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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夫君他口是心非
作者:咬一口饺子
秦国大长公主熙宁戎马半生,一昭撞见新登科的状元郎,栽在了人家的红袍下。
从此之后,能挥动长矛的手再也拧不起重物,从不施粉黛的脸蛋上多了红妆。
连座右铭也换成了:宋郎怀里死,做鬼也风流。
可惜的是,状元郎生来冷冽,拒绝起来人更是毫不留情。
“抱歉”,“失礼”,“冒犯”用得炉火纯青。
到底是被伤了心,熙宁也不再去做那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未曾想到,不会武的状元郎头一遭做了公主府的梁上君子,就为问上一句:
“公主,婚嫁乃是大事,您……您还能考虑考虑我吗?”
*
宋衍此生最擅长的便是不动真情,却对着某个人红了半辈子的脸。
嘴上说着不敢不敬,心里却在想着怎样哄人开心。
指点江山的手亦做替夫人描眉画面之用。
一朝矜持克己,却惹了夫人伤心。
还能怎么办?
把人追回来了宠呗。
幼时初遇,已是惊鸿,若此定格,望能百年。
生生相伴,岁岁平安。
别爱我没结果心机冰山心口不一男主x爱上你没道理一见钟情心直口快女主
☆、初见
时序季春,才下过几场春雨,街道边上的桃树上便沾满了花朵。
街道熙熙攘攘聚着人,却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赏人。
一位白胡子的老头看着街上的盛景,摸了摸胡子,道:”早就听说官老爷是为好看的后生,这盛世,咱们大齐许多年没见了吧?”
“那可不。”店小二笑弯了一双眼睛,拿着抹布掸了掸桌子,说道:“您瞧瞧咱这摊上满座的爷们哪个不想沾沾光的,您再看看那儿挤了多少姑娘了?”
正说着,那队伍便行进至了茶铺边上。老头隔着人山人海探头去望,只瞧见中间那红袍状元郎生得剑眉星眼,修挺身姿。
金榜题名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旁人却在这人脸上窥不见一丝喜色,一脸沉静,与队伍里其他的人对比很是鲜明。
饶是这般不分神情的面容,也引得女儿们纷纷探头来看,朝他掷去今早才采下的花儿果子。姑娘们一个个脸上飞了红,眼睛眨成了扑腾的蝴蝶。明眼人看着,那状元郎分明是目不斜视,倒是女儿们乐此不疲得很。
倏然间,宋衍那顶束发的银冠上凭空多了一树桃花枝,好似春色染上了他的脸面,引得人有了生气。惹得姑娘们一个个流泪浸湿了帕子,哭着叫唤着宋郎绝色之类的话语。
宋衍将那桃枝取下攥在手中,再微微侧首一瞥,便看见隔着人群远去了一群人马,有位脸色比红袍还红的的人趴在马背上,悄眼看着自己。
禁卫们瞧见为首走着的状元郎停下了脚步,也停了步子。
“本官并无大碍,一切照常行进。”宋衍吩咐牵马的童子继续行走。
然后这队伍继续绕着城间游|行,只是那状元郎的手上多了一只桃花,而王都的某处多了个得意忘形的醉鬼,又因着一枝桃花,傻笑了许久。
*
年宴那日,一群太监抬着步辇行走在朱红宫墙边,熙宁端坐上首,只看得她肤如凝脂,红唇殷殷,翠眉款款,容光焕发。
熙宁蹙起眉毛,她不喜坐轿只因为她受不住颠簸,此时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到了一处,实在是难以忍受,沉声吩咐道:“停下。”
太监们将步辇落下,熙宁的贴身侍女清商便凑过去搀扶着自家公主的手扶她走下了步辇,柔声说道:“正好这儿便是太液池,公主可以下来吹吹风。”
熙宁正自己揉着额角,企图赶走脑袋里面装着的不清明。却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了个小宫女冲撞到了自己的身上。
那小宫女抬眼一看,小脸唰得白了一遭,急急忙忙跪在了熙宁的脚边,直接将头叩在了地面上不起来,又哭着说道:“求殿下饶过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熙宁不舒服得紧,没心情与她计较,挥了挥手,便放那小宫女走了。
也亏了她这么一撞,熙宁清醒了不少,便要回到轿子上,继续去往含英殿赴会。
只是转身的时候眼睛一瞥,看见太液池边的圆石上躺着一柄珊瑚簪子,伸出手摸了摸头,果然发现头上确实是少了个珊瑚簪。
“清商,去寻几个人来替本宫捞簪子去。”
“那公主先在此等候片刻。”清商微微屈身,便在路上寻来了几个宫人来。
找来的宫人是做足了准备,撸袖子杠杆子一个也没落下。瞧见一个人上去了,也瞧见一群人也冲了过去,可就是没见到哪拨人将簪子捞上了岸的。
熙宁本站在一边等候着,见着这簪子迟迟没能回到自己手中,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且都退下吧,本宫自己来捞。”
宫人们惶恐不已,可公主执意要去,他们也只能哈着腰退到一旁。熙宁撩起了自己的裙摆,又将宽袖子挽起,走下石阶踏在了青石上伸手去探簪子。
熙宁的手指尖已经碰到了簪子,还差些火候便能抓住了。熙宁自己咬了咬嘴唇,心里一横再将身体倾斜了许多。
清商虽晓得自家公主武艺高强,现下公主要亲力捡那簪子,心下也是担心的,只拽紧了自己的一群,眼睛死死盯住了熙宁。
眼看着公主已经快要栽到池水里去,清商大叫一声:“公主小心!
熙宁本已抓住簪子,结果遇上清商那么不要命的一声叫喊,熙宁当即被吓了个肝儿颤,再加上头上戴了金冠的缘故,本就有些头重脚轻,身体再倾下一瞬,真真有了跌倒之势。
熙宁自军营长大,清醒时敏捷甚于常人,杏眼一瞪,双腿一蹬就要来一个轻功水上漂,谁知道人还未动作,手上却是一暖。随即,熙宁便被人拉上了岸。
熙宁本不甚发达的大脑突然空了一遭,只晓得那日里日头相较于往常好了不止几倍,就连风也比往常轻柔了许多,还凭空飞出了只蝴蝶,轻飘飘降落在了面前这位公子耳畔的红花上。
那人生了双桃花眼,黑的清透,眉形似剑将要飞入鬓边,鼻梁修挺,唇色红润,只当是画中走出来的人。
宋衍不顾礼节只冲上去拉住了即将坠池的熙宁,现今已经将人救起,也该松手,谁知自己的手竟然被自己救下的公主死死地拽住了。
宋衍看了看那两只交叠着的手,说道:“请殿下恕在下不敬之礼,在下方从池边经过,便看见殿下您将要坠倒,情况危急,一时未来得及多想……”
开始是宋衍不敢看熙宁,可只是底下一瞬,却看见了面前之人红了眼眶,宋衍便将自己后面想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宋衍只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奈何熙宁是习武之人,臂力惊人。宋衍一时不得其法,只好再次说道:“是在下唐突了您。”
宋衍三番两次的提醒全被熙宁挡住了耳旁风,也不晓得公主是否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只是静默着看着自己。他难得地有些害羞,偶有其他心思思考的时候,发觉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很是暖和。
清商眼看着公主揉了揉面前这位清俊大人的玉手,还差一点儿就要留下哈喇子了,生怕是公主将这位宋大人的手当作卤猪蹄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又不敢贸然上前拉住公主,只能在一边扼腕叹息,两眼望天。
跟随在宋衍身边的小厮白霖此刻也是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那只只握过书卷拿过毛笔的手上多出了一只女人的手,登时泪眼汪汪。
熙宁终于回过神,颤巍巍地问道:“敢问大人字号?”
宋衍说话之时不卑不亢,不能行礼便低了头敛神回答:“臣宋衍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熙宁顿了顿,说道:“本宫见您眉清目秀,仪态很是端方,倒是个文采精华的妙人,大齐得您,乃是大齐之福。”
宋衍的手已然被人捂的发热,也未想到对方会这样答复自己,端正之余面上闪过一丝惊愕,说道:“殿下谬赞了,微臣不敢当。”
不不不,您真的可以当!
熙宁哑了嗓子,只在心里这般回应着宋衍。
倏然从湖面上吹来了一阵风,宋衍耳畔别住的御赐红花应风而落。熙宁心中一时未想太多,将手上本紧握着的发簪丢了出去,只为空出手来接住那正在落下的花。
熙宁接住那花,又踮了踮脚,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便擅自将那花重新别回了宋衍的耳边。
宫人们这厢面面相觑,后又纷纷闭上了眼睛,不再继续去看。
熙宁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没有放开过宋衍的手。一时间,红潮如蚂蚁般爬上了她的脸面。随后急忙松开了宋衍的手,将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慢慢向后挪动。
她不敢再看宋衍的脸,便不知道宋衍的神情如何,只是觉察自己脸上很烧,似乎是要把她烤熟。
熙宁心下思量如何才能自己不动声色地离开,却忘记了脚下,大意间踩到了自己方才丢下去的簪子,整个人再次向后倒去。
熙宁本以为自己这次势必会摔倒,这末又是那只好看的手伸向了自己,她也毫不犹豫地又抓上了那手。奈何是力道太过,不仅不偏不倚撞进了对方的怀里,还将对方扑在了草地上。
头顶着天是泛滥的桃花,压在心里的是决堤的溪流。
熙宁感受到了这人身上的温度,也闻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宫人们眼瞧着这样的闹剧发生,自发地站成了人墙,挡住里面的两位主子。且听说公主恶名远扬,只要听到公主的名号,哪家哭声震天的小孩都能将自己的眼泪扒拉干净了乖乖坐着,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宋衍。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探听着里面两位主子的动静。
熙宁慌了阵脚,却还假装面不改色地撑起自己身子,小声说了句抱歉。
宫人听到公主站起来的声响,赶快散到一边。
就连熙宁都未料到,自己竟然又会一脚踩在自己的长袍上,再次跌回了对方的身上。
本散开了的宫人见状立马又聚了回去,一次许是无意,可这三番两次动作,再说是无心未免有些牵强。想着公主凶悍模样,宫人们也为被压在公主身下的宋大人捏了一把汗。
熙宁趴在宋衍身上,只听见对方一声闷哼,熙宁抬眼去看,才发现他眼睛紧闭着,两手向上抬起虚虚的环住了自己。
只看见熙宁的脸上青红一阵,拧起裙摆迅速从宋衍的身上爬了起来,顾不上其他事,在人墙中寻了个空隙钻了出去,眨眼间便逃了个没影。
清商埋头去追,远远瞧见自家主子正将手撑在桃花树上,小小的身体起起伏伏喘着气。她还未来得及走近请安,便听见公主问道:“那日热闹……且是御游?”
“是。”清商垂下头回应,不再走动。
熙宁抬头看到了树上初放的桃花,心里猛然涌起一阵热流,身上也发了汗。
怪说脸面那般熟悉。
原来是他。
☆、桃花
“公主?”
清商看见桃花在熙宁的身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影子,再看见熙宁像是在发愣。
还未等得自己动作,熙宁便已经走了过来,脸上的红晕虽还未消掉,却正了神色,说道:“去赴会。”
熙宁心里有些不安,御游那日自己醉酒也不知道做过了什么荒唐事,如今再遇见他还愿意对自己施以援手,想必是并不……讨厌自己的。
熙宁便怀着这般的思绪朝含英殿走去。巧的是,自己又与方才那人在殿门前遇上了。
宋衍瞧见了熙宁,待走近之后便对着她行了礼。熙宁叫宋衍起身后便端起公主的架势走进了宫殿内。
眼看着公主神情有些痴痴,似乎是忘记了面前有一阶门槛,清商赶快提醒道:“公主请抬脚。”
熙宁经由这一提醒心里有些虚,偏过头偷眼瞧了瞧身后站着的宋衍,他还是神色如常,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熙宁这才放心地抬起来脚迈过了门槛。
两人后脚随前脚进殿,各自向高台上端坐的皇帝屈身礼福,随即便跟着宫人去坐。
两人同时落座,再抬起头来竟是四目相对。
这位置竟然安排的这样巧妙。
熙宁瞧见宋衍迅速别过了脑袋,脸上像还有红晕一般,只当是他害羞了,却不知自己的脸上早就带上的女儿家的娇羞。
熙宁在心下思量着,手也不停着,眼瞧着面前那一整块澄黄的鸡蛋变成了豆腐脑。
殿内忽地响起乐曲声,舞姬涌入,一阵香气喷袭。宴会之时,又疑是这春风吹进了殿内,惹得人心神不宁,熙宁虽有些醉意,却总是止不住地再啜上两盏。
许是喝了酒壮了胆子的缘故,熙宁只盯着宋衍看去,这还不够……还想找他说说话,问他到底对着自己存着何种心思。
宴会方一结束,熙宁便拧着衣裙出了殿,眼瞧着宋衍落单,又赶紧挣开了清商的手上前去找人搭讪。
分明是乾盛气象,莺歌燕舞的好春景致,可与眼前人一比到底是黯然失色。熙宁顾不上许多,一把拽住了宋衍的袖子,宋衍管不了那拽上自己的手,转身向熙宁行礼。
熙宁强迫着自己端起公主的姿态,本想只做几句问候,却看着这溢彩流光风光霁月的人儿,嘴巴再也不听脑子使唤,说了句:“你,可愿意做本宫的驸马?”
宋衍看着熙宁漫红的脸庞,眼神迷离不分明,又袭来些桃花香,只觉得对方是喝醉了酒过来与他嬉闹,只恭敬说道:“微臣不敢。”
“你非倾心于本宫,何必接下我的桃花枝,又何必几次三番的救下本宫?”熙宁皱起眉头,再抓紧了宋衍。
宋衍未想到自己的举动竟会让人误会,又不好直接拂袖而去,只能解释:“微臣所为皆是下臣事君之礼,皆以殿下为先,至于男女之情,微臣未有此意。”
宋衍这话说得实在是明白,熙宁这般醉酒也听得清楚。原……是自己误会,又觉得丢脸可耻,一双杏眼瞪着宋衍,想怪罪他为何说得这样明白。也不知道是否是饮了太多酒,如今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晕乎乎的,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向地上倒去。
宋衍急忙用双手搀住熙宁,随即将公主交给了赶过来的下人,一时间,各方宫人呼走相告,将熙宁带去了宫殿内醒酒,闹了个人仰马翻。
熙宁酒醒之后记起了自己做过的蠢事,几日都未再踏出过公主府,分明是自己在对方面前露了洋相,但想起来的时候,脸上烧的厉害,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男子高大的身形。
清商拧了敷子进房去给熙宁擦洗,便看见自家主子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单单露出个脑袋,嘴咧成了个小月亮。
“公主,今儿日头好。”清商凑过去为熙宁擦了脸,又问道:“您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都说是红颜祸水,怎么到她这来就变成了蓝颜祸水了,熙宁在床上坐了半晌,心中一横决定不再想他,便说道:“暂且出城透透风罢。”
这末,熙宁身着男子衣装,因着心中有事,不顾及身后侍卫只催马前行。
远远地,熙宁瞧着个身穿着粗布的老妇正攀着树枝采桃花,身后跟着几个约莫十几岁的小童。熙宁放慢了行走的速度经过,本以为是家里老人引着孩童出来游戏玩耍,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熙宁纵身跳下马只看那些小童脚步轻轻跟在那老妇身后,趁着老妇摘花时便将这些花朵捡出丢在地上。
熙宁努努嘴,随意从地上拾起了几块小石头,瞄准了那几个童子的手和屁股。
那些童子们被打中之后立马弹开,四下寻觅。不久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熙宁。
只看那公子满脸怒色,手上还抛着石子。童子们自知理亏,不做停留便四散逃开。
只是那些孩童顽劣不堪,临走之前还将那竹筐打翻在地。
熙宁此时一腔怒火难耐,迈步欲追,又看见那老妇还未发现异状,便只再丢过去了几块石头当作威慑,往回走替老妇扶起了竹筐。
等老妇转过身来再也瞧不见身边的小人影,只看见一团红色的人形,便问道:“您可知道方才那些小孩去了哪里?”
熙宁此时气不打一处来,攀住了老妇的手向她说明了情况。
那老妇先是一顿,转而又笑了,说道:“姑娘是个好人,老身谢过姑娘您了。”
熙宁脸上一红,想着自己方才为了叫着老人听清楚自己的话便忘记了压嗓,还好是这老妇并无能力识得她。熙宁拉住老妇,也不要她行礼,更说道:“老夫人您先歇息着,叫我来帮您吧。”
“怎么敢劳烦姑娘您……”老妇摸着熙宁的手,说话间又多了几番亲热。
熙宁应道:“我本来就是闲来无事来郊外游戏,既然已经帮了您,何不让我帮到底,不然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老妇拍了拍熙宁的手,“今日来此地采摘桃花是为了做桃花糕,姑娘愿意帮老身,老身却无以为报,又闻姑娘此刻闲暇,若是姑娘您不嫌弃的话,可愿意去寒舍稍作休息?”
熙宁想着这老妇身上有疾,想必回去又会有几波三折,心里有些放心不下,便应下了邀。
此时公主府的众人已经追了上来,熙宁挥手叫他们先行离去,而自己与老妇一同回城。
路上,熙宁仔细观察了这老妇,此人虽然身上有疾,形貌却是清爽,谈吐也不似乡野村妇。更叫熙宁觉得奇怪的是这妇人的脸总叫她觉得有些熟悉,可她并不记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位妇人。
熙宁被带到一处僻静之地,又进去到了一座大而空的院子里。熙宁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儿像是大户人家却没有什么下人服侍,装潢虽简陋却都以木器制成,不失庄重。门口又未挂着匾额,叫人猜不出宅子主人身份。
老妇将熙宁安置在大堂内,又颤巍巍端了茶水过来,熙宁赶快迎上前去接过茶水,还要扶住老人教她与自己一同坐下。
“姑娘请歇着吧,老身便不坐了,想着现在去做些新鲜的点心给姑娘送过来,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我怎会嫌弃!”熙宁拉住了那老妇人的手,扶她坐下,只说:“家中可有厨娘?”
“是有的,不过……说出来不怕姑娘您笑话,犬子嗜甜,那些个厨娘做不出合心的口味。”
“想必贵家公子总是心疼您的,也不会舍得您做这些事……”
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说是公子回来了,随后一个穿着青袍的人红着脸小跑进了大堂。
熙宁抬眼看去,却瞧见了满脸通红的宋衍,整个人都愣住了。
“多谢这位公子送家慈归家,衍当真感激不尽,只愿公子莫嫌弃在下力绵薄,也当——”
宋衍方才回府便听说自家的母亲是教人送回来的,一下心急冲进了大堂内,还未想太多便先行礼。话说一半又感觉有些不对劲。末了,抬起头来才发现,端坐在母亲身旁的人,不正是大长公主?他一时语塞,原本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又拜了拜。
熙宁只盯着宋衍的眼睛望去,他算是知道这面相是哪儿瞧来的熟悉了,这妇人眉眼与他眼睛,当真是一模一样。
白霖跟着自家公子进了大堂,却只看见宋衍站在那儿行礼,心生疑惑,于是探头往上看去,这一看便吓破了胆子,急忙跪在了地上。
“是吾儿回来了吗?”此时老妇看着身前的影子问道。
宋衍此番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对着熙宁行下一个大礼,后又接住了那只向自己探来的老手,低头回应道:“母亲。”
老妇拍拍宋衍的手,笑道:“衍儿替着娘亲感谢这位赵小姐,娘亲先去做些吃食送过来。”
宋衍急忙拉住已经抽离开了的手,“可是……”
他本想告诉母亲对方乃是公主,又看见熙宁对着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心下计较片刻,咽下了未说完的话。
到最后两人合力也未能拦住宋老夫人亲自下厨。宋衍应老夫人的话留在大堂中感谢熙宁。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又怕平坐失了礼数,只正襟危坐,相比之下熙宁就坐得很是轻松了。
熙宁将脑袋撑在手上,对着宋衍眨了眨眼睛,问道:“宋大人这般坐着,不觉得累吗?”
哪晓得宋衍却是目不斜视,只淡淡说道:“回禀殿下,微臣不累。”
熙宁吃了个闷亏,“不累便好。”
这般短暂交流后,两人都再不说话,由着和宋衍一同坐着的原因,周围的空气好似都凝了冰。
半晌之后,熙宁才问道:“你方才说要怎样感谢……本宫来着?”
☆、指教
“微臣……”宋衍听见熙宁说完这句之后急忙转过头来,甫一瞧见熙宁又失了语,半天说不出来话。
熙宁原本不准备深究下去,可看到宋衍现时已然发红的耳尖,知道这茬戳着了对方心思,一时又起了别样的心思,对着宋衍眨了眨眼睛,说道:“宋大人瞧见是本宫便不愿意感谢了吗?”
宋衍何曾想过会在这遇到公主,如今她又将话说得如此明显,只急忙站起告罪,可自己还未将一躬鞠下却被人搀起。
宋衍抬头去看,只瞧见熙宁对着他使了个眼色之后便又松开了手,自走到门口去迎接老夫人。
熙宁与老夫人结着手坐在上首聊着天,宋衍陪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告退去了庭院中晒书。
等到天色渐晚之时,宋衍才看见熙宁从大堂里出来,两人竟是依依不舍的样子在门口又话了片刻家常。
“衍儿,过来替我送送赵姑娘。”
既然母亲已经这样说明,宋衍便将手上的书都递给了白霖,领着熙宁离开大堂。
甫一到了门口,宋衍便对着熙宁行了君臣礼,又说道:“多谢公主殿下海涵,微臣方才乃是……”
“莫说了……”熙宁看见宋衍的额头上已经冒了汗,不愿意去为难对方,等扶起宋衍之后熙宁又说道:“宋大人平日操劳着国事,像是有些忽略了老夫人……若是可以的话还是请宋大人不要告知她本宫身份,本宫总觉得自己与令慈有些投缘的。”
宋衍先是一愣,抿了抿嘴唇,一时语塞,竟不知道怎样回应对方。
“你不作声本宫就当你答应了!”
府门口难得热闹,都聚着公主府的人,熙宁说完这句话便跨上了马匹,本身她就是习武之人,如今又身着男装,显出十二分的英姿飒爽。
宋衍没来得及与人争辩,这末看到熙宁走远了才松下一口气,遵循礼数站在门口目送熙宁离开,却又瞧见着那身影再次奔向自己。
熙宁半截身子探下了马,与宋衍的脸庞隔得极近,只差把腰间的折扇拿出挑在宋衍的下巴上,如此登徒子作态。
宋衍不自觉向退后两步,还真像是被调戏了一般,又听见熙宁说道:“宋大人可别忘了,您说好的要感激本宫的。”
说完,熙宁便又飞快地跑回了人群里,宋衍真真是痴呆了许久,甫到起了晚风才回过神来向家中走去。
宋衍回到大堂,宋老夫人便主动凑上前与宋衍说了这事的起始,还未等宋衍说上什么,她便又将熙宁从上到下都夸了一遍,只说是那赵姑娘心肠好也懂礼数。说罢又问宋衍觉得那姑娘如何。
宋衍现在心里放着事还未消化,手指轻轻敲打着木桌,又听到母亲这样说,只回应道:“当然是很好的……”
宋老夫人一时喜上眉梢,问道:“那衍儿可听说过赵大人是何等的官职?”
宋衍自然是晓得自家母亲想说什么,只想着打消母亲的念头,急忙说道:“赵大人乃是……皇亲国戚,赵姑娘也是高门小姐,非是儿子能肖想的,在者说来,您也……”
“这般说来,赵姑娘地位尊贵却丝毫不摆架子,倒真是难得。”宋老夫人即使夺过了话头,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回房之前又对宋衍说:“有些事也总要寻个自己开心,只要你喜欢的,娘还能拦着不成?衍儿从小便聪慧,以后便好好做官,这般方不叫人家姑娘嫌弃咱们家。”
宋衍未想到自己的话会产生这样相反的效果,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去和母亲解释,只做了哄老人家的心思应下,好叫老夫人能放心去歇息。
在这短短两月之内,宋衍便从一个翰林编修拔成了朝廷三品大员,皇帝也指名让宋衍入主西苑讲官。
熙宁当晚回府之后知道宋衍领了这般差事,二话不说就去了宫中求太皇太后恩典,叫她也去听次把两次课,也好多和宋衍见面几回。
于是乎在宋衍跟着宫人进苑之后,便发现里面除却皇帝外还坐着一人,那人对着自己扬了扬眉梢,心里虽是惊诧了一瞬,面上却不显,对着面前二人行礼过后便开始讲经义。
宋衍瞧不见熙宁还好,一见着又想起来了两人昨日的遭遇,面上泛了红。虽还在上着课,心里却已经开始想该如何还她一份人情。
熙宁一双眼瞪得老大,看起是在好好听课,在纸上写写画画,可要是细看那笔端勾勒的全是宋衍的小像,实在是不成体统。
熙宁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读这些酸腐书籍的,却没想到自己是极端的讨厌,好歹看着宋衍的面子撑过了几句之乎者也,却还是一不留神周公勾去了魂,两眼一黑,昏昏沉沉不知所云。
宋衍隔熙宁隔得近,听到了熙宁均匀的呼吸声。再去看,那撑着脸颊的手终于是完成了毕生的使命退到一边,惹得公主的玉首垂青了案几上横铺的纸张。
宋衍心中颇有些无奈,于是向皇帝请示动作。明泰帝一直与熙宁亲厚,瞧见自家姑母这般肆意也只是笑笑叫宋衍继续讲下去。
约摸过了几个时辰,已然到了寅时。
今日课业已毕,皇帝瞧见熙宁还在睡觉也不忍叫醒,与宫人交代几句之后便摆驾离开,到最后这苑内便剩下了宋衍与熙宁两人。
宋衍送走皇帝之后自己却犯了难,皇帝自然是可以离开,可殿内还坐着一位殿下,若是不打招呼便离去实在是不成样子。于是他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了几遭。到最后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准备坐下等熙宁睡醒之后再告退。
正当宋衍准备坐下的时候,熙宁却睁开了眼睛,两个人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宋衍急忙躲开熙宁眼睛,站直了身板,对着熙宁行礼。
熙宁还未完全醒来,盯着宋衍的看了许久才回过了神,四下一望看不见皇侄后,笑弯了一双墨眼,即便是睡完了整堂课也还大言不惭说道:“宋大人讲的真好!”
宋衍瞧着公主做完白河夜船的事后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话,虽有笑意又怕失了仪态,将头垂得更低,连回禀的话里都带了颤音,“微臣多谢公主褒赞。”
熙宁瞧见宋衍嘴唇弯起,自己的嘴就咧得更开了,又将自己案首上的纸送到了宋衍的眼前,说道:“听闻宋大人对书画乃是精通,你可看看本宫画得是好还是不好?”
宋衍看着那宣纸上的墨都洇成了一团,只能在缭乱笔触中依稀窥见一个人形,又看着熙宁眉飞色舞好不快活的样子,不好意思说出实话,只说道:“公主才情甚高,恕臣愚笨实在是无力品鉴,还请殿下指教一二。”
“你!”
熙宁将那纸迅速抽回,自己细细端详一番,最后叹了气,这末承认自己并不会描画,又舍不得将这丢了,只小心翼翼地叠起收在了袖子里视若珍宝地存着。
熙宁看着宋衍的眼睛,笑着说道:“本宫瞧着天色已晚,不如大人与本宫同行,好叫本宫好好与大人探讨这画。”
宋衍本只想给公主找一个台阶下,却未曾想到这人会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宋衍思索许久也未能想到如何拒绝,只能答应。
本该是有宫人伺候的,却都奉了公主的旨意亦步亦趋跟在两位主子身后。
已到了桃花开烂的时节,那太阳照着宫墙上铺着的琉璃瓦,两人沿着宫墙一直走着。
宋衍怕失了礼数,始终落下两步不与熙宁并排行走,而熙宁有心要慢下脚步与他同行却不得要领,说好的探讨指教变成了无言漫步。
两人虽是沉默着,却是各怀心思。
此时天边悬着一轮红日,将周围的云彩染做了桃花色,青石板上垂下两人欣长的影子,紧贴一起,似是亲昵对话。
走到太液池边时,熙宁突然停下脚步,宋衍也急忙停下。熙宁看向太液池边那棵不知道长了多久的桃花树,说道:“瞧那桃花开得,当真是极美的,不知道宋大人您可喜欢?”
宋衍看过去,看见原本红艳的花瓣都披上了金辉,回应道:“微臣也觉得很美。”
熙宁弯了弯嘴唇,又一直朝着宫门走,复看见宫墙上蹿出来了一只白色的小猫,熙宁又来了话匣子,“本宫近来听说,王都某处有猫妖现身,吃尽了街边的桃花,本宫觉得很是新奇。”
“微臣也觉得新奇。”宋衍看着熙宁的背影,又说道:“只是怪力乱神之事公主还是少信为妙,微臣怕您徒被蒙骗。”
“怎么?您舍不得本宫被骗吗?”熙宁有意问道。
宋衍一惊,随即又端正了神色说道:“并非是舍不舍得的事,而是这些事毫无依据可言,殿下还是小心为妙。”
“本宫当然知道。”熙宁叹了口气,嗔怪看过宋衍一眼,后又说道:“只是宋大人实在是不解风情得很呐!”
宋衍沉默以应,熙宁又再次起步。
一路上,熙宁东拉西扯了许多无关痛痒的零碎小事,而宋衍也不拂兴,虽是一一接过话却逃不过“微臣也觉得”几字。
熙宁觉得自己将步子放的很慢,却还是这样快就到了宫门。熙宁回头看着宋衍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突然又起了玩心,成心想叫人也难堪,便小声唤了声宋大人。
“微臣在。”
“前些日子里本宫出去听书,只知道宋大人您也被写进了话本子里,还叫人用艳冠群芳的词给形容了一遭,你觉得这个用词可好?”
“微臣也这觉——”宋衍一时竟然难改口,反应过来后俊脸上蒙里霞,诚惶诚恐,对着熙宁说道:“公主还是不要说笑臣下……”
宋衍的脸已经被太阳照成了桃色,面对着熙宁又再次语塞。
熙宁看着宋衍脸上的风云,笑意已经是忍无再忍,打过招呼之后便赶快离开了宫门,而自己坐在步辇之上又一个人捂着肚子笑了许久。
宋衍听到了公主毫不遮掩的笑声,脸上又是精彩纷呈。末了一刻不停的回了府,接连给自己灌下了几碗凉茶醒神。
宋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之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又端了桃花酥去敲书房的门。
宋衍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又去和自己母亲说话。
“你且尝尝,这口味是否合你心意?”
宋衍叫母亲坐下,自己捻了糕点吃。
宋老夫人一手攀住儿子的手掌,问道:“衍儿可觉得好吃?”
宋衍等到把嘴里的那块糕点嚼完之后才说道:“娘亲做的自然都是好吃的。”
“好吃便多吃点。”
宋衍觉得这次糕点好吃,便一下没忍住又多吃了几块,又问道:“此次像是与之前做的味道有些不同?”
宋老夫人再难掩住脸上的笑意,说道:“这是赵姑娘送来的呢。”
宋衍本吃的畅快,听到后一下被食物呛住,咳嗽个不停,宋老夫人急忙去拍自己儿子的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
隔着泪眼去看那桃花糕,脸再次不争气的红起。
这末方才才静了的心地又被人投进了一颗小石头,荡起了阵阵涟漪。眼前又好似浮现出了一张笑吟吟的脸,那人笑得张扬,还对自己说道:“宋大人瞧这桃花开的好。”
确实……很好。
☆、书画
城东横街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处,街道宽广,旁边摆着小摊商贩,其间又穿梭着老爷小姐们,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只看着远处悠悠扬踏来了一批通体黑色的马儿,马背上穿着白色劲装的男子跃身下马,将马缰交予小厮后便走进了街中。
熙宁近来心情好,见了什么都觉得顺眼,她从不拘小节,见到路边有个卖香糖果子的便去称了两三钱的过来叼在嘴边舔食。
她正寻看着可有称心的玩意,却看到了远处一群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一般,熙宁凑近去看,那正是一个书画的小摊,摊边站着的是个白面皮的书生。
只见聚在外面的一人拎着一副画对那书生说道:“我瞧你是个读书人,以为你不会作假,原是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熙宁倒是不懂书画鉴伪,远远看着那轴裱上的字写得有苍劲有力,觉得好生相似,却又在脑袋中找不见什么记忆。
这时那书生便轻笑两声,说道:“小生有志行遍名山大川,世人皆知松竹馆人隐居在终南山,这幅书画正是他赠与小生的,小生将其视若珍宝,若不是家中有难怎会将此出卖,原看你是个诚信求取的我便买与你,当时你也请了人来鉴别过,如今要归还,我怎知你有没有狸猫换太子?”
这书生说得有头有尾,形容又清秀,话语间又没有什么毛病,话音刚落,聚在那处的人便开始对着说话的那位开始指指点点。
说话的那位相比于书生而言形貌上就输了一筹,如今被这样对待更是气急攻心,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这在有心人看来便更是漏处,抓住了这点对那汉子批驳起来。
熙宁本想看个热闹,却不知道这热闹是因自己而起,熙宁往前凑了凑,看清楚了那轴裱上诗句,终于知道了这不对劲的地方。
这字确实跟自己的相似,可自己什么时候写了这样一幅字出来?当初年幼只是信笔涂鸦几句又胡诌了个字号上去,倒未想到竟有这么多人吹捧这些个字。
只看那汉子气得发抖,那书生好不得意的样子,熙宁压低了自己的声线,问那汉子:“你可作保,你未换过这书画?”
那汉子回应道:“天地良心,我未换过!”
“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乃是赝品的?”
那汉子说道:“松竹馆人真迹流传少,乃是有价无市,我得了这画之后便觉得事有蹊跷,再去寻了几个评鉴先生来,总是说伪多过说真的。”
那书生听到汉子这样说,又看见面前的这位衣着华贵的男子似乎是要为那汉子说话,说道:“你们何必在这儿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今儿把话说明白了,这字便就是松竹馆人写的!”
熙宁一手抓住书生,说道:“你既然说这字乃是他赠你的,想必你也是与他见过面的,可告诉我他身长几许,形貌如何?”
“自然是松鹤风骨,形貌昳丽。”
熙宁皱了皱眉头轻啧一声,看向那书生的眼神中带了些不屑。
突地在人群中开出一条小道,熙宁转身去看,发现是宋衍。
“宋大人来了,这画的真伪该定了。”
宋衍先是看了一眼熙宁,虽未行礼,话中却是谦意:“依衍看来,这当为赝品。”
熙宁挑了挑眉,将至于手中的轴裱递与宋衍,说道:“何出此言?”
“松竹馆人挥墨之时并不拘于行法,恣性而为,而且第一笔会相较于其他笔画更重些,笔画流畅,多飞白。而临摹者却未注意到这些,依我只见,此字仍有收藏的价值。”
熙宁乔装成男子时多会施妆好叫他人不好辨认出自己,可她早先前便以这种形象与他相见过,想必他这是认出了自己。
熙宁倒是不惊奇这个,只是想知道宋衍是如何知道自己的书写笔法的,这些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敢问宋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自然是因为钦慕,多加研究过,所以才知晓这些。”
那汉子听闻之后说着就要报官,熙宁也就不再管此时,让他们自行决断。
熙宁无心知道宋衍怎会来此处,只笑着问道:“宋大人方才说的可是真的?您当真是钦慕这松竹馆人?”
宋衍一双眼睛中好似含了冷泉,可又看了熙宁那张笑盈盈的脸,终究是不再淡淡应答,只说:“禀告殿下,微臣一直觉得字若其人,虽未见过真迹主人,衍却向往之。”
宋衍只觉得自己并未说什么出格的话,却看见熙宁的笑容越发灿烂起来,急忙垂了头不去看她,说罢又屈身告了辞。
*
公主府书房内。
清商立在桌子边上磨墨,只看着自家公主一回来便一头扎进了书房里,拧起毛笔抖了抖纸便开始写起大字。
熙宁捧着那字左看右看,从未觉得自己的字如此顺眼过,呼气将墨吹干后便交给清商让她带去将这些都好好的装裱起来。
只看着熙宁这般快活的模样,清商也不去拂她兴致,只顺从着主子的意思来,心里却疑惑。
到了傍晚的时候,清商才知道公主写这些东西是作何功用的。
熙宁牵着公主府内养着的狗,顺道儿就遛到了宋衍的宅邸,后头跟着几个小厮捧着轴裱。
宋老夫人正在院里乘凉,听见门口有声响便问道:“且是赵姑娘来了?”
“是我呢,我来找您说会子话。”
没一会儿,那木制的大门便打开了,老夫人看着熙宁身后跟着的小厮,又看到那些人手上捧的物件,面露难色,说道:“你只过来老身便已经很是高兴了,怎得又带这些东西过来?”
“今日新得了些墨宝,想带过来与您一同看看。”
宋老夫人笑着说道:“老身老眼昏花,又不懂这些,你与我来看且不是自寻无聊?衍儿出去办事去了,等他回来,叫他与你一同看。”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阵犬吠声。
熙宁站起身来说道:“想必是我带来的宠物见了生人了,我去安抚一下便好。“
熙宁将爱犬拴在了门口,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叫起来,熙宁蹲下揉了揉将军的脑袋,笑着哄道:“怎么这样不乖?”
那狗通人性,将两只爪子扒拉在熙宁的身上,呜呜的叫起来。
熙宁正准备站起进屋,却发现远处站了个熟悉的身影,才与他上午见过。
“臣宋衍参见公主殿下。”
熙宁走到了宋衍的身边,抬着头去看他的眼睛,问道:“莫不是因为本宫在此宋大人便不愿意归家了?”
此时余晖将云彩烧红,将两个人的脸面也烧的通红。
宋衍说道:“并未。”
熙宁饶有趣味地看着宋衍,问道:“那您为何不愿走动一步?”
宋衍不答。
只听见将军忽然吠了一声,熙宁正要回头制止,却宋衍整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再去看他脸面,额上已经冒了汗,唇被抿成了一条直线。
这样儿倒是惹了熙宁兴趣,可她心思竟然这样与众不同,竟然回去将将军抱在了怀里重新接近了宋衍。
宋衍见状便想离开,可却不愿意露怯,只站在原地,不去看熙宁。
熙宁难掩笑容,偏偏还想印证自己的猜想,将怀里的狗凑近了宋衍,宋衍怎忍得,身子稍稍后仰,说道:“公主来此有何贵干?”
“宋大人公务繁忙,而本宫与令慈投缘,用过晚膳后便想着过来说说话罢了。”熙宁轻轻抚摸着唤作将军的小狗的脑袋,对着将军说道:“将军也很喜欢这里,是吗?”
那怀里的小狗通人性,听到熙宁这样说激动地叫了两声,甚至是要脱离了熙宁的怀抱向宋衍扑去,得亏地熙宁捉住了那小狗,才不至于让那狗飞出去。
宋衍虽是逃过一劫,却未想到熙宁竟然更加贴近了自己。
宋衍看着那狗,又看着熙宁脸上露出的洋洋笑意,有些生气,平稳了语气说道:“请公主不要这样。”
“你叫本宫不要哪样?”
宋衍见熙宁与他装疯卖傻,端正了神色,说道:“恕臣愚钝,不能参透殿下所思,尤恐臣之所举不符殿下心意,还请殿下告知臣下。”
熙宁瞧着宋衍眉间皱起,玩笑似的说道:“本宫心愿有一,便是希望大人您能多展眉笑起,不过若是能对着本宫笑因着本宫笑那便是最好的。”
眼看着宋衍退后几步,似乎是准备好了说辞,熙宁耸耸肩膀,抢了宋衍准备说的话,装模作样地说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宋衍的话被熙宁抢走,面上有些挂不住,说道:“殿下知晓便好。”
也正是此时,熙宁点到为止,抱起爱犬走回了宋府,对着老夫人说道:“家中突然发生些事,宁儿便先告衍了,多来叨扰总是不便,还望老夫人饶恕。”
“姑娘这是说得什么话,你能来,老身高兴都来不及呢!”说罢,老夫人看见了差了小厮去送熙宁。
等到再也看不见公主一行人的身影之后,宋衍便回了府中。
才踏进了门,自己母亲便迎了上来,问自己回来的时候可与赵姑娘相遇。
宋衍不知道该如何打消了母亲的心思,只说道:“也许是走的路径不同吧,儿子并未与她相遇。”
老夫人脸上满是遗憾,说道:“方才她前脚离开,你后脚便回来,遇不上怕是老天作怪了,她方才来送来了写书画,为娘都给你送去书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赵大人的意思,改日你该去拜会。”
宋衍应下之后送母亲回房歇息,自己进书房之后,便看见了满屋子的字卷摆在自己的桌案上。
本想先做其他事再打开看看,谁知道却一不小心将卷轴推开,露出了几个字来,登时心下一惊,将所有的轴裱都打开,一时愣在了原地。
笔力苍劲,字形飘逸,实是精品。
宋衍将卷轴展开铺在桌上细细品鉴。
到头来才发现袖口上不小心被墨染黑一块,用手一摸才觉得湿润,像是新墨。
且是她亲自去寻了真人吗。
自这样想来,宋衍觉得心头有些堵塞,又分辨不清楚原因,方才蓄着的气倒是全没了。
鬼使神差的,宋衍走到了更衣处,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又像是突然惊醒一般丢下“胡闹”二字拂袖而去。
☆、临川
宋衍仪表极美人又不争,谈吐不凡,明泰帝对其赏识良久,如今已位居右相。
百官无一不对宋衍为人赞赏有加,又由此对熙宁的态度更是苛责。
熙宁虽贵为公主却生长于军营,说得好听是性情率真,说得不好听便是胡搅蛮缠,仗着皇恩胡作非为,武夫气十足。
熙宁毫不在意这些,上奏的奏折由大内送来后便丢到了火坑子里,旁人要说也就尽管去说。而现在她更是没了与那个白胡子老头较劲的心气儿,一心扑到了心属的儿郎身上。
熙宁用手撑住腮儿盯着窗外盛放的花儿,一边用手砸着手中的棋子。
她左想右想当真是想不通透,难不成这宋衍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什么仙人,了却了凡心不涉红尘?
熙宁烦得很,这又坐不住,思量再三后现寻个清商作伴去了茶馆子里,好歹是听会子书,能叫人快活些。
只闻得那台上抚尺一惊,分明刚才还闹嚷着的茶馆顿时便安静了下来,座上是一位白胡子的老头,鼓着个金鱼眼睛在馆里看了一圈,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抿了口水,说道:“承蒙各位看官关照,现在咱们便开始说着了。”
“想必咱们大长公主诸位是不陌生的吧——”那老者又抿了口水,看着阁楼里人的反应。
“大长公主我们熟悉,那状元郎我们也熟悉!”
不晓得是谁嚎了这么一嗓子,此话一出台下便又起上了哄,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坊间的话本子流传的快,不一会儿便到了说书人的手中,王侯将相虽离市井远些,可就是隔得远了故事才好听。
依着门边的雅座上坐着位红衣的白面小生,额上系着一道红玉抹额,那小生身边站立着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两人面容皆是秀丽阴柔,并不蓄胡。
清商迈步欲寻小厮来转告消息,让那说书的老头子停下嘴来,却未曾想到熙宁对自己说道:“你莫去打扰,且看着他要讲些什么。”
熙宁从来听话本子只有把自己写得凶神恶煞的,未能想过自己的名字还能与宋衍的名字并提起来,想着自己好久都未来听过书了,顿时停直了背板来了兴致。
“今儿老生便给大家说道说道这事,想当日当今圣上钦点了进士老爷后便有了京城御街一景,那日里可真是人声鼎沸,大家伙可也都知道今年的状元郎可是风神俊朗得很!算得上是艳绝王都呐!不瞒着大家,就连老身家里的女孩子们也跑去那街上去挥帕子了呢!”
那白胡子老头不正经得很,他家的闺女敢问贵庚也起码四五十,怎地还要去街上和年轻女子去掺和一脚去?
竟然是这老头拿自己开了玩笑,茶馆里也就笑了一阵,骂道:“莫卖关子了,快讲讲这里面的故事去!”
饶是听说过有人用这般不着调的形容他,自己也用这个向他讨过话头,可再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他后还是不免被呛到,眼前浮现出宋衍那张比冰块还冰的脸来。
说书老头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自己的胡须,两只眼睛转了转,接着说道:“大家可知道,那日里宋大人的头上凭空多了一截桃枝?”
说完之后又卖起了关子停住了话头,讲面前摆着的小碗端起,啜了好些口之后才说道:“那可是咱们长公主送给宋大人的定情信物呢!”
这话本讲过许多回,可说到此时馆子内坐着的爷们娘子还是不禁得欢呼起来,为了维护这个场面,那个老者赶紧握住了抚尺对着小几一通砸去。
熙宁忍者眉梢的笑意要听那老人继续讲下去,只差将腰上的玉佩解下赏人,却未想到抚尺拍过,说书人正要继续说下之时,一个男声将其打断。
熙宁蹙起眉头,心想这人真是好大的派头,熙宁往门口一瞥便看见个身着金绶紫袍的男人,摇着一把折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茶馆,端的是风流倜傥逍遥狂狷的路子。
只见得来人手一挥,说书人的案几上便多了几张银票,那男子虽是笑脸,话中却带着些怒意,说道:“给本侯换个故事讲。”
那说书人心下大骇,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叫小侯爷不爽利的事,算着时候他也应该是刚刚回京城,怎么一过来就要找自己的麻烦,老头一边思索着一边问道:“敢问小侯爷想听些什么?”
“将故事换做公主和本——”赵临川话未说完,便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往下一看才知道是乔装成男子的清商,再抬头去看,便看见了一身烈焰的熙宁。
赵临川咽下了还未说出来的一个字,向台上的说书人扬了扬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赵小侯爷生的眉目疏朗,又带着那样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想不扎眼睛都难。甫一进来便只吸引了众宾客的目光,谁还管得他说了些什么话。
熙宁看着赵临川朝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急忙挥手叫他离自己远点儿,赵临川却误以为是熙宁在唤他过去,只换了一步做三步走的架子,轻飘飘地跨到了熙宁的身边。
不好!
熙宁心里暗暗叫道。
大家伙的目光难从这般气宇轩昂的小侯爷身上移开,也便随着赵临川的步调看到了熙宁。
今日熙宁并未易容。
熙宁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折扇展开遮住自己的面容便已经有人将她识出。
“那好像是大长公主?”
先是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再后来便是怎么看怎么像。
可是出门前忘记看了黄历,竟然就面见了大长公主,只怕是夭了寿,回家要吩咐家里人烧好了热水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好除了晦气。
方才这茶馆里还一个赛一个悠闲地磕着瓜子喝着小茶,如今听到了大长公主的名号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更有好事者看了看熙宁的身边是否拴着狼狗,又带了多少多少侍卫在身边。
熙宁见状一挥袖子便拽着赵临川离开了这茶馆,还能远远的听见那茶馆里传出来的一声“恭送大长公主“的客气话。
赵临川与熙宁一同长大,更是一拍即合,横行霸道街头多年,无事就吃喝,闲时便嫖赌,好事没做一件,恶名传了十里。
熙宁看着赵临川出现在自己眼前本是惊喜的,可谁叫他又打断了自己的好兴致,一时也有些苦恼。
赵临川跟在熙宁身后,拿着扇子敲了敲熙宁头上的银冠,含着笑说道:“小祖宗,我如何地惹你了?”
熙宁转过身来本准备骂上这人几句,一看见这人满脸都带着笑,又把心里的无名火给浇灭了,又不想表现得那样容易消气,于是又扭过了头继续向前走。
转了几圈之后,熙宁便走进了望江楼里要了个隔间。
清商站在门口对着上楼来的赵小侯爷屈身礼福,赵临川叫她起来后便用扇子挑开了遮挡的竹帘走了进去。
赵临川眼看着熙宁分明嘴角已经向上翘起,还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您可消气啦?”
熙宁看着赵临川对着自己阴阳怪气挤眉弄眼的样子,又一下笑出来了声音,问道:“赵伯伯可还好?”
“我父亲他好的很。”赵临川笑着喝了一口茶,又说道:“分明我人就在你面前,风餐露宿回来的京城。你却先问候我父亲,真叫我寒心。”
熙宁上上下下打量了赵临川一番,“我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也绝不会相信你会让自己受了苦,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茶馆,瞧瞧你这作态。”
赵临川笑了笑,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茶馆,也许是去公主府向您请安去了呢?”
“呸!”熙宁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府里的桃花酿还未酿好,你去了也只能看着酒坛子。”
赵临川可是委屈,皱了皱眉头,说道:“我何曾只是贪图你的酒。”
“那你便是贪图本宫的色?”熙宁说完这句之后自己都颠的乱颤,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赵临川将扇子摇开挡住自己的脸还不够,更是将头偏开一脸悲愤,说道:“坊间常闻公主无耻,今日赵某领教了个非常,今日听公主金玉良言,胜过本侯读书十年!”
清商立在外面听着主子们说笑,自己也只捂着嘴笑。
却又听到赵小侯爷说了一句:“那方才说书人讲得可算是真的?”
熙宁被呛了一口水,白净的面皮上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红色,说道:“你只听市坊里的传言去,那里胡传着本宫是吃人的女鬼呢,你怎得不信?不怕本宫剥了你的皮杀了炖肉么?”
“那便是假的了?”赵临川心里松了一口气。
熙宁难得红了老脸,说道:“也……也不全是……”
☆、喜鹊
听着熙宁这样说,赵临川的心里又是一紧,本想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而对面的人却再也不说话,只盯着窗外看。
赵临川也便顺着熙宁的目光向外看去。
只看见那大街上走来了一位穿着白衣的公子,虽是走在这市井街道上却不见得这人身上背着哪怕是一点儿臭气,只端的是出尘飘扬,遗世独立。
熙宁见他手上携着书卷,便知道他是从城东回来的。
宋衍不喜乘轿,也不喜欢带小厮,如今正要回府去,正走在路上,便只觉得有两股视线看着自己。抬起来便看见了熙宁与一个陌生男子坐在一起。
微微停步,对着二楼的窗口鞠了一躬以视作行李,便再往前走去了。
“他便是那说书人说的状元郎?”赵临川对着熙宁挑了挑眉,说道:“我原来以为那些个能考上状元的和虞夫子没有什么两样的,却没想到今年的状元生的这样与众不同。”
“我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熙宁眨了眨眼睛。
赵临川收起了扇子拿手敲了敲扇柄,说道:“倒是少年英才,我虽在明州却听闻着这人靠着一张嘴巴便把北元的使者给说得败退了?”
熙宁少见的沉默了一瞬。
赵临川哪壶不开提哪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道:“现在已经是右相了?皇帝很生器重他呢,你又作何感想?”
熙宁知道赵临川有所指,笑着说:“我还能有何感想呀。”
宋衍,到底是个文官。
赵临川看不得熙宁这样苦笑,违心说道:“哪管他文官武官,你喜欢就好。”
熙宁正要答话,却发现阁间的竹帘外站着一人,又听见清商叫了声宋大人好。
“臣宋衍参见大长公主,参见宣平侯。”
熙宁命清商将竹帘打开,撞进眼帘的就是宋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熙宁心中有些疑惑,可还是问道:“宋大人来做什么?”
说来也奇,这人懂礼数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见着人便要行礼,可无论是跪着还是弯着腰却不见得这人有奴态。
宋衍站直了腰板,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方帕子,又将帕子打开,露出了那日熙宁掉在了御花园的珊瑚簪,说道:“恕臣唐突,当日公主落下的珊瑚簪被臣斗胆收起,一时未能找机会璧还。”
说完之后,宋衍又将手上携着的书卷递与熙宁。
虽未说一字,熙宁却知道他是为何而来,也就叫清商收下。
赵临川看着熙宁与宋衍这般问答觉得无趣,捻起桌上的桃花糕吃了几块。
宋衍抬头,正好撞见了赵临川的眼睛,这末又停在了他手上的桃花糕上,对着熙宁说了告辞。熙宁心中正烦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也让宋衍走了。
赵临川看着熙宁脸上先是浮现着喜气,转而又哭丧了小脸,觉得此人心意未免太过难猜,问道:“你当真是喜欢他?”
