自己吗?
丹药被灌入口中,浓浓的苦顺着舌头往下走,一时苦极痛极,薛雍在混混沌沌中哀叹,哪里是命不该绝,只怕是求死不能。
……
薛公子退烧了。
薛公子醒过来了。
薛公子能喝粥了。
每隔几日,薛雍便听到照顾他的人在外头向什么人汇报,有一次他听见“萧府”二字时,好不容易清醒的神志差点又被吓回去,他怎么会在萧府,救他的那人,果然是卫玄琅?
一双正透着七分睡意的星眸隐隐怅然,猛地听见脚步声,薛雍心下懊恼,是谁又来扰他的清梦了。
利落的脚步到了他床前。
薛雍懒的睁眼,感觉到那人是背着他而立的,他动了动唇,声音嘶哑无力:“飞卿……”
世间还记得萧府的,怕只有他了吧。
卫玄琅在他的呓语中浑身颤栗,他转过身来,猛地扯开了他的衣襟,当看到薛雍肩头白玉般的肌肤时,脸色霎地沉下去,又转身,走了。
有那么一瞬,恍惚间他以为这个人是萧延。
可他不是。
萧延的肩头有那么大一片紫红色胎记,他记得的。
肌肤剥离衣衫的覆盖时,薛雍是清醒的,他一丝气力都没有,手指都动弹不得,只好在心里苦笑:
揩完油好歹把衣裳给哥哥穿好再走啊,飞卿。
这样太不体贴了你懂不懂。
……
更深夜静。
卫玄琅披上大氅从书房出来,一把抓住慕容耶:“看好薛雍,别让他出事。”
慕容耶:“……”
说好的少沾惹是非呢。
“景臻和薛九那边查清楚了吗?”
当时是谁杀的薛九,又是谁引景臻和陈洋过去的。
他的声音不重,却杀气凛然,精巧的饕餮面具泛着寒光,慕容耶头皮都麻了:“公……公子,景大人那里咱不敢查……。”
“查。”一股杀气腾起。
“……是。”
慕容耶哪里敢说别的。
卫玄琅松开他,低声吩咐:“去萧府。”
慕容耶:“……”
知道那儿藏了个美人儿,可这大半夜的过去算什么。
枯树要开花了吗。
尚未出门,卫玄琅突然道:“该祭奠一下故人了。”
慕容耶顿时一凉,果然下一刻,他便被打发去找白幡、纸钱之类的东西了。
命苦啊。
大半夜里站在萧府后花园中,只觉得阴风阵阵,隐隐中似人非人的呜咽声一片,慕容耶如丧考妣般抱着一盆纸钱,哆嗦着手点着了火。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白昼里萧瑟苍凉的楼阁水榭在冬夜里飘起点点星火,,仿佛幽冥暗处躲着的鬼魅,忽地从暗影幢幢中扑出来,伺机噬人。
慕容耶倒吸一口凉气,真损啊公子,他一个健硕的大老爷们儿都吓成这样,更别说那个病秧子薛雍容了。
指不定明朝起来就得给他收尸去,唉!
……
薛雍听觉极敏,从噩梦中转醒后侧耳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后,翻个身,拉好被子,又悠悠然睡过去了。
房顶上蹲了半天的慕容亭朝双手呵了口暖气,悄悄把挖开的砖块填上,对那边如雕塑般的卫玄琅用唇语传音:“薛公子安睡未动,看来他和萧家没什么关系。”
卫玄琅深眸微眯,没回应他。
他早该知道薛雍不是萧延。
他的萧延哥哥下河摸鱼的时候露出一身蜜色的肌肤,不像薛雍这般比女人还细致,他的萧延哥哥幼时长的英挺轩昂,哪怕长大了不识弓马也不该是个苍白的病秧子。
人死不能复生,是他太异想天开了。
一再试探,握在手中的终究还是飘渺。
“那这人……”慕容亭道。
“盯着他。”卫玄琅吩咐。
周遭的声音都淡去了,连同远处飘来的烟灰味都消弭殆尽,一切如常。
薛雍在五更天醒来一次,见没什么事,翻个身又睡过去。
晌午时分飘起雪花,午后天昏地暗,鹅毛大雪覆盖京城。
薛雍伏在床边吐出一口血来,血色鲜红,里面零星带着咳出来的细小肺片,十分骇人。
老大夫来时,他正拿着白绢的素帕在唇边擦拭:“劳您跑一趟,昨夜受了风寒,老毛病犯了。”
老大夫叹了一声,不满地看向照顾薛雍的小哥儿:“这位公子虚弱,最好换个人气旺点的地儿养着,他这个病,最忌……”
萧府这种鬼地方。
阴气沉沉的。
见薛雍朝他使眼色,老大夫不敢再乱说话,写下方子后又叮嘱几句,这才摇着头离开。
作孽呀。
这卫四公子,想不到也是个欺负人的主儿。
卫府。
清晨,木樨香初燃。
卫玄琅半夜没睡,眼下泛着淡淡青光在陪卫羡之练剑,不过十招就被叫住:“玄琅,你方才剑风犹豫,力道不精,在想什么?”
卫玄琅的剑顿在半空,而后一个白刃挑龙门将宝剑翻回手中,嗓音低哑:“爹,无事。”
卫羡之摇摇头:“玄琅,爹一向不过问你的私事,不过我这次破例问你,萧家的事,你打算放到明面上去查吗?”
早已被人遗忘的萧府这几日因薛雍的入住再次令京中大哗。
甚至茶肆中还有说书的添枝加叶在编排卫玄琅和薛雍的旷世情缘,什么萧延托梦,附身薛雍,再续旧情之类的,别说,编的差点连卫府的人都信了。
“是的,爹。”卫玄琅目光坚毅。
萧延埋在泉下十五年了。
他不想再等。
这十五年,唯梦闲人不梦君,他的萧延哥哥连在他的梦里都没出现过,大概对他失望至极了吧。
“玄琅,你真相信结篱兵还在世?”卫羡之还在摇头。
如果真有那么多滴了血誓要对简氏效忠的死士,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以何为生,军饷军需又从哪里来?
队伍要操练、接头,岂能不露一片蛛丝马迹,以他自幼带兵的经验来看,可能性不大。
多半那些人早就没了。
“敬安帝苦心经营九年的皇家暗卫,”卫羡之又道:“从他被鸩的那天起,说不定就自杀殉主了。”
敬安帝简承珏的心性他还是知晓一些的,他在位那些年身边的侍卫、太监、宫女全部挑选的是愚忠之人,他死后这些人全部跟到地下去了,由此看来,他所谓的暗卫也可能早不在人世了。
而再次现身的结篱兵符,大抵是有人假托结篱之名,想翻起大风大浪吧。
不过这一切都是推测。
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怎么样的。
卫玄琅抬眸望向清空,默然不语。
“明日就是除夕了,你今年在京中过年,少不得要到处走走,萧家这事,先放放吧。”卫羡之温和道。
很多事情,眼下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卫玄琅:“是的,爹,还有些人,只怕没跳出来。”
绝不会只有简、陈、卫三家。
卫羡之抚剑:“薛九这个人,要查。”
晨阳之下,剑刃生辉,不愧是巨阙宝剑。
“爹放心,已派咱们的人暗里去查了。”卫玄琅见父亲盯着宝剑发呆,多问了句:“爹在想什么?”
卫羡之:“为父只是看看这把剑。”
“这把巨阙剑只能传给卫家世子,羡之,以后你若生了嫡子,就把这剑传给他……要是没有嫡子,你就带到地下吧……”
卫羡之看着儿子,又一次想起老镇国公临终之前的交待。
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把这把巨阙剑传到卫玄琅的手上,这孩子是嫡子不错,只可惜这孩子的生辰……
若不是五月初五就好了。
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不能养活。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只有他和夫人才知道的秘密来。
“爹。”卫玄琅轻唤一声。
“哦。”卫羡之定了定神道:“你先去吧,爹一会儿再回房。”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五月五日生子的说法,原本是这样的“五月五日生日,男害父,女害母,不举。”,我觉得这么写可能过不了审核,所以白话了“不举”二字。
据说孟尝君田文就是五月初五日生的,他老爹靖国君田婴不要他,让他小妾扔掉,是他娘背着人把他养活的,长大后能言善辩,他老爹才开始看重他的。
这个五月初五不能生子的恶俗一直延续到南宋,还有人家不肯要这天生的孩子呢,明清倒没听说过了。
——
小剧场:
薛美人:卫小将军,听说你五月五日生的,不举?
卫修罗:小爷书读的少,不懂。
薛美人:证明给我看好不好。
卫修罗:我对你只有兄弟情。
薛美人:你是不是真的不行?要不我来(含泪做攻::>_<:: )
第13章
初七这日,卫玄琅抽空来了趟萧府,他一进来就看见那躺在床上,被重重淡青布帘掩住的清瘦身影。
他朝下人摆摆手,撩袍坐在外间的书案前,手指抚着笔筒发怔。
薛雍不写字,上好的狼毫没人动过,护套取下来,干燥的瞬间飞起碎屑,散落在空气里,如陈旧记忆处的碎片。
卫玄琅取出一支在笔洗里润了润,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好。
萧家遭难的时候他太小了,根本不记得他的萧延哥哥写字的时候爱用什么样子的狼毫笔,更不记得萧府遗下的数百支毛笔里面,哪支又是萧延用过的,这些年,他次过来都要把这里的毛笔看一遍,人不在了,这点东西勉强还算鲜活。
“公子,打听清楚了。”慕容亭进来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卫玄琅听完往里间轻瞥一眼,不喜不怒,只些许挑挑眉梢。
薛九竟是简承琮的人。
他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竟连打小就在薛府长大的奴仆都收买了,好手段!
足可见他暗地里筹谋了多少年。
“公子。”慕容亭抬手比划了个杀人的动作。
薛雍这次是被简承琮推出来的,他这一招虽能暂时迷惑陈、卫两家,使这两家各不安生,但时间一久,他们未必不会查出真相来,如此看来,薛雍危矣。
倒不如他先动手除掉薛雍,卫家也好从漩涡中抽离。
反正薛雍跟萧家没鸟毛的关系。
卫玄琅扫他一眼:“随你。”
慕容亭:“……”
公子啊,可是你一大早跑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
似乎对薛公子极上心啊。
他不敢动。
薛雍沉睡着,呼吸轻柔而平稳,直到卫玄琅和慕容亭说完话他才悠悠醒来,睁眼看见外头风华灼灼的身影,他轻笑道:“飞卿来了?”
卫玄琅不喜别人唤他表字,眸色陡然变冷,道:“慕容亭,你先出去。”
慕容亭:“……”
薛雍披上外衫走出来,笑道:“我在床上躺了数十日,昨夜才知竟身在萧府。”
他挑挑眉,眸色如墨,颇有兴致地看着卫玄琅。
“卫家与萧家是故交,薛公子不知?”卫玄琅眉梢挑了些许凉意。
薛雍往近处凑了凑,缓缓道:“萧家的府邸丝毫不见破败,可见卫小将军多年来都不曾忘记这处啊。”
卫玄琅看着他,听薛雍继续说道:“卫小将军这般深情,着实令人赞赏、击节不已,在下深感佩服。”
卫玄琅手握杯子的手纹丝不动,不言不笑。
薛雍勾起一抹笑,与他对望:“卫小将军把在下带到萧府,不知萧公子泉下有知,会不会吃醋呢?”
卫玄琅继续听他说着,不动不怒。
薛雍笑着摇摇头,在卫玄琅对面坐下,端起茶正要喝,却被他单手摁住手腕,硬是将茶盏夺下。
“卫小将军?”薛雍浅笑,反手抓住他一根手指,在手中摩挲。
“你……”卫玄琅一凛,在他虎口处弹了下,震的薛雍面色激白,霎地放开手。
“薛公子不嫌轻狂吗?”
薛雍打住媚笑:“卫小将军不是来调情的?”
卫玄琅霍地站起身来,背对着他道:“说,十五年前的萧家一案,是不是简承琮下的手?”
“卫小将军。”薛雍风轻云淡地道:“十五年前在下才七岁,随家父在湖南永州任上,对京城之事知之不多,更不要说这萧家一事了。”
翰林薛家门风清高,到了他祖父薛宁海那一代,族中子弟在陪伴太子读书时犯下大错,全家被勒令迁往湖南,他父亲薛如昌后来在当地谋了个县令,他年少时期也一直是在永州渡过的,直到延宁四年,也就是三年前他高中状元,薛氏一族这才暗地里把京中的祖宅赎回来,但薛氏的族人子弟,却再也没有回京。
卫玄琅眯起眼眸,忽然一只手抵在他脖颈处:“当时的杀手和景臻什么关系?”
玉肌上一条浅浅疤痕,不细看已经瞧不出来了。
可是这条疤痕的走向和位置,太像十五年前萧家被灭门时凶手一剑封喉的位置了。萧家三十多口人封棺那日,卫羡之特地用手绢从萧延父亲的伤口上拓下来一个血印,那个印迹仔细想来和薛雍脖颈处的尤为相似。
薛雍使出双手的劲儿掰开他的手:“卫小将军,景大人今年二十又三,试问十五年前他多大。”
八岁的孩童,又是如何一夜杀掉萧氏三十多口人的呢。
这太荒唐。
卫玄琅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这难得的蛛丝马迹让他的心口隐隐发痛:“景臻的剑术师父是谁?”
“卫小将军都查不出来的事,薛某就无从得知了。”薛雍抚着手腕处被攥出来的红印,苦笑:“卫小将军这手劲可真大。”
卫玄琅往他手腕上瞟去一眼,手指兀自拢了拢,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卫小将军审了在下半天,在下有一事要问问卫小将军。”薛雍见他这般别扭,想逗他一逗,他扯扯松掉的衣襟,眉有春意,眼含春情,一笑道:“孔公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在下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小将军对我做的事儿,我可是记得清楚着呢。”
“嗯?”卫玄琅睨他一眼。
“小将军。”薛雍掂掂自己的衣襟:“那日小将军二话不说脱了在下的衣裳,今日又这般肌肤之亲,敢问小将军是用银票打发呢还是?”
他越说越顺口,坑人坑的愈发上手了。
卫玄琅冷哼一声,眼皮微微染上淡红,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好干咳一声道:“薛公子在这儿好好过年吧。”
“哦。”薛雍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在下在萧府给小将军当诱饵,甘之如饴。”
毕竟命都是人家救的,不报恩可不行。
“薛公子是个聪明人。”卫玄琅道。
盯着他的目光,却像寸寸寒刃。
既然话都说开了,他也不用再藏着掖着,放薛雍在这儿,就是要看看还有多少人浮出水面。
“过誉过誉。”薛雍以手点额,只觉得脚心生凉,直窜头顶,眸子盯的卫玄琅更紧,漫不经心道:“若没别的什么事,就请回吧,家里人还等着小将军吃午饭呢。”
小爷要送客啦。
卫玄琅俊眸一僵,箭袖蓦地一甩,负手离开。
***
京中的年热闹,处处是酒席,夜夜有笙歌,从除夕开始,每晚夜幕一落,京中上空相继腾升起一道道烟花,溶金披银,光花闪耀,看去煦丽至极,彻夜不息。
大年初二夜里,公孙老店的掌柜公孙风翻墙进来,两眼泛红:“清言,你可算又捞着一年了。”
听说薛雍的事后他可是暗自伤神好几日呢,各处求爷爷告奶奶都没见上这主儿一命,绝望之下为朋友买坟刻碑的心都有了。
薛雍:“……”
才凑齐没几天的魂魄差点又散了。
“月白,你怎么进来的?”
卫家的人难道撤了不成。
“几日前我就踩好点的,几个不中用的小厮而已。”休想拦得住他公孙小爷。
薛雍面上的凝重一带而过,涎这脸皮奉承公孙风:“月白哥哥好威风。”
多半是被卫府的人故意放进来的,说不定此刻房梁上就有耳朵呢。
“喝点酒?”公孙风很是得意,晃了晃从怀里掏出来的烧鸡和雕花:“好歹过年。”
薛雍笼了一盆银炭,落座后寒暄几句,这才道:“月白,过来年又添一岁,该娶亲了。”
公孙风本来有要紧的话要同他说,见薛雍这般使眼色,又用话岔开,一仰头喝下杯中酒,自己又斟了杯,摇摇头,道:
“京中岁月催人老,我这起早贪黑、弯腰迎客的,谁家千金嫁给我,准备洗衣缝补的……唉,娶亲不娶亲的,就那么一回事。”
话入耳中,薛雍唇不沾酒,两眼直勾勾地朝他看去:“莫说女子,即便男子,见到月白也要倾心三分,哪里有看轻的道理。”
“咱俩凑凑?”公孙风一脸深情地看着薛雍。
嘿,你还别说,这男人看男人,弄不好对上眼了,还真他妈会有那么点遐想。
薛雍看着他一阵恶寒,倏地闭上眼:“喝酒喝酒。”
两人这一聊上,天南地北的无话不谈,一直侃到夜色如墨,远处传来梆锣三敲之声,已到三更时分。
“月白该回去了。”薛雍捏着公孙风的手腕道。
公孙风意犹未尽,握住薛雍的手,执手相看片刻,笑道:“哥哥这就走。”
薛雍在他手心写的字,他已了然在心。
盯着宫里。
公孙风暗暗松口气,走至门口,神神秘秘地拉住薛雍道:“听说卫四多年前在战场上被射了一箭,半边脸毁了,之后整日不离面具,也不敢娶亲,真是个可怜人呐。”
不知道日后和公主洞房花烛之夜要不要带着面具面对新妇呢。
薛雍一顿,眸光微挑:“非也,非也。”
公孙风一把捂住他的嘴:“我的小爷,你小点声。”
让别人听见他们在议论卫玄琅可不得了啊。
“月白有所不知。”薛雍不理会他,大大方方地道:“边关风霜重,平常人出门前都要涂上油脂护着脸面的,卫小将军军务繁忙,身边又无妻妾操持起居,自然怎么简单怎么来。”
打个面具带脸上可比每天涂涂抹抹的省事多了。
听说纯银还有防毒防虫咬更兼保养脸面的功效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是求收的一天,鞠躬!
——
小剧场:
慕容亭:公子啊,你今天被薛美人掰弯了吗?
卫玄琅:什么叫掰弯?
慕容亭:……
又是高举社会主义兄弟情大旗的一天。
第14章
公孙风不经意地摸摸脸,再看看薛雍:“那玩意儿管用吗?”
薛雍摊手,他怎么知道。
“你没见过卫四长什么模样?”公孙风问。
薛雍:“见过。尘满面,鬓如霜。”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拔高了嗓音,眼眸往哪个角落里丢去一眼,似有意在提醒什么。
“哈哈哈哈。”公孙风大笑:“纵使相逢应不识。”
薛雍扯了他一把:“月白喝多了,快别拽文了,回去吧。”
公孙老店的大掌柜一会儿醉倒在冰天雪地里可不怎么体面。
见鬼。
蹲在萧府值夜的慕容亭听完这番话暗骂一句,心道,好你个薛雍,竟在背后嚼俺家公子的舌根,竟敢说俺家公子尘满面,鬓如霜,你等着。
***
卫府。
四更将已,卫玄琅此刻正穿戴整齐坐在书房看书,见慕容亭火急火燎地回来,他放下书卷问:“出什么事了?”
他早起未束发,黑缎般的青丝垂于肩后,银饕餮面具放在手边,眉眼鼻唇浴在晨光之中,风华潋滟。
再没有比他更俊朗的人儿。
再没有比他看起来更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儿。
慕容亭怔忡间一脸的狰狞倏然变的春风拂拂:“公子……起的真早。”
骤然看见自家公子真容,他险些呼吸不能。
卫玄琅:“……”
“昨夜公孙风进了萧府。”慕容亭的舌头总算顺了:“倒并没有谋划什么,只是……说了些对公子不大敬的话。”
卫玄琅不甚在意:“无需计较。”
慕容亭:“公子,薛公子说公子整日带着面具是惧怕边关风霜催人老。”
当什么都不能当好人,嘿嘿,被他抓住把柄,非让薛雍那厮褪一层皮不可。
“他说的不错。”卫玄琅的目光移回书上:“派几个人盯着公孙风。”
是啊,一朝容颜改,来日奈何桥上,三生石畔,他的萧延哥哥又该怎么认出他呢。
卫玄琅抚着饕餮面具苦笑,他果真是无趣之人,不比薛雍风流,他竟未想到这个。
慕容亭:“……是,公子。”
“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
“亭弟,你在嘀咕什么呢?”慕容耶还在睡觉,听见弟弟回屋,翻个身不满地问道。
“我在说咱们公子。”慕容亭叹气:“怕日后下了黄泉萧延不认识他。”
慕容耶一骨碌坐起来,睡意全无,又是摸慕容亭的额头又是掐他人中:“不会中邪了吧?”
疯言疯语的,他听不懂。
“哥。”慕容亭扯开他:“你说咱们再过三十年会是什么样儿?”
慕容耶:“皮子跟枯树一样,头发胡子都白了,跟军营里喂马的老头子差不多。”
慕容亭抱住头埋在被子里面,他才不要和军营里喂马的老头子一个样儿呢。
等等。
军营里喂马的老头子。
慕容亭忽又抬起头来。
他想起一件莫名的事来,去年腊月底离京前最后一次盘查军营,军中的几名马夫竟莫名看起来老了许多,可点名问起来还是自家兄弟,他当时只觉得边关风霜可怕如斯,并未往别处想。
纵使相逢应不识。
慕容亭忽地捂住心口:“哥,我觉得要出事了。”
军营里那几个扎眼的马夫,会不会是细作扮的啊。
薛雍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慕容耶:“……”
就在这时,很快地,他们就听到外头脚步声骤然密集起来。
慕容亭飞也似的跑去前院,只听有人在回禀:“国公,靖安将军,不好了,昨夜有人送急报进京,说结篱符出现在咱们卫家戍守的隐壶关,现在外面到处传扬,先帝的结篱兵符就在咱们卫府。”
果然。
卫羡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面色严肃:“急报是谁送回京中的?结篱符又在谁手里?”
卫家事先竟一丝风声都没得到。
那小将回道:“除夕夜喝酒,三营的贺容先小将军和下属嬉闹,被人从袖中扯出……”
“贺容先?”卫玄琅沉声道。
贺容先是被流放的前一任兵部侍郎贺岳的表侄子,因他姐姐和卫家一房庶出的侄子订过婚约,他自幼便跟随卫家,十七岁不到就立下战功数次,是当之无愧的将门虎子。
也是隐壶关的将领之一。
小将回道:“是他,将军。”
卫玄琅眸色幽深,未再接他的话。
先是贺岳被罢官流放,他的一双儿女被薛雍买去,他不得已去薛府赎人,接着结篱符现身,他和萧延的旧事被翻出,然后又是贺容先,一环扣着一环,诡谲莫测,却看不到谁是明面上的人。
简承琮。
薛雍。
卫玄琅忽地心弦一震。
很好。
他竟什么都知道。
薛雍听到衣袂风动,回眸已经被森冷的剑气笼罩,他并不在意,只微挑眼尾笑道:“飞卿,几日不见,年过的可好?”
“只怕要叫称阁下为谷王殿下了吧?”卫玄琅冷声道。
谷王简广懿,先帝简承珏第三子,五岁同其父被陈盈鸩杀于丹宸宫,谥号广昭太子。
先帝简承珏被鸩杀后的次年,广昭太子墓被盗,奇怪的是盗贼进去后看到的却是一座空坟,棺椁等物一应俱无,自那之后,他们便私下口口相传,说谷王简广懿其实没死,只是不知被谁救了去,一定还活在这世间。
既然他没死,那简承珏苦心经营的结篱兵符,被他拿来迷惑世人最可能不过。
况且,算着年头,他业已成年,是时候出来兴风作浪了。
薛雍一笑:“卫小将军一会儿怀疑在下是萧府遗孤,一会儿怀疑在下是先帝遗孤,敢问小将可否听过一句话?”
卫玄琅冷清地看着他,目光犹如千年寒潭,一时暖意如春的内室忽然冷如数九寒冬。
“打探一个人打探的多了,早晚要惦记上的。”薛雍瞧着他道:“飞卿这眉眼,可是多情之相啊。”
这人生的太好,凤目修眉,玉肤薄唇,丰姿朗朗,可大约是在战场上杀生太多的缘故,那一身修罗煞气实在太重,白白可惜了这副好恣仪。
就算萧延活过来,怕也受不住这煞。
“嘶——”卫玄琅一剑飞来,顷刻钉入面门,伴着一片腾起的血雾,薛雍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痛的险些昏过去。
“嘶!”那剑又随着他的掌力深入,顷刻皮肉翻飞,那颗色若红梅的朱砂痣竟被生生挑开,露出深深蜿蜒在骨肉里的根来,与生俱来,不死不灭。
薛氏代有才子出,朱砂曾点霜雪容。
不是萧延,也不是简广懿。
就是薛雍。
血殷殷往下流,底下原是凝脂般的肌肤已隐隐发青,冬日斜阳半抹正打在上面,薛雍闭着眼,已是气若游丝。
“我救过你,这一剑,算是扯平。”卫玄琅语气寡淡,反手拔出短刀,薛雍额间顿时血如泉涌,沾染了他的锦袍。
隔着一片赤红甜腥,薛雍慢慢张开眸子,眼尾慢慢上浮飞起柔情:“对不住。”
飞卿,对不住。
卫玄琅并未看他,抽身退去,一闪而消失在春寒料峭中。
他的心,彻底死了。
一直到正月过去,二月开春,薛雍额上的伤才好,那日之后卫府的小厮送来上好的刀伤药,想是卫玄琅吩咐的,温温润润的药性,细腻如脂的膏体,抹在额上凉凉的,让他少受了不少的罪。
萧府建的风雅,打一开春便瞧得出这里的好,雨后的假山,荷塘里小而圆的初生荷叶,星星点点的桃树,一眼望过去尽是恰到好处的景致,十分怡人。
“你们公子打算一直养着我?”薛雍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到湖中,溅起的水花打落在假山处半寐的人脸上。
慕容耶一个激灵醒过来,无赖的敷衍了句:“怎么,这么好的事儿薛公子还不愿意吗?”
“听说卫公子大婚在即,我在这儿住着,外头传出去终究不好听。”薛雍隔着一片春水说道,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
何况卫玄琅要娶的还是桐城公主。
隐壶关出事后,陈家上表认定敬安帝当年的亲兵落在了卫家手中,借皇帝之口立即命户部扣下发往边关的军饷、军粮以及布匹等物,粮草被人掐住,卫家措手不及,想孤注一掷,又怕仓惶起事陷十几万大军于险境,卫氏父子权衡折中,折中再权衡,那便是应允桐城公主的婚事,与皇家联姻,增加封地的食邑,日后才能稳定供应数十万军士的饷银和粮食。
“薛雍,你好不老实,竟敢打听我家公子的婚事。”慕容耶冷笑着跃至薛雍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买通了这院子里的谁?”
薛雍挣不脱他,眯起春水般的眸子:“在下双耳聪敏,十里地外蚂蚁搬家都能听到,何况公主出嫁这么大的动静。”
慕容耶使出一分真气,把薛雍摁在假山上:“薛雍,我家公子既把你从陈府救出来,你不报了这个恩,休想从这里出去。”
自己公子已经担了个好男色的风评,绝不能再沾上始乱终弃的口水。
“救命之恩,自然是要相报的。”薛雍勾眼笑道。
只怕他想以身相许报恩,卫玄琅是无论如何不会要的。
慕容耶冷哼一声,隐身遁去,不知藏身何处去了。
薛雍无奈地笑笑,又找个树荫底下,自己跟自己下棋去了。
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只消一局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入坑的小可爱们~送吻~
第15章
五日后。
隐壶关守将贺容先被押解到京中,简承琮念他是卫家家将,在大理寺审讯之前,先派了一个小太监去卫府传话,命卫羡之进宫,说是要给卫家一个交代。
却派宫中侍卫守在大理寺,任何人不准接近贺容先。
打发走小太监,卫玄琅冷然道:“我的副将出事,和简氏有什么关系!”
卫羡之见他神色凛然,大惊:“玄琅,你这是要干什么?”
卫玄琅:“爹。”
他要去见见贺容先。
简承琮欺人太甚。
卫羡之罕见地板起脸,挥退左右斥道:“玄琅!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这都沉不住气,还能成什么大事。
“父亲。”卫玄琅恍若未闻:“简氏一再算计我卫家,父亲如此忍让做什么。”
何况他又不是要提剑入宫弑君,不过去问问贺容先罢了。
卫羡之摇头:“还不是时候。”
在跋扈和擅权上,卫家绝不能抢了陈家的风头。
“可贺容先是我的副将。”卫玄琅怕他被人算计在先,灭口在后。
卫羡之冷哼一声,背着双手转过身去:“玄琅,不要坏了我的大事。”
说完,他拍手唤来两名老家将:“给我看住他,在我回来之前不得离府半步。”
“爹……”卫玄琅怔在那里。
他从来没见父亲动过这么大的怒火。
慕容亭在外头隐隐听见父子二人争吵,只觉得要出大事了,见卫羡之换上朝服出门,这才飞奔去找慕容耶。
“哥,公子被国公爷禁在书房了。”
慕容耶:“公子交代什么了没有?”
“没来得及。”慕容亭一脸失望地看着他:“国公爷不让咱们见公子,派人守着呢。”
慕容耶纳闷:“这是为何?”
“八成是为了贺容先的事。”慕容亭道。
卫玄琅最是爱惜部下,贺容先跟着他多年,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身陷囹圄,生死不明。
慕容耶见他翻出一套破烂衣服,道:“大理寺刑狱守卫森严,你可别去送死。”
“哥,我不去劫狱。”慕容亭哭笑不得,他只是想混进牢房见见贺容先。
“那也不成。”慕容耶连连摆手:“大理寺卿段铭认识咱俩,你忘了?”
薛雍那次,他们可是和段铭打过照面的。
慕容亭顿时丧了脸:“哥,我最害怕他。”
他那点小手段岂能蒙得过段铭,万一被抓住,岂不是要受尽十八般酷刑,光想想就能吓死。
“那就安分点儿。”慕容耶一巴掌拍他肩上:“别惹事。”
慕容亭吸吸鼻子,关键时候,他能做缩头乌龟吗?
不能。
换上破衣服从卫府摸出去,他在大理寺刑狱外面转了几转,果然哨岗林立,一点纰漏都找不到。
想进去,除非他犯事!
慕容亭这么想着,正愁怎么去犯这个事呢,忽然肩井、阳溪二穴位被人弹了一下,痛楚撕心裂肺却喊不出来,他倏然抬头,“啊——”的一声鬼叫起来:“公孙风……。”
头带斗笠的公孙风快而狠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回去说。”
慕容亭这被子没这么窝囊过,被人连拖带抱地拽到萧府,一众小厮掩口闷笑,有生之年,总算看到慕容二公子出丑了。
“清言,人给你逮住了。”公孙风把他扔到薛雍面前,道。
薛雍指上拈着棋,转头笑道:“慕容二公子,好啊。”
慕容亭:“……”
“少废话。”他很冲地道:“我知道薛公子能耐大,那就请薛公子帮我家公子救救贺将军吧。”
千万别叫他今夜被灭了口。
他把“我家公子”四个字咬的很重,却听薛雍浑不在意似的:“贺容将军难道不是你们押进京中的?”
既然不想他死,在隐壶关你们的地盘上怎么不找个替死鬼。
弄到京城干嘛。
慕容亭被他问的答不上来,往细里想,是这个理儿,红着脸没好气地道:“薛公子,你看在我们公子的面上,先救了他再说别的吧。”
他只知道卫玄琅不想贺容先死。
“那好。”薛雍笑笑,看在卫玄琅那尊大佛的面子上:“我保他在牢中不死就是了,别的,在下就无能为力了。”
“不过。”他接着道:“只怕要委屈慕容二公子一下。”
慕容亭望着他,目光有些幽怨,唉,看来京城西边那个看相的老头没说瞎话,他生来就是受委屈的命,不认不行。
“不委屈,不委屈。”笑的比哭还难看。
“唉,我竟有些不忍。”薛雍打趣他道:“慕容二公子眉心一点灵气未散,正是云英未嫁之身,要是送去监牢那地方,可真是委屈大了。”
慕容亭脸黑的与锅底一般:“彼此彼此。”
呸,还英气,难道比你的守宫砂耀眼?
公孙风在一旁几要笑晕,他和薛雍交换了个眼色:“清言,事不宜迟,你赶紧给老铁头写个字吧。”
大理寺刑狱值守的老铁头,除了薛雍,连他都不认的。
慕容亭一拍脑门:“是上次那老吏啊?”
就他们刚回京,薛雍拉恩客拉到了卫玄琅头上,被那位小爷扔到大理寺刑狱的那回。
怪不得当晚薛雍能在他屋里睡上一晚呢,原来是旧相识。
“看来慕容二公子还记恨在心啊。”薛雍笑笑,沾着墨汁写了一行小楷,拿给慕容亭。
慕容亭冷哼一声,把纸条塞进袖底就走,出门前还不忘吩咐看门的小厮,让他们把公孙风撵出去,别再放他进来。
薛雍一点都不恼,打发走他二人,复又气定神闲地坐在木桌前,拈起手中的黑子落局。
一瓣飞花落在棋盘上,被黑白玉子映的花色殷红,似血染般。
***
慕容亭找到老铁头,给他看了薛雍的字,不消细说,就被领去换上狱使的装束,带去刑狱当差。
老铁头在刑狱当差的时间长了,由他领着,无人盘查,慕容亭很快就把狱中的囚室摸的门清儿。
“晚上你我值夜,只管进来看看哪个人死了,叫人抬出去便可。”老铁头交待给他。
“侄子记下了。”进来前说好以叔侄相称呼的。
慕容亭牢记在心,并不急着向他打听贺容先关在哪里,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牢里的守卫都过了一遍。
到了晚间,老铁头告诉他:“送到这儿来的人犯的事都小,没见过哪个被判砍头的,也有倒霉的死在里面出不去的,多半是被灭了口。”
慕容亭心里一松又一紧,心道:早知这样,就该把慕容耶一块拖进来,夜里还能轮个班不是。
唉,回回苦命的都是他。
萧府。
薛雍方有熄灯,忽然一黑影自梁上落下,低低一笑道:“急什么?天还早着呢。”
“还以为阁下今夜不来了呢。”薛雍连灯也不挑,就在黑漆漆中和来人打趣起来。
那人弹指点亮油灯,一个翩翩公子映入火光之中,他朝薛雍笑道:“想死我了,怎能不来?”
“你不该来这里找我。”薛雍道。
那人干笑两声:“公孙风说他被卫家的侍卫盯的很紧,大抵有生之年见不到你了,我这才不得已来瞧瞧。”
“阁下夤夜来访,就是为了来瞧薛某一眼?”薛雍问他。
语气淡然冷漠。
那人道:“你这次把老铁头出卖给卫家,上次是公孙风,下次就该轮到我了吧?”
“还用等下次吗?”薛雍拍了拍手:“慕容大哥,外面有蚊子了吧,你要不要进屋来坐坐?”
那人在黑暗中握紧手里的剑:“你……”
外头的慕容耶很是应景地道:“不用,房顶凉快。”
他是跟着慕容亭来的,后面又跟到他大理寺刑狱,才折回来不过片刻功夫。
正正好碰见一条黑影潜进薛雍这里,他不想打草惊蛇,就坐在房顶眼观鼻,鼻观心。
“阁下?”薛雍在暗中朝来人走近两步。
来人放缓语气:“我实在不放心你。”
听说卫羡之被皇帝传召,晚饭前还未回府,卫玄琅又被拘在府中,他生怕有人趁机偷袭这里,对薛雍动手。
“放心。”薛雍淡笑着道:“卫小将军舍不得我死。”
来人在暗中叹息:“清言,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清卫氏父子!”
薛雍不言。
忽地眼前一白,屋内被来人从掌心拖起的一颗夜明珠照的微亮,来人一身玄色锦衣,眉目矜贵,仿若不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
薛雍微愕,随即用唇语道: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速速回宫。
竟是简承琮亲自来的,这是连亲信侍卫都信不过了吗。
简承琮微侧身掩面,也用唇语回道:清言,你为何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薛雍语气戏谑:“阁下门第清华,天下无双,鄙人粗陋,看了徒惹魂牵梦绕,不看也罢!”
简承琮黯然道:“罢了。”
说完他又用唇语道:朕知道你怪朕心狠,怪朕阴险,可朕若不这样,难道和敬安帝一样终其余生都在等一杯毒酒吗?
薛雍平心静气回他:雍从未怪过陛下。
默然片刻,他又问:这次,陛下可想过杀了贺容先以后怎么向卫家交代吗?
简承琮动了动唇:朕赌一回,卫羡之不敢反。
薛雍:陛下对卫家无威再无恩,卫羡之未必能守节。
简承琮:那就在他要反之前,杀之。
他手势谦和,亦无凌厉眼色,薛雍却突地觉得冷:陛下只管对付大丞相吧,卫家不足畏惧。
只望陛下能留贺容先一命。
别逼急了卫家。
简承琮冷笑:你究竟是为了朕还是为了卫玄琅?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有些慢是不是,看着已经攒了十几万的稿,有点头大,十分头大,明天开始停下来修一修文~预计要停更三两天,额,抱歉哈。
第16章
薛雍:结篱兵符乃先帝之物,理应在陛下手里,陛下何需隐瞒,杀贺容先无益。
陛下不如放过他,把结篱兵放到明面上来,卫家不会动,陈家亦无可奈何,陛下这回可算先发制人了。
见他有些冷淡之意,简承琮索性开口道:“清言,我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雍愧对阁下。”薛雍道。
简承琮抬手想在薛雍额上抚一抚,却被不着声色地避开,他苦笑:朕还是离不开你,宫里头,朕瞧着,左右都是他们的人了。
薛雍打开棋盒,随手抓起一把棋子,在棋盘上落了子:“这局如何?”
简承琮举起夜明珠一照,面色微变:诛?
诛宦官、清宫闱。
薛雍点点头:“是时候了。”
宫里还是换成自己的人保险,那些耳目,差不多该消失了。
简承琮再次用唇语道:如何诛?
薛雍在棋盘上落下一石二鸟之局:我来谋划,不过事成之后,请放了贺容先。
简承琮瞧他一眼,算是接受这个条件。
薛雍再度变化棋局:“夜渐深了,阁下还是请回吧。”
“清言。”简承琮复又叹息道:“你,你保重。”
薛雍拱手作别,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简承琮一走,慕容耶从窗户跳进来,嗖的一声点亮房中的油灯:“方才来的人是谁?”
薛雍轻睨他一眼:“要是令弟在,恐怕早猜到了吧。”
慕容耶哼了声:“少卖关子。”
薛雍笑道:“令弟在狱中吃苦受累,慕容大哥不去探探?”
心中不由得叹道:这兄弟两个,差的还真不少。
方才简承琮来的时候方圆几公里之内羽林卫的脚步声响不断,难道他一个习武之人听不出来。
能动用羽林卫护卫的,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慕容耶又哼一声:“不要你多管闲事。”
薛雍当着他的面褪去外衫往床上一倒:“打虎还靠亲兄弟呢。”
慕容耶气的咬牙,可他这般光景又不好再留,转身一脚踢开房门,秋风扫落叶一般消失在黑夜间。
薛雍这才想起,方才简承琮在时,他忘了问问,真要把桐城公主许配给卫玄琅吗。
瞧瞧那小爷的德性,是公主的良配吗。
不过转念又觉得好笑,他操的这是哪门子的心。
大丞相府。
陈盈负手在房里踱步,不时紧蹙双眉:“卫羡之这个老狐狸。”
结篱兵符在隐壶关一现身,卫玄琅的贴身军师华彧立马把贺容先抓了起来,一封奏报送到皇帝跟前,说边关发现有人勾结结篱兵,请求朝廷彻查。
这事办的妙极,一来告诉天下人他们卫家没把隐壶关的驻军视为卫府的府兵,横竖都是朝廷的军队,自然要先向皇上禀明;二来,结篱兵符消失那么多年,没有人辨出真假,也没人知道统帅是谁,不得不防它落入外族手中,卫玄琅作为统帅,谨慎一些自然不为过。
卫家这次以勾结外兵的罪名把贺容先押解入京,卫羡之父子二人又假惺惺在府中上演父子反目的一出好戏,真是好障眼法。
瞒得过别人,休想诳得了他。
什么同袍之情,什么忠君守节,全他妈胡扯。
卫府这些惺惺作态的东西他一概瞧不上。
这一出又一出的,不就为个好名声。
大丞相府陈家德不配位,镇国公府卫家眼瞧着就能博个德高望重之誉了。
“卫家此举确实妥当。”陈洋给他斟满茶水后道:“不过儿子近日一直在想,这结篱兵符出现的实在蹊跷。”
最初在薛府的一个老仆人手中,这次又出现在隐壶关卫家军里,或许下一次就该出现在他们陈府的某个人手里了。
他始终不相信敬安帝的暗卫会在薛雍或者卫家手中。
卫家多年来一直在追查结篱兵符的事,他是知道的。
陈盈双目一眯:“洋儿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卫四放火烧薛宅那日,有人看见薛九被人所救。”陈洋道。
陈盈愕然:“何人?”
薛家在京中只有薛雍一病秧子,他都自顾不暇,谈何救走一个下人。
陈洋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陈盈面色大变:“我竟小瞧他了。”
“爹,说薛雍和萧氏有瓜葛的,也是宫里面放出来的消息。”陈洋道。
就是为了引卫玄琅来和他争夺薛雍。
陈盈恨极:“这么说,结篱兵符很有可能在皇上手里?”
好一个简承琮。
陈卫两家为了争结篱兵符过了一招又一招,两两对峙,水火不容,他却坐在宫中隔山观虎斗,妄想取渔翁之利。
做梦。
陈洋:“八成在他手里。”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陈盈忽然手一拍桌子:“延宁二年,简承琮招募平叛军的事,洋儿还记得吗?”
陈洋:“怎么不记得。”
那是简承琮登基的第二年,他平日里最喜欢微服出宫、猎艳,有一日他听说边境打了胜仗,正在追击残兵,突然心血来潮,自封“神武大将军定国公简猛”,贴出皇榜招募了一群乌合之众便御驾亲征,奔赴边境打仗去了。
自然,仗是不可能打的,他不过带着一群人在边境游幸数月就“大获全胜”风风光光回宫来了。
那些“功臣”,自然也都被编入羽林卫,拿着皇家俸禄,继续跟简承琮混日子。
那时的陈盈,就盼着简承琮胡闹呢,闹的越大越好,明知他胡闹也不会阻止。
陈盈恍然地与儿子对视一眼,颓然道:“原来敬安帝留下来的暗卫早就化暗为明了。”
没错,肯定就是那群人。
都怪他当年不够果断,收了简承琮送来的一斛东珠后,又乐见新帝昏庸胡闹,便由着他招募几个散兵游勇玩玩,没想到竟被家雀啄瞎了眼。
可怜他和卫羡之这些年竟被瞒得团团转。
“爹。”陈洋面色泛白,眸中隐隐有些压抑不住的慌乱:“我陈家腹背受敌,这可如何是好?”
倘若卫家和简氏勾搭起来对付他们,陈家危矣。
“卫家,或许还在担忧简氏和你、我合伙对付他呢。”陈盈面色不改:“也许我们高看他了。”
宫中在册的羽林卫仅有三万余人,如果只是这个数目的兵马,那倒不怕。
这几年羽林卫从未操练,更未出京打过仗,不足为惧。
陈洋道:“那爹的意思是咱们府上暂且不动?”
陈盈眯着阴沉的眸子,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自有安排。”
“爹,贺容先那里,咱们?”要动手吗。
陈盈闭目斟酌道:“先看看皇上如何处置他吧。”
贺容先这枚棋子,他一直没看懂简承琮的意图。
“那儿子传信给宫里头的人,这几日叫他们盯紧皇上,一举一动都要向咱们汇报。”陈洋道。
二更末。
薛雍睡了两个时辰之后转醒,翻了个身,似乎觉得屋中有人,又觉得气息很是熟悉,他眼睛懒得睁,翻了个身,继续闭着双目养神。
今夜他屋子里可真热闹。
到了三更天,他听见那人换了个坐姿,想继续装睡,又不忍心,于是懒懒道:“卫小将军,何不到床上来睡?”
春夜花香袭人,他的声音低沉偏哑,不自觉竟腌了几分春情在里面。
卫玄琅夜视极好,稍稍一瞥便见薛雍青丝微显蓬乱,星眸半开,衣领随意掩着,露出半截脖颈,他心中一动,忽而看向窗外,冷然道:“卫某只是来坐坐,不敢起遐思。”
薛雍懒懒笑道:“卫小将军出了名的坦荡无欲,又何惧与一个男子同榻而眠。”
卫玄琅起身欲走,又听他继续道:
“罗纱帐,锦榻床,还有在下服侍着,不比冷板凳坐着舒服?”
他还想说,再来个肌肤相亲的话,睡觉更好。
“你……”卫玄琅这个沉默寡言的主儿哪里说的过他,摸出腰间玉佩一掷,顿时凶猛泼辣地朝薛雍飞去,只觉某处一麻,便再发不出声来。
被点了哑穴!
好狠的飞卿。
薛雍寻摸到那玉佩,触手生凉,是上好的羊脂玉,他心道,这玩意儿拿出去能卖个好价钱,值了。
放在心口,那玉的沁凉入肌,说不出的放松与惬意,不过一会儿,他就安睡过去。
睡梦中,似有人在他床边站着。
可他五更天醒来,睁开双眼却不见人影,若不是胸口那块被他捂热了的玉佩,他都以为昨晚不过是做了个梦呢。
“卫小将军。”
他穿好衣裳出门找人,却只见两三个守卫在,微微怅然道:“你们卫小将军什么时候回去的?”
薛雍记得四更天的时候卫玄琅还在他房里呢。
“薛公子睡糊涂了吧。”一个守卫苦着脸道:“靖安将军昨夜被国公爷禁在书房呢,哪有功夫来这儿?”
薛雍一愕:“小将军为何被拘在书房?”
明明昨夜他见过那位小爷。
不过,想来以那小爷的轻功,偷偷溜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守卫道:“算了,俺们府中的事,你一个外人问不得。”
薛雍伸手摸摸系在内襟里的玉佩,心中发笑,难怪卫玄琅昨夜脾气那么大,原来是被父亲训斥了呢。
训的好,以后可别再顽皮了。
那守卫见他果然不再问了,嗤笑一声:“怎么,薛公子想我们小将军了?”
“小将军英武倜傥,薛某爱慕不已。”薛雍道。
语调十分……认真!
第17章
那守卫年纪小,面皮薄,闻言双颊陡然涨红,闷闷道:“你又不是女子,成天说出这种话来,难怪我们国公爷会生我们公子的气。”
薛雍唇漾浅笑,逗他道:“又不是你们小将军说的,国公爷为何要生他的气?”
“自然是怕我们小将军与薛公子厮混,坏了名声。”小守卫道。
薛雍哦了一声,笑着问他:“那你们小将军为何不放我出这萧府?”
放他走,一了百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小守卫瞪他一眼:“哼,别急,早晚我们小将军会把你赶出这里的。”
风乍起,吹拂着薛雍披在肩头的青丝,他微微一笑:“到时候你们小将军舍不得我,又该如何?”
“我们小将军——”小守卫忽然哑住。
说曹操,曹操没到,曹操的爹来了——
一道沉稳威严的嗓音传来,只见卫羡之肃然朝这边走来,脚步生风,真真不减当年威震四海之雄风:“薛公子,久仰。”
“镇国公。”薛雍忽地一怔,而后疾步走过去朝他见了礼,立在一旁待命。
来的也太突然了。
“不必拘束。”卫羡之温声道:“薛家在京中时,我与你祖父也有过交情,后来你们迁去永州,多年未见,两家也生疏了。”
他一边说一边凝着薛雍:“三年前你高中状元,我想着你们会回京,盼了多日呢。”
没想到最后就薛雍一人回来了。
薛雍听他这般拉着家常,不好忖度来意,只好说些客套话:“国公如此挂记,薛府上下不胜荣幸。”
卫羡之不再问什么,四下看了看,在木桌前坐下道:“听说你极擅对弈?”
说罢命随从取来棋枰,铺开,指指对面请薛雍坐下,大有要试试他棋技之意。
薛雍心中微愕,他甚少和旁人对弈,偶尔兴起也是自己玩玩:“在下不过附庸风雅,不敢献丑。”
等等,卫羡之为何突然来这儿,又为何突然要找他下棋,薛雍心上一紧。
“老夫一介武夫。”卫羡之却蔼声招呼他道:“下棋更是卖弄之举,来来来,薛公子不要谦虚。”
薛雍推辞不过,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执礼:“献丑了。”
执黑子为敬,执黑子先行,他先落一子。
金角银边草肚皮,黑子落在左上角。
“好棋。”卫羡之一边紧盯棋盘一遍赞道。
他的棋技不低,十来手过后,他落的白子就围筑起工事,可以以一当二了。
薛雍纵观棋盘,再两子落定后,一个野猿过水势形成,卫羡之紧追缓打,几手之后也落成入穴取鱼势,杀的难解难分,异常精彩。
好久没遇上这么好的对手了,尽管他留了三分的功力,但依旧不妨碍双方都感到了酣畅淋漓的厮杀。
两人足足下了一个时辰,卫羡之忽然落下一子后道:“老夫讨巧了。”
薛雍大惊,只见棋盘上胜负已分,他再没有扳回的余地。
“多谢国公爷赐教。”
没想到戎马一生的镇国公竟怀揣这么惊人的棋艺,实在太超出他的意料了。
卫羡之命人收了棋具,沏上茶,茶到半盏他道:“薛公子的棋像极卫某一个故人。”
萧施。
十五年前被杀的萧大丞相。
“在下的棋技师从家父,早年听家父说,他幼时曾和萧大丞相一同伴先帝读书,当时的东宫太傅魏梓乃一代棋圣,国公可听说过?”
卫羡之点头道:“难怪。”
“魏梓当太傅的时候老夫在西南带兵,等回到京中,他又到地方主政去了,这就错过了。”卫羡之道:“虽未谋面,但你这么一说,老夫想起来了。原来令尊和萧大丞相全是他的高徒。”
“是这么回事。”薛雍饮了一口茶道,不动声色地揣摩着他的话。
卫羡之忽而口风一转:“老夫今日来这儿,就是想来萧大丞相的园子里走一走,这么多年了,唯恐触景伤情,一次都没来过。”
薛雍弯眉恭笑:“国公爷的话令在下动容不已。”
卫羡之抚须淡笑:“那薛公子请自便,不打扰了。”
“国公爷好走。”薛雍拱手相送。
***
卫羡之走后,天忽然下起雨来,愈来愈急,苍穹昏暗,萧府的亭台水榭更添几分黯然惆怅。
薛雍撑着伞,缓缓穿过一株新叶翠青的梧桐树,远山雨点,重重雨幔,他看的痴了,连衣袍沾湿都恍若不知。
卫羡之今日来的蹊跷,他一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心头隐隐不安,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轰。
忽然一道春雷带着急雨之势,凌空劈裂而下,风在呼啸,梧桐树像刀下游魂一般,任其肆虐,穿过假山、亭台之间竟似传出声声呜咽凄厉之声。
“孩子,快走吧,逃出去后去湖南永州,找薛家……从此,你就是薛家的孩子……”
是父亲萧行的声音。
薛雍怔住了,伞从手中飞出去,他狼狈地跌倒在泥泞里,双目无神,面色苍白,心口痛的如被利刃一片片凌迟那般。
呕。
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口殷弘的血涌出来,触目惊骇。
混混沌沌中,薛雍的心一直往下沉,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强忍着心痛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
“薛公子。”
回到院里时,小守卫正急的团团转,见人回来,这才咧开嘴笑了。
薛雍拿过帕子擦了擦脸,掩去失态:“我去沐浴,麻烦小哥帮我拿套干爽的衣衫来。”
“薛公子。”小守卫站着不动,眼巴巴地跟着他。
薛雍睨他一眼,轻笑:“你有求于我吗?”
小守卫脸又红了,眼神躲闪:“公子的棋下的真好。”
薛雍:“如果你看得起我,我可以教你。”
“不过。”他顿了一下:“你要替我办一件事。”
小守卫一听这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他可不敢背着卫府私自给薛雍做事。
“那算了。”薛雍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
“薛公子要我办什么事?”默然片刻,守卫少年有些不大甘心。
如果是想吃什么点心啦、想买什么好玩的,他倒可以溜出去一趟跑跑腿儿。
薛雍轻勾一抹笑意:“无论如何,告诉你们卫小将军,我想见他,尽快。”
小守卫倏然松了口气:“这好办。”
传个话而已。
卫羡之不可能一直拘着卫玄琅,说不定现在已经放出来了呢。
大理寺刑狱。
天一黑,慕容亭就跟着老铁头进来了,他吊儿郎当地睃寻一圈,在关押贺容先的囚室前停下脚步。
“我说你,少喝口水,那么多屎尿,老子每天给你倒马桶倒的要吐了。”
贺容先坐在干草上面打盹,他原本指望进京后找机会向卫玄琅说明情况的,想不到他的官司竟被大理寺接管,卫家至今插手没插手都不知道,他一肚子火气,蓦地听到这抱怨,怒眸睁开,正要开骂,忽然看见那人正在冲自己眨眼,再细细一瞧,竟是慕容亭,睽别数日,贺容先乍一见到熟人,恍在做梦,端详他半晌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慕容亭捏着鼻子进到囚房里面,一边弯腰提马桶一边用唇语问他:贺容先,那结篱兵符到底怎么回事。
贺容先回道:那天醉了酒,不小心着了小人的道。
慕容亭:华军师在干嘛?
贺容先:当日饮酒混乱,就在华爷离席的眨眼功夫,发生的太快了,华爷回来后才觉着不对劲,抓了几个扮作年迈马夫的奸细。
果然。
细作扮成了尘满面鬓如霜的马夫,边境上马夫们和将士眼神交流少,又从不和年轻的军官一起玩儿,太不起眼了,最能蒙混盘查,不怪贺容先着了他们的道。
薛雍提醒的没错,只是那个妖孽说的太隐晦了,他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
慕容亭咬牙,果然是那几个看着似曾相识的老家伙干的。
他们是怎么混进军营的,看来早有细作和外人里应外合,安排了这些人进来。
“好说睡好说睡,夜里可别再起来了啊,老子没那功夫给你倒尿桶。”见有人不断朝这边看来,慕容亭面色一作,骂骂咧咧道。
贺容先给了他一个滚吧的眼神,又坐上草垫子打盹去了。
慕容亭不便在这里停留太久,拎着尿桶出去,忙活到三更左右,才换下一身腐臭味的衣裳,潜回卫府去了。
卫玄琅还被关在书房,灯火未熄,慕容亭大远瞧了一眼,见侍卫看的严,只好闷闷地回房去了。
“公……公子。”进屋后反手关了门,灯火骤亮,慕容亭的魂先飞为敬:“公子怎么在这儿?”
什么时候修的□□术。
“贺将军怎么说?”卫玄琅八风不动地问道。
慕容亭说了前前后后的事情,气愤地道:“薛公子提前知道这事,看他没告诉咱们,哼,八成是皇帝在咱们的人里面安插了钉子。”
卫玄琅给了他一个“你不说我也想到了”的眼神:“盯好贺将军那边,别让他死了。”
不知道简承丛还要打着结篱兵符的幌子翻出多少花样来,他拭目以待,但是自己的人不能不明不白地给人干掉。
“属下遵命。”慕容亭心情沉痛道。
作者有话要说:立秋啦~祝小仙女们看文愉快~
第18章
黎明风雨突至。
一名黑衣人从角门一跃进了城东一座宅院,循着灯光还亮着的房间找过去,叩了三声门。
只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得手了吗?”
“主人,七日之内,贺容先必死。”黑衣人回道。
还没有人能逃的过他的七日索魂散。
这几日,他已经成功地下进了贺容先的饭菜之中。
里面的声音再道:“哈哈哈,干的好。”
贺容先一死,卫玄琅必然要和简承琮翻脸,到那时京城大乱,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简承琮恐怕想不到,他费尽心机的筹谋不过是为他们做嫁衣罢了。
“主人,薛家之子薛雍真是十五年前的萧氏神童萧延?”黑衣人的声音又压低几分:“十五年前属下失职,竟让这个兔崽子活了下来。”
里面冷笑数声:“错不了。”
就算他是借尸还魂回来的,换了皮囊,也照样逃不过他的眼。
只是没想到萧延能隐藏这么多年。
黑衣人狠声道:“这一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
杀一个病秧子,易如反掌。
“你没那么容易杀他。”里面的声音说:“不要轻举妄动。”
“主人在忌惮他?”黑衣人不屑道。
“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蛰伏十五年。”传出的声音嘶哑破碎:“能耐太大了。”
“真是想不到啊。”黑衣人道:“主人,我们还是尽早动手吧。”
雨下的更急,滂沱的雨滴,打在春夜新抽芽的枝桠上,几道交杂的闪电,就像黑暗苍穹里伸出的几道利刃,刀刀能摧毁一切。
“暂且不动他。”那道声音被春雷吞噬殆尽:“你走吧,最近不要再过来。”
还不能把京中各股势力的眼线转移到他们身上,时机不到。
“是。”黑衣人在雨中屈膝一跪:“属下告辞。”
风未停,雨下的更大了。
黑夜掩了一切。
***
春雨敲窗。
薛雍从睡梦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他披了件披风从床上下来,在窗边的木桌前坐定,双手抚着胸前系的那块玉佩,望向窗外重重雨帘倒挂的屋檐。
“唰。”
他打开桌子上面摆着的折扇,扇骨、扇柄是玉做成的,扇面却是一般的浆纸,大约有些年头了,破损的几乎看不清上面绘着什么。
这是萧府的旧物。
一阵凉风夹着一道低沉的嗓音而至,薛雍转眸看见卫玄琅一身青衫站在微曦的晨光下,瞧着他手中的旧扇子,道:“你找我?”
薛雍睨着他身上的青衫,笑问:“卫小将军这是偷偷溜出来的?”
卫玄琅讲究惯了,从来都是锦袍玉带,哪见过他这般素朴模样,定是背着人出府的。
卫玄琅的眼神倏然一躲,嗓音微哑:“有事?”
