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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他造反成功了》
她打的
大周元德二十一年五月,夏日炎炎。
安庆府治下锦川县龙湾村依山傍水,有一溪流犹如巨龙摆尾,顷刻间横扫大片山峦。
山峦下住着百余户村民,一批一批的孩子跟秧苗一样长大,每每同龄之人皆数以十记。
今日又有七八个孩子聚在一起撒欢,浓荫的树林里,清风却一阵胜过一阵地阴凉。
可现在感觉比清风更阴凉,是陈宁的心。
以她为首的小伙伴们玩得好好的,不知是谁突然惊叫一声:“啊,陆昱流鼻血了。”
原本欢腾的气氛戛然而止,剩下的便是各自缩成一团,假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陈宁扶额,这要是被孩子的大人知道了,指不定会怎么闹呢?
偏偏刚刚大家各自疯跑,压根没有看见是谁打伤陆昱的。
陈宁看着一群缩头缩脚的小伙伴,不得不走上前去收拾残局。
陆昱,六岁,半年前随母改嫁来了龙湾村,陈宁其实也不熟。
盯着面前流鼻血的陆昱,陈宁感觉自己手背上某一处微微发热。
“谁打的?”陈宁问道,一副要主持公道的模样。
结果陆昱定定地望了陈宁几眼,抬手直直地指向她道:“你。”
“我?”陈宁惊讶地指着自己。
陆昱的目光落在陈宁白皙的手背上,不说话,无声地透出一股笃定的指责。
陈宁讪讪地摸了摸自己发热的手背,真的是她打的?
不怪陈宁迷糊,主要是她脑袋里压根没有误伤陆昱的记忆。
眼前的陆昱穿着破旧,脸颊通红,却不是害羞的红,到像是皮肤长时间被太阳曝晒导致的。
皮肤偏黑,眼睛也黑,看着人的时候,像是一直蹲在角落里的黑猫。
看着不声不响的,却天生自带一股冷冷的威慑。
陈宁哄孩子自有一套,而且屡试不爽。
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蜜饯,循循善诱道:“我给你吃蜜饯,你能不能别回家告状?”
“你如果答应的话,我以后就会带着你到处去玩了。”
陆昱看着陈宁手里的蜜饯没有动。
带陆昱来的赵思思连忙给陆昱眨了眨眼,示意陆昱答应。
陆昱抬头,看着比他高的陈宁。
她长得可真好看,又白又干净。
衣服也是,而且还是粉色裙装。
头上梳着精致的小辫,镶着珍珠的簪花可好看了,还会发光。
她应该很有钱吧?
陆昱想着,小嘴巴一张,清晰道:“那你会收我的竹笙吗?”
“哦?”陈宁恍然。
她要是没有会错意的话,这小子是在跟她谈生意啊?
村里的小伙伴们都知道,她会用铜钱私下收些竹笙。
陆昱见陈宁没有说话,有些紧张了。
鼻血还没有擦,血流经他的唇瓣,把小嘴巴都染红了。
偏他唇瓣还嗫嚅着,血又染红了牙齿。
陈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收回蜜饯,掏了手帕帮陆昱把鼻血擦干净。
陆昱傻傻地站着,只是在陈宁走近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僵硬得很。
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也闪过一丝惧意。
陈宁敏感地察觉,这个小家伙以为她是来揍他的?
呃?
自从出娘胎发现她魂穿来了大周朝,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觉得如此不友好呢?
擦完鼻血,陈宁扔掉染血的手帕。
她再次把蜜饯掏出来,分了大半给陆昱,其余的分给剩下的小伙伴。
蜜饯分完了,陈宁对陆昱道:“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
“你想卖竹笙就直接去我家找我就行了。”
陈宁说完,又威胁小伙伴们不许跟大人告状。
那群孩子也不是第一天跟陈宁混了,而且这件事真捅出去,他们也落不着好。
几个孩子懂事地点头,然后欢快地散了。
陈宁也走了,这个地方离她家不远。
陈家是外地迁来的,具体来历村里没有几个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陈家是读书人家,养尊处优的,一来就买了五十亩肥地,五十亩良田,然后过着收租的悠闲日子。
陈宁跟村里的人不一样。
尽管父母没有跟她提过陈家的来历,可大周元德年间,安庆府锦川县龙湾村姓陈的人家,只有他们一家。
而恰好,她大哥陈璟的名字对她来说如雷贯耳。
陈璟,字子阳,号南山居士。
皇族之后,大周名士,政治牺牲品,被迫出家为僧。
陈宁,陈璟之妹,一生未嫁。家世显露后,与父母暴毙于龙湾村。
陈宁清楚地记得,陈璟那时已经是大周的名人了,老皇帝没有直接杀了他,而是放他回龙湾村给父母小妹收尸,允许他出家苟且偷生。
再后来,陈璟不知所踪,猝于何年不详。
直到数年后,大周被灭,新帝傅昱为陈家重修墓园时,据说陈璟回了龙湾村。
不过……那属于野史,并不足为信。
陈宁清楚了陈家的来历以后,曾一度算了算她自己的年龄。
二十八岁未嫁就死了,在古代算是大龄女青年了。
她最害怕的是,其实那个陈宁就是她穿越后真实的自己。
不然怎么可能到了二十八岁还没有成亲呢?
那也就是说,历史重演,她照旧穿越了,照旧不会嫁人,然后照旧死于二十八岁。
这太可怕了,可怕到陈宁曾一度想过上吊提前勒死自己算了。
可事实证明,上吊也不是那么好吊的。
陈宁鼓起勇气吊了一回,死到是没有死成,不过那痛苦的滋味让她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想自杀这回事了。
……
陈家的宅子建得很大,整栋宅院围绕着一个人工湖,这个人工湖又因龙湾村之名,叫作龙湖。
据说陈家刚搬来的时候,遇到村里闹灾荒。
陈宁的爹陈英请了村里的人来挖龙湖,提供吃食,免于许多人死于灾荒。
因着这事,陈家虽然富裕,但在龙湾村人缘极好,且从未有贼来偷盗过。
从陈家的大门进去,要先绕从沁香亭,过长廊,再到待客的涵远堂。
再往里走,往左处拐进,那是陈宁的住处流云阁。
往右拐进,那是陈家的正房,陈宁父母住地方。
正房的右上方是清风轩,陈英的书房。
紧挨着正房的右边有一处观鱼亭,观鱼亭再往右,穿过长廊便是陈宁哥哥陈璟住的地方,叫做梧竹山房。
梧竹山房有回廊连接至同样用于待客的兰雪堂。
兰雪堂又与涵远堂隔着龙湖遥相呼应,从兰雪堂出来往外走,穿过两排下人住的房子,便又绕回了沁香亭。
如果与正房为主干区域的话,那么陈宁和陈璟兄妹俩正好一左一右住在正房的两边。
而兰雪堂作为陈璟自己的待客厅,足见陈英对儿子的看重。
至于客房,分明至于待客厅之后,既不挨着正房,也不挨着陈宁和陈璟的房间。
疯病
陈宁回到家,丫鬟梅香连忙放下针线篮子,打水给陈宁洗手。
宁馨听说女儿回来了,忍不住过来数落几句。
“阿宁,你就不能跟梅香一样安安静静地做做针线吗?”
“或者去跟你爹念书也行啊,怎么就喜欢成天往外跑?”
陈宁头大,她爹那些书实在是酸腐,她不喜欢。
她大哥那些书全是天马行空,她也不喜欢。
每天跟那群小伙伴疯跑几圈,还有助于锻炼身体,陈宁一向乐此不彼。
陈宁惯会撒娇,见她娘开始凶她了,立马上去挽住胳膊蹭进她娘的怀里。
那甜糯糯的童音响起道:“娘,阿宁每天只玩一会就回来了。”
“阿宁也喜欢念书啊,可爹爹教完书要抓阿宁跟大哥练剑,阿宁不喜欢练剑。”
宁馨一听女儿的声音心就软了,捋着她的头发道:“那你去玩也要记得带着梅香嘛。”
“你看看,你一走,梅香就孤零零地在这门槛边做针线,娘看着都可怜。”
陈宁看向梅香,只见梅香红着小脸,低头不说话。
梅香跟她同龄,六岁来她家的,现在八岁了。
小丫头很害羞,很腼腆,动不动就脸红。
说话声音也小,出门束手束脚。
陈宁带她出去玩过几次,见她实在是放不开,便歇了心思。
此番听她娘说起来,到也觉得梅香可怜。
小小年纪被卖来当丫鬟,心性软弱实属正常。
她立即答应道:“那好,我明天出去玩的时候带着梅香去。”
宁馨还想说什么,不过陈宁很快又缠着她撒娇。
宁馨觉得女儿聪慧又调皮,还知道转移她的注意力,好不让她说教。
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宁馨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只是母女俩黏乎一会,林妈妈来禀,说是有个叫陆昱的来找陈宁。
宁馨瞪着陈宁,没有说话。
陈宁立即保证道:“娘,我不出去了。”
“我就去问问他找我什么事情,然后我就回来。”
宁馨挥了挥手道:“去吧。”
陈宁抓住她娘的手亲了一下,欢快道:“谢谢娘。”
宁馨笑骂:“快滚。”
等陈宁走了以后,宁馨也出了流云阁。
林妈妈还站在外面,看见宁馨出来了,欲言又止。
宁馨收敛神色,淡淡道:“林妈妈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妈妈闻言,立即恭敬道:“太太有所不知,跟小姐来往的陆昱是村里那个疯妇的儿子。”
“村里好多人都传,那疯妇的疯病会传染。”
宁馨闻言,眉头忽而一皱。
这村里的事情,多多少少她还是知道一些的。
村里有个嗜赌如命的汉子叫陆达,前头的媳妇因为他嗜赌,生了两个儿子就跑了。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讨生活,日子清苦,到是顾不上赌了。
半年前从远村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儿子。
起先没有听说这个女人有疯病,后来才听说就是因为疯病,生了个儿子都没有人要,又跟着她改嫁到了龙湾村。
“等小姐回来,叫她来正房。”宁馨说完便走了。
林妈妈也赶去门口看看,生怕她家小姐染上什么疯病就不好了。
陈家的大门外,陈宁看着鼻青脸肿的陆昱,目光微惊。
陆昱的双手捧着并不干净的竹笙,还带泥污的手是肿的,像是被人狠狠地踩过一样。
陈宁走上前去,惊讶地道:“谁打你了?”
陆昱不说话,就是把竹笙往陈宁的面前递。
陈宁接过去,看了一眼。
竹笙蔫蔫的,水分还没有干,而且还脏。
这都没有处理干净,吃都没法吃。
不过想到自己无意打到别人鼻子出血,陈宁还是把竹笙放在一旁,从荷包里掏了十个铜板递给陆昱。
陆昱拿到铜板,一转身就跑了。
陈宁看着他那小小的身影,突然摔倒,又迅速爬起来,然后继续跑。
不一会,陆昱便彻底消失在陈宁的眼前。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竹笙,正要捡起来,突然一双手比她还快。
林妈妈跟捞猪草一样捞起了竹笙,然后往草丛里一甩,动作干净利落。
“林妈妈?”陈宁喊道。
林妈妈看向陈宁,无奈地笑道:“小姐,那个竹笙太脏了不能放进厨房里。”
“你之前买的还有,晚上林妈妈给你做好不好?”
“太太叫你去正房呢,快去吧。”
陈宁看了看被扔掉的竹笙,貌似确实不能吃。
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家去了。
……
正房里,宁馨严厉地告诉陈宁道:“你以后再也许跟陆家的几个孩子玩。”
“为什么啊?”陈宁问道。
虽然她很讨厌陆有为和陆宏远,不过陆昱……
她今天才答应带着陆昱一起玩的呢。
宁馨皱着眉头道:“陆昱的娘有疯病,听说会传染的。”
“你听娘的,以后离陆家的孩子远一点。”
陈宁暗暗咂舌。
陆昱的娘是不是有疯病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疯病是不会传染的。
可看她娘郑重其事的模样,陈宁知道她娘也是为了她好。
乖巧地点了点头,陈宁想,大不了以后给赵思思钱,让赵思思从陆昱的手里买竹笙给她,也算是她暗中照拂陆昱了。
宁馨见女儿没有跟她犟嘴,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
拿着铜板回到家,陆昱一头扎进厨房。
只见他娘正在烧火煮饭,陆昱开心地喊道:“娘,娘。”
可惜不管他怎么喊,他娘都跟没有听见一样。
直到陆昱抓住他娘的衣袖。
可他的动作惊扰了他娘,只见他娘突然面目狰狞地大叫,然后拿起一根棍子狠狠地打向陆昱。
陆昱双手捧着的铜板被打在地上,他娘依旧视而不见地打他。
小小的陆昱缩成一团,除了抱着头,别无他法。
厨房里的动静惊扰了陆达和他的两个儿子陆有为和陆宏远。
陆达一把抢过康雨田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抽了她两棍子。
康雨田吃痛,痛苦地叫了几声。
陆达见状还要抽,陆昱连忙跑过去护着他娘:“不能打我娘。”
陆达见陆昱那鸡崽子的模样,冷哼一声,一棍子抽在陆昱的身上。
“啊……”康雨田惊恐地大喊,声音震耳欲聋。
不要欺负我娘
陆达听得火气,还要再打。
可他这房子卖了一半给赵大力家的,只听赵大力在隔壁怒吼道:“你家一天到晚有完没完?”
陆达憋愤得很,用力地瞪了一眼康雨田,爆呵道:“别喊了,喊什么喊?”
“你自己生的,你能打别人就不能打?”
说罢,狠狠地将棍子丢在地上。
棍子撞在掉落的铜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陆达下意识就往地上看,只见地上零星地掉落几个铜板,看起来还是崭新的。
陆昱比陆达更快一步,抢了两个在手里。
陆达冷笑一声,目光狰狞地掰开了陆昱的手。
“小子,我是你爹。”
“跟我抢钱,你还嫩了点。”
陆昱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喊道:“你不是我爹,这是我的钱?”
“你的钱?”陆达一把封住陆昱的衣领,然后将他举高。
陆有为和陆宏远连忙将剩下的几个铜板也捡了。
陆有为望着被收拾的陆昱,煽风点火道:“爹,这肯定是他偷的,打死他算了。”
陆宏远也冷哼道:“就是,他一个小崽子哪里来的钱,肯定就是偷咱家的。”
“要我说,狠狠地收拾他一顿,指不定他还藏了。”
陆昱的小脸被憋得通红,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陆达。
他挣扎的力道看起来微不足道,手脚并用也奈何不了陆达。
陆达将陆昱扔在地上,然后再一脚踢出去。
陆昱疼得面色发白,身体卷缩着,背部躬起。
陆达居高临下地望着陆昱,那目光像是在看一只随时可以碾死老鼠。
又补了一脚,陆达不耐烦地问道:“小畜生,还有没有了?”
陆昱摇了摇头,牙关都咬出了血。
“说,从哪里得来的铜板?”
陆达还要再踢,陆昱惊恐地撑大瞳孔,目光在一瞬间被黑暗笼罩。
下一瞬,陆达将陆昱提起来,扔在一堆干柴里。
“嘭”的一声,有几根干柴被砸断了。
陆昱的脸色青白转换,身体痉挛着,紧咬的牙关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达目光阴森森地看着要死不活的陆昱,出声威胁道。“你要是再不说,你今晚就没有饭吃,饿死你。”
陆昱咽着嘴里的血腥味,从牙齿里磨出一点声音道:“是卖竹笙给陈家小姐换的。”
“卖竹笙?”陆达狐疑地看向陆昱。
陆有为立即道:“他说谎。”
“他那竹笙我见过,脏兮兮的,都是泥污,陈家小姐怎么会要?”
“陈家小姐要的竹笙,都是白白净净的。”
陆达掐着陆昱的脖子,冷笑道:“好啊,好得很。”
“竟然这么小就学会说谎了,看来跟你那个做贼的爹一样,你也是贼。”
陆昱挣扎着,头越来越昏,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小。
看着垂死挣扎的陆昱,康雨田的目光渐渐清明。
只见她突然捡起地上的棍子,狠狠打在陆达的背上:“打死你,打死你,不许欺负我儿子。”
陆达放开陆昱,转头捏着康雨田手里的棍子道:“你又好了?”
“你不疯了?”
康雨田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的眼睛里都是泪水。
她冲上去抱着陆昱,然后瞪视着陆达道:“我要和你和离,我要带着阿昱离开这里。”
陆达闻言,冷笑道:“你去啊。”
“你爹已经死了,你信不信你前脚回去,你哥后脚就把你送回来。”
“告诉你,老老实实做饭伺候我和两个儿子,不然等下次你再疯的时候,我就把陆昱卖掉。”
“你敢!”康雨田怒怼,身体紧绷得像跟快断的缰绳。
陆达轻蔑地看了一眼康雨田和奄奄一息的陆昱,冷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呜呜……”康雨田崩溃大哭。
她总是会犯病,一犯病就连儿子也不认识。
她真的好怕,犯病的时候陆达会把阿昱卖掉。
陆昱伸手抱着他娘的肩膀,他想叫他娘别哭。
他可以挣钱了,他一定能存到钱带他娘离开陆达的。
隔壁的赵大力实在是听不进去了。
他打开房门,站在陆达家的门口道:“陆达,别丧尽天良,不然你迟早要遭报应的。”
陆达怒火中烧,站出来大骂道:“关你娘的屁事,老子教训媳妇儿子也是你能管的?”
赵大力冷嗤:“我是不能管,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告诉你,我赵大力不是死人,我有眼睛有耳朵。”
“康雨田是你媳妇不错,陆昱也算是你儿子,可你要是把她们母子俩逼死了,你也是要坐牢的。”
“不信你就等着瞧好了。”
“等着瞧就等着瞧。”陆达狠狠地啐了一口,他不过是吓唬康雨田的。
他还指望康雨田伺候他和两个儿子呢,怎么可能把人弄死了?
至于陆昱这个小崽子,他早晚要丢出去。
……
晚上的时候,康雨田照顾陆昱。
陆昱在陆家是没有房间的,一直都是睡在柴房的干草堆里。
康雨田给他逢了一床旧被子,可惜被陆有为抢走了。
这会康雨田只能拿自己的衣服给陆昱盖住,陆昱在发高烧,嘴里一直在说胡话。
康雨田在草堆边陪着他,哭得肝肠寸断。
当初要是把儿子送人就好了,儿子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可她跟鬼迷心窍一样,儿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答应得好好的。
等儿子一出生,她就舍不得了。
陆达在房间里等了康雨田半天,康雨田都没有来,他不耐烦地来到厨房,一把将康雨田拽起来。
“跟我回房去睡,看什么看,反正他又死不了。”
康雨田不肯,拉着门框不松手。
陆达拽不动,突然松手,康雨田摔进柴房里。
陆达见她那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冷笑道:“你是我媳妇,跟我装什么烈女?”
“你要想在这里也行,横竖这小崽子一时半刻也醒不了。”
康雨田闻言,惊恐地撑大眼睛。
她看着走近的陆达,忍不住尖声道:“你疯了。”
康雨田惊恐的目光刺激到了陆达,他走进柴房,反手将门销插上。
康雨田缩着身体,后背紧贴墙壁。
不远处是儿子的草堆床,她不能靠过去了。
“不要,求求你,不要在这里。”
康雨田痛哭,声音凄惨而绝望。
可她越是这样,陆达就越是兴奋。
只见陆达一下子扑上去就撕扯着康雨田的衣服,康雨田惊恐地喊叫,声音在夜色里凄厉极了。
草堆里面的陆昱不知何时醒了,他看着他娘又挠又打又骂,声音无比凄惨。
“不要……不要欺负我娘……”
“不要……”
陆昱拼命往前移,他想爬起来阻止。
可他浑身都疼,身体像散架一样。
周身蹿起的愤怒像火苗一样烧在陆昱的身上,他好疼,好疼。
眼睛都充血了,无助的悲鸣声惊响在夜色里。
陆昱终于爬到了他娘的身边,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他娘就被陆达一脚踹过去
“嘭”的一声,陆昱的头狠狠地撞在墙壁上。
“阿昱!”康雨田嘶喊一声,可陆昱已经听不见了。
眼前一团漆黑,陆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一股暖流顺着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妈的,真晦气。”
“看今晚老子不弄死你。”陆达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陆昱,狠狠地给了康雨田两个耳光。
康雨田的目光渐渐变得呆滞,嘴里不停地骂着,声音逐渐嘶哑。
太可怕了
隔壁的房间里,高秀芝捂住女儿的耳朵。
等到隔壁归于平静时,赵思思也已经睡着了。
高秀芝起身,看着坐在大门口的赵大力道:“咱们搬家吧,住草棚都比住这里好。”
“陆达太没有人性了,这样下去,孩子们迟早会被吓坏的。”
赵大力想着每晚送去挨着父母睡的儿子,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想法。”
“陈家要招一个守后门的,提供一个住的地方。”
“我去看过了,勉强挤一挤也够咱家住。”
“反正就在村里,我请村长去陈家说一说,咱们把两个孩子也带过去。”
高秀芝想到陈家那么大的宅院,守门都要分前后。她怕陈家不同意,不过想一想,试一试也无妨。
主要是,陆达太坏了,偶尔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觉得很害怕。
……
陈宁第二天带着梅香出来玩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陆昱。
她私下问赵思思道:“昨天跟你来的那个陆昱呢?”
赵思思闻言,脸色一变。
她对陈宁道:“你以后不要给他蜜饯了,也不要收他的竹笙。”
“昨天他拿蜜饯回家给他娘吃,被他两个哥哥抢,他不给,他两个哥哥就打他。”
“晚上的时候,他想把卖竹笙的钱给他娘,结果被他后爹知道了,他后爹就狠狠打他。”
“反正他现在很惨,我都不敢去他家找他玩了。”
陈宁想不出,一个成年的男人要如何把一个几岁的孩子打到连邻家孩子都惧怕的程度?
她心里略显不安,想了想还是道:“我们去看看他继父出门了没有?”
“如果出门了,我们就去看看他。”
赵思思害怕得很,有些犹豫。
陈宁抓了几颗蜜饯给她,然后小声道:“就我们两个去,我让梅香在这里等着。”
赵思思闻言,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陈宁安排好梅香和其他孩子玩,便跟赵思思绕从小路,避开人来人往的大路去陆家。
赵思思和陈宁藏在陆家的房檐后,那里有一个后窗,可惜看不见陆昱。
赵思思指着后窗里的房间道:“他们家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他继父和他娘住,一个是他两个哥哥住,他只能住在柴房。”
“那柴房是搭起来的,很窄,而且还会漏雨。”
陈宁和村里大半小孩的关系都很好,因此知道他们都过得还不错。
至少父母疼爱,吃穿不愁。
可这个陆昱,小小年纪,未免太惨了些。
陆达两个儿子,陆有为何陆宏远都是偷鸡摸狗之辈,还曾想骗陈宁的银子。
陈宁告了她大哥狠狠教训过陆有为和陆宏远,算是跟他们结了仇的。
只是他们碍于陈家势大,不敢报复罢了。
陈宁看了看身边的赵思思道:“听半天也没有响动,我进去看看。”
“要是听进我大叫,你就帮我叫你娘来,到时候我给你五个铜板。”
赵思思有些激动,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只要不让她跟着去,喊她娘去救陈宁她还是能办到的。
赵思思点点头,出声道:“那你去吧,我现在就回家去。”
陈宁闻言,跑回陆家正门,然后一溜烟地跑进去。
她蹿进房间,里面焖得很,还有一股怪味。
简陋的床铺上,只见一个女人在上面睡觉,头发凌乱,眼睛红肿不堪。
陈宁呼吸微滞,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她知道这是陆昱的娘,传闻有疯病的女人。
陈宁退出房间,目光搜索,很快找到赵思思口中搭建的柴房。
那房门口堆了些乱七八糟的脏物,看起来很恶心。
更恶心的是她走进以后,明显闻到柴房里一股发霉恶臭的气息。
堆的干柴不多,干草却不少。
而此时的陆昱正睡在干草里。
他睁着眼睛,黑沉沉的,一动不动地望着陈宁。
陈宁被他那目光吓了一跳,转而却看见他额头上肿起一块,而周围都是凝固的血渍。
陈宁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再走近些。
只见陆昱皱兮兮的衣领已经坏了,露出满是淤青的脖子。
他卷缩着身体,破洞的裤子露出了磨得红肿的膝盖,以及那双肿得不能看的手。
陈宁见他抿着唇瓣,似乎嘴里干得难受。
她伸手抚上陆昱的额头,却感觉自己的手被火烫了一下。
“我的天,你继父是疯了吧?”
“他想打死你啊?”
陆昱依旧不说话,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死水一般没有波动。
陈宁只当他已经被烧得神智全无了。
她跑出去,弄了点水回来喂陆昱。
陆昱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因为牵扯着身体,他疼得小脸发青。
陈宁看他的手一直抱着肚子,觉得不对劲。
等陆昱喝完水以后,陈宁掀起他的短衫。
补丁加补丁的短衫下,一团大大的乌青落入陈宁的眼中。
几乎一眼陈宁就能肯定,这是用脚踢的。
陈宁发现了陆昱在颤抖,因为疼痛,他的脸紧绷着,隐隐泛青。
这辈子从娘胎出来,活了整整八年,陈宁没有见哪个孩子有这么惨的经历?
太可怕了!
这简直让她刷新三观,脑袋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连心疼陆昱都顾不上了。
“我……”
陈宁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此时此刻的陆昱,完全就是一个静静等死的孩子。
昨天她还为陆昱流的那点鼻血担心,谁知道他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把他当人看呢?
心理的压抑到达了窒息点,陈宁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
赵思思就看见一道人影从她家门口一闪,然后就不见了。
她恍惚看见是陈宁,为了确认,她追了过去。
结果真的是陈宁,陈宁靠在小道的路旁大口大口地喘气。
赵思思以为她被吓到了,也跟着惊惧道:“他娘疯起来的时候是很吓人的,以后你别进去了。“
陈宁望着赵思思,哽咽道:“他快死了。”
“啊?”赵思思惊惧难安。
她很喜欢乖巧听话的陆昱,不想他死。
而且她非常害怕人会死的这件事。
陈宁伸手抓住赵思思的肩膀道:“我现在回去给他拿药,然后每天我带吃的来看他。”
“你要帮我打掩护,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赵思思看着陈宁都快哭了,她感觉肩膀上责任重大,可她比陈宁还大一岁呢。
看到陈宁都这样想救陆昱了,赵思思也立即回应道:“好,我帮你打掩护。”
她又来了
中午了,陆昱听见他娘骂人的声音。
各种难听的话都在骂,一句接一句,仿佛怎么也不会停歇。
每次他娘犯病的时候,都想不起有他这个儿子。
也不是第一次挨饿了,陆昱忍着饥肠辘辘感觉,不停地抿着唇。
似乎连嘴巴也开始干了,嗓子也疼得很。
嘴巴里面破了皮,他用舌头舔着,感觉伤口周围肿起来了。
陆昱怔怔地想着,望着门口的方向出神。
突然,一个人影闯入他的眼中。
陆昱从未想过,喂了他一碗水,突然跑掉的陈宁会回来。
她手里拧着一个包袱,小心谨慎地四处看着,然后大步走进柴房里。
“我给你带了药,还有吃的。”
“我问过思思了,你娘骂人的时候,不能被她看见。”
“不然她会追着我打。”
陈宁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袱。
她动作很快,显得有些慌张。
包袱里面有两个小瓷瓶,看起来精致极了。
然后是一些糕点,白色、粉色、绿色,跟花儿一样好看。
陆昱下意识抿了抿唇,想吃,但是肿起的手根本拿不动。
陈宁轻轻扶他起来,然后将糕点递到他的嘴边。
“快吃,我很怕被打的。”陈宁催促道。
这辈子长这么大,她爹娘把她呵护得很好,她的皮肉受点轻伤都会很疼。
陆昱开口含住,胡乱地嚼几下就往下咽。
他不小心咳出声,陈宁提心吊胆的。
好在她早有准备,连忙拿水袋递到陆昱的嘴边。
陆昱张嘴含住,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因为喝得太急,陆昱又咳嗽起来。
陈宁都快哭了,脸色倏尔变白。
她是真的怕,疯的人是没有理智的。
她最怕等会看见陆昱他娘拿着菜刀追她砍。
陆昱见她神色惶惶,目光更是慌张四看,他垂下头,小声道:“她不会进来的。”
“她每次骂人,都喜欢在房间里转圈。”
“就好像,有人把她关起来一样。”
陈宁愕然,疯的人就是精神失常,很多都是受刺激,受虐待所致。
她摸不准陆昱的娘是因为哪一种,可看到陆昱这么惨,她实在是不愿意深想。
将瓷瓶递给陆昱,陈宁道:“你偷偷藏起来,胖瓶子里的是抹的,可以消肿止痛。瘦瓶子里的是吃的,可以缓解你肚子里的疼痛。”
“你晚上不要激怒他们,我明天还来给你带吃的。”
“你悄悄地假装昏睡,好好养身体。”
“我答应过你的,要带你一起玩。”
“等你好了,就可以跟我一起玩了。”
陆昱看着手心里的两个小瓶子,那么好看,他都舍不得藏到地里面,怕弄脏了。
还有陈宁的声音,好好听,像娘曾经哄他睡觉时候的一样。
他好想她再陪他一会,可是这里好脏。
陆昱紧紧地握着小瓶子,眼眶红红地望着陈宁道:“你快走吧,他们就要回来了。”
陈宁点点头,把袋子一收,迅速转身就跑。
陆昱望着她的背影,小声地呢喃:“我也很怕会被打。”
可是再怕也要回来,因为他的娘在这里。
她呢?
怕也要来看他,因为他在这里吗?
陆昱握着两个小瓶子,难受地哭了。
被打的时候,他都没有哭。
可是现在,他好想哭,好想哭。
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可惜谁又听见了?
……
陈宁晚上回家的时候,试探地问了她爹,他们家还买小厮吗?
结果她爹说暂时不买。
陈宁兴致缺缺,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今年虚岁十四的陈璟就不一样了,他要买一把好琴。
陈英赞同,买琴好啊,君子六艺都应该学起来。
陈宁看着她大哥一副憧憬美好未来的模样,多想说,亲,你别做梦了。
陈宁一度想打消她大哥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她低估了一个古代文艺男少年的意气风发,那股自信简直让你不可想象?
自信到什么地步呢?
她大哥秀才还没有考上呢,已经在幻想跟当今皇上谈论古今了。
呵呵,这让她怎么劝?
陈宁瞟了一眼她大哥我乃国家栋梁的模样,轻飘飘地叹了一句:“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全靠典当度日欢呦。”
陈璟拍了陈宁的额头一下,不悦道:“听说过没有,书中自有黄金屋。”
“放心好了,等你长大了,大哥一定给你挣满满一屋子的嫁妆。”
陈宁突然笑了。
她想起了历史上,陈家最后的日子过得很拮据。
陈璟当到不能再当,连书童剑声都离开他了。
想到这里,陈宁看着她大哥道:“我将来若是嫁不出去,定是大哥把我嫁妆都当了。”
陈璟喷笑,他怎么会那么没有出息?
“好你个陈宁,小小年纪,一天到晚惦记你的嫁妆?”
“你到是跟大哥说说,你想嫁谁?”
陈宁想,她死后那块碑据说是陈璟亲自立的,因此兄妹情深的光辉在历史上足足照了上千年。
想着这么也是做了上千年的兄妹了,虽然陈璟什么都不知道,但陈宁表示,这个大哥还得往正道上拉啊。
于是她开口道:“大哥若是考了秀才功名,那妹妹就能嫁个秀才相公。大哥若是考取了举人老爷,那妹妹自然也能嫁举人老爷,大哥若能高中状元,那妹妹说不准还能嫁一位翰林学士呢?”
陈英觉得女儿说的这些,都是低嫁了。
不过……陈家早已不能跟皇族相提并论,因此他便也缄默不言。
到是陈璟轻哼道:“那些个酸腐的文人有什么好嫁的?”
“你放心好了,将来大哥一定给找一位世家公子,最起码得像金陵苏家那样的。”
陈宁:“……”
金陵苏家,传承数百年,出过十几位丞相,各朝各代名人无数。
这样的世家,满京城的贵女们谁不盯着?
她就说她大哥自信得不可想象,果真如此。
分分钟可以拿话带你飞,但是如果你跌下来,他便拂一拂衣袖,轻飘飘地走了,管你摔得死不死?
“爹爹,大哥他要买什么我不管,不过您可别真把我嫁妆当了。”
陈英轻笑道:“阿宁放心,爹爹一定给你留着嫁妆。”
陈宁知道她爹答应得爽快,其实压根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哎……算了。
看来嫁妆什么的,她得自己想办法挣了。
总不能最后家里的东西都被典当完了,又看着她大哥过上穷困潦倒的日子吧?
他有用了
陈宁的第一步想要先挣钱,然后再把她大哥拉回正轨。
她要是记得不错,要不了多久她大哥就该放弃科举了。
而从放弃科举开始,她大哥的人生就已经注定是个悲剧了。
当天夜里,陈宁便细细规划。
她这些年也存了几百两的私房钱,可以先盘个店铺做些小买卖。
小买卖稳当,盈亏都不太大。
不过……也许一个月挣三十两还不够她大哥买一副字画呢?
陈宁揉了揉眉心,临睡还在想能不能另辟蹊径?
……
陆达带着两个儿子去田里劳作一天,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的灶台都是冷的。
康雨田犯了疯病,白日里足足骂了几个时辰,这会又累又饿,在床上昏睡不起。
陆昱就更不用说了,躺着不动,跟个死人一样。
陆达跟两个儿子洗了红薯在院子里啃,肚子里憋足了火气。
赵大力端着碗在门外吃饭,碗里有豆角,土豆片,回锅肉。他看着陆家父子三人的狼狈样,忍不住出声道:“媳妇,还有吗?我要再添一碗。”
高秀芝应声道:“有,孩子们都吃饱了,剩下的都归你。”
赵大力高声应道:“还是媳妇好,一天到晚跟着我忙活,回来还给我做饭。”
高秀芝娇嗔一声,催促赵大力回屋添饭。
陆达看着赵大力那得意的模样,手里的红薯狠狠一摔,立即奔回房间。
很快,房间里传来康雨田嘶哑的叫喊声。
地上的红薯早已四分五裂,沾染着泥土,有一块滚落在柴房的门口。
陆昱慢慢地从柴房爬出来,陆宏远以为他要出来捡红薯吃,一脚将红薯踢走。
陆宏远低头,嘲讽地盯着陆昱道:“就是给狗吃都不给你吃。”
陆昱仰着头,只能看着陆宏远的面孔被一团黑影罩着,可那得意狰狞的目光却连黑影都遮不住。
他暗暗握了握拳,却只能抓住被太阳焦烤过的干土。
陆宏远看着垂首不语的陆昱,冷哼一声,轻蔑地移开视线。
房间里的康雨田被陆达追了出来,在院子里叫喊着,声音透着几分病态的粗粝。
陆昱忍下眼里的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道:“不要打我娘,我会做饭。”
陆家父子同时看向陆昱,只见陆昱慢慢站直身体道:“我娘教过我,我会做饭。”
陆达甩掉手里的棍子,怒气满满道:“那你还不赶快去做?”
陆有为扔掉手里的红薯,也厉声道:“既然你会做,那你之前怎么不做,想挨揍是不是?”
陆昱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了他娘一眼,然后慢慢挪步去厨房。
康雨田抱头蹲在院子中间,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地骂着。
她骂人的话不多,总是重复。
陆达不耐烦听,吼了她几句,将她赶回房间里。
厨房里,陆昱在生火。
这是他第一次做饭,他娘刚刚嫁给陆达的时候,他经常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娘。
而他娘在厨房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
陆家的厨房是依着墙面搭建的,稻草盖的房顶时常会漏雨。
陆昱蹲在灶台边都闻到一股湿重的霉味,他想起了陈宁,她身上带着香,哪怕是柴房里那些难闻的气味都掩盖不了。
不知道明天她还会不会来?
她带了好吃的给他,还带了药,不知道她会不会挨打?
陆昱的身体颤了颤,突然有些怕了。
他想尽快填饱肚子,不让陈宁为他担心。
脑袋时而眩晕,时而爆疼。
陆昱忍得脸色发白,把身体绷得跟琴弦一样紧。
哭是没有用的,逃也逃不了。陆昱看着干柴烧红的光,刺眼滚烫。
明明干柴是他放进灶洞的,可这会他连靠近都不敢。
这把火,不是烧在灶洞底下,而是烧在陆昱的心里。
伤不了陆达之前,他跟一根随手可弃的干柴没有两样。
要想跟陆达抗衡,他只能让自己先变得有用,而且要“乖乖听话”。
戌时一刻的时候,陆家的晚饭终于做好了。
陆昱烧了一个烩土豆片,一个白菜汤。
陆达将就着,胡乱用了两碗面疙瘩。
许是觉得陆昱还有点用处,陆达吃饱后,看着缩在灶台边的陆昱道:“等会你两个哥哥吃完了,你就可以吃了。”
“明天你娘跟我们下地,你就在家里做饭。”
陆达说完,舌头裹了裹牙齿,略有几分得意地道:“别整天做这两个菜,学一学人家赵思思。”
“她娘不在家的时候,她都会在家做饭等着她爹。”
隔壁的赵大力冷嗤,陆达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呢?
他家思思刚学会做饭,也只会烧些土豆白菜来吃。
……
吃过晚饭,赵大力请了村长跟他一起去了陈家。
陈英对赵大力印象不错,同意他带媳妇和孩子住进陈家。
后门原本有一个小仓库,陈英也让林妈妈收拾出来,给赵大力一家住。
赵大力自然感激不尽,晚上就跟高秀芝说起这件事。
“陈老爷真是一位大善人,他一听说我要带你和两个孩子去守门,立即让那林妈妈把小仓库收拾出来,连那一处也给咱们住了。”
“他还说,让正方也跟着陈少爷念书。”
“你不知道,我当时都差点给他跪下了。”
高秀芝在被子里笑出声,眼眶却湿漉漉的。
总算……要离开这个腌臜的鬼地方了。
赵思思一早知道她爹去了陈家,大晚上也没有睡觉。
她兴奋地接话道:“爹爹,陈家小姐也好。”
“她还经常给我蜜饯吃。”
高秀芝忍不住笑出声:“呵呵,思思以后要跟陈家小姐好好相处。”
“嗯,娘,我会的。”赵思思保证道。
隔壁的房间里,陆达鼾声震天,对赵大力一家要搬走的事情一无所知。
康雨田在深夜里清醒,辗转难眠。
当她摸索着出门,想去看看儿子。
开门的声才刚刚响起,隔壁却突然静声……
康雨田苦涩地笑了笑,抹黑去了柴房。
陆昱一直没有睡,夜深人静,他听见了赵家那边传来的说话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渴望着跟赵思思一样,可以去陈家。
可当他娘走进柴房的时候,他所有的想法烟消云散。
“娘。”陆昱一下子起身。
因为动作迅速,身体被牵扯得很疼。
陆昱咬紧牙关,硬是没有痛呼出声。
只是窒息般的沉寂还是让康雨田察觉端倪。
她扑上前,搂着陆昱哭泣。
“阿昱,娘该怎么办?”
“阿昱,是娘对不起你,都是娘的错。”
“逃吧,阿昱,你逃好不好?”
康雨田压抑着哭声,气息不稳,身体一再抽搐。
陆昱很怕,可他只能紧紧地抓住他娘的双手。
“娘,我会做饭了。”
“他让我做饭,我有用了,他就不会再打我了。”
“等我长大,就可以保护娘,我一定会带娘离开这里的。”
陆昱坚定地道,他一定可以。
康雨田哭得更伤心。
她紧紧搂着儿子,声音颤抖道:“阿昱,就是……要饭都比待在这里要强啊。”
黑暗中,陆昱黑白分明的眼睛失焦了。
不过片刻,他又沉着有力道:“可是我想挨着娘。”
“娘不走,阿昱也不走。”
“阿昱……呜呜呜……是娘对不起你。”康雨田崩溃大哭。
她好想带着儿子远离陆达,哪怕是要饭她都觉得比现在要快活。
可她有病……会发疯的病。
要是不小心犯病伤了人,难道要连累儿子去死吗?
康雨田突然放开陆昱,然后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她恨自己,恨命运的不公,更恨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陆昱被他娘的动作吓到,连忙扑进他娘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娘。
他什么都可以忍,就是忍不了他娘这般撕心裂肺的模样。
从前他不明白,可来到陆家这半年。
他渐渐知道,他娘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
“娘,你等我长大好不好?”
“我一定可以保护好娘的。”
陆昱慌乱地道,他知道自己太弱了,可却急于承诺。
因为他实在是害怕,他娘等不到他长大。
康雨田见儿子这般懂事,自己却无法挣脱心魔,不免羞愧难当。
“阿昱,娘会等你长大的。”哪怕难掩心中悲苦,康雨田还是答应了儿子。
陆昱一下子就满足了,他眼里有了希翼的光,混着泪光闪烁着,很亮。
感觉到儿子的依恋,康雨田知道自己要振作起来。
尽管她的内心很绝望,可儿子却像一盏微弱的光,时不时照亮着她尽乎黑暗的人生。
隔壁房间里,高秀芝和赵大力相对无言。
但凡康雨田的大哥不混账,康雨田也不用过这种日子。
但凡康雨田没有病,陆昱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可上天似乎跟这对母子有仇,连一个立身之所都遍布荆棘。
长长一叹,赵大力搂着媳妇道:“睡吧。”
高秀芝在赵大力的怀里蹭了蹭,轻轻应了一声。
她想到了陈家可以救助康雨田母子俩,可又觉得不可能。
陈家再善,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陆达人品恶臭,不讲道义。
别说陈家不会主动将陆昱买了,就是陆达把陆昱送上门去,陈家也决不会要。
高秀芝在心里惆然一叹,这天下间的难事何止这一桩?
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让她以后不要管我
夏天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明媚张扬,让人误以为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陈宁起床的时候,梅香端了早膳进来。
陈宁看着做事有条不紊的梅香,无奈笑道:“我爹他们都用过早膳了?”
梅香看着她家小姐困意未消的面容,腼腆一笑。
“老爷带少爷去城里买琴去了。”
“夫人进了花房,昨日有一盆兰花蔫蔫的,夫人不太高兴。”
陈宁扶额,家里如今富足,爹娘到是一点也不操心。
洗漱以后,陈宁用了一碗绿豆粥。
她将萝卜饼和鸡蛋饺放进日常带出去的小食盒里。
梅香在一旁看了,小嘴巴动了动。
陈宁似有所觉,抬头看向梅香道:“你留在家里。”
梅香目光黯然,垂下头去道:“好的。”
陈宁觉得过意不去,又道:“你想和我出去玩?”
梅香抬头,欲言又止。
片刻后,只听她纠结的声音道:“太太让我看着小姐。”
陈宁知道梅香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事。她把食盒盖上以后,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挽着梅香道:“那走吧,跟我一起出去玩。”
梅香微微抗拒着陈宁的亲近,可她拗不过陈宁,只得随她挽着。
不过她的脸颊红了红,心里也萦绕着一丝暖意。
是个小丫鬟又怎么样?小姐可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呢。
还有太太,对她也很好。
……
今日赵大力家很忙,还有几位年轻力壮的青年人帮忙搬东西。
赵思思在小路上守着,看见陈宁和梅香来了连忙小跑过去。
赵思思看了一眼陈宁提着的食盒,小声地道:“今天不太方便去看陆昱了。”
“我家有好多人在,你去一定会被看见的。”
陈宁将食盒递给赵思思道:“那你去,我跟梅香在这里等着。”
赵思思接过食盒,点了点头道:“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赵思思飞快地跑了,梅香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家小姐的肚子瞧了瞧。
陈宁被看得大窘,连忙道:“我不饿。”
梅香点点头,随即道:“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卖米糕的挑货郎来?”
陈宁抿了抿唇,突然有点饿了。
……
赵思思一溜烟跑进陆家,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柴房。
然而柴房空空如也。
赵思思愕然地从柴房里出来,只见陆昱站在不远处的厨房门口,正紧紧地盯着她。
呃!
准确地来说是盯着她手里的食盒。
赵思思朝着陆昱招了招手,待陆昱走近,她一把将陆昱扯进厨房里。
“今天我家搬家,陈宁不方便过来了。”
“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你放心好了,以后我和陈宁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赵思思把食盒递给陆昱,不过陆昱没有接过去。
他将食盒推了推:“我现在有吃的了,你把这个带回去给她吧。”
“让她以后不要管我,也不要来陆家了。”
“为什么啊?”赵思思急了,很是不解。
陆昱沉默着,不说话。
赵思思还想说些什么,可陆昱推了她一把,驱赶之意十分明显。
赵思思看着陆昱浑身醒目的伤口,跟他生不了气。
她快速打开食盒,把萝卜饼和蛋饺硬塞在陆昱的怀里。
萝卜饼用油煎过,脆脆的,飘着一股让人垂涎的香。
蛋饺柔软,黄色的外皮看起来好嫩。
陆昱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没舍得往外推。
赵思思盖上食盒,看着呆呆的陆昱道:“你傻得很。”
赵思思走了,背影一闪而逝。
那破朽的帘子晃动几下,一股清冷的风吹了进来。
陆昱看着捧在怀里的吃食,目光渐渐晦暗。
心里有个声音骂他傻,明明那么想要陈宁来看他。
可又有一个声音温柔地跟他说,就这样好了,难道要害陈宁跟他一样挨打吗?
她说过的,她很怕被打!
……
赵思思回去以后,陈宁见她面色不虞。
陈宁蹙了蹙眉,询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他继父又打他了?”
赵思思摇了摇头:“陆昱说他有饭吃了,让你以后不要再去陆家。”
“啊?”陈宁愕然。
赵思思也知道陆昱跟个傻子一样,不过她还是跟陈宁解释道:“陆昱他娘跟他继父下地干活了,他在家里给他们做饭。”
陈宁想到陆昱那瘦小的身板,只怕还没有灶台高吧?
“算了,有时间再来看他吧。”陈宁收回食盒,准备回家了。
赵思思见陈宁准备走了,不好意思道:“昨晚我爹跟我说,从今天开始我家就要搬到你家去了。”
“我爹他要去帮你家守后门。”
陈宁想起了,之前听林妈妈提过。
她立即笑道:“那太好了,以后我就不用跑这么远找你玩了。”
“还有,家里的湖里有鱼,我们还可以凫水,钓鱼玩。”
赵思思有些期待地笑了起来,她去过陈家几次,不过都没有看完整个陈家。
想到自己也要住进那个大宅子里了,赵思思一时间心潮澎湃。
……
晚上的时候,赵大力家总算安顿好了。
陈宁带着梅香过去转了一圈,门房那里隔了两间,一间喝茶小憩,一间做了厨房。
小仓库用帘子隔了两间,分别置了两张床。
一张是赵思思的,另外一张是赵大力夫妇的。
高秀芝见陈宁来了,连忙高兴道:“小姐来了,快请进来。”
赵思思迎了出来,她才整理好她的床。
“陈宁,快来。”赵思思喊道。
“啪”高秀芝拍了女儿一下,纠正道:“以后要叫小姐,不要没大没小的。”
赵思思俏皮地吐了吐舌,正经地道:“小姐,快请进来。”
陈宁“噗嗤”一声笑出来。
“赵婶不用这样,思思还是叫我陈宁吧。”
高秀芝闻言,连忙摇头道:“不行,老爷给了我们一家栖身之所,对我们是有大恩的。”
“思思,以后你要是没大没小的,当心我收拾你。”
赵思思缩了缩脖子,委屈地看向陈宁。
陈宁连忙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没事,咱们私下还是跟从前一样。”
“或者你叫我阿宁,阿宁还亲切一些呢。”
赵思思点了点头,让陈宁坐到她的床上去。
她胆子很大
赵思思用脚踢了踢滚落四散的红薯,出声道:“我爹说明天把这些搬去我奶奶,到时候这里就宽敞一些。”
陈宁盯着地上的红薯,询问道:“这是去年的红薯,怎么还剩这么多?”
赵思思回道:“还有好多小的都送人喂猪了,不然还要多呢。”
高秀芝在一旁解释道:“前些年闹饥荒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种这个裹腹。”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年吃多了,现在种的粮食够吃了,这红薯反倒成了多余的了。”
“那怎么不拿去卖?”陈宁看着手腕粗的红薯,觉得很招人喜欢。
高秀芝笑着道:“不是不卖,只是价钱太便宜了。”
“现在这东西不稀罕了,一斤才卖一文钱。”
“这么便宜?”陈宁震惊了。
她记得她三岁那会,她娘给她买的红薯糕都要二十文一块呢?
她娘还说她是贪吃鬼,一天要吃掉六十文钱。
高秀芝看着大大的红薯,心里也叹。
“可不是吗?”
“现在卖红薯的人家都是穷得没有东西卖了,不然辛辛苦苦背到集市,卖个几十文钱,也买不了几斤肉吃。”
陈宁暗暗咂舌,现在肉十几文一斤,可不是买不了几斤肉?
不过红薯不贵的话,那她是不是可以收购些红薯来做苕粉呢?
红薯传入大周不久,普及种植也不过五六年。
如今赋税减轻,百姓家家户户有余粮,红薯已经不像前些年那么重要了。
可红薯高产,百姓年年种植,每家每户都有。
陈宁一下子站起来,心里有些激动。
压制着想要立即付诸行动的想法,陈宁对赵思思道:“你今晚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赵思思不疑有他,送陈宁出门。
陈宁带着梅香匆匆回房,一路几乎是用跑的。
回到流云阁,陈宁铺展宣纸开始作画。
她要将需要的工具都画出来,然后找她大哥给她的置办。
“梅香,泡杯茶给我。”陈宁出声道。
梅香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听到这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折返出去。
不一会,一盏清透碧绿的毛尖茶摆在陈宁的面前。
做苕粉的工序并不复杂,工具也不繁琐。
她就当小孩子过家家,等有了成果,到时候就需要她爹出面张罗了。
工具图画完以后,陈宁拿着它们直奔梧竹山房。
陈璟刚买了琴,一晚上爱不释手,正在看书学习指法。
陈宁过去的时候,陈璟连忙扯了琴套把琴套上。
陈宁无语,假装没有看见她大哥那宝贝的动作。
“大哥,爹爹给你买了琴,我也要买。”陈宁故意道。
陈璟推诿道:“那你得去找爹爹,你找我干什么?”
陈宁轻哼道:“我找过爹爹了,他说咱们家有一把琴就够了,等你练字的时候我就练琴。”
“不行。”陈璟想也没有想就拒绝。
他看着额头才过他腰间的陈宁,严词拒绝道:“你一贯没有耐心,这琴给你练你别给我练坏了。”
陈宁耍无赖道:“那我不管,反正这是爹爹说的。”
陈璟黑了脸,不高兴道:“我去找爹爹说。”
陈宁见他一副要出门讨公道的架势,忍着笑把他拉住。
“行了,我不练你的琴。”
“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陈璟蹙了蹙眉,他可不会去帮陈宁打架。
那太有损他的君子风度了。
陈宁将画纸递给陈璟:“呐,我想要你找人帮我把这些东西做好给我。”
“凭什么你有琴我没有,我也要自己做一个好玩的器具。”
陈璟看着图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陈宁还特意标注了用什么材质做?
看起来是像那么回事,不过陈璟合上图纸递给陈宁:“这太麻烦了,我还得跑好几家店呢?”
陈宁没有接过图纸,她环抱双手,似笑非笑道:“我不管,大哥要是不帮我,你这把琴我练定了。”
“到时候琴弦被我勾断,你可不要怪我。”
陈璟:“……”
一把收回图纸,陈璟冷声道:“三天后给你。”
陈宁行了一个标准的谢礼,高兴道:“谢谢大哥!”
她说完,兴高采烈地走了。
陈璟看着她那欢喜的背影,再看看图纸,发现他这妹妹的脑袋里也不是空无一物。
只不过是……用错了地方。
要是陈宁知道她大哥脑袋里这样想,一定想撬开她大哥的脑袋看一看。
到底是谁用错了地方?
……
天一亮,陈宁用两文钱一斤的价格购买了赵思思家的红薯。
高秀芝正想向陈家示好呢,不肯收钱。
不过拗不过陈宁,最后她按市场价一文钱一斤卖给了陈宁。
陈宁、梅香、赵思思忙活了一早上才全都搬到流云阁。
宁馨来叫女儿吃午膳的时候,只见女儿裙面沾了泥土,正坐在流云阁院中的石桌旁啃红薯。
“这是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还生吃上了?”
宁馨不悦,皱起眉头。
陈宁扬着手里的红薯,朝着她娘撒娇道:“娘,红薯好甜啊。”
“女儿想学做红薯饼。”
宁馨扶额,恨不得抽这个女儿几下。
琴棋书画不想学,插花刺绣不愿碰。
一天到晚就是对吃的感兴趣。
看着陈宁要靠过来撒娇,宁馨连忙往后退去。
“你赶紧去洗澡换衣服,要是被你爹爹知道了,小心他罚你。”
陈宁无所谓地耸肩,她爹才不会罚她呢。
顶多不痛不痒地说她几句顽皮。
想到这里,陈宁又对着她娘凑了过去:“来,娘你尝一口吗?”
“这泥腥味都洗干净了,很甜的。”
还泥腥味?
“你给我停住,午膳也不要过来吃了,我让林妈妈给你送过来。”宁馨面露嫌弃,想也没有想就出了流云阁。
陈宁往前追了两步,见她娘小跑离开,忍不住哈哈大笑。
梅香忍俊不禁,弯腰在一旁收拾红薯。
到是赵思思不敢置信道:“阿宁,你竟然敢这样捉弄你娘?”
陈宁大笑,回头跟赵思思道:“她是我娘啊,很疼我的。”
赵思思咋舌,觉得这个理由不太对劲?
可她又想不出别的什么,只是觉得陈宁的胆子很大,她可不敢这样捉弄她娘。
敲定
陈璟办事的效率还是很快的。
五月二十一日,距离陈宁给他图纸不过两天,陈璟就已经把工具给陈宁送去了。
陈宁带着梅香在家里足足忙了三天,洗红薯,把红薯放在铁网上搓成泥,淘洗红薯泥,过滤红薯浆,然后揉搓淀粉。
这一番忙碌,不过只是起了个头,后面还要吊粉、晒粉、挼粉、挂粉等。
真正做出苕粉,那已经是六月初六了。
梅香一开始只知道听从陈宁的吩咐,等见了苕粉以后,整个人都懵了。
她手忙脚乱地帮陈宁的忙,心里十分震撼。
陈宁这些日子腰酸背痛的,好不容易看见成果了,一瞬间疲惫尽消。
两个人一开始做的不多,大概有五斤左右。
陈宁看着挂在院子里的苕粉,心满意足地道:“总算是做出来了。”
梅香有些激动地道:“能吃吗?”
陈宁道:“当然能吃了,它们可比红薯好吃多了。”
多少年都没有尝过酸辣粉的滋味了,陈宁抿了抿唇,只等着晚上大展身手 。
……
陈家用晚膳的时候,陈宁并不在桌上。
陈英看向妻子宁馨道:“阿宁呢?”
宁馨无奈地道:“别管她了。”
“这丫头说是要自己做什么红薯粉,连林妈妈和张妈妈都撵出厨房了。”
陈英失笑,对着宁馨道:“她成天在外面玩,你喜欢说她。”
“现在她喜欢在家里折腾,你还看不惯她?”
宁馨轻哼,瞪着陈英道:“都是你惯的,从前说她聪慧,学什么都快。”
“可你现在看看,她还跟你学什么?”
陈英讪讪地笑,女儿识字多广,一手小楷写得生动至极。
他想着女儿无需科举,不必严板以待,因此学习上便由着她那散漫的性子来。
陈璟在一旁出声道:“爹爹也该管管妹妹了,她整日跟村里那些孩子玩,难不成以后真要嫁在村子里?”
陈英蹙了蹙眉,心里怅然一叹。
他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至于嫁一个农夫猎户。
陈英放下筷子,对着门外的林妈妈喊道:“去把小姐叫来。”
林妈妈连忙往厨房走去,可这时只见陈宁和梅香各自端着一个托盘,正步伐匆匆地走来。
清风拂过,一阵诱人的香味飘散开来。
林妈妈连忙伸手去接道:“小姐做了什么,好香的味道。”
陈宁踏进饭厅,凑到她爹爹的身边道:“爹爹,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陈英捏着她的小手道:“想吃什么,让林妈妈和张妈妈给你做,你还小呢,长大以后再做给爹爹吃好不好?”
话语间,梅香和林妈妈都将托盘里的红薯粉放在餐桌上。
郁郁葱葱的香菜撒在上面,飘香的味道里还有辣油和醋。
陈英看着面前的大碗,问着陈宁道:“面条吗?”
陈宁拿起筷子挑动,将碗里的香菜挑开,露出被辣油、肉末,花生碎屑掩盖的粉条。
“爹爹尝尝看,这是用红薯做的红薯粉。”
陈英看着挑起来的红薯粉,比面条还要细致,那颜色明明是暗沉的,可染上辣油,到是让他看到食欲大动的光芒。
“这……能吃吗?”陈璟扒动着眼前的红薯粉,想吃又不敢。
陈宁坐直身体,把自己面前的红薯粉拌匀了,混着新鲜的香菜吃了一大口。
酸爽的滋味不要太好,可惜就是不够辣。
陈璟见陈宁吃了,自己也试探地吃了一口。
“哇,好吃啊!”陈璟意外地惊呼,真的太好吃了。
酸酸的,辣味正好。
最主要是,这红薯粉好软,好滑,比面条还可口。
陈英见儿子女儿都吃了,便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唔,真不错。”陈英说着,又接连吃了两口。
宁馨看他们父子三人吃得嘿咻嘿咻的,用筷子拌了拌,尝了一口。
陈宁咽下嘴里的酸辣粉,抬头望着她娘道:“怎么样?”
宁馨用手绢擦了擦嘴角的汤汁,慢条斯理道:“还不错。”
“娘喜欢就好。”陈宁笑道,眉宇间都是藏不住的喜意。
一家人很快把酸辣粉吃完了,陈璟问着陈宁道:“还有没有,去给大哥再做一碗来?”
陈宁看向梅香道:“再去端一碗来。”
陈英也想再添一碗,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不能太贪口腹之欲。
“阿宁是怎么做出这个红薯粉的?”陈英问道。
陈宁看向陈璟道:“大哥帮我买了好多工具,然后我就试着把红薯磨碎了。”
“本来也是想着,像往常一样晾晒红薯,然后再拿来磨粉做红薯饼的。”
“不过女儿发现红薯磨碎以后,竟然能沉淀出白色粉末,便想着用这粉末或许能做出更好吃的红薯饼。”
“谁知道这粉末混着水煮熟以后跟水晶糕一样,女儿就试着做成现在这个红薯粉条了。”
听起来到是很简单,可陈英还是觉得女儿对吃的东西好执着。
你说你做红薯饼就做红薯饼吧,竟然还突发奇想地做出了红薯粉条?
“不错,以后咱们家餐桌上又能添一道美味了。”陈英总结。
陈宁嘴角微抽,她想的可不只是为家里添一道菜。
“这东西现在只有我会做,难道爹爹就不想咱们家找人多做一些,然后拿出去卖吗?”
“哈哈哈……”陈璟大笑。
他看着陈宁道:“原来弄了半天,你是想拿红薯粉去卖钱啊?”
陈宁瞪了她大哥一眼,没好气道:“这可是大周独一份呢。”
“咱们家虽说富裕,可却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爹娘又不喜经商。”
“这个红薯粉少一道工序都做不好,何不叫工人分工,咱们做成了红薯粉拿去酒楼售卖?”
“大哥一向与那些富家子弟交好,几番吹捧,难道还怕卖不出好价钱?”
陈璟看向他爹,询问道:“爹,咱们家都已经入不敷出了?”
陈英沉凝,细算一番,家中确实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宁馨管着家里的账本,自然知道开销之大。
她看着女儿认真的小脸,出声道:“你这是从什么时候有的想法?”
陈宁适时地垂下目光,声音喏喏道:“上一次娘拿玉鹤给爹爹典当的时候。”
“大哥还在念书,以后科举入仕不知还要费多少银子?”
“阿宁在这乡下野惯了,也花不了多少银钱。”
“可是大哥不一样,总不能让外面那些富家子弟看轻了他!”
陈璟:“……”
妹妹的话软绵绵的,又是一心为他着想。
可他怎么感动不起来呢?
感情他在妹妹的眼中就是一个败家子吗?
陈璟正想分辨几句,那边的陈英却已经被女儿的一番言辞感动了。
小小年纪就要为家里的生计发愁,而且还惦记着哥哥的将来,这简直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啊!
“阿宁别担心,咱们家还是有不少家底的,你哥哥的将来,爹爹也自有打算。”
陈宁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陈家的家底再厚,经不住一掏再掏。
陈英有些尴尬,抬首看向妻子宁馨。
宁馨眉头微蹙,想了一会才道:“听阿宁的吧。”
“这红薯粉确实不错,不愁卖不出去。”
“再说,家里有稳定的营生,日后他们兄妹的手头也能宽裕些。”
“若是阿璟将来高中,少不得要在京城置办宅子。”
“咱们这点家底在龙湾村算大富,在京城却是不起眼的。”
陈英没法反驳,京城里遍布世家勋贵。
富商在那个地方都站不住脚,更何况他这样的落魄在乡野的人家?
“好,我们去书房商议,先拿出个章程来。”陈英敲定这件事。
陈宁喜不自胜,一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满都是光彩。
陈英和宁馨同时看向陈宁,目光满是宠溺。
后知后觉的陈璟总感觉不太对劲。
按照妹妹的想法,将来他属于败家的那一个啊!
他不就是买了一把琴不给她弹吗?
她竟然就这样想他?