熙宁不理赵临川,只把自己的脸埋在了臂弯里,只露出小小的一方额角出来。
赵临川看着熙宁这样发痴,只在心里骂了熙宁一句傻子,又想着这人的地位品阶是一步一步的往上抬着,心性却未跟着长进。
原来还是个地位尊贵的傻子。
赵临川撑起脸颊,调笑道:“你这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你还不去宫里去见皇上么?”熙宁埋着脑袋闷声问道:“若是皇侄知道你回来了却不去请安的话你可没有好果子吃。”
“我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皇帝他日理万机若总是要和我置气,那可就——”
熙宁抬头瞪了赵临川一眼。
赵临川知道自己这是当着这位圣上的亲姑母说错了话,急忙转了话锋,说道:“进城时便已是正午,如今又耽误许久再去宫里也怕打搅了皇上和太后,不如明日再去还好些。”
“也是。”熙宁拿着手指在桌子上转圈圈,说道:“那你便去向叔叔伯伯们去请安去,他们总是思念你的。”
“那倒是,只是越过了大内先去他们府上总有些不好的。”
“况且,本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什么事?”
“哄你开心。”
*
城郊草场中奔着两匹丹色马。
赵临川偏头去看熙宁,只看他她脸上红扑扑,这女孩子总是藏不住心思,心里想的什么就能从脸上看出来,她是娇娇公主,自然这般不懂事有人宠着。
赵临川弯起乌浓的笑眼,用手指了指前方的箭靶,说道:“看谁射的准?”
熙宁眼瞧着赵临川拉了弦射中了十环,她自己也拉了个满弦,瞄准了靶心,又突然听见头上有鸟鸣声,心下转了目标。
熙宁抬手松开弓箭,随即便落下了一只鸟儿。那箭力道猛,贯穿了那鸟儿那般小的身子。
熙宁对着赵临川扬扬下巴,说道:“我厉害不?”
“厉害!”
熙宁下马将那鸟儿捡起之后却发现是只喜鹊,一时间牛郎织女的故事在她心里闪过,看着那喜鹊便想到了鹊桥,把自己比作了织女将宋衍比作了牛郎。
她原本是不信这些事的,可现在总是怕了。
赵临川下马之后单膝跪在了熙宁的身边,看着熙宁捧着那只小喜鹊,安慰道:“这喜鹊不过是个不长心眼的畜牲,你何苦这样计较?”
熙宁抬起头来,只因着这人皮肤本就白皙,泛红便又比寻常人明显些,此时哪里还只是鼻头红了,连是眼框框也红了。
临川抽出衣袖里的帕子替熙宁擦干净了一张花脸,顺着熙宁说道:“本说您的骑射|精湛了,这样小的小鸟都能打下来了,却不晓得你伤了哪门子心。”
“前日里我去了月老庙里去,求了个下下签——”
“于是你便只筛出了上上签摇了个痛快?”
赵临川从小与熙宁一同长大,自然是知道熙宁是个什么性子。
熙宁被人猜出了下半句话,便不再说这一句,只鼓了鼓腮帮子,双手托住了脸颊,说道:“今日里又射死了喜鹊,怎么老天似乎都不看好我和宋衍呢?”
说罢还叹了气,青黛柳叶眉变成了两条毛毛虫,一叹三摇头,且是没有了继续骑御的兴致。
赵临川是心里恨恨,他倒想问面前这小女孩,他与宋衍相比该是如何,只是照着她现在的势头恐怕是成千上万个赵临川也比不上一个宋衍。
临川心里虽是不开心,一番话又在肚子里绕了几圈才吐了出来,意思是转到了阳关道去,只想着安慰熙宁。
“我只晓得若是天公不做你的美,你也是有本事将这天翻个面的。”
熙宁看着赵临川,问道:“他好似真的不中意我呢?”
“北元那般气势汹汹都能要你打败了,如今区区一个宋子仁罢了,怎地就将你困住了?”
赵临川脸上白了几道,偏也就是熙宁看不出来。
她倒是与自己这样的不生分。
自己也不过是离开了王都几月,就这样的不留神叫一个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男人钻了空子,偏又是这人将自己视若珍宝的人不当回事。
赵临川是凭着一己之力将熙宁哄开心了,可自己心里堵得成了一团乱麻。前脚踏到了王都里,后脚就晓得了这样的噩耗。赵临川只恨不得将那叫做宋衍的小子塞回到他老娘肚子里去,最好是也别投胎来这人世里。
熙宁经点自己老友的开导心里通透了很多,叫了个随从过来收起了那喜鹊。
熙宁站起后看着赵临川的脑袋,她快活了,却不晓得赵临川心里想的什么,纵使有花花肠子也不对着他这位算得上是她表哥的人使,是故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宣平侯想在地上做窝?”熙宁看着赵临川身上穿的黑色武服,上面还挂着些琉璃挂饰,当真是只花孔雀,却又在心里思量着若是宋衍穿上这样的衣服会是怎样的好风致。
“本侯陪您跪了这样久。”赵临川慢慢站起身,对着熙宁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公主权力竟然这样大,都不准本侯脚麻吗?”
总算是看着熙宁眉目舒展开了,自己的脸上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个笑。
熙宁张开了自己的双臂,想着给面前人一个怀抱,哪晓得赵临川比她更强横,一把抓过了自己的手,仗着自己男儿身力气大,将熙宁拥在了怀里。
熙宁笑着说道:“欢迎回家!”
☆、玉笏
熙宁由赵临川带着在外野了半天,刚回到府里便一头倒在了床上,嘴里还像在吩咐着什么。
天边挂着一帐黑纱,纤月还挂在天幕上,那城南的钟鼓已然敲响。
清商悄摸着步子探到了熙宁的床边,隔着杯子去揉熙宁。
“公主,快到寅时了,快些醒醒呀!”
熙宁充耳不闻,只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公主,且是您昨日吩咐过的。“清商继续咬咬嘴唇,继续去揉熙宁。
熙宁紧闭着双眼,双眉一蹙,哼哼唧唧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昨日夜里主子是叮嘱了自己,叫她务必在寅时之前叫醒她。自己的主子是公主,自然什么话都要听熙宁的,可看着公主睡得这样香,清商也没了法子。
“公主若再不起来,便没有机会碰见宋大人了。”
哪晓得自己才刚刚说完这句,就发现刚才还紧闭着眼睛的公主好似大神附身了一般,一下从床上撅做起来,一掀杯子就要把脚塞到鞋里去。
熙宁瞧见清商瞪大了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不好意思红了红脸,揉了揉眼睛,对着清商说道:“莫愣着了,给我来梳妆。”
清商笑了笑,急忙迎了上去,又吩咐了其余伺候在房里的侍女去点灯打水,自己帮着公主换了衣裳。
她苦苦烦恼了这样久的事叫赵临川给她开解了,这下也不再装什么娇女儿,又做回了那个风风火火的熙宁。
林儿和森儿得了清商命令,便离开了公主房间去水房里打水去了,做仆人的都醒的早,也就是今日里公主无端起了这样早,大家也绝没有比主子晚起的理儿在。
林儿端着公主的洗脸巾往回走,对旁边的森儿说道:“公主对宋大人上心。”
“怎得,林姐姐敢说自己不喜欢宋大人的么?”森儿说完这句话便对着林儿一通笑。
“你嘴巴可真是恼人!”林儿笑着拿胳膊肘撞了森儿,又说:“倒是看宋大人对咱们公主不殷勤。”
“他有真才实学的,也用不着攀附公主……”森儿原本还想和林儿辩驳,这时已经走到了房间外面,森儿林儿便住了嘴。
二人将洗漱的用具都送进房间里,接着就退下到一边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清商伺候着熙宁打理了面容,紧接着就扶着公主坐到了梳妆台边上,对着镜子开始为熙宁描眉画面,抹上胭脂水粉。
熙宁不爱在自己脸上敷粉,可如今是有了心属的情郎,特地把收在仓库里的女儿饰物都寻了出来,本是皓齿红唇,清丽脸面,略施粉黛之后瞧来更是惊艳了几分,少女娇态总令人动容的很。
那毛笔在自己的脸上抚来抚去,有些痒。熙宁既然下定了决心要起床去与宋衍会面,自然就不会再放弃。趁着着机会又小寐了一瞬。
“公主,女婢画完了。”清商退到一边,捧来了铜镜叫公主看看自己。
熙宁挑眉看了半天,这人一贯的对自己的形貌没有什么了解,也觉得自己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捧着镜子又看了半天,说道:“本宫见着其他的女子都在嘴角点两个小圆点的,本宫也想要。”
听见熙宁这样说,清商又凑过去在熙宁的嘴角上点了笑靥。
熙宁再照了照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发号施令说要去大内。今日熙宁穿得是宫装,于是府里早备下了车辇。
府里的下人们不理解公主为何要用府里马厩里的白马拉车,可跟着熙宁伺候的下人却是知道其中的缘故。
只瞧见朱雀街上有一个奇异的景像,前面走着一个骑白马穿红服戴着乌纱帽的官儿,后面跟着白马拉着的车轿,轿子上坐着身着红裳的公主。
后面的人儿跟着前面的人儿亦步亦趋的走。宋衍往前走,熙宁就跟着,宋衍停下,熙宁也就停下。
若是宋大人的胸口上再别上朵红花,即便是瞎子都晓得这算是个什么场景。
宋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听到后面传来格格的笑声,倏然红了耳朵尖。倒是现在天还未亮,百姓们还未出门,否则这公主的名誉可是要还是不要?
要命的是周围都是些同僚,公主此举实在是折杀了自己,却又晓得这公主的心性,他不愿又能如何。
熙宁隔着珠串幕帘看着前面那人驾马走着,看见这人停了步子,熙宁便对马夫说叫他也停下,却未曾想宋衍会扭转了马头停在了自己身边。
熙宁比没事人还要无辜些,说道:“宋大人找本宫可为何事?”
宋衍翻身下马掀开下裾单膝跪在了地上,这动作是行云流水,直捣的熙宁花心又乱颤了一回。
宋衍咬碎了银牙,挤出来了这样一句话,“恕臣无礼,公主还是回去罢,这……于礼不合。”
熙宁全然晓得宋衍的意思,于是眼睛往天上一望,说道:“不走朱雀街怎样去大内?本宫再府里呆的无聊,想去宫里寻人说话也于礼不合吗?还是说这街只准你们走着,却不准本宫走吗?”
宋衍心里思量了片刻,如今天还黑着,是哪家的娘娘贵人能起来这样早的?公主这番话又说得没有什么漏洞,宋衍脑子也突然生了锈,只能又转身上马。
清商在旁边已经是再也憋不住笑,只觉得宋大人真是过于好欺负,明明耳朵红了面上还叫人看不出来冷暖。待到宋衍离开之后,便拿袖子捂了嘴笑。
当日里宋大人单凭一张嘴便退了北元那班蛮子,倒是今日输在了公主的这里,岂不是说公主是能文会武的绝世枭雄?
“公主……公主实在是欺人太甚!”御史中丞嘴边的胡子已经气得快要翘起来,看着熙宁这般样子已经是两眼黑黑。
“猖狂!太猖狂了!”
这件事绝对和工部牵扯不上半分关系,可工部尚书也凑到了对熙宁口诛笔伐的队伍中去。少说也有五六人了,一行人统一了口径,一同挤到了宋衍的身边去。哪怕是以身犯险,也要救宋衍于水火之中。
“前面这群老头子凑什么热闹,气煞本宫!”熙宁探头探了半天也看不见宋衍,全然只能看见一群马屁股和一批老臣子佝偻的背影。
而那些个没有凑过去的官员看见了熙宁这般气急的模样,还一个个如同急先锋一般争先冲到了宋衍身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倒是不能管自己进宫说话,倒是晓得自己不能管他们聚在一起说话。
眼瞧着已经到了宫门口,前来上朝的官员已经排列好了队伍等宫门开启。
熙宁挠了半天的脑袋,马上要与宋衍分别,心里还有些不舍得。
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刮起一阵风,那风猖狂,竟然将宋衍腰中携带的玉笏吹落在地。
这正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平日里想拍宋大人马屁的人,想与宋衍结交的大臣蓄势待发,正准备一拥而上,而宋衍本人也有了下马之势准备拾起玉笏。
熙宁却仗着自己武力高强,力战群雄率先拔得头筹,纵身一跃飞到了宋衍的马蹄边,左一拔大臣的头,右一踹小厮的屁股,高高的举起了刻有宋衍名字的玉笏。
紧接着又咧开了嘴,露出珍珠般的牙齿,眼睫弯弯,叫了一声:“宋大人?”
宋衍下马后跪在了熙宁面前,双手接过了公主递给自己的玉笏。
“多谢大长公主殿下恩典,衍感激不尽。”
“宋大人以后且好生看着自己的东西,莫要又掉了,若被他人捡走可就难了。”
熙宁说得倒是振振有词,还端起了教训人的模样,好似宋衍犯了如何天大的错误。
“臣定当谨遵公主教诲。”
“还有……“熙宁说道,”你多笑笑,好看。”
宋衍不答。
熙宁又与宋衍稀里糊涂打了几轮太极,目的是与他多说些话。这时宫门已经开启,熙宁自然不能再留下宋衍一个人,于是又转身由清商扶上了凤辇。
清商看着公主开心,自己也就开心,目光又定格在了公主嘴角如同红豆般的原点上。彼时王都里女子间流行妆画笑靥,难得公主也知道叫她为自己画。
可其余的女子画这般妆容是为了做出酒窝的模样,可瞧见公主本就有两个小酒窝了,由何必再去多余的画上一道。只见着公主自己满意得很,清商便不再说太多。
熙宁满足了,便要下令回府去。
车夫们摸不清楚公主的路数,分明穿着宫服刚才又和宋大人说自己要进宫去寻人消遣,怎得又还要回府去。
熙宁松懈了挺直的腰板,甚至是都懒得用袖子遮住嘴了,只打了个哈欠,叫车夫们快些往回走。
敢情好这只是个幌子?清商直听着熙宁喊累了要睡觉,才晓得公主这是好手段,现在是要回去睡回笼觉去了,于是又将布帘拆卸了下来挡住了熙宁的身影,叫公主得机会去小憩一会儿。
熙宁前脚刚走,后脚赵临川便到了。
赵临川是明州王的独子,只留在王都当他的小侯爷,品阶是高,却是个没实权的,即便是有事也商量不到他的头上。
也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找调子浪荡惯了的人却叫家里的下人将自己已经落了灰的朝服给拧了出来,不慎熟练地拿起来了自己的玉笏去了皇城。
原因无二,宋衍是也。
☆、私交
赵临川吃了醋,一双丹凤眼盯着宋衍看了许久。
此时正事上朝时候,宋衍无心与他纠缠,只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手持玉笏,心里不想其他的事。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东边浮起一团紫气,裹挟着太阳升起时照射出来的红光。祥云之气冲向宫城大内。
高台上坐着年方十五的明泰帝,幼主新立自需有人扶持,而皇帝生母孝瓷太后薨逝得早,而后宫中最有威望的人便是太皇太后,是故在这大殿之后还挂着一圈珠链,太皇太后坐于凤椅之上,是以垂帘听政,辅佐新皇。
“临州传来军报,自北元使者离开我国便一直有小股部队骚扰边境,众卿有何言论?”明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脸上还未除去稚气却已然是持重神色。
“臣私以为,应收回临州王兵符,派遣朝中重臣前往临州监军。每年军费尽数用于临州。若有怠职之事,定然是有人中饱私囊,未能好好犒劳我大齐军士。”
说话的是一位五品的京官,这时候却要出来充大头说话,将此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了驻军身上,巧得又是,朝廷军费又在户部那群铁公鸡打烂了多少把算盘之后留下了那么些聊胜于无的银子,也怨不得临州王得自己想法子凑钱,临州王虽用兵有道,却傻的可以,叫人抓住了把柄。
“继续说。”
那官偷偷瞧了瞧皇帝的颜色,瞧着倒是没有什么怒色,于是继续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北元再嚣张也只不过是骑在马背上的鼠尔之辈,怎能与我泱泱大国做比较,大同一役已然展现了我大齐君威!”
说罢,那官员跪了下来。紧接着又有一群京官一一站出队伍支持这位急先锋,到头来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只是可笑的事,这些跪着请愿的都是些文臣,倒是那些武将一个个咬牙切齿地站在了一边,若是这些人哪怕带过了一天的兵,或是当年见识过了大同之难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言论?
与其现在去朝堂上与这些脑袋里都是浆糊的文臣去争,还不如等着敌军来了摘个棋子去打仗去,战死沙场也比死在自己人手里来的痛快。
以德治国?怕是是比试嘴皮子呢。
虽是这样说,赵临川还是将心里不爽快的情绪全显在了脸上,又抬头看了看明泰帝不喜不怒的样子,心里悲叹了一句,若不是为了熙宁那丫头,他做什么要来这里受这样的委屈。
不过鼠尔之辈这句话都能说出来,那做什么在打战的时候做缩头乌龟呢?赵临川心里骂了一句,又斜了眼睛去看文臣那边,还站在那儿的人是少了一大半,不过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人。
赵临川一边思量着,一边去看他们每个人的脸,脸倒都是熟,只出现了一张生面孔。
照理说,宋衍当是皇帝那边的人,现今还站在那儿,倒是要赵临川有些惊异。
垂帘后太皇太后的脸已经蒙了黑,瞧着这大殿外面天气是好得很,这殿内却压抑。
明泰帝瞧见宋衍站在那儿也是有些惊奇,却看着已然有这样多的臣子请愿,向太尉问讯了几句后便不再说话,倒是那下面跪着的臣子颇有逼宫的样子在,好似是皇帝现今不纳了这谏,这群人便能在柱子上撞死自己一番。
裕慈面露难色,还连声叹了几句。
好一个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赵临川怎样说也算是他的伯伯,倒是这侄儿的性情和先皇好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平日里尊敬是尊敬,却不喜欢明泰帝的沉浮手段,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他爹做的好。
想到这里,赵临心里便有些悸动,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而他为了整个家族自然不敢贸然上前去争辩,文臣们都被吓怕了,即便是不赞同的也不哼声了,这叫武将们更没有机会拒绝皇帝说的话,做的事。
“臣有本奏。”
说话的正是宋衍。
“爱卿请说。”
宋衍得到皇帝指令,踏出了队列,说道:“大同一役虽已彰显我大齐国威,然北元实力仍然不容小觑。几月之前北元未到贸易节令便来我大齐乞要岁币,狼子野心昭然可揭。”
“如今又背弃诺言骚扰我边境良城,实在是北元之过,又何会怪罪于我边境将士,陛下此举只能叫我军将士徒然寒心,从此动摇军心,唇亡齿寒!”
“爱卿所言极是。”明泰帝方才不露色的脸此刻却有了神色,露出了笑容,说道:“爱卿退敌有功,我却忘记了爱卿您,若是如您所言,朕应当如何?”
宋衍听完皇帝说完这句话,竟然跪在了地上,又将自己的官帽摘下,放置在了自己的正前方的地面上,又将玉笏用两手端平横置与额前,以头触地,行了跪拜大礼。
“军心不可乱,军纪更需治。恕臣愚钝,未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圣上英明,一切全凭陛下决断。”
赵临川未想到自己会为宋衍捏了一把汗,也未想到这人竟会如此……与众不同,此人可在这朝堂风云之中存否?赵临川正想及此处,皱了眉头,却又在听到他最后一句时舒展开了脸色,此人……算是精明。
明泰帝对这位大人的确是优待,才入朝为官未在翰林院中呆上几日便一路升至宰相,可谓是毫无阻碍,又授予了他宫中博士的职位,去西苑给皇帝讲课,明摆着的恩宠。
“爱卿所言极是。”明泰帝笑了笑,对着殿内的大臣们说道:“众位卿家请先起身,此事再议。”
不过缓兵之计,可至少这小皇帝不再固执己见,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北元散兵罢了,不成气候,这次朝堂上的争锋却是兵权所属,这天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兵马也是他一个人的,他自己却不放心。
辰时散朝之后,官员各结三两之群,关系亲厚同年之情抑或是政见相知相见恨晚之谊,说好的非朝堂之上不议政事,可到头开遵守的没有几人。
“皇帝到底是如何一个说法?”
“圣上乃是真龙天子,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妄自揣度心意的。”
说罢也只能摇摇头。
周围倒是有人想要上前与宋衍搭讪,只是再次非常时刻,倒是为难。再者说这人冷淡从不与他人主动说话,是以虽然身居高位身边却无一人,他也未带小厮,只一人骑上白马离开。
宋衍骑着这白马,心里有些微妙的情绪浮动着。
这纯色之马寻常难见得,他这匹乃是圣上赐予,若不是皇帝也赏赐过了公主……这马他是得骑着的,可万一公主和他较劲上了,只骑她那匹白马的话,岂不是有伤风化……他一个男子还好,可公主乃是女子……
宋衍一边思索着,眼前又蓦然出现了一团红色的火苗,又想要继续想下去,却看见有位小厮打扮的人拦在了路上。宋衍拉紧缰绳,停下了。
“我家侯爷请您小聚片刻。”
宋衍听到那人说话,又在余光中扫到了一抬轿辇,若未猜错该这人应该是宣平侯府的人。
“还请告知衍地点,回府休整片刻定当赴会。”宋衍大致猜出赵临川想找自己做什么,他虽不愿意参与争端却要顾念着人情礼制。
“我家侯爷说了,就在前面望江楼里,大人上完早朝定然是疲惫非常。我家侯爷说了,请您给他一些薄面,我家侯爷还说了,不耽误您时间的。我家侯爷……”
宋衍赶紧打断了这小厮接下来的“我家侯爷说”,下了马,那小厮便急忙接过了缰绳牵马。
赵临川也才刚刚把板凳坐热了,便听见了宋衍的脚步声,这人赶紧换了个雍容姿态,将宋衍迎接进了茶阁。
这地方有些熟悉,便就是那日里三人碰面的地方。
宋衍向赵临川行礼之后便端坐在了赵临川对面,两人相对无言了许久,似乎是要比谁是王八。宋衍从小这样坐着不觉得累,倒是赵临川一个习武之人这样侧躺久了背上有些酸,便先开了口。
“子仁兄,雨前龙井您可爱喝?
宋衍有些吃惊,想来这人也忒不按套路出牌,还要先于自己寒暄一番,偏又生得很清热一般,叫上了自己的字。宋衍微微翘了下唇角,说道:“侯爷折煞微臣了,微臣只是个粗人,并不会品茶。”
赵临川打去一拳,谁知道却打在了棉花上,对方是不骄不躁。他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宋衍的脸面,只觉得这人也不算是什么天人之姿,坊间且说他什么貌比潘安也……也还差些火候嘛,瞧这眼睛鼻子嘴巴看起来就寡淡。
宋衍又看着自己面前的宣平候不说话,盯着自己看,右手上又紧紧捏着自己的杯子,说道:“小侯爷唤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临川和他呆在一起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凉了好些,有些想走,只是还未刺探到底细,还不想离开。既然他自己说开了,那便明人不说暗话,赵临川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我是个武夫,没有宋大人那样精明,便只好直接问了。”
“我瞧着宋大人您才高过人,便想问您,您今后是打算衔凤羽还是逐龙迹?”
宋衍抬起头来,看着赵临川的眼睛。
赵临川也看向宋衍,他眼睛里似乎是无欲无求的模样,寡淡的没有颜色。
可赵临川知道,宋衍可不是什么圣人,不是圣人便是俗人,是俗人就有所求之物。
周遭的人已经让自己遣退,这场对话也再只有天知和地知,赵临川等着宋衍的回答。
“微臣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从心而为。”
“可您心里惧怕什么吗?”
“既已从心而为,那又有何可惧?”
“您真当是圣人不成?”
“我非圣人,却是大齐之人。”
赵临川未想到宋衍会给出这样的回答,还想再问便看见面前的人已经站起来要与他告别。
待到此人将要掀开竹帘出去的时候,赵临川问道:“听闻您与大长公主私交……甚笃?”
可见的是,宋衍顿了步子,却是头也不回,回应道:“未曾。”
说罢又添上一句:“公主乃是真凤之尊,岂是衍能肖想之辈。”
也未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赵临川一人坐在茶阁里发痴。
众小厮恭送了宋衍,又急忙去伺候自家的主子。赵寻主动地凑上去为主子添了茶,又看见主子对着那对面空着的位置冷笑了一下,不晓得说了句什么。
赵寻生怕是自家主子这是看见了宋大人疯了,急忙关切地看着赵临川,若有必要也只能大义灭主,将主子敲晕了以免主子为祸人间。
赵临川拿手撑住了自己的脸,拿手从杯子里蘸了茶水出来在桌子上写写画画了一番,又猛地笑了起来。
“这个丫头倒是眼光不浅,竟看上了这么个难缠人物!”
赵临川话音刚落,就被人敲了后脑勺,一时没有防备竟然叫赵寻得逞,晕晕乎乎地趴在了桌子上。
紧接着茶馆里是乱作了一团,一群人驾着一位穿着朝服的人冲出了望江楼给丢在了轿子上。
赵寻声如洪钟,大声交代:“小点声!侯爷疯了的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那轿子跑的快,一下便跑到了宣平侯府,只留下了朱雀街上的贩夫百姓们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
登时,京城冒出来个新话本子,大致内容是宣平侯与宋大人二人为大长公主争风吃醋,结果是宣平侯不敌宋大人竟得了失心疯晕倒在地的故事。
隔日里,说书的白胡子老头家里送来了两箱银子,一箱是来自公主府的赏钱,一箱是来自侯府的封口费。老爷子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当时两腿一蹬,胡子一飞驾鹤西去。老爷子的独子也便含着泪收下了这两箱银两带着全家人跑了。
却没曾想,说书的人是如同雨后春笋般都冒了出来,更有甚者说宋大人其实是会武的,当时将勇猛的赵小侯爷打成了内伤,于是一直歇息在府上。
赵临川气急,却真就如同话本里说的,在府里呆了整整一个月,养他这颗被气的都是窟窿的肺去了。
☆、蝉鸣
入了夏,便湿润了许多,下了几场急雨。
这本然是好事,却未曾想到一下便是不可收拾的样子,闹得黄河那处起了水患,虽是派去了人去治水去,似乎也不得成效。
此时却有人拿着这事大做文章,硬说是皇帝决断有失偏颇,至于这偏颇在何处自然有心人会知晓。
皇帝仁孝,每日都会去长福宫内向太后请安,却是有些日子没去了。倒是政务繁忙,分明连后宫也未来过几次,却传言出太后与皇帝不和的事来,未开早朝,便来了许多折子要皇帝注意去向太后多些请安,聆听教诲。
皇帝几日之前便不再让太监们进殿去伺候,贵人娘娘也都一概不见,至多叫人送餐饭进去,也只要人停在屏风外。
这样已经几日,皇帝从小身体便不好,只怕是这样下去要出事的。开始圣诏摆在这儿,他们这些人断然是不敢冲进去的。从小跟在皇帝身边的小顺子近日里也摸不清楚皇帝的脾气了,只能小心伺候着。
“宣右相入书房。”
晴天一大早,小顺子送茶进去的时候,便听见屏风内传来了皇帝的声音。他可不敢耽误,急忙出了书房拿了宫牌派人去请宋大人入宫来。
如今春暖入夏时分,宫里却已经响起了蝉鸣,这儿响一声,那儿响一片,闹得人心慌。小顺子在书房外踱步,脑仁儿有些疼,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便对着站在一边的小宫人骂道:“你们这群人莫是未长脑子,洒家未吩咐,便不知道去打蝉了?”
顺公公此话一出,大家纷纷去寻了长杆一群一群的去打蝉了。小顺子探头探了半天,便去偏殿里沏茶晾着,只等着皇帝宣茶。
天中央嵌着颗大火球,待到那火球稍微落下些的时候,新上任的丞相大人终是从南书房里走了出来,虽身形还是挺直,却看见脸上浮现着些疲态。
小顺子急忙迎上去,行了礼,问道:“宋大人,皇上可有吩咐?”
“未曾有。”这几日虽不上朝,然宋衍有早起的习惯,一早便已经起来,正吃着早点,便被传入了宫,也就再来不及慢条斯理地吃,快马加鞭来了书房。几个时辰过去了,是有些饿了,好巧不巧肚子叫了一声。
“宋大人可需吃些点心,压压肚子?”
“不用了,衍谢过顺公公了。”宋衍虽是出了丑,面上却没有什么别的神态,说罢要离开。小顺子见状也就不再留人,迈着步子恭送宋衍出宫。
这方一回来便看见皇帝一个人站在了书房外面拨弄着手腕上的念珠,小顺子大惊,急忙跑过去跪在了皇帝脚边,谢罪道:“求皇上恕罪,饶了奴才。”
“起来吧。”裕慈闭着眼睛说着,突然又睁开了眼睛,说道:“朕去长福宫。”
小顺子听到皇帝这样说,便感觉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摆驾长福宫!”
好不容易宫人们抬了龙辇过来了,又见得皇帝改了主意,说要走过去。小顺子不得要领,只能又遣退了那些人,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走。
长福宫离养心殿可是有些距离的,如今又添了些温度。连轻风都带着暖意,若是亲力走上几步都难免发汗,小顺子跟在皇帝身后走着,却在偷偷打量着皇帝的身形,这几日下来皇帝可是又瘦了些,没人伺候着怎么得了。
才方走到长福宫外,隔着宫墙便已听见从殿内传来了笑声。长福宫地儿僻静,太后也不喜闹,这般喜庆怕是是长公主来了。小顺子方要宣驾到,又被皇帝给制止住了,只兀自走进了开着的宫门,走了进去。
宫女们见着皇帝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一个个跪下行了礼,又听从皇帝的命令不敢发声。裕慈悄悄走进了宫殿里便看见了个红装的女子正在投壶玩,投的一叫一个准。
“清商,你去问问顺公公,如今侄侄可是愿意见人了?”
裕慈正准备退出去,却又听到有个人说道:“皇帝勤于政事乃是大齐之福,不见人也是摒除了杂念好生批阅奏折,今儿上午哀家才遣人去问过,现在便不用去了。”说罢又添上一句:“你倒是宠你这皇侄。”
“皇兄宠媛媛,那媛媛便宠侄侄。”说罢,熙宁又抽了个把子瞄准了那铜壶,即将投进去,果不其然又是个准头,又说:“清商,别磨蹭了,快些去。”
清商一走出殿门便看见了皇上,直接跪了下来。熙宁听不见了脚步声便探头去看,又唤了几声清商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于是要站起身来自己去看。
这时裕慈便不再隐在宫外,而是走进了殿内,说道:“朕在墙外便听见了这笑声,疑惑着是谁来了,原来是姑姑。”
熙宁见了皇上,急忙行了个礼,礼未毕便被皇帝扶起来了,两人岁数相差不至三岁,皇帝便已经个头蹿过了熙宁。裕慈走上前去先对着端坐在正位上的太后行过礼,随后便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去。
薛太后笑着摸了摸皇帝的手,又蹙眉说道:“皇上手怎会这样凉?”
“倒是你们这群奴才只想着自己衣食冷暖,却把皇上糊弄吗?”
听到太后这样质问,小顺子急忙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连连磕了好几个头,说道:“奴才该死。”
“朕从小身子便不好,皇祖母何必怪他们。”裕慈笑了笑,又眨巴眨巴了眼睛,说道:“朕今日里闭关苦读倒是参透了好些治国的道理。”
“那便是极好的。”薛太后听到皇帝这样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说道:“勤学固然是好,却也记得要好好饮食好好休息,这次可不是叫平阳担心这样久?”
“是朕之过,反叫皇祖母与皇姑母担心了。”
“无事,明君莅国,乃是大齐百姓之福。”薛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说道:“此次黄河水患,皇帝您怎样看?”
“朕来次便是想与皇祖母您商量,想着择下个好日子去西郊祭拜佛祖,好叫上天明白朕的决心,叫佛祖保佑我大齐盛世安定。”
“难为皇帝这样有心。”太皇太后看着皇帝的脸,笑着说:“皇帝像极了先皇,却比先皇晓得些进退的。”
“是。”
薛太后扶了扶额角,说道:“哀家有些乏了,梅霜去送皇帝和平阳离开吧。“又像是戏谑说了句,“说什么千岁,却是老的不成样子了。”
“母后怎会老?若换了衣服,别人只当我与母后是姊妹两人!”熙宁抢在皇帝先前先驳了太后这番话,接着又对着皇帝说道:“侄侄是否这样觉得?”
“且是胡闹!”薛太后语气不好,面上却带着笑,“这样大了还口无遮拦,莫带坏了皇上。”
再说下几番,薛太后倒是真的睁不开眼皮子了,真真是要赶两位出宫去。
熙宁走在皇帝身后,看起来是乖得很,这叫裕慈反倒是不适应了,只停了步子问熙宁:“皇姑母,现在可是将八音盒丢在了皇祖母宫里吗?”
那八音盒的故事还要追溯的久远一些,那时候熙宁还住在宫里,赵临川又不能时刻陪着她玩,熙宁又耐不住寂寞只时时刻刻往东宫去找自己的侄侄玩。
又碰巧有一日里睡觉时提了被子冻伤了喉咙,第二天里便再说不出话来。裕慈便问他姑姑怎么了,熙宁觉得自己比裕慈大些,不该叫他笑话自己,便只说自己说话靠的是八音盒,这次忘记将八音盒带在身上了,所以才不说话的。
熙宁听见皇帝这样调侃自己,还拧出这样久远的事件来,只哼了哼说道:“母后且不要本宫和侄侄说话,怕是带坏了侄侄呢。”
皇帝听见大长公主这样说,可真是一下摸不着脑袋,龙颜大展,扶在宫墙上笑了好久。
倒是皇帝与大长公主情谊好,平日里也只准大长公主依着原来的叫法还叫皇帝叫侄侄。
“侄侄做什么要笑。”熙宁挑了挑眉,却一下自己也未忍住,一同笑了起来。
*
才挑了个黄道吉日,紧紧赶着将参拜佛祖的仪式给办好了,选的是在郊外感念寺中,那日王都是好不热闹,成群结队的守在了街边,只等着能目睹着龙颜。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着,队伍的正前方是宋衍,他身穿着滚金暗纹红袍,身骑白马,作为丞相在前护送开道。
“瞧着宋大人真是青年才俊,我大齐史上且出过这样出彩的男儿?”酒肆的窗边也凑了人,抢不上街边的好地方便只能在这远远的看着。
“听说还未婚配呢。”
“不是说和咱们平阳公主是你情我愿,早已经是……”
听到这里,大家纷纷笑做了一团,又有人说,“看着小侯爷走在公主身边呢!”
众人的目光也就直唰唰定道了赵临川的身上去,若说赵小侯爷也是美男一个,只是与宋大人不是相同的美,要戏论,怕是是一位是端的是清水芙蓉,一位却是绝艳牡丹。
宋衍走过之后便是几车步辇,再就是朝中的文武百官。
熙宁与宋衍的距离只像是隔了好远,中间还有人山人海,每每想寻得人的身影却是没有法子,又无计可施,只能坐在步辇里自己和自己生闷气。此时又有赵临川拉了马匹走到了熙宁身边,这才叫人提起了兴趣。
熙宁说道:“可算是愿意出府了?”
赵临川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亏您还记得本侯,本侯还以为您早将本侯忘记了呢。”
熙宁细想着,自己确实是许久未和赵临川说过话了,一时心虚,说道:“我怎会这样丰神俊朗、文武双全的宣平侯!”
赵临川也只是看见熙宁探头探脑的,于是便走到了熙宁身边。原本庄严肃穆的氛围都被熙宁这样几句话给说没了。
赵临川偏头,对着熙宁说道:“宋子仁倒是出尽了风头,怕是门槛要被踏破了呢。”
赵临川本想说这话气气熙宁,却未想到队伍突然停了。
熙宁这末才大胆的掀开了珠帘去看发生了何事。
☆、投壶
“求官老爷为我们做主哇!”
忽然之间,一群拿着黑布包裹着头的百姓冲开了警戒线,跪在了宋衍的马下。这事故来的太突然,宋衍一时没有防备,只能赶快分出一手来拉住马缰,惹得那马嘶叫了几声。
探头看着的不仅是有那些个百姓,既然是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下,自然会引起主子们的疑惑。宋衍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冲进队伍里的人,周身似乎都被凝上了冰霜。
“官老爷……官老爷我们是从秦州……”其中有一位年纪轻壮的人想去抱住宋衍的腿,还未有较大的动作便被反应过来的士兵押到了一边,嘴里塞上了布包,隐没在了人群里。
只有临近的百姓们才听到了,那一贯不惹凡事好似天神下凡的宋相说了话,惜字如金的“收监待查”四个字。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都是大罪,胆敢挡着皇家的路,又是有多少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宋衍继续行走,队伍也恢复了行进的状态。
熙宁一只手掀开步辇外的珠帘,另一只手又将自己金冠上垂下来的流苏挽起,又将那本就长的脖子再伸长了好些,活脱脱的一只猴儿,半天也不能见她消停一会儿。
“公主,要走了,公主快进去吧。”清商悄悄地提醒了自家公主一句,熙宁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凤辇中。
本参拜祭祀花不了多长时间,就是这般走走停停的游|行耗去了多半的时间,如今已经走到了玄武街尽头,很快便到了城郊地界。禁卫们将整座山都包围起来。
皇帝与宫中女眷还有百官大臣们为了彰显这般的诚意,乃是下了轿子,一步一步的爬上山去,还好是这日头不怎样毒,山径间又有僧人引路迎接送上凉茶解暑,这样一群人才到了感念寺外。
主持是个白胡子的老头,主动向前去给皇室众人行了礼,这又才带着这么一大群人去到了正殿之中。
那主持说了什么熙宁全然不清楚,她原本就不信这些,只听到一句“阿弥陀佛”之后便站直了身子,晓得要一同参拜了。众人按照着尊卑排序依次参拜着佛祖,一个个嘴里是念念有词。
轮到熙宁了,她却也照猫画虎有模有样的在嘴里哼唧了几句阿弥陀佛,想着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这类的祝愿应当不再缺她一份,保家卫国又是佛主难以保佑的,于是乎只揣了女孩子的心思,许了个心心相印的愿望。
饶是熙宁从不涉足这些个东西都知道,这个愿望应当是对着月老许的,却又想到既然都是天上的神仙,无事也该去串串门,这末,佛祖慈悲为怀也该看看她熙宁的薄面替她传了话。
熙宁许过愿之后,便跪在了蒲团上磕了头,在清商的搀扶下走到了皇室的队伍里。熙宁身边站的是澜贵人,年岁倒是与她差不多大。她无事可干便有意要逗这位皇侄女玩,便凑到了澜贵人的耳边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只说的那样脸皮薄的娘娘脸红了半晌,小声嗔怪这位没个正形的大长公主。
薛太后是恨不得将熙宁的嘴撕烂了去,一把拉过了澜贵人,又动手去摸了摸贵人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自让熙宁一个人去寻乐子去。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倒是宋衍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印在了熙宁的脑壳里了一般,她只是无意地撩了眼皮,也未曾想刚好已经轮到了宋衍去参拜佛祖,只看他迈着步子走到了佛像下方,此时正巧从门那边投射进来了金色的光线落在他衣角边上。
闭上眼睛后,那睫毛有些颤颤,活像扇着翅的蝴蝶,纤弱流转。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熙宁闭着眼睛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好些遍,却发现闭上眼睛后两眼是空,睁开双眼后两眼还是空。她倒是晓得这心上人信佛的,可这般清冷寡欲的,可别真是个和尚。
想到这处,熙宁便对着宋衍的方向瞥了一眼,只看着他虽已经站到了人群里,又好似脱离了人群一般寻了一块清净地,闭上眼睛,嘴唇一张一合,要是剃光了头,再戴上一串佛珠,肯定与山上的和尚难分彼此。
熙宁在心里先是幻想了这般的画面,若宋衍真是和尚,自已便天天跑上山去,天天缠着这位小师傅讨他的茶水喝,然后对他说,“这位师傅法相庄严……”。
熙宁做梦事头等一的厉害,不知不觉间都已经想到自己如何将这位小师傅骗下山去了。好不容易被清商拉了袖子还让人回过了神。
清商说道:“公主,咱们要不要跟着太后还有娘娘们去禅心院去。”
“去那做什么?”
“回禀公主,抄佛经……”清商说完这句话后看了熙宁一眼,果不其然地被拒绝了。
熙宁可没有这样静心的本事,便在这山头上逛了起来。
这次黄河水患来得突然,搅得朝堂上面是乌烟瘴气,又给新皇帝下马威的老臣,又有替皇上说话的新臣,不知道这两边怎样闹得这样水火不容了。
清商看公主面上有些忧愁,于是说道:“公主,一定会没事的,皇上是真龙天子,佛祖会保佑我大齐的。”
“秦州是本宫的封地,朝廷虽是派了人过去治水,我倒总是有些担心。”
“公主何须操劳此时。”清商咬了咬唇,说道:“封地的百姓都很爱戴您的,瞧着王都里大家虽然是有些怕您,却是打心眼里也是喜欢您的。”
熙宁不再说话,只扶着沉香木的栏杆俯瞰着这山间翠微,此地一片祥和宁静,时有飞鸟掠过,偶有鸟鸣,又有蝉鸣蛙叫之声,生生不息,物物相依。
倏然,有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熙宁何须要猜,那满手的茧子又这般无聊的人不是赵临川又是谁,熙宁笑骂一句,腿一屈起就要踢人。
“我好心来找您玩,长公主您却恩将仇报。”
赵临川翻身从熙宁的肩膀上翻过,堪堪翻到了栏杆外,熙宁自然心下一惊急忙要拉,又瞧见赵临川一手抓住了栏杆,挺了腰,一屁股坐到了栏杆上,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说道:“参见大长公主。”
“我未看见你有半点尊敬的语气在。”熙宁先是打趣,复而又问道:“你们不是和侄侄一同去祭祀先祖,求灵庇佑了么?”
“这花得多长时间?大家早就散了呢,只留下了几个人跟着皇上去和方丈大人论道去了。”赵临川弹了弹头上的金冠,继续说道:“知道你无聊,跑了好久才寻到你的。”
见着熙宁像是有问题要问,赵临川又说:“是,您猜的没错,您家的宋大人必定是不和本侯一般见着机会就跑的人,至今还陪着皇帝呢。”
“什么叫……本宫家的宋大人。”赵临川难得见熙宁憋红了脸,又露出一直有的憨笑出来,端的是不胜娇羞的样子,锤来自己胸口的粉拳却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熙宁打过赵临川一回后还觉得不够过瘾,又继续说道:“休要胡说,若是叫人家听到了……不得了的。”
赵临川活了这样大的年岁,第一次见到熙宁这般模样,只喉头窒了窒,却是神色暗暗,说道:“咱们来投壶解闷子可好?”
“何处有箭,何处有壶?”
赵临川指向这高台下方的一汪浅浅的积水,说道:“以木枝做剑,以水池做壶,三局两胜,败者送予胜者墨宝可好?”
熙宁前时不慎将墨宝传出闹出松竹馆人的名声,而赵临川可是专门学过,两者撇捺之间豪气十足,亏得是沙场带来的脾性,字如其人不过如此。
熙宁与赵临川两人都欠下彼此好些东西,书画物件却总是不了了之,只当作是个随意的赌注,两人箭术旗鼓相当,胜负难定,权做玩乐也不是不无趣味。
熙宁对着赵临川挑了挑眉,说道:“承让?”
紧接着便接过了赵寻递过来的树枝,那树枝大多都是些枯木,有些轻,再加上时不时有微风拂过,想瞄准了那小池倒还是有些难度的。
趁着赵临川瞄准的当口儿熙宁也在心里默默计划着力道,眼瞧着赵临川那木枝只扔到了小池的周围,熙宁掩着嘴笑了笑,便抢了步子到了赵临川先前站过的地方去,可惜马有失蹄,人也有失手的时候,熙宁的树枝偏生落在了赵临川的不远处。
赵临川仔细看了下,未看到周边有其他人,只说:“我看公主方才那般模样,以为是好大的能耐。”
熙宁晓得赵临川平日说话便是阴阳怪气的样子,只恨恨说道:“那便只算做平手,再来一局。”
本是游戏,此刻却一定要论个输赢才行了。
“风有些大,那木条过轻,只寻个重物与他一同掷下去才好。”见着熙宁没有异议,赵临川便拆下了腰间的一枚玉佩与那树枝一同丢了出去,只看见那池溅了水花,接着有木条浮在了面上。
熙宁身上未带玉佩,倒是头上插了不少簪子,只随意抽了一支出来与树枝绑在一起。
谁知道最后只看到了树枝浮在了水面上,却瞧不见溅起的水花,熙宁探了身子出去看,却又立马缩了回来。
光是缩了回来也还不打紧,却还跟个受了委屈的小猫一般将自己蜷起来蹲在了地上。
☆、荔枝
赵临川探头去看,只瞧见熙宁这丫头朝思暮想的人站在下边的小路上,额角上起了一个圆圆的小包,手上还捏着方才熙宁丢下去的金簪,上面缀这几颗醒目的珊瑚珠,倒和宋衍额上的红相呼应着。
熙宁蹲下之后一时脑袋中装不了事,发了麻,若是自己不站起来叫宋衍看不见他便不知道是自己干的,只做着她的缩头乌龟,还叮嘱着站着的赵临川莫要露馅了。
宋衍方才才与皇帝分开,刚刚从禅房走出来,就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东西砸了额头,那食物还算是有些重量,一时还有些痛。宋衍蹲下将那东西捡起,又觉得是眼熟的很。
突然林间掠起一阵风,宋衍将珊瑚簪收进了袖口,又掏出了一方帕子按在了额头上,抬起头来看见宣平侯,再细看,那木栏后面还隐约看见红色。只说是熙宁思虑不周没有将清商一同拉下来蹲着,此时便是活脱脱的证据。
赵临川对着宋衍扬扬下巴,懒懒地用双手对着宋衍抱了拳,宋衍也对着赵临川鞠躬之后便再又转身离开。
“他走了吗?”熙宁将头埋在膝盖里心里臊得不行,约摸着时间拉了拉赵临川的衣角。
赵临川用两只手将熙宁捞了起来,说道:“早走了。”
“早走了不和我说,反教我一直蹲在那儿?”说罢熙宁就要打人,一时腿麻,又急忙被清商扶住,叫着公主小心。
赵临川缩回了早已经伸出了一半的手,又觉得好不自在,将双手背到了身后,任着熙宁打自己,熙宁笑着说:“怎得不回手?”
“让着你有错,不让你也是错,你这主子真难伺候。”见着熙宁对着自己眨巴眨巴眼睛,又说道:“且看你是没有心思再去玩投壶了。”
熙宁被说中了心思又看见赵临川要走,再又问道:“你做什么去?”
“宋大人像有些破相了,本侯去慰问慰问。”赵临川回头,眯了一双狭长眼睛,问道:“公主要与臣同去?”
“这倒是不必要的,你去看看就好。”熙宁这下话语中倒是再没有挽留的意思,还挥了挥手,是叫赵临川快些去的意思。
待到赵临川走后,熙宁将手架在了栏杆上,撑住了自己的脸,手不凉,脸却很热,甚至还有些烫手。
熙宁抿抿唇,远眺着看着山下守着的一圈圈士兵,黑压压的一群,黑压压的一片。
是夜,天上悬着一轮新月,细长的白,本就隐约,又有许多云飘过来遮挡住了身影。打更的更夫才敲过了一轮梆子,刚落下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话音,便看见前路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往自己这飘来。
虽然大齐不禁夜市,但是这处地理位置特殊,总不免带着些鬼气,如今又看见了这不干不净的东西,那打更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闪进了小巷子里。
“大人。”
来人掀开了斗篷上的帽子,便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来,正是宋衍,再未拖泥带水,宋衍解开了披风抖了抖,草草叠过之后搭在了白霖身上。
宋衍又对着天牢外已经等着的士兵说道:“带本官进去。”
那士兵本想拦下宋衍,却看见了宋衍袖中亮出来的一枚金色的令牌,这才低声说了一句:“大人请。”
宋衍独自一人跟着那士兵进去,这里还好,前方却黑暗狭窄,又有阵阵恶臭袭来,宋衍皱皱眉头,拿袖子捂住了口鼻,那士兵察觉到了宋衍的异状,说道:“丞相大人,您请在此稍作片刻,卑职前去将罪犯领过来。”
“你且去。”宋衍被安排着坐到了桌边,又说不要茶水,叫那人快些去提人来。
没等上多长时间,那士兵便带着人过来了,那些人正是早上拦住圣驾的人,虽被关在了地牢之中,身上却没有什么伤。那些人认得宋衍,还未等小兵发话,便跪在了地上,嘴里只说着与早上相同的话,不抱怨什么,只求官老爷替他们做主。
宋衍将那小兵遣走之后,便问道:“你们想让本官替你做什么主?”
那小兵在外面等了许久,只看见宋大人一脸沉重的出来了,宋大人本就没有表情,这般真是叫人难以接近,那小兵凑过去听候宋衍吩咐,又听见宋衍说道:“传皇上口谕,将罪犯陈某等人关押至普通牢房,听候处置。”
那小兵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恰好轮到自己当值,见到了丞相大人不说,又听到了皇帝的圣旨,一下吓得腿软了半截,急忙跪下接旨。
“你先起来吧。”宋衍去扶那小兵,小兵更是觉得受宠若惊,断然不要宋衍去扶,宋衍也就作罢,待到那小兵自行站起之后才往外走去。
“大人,您额头上怎么了?”那小兵方才就借着火光瞧见了宋衍额头上的红印,又在心里斟酌再三之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宋衍心中正思量着那些人的话,便听见那小兵诚惶诚恐地问了自己这么一句,想来人家是关心,宋衍不愿拂去人的好意,只草草地回应是磕到了墙角。
那火光烤人,小兵偷眼去看丞相,分明那镀上了金边的轮廓上唰的冒了红,只当是此处热,又说道:“宋大人多家小心,此时夜深了,还请小心着。”
“多谢小兄弟。”宋衍微微敛神,目的已经达到,不宜再久留。再呼吸一口外面新鲜的空气实在是舒适,宋衍又再将披风披至身上,便可不停留地走了。
子时,除去夜市里昼夜开着的秦楼楚馆,其他的铺子早早也收回了灯笼插了木板关门。远远听到了犬吠声,又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一份打了红封的奏折被递进了宫墙,宋衍隔着窗棂看了看天上并不圆满的月亮,掷了笔。
“秦州知府及工部左侍郎夜里联名而奏,称秦州治水颇有成效。”裕慈撩了撩眼皮,手腕一掀,将奏折甩在了桌上。
南书房里聚集着一群臣子,听到皇上这般说话,先是心下惊了惊,又有一人出列说道:“应是皇帝精诚感天动地,叫大齐子民都蒙受恩泽呐!”
裕慈盯着那人的乌纱帽看了许久,四只手指挨个敲了敲桌子,笑了笑,说道:“哦?”
“陛下昨日才行参拜大礼,今日便有这般好的消息传来,实乃明君在世大齐之幸!”
“小顺子,给夏大人寻个椅子来叫他坐着歇会,年纪大了站着倒是辛苦。”
说罢,小顺子便搬了个椅子来,夏郎拒辞不受,却耐不住皇帝这般的劝慰,只好坐在了椅子上。又不在自己府上哪能坐的舒坦,一半屁股坐着,一半屁股悬着,还不如站着。
也不晓得怎样惹了皇帝,竟又叫顺公公端了茶来送予自己喝,夏郎背上已经渗了汗,眼睛不晓得该往何处看,胡子一抖一抖的,拿袖子擦着汗。
“夏大人说得对,可朕昨天晚上是辗转反侧,每每睡下便梦到有一只硕大的老鼠谁在朕的身边,在睁开眼睛身上便都是汗,爱卿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夏郎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椅子上腾了起来,丝毫不见其老态,说道:“皇上乃是真龙天子!”