薛雍收了扇子,面色不大好:“慕容亭呢。”
昨日不见慕容兄弟的身影,亦无消息回传,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卫玄琅极少见他见面就问正经事,凤眸深了深:“薛公子这般插手卫府之事,玄琅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雍一怔,继而自嘲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深深盯着卫玄琅:“薛某爱慕小将军姿容,小将军又曾救过我的命,薛某应该为小将军效力。”
“如果小将军让薛某见见真容,薛某就更心甘情愿了。”
他的小飞卿啊,从小就生的龙眉凤目,器宇不凡,是个极好看的人儿。
“依你。”
卫玄琅闻言眸子略垂,避开薛雍的目光,却伸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逆着光站在他面前。
面容皎洁,色若春晓,额上一点美人尖,狭长的黑眸在一双如墨的剑眉点缀下显得十分深邃,眸光冷然却又有一股难以察觉的矜贵,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片抿紧的薄唇,一笑便是朗月入怀的模样,世间所有春景,都不及他的风华。
只一眼,薛雍便坠往红尘,万劫不复了。
“原来小将军脸上没有疤啊。”
卫玄琅睨他一眼,复又带上面具:“数十年不能为故人报仇,卫某无颜见人。”
原来是这样。
闻言,薛雍心窝一痛,面色愈发苍白,冷汗也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方才不争气的心悸牵动旧疾,他忽地头晕目眩,眼见一口鲜血又要往上翻涌。
卫玄琅蓦地上前一把将人抱住,蹙眉朝外面吩咐:“拿药来。”
把人放到床上,他的目光落在薛雍额间的那颗丹红的朱砂上,想到他曾无情地在这里刺过一剑,心中不知为何竟难过起来。
薛雍攀着他的胳膊,双眸已无往日的旖旎风情,他的喉咙如被火烧一般,灼烧到处蔓延,人虚弱到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又发起高烧,陷入昏迷之中。
飞卿,这次又赖上你了。
院深,庭寂。
点点春雨敲廊阶。
见两个小侍卫给薛雍服了药,卫玄琅才从里间挪到外间,他在木桌前坐定,伸手拿起那把旧扇,许久,才开口道:“来人。”
两名侍卫应声进来:“公子请吩咐。”
卫玄琅:“去找辆马车来。”
他要把薛雍带到靖安将军府,这副身子骨,是不适合再呆在萧府了。
“公子,不可。”侍卫见他要挪动薛雍,为难道:“国公爷交代过,薛公子不能离开这里,更不能……”
住进靖安将军府。
卫玄琅看也没看他们,他起身回房,正要抱起薛雍,就听见那个病公子道:“卫小将军想带我去哪儿?”
他方才只是一瞬失去知觉,后来卫玄琅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
卫玄琅一时哑住:“看大夫。”
他极少撒谎,眼神蓦地躲闪了下。
“你的将军府,比这儿好吗?”薛雍非要戳破他的话。
卫玄琅眼周泛着微红:“嗯。”
至少大夫是这么说的。
薛雍盯着他道:“卫小将军,我以什么身份住进你的将军府?”
男宠?
卫玄琅被他问的无言以对,他……他似乎没对薛雍有过非分之想。
一直恪守君子之道。
“卫小将军?”薛雍挑着笑,不依不饶。
卫玄琅不和他对视,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从袖中掏出两份地契,一份靖安将军府的,一份萧府的,齐整地摆在薛雍面前。
薛雍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指在上面敲了敲:“都给我?”
还真是一掷万金的主儿啊。
“给你一处。”卫玄琅道。
这样,不管薛雍选哪里这处就归他了,他住进去,理所应当。
薛雍笑开:“多谢卫小将军美意。”
他掂了掂两份地契,只把萧府的握在手里瞧了瞧,又推给卫玄琅:“卫小将军收好。”
他一个都不要。
卫玄琅看也没看:“那我明日叫人翻修薛府。”
薛雍看着他,眼神中仿佛看空一切:“你这又是何必。”
他的飞卿,怎么会出落成这么别扭的少年。
卫玄琅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垂下双眸,任三月间的春风拂在他脸上。
“卫小将军。”薛雍心里不是滋味,伸出手抚上他肩头的青丝。
京中世家的子弟,自幼锦衣玉食,不问天下兴亡,整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满口的都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可他的飞卿呢,十三岁就上了战场,大好的年岁都给了刀光剑影的日子,连那些少年轻狂的性子,都被磨去了。
卫玄琅只知道眼前多了一双如玉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双眼也正在看着他。
他双颊发热,蓦地拂开薛雍的手指:“醉春散,别再服了。”
方才薛雍昏迷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眼前起了幻觉,似乎觉得这个人,就是萧延。
一瞬,他起了亲近之心,也起了弑君之心。
他的萧延哥哥,怎能做嬖臣,怎么能被人亵渎,他该是那个挥斥方遒,安定天下的贵公子啊。
薛雍见他眼中眸色已转成冷然,一怔,笑道:“你的人把我看的很紧。”
自从住进萧府后,他就弄不到醉春散了。
卫玄琅规规矩矩坐着,没接他这话,而是盯着他道:“玉佩,还我。”
方才抱薛雍的时候,被他胸口的东西硌了一下。
“既是送人的,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薛雍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嗓音微冷道:“卫小将军可真小气。”
卫玄琅敛起英眸,从袖中拿出一块白绢裹着的玉:“这个更值钱。”
薛雍从脖颈中取出他的来,瞧了一眼道:“我原以为这块已经是价值连城,想不到卫小将军还有更好的,果然是我见识短了。”
他那一块,已经算千年磨砺,温润有方了,这一块,更是腻白纯粹,脱胎玉质独一品,一见就知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火光电石间,薛雍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们二人手中的玉已被交换过来,薛雍呆了一呆:“你这两块莫非是并蒂玉璧,还是分雌雄的?”
他手中这块,比对着明显比卫玄琅要走的那块小了一圈。
卫玄琅收了他的玉挂在腰间,转身就走,快的好似做了心虚的事一般。
薛雍心下大悦,唇角的笑意更深。
要是卫玄琅走的没那么快,一定要变着法子问问,如果不是他刻意接近他,这块玉璧,日后他会送给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薛美人:“咱们说清楚了,你给我块玉什么意思?”
卫小将军:“给你你就收着。”
薛美人:“……”
男人都靠不住,看吧,天天说想着他的萧延哥哥,这不连定情之物都送人了。
无耻没节操作者君:白月光和眼前人了解一下。
第19章
靖安将军府。
侍卫们站的严肃,看见卫玄琅过来,低声道了句:“将军。”
这座府邸是三年前皇帝赐给他的,那年他刚打了胜仗回来,简承琮有心笼络,就破例赐了一座宅邸与他,将军府就在镇国公府的后面,隔着一条窄窄的胡同,五进的院落,不算很显眼,也不算不起眼,只能说合乎他的军功和身份罢了。
卫玄琅极少来这里,他在京中时,一般都住在镇国公府,但为了彰显身份,这里白日有侍卫轮班守着,到了晚上,一般就只留两个看门的家仆,很是低调。
靖安将军府的后山视野极广,景致秀丽明媚,除了广大的树林外,往更里头走,还有一潭深及腰的天然冷泉。
“人找来了吗?”卫玄琅问。
慕容耶道:“扩建将军府的工匠有的是,可是国公爷那边,不好交代啊,公子。”
听说后山那处冷泉,是京中龙脉上的龙眼。
卫玄琅一日心血来潮,突然要他找工匠把靖安将军府扩建出去,连同后山一起占了……
“你只管找好人监工就是。”卫玄琅冷冷道。
“公子,公子。”慕容耶道:“后山那里,听说牧王殿下要了好几次,陛下都不给呢。”
您就算要扩建,也要先跟皇上说一声吧。
这么跋扈的行径,绝不是镇国公爷的做派啊,而且卫羡之也不允许卫氏子弟这么做。
“慕容耶。”卫玄琅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十日之日建不好,你就滚回边关去找华彧吧。”
一听华彧二字,慕容耶当即吓的面色如纸,哭丧着脸道:“属下知错了,属下一定照办。”
他才不要回去被军师华彧逼着学兵法呢。
***
翌日,五更。
简承琮正在更换朝服,只听上官全嘀咕:“原说卫家一向谦和,没想到跋扈不在陈家之下,卫玄琅这才回京几日,就要扩建将军府了。”
“靖安将军府?”简承琮微讶:“违制吗?”
上官全道:“哎哟,这卫小将军的心可够大的,卫府后面后山那块地儿,都已经圈起来了。”
简承琮面色一顿:“这事儿卫羡之有上奏过朕吗?”
上官全:“卫府不曾提过。”
欺人太甚。
简承琮眯了下龙眸:“下朝后,着人给卫玄琅捎个口谕,传他来见朕。”
自从卫玄琅回京后,他还没见过这个玉面修罗呢。
朝会照例没什么事,朝臣们敷衍的敷衍,打哈哈的打哈哈,一晃两个时辰就到了。
卫玄琅接到宫里的消息,踩这点儿便过来了,他今日卸了面具,凤眉冷目,一身紫红官服掩尽修罗煞气,那好看的薄唇却在这斯文恬静之中又点出些轻薄儿的意味来,立在这紫陌春风中,好个丰神俊秀,姿容盖世的好儿郎。
上官全心中一惊,趋步向前道:“靖安将军请随老奴来吧,陛下等候多时了。”
“有劳。”卫玄琅淡淡开口。
一边走,上官全一边道:“靖安将军回京多日,陛下很是挂念,这不,一有空就让老奴请将军进宫来了。”
“有劳公公了。”卫玄琅心中冷哼,不就是为了他的将军府违制扩建的事吗?
上官全见他冷言冷语,浑身杀气凛凛,不由得脚步发虚,不敢再开口,一路把卫玄琅引到御书房。
“臣卫玄琅见过吾皇陛下。”见了简承琮,卫玄琅冷着脸道。
简承琮温声道:“赐坐。”
卫玄琅神色泰然坐定:“陛下召臣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简承琮道:“将军自边关回京后,朕还一直未见过将军,朕心中思念,并无要事。”
“谢陛下挂怀。”卫玄琅不咸不淡地道。
“飞卿无需如此客气。”简承琮十分好脾气:“等和桐城公主一成亲,你和朕就是一家人了。”
卫玄琅玩味地看了身旁侍立的小太监一眼:“玄琅不敢居功。”
简承琮面色如常:“听说飞卿要翻修将军府?”
“小事,不劳陛下过问。”卫玄琅冷冷道。
以后,老子看上哪块地儿,想占就占了,我看你能忍多久。
卫玄琅存了气他的心,嗓音冷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简承琮修养再好,此时也找不到话说了:“靖安将军府是要好好修一修了。”
卫玄琅的心思早不再这上面,他不是真的看中了将军府后的那块地方,而是一想起薛雍曾被简承琮染指过,薛雍这些年受的委屈和□□,他要从简承琮身上一一讨回来。
“陛下若无事,臣告退。”他怕再留在这里,会忍不住起了弑君之念。
“去吧。”简承琮摆摆宽大的袖袍道。
卫玄琅一退出御书房,皇帝的脸色就变了,威严而阴冷,让人看了不寒而栗,似乎受到不可忍耐的冒犯。
“陛下,后山那眼温泉,乃是京中的龙眼所在之处,这卫玄琅是要,是要……”上官全气的说不出话来,手一直在抖。
简承琮默然好一会儿,才道:“他有心羞辱朕,朕只能受着。”
谁让他手里的兵马不如人家强壮呢。
“陛下,那贺容先,是留还是?”上官全问。
杀了贺容先,压一压卫玄琅的锐气再说。
“不必。”简承琮何尝不想出口恶气,但他不能争一时长短:“留着贺容先。”
他已经答应过薛雍,不能因一时意气坏了大事。
况且杀了贺容先并没有什么用,不过用这些事拖住卫家的精力罢了。
“陛下。”上官全又道:“薛上大夫从宫里出去后一直住在萧府,和卫玄琅走的近,万一……嗐,外头风风雨雨的都说他们两个是断袖。”
简承琮凤目微眯,手指慢慢敲在龙椅的把手上,苦笑道:“上官全,以你对清言的了解,他可能屈居人下吗?”
“哎,老奴糊涂了。”上官全摇摇头:“老奴是怕他对陛下不忠。”
简承琮站起来踱了两步,似是喃喃道:“他绝不会背叛朕。”
上官全头皮一跳:“是啊,他不会背叛陛下。”
简承琮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个圈,眸光中什么东西一颤,又恢复如常:“陈盈父子近来在做什么?”
“一边私下里招募兵马,一边监视着京中的动向。”上官全压低声音道:“陈府的杀手被景大人几乎一网打尽。”
简承琮动了动唇,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半天他才开口:“朕的虎狼之师,很快就能光明正大地用上场了。”
他手里的结篱暗卫,在羽林卫中蛰伏这么多年,终于很快能在世人面前展现雄风了。
“老奴真为陛下高兴。”上官全道:“到那时景大人也不用整日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终有一日,简氏能再掌天下,皇权再不受制于人的。
简承琮盯着他,若有所思:“上官全,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陛下,老奴自九岁进了胤王府,今年三十九岁,整整三十年。”上官全的脸上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岁月不居啊。”简承琮叹息道。
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上官全究竟知道他多少秘密,不得而知。
***
过来年一开春,宫中便忙着春祭大典,简承琮登基这三年,四海风调雨顺,天灾少人祸罕见,米价已贱到七文一斗,若不看庙堂之上,还真有人拿眼下跟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比呢。
对百姓来说,谁的天下不重要,有饭吃有衣穿不动荡的年间,那就是好朝代。
各地官员纷纷上书请求入京献礼,因而今年的春祭比往年更为隆重。
“陛下。”上官全捧着几套新裁的龙袍:“陛下久不出宫,也没讲究过穿戴,这次春祭,老奴见陛下的衣裳都旧了,擅自找人缝了新的,让老奴侍候着您试试?”
简承琮伸手掂了掂那料子,淡淡道:“衣裳果然是新的好。”
“陛下,景大人旧伤复发,恐这几日不能护卫宫中。”上官全又恭敬回了句。
简承琮的手蓦地停在半空:“换了谁?”
上官全道:“郝宝荣。”
简承琮点点头,方才骤然捏紧的手指在袖中舒展开来:“朕知道了。”
既不是陈家的人,也与卫家无关,至少明面上这个人还是忠于简氏的,甚好。
可到底衣不如新,人却不如旧,简承琮提不起兴致,一直在御书房坐到二更天,才起身回宸未殿。
天际乌云滚滚,星月无辉,一片漆黑如深渊。
简承琮坐在软轿上,身披狐裘大氅竟竟觉夜风刺骨,冷的人心惊肉跳,又隐隐中似听闻哭号声,刀剑交接之声,撩开帷帘却见夜色如常,并无魑魅魍魉之事,复稍稍安下心来,只催促轿卒走快些。
眼瞧着眼前就是宸未殿了,忽地有人大喊一声:“有人要弑君,快保护陛下,每人赏金十两。”
宸未殿的宦官们闻声飞奔而出,把简承琮紧紧围在中间,宫中的羽林卫也应声而动,从四处跑来救驾。
郝宝荣的人这夜聚众喝酒,微醺之中分不清谁要弑君,一听有赏金,进来便挥刀乱砍,混乱四起,杀的都是宸未宫和御书房的宦官,一转眼便血流满地,声声喊冤。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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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医院,抽血的时候视死如归地伸胳膊过去,护士小姐姐捏住我的指尖说:“扎指血。”
……
我二十多年没扎过指血了吧。
护士小姐姐利索了带了手套,挺友好地说:“相信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
还真是不怎疼,很好奇以后是不是发热都不用抽静脉血了,如果这样的话,真是普大喜奔的好消息呢。
PS:不过小可爱们还是注意身体惹,生病太可怕了。
第20章
一直到三更天,简承琮才喝住郝宝荣,稳住宫中局面。
“陛下,臣有罪。”郝宝荣跪在台阶下,嗓音沙哑道。
锦带凤翎之上染了血,简承琮端坐在龙椅上,睨着这位有勇无谋的武将道:“乱杀无辜,郝将军,是不是朕若不穿这件龙袍,你们一起把朕也给捅了?”
郝宝荣脸色大变,叩头如捣蒜:“臣不敢,臣再鲁莽也不敢伤陛下半根头发,请陛下降罪。”
“你杀的是在这深宫中陪伴朕多年的人啊。”默然一阵,简承琮猛咳一声吐出半口血来:“先押下去吧。”
“陛下……”胆大的宫娥见状要去传太医,被简承琮起身止住:“去看看上官全。”
他左肋中了一刀,受的经吓过大,抬回来后昏迷不醒,筋脉紧闭,已然凶多吉少,命在旦夕间了。
简承琮坐在上官全身边,龙眉深蹙:“你们都下去吧。”
宫娥去后,只余更漏沙沙,夜未明。
三十年一如残梦,打九岁上起,这个人就在他眼前转悠,清晨能看见他,夜里能看见他,吃饭时能看见他,读书时能见着人,从“胤王殿下”一直唤到“陛下”……
若他一朝死了,简承琮不敢想,手心里捏起一把冷汗,沉声道:“来人。”
“陛下?”有人应道。
简承琮:“速请太医来。”
宫中值夜的太医在他来之前就给上官全开过药行过针,再次被召来,还是那套说辞:“上官公公伤势危重,能不能醒来全凭天意,臣有心无力……”
也不是没办法,太医院有颗镇院的保命丹,或可回天有力,怕就只怕一个太监的命还尊贵不到与帝王相当的地步。
“朕记得太医院有颗仙丹。”简承琮道。
“陛下……”那是给天子备的,有且仅有一颗。
简承琮:“取来吧。”
太医不敢违逆,手脚麻利的取来仙丹,就着药引给上官全灌下。
许是上官全伤的实在太重,又抑或他寿数已尽,保命丹只让他在昏迷中多挨了两日,第三日都没撑到就咽气去了。
简承琮在宫中抚尸大恸,下旨辍朝一日,并以国公礼安葬上官全。
但有个值守在近处的宫女模模糊糊地听皇帝在上官全临咽气前说了句什么,当晚就痴傻了,疯疯癫癫的,半夜跌落在宫里的荷花池子里,死了。
朝野震动。
称之为宸未之变。
继而到了春祭之日,正值盛年的帝王形销骨立,唇角下垂,喉咙嘶哑到说不出话来,全然不能维持天子之威,故而一切仪式只得交由大丞相陈盈主持。
原本代天子祭春是陈家求之不得的事,即便简承琮龙体无恙,依照往年的情景,陈家也要在大典上力压帝王一头,以此昭告天下朝政大权还握在他们陈氏手中。
只是宫中这场意外来的太不凑巧,传出去后,人人都道陈家要弑君称帝,可惜简承琮龙气未绝,只死了几个阉人挡灾,可见天意不在陈家这里,陈家再怎么翻腾,也是逆天而行,白费力气。
陈盈气的半死,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一时想不出好的主意安抚天下人的愤怒,只好命户部在西北、西南等省份减免税赋、徭役,以求稳定人心。
“父亲不必忧心。”陈欢许久不在他老子面前卖弄,这次硬着头皮劝道:“不过死了几个宦官,皇上不是毫发无伤地坐在宫里头呢嘛。”
过几日刑部核实下来,杀了郝宝荣谢罪就什么事都没了。
***
陈盈听见次子这么说,当下差点气的昏死过去,摸起手边的茶盏狠力砸过去,陈欢惨叫一声,捂住肩头歪倒在椅子边上。
“想不到你竟无知至此。”陈盈浑身发抖,手指点着他道:“陈府就要大难临头,不肖子竟还在大言不惭说什么不过死了几个宦官,欢儿啊,你实在令为父失望。”
结篱兵符出现在卫氏营中,他当日一气之下未来得及深思就断了卫家的饷粮,事后虽卫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的,但难保心中没有怨气,若宫中再生出变故,皇帝一旦开始对付陈家,他很快就要四面楚歌了。
而且这次死的宦官之中,多数都是他的眼线。
陈欢顾不得肩头疼痛,扑通一下跌跪在他面前,哭道:“儿子不孝,只是父亲经营多年,诺大一个陈府如果被这桩事吓到,还不更令天下人耻笑。”
“混账。”陈盈一脚踢开他:“滚,滚出去,别在这里现眼。”
一干下人忙把陈欢拉开。
陈洋得知后匆忙赶来,见父亲跌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他不敢出声,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默默流泪。
“洋儿。”陈盈逐渐顺平气息,这才拍着长子的背道:“你是不是也以为为父这些年过于谨慎了?”
瞻前顾后,不曾想竟陷入这等被动局面。
陈洋道:“事出诡诈,儿已命人暗中抓了当夜杀人的官兵,等撬开他们的嘴再作定夺不迟。
郝宝荣那边,他也早早派了人在天牢中死死盯着。
陈盈赞许地点点头:“好,很好。”
陈家到底还是有个可靠的儿子的。
***
三月初的夜里,萧府中的桃花开了,眠至深夜,一股清香袭来,幽幽中又听闻笛声,却不是完整的曲调,断断续续的,似是有人在月下酌酒,无聊之时随手拿起笛来横在唇边,随口一吹,只为消遣这春夜的孤寂而已。
薛雍披衣出门,循声找过去,竟兴致见卫玄琅端坐在一株枯树下,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杯清茶,一支玉笛,还有他随身携带的凤青剑,一地凉月,冷风吹袂,说不出的寂寥冷凉。
他在十步开外顿住,没再凑近,生怕一个不慎扰了玉面修罗的煞,肉疼。
“薛公子。”卫玄琅道。
好一会儿,薛雍才移步过去,在他面前行礼坐定:“小将军好闲情。”
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呆坐,若被人知晓,不知要演绎多少话本呢。
深情的抑或是放浪的,形形色色,只有想不到,没有市井文人写不出来的。
“卫某打算向薛公子执先生之礼,不知薛公子意下如何?”卫玄琅淡声道。
年纪轻轻这么好的手段,除了他的萧延哥哥,天底下似乎想不第二个人来。
可那个人,死了。
十五年前就死了。
薛雍并不惊讶,只在他身前缓缓坐下,唇角轻挑:“小将军这是喝了多少酒水?又说笑了。”
卫玄琅蓦地倾身过来,劲长的手指攫住他的下巴,讽笑道:“薛公子过谦。”
薛雍目光侧移,落在他的手腕处,忽地用指腹摩挲了下:“这可不是执先生之礼的规矩。”
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一缕微凉落在肌肤上,卫玄琅垂眸望过来,灿灿清辉笼住他,忽然如坠梦里:“萧延哥哥。”
杨柳风斜,夜阑人静,绵长而低沉的嗓音贯入薛雍的耳中,他掩住微颤,眸中似有一丝失落:“卫小将军唤在下什么?”
卫玄琅抽手起身,不再说话。
他喝醉了。
忽忽流光十五年,如果他的萧延哥哥还活着,又该是什么模样的呢?
“飞卿,我教你识字,你该唤我先生……”
“才不要,家里给我请了先生,先生只能是大人,你才比我大两岁,我只能叫你哥哥……”
……
薛雍兀自喝了茶,见他默然不语,甚觉无趣,嗓音倦怠道:“小将军既然是来缅怀故人的,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说完就要离去,却被卫玄琅回身一把止住:“喝酒。”
薛雍头疼地摆摆手:“小将军好雅兴,可在下这身子骨。”他扯了扯自己的腰带,含笑道:“实在陪不得小将军。”
他用手覆在卫玄琅的指尖上,轻柔道:“不如回房一同歇息?说不定今晚故人在等着入梦呢。”
卫玄琅手中的酒杯塞了过来,见薛雍非但不拒,眉眼还似染上一抹春痕,冷然道:“薛公子是怕这酒喝下去淡了醉春散的药性吧?”
薛雍坦诚的很:“可不。那玩意儿沾不得酒。”
卫玄琅凝着他,唇边勾着肃杀的冷笑。
“卫小将军要是不喜欢,我从今之后再不服它就是了。”薛雍又将他的手指圈在手心里。
薄茧轻摩着掌心细滑的肌肤,那人面上的春痕更浓。
卫玄琅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心中恼怒却不发作:“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向薛公子求教,还请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薛雍摁住他的手把酒杯拿下来放远一些:“卫小将军请说。”
卫玄琅忽地拥住他,在他耳边问:“宫里这次的事,薛公子以为能瞒得住陈府吗?”
话出他口,只落薛雍一人耳中。
“瞒的过瞒不过陈府在下不知,倒是知道瞒不过卫小将军。”薛雍趁势倚在他怀中轻笑道。
微末雕虫小技杀几个宫里头的各路眼线而已,不敢邀功。
卫玄琅身上的气息干净冷冽,鸦青的鬓角从饕餮面具之下透出来,被薛雍这么突如其来地一抱,他略显慌乱地推开人:“你压根就没想要瞒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爬上来了,更新惹~
前段时间作的有点厉害,身体返修中,昨天没来更新,跟大家说声抱歉~
第21章
宸未事变之前,公孙风三番五次派人来给薛雍送酒送菜,而每次回去之后,简承琮都会白龙鱼服,悄悄出宫前去公孙老店坐上那么一会儿,怕不只是去打牙祭那么简单的吧。
另外当夜景臻突然休沐,换上郝宝荣值守,这难道不是预谋好的。
早织就一张网在等着那些可怜的宦官了吧。
薛雍也不否认:“是,在下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小将军呢。”
一举一动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夜深了。薛公子请回吧。”卫玄琅不再与他调笑,忽然冷冷道。
“告辞。”薛雍着实倦了。
卫玄琅凝着他渐渐溶入夜色之中的身影,又斟起酒一杯,猛灌入喉中。
燥意再次涌起,他扯了扯领口,蓦地扔下酒杯追上薛雍……
薛雍手搭在门上转过身来,挑眉望着卫玄琅笑:“飞卿。”
卫玄琅一会儿看着他是萧延,一会儿又看他是薛雍,热酒被凉风一吹无比昏沉,冷声道:“不要唤我表字。”
他只喜欢听那个人叫他的字。
“卫小将军。”薛雍和着春意唤了他一声:“再不歇息,天可就要亮了。”
辜负这大好春宵。
卫玄琅抚着额,目光忽地冷漠如冬日冰凌:“薛雍。”
薛雍瞧着他,忽然说:“在下表字清言,卫小将军唤一声来听听?”
卫玄琅转过身去没理他,薛雍扬唇浅笑:“小将军请回吧。”
说完,他掩上门,径自歇息去了。
冷清夜色,星光孤寂。
望着室内灯火熄了,卫玄琅脚下一虚,他倚在身后的一棵梧桐树上,眸色在暗夜里灼着火,一丝哽咽卡在喉头上,他全力压抑着才没发出声音来。
世家的男子年二十才冠而字,卫家武将世家,没那么多讲究,过了周岁正式取名的时候便请先生连表字一起拟了,当小名叫着,小小的萧延羡慕他未及弱冠便有表字,一脸认真地说:“飞卿,以后我取了表字,第一个让你唤一声来听听。”
清言。
他疯了。
……
卫玄朗疾步跃出城门。
“公子。”慕容亭跟在卫玄琅身后,越往里面走,阴森森的风吹过密不透气的树叶刮起嘶沙声,一点鬼火随着风倏然在眼前燃起,和着远处一声凄凉的鸦叫,似有魑魅魍魉在耳边蛊惑着,狞笑着,他的头皮越发揪紧:“还是别去了吧,这个时辰,萧……萧公子都睡了……”
妈的人家都睡在坟里十五年了,你这大半夜提着剑来掘坟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何况这大晚上的,万一一个眼神不好掘了个不认识的坟,再一个万一是人家夫妻的合葬坟……这个点上太他妈缺德了。
这娘的到底又受了什么刺激。
慕容亭骂了一路娘。
卫玄琅腰中的凤青剑忽地一闪,剑光大作,“爷爷饶命——”不似人的凄惨叫声吓的慕容亭寒毛直竖,手中火折子噌地打开,才发现脚前跪着个人——
他深深地松了口气,原来是个盗墓贼。
“滚。”卫玄琅淡淡道。
那人几乎吓傻了一番,爬都爬不动了,一个劲儿念着:“爷爷饶命……”
慕容亭一把揪起他的前襟:“萧家的墓,你们动没有?”
那人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咱不敢,咱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萧国公的。”
谁不知道玉面修罗卫玄琅一年派人来看好多次,据说几年前有个小贼想挖萧延的墓,被逮住挑断了手筋脚筋,而后活活吊在林子里被狼咬死了,那叫一个惨!
“去,把萧延的棺材给我挖出来。”卫玄琅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声。
慕容亭:“公子说什么……”
盗墓贼听了差点被过气去,疯了似的在地上磕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把萧延的棺材给我挖出来。”卫玄琅重复了一句。
他要看看,里面躺着的是谁,今晚噙着笑让他唤表字的又是谁?
他的心魔,他的执念。
慕容亭跪下去抱住他的腿,流泪道:“公子,萧公子纵然泉下有知,看到公子这样要难过死了,让他安息吧。”
“滚。”卫玄琅一脚踢开了他。
他冷笑。
萧延会难过?
他不会。
连梦里他都没有来过。
盗墓贼见状就跑,疯了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要掘萧家的坟,哈哈哈哈哈,有人……”
噗。
闷闷的一声利器钉入皮肉的声音后,新鲜而作呕的血腥气打着漩飘了过来,那人倒在地上,再没起来。
“疯了,真疯了……”慕容亭从地上爬起来,嗓音凄怆:“公子,咱们回去吧。”
接着三两飘忽的鬼火,他看清楚了,卫玄琅的眸子血红,满溢煞气,真如修罗附身。
这个鬼地方,比杀人如麻的战场还阴森可怕。
卫玄琅看都没看他一眼,穿进密林走到一片石碑林立处,在萧延的墓前停下来,有些茫然。
坟头蒿草萋萋。
“萧延哥哥。”他跪下来抚着石碑上的名字,声调有些凝滞:“我来看你了。”
慕容亭连滚带爬地跟在他身后,见卫玄琅没有真的掘坟这才吁了口气,收摄心神,挑高火折子打了团火:“公子,这儿没人动过。”
卫玄琅一把抓住他:“薛雍的底细可查清楚了?”
慕容亭一时不知怎么回他,他想说他们的人从永州传来消息,说薛雍是地道的薛家子弟,自幼生养在薛氏,十九岁赴京赶考中了状元后才留在京中的。
“查清楚了,没有疑点。”慕容亭追了一句:“公子怀疑他是?”
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也要疯了。
“挖开。”卫玄琅冷冷道。
慕容亭的三魂七魄抖了一下:“公子,求您回去吧。”
卫玄琅缓缓取下饕餮面罩,手中的凤青剑剑气腾霄,墓土顷刻破开大半,黄尘漫天飞扬——
“唉。”风里带来一声徐徐的人声,若有似无,似叹息,又似心疼。
“谁?”慕容亭猛地把剑拿在手上。
卫玄琅回过头来,隔着一段蜿蜒的小道,一盏琉璃灯正向这边缓缓移来,那人袖袍当风,秀颀的身影被拉的很长。
“薛公子?”慕容亭往前走了几步道。
薛雍走过来,俯身把手伸到卫玄琅面前:“飞卿,起来吧。”
后面又是一声轻叹。
卫玄琅看了一眼伸在自己面前莹白的手,声音嘶哑:“你到底是谁?”
琉璃灯盏被放在草丛里,正好映着墓碑上的名字,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飞卿,萧延没死。”
他还活着。
凤青剑一声清啸,声震长空,剑光陡然大炽热,光华耀目,更有那快要疯魔的少年突然人随剑起在空中,势如闪电,直刺向薛雍。
“飞卿!”
说时迟那时快,恍然间薛雍后撤一步,袖袍连展,空手接了他的剑招:“十五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卫玄琅的剑气收了煞气,但并没有停下来,薛雍趁机见招拆招,见式破式:“飞卿,萧延哥哥错了,不该瞒你这么久的。”
卫玄琅被他这一声说的心神紊乱,下招稍一不甚就被薛雍钻了空子,凤青剑被他双掌夹住:“我错了。”
半夜被公孙风跳窗惊醒,说是卫小爷疯了,要挖他作古多年的尸骨去招魂,他嘴上说着随他怎么玩儿,却还是披上衣衫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本想奚落卫小爷一顿,可一见卫玄琅跪在那儿的情景,他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卫玄琅深深地盯住他,像要把他看见骨子里,握剑的手不经意颤了下,直到看见血珠从薛雍手腕处滴落下来:“手松开。”
他说。
薛雍吁了口气,不等他缓过来,就被一双长臂紧紧地卷住了,那力道碾的他骨头要碎,倏然,脖颈一凉,沉沉的一滴清泪划过肌肤……
“背我回去。”他的声音渗着鼻音:“你的萧延哥哥走不动路了。”
……
诈,诈尸了?
一旁的慕容亭完全懵了,连忙躲开一丈远的地儿,还有,薛雍那小子居然是会功夫的?
稀罕。
***
大清早,慕容耶练完拳脚回来看见弟弟把头蒙在被子里发抖,大手一挥把被子掀开:“亭弟,你莫吓着哥哥呀。”
怎么去值夜一晚回来就染上羊癫疯了,不会在萧府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哥,哥,公子他……薛雍就是……”
萧延。
他没死。
“亭弟?”慕容耶眉皱的紧紧的:“你说什么?”
他没听懂。
慕容亭怔了会儿,抓住他的衣襟:“老子什么都没说。”
知道了也不能说。
慕容耶曲起食指在他头上敲了下:“我说亭弟,公子昨夜带你去哪儿了?”
怎么回来弄成这副傻样子,眼珠子也不活络了,一个劲儿风言风语的,愁人。
“哦,我知道了。”慕容耶继续说道:“是不是公子和萧府那个公美人儿睡了?”
他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懂情调,比如说夜里实在来了绮念想那个一下,千万不能被慕容亭看见,否则能给你发怔三日,好不吓人。
“没睡。”慕容亭打着哈欠:“公子去掘坟了。”
慕容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相认撩,我jio着一点儿都不虐……顶上锅盖遁走……
————
卫小爷:我哭辽。
薛美人:以后C上哭的时候还多呢,习惯就好。
卫小爷:要不要现在试试,让你知道C上该哭的是谁。
薛美人:……
无耻作者君:墓地play?没有的,想多了。
第22章
慕容亭见他这副德行,一时意兴阑珊,索性往枕头上一趴,双眼翻白,病入膏肓的样子。
“哥,今天公子杀了个盗墓贼。”
卫玄琅向来不屑于杀这种人的,他只有在战场上才一击致人于死地。
慕容耶总算从他颠三倒四的话里听出些东西,厚掌一拍,笑道:“一个蟊贼而已,杀就杀了。”
“哥。”慕容亭蔫着问:“我觉得公子为那人着魔了,可我怕他被算计。”
他总觉得从他们回京到现在的很多事情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还有,薛雍跟皇帝是一伙的。
怕对卫玄琅不利。
“公子又不是小孩子了。”慕容耶不爱操那么多心:“利弊嘛,他分的清。”
慕容亭像个痴儿一样,喃喃自语:“哥,公子和萧延他们,就是你说的生死相许吧?”
“睡会儿吧,别胡扯了。”慕容耶扔了一件薄被在他身上:“我去看看贺将军。”
为了万无一失,贺容先在牢里吃的饭都是他们暗中张罗了托老铁头送进去,还专门送进去几个扮做牢头日夜轮流盯着他,很够兄弟了。
慕容亭眯着眼:“我看公子的耐性也快没了,皇帝老儿再不放人给个说法,直接砸了大理寺要人吧。”
慕容耶走了又回来,压了压声线道:“国公爷交代过,不许插手贺将军的事。”
给卫家卖命的兄弟,撒手不管了?
慕容亭疲惫的眸子微眯,头有点大。
镇国公卫羡之近来的种种举动,他是看不懂了。
***
春分这日。
阳春的京城,一霎时风,一霎时雨,一霎时晴。
卫玄琅从父亲房中出来,见回廊之外一株木樨开的正盛,他眸光动了动,加快脚步走回自己院中。
桐城公主那边传来话,打算把婚期订在四月十二,寅丑日,婚嫁大吉,卫府自是没什么好讲究的,边关的数十万将士还等着粮草和银子活命呢,自然越早把婚事办了越好。
指尖微痒,他蓦地想起那晚薛雍的手指覆住他的肌肤,微凉的触感让他喉头微涩,竟有些心神不定,想再去见见那人。
十五年了。
想一个人想了整整十五年,每一次在刀光剑影中惊魂,脑中闪现的都是他的萧延哥哥,他不止一次问自己,若他就那么死了,上了奈何桥,萧延要是问起来,他该如何交代呢。
可他从来没想过,如果萧延还活着,他又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借尸还魂的也好,剔骨换面的也罢,如今萧延活生生地回来了,他认得他。
他亦认得他。
可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那晚,卫玄琅抱着薛雍不肯松手,隔着萧家的血海深仇,系着卫家的荣耀安危,薛雍只能对他说一句:在下表字清言,卫小将军唤一声来听听?
他亦不能问薛雍,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到了薛家的,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早点找到他,与他相认。
他不能。
……
卫玄琅涩然一笑,在转角处收住心神,袖中安放着一封边关的来信,此刻他有急事要办。
“哟,巧啊,卫小将军。”陈欢远远瞧见卫玄琅就打招呼道:“我正要去找你呢,这下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卫玄琅停住脚步:“陈二公子找在下做什么?”
明知道陈欢随口一说,他却故意要问道。
卫、陈两家如今这局面,陈欢找他做什么,明显是扯淡。
“卫小将军这就要迎娶公主,我怎能不送份厚礼道贺。”陈欢笑着,眯起一双略浪荡的狭长眼眸:“我都有些羡慕公主呢。”
卫玄琅揽住他双肩往怀中轻轻一带:“当真?在下命人把聘礼下给陈二公子?”
“求之不得。”陈欢赖皮地掐了他一下:“卫小将军敢聘,我自然敢嫁,如何?”
卫玄琅掣住他的肩胛推开人,疏离冷淡道:“只怕聘不起陈二公子。”
陈欢见他面色转冷,不好再往上贴,神情懒懒的:“我知道,我爹做事不地道,就算结篱兵符在你手里,他也不该在银子上使坏,卫小将军,我这厢给你赔礼道歉了。”
他的父兄对卫府的感情向来复杂,几十年的相互制衡中,一面忌惮一面又想拉拢,却极少做出得罪卫府的事情,故而两家之中年纪相仿的子弟常在一处玩着,比如他陈二与卫四,认真说起来,从八九岁上到现在,十来年,恐怕算的上老交情了。
“陈二公子别这么说。”卫玄琅道:“在下担不起。”
“哎哟我的飞卿,你可折煞我的心了。”说完陈欢伸手攀住卫玄琅,看着这人一身锦玉墨色春衫,乌亮长发束在玉冠里,明明是艳粉娇红的时节,这人勾唇冷笑,嗓音轻薄如刃,一字一句:“我不怪你,陈二公子。”
陈欢这人有个上不得台面的癖瘾,平常男女中,但凡有点姿色的都能入他的眼,他都要与那人调一调情,若你情我愿的,他不介意睡上一宿,再或者有能玩出新花样让他舒坦的,他更不介意把人养在外室,腻了再打发走,只要能让他高兴的,他一概不在意怎么玩儿。
心随意动,他越发无状,寻着宽袖摸到卫玄琅的手,就要把玩,却被卫玄琅反手抓住手腕:“哪里哪里,卫某治军疏忽,竟让不明来历之人混入军中,卫某惭愧,实在该到大丞相面前负荆请罪。”
沉嗓一如犹带春寒的风,蓦地将缠绵的春情吹散了。
陈欢讪笑着一怔,道:“隐壶关的事儿,我就知道是有人使诈。”
他当时就劝过父兄不要与卫府为难,可他们不听,他也很无奈。
他在陈府,就是个没出息没用处的次子,将来要靠兄长荫庇的。
卫玄琅拍拍他:“就凭这句话,卫某一定要找个地方请陈二公子好好喝顿酒。”
陈欢轻轻叹气,那双桃花眼泛着邪气的愁绪:“走了,飞卿,过几日去你府上喝喜酒。”
“公主不会嫁我。”卫玄琅道:“陈二公子还是喝些别的酒吧。”
等他走远后,卫玄琅对跟在身后的慕容亭道:“找个人跟住他。”
方才二人贴近时,陈欢袖中似有鼓鼓囊囊一团物什儿,又见他方才玩笑时似有牵挂,不免要多个心眼。
“是,公子。”慕容亭道。
他施展轻功,转瞬就不见人影。
“公子,咱们真要把手里的银票汇出去?”卫玄琅行至人少处,慕容耶追上来问。
卫玄琅睨他一眼:“嗯。”
他出门上街就是为了去京周票号把银票汇到隐壶关去,开春了,军师华彧华爷来信说打算从胡人手里买一批汗血宝马充当将领们的战马,这钱,得他出。
“咱府上在京中产业不多。”慕容耶担忧地道:“国公的意思是手头的钱能留着就留着,以防日后陈家再在军饷上来个釜底抽薪。”
卫玄琅道:“先应了华彧再说。”
卫家军的薪,不是谁想抽就能抽得了的。
自古帝王将相无一不忌惮手中有兵权的,逼急了他们,杀进城来抢粮抢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而陈家那点动作,压根儿就不算什么。
真正让他顾忌的,只怕是皇帝简承琮。
还有,沉寂多年的结篱兵符重现人间,掀起一浪又一浪,他和陈家都身陷其中,那不见首尾的推手以及藏迹于风云之下的种种暗流才真正可怕。
京周票号的顾客不多,卫玄琅一进去,乔掌柜便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小将军兑银还是汇票啊?”
卫玄琅从袖中掏出二十万两银票搁在他面前:“华彧。”
乔掌柜笑着摇摇头:“卫小将军,这事儿这次怕不好办。”
卫玄琅微惊:“可是家父发过话?”
京周票号是卫家亲信,他们分散在各地的票号全仗卫家护着周全,若不是卫羡之放了话,乔新说什么也不敢违逆他的话。
乔新砸吧两下嘴:“国公爷是这么交代过。”
他摆手让下人退出去,垂着眼角道:“小将军有所不知,国公爷几日前……唉,就命小的截断了汇往那里的银子。”
卫玄琅见他摇头叹气的,不好为难他,压住火气道:“乔掌柜还知道什么,尽管说来。”
“小将军。”乔新欲言又止:“这一支军队若被歹人钻了空子,就犹如一棵大树被虫蛀了,就算养的年头再多,也起不到大用,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这是在劝卫玄琅放弃驻守在隐壶关的将士啊。
隐在饕餮面具之下的玉面微不可见地一惊,卫玄琅朝他拱手道:“乔掌柜提点,在下铭记于心,告辞。”
隐壶关要出事。
卫羡之已不再信任隐壶关的兵马。
慕容耶心头一跳,走出京周票号后道:“公子,咱们在京中滞留这么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卫玄琅朝前走了几步:“只怕回不去了。”
结篱兵符无故出现在贺容先手里,至今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谨慎如卫羡之,决计不肯让他再回到隐壶关去。
或许从出事那日起,卫羡之便打定让他们在隐壶关自生自灭了。
慕容耶无言捶胸,扑通一下跪在卫玄琅脚边:“公子,那些同袍弟兄,他们是忠于公子的啊。”
卫玄琅转过身去,望着繁华灼灼的人间三月天,默然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辣,来吧宝贝儿们~
今天作者君人品爆发,居然谁都没虐,真是想开了……捂脸~
第23章
“公子,华军师说要买马匹,必定要训练军队,他说不准嗅到什么了,这钱,求公子一定想办法送到华军师手里。”慕容耶声音颤抖着恳求道。
卫玄琅捏了捏袖中的银票,扶起他:“嗯。”
忽然想起来,那个人,如果他愿意帮自己的话,似乎,能生出很多的钱财来。
——雍雍妙画平边檄,衮衮清言服座人。
经世济民之才,说的就是他的萧延哥哥啊。
边疆那点生计和军饷的事儿,要是去问他,定然能讨到长久的办法吧。
……
“贺将军那边咱们的人盯的紧,就算有人想动什么手脚,也没那么容易得手。”慕容耶一边走一边说道:“可他老在那地方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公子还是去求求国公爷把他捞出来的好。”
卫玄琅脚下一顿,几缕乌发拂过颊面:“告诉贺容先,再忍几日。”
父亲那里是靠不住了,他来想办法。
“要不咱们先把人劫出来再说?”慕容耶这几天有些火气:“咱们的人什么时候轮到皇帝和大理寺来摆弄了?”
“等华彧的信来了再说。”卫玄琅道。
隐壶关的将士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出了奸细这等事,自然要先查个彻底,贺容先,还不能摘出来。
“公子。”慕容耶见他走的是萧府的方向,讶然问:“将军府竣工了,您不回去瞧瞧?”
马上要大婚了。
这往萧府跑的也太勤了,好似被栓了魂儿一般。
呵,瞧他操的这老父亲的心。
“嗯。”卫玄琅嘴上应着,却没折回去,还是径直往萧府去了。
桐城公主不会嫁给他的,等着瞧吧。
***
正是晌午时分,萧府的书房内,暖阳熠熠,映出书案上疾飞的笔尖,运笔的男子乌发束起,交领的竹青薄衫穿的一丝不苟,严肃的像是在写什么颇为重要的书信。
写着写着,他手腕一停,巡看一遍之后,他盖上私印,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好了。”薛雍自言自语道,压根没有察觉黎明才离开的人已来到身后,卫玄琅挽起袖子替他放好笔墨:“在写什么呢?”
薛雍见他这般殷勤很是受用,撇唇低笑:“闻州那一带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很多,卫小将军屯守在隐壶关,和闻州一墙之隔,可曾听说过?”
闻州刺史张桐来信说闻州那个地方穷山恶水,匪患横行,他甫一到任就被朝廷催收赋税,可州库里空的连只老鼠影儿都没有,府衙都快出去要饭了,哪里还有钱给朝廷。
“自然知道。”卫玄琅道:“饱暖思□□,饥寒起盗心。闻州那地方十年九不收,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事儿不少。”
隐壶关距闻州约有一百里地不到,那地方穷的鸟儿不拉屎,偶尔闲了他们过去逛游,一个不留神东西还被偷呢。
见薛雍没说话,卫玄琅问:“难不成你在管闻州的事?”
那个地方积弊多年,朝廷无力,地方官走马观花地换,没有谁愿意沾带的。
薛雍很是认真地回他:“我给闻州刺史张桐写了封书信,让他在闻州推行保甲联防,每家每户抽一名壮丁组建民军,多添镰刀、锄头、棍棒,平时这些人在家里务农、经商,遇到土匪打劫便鸣锣为号,民军拿着武器前去抵御,护着田地家舍,另外再教给他们一些经商之道……你觉得怎么样?”
卫玄琅垂睫,直睇着他润白优雅的脖颈,心里隐隐躁动:“皇帝有你这般良臣,真是大幸。”
语调莫名带酸。
薛雍看着神色不明的卫小爷,呵呵一笑:“不过顺手给自己积点儿德。”
也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新上任的闻州刺史张桐是自己人,刚一到地方就焦头烂额的,他怎么说也要帮衬点不是。
卫玄琅垂眸,盯着他手里的书信不说话。
薛雍封好书信,净了手,伸出手指在他薄唇上一抚:“怎么今日心事重重,说出来让哥哥给你出个主意?”
说着他秀指一勾,顺手把卫玄琅的饕餮面罩拿了下来:“这么好看的人儿藏着掖着做什么。”
卫玄琅被他指尖一触,登时从脸颊红到了耳尖,猛然一用力,手心都掐出血了还不自知:“在闻州打劫客商的,有我手下的人假扮的劫匪。”
他这是胡诌,却说的一点儿都不心虚,眼睛直直地看着薛雍。
薛雍一讶,而后道:“卫小将军这是缺钱了?”
卫玄琅这次很大方地点了点头。
以前军中每月的支出全靠朝廷的军饷,他从未想过钱财之事,这次出事,军师华彧三番五次来信提醒,大意是军饷必须自给自足,不能拿捏在别人手里云云。
薛雍神情一凝,这回换他不说话了。
常年领兵在外将领要说和朝廷还有什么联系,那便是每月拨发到营地的军饷和粮草了,若这个没了,朝廷可真就对他们没有用了。
既是没用的,乱与不乱又有什么关系!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卫小将军觉得眼下是治世吗?”
“天下大定,江南富庶,京中繁华,算!”卫玄琅道。
尽管看不上简承琮那个皇帝,但不得不说他治国有方。
薛雍一笑:“既然如此,卫小将军何必担忧朝廷没银子发军饷呢。”
想办法把户部侍郎换成自己人才是上上策。
卫玄琅的脸色变了几变,他并不是恼薛雍不帮自己,而是恼他的萧延哥哥处处为那个窝囊皇帝简承琮着想,恼着恼着,他就想歪了……
宫中好男风,天子皆断袖。
脑中嗡的一声,他心头的怒火再也压不下去,有些露骨地问薛雍:“你真的喜欢皇帝吗?”
声音极是苦涩。
“他对我有恩。”薛雍淡淡道。
他不想就此多说什么,他和简承琮的关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
卫玄琅真是气糊涂了,眉梢眼尾似都有怒气在咆哮:“就因为这个,萧延哥哥,你竟甘心承欢床第……”
“啪。”薛雍手中的杯子掷落于地,水花飞溅了他二人一身。
卫玄琅抽了一口气,俊眉紧蹙,一伸手拥了那人在怀,有些愧疚地道:“对不起,萧延哥哥。”
他不该提过去的事。
薛雍在他怀中叹息,微微发抖,却是勾唇笑道:“我一直喜欢你,飞卿。”
卫玄琅手臂一紧,把头埋在他肩上:“萧延哥哥。”
声音低沉轻缓,深深浅浅地在薛雍耳中盘桓不去。
眼皮微撩,薛雍侧过脸去看着他:“看看,这么大了还不会调情,要不要萧延哥哥教你?”
卫玄琅猛地抬头,眸色一深,长指挑起薛雍的下巴,在他唇上狠狠地碾了一下……
后面的事,薛雍就没脸说了。
卫小爷才吻了他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就因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不过卫小爷真是狠,醒来后薛雍对着铜镜,竟在他脖颈处找到五六处被吮破皮发红的地方,嘴唇就更不要说了……
一个世家贵公子,怎么就饿成这样。
***
卫府。
五月生子不举。
卫府第四子卫氏玄琅生于五月初五日。
五月生的孩子,等到长至与门户一样高时,将会危害到父母,故而或弃或溺,不能养活。
……
“老爷,您在想什么呢?”卫老夫人在书房外敲了半天门,不见里面有动静,遂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羡之蓦地回过神来,见是她,松了口气:“我在想,珝儿什么时候回京呢。”
卫夫人一惊:“老爷想召珝儿回京?”
他淡笑道:“是啊,人老了,总想着孩儿们都守在跟前。”
卫夫人心道:卫家的二十万大军都在关外,统帅之位不能假他人之手,一旦卫玄珝回京,那卫玄琅……
她迟疑地望向卫羡之:“那琅儿?”
卫羡之揽住她:“琅儿与公主完婚后就留在京中,两个孩儿都不去那苦寒之地了。”
卫老夫人抹抹眼角道:“老爷总算想开了,琅儿十六岁离开咱们,在边关受了三年的苦,够了。”
“夫人这是哪里话?”卫羡之道:“珝儿离京时才十三岁。”
卫老夫人心下不悦,她自是没有不疼允庶子回京之意,只是极少听到丈夫把卫玄琅和其他儿子放到一块比较,心中一时意难平罢了。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书案上卫羡之书写的一个“珝”字上,卫老夫人道:“莫非琅儿忤逆国老爷了?”
“夫人想多了。”卫羡之微微露出一丝无奈。
卫老夫人再道:“莫非老爷又想起琅儿的生辰了?”
五月初五日生子,不祥。
卫羡之放下笔叹道:“老夫的心事全瞒不过夫人啊。”
卫老夫人拉下脸来:“琅儿出生那日,老爷亲口对妾说昔日孟尝君曾问其父:‘人这一生是由上天赋予的呢还是由门户赋予的,田婴深有触动,这才栽培孟尝君,老爷当日看的比妾身都开,为何今日又提起这无稽之谈呢?”
卫羡之携起夫人的手,叹气道:“珝儿和琅儿都是咱们的儿子,论样貌、智谋、心性,珝儿自然比不过琅儿,只是夫人有所不知,琅儿他,执念太深,恐是不祥之兆啊。”
怕要应了五月出生之子妨害父母之说。
第24章
卫老夫人大惊:“老爷这话是何意啊?”
“夫人还记得萧氏吗?”卫羡之问她。
卫老夫人:“自是记得。小的时候萧延曾教琅儿识字习字,后来那孩子没了,琅儿不知哭过多少次,至今还一心想着为他报仇呢。”
“可没想到,人回来了。”卫羡之摇头道:“琅儿还瞒着你我,不肯说实话。”
薛雍的事卫玄琅从没在府里提过。
见卫羡之脸色黯下去,她蓦地拔高声音:“听说琅儿这几日常往萧府跑,老爷,他们不会,不会……”
一口气堵在心口,眼前天旋地转,卫老夫人就那么直直地在跌坐在长凳上,两眼发怔,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夫人勿急。”卫羡之忙扶着她,端起茶水给她喝了几口,才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顿了顿他劝道:“等桐城公主过了门,琅儿一成家,渐渐的就不再去想萧延的事儿了。”
提起桐城公主,他暗暗心中咯噔一下,这门亲事,尚存变数啊。
卫夫人稍稍舒缓些,明眸随之一转,莞尔道:“老爷这么说,妾便放心了。”
她从书房退出来,匆匆回到房里,命下人退下,只嘱咐身边的陪嫁丫鬟华澄白道:“国公爷突然召珝儿回京,只怕他父子二人要密谋大计,你速写信给你弟弟华彧,让他悄悄送些可靠的人进京,日后一旦有不测,好保琅儿周全。”
隐壶关的驻兵军师华彧是卫夫人陪嫁丫鬟的亲幼弟。
华澄白大惊:“夫人,这……不妥吧。”
这不是太不拿镇国公当回事了吗。
卫夫人拿稳心绪:“成大事者向来无父子,我却不能不为琅儿留条后路,另外再告诉你哥哥,一旦边关军队有调动,请他无论如何要告知琅儿。”
突然召卫玄珝回京,不就意在晋州的兵马吗。
那时他们卫家军里唯一一支离京城较近的驻军。
那老匹夫怕是已经起了觊觎皇位之心,大半辈子夫妻,她的眼睛亮着呢。
是啊,皇帝孱弱,他手握兵权几十年,怎能对那把龙椅没想法呢。
卫夫人冷冷一笑。
她不怪丈夫有野心,可瞒着他妈娘俩儿这事不地道,就不能怪她要插手卫府的外事儿了。
“是,夫人。”她跟在卫夫人身边二十来年,自家幼弟靠着卫家的资助进了私塾,读书中举,而后投在卫玄琅麾下,做了心腹谋士,姐弟二人可以说把命都给了卫夫人,忠心不二,是一等一可靠之人。
***
卫玄琅回到府中,听说大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欣喜之余心中不免担忧,若边关没了主帅,士卒难免懈怠,隐壶关未稳,若卫玄珝驻守的燕歇关再不牢靠,到时候外族趁机偷袭,烽火再起,生灵涂炭,他卫家还不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他能想到的,父亲何尝想不到,却一意召大哥回京,卫玄琅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卫羡之在宸未之变后,起了觊觎帝位之心。
不,绝不可能。
卫玄琅心口一揪,正要去书房问问父亲,却被大远走过来的华澄白叫住:“四公子。”
“澄白姨。”卫玄琅一怔,走过去道:“找我有事?”
华澄白见四下无人,拉着他悄声道:“大公子要回来了。”
“我听说了。”卫玄琅见她双眉紧蹙,心下一沉:“澄白姨是担忧……”
卫玄珝回京之后同他争世子之位吗?
“四公子。”华澄白有些犹豫,很是委婉地道:“大公子的两个孩儿,如今都五、六岁了,离开家有几年了,怕是见着你这个小叔生疏,四公子还是多预备些礼物吧。”
她把“孩儿”两个字说的很重。
卫玄琅想她言不在此,定是自己老娘想抱亲孙子,又想让他收什么人入房,遂笑道:“是了,我这就给侄儿们备好见面礼。”
华澄白见他一点都不开窍,摇头叹息道:“四公子想想,京中大户人家之中,不单单是子承父志,孙承祖志的,也海了去了。”
言下之意,傻孩子,你要赶紧娶妻纳妾生子,有了子嗣才能坐稳镇国公府世子的位子啊。
卫羡之突然召卫玄珝回京,或已在考虑立他为镇国公府的世子了。
他要跳过卫玄琅这个唯一的嫡子。
卫夫人思来想去,卫羡之放弃卫玄琅这个嫡子,转而把心思放在卫玄珝身上,恐怕是嫌弃他们的嫡子至今没有孩儿吧。
薛雍住进萧府之后,外头甚至说卫玄琅好男风,有断袖之癖,恐娶了妻也不会生子。
必定是这些话传到了卫羡之耳中,卫玄琅这才失了宠。
卫夫人哪里肯服。
一面要留着后路,一面要为儿子争取嫡子应有的地位,她这一生,从来都是深谋远虑的。
卫玄琅听完这话转瞬明了父亲和母亲各自的打算,有些烦躁,扯唇转身就走:“我这就去请尊送子娘娘供着。”
华澄白在他身后摇头:“唉,四公子。”
这小子,她现在看着也气。
***
萧府。
公孙风这次没翻墙,他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见着薛雍就道:“哟,这面带桃花的,看来有好事啊。”
薛雍好看的薄唇扯了扯,皮笑肉不笑:“白忙活一场,我和月白都没捞到好处。”
两人这般打着哑语,彼此心照不宣。
宸未之变,简承琮借郝宝荣的手清除了陈家埋在宫里的眼线,宫中内侍总算换了一批自己的人上去,陈家被视为弄权弑君的奸佞,卫家则被天下人赞一声厚道,而他呢,恐怕不久就要被陈家给盯上了。
景臻说不定也会杀他灭口。
小命危矣。
要死要活地忙活一场,最后大赢家是卫家,真讽刺!
“非也,非也。”公孙月白手中一把拿来附庸风雅的纸扇扇的呼呼作响:“等你的小相好日后有了封地,你有福了,我也跟着沾沾光,怎么能说没捞到好处。”
镇国公马上要反了,卫玄琅再不济,日后也能捞个皇子当当吧。
这话说的更隐晦了,薛雍听的一头雾水,忙把他请到屋子里间,问:“出什么事儿了?”
“卫国公那边,调长子回京了,估摸再过两三日卫玄珝就回来了。”公孙风道。
薛雍微诧:“卫国公的心可够大的。”
边关数十万将士、上百公里的边境线就这么被晾在一边了?
他早该想到的,卫羡之虽不比陈盈面上跋扈,但野心嘛,绝不比那位要少,只是苦于一直没机会罢了。
“是啊。”公孙风道:“我就为你抱不平,你说你好不容易攀上了卫四公子,眼看着荣华富贵就在手边了,怎么半路杀出来个卫大公子,要不,你再去勾搭勾搭卫大公子瞧瞧?”
万一日后卫玄珝当了太子,薛雍说不定还能捞个似当日在简承琮身边那样的风光。
公孙风清俊儒雅,气质却偏不羁一些,弯弯绕绕的,直说的薛雍头疼不已。
两件事,一,卫羡之要反;二,卫玄琅失宠,在卫家地位恐要被取代。
可是,关他什么事。
薛雍敛眉掩睫,灼人的眉目间无波无澜,用只有他二人才听到的声音道:“郝宝荣怎么样了?”
