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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太甲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文案: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承明十年,大司马、大将军贺鞅以少帝轩辕曜狂悖不肖、事太后不恭,逐帝出京,流于云中。

  又名皇帝流放计划,8个小故事

  年纪大了,创作力下降,不过这梗这故事是自己想写的,跪着也得坚持写完。

  不管写的好不好,不坑是我最后的倔强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爽文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熊,贺熙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帝流放计划

  立意:深入基层,联系群众

第1章 第一章:丧家之犬

  凄迷古道,烟雨愁人。

  西风残照,音尘断绝。

  官道横直向天涯,夯实的黄土旁衰草离离,车马鲜少,行人几乎绝迹。

  一个孤零零的茶棚杵在道旁,安置着三四个方桌,寥寥落落地坐了四五行人,有一驼背老头端茶递水。

  “诸位从何处来?”一圆脸汉子看起来颇为健谈,主动和邻桌的书生搭话。

  “我们是岭南学子,往长安应试,兄台你呢?”

  圆脸汉子笑道:“巧了,我正是从长安来。”

  书生们一听,立时也来了精神,“是么?兄台看着消息颇为灵通,可曾听闻和科考相关的消息?”

  圆脸汉子装腔作势地叹息,“不知诸位运气算不算好,朝中出大事了!”

  “啊?出了什么事?”不仅书生们惊愕,其余几桌的茶客均停止了闲谈,纷纷倾耳细听。

  圆脸汉子极满意周遭人的反应,这才抛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天子被太后和大将军逐出京了!”

  “什么!”先是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众人纷纷惊呼出声。

  圆脸汉子似乎还读过几本书,摇了摇头,“如今咱们这大将军,行的岂不就是伊霍之事么?问题是,太甲只是流放在帝陵桐宫,可咱们的天子,被放逐到贺氏祖地朔州了!”

  众人更是惊骇,其中一书生颤颤巍巍道:“太甲在桐宫不过呆了三年,兴许不用三年,咱们天子就被迎回长安了呢?”

  他同行之人低声道,“只希望是伊不是霍啊。”

  若贺大将军当真效仿霍光行了废立之事,那就再回不去了。

  “可我依稀记得,先帝唯有当今一个子嗣,连公主都无,若是……了,岂不是……”

  “你们说天子是犯了多大的错事,才让大将军愤怒至此?”

  “那可不好说,谁人不知太后压根便不是天子的生母,天子今年十五了,还不让他立后亲政,还不是贺家想握住权柄不放。”

  “这也便罢了,关键是天子原先看好的清流御史中丞孟大人家的小姐,大将军偏偏想留给自己的儿子,当时的大理司直贺熙朝,就强行让天子给他们指婚。孰料贺熙朝非说什么心有所属,恕难从命,硬生生累得那小姐最终远嫁蜀中了。”

  “这贺熙朝是大贺还是小贺?”

  其中一书生看来对科举之道浸淫已久,不假思索道:“这我知道,贺熙朝是幼时做过天子伴读的大贺,小贺是那个和天子冲撞了名字,御赐改名的神童探花贺熙华。”

  “你们说,这贺家不会是第二个邓氏吧?”

  许是此处过于荒僻,众人讲话都肆无忌惮了起来,可提及邓氏,所有人还是禁不住一个寒噤。

  如今国号为玄启,承自天启。之所以中间更换国号,便是因天启末年邓太后母族邓氏谋朝篡位,几乎将轩辕氏血脉赶尽杀绝。若不是玄启朝开国皇帝烈祖轩辕晦早年封至肃州,在妻族颍川赵氏和其背后的河东士族、母族回纥以及天启遗老辅佐下夺回金瓯,才有了玄启开国百余年的安定。

  当年惨况许多人仍铭记于心,才太平了一百二十年,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了么?

  再无心情调笑,众人皆是心有戚戚。

  “散了散了,赶路。”那圆脸汉子扔下几个铜板,对诸人拱拱手便赶着骡车走了。

  书生们长吁短叹一阵,畅谈一番金榜题名、立功建业的黄粱美梦,也便继续西行。

  驼背老汉自顾自地收拾了桌面,继续抽起水烟。

  没人留意到,有一人戴着斗笠,坐在最偏的一张位置上,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在桌上轻轻放了三个铜板,悄无声息地离去。

  斗笠下是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庞,不知何故还满是黑灰,几乎看不出五官,唯有一双凤眼瞳如点漆,亮得惊人。

  他牵着一匹瘦马,蹒跚而又坚定地向着最近的城池走去——临淮县。

  “大人,”临淮县主簿对着一埋首公文之人恭谨道,“如今这世道,识文断字的人并不很多,更不要说会算学的了,您让下官张贴的告示,已经月余了,都未有人揭。您看,要不要改一改。”

  “不必。”那人依旧没有抬头,“宁缺毋滥。”

  主簿还想再坚持一二,就听那人接着道,“你道我不知你想为你小舅子张罗?”

  主簿面色一白,讪讪道:“县令大人哪里的话,举贤不避亲,我那小舅子。”

  那人抬首,是一张颇为秀丽的面孔,若不是神情实在淡泊,恐怕还有几分女气,“我没记错的话,如今县大牢里的狱卒头子正是你母亲那头的表哥,虽不算过分,可他这些年收受的油水也足够买几亩地了吧?陈主簿,适可而止啊。”

  陈主簿心中一惊,正要下跪赔礼,外头突然有匆忙脚步声,“主簿大人,那告示被人揭下了!”

  “这不就来了?”县令笑了笑,“请他进来吧,我当面考考他。”

  来人一身短打,风霜扑面,身量倒是挺高,估摸着应有八尺一寸,看着有几分木讷,见了县令便要下跪,“草民见过县令大人。”

  县令扫了眼身旁小厮,小厮立时在他双膝触地前扶住他,“不必行如此大礼,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听闻你识字还会算数?认得多少字?会写文章么?算学到什么程度?”

  那人讲话倒是有条理,“回大人的话,草民贱名孙熊,凤翔蓝田人,略识得几个字,除去千字文外还认得几百余字,文墨粗通,能帮人写家书。至于算学,草民会用算筹。”

  “那也是很不错了。”县令有些疑虑,“你既是京畿道人,为何会流落至此?”

  孙熊苦笑,“草民父母早逝,被后母夺了家产,赶出家门,故而才流落天涯。听闻先前河南道大水,减户不少,正需人开荒,便想着先赚些银两,去置办一些田亩,好安家立户。”

  算是有理,县令虽仍觉得哪里不对,又想着临淮县并无甚可图谋,也便按下不管,考校一番他的学问,又看了看他的字,倒是难得满意,“也好,从此你便在县衙里做些抄录的活计,你既无处可去,便和其他胥吏或衙役们住在一处吧。”

  “谢大人。”孙熊长揖在地,并未抬头,“敢问大人高姓?”

  县令笑意和煦,“在下贺熙华。”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 隔日更

  工作忙 催了也是这个更新频率 望理解海涵

第2章 第二章:狭路相逢

  孙熊依旧低着头,眼中波涛汹涌。

  这贺熙华原名贺熙曜,贺家也不知猖狂到了何等地步,竟然让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轩辕曜重名。御史台听闻后,上表弹劾,先帝听闻不过是笑了笑,随即竟逼着太子亲自为贺家儿郎赐名。原因无他,太子乃是元后嫡子,元后逝后,他便将宠冠六宫的贺贵妃立为皇后。宠后的内侄与不得宠的儿子,孰轻孰重,一见便知。只可惜,先帝子孙凋零,只剩下太子这么一棵独苗,选无可选。

  先帝驾崩之后,不过五岁的太子登基,贺太后垂帘听政,太后的堂兄贺鞅为顾命大臣,大司马大将军,太后亲弟贺鞘因有腿疾,便领了个殿中监的差事,别看殿中监只有从三品,可皇帝衣食住行全都掌握在其手中,皇帝就这么在诸贺环伺中开始了傀儡生涯,生生地熬了六七年。

  转眼间皇帝十三四岁,可以议亲,转过年来就可亲政。孰料垂帘听政的太后先是让小皇帝再娶贺氏女,遭到拒绝后,也不知是中了什么蛊,竟然假托天象,让皇帝迎立贺鞘之子贺熙华为男后。幸好贺熙华本人并无此意,并以十三岁之龄中了神童试,求了外放,太后才就此作罢。

  如今看他,也谈得上风姿熙丽、颜如舜华,不愧当时小皇帝特意挑的女气字眼。

  “也罢,看你一路风尘,先下去好生歇着,明日再过来点卯。”贺熙华见他神色如常,便又低下头,继续翻阅公文。

  孙熊倒趋退下时微微抬眼,只能看见贺熙华微蹙眉头和苍白面色。

  巧,太巧了。

  第二日,孙熊按照吩咐,早早起身,用了一碗粥带一个白馍,便去县衙点卯。这县衙算得上清俭,除去六曹和衙役之外,并无多少胥吏,贺熙华更是连个师爷都未养,难怪还得发告示求一个刀笔吏。

  “县太爷在堂上断案,无暇顾及你。”不知是不是抢了他小舅子的差事,陈主簿神色并不好看,“这些是大人要你拟的告示,你誊好后,去东南西北四门都贴上。对了,你拟好之后,大人也差不多下堂了,你要记得给他老人家过目。”

  孙熊觉得陈主簿着实厉害,至少他自己就没法对那年方十六的县令喊出“太爷”、“老人家”这般的字眼,便只好默默地接过纸笔,“只不知要拟的是何告示?”

  “还能做什么,抽调壮丁呗。”陈主簿掸了掸袖子上的浮灰,“也不知咱们太爷是怎么想的,无灾无难的,总是招民夫去挖土方,挖来也不知做什么,就堆在堤旁边,白白浪费银两。”

  是要治河么?

  “那敢问我该如何拟?每户要出几人,每人有多少俸银?”

  陈主簿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自己想,什么事都要上官手把手的教,要你何用?”

  从堂上下来,贺熙华便回到衙后的书房处理公务,就见昨日刚招来的刀笔吏捧着张纸站在案前等候。

  “不必多礼,坐罢。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问你,你这个孙熊是什么熊?”贺熙华微微点头,一在案后坐下,便饮了一口茶水。

  孙熊留意到他喝的不过是民间粗茶,心中禁不住一哂,贺熙华未免简素得有些造作了,“回大人的话,小的的熊是狗熊的熊。”

  贺熙华顿了顿,抬眼看他,“可是文王梦熊的典故?”

  孙熊尴尬道:“小的在家母怀中时,家母撞见了一头黑熊,那黑熊却未伤人,家母觉得小的和熊有缘。”

  “倒是一番奇遇。”贺熙华笑了笑,接过他草拟的那张告示,不禁挑眉,“看来陈主簿这是记恨上我了,竟什么都未与你解释。”

  孙熊忐忑道:“小的哪里写的不对?”

  “不,你写的很好,以你的才学,考个举人都绰绰有余。”贺熙华取了张空白宣纸给他,“先说说文辞,写这种告示,首先得言简意赅,这些文绉绉的辞藻全都删去,其次呢,乡民能识字都是不错,哪里认得行书草书?你便方方正正地写正楷,字写得大一点,方便老人家。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便是这告示的内容,这不怪你,是陈主簿未与你说清楚。”

  “要乡民去垒土,是为了治河。临淮县在黄河与淮河之间,任一条河发了洪水,临淮均将面临灭顶之灾,故而咱们得未雨绸缪。可这些话老百姓听不懂,他们只知官府要占用他们种地的功夫,抽调他们去挖土,那么自然想讨要相应的报酬。朝廷征役没法优待宽容,可若是咱们自己征用民夫,还是得尽量为百姓着想,别让他们白出力。故而请他们做工,不仅要管饭,每日再给两个铜板,此外,每做一个时辰的工,家中子弟便可在县学听一个时辰的课。你拟个告示,将这几件事说清楚,张贴出去也就成了。”

  和趾高气扬的陈主簿不同,贺熙华不仅讲的极细,声音也极轻柔,让人如沐春风。孙熊虽有成见,却也承认,在陌路人眼里,贺熙华应当是个真君子无疑了。

  只可惜,他比谁都清楚贺家人的嘴脸。任贺熙华再天衣无缝,在他眼中,也只有造作。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这便去改。”孙熊老老实实地重写了遍,细细看了数遍,又巴巴地送去,“请大人斧正。”

  贺熙华接过,只见文字通顺,条分缕析地将自己方才所说落在纸上,颇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他,笑道:“悟性不错,孺子可教。”

  只稍稍删改了几处,便对他道:“你用最大的纸誊抄个四份,再辛苦你跑一趟,张贴一下。”

  孙熊誊抄毕,正想出门张贴,就听贺熙华道:“后院有头骡子,平日里送信跑腿,你都可将就着用。”

  “是。”孙熊默默去了后院,看着那头温顺吃草的赤褐色骡子,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虽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这粗鄙差使也不是一无是处,既可混口饭吃,又能刺探敌情,若天命护佑还能抓到把柄,且走着看吧,他心中暗暗想。

第3章 第三章:牛马不如

  在临淮县衙的日子里,孙熊算是彻底明白何为官逼民反了。

  这贺熙华生的好看,做的却不是人事。

  工钱发的可观,每月能有两贯铜板,加上包吃包住、无甚开支,省吃俭用两年就可在临淮买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贺熙华平日里待人和气,从不会辱骂凌虐下人。

  问题就出在作为一个知县,他太过于宵衣旰食了。

  孙熊因文采斐然、字迹工整,如今跟在贺熙华身边做些抄录,几乎日日与贺熙华同进同出。无奈贺熙华无家无室、无亲无友,平日里穷极无聊,除去偶然看书作画读读话本外,就没旁的喜好。

  孙熊与他整日憋在衙门里,卯时进衙门,办公到午时,歇息大半个时辰继续,到戌时用晚膳,再歇息大半个时辰,再回去抄录,一直到亥时方止。不知道贺熙华这小身板如何扛得住每日埋首案牍近八个时辰,反正他这八尺有余的壮汉已是疲惫不堪。

  更惨烈的是,知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吃穿用度与知县大人并无差别,特别是每日在一块用膳,已然成了他最痛不欲生之事。国朝历来外戚奢靡,可贺熙华却怎么都不像个外戚世家的贵公子,反似个苦行僧,整日不是牛肉胡饼,便是馒头白菜,吃的孙熊两眼发绿。回想起来,哪怕先前四处奔逃,还能时不时买点烧鸡配酒,这日子反倒过的江河日下了。

  沽名钓誉,这贺熙华学的怕不是王莽?

  “孙兄。”贺熙华悦耳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本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熊深吸一口气,仍恭恭敬敬道:“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县学那边最近缺先生,本官便想让衙门里所有识文断字的属僚一同前去讲学……”

  “小的才疏学浅,不似各位大人功名在身,小的只怕误人子弟,教坏了好好的童子。”

  “无妨的,”贺熙华笑意和煦,“均是开蒙的童子,以孙兄的才学,绰绰有余。”

  孙熊讷讷不语,半晌道:“可我这边抄录的差使……”

  “见缝插针吧,”贺熙华笑得淡雅,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可酌情给你加点工钱。这个忙,你不会不帮本县吧?”

  孙熊没办法,只能垂首应了。

  贺熙华满意地点头,忽而道:“抬起头来。”

  孙熊心中骂他多事,依旧缩着头,“小人容颜鄙陋,怕吓着大人,丢了差使。”

  “容貌乃是父母所赐,怪不得你。你若为此自卑胆怯,那岂不是不满令尊令堂的馈赠,岂不是大不孝?”贺熙华循循善诱,“故而为了你父母,你也该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

  竟将此事联系到孝道上,何其刁毒。孙熊到底不愿做个不忠不孝之人,便咬着牙抬起头。

  贺熙华微微挑眉,看着眼前依旧灰头土脸的人,“你虽没官身,可也是在为朝廷做事。首要一条,便是仪表整洁。去,我那有块胰子,速去净面。”

  孙熊拿着胰子,不情不愿地去了衙门后的小池,默然对着水中倒影发呆,半晌,他取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对着自己的脸,咬了咬牙,比划了半天,最终合上了眼。

  他从不大的后院招摇而过,路上巧遇的个人均捂住口鼻,满脸惊诧。他不理会这些惊悚的眼神,自顾自埋头走路,直到重新回到书房,在贺熙华面前站定。

  贺熙华奋笔疾书的间歇抬头瞥了眼,笔尖禁不住一歪,在公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以孙兄这般的品貌,竟会流落此等乡野,实在可惜。”贺熙华双目炯炯,满是纯然的赞叹,“我生平所见之人,无一人比得上孙兄俊朗。”

  孙熊僵着脸站着,尴尬道:“多谢大人褒赞。”

  “我自幼读史,常看到有能观人者,说些‘目光如炬,贵不可言’的考语,为求名垂青史,如今我也想效仿一番。”贺熙华干脆放下笔,眯起眼打量他,难得有几分促狭,“孙熊兄龙眉凤目,凤表龙姿,他日定成大器,贵不可言。”

  孙熊赧然地抿了抿唇,“大人折煞小的了,小的是个什么牌面上的人,哪里能成什么气候?小的如今跟着大人,不想什么龙啊凤的,只求个鸡犬升天就心满意足了。”

  贺熙华笑了笑,重新提笔,“也别过于心灰意冷,世事无常,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来,这是待审的卷宗,你先誊抄一遍。”

  看着窗外如水月光,孙熊认命地接过卷宗。这些均是百姓击鼓伸冤时,下头小吏草草记录的卷宗,不仅文辞粗鄙,有些还词不达意。孙熊要做的便是加以润色,使其能够上交州府或是公诸于众。

  一开始觉得枯燥乏味,可看久了,孙熊也看出几分趣味来。

  比如他手上这一份,便十分耸人听闻。骈台村有一老汉张十八,家中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起嫁给了汴南村的周员外之子周鸣玉。本来一家人过的和和美美,却不料两个女儿先后诞下了可怖的畸胎。张十八与妻子焦氏前去探望,结果焦氏先是被一个没有手掌、一个头大无比的外孙吓个半死,又在见到周员外夫妇后,当场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哀嚎失声。从她断断续续的自白中,众人才惊惧地知晓,原先当年焦氏嫁张十八前是个寡妇,一个人拉扯先夫的遗腹子,后来族人怜悯她,便让她做周家的乳娘。孰料她见自家儿子与周员外之子有几分相似,便偷偷趁人不注意,将儿子与人家的换了,又将人家的儿子扔了,自己再无挂碍地重新嫁人。

  之所以两个女儿都会产下畸胎,就是因为周鸣玉本是他们同母异父的兄长!

  周员外听闻这内情,想起自己养了个野种二十余年,亲生骨肉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当场便晕厥过去,醒来后悲愤交加,哪里能善罢甘休,立时便告上了公堂,要讨一个说法。

  “你既对此案感兴趣,不如便由你先行讯问,如何审理,先拟个章程。”贺熙华轻柔道,“明日辰时,人犯便会带到,今夜你且好生休息。”

  孙熊望向窗外隐约有些发亮的天幕,对他笑得诚挚,“谢大人!”

第4章 第四章:蛇蝎心肠

  孙熊见到焦氏时,整个人都愣了愣。焦氏与他先前想象的大不相同,原先他以为焦氏很可能面相刻薄,比如三角脸高颧骨吊梢眼,没想到焦氏长得慈眉善目,略显富态,整个人畏畏缩缩,看起来可怜极了。

  “你便是焦氏?”孙熊在牢外站定,居高临下地看她。

  焦氏猛然抬眼就见一极其俊朗的男子,可这男子身上却又有说不出的怪异,若只看脸,自己见过最阔绰的公子哥都不如他富贵,可他偏偏穿着一身布衣。

  “我受知县大人之命,特来问你几个问题,”孙熊对着衙门大堂的方向拱了拱手,“你要据实回答。”

  焦氏愣愣地点了点头,泪珠儿似不要钱般滚落下来。

  孙熊负手站着,将卷宗上的字句倒背如流,“乾元四年五月初六,端阳后一日,你受焦喜的引荐,前往周加林员外府中做了乳娘。六月初二,你便以儿子病重为名辞去了差事,在媒婆陈氏介绍下嫁给了张十八。乾元七年你诞下长女,九年诞下幼女。我说的可有错谬?”

  “老爷说的都对。”

  “我不是什么老爷。”孙熊蹙眉,“你何时起了换孩子的心思?”

  “妾也是无奈啊。”焦氏以手遮面,“我那第一个冤家走的早,妾本来也想为他守节,可大人你哪里晓得寡妇的难处。那段时日,我数月尝不到荤腥,奶不够,娃饿得狗崽一样,嗷嗷直哭。迫不得己妾才抛头露面,去堂叔焦喜府上吃了几顿好的,有了奶,才得以去周府做乳娘。周府为了他家少爷,我的膳食里顿顿都有鸡鸭鱼肉,每次我看到那小崽子躺在绫罗绸缎做成的襁褓里喝着我的奶,我的孩子却只能睡在破瓦房里忍饥挨饿,我不甘啊!”

  孙熊对她的声泪俱下不置一词,“所以你一共在周府停留了不到一个月,便做下此事。老实交待,你是何时做好打算的,你又如何将你的孩子夹带进周府,又如何将周府的少爷遗弃?”

  “妾不过进了周府三日,见那少爷和我儿子眉眼颇有几分相像,便打了这个主意。我每日都会带些针线去做,总带针线篓子,有一日我便将我自己的儿子喂饱哄睡了,带入州府,换回周家的少爷,也未有人留意。”

  焦氏嚎啕大哭起来,“至于周家的少爷,是我猪油蒙了心,将他带出后,便直接找了个人牙子卖掉了。是妾对不住他啊!”

  孙熊面上露出讥诮的笑容,“离开周府时,周家夫人陈氏额外赠了你五两银子,让你医治儿子,加上你卖了人家小少爷的银两,你攒了一笔钱。后来才能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户嫁了,日子过的和和美美,以至于最终还能和周家这般的富户攀上亲家。倒是一桩好买卖。”

  焦氏无地自容道:“大人,一切都是妾的过错,妾早就不想活了,只求一死。”

  “我只是问话的,无权审你,至于具体如何处置,待开堂后,知县大人自会给你个说法。”

  说罢,孙熊懒得再看他一眼,回去向贺熙华回话了。

  正巧贺熙华正在用膳,见他来了,温雅一笑,“正好,边吃边谈吧。”

  孙熊低头看了眼,还好,今日竟还有一道咸鹅,便默默地坐下,简明扼要地把方才焦氏的搭话复述了一遍。

  “你觉得这案子难断么?”贺熙华冷不丁问他。

  孙熊诧异地抬眼,“小的哪里会断案,老爷莫要拿小人玩笑。”

  “无妨,不过是想听听旁人的看法。”

  孙熊想了想,谨慎道:“小的以为,首先是要确定焦氏所言是真是假,特别是真正的周少爷的去处。若是未死,便是拐带,若是被那毒妇害了,那直接就可以判斩了。”

  “说的是,此事我已派旁人查探了,兴许过个几日便会有结果。”贺熙华按眉心,“我朝律例,乱、伦可是大罪,甚至可以判斩。”

  “但周公子似乎并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孙熊蹙眉。

  贺熙华叹了声,“若是严格按照玄启律,只能判他有罪,当然若有确凿证据他本人不知情,自然可以逃过一劫。以及张家那两个小娘子如何安置?”

  “发还回娘家,”孙熊不假思索,“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至于现在这位周少爷,是不是也得给周员外一个交待?”

  “大人,大人不好了!”有一衙役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周员外的夫人陈氏发狂,将两个畸儿全部掐死了!”

  贺熙华苦闷一笑,放下筷子,“本县不出面,已然不行了。你觉得此事最大的疑点是什么?”

  “小的在想,议亲之时发生了什么,才让焦氏未见到周家任一人,毕竟她去过周家,也识得他家的人,若认出任一人,都绝无可能同意这桩亲事。而张十八是个殷实农民,和周员外门第相比,还是相差甚远,为何周家依旧同意了这桩婚事?”

  “确实可疑,”贺熙华沉吟片刻,“你对陈氏怎么看?”

  孙熊摇头,“未见过不好说。”

  “我是在想,这世上当真有女人,认不出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贺熙华见还剩了不少咸鹅,干脆将盘子往孙熊那头推了推,“就算是两个素无关联的襁褓中的幼童,长得有几分相似,也不至于连亲生骨肉都难以分辨吧?”

  “大人的意思是这陈氏早就知晓了,那她为何一直隐而不发?”孙熊顿了顿,“小的立刻去查其中关节。”

  “还有,”贺熙华提醒他,“焦喜也得查,我以为此人在此事中分量不轻。”

  “是。”

  孙熊退出房门之后,不知何时贺熙华身后出现了一位老管家,“公子,这孙熊的身份文牒确是真的,可他从京畿道千里而来,又飘零一人,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亲友来指认。”

  贺熙华蹙眉,“这倒也不急,就算他身份有异,也并非为我而来,应该就是穷途末路,病急乱投医罢了。如今我用他用的顺手,他的来历,我并不在意。”

  “可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岂不是随时会让公子陷入险境?”

  贺熙华摇头笑笑,“就是放在身边才安全。”

第5章 第五章:匪夷所思

  孙熊平日里操着一口京畿道口音,无奈此人天资极高,只要去了一个地方几日,便可将当地口音学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他扮成临淮县城里的秀才,在骈台和汴南两村四处打探,当真让他打听出不少东西。

  孙熊回到县衙,已是后半夜,书房里的灯竟还亮着。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就见贺熙华斜靠着窗边软榻,手边有一本话本,似是看了一半便睡了过去。扉页上面清雅地画着白牡丹,约莫是本古早的讲牡丹花妖的传奇。孙熊小心翼翼地将窗户阖了,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他身上,转身走到案边坐下,将今日查访所得落到纸上。

  许是这段时日伏案太久,难得能外出走走,竟是难得的舒爽。四更天都快到了,孙熊竟仍文思泉涌,丝毫不觉疲惫,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已誊录完毕,神清气爽地抬头。

  贺熙华仍是方才那姿势,睡得更沉了些,嘴唇微微张开,那一瞬间看着还有几分无邪。孙熊静静地看他,也不知这样的一个瘦弱纤细的少年如何能担起一县的重担。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去歇下?”不知何时,贺熙华已经醒了,打了个哈欠,微湿的眼中仍有些懵懂,平日白皙过头的面上微微晕红。

  孙熊移开视线,双手将方才整理的供述呈上去。

  贺熙华接过,往旁边坐了坐,挪了一半的榻给他,“坐罢。”

  孙熊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却被贺熙华一把拽下去,无奈地在榻上坐定。

  “说吧,有何发现?”贺熙华笑吟吟地看着他,宛如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孙熊自幼失怙,周遭长辈不知是寄望过重还是别有用心,对他总是不假辞色,做错是错、不做是错、做对还是错,鲜少有人让他如沐春风。

  不管贺家如何,也不管贺熙华本人是否大奸似忠,最起码这一刻他让孙熊感受到少许被高看一眼的虚荣。

  “我今日去几个村子打探,在汴南村有了个大发现,这个焦喜酗酒,喝多了便开始胡言乱语,老是说有穿着红肚兜的孩子看着他。他还说过他这个侄女造了孽,活该有今日,又说她当时就不该去蜀地探望儿子。”

  贺熙华沉思片刻道:“我明白了,你派人传话,明日我要开堂,请他们将周家上下,张十八和焦氏全部带去堂上。”

  “威武。”两排衙役精神抖擞地站在堂上,贺熙华端坐主位,其余县丞主簿依次落座。

  “带人犯上堂。”

  焦氏带着重重的镣铐走了上来,一双杏目里毫无神采,犹如枯井。

  “本官问你,先前证供你可还认?”

  焦氏缓缓点了点头,又猛然摇头,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

  贺熙华柔声道:“本官不会吃人,你不必惊慌,照实回答便是了。”

  众人均觉得诧异,此案也算是清楚,焦氏无疑算是罪魁祸首,为何县太爷要对她如此和颜悦色?

  孙熊冷眼旁观,敏锐地留意到焦氏眼底微微波动,又见贺熙华波澜不惊温润神色,这场堂审显然已无悬念。

  “妾先前所供,皆是实情。妾实在是走投无路,又鬼迷心窍,觊觎周家的富贵,才出此下策,妾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只求一死,请老爷成全!”

  她哀泣得实在可怜,不少衙役都面露不忍,不过读了些书、晓得道理的文官刀笔吏们却是分外唾弃。

  此时,周家人也早就被带到了堂上,刚掐死了孙子的陈氏脸色灰败,嘴角带着几近疯癫的笑意。周老爷则憔悴不堪,眼中满是暴戾血丝。周鸣玉则远远站着,低着头不看周遭任一人。

  贺熙华却是个例外,此时竟满脸感同身受,“你也是出自一番慈母之心,勿要灰心丧气,此事还可转圜。”

  “请老爷救妾!”

  “本官救不了你,”贺熙华柔声细语,却是不容置喙,“你可听说过戴罪立功?”

  “妾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熙华微微一笑,“那么,你可知道真正的周家少爷的下落?”

  焦氏掩面道:“彼时妾惊慌失措,喂完奶之后便将他放到木盆之中,随波逐流,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是吗?”贺熙华颇为惊喜,“那你可知那河流通往何处?顺着下游寻觅,总归能有些线索。”

  焦氏不敢看周围人,“后面的事,妾便不知晓了。妾后来改嫁,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本以为从此就能过上好日子,哪里竟会出这般丑事!”

  贺熙华淡淡道:“确实骇人听闻。只是你将孩子掉包之后,毕竟是亲生骨肉,如何割舍的下?两个村子相距并不很远,难道你从未想过远远地再去看上一眼?”

  焦氏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一开始妾还时不时地去看看,后来相公进城做些小本买卖,妾也便跟着去了,中间近十年都未回过临淮县。”

  “这门亲事由谁牵线搭桥?又是谁最终敲定的?”

  “妾的大郎媳妇刚有了身孕,妾便去了蜀中照拂。对着亲事,妾只知有日老爷传来家书,说是有家富户看上了我两个女儿,说是天造地设的般配,正巧那公子不仅身家殷实,更饱读诗书,妾没有不满意的。”焦氏哀伤一笑。

  贺熙华猛然敲响惊堂木,“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

  堂下的陈氏紧咬牙关,转着腕上的佛珠,看焦氏的眼神,活像是淬了毒。

  “民妇所言,句句实情,大人明鉴啊!”

  也不知他们张家请了什么状师,焦氏很显然清楚,决不能认下杀人之罪。

  好在贺熙华早有准备,“为了不让周鸣玉被旁人发觉身世,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你对那真正的‘周鸣玉’做了什么?”

  “我来告诉大人,她做了什么。”一个清冽阴暗的声音传来过来,陈氏一身素服站在堂上,“她将我那苦命的孩儿夹带出去,为了怕旁人知道,她便将他活活烧死。”

  焦氏转头,不可置信道,“夫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贺熙华又看向陈氏,“你可有凭据?”

第6章 第六章:惊心惨目

  陈氏微微躬身,“当年她托词幼子患病,离开我周家,民妇根本不曾生疑,还曾赠银相送。民间有种说法,叫做婴孩随风长,一日一个样,民妇产后伤身,卧床许久,由于怕过了病气给孩子,除了月子里见过几面,后来也便不曾见过。所以,一直都未发觉,早已经鸠占鹊巢。”

  “那你是如何发觉的?”贺熙华清秀的眉峰紧蹙。

  陈氏笑意飘渺,“民妇伤了身子,日后再不能生产。以为玉儿是此生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冬日怕他冷、夏日怕他暖,苦读时为他打扇,天凉了为他添衣……平心而论,玉儿好学上进,侍奉双亲也极是孝顺,民妇还以为前世积德,上天才赐给民妇这么个好儿子。若是那日民妇不曾进县城烧香,恐怕也能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那日是中元节,民妇去县城的安淮寺上香,想去给亡母点一盏长明灯,孰料,竟然见到一盏长明灯,上面写着周鸣玉,康元二年六月十八。和玉儿同名同姓,就连生辰都是一般!民妇当时便生了疑,见那灯今年还未添香火钱,知晓主人要来,民妇便偷偷躲在一边。功夫不负有心人,民妇终于等到了这个贱人!我含辛茹苦地将她的孩子拉扯大,她竟将我那苦命的孩儿生生扼死,又一把火烧了!”