“朕未说自己不是真龙天子。”
话音刚落,便看见夏郎已经跪在了地上。
明泰帝说道:“小顺子,夏大人累了,送他回府去歇息。”
夏郎走了,剩在书房里的人一个个是低垂着脑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看着这么些人,小皇帝心里是十二分的不痛快,这里面有些是自己提拔起来的,有些是原来的旧臣,朝堂上看着争执得激烈,背地里倒是一条心,钻着自己的空子,拧不清楚孰君孰臣。
裕慈挥了挥手叫这群人都走了,小顺子瞧着皇帝气得不轻,翕了眼睛躺在了龙椅上,提着衣服悄么着手脚走了过去,走近了皇帝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只盯着自己看。
小顺子急忙跪下,喘着气说道:“奴才怕皇上您着凉了,又怕吵醒了皇上,求皇上恕罪。”
“宣澜贵人。”裕慈复又闭上了眼睛,淡淡说道。
小顺子急忙站起身先将龙袍批到了皇帝身上,又赶紧地退了出去。
熙宁将白瓷碗里的冰块搅地一通响,涂了蔻丹的手剥去水里泡着的荔枝的壳,轻轻一吮,那果肉便被吸进了口腔里,再一咬开,便是浓郁香甜的汁液。
虽然已经十指红红,嘴巴也被冻红了,她也还乐此不疲地自己剥着吃,不要下人来伺候。吃的正是开怀,便瞧见有个小厮来到了自己身边,说道:“顺公公说今日陛下又发了好大的火。”
熙宁继续听着。
“陛下还拟了圣旨任宋大人为巡抚刺看秦州。”
突然的,那一个白花花的肉球球便从熙宁的手上滚了下去,落到了地上,糟践了一颗。
前一件事只当是自己去宫里与皇帝说说话便够了,可再添置上后一件,叫人不多想都难,她记挂着皇帝,记挂着宋衍,还记挂着秦州封地。
指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熙宁捕风捉影也了解到了些流言,说是昨日挡路的人乃是秦州人氏,本想再去深入问问,那些传消息的人便不再往下答,当时只说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造出来的谣言,现在看来是事有蹊跷了。
清商叫那小厮退下了,又瞧见自家公主若有所思的模样,只觉得可能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结果是自家公主果然是不同凡响,当即就有了好主意,只说自己吃荔枝吃多了上了火,关了府门来客一概不见。
在这样好几天后,出城的队伍里兀自多了个小个子的士兵,在男子中算是长相清秀的,却美中不足是个哑巴,叫人好生疑惑这样俊秀的人儿怎会来当兵。却再看这人把式活计玩的精彩,是个练家子,也就没人来追问。
只叫清商和禁军都督抓落了一把有一把的头发,公主一口一个心念百姓,再一口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再掰扯下去反倒是他们不是了,于是乎,一个答应假扮卧床的公主,一个答应替她谋了个身份在护送队伍里。
☆、木条
“牵马而行,莫惊醒沿路百姓。”宋衍率先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白霖。此人长袍宽袖时看来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如今身穿武服又是另一番好景,还是一贯的青白两色。
“是。”
熙宁用了早些年便学会的易容把式,混在队伍里,与其他的小兵跟着宋衍下了马,牵起马儿行走。熙宁原本是担心宋衍发现她的,谁知道宋衍像是并不过问并不关心,只是大致点了个数之后便离开了校场。
踏着铺在地上的晨辉,众人出了城门,为了能快些到达秦州,一切轻装从简,物资皆在路上补充。
熙宁本已经做好了走去的准备,却又晓得宋衍给他们这群护卫也安排了马匹,一时心里更添仰慕,觉得宋衍乃是个外头凉薄心里暖和的人。熙宁只看着那背影,觉得自己又心动了千百回。
可谁知道却是她真真的想错了,此人外表看来纯良无害,内里切开却是黑的,才出了城门便号令所有人上马,鞭子一抽,催的马儿跑得快极。
熙宁倒是受的,距大同一役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缺了些锻炼,又是女儿身。如今天气又有些热了,避免不了的疲累。而且看到宋衍这般着急的模样,自己心里更是不安,也想早日到地方勘察。
此番日头快要落下,估量着已经离开了京城许久,这马儿叫熙宁有些不习惯,被颠的心儿颤,身上发汗发的厉害,眼前视物已经有些朦胧。
宋衍扯了缰绳,那马一甩脖子便横在了路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向远处眺望了许久,一时心里有了其他的思量。
“公子,前方有座城,我们不妨趁着闭城前进入,夜里行路总是危险。”白霖凑上前去对宋衍说道。
宋衍听闻之后回头看了看跟随的侍卫,却是脸上疲态非常,而自己有些累了,便温声说道:“今日辛苦各位了,我们会在前方入城,明日辰时出发,今晚各位可以好好休息。”
“谢大人恩典。”
说罢,宋衍便放慢了速度任马儿自己向前走着,走到了城门下。
白霖翻身下马,接过宋衍递给自己的通关文书递给了守城的士卒,瞧见是巡抚,先是全跪了下来,先是诚惶诚恐地磕了头,又使劲翻着眼珠去瞥这零零星星的十几个人。
“大人不喜奢华,又是皇命急宣,一切从简,还烦请各位不要惊扰此城官员。”白霖又将文书递还给宋衍。
“遵命。”
宋衍进城之后再令将士下马,一行人牵马行走在培川城街道上,看此城如此时候还繁华的样子,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了些别的打算。
宋衍本想找个寻常客栈住着,不像闹得全城皆知,饶是有心这般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才寻了个店铺差白霖去问话了,却被匆匆赶过来的官员截了胡。
知府大人听说是京城来了人,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晓得是宋大人来了,一时又欣喜难耐,换了一身新衣便赶去迎接,就这般一大群人乌泱泱地跪倒在了地上,引得行人纷纷探头。
“草民拜见丞相大人。”人群里突然有人这般地叫了一声,又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宋衍晓得这是瞒不过去了,只好扶起了为首跪着的县太爷,说道:“信台兄无需这般多礼。”
熙宁看着那官员脸上是红光满面,一下便蹿了起来,说道:“是下官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未曾,乃是衍不愿惊动百姓。”宋衍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人越来越多,又好似无奈地说道:“却是事与愿违了。”
莫仁虽不知宋衍来此所为何事,却看见这么一群人来了这家有些寒碜的客栈,便顺水推舟说道:“若大人不嫌寒舍简陋,下官……”
“何事需要这般叨扰,衍要务在身,并不会再此地多做停留,便……”宋衍瞧着再留宿在这客栈里已经是不可能,便说道:“便去驿站歇息着,还请信台兄引路了。”
莫仁听宋衍语气这般坚决,自己虽与他同为明泰二年进士,地位上却是天差地别,当时他便不爱与人交际,如今再多说话怕是徒惹人生厌。
“那便依大人意思行事。”
莫仁带着宋衍一行人到了驿站之后,又想尽了法子邀请宋衍赏光自家宅邸,熙宁心里是自信宋衍这般冷淡的人不会答应的,却何曾想到宋衍答应的叫一个爽快,只是叫那知府在外等候,稍事整顿之后便前往赴会。
熙宁是眼睁睁地看着宋衍走了,肚子里好似被人灌满了老陈醋一般,嗓子泛酸。
驿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恰好只有他们这一拨人住着。宋衍是贵人自然是独自的一间房,再就是他们跟着的小厮可以两人一间,方好填满了房间。
士卒们都是从各个军营里拔高挑出来的翘楚,虽彼此之间不认识却在这一天的行程上已经大致相熟,一通喝酒吃肉后更是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刚才进城的时候我瞧见了花街,兄弟们待会要不要去看看?”
“那怎么使得。”其中一人放下了酒杯,将手掩在嘴边继续说道:“宋大人还在呢。”
“他管天管地那我陈某人是认的,他要是管到我床上去那我就不认了。”
此话说完之后,满桌人都笑了起来。
武连一拍桌子,说道:“那兄弟们等我上去拿银子去,我请客!”
说罢,武连就被人轰上了楼。
他一推门便看见那小哑巴一个人在角落里卷着铺盖,拿起又拿落,哀声又叹气。想起来这人早早就离了席,这下兄弟们要一起去寻乐子去,不叫他也不算兄弟,于是喊了他许多声。
那哑巴却不理自己,武连又摇了摇头拍了那哑巴的背,说道:“哑巴兄弟,你何苦还这样收拾,要不要和兄弟们一同去放松放松去?”
熙宁心里正恨恨,何尝会想到方才还在楼下吃饭的伙友已经上来,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拍了自己一下,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将自己手里的铺盖丢出去,一下便弹跳起来,抬头望着武连。
“问你呢。”武连见这人不光是不会说话,倒像是脑子也是不好使的样子,又说道:“这番累了一天,晚上还睡这般硬的床板吗?何不去姑娘们的怀里睡去?”
熙宁之前带兵的时候晓得这些个游玩的去处,那时人们忌惮着她从不明说,这下被这人这样明白地说出来,熙宁也才十八,一下臊红了脸。
“呀,我还等着你答话呢,倒忘记你是个哑巴了。”武连笑着去自己的行装里面掏了一点碎银子出来,“兄弟们都在下面等着,去还是不去给个准话。”
熙宁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去。
“你真不去?看着你小子是个风流样子怎么还这般纯良似的?我请客你都不去?”
瞧见这哑巴还是摆着手,武连也就不再强求,这人怕是脑子真的不好使,发了几句牢骚之后便离开了,出门之前又叮嘱了说:“待会若是宋大人回来问起的话,劳烦您给兄弟们遮掩遮掩了。”
熙宁点了点头,武连也就关门走了。
紧接着楼下便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熙宁扒开窗子看了看,确定是人都走了之后赶快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往自己肚子里灌了一遭,今天一天可将自己憋难受了,所以才觉得宋衍是真的厉害,平日里说那样少的话也能受住。
熙宁想到这里又红了脸,拿手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可真是魔怔了,什么事都能往人家身上扯。却又想到宋衍也是个男人,他……熙宁不再往下想,只在心里自我否定,这人这般油盐不进,连徐小姐都那般果断地拒绝了,又怎会去咸肉庄上寻姑娘。
却也是难了,不晓得这人到底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姑娘。熙宁挠了挠自己的脸,发现已经有些地方脱了妆,又是一身的汗,于是下楼去找驿丞讨了一桶热水上楼来。
熙宁将门锁好,又脱下了外衣,解下里面的软甲,取下了束胸的布料之后蹲在了木桶边,细细洗着自己脸上的妆画,又在身上好好擦拭了一番。
那些人看样子是夜里不回来了,正好给了熙宁机会好好收拾自己一番,待到了夜深的时候拧着木桶下去倒了水,悄么地将木桶还到水房去,踮着步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里去。
熙宁想着今日机会难得便多洗了头发,一头的垂云乌丝岂是分分秒钟就能晾干的,又思量着这里无人,便打开了窗子,借由着夜间的凉风整个人趴在了窗台边上。
她是许久未出王都了,王都外面也瞧着是这样繁华,熙宁瞧着也是快活,这都是侄侄的功劳。
只是秦州又发生了什么,为何叫侄侄还有宋衍这样着急……
虽是迫近夏季,夜里总还是冷的,一阵阵风刮着熙宁的脸庞吹进了屋里,弥漫着着一股子花香,熙宁闭上眼睛,闻着从外飘来的花香,将双手都搭在了窗台上,无意间撞到了窗纸,那窗户撑子倏然失去了可支撑的木条,掉落下去。
熙宁听到声响,心下一惊,赶快扬起胳膊格挡住掉下来的窗子,却听不到木条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夜黑的浓重,熙宁的心怦怦跳着,只瞧见了有两个白色的影子立在窗台下。突然间月亮强势逼开遮在自己面前的云朵,月色为两人镀上了轮廓。
白霖低着头,不敢像自家大人一般盯着公主看,只低着头,自家公子头上的包才拿了药酒消掉,怎么这次又来一遭,莫不是公子中了邪,每每遇到公主便会遭遇不测风云,而且更重要的是,公主怎会在此处!
白霖的脑袋已经晕了,不能再多做思考了。
也瞧着宋衍一眼不发走进了驿站里,白霖赶忙跟了上去。
☆、眉目
熙宁心里是如何的胆颤心惊也知道宋衍已经站在了房间门口,熙宁好说歹说端起了公主的架子给宋衍开了门,更是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副冰块儿脸。
宋衍二话不说撩起衣袍跪在了熙宁面前,“还请殿下移驾。”
熙宁瞧见宋衍好大的阵仗,也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发现,心里发虚。
白霖守在门口,忧心忡忡。
宋衍房间干净整洁,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和那些武夫自然是不一样。
方进门,宋衍便跪在了地上,说道:“明日衍会请人护送公主回朝。”
熙宁扶起宋衍,说道:“本宫不会惊扰到大人行事,秦州乃本宫封地,出了事,本宫自然要去看看,还请大人您通融。”
宋衍扫到熙宁一身伙夫打扮,说道:“殿下出巡,当以公主之礼。”
熙宁反问,“若以公主身份前去,我能查到什么?”
宋衍被熙宁这话哽住,不知道熙宁怎会知道这件事。
熙宁见宋衍这样反应,知道自己赌对了,这末又搬出来了一尊大佛,“本宫乃是奉皇帝口谕前往秦州。”
宋衍抬眼,目光正好与熙宁交汇。
幼主即位,虽重用新臣,可还是多疑,这话可信三分,熙宁又是当今圣上亲姑母,再加三分。
熙宁乘胜追击,继续说道:“大人不必求证,第一,本宫没有必要骗您,第二,您若求证便只能去找皇上,您这可是逾矩。”
如此说来,若是宋衍要把熙宁送回朝廷反倒还是他的不是了。
宋衍皱皱眉头,房里点起的灯已经爆开了几次灯花。
“那便先请公主歇于此处,此地虽简陋,可相较于他处还算尚可。”宋衍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房间。
白霖见到自家公子出来,急急忙忙跟在了宋衍的身后,哪料得宋衍说道:“你先去休息,我在这儿守着便好。”
白霖偷偷问道:“那……那公主怎么办?”
“一切照常。”
白霖先是怔了一下,又看到宋衍神色如常,说道:“公子您去歇息,留我在此处守着就行,一天劳碌,不歇息您怎么扛得住?”
“无妨,你去歇息,此处留我便可,若有差错也来得及转圜。”
白霖千恨万恨自己没读过多少书,说不过自家公子,也只好愤愤地走开。
宋衍一个人站在走廊里,从袖口中拿出了书卷借着月光翻阅,心乱如麻。
*
自宋衍知晓熙宁在队伍中后,本是不在意那些个护卫的,如今一双眼睛定在了熙宁身上,毕竟是尊卑有别,男女大防。
只叫所有人照常行进,自己带着熙宁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不叫其他人看见,这时熙宁便也不用再装哑巴,又与宋衍谈天说地。
秦州虽远,可宋衍一行人日夜兼程总算是在五日之后到达了目的地。
现今已经接近了秦州城池,宋衍一路注意着,路上全是扛着锄头垒土搬石建设堤坝的人,露面干净整洁无人乞讨。
若是此情此景放在平日,也当是此处官员治政有为,可放到现在,却是异常颇多。
宋衍本意乃是低调入城,早早将衣服换成了寻常百姓的服装,却未想到距城门三里之外便早已经有人相迎,为首的那人留着山羊胡,一身官服,看样子是早早就在此守候。
那山羊胡子见着了宋衍,急急忙忙将轿子抬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臣司马勤参见巡抚大人,恕臣接待不周,还请大人上轿。”
此次乃是秘密出行,朝廷并未走漏风声,至多在出城之时被识出,宋衍心下思量,下了马,将司马勤扶起,说道:“司马大人有心了。”说罢便上了轿。
宋衍原来用的马匹由秦州城的小厮牵着,熙宁前几日便被宋衍关照着成了他贴身的小厮,那轿子小,只能容得下一人,熙宁在一旁骑马与宋衍的轿子一同行走。
熙宁看着城内设下了多处仓点派发粮食,领取粮食的群众也是井然有序,至少在这一路上,熙宁并未看到有什么打闹事件发生。
当然,这很好。
熙宁皱眉,盯着前面司马勤的后脑勺看了许久,再偏头,又与宋衍对视一番,太不对劲了。
熙宁只知道秦州出水患,可宋衍却知道这水患之下还有蹊跷。
宋衍一行人被引到了一处不算豪华宅邸里,照熙宁看来,这处都不能与宋府相比。
司马勤说道:“这处乃是秦州最好的地方了,还请大人海涵,如今起了水患,朝廷的拨款都用到治水上面去了,这番招待不周,也请见谅。”
宋衍微微一笑,说道:“本就是公务在身,自然不用多做追求。”
“还请各位稍作休息,明日勤便带着大人去水患处巡查。”
宋衍本意是现在就去看看,可既然司马勤已经这样说了,天色也稍晚了些,宋衍也便没有多说,一切听司马勤安排。
是夜,熙宁与宋衍共处一室。
非是宋衍愿意,而是除了他以外的小厮都被安排到了偏房休息,偏房小,一群人挤在里面,他怎么能让一朝的公主睡在里面。
熙宁睡在厢房里,瞧见房外有些火光,她便穿了衣服去看,原是宋衍挑着灯坐在外面的小几上翻阅书本,密密麻麻的小字糊在一起,实在不算是一个好环境。
熙宁悄悄走到了宋衍的身边,才发现他在偷偷地打盹,由于睫毛过于密密,眼下都被照出来了小小的一块阴影,身上随意搭了一件披风,一只手还倔强地握着笔,好不可爱。
熙宁看着看着,自己也来了瞌睡,竟然是未能硬撑下去,倒在了桌子上。
这末太阳刚刚升起,白霖就端着早食过来寻宋衍,更是知道宋衍在外间不得睡觉,更是心疼万分,叩了几下门没等到人回应便私自推开了门。
却又在看情门内情形的那一瞬“呼”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白霖胆颤心惊,先不论自家公子的披风为何会搭在公主的身上,再且说来,为何公主枕着自家公子的手臂呀!
亏了这样一声门响,熙宁被吓醒,整个人立了起来,身上的披风也就顺着动作落在了地上,熙宁急忙去捡,一抬眼便对上了宋衍的眼睛。
他像是刚刚才醒一般,眼中有些雾气,眼神更是那种懵懵懂懂的,叫熙宁想捏一把他的脸。
宋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分明枕着自己的右手,却不知道为什么连带着左边整个手臂都是麻的。
这般白霖终于是做好了心理建设,一鼓作气把门打开,便看见了里面两个人对视的场景,白霖看着公主的眼神如狼似虎,再去看自家公子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含情脉脉。
白霖心下一惊,上一次见到宋衍露出这样的眼神还是在宋衍第一次看到他喜欢的字画的时候,如今那双眸子里却装着一个女子……还是公主!
门突然被打开,熙宁和宋衍的目光全部落在了白霖的身上。
白霖将粥递进屋里之后便离开了此处。
熙宁毫不客气,端起粥来便吃,却看到宋衍还像一尊大佛一般纹丝不动,问道:“大人您不饿吗?”
宋衍如实回应,“有些饿。”
熙宁疑惑,“那您为何不吃?”
宋衍此时已经全然清醒,只记得昨日夜里自己醒来一回,看见熙宁睡在自己身边先是吓了一条,又想到夜里冷,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拆卸下来替熙宁披上准备另觅他处歇息。
谁知自己方要走动却被熙宁一把抓住了手,那人还喜滋滋地叫了两声,“红烧猪蹄别走!”自己抽手不成反倒被人威胁,“你要走我现在就啃了你!”
自己的手被当作猪蹄还不算,还被人威胁上了。
宋衍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嘴角不自觉噙上一抹笑,说道:“请公主见谅,微臣……手麻了。”
☆、果子
正当熙宁准备回应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此时她还未易容,虽从未来过此地,也怕有官员识出她的模样,急急忙忙躲进了内间。
“微臣来请大人前去巡查。”
稍作停留后,一众人去了堤坝边,水还在不断地上涨,时时刻刻都有决堤的风险,岸边每过十几米便有一个小亭,乃是放哨人。
司马勤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说道:“大人请看,那夜河水溃堤,淹没了临近的许多农田,现时虽已经将堤坝补起,他处也在疏通河道,水患已经大致控制住了。“
宋衍听着司马勤这般头头是道的说着,也知道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如何,大抵就是请朝廷不用担心,就算是遣了专人来也绝对调查不出什么差错来。
宋衍沉吟片刻,留心注意着跟在自己身边的熙宁,看着她皱起了眉头。
“大人这边请,在下带您去看看放粮所。”
在宋衍的要求下,司马勤并未给他安排轿子,全部骑马而行。宋衍回头一看便看见了队伍后面跟着的一大批军士。
熙宁见宋衍若有所思的模样,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大人出行以有我做护卫,为何还要遣来这样多的军士?”
秦州乃是富饶之地,更是远离边疆,原本驻军就少,熙宁一瞧,好似半数的驻军都被他带了出来,她这个秦州之主可都没有动过如此大的阵仗,好似不是来护送他们而是来绑架他们的。
司马勤原本不准备回答这个小厮的问题,却看到宋衍这末也看向了自己,才说道:“回禀大人,城外匪患四起,为了各位的安全,在下不得不这样做。”
“那城外这般荒凉也是如此原因吗?”
“正是啊,那些土匪乘人之危,打家劫舍,在下实在是不能看到我大齐子民受这样的苦,才把他们全部安置到了城中,这样好歹有城池相护。”司马勤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那些个贼匪实在是不识好歹,遇到城中人二话不说便砍,不然也不至于遣去那般多的人去放哨呀!”
宋衍不傻,他乃是奉命前往此处调查这洪灾背后的秘密,可熙宁倒是被司马勤这话感动的眼眶红红,想起来了以前战场上的事,难得噤声没有再说话。
二人在司马勤的带领之下去了城中分布的各个粮仓,接济这从城外来的难民,而城中居民也是互帮互助,家里有男丁的也都主动请缨出去放哨,他们就正好遇到了这样一个队伍。
宋衍发问,“朝廷的粮食加上这里本来的粮食库存应当是足够的吧,若不够我便向朝廷再讨些来。”
“大人您真是说笑了,皇上仁心浩荡,我朝国力非常,怎么可能不够呢。”
“那衍可否能查看官府粮食进出记录呢?”宋衍说这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像是不容争辩一般,继续说道,“大人乃是这儿的父母官,自然劳心,您也不必亲自前来,遣人送来我这儿就行。”
说罢,宋衍也不想让司马勤再送自己,和熙宁一道离开了队伍往府邸走去。
熙宁本被司马勤的话感动了半晌,还正准备出声质问宋衍为何要对他这般生硬,这末突然发觉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于是凑近了宋衍,问道:“侄侄到底叫您再查什么?”
“正如司马大人所言,衍来此处只是为了查水患之故,如今殿下您已经亲眼查看过此地,既然一切都安然无恙,明日衍便遣人送您回朝。”
熙宁都被宋衍气笑了,他还真当自己是个傻子不成,反讥道:“宋大人出行好歹还有护卫相送,若是单独送本宫回去,岂不是更加危险?你若担心我,就更应该时时刻刻与我呆在一起才是。”
宋衍不想与熙宁辩驳,只想把她快点送回住处,自己好去调查真相,况且熙宁之语也不是不无道理。
正是因为此处没有人认识白霖,熙宁现时才有机会冒充宋衍身边的贴身小厮出行。既然像司马勤说的一般外头看哨危险,甚至都要动用普通百姓,宋衍便叫那些随行的武夫去城郊看哨去了,这样也方便熙宁休息,现时小院里面只有白霖一人守候。
熙宁知道宋衍有事要做,又看到他是个这般文弱的书生,生怕他出了事,问道:“你可知道有人跟踪我们?”
“知道。”
“那你打得过他们吗?”
“打不过。”
熙宁被宋衍的诚实所惊,继续问道:“你知道有人跟踪你,又知道你打不过对方,你还要出去?”熙宁话有所指,希望宋衍主动提出来带她一同出去。
现时宋衍换了一身寻常百姓打扮,就算是衣服上衬了补丁周身气质也与秦州城内的居民毫不相融,一看便知道此人乃是乔装前来,不安好心。
“公主您劳心了,在下从侧门出行即可。”
熙宁实在是懒得与宋衍费心劳神绕弯子,关键时候还是祭出了自己高他一等的身份,说道:“本宫觉得你不能成事。”
*
街道上有摆着小摊叫卖的,有提溜着扁担卖面食的,好不热闹,只见着路上遥遥走来一男一女,那女子脸上满是灰土,见着了一个卖水果的便颤巍巍走了过去。
“这位大人,施舍些果子吧,我许久未进食了。”
那个商贩看见面前这女人体态佝偻,面上又糊着灰土,衣装上满是补丁,还操着一口难听的方言,一看就是城外的乡巴佬,小贩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厌恶,本打算不做理睬,谁知道那女的竟然这般不识好歹,用那只黑爪子在自己卖的果子上摸了一把。
“相公,你快过来看,这果子可真好看呐!”
话说着,那女人的相公根本就没有过来,熙宁在心里恨恨了一番,气宋衍的不配合,急急忙忙找补,说道:“您别见笑,我家相公啊脸皮薄,想当年啊别人……”
那小贩看着这女人又把他家相公祖辈三代都说出来的架势,这末将熙宁摸过的果子全部都塞到了他手上,皮笑肉不笑,说道:“你们是城外来的吧。”
“是呐。”
“是就对了,您瞧,就在路前面,那儿有个救济所,是咱们司马大人专门为你们这种人设立的,那儿正在派粥呢,这果子啊就算我送你们的了。”
等离开了小贩的视线之后,熙宁原本佝偻着的背突然挺直了,还要把手上另一个果子递给宋衍,宋衍当然不要,这果子乃是熙宁靠着不良手段得来的。
熙宁啃了满口的甜汁,说道:“你且总说我是主子,主子拿自己子民的果子有什么不对?还是说您觉得我这话说错了?”
“殿下自然没有错,这天下乃是皇家的。”
“那你吃。”熙宁二话不说将果子塞进了宋衍的手中,大有你不吃我不罢休的姿态在。
宋衍只好接过了果子,却不动口,边走边食一事,他暂且还不能接受。
“本宫虽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可是这司马勤必定有问题。”熙宁狠狠咬了一口果子。
宋衍原本等着熙宁把话说下去,却发现这人并不打算说下去,好像在等着自己搭腔一般,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还真就接话道:“臣愿闻其详。”
熙宁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京城就在侄侄眼皮子地下,尚且都不能保证在小巷街道上没有乞丐流民存在……本宫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宋衍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神情,可想起来熙宁以往在京城时牵着几只比人大的黑犬在街上走动的场景,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倒是……接地气。
宋衍才想着,却见熙宁又佝起了身子,叫宋衍停在此地,自己去了前面搭建的发粮帐篷里。
熙宁一眼就锁定了一个抱着小孩哺乳的妇女,这末端着从官兵那讨来的粥走到了那人身边。
那妇女先是一缩,又急急忙忙捂住了小孩的嘴,放下了衣服,那小孩甚至又不哭又不闹,熙宁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个……早夭的孩子。
顿时心里不是滋味。
那妇女本想躲着熙宁,可周围又都是男子,只有熙宁一个人是女子,想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熙宁端着那碗粥正准备往嘴里送,却发现那个女子的目光一直停在了自己的手上。
熙宁笑着说道:“还要奶孩子呢,要不我这分你一半?”
“不用了,我不饿,司马大人……司马大人给了我们很多吃的,我不饿,你……你吃吧,你吃吧。”
熙宁偷偷地凑近了身边妇女的耳朵,说道:“我是京城来的大官,过来救你们的。”
“京城来的?”
“嗯。”
熙宁没有料到,在自己回答之后,那个女子却像癫狂了一般朝自己扑来,还好熙宁反应快,躲开了那女子的嘴巴,才不至于叫她咬上一口。
眼看着这里有骚动,士兵们赶紧越过了坐在地上的人群,制服住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嘴巴里还发出着“嗬——嗬——”的声响。
为首的官兵大叫道:“发生了什么!快从实招来!”
人群中突然有人这样叫了一声,“有个老婆子刚刚走到了她的身边!”
官兵们四下望去,却找不到那个人口中说的“老婆子”。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其实一直在被熙宁一点点带坏(?
☆、哑巴
熙宁早就溜开,好不容易走了这么多小巷把那些跟踪的人甩开,她可不想暴露了早就的行踪,赶快拉着宋衍就跑。
拉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自己拉了对方的哪里,好不容易跑到了个开阔地方准备用手擦擦汗的时候,才发现擦自己汗的——乃是宋衍的手。
熙宁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时慌乱的不行,赶紧松了宋衍的手,又伸了袖子替他把手上的汗都给擦干净。
熙宁偷眼去看宋衍,只看见他脸色……十分不好,心虚非常,岔开了话题把刚刚自己和妇人的对话说与了宋衍听。
宋衍原想掏出身上帕子,却忘记了自己早已乔装成百姓,哪来帕子可言,只把手背在了自己的身后,想要将此事揭过,不提也罢。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府邸,正好地方的粮仓进出记录也送到了宋衍这里,宋衍和熙宁打过招呼之后便进了房间。
熙宁不敢再和宋衍套近乎,自己坐在了房间里面。
未想到武连一行人回来了,熙宁正准备问他们城郊情况,又想起来了自己是个哑巴,于是只好拿了笔写字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熙宁忒头疼了,对面这几个大男人竟然没几个识字的,饶是熙宁写了再多,武连他们也只是摸摸脑袋两眼一瞪。
“小哑巴,你要问什么?你比划比划!”
熙宁急得呜呜叫,拿了笔来画了一个圆一条直线一条波浪线,又在直线上画了许多个密密麻麻的小点。
武连端详半天,说道:“你是不是要问我们在哨岗上情况怎么样?”
熙宁激动地点点头。
武连和兄弟们互相看了看,说道:“哨岗倒是好做,我们几个兄弟把这个轻松的活都给秦州的兄弟们做了,我们去运土包去了,那土包可真沉,跟个大活人一般的重,还好我们兄弟几个力气大,今天下来起码垒了几百来袋。”
另一个兄弟插嘴道:“我们也就是现在回来歇歇,待会还要去的,他们说晚上才最凶险呢,好不容易把农田再撒上种子,可不能出差错。”
熙宁没从他们话中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便兀自跑到了一边,也没注意武连他们早已经走了。
许是夜里太安静,熙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早先的场景还一幕幕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想着眼见为实的道理,又倚仗着自己有武功,纵身翻过了围墙将门口看守着的人给打晕了准备出去探查情况。
熙宁将看守二人摆好,又看着他们身上穿着的小吏的服装有了注意,三下五除二便把他们的衣服全部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方便行事。
熙宁悄么地混进了巡城的队伍末尾,又在到达城门口的时候离开,将身形隐在了阴影里。
就在巡城士兵交换班次的时候,熙宁听到城墙上面传来了脚步声,熙宁细细去听,却又再也听不到,一时心下疑惑,准备爬上城墙上查看。
熙宁拽紧了墙面上的绳子,慢慢向上攀去,再高高的城墙上面,熙宁终于看清楚了秦州城的全貌,转过身来却发现城门外又零星的灯火。
熙宁想这应该是岗哨点的灯,正当她准备走下城墙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之处,黄河里秦州城池可还有些距离,可为何这些火把这样之近,还在不断地迫近?
熙宁正准备一探究竟,却突然闻到了一阵香味,突然头上一疼,陷入了昏迷之中。
☆、烧山
方才那些人回来的时候,宋衍也抱着和熙宁一般的心思想要探听消息,还未走近屋舍内就听见了他们将今日所见所闻全说了出来,他只在门外偷听,听完之后回了自己的屋内。
听闻着他们走了,宋衍才唤了信鸽来。
司马勤为了自己的政绩,隐瞒了秦州蝗灾一事,后粮食不够,怕朝廷调查又派人掘开堤坝,黄河决堤淹没农田,蝗灾一事得到隐瞒,朝廷又给了粮饷,城中可是有两拨难民,粮食不够乃是必然。又为了隐瞒这些事,司马勤借由匪患之故将所有人都关在城门里头。
不管是派去的官员还是沿路的,似乎都将此事隐瞒,那日在城中别人堵了个正着便是证明,宋衍自以为行踪隐秘,却还有更多人知道此事,要防备着朝廷。
这是那日牢里人说与他听的,然只是一面之词,宋衍也需来此地多加调查,听到武连他们对话之后,就连最后一环也圆满了——为了毁尸灭迹,司马勤将在蝗灾中饿死的人丢进了黄河里,或是和沙土一起包进布袋里加固堤坝。
那些逃来京城的人就是这般死里逃生过去的。
宋衍从来都不信熙宁所说口谕一事,就是因为皇帝还交予了他一项任务,他飞鸽传书将此事禀告皇上时,他,是并且默许了熙宁跟着自己的。
此事从来没有那样简单。
不知道为何,宋衍心里突然有些痛苦,又无处可疏解,只得在庭中漫步,月色撩人,不知不觉走到了熙宁的房舍外。
宋衍轻轻叩响了木门,无人应答。又是起了风,木门不堪风吹,被吹开了一个小缝,宋衍心中默念了几句道德经之后,轻轻推开了那门。
里面却没有一个人。
宋衍看到了熙宁画的那幅简易涂画,心叫不好,正逢墙外火光一片,宋衍出门探看,城内士兵全部汇在了一处,宋衍在人群中寻到了司马勤的身影,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务,冲到了他的身边,“怎么回事?”
那般黑的眸子里融了火光,语气虽然不重,确能感知到这人的愤怒,司马勤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说到:“匪贼进攻城池,强掳我百姓!”
宋衍深呼一口气,吐出来的话好似冬日棱霜,冷而不容得他人争辩,“开城门,与本官同行之人现在当于城外匪人手中。”
“夜开城门乃是大忌!万一中了埋伏,城中居民性命可难以担保啊!”司马勤说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而且士兵尚未集结完毕,臣恐……臣恐……”
宋衍不再与司马勤多言,对着守城门的士兵说道:“本官一人出去。”
原本白衣公子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又是京官,小吏们怎么敢违抗,却用眼神像司马大人问询,司马勤眼神明灭几下之后还是答应了。
宋衍看了看天边颜色,也不屑于转过身去面对司马勤,说道:“司马大人做了什么事,衍会一一上报朝廷,衍——也等着天明之时您来营救。”
说罢,宋衍挥鞭离城。
*
熙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潮湿阴冷黑暗,下意识想要松松手腕,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柱子上,也想起来了之前的事。
熙宁出身行伍,和老兵油子们学了不少把戏,再加上骨架小,挣脱绳索并不困难,正在最后之时,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熙宁赶紧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还是晕着的。
那两人没有往自己这边来,坐在了另一边。
“今儿咱们去营救,可是救着了许多人,不过司马勤那个狗官反应倒是快,咱们也伤亡不少。”
“咱们不是把嫂子救出来了?”
“可是咱们大哥的娃儿没了……还是男娃呢,之前看他才那么小一点。”其中一个男人说着说着都哽咽了起来。
突然安静了一瞬,接着熙宁就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一盆冷水就泼到了自己的头上,熙宁原本想继续装晕却被人拽住了头发,呛了水,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张麻子脸映入眼帘。
“好不容易捉了个活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麻子男对着另一个人说道。
国字脸顶着熙宁的脸看了许久,皱了皱眉,说道:“这人面生。”
麻子男说道:“管他面生不面生,你看他身上穿着的这身皮,就是司马勤的狗!”麻子男说完之后捏住了熙宁的脸,青筋暴起,逼问道:“你从实招来,司马勤将我们的兄弟都关在哪儿?”
熙宁甚至都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只能呜呜叫,麻子男看着这人嘴巴不太严的样子,这才松了手。
熙宁说道:“你们兄弟……你们兄弟被关在地牢里。”
“废话!“麻子男毫不手软,提了熙宁一脚,又拽起了她的衣领,说道:“我问你地牢在哪?”
熙宁脑袋中还有迷药,被麻子男一踢更是找不着北,身体一阵剧痛,咳嗽了好几声。
“还是个硬骨头不成?小爷我——”
麻子男的巴掌已经扬起,熙宁偏开头准备躲,却迟迟没能等到那意想中的疼痛。
“今天收获大呢,又抓着一个,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说他是京城来的!”
熙宁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来人是个壮汉,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是——宋衍?!他嘴里还被塞了布,眉毛皱起,与自己对视。
他怎么来了?
熙宁的眼皮开始狂跳。
麻子男从熙宁的身边走开,走过去将宋衍嘴里塞着的布取出,拍了拍宋衍的脸,说道:“不亏是京城来的,皮都嫩些。”
宋衍咳嗽两声,沉声说道:“带我见你们首领。”
此话一出,麻子男和壮汉都笑了,说道:“斯文呐,还首领呢,我们大哥是你能见的,狗官!”
宋衍想来这些人该是小喽啰,也不想和他们多费口舌,说道:“我是京城来的,和你们首领有约在先。”
麻子男和壮汉面面相觑,麻子男问道:“壮哥儿,你怎么捉到他的?”
“他方才在山下鬼鬼祟祟的,放哨的兄弟发现了他我就给了他一棒子放倒了他。”
麻子男思索了一会儿,说话又恨恨了起来,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京官更该死,要不是他们默许,司马老贼能这么猖狂?”说罢又看了看宋衍,说道:“把他和那个小白脸一起绑着,等大哥回来。”
等到人全部走后,熙宁偏头看在被绑在自己身边的宋衍,说道:“你怎会来这里,又怎会被捉住?你真认识那贼首?”
宋衍一一答过:“为了救您,不认识。”
熙宁百思不得其解,说道:“你不会武功却要来救我,你也不认识那贼首,怎知道能把我救出去?”
熙宁看着宋衍一直盯着自己看,连最后的几句质问也没有办法再问出来,却听到宋衍将这事件的始末全部说给了自己听。
宋衍见着熙宁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出声安慰,便看见对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用的是手,人还站了起来。
宋衍:?
熙宁笑眯眯地把绑住宋衍的绳索也解开,正当两人准备离开之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踢开了,一众人大眼对小眼看了许久,倒是熙宁先反应了过来,拽着宋衍就往门口跑。
“司马老贼来了!”
熙宁心下一喜,司马勤虽然不是人,可是至少是个讲道理的,还能和他周旋几句,可山上这些人一言不合便要动粗,好像打娘胎里出来便是来讨债打架的,赶快拉了宋衍跑。
却未想到宋衍站在了原地,猜不透他面上的情绪。
“留在山上。”
“为何?”
熙宁问过之后偏头一看,便看见山下的人马齐全,虽是天亮,却人手一支火把。
*
“给我放火,烧。”
☆、铃铛
熙宁和宋衍两人停在了原地,很快山上的土匪们就追了上来。
“那司马狗官要放火烧山?”
“大哥呢?大哥在哪?”
“咱们拿这个两个人跟他换去,让他别烧山了。”
“你个蠢蛋,咱们要是能那他们换的话,司马老贼就不会烧山啦!”
好似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过来追熙宁宋衍的那伙人散了急忙去救火,只留下了几个人冲上去捉住了熙宁和宋衍两个人。
熙宁此时毫无力气,而宋衍只会些把戏功夫,两个人也无力抗争被带到了先前被关押的柴房里面。
麻子男留在了这里,二话不说冲上去就要对两人拳脚相加,宋衍将身体覆在了熙宁的身上,这样好护住熙宁。
如果她不在此处。
宋衍抿紧了双唇,闭上眼睛思索。
“宋衍你听我说。”熙宁额头上都是汗,一只手捂上了小腹,说道,“待会,你带着这个离开,火势应该不大……直接去军营,不要被司马勤发现,然后……然后把这个交给门房。”
宋衍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温温热热的事物。
“都是大男人,还一个人替一个人挡着呢,果然是京官,有钱人玩的和我们的也不一样啊?”麻子脸越说越气,力道也越来越大。
“那您呢,臣是下属,怎么能弃君——”
话未说完,熙宁便从地上抓了一把灰土撒向了麻子脸,一脚踏上了墙壁借由着力量一脚踢上了麻子脸的新窝,紧接着又去和其他人打斗,看到宋衍还在原地愣着,熙宁大叫一声,“快些走!去找救兵,快点!”
麻子脸已经被熙宁打退至墙角,如今熙宁肚子疼得很,武功再高也抵挡不住这样的疼痛,说道:“别管我,快去!”
熙宁叫的声嘶力竭,可是在宋衍看到她递给自己的那个东西的时候愣在了原地,那是一串小小的金铃铛,摇晃起来的影子和记忆重叠起来。宋衍呆呆地看着熙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走啊!”熙宁气上心头,他单知道宋衍是个榆木脑袋不转弯的,却不知道他到了生死关头还要留在这,实在是不知道该骂他迂腐还是蠢钝。
霎时,林中卷起了一阵山风,方才和熙宁对峙的麻子一众人倒在了地上,宋衍面上没有任何的血色,怀里抱着熙宁,她方才被宋衍打晕。
宋衍将熙宁放在了平地之上,山中小径上突然窜出来了一群身着甲胄的士兵,为首的看见了宋衍之后急忙跪下,说道:“逆贼已经制服,恕……”
将领瞥见了睡在一边的熙宁,心下大骇,颤巍巍地继续说道:“恕属下救驾来迟!”
*
“那日宫中大宴,殿下拒不出席,陛下便遣了人亲自去请,谁知道却没有看见公主殿下,好生问了公主府的下人才知道原来殿下来了这里。”领兵的都督向宋衍一一禀告。
看着那都督还想再说,宋衍却心乱如麻不想继续听,于是寻了个由头将他打发走了。
为了抢救出在司马勤掌控下的百姓,许多男丁自发地上了山,有不少的是被发配到了看哨途中逃跑的,可谓是九死一生,是故在山上的贼匪都对官府恨之入骨,逃去京城告御状的就是这里的人,为了掩人耳目怕有奸细,只做了假死的把戏,连山寨上的人都不知道。
宋衍看着都督远去的背影。
这一切都不能怪那些百姓,宋衍更是无从和他们计较。
若要论错的话。
宋衍神情有些忡忡。
分明所有的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偏偏蹦出来了个熙宁,还这般任性敢只身一人前去调查,还偏偏——
宋衍摩挲着手里的金铃铛。
还偏偏自己又重新看到了这个东西。
司马勤伏法之后,宋衍一行人便住到了司马勤的府邸,一是为了方便对他的府邸账务进行清洗,二是为了让熙宁有个好地方歇息。
宋衍已经在门外守候了好半天,等到药婆子出来之后便慌忙问道:“殿……她怎么样?”
哪知道药婆子脸一红,绕过了宋衍就要走,宋衍看药婆子神色紧张,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时更加找不到北,“您说,是什么事,要服何种药。”
“大人,您别问了。”药婆子一张老脸上浮了红,一时更羞涩地不敢看宋衍。
“你给我说清楚。”宋衍从不容得他人这般打马虎眼,分明抱住熙宁的时候她身上可是有一股血腥味。
“哎呀!大人!您叫老奴怎么说呀,您自己去问问娘子去呀!”说完,药婆子便溜了个没影子。
宋衍摸不着头脑,只好敲了敲房门,得到熙宁允准之后火急火燎地冲到了熙宁的身边,问道:“您怎么样!”
熙宁气若游丝,脸上也泛了红,说道:“多谢大人关爱,本宫没事。”
眼瞧着熙宁说话都与往常不一样,宋衍心下一咯噔,又发觉到自己失态,赶快行了礼,可问话还是围绕着熙宁到底怎么了,“殿下,您若……”
熙宁将被子悄悄蒙住自己的脸,若换作平常宋衍跟他说这般多的话她该是高兴的,可现如今她只想把自己藏进地洞里,宋衍目光如炬,熙宁觉得自己像一个偷东西的小贼似的,悄声说道:“大人,您别问了。”
宋衍动了动唇,看着熙宁满脸绯红,又想起她好似并没有受到刀伤,那血怕是……
宋衍不敢再想下去,脸面带着耳朵脖子全红了,轻咳一声偏过了头。熙宁听到宋衍这一声轻咳,心里有了数,怕是他已经知道了,又悄悄把被子拉上了半截。
过了半晌,熙宁悄悄说道:“您就当不知道,行吗,也……也别和别人说。”熙宁说完之后便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宋衍他!
“殿下好好休养,臣去审问犯人。”
熙宁听见了有人撞倒了凳子的声音,偷偷把被子揭下,正好从门缝中与人对视,瞧见那人宠辱不惊的,眼神里满是慌乱,急急忙忙低下了头与熙宁错开了眼神关上了门。
宋衍出了门看到了在外面守候的白霖,白霖且只是想问自家公子何时出发去天牢里审问犯人,宋衍却牛头马嘴对了一句,“这不是你该问的。”
白霖跟在宋衍身后走,心下思索着这问题到底哪里有问题自己不当问的,可看着宋衍脚步虚浮,心下做了思量,怕是公子这几日太过操劳,被山贼绑了还不说,还得处处服侍着公主,没有休息好,自然脾气也就古怪了些,是故也不再说话,紧紧跟着。
*
宋衍要查案,整日看不到半个影子,熙宁正乐得,出了这档子事好躲着宋衍,她虽封地在秦州,可从小到大未能来过一次,这东西本又不是什么大事,只一天疼过去之后熙宁便又开始跟个猴子似的撒欢。
京城不仅来了大批兵马平定司马反贼,更是带来了大批的粮食,熙宁公主的身份也只有几个人知道,她正好钻这个空子出去跟大伙一起派粥施米。
熙宁独占了整个院子,劳碌了一天之后坐在庭中赏月,她问过都督,知道皇上没有为难公主府和禁军都督之后便放了心。
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熙宁趁着无人偷偷溜进了司马勤的书房之内,熙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预感,不论是蝗灾还有水患好像都不是侄侄的最终目的。
熙宁的眼皮子一直跳着,和心脏的频率一起,这件事绝对有蹊跷。
司马勤书房早就让宋衍封起,可叫她潜入不是什么难题。
阴森森的书房,月光照在书脊之上,熙宁点燃了火折子无目的地开始寻找。
有个暗格。
熙宁打开之后看见了一个账本,打开之后一目十行的扫视着,最后目光停在了一个人名之上,熙宁咬住了自己的虎口,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熙宁颤巍巍地将那几页纸撕了下来,攥紧了纸张,放在火折子上烧了干净。
熙宁整顿了心情走出了书房,就看见了宋衍还有一群拿着火把的官兵已经站在了院门口,熙宁赶紧换了个位置给自己摆好了茶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宋衍走近行礼,却先叫那些官兵进入书房内搜寻,熙宁借着夜色掩盖自己的情绪,问道:“宋大人,您回来了?怎得这样多人。”
“请恕臣无礼,打扰了殿下休息,方才有贼人交代了其中事由,衍便率人回来搜查物证。”
宋衍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小卒走近了宋衍,将手上的本状物体递给了他,熙宁微微一瞥,当真是那账本,不由得心下一窒。
宋衍不敢当着公主的面翻阅,只好捧着那书和她一同静默。
熙宁伸了一个懒腰,笑着说道:“累了,大人您也要好好休息。”说罢,熙宁转身离开。
“微臣恭送殿下。”
熙宁走至拐角之后驻足,心中一阵绞痛,扶着墙壁甚至有些想要干呕,只捂住了心窝落荒而逃。
宋衍眼看着熙宁远去,借着身边小兵火光一页一页翻阅其中字句,那白玉似的手指突然停住,眼神不分明,强压住想要抬头的冲动。
那书页上。
少了一个人的名字。
☆、香包
回京之后,宋衍进宫向皇帝陈述了所见所闻,并将在司马勤府中所搜到的证物全部呈上,君臣二人相顾无言,终是明泰帝笑出了眼泪,将奏折丢在了宋衍脚边。
“官官相护!官官相护啊!欺瞒朕到如今啊!朕这把龙椅招人眼红啊!”裕慈像是疯魔了一般念叨着这句话,整个南书房中都是他的笑声,“爱卿,还能有谁?”
宋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汗珠砸在了地面上。
自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大发雷霆,诛了司马一氏九族,更是循着那账本上的名单对着朝廷上下官员进行了一次大清洗。是日,宋衍上书请辞,明泰帝不准,却罚其俸禄三月,不准其上朝处理政务,只说体察臣心。
朝廷风云转的太快,原本高高在上的右相一朝坠下云端,原本受冷落的官员又尽受提拔,一时间人心惶惶,怕刀子落在了自己脖子上,又期待着自己能一时平步青云。
熙宁只能将事情猜个大致,她知道侄侄会生气,那帐本上不仅写着本朝官员,还有好些北元的官员,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官官相护了,通敌叛国毫不为过。
只是熙宁不知道为何宋衍会受罚,她曾进宫赴宴,侄侄和太后只是简单说了她两句,更没有什么惩罚,可只要她把话题往宋衍身上引,裕慈的脸便黑了。
很多事她不懂,但是她觉得宋衍该是有些伤心的,拼死拼活给自己皇侄做事,被罚了俸禄还不算,还被罢了官儿。
赵临川听说熙宁回来了,只差几步就要把公主府的门槛踏破,却总是寻不见她人,就连清商的影子都未曾看到,差人打听过后,才知道熙宁新建了行宫。
赵临川鼻子一哼,不知道熙宁要整什么幺蛾子,过去一看才知道那好好的行宫旁边高高挂着一个“宋宅”的额匾,看着熙宁在门口得意洋洋地指挥小厮置办事物,他走过去问候,“怎得突然想起来置办个行宫了?”
熙宁瞧着赵临川来了,挪开了屁股给他腾了个地方,说道:“这儿清净。”
原是涂这儿清净。
赵临川心里放松了一截。
可这理由禁不起细想,什么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公主要图清净了?
也亏着赵临川还怀着那么一丝的侥幸心理,觉得此宋非彼宋,还在与熙宁打哈哈,可就在看见宋衍推门从隔壁出来的时候,赵临川心里的那团小火苗被彻底地浇灭了。
宋衍在家乐得清净,听说隔壁来了新人,想着前去拜会,一出门便看见了两个活宝,一时间进退两难,行了礼之后又走进了自己院内。
赵临川端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心问道:“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他逼你的?带你去秦州还不算,还逼你住在他隔壁!”结果说着说着自己都没了底气,眼巴巴地瞧着熙宁。
“怎么可能是他逼本宫的,我心里那点小九九你可还不知道?”熙宁没心没肺,说道:“你可知道,前几日侄侄发了好大的脾气,叫他在南书房外一直跪着,他心气那样高……自然是心里难过,你瞧,他刚刚脸色多差。”
“你!“赵临川憋了半天再没憋出下一句,想起自己为了劝熙宁说的那些傻话他就想一巴掌把自己扇死,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赵临川本想再讥讽几句,可看见熙宁脸那嘴角都快咧到耳廓上了,恨恨拂了衣角安慰着自己眼不见为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
夜里,熙宁一颗心无法平静,瞧见清商已经睡熟了,悄么地出了房间,却看见了漫天繁星,一时心下欢喜,搬了梯子爬上了屋檐,心里想着,宋衍今后这时日可算是闲了,若是不开心,尽让自己哄着。
这般想着,手撑着脸,眼睛一瞥眼底砸了颗星子,再看去原来只是火光,再凑近些,便看到了窗边的剪影。
熙宁起了玩心,从袖中掏了个小石子出来,正准备去逗人,可那石子还没有离开手,自己却先被人盯上了。
宋衍虽说在看书,手指摩挲着书页,可目光却一直盯着那放在桌上的金铃铛,也早就看到窗外的屋檐上爬上了人影,原不打算理睬,那人却要来先——惹事。
熙宁得知自己的恶意行为被人发觉了,装作没事人一般把手掩在了身后,又笑嘻嘻地看着宋衍。
宋衍起身,来到屋檐之下,说道:“还请殿下不要做这样的事,夜里风大,也恐有失,损害凤体。”
熙宁居高临下看着宋衍,只觉着他身着着月色,周身被镀上了一层银光,一袭白衣,想起来自己曾猜测他是哪路的神仙不动凡心的,如今说来,像是真的有道理一般。
熙宁调笑道:“若本宫跳下去,你可能接住?”