“被陈洋暗中提审一次,还没死,但也去了半条命。”公孙风道。
“是条汉子。”薛雍道:“别忘了你答应他的事。”
公孙风:“那是自然。放心,我有办法保住他小命。”
蓦地,薛雍摁住他的手,往里面一带,二人滚在地上:“月白,我想……”
气息绵长的话语才开了个头,那边珠帘一晃,锦玉白袍的影子落了进来,他忽又转过身去,低低轻咳一声。
薛雍推开公孙风站起身拍拍衣衫:“哟,卫小将军来了,失迎失迎。”
这人真是,进来之前总该让人通报一声吧。
卫玄琅蹙眉看着他,一拂衣袖端做在上首的椅子上,冷冷道了句:“你过来。”
屋外的天光随春风浮荡,透亮中隐隐带着花草芳菲,惠风和畅。
可公孙风觉得这风里处处都是刀刃,赶紧给卫玄朗倒了一杯茶:“请。”
卫玄琅单手持起茶盏,淡然啜饮,不发一语。
薛雍给他使了个眼色,公孙风会意,赶紧脚底抹油,飞也似的溜了。
明明他的人已盯住公孙风了,卫玄琅还是忍不住出口道:“薛公子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的,还不忘拉个恩客,嗯?”
“改不了了。”薛雍噙着笑道。
卫玄琅眸光有些紧绷,懒洋洋靠椅背而坐的薛雍却绕到他身后,双手伸出搭在他肩上:“我喜欢看你的脸。”
说着就要解下卫玄琅脸上的饕餮面罩。
卫玄琅捏住他的手腕,不准他动。
薛雍微勾唇,故意道:“难不成卫小将军生的太美,出门怕人笑话不像个武将?”
传闻狄青带鬼面是因为面上有刺配,兰陵王罩面是因为面白似美妇人,怕在战场上震慑不到对方,所以才出征的时候才以凶兽的面具示人的。
喏,这儿还有个想不开的。
薛雍心里涩涩的,到底是他拖累了卫小爷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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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小爷好气呀,猝不及防地就看到美人哥哥和餐馆老板滚在一起了……
第25章
“我卫四什么时候怕人笑话过。”卫玄琅睨着他,少见地扯唇笑了。
尽管心里有气,他还是摘了饕餮面罩放在八仙桌上,玉面微垂,任凭薛雍看个够。
卫小爷就是比旁人好看。
薛雍笑着用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刮了下:“吃饭了吗?”
公孙风送了一桌子饭菜过来,东坡肉一份,虫草鸡汤一钵,素菜点心若干碟,他还没动呢。
卫玄琅侧脸,看着那一桌子菜肴喉结微动,向外头吩咐道:“来人。”
他的萧延哥哥,不需要别人来养。
小厮忙不迭跑了进来:“公子?”
“把这些撤了。去燕渡楼买几个菜来,清蒸太湖白鱼、红烩河豚、酱醋香螺、香榧芋头……再加两碗云英面。”卫玄琅一一说来,眉间端的是富贵公子的讲究。
薛雍听着咋舌,燕渡楼是京中最贵的酒楼,卫小爷叫的又是楼里最贵的菜肴……一顿饭下来,少说二十两银子就飞了,这个败家小爷儿们!
“卫小将军。”薛雍贴在他耳边,嗓音低柔:“午后还有事要做,这顿饭还是留着日后长夜旖旎,良宵情切的时候再吃吧。”
好歹补充体力。
听罢,卫玄琅一用力将人掷到面前,眸渊冰寒:“你知不知道……”
萧延哥哥,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如果你没死,你该出落成何等清贵人物。
出将入相,权倾天下。
那才该是你啊。
可如今你满口的轻佻话,我听着心痛。
薛雍两眼瞬也不瞬地锁住眼前人:“知道什么?”他淡笑:“报仇吗?抱负吗?”
“萧延。”卫玄琅沉声启嗓:“那才是我认识的你。”
现在的薛雍,太让他陌生了。
“十五年了。”薛雍缓缓道:“我没有一日不在煎熬心血,飞卿,我快撑不住了。”
他想要一个属于他的人,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他这一路上走的太孤单了。
想找一个人弄成自己的人,揉进骨血里,和他来一同承受这痛、这煎熬。
卫玄琅眸光沉沉地看着他,哑声道:“你有我。”
他回来了,往后岁月,他会护着他的萧延哥哥的。
薛雍微噎了下,眼尾挑起笑了:“卫小将军,这话咱可要说清楚了,到底我是你的人还是你是我的人?”
卫玄琅眉眼晕开一片绯红,想也没想就笃定道:“你是我的人。”
这事一点儿都不能含糊。
薛雍半眯着桃花眸,懒懒道:“如果飞卿你从了我,别说是卫府一个小小世子之位了,就算你想要这天下,我也许得。”
卫玄琅垂敛眼睫,眼下投下一片晦暗阴影,并不意外,他一直都知道,如果他的萧延哥哥还活着,有这个本事。
卫家的世子之位也罢,天下也好,可他并不想要。
如果萧家没有哪场变故,如果萧延还活着,他宁可留在京中做个世家子弟之中的轻薄儿,斗鸡走马过一世,哪里去管天地兴亡。
“这件事,我不能应你。”他盯着薛雍眉间那颗朱砂痣,道。
一日他的萧延哥哥名动天下,重展才华之时,卫玄琅不希望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是个被男人压在床上操过的死断袖。
见薛雍还在看他,卫小爷眯起星眸:“三年前你高中状元,我那时就在京中,你为何不来找我,又是为什么去了宫里?”
他一直怀疑十五年前的萧家之祸与简氏有关,而薛雍,从回京的那一刻起便投在了简承琮麾下。
薛雍淡笑不答。
他拈起窗前的花枝,重新换了个净白的瓷瓶,才道:“今日不应,那我便等明日,明日不应,我便等后日,日复一日,卫小将军总会有应我那一日的。”
卫玄琅这般拒绝,薛雍并不以为意,长日无聊,有人在跟前,哪怕打他一顿也是好的,果然是在孤寂太久了,心里太空了,疯了一样想要个人在跟前。
听完这话,卫玄琅拂袖离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眸光有点狠地盯着薛雍道:“好好养着,不许再想那些事儿。”
说到后面,他的脸倏然红了。
“好。”薛雍扯住他的袖子:“我只想着你,不想别人。”
卫玄琅低眸把他看进眼里,眉如淡墨,斜上云雾,乌眸红唇,俊兮美兮,真叫人迟迟移不开眼,他哑声道:“我明日再来。”
薛雍这才想起来问他:“你过来可是有事?”
好像什么都没说呢。
卫玄琅垂眸躲开他询问的眼神:“没有。”
心中烦闷,就是想过来看看他。
薛雍伸手抚平他微蹙的长眉:“用过饭再走吧。”
卫玄琅一低眸,正落在交领处莹白的的肌肤上,隐约有淡青色的脉管微动,他腹下忽地起了燥热,嗓音哑涩:
“你自己吃吧。”
未及挽留,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抹发梢拂过手背的一抹清凉犹在。
薛雍一笑,目光移到角落处一张竹桌上的乌木棋盘落子,突然想到什么,左右手指各执一子往棋盘上落去,啪的两声声响后,仿若天罗地网的局已悄然布成。
他提笔在纸张上点了点,墨未干便收起来团成一团,轻轻一掷,抛入香炉之中。
缓缓燃起的火焰跳跃着,隐隐可见的似乎是“清君侧”三个字瞬间被烧成灰烬。
***
这日早朝。
简承琮忽然抬袖掩面,当着群臣的面哭泣起来,不能自己。
众臣僚大惊,扑通跪倒一片,有几个排在后面的官员也跟着他哭起来:“陛下苦,臣等也苦啊……”
他们不是陈盈一党的,苦大丞相擅权久矣。
含元殿里哭成一片,不成体统。
宸未之变后,陈盈被天下人骂的更狠了,一肚子火气,只他一人立在大殿上面,面色阴沉,道:“陛下这是何意呀?”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朕昨日梦见上官全,他对朕说,恳求朕饶恕郝宝荣一命。”简承琮伏在龙椅上:“他说那夜郝将军生怕朕有闪失,才不得不错杀宫人的,若为此丢了性命,他们在地下也不能安生。”
说到最后,他干脆纵声大哭起来。
“可朕死了那么多陪伴朕多年的人啊……”
直哭的整个含元殿愁云惨淡,悲不胜悲。
原来是为了郝宝荣。
陈盈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泰然道:“按律,郝宝荣将军罪不至死,论情,他那日出现的及时,算是对陛下再忠心不过了。”
话音一落,方才痛哭的几个臣属立马附和,道:“大丞相所言极是,郝将军不能杀啊大丞相。”
“老夫什么时候说过要杀郝将军?”陈盈见他们把话头转向自己,心中顿时警觉起来:“郝将军的案子,老夫只是按照陛下的旨意……”
不好。
他猝然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
这时,武官中也有人站出来道:“大丞相怕是会错陛下之意了吧?”
他们有的私下与郝宝荣有些交情,有的怕唇亡齿寒,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为郝宝荣说话。
“陛下。”陈盈懒得同他们理论,话锋直接指向简承琮:“郝将军的案子正在三司会审中,等有了结果,臣自然会向陛下禀明。”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一向不在朝堂上开口的大理寺丞段铭忽然说话了:“陛下,大丞相,诸位大人,恐来不及了,臣昨夜用了点刑,郝将军坚持不住,咬舌自尽……”
“啊,这……”
朝堂上哗然一片,胆小的已经忍不住发抖起来,连武将都承受不住的酷刑,万一哪一天轮到他们身上……
“段铭,你!”陈盈没好脸色的往前走了一步:“陛下,臣可没指使段大人用刑。”
段铭扑通一下就磕起头来:“陛下,臣自审案以来,还没有哪件案子没有动刑犯人就招供的。”
他本来就是以酷刑起家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难道你陈大丞相不知道。
简承琮一听说郝宝荣在狱中咬舌自尽,神情发怔,继而一口气没上来,双眼直直地瞪着群臣,猛地从龙椅上跌落下来,眼看着就要龙驭宾天。
“陛下!”
嚎哭声此起彼伏。
先是殿外的羽林卫察觉到含元殿的混乱,接着宫外的御林军,京中的驻军纷纷听到传言,都在惶惶中拔剑待命,混战一触即发。
陈盈额上青筋迸起:“快,快拿下段铭。”
段铭在一片讨伐声中亮开洪亮森寒的嗓门:“陛下,郝将军自尽未遂,已经被臣救下了。”
他方才话没说完就被群臣的激愤给打断了。
大殿上首的简承琮双手撑着勉强坐起来,冠冕也歪了,他动了动唇,声音凄清哀伤:“段爱卿你说他没死?”
“是,是,郝将军已经救回来了。”段铭心惊胆颤地道。
简承琮在太监的搀扶下重新坐上龙椅,两道龙眉紧紧拧着:“大丞相,你看?”
陈盈那个气啊,明明被摆了一道还有苦说不出,心中权衡一二,面上却十分恭敬:“陛下,为几个阉宦而杀一大将,臣以为欠妥当。”
“何况当日郝将军也是为陛下安危着想,陛下非但不该杀他,还应该擢升他的官职,褒奖他护卫陛下有功啊。”
第26章
武官们纷纷附和,请求简承琮下旨放了郝宝荣。
简承琮“为难”不已,龙目阖上许久才睁开:“是啊,死者已矣,然这几年北边的外族虎视眈眈,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到万不得已,朕和你们一样,绝不会斩杀一员大将。”
陈盈气的咬牙,又不得不率先表态:“陛下英明。”
他万没想到,简承琮脸都不要了,竟妄图用这种拙劣的手段保住郝宝荣一条命。
***
晚风生凉,暮色更深了。
依旧是京郊那座破败的宅院。
他又来了,他的头上顶头一张斗笠,身穿一袭黑色长袍,笠沿压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见他的脸。
依旧是那间亮着昏黄灯火的屋子,他贴着门道:“主人?”
“回来了。”里面传出的声音就像撕裂的破布。
他肃然立正,回道:“以前是我小瞧皇上了。”
里面的人似乎在冷笑:“怎么,你不觉得他太蠢了吗?”
为了一个郝宝荣,这么早和陈盈撕破脸皮,太沉不住气了。
要是他,当夜就不会换值守的人,事后,连同这个人一并杀掉,这才做的□□无缝。
“是蠢。”他道:“可这次,他胜了。”
今天下朝时,他看见简承琮的眸中闪过一丝傲然,那一瞬,他犹如看见一条拨云见日的苍龙,一不小心露出真身,龙啸云开。
“不见得。”屋里的人声音骤然走低:“皇上优柔寡断,不如我助他一臂之力。”
他微微讶然:“主人。”
莫非要杀了郝宝荣,让陈盈没办法向天下人交代。
“你的毒针很久没用了吧。”屋中之人道:“去吧,杀了郝宝荣。”
他道:“是,主人。”
明月尚未升起,天地间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夜色中。
大理寺刑狱。
郝宝荣正要入睡,忽然凉风扑面,他心中讶异,这地牢之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等他回过神来,只觉得咽喉一阵刺痛,如被蜂蜇般,再就忽地倒地,不省人事了。
他看着郝宝荣猝然倒地,一眨眼,消失在牢房之外,再不见踪影。
“啊——”
二更初,段铭才处理完案子,正要走人,忽然听见有人疯了一般喊:“不好了,死人了,郝大将军死了。”
段铭浑身一冷,提步就往牢房走去。
***
萧府。
公孙风来时,薛雍尚未睡着,听见脚步声响,他立刻坐起来点亮了油灯:“月白,出什么事儿了?”
自晚饭后就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郝宝荣死了。”公孙风道。
薛雍一怔:“死了?”
“死了。”公孙风脸色灰败:“仵作说郝将军得知皇上要赦免他之后一时高兴过头,引发心肌,猝然离世。”
“不可能。”薛雍断然道。
郝宝荣武将出身,上过十几年战场,岂能因为这点沉浮就引发心悸,绝无可能。
“死的蹊跷。”公孙风道:“他死之前,段铭正在大理寺核案,也就是说,案子核对完成之后,就该放人了。”
郝宝荣就是在这个点上死的。
“老铁头呢?”薛雍问。
公孙风低声道:“他传话出来,说去看了郝宝荣的尸体,身上确实找不到致命伤口,确为心悸而死的症状。”
薛雍眯着眸子,春衫在灯光下微微飘动,更显清逸出尘:“卫小将军去看过吗?”
公孙风:“……”
陈、卫两府的眼线此刻已经闻风而动,卫玄琅自然应该得到一二密报。
“他的人还在里面。”薛雍一笑:“他不会不去。”
贺容先还在大理寺刑狱关押着呢,卫玄琅不会不担忧他的安危。
“那咱们?”公孙风在薛雍面前青衫磊落:“等着?”
“不,难得有一次这么大的热闹,不去看可惜了。”薛雍睨着他道:“去看看。”
公孙风:“……”
我说薛公子,要不您也找个面具把那张惹麻烦的脸遮起来如何。
不一会儿,薛雍换了广袖深衣,白玉簪挽发,顾盼烨然地出来了,瞧着公孙风问道:“一病数月未出门,不知道街上可添了好玩的?”
公孙风打趣他道:“薛公子许久未上街,开店的掌柜们的生意无人照拂,都关门大吉了。”
薛雍粲然一笑:“我先去你店里给月白撑撑门面如何?”
公孙风哪里敢用他,讪笑着往前走,忽然又回过头来:“薛公子,你能出得这萧府的大门吗?”
薛雍不理他,自顾往门口走去,竟不见人拦他,于是调笑道:“怎样?”
卫玄琅在那日之后已撤去萧府的守卫,只留一两个小厮照料他的生活,并不约束他的行动。
公孙风双眼一瞪,拉着他的袖子,半天,一甩手,径自走了。
“月白……”薛雍叫了他一遍,不见公孙风回头,也懒得理他,独自往大理寺去了。
果然。
此刻的大理寺已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廊下挑着的灯都亮了起来,照的方圆一公里内的动静都无所遁形,人头攒动中,有宫中的太监,有各部的官员,还有各大家族的府丁等等,来的十分齐全。
薛雍站在一处并不显眼也不背光的地方,遇到来人,有认识的也不避着,招呼照打,直到卫玄琅不知从何处出来,不由分说将人带到偏僻处,他剑眉压低,狭长的眸子冷峻而幽深,薛雍一只手抵在他胸前的大襟上,轻笑:“卫小将军想我想的很急?”
这儿,似乎不太干净哟。
卫玄朗隔着布料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我送你回府。”
他向来话不多,手上的劲也拿捏的不轻不重,丝毫不失君子风度。
“卫小将军。”薛雍盯着他,语气有点烦:“我就逛一会儿。”
事情还没办完,他还不能回府。
卫玄琅星眸微垂:“郝宝荣是你们的人?”
薛雍对他如此直白的质问倒不意外:“这还要问吗,卫小将军。”
再明显不过。
卫玄琅有些失望,他想亲口听薛雍说,那是简承琮的人,跟他没关系。
可是薛雍没有。
“他不是自己死的。”卫玄琅没好声气地道:“还要去看吗?”
黑发被夜风吹的微散,拂过薛雍脸颊,微微的凉,锦衣微微流转的华光映着双眸,他一只手抚上卫玄琅的手指:“我不去看,害怕,我过来,就是想见你。”
嗓音绵长而多情,似四月江南的春风,熏的人不知不觉就会沉醉其中。
卫玄琅躲开他的视线:“萧延。”
被调戏的不耐时,卫玄琅习惯唤出名字让他闭嘴。
“卫小将军想说什么?”
他的飞卿啊,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别扭呢。
“回府。”卫玄琅道。
既然想见他,那他今晚就留在萧府吧。
薛雍见他没躲,愈发大胆地攥住他的一根手指:“见个人,卫小将军一块来?不是外人。”
卫玄琅本想直接带他走的,见薛雍神情坚定,迟疑一瞬道:“我在暗处等你。”
他穿着夜行衣,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要不是听说薛雍出府朝大理寺来了,他才不会滞留在这儿。
他生怕这人……
薛雍眼睛不经意扫过远处灯火阑珊处,目光微变。
怕是有个更大的套在等着陈家往里面钻。
他敢肯定这套不是简承琮布局的,皇帝那个人,隐忍几十年,没有这么急的心性。
那些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吗?
薛雍面色愈白。
卫玄琅见他凝着远处发怔,眸色一敛,当机立断,道:“你不要过去。”
他也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
陈洋带着上千名府兵把大理寺围的水泄不通,他先命人把大理寺的一干官员抓了,又把宫里的、各府来的人都堵在里面,只许进不准出,许多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人被吓的面如土色,浑身不住地筛糠。
陈家最近运气背,明明宸未之变中死的他府上的眼线最多,却生生被天下人说成陈盈弑君不成,只好杀了宫中太监泄愤,接踵而来的今晚这事儿,是他授意段铭上的酷刑,可他没想弄死人,半句话还没撬出来呢,人就死了。
巧,太巧了。
简承琮这么明火执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着陈家而来,真当陈家怕他呢。
卫玄琅遥遥一望,目光又回到薛雍身上:“段铭,到底是什么人?”
他常年不在京中,对朝中官员知之甚少。
不过这个段铭,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怀疑是他杀了郝宝荣?”薛雍神色微愣,也没瞒他:“他是陛下的人,不过这么多年,我也没看透他。”
段铭早年是陈府的门客,一路靠着陈府的提拔做到大理寺卿,照这么说他合该是陈府的人……
正因为这个芥蒂,他才在大理寺中安插了老铁头,不敢把所有的事暴露给段铭。
“嗯。”卫玄琅道。
薛雍:“陈大公子或许和卫小将军想一块儿了,你们都在想,人到底是不是段大人杀的。”
都对段铭起了疑心。
否则,陈洋也不会动这么大的声势。
陈家不信任段铭了。
“就算真是段铭做的,他也不会留下证据。”卫玄琅道。
薛雍挑起一抹淡笑:“看来卫小将军这些年没少钻研杀人之道啊。”
倘若段铭敢在狱中杀掉郝宝荣,他一定身怀常人闻所未闻的绝技。
不大会是他。
卫玄琅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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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大理寺。
陈洋语气森冷地坐在段铭正对面:“段大人。”
言犹未尽。
“陈大公子。”段铭抬手一礼:“不知下官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呀?”
“啪!”
陈洋的手往桌子上一拍:“段大人看看这个。”
段铭瞥见陈洋搁在他面前一截极细极细微的黑色银针,显然是淬了毒的,他瞧了一眼道:“本官不认识这个。”
陈洋蓦地伸手抓起他的手腕,狭长的眸子眯着,目光掠过他的手掌:“段大人,想不到你内力深厚啊。”
段铭微微一笑:“陈大公子过誉了,铁腕酷吏,没点力道怎能为陈大丞相效劳。”
他伸出两指捻起那根已经变色的银针,指着上面微不可见的污渍道:“陈大公子请看,这是什么?”
陈洋:“你直说罢,别卖关子。”
不过是血肉被毒药侵蚀的一类东西罢了。
段铭眼底波澜不兴:“陈大公子,此乃一种叫做西域青魔的奇毒。”
西域青魔是一种见血封喉的奇毒,可在眨眼间毒死一匹强壮的战马,更不要说人了。
陈洋看不出来,但他知道这种毒,传闻它是从波斯带到□□的一种邪毒,每次施毒之前,施毒者都要把这枚极细的银针藏在自己的脉管里,以温血养着它,这样才能在发出去之后瞬间夺人性命,否则,便如同一枚普通的银针一样,杀不了人。
跟马蜂的毒针一样,炼毒者往往常年带在脉管中,只有遇到目标的时候才会放出去。
段铭挽起袖口,露出胳膊:“陈大公子看看,下官身上可有哪出脉管有丝毫的破损?”
说完,他索性脱掉外衫,把每处经脉指给陈洋看。
陈洋没在段铭身上看到半点破损,他冷冷道:“段大人执掌大理寺这么多年,从未出过这样的差池,难道段大人想告诉我这是巧合?”
郝宝荣一死,天下的口水又要泼到陈家人身上,想到之前的种种,他宁可相信这就是一环紧扣一环的阴谋。
“自然不是巧合。”段铭道:“请稍等几日,下官自会给大公子一个交代。”
他的人已经查出些许线索,只是要不要打草惊蛇,他还需要请示后才能做决定。
……
大理寺外的密叶遮蔽处。
“卫小将军准备在这儿过夜?”薛雍见卫玄琅久未开口,伸出手指在他手背上点了一下。
卫玄琅的手猛地收了下:“你不要……”
动不动就动手。
他受不了腹中那股邪念。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忽然意识自己反应太过了,又调过视线,不再看薛雍。
薛雍笑了,淡淡的笑意里,藏着化不开的自嘲。
是啊,他一个做过简承琮娈佞的人,身份卑微,怎么能随意碰触名震朝野的靖安将军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玄琅被他的笑刺了下,微微心酸道:“我不习惯……”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
“无妨。”薛雍还在笑:“夜深了,陈大公子不知何时才能办完公案,咱们,回去?”
春风吹上眉梢,卫玄琅在他的秀逸中一瞬沉醉,忘了要做什么,神差鬼使道:“走吧,回萧府。”
薛雍唇角笑意张开:“卫小将军要去哪儿?”
“送你回府。”难得地,卫玄琅说了句这样的话。
薛雍望着他,浅浅笑开:“卫小将军,我还有事,能晚一个时辰回府吗?”
要不,你先去府中沐浴更衣等着。
“你去哪儿?”卫玄琅声音略哑。
薛雍觉得他烦,声音不轻不重地敷衍道:“我去见见景大人。”
郝宝荣死了,他心中愧疚,自然要弄清楚人是谁杀的,思来想去,或许找景臻能问出些端倪来。
卫玄琅往皇宫的方向一看:“你要进宫?”
薛雍挑挑眉,不置可否。
“人已经死了,明日再去不迟。”卫玄琅冷冷道。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薛雍把双手举到他眼前:“这是第二个人。”
不该死的人。
第一个是上官全,他原以为宸未之变中简承琮会保住这个忠心不二的老太监,不想,他还是把皇帝想的太过仁慈了。
是啊,只有上官全死了,简承琮才会赢得下人更大的同情,陈家,才会走出千夫所指的第一步。
这双修长如玉的手,翻手云,覆手雨,这些年到底沾了多少污血,他自己也不知道。
卫玄琅许久没说话,夜色流转,他终是问道:“你要助简氏灭了陈与卫?”
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要被薛雍算计入彀中的人。
薛雍不怎么正经地笑道:“卫小将军高看我了。”
他怎能对他的飞卿下手啊。
卫玄琅见他急着要走,不再追问,垂眸淡然道:“你走吧。”
薛雍见他爽快,挥挥袖子道:“走了。”
他跟自己在心里打个赌,看看卫玄琅会不会跟着他去。
夜色愈浓。
薛雍走至北宫门,守门的小将见着他,迎上来道:“薛上大夫这是要进宫?”
“景大人在吗?”薛雍问他。
小将为难道:“景大人……”
还真不在。
但是他不能说。
薛雍笑道:“陛下呢?”
守门小将进去喊了个小太监出来:“萧上大夫回宫,快去告诉陛下。”
那小太监是新入宫的,上下瞅了一眼薛雍,不怎么客气地道:“陛下正在御书房接见大臣呢,劳烦薛上大夫候着吧。”
薛雍也不着恼,长身玉立地往那里一站:“有劳了。”
话音一落,只听那小太监“呜”地叫了声,而后捂住鼻子蹲在地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手指间缓缓有鲜血流出。
似乎是被一块小石子给打中了,不过力道不大,像顽皮的孩童故意捉弄人的一样,气人而又无可奈何。
“哟,这位小公公,您……”守门的小将四处搜寻“顽童”,巡视一圈又回来道:“说不准是哪个鸟儿叼去做窝的,正好落您脸上,怕是要走好运了。”
薛雍望暗夜深处一望,他知道,卫玄琅跟来了。
除了卫玄琅,似乎别人也没这样的准头。
呵,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
愿意跟就跟着吧。
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丏开,怎么让萧上大夫站在这里?”忽地,一个年长些的太监从里面走出来,瞧见这边有人喧哗,走过来诘问。
说着他揣了那小太监一脚:“他妈的小杂种,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滚一边去。”
薛雍轻咳一声:“罢了。”
他赶紧朝薛雍见礼:“陛下在御书房呢,萧上大夫请。”
“请!”薛雍跟着他往宫里走,进了御书房,见简承琮眼下乌青,比往日消瘦,沉默片刻才开口:“陛下。”
简承琮脸上没什么表情:“去过大理寺了?”
他太了解薛雍。
“去过了。”薛雍道。
简承琮这才抬起龙眸看了他一眼:“朕许久不曾下棋,清言,你我对弈,如何呀?”
不再提郝宝荣那件事,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薛雍:“自当奉陪。”
他没有多言,心中堵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棋盘摆上,方寸之间黑白子各落其位,简承琮悠悠然道:“朕有时候夜里批完奏折,很想去找清言下盘棋,可又怕惊了你的觉,每每作罢。”
“谢陛□□恤。”薛雍不咸不淡地道:“景大人今日不在宫中?”
简承琮眯眸,斟酌半天落下一子:“云明的心思不在朕身上。”
他什么都说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薛雍微愕:“景大人的职责可是护卫宫中,护卫陛下。”
近来景臻的行踪可真是神秘,连他都问不出来了。
简承琮似乎不愿意就景臻的事情多说,他倾身往前靠了靠,用极低的声音道:“朕命他追查一桩旧事去了。”
薛雍没有再问下去:“陛下的棋活了。”
方才被他堵的死死的白子从重围中撕开个口子,虎视眈眈地围向他的黑子。
简承琮再落一子,指着棋盘道:“清言,你觉得如何啊?”
薛雍见白子隐隐落成一团杀气,面色微惊,用唇语问:陛下要召淮王进宫?
简承琮:“朕近来常觉孤寂,身边无人可说话,想召淮王回京一叙手足亲情。”
薛雍默然良久,手腕微不可见地颤抖着,两指夹着的黑子始终没有落下:“我落虎口里了。”
一语意在双关,简承琮抬眸睨他一眼,用唇语道:清言不是两年前就建议朕请淮王进京“清君侧”吗?
如今朕不过想淮王了,你怎么吓成这样?!
是被陈盈逼着杀了京兆尹苏遥的那次,苏遥死后,他问薛雍,若朕想不惜一切手段除掉陈、卫两家,可有办法。
薛雍当时答道:“召淮王进京,清君侧。”
淮王简承璋是皇帝的堂弟,封地在厦州,厦州临海,自古富裕,淮王去了之后开了海上贸易,十几年来积累财富无数,便在封地内招兵买马豢养将领,如今他手里至少有两支虎狼之师,无边生猛。
两年前淮王上书请求率兵北上勤王,那时薛雍极力反对——
简承璋若是一举成功,干掉了陈家与卫家,难道还真能把皇位好好地还给简承琮吗?
做梦。
他可是正经的简氏子孙。
说不定在清君侧的同时连简承琮一并弑了,兵荒马乱中弄死个窝囊皇帝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不妥。”薛雍指尖搭在棋枰上:“陛下万万不可让淮王入京。”
作者有话要说:更大的风雨要来啦~
第28章
简承琮此刻召他进京,绝不会是为了叙手足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
简承琮要动手了。
对,他要淮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率兵进入京城,而后控制京城,杀掉陈盈,甚至可能还有卫羡之。
甚至卫玄琅。
宸未之变。
郝宝荣之死。
无一不指向陈盈,而简承琮连日来的种种,已足矣赚到天下各路人的同情。
正好给了淮王号召天下的理由,说不定此刻,淮王府起兵的檄文已经写好了,就等着昭告天下了。
“清言,朕已无路可走。”简承琮起身道。
他要赌,赌淮王只是来“清君侧”,不敢弑君。
薛雍苦笑,唇上晕了一抹冷淡,只是看着棋局道:“陛下承让。”
很小的时候他见过淮王一面,彼时,简承璋还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双细长的眼眸从来不笑,有世家的小孩子从他眼前跑过,摔了一跤,血从鼻子里流出来,淌了满地,少年淮王只冷冷瞥了一眼便走开了,眼底没有半分怜悯。
是个极阴鸷的人。
做个文臣倒也罢了,若要领一群虎狼之兵进京,只怕所过之处必是断壁残垣、妇孺哀鸣了吧。
简承琮点点头,又摇摇头:“清言,这段日子你就在宫里住下吧,陪陪朕。”
抬眼,望向简承琮,薛雍道:“我这次实在不想住绵禧殿,陛下能给我换个殿吗?”
方才点出淮王时,薛雍就知道,自己今晚大概出不了宫了。
简承琮恐怕还会向他要一个对付淮王的万全之策。
毕竟,处心积虑这么多年,除掉陈、卫两家之后,简承琮断然不会拱手把皇位让给淮王,他还需要一把刀来杀了淮王。
这把刀,会是景臻吗?
不得而知。
简承琮目光复杂地盯着薛雍,他想说,自己想要的那把可以诛了淮王的刀,其实是卫玄琅。
薛雍是个极通透的人,废话不多问,很快就接受了,光棍汉子一个,住哪儿不是住呢。
“那就住在离朕最近的寿皇殿吧。”简承琮道。
薛雍:“谢陛下隆恩。”
他欣然接受。
不过,此刻徘徊在宫外,哦,不,说不定就在宸未殿屋顶上的卫玄琅小爷允许不允许呢。
他会不会再扔个小石子进来,把简承琮给打出鼻血横流来?
薛雍微伸颈,眼角的余光注视着窗外廊檐下的八角宫灯,想判断骤起的风从哪个方向刮起来。
简承琮摆摆手:“去吧,你身子弱,禁不住熬夜,早点歇息去吧。”
薛雍见不到卫玄琅的愤怒的小石子,心中微微失落:“那我先退下。”
“清言。”简承琮起身把手搭在薛雍肩头:“你和他,相认了吧?”
薛雍微扯唇:“嗯。”
“早知他待你这么好,”简承琮有些遗憾:“就该早日让他回来。”
“从前的事了,留到现在能有几分情。”薛雍淡笑:“况且,他这不很快要和桐城公主成亲了。”
以后,卫玄琅那儿就没他什么事了。
一提到桐城公主,简承琮不耐地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
寿皇殿紧邻宸未殿,从宸未殿西边的角门出去,就是寿皇殿的西配殿,薛雍从前在宫中时,就喜欢宿在西配殿,宫人们深知他的习惯,这片刻的功夫,已经整整齐齐地收拾好了。
薛雍大步走进去,见里面站着两个小太监,他摆摆手说自己不用服侍,请他们退出去。
这里有一方紧容一人的温泉,嵌在殿后面的石板地面里,薛雍挑着一盏宫灯,赤着足走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花玩儿。
后来,他解下春衫,正要下水——
“我来伺候萧延哥哥沐浴。”忽然,昏暗中有道清朗的低笑声响起。
薛雍一个不稳收回脚,倏然侧眸,就见卫玄琅负手站在那里,他未带面具,一张清华无比的脸出露在不甚明晰的光线里,唇角挑起抹寒意,似笑非笑地望着房中之人。
“飞卿。”薛雍低声唤出他的表字,神情微不可见地一怔:“你……”
他竟丢了饕餮面具。
他曾说:这么多年没为一个故人报仇,他没脸以脸面示人……
卫玄琅看着地上冒着白气的温泉:“怎么,不是萧延哥哥引我来这儿的吗?”
从薛雍说他要进宫的那刻起,卫玄琅就知道。
简承琮不可能只对付陈家,他们卫家,迟早要被盯上。
不然,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潜进宫来,那些隐藏在四处的大内高手,至少有四位,从他翻过宫墙的那刻起,就跟在他身后。
“卫小将军。”薛雍道:“得罪了。”
今晚,他的确是一步一步把卫玄琅引到这里来的。
引过来给简承琮看的。
他想让那个多疑的皇帝知道,动心的是卫玄琅,他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一个人陷在这阴谋诡计的暗流中就罢了,何必再把他的飞卿拖进来。
音落,瞬间。
几名大内高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面前,薛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寒光四起,暗器出没,他们已把卫玄琅团团围住。
卫玄琅面上的表情依旧冷冷的,向后疾掠而去,回身的功夫,一道森冷的剑气已经及身。
“靖安将军。”为首的大内高手陈襄声音嘶哑:“你无旨擅闯皇宫,陛下念你年少功高,又与桐城公主有婚约在身,不予计较,还不快出去。”
这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羽林卫,万箭待发,一旦稍有反抗,定会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卫玄琅冷哼一声,垂眸看着抵在身上的长剑,又调开视线,默然不语。
“送靖安将军出去吧。”薛雍心上一惊,沉声道。
说罢,心头血上涌,他俊目一垂,脸上一片苍白。
卫小爷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此刻生生忍下来,来日定要十倍的还他。
很快,卫玄琅朝他看来,一瞬也不瞬,转身时不经意抚了一下腰间的玉佩,而后眉梢一挑,含了三分讽刺:“告辞,薛公子。”
他根本不在乎那几个侍卫,让他心寒的是薛雍那一声,冷冷的,不带半分温度的一声话语。
送他出去。
呵,他的萧延哥哥,竟是这般冷心冷肺的人!
引他到这里来,再当众把他撵出去,故意羞辱他的吗。
薛雍拱手,不知用了多少克制才说出两个字:“不送。”
看着卫玄琅冷笑转身,蓦地,他胸口贴身佩戴的那块玉佩忽地寒意凛凛,冷的薛雍说不出话来,他咬牙挺着,心道:飞卿,你这是给我下的什么蛊啊。
不过撵走你罢了。
你就让我这么痛,睚呲必报啊,飞卿。
出了西配殿,羽林卫稍一退后,卫玄琅施展轻功,转眼就跃出了皇宫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简承琮和萧延的关系比较复杂,萧延顶着薛雍的名字进京时,简承琮并没有认出他来,一见之下就非常喜欢,想把他留在身边,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情感,直到后来完全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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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后面存稿中写着写着发现前面的剧情很多bug,最近老是改稿,更新可能不太稳定,撸顺后尽量多更补上~请大家多多包涵~
第29章
简承琮进来时,见薛雍懒懒靠着,双眸微眯,淡笑道:“清言,卫玄琅这般人物,你都动不了真心?”
还是打小的相识。
方才薛雍眼中那种冷漠疏离,是他最熟悉的。
简承琮心头微酸,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连谪仙般的卫玄琅都看不上,更不要说他了。
“陛下就这么放了他。”薛雍不答反问:“难道陛下顾念手足情深,怕桐城公主脸面上不好看?”
站在皇帝的角度上,他原以为简承琮会以擅闯皇宫之罪名关卫玄琅几日,给卫家一个敲山震虎,让他们把多年的老底抖一抖显露出来的。
不摸清卫家的家底儿,就算淮王领兵进京,真的能一击而清除掉君侧酣睡的陈家和卫家吗?
一旦在宫里头拿下卫玄琅,卫羡之说不定会纠集卫家明着暗着的兵马,只要他们一动,朝廷就能知道他们大概有多少人,驻兵在何处,日后打起来也好知彼知己。
甚至,还可以以卫玄琅要挟住卫府,到时候朝廷和淮王的势力可以全力剿灭陈家,胜算极大。
可简承琮并没有这么做,这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尽管,宫中这点人未必能困得住卫玄琅。
简承琮没回答他,亦是反问:“清言可知卫玄琅的生辰是哪一天?”
“靖安将军六月初二过生辰。”薛雍想了想,道。
不过他怀疑卫玄琅真实的生辰在五月初五,端午之祭那天。
那是许多年前了,有一次端午节,卫玄琅到萧府来玩,薛雍见他换了一身新衣,胖胖的小手中藏着一枚纯金的鸡子,薛雍瞧着奇怪,就问他金鸡子哪儿来的,幼年的卫玄琅心直,说是他阿娘给他玩的。
薛雍并没有多想,直到后来,见卫羡之迟迟没有向朝廷请封世子,才暗暗有所猜测。
卫玄琅对外宣称的生辰并未他真正的生辰日,他阿娘心疼孩子在生辰那日连红皮鸡蛋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吃,所以才做了纯金的鸡子给他拿着玩的。
算是一种弥补吧。
只有为娘的才会这么心细。
“不,清言,靖安将军当是生于五月初五日。”简承琮龙眉微皱道:“卫羡之这么多年不曾为他请封世子,可见心里有顾虑啊。”
薛雍一怔,殿中微烟袅袅的龙涎香熏的他有些头昏:“这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卫府也有不少皇帝的眼线。
“镇国公已经召卫玄珝回京了。”夜明珠映着简承琮玄色龙袍,暗纹流金,一条锦龙隐隐而上,似笼着乾坤。
卫羡之突然召卫玄珝回京,晋州军蠢蠢欲动,卫家不臣之心昭然,不得不防啊。
此刻,他不能得罪卫家,一点儿都不能。
今夜他若以擅长皇宫的罪名抓住卫玄琅,非但对卫家敲山震虎不成,说不定卫羡之那头老虎直接下山把他一窝端了。
为成大事,牺牲卫玄琅这个儿子不算什么。
他不敢赌卫羡之干不出来。
薛雍的手一顿,语气有些急切:“如果卫玄珝回京,陛下还要召淮王进京清君侧吗?淮王恐一力难当陈、卫两家啊。”
心思一晃,他总觉得简承琮引淮王进京,绝不会仅仅只有清君侧那么简单,说不定,连淮王都只是个幌子。
至于简承琮真的要做什么,他现在还猜不透。
如果淮王不是个幌子,简承琮不会这么早把打算告诉他。
皇帝这个人,他太了解不过了。
“清言。”简承琮看着他:“你不会在担心卫玄琅吧?”
薛雍微挑眼尾:“在下早戒了儿女情长。”
妈的,老子身负家仇血恨,哪有心思断袖。
就算有心思,那卫小爷肯吗?是他强迫得了的吗?
他怕的,是简承琮一朝身死,他这么多年一点一点追寻的线索又断了。
简承琮看了他一会儿,话题翻过卫家这一页:“不知大理寺那边情况如何?”
“段大人有的是手段。”薛雍道:“陛下这一次,没看错人。”
段铭对付陈洋,除了长相上吃亏点,其他地方绝不会落下风。
“清言。”简承琮摇摇头道:“段铭,不是朕的人。”
段铭是靠着陈盈的一路提拔坐上大理寺卿的位子的,郝宝荣死了,他第一个怀疑是陈家指使段铭动的手脚。
怎么薛雍倒怀疑段铭是他的人了。
薛雍轻蹙眉头,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不是皇帝的人,也不是陈家的,难道在他们看不见的暗潮下,还有一股势力?
“陛下。”外头稍远处太监的声音稍嫌急促,简承琮看了一眼薛雍,道:“来了。”
只见太监禧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无人色,一见简承琮就跪地打颤:“陛下,段大人已经查出是谁杀的郝将军了。”
简承琮和薛雍皆是一愣,同时看向禧福:“是谁?”
想不出段铭会拿谁当替罪羊。
福禧哆嗦着道:“郝将军是被西域青魔的毒针给灭口的。”
饶是不动声色如简承琮,闻言也倏然拔高声音:“段铭是这么说的?”
福禧狠命点头:“是,陛下。”
连陈洋都信了,把狱中囚犯的身上都检查了一遍,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找到,也就是说,刺客在得手后早溜之大吉了。
简承琮手中端起的茶杯忽地一震:“好一个象松山,六年前竟是诈死。”
象松山。
先帝简承珏的山中宰相,此人有一些小本事,最擅长捣鼓一些歪门邪术的东西,人人闻之色变的西域青魔就是他从波斯人那里骗来炼制方法提炼出来的邪毒。
六年前简承珏被鸩杀后,陈盈也没放过他,派了五万朝廷的羽林卫去围剿象松山隐居的松青山,据说他被困在山中达一个冬天之久,最后活活被饿死在山上。
他死后,西域青魔这种毒物也跟着消失了,再也没人听说过。
薛雍挥手让福禧退下,道:“陛下可曾查过段铭这个人?”
“朕不曾查过他。”简承琮道。
竟不曾查过。
薛雍一时语塞:“既然陈大公子信了段大人的话,想必再和陛下无关,陛下今夜可以高枕无忧了。”
陈家必然会揪住西域青魔这件事查下去,他们被牵扯住鼻子走,不正好是天助朝廷吗。
象松山,可是陈府的死对头,呵!
简承琮见他神色不怎么严肃,整了整广袖正无话可说,忽然听外头的禧福又扯着嗓子叫起来:“陛下,陈大公子带了两万府兵到西郊去了。”
“大理寺那边呢?”简承琮几乎脱口就问。
“段大人已安抚好诸位大人,无事。”禧福道。
简承琮不动声色地看着薛雍:“大理寺无事,朕今晚是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段铭还真是有本事,这么快就把大理寺摘出去了。
薛雍瞥见他眸色微微变了下,笑道:“段大人好本事。”
说起象松山,一直是陈盈父子的噩梦。
据说这老货当年派人刺杀过陈盈,并扬言只要他一天不死,就不会让陈府一天好过。
段铭如今把他抛出来,可算是撸了陈家的逆麟了。
好手段。
简承琮感慨间忽然想起什么,道:“清言暂且好生歇着,朕去御书房巡视片刻再来。”
薛雍知道他心中有事,也不点破:“陛下好走。”
简承琮一走,薛雍听见殿外浅浅传来齐整而凌厉的脚步声,向他这里围拢,想必皇帝的近身侍卫值守换班吧。
毕竟皇帝说了他一会儿还要过来。
步伐声愈来愈响,薛雍仔细听了会儿,眸光微凝。
宫中的羽林卫,似乎比从前多了很多呢。
京城西郊。
陈家的府兵犹如天兵降临一样围住一座不起眼的宅院,有人先放了几把火箭进去,见没有反抗,这才破门而入。
陈洋带上铜质面具刚要进去,就听见后面有人叫道:“大公子,留步。”
火把循着声音一移,照见来人是苏慕尘,陈洋道:“晋仪,你怎么来了。”
苏慕尘,字晋仪。
苏慕尘拱手一礼:“相爷让在下前来速请大公子回去。”
陈洋一笑,摆摆手:“我爹太谨慎了。”
来都来了,岂有马上就走的道理。
怎么说也要看看象松山那个老东西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半个时辰之前,段铭在他眼皮子底下提审了一个小偷小摸的惯犯丁六,据此人交代,他在京中行窃二十多年,从未有行走差池过,这次偷窃回家,不经意听见隔壁的大院子传出吱呀的开门声,他想这里原来不是没人住的吗?
好奇心驱使他爬到屋顶一看,只见院子中有淡淡白烟飘出,丁六爬近去看,没想到次日人就变得恍惚起来,竟跑到大理寺门口絮叨起来,被段铭的手下抓起来一问,什么都招了。
等他彻底醒过来,才知道自己中了魔,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丁六被收押后,段铭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派人暗中套话,反复琢磨,几次踩点,这才怀疑当年的象松山没死,而且就住在京城西郊。
不过怀疑归怀疑,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从来没向朝廷或者外人提及过,一直在等待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有一对副CP,陈洋VS苏慕尘,陈洋是攻,苏慕尘是受。
第30章
苏慕尘蹙眉,附在陈洋耳边道:“大公子,段铭的话不可尽信啊。”
段铭和他都曾是陈盈的门生,深知这个人城府深不可测,不可不防。
陈洋:“晋仪你不也一直怀疑象松山没死吗?”
宁可信其有。
“大公子。”苏慕尘摇摇头。
陈家这些日子东一头西一头的奔波,哪一次不是被牵着鼻子走,他生怕这次又是个套儿。
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他还要说什么,就听见有人大喊:“大公子,咱们被骗了。”
只见四处白烟飘起,苏慕尘一个激灵,扯出袖中手绢捂住陈洋的鼻子,连翻带滚将人带离这里。
“你……”陈洋被摔的晕头转向,爬起来踹了苏慕尘一脚:“本公子自己会跑。”
能不能别把他当傻子。
苏慕尘:“……”
真疼。
陈洋瞪了他一眼,急急召府兵回撤:“弓箭手留下,其他人速回大理寺。”
他隐隐感觉,段铭那个人怕真有问题。
苏慕尘正要阻止,就听陈洋又改了主意:“去段栋家。”
如果段铭有心诳他,此刻早已从大理寺跑了。
而监察御史段栋是段铭的兄长,陈家在他府中安插了眼线,没那么潜逃,先拿住他,不愁段铭不老实。
苏慕尘闻言气的一愣:“大公子不可。”
段栋是朝廷任命的监察御史,这事目前来看跟他还扯不上关系,无缘无故去抓人,嫌拉仇恨不深还是怎么的。
身为陈府嫡长子,陈洋的排场和尊贵不比太子少,甚至还在太子之上,他想抓个谁,极少去左右衡量,登时倨傲道:“晋仪先回,本公子办完事,自然会回去和相爷交代。”
苏慕尘:“……”
咱能不这么作死吗?
哪里肯让陈洋去,苏慕尘上前抱住他的胳臂:“大公子回府吧,在下去段府。”
陈洋眸覆阴鸷:“苏晋仪,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说完,他从苏慕尘手中扯出衣袖,头也不回地上马飞奔而去。
苏慕尘被浑身的戾气带的往后趔趄了下,稳住后也上了匹马,朝陈洋追赶过去:“大公子。”
陈洋哪里理他,一路飞奔,任凭苏慕尘在后面拼命追赶。
眼见着后面跟上来的府兵就要失控,苏慕尘一个轻功弃了马,旋至陈洋马背上,直直将他拖下马来,顺手擒住人道:“得罪了。”
他喝住陈府的家丁:“谁在跟着大公子胡闹,一律去相爷跟前领罚!”
那群剽悍的家丁一听他拿陈盈出来镇压,马上偃旗息鼓:“是,苏先生,我等这就回府。”
一瞬就散的不见人影。
“苏慕尘,”陈洋一个翻身把人摔在下面,狠狠地道:“你找死。”
“苍昭。”苏慕尘的额角被擦破了皮,鲜红的血顺着眼角往下流:“我疼。”
我疼。
恍惚多少年前的一个春夜里,也听过这么要命的一声。
陈洋看着他眼眸里泛起的水光怔了一下,忽然丧气地把人拉起来:“回府吧。晋仪。”
苏慕尘被他这沙哑的嗓音喊的打了个激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矜贵倨傲的相府大公子跟自己说的话吗。
他好想再听一遍。
“大公子……”手方才落马时垫了下,摔的几乎折了筋骨,苏慕尘冷汗涔涔,但面色却如常道:“象松山已非当日可比,陈府不惧他一个歪门邪道之人,大公子何必急于此一时?”
“我恨的是段铭。”陈洋语气阴沉道。
陈家扶持培养他这么多年,竟一遭被反咬一口,这种滋味很难形容。
似乎不杀几个人泄愤就过不去这个坎儿。
“仓昭。”苏慕尘面色微白:“他跑不了。”
陈洋,字仓昭。
他来找陈洋的时候从大理寺过,陈府的兵还好好的守在那儿呢,段铭插翅难逃。
对付他不是难事,实在不行,出动个把段位高的杀手,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犯不着动这么大的声势。
“脱臼了?”忽然被他唤表字,陈洋侧眸过来,待要上马,见他左臂不自然垂着,手指伸过来捏住他的手腕:“这只手?”
苏慕尘眼尾稍挑,微微带了点轻浮样儿:“仓昭要看?”
陈洋不耐烦地扯住他衣袖:“忍着点。”
他一手扶住苏慕尘的肩膀,另一只手猛一用力,在苏慕尘还没来得及呼痛的瞬间已经将脱臼的胳臂接了上去。
苏慕尘痛极后累的瘫痪一样,身体靠在土墙上,一双荡漾着春夜气息的眸子凝着陈洋。
“仓昭这手法好生了得。”
这一声声的表字,他倒唤上了瘾。
陈洋冷冷一声:“走吧。”
回府。
从长计议。
苏慕尘投到陈府门下已有十多年,原是他自荐过来给他的书童,两人年岁相当,陈洋十来岁时性情温和,从不欺负身边的人,甚至一发现谁是念书的好料子,立马举荐给陈盈好生培养,苏慕尘便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
他在陈家的栽培下,诗书文章好,弓马娴熟,从十五岁中了探花之后便一路青云,前途不可估量。
多年来,他和陈府的两位嫡出的公子私交甚厚,和陈洋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夹杂在里面。
不过彼此从未点破,也不能点破。
***
二人的身影渐远,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一条身影倏然落地,映着夜风,他一动不动,似乎入定了般。
卫玄琅从皇宫出来后没有立即回府,而是又返回了大理寺,一直在暗中跟着陈洋。
所以方才苏慕尘和陈洋的话一句没落,全进了他的耳中。
听着听着,他又想起了萧延。
萧延和他,也是从几岁上相识,打小便认定会绑在一起的人。
如果萧家没有那场变故……
卫玄琅想的心口微微发痛,越发不能容忍薛雍和那个窝囊皇帝一块儿鬼混,他一脚点地,如猛隼般扎进暗夜。
京城混乱如斯,他的人,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先把贺容先弄出刑狱送走,然后把薛雍……
栓在眼前。
***
“清言。”到了二更左右,简承琮又来到西配殿:“你没睡吧?”
“尚未就寝。”薛雍趿着软木屐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眼尾不经意挑开一抹慵懒:“陛下?”
他未束发,沐浴后换了一套花青色袍子,衬极春夜的靡靡。
简承琮随意一坐,沉着声音道:“朕夜夜睡不安稳。”
总是梦见一杯杯鸩酒放在眼前,等着他去端,去饮。
从前薛雍在宫中时,他还能隔三岔五睡个整觉,那人走之后,他每每从三更就寝,到了五更还在辗转,成夜的不能入睡。
薛雍微凝着眉,却不说宽慰他的话:“在下若是离了那东西,也是睡不着觉的。”
醉春散。
简承琮面色一变:“清言,你体内的毒,宫中御医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你如今?”
可在宫外找到缓解的法子。
薛雍弯眸笑道:“还靠陛下赏赐的那东西续命。”
怕是戒不掉了。
卫玄琅府上的人看他看的紧,他许久没服用醉春散了,也不知肌肤黑了几分,面貌又丑了几分。
要命。
“魏太医重新加入几味药,换了个方子,你试试?”简承琮说罢从袖中拿出个玉质的小瓶,拉过薛雍的手,搁在他手心里。
薛雍拧开,倒出一粒放在鼻子下面闻着:“果然,比从前更好了。”
简承琮拉起他的袖子再靠近些,轻叹口气,薛雍身上的草药味比从前淡了许多,他闻着疏离的很。
薛雍不愿同他亲近,往后挪了挪,嘴角噙着笑,也不说什么,只把醉春散含在口中,又端起水服下去,这才端坐着道:“多谢陛下费心。”
一笑极淡然。
“清言,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套。”简承琮苦笑:“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朕今晚宿在偏厅暖阁里,你且去吧。”
薛雍见太监搬着金线绣龙的被褥过来,面上很是一惊:“陛下,这可真是折煞我了。”
怎好这样委屈天子。
“清言。”简承琮起身:“朕宿在这里,心安。”
三年前那次春闱,大殿之上,他眼角的余光稍稍往下睨去,本没什么兴致,却在看到这个人时,心头蓦地悸动,那时他只觉得若能得到这般人物立在朝堂之上辅佐,日日相见,君臣一心,该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
那时,他还不知这个状元郎就是死而复生的萧延,他的皇堂姐云城公主的儿子,他的外甥。
待薛雍一开口,四座皆惊,简承琮立时在心中圈住了这个人,他竟没来由地狂喜,直觉简氏的复兴便系在这个人身上了。
真是天助他也。
后来一日,他在御书房召见薛雍,一番对答之后,他下旨授这人内史上大夫的官职,他说:“朕一直没寻到能臣,撰写诏书这等事情都是朕亲力亲为,清言,朕现在把它交给你了。”
这人挑着一双潋滟的长眸:“陛下,听说内史上大夫常要宿在宫中,臣听闻一些风声,臣还是……”
宫中好男风,皇子多断袖。
作者有话要说:这张修来修去的,大家凑合看吧~
第31章
这是明面上的话,他真正的顾忌在于,内史上大夫官阶不低,若皇帝掌权,他手里的权力会极重,他甫一入仕就占这么好个坑,不被人眼红死才怪。
但现在皇帝没实权,衡量来衡量去,除了俸禄多几两银子外,好处总是没坏处多。
简承琮知他后头想说什么,拧眉道:“清言多虑了,朕长你许多岁,早过了轻狂的年纪。”
口气寡淡的像是早绝了七情六欲之人。
薛雍见推辞不得,只好遂着他意,做了内史上大夫。
……
再后来,他步步筹划,为掩人耳目,这人便时而是朝廷的内史上大夫,时而是他的嬖臣,患难与共这些年,说没动绮念那是假的,只是他放不下矜贵挑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薛雍道:“那我便陪着陛下宿在这里罢。”
他通透极了,只需一床被褥,哪里不是睡呢。
简承琮心中欣慰,面上却如常道:“你身子骨弱,还是到里面睡吧。”
厅中有穿堂风,夜中颇凉。
“陛下/体恤,我自是不敢不受。”薛雍抬手一礼,竟要朝里面去了。
简承琮:“去吧。”
他看着这人,便知道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
***
薛雍回到内室,春衫覆着一层薄汗,难受极了,他打开窗,倚在床头,远远望着春夜繁星。
黎明前,忽然一阵寂暗席卷天地,彻底黑下来,朦胧中他听到一丝极细微的衣衫簌簌之声,薛雍霎地醒来,屏息听着——
“陛下。”声音压的很低。
过了会儿,才听见简承琮转醒,他披上衣服,疾步从西配殿出去了。
薛雍坐起来,拨开帷帐,看着外头漆黑无边的夜色发了会儿呆。
景臻到底去哪里了。
疑云绕在心头,睡意抛了个精光,盘算一会儿,理不出所以然来,薛雍自嘲地笑笑,又倒头睡去。
才入梦境顷刻,这厢便惊天动地地喊将起来:“不大好了,出大事了。”
薛雍腾地坐起来:“禧福,出什么事儿了?”
“贺将军死了。”禧福一进来倒头就跌在地上。
薛雍面白如纸:“贺容先死了?”
禧福瞧了他一眼:“三更时分还好好的,四更天狱工巡狱,就发现贺将军人已经断气了。”
薛雍心头一跳:“方才有人唤走陛下,可是为这事儿?”
“是谁唤走的陛下?”禧福跪着往前拖两步,脸孔都拧住了:“老奴在外头,不曾见陛下出去。”
“你说什么?”薛雍一愣。
“老奴昨夜半分也未阖眼,若是陛下从这儿出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奴不可能跑来这里声张。”禧福道。
说完,二人皆是一愣。
“御书房找过吗?”薛雍已穿戴好衣裳,随手挽住发,在清凉的水盆中沾着帕子抹把脸,便同禧福从寿皇殿出来。
凉风一吹,薛雍彻底清醒过来,他放慢脚步,忖道:先前听声音,简承琮必然是要见什么人,自己从寿皇殿走的……为何偏生贺容先在这个时候死了呢。
盯着禧福看了会儿,没从他脸上找出破绽,薛雍道:“禧公公莫急,许是夜里陛下脚步轻,公公没听到罢了。”
禧福连连摇头:“老奴半刻也没睡着过。”
二人走到御书房,见外头已经站了十来个急的团团转的大臣,不用想,恐怕全是为昨夜的事来的。
薛雍站住:“禧公公,看样子陛下不在御书房,在下也不便露面,您看?”
禧福哈腰:“是了是了,薛公子您瞧我,一时糊涂,不该劳烦您的,那您还回去歇着?”
薛雍眯眸:“禧公公忙着,在下自己走回去便是了。”
他总觉得,禧福是有意把他从寿皇殿引开的,思来想去,又找不到缘由,薛雍摇摇头,竟不知自己何时变的如此多疑起来。
收起种种念头,不经意又惦念起卫玄琅来。
贺容先死了。
卫玄琅视为手足的兄弟死了。
不知他知不知道这个消息,知道了,又该如何。
……
更要紧的,这难道是有人要逼反卫家吗?
简承琮答应过他不杀贺岳,那么,下手的到底是谁。
一岔神,薛雍发觉自己跟着禧福走错了路,不知不觉竟绕到寿皇殿西侧的园子里去了。
再找禧福,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不见了。
估摸着是到处找皇帝去了。
***
晨阳初升,叶沾露珠,花香袅袅,倒是一处极静僻地。
薛雍见一处用小篆书着“晗园”二字,大惊,这不是先帝简承珏生前被鸩杀之处吗?往常都是锁起来的,为何今日这般大门敞开,非但无人守卫,里头竟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
再沉寂不过。
薛雍不再往里头走,抽身回撤,忽然脚下一绊,疼的他闷嘶一声,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瞥见浓荫后玄色宽袍的一角,有个声音说:“陛下好自为之吧。”
是陈欢。
薛雍屏住气,又听见简承琮说:“郝宝荣不是朕杀的,贺容先也不是,朕没指使任何人动手脚。”
未语先笑,其声如碎玉,不过嘎然而止的尾音却让人听的心弦乍崩:“我的胤王殿下,咱们虽然说散伙有些年头了,可那一夜的情分还在,我总不能不相信你吧。”
邪妄的语调。
薛雍听了一身鸡皮疙瘩,早听说简承琮做胤王时和陈家二公子走的近,只是没想到近到这般地步。
“既然相信,又何必进宫当面质问?”简承琮竟如是平淡地问道。
根本没把陈欢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我的胤王殿下,想你了,不能来看看吗?”又是一声轻佻的嗓音。
无奈的冷笑传出来:“陈二公子,朕记得你的恩情,朕没忘记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
晨曦大亮,新长的葡萄藤爬将起来,还未延得满,葡萄架上尚有许多空出,日色晒下来,正如他二人的对话尚未说完,留了许多空白,终是云山雾罩。
恩情。
陈欢到底为简承琮做过什么。
薛雍不知道。
恐怕除了他二人外,也不会再有知情人了。
“记得就好。”陈欢又笑起来:“我的胤王殿下。”
说完,响起衣裳簌簌的声音,旋即听见简承琮怒道:“陈二公子,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欢呵呵笑起来:“事情是我们陈家做的,你心虚什么!”