  说及此,陈氏已是泣不成声,后面的事,她不说,众人也能猜到,多半是焦氏忏悔时被陈氏听见,对着满天神佛来了个不打自招。

  她哭声实在凄切,在场众人无不心有戚戚,孙熊留意到周鸣玉虽没抬头,可分明有水滴不断砸到他脚下的地砖上。

  “所以是你!”焦氏转头看她,“是你趁着我不在时,派人上门提亲!”

  “对啊,若不是你夫妻二人都是贪慕富贵之人,女儿们更是攀龙附凤,如何能答应将两个女儿都嫁入我家?”陈氏眼底赤红,“你既然知道去佛前上香,怎么就不晓得因果报应?”

  “你不得好死!”焦氏状若癫狂,冲上去就要厮打陈氏。

  “快拦住她!”贺熙华眼尖,已经瞥见她袖中藏着一根极尖的簪子。

  陈氏也不躲,就站在原地等着,面上带着几近解脱的笑意。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大多紧闭双眼,孙熊第一个反应过来,大步上前,同时便听贺熙华微微发颤道,“快去寻郎中!”

  可他们都不如一个人快,周鸣玉直直地挡在陈氏面前,肩上生生被戳出个血洞,手中死死抓着那个簪子。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焦氏,喃喃道:“够了,真的够了。”

  贺熙华冷声道:“堂下焦氏,杀婴在前,伤人在后,更在公堂公然放肆,罪为不赦。一应证供俱全,判秋后处斩,待本官上报朝廷之后,由天子勾决。”

  “至于张家二位娘子与周鸣玉,虽为乱、伦,但本人并不知情,不知者不过,但到底有碍伦常,此桩婚事理应作废,着放归二女,双方退还聘礼及嫁妆。周鸣玉并非周家子,着改回原姓,重新立户造册。”

  无论按国法人情,这么判均是合情合理,而如何处置周家人,才是真正棘手。

  孙熊也在一旁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又会如何判案。他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面的贺熙华,虽此人乍一看是个温润君子的典范,可直觉却告诉他,贺家人各个蛇蝎心肠,没一个好相与的。

  衙门里略通医术的仵作已经为周鸣玉粗粗包好了伤,焦氏被衙役们按在地上,正对周鸣玉歇斯底里地咆哮,“她害你至此,你竟还舍身相救,无用的东西,我就不该将你生下来!”

  陈氏已回过神来,百味杂陈地揪着手中绢帕,时不时瞥一眼周鸣玉血淋淋的伤处。

  端坐在上的贺熙华默然许久,不知是否亦在左右为难,半晌才缓缓道:“至于陈氏,你明知是兄妹,还设计让三人婚配乱、伦,更亲手扼死两个懵懂无知的孙儿,是为不慈。我朝刑律明文,祖父母、父母以兵刃杀子孙者五岁刑,殴杀者四岁刑,若心有爱憎而故杀者,再加一等。因爱憎而残杀婴孩,本官判其苦役五年。”

  这便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了,国朝以孝治天下,民间祖父母、父母殴打子女本就无罪,哪怕动用私刑致死,也大半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何况陈氏杀死的乃是不祥的畸婴,他们本就认为陈氏无辜,一时间堂上轰然一片。

  孙熊心中早把所有贺家人都认定为铁石心肠,并不感意外,却瞥见贺熙华手指紧紧扣住惊堂木,似乎仍有些难下决断。

  “大人明鉴!”周员外当场跪地哀嚎,“吾妻虽然有过,但乃是悲恸过度,又看到那两个畸儿才一时激愤,才会贸然出手啊!吾妻体弱,更遭逢此等人间惨事,再去服苦役,这不是要她去死吗?大人行行好,我愿代她去!”

  连同孙熊在内,都觉得不好受,无奈贺熙华虽眼波微动,但仍轻声道:“国家法度,岂能轻易更改?本官为她选个不如何劳苦的差事便是。”

  “大人,”周鸣玉突然高声道,“世上只有不肖的子孙,无有不是的父母!小人愿代养母领罪!”

  陈氏咬住嘴唇,冷声道:“我虽养了你一场,却也不是你母亲,从此你我再无瓜葛,你且自己保重罢!”

  周鸣玉转头看她,眼中簌簌流下泪来,“我只恨自己鸠占鹊巢,更恨自己竟不是你的儿子。”

  “不好!”孙熊圆瞪凤目,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留意到,不知何时,周鸣玉竟将那根簪子捅进了自己的左胸,眼见着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玉儿!”周员外和陈氏齐齐扑了过去,抱着周鸣玉痛不欲生。

  周鸣玉看着陈氏,气若游丝道:“儿只愿双亲长命百岁。”

  他又挣扎着转头看向堂上的贺熙华,已然说不出话来。

  贺熙华惶然起身,对上那双满是哀求的眼,只觉伤怀、愧悔、难堪、惧怕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对他点了点头。

  周鸣玉睁着双眼,气息却已然没了。

第7章 第七章:学无止境

  江淮多雨,霏霏阴雨连下数日,就连衙门后喜阴的芭蕉都险些被淹死。

  不知何时起,安淮寺多了两名居士,除去诵经施粥,每日都在供奉长明灯处徘徊流连,将其中两盏长明灯擦拭千万遍。

  那两盏灯,一盏旧些,一盏新些,一盏大些,一盏小些,可古怪的却是长明灯座下却写着一模一样的名字——周鸣玉。

  孙熊轻轻推开书斋的门,就见贺熙华独自凭窗看潇潇暮雨,心中讥诮,面上却仍是低眉顺眼,“大人今日还未用膳,小的来给大人送饭了。”

  贺熙华有些恍惚地“嗯”了声,却并未动弹。

  “大人?”孙熊将食盒放在案上,假模假样地劝道,“大人连日来都未如何进食,长此以往,身子如何吃得消。”

  “马上就是六月了,”贺熙华伸手碰触雨丝,只觉指尖冰凉一直沁到骨头里去,“朝廷不知可曾收到奏请,能否赶在秋日将焦氏斩首。”

  “听闻天子不在京中,”孙熊将食盒中的饭菜取出,一一布在案上,“勾决之事也不知如何处置。”

  贺熙华笑笑,“本也就是走个过场,天子在与不在均是一般。每年九州上下处死多少犯人,若是天子一一过目,恐怕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来不及。陛下不在,刑部定了,报太后娘娘勾了也是一样的。”

  这话说的让人不甚愉悦,孙熊撇了撇嘴角,“焦氏乃是罪有应得,大人何必为了她食不下咽?”

  “你说我是不是错了。”贺熙华喃喃道,“可陈氏毕竟杀了两个孩童,若是不判做祖父母殴杀孙辈,她便得直接杀人偿命。我当时应当对周鸣玉讲的更清楚一些,官府并不会让陈氏去做采石这般的重苦力,他既宽了心,也便不会想要为母赎罪,寻了短见。明明是个纯孝至极,再无辜不过的年轻人……”

  孙熊垂手站在一旁,低声道:“我却觉得那周鸣玉是一心求死,哪怕大人判陈氏无罪,他最终恐怕还是生无可恋。”

  “这是为何?”

  孙熊缓缓道:“将心比心,父母生我养我,此恩大于天地。最终却发觉生母是个十恶不赦的毒妇,养母却也不遑多让,为报仇雪恨,设计让其与亲生姊妹乱、伦。你说陈氏在复仇之时,难道就一点都未想起当年母慈子孝的日子,看着那畸胎,难道就一点都未后悔过,一点未觉得有愧于周鸣玉?若我是他,就算不死,也要出家。”

  “你说的也是有理。”贺熙华缓步转身,坐回桌边开始用膳,“他活着时,无一人为他着想,他死了,反倒个个都念着他的好。你说好笑不好笑?”

  孙熊静静道:“他死了,有人为他痛不欲生,有人为他遁入空门,有人为他一世护持长明灯,这也是他的造化。”

  这世上还有人明明活着,所有人却都盼着他死。

  “我知你是在宽慰我,”贺熙华吃了几口菜,便又放下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不过一个县令,便因我几句话,生生逼死一个人。何其荒谬,又何其可怕。”

  孙熊瞥他一眼,从前觉得贺家人个个都是蛇蝎猛兽,想不到这还有个伤春悲秋的多情种子。

  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又觉得他这般自怨自艾实在可笑,孙熊便只顾埋头用膳,正吃着,却见盘中多了不少肉。抬眼就见贺熙华将全部肉菜推到他面前,自己茹素。

  “大人,使不得。”

  贺熙华淡淡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他死于我的疏漏,我决意为他持斋三月,不仅是为了怀缅,更是为了自省。”

  孙熊见他神色肃穆怅然,一时有些拿不准他是发自真心还是惺惺作态,便求之不得地笑纳了他的美意,“却之不恭,小的谢过大人。”

  贺熙华笑了笑,对他道:“对了,待晚间下衙之后,我带你去县学,今日轮到我讲课,你也去听听,顺便认个门。”

  孙熊僵着脸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是。”

  县学离县衙不远,颇为幽静。方方正正一个两进两出的院落,又隔成了七八个小厢房,每间厢房里坐了十余个年龄不一的童子,均在埋头苦读。

  孙熊跟着他走进其中一间,发觉里面坐得都是十余岁的半大小子,有些比贺熙华瞧着还大些,不由得暗暗发笑。

  “这些均是已经有了功名的秀才,故而年纪大些。”贺熙华似是看穿他所想,“他们之后是要去乡试的,若中了,便是举人。”

  他走至讲坛之上,就见孙熊依旧愣在原地,不由蹙眉指了指后头一张空座,“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孙熊瞠目惊舌,又见贺熙华神色更加不悦,赶忙落座。

  “上回与你们说了经义,这次便讲法典。”贺熙华眉目微垂,“我朝与前朝不同,前朝科考,多以儒家经典为主,策论为辅,我朝则不然。谁知晓我朝科考定制的由来?”

  台下有一学子,衣衫比旁人鲜亮,应是出自士绅之家,仿佛跃跃欲试。

  “曹聚仁。”

  曹聚仁不假思索,“是文圣赵皇后定的,从乡试开始,经义、策论、诗赋、法典和公文各占二成。”

  “那你可知晓他为何要这么定?”

  “这……许是时势所迫?”

  贺熙华微微一笑,环视一周,颔首道:“孙熊。”

  孙熊深深舒出一口气,“我朝开国,百废俱兴。彼时文圣皇后与广陵侯沈觅推行三省改制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改革吏治,而改革吏治的头一件事便是选官制。文圣皇后笃行法家,便在立下本朝十九律后,将其作为科考一部分。”

  “很好。”贺熙华深深看他一眼,“公文如诏、判、表、诰一类虽写的平平,国史倒是学的不错。本官愿你明年乡试下场,能够一举夺魁。”

  孙熊尴尬失笑,心道做他的僚属,不仅要两袖清风、还得吃苦耐劳,竟然还得学海无涯苦作舟,实在是天下仅次于皇帝的最难的差使。

  贺熙华见他一副受教的样子,满意道,“今日我主讲田律。”

  虽心中嫌他多事,可孙熊不得不承认,讲学贺熙华是当真不错,不仅对国朝法典谙熟于心,更知晓众多案例,能够举一反三,是个难得的能吏。

  只可惜是个贺家人。

第8章 第八章:寒窗苦读

  令孙熊未想到的是,贺熙华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竟对他科举一事上了心,每日都空下数个时辰给他,或让他温习经义,或让他诵读法典,或让他吟诗作赋。

  每五日,孙熊还得在县学为开蒙童子授课,简直苦不堪言。

  “大人。”这日,孙熊从县学回来,踌躇着开口,“有件事小人不知当不当讲。”

  “那便不讲。”

  同样的话,他孙熊讲不得,贺熙华便讲得,幸而如今两人也算得上有几分稔熟,孙熊便腆着脸道:“小人并无凌云壮志,此生只想囫囵混个温饱,这科举……”

  “你若是学介子推,找哪座空山做个隐士,我也便不逼你。可你既已在滚滚红尘,说明你也不是什么梅妻鹤子的方外之人,为何如此抵触科举?”贺熙华自然地将手中卷宗分给他一半,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直勾勾地看他,“莫不是你这身份是假的,还是你有案底,不能科考?”

  孙熊莫名被那双眼看的心中一荡,又被他语中未尽之意惊到,死皮赖脸地讪笑道:“大人哪里的话,试想小人若是有案底,哪里敢到衙门里来谋差使,那岂不是羊入虎口么?”

  “羊入虎口?恩?”贺熙华挑眉。

  孙熊哭丧着脸道:“小人用词不当,应是自投罗网。大人你也见了,小人自幼不喜读书,压根就是块朽木,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贺熙华脸色慢慢冷下来,“本官煞费苦心,想为你谋个好的前程,你却如此这般推诿……”

  孙熊赶紧请罪,心中却暗暗叫苦,贺熙华实在奸猾,面上处处为他考虑,实则却将他逼入两难境地。不中则体面尽失,中了则更是后患无穷。

  “此事不必再提,”贺熙华神色未见缓和,恨铁不成钢道,“你天资聪颖,一点就通,若是本官有你一半聪慧,何必挑灯夜读,悬梁刺股?”

  此人就是这般谦辞过甚,以至于孙熊至今未查明他到底是真名士还是伪君子,只好吹捧道:“十三岁的探花郎,天启玄启加起来大人是独一份,天下读书人谁人不识大人风采?”

  “行了。”贺熙华听得肉麻,“这段时日衙门事少,你不必日日过来点卯,多在县学待着吧。八月便有童生试,你是本官举荐的人,若是填座师,你便填本官。”

  大逆不道!胆大包天!

  孙熊惊愕难言,却仍“真心实意”地长揖在地,“学生拜见恩师,学生贺喜恩师。”

  贺熙华坦然受了,讶异道:“早早地来贺喜本官,你就这么有把握能中?”

  孙熊咬牙道:“学生定不辱师门。”

  孙熊唯唯诺诺地想退下,却又听贺熙华淡淡道:“若你当真来历不凡,借此机会改头换面,岂不是更好?”

  孙熊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边阖上门边笑道:“大人说笑了。”

  然而县学里的日子,并不如孙熊想象般清苦无味。

  他穿着县衙胥吏的皂袍,而周遭学子均衣着寒酸,有的打着补丁,有的一身短打,有个叫做秦俊的农户子弟,仿佛只有一件过得去的衣衫,半个月来日日穿着那一身。

  他每日均从县衙小厨房领干粮,多是胡饼配羊肉,然而同窗们常以腌菜下饭,讽刺的是,临淮最大酒肆得意楼的掌厨之子包俶,每餐都只能食糙米配水。

  他住在县衙,虽是陋室,却也一人一室,床榻被褥一应俱全。而不少同窗均从十里百里之外的村落而来,父母务农,自是赁不起县城的房子,便成群结伙地在破庙道观暂住。

  县衙离县学甚近,他每日可睡到天光微亮再悠悠起身,走百步便可坐入课室,可仍有不少学子,不得不每日早早起身,严耀祖甚至要走上十五里路。

  哪怕是周子文,出自县学中人人歆羡的大户人家,也不过比常人穿的光鲜点,午间能吃上荤菜,有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书童扛扛东西罢了。

  县学的各位先生,并非饱学大儒,多是有功名的老秀才,他们许多人皓首穷经,一生却都未挣得一个举人。

  历朝历代,若是得了举人便可列名礼部,有望在各府道台做官,更是在徭役税赋上有所优待。可临淮县并非江南文昌之地,每年能考中举人者寥寥无几,就算考中了,也多半在外谋差事,难得回到乡里。每月贺熙华都会邀举人前来授课,彼时县学里总是熙熙攘攘,众学子一同对着举人老爷顶礼膜拜。

  孙熊自幼便有名师坐堂,家中藏书经典无数,就算他有意藏拙,比起这些举人老爷,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快便在临淮县有了才名。

  迎着周围或嫉或羡,或逢迎讨好的目光,孙熊慢慢醒悟——原来他自以为的落魄至极,在旁人眼中已是梦寐以求。

  县学学子人人都发奋苦读,若是孙熊再浑浑噩噩度日,未免也太过于不知好歹。可那些自小背熟了,又有当世名儒教导过的经义学起来实在枯燥,这县学也没什么名师大家精通诗词歌赋,至于策论,全临淮县恐怕唯有贺熙华一人有资格指点。

  于是孙熊唯有专攻法典,从前在京城,每逢法典科,他总是昏昏欲睡,可如今有了衙中那么多的案宗对照,学以致用、举一反三,原先觉得枯燥无味的律法,竟也颇有趣味。

  于是,就在县学当月月考中,孙熊竟在经义、策论、诗赋、法典、公文五科中全部夺魁。

  “不错,如你这般,秀才唾手可得,”贺熙华听闻此事,立即把他叫去耳提面命,“须知我临淮自立县以来,从未出过解元,遑论会元、状元了。你须得戒骄戒躁、勉励苦读,明年的乡试,若是能摘得解元,便是我临淮县的光耀。”

  孙熊尴尬谦辞一番,“学生定竭尽全力,不负大人大兴文教的初衷。”

  贺熙华不过十六岁,面上仍有些稚嫩,说的话却一派老成,“这乃是天子教化之功,本官不过代天子牧民,不敢贪功。”

  孙熊冷笑道,“皇帝无才无德,自己都被人教训着呢,他懂得什么教化?”

第9章 第九章:未知臧否

  “放肆!”贺熙华厉声道,“你疯了,竟敢非议天子!”

  孙熊一惊,咬了咬牙,赶紧跪下,“学生狂悖……”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日后不许再提。”贺熙华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肃然阴冷,“天地君亲师,故称君父,我不管你以往遭际如何,须得牢记子不言父过的道理……”

  孙熊禁不住打断他,“天子亦是人,是人便会犯错。若他不犯错,还要言官做什么?太极殿外的桓表岂不是成了摆设?”

  贺熙华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恍惚了片刻,“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孙熊讽刺道,“朝中明旨,皇帝‘狂悖不肖、事太后不恭’,总不能自太后到大将军,尚书省至中书省,各个都睁着眼说瞎话不成?”

  贺熙华颓然坐回椅上,“我虽未见过陛下,可总觉得以陛下秉性,断不至此。可若说陛下是被诬陷,娘娘并无吕氏邓氏之心,伯父亦并非霍光王莽之流。”

  他苦笑道:“临淮地处偏远,算得上是穷乡僻壤,兴许陛下只是去陵宫守孝也不一定。”

  此时已是黄昏,暮色熹微,寒鸦哀啼。

  孙熊英挺侧脸在暮光下熠熠生辉,眼睛映着彤色夕照,更是亮得惊人,“我从京畿道一路而来,大人是第一个为皇帝说话之人。可大人既不曾见过陛下,更谈不上深交,如何知晓他秉性?”

  贺熙华定定看他,陡然发觉孙熊双目竟有双瞳,不由一愣。

  “大人?”

  贺熙华回过神来,“你从京城而来,想来也听了不少流言蜚语,比如我贺氏嚣张跋扈,竟然有子嗣与皇子重名。”

  “其实,我比陛下稍长月余,曜这个字也是先帝所赐,后来许是先帝忘了,竟给皇长子也取名为曜。”贺熙华叹了口气,“姑母当时还是贵妃,哪里敢担得起这个罪责,立时去先帝处请他允我更名,孰料先帝置之一笑,只道无妨。御赐之名,先帝不松口,我们又如何敢改?”

  “再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姑母垂帘,我贺家不似颍川赵氏、广陵侯沈氏、张掖侯肃氏那般根基深厚,朝野众人非议者甚众。不知是谁听闻我不曾避讳之事,告到陛下那里,你可知陛下怎么说?”

  孙熊知道,孙熊却不能说,“愿闻其详。”

  贺熙华低头一笑,“陛下不过七岁,转头问姑母,贺家的是个哥哥还是个弟弟?姑母说是个哥哥,陛下便说,那是朕抢了他的名字,不能怪他,不必避讳。姑母又道于理不合,陛下想了想便说朕抢了他的名字,那朕便还他一个吧。听闻臣生在三月三上巳节,陛下觉得春物熙华,便赐了这个名字。陛下幼时便有如此胸襟仁心,不过十年,怎么就成了个不贤不肖之徒了?我是万不能信的。”

  他这么一说,孙熊也禁不住跟着一起笑起来,“以讹传讹罢了,亦有可能当时陛下问了太后,那贺家哥哥长得好不好看呀?太后说好看呀,正巧陛下正在学洛神赋,取‘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也不好说啊?”

  他这么一插科打诨,贺熙华火气倒是消得差不多了,嗤笑道:“你还真是冥顽不灵,方才诋毁天子,如今又在背后编排他。你道圣天子与凡夫俗子一般……”

  孙熊此刻觉得与他亲近许多,插言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就是做了皇帝,才好色呢。你说天子会不会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微服下江南寻美人去了?”

  “胡言乱语!”贺熙华瞪他一眼,“我已经去信京中,向兄长讯问陛下之事,兴许很快便会有眉目。”

  孙熊鲜少和这等忠君爱国之人往来,一时间颇有几分无措,正巧瞥见贺熙华案上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臣轨两字,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书?”

  贺熙华取了那书递给他,“这是有人假托顾文德公之名而撰,以文德公生平述为人臣之道。虽是后人伪作,却也是按着天启书写的,文辞也还算老辣古朴。你且拿去精研细读,定会大有裨益。”

  “大人敬佩文德公?”

  贺熙华奇怪看他,“天子门生,太子恩师,生前荣宠,死后陪葬,这些虽让人歆羡,却也不是没有他例。真正无出其右的是其品性,文德公一生梅妻鹤子,两袖清风,当真称得上一句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朝士子谁不是心向往之?”

  说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又有些黯然,“读书人,谁不想立德立功立言?只可惜我天资鲁钝,又暗弱无能,就连做知县都常力不从心。”

  说罢,大约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又见天色不早,便道:“此书我那还藏有一本,这本便赠与你。望你能以顾相为士则,早日取得功名,报效朝廷。”

  他每每自谦到了自贬的地步,孙熊料想其间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却也不便打探,便躬身谢道:“多谢大人赠书,学生定不负大人美意。”

  孙熊怀里兜着这本臣轨回县学,只觉此书无用至极,正想着如何处置,就见同窗严耀祖正揉着眼背着行囊往外走。

  “严兄,你这是?”

  严耀祖双眼已哭得红肿,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道:“愿孙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日若是一举得魁,别忘了昔日同窗。”

  说罢,潦草地拱了拱手便走了。

  孙熊被他那又嫉又恨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就见包俶双手拢在袖中,站在一旁,“他爹死了,家中只剩祖母和娘亲,不得不回去种地了。”

  县学束脩极低,若是家中有人服徭役,更可免去束脩。自贺熙华执掌临淮,延请名师,县学比起大户人家的族学私塾也是不差什么了。

  当今临淮,但凡识得几个字的年轻人,都想在县学苦读,日后谋一个功名或是条不用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出路。

  严耀祖本就学问平平,如今又得回去养家尽孝,这条青云之路算是彻底堵上了。

  孙熊看着他清瘦背影,几乎想象不到那双执笔的手握锄头的样子,就听包俶在一旁漠然道:“半年前梁成栋不读了,如今是他,也不知下个会是谁。”

  孙熊如鲠在喉,又听包俶幽幽低语:“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二位听说的版本哪个是真的

第10章 第一章:牛刀小试

  转眼便到八月九,淮南道依旧酷热无比,孙熊在狭小的隔间里满头大汗,还时不时留心擦拭,免得让汗渍污毁了卷面。

  半年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和几百号乡野村夫挤在一起,考秀才。

  监考的似乎是淮南学政,收卷时看了他好几眼,不知是觉得他眼熟,还是在纳罕如此品貌之人竟穿的如此寒酸。

  煎熬了数日,孙熊方觉无事一身轻,悠然在扬州城四处游荡。

  扬州在天启朝乃是最富庶一州,甚至有扬一益二之称,到了玄启,虽由于战乱比前朝稍有不如,也仍是车水马龙,花月春风。

  孙熊紧紧握住袖袋中文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次但凡考中,这身份便过了明路,只要不再回京,便可安稳度过一生。

  “孙兄!”与他一同来的,正是县学中的富家子弟周子文,此番也与他一同赴考,此时面上难掩喜色,显是考的不错。

  “周兄。”孙熊拱手行礼,“你可回临淮?”

  周子文爽朗一笑,“难得来一次扬州,何必太快回去?我想在扬州停留几日,见见世面。孙兄不如一道吧?”

  孙熊摇了摇头,周子文刚有些不悦,就听孙熊道:“实不相瞒,此番我随贺大人一道来的,仍有公务在身,还请周兄见谅。”

  周子文一听贺大人正在此处,更生了攀附之心,当场要求同去。孙熊心知贺熙华性情,也便没有回绝。

  二人到了扬州刺史府外,正巧朱门洞开,贺熙华站在阶上,正拱手作别,一身青衣分外秀挺。

  门内前呼后拥着一红衣男子,对贺熙华倒是和颜悦色,二人寒暄了几句,贺熙华便登车欲去。

  孙熊还未有动作,周子文却生怕错过了,急切切地奔过去,大呼“大人!”

  贺熙华顿住,见是个有几分眼熟却更为眼生的学子,淡淡道:“你是临淮学子?”

  “正是,托大人的福,学生此番也能参加院试。不瞒大人,学生方才考策论,想到的尽是大人为政之举,有大人这般的父母官,实乃临淮之幸,更是学生之幸……”

  周子文径自滔滔不绝,贺熙华却一眼瞥见不远处默然而立的孙熊,“还不上车,傻站着做什么?”

  孙熊对周子文歉意地拱手,快步登车,坐在车辕上,为贺熙华挑起车帘。

  贺熙华淡淡道:“周公子,本官祝你金榜题名。届时乡试之时,本官自会为诸位举子送行。时候不早,走罢。”

  孙熊半跪在车辕上,主动揽过了车夫的活计,“是。”

  周子文看着他有辱斯文的畏缩模样,忽而觉得得到县太爷青眼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之事了。

  “行了,别做戏了,进来坐。”待车驶远,贺熙华才招呼他。

  孙熊也不客气,轻身进了车内。

  贺熙华正撑着头沉思,孙熊留意到他比初见时又清减了几分,又想起其平日亲政清俭,不由得再度感慨贺家歹竹出好笋。

  “我刚刚得到消息,”贺熙华缓缓道,“今岁河东道大旱,河北道蝗灾,按惯例,这三道今年定会免赋,换言之,淮南道江南道等地便会加征。”

  “国库存银不够么?为何一定就得加征?”孙熊诧异道。

  贺熙华苦笑,“你未和朝廷那些老爷们打过交道,国库的存银向来是不动的。甭管天灾人祸,凭谁想从户部手里多抠出一个子来,都是本事。”

  “竟如此么?哪怕是宰执们也无计可施?”孙熊知道户部都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却不知竟这么厉害。

  “若是宰执出面,是会好些。可这帮人怀恨于心,款项可能会一拖再拖,久而久之,若不是被逼到了极致,一般州县都会自寻出路,而不是花上十天半月赶到京城,再和他们斗智斗勇数月,请他们拟文盖印又是数月,有这功夫,早就自己想到法子了。”

  孙熊见他忧心忡忡,揣测道:“可是我县年景不好?”

  贺熙华长叹一声,“泗州本就不甚富庶,临淮又在淮河黄河之间,历朝历代饱受水患之苦,在泗州都算得上穷县。若是今年再加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

  孙熊想起县学里那些同窗,他们能识得几个字,已然是临淮县较为宽裕之人,都清贫若斯,可想而知寻常黔首又是如何水深火热。

  他自小到大,听闻的都是“海内宴清、四海升平、太平盛世”这类歌功颂德,乍一见这血淋淋的凡间,只觉五味杂陈——被欺瞒的愤怒,揭破真相的难堪,更多的是无穷无尽的愧疚。

  “若是你考中秀才,明年八月才是乡试,这段时日,你且可愿意暂不去县学,先在衙内做些……”

  “学生求之不得。”孙熊二话不说地应了,“说来惭愧,这段时日受临淮百姓供养,才未横尸街头,学生不论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贺熙华想起他刚至县衙时的冷心冷面,不由得颇为宽慰,“你能如此想,甚好。”

  二人默然无语地在马车上颠簸,贺熙华即使在车上也未懈怠半分。不是在看卷宗,便是在拟公文,要么便是写奏表,没有一刻清闲。他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到了优柔寡断的地步,不管是多无关紧要的文书,他都要反反复复推敲数遍才安心。不仅如此,举手投足都带着说不出的局促,时不时便检视自己形容举止。

  就仿佛他这个人,不能有半点错谬一般。

  孙熊顿了顿,他终于明白贺熙华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从何而来,明明是个再出类拔萃不过的人物,可却总是自卑自抑,实在有些蹊跷。

  论长相,熙丽华美,貌若妇人好女,完全称得一句人如其名。

  论才情,天资早慧,虽是神童却未伤仲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论品性,克己复礼,纵然孔圣再世也未必挑的出半点毛病。

  “本官有何不妥?”贺熙华柔声问道。

  孙熊抬眼就见贺熙华探究地看着自己,脑中一热竟开口,“大人霞姿月韵,当时为何不愿入宫?”

第11章 第二章:前尘往事

  话一出口,孙熊自己都觉得孟浪,脸涨得通红,在车上便要给贺熙华请罪,“学生方才胡言乱语,大人便当小人不曾……”

  “这词用的确实该打,”贺熙华冷冷地瞥他一眼,“我差点入宫之事,想不到连你都有所耳闻,这天下果然没有秘密。其实我本人回避此事,并非以此为耻,只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没必要提及罢了。”

  孙熊见他竟不怪罪,心内觉得有几分稀奇,又见贺熙华垂眸看着手中茶盏,缓缓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当时你若是在京城,恐怕就能听得更仔细些。承明七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水,巴蜀地动,陛下更是卧床不起,当时的权相杜显买通了钦天监,说什么紫微帝星不稳,须得勾陈星相佐,又说什么陛下命格极重,须得一八字极轻之人相伴。”

  孙熊眼睑微动,旁人不知,他却知当今天子确实八字极重,这钦天监倒是不曾诳语。

  “偏偏我八字全阴且极轻,”贺熙华苦笑,“太后娘娘一介妇孺,当时便听信了他,要我入宫。可虽说我朝开国文圣皇后便是男后,可他助烈祖定鼎江山,匡扶社稷,总领朝政,更能诞下子嗣,这般神乎其神之人,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

  孙熊静静听着,并不言语,手指轻轻在袖口摩挲。

  贺熙华长叹一声,“我自幼鲁钝,学什么都比常人慢些,不似我堂兄,那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踔绝之能。”

  “贺熙朝?”孙熊蹙眉,“若我没记错,他十八岁才中了二甲第一,比你十三岁中探花可是差远了。”

  贺熙华嗤笑一声,“你懂什么?我科考那年,陛下虽卧病在床,但仍批了卷子,点了三甲。可前年那科,正是杜显事败之前最后一科,亦是他垂死挣扎,悍然越过圣上强定的名次。须知他们承明七年的进士,都以自己不是天子钦点的门生为耻,堂兄也不例外。”

  “杜显,”孙熊低声道,“这名字仿佛也挺遥远了。”

  先帝的本意是为了制衡,两家也确实如乌眼鸡般斗了小十年,直到去年杜显谋反未遂,身死族灭。可也不知先帝对自家儿子是恨是爱,点的两个辅政大臣,武是贺太后的母家贺家,文是太子太傅兼丞相杜显,任一个都权欲熏天,将小皇帝压制得死死的。

  颇为耐人寻味的是,小皇帝曾一度对杜显加恩甚厚,似乎企图用杜党牵制更为煊赫的贺党,只想不到识人不清,不仅未能夺回朝政,反而彻底激怒了贺鞅,落得一个生死未卜的下场。

  回过神时,贺熙华仍在感怀身世,“就算是要入宫为后,也得是我兄长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他生性倔傲,哪里愿在后宫蹉跎一生?”