陈璟表示不服,可却申诉无门,只能蔫蔫地跟在父母的身后往书房走去。
当他回头看陈宁时,只见陈宁正望着他笑,一副大哥别慌,妹妹有钱的神情。
陈璟:“……”
……
红薯还有三个月才是大丰收的时候,余下这些日子,陈宁打算先让家里的仆人试着熟悉工序。
做多做少都无所谓,等到秋天收后村民们清闲了,那才是她赚钱计划的开端。
而最近做的这些红薯粉,刚好可以给她大哥拿去做人情。
顺便附带一些简单的做法,保证红薯粉还未卖,便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惦记上了。
陈宁赚钱的想法落实了,心情舒畅万分。
她在园子里逛着逛着,逛去了后门。
门房里还亮着灯,后门却是虚掩着的。
陈宁听见门房里传来赵大力的声音,好像在跟他儿子赵正方说话。
估计是等会要送他儿子回老宅,据陈宁所知,赵正方晚上都是歇在他爷爷家。
陈宁想转回去了,大晚上去打扰赵思思也不好。
不过她正要转身呢,只见门房那里突然蹿进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陈宁诧异地盯着那个身影,嘴巴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来。
到是偷着进来的陆昱看见陈宁,一时间惊在原地。
“你……”陈宁才刚刚出声,陆昱突然转身就跑了。
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跑得飞快,一下子就蹿得没影了。
她管定了
听见声音的赵大力开门出来,只见陈宁站在不远处,而原本虚掩着的后门被推开些,一时间面色惶然。
“怎么了,小姐是不是看见有人进来了?”赵大力询问道,然后推开后门出去查看。
陈宁往前走了几步,出声道:“没有,是风吹开的。”
赵大力回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正准备送正方回去呢,不是故意不锁门的。”
赵正方也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陈宁笑道:“赵叔不要多想,我就是吃太饱了出来走一走。”
“我现在就回去了,赵叔也早些休息。”
陈宁说完,对着赵正方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往回走。
赵大力看着她走远了,这才对赵正方道:“你还是搬过来吧,晚上咱们父子轮流守在这里。”
赵正方点了点头,出声道:“我明天就搬过来。”
……
第二日用过早膳,陈宁跑去找赵思思道:“昨晚我看见陆昱了,他估计是来找你的。不如今天我们去看看他?”
赵思思愕然,狐疑道:“昨晚陆昱什么时候来找我的?”
“戌时吧,反正天都已经黑尽了。”陈宁道。
赵思思闻言,越发觉得惊讶。
只听她道:“可昨天中午我才见过陆昱啊,他是来找我,还问我你是不是病了?”
“我猜他是好些日子没有见你出去玩,所以才偷空过来问我的。”
陈宁想到陆昱看见她,一下子静在原地。
那不声不响的目光,慌乱无措,然后很快就跑了。
她连陆昱想表达什么都不知道呢?
“走吧,咱们去看看他。”
“等等。”赵思思返回房间,拿了家里的钥匙。
她给陈宁晃了晃钥匙,高兴道:“我去打开我家的门,到时候有人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回去拿东西。”
陈宁为赵思思的机智竖起拇指,夸赞道:“真聪明。”
赵思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挽着陈宁,两个小姑娘朝着陆家走去。
陆氏在龙湾村算是大族,只不过陆达人品恶劣,陆家族人排斥,这才无人肯与他走动。
村里许多孩子都知道,陆达家没有一个好人,而陆昱也在其中。
陈宁和赵思思过去的时候,陆昱被人围在墙角拳打脚踢。
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气势汹汹地往陆昱的身上招呼,比虐打牲畜还要来劲。
赵思思有些怕,寻着要不要先开门。
陈宁冲过去,推开那三个男孩子,厉声爆呵:“你们在干什么?”
赵平安冷不防被陈宁一推,刚要发火,待看清推他的人是陈宁以后,立即就蔫了。
他讪讪地解释道:“陈宁,你不知道。”
“他是陆昱,陆达的儿子,他不是什么好人。”
陈宁看着在擦鼻血的陆昱,狠狠瞪了赵平安他们三个。
“滚,你们才不是什么好人呢!”
赵平安觉得颜面尽失,嘴巴动了动,却是没有说出什么狠话来。
只是在他们三个刚刚离开欺负陆昱的地方,陈宁却再次出声道:“站住。”
赵平安回头,不悦道:“又怎么了?”
陈宁冷哼,目光凌厉地盯着赵平安他们三人道:“以后你们不准再欺负陆昱,不然我就找你们算账。”
赵平安撇了撇嘴,看着地上爬起来的陆昱,瘦瘦矮矮的,他随时可以欺负。
“哼,凭什么啊!”
陈宁往前追了两步,赵平安带着人连忙跑远一些,好像害怕陈宁会去揍他一样。
陈宁见他那欺软怕硬的模样,直接嗤笑道:“因为你不敢跟我横。”
赵平安:“……”
他确实不敢跟陈宁横,得罪了陈宁就是得罪了陈家。
他爹娘一定会打死他的。
轻哼一声,赵平安企图挽回颜面道:“不欺负就不欺负,谁还愿意搭理他?”
说罢,带着身边躬身缩头的同伙离去。
陈宁折返,搀扶着陆昱道:“你怎么样了?”
陆昱推开陈宁,染血的手在衣服上搓着,留下斑斑血迹。
陈宁皱着眉头道:“我说过会带你玩的,以后你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
“如果你不方便找我,你可以找思思,她会转告我的。”
陆昱低垂头,心里很难受。
他想跟陈宁解释,昨晚他去陈家不是想去偷东西的。
他只是……只是想找她。
可这些话他又说不出来,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穷得连自己都顾不上的人,怎么有资格去担心陈宁呢?
纠结的陆昱往家走去,身体的疼痛早已麻木,唯独他的心上涌来一阵酸楚,几乎让他落泪。
陈宁看着赵思思开门进屋,自己则跟着陆昱去了陆家。
陆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知道陈宁跟着他的。
他进了柴房,在堆放干柴的后头刨开脏污的泥土。
里面有一个破木匣子,匣子的周围被他用树藤缠绕着,看起来丑陋又怪异。
可打开的木匣子里,却有一条干净的帕子和两个小药瓶子。
陆昱拿着药瓶在受伤的脚踝和小腿上滚了一圈,假装已经上药了。
他舍不得打开药瓶,只是在嗅着药香的时候,感觉身体已经不那么痛了。
陈宁在他的身后看得心酸,忍不住一把将药瓶抢过去。
“给我!”陆昱突然回头,目光凶狠。
他那黑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猩红。
陈宁怔了怔,再仔细看去,只见陆昱面色慌乱,眼眸低垂。
他的手紧紧地抓在裤子上,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像是一个等待审判死刑的孩子。
陈宁的眼眶红了,拿着药瓶蹲在陆昱的面前。
“这些药我家里还有很多,我明天再给你带一些过来。”
陈宁想给陆昱上药,可她的手才碰到陆昱的身体,陆昱立马就往后缩,万分惊惧。
陈宁握着药瓶的手慢慢收紧,忍不住出声道:“陆昱,你愿意跟我回陈家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想办法带你走的。”
陆昱的眼睛慢慢瞪大,幽深的瞳孔满是愕然。
可仅仅只是片刻,陆昱便拒绝了。
“娘在这里,我不走。”
陈宁仰着头,看着陆昱坚定的目光,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原来……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美好的童年。
陆昱生父不明,继父凶残,母亲又有疯病。
根本无人守护他的童心,相反,他小小年纪已然学会了要守护母亲。
陈宁的内心受到震动,她快速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出声道:“陆昱,我现在还没有办法连你娘也一起带走。”
“但是,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们就一起努力好不好?”
陆昱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前他只知道,娘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可是现在……他的心动摇了。
“我要跟我娘在一起。”陆昱喃喃道,这是刻在他心里的话。
陈宁摸了摸陆昱的额头,温柔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来,让我给你上药。”陈宁想挽起陆昱的袖子。
可陆昱将双手藏到身后去,别扭地道:“我上过药了,不疼的。”
陈宁强势地把陆昱的手拉回来,因为力气有些大,陆昱的脸都疼得泛青了。
“疼吗,那你还不乖乖让我上药?”陈宁挽起陆昱的袖子,只见他那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直延伸到胳膊。
她看了一眼小瓶子里的药,知道细细抹下来根本就不够。
怪不得,陆昱只是假装上药。
真是一个小傻子。
陈宁轻叹,慢慢地把药抹匀在伤得严重的地方。
可她几番查看下来,哪有什么伤得不严重的?
只是能区分新伤和旧伤而已。
药瓶子空了,陈宁看着陆昱脚踝暴露的伤口,那皮肉翻起,触目惊心。
这伤她无从下手,不是淤青,而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划伤的。
陈宁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想将这伤口先包扎起来。
可陆昱拦住她道:“不用了,过几天就好了。”
他说着,目光流连在白净的手帕上。
如果被他那两个哥哥看见了,说不定又要抢去。
横竖护不住的,不如就敞着伤口算了。
陈宁想起了有一种帮助伤口愈合的草药,在路边随处可见,她突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等着。”
她跑出去,往小道上去寻。
陈宁再次回来的时候,陆昱已经将空了的药瓶连同木匣子放回原处了。
因为还来不及洗,他双手满是泥污。
陈宁蹲下将揉碎的草药敷在陆昱的脚踝处,撕了手帕成条帮他包扎好。
手帕被撕坏了,药汁浸湿后,稀琐的碎线头慢慢翘起,看起来很丑。
陆昱盯着包扎好的脚踝,心里覆上一层厚厚的温暖。
陈宁抬起头,笑着跟陆昱说:“好了。”
陆昱的唇瓣嗫嚅着,略显艰难地道:“昨晚我不是想去你家偷东西。”
陈宁知道他在解释,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些,温柔道:“我知道的,你只是担心我。”
陆昱终于笑了,只是薄薄的唇瓣上,牵动原本干裂的口子,又有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他像无数次抿唇那样,伸出舌头舔了添,然后笑容可以更深一些。
陈宁看得心里一阵酸楚,似有泪光在眼中闪烁着。
她想,关于陆昱的事情,她管定了。
你娘很厉害
陈家早些年买下一片竹林,陈璟小时候贪玩,带着几个好友在竹林里搭建了一个小竹屋。
这原本是陈璟和几个好友日常玩耍的地方,不过伴随着陈璟长大,曾经的好友减少往来,这竹屋便慢慢成了陈宁夏日避暑的地方。
只是现在这竹屋里多了一个人,陆昱。
秋收的时候,康雨田跟着陆达忙里忙外,村里的人渐渐都说陆达媳妇的疯病好了。
为了讨好陆达,康雨田还给陆宏远和陆有为都做了新鞋子。
陆达见康雨田识时务了,到是没有继续针对陆昱。
陆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此同时,陈宁终于用做善事的名义,说服她爹在村里招收几个童工。
童工主要负责清洗红薯,吃住都在陈家,而工钱会直接结算给他们的父母。
陈宁有把握,陆达一定会亲自将陆昱送进陈家。
九月初八,陈家要招工的消息传遍全村。
这一次招工的工钱比平常的还多一倍,甚至于连孩子也可以去。
想去的先去村长那里报名,然后等着陈家从中挑选。
村民们急匆匆地赶去村长家报名,生怕去晚了会失去这个赚钱的机会。
陆达除了康雨田的名字,其他的全报上去了。
他喜滋滋地往家里走,心想若是陆昱被选上就好了。
他领着陆昱做工的工钱,还不用管陆昱吃喝。
九月初十,村长公布陈家选中的工人名单。
村里的壮劳力基本上都要了,不过童工只选了五个。
分别是陆昱、赵平安、赵正方、方海平、马石磊。
宁馨知道的时候,陈家的后门已经大大敞开,简易搭建的工棚里都已经开始忙碌了。
她将陈英叫进正房,不悦地开口道:“你怎么把陆昱招进来了?”
陈英讪笑道:“我知道你担心陆昱母亲的疯病,不过我已经让梁柱打听过了,他母亲的疯病不会传染。”
宁馨皱着眉头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陆达这个人每年秋收后都会卖粮食去赌,就怕他赌输起了坏心。”
“我听林妈妈说,他经常会打陆昱,怕就怕那个陆昱已经有什么伤症,来咱们府里有个万一怎么说得清?”
陈英收敛神情,凝重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做下这个决定。”
“是因为阿宁?”宁馨生气道。
陈英摇了摇头道:“阿宁她没有明说,不过能想到把工钱结算给童工的父母,她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是村长和陆家的老太爷。”
“陆达人品恶劣人尽皆知,总不能大家都漠视,等到出人命才站出来。”
“到时候再舍些安葬银子又有什么用呢?”
宁馨紧抿着唇,目光冷冷地盯着陈英。
陈英走上前去,伸手揽着宁馨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放心吧,我和村长会单独找陆达签订契约书,陆昱在陈家做工期间,陆达不能殴打他。”
“如果陆达不签,那陆昱自然是不能来陈家的。”
宁馨冷哼,陆达嗜钱如命,怎么可能会不签?
“先找个郎中给陆昱好好看看,若是有什么隐疾也不能要。”
陈英见妻子松口了,面色也松快起来。
他立即应声道:“那是肯定的。”
……
陈英从正房出来的时候,见女儿守在长廊里等他。
他忍不住笑道:“你还怕爹会被你娘说服了?”
陈宁凑上去挽着她爹的胳膊道:“怎么会,我就是来问爹,见过陆昱没有?”
陈英摇了摇头,出声道:“还没有,他来了吗?”
陈宁点点头:“来了,在流云阁。”
陈英蹙起眉头,沉下声音道:“怎么一来就往你的院子里领?”
陈宁往后退了退,盯着她爹道:“爹,您是不是想太多了?”
看着女儿头上的双丫髻,陈英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
他确实……想多了。
流云阁里,陆昱在门口张望着,目光幽远而深。
他的脸很瘦,显得轮廓分明。
梅香站在他的身后,脚步才刚动,陆昱便回头看她。
他没有表情,平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梅香还记得第一次来陆家的时候,跟陆昱差不多的年纪。
那个时候她心里忐忑极了,双目无神,小脸煞白煞白的,跟现在的陆昱没法比。
“老爷和太太很心善,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梅香小声道。
陆昱没有说话,他看见梅香红了脸,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他不明白,梅香已经是陈家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很快,院外传来的脚步声。
陆昱定定地看着门口,只见先走进来一位青年男人。
他穿着体面的衣服,目光轻轻一扫,陆昱便僵直了身体。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昱想也没有想就跪了下去。
跟在陈英后面的陈宁都想给陆昱鼓掌了。
好家伙,这动作真麻利。
主要还显得真诚,按照她爹爹的性格,最是喜欢这样可怜又实诚的孩子。
果不其然,只见陈英伸手将陆昱拉起来,上下看了他一眼。
陆昱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去,额头上的伤疤显得更醒目些。
陈英的目光微微一变,随即出声道:“以后跟着小姐做事,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工棚那边不用去管,得空就回去看看你娘。”
陆昱跪下,又要磕头。
陈英见他虽然年幼,但心性已然磨砺过,不免心生感叹。
“行了。“
“梅香,你带陆昱熟悉府里的路径。”
陈英说完,便出了流云阁。
陈宁上前拉着陆昱道:“走,我带你去。”
陆昱挣脱陈宁的手,往后退了退道:“小姐,不能这样。”
陈宁看着陆昱红彤彤的小脸,笑了笑:“好,小姐明白。”
“陆昱,小姐现在命你跟上。”
陈宁说完,率先往外走去。
陆昱慢吞吞地跟在陈宁的后面,目光左看右看,略显不安。
他们二人走到观鱼亭的时候,远远地看着梧竹山房那边来了许多客人。
他们约莫都是十几岁,个个穿着长衫,高谈阔论。
陆昱定定地看着,眼里幽幽暗暗的。
陈宁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她大哥那些好朋友来了。
吃了红薯粉,一个个恨不得扎根在陈家了,平常也没有见谁走得这么勤快。
“陆昱,你想念书吗?”陈宁问道。
陆昱低下头,看着陈宁撒下些许鱼食,湖里肥美的金鱼懒懒地游动着。
它们吃得饱足,哪里还有什么争食的兴趣?
他想说不想,可他却无法欺骗陈宁。
默了一会,陆昱出声道:“想。”
陈宁笑道:“那我教你啊!”
“等你学认了字,便可以去听他们念书了。”
“我爹经常给他们上课,你若是想,也可以跟剑声一样去听课的。”
陆昱的嘴巴动了动,目光略带憧憬。
陈宁看着亭子下面碧绿的湖水,突然有种岁月静好之感。
她伸了个懒腰,望着陆昱道:“前天我去见你娘了。”
陆昱像只突然竖起刺的刺猬,整个人僵硬着,目光冷冷地盯着陈宁。
陈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接着道:“我以为我会怕你娘,我去的时候,她在厨房做饭。”
“她切的肉比你切得好多了,虽然肉不多,她却能切得跟针尖一样薄。”
“我回来说给林妈妈听,林妈妈说能切针针肉的妇人都是心灵手巧的。”
陈宁直视着陆昱眼中一根根如刀尖般的冷刺,一字一句道:“陆昱,你娘很厉害。”
陆昱愕然地张了张嘴,目光也闪过一丝迷茫。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听得最多的是:陆昱,你娘她是什么时候疯的?
陆昱低垂着头,双手攥得紧紧的。
鼻腔有些酸,他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在陆达的面前,他已经学会隐忍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在陈宁的面前,他却把自己学会的隐忍通通都丢掉了。
陈宁看着难过的陆昱,走上前去。
她的手搭在陆昱的双肩,微微用力一捏,迫使陆昱抬头看她。
只是当看到陆昱那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她却有几分不忍了。
“陆昱,我答应过你娘,会好好照顾你的。”
“而且……我还想和你一起回去看她。”
“以后,陆达不在家的时候,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陆昱望着陈宁,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宁松快地笑了起来,她还怕陆昱会一直死守心门不让她靠近呢?
她决定去见康雨田的时候,确实是害怕的。
毕竟第一次见康雨田的场景算不上好。
她去陆家的时候,康雨田穿着宽大的裤子,不合适的褙子在做饭,她当场想转身离开。
可康雨田看见了她,迟疑地开口道:“你是来找阿昱的?”
陈宁那时傻傻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康雨田手里的菜刀,一边准备要跑,一边却下意识点头。
然后康雨田对她笑了,很温和的笑容。
她道:“阿昱没有在家,不过他一会就回来了。”
“你是陈宁吧,阿昱跟我说过,谢谢你经常给他送吃的。”
陈宁笑了笑,笑容难达眼底,主要她很紧张。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康雨田叫住她道:“陈宁,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把阿昱带进陈府?”
“他很聪明的,还会做饭。”
陈宁定定地看着康雨田,然后应下了。
好像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亲口听见康雨田的这句话。
然后康雨田开心地笑了起来,眉宇间满是松快。
没过多久,康雨田回房将一双鞋子拿出来,塞进她的怀里。
康雨田有几分羞窘地道:“等阿昱去陈府的时候,请你帮我给他。”
陈宁摸着那双单薄的鞋子,也不知道藏了多久了,还带着一股霉味。
陈宁摸着鞋子,望着康雨田道:“你放心,我会给陆昱的。”
康雨田如释重负地笑着,快速地点了点头。
陈宁心中酸涩,她好像突然明白,陆昱那么固执的原因了。
传闻有疯病的康雨田,其实是一位好母亲!
你要相信我
入冬后,陈家的红薯粉已经供不应求了。
陈英的应酬也多了,从城里来陈家拉货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
村里的村民们得了工钱,又见陈家生意蒸蒸日上,偶尔作客邻村少不得一番吹嘘。
等入了腊月,周围的邻村都知道龙湾村的陈老爷家又赚了大笔银钱。
腊月初三,陆达卖了一些粮食,对外说是要卖来过年的。
不过谁都知道,每逢腊月到初春这段时日,陆达少不了要去赌钱。
只不过今年他赌得大一些,因为他觉得有陆昱在陈家干活,他每个月都能领五百文钱,也算是个稳定收入。
陆达连着三日并未回家,他输红眼了,卖粮食的十二两银子都输了,另外还欠二十两。
一开始陆达不觉得输多了,直到他发现把家里剩下的粮食都卖了也还不上的时候,他清醒了。
陆达回家的时候,心神不宁。
他想了想有没有不还银子的可能?
答案是否定的。
借他银子的杜荣贵有个姐夫在县衙当捕头,除非他想被打一顿关进大牢,否则这银子他必须还。
可怎么还?
难道要把家里的粮食都卖了?
那别说是两个儿子没吃的,他自己的口粮也没有了。
陆达辗转难眠,目光在深夜里黑幽幽的。
康雨田疯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陆达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卖了康雨田。
不过这些年他一个人吃够没媳妇的苦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任他打任骂又没有娘家撑腰的媳妇,他舍不得就这样卖掉。
陆达想来想去,也只有陆昱那小子可以帮他的忙了。
陈英和他签订的契约书是,不允许他殴打陆昱。
不过,他要是偷偷地翻入陈家,把陆昱弄死再翻出来,谁知道呢?
到时候他只管光明正大地跟陈英算账,好好讹一笔银子就是了。
陆达打定主意,心里隐隐腾升一股血腥的戾气。
他甚至于连找陈英要多少银子都想好了。
腊月初八,距离还杜荣贵银子只剩下两天了。
趁着陈家给工人们放假,陆达一早就在陈家外面转悠。
陆昱今日准备去看他娘,很早就起床了。
不过他才刚出房门的时候,只见陈宁站在他的门外揉了揉眼眶,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
陆昱有几分诧异,走上前去道:“小姐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陈宁瞪了一眼陆昱,不悦道:“还不是为了你。”
“我猜想你今日要回去看你娘,不过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也要去的?”
陆昱微窘,垂下视线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我也要去。”
“等会用了早膳,我们一起去。”
陆昱还想再说些什么,陈宁便拉着他往流云阁走去。
陆昱挣脱不过,只好把头垂得低低的。
起得早的宁馨远远看见了,瞳孔一缩。
她回了正房,将温暖的被子一掀。
陈英缩了缩身体,睁着朦胧的睡眼道:“怎么了,谁惹娘子生气了?”
宁馨居高临下地望着陈英,冷冷一哼。
“怎么了?”陈英慢慢起身,感觉情况有些复杂。
宁馨坐到床上去,不悦地道:“阿宁拉着陆昱回流云阁了。”
陈英挑了挑眉,这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
“今天腊八,陆昱没有回陆家吗?”陈英假意问道。
宁馨盯着陈英,提高声音道:“我跟你说了多次,你都不听,还放任陆昱跟阿宁相处。”
“要是将来阿宁长大非陆昱不嫁,我看你怎么办?”
陈英闻言,讪讪地笑。
说实话,他也正担心这个。
“等陆昱长大一些,就让他回陆家好了。”
“到时候阿宁未必会一直惦记他。”
宁馨现在就想让陆昱回陆家,她听林妈妈说陆达又卖好多粮食。
陆昱的工钱都算给陆达,陆达若是想好好过日子,那些银钱足够陆家过年了。
可陆达还不知足,定是卖了粮食拿钱去赌。
“我不管,你最好找人警告那个陆达,他要是敢来生事就狠狠教训他。”
陈英忍不住笑道:“这样才对,我一定会找人警告他的。量他再混蛋也不敢跟我们陈家作对,你放心好了。”
宁馨冷哼一声,虽然还有些担心,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
用过早膳以后,陈宁带了好些腊八粥,还有糕点。
陆昱不想让她带,因为带回去他娘也未必能吃得到。
陈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按住他想拒绝的双手道:“我们去陪你娘吃了再回来。”
陆昱一下子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陈宁想让陆昱的心渐渐温暖起来,不要把难过的事情都压心里。
在他们离开陈家以后,远处阴影里,有一道阴翳的视线尾随着。
……
陆家,难得陆达不在家里。
陆昱的神情自在许多,康雨田请陈宁坐下。
房间的湿气很重,陆宏远和陆有为在他们的房间里进进出出,陈宁瞥见好多脏污衣服堆在地上。
她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陆宏远拿着烧熟的土豆在吃,似笑非笑地盯着陈宁道:“陈小姐想知道陆昱住在哪里吗?”
陆有为幸灾乐祸地道:“柴房,陆昱在这里只能住柴房。”
“他娘要不是嫁给我爹,他连柴房都没得住呢?”
陆昱的脸僵了僵没有说话。
康雨田局促地笑了笑,想请陈宁去院子里坐。
陈宁抬首,看着陆宏远和陆有为道:“你们都这么大了,合起来欺负一个孩子不害臊吗?”
陆宏远冷哼,不悦道:“你懂什么,他不是我爹生的,将来跟我们也不是一条心。”
陆有为附和道:“就是,陆这个姓还是我爹赏给他的,不然他就是个杂种!”
“你们……”康雨田捏紧拳头,眼睛都红了。
陆昱低头,看着支门的砖块,目光泛着幽幽的冷光。
陆宏远看着康雨田那副委屈要哭的模样,冷嗤道:“二弟说的没错,陆昱他就是个杂种。”
“还有你,就是个卖身的女支女。”
康雨田震惊地望着陆宏远,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她随手操起一根棍子就要去打陆宏远,可陈宁比她更快一步。
陈宁冲过去的时候,陆宏远都惊呆了。
直到棍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他才知道躲。
陈宁打得狠,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陆有为看着陈宁那疯了的样子,拉也不敢拉。
到是陆宏远拽住棍子道:“陈宁,你疯了?”
“我又没有惹你,你打我干嘛?”
陈宁扯不动棍子,阴翳地盯着陆宏远道:“因为,你的嘴熏到我了。”
“你真恶心,简直恶心透顶了。”
“陆氏在龙湾村也是大族,怎么出了你这种杂碎?”
“她是你的继母,你不孝不敬还出言侮辱,你信不信我去告诉村长,叫他把你这种烂人赶出村去?”
陆宏远震惊地盯着陈宁,没有想到她竟然会骂人。
陆有为也呆了,下意识离陈宁远一点。
康雨田窘迫极了,眼里却泛着感动的光芒。
陆昱捏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盯着陈宁的凶悍的背影看,眼里不知不觉多了几丝暖意。
往常他能忍,因为不能忍也没有办法,他不是陆宏远和陆有为的对手。
他若被打伤了,娘就会犯病,陆达又会打他娘。
这样恶劣的后果就像恶鬼的绳索牢牢地将他锁住,任凭他嘶声力竭也挣脱不了。
可今天他真的不想忍了,很想和陆宏远他们同归于尽。
就在他想着,就冲上去一起死的时候,陈宁先冲上去了。
那一瞬间,陆昱听见心里有道声音欢呼起来。
很激烈,也很澎湃,几乎汇集了他所有压抑的勇气。
陆宏远睁着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威胁陈宁道:“你敢!”
陈宁冷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不只是你,还有你弟弟陆有为。”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都一样恶心至极。”
陆有为有些怵陈宁,当年他和他大哥想骗陈宁的银子。
结果被陈璟带人狠狠地收拾一顿,当时陈璟就放话了,再敢欺负他妹妹,他就找人弄死他们!
时隔几年,陈璟那把锋利的匕首仿佛还拍在他们的脸上。
陆有为上前去拉开陆宏远,出声道:“别跟她计较了,她现在跟陆昱是一伙的。”
陆宏远不甘心,可他确实不敢动陈宁。
他阴冷地盯着陆昱,目光跟淬了毒一样。
陈宁挡在陆昱的面前,回瞪着陆宏远道:“看什么看?你别以为你们还能欺负陆昱?”
“我告诉你们,以后你们再敢欺负陆昱和康姨,我就找我哥弄死你们!”
陈宁说完,眼里燃着熊熊火光。
不就是威胁吗?好像她不会一样?
陆宏远狠狠地扔下棍子,大步出了陆家。
陆有为有些后怕地看了一眼陈宁,然后也追了出去。
陈宁弯腰捡起地上的棍子,回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康雨田,轻叹一声。
之前她就答应过陆昱,要将他娘接进陈家的。
今日看来,怕是不能再拖了。
陆家父子三人都不是好人,留康雨田继续在陆家迟早会出事的。
陈宁放好棍子的时候,对着康雨田道:“康姨,如果我能接你去我家,你愿意吗?”
康雨田惊讶地看着陈宁,泪水流得更凶了。
她连忙摇了摇头,哽咽道:“不用了,我有疯病,去你家也干不了什么活?”
康雨田说完,难受地哭起来。
陈宁看着陆昱眼中那抹希望慢慢地消失,直到那双眼睛再次变得黑暗沉寂。
她轻叹,康雨田以为这样是对陆昱好。
却不知道,陆昱真正想要的是自己的母亲能好。
留在陆家这样的地方,陆昱就算有再好的前程,也终究提心吊胆,无法好好生活。
陈宁走到陆昱的身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小声跟他道:“我会想办法的。”
陆昱抬起头来,黑定定的目光毫无波动。
陈宁的手微微用力,不容反驳道:“你要相信我。”
陆昱的目光到底慢慢染上些希翼,那光虽然微弱,却还是让陈宁看见了。
陈宁下意识抿了抿唇,然后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妹妹不要出事
腊月里寒风凛冽,虚掩着的后门时不时被劲风撞开一些。
午时,赵正方来换赵大力回去吃饭。
赵正方比赵大力要矮许多,坐在门房里的时候,根本看不见后门的位置。
陆达瞅到机会,猫着身体推开了后门。
他想过了,现在还是白日里。如果被人看到,他就说来找陆昱的。
门房里的赵正方搓着手,往火盆里丢了些炭。
炭火受热,发出滋滋的声响。
恰好这时,他离火盆太近,被冲过来的热气一熏,受不住地咳嗽起来。
而陆达便是在这时进了陈家的。
……
陈宁和陆昱是申时回来的,因为后门离流云阁近,陈宁和陆昱便是从后门进去的。
赵大力还从门房里走出来跟陈宁和陆昱打招呼。
陈宁颔首道:“赵叔快进屋吧,外面冷。”
赵大力笑道:“没事,小姐也回房暖暖,别受了风寒。”
待陈宁和陆昱走远后,赵大力还听见陈宁的声音道:“陆昱,等会跟我回流云阁吧,你那里冷。”
“爹!”赵正方也从门房里走出来。
赵大力看着儿子,挥了挥手道:“进去吧,外面冷。”
赵正方看了看远处,陈宁比陆昱还高,却放慢步伐紧挨着陆昱。
这要是不知道的,定会以为他们是亲姐弟呢!
赵正方突然有些羡慕陆昱了。
……
陆昱到底拗不过陈宁,进了陈宁院里的暖阁,他感觉浑身不适。
梅香搭着腿在暖炕上做针线,炕桌上放着茶壶和一碟瓜子。
帷幔被撩起来,明罩后隐约可见陈宁床榻。
陆昱局促着,站在暖炕前没有动。
梅香见小姐带着陆昱进来了,连忙下炕穿鞋去泡茶。
陈宁拉陆昱坐到炕上去,这才出声道:“等会你跟梅香就在这里吃饭吧。”
陆昱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去跟梁叔他们一起吃。”
陈宁道:“梅香每天都取到暖阁来吃,等会她去取饭的时候,我叫她连你的一起取了。”
陆昱知道陈宁一向说到做到,便没有继续跟她犟。
他抬头,目光定定地望着陈宁,突然郑重道:“今天谢谢你维护我娘!”
陈宁见他端正身体,严肃地说起这件事。
怎么说呢?
她突然想到,若干年后,或许陆昱会穿着一袭长衫,文质彬彬地向她行谢礼!
“呵呵,没事!”陈宁笑道。
她在想,那时她会不会有吾家少年终长成的成就感?
或许会有的吧?
毕竟她把陆昱当亲弟弟般呵护呢。
陆昱不知道陈宁在笑什么,但是她的笑让他感觉到很温暖。
至少他真正明白了,陈宁没有嫌弃他,也没有嫌弃他娘。
这就足够了。
对陆昱来说,他藏在心里最深的伤,不是他受过的那些虐打,而是他娘反复发作的疯病。
连他都在艰难承受的事情,陈宁想也没有想就全盘接纳,这对陆昱来说,就像是黑暗生活里突然出现的一抹曙光,他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了。
晚膳的时候,陈宁去了饭厅。
临走前她吩咐梅香带着陆昱在暖阁里用晚膳。
陈家的饭厅里,陈宁吃得半饱以后,又往碗里夹了几只肥美的螃蟹。
最后一筷子的时候,被陈璟连筷子都摁住了。
“大哥!”陈宁有些委屈地喊道。
陈英看了一眼陈璟,陈璟不甘心地放开,轻哼道:“她夹那么多吃得完吗?”
陈宁看着面前的三只大螃蟹,放下筷子,还主动还回去一只。
陈英看得心酸,直接把盘子都给乖乖女端过去了。
陈璟:“……”
为什么人家都是重男轻女,为什么他们家是重女轻男?
陈宁想要什么,撒撒娇就有了。
他还得四五六七八,把能用的借口和理由都说了,还必须打着一心学习,奋力上进的口号才能拿得到。
“哼!”陈璟冷哼,使劲地咬了一下筷子,目含怨气。
陈宁把盘子一转,直接放在陈璟的面前。
陈璟拿起一只螃蟹,目光紧紧地盯着陈宁道:“有本事你就在这里吃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带回去给梅香和陆昱的。”
陈宁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袋子拿出来。
她将两只肥美的螃蟹装好以后,这才对陈璟道:“他们如今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啊,我分享一些吃的给他们怎么了?”
“爹爹以前跟他同窗念书的时候,还把裤子脱给人家穿呢。”
宁馨:“???”
陈璟:“???”
看着妻子和儿子同时投来的目光,陈英连忙端正姿态道:“我那时可怜同窗贫寒,冬日里连条御寒的裤子都没有。”
宁馨:“所以,你就把你的裤子脱给人家了?”
陈英艰难地点了点头,耳根慢慢红了。
陈璟惊讶地道:“怪不得妹妹如此乐善好施,原来是爹爹在带头。自己穿的裤子都能脱了给人御寒,爹你可真行!”
陈英羞赧,尴尬道:“这……爹也是心善。”
陈宁站起来,美滋滋地走了。
有她爹顶着,看她娘和大哥还有什么好说的?
……
陈宁一路疾走,恨不得一出门就到流云阁了。
只是尽管她没有耽搁,可她进暖阁的时候,里面只有梅香一个人在。
“陆昱呢?”陈宁问道。
梅香回道:“他吃饭好快,已经拿着碗回厨房了。”
陈宁想着陆昱的性子,肯定不会再回暖阁了。
她拿出一只大螃蟹给梅香,然后掀帘出去。
梅香看着有她巴掌大的螃蟹,眼眸一亮,毫不客气地把蟹腿撕下来开啃。
陈宁一路往厨房追去,穿过涵远堂,陈宁远远地看到陆昱从厨房走了出来。
她正准备开口叫陆昱呢,只见从湖边的柳树下突然蹿出一道黑影。
那人根本没给陆昱反应的机会,直接一把捞起陆昱就要狠狠地往地上摔。
陈宁看得眼眸欲裂,惊叫出声道:“住手!”
“来人啊,来人啊……”
陈宁大喊,一边喊一边往陆昱的身边跑去。
陆达见惊动了人,又看咋咋呼呼的陈宁朝他这边跑来。
他心慌之下,将陆昱扔进龙湖当中。
陈宁冲过来的时候,已经看清了陆达的面孔。
她看着在水里挣扎的陆昱,惊呼道:“竟然是你!”
陆达原本不想惹陈家的,他只想用陆昱的死讹点银子。
可陈宁看见他的脸了,他就不能让陈宁活着。
陆达步步逼近陈宁,陈宁往后缩了缩,目露惧意。
她看到了陆达眼中的杀意,也看到在看龙湖里呛水的陆昱。
心里的纠结的一闪而逝,陈宁用力跳进龙湖里。
激荡的水声在夜幕下清晰极了,其中还掺杂着陈宁嘶喊的声音。
“救命……救……命……”
腊月里的龙湖虽然没有结冰,但却冰冷刺骨。
陈宁跳得太用力,水波震得她脑子嗡嗡的。
身体被寒冰刺骨的湖水包裹着,她别说凫水了,她就是想叫个救命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喊。
陆达站在岸上看了一眼,陆昱浮浮沉沉的,身体已经往下坠了。
至于陈宁,话也喊不清楚。像陈宁这种娇小姐怎么可能会凫水呢?
陆达冷哼一声,目光里满是得逞的阴霾。
陈府的人已经被惊动了,下人房里已经有人赶了过来,正房那边也有人影朝着这边跑。
陆达立即往陈家的后门跑,陈家沿着龙湖种了许多树,后院还有一个围着假山的花园。
他一边跑,一边想着,如果被拦住要怎么说?
慌乱间,陆达看见了赶来的赵大力。
赵大力也看见了他,两人对视着,一场冷戾的肃杀之气瞬间乍起!
陆达眼中满是慌乱,下意识出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达,你在陈家干了什么?”赵大力冷声质问道,大手一扬,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灯笼,而是一把逼问的寒刀。
陆达盯着赵大力,一股无声的威慑自他眼中流出。他用力握紧拳头,豁出去道:“赵大力,今天中午是你儿子放我进来的,你最好当着什么都没有看见。”
“否则……你们家也别想在陈家干下去。”
陆达说完,趁着赵大力震惊之际,猛地推开他朝后门跑去。
等到陆达跑了,赵大力才觉得浑身发颤。
陆达一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赵大力往龙湖跑去,想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了赵大力阻拦,赵正方自然也不是陆达的对手。
很快,陆达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陈家。
……
紧挨着厨房的龙湖边上,陈家的仆人都赶到了,可龙湖里早已没有陈宁的身影。
随后赶来的陈英夫妇和陈璟面色煞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平静的湖面。
“是谁掉下去了?”陈璟颤抖地问。
没有人回答陈璟,可陈英和车夫梁柱却想也没有想就往下跳。
宁馨只感觉脚步虚浮,差点栽倒,还是林妈妈连忙扶着。
她们一个个都不敢出声,谁都听见了,刚刚是陈宁在叫救命。
陈璟望着龙湖,眼眸黑沉沉的,心里仿佛灌入阵阵寒风,冷得他不知所措。
明明刚刚还在跟妹妹争螃蟹,转瞬却听见妹妹嘶喊的救命声!
陈璟使劲地摇着头,他不信是妹妹出事了,他不信!
陈璟双眼紧紧地盯着湖面,眼睛被寒风吹得痛极了,眼泪遏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可他根本顾不上,心里着急忙慌地喊:“妹妹不要出事!”
然后千万遍地重复着!
他很害怕
陈宁是会凫水的。
陆达以为她和陆昱都没救了,却不知在他跑了以后,陈宁渐渐缓过气来。
她看着挣扎越来越弱的陆昱,心里的惊恐不断扩大,陈宁立即朝着陆昱游去。
挣扎中的陆昱喝了很多水,神智渐渐涣散。他被恐惧笼罩着,胸口憋得快炸了,可越是想呼吸就越是呛得难受。嘴巴一张,立即有无数冰水灌入。
也不知道是第几口,就在陆昱感觉身体渐渐漂浮,思绪也飘远,远到他以为慈祥的外公来接他了。
而他也放弃挣扎,身体慢慢沉了下去。
陈宁游过来的时候,湖面上已经没有陆昱的身体了。
她一头扎入水中,凭着双手摸索着。
突然间,一只手牢牢地抓住陈宁的脚,还拼命地将她往下拉。
陈宁被吓得连呛了几口水,心里满满都是惊慌。
她伸手去摸那只手,小小的一只,是陆昱的。
陈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想要拽住那只手一起往上游,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只手坚硬如铁,她根本就拽不动。
胸腔里憋的气都快炸了,陈宁挣扎着想甩开那只手让她先呼吸一下。
挣扎间,陈宁受惊过度,一张口就被灌入刺骨的冷水。
“唔……”静静的湖底,一声似有若无的声音随晃动的湖水响了起来。
而原本已经躺在湖底,逐渐失去意识的陆昱突然睁开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他感觉到了陈宁的挣扎,她来救他了。
陆昱想伸手去抱陈宁,原本已经放弃生机的他,突然在这一刻充满了力量了。
陆昱使劲全身的力气,用力地推着陈宁向上。
“呼”的一声,陈宁被送出水面。她眼睛都睁不开,嘴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这里。”陈英拉到了女儿慌乱无措的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水下的陆昱还在挣扎着,他剧烈地刨着水,渴求着最后一丝生机。
陈宁的手指着水底下,强忍着喉咙里的不适,结巴道:“陆……陆昱……他……他在下面……”
梁柱面色一变,连忙潜下水去。
使劲挥舞着双臂的陆昱很快被找到了,梁柱抱着陆昱浮出水面。
“咳咳咳……”陆昱咳嗽得很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被吓得不轻的陈宁听见陆昱的咳嗽声以后,第一时间回头去看陆昱。
猝不及防的,陆昱的眼睛也在这时睁开。他那深瞳里翻涌着一波一波的恐惧,看上去像是被吓傻了一样。
陈宁靠在她爹的肩上喘息着,虚脱无力地道:“陆昱,没事了。”
陆昱全身僵硬着,身体紧绷到极限,仿佛下一瞬就会昏死过去。
可他强撑着,目光一瞬都不敢从陈宁的身上挪开,因为他太害怕了,如果不是陈宁过来救他,他早就已经放弃求生,死在这冰冷的湖底了。
陈英将陈宁带上岸边以后,宁馨连忙解下身上的披风将陈宁捂得严严实实的。
陈宁这会不觉得冷了,只觉恶心,她歪到在一边干呕起来,灯笼照着的小脸看起来煞白煞白的。
陈英顺着女儿的后背,希望能让她好受一些。
等陈宁缓和一些,陈英便一把将女儿给抱了起来。
“快,先抱去暖阁里。”
陈英穿着湿透的衣服,他回头看着梁柱道:“把陆昱也抱来,林妈妈你们准备热水。”
陈英发号施令,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着急过。
宁馨在一边紧跟着,眼泪止不住地落。
陈璟手脚僵硬,面上全是惊恐。
他很难想象,如果妹妹在今夜没了……
陈璟打了个寒颤,这件事不能想,光是想想他都受不了。
后面赶来的赵大力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灯笼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太可怕了……陆达竟然想来陈家杀人!
正房里,陆昱被抱去烧火煮茶的耳房里换衣服。
而陈宁则被抱进的暖阁里,宁馨把陈宁湿透的衣服都脱了,用被子裹着她。
陈宁这会不停地颤抖,唇瓣也变成了暗紫色。
陈英换了衣服过来,眉头紧蹙道:“阿宁,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宁抬起头,眼睛因为泡了水红彤彤的,还未说话便已经显得楚楚可怜的。
陈英不由得放软语气道:“爹知道你不是贪玩的孩子,这不是你和陆昱在玩闹。”
“告诉爹,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馨抱着女儿,将裹着女儿的被子压了又压。
她独自抹泪,这会却是连苛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宁轻叹,如实道:“是陆昱的继父。”
“我看见他想杀了陆昱,然后他就想连我也杀了。”
“什么?”宁馨惊呼出声,抱着的女儿的手也一瞬间松开。
陈宁裹着被子,匍匐在暖炕上道:“爹爹,他以为女儿不会凫水,见女儿挣扎间便跑了。”
“女儿是游过去想救陆昱,谁知道女儿力竭,这才让爹和娘担心的。”
陈英捏紧拳头,目光变得森冷可怕。
他看着女儿紧贴前额的头发,想着自己将她抱出水中时,她大口大口喘气的模样。
再晚一步,他真不敢想象。
陆达这个恶人,他本以为给他些银钱便能让陆达老实。
可没有想到,欲壑难填,陆达竟然想残害他的女儿?
“阿宁别担心,爹这就去找村长,一定将陆达这个恶人扭送官府,严惩不贷。”
陈宁摇了摇头道:“爹,我和陆昱虽然被陆达所害,可我们并没有生命危险。”
“陆达去了官府,也不过关几个月就出来了。”
“而且,陆昱是他的继子,他完全可以狡辩说,是陆昱激怒他,他想教训陆昱恰好被我看见了。”
“今夜并没有人看见他行凶,我一个活得好好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陈英紧蹙眉头道:“那也要让陆达付出代价。”
陈宁明白她爹的愤怒,她立即接话道:“当然要陆达付出代价,如果今夜女儿昏迷不醒,你们从陆昱的嘴里知道,是陆达害的女儿,一定会冲去找陆达算账。”
“这个时候,村长和村民们都会站在爹的这边,谁都知道爹平时有多宝贝女儿,这个时候别说是爹想收拾陆达,就是爹想杀了陆达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陈英明白女儿的意思了。
只是这样一来,女儿暂时就不能露面了。
他坐到暖炕边去,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道:“告诉爹,你想要陆达付出什么代价?”
“钱,倾家荡产的钱。”陈宁冷哼。
她知道陆达拿不出来,所以才更要逼他。
陆达来陈家杀陆昱,目的不就是为了钱?
她要是猜得不错,陆达肯定在外面欠了银子。
陆达若是搜刮所有的钱财补偿给陈家,那便没有银子还别人?
他若是想过安生日子,便只有外逃一条路。
陈英见女儿受了这般惊吓,此时还能清醒地想要还击,心里不免觉得有几分骄傲。
不愧是他的女儿,聪明伶俐不说,还能不被仇恨所蒙蔽。
这样的心智若是男儿,他何愁陈家不能再创往日辉煌呢?
“好,爹就按照你说的办。”
“你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今夜就在正房陪着你娘。”
“爹这就去闹个天翻地覆,定要陆达生不如死。”
陈英说完,目光已然如刀锋般凌厉。
陈宁点点头,补充道:“爹爹要逼他,只限他明天落日前凑足银钱,否则就送他去坐牢。”
“他名声恶臭,村里不会有人帮他的。”
“到时候他若卖妻卖子,爹爹不如就顺势将陆昱和康姨的卖身契拿着,以免日后陆达心生歹意,狠狠报复陆昱和康姨。”
陈英深深地望着女儿,似有几分醋意地轻哼道:“最后这句状似无意的话,才是你心里真正的打算吧?”
陈宁裹着自己的小被子,瞬间收敛讨伐的气势,像只小鹌鹑一样。
只听她小声嘀咕道:“这……顺便的嘛。”
“哼!”陈英冷哼,不过眼中却无责怪之意。
到是宁馨拍打着陈宁,厉声对着陈英道:“买,把陆昱和他娘的卖身契都买了,然后远远地送走。”
“娘!”陈宁轻哼,有些委屈。
宁馨红着眼睛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了?”
陈宁连忙表态道:“不是的,我的意思是,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是让陆昱和康姨在咱家做事抵债吧?”
“呵呵!”宁馨气笑了,瞪向陈英道:“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女儿。”
陈英故作生气地瞪着陈宁,出声道:“别惹你娘生气了,这次要不是因为陆昱你也不会差点没命。”
“等陆达的事情解决了,咱们再商量陆昱和他娘的去处。”
陈宁点点头,心想等康雨田和陆昱脱离了陆达的掌控,她再给他们一些银子傍身,不愁日子过不下去。
再说她娘嘴硬心软,她耐着性子磨一磨,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明罩外面,换好衣服的陆昱一直静悄悄地站着,从陈宁说起陆达的时候他就来了。
他其实很害怕,很忐忑。
因为他,陈宁差点死了,他好害怕陈宁会厌恶他,将他赶出陈家去。
不知何时起,陈宁对他来说变得很重要很重要。
只要一想到要离开陈宁,他便觉得自己比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还要难受。
可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相反,陈宁竟然想要将他娘也接进陈府来。
陆昱耳朵嗡嗡的,脑海里却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要相信我。”
是啊,要相信她。
可是他感觉自己不配,一点也不配。
陆昱的眼眶又酸又涨,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陈英走出来的时候,只见陆昱像个小耗子一样缩成一团。他全身抽搐着,哭声凄惨,竟连他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件事说到底怪不到陆昱,陆昱也只是一个差点受害的孩子罢了。
陈英轻叹,伸手拍着陆昱的肩膀道:“别哭了,我会把你娘带到你身边来的。”
陈英说完,抬步出去。
只是在他踏出门槛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陆昱的哭声更大了。那压抑太久的悲苦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就连陆昱都无法阻止,只能畅畅快快地哭个够。
你没死
梁柱来带陆昱走的时候,只见陆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痉挛着。
梁柱有些不忍,想着要不要想个办法,让其余的人谎称见过陆达。
就在他沉凝的时候,只见陆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走向他。
“梁……梁叔……我……我想带走……小姐一样值钱的饰品。”
陆昱带着哭腔道,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的。
梁柱明白过来,可还等他向太太开口,只见太太从暖阁里大步走了出来。
宁馨将一串上好珍珠项链递给陆昱,声音冷冷道:“你若是不能帮我女儿报仇,你也不用回来了。”
在暖阁里的陈宁听见了,心急地唤了一声:“娘!”
宁馨凌厉地瞪了一样想探头的陆昱,出声道:“快点走。”
陆昱接过珍珠项链,跪着给宁馨磕了一个头才离开的。
宁馨撇开脸,可目光到底柔和了些。
……
陈宁沐浴后,在暖炕上一口把压惊药都喝完了。
宁馨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将碗送出去。
等在外面的陈璟得到许可,进了暖阁。
陈宁听见脚步声不对,抬头一看,竟然是面色惶然的大哥。
“大哥?”
“你还在担心我?”陈宁坐直身体,晃了晃头,表示自己很好。
陈璟坐到暖炕边,认真地端详着陈宁的脸色。
见她目光有神,脸色也比之前红润,看着比刚从湖里捞出来的时候好多了。
“哼,我只是来告诉你,爹已经带人把陆达抓起来了。”
陈宁点点头,看着她大哥别扭的神色,抿了抿唇,偷偷地笑了起来。
陈璟瞪她,不悦道:“你还笑?”
“你知不知道,要是爹和梁叔下去晚一点,你就……”
陈璟说不下去了,眼眶微红。
陈宁立马讨好地过去拉着他的手,小声道:“我知道大哥是担心我,不过都怪那个陆达太坏了。”
“大哥也知道的,我最听话了,怎么会做些让爹娘和大哥担心的事情呢?”
陈璟说不过她,不过看着她那张讨好的小脸,他又忍不住难受。
其实……在陈宁之前,他还有一个双生弟弟,那个弟弟未满月就已经夭折了,他也是到七八岁的时候才知道。
只是知道归知道,毕竟是夭折的弟弟,他的感触并不是很深。那个时候他还很懵懂,直到现在他才突然懂得,他不能失去妹妹,他想要妹妹一直陪着他。
陈璟伸手将陈宁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你要乖乖的,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
陈宁点了点头,声音软软地道:“阿宁知道了。”
陈璟放开陈宁,擦去眼角的泪痕,看起来又是一位傲娇的少年。
“大哥,你能帮我去看看陆昱吗?”陈宁央求道。
陈璟黑了脸,不高兴道:“看什么看?”
“他被梁叔带走了,说是要带去指认陆达。你别惦记了,他一时半刻还回不来。”
陈宁趴在暖炕上,热乎乎的暖炕舒适极了。
陆昱落水比她的时间长,还是被狠狠丢进去的。
说到惊惧难安,那也应该是陆昱。
可他匆匆换了衣服就要去指认凶恶的陆达,陈宁真的担心陆昱会不会被吓傻了?
再次抬起头来,陈宁恳求道:“大哥就去看一眼吧。”
“陆昱他今天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爹带去的人又很多,我怕陆昱会撑不住昏过去。”
陈璟冷哼,没有应承。
陈宁眼眸微动,低下头道:“其实今天在水里我都被呛昏了,是陆昱将我推出水面的。不然爹和梁叔也不容易找到我。”
“哼!”陈璟鄙夷地望着陈宁,不高兴道:“这样说来,还是陆昱救了你了?”
陈宁摇了摇头道:“他都差点没命了,还谈什么救我呢?”
“我只是想告诉大哥,陆昱他心地很好的,他跟陆家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我见过好多孩子殴打他,只因为他是陆达的继子,可陆达也虐打他,因为他不是陆达亲生的。可这些对陆昱来说就是他的罪过吗?”
“我也只是比陆昱大两岁而已,可是我却有爹娘和兄长的疼爱,陆昱他现在有的,不过是我对他的几分怜惜罢了。”
陈璟知道陈宁说的是实话,可一想到陈宁差点因为陆昱死了,他心里就很抵触陆昱。
甚至于,他恨不得他爹把陆昱赶出陈家。
陆昱有没有错是一回事,可因为陆昱招来祸事却是事实。
陈璟漠然道:“我是不会去看陆昱的。今晚这件事因他而起,若是他连指认陆达都不敢,那他也不配再进我陈家的大门。”
“今晚你受了寒,早些休息吧。大哥先回去了。”陈璟说完,便离开了暖阁。
陈宁望着她大哥冷冷的背影,轻叹一声。
她现在不能露面,只希望陆昱能撑住。
只要他能撑过现在这一关,那以后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了。
……
村长家里,满院都挤满了人。
龙湾村的村民们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热血相聚是什么时候了?
但凡村里有人出了事,理应大家伙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可从前来的人,从未像今夜这样整齐,除了老弱病残,该来的都来了。
村长家院子里坐不下了,最后只得换个地方,那便是龙湾村的大堤坝。
陆达被陈家的人捆着,半截身体埋进土里。周围的火光忽闪忽闪的,照着各式各样的嘴脸。
有叫嚣的,有叹息的,还有事不关己的。
无一例外的是,都格外地冷漠。
陈英拿着一把长剑,好几次要冲上来杀了陆达。
村长叫了四个青年汉子才把陈英制住,可这般都几次差点让陈英挣脱。
众人都感觉到了陈英的愤怒,也知道今夜陆达是好不了了。只不过是下场轻重而已。
陈英见杀陆达不成,愤懑道:“送官,必须送官。”
“陆达这个恶人竟然敢残害我的女儿,现在我的女儿昏迷不醒,郎中说了,听天由命。”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我,我女儿没救了吗?”
“陆达,你这个丧良心的畜生。我陈英自打搬来龙湾村,修桥铺路,乐善好施,可曾做过半点对不住你,对不住龙湾村老老小小的事情?”
陈英一席话说得是双眼通红,气愤填膺。
周围的村民们连连称是,谁还没有受过陈家的恩惠?
“村长,送官吧,这件事咱们处理不了。”有村民站出来说道。
其余的村民立即附和:“对啊,村长,必须送官。”
“送官!”
“送官!”
……
陆达撑大瞳孔,眼里满是惊惧。
他立即大吼出声:“陈英,你少诬赖我,谁看见我出现在陈家了?”
“还有……谁看见我推陈宁了,你休想胡说八道。”
陈英嗤笑,像看个死物一样看着陆达。
只见他挣脱束缚,将长剑狠狠地刺入陆达面前的泥土里。
陆达以为陈英要杀了他,瞬间被吓得魂不附体,尿也失禁了。
可惜这会他被埋在土里,周围的人并未察觉异常。
到是陈英这一手,别说是陆达,就是村民们都被吓到了。
他们仿佛都闻到了一股弑杀的气息,连陈英都不太敢靠近,全都选择闭嘴。
陈英看着脸色煞白,目光惊滞的陆达,冷笑道:“为什么满村的人都没有找,偏偏就找了你陆达?”
“你当我陈英是什么人,会为了你这个畜生惊动整个龙湾村?”
“你想要证人是吧,我有!”陈英的话掷地有声,毫无半点迟疑。
陆达一下子就慌神了,他看着跟在陈英身后的赵大力,只见赵大力也看着他,不过目光微微闪躲。
陆达在心里呸了一声,高声道:“是不是赵大力?”
“他跟我有仇,而且他是你家的看门狗,他说的话也能当真?”
陈英到没有想到,原来赵大力也看见了陆达进入陈家?
不过他并没有转头去问赵大力,而是诈陆达道:“赵大力是我家请的工人,不是我家买的下人,就是上了公堂,他的话也是能作数的。”
“陆达,你想要继续狡辩,那就去公堂上狡辩好了,我可没有兴趣听你扯谎。”
陈英说完,看向村长。
村长知道陈英的意思,轻叹一声,对着身边的村民道:“算了,这件事涉及陈小姐的性命,我这个当村长的断不了,送官吧。”
“村长……四叔!”
陆达急了,不能送官,送官他就活不了了。
村长是他的堂叔,这会他便恬不知耻地叫了起来。
村长冷冷一哼,忍不住斥骂道:“混账东西,现在知道我是你四叔了?”
“我告诉你,想要我救你门都没有。你还当你只是借了赌债了,你这是害人性命了。陈小姐还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你说你这么就能……就能忍心下手害她呢?”
“我没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陆达崩溃地大喊道,这会子是真的怕了,鼻涕横流。
众人见了,只觉得恶心,纷纷往后退了退。
恰逢这时,陆昱来了。
陆昱换了一身衣服,可身体始终遭了寒气,浑身颤颤发抖。可他还是咬着牙齿,一步步地走到陆达的面前。
他的嘴巴被咬出血了,可他丝毫不觉,步伐颤颤巍巍地往前挪动。
陆达被突然出现的陆昱吓傻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你……你没死?”
威胁
周围静悄悄的,寒冬夜里的冷风一阵强过一阵,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掩盖不少。
陆昱没有回答陆达的话,而是一字一句道:“你说谎,是你把小姐推下龙湖的。”
“你还想杀了我灭口,爹,你好狠的心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昱的样子有些瘆人,还是陆昱说的事情太可怕,总之,周围显得更静了。
陆达慌张地抬头看了看,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都没有在看陆昱,反而都盯着他。
陆达做贼心虚,又见陆昱满嘴是血,以为陆昱是鬼,是来找他报仇的。
他一时惊吓过度,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道:“鬼啊,有鬼,陆昱是鬼!”
“他是鬼,他不是人,他早就死了。”
陆达嘶喊得越是大声,语气越是难掩惊天恐惧,周围便越是寂静。
陆昱突兀地笑了起来,露出血红的牙齿道:“对啊,爹,我是死了,被你亲手扔进龙湖淹死的。不只是我,还有小姐,小姐也被你扔进龙湖了。”
“爹,你别怕,跟我走吧。”
陆达跟疯了一样嚎叫,他以为眼前的陆昱只有他能看得见,因此神情特别癫狂,已经有了怨鬼缠身的征兆。
他不停地驱赶陆昱,还说自己是无心的,不想杀陆昱。
可陆昱丝毫不惧陆达,甚至于还步步逼近。
这番对比下,众人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恰逢这时,梁柱带着人来到村长的身边。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串沾着泥土的珍珠直接递给村长道:“这是我带人从陆家搜出来的,是我家小姐今天戴在身上的。陆达他分明就是为了抢夺我家小姐的财物,才对我家小姐下毒手的。”
村长拿过珍珠项链一看,大小均匀,珠光莹润,通体泛着粉色的光,让人爱不释手。
这确实不是一般的珍珠,村长将珍珠还给梁柱,顿时对着陆达暴吼道:“你闭嘴。”
“事到如今,人证物证都在,你也别狡辩了。”
“你若还有什么话,那就留到公堂上去说吧。”
梁柱上前把陆昱带回去,只剩下陆达一个人惊恐地面对这一切。
他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可寒夜里的冷风像利箭一样包围着他,仿佛他若是心神恍惚,下一瞬便会横尸当场。
然而当陆昱被带了下去,陆达的神智还是稍稍回笼。
他呢喃着,小声道:“你们骗我,陆昱根本就没有死。”
“陈英,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陈英居高临下地望着陆达,轻蔑道:“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陆达是谁?不过是村里一个欺软怕硬的恶人罢了。
村民们也在心里鄙夷,若不是陆达伤害了陈英的女儿,以陈英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收拾陆达?
答案显而易见,陆达偷入陈家,想要弄点银子。
结果银子没有弄到,到是险些害得陈家小姐一命归西。
只有陆昱,貌似牵扯其中,陆达狠心还想连陆昱也杀了。
村长命人上去把陆达拉出来,准备直接送去官府。
陈英把自己的长剑取出,声音冷戾道:“若不是看你我已同村十几年,今日我定要取你的狗命。”
陈英说完,目光如刀地瞪视着浑身发软的陆达,转身离去。
陆达的下身早就湿透了,寒风一吹,一股难闻的尿骚味一下子就散了出来。
前去拉陆达那两人下意识退远一些,捏着鼻子道:“村长,这狗畜生的尿裤子了,臭得很。”
众人哄笑,一个个直说臭的难闻,不肯去押陆达。
陆达仿佛受到莫大的侮辱,脸色由青转黑,目光也呈现诡异的殷红。
他盯着陈英的背影道:“陈英,我没有害你的女儿,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要怪只能怪你把陆昱招进陈家,你要杀就杀陆昱,他才是罪魁祸首。”
陈英回头,长剑指着陆达道:“你连孩子都不肯放过,竟然还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陆达,你简直死不足惜!”
陈英不想再说,冷嗤一声,转过身去。
可这是陆达却急声道:“反正你女儿还没有死,你何必做得这么绝?”
“陈英,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陈英没有理会陆达,继续往前走。
众人只觉得陆达可笑,陈英家那么富足,又不是缺衣少食,怎么会妥协?
再加上,陈英有多宝贝这个女儿,他们都很清楚。
陆达知道,陈英是铁了心想收拾他。
陆昱都没事,陈宁怎么可能会死?
他紧紧盯着陈英的背,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
若是入了公堂,数罪并罚,没有十年他出不来。
到时候要债的人趁机占了他家的田地,两个儿子在村里也待不下去。
唯一的出路,便是逃。
还有一天要债的人就要上门了,他根本没得选择。
“陈英,你要是再走,我就咬舌自尽了。”
“横竖你家闺女还没有死,可我若是死了,你闺女却活了,那你就是仗势欺人,逼迫我去死。”
“我告诉你,我死不要紧,可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他们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陈英停住脚步。
村民们暗骂陆达无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威胁陈英。
这样的人别说是陈英了,就是他们都想趁机弄死。
陈英回头,似笑非笑道:“你威胁我?”
陆达握了握拳,豁出去道:“横竖都没有好下场,我为什么要怕你?”
“很好,可就怕我想要的,你给不起。”陈英冷笑道。
陆达愤懑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我给不起?”
陈英竖起三根手指头,轻蔑地对陆达道:“三百两银子。”
“陆达,只要你能凑足三百两银子给我,而我的女儿又平安无事,我自然会绕过你。”
“否则,你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我陈英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绕是陆达早有准备,还是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
三百两银子,他怎么拿得出来?
“陈英,你这是要逼我去死!”陆达大吼道,目光遍布阴翳。
陈英不为所动,讥讽道:“那你就去死!”
陆达没辙了,而且还隐隐担忧他放了狠话以后,陈英会暗中收拾他的两个儿子。
思量再三,陆达咬牙道:“五十两,你知道我这已经是我全部的家底了。”
陈英被气笑了,冷声道:“我是知道你没有钱,可你知道我女儿是我的心间至宝吗?”
“五十两,连她一套首饰都买不齐,你还妄想用来抵消你的罪过?”
“陆达,你别再浪费时间了。我陈英立足于龙湾村十几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就是当年全村饥荒,我都没怕谁敢来抢我陈家的粮食。”
陈英说起这件事,村民们多多少少有些羞愧。
当年要不是陈家接济,他们肯定是要背井离乡找口吃的。
那么,日子过得如何就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没有现在安逸。
陆达知道自己前面已经是穷途末路,他看着村长,双眼通红道:“四叔,宏远和有为还小啊,您当真愿意看着他们没有爹吗?”