你心虚什么!
轰的一声。
薛雍抬眼,朱红的“晗园”二字殷殷如血,刺痛了他的双眸,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碾在假山上,恨不得生生碎了那一片太湖石。
十六年前的除夕夜,漫天飞雪,先帝简承珏在这里设下盛宴款待宗族皇亲,当晚宫檐下八角宫灯连成一片华光,笙歌宴舞不停,丝竹管弦不断,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他拽着母亲云城公主简姝筠的衣角坐在锦团上,瞧着父亲萧行向简承珏敬完酒,又端着酒杯走到简承琮面前敬酒:“殿下。”
那一日,十二岁的简承琮还未被封王。
“敬萧国公。”他刚端起酒杯回敬,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在招手,于是匆忙喝了酒道:“本殿下有事,失陪一下。”
薛雍记得清楚,叫走简承琮的是陈府的二公子,十岁的陈欢。
他不知道那次陈欢亦或是陈家对简承琮说了什么,但从那之后,据说向来稳重好学的二皇子学殿下突然转了性,成日里斗鸡走马,小小年纪就在府中蓄着各色伶人、舞伎,一年比一年更甚地纵情声色,成了朝中上下人人皆摇头的纨绔。
让人齿冷的是,简承琮和陈家愈发走的近,和陈欢更是常常章台走马,青楼楚馆里醉生梦死,不成什么体统。
叫人惊讶的是,先帝虽然不悦,屡次训斥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却还是在一年之后下令封他为胤王,封地就在京城之外的冀州。
不久后有人传出,这个胤王之位是陈家逼着先帝给简承琮的,后头还有人说,这个胤王之位是简承琮用自己跟陈欢换的,再后头的传言,就更没法听了。
直到先帝被鸩杀,简承琮继位,陈家和皇帝的关系势如水火,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才消停了。
……
薛雍额上细细密密地冒出汗来,回过神来,周遭已经没了动静,只有醺风微微轻吟。
他沿着来路走回寿皇殿偏殿,一进来就看见简承琮端坐在那里,帝冠龙袍齐整,神情阴沉,对着面前一碗鲜汤馄饨发呆。
“陛下?”薛雍出声道。
简承琮放下筷子示意小太监把早膳撤下:“你去哪儿了?”
“去找陛下。”薛雍视线对上他的脸:“昨天夜里出事了。”
简承琮看着他,薛雍又道:“靖安将军的副将贺容先死了。”
简承琮敛了敛眸色:“昨夜不仅死了一个贺容先,还死了一个人。”
“谁?”薛雍有种不好的预感。
“段栋。”
大理寺卿段铭的弟弟。
一个总是满面带笑的好说话的老好人。
薛雍道:“谁动的手?”
“陈洋。”简承琮喃喃道:“陈家这是在报复段铭,他们已经不在乎什么乱臣贼子的名声了,他们,很快要对朕动手了。”
薛雍皱眉,他想,那方才陈欢来宫里找人,是不是就是来告诉简承琮这个的。
陈家要反了。
“哈哈哈哈……”简承琮忽然大笑起来:“正好,卫家的人也死了,都反吧,朕也受够了。”
笑声嘶哑,犹如一头在发疯边缘隐忍的困兽。
作者有话要说:简承琮和陈欢也是一对CP,但这对有点不太走心了,拔那啥无情就是了……
第32章
段栋死了,段铭四更天红着眸子进宫,鼻涕眼泪和怒气差点把御书房给淹了,才送走他,陈欢来了。
多年前耻辱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铺满脑海,他生生折了十年的阳寿才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他受够了。
拉着这天下沉沦吧,一起下地狱吧。
薛雍好久没说话。
廊沿下值守的小太监甩着拂尘,闲闲地看天上流云,眼前繁花,心里想着,今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又是太平的一年。
“陛下。”薛雍忽然问他:“淮王几时起兵?”
简承琮抬起眼皮:“怎么,你要告诉卫玄琅,让他早早做好准备?”
“怎会?”薛雍笑的很浅:“皇帝舅舅,我一向的夙愿不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吗?”
赢得生前身后名。
萧家人的宿命。
被这一声“舅舅”喊的懵了片刻,回过神来的简承琮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朕知道,清言,你会一心帮朕的对吧,你和卫玄琅,是逢场作戏的吧?你不会把淮王的事透漏给卫家吧?”
一连串急切的发问砸下来,薛雍淡然而笑,眉间那颗朱砂在朝阳中极是眩目:“反正我说什么陛下也不会信的。”
“不过是陛下用时拈起,不用时扔掉的一颗棋子罢了。”
既如此,何必再问。
“清言。”简承琮双瞳微缩,嘴唇动了几次才道:“薛九那次,朕实是不得已。”
宸未之变那夜,他何尝没有把自己置于险地。
何况,除了薛雍,没有谁可以把陈、卫两家一同牵绊住。
“是吗?”薛雍青衫承风,几近透明的肌肤泛着疏离:“在下早忘了。”
“可朕,不也让卫家救了你吗?”简承琮道。
如果不是他送信给卫玄琅,说薛雍和萧延有关,卫玄琅会出手救人吗。
薛雍:“是啊,倒是忘了,那回欠陛下一个‘谢’字。”
简承琮见他长眉尾梢处略挑,多了一分讽笑,知道他心中的结未消,叹气道:“朕这么做,私心之外,也是为了你,清言,朕……”
薛雍看着他,继续听他说:“萧家的仇,你的仇,朕一天都没忘记。”
“是啊。”薛雍看着地上斑驳晃动的光影,笑意不达眼底:“云城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姐姐呢。”
一个“亲”字拖了长音,说的极有人情味儿。
“清言。”简承琮的声音沉下来,却是极其狠戾:“这账,是该和他们清算了。“
薛雍耳中听着风声,望着简承琮,眸中犹豫片刻:“可陛下把这些都押在淮王身上,未免太冒险了。”
“呵。”简承琮悠长地叹息一声:“两年前你就不同意让淮王引兵入京,你说等等,可是清言,卫玄琅是等来了,你就笃定他能和你一条心吗?”
说什么卫玄琅才是能救简氏的人,可笑的是他还信了。
“你不要忘了,卫家也在等着这个位子呢。”他拍了拍身下的龙椅道。
自然是不能的。
薛雍无话可说。
若卫家反了,卫玄琅随其父起兵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何尝不是和简承琮一样,也在赌,押上性命地在赌。
“你歇着吧,朕去看看那帮人。”早上没上朝,估计群臣都还顶着大日头蹲守在御书房外呢。
“陛下好走。”薛雍拱手相送。
窗外日转影移。
心口突然剧痛,口中泛起甜腥气,薛雍掏出帕子在唇角沾了沾,斑斑点点的血红迅速晕染在手帕上,被风一吹,又黯然干涸。
寿皇殿的供应真是齐全,供他起居的厢房里放着炼好的药丸,薛雍就着开水服下一粒醉春散,斜卧在长凳上,疼痛从浑身上下的骨缝中传来,他眉间紧蹙,十指扣在手心里,冷汗一阵阵淌下去……
***
靖安将军府。
慕容亭跪在地上抱着卫玄琅的腿抹眼泪:“属下和老铁头天天轮流盯着贺将军,一刻都没松懈过,饭菜都是事先检查过才送进去的,想不到……想不到贺将军还是被他们给暗算了……”
卫玄琅皱了下眉:“我知道了。”
他昨夜已经用了些手段把贺容先弄出来送走了。
但这与慕容亭无关,他不想多说。
慕容亭:“……”
不对,自家公子的反应有点太过冷静,怪哉。
他抬眸对上卫玄琅眼下的乌青,心中疑惑:自家公子昨夜干什么去了,怎么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莫非在薛公子那儿……
慕容亭觉得自己问不出来什么,只好转了话题:“公子,华彧军师按理说昨晚就该抵京的,可现在人还没到,会不会听到了什么?”
话说谁不知道华彧和贺容先在隐壶关好的都要穿一条裤子了,万一他在路上听说贺容先死了,还不头脑一热就地落草占山为王势要杀了狗皇帝报仇。
卫玄琅睨他一眼:“他听不听到什么,都得来见我。”
慕容亭:“……”
他更晕了。
卫玄琅淡淡道了句:“贺容先的事不必理会,这几天给我盯着宫里头。”
那个人,他总是放心不下。
“是,公子。”慕容亭眼珠一转,知趣地道:“宫里头咱们的人,能联络上的动用起来了,只是老的老,不中用的不中用,公子,咱们得想办法送些人进去。”
卫家这些年心思不在皇位上,对宫里头的监视少的可怜,早年间送进去的人,多年不曾联络,有的没了,有的心思变了,找个可靠的,难啊。
卫玄琅没说什么。
慕容亭知他不爱用这些下三滥的阴谋手段,讪讪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回京了。”
京中成日里的勾心斗角,不如边关的沙场厮杀来的快意。
卫玄琅蹙眉,一片光影中,他的眸光变得深邃:“慕容亭,你愿意回隐壶关吗?”
他想回去。
自然,如果要能带走那个人的话,他要回去。
“公子?”慕容亭错愕道:“国公爷一直没提让咱们回去的事。”
卫玄琅扶起他道:“只怕我回不去了。慕容,跟随我的人里,除了华彧,最有心的就是你了。”
话说到此处,意思大半明了,慕容亭仰起脸道:“公子想让我回隐壶关?”
“你可愿意?”卫玄琅问。
从结篱兵符在隐壶关出现的那日起,而后贺容先被押解入京,卫羡之亦不怎么过问,大抵已拿定主意,放弃那几万戍守的人马了。
可他不能。
隐壶关那些兵马,不管里面混进去多少个简承琮的细作,大部分的兄弟,都是他的人,只听他卫玄琅一个人的兄弟。
他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甚至往后,他还要依仗他们。
慕容亭挠挠头:“属下……愿意。”
如果能和慕容耶一起走就更好了,不过显然,卫玄琅似乎没有想要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走的打算。
卫玄琅拍了一下他的背:“好兄弟。”
慕容亭想了想道:“公子,您是不是已经见过华军师了?”
卫玄琅淡然道:“华彧绕道去见位故人,晚几日抵京。”
华彧的事情,他没详说。
慕容亭不便再问下去:“属下这就准备动身,国公爷那边?”
“不必回了,你悄悄地走,路上别张扬。”卫玄琅道。
慕容亭肃然回道:“是,公子。”
廊檐下老燕携雏轻语。
卫玄琅正欲在叮嘱些什么,忽然外头脚步声急促,两人皆是微楞。
“公子。”慕容耶火急火燎地从外头撞进来,顾不上行礼,直接附在卫玄琅耳边道:“咱们在宫里的人传信出来,说薛公子突然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
感谢追文的亲们~
第33章
“病了?”卫玄琅问。
慕容耶点点头:“传信的人是这么说的。”
寿皇殿内内外外都知道薛公子病了,吐了好几口血,太医院一碗又一碗的药排着队往里面送呢。
卫玄琅眸光一凝。
“薛公子和皇帝本来就是一伙儿的,公子管他作甚。”慕容耶浓眉挑起,话语间隐隐有些怒气。
就连慕容亭也劝道:“公子,薛公子行为举止非常人能猜得透,眼下还是不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吧。”
卫玄琅默然不语,慕容耶接着道:“是啊公子,不值得。”
“他是萧延。”卫玄琅星目深凝,道。
慕容亭:“可他也是薛雍。”
萧延长了大,就算没换名姓,不也和简氏亲近吗。
谁让他娘姓简呢。
慕容耶也道:“公子,人心都是会变的。”
卫玄琅话止于此,对慕容耶颔首:“去公孙风那儿探探口风,速来报我。”
他的萧延哥哥潜心经营这么多年,手底下的人未必没有得到风声。
虽然他没问过,但他知道,薛雍手里头的人一定不少。
慕容耶不再迟疑:“是,公子。”
他脚步虚浮地退出去,抹了抹额上冷汗,腹中暗骂一句他娘的,飞也般寻人去了。
卫玄琅看了慕容亭一眼:“等华彧一到,我就让你哥哥去隐壶关,你放心。”
慕容氏兄弟二人幼年失怙,只有彼此,他也不忍心分开他们。
慕容亭感激的几乎要哭出来:“多谢公子体恤。”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对不起卫玄琅,扑通一声跪下道:“请公子放心,属下一定竭尽全力稳住隐壶关,决不让宵小钻了空子。”
卫玄琅屈膝拉起他:“去吧,一路上当心。”
慕容亭拜别他,抹着眼泪儿走了。
外头光影变幻。
卫玄琅换好衣裳,摇着扇子,穿过十里沽酒楼,走进墨如阁。
满目春风绮罗。
“哟。”阁中老鸨儿一见他来,惊的嘴角抹的粉都要飞下来:“卫,卫四公子,您今日怎么上这儿来了?”
话音才落,她伸出手“啪”地一声打在脸上:“您瞧我这张破嘴,我是想说,卫四公子您是难见一面的谪仙,到我这儿来,姑娘们就是跪着迎您都愿意。”
说完,挥舞着两只带满金镯子的手就招呼姑娘们出来看人。
卫玄琅放上一锭银子,语气寡淡:“听闻妈妈这儿有位棋下的好的姑娘,名唤拂绿,妈妈费心请过来陪卫某一坐即可。”
老鸨儿:“这……”
墨如阁倒不是没有棋下的好的姑娘,只是那位名唤拂绿的姑娘性子太过古怪,容貌只算得上清秀,怕陪不得这么矜贵的公子哥儿。
“妈妈只管唤来。”
卫玄琅说罢径直往上等客房去了,老鸨儿只得去唤拂绿来,好生打扮一番,嘱咐了许多话,才送到卫玄琅跟前去。
逆着光,卫玄琅站在窗台边,冷冷道了句:“请姑娘把门掩上。”
拂绿依言笼上门,柔声道:“卫四公子。”
饕餮面具掩着他谪仙般的玉面,她只瞧见那朗朗如日月入怀的身姿,便忍不住心中缱绻无限,面皮也热起来。
卫玄琅稍一拧眉,抬手浇灭了香炉中笼着的香:“在下粗鄙,姑娘见谅。”
青楼中每个房间燃着的香多少有些催情的东西在里面,他生于世家,年少时也曾于朋友出入这里,虽未曾沾花惹草,却也知晓个中道道。
拂绿掩口笑道:“爷今个儿是专门来找奴家下棋的?”
卫玄琅睨着她:“听闻姑娘的棋路与别人不一样,卫某特来请教。”
拂绿垂眸又笑:“奴家吟弄风月惯了,所持棋艺不过哄哄爷儿们玩儿罢了,哪有什么棋路可言。爷要是看的上,不如先同奴家温存一回,奴家舒坦了,或许能想起一二。”
啧,真是狂妄。
卫玄琅缓缓迫近她,附身在她耳边道:“卫某若用轿子把姑娘抬回府里,不知道姑娘意下如何?”
拂绿咯咯笑着去攀他的腰:“到了爷儿真会疼人,净捡奴家爱听的说,可奴家却不敢这么想。”
卫玄琅不动声色地躲开她:“姑娘有什么不敢想的,卫某这就去为姑娘赎身。”
拂绿闻言一僵,跪在他腿边泪光盈盈:“公子眼瞧着要迎娶桐城公主,奴家怕往后受不了主母的气,还请公子见怜,让奴家在这里逍遥一世吧。”
卫玄琅:“放心,我的心肝,你有我护着,怕什么主母。”
口中说着调/情的话,眸中却未有一丝旖色,反倒强硬的不容置疑。
拂绿无法,只得收了泪,偎在他腿上不语。
卫玄琅抽身:“准备走吧。”
说完,他轻拍手,两条黑影鱼贯而入,不等拂绿反应过来,直接蒙了面,扪住口鼻,扛起人就走。
老鸨儿见他不多时便从房里出来,一脸冷清,不像从云/雨中方才抽身之态,就知道拂绿搞砸了,一脸惶恐地上前赔礼道:“卫四公子,拂绿她给您提鞋都不配,奴家再唤个好姑娘来。”
卫玄琅:“拂绿姑娘的卖身契能否拿给卫某瞧瞧?”
老鸨儿:“……”
天啦,这是,这拂柳姑娘什么时候惹上玉面修罗了,她竟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卫四公子。”她似极为难,旋即满脸堆笑道:“您看这楼里出挑的姑娘多的是,未破/身的也有,您……”
“妈妈这是何意啊?”卫玄琅挑眉睨她一眼,眸中隐隐已现修罗杀意。
老鸨儿浑身一凛:“好说好说。”
她召来龟奴,面上嘱咐几句,又对卫玄琅媚笑道:“卫四公子稍坐片刻,妾去同拂绿说几句体几话。”
“不必。”卫玄琅:“卫某的人已接走拂绿姑娘,妈妈尽管开价。”
他有备而来,早命慕容耶带人潜进房间去了。
老鸨儿两眼一翻险些跌坐在地上,颤着两颊的横肉笑道:“公子待拂绿姑娘如此真心,妾很高兴。”
心中却暗暗叫苦,完了,这下完了。
匆匆收下银票,送走卫瘟神,她忙打发人望宫里送信。
没错。
墨如阁是宫里头设在外面的眼线。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留言有小天使问醉春散到底有什么用,大约就等大烟/阿司匹林之类的吧,吃了麻木神经让人感觉飘飘而又兴奋的那种,暂时镇痛或者掩盖病情的,然后,下一章会说到薛雍出宫后是怎么弄到醉春散的……
又啰嗦了一堆,我这毛病可能没救了……
第34章
晚云密布,即暮而雨意霏霏。
卫玄琅着一身银色广袖宽袍,负手立在窗下听雨,鬓边的青丝不知何时沾了雨,贴于耳上,微凉。
拂绿莲步轻移,袅袅而来,声音浸了十分的娇:“公子。”
卫玄琅转过身来:“请姑娘过来,卫某有事请教。”
“不敢欺瞒公子。”拂绿屈膝行礼。
“坐。”卫玄琅指着一旁的软榻道:“卫某向姑娘打听一物,还请姑娘如实相告。”
说罢,他从袖中拿出一沾着醉春散的帕子搁在拂绿眼前,俯身睨着她。
拂绿看了会儿那药丸,柔柔地笑起来:“公子,这神仙药您可用不得。这药至阴,女子服了不仅飘飘欲仙,还可使肌骨生香,面如桃花,男子若服了,虽说也快/活似神仙,但可是要把身体掏空的。”
她说着话,不忘伸出玉手在卫玄琅手腕处点了下,千般柔情已然凝于眸中。
卫玄琅不为所动,语调淡淡:“可卫某听说姑娘生财有道,调配这药专门卖于一人,这却是为何?”
他的人已经查清,薛雍出宫后所服用的醉春散全出自拂绿之手,每隔几日,公孙风就要到墨如阁取一次东西,而后以送菜为掩护送到萧府来。
一开始他发现醉春散时,当真以为薛雍是为了取悦简承琮而服用的,相当不屑,直到知道那个人是萧延时,他瞬间起了疑心。
他的萧延哥哥生来风骨傲然,绝不会为了取悦谁而服用这种东西。
后来薛雍病重,他悄悄派人去宫中的太医院窥探,传回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薛雍身中□□多年,虽要不了性命,但发作时疼痛极度难忍,若没有醉春散压制,病人时刻会昏死过去。
用醉春散缓解毒发时的疼痛,虽然可一时保命,但也会更快地掏空身体,命……不久矣。
拂绿面色微变,眼睫一垂,眼角已含了泪:“公子这是从哪儿说起的呀?妾可从未做过这样的生意。”
卫玄琅不再同她兜圈子:“卫某还听说,姑娘不仅擅制醉春散,还知晓各种毒物,卫某佩服。”
拂绿不语。
蓦地,只见卫玄琅手指间暗刃一动,嘶的一声,拂绿不受控制地吐出两大口血来,继而他腕间细绳飞出,转眼将她结结实实地束在座椅之上。
求死不能。
拂绿心如死灰,楚楚可怜地闭上双眸。
“卫某知道姑娘是陛下的人,并非有意为难姑娘,只想问问,薛公子到底中了哪种毒?”卫玄琅看也不看她,冷声问。
他非但查出拂绿是简承琮的人,连墨如阁的老鸨儿的底细都摸的清清楚楚。
拂绿是个聪明人,被卫玄琅揭了底细,只好道:“公子既已查出奴家身份,奴家不再隐瞒,但薛公子的事,奴家不便相告,还请公子杀了奴家吧。”
嘴很硬。
卫玄琅:“姑娘先冷静片刻,随后卫某带姑娘入宫见见陛下。”
他和简承琮这脸,早晚要撕破的。
拂绿面色骤变:“卫玄琅,你……”
死士是绝不可能活着回去见主人的。
卫玄琅抬步要走,只听拂绿说:“薛公子身上最致命的毒,是额间的血脉中注下的汞砂,已混入全身血脉之中。”
是那汞砂入侵血脉,流窜骨缝,才会日夜疼痛发作不已。
卫玄琅一怔。
原来薛雍额间的鲜红朱砂是这么来的。
想是当年为了掩饰身世冒充薛家之子而不得已的办法。
心头剧痛袭来,只觉眼前乌云压顶,卫玄琅僵直地立在那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萧延哥哥为了活着,这么多年来到底受了多少痛苦啊。
可他不知道,甚至连他还活在人世都不知道。
他真是恨极了自己。
“与陛下并无关系。”拂绿不忘维护着主子:“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在庇护着薛公子。”
卫玄琅冷笑:“卫某感激不尽。”
“公子。”拂绿歇了一口气道:“若没有陛下护着,薛公子活不到今日,就算陛下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求您看在薛公子的份儿上,别为难陛下。”
她再一字一句地道:“这些年,薛公子虽说担了个嬖臣的名儿,陛下却一直对薛公子执上大夫之礼,并无亵渎薛公子之举。”
她听说他们已经相认了,那么,卫玄琅应该知道萧延是云城公主的儿子吧,薛雍是皇帝的外甥,他们甥舅之间,岂能乱/伦。
卫玄琅听完,忽然没来由地半松口气,他眯着眸,一字一句道:“卫某多谢姑娘告之。”
这份恩情,他会酌情还给简承琮。
不过,余下的账,该算还是要算的。
***
卫玄琅出来时,慕容耶问他怎么办,他道:“看好,别让她死了。”
留着有用。
慕容耶:“公子,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等华彧。”卫玄琅道。
他在京中手里人少,想做什么难免都要瞻前顾后。
“公子。”慕容耶想了想道:“大公子已到晋州。”
他得到消息,卫玄珝已到晋州,再有三两日便可抵京。
卫玄珝回京,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镇国公府世子之位花落到哪个儿子头上,巨阙剑传给谁,就要定论了。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时间再理会薛雍这件事了。
“他一时半会儿进不了京。”卫玄琅漫不经心地道。
慕容耶不解:“国公爷不是要大公子即可回来的吗?”
卫玄琅眯着眸远望,雨色复来:“只怕要在晋州小住几日。”
卫羡之明面上召卫玄珝一人回京,实则必定安排了离京城最近的卫家兵马的动向,否则卫氏一族岂不是送到京城来让人家瓮中捉鳖吗。
“那属下这几日,继续盯着宫里的动静。”慕容耶道。
卫玄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若有急事,叫他们无论如何也要送出消息来。”
说完他兀自苦笑。
他是知道薛雍的能耐的,即便他不理会,那人也会想办法让自己安全无虞,可他就是放心不下。
总琢磨着要是出了万一该怎么办。
***
薛雍再醒来时,已被挪到锦被之上,外袍被褪去,他只着件贴身的中衣,浑身发凉,疼痛发作已然过去。
“这儿可比宫外强多了。”他扯扯唇角,声音沙哑而戏谑。
好歹有醉春散给他服。
床边不远处立着个龙章凤姿的身影,不用问,他也知道是谁。
简承琮走近了在他身边坐下:“清言,朕刚下朝,来看看你。”
薛雍内心一凛,简承琮的性情比之从前,总觉得有些不大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淡笑道:“陛下关照,我惶恐不已。”
“只是若景大人知道了,又要找在下的麻烦了。”他盯着简承琮,似要从这个人脸上看出些东西来。
“景臻找不到这里来。”简承琮去握他的手,忽然又停在半空:“寿皇殿,只有朕和清言你能进出,旁人,朕不让他们踏足这里半步,省得扰了你的清净。”
“陛下果真体贴。”薛雍笑道。
简承琮少见地话多起来:“而且,景臻近来不会再来朕跟前,朕往后就只有你了,清言,别出宫了,在这里陪陪朕吧。”
他孤寂的心慌。
薛雍却听的浑身冰冷:“陛下,景大人到底干什么去了?”
景臻这个人,一直是他心中不安的所在。
“朕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简承琮斟酌了一番道:“没到时候。”
薛雍闻言心中冷然:八成跟淮王的事儿有关。
淮王若真的起兵清君侧,胜,简承璋只怕会自己称帝;败,逃不脱陈、卫两家奉上的一杯鸩酒,无论如何,终究是个死字。
只是他想不通,眼下陈、卫两家相互制衡,虽然都有反心,但都不敢轻易动手,简承琮龙椅稳固,他为何非要引淮王简承璋进京,引发天下大乱呢。
远没走到那一步。
到底是什么事情诱使简承琮非要让淮王起兵清君侧不可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景臻,景大人,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一日之中晴霁之极,白云一缕游在天空,透过敞亮的廊檐,便能望见野鹤低鸣着划过天空,悠哉乐哉。
简承琮睨着他:“清言,在想什么?”
“陛下变了。”薛雍道。
简承琮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朕,是苦闷太久了。”
薛雍怔住,而后一口血涌上来,喉咙处甜腥腻人,他忍不住作呕起来。
这几日觉不多,病来的有些凶猛。
简承琮皱眉,面上大不悦:“你好好歇着吧,朕得空再来。”
他走后,来了个小太监,手中拿着药丸和一杯温水,递给薛雍。
薛雍见他面生,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不料小太监呜啦呜啦地摇头又摆手,表示自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薛雍服了药,倚在床头养神,哑巴小太监搬过来吃的,照顾他甚是周到。
“你拿去吃吧。”薛雍见是一些甜腻的小点心,动也没动,示意哑巴小太监拿走。
哑巴小太监又呜呜哇哇地摇摇头,比划着手势,说这些东西是皇上赐下的,生病的人吃了很快会好起来,对他没用。
薛雍笑起来,冷笑。
他妈的。
还真拿本公子当小孩子哄呢。
“这殿里面,就你一个人?”薛雍问他。
小太监指指自己,又伸出四根手指,加上他,一共五个人。
薛雍:“这儿之前是先帝早年间的寝殿你知道吗?”
他纯属胡扯,欺负小太监进宫晚。
哑巴小太监使劲点点头。
薛雍叹了口气:“哎呀,小公公你可听说当年先帝不甘心就死,死后魂魄又不肯归天的事儿?”
哑巴小太监摇摇头,脸色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文的亲们~后面还有N更!
第35章
毕竟年纪小,经不住吓。
薛雍:“我听从前宫里的老公公们说,一到晚上,这儿就有个人影儿在飘,见着人就喊‘还我命来’,你可听到过?”
哑巴小太监已经被吓的肝胆俱裂,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着,一双细长的眼眸巴巴地看着薛雍,像是怕他转眼就变成前来索命的先帝一样。
这寿皇殿早就听说有古怪,但凡进来做事的,不出三五年,必悄无声息地人没了。
他眼睁睁见过几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宫人病重后被破席子卷着拖出宫门,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子上去。
宫里的老人说,寿皇殿这块地儿,多半是风水不好。
薛雍暗自发笑,面上却十分严肃,他从贴身的中衣里面摸出那块卫小爷的玉佩,神秘兮兮道:“我教你个法子,不过。”
他附在哑巴小太监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之后顿了下道:“你想办法出宫去找这个人,但你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不灵验了。”
哑巴小太监连连点头,伸手要去拿他玉佩,却被薛雍拿起又放进衣服里面:“这是我的玉佩,只能保佑我。你要想求,得用你贴身的东西。”
哑巴小太监巴巴地从紧里面的衣服里扣了半天,才拿出一个不像样的坠子,啊啊叫着,问薛雍可不可以。
薛雍有些看不上眼,勉强道:“试试吧,心诚则灵。”
哑巴小太监脸色极不自然,收起坠子,蔫头蔫脑地干活去了。
薛雍无聊,在屋中翻了翻,见有不少宫中大内的小件金珠、玉珏散落各处,蒙了尘,无人收拾。
他捡起一件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再如此,直到提不起一点兴致才作罢。
是夜漆黑,空中不见半颗星子,五更闻春雨淅淅。
半寐半醒中,忽有一丝动静隐隐在耳,薛雍暗道:上钩了。
呵呵。
他跟自己打赌,哑巴小太监一定会顺走他在里面夹了字条的那件宝贝。
***
公孙风这天刚开门迎客,就来了位贵人,他眯眸打量慕容耶一阵:“这位爷要吃蟹黄包还是小笼包?”
慕容耶:“随便坐坐。”
小伙计送上茶,公孙风笑容满面:“那您坐着,有事招呼。”
慕容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们薛公子病了。”
公孙风挑笑:“我们公子啊,一直身子骨都不太好。”
慕容耶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料定他还不知,叹气道:“这次听说可是吐血了呢。”
公孙风的眸子这才一缩,拳头笼在袖子里:“你们哪儿来的消息?”
慕容耶噎了下,薄怒道:“话带到了,公孙老板自便。”
爱管不管。
公孙风见他生气起来的样子很凶,哼了一声道:“薛公子早就是你们卫小将军的人了,难道出事了你们就不能搭把手看看?”
吐血三升,薛雍啊,你遇人不淑。
慕容耶:“……”
什么叫薛雍早就是我们卫将军的人了,他二人可都还没承认呢。
“我们这不是想尽快给薛公子找药呢。”慕容耶见人家彻底怒了,又想着自己是来求人的,于是忍着道:“再说,卫将军已经安排人盯着宫里头了。”
他家公子不都把墨如阁的人绑回府里了。
公孙风见他服软,这才热络起来:“慕容公子喝茶。”
你们这不都安排好了,还来找他做甚。
慕容耶见他事不关己的样子更加来气,闷了几口茶,道:“告辞。”
算是白来了。
公孙风:“……”
不送。
慕容耶拂袖转身,就见一个矮矮胖胖的穿蓝布僧袍的和尚拖着钵来了,和尚显见是和公孙风相熟的,大模大样地往椅子上一座:“掌柜,上好的茶来。”
他认得出,这是京中法源寺的和尚。
“好茶有的是,贵。”公孙风忙来招呼:“师父今儿不是来化缘的吧?”
和尚两指头拈着一块金子:“今日不化缘,掌柜,这够不够?”
“得嘞,小二,给这位师父上最好的龙井。”公孙风大笑着接过金子。
慕容耶:娘的,什么样的茶值一块金子。
瞧这二人眉来眼去一唱一和的,有诈吧。
他站在那儿不动,只见和尚悠悠然喝了小半个时辰的茶,又点了几个素包子,施施然出了店门,云游去了。
慕容耶已经断定这人是来接头的,转身又迈进店里,截住公孙风问:“有消息了?”
公孙风睨他一眼,清秀的面容上略带邪气:“莫名其妙。”
他现在不想理会这大爷。
慕容耶是个粗人,没那么多讲究,一下抓住公孙风的手掰开,见那金珠打造的比外头的圆润细致,抢在手里冷冷问:“和尚哪儿来的这东西。”
“屋里说话。”
公孙风本就无意瞒着他,薛雍进宫不久失去联络他也日夜焦心,但又得不到半点风声,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方才和慕容耶打哈哈的。
慕容耶拔脚就走,险些把公孙风带了个趔趄,这才想起他的手还抓着人家的手腕,一瞬红了脸:“你先走。”
公孙风:“……”
什么人这是。
“方才来那师父法名云宽,料定昨夜宫中的人找他去了,留下这几个字。”公孙风掩上门窗,大致上说了几句:“我家公子没事。”
似乎还活的挺滋润,还能诳人出宫给他递消息。
他把极小的一张纸条在慕容耶眼前晃了晃——
跟住景臻。
慕容耶微微舒口气:“如此,我便能回去复命了。”
当他知道薛雍就是萧延后,整个人都绷着一根筋,太心疼自家公子了,这许多年,他们何尝见卫玄琅笑过,日日遮面以对,还不是为了这个人。
公孙风道:“你们公子若有心,多留意着景臻吧。”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薛雍时,那人交代的,可他们的人没用,跟不住景臻,反倒被人家给一网打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慕容耶皱眉:“你们可真有闲心。”
盯着个景臻做什么。
公孙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慕容公子只管把话带给卫将军就是。”
武人呀,就是心眼不够用。
***
说着就进了五月,京中热闹起来。
五月二十八日是卫府嫡子卫玄琅尚桐城长公主的大喜日子,早在数月之前之前,简承琮便拿出数十万银两为胞妹建造公主府邸,并升她为桐城长公主,食邑两万户,每月还要从皇宫领钱千贯,待遇比祖制给东宫皇太子的还要丰厚。
有人说这富贵是桐城公主自己找简承琮和陈盈要来的,公主倾心卫玄琅已久,得知赐婚后欣喜不已,恨不得把能带的全从宫里面带走。
不过说起来,宫里头仅存的几位公主中,没有人比她身份更尊贵了,她的生母陈氏是大丞相陈盈的胞妹,陈府的嫡女,单说这身份,也就卫府的门第,卫玄琅这般人物辱没不了她。
自是般配,良缘天赐。
京中这些年大操大办的事不多,世家子弟们可算逮着机会了,一个个提前数日就备好衣衫鞋帽等物,只等婚宴一开就呼朋引伴,喝个尽兴。
陈欢在府中憋了半日,每每听见来拜访他的人侃侃提起公主出降的事都摇头蹙眉,一脸厌世:“算了,你们玩去吧,本小爷可不想去抢他卫四的风头。”
“二公子说的哪里话。”那些人奉承他:“二公子肯去,那是给卫府面子。”
陈欢见苏氏子苏尤离他最近,扯过去道:“卫四太不够意思,论辈分,本小爷好歹是他小舅子,怎么说也该他亲自来请小爷我去。”
几个人这才稀稀拉拉地反应过来,桐城长公主的生母是大丞相陈盈的胞妹,可不陈欢这货是长公主的表弟,卫玄琅的小舅子嘛。
哄笑四起,苏尤道:“不管卫四来不来请二公子,二公子不都要去送亲?难不成为了这个连长公主表姐的面子都不给了?”
陈欢被他问的无话可说,哼哼着道:“送亲嘛由我爹和我大哥去就够了,用不到我。”
自从上次他在父亲面前说了些不入耳的话后,陈盈已经好多天没给他好脸色了。
“那我看呀,长公主大婚那天满京城也就你和景大人最闲,哈哈哈……”不知是谁异想天开地说了句。
宸未之变后景臻一直没露过面,听说他一直为宫中太监被杀之事自责不已,主动上书辞去忠崇将军之职,把自己关在家中思过呢。
陈欢一拍手:“小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定了,那天就找景臻玩去。
好久没见着景臻,心里是有点痒痒。
锦袍玉带一束,陈欢也是清俊公子模样,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厌了,从袖底取出一条帕子,以手指轻捻帕子边角,装模作样压了压唇:“陛下——”
都说景臻仰慕简承琮已久,夜里在宫中老做女子温柔模样,他学了一学,竟觉十分有趣。
谈笑嬉闹的世家子弟被他这么一声先是吓的魂飞魄散,接着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几欲歪倒在地:“二公子,你再回眸一笑,皇上的后宫就是你一人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
第36章
陈欢收起不正经模样:“什么时候让景臻对着小爷我叫一声来听听,那才有意思。”
方才乱哄哄的一片戛然而止,有人迅速低下头去,有人装做没听见,有人干脆吓的面色发白,头上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捧着袖子擦个不停。
他们知道陈家跋扈,不把简承琮放在眼里。
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无礼成这样。
陈欢见一个个突然就像被雷劈了一般,发抖的发抖,打颤的打颤,顿时没了兴致,往凉席上一歪,梦游去了。
到了五月初三,他在府中实在闷的话,能消遣的都捣腾遍了,又不敢到他父兄面前造次,只好招呼上苏尤这个跟班,往景臻府上去了。
景臻的府邸偏僻,在京城西郊的一座村庄里面,四周人少,花稀,风燥,绿柳低垂蔽日,一条猎犬蹲在两扇黑大门紧紧闭着的门槛前,半新不旧的门上镶着一对铜环,在日光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苏尤拉着陈欢的大袖:“二公子……咱还是别去招惹他了吧。”
景臻不好惹,惹急了他跟你拼命,像他这种无牵无挂又不在乎死活的,谁拼的过他。
能绕着走还要绕着走的,别说送上门去了。
陈欢也有些发怵,指指后面道:“去那边看看。”
二人摸到景宅的后门处,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苏尤两股打颤:“二公子,我,我不敢进去。”
陈欢在京中横行惯了,从没把景臻放在眼里,他轻笑一声跃上矮墙:“怕他什么?”
想他到哪儿去不是别人跪迎的。
景宅很大,一眼望不到头,后院却没怎么修整,也无人看管,连只猫狗都没有,荒草凄凄,陈欢正在诧异,忽然听见一点极细微的动静,一道白刃从后头落过来直抵他的脖颈,继而他看见景臻站到了他面前:“陈二公子?”
“哟。”陈欢弯起一双桃花眸:“景大人在家啊?”
景臻没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只缓缓收了剑,微眯双目看向别处:“陈二公子在我这里看到了什么?”
陈欢:“……”
他能说连个鸟毛都没看到吗?
只看到景大人你上下两片口唇稍薄了些,唇角略嫌下垂,神色显得有点冷傲寡情之相啊。
“路过。”陈欢赔着笑道:“早听说景大人的宅子不一般,忍不住来瞧一瞧。”
景臻不知信了没信他的话,倒是极大方地道:“那在下陪二公子在家里转转。”
陈欢从腰里抽出一把折扇摇了两下:“原来景大人这么好客。”
他忽然抬袖扇风挥向口鼻:“景大人这是在家中品茶呢?”
似有一缕极品的太平猴魁的茶香气飘了过来。
景臻没有否认,他哪里知道,陈府的二公子看似不学无术,样样不行,唯有对茶颇有研究。他嗅觉极为灵敏,常人闻不到的味道,他都能品出来。
他道:“我喝不得这个,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说完,他就从矮墙上翻下来:“景大人,告辞了。”
“好走。”景臻握剑的手微微松了下,额角却隐隐有青筋暴起。
陈欢一路疾走,顾不得倜傥风流,一进陈府就跌跌撞撞地往陈盈房里奔去:“父亲。”
陈盈一瞧见他这般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只听他说:“淮王的人进京了。”
简氏的子弟多不争气,世袭的诸王之中唯有淮王简承瑄在地方上经略得当,手里渐渐兵强马壮,一方豪杰。
“你说什么?”陈盈压低声音惊问。
“景臻在府中拿出了极品的太平猴魁泡茶,儿子猜着一定有贵人来访。”陈欢一脸正经地道:“父亲想想,跑不了是淮王府的人。”
景臻在京中除了皇帝并没有来往的人,地方上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淮王,其他人进京一般都是先拜访大丞相府的。
“淮王这是要做什么。”陈盈急急道:“去,去找你大哥过来。”
私下派人和景臻见面,难道……
陈洋听了父亲和二弟的话后,蹙眉道:“父亲,二弟为何突然去景宅?”
郝宝荣那件事之后,陈府暗杀了几个象松山的人,那老疯狗也不是好惹的,反扑过来,陈家也伤了十来个死士,他生怕陈欢被人盯上。
一个象松山还没抓住,忽然又来了个淮王,当真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是陈欢这个亲弟弟,整日游手好闲逗男惹女,到处都有他,陈家的名声不坏都难。
陈欢:“大哥这话什么意思?”
陈盈捋着胡子瞧着陈欢:“欢儿,你大哥在问你话。”
陈欢嗫喏不语,目光投向陈洋:“我就是没事闲的,反正人我是撞见了,你和爹看着办。”
不关他的事。
陈洋:“你……”
“都不要再说了。”陈盈喝住兄弟二人:“欢儿,你派人盯住淮王府来的人了吗?”
陈欢:“这倒没有,不过儿子派人去淮王府打探情况了。”
“还算有些头脑。”陈盈稍稍欣慰道。
只是不知道淮王那边来的人见过景臻之后再去见别的什么人。
皇帝还是卫羡之,还是别的什么人。
“爹。”陈洋略作斟酌:“景臻这个人,儿子总觉得留着是祸害,暗里出不掉他,不如趁此机会来个明的,杀掉永绝后患。”
景臻太谨慎了,加上又有简承琮的羽林卫护身,陈家动用几次杀手都不能置他于死地。
得在朝堂上想想办法。
否则让他和淮王勾结起来坐大势力就好好办了。
陈盈思忖道:“洋儿说的对,这个人,不能再留着了。”
陈欢听着父兄二人的话,只觉后背发凉,见人家也不待见他,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
陈欢一走,陈盈正色对长子道:“不管欢儿说的话是真是假,景臻要杀,淮王也不得不提早防着。”
这给他提了个醒,淮王虽在千里之外,毕竟是简氏的子孙,一旦起兵得了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位的,不得不防着。
陈洋狭长的眸子中闪过一道狠厉:“爹,淮王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派人来京,恐是意在皇位。咱们何不顺水推舟,暗中给淮王寄去一封书信,就说他本该是天下的,天命加身,当反,但是我陈家受今上恩泽久了,不忍心就此背叛,等他哪天当上皇帝了,别忘记陈家就是了。”
淮王和简承琮向来疏远,堂兄弟极少来往,突然派人来京,总是没有好事儿的。
他们陈家,只有先把淮王笼络住再说。
“洋儿想的周全。”陈盈道:“只是眼下急不得,还是等欢儿的人从淮王府回来再做定论。”
万一淮王没有反心,反被他勾出反意就坏大事了。
陈洋转了话题:“爹,咱们的人打探到卫玄珝已到晋州。”
陈盈听完踱了几步,额上川字纹深凝:“我总觉得卫家哪里不对劲。”
卫家的十几万兵马多半屯在北境,卫玄琅回京后这多半人马又落到了卫玄珝手中,常言道,兵随将转,而卫羡之突然召回卫玄珝,却把十几万人马独独留在边境上,难道就不怕被人钻了空子。
这十几万人可是卫家的立身之本啊。
“难道晋州有什么古怪?”陈洋愕然问。
四年前晋州汝王叛乱,卫羡之亲率三万人马前往平叛,虽然汝王身死,但此后该地盗贼猖獗,流民犯案不断,卫家的兵马迟迟无法撤出,就一直驻扎在当地维持平稳,时间一长,晋州也就默认是卫家的地盘了。
毕竟三两万人马也不大起眼,若不是这次卫玄珝在晋州停留,他都记不得还有这个鬼地方。
陈盈思忖半晌:“洋儿,知会晋州各州县,命他们十日之内统计人口上报,不得有误。”
他倒要看看卫家这些年在晋州究竟屯了多少兵马,够不够和淮王正面打的。
***
慕容耶回到靖安将军府,见卫玄琅凝着一张羊皮地图在出神,忙问:“公子,可是隐壶关有情报?”
他弟弟慕容亭昨夜离京返回,他可不想那小子到了就遇上打仗。
卫玄琅修长的手指压住羊皮地图,瞥了他一眼道:“风平浪静,无事。”
慕容耶:“……”
可能是闲的。
他拿出从公孙风手里抢来的金珠给卫玄琅看:“公孙风那厮说薛公子在宫里没事。”
如是这般,这般如是说了个前前后后。
卫玄琅把那金珠拿在手里瞧了瞧,抛给他道:“继续追查景臻的身世,一定要查出来。”
他就不信挖不出景臻的师父来。
十五年前萧家之案中杀手留下的剑痕他苦苦追寻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见过剑势相似的,就是景臻之前在薛雍脖子上留下的那条伤疤,他笃定,景臻一定直接抑或间接与当年的杀手有关系。
慕容耶:“……”
就凭薛雍一张字条,这就盯死景臻了?
公子,您还真是听话呐。
卫玄琅把手里的羊皮地图往他头上一盖:“天黑随我走一趟。”
还是放心不下那个人,也不知道他病的到底有多重,服药没有。
慕容耶冷汗淋漓:“公子,这,这,这可是要闯皇宫大内的啊。”
一旦被发现,就咱们两个还不是去给人家羽林卫当人肉靶子的啊,客气点儿的一箭穿心,狠一点儿的放箭射成刺猬,惨否。
惨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陈洋对陈盈出的主意,我借了李渊诱使李密进兵长安的梗,说明一下。
第37章
卫玄琅没搭理他,垂眸看着腰带上悬挂的玉佩,若有所思。
“公子,属下有一妙计。”慕容耶鼓起勇气道。
卫玄琅:“说来听听。”
慕容耶:“公子啊,咱们要不要事先和桐城公主打个招呼,万一,属下是说万一出了漏子,公子就说忍不住相思之情,前来宫中探视一下公主,如何?”
见卫玄琅脸色阴沉的可怕,他立刻改口:“倒不如说属下与宫女有私,公子怕败坏卫家门风,因此跟着来清理门户……”
或者胡诌说他与公主有私,卫玄琅怕婚后头上长绿毛,所以跟着来捉人。
呸呸呸,这可太不厚道。
卫玄琅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华彧到了。”
示意他可以闭嘴了。
慕容耶:“……”
不用说,可能此刻华彧已经带人潜进皇宫大内去了。
所以卫小爷才敢说大话。
转瞬,他忽然脑子够用起来:“华爷去宫里头干嘛?”
卫玄琅想了下,很认真地道:“摸摸情况。”
卫家的探子打听到结篱兵符其实就在简承琮手里,兵符在皇帝手里,那么兵呢,他要查个清清楚楚。
当夜密云重布,虽不风不雨,但伸手不见五指,适合打家劫舍。
卫玄琅换了夜行衣,一闪就消失在九重宫墙内。
慕容耶没见到华彧,这人行踪向来神秘,他在宫墙外转了几圈,借着夜色和茏葱的树木掩映,很快混入宫中。
即便皇权旁落多年,宫中的守备依旧森严,卫玄琅在极偏僻的宫人所住的西边宫殿的屋顶兽脊处趴了一阵,见无人发觉,这才一步一步往寿皇殿附近靠拢。
华彧人未显身,但听着宫中侍卫陆续向东南、西南、西北合拢移动的脚步声,卫玄琅心道:这小子多日不见,狡诈之道又精进了啊。
卫玄琅在黑暗中捏紧手里头的那张字条,公孙风的人告诉他,这是一个小太监从寿皇殿拿出去的,也就是说,薛雍一直在寿皇殿内,所以一潜入宫墙,他就直奔寿皇殿的方向。
“将军。”宫墙转角处隐隐传来一道声音,卫玄琅循声而至,于黑暗中拍了一下蒙面男子的肩头:“凤林。”
华彧,字凤林。
华彧声音压的极低:“这里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不见薛公子。”
卫玄琅把那颗金珠拿到他眼前,借着远处微弱的宫灯的火光道:“这个,是从这里送出来的。”
华彧:“宫中地图你可查看过?”
卫玄琅:“看过。”
寿皇殿的西边是西配殿,南边是暮亭,北边隔一道桥就是宸未殿,东北角有座荒废已久的晗园。
华彧点点头:“从西往东,以宸未殿为中心,找吧。”
他的想法与卫玄琅不谋而合,卫玄琅道:“今夜你只管看清楚羽林卫的调动,御书房的守卫,其他的就不用管了。”
华彧:“……”
其他的,他管得了吗。
又不是他去私会心上人。
***
柳垂夜静。
薛雍在廊檐下寻到一片瓦,拿水洗净了放在灶中,一盏茶的功夫,那瓦片已经烧的微红,他取出一粒红豆大小的沉香放在上面,又用玉瓶盖在瓦片上,烧了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将玉瓶翻转放正,提起炉子上的滚水倒进玉瓶中……
“悬玉微风度曲,熏炉熟水留香。”他做的专注,蓦地听闻耳边响起一道声音,怔怔抬头,却见卫玄琅唇边勾笑,眸中带着几分复杂:“我当薛公子身陷囹圄,再不能重见天日了,想不到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他的心口猛然一沉……气的。
看那贵重的沉香、精致的玉瓶……冗长的功夫,是不是做给简承琮品尝的。
他的萧延哥哥,几时学的这般服侍人的手段。
薛雍摘下手套,望过来道:“梦耶?”
是他在做梦吗,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卫玄琅。
卫玄琅靠近他,火光中眉目覆着冷意:“卫某以为薛公子会在这里坐立难安,寝食不宁,想不到……看来是卫某自作多情了。”
琼州沉香,一片万钱,冠绝天下。
他卫府只怕没有这个闲钱养着这么娇贵的人儿了。
薛雍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使劲捏着,见卫玄琅不自在地瞥开目光才问他:“飞卿,真的是你。”
一口血紧跟着往上涌。
他暗自叫苦:此生怕是受不得一丁点儿刺激了。
薛雍诓着哑巴小太监去见云宽,并不是要引卫玄琅进宫,他只是想联络公孙风罢了,想不到那厮……
一瞬,想捏死公孙风的心都有了。
卫玄琅见他目光迷离,颊上血色顿失,急急把人抱住:“我这就带你走。”
薛雍伏在他胸膛上,唇角已渗出血丝来,他半睁星眸:“我走不了的,你快走吧。”
卫玄琅见他竟说话都这么虚弱,登时怒气攻心,把人抱到床上躺下道:“你先歇会儿。”
薛雍拉住他的手不放,卫玄琅腰中剑气霍霍:“飞卿,你不要去找陛下。”
他不过是一时欢喜过头罢了,用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去担个弑君的罪名。
“我去给你找药。”
萧延哥哥。
话到嘴边,总是没有说出来。
薛雍欣慰地笑了:“那瓶沉香熟水,你倒给我喝。”
他的飞卿,从来都不是轻易冲动的人。
卫玄琅凝眉看着玉瓶中色泽清亮的沉香水:“这东西能当药喝吗?”
“稍稍减缓下毒性罢了。”薛雍喝了几口才想起:“一会儿有人来添水,你听着动静躲起来罢。”
值夜的宫人不仅要来添水,还要顺便瞧瞧他活着没有。
卫玄琅:“放心,他们中了迷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晗园里那三两个小太监早被他下了迷药,这会儿正做着春秋大梦呢,叫都叫不醒。
薛雍:“卫小将军冒险来这儿见我,是相思甚苦?”
卫玄琅见他的话里含了撩拨之意,眼尾微挑:“你说呢。”
萧延哥哥。
他的兄弟们都说他头顶的帽子快要变成色了。
这个他不能忍。
自打上次他把薛雍从陈洋手里带走后,谁不知道薛雍是他的人。
他卫四这辈子最不喜欢绿色,更别说绿帽子了。
皇帝也不行。
薛雍却没有和他玩笑的心思,正色道:“陛下忽然性情不定,飞卿,我总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这次,他实在猜不透简承琮要做什么。
过真要引淮王简承璋进京“清君侧”吗?
他不知道。
卫玄琅不屑道:“从简承珏开始,哪个皇帝不扑腾几下的。”
翻不出什么大浪。
就算有什么,他卫小爷也不怕。
薛雍先是一怔,墨眸挑出几分笑意:“卫将军硬气。”
他今日乌发半束,黑亮亮的青丝披肩、更有几缕绕在白玉般的脖颈上,极有风情,却没有要说出同他一道离开皇宫之意。
卫玄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横眉冷目,薄唇有些铁青,玉冠高束的发似乎感受到他心中的怒气,一根根绷紧了。
薛雍这么说,是不愿意和他走了。
“萧延,别再为简氏卖命。”
十五年前的萧家之祸,他一直怀疑与简氏有关。
能做成这么样连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的,除了简氏和陈家,他想不出别人。
薛雍闻听他唤他“萧延”,笑意一凝,转瞬复又笑起来:“如果小将军从了我,我就为你卖命。”
“说话当真?”卫玄琅侧过身来,眸光略垂,嗓音生涩的很,字字从齿缝里迸出来似的。
“当真。”薛雍轻笑:“我怎么会诓小将军。”
什么家仇未报,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把卫小爷弄成自己人才实在些!
“你……”
卫玄琅面色一红,有股气息自心口向下猛钻,时不时咬得他左胸闷痛,喉间苦涩,他用力压住,眸光却不敢再在薛雍身上停留。
意料之中,他的飞卿经不住这般调情,目光挪向别处,看也不敢再看他,薛雍忍不住再逗他道:“卫将军,你考虑一下?不亏。”
卫玄琅望了下外头的夜色,再废话许来不及了,待要把人弄晕了带走,只听薛雍道:“我一走,或许有些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淮王的事,他还心存一念期望。
拉着天下人一起俱焚的惨祸,放在谁身上都会站出来阻止的,可他现在不能说。
他没有几分把握能说服简承琮的。
卫玄琅:“你到底在担忧什么?”
薛雍这回没卖关子,拉过他的手在掌背上划了“太子”二字:“小将军可有听说过?”
既然淮王的事情不能说,那就暂时给卫小爷找点别的事情干吧。
这事卫玄琅倒是从未想过,简承琮无子嗣,从侄子们中间挑选储君是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些年没有人提,也没有人猜测过花落谁家。
忽然,他的手微颤了下,起身朝薛雍拢来:“你查到了什么?”
薛雍快速地在他手心里划了个“景”字。
景臻。
作者有话要说:更更更!
沉香熟水这个不是我杜撰的,据说南宋期间极盛行这种饮料,大街小巷都有卖滴,号称能安神解毒滴……作者君没喝过,不能啰嗦更多,北鼻们随便看看吧~
第38章
这些年他追查下来,总算前些日子得了消息——
景臻之母乃允氏本是胤王府的一个侍女,当日简承琮喝醉了酒,半夜起来抱着人就往房里拖,可醒来后又忘了这事儿,也是凑巧,后面没几日允氏就被放出宫去了,根本不知道怀孕这事,就那么欢天喜地地走了。
简承琮似乎也不知道允氏怀孕的事。
他后来甚至都没提到过允氏。
或者连她的名姓都一并忘了吧。
允氏似乎也不愿再和胤王府扯上什么关系,回到家中没多久就嫁给了当地的景姓一家,一直到她过世之前才拿出当日在胤王府当侍女时候的信物,交给景臻,让他到京中寻父来了。
景臻九岁进的胤王府,好长时间不过被当个长相清秀的小童养着,和简承琮打照面的几乎都不多。
他很倔强,哪怕时常被胤王府的下人苛待也不肯和简承琮相认……
不管是在胤王府还是后来,景臻一直以侍卫的身份追随在简承琮左右,薛雍在宫中隐忍多年,他的人亦在暗中盯着,可从未见过他们之间有一丁点儿父子之情。
难道这么多年简承琮真的不知道景臻是自己的儿子。
未必。
薛雍一直觉得不太可能。
卫玄琅睨着他:“你查了胤王府当年放出一批侍女返乡的事。”
二十多年前胤王府遣回侍女的事,他也知道,听说是当时身为胤王的简承琮做了个梦,梦醒后突然顿悟,吵着要出家修仙,遣散了府中侍女奴仆,听说连倒夜壶的都给送走了。
难道是装疯卖傻为了送走已怀有他子嗣的某个女子。
薛雍:“嗯。”
卫玄琅探究地看着他,话题又兜了回来:“就因为这个你要留在宫里,等着为他出谋划策,帮他把太子认回来?嗯?”
“我……”薛雍一时语塞。
他发誓,他真不是这么想的。
“飞卿,”薛雍只得硬着头皮道:“算是吧。”
见卫玄琅脸色愈发地难看,薛雍抓起他的手指放在唇上:“你知道我母亲出身皇族,陛下又待我有恩,我……”
“这件事,你要我做什么,萧延哥哥。”卫玄琅看了他一会儿,尾音上挑地道。
如果薛雍留在宫里只是为了帮简承琮认回太子,这倒也没什么。
他正好有个人情要还给简承琮。
景臻是太子这件事,卫玄琅深信薛雍的判断不错。
要说这些年和简承琮走的最近的,大概就只有景臻这么一个人了。
“我一直揣摩不透,”薛雍道:“陛下到底知不知道景大人的身份?”
简承琮行事太过谨慎,喜怒又不形于色,极难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卫玄琅:“所以你的意思是先在外头放出点风声,看看皇帝什么反应?”
薛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卫小将军,我在这儿住几日,给你打听打听,你也多盯着点景大人,如果你们卫家不想反的话,还是早点扶持个新君吧。”
没准卫家扶持了新君,以后就没陈家什么事了。
“说来说去的,你还是在为皇帝考虑,”卫玄琅忽地欺身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萧延哥哥,你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忠义之臣啊。”
薛雍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下子被他说懵了,饶是再巧舌如簧现下也编不出个囫囵的由头来,只好道:“也不全因为陛下,你看,我这病出了宫没药可治……”
他已经退无可退了,卫玄琅还在步步紧逼过来,心心念念的眉眼就在眼前,他说不下去了,直接拽住他的手:“我过几日就出宫,可好?”
从那日起,简承琮再没和他说过正经事,他不知道京中有什么动静,也得不到淮王那边的消息。
他算着,若简承琮真的要引淮王进京清君侧,那么这几日,便该和他商议事后制衡淮王之策了。
还有,说不定淮王起兵的檄文都该准备了。
尊祖训、清君侧,诛陈卫,为国靖难。
……
卫玄琅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拂绿在我府上。”
薛雍一怔,半天才笑了:“你怎么看上她了?”
嘴上这么说,眼尾却洇了水气,他的飞卿为了他,竟对一个青楼女子动手了。
真是太委屈卫小爷了。
“萧延。”见他神色一直在变,卫玄琅嗓音放冷:“你心里有别的事。”
他的萧延哥哥扯了这么半天,他也在心里想了几个来回,薛雍执意留在宫里,绝不会是为了景臻的事。
景臻身世都没抖搂出来,就算皇帝有心,他也立马爬不上太子的位子。
所以,薛雍并没有和他说实话。
心里起了些寒意,卫玄琅不自觉把人拉近了些,俯身看着他:“只怕是皇帝要做什么吧?”
怕不是要和陈、卫两家清算这些年的账了吧。
“小将军应该去问你的萧延哥哥。”薛雍淡笑着,一双星眸风情流转:“薛清言不知。”
卫玄琅嫌在这里停留的太久,怕外头生变,薄唇动了动道:“萧延哥哥,你先同我出宫再行计议。”
薛雍似是叹了口气,垂眸撩起他腰中玉佩:“飞卿,这同你送我的,可是一对?”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问这个,卫玄琅被他问了个愣怔,气道:“你走,还是不走?”
薛雍:“飞卿,我答应你,明天出宫。”
他走不得,京城的命数还捏在简承琮手里呢。
出了这宫门,他就要眼睁睁看着兵戈四起了。
萧家的列祖列宗不允许他藏起来躲清净。
卫玄琅:“……”
这鬼地方还要他再来一次?