  孙熊一想起贺熙朝那阴森森的脸,再看看面前如玉公子,深深为陛下逃过一劫感到欢欣鼓舞,干笑道:“大人就是太过谦了。”

  “真不骗你,”贺熙华叹了声,“自幼我便明白一个道理,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故而那段时日,为求一线生机,我几乎不眠不休地读书温书。许是上天垂怜,竟就让我考中了,这也是这辈子,我唯一一件强过堂兄的事情。”

  孙熊无语地看他一眼,贺熙华约莫是沉浸于往事,眯着眼垂首不语,一时间车厢内静谧无声,唯有马蹄敲击官道黄土的阵阵闷响。

  他恍惚间竟觉得,他二人不似知县与幕僚,反而似交浅言深的一双好友,开诚布公、无话不谈,就算是无话可说,也并不觉得无措,反而是一种纯然的惬意。

  “依惯例,”贺熙华打破这惬意,“至少要再过两个月才会放榜,你且一边继续温习,准备乡试,一边继续为衙门做些事情。”

  “学生在所不辞。”孙熊早就觉得闷头苦读无趣,答应得极是爽快。

  贺熙华无奈看他一眼,“乡试不比童生试,万万不可大意。”

  “不知大人对学生有何差遣?”孙熊对他的提点充耳不闻,自顾自问道。

  “去岁朝廷下令,按户清点人丁,各乡已经报上户数人数,只需核查无误即可。此事原先乃是黄县丞主理,后来他另有要事,便移交给了陈主簿。如今陈主簿也要忙于加征税赋一事,你来了也有段时日,我观你日常行止,应当能够独当一面,此事我便全权交托给你。”

  孙熊想了想,觉得此事并不如何复杂,便应承下来。

  一路无话。

  回到临淮后,孙熊先是大睡一场,养足了精神,才去寻陈主簿。

  陈主簿对他向来没好脸色,此刻也不例外,只将那些卷宗公文一股脑扔到他面前,冷哼一声,“俱在此处了,你若是不想再誊抄一遍,就小心着点,别弄丢了,就是十条命你也赔不起。”

  他危言耸听,孙熊也不以为意,谦恭笑笑:“多谢大人提点。”

  带着卷宗回了自己的厢房,孙熊坐在窗边就着晨光细细核对。这些乡长里长虽识得几个字,可到底仍是粗人,用词粗鄙不谈,字也是难看得紧,光是辨认字迹,都要些功夫。

  到底是外人,对临淮县下面各乡里并无多少了解,孙熊便又去找了黄县丞,取了十年前人丁存档对照。

  百户为里,五里为乡。

  临淮县共有八个乡,四十里,一百六十余村。

  孙熊先看总账,临淮县有户二万二千六百三十三,口九万六百七十三,又花了几个时辰的功夫,细细地将各乡、各里、各村人口相加,均确认严丝合缝,才舒了一口气。

  想不到小小一个县,竟也有这么多事体,孙熊漫不经心地翻着卷宗,正对着土贡丝布、柳箱、苇簟、糖蟹、鳢鮬发笑,忽而眼神一凝,蹙起眉头——和十年前相比,临淮的壮丁多了五千,口数却只多了四千。

  孙熊纳罕地翻阅各乡卷宗,猛然睁大眼睛——太平乡壮丁多了六百,户数几乎不变,口数却少了一百有余。须知本朝壮丁指的是十五到五十五的青壮年男子,口数则得加上老弱妇孺,壮丁增加,口数却减少,从情理上讲怎么也说不通。加上这十余年来临淮风平浪静,无灾无难,这太平乡着实有些蹊跷。

  孙熊将卷宗随身带好,转身寻贺熙华去了。

第12章 第三章:暗生疑窦

  贺熙华见了卷宗,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异样,直到孙熊修长的手指在太平乡上点了点,略一思索,瞬间面色便是一冷,“此事非同寻常,须得可靠之人前去查探。”

  孙熊瞬间便有不祥的预感,果然贺熙华道:“我左思右想,论才具、论品性、论机变,再找不到比君更合适的了。”

  “大人谬赞了,学生如今仍是个白身,又才疏学浅,贸然插手,不仅名不正言不顺,更怕坏了大人的事。”

  贺熙华摇了摇头:“你不必推脱,此事目前还只是猜测,你且去打探。若有了眉目,你派人告知我,我立时便会前去主持,定不会叫你陷入险境。”

  孙熊过去十六年一事无成,唯一擅长的便是疑神疑鬼,故而旁人是信誓旦旦也罢,赌咒发誓也罢,从来只当乱风过耳,丝毫不往心里去。听他这么说,也不过认命地笑笑,拱手道:“既如此,学生必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所托。”

  “对了,”贺熙华叫住他,局促地笑了笑,“总是将你使唤来使唤去,也未给你什么报酬。正巧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匹尚可的马驹,如今养大了些,给你用正合适。”

  本朝虽有几处大的马场,马匹比前朝易得,但仍是价格不菲。孙熊颇为惊喜,一路潦倒,他都快忘记骑马是个什么滋味了。

  “多谢大人。”孙熊笑着连连道谢。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本就俊美无俦的面上更添上几分温柔,更让人移不开视线。

  贺熙华看着他,莫名心头一颤,轻咳一声道:“你我之间不需客套,马就在衙后的马厩里,你去看看它。”

  孙熊快步走到马厩旁,一眼就看见有匹通体石黄的黄骢马埋头吃草。那马并不怕人,见他来了,也只是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了看,便又咀嚼起来。

  “你倒是心大。”孙熊见它虽身量未足,却已是驯熟了的,便放心地牵着它出去,抚摸上它的脑袋,揉了揉它的鬃毛,低声道,“你既有幸成了我的马,也不能随口叫个阿黄小黄的,还是得给你赐个威武又吉利的名,日后跟着我行走江湖也方便。”

  他沉思片刻,笑道:“我便叫你孟精吧。”

  龙马者,天地之精,圣人在位,负图出于孟河之中焉。

  事实证明,孟精不负其名,年纪虽小,脚程倒是很快,除去能吃了一些,简直十全十美。不过一个时辰,孙熊便到了太平乡。

  他将马寄存在隔壁乡间的客栈里,自己换了一身短打,乔装成贩夫走卒,慢悠悠地进了太平乡。太平乡有五里二十村,在临淮算不大不小。太平乡最大的里坊乃是在太平镇,就连乡正亦是在此办公。

  孙熊在太平镇绕了几圈,发觉偶有几个老者在自家院子里乘凉外,几乎就不见多少上了岁数的,倒是与先前的卷宗吻合。

  只是这乡里的老人又去哪了呢?见有三三两两青壮年在棵大槐树下乘凉谈天,便也腆着脸坐了过去。

  那伙人见他这张生脸,本能地便有些警惕,瞬间便不言语了。

  孙熊微微一笑,便用上次学会的汴南口音攀谈,“几位大哥。”

  那几人一听是邻村口音,戒心瞬间便去了七分,其中一人攀谈道:“你可是汴南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孙熊苦着脸道:“大哥有所不知,从前我在周大户家里做工,鲜少出门,你们不识得我,也是理所当然。”

  越是穷乡僻壤,越无甚乐趣,故而有些新鲜事总能传得人尽皆知,更惶论周家的人伦惨剧了。那几人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神情沧桑的孙熊,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孙熊又叹了声,“周家虽是善人,给了点银钱,可如今到底是没地可种,无处可去了。就想着到太平来寻点活计,总得糊口吧。”

  “想不到你人高马大,竟也陷入此等绝境,”有个圆脸庄稼汉打扮的人道,“只是如今年景不好,就是我们太平也未必有什么营生可做。”

  孙熊苦着脸,看着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长叹了声,“也罢,那我今日先找个地方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回汴南去吧。”

  几个人好生宽慰了他几句,复又继续说起太平镇里的家长里短了。

  孙熊听了会,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却也不甘心,心一横便干脆在那棵大槐树下歇息一夜。

  正是盛夏,孙熊尽管夏衫单薄却也不觉寒冷。

  他枕着胳膊仰望天河,伸手从太微垣划到天市垣,最终缓缓落在二星之间,那有一颗星隐没在彩云之中,众星拱绕却分外孤寒,昭如日月却又遥不可及。

  他的手指还未落下,忽而就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躲到槐树之后暗中观察。

  黑暗中有两个阴影抬着什么东西往村外方向走,孙熊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十余米后。

  那二人越走越慢,气喘吁吁,其中一人道:“刘老四说死人会变沉,我原来不信,现在倒是信了。”

  “我说张三,你也太虚了,”同伙倒是听起来轻松,“他都饿成干了,能有多重?”

  “这倒是,你说是不是造孽啊,好端端一个人,送进去才多久就……也就一个月?”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你也不看看这是哪,要是这还有隔墙的耳朵,那岂不是吓煞人也?”

  孙熊恰好走近了几步,听闻此语便左右四顾,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衰草离离,荒无人烟,幽暗的星光下可见此地遍植杨柳桑槐,时不时还有暗绿鬼火飘荡来去。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零零散散地插了几个木牌,上面依稀写着姓甚名谁、生卒年月,更多的则是孤零零一个坟冢,唯有坟头荒草随风飘摇。

  这竟是个乱葬岗!

  那二人随便找了处空地将那人放下,便撸起袖子开始挖坑。

  孙熊趁那两人不备,猛咳起来,随即便学着今日见的几个当地老者的口音叹了口气,“张三……我冷。”

  “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乱葬岗便只剩下孙熊孤零零一个人。

第13章 第四章:颐养天年

  鬼影憧憧,鸦声片片。

  饶是孙熊这大半年来已见多识广,心中也难免发凉,犹豫片刻,苦笑道:“也算是你今日的造化,得了我这一拜,就是去了阎王殿,六道轮回也会给你个更好些的去处。”

  他对着那尸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得罪了。”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揭开那尸首面上草草裹着的芦席,不由惊在当场。

  他并非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路走来也见过几个死人,或是横尸街头的盲流,或是黄沙官道旁的饿殍,可那些从未如眼前这个老人这般让他心惊胆战。

  这老者年过花甲,身上穿着整齐,虽是普通布衣,可针脚细密、衣衫干净,看得出平时极注重仪表。许是下午才刚过世,面色仍然如生,表情并不扭曲,反而带着些许如释重负。

  可就是这般的如释重负,才让孙熊毛骨悚然——这老者精瘦得很,面色也很是红润,根本不见任何病色,可他脖颈却软软歪在一边,竟是被生生扼断咽喉而死。

  孙熊此时才恍惚回想起,这一路并未看到多少村中老人,就算见了,也都颇为殷实。

  那么村中穷苦或是孤寡的老人去哪了?

  太平镇的养济院多了个勤恳肯干的孙大郎,每日做些洒扫、搬运的重活。

  养济院由来已久,不仅本朝有,天启有,就是前朝割据时代也是各国皆有。只不过国朝以孝治天下,朝廷在赡养鳏寡孤独上从不吝啬。孙熊从前看过账簿,光是临淮县的老人每人便要花去朝廷三两银子。

  当时贺熙华是怎么说来的?

  “这是圣上的仁德,须知从前天启后半,尤其是邓党在朝时,户部粗略算过,百姓约莫只能活到四十岁,可去年,户部再度算了,发觉在长安,百姓平均能活到五十余岁,在扬州、金陵这般地方,百姓甚至能活到六十余岁,七八十的比比皆是,甚至去岁丹阳的养济院还出了个百岁的人瑞。”

  他语中对天子的推崇,对丹阳知县的艳羡,孙熊仍记忆犹新,惟愿这养济院不辜负贺熙华父母官的一片心了。

  一开始的几日过的颇为悠闲,孙熊不过每日去给老人们送饭菜,将浣洗好的衣衫被褥给他们送去,若有闲心,再陪他们说说话。

  怎么说呢,每个老人都吃得饱穿得暖,面上挂着笑,若不是有乱葬岗一事在孙熊心中种下疑窦,这养济院活脱脱便是个年迈之人的安乐窝了。

  有几个老者让孙熊印象颇为深刻,一人名曰陶门郑氏,大家均称呼她陶家的,乃是个无子寡妇,守节四十年,朝廷为她立了贞节牌坊,须得好生赡养;一人名曰耿玉,原是个男妻,夫君发了笔横财之后,便寻了个外室生了儿子,之后又将那外室扶正,将他休弃后送到养济院,除了刚来那日扔了几两银子下来,就让他自生自灭;还有一人叫周俭昌,从前在西北从军时被马贼砍了一条胳膊,一辈子连个媳妇都未曾娶上。

  这三人一个是形同枯槁的寡妇,一个是年老色衰的下堂妇,一个是性情古怪的独臂老汉,和养济院其余垂垂老矣、暮气沉沉的老人也无甚区别,一般的身世可怜,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鹤立鸡群一般的性情古怪。

  “陶家的,该用饭了。”孙熊拎着食盒过去,轻声招呼。

  陶家的正痴痴傻傻地看着窗外艳阳,置若罔闻。

  孙熊见她不应,便径自将馒头、粥和小菜一样一样放在桌上。

  孰料就在此时,陶家的突然发难,将桌上那些一并打翻,犹有余温的粥飞了出去,不少甚至溅到孙熊面上,留下一片通红印记。

  孙熊微微侧头,面上还留着些许粥汤,声色俱厉:“放肆!”

  他眼中波涛暗涌,甚至闪过些微杀气,若是特定的某些人见了,怕是当场就能跪伏当场,可陶家的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懒散道:“装什么好人?”

  说罢,便随手拿了个馒头,撕了点放进嘴里,“旁的拿走吧,给你们省点铜板。”

  孙熊缓缓收敛了气势,更觉得疑惑,“饭菜早就定好了,这些本就该给你吃,谈不上省不省的,你且吃吧。”

  陶家的看他,“早死晚死都是死,吃多吃少一个样。”

  说罢,便抓着那馒头继续盯着窗外发呆,不再理会孙熊。

  孙熊茫然地退出去,又去给老汉们送饭。养济院地方不大,由数间大屋组成,里面是整洁的通铺,耿玉和周俭昌便都住在乙号间。之所以特别留心他们,乃是因为先前被送到乱葬岗的刘火也是住在乙号间。

  孙熊把饭送过去,就见耿玉一个人靠着墙坐着,周遭其余人聚在另一处谈天,并不搭理他。

  “耿叔,用膳了。”孙熊将吃的送过去。

  耿玉道谢后接过,整个人看起来颇为温和,已被细纹斑点遮盖的面容秀气犹存,年少时想来也是个乡间有名的美男子。许是他与夫君曾经真心恩爱过,如今也不十分绝情,身上仍穿着上好的莲纹绸缎,只洗的有几分发旧。

  孙熊还是头一遭这么近见到男妻,难免有几分好奇,多看了他几眼。

  “哎哟,刘家的,看起来你风韵犹存,竟还有个年轻后生被你迷住了哩。”

  “就是就是,我看横竖姓刘的也不要你了,不如你跟了那后生算了。”

  远处三三两两的闲人指指点点,猥琐哄笑,耿玉脸涨得通红,却只低头吃饭,并未与他们斗嘴。

  孙熊目光冷冷地从他们身上扫过去,随即在发放膳食的时候,给那些满嘴污言秽语的人都少了个馒头。

  “我说你,咱们每日用多少都是有定例的,你说不给就不给?是要独吞吗?你不过一个送饭的杂役,难道就不怕我们去找张院丞?”其中一个看起来最蛮横的老丈大喊道。

  孙熊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但凡有人愿意管你们的死活,有人愿意为你们撑腰,你们还会沦落至此吗?我是个杂役不假,可现在我就是能决定你们谁吃谁不吃,谁吃的多谁吃的少!”

  他拈起一个馒头,似笑非笑,“现在若是排着队对我和耿大爷赔罪,我便还给你们,要是不要?”

第14章 第五章:沆瀣一气

  他话音一落,那些本还在肆意取笑的老汉们尽数都歇了声。

  最蛮横那老丈对着他啐了一口,“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可告诉你,里长是我叔伯兄弟,咱们这养济院的张院丞,那是我堂侄,有眼不识泰山的狗东西。”

  下一刻孙熊便将手中馒头在地上踩了踩,转手便塞到他嘴里,另一只手按着他身子,那老丈只觉此人力大无穷,任凭自己如何挣扎,都丝毫动弹不得。

  孙熊也是自幼读圣贤书长大,若单纯出于他本心,不管这些人如何口出恶言,又是如何面目可憎,他都不会对长者动手。可这养济院与多条人命有涉,若不能尽快摸清底细,还不知有多少无辜老人会消失得不明不白。

  “你!”那老丈吃了满嘴灰,恨恨地将那馒头吐出来,“好,好好,回头我便让你知晓这太平镇到底是谁的天下!”

  说罢,他便涨红了脸,快走告状去了。

  孙熊转头看看围观诸人,轻声道:“这馒头谁想要?”

  众人你看看你,我看看我,有一看着就很怯懦,方才也是一味附和的老汉率先对他做了个揖,“对不住。”

  转头也对着耿玉赔礼,随即讨好地看向孙熊伸手。

  孙熊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那馒头放到他手上,温润一笑,“你贵姓?”

  “免贵姓刘,我叫刘炎。”

  看来太平镇多以刘姓为主了,死者刘火,耿玉的负心汉,还有眼前这刘炎……

  孙熊记在心头,刚准备找这个刘炎好好谈谈,外头就有人寻他,“张院丞叫你过去。”

  孙熊精神一振,懒懒散散地胡乱分了几个馒头,便跟着那人去了。

  张院丞年岁不大,浑圆脸盘,看着颇慈眉善目,“你就是孙大?”

  此时的孙熊已再不见原先的盛气凌人,反而满脸谄媚,“见过院丞。”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来?”张院丞板着脸。

  孙熊点头哈腰:“大人你听我解释,小的方才也只是一时气愤,加上那些老东西不识抬举,所以……”

  “不识抬举?你好大的官威啊,可惜你不知道,别说你了,就算是我也不是个官,充其量是个朝廷的小吏。谁让你颐指气使耍威风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国亦如是。朝廷设养济院,是要好生供养这些老人,哪里是让你作践的?”

  孙熊满脸苦相地听着,实则暗暗打量张院丞,想起从前某次与贺熙华闲谈时提及的相人之术,两相比对,忽而觉得茅塞顿开。

  “是小的猪油蒙了心,先前故意刁难他们,是想克扣馒头,带回去侍奉老母,请大人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饶了小的这次吧!”

  张院丞老神在在地听着,见他俨然快要跪下,才不咸不淡道:“你既知罪便好,今日便不罚你了,你日后定要将功补过。”

  “是。”孙熊垂着头,看着张院丞那副缎面的鞋。

  “下去吧,你刚来不久,若有什么不懂的,便让张三先带带你。”

  张三,不就是乱葬岗抬尸首的那个么?

  孙熊心内狂喜,待二人告退走出门,便对那张三低声下气道:“还请老哥哥多多提携。”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贯铜钱,讨好地塞到张三手上。

  张三掂了掂,见他算还上道,便满意笑笑,“在咱们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行,明白了?”

  “多谢老哥哥。”孙熊见四周无人,便问道,“这些老不死的,无亲无故的,就是偷偷拿些他们的饭菜,应当也无甚干系吧?还有方才那人,当真是院丞的亲戚?那为何会沦落至此?”

  “你也别被他唬住,不过是七弯八拐的亲戚,拿着院丞的面子作威作福,院丞也烦的不行,日后该怎样便怎样就好。”张三自以为卖了个好,将那铜钱揣在兜里,大摇大摆地走了。

  孙熊清清冷冷地笑了笑,转身回去,见老人们已经散去,三三两两地饮茶谈天,他并未急于去找刘炎,反而背着手如同示威一般在先前交恶那几人面前晃了一圈,才去后院砍柴。

  他鲜少做这些粗活,哪怕是在县衙做杂役,也多是做些文书的差使,这几日硬生生将两只手均磨出了水泡。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还不是这些笨重活计,而是伺候老人的吃喝拉撒,养济院里有数个老人已经不能自理,时不时将屎尿拉在床上,孙熊初来乍到,换洗床褥这般、谁也不愿做的腌臜事自然落到他的头上。

  就是孙熊平生见过最卑贱之人,也从未做过如此肮脏之事,每当在此污秽之境,忍受着臭气熏天,他总在想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此地不。可每当他想拂袖走人时,一想起临行时贺熙华那满含期盼与信任的眼神,他总是又硬生生忍下来。只想着幸好自己这般狼狈之态,并未让贺熙华看见。

  就如同此刻,他正麻木而又马虎地清洗着马六麻子尿湿的床褥,鼻孔中塞着蘸了药油的麻布,方觉得思绪清爽些。

  就在他晾晒被褥时,忽而听得耳后有风声,他下意识地想躲闪,最终还是忍住了,任由那东西轻轻砸在自己的背上。

  他故作惊诧地回头张望,非常“意外”地发觉视线所及,并无一人。转身就见一张薄薄的纸团,他将那纸团打开,上面的字迹生硬犹如初学,“今夜子时,村头树。”

  头和树中间有一字,左边是个木字,右边约莫过于复杂,那人涂抹了两遍也未完全写出,孙熊联想起村中地形,连蒙带猜觉得多半便是那棵老槐树了。

  孙熊将那字条收好,净了净手去劈柴了。

  当夜,孙熊悄悄溜出养济院,隐遁在一窄巷之中,暗中窥探槐树那般的动静。快至子时,果见一黑影不知从何处闪出来,鬼鬼祟祟地到那槐树下,左顾右盼。

  孙熊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离那人只有十余米远时,只见那人忽而转过了头。

  “竟然是你?”

第15章 第六章:深入虎穴

  丰神如玉,清瘦恬淡,眉如远山,眸如秋水,不是贺熙华又是谁?

  “受苦了。”贺熙华先上下打量孙熊,见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你来之后,我找了此地的里长,也安插了一个内应进去。”

  略一思索,孙熊挑眉,“难道是周俭昌?”

  因战事致残之人,朝廷也不会弃之不顾,周俭昌多半是领过临淮县的什么差事,从而有机会和贺熙华结识。

  “孙大郎冰雪聪明。”贺熙华笑笑,“从前他在临淮做过城门官,我看他做的很是不错,便想让他在衙门里领个差事,还未来得及安排,正巧你机敏,发现其间不对,我便让他来了。”

  孙熊心里微微一暖,恍若寒冬腊月饮了一杯热茶,“怎么还劳烦县太爷亲自走一趟?”

  贺熙华苦笑,“你走后我又查了查卷宗,又调出账簿看了看,我发觉一件极其可怕之事。”

  “这些年朝廷发放的款项,太平镇前些年基本都差不离。可这四五年来,也就是承明五年至今,差额却年年递增。”

  “这是何意?”孙熊不算很通庶务,从来只知户部工部那些动辄数万两的大账,对一县一村的小账一窍不通。

  “自开国来,朝廷便有定例,若有鳏寡孤独者入养济院,国库一次拨给每个年过花甲的老者十两银子,之后一切开销便由养济院承担,过五年,到老者六十五岁时,州县再拨五两,之后便按一年一两的例,由州县拨出。”

  孙熊悚然而惊,“你的意思是,州县之后的拨给太平镇的款项少了?”

  他过于惊愕,乃至于都未用敬语,贺熙华并不介意,反而有几分熨帖,“没错,我初步估算了一下,最起码这五年少了数百人。”

  “一人十两,数百人也便有数千两……”

  须知在玄启朝,一户农家只需三四两银子便可度过一年,国库最穷时,曾有过不到千万两的惨况。

  孙熊只觉心头火起,几成燎原之势,“朝廷拨款是为敬老尊老爱老护老,想不到这些银两竟成了他们的催命符!对上是为不忠,对下是为不仁,简直丧心病狂!”

  他固然心疼朝廷的银两,可更心疼那些短短相处数日,一无所知却极有可能送死的老人,哪怕是最蛮横张狂之人,都不该以此种方式被十两银子买断了性命。

  “当务之急,一是要防止他们再动手害人,二便是要尽快找到证据,”贺熙华冷静道,“老百姓有句土语,虽然粗俗,我觉得却颇有道理,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否则一切均是猜测,就是到了堂上,我也无法给他们定罪。”

  “如今我还未取信他们,暂时还不敢将这等把柄交到我手上,”孙熊蹙眉,“也不知他们下一回是什么时候动手,抓个现行也难。我看此事,还得先从人证突破。”

  “实在不行,派人指认埋尸之处,最坏不过验尸。至于凶嫌是谁,凶嫌背后又是谁,就只能靠证供了。”贺熙华走近两步,压低声音,“这些人丧心病狂,你深入虎穴,务必保重。若有变故,你即刻逃走,不必顾虑。”

  “省得。”孙熊深吸一口气,“大人万金之躯不宜在此久留,我尽快。”

  贺熙华伸手擒住他手腕,深深看他,“还是那句话,小心为上。你日后是要成大事的人,切不可为一时意气……”

  孙熊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腕,自逃亡以来风声鹤唳,别说是有人触碰,就是有人靠近自己两米之内都会下意识寻找兵器,却不料在临淮县短短数月,竟已完全丧失了防备之心。

  “孙兄?”贺熙华的手忽然松开,原先的温热被夏夜凉风吹散,将孙熊从思绪中拉回。

  孙熊笑笑,“我虽也不算什么有用之躯,可却也不愿殒命于这些宵小之手,大人且放心。学生告辞了。”

  他说罢转身,身影消失在浓重雾色之中。

  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养济院,孙熊不禁开始犯了难,如今想要拿个现行简直难于登天,那么就得找人证或是找物证。自己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杂役,并不能轻易取信于张院丞等人,自然无法前去机密之处搜查。

  唯有人证了。既然他们要贪墨的是朝廷那十两银子,对他们而言,上上之选便是让老人们在一年之内不露痕迹地溘然长逝。孙熊猛然想起,仿佛厢房便是按照入住先后定的,这么一来,不同年的老者们就无太多机会熟稔,自然也不会留意前些日子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某人,忽而某日再未出现。

  所以这个人证,最好来的时日较久,心思也较为缜密,此刻已然起了疑心……

  孙熊转天送饭时,先去找了周俭昌,塞给他一张小字条,上书“自保为要,伺机离去”,周俭昌看也未看他,将那字条叠好,塞进左边那条空空荡荡的袖中。

  孙熊突然发觉周俭昌眉目俊朗,年轻时怕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儿郎,再看看那空荡袍袖,忽然心中堵得厉害说不出的悲凉,“你后悔过参军么?”

  周俭昌没料到他会主动问他,再看看他眼中怜悯,不由讥讽一笑,“朝廷征兵,去与不去,由得我么?不过你信不信,哪怕我就是两条胳膊全扔在朔州,我也不会是个废人。”

  孙熊一方面为他气概打动,另一方面又担心他因意气逞强,反而打草惊蛇,送了性命,便低声道:“我有件极危险之事,要请你为我去办。”

  周俭昌立刻来了精神,也跟着将声音放到极低,“秀才你吩咐便是了。”

  “我还未中呢,你就和他们一样,叫我孙大郎吧。”孙熊略一思索,“帮我打听打听,哪些人来的时间最长最久。尤其是那些超过一年的,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我有大用。”

  “是。”周俭昌似乎觉得太轻易了,又听孙熊道,“帮我特别盯住一个人。”

  “哦?”

  孙熊诡异一笑,“耿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案子结束 史上第一个中秀才的皇帝可能就诞生了233333333

第16章 第七章:各怀心思

  既决定将此事查清,孙熊便不再有任何退缩。

  当天夜里,他穿上一袭黑衣短打,趁着夜色走向先前去过的张院丞的书斋。书斋上着锁,在孙熊的意料之中。

  孙熊隔窗望去,书架上杂乱无章地放着一些书册,八宝格里零零散散地放着几个古董。他目光缓缓从那些花瓶、屏风上移过,最终定定地顿在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香炉。

  竟然在此穷乡僻壤看见达官显贵家中方有的宣德炉,这张院丞若是没有猫腻,就是在溪边浣衣的老婆婆都未必会信。

  孙熊抿了抿唇,张院丞绝不可能会蠢到将账簿之类的机密物件放在书斋里,何况那账簿恐怕早已被动过手脚,就算找到也无济于事。

  然而账簿无用,做账簿的人却是会说话会画供的……

  第二日,周俭昌便带回一个令孙熊喜出望外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说,”孙熊的手指轻叩桌面,“这耿玉原先的夫君便曾做过养济院的账房?那人姓刘?”

  “不错,”周俭昌做事颇为机警,与孙熊竟是意外地投契,“我也顺便打听了,那姓刘的仿佛一直在养济院中,但这些人也都才来一两年,根本不知他是谁。对了,大家都是这一两年来的,唯有耿玉,已经来了有四五年了。”

  孙熊蹙眉,“按理说太平镇不大,又都姓刘,互相之间也都熟识。为何这村里突然死了数百号人,却未有人生疑?总不能这般的村落,当真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吧?”

  周俭昌苦笑,“秀才有所不知,这些鳏寡孤独既是走投无路到了养济院,就算他们仍有七弯八拐的亲戚,恐怕也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兴许听闻他们的死讯,反而还觉得松了一口气,这些人再不会出现给他们添麻烦哩。”

  “世态炎凉。”孙熊叹了声,“这个耿玉多半有些问题,你且再去细细打探,看那姓刘的是死是活。”

  周俭昌精神百倍,他平身最恨旁人因他缺了只胳膊便另眼相待,如贺熙华和孙熊这般愿意交托事情给他做,最令他欢喜。

  孙熊前后踱步,“对了,你若是得空,先将此事告知贺大人,命他派人盯着耿玉,切不可让他逃了。若是有个万一,最起码是个呈堂证供。”

  “是。”

  也不敢多谈,孙熊告别周俭昌,独自回了厢房。

  第二日,孙熊照例伺候老者们吃喝拉撒,又拎着食盒去耿玉那里,“耿叔,该用膳了。”

  耿玉抬眼看他,孙熊这才留意到他长了一双狐狸似的桃花眼,“多谢。”

  孙熊憨厚笑笑,余光却瞥见他食指中指的轻薄薄茧,心中更生出几分猜疑,却也不想打草惊蛇,便凑到刘炎身边,开腔搭讪,“别说,太平镇就是富庶些,哪怕是养济院都比咱们村长吃的好些。”

  “听口音你是汴南村的?”刘炎倒是个健谈的,“怪不得了,汴南村屡发大水,哪里有银两建养济院?咱们这便有不少汴南村的。”

  孙熊叹了声,“我来此倒不是因为发大水,而是东家出了事,散尽家财出家当居士去了,我才无处可去。”

  “出事?”刘炎不知想起了什么,惊讶道,“难道你东家是周家的?”

  想不到他竟如此耳聪目明,孙熊也瞪大眼,“刘叔你竟也知道此事么?”

  刘炎呼噜呼噜喝汤,“你别看咱们这闭塞得很,谁也不管谁家的事,可真要有什么害……什么闻的大事,早就传遍乡里了。”

  骇人听闻。牢记自己目不识丁,孙熊保持满脸的呆滞,夸张地叹了口气,“所以啊,我从周家出来,无论去哪家帮工,人家总追着问这些事。周老爷是个大好人,我也不想将他家里的丑事四处传扬,便干脆离开汴南村了。”

  “唉,你也是不容易。”刘炎跟着附和了一声。

  孙熊将他的碗筷收好,又细心地将他案几擦拭干净,“唉,能在这养济院的,谁又不可怜呢。”

  “是啊,就像诗鬼王维那句诗一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孙熊默默地将诗魔白居易五个字咽下去,故作熟稔地在刘炎旁边坐下,“那刘叔你呢,为何沦落此处?”

  刘炎千沟万壑的面上满是怅然,“我自幼家贫,十岁不到就没了爹娘,我与阿兄能长成都不容易,根本娶不上媳妇。干了一辈子农活,也买不上片瓦遮身,最后还不是只能来这里,靠天子的赏赐,混口饱饭吃。”

  远僻乡里,卑贱小民,却在真心实意地感念天子的恩德。也不知那被流放的皇帝听闻,可会有半分羞愧。

  “可我听刘叔说话,颇有几分才学,是不是年少时读过书啊?”孙熊敛去心中苦涩。

  刘炎神情有几分飘渺,“早年阿兄曾跟着船队出海,赚了几个小钱。故而我少时曾有机会去县学听学,侥幸识得几个字。”

  本朝海运均为官运,可有利可图,天启玄启中间国祚中断,无力控制海外,便也有些人私自出去,最出名的便是孤悬松江海外的重明岛,重明岛主更是富可敌国的存在。

  “后来呢?”