村长冷哼,没有表态。
到是村民们落井下石,细数陆达多年犯下的腌臜事。
偷鸡摸狗是常事,借钱不还还嚣张跋扈等等。
村民都帮着陈英说话,陆达孤立无援,终于明白,他那点威胁对陈英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四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您就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帮我这一回。”
陆达将唯一的希望放在村长的身上,可村长根本不想管。
村长看向陈英,想说他不会给陆达求情的。
可谁知陈英却复杂地盯着他,然后出声道:“最低一百两,明天天黑之前给我送到陈府。”
“否则……那就送官查办。”
陈英说完,给梁柱使了一个眼色。
梁柱带着赵大力留了下来,准备跟着陆达,不让陆达有机会逃走。
村长有些恍惚,他以为陈英不会顾及他的颜面,毕竟之前陈英的态度太决绝了。
其实,村长恨不得陆达早日从陆家人当中脱离,以免他继续败坏陆家人的名声,让小一辈的孙儿们连娶亲都被人说三道四的。
村民们觉得陈英还是太善良了,像陆达这样的人就该活活整死。
他们个个看着陆达,都恨不得替陈英磨刀。
可惜啊……陆达看样子又要逃过一劫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陆达的心境有多痛苦。
房子,田地,粮食统统卖了,他也凑不足一百两银子。
尤其是,他那房子本来就卖了一半给赵大力家,剩下的一半就更不好卖了。
就在他脑袋爆疼,不知道如何填补剩下的窟窿时,陆昱出现了。
他直直地站在陆达的面前,目光深深,神情冷漠,舌头舔舐的唇瓣遗留斑驳血痕。
陆达想到,一切转折都是因为陆昱。
明明应该怒骂,狠狠地将陆昱揍一顿。然后再将他关起来,饿他三五天折磨死他。
可此时的陆达只觉得背脊发凉,连跟陆昱对视都不敢。
冥冥中,他感觉陆昱真的死了。
现在活着这个,不过是想要向他复仇的恶鬼而已。
卖不出去
陆达被押着往家里走的时候,陆昱不远不近地跟着。
陆达几次三番回头去看,惹得梁柱冷笑道:“你看什么看?难不成你以为,在你对我家小姐动手以后,陆昱还可以回到陈家去吗?”
“现在你可以杀他了,反正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也不稀奇。”
陆达紧绷着脸,目光闪过一丝慌乱。
他沉闷地低着头,不再去看陆昱。
赵大力回头看着陆昱,想问些什么?
具体的情况赵大力并不是很清楚,但他隐隐猜测,是中午儿子换他吃午饭的时候,陆达趁机钻进陈家去的,说到底他们父子二人算是办事不利。
陆家,灯火通明。
康雨田在院子里叉着腰骂人,因为陆达答应用钱补偿陈家,村里很多人都跟来陆家看热闹。
陆昱回去的时候,康雨田骂得更凶了。
今日她是装疯的,儿子让她不要搭理那些人,只管装成犯病的样子就可以了。
康雨田知道陆达在陈家惹了事,又见梁柱偷偷送儿子回来见她,她便知道这件事牵扯不到儿子的身上去。
像陆达这样不安好心的人,活该被收拾。
陆昱快步走到他娘的身边,他抬起头看着他娘,目光怯怯地道:“娘,你别骂人了,爹要杀了我。”
康雨田一把扯过陆昱,陆昱趁机摔倒,嘴里大喊:“娘不要打我,娘不要打我。”
来陆家看热闹的人忍不住道:“这疯妇真傻,连自己儿子都打。”
“现在陆达要卖田卖地才有钱补偿陈家,这疯妇跟陆昱只怕是要去要饭了。”
其中有人犀利道:“要什么饭哦,只怕陆达恨不得把他们卖了换钱吧?”
“陆达这个丧良心的,怎么可能给他们母子俩个留活路?”
康雨田骂的更大声了,还抓着沙土到处撒。
众人见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她的家人为什么要将她嫁给陆达了,只怕也是受不了这个疯病。
陆达现在没有精力去管康雨田,他一进门,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围了上去。
其实陆达出事后,陆宏远和陆有为就跟在村民的身后,因此他们知道他爹回来是来筹钱的。
可他们家又窄又脏,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到是楼板上还有粮食,不过那都是留着过冬和明年开春的时候吃的。
陆宏远抿着干裂的唇瓣,心慌地喊道:“爹!”
陆达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没有理会。
到是陆有为小声道:“爹,咱们像往常一样抵赖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陆达在心里冷笑。
可他需要给钱的也不止是陈家,他前脚逃了,后脚家也没有了。
赌场上那些人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你们两个去把咱们家剩下的粮食都搬下来。”陆达吩咐道。
他则进屋去找房契和地契。
陆宏远和陆有为面面相觑,目光里满是不安。
可陆达并没有理会他们,那些粮食也卖不了多少钱?
过了一会,陆达从里面拿着一个匣子出来。
院子里等着看热闹的人都生起了火,一副要看陆达砸锅卖铁的狼狈样。
原先不少回家的人又都聚到陆家的外面,赵大力把自己家门打开,他和梁柱就坐在门口守着陆达,而许多和他相熟的村民都直接坐到他家里去。
梁柱看了看着一分为二的房子,对身旁的赵大力道:“等会你把他那一半也买了,你放心,他在龙湾村待不了了。”
赵大力惶恐,一晚上都很忐忑。
此时此刻,他正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去跟陈英交差呢?听见梁柱的话,他立即就道:“算了,等以后存了钱,我另外找个地基建出去。”
梁柱皱了皱眉,不赞同道:“那你以后这半面房子也不好卖啊,而且你买了不住,转手也能卖钱。”
“咱们龙湾村是大村,不少人都想迁来,难道你还怕你买了会吃亏吗?”
“我……”赵大力语塞,不知道怎么说?
梁柱似有所觉,话锋一转便道:“你知道今天是腊八节吗?”
“今天陆昱和小姐来陆家待了一个时辰,陆达都不在家,听陆昱的娘说,陆达天刚亮就走了。”
“他想翻入陈家是早有预谋的,陈家的后门又时常开着,你不可能没有恍惚的时候。”
“陈家在龙湾村立足十几年了,有几个胆大妄为又心狠手辣的陆达?”
“你放心吧,这件事老爷不会怪罪你的。”
赵大力汗颜,眼眶微红道:“其实……我亲自撞见他逃出去的,可他突然说了一句,是我儿子放他进去的。”
“我当时脑袋一蒙,就没有拦住他。”
为了这个,他一晚上都不得安宁。
梁柱能明白赵大力的心情,毕竟孩子还小,若是受了陆达的蛊惑,自然也有可能做傻事。
梁柱对赵大力道:“买吧,这么好的机会别浪费了。”
“如果你真担心老爷怪罪,那你就应该买了。”
“因为你买了以后,说不定很快就用得上了。”
赵大力点点头,自己也想明白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他还是要去陈家好好请罪的,这件事确实有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达先把田契和地契拿出来。
田契是五两银子一亩,他总共有三亩。地契是三两银子一亩,他有五亩。
陆达扬着手里的田契和地契道:“都在这里了,你们谁要买就来。”
冷冷寒风吹动着火苗,火焰节节窜高。
周围突然陷入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开口。
陆达是什么样的人,众所周知。
说不定今天卖了地,明天就反悔,还会去田地里放火烧粮食。
买田买地是好事,就怕买了不好种。
陆达捏着手里的田契地契,心里的恨意达到最高点。
他看着眼前的熊熊大火,厉声嘶喊道:“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平常谁家要卖块地,你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是怎么了,哑巴了吗?”
“是不是我拿着田契地契跳进火里烧死,你们去抢田,去抢地就开心了?”
周围有低低的嗤笑声,此起彼伏。
梁柱冷笑着勾了勾唇,看着身边的赵大力道:“不是陈家要收拾陆达,是老天爷要收拾陆达。”
“这样的人,在偌大的龙湾村,竟然连一个相帮的人都没有?”
“他把日子过成这样,却一昧地怪天怪地怪别人不给他留活路,简直可笑!”
赵大力轻叹,说不出心里的复杂。
他家兄弟三个,老房子住不下,他和媳妇成亲以后,大哥吵着要分家。
陆达急需银子还赌债,他便趁机买下陆达家半面房子。
这些年见陆达做的恶事多了去了,偷了人家个狗活活在院子里打死,然后烧水煮了吃,剩下的皮毛全都烧了,哪怕有人证他也抵死不认。
那性子恶劣到了极致。
后来娶了康雨田以后,虐待康雨田母子那便是常事了。
陆昱那么小的人,有几次被陆达一脚踹出去老远,他都生怕那孩子活不下来。
是啊!
天要收拾陆达了。
赵大力站出来道:“田地我都要了,陆达,人在做,天在看。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陆达没有想到,最先站出来的是赵大力。
他冷笑着,把田契和地契塞过去道:“银子。”
赵大力皱了皱眉,出声道:“等着,我一会让我媳妇送来。”
赵大力说完,请了相熟的人去陈家通知他媳妇送银子来。
可他的话才说完,陆达便道:“还说你不是伙同陈英来害我的,连银子都要去陈家拿。”
陆达的话落入赵大力的耳中,赵大力简直怒火中烧。
他对那个相熟的人道:“回来了,不用去了。”
陆达的脸色微微一僵,看向赵大力道:“你想出尔反尔?”
赵大力气得面色铁青,直接把田契地契塞回去道:“我不想背上害你的罪名,陆达,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吧?”
陆达捏着田契地契,气的浑身发颤,隐隐还有一丝后悔。
都到这会了,他不应该对赵大力不满的。
现在嘴上痛快了,心里却不痛快了。
“你们呢,你们也不要吗?”陆达问着周围的人,目光有些闪烁。
显然,他底气不足。
有人嗤笑道:“要什么?要担上害你陆达的罪名吗?”
“哈哈哈哈哈……”
村民们一下子哄笑,谁也没有给陆达留情面。
陆达脸色涨红,目光在火光中幽幽暗暗的,看起来格外冷戾。
可惜,没有人怕他了。
不过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老鼠,最好撞墙死了,省得大家还围着打上一顿,累还不说,主要嫌脏。
陆达把田契和地契放下,拿出房契大喊道:“房契呢,房契你们谁要?”
“二十两银子就可以了。”陆达说道。
周围又有人哄笑道:“陆达,买了你家的房子,晚上跟老婆哎呀哎呀,隔壁赵大力家就睡不着了。”
“哈哈哈哈哈哈……”
村民们再次哄笑,这个场景太生动了,不怪他们都在联想。
赵大力低垂着头,想着往日听见康雨田奋力嘶喊的声音,一时间浑身抖索。
陆达见什么都卖不出去,又看着康雨田在一旁高声大骂,而陆昱安静地待在一旁,好似一个恨不得落井下石的偷窥者。
他扔下房契,突然往前去将陆昱抓来。
陆昱定定地望着陆达的眼睛,眼瞳深不可测,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鄙夷的冷笑。
陆达的手下意识一松,以为那个恐吓他的恶鬼又来了。
很好
周围的火光忽闪忽闪的,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陆达的心一狠,立即又将陆昱给抓了过去。
“他呢,狼崽子,你们谁买?”
陆昱被封住衣襟,小脸在火光中还带着血痕,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丝毫不见惊慌,好像早就习以为常。
村民中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将陆昱夺了过去。
“陆达,你这样是会造天谴的。”
“就是,陆达你别太过分了,陆昱虽然跟你姓,可说到底不是你的儿子。”
“她娘来跟你过日子,你待人家不好也就算了,还把人家的儿子也卖了,这可不是人干的事情!”
陆达看着被村民们护在身后的陆昱,冷冷一笑。
只听他道:“你们都不肯买田买地,我不卖人还能跟卖什么?”
“难不成那些破桌子椅子你们会要?”
陆达说完,周围忽然就禁声了。
陆达冷嗤,目光充满鄙夷。
就在他上前,想要再次抓住陆昱的时候,最先抢夺陆昱的村民突然呛声道:“要,怎么不要。”
“老子今天就当做善事了。”说完,上前丢了几十个铜板给陆达,搬走了陆达家的饭桌。
接着,立马有一 个村民响应。
他上前去扔给陆达十几个铜板,去将陆达家的板凳也搬走了。
不过前头那个村民搬走的桌子没有带走,直接用柴刀劈烂,用来烧火了。
这一波的举动,彻底把陆达惊在原地。
不一会,他面前陆陆续续堆积了许多铜板,而他家里的锅,碗,瓢,盆统统都被搬出来。
床铺上的衣服,被子,家里的衣柜等等,无一留下。
陆家大门前,能烧的都烧了,火光通天。
陆达看着在火光中一张张笑着的面孔,心里突生一股寒意。
龙湾村……他待不下去了。
终于,陆家都搬空了,什么也没有剩下。
有人问陆达:“你说吧,还有什么要卖的?”
陆达回神,恍惚地看着面前的村民们,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许多村民嗤笑着,鄙夷地望着陆达。
陆达将房契,田契,地契都拿出来,然后出声道:“除了粮食,就只剩下这些了。”
粮食很快也有人买了,陆宏远和陆有为紧紧地抱住粮食袋子,大哭出声。
他们好怕,真的好怕。
仿佛面前燃起的熊熊大火,想烧光的不只是家里的那些破烂,还有他们。
陆宏远和陆有为的哭声并不能让村民们生出一点同情心。
相反,在付了钱以后,他们哄抢粮食,直把陆宏远和陆有为吓得够呛。
陆达看着受到惊吓的两个儿子,忍不住呵斥道:“你们不能慢一点吗,吓到孩子了。”
“孩子?”
“他们也算是孩子吗?”有人嗤笑。
陆宏远骗人家小姑娘脱裤子,陆有为常常以大欺小,殴打孩子,最可恶的竟然是会偷盗。
这村里凡是家里没有老人看家的,陆有为都去偷盗过。
陆达把孩子教成这样,竟然丝毫没有悔改之心,反而一昧地纵容。
陆达涨红着脸,丝毫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有村民把陆昱推出来,指着陆昱道:“比起陆宏远和陆有为,陆昱才算是孩子吧!”
“可你又是怎么对陆昱的呢?”
“陆达,活该你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
村民中有人附和着,声音一路高涨。
可不是活该吗?
陆达不想再说这个事情,只是阴翳地盯着陆昱,寻思着别的打算。
房契、田契、地契还是没有人要。
陆达率先看向赵大力道:“房契,二十两银子,想要就来拿去。”
赵大力没有动,看都没有看陆达一眼。
陆达捏着拳,继续道:“赵大力,你别假装听不见。”
“我家这房子,除了你还有谁肯要?”
赵大力冷笑,盯着恼羞成怒的陆达道:“你求我啊!”
“你求我我就买,不然我为什么要买?”
“难道我赵大力除了这处老房子,我还建不了一处新房子了?”
陆达被气得够呛,脸色都青了。
可赵大力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端着。
村民们看足了热闹,谁也没有多事。
陆达转头看着康雨田,目光有几分复杂。
可他听见两个儿子的哭声,便狠下心肠。
逃离龙湾村后,两个儿子可以讨生活了。要是带着康雨田,说不定没走多远就被抓回来了。
“既然房子卖不出去,那我就只能卖媳妇了。”
“康雨田,今年二十四岁,黄土坡人,家中父母双亡,有个不成器的哥哥,可以不用理会。”
“她虽然有疯病,但你们也看见了,她清醒的时候什么都会做。”
“三十两,只要三十两你们就可以把她带走,我可以写下卖身契。”
“三十两?”“听说你买来的时候,才花了十两银子。”有人嗤笑。
陆达冷着脸,不悦道:“她来我陆家也有一年了,吃喝都在陆家,我还不能多收点银子吗?”
有村民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真的笑话,你自己媳妇吃喝都要算钱,你现在还要把她给卖了。陆达,你真不是个东西。”
陆达恼羞成怒,大声嚷嚷道:“你们要买就买,哪里来这么多的废话?”
“村里要是卖不出去,大不了我拉她去城里卖。”
“你不许卖我娘,你要卖就卖我!”陆昱冲出来,捏紧拳头朝着陆达吼。
陆达想伸手去揍陆昱,可陆昱恶狠狠地瞪着他,甚至于还龇了龇牙。
陆昱那模样,活脱脱一个护娘的狼崽子。
村民们上前去拉开陆昱,然后将陆达围起来,以防他打伤陆昱。
陆达见打不着陆昱,厉声道:“你别急,老子会卖了你的,还有你娘,也都要卖。”
“老子到要看看,谁能护得住你们?”
村民们被陆达恶心到了,城里的大户人家买的都是手脚勤快的丫头,像康雨田这样半疯的根本不会要。
康雨田能卖的地方,除了那腌臜的地还能是哪里?
可怜陆昱,只怕也没有活路了。
赵大力本想恶心恶心陆达,见他真的起了要卖康雨田母子的心思,心里顿时生出一股隐怒。
只听他立即吼道:“我买房子,陆达,把房契拿过来。”
陆达冷不防听见赵大力的声音,还以为赵大力是要买康雨田,心里猛然一跳。
这时陆达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有几分舍不得康雨田。
经过刚刚赵大力的反悔,这一次陆达不敢再说什么?
他和赵大力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契。有了赵大力带头,剩下的田契、地契也很快有人买了。
可惜陆达数了数银钱,发现根本不够,还差三十两。
三十两并不是小数目,只能卖了康雨田和陆昱才能凑得上。
问题是,现在整个村里面,没有人愿意买康雨田和陆昱。
陆达在心里沉思着,准备天亮以后带着康雨田和陆昱去城里卖。
注意打定,陆达便叫村民们散了,他要休息了。
村民们以为陆达凑足了银子,到是没有继续待下去。
等村民们散了,赵大力和梁柱还在。
陆达家里都被搬空了,家也成了赵大力的,他只能带着两个儿子待在火堆边取暖。
陆昱挨着康雨田,轻靠在康雨田的腿边睡觉。
康雨田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睛一直盯着火看,时不时添些干柴。
陆达这会顾不上她,只是搜罗一些牙行,他是穷人,对那些地方不熟,怕卖亏了。
……
天一亮,陆达就带着康雨田和陆昱进城了。
可惜转悠了一天,根本没有人愿意买康雨田和陆昱。
原来康雨田见到人就骂,中途还趁陆达不注意跑了,若不是赵大力和梁柱跟着,只怕人都跑不见了。
再则陆昱年纪小小的,双眼丝毫不见懵懂,到显得黑沉沉的,深不可测。
牙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小子早慧得很,这样的小子买了还得随时防着他逃。这种吃力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干。
眼见天色都晚了,陆达不得不灰心丧气地带着康雨田和陆达回到龙湾村。
与此同时,梁柱趁机回了一趟陈家。
他猛喝了几口茶,这才去给陈英回话。
偏厅里,梁柱惊叹道:“老爷,陆昱这小子心性太坚韧了。从昨晚到现在,他除了喝水就什么也没有吃。”
“今天赵大力偷偷给他塞了一个馒头,他给他娘了,自己一直饿着。”
“城里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人精,根本没有人理会陆达,用不了多久,他就该来老爷这里交差了。”
陈英到是没有想到,陆昱这一去,装得还挺像。一副任由陆达处置的模样。
不过若不是梁柱和赵大力看着陆达,只怕陆昱昨晚就应该被打得半死了。
陆达这个人,真的是坏得神鬼厌弃。
“你继续回去盯着,陆达没有胆量一个人来找我,他会把村长和陆家老太爷请来的。”陈英淡淡道。
梁柱颔首,转身离开。
出了偏厅,只见陈宁在抱厦那里缩头缩脚的。
梁柱脚步微动,往偏僻的地方廊道走去,果然见陈宁跟了上来。
梁柱嘴角含笑,回头看着小尾巴陈宁,出声道:“小姐怎么不在屋里好好养身体?”
陈宁赧然,不好意思地张开手。
她手心里有几颗油纸包起来的糖,是她大哥刚找来哄她的。
“梁柱,把这个带给陆昱吧。”
梁柱只拿了两颗,晃了晃道:“这就够了。”
陈宁也不勉强,把手缩回去道:“陆昱他怎么样了?”
梁柱想着陆昱那让人看不透的目光,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陈宁放心了,笑着道:“那梁叔快去忙吧,我回屋了。”
梁柱微微颔首,认真道:“陆达快上门了,小姐不要出来了。”
陈宁慎重地点了点头,立即往回跑。
梁柱看着她那轻快的身影,惆怅一叹。
等陆昱来了陈府,他会收陆昱做干儿子,好好教导他。
希望陆昱将来长大了,不会辜负他家小姐的救命之恩。
陆昱不见了
天色灰麻,陆达果然请了村长和陆家老太爷来陈家。
陆昱和康雨田也来了,一同在陈家的厅堂里等着。
不一会,陈英踏入厅堂,紧接着热茶一一奉上。
村长有些尴尬地看向陆家老太爷,只见他老人家双手搭在拐棍上,半眯着眼,看起来像是没有睡醒一样。
村长收回视线,站起来对陈英道:“叨扰了。”
陈英摆了摆手,淡淡道:“咱们都这么多年交情了,说这些干什么?”
村长讪笑,指着陆达道:“这……能凑的银子陆达都凑了,可还是不足一百两,你看能不能绕过他这一回?”
陈英冷了脸,目光阴翳地盯着陆达。
“我那宝贝女儿到现在还没醒呢,想让我放过陆达,门都没有。”
村长尴尬地笑了笑,随即瞪着陆达道:“这件事我也爱莫能助了,你自己跟陈英交差吧?”
陆达扑通一声,跪在陆家老太爷的面前。
“太爷,我把家产都变卖了,也愿意用妻儿抵债,求太爷救命!”
陆家老太爷睁开眼睛,突然用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打在陆达的身上。
陆达吃痛,嚎叫着,躲也不敢躲。
等陆家老太爷打完了,陆达匍匐在地,像一条死狗。
陆家老太爷喘匀了气,看向陈英道:“他能卖的,都卖了。以后也无法在龙湾村立足,康雨田和陆昱可以卖给陈家为奴,你今日若能放他一马,那我陆盛记下这个人情,日后定会还你。”
“当然,你要是还不愿意放过他,那就直接将他送官,我陆盛也绝无二话。”
陈英在心里冷哼,陆家这老狐狸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目的,现在说出来不过是顺水推舟。
陈英看了地上的陆达,冷笑道:“那就写卖身契吧,不过两位既然来淌这趟浑水,不如顺便当个见证人。”
村长连忙表态道:“那是应当的。”
陆家老太爷见陈英见好就收,也适时地表态道:“这个自然,总不能让这畜生以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全都说定以后,陆达把康雨田和陆昱的卖身契写了。
直到卖身契落在陈英的手里,陆达才突然回头去看康雨田和陆昱。
这时只见梁柱对陆昱和康雨田道:“你们跟我来吧!”
陆昱牵着他娘的手跟着梁柱离开厅堂,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陆达一眼。
陆达看着面色平静的康雨田,心里有种酸涩难言的感觉。
媳妇还会再有的,可他这个年纪再想养大儿子太难了。
想到这里,陆达果断地收回目光,没有再看。
……
陆达出了陈家不久,梁柱跑来跟陈英道:“陆昱不见了。”
陈英面色微变道:“什么时候,又是陆达?”
梁柱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亲眼目睹陆达父子三人离村才回来的,而且,听林妈妈说,陆昱把他娘安顿在房里,叮嘱他娘不要到处走动,这才不见的。”
陈英蹙了蹙眉,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立即对梁柱道:“你快去追陆达,我怕陆昱走小路出村,跟踪陆达去了。”
梁柱惊愕,震惊道:“这个孩子真是的,他还敢去跟着陆达,是不要命了吗?”
梁柱的话提醒了陈英,只听陈英吩咐道:“你追上去,若是发现陆昱的身影,只管暗中跟着。”
“除非他有危险,否则你不要去干涉。我到是想知道陆昱要做什么?”
梁柱点了点头,立即转身追了出去。
梁柱一走,陈宁便来了。
陈英望着她活泼的身影,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陈英爱怜地摸着女儿的额头,柔声道:“不是让你多歇一会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陈宁扬起笑脸,开心道:“我听梅香说,陆达走了才出来的。”
“爹,陆昱和他娘的卖身契呢?”
陈英故作深沉道:“他们的卖身契是爹买来的,你想干什么?”
陈宁从口袋里掏出银子,讨好地笑道:“爹,你卖给阿宁好不好?”
陈英看着女儿口袋里的银子,貌似是他平时给出去的。
陈英按住女儿的小手道:“你买过去要干什么?”
“如果你的理由能够说服爹,爹就把他们的卖身契送给你。”
陈宁赧然道:“不干什么?我就是怕娘生气,把他们转卖了。”
“等过两年陆昱大一些,也挣了点傍身银子,到时候就放他们出去过自己的日子好了。”
陈英拿出陆昱和康雨田的卖身契递给女儿,拍着她的小手道:“拿好了。”
陈宁顿时喜笑颜开,高兴道:“谢谢爹!”
“您放心,陆昱一定会好好做事的。”
“他娘也很好,不会随便伤人的。”
陈英环抱双臂,居高临下地望着女儿道:“从现在起,他们就归你管了。”
“以后不管谁出了事,爹都唯你是问。”
陈宁立即站直身体,保证道:“爹放心,女儿一定会督促他们的。”
陈英笑了笑,捋着女儿的乌发道:“回去吧,等陆昱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你的。”
陈宁开心地点点头,离开的时候,突然后知后觉,陆昱不在陈府?
陈宁折回问道:“爹,陆昱他到哪里去了?”
陈英笑骂道:“你管他去哪里,爹又出钱又出力的,你还不能让爹使唤两天?”
陈宁闻言,连忙讨好地笑道:“哪里,爹尽管使唤好了。”说罢,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陈英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不管陆昱想做什么?但只要陆昱做成了,他对陆昱还是刮目相看的。
借刀杀人
陆达混迹赌场,知道杜荣贵有些本事,连官道都不敢走。
他带着两个儿子一路翻山越岭,走的全是山路。
腊月十二日,陆达已经带着两个儿子到了一处叫偏坡寨的地方。
这一处距离府城可以坐船,可以走路,而且村子在偏坡之下,算是很隐蔽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人追来,他还可以选择坐船逃走。
天黑了,陆达带着两个儿子蜗居在一处搁浅的破船里,陆有为啃着干粮,从未受过此等委屈的他忍不住哭了。
可却换回了陆达两个耳光,并低声呵斥他,如果他再哭,便将他扔进河里。
陆有为被吓到禁声,紧咬唇瓣浑身颤抖。
陆宏远憋了满肚子的怨气,忍不住发怒道:“你打有为干什么?要不是你跑出去惹事,把咱们家赔得倾家荡产的,我跟有为至于连个睡安稳觉的地方都没有?”
陆达理亏,可却恨恨道:“你们知道些什么?”
“陈英就是故意对付我的,人家有钱有势,跟他硬碰硬,我进大牢了你们能讨得了好?”
陆宏远冷哼一声,充满怨气道:“就算是那样,我跟有为宁愿到陈家去为奴呢,至少没有听说陈家的下人有吃不饱的。”
“啪。”的一声,陆达狠狠地打了陆宏远一个耳光。
陆达眼睛都气红了,阴戾地盯着陆宏远道:“你在敢说一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扭断你的脖子?”
陆宏远惊怒交加,一下子就哭了。
这几日的奔波,挨饿受冻,委屈一下子就发出来。
呜呜呜的声音,压抑极了,掺杂着呼啸的风声,像是鬼哭狼嚎一样,让暗夜里走出来的人都恨不得立即跑回家里。
这一夜,陆达父子三人在破船里剑拔弩张,惊惧难安。
深夜里,陆达父子三人熟睡以后,一路跟着他们的陆昱却原路返回,直接到了附近的小镇上。
他转悠着,天亮的时候,几个陌生人寻到了小镇上。
他们在小镇里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一家父子三人,两个儿子都已经是小少年了,大人是盘子脸。
陆昱跟着陆达父子三人奔波,手脚满是冻伤,脸颊更是紫红色的,唯独一双眼睛显得乌亮漆黑。
他走到那几个人的面前,伸出手道:“我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三个人在哪里?”
那几人闻言,其中一个冷笑着,给了两个铜板。
陆昱捏在掌心,略显嫌弃道:“你们跟我来吧,他们躲在一条废弃船里。”
“他们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呢,可那条破船是我住的地方,我早就发现了。”
那几人看陆昱浑身又脏又臭,以为他就是一个小乞丐,到是没有怀疑。
快到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一条破船搁浅在岸边,周围都是水里浸泡过的石头,看得出那一片涨水的时候被淹过。
陆昱不肯往前了,指了指船道:“你们去找吧,最好让他们早点把船给我让出来,我都两天没有睡觉了。”
其中一个冷哼着,捏着陆昱的衣襟道:“小子,你胆子到是很大,还知道借刀杀人。”
“既然你也没有家人,不如当老子的干儿子,保管你吃喝不愁。”
陆昱皱着眉头,拍着那个人的大手道:“谁说我没有家人的,我只是跟家人赌气跑出来的,过几天他们就会来找我了。”
那个人根本不信,可还是放开了陆昱。
他们找了过去,陆昱就绕到另外一边,偷偷藏起来看。
很快,船里传来陆达的两声惨叫,随即他的两个儿子被捆着拖了出来。
陆达爬了出来,拽着其中一个人的脚,凄厉地叫喊着。
可那个人毫不留情地补了陆达一脚,并冷笑道:“陆达,你也不是第一天出来赌了,那些欠钱不还的人什么下场你又不是不知道?”
“更何况,你还想一走了之?”
“陈家一百两你能凑,杜哥连本带利三十两你凑不出来,你这不是明着打杜哥的脸吗?”
“行了,今天银子,儿子,你选一个吧。”
陆达哭得满脸鼻涕,额头更是汗如雨下。
他抱着那个人的腿不肯放,一个劲地恳求道:“我卖身给杜哥看赌场,求你带我去见杜哥,放过我的两个儿子。”
“放过?”那个人嗤笑着,脚在陆达的脸上狠狠印了一个脚印。
陆达疼得面容扭曲,却只能强忍着,神情惶恐。
银子陆达是没有的,那人弄破陆达的手指,让陆达在陆有为和陆宏远的卖身契上按下手印,随即押着陆宏远和陆有为走了。
三天之内,若是陆达能够凑足三十两银子,便可以把两个儿子赎回来。否则他的两个儿子就会被卖到别处去,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陆达哭喊着,爬不起来,两条腿都被打断了。
陆宏远和陆有为被吓傻了,他们又怕又恨,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爹又赌输了钱,欠下别人的银子。
早知道还不如被卖到陈家去,至少吃喝不愁还不担心被打骂。
陆宏远和陆有为红着眼睛,愤恨地瞪着陆达,都希望从来没有这个爹。
“你不是我爹,你简直不是人。”陆宏远大骂,转过身去,眼泪掉得厉害。
陆有为直接哇哇大哭,随即被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
这一下,别说是陆有为了,就是陆达都禁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被带走,自己则疼得连起身都不能。
连日奔波,他想回龙湾村都回不去了,现在他就是卖身都没有人要。
他的两个儿子,一下子都没有了。
陆达仿佛老了二十岁,浑身虚脱,整个人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灰麻。
陆达听见了脚步声,他抬起头,只见陆昱站在他的面前,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陆昱的眼睛很深,黝黑黝黑的,盯着陆达看的时候,像是在看什么死物一样。
“是你……你想干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陆达慌张地问道,十分不安。
隐隐的,他想到一个可能,一时间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恐。
陆达突然翻身从船舱里滚在石头上面,他的腿又被弄伤了,疼的他龇牙咧嘴的,嘴巴都咬出鲜血了。
可他还在往前爬,企图爬出陆昱的视线。
慌乱间,他抓到一块石头。
电火石光间,陆达突然想到,他的腿废了,可他还有手啊。
于是他突然回头,准备用手里的石头狠狠地砸向陆昱。
可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一块石头突然击中了陆达的眼睛。
陆达发出一声痛呼,声音仿佛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难听极了。
就在他痛到痉挛,整个人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时,又一块石头击中了他另外的一只眼睛。
陆达的腿断了,眼睛也瞎了。
可怕的是,他还要忍受随时可能扔过来的石头,还要在担心受怕中忍受难以承受的痛苦。
终于,受不这种折磨的陆达昏死过去。
就在他昏死以后,陆昱盯着陆达看了好一会,看着他流血,看着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看着他那双扭曲变形的双腿。
夜深人静,寒风肆意地吹,可陆达跟死了一样,毫无知觉。
陆昱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快被冻断了,这才不甘心地站起来。
远处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跟陆达对视着,龇了龇牙。
陆昱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过去。
那野狗被吓得跑远了,犬吠声里透着一股血腥的阴狠。
没过多久,那条野狗又回来了,因为它的叫声,又有两条野狗围拢过来。
陆昱冷笑着,连摔几块石头吓唬它们。
终于,这番动静下,陆达醒了。
他清醒地知道,他身体的不远处有几条恶犬。
而船头上,陆昱还在。
陆达想着,这野狗是不是陆昱故意引来的,目的是为了咬死他?
陆达惊恐地撑着身体,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道:“来人啊,谁家的狗,谁家的狗?”
可惜,没有人回应他。
河边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更何况腊月里的寒冬,连风都带着冰渣子。
风声呼啸呼啸的,本身就像狼嚎。
陆达痛得力竭,声音嘶哑,喊出来根本没有多大的声响。
几声犬吠就压下去了,反倒是他这番折腾下,引来那三条野狗的注意。
陆昱也发现了,不过他根本无动于衷。
就像无数次陆达恨恨地揍他,高高举起,重重摔下一样。
那种疼痛让他麻木,也让他看到一切伤害身体的行为感到麻木。
终于,有恶犬试探性地咬伤陆达的脚。
可惜陆达踢不动,只能痛苦地哀嚎一声。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
当三条野狗都围上陆达时,陆昱跳下船舱,往林中跑去。
此时此刻,恶狗的注意力早已经不在陆昱的身上。
等到陆昱跑远以后,一直藏在暗中的梁柱看不下去了,出来驱赶了三条恶狗。
可惜,这时的陆达已经说不了话了,嘴里不停地冒着鲜血。
梁柱看着他双眼的血洞,再看着他脖子处的血洞,一时间反胃恶心,直接呕吐不止。
等到梁柱总算平复下来时,陆达早就断了气。
夜里寒气森冷,此时此刻的陆达,身体都硬了。
梁柱静静站了一会,他看向林荫深处,轻轻叹了口气。
陆昱这孩子……太狠了。
陆昱像狼
陆昱回到陈家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十五了。
寒气越来越重,梅香掀帘入暖阁时带来一阵寒气,趴在暖炕上的陈宁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陆昱回来了吗?”陈宁像前几日一样抬起头来,不过没有抱什么希望。
谁知梅香却点点头,认真道:“回来了,不过听说都冻伤了,林妈妈煮了驱寒水,康姑姑去厨房拧走了。”
“啊?”陈宁一下子翻身起来。
她一边慌张地穿鞋,一边道:“那我去看看。”
梅香拉住她道:“小姐,陆昱在泡澡呢,你现在去看什么?”
陈宁讪笑,按耐下来,坐回暖炕上去。
“那等一会吧,不过怎么会冻了一身伤呢?”
“这几日不论我怎么问我爹,我爹都不肯告诉我,他叫陆昱去干什么了?”
陈宁有些担心,陆昱还小呢,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冻伤。
要是会留下的话就麻烦了,那个冻伤每年都会复发的,复发的时候又痒又疼。
梅香想到去厨房时见到的康姑姑,立即道:“我见康姑姑笑呵呵的,小姐也别太担心了。”
“在陈家的日子再难过,也比在陆家好过。”
陈宁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拍着梅香的肩膀道:“可以啊,想得比我还透彻。”
梅香轻哼,带着几分娇嗔道:“那是因为小姐太喜欢陆昱了,小姐以前也担心我,可都没有像担心陆昱这样殷勤。”
陈宁赧然,不好意思道:“那是因为陆昱他吃太多苦了,我想对他好一点。”
梅香轻哼,嘴角含笑道:“比陆昱苦的孩子太多了,是陆昱入了小姐的眼。”
“老爷说了,这是缘分。是小姐和陆昱有缘。”
陈宁憨笑,有缘就有缘吧,只要陆昱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
陆昱洗完澡以后,冻伤都还没有上药,便来了流云阁。
梅香正在耳房里煮茶,看见陆昱了便走出来道:“快进去吧,小姐知道你来就想去看你。”
“这几日她很担心你。”梅香说着,看着陆昱平静的眼波停顿了一会。
片刻后她接着道:“陆昱,咱们都是沾了小姐的福气才能过上好日子,你以后要珍惜才是。”
陆昱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便进了小厅,然后拐进了暖阁。
陈宁坐在暖炕上把玩着梅香刚刚打好的络子,梅香的手一向很巧,随便打一个络子都让陈宁爱不释手。
听见掀帘声,陈宁以为是梅香,便出声道:“现在我可以去看陆昱了吧?”
陆昱站在几步之遥,只感觉喉咙干涉,有些难掩的酸楚一下子冲向鼻腔。
她怎么能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好像他才是那个,陈家的小主人一样?
陆昱的嘴巴动了动,颤抖地开口道:“我来了。”
“陆昱!”陈宁的声音一下子就活跃起来。
她从暖炕上跳下,迫不及待地来到陆昱的身边。她那目光上下扫视着陆昱,恨不得将他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看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陆昱主动往后退了一些,然后转了一圈。
“我很好,小姐别担心。”
“现在的天很冷,在外面行走少不了生些冻疮。林妈妈说了,多泡几次驱寒水,抹些冻伤膏就好了。”
陆昱说完,陈宁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
她发现陆昱的脸颊已经都被冻伤了,皮肉都是深紫色的。
她记得上一次见到这种冻伤,还是在一个冬日卖鱼的妇人脸上看见的。
可这会陆昱的鞋子捂得很严实,除了手上的冻疮,她基本上看不见其他伤口。
陈宁下意识牵起陆昱的双手,却发现他每一个手指头都是肿的,手背上甚至于还有破皮溃烂的迹象。
陈宁震惊地撑大眼睛,不敢置信道:“天呐,这太严重了吧?”
“陆昱,你都不知道疼的吗?”
陆昱老实地点点头道:“冻伤,麻木了,不疼的。”
陈宁:“……”
不疼?
只怕疼的时候还会奇痒难忍吧!
陈宁生气地皱起眉头,可又舍不得惩教陆昱,只是严肃道:“以后要出去办什么事情,也要带着暖手套。”
“再像这样冻伤几次,你这双手可就废了。”
“到时候你什么都做不了,以后可怎么办?媳妇都养不起了。”
陈宁轻叹,转身去柜子里把冻伤膏翻出来,准备给陆昱上药。
两个人坐在暖炕上,陈宁牵过陆昱的手。
小小的一双手,骨节比她的大一些,皮肤比她的黑一些,粗糙得很。
冻疮很明显,曾经显眼的疤痕都被遮盖了,只有肿大的手指显眼极了。
陈宁想起记忆里的一幕,从活人冰冻过的双手剥下完整的肉,只留下森森白骨。
那曾是她不敢直视的一幕,此时竟然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那些她从未真实感觉到的不幸,如今她都真实地看见了。
陆昱,这个不被上天厚待的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舒适安逸的日子呢?
陆昱低着头,看着陈宁在他的手上翻来覆去地涂抹冻伤膏。
他每次都用指甲刮的那么一点,舍不得用太多,节省和储存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
可看她这样一勺一勺地掏出来,层层涂抹,疼惜地一遍一遍地擦着,陆昱感觉心脏热乎乎的,有些酸涨,也有些疼。
“小姐!”陆昱突然低低地唤道。
陈宁抬起头来,“嗯”了一声道:“你想说什么呢?”
陆昱郑重道:“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好小姐的。”
他会做很多事情,让自己成为一个对陈家有用,对她有用的人。
陈宁暖心地笑了笑,开心道:“好啊。”
“陆昱,以后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长大吧。”
陆昱重重地点头,他一定会的。
……
书房里,梁柱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
末了,心有余悸道:“那个村子里的人以为陆达只是个乞丐,不小心从船舱里掉下来摔断了腿,被野狗给咬死了。”
“衙门的人已经结案了,尸体埋在乱坟坡,根本无人过问。”
“他的两个儿子也被杜荣贵卖了,村里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
陈英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心里涌上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皇族曾经的杀伐,何尝不是血腥残酷的?
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在龙湾村安家落户。
算起辈分来,他与当今圣上是同辈的。
可谁还记得,当年兴胜之变,被杀害的庆云太子?
以及后来,被流放到边城的太子妃和皇太孙?
历经三朝,如今的皇家早已不承认庆云太子一脉,而他的身份,也注定见不得光。
可血脉里带来的弑杀和权谋,却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他,鼓舞着他,企图让他伺机而动。
陈英深思了一会,这才对梁柱道:“过完年你收陆昱为徒,教他些拳脚功夫。”
梁柱之前是有这个想法,可现在却犹豫了。
陈英看出了梁柱的担忧,出声道:“小小年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懂得谋而后动。现在肯用心教导,将来定会是陈家的一大助力。”
梁柱道:“陆昱的心性太坚韧了,像狼,勇猛无畏,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就是怕,将来咱们驾驭不了。”
陈英闻言,轻笑道:“这样的人物,驾驭不了就放他走,何须强留?”
“今日咱们舍些功夫,明日说不准他能还咱们功成名就。”
“我陈家以善闻名,培养一个陆昱和修一座桥,一个为利,一个为名,说到底还是我们赚了。”
梁柱本是马夫出身,得陈英善用,因此才显得有胆有识。
权衡利弊这些,当然不如陈英。
此番他点了点头,听从陈英的吩咐,可到底从心里怵了陆昱,对收陆昱为徒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来。
……
过完年后,二月里陈璟参加了县试。
县试很顺利,陈璟大为得意,还在家摆了酒席,邀请了不少好友。
陈宁看着在院子里蹲马步的陆昱,总感觉提不起劲。
她记得她大哥连秀才都没有考中就出去拜师去了,被他那个淡薄名利的师傅熏陶一番,直接连科举都放弃了。
接下来还有府试,院试。虽然不知道她大哥在那一个环节被刷了下来,但是她一定要阻止她大哥拜那个什么松山居士为师。
陆昱扎马步很稳,他已经负重一个多月了,扎两个时辰的马步完全不会晃动。
陈璟喝得微醺,想找妹妹分享一下喜悦的心情。
结果找了一圈在陆昱这里找到,心情顿时不太好了。
他黑着脸看着陆昱,不悦道:“一天到晚蹲马步,有没有出息?”
“去,竹林里砍把木剑来,明日我教你练剑。”
陆昱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拎着柴刀就往后院去了。
陈宁看着他大哥,询问道:“大哥真的要教陆昱?”
陈璟得意道:“怎么,怕我教他一些花拳绣腿?”
陈宁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大哥的学业。”
“四月不是还要府试,大哥可要安心准备才是。”
“再说陆昱有梁叔教呢,大哥不必操心。”
难得妹妹关心自己的学业,陈璟忍不住戏谑道:“怎么,还担心大哥考不上一个小小的秀才?”
陈宁撇嘴,她还真是担心呢。
“大哥,你就好好学习就成了,陆昱不用你管。”
“等你考上秀才,阿宁也好跟着沾光,出去炫耀一番。”
陈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陈宁道:“你还会出去炫耀?”
陈宁骄傲道:“当然啊,你可是我的亲哥。只要你考上秀才,我就是秀才的妹妹了,那些人也不会说咱们家是铜臭味的商户。”
陈璟皱起眉头,不悦道:“谁说的?”
陈宁低着头,略带委屈道:“很多人都在说。”
陈璟看着妹妹这样,不好再问,只是双手紧箍着她的肩膀道:“阿宁记住,咱们是书香世家,鼎鼎有名那种。”
陈璟的自信早已颠覆了陈宁的认知,因此她没有半分虚荣的感觉,只是小声地反驳道:“可是爹爹没有功名,大哥也没有。”
陈璟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阿宁放心,大哥一定考个案首,让你出去好好炫耀。”
陈宁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双眼满是期待道:“那大哥快去温书吧。”
陈璟想也没有想就道:“好的,大哥这就去温书。”
陈璟转身就走,话也不多说半句,只是在他离开陆昱的院子后,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最初的目的是来分享喜悦的吗?可现在喜悦没有分成,反倒是增添了新忧啊!
案首?
陈璟浑身一个激灵,脚步越发快了。
接下来的日子,挑灯夜读都行,他可不能在妹妹的面前失了颜面,而且还让那些人继续嘲讽陈家。
尤其是,比起陆昱,妹妹更希望他能中个秀才啊!
陈璟第一次感觉,陆昱就是个不重要的外人。他心里美滋滋的,走路都带风,读书的劲头越发足了。
松山居士
陆昱砍了木剑来,不过陈璟已经回梧竹山房了。
陈宁看着有些失落的陆昱,出言安慰道:“等你练好了基本功,梁叔会教你练剑的。”
陆昱点了点头,心想梁柱的剑术不太行!
他见过陈璟的剑术,剑锋凌厉,哪怕只是在练剑,他都不敢靠近。所以,他还是想跟陈璟学!
……
四月里府试,陈璟虽然没有被刷下来,但名次靠后了。
陈璟心里自然是失落的,尤其是回家以后,看到陈宁欢喜的小脸,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于是接下来的四个月,陈璟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一心在家里关门苦读。
好不容易熬到八月,陈璟满怀信心地参加院试。
结果院试发放的时候,陈璟竟然考上了倒数第一的秀才。
虽是榜上有名,但着实被好友们打趣取笑一番,而原本满怀信心的陈璟更是大受打击,直接关门谢客。
相比于失落难堪的陈璟,陈宁的心情可谓好到飞起。
大哥成了秀才,好歹是有功名在身了。
若是继续苦读几年,不愁考不上举人。
总之,她看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也看到了陈家的希望。
于是在他爹给了盘缠,让她大哥出去见见世面的时候,陈宁主动要求跟随。
陈英并不迂腐,相反,他很开明。
过完重阳节后,陈璟带着妹妹陈宁,书童剑声,丫鬟梅香,小厮陆昱,车夫梁柱,一行六人踏上了游玩之旅。
在经过两个月的舟车劳顿,冬月二十二日,他们终于抵达南阳府。
南阳虽然地处南方,可却靠海而立,因此气候十分湿冷。
落脚之后,陈宁便想走了。
她想去宁城过年,那里的气候听说要暖和一些,而且距离南阳只需要两三天的车程。
陈璟心疼妹妹,原本答应在南阳待三天就走的。
结果……他在南阳结识了一位叫松山居士的老者。这位老者学识高深,为人谦和,满足了陈璟对贤者和智者的想象,陈璟的腿就迈不动了。
梁柱大冷天顶着寒风出去租房子的时候,窝在客栈里的陈宁和梅香围着火炉取暖·。
陆昱从外面买了烤红薯进来,冻得手指发红。
陈宁往边上挪了些让陆昱坐下,她接过热乎乎的红薯,狠狠咬一口道:“装模作样的松山居士,等我见到他不怼死他。”
陆昱闻言,嘴角翘起道:“小姐怎么知道松山居士是装模作样?”
陈宁冷哼,她怎么不知道?
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秀才,却骗得她大哥团团转,后面连科举都放弃了。她本以为,绕开了石螺县,她大哥就不会见到松山居士这个老头了。谁知道命中注定的劫,避也避不过。
陈宁想,等她养足了精神,不去撕下松山居士的面具,她就不姓陈。
梅香吃着陆昱买来的红薯,这里的红薯比龙湾村的要甜,隐隐还有一股南瓜味。
满足口腹之欲后,梅香翘起嘴角道:“在这里安顿也挺好的,咱们还可以看海呢。”
陆昱跟着点头,他也还没有见过大海。
陈宁看着他们两个期待的面孔,到底没有那么生气了。只是下一瞬裹紧披风,鄙视地望着梅香和陆昱道:“你们两个不会凫水,看海也只能远远地站着,否则海浪打过来的时候,就会把你们卷走,到时候我想救都来不及了。”
陆昱和梅香对视一眼,隐隐有些激动。
那样可怕的海浪该有多大呢,一定是他们没有见过的。
梁柱找的小院离海不远,陈宁住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许多厚厚的帘子,企图把那些海风都阻挡在外。
可惜就算这般,她的皮肤还是不适应,起了许多红色的小疹子。因为这个,陈宁对松山居士的怨气更大了。
陈璟带着剑声住进了松山居士的住处,陈宁想发火都找不到人。
就这样,他们在南阳府过了年。
初春后,寒气渐退,陈宁的皮肤也渐渐好转。
可陈璟迟迟不肯启程,还想打发陈宁回龙湾村去,他要在南阳府潜心跟着松山居士学习。
陈宁气得跳脚,第一次跟陈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陈璟一气之下,正式拜了松山居士为师,并明确告诉陈宁,他学无所成,绝不离开南阳。
陈宁直接被气病了,眼看陈璟都不回来看她,心里更是一片灰暗。
她知道,这样硬碰硬下去,她不仅拉不回陈璟,也改变不了陈璟的命运。于是在思量过后,陈宁命梁柱备上厚礼,直接退了小院,带着梁柱和陆昱他们投奔了松山居士。
松山居士,真名:丘志桐,石螺县人士。
年少中了秀才,游览大周名山大川,富有学识,只可惜屡试不中,颇有几分郁郁不得志的忧愁。
松山居士住在三间租来的茅草院里,身边连个照顾他的小厮都没有。
陈宁大张旗鼓去拜访的时候,只见陈璟在茶寮里烧火煮茶,脸都是沾了碳灰的。
莫名的,陈宁想笑。不过她憋住了,心想陈璟就该好好被使唤一番,磨一磨他那心高气傲的性子。
丘志桐年近古稀,穿着青灰色的道袍,坐在堂屋里举止皆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意味。
陈宁坐在下首,献上礼物以后便道:“阿宁听家兄说已经拜先生为师,那阿宁便叫您一声丘老师吧。”
“丘老师,此番冒昧前来,不知能否在这里叨扰几日?”
丘志桐闻言,点了点头道:“小阿宁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陈宁拱手笑道,礼数周全,直把渡步来门外偷瞄的陈璟看得目瞪口呆。
丘志桐看着有些失态的学生,以为是想念小妹太过,还招手让陈璟送陈宁下去休息。
这里房间不多,既然来了客人,少不了要腾出一间客房来。
陈宁打算住进来,可没有打算住几天就走。
陈璟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忍不住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告诉你,如果你敢得罪老师,我定不饶你。”
陈宁冷哼,不悦道:“我来他家做客,还得罪他干什么?”
“你不是说他很厉害吗,我到想看看他到底哪里厉害?”
陈璟瞪着陈宁,略显骄傲道:“老师的厉害之处,你很快就知道了。”
陈宁不以为意,不过晚上的时候,丘志桐让陈璟去他房间就寝,让陆昱、梁柱和剑声一起住的时候,陈宁还是颇为意外的。
在茅草屋住了几天以后,陈宁发现这位松山居士到不是故作高深莫测,而是透着看透命运的心灰意冷。
丘志桐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到是对看书写赋表现出那么点执拗,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他这么多年都没有白过一样?
陈宁第一次看见丘志桐的字画时,还是很震撼的。
陈璟看到陈宁惊艳的目光,得意道:“这么样,老师是不是很厉害?”
陈宁望着丘志桐摆出的字画,往前一凑,忍不住道:“画是好画,形态逼真,惟妙惟肖,堪称以假乱真。”
“只可惜……”
“啪。”陈璟拍着陈宁的手背,不悦道:“你懂什么,不要乱说?”
陈宁蹙眉,揉着发疼的手背,狠狠地瞪向陈璟。
丘志桐见陈宁跟炸毛的小猫一样,忍不住笑道:“只可惜什么?但说无妨。”
陈宁闻言,这才重新将视线落在画上道:“只可惜风骨太傲,失了花木的灵韵。”
丘志桐微微一震,目光深了几许。
这时陆昱和陈璟一同看向陈宁,目光皆有几分惊诧。
这画看似完美无瑕,可听陈宁这样说,他们再去看花,顿时发现确实缺少了花木的灵韵。
“字呢?你再看看字?”丘志桐挪开画,露出下面一副字。
字写的是:厚德载物。
浑厚有力的字迹一眼给人的感觉就很沉重,好像面对这样的字,这人本身就应该严肃地静下来。
但当细看字迹,又会发现字迹勾笔之处又添锋芒,反倒像不甘心归于沉静一样。
陈宁拧着眉头,认真道:“似静非静,又想劝人解甲归田,又想引人驰骋沙场,说不出的矛盾,不好。”
气氛诡异地静了一会,就在陈璟暗暗给陈宁捏了一把冷汗的时候,丘志桐却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他指着陈宁道:“你这小丫头这般聪慧,不如与你大哥一样,拜我为师吧。”
陈璟面色一喜,却听陈宁严词拒绝道:“丘老师捋不清自己的心境,教不了我。”
“而且……倘若一身学问最后只为归于山林,那我何不现在就一心学种田呢?”
丘志桐被噎,片刻后却惆然一笑。
他看着急于想为他出头的学生,再看着淡然无畏的陈宁,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丘志桐默不作声地把字画收起来,转身回了房间。
陈璟给了陈宁一个暴栗,不悦道:“你怎么能拒绝老师呢?”
陈宁冷笑,直言道:“我说的是实话,既然不想科举,不想入仕,只想一心修身养性,那何必拜什么师?”
陈璟怒道:“你懂什么,虚荣。”
陈宁怼道:“我虚荣?”
“你可知多少士子一心科举入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名扬天下吗?”
“人家为的是天下黎明百姓,为的是国泰民安。你呢,学那么多有什么用,就想着呆在茅草屋里坐等明主三顾茅庐吗?做梦呢?”
“你!”陈璟气急,无法反驳,脸都涨红了。
陆昱怕他动手,连忙挡在陈宁的面前。
陈宁趁机给陈璟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跑远了。
陈璟气得跺脚,想追上去,结果被陆昱牢牢地抱住腰身。
“放开。”陈璟甩动着陆昱。
可陆昱的手箍得死死的,陈璟不得不动用武力。
等他彻底摆脱陆昱的时候,陈宁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陈璟看着气喘吁吁的陆昱,忍不住挑眉道:“可以啊,基本功很扎实。”
陆昱鲤鱼打挺,满怀期待道:“那少爷可以教我练剑了吗?”
陈璟冷哼,想到陈宁那欠揍的样子道:“可以啊,不过你要管好你家小姐,让她不许乱说话了。”
陆昱抓了抓头,沉凝一会道:“好的。”
陈璟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像拉拢了一个帮手一样。
殊不知陆昱在心里想:小姐从来没有乱说话,小姐说的都是实话。
不太对劲
陈宁没有想到,他们会在南阳府一待就是四年。
起先是她想让陈璟看清楚松山居士的真面目。可后来事实是她觉得松山居士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便放任陈璟跟松山居士学习。
这一学,便是四年。
陈英中途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笑呵呵地回家,还想顺便把陈宁也带回去。
陈宁哪里敢走,不得已之下也拜了松山居士为师,跟在她大哥的屁股后面过起了烧水煮茶的日子。
元德二十六年,三月暖春,海边的风都带着一股温热的气息。
十一岁的陆昱,剑术已经初露风芒。
十三岁的陈宁,早已经褪去孩童时的青涩。
十九岁的陈璟,早已骄阳似火,迫不及待地想表现自己非凡的才能。
彼时,丘志桐终于答应让陈璟出去历练一番。
陈宁算着秋闱的时间,准备将陈璟往北盛府带,争取在七月的时候就顺利抵达北盛府。
这四年陈宁还算乖巧,丝毫不再过问陈璟科举之事,因此陈璟不曾设防。
六月中旬,一行人途径清河县的时候,陈宁说想去北盛府的竹林寺游玩。
陈璟也想去拜访竹林寺的云尘方丈,便同意了。
一行人从清河县启程的时候,陈宁怕陆昱赶车被晒伤了,给他一个编了一个草帽。
她坐出去挨着陆昱的时候,陆昱下意识往左边移一些。
陆昱和梅香还跟以前一样,两个人的话都不多。
陈宁早已习惯了,却不想她刚刚坐下,陆昱便道:“小姐能把少爷骗到北盛府,却骗不了他进考场。”
陈宁嬉笑道:“我为什么要骗他进考场?”
“我要让他自己进!”
陈宁说着,口气笃定。
陆昱转头,看着陈宁略显神气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
夏日里她最爱穿白色袄裙,裙面素净,却喜欢在衣襟处绣上一两只萌物。
或猫或狗,眼睛大大的,小嘴轻抿,一副谋算着的小模样,如同她现在的神情。
“需要我跑腿的话,我随时可以。”陆昱低下头,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
陈宁伸手拍着陆昱的肩,兴奋道:“你放心好了,一定用得上你。”
“这一次咱们不来硬的,咱们来软的。”
“哼!我到想看看,他到底疼不疼我?”
这话让陆昱有些迷糊。
不过他已经听出了,小姐已经想到了让少爷妥协的办法。
这几年,他跟在小姐的左右,早就明了,她就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少爷还以为小姐早就不再执着科举之事,却没有想到,四年一晃而过,小姐却将这件事压在心里,准备徐徐图之。
……
六月二十二日,陈宁一行人如愿抵达北盛府。
此时的北盛府齐聚各方学子,秋闱之风盛起,就连商家都接连推出一系列考场用具。
陈璟后知后觉地感觉不对劲,可陈宁到北盛府丝毫不提秋闱之事,反而先是去了陈家商行。
陈家的生意在陈英的打理下,已经从区区红薯粉扩大到陈氏商行,以经营粮食买卖为主。
又因为陈氏苕粉乃北盛府独一份,因此陈氏商行在北盛府又颇有名气。
商行的管事姓黄,叫黄诚。
黄诚带着陈宁等人住进了陈英查账时所住的清沁院,这一处已经被陈家买下,里面也配了烧饭的婆子和看门的小厮。
陈璟看着三进的小院,眼里有些许震惊。
这四年他一心扑在学业上,竟然不知道自家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到了在北盛府随随便便买房置地的地步。
面对陈璟的愕然,陈宁并未理会。
沐浴休息后,她带着陆昱和梅香上街。四处找寻一番,陈宁让陆昱把路边那些摆摊画画的学子都记下来。
晚上回去以后,陈宁去找陈璟道:“我跟黄管事打听过了,北盛府的知府大人是一位爱才的官员,不如我们从竹林寺回来以后,去拜访他。”
陈璟跃跃欲试道:“我也正有此意,还有通判大人,致仕回乡的林老先生,我们都应该一一去拜访。”
陈宁开心道:“那我现在让黄管事去备礼。”
陈璟点点头,开始想着自己写什么拜帖为好?
陈宁出了陈璟房间的时候,陆昱才刚刚回来。
陈宁眼眸倏尔一亮,走上前去迎着陆昱道:“怎么样,知道他们的住处了吗?”
陆昱抿了抿干燥的唇瓣,点点头道:“知道了。”
陈宁拉着陆昱就走,直接带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陈璟从窗户那里看见了,眉头微蹙,总感觉不太对劲。
……
六月二十三日,陈璟带着陈宁去了竹林寺。
风华正茂的陈璟穿着一身白色的鹤氅,上面绣着淡蓝色的云纹,看起来清正明朗,十分引人瞩目。
陈宁则穿着一身浅绿色的齐胸襦裙,裙面上绣着粉色桃花,正是豆蔻之龄容色好,翩翩而动似蝶舞。
兄妹俩本来容貌不俗,一路从山下走来就频频引人侧目。
陈宁看着她大哥期待不已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几许。
等进了山门,陈宁迫不及待地跟陈璟道:“大哥去拜访云尘方丈吧,我带着梅香和陆昱在寺庙里逛逛。”
陈璟看着陈宁,叮嘱道:“若是你们玩累了,就在山门口等我,可不许先走了。”
陈宁应是,推着陈璟,目光早已不耐烦了。
陈璟一走,陈宁立即带着梅香和陆昱返回山门外,朝着酸梅汤的摊位奔去。
“老板,三碗酸梅汤。”陈宁喊了一声,立即坐着乘凉。
老板应了一声,很快上了酸梅汤。
梅香喝了酸梅汤,出声道:“听说拜访云尘方丈的人很多,少爷能见云尘方丈吗?”
陈宁幸灾乐祸道:“他见不到才好呢。”
梅香不明所以,傻傻地问道:“为什么啊?”
陈宁冷笑道:“他一天到晚自视甚高,以为谁都拿他当人才呢?”
“不叫他吃点闭门羹,他怎么会想着去科举?”
梅香暗暗咂舌,不说话了。
陆昱出声道:“可这小小挫折对少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陈宁还不知道她大哥那个性格,骄傲自信。
一时的打击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是别人错过了他这个满腹经纶的人才。
“所以啊,这只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接下来咱们就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难堪?”
陈宁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陆昱的目光微闪,好像猜到了什么,可他却选择沉默着,心想未来的日子不会平静了。
有趣
陈宁等人离开酸梅汤的桌位以后,不远处喝茶的茶摊上,有个清秀的小厮道:“少爷,这位姑娘可真奇怪,竟然还想看自己哥哥难堪?”
茶桌上,一人手执折扇。只见他站起来,看着陈宁离开的方向道:“你懂什么?”
小厮不服,犟嘴道:“这不是听她亲口说的吗?”
苏玉轻嗤,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小厮。
那小厮许是被自己主子的目光所慑,怯懦地低下头去。
“走吧,咱们去见云尘方丈!”苏玉说完,便抬步离去。
小厮见了,立即跟了上去。
……
云尘方丈的禅房外,已经有不少访客等着。
陈璟去的时候,有小和尚端了茶来,他饮了一口,茶水清淡,委实一般。
“小师傅,云尘方丈今日可以会客吗?”陈璟问道。
小和尚看了看四处闲坐的访客,摇了摇头道:“方丈今日已经客满了。”
陈璟看了周围不愿离去的人,狐疑道:“那他们怎么等在这里?”