薛雍轻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赶紧走。
一个大老爷儿们,怎么这么磨蹭,难不成还等简承琮给他们来个一锅烩。
“你以为我走得了吗?”卫玄琅觑着他,抬手缓缓取下灯罩,拨亮油灯,复又盖上。
饶是他百般谨慎,简承琮的地盘就是这么容易出入的吗。
不会。
那个哑巴小太监,说不定一回宫就知道自己被骗了,白做了给薛雍送信的,他能不告诉皇帝提防着点儿?
薛雍却是淡然道:“卫小将军今夜也不是独自前来的吧?”
这气定神闲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没有同伙的。
卫玄琅挑眉睨着他,没说话。
蓦地,外头飘起依稀灯影,黑夜被残灯冲开,二人俱是一愣。
脚步声如急雨般涌来,卫玄琅情急之中顾不上君子之礼,单手揽住薛雍的腰将人带进卧房,脚步声才缓,隐约中一声鹧鸪叫,卫玄琅眸色深了深,这是催他撤离的暗号,必是华彧那边得手了。
要撤人。
“走吧,飞卿。”
薛雍一只手捏住他的小臂,朝外头使了个眼色道,以唇语道:是皇帝来了。
卫玄琅眼中并无波澜,回道:他算个什么东西。
薛雍面色一沉:飞卿,不得放肆。
卫玄琅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朝外面睨去一眼。
薛雍见他眸中已有杀意,心胆俱惊,想也没想就抱住他,道:“飞卿,萧延哥哥求你,走吧,先离开这儿。”
卫玄琅被他一抱,就要去拔剑的手不自觉软了下来,薛雍趁势握住他手,稍一踮脚贴在他耳上道:“飞卿,陛下不过是个无实权的傀儡皇帝,你若担了弑君之罪名,恐怕是为他人开路了。而我萧家之仇,也再无缘见得天日。”
换句话说,这是要逼死他啊。
***
“清言,你睡下了吗?”不等卫玄琅开口,简承琮的声音已然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雍只觉得被轻轻推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卫玄琅的踪影,倒是身边立着个小太监,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朝他使了个眼色:“薛公子,陛下来了。”
薛雍眯着眸子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披上衣衫出去:“在下尚未入睡,恭迎陛下。”
简承琮携起他的手,笑道:“朕后宫无妃,偶尔遐想,若一日三宫六院在怀,哪里还用在你房外徘徊多时不敢敲门。”
他决口不提别的事,夜风一起,玄色的金线龙袍上似乎带着一丝血腥气。
薛雍心头一跳:“陛下这可折煞我了。”
不知方才卫玄琅的来去是否都在简承琮眼皮子底下,可他来的这么凑巧……
简承琮轻睨桌上的沉香熟水:“这次进贡的沉香,还可以吗?”
他拿起来闻了闻,点头道:“比之上次的,似更香醇些。”
简承琮自顾说着话,面上瞧不出一丝异样,薛雍笑道:“陛下厚爱。”
“清言。”简承琮拿捏着他的衣袖不放:“你说说朕待你,如何?”
“陛下待我,无话可说。”薛雍道。
简承琮负手站起,看了他一会儿道:“卫玄琅,能为朕所用否?”
薛雍:“陛下说什么?”
心猛然一沉。
“朕听说他镇国公府的长子已到晋州,不日就要回京,清言,卫玄琅很快就要成为卫府的弃子了。”简承琮道。
来日他再和桐城公主完婚,恐卫羡之更不敢倚重这个儿子了。
“在下不知。”薛雍背上已是汗流如瀑。
简承琮愈发来了精神:“清言,卫玄琅的亲信已从隐壶关悄悄回京,卫羡之却不知道,镇国公父子反目在即,卫玄琅除了朕和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极有信心。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继续~
第39章
薛雍撩了下眼皮,漫不经心地道:“在下对靖安将军的心思与陛下不同,在下只想与他同赴巫山,陛下说的天下大事,在下听的如在云里雾里,不甚明了。”
简承琮眯着凤眸盯着他,目光复杂的像要把人吞掉:“清言,如果朕说,如果卫玄琅愿意与朕一条心,淮王的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薛雍的心又一次揪起来,简承琮应该知道卫玄琅今夜来过了,皇帝这次,或许本就是在试探卫玄琅待他的心,只听简承琮接着道:“你若能说得动他,朕便取消桐城公主的婚约,怎样?”
诱之以情。
薛雍凝眉默然一会儿,道:“容在下想想。”
简承琮如今的心性举止完全出乎他所料,他不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做什么,心底浮起丝丝不安。
“清言。”简承琮朝他伸出手来,见薛雍怔了下没递上自己的手,嘴角掠过一抹讪笑:“你私心在卫玄琅身上,公心还在朕这里吧?”
齐家、平天下。
薛雍抿起唇角一笑:“在下这躯破身子,也不知能残喘几日。”
简承琮望着他:“放心,有朕在,宫中御医早晚会研制出比醉春散更好的解毒药来。”
他说的这样绝对,薛雍似乎听出点弦外之音,却面不着色地道:“让陛下费心,雍不知说什么才好。”
简承琮叹了口气,起身拍拍薛雍的肩膀:“朕走了,你早些睡下吧。”
薛雍笼在袖中的指尖微颤了下:“恭送陛下。”
简承琮走的很是利索,片刻功夫,寿皇殿已寂静如初。
薛雍掩好门窗,走进内室喝了口茶道:“卫将军。”
音落,卫玄琅从梁上隐蔽处倏然而至,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薛雍:“卫小将军深夜前来幽会,自然不会丢下相好自己跑了。”
那不是卫小爷的做派。
卫玄琅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垂了眸道:“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原来他的萧延哥哥留在宫里,是怕淮王起兵“清君侧”,呵呵,果然是萧家人,只要活着心里就装着天下。
原来,皇帝想要用他来牵制淮王。
不怎么高明。
薛雍:“飞卿。”
欲言又止。
卫玄琅:“我不会帮你。”
娶你还差不多。
薛雍:“……”
卫玄琅唇角翘起添上一抹讽笑:“算盘打的不错。”
可惜他瞧不上简承琮这个人。
“飞卿你看,他说要为我解毒。”薛雍彻底不要脸了:“看在你萧延哥哥的份上,飞卿?”
一踮脚,就要贴到那好看的唇上去。
“拂绿在我手上。”卫玄琅眸子深了深道:“你出宫后,她会为你配药。”
薛雍一愣:“拂绿?”
对对,他怎么把这个人忘了。
卫小爷真难骗。
等等,你是怎么让她为你所用的,没出卖色相吧。
卫玄琅岿然不动地看着他:“在我身边你依旧能活下去。”
薛雍嗤的一声,牙被这么实在的情话给酸倒了,闪动星眸看着他:“不如今晚你我就成了好事吧?”
卫玄琅被他这么大剌剌地一撩拨,腹中像被人放了火一样,烧的他脸面通红,所幸被昏黄的灯光掩住了,他瞪了薛雍一眼道:“明天我先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他的萧延哥哥这些年受的刺激太大了,我明明要把你当兄长,你却非要我把你当兔儿爷,活见鬼了。
薛雍弯眸笑了下:“我等你。”
先稳住卫小爷再说。
卫玄琅点点头,一跃,再次穿入夜色之中。
这次是真的走了。
薛雍掏出帕子擦擦额上的细汗,终于能睡觉了。
***
苏慕尘接了探子密信,就到陈府别院来寻陈欢,脚步刚踏进来,迎面一少女云髻高挽,乌如墨染,鹅蛋脸,琼鼻樱口,绽唇一笑,隐隐有西子之姿,只见她满面春色,双眸迷醉,似是……
苏慕尘不敢正眼看她,连忙避让。
“阿嫱。”紧跟着一声轻唤,陈欢从女墙后头转过来,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下次换我去找你。”
少女垂首,娇羞不语。
陈欢这才留意到不远处苏慕尘为了躲避他们二人,颀长的身子已钻入矮树林中,甚是滑稽。
“晋仪?”陈欢倒不觉得有什么,走过去把人拽出来道:“这是我九妹阿嫱。”
苏慕尘,字晋仪。
苏慕尘朝那女子一揖,见了礼,拉着陈欢道:“淮王府那边有消息了。”
说着,把一封密信递到陈欢手上。
陈欢拆开封缄逐字看完,哈哈大笑着把密信塞到苏慕尘手上:“淮王竟在五月天里得了风寒,真是一大奇事。”
苏慕尘从他手里接过来密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拍案道:“淮王不是个能成事的人。”
简承琮想靠他,有点所托非人啊。
陈欢闷闷不乐:“淮王往床上一趟,朝廷这盘棋又成僵局了。”
皇帝、陈家、卫家,又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还盼着淮王来个造反什么的,他好从浑水中摸条鱼,老在浅沟里当大虾米也无聊不是。
“我倒是有个主意。”苏慕尘望着阿嫱走远的身影沉吟半晌道:“可以让卫家先动起来,不过,这件事要大丞相点头方可。”
陈欢有些不耐:“我爹看见我就来气,我还是不去他老人家眼前晃悠了,这里等着,你快去献宝。”
苏慕尘呵呵一笑,拱手作揖告辞。
***
见了陈盈,他道:“慕尘来府上几年,从未为大丞相效力,着实惭愧。”
陈盈让他坐了,道:“唉,晋仪说的哪里话,有你这样的门生,我陈府的大幸,可是淮王府有消息了?”
“淮王抱病,眼下怕难有大动作。”苏慕尘道。
陈盈皱眉:“消息属实?”
“不像是装出来的。”苏慕尘回道:“咱们派去淮王府的都是万里挑一的探子,打小就为府里做事的,应当不假。”
陈盈叹道:“若过他真就这么一病,京中局势算是安稳了。”
皇帝还坐着他的龙椅,卫家还把着他的兵权,而他,则继续统领群臣,权御天下。
苏慕尘点点头:“在下以为,大丞相该做另一种准备。”
陈盈讶然:“晋仪说的是何意啊?”
“大丞相可曾想过,您与卫府若再耗个二十年呢?”苏慕尘道:“眼下不管淮王他动与不动,您得先让卫府动起来。”
淮王毕竟远在千里之外。
陈盈大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可眼下卫府不动,老夫也急不得啊。”
卫家屹立不倒,简承琮登基后又励精图治,天下人贪图太平日子,禅位这条路眼见着是走不通了。
“陛下年近四旬而无子。”苏慕尘说到这里顿住,话头一变,道:“大丞相何不替陛下物色一子?”
陈盈大惊,忙屏退左右道:“晋仪这话,能不能细细说来?”
“大丞相试想,如果咱们府里送陛下一个儿子,卫羡之还能坐得住吗?”苏慕尘露出一抹自信的笑来。
江山不知觉改了姓陈的了,他卫家难道会甘居下风。
不可能。
到时候只要把消息透漏给他,卫家,就一定会反。
卫家一反,正好入了他的彀中,此计成了,一来剪除卫家,二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承继天下大统,正是一石二鸟的妙计啊。
陈盈眉头一展:“说下去。”
“要送他儿子,得先要找个女子。咱们丞相府的九小姐,不正是待嫁之年?”苏慕尘道。
陈盈一愕:“九小姐。”
他得想想是哪个丫头。
须臾,他一拍桌子:“是她。”
五年前他在金陵遇到一名孀居的美妇人朱氏,见她花容月貌又无处可依,便纳了她,朱氏还有一个女儿阿嫱,打小就生的明眸皓齿,桃腮玉肌,这些年出落的更美艳了。
“大丞相府中既然有美人,为何不让她怀有陈姓子呢?”苏慕尘道。
等她怀孕后再许配给简承琮,生下来的孩子,自然就是陈家的血脉,只要他们陈家能保住这一血脉,不愁来日神不知鬼不觉让这江山易姓。
陈盈一拍茶几:“如此妙计,晋仪为何不早说?”
若早些年说,说不定现在陈姓之子已是太子了。
哪里还用得着他处心积虑这大半辈子,眼瞧着等不到简承琮禅让退位的那一天了。
苏慕尘为难道:“在下一直没物色到可靠的女子,也不知道大公子和二公子愿不愿意……”
直到今天他看到了阿嫱。
和陈欢在一起的阿嫱。
“嗯?”陈盈怔了一瞬,转而恼羞成怒:“可是阿嫱和欢儿做出了苟且之事?”
陈姓之子,哼,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不曾染指继女,长子陈洋又是个对女色不热衷的人,除了陈欢,没人干得出这么丢脸的事。
难怪去年中秋家宴见他二人眉来眼去的,没想到……唉……
家丑啊。
“这……”苏慕尘不好直说,含糊道:“继兄妹常年在一个屋檐下,举止亲密也是有的。”
陈盈甩着袖子哼了声:“老夫就知道他干不出人事儿。”
嘴上骂着儿子,心里头对阿嫱这个继女也有了看法,恨不得立马把人送走,碍着苏慕尘的面子,只是不好说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文!
第40章
“相爷,一切皆是命数。要不是二公子,咱们现在都不知从何处动手。”苏慕尘道。
陈盈先前气的几乎跳脚,听了这话,缓缓丢开情绪,与苏慕尘合计一番,直到天色见晚才捋着胡须到朱氏房里去了。
翌日一早,阿嫱便被一顶小轿抬着,悄悄从侧门出去,送进陈府在京郊一座隐蔽的宅院。
“九小姐莫哭,相爷也是为您好,难不成让二公子在府里纳了您不成?”跟来的婆子一边铺床一边不耐地劝着她道。
阿嫱尤自哭个不住:“婶子你行行好,给我娘捎句话,让她来见我一面吧。”
婆子乜了她一眼:“好好好,相爷说凡事都要顺着九小姐,老婆子一会儿便回府告诉朱夫人。”
阿嫱这才收了泪,陈欢眼瞧着指望不上了,可她也不能老死在这儿啊,得赶紧和她娘想个办法,否则这辈子该靠哪个去呢。
陈府这边,朱氏哭哭啼啼地跪在陈盈身边:“求老爷饶了阿嫱吧,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陈盈扶起她道:“哎,你说的哪里话,我是气欢儿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怕坏了阿嫱的名节,这才把她送出去的,好了好了,别哭了。”
朱氏道:“阿嫱说不准,她说不准已经怀了陈家的骨肉……”
陈盈大惊又大喜,急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本意打算把阿嫱送到别处,陈欢叛逆,必定要找到人偷会,一来二去的,再找大夫下几副助孕的药,不怕阿嫱进宫之前没有怀上。
可这也太巧了吧,难道说天意要助他不成。
朱氏连忙点头,女儿肚子里面有没有货,做娘的怎么也能猜个十有八九。
似乎有些快了。
陈盈皱眉,简承琮近来处处和他作对,已经没那么听话了,直接送阿嫱进宫,他能笑纳吗。
未知。
得走条狠路。
***
午觉才起,薛雍闻听房中有簌簌之声,转头一看,只见哑巴小太监捧了个食盒进来,摆了满满一桌子菜肴,正在摆碗筷。
薛雍:……
今天是什么日子!
见薛雍醒来,哑巴小太监手口并用地比划着:陛下要过来用膳。
薛雍看看日头,眯着眸子没说话。
好吧。
哑巴小太监又比划着:薛公子快去梳妆,陛下一会儿就到了。
薛雍:……
梳你妈妆啊,本小爷又不是后妃。
掖着火气,薛雍整好衣衫,披着发来到桌子前,问他:“外面出事了?”
哑巴小太监摇头如拨浪鼓:没有,宫里有喜事,陛下新得一位昭仪。
薛雍被他呜哇乱叫的云里雾里,心道:皇帝未曾娶亲,亦没有纳过妃子,什么女子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是。
哑巴小太监再次比划:大丞相府的九小姐,长的真好看。
薛雍哦了声,又讶然问:“陛下新纳了昭仪,为何要来我这儿用膳?”
何况这也不是午膳时间啊。
哑巴小太监正要比划什么,门外一声轻咳,明黄色的身影旋即闪了进来,薛雍抬眸,见简承琮面带颓色,朝他招手道:“清言。”
薛雍:“听闻陛下喜得昭仪,雍恭贺陛下。”
简承琮摆手让小太监退下,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朕和清言在一起时日长了,眼里愈发容不得别人。”
薛雍在他下首也坐了,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笑:“可见这位陈昭仪有多可人。”
陈府这时候忽然送女入宫,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单纯。
已渐入夏,窗外的高大树木绿荫浓浓,上面附着蝉,练嗓子似的叫了几声,又戛然而止,怕是被侍卫沾了下去,攒多了下油锅一炸,好好的一盘下酒菜就成了。
简承琮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放下杯盏以手支含,不带语调地道:“可惜朕消受不了这个艳福,朕是不得已,朕昨夜……”
他气的已然说不出话来。
前一阵子对陈家的打压有些狠了,这次,算是被反噬了吧。
昨夜陈欢又进宫了,又……那人说,你既不愿跟我好,不如索性纳了我妹子,我再怎么混账,也是断然不会染指自己妹夫的。
那无处言说的耻辱让他恨不得立马撕了陈氏一族,尸首扔到野地里喂狗方才觉得解恨。
薛雍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拿出扇子一折一折地打开:“陛下这些年太过拘着自己了,既然有美女送上门来,就该好好享乐。”
简承琮倏然苦笑,鬓边一缕白发有些刺目,一边看着薛雍把扇子打开又百无聊赖地阖上,一边猛灌了一盏茶,对他的话却置若罔闻。
薛雍也不说话,慢悠悠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陈家成不了大事,他们的探子,呵呵,早就被皇帝暗中收买了。
心中一嗤,又想到,卫家,亦然。
如果简承琮不自己作死,他的皇位还是安然无忧的。
“清言。”简承琮束起袖子取过来一双筷子,垂下眼温声地说了句:“陪朕吃顿饭?”
薛雍微愣,看不清他掩在睫下的眼神,只得也取了一把勺子:“晌午吃的多了,我且喝碗汤吧。”
勺子里盛起些许汤羹,送至唇边,他忽然笑了笑,把勺子放回碗中,目光晕开一抹转瞬而逝的苍凉:“这才想起,晨起尚未服药。”
忽地,他掏出帕子掩在唇边,再拿开时上面已染了抹血,便伏在那里喘个不停。
简承琮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放下筷子亲自扶了薛雍起来:“清言,你这身子,竟虚到这种地步了吗?”
薛雍强撑着站起来,忽然头一晕,重重地撞在了简承琮身上,隔着重重布料,底下传来丝丝浮躁和热气,间或夹杂着强行而来的压制和隐忍,不太正常。
简承琮未觉得出什么,他锁眉把人扶到床铺之上,见其眉目轻闭,脸色也泛着暗青,情况不太好,轻叹一声唤人过来撤下菜肴,又命传太医来。
这么折腾一番,饭自然是吃不成了,简承琮踱步出来,眯眼抬头望天,苍穹之上层云积叠,把日光挡去大半,他抬手点点额角,迈步离开寿皇殿。
***
薛雍服了药,等太医一走,立时从床上坐了起来,摊开手心,里面一根银针已然幽幽发青——
那毒下的极隐蔽,又极厉害,扑通人只要稍稍喝上几口,不出五日,就会癫狂而死。
嘴唇抿成一线,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简承琮为何打算毒杀了他。
不对,方才若不是他突然头晕,那汤,简承琮怕已经喝下去了,莫非……
有人打算把他和简承琮一窝烩了。
薛雍一个不慎紧握掌心,被那银针生生刺出血来,他连忙用帕子摁了,试了试嗓子,哑声道:“有人吗?”
哑巴小太监颠儿颠儿地跑进来,一脸莫名地望着他:你可算醒了。
薛雍对他比划了个笔墨的手势,敛去眼神中最后一抹清明,提着气道:“我将不久于人世,生前有件事放不下。”
他顿在这里,没说什么事,乜着小太监,眉梢挑了些许凉意:“这些日子,你可安睡了,先帝的冤魂不再骚扰你了吧?”
哑巴小太监脸面一红,避开他的目光,挥舞着手点点头,算是默认。
“我说小公公,你是哪里人氏?”薛雍紧紧盯着他问。
哑巴小太监拉着自己的衣襟比划起来,大概是说到自己家乡了,一脸想念的笑意。
“陕西府啊。”薛雍若有所思,眯起星眸笑道:“好地方,那里的牛肉云英面好吃啊。”
哑巴小太监脸上的笑凝住了,眼梢微微湿润,是想家了。
薛雍心中一颤。
陕西府的是羊肉云英面,牛肉云英面则是淮州府的。
哑巴小太监是淮州府人!
御膳房多年没换过厨子,也没有换过跑腿的,绝无可能在简承琮的饭菜上动手脚!
薛雍手指捻了捻那枚泛黑的银针,思绪锁到哑巴小太监身上来。
呵,原来淮王的眼线早就渗透到宫里来了。
淮王,打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皇帝活下去,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什么风寒抱病,全都是他妈的障眼法。
倘若今晚简承琮死了,明天淮王就可能兵临城下,来的比谁都快。
薛雍心中发笑,他们在算计淮王,淮王也在算计他们,全在彼此的彀中,一个也跑不掉。
不用等了,淮王起兵清君侧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他还在一厢情愿地等着说服简承琮回心转意……薄唇微抿,垂眸闪过一丝杀气,这次,他该出手了。
刺客、暗杀,下毒……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哪一样不会,又哪一样不精?
淮王殿下,久违了。
他手里的刺客兄弟养了多年,是该用一用了。
墨香浮动,薛雍笔走龙蛇一阵,额上已是冷汗淋漓,他觑着笔尖沉思,眸色晦暗不明,一直到日影偏转,厅内华光不再才放手投入笔洗之中。
他起身向外头望了一望,又把自己压回座椅,初夏的风穿堂而过,把他手腕压着的宣纸吹的作响,破碎的光影中,他侧过眸去,微愣。
满目骄阳中,他看见一只鹧鸪掠低空盘旋,凄凄凉凉地哀鸣,像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
薛雍摸了摸贴在胸口上的玉佩,有蔌蔌清香浮起,他解下来握在手里,心心念念地想:飞卿,你早些来吧。
他要出宫。
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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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卫府。
一身深蓝武官锦袍的年轻男子在府门口下马,大步迈进门去,狭长的眸子一扫,就见卫羡之带着人已经迎了出来,一见他便道:“珝儿回来啦。”
卫玄珝跪倒在父亲跟前:“儿子不孝,一路让父亲挂念,儿子早该回来的。”
卫羡之算着他回来的比预计的要早八九日,心想大抵晋州那边的事安排妥了,忙扶起他道:“回来就好。”
说着引他去书房叙话。
“琅儿呢?”走至半路,卫羡之忽然想起卫玄琅不在,于是问道:“去找他过来。”
下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卫羡之脸上浮起愠色:“越来越不像话了。”
卫玄珝见父亲面色瞬息变了,微愕道:“飞卿怎么了?”
他这个弟弟不是一向被父亲视为卫家世子极为重视的吗?这才回京半年,怎么觉着哪里不对。
卫羡之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萧氏的萧延吗?”
萧延。
卫玄珝听到这个名字顿了顿,眉眼染了些讶色:“听说飞卿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凶手,明着不说,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给他报仇。”
他这个弟弟可真是长情啊。
幸好萧延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娃,还真是麻烦。
卫羡之同他进了书房,遣去奴仆,无奈道:“萧延没死,不知怎么成了薛雍,琅儿回京后,这二人又见面了。”
不仅见面了,还惹起一堆风言风语。
爱之深恨之切,要不是夫人拦着,他真想把卫玄琅关在祠堂里狠狠地抽打一顿。
卫玄珝脸面抽了一下:“没死?”
不是,他们当年可是看着萧家的人一个个被装进棺材抬出去的。
怎么萧延又成了薛雍,是借尸还魂还是冒名顶替?这也太玄乎了。
卫羡之还没来得及细说,就有家仆慌张来报,说宫里头出事了,请他赶紧走一趟。
卫玄珝送他出去,回身吩咐贴身侍卫:“去,查查四公子回京后的事。”
***
竹影婆娑,映在宫墙上如水墨写意,曲阑斜转处,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持团扇,芙蓉面上愁云惨淡。
群臣肃然穿廊而过,鱼贯往御书房而去,日光落在柳梢,云天一色,大好晴空。
“陛下这是要干什么?”陈盈见卫羡之走在前头,紧追两步上去问道。
卫羡之无奈道:“大丞相都不知道的事,我就更不清楚了。”
“陛下这次瞒的紧。”陈盈摇摇头:“怕只有见了他才知晓。”
简承琮端坐在御书房内,像是连日来没睡好,凤目下压着一团微青,他环顾群臣,徐徐开口道:“朕午后小憩做了个梦,梦见一头小白龙扑揪住朕的衣衫不放,你们说说,这是个什么征兆呢?”
众臣哗然:……
有人心里郁闷:就为这个破梦,把老子着急忙慌地弄这里来,我呸!
有人想起子嗣之事,觑着陈盈和卫羡之的脸色,心中打着小九九,不敢头一个先说。
“陛下,这是大喜之兆啊。”陈盈想起刚送进宫去的阿嫱,心头禁不住一喜,撩袍跪地道贺。
群臣:……
多久没见大丞相给陛下行过礼了?稀罕。
“果然是大丞相。”有人附和:“陛下这梦正是大喜之兆,陛下,不日可望膝下有麟儿啊。”
紧跟着又是一片道贺之声,多是陈盈的人。
简承琮睨着群臣,嗓音带着沧桑:“说起来,朕有件陈年旧事,或许不太光彩,拿不上台面,故而不敢在朝堂上说,才把众位爱卿请到这里来。”
他的话断在这里,没了,等着群臣开口。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作答,还是新的兵部侍郎杜兰龄开口问:“陛下莫不是要说年少时的风流事?”
他是行伍出身,什么话都能说的比较开。
简承琮哈哈大笑,笑声绕梁,他道:“不错,知朕者杜爱卿也。这个梦让朕想起多年前的一桩风流事,不知是不是要债来了。”
陈盈方才雀跃而起的心思闻言似被泼了一盆冷水,脸色瞬间变了几变:“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铺垫什么。
“朕二十一年前去西山游玩,当夜住宿在山中,饮酒醉了,迷迷糊糊中有一女子在怀,他对朕说她是那山中的石潭里的龙女……醒来后朕以为南柯一梦就没当回事,可方才那一梦似在提醒朕,那夜的事或许是真的。”
龙女!
小白龙!
炸了,这下群臣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一时高声嚷叫起来:“陛下是说,您和那龙女可能生了个儿子?”
“朕有所怀疑。”简承琮面不改色:“诸位爱卿怎么看?”
卫羡之:这都什么事儿啊。
陈盈:这他娘的,老夫刚送继女入宫,你就说你有儿子了,明摆着和老夫过不去嘛。
群臣:陛下,您看看我是不是您失散多年的儿子?!
没人理他,简承琮垂着狭长的凤目自顾道:“朕已派人去民间寻找,若是找到了,那是社稷之幸啊。”
尾音拖的长了些,眸光不经意掠向陈盈:“大丞相的爱女,朕十分爱惜,已经晋封为昭仪,朕想她早日为朕诞下麟儿。”
陈盈还在方才的事情里打转,没理会皇帝这句废话,而是有些急躁地道:“陛下,这事太荒唐,臣以为不可信。”
骗鬼呢。
他的手颤了,难不成简承琮这小儿早就在别处养了个儿子,现在要认回来立太子了。
娘的。
卫羡之:“陛下,臣听说这些时日宫中常有道人出入,陛下可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信这般荒唐事的。”
简承琮:“镇国公的意思是朕在说谎?”
这帮孙子!连宫中进出个道士都记得门清儿,竟敢监视他到这种地步。
当诛!
群臣:……
我觉得是。
御书房喧嚣成一团,像炸开了的锅,想什么的都有,脸色更是五彩纷呈,似要碎了一张张老面皮。
“敢问陛下,此子找到了吗?”一个五品小吏声如洪钟地问道。
简承琮:“尚未。”
群臣:……
敢情是先来探探他们的口风啊,去他妈的。
***
寿皇殿。
噗的一声闷响,而后扑扑棱棱的声音传来,像是鸟儿中了箭跌落一般,摔在地上重重的,颇有分量。
薛雍眼睛一亮,对哑巴小太监道:“一只肥鸟,我去瞧瞧。”
哑巴小太监呜哇应着,朝那声音找去,越走越近,听着就在耳畔了,可就是转来转去的找不到东西,薛雍疲了,坐在树下道:“我歇歇。”
忽然又一阵扑棱。
哑巴小太监面色一白,仰头看看天空,又看看薛雍,在他身边站着不动。
薛雍:“我又跑不了。你看着我干嘛,找去啊。”
哑巴小太监还是不动,比划着:怕你被鸟啄。
薛雍:“……”
有人能隔着宫墙把鸟儿射到这儿来,这要多精湛的箭术啊,他眸光微颤,对,京中除了玉面修罗卫小爷,不太可能是别人。
天霁日明,密叶成幄,薛雍眯眸望向远空,他的飞卿,来了。
薛雍掏出折扇,不经意扇着凉风,对哑巴小太监道:“我回去了。”
哑巴小太监额头微微渗出些细汗,他担忧宫中的信鸽被人给猎了,可又怕薛雍一眨眼跑了,于是上前拉着人,比划道:我一个人找不到,你帮帮我。
薛雍垂下眼眸:“我回去睡着。”
反正他在宫里多半时间都在睡觉。
哑巴小太监这回没拦他,料一个病秧子,怎么翻腾也跑不出这晗园。
薛雍走至房中,把先前留在桌子上的东西卷起来往袖中一塞,快步折向右侧的配殿,穿廊绕柱,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耳力极好,知道那只被射落的鸟落在何处,也知道那箭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更知道他的飞卿在哪里等着他。
那只鸟终是惊动了宫中的羽林卫,薛雍才过去,就听见有脚步声向这边拢来,他的心一沉,转身往花木更盛的地方去了。
寿皇殿之中犹如迷魂阵,也不知哪个缺德的道人在这里摆弄的,景物变幻而道路交错如只蜘蛛网,每走一步却不知道下一步脚落在哪里,薛雍从袖中摸出一张东西看了看,辗转脚步,好一阵,直到看见后墙才知晓自己绕出来了。
忽然之中,后背冷意袭来,嗖嗖几声,他心道一声:完了。
密密麻麻的箭簇朝他射过来,天罗地网一般,根本无处可躲。
原来其中的厉害在这儿,就算侥幸认得路走出来,也逃不过最后的万箭劫杀。
难怪这殿里阴森森的毫无人气。
就在他以为老萧家的坟头又要添新人的时候,满目咄咄而来的箭簇里,忽然白光眩目,凭空劈来一剑,电光火石间把薛雍团在剑气中,卫玄琅一身湖蓝窄袖锦衣,一手挥剑一手揽住他的肩头,反身凌空跃起,燕隼般掠过高耸的宫墙,翻出宫去。
落地时卫玄琅紧抱着他,薄唇擦在他颊上,丝丝的痒。
附近的羽林卫被这边的动静惊动,纷纷持剑追了过来,见是他们,先是一愣,继而领头的将军曹熙讽笑道:“想不到靖安将军也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追文的亲们,鞠躬!
第42章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疏疏落落的两道三角眉覆着一双深陷的大眼,薄唇鼠须,生的可不怎么威猛,笑起来更不好看。
可他身后的十几名羽林卫却面色严肃,纷纷看向卫玄琅,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三支铁箭扎入卫玄琅左肩和右臂上,只见他淡然自若地拔掉身上的箭,血光四溅,他一声不吭地封了穴位,眸光缓缓转来,嗓音沉沉:“曹将军,别来无恙。”
曹熙从鼻子里冷哼出声,目光只盯在薛雍身上:“薛公子倒是毫发无伤。”
卫玄琅冷眸中没有半分表情,淡淡扫过他一眼,冷戾道:“曹将军要杀人,用得着耍这般把戏吗?”
话落他抬臂轻轻一挥,凤青剑出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弧,只听宫墙上一声惨叫,埋伏在那里的弓箭手应声坠地,心窝被穿透,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气绝了。
卫玄琅目光冷冽如刃,上前一步拔出凤青剑,擦拭回鞘,看都不看曹熙一眼:“萧延,走。”
薛雍见他负伤,心上像被钝器割着一般,疼又疼的不利索,难受的几乎说不出话来:“飞卿,你不要紧吧。”
卫玄琅觑他一眼,没说话。
萧延。
他妈的活见鬼吧。
曹熙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清楚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想吼一声,胆子却有些跟不上,只好无力地说了声:“擅闯皇宫大内,不能让他们走。”
宫墙上弓箭手又起,箭箭瞄向卫玄琅。
“擅闯皇宫大内?”薛雍抬眸望了望眼前的宫墙,楼高天远,绿树阴垂画檐,他一手撑在心口处道:“以靖安将军的身份尊贵,何必用的上‘擅闯’二字。”
他从大门走进去都没人敢拦着吧。
“薛雍。”曹熙狠狠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这是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出了门就不认账了吗。
“难道曹将军不知道如今京中三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都在陛下的御书房议事?”薛雍声调寡淡,冲卫玄琅眨了个眼。
曹熙见他要耍赖,登时翻脸,抬手往宫墙上一挥:“放——。”
哪来那么多废话,先抓人再说。
“箭”字还没出口,一把寒光抵在他的咽上,曹熙倒吸一口凉气,在卫玄琅的眼神下颤了颤:“你,你怎么过来的?”
太快了,他练武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鬼一样的功夫。
玉面修罗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在下正要去御书房议事,曹将军这架势是要拦着了?”卫玄琅从腰中摸出靖安将军的令牌,在曹熙眼前晃了下,挑眉道。
“哼。”曹熙乜一眼他,侧过脸去。
他在拖时间,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动皇帝。
薛雍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走过去站到卫玄琅身边一笑,附在曹熙耳边说了几句,只见他脸色骤变,霎地朝身后的羽林卫道:“撤。”
***
他走后,宫门复又深掩,卫玄琅问薛雍:“你方才同他说了什么?”
眼神之中尽是疑惑。
“想知道?”薛雍笑眸湛湛:“卫小将军要是说他不娶公主了,我就告诉你。”
视线定在他沁出血水的衣衫上,嗓音沉沉问:“飞卿,你的伤不要紧吧。”
卫玄琅墨眸一深,转身就走,衣袂迎风,环佩鸣响,他不时慢下脚步,似在等后面的人跟上。
不就是拿景臻做了个筏子,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
那日薛雍告诉他景臻或许是简承琮的儿子后,他便让华彧留了人跟着景臻,必要是,用来牵扯一下皇帝这边。
“小伤,没事。”冷清的一声。
薛雍走出不到百米就冷汗涔涔,捂在唇边的绢帕上不断有血色渗出,卫玄琅疾速地走在前面,拍手唤来一辆马车,温声道:“华爷,人我交给你了。”
淡如烟雨的青色帘子挑起,露出一张神如秋水的脸来,华彧看看他身后的人,跳下车来:“薛公子请上车。”
薛雍看看他,眸光挪向卫玄琅:“卫小将军,如果我说我并不想跟他走呢?”
这个人好看的有点过分了啊。
牙有点儿酸。
卫玄琅盯着他:“宫里的醉春散配方,我会给你弄出来。”
他想薛雍三番五次去找简承琮大抵是为了这个吧。
否。
薛雍在他面前站定了,盈盈笑眸掬了一汪微涟:“我想跟你走。”
我想跟你走。
有那么一瞬,卫玄琅的心是空的,反应过来后他有些气愤,揽住薛雍的腰塞进马车里:“命要紧。”
他不知道薛雍是真的想和他断袖还是有别的意思,反正现在看着这个病秧子,他除了想杀人,别的什么心思都没了。
“卫小将军这是在避嫌?”薛雍的笑顿在挟着花香的熏风里,飘过一丝若有似无的醋意:“新婚在即啊卫小将军。”
卫玄琅置若罔闻,黑着脸交代华彧道:“我走了。”
薛雍一把攀住他:“我听说贺将军死了,你节哀。”
“没死。”卫玄琅语气不屑:“卫某虽不才,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属下死在宵小手里。”
所以他亲自动手把人换了出去。
薛雍舒了口气,心道:卫小爷这也太利索了吧。
还想问什么,抬头见人已经走远了。
华彧下了帘子,倒了一杯茶放在薛雍手中,意味不明地道:“靖安将军公务在身。”
薛雍接了茶,神色复杂道:“多谢。”
他只知道卫玄琅回京后连宫都没进过几回,而且整日里靖安将军府门庭冷落的堪比过季的娼/女,哪有什么公务。
“大公子回来了。”华彧似是随口提了一句。
靖忠将军卫玄珝回京了。
薛雍送到唇边的茶盏一顿:“卫府要迎娶公主,这么大的喜事当大哥的自然要回来。”
华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萧公子之前不肯出宫,为何今天又肯出来了呢?”
“自然是想你家卫四公子了。”薛雍靠在马车壁上,漫不经心地道。
华彧看似随意地一瞥,话语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警告:“你要刺杀淮王,是不是?”
话在肚子里滚了几滚,薛雍扯了下唇角:“果然是飞卿的军师。”
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抛了过来:“我们的人截到一封传书。”华彧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放在薛雍眼前:“第一次看到萧公子的亲笔,啧。”
竟是一封调动杀手的密函。
“没有胜算。”薛雍道。
他的人,太不济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华彧给了他一个很是佩服的眼神,却好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过来:“淮王,至少有三个容貌相似的替身。”
薛雍的脸白了白,碾着茶杯的手指微不可见地颤了下:“多谢华爷告之。”
似乎行动太晚了。
沉默片刻,外头有花轿路过,马车停下避让,薛雍想着事情随口说了句:“这个月成亲的可真多。”
华彧润了润唇,眯眸道:“萧公子,在下怎么觉得你一直在试探卫府对公主这桩亲事的安排,嗯?”
难道真是对卫玄琅有情?!
他觉得未必。
京师之内,三步之中皆有阴谋,他知道卫家和萧家是故旧,也知道卫玄琅小时候那点事儿,但他依旧不能相信这个死了十五年又突然复活出来的萧延。
薛雍扭头看着他,唇角好看地上弯,笑而不答:“华公子,你说呢。”
华彧语调有点凉:“我说萧公子,你和靖安将军早年那点交情,他早还完了吧,你还想怎样?”
句句不离桐城公主的事,太处心积虑了吧。
薛雍很是沮丧:“他小时候可说过要嫁给我的。”
多少年前的事了,三月初,绿芽才黄半未匀,大街上一群小孩子跟在新嫁娘的花轿后面吭哧吭哧地跑,卫玄琅扯住他的袖子,尚且有些咬字不清地问:“萧延哥哥,什么叫娶亲?”
“就是两个人永远要住在一起啊,就像我爹跟我娘,你爹跟你娘那样。”
小时候的卫玄琅想了想,咬着一口小奶牙:“萧延哥哥,我长了要娶你。”
娶了亲,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
华彧给了他以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的眼神,稍一蹙眉道:“听说你对我家将军幼时情同兄长,难道看着他成家不开心吗?”
不该露出老父亲式的轻松微笑吗。
薛雍把杯盏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华军师,华爷,华汉贞,你是不是一进京脑子就不够用了?”
卫小爷会被人摁着头娶亲吗?
华彧,字汉贞。
“轮不到你来说我。”华彧脾气好,就连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是柔柔淡淡的。
“还有十天。”薛雍道。
今儿已经五月十八了。
华彧没理他,喝完茶歪在靠枕上小憩,只余马车穿行在道路上的粼粼之声。
薛雍垂眸,从怀中拿出一点儿醉春散含在口中。
马车停下,入目处一方清塘,一片竹林,微风起,二人衣袖当风,华彧道:“这是我当年在京中时的苦读之地,很是清净,委屈萧公子在这儿住上几日。”
“等卫小将军大婚之后再出去吗?”薛雍笑道。
“萧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华彧眯了一下狐狸般的眸子,道。
还是那个话题又兜了回来:“你们卫小将军真打算迎娶桐城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俗套的剧情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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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华彧还是那个死德性,温润一笑:“我也还是那句话,少操心,命要紧。”
薛雍见他眸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狡猾,心底有些茫然,笑道:“客随主便。”
进了房间,薛雍这才看到这里面可真破,什么都没有,简直穷到了极点,他一凝眉:“我说华公子,能不能给我弄张桌子,这家徒四壁的,我不习惯。”
华彧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房间,末了伸手一指角落:“也不算,好歹还有一只夜壶。”
“……”薛雍捧心欲吐血,华彧这才拉着他道:“一应东西很快送来,不急,不急。”
***
御书房。
一干老臣被皇帝气的犯晕,拿出药膏往太阳穴上擦药的擦药,往嘴里塞救心丹的塞救心丹,还有身强力壮的这会儿正唾沫四溅的还在劝皇帝回心改意……
“陛下,您还是选秀吧。”礼部尚书令狐前颤巍巍道。
好歹日后能保证太子的娘是个人啊。
“是啊陛下,您应当从世家子女中择一位立为皇后。”工部尚书卢钧也跟着道。
被这二位大人带了节奏,一片哭着喊着求简承琮立后的声音不绝,反正,宫里头不是新添了位陈昭仪嘛,您就趁热再捞几个进去,不亏啊,陛下。
争吵的热火朝天,外头曹熙一声闷喊:“陛下,景府,景府出事了。”
百官这时都有点懵,目光齐刷刷投向皇帝,只见简承琮神色一敛,清了清嗓子问:“上前回话,景府怎么了?”
“被人给砸了。”曹熙道。
方才薛雍跟他说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但是事关重大,他担忧景臻又一次被人追杀,急急忙忙地撤了羽林卫,十万火急地派人去查,果然——景府被人砸的一片好瓦都难找到,太惨了。
“啊——”一片惊骇。
也不知道景臻这是掘人家祖坟了还是睡人家小老婆了,拉的这么深的仇恨。
简承琮拂袖起身:“景云明人呢?”
曹熙:“景大人的伏犀剑被……被人捡到,景大人不知去向。”
闻言,简承琮心中一绞,面上八风不动地问京兆尹时原:“京中这是什么人在流窜作乱?查一查。”
时原是陈盈的人,心中知道陈家嫌景臻碍眼,正暗中调集杀手找景臻的麻烦,被皇帝这么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臣失职,臣有罪。”
心里埋怨,这些狗娘养的杀手,事儿办不成就算了,砸府算什么本事。
偷鸡摸狗的勾当非要弄得这么轰轰烈烈,蠢啊。
简承琮淡然坐回龙椅,殿外日头西斜,绯霞染天,他忽然摘下皇冕,半头华发突然地搁在大臣们眼里:“朕若下令选秀,岂不是要夜夜芙蓉帐里华发对红颜?罢了。”
他摆摆手:“朕已过不惑之年,不再想那风流事了。”
而寻子的事,他也不再强调。
众位大人这下算是明白了,皇帝这次叫他们过来,并不是要一个结果,而是要给他们一个心理缓冲。
说不定那日,皇帝突然在朝堂上宣称他的小白龙儿子找到了,那也是可能的。
对,说白了就是个铺垫。
说什么华发对红颜,这叫他们六十岁还时不时当当新郎倌的大丞相怎么活。
扯淡。
陈盈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但接着就听简承琮说:“诸位爱卿放心,朕绝不会让简氏龙脉断在朕手里。”
言辞凿凿。
群臣:……
皇帝这么笃定,敢情哪个龙儿子已经锁定了?
不过他们真没这么傻,脑筋转的快的倏然想起,他们的傀儡帝王,登基前的胤王殿下,据说是个风流胚子,男女不忌还颇慷慨……
保不准谁家的俏丽小妾半夜跑到胤王府里抛一个“欲借人间种”的眼神,胤王殿下合一个“感谢天上神”的表情,这好事就成了呢。
那么,这个龙儿子会是谁呢。
人人面色波澜不惊,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
从御书房出来,陈盈拉着卫羡之道:“镇国公,这事,你怎么看?”
卫羡之:“大丞相哎,你我这许多年是不是被蒙在鼓里了?”
还是小看简承琮小儿了。
陈盈见后面跟着的人太多,欲言又止,最后才开口道:“镇国公,咱们去清风楼喝个茶如何?”
陈、卫两家不能再斗下去了。
卫羡之叹了口气,很是抱歉地边疾步走边道:“改日,改日。”
陈盈一愣,这话都不敢多说就逃了是怎么回事。
工部尚书见状悄声提醒道:“卫家大公子回京了,卫夫人心气不顺,整日跟他闹着呢。”
陈盈哈哈一笑,笑到半路又停了,揶揄道:“卫夫人真是厉害啊。”
卫府有的斗了。
***
卫玄珝狠狠瞪着面前这个满眼不屑的弟弟,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老四,你把华彧叫到京城,就是为了萧家那个小子?”
隐壶关的驻兵再有问题,那也是他们卫家的,卫玄琅可以不在,但把军师调回来让一个慕容亭去撑着,这就有些扯了。
卫玄琅漫不经心地放下手里的书卷,看了他一眼道:“欠了十五年的人情,该还了。”
他没说实话。
华彧进京跟薛雍什么关系都没有,是他娘担心卫羡之变心,提前给他布局的。
不过,除非到了没路可走的地步,否则他不会让华彧参与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儿的。
卫羡之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但一直以来,卫玄琅都认为卫府的世子之位应该是大哥卫玄珝的,他并没有要争的心思。
卫玄珝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默然良久才轻叹道:“老四你总是这样,明明生在这样的门第,明明什么都不缺,却还是经不住别人对你丁点儿的好,萧延那点事,你还要记一辈子啊。”
卫玄琅挪开眸光,用手支起下颌沉思:或许吧,漫长岁月里,不知何时,萧延竟成了他的一缕执念。
“不说这事了,对了大哥,你这次进京,边境还安稳吧?”
他这几日总是不能安睡,生怕边境有点风吹草动。
卫玄珝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下:“倻国国内皇位动荡不止,这时候应该抽不出时间来打仗,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枚兵符,放在卫玄琅手上:“你的东西,还你。”
隐壶关的调兵令符。
漆黑的玄铁令牌闪烁着幽寒的光芒,锻造精湛的令牌正面,一只苍鹰傲然远眺,似欲展翅腾空。
卫玄琅不紧不慢地收了:“大哥,你能不能给我点……钱?”
“你缺钱了?”卫玄珝怔了下:“听说你翻修靖安将军府把陛下地泉眼都给占了?”
当大哥的还是要约束下弟弟的,他们卫家的子弟可很少行这种纨绔横行之事。
“隐壶关的军饷被户部克扣了两个月。”卫玄琅道:“又添了些马匹,来来去去的,就把我给掏空了。”
卫玄珝忽然笑了:“老四,你都开口了,大哥也不能不管,晚点你过来,我拿四十万两先给你救急,怎样?”
“谢谢大哥。”卫玄琅难得地笑了,墨眸尤为有神,看的卫玄珝亦是心惊,蓦地盯着他瞧了许久。
这几日京中已有人在他耳边吹风说卫家老四一回京就染上了断袖之癖,真真叫人瞧不起,百年武将世家,要完蛋喽。
他心头一沉,动了动唇道:“早些回房歇息吧,再过几日你娶亲,少不得劳累。”
年少谁人不轻狂,娶了亲生了子就好了。
***
喧嚣许久的夏夜总算沉寂下来,府中一片清净,只有打更的梆子声偶尔响起,在远远的长街上来回荡着,声声感慨似的。
看着手中的银票,卫玄琅的眼瞳中渐渐浮起一丝讥诮之色:“慕容耶,你亲自走一趟,把银票带回隐壶关吧。”
冷清的月光流转,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慕容耶正在打盹,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公子说什么?”
这是让他出京的意思吗?
“去了那边,暂且不用回来。”卫玄琅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眸中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告诉慕容亭,有什么可发财的法子,不要管太多,尽管用上。”
慕容耶脑子反应慢:“公子说什么呢?”
卫玄琅:“你只要把我的话带给他就行了。”
说起来是他的错,几年前刚到隐壶关时华彧和慕容亭都想了多种敛财之法,力劝他在边关弄个小金库,却被他以心术不正给训斥了,现在想来,后悔的真想给自己一剑。
朝廷算什么,简承琮算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连他们兄弟的死活都不问一问。
慕容耶收好银票要走,忽然回过头来,鼻头发酸:“公子,属下要是走了,您就让华爷陪伴左右,千万别什么都自己干,属下想想就心痛。”
卫玄琅嫌他啰嗦,伸脚踩了慕容耶一下,痛的他哀哀直叫,当下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公子啊,属下是好心……”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44章
黎明起了小雨,打在屋檐上,沙沙地轻响。
薛雍一觉醒来,朦朦胧胧中瞥见一个身影,翻个身,没理人,继续装睡。
卫玄琅听到声响继续端坐着,目光中光芒浮动,却抿着薄唇不说话。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轻咳一声:“卫小将军不用善后吗?”
就这么把他从宫里带出来了,好歹也要和简承琮那边打声招呼的吧。
“你想我怎样?”卫玄琅哑声开口。
难不成还要跑到简承琮面前跪着请罪吗?说他要护着这个人一生喜乐吗。
薛雍披衣起身,来到卫玄琅跟前,轻声道:“我想你陪我。”
卫玄琅干咳一声,脖颈都呛红了,抬眸的瞬间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在薛雍松跨掩着的脖颈上,泛着瓷光的肌肤刺的他墨眸微眯,忙侧过脸去:“皇帝大约想把景臻的事抖搂出来,正忙着造势,没功夫过问你,萧延哥哥。”
薛雍收起不正经脸色,在他面前坐定了,眼角还留着刚睡醒的一片绯红:“卫小将军原来打听的这么清楚。”
平白捡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没那么好的事。
卫玄琅的眸色冷了几分:“宫里的探子传信说近来皇帝心性不定,和从前不太一样,你知道吗?”
“有什么不一样。”薛雍道:“不过是厌烦了看别人的脸色。”
简承琮不可能坐在皇宫里头等那一杯随时可能送到嘴边的鸩酒,他要押上天下赌一次。
卫玄琅蓦地侧过头来,亮的慑人的墨眸直视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地道:“你上次进宫,除了去取醉春散外,还去做什么?”
薛雍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但比平时直爽很多:“我的人一直在追踪景臻,那几日,跟丢了人。”
郝宝荣莫名其妙地死在大理寺的刑狱里,有件事让他起了疑心,那就是上次卫玄琅忽然问起景臻的剑术师从的谁。
他不清楚。
他和景臻打交道的时间不算短,但这个人神秘的有点过了,动用多少手段都查不到景臻的师父是谁,这一点儿没法不吸引他的兴趣。
“他近来没怎么露面。”卫玄琅道:“你查出些什么?”
薛雍一怔又一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上次在宫里,我说的‘太子’一事你还记得吗?”
卫玄琅望着他,他也看望着他,默然注视良久,薛雍闭上眼眸,伸了个懒腰道:“就查到这些。”
“皇帝昨日召集群臣去御书房,为的也是太子的事情。”卫玄琅道。
薛雍脱口而出:“这么巧?”
卫玄琅眼神变的犀利起来:“那就是了。”
薛雍看着他不能再严肃的表情,忽然间觉得头大:“是什么?”
对着卫玄琅他脑子忽然有些钝了。
“景臻,就如你所查,该是皇子。”卫玄琅道:“皇帝把你留在宫里的寿皇殿内,一来是淮王的事,二来,他想试探试探我。”
薛雍不吭声地看了他一眼,蓦地站起身来:“你是说,皇帝想拿我试试你在京城的势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卫玄琅道:“从华彧进京那日起,我们就被皇帝的人盯上了。”
声音还在飘散,薛雍就有点烦躁:“你怎么不早说?”
你没把你所有的人都摆出来吧。
卫玄琅:“……”
他也是才想清楚啊。
薛雍忽然抓了下头发,眼尾的绯红愈发明显,他皱了皱眉:“飞卿,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
怪他,一时不慎拖着卫玄琅一起入了彀中。
“你……不舒服?”卫玄琅听着他的声音有点虚,忽然转了话题:“药在哪儿?”
想他是早晨起床要服上一剂的。
薛雍盯着他一会儿,不说话。
“没了?”卫玄琅追问。
外头的天忽然转亮,天光投进来,和清冽的声音融在一处。
薛雍挑挑眉,手心紧紧地握着:“烦请卫小将军回避下,在下……”
他要去洗个冷水澡。
卫玄琅听着他极力压抑的声音,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卫小将军想哪儿去了?”薛雍一手撑起身体,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洗个澡去。”
难不成想他要去自亵吗?
“嗯?”卫玄琅的眸色变的幽深,直直地盯着他不放。
“醉春散除了压制你的毒性外,是不是还有?”忽然有些了然。
服用久了会不会身热/情动,却又不是像春/药那样催情,只是让人看起来媚态勾/人。
问完这句话,他侧过脸去,耳廓上微红隐隐,他不习惯谈论这种事情。
“飞卿你又想歪了。”薛雍轻笑:“我只是浑身灼烧的厉害。”
金石之药服用久了让人时常肌肤灼热的烦躁,至于会不会催发情关……要看谁在他眼前了。
假如卫小爷在的时候,那就非常不能忍了。
卫玄琅听完神情瞬息变了几遍,他忽然走近了,手掌抚在薛雍的脖颈处,手中滑腻而滚烫的触感传来时,他猛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瞬间又推开了。
薛雍抬手抚上他的眉眼:“飞卿你怎么了?”
卫玄琅躲开他的视线,手快速地缩了回去:“我走了。”
大抵是身体的燥热和压抑许久的情绪冲昏了薛雍的脑子,他反身拽住要走的人,不待卫玄琅挣扎,水润的唇径直碾上去了。
太清凉了,如濒死的鱼沾到了些微泉水,他死死黏住不放,想汲取更多更多。
吃惊而微分的唇瓣被他钻了空子,他迅速地捕捉到闪躲的舌尖,闭上眼睛用力一吮,感受着卫玄琅的清凉,他瞬间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窗外早霞灿烂,玫瑰的甜香气一阵阵袭来,急促的喘息声初定,卫玄琅今天未覆面,面皮一下子红的欲滴出血来。
薛雍的手却还叩在卫玄琅的腰间,语气中捎带几分无奈:“对不起,老光棍太寂寞了。”
卫玄琅没有推开他,却叹气道:“非要这样说自己吗?”
他也知道那是服用金石散过久的症状。
薛雍身体一震,抬眸与他视线相对。
卫玄琅眼底滑过一抹说不上来的色泽,似乎也看不出几分为难,他抬起手,原本要去拢一拢黏在自己身上人的衣襟,只见薛雍一动,嗬的一声,那人身上的衣衫完全敞了开来,他的手一下子摁在了光洁莹白的肌肤上,顺着手指往上,优美的锁骨——
“飞卿。”
风采如玉的身形微微震动着,薛雍的声音沉了下来,冷静的眼眸直视着卫玄琅的眼瞳:“我是不是太让你失望了?”
你的萧延哥哥,终是没成为你期望的样子。
卫玄琅摇摇头,只觉得他的目光如如芒针刺背,动了几下嘴唇才发出声音道:“萧延哥哥,对不起,是我没用,这么多年没能为你报仇。”
还让你带着一身伤痛,背负着外人姓氏孤零零地活着……
薛雍的动作突然僵住了,他没想到卫玄琅会这么说。
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近的距离,默然对视着,瞬息,又像是过了许久许久。
卫玄琅推开薛雍,伸手替他系好衣衫,低声在他耳边道:“我不介意。”
如果这样能抚平他的烦躁的话,他一点儿都不介意。
重重的光影中,绵密的吻重新落回唇上,笨拙而轻柔,带着几不可闻的低喃:“萧延哥哥。”
***
华彧在门外停下脚步,而后重重地咳了声,听见卫玄琅的嗓音他才回话:“公子,拂绿死了。”
“怎么死的?”门开了,卫玄琅和薛雍齐齐站在光影里,眸光落在他身上。
华彧穿了件月白长衫,质地优良的江南锦缎,精湛的绣工,他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一怔旋即挪开视线:“自杀,不过……”
他欲言又止,似乎碍着薛雍的面子不能直说,卫玄琅睨了一眼薛雍:“无妨,你直说。”
“她昨日被带到这里时并没有轻生之意,偏偏过了一夜就死了,我怀疑有人同她说了什么。”花彧似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薛雍道。
他这个地方极其不起眼,想来不会是外人进来过。
“自杀。”卫玄琅沉思道:“验尸了吗?”
“属下已验过。”华彧迟疑一下道:“不然公子再看看?”
一把切割药石的小刀挑断了手腕处的主动脉,流血而亡,身体僵硬后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小刀,是自杀应有的样子,疑问不大。
他怀疑的就是拂绿死之前见了什么人,她被威胁过,以致于心如死灰才走上绝路的。
卫玄琅一双黑眸深邃地看向他:“你既已验过,我就没必要再看了,拖出去埋了吧。”
华彧怀疑的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他不想怀疑到薛雍身上,更不想让他难堪。
这事,他会私底下着人查个明白。
“是。”华彧没有退下,而是看着薛雍,眼神中闪过一抹试探:“薛公子要看看吗?”
你们是老熟人吧。
薛雍看看他,侧眸转向卫玄琅,又回过神来,平淡道:“不必,她的事,靖安将军都告诉我了。”
华彧做事极为谨慎,他昨日根本没见到拂绿,更不要说对她说什么了。而且就算他能见到人,那拂绿只听命简承琮,他能奈她如何。
只是万万没想到,拂绿竟然自杀了,而且在此时此地。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也想不通。
间离他和卫玄琅吗?
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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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华彧扬了扬眉,却也不再说什么,一笑带过。
卫玄琅的脾气他清楚,既然认定了薛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疑到他身上的。
更何况,他这几日曾听外头传的风言风语,说他家将军看上了薛雍,不顾和桐城公主的婚约,硬是把人从皇帝那儿抢过来藏在府中……
说的还挺对的。
华彧心头微酸,一双丹凤眸看着卫玄琅:“那属下先告退。”
卫玄琅正要点头,忽觉薛雍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嗓音有些不稳地道:“卫小将军,拂绿的尸首,我想去看看。”
方才他就一直在想,拂绿到底为何自杀,排除了种种想到的可能,除非……
除非她要殉主。
可是简承琮稳坐宫中活蹦乱跳的,她为什么要先死呢。
薛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
正如华彧说的那样,拂绿穿戴一新,簪钗齐整,脸上是新化的妆容,死后面容平静,唇角微弯带笑,自杀无疑了。
看了半晌,琢磨了半晌,还是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薛雍一时无话,俯身跪在地上,鸦青色的长睫掩住一片水气。
“公子,要不要告诉镇国公封了墨如阁?”华彧问。
墨如阁是皇帝设在京中的探子机构,不过打着这些年声色犬马的掩护,过分的事情一查一个准,不怕没理由找他的茬儿。
反正拂绿被卫玄琅带走后,墨如阁的秘密也守不住了,他们不下手,陈家也会下手的。
一群雏鸟掠过朝阳,复又振翅高飞,最后落定在院中最高的树上面,叽喳欢叫。
“去告诉靖忠将军一声。”卫玄琅淡淡道。
华彧道了声“是”,先请他们二人从停尸的偏僻厢房里出来,又打发下人买副棺木,把拂绿给葬了。
“很难受?”走到前院,卫玄琅忽然问薛雍。
拂绿的死让他颇伤感,加上昨夜没怎么睡,又因身上燥热,灼的面颊通红,眸子中全是血丝,衣服覆在肌肤上几乎闷的他喘不过气来,只想找个无人处泼一盆冷水在身上才好受,更有卫玄琅身上的凉气勾着他,薛雍心绪极不稳,哑声道:“难受倒不至于,不好受是有些的。”
出宫这小半年来,每次去墨如阁,拂绿都会把醉春散提前备好,而后没有许多的话,只会淡淡嘱咐他一句少服些分量,她眼中流露过同情,心疼,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种身不由己的煎熬便在视线交汇中善意不多地给彼此一点儿安慰。
卫玄琅极少安慰过人,他也不清楚说什么能让薛雍好受一些,墨色眸子在晨光中忽然垂下,他低声道:“或许她以为墨如阁断送在她的手上了。”
墨如阁开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事,一朝被卫玄琅盯上,她大抵要用自杀来惩罚自己的不谨慎吧。
“这是目前唯一能解释的通的。”薛雍想破了头终于有些豁然,道:“她在这儿自杀,还含了一层恨我之意。”
说这话时,正从院中的水井旁经过,薛雍看了看轱辘,脚步慢了下来,撸袖弯腰欲去汲水。
“往后站站。”卫玄琅伸手拉住他:“这儿许久不住人,青苔湿滑,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把薛雍推向身后,他毫不费力地把吊桶抛往井中,又轻松打上来一桶水,拎在手上,斜飞的剑眉微扬:“够吗?”