“恕臣不能。”
宋衍拒绝的干脆,熙宁有些恨恨,有干脆破罐子破摔,说道:“那本宫能邀请您上来与本宫一起赏星星吗?”
宋衍原还想拒绝,可想起了种种过往,更是鬼迷心窍地应了下来,兀自爬上了屋檐,反正此处清净,无人。
熙宁也是诧异,不知道宋衍为何突然这般给她面子,怔怔地看着宋衍坐在了自己的身边,还隔了三尺。
熙宁看见他上来之后还整理了衣襟,轻轻一笑,说道:“这里经雨打日晒,你既然上来了又怎能不沾一丝灰尘?”
宋衍一怔,紧接着敛下了神色,笑着说道:“殿下所言极是。”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不注意,宋衍教熙宁钻了空子,两个人挨得极近。
熙宁率先说道:“这于礼不合?”
宋衍才到嘴边的话被人抢了,这时也不作声。宋衍抬眸正好看见熙宁的眼睛,很多事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在见到那铃铛的时候才追忆回那一年的颍川,自己不过还是个小小孩童,还有个小丫头总是跟在自己身后。
宋衍觉得自己魔怔了,那只是一个乡野的丫头,怎敢和面前这人作比,而且眉眼也不像,顶多只有那两个酒窝,可天下有酒窝的女子多了去了。
熙宁难得看到宋衍发呆,用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说道:“是我脸上有东西吗?”
宋衍一只手紧紧叩住了砖瓦,甚至抓得有些疼,嘴比脑子快,有些气息不稳,问道:“臣斗胆问一句……您可……您可临驾过颍川?”
“并未。”熙宁思索了许久,又说道:“若本宫为记错,您可是那方人士?”
“是。”宋衍笑笑,眼底是说不尽的苦涩。
熙宁只记得自己到最后昏昏沉沉的时候自己身上一暖,更是不知道宋衍是如何把自己送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她醒来的时候就是清商的脸。
更是在醒来之后就听到了噩耗,宋衍他又官复原职了。
熙宁揉了揉脑袋,接连在门外守了几日,只看得他身形疲惫,自己不好贸然前去和他说话,夜里再偷偷越过屋檐观察,里面也是黑黑的一片。
熙宁灰溜溜地跑回了公主府,细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分明在两人去过秦州之后,关系便好了很多,茶饭不思了好久,迎来了七夕节。
大齐民风开放,据礼俗而讲,在那日女儿们向上天乞巧,有意的青年男女更是可以互通心意,宫外筑起高台,女儿们将自己绣的七彩香囊至于高台之上,放得越高便是越喜欢心中的那个男子。
皇室于民同乐,其中又以熙宁为翘楚,竟然直接穿着宫装在街上大摇大摆地穿行,虽引得人侧目,可到底是举国欢庆的节日,倒是真真玩到了一起去了。
熙宁乐呵,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每年的七夕都要选出一名贵族男子来站在高台上替天下女子祈福,往年不消论,今年是非宋衍莫属。
赵临川和熙宁正在摊贩上丢圆环套娃娃,眼看着面前两位贵人一投一个准,摊贩早已经在心里把两人咒骂了好几遍。
熙宁一乐,准头又更厉害了,言语之间颇自豪,对着赵临川说道:“瞧瞧,瞧瞧。”
赵临川气得牙根子痒痒,说道:“呵,本侯又不是没上去过。”
话音刚落,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铜鼓的声响,熙宁二话不说将手上的铁环全部都丢了,赵临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身边的人提着裙摆一溜烟跑了,这末也顾不上手里抱着的那些布娃娃,将钱交付给店家之后赶紧追了上去。
熙宁看到了高塔下的清商,把脸凑了过去,说道:“快,看看本宫好看吗?”
“禀公主,好看。”
熙宁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之后便赶紧冲上了高台,赵临川这时追了上来却被侍卫拦在了外头,只因为这场竞技只有女子才能参加。
赵临川眼看着熙宁踏上了台阶和一群女子挤在一起往高台上冲,到处都是银铃般的笑声。
那些个女子这时都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般挤成了一团,只想着把自己手里的香包放到最上面去,也就是熙宁眼尖,看到了那徐小姐也在这队列中,一时还吃上了醋。
不仅仅是赵临川和清商,更是全部观赏竞技的百姓,还有宋衍,都看见了半空中飞出来了一个红色的影子,一脚踏着木桩,脚尖踮在悬在空中的彩条上,身形几转,教人看不清她的行踪。
等再看清的时候,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到了高台的最顶端,身边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熙宁伸手将已经歪了的金冠扶稳,笑着说道:“送您的!”
☆、石桥
熙宁她生来便与寻常女子不一样,高高在上的人儿的爱意也该是高高在上,与众不同的,熙宁就差向全京城的人们宣布,她急切地喜欢着爱着宋衍。
这一点,在熙宁越过了所有的女子,独自一人飞上高台的时候,宋衍真真实实的意识到了,好像是知道了这份爱意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退后了几步。
“殿下好意,臣心领了。”
“莫要心领,收下本宫才知道您接受了我的好意呀。”熙宁一笑,嘴角就深陷下两个小窝,原本就点上的笑靥叫她原本甜美的笑更添几分风姿。
宋衍有些愣了,忘记了自己为何总是要拒她于千里之外。
熙宁看面前人脸上浮现了些笑意,牵过了他的手,硬生生将香包塞进了宋衍手中。
还好是在高台上,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说了什么,只看见官复原职的右相接下了大长公主殿下送的香包,底下那群人都是听过了好几场书的人,这下是亲眼目睹了两人相亲情景,不由得欢呼起来。
宋衍将那香包掩进了袖中,看着熙宁乌浓的笑眼,匆忙低下了头,说道:“多谢殿下赏赐。”
熙宁抬头正好撞上宋衍眼神,又说道:“宋大人,我在清水湖边等您,您可一定要来呀!不见不散!”
还没等宋衍回答,熙宁便飞下了高台,没听见宋衍那一声“公主小心”。
熙宁飞下高台,隐入在了人群中,未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
现时夜已深,夜市上犹是灯火通明。
“公子,咱们快些回府吧,明日您还要早起上朝,若是现时耽误了……”
宋衍早以前从高台上走下,却迟迟没有其他动作,白霖疑心,于是上前去提醒。
宋衍思绪被人拉回,露出了一个清清浅浅的笑,说道:“回去吧。”
白霖虽走宋衍身后,只看到自家的公子好似是失了魂魄一般,终是在心里思量几番,也终于等来了宋衍的那句“你先回去。”
话未说完,宋衍便离开了灯火通明的街道,只恨要操持君子仪态,不得跑起,疾步前行。
清水湖乃是城中内湖,装点在四方的王都里别有一番景色,湖边是亭台楼阁,湖上悬着一座石桥,草木繁盛,常在白日时分引来莺莺燕燕,树上歇着喜鹊,水里游着鸳鸯,桥上便是相互钦慕的青年男女。
因为坊间有书说,只要男女二人将这湖上桥一同走过,便可白头偕老,一世作伴,久而久之桥被人叫做了桃花桥,湖又唤作桃花湖。
如今天色虽迟,湖边依旧热闹非常,女儿节的余韵还未消去,湖边树下依偎着许多影子,宋衍在一人群中间一眼便看到了熙宁,那小丫鬟没有跟在她的身边,她自己也早已经换了一身装束。
宋衍不来,正是因为此处不适合他和熙宁两人独自会面,可来却是因为那句不见不散,怕熙宁转不过弯来真在这等他。
宋衍停在了柳树下,远远望着熙宁,走过去几步,又退后几步,香包扎手。
“你叫我好等!”熙宁转过身来奔向了宋衍,脸上是浪漫的笑容。
宋衍偏过头,小声说道:“参见公主——”
“嘘!”熙宁将手指交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莫要这样叫我,若是被发现了,大人您的清白也就要不保啦!”
宋衍心里想着面前人总这般骄狂,睁着眼睛说瞎话,若是她早有这般觉悟就不会做出这些事来,可又总觉得好笑,怕失了礼,抿紧了嘴唇莞尔笑之。
熙宁见着宋衍笑,又说道:“我在这儿等了你许久,每每以为你不会来了,又想着您可是位君子,定然不会食言,可我总是怕,于是就去丢石头,我心里说呀,若是双数你便来了,老天都帮我,次次抓起来的石头都是双数。”
熙宁没说的是遇到单数的时候她便会再捡颗石头拽在手上。
宋衍听熙宁这般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您以后不必这样做,您是君我是臣,您若唤臣去何处,臣便会去何处。”
熙宁挑眉,问道:“此话您可作真?”
“作真。”
“那本宫想去套娃娃。”熙宁头一偏,指向了桥边上那个小摊贩,上面摆着些零碎玩意儿,早有几个小孩子在那候着排队。
宋衍和熙宁在队末站着,由着夜黑看不清楚两人的脸面,可宋衍还是听到了身边好些窃窃私语,一说男才女貌,二又说金童玉女,又说这对夫妻恩爱,丈夫宠着妻子玩套娃娃的。
宋衍红了脸面,不忍去听,到底是装做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站在了熙宁身边。
终于轮到了熙宁,熙宁手中套着几个铁环,信心满满,问道:“您喜欢哪个,我帮你投来。”
宋衍扫视一圈,叹了口气,又不好拂去了熙宁的兴致,随口说道:“那中心的瓷娃娃,看起来很是喜庆。”
“真是凑巧,原是我喜欢的,您也喜欢,您喜欢的,我也喜欢!”熙宁将那铁环轻飘飘地掷出,不偏不倚落在了那瓷娃娃的身上。
熙宁瞧见那店家紧张兮兮的模样,又把剩下的圆环全部还给了他,只单单拿了那个第一次套中的瓷娃娃塞到了宋衍的手中。
只瞧见那瓷娃娃当真是喜庆,脸庞远远,脸颊红红,手上还抱着一颗大枣子。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这桥的一半,桥边有些贩卖消暑的凉茶,不见还好也不觉得喉咙干涩,一旦见着了,熙宁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头像着了火一般,急急忙忙掏出荷包来准备买上一杯,却还问着宋衍,“你可要饮?”
“臣不用。”
熙宁刚要走动,面前却多出来了一个人影,乃是宋衍。
“你不喝怎得还要拦着我喝?莫不是你不好意思叫我请你了?”熙宁摸不着头脑。
宋衍将头偏过去,像是极艰难一般,从嘴里吐出来了几个字,“此物性寒,臣……臣私以为您……不宜服用。”
“我怎么不……”熙宁还要争辩,话未说完,看见宋衍偏过了头,这末才明白了宋衍所说何事,一时羞红了脸。
他这人好生奇怪,怎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来!
“那便不吃了,不吃便好了!”熙宁假装从容,想要将这事一笔带过,宋衍为人她还是知道些的,说这些也断然不是来取消她的。
宋衍看见熙宁不准备吃这东西,于是转身继续往前走。
宋衍为人她还是知道些的?
她真的知道吗?
明泰帝曾夸赞宋衍行事谨慎小心,万事思虑周全后再做打算。
宋衍本性如此,又怎会贸然闯入山寨,又刚刚好别人捉住,他若没有把握怎会如此行事?
熙宁自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本领叫宋衍行事脱离原本性格,到头来也只能安慰自己他固守礼数,宁愿身死也要救她。
熙宁看着宋衍的背影,有些事情她想了起来,颤巍巍地问道:“本宫记得那日凶险,你我二人是如何得救的?”
“那日您与匪贼搏斗,正好首领来了,一时未分清楚敌友,不小心误伤了您,将您打晕,那些匪贼也被他一一打倒,正好都督前来救援……”宋衍话未说完,看到熙宁突然退后两步。
熙宁不信,至少现在不信,她需要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是正确的。
宋衍会不会武功?
宋衍急忙去追,却未赶上熙宁步子,只看见熙宁跨上了栏杆纵身跃入水中,宋衍大惊,更是一时间管不了多少也跟着熙宁扎进了水中。
第一反应不会骗人。
她不能当众问他,也不舍得出手试探,只好以身试验——宋衍,大齐右相不会武功。
水很凉,湖水将熙宁的身体全部淹没,可是熙宁却觉得高兴,看见朝自己伸来手的宋衍,她更是高兴。
宋衍抱着熙宁上岸,湖水已经将她的衣服全部浸湿,宋衍只好将自己的衣服脱下至少先给熙宁披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衍觉得此刻的熙宁特别的脆弱,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一般,再没了平日的嚣张气焰,宋衍正要去扶,却有人抢先一步扶起了熙宁。
赵临川终于找到了熙宁,却看见了两个人湿漉的模样,眼看着熙宁快要倒下,急急忙忙冲到了她的身边,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熙宁身上。
宋衍捏住自己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之中,终是收回。
“你知不知道本侯要吓死了,若你现今再像以前一般失踪一次,我怕是要疯了。”赵临川替熙宁擦去脸上的水,“你分明惧水,又怎会……”
赵临川话未说完,顺着熙宁的目光抬眸看见了站在一边的宋衍。
“臣宋衍参见宣……”
“哼,何必惺惺作态。”赵临川打断宋衍,“您也不必对我这般恭敬,好歹您也是位居右相,只是护主不利,您当自取自裁。”
“是,侯爷教训的是。”
“赵临川!”熙宁想替宋衍寻回面子,现今眼皮却沉重得很,“你将我放下,我自己能走路!”
熙宁自觉对不起宋衍,告辞之后和赵临川一同离开,赵临川看熙宁满身水痕,当街雇了辆马车,又差人去买两声衣服回来。
宋衍远远看着熙宁进了轿子,心中那颗金铃铛不断地晃动着,清脆的,像孩童笑着的声音,只是——宋衍自嘲一般笑了笑,他是谁,熙宁又是谁?当时形同陌路,天下也不止有这一种样式的金铃铛,就算有,他也不该困顿在这些事上而耽误了大计。
想罢,宋衍走近了熙宁坐上的那辆马车,将金铃铛交还给了原主,冷清道了别后离开了湖边。
*
小道上有一个太监小跑而来,看见了撩开帘子目送宋衍的熙宁之后跪在了马车边上,说道:“传皇上旨意,宣秦国大长公主入宫觐见!”
这时正逢赵临川携带着干燥衣服回来准备递与熙宁,见着有这等急事赶紧将衣服丢进了马车之内,说道:“快些换!”
“传圣上旨意,请大长公主即时入宫!”
“狗奴才,没长眼睛吗?”赵临川骂道。
“奴才奉命行事,还望侯爷您不要违背圣旨!”
☆、山雨
熙宁已经差不多缓过神来了,只是经由夜里的凉风一吹,有些冷。
熙宁跟着那个小太监在幽深的宫中小道中行走着,不知道皇侄找她有何事。
通报后,熙宁和那个小太监一同走进了南书房。
裕慈正坐在书案上看着奏折,神色不分明,熙宁心中有些害怕。
“参见陛下。”熙宁跪下给裕慈行礼,却迟迟没能等来对方的回应,熙宁斗胆抬头看了看裕慈,却发现他的脸上满是怒气,很快从桌案上飞出来一鼎香炉,闷的一声砸在了那个领熙宁来的太监头上。
龙颜大怒,谁还敢站着,宫中众人纷纷跪下磕头谢罪,一时间殿内都求饶之声。
裕慈从阶上走到殿中,路过熙宁的时候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龙袍盖在了熙宁的身上,熙宁不由得牙齿打颤,不是身上冷,而是心里冷。
“拖出去,五十板子,如实打。”
熙宁的眼皮一下一下跳起,听到了殿外的叫喊声。
裕慈将熙宁扶起,笑着说:“朕叫他将姑姑您唤来,他却不长眼睛,姑姑,侄儿替您罚他了。”
裕慈虽笑着,熙宁却觉得一股凉意从背上升起,觉得面前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侄儿是陌生人一般。
熙宁想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逼迫自己看着裕慈的眼睛,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
“姑姑受凉了。”裕慈眼里满是温柔。
“是……本宫有些冷了。”
熙宁本想顺着裕慈的话说下去,却未曾想到他突然转过头对着宫人吼叫道:“那还不扶公主去更衣!眼睛难不成是瞎的吗?”
话音刚落,一道紫色的闪电将黑夜劈开,雷声阵阵,雨势极猛。
熙宁坐在南书房偏殿之中,已经沐浴过换上了干燥的宫服,一头长发下,身后站着两个宫女替她烘干头发。
外面雷打一声,熙宁的心便狠狠跳上一次,殿内点着的焚香闻着也毫无用处,反而更叫人心烦,熙宁闭上了眼睛。
裕慈进殿的时候没有说话,挥了挥手之后两位宫女们便小跑着离开了偏殿。
这些小动静瞒不过熙宁,她才睁开眼睛从镜子中看到来人是谁之后便被人人捂住了眼睛。
那双手大而温暖,温温柔柔地覆上了熙宁的眼睛。
裕慈他长大了,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想到这里,熙宁觉得很是安心。
可是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猜猜朕是谁?”
“侄侄,不要闹了。”熙宁配合着裕慈笑着说道。
裕慈愣了一瞬,发现自己早已经不会说“我”这个字了,先是扯起嘴角笑了笑,松开了手,走到了熙宁的身后坐下。
熙宁从镜子中看到裕慈坐在了自己的身后,又取了篮子内放置的香包替自己烘头发,急急忙忙要转过身子,却被裕慈按住了肩膀。
裕慈摸着还渗着水的发梢,想起了自己在城门上看到熙宁坠水的那一刻。
“姑姑可还记得,那时朕看着别人玩秋千眼馋得很,您见了便跟朕在东宫外的老槐树上做了个秋千与朕一同游戏?”
“何尝不记得。”裕慈拿木梳轻轻梳着她的头发,熙宁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泛笑,“皇兄被父皇遣去督军去了,我瞧着您实在念书念得烦,于是便哄了您出去荡秋千,谁知道皇兄竟然回来的这样早,刚巧撞上,那槐树也老了,没荡几下便折了枝,还好我反应快才没叫您摔着,若是伤到您了,也就不是五遍女德那般简单了!”
裕慈从镜子中看着熙宁反应,也跟着熙宁笑了起来。
“那姑姑你可还记得皇祖父驾崩那年……”裕慈停住了笑,绕到了熙宁的身前,“您可还记得那日,明王率兵包围大内宫城,朕一个人坐在东宫内,那日有人拿剑指着朕,是您挡在了朕的身前?”
熙宁不知道裕慈突然提起这件事做什么,害怕他要动明王,急忙说道:“父皇驾崩消息泄露,皇兄远在宁州无法即刻回京,明王乃是奉母后之命进宫镇压异臣,也不知道为何会有奸贼闯入东宫,我知道了便……”
裕慈像是没有听到熙宁说话一般,一只手捏上了熙宁的下巴,熙宁无奈只能抬起下巴,问道:“姑姑那日不顾凶险这样护着朕,可如今又为何不护了呢?”
“我没有——”
裕慈成心不想让熙宁辩解,手上添了力气,看向熙宁的眼神从温柔变成了寻常帝王一般的凛冽。
熙宁吃痛,皱起了眉头,看着裕慈。
“朕自认为朕从未亏待过您,封地,钱财,就连兵符朕都给您一份,可您是怎么对朕的?”裕慈松开熙宁的下巴,怒极拂开袖子,继续说道:“朕宠你,不是要养一头白眼狼到了这个时候反咬朕一口的!”
熙宁倒在地上,看着裕慈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问道:“您是皇上,九五至尊的皇上!”
“原来你也是这样认为的!”裕慈将一本奏折和一个账本直接摔在了熙宁的面前,问道:“你可能解释?”
那账本是宋衍从秦州带回来的账本,而另一本奏章上面印着加急的红印,熙宁颤巍巍地将奏折翻开,几个词语十分扎眼。
加急——明王——起兵谋反!
裕慈转过身来,看着熙宁整个人都在发抖,笑着说道:“您要护着的人现在要来造朕的反,姑姑您要怎么做?”
“这不可能!”熙宁喃喃自语,又像猛地意识到了上面一般,说道:“这账本是你放过去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乱臣已经攻下了将近三座城池你还说不信吗?”裕慈将奏折从熙宁手中抽出,挑起了熙宁的下巴,说道:“我本以为宋衍是我的人,没想到他倒护着你,非说帐本上没有乾敏那个反贼的名字,可这账本是朕一笔一画亲自写的,朕会记错吗?”
熙宁原以为宋衍是替自己背下了黑锅才被罚跪的,现今看来却是因为这个,不然皇侄也不至于发那样大的火,熙宁辩解道:“没有,我没有异心,他更没有异心啊!”
“如何证明?”
气氛突然安静,两个人相顾无言。
终是裕慈开口,说道:“姑姑以前常说,大齐军中缺善攻城之将,侄儿愚钝到现在才知道这其中的不妙之处,这件事还请劳烦姑姑了。”
熙宁的身体止不住颤抖,知道了裕慈的下一步安排,以沉默作为答案来默许。
“传朕旨意,封大长公主为大将军,即日挂帅出征宁州平定逆贼——”
像是预料一般,熙宁等来了裕慈的下一句话。
“右相宋衍为监军,即刻南下!”
☆、红旗
塞北大漠,齐元两军交战数载,齐以微弱之势击退元兵。
百万大军,归者三四千。
茫茫的雪漠中猛然擎出一抹红色,红色的下方是黑压压的人。
为首的人一身银灰铠甲,乌发被一缕红绳束起,眉头紧锁,神色坚毅,脸颊上的鲜血凭空给人添了肃杀之气。
那女子的眼睫上覆着雪,扯起嘴角笑着说道:“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和大部队会师。”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好!”
队伍里突然有人这样叫了一声。
像是受到了感染一般,将士们突然齐声应好。
看着那个扛旗的小兵将将棋插在雪地里,不断地喘息着,熙宁跃下马接过了那旗,只准备拍拍那孩子的肩膀的时候,那个小兵却直直地倒在了雪地里。
“公主!”
有将士想要冲过来,却被熙宁喝住。
熙宁将旗帜丢在一边,将那个小兵翻过身来,那小兵脸上灰败无光,有些地方已经冻出血窟,熙宁鬼使神差地去探他腰间系着的干粮包。
里面全是石块。
熙宁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坑,甚至都不是完整的人形,眼泪不自觉地溢了出来,问道:“多久了,你们告诉我多久了。”
队伍中无一人应话。
熙宁仰起头来,紧绷着下颚,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偌大的雪漠里只有一个自己。
熙宁跪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在了小兵的身上,用手刨了雪覆盖住那个小小的身躯。
一众人沉默地站着,仿佛是在为那个死去的小兵默哀,像是为死去的千千万万同胞默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熙宁站起来,膝盖生疼,她看向自己那匹通体乌黑的宝马。那马儿看着主人朝着自己走过来,快活地向天嘶鸣。
有个人似乎预料到了熙宁要做什么,大喊道:“公主,万万不可,您是千金之躯啊!”
可是已经迟了,熙宁抱住了那马的脖子,轻轻的抚摸着,紧接着一股热血顺着她的手滴在雪里。
熙宁看向队伍,苦笑道:“千金之躯又如何?本宫连自己的兵都护不住。”
熙宁转过身去,说道:“传我命令,所有人分食一块马肉,不可哗乱,违者军法处置。”
此令既下,却无一人遵守。
这马是已战死的国舅爷最爱的马匹,他们怎敢动作。
熙宁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动静,竟然直接转过身来,跪在了地上,“算我求你们,求你们……”
豆大的泪珠砸在了雪里,熙宁将头扣下埋在雪地里,嘶吼一声:“我求你们吃啊!”
“我求你们啊!”
熙宁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站在面前身着盔甲的军队,终是将手中捧着的酒盏一饮而尽掷在地上。
宏光三年,她着战袍出征北元,明泰二年,依旧是那身战甲,只是剑指……自家人。
熙宁跨上马匹,强压住心中的难受,吩咐道:“一军二军同本宫赶往芳城,其余将士每人背负两人份粮食在后行走,务必快速。”
明王乾敏虽是熙宁庶兄,然一直与宏光帝关系亲厚,可终究是帝王之子,难免引得人猜忌,宏光帝即位之后暂且算是顾念手足之情,将他远封宁州为王。
很早之前,外地封王便不准私自屯兵,至多养上几个家兵护卫王府。
熙宁身边便是宋衍,只看他神色如常,熙宁心中乃是万分得不好受。
宋衍何尝不知道熙宁在看他,先前替她瞒去过错遭到了明泰帝的猜疑已经是大忌,如今再不可逾越半步,就算是有了什么心思那也得早早斩断。
熙宁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从远处骑马跑来了一个传令兵,熙宁看了前方军报,面色凝重。
“敢问殿下前方如何?”
“皇兄……不!叛贼已经连克三城,投降者……杀男丁……”熙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始终不相信那个享誉王都的贤明皇子会变成这样。
宋衍皱了皱眉头,骑马靠近了熙宁,瞥见军报上所写的字后眉间风雪更甚。
拒降者,屠城,曝尸。
跟在熙宁身后的军队没有收到停下的指令,越过熙宁和宋衍二人继续前行。
熙宁的双手颤抖已经无法捧住那张军报,被风夺走,卷进了灰土中,被马匹踩碎不成模样。
宋衍紧拉住缰绳,控制马儿不要他受到惊吓,又说道:“宁州各州府怕是难以抵抗,还请殿下继续进发,莫要再耽误,以免徒增伤亡。”
宋衍这话说得没错,熙宁终是整顿了心情,重新想着目的地进发。
*
明王军队势如破竹,短短几日之内又接连攻下两座城池,熙宁不得不再放弃一部分军队轻装赶往目的地——芳城。
芳城是长江下游一座小城,三面环山,地势颇高,乃是易守难攻之地,又是军事要塞,处在宁州与海州交界之处,熙宁将据点设置在此处,为后来跟上来的军队置办好后路。
稍做休整之后熙宁与宋衍又率军赶往永城,明王军队正在不断攻击理城,这三个城池恰好三点一线,依次分布在长江边上,永城在理城与芳城之间。
到时已经是夜深人静。
永城知府不敢懈怠,看见远处有马蹄之声赶紧敲响了战鼓,叫全数人出来迎战,等探到是朝廷军的时候赶紧将熙宁迎进了城池。
熙宁看清了城中执武器之人,连身甲胄都没有,扛了个锄头便出了家门,再次有些士兵也都是三三两两。
朝廷怕封王谋反,不给兵,可如今弊端全部显现出来,根本不消抵抗,城池便全被攻下。
“将军啊,您带了多少人来呀!”永城知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心里发慌。
熙宁为了快速行进只带了约莫一百将士,剩下的都还在赶来的路上。
宋衍下马去安慰那知县,说道:“还有援军在路上,大人无须担忧。”
“那便好!那便好啊!下官孔修叩谢皇恩啊!谢将军谢大人呐!”孔修这样一说,城中举着火把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对着熙宁一行人跪下叩拜。
“无须多礼,快些起来回去休息吧。”熙宁顿了顿,说道:“毕竟……时局危机,总要养精蓄锐。”
“那下官先去带军爷们去休息。”孔修热泪盈眶。
所有将士同宋衍一样下马牵行,却看见熙宁仍旧坐在马上。
宋衍问道:“殿下?”
“你们先去休息,本……我去探查城内布局。”
宋衍明白熙宁意思,也不阻拦,带领着随行将士一同跟着知县去了驿站。
熙宁绕着城池走过几圈之后心里有了底,这末才往回走去,看到了宋衍在门口站着研读书本,走近一看才知道他在看兵法。
宋衍一时看得入神,没能注意到熙宁,待她走近之后才吓了一跳,慌忙退开。
熙宁正要说些什么轻松的来缓解一下这般诡异的气氛,还没开口,眼皮便开始不断地跳动。
闷热不堪。
眼角掠过一丝火光。
很快,便听到了守城将士敲击了城墙上的军鼓,鼓声震天。
一个传令兵跑到了驿站,就停在了两人面前,脑门上都是汗,大叫道:“是夜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姐妹的文《亡国之君要科举》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呀~
文案在下面:
身为大齐的傀儡皇帝,段宋最终断送了江山。
等到再次醒来时,他成了一个农户家的穷学生。
而这个朝代就是他家老祖宗灭掉的朝代,已经把自家江山弄没了的段宋思考着,老祖宗把他送过来是不是让他帮忙起义的。
然而下一秒,他听说为了让他读书,爹娘卖光了家里的财产,姐姐还被迫嫁人。
算了,想必老祖宗身边也不缺他这么一个废物祖孙,现在要紧的还是改善生活。
——比如,好好考科举,挣大钱。
还尚未出生的老祖宗:???人言否
☆、迎战
一时间锣鼓震响, 城外杀声一片。
明王大军现在盘踞在木城,又不断地在攻打理城。熙宁原意是自己先率军前来打探情况,等到白天后续军队跟来之后再支援理城。
熙宁攀上城池, 俯视城外,莫非是理城已经被他攻占了么?
想到此处, 熙宁心中一阵难受,肚子里汹涌, 弯下腰很想吐,站在熙宁边上的宋衍急忙去扶。
行军路上颠簸,熙宁心急如焚自然是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如今也只是干呕。
“殿下!”宋衍情急之下竟然顾不上礼数, 大喊道:“来人!扶殿下去休息!”
这一声淹没在了震天的锣鼓声中。
宋衍看到了熙宁眼中的泪光,松开了熙宁的手臂。
熙宁重新站起,挥了挥手, 笑着说道:“无妨。”
“依臣之见, 殿下可去休息片刻。”宋衍话中冷静, 似是胸有成竹。
熙宁原本担心的是明王军大举进攻,城内无兵可守,可就在刚刚思索之后才发觉了其中不对之处。
“何出此言?”熙宁试探道。
“以明王路数该是直接攻城才是,可事到如今也只是擂鼓吹号。臣猜想, 该是故意做出了这番场面恐吓永城百姓, 抑或是知道了朝廷来了人过来前来试探。”宋衍敛神, 继续说道:“若当真是这样,理城应该还未被攻下……但是快了。”
熙宁自觉自己从未小瞧过宋衍,甚至是觉得这人该是无所不能的。一介书生,兵临城下,依旧临危不惧, 还能有这样的观察力。
熙宁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永城的知县却爬上了城墙,又是哭爹又是喊娘的,扒拉了两个人人的腿,哭道:“这可如何是好啊!殿下呐,您可得救我们呐!”
孔修有一腔子做好官的心,却未想到刚刚上任便出了这档子事,又是知县,跟着朝廷又怕明王势头大,投诚明王又怕到时候平叛了朝廷治罪。
原先他是不知道的,乃是师爷和他交代了几道才知道来者是大长公主,那时候熙宁还是长公主,朝中无将北元骚扰便是她挂帅出的征,又是皇亲国戚。孔修如今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熙宁好歹也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如今情形更是比之前好上百倍,只蹲下安慰孔修,“莫怕,这只是一个虚晃子。”
城外熙熙攘攘振声一片,城内却是安安静静。
正如熙宁所料,这只是一次试探,可她还有事没有意料到。
一个背着弓箭的小兵走进了军帐中,手上还捏着纸笔,上面隐隐约约画着人像。
帐中高台上坐着一位男子,身穿盔甲,眉眼冷峻,在接过那张肖像之后笑了笑。
熙宁已经确定了对面只是试探情况,便没有像开始那般焦急,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站在城墙上面亲自督军,拍了小兵从后门出城前往路上报信。
宋衍与熙宁站在一起,夜里犹有冷风,宋衍思索再三后还是没能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替熙宁披上。
似乎一切都被揉进了黑夜里,很多东西都混在一起无法让人看清,可在那敌方军营中却突然走出来了一位骑着马的人,走到了城墙前的空地上,似乎就是来吸引熙宁的注意力的。
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
熙宁与他对视。
只是眼睛一瞥,看见有一个士兵已经拉了满弦,箭即将要射出,熙宁来不及细想从袖中弹出一个小石头将那箭打偏。
箭插在了乾敏身|下马儿脚边土地上,马儿嘶鸣,乾敏拉紧了缰绳,看着熙宁满是笑容。
顿时双方都进入了警备状况,大战一触即发。
“他可是贼首!您不能包庇!”说话的是那个搭箭的小兵。
“传本宫命令,此人违抗军令拉下去军法处置,重责十仗!”
声音不大,却在这黑夜的旷野里传了很远,偶有回声。
熙宁紧紧盯着乾敏的一举一动,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本王想了许久,便知道该是你来了。”乾敏笑了笑,对着城池上喊道。
熙宁没有回应,可在宋衍的眼睛里面她已经泪流满面,紧紧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宋衍第一次见熙宁哭,就在刚刚已经哭过两回,本以为她当真是没心没肺……
只听见下面那人继续说道:“你我兄妹二人想来几载未见了,却不知道你长这般大了,差点叫为兄认不出来了。”
几载未见,如今却是兵戈相向。
“小时候下棋,你总仗着你小些,叫我和皇兄多让你几子,你也是次次都得逞,我便知道这小丫头不可一样的,你哥哥我呀,呆在宁州这鸟不拉屎的地界上也听说了呢,你可厉害,打了胜仗!”
熙宁听不得这些话,只寻得身边凑来了一个肩膀,便趴在上面哭了,宋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走近她,拍了她的背轻轻哄着,看着城池下面的那影子,神色不定。
“你也知道为兄我啊就是个武痴。”乾敏笑着说道,“今日却也终于得了机会和你比试一个高下了!”
乾敏说罢,举起了右手,顿时一阵动甲之声,清脆肃杀。
熙宁大惊,急忙推开了宋衍。
她想到了地方前来试探,却不知道乾敏来了,如今知道乾敏来了,却没有意料到他现在就要攻城!这不是他的作风啊!
她和宋衍都想错了!
“全部人听我号令,警戒,提出全部武器!迎战!”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这样的:
木城(明王军大本营)——理城(正在被明王攻打的城市)——永城(熙宁所在的城市)——芳城(熙宁驻军地)
☆、元元
“你还当真了不成?”乾敏看着熙宁反应, 笑了笑,“如你所见,我只是虚张声势, 而叫我看来,你也没有这么多兵力与我抗衡。”
熙宁虽是俯视着乾敏, 却觉得自己现在的表现低了他一头,可神经还是紧紧绷着, 不敢有丝毫的松动。
“本王来只是来求证一番罢了,你我二人至多还顾念一场兄妹情分。”乾敏苦涩笑笑,“今后却是不能了。”
说罢, 乾敏一边鸣金收兵, 百千将士有序退离,未在城墙外留下一点来过的痕迹。
宋衍看着熙宁仿佛解脱一般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甚至有向后倾倒的模样, 赶忙扶起熙宁, 轻轻嘱咐道:“公主小心, 夜里凉,先下城墙去。”
熙宁没有说一句话,忽而又绽开了一个笑容,说道:“大人, 本宫没有回头路了。”
“既然没有回头路了, 便不回头了。”
熙宁听到宋衍这话先是一愣, 独自思索,下了城墙才发现了那个刚刚被拖下去的小兵,巴巴地跑到了自己的身边,对着自己叩了几下首。
熙宁本以为他会记恨她,却未曾想到他还会这样做, 听到那小兵说道:“方才是我太激动了,未能想那般多,多谢殿下救了我的命,救了全城人的命啊!”
“你知道便好。“熙宁心下思索了一番,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小兵如实回答,“是我的伍长彭兴。”
“退下吧。”
明王已经造反,手下也尽是亡命之徒,若乾敏一招有损,非不能挫伤敌军气焰,反倒是容易激了他们的怒气,永城城中尽是老弱病残之徒,是无论如何不能取胜。
宋衍心中也知道这点,也知道熙宁心中不悦,并不多言,两人一同漫步回到驿站,好生休息,明日一战将是两军的正面交锋。
*
第二日清晨,一部分大军已经到达永城,将前往理城。
据军报上所言,理城上下已经无法支持,明王大军即将攻入城池之中,熙宁人马快速抵达与城中军队里应外合造成了双面夹击之势,理城攻克,将由朝廷军队接管。
宋衍知道自己乃是书生,至多看过几本兵法,到底是纸上谈兵没有依据,可犹是担心,觉得此战胜出太过蹊跷,转身一看,熙宁也是满脸愁容,问道:“殿下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是。”熙宁捉紧了缰绳,说道:“本宫觉得明王应该不在此处。”
两人心中各自都有了答案,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来,如今形势对他们来说并不乐观,明王在宁州蛰伏许久,准备定然也是比二人充沛。
是夜,熙宁未能睡着,临时搭建的指挥部中放置着宁州地界的山川河流走向,熙宁走近之后,才发现里面早已经有人。
熙宁想着宋衍该是在这里呆了许久了,这般在意礼数的人竟然就这样靠在了墙面上打瞌睡,手中还擒着兵法翻阅。
熙宁看着宋衍,突然想起来了裕慈所说的话,到现在也是彻底明白,宋衍去秦州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放置那账本,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想要挣开束缚自己去闯了。
可是宋衍又何必替她当下那罪责,替她隐瞒此事呢?
熙宁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其中的关节,干脆不再去想,如今还有更大的难题摆在面前。
熙宁站在沙盘边上仔细观察着其中地理状况,想着如何才能取胜,却未想会有人从后头抱住了自己,熙宁那颗心儿猛地一颤,偏过头来发现是宋衍,这末手忙脚乱要将他推开。
“元元,让我抱抱你。”
!
熙宁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宋衍唤了她的小字?他是如何知道的?
熙宁一时来不及思索,身上更是没有了动作,只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听见耳畔传来了细密均匀的呼吸声。
他是睡着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好了不好了!”门外突然闯进来了一个小兵,大声喧嚷着,一进门便看见两人相拥的景象一下吓破了胆子,只听闻将军和监军大人皆在此处,却不知道两人会在此纠缠一起,急急忙忙闪回了身形。
叫那小兵这么一嚷,宋衍也醒了,只觉得怀里温暖,睁开眼睛之后才发现自己做了如何大不敬的事。
宋衍下意识向自己身上所配香囊摸去,发掘里面已经空了,赶紧退后两步,跪在了熙宁的身边,外人还在,宋衍不敢多言。
熙宁轻咳两声,问道:“你来有何事?”
门口小兵这才敢现身,跪在了熙宁的身边,说道:“不好了!明王大军正在攻击盛城!”
果然!
熙宁便知道其中有不对之处。
乾敏开始必定是准备将宁州其他城池全部攻下再去攻打宁城,这样孤掌难鸣,攻下宁城便是轻而易举之事,永城之外是试探,理城也是试探,他不过是忌惮自己罢了。
他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兵力。
而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宁城!
宁城是宁州首府,又是要塞,连通着明州,越过明州便是南楚,不堪……设想。
熙宁顾不上许多,急急忙忙跑去看地图,她虽然心有疑虑,却不知道乾敏动作会如此迅速。
“听我号令,集结军队,准备出发前往盛城救援!”
“不可!”说话的是宋衍,“不可贸然攻击盛城!“
“请殿下听臣一句劝,攻打盛城,反贼才刚刚去那儿断然站不稳脚跟,如此看来我军便可以包围了反贼,这般下来,可以班师回朝。”
熙宁抬头去看,发现是昨日自己刚刚提拔上来的彭兴,只见他说得头头是道,熙宁便也不想治他私自闯入之罪。
诚然,他说的很对,但是听他这样一分辨,陈述利弊之下,熙宁终是说道:“集结军队,轻装袭击,进发木城。”
“不得犹豫!”
☆、叛徒
“盛城固然重要, 若是看过地图便知道盛城在木城上游,若是按照你们说的去救援盛城,谁又能确保他们不会中途折返攻打永城, 断了我军的粮草。”军队夜里进发,熙宁正在马上为那些不支持者道明其中缘由。
“明王有备而来……”熙宁只知道他心思缜密, 自己与他对抗只怕还有些无力,万事都需思虑周全。
熙宁提及此处之后便不愿再说下去, 而军心还是不稳,宋衍只好顺着熙宁的话说下去,“况且朝廷军队还未全部集结, 我军与明王军依旧实力悬殊。”
宋衍落后熙宁半个马身, 方才一事两人皆当未发生过,宋衍只知道自己药力不济,神智不清之下抱住了熙宁, 而熙宁却在心中想着他唤自己小字的事。
再者想来, 女子小字统共不过几字组合, “媛媛”二字也并非万分独特,可宋衍此人——熙宁皱了皱眉头,不论他唤的是她抑或是其他人,此时也绝对不该把脑袋浪费在这上面。
此时正是深夜, 这次行动就连自己军方的人都未能得知, 便只是求一个快准狠, 若是能攻下则最好,若是不能也好试探出驻守在木城内的兵力。
熙宁从来以进为退,身为主帅更是身先士卒,亲自带领了一小波人先潜伏在了城墙边上,将云梯架在城墙上准备登城。
远方射来的箭头上抹了毒药, 促使守城的将士未能发出一声便晕倒在岗亭里。熙宁一众趁机爬上城墙。
宋衍让宋衍在军帐中指挥后线,若是她身有不测,宋衍有能力部署下一步的计划。
在收到熙宁指令之后,宋衍发出了攻城的命令,顿时埋伏在树林中的其他军士纷纷冲向城门。
熙宁也在这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城池内似乎没有人,死沉沉的一片,居然真的就这样进城了?这样……不真切。
一块石子朝自己砸来,紧接着熙宁听到了哭声,打了火把看来才发现面前站着的全是老人妇女小孩,有一个妇人正抱着怀里的小孩,捂住了他的嘴,只漏出些呜咽声。
熙宁正要走近,却闪来了一个老者挡在了那对母子身前,于熙宁身后的甲兵相比实在是略显单薄,莫非是空城计?
那老者跪下,颤巍巍地说道:“敢问您可是朝廷中人?”
熙宁恐有埋伏,四下警惕着,说道:“是,城墙外正有朝廷百万大军严阵以待,誓要平定贼乱。”
那老者听熙宁这样一恐吓,求饶道:“我们并非是要一同谋反的呀,只是明王有命,要将城内所有壮丁都加入军中,叫我们看守城池,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似乎是要印证老者的话,更多拿着锄头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从房屋后面显现出身形。
熙宁眉头一皱,将那老人扶起,问道:“依您所言,这城中莫非是只有你们了?”
“是呀!还请您饶过我们吧。”
熙宁不敢再思索。
这样看来,明王攻一城屠一城的谣言便不攻自破,而更深一层,还似乎裹着一团迷雾,熙宁瞧不见真相。
而叫熙宁更加在意的是,明王本身无军队,只能四处征集,这样军中士兵水平必定是参差不齐,又是什么要促使着他冒着这般大的风险,一定要造这个反呢?
到底是早有预谋,还是他已经知道了裕慈要对他动手之后的挣扎?
熙宁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在至亲中被迫选择,头脑已经不够用。
熙宁确定了城中情况,确实像老者所说之后还是安定了下来,虽然额上青筋还在不断跳动,可是却找不出其他不明之处。
“去将情况通报给丞相大人,请他将剩余士兵领进城来。”熙宁用手揉了揉额角,坐在了城门的石阶上。
宋衍只看着熙宁一队掩进了城池中,却迟迟没能收到讯息,只看着一小队兵马突然潜伏在了城门之外,还以为是熙宁派遣巡查的士兵,于是他也派了一人前去侦察。
熙宁未能等到那信使归来,却率先听到了有人城墙外有人叫打开城门,熙宁不疑有他,要派人去打开城门。
“殿下,属下不记得可还有这多兵马留在外面,况且罗大人送信也还未归来。”城墙上看守的话提醒了熙宁。
“慢着,莫要开门!”熙宁这几日未能好好休息,如今已经是筋骨酸痛,这时平尽全力爬上了城墙,才向下望去便和明王视线交汇。
“全军,听我号令,叛贼来犯,全部迎战。”
而城池下面却传来了比熙宁更响的呼吁声,“全军听本王号令,如今我们连克二城,就连宁州也收入囊中!京城不过二百里地!”
“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熙宁一边部署战力,一边细细咀嚼明王和那老者的话,突然对着大部队问道:“岑操在何处?”
众将士面面相觑,终于有人站出来,说道:“禀殿下,岑操早已阵亡,尸首已经运回故乡。”
她什么都料到了,却独独没能想到军中会出了叛徒,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卑鄙了,却未想到有人比她还要卑鄙。
乾敏之前只不过是障眼法,主力早已经派往上游,攻克盛城宁城,又封锁了消息!
突然一根箭朝她射来,熙宁眼疾手快躲开,再往下看却是乾敏的笑脸,他说道:“小妹武艺长进了!”
他想要自己死!
若是没有躲开,那箭将被射进心窝里。
熙宁的双眼早已经被汗水浇成了粉红色,晚风一吹,身体便忍不住颤抖。
熙宁在心中默念道:“敌众我寡,不得冒进,敌众我寡,不得冒进。”继而又恢复了重来的镇定,“守住城门!必须给我守住城门!彭兴去守西门,赵明东门,郑唯南门。必须——给我守住!”
乾敏一声令下,明王军开始不断地攻城,熙宁披上了盔甲,出阵北门,而与他对峙的便是她的庶兄乾敏。
宋衍已然知道这里状况如何,即使是有心去帮,而兵力不足,就算是他能以一敌百,可敌有万人,他凭借一人之力也无法取胜。
跟在宋衍身边的小兵已经满头冷汗,这里至多不过百人,而明王军队人数不断增加,于是他急急忙忙地问道:“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宋衍这时也大致猜出来了其中缘由,未想到自己会中了乾敏的计策,将腰间的香囊一把拽下凑到了鼻尖处,悠长的檀香味让他终于放松了紧锁的双眉。
熙宁在心中轻声念道:“宋大人,撤军,集结各城散兵,救援木城,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宋衍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熙宁的心声,可他却预料到了熙宁之后要怎样做,终于还是狠下心来,发出了军令:“撤退。”
*
熙宁大舅曾是大齐的大将军,正是如此,熙宁才能久处军营之中,更是承袭了国舅爷的一贯战法,以进为退——善于攻城,却也不善于守城。
熙宁不恋战,等到天将明之时便号令全军退回城池之中,刀剑无情,明王军虽然并非正规军,可胜在人数,木城中的人已经死伤大半。
“殿下,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样说了,本宫也就知道你不当讲了。”熙宁瞥了一眼说话的兵,说道:“你想跟本宫说让本宫将城内的百姓作为筹码来威胁他们不成?”
那兵听了,急急忙忙跪在了地上,“殿下饶命。”
熙宁已经累的连眼皮都难以睁开,只说道:“起来吧,此举放在现在——行不通,他们已经是亡命之徒了,他们和本宫一般没有退路了。”
“什么——”
“你去城中寻两个手艺姑娘来,叫她们带上她们的首饰,衣服来我这里。”
“属下……”
“快去,本宫想要休息一番。”说罢,熙宁再也撑不住趴在了桌子上。
援军正在路上,宋衍还在城外部署,木城的百姓还有她的兵,一个——都不能少。
*
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木城的大门会被一个人打开。
熙宁身上的衣装并不珍贵,可原本雍容的仪态不能忽视,宁城善白,她便一袭白衣,露出了一段光洁细长的颈子,头上插着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发出沙沙的脆响。
昨日她还是一身戎装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面。
熙宁站在城门的正中央。
乾敏牵着马儿与她站在一条线上。
只听到熙宁笑着说道:“皇兄,您来了?”
☆、饿狼
熙宁笑着与乾敏说话, 却只换来了乾敏的一个警惕的眼神,乾敏身|下的马儿开始不安生地走来走去,都是由乾敏紧紧把握住缰绳, 视线未离开过熙宁。
熙宁一笑,顿时生了百媚千娇, 轻声却有威严,“皇恩浩荡, 不忍伤害无辜百姓,还请明王入城。”
“这小丫头长得好看哩,咱们城里啥时候来了这么一个漂亮娘子?”
“没听着说呢?那人叫咱们王叫皇兄呢, 怕不是公主?”
“还真是公主?公主还能来打仗?这细皮嫩肉的?”
明王阵中响起了议论声, 熙宁听见了也不恼,只将一双眼睛放在了乾敏身上。乾敏自小便知道自己这妹妹古灵精怪,到底是看见了城中伤病无数, 才发号施令, “所有人给我移开眼睛, 注意周围环境,随本王进城!”
乾敏已经在木城盘踞已久,如今虽是熙宁邀他进城,乾敏却表现得比熙宁更加自在, 看着熙宁的背影, 她在发抖。
“胜败乃兵家常事。”乾敏随熙宁进入府中之后对着熙宁说道。
熙宁笑着说道:“你和我是兄妹, 此时并非敌人。”
乾敏笑了笑,将熙宁递来的茶杯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舅父常说兵不厌诈,你自小和舅父关系亲厚,为兄怕你深得真传, 茶便不喝了。”
熙宁坐在了乾敏的身边,问道:“为何?若是你有异心,早就起兵,何必要等到现在?”
“没有为何,小人溜须拍马想要谋取高位,本王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乾敏铺下棋子,让过熙宁三子,继续说道:“你不会懂我。”
熙宁知道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她也已经在乱中派人去给宋衍送信,如今他只用把乾敏牵制在此处便可以。
熙宁落棋咄咄逼人,并不像普通棋手一般有章法,倒像她作战一般横冲直撞。
乾敏看着熙宁头上插着的金步摇,问道:“阿澜她过得如何?”
熙宁指尖一顿,抬头看向乾敏,只见乾敏也向自己投来了关切的眼神。
熙宁细想他们兄妹之间的种种,竟然有许多细节她从未发现过,包括他的兄长对宋澜安的情谊。
“澜姐姐……不。“熙宁改口,”皇侄女过得很好,已经有了几月身孕,皇上很喜欢她,才升了位份。”
“我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些。”熙宁只觉现在说再多都是无用功,嘴里寡淡,问道:“皇兄是为了她?”
似乎是提醒一般,乾敏说道:“你没有注意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熙宁还想再问,却被乾敏以专心下棋的借口打发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别再想了,和本王下棋吧,许久没人陪我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同对弈,远在木城三十里外,有一个布衣百姓奔进了军帐中。
“丞相大人,这是殿下派我来送的信。”在说完这话后便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宋衍将熙宁书信展开,只见上面写道:本宫和明王至亲,定然不会伤害本宫,如今将其困于木,你速集军,攻城。
宋衍正在思索之间,却从帐外突然射进来一只箭,宋衍翻身躲开,那箭便插在了桌上,宋衍皱眉,走近看到上面连带着一封书信:攻城者,秦主亡。
熙宁封地在秦,封号为秦,人在明王手中。
宋衍还没来得及将这个两个消息消化,门口便有两个人请求进帐。
宋衍将自己的表情收敛,问道:“何事?”
第一个说话的乃是宋衍昨夜派去召集各地民兵的兵,他说道:“禀大人,各地散兵已经集结完毕,约莫有五万人,而且刚刚得到消息,我军大部已经快要到达木城周围。”
宋衍沉默,眼风扫到另一个人身上,是个太监。
那太监问道:“如今兵马已经齐全,大人您要何时再去救援?”
宋衍深知,之前一举已经让皇上对他的信任减少,此次便是他重获圣上信任的机会,如今他羽翼不丰,还需要借助大齐皇帝的力量。
宋衍将两封书信收下,笑着说道:“等所有兵力聚集便做打算。”
*
“你喜欢那天那个在你身边的小子?”
如今棋盘上棋局已经过半,二者胜负难分,乾敏却突然这样问熙宁。
熙宁如实回答,“是,皇兄您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
熙宁落下一子,问道:“哪里不如何?”
“处处不如何。”乾敏将用手指捻起一枚黑子,说道:“我一眼便觉得他心机颇深,你斗不过他,况且他对你无意,你送去的书信,定然不奏效,他会选择攻城,而不是要你。”
熙宁尽力让自己保持平稳,乾敏从来思虑周全,他应当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派人送信的事,于是回应道:“如果他攻城了您会怎样?”
“我会杀了你。”乾敏继续说道:“并且我也派人告知了他这件事。”
熙宁眉心一跳,看着乾敏,不疑有假,他说到做到。
两个人沉默着,突然棋盘上的棋子一震,不远处传来了炮声,熙宁惊慌抬头,紧接着就有人冲进了屋中,大声说道:“不好了不好了!朝廷军来攻城了!”