  “后来阿兄瘸了腿,便不能再出海,甚至有阵子连路都走不得,一开始他瞒着我,想让我用心读书去考秀才。可我哪里能这么做?于是我便与他相依为命,直到前年我服劳役,将他暂时安置在养济院,谁知道前些日子回来却听闻……”刘炎没有落泪,可他的神情却让人觉得无比难受。

  孙熊声音喑哑,眼泛寒光,“所以,你一定也觉得令兄死的蹊跷是吧?”

  刘炎看他,指了指窗外远处三三两两摸牌九的老汉们,“他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未见过读书人,未见过当官的,可我与他们不一样,我见过世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清楚,你绝不是个简单的杂役。”

  “刘叔,”孙熊吐出一口浊气,“你放心,我一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为令兄和其他枉死的冤魂报仇!只是我如今并无太多头绪,你在此时候长些,你可查出什么了?”

  “这养济院除去本县之人,还会有外来人被骗进来……”刘炎压低声音。

  二人说话声音极轻,故而只闻风声喧嚣。

  孙熊耳朵微微一动,一把拉过了刘炎,就在刘炎原先位置,赫然插着一支小凿头箭。

第17章 第八章:危在旦夕

  刘炎下意识地就要追出去,孙熊拔出箭头,冷声道:“看来已经有人决定对你下手了,你所发觉之事颇为要害,他们终于急了。事不宜迟,你立时去找周俭昌,他会带你出去,到时候,自然有人为你做主。”

  说罢,他站在门口暗中观察,他与刘炎议事之处颇为远僻,目光所致并无旁人。他视线缓缓上移,瞥见院落一柳树上似有人影摇晃,再看看手中凿头箭,对方所持应为某种小巧的弓、弩,便试着拉开门,果然又有几支羽箭从柳树方向射进来。

  孙熊皱了皱眉,直接下了死力将门板卸了,挡在前面,拽着刘炎向外疾走。幸好不过百步,便远远见周俭昌焦急地左右张望。

  “来了还想跑?”似乎有人在后面穷追猛赶,孙熊再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刘炎推了出去,自己从靴中拔出一把泛着寒光的短剑,转头向着那人追去。

  那人并未想到他竟有胆量追上来,反而乱了阵脚,发出的箭矢毫无章法。再多的箭也会射完,渐渐的,箭矢越来越稀疏,那人也越发谨慎。

  孙熊原先的弓马骑射均由武师傅所教,过于拘泥于招式章法,到对敌时百无一用。也亏了那月余的四面楚歌,疲于奔命,否则以他原先的花花架子,恐怕早就命丧箭雨之下。

  那门板已经千疮百孔,再中上几箭恐怕会四分五裂,就在这时孙熊听到“哒”的一声脆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反手便将那门板扔了,一声低喝,向着来者猛扑过去。

  那人本就为弩、箭不够而惊恐不已,又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立时愣在当场,也让孙熊得以看见他的脸,“果然是你。”

  耿玉那张姣好的面庞如今满是狰狞,“你如何猜到是我?”

  孙熊冷声道,“我没必要和你解释。”

  他手腕一翻,短匕直接横在耿玉脖颈上,“养济院的账簿放在哪里?”

  耿玉闭上眼,“我哪里知道。”

  “是么?”孙熊的短匕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最终落在他面上,“你说我要是将你的脸划成烂泥,你夫君还会要你吗?”

  “呵,整个养济院谁人不知,我本就是个弃夫,你就是立时把我杀了,姓刘的也不会在意,随便你划就是。”耿玉周身颤抖,但仍是逞强。

  孙熊轻声笑笑:“是么?”

  短匕极其锋利,他轻轻一按,便在耿玉保养得宜的白面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姓刘的不在意,那么姓张的在不在意?”

  耿玉未想到他竟什么都知晓了,崩溃道:“你先别动手,我带你去找。”

  孙熊无声地舒了口气——他对耿玉之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在养济院这么久,还能全身而退,本人定然有些问题。虽是被休弃的男妻,又有许多人对他冷嘲热讽,可观其用度,反而比其余人还略强上一些。最关键的是,他的被褥并不经常使用,极有可能他常半夜偷溜出去,与什么人私会,不在通铺就寝。

  孙熊便大胆假设,这耿玉是男妻不假,可他的夫君极有可能就在这养济院内,那日隔窗瞥见那香炉上以及墙上挂的画上均有莲花图样,联想到先前耿玉衣衫,他便猜疑恐怕这耿玉的夫君就是张院丞。夫夫二人联手,伙同张三等喽啰,犯下这等惊天大案。

  这耿玉极奸猾,他带着去找极有可能会着了道,可若直接将他带去衙门,若是他缄口不言,也便前功尽弃。

  孙熊只犹豫了片刻功夫,便道:“你先说个大体方位,我再决定如何处置。”

  “一点都不远,就在张院丞书斋外的莲花缸里。”

  “你带路,别耍什么花招,否则……”

  冰凉的短匕又在耿玉面上按了按,耿玉瑟瑟发抖道:“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二人缓缓向前院而行,隐约已经可以听闻其余老人谈天说地的喧嚣,孙熊抬眼看了看周遭围墙,心中揣度若是自己跳墙而逃,胜算几何。

  他伸出一只手扯下半截衣襟,牢牢塞在耿玉嘴中,小心翼翼地向书斋挪去。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那书斋,孙熊粗略逡巡一圈,并未看到闲杂人等,心下稍安。

  就在此时,孙熊听闻身后风声,仿佛又有人放箭,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可身旁的耿玉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拖着孙熊转身,正对着箭矢来处的方向。

  孙熊果然看见张院丞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面露狰狞,手中也端着和耿玉一般的弩、箭,而那弩、箭正如流星般迅疾而来。

  难道此生就要如此终结了么?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一身布衣地死于宵小之手?用这个看似可笑的名字。

  他甚至来不及告诉贺熙华他的姓氏,更谈不上向贺党以及天下人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姓氏。

  不知为何,一想起贺熙华,一想起贺党,孙熊便有了无穷的力量,硬生生地选择用肩膀挨下这一箭,再反手抓过耿玉挡在自己面前。

  “说什么情深似海,竟全然不在乎令夫人的性命。”孙熊忍着剧痛咬牙道,“我这人有个毛病,便是记仇。”

  说罢,他的短匕在耿玉肩上狠狠扎了两刀,换来对方撕心裂肺的阵阵惨叫,“你再动手前且掂量掂量,若还有下次,便不是两倍奉还,而是十倍奉还了。”

  张院丞冷笑着看他,“不过是个人老珠黄的弃夫,我若是当真在意他的死活,便不会让他住在养济院了。”

  “那你的手别抖啊?”孙熊挑了挑眉,“唔,这么说来,我的手倒是有些抖了呢。”

  耿玉嘴里含着布条,说不出话来,一双含情目动也不动地看着张院丞,拼命摇头,仿似让他快逃,别管自己。

  “你看,他在劝你别轻举妄动呢。”孙熊只当不知,笑得如同世上最丧心病狂的法外狂徒。

  他看似轻松,实际上冷汗早已经湿透衣衫,肩上伤愈发疼痛,心中不断念着贺熙华的名字,只求他能早些带人过来。

  否则,他贺家这大逆的罪名,怕就真的要坐实了。

第18章 第九章:救命之恩

  “玉儿,算我对不住你,若有来世,我定不负你!”张院丞闭上眼,扣动手中强弩,先发了一箭。

  孙熊紧张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下来,将耿玉死死扣住,充作挡箭牌。

  耿玉大腿中箭,禁不住闷哼一声,张院丞虽是心碎,但仍连发数箭。

  孙熊死死咬住嘴唇,手下耿玉挣扎愈烈,他亦无十足把握能用他挡住全部羽箭。

  就在此时,忽闻阵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院门被人撞开,周俭昌带着大量衙役冲了进来,一见这景况,立刻单手取了旁边衙役手中长刀,对着张院丞掷过去。

  张院丞躲闪不及,一个踉跄,弓、弩脱手,训练有素的衙役立时犹如饿虎扑食一般将他按倒在地,又有几人上前将耿玉也一并押下。

  孙熊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如鹰般盯着张院丞等人,肩上血流不止,看着颇为可怖。

  “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给孙秀才看伤?”贺熙华清清柔柔的声音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孙熊这才虚脱一般瘫坐在地,任由贺熙华带来的郎中为他诊治。

  那郎中伸手便要解衣,孙熊用另一只手按住他,“你将药给我,回头我自己上药即可。”

  “说的什么胡话,你又不是郎中,若是自己治坏了,旁人还以为我医术不精呢。”白发苍苍的老头开口便骂,想不到乡野间的郎中还挺有气性。

  孙熊仍是坚持,“光天化日之下,哪能当众宽衣解带?”

  “你是不是男人啊。”他的脸依旧涂成炭黑一团,又浑身污秽,郎中看着他只觉矫情。

  “不瞒王郎中,他是受我之托才亲往此处,受此苦楚,”贺熙华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旁,“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到底有些斯文体面,不如去我的马车里治伤,既清净又干净,你以为如何?”

  王郎中见县老爷为他说话,也只撇了撇嘴,二人去了马车上。

  贺熙华本应在此主持大局,可见那二人已被五花大绑,一应人等也都被好生看管,便去车上探望。

  他刚一登车,就听闻孙熊倒抽冷气,掀开帘子就见他上半身衣衫已经褪下,肩胛处一个血洞触目惊心,一旁沾血的箭头放在一边,上面隐约还有些皮肉。

  贺熙华脸色一白不敢再看,又觉血腥气从鼻子直冲天灵盖,强撑着转头去看孙熊的面色,即使隔着煤灰,依旧能看出其间的痛楚难忍。

  贺熙华从袖袋中取出罗帕浸了水,小心翼翼地帮孙熊擦拭,“别闷坏了,也别弄脏伤口。”

  王郎中腹诽,就算读书人稀少,众人敬重,可知县自己都是个大家公子出身的探花,哪里需要对这小秀才如此关怀备至?又是让出自己的车驾给他看伤,又是亲自为他擦脸。

  他的疑虑在他终于看清那张脸之后化为乌有,又默默扫了眼孙熊白皙精壮的上半身,给孙熊开了不少止血化瘀祛疤痕的药,嘱咐道:“你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皮肉伤,未伤到筋骨,否则你这只手都得废了。你这伤口千万不要碰水,每日都得上药,这活血生肌膏一定记得用。”

  孙熊忍着痛奇怪地瞥他一眼,“方才谁还说我不像男人,如今又怕我留疤了?”

  贺熙华低头笑了笑,亲送那郎中离去,嘱咐小厮贺省照料着。

  待他回到车边,孙熊已换上一身簇新衣衫,俨然是一副王孙公子的模样。

  “受苦了。”贺熙华真心实意道,“还有件大事还未恭喜你。”

  孙熊还未从养济院杂役的身份中脱离出来,茫然道:“何喜之有?”

  “几日不见你忘性这么大?”贺熙华觉得好笑,“恭喜,你在院试中夺得头名,如今能名正言顺地被叫一声秀才老爷了。”

  孙熊自幼被名儒教导,自然也不觉得取得个秀才的功名有何了不得,只客套道:“还是多亏县学诸位恩师教导有方,更是大人提携之功。”

  “你啊,”贺熙华叹了声,“你是不知寻常乡野能出个秀才有多不容易,何况你还是案首。前几日碰到学政大人时,他还与我说,可惜你是我保举直接赴的院试,否则以你之才县考、府考更是不在话下,小三元唾手可得,可惜了。”

  县考、府考、院考都为案首则为小三元,乡试、会试、殿试均夺头名,则是大、三元。连中六元者,古往今来也找不出几个,连中三元两只手也数的过来,故而能夺得小三元便成了不少读书人退而求其次的荣耀。贺熙华科考时年纪尚小,直接考的神童试,更无此等机会,一直为毕生之憾。

  孙熊不算是个典型的寒窗学子,对此并无太大感触,只笑笑,“能有功名在身,更名正言顺地为大人分忧,小的已是心满意足,哪里敢肖想那些有的没的。”

  贺熙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也罢,咱们还是早些回县衙,将这惊天大案查清判定,也好向朝廷请罪。”

  可怜贺熙华政声斐然,在知县的位置上已然待了两年余,眼看升迁有望,却又撞上这等惨事,年底吏部磨勘又有了变数。

  孙熊瞥了眼贺熙华,见他气定神闲、面色平静,不知是不在意自家前程,还是因出身贺家有恃无恐,就不得而知了。

  “大人这段时日可有发现?”

  贺熙华昳丽的面孔阴沉下来,“和你话别之后,我便带人去搜了那乱葬岗,将所有无主的尸首都收拢了起来,由于实在太多,难以一一查验。于是我便命仵作抽验了几具,发觉其中有些尸体,似是被人扼住咽喉拧断了脖子,还有些脖子未短,却亦有些窒息的痕迹。”

  “与我猜想的差不离。”孙熊点头。

  贺熙华瞥他眼,“你有些托大了,若不是周俭昌立时来寻我,若不是我担忧你等安危,带人在周遭守株待兔,恐怕你真的会折在他们手里。”

  孙熊叹了声,对贺熙华长揖在地,“多谢大人救命之恩,他日我定当以身相许。”

  贺熙华本在喝水,闻言差点呛背过气。

  “说错了,结草衔环以报。”孙熊面不红心不跳地改口,心中却暗自许诺——他日,定饶你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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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章:明镜高悬

  再度回到县衙,孙熊竟有久别重逢之感,先是沐浴更衣,随即便在榻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时,贺省便恭敬地请他过去和大人一同用膳。

  许是怜他这几日受苦,往常只有牛肉和胡饼的晚膳也丰盛了许多,竟然还有临淮县盛产的鱼虾蟹。

  孙熊喜出望外,行礼后便在他对面坐下。

  “明日要升堂,你肩上还有伤,便不摆酒了,我以茶代酒敬你。”贺熙华举杯,“若不是你一开始发觉税银不对,又亲身涉险,还不知要有多少无辜老者死于非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可是场大功德。”

  孙熊仰头将茶水饮尽,“人这辈子,能做上这么几件善事,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对了,那周俭昌和刘炎无恙吧?”

  “刘炎受了点轻伤,已经请郎中看过了。”贺熙华笑意和煦,“你不必担心,明日跟着升堂便可。”

  孙熊蹙眉道:“此案虽眉目大致清楚,可我仍有疑虑。”

  “你可是在担忧幕后主使?”贺熙华微微一笑,“只要找到账簿,自然水落石出。”

  “对了,那账簿大人可找到了?”孙熊笨手笨脚地剥虾,“至于主使是谁,那账簿上可未必会写明。”

  贺熙华冷笑,“你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件事乍一看仿佛是张院丞这些人自作主张,可这几年下来,村中人丁变化如此之巨,知县可以不知,乡长亦可不知,但里长不可能不知。除去里长,县中负责养济院的官吏也定然心中有数,否则一村的养济院,年年床位皆满,却年年都有新人入住,他们不觉得蹊跷么?”

  孙熊又是惊愕,又觉得心中发寒,“这便是我玄启的官吏,便是百姓们口中的父母官!”

  “明日升堂,我自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只是我在想,朝廷设养济院本是一番好意,可到了乡里之间,却酿出这般惨剧,归根结底,还是未能有个明确的章程。我想向朝廷拟个条陈,请朝廷按章办理。”

  说罢,贺熙华便看着孙熊笑而不语。

  孙熊心知躲不过去,便苦笑道,“我尽力为大人拟个粗浅的章程,最后还是得大人拿主意。”

  “好。”贺熙华见他吃虾吃得乱七八糟,实在看不下去,“你虽是北人,也不至未吃过湖鲜罢?”

  孙熊僵着脸道:“学生家贫。”

  贺熙华摇了摇头,亲手帮他剥了四五只虾,见他吃的差不多了,才起身道:“条陈的事,过两日再说,明日升堂先将这帮畜生办了。”

  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第二日整个大堂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孙熊都险些未挤得进去。

  贺熙华端坐堂上,在玄启朝不值一提的一身青衣官服在临淮百姓眼中,却熠熠生辉。

  “带嫌犯。”

  张院丞、耿玉、张三等人披头散发地被带上来,捆成粽子般跪成一排,刘炎等寥寥几个苦主跪在另一边。

  “堂下张陆,据刘炎等人指认,你伙同妻子耿玉、家仆张三谋财害命,近四年来戕害数百条人命,你可认罪?”

  张院丞仰头大哭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冤枉啊!”

  “冤枉?”贺熙华冷笑一声,“我且问你,朝廷严禁私藏兵器,为何在你小小的太平镇,竟然会有重弩这般的兵械?”

  张院丞抽噎道:“大人,其间有隐情啊!小的原先曾在军中做过弓弩手,由于不舍,归乡之时便偷偷将两柄重弩带回收藏,此番乃是有人报信,说是有凶徒闯入养济院,小的为护佑养济院中这许多老人,才不得不重新动用重弩。”

  这番话简直颠倒黑白到了极致,众人面上均露出不齿之色。贺熙华却并未被他影响思绪,平静反问道:“前日发生之事暂且不论,本官问你,为何你太平镇养济院这十年来死去老者竟是先前的二十倍之多?”

  堂下围观的百姓均是一阵惊呼,张院丞只是摇头,看着无辜又可怜,“小的也觉得奇怪,也曾着人彻查够,可从未发觉有何不妥啊!定是下面的人欺下瞒上,背着我做下此等大罪!”

  竟是要弃车保帅了。

  果不其然,耿玉忽而抬头,岁月不减姣好的面上满是平静,“是我做的,与张院丞无关。”

  “是我贪图富贵,一时谜障,便生了这糊涂心思,谋这人命之财。”耿玉垂首,“所有人都是我伙同张三等人所杀,我假托是刘氏之妻,在养济院监视诸人,也兼着账房,账目也是我一人誊抄改写,与他人无关。”

  竟然全都认下了……贺熙华蹙眉,在心中痛骂张院丞薄幸、耿玉糊涂。

  孙熊并不十分意外,只定定地看着堂上,思索破解之法。

  “玉儿,你!”张院丞不敢看耿玉,垂泪饮泣,看着倒是有了几分真情实感。

  那张三适时道:“大人,全是耿玉威逼小的做的,与旁人无关,请大人明察!”

  “他微末之身,如何能威逼你杀人越货?”贺熙华冷笑,“你切不要为了袒护旁人做伪证,那可是罪加一等。”

  横竖都是死,还在乎罪加一等么?众人正在心中腹诽,又听贺熙华阴森道:“死也要讲究个死法,毒酒白绫、身首异处,亦或是五马分尸、腰斩或是凌迟,其间的差别大了去了。我朝最好的刽子手,可生生活剐三千余刀而人不至死……”

  张三迟疑着是否要改口,就听耿玉厉声喝道:“张三!”

  并不多言,张三却明显一抖,坚定道:“就是耿玉指使的我,其他人均不知情。”

  贺熙华笑笑,“也罢,不难为你。只是你的妻子儿女本官都已派人救了出来,如今正安置在县衙,你可想见他们一面?若是今日不见,再见便是刑场了。”

  张三一愣,贺熙华想了想又道:“不若将他们都请上来,正好也让街坊邻居们认认脸,日后待你上路后,乡亲们也能好生照应着。”

  孙熊在心中暗叹一声阴毒,将拿人家家小威胁、拖上堂来示众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不愧是探花郎。

  “堵住张陆和耿玉的嘴。”贺熙华见那二人拼命要给张三使眼色,冷声道。

  “我招,我都招。”张三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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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一章:为虎作伥

  “十年前我便在养济院做工,那时候朝廷下拨的款项并不很多,老人们常吃不饱吃不好,怨声载道。”张三捂着脸,“后来朝廷给的银子多了,大家都欢天喜地,总觉得能多吃上几块肉,多盛上几两饭。可没想到,朝廷好心给了这银子,却不经意间要了他们的命。”

  “忽然有日,我发觉先前照顾的几个老人莫名其妙病倒一片,我想去请郎中,却被张院丞叫去,他……他拿我前些年偷拿吃食的事要挟我,若我不帮他做事,他便直接告发我,到那时我不仅会丢了这个差使,还有可能要蹲大狱。我没办法……一开始我还有些慌张恐惧、良心不安,可时日一长,我也便麻木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条人命。”

  “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帮凶?尸首都抛在何处?”贺熙华一一追问,张三也一一答了。

  张院丞心知大势已去,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耿玉也是面色灰败,抬了抬手。

  “看来这位有话要说。”贺熙华淡淡道,“让他说。”

  耿玉苦笑,“夫君从军中回乡后,便得了养济院的这个差使。他为人厚道,兢兢业业,很快便小有所成。大人也许也知晓,在临淮县内,太平镇的养济院可以说无出其右。”

  “那你等为何生出了贪念?”

  “我们结缡以来,从未有过旁人,自然也无子女,要这么多银子又有何用呢?”耿玉反问道,“大人不会真的以为是我们贪图富贵,作此丧心病狂之事吧?”

  “难道你也是受人要挟?”贺熙华若有所思。

  张院丞不知何时也被解开口中桎梏,闷声道:“此事与他无关,全是我一人之过。我是从军中归乡的不假,但我并非衣锦还乡,而是个逃兵。”

  逃兵!无论天启玄启都颇为尚武,逃兵均被视作最下作最卑贱之人,不仅量刑极重,还会遭到众人唾弃。

  同样参过军的周俭昌已然满脸鄙夷,周遭百姓亦是窃窃私语。

  “肃静!”贺熙华拍了拍惊堂木,又问道,“你既是逃兵,又是如何当成养济院的院丞的?”

  张院丞垂着头,“我先前是在朔州从军,离临淮千里之遥,加上院丞本是小吏,并不会专程核实,我便瞒天过海……”

  “所以此人无意中知晓你的身份,以此要挟你杀害老人?耿玉作为你的妻子,便为虎作伥,为你做账?”

  张院丞急忙解释,“耿玉只是帮我留意老者、做平账目,并未直接作恶,请大人明查。”

  说罢,他便伏地磕头,很快额头便满是血污。

  “大人,若是我们将幕后主使供出来,是否可算作戴罪立功?”耿玉一边拼命去拽张院丞,一边讨价还价。

  贺熙华定定地看他,“本县无法应允你,但定会认真衡量。”

  “好,在背后主使者是……”话音未落,竟然有利箭破空之声,不知从哪里有冷箭向着耿玉直直飞过来,直至正中其左胸。

  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不少围观百姓均尖叫出声,张院丞更是直接要冲过来与耿玉同生共死。

  唯有四人与众不同。

  其一是周俭昌,极飞快地扑向某个衙役的方向,即使只有一只手,仍然与之缠斗起来,丝毫不落下风。

  其二是贺熙华,只见他八风不动,仍静静地看着耿玉,依旧等他的招供。

  其三便是孙熊,不知为何,他丝毫不担心耿玉的安危,目光却在衙署大小僚属面上游移,突然定在某一人面上,眸光微动。

  其四便是孙熊死死盯着的那人,嘴唇微颤,面色如纸。

  耿玉身形微晃,软软地倒在张院丞怀里,后者崩溃大哭,简直哭得日月无光。

  “肃静!公堂之上休得咆哮。”贺熙华冷声道。

  耿玉竟又跪直了身子,一旁的张陆上前扯开他衣襟,里头穿着软甲,胸口佩了护心镜,竟是毫发无损。

  耿玉对贺熙华磕了个头,“谢大人不杀之恩,指使我等之人正是黄县丞黄霡。”

  黄霡白着脸尖声叫道:“污蔑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住嘴!”贺熙华头也未回,“来人,先将他一并压到堂下。”

  除去孙熊外,很多属僚心中均极其诧异,甚至有人在偷眼看陈主簿,毕竟他私心甚重,常为亲朋故旧谋些私利,如今又正管着养济院之事。故而所有人都以为此时定是陈主簿所为,却想不到竟是平日里看着宽厚忠直、颇有长者之风的黄县丞。

  被众人看的头皮发麻,陈主簿环顾一周瞪过去,心中憋闷不已。

  周俭昌按住的那小卒见大势已去,忙不迭地跟着招供,“大人我也招,我也是受黄县丞指使。”

  黄县丞被按在地上,抿唇一声不吭。

  孙熊蹙眉,一个八品小吏,竟然就有这个胆子谋夺数百条人命,震惊之余更是胆寒——九州大地,如太平镇一般的地方有多少,如黄霡这般的小吏又有多少?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涉及到朝廷命官,甚至很可能往更高处牵连,再在堂上审理显然不合时宜,贺熙华冷声道:“黄霡,太平镇养济院的事你可认罪?”

  黄霡垂首不语,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贺熙华心知今日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管他,只淡淡对张院丞、耿玉及张三等人道:“你等可认罪?”

  诸人跪伏在地,哽咽失声,“草民认罪。”

  张院丞抬眼,“草民不求大人宽宥,然而此事并非耿玉主谋,他手上亦未直接沾染人命,还请大人法外容情。”

  耿玉磕了个头,“与其在牢中生不如死,还不如得个痛快,请大人赐我一死!”

  其余张三等人均在求情喊冤,加上义愤填膺的围观百姓,堂上沸反盈天,吵得不可开交。

  孙熊先给周俭昌使了个眼色,让他往黄霡口中塞上布条,防止他自尽,又缓步走到贺熙华身后,在他耳边低声道:“不如大人先断案,我将黄霡押下去?”

  贺熙华忍不住笑了笑,“我随后就到。”

第21章 第十二章:补偏救弊

  贺熙华最终判了张院丞几人秋后问斩,上报刑部,还未走到后衙,就见陈主簿面如死灰地迎上来,“大人,不好了。”

  贺熙华一顿,“可是黄霡?”

  陈主簿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塞了布条,也捆了手,可狱卒一个没看住,自戕了。”

  “孙熊呢?他当时在做什么?”贺熙华蹙眉,按理说孙熊不至于犯下如此错误。

  陈主簿尴尬道:“黄县丞先前便已经服毒,押送的时候突然七窍流血,喊郎中却也来不及了。不过好在孙秀才机警,先前便着人封了他宅子,在他家人点火之前便搜罗了他所有的书信和账簿,想来不致影响破案。”

  “也好。”贺熙华只觉说不出的疲累,“你也回去歇息吧。”

  陈主簿唯唯称是,刚准备退下,就听贺熙华轻声道,“殷鉴不远,当引以为戒。”

  陈主簿一身冷汗,转身对着贺熙华深深做了个揖,方脚步杂乱地告退。

  贺熙华找到孙熊时,他正在书斋整理那些书信账簿,神色有些冷。

  “背后还有人?”贺熙华淡淡道。

  孙熊将信递给他,“大人可识得这字迹?”

  贺熙华看了眼,缓缓点头,“泗州别驾。”

  “这便是我玄启朝的吏治。”孙熊闷声道,“下一步,大人你是打算绕过泗州直接上报朝廷,还是准备逐级上报。”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担忧泗州刺史与黄县丞等人沆瀣一气了。

  贺熙华沉思片刻,“我直接修书给淮南道黜置使,请他上报朝廷。”

  黜置使时有时无,若有则一年一换,驻地又不在泗州,与他们合谋的可能性极小。

  “对了,”贺熙华见他神色郁郁,有意岔开话题,“你可知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难道不是周俭昌他们?”

  贺熙华摇头,“非也,他们逃出来时,我与衙役主力并不在左近。是你那匹马,突然跑出来不断嘶鸣,然后又带路,我们才得以找到你,免得酿下大错。”

  这时孙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竟是骑了马去的,竟就将它留在客栈那许久,也未想的起来去寻它,一时间愧疚万分,“它惦念着救我,我却将它忘了,如此一看,远不如它。”

  “待会你去看看它,日后待它好些,马是最通人性的。”贺熙华约莫祖上养马,提及马来满脸温柔。

  孙熊点头应了,决定回头便去探望孟精,给它喂些上等马料,一边取出一份拟好的条陈,“养济院之事,学生略微想了想,粗粗拿了个章程出来,请大人过目。”

  贺熙华打开一看,足足有七八页之多,包括效仿军卒管理,将养济院实际人数编号造册,册中应有年龄、外貌、为何残疾孤苦、原籍等,裁革、病故、顶补、新收等也要及时录入;每年每月发放给孤贫老弱的口粮、布匹等也要造册登记。最重要的是,孙熊提出要请上官定期派遣无关官吏前来点验,房屋完好、孤贫在院、并无冒充才算合格。

  “很好,此番去太平镇,你是大大进益了。”贺熙华满脸欣慰,连连拍他肩,仿佛他是自家儿子。

  孙熊谦辞,“学生不过是在养济院有所感悟罢了,若是大人去了,定能拟得尽善尽美。学生还未写完,还请大人斧正。”

  贺熙华想了想,提笔在一旁添上:有人冒滥,官员不察,降一级,官员纵容,革职;纵容胥吏令人代领或是监守自盗,流徙;符合孤贫条件却不养济,杖六十;上官包庇,同等惩治。

  孙熊在一旁看着,本以为自己想的已颇周全,可和贺熙华一比,仍是略有欠缺。

  似乎看出他所想,贺熙华安抚道:“你方到县衙数月,能想的如此周全,已是颇为不易,若你与我一般做了两三年父母官,自也会想到这些。”

  孙熊点头,又与贺熙华反复推敲数遍,觉得并无不妥后,贺熙华才工工整整地誊抄成劄子,连同此番大案的前因后果,命人快马上报朝廷。

  一切算是尘埃落定,贺熙华面上却殊无喜色,孙熊心知他并非是担忧自身前程,多半还是在自责自省,便道:“早在大人知临淮县前,这些畜生便已筹谋、着手此事,大人日理万机,不曾觉察小小一镇之事情有可原,大人不必过于自责。”

  “是我失察。”贺熙华低声道,“若不是你发觉其间蹊跷,还不知还有多少老人会命丧这些人之手,我既是知县,称一句父母官,便该对本县所有子民负责。同理,既为一县之长官,麾下所有官吏之过错,皆为我失职失察之过。”

  孙熊打断他,“照大人所说,本县所有人之功,也应归大人才是。大人在临淮县不过短短三年,便已经五谷丰隆、民无饥馁、文教大兴,难道不是大人的功德么?”

  贺熙华神色仍有些郁郁,孙熊自嘲一笑,“如我这般一事无成之人,都不会每日沉湎于往日过失,大人与其将有限年光浪费在自怨自艾上,还不如奋发勉励,为临淮生民多做些实事。”

  贺熙华默不作声地沉思片刻,转身对着他便是一礼,“枉费我自幼苦读诗书,却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我今日才明白,何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大人折煞我啊!”孙熊赶紧避开他的礼。

  贺熙华抓住他袖子,感觉对方僵了僵,肩膀似乎不自然地抽搐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你的伤可好全了?”

  孙熊忍痛道:“学生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没那么娇气。”

  “嗯?”贺熙华挑眉,“那谁是娇气的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说罢,在他肩上伤口边缘轻轻按了下,满意地听闻他倒吸一口冷气,摇了摇头,“此番你辛苦了,但不要忘了,最紧要的还是准备赴试。下一场是乡试,若是中了,你便是举人了,放在前朝叫做举孝廉,你应知其中分量。”

  孙熊倒不似往常那般排斥,却也不甚热衷,便盯着对方满含期许的狂热眼神拱手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热衷开辅导班,对本县大考升学率很是在意

第22章 第一章:愁潘病沈

  临淮地处黄淮之间,每到盛夏,先是梅雨季,阴雨绵绵、闷热难耐,待雨停天晴,便又进入酷热的三伏天。

  孙熊得了秀才功名后,便更名正言顺地在县衙中帮忙,由于上次养济院一事,众人知晓他居功至伟,也便渐渐赢得同僚及百姓的敬重,连陈主簿见了他都客气无比。

  县学已教不了他,他只偶尔去听听贺熙华讲讲经义、策论,剩下大多数时间,除去办差,便是埋首苦读。

  这日是县衙休沐,贺熙华本约了他一同去县学为学生们讲学,可到了辰时,左等右等却不见贺熙华出现。

  孙熊心中纳罕,便去他厢房寻他。

  左近无人,房内亦安静无声,孙熊蹙眉叩了叩门扉,“贺大人?大人?”