“一个人是够了……”薛雍话落长身一转,拎起水桶就往回走。
如果飞卿你要一起的话,还要再打一桶的。
卫玄琅眯眸一愣,玉面忽然泛起淡淡的绯红——
那是哪一年的夏季,他在萧家玩时摔了一身泥巴,萧延的奶娘见了,忙拉着两个小东西去洗澡,一个木盆里抱进去两个光溜溜的小肉球,他记得洗着洗着不知为什么,他还咬了萧延一口……显然,他的萧延哥哥是记得这件事情的。
***
一阵沉寂后,卫玄琅的手下忽然跑了进来,面色紧绷:“公子,公主府来人,说是将军和公主的新衣裁制好了,请公子去过目。”
大婚的新衣。
“知道了。”卫玄琅蓦地回过神来,眼神锁在薛雍拎着井水远去的背影上,半天没有挪动。
“公子?”那人见他不动,催促了一声。
卫玄琅缓缓道:“按规矩不都是礼部着人送到府上的吗?”
还没听说过大婚之前驸马要到公主府上试衣的。
那人低声嘀咕了句:“传话的那人说公主殿下想见见公子,故而让人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难道要直接说他们家公主殿下想见准驸马了,然后大模大样地请过去吗。
卫玄琅沉吟了片刻:“正好,我也要见一见她。”
桐城公主府。
薄纱遮面的女子声音娇媚而端庄:“靖安将军别来无恙?妾身还是五年多前在宫宴上遥遥望见过将军一面。”
问是谁家少年郎,足风流。
卫玄琅知道宫中有这么一位长公主,是皇帝唯一在世的姊妹,再多的他就不清楚了,也不记得曾经见过她:“公主抬爱了。”
殿中淡淡的清香中,桐城公主侧过她惊艳的眉眼,屏退左右侍女,淡淡笑道:“我知道将军不愿意娶我,我也不愿嫁将军,你我全是身不由己,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卫玄琅霍然抬头:“公主想怎么做?”
桐城公主说她不想嫁给他的一瞬,心中没有来由地如释重负,竟觉得异常轻松。
当初应下这场婚约,一来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应,二来他对于世间女子,并无留意过,也并无心思花在娶谁上,于他而言,如果非要娶亲,那么谁都一样。
“我听说将军有一娈宠,不如让他以我之名,代我嫁入将军府如何?”桐城公主缓缓道:“放心,之后我会遁出红尘,找个清静的地方修道,公主府封地的食邑,全交由将军,你意如何?”
虽说荒唐,但也是个两全的法子。
娈宠!
听的他当头一棒,卫玄琅面色肃然,断然回绝:“公主殿下若不愿嫁我,只管上书陛下说玄琅德行有亏,不配公主便可。”
且不说荒唐与否,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薛雍替一女子身份嫁入靖安将军府的。
他想护着他的萧延哥哥还来不及,怎会,怎会……对他起丁点儿龌龊的心思。
“将军不要急着拒绝,若回府后想的通了,我这里随时候着回信儿。”桐城公主盈盈素手执起一杯茶,命人送客。
等他走了,贴身侍女未茉才近前道:“公主,放眼京城,如靖安将军这般的男子可以说是没有,公主放在繁华富贵不要,为何说那些话?”
“我早已看破红尘,何必再搅这趟混水。”桐城公主冷冷道。
未茉轻轻叹气:“公主真是……”
五年前宫宴上初见,她的公主日之所思、夜之所想的便是那朗朗如日月入怀的身姿,她如何不知。这次赐婚,原以为公主的痴情终于被上天感动,守得云开见月明之际,却不曾想公主自己不干了。
“他会答应的。”桐城公主取下面纱,殿中光景被她的玉容照的黯然失色,她起身轻移莲步,驻足在碧纱窗前凝眸眺望。
***
卫玄琅的心情不是很好。
“公子,公主殿下的食邑之地可真是受之不妥,辞之可惜啊。”华彧听说桐城公主有这般新奇的想法,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道:“不如,就从了公主殿下?”
卫玄琅瞪了他一眼:“不可。”
华彧摸摸脸颊:“将军要是怕委屈了薛公子,大不了我去,凤冠霞帔啊,一生难得穿一次宫中绣师做的衣裳。”
卫玄琅神色一正,朝他睨去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就算华彧不介意,可是让他和华彧去拜堂,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还是算了吧,他卫玄琅再不济,也没必要为了桐城公主那份嫁妆做那么难堪之事。
华彧心中微凉,苦涩改口:“要不和萧公子说说?”
逢场做戏你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吗?
卫玄琅的眼神一瞬变的复杂起来:“汉贞,你知道我的,不管是你还是他,我都不会同意的。”
不必再说了。
华彧盯着卫玄琅抿紧的双唇,片刻之后,又微微叹息着移开了视线。
同袍七年,他是深知卫玄琅的,这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心中最柔软处,无一时一刻不记得他的萧延哥哥,除了这个人,大概再也放不下别的什么人了。
“汉贞,拟一封奏折吧,我要解除婚约。”卫玄琅道。
光明正大地退婚。
华彧一下子愣了:“将军,国公爷怕不会答应。”
这奏折要是一送上去,天下沸腾,镇国公府真就成了千夫所指之地了。
当初欣然应允,大婚之前又突然要取消婚约,这也欺人太甚了,恐怕天下人都要争着为桐城公主叫屈的。
“汉贞。”卫玄琅忽然挂起一抹半真似假的笑意:“我爹那里,就看你了。”
华彧面皮一紧:“将军,我是偷摸入京的,国公爷见了不得打死我。”
呜呜呜。
“你以为能瞒得住我爹?”卫玄琅撩了下眼皮看着他:“没门。”
以为镇国公的耳目是摆设吗。
年轻人,太天真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
第46章
华彧眼底闪过一抹颓然,哭丧着脸道:“将军,你这是故意为难我。”
卫玄琅的嘴角难以觉察地撇了撇,墨眸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一转身,竟走开了。
华彧僵着表情呆站在那儿,脑壳疼。
卫玄琅下了封口令,关于那天桐城公主见过他的事情,谁也不准说出去,等传到薛雍耳中时已经是好几日之后了。
准确地说,是有人故意把这话透漏给他的。
“卫小将军不妨答应公主殿下。”他一开口就被卫玄琅给瞪了回来,那小爷阴沉个脸问他:“谁说的,没这回事。”
卫玄琅天生不是会撒谎的性子,尽管他说的风轻云淡,但嗓音里的迟疑还是出卖了他。
薛雍含笑盯着他,嗓音微沉:“这有什么?不过穿着公主的衣裳拜个堂,又不是真的要你睡我,你还扭捏什么。”
说不定还有人抢着去呢。
卫玄琅倏然侧过脸来,眸中带着思索的神色,一会儿才道:“这对你来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他极力忍住一句话没说出来:萧延哥哥,你这些年来受的煎熬已经够多了,往后的一切,我倾力为你扛着,你不必再委屈自己。
“卫小将军。”薛雍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点在自己额角处:“不如事成之后公主封地的食邑你分我一半?”
我也好有自己的产业,以后就不用在你府上蹭吃蹭喝了。
“想都别想。”卫玄琅突然很气,绯唇都白了:“萧延,不要再作贱自己。”
你是男子。
薛雍眨巴眨巴眼皮,极是赖皮道:“飞卿,你没有选择。”
就算你上书皇帝,简承琮也不会同意,卫羡之更不可能。
卫玄琅最恨别人逼他,换个人,他早就没耐心了,可对薛雍,多年久别重逢之后,他竟手心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默然。
卫玄琅转身就走,他的手不时摸向凤青剑,算了,不要写什么奏折了,他直接进宫和皇帝摊开了说吧。
“飞卿,这次,算是你帮我好不好?”眼见着那个身影就要跨出门去,薛雍鼓足勇气说了句。
听罢,卫玄琅转过身来:“这件事对你有什么益处?”
他是想不明白。
“我受了公主殿下之托,我替她成事,她答应帮我找到一封书信。”薛雍阖上眼皮道。
卫玄琅忍不住问:“什么书信?”
“十五年前我萧家被满门屠杀时曾有人给我娘云城公主送过一封书信,那封信后来被桐城公主殿下藏在宫里,再往后就不知去向了。”薛雍淡淡道。
没有感情起伏,亦没有悲愁神情,他只是这么说道。
“那封信是凶手送的?”卫玄琅还是问了出来。
伤口既已撕开,就没法不面对。
薛雍怅然:“我也不知,至少和凶手有关。”
“你……”卫玄琅本想指责他为什么不早点和自己说,见到薛雍眼尾黯然,声音哑然道:“只是要这么委屈你……”
他不忍心。
薛雍抬起眼皮一笑:“不然咱们那日换换衣裳,我带着你的覆面,你穿公主的嫁衣,这总行了吧?”
卫玄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行。”
还是那句话,想都别想。
薛雍只是逗着玩儿,就算卫玄琅肯,他比这小爷矮了一截,一出场岂不是就被人给戳穿了。
倒是桐城公主身材高挑,大婚时的嫁衣宽大,绣鞋又是极厚的底子,他稍动一动手脚瞒天过海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飞卿,那圆房的时候,”薛雍眼尾挑起一抹慵懒:“你们卫家第二天不会要验喜帕吧?”
要不提前捉十几只蚊子带在身上,到时候啪啪拍上去?
卫玄琅要疯了,脸涨的紫红,嗓音都在颤抖:“不用你操心。”
***
墨如阁。
龟奴吃了一顿皮鞭滚在地上嚎叫,从来都是他打别人,什么时候轮到被打了,要不是华彧周身戾气太重,他怕要跳起来杀人。
“听说这里的客人都喜欢吃橙子,嗯?”华彧眼皮都不抬一下,沉声道。
跟班立刻来了句:“是的华爷,您要不要风雅一下?”
立马捧上来一盘新橙。
破开了汁水饱满,颗粒晶莹,清冽的芬芳一瞬盖过了幽暗角房里难闻的血腥气,不觉馨香已满襟。
华彧:“听说还要沾着吴地的雪盐?”
跟班:“是的华爷,这就来。”
不多时,一碟胜雪的吴盐被端了上来,搁在橙瓣旁边,等着人享用。
华彧挽起袖口,劲长的手指拈起橙瓣在如雪的盐粒中碾着,慢慢地捻完了,他看了看眼前铜盆里的一汪清水,若有所思地拿起盐碟,倾手倒了进去。
龟奴似乎已经预知他要做什么了,扯着嗓子大叫:“你要做什么?”
华彧慢吞吞地回话:“我看你伤成这样,怕你疼晕过去。”
他睨了一眼跟班,那人会意,端起铜盆走到龟奴跟前,兜头而下泼了个透心凉。
“啊……啊……”随着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龟奴眼珠暴凸,整个人在地上抽搐又抽气,疼痛的他小便都失禁了,真像一条被剥了皮还没断气的丧家犬。
“你叫王不六?”等地上那人嚎都嚎不出来了,华彧才撩起眼皮问了句。
没有回应。
华彧轻笑,瞥了一眼小跟班:“挑手筋还是脚筋呢?”
“啧啧。”小跟班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满眼嫌弃:“手吧,脚丫子臭烘烘的,我可不干。”
他还年轻,不能去捧人臭脚哦。
华彧还没发话,只听地上的人长叹一声:“华爷你到底要问什么?求你开口吧。”
落在华彧手里,比下地狱还可怕。
华彧这才轻飘飘地道:“拂绿为何出了墨如阁没几天就自杀了?”
妈的,要去再找一个会配制醉春散的真不容易。
王不六沉默一会儿,而后咬着牙道:“那是因为……因为她不想再害薛公子了。”
“你再说一遍。”华彧忽地瞳眸一缩。
“绿姑娘手里的配方是宫里头给的,其中有一味药石是□□,这么吃下去,薛公子活不过二十五岁。”王不六忽然哭了起来:“绿姑娘见薛公子终于有人依靠了,她不想再害他了。”
华彧愕然:“宫里头的配方皇帝知道吗?”
王不六摇摇头:“这个我就真不清楚了。”
华彧和小跟班对视一眼,气愤地骂了声狗皇帝,又问:“薛公子当初到底为何身中慢性毒/药?”
他还记得多年前边关刚打完一场恶战,将士们伤的伤残的残,疼痛难忍,日夜不能入眠,有人就从暗门子里买了比醉春散毒性还大的金石来服……用了之后还真没动静了,薛雍又没有上过战场,身上也见不到伤残,为何也要用这个?
王不六接着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珠看着华彧:“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恐怕只有薛公子自己才能说的清楚。”
华彧没再说话,拂绿自杀的事基本上弄清楚了,可到底怎么处置墨如阁,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回去找卫玄琅商量。
***
卫玄琅从幽宦居出来就回了靖安将军府,旬月后的大婚之日,薛雍李代桃僵这件事他从心里头觉得别扭,真后悔方才怎么就心软应了下来。
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心。
靖安将军府已经翻修一新,比之从前往后头扩了一倍大的地方,那处冷泉边上修了个八角亭,葫芦形八边形开孔透光,脊端花梁头外出麻叶云,脚步椽子加密冲出翘起,整体大气沉稳,亭边移栽修竹绿树,颇有幽玄之意境。
卫玄琅不大好咬文嚼字,这亭子建在冷泉边上,建好后就叫“泉上亭”,直白的让人抽气,他亦不在乎,龙飞凤舞地题了字上去,入不入雅士的眼就不管了。
华彧过来时,见他一身素色薄衫坐在泉上亭里,玉簪半挽青鸦鸦的墨发,眸光慵懒地朝来人睨去一眼,彼时冷泉上白气缭绕,亭依暮云,韶光大好。
似桃溪换世,又如鸾驭凌空,华彧竟怎么也挪不开眼睛了。
“发什么呆?”卫玄琅随手扔了个小石子过来,打破了他半天的怔忡:“墨如阁去过了?”
“被公子美色摄魂,一时多看了两眼。”华彧走到亭中在他对面撩袍落座:“审了个叫王不六的龟奴,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卫玄琅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暗着审的?”
“是啊,用一锭银子把人骗出来,直接塞到阁里关禁闭的地方审的。”他抿了一口茶道:“没惊动旁人。”
他保证,一个嫖/客都没吓跑。
不过拂绿被卫玄琅赎出来之后,宫中就和他们断绝了往来,那些人大概要成弃子了。
真想不到,简承琮竟在京中开了这么个楼馆,看来,皇帝比他们想的要老谋深算的多。
卫玄琅应了一声:“就算没惊动人,他们怕也不敢再做什么了。”
恐怕再他带走拂绿的那日简承琮的人已经警觉了。
“我带人这几日盯住墨如阁,有人恐怕要动手了。”华彧眉梢染上戏谑:“去瞧瞧皇帝豢养的杀手比咱们能耐多少。”
“我并不想参与到京城的争斗中来。”卫玄琅嗓音中含着一股郁闷烦躁之气。
除了薛雍,他不想管别人。
你死我活又与他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上午修改了好几次,后面给我发出去的还是原稿,emmmm
第47章
对于卫玄琅对皇权争斗的冷漠,华彧倒不讶异,不疾不徐地道:“将军去年岁末骤然回京,谁说不是因为这京中的争斗呢。”
卫玄琅淡淡道:“有人想要我回来。”
那个人是谁他已经知道了。
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恨,也不会去问薛雍,甚至还懊恼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回来。
华彧的眸色忽然凝住,掩不住担忧的面色:“我总觉得这萧公子唯恐天下不乱。”
他年少时经历过朝廷动荡,家人颠沛,死的死,亡的亡,对乱世的恐惧植根在血脉里,从而对薛雍的种种有着莫名的敌意。
但他猜不透薛雍要做什么。
“他不会。”卫玄琅想也不想就笃定道:“纵使他要报仇也不会拿天下人的命来祭天。”
纵然错过了十五年的时光,他也知道他的萧延哥哥生就君子风骨,断然不是那种狭隘之人。
不过想要引出背后那个人来罢了。
“飞卿。”华彧的心上如被扎了一刀,苦涩道:“若有一日他利用了你,你会怎么想。”
难道还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吗?
卫玄琅忽然噎住。
他都要嫁给小爷了难道还能怎么想,自然是护着他啊,他要做什么,小爷不得押上身价性命相陪吗。
“你不用回答了。”华彧侧头垂眸看向那眼冷泉,随口岔开话题:“你这煮茶的水取自那里吗?”
卫玄琅点点头:“如何?”
“浓淡相宜。”他掏出雪白的绢帕沾沾唇边:“属下先告辞了。”
茶未凉,人已远。
***
是夜,星光澄亮。
薛雍从极度的疼痛和燥热中醒来,眼前漆黑一片,他睁大眼睛一丝光亮都寻不着,心中蓦地一阵心悸,摸起来去找水,却被一个怀抱捞起来,那人问他:“要喝水?”
“飞卿。”他身上的清凉让薛雍清醒不少,声音模糊道:“你怎么在这儿?”
卫玄琅弹指点亮油灯:“探子送情报回来,我便来了。”
其实探子还没到,不想告诉薛雍自己担心他,距离最后一次服用醉春散,已经有十多天了。
不过担心之类的话他现在还说不出来。
薛雍压抑着体内如火山要迸裂般的烦躁,淡笑:“好事还是坏事?”
卫玄琅皱眉,目光拂过他面颊,墨色眼眸泛起淡淡戾气,沉声对外头道:“请公孙公子进来。”
薛雍又是一愕:“月白在外头?”
话刚说完,公孙月白就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光头和尚云虚,二人第一次见卫玄琅容貌,很是惊了一惊,看了几眼才转向薛雍,话却是对卫玄琅说的:“他病的不轻。”
卫玄琅撩起眼皮看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云虚面上:“师父先前可是说能解这毒。”
云宽看的清楚,卫玄琅眸中神色变幻,显然是担忧薛雍的病情,心中方寸已有些乱。
拂绿死后,民间和黑市上找不到毒性较低的醉春散,薛雍已经熬了大半个月没服药,体内的汞砂之毒早压抑不住,日日毒发,卫玄琅不得已只好找了看似跟随薛雍很久的公孙风,公孙风又找了云宽和尚,这不,两人就结伴过来了。
云宽小和尚露出一抹宝相庄严的笑来:“贫僧试试吧,靖安小将军请暂且出去一下。”
卫玄琅点点头,看着薛雍:“我在外面候着。”
薛雍体内的毒发作一阵,这会儿又蛰伏了,他笑道:“卫小将军还真是好诓骗。”
他还想问问云宽黑了卫玄琅多少银两,又怕一会儿吃他们两个人的亏,只好憋在肚子里,险些内伤。
卫玄琅眼中无波,一个转身就出去了。
云宽一脸起腻地看着薛雍:“没想到那修罗长的气人的好看,清言,你不亏啊。”
薛雍:“拿来。”
云宽捂紧钱袋:“什么?”
“少装蒜,他给了你多少银两?”薛雍伏在床边,脸颊烧红如冬日里的红梅。
公孙风在一旁打岔道:“清言,我和云宽可是光找药方、药材就花费了大半个月呢。”
“左右不过把宫里的方子偷了出来……”话还没说完,公孙风就拿被子蒙住了薛雍的头:“小祖宗,你只怕那修罗听不见啊。”
云宽从贴身的布袋子里掏出药瓶,一面很殷勤地端着水:“来来来,小祖宗,喝药了。”
五万两银子啊,就算让他衣不解带服侍半年也算值的。
薛雍扯住他的衣袖,眸色一深:“说,多少钱?”
云宽和他对视一眼,忽然心虚起来:“五……五千两。”
五千两。
天杀的坑啊。
卫玄琅你个锤子。
薛雍一用力甩开他,深吸一口醉春散的香气,他用了十二分的气力才遏制住揍人的冲动:“滚,别让小爷再看见你。”
云宽:“……”
你大爷。
他拉过薛雍的手腕,不由分说搭上脉,摸了一会儿连连摇头,口气倒十分像个神医:“汞砂之毒倒是慢性,要不了命,只是另一种毒来的凶猛,不能拖了。”
他说完这话,见薛雍和公孙风二人都沉默了,公孙风更是别过脸去,肩头微微发颤。
十五年前萧家遭难后,虚岁七岁的薛雍一人逃了出来,他不敢在京中停留,一路乞讨南下去投奔薛家,不料途中昏迷时被一家青楼的老鸨儿捡去,老鸨儿见他生的细致,妄图养起来日后当摇钱树,小小的孩童很倔强,就是不肯学那些服侍人的手段,一日一日的,不知道给他灌了多少风月楼里下流的毒物,那些民间的不可告人的东西,又经验累月地附在他身体里,到今天已经是不可考的了,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寄希望于那些解百毒的草药,可说真的世上的药都是三分毒的,哪有什么解百毒的,一个用不好就险些要的命去,而那些毒性看似温和的,疗效就更温和了,只能保一时的命,想要彻底剜去怕是不可能的。
除非华佗再世!
公孙风揉着眉心,苦哈哈地问:“再放一次血?”
他说的放血就是用刀在胳臂或者大腿上割开一个口子,放两大碗血出来,再喝几大碗的水,暂且能压一压体内的毒,可这法子早年的时候用一用还好,这些年薛雍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弱,别说放两大碗血出来了,就是一碗,弄不好也能要他半条小命。
云宽看着他那副样子,摇摇头:“那就少放些,一碗。”
……
卫玄琅再次进来时,发现薛雍一只手垂在床边,皓白的手腕处鲜血滴答不住,他脸色微变,大步上前触摸一下床上人的呼吸,而后转身揪住公孙风的衣襟:“怎么回事?”
花了五万两银子买的药呢?
一看就是糊弄他的。
云虚往公孙风后面躲了躲,探出个笑的憨厚的圆脑袋:“靖……靖安小将军,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贫僧保证薛公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你们。”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卫玄琅的声音满含克制:“配方给我。”
算了,还是自己的人靠的住,要来配方找个随军的大夫来吧。
公孙风正愁怎么圆这个谎话,忽然间云虚面色发怔,扯住他的衣袖:“薛公子好像不行了。”
薛雍的手臂上流出来的血渐渐发黑,有些污浊的血沿着刀口慢慢流下来,溅落到了地上。
“清言。”卫玄琅声音一颤。
“卫小将军。”公孙风一下子跪地上了:“除了醉春散外,这些年来我家公子能给我家公子开药的只有宫里的魏凌,除了他没有人能救公子。”
可宫里那个能救命的魏太医,只听简承琮一人的话,旁人是无论如何也使唤不动他的。
所以,薛雍的命系在简承琮手里,他要是不点头,那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卫玄琅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眸光落在薛雍身上片刻,转身就走。
***
“要朕救他可以,不过,要将军用一样东西来交换。”御书房里萦绕着一种龙涎香的冷香气,简承琮心中火气万丈地睨着突然不带一丝声息飞落在自己眼前的俊美武将道。
宫里的侍卫真是废物,竟让一个卫玄琅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卫玄琅眸寒如水:“陛下想要什么?”
但凡他有的。
“隐壶关调兵遣将的兵符。”一句话,默默放落。
卫玄琅身躯微不可见地一抖:“陛下,隐壶关的将士向来只戍守边关安危,不管兵符在玄琅手里还是在陛下手里,他们都会忠心卫国,死而后已,决不让外族犯我大熙朝一寸疆土。”
“飞卿啊,朕今天不想和你说这个。”简承琮的声音冷冷说下去道:“还有事吗?”
说时迟那时快,卫玄琅腰中的凤青剑已搁到了他的御案前,剑气铮鸣,寒光迫人:“陛下,臣不想坏了君臣之礼。”
简承琮突然一拂袖袍:“擅自佩剑入宫,君臣二字朕看你是压根儿就不知道怎么写的。”
御书房外已是侍卫环绕,箭簇林立,一支冷箭嗖地离开弓弦,朝卫玄琅后背心窝处呼啸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48章
铿!
神箭手的心神终于一松的瞬间,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支箭已经反噬回来,一箭穿心和着神箭手的血肉落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羽林卫见状大骇,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有人尖声大喊:“陛,陛下,卫玄琅在宫中虐杀陛下侍卫,等同弑……”
凄惨的呜咽声替代了话语,血雨轰然飞溅开来,说话的人轰然倒下去,在地上抽搐几下,死了。
没有人看清卫玄琅是怎么出手的。
余下的人个个都成了木鸡,似乎只有尘沙落地之声,隐隐可闻,吓懵了,一动也不动地伏在那里,口中哆哆嗦嗦地修罗修罗地念着,魔怔一般。
“陛下,臣只求魏太医出手救个人,没那么为难吧?”卫玄琅站在简承琮面前冷笑道。
简承琮徐徐立起,不惧不惊,冕冠上的流苏微微随风:“朕说过,要卫将军用兵符来换。”
“陛下明知道臣不肯。”卫玄琅逼近他道:“隐壶关的将士不是臣的,隐州一带本就不太平,若将士们撤回京中,哪里的百姓岂不是成了北地铁骑任意践踏的羔羊,陛下,臣不敢。”
他的萧延哥哥更不肯。
重重地哼了声,简承琮甩了甩玄色金线衮边的宽袖,凤目忽然深深地看了一眼四角的天空,大笑:“好一个靖安将军,你比朕心里还揣着百姓,哈哈哈……”
“陛下说错了。”卫玄琅墨眸盯住他,嗓音幽冷:“臣并不是这个意思。”
“卫爱卿。”简承琮拂袖侧身,龙行虎步,一步一步朝卫玄琅踱过来。
彼时光影斑驳,跟在他身后的只有廖廖几名侍卫,而在御书房外,已是上百名大内高手就位,剑气汹涌,声势端的骇人。
“用你手里的兵符换他一命,你不亏。”他转过头来道,凤目一扬:“亏的是朕。”
当初薛雍把卫玄琅从边关算计回京,为的是辅助他灭了陈、卫两家,四海清,天下平,可后来呢,一个心悦君兮,一个情根深种,徒留他一人竹篮打水,隐忍多年,手中却还是空空如也。
“卫玄琅,朕今日不想把事情闹大,你好好想想吧。”宫中不止有一群这样的废物,还有未出动的大内侍卫。
“陛下早就算计好这一天了吧?”卫玄琅冷笑:“敢问陛下宫中炼制的醉春散里,加了什么?”
宫里给薛雍的根本不是普通的醉春散,即便薛雍出了宫也只能去墨如阁找拂绿要,呵。
“卫玄琅。”简承琮道:“如果清言肯听朕的话没有出宫,等朕的天下太平了,朕自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可惜啊……”
想当初,不,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极想那个人的。
两年前薛雍命在旦夕,宫中的太医不得不在醉春散中加入一些见不得人的猛药,暂且稳住性命,并没有害他的心思。
再后来,魏凌的药稍稍起了作用,宫里的醉春散也换了寻常的配方,只是那人却出宫了。
许是因为卫玄琅回京了吧。
他受不了薛雍走后宫中的冷寂,周围全是眼线,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他让拂绿又换了从前的配方,想着有朝一日薛雍病的重了,或许还会回到宫中来的。
不过,这些,简承琮并不想向卫玄琅解释。
“陛下说的真轻巧。”
一想到他的萧延哥哥带着病服着毒日夜煎熬心血为狗皇帝卖命,卫玄琅怒火难遏,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卫玄琅,朕今日不想把事情闹大,你好好想想吧。”简承琮怒极,不再多说。
宫中不止有一群这样的废物,还有未出动的大内侍卫。
卫玄琅眸色如冰,淡然的像是不知道有多少把剑正对着他似的:“陛下,臣的耐性不多。”
“正好,朕亦不是个有耐心的。”盯着卫玄琅扶在剑柄上的手,简承琮冷哼一声:“朕与你比试比试。”
说完,他腰中青光一闪,一把镌刻着飞龙的剑带着轻啸之音飞刺而出。
出剑要快,无论是割喉挑筋还是穿胸贯腹,都要一击致命,干净利落,不要给对方还手的机会。
简承琮十一岁上开始学剑,练就的全是帝王之气,不出则已,剑出必然伤人。
这些年他深居宫中,成日与奏折打交道,天下人都忘了这位帝王在登基之前就身怀炉火纯青的剑术了。
静如山岳,动如脱兔,就在剑气直冲眉睫,剑锋迫近盈尺之间,忽然人影一花。
谁也没看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电光火石的一刻,两人的剑同时冲上云霄,转瞬又齐齐落回手中。
剑气所至,宫中花草俱已碎成飞灰,漫天扬起,化作一阵绯雨,点点落地。
卫玄琅收剑后冷然自若道:“陛下剑气如虹,臣自愧不如。”
他只用了五成的功力。
不是他怯于帝王之威,而是方才在出剑时,他能感觉出简承琮的剑道乖戾,时而像狐狸般蛰伏,伺机而动,时而又像疯了的猛虎,不管不顾地要同对方同归于尽……用剑之人心性之不稳,令他心中大惊。
逼急了,皇帝说不准一个口谕宰了魏凌,他活不成,也决不让薛雍活着。
就这么狠!
卫玄琅知道,来硬的恐怕是解决不了问题了。
“卫玄琅,朕如果想和你计较,绝不会让你在这儿撒野。”末了,简承琮一剑归鞘:“你走吧。”
不交出隐壶关的调兵符,别的没商量。
卫玄琅自然是不肯走的,声如寒冰:“陛下,如果臣用自己来换呢。”
如果用玉面修罗来换呢。
一将可抵十万兵。
简承琮忽地哈哈哈大笑起来:“靖安将军说什么?”
卫玄琅薄唇略抿:“臣说,用臣来换,如果今日陛下救薛清言一名,臣从此愿意听命于陛下,如何?”
了却君王天下事。
说完心中不禁自嘲:这回,他彻底要和他的萧延哥哥同心了。
简承琮往下走了两个台阶,凤目中精光乍现:“玄琅,你是说,如果朕救了清言,你日后都听朕的,为朕荡平天下是吗?”
“是的。”卫玄琅冷冷道:“臣会如陛下所愿,为陛下效力。”
简承琮拉开唇角,漾了几分笑意:“来人,取朕的笔墨来,立誓!”
卫玄琅取笔待落,就听见简承琮道:“玄琅,就以清言起誓吧,将军若日后违背今日之言,他当折二十年寿命,如何?”
拿他萧延哥哥的二十年寿命起誓,卫玄琅面色微变,一双墨眸染上红色,有些骇人:“陛下还是换个别的吧。”
“哈哈哈哈。”简承琮笑起来,贵气的一叹道:“将军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罢了,朕信将军,今日一言九鼎,便不再要这字据了。”
说完,他抬手打翻了墨汁。
“玄琅也请陛下记得今日之诺。”卫玄琅道:“魏太医至少每十天去鄙府一次,如何?”
“允你。”简承琮道:“以朕的江山起誓。”
“好。”
嘶——
凤青剑不知何时已从简承琮指尖上划过,不多不少地,剑刃上正挂着一滴血珠,瞬间落在地上,慢慢晕开了去,卫玄琅优雅地从自己指端弹出一粒血珠掷在地上:“陛下,得罪了。”
总要有个仪式让他记住今天的话吧。
出尔反尔的帝王。
“哼!”简承琮怒气隐隐,却只淡声道:“靖安将军好快的剑法。”
卫玄琅抿唇:“那就有劳陛下了。”
“传魏太医。”简承琮很快开了金口,嗓音如笼着轻烟薄雾:“跟着靖安将军走一趟。”
“多谢陛下。”卫玄琅转身要走,忽听简承琮道:“朕还有些话要单独说与将军听,请将军随朕来御书房一趟。”
卫玄琅眉目微皱:“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他心急如焚。
简承琮倾身过来,附在他耳边道:“朕要你放过景臻。”
“景大人?”
他和薛雍最近撒下去很多人在寻景臻的底细和去向,动静有点大了。
“他,是朕的儿子。”简承琮一字一句道,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像一位父亲,冷淡淡的嗓音:“是太子。”
卫玄琅并不意外,面容冷清:“臣收手就是。”
简承琮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退下。
夏意已浓,九曲宫廊的尽头,身着蓝色锦衣的魏凌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魏太医,有劳了。”卫玄琅走过去拱手施礼,瞬间换作翩翩公子的模样,极是温和谦逊。
魏凌还礼:“走吧。”
***
院子的水缸里栽了几株荷花,正是盛放的季节,一进来便闻到淡淡清香。
华彧站在那儿发呆。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那是十四年前了,萧家遭难的第一个祭日,小小的卫玄琅在萧府的荷花池边坐了一天,从此就整日关在府里头练剑习武,再不他们一块儿顽皮了。
十四个春秋,荷叶绿了十四次了,公子今年再见到荷叶,想必生在心中的该是欢喜了吧。
华彧翘起唇角笑了,挺好。
……
卫玄琅轻咳一声走近他:“华爷?”
初夏的风带着几分绵软的热气,华彧猛地回过神来:“公子回来了?”
他往卫玄琅身后瞟了一眼太医魏凌,拱手见礼。
魏凌颔首,严肃的面上牵起些许笑意,算是打过招呼。
他没什么废话,跟在卫玄琅身后进了屋,取出银针在薛雍虎口处行了针,不多时捻出来瞧了瞧:“多卧床,喝几天药看看吧。”
劳心太过。
卫玄琅蹙眉,华彧上前问:“魏太医,萧公子不要紧吧?”
“少劳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魏凌眼皮抬也不抬地道。
卫玄琅使了个眼色,华彧会意,忙送上一锭金子,客客气气地把魏凌送了出去。
“全是普通草药,能管什么事儿!”见卫玄琅立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看药方,华彧凑过去道。
卫玄琅看着他:“之前的药方你不是偷出来了吗?”
另找大夫对比一下。
华彧神如秋水的脸一下子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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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一下皇帝的人设:简承琮首先是个可怜人,是一个活在陈、卫两家阴影下的可怜皇帝,见过兄长一家被鸩杀,不知道自己哪天也会端起一杯鸩酒,所以他不敢立后,连个宫女都没睡过,生怕留下孩子自己又护不住;其次,长期的隐忍让他精神时常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时常想要与他的世界一起毁灭;他把薛雍幻想成可以帮他复兴皇权的人,可以完全忠贞于他的人,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的存在,甚至在他不知道薛雍是萧延的时候,还有些旖旎的念头,后面断了那些念头后,可能看起来有些丧心病狂……
泥萌见仁见智吧~
第49章
上次老子潜入宫中九死一生还不是为了给你办事,要不要说的这么难听。
他华爷是那种鸡鸣狗盗之徒吗。
“我去找大夫了。”华彧气闷地走了。
卫玄琅睨一眼还在床边杵着的公孙风:“公孙公子还不走?”
有点碍眼。
公孙风抬手揉揉太阳穴:“……”
他守在自家主子的病床前怎么倒像外人了。
“我家公子还没醒。”公孙风理直气壮:“我得守着他。”
卫玄琅瞟着药方:“公孙公子收了在下的银两,总能跑一趟抓几副药的吧?”
五万两银子呢。
公孙风咬牙:“……我这就去。”
拿人手短。
窝在被子里的脸越发清瘦,看着薛雍,卫玄琅的心尖刺痛,俯身拨开他颊边的青丝:“萧延哥哥。”
薛雍的手指动了动,吃力地摸到卫玄琅的手,握在手里:“……我想沐浴。”
污血和汗水糊了肌肤上一层又一层,似乎浑身都散发真难闻的气息,他差点被自己熏着了。
卫玄琅贴近了才听清楚,垂眸凝着他发梢上的一滩血污,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道:“再等等吧。”
贴身照顾人的小厮都不在。
薛雍伸出手指揪住黏在身上的衣襟,很是难受的样子:“飞卿……”
他受不了了。
卫玄琅别过眼去,脸热的不行:“好。”
……
热水备好了,小厮们见自家公子抱了人过来,很有眼色地跑开了:“公子,我们在外面守着。”
极会做人。
卫玄琅:“……”
薛雍就那么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卫玄琅只好闭着眼睛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了,用绢帕在他背上轻轻擦洗,手指划过腻如羊脂的肌肤,眼眶微酸:“萧延哥哥,你瘦了。”
才几天啊,身上就全是骨头了。
被热气一熏,薛雍心口堵了好久的淤血冲破喉咙,猛的一下吐了出来。
“萧延。”卫玄琅的眸子颤抖了下:“萧延!”
连着两声。
“我没事。”
这么一吐,淤血除去,薛雍头上倒是轻巧不少,一个激灵挣开眼皮:“……”
被看光了。
这回卫小爷赖不掉了吧。
卫玄琅的脸在他目光过来的瞬间腾地红了个彻底,连耳根都染了:“……”
不仅看了,还摸了。
这是第二次。
他别过眼睛,看向别处:“你自己洗吧。”
薛雍看着他飞也似的逃出去的背影,笑了。
……
等他穿好衣衫出来,卫玄琅正立在临窗的瑶琴前,一只手拂在琴弦上,眸光遥远,不知在想什么。
“飞卿。”薛雍从后面凑近他:“在想什么?”
湿漉漉的青丝未束,披在肩头,愈发衬的肤色皎洁,乌眸湛亮。
卫玄琅侧过脸来,耳尖残红未消:“药来了,你先去喝药吧。”
被他一提醒,薛雍忽然正色问:“魏凌怎么会听你的?”
那个人不是只有简承琮用的动吗。
卫玄琅:“自然是用了一些手段的。”
连他都卖个简承琮了,真是非常之手段啊。
“你做了什么?”薛雍声线一绷。
卫玄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魏凌说你劳心太过,萧延哥哥,先养病吧,回头我慢慢告诉你。”
薛雍急的眸子都红了,一把抓过卫玄琅的手紧紧捏住:“飞卿,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的人用尽办法都没把魏凌弄成自己人,怎么卫玄琅轻而易举就把人给使唤了。
这太他妈扯淡了。
其中一定有问题。
“萧延哥哥,你要是有精神,去抚抚琴平复一下心绪吧。”卫玄琅挑了下眉,看着他道。
薛雍气他不肯和自己说实话,眼尾带着那么一抹撩/拨,声音放的低沉:“你萧延哥哥琴弹的不怎么样,吹箫倒是拿手。”
说着,灿若星辰的眸子眨了下,在卫玄琅腰上欣赏、逗留。
卫玄琅一时没反应过来,可那目光实在太大方,他就是再没往那方面想也绷不住了:“你……”
“飞卿,要不要萧延哥哥教教你?”薛雍揽过他的肩,在他下巴上蹭了下:“嗯?”
就不信了,待会儿趁他迷糊的时候还能套不出话来。
卫玄琅偏过头去,长臂一伸把人抱起来走到床边放下:“好好喝药。”
“苦。”薛雍看着那一碗黑糊糊的汤药,皱着眉道。
不想喝。
魏凌的药他一年要喝上百碗,说没用吧,有时候还真能救命,说有用吧,他这病犯的是越来越勤了,从前一年一次,现在每个月准时的跟上门催债的似的,真让人头疼。
喝的他舌头都木了。
卫玄琅端起药碗:“真不喝?”
“不喝。”声音闷闷的。
窗外风乍起,绿叶沙沙轻响。
照着街头那些香艳的话本里的套路,这时候卫小爷就该端起药碗仰起头“咕咚”含一口,然后把他摁在怀里一口喂进去……
薛雍眼角的余光瞟着卫小爷,眸中带着点使坏地期待着。
“当真不喝?”卫玄琅又问,丝毫没有端起碗含上一口的打算。
薛雍:“不喝。”
卫玄琅脸色微变:“那就先放着吧。”
薛雍:“……”
非要他把话说那么明白吗。
算了,等再凉一凉他捏着鼻子喝吧。
还不知道卫小爷到底费了多大的劲儿请来的魏凌呢。
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个,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扑通!
两个人正在僵持着,忽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个人:“薛公子。”
“舒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薛雍一惊。
那人扔了剑跪在薛雍脚边:“公子,咱们派去刺杀淮王的人,都死了,一个都没回来。”
薛雍刚拿在手上的折扇忽然嘶的一声,生生被折断了扇骨,只见他掀起唇角笑了下:“失算。”
卫玄琅亦是一惊,他盯住舒楠,声如冷泉:“你是舒楠?”
刺客舒楠。
久闻大名。
只是没想到他竟在薛雍的麾下效力,呵,他的萧延哥哥,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舒楠抬了一下眼角:“回靖安将军的话,正是在下。”
“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的淮王府?”卫玄琅又问。
“七日之前。”他道。
卫玄琅星眸微垂:“巧了,我的人七日之前也去淮王府了。”他顿了一下才道:“淮王,早有准备。”
薛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扯的心口生疼:“飞卿,你的人去淮王府做什么?”
不会像他一样要刺杀淮王吧。
“追一个人。”卫玄琅道。
薛雍:“谁?”
卫玄琅见他语气都有些破碎,手伸过去放在他肩上:“象松山。”
“我怀疑先帝死了之后,他一直跟淮王府有联系。”他继续道:“看来淮王也是处心积虑多年啊。”
简承琮这次,怕是要引狼入室。
象松山。
必然是和十五年前萧家被灭门一事有关系了,否则,卫玄琅不会追着他不放。
薛雍忽然端起手边汤药,一口气灌了下去,咕咚饮完抹了一把唇边的水渍:“是他,对吗?”
是象松山当年对萧家动的手对吧。
卫玄琅见他在极力隐忍着一口气,眸光晦暗:“萧延,我会抓住他问个清楚的。”
象松山擅长的是极阴毒极狠的歪门邪道,而当年灭了萧家的则是极快速狠戾的剑术,他一直在等着那个用剑的人露出尾巴来,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所以,当他发现景臻的剑法有些可疑的时候,立马派人盯紧了人。
实在没想到他竟是简承琮的儿子。
想到这儿,卫玄琅突然问:“萧延,皇帝是什么时候开始把景臻带在身边的?”
“十二三岁。”薛雍道:“陛下那时候还在胤王府。”
“景臻师从的谁?”卫玄琅拽住这个不放。
“他到胤王府的时候就身负上乘功夫了。”薛雍沉思片刻:“这件事,我也查了很久。”
一无所获。
“最近一段时间到处寻不到他的踪迹。”卫玄琅有些担忧:“萧延,你说景臻会不会……”
会不会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反倒和象松山混到了一起。
薛雍摇摇头:“景臻打十三岁进胤王府,命都给皇帝了,没有人比他对简承琮更忠诚。绝无可能。”
卫玄琅正要说出那剑痕的事,忽然又一个人滚了进来,是他的人:“淮王,起兵了。”
那人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檄文,送到卫玄琅手里,满脸凄色。
“讨陈盈、卫羡之檄,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暴者,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大丞相陈盈窃盗鼎司,倾覆重器……镇国公卫羡之手握重兵,宪台抱怨,草菅人命,毒虐边疆……”
薛雍读了几句掷在地上:“狗屁的檄文,句句都是私仇,哪有一句是为天下百姓着想的。”
淮王这格局,真是太小了些。
卫玄琅眸色深了深,凝起俊眉道:“他怕是先起兵后发的檄文。”
这样,能打卫、陈两家一个措手不及。
薛雍算了下日子:“最晚五月二十九日,淮王就会兵临城下。”
卫玄琅墨色眸子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檄文借鉴三国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
第50章
五月二十八,是先前定下的他和桐城公主大婚的日子。
薛雍见他有些不自在,嗓音里微微带了些笑意:“桐城公主前几日已经离京了,你可知道?”
桐城公主派人和他打过招呼了。
薛雍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在内心唏嘘了一阵,便释然了。
卫玄琅虽有些吃惊,但也没说什么,心道,他哪有心思管一个公主离不离京的。
自从那日皇帝承诺他解除婚约之后,他便没想起过这件事来。
“她不愿意成为兄长、母族摆布的棋子,所以把你托付给我了。”薛雍尽管心思沉重,但嘴皮子上还是轻飘飘地说道:“飞卿,你本来就该嫁给我的。”
他挑了挑眼皮:“你记不记小时候一起去看新嫁娘,你说要坐在轿子里嫁给我?”
卫玄琅脸倏然一黑,压住他的肩头:“萧延,那是你诓我。”
还不是大的诓小的说嫁给谁就能和谁一辈子在一起玩了,说新郎官要嫁给新娘子,他还那么小,怎么能弄清楚嘛。
不作数的。
薛雍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手心里:“可是你答应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他可记着呢。
卫玄琅的脸都黑了,一脸阴沉地凝着他,薄唇抿的很紧。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认了啊。”薛雍可劲儿的占他便宜,手指已经卫玄琅的手腕移到了手肘处,贴着紧绷有力的肌肤摩挲。
房内来送信的人见他二人连这些话都说出来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立刻就地遁走。
跑出去老远才喘出一口气来。
“休息。”卫玄琅反手把人摁在床铺上:“别找麻烦。”
这个破身子骨,能干嘛。
别说他嫁过去了,娶过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弄。
薛雍见他似要走,不老实地扯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儿?”
卫玄琅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淮王起兵了,简承琮很快就会找他去御敌了。
简承琮手里的兵马华彧已经摸了个大概,就是结篱兵符留下的残兵,不过三五万人,未曾打过仗,又没有规律地训练过,拿出去就像是赶一群羊进去狼群,只有任人砍杀的份了。
薛雍脑子迅速转了个弯:“卫小将军,淮王来了,你们卫家怎么办?”
毕竟檄文上指明了要搞死卫家的。
卫玄琅偏了下眸:“华彧已经从隐壶关调了两百名悍将,明晚到。”
两百名心腹悍将。
是专门来保护薛雍的,万一形势不利,他们也好带人逃走。
薛雍蓦地蹙了下眉,心道:淮王挟将近二十万叛军,你只调来两百名人马,开玩笑呢吧。
卫玄琅觑着他问:“你手里有多少人可用?”
薛雍被他问的一怔,有些浮躁地道:“我的人都是歪门邪道的,打不来仗的。”
调兵遣将那一套,他未曾操练过。
“萧延,我的人一到,放在你手里。”卫玄琅道。
薛雍:“?”
你再说一遍,我不懂什么意思。
卫玄琅见他还在吃惊,温声道:“你我,这次要联手。”
薛雍更懵了:“飞卿飞卿,我不可能给你们卫家效劳的。”
媳妇儿还没娶进门呢。
卫玄琅含糊道:“萧延,阻止淮王焚乱京城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打算吗?”
先是期望皇帝放弃“清君侧”,后又派人去刺杀淮王,目标不是很明确吗。
魏凌的药果然好,薛雍神思又清明几分:“打退淮王之后呢?飞卿,镇国公会不会?”
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卫玄琅冷然的面上总算有了一丝松动:“家父不会应战。”
卫家的人可能会趁乱退避到晋州,那里有卫家的亲兵,他们只要隔岸观火,等京城打的差不多了再回来,到时候谁还能抵挡得了他们。
薛雍紧跟着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中暗叹:卫羡之不愧是个老狐狸,可不对啊,卫玄琅为什么说要和他联手阻止淮王呢。
难道卫羡之带着卫玄珝跑去晋州,把卫玄琅放在京中做个靶子?
他不由得深深同情起卫玄琅来,不就投胎的时候没踩好日子嘛,至于被这样排斥虐待吗?
“萧延。”卫玄琅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几日你好好养精神吧。”
魏凌说他忧思过度,卫玄琅本想把他打晕了送出京城的,可淮王来的这么快,怕再做安排就没那么万无一失了。
薛雍当他是被卫玄琅遗忘在京中的弃子,有些心疼地把人往他怀里扯:“飞卿,兵不在多,淮王的谋士我早摸过底了,哪怕手里只有两万兵马,你萧延哥哥也有七八分的胜算。”
卫羡之不会连两万人都没留给亲生儿子吧。
卫玄琅很是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意,心道:如果卫家的两万兵马在此,他何惧一个淮王。
“飞卿,你对我没信心?”薛雍举起手来挽起袖袍:“你萧延哥哥也是习过武的。”
萧家是文臣世家,薛家是翰林世家,他本来没机会习武的,可他自八岁时中毒以来,薛家屡次求医问药不成,便把他送到了隐居永州的圆治山人处修习武功,八年的山居岁月,他早已谙熟剑术和擒拿格斗之术。
只是后来蛰伏在肌体深处的毒不断发作,他连剑都提不动了,这才没和人打过架,知道他修习过武功的人除了公孙风几乎没有旁人,甚至连简承琮都不知晓。
卫玄琅信了他的话,在他眼里,薛雍还是小时候那个无所不能的萧延哥哥,嗓音却有些沙哑地道:“萧延,你快些好起来吧。”
“你都把魏凌那尊大神请来了,我能不好吗?”薛雍一边笑一边道:“他那个人,还是有两下真本事的。”
“他也能配制醉春散吗?”卫玄琅问。
薛雍默然了一阵道:“魏凌不会。不过,我也不是非服不可。”
还有一个办法。
不过有些旁门左道,他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有别的法子?”卫玄琅有些埋怨地道:“怎么不早说。”
薛雍想了想,还是把那话咽下了,没脸没皮地又攀上他的肩头:“双修可破。”
一听就是胡说,可他说的一本正经的,卫玄琅差点就要信了,抬眸瞧见薛雍弯起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戏谑,忽然就不君子了:“你这是憋的?”
薛雍见他脸不似往常那么红,非常有诚意地点了点头:“试试你不就知道了。”
卫玄琅一把把人摁在床铺上:“休息。”
薛雍抱心做哀嚎状:“飞卿你嫌弃我。”
“嗯。”卫玄琅道:“萧延,我就是嫌弃你。”
薛雍把头埋进被子里狂笑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却被卫玄琅扳过来,问:“萧延,你方才说的别的法子,是不是换血?”
他问过大夫,薛雍身上最致命的毒就是汞砂,而汞砂之毒几乎全部堆积在血液里,如果遇上医术极其高明的大夫可施行换血之术,想来解毒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薛雍马上捂住他的嘴:“不是,你别想歪了。”
卫玄琅再次不说话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薛雍的手,转身走了。
***
宫中,宸未殿。
淮王起兵的檄文放在御案上的时候,简承琮脸色铁青,神情游走在癫狂边缘,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他正在服药,一碗汤药才喝进去半碗,剩下的半碗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在前襟的金线绣龙处洇了一大片暗色。
不过是一碗养身的补药。
陛下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碗药竟喝的这么有失龙威。
服侍在侧的小太监惊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浑身抖如筛糠,好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要命的事情了。
殿中站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大臣,脸色如丧考妣,也顾不上问问皇帝龙体欠安否:“陛下,淮王乍然起兵,来势汹汹,臣恐他怀有二心啊。”
“陛下,不能让淮王领兵进京啊……”
“……”
清个鬼的君侧。
不过是借着这个名头来篡位罢了。
嚎哭的这些人里,大部分是陈家门下不起眼的文臣,也有一部分低级武官是卫家的,陈、卫两家在得知淮王兵变的一刻就跟简承琮决裂了,不过这次两家都很克制,没有进宫弑君也没有扰乱百姓,而是默默关起府门,不再与外面联络,至于在筹谋什么,就不是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官可以得知的了。
淮王一旦入京,首先被端老巢的就是他们了,一听到消息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蚱,一头撞进了宫里头来哭诉。
简承琮总算放下药碗扫视了一眼群臣:“众位爱卿,众位爱卿,听朕说,淮王那里朕自会下旨安抚,如果安抚不了,靖安将军会带亲自带兵御敌,淮王进不了京的,你们放心……”
“靖安将军?”又是一阵夹杂着惊呼的唏嘘。
“朕痛风发作,淮王的事已下旨由靖安将军料理,众位爱卿大可放心。”简承琮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抹着唇角,道。
全无帝王威仪。
群臣腹诽。
可他们转念一想,又不对劲:“陛下,镇国公府的靖忠将军也在京中,听说卫家的晋州大军一直在靖忠将军手里,为何不是他来应战?”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51章
靖忠将军卫玄珝虽没有弟弟卫玄琅传的那么神乎,可毕竟是卫家的长子,手握重兵,要打淮王也该是他来挑头的啊。
简承琮最后扫了群臣一眼:“朕更信的过卫玄琅。”
起身,拂袖,退朝。
“这,”一群如无头苍蝇般的大臣垂头丧气地呆在原地,口中骂道:“苍生啊!天下啊!祖宗啊!……”
冷冷清清的大殿里只有几个不成样子的小太监低眉垂目在哪里洒扫做活,哪里还有人理会他们。
***
两日后风雨忽来,落落停停,阴云不散,全天也见不到晴天红日。
薛雍和着温水服下他手里的最后一粒醉春散,打开门,见公孙风满身湿衣地站在门外。
“公子,人召集齐了。”他们这些年经营的家底,这次全拿出来了。
薛雍今日换了一身劲装,玉簪挽发,眉眼格外精神:“华彧……”
刚提了个名字,大门处就轻咳一声闪进来个神如秋水的面容,华彧撑着伞,周身笼了一团湿气,面色肃整,开口的嗓音哑的难受:“我们的人进京了,萧公子看着安排吧。”
他把一枚令符塞在薛雍手里:“进京后会有人来这儿同萧公子联络。”
薛雍见那枚令符上用隶体刻了个“琅”字,想这些人定然是卫玄琅的贴身死士了,眼皮略垂:“卫小将军呢?”
“萧公子,”华彧艰涩地笑了下:“他会率兵出京与淮王大军正面迎战,暂时分不出身来,您就别操心他了。”
薛雍哦了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见华彧不是很想说的样子,就没再问下去:“多谢华爷了。”
“等等。”他忽然提高了嗓音:“你说卫小将军要出京迎战?”
华彧挑眉看了他一眼:“嗯。”
薛雍来不及细问了:“你们得到的情报都是淮王的障眼法,他在京中定然有伏兵。”
对,淮王必定早为这一天做准备了,他在城里不可能没有布下兵马。
象松山。
段铭。
他们都是淮王的人。
上次暗杀郝宝荣就是为了早早激怒简承琮,让他默许淮王领兵进京清君侧,错不了的。
淮王领兵进京,简承琮定是暗中给了钱财粮饷以及军中资用,更有皇家密旨一路护驾,所过之处,忠于朝廷的地方将领必然不会阻拦,真是太赚了。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京城外围地界,忽然掉头反了。
什么清君侧,除陈、卫的,全他妈假的,淮王要当皇帝才是真的。
薛雍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
华彧被点拨,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口中忽然蹦出一声骂娘的的脏话,神若秋水的面上阴沉如乌云压城:“萧公子怎么知道?”
薛雍:“……”
想刻薄他几句,又觉得在人家屋檐下不好得罪人,只好耐着心道:“最晚不过明日,在下现在不想解释,华公子还是回去好好筹谋筹谋吧。”
还有,如果卫家的家眷暂时还没撤出京城,那还是尽快吧。
淮王率兵进京打的一定是“清君侧”的旗号,届时,他还是要做做样子,一来给天下人个看头,二来,卫家不倒,就算他坐了皇帝也不舒坦,简承琮不就是个例子吗,所以,但凡和卫家有些沾染的人,必定一个也跑不掉。
华彧到底是信他的,墨眸骤缩,毫不犹豫地道:“谢谢萧公子提醒,在下这就转告我家公子。”
……
薛雍的直觉还是来的晚了,也就是在两个时辰之后,熊熊的狼烟从京城北面的城墙上开始燃起,遮住半边远天。
初夏的熏风里传来野蛮和嗜血的脚步声,城外妇孺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天际。
淮王未清君侧而是先做了叛乱之事。
京中,乱了。
“月白。”薛雍凝耳听了听外头揪心的声音:“取我的弓来吧。”
公孙风见他腰中已佩了剑,皱眉道:“公子,不可拼命。”
他身子骨真经不起折腾了,这是要拿着命出去的意思啊。
“去吧。”薛雍道。
公孙风一咬牙,从身后的背囊中抽出一张紫色的小巧弓来,声音颤抖道:“公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逞强啊。”
就算最后城破了,帝王身死了,他们照样可以靠着兄弟们从混乱中逃出去,大不了隐居山中,再也不问世事,好赖能图个寿终正寝。
“我知道。”薛雍从他手里接过紫睨弓,摸了摸,还是进京那年制的,那时候他已经不怎么提的动剑了,便找人打造了一张只有扇子长短的小弓,又配了些细小的铁箭,凭着巧劲儿和速度,一般的防身无虞了,沉思片刻,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符:“卫玄琅的人肯定会守在城门附近,咱们的人,就去会会在城内作乱的叛军吧。”
城里的叛军必然是提早送进来的,或者是象松山就地养的,应该人数不多,大头应该还在城外。
里面的叛军无非一边制造恐慌一边有机会就杀了皇帝,和淮王在外面的人里应外合而已。
皇帝一旦身死,淮王攻破京城便可名正言顺地称帝,多顺手的事儿。
打的好算盘。
薛雍在心中冷然嗤笑。
公孙风说了个“好”字,正要出门,他忽然回过神来问:“公子,都到这时候了景大人不会还不出面吧?”
景臻手中不也有一支强兵吗。
他在淮王起兵之前就不知所踪,照着简承琮的性子,应该派他暗中蓄养兵力去了。
“快了。”薛雍道。
景臻恐怕是简承琮对付淮王的最后一张牌了,时机不到,是不会祭出来的。
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想的。
“他们来了。”公孙风隔着雨幕瞥见几面绣着“琅”的黑色战旗猎猎作响,耳边想起整齐克制的脚步声,又瞬间静止,像在等待命令。
这种强悍又轻捷的兵大概也只有他的飞卿能带的出来,薛雍心中狂喜,不疑有他,拿出令符走了出去:“诸位听令。”
两百命悍兵齐齐唤了声:“公子请吩咐。”
“死守皇宫,尤其是西北角,不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撤兵,拜托各位兄弟了。”说完,他撩襟屈膝跪地,抱拳一揖。
叛军先在西北角点了火,声势震天,约摸是要把驻守在皇宫西北角的羽林卫调开,他们好向皇宫发起冲锋,攻进大内,一举捣了简承琮的老巢。
“是。”两百名悍兵收了战旗,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公孙风没想到是这么个安排法,有些不平地道:“卫小将军调过来的人显然是来保护公子的,您怎么让他们去给简承琮卖命了?”