“来人,将她押入地牢。”
乾敏说罢离开屋子。
熙宁眼风杀人,淡淡说道:“不用你们绑,我自己走。”
熙宁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可是那颗心却在不断地颤抖,不知道是在为谁颤动,更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直至走到地牢的时候,熙宁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湿的,尝过是咸的。
*
宋衍和熙宁都知道这次是最好的机会,宋衍看着高耸的城墙,说道:“填充炮弹,发射。”
他不会蠢到放弃这次机会。
而熙宁,正像她自己说的,她和明王是血亲,既然是血亲便不会……
便不会……
宋衍头痛欲裂,一言不发,紧紧盯住前方。
乾敏率军出城迎敌,宋衍此生讨厌被威胁,可还未到时机,他只能派出一个武功尚可的将领与乾敏对阵。
乾敏还要每攻克一座城,便要留一部分守军在那处,这本来就是分散了兵力,那日他的兵多过熙宁之兵,今日宋衍所率兵力更是压倒性的优势,很快乾敏节节败退,退入城中。
宋衍乘胜追击,号令爬城攻门,明王军终是不支,木城被攻下。
正当乾敏准备自尽之时,宋衍将袖中小刀掷出,将他刀剑打落在地,只看见乾敏对自己投来了惊异的目光,宋衍却是从容不迫说道:“捉活的。”
宋衍走近乾敏,居高临下,问道:“她在哪?”
乾敏朝宋衍吐了一口口水,说道:“重要吗?”
“我再问你一遍,她在哪?”
“我宁愿叫她死也不愿意让她被你这种小人蒙骗!奈何我大齐未出人材,幼主即位便被你这种奸佞小人骗得团团转!”
“陛下除去的皆是危害朝纲之人,包括您。”宋衍淡淡说道。
正欲转身,却听到有人前来报告,“大人!又来了一股部队!似乎是朝廷军!”
何来朝廷军?
宋衍来不及细想,又听到有人说道:“禀大人,地牢内传来异动!”
“地牢在哪,领本官去。”
宋衍未曾发现自己的步伐会这样快,心会随着步调跳动得这样强烈,可到地牢外时宋衍说道:“所有人都离开。”
他听到了地牢中不止一个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宋衍走下去,将身形隐在墙角。
熙宁手脚都被绑在了刑架上,看出来她并没有被用刑,有个男子正在帮她把绳索解下。
熙宁不知道赵临川为何会在此地,问道:“你怎会在此地,你不能私自出京,若是皇侄知道你怎么办,赵伯伯又能怎么办!”
赵临川轻声笑道:“事已至此,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看着你送死。”
赵临川满眼的温柔叫熙宁无法忽视,熙宁偏过头,说道:“你听我说,趁着宋子仁还未来,你赶紧回去。”
“死就死吧,我死总比你死好,都是从鬼门关走过几次的人了。”赵临川将熙宁打横抱起,说道:“累了?你歇会儿。”
宋衍的视线与赵临川交汇过,就在熙宁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
现在他冷静下来了,靠的是地牢里那样冰凉的砖墙,在赵临川经过自己的时候,他让开了一步,说道:“参见侯爷。”
熙宁没有看宋衍。
又听到赵临川说道:“你的算盘好像打空了,我这罪逃不脱了。”
*
京城传来圣旨,只处决明王一人,即刻归程。
熙宁有心想要走在囚车边上,乾敏却说:“莫看着哥哥了,多狼狈。”
熙宁也是于心不忍,策马而去,留下赵临川在囚车边上,她走在宋衍身边却无话可说,他这样的值得信任,在得到了两封书信后还是选择了执行自己的决策。
“报——我军已经将失落城池全部收回!”
熙宁听着宋衍和传令兵交流,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她原本以为明王愿意留在此地是因为他有恃无恐,可像他这般做事周全的人又怎会犯轻敌这种兵家大忌,他更不会猜不出自己的所作所为。
就算是恐吓要杀了她,也只是将她关在地牢里,毫发无伤。
熙宁向后看去,对上了乾敏的双眼。
“前面的荣华富贵,为兄帮你铺好了,你只管毫无顾忌的走,只是你要记住,裕慈他是乾敬的种,都是饿狼,能躲就躲,否则你将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篇幅灵感来源于明史中宁王之乱,有参考借鉴。
☆、牵扯
深夜。
地牢之外。
“殿下来此, 尔等还不迎接。”说话的是清商。
熙宁站在清商边上,脸色苍白。
“还请殿下谅解,此处关押的乃是罪大恶极之人, 除非殿下有皇上旨意方可进入。”
清商看着那不知变通的兵,心下急, “你!”
熙宁隔着重重的身影向地牢里望去,死气沉沉的没有希望, 终究对着看守的士兵说道:“麻烦你了。清商咱们走吧。”
清商偏头看到的是熙宁红了的眼眶,她的殿下这几日从未睡好过觉,清商搀扶着熙宁, 问道:“公主, 咱们回府去吗?”
“不。”熙宁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额头,说道:“去找宋衍。”
清商低头,也不知道两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熙宁许久未能提起宋大人名字, 许是伤心难过, 忘却了那档子事。
明王是先皇庶弟大长公主庶兄,德妃娘娘去的早,早早送至当时的皇后宫中抚养,与熙宁一同长大, 关系这般亲厚。
熙宁不敢去求皇上恩典, 只怕再给乾敏招来祸患, 如今倒像是孤立无援,只能去探宋衍口风,希望他能劝说皇上,让他饶过明王一命。
说还喜欢着,心里却已经埋藏下了一个种子。
熙宁深呼吸几下之后终于敲响了宋府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白霖。
白霖一看来者是公主,急忙跪下行礼,却满眼警惕,用身体挡住门缝,“殿下您请回罢,大人已经睡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熙宁心下突然有些庆幸,说道:“那待到你家大人醒后,告诉他本宫来过。”
熙宁正准备离去,却看到了归来的宋衍,心下一窒,只看他孤身一人,满身冷冽,是从地牢来。
两人距离不过六尺,却像隔了一道天堑。
*
熙宁终于得了机会进入地牢,充作宋衍的小厮。
才进入,便听见了地牢中传来了乾敏的声音,“给老子拿点酒来,肉可都叫你们打烂了!”
无人应答。
熙宁所看见的,就是一个蜷在干草堆上的乾敏,昔日翩翩少年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熙宁要动作,却被宋衍拦住。
宋衍遣退了地牢中所有的看守,端起了桌面上的酒,递到了乾敏的面前。
乾敏抬头,撞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轻呵一声:“无耻小人!”
“有人要见你。”
“我谁也不见。”
乾敏话音刚落,就看见了宋衍走到了随行的小厮身边。
宋衍说道:“还请殿下抓紧时间,一炷香后,我来接您。”说完之后,宋衍走出牢房,最终还是停在了走廊边。
熙宁手忙脚乱地将钥匙寻出松开了牢房的锁,正当准备解下乾敏叫上的枷锁的时候却被人拦住了,“莫拆了,再戴上去的时候我怕我会受不了。”
熙宁沉默,原本知道他会受伤,却不知道会这样重,眼泪一滴一滴砸进了手中的酒碗中,荡气一阵阵涟漪,“他们不知轻重!”
乾敏手上满是血污,伸向熙宁脸颊的手停在了半空,说道:“莫哭了,为兄马上就要解脱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过得很好,我在京城,还有母后!”熙宁问道,“为什么要反!为什么啊!就算他再忌惮我,我只是女儿身,我能做什么!”
乾敏笑笑,低垂了眼睫,说道:“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小女儿,也是当今皇上的姑母,自然不会有事。”
熙宁心乱如麻,乾敏前后言语矛盾重重,可真相到底如何,她却不能得知,只能看到乾敏满是血污的脸,还有他对自己的笑。
他故意败给自己,要骗的是当今皇上,可是他们中间又到底有什么纠葛,要牵扯到皇兄,澜贵人还有自己?
熙宁无法理清其中的关系,就连在一边窃听的宋衍也不可得知,明王口中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乾敏话锋一转,说道:“今日一别便是天人两隔,为兄很是思念父皇还有母妃,只是不能在母后身边尽孝了,你好生去陪陪母后,她这些年过得很寂寞。”
熙宁还要说话,宋衍却从墙边闪出身形,说道:“时间到了,殿下随臣出去吧。”
“熙宁,记住,不要为我求情,否则我做的一切都将白费,有些事情你不要去问,不能去问,安心做你的公主,没有人可以动你。”
“什么意思?”
熙宁再去问,乾敏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宋衍不断催促,熙宁无法,只能跟随着宋衍出去,才离开地牢不过多远,便看见了一驾轿辇停在地牢门口,下来的是明泰帝。
一层一层的谜团包裹着熙宁,到如今竟然不知道该去相信谁才好,乾敏?母后?裕慈?还是宋衍?
熙宁不自觉地退后,想要远离宋衍,可是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求您,救他。”
“殿下,请不要为难臣。”
“流放,庶人,哪一样都可以,不能让他死!”
“若要这般痛苦地活着,这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熙宁看着宋衍,才发现,不论说生抑死,他永远冷静,好似雕刻的木人一半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有心。
熙宁被吓住了,说道:“本宫……本宫不知道。”
清商被两个人之间这样冰冷的气氛吓到,到底还是走近了熙宁,说道:“公主,回去歇息吧。”
熙宁未再逗留,跟着清商走了。
而宋衍则再回到了牢中,只听到了一些不分明的话语,这般做了决定——明王需要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身子废了也可以,只要脑子清楚还会说话便好。
*
熙宁去求过宋衍,也求过太后,两者全都无法,南书房的大门向她敞开着,她不敢踏足。平叛归来之后,裕慈又给她添了许多封号,更是将她的封地扩大,百般皇恩。
两边都是至亲之人,熙宁无法置之度外,便选在一天好生梳妆打扮后来到了养心殿外。
皇上曾有口谕,公主来访则不必通报阻拦,熙宁很快来到了殿外,皇上身边的小顺子看见了熙宁,急忙叫不好,挡在了熙宁身边,说道:“奴才参见大长公主殿下,殿下先去偏殿等候,皇上正在接见大臣。”
“谁?”
小顺子人头上的汗已经流到了眼睫上,说道:“公主先随奴才来吧。”
熙宁正要动作,却听见殿内传来一个男声,清冷如同梅上寒冰,说出来的话也叫熙宁如坠冰窟。
“逆徒举兵谋反,早有明验,乃是有辱国威,本当诛杀追随之人,奈何亲系大齐百姓,当是逆徒一己之过,罪不容诛,可皇恩浩荡,臣以为可赐美酒。”
“宋卿所言极是,朕与卿可算作心意相通。”裕慈看着跪在地上的宋衍,笑了笑,说道:“小顺子,送大人回府。”
熙宁只觉得手脚被灌了铅,说道:“顺公公,莫说本宫来过。”
她已经求过宋衍一回,便不可能再求。
至少乾敏可以留个全尸,也不必被人轻贱于市。
如此想过,熙宁的心便变成了死水一半,说不出爱来,也再也没有了恨。
*
处死乾敏一事由宋衍亲自进行,宋衍未向皇帝报告赵临川行踪,是故赵临川逃脱了这些个惩罚,便知熙宁不悦,怕她想不开,只时时刻刻陪伴着熙宁。
澜妃因为诞下一位皇子已经晋升至贵妃,皇上龙颜大展,宣布大赦天下,置办灯桌宴会,举国欢庆,又好似只有公主府那一块小小的地方蒙着一团乌云。
宋澜安与熙宁关系颇好,也知道熙宁不开心,常求了皇上宣她入宫来。
小皇子还未有正式的名字,只因着出生时天上瑞气团聚于妃子宫外,现今只瑞儿瑞儿的叫着。
熙宁看着躺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孩,这般一想自己都是做奶奶的人了,突然发了笑,正准备将这个当作笑话讲给澜贵妃听,却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发呆。
熙宁笑着问道:“且让我来看看你的魂儿飞去哪儿了呢?”一边说一边挠上了宋澜安的腰腹,两个人笑成了一团。
宋澜安回了神,说道:“如今外人不在,我俩只做姐妹称呼,我才大你不过两三岁,如此年纪生下孩子已经算迟了,可你却八字未有一撇。”
熙宁听她这样说,脑袋第一下还是浮现宋衍的身影,急忙将那思绪摆脱,说道:“还未有这样的心思罢了,也不必硬是要寻人嫁了,难道身边没个人我便活不下去了么?”
“你!”澜贵妃打了熙宁手背,说道:“呸呸呸!你莫说这样子不吉利的话!”
“好,我不说,我不说。”
宋澜安看着殿内置办的镜子,里面映出来二人的身子,有些怔怔,却转过身子来说道:“近日你瘦了许多,皇上给我的一些子补品我哪吃得完,清商,跟着翠儿去拿些来。”
“我拿你的做什么,又不是没有。”熙宁笑了笑,说道:“库里都快放不下了,也是整天整天从宫里拉出来好些人参燕窝,吃不完。”
宋澜安听到熙宁这样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攀住了熙宁的手,问道:“你可原谅皇上了?”
“我和他本来血浓于水,又哪来什么怪罪不怪罪原谅不原谅的?”熙宁扯出一个笑容,她到头来谁也都怨不了,只怕是又失去了另一个亲人。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庭中走来了两个小宫女,似乎是没注意到主子还在里面,便开始闲聊了。
“我却是真没想到,皇上竟然下了圣旨要将徐大人的嫡女许配给宋大人。”
“你是从那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
“昨夜里皇上不是来了吗?我偷偷听见的,你可别和别人说。”
“那咱们公主怎么办?”
“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咱们公主已经对宋大人没了兴趣了呢,当初倒是闹得谁人不知何人不晓的,再者说宋大人原本就对公主没有……”
两个人宫女突然噤声,只看见教养姑姑站在了面前。
熙宁已经黑了脸,却还是笑着说道:“继续说下去,本宫不会罚你们。”
一滴一滴血从熙宁的手心中冒出来,渗进了朱红的宫服中,看不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追妻火葬场!火葬场!我来了!
☆、婚约
“快些, 快些去请御医来!”宋澜安看着熙宁手掌中渗出血来,赶紧将她手上的剪刀抢过来,更是想也不想用自己的衣裙下摆捂在了伤口上。
“皇上驾到——”
裕慈笑着从拐角中走出, 说道:“澜儿,可是发生了什么, 何故这样急迫?”
只是他脸上的笑在看到熙宁之后便凝固住,目光停在了沾了血的手上, 黑了脸,说道:“请御医来,你们这些奴才做什么吃的?连主子都照顾不好吗?”
熙宁看着裕慈走近自己, 不觉得有些害怕, 往宋澜安的怀里缩了缩,宋澜安抬头去看裕慈,急忙说道:“方才臣妾和姑母一同给瑞儿打虎头鞋, 是臣妾不小心用了力, 一不小心刺破了姑母的手, 还请皇上责罚臣妾。”
眼看着宋澜安要跪下,熙宁拦住,笑了笑,说道:“是本宫自己不小心弄的, 贵妃心好, 侄侄你可不能责怪她。”
“自然。”裕慈脸上阴郁一扫而空, 伸手将宋澜安扶起,又偏头问道:“姑姑今日为何会来?”
熙宁躲开裕慈的目光,说道:“瑞儿乖巧,惹人怜爱。”
话音刚落,在摇篮中睡眠的瑞儿便醒了, 一睁开眼睛未能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宋澜安和熙宁赶紧跑去摇篮边上。
裕慈眼风一瞥瞧见御医已经传召而来,拉走了熙宁,说道:“姑姑先叫孟太医看看伤。”
熙宁看着裕慈满脸忧心,又看到宋澜安轻拍着婴孩的背,正要出声拒绝,听到宋澜安停止了嘴中轻哼的歌谣,说道:“小孩子哭乃是难免的事,还是伤重要,姑姑快去看看吧。”
熙宁坐在小凳上,让御医为她包扎,怔怔中向外看去,看到了方才的那两个丫头正被姑姑带离宫殿,怕是要去领罚。
熙宁看着裕慈的侧脸,五官立体,眉眼浓重,好似和皇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般,他现时正和太医说着自己的伤口,伴随着的是身后瑞儿的啼哭声。
“姑姑,您觉得怎样,可还疼痛?”
“伤口本来便浅,并不很疼。”熙宁悄悄缩回手,巧妙地躲开了裕慈的手,又看了看在一旁哄着孩子的宋澜安,说道:“今日来实在是不赶巧,打扰了你们这一家三口,本宫想着母后,现时想去那儿坐坐了,皇上便留在此处陪伴贵妃娘娘吧。”
说罢,熙宁向裕慈行过礼后便离开了承康宫。
熙宁不喜乘轿,宫中出行大多靠自己走动,清商看到公主走的这样快,长福宫的大门却是紧闭着,问却了宫人尽是说太后抱恙旁人不能打扰休息。
清商跟着熙宁身后,问道:“殿下,咱们现在去哪,可是要回贵妃娘娘那儿?”
熙宁加快了步子,说道:“出宫,回府。”
这皇宫,突然间变得压抑起来,熙宁有一种错觉,觉得那四四方方的宫墙正在不断地向自己靠拢,要把自己困死在这儿,逃不开了。
*
皇上的旨意比那阵子秋风吹得还要快,很快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了宋大人将要迎娶徐大人家里长女的事儿。
贵女圈里一阵伤春悲秋,寻死觅活的姑娘家家多了去,几家欢喜几家愁。
熙宁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棚顶,过往的一切好像都成了一场梦。说是好喜欢好喜欢过,可是现在却不敢傍近他,说是已经失望透顶了,此时心中却难受得很。
宋衍依旧每日上下朝,仪态永远那般端方,未说接下皇帝的旨意,也未说拒绝,那样轻飘飘的一个人。
清商进房,看见自家主子还未睡着,也知道主子在烦些什么,本想悄悄地退出去,却又被熙宁叫住了。
熙宁看着房梁,问道:“清商,你觉得宋衍是个怎么样的人?”
清商笑着说道:“殿下,奴婢怎么敢私自议论朝廷命官。”
“无妨,你就当本宫与你在说女子间的私房话。”
“宋大人他仪高性美,才华胜过众人,入仕不足三月便官拜右相,实乃大齐第一人,政绩……”
清商话还未说完便被熙宁大断,熙宁从床上坐起,调笑道:“本宫问你,你却给本宫背史书,且不是当本宫不识字么?”
清商急忙告罪,又说道:“殿下若是想去寻宋大人便去罢,奴婢看着您伤心奴婢心里也不好受。”
熙宁本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淡然,却听清商这样说话,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超脱。
这末,有些事她还是想与宋衍问清楚。
*
宋府的大门被人直接那脚踢开,白霖根本拦不住来人,只能哭丧着跟在闯入之人的身后,看着他又一手推开了自家公子的书房大门。
宋衍抬眸,看见这不速之客满脸怒容,将手中奏折放下,站起后行礼,“参见宣平侯,不知侯爷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赵临川气得直接冲到了宋衍的面前,问道:“你和那徐姑娘的婚事到底是真是假?”
宋衍被人拧了衣领,脸色依然未变,说道:“圣旨无假,还请侯爷慎言。”
“你别在这跟老子打哈哈,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接不接这个旨意?”
宋衍手上还沾着油墨,正是拒婚的奏折,之所以耽搁是他前些日子与徐大人交涉过,也怕伤了徐小姐的清誉,可现时宋衍看着赵临川,想起来当时在木城的景象,心中有些烦闷,于是说道:“臣接旨与否,都与侯爷您没有关系。”
赵临川看着宋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到底还是松了手,宋衍整理整理了衣襟,说道:“臣送侯爷离开。”
赵临川与宋衍一前一后走着,行至门口时,赵临川一拳打至宋衍胸口,宋衍吃痛,连连后退,原本已将拳头握紧,赵临川将自己压在了门上,问道:“那你把长公主放在哪里?”
宋衍也不知道为何,看着赵临川这般模样心里有气,只想着让他快些离开才好,反问道:“她与我有何干?”
赵临川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支吾说道:“她心悦你,你不知道的吗?”
宋衍一笑,问道:“那又如何呢?”
对呀,那又如何呢?
赵临川突然失了力气,问道:“你当真对她……没有一点儿情谊可言?”
“还请侯爷放心,没有。”
“一点也无?”
“是,一点也无,您请回吧。”
宋衍心中烦躁,却也要做表面功夫,可未想到,在两人走出宋府大门后,却发现墙边却倚着一个女子。
熙宁全身紧绷着站在门外,脸上分明凝着笑,却僵住了。
“你怎么在这?”
宋衍刚想说这句,却被赵临川先问了,刚想走近熙宁,赵临川却已经冲到了熙宁的身边。
本以为的,不该以为的……如今都从他的口中亲自说出,亲自……说破了这段不平等的关系,他对世人皆好独独对自己心狠,原因不就是他实在对自己没有兴趣,实在是厌恶自己厌恶得打紧吗?
那什么媛媛,又抑或是别的……哥哥说的果真不错啊,他不如何!他确实是处处不如何!自己的心意被他当作了什么,还三番两次的吊着自己……
熙宁看着赵临川关切的眼神,嗤笑了一声,笑了当初的自己,接着说道:“没事,且看着这天好,本宫就是出来走走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我好气,真不知道是说他吃醋了好,还是渣,气死了气死了。
☆、红豆
“老娘从出生起就没受过半点儿委屈, 在他这儿拌了几跤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且把他天灵盖掀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熙宁端起面前的酒盏, 将杯子内的酒一饮而尽,手在那桌子上重重一拍, “乌龟奶奶王八蛋!我呸!”
赵临川看着熙宁咬牙切齿糊糊涂涂骂了这样多,还要再向店家要上一壶酒, 赶紧将她手压住,说道:“别喝了,你都醉成这样了。”
熙宁眉头一皱, 接着又露出痴笑, 说道:“本宫好得很!胆敢污蔑本宫,快来人,把这人拖下去伺候二十板子!叫他嘴碎!”
“姑奶奶, 您别喝了, 不就是一个男人吗, 你不至于!”赵临川说着要将熙宁从桌子上拔走,奈何熙宁紧紧地盘住了桌子,赵临川怕伤了她,“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面前就有一颗!”
熙宁好像也被赵临川这句吓着了, 方才动如脱兔现在就是一只呆了的母鸡, 赵临川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赶紧扭过了脸,又觉着熙宁离自己越来越近,一颗心快要蹦出胸膛。
熙宁觉得自己现在头晕眼花,面前的这个小太监实在是不识相, 凑近了想记住这人的样子,又视作惩罚一般用手拍了拍面前那人的脸。
赵临川看着熙宁迷离的双眼,唇上沾了酒,显得晶莹剔透,实在是移不开眼睛,“您……别,我这……我这还没准备好……”
乘虚而入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要论厚不厚道也是宋衍那个王八犊子不厚道在先,那可怨不了自己。
赵临川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闭上了眼睛,然后就被熙宁吐了一身。
熙宁吐过之后便趴在了酒肆的桌子上,睡着了。
赵临川心头堵塞,匆匆换上了一身衣服守在熙宁身边。
*
宋衍心情无法平静下来,铺开了宣纸想要练字来凝神,却每每不得其法,短短一瞬,桌边的小篓里便都是丢弃的纸张。
“公子。”
书房的阴影处突然闪出来一个女子,宋衍抬眸。
女子不欲多言,说道:“他醒了。”
“很好。”
宋衍走近书架,在书架上轻扣几下之后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暗门,宋衍隐进了黑暗中。
暗室中央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全身已经被收拾的极为干净,头垂着,好似在休息。
座椅周围站着许多人,都与方才的女子同样装束,其中一人看到宋衍来了,走上前说道:“公子,已经喂过了药,您可以问了。”
宋衍走近,用腰间的折扇将那男子的下巴挑起,是乾敏。
“我问你,你为何要护着她。”
“她是谁?”
“乾熙宁。”
乾敏闭着眼睛,说道:“小妹曾随国舅爷出征北元,大同一役我军虽打败北元军,然小妹身受重创,御医说她活不过三日,却未曾想到她竟然好好活了下来,只是幼时记忆全然没有,好似一张白纸,她的记忆全靠至今之人转述而成。”
宋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问道:“你在隐藏什么秘密?”
“行事坦荡,光明磊落。”
“乾敬和乾裕慈又有什么秘密?”
“他们……他们……”
宋衍等着他的回答,却看到他露出痛苦的神色,宋衍用折扇排口处重击乾敏下颚,只见着他嘴角留下黑血。
宋衍背过身,将那已经脏了的扇子丢在了一边,说道:“看好他,不要出差错。”
记忆全无。
宋衍思绪不清,那日屋檐上的对话依旧还记在心中,她可说过自己从未去过颍川。
剪不断,理还乱。
宋衍轻轻嗅了腰间的香囊,靠着这微薄的药力安神。
“公子,白霖在外寻您。”
“知道了。”
宋衍一边揉着眉心,一边走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了书房中,方才坐下,白霖便走近了书房里。
宋衍笑着将刚刚拿起的书卷放下,说道:“如此急躁,不成体统。”
白霖看着自家公子书都拿反了,赶快说道:“公子,不好啦,长公主,长公主说要见您。”
宋衍手一抖,问道:“在哪?”
*
宋衍随着白霖一同走,清水湖边围着一群人,却又像是一个个不敢靠近的样子,看到宋大人来了感觉避退开一个缺口。
宋衍走近人墙之中,才发现熙宁在桃花桥下支了一个几,桌子上摆着三个小小的白瓷碗,身边站着满脸怒气的赵临川。
走得越近,那股酒气便越浓郁。
熙宁抬头一看,问道:“您来啦?”
宋衍皱眉,看向赵临川,他却对自己不理睬,只回应道:“臣来了。”
“来了好,来了好!”
熙宁眼底又一滩清泉,朦朦胧胧,鼻头红红,宋衍看过觉得有些不忍。
熙宁轻轻叩了一下瓷碗,将小瓷碗倒扣过来,说道:“本宫这儿有颗红豆,你姑且将它当作本宫对你的真情实意,现时你猜猜,它在哪儿。”
说完之后,熙宁无视宋衍,兀自学者天桥下面的手艺人般变起了戏法,一双手快速的拨动着瓷碗。
“您猜,这颗红豆在哪里?”
宋衍如是回答:“中间那个。”
熙宁笑着将瓷碗掀开,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道:“您猜错了。”
紧接着又得意洋洋地把其他的碗也掀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臣……”宋衍语塞。
熙宁笑着站起身来,用手在宋衍的心口虚虚抓了一把,然后摊开了手掌,手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红豆。
“本宫想着它在你的心口,是本宫想要去的地方。”
宋衍心下一惊,仓惶抬头,紧接着就看见熙宁将那颗红豆丢进了清水湖中。
熙宁还觉得不够,想着都是那把珊瑚簪的错,将头上簪子全数拆了下来,尽数丢进了湖里。
“话本子里话本子里总说女子会对着对同一个人动心千千万万次,当时不相信,自你出现后本宫便相信了。可现如今,本宫宁愿叫这心落到这河底去叫那不懂情的流水冲刷,也断然不想再放到你那里了。”
“从今之后,你我二人,再无任何牵连,本宫用不着你了,你可以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差点写成,
“乾敬和乾裕慈又有什么瓜?”
吃瓜好撑。
☆、颍川
宋氏主屋在颍山山上, 只在山谷处修建了一小间书庐,小而破旧的屋内只住着一人,除却那一张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床便只剩下数不清的书籍。
那是个小男娃, 约莫只有七八岁,生得好看好似粉雕玉琢, 背上背着一个小书篓,正沿着山路向上走去。
山中寂寞, 除却读书便无事可做,他早已经将从主屋里拿回的书看完,现时要去换书来看。总是有些累了, 便坐在了小溪边上拿着汗巾擦脸。
忽然从天上飞下来了一顶纱帽, 刚刚好落在了宋衍的手上,宋衍四下看望,除却他外便只有飞鸟游鱼可称作活物, 这小纱帽又是从哪里来的。
才想着, 头顶上便传来了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小公子,往上看来!”
声音抬头,便看到盘山小廊上站着两人,一个身形魁梧头上带着黑纱帽的男人手上牵着一个小娃娃, 那小娃娃穿着一件淡蓝的小衫, 正在唤自己。
小女娃看着那小公子看自己看得怔了, 急忙说道:“小公子,你站在那儿莫动,我下来找你,你手上那纱帽是我的!”
宋衍知道自己失了态,赶紧说道:“啊, 好。”
小女娃挣开了男子握住自己的手,宋衍来不急阻拦就看见她翻过了那阑干,怕是武功不够,最后只能巴巴地换了攀爬的姿势落在了宋衍的面前。
小女娃也不恼,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看着面前那小公子都不正眼看自己,凑过去说道:“小公子,快把纱帽还给我吧!”
宋衍长这样大,除了上到主屋里见过姊妹之外再未见过别的女子,这般还有些害羞,急忙将纱帽递还过去,便看着那小女娃重新回到了那男子的身边,一同上山去了。
宋衍想着现时也已经不早,于是又重新上山,却无论如何都未在山上看见过刚才遇见的小女娃。
竟然是晚上回到草庐里面还在想着这件事,宋衍翻了个身子,那床便发出吱吱的声响,睡不着,宋衍也不想将这时间尽数蹉跎去,起床套上了外袍便点了灯来看书。
只听见草庐外面有窸窣的响声,大抵小兽出没,宋衍没有再管,安静之后却突然从窗口处出现一张人脸来,宋衍吓得差点要掉下椅子,镇定了心神之后才看清楚了那是早上遇见的小女娃。
宋衍清清嗓子,问道:“你如何在这!”
那小女娃看着宋衍并没有被吓到,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说道:“睡不着,便偷偷溜出来看星星,却又看见这屋有火光,从窗口看见是小公子你,便过来找你玩了,你可出来同我一起赏星星,你爹娘可在?”
宋衍神色黯下,说道:“只有我一人在此处。”
“那还等什么?”
宋衍不防,那小丫头竟然直接从窗口闯入,抓住了自己的手就往门口跑,说道:“我真羡慕你,能一个人住着,没人管你,既然是这样,还不跟我出来玩!”
两个小娃娃坐在小土包上,头上是顶好看的星穹,宋衍终还是担心,问道:“你怎会在此处逗留,且是新搬来的?”
小女娃一愣,说道:“是。”
宋衍对自己猜对了这件事感到颇自豪,继续问道:“早上那男人且你是爹爹?”
小女娃思索了半天,说道:“我也不知道。”
宋衍觉得奇怪,怎会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兜转不定,又看着小女娃天真浪漫的神情,以为她与自己一般身世飘萍,于是不再去问。
才看了没多久,便有人过来找了那女娃娃,小女娃一惊,赶快扑到了那人怀里,说道:“我睡不着才出来的,别罚我了!”
黑夜里,宋衍看不出那男人的神情,到底还是有些怕,吸了一口冷气,往后退了退。
那男人问道:“你可是姓宋?”
宋衍惊异,还未回答,那男人便抱着小女娃走了。
第二天早上,那小女娃又来了,还是翻了窗口,宋衍并不设防,先是那小女娃比自己小不说,他也从未有过玩伴倍感亲切,拿着书卷说要赶她走,却又打开了大门,说道:“以后来便走大门吧。”
小女娃进屋之后先是扫视了整个草庐,问道:“昨日我问过,他说他不认识你,可他知道你姓宋的,况且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爹娘呢,你吃什么呢……这屋怎么这样小,还这样破?”
宋衍被人说过这些心中有些不满,再者说来小女孩口吐真言不为错过,宋衍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只沉默不语,觉得脸上颇烧。
小女娃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指着那堆书说道:“我爹爹跟我说,那什么……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有、有什么来着?”
宋衍替她补过,说道:“有龙则灵。”
这末,小女娃脸上露出喜色,继续说道:“小公子学问这样高!那就是……什么德馨了!”
宋衍失笑,又听见小女娃说道:“无人陪你,我可以来陪你,你若没有吃的,我可以给你来送吃的,最重要的是,若是无人陪你玩我可以来陪你玩,整天看书也怪累的。”
宋衍被小女娃的话说呆,今后一月那小女娃当真是履行了诺言每次来到这草庐之中,自己的课业由此荒废了不少。
只是有一日之后,她便再没来过,宋衍在那草庐中等过许久,也去村庄中寻过,都未能打探出那两人踪迹。
直至如今。
宋衍站在小舟之上,看着满城的灯火陷入了沉思之中。
正是中秋之夜,天上悬着圆圆的一轮月。
那小女娃什么都没能留下,更是只知道她的小字号元元,还有曾经偶然露出来过的一串金铃铛。
犹记那日熙宁坠水,他如何不可得知她的用意,只是那日——
宋衍好歹让自己沉下心来,闭上眼睛追溯着那日的光景,赵临川说过——
她以前失踪过一次。
她以前失踪过一次!
宋衍握紧了拳头,猛地抬头。
是的,那眉眼像是,那性格也……颇像……
宋衍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只怕是船上颠簸,水波无情。
只听着岸上传来一个女声,尾音上扬,好不骄纵,好不……熟悉。
“你怎么走得这样慢?本宫还以为你腿脚不灵便,想着要找些人来扛着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陋室铭》刘禹锡
☆、吃味
只见内河周边灯火辉煌, 一片光明,街边人群熙熙攘攘,不论是城墙上还是寻常百姓家的房檐上都被挂上了小小的花灯, 更是有男男女女结伴而行,花去两三钱去购置灯盏放于河中, 叫他顺着水流游向远方,燃灯取乐。
在那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有最明艳的女子, 一手托着一盏小灯,眼瞧着自己身边的人还没有跟上来,熙宁又哒哒地跑回去, 空出一只手来, 说道:“你正当年少,身强力壮,怎得还没我这个女子走得快?”
赵临川悠悠地从熙宁手上把多余的灯盏接过来, 说道:“本侯已经陪你逛了几天几夜了, 至于说追不上你本侯也是有理由的——你何尝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熙宁气笑, 说道:“何尝不一样了?只是她们玩绣花针,本宫玩刀枪罢了,莫不成只有那般的才是真正的女子?”
才说着,熙宁便看到了有个身体纤弱的女子款款走来, 好似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正是徐家的大小姐, 徐倩儿。
熙宁与她本无交情,至多都与宋衍有关,如今已然和他决裂自然不会再管,也怕被徐倩儿当作自己在揶揄她,干脆闭上了嘴, 却看到赵临川脸上闪现了一丝玩味的笑。
熙宁顺着赵临川目光看去,才发现了宋衍的踪迹,皱了皱眉头,扬声说道:“好一对才子佳人,且让他们在这处好生谈情。”
说罢,熙宁就拉着赵临川走了,没给宋衍一个解释的机会。
熙宁一走,宋衍的目光便和徐倩儿撞上,徐倩儿不胜娇羞地低下了头,当真是好景致,奈何宋衍无力去看,只道过一声“姑娘告辞”之后便回了船舱。
熙宁原本准备拽着赵临川去放河灯,却因为遇到宋衍之后兴致全无,与他已经半月未见,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只呆呆地趴在阑干上,看着满河的灯火,星星点点流走。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丑的难以入目的的布娃娃,熙宁吓得赶紧往后退,两臂又被人托住,背上贴上了温度,耳畔传来了一声轻笑。
“赵临川,你这是找死!”熙宁恶狠狠地打了赵临川的胸口。
赵临川知道熙宁如今心里不好受,故意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捂住了胸口,说道:“您……您好狠的心肠,只不过……君要臣死,臣……”
熙宁本觉得自己未用力,看着赵临川这般演下,赶快踮起脚捂住了赵临川的嘴,说道:“别说这些,我怕。”
熙宁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着,吃惊有余抬起头来,看见的是赵临川一双眸子,在里面看见了自己。
正在此时,到了放置宫廷礼炮的时候,成千上百的烟花一起放出,而桥上两人这在这烟花的中心,绚烂四散飞开。
熙宁轻声说道:“赵临川,你松手。”
“我不。”
这时候的气氛太过暧|昧,熙宁没能有足够的毅力推开赵临川,火光打在他的脸上是和煦的橙色。
可就在熙宁闭眼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那条小舟,小舟上站着的人看着自己。
熙宁往后缩了一下,赵临川却不愿让她逃开,更加逼近,去寻找她。
熙宁已经被压在了阑干上。
正在宋衍想要发力上岸的时候,他看见熙宁推开了赵临川。
熙宁说道:“抱歉。”
说完之后,便不顾一切地跑开。
赵临川受挫,大叫道:“媛媛!”
宋衍眉心一抽,牙齿竟是在不停打颤。
赵临川看着舟上的宋衍,一脚踏上阑干就要向宋衍打去,宋衍不愿和赵临川纠缠,纵身飞上岸上,现时两人调换了位置,只剩下了赵临川错愕的眼神。
“你会武?”
“是。”
“你是谁?”
宋衍不答,却向熙宁追去,她却已经没了影子。
*
“公子,犯人要怎样处置?”
彼时宋衍已经站在府邸之外,本作为公主行宫的屋宅也已经空空如也,前几日还有几个老人在照看着,如今已经在门上贴了纸条说要卖了这处地产。
宋衍没有回答那个暗卫的话,径直走到了密室之中。
乾敏身形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看见宋衍进来之后眼神便在他的身上打转,又再看到守护在一旁的暗卫,轻笑道:“我本以为你应该把我杀了的,毕竟撬不开我的嘴。”
“不。”宋衍无视了暗卫的阻拦,走到了乾敏的身边,替他解开身上的绳索,说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之后我能保证你一直——活着。”
“你以为我会怕死吗?”
“那你不是很怕她死吗?”
听到宋衍这般从容应答,乾敏已经是一个死人,又在这处囚禁了这样久,不知道外面的光景,听到宋衍这般说后,强装起了一个微笑,说道:“你别诈我。”
宋衍虽不明白这皇室内的这些纠葛,却知道乾敏忌惮当今圣上,而这份忌惮更是与熙宁有关,于是笑着说道:“你知道的,皇上信我。”
乾敏终于还是急了,说道:“你能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你又想和我换什么?”
宋衍凑到了乾敏的耳边细说了自己的打算。
乾敏却是越听面色越凝重,说道:“我如何信你?”
宋衍胸有成竹,说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会送你走,而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回到京城,只要你答应了,你还可以见她最后一面。”
*
更深夜时,突然下起了暴雨,瓦片被豆大的雨点砸地叮当响起,还伏着秋老虎,这般闷热喧闹之下实在无法让人睡着。
清商住在主殿外的小房内,只看着熙宁的厢房里头还亮着灯,纵是唉声叹气也于事无补。
熙宁早已洗浴过,只在身上搭了一件小衫,如今正坐在桌边,手上提着毛笔。
舅父常说写字能叫人凝神静气,熙宁稍不注意那墨水便滴在了白净的宣纸上,熙宁惊醒,急忙去擦,又疑是这水汽太浓,纸上的两滴墨水氤氲在了一起,彼此界限不分明。
心惊肉跳。
熙宁将笔掷进笔洗中,一层层墨色挡开来,像是一朵黑色的牡丹。
这雨下得太过扰人,那些心事也同样叫人无法静心。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声微,熙宁原以为是大门外有人找,却迟迟不见有人去开门,那雨势却越来越大。
熙宁气急,将已经滑落在地上的衫衣捡起,走到了门边,一拉开,却看见了有一个人站在了门外,未撑一伞,未避一处,整个人站在雨幕中,只有神色依然平淡。
熙宁站在屋内,一手扶着门扇,说道:“宋衍你疯了!”
“我没疯。”
两人的对话在这样大的雨中消散。
“那你来此处做什么?擅闯我府门,你可知道你——该当何罪?”
宋衍一愣,说道:“我知道,可是我如果不来,我怕你就和别人在一起了。”
“你!”
熙宁不知道为什么宋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多让,用着蛮力将他拉进了廊中。
隔得近了,才发现他满脸绯红,贴身更是一股酒气。
熙宁皱眉,问道:“你喝酒做什么?”
宋衍如实答道:“我吃醋了。”
换做平常,熙宁还知道如何和宋衍交流,可现时他这般直白地说话反叫熙宁红了一张脸面,舌头更是打了结,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府中来了一人的事怎能瞒过府中众人,现时都起来看了热闹。
森儿问道:“这是小侯爷吗?”
林儿皱了皱眉头,扒紧了窗户,说道:“看身形不像咧,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你扯呢,他怎会来此处,他一个书生,怎能翻过公主府这般高的院墙?”
清商训斥道:“睡你们的觉,无事嚼舌根子,且看明日怎么罚你们!”
说罢,清商便受了熙宁的传唤出门了。
宋衍一个大男人,情商虽是丫鬟也要避嫌,找了两个小厮来伺候了宋衍更衣,便让宋衍待在了偏殿里。
宋衍当真是喝醉了酒,见着熙宁朝着自己走过来又低下了头,说道:“臣宋衍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这是头重脚轻十分不好行礼,宋衍竟走了个踉跄。
现时宋衍穿着小厮的衣装,气质却还与平常无二,只是通红了一张俊脸,十分可爱。
他踉跄过后,竟然还哎呦一声,随后才站得笔直面向熙宁。
熙宁的气本就是因宋衍而起,如今他来了,就论着那一句“我吃醋了”熙宁的气就全跑了,只还矜贵着,怕是宋衍只是酒后胡来。
熙宁掩住笑意,就算是胡来一通,宋衍这番面貌她也从未见过,还真起了逗弄的心思,说道:“你坐吧。”
“嗯。”
宋衍双手挽起摆缘,小心翼翼坐在了熙宁身边的椅子上。
熙宁问道:“你可能再告诉我一遍,你为何要来?”
宋衍眉宇间满是正气,说道:“臣吃醋了。”
“吃谁的醋?”
“我朝民风虽开放,可殿下并非常人女子,更该注意男女大防!”
熙宁一笑,说道:“说人话。”
宋衍吸了吸鼻子,说道:“今日我瞧见侯爷差点就……差点就……”
宋衍越说越委屈,那张好看的脸已经愁皱了。
熙宁看着宋衍还跟带了哭腔似的,今日和赵临川的那档子荒唐事不提也罢,于是问道:“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臣……臣……臣私以为公主婚嫁乃是国家大事,您……您、您当另觅良人才好!侯爷他……他……他不好。”
“那谁好?”
“臣私以为……臣好……”
“还有……臣、臣带来了明王的书信,臣听了殿下的话,把他救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还远远没有完是真的,嘿嘿。
☆、出降
“你……你再说一遍?”熙宁蹙起双眉。
朝廷忌惮武官已经是人尽皆知, 熙宁若是再看不淡的话便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乾敏一事还犹在心头,却听见宋衍这般说明之后更是浮出水面。
宋衍偏过头来, 对着熙宁傻笑了一下,说道:“臣……臣向皇上提议不曝杀于众, 改赐美酒,臣还是怕殿下不悦, 便私自将他救出……”
熙宁还有防备,问道:“那你何不早与本宫通声?”
宋衍伸手在衣襟内摸来摸去,摸了一场空, 便去了刚才的厢房内掏出了皱巴巴的纸来, 上面渗了水,已经不甚分明,熙宁接过, 也确定了上面乃是乾敏亲笔, 写着“小妹勿念为兄无碍”八字。
熙宁看向宋衍, 只看到他抽了抽鼻子,颇委屈地说道:“臣怕中途生变,便想着万事安稳之后再与您讲,谁知道……谁知道……您会记恨臣下, 还要!还要!”
熙宁心早已经软了七八分, 说道:“算本宫不对, 以己度人,管中窥豹,宋大人大人有大量,可得原谅本宫?”
“那……方才臣下说的第一句……殿下可有回应?”宋衍抿了抿唇,略显羞涩。
熙宁心里发笑, 面前人即便醉酒,举止如同小儿,思维却一贯明晰,还能这样端庄地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来,感情好和别的男子便是男女大防,和他便是相好吗?
“你已有婚约,本宫不会做那恶人。”
“臣已经退婚了。”
熙宁被人噎住,又问道:“皇兄在何处?”
“明日离京,现被臣安置在隐秘之处。”
“明日本宫去送,可行?”
“向殿下通穿这个消息便是臣的第二打算,若殿下未能接见臣的话,臣……臣便用这个让殿下接见臣。”
熙宁想起那日马上所言,为达目的,何事都可以做。说他正经,却是一个坏透了的人物。
雨还是不停歇地下着,打的院落里种的花草发出哗哗的声响,可如今听者却是另一种心境。二者对坐堂上,好似那日在宋府一般,只是两人都安静地观雨。
“你一直都知道,本宫倾心于你……只是本宫去说这些终归是……不好。”
“臣去求皇上。”
“你……”熙宁偏过头来,看着宋衍神色坚毅,虽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再未细想,说道:“雨大,留宿吧,明早带着本宫去送行。”
说罢,熙宁起身回到房中,心跳的极快,也只假装从容。
熙宁一夜未睡,才清早便坐在了大堂里,却听见了客房内传来了声响,于是赶快派去了小厮伺候洗漱,遣他来此处。
过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人通报宋大人来了,只见着宋衍低了头,不敢看自己,耳根子都是红的。
熙宁发笑,遣退了小厮之后问道:“你昨夜可不是如此。”
宋衍行过礼后依照熙宁指示与她对坐,掩了笑,慌忙说道:“昨夜多半酒后之言,还请殿下不要取笑。”
熙宁本想逗他叫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且看他的模样,又起了别的心思,问道:“当真是酒后戏言?”
“明王一事不是。”
“哦?”
宋衍眼风一瞥,早看见了掩在一旁偷笑的小丫鬟,纵是再不愿,也回应道:“臣心悦殿下一事也不是。”
此话一出,周围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熙宁只看着宋衍脸越来越红,原本冷冽的眸子中带上了温柔,看着自己,一时也闹了红脸。
清商看着两个主子坐在一起,只是斗嘴儿玩都有趣,掩了笑走到一边,骂道:“还不去干活去,赖在这儿小心挨板子了!”
熙宁闷头喝粥,宋衍又给她将小菜布好。
“你这……本宫还有点不习惯了。”
宋衍缩了缩手,说道:“殿下不闲臣家贫才疏,只得殿下一句话,臣会向皇上说明,还——”
“好了,别说了!”熙宁憋红了脸,说道:“都……都依你的!”
宋衍一愣,随露出一笑,说道:“谢殿下恩典。”
*
城郊处,一乘车驾驶过,熙宁轻轻掀起了布帘,才发现远处候着几人几马,在看清后又赶快放下了帘子。
熙宁紧抓着衣袖,生怕是自己此举乱了宋衍原本的计划,给众人招来杀神之祸,问道:“若是不便,便不送了吧,若有耳目跟随该如何是好?”
“没有不便,臣已经安置好。”宋衍敛神,轻轻覆上了熙宁的手,看她投来惊愕的眼神,说道:“还请殿下恕罪,臣只想安慰您。”
“好,无妨。”
宋衍的手有些冰凉,这般一碰着熙宁却觉得自己的手在炭火上烤着,又想起宋衍笃定的神情,放做以往,皇上定然不同意,可这时却是无比的安逸。
宋衍先下轿,扶下熙宁。
熙宁看着乾敏顿时热泪盈眶,只冲过去将他抱在了怀里,喃喃道:“皇兄……”
乾敏本一双眼睛盯着宋衍,只看他对着自己露出一个笑来,示意自己好生告别,乾敏便反过身来也抱紧了熙宁。
熙宁终于发现了不对之处,仓皇松手,看着乾敏,说道:“皇兄,你……你怎么不说话?”
宋衍走上前来,说道:“毒酒伤了殿下的嗓子,臣已经配好了药,无须多少时日便能恢复如初,公主您不必忧心。”
宋衍不信乾敏,以防万一还是喂些药好。
两人视线一碰便是一场交锋。
乾敏心中苦笑,受制于人,宋衍身份他已经猜出几分,只听他向自己阐述抱负,依然存疑,想要提醒熙宁,现在却是不行了。
“你受苦了。”熙宁伸手替乾敏抹去泪水。
乾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握住了熙宁的手,写道:小妹保重,万事小心,已经耽误多时了,为兄走了,勿念。”
熙宁抱紧了乾敏,说道:“我会事事小心,如若再有机会,到了地方还请皇兄给我捎个信,好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呀。”
宋衍和熙宁目送乾敏离开,正待转身之时,却看见远处有人策马而来,是皇上身边的侍卫,两人皆是一惊,宋衍自认为并无差错,当是另有事情交代,于是向前走了一步将熙宁护在了身后。
“皇上口谕,宣宋大人觐见——”
“臣接旨。”
宋衍跟随小顺子进了南书房,才进门却被人丢了一份折子在脚边,小顺子察言观色,退后关上了门。
裕慈轻轻敲了敲御桌,问道:“爱卿不满意朕给你择的女子么,朕听说她钦慕你许久,面容也佳,才情也高,你替朕立了这样大的功,先是替朕拔去了朝廷腐败的关系网,又替朕平了反贼,朕总是操心这些的,府里若是没有人帮你管着,且是分心呢,你我都是男子,朕必然懂你。”
宋衍捡起了那奏折,行过礼后说道:“臣无意于徐小姐,还请陛下谅解,况且这些都是臣分内之事。”
裕慈轻咳两声,笑着说道:“爱卿不要这般拘束,朕找你来也不是为了此事,朕想知道之前那件事你可还有见解?”
“南楚国力日益强大,但其国主恶意征敛,还多次在我国边境挑衅,北元又是狼子野心,臣以为应该派人去和楚国结盟,共抗北元。”
“这番话朕都听你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回了,听腻了。”裕慈摸了摸手中的佛珠,说道:“朕是问你你可否推选人才来?”
“暂时没有人选。”
“朕看你就很好嘛,是吧?”
宋衍急忙跪下,说道:“臣族中世代不出山为官,臣来此已是族中罪人,若要再生变故,臣无力消瘦,可君命难违,陛下若执意让臣去,臣也不得不从。”
裕慈耐心听宋衍说完这些,然后扶起了他,说道:“爱卿无需惧怕,朕有一法,此去南楚必然是凶险万分,可朕也要做足了戏才行,自然会护你一族安全。”
“若你还担心,且成为朕的亲人可好?”
宋衍抬头,脸上满是不解。
裕慈笑了笑,说道:“朕的姑姑,秦国大长公主一直有意于你,朕思量许久,只要你成了本朝驸马,就算再出差错,朕也好护着你呀。”
“臣……”
裕慈以为他不愿意,继续劝诱道:“无妨,感情都要靠培养的,你若与她相处久了,便也发现她好过寻常女子千倍万倍了。”
宋衍抬眸,看见裕慈脸上的一抹笑意,诚惶诚恐,终是应下。
他野心过大,却没有心计支撑,蛰伏多年,一朝成败在此。宋衍离开之后对着满地的落叶笑了笑,而与此同时,书房里也传来了笑声。
*
一切似乎进展地那样快,右相尚公主的消息也传了个遍,贯听才子佳人戏码的百姓们挤进了茶馆里,且道着这其中千回百转的缘由,笑过也有哭过也有,坠着的红灯笼多喜庆。
熙宁问过宋衍为何宋母未来,宋衍只说出行不便,之后接来便可,如今已经知会族中人,将会有人前来贺喜。
赵临川听到这消息后便主动请愿去往父亲驻军之地,不愿留在京城,只是意旨还没批下,只好呆在府中,熙宁本是皇家人,自然不必他来操持诸多事宜,用心挑拣了几箱子珠玉送去了公主府,并不露面。
熙宁她终于如愿以偿,好与心中情郎结过连理,白头偕老,自然是一段佳话,她也是没了兴致再出来寻他作乐。
熙宁去寻过赵临川,却每每被打回,只知道他兴致不高,便不再来。
出降那日,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已经行过礼数,叫熙宁有些疲惫,却也乐在其中,自从宫中出行,同宋衍一同拜见过皇上和太后后便乘鸾驾前往新建成的公主府中。
才离宫不足半里,却有宫人追上了轿子,说道:“皇上请驸马爷入宫!”