小和尚解释道:“偶尔方丈会客后,天色若是还早,也会接见一二。”
陈璟明白了,也等在一旁。
不一会,陈璟与周围的人攀谈起来。
来这里拜访云尘方丈的,基本上都是要参加秋闱的秀才。
他们都在各处官学有些名声,不过来到云尘方丈的面前,就显得卑微许多。
陈璟也有秀才名声,不过他没有入官学。
当他说起自己的老师松山居士时,知道的人很少。再听来历,不过是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秀才而已,更没有放在眼里。
陈璟感觉受到漠视,不过他没有呛声,只是走到一边,装作乘凉,实则不愿跟这些人谈论下去。
苏玉来的时候,小和尚同样奉了茶水。
不过当苏玉的小厮递上拜帖以后,小和尚立即道:“苏施主这边请,方丈已经恭候多时了。”
说罢,引着苏玉去了方丈会客的禅房。
众人连连侧目,只见这位年轻的公子面容俊朗,矜贵自持,看样子是有备而来的。
陈璟也看了一眼,不过很快收回了视线。
他等在一旁,实在是无聊得很。可又不甘心离去,心想若是等会妹妹问起,他说没有见到云尘方丈,岂不丢脸?
陈璟就这样等着,直到一个时辰以后,云尘方丈依旧没有出现。
拜访的人慢慢散去,陈璟看了看天色,突然有些口干舌燥的。
他掏出拜帖,想请小和尚代为转交。可小和尚不肯收,无奈之下,陈璟只好继续等着。
这一等,不仅没有等到云尘方丈,反到是把陈宁给等来了。
陈宁买了不少小饰物,看见陈璟后便开心道:“大哥见到云尘方丈了吗?”
陈璟面上尴尬,轻咳一声道:“没有,云尘方丈在会客,我不便打扰。”
陈宁惊讶道:“那大哥怎么不出去跟我们一起游玩呢?”
陈璟一本正经道:“既然是来见云尘方丈的,自然是要诚心等着。”
好吧,陈宁对他大哥的态度表示赞同。
“那云尘方丈既然在会客,不如我们先回去吧。”陈宁脚疼,不想继续耗下去了。
陈璟有心不甘心,又看向云尘方丈会客的禅房。
陈宁见状,便扯了扯陈璟的衣袖道:“现在天色已晚,就算大哥见到云尘方丈也谈不了多久了。”
“咱们先回吧,明日大
哥早早来,一定能见到云尘方丈的。”
陈璟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不早了。
这会太阳都已经落山了,再继续耽搁下去,只怕回去天都黑了。
“走吧,咱们先回去。”
陈璟刚说,那一边禅房的门就打开了。
陈璟的眼里闪过一抹惊喜,连忙奔了过去。
陈宁就在原地,好笑地看着她大哥的身影。
云尘方丈送苏玉出门,只见一个少年突然奔来。
“云尘方丈,在下乃是锦川县陈璟,师从南阳府松山居士。因久仰云尘方丈,特来拜见。”
像陈璟这样的后生,云尘方丈不知见过多少?
他很快回过神来,先是与苏玉歉意一笑,随即对陈璟道:“天色已晚,陈施主先请回吧。”
“若要细谈佛理,不如明日再来。”
陈璟得了这句准话,心里无比高兴。
他立即道:“今日多有叨扰,那晚辈明日再来。”
说完,又与苏玉微微颔首,心满意足地离去。
苏玉浅笑,抬首时却看向远处的小姑娘。
此时她正朝着她的大哥招手,笑容欢喜,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妥。
可苏玉却见她目光中玩味甚重,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未看过云尘方丈,也不曾看向他。
仿佛他和云尘方丈,都像是这禅房外的青石小道,不足为奇。
苏玉垂下视线,心中暗暗觉得有趣。
他到是想知道,这个小姑娘到底会怎么样对付她的亲大哥?
有人来了
六月二十四日,大清早的陈璟就去了竹林寺。
在他走了以后,陈宁推开房门,笑嘻嘻地看着早就等候她的陆昱道:“走,我们出去吃早膳。”
陆昱点点头,随即跟在陈宁的身后。
两个人出了清沁院,买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拿着吃。
陈宁跟陆昱道:“咱们现在去那些卖字画的学子住处。”
陆昱在前面带路,有些担心道:“少爷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陈宁戏谑地看向陆昱道:“跟他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他的性子?”
“看似高傲,实则赤诚。现在不叫他吃点苦头,以后的下场便是邱老师那样的,看似恃才傲物,实则毫无用武之地。哪怕是给人家当幕僚,也需要人家看得上不是?”
陆昱不再多言,只是更加坚定了要支持陈宁的想法。
陈璟是读书厉害,不过也只仅限于读书而已。
说到聪慧伶俐,整个陈府都没有人比得上陈宁。
陆昱带着陈宁去到了一位学子的住处,陈宁就让陆昱走远一点,她一个人去。
结果出来的陈宁眼眶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陆昱立即奔上前,目光幽深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陈宁连忙摇了摇头,一脸无奈道:“我自己揉的。早知道就带点辣椒面来。”
陆昱明白过来,语气松缓道:“下一个还是我去吧。”
陈宁摇了摇头道:“我是陈璟的亲妹妹,日后就算此事被揭穿,也不会有谁说闲话。”
“你别看这些学子现在毫无着落,可一旦中了举,那人脉和前程自然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他们若是觉得自己被骗,自然是连陈璟也会厌恶的。”
陆昱转身,拿了自己的手帕找茶馆要了点热水,然后拿过来给陈宁敷眼睛。
陈宁刚刚揉得狠了,热乎乎的手帕敷上去,陈宁舒服得直接按住了陆昱的手。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陆昱身体微僵,慢慢把头垂下。
陈宁一无所觉,反而舒服地开口道:“还是阿昱对我好。”
陆昱腼腆,嘴角微微勾了勾,抬首时,眼眸异常明亮。
陈宁只敷了一会,又跟陆昱去找另外一个学子了。
有了一次经验,第二次就容易得多。陈宁使出楚楚可怜的招数,又因她年纪还小,哭起来像个受人欺负的小妹妹一样。
陈宁也不会让那些学子白跑,硬是要给些辛苦钱。学子们见她态度诚恳,又是一番苦心为她大哥能科举之事,便都愿意帮她。
等到午时,太阳正烈,陈宁已经求得六位学子相帮。
人太多反而误事,陈宁找个茶馆洗了把脸,带着陆昱跟在几位学子的身后上了竹林寺。
……
云尘方丈待客的禅院外,陈璟已经等了几个时辰了。
跟他一起来拜访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陈璟也从小和尚的嘴里知道,想来见云尘方丈的人很多,现在云尘方丈接见的人大多都是从上个月就递了拜帖,等侯安排。
陈璟也想递张拜帖以后,等着云尘方丈安排时间。可谁知小和尚说,现在云尘方丈收到的拜帖太多了,根本来不及安排。
那不过是婉拒的话,陈璟在心里突生一股冷嘲。
原来所谓的佛门净地,也一样是狗眼看人低的所在。
就在陈璟心灰意冷,准备下山的时候,只见一群学子结伴而来。
他们盯着陈璟看了看,瞧一瞧这衣物是不是能对上?
灰
色的直裾,青蓝色的鹿纹氅衣。剑眉星目,容貌出尘,神情倨傲冷淡,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
陈璟被看得古怪,但那些人都没有开口,他便想擦肩而过,谁知道就在移动脚步之时,只听有人冷嗤一声。
学子甲:“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想来拜会云尘方丈。”
学子乙:“哎,说不定人家学富五车,自觉不同呢?”
学子丙:“能有什么不同,最多就是一个小秀才,难不成还有举人功名?”
……
陈璟皱了皱眉,想搭话。可这几位都没有点名道姓,到是让他一时间犯难起来。
罢了,陈璟纠结一番,还是想走。
可其中一个学子拦住他道:“不知兄台可是来北盛府参加秋闱的?”
陈璟面色微僵,不悦道:“不是。”
学子丙立即嘲讽道:“看吧,竟然连秀才都不是,自以为念了几天书,便谁都当他是个人物了。”
陈璟愠怒,瞪着学子丙道:“你这人好生奇怪,我又不曾惹你,你为何一来就出言不逊?”
学子丙冷笑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群不知所谓的人,才让我们这些真心求见云尘方丈的人几经波折。”
陈璟大怒,他还没有见到云尘方丈呢,怎么就挡了这些人的道了?
再说了,他怎么就不知所谓了?
只听陈璟怒吼道:“你这人才是不知所谓,我虽然不想参加此次秋闱,但早已考取了秀才功名。”
“来竹林寺求见云尘方丈,乃是敬仰已久,既是见不到也无话可说。”
“怎么到了你的嘴里,竟成了路边荆棘,拦路害你不成?”
学子丙见陈璟说明秀才身份,立即上下打量,收敛神色道:“算我错了,竟将你认成那些不知所谓的游方名士。”
“可兄台既然身有秀才功名,怎么会不想参加秋闱?即便害怕这一次不中,好歹也能积累些经验不是?”
陈璟本不是眦睚必报之人,见对方很快认错,心里的火气渐消。
只听他道:“自考取秀才后不曾入过官学,故而不曾想参加秋闱。”
学子甲道:“我也不曾入过官学,一直在私馆里教书。可咱们读书人,若是没有功名在身,如何立身于世?”
“咱们为何屡屡见不到云尘方丈?还不算因为拜帖籍籍无名?倘若有功名在身,就算不能当日就能见到云尘方丈,至少一间清静的茶室总会有的,何至于像现在这里,顶着烈日暴晒,连茶水都吃出些土腥味来?”
陈璟自然是想反驳的,可他气势不足。
自有科举,天下学子,莫不以金榜题名为荣。
学子丙见陈璟垂首不语,继续道:“兄台可知我刚刚为何一见你就生气?”
陈璟抬起头来,这时学子丙见他在听,便继续道:“这天下间读书人不少,识文断字的更多。许多老道仗着自己有几分学识,便以高人自居。还成天收些富家弟子,说是要引导弟子一心向道,超出世外。”
“可咱们活在这世间,若是谁都舍弃亲缘,岂不跟畜生无二?既然是舍不下,少不得顾念着他们日日都好。倘若科举不以名为望,入仕不以民为本,又谈何顾念。不过一如往常,他们操心劳神攒家业,咱们碌碌无为享其成。”
“然而这样的一生,真是平庸无趣,哪里有为家人争光,为百姓请命来得畅快?”
陈璟被说得心潮澎湃,可他又深知自己的本事。他向来自傲,当初秀才得了倒数第一,便将他打击得茶饭不思。
倘若秋闱名落孙山,他更
觉无颜见人。
陈璟虽然没有做下决定,可也有心交这几位朋友。
今日见云尘方丈是无望了,陈璟便提议请他们喝酒,找个地方好好倾谈一番。
那几人见陈璟也不是冥顽不灵的,自然是愿意倾谈,于是禅院外很快恢复宁静。
苏玉大清早来拖住云尘方丈,自然是抱着看戏的态度来的。
此番云尘方丈送他出来,也察觉一二。
云尘方丈道:“这位陈施主只比苏施主晚来一刻,明日他若再来,贫僧也想会一会。”
苏玉看向云尘方丈,似笑非笑道:“方丈近来不是已经客满了?”
云尘方丈立即会意,含笑道:“罢了,看来是贫僧与他无缘了。”
苏玉颔首,带着随从下山。
幽静的竹林小道上,一直藏在暗处的陈宁和陆昱见陈璟带着那几位学子走了,这才从竹林里爬出来。
小道上的台阶两旁,皆是用细竹条围了篱笆。
陆昱一直学武,身体灵活,一跃而出。
到是陈宁穿着襦裙,举止不便,在陆昱的帮助下慢慢地从篱笆上跨过。
可惜她的裙摆被竹条勾住,拉扯间听见了脚步声,一时急了,便摔在陆昱的身上,而裙摆也被勾破了。
陆昱被陈宁压在身下,背脊咯在台阶上,有些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唇瓣紧抿着,目光忽而一深。
陈宁连忙从陆昱的身上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背脊道:“是不是伤到了?”
陆昱往后退去,摇了摇头道:“没事。”
陈宁不放心,皱着眉头道:“怎么会没有事,我这么重。”
陆昱轻咳一声,低声提醒道:“有人来了。”
陈宁抬起头,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位少年公子。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探头的小厮,不过那小厮很快收回了视线。
陈宁觉得这位少年公子还是很养眼的,灰蓝色的直裾外披着一件白鹤大袖衫。身姿挺拔,面容俊美。行走间漫不经心,目光深邃明亮,给人一种慵懒却锐利的感觉。
眼看着来人很快到她们的跟前了,陈宁拉着陆昱往她的身边靠去,留出空余的道路来。
苏玉在跟陈宁擦身而过的时候,目光落在陈宁的小脸上。
小姑娘的五官还未长开,然而目光灵动。一身素雅的绿梅襦裙,配上娇俏的双丫髻,仿佛一朵向阳花。
苏玉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步伐往前。
只是他那不经意的打量,却引得陆昱侧目。
苏玉有所察觉,回首时只见小姑娘正背着对着他,关切地跟她身边的那个小子道:“如果疼你就要说出来,不可以偷偷捂着伤口。”
那个小子目光冷厉地直视着他,嘴里却乖巧道:“不疼的。”
苏玉觉得这个小子像一只刺猬,他笑了笑,收回目光,不甚在意。
兄妹
下山的路上,陈宁的裙子破了,一层轻纱直接被扯成两半。
陆昱用细腾勾住轻纱,然后在裙边给她编了一朵小花。
陈宁没有想到陆昱这样心灵手巧,一路上爱不释手地摸着,心里甜滋滋的。
两个人下山的时候,早已没有了陈璟的影子。
晚上戌时,陈璟喝得酩酊大醉,还是苏玉送他回来的。
原来苏玉特意在下山时追上陈璟,一路攀谈,如愿跟陈璟等人去了酒楼。
剑声和梁柱把陈璟扶回房间,陈宁看着苏玉道:“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苏玉笑道:“你就是子阳的妹妹吧,我叫苏玉,你唤我一声苏哥哥便可。”
“你大哥喝醉了,你跟他说,我明日再正式登门拜访。”
陈宁不知苏玉底细,但见他气质不俗,又有随从跟着,心想莫不是哪家少爷?
她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不送苏哥哥了,等明日我大哥醒来,我会转告他的。”
苏玉颔首,随即带着随从离开。
陈宁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瞧,却见陆昱突然走到她的面前来。
“怎么了?”陈宁问道。
陆昱抿着唇,不太高兴道:“他是故意的。他想接近少爷和小姐。”
陈宁轻笑,伸手捶了捶陆昱道:“或许是想结伴进考场吧,管他呢!”
“走吧,我们还得计划一下。”
陈宁对苏玉不感兴趣,她只想如愿将她大哥送进考场。
陆昱见她根本就不在乎,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跟陈宁去了花厅商议。
梅香给他们泡茶的时候,出声道:“听说少爷吐了,很不舒服。”
陈宁道:“他酒量那么好都喝成这个样子,那个苏玉竟然没事?”
陆昱趁机道:“而且,苏玉不是小姐找来当说客的。”
陈宁见陆昱这般不待见苏玉,忍不住笑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陆昱赧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
陈宁见陆昱不说话了,言归正传。
“这几日你就去那个林老爷家外面转一转,查看他家来往都是什么人?”
“最好能跟里面的管事打上交道,使银子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把交情攀好。”
陆昱会意,很快答应道:“好的,我明天就去。”
梅香在一旁道:“小姐一天到晚合计什么,也不带我出去玩?”
陈宁捏了捏梅香的脸蛋道:“你急什么,等着看你家小姐如何扭转乾坤,把你家少爷送进考场去!”
梅香勾了勾嘴角,笑意染上脸庞。
她就知道,小姐不会任由少爷当什么游方名士的。
……
林府,苏玉晚归,林老爷子,曾经官任工部郎中的林清泉还在等着。
苏玉进了客厅,只见林老爷连忙站起来。
“公子今日可是出门会友了?”林老爷捋着胡须笑道。
苏玉落座,对林清泉道:“林老不必如此见外,说起来到是我在府上叨扰了。”
林清泉连忙摆了摆手道:“公子莫要这样说,当初若不是苏家搭救,只怕老夫都成白骨了。”
“在府中你若是有不如意的,你尽管来告诉我,我自会收拾他们。”
苏玉笑道:“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府中的下人都很勤快。”
林清泉放心道:“那便好。”
苏玉今日与陈璟相交,一番试探,得知陈
璟乃是陈氏商行的少爷。
别说他有些意外,就是其余几位学子都很吃惊。
陈氏商行近两年才起步的,可苕粉却广销大江南北。而且看陈氏商行便可知,这家人不是靠着苕粉起家的,到像是靠着苕粉打通了做生意的门路。
陈氏商行如今在各处的生意蒸蒸日上,其招牌早已深得百姓的信赖。
“不知林老对贵地的陈氏商行了解多少?”苏玉问道。
林清泉没有想到苏玉会问起这个?他一时大感意外,可他对商贾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便出声道:“这个陈氏商行我到是不知,不过若是苏公子想知道,我便唤管家来问,他应该知道一些。”
苏玉道:“那便唤他来。”
林清泉立即让下人去叫管家前来,管家姓刘,叫刘昌。
刘昌来了以后,苏玉便道:“这个陈氏商行的陈老爷有什么来头吗?”
刘昌摇了摇头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这位陈老爷是一位读书人,文采了得,连知府大人都曾称赞过他,说他是一位儒商。”
“知府大人很照顾陈氏商行的生意,陈老爷也很会做人,每年都会给府衙捐献不少银两,说是用来给北盛府修桥铺路用。”
“说到这位陈老爷的来历,或许知府大人能够知道些。”
苏玉点点头,不再多问。
林清泉让刘昌退下,问着苏玉道:“公子可是觉得这陈氏商行不妥?”
苏玉摇了摇头道:“不是,只是跟陈氏商行的少爷认识,听他说起来,竟然连陈氏商行何时扩大的都不知道?”
林清泉捋着胡须笑道:“这世间竟然还有此等糊涂虫,连家产多少都不知的?”
苏玉似笑非笑道:“我也不知苏家家产几何?”
林清泉连忙道:“区区一个陈氏,如何能跟苏家相比?”
苏玉想的不是陈璟的糊涂,而是陈璟的无忧。
陈璟不关心家里的生意,那只能说明,陈璟自幼衣食无忧,对银钱并未太多需求。
陈氏商行如今蒸蒸日上,陈璟的妹妹却一心想要哥哥去考取功名,急迫的心境可探一二。
他对这个陈家兄妹,实在是好奇极了。
……
陈璟宿醉,午时过了才醒来。
陈宁见他起身出了院子,便幸灾乐祸道:“哎呦,头还疼不疼啊?”
“听说昨晚大哥像猪一样哼了一整晚呢?”
陈璟气闷,只见陈宁让人在院子绑了一个秋千架,此时她正窝在上面看书,神情可惬意了。
“我告诉你,我昨夜交到几个知心好友。其中一个叫苏玉的,他竟然来自金陵苏家。”
“虽然是旁支,但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陈宁挑了挑眉,苏玉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是有点耳熟的。
陈宁没有细想,反而道:“那个苏玉说他今日要来拜访大哥呢。”
陈璟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慌张道:“你怎么不早说?”
陈宁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不住好笑道:“大哥,你是见男人,又不是见女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难道说你想入赘苏家,想提前跟未来的大舅子搞好关系?”
陈璟想揍陈宁,可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揍她的棍棒。
他一急,直接在花圃里抓了一把泥草。
陈宁见状,立即惊慌失措地跑。
她一边跑一边高呼道:“陈璟,我是你亲妹妹啊!”
陈璟愤懑道:“所以我不打死你。”
一把带泥的草隔空撒向陈宁,陈宁跑得快,只沾上一点点。
陈璟见状,还要再抓一次泥草去撒。
陈宁一见,立即奔向院外。
剑声引着苏玉和他的随从进来,正想出声提醒陈宁,谁知道苏玉脚步更快,直接掠过他上前。
“嘭”的一声,陈宁撞在苏玉的身上。
“啊……真疼啊!”陈宁低声痛呼,伸手揉着自己的头。
苏玉伸手扶着陈宁,目光看向追过来的陈璟。只见陈璟衣衫不整,手染泥污,还一副要乘胜追击的架势。
“子阳?”
“你这是?”苏玉明知故问。
陈璟的手下意识一松,泥草掉了一地。
他讪笑道:“竟不知是你来了,我在跟妹妹玩闹呢!”
陈宁见陈璟怂了,跟他做了一个鬼脸。
她拉开和苏玉的距离,抬首与苏玉道:“苏哥哥不要见怪,你若是与我大哥相处久了,说不定下一次这泥草就落在你身上了。”
“你……别胡说!”陈璟跺了跺脚,有点急。
陈宁冷哼:“就你还君子呢?一点风度都没有。”
说罢,又与苏玉道:“苏哥哥去与我哥哥喝茶吧,我先回房洗漱了。”
苏玉颔首,只见陈宁欢快地走了。
苏玉走过去,看着不成体统的陈璟,出声道:“她怎么惹着你了?”
陈璟一副看见知己的目光,整个人浑身一震,连忙滔滔不竭道:“你也看出来了吧,我这个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灯!”
“刚刚我得知你要过来,问她怎么不早说,害我连衣服都没有换。”
“结果她说你是男人,又不是女人,我为何要紧张?难不成是想做你苏家的上门女婿?”
“你听一听,这是一个妹妹对哥哥说的话吗?”
“哈哈哈……”苏玉大笑,询问道:“她真是这样的说的?”
陈璟皱着眉头道:“那还有假?她嘴巴可凶了,我又说不过她。就想弄点泥腥草气气她。”
苏玉笑得开怀,很难想象,那个小姑娘可以说出让人又气又急的话。
不过以她的性子,只怕是故意拿她哥哥取乐。
“你说她叫陈宁,这宁字取得压不住她的性子,不如再给她取个小字。”苏玉提议道。
陈璟摇了摇头,冷嗤道:“她可嫌弃我了,就算我取了她也不会用的。”
“等我回去跟我爹说一说,不过我爹最疼她了,只要她闹一闹,我爹还是听她的。”
“哈哈哈……”看着陈璟这副憋屈的样子,苏玉是真的忍不住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逗趣的兄妹俩,一个拿妹妹无招,一个暗中算计哥哥。
可绕是这般,两人都没有针锋相对。
相反,还欢畅异常,仿佛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相处的。
他没有安全感
天色灰麻时,守了一天林府的陆昱回来了。
他去给陈宁回话,却见梅香站在饭厅外。
陆昱眉头微动,低声问道:“有客人在?”
梅香点了点头道:“少爷的朋友。”
陆昱探头看向饭厅,只见陈宁在一旁剥虾,而她的对面,坐着与陈璟举杯的苏玉。
“是他!”陆昱声音低沉。
梅香道:“这位苏公子温文尔雅,少爷好像很喜欢他。”
“少爷见谁不喜欢?”陆昱冷嗤,随即离开了。
梅香盯着陆昱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好端端的,她怎么感觉陆昱生气了?
饭桌上,苏玉见陈宁只剥虾却不见她入口,忍不住好奇道:“你准备剥完再吃吗?”
“啊?”陈宁没听明白,抬首时还懵懵的。
到是陈璟在一旁冷嗤道:“她哪里是要自己吃,她是剥给陆昱的。”
“陆昱?”苏玉惊讶了。
他想了想,便道:“就是那个跟在阿宁身边的小厮?”
陈宁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主要是苏玉这一声阿宁喊得太温柔了。
她勉强笑了笑,端着自己的碗道:“你们吃吧,我先回房了。”说罢,立即起身就走。
苏玉看着她的背影,又见陈璟习以为常的表情,忍不住道:“她一向都是这样?”
陈璟点点头,他想起陈宁给陆昱带螃蟹那一次,陈宁当时就差点没命了。可她对陆昱的好,却只增不减。
“小孩子都喜欢自己的玩伴,不必理她。”陈璟不甚在意道。
苏玉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道:“阿宁今年不是十三岁了,我族中妹妹到阿宁这个年纪都要开始说亲了。”
陈璟惊讶道:“竟然这么早吗?”
“阿宁不会的,我爹最起码要留她到十八岁。”
“再说陆昱比阿宁还小,阿宁只当他是弟弟。”
苏玉饮下杯中酒,心想陈璟可真是心宽啊。
十三岁,豆蔻之龄,正是一个少女情窦初开之际。
而那个陆昱年岁虽小,心智并不懵懂,相反,陆昱还颇有城府。
不过这些对于他这样久经黑暗算计的人来说,一眼便可以看出来端倪。然而陈璟这样不谙人情世故的少年公子,又怎么会想着去窥探一二?
苏玉又与陈璟喝了几杯,陈璟喝得脸颊通红,眼眸却熠熠生辉。这会正在兴头上,陈璟要拿着他的长剑去院子里,说是要耍几套剑法给苏玉看。
苏玉没有拦他,就这样,剑声不得已收拾院子里的那些障碍物。
陈璟开始耍剑了,除了陈家的下人,苏玉并没有看见陈宁和陆昱的身影。
自己的哥哥都开始耍酒疯了,陈宁却未出现。陆昱在陈宁心中的地位只怕跟陈璟不相上下。
苏玉看着越耍越兴奋的陈璟,都不知道要不要同情他了。
……
陆昱的房间里,刚回来的陆昱饭都还没有吃,准备去厨房打点水来洗澡。
谁知他才提了热水来,却见陈宁站在他的房门外,手里端着一碗满是虾仁的米饭。
陆昱只觉心口一紧,原本还有几分别扭的心思一下子全没了。
陈宁看见陆昱了,立即道:“陆昱,快来。”
陆昱走上去,打开房门道:“小姐不用这样,梅香给我留了饭菜的。”
陈宁笑道:“我知道,可你不是出去辛苦一天了,我怕你回来狼吞虎咽的,连虾壳都吃了。”
陆昱勾了勾唇,点上屋里的灯,请陈宁坐下。
陈宁把碗放在陆昱的面前道:“吃吧,吃完再慢慢告诉我。”
陆昱点点头,坐下开始吃饭。
陈宁撑着手肘,歪着头看陆昱的床铺。
他收拾得可真干净,连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陈宁忽然就想到,寺庙里那些从小就要自立的小和尚。
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可陈宁却毫无自觉。
到是陆昱吃饭的速度快了些,垂首的目光里闪过一抹明珠般的光芒。
吃完饭后,前院那边热闹起来。
梅香跑过来道:“小姐,少爷他喝醉了,要舞剑呢!”
陈宁皱了皱眉,出声道:“你去叫梁叔看着,要是看他撑不住就把他的剑收了,免得误伤他自己。”
梅香看了陆昱一眼,见陆昱不说话,只得去找梁柱。
陈宁听着前院那边的动静,轻哼道:“其实他这性子真不适合入仕,可若没有功名在身,我怕他将来的日子更难。”
陆昱点点头道:“小姐做的都是对的。”
陈宁看着陆昱认真的神情,忍不住笑道:“也只有你肯这样信任我。”
陆昱见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他将林府的消息告诉陈宁,认真道:“别的人接近了对我们的用处不大,只有林府的管家刘昌。”
“只有他才能帮我们。”
陈宁沉凝道:“你有把握接近他吗?”
陆昱从容道:“小姐放心,三天之内,我一定让刘昌心甘情愿地帮我们。”
陈宁面上的笑容更甚,她掏出三百两的银票递给陆昱道:“别怕花银子,像林府这样的管家,见多识广,银子少了他也看不上。”
陆昱想告诉陈宁,他用不了什么银子。可他又怕陈宁不放心,便将银票收下了。
陈宁看着可以独当一面的陆昱,出声道:“陆昱,等我大哥参加秋闱,咱们就回龙湾村。”
“到时候我就把你和你娘的卖身契给你们,你现在也有能力照顾你娘了,你们能过好日子的。”
陆昱面色骤变,目光一瞬间黑沉沉的,像大雨来临的阴天。
他突然站起来,声音暗哑道:“小姐要赶我们走?”
陈宁也跟着站起来道:“怎么会?”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把门户立起来了。”
“到时候如果你还想待在陈家,那你就永远是陈家的人,我不会赶你走的。”
陆昱坐回去,面色还是很难看。
陈宁见陆昱神情不太对劲,便伸手拉着他的衣袖道:“陆昱,为奴是没有出路的。”
“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前程。”
陆昱没有说话,他心里有一个黑洞,时大时小。
有时候,他觉得这一辈子跟着陈宁就足够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就格外满足。
可有时候,他又担心陈宁会不要他,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慌乱无措,然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奢求太多,可他控制不了,仿佛只有跟着陈宁,他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陆昱伸手抓住陈宁的手,一字一句道:“只要小姐不抛弃我,我就什么都听小姐的。”
陈宁的手被陆昱抓得疼了,她想挣开,可这样陆昱就更没有安全感了,抓得更紧。
无奈之下,陈宁快速点点头,保证道:“我不会抛弃你的。”
“陆昱,你要相信我。”
陆昱看着陈宁有些不适的面容
立即回神,他放开陈宁,心里那个黑洞还是黑漆漆的,冷得可怕。
相信啊!
他当然相信陈宁。
可是这份信任已经不足以填补心里恐惧,他还是很怕怎么办?
陆昱望着陈宁,目光幽幽暗暗的,直到归于一片沉寂。
陈宁敏感地察觉陆昱的不安,他还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她以为陆昱摆脱陆达以后就能好好生活,可原来儿时受过的那些伤已经成为陆昱心上的枷锁,他还是难以走出阴影。
……
六月二十八日,刘昌在集市上被人偷了钱袋。
他察觉时立即追了上去,谁知对方恼羞成怒,竟将他一路引到无人的小巷里。
刘昌察觉不对时,再回头,发现小偷的同伙竟然已经将出路给堵住了。
怎么也是林府的管家,刘昌很快回神。他对着小偷道:“你们不过是求财,难道还想闹出人命?我家老爷曾在京城为官,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给几分颜面,你们可别自讨苦吃。”
小偷甩动着刘昌的钱袋,冷声道:“少吓唬爷,区区一个林府管家,就算杀了你又如何?”
“一把火将你的尸体烧了,任凭他知府大人再厉害,怎么能凭一具焦尸办案?”
刘昌面色阴沉,看着小偷的目光也染上些许戾气。
他年轻时也练过些功夫,听到这小偷猖狂之言,立即道:“那你就不妨试一试?”
那小偷收起钱袋,给同伙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即上前去围攻刘昌。
刘昌一开始还能顶住,后来寡不敌众被踹到在地。就在那小偷拿着石头,面目狰狞地砸向刘昌时,刘昌以为必死无疑,整个人缩成一团,惊惧胆寒地闭上眼睛。可疼痛并没有到来,到是那小偷一声痛呼,重重地摔在地上。
刘昌连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挡在他的面前。
“你……快走。”刘昌爬起来,面色更显慌乱。
陆昱回头看着刘昌,淡淡道:“没事,他们打不过我的。”
刘昌还未回神,只见那小偷将石头狠狠地掷过来,嘴里阴狠道:“你找死。”
“小心!”刘昌大喊,却见他面前的孩子竟然将那石头稳稳地接住,然后准备回掷回去。
刘昌都被惊呆了,下意识喊道:“别杀人。”
陆昱眉头一皱,将石头狠狠掷在地,青石板铺砌的小道立即被砸出一个坑。
眼见青石板都被砸碎了,那小偷不免有些胆寒。
这时,小偷的同伙企图偷袭陆昱,只见陆昱身体灵活一闪,反将偷袭他的人踹倒在地。
那人摔了一个狗吃屎,牙都磕没了,满嘴是血。
小偷等人往后退了退,放狠话道:“你给我等着。”
眼看着逞凶斗狠的人一下子全跑没了,刘昌这才后怕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可这时,他身边的孩子却独自转身,准备离开。
刘昌追上去道:“等等,小英雄,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是东街杨柳胡同林府的管家刘昌,今天你救了我,我要好好谢谢你。”
陆昱停住脚步,回头道:“不必了,我跟刘叔一样,有伺候的主子,不便请客上门。”
刘昌顿住,心情有些复杂。他眼睁睁看着这个救他的孩子走远,自己却待在原地茫然无措。
他们都是下人,再体面也是下人,当然会有许多不便之处。
然而这个孩子早慧得很,又有一身好功夫,可惜了。刘昌轻叹,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可以帮你
盛北府城西。
夕阳西下,一处简易的破屋里,此时正拥挤着五个冷面男人。
铺砌的干草早已杂乱不堪,墙面上全是苍蝇的血痕,让人窒息的热浪却还未消散。
陆昱来的时候,其中一人阴翳地盯着他,肿起的嘴角上还有凝固的血痕,看起来格外醒目。
扔下五十两银子,陆昱站在门口道:“要不要离开北盛府随便你们,但不要想着利用此事发财,否则你们还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
那个嘴巴受伤的男人妄想上前,结果却被领头的男人拦住了。
这个领头的,正是之前偷盗刘昌钱袋的小偷。只见他捡起地上的银子,抬头盯着陆昱道:“好小子,你最好一辈子都这么横。”
陆昱冷笑道:“本就是银货两讫的事情,既然你们接了单,就不要一副被坑了的模样?”
其余几人都要上前,面露凶相。
陆昱就定定地站在门口,毫不露怯。
气氛僵持片刻,领头的男人道:“行,我们走。”
说罢,带着他那几个兄弟从房间里出来。
陆昱站在一旁,见他们大步离开以后,这才迈动自己的步伐。
……
陆昱回到清沁院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陈宁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乘凉,白色的蝴蝶团扇轻轻摇着,一双美目看向门外。
陆昱一进来,陈宁便从秋千架上起身,迎上去问道:“吃晚饭了吗?”
陆昱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在外面吃饭。
陈宁立即笑道:“还好让梅香给你留了饭菜,你先去吃吧。”
陆昱点点头,临走前又道:“小姐可以去跟少爷商量一下,去林府拜访的事情。”
陈宁眼眸一亮,欢喜道:“好的,我现在就去找他。”
陆昱颔首,随即退下。
陈宁去了陈璟的房间,只见陈璟正埋头作画。
陈宁在一旁仔细看,发现陈璟画的是竹林寺的山门一景。
阳光斑驳,林荫深深,叶子在光照耀下,显得稀薄透明。
苔痕挂绿,亦步亦趋,仿佛不管是谁在前面走着,都会融入这景色当中。
陈宁想,她大哥在诗词书画上,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陈璟的余光看见陈宁了,出声道:“你来干什么?”
陈宁含笑道:“之前不是说要去拜访知府大人和林老先生?”
“我想着知府大人忙着秋闱的事情,估计是没有空见咱们的。不如咱们先去林府如何?”
陈璟抬起下巴,得意地轻哼道:“这还用你说?”
“苏兄就住在林府,他已经邀请我们明日去林府做客了。”
“什么?”陈宁意外惊呼。
陈璟见她咋咋呼呼的模样,继续得意道:“怎么,没有想到吧?”
“告诉你,这就是世家大族该有的体面。别看苏兄只是苏家的旁支,但在林老先生的眼里,他就是苏家的人。”
陈宁皱起眉头,心里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苏玉跟林老先生有交情,那她之前的计划岂不是白费了?
“大哥明天自己去林府吧,我不想去了。”
陈宁说完,回房去了。
陈璟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看,狐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想去了?难道是因为苏玉?”
陈璟想着,自己先否定了。
苏玉是他的好友,跟陈宁又没有矛盾,怎么可能会
因为苏玉呢?
……
六月二十九日,用完早膳后,陈璟带着剑声去了林府。
陈宁去找陆昱,两个人扛着两根钓鱼竿,提着木桶,蔫蔫地去了城外的沁阳湖钓鱼。
太阳渐渐烈了,陈宁顶着草环坐在树下歇息,身边挨着平心静气,专心钓鱼的陆昱。
“林府是没有指望了,连累你跑了两天。知府大人跟我爹有交情,怕是也不得行。只有通判大人家可以一试,不过又要重新计划一下。”
“哎……好烦哦,真是不想管他了。”
陈宁扯了扯身旁的草,语气有些沮丧。
陆昱眉头微动,沉凝道:“我明日就去通判大人的府邸外打探一番。”
陈宁道:“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明天我同你一起去。”
陆昱点点头道:“好。”
陈宁紧靠着陆昱,躺在他身边道:“太阳太大了,我先睡一会。”
陆昱看向身边的陈宁,树影下,她的脸白皙细嫩,长长的睫毛乌黑浓密,让他都有些想伸手碰一碰。
她一向都是这样,累了就躺,想睡就睡,也不管是不是在舒适的软塌上。
身下的铺展的绸布早已褶皱不堪,她的半只手都还枕在草丛里。青草的气息或许是甜的,她陷入其中,嘴角微微勾起。
陆昱微阖眼眸,觉得自己的心也是甜的。
……
林府,陈璟如约拜访苏玉。
林清泉在正厅接待了陈璟,因着苏玉的关系,林清泉对陈璟和蔼可亲。陈璟备受感动,与苏玉单独相处时还深有感触道:“林老真是太平易近人了。”
苏玉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我在他的府上会客多有不便,早知道还不如出去住,那也能与你畅饮一番。”
陈璟道:“可不是谁都能住进林府的,也不是谁都能得林老亲自指点的。苏兄以后想喝酒就去我那里,别的不敢说,这酒一定让苏兄喝个痛快。”
苏玉顺势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你那里。”
陈璟觉得有些意外,不过他没有推拒,立即带着苏玉就从林府回了清沁院。
正是午后小眠时,厨娘都去休息了。
陈璟便叫梅香去炒几个下酒菜,又让剑声出去买些精致的糕点回来。
苏玉不见陈宁和陆昱,询问道:“阿宁也有午睡的习惯吗?”
陈璟点点头道:“她一向最爱睡觉,午睡更是常有的事。不过她今天应该是跟陆昱出去玩了。”
苏玉蹙了蹙眉道:“北盛府这样大,他们两个年纪还小,你就不担心吗?”
陈璟笑道:“当然不担心了,陆昱年纪虽小却沉迷于剑术,有功夫傍身的。”
“阿宁那丫头机灵得很,不会随便惹事的。”
苏玉难以苟同,不过别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管。
梅香送了饭菜进来,正准备退下,谁知陈璟出口问道:“梅香,阿宁和陆昱去哪里玩了?”
梅香回道:“小姐带陆昱去沁阳湖钓鱼去了。”
陈璟看向苏玉道:“我说什么了?不担心吧?”
“沁阳湖每日都有人去游玩,钓鱼的,划船的,还有酒家画舫,是不是很热闹的玩处?”
苏玉看着文文静静的梅香,奇怪道:“阿宁怎么出门玩喜欢带小厮,不喜欢带丫鬟呢?”
梅香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道:“小姐是要带我的,可太阳太烈了,我不想出去。”
苏玉:“……”有这样当丫鬟的吗?
惊鸿剑
吃晚饭的时候,陈宁显得很精神,胃口也很好。
陈璟因为中午吃得多了,到是没有怎么动筷子。他对陈宁道:“今日你没有去林府真是可惜了,林老先生德高望重,对我提点颇多。”
陈宁看向苏玉,见苏玉也望向她。她笑了笑,不作言语。
苏玉眼眸微动,嘴角也下意识勾了勾。
陈璟看着他们两个,像是发现什么猫腻一样。
“什么意思?”
“你们两个是觉得林老先生不看重我?”陈璟不悦道。
陈宁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了,我大哥这么厉害,林老先生这么可能会看不上呢?”
“我的意思是,大哥应该低调。”
陈璟勉强同意这个说词,轻哼道:“我已经很低调了,就只跟你说。”
陈宁看着一旁的苏玉,然后低头吃饭。
陈璟也看向苏玉,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嘚瑟了。说到底是沾了苏玉的光,陈璟收敛神色,不再多说些什么。
吃完晚膳,陈璟送苏玉出门。
陈宁在院子里走动,步伐有些散漫。她在想,苏玉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想让她大哥去秋闱的?
苏玉又会怎么帮她呢?
陈宁正想得出神,冷不防看到陆昱站在她的面前,顿时意外道:“怎么了?”
陆昱定定地望着陈宁,然后道:“明日我们还出去办事吗?”
陈宁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摇了摇头道:“明天暂时不去,我要去会一会那个苏玉!”
陆昱蹙着眉头道:“你觉得他会有办法?”
陈宁再摇了摇头,轻叹道:“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能不去招惹官家就不去了。”
“你看我们现在都知道避讳官家,可我大哥却觉得无所谓。”
陆昱突然明白,为什么跟在陈宁的身边这样好,她却说没有什么出路。
他只看得见眼前,可她已经在看以后了。
……
第二天一早,陈宁用过早膳以后便出门了。
陆昱照旧跟着她,两个人先去笔墨店转了转。
陈宁买了一套文房四宝做礼,准备送给苏玉。
不管苏玉的用心如何,既然苏玉开口了,她总是要试一试的。
巳时一到,陈宁便带着陆昱踏入春归茶馆。
苏玉早一刻便来了,他的小厮荣海等在大堂,一见陈宁和陆昱便迎上去道:“陈小姐,我家公子在三楼的九曲阁。”
陈宁微微颔首,拿过礼盒以后对陆昱道:“你在这里喝茶等我。”
陆昱看了一眼寂静的大堂,点了点头,目送陈宁上楼去。
荣海点了一壶碧螺春和两碟瓜子,请了陆昱一起坐。
陆昱沉默寡言,不吃不喝。荣海觉得没趣,自说自话道:“我们家公子,那是神仙般的人物,不知道有多少闺阁姑娘暗中惦记呢?”
陆昱看了一眼荣海,目光幽深如墨,冷冰冰地透着一股威慑。
荣海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陆昱看了一眼楼梯的位置,想上去。他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迈动脚步。
荣海看着他上楼的背影,嘀咕道:“真是没有一点下人的样子。”
陆昱上楼的脚步微顿,最后硬生生停在了二楼。
春归茶馆的二楼上种了许多花草,其中以兰花和山茶为主。
外廊置了桌椅,陆昱顺势坐下,双目看着渐渐热闹的街道,耳朵却竖了起来。
原来陆昱突然发现,陈宁跟苏玉并没有在包厢里,而就在三楼栏杆处。
许是凭栏望远,这会与陈宁的距离说不出的接近。
三楼上的九曲阁连着朝外的廊道,绕到博古架后便是另外的风景。
往后看,花香四溢,一片花圃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往前看,街道上行人来往不绝,热闹非凡。
陈宁坐在长椅上,四处打量一番,与苏玉道:“苏哥哥到是会选地,这里确实不错。”
苏玉给陈宁倒了茶,轻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然还知道带份礼来见我。可我这个做哥哥的,却是连份回礼都没有准备。惭愧啊!”
陈宁赧然,坐正身体道:“苏哥哥不要取笑我了,我大哥不肯秋闱,其实主要是怕考不上。”
“他一向骄傲得很,做什么都要做得最好。倘若秋闱名落孙山,他定会一蹶不振。”
苏玉挑眉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又想让他去参加秋闱呢?”
陈宁笑道:“必须让他去啊,这一次不中还有下一次呢。他若是这一次怕,下一次也怕,那怎么办?”
“总不能想当谋士却还指望别人上门来求他吧?他总是想得很顺畅,一步步都有人提携着他走,可事实上,他只有证明自己的实力,别人才会对他高看一眼。”
苏玉看着陈宁,认真道:“你这些想法都是很好的,可一个小姑娘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让我感到意外。”
陈宁莞尔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可是我亲哥啊。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是希望他能够越来越好,顺便也能给我找一位好夫君。”
“噗!”苏玉被茶烫了嘴,喷了出来。
他连忙擦拭着嘴角,面色复杂地看着陈宁。
此时的陈宁不过豆蔻之龄,身着丁香色对襟襦裙,正是娇俏可爱的年纪。
可这样像花朵般的小姑娘,竟然直白地说出想找一个好夫君?
苏玉面色微窘,神情略显局促。
陈宁见苏玉这样,便连忙道:“苏哥哥千万不要误会,你比我哥哥还大一些,我当你是长辈才和你说的。”
只比陈璟大三个月的苏玉:“……”
“咳咳。那你现在有什么办法没有?”苏玉岔开话题。
陈宁立即道:“有的,正需要苏哥哥帮忙。”
苏玉戏谑道:“你莫不是在打林府的主意,想让林老先生出面敲醒你哥?”
陈宁摇了摇头道:“智者未必能说通顽者。”
苏玉闻言,端正态度道:“那你说说你的主意。”
陈宁面色一松,立即娓娓道来。苏玉听后,玩味道:“办法是好的,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效?”
陈宁当机立断道:“总要一试才知道。”
苏玉点了点头,轻笑道:“好,就依你所说的做吧,林府那边,我会让他们配合你的。”
陈宁连忙起身道谢,开心道:“如此就先多谢苏哥哥了。”
苏玉见她眉眼弯弯,一双灵动的眼眸熠熠发光,比那新鲜的荔枝还要诱人。
不过是个心思浅白的小姑娘而已,苏玉想,真没有什么值得他费心的。
可他心里有一处暖融融的,仿佛这样的小姑娘才是他心里所欣赏的。
……
离开春归茶馆,陈宁的心情格外好。
她带着陆昱去了一家古董店,那掌柜的一看是两个半大孩子,眼神都显得懒懒散散的。
陈宁四处看了一番,询问道:“掌柜的
,有剑吗?”
“什么剑?”掌柜的反问道,兴致不高。
陈宁微微蹙了蹙眉,出声道:“杀人的,长剑!”
掌柜:“……”
瞬间站直身体,掌柜的凑过来打量着陈宁和陆昱。
陈宁还好,就是有些不耐烦。可陆昱就显得阴沉沉的,尤其是那目光,带着一丝阴翳的戾气。
掌柜心里微震,心里寻思着别看走眼了。
只听他介绍道:“来我们店里买长剑,小姐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我们店里的长剑可都是一等一的好,而且,都有些来历呢。”
“小姐先等着,我这就去给您取几把看看。”
掌柜说完,进了里间。
陈宁对陆昱道:“咱们先看看,看不中就去别家。”
陆昱起先没有明白,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道:“给我买的?”
陈宁看着傻乎乎的陆昱,轻笑道:“当然是给你买,我大哥和剑声都有,你也要配一把在身边。”
陆昱局促地摆了摆手,连忙道:“不用了,我有木剑的。”
他想伸手拉陈宁离开,可又觉得不妥,就这样干站着,脸颊微红。
陈宁盯着陆昱赧然的目光,认真道:“你可是我的护卫呢,我的护卫怎么可以没有长剑?”
“必须买一把,你要是不肯选,我可帮你选了。”
“不过我不懂剑,若是选得不好你可不要后悔。”
陈宁说着,玩味地笑了起来。
她知道陆昱酷爱练剑,怎么可能不想着能有一把真剑?
果不其然,陆昱虽然还在纠结,可目光却看向了里间。
陈宁趁机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选。”
陆昱看着陈宁,她对着他点了点头,目光满是鼓励。
陆昱捏了捏拳,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动。
陈宁看着他期待不已的模样,嘴角的弧度越发深了些。
不一会,只见掌柜的抱着三个剑盒出来。
他将它们放在柜台上,然后一一打开。
陆昱凑过去看,陈宁站在一旁,并没有靠近。
掌柜的这会也明白过来了,连忙招呼陆昱道:“你先看看,这些剑都是早些年收的了。”
“挂着红色剑穗那把叫惊鸿剑,曾是一位将军的佩剑,听说是留给人做信物,结果那人用不上,这才卖到我们店里来。”
“挂着蓝色剑穗那把叫鸣血剑,锋利异常,据说是一位侯府侍卫的佩剑。”
“挂着……”
“不用了,红色剑穗这把就很好。”陆昱一下子就相中了惊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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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开心的
惊鸿剑上尖下宽,寒锋锐利,剑柄镶着蓝猫眼石,坠着红色剑穗。那剑穗的流苏上,有着些许污渍,看起来像是多年前溅上去的血迹一样。
陆昱将它握在手里,心情略显激动,总想拿几套剑术试一试!
陈宁看向陆昱手里的长剑,寒光闪烁,剑势逼人。
“不错。掌柜的,说个价吧。”陈宁出声道。
掌柜笑眯眯地道:“这把惊鸿剑可是我们店里数一数二的珍品,价钱嘛,这个数!”掌柜的竖起一个巴掌。
陆昱一看,顿时舍不得买了,把长剑放回去。
陈宁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掌柜都说着剑收来好些年了,想必是不好卖吧。”
“也是,这年头太平盛世,谁没事买把这么贵的长剑干什么,又不请侠客当护卫。”
“这样吧,二百两。”
陆昱走到陈宁的身边,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
他不要了,剑声那一把长剑就挺好的,才花了二十两银子。
陈宁没管陆昱,到是掌柜的看见了,心里有些紧张。
这剑收来确实有十来个年头了,看的人挺多的,不过刚玩剑的不喜欢,觉得煞气重。这老江湖喜欢是喜欢,不过又嫌太贵了。
眼看陈宁都愿意出价,掌柜便连忙道:“小姐这个价连本钱都不够呢,我看小姐也是诚心要的,不如再加一百两如何?”
陈宁还不知道这些古董店的猫腻,只怕这剑是个不识货的人拿来卖的,本钱不会超过一百两,否则这个掌柜不会听她出了两百两就有想卖的意思。
正在她想继续跟老板讲价的时候,陆昱怕陈宁真的加到三百两,连忙拉着她就要离开古董店。
他力气很大,心又急。
陈宁被他扯着走,步伐踉跄,不得不专注脚下。
眼看着客人都要出门了,掌柜的便连忙喊道:“二百两就二百两,小姐拿去吧。”
“停下!”陈宁大喊。
陆昱停下,不过目光死死地盯着陈宁,还是不同意她买。
陈宁笑着,伸手捏了捏陆昱的脸颊道:“以后好好练剑,争取比我大哥和剑声还要厉害。”
陈宁说完,开开心心地去付钱了。
她大哥不关心家里的生意,她可是很关心的。每次到各地商行转悠转悠,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几年她也存了上千两银子,给陆昱买一把好剑还是绰绰有余的。
从古董店出来,陆昱抱着剑盒,默不吭声。
陈宁见他低垂着头,目光微红,指甲在剑盒上来回刮动着。
“陆昱,你应该要开心的。”
“我想让你开心才给你买的,如果你不开心的话,那我买它还有什么意义?”
陆昱闻言,连忙抬起头来。
他眼眶通红地望着陈宁,低声道:“我很开心的。”
“那你还这样?”陈宁问道,装作有些生气。
陆昱慌了,连忙道:“不是的,我只是很害怕。”
“小姐对我太好了,我只是害怕以后不能报答小姐。”
陈宁闻言,娇嗔地瞪了一眼陆昱。
“陆昱,我对你的好,换来我心里的愉悦,这本身就是一种满足了,根本不需要你所谓的报答。”
“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我想对你好,我愿意对你好,都基于你让我开心。你看不见的报答其实已经存在了,你如果非要纠结,何不等你长大以后,明白我今日说的话再做打算呢?”
陆昱震住,整个
人浑浑噩噩地看着陈宁。
她在笑,神情惬意。仿佛对他的好,真的能让她感觉到满足一样。
他不懂,他只知道自己得到的太多了,而这一切都是陈宁给他的。
陆昱垂下头,喃喃道:“我以后会很有用!”
陈宁肯定道:“对,你以后会很有用!”
陆昱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在浓浓的水雾中晦暗不明。
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多希望能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他想知道,在她心里的陆昱,是不是跟玉一般完美无瑕?
……
陈宁带着陆昱回到清沁院的时候,陈璟高兴地将林清泉的帖子拿出来炫耀。
“林老竟然要邀请我们兄妹俩去林府小住,你赶紧回房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林府的人就来接我们了。”
陈宁接过陈璟的帖子看了看,越发对苏玉的身份好奇起来。
苏玉真的是苏家的旁支吗?竟然能指使得动林老给她大哥下帖子?
“既然是林老亲自邀请,那我们更是要多备一些礼物了。”陈宁说道。
陈璟回神,立即道:“对,是要多备一点。”
陈宁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我先去找黄管事。”
“去吧,去吧,跟他说挂账,等爹来销就是了。”
陈宁呵呵一笑,心想你还知道是爹销账啊?
……
林府的人第二天一早果然抬了两顶轿子来接,陈宁备了许多贵重的礼品,下意识想补贴给苏玉,不叫苏玉帮忙又吃亏。
谁知道见了林清泉,随便赏她和她大哥的见面礼都是价值百两的上等羊脂玉扣。
陈宁记得上一次他大哥一个人来,都没有得到什么见面礼。
等回了林家安排的住处,陈宁把玩着手里的平安扣,心想等见了苏玉便还给他。
晚膳林府摆宴,热闹一回,给足了陈璟和陈宁的脸面。
回去时,苏玉和陈璟一起送陈宁。
半道上,陈宁支开了陈璟,将平安扣递还给苏玉。
苏玉看着陈宁掌心的玉扣,眉头微皱道:“这个回礼你不喜欢吗?”
陈宁摇了摇头道:“不喜欢。听说名门世家喜欢给小辈们准备些银花生,金豆子做见面礼。不知道苏哥哥能不能送给我两颗,让我也沾沾名门世家的福运!”
苏玉见陈宁说得认真,便道:“明日我让荣海给你送去,这个你留着。”
陈宁见苏玉不肯收,往前两步,拾起苏玉的手塞给他。
“苏哥哥,谢谢你肯帮我和我哥,这份恩情我会记住的。”
陈宁说完,躬身行礼。
苏玉感觉手心的玉扣热乎乎的,有些烫人。
不过是平安玉扣罢了,又不是他亲自给的。
陈宁这样硬还回来,竟像是一股冷冷的风灌入他的心间,颇有几分不得滋味。
等陈宁走远了,苏玉随手将玉扣扔进花圃中。
可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回来拾起,然后大步离开。
从头到尾跟在他身边的荣海跟傻子一样,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
还了玉扣,陈宁可开心了。
院子里除了梅香,还有林府的其他丫鬟。
陈宁不便多说,洗漱入睡。
陆昱原本没有跟着进林府的,因为是去做客,不方便带太多的人。
可他却还是找上了刘昌,在刘昌的院落住下。
林府的主子都歇下了,刘昌这才得空回去。
他让厨房做了些糕点,端去了陆昱的屋里。
“将就点吃,明日再让他们做些新鲜的给你尝一尝!”刘昌出声道。
陆昱微微颔首,望向刘昌道:“我家主子外出了,我只住几天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刘昌闻言,连忙笑道:“我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干儿子,你尽管放心住下,老爷那里我也已经说过了,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来,快吃点。”
“现在府里有客人在,否则往日里清闲得很,我早就睡了一觉了。”
陆昱当然知道,林府来客人了。
他不放心,只得跟来看一看。
“客人住在什么地方,我不想冲撞了他们给刘叔惹麻烦。”陆昱低垂着头道。
刘昌看着陆昱,心想这孩子多懂事啊!
“在东院那边,都是挨着的。有一处重锦斋不能去走动,那里住的公子连我们老爷都得恭恭敬敬的。”
“再有漪澜轩和清风小筑就是那位公子请来的客人,最好也不要去。”
“不过想去也没有什么,见面只管退到一旁,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陆昱明白了,准备明日悄悄一探。
他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出声道:“这几日我还是穿小厮的衣服吧,他们若是叫我跑腿,我也能应付的。”
刘昌应了一声,心里有些难受。
他拍着陆昱的肩膀道:“你需要多少赎身的银子?”
陆昱抬首,有些惊讶地望着刘昌。片刻后他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赎身,现在就很好。”
“哎!”刘昌轻叹,以为陆昱签的是死契,不容易赎的那种!
陆昱见刘昌看着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再次强调道:“刘叔,我过得很好!”
刘昌点了点头,勉强笑道:“嗯,那就好。”
陆昱见他还是不相信,便没有再说了。
……
天一亮,林家的下人们就在打扫了。端水的,扫地,擦桌椅板凳的,丫鬟和小厮来回忙碌着。
陆昱混在其中去了东院,转了一圈,最后在清风小筑看见梅香。
梅香起得早,在院子里跟小丫鬟说话,猛然看见陆昱,惊讶道:“你……”
陆昱嘴快,连忙道:“我是刘管家的干儿子,他命我来跟姐姐说一声,今日厨房里有新鲜的南瓜饼,不知道陈小姐喜不喜欢吃?”
梅香勉强稳住心神,出声道:“这个要等我家小姐醒来才知道,你不妨在这里等一等。”
陆昱颔首道:“那我就在院外,等陈小姐醒了,姐姐喊我一声就行。”
梅香点点头,目送陆昱出了院子。
一旁的丫鬟看了看陆昱的身影,有些奇怪。
刘管家的干儿子?她们都没有听说呢?
不过看穿的衣服又确实是林府小厮穿的,便没有怀疑,只当是刘管家最近才招进府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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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瑾之
陈宁起床以后,得知陆昱进了林府,连忙让梅香带他进来说话。
陆昱穿着林府小厮的衣服,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梅香带着林府的下人退下,留了陈宁和陆昱说话。
陈宁担心道:“不是让你在清沁院等着吗,怎么过来了?”
陆昱沉声道:“我不放心,想着之前跟林府管家刘昌有交集,便借机进来看看。”
陈宁轻叹,拍着陆昱的肩膀道:“我们还要住好几天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昱不想回清沁院,便道:“我只是过来确认小姐住在哪里?以后我会在刘管家的住处,小姐需要我做什么就让梅香来找我。”
“陆昱……”
“小姐不必再说了,小姐什么时候离开,我便什么时候离开。”陆昱打断陈宁的话,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他现在是林府的小厮,不方便多待。
陆昱出了清风小筑,从另外一旁来的苏玉刚好看见陆昱的背影。
他微微蹙了蹙眉,让荣海追上去看一看。
陈宁才梳洗完毕,苏玉便来请她一同去陈璟的漪澜轩用早膳。
等陈宁和苏玉到了漪澜轩,陈璟觉得苏玉待客真是厚道,好感暴增,一直夸赞苏玉。
用完午膳,苏玉带陈璟和陈宁逛林府的园子。
小道错落有致,花圃争奇斗艳,所谓园林,当真是环境清幽,景色怡人。
林府的人见苏玉如此看重陈氏兄妹,少不得传出些闲言碎语。
陆昱在厨房烧火,那些个婆子见他年纪小,倒也没有避讳他。
掌厨的刘婆子嗤笑道:“我听老太太说了,那陈氏兄妹根本不知道苏公子的来历,只当是苏家的旁支。”
配菜的王婆子道:“旁支?苏家的旁支能在我们林府坐上席,连老爷都得恭恭敬敬的?”
“要不是孙小姐早就许了人家,我看老太太只怕恨不得将孙小姐送去重锦斋服侍苏公子。”
刘婆子笑道:“那是,苏家是百年望族,苏公子又是苏家长房嫡子,光凭这个身份,那在江南士林可是一等一的贵公子。再说了,苏公子三年前就已经是解元郎,若不是苏家不想他年纪轻轻就入仕,怎会来我们北盛府游历?至多明年春闱,苏公子就要去京城做官去了,那苏公子做的官跟一般的小官会一样吗?人家是奔着封侯拜相去的。”
其余婆子纷纷附和,要不是苏公子要隐瞒身份,她们恨不得说给满大街的人听,让那些人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天之骄子?
大中午的,陆昱火也不烧了,直接去找了刘昌。
刘昌正让人去府外买些精致的点心,以备苏玉等人喝下午茶呢。
眼见陆昱来找他,刘昌便寻了个机会跟陆昱单独说话。
“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胡乱使唤你了?”刘昌询问道。
陆昱摇了摇头,捏着刘昌的手臂道:“她们说,府上的贵客是金陵苏家长房嫡子,三年前就考取了解元功名?”
刘昌伸手捂住陆昱的嘴巴,随即将他拖到僻静处去。
刘昌压低声音道:“那群不知轻重的婆子迟早都要被发卖出去。这件事我们老爷是不许外传的,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刘昌放开陆昱,陆昱却皱着眉头道:“那他不叫苏玉,叫什么?”
刘昌轻笑道:“你竟然都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苏玉是真名,只不过士林中人习惯叫表字,因此北盛府多不知他真正的名号。”
“他表字什么?”陆昱又问。
刘昌看着陆昱认真探究的神情,奇怪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陆昱也知道刘昌为难,便垂下目光道:“罢了,原是有些好奇。”
刘昌见他要走,便问他道:“你去哪里?”
陆昱沉声道:“我回房睡个午觉。”
刘昌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轻笑起来。他还怕陆昱生气就要出府呢?
……
这边陆昱得知苏玉真正的身份,那一边的荣海也找机会回禀苏玉道:“是陆昱没错,我看清楚了。不过他不是和陈小姐他们一起来的,而是借有管家刘昌带进府里来的。刘昌对府里说是他的干儿子,陆昱现在住在刘昌的院子里。”
苏玉听后,玩味道:“果然是他!”
荣海着急,在一旁道:“这陆昱肯定不安好心,要不要我现在找人将他赶出去?”
苏玉摆了摆手道:“不必。他今天去了清风小筑,陈宁一定知道他进府了。既然陈宁没有叫他出去,我们就不好多管闲事,只当不知道就行了。”
荣海皱着眉头道:“那我要不要找人监视他?”
苏玉沉凝一会,点头道:“这个可以。不过找个聪明一点的,别被他给发现了。”
荣海得令,立即下去安排。
陆昱说是睡觉,其实并没有。他知道陈宁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间苏玉不会在,因此特意去了清风小筑。
果不其然,陈宁已经洗漱准备休息了,梅香在院外吩咐林府那些小丫鬟们下去休息。
陆昱在梅香跟前露了脸,梅香立即明白,指使着陆昱道:“你过来,我们小姐想买点东西,你刚好出去跑腿。”
陆昱立即凑上前去,梅香道:“你跟我进来拿钱吧。”
小丫鬟散了去,陆昱顺利进了明间。
梅香进了内室去叫陈宁,陈宁歪坐在床上,不想移动了。
她对梅香道:“你去叫他进来吧。”
梅香拿了件对襟小衫给陈宁披上,这才出去叫陆昱。
陆昱进了内室,陈宁蔫头耷脑地坐在床边。
林府这小院很好,架子床是荷花纹的,脚踏做得跟精致,她光着的脚随意地搭在上面,显然刚刚已经睡下了。
陆昱微微低垂这头,目光却落在她的脚趾头上。
个个脚指头圆润可爱,透着淡淡的樱粉,比他粗粝的脚不知好看多少?
“你是想出府了吗?”陈宁问道。
陆昱摇了摇头,出声道:“林府的下人说,苏玉不是苏家的旁支,他是苏家的长房嫡子。真名叫做苏玉,不过士林中人习惯称呼他的表字。”
“还有,他在三年前已经有解元功名了。”
“什么?”陈宁突然抬起头了,眼睛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困意?
陆昱把话重复了一遍,目光定定地望着陈宁。
陈宁恍惚中,重复苏玉的名字。
“苏玉,苏玉,解元郎,解元郎,莫不是……苏瑾之,他竟然是苏瑾之?”