就该让简承琮尝尝一意孤行的恶果。
为了一念之私不顾天下百姓死活,活该是个孤家寡人,不值得同情。
阵雨歇了,炽风大作,拂起的发丝轻贴在薛雍面上,灿若星辰的眸子微眯:“月白,今日怎么没人送信过来?”
他们的人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公子,我……”难为情地磕巴了下,公孙风还是如实招了:“卫小将军交代,我这儿要是有什么重要的情报,统统送到他手上去。”
不要劳烦薛雍。
所以这些天外头发生的事一概没传到他耳中,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是要做什么。”薛雍道:“不是说联手抗敌的吗?”
他抚着手中刻着“琅”字的令牌,瞧,卫玄琅不是还给了他两百多名精兵。
公孙风神色躲闪:“卫小将军只想护着你,公子。”
并不想让你操劳,那些人,是调过来保护你的。
薛雍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他一把揪住公孙风的前襟,力气大的险些把人提起来:“说实话。”
公孙风眼睛红了,好半天才说道:“卫小将军被镇国公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了。”
“什么时候的事?”薛雍一怔,声音都不稳了。
卫玄琅带兵御敌,不管胜负如何,难道不是卫家可退可进的一条路子吗?
照理说卫羡之没理由和儿子翻脸啊。
公孙风几乎要哭了出来:“公子,卫家没有给卫小将军一兵一卒啊,卫夫人,卫夫人还气中风了。”
薛雍一阵眩晕,这几天养回来的精气神又差点全吐了出去:“他现在在哪里?”
公孙风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公子,卫小将军不想你担心他。”
“他到底在哪儿?”薛雍近乎咆哮地吼了一声。
公孙风也有点疯气:“薛雍你犯什么病,他能在哪儿,他带兵去阻击淮王了。”
“兵?”薛雍:“他哪儿来的兵?”
公孙风真是豁出去了:“你那个好皇帝给的,卫玄琅,他为你背弃了卫家,为那个好皇帝卖命,他是为了你,全是为了你。”说到这儿他好像想起了自己的伤心事:“还有我,还有舒楠,云宽……都是为了你,全是为了你……”
薛雍已经听不下去了,难怪,难怪魏凌会破天荒出宫为他治病,他一直想不通卫玄琅是如何使唤得动宫中太医的,原来竟是这样,竟是卫玄琅拿自己和简承琮换的。
他垂眸曼声长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此去守家园。”
声音低沉响彻四周,很快,就有人应和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保城郭。”
……
一声高过一声,声浪很快压住了西北方的喊叫声。
“公子。”公孙风心口一凉,抬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我不该告诉你的,可我怕卫小将军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活不下去啊,公子……”
卫玄琅就算再有将才,乍然领着那点可怜的又没实战过的乌合之众去迎敌,哪有半点胜算。
根本就是去送死。
更可恶的是,陈家私下里养的几万府门全部蛰伏在城中不动,和卫羡之想的一样,在坐等渔翁之利。
甚至,陈家还极有可能和淮王窜通起来夹击卫玄琅,他们的探子曾亲眼看见陈府的细作进出淮王府,私下里和淮王联络。
陈家,最是狡猾不过。
“谢谢你。”薛雍抱了公孙风一下旋即松开:“我去找他。”
他欠他的飞卿太多了。
公孙风一声长哨吹响,很快,陆陆续续的有人摸了过来,一百多人,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打扮的都有,不像行军打仗的。
是了,这些年他手里头聚集了一些身负异术的人,搞点暗的在行,行军打仗的话,却没有半分的把握。
只是到了这个关头,不押上全部身家也不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重新修了下~
第52章
距离京城不到十里地的雏阳坡。
隔着老远,薛雍见到一抹紫色,耀眼的饕餮面罩,眉目如画,正和对面数丈之隔的叛军将领对阵。
薛雍目光轻瞥,忽然见叛军中有一人身着明黄色战袍,头盔上金丝錾着飞龙,目光阴鸷,煞气腾腾,他心上猛然一震,隔着数丈的距离相互对视。
是淮王简承璋。
想不到他竟亲自来了阵前。
“萧延,你是来帮本王的吧?”简承璋戾气的声调传入耳际,薛雍身后的一百零八名看起来不像士兵的怪异人士不等主子开口就哈哈大笑起来:“简承璋,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们是来找你算账的。”
简承璋竟一眼认出了萧延。
可见京中有多少他的眼线。
“哈哈哈。”一声讽刺的嘲笑传过来:“你们主子两年前不就想借助本王的兵力铲除两个老东西嘛,是不是本王来迟了,你们生气了?”
“不不不。”淮王阴阳怪调地继续道:“哦,听说你们主子和卫家那小子勾搭上了,他这是要背弃皇恩,助纣为虐,尔等也要跟着他一起送死吗?”
音落,听不到薛雍出声,淮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卫玄琅已经策马到了薛雍跟前,正解了披风,裹在那个清瘦秀雅的身影上。
“简承璋,你起兵讨伐的人是我们卫家,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日在下就在这里与你决一死战。”卫玄琅笑应,铁骨铮然。
薛雍抓着他的手不放,低声道:“陛下给你的兵不能打硬仗,淮王人多,不如先避了他的锋芒吧。”
“哈哈哈。”淮王还在大笑:“卫将军,你身后是我皇族简氏的战旗,你可知道,本王是奉了皇上的秘旨进京的,还不快让出道来,恭迎本王入城诛了陈盈、卫羡之两条老狗,你若是识时务,本王可看在萧外甥的份上饶你不死。”
“不错。”卫玄琅冷冷地道:“简承璋,你的叛军已经在你进城之前发难了,本将军也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来劝你回头的。”
他一摆手,后头跟着的文书侍郎举着一份圣旨宣读起来,声音跌宕起伏,字字却如利剑一般穿透漫天密布的黑压压的乌云。
简承琮在圣旨中说,只要淮王就地解散兵权,家眷迁入京中,一切其他便不再追究。
“哈哈哈哈。”淮王听完大笑起来,带着几分嘲弄地朝他们看过来,口中喃喃骂道:“做梦,妄想!”
这天下,他势在必得。
倏然一股冷箭挟着狂风呼啸而来,朝方才宣读圣旨的文书侍郎扎去,一瞬,薛雍身后一名矮小的半男不女的少年飞起身来,甩出将近两米长的发辫,正正巧巧地将那支凶狠的箭勾缠住,掷在地上。
文书侍郎大叫一声,吓的险些坠下马来,见是有惊无险了,才稳住气息,差点就地给那名少年跪下谢过救命之恩。
卫玄琅抽出弓箭正要拉开,被薛雍一把摁住:“陛下给你的兵我看过了,人少又不中用,就这么打起来,咱们一定会吃亏的,飞卿,我看他这里有四万多人,想必这是先锋,重兵还在后头,不如我截住这里,你带人绕到这支队伍后面,一来可以前后夹击,二来抵挡支援的重兵,你看如何?”
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无论以什么代价,他都要卫玄琅好好的。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天下太平,如果要用他的飞卿来换,他不肯的。
哪怕被天下人挫骨扬灰他也认了。
缄默。
卫玄琅侧眸看着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放心。”
他背过身去,夏风拂过,卫玄琅对着汹汹而来的淮王府强兵悍将,拉弓,扣箭,眯起眸子对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猛然放开弦——
破空之声响起时,利箭已经从天而降般插在了淮王马蹄正前方的地上,他坐下的战马受惊高高撅起,要不是淮王身边的副将反应快,他早已被掀下马去。
“简承璋,任凭你有千军万马,我卫玄琅照样能取你性命。”卫玄琅收了弓,语气有些狂傲地道。
方才那一箭,都看清楚了,就是为了给淮王一个下马威,而不是为了取他性命。
旨在震慑对方军心,能不打起来尽量不要打起来,就算而后不得不打,也在心理上占了上风的。
“哈哈哈,后生可畏啊。”淮王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抬手抽剑,劈手将座下战马斩首,在那声凄厉的哀鸣中不慌不忙地跳下来钻进辇车,发号施令道:“我淮州的勇士们,今日你们每擒杀一人,本王就赏赐一两银子,如果你们中谁杀了卫玄琅和萧延,本王就赏赐十两金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被赏金迷了心窍的士兵们疯了一样冲向卫玄琅和薛雍,喊杀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来,淹没了一切……
薛雍身后的人中有个乞丐模样的老者,一边歪着嘴喊道:“妈呀,来了来了,好凶好凶。”一边把袖子里的东西不断往外面抖,顷刻烟雾弥漫,冲过来的人全捂住眼睛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跟被火烧了一样。
“飞卿。”薛雍被卫玄琅护在身后,见人涌上来了也不慌张,卫小爷一箭下去能穿透三五个,开了几次弓之后,后面的叛军再不敢涌过来了。
“试试他们的战斗力。”卫玄琅道。
简承琮给他的人里面,极大部分没有上过战场,不懂指挥配合,他的布阵优势没法施展,强打就是死路一条。
但他们在宫中做了多年的羽林卫,近身击杀的本领想必还是有的,箭术也还尚可,加上他方才发觉薛雍带的人中有不少异能人士,遂作出让他们混战一场的决定。
薛雍心里没有卫玄琅那么有底儿,但见卫玄琅眉间淡然,只好道:“过于险了。”
打杀一阵,忽然战鼓擂动,几十面绣着“彧”字的黑旗飞舞起来,卫玄琅的兵追着黑旗边战边移动,约摸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薛雍抬眸一望,竟见那些人已经组成了一个个的田字格,竟把叛军涌过来的人团团塞了进去……
妙。
华彧果然身经百战,这种既管用又容易操作的战术太适合初次经历大战的新兵了。
怪不得卫玄琅面上看不出丝毫惧色,原来早已胸有成竹啊。
“萧延。”这是今天卫玄琅第二次十分郑重地叫他的名字:“东南撕开一个口子,你先走吧,往南走,为我探探淮王有多少援军,驻扎在哪里,可好?”
卫玄琅这是要支走他,显然,战局不那么乐观,没有上过战场的兵在常年操练的淮王的强兵面前根本不堪一击,田字阵很快就被撕开一个又一个的口中,加上淮王临阵调转打法,上千名弓箭手已经撤向远处埋伏起来,等待战力一疲,就打伏击。
“飞卿。”薛雍今日精神格外的好,眉目艳光慑人:“没有援军的话,也不过拖住淮王两三日罢了。”
他不会走。
等淮王的后续人马一到,城门还是会被攻破,城内还是会变成地狱。
你必然不能全身而退。
我怎么抛下你独自求生。
卫玄琅茫然一瞬,摇摇头道:“萧延,出城之前陛下和我约定,只要今日拖住淮王,明日,景大人的援军就会赶到。”
“景臻。”薛雍低喃一声。
简承琮果然有后手。
“萧延。”卫玄琅拔剑挡住一支飞来的箭簇后再一次道:“你退回城里去吧。”
这次,他说的更明白了,就是不想他的萧延哥哥在战场上。
太危险。
薛雍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离他们最近的田子格被撕裂打乱,叛军愈战愈勇,他们的人溃不成阵,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飞卿。”他拉了一把卫玄琅:“撤入城内,再做商议。”
这样打下去不行。
卫玄琅见他不肯走,战事又不利,寻着华彧的方向吹了一声军哨,很快,华彧意会,手中黑旗高举摇摆,接着一声擂鼓响,黑旗再度在厮杀中变幻……
***
残阳如血。
等他们撤入城内时,已经是薄暮时分。
简承琮似对今日的战况还算满意,下旨嘉奖,送来了酒肉和布匹,命卫玄琅分发给手下的将士。
胡乱吃了些饭菜,刚点上油灯,公孙风道了声:“公子,陈欢来了,就在卫将军的帅帐里。”
“他来做什么?”薛雍微惊。
公孙风:“谁知道呢。”
他已经派人去听墙角了。
“你说,卫家真的不管卫小将军了吗?”
晋州离京城不远,卫玄珝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难道他就这么坐视自己亲弟弟战死吗?
公孙风心存幻想。
“不知道。”薛雍摇头:“对了,我还没顾得上问你呢,镇国公和卫小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公孙风道:“镇国公听说卫小将军为了你给陛下卖命后,打了他十几鞭子,让人把卫小将军扔出了卫府,说从此再不是父子。”
“挨打了?”薛雍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他在卫玄琅的帅帐外听了一会儿,见陈欢悻悻地出来之后才叫人去打招呼,不大一会儿,卫玄琅沉着墨眸出来了:“萧延,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小长假出去浪的起飞,前天都忘记跟大家说中秋快乐了,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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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有小可爱说有点看不懂,秃头作者早晨起来回头看了看,大概是因为写的太糙了,有很多细节没交代~晚上修一下,明天的章节发出去的时候一起修改~最近在补看文~作者君的文笔太糙了,感谢你们不嫌弃,我会努力改进的~
第53章
营地后头的地上,一丈白布盖着个人,两名小兵正守在那里说三道四,卫玄琅走过去揭开白布,露出一张惨白的死人脸来:“认得他身上的剑痕吗?”
是牺牲的自己人。
薛雍看了一会儿,木然道:“认得。”
怎么能不认得,十五年前他们萧家就是被一剑抹在脖颈处灭门的,如出一辙。
卫玄琅手指触在他脖颈处,那儿的剑痕已经淡的快要看不见了,他道:“查了这么多年,只有景臻这么一点儿线索,萧延哥哥,景臻是简承琮的儿子,我们只有顺着他们父子二人摸下去了。”
“嗯。”薛雍的语气有些讷讷。
他心存的一念侥幸似乎也被卫玄琅这句话给击碎了。
“看清楚他是被谁杀的了吗?”卫玄琅问站立的小兵。
“回将军的话,没发现。”小兵回道:“不过今日上阵的叛军里面,除了几个将领之外,都是用刀的。”
“当年的事,淮王一定知情。”卫玄琅握了一下薛雍的手:“萧延哥哥,皇帝,说不定也有份儿。”
淮王用人极其谨慎,他手下的将领若背负着一桩灭门大案而他不知情,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薛雍微怔片刻,双手死死扣住卫玄琅的胳臂,没说出一句话来。
卫玄琅不敢再深入说下去,连忙打横抱着人往回走。
回到帅帐,炸裂的心疼流窜全身,薛雍终是没忍住,呕了一口血出来。
每每触及家恨,他都是这么狼狈。
卫玄琅眉头凝的紧紧的,一边抱着人一边吩咐左右道:“去宫里请魏凌过来。”
帐外的副将连忙应声去了。
远处忽然擂鼓震天,有人扯着公鸭嗓隔空喊话:
“卫玄琅,你爷爷来杀你了,还不快开城,留你和姘~夫一条狗命。”
“那萧姓的小子,全家都死光了,你还活个什么劲儿,出来让爷爷送你阖家团圆……”
“……”
卫玄琅没等他骂完就提剑道:“萧延哥哥你先喝口水,我出去一下。”
薛雍见他要去杀人,长眉一凛:“我去。”
卫玄琅怕他郁结在心,垂眸道:“你我何须分这么清楚。”
薛雍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拿起身边的弓,推了他一下直冲出去。
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撑的他整个人都要爆了。
……
弦放开了,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直捣数丈开外,叛军阵前叫骂的一名副将应声倒地,哀嚎声随之响起。
后弹的力道震的他手臂发麻,五脏六腑似乎都被跟着被震碎了一般,薛雍脸色蓦地一白,几乎稳不住身形道:“飞卿,对不住,我实在太难受了。”
卫玄琅从后头抱住他:“萧延哥哥好箭法。”
薛雍一松懈,忽然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般,眼前一黑,栽到了卫玄琅怀里。
卫玄琅顾不得叛军那边疯了一样往这边射过来的箭雨,奔回帅帐,嗓音中有些惊慌地道:“去迎一迎魏凌,要快。”
“公子。”公孙风带着几个相貌怪异之人从外面奔了进来:“卫将军,实在不行给他放血吧?”
再看那几个人,在后面不住地点头:“放血吧。”
放血,猛灌白水,或许能缓解一缓解。
卫玄琅头疼地垂下墨眸:“等等再说。”
土方太伤身体了。
魏凌进来时,身后跟着的人一身暗紫色锦缎衣裳,深邃的凤眸带着睥睨一切的矜傲,淡紫薄唇若隐若现的勾起一抹苦笑,让他的样貌透出一股淡淡的忧郁。
“陛下怎么来了?”卫玄琅的冷戾的墨眸中闪过一抹惊异,淡淡地看向简承琮,神色复杂。
“朕来看看清言,”简承琮往床铺上挪了下视线:“也谢谢将军派了人为朕守卫皇宫。”
卫玄琅淡淡回了话,赶紧给魏凌让了个路:“有劳了。”
要不是怕城里的叛军和城外的叛军里外夹攻,薛雍才不会把他的悍将放在皇宫一带。
魏凌瞥了他一眼,摇摇头:“你们都出去吧,让这儿清净些。”
卫玄琅和简承琮对视一眼,没说什么,心照不宣地走到了外头。
盛夏闷热的窒息,两个人又穿着繁复的衣饰,都有些烦躁,简承琮先开口道:“飞卿,今日一战,淮王兵力如何?”
卫玄琅:“陛下自己看呢?”
他没看简承琮,怕压不住心头的杀意。
淮王的兵长途奔袭还能如此强悍,倘若待他们休整之后,怕是虎狼之师,京城多半保不住了。
“朕,”简承琮道:“全赖将军,城破,朕当自焚殉国,魏凌,也会殉主。”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眸光挑向残阳,面色一片死寂。
他这是要告诉卫玄琅,一旦城破了,魏凌就会死,那么薛雍体内的毒,就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缓解了。
卫玄琅心里怒波汹汹,压在了面上:“景大人的援兵什么时候到?”
如果来的及时,倒也没这么悲观,背水一战还是有几分胜算的。
简承琮目光微闪了下:“不出意外的话,明日。”
卫玄琅:“臣等景大人。”
简承琮看了他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转过头去道:“魏凌出来了。”
卫玄琅站着没动,只等魏凌走过来才道:“这么快?”
魏凌:“靖安将军,在下还是那句话,薛上大夫最好换个地方静养一段时日,或许能缓解他体内毒性发作时间,否则……臣没有回天之力,下次将军再请,着实不敢再来了。”
在这儿,就是作死,往死了作。
卫玄琅抬眸,盯着简承琮道:“宫里这么多年竟没找到彻底解毒的方子?”
魏凌:“汞砂之毒没有别的解法,只能隔一段时间在小腿或者手臂处切口子放血,一次排出体外一点,修养一段时间再放血,直到汞砂完全被排出体外。”
卫玄琅的心都颤了起来,像有人拿刀子在他身上割着,鲜血淋漓不止:“往常魏太医就是这样为薛上大夫治病的?”
“自然不是。”魏凌道:“在下用的是方药,一直在抑制毒性复发,可这方药到底不如直接放血的好,方药再好,终究没办法把毒逼出体外。”
他这么说,卫玄琅是懂的,语气却还是有些重了:“他现在的身子骨,经得起放血?”
魏凌生受了他的不满:“将军不该带他来阵前。”
卫玄琅眼角的余光瞟向简承琮,没有反驳,径直往帅帐去了。
华彧刚截获一份情报,见卫玄琅进来,支吾道:“你说咱们要是败了,能逃到哪儿去呢?”
卫玄琅见他神色有异,剑眉微拧:“怎么,淮王的援兵提前到了?”
华彧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嗐,属下这不是经历的战事不多嘛,竟瞎操心了,您是不是要去看萧公子,他醒了。”
他怕薛雍听了又是翻天覆地的。
卫玄琅长臂一伸,瞬间从他袖子里套出一个信封来,嗓音有些阴沉:“谁送来的?”
华彧用唇语表示:应当是萧公子的人送来的情报。
卫玄琅拿起来塞进袖子里,转进屏风后头,见薛雍正在阖目养身,俯身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声问:“感觉好些了吗?”
他额间那颗朱砂痣瞧着比往常黯淡些,面皮也没了光泽,整个人哪里还有一丝艳冶,只余下一副秀骨和铺满床铺的乌发,让卫玄琅看的眼睛发直,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薛雍拉着他的手放在脸颊,有些气虚地轻笑:“你都把魏凌请来了,我能不好些吗?”
“我的大夫看了魏凌给你用的药,每次都不一样,萧延哥哥,这个人到底靠不靠谱?”卫玄琅起身问:“好几个大夫看了药方,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每次他行针的地方……竟在脊椎往下……
魏凌的医术本朝无人出其左右他听说过,可这么让人摸不到门道的事,卫玄琅还是有些不放心。
“可靠。”薛雍声音沙哑,听起来没那么一本正经:“比我那些江湖郎中可靠多了,他们要放我的血。”
卫玄琅:“……”
刚才魏凌也说要给你放血呢。
薛雍皱眉:“陛下来了?”
卫玄琅点点头:“跟魏凌一起来的。”
来告诉他这仗不能输的。
否则就拿薛雍的命说事。
头脚陈家坐不住了,后脚简承琮也坐不住了,对了,薛雍还没问陈欢来做什么,于是道:“飞卿,陈家什么打算?”
方才他看到陈欢似乎是黑着脸从帅帐离开的。
卫玄琅眸色幽深:“陈家劝我撤兵,放淮王入城,等他杀了简承琮后再与我联手讨伐淮王。”
薛雍手心微微出了些冷汗,陈盈和卫羡之的想法一致,都在等着淮王弑君,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却不管淮王入城后是如何的尸山骨海。
薛雍还想问什么,外头华彧轻咳一声,小声道:“公子,晋州大公子托人捎来话。”
卫玄琅和薛雍皆是一怔:“进来。”
“公子。”华彧道:“大公子说一定请您这几日回晋州,不要再打仗了,这仗打不赢的。”
淮王为了这次起兵,至少筹谋了十年之久,不是他们这区区几万人马能挡得住的。
卫玄琅:“知道了。”
华彧:“……”
他也不想打这仗。
天下易主了又怎样,反正他们手里有的是兵权,谁做皇帝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赶紧走吧。
沉默一阵,薛雍突然问:“飞卿,这几日该有景大人的消息了吧?”
景臻的援军,定了他们的胜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感谢追文的亲们,鞠躬~
第54章
“不仅没借到兵,还不知道景臻人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回卫玄琅下意识地摸了摸塞在袖中的书信,他猜,那是薛雍的手下查到了关于景臻的行踪,十万火急送来的消息,多半不是好事情,他挪开视线:“城外有叛军,也许消息没那么容易送进来。”
薛雍瞧了华彧一眼:“华爷,你家大公子的话是怎么捎进城里的?”
华彧唇角抽了下:“也许俺们府的人功夫好。”
薛雍:“……”
卫玄琅给了华彧一个快滚的眼神,把人赶走后,他道:“萧延,我打算请陛下移驾晋州,你,跟着去吧。”
薛雍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你说什么?”
挟天子以令诸侯?!
不对,卫玄琅没有称帝的野心。
方才见过简承琮之后,卫玄琅隐隐觉得景臻的援军不会来的那么快,至于为什么,他也想不通。
如果援军不到,京城被攻破就是早晚的事。
“我和我大哥从小感情就很好,”卫玄琅缓缓道:“我知道他,他没有称帝野心,晋州虽小,但三万精兵足矣守城,陛下在晋州,只要他死不了,淮王哪怕进了京也没办法称帝,而陈家,要么和淮王打起来,要么对淮王俯首称臣。”他摇摇头:“以陈大丞相的性子,多半会和淮王打起来。”
那么,坐收渔翁之利的便是他们。
最重要的,能保全他的萧延哥哥。
至于京城,他会尽力去守,去保护城中百姓。
薛雍:“飞卿?”
趁卫玄琅在沉思,薛雍在他袖中摸了下:“给我看看?”
卫玄琅见瞒不住他,只好敞开说了:“我的人前一阵子查到景臻出现在关东,之后就没有踪迹了。”
所以直觉告诉他,景色臻没那么可靠。
“关东?”薛雍猛地想起来什么:“他难道去找关东王简承琳借兵了?”
他倒是忘了,诸王之中除了淮王简承璋外,关东王简承琳虽然算不上拥兵自重雄霸一方,但也是个手中有兵有粮,颇横的主儿。
“借兵?”卫玄琅迫不及待地抽出那封密信,扫了两眼:“果然是找关东王借兵去了。”
怪不得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追查不到景臻的人影儿。
薛雍:“以关东王简承琳的性子,只怕捞不够好处不会出兵。”
景臻这么久没回来,只怕是没谈妥吧。
简承琮失算了。
他没想到关东王那么贪婪。
来。”卫玄琅把密信放在薛雍眼前:“萧延哥哥,你的密探说前几日看见景臻出入关东王府,像是被拘禁了的样子。”
“关东王知道了景臻的身世?”薛雍讶异。
如果知道景臻是太子,趁机拘禁了他就说的通了。
大抵是在等着简承琮死后挟太子征兵起兵,与淮王简承璋争一争天下的吧。
“景臻去借兵,陛下想要拿出诚意来,除了送上珍贵玩意儿,钱财之外,说不定把景臻的身份同关东王说了。”卫玄琅道。
恕他直说,简承琮这件事办的真是不周全。
皇权薄弱成这样,谁不想问鼎未央,何况关东王还是简氏子孙。
和他设想的差不多,薛雍长眉微蹙:“如果景臻被关东王困住了,那京城,确实没必要守了。”
请简承琮移驾晋州也是一条路子,只不过镇国公卫羡之那里……
卫玄琅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有我娘和我大哥在,我爹再有野心,大概也要等到收拾完淮王以后了。”
薛雍突然笑了:“你就这么打发我进你们卫府了?”
卫玄琅耳尖红了点:“萧延,该喝药了。”
一大碗黑糊糊的汤药晾在那儿半天了,温度正好,已经不烫口了。
薛雍:“……”
卫小爷好没趣。
***
二更时分。
月往中天,深沉的夜色中悬着一弯孤寂的浅黄。
安安稳稳地睡了三个时辰后,薛雍来了精神,朝屏风外头轻咳一声,刚有动静,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道:“起来喝些粥吧,晚饭都没吃。”
薛雍微讶:“……飞卿你还没睡?”
“嗯。”卫玄琅应了一声。
过了半天,薛雍不见他进来,心下疑惑:“飞卿?”
“嗯。”卫玄琅又应了一声。
薛雍笑了:“飞卿,我衣裳整齐着呢,你还不进来?”
卫玄琅这才闪身进来,手里提着汤粥之类的东西,抬眸一见薛雍前襟有些松,脖颈处露出大片皮肤,脸腾地全红了,抬手掩住他的前襟:“夜里风凉,别受寒了。”
薛雍笑笑,握住他的手指在掌心里:“怎么不叫醒我?”
竟自己在外头守了半天。
“刚巡夜回来。”卫玄琅道:“顺便过来看看你醒了没有。”
薛雍瞧着他发梢上微微的水气,凑近闻了闻,有皂角和木樨混合的清香,知他是沐浴之后来的,也不揭穿他,乖乖坐着把饭吃了:“飞卿,今晚,就宿在这里吧。”
卫玄琅递了一杯漱口水给他:“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薛雍净了口,悠长地唤了声:“飞卿。”
卫玄琅被这一声酥的有些想骂娘,墨眸深了深:“不成。”
“那我跟你走?”薛雍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含了一口道。
登时痒痒的触感炸遍全身,卫玄琅一时怔了,话都说不成:“你……”
“飞卿,萧延哥哥这些年画技精进了,你要不要看看?”薛雍眉尾撩起,唇角微微向上弯起,看着他笑。
他的飞卿啊,把自己绷的太紧了。
“说说,你倒是会画什么了?”卫玄琅没忍住,脸上竟有了些笑意。
他的萧延哥哥七岁名动京城,读书写字自然不用说了,下棋也鲜逢对手,唯有一样短板,薛雍画不来画。
小时候有不成器的世家孩子顽皮了,父亲要打,娘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护着,都会说:“大才子又怎么样,萧家那小公子不还作不成画的吗?你凭什么要我儿子什么都会……”
这话卫玄琅也听他的姨娘们对哥哥们说过,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
“飞卿。”薛雍正了正脸色,严肃地道:“你在军营里看没看过春/宫,就是那种画的一等一好的春/宫?”
卫玄琅见他不打算正经了,板着脸道:“没有。”
“可惜了。”薛雍道:“市面上一册难求的都是你萧延哥哥画的。”
卫玄琅才不相信他会干这个,侧过眸去:“我走了,你早些睡。”
病情刚有些好转……
“飞卿。”薛雍从后面抱住他:“别走了。”
他心里空的很。
卫玄琅想起白天的事,想他定是心里难受,心一软,转过身来:“好,不走了。”
……
“你的腿,伸出来给我看看?”薛雍沐浴完换上寝衣后正要吹灭油灯,被卫玄琅这一声吓的手抖了下。
“飞卿……是不是……你看我这身子骨……”
也不能干那啥吧。
他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白天心太痛了,他只想找个人陪在身边。
“萧延。”卫玄琅一把把人抱起来放在床铺上:“听魏凌说你从前都在小腿上割口子放血?”
一定很疼吧。
“怎么?”薛雍笑了:“爷儿们谁没几道疤?你嫌弃了?”
他说话的功夫,卫玄琅已经把他的裤腿拉起来了,手指顺着好看的脚踝往上,深深浅浅的横着数十道疤痕,有的不仔细看已经看不清了,有的可能是新的,摸上去还有些硬:“萧延,你怎么不早点找我?”
卫玄琅把他的双腿搂在怀里:“你该早些找我的。”
这十五年,他想他的萧延哥哥都快想疯了。
脚踝抵在卫玄琅的胸口处,温热的、有力的、鲜活的跳动让薛雍有些矜持不起来,口齿模糊道:“我们……现在也不晚。”
见卫玄琅不说话,薛雍怕他难过,笑着翻身把人压住:“飞卿,萧延哥哥教你学坏好不好?”
那些不痛快的事情都过去了,今宵美人在怀,就同醉一回吧。
腰带被抽走了,卫玄琅任由他摆布,从薛雍的唇落在他唇上的那刻起,他就快要疯了,到脖颈、胸前,再往下……
一路杨帆。
两岸桃林尽染水雾。
一凉,最后的衣衫除去,卫玄琅压住他的手,声调哑的不像样子:“不成。”
他知道薛雍要干什么。
“飞卿。”薛雍紧紧环住他的腰线,黑亮的眼眸情~潮激荡:“你试试。”
卫玄琅觉得自己的手都软了,指尖底下犹如一团火焰在烧,头脑中一片空白,呼吸急促,靠着最后一丝清明把薛雍拉上来,摁在床铺上:“好好休息。”
薛雍忽然纵声大笑。
疯了,痴了。
绷了这么多年的弦在方才的放浪之后忽然就断了,轻松的他恨不得飘起来,真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忽然身上一重,人被缠住,十指被扣住,床帏上映出的影子交叠成一个,薛雍瞪圆了眼睛:“飞卿。”
卫小爷的手劲儿真大。
穿堂夜风一拂,炙热的身躯打了个激灵,吻越绵密,他的眼尾晕出的酡红越多,手指抓的卫玄琅愈紧:“别。”
说完他又后悔了,卫小爷好不容易开窍了,他扭捏个什么劲儿啊。
随便他弄。
“别动。”暗哑的一声:“我来。”
等薛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真是晴空一个霹雷,正中头顶。
……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开车,捂脸~
第55章
四更。
喉结滚动,薛雍一觉醒来呆呆地看了身边阖目养神的人半晌:“飞卿,没睡?”
“嗯。”卫玄琅抬起手把人摁在身上:“萧延,去晋州吧。”
虽然这么安排可能不妥,但眼下是他最有把握的办法了。
权宜之计。
“飞卿。”薛雍自然是不肯的,手指缠住他的青丝绕了绕:“原是我要守这城的,留你一个在这儿苦战算什么。”
“我大哥一直很疼我。”卫玄琅怕他是担忧卫家会不会让他们进晋州城,好言安抚道:“你和皇帝过去,一来家父拿住了简承琮,定然会觊觎京城这块肥肉,二来我娘和我大哥见了你,知道我心中有牵挂,拼了命也会回去的,心里也好受些。”
而这边,他也可以放开了和淮王打,不管马革裹尸还是一战成名那都是宿命,交给老天就好了。
薛雍蹭着他的手掌心轻笑:“进你家门之前,你是不是写封信告诉你大哥,咱俩已经睡过了。”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从昨晚已经在盘算一个巧胜淮王的计策了。
“嗯。”卫玄琅的手指在他脊背上捏着,脸红的扎眼:“我会告诉我大哥,家父那里可能要先瞒着。”
卫玄珝自然会护着薛雍安全。
这个大哥,卫玄琅还是信的过的。
以他老爹的脾气,要是坦白了还不得先杀了薛雍祭天告祖,说不定还会带兵过来连他也一剑宰了泄愤。
“我萧延还没到弃夫逃跑的时候。”薛雍对上他的墨眸,乌油由的发丝贴在颊上,绯色薄唇轻启:“淮王的驻地是不是在护城河下游?”
卫玄琅:“自然。”
“卫小将军行军多年,可知道他们的水从哪儿取吗?”一缕青丝拂到唇边,薛雍顺便咬住了问。
卫玄琅看着他,璀璨的眸子猛地一颤,压住邪火,淡声道:“一般来说是取驻地附近的井水。”
薛雍心里盘算着:井水,井水……
“你想在他们的饮水里动手脚?”卫玄琅道:“恐怕有些难。”
一般主帅行军打仗中,安营扎寨后都会对取水煮饭处进行检查,之后会派人严守,不会给敌军可趁之机的。
想在里面下药什么的,没可能。
“卫小将军可知道城外的井水和哪里连着吗?”薛雍又问。
卫玄琅道:“听我祖上说,当年挖开城外五十公里处的一口深井,一直可通到护城河。”
“哦。”薛雍随口应了声:“那便好。”
“即便那些水井和护城河通着,你也潜不到水井里去。”卫玄琅摇摇头,看着薛雍掩的并不整齐的中衣领子,领口松垮垮的,在白净的脖子下面豁开一个口子,莹白的肌肤就那么半遮半掩地放在他眼前,昨夜滑腻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
简直要了命了。
薛雍见他在看自己,坏笑地掩紧了衣衫:“我是潜不到水底去,不过,我打的不是给他水里下药的下三滥的主意。”
卫玄琅:“……”
那你还问了半天。
“你去做什么?”薛雍穿衣要起来,被卫玄琅拉了一把,卫小爷贴着他的耳珠道:“我已经安排华彧进宫去劝皇帝了,他先走,如果路上遇上有人堵截,你在后头也可安全些。”
“你有几分把握他会走?”薛雍问。
简承琮就是为了摆脱陈、卫两家专权才把主意打到淮王身上的,又怎么可能会去晋州,让自己彻底沦为卫家的掌中物。
卫玄琅冷笑:“他现在能用魏凌牵制住你我,往后还能,何况家父一直以忠臣自居,即便私下里再有野心,也不会在晋州对他怎样,他有什么理由不去。”
薛雍听完笑了笑:“想不到卫小将军这么会揣摩他人的心思。”
立即又摇了摇头:“陛下不会听你的,飞卿。”
他不信简承琮除了景臻之外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毕竟当年一个小小的胤王能入陈家的眼,让陈家扶持上位的简承琮没那么简单。
“他还有别的路吗?”卫玄琅道。
毕竟景臻这最后的砝码,拿不出来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薛雍穿好衣服:“飞卿,我去看看我的兄弟们。”
他那一百多号兄弟,个个都是过命的交情,可冷落不得。
卫玄琅听他没有走的意思,这才放开人:“萧延,小心点。”
两军对阵中,哪怕在自己大营中,也时刻要警惕着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他近来绷的太紧了,似乎只要薛雍一离开他的视线,他便放不下心来了。
薛雍回眸对他一笑,转身到后面净面束发去了。
***
卫玄琅穿好衣衫佩了剑带着人巡视军营一圈回来,华彧已经在着他了:“将军,陛下说他不会离开京城的,城在,他在,城亡,他亡。”
啧,和薛雍说的一样。
卫玄琅墨色眸子渐渐浮起戾色:“不必管他了。”
华彧忧心忡忡地问:“将军,咱们要这么卖命地打下去吗?”
就算为了萧延,也不能把他们自己人搭进去吧。
他想早回球隐壶关完事,京城破不破的跟他有个鸟的关系啊。
“今日关闭城门,不出战,休整。”卫玄琅道。
拖一日是一日吧。
就算城终究是要破的,也好让百姓多过一天安生日子。
华彧:“淮王求战心切,探子说他们带了火箭,土炮,只怕不得不应战啊。”
“城头上多安排些弓箭手,”卫玄琅道:“能抵挡一阵是一阵吧。”
华彧应命去了。
“将军,”卫玄琅见一名小将脸色煞白地跑过来,磕磕巴巴道:“有蛇,有蛇。”
卫玄琅皱眉:“蛇而已,怕什么。”
平原的蛇没有毒性,逮住了正好烤肉下酒,美味的很。
“是水蛇,”小将喘了口气:“会表演。”
卫玄琅眼角的余光往不远处一瞟,正好瞧见一群人正在起哄,又惊叫的,又叫好的,又鼓掌的,还有往后面退的……他挑了下眉问:“他们在玩什么?”
这群羽林卫,真他妈的不争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聚众玩乐。
小将低声道:“薛上大夫的人在表演蛇碰头。”
卫玄琅皱眉,大步走过去,果然见一黄眉秃头的老儿正弯腰吹着起落的口哨,他身前不远处一团水蛇团在那里,摆头扭尾,十分骇人。
卫玄琅看的一阵作呕,想抽剑把那团东西斩了就地掩埋,忽然手腕被握住了,薛雍朝他使了个眼色:“卫小将军看着好不好玩儿?”
卫玄琅一把拉住他离开人群:“你要干什么?”
薛雍:“给淮王殿下送点蛇玩玩。”
他指着那逗蛇的老者,悄声告诉卫玄琅:“那小老儿今日会把护城河中水蛇全部驱赶到东边五十公里以内的水井中,淮王的兵今日有蛇羹喝了。”
卫玄琅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驱蛇术。
民间一种禁术,被朝廷禁止了上百年,他看着薛雍,一字一句地道:“不可,太过伤天害理。”
薛雍:“……”
怎么玉面修罗突然有了妇人之仁,啧,老天开错眼了吧。
“你还病着。”卫玄琅道。
小时候家中有个老奶娘,见着蛇都要让一让,说什么他们通灵,万不可招惹他们。
卫玄琅自然是不信这个邪的,在边关的时候,不要说这么点的小水蛇了,就是胳臂粗的莽,他的手下都经常抓过来烤着当下酒菜的。
可到了薛雍这儿,他就百般忌讳了。
薛雍:“……”
卫小爷婆妈起来真受不了。
“又不要做什么,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而已,”薛雍耐着性子道:“等他军心一散,我就让人去防火烧他粮草,你派人在前面叫阵,即便打不赢也让他们知道卫小爷不是好惹的……”
卫玄琅不认为淮王的人会怕这些玩意儿,只怕薛雍白忙活一场再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就没理会他这茬,正经问道:“你的这些人里面可有会制作机巧玩意儿的?”
薛雍:“你要做什么?我的飞卿。”
卫玄琅:“倻国有一种木制大鸟,腹中盛满□□,可在打仗时候飞到敌方阵营中自己炸裂,杀伤力不大却能乱了地方的君心。”
当年他们可没少吃那种木制大鸟的亏。
薛雍想了想道:“有一个袁姓小哥儿,原是木匠世家出身,极喜欢摆弄那些机巧玩意儿。”
卫玄琅眸子一眯:“快找他过来。”
倻国那种大鸟,他早有图纸,只是多年未曾找到识别机关的能人,更别说做出来了。
……
“只要有图纸,就没有我袁小时做不出来的东西。”一名圆脸少年被请进了帅帐,瞧着铺在他眼前的木工图纸,眼睛贼亮。
卫玄琅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悄声问薛雍:“可以相信吗?”
“卫小将军给他几块木板试试不就知道了?”薛雍笑道。
卫玄琅面色一冷,吩咐华彧:“带袁公子下去制作,要什么东西你们快些去找。”
华彧:“……”
怎么感觉他家将军带兵带的越来越像土匪头子了,这都是什么鬼办法!
薛雍看着人出去才道:“如果这个木鸟制成了,加上黄老儿那蛇,淮王打不过你卫小将军的。”
月白色的发带被晨风带起,拂到卫玄琅额上,他眸色一深,倾身过来:“蛇不能用。”
薛雍一怔:“行吧,听你的。”
“回去歇着。”卫玄琅不允他讨价还价:“如果你今晚还想要的话。”
薛雍想也没想就抬手捂住了脸:“……”
他可是斯文正经的读书人啊!
哪有卫小爷这个修罗狠,话说的这么直白!
羞死他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56章
到了日上中天时分,淮王那边还没有来叫战,薛雍坐在大帐里看袁小时削木头,木头块在他手里一会儿一个凸,一会儿一个凹,半天功夫才弄出一个又圆又笨的鸟肚子来,围观的人都笑了:“袁小哥儿,母鸟抱蛋也没这么大肚子,你这还能飞的起来吗?”
薛雍抬指放在唇上嘘了声:“肚子里怕是用来放火药的。”
说话的功夫,袁小时又弄了一双翅膀,刨了花,做的纤薄,在肚子上这样那样地比划着,旁边的人又是一阵起哄,有人赌五文钱押这木鸟能不能飞起来,引来旁人追加,一时间热火朝天,嬉闹声不止。
“萧公子。”华彧从他们身后走过来,脸色有些阴沉:“军中不得聚众赌博,不得喧哗,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薛雍睨了他一眼,笑道:“华爷说的对,是咱们无状了。”
他手下的人立刻作鸟兽散,跑的人影都不见了。
华彧跟着薛雍出来:“都说萧公子才冠天下,有世人不及之鬼才,如今强敌当前,难道萧公子就只剩旁门左道的伎俩了?”
言语中尽是讽刺和不屑。
薛雍端起桌子上的一杯清茶握在手里:“华爷想说什么?”
“萧公子,”华彧冷笑:“京城终究是守不住的,你要为姓简的卖命在下管不着,但是我家公子,还请萧公子不要拉着他一起受罪,姓简的不配。”
薛雍眯眸:“他是不配。”
本来也不是为他守城的。
“萧公子,”华彧以为他要拿城中百姓来说事,声音拔高了几分:“你怎么知道淮王进了城就会大开杀戒,就算他要屠城,还能全杀掉?现在你看看,你死守在这里,交战一次死多少人?城里百姓的命是命,当兵的命就不是命?都是命,谁杀不一样,你何苦让我家公子手上沾血?”
薛雍等他控诉完,眼眸垂下凝着自己的双手:“最晚三日之内,会有援军赶到,这仗,打不了多久的。”
华彧气的一拍桌子:“援军,哪有他娘的援军?景臻被关东王简承琳扣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华爷稍安勿躁。”薛雍和气地给华彧斟了茶:“先喝杯茶润润。”
华彧也是读书人出身,人家萧公子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好再撒泼,乜了一眼薛雍:“你有把握?”
薛雍点点头:“到时候自然会告诉华爷。”
华彧冷哼一声,再不想跟他多说半句,拂袖走了。
***
攻城是从未时末发起的,先是带着火苗的箭簇从四面八方飞上城墙,狠狠地扎进守城将士的血肉里,在城墙头上烧起一片血海火海,紧接着上百条云梯从底下攀了上来,上面像蚂蚱一样爬了乌泱泱的全是叛军,士气汹涌,直扑城墙而来。
先头一批守城的将士被砍杀下去,后面马上有人补了上来,箭簇和滚石不断飞下去,叛军的尸首也在往下掉,不一会儿就堆了一人多高的尸山。
一直到金乌西沉,叛军才熄了攻势,鸣金收兵。
城内守兵伤亡惨重,士气大伤。
卫玄琅的手腕处也被火擦伤一片,血肉模糊,渗着血水,他拉下来袖子掩住,命人重新在墙头布防。
看样子,入了夜,淮王还要换一拨人来攻城。
“制成了。”营地处的上空忽然腾起一直笨拙的大木鸟,两翼处分别挂着灯笼,飞快地升空,来不及盘旋忽然又一头栽了下去……
卫玄琅蹙眉,轻叹了口气,倻国的大木鸟不是这样,人家的能在空中稳稳地飞行好几圈,且根本用不着打着灯笼,笑话,一个木鸟还要看什么路。
他闷头回了大帐,心绪怎么也定不下来,这么打下去,两天之内,也许要不了两天,说不定今晚叛军就要攻破城门了。
“飞卿。”烛光一动,薛雍闪身进来,声音稍微带了几分兴奋:“出来,给你看样新玩意儿。”
卫玄琅面色微凝:“试过了吗?”
他不想扫了薛雍的兴致。
“你出来一看便知。”薛雍凑近去拉他的手,却听“嘶”的一声抽气声,卫玄琅脸色骤变:“受了点小伤。”
“我瞧瞧。”薛雍拉过他的手腕。
鬼的小伤。
皮肉都焦了。
薛雍扯中袖中绢布手帕,利索地把皮肉上面渗出的血水沾了,又掏出随身携带的药末来,撒了些,包好,这才拉着人出来。
随军的大夫慌慌张张地提着药箱过来,正好和他们走了个对顶,见卫玄琅没事了,掉头就走,走出老远还往这边呸了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断袖,天雷劈不死你们。”
卫玄琅脚步一顿,侧眸与薛雍相对,凝视片刻,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不生气?”薛雍问他。
“嗯。”卫玄琅摇摇头。
断就断了,反正不是别人。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将黑的夜空里,两只木制大鸟腾空而起,在半空中飘飘摇摇地盘旋,忽然哗啦一声肚子打开,一坨东西直直地坠到了地上,有人喊:“闪开,炸了,要炸了。”
卫玄琅蹙了下眉,抽出剑挑住:“炸不了。”
和他见过的倻国人的玩法对不上。
人家是直接在木鸟肚子里面炸的,看袁小时这意思,把火药扔下来,这不是要白送人家一直木鸟?
薛雍脸也黑了:“袁小时,怎么回事?”
牛皮吹的哄哄的,事情却搞成这样?
其他的人还跟着起哄,真是……不合时宜,怪不得华彧会找茬儿。
“公子,将军。”袁小哥儿红着脸:“没,没敢拉引线,怕伤着人。”
卫玄琅:“……”
袁小时看向薛雍:“公子,我少放一点儿试试?”
又瞥了卫玄琅一眼小声嘀咕:“我就做出两只来,还打算让他们飞回来的。”
薛雍点点头,却没放过那群起哄的人:“方才谁起哄的,按照军中规矩,去领罚。”
是该好好管一管自己的人了。
***
戌末亥初,二更的梆子还没敲响,攻城的擂鼓声就震天彻地地传了过来。
卫玄琅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架起的一条条云梯,默然取出弓来,扣弦放箭,射落了几个眼看着要翻上城墙的叛军,一瞬,守城的羽林卫士气被激起,个个箭无虚发,重创先头攻城的叛军,很快就占了上风。
“唉,哪怕有一万的援军从后面突袭一下叛贼,咱们就能守住京城。”有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对同袍道。
卫玄琅听后眸色一黯,归剑入鞘,在喊杀声里缓缓走下城墙。
一直到了三更天,战鼓才止息。
空气中全是皮肉烧焦的腥味,薛雍被熏的呕了两次,卫玄琅过来时,他才漱完口,半披散着发倚在床头上,手里握着一本书在看。
“你还是走吧。”卫玄琅劈头便道。
他刚沐浴过,换了中衣,墨发绯唇,若不是星眸里带着修罗般的煞气,真真如谪仙一般好看了,薛雍的视线凝在他身上:“飞卿,我不会走的。”
更不会去晋州。
“萧延。”卫玄琅道:“如果你不想去晋州,去隐壶关吧。”
那里全是他的地盘。
他一开并不是没想过把薛雍送去隐壶关,只是从京城到边关,路途遥远,他怕薛雍这身子骨经不起颠簸,索性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薛雍伸出手指把玩他的发丝:“陛下不走,魏凌不走,我到了那儿又没人医治,还不得活活疼死?”
“我一死。”薛雍抓住他的前襟拢向自己:“你可就成小寡夫了。”
“萧延。”卫玄琅扯开他的手:“我可以先把魏凌的家人送到那儿,还有他家中祖上传下来的藏书,五千多册,足够他在边关消磨时间的。”
薛雍怔了:“飞卿,你控制了魏凌的家人?”
他不相信卫玄琅会做这种是事。
“萧延。”卫玄琅道:“我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薛雍:“……”
卫小爷是有脾气的。
顺着他的毛摸了会儿,薛雍翻身把怒气腾腾的卫小爷抱在身下:“飞卿,睡一会儿吧。”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
说不定淮王那边很快换一波人又要来攻城,留给他们睡眠的时间不多了。
卫玄琅突然发觉自己被放在了不对的位子上,又见他的萧延哥哥似乎有些要为昨晚的事礼尚往来的意思,一个激灵箍住身上人的腰把人给掀了下去:“睡觉。”
薛雍:“……”
昨晚的卫小爷还挺温柔的,今天怎么就这德性了,他干什么了?!
“萧延。”卫玄琅大概是累极了,嗓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如果我战死了,你怎么办?”
“自然得好好活着。”薛雍半开玩笑地道:“继承卫小爷你的家产啊。”
嘴上没心没肺地说着,心里却疼的不得了,傻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独活吗?
大概不会。
“嗯。”卫玄琅应了他一声:“都给你。”
薛雍忽然脸色一白,抬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巴:“说什么不吉利话。”
大战当前。
卫玄琅换了个姿势,伸指正要弹灭油灯,忽然帐外有人急促地喊道:“卫将军,卫将军,东北角城墙底下被挖开了。”
闻言,薛雍顿觉浑身冰冷,如坠深渊。
第57章
城墙一旦被人撕开口子,不但会大大打击守城军民的信心,还会极大地牵扯住兵力,这仗打起来可要艰难百倍了。
卫玄琅铁甲上身正要出去,薛雍快步拉住他道:“我同你一起。”
“好。”卫玄琅一边大步流星往前面走一边扔过来一件软甲:“穿上。”
金玉织就的,薄如蝉翼却韧性极好,一般刀箭穿不透砍不破,对行军打仗的人来说可真是千金难求的一物。
拿在手上,薛雍乌眸一亮,这不是卫小爷的贴身软甲吗。
上面还有他淡淡的气息。
再抬头,卫玄琅已经走的远了,他追过去,喊杀声逐渐刺耳,又开战了。
“报!”朝卫玄琅跑过来一名副将:“将军,叛军人数众多,分成两队,一队掩护,一队炸墙,咱们的人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
“一队有多少人?”薛雍开口道。
“一队约有五千人。”副将哭丧着脸道。
薛雍在心里盘算了下:“飞卿,你带人去挡住那些掩护的,剩下的交给我吧。”
卫玄琅盯着他看了半天,摇摇头:“萧延,你还是走吧。”
薛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卫玄琅,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还对老子说这种话。”
别人不知道,难道他的飞卿还不清楚,他萧延什么时候这么怂过。
卫玄琅被他这一声吼的没了脾气,解下腰中令牌塞到他手里:“我带一队人偷袭淮王大帐,这里交给你和华彧了。”
他这点人,等着叛军来攻来打太被动了。
敌军进攻之时,正是他们营地防备较弱之时,正是偷袭的好时机。
薛雍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得力的人可用,听说卫玄琅要亲自带兵出城偷袭淮王大营,心中一面称赞他的飞卿智勇双全一面担忧,还未来得及交待一二,火光起处,卫玄琅已经策马奔出城去了。
他也不敢耽搁,抽了些兵力,找来公孙风他们,各嘱咐了几句,自己背起弓,找了个隐蔽处,盯着战况。
黎明前的黑暗中扑棱棱飞出去数十只大木鸟,袁小时在薛雍前头嘿嘿傻笑:“吓不死那些孙子。”
薛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的□□不是炸不起来吗?”
这孩子,白疼他了。
到现在都没捣鼓出有用的大鸟来。
袁小时:“□□今夜是用不上了,送给他们点活物。”
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头把城内的老鼠和蛇、蝎子、蜈蚣……能逮的全逮住了。
全靠黄老儿的驱蛇术,他逮了几麻袋的蛇,哈哈。
薛雍一听便知道他干了什么,浑身一阵恶寒:“你离我远点。”
袁小时涎着口水:“公子,这次要是打胜仗了,你请我去公孙老店吃五碗佛跳墙成不?”
“十碗。”薛雍说。
反正吃的是公孙风的,又不要他掏银子,何不大方点。
“谢谢公子。”袁小时一顿高兴,举起刀,等着待会儿那些孙子们被吓的没了魂的时候好上去一顿砍。
咻——
薛雍刚要挪个地方观战,忽地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电光火石的功夫,袁小时已经扑了过来:“公子小……心。”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中炸裂,薛雍眼前模糊成一片,他本能地抱着袁小时就地打了个滚,躲开第二、第三支冷箭:“谁要你帮我挡箭的。”
怀里年轻稚嫩的面孔迅速萎靡下去,袁小时抽着唇角笑了:“你要是没了,卫将军肯定……肯定就不会守城了,……和我一般大的……都得死……”
薛雍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还想骂他两句,可怀里的身体已经渐渐地凉了,他掰开袁小时的手,把那把看着有些滑稽的刀拿在手里,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
城墙东北角。
公孙风举着火把照了照,见叛军骚动不已,时不时有人惊叫,心里叫好:嘿,袁兄弟的办法管用了,吓不死你们这群孙子。
可以开砍了。
“上!”他喊了一声,率先拎着长剑跳了过去。
……
华彧正带人在激战,眼瞧着这边就要胜了,心中佩服薛雍,大受鼓舞,命战旗变幻,瞬间组成了几十个三角阵型,把叛军分割包围在其中,仗着士气和战术,很快也占了上风。
淮王只道自己兵多粮足,卫玄琅只能死守京城,压根儿没想到他会带兵偷袭自己的大营,等人家都杀了人、放了火,简承璋才反应过来,大军追出去一看,人家早跑光了,白白被带着溜了几圈,弄的人仰马翻,精疲力竭。
卫玄琅在回城的路程又遇见攻城的叛军残兵,狭路相逢免不了一顿厮杀,哪知道叛军被杀的胆颤心惊,见了他面上的饕餮面罩手软,纷纷下马投降,非但没折人马,还赚了上千人回来。
天光大亮,红霞灿灿。
卫玄琅进来时,见薛雍正抚着一块未削完的木头在发呆,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萧延,我回来了。”
薛雍侧过眸来,眼尾挑起,对他一笑。
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卫小爷难得地说了句:“节哀。”
当着薛雍的面,他一一解下铁甲,头盔,然后是外衫,一直到里衣才停下来:“看好了,没受伤。”
里衣上全是汗渍,雪白的,没染一丝血色。
薛雍扑上去抱住人:“飞卿……”
话哽在喉咙里,突然激出眼尾一片水雾,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叛军消停了两日,城中的军民总算得以修养一二,街肆酒楼又有人影攒动,好不热闹。
陈欢坐在临街酒楼靠窗的一个包间里,听对面宫女模样的年轻女子哭诉:“阿嫱,不,陈婕妤说她实在在宫里呆不住了,陛下从未看过她一眼,求公子看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让她出宫吧。”
陈欢头也不抬:“进了宫,她就是皇帝的人,死活与本公子无关。告诉她,当初怎么勾引本公子的,现在就怎么勾引皇帝,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本公子教吗?”
废物,一个简承琮都搞不定,枉费陈家锦衣玉食养她这么多年。
年轻女子似被他的语气吓到了,起身跪了下去:“阿嫱她日夜思念公子不已,只想……”
砰!
陈欢猛地把茶盏砸在地上:“告诉她,本公子会在外头助着他,如果这个月再不成事,就别再找本公子了。”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淮王攻进城后难道会给皇帝活路吗?就算阿嫱得手了又能怎样?”
生下的孩子依旧做不了太子。
淮王的还差不多。
“淮王打不进来。”陈欢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别想外头那些有的没的。”
跟卫玄琅打,哼,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女子惨然笑道:“淮王数十万兵马,卫将军只有两万羽林卫,公子觉得他能赢吗?”
陈欢已经没耐心了,视线冷冷扫过他,起身道:“你该回去了。”
陈家在宫里的眼线不多了。
女子屈膝福了福,转身下楼,眨眼的功夫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店小二拎着长嘴茶壶过来添茶,见桌面上额外放着几枚赏钱,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公子尽管使唤,小的一定效力,一定。”
陈欢就喜欢聪明人,温声道:“走到头右拐左斜方第三桌,那个公子的账,和我的一起结算。”
“行嘞。”店小二拿着赏钱欢天喜地招呼别的客人去了,陈欢抿了最后一口茶,起身离开。
“小二,结账。”此刻,坐在最不起眼一处的男人见陈欢出了门,朝店小二招招手,道。
“这位公子,已经有人给您结过帐了。”店小二道。
那人推开店小二,旋风一般追了出来。
陈欢把人引到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才停下脚步:“卫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卫玄珝挑眉:“谢了,陈二公子。”
“区区几个茶水钱而已,”陈欢笑道:“卫大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城,功夫了得啊。”
卫玄珝扯掉面上贴着的假胡须:“这不是一下就被你陈二公子认出来了,说吧,什么事?”
“卫大公子从晋州到这儿来,是请卫四回去呢还是来助他抵御淮王的?”陈欢单刀直入。
“都不是。”卫玄珝道:“我是专程来见大丞相的。”
“我爹呀。”陈欢哈哈大笑:“荣幸,卫大公子请吧。”
卫玄珝道:“既然见到陈二公子了,就不必再打扰府上,我只有一句话相告,大丞相不管与淮王如何勾结,卫家不管,但如果因此伤了卫四一根毫毛,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换句话说,你们敢动卫玄琅,我就不客气了。
陈欢又是一阵狂笑:“卫四死了,卫大公子可就坐稳贵府的世子之位了。”
在陈府,庶出的儿子都巴不得嫡出的早点死,他的好些个庶出的弟弟们,做个梦都得宰他一刀为快,还从未见过庶出的大哥这么护着嫡出的弟弟的呢。
“陈欢,记住,转告大丞相。”卫玄珝眸子一寒,上来掐住他的脖子:“还有,别在我面前挑拨我和卫四的关系。”
陈欢被卡的呼吸不能,面上发紫,双手怎么死劲也掰不开卫玄珝的手腕——
“啪,啪,啪。”
骤然而来的拍手声惊动了二人,卫玄珝松开陈欢,蓦地转过身来,还未开口就听陈欢惊叫起来:“他!”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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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追文,鞠躬!
第58章
“精彩,精彩!”来人儒士打扮,已是年届五旬的岁数了,一脸阴森森的笑,视线掠过陈欢直接停留在卫玄珝身上:“卫大公子?”