熙宁摘下了头上的盖头,问道:“你可知道你该当何罪?”
紧接着又有一个宫人追上前来,说道:“传皇上口谕,请大长公主及时入宫!”
只见熙宁面露难色,宋衍笑着说道:“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当是我们忘记了什么礼数才是。”
说罢,宋衍下轿,扶起了熙宁,一同入宫。
远处,传来轰鸣之声,惊起了南归的雁群,被冲散,形单影只。
☆、边境
大殿之上, 气氛庄重。
裕慈端坐上首,垂帘之后空无一人,群臣噤声, 伏倒叩地。
“无耻竖子也,蔑视我浩荡皇威, 可恨颍川宋氏一族世代忠良,为我朝看守皇陵, 当诛杀全族!”
此言既出,一干大臣都愤愤抬头,到最后满堂都是“竖子竖子”的呼声, 平日里想与宋衍交好的臣子在这等情况之下以头抢地者数不胜数, 朝堂上一瞬好似街边菜市,喧嚷不堪。
“宋氏族长已遣人来递上奏折,宋衍本就不被族中人承认, 违背族规来朝廷为官, 便只罚宋衍一人, 莫须牵连其他人。”裕慈轻叩龙椅,看着朝堂中的臣子。
有善观色者见龙颜阴晴不定,若诛九族,首当其冲的便是大长公主, 宋衍乃是皇亲国戚!一时挥汗如雨, 伏地拜道:“皇上仁爱!皇恩浩荡啊!”
长公主出降那日, 南楚突然发难,边境将士疏于防备死伤无数,幸好有宣平王作镇还堪堪稳定了局面,只是所驻兵马与南楚全军相比还是不占优势,如此情况之下, 皇帝命当时驸额带兵前往边境监军。
如此大任,却不知缘何,宋衍竟投敌。
匆匆结束了早朝,裕慈立马摆驾长安宫。
路上且有一个小太监送了折子来,说明宋府中除去书画外并再无值钱器物,更是在府中发现了一间密室,谋逆之心当早早有之。
裕慈神色黯了黯,终是未再说什么,吩咐让左相处理相关事宜后便让那小太监走了。
自那日与宋衍回来之后熙宁一直被锁在幼时所居之地,身上犹是一抹艳红,屏退宫人,就连清商都不能贴近半分。
熙宁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就算问过自己千百回也没有办法相信宋衍会是通敌叛国之人,他如此明朗清风之人怎会与那宵小之徒相提并论!
“皇上驾到——”
裕慈冲进宫中,扶起已经倒在地上的熙宁,泪水已经打湿她的妆面,多日的忧心害怕让她几日未能睡着,眼中满是血丝。
熙宁双手攀住裕慈的臂膀,说道:“皇上,你听姑姑讲,宋衍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裕慈无奈,说道:“朕次次来,你次次这样与朕说,朕都听烦了。”
“正是所言非虚,我才这样说的啊。”熙宁嗓子有些疼,可还是尽力喊出来,“皇上答应过我让我,许我三个愿望,第一,保宣平府,第二保明王,如今明王已死,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了,别怪罪宋衍好不好,他一定有苦衷的!”
裕慈看着熙宁满含热泪的眼睛,讥笑一声,将军报递给了熙宁,问道:“姑姑出身军营,自然比朕懂得多,可是朕还没有瞎到连白纸黑字都看不懂,他可是亲自下的马递得降书啊!你要朕怎么办?赏他吗!”
熙宁慌乱之中将手中纸揉碎,喃喃道:“不可能的,许是他有计策诈降呢?”
“朕便知道姑姑会这样说。”裕慈又从袖内摘出一张小纸片来,说道:“你自己看。”
熙宁一边看着,裕慈一边说道:“他是我大齐右相,投诚之后倒是得了南楚皇帝的赏识呢,一去便封了三公,也不知道他带走了我大齐多少情报,确实厉害。”
熙宁终于沉默下来,瘫倒在了地上。
裕慈取了帕子来,蘸了水,替熙宁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说道:“姑姑您是大齐最尊贵的女子,想要什么男人没有,只要你向朕开口,朕立马给你去寻,若是喜欢那贼人的皮相喜欢那贼人的性子,朕都可以给你寻到,只要你好好地呆在宫里。”
熙宁看着裕慈,只觉得一阵恶寒,双手颤着将他推开,说道:“皇上若真像这般做了,明日便可以来收尸,只说是本宫失足撞死在了柱上。”
“你!”
“送皇上去休息吧。”熙宁语气平淡,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裕慈被这声音吓到,终是拂袖离开。
熙宁如同寻常一般进食,洗漱休息,只有她一人知道心中苦痛澎拜。
宋衍若有苦衷,她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自查证,若真是通敌叛国,她也该自己来清理门户。
夜已深,远处连绵的宫墙从红色慢慢变成了苍紫色,死气沉沉的没有希望。
秋风萧瑟处,梧桐叶落,有一女子夺门而出,犹着红裳,敏健有力,宫中守卫虽得圣谕将其宫殿重重包围,然见者无一敢拦。
熙宁出城,奔赴边境。
*
边境小城中难得见到这般风华绝代之人,只见为首那人一身白衣,坐于酒肆之内,只能从窗户那个小口儿那儿窥见其风姿。
此人气度温润,着棋却是咄咄逼人,只是一盏茶的时间里,便把对面黑子尽数吃光,操|黑子者穿一身蓝衣,头戴金冠,面如冠玉,也是非富即贵之人。
见到自己快要输了输了,那男子赌气伸手把棋盘拨乱,说道:“不下了不下了,公子还是这般厉害,我比不过你!”
“不,在这十几年间,你棋艺已精湛了不少。”宋衍笑着又将所有的棋子按照刚才被拨乱之前的位置摆放好。
那蓝衣说道:“我说公子您呀,你真不管宋娘子了?”
宋衍脸上笑容僵了一瞬,说道:“我会来此地本就是凶险万分,自身尚难保全,又怎能拉着母亲涉险,况且宋氏一族只有我是孽种,母亲却是长门嫡女,只听说他抄了我的府邸,做了个木人代我受刑。”
“那你好歹还是驸马呢,怎么,那公主你不喜欢?”
“明城,我想你该去军营再锻炼一段时间了。”宋衍笑了笑,一双眼睛对上了宋晖的眼睛。
宋晖眼睛珠子都快要掉下来,急忙闪到一边,说道:“别,我不提!我不提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你了!”
宋衍心中也有疑惑,按理来说计划不会如此提前,未得命令,楚国不会贸然出兵,除非是齐国先动手。
至于熙宁,宋衍心中也有千般忧虑,她当然不会出事,不过照她的性子看来,如今该是想把自己千刀万剐来解恨,只希望一切顺利,待他回朝再与熙宁慢慢解释。
“禀告大人——”
“说。”
“明齐一方突然来了一位新的将领,身量看来,是个女子。”
宋晖来了兴趣,问道:“哦?继续说。”
通报的女子没搭理宋晖,等到宋衍眼神示意之后才继续说道:“那人说,谁都可以死,要……把您捉活的。”
“然后呢。”
“听说是齐国的公主来了。”
清明察言观色,看见公子手中的佛珠裂了一颗,正准备跪下告罪,却听见宋晖说道:“完了!讨债的来了!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
☆、楚城
明州府内。
“赵伯伯, 我绝不给您添一点儿麻烦,我只来这儿落脚,稍后就走。”熙宁日夜兼程赶往明州宣平封地, 现时正在宣平侯赵辞面前。
熙宁乃是赵辞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变成这样, 到底是心疼,说道:“这些事莫要殿下操劳, 老臣做来便可,顾及皇上心意,您还是回去的好。”
“媛媛心意已决, 希望赵伯伯能成全媛媛。”熙宁抿唇, 跪在了赵辞的身边,带了哭腔。
这时,有一小兵前来通传, 跪在了门外, 说道:“侯爷, 京中来了信,要请大长公主回朝!”
赵辞用那厚实的大手摸了摸熙宁的脑袋,说道:“我定然将叛徒抓回,到时候殿下便可以随意处置, 你来此地皇上又怎会不知晓, 再者说来, 你表哥还在京中。”
熙宁未能想这么多,带着满腔的疑惑怨恨来到明州,才发现自己是处处受制于人,大齐是皇上的,大齐的百姓也是皇上的, 她也是。
熙宁走上了马车,确认无人监视自己之后掏出了方才顺走的纸笔,写下了书信,再抽出了腰间佩刀砍了一截头发下来,夹在了纸中,从窗外跳出了马车。
夜晚行至最近的驿站之时,车夫下马去寻公主的时候才发现车厢里空空如也,只有两封书信留存着,一张上面写着,若想活命便好好保管,另一张写着,侄侄亲启。
至多不过两日,便从朝廷传来了消息,令熙宁为副帅,协助主帅宣平侯稳定边境战乱。
*
熙宁早时便发现了两军排兵布阵之间有奇异之处,分明是交战之时两军士气却并不高涨,午时商量兵法对策之时,熙宁才知晓了原因。
“楚地虽对我朝觊觎许久,可两地往来通商繁荣,何故让我军先行挑衅?”
熙宁挑眉,问道:“不是南楚先发难吗?”
赵辞皱眉,自己远在边境,知晓事情也并不很多,解释道:“几日之前常有楚城居民在夜半时分出城越过两地交界线处,我军只是稍加提醒,却未想到过几日后人数渐渐变多,混杂在其中的人马尚且不知,将此情报上报朝廷之后,收到的便是攻击的命令。”
熙宁越听越糊涂,半天理不清楚其中的枝交错结,问道:“那宋衍一事又如何说来?”
“您未来时战况还算激烈,宋……他来此地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与南楚议和……”赵辞苦笑了一番,继续说道:“莫说殿下了,就连本侯也不清楚其中缘由。”
熙宁想起来自己清晨曾去率兵挑衅,却没受到搭理,灰溜溜地跑了回来,用手摸了摸沙盘,将心中的想法全部道出:“南楚根本不想战。”
“其中是否有他从中周旋也无可查证,只是他随行军报上却写了叛国投敌,本侯也是……十分不解。”
只是这一场对话,突然牵扯进来了许多人物,一个一个谜团裹在了一起。
熙宁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不想打仗那为何开战?到底是叛国还是出任使节?熙宁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她要见到宋衍,自己得亲自问他,裕慈不会告诉她真相的。
“本宫问你们,可知道他在哪?这就在这楚城之内?”
“探子报过,应该就在城内。”赵辞拉住了熙宁,说道:“别做傻事。”
*
边境都是小城,虽相隔近可作物一类种植并不相同,两地互市已经多年,大战是朝廷的事,过日子是百姓的事,隔三岔五小打小闹一次,两地买卖不能停下。
熙宁出行并未带来随身亲信,可是既然有了这想法,熙宁便一定要办到,一心想着探查清楚真相,只随意挑捡了几个相貌不佳的,又往自己的脸上糊了几层黄土,找人伪造了文书,扮作了农家人去了楚城中。
熙宁寻了一处地方命令部下放下了板车,低着头做着摆摊的动作,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市坊言论。
“你说这仗是打还是不打啦?”
“不晓得哦,咱们现在不是还是不让开夜市吗?”
“是哦,亏大了,也不晓得怎么想的,一家老小要养活,没事打什么仗啊。”
“那大人不是说了吗,咱们马上就又可以过回原来的日子啦!”
“算话嘛?”
“朝廷大官呢,说话能有假嘛,我跟你们说,我那天就去听了听,一看就是读过书和咱们这群鸟蛋子不同的,差点儿我都没听懂!”
“你们在这叽叽咕咕什么呢,好好卖你们的东西,不要嚼舌根子!”巡城的士兵看到这边人头都聚集着急忙跑过来阻止。
那官兵一来,那些个说话的人便都安静了下来,熙宁在想打探消息却是不能了。
黄昏时,开城门,居住在郊野的人和齐国人一律出城,夜晚在街上游荡的人便要入牢受刑权当奸细处置。
熙宁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城门。
只知道宋衍现在应当在此处,却无法得知他的去向,自己更是不能留在这里,好不苦恼,却看着城门口突然有一阵熙攘。
“殿下。”随性的人悄悄提醒道,“要到咱们了。”
“无妨,我去去就来。”
熙宁跟随着人群挤到了城门边上,看着一个士兵往榜上糊了一层糨糊,贴了一张纸上去,说道:“县太爷有活儿了啊,厨房里要招帮厨,谁家里有力气大的汉子,手巧的女儿都送过来,以后就和我们一样是吃官饭的人了!”
熙宁把这个想法在脑子里转过了几圈,回头示意他们先走之后,换了个口音,问道:“军爷,这活儿您看我能干不?”
那兵低头一看,是个脸上蜡黄长了麻子的村姑,手上还都是茧子,笑着说道:“阿娘哎,县太爷要找的可是会做精细点心的姑娘,你这……哎,算了,先同着人一起去吧,若是不行,好歹还能帮帮活。”
熙宁随着一群女儿一同去了楚城县太爷的府邸里头,虽低头却在打探着内里的情况,那府宅看上去只是朴素,府中人丁也少,一会儿要这么多会做吃食的人来定然是有别种情况。
走在走廊上,熙宁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到那人说道:“明日再来拜会。”
又有一粗犷的男声应答道:“大人您慢走。”
熙宁一颗心悬起,壮起胆子往一边看去,却只能看到一方白色的衣角。
“怎得还停下了,快些走!”
“哦,好。”熙宁迈了步子继续走动,心乱如麻,很快便走过了长廊,再也看不见他处的景象。
*
“大人,怎么了?府中可有差错?”
孟秋看着自己面前的大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慌张,急忙问道。
这一语同时也惊醒了宋衍,这才发觉自己周遭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笑着说道:“无妨,应该是有些眼花,看错了人。”
☆、糕点
“禀告公子, 您要寻的那人自今晨出现在两军阵前后便再未出现,探子报过,那宅邸守卫森严, 实在是没有办法再深入调查。”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房间,却胜在朴素, 其中一人坐在桌后,听完此人汇报之后便靠在了椅背上。
宋衍思虑良久, 未能想出裕慈这是在唱哪一出戏,一个答案浮上心头,却又匆匆将其否定, 若真是按照这样想的话, 裕慈又怎会让熙宁来此。
暂且想到熙宁,宋衍头又疼了起来,这还真是她的个性, 只怕是想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也不解气, 本以为这件事会搁置一段时间, 却未想到裕慈竟然会这样急。
现在连人都找不到,就算是找着了,也怕她听不进自己的解释。
“你还是不要想这样多了,若是想让那小公主原谅你, 你就该多和那孟禾秋好生交代你的想法, 让他去递和书。”宋晖未敲门就进了宋衍的屋子。
宋衍却不恼, 知道宋晖说得是正确的,点了点头。
宋晖问道:“你那药可还有?”
宋衍被宋晖这么一问,先是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说道:“不多了, 你去帮我再弄些来吧。”
“哎。”宋晖摇了摇头,身子一转又走了出去,只留下来了一句,“且帮你寻了游医,他倒是说可以根治了你这毛病,待我先去探问探问,再和你说详情。”
“多谢你了,明城。”
宋晖脚步顿了顿,似乎是有些惊讶,随即揶揄道:“你别把我再发配到军营里我就该给您烧上几柱高香了。”
宋衍对着空门看了许久,这毒已经在身上呆了许久,从前未想太多,可如今也算是有了家室,心上有了挂念,总是害怕了些。
纵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半空中牵起的丝线被他轻扯了一下,那木门便合在了一起。
*
“听说县太爷今天要宴请那位大官呢。”后厨院落里走过几个小丫头,一个个脸上都上了香粉,笑得不胜娇羞。
“我跟你们说,那眼睛鼻子,我看过一眼就觉得他好似天上的仙人。”
“你快和我们说说呀!那是什么眼睛什么鼻子什么嘴巴?”几个小丫头一起那个出挑丫头的哄。
“哎呀!我嘴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就跟话本上的绣画一样的脸蛋,哪哪都好看。”
“赵妈妈,赵妈妈!”一个穿着黄色小衫的女子蹦蹦跳跳地走到了熙宁的身边,看着面前这人正在发呆,赶紧拍了拍面前之人。
熙宁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这位女子,说道:“做什么呢,这么风风火火的?”
“您尝尝,我做的柿饼好吃不好吃?”
熙宁和那叫做小翠的姑娘一起留在了厨房里,只因是两个人的厨艺胜过了其他女子。
熙宁捏了一小块送进了嘴中,嘴里甜甜的,心里却是涩涩的。
她若未想错,他们口中所谈论的人就是宋衍,那个叛徒宋衍,自己的驸马。
小翠一双眼睛盯着熙宁,熙宁笑了笑,说道:“好吃。”
“那今日宴会我便做这道菜送上去了!赵妈妈,你做了什么?可能让我瞧瞧?”
小翠见来天真活泼,就算二人并非一国之人,熙宁还是起了怜惜之意,说道:“随意做了些甜糕。”
说罢,熙宁从盘中拿出来了一块递给了小翠,只见小翠送入口中之后脸上便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问道:“赵妈妈!你做的甜糕我从来未吃过,当真是好吃!”
“放了些盐进去,总觉得过甜太腻。”
熙宁知道宋衍尝得出来这味道,当初她送去宋府的桃花糕便是这样做的。
“别嚷了,别嚷了,好生做你们的吃食,耽误了事就不好啦!”厨房的主事看着这新来的一老一小比谁都开心些,善意地提醒了两句。
午宴已经开始,看着那些个伺候的丫鬟已经激动地不成样子。
熙宁在这人生地不熟,问多了又怕他人起疑,只好先找个地方呆着慢慢打探,谁知道机遇如此,留在了县府,再就是,宋衍会来此。
熙宁只是后厨的帮手,自然不能面见宋衍,如今自己只有一个人,若是贸然潜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反而还会打草惊蛇,只偷偷摸摸走近了那堂口,借着余光朝里面看了几眼确定是宋衍之后便离开了,也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一心想着之后的打算。
宋衍将书信递给了孟秋,说道:“多亏了您配合,本官才知道是齐人先对我国发难,本人也向都中探查过圣上的旨意,商议过后方觉得我朝当养精蓄锐,如今应战有耗国力。”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孟秋替宋衍倒了一杯酒。
“只是,孟大人也知道本官行动受制,一切都还是请您出面会好些。”宋衍再从袖中拿出一本文书,“私念着我朝与齐人议和总要拿出些诚意来,您是功臣,该加官进爵的。”
孟秋闻言,赶快跪了下来,直呼皇恩浩荡,又说道:“大人吩咐,小人一定做好!”
“不必多礼。”
“那大人您先吃吧,我们这儿总是太小,乡野粗鄙之地,比不上都城里的手艺,只能见笑了。”
桌上菜肴已经上全,宋衍从来克己,只吃了小小一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孟秋一看,赶紧说道:“莫不是这菜不合您的心意?”
宋衍笑道:“并未。”
“传餐后点心来。”
宋衍本想拒绝,可又想着可以吃到甜食有些心痒,想到甜食便又想到熙宁的手艺,若说句不孝的话来,自己母亲的甜食也未曾有她做的好吃。
宋衍轻轻捻起了那块糕点,送入口中,即使心中再多情绪,也沉下声音问道:“您……”
罢了,或是有人与她一般都有这般的菜方,自己何须去多此一举问话。
“您觉得怎么样?”孟秋紧张,面前之人可是关乎到自己的仕途,看着他神色有变赶紧解释道:“昨日里才找到了会点心的厨娘,留下的两位都是说自己在富贵人家伺候过的,可能入的了口?”
宋衍觉得自己有些坐不稳,想起了昨日看到的那个背影,脑袋一阵眩晕,随即又笑了笑,想着熙宁是如此胆大的人物,无论做出什么来好像都可以让人理解。
宋衍沉下声音问道:“这点心做的好吃,不知道府中那位厨娘可给能引荐给鄙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呀!”
*
熙宁正与小翠一同在院子里掰豆子,抬头便看到了前头伺候丫鬟的裙角。
那丫鬟看了看小翠,又看了看熙宁,想着一个是正值青春的小姑娘,一个却已经佝偻了腰背,说道:“小翠,那官人说你做的东西好吃呢,叫你再送一盘过去呢!”
☆、娘子
熙宁抬头看了看传话的那丫头,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庆幸,这般相见总是难为。
许是熙宁未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那传话的丫头却是真真的吓了一跳, 那妈妈眼珠子黑的透亮,与那苍老的脸完全不相符合, 眼中的那股神情迫使她往后退了几步,心虚了, 说道:“小翠,你手脚快些,若飞黄腾达了也不要忘记我们姐妹了!”
小翠看了看那传话的丫头, 自己与她可不算亲厚, 又看着自己身边的赵妈妈剥开的豆子有几粒落在了簸箕外面,赶快说道:“姐姐,你先走吧, 我马上就去, 马上就去。”
说完之后, 那传话的丫头就走了,小翠蹲在了熙宁的身边,问道:“赵妈妈,你说那官人真是觉得我做的柿饼好吃吗?我怎的觉得你的糕点更好吃些?莫不是他舌头上生了疮或者是脑袋里长了包?”
熙宁被小翠的话逗笑, 说道:“你这样说小心那官人听到了给你治罪, 人家舌头上脑袋里长没长东西我倒是不知道, 你嘴巴要被撕烂这事我却是清楚得很。”
小翠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捂住了自己的嘴,说道:“那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我去做柿饼去了!”
小翠走了。此时后厨中除去熙宁外再无一人,熙宁揭开了脸上的面皮, 露出精致的容颜,寻了磨刀石来讲袖口的小刀掏出在上面磨了磨。
又留在厨房中继续做自己手中的糕点,从胸口掏出些药末洒在了糕点上,很快那些药末就便融进了糕点里面,让人看不出来。
熙宁揉了揉眉心,即使是自己再怕,也要见他一面,更何况他只唤了小翠一人。
还未转身,便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身后也传来一阵温暖将她包裹起来,总是熟悉的檀香味。
“我便知道是你。”宋衍方才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了一个无名的小丫头,问清了才知道正主正在厨房里,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后厨,身上带了一层薄汗。
宋衍从未这样对过自己,熙宁只怕是他还要骗自己,却总还是贪念了那一抹温存,任他抱了许久。
“你——”
宋衍还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被熙宁反手别过,熙宁将宋衍压在了灶台上,袖中的小刀抵上了宋衍的喉结。
熙宁眼睛发红,眼眶盛不住泪水,咬紧牙关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衍看见熙宁哭,想要伸手替她抹去眼泪,却被熙宁的刀锋再逼了一步,破了皮。
“皇上志向是坐拥天下,尝与臣作过交易,让臣扰乱南楚朝堂,先行结盟对抗北元,后再与南楚交战,臣留在楚国境内,里应外合。”
熙宁看着宋衍眼睛,他不曾又闪躲,又在问道:“那你为何不和我说明?”
“事出紧急,未来得及和您交代。”宋衍看到熙宁松懈,慢慢移开了她手中握着的小刀。
熙宁还是不信,问道:“到底是哪边先动的手?”
“应当是我朝。”宋衍从袖中抽出帕子,替熙宁擦去脸上的泪珠,说道:“臣问过,挑衅之人并非是楚城之人。”
熙宁心中咯噔一下,问道:“照你所言,便是我朝先动手,可原因何在?”
“臣不知。”
“你如何证明?”
宋衍说道:“孟秋已经递去和书,正在商议事宜,楚国自愿赔偿财物,求取边界安宁。若殿下不信,稍后可随臣回府,臣有信物交予您。”
熙宁有些松懈,却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宋衍的一面之词,可到底是心已经偏过。
宋衍双手捧住了熙宁的脸,眉眼间尽是温柔,说道:“我本想去寻你,却害怕你不信我,再去找寻,你已经不在军中,却在这儿与你重逢,如今我都将这些事和盘托出,你可还要伤心?”
熙宁捶了宋衍一拳,抽噎说道:“以后……有什么事……你得告诉我,才行……你可知道我多担心你……我想着你不是这样的人……”
宋衍全然没有哄人的经验,只看着自己怀里的人哭成了泪人,只能一把拍着熙宁的背,一会儿又去摸摸熙宁的脑袋,总算是把人哄开心了。
熙宁一抬头便碰到了宋衍的下巴,两人虽已经名为夫妻,却还没有夫妻之实,就连拥抱都是少见,更看见宋衍衣襟上两团水痕,熙宁只想把自己埋到土里去,赶紧闪开。
宋衍看着桌子上摆着一盘糕点,正准备捻了吃来,还说道:“许久未吃了,实在是想念。”
熙宁见状,赶紧一手打开,那糕点便落在了地上,粉碎了。
宋衍看着熙宁,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毒。”熙宁看着宋衍,说道:“若一切都是真的,杀了你后,若我无法逃走,我会吃了这个。”
宋衍心中一惊,终是未在面色上表现出来,笑着说道:“莫说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了,实在晦气,先回府休整吧。”
*
宋家官人从县令那儿寻回了一个厨娘这事自然无人知晓,只是熙宁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宋衍寻出信物来。
宋衍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便有一群影卫从屋顶落下,摘下面纱,齐齐跪在了熙宁的身前,说道:“臣等参加大长公主殿下。”
熙宁一一看过面容,都有些熟悉,为首一人更是先皇身边的侍卫。
适时,宋衍从抽屉中取出一块令牌交予熙宁,问道:“这下殿下可信了?”
熙宁左看右看,当真是皇上的贴身令牌,对着宋衍露出了一个笑。
欣慰且满足。
自己看上的驸马,又怎会有错?
宋衍挥了挥手,又让那些暗卫离开,熙宁上前抱住了宋衍,说道:“朝廷中都在议论你,你莫要当真。”
宋衍说道:“敢为家国涉险,区区谩骂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还有殿下信臣,臣便觉得满足了。”
“你!”熙宁背过身去,红了脸,说道:“看你满腹诗书,怎么这样油嘴滑舌,本以为你多正经,却是本宫眼睛瞎了!”
“你我……”本是夫妻。
熙宁如何不知道宋衍想要说什么,说道:“本宫……本宫也是第一次……未曾做过这些事……没……没什么经历。”
宋衍看着熙宁,原本的嚣张跋扈原来只是嘴上说说,当初牵着自己手的气势那是全然没有了,才调笑道:“原是殿下只是拿臣试手,等攒了些经历再去另寻一个良人么,这般便熟悉了?”
“你!”
熙宁还未发火,便被宋衍浇去了火气,只听见宋衍缓缓说道:“臣不同意,殿下先来招惹了臣,便不能逃了。”
熙宁憋红了一张脸,说道:“本宫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这般……不知羞。”瞧见宋衍往后退了退,熙宁又主动凑了过去,说道:“不过本宫喜欢。”说罢,还偷偷啄了宋衍的下巴。
如今天气转寒,宋衍将身上披风搭在熙宁身上,又替她打上了小结,纵是再不情愿,也还是说道:“明日臣托孟秋送您回去。”
熙宁捏了捏宋衍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本宫能留在这儿吗?”
“这样可如何是好,您是大齐的公主,留在他国如何叫人放心的下,若被发现,又该如何是好?”宋衍借着月色替熙宁整理好衣裙。
“可是本宫是大齐的公主,也是大齐的儿女,更是你的妻子,为何王道人家便不能和寻常百姓家中一般,夫妻二人长久相伴呢?”
宋衍听着熙宁这般说话,总觉得她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紧张,忽然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皱了皱眉头。
熙宁见着宋衍没有答话,恶狠狠地说道:“若你不让我留在这儿,我回去便去找十个八个面首放在府里,他们可比你听话的多,而且——”
熙宁话未说完,便被宋衍用大拇指封住了嘴唇,又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压在了自己的拇指上,看着他面色不善,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那便留下吧。”宋衍笑着说道:“君命在此,臣哪敢不从,只是从今往后,总有许多磨难,臣总尽力护您周全。”
*
等到两国之间动乱彻底平息之后,宋衍也便要去往明楚丰都任职,启程那日,虽然有士兵重重围着,却还是吸引了楚城中的百姓们前来送行观看。
只见有一个打扮清丽的美娇娘陪伴在宋大人身边,却不知道她是何方人氏,竟让那高高在上的宋大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还亲自把她送上了轿子之后才上轿。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姑娘?”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家可是来寻自己的夫君来了,啧啧啧,才子佳人!才子佳人呀!”
熙宁听着外面这些人说话,脸皮再厚也透了红。宋衍看到她这模样,心里发笑,还知道公主的许多轶事,如今却来害这门子的羞,说道:“才不才子臣不知道,倒是佳人在侧。”
熙宁努努嘴,说道:“如今我只是一个小城的姑娘,你也该改口了不是?臣来臣去的,总怕人听见,再说,就算你我归国,我也不希望你总这样称呼自己。”
宋衍思索了一番,用手覆上了熙宁的手,笑着问道:“媛媛?”
媛媛二字,笔画繁多,该是她年纪尚小,投了懒,才自己给自己取了个简易好写的同字。
熙宁当即要抽出自己的手,骂道:“不正经。”
骂也骂了,该得意的笑也没落下,嘴角翘得老高。
“那该叫娘子吗?”宋衍问道。
“你随意寻个词叫了好了,总问我做什么。”熙宁再也无法掩住笑,干脆背过了身子。
“那便娘子好了。”宋衍明知故问,“娘子可喜欢?”
☆、丰都
楚国疆土广阔, 丰都与楚城相隔千里,若是宋衍只有一人行进自然快些,如今添了个熙宁, 再如何快马加鞭,也还是进程缓慢。
熙宁如今身份特殊, 只想着不要暴露了自己,如何着急也只能坐在轿中, 并不能纵情跃上马匹。
熙宁面上急,却看着身边的宋衍脸上带着笑意,问道:“你怎得这样不急, 若误了事又该怎样?”
“如今天大地大的事都丢了, 好生陪娘子才是重中之重。”
“你这人……”熙宁退了退宋衍,说道:“当真没有问题吗?”
宋衍反问道:“如今边境安定,我也是新去朝廷, 又有什么事等着我做呢?”
熙宁思索了一番, 终是闭上了嘴巴, 想着宋衍话中有理。
宋衍看着熙宁脸上还有一抹忧色,于是继续说道:“若不是遇上冬日将近,一边赶路一边游玩也未尝不可,等到了那儿, 虽住在一个屋檐下, 又怕聚少离多。”
宋衍说完之后将熙宁耳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替她挽在耳后, 熙宁听他这样说,有些闷闷不乐,偷偷把嘴凑近了宋衍的耳朵,说道:“等什么都结束了,咱们两个就跑吧!”
宋衍未参透熙宁话中含义, 说道:“你我二人是夫妻,又没有他人阻拦,为何要私奔?”
“你蠢呀!”熙宁借力躺在了宋衍的身上,说道:“这些事情怪叫人脑袋疼的,若去乡野种田都好些。”
宋衍起了兴趣,顺着熙宁的话说道:“你我二人若是定居一处,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那就一边玩乐山水,走到哪便住在哪。”
宋衍调笑道:“到时候你武功高强便去打家劫舍赚取钱财么?”
宋衍这话说到了熙宁的心坎上,想着是自己把宋衍带的这样坏,原来的什么“抱歉”呀“于礼不合”呀都付作了笑谈说。
还怪可爱的。
熙宁不愿意低人一头,补充道:“你才思敏捷,一看便是招摇撞骗的好手!”
两人未曾想到有人会在外头偷听,自己还未笑,便听到外面传来了吸气的声音,熙宁看见宋衍的脖子根都有些红了,一时间玩心大过羞涩,盯着宋衍看。
宋衍从容将轿上帘子拉开,熙宁撅起身子后便看到了那个唤做宋晖的男子。
宋晖脸上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被人生生活捉,脸上青白一阵,辩驳道:“只瞧着马上就要到了,来知会一声。”
“哦。”
话音刚落,宋衍便又把帘子放下了,方要张嘴转告,却被熙宁抢了话,“瞧你这模样,应当是想我现在便休息一会儿。”
“是。”宋衍摸了摸熙宁的耳朵,似惩罚一般轻轻拉扯了一下,说道:“你昨夜并没有好生休息。”
熙宁脸上一红,问道:“那人与你是和关系?”
宋衍放任熙宁枕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帮熙宁按摩,回应道:“他是丰都富商家的长子,如今听命于我,只因为他与我……”
宋衍话未说完,便听到了身|下传来了悠长均匀的呼吸声,瞧着熙宁的睡颜,又想起方才二人说的俏皮话,干笑了几声,眼神黯下。
*
“大人,到了。”
如今已经入夜,车轮声砸进雪里,马车穿过了灯火辉煌的街道停在了一座府邸前门处。小厮送上阶梯,又替轿中的贵人掀开了帘子。
宋衍身上的披风已经卸下,替熙宁盖着,又将其抱起,缓缓走下了轿。
原本雪已经停了几个时辰,这时却又下了起来。
熙宁觉得自己的眼皮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又化作了水顺着脸颊流下,睁开眼之后,才发现自己正被宋衍抱着。
“你醒了?”
熙宁眼睛中还蓄着水,懒懒地将手搭上了宋衍的肩头,环住他的颈子,却又被人哄道:“莫冻着了,放下手来,好歹叫披风盖着些。”
宋衍用眼神示意小厮开门,熙宁隔着宋衍的身子瞧见远处零星的火光,似花火似流萤,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楚国记年先于各国,此时正是春节。”宋衍看着熙宁眼里闪起的光芒又倏然黯下,说道:“今日你先休息,等安顿下来后,为夫便带你去玩。”
熙宁皱了皱眉头,轻轻说道:“好。”
府中人似乎早就知道了这宅子的主人要回来似的,各处已经收拾周全,宋衍将熙宁放在了床上,又去找府中的婆婆另寻了一床被子来盖在了熙宁的身上。
宋衍陪着熙宁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熙宁问道:“你去哪?”
“还有事忙。”宋衍笑了笑,眉眼间的霜雪被消融,附身落下一个吻,“先睡吧。”
本来屋子中就暖和,烘的人迷迷糊糊,只觉得自己的怀里被塞进了个暖呼呼的东西,之后身边便再也没有那般冰冷的感觉。
宋衍踏出房门之后,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初,如地上的皑皑白雪,没有温度,对着仆人吩咐道:“好好照顾夫人,让她好好休息。”
“诺。”
宋衍转身走到了书房中,随着烛光亮起,里面的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宋衍速战速决,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等着您回来定夺,其间与您失联许久,我等也只好擅作主张,只是处处受制,有些事并不能好好完成。”
“无妨。”宋衍粗略察看了为首那人递来的折子,继续说道:“有些事不方便做的便叫其他人去做,暴露了自己并非好事。”
“之后你们便不要来此处,若有吩咐,会让人传信给你们。”
*
怀里的汤婆子已经不再那般滚烫,睡醒一觉之后开了窗,才发现外头还是黑天,方才自己见过的灯火也逐渐稀落,明灭开散,宋衍还没回来。
熙宁想要出去寻宋衍,一开门便撞见了一张苍老的脸,熙宁皱眉,又想到自己身在异国他乡,虽与宋衍名为夫妻,可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这儿,自然有许多不熟悉的地方。
只见那老婆子说道:“老身是这宅子的掌事婆婆,是大人派来服侍夫人的,老身姓岑。”
熙宁问道:“子仁他去哪了?”
“回禀夫人,大人在书房中处理公务。”
岑婆婆说话十分有礼有度,却将身子整个堵在了门口,熙宁说道:“领我去。”
熙宁走近房中,竟发现这处已经准备上了和自己身材尺寸的冬衣,罩在了身上,随着岑婆婆穿过了千回百转的廊道,此处建筑风格不仅与齐地不同,如此奢华更是与宋衍在京中院落不符。
夜深,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落屋檐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熙宁只觉得心中无法宁静,总觉得这地方有些阴森森的鬼气,想从那婆子的口中打探一些什么出来才好,又怕暴露了宋衍身份。
“大人,夫人说要见您。”
“进来吧。”
熙宁走进书房之中,在纸上写下,“南楚皇帝可信任你?此处可安全?”
“投诚本就叫人不耻,他也该对臣有戒备,臣来这儿便是要博得信任,这样于大计有益。”
熙宁看着宋衍双眸,黑的眼瞳里揉进火光,继续写,“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方才已经及时遣散了众人,宋衍心中微动,问道:“何处不适?”
熙宁轻声答道,“总觉得这里,有别人。”
“莫要多想了。”宋衍拍了拍熙宁的背,终于将人抚慰安定下来,这末低了头才发现了有些不对的地方。
熙宁见着宋衍一直低着头未说话,还以为是他有话要说,这末却被他捉紧了腰,说道:“娘子的字写得很是好看。”
熙宁大窘,赶紧扑在了桌子上,企图用自己的身体遮盖住那些文字,说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是那时你对我那般不理不睬,又是你先说你钦慕的!”
熙宁本觉得是自己做错了,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错误,于是赶紧说道:“我是怕你难堪,才什么都没说的,如此心意竟被你用骗术概下,实在是难受!”
宋衍见着熙宁反咬一口,一时竟还真想不到有什么词语能反驳,只能轻声叹气,“夫人口齿伶俐,为夫甘拜下风。”
熙宁好不得意,分明冬日,脸上却绽了花儿,才又捏了笔在纸上尽情挥毫,还特意遮住了宋衍的眼睛,恶狠狠地说道:“不准看!”
熙宁笑得不能自理,将那纸放在嘴边吹了吹,才递给了宋衍,只见着上面写着“笨蛋夫君”四个字。
宋衍如何能忍,随即提笔写了“聪慧娘子”四字赠与熙宁。
熙宁乐不可支,又被人挠了痒痒肉,说道:“再闹下去便不能睡觉了!”
“你才刚醒,怎得还能睡着?”
“我不睡,你要睡呀!”
两个人闹了半天,终是以熙宁替宋衍写下几句诗赋作为赔礼送给宋衍,宋衍将主座让给熙宁,自己立侍在一边替她磨墨,两人隔得几近,又被屋中烛火照着,影子交叠在一起。
熙宁作怪,并不好好写下,非要在每句后面都落下“聪慧娘子赠笨蛋夫君”的款,偷眼看宋衍反应,他却面上带笑。
在偏头,又看到他也拿了笔墨在纸上图画,熙宁将笔丢下,凑近,这才发现他在画自己,一笔一画之间尽是柔情。
熙宁忽想起那日自己图画他的小像,如今相比来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熙宁眨眨眼睛,说道:“我哪有这样好看?”
宋衍停下笔,细细端详了一番,说道:“确实。”
熙宁才要发怒,又看见宋衍在那小像下填了云朵,说道:“分明娘子美若天仙,我却拿凡夫俗子的眼光看待。”
熙宁夺过宋衍手上毛笔,作势要将墨水涂上他的脸面,宋衍眼尖手快捉住了熙宁的手腕才幸免遇难。
突然毛笔落在了地上,墨汁也溅到了衣裙上。
只觉得一时间天旋地转。
两人鼻息交缠。
身子一轻,却猛然坠地。
“请大夫来!快去!”
☆、故人
天色苍蓝, 月色隐匿在阴云之后,时至深夜,灯火依旧满布城中。
“大人, 您回来了。”
宋衍并没有理睬奴仆,反而是脱去了身上的外袍走近了房中, 动作行云流水,并不拖沓, 只看见红瓦炉边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拿着钳子往炉中填炭火。
熙宁入了神,竟不知宋衍已经归来, 眼中跳动着火苗, 她这一病就是一月有余,大夫只说是水土不服,却给了封口的费用, 整日留在府中, 很少出门, 从小身子不好送去军营磨练,本以为自己现今算是身强体壮不会再生病,却还是被困在了病中。
宋衍走近,蹲在了熙宁的身边, 轻轻夺去她手中火钳, 说道:“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 何必要自己来?”
宋衍自外入内,身上附着着寒气,虽靠近了火苗,手却还是冰冷的,碰着了熙宁的手又赶紧缩回, 却又被人死命拉住,一只手看管着一边,被人抱住了手。
熙宁笑了笑,说道:“分明我才是在病中,为何你的手比我的还要凉?”
“我自小便体寒,捂不暖和。”宋衍这般回答过后,看到熙宁嘴角翘了翘,复又说道:“现今暖和了。”
熙宁想要站起,却因为蹲的太久,腿上麻了,往后倒了倒,又被宋衍一把捞起,宋衍脸上满是忧虑,问道:“有没有好好吃药,好好吃饭?这么感觉轻了好些?”
熙宁笑着说道:“我哪敢不听你的话,你说要我好好吃饭吃药才让我出去,我哪天都想快快好起来,这般才能不困在这里。”
熙宁说话无意,叫宋衍听来却有些刺耳,这末将她放在了床上,盖了褥子,有亲手端来了药喂人服下,说道:“后日便是休沐的日子,在那之前若是能好些,便出去玩吧,我陪你。”
“当真?”熙宁喜上眉梢,想起来了前几日听过别人说的,丰都郊外山上有座佛寺,那儿显灵,想着求福,边说道:“能去衡安寺吗?”
宋衍皱了皱眉头,说道:“衡安寺在郊外君山上,本是冬日,山上环境恶劣,你又身体不适,上山去定然有些困难。”
“那好吧。”熙宁被那药苦的小脸皱成一团,又被宋衍拿来的蜜饯哄好。
宋衍笑了笑,说道:“那便去吧,只是你要常常呆在我的身边,我总怕有失处。”
熙宁乐得就要从床上跳起来,一双手圈住了宋衍的脑袋,拼了命的摇晃起来,宋衍手中还端着药,如何的注意下也没能让那些药流连在碗中,尽数泼了出来。
熙宁注意着那药碗,发现那里面没有了药之后便趴回了床上,杯子一裹,向着墙面呼呼睡起来。
宋衍失笑,又去端了新药来,硬是将熙宁揉翻了一个面,说道:“快些起来吃药。”
*
后日清早,熙宁便起来梳妆打扮,这些以往都是清商来做,她全然不懂,又发现楚地的女子间盛行的妆容与王都不同,唤了府里的小丫鬟过来让她给自己画面。
那小丫鬟手上提着梳妆盒,对着熙宁请了安,随后就上手给她妆化,熙宁闭着眼睛,觉得那毛笔在自己的脸上拂过痒痒的,终是打了一个喷嚏,谁知道一睁开眼睛才发现面前的人是宋衍。
熙宁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脸,说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进来了,雪儿呢?”
“禀告夫人,奴婢在这。”门外传来雪儿的声音,更叫熙宁觉得难堪,手指间扒了一条缝出来看了看宋衍,他手上正执着一盘青黛,手上拿着笔,正看着自己笑。
熙宁笑了一声,说道:“我这般的憨态全叫你看光了,也未想到你竟然会用这些东西。”
“本不会用的,看见那雪儿在你面上图画了几次,又擦了几次,为夫便想着亲自试试。”
熙宁盯着那镜子看了看,一边是柳叶的眉毛一笔一画,一边却糊成了一团,好似是一条毛毛虫,随即闭上了眼睛,让宋衍再画。
这般还不算,行在路上又不断嬉戏打闹,此番折腾之下,到达山脚的时候已经快要临近正午。
宋衍看了看天上的云,说道:“如此正好,有些太阳的暖光方不至于那样寒冷。”说罢便牵起了熙宁的手与她一同爬山。
寺中规矩便是求缘的施主要亲自爬上山来,过路行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皆是佝偻着身躯,手上拿了根木头慢慢向上走去。
熙宁被宋衍牵着,虽觉得累了些,可是并不难受,反而心情雀跃,只听他说如今大楚的皇帝已经全然信任他了,是故这些日子里宋衍在家的时日屈指可数。
熙宁看着山上雕刻的那一尊佛像,只愿求一个岁岁平安,如今身在他乡,又嫁作人妇,熙宁觉得自己心智也成熟了不少。
两人走到寺庙大门,方烧了香,正准备走进正殿,宋衍却突然被人叫住。
“宋大人,可真是巧呀,不知您也在这?”
宋衍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男子说道:“谢大人好。”
两人互相作揖后,那来者便说道:“家中夫人总说要来,这次趁着休沐硬是将我拉了过来,实在是扛不住呀!”谢川的目光落在了熙宁的身上,问道:“这是——”
宋衍顺着他的话说道:“正是家中夫人。”
“久仰久仰!”
熙宁也对着谢川笑了笑,本就出身宫中,只要熙宁愿意一举一动皆含皇家气度,谢川狐疑了一瞬,又说道:“宋大人,近来有一事我不太清楚,还想请您指教一番。”
宋衍正要推辞,熙宁却松开了手,说道:“去罢,我在殿中等你。”
“莫要乱跑。”宋衍向叮嘱小孩一般叮嘱熙宁,只惹得熙宁对着宋衍做了一个鬼脸,三步做两步跑进了殿中。
谢川本走在宋衍之前,到了游人稀落之处便停下,让宋衍走在前面。
宋衍转过身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臣听宋晖公子说那人是齐国公主?”
宋衍将手背在身后,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嗯。”
“公子,您要想清楚啊,您身上肩负的东西不容许您出半点差错,齐国我们不该多沾染!我们这些人跟在您的身边便是将脑袋悬在了裤腰带上。”
宋衍并不想为难那人,于是说道:“正是这样,这一切我都势在必得,齐国安置在这里的暗线已经为我所用,至于她是不是公主都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宋衍话说的明白,却叫谢川听的胆战心惊,说道:“若是她发现了我们的计划该如何是好?”
“我不会让她发现。”宋衍眼中没有感情。
谢川不再纠缠此事,又说道:“宋晖派我来和您说,您要的东西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这山下,您现在要去看看吗?”
宋衍看了一眼大殿,今日来此正是最好的掩护,于是应下,二人一同进入了偏殿之中,又在小和尚的带领下去到了一间暗室之中,辗转下楼,便看见里面躺着许多黑亮发光的铁器,山体中空处有军队在此,声音及其细小,练的却都是一招毙命的招数。
宋衍走在长廊上,随意看准了一人从袖中丢了个暗器过去,只看见那人动作一滞,脸上多了一条血线,看向宋衍的眼睛里面满是尊敬又有一丝惊恐。
“再好好练练,很好了,楚敬。”
那人没能想到公子会记得他的名字,当即跪了下来。
谢川看着宋衍脸上温润神情,忽地惊醒,此人笼络人心从来厉害,若还是有些温情只怕是虚情假意,此人危险,跟着他却能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流落在外又能算的了什么,身上流的本来就是帝王家的血。
*
熙宁左等右等没能等到宋衍回来,又想着与他一同参拜才好,于是干脆坐在了一边,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人是自己认识的,熙宁觉得自己虽然不认生,却总还是有些害怕,有些想家,再就是有些害怕,于是又往里面坐了坐。
总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熙宁看了看殿中那尊高大的镀金佛像,安慰自己不过是自己想多了,眼风一瞥,却看到了连通后院的门边站着一个人,在自己看过去之后便转过身去了。
熙宁心觉不妙,赶紧追过去,戒备着,只见着院中都是些沙弥和尚,那些人见着自己之后,便向自己走来,说道:“参拜在前殿,女施主请回吧,这里不对外开放。”
熙宁总觉得熟悉,可那感觉却有些飘渺,没有办法得到验证,她似乎是见过,而且并不是暗卫中的那一批人。
而是——
存在于自己残缺的幼时记忆中的人。
“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一个一个男子走过这里,很高,穿着黑色不,蓝色……”熙宁太过激动以至于语无伦次,甚至觉得是自己眼花了,而那些和尚也没有给出回应,只是一味地催促熙宁快些离开。
熙宁心中不安,也许是对故乡和故人的牵引使自己产生了幻觉,而这时,手中一暖,只看见来人额上满是汗珠,脸上发红,看样子是寻了自己很久。
宋衍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熙宁本想说实话,却只是轻轻地回应道:“等你等了许久,有些口渴,便想来讨碗水喝。”
宋衍已经转过身去,只是眼睛一瞥,那人却又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不是幻觉。
“你!”
“嘘——”
☆、小人
熙宁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
是自己认识的人。
他不是早就死在自己眼前了吗?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衍似乎是察觉到了熙宁的异样, 用怀中帕子拭去了她额上汗珠,又送来了水。问道:“怎么了?”
熙宁紧张,说道:“无事, 只是心中有些戚戚,大抵是这山高, 望着有些惧怕。”
“那我们现时便下山去。”宋衍皱眉,自己只是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儿没想到再回来的时候便再也找不见熙宁, 如今寻着了,她又说自己身体不适。
熙宁握住了宋衍的手,说道:“来都来了, 不拜拜的话总觉得心中过意不去, 我对丰都并不熟悉,离家又远,只能在这儿求个慰藉了。”
宋衍无话, 只带着熙宁拜过后请了轿夫来送熙宁下山。
可还未到府中, 宋衍便被人请走了, 熙宁原本以为这只是偶有发生的事,却未想到这般经常,宋衍若不在,她自己出门去总觉得有些害怕, 既然束手束脚倒不如好好呆在府中, 如此熬过了整个春天, 病好了,却成了笼中的鸟雀。
夏日日长,熙宁便睡得早,听见了宋衍的脚步声又从床上坐起。
宋衍笑着扶熙宁躺下,执了蒲扇来给她扇风, 说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熙宁平躺在竹席上,说道:“南国夏日总是又热又湿,不太适应。”
宋衍了然,说道:“那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熙宁沉默了一瞬,又接着说道:“明日想再去一趟衡安山,听说能求符水来消除身上湿气。”
“我以往便和你说过,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信一些便好,不能太过沉溺。”宋衍才说着,又借着月光看见熙宁扭过了头,又说道:“明日我不在府中……”
“我可以让岑婆婆陪我去,你知道我习武,身体并不弱,只是初次来此地才会有不适应。”
宋衍听熙宁话中坚定,皱了皱眉,将熙宁哄睡之后便走出了房门。
他总相信熙宁,不会派人监视她,不然白白弃去了夫妻情分,可衡安山上不得不防,再加上熙宁执意要去往山上,宋衍难免不会多想,于是派了人去收在山上,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有半分差错,往事俱备,只欠东风,若是失手,便是万劫不复。
*
宋衍已经离开,熙宁至多在脸上敷了一层粉便同岑婆婆一起上了路,那管家的岑婆子虽然看起来精明厉害,熙宁却不相信自己连她都甩不掉。
山下茶摊已经支起,熙宁坐在那茶摊上,准备饮了茶便再上山去。
岑婆子先说着:“夫人,这儿简陋,想怕是吃食容易伤了身子,何不上山再去找僧人要些水?
熙宁已经坐在了茶摊上,说道:“分明都是一样的茶,一样从水里打起,一样烧开,怎得这里的茶便比不上城中的茶呢?”
熙宁说完之后便不再说话,反而自找店家点了两壶茶来,只见着那店家走开的时候在铜壶底部递来了一张纸。
熙宁看了那店家一眼,并不是那日所见之人,而自己是随意选的日子来的,这消息未免来的太快。
虽是疑惑,熙宁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收起,又趁着人不注意将纸条展开。
他要约自己见面,就在茶摊边上的古玩店中。
熙宁饮过茶,将脑袋上的簪子藏进袖中,急切说道:“岑婆婆,您可见到我头上的那柄玉簪了?”
岑婆子也是满头雾水,说道:“老奴未曾见过。”
“那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圣上御赐宝物,若我将这个弄丢了可如何去见老爷?”
“霜儿,你且留在此处陪着夫人,其他人跟我去寻簪子去,切勿怠慢。”
岑婆子是南楚皇帝派来的人自然对这些东西在意,而自己这段时间并没有露出过什么差错,她应当也是放松了警惕。
至于霜儿,便无所谓了。
熙宁起身往古董店走去,霜儿不敢拦下只能跟着她走,才进了古董店中便遇到了霜儿的小姐妹。霜儿有些蠢蠢欲动,熙宁便放她去了。
熙宁顺着那排字画一一走过去,忽地瞪大了双眼,看见那日见着的人就这般出现在了自己地面前,与自己隔得这样近,问道:“廖伯伯,您不是——”
“随我来。”
熙宁跟在那人的身后,当年随舅父出征,廖蒙为了救自己就死在自己的面前,就算是生了那般重的病,失去了幼时记忆,当年大同之战的惨像犹然在目。
才进了暗门,熙宁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中年男子问道:“廖伯伯,您怎会在这,您可知道廖夫人——”
“我知道,她改嫁了岂不是很好。”
“可是,您既然活着,又为何不回家,反而在这儿?”熙宁看过他身上装束,再听他口音,已经完全是楚地的口音,黯了眼神。
“殿下比我知道的更加清楚,我为何不能回去。”廖蒙双手抱拳,跪在地上,对着熙宁行了军礼,非齐国正式大礼,复又说道:“却不知殿下又为何在此处?”