陈宁从床铺上跳下来,目光里满是震惊。
苏玉,字瑾之,少年解元郎。世家公子,与她大哥陈子阳同时代的名人。
书画一绝,堪称大周元德年间的第一公子。
“竟然是他么?”陈宁呢喃,目光渐渐平和。
陆昱见陈宁这般震动,心里隐隐不安。
他提了鞋子,让陈宁穿上。
陈宁低头时,看见给她穿鞋的陆昱。她连忙拂开他的手,谁知因为太急,两个人撞在一起。
只听哎呦一声,陈宁往后倒去。
陆昱连忙伸手拖住她的腰身,然后将她扶起。
这时梅香进来回禀道:“小姐,苏公子来了。”
陈宁看着陆昱,陆昱也看着陈宁,两个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陈宁整理仪容,对陆昱道:“你就在这里面待着。”
陆昱点点头,坐到椅子上去。
陈宁出去见苏玉,只见苏玉背对着她,正看向窗外的骄阳。
陈宁打着哈欠道:“苏哥哥不睡午觉吗?”
苏玉是得知陆昱来了,特意来堵陆昱的。谁知陆昱竟然会在陈宁的寝室,而且,陈宁也没有打算挑明陆昱来林府的事情。
苏玉勉强一笑,出声道:“刚刚听见你的惊呼声,怎么了?”
陈宁笑道,揉着腰道:“下床的时候不小心闪了一下。”
苏玉看向内室,目光微微一暗。
收回目光,苏玉仔细端详着陈宁。一张精致的小脸还稚嫩得很,襦裙外罩了一件对襟小衫。头上蝴蝶簪花栩栩如生,不过是随意戴上去的,根本不对称。可正是这般,到显得她有几分俏皮可爱。
小姑娘还小,一直跟着哥哥,不知道男女大防也是有的。
苏玉想了想,出声道:“女儿家的闺房,以后可不许随便让人进去。”
陈宁尴尬地笑了笑,她知道苏玉肯定在清风小筑放了眼线了。
想到被人监视,陈宁就不太自在。
果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处事这般谨慎!
陈宁指着门外道:“既然如此,那我送苏哥哥出去吧!”
苏玉面色一僵,随即甩手出去。
陈宁跟在他的背后,见他出看院门,突然喊了一句:“瑾之哥哥!”
苏玉突然回头,应了一声:“怎么了?”
片刻后,苏玉局促着,有种被捉了现形的赧然。
他的脸颊红了起来,在烈日下,到显得被晒得不知所措一样?
陈宁轻笑着,慢慢走近他道:“果然是瑾之哥哥吗?”
苏玉羞赧,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宁看向自己的房间,淡淡道:“就在刚刚啊。”
苏玉突然明白过来,是陆昱从林家下人的嘴里探知了他真正的身份,所以才来告知陈宁的。
而陈宁想着试探他,所以没有让陆昱出来。
不知怎的,苏玉想通以后,竟轻快地松了一口气!
打秋风
院外的石榴树长得很茂盛,压弯枝头的石榴硕果累累。红红的皮,饱满的体态,一看就知道水土养的不错。
苏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用也想也知道跟红石榴是差不多的。
出来游历这么久,不曾想竟被一个小姑娘知道来历了。苏玉笑了笑道:“本也无意隐瞒你,既然你知道了,那日后唤我一声瑾之哥哥也好!”
陈宁见他大大方方承认,也知苏玉是他的真名,到也挑不出错来。
而且,据她所知,就算苏玉现在不出现,日后跟她大哥也是至交好友。
想到这里,陈宁便揶揄道:“我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苏瑾之的名号如何厉害,不过我大哥肯定知道。”
“哎呀,真想看看,瑾之哥哥如何解释?”
苏玉哑然哂笑,颇有几分宠溺道:“好吧,先让你幸灾乐祸。”
陈宁的察觉苏玉的语气有些亲昵,笑容慢慢收敛。
她出声道:“苏哥哥快回去吧,我也想早点回房午睡。”
苏玉见太阳焦烤,陈宁的鼻翼上晒出了一层薄汗,便颔首让陈宁回去,自己则转身去了重锦斋。
陈宁折返房间的时候,陆昱在明间里等着。
陈宁耸了耸肩道:“还真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呢,不过对我们没有多少影响。”
“陆昱,你今天就出府吧。”
陆昱点点头,他也不想给刘昌惹麻烦。
“那我在清沁院等小姐。”陆昱说完便走了。
陈宁对梅香道:“你在罗汉床上休息一会吧,我去睡了。”
梅香伺候陈宁躺下,这才到罗汉床上小憩。
……
陆昱去向刘昌辞行,刘昌虽然意外,但还是送他出府。
只不过刘昌折返的时候,被荣海叫去了重锦斋。
苏玉在待客厅里坐着,热茶氤氲,可他面色冷凝,看起来颇有几分不悦。
刘昌躬身行礼,谨慎道:“不知苏公子找小的来有什么吩咐?”
苏玉的手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你是真的不知?”
刘昌心口一跳,很快想起了陆昱询问苏玉的表字以及陆昱出府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因此便沉住气道:“还请公子明示!”
苏玉目光一沉,手指一握,不悦道:“陆昱,那个被你收为干儿子的人,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刘昌心里道了一句:“果然!”
只听他连忙跪地解释道:“陆昱对小的有救命之恩,若是有冒犯苏公子的地方,还请苏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一回。”
苏玉看着还想护着陆昱的刘昌,眉头皱成了川。据他所知,陈璟等人来北盛府没有多久,怎么陆昱已经救过刘昌了?
联想到陈宁之前的打算,苏玉很快明白,刘昌或许是被陆昱给算计了。
他心里恼怒,气愤道:“你到是说一说,陆昱如何救的你?”
刘昌不敢欺瞒,当即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苏玉冷笑一声,抬头看向荣海。
荣海明白过来,准备去查证一番。
苏玉将目光收回,落在跪在地上的刘昌身上,淡淡道:“你知晓是何人传出我身份的?”
刘昌垂首,出声道:“陆昱他在伙房烧火,听厨房那群厨娘说的。”
能做到管家这个位置,苏玉也知道刘昌不会乱说。
他眯了眯眼,冷冷道:“过些日子,都发卖出去。”
刘昌连忙应是,心里越发不安。
“不知陆昱是不是对公子有所不利?”刘昌壮着胆子问道。
苏玉想起陈宁,淡淡地摇了摇头道:“那到没有,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能探听到我的来历?”
刘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陆昱不是苏公子的仇人就好。
晚上,荣海前来给苏玉回话。
他十分挫败地道:“那群人早就离开北盛府了,我根本什么都查不到。”
苏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倏尔笑道:“到是我小看他了。”
“算了,此事到此为止!”
荣海低声应是,可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总想着,什么时候抓着陆昱的错处就好了!
……
苏玉还是没有对陈璟坦白,他带着陈璟和陈宁在林府好吃好喝地住了几天。
七月初八,他以有急事外出为由,暂时离开了林府。临走之前,苏玉让陈璟和陈宁继续住在林府,过两日他就回来。
谁料苏玉这一走,七月十三都还没有回来。
眼看着七月半马上就要来了,饱受几天冷落的陈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方面他不想失信于苏玉,另外一方面,他也不想在林府继续看人脸色。
原来自苏玉离开以后,林府的下人就不将陈璟和陈宁放在眼里了。
语言怠慢是常有的,更为可气的是,今日竟然连午膳也没有送来。
陈宁在水榭里摸着肚皮,看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可怜兮兮地望着陈璟道:“大哥,我们回清沁院吧?”
陈璟皱着眉,一时没有答应。
陈宁小嘴一瘪,立即委屈道:“我肚子都饿扁了,而且,苏哥哥不在,咱们留下来跟打秋风一样,多不好?”
“打秋风?”陈璟冷冷地开口。
陈宁觉得刺激不够,继续道:“可不是打秋风吗?”
“你看那些下人的嘴脸有多难看,好像咱们在林府会把林府吃空一样?”
“而且,自苏哥哥走后,咱们可再没有见过林府的主人了。”
陈璟也知道,继续耗下去也无意义。
他立即吩咐剑声道:“你去收拾行李,待我去跟林老先生辞行!”
陈宁立即道:“大哥,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陈璟点了点头,兄妹俩看着剑声和梅香回去收拾行李,然后慢慢朝着主院走去。
与往日不同,再也没有什么主人迎了出来,也没有什么热茶奉上。
兄妹俩在偏厅坐了一会,只见一个小厮拿着一个荷包进来。
他掂了掂里面的银两,将荷包递给陈璟道:“陈少爷和陈小姐请回吧,你们的来意我家主子已经知晓了。”
陈璟捏着钱袋,里面大约有三十两银子。
他奇怪道:“这是何意?”
那小厮见状,直接讥讽道:“这不是怕陈少爷出门以后,还折回来要盘缠吗?我家主子索性先给了。”
陈璟气得双目喷火,感觉受到莫大侮辱的他狠狠地将钱袋掷在地上,然后怒声道:“你家老爷呢,叫你家老爷来见我?”
“一定是你这恶奴胡言乱语,我兄妹二人何时要过盘缠?”
那小厮捡起地上的银子,轻蔑道:“你们还以为是苏公子在府上的时候呢?以你这小小的秀才功名,商人之子,配见我家老爷吗?”
“我告诉你们,识相的赶紧滚,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你……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嘭”的一声,陈璟直接踢翻了椅子。
陈宁见势,连忙站起来。
这个时候,那小厮也变了脸色。
只见他阴狠道:“好啊,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来人,老爷说了,将他们兄妹俩给赶出去!”
陈宁见他大哥一副要干架的架势,立即上前道:“慢着,你们就不怕得罪苏公子吗?”
林府的下人已经围到厅堂外,那小厮见援兵已到,立即嘲讽道:“苏公子我们是得罪不起,可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跟苏公子有几分交情,便敢赖在我林府混吃混喝?”
“我家老爷曾任京官,就是知府大人都要给几分颜面。就算到时候苏公子真的怪罪,难不成会为了你们两个要功名没有功名,要来历没有来历的兄妹俩为难我家老爷?”
陈宁蹙了蹙眉,暗暗拉着陈璟的衣袖道:“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陈璟不肯,他瞪视着那小厮,藐视着众多来势汹汹的打手,毫无畏惧。
他心里只有满腔的怒火,灼灼燃烧,恨不得将这些人全部捏死。
不就是功名,不就是来历?
难道他陈璟会一辈子没有?
林府的人狗眼看人低,亏他之前还百般夸赞,现在想一想,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来啊,我到是想看一看,你们林府是不是真的敢把我给丢出去!”
陈璟往前一站,目光阴鸷,恨不得好好发泄一腔怒火!
陈宁见陈璟被刺激得差不多了,上前抓住陈璟的胳膊道:“他们一群目光短浅之辈,大哥理他们做什么?”
“不就是功名吗,阿宁相信大哥一定会金榜题名的。”
陈璟看着妹妹,满腔的怒火掺杂着酸楚。
若不是他没有本事,怎么会连累妹妹如此丢脸?
想到这里,陈璟还想据理力争。
可陈宁死死地拖住他,并开口道:“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情。”
“大哥,韩信尚且能忍胯、下之辱,我们这又算什么呢?”
“不就是被误认为是打秋风的吗?那就打呗,横竖咱们确实吃了人家的饭菜,睡了人家的床,而且……还蹲人家的茅坑。”
“噗!”陈璟忍不住喷笑。
他捏紧妹妹的手,敛去笑容,认真道:“大哥答应你,以后一定会给你挣脸面,绝不会叫人再敢这样欺负你!”
陈宁闻言,心窝一热,连忙靠着陈璟的肩膀道:“不,大哥只需要答应我,以后都不要被人看轻,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那妹妹就放心了。”
陈璟目光微闪,一层水雾遮住了幽深的瞳孔。
“走吧,我们回家。”
“嗯,我们回家。”
陈璟牵着陈宁,一步步从林家主院走了出去,然后一路径直出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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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出了错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暗沉,街道上行人匆匆,皆急于寻找避雨之处。
可陈璟自出了林府,马车不肯坐,非要走着回清沁院。
陈宁不放心他,打发剑声和梅香先回去,自己则跟在陈璟的身后。
大雨说来就来,起先是豆大的雨滴,可很快就倾盆而下。
陈宁拉着陈璟在一处店家外避雨,谁料那店小二出来,驱赶般道:“你们两个走远点,别挡着我们做生意了。”
陈宁气闷,呛声道:“现在下大雨,哪里来的客人?”
那小二闻言,冷哼道:“那也不许在这里躲雨,这可是我们店里的地盘。”
“你……”陈宁气恼,正要说点什么,谁料陈璟突然上前一步,将那店小二提出来扔进雨里。
那店小二都被摔懵了,嘴里还吃了不上脏污的泥水。
陈宁愕然之际,只见陈璟突然握着她的手,大喊一声道:“跑。”
兄妹俩立即在雨中狂奔起来,一路朝着清沁院跑去。
雨水太大,陈宁感觉眼眶湿哒哒的,有些热。
她突然不想再刺激陈璟了,他愿意考就考,不愿意考就算了。
改变命运还有许多法子,或许她可以试一试接管陈家的生意。
想到这里,陈宁的目光突然清明起来。
她在雨中大喊:“大哥,你是最棒的!”
陈璟回头看她,眼中带笑,嘴角高高扬起道:“我知道!”
陈宁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开心地叫唤起来。
“嗷呜嗷呜嗷呜……我大哥是最棒的!”
“哈哈哈哈哈……”陈璟听她这狼嚎的声音,忍不住大笑起来。
雨水落入他的口中,有些苦,可却如同饮酒般畅快!
于是陈璟也很快大声叫唤起来。
“嗷呜嗷呜嗷呜……我妹妹是最棒的!”
兄妹俩就这样,一路叫喊着,开开心心地奔回家去。
大雨渐小,清沁院的门口淅淅沥沥的。
青石板上的水光映着一道白衣人影,也不知道矗立了多久。
陈璟拉着陈宁,突然止步在清沁院的门口。
苏玉打着一把描着玉兰花的油纸伞,就站在门口等着。
雨水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脚也沾了不少泥污。可他就那样站着,如芝兰玉树般矜贵优雅。
陈璟突生出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仿佛之前跟苏玉交好,都如一场梦。
陈宁看着苏玉,她突然在想,这些日子,苏玉是不是一直住在清沁院呢?
在门口等着的陆昱拿着薄毯冲了上来,将陈宁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压低声音跟陈宁道:“苏玉这几日天天都在这院外等着。”
陈宁倏尔皱了皱眉,她再看向苏玉时,目光里满是复杂。
她突然明白,有些人天生就很懂人心,做事也很让人信服。苏玉就是这种人,连续几日站着,她大哥若是明白其中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明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陈宁却觉得心头沉重。
世家之子,礼贤下士,品德贵重,学识渊博。
看,多完美的人啊!
陈宁讥讽地勾了勾唇,对着身边的陆昱道:“走吧,我们先回去。”
陆昱点点头,出声道:“梅香怕你们淋湿了,早就准备好了热水。我在厨房熬了姜汤,等会就端过去。”
陈宁点点头,略显疲倦道:“也好,喝了姜汤刚好睡一觉
。”
苏玉看着陈宁从他的身边走过,从头到尾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那眉头微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还有什么不对的?他不是已经向陈璟摆足了诚意?
陈璟会原谅他的,他们还会和以前一样要好,包括陈宁也是。
可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失算了?
苏玉走上前去,替陈璟撑着伞道:“你想明白了吗?”
陈璟一开始不知何意,随即便彻底明白过来。
他笑了笑道,劳烦苏公子如此费心了。
苏玉看向一旁的清沁院,淡淡道:“你在林府住了多久,我就在这里住了多久。你每日等我回去,诸不知我也在这里等你归来。”
“三年前,众人奉承我。走到哪里听到的都是苏家解元郎,苏瑾之少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可谁人又知,我十六年未出金陵,整日在家苦读诗书。夏日里脚入冰盆,冬日里暖炉近身。”
“陈璟,我希望你有一日也可以像我一样,先苦后甜,昂首挺胸,无论去到何处,别人都不敢小瞧你。”
陈璟心受震动,整个人肢体僵硬着。
他的唇瓣嗫嚅着,目光直直地望着苏玉,仿佛想从他的神情中探寻到什么?
可结果他只看到苏玉的坚持,苏玉那份无法撼动的坚持让他羞愧不已。
……
如同陈宁想的那样,陈璟不仅没有怪苏玉,反而将他引为知己之交,是那种可以豁出命去的交情。
得知这一切的陈宁,已经沐浴换衣,正坐在罗汉床上喝姜汤。
陆昱坐在另外一旁,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他来以后不许我们传出消息,我也怕坏了小姐的安排,只当他客人招待。”
“起先是早朝黄昏,这两日竟然连晚上也能守大半夜。”
“别说是我,就连黄叔他们都深受触动,还给老爷写了信去。”
陈宁清浅一笑,不以为意道:“既是戏,自然是要做足了。”
“我原是想连累了他,少不得多做些补偿。可如今看来,他竟连我的困局也解了,还得了大哥全盘信任。”
“哎……往我自诩聪明,可在聪明人的眼里,却如跳梁小丑一般。”
陆昱不高兴,皱着眉头纠正道:“小姐是很聪明,不要跟他比,他不配。”
陈宁见陆昱这般护着她,忍不住靠近陆昱道:“傻瓜,我们是有感情的,你自然向着我。”
“不过他也并非什么坏人,罢了,我以后离他远点就是。”
“我已经决定了,过几日就回龙湾村,我要接手陈家的生意。”
陆昱虽然意外,可一想到陈宁要离开苏玉的身边,心里就暗暗高兴。
苏玉的心眼太多了,陈宁跟苏玉待在一处他是不放心的。
……
苏玉换了一身衣衫后,陈璟迫不及待地来找他,隔着房门就亲热地喊道:“瑾之,瑾之。”
苏玉连忙给他开门,陈璟进来就给苏玉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瑾之。”
“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瑾之既然已经是解元郎了,劳烦提点我一番。”
苏玉笑道:“那是自然,否则岂不是白费我这番苦心?”
陈璟大笑,爽朗道:“遇到我这榆木脑袋,让瑾之费心了。”
苏玉拍着陈璟的胳膊道:“但愿你一举高中,也不枉阿宁陪你受这一场委屈。”
陈璟立即正色道:“这次确实
是委屈妹妹了,往后我一定把脸面给妹妹挣回来。”
“走,咱们先去吃饭。阿宁早就说饿了,只怕这会都等不及了。”
苏玉颔首,有些期待地跟着陈璟去了饭厅。
他其实很想看看陈宁感激他的模样,一定会很有趣吧。
毕竟,他可是帮她解决一个大难题了呢。
可谁知两人去了饭厅,梅香早早侯在那里道:“少爷和苏公子入座吧,小姐她太饿了,已经端了饭菜去房里吃了。”
陈璟笑了笑道:“果真是饿坏她了。”
“瑾之,快坐,今天咱们两个要好好喝两杯。”陈璟说着,兴奋地给苏玉倒酒。
苏玉脸上的笑容微僵,目光忽闪,有些心不在焉的。
刚刚他的预感是对的,陈宁对他是冷漠。
就算再饿,在今天这个时候,陈宁吃些糕点垫着肚子也会等他和陈璟来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和陈璟在这里对饮,陈宁却不想露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半个时辰以后,喝得微醺的陈璟给苏玉竖起了大拇指,认真地恭维道:“瑾之真是厉害,你设下的这个局,倘若你不说,只怕我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幸得瑾之真心待我,还留来下一一为我解惑。”
“你不知道,听仆人说你这几日为了等我归来,竟然饭都没有好好吃。可笑我竟然在林府寄居到今日,还险些辜负瑾之的一番苦心,真是愚不可及。”
陈璟说完,连罚三杯。
苏玉端着酒杯,却忽然喝不下去了。
他终于明白,陈宁为何会突然冷淡待他。
因为这一切被他算计得太天衣无缝了,她应该早就想好了,事发后如何摘清他。
结果他却将这一切都抗了,虽然雨过天晴,可陈璟对他却全盘信任。
陈宁是在担心,有朝一日他会算计陈璟!
而那时,陈璟一定不会有所防范。
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呢?陈璟是陈宁的亲大哥,在陈宁的心里,自然是亲大哥比较重要。
兄妹间有什么误会,很容易就解开了。
可这件事他做得太圆滑了,让陈宁毫无揭破的机会,也让陈璟失去了对身边人的警惕。他看似做了一件极好的事情,可这件极好的事情对陈璟和陈宁来说,都是有隐患的。
想到这里,苏玉便对陈璟道:“今日我算计你,你尚且能与我把酒言欢。可明日你身边亲近之人算计你,你又该如何?若他算计你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了他的利益,你又能否高兴得起来呢?”
“子阳,我其实还想告诉你。不管你身边的人是谁?不管你对他信任到何种地步?你都不应该放松警惕,也不要一味地相信而失去了自己的判断!”
陈璟心头忽然一震,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站起来。
他目光灼灼,泪花忽闪。此时他正盯着苏玉,声音似有几分哽咽道:“今生得瑾之做知己,子阳死而无憾了。”
苏玉:“……”
完了,不仅没有补救到,反而又把陈璟对他的信任感加深了。
哎……
我也要去
过完七月半以后,苏玉一直想找机会跟陈宁解释。
可陈宁根本没有好好待在清沁院。就像陈璟受到刺激,一门心思发愤图强。陈宁也跟着黄诚忙进忙出,甚至于还带着陆昱去县城里收帐。
七月底,陈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苏家的来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士林中地位崇高。
陈璟能跟苏玉相交,陈英自然是欣喜万分的。
八月初九,陈璟参加了元德二十六年的秋闱。
九月初三,桂榜出,陈璟榜上无名。
陈璟自然是失落万分,不过好在有苏玉陪着,苏玉还准备将陈璟带去金陵,在苏家族学念书。
陈英知道后,封了三千两银票给陈璟带着,另外准备了厚礼赠予苏玉。
临行前,苏玉约了陈宁在春归茶馆一聚。
苏玉从梅香那里得知,陈宁最爱的茶是都匀毛尖,因此特意准备了上好的都匀毛尖和几样精致的五彩点心招待陈宁。
陈宁准备的礼物堪称平平无奇,是些上好的笔墨宣纸。
苏玉给陈宁斟茶,看得出她这一次比较沉稳有度,好像知道他早晚会约她出来一样?
“尝一尝,如何?”苏玉端了茶给陈宁。
陈宁看着茶盏,站起来道:“苏哥哥坐吧,这种事情还是我来比较顺手。”
陈宁说着,重新给苏玉泡了一壶西湖龙井,然后斟茶奉给他。
苏玉突然有些不自在,清嗅着茶香道:“不过一杯茶,你便要还我?”
陈宁笑道:“那是自然,我可不是大哥,不会厚着脸皮占苏哥哥的便宜。”
苏玉收敛笑容,沉凝道:“你还在怪我?”
陈宁摇了摇头道:“从未怪过,何谈还在?”
“只是我今日想问苏哥哥一句话。你是因为跟我大哥交好才拿我当亲妹子疼?还是拿我当亲妹子疼才跟我大哥交好的?”
陈宁说完,手肘撑在桌面,身体微微往前倾。她唇瓣含着茶盏,露出几分戏谑的笑意。可她那眼目一片幽深,根本看不出半分玩笑。
苏玉只觉呼吸一滞,手下意识去碰茶盏,却不想动作太大,竟打翻了茶盏。
就在他突然站起来的时候,陈宁眼疾手快地扶正茶盏,用抹布将茶水擦去。
她行云流水般给他换杯添茶,仿佛刚刚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可苏玉知道,她是认真地在问他!
原本以为自己不是老谋深算也胸有城府,可此时的苏玉,心跳如擂鼓,竟然早已没有往日的淡定。
他再次坐下来,认真道:“自然是因为跟你大哥交好才拿你当妹子疼的。”
陈宁耸耸肩,不甚在意地笑道:“既是如此,苏大哥与我大哥如今情同手足,还有什么耿耿于怀的?”
“是啊!”苏玉也笑了起来。他心里没有耿耿于怀,只有无尽的失落。
有什么不一样了,像断绝某种念头一样,一下子就被扼杀在萌芽中。
可叹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我带你大哥去金陵求学,你有什么打算?”苏玉问道,像拉家常一样。
陈宁回道:“跟我爹商量过了,接手陈家的生意。”
“可你迟早都要嫁人的。”苏玉蹙着眉头道。
陈宁笑道:“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苏玉知道陈宁已经做了决定,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便顺着陈宁的话道:“历练历练也好,到时候你若是想你大哥了,可以来金陵看他。
她怕陆昱
陈宁回到龙湾村时,陈英迫不及待地道:“你大哥入了翰林院,写信来让我们去帮他求娶苏家三房的大姑娘。”
“阿宁,咱们家要举家搬往金陵了,若是你大哥顺利娶了苏家的姑娘,那以后金陵就是我们的家了,不再是这小小的龙湾村。”
陈宁早就料到,她爹不会甘心一直蛰伏在龙湾村。
“搬就搬吧,不过陆昱和梅香我要带走的。”陈宁认真道。
陈英心里开心得很,听到女儿的要求立马就道:“这是应该的。梅香和陆昱自小同你一起长大,你们感情很好,爹都知道。我们后日就出发了,你去让他们早点收拾。”
陈宁点点头,去找了陆昱。
陆昱那里到是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到是康雨田想回去给过世的父亲上柱香。
陈宁要忙着家里的事情,便让陆昱陪着他娘回去一趟。
康雨田的娘家在黄土坡,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才到。
康家在黄土坡是出了名的了,稍微打听就知道。
这么多年了,关于康雨田母子的消息在村里传了一个遍。前两年康雨田的哥哥康东树好赌,想去陈家找妹妹弄点银子花花,结果被陆昱打出来,腿都打瘸了。自那以后,没有人想过,康雨田母子还会回到黄土坡来。
康雨田犯病次数越来越少了,关于老父亲的记忆也渐渐变得清晰。她径直带着陆昱去了坟头,烧着香烛纸钱。
康东树听村里人说了,偷偷去看,果然见妹妹带着外甥来了。
想着自己到现在还隐隐作疼的腿,康东树不敢上前去。
他隔着老远的距离,扯着嗓子喊道:“妹妹,当年大哥也是没有办法。你就看在爹的面子上,原谅大哥成不?”
“你嫂子跟人跑了,大哥这些年也不容易。大哥这脚还叫外甥给打瘸了,报应都报应过了,你就不能跟大哥说两句话?”
陆昱怀抱长剑,冷戾地盯着康东树,仿佛只要康东树敢上前,他就会杀了康东树。
康雨田想起陆昱受过的那些苦,根本无法原谅康东树。
她祭拜完父亲,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康东树道:“过两日我和陆昱要随主家搬去外地了,此生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你若真有良心,以后便多来看看爹。”
“什么?你们要走了?”康东树傻眼了。他可都打听清楚了,陈家的儿子做官了,而且还是京官,连县太爷都得奉承着。
他还指望借着和妹妹重修旧好的关系,然后找一份靠谱的差事糊口呢?
怎么突然不声不响的,就要搬迁了?
难不成是搬去京城?
想到这里,康东树的眼睛又亮了。
他往前跑了几步,见陆昱目光突然凶狠起来,连忙又止住脚步。可他那冲力太大,自己稳不住便摔倒了。
康东树快速地爬起来,裤腿上的泥都来不及拍,连忙喊着康雨田道:“妹妹,你们真的要走啊?”
“那带大哥一个成不?大哥会赶马车,会喂马,还会给马看病呢。”
“好妹妹,大哥以前糊涂,可大哥改过自新了。”
康东树越说越急,眼眶和脸颊都红了。
康雨田早已经不会再信她大哥的鬼话了,她转身走向马车,多余的话都不想再说。
陆昱等他娘入了马车,这才对着康东树亮了亮剑。
若是康东树再敢靠近,他不介意把康东树另外一条腿也给打断了。
康东树又急又怕,豆大的汗滴滚落下来。
就在他目光落在陆昱手中的长剑时,
只觉得很眼熟。
他苦思冥想,脑袋里的记忆翻涌着,突然眼前一亮。
只见他朝着陆昱喊道:“外甥,外甥,你别急,我知道你的身世。”
“不许说!”康雨田突然掀开车帘,目光猩红地大喊。
陆昱突然回头,只见她娘浑身颤抖着,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陆昱心口一痛,连忙跳上马车,调转车头往前驶去。
康东树的声音还在后面追着喊:“妹妹,你误会了。”
“外甥,你娘误会了,你的身世不是她想的那样。”
陆昱怕他娘听见,越发受刺激,大声地呵斥着马,压过了康东树的声音。
终于,路上都安静下来。
可是马车里却传来了康雨田破口大骂,癫狂而愤怒的声音。
陆昱垂下头,心里隐隐作疼。
他娘又犯病了!
上一次是康东树去陈家的时候,时隔两年,在他以为他娘的病情已经痊愈的时候,因为康东树提到了他的身世,他娘又开始犯病了。
陆昱的心从未像现在这样复杂,他想去撬开康东树的嘴,却又害怕那真相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住的。
回到陈家,康雨田犯病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陈英以为康雨田是触景伤情,还让下人传话,说是等康雨田恢复了再走。
也不是第一次见康雨田犯病了,大家都知道她这病也就是一两天就恢复,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到是陈宁倍感意外,尤其是看到陆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挨着陆昱坐下,陈宁猜测道:“这次回去遇见康东树了?”
陆昱点点头,欲言又止。
陈宁眉头微蹙,继续道:“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难不成是他对你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陆昱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双手也下意识紧握成拳。
陈宁拍着他硬邦邦的拳头,询问道:“你向来不会容忍康东树的,他到底说了什么?”
陆昱的拳头放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
他怔怔地望着陈宁,然后开口道:“他说他知道我的身世,可我娘不许我听。”
“我也不想听,赶着马车就回来了,可我娘还是犯病了。”
陆昱说完,蔫头耷脑的,整个人透着浓浓的悲伤。
陈宁看着这样的陆昱,心里也挺难受的。她伸手拍着陆昱的肩膀,然后出声道:“陆昱,你娘很爱你的。不管她的病跟你的身世有没有关,这点都不会改变。”
“你若是想去弄清楚自己的身世,那你就去。你要知道,再痛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你娘承受了,你也承受了,所以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陆昱看着陈宁,心里慢慢做了决定。
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他不曾想过他的身世,因为对他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马上就要离开龙湾村了,这像是一个契机,就看他能不能抓住了?
“我今晚去找他!”陆昱站起来,声音坚定。
陈宁也站了起来,轻笑道:“这样才对。不管你的身世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你都应该要勇敢面对。”
陆昱望着陈宁,目光渐渐变得灼烈。
陈宁被他盯得不自在,想伸手去捂住他的眼睛。
谁料陆昱直接握住她的手,目光更显灼人。
“陆昱,快放开我的手!”陈宁嗔怒,有些赧然。
陆
昱放开了她的手,出声道:“谢谢!”
陈宁连忙道:“不谢,我先回去了。”她说完,撒开脚就跑。
耳边的风声有些急,陈宁下意识停下脚步。可就在她回头的时候,却发现陆昱还一直看着她。
他微微侧身,目光深邃而明亮,像是一直追着她,不曾停歇过一样。
陈宁只觉呼吸微滞,再次转过头时,片刻也不敢停了。
……
晚上,陈宁让梅香送些燕窝去给康雨田。梅香嘀咕道:“小姐现在越来越怕陆昱了,从前这种事情你都不会让我做的。”
陈宁在罗汉床上变了脸,不敢置信道:“梅香,你说我怕陆昱?”
梅香反问,一脸从容道:“难道不是吗?”
“小姐以前多疼陆昱啊,吃的,穿的,玩的,但凡想送给他的,都不会让我经手。”
“我记得有一次小姐求了一副药来,别人熬都不行,非得自己守着熬给康姑姑端去。”
“现在呢,康姑姑还病着呢,小姐连送份燕窝都不肯了。”
陈宁下意识想反驳,小嘴巴动着,眼睛转着,好半天才得出一句:“这不是长大了吗,得避着点了。”
梅香轻哼道:“且算是吧,可小姐现在使唤陆昱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我看都是陆昱自己找活干,忙里忙外地做事。”
陈宁轻靠在大迎枕上,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听梅香这么一说,好像她还真是有点怕陆昱了。
难道是陆昱缠她太紧了,像蛇一样,她渐渐觉得有压迫的窒息感?
对,就是这样的!
陈宁好像想通了,她对着梅香挥了挥手,又恢复没心没肺的样子道:“行了,可我不是还疼你和陆昱的?”
“你快给康姑姑送去吧,康姑姑教你珍珠针法,也算是你半个师傅了。”
梅香闻言,轻笑着,勾了勾嘴角道:“康姑姑对我可好了,还说让我给陆昱当媳妇呢。”
“什么?”陈宁惊呼,眼睛瞪大。
梅香笑得更欢,开心道:“小姐真傻,康姑姑说笑的呢。我可不喜欢陆昱那性子,太冷了,话也不多说半句。”
陈宁懒洋洋地趴着,挥了挥手道:“行了,知道你眼光高,你走吧。”
“呵,我眼光高?我要是眼光高,那还不是跟小姐学的?”梅香怼完,这才端着燕窝出去。
陈宁盯着梅香的背影看,狐疑道:“我眼光高吗?”
屁!
眼光高也有个看得上眼的对象吧?
问题是她没有啊!
陆昱的身世
入夜,陆昱潜入了康东树家。
点亮油灯,陆昱看着在床上酣睡的康东树,用剑鞘敲着他的痛脚。
很快,康东树迷迷糊糊地醒来。
当他看到立在床边,手拿长剑的陆昱,一下子缩到床角,整个人瑟瑟发抖。
“陆昱……你想做什么?”
康东树很怕陆昱,他四顾看了看,只见陆昱点燃了油灯,身边并没有跟随的人。
康东树越发显得紧张了,只听他对陆昱道:“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去烦你娘了。陆昱,你放过我吧!”
陆昱的目光冷冷清清的,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惴惴不安的康东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去,然后在桌子上放了一锭银子。
“我的身世。”
陆昱开口,顺便也把长剑放上去。
康东树看着那锭银子,目光顿时亮了。
他勉强往外挪了一点,咽了咽口水,这才试探道:“只要我说了,银子就是我的?”
陆昱盯着他,冷冷地笑道:“前提是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敢骗我……”
“不敢不敢。”康东树连忙坐直身体。
“你的身世,还得从十七年前说起。”康东树陷入回忆,娓娓道来。
十七年前,安庆府匪盗猖獗。官府请朝廷派兵剿匪,第一波来的官兵不顶用,死伤惨重,有的甚至于被土匪碎尸,震慑官员。百姓们闻风丧胆,就连当地官员都胆战心惊,只得又请求朝廷派第二波官兵来。
第二波官兵里面,有一个叫曹申的大将,耍得一手大刀,杀土匪到是杀得痛快。
可惜这个人有个毛病,好色。
知府大人有一位千金,年仅十六,正值妙龄。这曹申看上了,非要让知府大人的千金下嫁才肯继续剿匪。这曹申虽然能干,但已经有妻室了,并且已年过四十。知府大人不敢得罪曹申,又想他继续剿匪,便四处搜罗美女。康雨田就是这个时候被知府盯上的,知府派人掳了康雨田,让人给她下药,偷偷送进了曹申的房间。
那时,跟随曹申来剿匪的,还有一位青年将军。他出身世家,有勇有谋,跟着来不过是为了历练一番。被他得知此事以后,当场就将那曹申绑了。可惜康雨田中了烈药,已然不能脱身。那青年将军想着自己还未成家,便愿意给她个名分。
事情若是这样落下帷幕到也还好,坏就坏在,康雨田受的冲击过大,加上那药能致幻,康雨田醒来以后就疯了。
讲到这里,康东树轻叹道:“你外婆早逝,你外公将你母亲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那将军来提亲的时候,你母亲哭骂大喊,疯癫入魔。你外公不舍,只说是你母亲命不好,这婚事就算了。那青年将军留了银子,还有一把长剑做信物。若是将来你外公或者你母亲愿意,可拿着信物去找他,当时他还驻扎在安庆府。可没有过多久,你母亲有孕,你外公去找他的时候才知道,边疆有战事,那位将军已经被调往边疆去了。你外公知道在外征战的将军,指不定早就死了,便回来与你母亲商量,生下你以后给你找户好人家养着。起先你母亲同意,后来生下你以后便不肯了。那时家里还富裕,你外公到也没有勉强。后来你慢慢长大也知道,你外公生病花了很多银子,那把剑也被我拿去卖了。”
康东树说着,目光落在陆昱手里的长剑上。时隔多年,他已经不敢肯定了。只是试探道:“我只记得先去的当铺,给人家给的价钱低。我后来听说,北盛府有家古董店收,价钱给得高,我就去了北盛府。那家店的位置我不记得了,不过店铺的正对面有一座狮子桥,那桥看着也有几十年的光景了,当地人应
该是知道的。”
陆昱知道,康东树没有说谎。
那家古董店的正对面,确实有一座狮子桥。
“那个曹申呢?”陆昱问道。他想知道那个人的下场。
康东树道:“死了,听说剿匪的时候被土匪抓住,被土匪砍了头,还被挂出来震慑那些官兵。那知府也被罢官,发配到别处去了。安庆府那两年乱得很,死人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过自从那青年将军剿匪以后,我们这地方到现在一直很安宁。”
“他原是给了你外公名帖的,你外公嫌我不成器,并未给我看。后来听说他去了边疆,你外公就将那名帖烧了,只留下那把剑。”
陆昱感觉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他害怕难以启齿的身世,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将长剑递给康东树,陆昱道:“你好好看看,是不是这一把?”
康东树哆嗦地接过去,仔细摸了摸,又拿着那剑穗翻看着,肯定道:“我昨天看着就觉得眼熟,现在拿在手里更能肯定了。当年我带着它一路去了北盛府,晚上睡觉都是压在枕头下面的。可这剑穗上有血痕,我害怕,又拿起来放边上。在外面住店怕被偷,我便只能守着不敢睡。当初为了卖这把剑,我心惊胆战的,所以印象很深。”
陆昱收回长剑,对自己那是不是早死的爹一点兴趣都没有。
母亲的疯病,多年来不曾痊愈。他小的时候还好,后来去了陆家,那才是母亲的地狱。
这辈子,他不愿意去触碰母亲心里的伤,如果遗忘往事可以让母亲开心一点,他不介意母亲永远遗忘。
陆昱站起来,准备走了。
康东树突然红了眼眶,他知道自己混账,对不起妹妹。
妹妹和外甥这一走,只怕今生都不会再相聚了。
康东树突然跪下来,哽咽道:“陆昱,以后好好照顾你娘。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遭了曹申那畜生的毒手,任凭我们如何解释都听不进去。那将军来跟你外公谈话,我听得一些。他姓傅,是京城人士。像他们那样年纪轻轻就能当将军的人物,家世一定很好。”
陆昱冷嗤,猜测道:“所以……当年他许诺给的名分,不过就是个妾吧?”
康东树抬起头来,目露惊愕。
陆昱低着头看他,嘲讽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还是疯的。外公怎么舍得让我娘跟他?”
陆昱说完,径直走了。
康东树跪在原地,觉得膝盖有些疼。
他慢慢爬起来,轻叹道:“婚前已失贞的女子,不是妾还能是什么呢?”
怪只怪妹妹的命不好,姿容出色,却给自己引来祸事。
……
清晨,第一缕朝霞透进窗户的时候,陈宁还在睡。
晨起的梅香出去,然后折返。
“小姐,陆昱坐在外间的台阶上呢。”梅香打了个哈欠,小声地告诉陈宁。
陈宁翻了个身,眯着眼道:“什么?”
梅香提高声音道:“我说陆昱在外面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啊?”陈宁一下子坐起来。
她想到了,陆昱应该是弄清楚自己的身世,想来告诉她。
“那什么,我先洗把脸。”陈宁爬起来,快速地收拾自己。
等收拾好了,梅香去厨房端早膳,陈宁请陆昱到明间里小坐。
陆昱微微低垂着头,神情看起来还可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样。
陈宁试探道:“你都问清楚了?”
陆昱点点头,将康东树
的话转述了一些。
他没有说手里的惊鸿剑,也没有说那个人姓傅,可能住在京城。
因为他没有打算去认,所以觉得没有必要说。
陈宁没有想到,康雨田是这样疯的?
那个时候,一个小姑娘被下了药,药量或许很大,导致她产生幻觉以后,再难以相信别人嘴里的转述。
她应该以为,别人说的,是为了让她放下那件事,所以才不肯相信。
陈宁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去金陵了,以后估计也很少会回来,你就当是知道了一件早已尘封的往事。”
陆昱点点头,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
就在这时,梅香端了早膳回来,目露戏谑道:“小姐,赵正方说他在后门等你。”
陈宁奇怪道:“他家不都搬出去了吗,他来等我做什么?”
梅香玩味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人家现在还没有走。”
陈宁看着梅香那意味深长的表情,脑袋轰的一声,脸颊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不是吧?”她惊呼,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陆昱从未见她这副模样,有些紧张,看样子还很羞燥。
他蹙着眉头,不悦道:“他想跟小姐说什么?”
梅香还嫌不够乱,在一旁调侃道:“你傻啊,还能是什么?一定是知道小姐要走了,特意来告白啊。”
“之前思思成亲的时候,我跟小姐去他家送礼,当时他看小姐的目光就很迷恋。”
“你还说?”陈宁呵斥。
赵家都搬出去好几年了,她哪里想到赵正方对她有意思?
“我不去,你去告诉他,让他以后顾着思思一些,别让思思在婆家受欺负就行。”
陈宁坐下来,自从去年赵思思嫁到邻村以后,她就很少跟赵家人有什么接触了。
梅香摆好早膳,点点头道:“行,那我吃了早膳再去,让他多等一会。”
陈宁没有意见,赵正方大清早冒冒失失来找她,确实欠妥。可某人却不觉得,陆昱早早等在她的房门外更欠妥。
“吃吧,陆昱!”陈宁坐到餐桌边去。
陆昱突然站起来,步伐快速地往外走,声音清冷道:“我去让他走!”
“啊?”陈宁看着陆昱的背影,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梅香道:“那赵正方也真是的,早也不见他来小姐的身边献殷勤。偏偏听到小姐要走了就急,这有什么用?难不成小姐会因为他的告白而留下?”
陈宁无心男女之事,淡淡道:“思思之前总在我面前说她大哥不想成亲,我都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只怕思思早就在暗示我了。”
梅香笑道:“小姐有时聪明,有时也笨。都到说亲的年纪了,难道也不曾细细想过,将来会嫁给谁?”
陈宁摇了摇头,她还真没有细想。
且先等她大哥的婚事定了,她在考虑自己的。横竖爹娘都疼她,不会随便将她许人的。
族谱
元德三十年九月二十八日,陈家一行人抵达金陵。
梁柱在金陵接他们,陈家在金陵的宅子还没有买,此时租住在江月胡同的一栋两进宅院。
一家人收拾妥当,已经是十月初了。期间苏家的人来请陈英夫妇上门做客。
陈樱并未跟去,她和陆昱在看宅子,已经看了好几处了。
苏家在金陵是大族,想要跟苏家做亲家,宅子选得不好还会遭非议。
自己的爹娘是个好面子的,陈家商行也有稳定收益,陈宁想了想,还是拿下了金陵鼎鼎有名宅院。
那处宅院曾是国公府邸,因举家迁往京城才卖的。位置在距离苏家两条街的桂花巷。
五进的大宅院,东西各有四个独立院子,后院还有很大的花园、佛堂、戏台、水榭、楼阁、书斋等等。
价钱也是天价了,要十万两银子。
陈宁跟她爹商量的时候,陈英怕陈家周转的银子不够,还从自己珍藏的古董里挑了两箱子珍品出来。
这几年在商场上,陈宁也练出些火眼金睛。她看过她爹给的古董,心里的狐疑越来越大。
按照她爹这个家底,前世她大哥怎么也不至于穷困潦倒?
可惜她到底不知前世如何,只是掩下心里的狐疑,吃惊道:“爹什么时候收藏的这些宝贝,女儿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陈英含蓄地笑了笑,出声道:“这些都是咱们陈家攒了几代人的家底,你当然不知道了。”
陈宁问道:“大哥知道吗?”
陈英摇了摇头,沉凝道:“现在他在朝堂站稳脚跟了,跟他说说也无妨。守得住的家财才是家财,守不住的家财就是祸患。”
“以前你大哥笔墨银子都是有定数的,爹也是怕他知道了,不思进取,所以不曾告诉过他。”
“如今他只知家里做了生意,不缺银钱,对这些古董也不会太在意的。”
陈宁在心里有一个怀疑,她之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陈家是皇族之后,那是因为前世她大哥的身份早早就暴露了。
起先并未有人相信,直到后来老皇帝对陈家动手了,众人才渐渐回过味来,陈璟真的是皇族之后。
可惜那个时候,陈家的下场已经很凄惨了。
莫不是……她大哥暴露以后,她爹怕老皇帝对陈家动手,所以才放任她大哥过穷困潦倒的日子,以打消皇帝的疑虑?
确实有这个可能的,陈宁想着,目光渐渐变得清明。
“这些古董留着给大哥做聘礼吧,也好让苏家人看看,咱们陈家也不是一点家底都没有的暴发户。”
陈英当然乐得有这样的脸面,可又怕商行周转的银子不够。
陈宁打定主意不回龙湾村了,便说将北盛府、安庆府、锦川县等地的产业都变卖了,只留了龙湾村的宅院,以备日后想去小住。
留了龙湾村的宅子,陈英觉得还算妥当。龙湾村虽然不是陈家的祖籍,但好歹也住了十几年,陈英心里还是惦念的。
宅子的事情解决了,陈英也准备请人去苏家提亲。
陈宁却私下打探,发现陈氏商行之所以发展得很迅速,是因为她爹投入大量金钱,在货源上远高于其他商行。
确定她爹是有意将陈家的产业扩大以后,陈宁便知道陈家的隐患该解决了。
陈宁将爹娘请到一处,商量道:“龙湾村不是祖籍,苏家想必也知道了。咱们陈家祖籍何处,总要说个清楚,不然苏家会觉得咱们陈家的来历不明不白的。”
陈英拿了族谱出来,略显得意道:“大周国主姓陈
,与咱们陈家也算有些渊源。说起来,我们都是先祖陈渊的六世孙。”
陈宁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她爹到这时候还不忘继续吹嘘陈家的来历,虽然不敢明着说,拐着弯也要说自己是皇族后代。
那陈渊是前朝大将,当朝开国皇帝登基时,为了使天下人信服,便说自己是陈渊的后代。
可哪有什么具体的证据?不过是史官写了,群臣也认了,天下百姓皆以为是真的。
陈宁当即皱着眉头,合上她爹给的族谱,递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
陈英翻看一番,狐疑道:“江西陈氏?”
陈宁点了点头,认真道:“江西陈氏,五十年前分宗,各支南迁,早已开枝散叶,难以追溯本源。”
“爹爹莫要以为,说与皇族有关,苏家人便能高看咱们一眼。”
“陈氏本国姓,大哥又在朝为官,此事若经得起查证到无碍,倘若经不起查证,便会给大哥引来杀身之祸。”
“皇族后裔,怎可有人混淆?更何况,那陈渊虽功名赫赫,被皇家追封,可具体是与不是天家之祖谁又知道?横竖天下人以为的,只是皇家想传达的。”
陈英的神情也凝重起来,陈家的族谱当然是经不起查证的。
他本还想着借由跟苏家联姻之事,慢慢回归本源。可听女儿一番话,他却又觉得陈家回归本源遥不可及。
如同女儿所说,皇族后裔,怎可有人混淆?
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以为自己立得住,别人也会接受!可现在不是封几个闲王的大周朝了,他们陈氏一族,只能是陈氏一族。
将自己准备已久的族谱交给女儿,陈英轻叹道:“烧了吧!”
陈宁见说服了她爹,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接过族谱,认真道:“大哥入仕,家里经商。日后爹爹多多栽培大哥的孩子,陈家总会越来越好的。”
陈英点了点头,目光慈爱地看着女儿道:“爹爹自诩聪明,竟不如你想得周全。原本爹爹还想,等你大哥的婚事后给你相看夫家的,现在爹爹到舍不得早早将你嫁出去了。”
陈宁莞尔道:“女儿也不想早早嫁人,去婆家受气。横竖在家里有爹娘宠着,就是嫂嫂进门也不敢拿我撒气。”
宁馨笑道:“瞧瞧她说的是什么话?谁家新媳妇会拿小姑子撒气?”
陈宁娇嗔道:“这不是怕嫂嫂出身世家大族,觉得我这小姑子不太顺眼吗?”
陈英闻言,皱着眉头道:“世家大族又如何?这世间多的是一夜覆没的世家大族。”
宁馨挽着自己丈夫的臂弯,温柔道:“你儿子的眼光你还不知道,肯定是个好姑娘的。”
陈宁也笑道:“是啊,大哥一向最讨厌捏揉造作的姑娘,嫂嫂一定是个好的。”
“女儿刚刚都是说笑,爹爹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陈英颔首,心里惆怅的却是陈家本源将被淹没的事实。
试探
苏家三房的大姑娘叫苏慧,今年十七岁。
陈英请了官媒去提亲,陈璟在苏家族学念书,苏家的人都是见过的,很满意。
再加上陈家一来就买了桂花巷的宅子,给足了苏家脸面,这门婚事很快就落实了。
婚期定了来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两家人也渐渐走得热乎起来。
陈英学识不俗,宁馨温婉有礼,夫妻二人很快成了苏府的常客,就连苏家长房,苏玉的父母都宴请了陈英夫妇。
陈宁不爱出门做客,尤其是去苏家。
渐渐的,关于这位陈小姐到有了些许传闻。说她知书识礼,贞静娴雅,就连苏家都起了给陈宁做媒的心思。
腊月里,苏玉和陈璟都从京城告假回来。
陈宁从她大哥的嘴里知道,苏玉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婚事。
苏玉的父母看中了林阁老的孙女,可惜林阁老已经准备致仕,林家出类拔萃的子孙不多,只能算门第清贵。
陈宁在暖阁里记账,陈璟在一旁喝茶。与少时不同,如今的陈璟举止优雅,温润恭谦,到还真有几分风流名士的样子。
“见过了你嫂嫂没有?”陈璟问道,嘴角含笑。
陈宁摇了摇头。
陈璟的手指敲着炕桌,不悦道:“你怎么能不上心呢?都来了金陵这么久也不去见见?”
陈宁抬首,淡淡道:“又不是我媳妇,我急什么?”
“再说了,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成天跑到未来嫂嫂家去做客,像什么样子?”
“咱们陈家能与苏家结亲,本就高攀了。我可不想让他们以为我也想嫁入苏家,反倒将这你们桩亲事弄得不美了。”
陈璟想一想也是,可面对通透的妹妹,他还是觉得有些许愧疚。
“原本还想借助苏家给你找一门好亲事,听你这样说来,到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了。”
陈宁在心里轻叹,自从及笄后,她的亲事便已在父母口中说了几十遍了。
“且先等嫂嫂进门,我一个姑娘家难道还怕嫁不出去吗?”
陈璟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心里头自然是高兴的。只可惜翰林院那边的士子多半已经定亲,有些年岁大了不消考虑,他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晚上瑾之要过来,你要见见吗?”陈璟问道。
陈宁摇了摇头道:“不了,如今各自年岁大了,总不好凑到一起说话。大哥自己去招待吧,缺什么找陆昱就行。”
说起陆昱,陈璟眼眸一亮道:“你还别说,我这个大徒弟教得可好了,今日我与他交手,竟然三招就败了。虽说这几年我疏于学武,可底子还在,就连瑾之的护卫我都能过几招呢,偏在他面前立不住威风。”
“他有这样好的功夫留在咱家可惜了,你不如劝他去考武状元?我听爹说他一直跟着你管账,也识字懂术,考武状元绰绰有余了。”
陈宁放下账本,端正身体道:“武状元?”
陈璟点点头,认真道:“朝中有人举荐,家世清白就可去报名了。他如今又不是贱籍,朝中我去举荐便是。”
陈宁听出点兴趣,忍不住追问道:“武状元考了可有什么好处吗?”
陈璟大笑道:“当然有了。武状元考了,可以补个小将当当,若是遇到剿匪,叛乱,立下战功就可以升迁了。”
“考武状元也算是天家恩典,那些没有被选上,功夫出挑的,都安排进了巡城营,也算是有了个体面的去处。”
“那我让陆昱去考,这件事大哥得上点心。”陈宁一下子来了精神,开始督
促陈璟。
陈璟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好笑道:“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只要是陆昱的事情,你就很上心。”
陈宁娇嗔道:“那是当然,陆昱自小跟着我,我总要多为他打算几分的。”
“等有了一份体面的事做,再给他娶一位好妻子,我就放心了。”
陈璟嘴角微抽,不悦道:“陆昱也大了,他的事情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去跟他商量,你就不要掺和了。”
陈宁皱着眉头道:“不行,陆昱他只想跟着我,大哥去说他不会听的。”
“跟着你?一辈子跟着你当管家?”陈璟问道。
陈宁点了点头:“陆昱确实有这个想法,所以我才想着为他谋一份好的出路。”
陈璟黑沉着脸,无语道:“你还不跟陆昱走远一点,再跟他这样好,你怎知他对你是不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陈宁惊呼,眼眸瞪得圆圆的。
陈璟气得脸青,咆哮道:“天呐,你不会从来没有想过吧?”
陈宁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陈璟差点给气死了,指着陈宁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宁面色涨红,心虚道:“我就没有想过,陆昱他会……”
“会不会是大哥你想多了?”
陈璟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真怕自己一口气喘不上来,先晕过去了。
“你给我等着!”
陈璟说完,大步走了。
“等什么啊?”陈宁追在后面问,突然有点怕怕的。
陈璟大声回道:“等着挖坑埋自己!”
陈宁:“……”
陈璟走了,陈宁感觉自己做什么都不太对。
陆昱确实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但不至于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陆昱从小就喜欢挨着她,她也习惯了,可她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哎……
陈宁有点心慌,最好不要像她大哥说的那样,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
晚上,苏玉来陈家用晚膳。
他本以为能看见陈宁,结果陈宁并未出现。心里一片惆然失落,苏玉在用过晚膳后,选择留宿陈家。
陈璟的新房布置在东院,现如今他住在西院的清秋阁。
苏玉看向整栋西院,发现各处的灯都没有亮,显然陈宁不是住在这边。
这府邸他来过,倘若陈宁不是住在西院,那便是后花园里的厢房了。那确实适合闺阁女儿居住,只是距离正房太远。
他以为陈家人口不多,陈宁不会住那么远,可现在看来,她似乎是有意离家里的正房远些,像是不愿意出面应酬一样。
陈璟泡好了茶,见苏玉站在院外,便出声叫他道:“外面冷,快进来喝茶。”
苏玉颔首,随即转身进了清秋阁。
品了品茶,苏玉觉得身体热乎了,将身上的鹤氅脱去。
他打量着房间的陈设,简单极了,不像是陈璟一贯花团锦簇的布置。
“许久未见阿宁了,她现在怎么样?”
陈璟摇了摇头:“不说也罢,反正她也不想见你。”
苏玉目光微动,沉凝道:“哦,这是为何?”
陈璟看着苏玉,一言难尽的表情。
苏玉:“……”
“你难道不应该告诉我吗?”苏玉问道,神情微冷。
陈璟靠在大迎枕上,略显无赖道:“可以,不过你要帮我一个
忙。”
苏玉坐下来,从容道:“你说!”
陈璟莞尔一笑,顿时从大迎枕上起身,看起来精神很好。
……
剑声拉肚子了,让陆昱去清秋阁伺候。
结果去的时候,陈璟和苏玉已经在茶房里面自己煮茶喝了。
陆昱拿了扇子在一旁煽火,低垂眉眸,看起来并无什么异常。
到是陈璟对苏玉道:“这次回来,阿宁说她想嫁给你!”
苏玉还没有什么反应呢,陆昱一下子看向陈璟,目光满是震惊。
陈璟装作不察,似苦恼地跟苏玉道:“我跟慧慧都已经定亲了,妹妹若是再跟你定亲,那像什么话?我没有同意,她今天跟我怄气,连面都没露。”
苏玉轻咳一声,看向陆昱。只见陆昱已经转过头去,手里的扇子落在地上也不知道。
他沉凝道:“阿宁若是真的喜欢我,我到是可以跟父母商量一番。横竖我们以后是在京城,也不回金陵长住。”
陈璟意外道:“若真能如此,那阿宁当真要开心坏了。”
“这几年她每次写信给我都提起你,父母说起她的婚事她也不上心,实则是早早将你放在心上了。”
苏玉含笑道:“不瞒你说,我心里也是惦记她的。可你是我的好友,我总不能不顾你的婚事。既然你都已经定下了,我不妨去争取一番。”
陈璟开心道:“你只管去争取,我父母这边不要你操心,他们必定是会同意的。”
火炉上的水沸了又沸,陆昱没管。
火光照着陆昱的脸,红彤彤的,可他紧抿着唇,眼瞳一片漆黑,看起来深不可测。
恰逢这时陈璟道:“陆昱你去休息吧,我们还要再说一会话。”
陆昱起身,沉着脸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苏玉,目光犀利森冷。
陈璟在一旁看着,有些心惊肉跳的。
待陆昱走后,陈璟把暗处的剑声叫出来,让他跟着陆昱。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沸水咕嘟嘟的声音。苏玉看向黑暗处,与身边的陈璟低语道:“你想试探的是陆昱的心意,还是阿宁的?”
陈璟皱着眉头道:“都有。”
苏玉突然往外走去,步伐有些匆忙。
陈璟往前追去,低声唤道:“瑾之。”
苏玉驻足,于黑暗中回首,声音低沉道:“于你来说,我们的谈话不过是一场戏。可于我来说,却是真的惦记阿宁。”
“你知道的,苏家不可能跟陈家互联姻亲,这是要落人口实的。”
“当年阿宁曾问过我,是与你交好才拿她当妹妹,还是拿她当妹妹与你交好。那时我便知道,倘若日后我做了什么与你不利的事情,她便不会原谅我。”
“子阳,我想去听一听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陈璟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懵了又懵,感觉有锤子砸破头一样。
黑暗处的人影早就走远了,脚步声渐渐低不可闻。可陈璟只感觉一阵冷风来袭,只差没把他的心都给冻住了。
恍惚间,他只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极蠢极蠢的事情!
陆昱喜欢她
陈宁都快睡下了,结果锁了的院门突然被大力敲响。
梅香穿了衣服出去,出声问道:“谁啊?”
陆昱在外面没有吭声,还在敲。
梅香没敢开门,呵斥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叫人了。”
陈宁穿好衣服出来,看见紧张的梅香道:“会不会是陆昱?”
她说完,一边朝着院门走,一边出声道:“陆昱,是你吗?”
门外的站着的陆昱停住敲门的手,心里一阵难受。
隔着房门小姐都知道是他来了,她对他事事上心,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她的婚事?
陆昱哽咽道:“是我。”
“没事了,不用开门。”
陈宁听他的声音不对,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
她立即上前把门打开,院子里的灯照过去,只能看到陆昱孤单的背影。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了,可他没有回头。
在这寒冷的夜晚,陈宁看他那孤零零的背影,好像被遗弃在荒野路边小狗一样。
她连忙追上去拉住陆昱的手:“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陈宁低声问道,若不是陆昱如今比她高了,她都想抱一抱陆昱。
可她到底站着没有动,只是陆昱不肯转身,倔强着,像是个赌气的孩子。
陈宁伸手去摸他脸颊,冷冰冰的,还沾着泪痕。
陆昱连忙拂开她的手,用力地朝脸上搓去。
陈宁拉着他不许他用力,连忙拦在他的面前道:“陆昱,你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我大哥他说了什么?如果是考武状元的事情,你不想去就不去,他不会逼你的。”
“再说还有我在,你别怕啊。”
陈宁的话刚刚说完,陆昱便将她紧紧地圈在怀里。
他的额头在她耳畔动着,想告诉她不是,不是因为什么考武状元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不该来问她,现在也问不出口。可是他觉得很难过,为什么陈宁会想嫁给苏玉?
陆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使劲。
陈宁提腹收腰,下意识往陆昱的怀里靠,因为她越是挣扎,就越是被陆昱紧箍得腰疼。
“嘶……陆昱,你先放手啊。”
“你勒得我都疼了。”
陆昱不放,舍不得放。他一直想跟她在一起,没有别人,没有苏玉。
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可哪怕是做一辈子的奴仆,他还是想守着陈宁。
苏玉不是一个可以让他一直守着陈宁的人,他仿佛嗅到天敌一样的威胁,浑身都是防御的刺。
陈宁不再挣扎了,因为她听到了陆昱哽咽的声音。很压抑,透着绝望的伤心。
她很担心,也很心疼,双手下意识抚上陆昱的背,然后缓缓地拍着。
“没事了,陆昱。”
“我不会让你走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辈子跟着我。”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赶你走的,永远都不会。”
陈宁知道不妥,可她还是做出了承诺。
如果拉一个人出泥潭就是算是救了他,却忽略了他早已无家可归的事实,那么她顶多是出了一份力,让深陷泥潭的人不至于绝望。可若真正说到救赎,却是远远不够的。
或许是她的力量还太弱小了,亦或是陆昱心里受的伤太深。
陈宁轻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陆昱,尽可能让他感觉
到自己是被在乎的。
渐渐的,陆昱果然慢慢平复下来。
他放开陈宁,主动往后退了退。
院子里的光已经照不到这里来了,陈宁也看不见他眼中的绝望。他在黑暗中,目光一寸一寸地描绘她的轮廓。那么熟悉,根本不需要什么光亮就能一清二楚。
他深深地呼吸,压抑着胸口的疼痛,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道:“我听少爷说起你的婚事,害怕将来的姑爷不会让我跟着你,我就想来求你。”
“小姐,不管你将来嫁给谁,你都能带上我吗?”
“我可以当护卫,可以当家丁,还可以当马夫,我什么都会做的。”
陈宁看着暗影里的陆昱,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知道,这个时候的陆昱一定紧绷着脸,神情专注又认真。
他想达成某个目的的时候,目光会显得特别有神,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像是静待答案,可更像是蛰伏,准备伺机而动。
陈宁没有想到,她大哥会和苏玉说起她的亲事。
或许是故意说的,想刺激陆昱。
陈宁沉默一会,脑袋里却想了很多。
片刻后,就在陆昱想换个话题的时候,陈宁却开口道:“陆昱,你跟了我这么久,理应知道我不是任由别人摆布的人。我说了会带着你,就算他人不许我也会带着。”
“至于我的亲事,你不用担心。陈家不是什么大族,我也不会嫁入高门大户,所以不会有人为难你。”
陆昱敏感地抓住了什么,连忙问道:“所以你没有想过,要嫁给苏玉吗?”