卫玄珝不认识他,正要拔剑,只听陈欢道:“他就是象松山。”
你弟弟明里暗里一直在找的人。
卫玄珝蹙眉,心道,这老货从不露面,多少人遍寻不到他,眼下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祸从天降,不好说,心思回转一番,冷冷回道:“在下正是卫玄珝。”
前几日他收到弟弟卫玄琅手书,说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晋州了,卫夫人哭的晕厥过去,放言儿子不回来,她就要绝食,而且要家中的姨娘跟着一起绝食,卫家上下被她闹的鸡犬不宁,卫羡之无法,只好派卫玄珝带着巨阙剑悄然进京,说找到卫玄琅就带他回去,再不回来,就拿巨阙剑逼着他回去。
如果卫玄琅铁了心的不回来,卫羡之对卫玄珝道:“那你就杀了萧延。”
断了卫玄琅的念想。
……
“卫大,跑吧,咱俩斗不过他。”陈欢脸上跋扈的神情没了,拉了下卫玄珝的袖子低声道。
陈欢小时候吃过象松山的亏,还差点在这个人手里丢了命,再见这个恶魔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往日的跋扈和浪荡全然不见了。
卫玄珝早听说此人修习邪术,会些什么驱鬼使妖的道术,脾气莫测,一时也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就此跑了怕丢了卫家面子,况且象松山是自己找上门的,就算这次幸运跑了,下次呢,被人追着打不是他卫大爷的性子,他甩了一下陈欢:“我会会他,你先走。”
陈欢一看这人驴脾气,算了,撒开腿就要跑,忽然,象松山袖中一条铁链像疯了的毒蛇一样飞出,扭动身躯直奔他而去,眼看着就要把人缚起来,卫玄珝的剑忽然从侧面铰上去,巨大的咣当一声,震开了铁链。
“巨阙!”象松山身躯佝偻了下,伸手收回他的兵器,又是一阵狂笑:“看来卫家是要和淮王作对了?”
连巨阙剑都带过来了。
“象松山。”卫玄珝看着一个翩翩公子,开口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将:“我卫家要打谁关你屁事?”
一个跳梁小丑,早该被挫骨扬灰了。
忽然,陈欢又叫了声:“卫大,不好,咱们好像进了老匹夫的圈套了。”
他方才左右看了下,这才发现暗巷后面有一座宅院,里面鸟雀惊飞,估摸着藏了不少刺客。
操,点背,他明明是想找个地方和卫玄珝说话,为什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难道说象松山早就盯住了他们?
正在怨天尤人,卫玄珝冷冷扫过他一眼,又回落到象松山身上,似乎在怀疑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
“小子,你的反应还挺快,”象松山阴戾地笑起来:“别怕,老夫这次没功夫磋磨你们,就送个便宜的死法给你们吧。”
说完,他一拍手,天空撒下一阵烟雾,而后十多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手持武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象松山却不见了。
陈欢脸都白了:“卫大公子,玄珝哥,真……真不是我故意引你来这儿的……我哪儿知道随便一走就到这鬼地方来了。”
“嗯。”卫玄珝盯着他看了会儿:“或许你被盯住已经很久了。”
象松山这么多年一直放言要屠了陈家为先帝简承珏报仇,陈欢被他盯住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这么个纨绔喜欢在街头晃荡,目标好找。
“没,没这么邪乎吧。”陈欢觉得自己一直是清醒的:“玄珝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论打架,他功夫末流,肯定干不过象松山的人。
被人连叫两声哥,卫玄珝眼角抽了抽:“听天由命。”
要么打死这群东西,要么被打死,还能怎么办。
就在他要抽剑的瞬间,忽然如疾雨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铺天盖地的人影朝这边涌来,瞬间把他们周遭围了一层又一层。
卫玄珝见为首的人披着银色披风,身如玉树,面庞皎洁,额间一点朱砂点尽风流,料是薛雍了,道:“可是萧公子吗?”
薛雍年幼时见过这位卫家大公子,没想到再次见到他会是在这里,微微颔首:“在下正是萧延。”
卫玄珝点点头,望着薛雍眉间的英气怔了怔,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如果卫玄琅真的为这个人不肯回晋州,他下得去手吗?
亦或说他杀得了薛雍吗?
难。
薛雍眸光挪向陈欢:“多谢陈二公子了。”
卫玄琅和他的人跟着陈欢多日,原本打算随时掌握陈府的动向,想不到竟把象松山这个老匹夫给引出来了。
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卫玄珝。
陈欢一惊:“萧延,你在跟踪我?”
薛雍微挑长眉笑道:“……得罪了,陈二公子。”
你们陈府的眼线不也在盯住我的吗?
大家彼此彼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是没想到象松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对陈欢动手了,可见仇恨是多么要命的一件事。
这边还没叙完旧,就听象松山的人咆哮一声,抡刀便砍,冲着薛雍和陈欢过来了。
薛雍既然是得了情报过来的,自然早有准备,调集的全是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只听他一声令下,象松山手下打扮邪乎叫的欢腾的人顷刻被射成了刺猬,一个个跪在地上呕血,只剩下被打的份儿,哪里还有还手之力。
近距离弓箭手打伏击的好处真是太妙了。
“今日掘地三尺也要把象松山抓到。”解决了先头的十几个小喽啰后,薛雍道。
公孙风在后头小声道:“象松山要不是眼看着淮王迟迟攻不下京城,也不可能急着现身想杀陈欢的,他大概知道败局已定,想杀一个仇人垫背是一个吧,公子,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了,咱们见好就收吧,卫将军说穷寇莫追,咱们回去吧……”
城里的叛军还没有抓到,他怕薛雍万一有什么闪失,卫玄琅那里怎么受得了。
他没什么家国不家国,天下不天下的念头,只是想着,万一城破了,皇帝死了,天下易主了,那萧家的仇,可就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才能报了。
这好不容易锁住了象松山这个老匹夫。
如果让淮王得了天下,象松山跟着鸡犬升天,他们更不是老匹夫的对手了。
只要京城没被淮王攻破,他们早晚有机会抓住象松山,不急这一时。
薛雍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听他方才的语气,非抓住人不可。
“月白。”薛雍看了一眼卫玄珝,面上神色淡然:“你命几个人护着卫大公子离开这儿,去找卫将军,告诉他,不必担心我。”
卫玄珝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帮薛雍把象松山这老贼一窝端了,忽然听人家这么说,有些来气:“啰嗦什么,要抓人赶紧抓!”
难道他卫玄珝还怕个蟊贼不成。
说什么要护送他离开这儿,气死人了。
薛雍:“那在下这边就失礼了。”
这么说就顾不上你了,哥们儿。
先帝死后象松山在京中蛰伏多年,别的不说,藏身的本事可是一流,薛雍实在耽搁不起时间,嘱咐身边的人几句,旋即没入混战之中。
“公子……”公孙风伸手拽了个空。
他本想让薛雍找个安全的地方去养养精神的,剩下的,他们去打就行了。
“算了。”他失落道,心想,可劲儿作你那破身子吧,等抓到象松山,我看你也差不多该玩完了。
全靠一口气吊着。
……
象松山过真邪乎,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方圆之内瞬间降下烟雾,中间夹杂着刺鼻的味道,令人眼睛发痛,看不清前方事物,而他们的人则趁机一掠而至,刀剑接踵,令人极难招架。
“萧延,”忽远忽近的声音萦绕在薛雍耳畔:“十五年前是我杀的你全家,可惜啊,竟让你跑掉了。”
薛雍脸上血光一涌,手指微不可见地抖了下:“象松山,我萧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当年萧家虽然与象松山朝为官,但彼此之间来往不多,并未有纷争之说。
“哈哈哈哈……”一阵萧瑟的狂笑之后,象松山道:“可怜你苦苦追查了十多年,竟不知道你全家为何而死,哈哈哈……”
“是你萧家,你大伯父萧施、你父亲萧行,还有你那个好事的公主亲娘,在皇族宴会上竟然说什么谷王殿下长的不像小时候了……”
他手持双剑左右夹击,剑风如山,招式如纲,密麻遍布,把薛雍团团困在其中。
薛雍躲了一阵,隐隐想起许多年前除夕宫宴上的一幕,他母亲云城公主牵了个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孩儿,对他父亲说:“驸马你瞧,谷王殿下小时候生的剑眉虎目的,怎么长开了反倒是这般秀气模样?”
萧行底下去扯云城公主的袖子,面上却笑着道:“瞧你说的,孩儿小时候像皇兄,长大了像皇嫂,和我们家延儿一样。”
……
思及此处,薛雍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蓦地问道:“景臻是你什么人?”
象松山使出的招数有些眼熟。
景臻那日伤了他的时候用过。
莫非,当年的谷王早被人调换了?
“住口。”空中传来暴怒之声:“萧氏小儿,岂可直呼谷王殿下名讳?”
谷王简广懿,先帝简承珏第三子,外界一直以为他和先帝一起被鸩杀在宫内了,原来他没死。
果然,薛雍心中一凛,提气稳住体内所剩不多的气息:“当年是你救出了他?”
“自然。”说起当年的事,象松山极是自豪:“天不绝先帝啊,就在先帝遭难的前两年年,我竟然知道了简承琮在民间有个儿子,于是我杀了他爹娘,把他带在身边,本想用来牵制胤王,防备他威胁先帝的皇位,想不到先帝竟说,那孩子和谷王长的有几分相似,不如就调换了吧,万一将来遇上不测,也能有一个逃出去的……”
一语成谶。
当日陈盈送鸩~酒进宫弑君,一同赴死的正是简承琮流落民间的那个儿子。
而象松山也因此总算护住了先帝的一支血脉。
明白了,全明白了。
他父母亲当年就是看出了谷王简广懿越长大跟小时候越不相像,起了疑心,说不定暗中还去查了什么人,所以被先帝一伙给灭口了。
气力悬空,身如被火焚烧着,薛雍面上掠过一毫自嘲之色,这么多年,他怀疑过陈盈,甚至卫羡之,还有简承琮,淮王……却没想到,竟是先帝,他娘亲云城公主一母同胞的皇兄,他的亲舅舅干的好事。
“明白了吧小子,你萧氏一族死的不冤,你放心去死吧,老夫会捎上卫玄琅给你做个伴儿……”
冷漠而带有煞气的大笑声中,薛雍蓦地身子一旋,手中紫睨弓快的像幻化出的无数道剑影,弦音急发带起的破空声,重压而下。
他提不起剑,便用紫睨弓这最轻便的武器和象松山拼起命来,弦割,箭击,看似轻巧而丝毫不费力,实则步步杀机,招招致命。
薛雍想要象松山这老匹夫的命,甚至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但他悠着一口气,趁象松山中了他一支暗箭的功夫,闪身避到了一旁。
“萧延,”迷雾中公孙风看不清人,急的心都要炸了,扯着嗓子大吼:“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给我出来……”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让兄弟我怎么活啊?”他连小媳妇哭街的本事都拿出来了:“可让卫将军怎么活啊?”
“……”
喊着喊着,公孙风竟自己呜咽了起来。
卫玄珝心里记挂着弟弟,本想一走了之,可听见公孙风这么嚎,一句一个“你死了可让卫将军怎么活啊。”,很快受不了了,循声过去,一把扯住人:“别喊了。”
公孙风气呼呼地甩开他:“再不帮忙,你家就要添个小寡夫了。”
“嘶——”
薛雍倒吸一口凉气,心道,公孙风你个乌鸦嘴。
乱中,一抹刀刃划过他的颈侧,激痛过后,又麻又钝的感觉从伤处蔓延至指尖,渐渐侵入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完结倒计时了!
感谢追文的亲们,鞠躬~
第59章
刃上有麻药,对方大概想抓他个活口。
薛雍偏身躲开,用尽胸腔中残存的一点儿气力,就地一滚,喊道:“公孙风,这儿。”
卫玄珝和公孙风都在找他,听见这么一声,人没到剑气先朝这边劈了过来,巨阙劈开眼前横飞的血沫,道道剑气很快把眼前圈出一片净地,薛雍昏迷之前很想笑,长长地舒了口气,到底是天不绝他,这回,他死不了了。
……
醒来。
凉月如眉,已是夜半时分。
烛光轻柔,身穿薄衫的男子坐在窗前的书桌前,执笔的手劲长,一张又一张信笺被他掷在地上,英俊的脸庞有些沉闷。
“飞卿。”薛雍动了动唇,嗓子痛的喊不出声来,倒是卫玄琅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一怔,放下笔走过来,墨眸紧盯着他,眉心紧蹙:“醒了?”
薛雍见他在压抑着什么,心知恐怕和自己有关,唇角扬起笑,有些讨好地道:“对不起,我一时心急……”
实在是对不起。
吓到你了,飞卿。
唇边被塞了一盏茶,薛雍就着卫玄琅的手一饮而尽,嗓子这才舒服了点:“对了,谢谢你大哥。”
这下欠卫家的多了去了。
卫玄琅深吸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暴躁:“吃点东西吧。”
薛雍这才闻见香味,往卫玄琅身后一看,只见桌子上放在一碗鱼羹,雪白的鱼柳,青翠的葱花,很是精致:“鳜鱼羹?”
那可是他从小最喜欢吃的东西,而且鳜鱼不但能补虚,还易消化,最适合他现在这个破身子了。
不过这东西很贵,又是大战时节,心中的清明一点点起来,他顾不上口腹之欲,抓住卫玄琅的手腕:“象松山呢?又让那老贼跑了?”
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让那祸国殃民的老东西多活一刻都是他的耻辱。
一双墨眸闪动,卫玄琅把碗塞到他手上,清描淡写道:“你的人,把他抓住了。”
不得不说,他的萧延哥哥就是厉害。
可他很气,气的肺都要炸了。
如果这次不是卫玄珝恰好来找他,又和陈欢撞了个对头,卫玄琅不敢想后果会怎样,一想心就揪的难受。
薛雍昏迷中被送过来时,他接过人的手都在发抖。
闻言,薛雍激动的差点扔了手上的鱼羹:“抓住了?”
“嗯。”卫玄琅拿了个长柄银勺放在他眼前:“先吃点东西吧。”
薛雍还是不敢相信象松山就这么被抓住了,提着心劲儿又问了一次:“关在哪儿?我去看看。”
那老东西竟然没自杀,竟让人捉了活的。
卫玄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霍地转过身去:“萧延,你果真是天下无双的萧大才子,拖着一副病躯都能战无不胜,比谁都强,要我何用。”
薛雍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阵数落懵了,心道,飞卿大概还是因为我没等他赶到,私自和象松山拼命所以还在生气,算了,毕竟是我有错,我还是哄哄他吧。
“飞卿你听我说,”薛雍胡乱说道:“我一开始头脑发热,打了一半一想到你就冷静下来了,我一想我死了你可能就成小寡夫了,我就不打了,我收手了啊,我等着你来救我,我没有逞强,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一通肉麻示弱的话下来,累了他个半死。
卫玄琅何时听他这么说过话,一时气也消了大半,侧过眸来道:“先把饭吃了。”
薛雍见他又肯理自己了,哪里还敢矫情,端着碗埋头吃了个干净,后面还装着意犹未尽的样子:“嗯,这鱼真鲜。”
其实春季才是吃鳜鱼最好的时节,到了盛夏,肉质已经没那么鲜嫩了,而且这鱼羹一看就是军中厨子的做法,没用鸡汤煨,也没有青菜末,连刀工都有些粗糙,他方才的话着实有点违心。
不过想想是他的飞卿吩咐下人煮的,心上又暖烘烘的,惬意到恨不得飘起来。
不过下一瞬他就飘不起来了。
连日来的操心和昨天旁晚一场恶战,终于催发了薛雍体内全部蛰伏的毒性,剧烈的疼痛从脚趾的骨缝中开始,一点点向外蔓延,入肌肤,进五脏,疯狂肆虐。
从来没有过的痛。
薛雍额上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粒,浑身哆嗦,一头青丝散乱地半掩住五官微拧的脸,他死死咬住唇:“飞卿,醉春散给我。”
“萧延!”
卫玄琅俯身去抱他,薛雍疼的受不了在手背上咬了一口,牙印深深,登时鲜血淋漓。
显然没料到薛雍发作起来这么难受,卫玄琅玉面一白,掰开他的牙齿,低声朝外面吼了句:“请魏凌过来。”
昨天他已经把魏凌从宫中接出来了,就安置在他隔壁,怕的就是薛雍万一醒来旧疾发作,再去宫里头请人,一来二去的耽搁时间,平白无故的让薛雍多受会儿罪,他看不得。
***
魏凌进来时,薛雍正痛的浑身抽搐,嘴唇都咬破了,有气无力地央求卫玄琅把他打昏过去。
“卫将军,恕在下直言,药石已经没多大用处了。”魏凌在薛雍百会穴上下了一根针,脊椎和胸、腿几个穴位上贴了膏药,又喂了他一丸镇定的药,见人稍稍安静了些,这才把卫玄琅拉到屏风外头道:“他这痛,两个时辰怕要发作一次,如果用醉春散缓解,一日服上十粒,两日下来,卫将军就等着他咽气吧。”
倒是个好死法,最后能走的不痛不痒的,跟成仙一样。
两个时辰。
卫玄琅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几乎把人提了起来:“如果他出半点事情,去告诉你主子,京城,老子就不守了。”
爱怎么打怎么打,爱死谁死谁。
魏凌真是淡定,垂下眸,缓缓道:“如果将军信得过在下,那就试试换血吧。”
卫玄琅青了脸:“你倒是告诉老子他有几分活命的把握?”
“六分。”魏凌道。
“六分。”卫玄琅放开他,冷笑:“好,六分就六分,只要魏太医用十分的功夫,六分把握也足够了。”
魏凌:“多谢将军信任。”他迟疑了一下:“如果能找到和他的血契合的人就好了。”
“说清楚些。”卫玄琅盯着他。
“在下在上古的医术上找到一个换血治病的方子,说是把两人的血滴在一处,封在瓶中,一个时辰之后完全融在一起的,不凝聚成块,就是契合了。”魏凌详细说了一番,才道:“劳烦将军找三两个体健无疾的少年来,他们的血最好。”
卫玄琅有些为难,他手□□格健硕的儿郎刚经历几场恶战,很多人受了伤,眼下实是找不出人来做这等事情,于是问魏凌:“魏太医看我行吗?”
魏凌汗颜:“这,这,将军贵体,不宜受损啊。”
“废话。”卫玄琅有些不耐了:“先试我的吧。”
实在不行,再打其他人的主意。
这也简单,魏凌没坚持,让卫玄琅自己刺破手指挤了血出来,又取了薛雍的,放在透明密闭的瓶子里,擦拭他的银针去了。
卫玄琅见他拿在手中细细擦拭的银针比往常的粗,仔细一看,中间竟是空的,魏凌被他盯的发毛:“我换血时,将两头分别扎进二人的脉管里。”
他在两个太医院针灸用的铜人上演示了一番,一人身体血脉中空,一人饱满,接通后饱满的血便向中空的血脉中流去,卫玄琅看懂了,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要先隔开病人的皮肉放血?”
“自然,”魏凌端起手边的茶盏:“薛上大夫的身躯就如这茶杯,其中若是满的,将军的玉液琼浆又怎么能倒进来。”
卫玄琅抿唇默然。
公孙风闻讯,急急跑过来道:“我也行。”
非要魏凌取了他的血和薛雍的放在一起,等候的功夫又十分嘴碎:“卫将军,你不能把卫大公子晾在一边不闻不问吧,他怎么说也是你大哥,又是为了你来这儿的。”
怎么瞧卫玄珝都是可以拉过来入伙的。
卫玄珝昨天旁晚只见了卫玄琅一面,当时他狠心的四弟跟疯了一样,抱着薛雍就回进去了,一句话都没同他说,他来过几次,回回都吃了闭门羹,索性一气之下回了镇国公府,不过来了。
卫玄琅阖目静坐,一点儿回应都没给他。
公孙风讨了个没趣,生生憋了一个多时辰,他忽然看着透明的精巧小瓶子道:“这个凝在一起了。”
而另一个,则是融在了一起,像两滴干净的水一样,融的彻彻底底。
魏凌看了看:“还是卫将军的血和他契合。”
公孙风叹了口气,朝卫玄琅道:“不行吧,你还要领兵打仗。”
别看淮王这两日消停了,说不定明日就举全力攻城了,到时候肯定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恶战。
他不敢真的去赌卫玄琅是那种为了薛美人啥都不顾的人。
毕竟一京城的百姓,卫家的名声,甚至玉面修罗一世的英明,这些东西,太重了。
对男人的指望,不能太高。
卫玄琅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起身出去了。
魏凌摇头:“……”
自己偷偷刺破手指取了血去试,他的要行他也愿意啊,只要人有的救就行。
他的家眷,已经落在了卫玄琅手上。
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辣~
第60章
镇国公府。
卫羡之带着家眷撤往晋州的时候一并连仆役丫鬟婆子全捎走了,府中冷冷清清的,走在回廊下头能听得见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之声。
走到三进院子的书房门前,卫玄琅曲起手指叩了叩门:“大哥?”
“飞卿。”里面语调平平地应了声:“忙完了?”
卫玄琅推门进去,未开口先扑通一下单膝跪在了他大哥腿上,有些耍赖,可神色中却带着几分焦急:“大哥,你要帮我。”
尽管他是长子,可出身远不及卫玄琅这个嫡子矜贵,被弟弟这么一跪,卫玄珝脸上绷不住的惊愕:“飞卿,出什么事了?”
他一个劲儿地拉自己弟弟起来。
怎么感觉走投无路的样子。
心中难免惊慌起来。
卫玄琅抱住他大哥的腿不撒手:“大哥,这两天你替我守城行不行?”
活了三十年没听过弟弟这个口气,卫玄珝恍惚,伸出手拎了拎卫玄琅后颈的领子:“飞卿,父亲让我带你回去。”
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家传的巨阙剑,轻咳一声又道:“父亲让我转告你,你再不回去,这把剑就真的是我的了。”
镇国公府的世子之位就真的要传给卫玄珝了。
卫玄琅淡淡道:“早就是大哥的了。”
如果连这点儿东西都要跟自家兄弟去争的话,他卫玄琅也太没出息了。
卫玄珝面色淡然,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什么:“飞卿,你以为我仗着长子的身份在跟你抢世子之位是不是?”
他摇摇头:“我要是拿了这剑,外头会怎么说咱们卫家?”
庶子当道,正经嫡子被挤走了?
好一出侯门丑闻。
他还是愿意看到兄友弟恭的卫家。
“咱们兄弟的事先不说。”卫玄琅倒是从未往这上头想过,他站起身来,眉眼煞气极重:“大哥,我卫玄琅从未求过人,这次,就算弟弟求你了,替我守城两日,如何?”
卫玄珝心中不安:“你要去做什么?”
在打仗上,他并不比这个弟弟高明多少。
“中了毒箭,”卫玄琅眼神散漫:“想调息两日。”
睁着眼说瞎话。
卫玄珝蹙眉,怎么看他都不像身中剧毒的样子:“先说好了,这仗我没把握打赢,万一淮王攻城太急,我可能会选择保命。”
他可不想为简承琮卖命。
至于百姓什么的,他卫玄珝戍边十几年,对得起边关,也不欠京城什么。
卫玄琅眸色深了深:“刚捉了象松山,淮王的士气没那么足。”
三番几次没占到便宜,还折了一个挂名的人物,呵,淮王是淡定不能了。
卫玄珝:“飞卿你不要忘了,陈家那儿有多少人,你我都不清楚。”
淮王之外,还有一个陈家,他一进京城就被陈欢认出来了,可见陈家的探子把京城已经盯的密不透风了。
万一趁着这边仗打的正酣,陈家下手把简承琮那边端了怎么办。
端了简承琮之后,难保不会攻打他们。
卫玄珝担忧的未尝不是,卫玄琅默然片刻才道:“陈盈向来谨慎,不会贸然在两日内做什么。”
就陈家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他一向拿捏的很准。
“飞卿。”卫玄珝欲言又止:“你真的中毒了?”
他还是不能相信。
卫玄琅撒谎撒的并不怎么囫囵,眼神很不自在,索性道:“是萧延。”
卫玄珝一听这名字就有些火大:“我说飞卿,你还真要栽在他身上不成?”
在他眼里,男子之间那事儿,不过是年少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玩玩儿而已,他也打那时过来的,玩的再火热,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还不是要娶妻生子,男人嘛,终究要以家族和子嗣为重的。
卫玄琅好似有点烦躁,嗓音寡淡:“大哥,要是没别的事,就这么说定了吧。”
我特么都跪下求你了还啰嗦什么。
“嗯。”看着弟弟心急的样子,卫玄珝终是点了点头。
***
像身处古战场一样,沙尘漫天,刀剑如风,一时玄寒入坠冰窟,一时酷热全身如火焚烧,四肢钝痛,忽然哪里号角吹响,大军逼近,那痛生生挤进了骨缝里,再扒着游蹿,痛的薛雍冷汗如瀑,几乎咬碎了牙才没喊叫出来。
他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刀来。
“萧延。”卫玄琅扯开床帷,一把夺下那把堪堪就要划破肌肤的短刀,将人捞在怀里:“再忍一下,魏凌马上来了。”
魏凌说他们血脉互溶,换血的事可以一试。
眼前恍惚不清,他听见有人在火上烤刀片的声音,又有人端了热水来,脚步急促,薛雍额上青筋爆起:“你放开,刀给我……”
“萧延哥哥,”卫玄琅摁着人:“我不想当小寡夫。”
你别死。
薛雍:“……”
他并不是要自杀啊。
不过想割个口子让体内流窜的痛有个出口。
“飞卿。”被摁着不能动弹,他痛的眼球都要迸出来了,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暗觉不好,薛雍趁着还有一丝清明断断续续道:“飞卿……我大概不行了……你不要做傻事,娶妻……生……
“萧延!”卫玄琅眼睁睁看着昏厥在怀里的人,浑身一凛,狠狠地搂紧了人:“你不要吓我。”
仲夏正午时分,醺风吹来,不远处翠竹摇曳,绿光涟涟,生机绵绵不绝。
“什么小寡妇?”公孙风备好一切用具,领着魏凌进来时就听见那么一句,两个人皆是一怔。
卫玄琅脸一黑,带煞的目光看着魏凌:“快些吧。”
魏凌见薛雍已是在极限的边缘了,脸色一凝,净了手,拿起刀片顺着他的小腿切开了个口子……
“卫将军。”跟在魏凌身后的小太医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根看上去有些粗砺的银针,战战兢兢地对着玉面修罗道:“在……在您手臂上扎,扎一下。”
卫玄琅睨了一眼他们,伸出左臂,挽上袖口:“有劳了。”
可真不是扎一下的事情,小太医先是用刀子在卫玄琅小臂上隔开一道口子,伸手探进血肉里去,摸了半天才下针,等他扎好针,后背的汗都湿透了。
再看卫玄琅,不过唇色发白了些,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
小太医双腿发软,心道,玉面修罗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也不知战场上杀起人来,是怎么个不眨眼法,要是能见一见开看眼,下半辈子也有的吹嘘了。
那边,魏凌下手极快,眨眼的功夫就把另一头扎到薛雍手腕里了……
***
翌日。
薄云散尽,旁晚的天空透亮,突如其来的箭矢声惊飞了正要西坠的金乌,只余一片残阳似血。
“公子,”华彧急急进了帅帐,秀眸满是血丝:“淮王的援军到了,探子探到有六万人马。”
六万。
卫玄琅没说话。
城里的守军不足两万了。
“大公子受伤了。”华彧再道,一抬头看见卫玄琅惨白的脸色又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咱们还能再顶一阵子。”
卫玄琅冷冷看着他:“伤的重吗?”
华彧忙摇头:“还好,被流矢擦了一下。”
没你严重。
看着谪仙般的公子好像被妖精吸走了阳元,只留一张皮囊裹在骨架上似的,华彧心道:这罪受的大了。
又恨又心疼。
“拿我的护甲来吧。”卫玄琅活动了下手腕,薄唇越发冷峻:“萧延那里,先瞒着。”
华彧脸色变了下,口气不屑道:“公子,他中午时分就醒了,能吃能喝的,能有什么事。”
他恨不得一剑劈死那个吸走他们公子气血的薛男狐狸精。
卫玄琅一掌拍在他肩头:“华爷,传我的命令,把守在皇宫的人撤出来。”
华彧这才眼睛一亮:“公子,您总算想开了。”
皇帝死活真的不重要啊。
“你再进宫一趟告诉皇帝,”卫玄琅套上护甲的时候手有点虚,嗓音跟着也淡了几分:“就问他离不离开京城,如果走,晋州,隐壶关任他选。”
华彧:“如果他不肯走呢?”
卫玄琅皱了下眉:“再说。”
如果他的萧延哥哥的命不再拿捏在魏凌手里了,他临走前问一问皇帝那叫忠义赤诚,至于简承琮走不走,那不是他该衡量的事儿了。
华彧面上微浮喜色:“属下这就去办。”
看的出来,卫玄琅总算有要撤走的打算了,他巴不得皇帝拒绝迁走,毕竟他们自己撤走的话,没了累赘,会轻松自在很多。
“萧延。”刚揭开帘子出去,一个人就直撞进怀里,两人的脚步皆有些飘,卫玄琅扶住眼前的人道:“怎么起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薛雍几乎同时也问了他一句。
他眉间的朱砂消了,只余下一晕淡红,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脸色也不似从前那样发青,细瓷般的肌肤微微透出光泽,越发的皎如美玉。
卫玄琅松了口气:“闲着无事。”
“飞卿,”薛雍伸手抚上他的脸,嗓音凝滞:“我都知道了,你真傻。”
知道是你救的我,知道你为我流了多少的血。
知道我们,气血相融。
如果他醒着,是不会让卫玄琅这么做的。
“萧延。”卫玄琅避开他的目光:“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说开了,反倒生分。
太多话卡在喉咙里,薛雍的手黏在他的眉眼处,细细描了会儿:“飞卿,我送一样东西给你。”
绣的细致的淡青色锦囊一层层打开,末了,露出半枚玉质的虎符来,中央的流纹衬出一个“贺”字,他拿出来放在卫玄琅手里:“另外半枚,在被贬官外放的贺岳手里。”
卫玄琅微愕:“贺岳是你的人?”
去年他刚进京时,兵部侍郎贺岳被革职流放,贺家一双儿女至今还养在卫府呢。
薛雍勾唇:“嗯。当初我劝陛下顺从陈家的胁迫放他去外地,暗中资助了他大量的钱财,劝他在流放地招兵买马,前几日送来的情报,他手上已有五万兵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他多年经营的积蓄,全花在贺岳那里了。
每每想起是真心疼。
连要给卫小爷的聘礼都用光了。
卫玄琅拿起那半枚玉质虎符瞧着:“这是贺敏送给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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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连个兵符都要用锦囊装着,太过女子气。
他真是佩服他萧延哥哥的本事,连卫家的故旧之交都收到了自己麾下呢。
薛雍苦笑:“我的好飞卿,当时也是迫不得已,贺岳身负重任,贺敏和贺云姐弟二人只能暂时到你们卫府避一避,我就用了点小手段。”
说到这儿,他轻哼一声:“我可是听说贺小姐看上你了啊,飞卿。”
当时贺岳被流放,他作势买下贺敏姐弟,就是赌定了卫府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来找他把姐弟二人要回去的。
果然,卫玄琅找上门来,薛雍便顺水推舟把贺敏姐弟二人送到了卫府。
卫府很是照顾老朋友的子女,贺敏姐弟二人借着卫家的势力,和父亲贺岳通信来往十分顺畅,薛雍便打了姐弟二人的主意,所有和贺岳的联络都交由他们了。
所以这枚兵符也是由贺敏转交给他的。
卫玄琅挑挑眉,没功夫和他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看上了。”
薛雍看着卫小爷这般神情,忽然气笑了:“好了,好了,说正事儿。”他附在卫玄琅耳边道:“贺岳已暗中领兵赶往京城,快的话明晚就能在后头偷袭淮王,卫将军,这下心里是不是有点底儿了?”
他原本一早就该调贺岳来支援的,可惜卫家把贺敏姐弟带去了晋州,他和贺岳之间断了联络,中间周旋数日,一直不知能不能指望的上,前日收到这半枚兵符,才算踏实下来。
卫玄琅在听到有援兵的一瞬,心头上紧绷的弦断了,眼前一花,脚步踉跄了下,差点没站稳。
可是瞬间,他的脸色变了。
贺岳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
他的萧延哥哥,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萧延,”卫玄琅的手撑在身后的八仙桌上:“以后,你是不是还要跟着皇帝?”
贺岳一来,简承琮的皇位就稳了。
他的萧延哥哥是不是还要留在这儿当个贤臣。
说不定还会帮着皇帝把他们卫家给一窝端了。
薛雍被他问了个愣怔,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飞卿,我的好飞卿你听我说,贺岳是我的人,不算皇帝的人,就算你和他联手打败了淮王,我……”
他该怎么办?
薛雍卡壳。
他妈的这个问题太难了,他没想过啊。
卫玄琅墨眸微垂,深吸口气推开薛雍,提着剑出去了。
薛雍:……
卫小爷这翻脸的也太快了吧。
***
整整三天他都没再见到卫玄琅,入夜,宫里送来消息,说城里的叛军已于昨夜全部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淮王想里应外合的打算恐是彻底落空了。
薛雍莹白的手指搁在地图上,算着日子,贺岳的六万人马应该能绕到淮王背后,这两日就能发起进攻,如果他这里再出一支奇兵前后夹击,淮王此次必然兵败无疑。
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薛雍心头松了口气,命人去请卫玄琅来商议,把隐壶关调来的两百名悍将再归入他麾下,他要亲自带人出城。
“不行。”等了半天,来的是华彧:“我们公子说那两百号人他有别的用处,卫大公子受了伤,我们公子想护送他回晋州,你别打这主意了,安生些吧。”
薛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色不太好看,唇角扯起给了华彧一个讽笑,转身找卫玄琅去了。
卫玄琅正在埋头擦剑,忽然被人拎住领口,抬眸对上一双略带怒气的秀眸,他哼了声:“萧延。”
“飞卿。”薛雍揪的他很紧:“你信不过我。”
这么着急地把卫玄珝送走,分明是怕打败淮王后他出手算计卫家。
说什么卫大公子受了伤,他问过军中的大夫,不过是被流矢擦破了手背而已。
这点小伤,犯得着动用两百名悍将护送回晋州吗。
全是借口。
“萧延,”卫玄琅也火了,墨眸里面血丝隐隐:“信的过又怎样?信不过又怎样?”
他是不可能一直效忠于简承琮的,他们卫家,也不可能。
终究是道不同。
薛雍心思回转,也罢,到底是自己没同卫小爷说清楚:“飞卿,从前是我没想过,没同你说清楚。”
“淮王的事一了结,我就跟着你,再不问世事,你护着我,可好?”
卫玄琅拿开他的手指,冷漠道:“萧延,我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薛雍此刻真是心慌,有多少话也说不清楚,见卫玄琅要走,他更是急的上头,一把搂住卫小爷的腰:“我对你的心是真的,飞卿。”
日月可鉴。
被这么死死抱住,卫小爷推了两下都没推开人,腰带还被人解开抽走了,那种不可言说的邪火又在腹中乱窜:“萧延,你干什么!”
薛雍的衣衫被他自己扯开了,一片泛着酡红的肌肤贴着卫玄琅:“卫小爷,有种你把老子日的一刻离不开你,不得不跟着你,你还怕什么真的假的!”
卫小爷虽然在军营厮混数年,但是卫家门第清华,何时听过这种疯话混话,瞬间眼神凝滞了,瞪着他道:“你再说一遍?”
说的哪有做的快,薛雍趁他分神的功夫抱起人就往屏风后面走,一口气把卫小爷压在床铺上才道:“卫小爷,你能不能,啊?”
两人的衣衫都敞着,肌肤相触时滑腻炙热的感觉挠的彼此都不好受,薛雍一双挑着笑的眼眸还在望着他,卫玄琅分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是渴望,还是试探,他看不出来,他蓦地想要知道,他忍不住了,于是抱着人翻了个身,俯首盯着身下的人道:“萧延,这是你自找的。”
“嗯,”薛雍仰头亲在他唇上,一掠而过,哑声揶揄:“你要是不能,就换我来。”
一定让你从此离不开我。
话音未落,卫小爷就以蛮力把他的腰箍的死死的,半分都动弹不得。
……
“唔……”
薛雍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抓了下,喘着余下的半口气道:“你他妈,太狠了。”
这么直接,还讲不讲究一点儿温存了。
“哭了?”卫玄琅停下来,擦过他眼角的手指触到湿意,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我说轻些你又嫌不痛快。”
“……”
薛雍扯了块手帕覆住脸,气到说不出话来。
***
沉香袅袅。
“公子。”公孙风从外头回来,一脸从没见过的整肃:“那封信找到了。”
薛雍正在铜镜前整理衣衫,听见声音忽地掩住脖颈处的红痕:“拿过来吧。”
桐城公主离京前答应交给薛雍的一封旧书信,是萧家被灭门前云城公主写给先帝简承钰的,数年后先帝被鸩杀,这封信也跟着下落不明。
谁知竟到了桐城公主手里。
他的手抖了下,展开泛黄破碎的信纸,看了一眼后忽然揉捏成团,掷进了身旁的香炉里,火苗很快窜起来,纸灰在空中乱舞,不一会儿,又随风散去了。
十五年前萧家遭难前,有人给他娘云城公主写了封密信,提醒她萧家大祸将近,云城公主惶恐不安,只好把这封信送进皇宫,向她的皇兄简承珏求助,哪知道信送进去的次日夜里,杀手就来了。
可能他娘到死都不清楚,她的皇兄,原本就是想要她一家去死的啊。
“没什么。”薛雍淡淡道:“萧家的事以后不必再提了。”
先帝被鸩,象松山也被捉住了,他也该放下了。
“这封信是谁写的?”公孙风问。
薛雍眸光动了动:“是陛下。”
是简承琮,当年他还是胤王的时候,府中豢养的除了歌姬乐师外,应该还有大批的细作,也就是说,在萧家遭难之前,简承琮已经知道有人要动手了,还写了封密信提醒云城公主,只可惜,萧家还是没有来得及逃走就被灭了门。
公孙风见他眼窝处晕了一片胭脂色,又想起今早瞧见卫小爷神色之中完全褪去少年将军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身为男人他忽然懂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等打完淮王,卫玄琅还会和简承琮一条心吗?
到时候,薛雍又该怎么选择。
“没想好。”薛雍回道:“眼下过一时算一时吧。”
公孙风拍拍他的肩道:“哥们儿劝你一句,嫁鸡随鸡,嫁狗……”
话语声戛然而止。
脖子一凉,薛雍霍地抬起头来,一双墨眸正睨着他,寒意兜头而下:“萧延。”
才半天没见,他成鸡狗了?
一上午,卫玄琅迟迟不见薛雍来找他,心中烦躁,巡完城墙铠甲都没卸下就找了过来,午后炙热的光影中,那人慵懒地偎在长椅上,一字一句说,他还没想好。
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他走。
“飞卿。”
薛雍到底是心虚了,使了个眼色把公孙风打发出去,这才来哄卫小爷:“外头热吧?来,吃块西瓜。”
一边说一边打开折扇给卫玄琅扇风。
卫玄琅气极,猛地攥住他的手腕:“萧延,昨夜没能让你离不开我是不是?”
“嘶——”
薛雍皱了下眉,使坏地故意气他:“卫小爷,还差的远呢。”
“……”
卫玄琅被他这话给气怔了,一把扯下铠甲,扔了佩剑,将人捞起来抱住:“再来。”
作者有话要说:卫小爷:什么时候时候能日到萧延哥哥离不开我?
作者君:不要问我,问就是技术不行,多练可破~
第62章
“卫玄琅,嘶——”薛雍狠狠地推了他一下:“还没缓过来呢。”
卫玄琅见他额上全是冷汗,以为牵扯到薛雍旧伤,少不得为昨夜的放~浪埋怨自己:“这两日喝药了吗?”
那次之后,薛雍身上的汞砂几乎全部除去,额间的朱砂痣淡去,皎然的眉目间更多了几分英气,正是他原本该有的样子。
卫玄琅喜欢的不得了,难免就没节制了些。
不过魏凌还是开了一些补药嘱他服用,说是这些年身体亏空太多,要好好调养一阵子,还特意交代他万不可操心纵~欲,要知保养云云。
“喝了。”薛雍扬眸,笑的带了点痞气:“补的火大,飞卿,下回换我来好不好?你歇着,我~疼~你。”
卫玄琅咬牙,有点粗砺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抚着:“好好养一日,明晚出城,你跟我去。”
“出城?”薛雍乌眸一亮:“是不是贺岳的援军在淮王背后放火了?”
他就算着这两日该有消息了。
“嗯。”一提起贺岳卫玄琅脸色就不那么好看:“怎么,你又收到了贺敏的传书?”
薛雍:“……没有。”
贺敏看上的不是卫小爷吗?
怎么每次都是他做贼心虚一般。
卫玄琅瞪着他:“萧延哥哥,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嗯?”
“没了,”还气不顺呢,薛雍头大地道:“贺岳这件事我真不是要瞒着你的,飞卿,你们卫家去了晋州之后,我这边和他断了联络,我心里也是没底的,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话,你知道,这乱世……”
谁都可以占山为王啊。
卫玄琅的脸色这才回暖一些:“不说他了。”他拿出一张地图来铺在薛雍面前:“出城后从西北角虚晃一枪,从西南角撕开口子开打,你看怎样?”
薛雍仔细看了一会儿地图,伸出手指在某个角落点了点:“这儿,灯下黑,不如分成两队,让人在这儿再放一把火。”
卫玄琅捏住他的手指在那地方圈了圈:“上次用过这法子。”
他有些担心淮王一听到这边的动静会不会调集大规模兵力过来围剿他们。
他的目的,只是去偷袭而已,不想和淮王打很正面的仗。
“嗯,”薛雍道:“上次淮王吃过亏,这次,还让他吃这亏。”
他在旁边偏一点的地方绕了个圈:“打这儿。”
叛军摆放临时物资的地方。
卫玄琅想了一想,墨眸凝住他,完完全全地把人看进眼底:“萧延哥哥,这次,淮王死定了。”
薛雍被他一声拖着尾音上扬的“哥哥”叫的心痒,凑过去和他交颈相拥,轻声道:“仗打赢了,我疼你的时候多叫我几声。”
“嗯?”卫玄琅嗓音沉沉:“叫什么?”
薛雍:“……”
算了,脸皮没他厚,到时候先把人弄迷糊了再哄吧。
***
时为亥时,天际突涌乌云,大地沉暗如深渊,不见一丝光亮。
忽然马蹄声骤起,剑光轰鸣,约摸半个时辰后,有人扯着嗓子嚎叫:“奶奶的淮王,老子不给你卖命了,天天被追着屁股打,老子看你就是没有当天子的命……”
“散了吧,散了吧,”有人接腔:“十万人?哼,二十万人也未必打的过玉面修罗,不是说了,放下武器不再反叛的能回家种田吗?”
“……”
外头一片鬼哭狼嚎,淮王一骨碌从床铺上爬起来,提剑出来见着人就砍:“都给我停下!”
“停下?”剑芒闪烁中,只听一人哈哈哈大笑:“简承璋,你还有退路吗?”
声声如索命恶魔,真是狂到了天上。
淮王提剑的手一沉,惊道:“你是谁?”
那声音消失了一阵。
淮王的副将围拢过来道:“殿下,有人试图打劫咱们的布匹、药品,已经被打退了。”
“他们为何在嚷嚷?”淮王定了定心神:“是不是混入奸细了?”
几名副将举起火把:“是谁夜里不睡觉在那儿喧哗?”
声音瞬间止息。
“不好,”淮王大怒:“被包围了。”
方才他听到的那些声音是敌方的,为了彻底瓦解他军的军心而来,卫玄琅的大军,就该在这附近了。
“殿下,属下刚巡营回来,没有见到敌军啊……”有名副将皱起了眉头。
“呀——”简承璋抡起剑就朝他砍去:“滚,都给本王滚去巡营,把那些夜里不睡觉的都本王宰了……”
他已经连着几夜没睡着觉了。
副将吓的魂飞魄散,侥幸捡了一条命,连滚带爬地跑了。
……
五日后。
起伏的官道上黄尘滚涌,随风弥漫散飞,马背上飞奔的士卒脸上都染了一层土色,出露的眼眸却掩饰不住的兴奋:“报,捷报——”
简承琮换了一身玄色通身绣着金龙的袍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城墙上,他身后明黄的华盖随着他的脚步缓缓移动,宫人们脸上罕见地露出喜悦:“陛下,是不是靖安将军又打胜仗了?”
稍稍颔首,简承琮浅笑道:“淮王的人跑了一半,算不算是好消息。”
前几日奏报还说只是出奇兵扰之,不战就退,并没有正经开打,只求先拖垮淮王的军心再说。
没想到这么快淮王就溃不成军了。
“陛下,”他身后匆匆赶来一名小太监:“靖安将军密报。”
简承琮立刻从他手中接过信笺,拆开看了一眼,龙颜大悦:“嗯,快了。”
今日,卫玄琅就要和贺岳一起出兵,合拢围剿淮王的叛军,预计不出三日,便能传回大获全胜的捷报了。
“薛上大夫也有话带回。”小太监低声道。
简承琮眼眸一沉,声音淡的听不出什么:“他能有什么事,回宫去吧。”
小太监见皇帝甩袖子往前面走去,心领意会,赶紧闭紧了嘴巴,朝城墙下看了一眼,不看则已,一看惊的差点跌下去——
城门口处,陈家的轿子正匆匆往里面赶,似乎要去办什么要紧的事!
难以顾及宫中安危,陛下自求多福吧。
想起薛雍要他转告给简承琮的话,小太监脸上一紧,木然地跟在皇帝身后,牙齿微不可闻地轻轻打颤。
月色如水,映的宫中太液池上泛起一片银波,坐在八角亭中远眺,宫檐隐隐,玉宇琼楼如在雾中,如梦如幻。
“恭喜陛下。”一名老宫女跪在简承琮面前:“陈婕妤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太医还没来过,也未曾记录在册,是否……”
简承琮望着太液池上突然跳出水面的调皮的鱼儿,神色十分淡然,微蹙了下眉道:“今夜就召太医去看看婕妤,朕,也要歇在婕妤那里。”
今夜,就要高调把陈婕妤身怀六甲的事宣扬出去,亦或,暂时能稳住陈家吧。
毕竟,如果陈婕妤生下来的是男婴,便可名正言顺地继承太子之位,比起弑君篡位来,这条路就容易多了。
幸好,他还没来得及下旨立景臻为太子。
这大概就是老天不绝他吧。
老宫女愣怔了片刻:“是,陛下。”
磕头退下,走出好远了她才在心里头道:陈婕妤真是好手段,上次赖在御书房一晚竟成事了,不仅揣了龙种,还让陛下惦记着,真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
清晨时分,一些矮小的绿叶灌木上还沾着露珠,太阳才升起不久,便被厚厚的云层给遮蔽住了,天地之间暗沉沉的,密不透风一般。
“将军!”
随着高亢的一声,一个探子打扮的士卒疾驰而至,他抹了一把面上的尘土,下马在卫玄琅身边单膝跪下:“贺将军的钳子已经围拢,只等咱们往那边驱人了。”
“好!”卫玄琅一掌拍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眉宇间英姿勃发,环顾左右道:“传令下去,立刻进攻!”
这次,必胜了。
“好一个威武的大将军,”带着笑意的嗓音从屏风后头转出来,薛雍今日并未穿护甲,竟是头戴书生巾,脚穿粉底靴,手上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活脱脱一个潇洒安逸,袖袍飘然的人儿,只见他星眸一弯:“飞卿,等你的军功封赏下来,可别忘了分给萧延哥哥一份。”
卫玄琅面色一沉:“你要进宫?”
“嗯。”薛雍一褶一褶合上手里的折扇:“卫小将军不允吗?”
卫玄琅一把捞过他的腰来:“等打完仗,我陪你去,萧延哥哥。”
薛雍望住卫玄琅,眉目间隐含慵懒,颊上一抹红似褪未褪:“我去找魏凌。”
卫玄琅眸色一紧,捏的他手腕有点疼:“不舒服?”
心中当即咯噔一声。
薛雍靠在他耳边,声音欠到了极点:“卫小将军,萧延哥哥腰疼。”
卫玄琅抿唇,把人往怀里一摁:“不用找魏凌,下次我慢些。”
薛雍一个激灵抬手捂在他唇上,酡红直接晕到耳尖去了:“你该读圣贤书了,飞卿。”
卫玄琅就着他的手亲了下,一直到五个手指头湿漉漉的才放开来:“为什么不等我一起?”
这么急,说不定有什么事情要背着他干。
再说了,皇宫现在守卫薄弱,万一陈家伺机而动,薛雍去了不是白给人家送人头嘛。
“我是怕你和陛下见了面打起来。”薛雍从他怀里挣开,好看的手指点在卫玄琅额上:“飞卿,我是护着你。”
卫玄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双手在薛雍腰间使了一把劲儿,直到看着这人骨头都快没了才开口:“萧延,你在诓我,说吧,到底要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辣~
第63章
“不是说了,”薛雍有意无意地去掰他的手:“腰疼,去找魏凌治病。”
卫玄琅眼眸轻垂,凝在他脸上,声音柔的不像话:“等等再去。”
昨夜他稍不留神就把人给弄狠了,他的萧延哥哥到最后眼泪都哭不出来了,现在还眼眸红肿,嗓音沙沙哑哑……怎么好让别人看到。
“飞卿。”薛雍轻笑:“别闹,萧延哥哥有事。”
正经事儿。
“非去不可?”卫玄琅薄唇沾了一下他的眉头,问。
“嗯。”薛雍笃定道。
卫玄琅斟酌了一番:“让华彧带人跟着你去。”
薛雍:“……”
你是不知道你手下有多恨我吧,卫小爷,他们巴不得我死了算球。
“不用,”薛雍道:“飞卿,我带公孙风去就行。”
“嗯。”卫玄琅忽然就好说话了:“我算着时辰,到时候你不回来,我要去宫里头要人。”
“回,怎么不回来,”薛雍头疼:“我想着你呢,小祖宗。”
卫玄琅惦记着战事,不再和他腻歪,目送他出去后立刻吩咐手底下的探子:盯好宫里头,一有动静立刻报来。
薛雍急急往宫里头赶。
一路上守卫稀疏,浑然不似往日的皇宫。
想想当初这京中屯守的羽林卫、御林军、武卫、骁卫、威卫等等一共十六卫,加上将军、大将军统领的其他守卫,可以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不要说个人了,就算连只蚊子想进去,恐怕对着一堵堵人墙也要愁秃了。
而今,皇权竟凋敝至此!
行至宫门处,羽林卫远远的瞧见薛雍,便着人进去通报了,不多时,简承琮贴身的小太监就出来了:“可是巧了,陛下昨儿还念叨薛上大夫呢,今儿就进宫了。”
薛雍笑笑:“劳烦前头引路。”
亭台楼阁,廊檐屋舍,无一不是美轮美奂,他徐徐走着,心中豁然,和当初第一次进到皇宫的心情大不一样。
简承琮坐在宸未殿里,见他来了招招手:“免礼,过来坐吧。”
薛雍在他下手处坐了:“皇帝舅舅,我今日来,就不绕圈子了,有话直说,陛下,您禅位吧。”
简承琮看着一身素简如秀才的薛雍,凤目茫然了瞬间:“清言,你说什么?”
“陛下,您一直知道景大人是先帝的儿子吧?”薛雍道。
简承琮的儿子,当年被胤王府侍女带出府去的那个孩子,早被先帝和象松山掉包了,当年被鸩杀的谷王简广懿,才是真的景臻啊。
简承琮的脸色黯然下来,大殿里风声呜咽,许久之后他才开口:“朕知道。”
当年先帝简承珏被鸩杀后,他背着陈家去安葬先帝一家,看到了那个和当年胤王府侍女长的酷似的孩子。
他至今还记得那侍女的模样,云髻乌如墨染,生得黛眉杏目,低眉浅浅一笑颊边两个小小的梨涡,总是在他醉酒回府时迎上来柔柔道一声:“胤王殿下。”
简承琮已经记不清楚那夜到底是如何临幸了她的,只知道一觉醒来,身边多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女子慌乱叩首:“殿下,奴婢……”
他大怒,只当那侍女趁他酒醉勾他厮混,遂命人把她调离了身边……再之后,胤王府遣散闲杂人等,她便跟着出去了。
此生再无相见。
连那个孩子,他都是登基后才知道的。
薛雍微愣:“陛下知道?”
简承琮凤眸挑下大殿之上:“哪怕景臻是先帝的儿子,可朕还是想保住他,简氏也就只有这一点血脉了。”
“可他并没有如陛下所愿。”薛雍道:“连一个关东王都应付不来,就算陛下封了他太子,眼下这形势,他怕也是坐不稳太子之位的。”
陈家送一个有身孕的女子进宫,那不是明摆着冲着太子之位来的吗?
还有卫家,这次平叛立了这么大功,天下人都看着能,能服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恐怕不行。
简承琮冷笑一声,拍着屁~股下面的龙椅问:“你今天来,是游说朕把这位子禅让给卫玄琅?”
薛雍没有否认:“眼下景大人还在关东王手里,生死不明,陛下想好怎么救他回来了吗?”
这话问的扎心,简承琮脸色一变:“朕已经派人去和关东王谈判了,用东边的渤州等地换他回来。”
“陛下,”薛雍大惊:“如果陛下对关东王殿下有求必应,景大人怕更难回来了。”
今天要渤州,明天可能就要京城了,人心哪有知足的时候。
而景臻,或许永远要沦为关东王手中赖以勒索的筹码了。
简承琮缓缓站起身来:“朕也是没办法。”
薛雍在心里轻叹口气,面上八风不动地道:“陛下与其让人逼着禅位,不如主动让贤,否则,陈婕妤一旦诞下男婴,陈家必然要游说关东王杀了景大人,陛下,到时候简氏可一点儿骨血都留不下来了啊。”
一提到陈婕妤,简承琮脸色瞬间大变:“你住口!”
薛雍哪里会听他的:“陛下想过没有,过几日仗打赢了,也就轮到陈、卫两家决定陛下的去留了,与其被他们算计挟持,不如提早下手,还能退的体面些。”
“你……”简承琮伸出手来指薛雍,声音颤抖:“你给我滚出宫去。”
想不到第一个进宫逼他退位的不是陈盈,不是卫羡之,竟然是薛雍!
“陛下三思。”薛雍起身跪在宸未殿的地板上。
“哈哈哈哈。”简承琮仰头狂笑起来:“你逼朕禅位给卫玄琅,他许你什么,嗯?”
为相,封侯,还是独宠后宫。
“他并清楚我来见陛下要说什么。”薛雍道:“臣只是想,眼下这皇位,除了他,别人坐不得。”
论出身,无人可比卫家,论军功,平定淮王之后,再无人可及卫玄琅,论民心,京中谁没在私下里喊过靖安将军万岁。
由卫小爷来坐这个皇位,该是众望所归了吧。
不过,头疼着呢,说不定这边说服了简承琮,回家还要用尽浑身解数哄着,卫小爷才肯就范呢。
“是啊,除了卫玄琅,朕也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简承琮一双凤目深陷,眼中添了不少血丝:“可你就不怕他窃位后杀了你?”
毕竟,做了皇帝,若有这么一个男娈在侧的话,早晚会被天下人的口水啐死的。
薛雍低眸:“陛下还是想想臣方才的话吧,三日之内,臣要答复。”
说完,他拂袖起身,礼了礼,转身欲走。
“薛雍,”简承琮喝住他:“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了要他做皇帝的主意?”
薛雍顿下步履:“从淮王入京清君侧那时起,陛下就不配为天下之主了。”
为了一己私欲大兴兵戈,置天下万民与水深火热之中,简承琮,你早已经走到德不配位这一步了。
“哈哈哈哈。”简承琮的笑声愈发癫狂:“你说朕不配当皇帝,朕不配……”
“陛下,臣劝过您。”薛雍再道:“臣劝陛下不要心急,不要打淮王清君侧的主意,可是陛下不听,一味刚愎自用,陛下,这次如果不是卫将军,陛下打算让这一京城的百姓怎么办?”
“陛下把简氏江山看的太重,却从来看不见这江山底下活着的万千百姓。”
薛雍一步步退出宸未殿:“这就是臣游说陛下禅位的理由啊。”
“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晚了,保不准陈家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啊哈哈哈哈……”殿内,简承琮跌坐在龙椅正中,眼神直直望着大殿上面鎏金的年号,半天没眨一下眼,好似石化了一般。
***
五日后。
淮王兵败被杀,至此,延宁八年的清君侧之乱彻底被平息。
翌日,简承琮秘宣靖安将军卫玄琅、内史上大夫卫玄琅进宫,而后,皇宫内外忽然侍卫林立,十六卫全部就位,去年被贬官的兵部侍郎贺岳摇身一变成了大统领,带着人四处巡视,把皇宫守卫的水泄不通。
二人尚未出宫,一道圣旨惊天霹雳般先传出来了——
“陛下下旨禅位给靖安将军卫玄琅啦,”京中人人奔走相告,一时,男女老少都涌到街上,高呼着:“要换天啦,要换天啦!”
大丞相府的门前几名身着上等官服的中年男子砰砰砰地拍着,却丝毫等不来陈府的家丁,便坐在石阶上摇头叹气,相互数落着:“你说咱们这么多年图什么来着?到头竟看着卫家人坐了皇帝,唉!”
他们都是陈家的门生,从步入仕途起就依附在陈盈门下,一心盼着陈家称帝后好封王封侯,眼见着一辈子的希望就这么落空了,自然心里难受的紧,纷纷跑到陈家来,想不到却吃了闭门羹,连陈家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
倘若卫玄琅真的当了皇帝,能善待他们这些陈党吗?
难免不安起来。
“走,去卫府那里看看吧。”有人醍醐灌顶般站起身来:“说起来,一旦新帝登基,那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啊……”
此时还蹲在陈府大门口,在等新帝登基后找他们清算旧账的吗?
瞬间,他们表演了个树倒猢狲散,一溜烟全不见人影儿了。
***
宫中御书房。
简承琮一撤,卫玄琅看着手中明黄的圣旨咬牙,起身便把薛雍摁在墙壁上:“萧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我商量,自己就做主了?”
直到进了宫才知道薛雍是诓他来篡位的。
好气!
薛雍挑挑眉:“夫为妻纲嘛,再说了飞卿,你要是不干这个皇帝,镇国公他老人家能罢休吗?”
卫羡之早就对皇位虎视眈眈,想来已经在算着什么时候领兵进京了吧。
卫玄琅探究地看着他,嗓音冷然:“萧延,我才不稀罕什么狗屁的皇位,我想带你走,去隐壶关过几天自在日子。”
薛雍伸出手指勾住他鬓边垂下的一绺青丝,一笑:“飞卿,你的萧延哥哥苦了十几年,做梦都想过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去了边关,能吃到京中的佛跳墙吗?”
他喜欢这海晏河清的万里江山,喜欢这热闹繁华的市井生活,喜欢这功名利禄的滚滚红尘。
“萧延哥哥,”卫玄琅终是心软的不行:“依你。”
方才的功夫他也想通了,去了隐壶关能怎样,那地方水穷水恶不说,天下一旦大乱,他们又岂能独善其身,还不是要打仗。
哪里有把天下握在手里来的安稳。
是年八月初,简承琮正式下旨禅位,终止年号,改封庆安公,于相国寺出家为僧,从此前尘旧事如大梦一场,再不提及。
九月,新帝登基,改年后为元雍,并与登基次月大婚,按儿时约定,帝嫁于薛雍,祭告天地,永结百年之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路追文下来的小仙女们,鞠躬,主线就在这儿完结啦~
其他未交代的副线,我放在番外写吧,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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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惭愧的,能力所限,这本书有些地方的线埋的不好,有些地方描写不足,还有些地方晦涩不明……难为你们啦,再次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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