“你我现在各事其主……”熙宁狠下心来,说道:“您活着就很好了。”
听了熙宁的话,廖蒙脸上惊愕更深一层,问道:“您与宋子仁是什么关系?”
“他是本宫的驸马。”熙宁将廖蒙扶起,提及宋衍之时喜上眉梢。
廖蒙不愿起来,却说道:“臣会安排人送您归国。”
“你什么意思?”
“臣——”廖蒙抬头,“若您信臣,臣只能说明,臣之主便是您身边之人,不在寺中见面只是因为他已经警觉,派人看守。”
熙宁掐紧扶手,说道:“不必这般谈笑,你事楚王便事楚王,本宫未尝怪你,可你何必要说出这般离间之话,他生长于齐国,又入朝为仕,如今来齐也是身负皇命而来,不然你以为本宫为何会来这?”
“可楚国国姓为宋,不是吗,殿下?”
*
“楚王宫中曾有两位皇后,一为东宫,二为西宫,两位娘娘关系亲厚,甚至怀孕日期先后不过两日,皇上对两位娘娘皆是宠爱有加,可太子只有一个,皇位也只有一个,于是其中一人用奸计陷害了其中一位娘娘,那被陷害的娘娘虽是先诞下一子,却无力相护,未想到对方想要赶尽杀绝。”
“那娘娘乃是颍川宋氏正门嫡女,原本便是违抗了族命嫁进楚国宫中,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那样小的婴儿,自然是……要斩草除根。”
“就在所有人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的时候,他却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楚国,其中许多旧部见那孩子回来了,便甘愿服从在他手下,事实证明,这孩子处处都比当今圣上出彩。”
“本宫不信你的胡言乱语!”熙宁心乱了。
“殿下信与不信,都需要知道臣只想让您好好地过下去。”
“为什么?”
“只因为您是殿下罢了,从前也是,现今也是,将来也是。”
熙宁无语凝噎,一边是宋衍,一边是廖蒙,夹在中间没有办法,竟闻到一股血腥味,当是那簪子戳进了皮肉中。
“之后再议,本宫乏了,本宫要离开这里。”
说罢,熙宁的手中被塞了一卷字画,两人走出暗室,却是在商讨这字画的价格。
之后上山去,熙宁也兴致缺缺,回到府中时已经有些夜色。
熙宁走近房中,看着那伟岸清俊的背影,心中一暖,只当他回来的这样早,悄么地走过去,从后面捂住了宋衍的眼睛,可以压低了声音,说道:“猜猜我是谁?”
宋衍配合地身子一颤,说道:“可是哪位梁上君子?还不速速显形,让本官缉拿归案!”
“我并未偷你什么东西为何要捉我?”
“你可再细想?当真未偷过什么东西?”
熙宁掩着笑意,说道:“天地良心,我若偷了你的东西,我便和你姓啦!”
宋衍再也憋不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好歹就是个小道士,人家可是横行霸道了多年的大妖怪,只是耍起了赖,将熙宁一把抱在了怀中,说道:“总逞口舌之快,你何时得到了什么别的好处?”
熙宁挣扎,说道:“如今天还未黑,你便说出这话来,怎么能称作是君子?“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小人。”
宋衍与熙宁调笑,熙宁却觉得身上升起一阵寒气来,又赶紧说道:“再看什么呢?”
“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奏章,皇上又去行宫避暑了,留了个烂摊子给我,我当真是不想管哪家的媳妇跑了,哪处出现了什么奇异怪事。”宋衍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眉心。
熙宁伸手去拿,却又被宋衍一把拦下,为了掩饰尴尬,熙宁说道:“我从小便不爱读书,分明那些字我都认得,连在一起就全然不知道了,每每看你们长篇大论的送了折子上去,密密麻麻的小字全部挤在一起,我就撑不住想要睡觉了,你在这看着,我陪你。”
“好。”
宋衍虽说了好字却并没有继续看,反而又问起熙宁今日的见闻,熙宁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自己把自己都给说累了,于是又说道:“要睡了要睡了。”
熙宁才从宋衍的身上跳下来却又被人扛了起来,只说着:“为夫也累了,一同睡去。”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就在熙宁快要将廖蒙一事忘记之时,雨夜里,宋府的大门被敲响。
金戈铁马。
☆、回家
“宋大人, 多有得罪。”
雨水顺着为首那人的金甲滴在地上,对着宋衍行礼。
此时正是清晨,天还没有完全地亮起, 宋衍早期更换朝服,却未曾想到迎来了这群不速之客。
“老爷, 小的不好,小的没能拦住他们!”从门口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小厮, 看着堂中的两位大人对峙,心下颇紧张。
“不知上将军来此有何贵干?”宋衍笑着请来人坐下,又对着那闯进来的小厮说道:“劳烦各位了, 去端些茶点过来。”
“不必了。”上将军笑着接过了身后随行小兵递过来的旨意, 说道:“圣上命我等来请齐国公主入宫。”
宋衍眼皮跳了一跳,从容说道:“还请谅解,这里并没有您口中所说的齐国公主。”
“唔——那便请府中所有女眷都去宫中陪皇后说说话吧, 冒犯了。”
话到这里, 那人竟然要直接硬请。
“休得放肆, 此乃朝廷命官府邸,何人敢硬闯,若只有凭一纸空文,未加盖三部官印, 叫我怎样服气?”宋衍坐在正座上看着来者, 门口还有马蹄之声。
宋衍心中思索着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一时又无法彻底冷静,只继续说道:“依您所言,本官私藏齐国公主,那岂不是您也要将本官也请去才好?”
“大人一片忠心,又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大人为维护两朝安宁做出了太多的贡献,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皇上自然不会怀疑您,也相信您做出这些事一定是有苦衷的。”
句句所言竟是将自己摘了干净,想必他是有备而来,可是皇上远在行宫又怎会知晓朝中之事,莫非是自己这边出了叛徒?如今看来竟然是自身难保,若交出熙宁还会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不交出熙宁,只怕是后患无穷。
到底还是不愿意,只是还差火候,现在便逼宫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熙宁原本睡得死,却被外头声响吵醒,攀住木门仔细去听,越听心中越是难受,宋衍他定然不会交出自己,可是他身负侄侄的皇命,若是现在暴露两国难免交战,对方已经直到了自己的身份定然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如此权衡利弊之下,熙宁走出了房门。
为首一人看见熙宁之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笑容。
宋衍不自觉掐紧了木制扶手,看着熙宁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眉眼间冷若寒霜。
“现时外头还下着这般大的雨,还是先在这儿多停留些时间吧,总怕扰了夫人安宁。”
熙宁对着宋衍笑了笑,在这满是人的大堂之中之后竟然再没有一丝声响,一炷香后,雨渐渐的笑了,放晴。
熙宁终是跟着人走出了宅院,正要上轿之时又被人拦下,宋衍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轻轻说道:“等我,这只是暂时的。”
熙宁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才说道:“继续做你的事,我定然无妨。”
熙宁上轿,轿中颠簸无人依靠陪伴说话,心中只有不适,面色苍白,几近呕吐,不知道过了多久,熙宁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不是宫殿,更不是宅院,而是一座监狱,冰冷的石墙。
熙宁强压住喉头酸水,尽力摆起公主的姿态,不去问缘由,而是直接跟着那人进了监狱之中,关押她的牢房与其他牢房不同,单间,且更加整洁。
如此的干净利落,不脱泥带水。
“您请坐。”那身材高大的男子看了熙宁一眼,说道:“鄙人姓凌,冒犯了。”
熙宁盯着那人,一言不发。
“您不必害怕,您是我朝的贵客,等到皇上回来赴宴之后便送您归国。”
“让更大些的官来吧,你做不了主。”
“如今丰都最大的官除却小人,便只有宋大人了,哦,不,应当称作为秦王殿下。”
“你什么意思?”
“秦王殿下流落在外,如今以齐国叛臣为名归国,享尽荣华,却意图篡位谋反,只当皇上什么都不知道吗?”凌将军继续说道:“逾越了。”
熙宁瞪大了双眼,再想起来那日廖蒙和自己说过的话只觉得头晕眼花,他所说的暂时是什么意思?等他当了南楚的皇上之后再来救自己吗?
不。
熙宁的陷入迷茫,所以这一切都是他布下的局,骗了侄侄骗了自己,借助齐国的力量来图谋自己的权位吗?
熙宁终于体力不支,无法再好好站着,扶住了墙壁才不至于让自己倒在地上,现在她需要一个解释。
可是宋衍并不来见她,来到这里她并没有受过什么苦,可是心中的苦痛却足以让熙宁三天三夜没有闭眼。
夜里,牢中静得可怕。
平日留在这儿的狱卒都从三个变作了一个,只一个人醉着酒,说道:“奶奶的,都他妈去找娘们完了,留老子一个人在这里看活鬼。”
熙宁掐着手指算了算,今日外头该有一场灯会,原和他商议好要一同去看的,听说是已经赁好了销得紧俏的小船,正是夏季,池中尽是藕花荷叶。
却是,物是人非。
*
“殿下,今日我们便动手吗?可会不会太急了,凌狗还在街上吠着呢,皇上也下落不明。”
看着自己面前身着战甲的千百亲卫,身上发出森森寒光,宋衍面色镇定,说道:“丢了,就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国不容二主,今日只能成功不准失败。”
“可是这样是否太过仓促?”
“现在不动手留着他回来了上赶着送死吗?”宋衍揉了揉眉心,说道:“先去控制皇宫,一定要快,不可声张,若有必要,则不必管蝼蚁性命。”
“是!”
“朝廷暴虐,百姓民不聊生,我朝三百数年,不可亡于小人之徒!秦王乃先帝亲子,实负列祖列宗之命,讨伐奸贼,匡复皇室!即刻出发!诛杀奸佞,可保子孙万世无忧!”
其中一人宣读完毕之后,众将士将手中酒盏掷于地面,安静肃杀。
城中百姓正游戏于灯火之间,却不见得在黑暗中涌动的浪潮,潜过安宁,直奔皇宫。
南楚皇帝正携着自己的宠姬避暑,宫中除去些下人以外只剩了皇后,宋衍从未见过这位弟妹,如今看到她拦在了大殿之外,说道:“送她离开吧。”
“你不能这样!他是皇上啊!九五至尊的皇上啊!他如此信你,你却在背后捅他一刀!你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朕——”宋衍笑了笑,这个词对他来说熟悉而又陌生,“朕只是拿回原本就是属于朕的东西,我会放你离开,生死全都取决于你自己。”
“报——我军已将都城全部控制住,只是上将军,不,只是凌狗不见了,府中也无人,更无钱财。”
宋衍联想到了那失踪的弟弟,说道:“去追。”
*
熙宁眼睁睁地看着衣裙黑衣人涌进了牢笼之中,做起防备的姿态,来人却将面罩摘下,竟是廖蒙!
紧接着,一个女子被拖进了监牢之中。
“你怎会在这?”
“我将秘密泄露给前朝上将军,今日他乘乱起兵,如今已经控制住了皇城,我来带您回去。”
熙宁无话,彻底心死。
“如今他还未坐稳皇位,除去丰都以外应该还未戒严,这是假死药,这里是面具,待会您掩进人群之中,属下会设计带您离开这里。”
熙宁没有疑议,按照廖蒙的话做。
离开之时,廖蒙朝着监牢放了一把火,熙宁来不及阻止,只说道:“里面不都是人吗!”
“殿下心软,可又有谁对殿下心软过。”
熙宁不答,只见着廖蒙一众人拆下了身上的夜行服涌进了人群之中。
宋衍到时只见到了熊熊的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火啊!”
宋衍虽觉得蹊跷,却还是不顾他人阻拦冲进了火场之中,凭着脑中的记忆跑向关押最重大犯人的监牢,可还未走近却被人一把拉住,说道:“皇上,龙体为重!您不能在进去了!”
“给朕滚开。”
“您杀了臣吧,您不能进去啊!”
一阵黑烟冲进宋衍的鼻腔之中,咳嗽不止,来人见状又将宋衍拉出。
火势微微减小了一些宋衍便又冲了进去,却看到里面躺着一具已经烧焦了的女尸,宋衍只觉得眼睛酸胀,更是已经失去了嚎哭的情绪,整个人都麻了。
宋衍走近,去看那已经烧焦了的黑块,猛地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金铃铛,她的金铃铛!
宋衍冲出天牢,一向端庄持重现在却失了分寸,也不顾他人异样眼光,只在人群中寻找着熙宁。
擦肩而过。
宋衍心中猛然一动,再回过头去已经被人群冲散,那人脸上带着一个狐狸面具,正在看着自己,其间两个人距离不过三人宽,一人在追,一人在后退,终于被人群冲散。
咫尺天涯。
熙宁看着宋衍不断地寻找自己,心中却没有了任何的想法,慢慢地靠近了桥头。
“不要!”
熙宁任凭自己摔进水中,脑袋中只剩下了嗡嗡的轰鸣声。
笼中的鸟儿被放出天空,自由地翱翔,再化作一尾游鱼,顺着水游动。
我要回家。
*
日夜兼程。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是熟悉的景象,熟悉的人。
裕慈看着熙宁醒来,将她揉进了怀中,说道:“姑姑,朕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
熙宁想要安慰裕慈,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只好拍了拍裕慈的背。
清商有些害怕,她好像不再认识自家的公主,眼神有些空洞淡漠,眉眼中的那抹傲气——
没有了。
☆、认错
自己现在正在公主府内, 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时候,熙宁任凭裕慈抱着自己。
“姑姑, 是宋相将您送回来的吗?”
熙宁皱眉,张了张嘴, 冲下床去寻找纸币,宋衍他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他骗了皇帝!更是骗了齐国的千千万万百姓!他是叛徒,他该死!
他口中说的楚国皇帝想要攻打齐国,到底是哪个皇帝?他想进攻?!
“姑姑, 你不要这样激动!您受了风寒, 不能这样!”裕慈跟在熙宁身后,看她疯了一般在房间里面冲撞。
熙宁提笔,正欲书写宋衍罪状, 这时门外却有一个太监赶来, 说道:“楚国送来了国书, 还请皇上过目。”
裕慈现在只管着熙宁的情况,接过了那被金匣子装的好好地国书,上面加盖了楚国玉玺,裕慈像是胸有成竹一般看了看, 又将那国书丢到了一边, 继续去看熙宁写了什么。
熙宁只觉得泪水溢满了眼眶, 顿了笔,写道:“上面是什么?”
裕慈看到熙宁这般神态,想必是激动所致,说道:“是侄侄对不起您,为了让这戏做得更真些才没把真相告知与您, 如今宋爱卿将您送回,您想必也是知道了其中的缘由,如今爱卿他已经将楚国皇帝劝说成功,如今楚国要我我朝世代交好永不互相侵犯呐!”
熙宁听着,手却在不断地颤抖,为了宋衍,更为了面前这个被骗的皇侄,当初自己也和他一般傻。
裕慈继续说道:“姑姑,您觉得朕做的对吗,朕做了前朝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姑姑——传太医来!快!”
熙宁只觉得天旋地转,再次晕倒,裕慈只是一不留神便让熙宁直接栽到了地上。
眼中的泪珠滴在了宋字上,透了墨,散开成了一团。
他当真厉害,他当真厉害啊。
一纸国书,世代交好,路上没有被人追过,就是因为他不能追,朝廷还要他来主持,他怕自己把这件事告诉皇上,为什么?是他还要回来吗?多么假惺惺!
清商敲门,熙宁却像没有听到一般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手上的茶已经凉了却还被她死死地捏着。
自醒来后便是这样。
“公主,您怎么了,您有事和奴婢说呀!奴婢好怕……”
熙宁现在已经能说话,只是不太利索,声音有些沙哑,,像摸小动物一般轻轻摸了摸清商的脑袋,说道:“本宫能有什么事……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
清商跪在熙宁身边,又听到熙宁说道:“送本宫……回来的……人……在……哪?”
清商哭道:“奴婢不知道呀,奴婢只是像平常一般来您屋中打扫却突然看见了殿下您,那人是谁?要不要奴婢差人去找寻,送些赏银去?”
熙宁心下了然,廖蒙他是不会回来的了,于是拍了拍清商的手,说道:“不用了,辛苦你了,给本宫好好梳洗一番,本宫想母后了。”
*
熙宁出府之时看见了赵临川,只是有些惊讶,也无颜见他,只见他下巴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胡茬,双眼下垂着黑眼圈,相比分别之时衰老了许多。
上轿之后,熙宁才知道赵临川彻夜赶回京城,在外头守了许久,未让人通报过,熙宁低头不语。
只觉得脸上有些不适,气色太差,教清商给自己敷了好厚一层胭脂妆容,熙宁苦笑两声。
长福宫中,太后已经卧病不起,再也不见容光,知道熙宁来后挣扎着坐了起来。
熙宁忍住眼泪,跪在了太后的身边,说道:“儿臣不……孝,未能侍奉……母后……身侧。”
薛太后想要伸手去扶熙宁,却已经没有了那个力气,只好说道:“来人,扶平阳起来。”
熙宁坐在薛太后的身边,让太后躺下,喃喃道:“母后……”
薛太后笑着说道:“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惹你皇兄不高兴了?跑来母后这里闹,母后能怎么办?”
熙宁大惊,看着身边的宫人,一个个都垂下了头。
分明自己出降那日太后身体健朗,如今却已经病到了这般地步吗?熙宁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愈发自责,也愈发恨起那人来,整个人止不住颤抖,紧紧抓住了太后的手,说道:“没有,媛媛就是想母后了,没有闯祸,也没有干坏事。”
“是呀,那才是哀家的好媛媛。”薛太后皱了皱眉头,突然提起:“明儿你皇兄来了母后帮你去择一桩婚事,你说说你看可看中了哪家的小子?”
熙宁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哽咽说道:“不嫁人……媛媛不……嫁人,媛媛想要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莫要哭了,你瞧瞧妆都哭花了,只是说要你嫁人,又不是再也不能回来了似的。”薛太后伸手去摸熙宁的脸,继续说道:“我瞧见你赵伯伯家的小子就很好,你与他一同长大,彼此交心,只是有一点不好,你皇兄啊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只要你答应了,哀家就好好和你皇兄说道说道,你开心才是最好的。”
熙宁眼看着母后说完这句话之后开始不断地呼吸,赶紧伸手去给她顺气,说道:“媛媛愿意!媛媛愿意,母后,我答应您!”
长福宫中安静得不像话,好像被闷在了一个大壳子中,所有人静止不动。
肉眼间的,熙宁说出那番话后太后的起色更好了些,说道:“母后终于要亲手将你送出去了,那是个好人家,平阳你不可以再像以前一般闹腾,好好地,相夫教子,不能由着自己是公主便不给人家好脸色看,赵家小子可老实,总受你欺负又不吭声。”
“是,媛媛听母后的话。”
“哀家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
熙宁觉得母亲说话的感觉突然变了,急忙抬起头来,说道:“媛媛……哪有什么让您放心不下的。”
薛太后甚至已经恢复,说道:“媛媛……”
“儿臣在这。”
熙宁等着她继续说,薛太后却突然停下,只是深深看了熙宁一眼。
这个秘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要随着自己的离开而掩埋在时间的尘土里了,自己犯下的错不该叫她来承担这个后果,她该是无忧无虑,她会诞下自己的孩子,将血脉永远传下去,这是他的血脉,也是自己的私心。
“母后?”
“无事了,哀家有些累了,哀家想要歇一会,平阳你也快回去吧。”
熙宁看着母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抹光彩,还以为是自己来了她便好了,急急忙忙说道:“母后休息……儿臣去看看皇侄……再来看您好不好?”
“去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熙宁听到一句。
“去看看你舅舅,他生前很喜欢你。”
*
熙宁走在去往南书房的路上,她不想伤害了裕慈的心,毕竟他只是刚刚登基,他的心理,熙宁不会不懂,而且宋衍也好像并没有对他、对整个齐国造成什么伤害,甚至还送来了国书。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仅仅是想要借助齐国的力量登上皇位吗?
还有颍川宋氏。
他的母亲的身份。
他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这样好?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宋衍的一举一动在熙宁的眼中都有了深一层的解释。
为了攀附?为了权力?抑或是别的什么。
熙宁觉得头疼,干脆不再想他,他这样做早将自己最后一丝爱意都给磨灭,自己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残了。
太累了。
“奴才参见贵妃娘娘——”
熙宁从后头听到有人这样叫,以为是宋澜安来了,回了头却发现整条长廊中只有自己这一个人。
只见那小太监猛地跪在了地上对着自己磕头,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殿下饶过奴才,求殿下饶过奴才,是奴才眼瞎了。”
熙宁笑着说道:“只是认错了人,本宫会怪你什么,起来吧,且去做自己的事去。”
熙宁放空了自己向那熟悉的小院走去,曾经她坐在父皇的腿上看批改奏章,替皇兄研磨过墨水,如今坐在那里的是自己的皇侄。
期间不过几载,至亲一个一个离开,就好像这空空的长廊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一般。
小顺子见到熙宁来了,轻声说道:“禀告殿下,皇上睡着了。”
“那便不要通报了。”
熙宁从来都有特权,随意进出这件覆满着龙气的屋子,熙宁留清商在屋外,自己取了衣服去给裕慈搭上,才走近他便醒了。
裕慈眼睛还是红的,看见是熙宁,原本紧绷的身体得到了放松,说道:“是姑姑来了,突然又来了这些事,姑姑可不要怪朕没有守在您身边。”
“国事为重,侄侄……您是百姓的……指望,自然……要做这些事的,至于本宫,如今不是好好的在您的面前吗?本宫刚刚……去看过母后……身体似乎是好了许多……”
裕慈的脸色突然黯下,说道:“姑姑是先去看了皇祖母再来看朕的吗?”
熙宁还未觉出这话中含义,却看到有人已经身穿麻衣跪在殿前。
“太皇太后——驾崩。”
熙宁还未站起,又晕过去。
鞭子打在石板上,回声传遍皇城。
☆、胡话
京城上下一片缟素。
谥号懿章, 与真宗合葬南山皇陵,神主享于太庙。
熙宁茶饭不思,跪在长福宫中已有三日, 实在无法坚持时便扶去休息,可每每还未睡上一小会儿便又从噩梦中惊醒, 即便是太后走之后也依旧跪在原地,生前无法尽孝, 如今再怎样也无法弥补。
原来那时竟然是回光返照。
熙宁身上披着重孝,身体只像一片白纸一般摇摇欲坠,脸色苍白, 谁来劝说都不听。
“你听我说, 你现在必须去休息,算我求你。”赵临川跪在熙宁的身边,“你的悲痛我能理解, 可是你不能伤了自己的身子, 不然皇姑姑怎么能放心的走。”
熙宁抬头, 才发现面前是赵临川,还未说出一句话,便开始猛烈地咳嗽,到最后竟然有零星的血迹落在了地上, 衣服上被溅了血, 白衣红雪, 很是扎眼。
眼瞧着熙宁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赵临川赶紧将人抱起,往熙宁原来的宫殿中跑去,在路上遇到了皇上,裕慈二话未说摆驾熙宁宫中, 宣御医来看,若有差错……
裕慈不敢往下想。
*
“公主殿下只是积劳成疾,忧思过度,只需静养一段时间便好,陛下无需担心。”御医颤颤巍巍地说着,赶紧退下。
熙宁醒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这一句。
“姑姑,您醒了!”裕慈走到了熙宁的身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朕真的好怕,若您和皇祖母一块去了,朕也不——”
熙宁奋力伸手拉住了裕慈的衣袖,说道:“不要说这些,永远都不要说。”
“好,朕听你的,你快喝药,快些喝药!”
熙宁本以为那药该死极苦的,可现今喝来竟觉得一点也不苦,也看不得那一勺一勺的喂法,端起碗来一口饮尽,接着就要下床再去长福宫中。
“姑姑,求您别去了,休息一会儿吧。”
熙宁看着裕慈,终于还是屈服。
这个夏天,冷的如同腊月三九天,天寒地冻。
*
宫室之中,有一位华服男子坐在小几边上,几上是几沓厚厚的文书,已经将他追回奉为太上皇软禁宫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自己来做。
宋衍揉了揉眉头,多年的勤俭嗜静让他不喜有人在身边伺候,灯快灭了,便自己起身去点灯,总在那跳动的火苗中看见她的影子。
她一定很伤心。
可是宋衍还不知道要怎样和她说明,才听说齐国国丧,想必她该是把自己恨死了。
宋衍无奈地笑了笑,对着灯火说道,“进来吧。”
一名暗卫从门口走近殿中,单膝跪下,说道:“陛下让臣去寻的担心,臣都寻到了,还请您过目。”
宋衍接过,脸上风云全部消匿在黑暗之中。
*
“姑姑就在这儿住着吧,宫中什么都有,又何必再去外头呢,只看你身子这般虚弱,要侄侄怎么放心呢?”裕慈端着药碗,看着正坐在秋千上的熙宁。
熙宁笑着说道:“不在宫里住了,处处行事都不方便,哪来像我这般的人还住在宫里的?”
“那您要去您和宋相的府邸中吗?”
熙宁一时语塞,看着裕慈的眼睛,又急忙躲闪,说道:“回原来那座,等他回来之后再说吧。”
“能不能留在宫里呢?”
熙宁不知道裕慈哪来的这般执念,问道:“皇上为何这般执着,本宫留在宫中也是,不留着也并没有跑呀,总得了空会来寻你的,如今国事如此繁重,你时时流连在这里置天下百姓于何处?再者说,你也是做父皇的人了,怎么不去多陪陪瑞儿?听贵妃所言,您似乎并不与他多亲厚?”
裕慈被熙宁骂过,面上却不显气愤,反而问道:“姑姑您是觉得朕该多去那边坐坐吗?您是在赶朕走吗?”
熙宁颇无语,说道:“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本宫也从未……赶你走过。”
熙宁停顿,裕慈抱住了熙宁,说道:“如今皇祖母走了,您都不愿意正眼瞧一眼朕吗?”
“什么意思?”
“姑姑,您还看不出来吗?朕心悦您,想要您永远陪在朕的身边,朕再也不允许您离开朕一步,如今皇祖母崩了,便没有人可以拦住朕。”
“你在说什么胡话。”熙宁推了推裕慈,忽地又想起来了那日的小太监。
“朕从来没有说过胡话,当年只有您陪在我的身边,也只有您一个人挡在了刀剑面前护住了朕,朕怎么可能说胡话!”说罢,裕慈站起来甚至想要去吻熙宁。
熙宁退无可退,下意识地抬手扇了裕慈一耳光,这般清脆的一响,两个人都惊了。
“姑姑不是故意的。”熙宁呆呆地看着裕慈。
裕慈笑了笑,捏住了熙宁的手,说道:“媛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朕不会还手。”
熙宁觉得面前的裕慈十分可怕,被强制放在他脸上的手感受不到温度。
“你走,本宫当今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它就是发生了,朕要你永远都是我的,朕喜欢你,可你却喜欢上了别人,朕想着,那就让他死好了,可是朕怕你伤心,朕就想着随便塞给他一个女子,这般姑姑可是公主怎能甘为庶妻,后来朕才发现了妙用,若你嫁给他了,然后朕将他调走,这样你就还是干净的,而且死心塌地呀!”
“只要你干干净净的,一切就都还有余地,毕竟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血缘的牵连。”
熙宁觉得想要呕吐,身体止不住发抖,说道:“你放开我,我不想伤了你。”
谁知道,裕慈竟然像疯了一般说道:“朕得到了父皇没有得到的人!你知道吗,你的身子里留着和朕不一样的血,朕不怕,就算你一辈子都让朕贴近你,朕也不怕!”
“你什么意思?”
“当年朕就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失踪了,原来这一切都是皇祖母捣的鬼,她和她的兄长斯通生下了你,是吧!皇祖父是知道的,他设计发兵北元除去了您的亲生父亲,他们就是知道这一难他们逃不过了,才做出一个你失踪了的假象,让那竖子带着你去外头玩了一遭!”
“你胡说!”
“朕说过了,朕从来就没有胡说,若不是在父皇的书房外听到这些,我怎会这样笃定?”裕慈捏紧了熙宁的手,说道:“你以为当年那场战役为什么你能回来而其他人不能?因为朕的父皇也心悦你呀,可是他怎么样?他不敢!好歹也是一个母亲,他怕了!他怕你死,也怕你活着!”
熙宁猛然惊醒,颤颤巍巍地问道:“太后是你干的?”
“是呀!皇祖父可是皇上,留她活到今天不是已经很好了吗?朕让他和皇祖父陪葬已经很好了。”裕慈笑了笑,说道:“至于你,可以留下来赎罪,你可以永远都是朕的姑姑,大齐的公主,百年之后,还可以进皇陵,和朕一起。”
熙宁看着面前的裕慈,突然觉得这个消息来得也不算突然,好像这件事就应该在这时候发生的一般,激动过后便没有什么情绪了,真的累了。
熙宁甩开了裕慈的手,将头上的簪子都摘了下来,笑着说道:“留我一个体面吧。”
“放过我吧。”
“我自问没做过什么错事,若是有,那便是没有护住我千千万万的兵,没有替百姓把她们的丈夫、父亲带回来,现在老天爷来罚我了,我也认了。”熙宁跪在了裕慈的面前,说道:“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放我走吧。”
熙宁离开皇宫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路上,宋澜安抱着瑞儿来送她,熙宁走过去,跪下,问道:“贵妃娘娘很早就知道了吗?”
“媛媛,你不要这样。”宋澜安将她扶起,说道:“我不愿意的,我也不愿意的,我过得也不容易啊!你知道的,他要我,我能怎么办?他要杀乾敏,我又能怎么办?”
熙宁突然懂了,从小就有人说她与自己肖似,再去想乾敏和自己说过的种种话语,熙宁笑了,他早就知道了。想要告诉她乾敏并没有死,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忽然肚子中一阵翻滚,熙宁冲到了墙角,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觉的肝肠寸断,头一瞥,看见长巷的那边站着裕慈。
*
“所以说你那夫人其实并不是公主咯,那你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若是这个秘密让别人发现了,她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宋晖把玩着手上的玉器,看着宋衍坐在自己的面前。
宋衍允准他还像以前那般和自己说话,他们的家族帮了自己太多。
宋衍回应道:“若不是亲生的血脉的话那皇帝怎会还容她长大,怕是私情是真,可是就连太后本人都弄错了。”
“那你准备——”
*
熙宁卧在房中,只听到有人求见,再看却是宋衍的母亲,如今已经是半瞎不瞎了。宋衍还能将自己的母亲留在这里,也算是狠毒心肠,也不愧他能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殿下——”
熙宁笑了笑,看着这般大的老人就容易想起来自己的母亲,心软了许多,又同情她,才说道:“还像原来那般叫吧。”
“殿下,老身要走了。”
“去哪儿?”
“楚国。”
“那很好,本想寻着机会再去看望您的,怕是之后都不能再见面了。”
“殿下,当年老身带着他逃回了家中,族中人也不待见他,只让他一个人住在山下的小屋里,老身只能偷偷下山去看看他,也从来都教导他不要入朝不要参与这些纷争,只在乡下好好地安身就好,一辈子这样过去就好,可谁知道他会去参加考试,老身知道那些年苦了他——”
“这孩子倔,从小便不爱说话,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东西,老身过来也不是求您原谅他,只想和您说,他当真是喜欢你的,只是不知道——”
“够了,别再说了。”
“殿下——”
“您先去吧,若他问起我来您便说我已经没了就好,喜欢不喜欢的,也就这样了吧,我对他已经没有一丝情分了。”
送走了她,熙宁望了望天,四四方方的窗口,四四方方的天。
手抚上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将抓来的滑胎的药倒出了窗口。
总要有个人和自己作伴。
作者有话要说: 宋衍:看出来了,我会追妻追的很惨。
☆、娃娃
城郊山腰上。
一个梳着童子髻的小男孩在趴在石头上玩水, 约莫着看,不过三岁,且看那只白白嫩嫩的小肥手在水里荡来荡去, 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个金铃铛,红绳沾了水, 变成了暗红色。
“小崽子,屁股痒痒了不是?”
小娃娃还没来得及挣扎, 就被人整个的捞起来,刚要喊救命,就看清了对方的脸, 抱起赵临川的脑袋就开始撒娇, “舅舅真俊美,舅舅大人有大量。”
赵临川被这么奶声奶气的声音一夸,魂都找不到了, 还是对着小娃娃的屁股一拍, 说道:“要你娘亲知道你来玩水了她非发威打你不成。”
小娃娃吃痛, 说道:“舅舅救我小命!”
“你!”赵临川哭笑不得,这个德行和熙宁一模一样,还好是个男孩,万一是个女孩子指不定闹翻了天。
赵临川带着小娃娃上了山, 至今还没有名字, 就连姓氏也未定下, 胡乱猫儿狗儿的叫着。
熙宁已经搬到南山上已有三年,每日晨起颂经,一天下来抄写的经书送去山上陵墓,好似和尘世都断开了来往,只有事下山去买些用物, 再就是赵临川时不时来看看她。
那小娃娃一进了院子就从赵临川的怀里跳了下来,说道:“娘亲说了,我自己长脚了,不能让别人抱着走。”
赵临川笑了半天,如今就来熙宁面前装无辜,方才那么多山路也没看他脚底沾了一丝灰。
熙宁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放下了手上的毛笔,过来接赵临川进屋来,屋内简陋,熙宁笑着说道:“谅你也喝不惯这里的茶,就不给你筛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客气?”赵临川跑去桌子边上自己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几口下肚之后又给小娃娃倒了一点。
赵临川看着熙宁桌前散铺开的佛经,心里一阵凄凉,到如今她伤心了也不哭也不闹,一个人跑上了山,清商哭着求着要跟着都被她拒绝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寻了个姑子来把孩子生下来了。
她以前可从不信这些。
熙宁沉默地看着赵临川,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赵临川眼眶突然湿润,说道:“那时候呀,你分明还不会说话便绕着宫殿跑来跑去,跌倒了也不哭不闹,总叫那时的我逞不了能扶你起来。亭亭之时,别家的女儿早练成了一副好绣工,为自己裁红锦量嫁衣,你却扛上了刀和枪。”
“那年你风风火火地跑了,到最后只发现你倒在了血泊里。之后只好仗着自己是男儿身多少可以替你挡下点血雨,做你的牵马童子,只怕是颠着你。我只想把你捧在手里,你也总是对我很好,而我那样傻,总以为你就是我的了。”
“可是到如今看到你为着另一个男人这样痛苦,我既然不能扶你起来,也不能再牵你的马,也晓得我做的再多都再也不能哄你开心了。我只当我做了一场梦好。我只当你是小孩子,怎得到底你都有了小孩子啦!”
小娃娃听不懂两个人之间在说什么,一边抄经书一边抬起头来偷瞄两个人,什么你的我的,什么男人女人的,他全然不知道。
熙宁笑了笑,说道:“都过去了,如今我也不好好地在这儿吗?”
赵临川抹了抹脸,换了一个话题,问道:“可送他去学蒙了?”
“我自教着他呢。”
“你可真教的好?”赵临川哼哼,说道:“你可别把他教成和你一般的见着书就想睡觉的人。”
“那也还没一个名字呢,怎得好送去学?”熙宁继续说道:“让你教你干不干?”
“不干,我就会舞刀弄枪,跟那个人不一样。”
沉默。
赵临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看着熙宁的脸色不好。
熙宁强调,“他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就是我的孩子,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是。”赵临川心虚。
却突然听得一阵锣鼓喧天,熙宁皱眉,此处安静又为何会有这样的声音。
赵临川出门去看,才发现有一群人敲响了南山上的铜钟。
赵临川拉住其中一人,问道:“怎么回事?”
“楚国皇帝来了!”这般说还不够,又添了一句,“咱们丞相大人也回来啦!”
赵临川还不及叫那人小声说话,一回头就看到了熙宁站在了门口。
☆、归来
楚国皇帝和齐国右相这两个称呼放在一起只能是讽刺。
原以为熙宁会生气, 却看见她只是从容地将那小娃娃的头塞回了屋中,赵临川不敢多言丢下了那两个小官吏就跑回了小屋里。
小娃娃仰着头看着熙宁,问道:“娘亲,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呀?”
熙宁蹲下来蹭了蹭小娃娃的笔尖,说道:“娘亲这几日应当是不会回来了, 你去林奶奶那儿呆几天可好?娘亲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糖葫芦吃,好吗?”
小娃娃眼睛眨巴眨巴, 抱紧了熙宁,问道:“那娘亲要去做什么?”
熙宁没有说话,只亲亲拍着小娃娃的背, 说道:“你在奶奶那儿要乖, 不能乱跑,也要学习功课,若我回来的时候见你落下功课了便叫你舅舅来打你。”
赵临川顺着熙宁的意思做了一个凶相出来, 顿时把小娃娃吓得不轻。
正如熙宁所言, 才将他送到了旁边的尼姑庵里, 朝廷便来了人。
是顺公公。
“奴才奉皇命来请殿下下山了。”顺公公跪在熙宁的身前,还特意添上了一句,“皇上说现时驸马爷回来了,殿下可心安了?”
熙宁笑了笑, 眼睛里面看不出波澜, 只说道:“那很好。”
物是人非。
*
熙宁换上了公主的服饰, 站在裕慈身后接见着楚国皇帝,只看那人身量与宋衍无二差别,脸上覆着一块玄铁的面具遮挡住了半边脸,他的身后便站着宋衍,冠冕堂皇。
有百姓来到了城池外面, 宋衍叛敌的罪名已经被洗刷,再者说此人奠定了两国和平,百姓敬之爱之还来不及,对宋衍的钦慕之情更是甚之又甚。
熙宁对着楚国皇帝微微行礼,宋衍走到了两国皇帝中央,对着彼此各行一礼,目光一直在熙宁身上纠缠,只看她消瘦了许多。
国内事物繁多需要一一处置,再加上自己不知道如何去和熙宁解释,这才捱到如今,只看到熙宁对自己微微一笑,宋衍心里乐开了花,便以为她早已经是原谅了自己。
虽然已经知道裕慈心思,可到底自己是看着裕慈长大的,这些年的情分自然是不能忘记,再者说他是大齐的皇帝,怎么能被人蒙骗,若是已经如此,看宋衍还敢这样招摇于市,只怕是早早调查好了自己并没有对着皇帝说出这件事。
不过只是逢场作戏,还好已经没有了感情,自然没有难处,熙宁何尝不知道宋衍目光游离于自己,可是那又如何呢?
一朝之君敢亲自前来外交,自然是对自己国力的自信,也相信齐国不会动自己,而裕慈第一次做这样接待的事也是有些不从心,到底是又把重心放在了宋衍的身上,叫他来主持这样的一场盛大的会面。
熙宁对这些没有兴趣,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沾荤腥不染酒气,不去听不去看。
赵临川坐在熙宁身后,且看着他座位旁边是空的,想来是皇上刻意安排待会让宋衍坐的地方,方才两人见面便没有波折,现时该不会出事。
熙宁只将这事告知了赵临川一人,赵临川的意思是就将这事上奏给皇上,熙宁却不愿意,只说自己已经怀有身孕,赵临川不再多想,也该明白。
这场宴会算是有惊无险平淡度过,将那扮做皇上的人送去行宫安置住下之后,熙宁和宋衍一同上轿。
肉眼可见,宋衍面对熙宁时有些紧张,原以为她笑着便是开心的,更是对自己自信,觉得她不会因为这个便对自己那般仇恨,可现时她只是笑,宋衍背上发了汗,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
熙宁现时也还是皇族身份,众人只是知晓她去了山上皇陵,也不多加干扰,宋衍身在楚国,除了能调查到她身世之外之后竟然一概不能查到,许是有些害怕根本不愿意去查。
两人身在轿中,除去这样的交流以外竟然再也没有说话,宋衍伸手想要去碰碰熙宁却被熙宁一把躲开,只见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熙宁冷笑一声,说道:“别碰我。”
宋衍心里有些难受,说道:“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本想着寻着机会便和你说的,你看,如今两国联盟,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很好吗?”
“那你觉得我应该谢谢你?”
熙宁的话像刀子一样剜进宋衍的心,宋衍说道:“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其实很想你。”
“哦。”
熙宁连维持最表面的和平也不再愿意,甚至都不屑于分给宋衍一个眼神,与他处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都觉得恶心,当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车轿停在了公主府外面,熙宁还从来未来过此处,这处本该是她与宋衍所居之地,常年积灰无人看守,方是得知这处的贵人要回来了复又重新装潢了一遭。
遣去了下人之后熙宁也就不再忌讳,直接问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接你回去。”
“你我之间也不必这样假惺惺,你也知道我脑子不如你灵光,不然也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熙宁说着露出了一个笑,“何时回去?”
“你答应同我一起回去了我便回去。”
“若我不愿意呢?”
“那我便等你愿意。”
熙宁心头跳了一下,只觉得面人这人不可理喻,问道:“就不怕那里出乱子?”
“不怕,有人替我看着。”
“看来你身边的都是忠臣。”
熙宁话中带刺,宋衍只觉得现在自己说什么也不是,干脆闭嘴。
如今天色已晚,突然下起了朦胧的小雨,也正是要休息的时候,熙宁进了正房才发现里面竟然是红色的褥子,可与新人大喜时用的器物一摸一样,又看到宋衍跟在自己后面,难不成他以为现在还能同床共枕?
“我这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若是要休息的话便去行宫里吧,可别说我亏待了您。”
宋衍默然,复又说道:“那儿守卫森严,我无法进去。”
“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如何哄你。”
“你是楚国的皇帝,我是齐国的公主,我只当之前的你已经死了,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和我再多做纠缠,我来只是怕你一念之间便要颠覆天下,我还没有无情无义到这种让百姓给我陪葬的地步,你若还念及之前的情分择个日子便离开这里。”熙宁干脆把话挑明,若所以还是死缠烂打那自己也没有办法。
“你另寻去处去休息罢。”熙宁最后一丝仁慈用在此处,只见宋衍神色隐忍,熙宁说罢就要关上门却又被宋衍格住。
熙宁虽习武,可到底也是女儿身,更抵不住宋衍这番蛮力,若是再争执下去这门框便要碎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能重新来过吗?”
熙宁不像羞辱宋衍,这样就好像在羞辱过去的自己,只说道:“不能。”
宋衍低头,眼神中有些绝望,松了手。
正当熙宁要关门之际却有个下人带了一个尼姑来到府中,熙宁眼皮一跳,顾不上宋衍便走到了那姑子的身边去,只仓惶问道:“您怎么来了,可是他出了事?”
姑子从小在山上长到这般大,从对世事不闻不问,熙宁来山上也未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身份,如今住持叫自己来这里通报,这儿却是公主府,心中有些戚戚。
宋衍只看到了熙宁这般急切的模样,更是听到了她口中念叨着“他”这个字,一时心跳不止,莫非是她早已经……
“小公子他也不知为何吃坏了肚子,庵主她早请了郎中去照看,小公子却哭着要见您,这末才唤了贫尼才通传。”姑子看了看熙宁身后的男人,似乎也不像是总来山上的那个男子。
熙宁二话未说便跑进了雨幕中,宋衍哪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快拿了伞去追,夜晚山路本就难走,又下了雨更是泥泞。
许是在胎中便颠簸难受着,生的就比寻常女子艰难,长到如今身体不似寻常孩子般刚健,熙宁第一次做母亲,更是不懂该如何照料,怎么就偏偏赶在这次。
宋衍也不知道熙宁为何会如此急迫说着就把伞递给熙宁,将她一把捞起,说道:“让我帮你。”
熙宁现在一心牵挂着孩子,也便在这时还能知道抱着自己的便是孩子的父亲,他多无情,放任了这孩子长到如今,哪怕是叫人来知会一声自己也不至于记恨如今。
尼姑庵外都能听到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的,熙宁赶紧往庵里跑去,宋衍要跟着却被姑子拦下,成年男子怎得能进庵中去。
宋衍只觉得冷风一吹,不止身上颤颤,心脏也在狂跳,这声音像是小孩子,再说是小公子,宋衍一时不能平静,问道:“您可告知鄙人里面是谁吗?”
姑子并不熟悉这男人的连面又怎会随意告知,只说道:“施主您请回吧。”
雨势大了些,宋衍撑着伞,掐着手指算着年岁,如今一别四年,她又……
未曾想到赵临川这时也上了山来,宋衍正要出面去拦,却发现赵临川一露面之时那些姑子便叫住了赵临川,又带着他进了庵里。
宋衍一时间脑子无法运转,卡了壳。
莫非里面的孩子,是她和赵临川的不成?
想罢,宋衍竟然再也无法细想,直接冲进了庵中。
只见熙宁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正在啼哭,赵临川站在一旁轻轻拍着熙宁的背,许是真是上天有了感应,叫孩子看见了自己从出生起便没见过的父亲,竟看到宋衍之后盯着他看了许久,一时也不再哭嚎。
宋衍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冰水冲刷了一道,四肢僵住不能动弹。
熙宁蒙住了孩子的眼睛,将他放在了床上,走去就要关上门。
只见得宋衍眼睛都红了,问道:“谁的?”
“你管呢?”
熙宁说着就要关上门。
宋衍紧扣住门框,当初便是她先撩拨了自己,自己便觉得她会一直心悦自己,行事之前也未多想,可今日一见,却是当头一棒,即使是这样,还抱着一丝希望。
极艰难,问出——
“我的?还是……别人的?”
☆、愿意
宋晖本对宋衍要他扮作皇帝的事颇不满, 自己顶多也就算是个富家子弟,举止气度也怕与位高权重之人不相符合,这末坐在行宫里面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看见外面下起了小雨,心里愈发烦躁。
好不容易有些睡意了又被人个揉醒了, 如此时候能来这儿的人宋晖就算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这人得是宋衍,一股脑从床上爬了起来, 点亮灯才发现那人身上湿漉漉,眼眶也是红得不像话,一股酒气, 熏人。
外头的侍卫瞧见房间里开了灯, 隔着门悄悄问道:“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宋晖皱了眉头,发力把宋衍杠到了床上, 可他并不依自己, 总比那孙猴子还不像话, 宋晖扶额,说道:“去打些热水来。”
宋晖虽然与宋衍关系好,可毕竟也是君臣关系,许多事情不像原来一般好说起。
宋晖知道这人自制力远胜常人, 除去他那夫人走时, 他到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问道:“你怎么了?”
宋衍在床上沉默了半晌,宋晖还以为他睡着了,紧接着就听见他闷声说道:“你这儿可有酒?”
算是废了。
行宫里面都是宋衍原来的贴身侍卫,知道内情,如今看到了君上失态更是小心谨慎, 瞧见公子出来讨了酒端了热水进去一个个寒蝉若噤。
“明城,我有一个友人,他惹了心爱的女子生气,你说他该如何哄人回来?”
宋晖看着宋衍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还“我有一个友人”呢,也不想想这话已经问过多少次了,宋晖要拿这个来揶揄,就看见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自己可还从未有过心仪的女子,哪来法子教他呀,这末说道:“送些她喜欢的东西,再就是顺着她的心意来。”
宋衍点点头,又继续说道:“若你喜欢的女子生了别人的孩子你又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宋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腿软,莫说那齐国的公主这样厉害,面前这位可是天子,天子又怎会被人戴了顶绿帽子?
“我想……那……”
“那什么?”宋衍听得颇认真。
“你可知道孩子父亲是谁?”
“她不愿意告诉我那个友人,只说是随便找了个人,孩子父亲已经死了。”
宋晖一拍脑袋,说道:“那你若真不介意,那就……”
宋衍点了点头,打断了宋晖的话,“不是我,是我的友人。”
“若你那友人真不介意,那便跟她说愿意抚养这个孩子,母亲嘛总是和孩子亲,孩子没了父亲自然是处处都难受,只是……”您这皇位那得另生一个。
宋衍点了点头,说道:“我懂了。”
*
熙宁还待在庵中,昨日宋衍闯进来是她没有想到的,现时小娃娃还在沉睡,昨夜好不容易才吃了药睡着了,熙宁守了一夜先是也困了,心头却突然萌生出一个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字的想法。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熙宁就被吓醒了,熙宁一醒,睡在旁边椅子上的赵临川也醒了。
昨夜实在是惊心动魄,赵临川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好笑,只见得熙宁干脆把他关在了外头,说上了些“随便生的”一类的词,再去开门,那门口就没有人了。
也怕是放弃了,试问世间哪个男子还真能容许自己的夫人给别人生孩子的,赵临川看了看小娃娃的脸,当初自己也是厌恶他,只想着他身上还流着那个混蛋的血,到后来竟然是越看越可爱,大概也算是爱屋及乌?
熙宁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你是舅舅,给他起个小名吧。”
赵临川虎躯一震,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让我给他起?”
“嗯,起个好听的。”
“我也没文化啊,你这让我起,万一折伤了他怎么办,去寻个先生起,要不待会儿我拧点儿东西去太傅那走一遭?”
熙宁见着赵临川说得这么麻烦便再也没有说话,之后又带着娃娃下了山,去了公主府邸里头,她既不能呆在山上,又不能不在一旁照料孩子,也只能出此下策。
本以为宋衍已经走了,熙宁进了宅子却是他来迎接的,小娃娃平时闹腾归闹腾,见了生人也害怕,更是从来没有下过山,忽然就被带到了这样大的一个房子里头。
“娘亲……”小娃娃不住往熙宁的身后缩了一下,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宋衍看。
熙宁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宋衍笑了笑,说道:“臣是您的驸马,不在这又能在哪里?”
小娃娃书没读两句,倒是听了许多故事,听见宋衍这么说抓紧了熙宁的衣裙。
熙宁想了半天没有想通其中的关节,莫非他这次要动真格不成,还用上了以往的称呼,熙宁猛地想起来自己曾经与他说过自己不愿意与他君臣相称,如今竟然是自己还在遵守,如今他要自己把自己降了位份,那自己又为何不满足了他,于是说道:“那是自然,这是本宫的宅邸,你当然要依附于本宫。”
“来人,给驸马收拾间屋子,即刻叫他搬过去吧。”
宋衍说不清楚自己是高兴还是难受,快要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那小娃娃长得无二差异,细看还能看见熙宁幼时的影子,那时的颍川星夜,与后来的不告而别。
“臣谢过殿下。”宋衍跟着下人去收拾物件,熙宁带着小娃娃去了正屋里,想着裕慈的孩子乃是承字辈的,又随便翻了翻书,摘了个字,便唤作承思好了。
小娃娃看着自己的娘亲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裳,又一直在翻书,于是走近了熙宁,问道:“母亲您在做什么?”
熙宁把自己孩子抱到了椅子上,拆了纸就要和他写字,说道:“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承思盯着纸面,又问道:“那我姓什么呢?孟小二姓孟,林桓姓林,难不成我姓承吗?”
熙宁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事又怎么和他解释的清楚,只说道:“那你姓赵。”
“为什么?我爹爹姓赵吗?”承思想了半天,说道:“那岂不是爹爹和舅舅一个姓的?”
“不是,你就跟你舅舅姓。”
承思懵了,呆呆地看着熙宁,试探地问道:“能不能不和舅舅姓……和娘亲姓呢?别人跟着爹爹姓,我跟着娘亲姓就好了。”
承思这话说的叫熙宁心里也难受了一瞬,抱紧了承思,说道:“咱们不起名字了,之后娘亲去寻人给你取一个好名字。”说罢还亲了亲承思的额头。
“娘亲……您是公主吗?”