陈宁眼眸微动,失笑道:“我大哥说的是不是?你真傻,苏家是什么家族,怎么可能会女儿跟陈家结亲,儿子也跟陈家结亲?”
陆昱也明白过来,可还是觉得有几分委屈道:“可苏公子也说了,想去求他的父母答应这门亲事。”
“哈哈哈……”陈宁大笑。
她笑完以后,直接道:“那更不可能了。苏玉心如明镜,怎么可能会去办一件吃力不讨好,还会引人非议的事情?他若真去做了,我大哥和苏家姑娘的亲事说不定就黄了,他既是我大哥的至交好友,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来?”
陆昱明白过来,他被耍了。
可他半点恨意也没有,也没有怨气。因为不是今晚,也会是以后的某一天,他就会得知陈宁要成亲的消息。
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准备好了!
目光定定地望着陈宁,陆昱认真道:“所以,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嫁给苏玉?”
陈宁点点头道:“那是当然,苏家门第高,看不上小门小户的宗妇。我又不是非苏玉不可,怎么可能上赶着被嫌弃?”
陆昱一下子开心起来,眼眸亮晶晶的,唇瓣也轻抿着。
只是再高兴他都得藏着,只是不轻不重地道:“那就好,我就怕苏公子不要我跟着你。”
陈宁轻笑道:“怎么会?在我心里,苏玉比不上你重要。如果非要我选的话,我也只会选你。”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响,陈宁抬头看去。
这是剑声站出来道:“少爷不放心,叫我来看看陆昱。”
陈宁微微颔首,对着陆昱道:“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陆昱的目光从剑声的肩膀上看过去,落在后面的树影里。
那声音是从树影里传来的,显然那里还有一个人。
陆昱点了点头,对着陈宁道:“我先送你进院子。”
陈宁没有反对,往回走。
要进院门的
时候,陆昱突然从后面抱住了陈宁。
陈宁的身体微僵,正想说什么,陆昱已经放开,大步走了。
急促的脚步声快得很,陈宁只听见一声:“早点休息!”待回头去看,陆昱已经走到了剑声的身边。
陆昱回头时,陈宁还没有收回目光。
远远的,他咧开嘴笑了,虽然那笑容根本看不清楚!
可是他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光,还是叫陈宁看了个清楚,灼灼的,极其炙热。陈宁的脸颊倏尔就烫了起来。
梅香在一旁看得清楚,插上门销的时候还笑道:“小姐,你害羞了。”
陈宁收敛神情,跟梅香进了暖阁,两个人直接捂在暖炕上说话。
“我大哥也真是的,没事吓唬陆昱干什么?”陈宁微微抱怨。
梅香却不认同,反而饶有趣味道:“陆昱胆子很小吗?大晚上赶夜路眉头都不皱一下。”
陈宁觉得梅香话里有话,便询问道:“陆昱不是担心才大晚上跑过来敲门的吗?”
梅香点了点头道:“是的。陆昱是担心才大晚上过来的,可他担心的是小姐要嫁给苏玉啊,他想和小姐在一起。”
“如果仅仅是想跟着小姐,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像我就永远也不担心。陆昱他应该是怕小姐会嫁给别人,那时他再也不能同现在这样,还可以抱着小姐说会话。”
陈宁羞恼,伸手掐着梅香。
梅香越发笑得放肆,两个人在暖炕上扭成一团。
片刻后,受不住的梅香连忙告饶,忍着笑道:“小姐,你就承认吧,陆昱他喜欢你!”
陈宁赧然,嗔怒道:“你还说?”
梅香继续道:“本来就是啊,陆昱他就是不想小姐嫁给别人。”
陈宁拿梅香没有办法,放开她道:“难道是我让陆昱误会了吗?”
梅香摇了摇头道:“我们都长大了,厨房大娘总爱拿我和陆昱说笑,可陆昱从来不在意,怎么到了小姐这里,偏偏他比谁都急?”
“主要是小姐心里怎么想的?”
“陆昱是陈家的下人,老爷和太太怎么会同意他娶小姐呢?”
陈宁沉了脸,又去收拾梅香。
这会竟然说到陆昱娶她去了,真是讨打?
暖阁里很快响起了梅香告饶的声音,只可惜这一次陈宁没有轻易放过她,直到她的声音都沙哑了,陈宁这才稍稍解气。
梅香是什么都不再说了,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然而陈宁的心里却翻涌着阵阵波涛,久久难以平息。
陆昱的想法
苏玉走得早,陆昱送陈宁回去的时候就走了。
他没有回清秋阁,径直出的陈府。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寒意四起,苏玉只觉得浑身都疼,竟然连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陈宁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像刀剑一样往他的身上刺来。他很疼,可却连喊疼的资格都没有。
陈宁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是一个心如明镜的人。
陈璟想娶堂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只有两个选择。
成全陈璟,或者成全自己。
可他没有勇气,陈宁那么聪明,陈璟又在苏家的帮扶下入了翰林。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门婚事苏家会同意的,如果他从中作梗,哪还有什么成全自己?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得选择!
……
苏玉回府后就病了,陈璟过府探病,心生自责。他回府的时候,找来了陆昱。
陈璟看着镇静从容的陆昱,心里还是有些欣赏的。
他拍着陆昱的肩膀道:“当年你想跟我学武,我面上答应,心里却想着故意为难你,让你知难而退。”
“结果你这小子迎难而上,坚毅得让我刮目相看。”
“你虽然没有叫过我一声师傅,可在我的心里,你早就是我们陈家的一份子了。”
陆昱跪下,背脊直挺挺的,目光微垂,洗耳恭听。
陈璟的目光变了变,忽然又有几分心软。
只听他话锋一转,便径直道:“昨夜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你既然对阿宁有意,便要拿出做男人的担当。”
“我陈璟的妹妹,才貌双全,若是下嫁给陈家的下人岂不是让外人耻笑?”
陆昱捏着拳,目光肃穆沉寂,犹如一汪深潭。
陈璟盯着陆昱,见他犹如泰山般巍然耸立,丝毫不见慌乱。
有些泄气的陈璟坐下来,不悦道:“说一说,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昱抬起头来,眸色如夜,却透着皎皎之光。
只听他道:“我会去挣功名的,我不会让别人有机会笑话她。”
“如果我没有出息,挣不回功名,那我就自宫,一辈子伺候她。”
“咳咳……”
“自宫?”陈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险些没被呛死。
他惊愕地盯着陆昱,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一样。
可陆昱却镇静自若道:“这样不论她嫁给谁,我都可以跟着她。而她夫家的人,也不会为难她。”
陈璟真想吐血。
他怒斥陆昱道:“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粗暴不说,还显得特别地不靠谱!
要是陈宁知道陆昱这样想,只怕根本不会嫁人了。
陈璟嘴角抽搐,狠狠地瞪着陆昱,恨不得撬开他的脑袋看一看,他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办法?
亏他能说出口,他听都听得背脊发凉,浑身都觉不适。
陆昱眯乜着眼睛,目光幽深如狼。他看着陈璟,一字一句道:“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不必担心什么传宗接代的问题,只要能永远跟着她,受点皮肉之苦算什么?”
陈璟的手在半空挥了挥,没打下去。
主要是感觉无从下手,陆昱那目光太狠,那神情太厉,根本不像是在说笑。
可怕的是,男人最在乎的尊严问题,在陆昱看来不过是受点皮肉之苦?
这还让他说点什么,也亏了他今天找陆昱谈话,若是没有,将来陆昱突然就自宫了,他可真不敢想妹妹
会不会自责一辈子?
陈璟死死地掐住陆昱的肩膀,严肃地道:“你给我打住什么自宫的想法?你要真的做了,以阿宁对你在乎,她会责怪自己的。”
“等我的婚事过后,你跟我上京。恰逢年后皇上开设武举恩科,这几个月你给我好好练武,争取一鸣惊人。只要你能考上武状元,我就准许你上门来向阿宁提亲。”
陆昱的眼眸忽而一亮,犹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陈璟看得心头一动,继续道:“只是给你一个提亲的机会而已,至于阿宁会不会同意,那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陆昱狠狠地点了点头,咧嘴笑道:“少爷放心,小姐说什么我都会听她的。”
陈璟在心里冷哼:未必!
真要遇上婚姻大事,他不信陆昱什么努力都不做,就只知道认命。
看陆昱如今的架势,到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的明确得很。
……
陈宁不知道陆昱和她大哥的约定,年关本就很忙,过完年又要忙她大哥的婚事,陈府上下都没有一个清闲的。
二月里,听说苏玉的婚事也定下了,正是京城林阁老的孙女。
三月二十二日,陈璟大婚,陈宁帮着操持婚宴,见了不少金陵的贵夫人。
新嫂子是个知书识礼的,与陈宁一见如故,两个人亲如姐妹一般。
苏慧三朝回门后,与陈宁戏谑道:“家中长辈都在向我打听妹妹,说是我们大婚那一日,不少夫人瞧着妹妹漂亮能干,想与咱们陈家结亲。”
陈宁娇嗔道:“嫂嫂莫要进门就想打发小姑子,我还没有抱到小侄子,可不想这么早出嫁。”
苏慧是新妇,听到陈宁这样说当即就脸红了。她挽着陈宁道:“我说不过你,不过你别以为能逃得了。等我跟娘好好说道说道,定能给你寻个好婆家。”
陈宁扬起嘴角,戏谑道:“嫂嫂别逗我了,娘说让大哥带着嫂嫂去京城,让你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等明年嫂嫂给我生个小侄子,我就听嫂嫂的安排。”
苏慧果真说不过陈宁,掐了她一把便放过她了。
陈璟回京的日子定在了三月二十八日,陆昱也要一并跟去。
陈璟和父亲商量过了,让陆昱先去挣个前程,挣得到,对陈家也是一个助力。挣不到也不要紧,至少他们愿意给陆昱这个机会。
临走前,陈宁带着陆昱去崇明寺求平安符。
并非是佛家上香的大日子,崇明寺的香客不多。陈宁带着梅香和陆昱先去添了香油钱,这才在小师傅的引导下上香求得平安符。
陈宁将早就准备好的福袋拿出来,将折叠好的平安符装进去,然后挂在陆昱的腰间。
陆昱就站在山门前的银杏树下,张开双臂让她挂上。他想抱一抱她,可转念一想,如不能荣返,岂不是让她空惦念?
陆昱忍得很好,不动声色的。陈宁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担心地叮嘱道:“我打听过了,考武状元不是比花拳绣腿,后面还会比兵器。有的使剑,有的使枪,总之你要小心,若是察觉不敌,便倒地装晕,千万不要硬撑。”
陆昱忍着笑,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我会小心,不会让他们伤到我的。”
陈宁拍着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很厉害,可谨防有人使诈。不论如何你都要记住,武状元头衔没有你的命重要。”
陆昱忍不住,还是伸手抱了抱陈宁。
陈宁微微挣扎着,左顾右看。待陆昱放开,她有些不自在地看着陆昱道:“以后在外面不许抱我,被人看见了
不好。”
陆昱垂着头,隐匿目光里的笑意。
陈宁见他又恢复成老实的模样,不忍继续苛责他,只是转移话题道:“身上带的银子够不够?多带一些,别到时候请人吃顿酒都不够?”
陆昱掏了自己的钱袋递过去,里面都是今天带出来的碎银子,还有两张五十的银票。
陈宁从自己的钱袋里掏了两张一百两的出来,又嫌不够,索性把自己钱袋里的钱都挪过去,只见陆昱的钱袋一下子鼓鼓的,上面绣的那只猫头一下子就变形了。
梅香在一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我的银子也不够。”梅香解了钱袋递给陈宁。
陈宁将自己那空了的钱袋一并都给梅香,娇嗔道:“自己回去取,顺便把我的钱袋也装满。”
这话说得梅香眉眼弯弯的,家里小金库的钥匙还在她的手上呢。
“我们回吧!”陈宁笑道,率先往前走。
陆昱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摸着福袋,心里暖呼呼的。
他会平安回来的,他的命是她的,谁也拿不走。
梅香看着陆昱的动作,嘴角噙着一抹笑,她就知道,陆昱是喜欢小姐的。
……
陈璟带着陆昱入京,苏玉很快就知道了。陈璟也没有瞒他,把带陆昱来京城的目的告诉了苏玉。
苏玉听后到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武举开始之前找了陈璟,告诉他考官里面有两个他认识的,打了声招呼,只要陆昱不犯大错,以陆昱的功夫完全可以顺利取得殿试的资格。
陈璟知道以后,颇为意外。苏玉的性子比以前清冷了不少,他还以为苏玉不会管这种闲事呢?
六月里,陆昱就取得了武进士的资格。又因他年纪尚小,是武进士中唯一一个可以手执百斤大刀的人物,很快就博得各方关注,甚至于连皇上都亲自过问这个武功高强的少年。
主考官见皇上对武举有兴趣,提议将殿试的日期提前,皇上准许了。
七月初二,殿试开始。
皇上亲临坐镇,文武百官也都来了。
这次除了皇上主考,还有一位副考,他便是战功赫赫,如今执掌京城十万兵马的安国候傅川。
作者有话要说: 陆昱的想法好危险,哈哈哈
陆昱很像傅川
陆昱一出场的时候,皇上身边的余公公立即道:“皇上,这陆昱很像傅大人啊?”
皇上定睛一看,还别说,确实很像。
“傅川,你看呢?”皇上意有所指。傅川当年在军中历练,受了点伤,后来经军医诊断,说是不能生育了。这件事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因此皇上才放心将十万兵权交给傅川掌管。
傅川看向陆昱,确实像他。
不过傅川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他还玩笑地跟皇上道:“臣年轻的时候也风流过,就是不知是不是臣的儿子了。皇上还别说,等会下场去,臣定要派人去打听的。”
难得有人让傅川侧目的,皇上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世间相似的人不知凡几,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君臣二人都没有在意。
到是比试开始以后,陆昱很快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陆昱的功夫很高,胜在出手快很准,轻易就扼住了敌人的喉咙。
比了三场,陆昱都出色完胜。
元德帝亲自站起来给陆昱鼓掌,围观的群臣也连声喝彩。
余公公很有眼力劲地将陆昱召到御前,在近处猛地一看,陆昱跟傅川真的像是亲父子。
元德帝与傅川道:“有你当年的风范,虽然年纪小些,可武状元当得。”
傅川点了点头,看向陆昱的轮廓,心里有股怪异的感觉。
当年得知他不能生育的时候,家中父母各方打听,以为他曾有相好通房,或许留有子嗣。
结果遍寻也无。他自认不曾跟谁有过纠缠,因此认定陆昱跟他也就是有些相像而已。
傅川看着不卑不亢的陆昱,问他道:“你小小年纪武功如此了得,可是得了名师指点?”
陆昱恭敬地回道:“年幼为奴,跟着家主学的。”
傅川饶有兴趣道:“哦,不知你曾经的家主是谁?”
陆昱道:“正是举荐我的翰林院陈璟陈大人。”
傅川不知陈璟,到是余公公在一旁提点道:“礼部苏侍郎的好友,现在算是苏侍郎的妹夫了。”
陆昱在意答道:“正是。”
元德帝拍手笑道:“好啊,文官教出了一位武状元。去传陈璟来,朕要重重赏他。”
立即有小太监跑去传陈璟来,今日殿试,陈璟一直在外候着,就想早点知道结果。
太监一来传话,他立即就跟着进去了。
元德帝见了陈璟,见他一表人才,谦逊有礼,不免心生好感。
“陈璟,陆昱说他的功夫是你教的。那想必你更胜一筹了?”
陈璟连忙道:“回禀皇上,微臣自参加科举以来,一直用心读书,故而荒废了武艺,现在早已不是陆昱的对手了。”
元德帝闻言,更觉好笑,让陈璟耍一套剑法来看看。
陈璟立即照办,虽说不敌陆昱,可陈璟剑术超群,柔中带刚,很快让元德帝见识到他的实力。
难得自己的臣子中还有这样文武双全的,元德帝立即将陈璟调去了兵部任从五品的员外郎。
而陆昱则封了武状元,让傅川带着好好历练一番。
出宫的时候,陈璟对陆昱道:“能在傅侯爷的手底下谋职,哪怕只是一员小将,升迁的机会都是很大的。”
“在京城想进西山大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最后还得傅侯爷点头,今天你小子算是走运了,以后只要好好跟着傅侯爷,前程不愁。”
陈璟心里的大石放下了,自己还谋了一份好差事,对陆昱也是极尽讲
解,恨不得把他知道的都告诉陆昱。
可陆昱有些走神!
傅川!
姓傅?
长得像?
皇帝和傅川的话他都听见了,陆昱不想去西山大营,也不想跟在傅川的身边。
他现在就想回金陵了,越早走越好。
“少爷,我想回金陵谋职。你不在家,家里总需要有人保护。”
陈璟不悦道:“武状元,以后不要叫我少爷了。叫我大哥。”
“还有,家里是需要人保护,可你的前程更重要。”
陆昱还想说,可陈璟恶狠狠地瞪他。
回到陈家住的三进小院,陈璟将自己升迁和陆昱考取武状元的事情跟苏慧说了。
苏慧兴高采烈地道:“这可是大好事啊,虽说咱们陈家根基浅薄,可苏家在京城的姻亲不少。”
“这样吧,我办个宴会,请亲戚们上门热闹一番。再准备一份厚礼,相公陪着陆昱去侯府谢谢傅侯爷,顺便也探一探傅侯爷想安排陆昱做些什么?”
陈璟开心道:“正合我意,所以娶了娘子就是这样好,什么都不用我操心了。”
苏慧羞赧,夫妻俩又合计一番。
陆昱考取了武状元,陈璟又调任了兵部,这对苏家来说确实是好事。
傍晚的时候,苏玉就来找陈璟了,二人在书房叙话,直言陈府确实需要好好地热闹一番,也好让京城的世家们知道,现在京城里还有陈璟这样一号人物。
好歹是在圣驾面前露了脸的,苏玉一席话说得陈璟心花怒放,自然是听从安排。
陈家的帖子发出去了,苏慧把去侯府的礼也备好了。然而当陈璟去找陆昱,准备带陆昱去侯府的时候,却发现陆昱回金陵了。
看着陆昱留下来的书信,陈璟真想骂人啊!
陆昱是跑了,可陈璟还得去侯府告知一声。
傅川听说陈璟来的时候,想到的是陆昱。结果见了陈璟才知道,陆昱已经回金陵了。
虽说皇上将陆昱推给他是有试探他的心思,可区区一个校尉他还是能给的。到底是孩子心性,傅川没有怪罪,只是淡淡道:“既然他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那便由他去吧。”
陈璟怪不好意思的,也不敢说陆昱是惦记他妹妹才跑回金陵的,只得委婉道:“侯爷有所不知,陆昱生父早逝,母亲患有疯病,他是不放心母亲这才急回金陵的。”
“疯病?”傅川眉头微动,定定地看着陈璟。
陈璟点了点头,认真道:“也不是神志不清,只是偶尔犯病就会胡乱骂人。陆昱他也是怕旁人照顾不周,自己守着母亲更能踏实些。”
傅川心里一紧,面上却淡淡地询问道:“陆昱他母亲是哪里人士?”
陈璟以为傅川想问的是陆昱的祖籍,便道:“陆昱与下官都是安庆府治下,锦川县人士。”
傅川心里越是紧张,面上就越显得平淡。
当年他在锦川县剿匪的事情,京中知道的人不多。若是谁想算计他,能查到锦川县去的,那到是一个厉害的人物了。
傅川三言两语打发了陈璟,转过头却招来心腹,让他跑一趟锦川县。
陈璟要查,陆昱要查,如今移居金陵的陆昱之母也要查。
傅川一下子觉得胸腔里震动得厉害,又怕是敌人的设计,又怕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要怎么面对陆昱呢?
还有,陆昱怎么姓陆?是因为他母亲嫁另嫁了?
傅川一下子又乱又烦,恨不得连夜就查清楚。
表白
陆昱一走就是四个多月,然而他从京城到金陵却只用了三天的时间。
金陵城正值七夕,街道上行人往来,热闹非凡。
陈府里,陈英鼓励女儿出去逛逛灯会。陈宁想着许久没有带梅香出去玩了,便同意了。
陈英让府里的两个护卫跟着女儿,另外又叫了两个粗使婆子随身伺候着。
举办七夕灯会的地方是有些挤,不过陈宁不爱凑热闹,直接租了一艘画舫,带着梅香等人游湖。
夜晚的画舫亮着灯,橙黄明亮,倒映在水里的时候,波光粼粼,让人忍不住伸手戏水,也想捞一捞水中影。
梅香趴在围栏边玩了一会,转头看着静坐在画舫中的小姐道:“从前总是小姐带着我玩,现在小姐不带我也就算了,自己也不想玩了。”
陈宁轻笑道:“我怎么不想玩了,我只是在担心陆昱,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梅香走过去道:“少爷不是写了信回来,说是陆昱取胜的势头很好吗?”
“再说了,小姐又不在陆昱的身边,担心他有什么用?”
陈宁无语地看着梅香,淡淡道:“正因为陆昱取胜的势头好,我才担心会有人算计他。”
“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不在他的身边,再担心都是无用的。”
梅香拉着陈宁道:“小姐说的对,所以不如我们好好玩吧?”
陈宁挣脱梅香的手,兴致不高道:“你自己玩吧,我实在是没有心情。”
梅香徒然道:“自从陆昱走后,小姐就魂不守舍的。我也自幼跟陆昱一起长大,也会担心他,可也不曾像小姐这样,茶饭不思啊?”
陈宁现在没有心情细想这些,只是觉得浑身乏力。
她软软地靠在桌子上,目光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就是想陆昱了,看不见他我心里不踏实。”
梅香早就看出自家小姐的心思了,便凑近道:“若是陆昱考得武状元,老爷又同意了您和陆昱的婚事,小姐愿意吗?”
“啊?”陈宁来了点精神,不过不是那种兴致勃勃的精神,而是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困惑。
梅香轻叹,喃喃道:“其实,这几日康姑姑找我了。我瞧着康姑姑的意思,到是很喜欢我当她儿媳妇的。”
“陆昱若是挣了功名回来,以后谋一份差事不难,小姐若看不上他,不如让给我吧!”
陈宁心里酸溜溜的,看着梅香也不那么可爱了。
她嗡声嗡气道:“这件事你得跟陆昱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梅香委屈巴巴地道:“怎么就没有用,陆昱最听小姐的话了。只要小姐开口将我许配给他,难道陆昱会违背小姐的意思不成?”
陈宁不愿,皱着眉头道:“这是陆昱的婚姻大事,我不能替他做主的。”
梅香把头都埋进衣袖里,声音不轻不重地道:“那我就去找康姑姑了,横竖康姑姑最喜欢我了,她若选了我做儿媳妇,陆昱想必也不会拒绝的。”
谁知道呢?陈宁心想,可到底没有说出来。
她看着埋首的梅香,心里一阵怪异。
之前梅香还说不喜欢陆昱呢,怎么转眼又想给陆昱当媳妇了?
陈宁淡淡地道:“如果你能让陆昱同意的话,那我自然也是同意的。”
梅香抬起头来,精神奕奕道:“那小姐可不许反悔。”
陈宁忍着心里的不适,点了点头,话也不想说了。
晚风吹啊吹,梅香又跑去玩了。
那两个婆子随她一起疯,还伸手捞什么鱼?
画舫上的声音基本上都是梅香的,欢喜雀跃,陈宁都快忘记了,小时候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的梅香,什么时候竟然这么多话了?
回去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渐少。陈宁没有坐马车,慢慢走着逛回去。
梅香买两盏花灯,一盏画兔子的,一盏画蛇的。她拿着那两盏花灯晃啊晃,高兴地在陈宁的面前炫道:“蛇是陆昱,兔子是我,一对!”
陈宁:“……”
梅香还是很有良心的,还知道给陈宁买酸梅汤喝。
待陈宁喝了一口以后,梅香在一旁期待道:“小姐,酸不酸啊?”
陈宁下意识点头,不止酸,还有点苦。
梅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道:“谁让小姐爱喝酸梅汤呢,酸也要受着。”
陈宁想哭,今晚的梅香怎么这么坏?
……
陈宁回府的时候,父母皆已歇下。
她和梅香回了自己的荷风院,院门外,一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梅香还想问是谁,陈宁便已经出声道:“陆昱?”
风尘仆仆的陆昱回头,身上的衣物未换,一身劲装,看起来分外冷峻。
少年的轮廓坚毅许多,虽在颔首浅笑,可目光却幽深如狼。陈宁忽然觉得,陆昱的笑容像是黑暗中绽放的一株曼珠沙华。
胸口微微一滞,陈宁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说不上是抗拒还是害怕,总之,她觉得现在的陆昱有些陌生。
到是梅香上前打开院门,提着两盏灯欢快地请了陆昱进去。
陆昱回头看陈宁的时候,陈宁慢慢移步。
她在想,这是我的地盘啊,你们两个能不能出去约会?
可事实上,梅香进去点了灯以后,说是要去给陆昱做些吃的,然后就走了。
陈宁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感觉站在陆昱和梅香的婚房外一样,十分地不舒坦。
陆昱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敏感地察觉陈宁不太高兴。
她沉着脸,半点笑意也无。自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叫了他一声,到现在也没有理会过他。
向来不太管他的梅香,都能表现出几分欣喜,陈宁怎么能这样冷淡呢?
陆昱的心在打鼓,一下又一下,让他十分不安。
局促的陆昱往陈宁的身边挪了几步,轻声道:“我考了武状元,想回到金陵谋职。”
陈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明明应该是欢喜的事情,她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要和陆昱说些什么?
顿了顿,陈宁淡淡道:“那恭喜你了。我爹最近结交了金陵知府,你去找我爹,他会将你引荐给知府大人的。”
陆昱皱起眉头,心里的不安更甚。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拽着陈宁的衣袖,似有几分委屈地道:“小姐不想管我了?”
陈宁拂开他的手,心里泛着微微的疼。
她看向陆昱,认真道:“你现在已经是武状元了,早就不是陈家的奴仆。以后要自己立起来,为你娘争光。”
陆昱摇了摇头,他考取武状元的初衷根本就不是自立门户。
他还要伸手去拽陈宁的衣袖,可惜陈宁往前走,不再挨着他。
陆昱一下子就慌了,眼眸紧缩,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较大,直接拉住了陈宁的手腕。
“小姐,为什么?”
“不是你让我去考武状元的吗?可你为什么不高兴?”
“你在生我的气?”
陆昱问道,声音都是发颤的。
陈宁感觉被陆昱拉住的不是手,而是她的心。陆昱越是用力,她便越是心痛。
她看着陆昱,目光泛红,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指责。
陆昱很快就放了手,他站在阴影里,浑身冷如冰窖。
“为什么?”陆昱还是不懂,他好怕陈宁以后都这样对他?
“如果是因为那些不重要的虚名,我都可以放弃。”
陆昱的声音接近哀求,看起来无助极了。
陈宁的眼眶一热,眼泪立即就落了下来。
陆昱急了,连忙掏出手帕给她擦。
他的手帕还是当年她送的,有些旧了不说,还粗糙了,早已不复当初的柔软。
可陆昱将它放在胸口的位置,拿出来的时候还散着余温,也带着他身上的气息。
陈宁一下子就心软了,那些故作冷漠的态度也全没有了。她握着陆昱的手,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那些,你别瞎猜。”
“我只是在想,你还有几个月就满十七了,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
陆昱反握住陈宁的手,心急火燎地道:“所以你就要避着我?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别人啊?”
“少爷答应我,只要我考上武状元就可以去向老爷提亲,我原是想等考中了再告诉你的。”
“小姐,你是不愿吗?”
陆昱说完最后这一句的时候,陈宁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体都僵硬了。那握着她的手在轻颤,目光黑沉沉的,说不出的压抑,仿佛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窒息。
陈宁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陆昱,因为陆昱这波表白着时太突然了。
她越是沉默,陆昱就越是紧张。甚至于,不知不觉捏着她的手在暗暗使劲。他或许根本不知道,或许也早就忽略了。可这疼痛却让陈宁混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明。
她望着陆昱,别扭地道:“那梅香呢?”
“什么?”陆昱太紧张了,没有听清楚。
可墙后一直偷瞄的梅香却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现身道:“小姐,您是喝酸梅汤还没有喝够吗?要不要我明天再去给您买一碗?”
“什么啊?”陈宁想甩开陆昱的手,可惜没有甩开。
她越是紧张,越是窘迫,脸就越红。
梅香可是许久没有看到她家小姐慌乱无措的模样了,看得津津有味道:“小姐可真傻,陆昱是谁啊,咱们府里除了小姐谁能指使得动他?更别提让他娶我了?”
“我就是看小姐明明在乎陆昱,却总是抓不到重点,这才故意说来气小姐的。”
梅香说完,立即又对陆昱道:“我告诉你,自从你跟少爷去京城以后,小姐就天天想你。白天吃饭想你,晚上睡觉想你,出门去玩也在想你,所以你说小姐喜不喜欢你呢?”
陈宁羞恼,要去打梅香。
结果梅香跑得极快,声音远远地道:“今晚我去跟康姑姑睡。”
陈宁羞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挣不脱陆昱的紧箍,破罐子破摔道:“你都听见她说什么了,还不放开我?”
陆昱一把将陈宁搂入怀中,抱得紧紧地道:“你跟我说,以后都不许我抱了,也不许我亲近了,我就走!”
陈宁:“……”
这让她怎么说?
片刻的犹豫足以让陆昱开心了,他紧紧地搂着陈宁,额头在她的肩颈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狗一样。
陈宁的心蓦然一软,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贴合一些,姿势也不再僵硬。
知晓
好不容易奔波回来,陆昱高兴得又是一晚上没有睡。
天亮的时候,在正房伺候的王妈妈跟早起的陈英道:“老爷,陆昱大早上就跪在外面了。”
陈英蹙了蹙眉,心里想着是不是陆昱没有考中武状元,怕他怪罪?
“这孩子真是的。你先请他去偏厅,我马上过去。”
王妈妈应声,下去叫陆昱。
陈英洗了把脸,收拾妥当的时候,宁馨也起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淡淡地问道:“陆昱回来了?”
陈英点了点头道:“估计是没有考上武状元,怕我怪罪呢?”
宁馨不轻不重地道:“之前阿璟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英沉凝了一会,轻叹道:“如果陆昱没有功名,那就给他捐个检校吧!”
宁馨放下梳篦,轻蹙眉头道:“你真的愿意将阿宁许配给他?”
陈英闻言,含笑道:“正是因为我疼爱阿宁,才舍不得她嫁去当宗妇受累,当次子媳妇受排挤。”
“咱们来金陵,赴过的宴会还少吗?你看那些出来待客的少奶奶们,哪一个不是看婆婆的脸色行事?”
“嫁为人妇就会受婆婆的管教,就连我们都插不了手的。”
“阿宁聪慧又骄傲,叫她受那份委屈,我舍不得。”
宁馨站起来,脸色不虞道:“我知道你看中陆昱对阿宁的情分,可你想过没有,陆昱的身世算不得清白。”
“他姓陆是因为陆达那个恶人,他的生父是谁我们都不知道?”
陈英收敛神色,从容道:“如今我们已经搬到金陵了,谁会去查陆昱呢?”
“据我所知,陆昱的身世就连他亲舅舅都是不清楚的。他母亲又不愿提及,必然是有难言之隐。陆昱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对阿宁的情分也很深。别的不说,我想只要陆昱活着的一天,都不会让阿宁受委屈的。”
宁馨还是没有松口,她觉得陆昱配不上她的阿宁。
陈英拥着宁馨,温柔地道:“阿璟有苏家帮衬,足以在京城站稳脚跟。咱们也不去京城长住,等陆昱和阿宁成亲以后,也不用搬出去住,我们一家人还是热热闹闹的,多好?”
宁馨推着陈英,不悦道:“不搬出去住,别人还不说陆昱是入赘?”
陈英拍着妻子的肩膀,含笑道:“入赘就入赘,陆昱若是答应入赘,你便肯将阿宁许配给他?”
宁馨瞪了一眼丈夫,她知道以陆昱的性子绝不会在乎什么入赘的?
“没有儿子的人家才需要女婿入赘呢,咱们有阿璟,为难陆昱做什么?”
这就是同意了,陈英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妻子他知道,就是嘴硬心软。
……
陈英去了偏厅,陆昱没坐着,跪在厅堂中间,身体笔直笔直的。
“陆昱啊,考不中你也不用这样,我不会怪你的。”陈英去扶陆昱。
结果才走近,只见陆昱“咚咚咚”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这情况不对啊?
莫不是闯了祸?
陈英驻足不前,淡淡道:“行了陆昱,你说吧,你到底惹了什么事情?”
陆昱抬起头来,瞳孔黑如点漆,目光亮如星辰。只见他嘴角一咧,开心道:“我考中武状元了,求老爷将小姐许配给我。”
陈英:“……”
这猝不及防的惊喜啊!
刚刚他还想说给陆昱捐个检校,现在看来,六品校尉可以捐一个了。
“咳咳。”
轻咳一声,陈英绷着脸道:“考中了你不在京城待着,跑回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你这么没有出息,你怎么知道我会将女儿许配给你?”
陆昱又磕头,看起来很是激动。
只见他目光灼灼地道:“少爷在京城升任了兵部员外郎,我想回来,就待在金陵守着老爷和小姐,让少爷安安心心当官。”
陆昱这话说得陈英心里舒坦啊,儿子安安心心当官,女婿在身边时常照顾。
嗯,不错!
陈英眼眸微动,坐下喝茶道:“陆昱啊,以你现在一个武状元的身份想娶一位从五品员外郎的妹妹,好像不太妥当啊?”
陆昱又磕头,认真道:“陆昱知道自己配不上小姐,陆昱愿意入赘,好好照顾小姐。”
茶水有点烫,陈英没有喝下去。
他抿了抿唇,抬眼看着走到门口不进来的妻子,嘴角微抽。
再次轻咳一声,陈英道:“可我怎么知道,你想入赘陈家是因为陈家的财产还是因为我的女儿呢?”
陆昱立即举手,看样子是要立誓了。
陈英见状,连忙道:“你别给我整那些虚的,我不信。”
“我就问你一句,如果我不将小姐许配给你,你准备怎么办?”
宁馨侧耳倾听,陈英假装捋发,实则弹了弹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这种问题,也只有女人喜欢听了。
男人嘛,喜欢就直说,想娶就付诸行动。
陆昱的性格他还是很欣赏的,爱憎分明。
陆昱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双手也微微收拢。片刻后,只听他语调微扬道:“老爷对我有恩,我不能违背老爷。可我想一辈子照顾小姐,倘若老爷不答应将小姐许配给我,那便收回我的卖身契,让我给小姐陪嫁吧。”
“这样,将来若是有人欺负小姐,我就可以为小姐出头了。”
陆昱说到这样,声音慢慢沉了下来。他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跪得笔直的身体在发颤,面容也从红润变得苍白冷峻。
陈英都有几分不忍了,刚想说话,这时只听陆昱又道:“可若是小姐愿意,陆昱拼死也要和她在一起的。在这个世上,陆昱可以辜负任何人,可陆昱不会辜负小姐。”
陈英听得心头热乎,眼里也满是欣慰。
宁馨走进偏厅,声音不轻不重道:“陆昱,希望你永远记住今天说的话。将来你如是敢负了阿宁,我定要叫你一无所有。”
陆昱重重地磕头,声音哽咽道:“我不会的。”
……
陈英的动作很快,八月初就给陆昱捐了一个正六品校尉,在总兵府当值。
陆昱的差事找好了,陈英觉得差不多可以定下陆昱和女儿的婚事了。经过商议,陈英将陆昱和陈宁的婚期定在了来年的正月初十。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足够陈府慢慢准备了。
康雨田虽然没有再犯病,可陈英和宁馨都不放心将婚事交给她,只好夫妻二人出面操持。
好在陈璟成亲在前,陈府的下人个个都知道些许章程,操办起来也容易些。
陈英给陆昱在桂花巷的后面准备了一栋三进小院,用来给他们成亲用的。府里则修整了西院,方便陈宁和陆昱成亲以后,能够回来长住。
按照陆昱的意思,外面那栋小院根本没有必要。他就没有打算成亲后带着母亲和陈宁住在外面。可陈英不想让外人觉得,陆昱是要入赘陈家的,这样对陆昱的前程也不好。
入冬后,精神抖擞
的陆昱成了总兵府的红人。武状元出身,功夫扎实,如今又要娶兵部员外郎的妹妹,岳家又颇为殷实,着时让人羡慕得紧。
与此同时,傅川的心腹也回京了。
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傅川的心腹还将陆昱的舅舅康东树给带到了京城。
关于康雨田改嫁的前因后果,陆昱卖入陈家为奴的真相,以及陆昱早已探知身世之故的漠然。
傅川听话,久久不语。
他去见康东树,可康东树早已不认识他,只是瑟瑟发抖地靠着墙,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傅川坐了下来,沉声道:“我是当年去康家提亲的傅将军,你父亲曾收下我的名帖和长剑,我只是想知道陆昱是不是我的儿子?”
康东树惊愕地望着傅川,记忆里的青年将军早已模糊一片。可想到陆昱的面孔,再看看眼前的中年男人,康东树渐渐沉下心来。
他盯着傅川,声音轻颤道:“当年我妹妹怀孕,我爹去找过你的。可听说你被调走了,上了战场。”
“我爹以为你回不来了,那名帖早就烧了。长剑是我拿去卖的,后来家里太穷,我也是没有办法。”
傅川皱起眉头,想到了康雨田被迫嫁人,连带着陆昱受尽虐打,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像康东树这样的男人,自私自利,哪有什么担当?
这件事要怪只怪他自己,康雨田当时疯了,不肯嫁给他。康父心疼女儿,也没有答应婚事。而他无所作为就走了,甚至于还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因为留下了信物。
“将军大人,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但是你肯定已经见过陆昱了,那把剑现在在他那里,他也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姓傅。你要是想认他就直接去找他,你找我是没有用的,他早就不认我是他的舅舅了。”康东树紧张地道,他很害怕这个人算旧账,然后像陆昱那样狠狠地收拾他。
他已经断了一条腿了,走路都走不好,要是再断一条他就废了。
康东树的惶恐被傅川看在眼里,听心腹说过,康东树被陆昱打断过一条腿。
那小子够狠的,不过这性子像他,爱憎分明。
傅川想起陆昱急急出京的事,只怕不只是因为陆昱的母亲,而是因为他。陆昱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或者猜到什么了,陆昱根本就不想见他,换句话说,陆昱不想认他!
这个认知让傅川有些难受,可过去十七年的时间他都没有陪伴过陆昱,在陆昱被虐待的时候也不知晓,当年的陆昱尚且都熬过来了,更何况现在拥有一身好武艺,足以自保的陆昱?
傅川有些悲戚,他让心腹将康东树带到庄子上看管起来,自己则准备启程去一趟金陵。
他已经知道了,陆昱和陈璟的妹妹陈宁定了亲事。
现在陈家上下都在为陆昱和陈宁操办婚事,而这些原本都是他这个当爹的应该做的。
不认
傅川出京是大事,虽未明说,但到底还是被元德帝给知道了。
暗中跟随傅川的探子到了金陵,随即传了消息回来。
据金陵总兵陶政吉所说,傅川此去金陵是为了一个人“陆昱”。
元德帝跟余公公道:“你去查一查那个陆昱。”
余公公办事的速度还是很快的,第二天关于陆昱的来历就查清楚了。
陆昱祖籍安庆府锦川县,曾为陈家的奴仆,而后赎身改为良籍。现任武状元,如今在金陵总兵府任正六品校尉,颇有潜力。
元德帝想起了傅川曾经去过安庆府剿匪,算一算时间,刚好是陆昱出生的前一年。
“这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元德帝难以置信。
余公公道:“听说当年老侯爷四处找寻傅侯爷的子嗣,结果遍寻也无。如今怎么这样巧,看着竟像是真的一样?”
元德帝轻哼道:“不是像,肯定是真的。以傅川谨慎的性子,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不会离京的。”
“安国候府有后了,老侯爷的心病也可以消了。”
余公公暗暗咂舌,略显不安道:“可这陈大人是苏家的女婿,这陆昱又要娶陈家的女儿。陆昱的身世若是揭露,傅侯爷在朝中就有了派系牵扯。”
元德帝锐利地盯着余公公,冷声道:“朕跟朝中的派系没有牵扯吗?”
余公公连忙跪地请罪道:“奴才知罪。”
元德帝冷嗤,厉声道:“往常你也是个聪明的,现如也不知为谁昏了头?傅川为大周征战沙场,旧疾缠身,多年不曾有子嗣承欢膝下。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儿子,你倒好,恨不得攒使朕杀了陆昱,好绝了傅川争权的想法。”
余公公浑身颤抖,冷汗直落,连忙大呼:“皇上息怒,是奴才蠢,奴才狭隘了。”
“哼,滚出去。”元德帝吼道,心情一点也不好。
余公公连滚带爬地出了大殿,元德帝的目光却一片阴霾。
年纪大了,儿子们一个个虎视眈眈。
忠臣良将里他最信任的就是傅川,可现在,有人告诉他,傅川也快信不得了。
偌大的江山,文武百官携手同行,谁还没有点姻亲牵扯了?
真要让他去防,只怕觉也不用睡了。
元德帝愤懑地想着,可余公公的话却时不时回荡在他的耳边,让他的心里像生了根刺一样,开始各种不舒服了。
……
傅川在总兵府住了两天,暗中观察陆昱。
他发现陆昱手里握着的那把长剑,确实是他曾经留给康雨田做信物的那一把。
因为有些激动,傅川的行踪被发现了。
很快,陆昱请假,没有来总兵府当值。
陶政吉一心想巴结傅川,还提议他出面把陆昱招回来。不过傅川拒绝了,他真实地感受到,陆昱根本就不待见他。
腊月初,天寒地冻的。
陆昱不去总兵府就往荷风院跑,陈宁起先也没有在意,以为是总兵府放假了。
直到腊八节,总兵大人带着一位举止不凡,颇有气势的中年男人来陈府做客。
看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陆昱第一次在陈家失态,径直转身就走。
在陈英诧异声中,陈宁追了出去。
暮色黄昏中,回廊影下,陆昱僵硬地站着,任凭寒风阵阵吹来。
匆匆一瞥,陈宁却也看清了那个中年男人的长相。联系到陆昱的反常,陈宁静静地站在陆昱的身后道:“咱们都要成亲了,认不认又有什么关系呢
?”
“长辈们常说,儿大分家。我们已经不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了,有没有父亲,并没有那么重要。”
陆昱回头,目光幽深如狼,透着几分阴翳的狠戾。
他怕吓到陈宁,很快低垂眉眸,似有几分愤懑道:“我不想他来打扰我,最好永远也不要再出现。”
陈宁往前走了几步,握着陆昱冰凉的手道:“那这件事你要和他说清楚,杜绝他的念头。”
陈宁说着,握着陆昱的手微微用力。等陆昱与她对视的时候,陈宁这才认真道:“陆昱,逃避是没有用的。你难道不想开开心心和我成亲吗?”
“等你解决了这件事,心里是不是要舒坦一些呢?”
陆昱沉默着,眸色幽深。
片刻后,陆昱突然抬首,目光看向远处。
陈宁似有所觉,回首时,只见那位长得很像陆昱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轻轻拍了拍陆昱的手,陈宁从廊下走了。
与比武场上正视陆昱不同,如今的傅川更多的是忐忑。只是他经年累月沙场点兵,早已练就一身冷漠气场。
陆昱盯着他,目光无惧。只是唇瓣轻抿着,看起来略有几分不耐。
傅川眉峰微敛,出声道:“当年的事情怪我,你怨我也是应当的。”
陆昱眸中泛寒,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查到了什么,但在我这里,你连姓名也不配有。”
傅川眼瞳深眯,胸口跟刀绞一样疼。
陆昱就站在他的面前,目光漆黑慑人,神情冷戾。
这股杀伐之气很像孤狼,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与狼群为伍。陆昱不是在说气话,陆昱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跟他相认。
傅川准备的一肚子话就这样咽回去了,陆昱看他说不出什么,便走了。
傅川回到厅堂的时候,陶政吉和陈英尴尬地坐着,相对无言。
傅川临走前,留了五万两银票给陈英。陈英不收,陶政吉按住了陈英的手,随即追着傅川匆匆走了。
陈英眯了眯眼,看着陶政吉这架势,他带来这位傅先生只怕是个身居高位之人。
随手就能掏出五万两银子,多余的话却不肯多说半句?
陈英立即给在京城的陈璟写信,希望他能查一查,京城姓傅的官员。
与此同时,陶政吉越发肯定了,陆昱就是傅川流落在外的儿子。
傅川啊,掌握京城十万兵马的傅侯爷。
陶政吉光是想一想就够激动的,他还想多巴结巴傅川呢,谁知道傅川叮嘱他不许走露风声以后,径直回京了。
傅川是巴结不上了,可陆昱还在总兵府当差。陶政吉知道陆昱要成亲了,大手一挥,直接准了陆昱两个月的假。
今年刚调任兵部的陈璟不能回来过年了,不过他的回信到是来得很快。
陈英让陈璟调查朝中姓傅的官员,又并未言明察觉陆昱生父之事。在陈璟的认知中,傅川不能算是一般的官员,而是权臣。因此傅川的名字并未在名单中。
等陈英拿到名单,以为陆昱只是安国候旁支的,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傅康之子。
傅康现年三十七,已有三子两女。
将消息压下,陈英对宁馨道:“我还以为陆昱的身世有了转机,谁知道傅家的人只想用银子补偿他,并不肯让他认祖归宗。“
“怪不得陆昱一见傅康就走,显然是傅康私下找过他了。那个孩子闷着什么都不说,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
宁馨愠怒道:“他们不稀罕就不稀罕,陆昱以后就是我
大婚
傅家的祠堂里,肃穆沉寂。
傅琰在上香,傅川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的。
得到消息的傅老夫人赶来,人还未到,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喊道:“川儿,是真的吗?”
傅川看着他爹,感觉脸还木然地疼。
傅琰瞪了一眼儿子,看到儿子脸上肿起的掌印手就痒,他还没有打够呢!
“滚出去跟你娘说清楚!”傅琰冷声道,看起来极为不耐烦。
傅川出了祠堂,脸色稍霁。
祠堂里的傅琰拜了拜祖先,狠狠地吐了一口浊气。心里压着的大石不见了,傅琰笑得眸子发亮,整个人精神奕奕的,看起来大病已消。
正堂里,傅川把陆昱的身世交代清楚了。
傅老夫人都懵了,拉着儿子的衣袖道:“照你这样说,要不是陈家姑娘,我的孙儿岂不是被人虐待没了?”
傅川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现在陆昱不肯认我,他和陈家姑娘即将大婚,我留了五万两银子给陈英。”
“啪”傅老夫人舍不得打儿子的脸,她打的是儿子的手。
虽然不疼,但傅川还是觉得羞窘。他低声唤道:“娘!”
傅老夫人懒得理他,不悦道:“别叫我,你既然知道陆昱为什么不认你,你还只拿五万两银子?”
“你说你这个当爹的丢不丢人啊?”
傅川沮丧道:“我是怕给多了,陈英也不敢收。”
傅老夫人瞪着儿子,冷哼道:“你自己认不回儿子,你还有理了?”
“我告诉你,这安国侯府偌大的家业都是我跟你爹挣来的,以后继承的人只能是我们的孙子。”
“至于你,哼!”
傅老夫人藐视地看着儿子,那意思只差没有说,你给我们滚!
傅川的心里拔凉拔凉的,心想当初打什么仗啊?早知道还不如早点成亲,多生几个儿子。
现在看看,他在侯府还有什么地位?
爹娘打骂,儿子不认,家产也快没有了,岂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的?
傅琰从祠堂里面走来,冷冷道:“没脑子的蠢货,陆昱不认你,可你也说了,那孩子很孝顺。”
“你只有这一个儿子,难不成还想让他当庶子?”
“她母亲的病是心结所致,等见你,再看看陆昱,对当年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到时候你再顺理成章将她娶回来,陆昱就算看在他娘的份上,也不会不认你。”
傅川震惊地看着他爹!
这个办法,也亏了他爹能想得出来,简直了。
不是说不好,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爹能同意他娶康雨田?
傅琰见儿子还认不清楚现实,冷冷地道:“是过继傅康的儿子,还是娶康雨田认回自己的儿子,你自己选吧!”
傅川嘴角微抽,心里一阵难受。
这怎么选?当然是认回自己的儿子!
傅康那个人急功近利,把安国侯府交给傅康的儿子,只怕安国侯府离衰败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我再去一趟金陵?”傅川道,有些拿不定主意。
现在去金陵正好能赶上陆昱大婚,可他连杯公公茶都喝不到,心塞。
傅琰站直身体,理了理大氅道:“你过完年再去。”
傅川面上松了一口气,心里却空落落的,难受得很。
就在这时,傅琰不忘补刀道:“年前我跟你娘过去就行,怎么着也是大孙子成
亲,我跟你娘去随份礼。”
傅老夫人一下子站起来道:“好啊,我正想去金陵散散心呢。”
夫妻二人一拍即合,连忙匆匆回房收拾行李。
傅川看着爹娘兴冲冲的背影,心像被冰块冻住了一样。感情这个年,他要一个人在京城过了?
……
元德三十二年正月初十,陆昱和陈宁大婚。
陆家那三进的小院全被总兵府的人给挤满了,婚宴热闹非凡。
傅琰夫妇也不敢太张扬,随了一份礼,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拜堂的时候,傅老夫人盯着康雨田看。虽然已经年过三旬,但康雨田确实生得美丽。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盈盈的杏眸,看起来就很温柔。
陆昱就更不用说了,特别像傅川,丰神俊朗。
傅老夫人有些激动地抓住丈夫的手腕,压低声音道:“陆昱笑起来的时候,跟川儿一模一样。”
傅琰哽咽道:“我当初一直在想,川儿娶亲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样子的,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傅老夫人的手更加用力了,带着哭腔道:“我不管,我要去认孙子。”
傅琰拍着妻子的手道:“这个时候去不恰当,等等吧。陆昱这么多年一直在陈家长大,现在他又成了陈家的姑爷,我们突然去打搅他,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傅老夫人何尝不知,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这会她又想打傅川了,当年逼问了那么久,傅川连个女人名字都说不清楚。
现在害得她有孙子也不能认,这么能不气?
远在京城的傅川,早早就喝醉了,这会正不省人事地酣睡着。
……
陆昱和陈宁的婚事还算顺利,康雨田只是在拜高堂的时候出现了一会,随后回房休息。
陈府的几个管事都在陆府帮忙,总兵大人带头闹了一阵,灌了陆昱几杯酒就放了他。
陈宁在新房里吃了一碗面,还未洗漱陆昱就回来了。她看了看天色,狐疑道:“这么早?”
陆昱脱去厚重的礼服,含笑道:“总兵大人顾着我,他们也不敢闹得太过。”
陈宁坐在梳妆镜前取花簪,陆昱走过去,伸手帮她。
他的身体离陈宁很近,动作又很温柔。陈宁望向镜子里,只见陆昱也在看她。
他那目光温柔又明亮,像是夜空中耀眼的星。
陈宁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脸颊慢慢地红了起来。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陈宁问道,想打破这暧昧的气氛。
陆昱弯腰,脸颊贴着陈宁耳畔,温柔地蹭了蹭道:“我什么都不想吃。”
“我现在感觉跟做梦一样,我娶到你了。阿宁,我娶到你了。”
陈宁感觉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脊背直蹿她的心脏,她连忙站起来,推拒着陆昱道:“你别这样,我不习惯。”
“呵呵!”陆昱颔首浅笑。
他转身去,将两人的婚书取出来,手指描绘着两个人的名字,动作极尽温柔。
陈宁散了发,慢慢地凑过去看一眼。
她知道他爱她,却不知道,他的爱可以这般温柔缱绻?
察觉陈宁的靠近,陆昱伸手拥着她。
他的另外一只手从她的名字上划过,温柔地笑道:“陈宁,陆昱之妻。”
陈宁羞赧地把他的手抓回来,然后将婚书收起来。
陆昱伸手要了过去,郑重地放进匣子里。
陈
回忆
成亲后的陆昱有六天假,夫妻二人回门后,便一起出城玩了三日。
回到总兵府当值的陆昱很快接到命令,让他带三十个人去溧水除恶霸。
陆昱虽然入了总兵府,这接受调遣却是头一回。陶政吉给他的人都是新兵蛋子,说是让他带出去历练历练。
陆昱前脚刚走,后脚陈璟就到金陵了,亲自去接陈宁。
陈宁听见自家大哥来接的时候,还很懵。
她和陆昱成亲她大哥都没空回来呢,现在竟然都到金陵了。
陈璟一路急赶,风尘仆仆的,屁股还疼呢。可他见着妹妹的时候,笑得眼睛眯起,直言道:“我只当你低嫁了,以后少不得要照拂陆昱几分。谁知你竟然是个有福的,陆昱以后会有大前程的。”
陈宁讪笑,心想大哥这是见陆昱成了自家妹夫,便捡好听的说了。
“嫂嫂没有回来吗?”陈宁问道。
陈璟摇了摇头,他现在还很震惊呢。
安国候傅川亲自找到他,把陆昱的身世一说,吓得他目瞪口呆的。
紧接着又请他回金陵拖住妹妹,这不,陆昱也是被陶政吉使计带走的。
这年头总兵大人连除恶霸的法子都想出来了,也是个人才啊!
地方官员,尤其是县令,这会只怕正瑟瑟发抖,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总兵大人呢?
这些事情想一想就好笑,最重要的是,陈璟的心情很好!
兄妹俩一路开心地往家里走,连马车也不坐了。
许是嫁人了,陈宁回家后发现父母对她格外亲热,一直眉眼含笑。
晚上的时候,父母提议让她多住几天,等陆昱回来接她。
陈宁惦记婆婆,提议将婆婆也接来。
宁馨立即应道:“当然了,明天就派人去接。”
结果第二日派去的王妈妈回来道:“小姐别操心了,您的婆母她说要看着家,新房里有人气才喜庆。”
“她在陈家这么多年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自己光明正大的家,再来咱们陈家会不自在的。”
陈宁想了想,觉得也是,便安心在陈府住下。
与此同时,陆府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陆府的管家是陈家安排过去的,叫温永亮。他媳妇在康雨田身边伺候的,姓齐,小丫鬟们称呼为齐妈妈。夫妻二人算是陈宁的陪嫁,不过一直勤勤恳恳,不敢托大。
傅川上门的时候,报的是陆昱上峰,温永亮自然不敢拦着,只得请进厅堂奉茶。
他让媳妇去陈府报信,可去的人迟迟不来。
傅川看着焦灼的温永亮,表面上稳如泰山,实则比温永亮还紧张。
喝了两杯茶以后,傅川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叫陆昱的母亲出来,我叮嘱几句便是。”
温永亮知道再拖下去也不好,只得下去知会。
康雨田从未待过客,心里是抗拒的。可她想到儿子的前程,便硬着头皮去了前厅。
康雨田踏进客厅里的那一瞬间,傅川愣了愣神。
他其实早就忘记她的模样了,可这突然一瞥,他却忽然都想了起来。
楚楚可怜的姑娘,缩在他的怀里,指甲都掐断了。
傅川的心脏忽然紧缩着,随即正色以待。
康雨田抬头,正想问候这位大人,谁知突然就惊呆了。
眼前这位大人轮廓冷硬,眼眸深邃,那浓密的眉峰凌厉极了。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唇瓣轻抿,可却仿佛置身于华
光之中,周身都是冷傲不可侵犯的气势。
如果只是这样,康雨田硬着头皮还能对付一阵。
可问题是,这个男人像极了陆昱。
康雨田就傻傻地站在门口,直到身体都僵硬透了,她渐渐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傅川慢慢站了起来。
他看着康雨田,并不敢刺激她,只是轻声道:“我记得你,我们见过的。十八年前在锦川县,是我送你回家的。”
十八年前,那对康雨田来说,是一段不敢回首的过往。
她摇着头,快速地往后退去。结果脚跟绊到门槛,突然往后摔了。
傅川施展轻功,及时接住了她。
两个人近在咫尺,康雨田更加能看清傅川的轮廓。
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幽暗,好像看谁都带着一股子冷意。
康雨田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连忙站直身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傅川失落地收回手,往边上退了退道:“时隔多年,你不记得也属正常。当年是我的错,你不肯见我,你父亲便不许我再登门。事到如今,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的。”
康雨田不明白,狐疑地盯着傅川。
只见傅川无奈苦笑,并没有继续靠近她。
康雨田暗暗掐了掐自己,定了定神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想来干什么?但现在请你离开!”
傅川闻言,直言道:“陆昱是我的儿子。当年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总之,那个混蛋被我绑了,药很霸道,我当时又还未成亲,觉得可以对你负责。”
“可我万万想不到,你最后竟然不记得我了,还让你父亲将我赶出康家,不许我登门。”
康雨田惊恐地盯着傅川,心里恶心的感觉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猩红的眼睛里有了泪意,康雨田指着大门的位置道:“滚,现在就给我滚出陆家。”
傅川顿了顿,掏出一张名帖放在桌上,随即便走了。
康雨田冲上去,想撕了那张名帖。
可她拿到名帖的那一瞬间,尘封的记忆突然涌了出来。
“雨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位将军又来了,这是他的名帖和信物!”
“爹都打听清楚了,那一晚姓曹那个混蛋确实被绑了,很多人都可以做证的。”
“他去上战场了,只怕是回不来了。这名帖爹烧了,以后你若是想起些什么,记得孩子的父亲姓傅,叫傅川,正四品的忠勇将军。”
……
康雨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自己控制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
怎么会?
怎么会?
她不停地问着自己,名帖从手中滑落。
明明,是那个令人作呕的曹申啊?
记忆里,曹申那五大三粗的模样一下子映入眼帘,康雨田突然弯腰呕吐起来。
那满脸的络腮胡,张口就是臭气熏天。他不是出现在房间了吗,一步步地走近她,还迫不及待地搓手。
她想逃,却无力地从床上摔下来。
然后呢?
然后是什么?
好像有人突然撞开了房门,有两道人影不停地在她眼帘里晃动着。
康雨田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不要命地想要回想,当年那个畜生到底是谁?
记忆里,冰冷,灼热,反反复复地来袭。
她张开嘴,不要脸地叫喊着。
然后有个人问她,想要什么?
康雨田悲怆地笑了起来,温热的眼里落进她的嘴里,苦得她难以下咽。
水!
不是泪水,当年她是哭了,可浇在她身上的,不是她迷障中以为的泪水。
是水,冰冷的水!
记忆像是打通了一个突破口,康雨田敏锐地抓住些什么
她隐隐忆起,她被人放在浴桶中,冰冷的水从她的头顶浇下。
然后有人摇着她的肩膀,她木然地睁着眼睛,三魂六魄像是早已离体。
如果是曹申,那个恨不得即可扑向她的男人,他怎么会用冰水浇在她的身上?
康雨田的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感觉自己从未清醒过。
她吩咐温齐氏给她备水,要刚从井里打出来的冰水。
温永亮夫妇被康雨田这模样吓到,一边照做,一边连忙跑出去找人。
只可惜温永亮前脚刚出门,后脚就被打晕了。
傅川根本不敢走远,他知道康雨田有心病,但凡触及就会发疯。
可他若是不触及,怎么也解不开康雨田的心结。
傅川翻入陆家,眼看着下人给康雨田准备了一桶冰水。
他揭开房瓦时,只见康雨田哭得跟个泪人一样,一步步跨入冰水中。
傅川想起来了,当年他试图用冰水浇醒康雨田。这会看样子,康雨田是想起来了,只是那药太霸道,估计记得不多。
傅川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混账,不是对陆昱的愧疚,而是对这个企图用冰水找回零星记忆的女人。
当年如果他再坚持坚持,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可他那时对康雨田并未有情,只有责任,便想尽到自己的责任。倘若康雨田实在是不想嫁给他,那他也不能强求。
正是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却害得这个弱女子十几年疯病缠身,一直没有一个好的归宿。
命途多舛,红颜薄命。傅川在心里重重一叹,目光里也满是疼惜。
将整个身体埋入冰水中的康雨田忍受着刺骨的寒冷,一开始她什么也不能想,只是拼命地在水中挣扎。
傅川看得揪心,几次都想露面了。
可陆家的下人还算尽心,早就察觉康雨田不对劲,因此听见水声就冲了进来。
康雨田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像犯病时的模样,那些下人虽然不敢靠近,但也不敢离去,就这样僵持地守着她。
康雨田只是情绪激动,但却还未情绪崩溃。自从陆昱成亲以后,她的心结就变成了她想要坚守的秘密。
而现在,她只想揭露这个秘密,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想的那般不堪?
傅川的出现,傅川的笃定,傅川留下的名帖,这些无形中都是支撑她的力量。
待身体渐渐适应了水温,康雨田再次沉入水中时,突然看见了傅川的脸。
记忆中的他比现在还要年轻许多,他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拍着她的脸。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不是曹申,我是傅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不……不回。”
她木然地看着他,脸上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冷意。
身体极度渴望拥有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过去。
她拽着他的手腕想起来,可却跌回去。
然后他扶着她,慢慢将她搀扶到了床上。
衣服都湿透了,可她一点也不觉得不冷,只是觉得很黏,
身体像被火烧一样,她难受地撕扯着。
……
康雨田还想起了很多,很多,她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指甲狠狠地掐上去。然后指甲断了,可她却不觉得疼,只是光秃秃地掐着,磨着,带出一道道的血痕。
为什么她会忘记?
为什么这些她从来就想不起来?