  依旧无人应答,孙熊拔腿欲走,却恍惚间听见清浅的呼吸。

  “大人,得罪了。”孙熊径自推开门,不由得愣在门口。

  贺熙华半边身子挂在榻边,双手无力地垂着,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孙熊大惊,两步并作一步地小跑过去,一把将他扶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鼻息,好在他虽气息紊乱,但仍好端端地活着。

  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孙熊又觉触手一片滚烫,再摸贺熙华的额头,更是烫的惊人。

  一想起昨夜贺熙华只着轻薄夏衫挑灯至子夜,孙熊心中便有了猜测,这贺熙华恐怕得了霜露之病,须得寻郎中来看了。

  “贺省,”孙熊推开门唤道,“你快去,将县中最好的郎中请来。”

  贺省一见这景况,颇有些迟疑,孙熊安抚他,“此处有我,我自会照应着,你速去寻郎中。”

  贺省这才狂奔而去,孙熊将贺熙华放平到榻上,这才犯了难。

  他虽在养济院呆了月余,可照顾病人却还是头一遭,想起先前逃亡时见过的一家流民,那民妇照顾自家儿子的做法,便依葫芦画瓢照搬过来——先将贺熙华湿透的中衣褪去,又取了块干净罗帕浸了冰凉井水敷在他额上,最后再将他被子盖好。

  忙完后,孙熊坐在他榻边,时不时为他把个脉。贺熙华满面潮红,青丝散乱,褪去官服,仿佛也褪去了朝廷赋予他的威严,看起来更像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还是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姣丽少年。

  孙熊托着下巴看着,忽而有些明白为何贺党一开始要将他送入宫内了,高门大户、端庄华美、淑慧雍容,这岂不是一派正宫气象?他的目光游移到那微微敞开的领口,白皙如玉的肌肤,还有玲珑小巧的锁骨。

  “孙秀才,郎中请来了!”贺省边跑边喘,将孙熊从旖旎遐思中惊醒。

  孙熊这才留意到自己方才的想法有多么不合时宜,又是多么危险,却又无暇细想,便将郎中请到榻边,取了块罗帕盖在贺熙华纤细手腕上,“请郎中看诊。”

  郎中与贺省一同看他,郎中不悦道:“你这般我把不准。”

  贺省尴尬道:“大人既非女眷,又非贵人,不必这么讲究。”

  郎中颤颤巍巍地按上他的脉,故作玄虚地摇头晃脑一番,最终道:“大人乃是风邪入体,偶感风寒,幸好大人年富力强,只需按时服了我的方子,这段时日莫要再宵衣旰食,好生将养一番,便能痊愈。”

  “谢过老先生。”贺省恭敬谢过,又取了碎银子打赏,便送他出门。

  孙熊蹙眉看着那老先生的背影,待贺省回来后,抱怨道:“他看起来医术并不如何高明,为何是他?”

  贺省瞥他眼,“他已经是整个临淮医术最高的郎中了,寻常人想请他都请不来。你道是在京城么,随随便便就可以延请太医?”

  “随随便便延请太医?那是你贺府,寻常人谁有这个本事?”孙熊不无讽刺。

  贺省撇撇嘴,“行了,咱们也别在这碍着大人歇息了。”

  “你们不要派一个人在旁边守着么?”孙熊简直匪夷所思,这时候不正是奴仆表忠心的大好时机么,为何感觉贺省对贺熙华连丝毫的敬畏都没有,竟如此敷衍了事。

  贺省反唇相讥,“大人身边就我一个常随,我又要去给大人拿药煎药,要我守着他可以啊,那就请孙秀才去取药?”

  孙熊瞠目惊舌,心道他若是有这等刁奴,早就拖下去杖毙了,哪里还能容他这般大放厥词。

  孙熊冷笑道:“也罢,我先代你守他一会,你速速去将药煎来。”

  想了想,又实在怕贺省粗心马虎坏了事,便给了他一贯钱,“你在药铺请他们煎好了带回来,剩下的便是你的。”

  贺省这才拿了药不情不愿的去了,孙熊坐回贺熙华榻边,心中五味杂陈。

  本以为贺熙华先前说自己在家中百无一用、比起堂兄一无是处是谦辞,如今看他对下人的约束力,恐怕当真不是什么热灶头似的主子。

  “怎么了?”

  孙熊低头,就见贺熙华已然醒了,眼神迷茫空洞地看着他的方向。

  “你染了风寒,有些发热,我让贺省为你开药去了。”

  贺熙华点了点头,禁不住又闷咳起来,“估摸着还是这些日子忽冷忽热,我原先身子康健得很,未想到竟这么不堪用,还带累你们。”

  “哪里的话。”孙熊起身端了杯温着的水,又兑了些凉的,感觉不冷不热了才送到他手边,“风寒就需多用些水。”

  贺熙华接过,试探地喝了口,方一饮而尽,只觉心内都温热异常,“此番多亏了你,你在这陪我,都耽误了课业……”

  实在不耐和他这么客套下去,孙熊打断他,“待大人大安了,再给学生私下开堂课,那不比我自己埋头读上十日百日要好?我就在这借大人本书看看,大人你接着歇息,勿要徒费精神。”

  贺熙华本想和他说几句衙中之事,却觉浑身无力,挣扎着对他笑了笑,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孙熊盯着他看了会,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臣轨》,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看了起来。

第23章 第二章:不测之忧

  贺熙华病倒后,孙熊便格外忙碌起来,功课也停下了,每日里忙着往返于衙门和贺熙华处,为他跑腿带话。有些不甚要紧的公务,贺熙华便直接交托给他处理,自己只在最后审阅。

  孙熊处理起来越发得心应手,贺熙华都曾玩笑,说孙熊此刻完全可胜任一个里长,换得对方一阵苦笑。

  到底未及弱冠,贺熙华躺了两三日便也好转大半,这日心情甚好,便央着孙熊与他一同去街上转转体察民情,加上贺省休沐,便想自己将最后一剂药领回来。

  孙熊对贺省简直无语以对,厌恶到了极点,又觉得贺熙华既然大好,出去走走也无妨,便与他二人微服骑马前往临淮县城。

  孙熊长身玉立,坐于孟精之上,飒爽英姿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而贺熙华大病初愈,更显文弱,让人担忧他会不会被大风吹下马去。

  “大人,”孙熊拍拍孟精,两匹马头靠在一起,“若是有何不适千万不要强撑。”

  “无妨。”贺熙华苍白地笑笑,马鞭指向前面,“平日里拿药的可是那个铺子?”

  孙熊眯着眼看了看,“正是,那童子年纪虽小,做事却极是妥帖。”

  “好。”贺熙华下马,孙熊将二人的马一同栓好,与他一同走入铺子里。

  药铺里人头攒动,坐馆的郎中面前排了七八个看诊的,一旁的童子一个人看着三个炉子,忙的浑身大汗。

  “黄芪,今日怎么这么多人?”孙熊识得其中一童子,便笑问道。

  童子擦了擦汗,手上不停,“也不知为何,这几日突然好些人从附近开阳县来看病,各个脖子都肿得老大。”

  贺熙华与孙熊二人同时心中一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浓浓的忧惧。

  孙熊又问道:“郎中可看出是什么病了?”

  “不知,”童子费力地扇风,“他们也是前两日来的,郎中们还在给他们看诊,先照着医圣的伤寒杂病方子治呗。”

  “真是奇怪啊,为何给他开了方子不见好,今日反而还化脓了呢?”一年轻郎中自言自语。

  “什么!”贺熙华脸色一白,转头看向那方向,果见一青壮男子捂着脖子,正哀嚎呻、吟。

  “孙熊,”贺熙华后退数步,远远地站到一旁,“我现在立刻回府衙叫人,让他们将这个药铺先封住。你立刻去请给我看病的王老先生立刻过来,让他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病。”

  说罢,他一抽马鞭,向着衙门慌张去了。

  孙熊问黄芪要了先前贺熙华的方子,转头便去找了王老先生,好声好气地将他请过来,还不忘顺手将贺熙华的药抓了。

  一开始王老先生被扰了清静,骂骂咧咧,瞥见在药铺门口等候的贺熙华更是没个好脸色,“让你好生养着,最好卧床,你还四处奔来跑去,是嫌自己命不够长么?”

  贺熙华顾不得与他寒暄,对着王老先生就是一揖,“王公,我刚到临淮时曾读过临淮县志,里头提到三十年前曾有一疫病,名曰大脖瘟,你可记得?”

  孙熊自己是这一路见过疫病,却没想到贺熙华竟完全单凭县志中的只言片语便有所察觉,博闻强识可见一斑。

  王郎中先是愣了愣,“大脖瘟?大人何出此问?”

  贺熙华根本顾不得和他寒暄,直接将他拉进去,站在那病患两步之外,“王郎中,您看看,他得的是什么病?”

  药铺里的闲杂人等早就被官兵清出门去,在这里的唯有药铺老板和寥寥几个郎中药童。

  那开阳男子躺在榻上,呼吸粗重,脖子比常人大了一圈,王郎中紧皱眉头,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隔着帕子搬动他的脖颈,忽而扔掉了那帕子,连连倒退数十步,惊恐道:“这是大脖瘟!大脖瘟!”

  孙熊一直留意观察,早就发觉了那男子脖颈处竟然长了脓包,不断有脓水从里面流出,也不禁大惊失色。他虽不通药典,但却也晓得但凡沾惹上浓水,绝对是恶疾。

  贺熙华深吸一口气,阖了阖眼,冷声道:“迅速将男子抬出去,这家药铺中但凡是他用过的东西全部烧毁。”

  “放到哪里去?”衙役战战兢兢,“不如将他一同烧了?”

  贺熙华猛然转身,眼泛寒光,“若是他日你也得了瘟疫,我也将你拖出去烧了?”

  他目光转向其余衙役,“若让我知晓任何一人,胆敢戕害任一无辜子民,我可用便宜从事之权,当场格杀!”

  “以及给我听好了,”贺熙华从袖中取出荷包,从一夹缝中掏出一张银票,“待此事毕,除去朝廷应有抚恤,我个人重重有赏!所有随叫随到者,都赏三两银子,不幸染病的,赏五两银子,若是最终不幸罹难,家中子弟可在县学读书直至考取功名,就算考不取功名,但凡能识文断字、数数计数,便可为其谋个好差事!”

  衙役们安静下来,最终其中一人拱手率先应道:“是!”

  贺熙华沉思道:“黄县丞已锒铛入狱,这样,陈显,你暂代县丞之职,若你处置得当,我再向吏部请命,直接升你为县丞。”

  陈主簿,不,如今是陈县丞喜出望外,“下官敢不从命。”

  “疫病之事,非同寻常,恐怕之后我大半时间会处置此事。”贺熙华沉吟道,“断案等寻常要务,这段时日便交托予你,晚间将拿捏不定的、或是特别紧要之事向我禀报便是。”

  “下官遵命。”陈县丞领命后便喜滋滋地去了。

  贺熙华垂首沉思,孙熊冷不丁道:“大人,此人既然是从开阳过来,有没有可能开阳县如今已瘟疫横行了?此事是否要向州府禀报?”

  “我方才便是在想此事,”贺熙华蹙眉,“若是贸然上报,定然见罪于开阳县令,可若是隐瞒不报,却又罔顾人命。”

  孙熊出主意道:“大人,不如先派人给开阳县令送封急信,若是他先前不察,便可提醒他,若是他明明知晓,却敷衍塞责,便算是敲打他。他若还是草菅人命,到时候大人便可直接弹劾。”

  贺熙华转头看他,“幸而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小型瘟疫其实一直不断,也有不少经验和记载

第24章 第三章:惺惺相惜

  自来都被人说顽劣乖张、不肖不明,难得一次得此盛赞,孙熊难免赧然,轻咳一声道:“至于派谁去,我有一人选。”

  贺熙华眼眸一闪,笑道:“倒是个好人选。”

  说罢,他执起孙熊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随即很快又放开,“我猜的可对?”

  孙熊手微微一抖,心跳乱了一拍,哪里真的晓得贺熙华写了什么字?只不过忖度他约莫也看好同一人,便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周俭昌性情忠厚耿直,却又不乏灵活机变,更要紧的是,他身有残缺,不易引人注意。”

  “确是再合适不过,”贺熙华点头,“才发现了一人,未必一定会有大疫,若是我大惊小怪,那是最好,可往往事不遂人意啊。”

  “可有什么学生帮得上忙的?”孙熊自己也感慨,从方来临淮县时整日混沌度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如今真心实意地想多做些事情为贺熙华分忧,天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贺熙华想了想,“暂且不必,但近日我身子不甚爽利,精力亦恐不济,你若是温书之余得闲……”

  孙熊点头应了,见他面色实在难看,便对一旁的王郎中使了个眼色:“大人不妨先回去歇息,不然王郎中气急,日后再也不给衙里看病了怎么办?这边有我,大人勿忧。”

  贺熙华确实头痛欲裂,见孙熊自告奋勇,又想起他历来办事妥帖,也便准备去了。

  “对了,”孙熊转头提醒,“先前我从药铺取了药,方才已经给贺省了,但有可能他还未煎下,你自己心中记得,回去后提醒他,别忘了用药。”

  贺熙华未想到他竟如此细心,不由得和煦一笑,“多谢。”

  孙熊颇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往衙门后院去了。

  自上次在太平镇与周俭昌患难与共后,孙熊便时不时会找他谈天叙话,故而此番请他出山也是熟门熟路。

  衙门后院那棵大槐树下,周俭昌正用剩下的那只手劈柴,动作行云流水,怕是比孙熊这等双手俱全的还麻利些。

  “周兄。”孙熊对他拱了拱手。

  周俭昌见了他,便将手中柴火放到一边,对他微微欠了欠身,“孙秀才可大好了?”

  他不说,孙熊都快忘记自己受伤之事了,不由得温暖一笑,“多谢周兄记挂。”

  周俭昌也不是爱寒暄拉近乎之人,直接道:“这时候孙秀才理应在苦读才是,这时候过来,可是贺大人有什么差事?”

  孙熊点头,“可能你还未听闻,药铺里发现了开阳县带来的瘟疫,叫什么大脖瘟的。”

  “啊,这我知道,”周俭昌面上也凝重起来,“当时我还在军中,便有同乡接到家书,说是全家上下被这大脖瘟灭门,一个不剩。”

  “这般厉害。”孙熊心中一沉,“现在尚未知晓我县是否有他人染病,那人又昏昏沉沉暂时未醒,大人想请你去开阳走一遭,探一探开阳景况。”

  “然后快马来报?”

  “大人会写个帖子给你,你交给开阳知县郭炎冬,看他如何作答,你察言观色,不论他写不写回帖,你都需将你一路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记住,回来据实向大人禀报。”

  周俭昌喜上眉梢,“这阵子在衙门闲的快发霉了,大人将如此重任交给我,正逢其时。”

  “你也不要大意,”孙熊提点,又从袖中取了块罗帕递过去,“这瘟疫尚不知如何染上的,你最好这一路,都用这帕子蒙住口鼻。”

  “我随便找块破衣烂衫的便好了,这么好的帕子,哪里使得?”周俭昌连连推却。

  孙熊坚持塞到他手里,“正值酷暑,你若是在路上中了暑气,不是还误了大人的差事?这帕子好歹轻薄透气些,你便收下吧。”

  周俭昌推辞不过,又苦于一只手无法将其捂住口鼻,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孙熊留意到,暗自后悔思虑欠佳,让周俭昌难堪。

  孰料周俭昌竟单手将罗帕打了两个结,牢牢套在面上,爽朗一笑,“这不就成了。”

  孙熊佩服不已,又听周俭昌道:“对了,孙秀才,先前你救下的那个刘炎已经回乡去了,如今过得不错。他托人送了些土产过来给大人和你,以表救命之恩和让他兄长瞑目之恩。”

  说罢,周俭昌快步回了自己房里,提出来一竹筐,里面满是水灵灵的瓜果蔬菜,让人见着就心生欢喜。

  孙熊拿起一把菠菱菜,好奇地凑过去嗅了嗅,“他也太过于客气,其实反倒是我们该谢他,若不是他最终的供词,未必能那么快定罪。这阵子怕是不得空了,日后得闲,我再去拜会他。”

  半个时辰后,孙熊在屋内对着那竹筐犯难,左思右想,最终翻出本菜谱,又从筐里挑了根笋,又去伙房看了看,挑了条鱼,站在灶台旁对着柴火发愣。他自小锦衣玉食,又信奉“君子远庖厨”,何时真的做过这等粗鄙之事?

  可想想贺省那番嘴脸,又有些担心贺熙华亏了身子,咬了咬牙,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将火点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鱼杀了,又不知该如何动作,干脆将竹笋全都塞进鱼肚子里,加了点盐煮成一锅汤。

  到底心中没底,孙熊挑了伙房里最富贵雅致的一个碗盛了,小心翼翼地端到贺熙华门前,“大人?”

  “进吧。”

  推门进去便可闻到浓重药味,贺熙华披着衣衫靠在榻上,对着油灯批阅公文,见他手中鱼羹不由得一愣,“你这是……”

  孙熊将鱼羹放在旁边的案上,“这是周俭昌临走时煮的,他一番心意我无法推却,所以才热了热送来。”

  贺熙华半信半疑地喝了口,发觉虽过分清淡,但竟意外地鲜甜,打开鱼腹,内里的竹笋更是鲜美异常,“想不到周伯竟还有这般手艺,难道他当年在军中是火头军?”

  孙熊愈发不能承认了,尴尬一笑,“那大人慢用,鱼羹送到,我也退下了。”

  合上房门的一刹那,他仿佛听见贺熙华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逃也似地去了。

第25章 第四章:事与愿违

  因贺熙华病着,县中公务多由陈县丞处置,而贺熙华又托孙熊从旁协助。孙熊虽还未正式入仕,但为人机敏,颇得贺熙华信重,故而陈县丞对其颇为忌惮,不敢轻视。好在孙熊对那些断案析产之事不感兴趣,每日忙着前去各大药铺药庐查探消息。

  这日,孙熊刚从太平乡归返,就被一药童请到王郎中那边。

  “王老先生。”孙熊刚拱手行礼,就见王郎中边将他往外赶,边道,“这人我治不了了,马上就得死,你赶紧找人把他抬出去,最好是一把火烧了,或者挖个坑埋了,否则就是这尸首都有可能过给旁人啊。”

  孙熊透过门扉看过去,那开阳县男子躺在芦席上,浑身抽搐,脖颈处那脓包已经溃烂,面色蜡黄,气若游丝,确实是一副濒死之态。

  “来两个人,”孙熊想起先前贺熙华的吩咐,高声道,“捂好口鼻,将那芦席抬到河伯庙去。”

  临淮县依淮河傍黄河,原先河伯庙众多,只是后来佛道盛行后,寺庙道观渐渐抢了河伯庙的香火,河伯庙便冷清下来,此番倒是正好用来安置病患。

  “原先在长安时,听闻官府会将一些空置的宅邸腾出来,安置这些患了疾疫之人,”孙熊沉思道,“似乎是叫做病迁坊,我看不如我县也依此处置。”

  他带着衙役将那人送到最远僻的一处河伯庙,那庙荒凉破败,四处漏风,倒也应了伤寒杂病论上通风换气的要求。

  刚将那人安顿好,就听有人来报,“不好了孙秀才!大人让你赶紧回去。”

  孙熊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忙纵马回了县衙,一回去就见贺熙华斜倚着凭几,单手托着额头,看着极其焦躁。

  “大人。”

  贺熙华抬头看他,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惶然,“我差人前去各乡排查,最后发觉八个乡竟有两个乡出现了大脖瘟,我已经命人将他们全部带回县城。”

  “这病到底是通过什么染上的?”孙熊蹙眉道,“这些病患的妻子家人可曾染病?”

  贺熙华苦笑,“得了这种疫病,动不动便是断门绝户,故而能带的我都带来了。我现在怀疑,此疫怕是真的和开阳关系极大,那两乡均紧靠开阳。”

  “待周俭昌回来,也便水落石出了。”孙熊想了想,“我方才将药铺里那病人安顿在了河伯庙,我看不如将那些人也一并送去,放在县衙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你所言甚是,”贺熙华阖了阖眼,“我在想,是否需要暂且封上与开阳官道。”

  孙熊蹙眉,“这恐怕有些犯了忌讳,更何况,封得了官道,封的了山林湖泊么?”

  贺熙华摇头,“是啊,是我过于急躁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病人收治了,再去寻些郎中,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话虽这么说,孙熊自己都不会相信。

  贺熙华长叹一声,“我去拟个折子,向朝廷禀报此事,若是能派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过来,可就阿弥陀佛了。”

  一听太医两个字,孙熊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转移话题道:“不知大人准备给我派个什么差事?”

  “你?”贺熙华觉得好笑,“虽是瘟疫,可目前感染人数并不许多,你是乡里乡间难得的读书人,这个时候哪能让你轻易涉险?你便留在衙门里帮陈县丞处理公务便是,待我身子大好了,你便辅助我。”

  孙熊颇有些不乐意,毕竟他从未接触过瘟疫,很想见识见识,“其他的衙役官兵是人,周俭昌是人,我也是人,哪里又有高低贵贱之分了?他们可以涉险,那么我也可以。”

  他坚决得很,贺熙华想了想道:“不如这样,你若是得闲,便统计病患人数,他们家中妻子可还安好,可有困难。若是确有困难,便用县衙的款项去给他们买些米面,实在不行,就征用他们暂时充当民夫,妇孺就烧饭送饭。”

  他说的也无甚特别,历朝历代均是如此处置,孙熊点头应了,又问:“先前大人吩咐过,要找些远离人烟的房屋,咱们暂时征用了河伯庙,可若是人数再多,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贺熙华苍白着脸点头,“你所虑极是,不若这样,你带着几个衙役,用茅草一类先搭建些简易窝棚,到时候将人先安置起来,若是河伯庙慢慢腾出来了,再做处置。”

  他二人虽如此说,可彼此心中都知道,能腾出来,要么是治愈,要么便是死了。在瘟疫的情境下,多半还是殒命。

  孙熊沉默无语地站了会,低声道:“每次瘟疫都会死不少人吧?”

  贺熙华苦笑,“你没听说过么,大旱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必有大灾。今年便是如此,你先前还未来,立春之后,咱们泗州几乎滴雨未落,也不过是前些日子下了两三天的雨,今年的粮食长势不行,秋收恐怕也收不了多少。又碰上瘟疫,不仅要减丁口,就怕夏粮也种不下去。”

  纵然孙熊不通农事,也知晓事态严重,紧张道:“那到底会死多少人?”

  贺熙华想了想,“先前王郎中说的那次大脖瘟,死了数千人,而我朝最严重的一次大疫,十室九空。”

  “如今人数并不很多,万不能如此。”孙熊坚毅道,“不管如何,我们临淮一定要稳住。就算周遭控制不住了,最起码泗州还能保住一个临淮。”

  “你说的不错。”贺熙华有些乏了,便坐回到榻上,“每次大疫报到朝廷,对三省六部而言,他们统领九州,临淮县的瘟疫对他们而言是再微小不过的一桩事体。而对圣上来说,恐怕连临淮在哪里都不知晓。”

  “可对临淮而言,却真真切切地关系万民。”孙熊心中不无悲凉地想,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言,多少悲欢离合、冤屈生死都不过是折子上的几行字和朝臣喋喋不休的乱风过耳。

  既不在人间,又哪里懂得了什么疾苦?

第26章 第五章:命如草芥

  孙熊边苦读,边忙着河伯庙诸事宜。好在县中的几位郎中都算得医者仁心,一直尽心尽力地医治。

  贺熙华身子甫一好转,便从陈县丞手中接过公务,事无巨细地重头一一复查,见大体无差才放下心来。

  大脖瘟来势汹汹,河伯庙很快便住满了,于是孙熊便张罗着搭建了数十个小窝棚,又安顿下数十村民,见每日送来的人不见减少,心中愈发焦躁。

  但最令人不安的,还是每日从河伯庙和窝棚里不间歇地会有人被用芦席抬出来,在远离河滩和村子的荒地里草草烧掉。安淮寺自发派僧众前来做法事,亲眷的嚎啕哀鸣和僧人低沉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临淮显得格外惨烈。

  在安淮寺的僧人中,孙熊见到了周员外与陈氏,他二人粗布麻衣,正不顾安危地给窝棚中的病患送饭。特别是陈氏,原先戾气十足的面上一派平和,因其温和慈善,还被病患们尊称一句女菩萨。注意到孙熊的目光,他们先是一愣,随即便对他行居士礼,孙熊则拱手作揖,几人相视一笑,忘却前尘。

  自保为上,孙熊用罗帕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闷热盛夏时节,常常大汗淋漓、头晕目眩,总得在百会穴涂上药油方觉舒爽些。

  就这么苦苦挨了七八日,当因大脖瘟死去的乡民人数超过百人,民心已然有些动荡时,周俭昌风尘仆仆地回了。

  “怎么说?”贺熙华来不及安抚寒暄,单刀直入。

  周俭昌离他们五步远,单膝跪地禀报,“回大人的话,开阳县明面上并未发觉大脖瘟。”

  “明面上?”孙熊已然觉得事态不妙,“你的意思是欺上瞒下?”

  周俭昌踌躇道,“其实小的也没有绝对把握,并未找到证据。可是有几件事颇为不同寻常。”

  “愿闻其详。”贺熙华神色冷峻。

  “其一,大街上空空荡荡,纵使有百姓在路上,也都相互提防,其二,小的留意到有好几处屋子明明刚翻新过,如今却空置下来,门扉窗棂都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周俭昌努力回忆,“其三,小的专门去医馆看了,想试探些什么出来,却发觉医馆里的郎中均未坐堂,里头的药童都含糊其辞,听小的提及大脖瘟都言辞闪烁。”

  “那你可见到郭知县了?”贺熙华蹙眉,“我的书信你可交予他了?”

  周俭昌摇头,“我在茶馆里打听了,他们对我说郭知县已足足做了三年县令,年年吏部磨勘户最优等次,前两日刚启程出发,进京述职去了。”

  “荒唐!”孙熊冷着脸,“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为子民着想,不为朝廷着想,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官运仕途,简直草菅人命,不如犬彘!”

  贺熙华没心情去管他言辞是否激切,又问道,“所以你未碰到郭县令?那你可遇到衙门里其他大人?”

  “小的拿着大人的书信见到了开阳的郑县丞,他收下了书信就打发小的走了。”

  确实,周俭昌也不能站在那边看着人家读信,故而那书信他们看或者没看,看完后什么举动都不得而知了。

  贺熙华客气地请周俭昌回去沐浴用膳,便对孙熊做了个手势,二人进了书斋。

  “你如何看?”

  孙熊脑筋转得飞快,“大人,如此看来,我县的大脖瘟恐怕还真的是开阳传过来的。当务之急是否还是应赶紧封住水陆交通,同时将临淮开阳两县之事向朝廷上报?”

  贺熙华指了指桌案,“一是你方才所说向朝廷的请旨,求户部拨银子,求内廷派太医,二是弹劾郭炎冬的折子,告他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三便是给泗州刺史和扬州刺史的书信,如实上报临淮情况,并且请他们派人前往各县按察。”

  他迟疑片刻,又道:“弹劾的折子,还是我自己写吧。”

  孙熊极快地拟好了另外两封,束手站在一边,贺熙华踱过去,提笔便书,文思流畅。

  孙熊默然看着,他从未想到贺熙华这么个温和守礼又谦逊过头的君子骂起人来竟如此刻薄无情,将那郭炎冬说成个世上最寡廉鲜耻、恬不知耻、卑鄙无耻的下作小人,说他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黎民,说他有负皇恩、枉为人臣,说他就算日后登台入阁、为官做宰,也是个赵高魏忠贤之类的奸佞。

  “大人好文采,”孙熊默默看着,“我竟不知大人还是个做言官的好材料。”

  贺熙华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好几遍,笑道:“世人对言官多有偏见,仿佛言官整日里不做实事,只忙着攻讦同僚。”

  “除了攻讦同僚,还忙着讽谏天子。”孙熊仿佛深受其害,“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吃喝拉撒,成天逮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没事要找事上折子,有事就上赶着挨板子,要是事情闹大了就争先恐后地撞柱子,真正揭露时弊、为民请命的折子不见几个,全是鸡蛋里挑骨头再群起而围攻之的。”

  贺熙华宛然,“想不到言官在你眼里竟如同洪水野兽一般,其实我倒是挺想做言官的,前些年我还想过,若我做了言官,要如何如何不畏权贵,如何如何为民请命,在你眼里倒是一文不值了。”

  “学生并无此意。”孙熊干巴巴道。

  贺熙华不再与他纠缠言官的事情,“目前有多少人病死了?”

  孙熊在心中默算一二,“近百人,还有一二十人也奄奄一息,恐怕也就这几日了。”

  贺熙华在心中算算窝棚和河伯庙的总人数,惊愕道,“也就是说一旦得了这瘟病,十之六七是得死的?”

  “是,目前主要是按医圣的伤寒杂病治的,还未找到更稳妥的方子。”

  贺熙华愁苦道:“如果朝廷不派太医过来,该怎么办?哪怕有一个也可啊。”

  孙熊苦笑,“宫内目前就太后一个主子,哪里需要那么多太医?只不过大多数太医并不愿意到咱们这荒僻之地。就算派来,也不可能是太医正、太医丞,不过是欺负老实人新人罢了。”

  二人对视一眼,愁云惨淡。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小熊说言官那段都快押韵成rap了

第27章 第六章:妙手仁心

  贺熙华的折子掀起千重浪,摄政的贺大将军当场暴怒,将刚通过吏部谋得布政司肥差的郭炎冬下入大理寺拷问。其实原本大将军想指使的是丽竞门,然而丽竞门只认轩辕家的天子,但凡是外戚和权臣当道,丽竞门都只会蛰伏不出,而不会为虎作伥。

  说来,自天子被放逐后一年,朝野上下便再无丽竞门的消息,天子的处境实在是让人担心。

  三省合议之后,贺鞅命户部左侍郎姚舜暂领淮南道黜置使,往淮南江南等地提点瘟疫之事。又下令让太医院派遣名医前往淮南,不出孙熊所料,来的是个刚过弱冠、在太医院学了三年刚出师的年青御医,名唤林杏春。这面生的无名小卒却让孙熊松了一口气。

  好在这林杏春虽年轻,可人却一腔赤诚,一来临淮连包袱行囊都未放下,就径直去了河伯庙。

  “见过林大人。”孙熊听闻他来,立即擦了擦汗,带着衙役们前来相迎。

  林杏春不晓得他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加之忧心瘟疫,态度只是淡淡,“带路。”

  孙熊是读书人,为人又勤勉公道,是贺熙华的左膀右臂,在临淮颇受推崇,就是县丞六曹大人都对他客气有加。如今从京中来了这么个俊俏书生,对孙秀才都不假辞色,周遭衙役们心中暗自感叹不愧是帝都子民,天子身边的人,对林杏春更是谄媚。

  孙熊倒未想那么多,直接道:“大人想先看居舍,病人还是死人?”

  林杏春蹙眉,认真地想了想,“先看死人,看完你们好埋了烧了。”

  话说的虽是难听,却也是这个道理,孙熊便带着他去了河伯庙,一进去林杏春便发现在河伯庙的大多都身染沉疴,时不时便有一两人被抬出来。

  孙熊用帕子捂住口鼻,“在这的都是重病不治的,能走能动能进食的,我们新建了窝棚安置。”

  虽是寒苦,可河伯庙还是有人打扫,四面窗户洞开,病患虽痛苦不堪,却未有寻常疫病常见的凄惨绝望。

  林杏春满意点头,“你也通医术?”

  “并非,”孙熊摇头,“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哦?”

  孙熊笑道:“咱们贺大人的藏书里有本《赈饿十二善》,里面提到‘宜散而不宜聚,宜静而不宜动,日喧闹于市井污秽之气,最易蒸为疫疠’。说白了不过是干净、通风、疏阔,再将有病无病的分开罢了。”

  “口气不小。”林杏春蹲下身,查看了一刚死之人的尸身,叹口气,“不过别说你们了,单论救治他们,我也是一筹莫展。”

  孙熊默然地蹲在他身旁,将先前王郎中等的方子递给他看。

  林杏春只扫了眼便道:“用的便是伤寒杂病的方子,谈不上不对症,只是治平常瘟病可以,碰上这种厉害的……”

  他摇了摇头,将那方子叠好放入袖中,“我心中有数了,回县衙吧。”

  孙熊拿不准他是说大话还是肺腑之言,只如实禀报贺熙华。

  贺熙华听闻,立时提出要为林杏春接风洗尘,孰料却被后者断然拒绝,连接口都懒得找,只抛出“无空”二字。

  虽只是个六品的知县,但到底是外戚贵子的探花郎,贺熙华生平还是头一遭遇到如此冷遇,哑然笑道:“他如此这般忠于职守,我倒是放心了。”

  孙熊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热闹,凉凉道:“先前大人还让我去关心他起居用度,如今看来我也不必去触霉头了,人家连大人的面子都不给,何况我一个无名小辈呢?”