熙宁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说道:“现在还是。”
“那刚刚外面的人说自己是驸马……”小娃娃偷眼看了熙宁一眼,嘴巴有点不太利索,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是不是我的……”
“你记住,你是娘亲一个人的孩子,若还要再记一个人,便是你舅舅,再就没有旁人,你爹爹他早就不在人世。”
小娃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时熙宁才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问道:“是谁?”
宋衍一顿,轻轻敲了门,说道:“请殿下用膳。”
“你先去吧,本宫随后就来。”
*
方才他们在房中的言语宋衍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就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碎,他骗自己还情有可原,又怎么会去搪塞一个小小的幼童,见着熙宁和那小孩来了,宋衍起身恭候。
膳食间那小娃娃一直盯着自己在看,宋衍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破了戒,在席间说了话,“敢问……令郎名讳?”
“他没爹,谁给他起名字?”熙宁埋头扒饭。
宋衍吃了一个闷亏干脆闭嘴。
熙宁吃完之后起身要走,被宋衍一把拉住。
“你放肆!”
宋衍松了手,说道:“如果……殿下不介意的话……臣愿意抚养他长大。”
熙宁气不打一处来,这孩子本来就该你养,现时你还比谁都委屈些?熙宁故意要气宋衍,问道:“怎么个养法?”
“跟我回去,给他封王,让他参与朝政。”
熙宁觉得面前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又问道:“你就不怕他篡你的位?”
宋衍顿了顿,说道:“这是你的骨肉……好好教导应该不会,你答应和我回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母同胞自然不会出事。”
“你!”熙宁觉得与宋衍说话实在是白费口舌,“本宫觉得你没有把这件事想清楚,等你明白了再来和本宫说这些,本宫和你之间并非只隔着一个他。”
“那你跟我回去,我保证只要你一个,再给我一个机会……”
“我知道当初我不该欺瞒你,我本以为事情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却不肖想遇见了你,当时我也想过那便不回去了,就照母亲说的留在这里心甘情愿做一个臣子,可我割舍不下楚国,也割舍不下你,那桥上,我看见你与赵临川笑着却对我冷眼相待,只觉得天旋地转,就想着……”
“就想着先把我骗过去然后再和我解释这一切?”
“是……”
宋衍再哑口无言,熙宁轻笑一声,小娃娃看见母亲眼眶红了赶紧跳下了凳子躲在了熙宁身后。
“我回去了有什么好处?”
“楚国立即派兵协助齐军镇守齐国边境。”
楚国位于最南,无一处与北元接壤,此举绝对是有利于齐,再者才是宣扬了楚国国威。
“你早就商量好了?”
宋衍如实回答,“嗯。”
熙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死缠烂打,又问道:“你当真想要我回去?不论我会多恨你?”
宋衍轻轻笑了一下,知道熙宁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样已经软了下来,说道:“孩子他……他需要一个父亲……我虽然未做过,至少也……也可以暂时充任。”
“我若告诉你他爹爹是谁你可还愿意这样做?”
宋衍眼皮一跳,不想前功尽弃,只好说到:“当然……会。”
☆、皇后
熙宁与小娃娃一同坐在轿子上, 掀开帘子便能看到外头的风光,还有赵临川。
到最后,熙宁还是没能告诉宋衍这就是他的孩子, 至于为什么会同意跟着他走,大概也是觉得齐国境内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裕慈还有承思,都让自己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
“想些什么呢?”赵临川骑在马上, 和轿子里的小娃娃打招呼,看着他眼巴巴的看着马,一看就是想要坐上去, 赵临川扬扬眉毛, 说道:“等你再大一些了再让你上马。”
小娃娃缩回了熙宁的怀里,熙宁问道:“我在想,你跟过来是不是好的。”
赵临川说道:“你都说我是他爹了我能不跟过来吗?”
熙宁咬咬唇, 说道:“其实我就是一时心急……要不你先回去?”
“身负皇恩, 护送您去那边, 万一那个王八蛋欺负你怎么办,我这么大一个人还用得着你担心?”
正说着,宋衍也挑开了他轿子上的帘子朝熙宁这儿看过来,原本笑着的脸又在看到他们两人说笑时黑了下去。
事已至此, 自然是悉数坦白, 裕慈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只按照和亲的礼数将熙宁送去楚国,只想着她若是高兴便好了,至少能和她爱的人在一起。
宋晖想不忽视那个小娃娃都难,只问道:“您真准备养着那孩子么。”
宋衍心中也是烦闷异常,先不论熙宁是否愿意让自己做那孩子的父亲, 也不论那孩子是否愿意这样叫他,宋衍连自己这关都未过去,替别人养孩子这件事他便从来没见过,只知道宫室之中有姬妾娘娘这般做的,可自己……
“朕……也不知……大抵她喜欢,再说了也只是一个小孩罢了……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不日,抵达楚国皇宫。
熙宁以前也随着宋衍赴宴来过此地,如今回来也还能记得路,赵临川是使节自然要拜会见面。
宴会上表面祥和却是暗潮汹涌,一个个也是剑拔弩张,还未举行册封礼,熙宁与赵临川坐在一侧,另一侧便是宋衍,只有小娃娃什么都不知道,这里碰碰那里碰碰,熙宁也并不拦着。
那日他说这孩子是赵临川的,先是看着面前这一家三口宋衍觉得自己心头颇堵塞,这也太不像话……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宴会,宋衍吩咐宫人带熙宁去她的宫殿之中,却又被熙宁一口回绝,说道:“皇恩浩荡,怎好将我们一家三口拆散,若是他不住进宫中,那便是我住在宫外。”
宋衍气急,刚到心间的气又被冲散,他虽心中有熙宁,也承认是自己错了,可是叫赵临川住在宫内似乎也太过荒谬,只能咬牙切齿,说道:“那便留宿在宫中吧。”
赵临川可是一个健全的男子,当然知道男子怎能流连在后宫之中,熙宁要和宋衍置气是她的事,可是自己不能不讲礼数,说道:“后宫中还有嫔妃娘娘,鄙人还是居于宫外吧。”
宋衍苦笑了笑,说道:“听她的吧,里面没什么人。”
说完之后宋衍便走了,只叫宫人带着他们去宫里,自己心烦去了养心殿,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自己何尝吃过这样的瘪。伺候的宫人只听说要迎来皇后娘娘了,出发之前皇上也是满面春风的,做什么娘娘回来了便变成了这样,实在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只怕稍有不慎就祸到临头。
熙宁一个人坐在旁边念着佛经,眼皮却一直在抖,心也难得静下来,他凭什么不纳妃,就凭他觉得对不起自己还是什么别的么?想让自己觉得愧疚么,实在是不可理喻。
赵临川正和承思在一边玩,赵临川敲了一下承思的脑袋然后就走到了熙宁的身边,说道:“心静不下来可就别念了,小心那神仙说你心思不在这儿。”末了又添一句,“要不你跟我跑了得了,反正都是我儿子了。”
赵临川把承思抱起来转圈圈,又用下巴上的胡子扎了扎小娃娃的脸蛋,说道:“叫声爹来听听?”
承思心中颇有是非观,奶声奶气叫了一声舅舅。
“你这孩子……找打不是?”
熙宁把承思从赵临川的手里抢下来,说道:“别不正经了……”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再过几日你就要成为皇后了,我们也就该回国了,不过只要你发话了,那我就留在丰都,带你一个也是带,再加一个小淘气鬼也没有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没想过他会同意的……谁知道他还能不在意这些。”熙宁摸了摸承思的耳朵,看着赵临川脸色有些不好,继续说道:“我没心软,我也没想跟他和好,他做再多也没用。”
熙宁说完之后两个人之间竟然意识之间陷入了沉默,又听到熙宁说道:“他应该不会对我不利,就算有,我想我也应该能解决,你还是回去吧……我怕他对你下手。”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赵临川无奈地笑了笑,之后什么都没说,去了偏殿休息。
熙宁在殿中和承思安然度过了几日,再就是册封典礼,再就是送赵临川回去,本想着去拜会宋衍的母亲也就是楚国的太后娘娘,她现时却不在宫中,就连典礼也未能回来。
结束宴会之后熙宁就坐在了自己的宫中,当初大婚那日被打断,跟着宋衍留在了丰都,也根本就没有过什么仪式,方才他牵着自己的手,跟自己说想要给自己最好的。
熙宁不觉有些痴痴,用手抚摸过上面绣着的金线的时候还是有些突兀,承思并不痴傻,问道:“娘亲是嫁人了吗?以后我是不是该叫那人叫爹爹了,那我原来的爹爹呢,舅舅又去了哪里呢?”
承思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说道,眼泪一颗赛一颗大,啪嗒啪嗒往下掉,说道:“娘亲以后会不会不要我了,要和新爹爹给我生弟弟妹妹了,那我怎么办呢?”
承思哭却不嚎,眼泪蓄在眼眶儿里,招人疼,熙宁替他把眼泪擦干,轻拍着他的背,说道:“不会的,你永远都是娘亲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说到此处,熙宁就越发痛恨起宋衍来,再就听到了“皇上驾到”这四个字从宫外传过来。
宫中人只当是自己目光短浅了,怕是往祖上再数上八代也难得见到皇上直接被人关了门堵在了门外,那堵门的还是皇后娘娘。
这神仙打架遭殃的可不是自己么,想着一个个低了头不啃声。
宋衍这是心中有数才喝的酒,差点就让门给扇到了鼻子尖,轻轻地敲了门,说道:“媛媛你可在?”
“不再,您请回吧。”
“那你要朕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就这儿不行。”
宋衍越说越委屈,酒劲上来了一半,说道:“朕……朕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你的地方才是朕的家,朕——”
宋衍还要继续说下去,门又从里面被打开了,宋衍心头一喜正要往里走,却被熙宁一手挡住了胸口,说道:“偏殿里面有位置,若你觉得是我委屈了你,那现时你就来这儿睡,我和思儿去睡偏殿。”
宫人汗颜,有胆大者瞥了一眼皇上,只看他脸面垮了垮,然后说道:“你当真准朕睡在这里?”
熙宁只觉得宋衍此人心机颇深,只对着自己使这些个不入流的苦肉计,好歹是自己不再是当初那般,说道:“不过你得好好收拾,那儿赵临川睡过。”
熙宁觉得自己已经将宋衍恶心透了,说完之后就关了门。
今儿算是开了眼了。
宋衍轻轻咳了两声,说道:“今日朕与皇后言语不可外传。”
*
夜深了,宋衍还未睡着,睡的是西厢房,才不要睡赵临川睡过的地方,自己倒是对睡在何地毫不在意,如何说来都比幼时那草庐好得多,宋衍抬眼去望,才发现今日天空中又是布满星子。
睡不着。
宋衍推门走到院落中,有宫人被惊醒正准备上前又被宋衍辞退,宋衍轻轻走到了正殿窗边,能从那小小的缝隙中瞧见里面的光景,自己的武功师承老将军,又多在江湖游荡学了些其他的拳脚功夫,如何想来也该是比熙宁身手好些的。
进去的念头只在心头转了一下之后又被自己压抑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叫她发现了她又该对自己生几分的怒气了。
只听得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啼哭,宋衍差点就要进去,只听见里面一阵骚动,宋衍比宫人反应的更快,叫他们快些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熙宁拍了拍承思的背,又去轻轻摇晃,说道:“娘亲在这儿呢,莫怕了,莫怕了,只是做了梦,莫要怕呀。”
承思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在了熙宁身上,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梦见娘亲把我丢掉了,我就拼命地哭结果也没能叫您停下来。”
这话戳在了宋衍的心口,当年又何尝不是这样,自己如何拼命哭嚎却没能让母亲留下来,只道是后面还有苦衷,之后也便释然。
现时看着那孩子心中厌恶之情又少了些,多添了些爱怜,自己被自己的父皇厌恶过,他还想要自己的母亲的命……若这小娃娃愿意的话,去做他的父亲也不是不可以,之前也和熙宁承诺过这事。
只让那母子两人好生安慰,自己也在心里做了打算。
“你们现时就派人去灵山山脚的村子里面守着去,明日一早朕便要看到他。”
☆、状元
“我可准你进来了?”熙宁坐在床上, 看着站在门前的宋衍轻笑一声,忽地又说道:“毕竟也是我住在你的地方,你想进来我也难不住你的。”
宋衍原是满怀着激动跨过了阶子, 如今听熙宁这样一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脑袋也不是脑袋了,愣在门口充作个木头桩子。
宋衍咬咬牙, 说道:“朕……我替思儿请了个先生来。”说罢还怕熙宁不放心,接着说道:“乃是连夜请过来的,是朕的老师。”
“想把他教成你这样么?”
“你!”
宋衍自小吃过委屈吃得多, 脾气不算差, 可如今被熙宁这样一说当真是委屈得很,又生气又难过,红了一张脸面, 明明才是自己发了善心才想着要去给那小子请个先生来, 如今还被倒扣上一顶帽子。
熙宁抬头看着宋衍, 满眼的倔强,“可是你要接我来的?”
“是。”宋衍看着躲在熙宁身后的承思,说道:“你可和我一同去查看一番,纵使朕与他……”宋衍停顿了一下, 到底没能把“非亲非故”这四个字说出来, 继续说道:“他年岁也该到了, 学些东西自然不会害他……若你不信朕……”
熙宁只看着宋衍掐红了一节腕子,又露出些比谁都委屈的模样,倒是……这样子就是祸国的样子!熙宁本在心中要酝酿些更恶毒的话来,却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才应下就看到他眉间喜色溢出,又收敛了神情问道:“所言当真?”
熙宁烦躁, 只说道:“要去便去,不去便不去,别在这儿打太极。”
宋衍早已经将请来的那人安置在学宫中,如今熙宁答应了便过去了。
熙宁才进门便看见了个满脸皱纹胡子花白的老者,身上只穿着些麻布葛巾,倒是神情自得,有些世外高人的影子在。
当年宋衍出颍川之后四处游历这般结识了老者,宋衍虽是一朝天子,可那老者却是他的老师,宋衍绝然不可怠慢,几番问候礼好之后便将承思带到了那老者身边。
承思有些怕,紧抓着熙宁的衣裙,而熙宁也是紧紧盯住了老者,生怕出了什么幺蛾子。
“可是太子殿下?”
熙宁还未开口,身边那人便先出了声,“是。”
老者并不和宋衍多客气,只拿着寻常语气与宋衍交流,细细端详了一番,说道:“眉宇神气与你幼时有些相像,皆不凡。”
宋衍天子威严并不对身边人用,听到他这样说也不恼,总是心里有些难受,说道:“老师说的是。”
倒是熙宁揪起了一颗心,偷眼看了看宋衍并没有异常之处这才松懈下来,只随着承思与那老者上了堂课,倒不知宋衍也会留在这殿中。
总说是一脉相承,讲的内容又正巧与之前那内容一般,熙宁怎么坐着怎么不舒服,总分不开面前人的影子,不得不说宋衍他聪明,于是才把当初的自己骗得团团转,这会儿听着人家满嘴的经义倒是不想睡了,身侧坐着宋衍,熙宁觉得自己躲还来不及。
只看着承思也是昏昏欲睡,熙宁一口气没地撒,只又拍醒了承思,这……这可不能随了自己!再回来只是随意瞥了一下,宋衍桌案上摊着的笔墨便撞进了自己的眼中。
从未见识过自己的背影,却在他的纸上认识了一遍。
可别惺惺作态了,当初他可是把自己骗得好惨!
熙宁心里顿时生出些恨恨,可是又想到他这般模样,觉得可怜兮兮的,又忍心,还有点不舍得。
浑浑噩噩地带着承思回了殿里,手上还抱了些书卷,这些都是那先生留下的,说是要承思好好地在这儿学着,熙宁从小偷着跑,就算是学了些什么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如今倒是要和承思重新学一遍,自己还是做娘亲的,怎么能比儿子知道得少。
熙宁与承思一道坐在桌案边上,翻着这堆可以将小几铺满的书卷,一时觉得自己的头有两个大,承思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自己抓破了脑袋还不能回答出来,就听见这时门外传进来了一个声音,说道:“凡是不该拘泥于一字一句,总要从全文看来方能知其中含义。”
宋衍看着熙宁还要承思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朝自己看过来,一时还有些羞涩,说道:“朕……朕没进来。”
熙宁要被气笑了,他这人怎么就能干出这档子事来,想着反正儿子不能一个人教,就算是他不知道这是他的,那也得让他尝尝这带孩子的滋味,于是熙宁干脆说道:“你来教,我在旁边看着。”
宋衍只觉得自己做了好对一个决定,只将心思放在那小娃娃身上熙宁便对自己让步这样多,虽她还是冷眼相待,可是这样也算满足了,宋衍压抑住脸上的神情走到了承思的边上。
承思睁着大眼睛看着宋衍,问道:“你能有我娘亲厉害吗?”
宋衍只能轻咳一声,说道:“你娘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没有人能比过她。”
“那你与我舅舅谁更厉害些?”
宋衍觉得这小豆芽但真是嘴毒,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开口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教的不正经,学的也不正经,你们两个当我在这里做摆设?”
承思怕熙宁,宋衍更怕熙宁,两个人低了头赶快开着小灶。
宋衍坚信自己离开的时候只是有些小小的兴奋,也就导致自己脚步有些虚浮,竟然是一不小心撞到了桌角,没有防备竟是轻嘶了一声。
便看到熙宁脸上流露出了些担忧之色,宋衍心生一计竟然干脆倒在了地上,熙宁见状这还了得感觉走了过去扶住了宋衍的手,言语之中满是担心,问道:“你怎么了?”
熙宁并未想得太多,看到宋衍嘶了一声本以为他是装的,可又看到他倒在地上,想起了之前自己听他说过的他身上还有余毒,到底是身子比脑子反应的快,一下冲到了他的身边,在看他额上薄汗,想来并不似假装。
宋衍只觉得熙宁怀中温暖,一时不愿起来,只装着更痛苦的样子,甚至更往熙宁怀里钻了些,喃喃说道:“朕好难受……”
熙宁也慌了,赶快唤了宫人来,又去想着法儿去掐宋衍人中,说道:“别睡!给我把眼睛睁着!”
事已至此,宋衍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再装些。
宫人怎敢怠慢,宋晖匆匆来了,熙宁更是什么都没说只叫道:“快!快进来!御医,还有谁,谁都好,快给他治病,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突然这样了,我不知道,快些!”
此时宋衍已经闭上了眼睛,心里又高兴有觉得自己闯了祸。
宋晖眉毛拧成一团,分明已经好了这样多,怎会突然失态,伸手去探他腰间香袋里面却还是满当当的,宋晖差点就没把持住,笑出了声,想着若是现时将他拆穿这人定当把自己生吞活剥了,只好正色说道:“还请娘娘不要担忧,臣现时便带皇上离开。”
“就在这儿治不行吗?”熙宁红了眼眶,她能想到宋衍失望,能想到他不悦,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为小时候的病而出事,或许他夺回皇位是因为这个病,或者又是其他的什么?
宋晖也为难了,说道:“娘娘……”
“我离开,你们留在这。”
说罢,熙宁抽了手携着书卷和承思一同去了学宫,他不愿意多提她便不要多问,他不想让自己看见的自己便不看,大抵如此。
承思一言不发,只能顺着那皇帝叔叔的教导来继续学习。
*
“走远了,您睁眼吧?”宋晖跪在地上,打趣道。
宋衍终于睁开了眼睛,脸上一阵绯红,甚至都没眼去看宋晖,可是嘴角还是勾起,想着她可还是在意自己的。
宋晖叹口气说道:“皇上您这又是何必呢?天下人这般多,怎么非要……我不是非议,我就是想不通……”
“朕……朕也不知道,朕还不起欠她的债,朕得用一辈子去还,朕……不知道。”宋衍被宋晖问懵了,说道:“本就是朕负了她,这是因,她这般对我便是我的果。”
“什么负不负,因不因果不果的,且问您,您打算如何去解释这事呀!”
宋衍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见到熙宁,自己方才可是又骗了她,却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总明白了些她的心意,现时……现时自己可要和她去认错,原是自己不该,也从不该这样自负,将她对自己的感情视作筹码。
宋衍顾不上许多,走近学宫里,只能看见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大的那个可正在对小的那个发火。
熙宁生气,生宋衍的,也生自己的,辅导些承思的功课瞧他可又离开了宋衍便是脑袋不灵光的样子,觉得颇委屈,只说道:“你爹爹这样聪慧,且不知道你为何要随了你娘亲,满脑子不装事儿,好看就是好看可惜是个绣花枕头。”
承思一时弄不清楚娘亲是在夸自己还是夸她自己,还是在骂自己和骂她自己,倒是捕捉到了“爹爹”这个词,想着之前舅舅逼着自己要自己叫他爹爹,又想起来他和自己斗嘴都斗不过,哼哼说道:“娘亲您真是错怪思儿我了,思儿的爹爹才不聪明呢,与我斗嘴都斗不过!”
熙宁鼻子一酸,轻轻打了一下承思的小脑袋,说道:“你还说你今后要考个状元来叫娘亲开心的,你爹爹便是状元,还说他不聪明?方才他教你这样多的东西你可真就忘了?”
熙宁这话说的无头无尾,承思脑袋没能转过弯来。
同时,门口那位大的脑袋也没转过弯来,迈出一半的步子停在了空中。
什么叫“你爹爹是状元”?什么又是“方才他教你这样多”?
“嗯……”
嗯????!!
☆、要你
宋衍只觉得自己一时心梗, 一口气悬到了嗓子眼,站不稳,一手扶住了门框, 失态,实在是失态, 大口呼吸着空气。
如此动静也引来了熙宁的注意,熙宁皱了眉头, 赶快过去扶住了宋衍,“怎么来这儿了?”
宋衍红了眼眶,怔怔看着熙宁, 说道:“方才……方才是朕装的, 朕……朕现在好高兴,幸好是朕来了,朕来了才好……来了才好……”
熙宁只见他说话已经没有首尾可言, 他又自己坦白方才是装的, 他倒是什么都没付出就平白得了个儿子, 顿时撒了手,冷笑道:“那你现在也别装了——”
话未说完,宋衍就真的倒下去了,临闭眼之前还笑着, 说道:“这次……是真的了。”
*
“娘娘您也知道, 皇上他身上可携着旧疾, 您之前也向臣问过,只是臣不敢说罢了,如今臣也不瞒着了,皇上一出生便被人灌了药,好在是福大命大有世外高人给了药方子压住了, 当初便知道的是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得到这解药,谁知道那御医早早西逝了只留下了个半吊子的徒弟。”
熙宁坐在床边,床上睡着宋衍,听着宋晖讲。
宋晖敛神,“皇上他也是有苦衷的,从前未见过他这样操心自己的身体,如今却总要去寻了名士来看看这病可还有根治的余地。有一次皇上还跟我说过幸好当朝的太子不是他的,若染了他的病可如何是好。”
熙宁听着听着红了眼眶,想来两国之间已经这般平和,若不是宋衍在中调和又怎会这样,熙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恨算不上恨,爱却还有余地。
“臣斗胆给您说一句,臣自小和皇上结识,从小只当他是个闷葫芦,若不是太后娘娘有恩于我族,谁愿意和他玩啊,到后来却是知道他心思胜过平常年岁的小孩……”
“本宫乏了,你先下去吧……”
熙宁不想再听,也不忍再听。
“太后娘娘驾到!”
熙宁起身前去相迎,旧时面孔相逢,如今倒真是从了当初两人的愿望。
趁着宋衍还未醒,熙宁把承思拉了过来,说道:“叫声祖母。”
承思还有些怕,未见过面前这老妇,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随后躲到了熙宁的身后。
“是我们对不住您呀!”
熙宁诚惶诚恐,赶紧将面前人扶起来,轻轻说道:“母后这样是折煞儿臣了。”
宋景冉看着承思眼底是说不出的爱意,到底还是怕熙宁生气,说道:“衍儿可是怎么了?”
熙宁红了脸,将前些时候发生的事都说与了太后听,本以为她会怪罪自己,却只听得太后笑了两声,说道:“哀家从第一天见着你起只把你当女儿……许多事不提也罢,你愿意来这儿也都是吃了那小子给你的苦头,且多罚他些时日。”
她又何尝看不出,这两人分明心思就系在一处,只是熙宁还没能彻底地放开。
熙宁轻声说道:“思儿他很康健,只是早产了些时日,幼时总是生病……我……过些时日还请您给他取个名字吧。”
太后沉吟片刻也知道熙宁知道了其中缘由,拍了拍熙宁的手,说道:“都无妨,都无妨,如何都好,如何都好。”
熙宁正要说话,就听见床榻上传来了几声咳嗽,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跟着祖母去玩会儿可好?祖母带了桃花糕,糖葫芦回来呢!”
承思被人唤着,又谨记着娘亲的教导,不许跟着他人走,也不能多吃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娘亲却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承思也就不再忧虑,撒着欢去了。
熙宁只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离着,一只手想动又像很克制一般压住了。
熙宁端起了药碗才发现他轻轻扯着自己的衣裙。
“你再这样我就找别人来给你喂药了?”
宋衍听闻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熙宁。
熙宁觉得有些害羞,尽量低着头不和他视线交汇,只说道:“本宫是看你如今身上有疾,你大可不必多想。”
“嗯,我不多想。”
“你……”熙宁看着宋衍一口气把药都喝光了,问道:“可要些蜜饯?”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熙宁的手被人拉住了,先是冰冰凉凉的,后来就变得暖暖的了。
“本宫并没有原谅你……你大可不必这样自作多情。”
“是我的错,我让你受苦了,竟也没有陪在你身边,还……胡乱地猜测,徒叫你寒心。”宋衍见着熙宁没有反抗又抓住了另外一只手,说道:“朕不要你原谅我了,恨着朕也好,朕该被你恨着。”
熙宁听着宋衍满嘴跑马,只觉得这人病当然是全好了,不然哪里来的这样的心思,甩了手,气鼓鼓地要跑,宋衍见着她要跑赶紧翻身下床把人抱住。
“你上床去!”
“我不要。”
“你有病!”
“嗯,朕是有疾。”
熙宁无话可说,只好安抚道:“本宫去……去……”熙宁去了半晌也没说出来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自己现在非要离开这里不可。
“你在这好好吃药,好好养病,朝政不能没有你处置,等你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就来我宫里……”
熙宁感受到他怀里的温暖,如同第一次相见时的那种感觉,听到他闷闷地答了一句,“嗯?”
“到时候我们再谈谈……”
☆、生气
说是谈谈, 熙宁也没想好到底是怎么一个谈法,只看着日暮了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桌案那儿学了许久,端了些小食过去摆在了承思的身侧。
宋衍知道自己断然不能吃自己儿子的醋, 可心里却不好受,看着承思吃得畅快自己也想着吃点, 他可许久没有吃过熙宁做的吃食了。
宋衍闭了眼睛轻轻咳嗽一声,一是想熙宁大发慈悲分自己一口, 二是希望这小豆芽能略微感激自己一下将碟子推过来些。
“娘亲,好吃!”承思两嘴三口一下就把碟子里的糕点吃完了,至多留了点儿碎末, 宋衍心里一时好不委屈, 想装做不在意眼睛却钉在了熙宁的身上,说好的谈谈呢?人家……人家教书的可还能得两条肉呢,那自己——
宋衍低头看了看承思, 好像自己也不能算别人, 教他那是自己该的。几番挣扎之下, 宋衍把脑袋别到了一边去,眼不见为净。
熙宁且看着宋衍睫毛轻轻颤着,这欲语还休的模样有些有趣,轻轻咳了一声, 宋衍还以为这事有转机, 赶紧又偏过了头, 怎奈何熙宁说道:“您回去吧,要用膳了。”
“朕可以在这里用膳……”
“您不是过午不食吗?”
熙宁掐命门掐得准,宋衍轻轻说道:“和你在一起之后我哪儿还有那么多规矩。”
“那你是怪罪我把你带坏了?”
“没有,我欢喜得很。”
现时宫人已经将菜肴布好,只等着贵人来吃, 熙宁瞧着宋衍总是惯用这样正经的语气说这样不知羞耻的话,心中的气又跑了一截。
“随你,你想留着就留着。”熙宁末了还要添一句,“正好人多了就不浪费了。”
这意思就是,可不是我主动留的你,是我看不惯这菜倒进泔桶里才让你留下的。
宋衍如今真算是拉下了脸面,第一是觉得自己错了,第二是觉得自己错了还不打紧还要误会熙宁她跟了别人,虽然自己未在这处深究过,但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不算是个男人。
“朕听母后说,你想重新给太子取个名字?”
熙宁面无表情,说道:“又不是给你起,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哦。”宋衍嘴角翘起,说道:“其实朕就是想说……其实这名字挺好的……若你愿意的话,还是同你一姓。”
“你!你这人无理取闹!”熙宁没想到宋衍会这样说,到头来还要给自己找面子,说道:“自然要跟本宫姓,大抵又不知道他父亲是谁。”
承思看着娘亲和那男子斗气,才悄悄说道:“娘亲说他是爹爹来着。”
“你们两个人要活活把我气死才好!”熙宁顿时要拍了筷子走人。
宋衍赶紧拦着,说道:“吃饱了才有力气与我生气的。”
吃饭的三人倒是没什么,只是殿外传来了些笑声,熙宁脸红了一遭,复又听到宋衍说道:“你瞧他们都笑话你了,说你不好好吃饭……”
“承思都吃的比你多。”
“对!承思都吃的比娘亲多!”
熙宁终于是坐回了位子上,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让宋衍留下来,这人的面皮怎么变得比自己还厚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再过些时日便是中秋了……“宋衍似乎是不愿提起,当初两人分别便就在这段时日里头,总要出面与民同乐,只怕惹得熙宁伤心,又说道:“你若不愿意去,也不勉强的,那些臣子说的话你不必听。”
“嗯。”
熙宁扒着饭,没再作声。
“你在这儿也闷了许久了,那日可以出去好好玩玩……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同行。”当初答应过的却还没有兑现。
突然不是很熟悉这样的气氛,熙宁还是点了点头。
“你和思儿好生休息,朕得走了。”宋衍放下了筷子。
如今已经是这样大的进步了,自己不能再多要求些什么,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
“那日我同你一起,毕竟——”
毕竟什么,熙宁没有再说下去,又接上了一句,“你若愿意的话来这儿休息吧……”
“偏殿里头可是收拾干净了。近些……”
☆、完结
第一次, 熙宁以这样的身份登上那样高的高台,举目望去是星星的圆灯,飘上空中的灯儿与星光融在一起彼此都分不清楚。就在他身后, 看着他的背影,也似乎是认不清楚。
“慢些。”宋衍亲自替熙宁拧起了裙摆, 叫她好走上这样的一个阶梯,一只手已经伸到了熙宁的面前。
熙宁轻笑一声, 将手搭在了宋衍的手上,等到两人并肩而行的时候熙宁轻声说道:“若是方才我拒绝你了你该如何是好?”
宋衍轻轻捏了捏熙宁的手,倒还像少年般青涩。
惯会得寸进尺的。
“那也无妨, 至多叫他人笑笑, 你却开心。”
熙宁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率先被人叫住, 他说道:“你要与我置气何必辜负了这样美的景色, 待会可要去下面玩耍一番?”
熙宁看着满城的灯火, 神色黯下,说道:“你自带着他玩吧,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岂是这些东西能哄好的?”
宋衍咬了咬唇,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是熙宁的手并没有松开, 只是也并没有反应。
宋衍没有再勉强,只带着承思在民众间游戏,而熙宁一人回到了宫中,坐在了案几边上,宋衍向她坦白了许多, 她有气却不知道向哪里发。
熙宁摊开了纸张,写着书信,将要递送给那些与自己相识的人,宋衍说过只要她愿意的话可以回去,可是熙宁自己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接受宋衍就好像是背叛了过去的众人,可那些人又何尝没有骗自己?
事到如今,脑袋里面是一团乱麻。
“爹爹,爹爹我们之后还可以出去玩吗?”承思手上拿着许多小玩意儿,放做以前宋衍哪想过自己会偷着摸着出宫。
如时,承思坐在宋衍的肩头上,宋衍笑着说道:“只要以后好好地跟着夫子读书,父皇便带你出去玩。”
承思努努嘴,说道:“太难受了!太难受了!我不想读书,一点儿都不想!”
宋衍视作惩罚一般把承思放了下来,本想好好地教训一番,结果看到那个和熙宁相似的脸,一下子脾气就没了,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父亲是怎样教孩子的。宋衍叹了口气,捏了捏承思的脸蛋,说道:“快去睡吧。”
宋衍进殿的时候还是小心着的,生怕吵醒了熙宁,虽然自己想与承思睡在一处,可是想来熙宁不会同意,再者自己也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
进去之后才发现熙宁并不在床榻上,承思一沾上床便睡着了,宋衍赶快去寻熙宁,一时被急切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发现熙宁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宋衍坐在边上,想着将她抱去床上,没想到自己方一碰触,她便睁开了眼睛,细细的一条小缝,浓浓的鼻音,像是在撒娇一般,“别碰我。”
怎么睡着了还跟个小刺猬似的?
宋衍一颗心悬了起来,只看到熙宁说完这一句之后又闭上了眼睛,宋衍怕人受凉,又想让她好生睡着,去了披风来搭在了她的肩上,去看地上散步的纸团儿,本以为里面会有些什么内容,拆开了才发现里面都是“王八蛋”三个字。
不知是喜还是忧,宋衍苦笑两声,守在了熙宁身边。
*
“我军来报,北元方攻打齐国临州,我军与临州军队合力挡住攻势,然北元似乎有备而来常在边境城池内骚扰。”
这些乃是军事机密,宋衍下朝之后才知道这些事,还未有反应便看到熙宁来了。
宋衍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瞒住熙宁,不想让她担心,可是这样大的事又怎么能瞒过她。
“承思还在睡着,你好好照顾他。”
?
宋衍拉住要走的熙宁,“我来处理就好,你不要管。”
“我怎么可能不管呢?”熙宁扯了扯嘴角,说道:“你知道的,我们没有能上战场的人!”
“有朕啊!”
熙宁深深看了宋衍一眼,说道:“你是一国之君,你就当我原谅你了,你就在这儿,我去就好,你若去了承思怎么办呢?”
终于,宋衍放了手,深知自己不能随意离开,也深知不能让熙宁一个人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熙宁才走不久,宋衍也上了路,朝中一切事宜交给宋晖便好。
“您怎样能去呢?”
“夷貊之族,无视礼教,若真让他们攻下齐国,那大楚又何会置于安生之地?许有将士并不明白其中缘由,而朕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子民寒心,只能以身作则。”
话毕,宋衍未再解释,他不会让自己出事,也不能容许熙宁出事。
北元狼子野心,几欲吞并中原,南楚居于齐国以南,是故从未受过连累,南楚前朝主君力求与齐结盟,以抵抗北元,然在新一轮的政权颠簸中,齐国开始重文抑武,而楚国主君受了北元使者蛊惑,想要瓜分齐国,是故三国之间互相牵制,势同水火。
宋衍又何尝没有收到过北元送来的和书,只是他心中知晓,与礼教之邦结盟和与未尝受教化之族结盟便是不同的概念,前者可以商议,后者稍有不慎便是兵戈相向。
熙宁赶到之时战役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她还未将铁甲着好便被赵临川粗暴地拉进了帐中,赵临川身后还有一个跟屁虫,熙宁对着那虎视眈眈看着自己的小女子笑了笑,随后便说道:“我会歇息一会子的,你莫要担心了。”
熙宁这样一提,把赵临川想说的话都给堵住了,只留给了熙宁洋洋洒洒的一个背影,说道:“那本侯去了。”
熙宁睡不安生,耳畔是轰鸣的炮声,听说裕慈要亲临,还听说北元这次研制了新式的武器,听说是以举国之力工程养精蓄锐了许久,还听说兵分几路要将这儿的城池逐个击破。
是故只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熙宁便冲出了营帐,总觉得心神不宁,却找不出根据。
宋衍并不想让熙宁发现自己也随她来了边界,自己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稳定军心,一朝天子尚且来此,兵众总就该知道守住齐国好似守住自家大门。
战况更加激烈,宋衍看重兵法,只是这次偶有变数,未说到自损三千,也是漏了些东西出去,好就好在将这一小股势力给平定了,坏就坏在,宋衍肩上中了一箭。
宋衍并不想要大家担心,于是只折了箭把,一路上竟未言语过,到了营地里也只把自己关在了帐中取了药酒来。
血肉和衣服的布料已经黏在了一起,腐肉之下已经长出了新肉,宋衍将自己上衣除去一半,叼住了帕子,将药酒泼在自己身上,脑中已经有些混乱,只听见帐外一阵喧闹之声,没再管。
猛力将箭柄拔了出来,意识有些涣散,面前突然冲过来了一个人影,嘴里叼着的帕子也掉落在了地上。
熙宁带着兵马迷失在了大漠之中,只听着远方有兵戈之声,本想躲开,遣去勘察的士兵却说是友军,熙宁还是有些警惕,没有贸然跟上去,等到结束之后才从残骸中寻得了近处的方向,只是自己越走近却越觉得有些不对,眼皮更是剧烈地跳动起来。
走近了才发现这里都是楚地口音,更是时不时听到“皇上”的字眼。
熙宁走进军营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拦着,才掀了门帘就看见他神色隐忍,地上散落的衣装上都是血迹,发丝有些垂下,整个人显得苍白脆弱。
宋衍抬头看了看熙宁,还没等熙宁说话,他就先说道:“朕是一国之君,可你……是朕的皇后。”
“朕拦不住你,只好和你一起来。”
宋衍说得极困难,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娘子,为夫……好疼。”
“军医,快给我请军医进来!”
话音刚落,宋衍就倒在了熙宁的肩上。
*
“禀告殿下……那箭上淬了毒……”
熙宁坐在宋衍身边,差点就要晕死过去,勉强让自己定下心神来,颤巍巍地问道:“什么毒……可有解药?还是治不了了,抑或是别的?”
熙宁要不是看在宋衍现在睡在床上,早就把人给打死了。
“臣……嘶——”老军医继续把脉,说道:“可是这脉象却是安稳,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熙宁快要急死了。
“若不是……”
此刻帐中却又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下跪在了熙宁的身边,熙宁只好将那军医遣退,只看那人取出了一颗药丸磨碎了塞进了宋衍的嘴里,解释道:“回禀娘娘,还请娘娘宽心,皇上无恙。”
宋衍脸上又恢复了生气,熙宁也觉得奇怪,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说道:“臣也不知,乃是丞相大人命臣来此。”
宋晖?宋晖送了这东西来?难道这个和他身上本来就有的毒有关吗?
那人百般推辞,熙宁还是亲自起身送那人出去,临走之前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娘娘,楚敬。”
“很好,你退下吧。”
再走回营帐中时却发现宋衍已经从床上站起来了,伤口叫人包扎过,白色的绷带上渗着血。
宋衍且看着熙宁怒气冲冲地朝自己走过来,挥起手来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响得很,不疼。
饶是这样,宋衍还是被惊着了,这一巴掌实在是威力太大。
紧接着自己才被套上的衣服的衣襟被人揪住,嘴唇被人狠狠地咬了一口,血腥味充斥了整个口腔。
宋衍一个站不稳跌回了床上,两手向上虚虚环住了熙宁,熙宁现在就跟个小狼似的巴不得把自己吃了,她可需要自己保护?
她该想着让自己好好抱住她才行。
于是宋衍收紧了怀抱,紧紧地抱住了身上人。
“不痛了?”熙宁红了眼睛,撑起双手将宋衍圈在了怀里,眼睛通红。
“不痛了。”
“那你还装?”
“娘子性急,可没有给为夫解释的机会。”宋衍看着熙宁。
满目是你。
才想起,春日将近,南楚温和,若不在边塞,桃花也该开满了丰都,可总该有那淘气的那拨,将花儿送到了北漠,为她别上一抹春。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之后大概会有两章番外。
一个是宋衍和熙宁,一个是赵临川和他的小跟屁虫。
☆、【番外】
承思已经忍自己母后忍了很久了, 自己在案几上背书,母后却带着弟弟妹妹在一旁吃着点心,那甜丝丝的味道实在是叫人难以忍受!
熙宁看着承思的脑袋心里颇有点难受, 他怎么就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了?就连性子也是,就这么小个小豆丁还非要学他爹什么过午不食, 明明馋着呢。
已经过了三年,他听说自己有了身孕之后更是急得不行, 自己才说了,若是连这点动静都闹不下去,以后肯定不能成事, 果然生在颠簸路上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人就闹腾, 打出生就闹腾,一闹闹了两三年了。
是可忍熟不可忍!
承思终于还是没忍住,跑去厮混去了, 弟弟叫安儿, 妹妹叫乐儿, 才过去,安乐两个小宝宝就钻进承思的怀里去了,承思嘴上说着离我远点,身体倒是诚实, 怀里一个, 背上一个。
乐儿眨巴眨巴眼睛, 把糕点塞进了承思的嘴里,还咯咯笑,说道:“皇兄快吃皇兄快吃!”
承思看着母后的神情,终于还是说道:“这是乐儿让我吃的,才不是我主动要吃的!”
熙宁看着趴在承思背后的安儿, 只在心里默默祷告着,千万也别长成这个样子,学问随宋衍就好,性格得随自己,不然得到自己以后的儿媳妇受多少苦呀!
“咳咳——”
承思糕点还没有吃一半,就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顿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赶快把糕点吞了下去,说道:“父皇!我没有吃!”
时至今日宋衍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切,这……怎么就有这么多了,这……怎么还一个个都这么大了?
这是又过了三年,与她在一起的三年。
宋衍觉得好笑,一只大手摸上了承思的后脑勺,说道:“且又不是如何的大事,吃了便吃了。”
熙宁笑一声,这是大尾巴狼给小尾巴狼说教呢,假装看了看外面,说道:“也不知道像谁,心里想的和嘴巴里说的总不是一件事,明明心里想着西,偏偏说了东,你说这是不是得改?”
“嗯。”宋衍拿了一块糕点送进自己的嘴里,说道:“此等陋习,必须要改。”
熙宁看着宋衍揣着清楚装糊涂,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宋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这才说道:“怎么了?承思,你是不是又闯祸了?怎么能带坏了你弟弟呢?”
“你们三个人过去!我和乐儿一起过!”熙宁气急,把乐儿从承思的怀里抱过来,只听见乐儿笑得不听,一只手上是小小的金铃铛,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抱着枣儿的瓷娃娃。
父子三人就看着熙宁带着乐儿去了内间里面,三个人面面相觑了许久,一大二小十分不解,还是安儿打破了这阵宁静,眼泪唰唰往外涌,哭嚎道:“母后不要我了,呜呜呜,我不要父皇!我也不要哥哥!我要娘亲和妹妹!”
宋衍哄还来不及,承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他嫌弃了,心里颇难受,说道:“为什么不要父皇……和”我?
宋衍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走近了内房里头,彼时乐儿还在笑着,说道:“爹爹和哥哥都进来啦!”
宋衍走近了熙宁,两只手分别捂住了承思还有安儿的眼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个毛病我分明早久改了,比如我先时心里想着我要吻你才好,我便说我想要吻你。”
“不仅是嘴上说说,我也要做这件事。”
然后……
然后乐儿也看不见啦!
有一只手也蒙上了她的眼睛。
☆、【番外】赵临川
我自小随母亲长在江南, 母亲是书香世家的女子,她便希望我多读些书,好做些针线活, 这般以后嫁给一个好人家,可我才知道呢, 我爹爹他可是一个大英雄,他上过战场, 他是大将军,所以我自小偷偷地学着功夫,在我的软磨硬泡下, 我哥终于答应带我去明州了。
明州不比江南, 是吃风沙的地方,哥哥让我足足发了三遍誓才放心地把我安置在了府邸里面,趁着爹爹和哥哥都不在家, 夜里我央求了我的小兄长, 也就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侍卫和我一同翻墙出去, 起初他是不愿意的,后来,还是我略胜一筹。
我自小就不安生,和他一起偷摸到了赌坊里面, 不得不说本姑娘的手气那是一贯的好, 没一会儿就赚了好些钱, 后来却输了,我本以为是我运气不好,谁知道我看见了个出老千的,给本姑娘气的浑身发抖!
我从袖子里掏了暗器出来正准备好好教训那人,结果却被人一招拦下, 我正准备去看看这是哪位大能呢,就见着一个穿着紫衣服的男子走了过来,脸上被熏的粉红,手上拿着酒缸,他懒懒地说道:“明州王是这样教你们敛财的吗?”
那出老千的似乎是很怕那个年轻男子,把钱全给我了,又是那个人懒懒地对我说道:“公子,好好玩。”
我这儿可哪里有好好玩的兴致,几个健步就冲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的桌上已经摆了许多酒缸子,他对我挑了挑眉,似乎是对我这样的行为有些诧异,我无视了这种诧异,直接坐在了他的身边。
我问他:“你做什么喝酒?喝酒伤身子哩!”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你不懂。”
本姑娘长了十多年,最不喜欢别人和我说“你不懂”这三字,于是我说道:“你喝酒就是伤心了,不是为男人伤心就是为女人伤心,是也不是?”
我看见他旁边那个身材魁梧的侍卫笑出了声,就连那个男子也笑出了声,说道:“是。”
我和他喝了一场酒,然后知道了他为什么伤心,可是他不知道,我听完他说之后,自己也有点伤心了,我不明白伤心的理由,觉得可能是我太会共情了。
*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他约了我和我一同去射箭,我大小力气不大,最多用点飞镖鞭子什么的,他怪我,“你一个大男人连根弓都拉不起来。”
我气极,可是就是没力气,谁知道他直接贴上了我的后背,他的手拉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贴近我的耳畔,他说道:“你拉弓,要找准受力,硬拉怎地拉地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体温,还有他的心跳,没有加速,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可是我不一样,我觉得我的心快要炸掉了,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有喜欢的女子,听说那个女子是全天下最好看最好看的人,我知道我比不过她了。
之后的很多天,我们都一起游戏,我还是穿着男装,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相信他和我一样信任彼此,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
本来我们一起约好要去跑马场赛马,结果他临时说有事耽搁,还好,我也有事要做,爹爹和哥哥都在明州王赵辞手下做事,今日是他们宴请宾客,照我爹爹和哥哥的意思,是想让我献舞。
我怕爹爹和哥哥要寻这个理由把我给嫁了,那天我也没有好好地收拾自己,随随便便跳一个便好,谁知道一走出屏风就遇见了他,他似乎也很吃惊,手上的酒盏就这样滚到了我的脚边。
丢死人了!
我赶紧跑回了屏风后面,偷眼去看他,才发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后来他再也没有寻过我,我去寻他,却被人打回了,我知道我有错,可是我喜欢他的心没有错呀,我为此消沉了好久。
*
那一天,听说北元攻来了,我看见了他身穿盔甲的模样,当真是耀眼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公主会不喜欢他,我真的不明白。
我见过他一眼之后,就被送上了回江南的马车,爹爹和哥哥也要去,没人照顾我,我在马车里哭了很久,我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我想就算是再也不相见也不能这么憋屈,于是我追上了爹爹和哥哥。
他们罚了我,我说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然后我在军营里看见了他,赵临川。
他也很生气,把我骂了一通,他说:“你是不是脑袋里面有病,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我尽力不让我的眼泪溢出来,我说:“为什么她能来,我不能来,你深刻地喜欢着她,却不准我喜欢你吗?你哪来这样大的权利?你以为你是侯爷你就了不起吗!”
我生了气,把他推开,一股脑跑了。
后来他让我一直跟在他身后说是要保护我,后来我也见到了他的心上人。
她很漂亮,他也很喜欢她,他眼中的担忧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觉得我输了,长这么大第一次输的这么惨。
他喝得烂醉,是因为听说楚国的皇帝来了,我也见过他,很温润的一个人,像我二哥,是读书人的样子。
他喝醉的那天晚上,叫了我一声“媛媛”,还亲了我,我不愿把自己看得那样下贱,我跑了。
*
母亲很生气,她说非要把我打死了才好,怎么就生出了我这么个东西,我也在想,我怎么脑袋就这么不中用,喜欢上一个不会喜欢我的人。
二哥要娶亲了,我顺势也回了江南。
听大哥说,小侯爷来找过我,我说告诉他我不愿意见他。
我骗了他,他亲了我,算是扯平了。
我看着江南开了桃花,想着试一试自己能不能做酒,我不知道桃花酒是否有他说的那样好喝。
最后我的酒上了二哥的婚宴。
我们这儿有习俗,婚宴上可要跳舞的,自然这个重担落到了我的身上,那天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了上等的红绸子的衣裳,我就是记恨,本姑娘可是江南第一小美人,提亲的男人从钱塘江江头排到了海里头,怎么可能叫他看不上了?
我享受着随着我的跳动而响起的铃铛声,最后却看见了他,那样好看的眼睛,我这一辈子没见到过,我想哭,想着还在婚礼上呢,我跳完了就走了。
秋天里天凉了,我穿了一件小袄,想要出去散心,他大抵只是要还个人请才会从明州到这里来,想到这里,其实也就释然了不少。
风吹下来簌簌的凉,吹的我的脸蛋凉,我远远地看见了他站在桥边上,我气,又觉得没什么好气的,人各有志,我装作从容的样子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笑嘻嘻地说道:“你那蛮子地方可没有这样好看的景致不是?”
“嗯?”
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道:“若是有哪位大户人家成亲了,未婚配的少女就该为自己电商一盏灯,祈祷自己也能早点婚配,寻到如意的儿郎。”
他轻轻笑了一下,说道:“那你为自己点过了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早点让我出嫁了死了这条心,说道:“我娘说了,要我在家多呆两年。”说罢我想气气他,我说:“娘说了,那么多男子,够我挑上好一阵子的。”
“那便是无用了。”
我心头一登,说道:“无用?我二哥就是被着我嫂子点了灯才迎她入门的,你这种乡巴佬别乱说!”
他突然笑起来,问道:“男子也行?”
我揶揄道:“都是求姻缘,自然不分男女,只是你那位早已为人妇,我还是不支持你干这样的事的哩,狗男女可是要浸猪笼沉塘的!”
他用扇子打了我一下,就连皱眉也那样好看,“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东西?”
我哼哼两声,取来了灯和烛火,他点灯,我不死心继续说道:“其实江南好看的女子很多的——”譬如我,“你肯定能找到比公主更好的!”
“嗯”
话音刚落,我瞧见他手抖了一下,他突然看向了我,他说:“那天是我对不住你。”
我豁然说道:“不就亲了一口吗,没事,你亲我,我骗你,咱们两不相欠。”
他脸黑了,我捂着肚子笑了半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自己揭自己的伤疤,还是有点疼的。
他面无表情地把灯放进了河里,然后盯着我看,她唤了我的名字,他说:“浅浅,我……”
我心悬到了嗓子眼,说道:“别这么叫我,我会误会的。”
他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我……那天我醒了,我恨不得把自己杀了,起先,我只以为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后来我……我也不清楚,我自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喜欢除她以外的人了,可是……”
我难过了,我说道:“那你就喜欢她嘛。”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
“男子若放灯,是否能求到婚配。”
“那肯定!”
我说完之后就反应过来了,我傻了。
*
我们成亲那日,他口中的公主来了,他口中的王八蛋也来了,还带来了三个小娃娃,一国的皇帝和皇后哎!面子大了!
我虎视眈眈地看着赵临川,生怕他不慎就带着那公主跑了,那个王八蛋看着赵临川,我猜想他是怕赵临川带着他皇后跑了。
于是我对着那个公主宣誓了主权,狠狠地拉住了赵临川的手。
然后赵临川也紧紧拉住了我的。
第一年,我们生了个大丫头,她没事就跟在那个叫承思的小皇子身后,承思不理她,她也跟着,现时我已经和那位公主姐妹相称,照理说,她该叫我一声姐姐,我们一致认为,我家的那个大丫头以后能做皇后,那个宋承思,她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和她一起坐着绣花,我相公和她夫君在一同下棋,听说是平局,两个人剑拔弩张了好久决定以武功定胜负。
我无奈地笑了笑,她也无奈地笑了笑,安儿摸了摸我的肚子,说道:“真希望是个小妹妹呀,这样我就能把她抱在怀里了。”
乐儿气鼓鼓,然后去找她的侍卫哥哥了。
岁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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