康雨田在水中哭泣着,活活将自己呛晕过去。
下人们连忙给康雨田换衣服,将她扶到暖炕上休息,然后派人去请大夫。
傅川放下房瓦的时候,突然感觉手背一凉。他抬起头时,正月里的寒风猛然一刮,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不踏实
康雨田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她在梦里嘶喊着,不停地想要逃。
可盘山而上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直到她见了血。
殷红的血让她惊颤,也让她从梦里挣扎出来。
醒来以后的康雨田才知道自己生病了,发了一场高烧。
下人们胆战心惊地伺候着,以为她又疯了。
疯是不可能再疯了,可康雨田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有种了无生趣的麻木。
等康雨田的身体好些,傅川又上门了。
康雨田平静地接待了他,率先开口道:“我会让阿昱认祖归宗,他最听我的话,不会拒绝的。”
“而你也不必花什么心思在我的身上,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恶心。”
傅川高大的身体瞬间僵住,目光里闪过一丝难堪。
他那唇瓣动了动,自责道:“我知道我来太晚了,你怪我是应当的。”
“你放心好了,我只有阿昱这一个儿子,以后傅家的家产也只会是他一个人的。”
康雨田眼瞳深眯,冷嗤道:“原来,是怕傅家断子绝孙了。”
傅川没有反驳,只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康雨田好了,事情却并未像他想的那样发展。
不过陆昱若是能认祖归宗,这才是最重要的。
傅川离开陆府的时候,康雨田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目光黑渗渗的。
傅川冷不防回头,周身仿佛置身冰窖。这一瞬间,两道视线交汇,康雨田诡异地笑了笑。
那笑容像是黑暗中开出的黄泉花,神秘诡谲。
傅川倒吸一口凉气,心脏不安地跳动着,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
康雨田生病了,陈宁得到消息就赶回来照顾她。
陆昱也在赶回来的路上,摆平那几个所谓的恶霸,知县大人惶恐不安地请他喝酒。陆昱当即就明白过来,连夜就往回赶。
陆府里,康雨田温柔地握着陈宁的手,爱怜道:“娘没事,谁还不会遇到几场风寒呢?”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帮娘照顾好阿昱,他自幼太苦,得亏有你一直陪着他。”
陈宁知道婆婆说话一向很温柔的,可这样又温柔又感性地跟她说话,她还是有几分招架不住。
顺势给婆婆捏了捏手,陈宁赧然道:“娘别这样说,是我们都需要娘的照顾。”
康雨田笑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陈宁给她擦眼泪,手忙脚乱道:“娘是不是哪里疼了?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让娘一个人在家了。”
康雨田按住陈宁的手,慢慢坐起来道:“说什么傻话呢?”
“娘只是觉得阿宁真好,阿昱能娶到你,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陈宁心里慌慌的,不安道:“娘说这些干什么?咱们现在是一家人,谁都是家里的福气。”
康雨田破涕为笑,伸手揽住陈宁抱了一会。
就在她放开陈宁的时候,声音不轻不重地道:“阿昱的亲生父亲找来了,我想让阿昱认祖归宗。”
“这件事你会反对吗?”
陈宁愕然地呆了一会,惊诧道:“他竟然趁着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来烦您?”
“这也太无耻了吧?”
陈宁说着,已经愤然!
康雨田拍着陈宁的手道:“当年的事情,是我误会了他。比起陆这个姓,我更愿意让阿昱跟他姓。”
陈宁当然知道陆达有多恶劣,她不愿触及康雨
田心里的伤,缓缓点了点头道:“只要阿昱愿意,我没有意见。”
康雨田笑了起来,摸着陈宁的额头道:“乖孩子。”
……
陆昱回来的时候是傍晚,康雨田基本上已经痊愈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身劲装未换,身上还带着一股杀伐四方的戾气。
陈宁在房里陪着婆婆用膳,陆昱一来先放下长剑,随即森森地开口道:“他是不是来过了?”
“陆昱……”陈宁站起来,想让陆昱说话软和些。
可这时康雨田握着陈宁的手,温柔道:“乖,阿宁先回房,一会我让阿昱去找你。”
陈宁不放心,可康雨田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陈宁蹙着眉头看了看陆昱,出声道:“你好好跟娘说话。”
陆昱缓缓地点头,慢慢坐下来,沉默不语。
陈宁走出去,顺便把房门关起来。她哪里真的敢回房,就在门外守着,生怕陆昱刺激到婆婆。
房间里,康雨田给儿子盛了一碗汤。
陆昱没有什么胃口,可还是端起一口气喝完。
他把碗放下的时候,康雨田便站起来道:“他早就找过你了是不是?”
“他说他只有你一个儿子,是真的吗?”
陆昱捏紧拳头,愤然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康雨田眼里闪着泪光,质问道:“那你是谁的儿子,陆达的?”
“你愿意认陆达做爹,也不愿意认他?”
陆昱没有想到,他娘会主动揭开这道伤疤。他红着眼睛,痛苦地紧抿着唇瓣,不再开口说话。
康雨田擦干眼泪,一字一句道:“娘不想再让你姓陆了,陆这个姓让我恶心。”
“每次叫你陆昱,我都会想起你被陆达虐打的模样,那个时候,小小的你缩成一团,娘想保护你都做不到。”
“阿昱,娘不是原谅他了,娘是厌恶陆这个姓,你体谅体谅娘好不好?”
陆昱闭上眼睛,心脏一阵一阵地疼着,让他差点透不过气来。
温热的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溢出,他狠狠擦去,似有几分不甘心道:“那我改姓康,改姓陈,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跟他姓,他算什么东西?”
康雨田将儿子搂入怀中,哽咽道:“不行。康不好,陈也不好。”
“就跟他姓,让所有人知道,你不是不明不白的孩子。你的父亲他是一位将军,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议论你的身世了。”
陆昱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如此坚持?
他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应。
康雨田捶打这儿子的后背,哭泣道:“你就不能让娘活得痛快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的身世见不得人?我疯了也疯够了,痛也痛够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娘就想堂堂正正好好地做一回人啊!”
陆昱的唇瓣颤抖着,身体绷得僵直,喉咙里满是小兽般呜咽痛苦的声音。
陈宁蹲在门口,哭得一颤一颤的,也是不敢发出声音。胸腔里感觉都快被撑炸了,可还是得憋着,无法肆意地宣泄出来。她自己都这般痛了,更何况陆昱?
房间里,康雨田也是哭得极惨。可她抱着陆昱不肯放,还在继续道:“阿昱,答应娘,做傅家的子孙,摆脱陆这个姓氏,摆脱那些让你痛苦不堪的过往。”
陆昱用力地挣脱他娘,然后冷冷地道:“你有我,你有阿宁,我们有一个家。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认他?是不是他威胁你的,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啪!”的一声,康雨田狠狠地
打了儿子一个耳光。
“够了,他是你爹,你难道想弑父不成?”爆呵过后,房间陷入一片寂静。
陈宁连忙推开房门,这时只见她婆婆含着眼泪,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要是不认他做你爹,不想当傅家的子孙,那你就别认我是你娘,我不想看见你!”
这一瞬间,陆昱苍白着脸,目光陷入一片黑暗。他就像是被人扔掉的木偶娃娃,突然间支离破碎。
陈宁扑上前去,一把将陆昱抱住。
她靠在他的背上哭,声音嘶哑无力道:“答应娘吧。阿昱,我们答应娘,认他做爹。”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已经成亲了,我们认了也不要跟他一起住。”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康雨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崩溃大哭。
陆昱的手慢慢地覆在陈宁的手上,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说的对,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就是认个爹吗?我认!我认!我认傅川做爹!”
陆昱说到最后,已然咆哮,声音粗粝,嗓子像是被刀割过一样。
陈宁抱着他哭,心里难过得很。她根本不想站在婆婆那边,婆婆恨陆达,陆昱何尝不恨?
可姓傅的就是好人吗?
明明他们都已经有家了,婆婆却还要逼陆昱,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这一晚,陈宁眼睛都哭肿了,陆昱一柄长剑舞至天明,痛苦至极。
康雨田在房间里一夜坐到天亮,泪痕久久不干,心像被挖空了一样。
终于,天亮了。
傅琰夫妇带着傅川上门来了。
康雨田得知傅川是掌管京城十万兵马的傅侯爷时,目光一点波动都没有。
她对傅琰二老道:“你们领着阿昱阿宁回京上族谱,我暂时会留在金陵,就算是要接我入京,那也是我儿子来接,跟你们没有关系!”
傅老夫人尴尬地笑,说不出让康雨田做她儿媳妇的话。
傅琰看了一眼傅川,只见傅川屁也不敢放一个。
“那就先这样吧,等阿昱上了族谱,他再来接你也是应该的。”傅琰敲定。
康雨田站起来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吧,我去叫他们来。”
看着康雨田离开厅堂的背影,傅川微微失神。
他总感觉认回儿子太容易了些,心里有种荒诞的怪异感,仿佛不太真实。
傅琰看着儿子失神的面容,冷哼道:“没有出息的东西,还看什么看?”
傅川回神,皱了皱眉头道:“我就是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傅老夫人拍着儿子的手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会没有点秘密呢?阿昱是你亲生的就行,这么多年了,你不就盼着有个儿子吗?”
傅琰道:“你娘说得对,咱们的目的是认回阿昱,至于他娘,你转头自己琢磨去。”
傅川闻言,心里越发觉得不踏实了。
噩耗
很快,陆昱和陈宁都来了。
陈宁有些恹恹的,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陆昱扫了他们一眼,冷漠道:“你们以为认了我又能改变什么?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对我娘做了什么,你们都得死!”
傅琰眉头一皱,感觉陆昱身上的戾气很重。
傅川低垂着头,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
傅老夫人心头一跳,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阿昱啊,我们只想认回你,讨好你娘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害她呢?”
陆昱冷嗤道:“最好是这样。”
他说完以后,牵着陈宁的手,率先出了厅堂。
傅琰他们连忙跟上,一行人坐着马车,匆匆往京城赶去。
临别前,陆昱在马车里假寐,连看一眼家门口都不愿意。
陈宁心想,婆婆再狠心都会来送他们的,便揭开了车帘。
果不其然,只见她婆婆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满眼悲戚。
陈宁向她挥了挥手,只见她勉强挤出了三分笑意,眼泪却滚滚而落。
心里一难过,陈宁的眼泪立马就落了下来。她推拒着身旁的陆昱,哽咽道:“你快看看娘,她来送我们了。”
陆昱不肯,陈宁拉着他到窗边。可惜这时康雨田已经折返回门后,正跌坐在地上痛哭不止。
马车动了起来,他们就这样一路往京城赶去。
在路上的时候,陆昱始终不肯跟傅川亲近。
陈宁好几次想问一问陆昱,他对傅家人知道多少?可陆昱一直沉默着,陈宁便按耐着没有开口。
傅琰见这个势头,私下跟傅老夫人道:“阿昱这孩子怨气太重,对川儿没有什么感情。”
傅老夫人道:“没事的,等将来我们有曾孙,他就会记着傅家的好了。”
傅琰点了点,心想也只有这样了。
“回京以后,你多照顾点孙媳妇,让她帮着劝劝阿昱,别太怨恨他爹了。”
傅老夫人颔首道:“我懂,那孩子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阿昱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以后会好的。”
“希望如此吧!”傅琰轻叹,心里也有几分惆怅。
……
一路冷着回京,当安国候的牌匾映入陆昱的眼帘时,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傅琰急着给陆昱上族谱,回府后让下人伺候陆昱夫妇洗漱,然后命人去请傅家的族老们。
一个时辰以后,安国侯府门庭若市。
管家来请陆昱和陈宁,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眼里还含着热泪。
陈宁跟在陆昱的身后,与他小声道:“你对这府里的事情知道多少?”
陆昱摇了摇头,握着陈宁的手道:“我不知道。不过你别担心,我们以后不住这里。”
陈宁连忙点了点头,安心道:“那就好,我不喜欢住陌生的地方。”
陆昱握着陈宁的手紧了紧,柔声道:“我知道的。”
安国候的正堂里,傅家的族老们都炸了。
谁也没有想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真给傅川找了一个儿子回来。
他们原本都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直到陆昱带着陈宁出现在正堂里。
那一瞬间,他们看了看傅川,再看陆昱,突然都哑声了。
如果只是长得像,那或许他们也不太尽信。问题是,连那冷漠疏离的气场都相差无几。
族长站出来道:“去祠堂吧。”
很快,傅琰带着一群族老走在前面。傅川带着陆昱和陈宁走在后面
不会原谅
傅昱和陈宁当天就赶往金陵了。
傅家的厅堂里,傅老夫人惊颤道:“怎么会这样?我们走的时候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傅琰沉着脸,目光肃穆沉寂。他盯着傅川,十分肯定道:“她是在报复,报复你。”
“她当年被她的兄长嫁给陆达,受尽屈辱。在那之前的六年,你完全可以去找她的,可你没有去。”
“你才是那个害了她一生的男人。她同意你认回傅昱,只是想让傅昱恨你,让傅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傅川双眼空寡,脸色煞白,双手死死地握在身侧。
“我要去金陵。”傅川突然开口道,径直就往外面冲。
傅琰怒吼道:“你给我回来。你现在去有什么用,傅昱看见你只会更恨你。”
“傅家的那些人会怎么想,皇上会怎么想?你到底是认回了一个儿子,还是认回了一个仇人?”
傅川突然吼道:“我不管。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们都想要孙子,我也想要儿子。可这十多年我到底付出过什么?”
“阿昱把我当仇人,他母亲恨我,这难道不是应该的?”
“他们已经苦尽甘来了,是我,是我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是我让康雨田活不下去了,是我让阿昱失去了他的母亲。”
傅川吼完,双眸赤红,扬长而去。
傅琰气得捂住胸口,面色铁青。
傅老夫人连忙扶住傅琰,悲伤地哭道:“怎么会这个样子?我们认回阿昱,只会对他好啊。他娘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让他们父子俩反目成仇呢?”
傅琰喘着起,胸口疼得他半眯着眼,可他还是愤恨道:“你懂什么?”
“康雨田那个目光短浅的女人,只想报复川儿。她怎么也不想一想,日后阿昱有川儿护着,有安国侯府做后盾,会有多好的前程?”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真是气死我了!”
傅琰说完,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孙子,看来是不会光宗耀祖了。他还得提防着,怕孙子一时想不开,把儿子给杀了。
想到这里,傅琰感觉喉咙里满是血腥气,他一时压制不住,突然喷了一口血。
昏迷前,傅琰紧紧地抓住傅老夫人的手道:“你找……找陈家,别……别让阿昱对他爹动手。”
“不然……皇上……”
傅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昏过去了,不过傅老夫人明白。不然皇上发作,傅昱再也不能继承安国侯府的爵位了。
傅老夫人连忙唤来下人照看傅老侯爷,自己赶往金陵去了。
傅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傅老侯爷一个人留京无人照看,这件事很快就惊动了皇上。
余公公猜测道:“莫非是这傅昱的生母出身不好,傅家这才暗中动手,不想让她活着?”
元德帝蹙着眉头道:“那不可能。傅川不是怨怼女人之辈。怕是另有内情。”
“派去安国侯府的人回来了没有?”
余公公回道:“奴才现在就出去看看。”
元德帝微微颔首,心想傅川也太大意了。这个女人的死不管是不是傅家所为,皆因傅家想要认子才引发的。傅昱焉能不恨傅川?那傅川认子还有何意义?
很快,去安国候府的小太监回来了。
他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回皇上话,老侯爷旧疾复发,气若游丝,太医说要好好静养。至于离京的傅侯爷和傅老夫人,府中的下人都不太清楚。”
元德帝皱着眉头,心想老侯爷这是不想外传。
有孕
康雨田的棺椁已经停灵七日了,傅昱和陈宁赶到的当天就要下葬。
傅川一路跟在棺椁的后面,受了烧伤的手没有包扎,十分瘆人。
后来还是陈英出面,劝走了傅川,请了大夫给傅川包扎。
康雨田的事情不能在傅川的面前提了,宁馨私下跟陈英道:“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看出来亲家母是个想不开的啊?”
陈英道:“她为了傅昱,早些年在陆家忍辱负重,心里承受太多痛苦了。现在傅昱有了家,有了父亲护着,她便觉得自己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
宁馨唏嘘道:“也怪我们,只想着傅川权势滔天,以后可以给傅昱更好的前程。却没有想到她一介弱女子跟安国候扯上关系,会惹来多少闲言碎语?这么多年宁静的日子过惯了,那种热火朝天的日子怎么还受得住?”
陈英闻言,重重一叹。无论如何,康雨田的死,他们都是有些许责任的。
傅老夫人在康雨田下葬三天后才赶到金陵,她到是想让陈英夫妇帮忙劝劝傅昱,可自从康雨田下葬以后,傅昱和陈宁便闭门在家,已经三日不曾出门了。
陈英对傅川和傅老夫人道:“二位先回京吧,我看傅昱一时半刻不会想着离开金陵。”
傅川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儿子,便应道:“那他们夫妻二人,还望亲家多多照顾。”
陈英道:“那是当然的。”
傅川带着傅老夫人回京。与此同时,来金陵打探消息的太监张淮也回京了。
张淮向元德帝回禀道:“奴才此去,先是向傅昱府中的下人打听,可惜一无所获。最后在出入傅昱府中操办丧事的下人中,灌醉一二,套得些许消息。”
“原来这傅昱的母亲曾带着傅昱改嫁,在夫家受尽欺辱,多次被殴打,甚至于还被逼疯过。傅侯爷当年并未回去接她们母子俩,导致傅昱之母心生恨意。她虽然同意傅昱认祖归宗,却是不肯让傅昱原谅傅侯爷,这才选择以死来报复傅侯爷。”
元德帝听后,沉默了一会。片刻后,只听他轻叹道:“傅川这是棋错一着啊。好端端有了一个儿子又如何?以后父子俩只怕再难以和气相处了。”
张淮颔首道:“皇上说的是,这傅侯爷已经回京了,傅昱却呆在金陵不为所动,显然心里恨极了。”
傅昱恨了,元德帝虽然替傅川感到惆怅,可他心里却踏实多了。
傅家那群人一定坐不住了,一个个都想把儿子过继给傅川,好接掌傅川手里的兵权,就算再不济,安国侯府的产业总能入手一二的。
可现在傅川有了儿子,他们巴不得抓住傅昱的错处,以族规逼着傅川将傅昱剔除傅家族谱。
想到这里,元德帝突然开口道:“傅川为我大周尽心尽力多年,朕也是时候报答他了。”
元德帝说完,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
金陵,傅府。
陶政吉第三次登门,傅昱前去待客。
陈宁神情蔫蔫的,在罗汉床上靠着睡觉。
距离婆婆离世已经半个月了,可她这精神头却一直不太好。
白日里嗜睡,晚上却容易惊醒。
傅昱打发陶政吉以后,回来就看到陈宁蹙着眉头,卷缩着躺在罗汉床上。
他将她抱到床上去睡,被惊动的陈宁身体忽然一颤。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是傅昱,立马闭上眼道:“困。”
傅昱见她脸色不好,连忙轻哄道:“睡吧,我陪着你。”
陈宁这一觉睡到傍晚,她梦见傅昱被人追杀,头都给人砍掉了。
刺客
傅川看见陈宁来了,连忙开口道:“你来了就好,皇上下旨让傅昱回京,他今日必须跟我走。”
“什么?”陈宁惊讶地瞪大双目。
傅昱一时半刻赢不了傅川,索性收了手,搀扶着陈宁道:“你别听他胡说,我先送你回房去。”
陈宁哪里敢走,她伸手按住傅昱,不敢置信道:“皇上下了圣旨,什么时候的事情?”
傅昱不肯说,目光一片黯然。
傅川在一旁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陈宁望着傅昱,似乎不敢相信。
傅昱怕她动了胎气,连忙半抱着她道:“阿宁,会有解决办法的,你别急。”
陈宁蹙着眉头,心里一片茫然。
会有什么办法?
这是皇权至上的时代,他们挣扎得再厉害,也不过像蝼蚁一样。
陈宁握着傅昱的手,镇静道:“去吧。”
“阿宁……”傅昱很担心,他的手下意识放在陈宁微凸的小腹上。
陈宁望着傅昱,眸光渐渐多了些许从容。
“别担心我和孩子,我只是害怕别人会伤害你,如果已经避无可避,那我也会陪着你迎难而上。”
傅昱心里一直很恐惧,他不想对陈宁食言,却也知道去京城势在必行。
很多时候,他会胡思乱想。比如陈宁要跟他和离,比如陈宁会愤然跟他吵闹。
可是当事实揭破的时候,陈宁像从前一样,还是选择站在他的这边。
一直以来的纠结,只是他一个人的纠结。傅昱眼眶微红,温柔地注视着陈宁道:“我会想办法再调回来的。”
陈宁点了点头,宽慰他道:“无妨,京城还有大哥呢,咱们也不是举目无亲。”
傅川站在一旁,面色尴尬。
他听见陈宁说孩子,又看傅昱的手势,顿时明白过来。
心里闪过一丝愉悦,傅川放软声音道:“皇上封傅昱为安国候世子,阿宁便是世子夫人。你们都要住在安国侯府的,以后好当家做主。”
陈宁想想也明白了,便宜公公急急赶来,想必不是幕后怂恿者。
元德帝晚年昏聩,猜忌心重,怕是不放心傅川手握十万重兵,想叫傅昱回京,与傅川分庭抗礼。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还有傅氏族人,他们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到嘴的肉飞了呢?陈宁只要想到入京就要开始各种争斗,一时也轻叹起来。
避无可避就只有勇往直前了。
历史上没有什么陈皇后,但愿她能活得久一点,不要轻易就被炮灰了。
……
四月初八,傅昱和陈宁在傅川的催促下启程回京。
为了避嫌,傅川前一天就走了。
傅昱和陈宁走得慢,到达保定府的时候,他们停顿稍作歇息。
晚上的时候,客栈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傅昱起身去看,只见一群训练有素的护卫正在抵挡几个蒙面杀手。傅昱猜测是傅川的安排,转身回了房里。
陈宁已经穿好衣物了,见傅昱去而复返,连忙问道:“怎么了?”
傅昱沉凝道:“有人想暗杀我们,不过傅川应该早就预料到了,下面有他安排的人。”
陈宁坐了下来,沉默着。
傅昱半蹲着,握着她的双手道:“别担心,就算没有他们,我也可以保护好你和孩子。”
陈宁摇了摇头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在想,我们是接到皇上的圣旨入京的,他们这样
一条道上
到了安国侯府,傅昱先下马车,然后扶着陈宁。
陈宁带着帷帽,那些在安国侯府周边探头探脑的小厮,一个也没有看清楚这位世子夫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傅老夫人在正堂里等着,刚听见脚步声就奔到门口去。
陈宁取下帷帽,面容有些疲倦。
傅老夫人朝着她的小腹看去,眼里闪着泪花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给你们准备了朝云院,从这里的穿堂过去,入夹道往上便是。你们先去休息,下人们若有伺候不尽心的,只管打出去。”
陈宁微微福身,出声道:“让老夫人费心了。”
傅老夫人擦着眼泪道:“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些。”
傅昱微微颔首,带着陈宁往朝云院去。
一路上,侯府的下人们个个谨小慎微,礼数周全。
到了朝云院,梅香跟院里的下人接触,不一会就给陈宁准备了洗漱用具。
陈宁洗漱出来的时候,梅香一边给她篦头,一边悄声道:“这里离正房只隔了一栋小院。不过听说正房空了很多年了,侯爷没有成亲,一直都是住在松林院。”
“那老夫人和老侯爷呢?”陈宁问道。
梅香道:“听说住在西跨院那边的静安堂。”
陈宁点了点头,叮嘱梅香道:“也不必刻意打听什么,多听听这府里的人想告诉你什么?”
梅香点了点头,有点小兴奋道:“世子夫人放心好了,现在都是她们在巴结我,我就是套套话。实在是套不出来的,我也不想知道。横竖跟着世子夫人,我是不愁前程了。”
陈宁讪笑,接过篦子自己篦头。
她还真想让梅香愁一愁前程,不过想一想,古代女子的前程,大抵都是跟夫家有关的。
想到这里,陈宁望着梅香道:“你有心上人吗?”
梅香摇了摇头道:“没有。”
陈宁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梅香想了想道:“正经的读书人。”
“噗”陈宁忍不住喷笑。
“正经的读书人啊?”陈宁揶揄着,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像苏玉那样的?”
梅香红着脸点了点头,可随即又道:“只是像那样的,我自幼在陈家长大,老爷太太对我又那么好,我不会自甘下贱给人做妾的。”
陈宁点了点头道:“我明白的,等我们安顿好了我就给你张罗。”
梅香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道:“我不急的。”
陈宁大笑,揶揄道:“我急。”
梅香说不过她,扭头去指使小丫鬟干活去了。
傅昱在府里逛了一圈回来,看着陈宁愉悦的笑脸道:“什么事情让你这样开心?”
陈宁娇嗔道:“不告诉你。”
傅昱也不追问,低声在陈宁的耳畔道:“我看过了,这院子里有小厨房的。温永亮夫妇已经出去采买了,今晚我们自己做饭吃。”
陈宁知道傅昱不放心府里的下人,她想了想,沉凝道:“小厨房就当是夜里为我备吃的,白日里他们送来的羹汤饭菜还是要收下的。若没有人动手脚便罢了,若是有的话,那咱们刚好可以铲除异己。”
傅昱觉得陈宁这个办法好,便道:“阿宁想得更周到些,只是这懂药理之人,一时半会不好寻。”
陈宁笑道:“这个不难。等会我让梅香去一趟陈府找我嫂嫂,以苏家在京城的人脉,找个懂药理的婆子不难。只当是来照顾我生产的,别人也无话可说。”
傅昱有些惶然,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嫂子是苏家的人。
陈宁见傅昱这呆样,忍不住打趣道:“你别跟我说,你忘记了我们还有兄嫂在京城?”
傅昱摇了摇头道:“那到没有,只是光记得有兄长,不记得有嫂嫂了。”
陈宁捶他道:“这话你要是说出去,以后大嫂哪里还会待见你哦?”
傅昱握着陈宁的粉拳,与她玩笑道:“那廊下一串花开,我就看见了一朵,其余的和我有什么相干?”
陈宁娇嗔道:“你同我一起长大,我到是不知你这些话都是从何处学来的?”
傅昱低头吻了吻陈宁的脸颊,含笑道:“学什么?我是真的只看见了一朵。”
陈宁被哄得高兴,心想即便为了她自己,她都应该去拼一拼的。
……
静安堂里,傅琰靠在大迎枕上,目光有些期待地看向门口。
过了一会,傅老夫人心满意足地走了进来。只见她笑着开口道:“孙媳妇刚满三个月的身孕,可那肚子却已经微微凸起了,看样子咱们十有八九要抱曾孙了。”
傅琰冷哼,不高兴道:“他会给你抱?”
傅老夫人不悦,瞪着傅琰道:“你们男人在前头处事,女人在后宅相夫教子。阿宁是个好相与的,等相处久了,就算阿昱不跟我们亲近,还有曾孙呢?”
傅琰沉着脸,心想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傅老夫人知道他就是面子上过不去,便开解道:“你好好保重身体,就算听不到阿昱叫你一声祖父,可没准能听到曾孙叫你一声曾祖父呢?”
傅琰心想,这或许是他活着的唯一期盼了。
他顿了顿,开口道:“马管家那里,你叮嘱过没有?”
傅老夫人神气道:“这还用你说?我准备让王嬷嬷去照顾阿宁,她是宫里出来的,办事很稳妥。”
傅琰点了点头,赞同道:“王嬷嬷不错。”
……
陈璟和苏慧知道傅昱和陈宁入京了,还没等梅香去陈府,夫妇二人便上门来。
苏慧和陈璟成亲在前,不过两个人却还没有孩子。
苏慧跟陈宁在房里说悄悄话的时候,苏慧羡慕地摸了摸陈宁的肚子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
陈宁挽着苏慧的手道:“嫂嫂急什么?以后有你生十个八个时候,只怕到时候你却不肯生了。”
苏慧赧然道:“十个八个?亏你敢说。”
“你大哥说了,我们生两个,一儿一女就好了。”
陈宁笑道:“哪有这么巧,刚好是一儿一女?我看我大哥是觉得有一个妹妹比较省事,弟弟就比较麻烦了。”
苏慧想到傅昱的身世比较复杂,便跟陈宁道:“你大哥是盼女儿的。不过你这胎咱们还是盼儿子好。有了儿子,就算傅家那些人对妹夫颇有微词,也不敢说你什么?”
“你们来京之前,我就差人打听清楚了。傅家是大族,不过真正有权有势的却甚微。除了你公公以外,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傅康算冒头的,他有一个女儿做了端王侧妃,那端王是皇上长子,年纪跟傅康差不多。翰林中对傅康这类人是不耻的,皇上自废太子后,便不提立储之事,端王居长却是庶长,空有野心却毫无建树,朝中支持的官员甚少,不足为惧。”
“再有一位,傅家嫡系三房的傅云奇。他如今镇守宁州,手上握有五万兵马,是皇上亲封的正三品忠勇将军。不过他甚少回京,而且到如今尚未娶妻,对你们到也没有妨碍。”
陈宁敏感地察觉,嫂嫂对于端王
有不耻之心,因此提起端王颇为不屑。
然而,历史上傅昱造反的前提是,端王先反了,造成了京城内乱,傅昱才有机会一朝崛起的。
陈宁现在已经能想到了,那个在半道上刺杀她们的人是谁?
端王授意是肯定的,至于傅康有没有参与,那就不好说了。
“多谢嫂嫂费心了,只是我还想求嫂嫂赏个人给我。大家族里都有会些医术的嬷嬷,不知道嫂嫂的身边有没有?”
苏慧笑道:“随我出嫁的曾嬷嬷就是,不过她陪我时间长了,我也舍不得给你。皇上下了圣旨以后,家里就送来一位焦嬷嬷。这位嬷嬷可有些来头,曾是永安公主身边的贴身嬷嬷,永安公主受驸马连累,出家当了居士,她便出了公主府。”
“苏家从不参与皇权之争,与安国侯府到是不谋而合。我瞧着我父亲的来信,到是希望苏家能与傅家交好。”
陈宁点了点头,心里明白。
苏家是文臣,傅家是武将。
苏家是翰林中的泰山北斗,傅家是军中的猛虎雄狮。两家若是联手,那些个想争权的王爷少不得要掂量掂量。
只是这样一来,只怕皇上也会忌惮。
或许正是因为皇上已经有了担忧,所以才有了封傅昱为安国候世子的圣旨。
想到这里,陈宁便莞尔一笑道:“走不走都在这一条道上了,大哥自幼疼我,我也敬爱大哥。苏家和傅家暂且不说,傅家和陈家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苏慧释然地笑道:“妹妹能明白就好了,我也正是这样想的。”
二人说罢,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一抹狭促,随后又一起轻笑出声。
……
陈璟夫妇来了,临走前留下一位焦嬷嬷。
傅老夫人见时机来了,便也将王嬷嬷送去了朝云院。
就这样,刚刚安置下来的陈宁,身边便多了两位得力的管事嬷嬷。
焦嬷嬷主内,照顾陈宁。
王嬷嬷主外,跟马管家共同处理府中事务,然后向陈宁报备。
朝云院就这样开始过起了波澜不惊的日子。
安全感
傅昱回京以后,傅川特意带着他去给元德帝谢恩。
元德帝让御林军统领萧荣跟傅昱比武,结果萧荣输了。这是元德帝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傅昱的实力,心慌之下,元德帝封了傅昱为御林军副统领,准备留在身边监管。
刚好傅昱也不想跟傅川去西山大营,便跪地谢恩了。
傅川自然是反对的,说是傅昱承受不起,也没有这个资格。
元德帝不予理会,还将傅昱褒奖了一番。
就这样,傅川依旧奔走于西山大营,而傅昱则效命于皇上。傅昱虽为副统领,不过在皇宫里向来独来独往,孤独气息甚重。
元德帝渐渐打消了心里的顾虑,开始喜欢将傅昱带在身边。
九月初三,元德三十二年的秋猎开始了。
萧荣留守京城,傅昱陪同元德帝前往,近身保护元德帝。
夜晚,围场烟火不熄,巡逻的御林军来往不绝。
傅昱静守在龙帐外,听着龙帐里时不时传来的动静,手上却平稳从容地雕刻着玩偶。
夏莲侍寝出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小公公给她提着照路的灯。龙帐外的众人低头垂目,谁也没有抬头。
夏莲燥热的脸庞渐渐散了热气,步伐轻快地往自己的帐篷处走。
就在这时,草丛里有一只细小的四脚蛇爬了出来。
小公公打着的灯笼照了个正着,夏莲只觉那四脚蛇从她的脚背上爬过,一时间惊得跳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龙帐里的元德帝听见声响,不悦地走出来道:“怎么了?”
夏莲连忙跪地,心惊胆战道:“回皇上,臣妾看到四脚蛇有些害怕,惊扰了皇上,求皇上恕罪。”
怎么也是刚刚伺候过自己的女人,元德帝看向一旁的傅昱,吩咐道:“傅昱,你送夏贵人回去。”
傅昱站起来,恭敬地走到夏贵人的身边,抱剑而立道:“夏贵人先请!”
夏莲先是向皇上行了谢礼,这才在小公公搀扶下往前走。
傅昱不紧不慢地跟着,目不斜视,气息沉稳。
到了夏莲的营帐,夏莲回头,正想谢谢傅昱呢,结果傅昱已经走了,她只能看到傅昱远去的背影。
“主子,咱安歇吧。”小公公提醒道。
夏莲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走进自己的营帐。
后半夜,夏贵人的营帐在一声惊叫以后,亮起了灯。
原来夏贵人睡着时,感觉有冰冷的东西在她身上爬动,吓醒以后发现是蛇,活活吓晕过去了。
这件事惊动了皇上,元德帝睡眠不足,暴跳如雷。他命傅昱去查,结果傅昱把蛇拎了回来,恭敬地回禀道:“这蛇无毒,是有人故意放进帐篷吓唬夏贵人的。”
元德帝眯着眼睛道:“你怎么知道它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而不是它爬进去的?”
傅昱回禀道:“我小时候经常抓这种蛇来吃,它们的胆子极小,一点响动就会往林深的地方逃。秋猎的动静这么大,它们不可能会来,而且还爬到夏贵人的床上去。”
元德帝动了动嘴,看着傅昱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就无话可说。
能将蛇放在夏贵人床上的,无非就是伺候夏贵人的贴身宫人。
元德帝让余公公去用刑,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叫知兰的宫女招了。是宫里的云贵妃嫉妒夏贵人得宠,随圣驾出行,让她找个机会给夏贵人一点颜色看看。
云贵妃仗着育有安王和晋王一向跋扈,这件事她做得出来。
妃子争宠这种蠢事,元德帝一向厌烦。他将那宫女处
死了,将夏贵人封为淳嫔以示安抚。
这件事本与傅昱干系不大,不过云贵妃在后宫跋扈惯了,许多宫人明知道是她做的,也会帮她搪塞过去。
偏偏这次元德帝身边有傅昱随行,而傅昱又是一个直肠子。夏贵人教训不成,反而成了夏嫔。傅昱又有傅川做后盾,云贵妃拉拢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结仇。
这样一来,心里免不了积压了一口怨气。
秋闱回京后,夏嫔命宫人准备了一份礼物送去安国侯府。
此时陈宁已经大腹便便,正准备临盆事宜。
这位夏嫔在别人那里不起眼,可在陈宁这里,这可是一号大人物。
元德帝晚年最宠爱的淳贵妃,她的手段可不小,安王和晋王先后折在她的手里。而曾经盛宠一时的云贵妃,最后痛失两位爱子,疯于冷宫,自残而死。据说被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都烂见白骨了。
陈宁询问傅昱缘由,才得知云贵妃这个时候已经想对淳嫔下手了。这也就是说,后面还有接连上场的大戏呢。
未免傅昱牵涉其中,陈宁叮嘱道:“你是外臣,她们是嫔妃,以后这种事情你少插手。皇上再让你查,你便推脱不便。一味地听从安排,未必就是好事。你心里得有一个界线,要让皇上知道,超过这条界线的事情,你都不会做。”
傅昱摸着陈宁的肚子,浅浅一笑道:“阿宁别担心,我自幼习惯沉默,最易辨别人心。皇上留我在身边本就是为了试探,我越是鲁莽,他反而越是安心。”
陈宁想,可不是这样吗?
历史上,到最后元德帝也不曾想过,傅昱会反。
就在端王造反后,元德帝还加派兵权给傅昱,让傅昱力挽狂澜。
结果傅昱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力挽狂澜了,可江山却已经不姓陈了,而是姓傅。
想到这里,陈宁捋着傅昱的头发,心想我知道你腹黑,可你悠着点啊,好歹等我先把孩子养大再说。
“这段日子,府里的人都没有什么异样?”
“可越是这样,我这心里越是不安。”陈宁轻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傅昱搂着她,轻靠在她的颈窝道:“我已经向皇上请假了,陪你到生产。他乐得看我这般不思进取,高兴得批准了。”
“阿宁,你别担心,有我在。”
陈宁嗯了一声,在傅昱的胸膛上蹭了蹭,企图寻找一丝安全感。
可惜,多年来她一直致力于给傅昱安全感,这会她的安全感缺乏得可怜。
又因傅昱身份转变,心里患得患失,委实不安。
陈宁细微的神情都逃不过傅昱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怀里的这个宝贝,是他的命。他放在心尖上最柔软的地方护着,谁也不能碰。
那些妄图伸手的人,都得死!
产子
陈宁是十月十四日夜里发动的,她因阵痛从睡梦中醒来,结果傅昱点灯后发现她见红了。
傅老夫人连夜爬起来坐镇,焦嬷嬷守着陈宁,王嬷嬷忙里忙出指挥小丫鬟们协助产婆。
第二天申时,陈宁疼得都快没气了,可宫口才开了三指。
焦嬷嬷跟傅昱商量道:“这样下去等生的时候世子夫人就没有力气了,现在只能用些催产药。”
傅老夫人在一旁焦急道:“用吧用吧,这样熬下去阿宁怎么受得住?”
傅昱早早将妇科圣手曹太医和他的女弟子白女医请来,两人也一致认为,必须要用催产药了。
曹太医去开方子,白女医去煎药,申时三刻,药煎好了。
王嬷嬷在产房外焦急地等着,看见白女医端着催产药进去的时候,连忙接过去道:“劳烦女医快给我们世子夫人看看吧,这会都疼得喘不上气了。”
白女医闻言,立即往产房里走。
王嬷嬷端着药去了床头,准备喂陈宁喝。
她那手有些抖,药汁洒出来一些,药汁滴落在她手上的宝石戒指上,那宝石戒指立即闪着诡异的绿光。
陈宁确实疼得喘不上气,双手揪着被褥,想尽快把这一波的阵痛忍过去。
王嬷嬷端了药来,她摇着头,到不是不肯喝,而是这会她顾不上。
王嬷嬷在一旁焦急地劝道:“这是曹太医刚开的催产药,很有效的。世子夫人喝了以后,很快就能生下小公子了。”
陈宁喘着粗气,声音沙哑道:“等会。”
白女医给陈宁查了查宫口,从容道:“现在开到五指了。”
稳婆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在边上宽慰陈宁道:“世子夫人放心,一般开到五指,这剩下的宫口也快了。”
陈宁点了点头,等缓了一口气,这才对王嬷嬷道:“端过来吧。”
王嬷嬷舀了一勺催产药喂向陈宁,陈宁见她的手有些抖,直接伸手端着碗道:“我自己来吧。”
就在这时,傅昱端着一碗参汤进来。
“这……?”王嬷嬷大惊失色。
傅昱没有理会王嬷嬷,而是把陈宁手中的催产药夺了,递给王嬷嬷。
“曹太医说先喝碗参汤,两刻以后再喝催产药。”
傅昱说完,看向身旁呆滞的王嬷嬷道:“你先把催产药端出去。
王嬷嬷脸色一僵,动作迟缓,端着催产药慢慢地走了出去。
陈宁狐疑地看向傅昱,只见傅昱喂了参汤来,声音温柔道:“没事。”
“啪”的一声,刚走到外面的王嬷嬷摔了一跤,药碗碎了,催产药也洒了。
陈宁惊愕不肯再喝参汤了,忍痛也忍得浑身颤抖,可就是不肯发出声音。
片刻后,只听外面传来曹太医的声音道:“这……催产药的味道不对啊。”
“怎么不对?”傅老夫人连忙问道。
曹太医皱着眉头,嗅了嗅道:“有西域五色花的味道,这种花有剧毒,产妇若是吃了,母子具亡。”
王嬷嬷苍白着脸,在一旁瑟瑟发抖道:“这是白女医端给我的,我一直在产房里。”
焦嬷嬷站出来冷哼道:“你一直在打转,看似很忙,到像是手足无措一样。”
曹太医捋着胡须道:“你一直在产房里才对,这五色花的味道太腥,只有产房的血腥气才能掩盖。”
“你现在走上前来,是不是你做的手脚,众人一闻便知。”
傅老夫人惊恐交加,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王嬷嬷。
只听她颤抖道:“你入府也有二十年了,怎么会?”
王嬷嬷那戒指有异,既打开过了,洒了药粉。手指上沾到,自知是难以狡辩。
她苦笑一声,看着傅老夫人道:“照顾世子夫人这半年多来,我无一不尽心。本以为今日正是下手的好机会,谁知还是被你们识破了。”
“罢了,旧主的恩情我也还了。”王嬷嬷说完,突然朝一旁的柱子撞去。
可惜傅昱早做了安排,焦嬷嬷一个刀手劈晕了王嬷嬷,将她拖了下去。
傅老夫人被吓得瞳孔失焦,顾不得血腥冲撞之说,连忙往产房里奔去。
傅昱手中的参汤还没有喝完,陈宁又疼得紧紧地抓住被子,面容狰狞。
傅老夫人看着傅昱放下汤碗,双手握住陈宁捏紧的拳,然后柔声哄道:“阿宁,以后我们再也不生了。”
“你疼就咬我,我陪你一起疼。”
傅老夫人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道:“阿昱啊,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王嬷嬷她……?”
傅昱闻言,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试探她,今日不是从我手里喂给阿宁的,我都不会让阿宁吃下去。”
陈宁一瞬间红了眼睛,忍过这波疼痛以后,紧紧地扣住傅昱的手道:“其实也没有很疼,还能歇息片刻呢。”
傅昱道:“你不用骗我,虽然我不想让你痛,可我知道你喜欢孩子。阿宁,咱们就生这一个就好了。”
陈宁这会疼怕了,含着泪点了点头。
傅老夫人因为王嬷嬷的事情大受打击,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便转身走出产房。
有傅昱在一旁陪着,陈宁明显安心许多。
白女医一直很镇静,两位产婆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宫口开到七指的时候,那疼基本上就停不下来了。
不过陈宁委实能忍,并未大喊大叫。只是受不住的时候,死死地握住傅昱的手,她那力道太大,恍惚中都怕把傅昱的手给捏断了。
酉时两刻,陈宁生下一个六斤二两的男孩。
孩子生下那一瞬间,陈宁感觉身体都疼麻木了。稳婆在包孩子,白女医在给陈宁清理身体。
陈宁的身下有些出血,白女医不敢怠慢,先是扎针,见血止住了才松了一口气。
“世子夫人今日先在产房休息,明日再行挪动。”
傅昱微微颔首,应声道:“劳烦白女医今夜暂住府内。”
白女医道:“那是自然,三日后确保世子夫人无碍,我再行离去。”
稳婆出去报喜,傅老夫人勉强撑着身体去了静安堂。王嬷嬷的事情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傅老夫人至今不敢相信王嬷嬷竟然包藏祸心。
傅琰一直在等消息,看见傅老夫人进来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心就沉了下去。
他虽然对傅昱颇有微词,可心里却不曾怪罪过。这会见傅老夫人这副模样,以为陈宁产子遭遇不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有些苍白。
傅老夫人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阿宁生了,给我们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曾孙。”
傅琰愣了愣,询问道:“那孙媳妇呢?那孩子怎么样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道:“没事,曹太医和白女医还在那里守着。”
傅琰不满,心想我都差点被你吓死了,结果你告诉我有了曾孙,孙媳妇也没事?
“那你是开心过头了?”
傅老夫人轻叹一声,悲戚地望着傅琰道:“是王嬷嬷。她在产房动手了,幸好阿昱早有警惕。王嬷嬷说什么旧主之恩,我回来的路
他成长得很快
陈宁还在坐月子,傅昱却以雷霆手段将安国侯府的下人换了个干净。
那些多年的老家仆,多半去了傅家的庄子上,其余买来的下人,皆一律发卖。
傅昱这番动作自然是瞒不过有心者,就连元德帝都过问了。
不过傅昱耿直,将王嬷嬷所做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元德帝当然知道背后之人算计傅昱的子嗣是为了什么,勃然大怒。
没过几天,云贵妃被禁足,端王却趁机找上了傅昱。
端王本意试探傅昱,谁知他发现傅昱此人极好掌控。爱妻如命,与傅川根本不对付,言语中毫不掩饰地憎恶着傅川。
端王以开解的态度和傅昱相交,希望傅昱可以找个时机去西山大营,掌握住傅川手里的兵权。
傅昱颇为不屑,直言傅川只有他一个儿子,就算他没有接掌傅川的兵权别人也不敢对他如何?更何况他还是御林军副统领!
端王一想,如果能同时拉拢傅川和傅昱的话,那么他的胜算就有八成。
可如何取得傅昱和傅川的信任呢?
傅昱到是好糊弄,可傅川却?
想来想去,端王想到了傅康。傅康一直觊觎安国侯府的爵位,也觊觎傅川手上的兵权。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握着傅康的一些把柄。傅康与傅川和傅昱相比,那简直就是一只小卒,微不足道。
这边端王挖空心思想要取得傅昱的信任,那一边元德帝却询问起了傅昱和端王的谈话。
傅昱沉凝道:“听完端王一席话,臣才知道,原来皇上和端王也有不睦。”
元德帝紧蹙眉头,沉声道:“哦,端王说什么了?”
傅昱摇了摇头道:“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臣找机会去西山大营当值,还说未免皇上误会,让臣不要对皇上提起。”
“可臣自入京,便从未想过要去西山大营。傅侯爷与臣,永远也难以和解。”
元德帝道:“若朕命令你去西山大营当值呢?”
傅昱跪地道:“那臣只有辞官,带着妻儿回金陵。”
元德帝审视着傅昱,想知道他这话的真假。不过傅昱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到是让他觉得耿直。
端王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了,元德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也不愿让傅昱和端王对峙。
不过元德帝也没有让端王好过,冷着端王,还打压了端王的人,傅康就是其一。
这让端王想用傅康取得傅昱和傅川信任的计划落空了,端王不得不私下继续与傅昱相交,企图再寻机会拉拢傅昱。
陈宁也不知朝堂上如何波云诡谲,只是听说元德帝上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许多老臣颇有微词,连带着京城的各部官员都懈怠起来。
腊八节,宫里赏了腊八粥下来。
快满两个月的傅定小公子在暖炕上躺着,此刻正睡得酣。
傅昱和陈宁从外面进来,两个人第一眼都看向孩子,随即又静静对视。
傅昱给陈宁脱去大氅,然后又脱了自己的,待身体暖和一些才去看孩子。
陈宁想到他三日不曾入宫了,便道:“云贵妃解了禁,又揽着后宫的权,这次赏腊八粥让小太监传话,说是记着安国侯府的好?”
“她这话是告诉我们,她记仇了?”
傅昱捏了捏儿子的小手,这才心满意足地跟陈宁道:“不是。”
“安王给皇上献了一位王真人,这位王真人有些寻仙问道的本事,他说云贵妃是有福之人,皇上就解了云贵妃的禁。”
陈宁道:“可这跟咱们安国侯府有什么关系?”
傅昱含笑道:“那王真人是我让安王找的,皇上年纪大了,不服老,整日看些求仙问道的散集。”
陈宁愕然,上去拍了傅昱一下,不敢置信道:“你何时认识的王真人?”
傅昱道:“大哥引荐的。”
陈宁有些惊诧,郑重地问傅昱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会距离端王造反的时候还早呢,她不希望傅昱惹火烧身。谁知傅昱却沉凝道:“皇上准备动苏家了。武将一时半会找不到接手的人,文臣却不一样。苏家德高望重的老太爷,过完这个年就要致仕回乡了。”
陈宁问道:“苏玉上不去?”
傅昱摇了摇头:“资历尚浅,皇上挑这个时候,目的就是打压苏家。”
“苏家本不参与皇权之争,一倒便散了,剩下那些皇亲国戚,各自抓住利益不放,朝堂再想清明就难了。”
陈宁点了点头,心想大周晚期就是这样的。皇帝寻仙问道,朝堂腐败,官僚四起。
然后鞑靼趁机在边塞作乱,顾此失彼,大周便衰落了。
即便知道,可真正让她经历,她还是觉得唏嘘。
“没有办法了吗?”陈宁问道,有些不安地抓着傅昱的袖子。
傅昱拍着陈宁的肩膀道:“所有人都知道,皇上不愿意放权。他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可还想再当二十年的皇帝。那些王爷们谁也等不了,个个心急如焚。朝臣们更等不了,生怕受党羽牵连。现在是明哲保身,明知苏老离朝会掀起波澜,也没有人去阻止。”
陈宁搂着傅昱的腰身,靠近他的怀里道:“罢了,别说了。”
傅昱禁声,心里却在想,老皇帝能用的人不多了。
倘若有机会让他立军功,老皇帝一定会让他去。因为苏家势微,傅家就可靠了。
苏家推出王真人,何尝不是在谋一条后路?
掌权着昏聩,不能杀也不能指责,可笑又可悲。
……
元德三十三年春,元宵过后,元德帝果然恩准苏老致仕回乡。
朝堂的动荡很快就凸显出来了,以几位王爷的势力分化,各方矛盾冲击,京城时有杀人事件发生。
偏这时元德帝沉迷修道,连续月余不曾上朝了。他将政务丢给左相周玉田处理,偏偏周玉田自私狭隘,很快就大肆铲除异己。
就在周玉田春风得意之时,却突然被人暗杀了,朝堂又乱成一锅粥。
元德三十三年六月,鞑靼听闻大周内政已乱,趁机派兵攻打边塞。
京城待得发霉的武将们跃跃欲试,皆自愿请命去打仗。不过元德帝清查一番,全都是跟几位王爷有牵扯的,他不放心,最后选了傅昱。
这结果在傅昱的意料之内。
朝廷内乱,傅昱又要去打仗了,陈宁慌得不行。
陈璟夫妇也是怕陈宁思虑过重,得到消息就赶去了安国侯府。
陈璟苦笑道:“之前我还憧憬将来如何?现在想一想,能保住官位,平安无事便算好的了。”
“说起来还是靠着岳父家那点人脉,否则周玉田那老匹夫当初就想拿我开刀了。”
陈宁看着她大哥丧气的模样,心里空荡荡的,不知如何安慰。
她感觉这局势瞬息万变,她都快抓不住重点了。
“端王真沉得住气啊,这个时候怎么不见他跳出来,让他的人去打仗?”
陈璟闻言,苦笑道:“你当他不想呢?”
“他现在要是敢动,下一个死的估计就是他了。很多人都说,周玉田是皇上手里
的刀,杀了皇上想杀的人,转过头就被皇上杀了。他那案子,大理寺囫囵结的,皇上不过问,谁还会去查?”
陈宁觉得可笑,老皇帝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杀了那些结党营私的人,便可以再提拔他自己的人,然后继续充实自己的权利?
“罢了,我也阻止不了什么?傅昱掌了兵权,或许安国侯府的日子还好过些。”
陈璟轻叹,好过什么?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傅侯爷连侯府都不回了,谁道不是在避嫌呢?
“你让傅昱放心去吧,有侯爷在,谁也不敢动你们母子俩。”
陈宁道:“既然阻止不了,我不会让他担心的。只盼他早日得胜归来!”
陈璟见妹妹通情达理,心里的担忧渐渐散去。
苏慧也跟陈宁说些许的话,其中还提到了永安公主。
当年永安公主的驸马也是一位将军,出征的时候,永安公主已经怀有身孕了。
可后来听说驸马谋反,永安公主肚子里的孩子也被打掉了。可具体是不是谋反呢,那就值得让人深思了。毕竟当年永安公主的驸马也只掌了五万兵权。
陈宁知道嫂嫂是向她示警,让她保护好孩子。
傅昱若是立功,保不准老皇帝根本不想让傅昱回来。或者,根本不想让傅昱执掌兵权。
不管如何,卸磨杀驴的事情皇家向来做得是最多的。
陈宁给傅昱收拾行囊的时候,沉默不语。
傅昱拥着她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就算有人不想让我回来,我也能回得来。”
陈宁总感觉,傅昱瞒着她好多事情。
他说的话,笃定得很。从容得仿佛只是出去散个步,吃顿饭一样。
可她不知道从何问起,到是傅昱抚摸着她的脸庞,流连不舍道:“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就让焦嬷嬷去找大哥。”
陈宁心想,大哥都给你策反了吗?
她大哥可是一位,一心想办实事的官员呢!然而现在跟只蝈蝈一样,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焦嬷嬷虽说是大嫂给我的,可她的前主子是永安公主。我总在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傅昱吻了吻陈宁的额头,温柔道:“你若是想知道,尽管放手去查。我不在你的身边,傅锐会护你安全的,你安心等我回来。”
陈宁目光怔怔地望着傅昱,他成熟了许多,轮廓更加深邃了。一双如火般炙热的眼眸,幽深锐利,看人的时候眼尾一扫,便已然凌厉万分。
或许早在他想娶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肩上将会担上些什么担子?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成长得这样快,快到她几乎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了。
傅昱的目光微微一闪,有些不安地握住陈宁的双手。
他不喜欢她这样看他,带着陌生的打量,眼里的光寂静得可怕。
他握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颊上,然后来回搓着,希望可以让他感觉到温暖。
“阿宁,安国侯府到现在之所以还很平静,是因为傅川手里握着的兵权。”
“我承认边塞是我想去的,因为把你和孩子的安危放在别人的手里,我不放心。”
傅昱眼中闪烁的脆弱让陈宁心疼,她眼眶一红,便立即捧着傅昱的脸颊道:“我知道的。你总是想好好保护我,不让我被别人欺负。”
“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孩子,安安心心等你回来。”
傅昱闻言,这才踏实地把陈宁搂进怀里。他所做的一切,无外乎是
握住权柄,保护好他想保护的妻儿。
那些想利用他的人,殊不知他也在利用他们。
安王、端王、苏家、甚至于还有永安公主……他是谁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横竖只有他握住了权柄,他才有做主的机会。
宫变
陈宁没有想过,傅昱这一走就是六年。
那些个鞑靼在边塞自然是耗不了六年的时间,可元德帝却不肯将傅昱召回。
边塞常年打仗,缺军饷也缺军粮。傅昱知道正是拉拢人的好机会,修书一封给岳父大人。而后的六年里,傅昱的军队兵强马壮,战斗力也十分出色。
元德三十九年三月,云贵妃连同安王牵涉巫蛊案,云贵妃被打入冷宫,安王赐死,晋王流放。
京城风向大变,端王与其党羽大有逼宫之势。再有,淳贵妃名下之子庆王,颇得圣上宠爱,朝中也是一片呼声。
如此内外夹击之下,元德帝迫于压力,再加上年事已高,不得不将庆王立为太子。
本以为大局已定,可端王筹谋已久,如何肯罢休?
为了稳住太子之位,淳贵妃求皇上调回傅昱。同年四月,远在边塞的傅昱接到了回京的圣旨。
跟在傅昱身边的亲信薛剑呈上密信。
傅昱看了看,冷笑一声。
端王让他延迟回京,目的很明确了。
这六年里,傅昱在边塞接连灭了十几个小部落,削弱了鞑靼的影响力,也在军中积威深厚,兵权从一开始执掌的三万,到如今的十万,已然和傅川平起平坐。
更重要的是,他暗中联络了傅云奇,早已雄霸一方。
想到还在京城等着他回去的妻儿,傅昱归心似箭,血脉膨胀着,恨不得连夜回京。
“端王的消息,我亲自回。”傅昱冷笑道,他很想看一看,端王有多少造反的本钱?
薛剑立即下去安排,表面上傅昱还是按照圣旨,带着三万兵马回京。
六月初,端王得了傅昱的准话,放心部署,策反了城防营三万兵马,直逼皇宫。
因事发突然,东宫率先遭到血洗,太子及其子嗣无一生还。
三千御林军哪里是三万城防营的对手,一夜便让皇宫尸横遍野。
元德帝大受打击,不肯写传位诏书。端王就当着元德帝的面,让巡城营的人侮辱了淳贵妃。元德帝直接气得吐血,可还是没有写传位诏书,端王愤而杀了淳贵妃。
端王知道元德帝在等傅川的兵马,便冷笑道:“傅昱是我的人,傅川怎么可能会杀了他唯一的儿子。而且我入宫之前已经让人包围了安国侯府。”
“父皇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够了。别再想其余的儿子了,您的那些儿子儿孙,但凡能威胁到皇位的,本王早就让人将他们杀死了。除非傅家造反,否则父皇的皇位就只能传给我了。”
端王做得这么狠,这是元德帝始料未及的。巡城营一直是他的人,什么时候竟然被策反了?
这个时候,元德帝才猛然惊醒。巡城营之前的统领是云贵妃的亲弟弟,结果巫蛊案过后,就被他换掉了。
而新任统领是从边关调回来的粱春荣。
一场血腥的厮杀在皇宫里上演,与此同时,傅川的大军已经连夜入城。
安国侯府,傅琰让陈宁带着孩子入了傅家的暗道。
傅锐带着人守着傅家大门,随时准备厮杀。
很快,外面的人先和傅川的人打了起来,不到片刻,傅川敲响了傅家的大门。
暗哨见是傅川,让傅锐开门。
傅川踏入安国侯府,询问道:“老侯爷在何处?”
傅锐还未说话,站在垂花门下的傅琰便道:“我在这里!”
傅川连忙赶过去,傅琰一身肃穆黑衣,神情十分冷峻。
“父亲。”
傅琰微微颔首,出声
道:“我把孙媳妇和曾孙儿都安排去暗道了。端王一定在等你现身,他会拿皇上威胁你。如果你不敢贸然拿下皇城,那等皇上写下传位诏书,一切都晚了。”
傅川冷笑道:“怎么会晚,到时候非杀了端王不可。”
傅琰道:“你想的太简单了,怕就怕端王早就对其他王爷下手了。他造反之前肯定想过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没有对付黄雀的后招,他不会这样鲁莽。”
傅川想着,皇室里面未必挑不出来新皇。可就在这时,傅琰重重一叹。
“朝堂乱成一锅粥,多少人盼着有人能反?这些年积压了多少冤案?京城有多少无辜百姓因为争权夺位而遇害?”
“你一头扎进西山大营不肯出来,殊不知这几年怨气积压太重,人都变成鬼了。”
傅川听得暗暗心惊,不敢置信道:“父亲的意思是?”
傅琰捏了捏拳,淡淡道:“你且先将皇城包围起来,端王会派人来找你,其余朝臣也会。谁继承皇位还待商讨,但皇上不成了,端王也不成。”
傅川心里一凛,转身出了侯府,往皇城去。
安国侯府外留守的是傅川的人,与此同时,皇宫一处暗道里,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身着一身素衣的永安公主带着傅昱一路往崇明殿走去,早在给端王送消息的时候,傅昱就已经潜入京城了。
很快到了端王让人包围起来的崇明殿,皇上和端王都在里面耗着。傅川的兵马入城了,端王不敢把元德帝弄死了,因此只能吊着。
傅川已经在攻打皇城了,梁春荣顶不住,急急来禀端王。
端王带领亲卫出去,准备让梁春荣替他去和傅川谈判。就在端王走后不久,傅昱现身解决了崇明殿外的那些侍卫。
元德帝跟余公公在殿内苟延残喘,已经被砍了一只手的余公公强撑着靠在桌案下,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而元德帝则被绑在椅子上,面前是打翻的砚台,以及四处挥洒的墨。
元德帝看见永安公主的目光很陌生,他早就不记得自己有这个女儿了。不过他看到傅昱的时候眼睛突然一亮,干裂的唇瓣迫不及待地动了动,快速开口道:“傅昱,快来救驾。”
“嗤!”永安公主冷笑一声。
她走上前去,看着这位心狠手辣的父亲,眼里没有一丝温暖。
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永安公主诡异道:“父皇可还记得我是谁?”
元德帝之前被端王吓得三魂离体,这会又见这个女人叫他父皇,他顿了顿,目光忽然一惊,不敢置信道:“永安?”
“你……你想干什么?”
永安公主步步逼近,口气森然道:“干什么?当然是给我的夫君,给我的孩子报仇!”
“生在皇家十八年,父皇可疼过我一天?可自我嫁入柴家,公婆疼我,丈夫爱我,小叔敬我,我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就圆满了。可父皇做了什么?”
元德帝不敢去看永安公主的眼睛,而是一个劲地喊道:“傅昱,傅昱!”
永安公主觉得好笑,她根本不想再听见这恶心她的声音,于是上前狠狠地给了元德帝一刀。
元德帝看着自己胸口的匕首,又看了看傅昱,嘴里突然呕出许多鲜血。
“傅昱?”元德帝的唇瓣动了动,眼睛睁得大大,好像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永安公主拔出匕首,又狠狠地刺进去,声音略显疯魔道:“别叫了,若不是你贪恋权势,让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怨声载道,或许端王还没有胆子反呢?”
“不只端王
,还有我、柴家的旧部、傅昱、苏家、范家、林家……太多了太多了。这么多年你造的孽何止这些?”
永安公主说完,元德帝已经咽气了。只不过嘴里还在流血,眼睛也凸出来,看起来格外瘆人。
余公公挣扎着,想跑,被永安公主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
她想报仇都想疯了,苏家门生遍布,像是一棵大树一样。谁会希望树根死了,大树瞬间枯萎。不过是积少成多,一点一点地拉拢,一点一点地侵蚀。皇权,地位,荣耀,她通通都不要。她想要的,从头到尾只有死在她手里的人命。
将沾染鲜血的匕首擦干净,永安公主看着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的傅昱,突倪地笑道:“听说你也很恨傅川,怎么?想不想像我一样?”
傅昱摇了摇头,冷漠地道:“不想。”
“为什么?”永安公主问道,眼瞳深黑,眼眶四周却慢慢红了起来。
傅昱从容道:“因为我有妻儿,弑父这个罪名我不会背。”
永安公主扯着嘴角,笑得十分痛苦。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只听她哽咽道:“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我也不会做。”
“因为毫无牵挂,所以才无所顾忌吧!”