  贺熙华失笑,“人命关天,淮南道大疫,自然比我一个小小知县的脸面重要得多。你也别对他有所偏见,兴许他医术颇高,只是因年少气盛才被派来历练的,咱们更得好生款待。”

  贺熙华最让孙熊觉得无可奈何的一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讲话都滴水不漏,就如明明他的意思是太医院欺负年轻太医、林杏春又因耿直被排挤,被他一说却也能理解成太医院有意磨炼他的心性,全心全意为他打算了。

  孙熊每次想与他争论或是冷嘲热讽,对方总能四两拨千斤,反而显得他落于下乘了。

  贺熙华沉吟片刻,“你观他今日行止,到底是年少狂悖,还是恃才自傲?”

  “他虽年少位卑,但最起码还有些医者仁心,也有朝廷命官的担当。”孙熊见他依旧面色惨白,便为他斟了杯茯茶,“大人信不信,若是个太医正、太医丞来,恐怕压根就不会查看尸首,问诊病患,甚至根本不会踏入河伯庙一步。”

  贺熙华饮了一小口,觉得周身暖和了些,“确是。”

  孙熊颇有些担忧地看他,“夏日周身发冷,既然林太医就在此地,大人不如请他过来帮着看看吧?”

  “不可,”贺熙华摇头,“朝廷派他过来,是为了淮南道大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岂不是公器私用?”

  “大人是一县长官,关系万民福祉,为大人把脉也是为了让大人早日康复,继续为百姓谋福,如何就成了公器私用了?”

  贺熙华依旧坚决,“林太医连膳都不用了,我如何能让他分心?”

  孙熊拗不过他,只好道:“那先前王郎中的药,大人还是得每日记得服下。若是贺省偷懒不肯为大人煎药,大人随时唤我便是。”

  “好,你怎地如此啰嗦。”贺熙华好笑地看他,“就算是我娘都没你这般絮叨。我这无事,你自去歇息,别忘了温书。”

  孙熊担忧地看他一眼,本想转身退下,却无意瞥见他端着杯子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

  “快去吧。”贺熙华的声音依旧温润,只是隐隐多了几分急切仿佛迫不及待地催他离去一般。

  孙熊转身回去,不顾对方阻拦,径直将手探到他额上,又如同被灼伤般躲开。

  “请林太医。”他打开房门,瞥了在逗衙门大黄狗的贺省一眼。

  贺省下意识地想推诿,却被那眼神盯得一激灵,慌不择路地便去了。

第28章 第七章:再遇同窗

  在被林太医痛骂了一顿之后,贺熙华老老实实地坐在榻上,召集群僚与林太医共商大事。

  林太医年纪虽轻,于瘟疫一道却也颇通,甫一坐下便道:“先前大人处置得当,若不是大人,恐怕这临淮县都已十室九空了。”

  一旁陪坐干笑的陈县丞也道:“我夫人乃是开阳县人,近来也将岳丈岳母接来避祸,据说开阳如今已经有不少人家绝户了。”

  贺熙华并不理会他们的吹捧,病怏怏地看向陈县丞:“姚舜大人可有治疫良策?淮南道其他州县如何了?刺史府可有消息?”

  先前由于养济院案,泗州刺史换了新人,此人是贺熙华早五科的榜眼,名曰傅淼,听闻原先在中书门下做京官,再清贵不过的出身。

  “回大人的话,姚舜大人如今正驻在扬州刺史府,听闻扬州不很严重,姚大人不日便将亲往泗州督办。”一提及上官,陈县丞面上的谄媚简直满溢出来,“傅大人如今也正坐镇州府,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为泗州生民操碎了心……”

  “行了。”孙熊实在听不得这等溜须拍马之言,“他不在这,你这话说给谁听去。先前我们向州府去求援,傅大人第一时间给我们拨了粮食,足足有十车之多,足够临淮县再支撑两个月。”

  因他多事请林杏春,害得自己卧床,贺熙华忍不住还是嗔怒地瞪他一眼,“那便好,其实我县倒也不十分捉襟见肘,倘若之后州府需要调度,我们也一定依命行事。”

  “是。”众人都应了,贺熙华看向一旁有些百无聊赖的林杏春,“林太医,不知当下还有何可做的?但凡是人力能及,不惜一切代价,我们也要试上一试。”

  林杏春很有些诧异地看他,“不惜一切代价?”

  孙熊心中清楚,历朝历代大疫横行之时,一旦有人病重,常被人弃之不顾,自生自灭,更有甚者,有些蛮荒之地不开化亦或是胥吏丧心病狂,常会将初初染病者直接处死,活埋焚烧者不计其数。稍微好些,就将染病者赶进深山做野人,有时还能谋得一条生路。

  不惜一切代价治人,哪里比得上撒手不管省时省力省银子?

  贺熙华定定地看着他,极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素爱读贾生,他有几句话我是极喜欢的。”

  他面上仍带着病态的红晕,声音喑哑也不复往日清亮,双目却炯炯有神,“民者,万世之本也。国以民为本,军以民为本,吏以民为本。我既领着朝廷的俸禄,便是代天子牧民,如何能弃之不顾?”

  林杏春仍是半信半疑,“方子我已经初步拟了,之后还需慢慢试,慢慢改。你们先拿去给他们服下,最好能将他们的衣物也清洗干净。对于还未染病的百姓,我看你们临淮河网密布,艾草从生,不如先取些艾草,挨家挨户点燃了熏一熏,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林太医所虑甚是。”孙熊起身接过了方子,细细看一遍,又递给贺熙华,“大人,近来甚缺药童,横竖如今课都暂时停了,可否请县学里的学生帮着煎药?”

  贺熙华自然允了,又凉凉地瞥他眼:“你自己的课业也莫要忘了。”

  孙熊干笑一声,又见一旁林杏春神情微妙地看着自己,仿佛是在为这县衙连小吏都得悬梁刺股的风气所惊愕,更觉尴尬,便道:“学生去河伯庙看看,若有何不对,立刻向大人们禀报。”

  说罢,便逃也似的向河伯庙去了。

  河伯庙周边一圈都搭建了临时草庐,安置那些未至膏肓的病人,不断有哀嚎悲哭之声传来,与之相比,河伯庙则安静得可怕,只闻绝望喘息。方圆二里之内,乡民尽数被迁走,只余几个药庐昼夜不息地煎药熬药。

  孙熊掩住口鼻巡视了一番,见今日死者比前日少些,心下稍定,便带着几个衙役去茅庐转转,见得病的既有拄杖老朽,又有垂髫稚童,更是满怀愁苦。

  “大人。”有个在他身旁帮忙的县学童子突然开腔了,“那是不是严耀祖?”

  孙熊顺着看过去,果然见一男子愣愣地坐在草庐旁,手摸着右颈,明显颈部已微微肿大,细看似乎还有脓水。

  严耀祖抬眼见是他,下意识地便想躲闪。

  孙熊心中约莫猜到他不想让昔日同窗见到他今日落魄之状,却又觉得既然已经碰见,再视若不见地闪身离去显得更目中无人,踌躇一二,还是迈步上前,拱手招呼,“严兄。”

  “孙秀才。”严耀祖无力地笑了笑,捂着脖子的手更紧了紧。

  孙熊立时发觉印象中还算白皙修长的手已变得黝黑粗粝,心中作悲,“你何时来的?吃穿用度不缺吧?”

  严耀祖刚被村中人送来时,就听早些到的人张口闭口孙秀才孙秀才,知晓从寻医问药到张罗吃食,一直是这个孙秀才为他们打点一切,可以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可到底又按捺不下心中的嫉妒之情——从前他在县学中读书时,便是这个孙熊吃的最好穿的最暖,住在县衙,日日有知县大人指点,本人也是聪颖异常,在院试中一举拔得头筹。最气人的是,其人可谓天人之姿,纵然布衣襕衫,仍不减蕴藉风流气度。

  再看看已沦为乡野村夫的自己,如何不心中暗恨?严耀祖一瞬间恨不得扑过去让他也染上此种恶疾,让他尝尝暗无天光的滋味,可到底仍是强自按捺,后退一步拱了拱手。

  孙熊自幼惯了察言观色,其的一举一动自然看在眼里,方才但凡他有任何动作,都会立毙当场,见他到底心存善念,仍是松了一口气,“京城来御医了,已经配了一副药方,之后便会有人给你们送新的药来。”

  严耀祖唯唯称是,孙熊看着他皱了皱眉,迟疑道:“令祖母令堂无事吧?”

  严耀祖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祖母不在了,母亲如今一人在家里,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也罢,”孙熊想了想,“我没记错,你是汴南村的吧?”

  “是。”

  孙熊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

  严耀祖本以为这是场再寻常不过的巧遇,却不料第二日领粥时,却发觉遥遥站着为大家盛粥,笑中带泪看着自己的,不是母亲又是谁?

  可他到底不敢靠的太前,只与老母相对流涕。

  “原来我就连品性都比不过他。”他暗自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熊为人处世还是和县令学了点的 以前那里会这么细心

第29章 第八章:开阳哗变

  林杏春确有两把刷子,用他的方子,不少青壮年已慢慢好转,甚至有些人经他诊断,可以自由归家,百姓自然对他感恩戴德,更有甚者,还要为他立生祠。

  贺熙华将百姓的美意转告林杏春时,他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淡淡道:“不过是分内之事,大可不必。”

  孙熊却留意到他的嘴角几乎是上翘了一天,为人看诊、琢磨药方更是卖力了。

  河伯庙的病人送去草庐,草庐里的病人再各自归乡。

  这日孙熊正帮忙清点药材,忽而听闻有人喊他,转头一看,竟是大半个月未见的严耀祖,如今气色红润,脖子上的疽也不见了,竟是大好了。

  “恭喜严兄。”

  严耀祖还之一笑,颇有几分温暖,“此番我能捡回一条命,还是拖了朝廷、知县大人与林太医的福。更有赖孙熊你将老母接来,否则我养病都不甚安心,如何能好得这么快?”

  孙熊客气一番,又问:“对了,你母亲呢?”

  严耀祖心情甚好,眼中闪着光,“先前王郎中见我识文断字,在药理上也有些悟性,打算收我为徒,现在先在草庐帮忙煎药,待大疫过去了,再继续跟他学医,日后不管是在他的医馆帮忙还是自立门户,都是个好出路。母亲也跟着我留下,家中的两亩薄田,便暂租给邻舍,日后再说。”

  想不到他竟有如此际遇,孙熊真心实意地为他欣喜,“太好了!严兄真是因祸得福,日后在县城里,若是你想再回县学也容易。”

  严耀祖眼眶都红了,“多亏了贺大人,我才能去县学读书,多亏了林太医,我才捡了一条命……敢问林太医什么时候离去,我想去当面拜谢。”

  孙熊还未来得及回话,就见周俭昌一路狂奔而来,“孙秀才,速回县衙!”

  “何事?”当时在养济院逃命时,也未见周俭昌神情如此慌张。

  周俭昌在他耳边低声道:“方才北门来报,有两三百名流民叩城门,守城官先是不开,流民便开始闯关了。”

  孙熊眼波微动,转头对严耀祖道:“严兄,贺大人恐怕这几日无暇见你了,不如你先去找林太医或是王郎中,之后我再引你过去。”

  严耀祖心知有大事,爽快道:“那我先去帮母亲施粥或是帮王郎中煎药。”

  孙熊翻身上了孟精,遥遥对严耀祖拱了拱手,便疾驰而去。

  到县衙时,除去贺熙华陈县丞,其余六曹也尽数到了堂上。

  孙熊在末座落座,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贺熙华抚着额头沉思。

  “孙秀才来的好,”陈县丞知他是贺熙华的红人,见他来了难掩喜色,“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你有何想法?”

  在路上孙熊便已猜到此问,不假思索道:“那些流民是染病了,还是未染病?他们来是为了就医还是求援?若他们染病了,咱们将他们拒之门外,岂不是见死不救,可若是他们是想求援,我们若是贸然出手,恐怕便有干涉他县公务之嫌,大人日后见了郑大人,恐怕面上难看。”

  原先开阳的知县郭炎冬伏法后,由县丞郑燎暂代知县一职,临淮诸人与他俱不相熟,难免有些畏手畏脚。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既有百姓求助,咱们将他们拒之门外,不符圣人教义。”

  “诶,刘大人你过于迂腐了。你想想,咱们临淮好不容易将这大疫压下,若是他们来了之后死灰复燃,又该如何?”

  贺熙华惨白着脸一言不发,孙熊心中担忧,便借为他添茶之机走至他身侧,耳语道:“大人可还好?”

  贺熙华缓缓点了点头,孙熊这才留意到他双眼熬得满是血丝,忍不住从袖中取了个小瓶子,取了粒药丸塞到他手里。

  贺熙华一滞,目光定定地落在那药丸上。

  孙熊目光也是一冷,又为自己的唐突懊丧,更隐隐为贺熙华的猜忌不快。

  贺熙华并未迟疑太久,便仰头将那药丸服下,未过一会便觉得熨帖许多,神智乍然清醒起来。

  “仓曹,”贺熙华打断一室喧闹,沉声道,“你立即派衙役去城郊,将那几个粮仓全部看好,切勿让流民钻了空子。”

  先是满是寂静,随即吓出一身冷汗的陈县丞颤抖道,“大人的意思是,这些流民极有可能是来抢粮的?”

  孙熊也瞬间想通了其间关节,以贺熙华之见,也许叩门闯关乃是障眼法,他们真正的目的却是抢粮!

  仓曹忙不迭地带着人去了,陈县丞咬牙切齿道:“好大的胆子!”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对饥民而言这胆子确实过大了些。”贺熙华靠着椅背,手指轻敲桌面。

  孙熊却凛然而惊——玄启朝对仓廪极为看重,不仅有专人负责,更对庶民严格保密,若只是单纯的流民,他们如何能知晓邻县粮仓所在?

  只可能有县衙中人告知他们,而各县规制相类,仓廪所在之处也颇为相似……

  “你也想明白了?”贺熙华低声道。

  孙熊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身子抱恙,”贺熙华抬眼看着他笑,“此事怕是不能亲自处置了。你既算是本县的幕僚,自然就该为本县分忧,此事便由你全权去办。”

  “这不太好吧……”孙熊心下痛骂,面上为难。

  往常孙熊受命为贺熙华跑腿时,这些人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说什么越俎代庖、不过是个秀才、名不正言不顺这般的酸话,可今日却是出奇的一致,生怕孙熊推却自己被抓去顶缸。

  “孙秀才少年英才,处置此事再合适不过。”

  “正是正是,以孙秀才之才,定能迎刃而解。”

  “不愧是贺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佩服佩服。”

  孙熊无奈,只得应下,转头看贺熙华,“得大人信重,将如此千钧重担交予学生,实在惶恐之至。只是学生并无官身,处置此事确实名不正言不顺,难以差遣官兵,不知可否向大人暂借个信物?”

  孙熊的本意是借贺熙华的佩剑折扇一类,却不想贺熙华想都未想,从袖袋里掏出块小印递给他。

  接过一看,材料上佳的和田玉面上端端正正地镌刻着“贺熙华氏”四个小字。

  孙熊神色莫辩地看他一眼,对他做了个揖,转身出去了。

第30章 第九章:寇临城下

  按天启朝、玄启朝风俗,文官武将、骚人墨客,任有多少私印,能自证身份、借贷放贷的,只有镌刻姓氏的那一枚。所有启朝子民若刻了姓氏印,均得去各州郡县官府留下一张印模,丢弃或变更,也须得去衙门报备,否则私印便是无效。

  故而除非至亲至交,鲜少有人会将刻着姓氏的私印予人。贺熙华此举,就算是收买人心,也未免过甚了些。

  孙熊抚了抚孟精的鬃毛,一旁的周俭昌单手骑着马,笑道:“大人与秀才的这番知遇之情,实在是让人动容。”

  “是么?”孙熊心道还不知是谁知遇谁呢,却矫揉造作地叹了声,“我只怕我才疏学浅,辜负大人重托。也罢,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咱门快去北门。”

  北门的城门仍在被大力撞击,县城的城门虽不比帝都、洛京那般雄伟壮丽,更无瓮城箭楼藏兵洞,唯一的优点恐怕便是城墙夯得尚算结实。孙熊带着周俭昌登门北望,只见确有七八十个青壮年男子聚在城下。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根巨大木桩,正十个一组轮流撞击城门,城门内数个官军正死死抵住,显然已力不从心,再过最多一刻,这城门就会撞开。

  孙熊冷声道:“城内可有弓箭手?”

  “大人你的意思是?”城门官已然吓傻。

  孙熊摇头,“不暂时威慑他们,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你且照我说的做。”

  不多时,十数名弓箭手便在城墙蓄势待发,城外流民见了不由停了下来交头接耳。

  孙熊与周俭昌耳力均是不错,竟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只听了一会,孙熊神色愈发凝重,“竟被大人料对了……周兄,你可知县城中官军加上衙役共有多少人?”

  “官军并不归贺大人节制,单论衙役,也不过百人,如今有三十余人都被叫去护卫粮仓了。”

  孙熊想了想,“先前大人叫来修桥补路的民夫应还有百人之多,若是把他们都叫来,恐怕也够了。周兄,我求你为我做件事,立即去永安渠将所有的民夫都征调来。”

  “叫他们来有何用?”

  孙熊目光冷凝地看着下面,“你让其中一半直接过来,剩下的一半,你带去看守河伯庙和草庐,千万不能让林太医和其他郎中有半点差池。”

  城外那些流民似乎商议出了结果,仿佛是横了心要叩开临淮县城门,竟又开始搬起那木桩撞起来。

  一同前来的兵曹简直心惊胆战,更让他惊恐的是孙熊竟扫了眼左右,直接从一旁的军士手中借过一张弓箭。

  “你要放箭?可就算是他们闯城门在先,你无令诛杀他们,亦是大罪。”

  孙熊淡淡看着城下,“让他们闯进来,让他们得逞,难道就不是大罪了么?”

  他面如秋霜地看了会,突然直接发难,拉开弓弦一箭对着城下射了出去。

  兵曹吓得魂不附体,立时趴在城墙边向下看去,孙熊竟是个一等一的神射手,一箭射在打头那人托着木桩的右手上。

  那人看着手上的血窟窿一阵哀嚎,周围人先是一阵慌乱,便有一赭衣男子将他踹倒在一边,补上了他的位置。

  “你看出什么来了?”孙熊轻声问兵曹。

  兵曹茫然摇头。

  “你看,这些人明显以那个赭衣男子马首是瞻,而我虽未从军过,却也觉得他的招式眼熟,仿佛曾在周俭昌身上看过。”

  “确实。”

  “他们明显在拖延时间,”孙熊眯着眼睛看下面,“人虽不少,却大多脚步虚浮,外强中干,就地擒拿应该不难。”

  “那咱们动手么?”

  孙熊冷笑一声,“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再带十个人,去河伯庙。”

  说罢,他点了十余人匆匆下楼,跨上马便一路向河伯庙方向而去。

  临淮本是水乡,正值孟夏时节,荷叶田田、杨柳依依、波光粼粼,渔舟不知疲倦地往来湖上,隐隐可闻欢声。阡陌之中,农人三三两两耕作攀谈,时不时从水田里捞出几条泥鳅做下酒菜。快到河伯庙,整整齐齐的草庐沿河而建,施粥的粥庐、煎药的药庐颇为疏朗地散布其外。

  哪怕在大疫之中,临淮都颇有前人笔记中桃花源的意味。

  可却不知是什么人,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忍心毁去无数人用心血熬就的这一切。

  “孙秀才!”周俭昌见他也来了,万分诧异,“城门那……”

  孙熊点了点头,一双凤眼如电般扫向河对岸,“开阳县过来,是否必经此河?”

  “是。”

  孙熊定定地看着河面,从袖中取出贺熙华的私印,给所有人看了看,高声道:“去拿些稻草铺在河岸边,待会我一声令下,你们就点火。”

  “这……”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周俭昌道:“孙秀才是读书人,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做便是。”

  几人得令,孙熊又让严耀祖等人将病患尽数迁移到河伯庙,以免他们趁乱放火烧草庐。

  一切安排停当,他便眼也不眨地盯着河面,直到河下隐隐约约有声响,又有几个水泡在河面若隐若现。

  又耐心等了一小会,果真有十余人鬼鬼祟祟地上岸,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孙熊厉声大喝,“点火!”

  众衙役立时点火,正好今日大风,瞬间将着了火的稻草迎面吹去,那些人尽管衣衫湿透,可到底还是肉、体凡躯,哪里抵得过熊熊燃烧的烈火?转瞬之间,便有跑得远的几人在地上翻滚,其余人挣扎着跳回河里去了。

  “将这些人拿下!”孙熊命衙役们将那些人身上火灭了,又向河里射箭,活捉了一人,其余几个任由他们去报信,并未再追。

  定睛看被灼伤痛吟的几人,发觉他们几乎都得了大脖瘟,孙熊蹙眉道:“将他们用芦席裹了带回县衙慢慢审问。”

  他掂了掂手中贺熙华的私印,又放回袖袋里。

  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但这东西实在好用,多留一会,也是无妨。

  贺熙华如此忠君爱国,定不会介意的。

第31章 第十章:名利之境

  回到县衙时,贺熙华半歪在榻上,斜斜地靠着床头,额头上敷着块帕子,竟连强撑都做不到了。

  “大人,方才有人想奇袭河伯庙与草庐,我们已将其全部拿下,如何处置,请大人定夺。”孙熊拱手禀报。

  贺熙华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缓缓道:“淮南道黜置使姚大人,泗州刺史傅大人都已在赶来的路上,恐怕明日就能一同升堂了。”

  “哦?他们也升堂?”孙熊在他身旁坐下,下意识地看他脸色,见他除去病容外,还有几分萧索,不由大为纳罕。

  贺熙华见了他,心下稍定,“明日两位大人来了,你不便站在我身后,且坐到左侧墙后去。”

  孙熊一听不用和那二人打照面,也倍感轻松,笑道:“学生微末小吏,明日便不必跟着升堂了。不如请大人准学生一日的假,在衙门里温书。”

  贺熙华缓缓叹了口气,“你兴许未去过旁的衙门,一般而言,师爷都是坐在那位置为知县出谋划策。”

  孙熊并未推辞,只静静看他,果然贺熙华道:“往常或许我还能自己应付,可这几日我精力愈发不济,若是着了旁人的道,我个人仕途官声无关紧要,可怕害了一县百姓,更怕让朝廷和天子失信于民。”

  大脖瘟一事,贺熙华处置得可谓毫无瑕疵,可一旦牵扯到了别的县,瞬间就微妙起来——开阳已经因为大疫罢免了郭炎冬,若是再罢免郑燎,恐怕整个泗州官心都将震动,甚至会有人指摘贺熙华以大疫博虚名。

  孙熊蹙眉,“不会吧?可若是不处置郑燎,如何平息民愤?”

  贺熙华阖上眼,“你先好生歇息,其余的,明日再说吧。”

  孙熊左右张望,见贺省又不在他身旁,不由蹙眉,“如此这般的刁奴,你还将他带在身边作甚?你出来做官,府中就给你带这么个小厮?”

  “不是他们不想给我,是我不想要。”贺熙华躺平,“你不知道,大家大宅的这些奴仆,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有些人胆子比主子还大,路子比主子还野。若是带到州府县,指不定会借主子的名,生出什么事来。贺省本就是我看他老实,带出来的粗使小厮,平日里有些贪玩,事情做的不精细,也是常事。”

  “大人胸怀似海。”孙熊干巴巴道,“可身边没有得力之人,做事岂不畏手畏脚?”

  贺熙华眼睛未张,却笑了笑,“得力之人哪里都是家里带出来的?还不是自己去找的。你看,我不就找到你了么?”

  虽知他闭着眼,孙熊却仍感到一丝赧然,“大人说笑了。”

  他沉默无语地陪了贺熙华一会,见他呼吸渐渐平缓,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本就不大的临淮县城车马煊赫。淮南道黜置使姚舜是三品大员,泗州刺史傅淼是从四品,二人的车马仪仗将临淮城门堵了个结结实实,未怎么见过世面的百姓吓得不敢出门,全都缩在窗口探头探脑。

  贺熙华率领临淮官吏在城门口迎候,傅淼到后,先是一阵寒暄,便也整了整衣袖,一道等候姚舜,数百人将整个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大多都是青衣官吏,唯有傅淼一朵红花格外显眼,让在靠城门最近的得意楼看戏的孙熊心中发笑。

  按照官场陋习,这些三品以上大员出行,常常让诸州府县僚属等个半日一日。还好事关重大,众人不过等了半个时辰,就听闻鸣锣开道,紧接着一八抬大轿便被抬了进来,稳稳地在众官面前停下。

  傅淼带着贺熙华等人俯下身去,长揖在地,“下官等恭迎姚大人。”

  一白发老者从轿中下来,正是孙熊曾在六部见过的姚舜。

  姚舜一下马车便向他快步走过去,关切道:“听闻贤侄身子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贺家权势如日中天,作为贺家子弟,任哪位大员都得卖个面子。迎着周遭诸人了然目光,贺熙华恭敬道:“托大人的福,今日确是好多了,劳大人记挂。”

  姚舜满意道:“那便好,话不多说,公事要紧,贺大人带路吧。”

  他板下了脸,俨然一副秉公之状。

  众人也不再多言,上轿的上轿,上马的上马,一行人往县衙去了。

  孙熊翻身下楼,从店小二那里接过孟精,抄小路回了衙门。

  “孙秀才。”周俭昌在角门等他,“大人交待过了,让你开堂时坐于此处,也好为大人出谋划策。”

  孙熊一看,禁不住乐了——好端端的墙上,竟被凿出了两个小孔,一个靠上些,想来是对着知县的耳朵,一个靠下些,约莫是方便给知县递字条。

  “这是前几任的县太爷留下的,”一旁的小厮给他添上茶水,“县太爷们在前头议事,师爷们就坐在后头,若是老爷们说错了话,他们就咳嗽,若是老爷们还是不懂,他们就从这缝里将字条递过去,或者让咱们送茶水的时候偷偷捎过去。”

  孙熊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朝廷的这些县太爷都是酒囊饭袋,离了师爷就不能了。”

  “小的可没这么说,”小厮压低了声,“不过咱们贺大人,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连个师爷都未请,这有好也有不好。若不是沾上了个‘贺’字,还真不好说,你说是吧?”

  孙熊讶然,果然这些衙门里的茶水小厮都成了人精,一眼就将贺熙华的短处看了出来——不善逢迎,不通人情。

  “前头的几个师爷,但凡县太爷高升,如今也都被保举做了官了。”茶水小厮倒完了水,对他挤了挤眼,“孙秀才之后若中个举人,有了咱们贺大人的保举,在京城都能说得上话,青云之路指日可待,到时候可别忘了贫贱之交啊。”

  孙熊笑了笑,“苟富贵,莫相忘。”

  外头传来喧嚣之声,渐渐地便听一群人推来让去,最后一群人依品级落座。姚舜坐在原先贺熙华审案的位置,傅淼居于其下首,贺熙华再次。

  孙熊听着一墙之隔,有人轻轻落座后整了整袍袖,因病而显得呼吸凝滞。

  他不由得笑了笑,轻轻叩了叩那道薄薄的墙。

  墙那边静寂无声,贺熙华冷静自持,想来不会回应他这无聊的招呼了。

  仿佛是姚舜开口,“在此大疫之时,竟有匪徒图谋不轨……”

  孙熊心不在焉地听着,忽而听闻脆生生一声敲击,竟还有几分俏皮。

  他垂下头,嘴角上扬。

  丝毫不知,这笑意在小厮眼中有多腻歪。

第32章 第十一章:勾心暗算

  堂上几人一开始还是和和气气,到了后来明显讲话便带了点机锋。

  “下官以为,这些匪徒手执兵器,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流民。若不将其幕后黑手抓出,怕是后患无穷。”

  姚舜沉声道:“这些人呢?你可提前审了?”

  “带上来。”

  堂下瞬间押了数十人,将本就不大的衙门挤得满满当当。

  贺熙华起身,伸手一指,“这些人强闯城门,一共九人,用了一根长木桩,前中后各三人,一人倒下,立时改换阵型至前三中三后二,难道不是训练有素么?而这些人,在他们撞城门时,悄然潜伏去粮仓周围,意图劫粮。下官冒昧,不知这些贼人如何得知官仓位置?若无内应,他们如何在一盏茶内找到?”

  他脸色苍白,眼神冰冷,“还有这些人,意图从水下到我灾民聚集之地,敢问他们想做什么?”

  其中一带头撞门的人犯立刻开始喊冤,“大人,我们是听闻临淮能治病,免费施粥,才想着过来,无奈临淮竟然不顾乡里情谊,紧闭大门,我们也是一时义愤,才冲撞大门,小的们糊涂啊。”

  另一个抢粮的人哀嚎道:“咱们开阳没米吃,家中老小已经病死几个,难道还要饿死剩下的吗?”

  “我们从河对岸过来,也是为了找口饭吃啊!”

  贺熙华请求封闭县境之事,在座诸人都有所耳闻,彼时郭炎冬玩忽职守,才让开阳县瘟疫横行。更何况,瘟疫期间,各州府县封境,古而有之,故而贺熙华第一个上书请求紧闭县境,朝廷也是准了的。

  可到底大脖瘟一事,诸县毫无准备,均是手忙脚乱,死伤者甚众,哪里有临淮这般游刃有余?他们倒是想祸水东引,将灾民送到临淮县来,无奈人家手握旨意,城门紧闭。

  到时候朝廷下旨,褒扬的还是贺熙华,申斥的还是其余诸县,到了年底磨勘,贺熙华青云直上,他们恐怕好则原地不动,如郭炎冬那般办砸了,还得乌纱落地。

  周遭县令,谁不在背后骂贺熙华一句奸猾贪名?

  姚舜心中亦有些不快,都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子,自然看出背后关节,此事恐怕就是周围几县的知县们搞的鬼,不想让贺熙华好过。

  傅淼端着茶盏坐着,小心翼翼地看姚舜一眼,决定闭紧了嘴,做个闷油瓶。

  孙熊蹙眉,心中对这些人颇为不齿,可有时朝堂便是如此,说得好听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的难听,用乡里俚语便是“箭打出头鸟”,尽是些嫉贤妒能的无能之辈。

  难怪越来越多官吏宁愿尸位素餐也不愿励精图治,贺熙华如此出身,这些人不敢在朝堂上明目张胆的攻讦,竟能想出抢粮闯关这么下作手段,简直让人齿寒。

  贺熙华冷声道:“方才本县已核对了堂下几人的身份文牒,大多均是开阳子民,其余来自灵璧、濉宁等县。长途跋涉至此,只是为了抢粮?何况他们个个都是精壮男子,身强体健,哪里看着像饥民?”

  孙熊静静听着,将自己从知县幕僚的身份里抽离出来,想象倘若他自己身居高位,他更愿意听到什么……

  “贺大人此话,莫不是暗示这些匪徒有人指使?”傅淼冷声开口。

  孙熊想道,傅淼是泗州刺史,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当真查出这些匪徒与其他官吏有关,泗州官场定有一场大清洗,大脖瘟还未结束,就损兵折将,剩下的官吏怕也无心做事。届时,他这个刺史岂不是成了光杆将军?

  至于姚舜,朝廷因郭炎冬瞒报一事命他来按察大脖瘟,对他而言,自然希望不要节外生枝,此事越早了结越好,他好回去做他的户部侍郎。

  这些人到底不曾得逞,故而无论是姚舜还是傅淼,都希望能给贺熙华一点甜头,然后此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亲自走这一遭,也就是想早些笼络好贺熙华,堵住他向贺鞅禀报的嘴。

  贺熙华想要的是真相和公道,他们要的却只是顺当和安稳。

  谁都没有错,可谁也都错了。

  孙熊想了想,取了一旁的纸笔,写了寥寥数字,敲了敲门板,从那缝隙里塞了过去。

  贺熙华接了字条,垂首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地塞回袖中。

  一旁的姚舜和傅淼却奇怪得很,他们均听闻贺熙华这三年两袖清风,不养门客,不聘师爷,只带着一忠仆上任。怎么如今却也破了例?

  “最为关键的是,”贺熙华冷冷道,“先前曾接到邸报,近来淮南道、江南道均有海寇袭扰。要是这些人私通海寇却被宽纵了,日后海寇乘虚而入,咱们谁都得吃挂落。若仅仅是海寇也便罢了,莫忘了倭人仍在虎视眈眈呢。”

  海寇!倭人!一听此几字,众人均是心惊胆寒。启朝商旅发达,海上商贸往来不绝,当年天启神州陆沉时,便有海寇趁乱打劫往来船只牟取暴利。因朝廷袖手不及,各家商户便自招乡勇,渐渐的便有如重明岛晏家般的海上豪强崛起,成了孤悬海外的朝廷大患。尤其是重明岛晏家,据一岛拥百船,堪称富可敌国。

  不知从何时起,仿佛有了默契,这些海寇开始对这些豪强的商队高抬贵手,久而久之,大多商队便会向豪强和海寇纳贡,海寇只抢掠未纳贡的商户以及朝廷的官船了。由海上来的倭人无法与海寇和豪强抗衡,却会上岸劫掠,朝廷一派兵,便又立时上船逃走,极其可恶。

  贺鞅虽是外戚,却精通兵略,孙熊再不喜欢他,也不得不认他一句当世名将,可即便是他也束手无策,甚至大败过。任何事但凡和海寇或是倭人这四字扯上半点关系,在贺鞅那都凶多吉少。

  “淮南道毕竟离东海尚有段距离。”姚舜神色一变,“未必就……”

  贺熙华打断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姚大人莫不是忘了还有几人企图从水下潜入我临淮县城吧?若是浑水摸鱼……”

  若是被定为海寇、倭寇,那必死无疑。

  堂下几人忽视一眼,立时哭天抢地地嚎起来,“大人冤枉啊!”

第33章 第十一章:柳暗花明

  “禀报大人,是郑大人逼我们这么做的啊!”

  “大人,他失心疯了,休得胡言。”打头那人一急,立刻踹了其余几人一脚,“我等均是良民,哪里会和海寇勾结,不过是饥馑年岁求口饭吃,就算贺大人不可怜咱们这些草民,也不要口血喷人要咱们的命啊,求各位大人垂怜!”

  能言善辩,还会撇清干系,若是无人指使,傻子都不信。

  贺熙华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分明前几日本官已派人运粮去开阳,运粮的人已回,还带上了开阳的收条,难道没有分发到尔等手中么?要么是开阳的官吏中饱私囊,要么是你们信口雌黄,要么你们分明就是海寇,压根就不是开阳县人!”

  他顿了顿,声音虽轻却无比阴森:“我朝律例,但凡是海寇倭寇,格杀勿论!妻子尽数充为官奴,子孙万代皆为贱民!”

  堂上霎时一片静寂,紧接着一片喊冤叫屈之声,“是刘老大叫我们这么做的,说是贺大人沽名钓誉,已经毁了郭大人大好前程。现在各县都水深火热,就是临淮有药有粮,这次要给临淮一点颜色看看……我们真的没和海寇勾结,大老爷们明鉴啊!”

  说罢,不知谁带的头,一群人头磕得惊天响,带头的那刘老大此时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贺熙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撩起官服下摆,对着姚舜跪下,拱手道:“请姚大人明察,我贺某人从不是贪名夺利、任由生灵涂炭之人。临淮运去开阳的粮去哪里了?”

  孙熊隔墙听着,他不曾想到贺熙华先前就已经派人向邻县运了粮食,这么一来,情势瞬间逆转,就算是姚舜和傅淼想要息事宁人,都要忌惮贺熙华是否继续会上告朝廷。

  姚舜抚了抚额心,叹道:“贺大人考虑得着实周到,后生可畏吾衰矣。傅大人,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傅淼早就料到这老狐狸会将皮球踢过来,默然道:“如今郑燎虽是代知县,但却指使人做下如此下作之事,哪里配做我启朝的官吏?以我之见,还是请姚大人上表朝廷,请天子决断。”

  孙熊心中冷笑,这些官啊,不管作出什么功绩,生祠也好万民伞也罢,都是给他们的,遇到要担责了,全都想起圣天子来了。

  果不其然,姚舜长叹一声,“想不到在郭炎冬治下,开阳吏治竟腐败如斯。”

  傅淼又道:“以下官之见,不如将贺大人在临淮治大脖瘟的良方在整个淮南道加以推行,也请林太医去其他郡县广布天子的恩德。”

  姚舜点头,“傅大人所言极是,待此事一了,论功论罚,自见分晓。”

  他那双眼浑浊中透着精光,故作恳切的看着贺熙华,满是提携之意,“行前老夫去吏部,专门看了淮南道诸官去年的等次,贺大人这几年政绩斐然,朝廷都是看在眼里的。”

  贺熙华连忙起身谦辞一番,又道:“二位上官一路颠簸,下官备了薄酒几杯,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

  姚舜摆手,想要客气一番,又听贺熙华道:“因是多事之秋,故而只有乡间粗酿、家常小菜,还请两位大人勿要介意。”

  几人相携用膳,人犯也被押下,孙熊才从后头出来,双手拢在袖中,若有所思。

  “孙秀才,”周俭昌拿着两个胡饼从庖厨过来,随手给了他一个,“事情了结,为何你还闷闷不乐?”

  孙熊咬了一口,只觉葱香扑鼻、酥脆可口,恐怕比传说中大内皇帝老儿的御膳还美味几分,“我开心得很,你从哪里看出来我闷闷不乐的。”

  周俭昌笑了声,“秀才你自己不照镜子不知道,你几乎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尤其是你那对剑眉,好看是好看,可一生气便皱、忧愁便蹙、欣喜便扬,无喜无悲则平,哪里藏得住什么心事?”

  孙熊一愣,突然想起贺熙华与贺熙朝两兄弟都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没来由地丧气起来,“我一介穷秀才,日后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何须那许多城府?”

  “嘿,”周俭昌啃了一口饼,“你啊,和咱们贺大人是一类人,最是关心国事苍生,日后要真能纵情山水,对你倒不是一件坏事。”

  孙熊撇撇嘴,“这天下又不是我的,我为何要关心?不过是领了贺大人的俸禄,为贺大人跑腿罢了。”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去当官,这世上便多一个好官,少一个庸官狗官。”周俭昌理了理自己空荡的左袖口,“这一来一去能救多少百姓?”

  孙熊凑过去,“周叔,你说玄启开国以来,不说全是明君,至少没什么桀纣之君,为何百姓还是过的这么苦呢?”

  周俭昌跟着叹道:“我若是知晓,我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

  “那你说贺大将军和当今天子,到底谁强些?”

  周俭昌一惊,看看周遭无人,指指天上:“这些人的是非功过,我们哪里能评头论足?”

  孙熊刚想说“恕你无罪,但说无妨”,又觉得可笑,便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况就算是因言获罪,也不会有人去弹劾我等衙门小吏不是?”

  周俭昌认真想了想,“当今天子不曾亲政,我比不出来,可若说比先帝,差不多吧。用的人差不多,做的事也差不多,百姓的日子过的也差不多。”

  孙熊笑了笑,“是么?但愿下个天子是个不一样的皇帝吧。”

  “说这些做什么,吃!”

  承明十年十一月,肆虐淮南道三月的大脖瘟终于绝迹。淮南道黜置使姚舜上表论功请赏,贺熙华因累年磨勘上等加上牧民有功被擢拔,一跃从从六品上的上县令迁为正六品上的泗州长史。

  不过由于泗州驻地本就在临淮,贺熙华及僚属只需换个衙门办公,不会就此远去,不由让临淮百姓松了一口气。

  搬离县衙的那日,除去行李,贺熙华只带走了贺省、周俭昌和孙熊三人。

  登车时,孙熊回头看了眼渐渐变得熟悉的院落,刚想蹙眉,不料余光瞥见贺熙华早已如老僧坐定,不由得又忍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结束 下一卷开始 小熊已经待了一年啦

第34章 第一章:淫雨霏霏

  “外头这么大的雨,孙秀才你也不带个斗笠。”周俭昌正将几盆兰花运进屋里,转头就见孙熊如同落汤鸡一般狂奔进来。

  孙熊站在屋外甩了甩头,又将外衫褪下挤干,顿时身上的水如同涓涓细流滴落下来。

  “啧,这么大的雨,今年的年景也不好过哦。”周俭昌给他拿了块干布,一起站在屋檐下看着如瀑雨帘。

  贺熙华虽是升迁,可原先做知县还是一县之主,一整个衙门随他调配,如今做了长史便不如往日方便,只赁了间一进一出的小院,左右两厢房,正好四个人住。

  孙熊便只好和周俭昌挤在一处,他将唯一一张床让给周俭昌,自己委委屈屈地在窗边睡那张罗汉榻。近来他身量抽条不少,便只好将那罗汉榻一边卸了,拼了张椅子,勉强换一夜好眠。

  “是啊,”孙熊擦干头发,随意地往榻上一靠,一双大长腿晃来晃去,“我刚从县学回来,今日的童子们只来了一半,约莫是路不好走罢。大人呢?去巡河了?”

  “正是,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十来日了,愁煞人也。刺史大人命贺大人这几日派人巡河固堤,这可是个苦差事。”

  孙熊冷笑,“大人在刺史府资历最浅,做这些倒也无可厚非。可谁让咱们大人非要到州县来呢?若是和贺熙朝一般在中书省行走,躺着都能官升几级,哪里需吃这么多苦、受那么多累?”

  周俭昌给他端去一杯热茶,也跟着叹气,“人家到底是天子的伴读,何等的情分,不一样的。”

  孙熊听了这话,只觉那茶杯热的更加烫手,“情分?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你觉得是贺熙朝和太后、大将军的情分多,还是他与天子的情分多?”

  “听闻大贺公子已经升到从五品官,比咱们大人晚出仕近两年,如今却已经超过大人了。还不是大人在淮南道蹉跎的?”周俭昌感慨不已。

  孙熊勾起唇角,“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你要相信祸福相依,他贺熙朝今日欠的,他日总得还。我和你打赌,若贺家一直不曾落罪,待他二人盖棺定论时,贺熙朝绝不会高过咱们大人。”

  “你……”周俭昌左右看看,“还是小心些吧,千万别犯了大人的忌讳。”

  “他听不见。”孙熊桀骜道。

  “恰恰相反,我已经听见了。”贺熙华推门而入,即使穿着蓑衣,同样浑身湿透,但仍比方才孙熊多了几分雍容,“孙熊,你随我来。”

  孙熊苦笑着看了周俭昌一眼,认命地跟着贺熙华去了。

  一进书斋,贺熙华便将蓑衣褪了,用帕子拭了面,坐在案后,神色严峻,那瞬间竟与贺熙朝有两三分相似,“方才我巡河,发觉水位已逼近神光四年。”

  “神光四年?”孙熊好不容易将蹙眉的冲动抑制下去,“神光四年是黄河决堤,今年这是?”

  贺熙华看他,“我发现你对年号背的极熟,国史学的不错。”

  神光是玄启第三任皇帝穆宗的年号,在位仅仅五年便早逝,传给其弟,既当今天子的祖父德宗。寻常百姓若非上了年纪,压根记不得这个年号,可孙熊这么个微末小吏却记得这么清楚,实在是记性了得。

  孙熊云淡风轻,“县学的先生教得好。”

  贺熙华长叹一声,“今年黄河与淮河都涨得厉害,北方大旱,南方却是洪涝,生民何辜。”

  “朝廷有什么章程?”孙熊一直以来都在盼着一个贺家马失前蹄的机会,他们这段时日将天下治得越乱,对自己便越有利。

  贺熙华微微侧头看他,“我发觉你对朝廷的关心远胜于百姓,嗯……给朝廷上折子请旨是傅大人的事,我只管做好我的本分。”

  孙熊恨得牙痒,好在他最近已学会了八风不动,“大人心系万民,有纯臣如此,实乃社稷之福。”

  “先前为养济院之事,你曾经拟过个章程,大脖瘟你也全程参与了,”贺熙华却无心与他插科打诨,“若是雨一直不停,最终漫灌或是决堤,咱们也得做好准备。给你两日功夫,速速拿个条陈出来,咱们尽快议定后便呈给傅大人。”

  孙熊肃然应了,“是。”

  贺熙华满怀歉意,“再过两个月你便要赴乡试了,我还耽误你功夫,实在过意不去。”

  “大人哪里的话,若是当真碰上大灾,学生就是不去科考,也得为大人……”

  贺熙华打断他,不容置喙,“就是天上下刀子,这乡试你也得去。”

  孙熊心中发苦,又见贺熙华开始点灯,慌乱道:“大人的意思不会是……”

  “是什么?”贺熙华挑了灯花,又亲自为孙熊斟茶,“辛苦一下,这条陈今夜便赶出来吧。”

  孙熊挣扎道:“可我还未用晚膳。”

  “那正好,咱们一道吃。”贺熙华笑笑,“方才我请小厨房做鱼羹去了,须知两淮地区的鱼汤面,实在是一绝。”

  孙熊一听此言,在陪他用鱼汤面和回去和周俭昌一道啃胡饼中略一挣扎,默默地坐了下来,铺开纸笔。

  贺熙华满意地笑了笑,看着他落笔,“你的字虽然好看,可到了科考时却不占便宜,我回头给你本馆阁体的帖子,你回去勤加练习。”

  孙熊本习飞白,为了掩饰行迹才换了行草,如今听他说又要换字体,不由笑道:“馆阁体?可是大人你拟折子时用的字?”

  贺熙华点头,“正是,你若是不喜,也可临颜体、柳体、欧体,总之要端正秀挺,方可入考官的法眼。”

  孙熊仔细一想,惊觉自己仿佛一直见的都是他的馆阁体,从不知贺熙华原本的字是如何的,足见其人城府之深。

  厨娘送来了面,那鱼汤果然鲜美异常,一碗喝下去,整个人脾胃发热,就连面前的公文都不面目可憎,贺熙华都惊为天人起来。

  “此情此景,”贺熙华惬意地喝了一口汤,凭窗看潇潇暮雨,“你第一时间想到的前人诗句是什么?”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孙熊谨慎道。

  “哦?”贺熙华吟哦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亡国气象,未免太过丧气。”

  “潜龙蟠于沮泽,应鸣鼓而兴雨。”贺熙华长叹,“我常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蛟龙蛰伏在野,今年才如此多雨。”

  孙熊不动声色地吃面,“世上哪有真龙,不过蛇虫耳。”

  “是么?”贺熙华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之后节奏就加快了 感谢大家的耐心

第35章 第二章:东冲西决

  孙熊代拟的条陈改了两三遍,还来不及呈上,便出了大事。

  那日贺熙华去刺史府议事,孙熊前夜睡得迟,便睡到日上三竿,起身后例行去喂马,就见孟精焦躁不安,马蹄在地上刨来刨去。

  “周叔,你可知这是为何?”孙熊伸手抚摸孟精的鬃毛,然而收效甚微,孟精仍是转来转去,长嘶不已。

  周俭昌想了想,“先前有次地动,牲畜便是如此。”

  “地动?不会吧,我翻过县志,临淮从古至今都未有过大地动。”孙熊好不容易将孟精栓回马厩里,“它真是越来越能吃了。”

  忽而,周俭昌顿住,神情有些恐惧,“秀才,你听是什么声音?”

  孙熊凝神细听,隐隐约约可闻哭喊哀嚎,他神色一变,三两步跃上门前槐树,极目远眺,纵是他近日修身养性,泰然自若不少,仍不由大惊失色。

  贺熙华赁的宅子在一小山坡上,地势颇高,能看见大半个县城。孙熊看见的便是大水不知从何而来,沿着原本或宽敞笔直或蜿蜒狭窄的街巷一路向下,横冲直撞地几乎漫灌了一整座县城。

  不断有树木房屋倾塌,有人抱着房梁边爬边哭,有人抱着棺材板随波逐流,有人将婴孩放在木桶木盆里小心护着。

  几乎是一夜之间,临淮成了泽国。

  “对了,大人呢!”短暂的惊慌之后,孙熊猛然想起刺史府地处临淮低洼之地,贺熙华是北人,也不知水性如何。

  周俭昌立时便要出门,“我去寻他。”

  孙熊看着他空荡的左袖,“你在此等着,我去。”

  若是在刚刚相识之时,恐怕周俭昌未必愿意示弱,自己就逞强去了,可到底曾生死与共,也不再为了自尊逞英雄,只对他点了点头,“千万小心。”

  孙熊对他一笑,将外衫褪去,只穿着中衣,便向刺史府奔去。

  刚下山,他便感到情况不对,不论是大运河还是长江淮河,水都颇为清澈,可眼前的水却呈黄色,满是泥沙。

  不及细想,他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淌着水走向刺史府。往常骑马只需半刻的路程,今日他硬生生走了快半个时辰,方才看见刺史府前头的旗斗。

  那旗斗只剩下尖还露在外头,足见这水位何其之高。

  周遭的几棵树上,有几个刺史府的衙役狼狈不堪地攀在上头,刺史府后头那座小楼的屋顶上,挤满了红色青色官袍的官老爷们,孙熊定睛一看,刺史傅淼、别驾庄维怀都在其中,偏偏不曾看见贺熙华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慌。

  “那可是孙秀才?”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是泗州司马盛磊。

  孙熊大喜,“盛大人,你可看见贺大人了?”

  司马比长史低一级,他虽年长,平素对贺熙华仍很尊敬,连带着对孙熊也高看几眼。两鬓斑白的盛磊带着哭腔道:“小贺大人本和我等在一处,不知怎么回事,回头一看,他就被大水冲走了!”

  孙熊两眼一黑,两脚一软,颤声道:“大概是何方向,盛大人记得吗?”

  盛磊指向西边,孙熊点了点头,不再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直接便游了过去。

  在浑浊的泥水中,孙熊心中一片空茫,不管贺家如何,也不管贺熙华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自己能在临淮安身立命,多亏了贺熙华的照拂。否则自己要么被人暗害死于非命,要么彻底沦为贩夫走卒,哪里还能保住如今的半分体面?

  贺熙华对他已然有恩,那么在算清总账之前,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再加上对百姓对朝廷,贺熙华都是个无可争议的好官,他现在就决不能坐视贺熙华葬身鱼腹。

  更何况此生相识众人中,贺熙华待自己,也算得上极好了。

  孙熊本不会凫水,还是去年逃亡时匆忙学会,加上这水中泥沙太多,吃了好几口水,整个人也疲惫不堪。可到底还未找到人,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全凭一股意气强撑。

  他禁不住想起与贺熙华相识的这一年多,发觉自己还是无法看透这个人——出身贵胄,却丝毫不见豪横骄纵;才智过人,做事却谨小慎微;耿直中正,却也不乏心机深沉。

  他最看不透的,还是贺熙华到底是个忠君爱国的良才栋梁,还是个虚伪矫饰的乱臣贼子。

  此人可信否?大事可托否?

  胡思乱想间,突然手指尖摸到了什么东西,孙熊捞过一看,竟是一块玉佩,雕工一看就出自扬州玉雕师傅,上好的和田玉上雕着缠枝莲纹锦鲤,好一个莲莲有鱼的彩头。

  孙熊将那玉佩紧紧攥住,惶然地四处张望,看看能不能找到贺熙华的踪影。

  他一双凤眼难得如此迷茫,看着泥沙俱下的浊浪,看着时不时飘过的浮尸,看着无间地狱般的临淮县。

  这便是天子治下的人间吗?

  他双目赤红地又找了半炷香的功夫,目光终于定定地落在一处乱木之中,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掀开乱七八糟的枯枝烂叶,渐渐露出一块深绿。

  他颤抖着将那团深绿抱出来,拨开面上的乱发,赫然露出贺熙华那张苍白面孔,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几不可感。

  他打开贺熙华的嘴巴,果然满是泥沙,再看看他的鼻孔,也进了不少泥水。不带半分犹豫,他扒开贺熙华的嘴,渡了好几口气进去,又猛拍贺熙华后背,让他将口鼻中泥沙吐出。心中不无怨念地想自家尚无妻室,今日反倒让贺熙华这厮占尽了便宜。

  正准备渡第六口气时,贺熙华闷咳一声,悠悠醒转,见了这状况,神情惊恐之至,“咳咳,你这是作甚?”

  孙熊嫌弃地看他一眼,禁不住冒出几句市井粗鄙之言,“救汝狗命。”

  贺熙华又是一愣,明白过来后难免尴尬,只是浑身乏力,不得起身作揖,便强撑着欠身拱手道:“多谢孙兄相救,今日大恩,我必将报还。”

  孙熊叹口气,“大人可会凫水?”

  意料之中地见对方摇了摇头,孙熊无奈地游远些,找了一根浮木让贺熙华抱着,自己在一旁推。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贺熙华趴在那木头上,忽而伸手将孙熊面上的湿发撩开,缓缓道:“你知道吗?黄河改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上黄河改道过苏北的,最早是两宋时期

  2、不让周俭昌去是因为独臂不好游泳 更不能救人

  3、以及吻戏来了

第36章 第三章:死里逃生

  黄河改道!

  天启朝国祚中道衰亡是因外戚专权,再往前是五胡乱华,几百年割据乱世,再往前的大一统宣朝便是亡于农民起义,而农民起义的最大原因便是黄河改道。

  孙熊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都说承明七年天灾人祸不断,我倒是觉得今年不遑多让。”

  贺熙华趴在浮木上,任凭冰凉的雨落在脸上身上,呼吸仍有些急促,喉咙更是喑哑地说不出话来,浑身阵阵发凉,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平生遭际,实属今日最为狼狈。他难免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朔州贺府,在京城大将军府读书的时光,彼时一腔热血,想做个流芳百世的好官,去告诉世人,贺家不全是外戚佞幸之流,更有忠君爱民之辈;他贺熙华也并不徒有其表,不是贺家大郎贺熙朝身后那貌若妇人好女的堂弟。

  如今看来,不知是否会化作泡影。

  他双目失神地看向孙熊,孙熊来临淮后蹿高了不少,肩背挺直如嵯峨山岳,也不知能否顶住千钧重担。

  孙熊见他目光涣散,先拍了拍他脸,见他反应不大,狠了狠心,掐了他脸颊一下,眼见那白玉一般的脸庞肿了一块,“不要睡,千万撑住。正是危难存亡、生民流离之时,容不得你任性软弱。”

  贺熙华被面上疼痛激得清醒起来,看着更是狼狈的孙熊,低声道,“先回府,再做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游到那小山坡山脚,孙熊再无力气将他背上去,好在周俭昌一直逡巡张望,见他们这等惨状,赶忙将二人抬回屋内。他办事一贯牢靠,在等他们的同时,还烧了一锅热水,正好给他们沐浴更衣。

  “周叔,”孙熊的中衣已经完全变成黄褐色,赶紧脱了,跳进浴桶里,舒服地长叹一声,“幸好当时喜欢山中清幽,否则如今恐怕就得流离街头了。”

  周俭昌不安地左右踱步,“唉,去年那大脖瘟还死了几百个人,今年又碰上黄河改道,你说是不是应该请些和尚道士做个法事?”

  孙熊摇头,“哪能年年风调雨顺呢?何况求神拜佛或是观星占卜若要有用,钦天监每日忙得不得闲,为何九州大地仍是灾患频出?做法事的人力物力,还不如多屯些粮食、盖些房子……”

  他陡然之间想起什么,对周俭昌道:“劳烦周叔为我打听几件事情。”

  周俭昌正想着出去买些吃食,“秀才你尽管吩咐。”

  “一是看看王郎中可还安好?若是他并无大碍,便请他或是派个学生过府一趟为大人诊治,二是打探县学如今景况,毕竟有那么多童子后生,三则是去趟刺史府,告诉他们贺大人已被找到,只是病了,恐怕要休养一两日。”

  周俭昌记在心中,领命去了。

  折腾了一整天,孙熊差点在浴桶里睡着,待到水都有些冷了,才起身更衣,又不放心贺熙华,便去他厢房探视。

  一推开门,他便眉头紧蹙——贺熙华已然在浴桶中睡得昏昏沉沉,探了探额头,幸好并不很热。

  孙熊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取了衣物先将贺熙华裹了,再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得罪了。”孙熊从他箱笼里取了干净里衣,闭着眼为他穿上,刻意忽略满手冰凉滑腻。

  穿上衣服后,孙熊竟出了一身薄汗,又将贺熙华的被褥盖上,才瘫软地靠在他身旁,只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不知不觉也跟着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只觉身旁有人轻声耳语。

  “也算是命大,先前有树枝挡着,后来孙秀才又去的及时。”

  “若不是孙秀才,我们临淮便要少了个好官了。”

  “唉,这回最心痛的倒不是房子,而是我的药圃被淹了,多少草药,如今全完了。”

  “师父不用过于忧虑,回头我在山上搭个草庐,再种些草药也是一样的。”

  孙熊缓缓睁开眼,“王郎中、严兄。”

  眼前赫然是王郎中和严耀祖,他们二人看起来虽也有几分狼狈,但好歹四肢俱全,气色颇佳。墙角放着密密麻麻数十本书正在晾晒,粗粗一看,均是有图有字的医书,应是王郎中的毕生珍藏。

  孙熊撑着坐起来,就见自己竟一直躺在贺熙华的身旁,被他们两对眼睛盯着,难免有些尴尬。

  “来,老夫为你把个脉。”王郎中伸手搭上他脉门,笑道,“到底是年轻,好好歇息几日,再喝几碗姜茶就大好了。”

  孙熊心中有数,又把贺熙华的手腕抬起来,“还请郎中为大人诊治。”

  “孙兄你这是关心则乱了,”严耀祖端药过来,对他笑道,“一来,郎中便为大人诊治过了,至于为什么还未醒,许是体力透支过大,加上被洪水浸泡太久,难免寒毒入体。”

  孙熊想起找到贺熙华时的情态,彼时他一定死死抱着那堆乱木,难怪会精疲力竭。

  “对了,这药要趁热用,孙兄你为大人喂下吧。”严耀祖将药塞到孙熊手里。

  孙熊茫然地看他们,心道为何此等小事也要他亲力亲为,但仍是乖乖地试图用勺喂进去,无奈贺熙华双唇紧闭,压根喂不进去。

  “这……”孙熊抬头,“王郎中可有什么妙法?”

  王郎中给贺熙华把了把脉,满意地点头,“比老夫预想地好些,想来大人这些日子没忘了老夫的嘱托,强身健体。”

  孙熊有些不耐:“大人日日早起将那五禽戏、八段锦都打一遍,郎中你放心。这药……”

  王郎中奇怪地看他,“你先前若未给他渡气,大人为何能醒转地如此之快?一般的道理,用嘴渡进去便是。”

  孙熊目瞪口呆,最近的养气功夫又不知扔到何处,满脸涨红,一旁的严耀祖知他尴尬,便道:“师父,救出来的草药我粗略分好,请师父过来检视。”

  王郎中一听草药,哪里还记得他俩,摆了摆手便跟着严耀祖出去了。

  徒留孙熊一人独对满室尴尬,只心中默念,“少爷公子大人,你千万别在不该醒的时候突然醒了。”

  他渡了五口,只剩最后一口时。

  “孙熊,你在干什么?”

第37章 第四章:水乡泽国

  孙熊面不改色地将嘴里剩下的那点强渡给他,方起身擦了擦嘴,“喂药。”

  贺熙华今日先是被大水冲走,侥幸逃生又溺水昏迷,醒来时就见孙熊给自己渡气;好不容易回府睡死过去,一醒又见孙熊嘴对嘴地趴在自己身上喂药。

  贺熙华私以为这两次受到的惊吓,比起黄河改道来也差不得什么。

  孙熊摸了摸鼻子,掩去尴尬,“方才王郎中与严耀祖才走,他们的药庐也被冲毁,好歹抢救了不少医书和草药回来,但愿不久能派上用场。”

  “严耀祖?”显然贺熙华记不得这个小人物。

  孙熊笑笑,“我原先在县学的同窗,本来回乡种地,因得了大脖瘟,阴差阳错被王郎中收为弟子,如今在他身边帮忙。”

  “这倒是个好机缘。”贺熙华点头,刻意将方才之事忘却,“不知外头洪水是否退去,也不知刺史大人他们如何了。”

  “他们都还安好,我去时,他们都在府衙的屋顶上。”当时觉得惊心动魄,如今回头看看,竟有几分滑稽。

  贺熙华也忍不住笑了笑,“郎中可说我何时能回去府衙?”

  “最好静卧一至两日。”孙熊半真半假道,“你此番寒毒入体,若不好生将养,恐怕影响寿元。”

  贺熙华沉思一二,“不知朝廷何时派员过来。”

  孙熊不想让他揽事,刻意转移话题,“对了,大人,你如何知晓是黄河改道,而不是寻常决堤?”

  “连月暴雨,我便请水工密切注意各水道和各堤情况,结果今日来报,说是黄河夺了淮河的水道……”

  孙熊默然听着,脑中回忆先前记下的九州舆图,猛地起身,看向贺熙华,“运河!运河如何了?”

  他话一说完,贺熙华脸色大变,先前他心中惦念的均是临淮、泗州,最多带上淮南道,并未想起事关天下的大局。

  自前朝大运河开凿以来,便是朝廷的命脉。泗州是运河重镇,倘若黄河改道后,不满于淮河一系而夺运河,恐怕整个运河漕运都会毁于一旦,届时南方的税赋钱粮丝绸茶盐不能运回北方,很快便是国库吃紧,天下震动。

  “不行,此事我得立刻告知傅大人。”贺熙华立时起身要穿外衫,又顿住,坐回榻上,“傅大人本就颇为忌惮我,此时不宜多做动作。”

  孙熊为二人都又倒了杯滚烫的姜茶,小口呷着。

  “这样,”贺熙华缓缓开口,“此事我准备交由盛磊去办,隐去你我,让他去提醒傅淼。”

  这人选实在漂亮,既不太露风头,惹傅淼不快,又卖了人情给盛磊。更关键的是,盛磊比他年长数十岁,官阶却低于他,对他而言并非威胁。

  孙熊微微侧头,看着他笑,“你不贪功便罢了,为何要隐去我呢?”

  贺熙华冷着脸时颇有些威仪,“你是我的人,适才又救了我的命,我自不想让你被牵连进去。”

  也不知被哪几个字戳中,孙熊愣了一会方道,“大人既有主见,我也不必再劝,大人当前还是好生休养为佳。”

  贺熙华死里逃生,自然也不会再去惺惺作态批阅公文,只点了点头,“若是刺史大人找我,便说我仍昏迷不醒。”

  孙熊笑笑,“我还以为大人会不眠不休前去筑堤救人呢。”

  确实,从前在临淮做知县时,贺熙华可谓事事尽心、亲力亲为,自从做了长史,却是凡事听命,自家的事尽善尽美,除此之外,绝不多听多做多说一事。

  “你日后也得小心了,”贺熙华躺回榻上,“固然有一腔热血是好,可年轻气盛往往会适得其反,和这些官场的老油子打交道,总得注意点分寸。有时候,对和错倒不是最紧要的,关键在于不能伤了他们的体面。”

  孙熊冷笑,何谓体面?不过是这些人可笑可悲的自尊罢了。口口声声朝廷的体面,实际上朝廷哪里在乎什么体面?也只有他们在乎对上的官声,对下的威仪。到了泗州尤甚,他发觉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平易近人,反而是州县这些芝麻大的官吏,最喜欢铺张排场。

  傅淼便是如此,常常无事也要其余官吏陪他枯坐,彼时用些酒菜再指点江山,听听令人作呕的恭维话,直至众人精疲力尽、好话也说尽,才意犹未尽地放众人离去。贺熙华因为是贺氏子弟,倒是不曾受他太多荼毒,孙熊也跟着幸免于难。

  “对了,”贺熙华眼睛半睁半闭,“乡试你准备得如何了?下个月便要赴考,你要尽快做些准备。幸而金陵离此不远,你提前十日去即可。”

  孙熊算了算时日,点头,“也好。”

  说完,他又笑笑,“我倒也想尝尝与天下士子比试的滋味。”

  贺熙华嘟哝道:“你将运河之事写个条子,派人给盛磊送去,此时事关重大,事不宜迟。”

  “明白。”

  周俭昌忙着处理府中事务,贺省更是从一开始便不见踪影,哪里有多余的人可以指派?孙熊想了想,认命地自己拟了便笺。

  刚出院门,就见周俭昌招手喊他,“孙秀才,外头全是水,你打算怎么出去?”