“你走吧!”永安公主看向傅昱,她留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傅昱点点头,从崇明殿里出来按原路出宫。
一路上他也在想,如果没有陈宁,如果多年后他知道傅川就是他的父亲,如果他的母亲还是因为傅川而死?这其中哪怕只有一个理由,他都会杀了傅川,夺了傅川手里的兵权。
母亲刚去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陈宁怀孕了。摸着母亲棺木的那一瞬间,他曾想要将傅川的血洒在棺盖上,以祭母亲在天之灵。
可是后来陈宁怀孕了,他突然发现他有一个家,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做出让妻儿和他一起背负重担的事情,因此那杀意才稍稍遏制些。
傅昱出宫的时候,傅川和端王的人已经打起来了,厮杀激烈。
永安公主之所以留下,就是要公布皇上的死讯。
一旦端王手中无筹码,死是必然的。
相见
夜深人静,暗道里更是落针可闻。
六月里天气闷热,陈宁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正在轻轻地给他打扇。
突然间,暗道里传来异动。陈宁惊得周身紧绷,丝毫不敢懈怠。
就在她慢慢转身,手里拿着一把防身的宝剑时,却见傅昱的身影一下子窜入光影中。
他好像更高了,也瘦了。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让那面容在烛光里越发的醒目。一双墨色深瞳定定朝着她望去,其中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陈宁轻轻地喊了一声:“傅昱。”
她那声音仿佛不敢置信,有些发颤,还有难受。
傅昱的眼眶一热,忍不住上前一把将她紧紧地抱住。
健硕有力的怀抱,略显陌生的呼吸声。陈宁都不敢去抱傅昱,她感觉这一刻像是做梦一样。
傅昱抱得很紧,恨不得将怀中的人儿都嵚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陈宁推拒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已经哭了。
傅昱以为抱疼了她,连忙放开,心疼地帮她擦去眼泪。
“别哭。”
“想你的时候,便觉得见一面,抱一抱就足够了。”
“可真见着你了,也抱上了,才知道原来是抱不够的。抱一次想一次,还想一次。”
陈宁伸手捶了傅昱一下,难受地哽咽道:“你一走就是六年,我一个人带着定儿,想回金陵都不敢。”
傅昱搂着陈宁,一只手温柔地顺着她的脊背,声音沉稳有力道:“再也不会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们母子俩这么久。”
傅昱说起这个,陈宁这才惊觉今夜外面不太平,端王造反了。
陈宁一下抓着傅昱的胳膊,下意识压低声音道:“你是跟援军一起来的?”
傅昱笑了笑道:“不是。援军有傅川就够了,我凑什么热闹?”
“我只是偷偷潜回来看你们母子俩的,不过听说端王杀了皇上,傅川已经带兵去灭端王了。”
陈宁惊讶道:“傅川怎么会杀了皇上?他疯了吗,杀了皇上谁还会让他坐上皇位?”
傅昱淡淡道:“或许是有人杀了嫁祸给他的,恨老皇帝的人很多,这个不奇怪。”
陈宁记得上辈子老皇帝是死了,好像就是端王身边的人杀的,目的就是对天下人有个交代。可那个时候端王已经掌控京城,跟今晚的情形完全不符。
历史一旦有变,陈宁也摸不着头脑。
她看着傅昱,面露担忧道:“那接下来会是谁继位呢?”
傅昱摇了摇头,不确定道:“听说端王留了后手,不过端王的儿孙怕是不行的。安王造反被赐死,他那一脉已经成为庶人了,也不行。只有晋王可以,不过晋王子嗣不丰,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还是瘸子。”
皇上原本有很多孩子的,可因为这些年皇权争斗层出不穷,死得差不多了。
陈宁有些紧张地靠着傅昱,心想是傅川带人杀入皇城的,给皇上报了仇,不是傅昱带兵造反的。那么等一切平静下来,或许只要傅昱交出兵权她们就能离开京城了。
事实上陈宁想得太简单了。
傅昱蹲下来,看着弯着屁股睡在矮炕的儿子,一只粗粝的手忍不住朝着他的小胳膊伸去,然后爱不释手地捏了捏。
傅定睡得很熟,小嘴微张,睫毛长长的,轮廓不太像他,像陈宁。
“长得可真壮实。”傅昱稀罕地看着,嘴角的笑容一直蔓延到心里去,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陈宁给儿子打扇,小声道:“凶得很,连他曾祖父也不怕,在府
好样的
陈宁一直等儿子醒来才从暗道里出来。
她让傅锐出去打听消息,基本上半个时辰就传来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消息。
端王死了,因为造反,他孩子全都成了罪人,关押在天牢。
最不可思议的是,苏玉递了拜帖,点名要见她。
细细算来,陈宁竟然已有七八年没有见过苏玉了,冷不防听到他造访,心里甚是惊讶。
陈宁让傅锐把苏玉请进客堂,自己换了衣服,洗漱一番才过去。
苏玉带着玉冠,面容苍白,神情略显憔悴。他那双深色的眼眸中泛着点点猩红,好像几天几夜也没有合过眼一样?
陈宁慢慢走过,低低唤了一声:“苏大哥。”
苏玉定定地望着陈宁,只见她穿着一身蓝色交领襦裙,神色温婉,目光清亮。
她还是一如往昔,仿佛什么都不知,却又什么都知道。
苏玉往前走了两步,作揖道:“打扰了。”
陈宁摇了摇头,请他坐下。
苏玉的茶还未碰过,喉咙有些焦灼,声音也嘶哑得很。他望向陈宁,出声问道:“傅昱是不是回来过了?”
陈宁眉头微动,端着茶盏道:“我并未在府中见过他。”
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苏玉苦笑,难得颓废地揉上额头,看起来受到的打击可不小。
陈宁静待,过了片刻,只听苏玉道:“陈家的来历我早就得知了。傅昱也知。我们本来说好,待端王死后,让老皇上认回陈家,下圣旨为陈家证明来历,从而扶持你大哥上位。”
“结果,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陈家的族谱、信物、以及当年政变后送陈家离京的崔将军一脉,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老皇帝死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苏玉抬头看向陈宁,目光前所未有的晦暗。
陈宁心里极为震惊,面上也甚为惶恐。
她那茶盏端不稳了,一下子落在地上,碎了个彻彻底底。
这意味着,陈家的来历失去了最有利的公信力,这个时候陈家如果再跳出来,那就是浑水摸鱼,图谋不轨。
功亏一篑了。
陈宁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如染银霜。她盯着苏玉,感觉寒气从脚底板钻入心窝,让她的身体开始发颤。
“你们……你们竟然……”
陈宁实在是难以置信,明明她在金陵的时候就打消了她爹认祖归宗的想法。
苏玉见陈宁大惊失色,便轻叹道:“现在什么都晚了,就算陈家敢冒出来闹一场,苏家也不敢奉陪了。”
“乱臣贼子的名声,苏家担不起。”
陈宁捏了捏拳,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问苏玉道:“你的意思是,我爹和我大哥他们都在京城?”
苏玉点了点头:“在。已入京城半月有余。”
陈宁倒吸一口凉气,胸腔里似乎有刀片在刮着,一下又一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她怎么从来就不知道,也没有看出来,她爹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呢?
还有她大哥,这些年官场沉浮,得苏家相助,他是不是飘了?
做皇帝哪有那么简单?
前世傅昱是成功了,可也不过三年光景。那时傅昱还有二十万兵权在手呢,可苏家有什么?
一个连天下人都无法信服的身世来历!
这简直太荒唐了,陈宁盯着苏玉,冷嗤道:“我大哥很好掌控是不是?听话又有正义感,一心想为大周做点什么,最重要的,他是苏家的女婿!”
苏玉皱了皱眉,心里不妙道:“你什么意思?”
陈宁冷笑,恶狠狠地盯着苏玉道:“你们把陈家推出来,真的可以服众吗?”
“挟天子以令诸侯者,哪怕下了皇诏也不能让人信服。更何况,这些年老皇帝做的孽还少吗,想反的人何止一个端王?”
“我差点就信了你,差点就想与你站在一处讨伐傅昱,差点就意味苏陈两家能够成事?”
“可惜啊……可惜你苏玉也是一个蠢货。”
苏玉长这么大,还未被人如此痛骂过。更何况这个骂他的人是陈宁!
苏玉面红耳赤地盯着陈宁,愤懑地捏着拳,重重地道:“不愧是夫妻,你的心到向着他!”
陈宁冷嗤,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苏玉道:“你且先滚出去。三日后你若是想明白了,你还可以再来见我。三日后若你想不明白,那你也可以滚出京城了。别在想着做什么贤相,因为你不配!”
苏玉气得浑身发抖,心里一波波都是铺天盖地的惊潮。他还想质问陈宁为何这样说?
可陈宁已经叫来的傅锐,让傅锐直接将他赶走!
陈宁径直回了朝云院,一路上她都在想,傅昱说的那句话!
这天下哪有那么好得的?
是啊,哪有?
苏玉想得太天真了,真真是文人墨客。
……
傅川掌控了京城,肃清了端王一党。
按照朝中大臣们的谏言,理应去迎回晋王一脉,让晋王登基。
可就在这时,沧州总兵徐志武,西宁驻军将军孙卓,以及虎威大将军熊德反了。其中熊德已经占领了晋王的封地,现在的晋王或许已经死了。
有消息传来,傅昱得知晋王有难,大军改道,前去营救晋王了。
京城人心惶惶,若非傅川坐镇,只怕许多官员都想连夜潜逃了。
陈府,京城的血雨腥风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陈英独坐书房,连灯也不点。
陈璟带着苏玉去见陈英的时候,只听陈英叹道:“大周……不成了。”
“晋王乃皇室正统,那些人都不愿看他登顶帝位,更何况我们?”
陈英说着,顿时苦笑起来。
得知老皇帝死时,他心里一寒,仿佛被人从后捅了一刀,疼得魂不附体。
可得知各地驻军接二连三造反时,他才知大周大势已去。
端王是不得帝位反,那些人可不是。他们是真正有怨,有恨,也想争权夺位。但肯定不是一时蓄谋,而是早就命探子入京,只等京城一乱,他们便好趁机起事。
现在京城里谁当皇帝,都是他们带兵入京的借口,都是他们造反以后荣登帝王的踏脚石。
“傅昱此时转道,是代表傅家的态度,是大节大义。即便傅昱救不回晋王一脉,日后傅家当属正统,岂是徐志武、孙卓等人能与之相比的?”
“傅昱,好样的!”
陈璟也不知道他爹是褒是贬,有些疑惑地转头去看苏玉。
只见苏玉沉默着,目光沉寂如夜,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打击。
陈璟向来乐观,忍不住道:“就算是傅家拔得头筹,那对我们也是好事啊。”
“爹,傅昱得了帝位,那太子就是定儿,是咱们陈家的外孙啊。”
“还有,阿宁就会成为皇后。由傅昱为我们陈家正名,只怕后世还能传为一段佳话呢?”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我心志不坚,容易受人左右,并不能担当大任。”
陈
英无奈地看着陈璟,轻叹道:“那熊德有五万兵马,再加上盘踞晋王封地,一定会再招兵买马。傅昱只身带着三万兵马去,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两说。”
“再者,京城有傅川坐镇,那些想造反的人一定会派杀手刺杀傅川。只有京城乱了,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打进来。所以,无论是傅川还是傅昱,他们现在都很危险。”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先去把阿宁和定儿接过来?”陈璟担心道,他向来直白,脑袋里弯弯绕绕不多,并不能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到是苏玉蹙了蹙眉,沉声道:“我们知道的,傅川和傅昱一定知道。”
“我们是秘密入京的,知道的人不多。既如此,不如我们帮他们一把。”
陈璟追问道:“快说,我们如何帮?”
苏玉道:“我这就回金陵安排,就说已经找到庆云太子后人。金陵是称帝的好地方,熊德去不了,徐志武和孙卓一定会前往查探虚实。希望能为傅昱多拖一些时间,让他能在解决熊德以后跟傅川汇合。”
陈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他还是担心道:“你祖父那里,你准备怎么交代?”
苏玉苦笑道:“不用交代。如今叛贼四起,想必他老人家也明白,大周的气数尽了。”
陈英重重一叹:“是啊,大周的气数尽了。”
他们还在做梦,兴复大周盛世之梦。只有傅昱,身在边关多年的傅昱,他应该最是清楚。当将士们已经不再认可大周皇室的时候,任凭你是晋王之子也好,庆云太子一脉也罢,都将不再有任何意义。
可叹,苏老太爷自诩算无遗漏,可还是算不到,大周已尽失人心。
……
老皇帝已死十日,各地叛军四起。朝臣们焦头烂额,京城闭市宵禁。
大家都在等傅昱的消息,等傅家博得头筹从而主持大局。然而就在这时,金陵突然冒出陈氏一族,据说他们拿出了族谱,信物,表明了他们乃是兴胜之变庆云太子一脉,并且博得了金陵苏家的信任。
庆云之变那已经是三朝之前的事情了,又属于皇室秘辛,百官难以定夺,不敢妄信。
眼下四处兵乱,大局未定。那所谓的陈氏皇族又远在金陵,连傅川都懒得理会,一心把控京城。
徐志武和孙卓却秘密派人前往金陵,不管这庆云太子一脉是真是假,都要杀了。
但凡还要谁能名正言顺继承帝位的,都不能活。
天下乱,群雄割据,各凭本事登顶帝位。
但若是陈氏皇族还在,那余下的,都算是乱臣贼子,谁都能拉扯下来。
筹算半生,一赌身家性命,九族至亲,哪里就能让人钻了空子?
于是,比起京城,金陵城到像是风雨骤来,杀机四起。
帝位
元德三十九年七月,金陵发生祸事,数千百姓横尸街头。
傅川派遣心腹之将梁宗光带三万精兵增援金陵总兵陶政吉,同年八月,孙卓和徐志武合围京城。
与此同时,孙卓和徐志武留在京城的探子皆全力刺杀傅川。
孙卓和徐志武的人虽然没有能杀掉傅川,却在京城里四处散播消息,惹得京城人心惶惶,朝臣不安。
安国侯府里,老侯爷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傅老夫人年纪大了,听说傅昱深入敌营时便已经病倒,如今更是陷入昏迷,气若游丝。
陈宁带着儿子暂住松林院照顾傅老夫人,每日给傅老夫人擦身喂饭,事事亲为。
傅老夫人偶有清醒时,泪眼婆娑,拉着陈宁的手一阵哽咽,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深夜里,傅锐急急来请陈宁去大厅。
原来傅川又受到冷箭伏击了,那箭上淬了毒,傅川虽然没有事,不过死了十三亲卫。
傅家的亲卫都是经过严格的生死训练,个个骁勇善战,是军中的精英。
傅川受了打击,心情异常沉重。他回来是想让父母先离开安国侯府,先躲避在别处。当然,陈宁也要带着孩子离开,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傅琰的身体本就不好,听闻情况已经危险到这个地步,面色赫然一变。
只听他道:“让孙媳妇和曾孙走,我跟你娘留下。他们不来便罢,他们若是敢来……”
“爹!您别逞强了。”傅川皱了皱眉,不愿多说。
傅琰气愤,紧紧地捏着拳头道:“我跟你娘都一把老骨头了,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傅川沉着脸,眼眸黑渗渗的,唇瓣紧抿着。
就在这时,陈宁开口道:“侯爷,我只问一句,傅昱他怎么样了?”
傅川摇了摇头道:“现在京城被围,消息传不进来,我也不知道。”
陈宁的心沉了沉,不过很快镇静道:“我跟定儿可以先走。但是以其如此被动,到不如主动出击。”
傅川意外地看向陈宁,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陈宁道:“放火,烧了安国侯府!”
“什么?”傅琰震惊地望着陈宁。
傅川皱了皱眉,出声道:“继续说。”
陈宁道:“侯爷现在是京城的顶梁柱,众人都盼着侯爷能够守城,为他们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侯爷不仅遭受多次暗杀,甚至于连安国侯府都被烧了。侯爷在前方御敌,连自家都顾不上,可还有人在后方趁机发难,欲让侯爷分心,好让敌军趁机而入。”
“煽动民众,检举揭发。当那些人再无藏身之地,侯爷安心守城便是。”
傅琰惊讶地望着陈宁,似乎没有想到她竟然能说出这番话。
到是傅川沉思一番,定了定神道:“好。”
傅琰急声道:“傅家的祠堂烧不得。”
陈宁想了想便道:“从外面放火,不用干柴,用湿柴。浓烟大,烧外墙四周示警,留傅锐他们及时灭火。祠堂在后不在前,林荫茂密,外墙颓倒,只需让人看到一副残破凋零的景象便可。”
“如今京城不许四处走动,只凭空传,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不肖多时,只怕关于安国侯府的凄惨之境便人人皆知。”
“好吧,那就按孙媳妇说的办。”傅琰同意了。
傅川点了点头,立即吩咐傅锐准备。
看着傅川即将大步离去,陈宁叫住他道:“侯爷,傅昱曾跟我说起过傅云奇。傅昱应该是有把握能回
京城的,他那个人虽然话不多,但真正遇到危险,或者觉得自己不能活着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传信。”
傅川一直知道,傅昱对陈宁的感情很深。他们自幼一起长大,陈宁对傅昱有恩,有情。倘若傅昱真的置身于危险之中,理应会给陈宁带回哪怕一丁点的消息。
微微颔首,傅川道:“我知道了。”
……
八月十三日深夜,安国侯府被烧。
安国侯府火光冲天的时候,整个京城都愤怒了。
不出两日,民众自发举报,傅川很快揪出了探子五十六人。
傅川将这五十六人当街斩首,将头挂在城墙上示威。孙卓和徐志武见状,心里皆是一惊。他们埋伏在京城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此一来,就算还有剩余的,也成不了事了。
他们二人商议一番,决定按兵不动。先拖住傅川,京城闭城,粮草不足,说不定他们能先把傅川困死。
然而,三天后,傅昱却已经救出了晋王世子陈列,并且一路护送陈列前往京城。
京城消息闭塞,什么都不知道。
可江南士林却不一样,他们都沸腾了。甚至于还有学子举牌高呼,四处奔走相告。
他们当然不是庆幸晋王世子还活着,他们是庆幸这天下终究还有一片青天,还有热血忠臣。
傅家怎么能跟那些乱臣贼子一样,傅家就是傅家,是大周最后的忠骨。
金陵,苏玉接到傅昱返京的消息时,去见了他祖父苏巡。
苏巡卧床不起,不过眼眸清明,眉宇藏的都是多年来沉浮官场的锐气。
苏巡听了傅昱的消息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讽刺!”
“讽刺啊!”苏巡说着,可笑地看着苏玉。
苏玉沉着脸,目光一片幽深。
是啊,讽刺!
玩弄权谋,蛊惑人心,动摇士林者,不应该是像苏家这样的文人世家才有的本事吗?
傅昱,孤胆勇闯虎穴,千里送皇嗣归京。
傅川,镇守京城,护一方百姓安宁。
这傅家人一下子成了整个大周的顶梁柱,断不得,折不得,触之必引众怒。
傅家,成了。
苏巡讽刺一笑,沉声道:“孙卓、徐志武能放傅昱归京却不能放陈列归京,否则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九族皆灭。”
“这才是重头戏。忠君,坚守,死护,傅家都做到了。那么接下来,陈列一死,谁还能与傅家争锋?”
“说天下归一,莫过于此,这就是谋算人心。”
“傅昱此人……君也!”
说不服,也不得不服!
苏巡迷迷糊糊睡去时,嘴里还念叨一句:“苏家不如。”
苏玉想,确实不如。苏家可以使计,却无孤胆。
……
八月中旬,傅昱带着陈列在真定府等援军。彼时傅昱三万兵马只剩一万不到。
孙卓和徐志武哪里还敢继续围困京城,留守一万兵马继续干扰傅川,封锁消息。余下兵马全赶往真定府剿杀傅昱和陈列。
九月初二,傅昱和陈列遭到孙卓和徐志武率领的五万兵马围剿,混战中,早就负伤的陈列被孙卓以利剑穿胸而死。
傅昱苦苦坚守,仅剩三百残兵等到傅云奇的大军。
消息传开的时候,江南士林皆痛哭不已,大骂叛贼孙卓和徐志武,恨不得将两人的祖坟都给刨了,再将两人鞭尸示众。
孙卓和徐志武逃回京
城,准备带领兵马跑路。他们的部下得知他们惨败,遂将他们绑了,向傅云奇投诚。
傅家掌管兵权的三人皆在京城汇聚,一时间京城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至于惨死的陈列,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之前京城消息传不进来的时候,他们早就以为晋王一脉没有人了。
叛军都被灭了,各地将军纷纷递上投诚表。
与此同时,京城文武百官跪地请愿,恭请傅川登基为皇,以振兴天下。
傅川不肯,京城一时陷入僵局。
消息传回安国侯府时,搬入后院厢房的陈宁在想,傅川一定是担心他当了皇帝以后,傅昱还不肯认他。
到时候就不是在侯府这样僵着,各过各的日子。到时候就是弹劾满天飞,而以傅昱的性子,一定会一脚踹翻那群监察御史。
陈宁在想,过不了几日,一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带头,恭请傅昱登基。
果然不出她所料,文武百官坚持三日,探得傅川是真的不愿为帝时,便将希望转托在傅昱的身上。
九月十五日,傅云奇带头恭请傅昱登基,傅昱不肯,坚持父拒子避,不得违逆。
谁知傅云奇却将龙袍直接披在傅昱的身上,众臣见状连忙三拜九叩高呼皇上。
傅昱被众臣拥着,直接起驾入宫了。
内乱数月,京城早就人心惶惶。这会大局已定,等待傅昱处理的事情多不胜数。到是傅川先回了侯府,很开心!
傅琰见他一回来就去祠堂上香,说什么今有子傅昱,得天眷顾,祖宗保佑,荣登帝位等等。
傅琰忍不住酸道:“你若当了皇帝,他便就是太子,你还能耍耍威风呢。”
傅川闻言,好笑道:“傅昱认我当爹了,当众的。他说父拒子避,他承认了。”
傅琰觉得胸口有些疼,忍不住骂道:“你这个傻子哦!”
傅川哈哈哈大笑,根本不以为意。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皇位。再说了,这皇位是傅昱自己挣来的,跟他关系不大。
……
九月十六日,傅昱命傅云奇接陈宁和傅定入宫。
因登基大典还未办,因此陈宁也尚未封后。
晚上亥时,傅昱终于有空来见陈宁了。
两个人自分别以后,已经整整有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陈宁看到傅昱穿着龙袍向她走来时,她感觉自己才刚刚穿越时空,猝不及防地落在一位帝王的面前。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固执地跟着她,不肯离开半步的傅昱了。
冷峻的眉眼,刀刻斧凿般的轮廓,信步走来,周身都是凌厉不可冒犯的气场。
但当他的手触及到她的那一刻,深峻的眉眼却一下子荡开了涟漪,嘴角一抿,笑得像个掩不住欢喜的孩子一样。
“阿宁。”傅昱呢喃地唤了一声,便将陈宁紧紧地搂入怀中抱着。
他的下颚在她的颈窝蹭啊蹭,像个撒娇的宠物,什么脸面也不顾了。
陈宁想拉开他,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到是他先捉住她的小手,声音闷闷地道:“别动,我身上有伤。”
傅昱的语气有些委屈,像是陈宁不曾好好关怀过他一样。
跟来的内侍连忙退下,陈宁的脸热,好半天才找回曾经的归宿感。
“你先放开,我们说说话。”陈宁轻斥道,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也想看看他的伤。
傅昱磨蹭了一会才放开陈宁,他那目光柔得很,哪里还能看到半分凌厉?
陈宁在心里轻叹,从前她只想保
护好傅昱,不让他受伤也不让他难过。可她却并未真正在意,傅昱几时将她的性子拿捏得死死的,一言一行,皆触软肋。
陈宁握着傅昱的手翻开查看,发现许多粗粝的伤口还是破皮的。陈宁想去脱他的衣服,被他避开了。
“不急,过两日才给你脱。”傅昱玩笑,拉着陈宁往内殿走去。
陈宁看着他那张说笑的侧脸,真想给他狠狠捏一捏。如今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都要细细揣摩一番了。
待进了内殿,陈宁见傅昱行云流水地给她倒了茶,心里才放心些。
“侯爷和老侯爷,你怎么打算的?”陈宁问道,因为上一世傅昱根本没有册封过傅家任何人。
傅昱望着陈宁,烛光映着他的眼眸,有些红。
陈宁静静地回视着傅昱,只见他慢慢垂眸,然后伸手抚上眉心。
片刻后,只听他沉声道:“圈地封赏。”
傅昱再次抬起头时,眼里满是沉寂的光,晦暗不明。他那嘴角微勾,笑容立即沾染上几丝冷嘲。
陈宁知道,他还是恨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阿喵的新文出来了,希望小天使们能够支持一下。
《太后的棺材板压不住了》
宋玉华死后百年,有人说她和那个意在谋朝篡位的小叔子有一腿。
这踏马的侮辱鬼了,宋玉华立即揭棺而起,玩了一把重生。
萧敬云发现,大嫂最近对他的意见很大,一天到晚攒使皇帝侄儿杀了他。
片段一:
宋玉华举起酒杯,笑意盈盈地道:“瑞亲王,来,哀家敬你一杯。”
端着毒酒的萧敬云站起来,从容道:“这第一杯酒,需先敬先帝。”
毒酒倒在地上后,冒了一阵青烟。
诸位皇亲国戚:“……”
(注!男主身世有隐秘,不是皇家人)
他有什么好看的
九月十八日,傅昱行登基大典。改国号为大燕,年号为永安。
九月二十日,陈宁行封后大典,封号长宁,史称长宁皇后。
关于傅家的封赏,傅昱并未封什么太上皇,而是封傅琰为柱国公,傅川为良国公。
此事在朝中引起争议,不过傅川坚持不肯为帝,而且傅川手握重兵,若是封了什么太上皇反而不妙。
让人意外的是,傅川主动交出兵权,闲赋在家。
朝臣们皆以为这是傅川和新帝商量好的,便没有阻止。
傅昱将西山大营的兵权交给心腹薛剑,封薛剑为忠勇侯,赐府邸一座。
而自己的岳父陈英,傅昱则封为英国公,爵位世袭。
另外封苏玉为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陈璟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
命礼部开设恩科,于十月秋闱、永安元年春闱。
新帝勤政,重视人才,各地纷纷响应,官员们也都抓紧操办秋闱。
入冬后,朝政渐渐松缓。
冬月初八,礼部上呈一份选秀折子,折子被傅昱压下了。
自此,陆陆续续的都有官员上呈选秀折子。新帝登基,依附旧朝的各大世家胆战心惊,因此想借选秀之机博得新帝眷顾,奈何新帝不以理会。
腊月,京城逐渐传出皇后善妒的风声。
宁馨入宫探望女儿时,婉言道:“你哥哥说那些世家浮躁得很。皇上知人善任,气魄天成。眼看天下局势大定,后宫却只有你一人……”
“皇上对你的感情很深,随便封几个贵人堵他们的嘴,后宫也依旧在你的掌控之内。”
陈宁烦啊,烦死了。
这几个月傅昱忙,她也忙。那些个诰命夫人皆是她让人拟旨册封的。
后宫登记造册,事情一堆一堆。
头疼地扶额,陈宁道:“母亲放心,这件事我会和皇上商议的。”
宁馨见她听见去了,不免又心疼女儿,伸手握着女儿的手道:“皇上不愿揭露陈家的身世,是不想你父亲日后被有心之人利用。你父亲是明白的,叫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跟皇上置气。”
陈宁点了点头,眉头皱得更深了。
陈家的身世,到底还是见不得光。这件事终究要成为父亲的心病,而她却无能为力。
大燕才刚刚安定下来,各地官员都算是旧臣,都在盯着新帝。
此时若是傅昱揭露陈家身世,不用想也知道,又会有一批是非之人了。
等母亲出了宫,陈宁便去了崇明殿。
傅昱还在苏玉商讨国事,不过殿内却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
陈宁还未进殿,只听傅昱大喝一声:“放肆!”
苏玉道:“皇上英明,难道不明白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
傅昱怒斥:“一群愚蠢之徒罢了,连你也要掺和?”
“你告诉朕,你还想要什么?苏家还想要什么?”
苏玉沉声道:“臣不敢!”
傅昱冷嗤道:“你有什么不敢的,苏家不是让你来打头阵?还有谁,你不妨一次说个清楚!”
苏玉不说话,沉默着。
傅昱突然摔了个什么东西,“嘭”的一声巨响,大喝道:“朕命你说!”
陈宁眉头一皱,连忙推开大殿的门道:“这是怎么了?”
傅昱充满戾气的目光倏尔一变,连忙道:“没有什么,你怎么来了?”
陈宁看向苏玉,只见苏玉还跪着,一旁碎了一个茶杯。路公
打他
傅昱是说到做到的人,说封傅定为太子,正月初一便下了圣旨。
二月初春,京城都还在凛凛寒风中度过。柱国公府却突然传来消息,柱国公夫人因病离世了。
傅昱并未亲自去吊唁,陈宁带着太子傅定去了,在柱国公府待了三日才回宫。
皇后识大体,知孝道,之前那些不良的风声倏尔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柱国公夫人不过去世月余,三月二十日便又有人上呈折子选秀,说是要充盈后宫,延绵皇嗣。
苏玉和陈璟以为,皇上一定会借口柱国公夫人的新丧,不肯应下。
谁知皇上应了,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
他从中挑选出世家女,举办春日宴,让选中的世家家住带女入宫赴宴,宴会则定在了三月二十六日。
陈宁本以为这个宴会会由她亲自操办的,谁知道傅昱却让路公公操办,没有让她插手。
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陈宁私下去查那几个赴宴的世家,发现他们皆显露出四处结盟的意图,已经有家族的女儿嫁给驻军守将。
陈宁去崇明殿,想问傅昱到底是何打算?
恰逢陈璟刚出来,连忙拦着陈宁道:“皇上拉拢世家是好事,你别去捣乱了。你放心好了,皇上说了,不会让那些女人近他的身。这只是权宜之策,你就多担待一些。”
陈宁真想拍她大哥几下,她担心的别的女人吗?
“我只是怕皇上他会暗下杀手!”
陈璟闻言,大笑道:“怎么可能呢?皇上不会那样做的,他要真的那样做了,他这贤明君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宁一把推开她大哥,直接就闯入了崇明殿。
陈璟跟在她的背后,却被她一把推了出去。
傅昱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把路公公给打发出去守门。
“有空怎么不去陪定儿念书呢?他很喜欢黏着你的。”傅昱笑着道,眼里一如既往地温和。
只是他的笑容到底勉强了些,连身体都微微有些僵硬。
这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旁人当然是不知道的。但和他朝夕相处的陈宁,却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
陈宁走上前去,紧紧地盯着傅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真的要封世家女,那我现在就去下旨。”
傅昱眼眸一暗,答非所问道:“我想亲征鞑靼。”
陈宁惊愕地瞪大眼睛,高呼道:“你疯了。”
这个什么时候不是应该好好治理内政吗?
傅昱转过身来,似认真思索道:“各地的将领都不是跟我一起打天下的,只有驻守凉州等地,与我一起打过鞑靼的将领是。既然如此,我何不抽调各地驻军将领,再掌二十万兵权。”
陈宁不能理解傅昱的想法。或许傅昱是打仗打习惯了,觉得心里握着兵权才能踏实。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皇上根本用不着亲征。
“我不同意,太危险了。到时候你走了,我和定儿怎么办?”陈宁冷了脸,心里突生一股怒火,连之前想质问傅昱的问题都记不得了。
傅昱见她这般气愤,便宽慰道:“有陈璟和苏玉在,就算我战死沙场,他们也会扶定儿继位的。”
陈宁握紧拳头,冷不防一拳砸在傅昱的胸膛上。
她觉得一拳不够,又再砸一拳。因为力道太大,傅昱冷不防往后退了退。
“你打我?”傅昱震惊了,记忆里,这是陈宁第一次打他!
陈宁红了眼睛,又狠狠砸了三拳。
傅昱不敢还手,更不敢阻止。这样失控的陈宁他是第一次见,本身就已经懵了。
他就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黑定定的,里面除了惊愕还是惊愕。
可陈宁打完他以后,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瞬间蹲在地上,然后嚎啕大哭。
凤袍落地,俨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而那头上的凤冠晃动着,摇摇欲坠。
傅昱手足无措地蹲下,伸手去抱陈宁。陈宁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开。
傅昱往后倒去,后脑勺撞在桌案上,“咚”的一声响。
陈宁的胸口一跳,有些担心地看过去,待见他没事地揉着头,又继续哭。
傅昱就跟条小狗一样绕着陈宁转,她把脸转向什么地方,他就往什么地方拥,最后他不小心踩到了陈宁的裙子,两个人都摔在地上去。
“不哭了,不哭了。都是我的错,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傅昱急急地道。
陈宁可委屈了,连日来的担心像洪水泄闸,忍都忍不了。
傅昱急得满头是汗,突然一把抓住陈宁的手打在他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声音还挺响亮的。
陈宁愣了,暂时止住了哭声。
傅昱见有效果,又抓住她的手再打一次。
“啪”又是一声。
陈宁用力挣脱手道:“你疯了。”
傅昱凑过去道:“可不是疯了吗?你吓到我了,你从来都没有这样哭过!”
傅昱不说还好,一说陈宁就生气。
她狠狠地拧着傅昱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揪起来,恶声恶气地道:“什么你战死沙场?什么你回不来?什么你就要御驾亲征了?”
“傅昱,你就是个混蛋。嫁给你以后,我一次次妥协,一次次把自己原本安逸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可你呢?你还在做梦能够给我安逸的日子,你还可以什么都豁得出去?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妥协?”
傅昱一边疼得缩起脖子,一边又不怕死地问:“为什么啊?”
陈宁:“……”
“哼,我不想说了!”
“傅昱,你要是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就怪我不原谅你!”
陈宁说完,目光赤红地瞪着傅昱,气呼呼地离开了崇明殿。
傅昱到是想追出去,奈何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耳朵又红又肿,脸也是红的,微肿。
更让他觉得不适的,是他仿佛失去知觉的双腿,很麻木。
陈宁说的对,他打破她原本安逸的日子以后,又想重新让她过上安逸的日子。
可如今执掌天下,诸事繁忙,还要防这防那。
她认为他给不了,不想看他挣扎,可他不挣扎不行。
他傅昱一生的妥协都用在了陈宁的身上,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妥协!
就算是这帝位,也一样!
皇后敢
傅昱晚上回凤仪宫的时候,发现宫门落锁了。
路公公站在一旁擦了擦冷汗,心想这可怎么办?
傅昱回头看着面如土色的路公公,淡淡道:“你们退下吧。”
路公公巴不得消失,瞬间带着人跑得影子都没有。
傅昱嘴角微抽,待收回视线以后,一跃入了宫墙。
守门的小太监一声尖叫,陈宁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就知道是谁来了?
真有他的,当皇帝也照样翻墙,太不要脸了。
寝殿的门被人打开的时候,陈宁突然有点想念梅香了。
梅香嫁的是柱国公府一位幕僚先生,为了不使他们夫妻分别,她便没有让梅香入宫。
偌大的凤仪宫里,谁敢拦当今圣上呢?
陈宁翻身坐起来,只见傅昱已经掀帘进来了。
房间里的青玉海晏河清灯还亮着,照着陈宁半坐着,一脸不悦的神情。
傅昱装作没有看见,伸手解着龙袍。
陈宁突然扔了一个枕头过去,傅昱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接,而是伸手挡脸。
陈宁见他那怂样,又惧又怕,像是不知道被她打了多少次一样?
“傅昱,你给我滚!”陈宁呵斥一声,丝毫不知殿外的太监宫女脚一软,统统跪在地上。
傅昱充耳不闻,等龙袍一脱,立即朝着床榻走去。
陈宁又扔了一个枕头过去,他没接,被砸了一下。
“哎呦,眼睛……”
“眼睛伤着了。”傅昱痛呼一声,双手捂住眼睛继续往前走。
快到床榻边时,被脚踏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到床上去。
陈宁下意识伸手去扶他,却冷不防自己摔得更惨,头昏脑涨的。
傅昱撑着手肘,没有起身,到是像模像样地揉了揉眼睛。
陈宁无语道:“别装了。”
傅昱连手肘也不撑了,贴着陈宁道:“别生气了。”
陈宁推着傅昱的额头,不许他靠近。偏偏傅昱的头跟铁头一样,陈宁推也推不动。
傅昱呼出的气息暖暖的,正好洒在陈宁的胸口。
一直被怒气充斥的心脏慢慢变得柔软,陈宁伸手捋了捋傅昱的头发,轻叹道:“傅昱,如果你学不会妥协的话,会吃亏的。”
傅昱蹭了蹭,不说话。他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逃避。
陈宁也不说了,感觉很无力。
可就在这时,傅昱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陈宁看着傅昱,静静的,眼眸盈盈。
傅昱感觉心脏被她拧着,轻轻的,却有些酸涨的疼痛。
片刻,傅昱先败下阵来,轻靠在陈宁的胸口道:“阿宁,不要这样看我,我会害怕。”
陈宁道:“你怕什么?”
傅昱道:“我怕你不要我了!”
陈宁轻叹,伸手抚上傅昱的背脊,声音轻柔道:“我从前以为自己的心思深,你或许猜不到,所以要不停地对你说,我是在乎你的,任何时候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可是我现在觉得你的心思很深,我猜不到。傅昱,你既当了皇帝,便不能同从前一样任性了。”
傅昱再次选择沉默的时候,陈宁便知道,有些事情她改变不了。
如同她一直以为,傅昱像她想的那般单纯,从来都需要她的保护。
可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
三月二十六日,皇上摆了鸿门宴
。
赴宴之人,无一活着出宫。
这位永安帝开始暴露他阴毒弑杀的一面,朝堂人心惶惶,好像突然一夜之间就变了天。
紧接着,几大世家遭到血洗,抄家流放。
同年四月,傅昱命各地驻军将领来京城述职,不可带兵同往。
青州总兵詹长冬不从,傅昱命薛剑带两万精兵前往,将詹长冬连同他的部下全歼。此举震惊天下,各地驻军将领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连夜入京。
就在百官以外,皇上会将这些将领诛杀在京城的时候,皇上却突然下旨,不日亲征鞑靼。
朝中由皇后垂帘听政,太子监国,苏玉为首辅,陈璟为次辅。
傅昱是六月出京的,临行前去跟陈宁辞行,陈宁不肯见他。
两个人隔着厚重的殿门说话,傅昱道:“阿宁,一时之稳和一世之稳,我求其二。倘若我能回来,日后便什么都听你的。”
陈宁不说话,蹲在殿门后默默垂泪。
永安帝阴毒嗜血,百官人人自危。曾经一派和煦,君臣同乐到底看不见了?
而她心里那个,腼腆地笑着,一点一点靠过来的少年也变了。
陈宁不知道自己应该要怎么办?拉不回来也不肯栽进去,两个人就这样耗着,耗到连见他一面她都觉得是多余的。
……
傅昱攻打鞑靼,傅川不放心,跟去了。
永安三年,攻下鞑靼都城一战,率先进城的士兵遭到火油的攻击,惨叫连连。
因士气受挫,傅昱身先士卒,一鼓作气地攻下了鞑靼的都城。
可就在这时,鞑靼皇室最后的一支铁骑军全力围攻傅昱,恨不得一举杀了傅昱,重锉大燕士兵的锐气。
国仇家恨交织在一起,铁骑军誓死进攻,不惜以肉身做盾。
傅昱身边的人逐渐倒下,援军被挡在外围,铁骑军只有一个目的,杀死傅昱!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功夫高强的士兵冲了进去。他杀伐狠绝,招招毙命,几乎是不怕死地往里面冲。
有他做了突破口,后面的援兵一下子逮到机会,全都想撕开这道口子,越大越好。
铁骑军原本已经可以孤立傅昱,将他斩杀。突然被这个士兵坏了事,高涨的怒火达到极点,全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剿杀这个士兵。
暗箭,长、枪,利剑,猝不及防地,这个士兵在躲开长、枪直入的杀机时,后背却突然中了一箭。
剧痛让他的动作缓慢,因抵挡不及,大腿被长、□□穿。
就在他跪下时,头盔被打落在地。他被人一脚狠狠踢倒在地,仰头就喷了一口鲜血。
傅昱终于看清楚他的样貌,一时间惊在原地。
原来这个士兵正是傅川,因为担心傅昱而一直悄悄隐匿身份藏在军中的傅川。
眼看铁骑军就要斩下傅川的头颅,傅昱奋发出一股惊天之力,将身边的铁骑军全都横扫在地。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去救傅川。
当他扶起傅川,想要将傅川往后拖的时候,那个刺穿傅川大腿的长、枪猛然一收,傅川立即疼得浑身发颤。
傅昱一只手搂着傅川的腋下,一只手执一柄长、枪,无畏应战。
铁骑军的包围被撕破了口,援军如蚁群出动,瞬间就将一众铁骑军冲散。
傅昱的手上全是血,傅川背后的短箭全都没入他的身体里,从前胸冒出倒刺的钩子,鲜血淋漓。
“军医,军医。”傅昱惊慌地喊道,抱着傅川的手一再收紧。
傅川按住傅昱
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别喊了,听我说。”
傅川的身体在发颤,因为用力,他全身骤然一冷,仿佛鲜血尽失。
傅昱不敢再动,微微低着头,凑耳去听。
傅川紧紧地拉着傅昱的衣衫,一字一句道:“我当年正是因为像你一样厮杀,所以才会把你娘抛在脑后。我对不起你娘,我想早点去陪她。”
“傅昱……好孩子,你……你别辜负……阿宁。别像我一样,到头来说后悔也没有人听。”
傅川说着,大口地吐着血。
他的手一直抓着傅昱,可惜他抓得再紧,傅昱都感觉到他快不行了。
傅昱的眼眶殷红如血,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盯着傅川那双正在涣散的瞳孔,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替我娘说原谅你了。但是,你是我爹,我认了。”
傅川笑着,眼里满是泪光,终是将他眼眸中的鲜血所覆盖。
恍惚中,他看到一双盈盈的杏目,那人抿着唇,正在对他笑。
他保护了他们的儿子,她应该会原谅他了吧?
傅川笑着,嘴角慢慢变得僵硬,身体的余温也在消散。
直到他闭上那双眼睛时,傅昱温热的泪水才落在他的脸上。
……
永安四年三月,御驾亲征三年的永安帝大胜回京了。
同年,永安帝宣布良国公战死沙场,追封太宗皇帝,葬入傅氏皇陵。
这个消息可为震惊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傅川在良国公府待得好好的,谁知道人家早就出京,帮着傅昱打天下去了。
陈宁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愣神。
大燕到底熬过了历史记载的那几年,可傅川却如同宿命一般,还是死在了战场上。
傅昱此举,算是认同了傅川这个亲爹。
回京后的傅昱,先是召见有功之臣逐一封赏,再行收缴兵权。
这些将领们跟着傅昱把鞑靼灭了,周围的小国全都俯首称臣,甘愿进贡求和。
大燕若不内乱,只怕百年都不会再有战事了。
将军们得了封赏,许多都是自愿交出兵权的,此事在朝中还传为佳话。
傅昱终于将举国的兵权大半收入手中,再不担心谁会有能力造反。
朝堂上,傅昱重用正直的陈璟,富有学识的苏玉等人,勤政除奸,重视司法,励精图治。
眼看大燕真正走上正轨,朝臣们却开始为皇上的子嗣担心起来。
皇上今年已足有二十八岁,皇后也有三十岁了。
然而这对皇家夫妇,却只有一个儿子,太子傅定。
傅定监国四年,性子沉稳,聪慧坚毅。只是今年才十一岁,还不能担当大任。
四年前几大世家遭到血洗之事,朝臣们还心有余悸。因此个个盼着太子身体康健,却是不敢再上什么选秀的折子。
不过他们不敢,皇后却敢!
永安四年九月,皇上归京半年后。皇后下懿旨选秀,各官家女子,若有意愿,可报给内务府。
此消息一出,京城很快就沸腾起来。
然而有一人,却在当日踢开了凤仪宫的大门,气势汹汹地跑去讨伐。
感动
傅昱冲到凤仪宫的时候,刚好儿子也在。
看着来势汹汹的父皇,傅定跑到母后的身后拉着衣袖,小声地道:“母后,你服软啊。你服软的话,父皇就原谅你了。”
陈宁凉凉地看着儿子,哼了一声。
傅定急啊,他被那些大臣灌输了几年他父皇是个杀伐狠绝的大人物,心里自然是担心的。
“母后,你就说你错了。只要你说,父皇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陈宁:“……”
这儿子白养了,鉴定完毕!
傅昱听着儿子的话,心里头尚且舒服几分。
不过这件事跟孩子扯不上关系,傅昱道:“你先回东宫去,我跟你母后有话要说。”
傅定不敢违背,一边往外挪,一边拼命给他母后使眼色。
可他母后就坐在那里,沉着脸,什么也不说。
傅定无法,只得带着担心离去。
等儿子一走,傅昱立即将凤仪宫殿门给关上。
傅昱走到陈宁的面前,陈宁坐着,他就蹲着。两个人对视着,陈宁斜眼冷瞪,傅昱则眼瞳深眯,锐利回视。
片刻后,傅昱先开口道:“阿宁,你再给我五年的时间。五年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地陪着你,再也不忙什么国事了?”
陈宁以为她是有些了解傅昱的,她都已经做好了傅昱会发怒的准备。可到头来傅昱一句话,她却又迷糊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陈宁问道,她已经不耐烦去猜了。
傅昱皱着眉头,双手放在陈宁的膝盖上,半身前倾,几乎与她面贴面地对视着。
这般近在咫尺,陈宁连傅昱敛聚的眉峰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他眼中的晦暗,似乎带着一点不被理解的伤。
陈宁记得,以前的傅昱只要挨着她,总是喜欢笑的。虽然那弧度很浅,微微一勾,但足以让她察觉。
可是现在,她都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傅昱对她笑是什么时候了?
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陈宁转过头,不肯跟傅昱对视。
傅昱垂眸,然后闭上眼睛,一声轻叹从他的嘴里溢了出来。
陈宁听见了,转过头时,只见傅昱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在眼睑下落了一层阴影。
他似乎显得有些疲倦,额头上那片肌肤紧绷着,连乌黑的头发都显得暗沉起来。
陈宁难过地红了眼眶,埋怨道:“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告诉我。可是到头来,却好像是我的错一样,反过来又要责怪我?”
“傅昱,你有帝王气魄,能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却是不行的,我向来心软,只知道惦记你的安危。这几年好歹是熬过来了,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下一步你还打算做什么?”
傅昱睁开眼睛,流光一闪而逝。他看向陈宁时,目光略显责问道:“我是做错了,你若向我讨我都认罚。”
“但是选秀是怎么回事?我很生气,就算你不待见我,那也不能给我做主选什么女人?你知道的,我这辈子除了你,看谁都跟女鬼一样!”
“噗!”
“女鬼?亏你能说出口!”陈宁被逗笑了,心里漾起一层柔波。
傅昱见事情有了转机,立即再接再厉道:“本就是如此。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当年我怕岳父不将你许配给我,便说让我做你的陪嫁侍卫。若是你婆家的人介意,我就自宫。”
“噗!”陈宁死死地按住傅昱的肩膀,一时间仪态尽失,面容微微扭曲着。
傅昱趁机握住她的手道:“你看,我为了你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所
传位
永安帝到底是没有再纳妃,而是一心扑在朝政上。
他还成立了一个纠察百官的监察司,指挥使乃为正三品,直接由皇上掌管,任何人不得过问。
百官战战兢兢地办差,再也不敢抱有什么侥幸的心里。
傅川离世后,傅琰也在永安五年过世了。
傅琰追封他为太、祖皇帝,葬于傅氏皇陵。
太子一年比一年大,朝臣们见皇后还是没有再孕皇嗣,渐渐也就不报什么希望了。
永安九年,太子年满十六岁。
就在众臣为太子庆贺十六岁生辰时,朝臣心目中英明神武的永安帝却忽然下旨,要传位给太子。
文武百官都懵了,彻夜跪在宫门外恳求皇上继续临朝,太子还需历练等等。
奈何永安帝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能为之左右。
于永安九年十月二十日,永安帝退位。
太子于永安九年十月二十一日登基,定年号为泰兴。尊永安帝为太上皇,长宁皇后为太后。
泰兴帝顺利掌权,太上皇和太后却不住京城,而是迁居金陵别宫。
太上皇和太后走了,新皇哭得那个惨。
作为舅舅和辅臣的陈璟劝道:“别哭了,太上皇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不会回来的。”
新帝听了,哭得更惨。
苏玉望着那逐渐消失在城门处的车队,喃喃道:“本以为是块璞玉,却不想还是块顽石。”
一生杀伐果决的永安帝,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他的帝王生涯。一生只有一位长宁皇后,也只得一子继承皇位。
关于这位永安帝,历史上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他对大燕建国固本所做出的贡献是极大的。
……
泰兴元年,三月初春。
傅昱和陈宁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龙湾村。
路公公早在一个月前就先到了,内外整修一番,又换了一波下人。对外只说是陈家的远亲,已经买了这栋宅院。
傅昱带着陈宁步入陈家宅院时,往事一幕幕皆浮上心头。
曾经看起来很大的龙湖,此时看着,到像是山脚下的一湾水塘一样。
陈宁先去了流云阁,那里曾是她的闺房。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放置着她这些年用惯的香露和脂粉。
就在她坐在梳妆镜前,细细瞧着自己的眉眼时,突然发现镜中多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陈宁猛然回头,惊呼道:“梅香。”
梅香笑着福身,开心道:“梅香给夫人请安。”
陈宁双手搂着她的肩膀,激动道:“你怎么会来?”
梅香道:“我来陪着夫人,我家方先生给老爷讨了一份活计,以后就在府上当账房先生了。”
梅香所嫁之人姓方,叫方名轩。
陈宁记得,傅昱说过给方名轩安排了事做,却不想是将他们夫妻早早安排到了龙湾村。
能见到梅香,就像是在家乡见到亲人一样,陈宁显得很高兴。
不过她还是惆怅道:“我估计是住不长的,我心里念着皇上,在路上就开始后悔了。”
梅香笑道:“住不长咱们再一起回京,横竖都来了,怎么也要住些日子的。”
陈宁笑着点头,心里的惆怅冲淡一些。
有了梅香陪着,陈宁又逛了逛清风轩,梧竹山房,最后在观鱼亭上和傅昱相遇。
傅昱望着湖中养得肥美的金鱼,又看向对岸的兰雪堂,轻声与陈宁道:“我来到这里才惊
觉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在此之前,我总觉得往事只是一瞬,而我们也没有改变多少?”
陈宁戏谑道:“正值盛年,你有没有一点后悔提早退位了?”
傅昱摇了摇头道:“早吗?我觉得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一直惦记着洞房花烛夜没有尽兴。”
陈宁:“……”
“都老夫老妻了,你还说这些?”
傅昱看着陈宁微红的脸颊,伸手拥着她道:“我一直记着的,我们虽然成亲了十几年,但是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是几年光景。”
“我亏待你甚多,就算用余生来补,我也觉得不够。”
陈宁道:“不够就不够吧,我想清楚了,比起和你在一起逍遥,我还是更惦记儿子多一些。”
“咱们住到八月就回京,那时赶路也不热,正合适。”
傅昱没有理她,就是看着她勾了勾嘴角,那笑容颇有些凉。
陈宁才不怕他,依旧瞪着他道:“难道你只觉得亏欠了我,没有觉得亏欠儿子吗?”
傅昱面色微僵,怔怔道:“至少你一直都陪着他,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
陈宁知道傅昱心里是有些内疚的,她立即握着他的手道:“你主外,我主内。这几年你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已经尽了一位当父亲的责任了。”
“只是我惦记他还没有成亲,有些不放心而已。”
傅昱闷闷道:“那他成亲了,你岂不是要担心他有没有孩子?”
陈宁想了想,好像是的。
傅昱撇开她的手,继续生气道:“我好不容易能放下一切跟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就不能想些让我开心的事情吗?”
“那小子以后有了妻儿,哪里还会惦记我们?”
“到头来不还是我陪着你,一心一意待你?”
陈宁:“……”她怎么闻到一股醋味。
“走吧,回房歇息一会。”陈宁挽着傅昱的胳膊,不想听他胡说下去。
傅昱笑道:“回哪个房?”
陈宁道:“回流云阁。”
傅昱挨着陈宁,戏谑道:“不瞒夫人,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留宿流云阁了。不曾想,多年后竟然能如愿以偿?”
陈宁奚落他道:“当年你的卖身契可是捏在我手里的,我不欺负你就不错了,你还妄想什么?”
傅昱厚颜无耻道:“你待我那么好,不是一直暗示我可以妄想吗?”
陈宁:“……”
“你当时真是这么想的?”陈宁问道。
傅昱感觉不妙,连忙改口道:“哪里?夫人一直端庄秀丽,是我暗起贼心,图谋不轨。”
陈宁轻哼道:“所以当年你一直装可怜,是想博取我同情?”
傅昱大呼:“冤枉啊,怎么可能?”
“当我在你的眼里不是一直很惨吗?我哪里还用得着装?”
陈宁想了想,貌似也对。当年的傅昱在她的眼中,就是一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旧文完结以后,就正常更新新文。
大结局(二更)
舟车劳顿,两人游览宅子后没多久就困倦来袭,用过晚膳以后,两个人早早睡下。
流云阁的寝室里,傅昱如愿以偿地睡在了陈宁的雕花架子床上。他伸手摸着床架上荷叶雕花,很快就沉沉睡去。
梦境里,傅昱梦见自己在推陈宁荡秋千。青竹编制的秋千椅上,仿佛还有一股清甜的竹香。
陈宁坐在上面,开心地仰着头,笑容一直停不下来。
他那短短的手臂一直用力地推着,脸上有着讨好又局促的笑。
可陈宁回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笑容便渐渐收敛,然后道:“陆昱,你别推了。”
他一下子就懵了,心里隐隐作疼,还显得很慌张。
“为什么啊,我还有力气的。”为了证明自己,他还多用了些力气。
可陈宁固执地停了下来,然后拉着他的手道:“我不是说你没有力气,我是想换你坐,我来推你。”
“不行的,我不用坐。”他抗拒着,小脸微微红了起来。
然而陈宁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上了秋千架,嘴里还嘟囔道:“陆昱,你好轻啊。”
他忍不住红了脸,身体微微颤抖着,牙齿下意识咬在唇瓣上,留了一排细密的齿痕。
那个时候的紧张,忐忑,伴随着压抑的欢喜,好像连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他都看不清了。
只是记得耳边如风铃一般的笑声道:“陆昱,不害怕的,别闭上眼睛。”
“陆昱,你别握那么紧,我不会很用力的。”
“陆昱,你是不是能看到更高的地方了?”
……
傅昱醒来时,身边的陈宁睡得正香,小脸蹭着他的肩膀。傅昱微微侧身,伸手揽着陈宁,然后将额头抵靠在她的额头处,静静地感受着她绵长有序的呼吸声。
是啊,他看到了更高,更远,更辽阔的地方。
可是他还是想停下,像秋千一样荡回来时,而她拉住了秋千索,让他踏实地落地。
“阿宁,谢谢你!”傅昱低喃,轻轻印了一吻在陈宁的额头。
他这一生,痛过,苦过,甜过。可他实在是记不得,痛的时候是如何坚持的?苦的时候是如何忍受的?
可他唯独忘不了,甜的时候是如何的钻心入肺,深入骨髓,让他恨不得夺取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给她。
当他尽自己所有的努力,拼命给予的时候,似乎这一路走来,她都是淡然如水的模样?
甚至于他们都回到龙湾村了,她似乎也没有想象那样开心?
傅昱睡不着了,伸手在陈宁的胳膊上轻轻拧着。
陈宁拍开他的手,迷迷糊糊地道:“不许烦我,我现在好困。”
傅昱又接着拧了拧,轻轻在她耳边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陈宁蹙着眉头,嘟囔道:“怎么还问?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要你。”
陈宁伸手搂着傅昱的腰,头朝着傅昱的怀中拱去,声音软软地道:“有你陪着我,我便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傅昱眼眶微红,胸腔里有些澎湃,嘴里却傲娇地道:“可你都现在都还没有跟我说过,你是爱我的。”
陈宁还是没彻底醒,脑袋跟糨糊一样,下意识就回道:“为什么要说?我们都做了这么久了,难道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傅昱:“……”
这么直接的媳妇,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呢?
说的这话,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傅昱咽了咽口水,声音暗哑道:“那怎么能一样?
我就想听你亲口说。”
陈宁轻叹,睡意都快全消了,嘴里嘟囔道:“诶,你好麻烦。”
“好吧,我说。傅昱,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傅昱抱着陈宁,先是让她的身体躺平,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准备低头好好吻她。
就在这时,陈宁睁开迷蒙的双眼。
傅昱瞧她这憨憨的模样,忍不住将吻轻轻落在她的双眸上。
“你……睡醒了?”陈宁打着哈欠,视线有些飘忽。
傅昱定定地望着她,满目深情道:“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陈宁脑袋转了转,联想到自己刚刚迷迷糊糊说过的话,顿时明白过来。
她摇了摇头,目光温柔地望着傅昱道:“傻瓜,我没有怪过你啊!”
“没有安定,何来安逸?”
“我只是觉得,你的情是念着过去,我的情却是想着将来。你暗暗算计称帝的那几年,我确实很不安。不过你现在放下一切只是想陪着我,我便没有什么不安的了。”
傅昱垂眸,低声道:“对不起。”
陈宁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让他更贴近她。她凑在他的耳边道:“你看你,总是喜欢说这些。其实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只要你还爱我,我都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
傅昱盯着陈宁,目光微红道:“怎么会不爱?我就像你的影子一样,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分开。”
陈宁捏了捏傅昱的脸,轻笑道:“那怎么红了眼睛,像是要哭一样?”
傅昱道:“就哭,反正也只有你知道。”
陈宁闷笑,伸手拍着傅昱的背脊道:“好了,乖!”
傅昱轻哼,一口咬在陈宁的肩上。他也没有多用力,就是惩罚性地磨了磨牙。
陈宁又疼又痒,忍不住告饶道:“都说过我爱你了,你怎么还能下口?”
傅昱道:“我想下口想了好久了,这会更是控制不住。”
陈宁哭笑不得,想阻止又阻止不了,不一会连唇瓣都被堵住了。
傅昱在情、事上一向都是由着陈宁的,唯独这一次,他比较霸道。
夜还深,情正浓。
所谓归宿,大抵是寻到了心的栖息之处吧?
傅昱这一生,看似早已灿烂辉煌过。
可在他的心里,他这一生最精彩之处,才真正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阿喵下一本努力写男女主互动,这一本因为时间线跳写,总是不知如何衔接男女主的亲密互动。
希望小天使们多多包容,阿喵会吸取经验教训,争取下一本写得更好。
这一本文阿喵还想写个小番外,但是应该不会有太多内容。
若有喜欢新文的小天使,还请收藏支持,谢谢!
前世番外(完)
大燕刚刚建立,新帝傅昱却大张旗鼓地去了什么龙湾村,说是要给陈家重修墓园。
文武百官劝也劝不动,只能编了一个拉拢名士,爱惜才子的名头。
从京城到龙湾村,长路漫漫,新帝却骑马赶路,日夜兼程。
没有人能够理解新帝,但也没有人敢反对新帝。这位靠谋反夺得皇位的大燕帝,杀伐果决,手段残暴。
曾有一段秘闻,据说傅昱的亲生父亲傅川,当年不肯将兵权传给傅昱,被傅昱设计,久战无援,最终被敌军万箭穿心而死。
当然,秘闻是没有实据的。但傅昱身为大周的臣子,既然敢谋反自己当皇帝,心性如何不必再说。
且说这位大燕帝一路风尘仆仆,身边还带了一位和尚。
这位和尚满目风霜,虽而立之年却已经鬓发霜白,颓废如碎石枯枝一般,看着实乃命不久矣。
……
龙湾村,陈宁的墓碑上刻着,陈氏女宁,兄璟立。
墓碑实在是简陋,连生年都不祥。
傅昱摸着那墓碑上的字,手指在宁上停留许久,不肯移开。
陈璟给父母上完香以后,回来看到的便是新帝孤独悲戚的神情。
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陈璟望着妹妹的墓碑道:“我还记得,阿宁小时候喜欢偷偷带吃的出去。陈家宅院后的那一处小竹林,你应该住过吧?”
“有一年她抱些被褥过去,我还曾笑话过她,以为她跟哪个孩子在玩过家家?”
傅昱顺着墓碑蹲下,疲倦地坐在墓碑旁,声音沙哑道:“冬天冷的时候,她还给我带过炭。我被陆达打伤了,她留我在小竹林养伤,天天都给我带吃的。”
“可我杀了陆达,上了战场,手上沾的血太多了,我就越来越怕想起她。”
陈璟苦笑,压抑道:“她一直不肯成亲,我爹对外说她定过亲的,未婚夫不幸过世,她心里挂念未婚夫,所以才情愿守着。倘若我知道她心里的人是你,当初我就会押着你回来。”
傅昱摇了摇头,落寞道:“你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为了不让你们发现,她一直都小心翼翼的对我好,我也好怕你们会发现,阻断了她跟我的往来,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杀陆达的时候我很怕,所以才会想着去从军。后来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璟看着傅昱,出声问道:“傅川真的是你杀的?”
傅昱眸中泛寒,冷冷一笑道:“是。”
陈璟倏尔间倒吸一口凉气,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傅昱却接着道:“但凡对不起我母亲的人,我都不会放过。陆达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我杀的。傅川也一样,他该死。”
陈璟不知其中恩怨,但是他知道傅昱母亲的凄惨下场。
傅昱母亲改嫁给了陆达,先后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在傅昱母亲疯癫时,孩子被醉酒的陆达压死了。一个长到三岁,被陆达卖了。傅昱的母亲因为受不了打击,疯魔时举刀自杀了。
陆达当年的死讯,他记得是说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手脚都摔断了。有一块巨石滚落,重重压过陆达的尸身,死状凄惨。
当年他外出游学,知道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在意。
就连陆达两个儿子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也不记得了。记忆里他的志向一直在朝堂,龙湾村这种小地方,死几个人他根本就不在意。
“重修陈氏墓园后,你有什么打算?”陈璟问道,他看得出傅昱对自己妹妹的感情很深。
傅昱自嘲道
:“没有什么打算,就是想让这世间的人都记得她,记得她是大周名士陈璟的亲妹妹。”
“至于我,太脏了。像我这样的人,死了都是不配和她葬在一处的。”
陈璟轻叹,满目空寡。
年少时,志存高远,他也不曾关心过妹妹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青年时,他好高骛远,连家都很少回,自以为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封侯拜相。
可到头来,当他以为自己是皇族之后,前程光明坦荡时,却突遭横祸。
跳得太高,摔得太狠。
若非有傅昱,他连仇都报不了,苟且偷生,一辈子活在悔恨当中。
如今他心愿已了,不愿再沾染尘世纷争。
“傅昱,倘若你无意于帝位,那便让有能者居之吧!”陈璟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慈悲的佛号。
傅昱怔怔地望着这片天空,然后笑着,道了一声:“好。”
……
三年后,远游在外的陈璟听见了傅昱的死讯。
而那一天,刚好是妹妹的忌日。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全文完了哦。
感谢小天使们一路的陪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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