  “游过去?”孙熊莫名其妙。

  周俭昌对他一笑,招了招手,孙熊跟着他出去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竟掏空了后院一根大树桩,做成了个小舟,

  一想到不必在那泥水中再滚一遍,孙熊喜不自胜,对他连连道谢方离去。

  孙熊顺流而下,沿着先前印象中的方位去寻盛磊。

  沿途一片惨状,树上屋顶上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人抱着自家一只小猪仔在树杈上哀哀哭泣。时不时有衙役划船路过,挨家挨户寻觅困在屋内的人,或是将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浮尸收敛。

  孙熊不忍再看,最快地找到盛磊,将便笺交予他手上,便匆匆告辞回去。

  回去时,他突然想起贺熙华最喜欢吃的得意楼的糕点,便按着记忆划过去,却见原先县中最高的三层小楼竟已被冲毁,夷为平地。

  他静静地看了这片水乡泽国许久,忽而出手,将水面上飘荡的一个长命银锁捞了起来,忽而流下泪来。

第38章 第五章:我非纯臣

  贺省一直未归,正好腾出房来让王郎中、严耀祖二人居住。洪水仍未退去,采买颇为不便,幸而山间有开垦的菜田,水中又有鱼虾,故而五人倒也算得上丰衣足食。

  在榻上修养了两日,贺熙华便重新去衙门点卯办公,周俭昌每日护送,整日忙的焦头烂额。

  王郎中与严耀祖忙着治病救人,防范洪水后可能的大疫,亦是片刻不歇。

  唯有孙熊,在复命归来之后,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默。

  贺熙华心中虽是纳罕,但病愈之后庶务繁多,也无暇细究。

  直到过了十日,孙熊仍是郁郁寡欢,整日心事重重,众人方觉有些不对,可周俭昌试探了几次,也未套出话来,便还是只能求贺熙华亲自劝解。

  于是这日晚膳后,贺熙华叩开了孙熊的房门。

  只见孙熊一人躺在榻上,看着房梁,手边有一册国史。他那侧的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了数行小字。贺熙华走近一看,上书——水患、漕运、养济、县学、瘟疫、吏治……

  其中吏治那二字,还重重地画了个圈。

  “这房子是我赁的,你在墙上乱涂乱画,钱得自己赔。”

  他进门时孙熊就留意到了,只点了点头权当招呼,便又闷不做声了。

  “从前在京城时,我也曾以为天下都如长安一般,繁华富庶、国泰民安,可自从我外放做官,我才明白九州之大,长安却只有一个。而就算是长安,也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

  贺熙华面露疲色,也不和他客气,在他身旁坐下。

  “此番我本以为你会如大脖瘟时一般亲上堤坝。”孙熊转头看他。

  贺熙华笑笑,“若我还是临淮县令,我自会如此。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想去,只是一是我不会凫水,去了恐怕还给旁人添乱,二是我身份敏感,先前几番虽立了功,却隐隐抢了傅大人的风头,此时若是过于招摇,恐被其猜忌,三是黄河改道之事,最紧要不在此时,而在之后。”

  孙熊头枕着胳膊,淡淡道:“之后的事,比如派谁来治河,减免几年税赋,都是你伯父的事,确实与你不相干。”

  “在其位谋其政,你说的不错。”贺熙华点头,“这就是京官与地方官最大的不同,我只是个泗州长史,那么我就唯刺史之命是从,绝不多做多说多听多问;而如果我如今是泗州刺史,那我定然亲往筑堤,保境安民,守土有责、守土尽责。”

  孙熊总算明了自己心中的怪异之处,约莫仍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总希望每个州郡县的官吏都能真的爱民如子、清正廉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好再不计得失、不惧生死。

  “你觉得若是文德公,会怎么办?”孙熊挑眉看他。

  这问题问的诛心,贺熙华却也不怵,“文德公与我,若云与泥之别,而最大的不同,其实在于家世。我若无牵无挂,无依无靠,自然也可以做个纯臣。而我能做忠臣奸臣直臣甚至佞臣,我却独独做不得纯臣。”

  见孙熊双瞳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贺熙华淡淡道:“何况这世上如文德公一般的纯臣凤毛麟角,可如世祖一般用人得人、全心信重的圣君又有多少呢?”

  孙熊沉思片刻,忽而笑了,“你说的对。”

  若世祖是个暴戾无道的昏君,或是个醉生梦死的庸君,对文德公无有知遇之恩,文德公还会做个满腔热血、奋不顾身的纯臣吗?多半隐遁在山林,或是碌碌在朝野了吧?

  孙熊坐起来,一扫方才的颓唐之气,“可我依旧觉得,这次黄河改道,哀鸿遍野,你却毫无动作,这不符你一贯脾性。”

  贺熙华见他莫名其妙地又想通了,故作深沉地一笑,“你可知朝中最擅治水的大臣是谁?”

  衮衮诸公,孙熊认识的也就那么几个,还多以三省宰相为主,只老实地摇了摇头。

  “水部侍郎安伯良。”贺熙华耐心道,“水部隶属于工部,故而虽说是一部侍郎,却只是个五品官。别看此人官阶不高,于治水颇有见地。”

  “哦?那黄河改道这等千年百年不遇的大事,为何朝廷不派他来?”

  贺熙华苦笑,“坏就坏在,此人是杜党的,虽不曾参与杜显逆案,未被牵连,可也被冷落许久。我得到消息,五六日前我堂兄在朝会上保荐他,结果却被大将军当场否决了。”

  “岂有此理,”孙熊怒道,“杜显早已伏诛,何必再以党争乱国事?河南道淮南道百万生民,在他眼中还不如私怨紧要?老而不死是为贼,古人诚不欺我!而贺熙朝既举荐了,难道不知其中内情?竖子不足与谋!当真一对好父子,朔州老贼,朔州竖子!”

  语罢,他才隐隐觉得不对,果见贺熙华阴森森地笑道:“那我是什么?朔州匹夫?”

  孙熊下意识地闭嘴,在心中反复默念官大一级压死人,又道:“不过说来大将军也是,既然看不上人家,免职便是。何苦弄得旁人不得志,自己也不痛快。”

  有一说一,贺鞅此人还是颇有几分北人的任侠之气,虽与杜显不死不休,但未追随他谋逆的同党,最多也就是免职,还有不少如安伯良一般官居原职的。虽不再重用,可到底还是保住了高官厚禄。

  “我这几日思索的,都是想办法将安侍郎请过来,否则随心所欲地折腾,我怕最终天灾成了人祸。”

  孙熊深以为然,沉吟道:“贺鞅其人,刚愎自用,颇为固执,连贺家宝树贺熙朝的话都听不进去,旁人的谏言,他更不会取。”

  贺熙华半倚着榻上软枕,连日奔波,已有几分困意,“我已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孙熊虽好奇,但顾惜他身子,也只能作罢。他难得睡着,更不好将他叫醒赶回自己房内去睡,只好认命地替他褪去外袍,放平在榻上。

  万树鸣蝉,空山落叶。

  孙熊于这夏夜里,一时神思不属,一时思绪清明,最终还是伴着萧萧风声与贺熙华清浅呼吸睡了。

  第二日,贺熙华起身,就见孙熊竟早已醒了,在浣洗衣物,不由奇道:“天色将雨,你这衣裳能干么?”

  孙熊抬眼看他一眼,闷声道:“干卿何事?”

  贺熙华只道他又犯病了,宽容一笑,“洗完来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  文德公,顾秉;世祖,轩辕昭旻,见帝策臣轨

第39章 第六章:波澜诡谲

  “昨日你问我可有办法保举安保良,今日我便将这办法告诉你。”贺熙华端着周俭昌送来的米粥,漫不经心道,“对了,插句题外话,贺省逃回京去了,我有意在临淮再找一个小厮,你若得空,帮我物色一个。本分老实,勤快能干即可。”

  孙熊插科打诨道:“哪里需要出去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贺熙华被粥呛了一口,瞥他一眼,“这四个词,你一个都搭不上边。尤其是,你可一点都不老实。”

  孙熊哼了声,心道你也没这般的福气,面上却收敛了神色,恭敬道:“有何学生可以效劳的?”

  外头似乎有疾步之声,贺熙华皱了皱眉,继续道:“大将军平生最为固执,偏偏对太后仍有几分忌惮。你可知扬州大明寺曾供奉着先帝的长明灯?先前的扬州刺史为了讨好娘娘,还铸了尊参照娘娘慈颜的观音像,这些都放在大明寺。如今黄河改道,危及整个淮南道,单是泗州也便罢了,可泗州紧挨着扬州,若是大明寺有了差池,娘娘定然不悦至极。”

  贺熙华顿了顿,“只可惜我一直避嫌,不曾结交内侍,不然若有娘娘身边的人递上几句话,定然事半功倍。”

  “你是太后的亲侄孙,比起大将军和贺熙朝来更为亲近,你六百里加急递一封信去,也无人敢说你什么。”

  贺熙华摇了摇头,“祖宗家法,外臣不得勾连内宫,更何况后宫不得干政。”

  话音未落,孙熊就笑出声来,“开国皇后兼着尚书令,还说什么祖宗家法?”

  他眉眼之间尽是对这四个字的不屑,很快又慢慢隐去,“不过你说的对,很多事情,只能做却不能说。所以不能直接劝谏太后,你预备怎么办?”

  “一方面,我会暗示扬州刺史就大明寺之事上折子,另一方面,家父不是还兼着殿中监么?他时常进宫,彼时帮安保良美言几句,娘娘定然记在心上。”

  虽是曲折了些,却也合宜。

  孙熊点头道:“毕竟黄河河道改也改了,也不急在一时。是要我去扬州送信么?”

  贺熙华按了按额心,“先去大明寺看看那观音像和长明灯如何了,然后再去刺史府送信,顺道向扬州借点粮。正巧近来连绵阴雨,你去金陵还得渡江,不如送完信后直接去金陵,待你考完了,再回泗州。”

  孙熊蹙眉,“可如今这边……”

  转念一想,就算是贺熙华都未帮上大忙,自己留下来,也未必有用,还不如先去扬州,顺便打探贺党近来的动向。

  “我让周俭昌与你同去,借到粮后,他立即归返泗州,你则去金陵。”贺熙华看着他笑了笑,“事出突然,本来我应多与你说说乡试之事,如今却也来不及了。这样,你们用了午膳就出发,我给你们一些银两,你们各带一些,这样就算路上有差池,也可有个退路。”

  “谢大人。”孙熊想到半个月后的乡试,心中难免忐忑,又觉得临淮在此危难之际,自己要去赴这一场鸡肋般的科举,并无太大意义。

  贺熙华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缓缓笑道:“秋分而潜渊,春分而登天。对寒门士子而言,要一步登天,唯有鲤跃龙门一道。难道你不想跃过那道龙门,一朝化龙吗?”

  孙熊垂着眼睑,笑笑,“有的人生而龙凤,有的人生而鱼虫,这有什么好争的呢?与我而言,科考不过是挣碗饭吃,有个出路罢了。大人你不必为我担心。”

  贺熙华看他,起身走到平常锁着的官帽柜前,取了随身的钥匙打开,拿出一个小布包,递到他跟前:“当年我会试时,便用的这套笔墨,如今将它送了你,给你添点彩头。”

  孙熊打开,笔是湖笔,砚是端砚,墨是徽墨,纸是宣纸,样样都是上好的东西,立时推拒,“这是大人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哪里能收?”

  贺熙华重新又包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便收下吧。”

  他抬头看着孙熊,神情严肃,“我有几句话,你务必要记好,第一,去了扬州,见了刺史大人,不管他问什么,你都实话实说,可若他不问,你也不要全说;第二,他之后若是要殷勤留你,你也不要久留,两天之内,一定要离开扬州,前去金陵赴考;第三,到了金陵,不管你听到什么消息,你都不要回来。听到没有?”

  孙熊双眸猝然抬起,“你这是何意?要出什么事了?”

  贺熙华按住他的肩膀,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端肃急切,“总之你就记住这几句话,其余的都不要管,听到没有?”

  孙熊只觉悚然,又听贺熙华道:“你也知我是太后的侄孙,定然不会有事,勿要担忧。”

  孙熊心乱如麻,可当他目光扫到贺熙华桌上的印盒时,又渐渐冷静下来,最终低声道:“你也要善自保重……不过是场洪水,别让自己折损进去。”

  贺熙华点头一笑,“我省得。”

  彼此似乎也再无多少话可说,孙熊向他略施一礼,便匆匆离去。

  待他离去后不久,贺熙华在桌后坐下办公,有几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公子,有可靠消息,姓傅的似乎要发难,可要小的护送公子离开?”

  “不必。”贺熙华冷声道,“你们静观其变,若是用得到你们,我自然会与你们说。”

  “是。”

  贺熙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其中一人,“这封信,你务必要交到国公世子手上,记得,万死也要亲自送到他手里。”

  “万死不辞。”

  贺熙华点了点头,将他们挥退,又等了半个时辰,周俭昌进门了,“大人,听闻你要我与孙秀才一起去扬州送信?”

  贺熙华点点头,“不错,我预备向扬州借粮,待你们送了信,孙秀才去了金陵,你便押粮回来吧。”

  周俭昌虽觉得讶异,但仍领命,又听贺熙华道:“你要时刻留意孙熊的动静,你也知他不乐意科考,若他中途要逃,你便将他押送至金陵,再运粮不迟。”

  “啊?”周俭昌十分诧异,心道孙秀才这么不愿去乡试,为何还埋头苦读?

  贺熙华定定看他,“总之,务必要确保他到金陵。”

  见周俭昌应了,贺熙华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声:“如此我方不是千古罪人。”

第40章 第七章:故人相逢

  泗州离扬州不远,孙熊与周俭昌行舟不过两日便到了。考虑到再过半个月,孙熊便要去金陵江南贡院赴乡试,周俭昌便不断催促孙熊尽快拜会扬州刺史。

  “扬州刺史是谁?”天下九州数百刺史,孙熊当然不可能尽数记得。

  周俭昌想了想,“行前贺大人对我说过,是颍川国公世子赵之焕。”

  孙熊一惊,“什么!”

  先前他便怀疑贺熙华已料定他身份,将他差遣至扬州,恐怕就是为了让他与赵之焕见面,这哪里是让他千里走单骑,简直是对着赵之焕白帝城托孤啊。

  “大人到底有没有和你说过,泗州要出什么变故?”

  周俭昌冷着脸不为所动,“我曾是军人,只服从军令,如今我只知送你到扬州和金陵,不论泗州如何,都不是我该过问的。”

  虽知他秉性,孙熊还是给气笑了,“好好好,也罢,我这就遂了你们的意,现在就去见赵之焕!”

  于是,他二人午膳只在扬州的面摊上用了碗阳春面,便直接叩响了刺史府的大门,递上拜帖。

  很快,便有人讲他们引入堂内。孙熊陡然想起当年他院试时,贺熙华就曾来拜谒过扬州刺史,当时没留心问,想不到当时找的便是赵之焕。本朝赵氏向来超然,在历代党争中置身事外,想不到竟和贺党的贺熙华有私交,实在令人费解。

  在正堂小坐一会,就有着青缎子背心的家仆前来端茶送水,对一身布衣的二人并无任何不屑之态,比起狗眼看人低的贺省不知高上几许。

  孙熊心中暗自慨叹了数百年世家和数十年豪门的差别,就听那家仆低声道:“刺史大人到。”

  再抬头一看,便见一着暗色蜀锦常服的清隽青年缓步走来,对他二人拱手见礼,复又在主位上坐下,“小贺大人差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孙熊起身,“大人有机密书信,命学生亲手交给明公。”

  “学生?”赵之焕抬眼看他,饶有兴味。

  “回大人的话,学生有秀才功名。”

  赵之焕点头,“啊,难怪着你来送信,正巧赶上乡试。”

  他打开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点头道:“泗州大水之事,本官早有听闻,扬州与泗州本就为邻县,地缘相近、人缘相亲,历来守望相助,既然贺长史向本官求援,本官自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他看向周俭昌,“这位壮士,我立即请司马带你去粮仓清点,还请这位孙秀才留下,本官想详细问问泗州之事。”

  周俭昌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先去点粮,你别走远。”

  孙熊点了点头,“还在先前那面摊见。”

  “受贺长史所托,本官先前搜罗到一套孤本,想请秀才转交贺长史,不若秀才随本官去书斋一趟?”

  “乐意之至。”

  跟着他绕过一精巧的小园子,进了一把手严密的书斋,赵之焕将护卫尽数挥退,随即掀开衣衫下摆跪了下来,“臣赵之焕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十余字实在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

  孙熊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礼,淡淡道:“我何德何能,担得起你一声陛下。”

  赵之焕额头贴地,“臣不知陛下就在淮南道,不曾第一时间接驾,臣死罪。”

  “则诚兄起吧。”因了文圣皇后的关系,颍川赵氏与皇室常兄弟相称,孙熊唤他一声兄,倒也合宜。

  赵之焕起身,细细端详孙熊,“先前贺熙华曾提起,说是有一杂役,浑身上下满是蹊跷,更有双瞳,怀疑会否是陛下。彼时臣不信,直到听闻陛下不曾前往云中,才信了七八分。”

  “想来你也一直派人跟着朕?”孙熊试探道。

  赵之焕摇头,“臣岂敢窥伺帝踪?且臣深信贺熙华并不会对陛下不利,更有余力护驾,故而不曾面见君上。”

  孙熊本就觉得以赵氏之谨慎,绝不会多此一举,便点头道:“原先朕不懂为何贺熙华要朕到扬州,如今却是懂了。不过除此,怕还有旁的缘由,你知道么?”

  赵之焕迟疑道:“臣只知兴许和傅淼有关。”

  “傅淼?”

  “傅淼与贺党不睦,更以保皇党自居,从前做言官时,曾公然说贺氏满门都是乱臣贼子,幸好祖宗家法不允杀言官,才未被贺鞅处置。于是贬官两级,发配到泗州去做刺史了。”

  孙熊仔细回想,恍然大悟道:“难怪朕觉得这名字耳熟,他原先曾做过半个月御史中丞?”

  “正是。那半个月正好陛下在养病,先前许是他位次太低,故而不曾得见天颜。”

  孙熊忽而转头,目光锐利地盯着赵之焕,“如此这般,傅淼极有可能会打着朕的旗号,对贺熙华不利,他担心朕受牵连,故意将朕支开,是也不是?”

  赵之焕恳切道,“他不曾与臣言明,那封信也只说让臣务必保证陛下安全抵达金陵。”

  “你就不好奇朕是为何从云中到了泗州的么?”孙熊坐回官椅上,端起茶杯,戏谑一笑。

  “坊间有几种传闻,贺党把持的朝廷,对外声称陛下老老实实地在思过;有人说贺党弑君,陛下已经鼎成龙升;有人说陛下大难不死,逃了出来,不知下落。”

  “朕怕贺党加害,命一内侍扮成朕的模样,还未到太原,便脱身离去。不过朕刚逃出数百里,便开始不断有黑衣人尾随行刺,朕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跟着一过路商队,由阳泉、邯郸、临淄一路南下泗州。”

  赵之焕由衷道:“陛下福泽深厚,必有后福。”

  孙熊对他的恭维充耳不闻,“朕先前曾以为是贺党,如今看来却未必。天下人皆知朕被贺鞅流放,若是朕有了什么差池,首当其冲便会怀疑他。贺鞅虽是一介武夫,却也不至于蠢钝至此。”

  “陛下到泗州后,可还有人尾随?”

  孙熊仔细回想,“应当没有,若有也是冲着贺熙华去的,并非为了朕。”

  “陛下有何打算?回长安么?”赵之焕关切道。

  孙熊将茶盏稳稳地放回案上,云淡风轻,“回是要回的,不过不是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个咖位高到面圣过的了 掉马*1

第41章 第八章:南柯一梦

  听闻这个回答,赵之焕哑然失笑,半晌躬身道:“那臣便等着陛下重回大明宫的那日。”

  孙熊心知他断定自己是个酒囊饭袋,也懒得辩白,思绪又禁不住飘回到贺熙华身上,若是傅淼要以他为切口重创贺家,此时此刻此景,用什么法子最一击毙命……

  赵之焕静静观察孙熊,他还是轩辕曜的时候,远比今日阴郁骄躁,整日困于深宫之中,犹如一只急于撕破樊笼的幼兽。可如今再看他,即便身着麻衣布衫,却陡然已经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气度。

  更让他刮目相看的是,曾经的小皇帝哪怕亲生母亲死时都殊无悲色,能毫不犹豫地诛灭真心倚赖过的杜显九族,可如今却也会为旁人记挂牵念。

  哪怕他是仇人之子。

  孙熊原本轻叩案几的手顿住,面上现出几分恍然之色,“朕有一事想拜托则诚兄。”

  赵之焕赶紧起身,“臣接旨。”

  孙熊在他耳边低声交待几句,又低声道:“泗州和贺熙华的安危,尽数交托于兄了。”

  “臣领旨。”

  孙熊意味深长地凝视他,“勿失朕望。”

  周俭昌与他再度会合时,孙熊已经在喝馄饨了,一见他,立时又和老板多要了一份。

  “观你神色,收获颇丰。”孙熊打趣。

  周俭昌嘿嘿一笑,“赵大人真是个厚道人。”

  孙熊差点噎住,“你说大方也便罢了,这厚道……能做一州刺史的,哪个不是人精,哪来的什么厚道人?”

  “这倒也是。”周俭昌将最后几个馄饨放进嘴里,“其实馄饨还是金陵的好吃。秀才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孙熊低头笑了笑,“下午去大明寺上个香,明日便走。”

  行前贺熙华千叮咛万嘱咐,让周俭昌务必确保孙熊乖乖地去金陵考试,如今孙熊本人心甘情愿地积极赶路,反倒让周俭昌有些事情太顺利的无措,甚至怀疑孙熊是否是缓兵之计。

  孙熊好笑地看他,“金口玉言,我答应旁人的事,定然会做到,你不必担心。其实我本想今日便走的,但看天色阴沉,兴许还会下雨,乘船多有不便,才拖到了明日。”

  周俭昌点头,“赵大人决定差人送粮,不必我亲自跟着了。我想和你一道去金陵,正巧我也未去过,这次沾了你的福去见见世面。”

  孙熊欣然应允,“那敢情好,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

  他吃住均在衙门,又没有家室,拿了这许久的俸银,如今也算得上身家颇丰,周俭昌自不和他客气,“人说淮扬菜甲天下,今天咱们有口福了。”

  孙熊放了几个铜板在桌上,又对馄饨摊老板点头致意,起身伸了个懒腰,“趁着大雨未落,走,咱们去参禅。”

  大明寺是淮南第一名刹,自是花木扶疏、禅意清幽。但最让其冠于众庙宇的,却是其后山西园中的一口泉眼,天启朝时仁宗下江南,钦定其为天下第五泉。

  孙熊与周俭昌花了十余钱,在泉眼旁的茶摊买了两杯当地名茶绿杨春,果然色泽碧绿,清冽醇香。

  “第五泉泡绿杨春,何其美哉。”几盏茶下肚,周俭昌都变得文乎起来。

  孙熊并未搭腔,而是对着脚边的几只蚂蚁发呆。

  “秀才?”

  孙熊回过神来,笑笑,“扬州真是个好地方,不仅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至今传唱于世,还有‘南柯一梦’的典故。方才我便是在想,这段时日于我,会不会就如南柯一梦,醒来便又是一场空。”

  “常听人说南柯一梦,原来与扬州有关?”周俭昌奇道。

  孙熊见他懵懂,便笑着道:“有一扬州广陵人,名叫淳于棼。有一日在家中款待友人,却中途在院中睡熟。梦里他被一槐安国国主看中,封其为南柯太守,并招为驸马。先是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子女俱全,后来中年丧妻,罢官还乡,凡此种种。后来他从梦中惊醒,发觉只是一场大梦。友人啧啧称奇,一起寻到那槐树,就见槐树下有巨大的蚂蚁洞,便是槐安国,另有一南枝,便是南柯郡了。”

  周俭昌听罢,先是恍然大悟,又道:“若当真如此,那对槐安国的蚂蚁来说,是否淳于棼的出现也是南柯一梦呢。”

  “兴许吧。”孙熊笑笑。

  周俭昌不解,“可若是他们都记得,那又如何是梦?”

  孙熊愣了愣,正好此时禅院钟鸣,梵音阵阵,如同清风拂过,澄心清意。

  “是我执障了。”孙熊低声道。

  他是九五之尊轩辕曜,还是落魄秀才孙熊,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他心中有江山,胸中有韬略,便是八尺布衣亦可纵横捭阖,经略天下。

  孙熊端起茶盏,“周叔,今日我当真才领悟,何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以茶代酒敬你。”

  周俭昌只道是读书人多愁善感,不知哪句话又点中了他的七窍玲珑心,仰头将茶水饮尽,转头看向大雄宝殿的三重檐,“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去正殿拜拜。”

  一想到贺太后的观音像极有可能就贡在那里,孙熊很是不情愿,可又想到父皇的长明灯,才改了主意,与周俭昌一道去了。

  寺中布局与其余寺庙并无二致,释迦摩尼端坐莲花宝座,宝相庄严,两侧迦叶和阿难肃立。佛坛背后便是传闻中酷似贺太后的观音像,孙熊定睛一看,果然有五六分相似,本不想参拜,可又想起这些年贺太后与他孤儿寡母,在宫内相依为命,虽谈不上慈母情深,却也从未亏待,终究还是跪下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他起身时,忽而瞥见观音身旁并无龙女,唯有一童子,长相……熟悉得可怕。

  “秀才,你真有佛缘。”周俭昌也留意到,不由打趣。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孙熊笑着笑着,只觉五脏六腑俱是酸楚,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若我日后大富大贵,我定重修大明寺,为各位佛陀菩萨重塑金身。”

第42章 第九章:新亭对泣

  扬州隔江相望便是金陵,第二日一早,二人便从仪征登船,与一群同科举子一同往金陵去。

  “对了,王生、李生,你们泗州出大事了!你们可曾听说了?”船上有几个书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怎么了?”那两名泗州考生一头雾水。

  一听闻泗州二字,孙熊与周俭昌也竖起耳朵。

  那人长叹一声,“我也是今日早上从城门口碰见流民才晓得。黄河改道,不是从泗州过了么?可近来连连暴雨,淮河、运河均在暴涨。听闻泗州长史贺熙华为了保证运河无恙、漕运畅通,好给长安的贺党源源不断地运送粮食税赋,更为了保住扬州,向颍川国公世子献媚,竟然强行扒开了好不容易修好的堤坝,如今临淮已经是一片泽国了!”

  “什么!他怎敢如此!”二位书生先是不敢置信,又讯问船上其余人等,方才信了,又是忧虑又是悲愤。

  “事到如今,父母高堂、妻儿老小都生死未卜,我们还求什么功名!”李生涕泪纵横。

  王生显然冷静不少,“官官相护,他们贺党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小小一个临淮县?还有数日便要科举,以愚兄之见,我们此时更应全力应考,若成了举人,才能去黜置使甚至是京城告御状。定要给我临淮数万黎民一个公道!”

  这人倒是有些城府和胆识,孙熊定睛看那人,暗自将那人样貌记在心中。

  “贺大人不过是长史,刺史呢?”李生自言自语,“刺史虽是一州主官,可哪里抵得过贺家权势熏天。”

  周俭昌一听,立时便要起身讯问,却被孙熊单手拽住,将他按回座上。

  孙熊对他使了个眼色,令人惊异的冷静,“我先前便已经猜到了,大人自己估计也有所察觉。”

  “难怪大人非要将我们支走,他就是怕连累我们!”周俭昌焦灼难耐,眼圈都红了。

  孙熊深吸一口气,在心中算了算时日,“这么大的事情,恐怕贺大人已经被羁押起来了。”

  “他们会不会借机杀大人灭口,将这个罪名落实了?”

  孙熊一听微微一颤,语气却十分坚定:“且不论大人是高门贵子,太后侄孙,哪怕是个寻常文官,也不会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傅淼不过一州刺史,在泗州根基也并不很深,别忘了,临淮是泗州治地,大人做了三年多临淮知县,论起民望人脉,傅淼难望其项背。”

  他自己也定下心来,贺鞅是大将军,贺熙华只身赴任,多半会安排影卫跟着,应当无生命之忧。

  “那赵大人还会运粮过去么?”周俭昌迟疑道。

  孙熊轻轻笑了,“不管去或不去,谣言四起,他如今已经和贺熙华案绑在一起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真相大白,否则就算贺熙华伏诛,依然会不断有人攀扯他。赵氏最好面子,不会容许自己有此污点。”

  这谣言是谁传出来的,简直不言而喻。

  贺熙华步步为营,甚至连赵之焕都敢逼上一逼,孙熊反倒放心了一些,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周俭昌道:“我一考完便回泗州,你若是急,现在赶回去亦是一样的。”

  周俭昌紧皱眉头,压低声音,“他们虽打着为君的旗号,却不惜构陷贺大人这般的忠臣,未免过于不择手段、是非不分。”

  孙熊阖上眼,“扒开堤坝,累得生民涂炭,只是为了扳倒一个贺党新秀,这般的忠臣,我猜天子可消受不起。”

  他的手在袖中寻到贺熙华那枚私印,想了想,最终道:“我现在就修书给赵之焕,你辛苦一趟,帮我再去扬州刺史府送信。贺大人的安危,可全系在你我手上了。”

  自从结识孙熊,周俭昌自觉已经练就了飞腿,忙拍了拍胸口,“秀才放心,哪一次我失手过?”

  孙熊点头,叹息,“可惜孟精此番没法带出来,不然你的脚程也会快上几分。”

  他躲进船舱,过了半刻便出来,将一封好的信笺交给周俭昌,深深地看他一眼,作揖,“拜托了。”

  周俭昌珍而重之地还礼,船一到金陵,他根本没有下船,直接折返回去。

  孙熊看着他远去背影,也无心去租赁马车,干脆一路步行向着贡院的方向走去,足足走了三个时辰,走累了便沿途歇脚。一路看那台城烟柳、十里长堤,吴宫花草、晋代古丘,凭吊怀古,心思愈发沉重。

  历朝历代,有多少是亡于外敌,又有多少是亡于内患?

  当真斗倒了贺党,这皇位难道就高枕无忧了么?

  孙熊脑子乱糟糟地想着,当时没了杜显,便无人可以牵制贺党,导致贺党坐大;可若是真的采取非常手段除去了贺党,真的让傅淼这些人得了从龙之功,保不成日后便会出现一个傅党。

  他顿时明白了先帝的良苦用心——制衡的精明之处,只是选错了人,才落得处处被动的结局。

  若是没有办法立刻扶植什么人与贺党抗衡,那么便只有一途,就是分化贺党,让贺党先内斗起来,皇帝才能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日后再徐徐图之。若是整个朝堂一团和气,那才是真的可怕。

  追杀自己的是什么人?傅淼这些所谓的保皇党,到底保的是自己这个皇帝,还是只是想除掉贺党取而代之?

  到了这一步,周遭诸人林林总总,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

  他当前只知一件事——以天子之名,保住贺熙华。

  孙熊顿住脚步,眼前桨声灯影,耳畔莺歌燕语,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秦淮河畔。一座不知名的石桥仿似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肃穆清幽的夫子庙,寒窗苦读的学子,还有那天下文枢的牌匾,另一边却是灯红酒绿的酒肆歌台,凭栏卖笑的放荡妓子,还有车水马龙的喧嚣熙攘。

  孙熊冷眼看着,忽而有一阵浓艳香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侧身躲开,果然一块罗帕从楼上飘然而落,一美貌妓子满是轻愁地看着自己,仿佛期待一场才子佳人的幻梦。

  孙熊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脚步疲惫而从容。

  他一路高视阔步,掠过这逶迤绿水,穿过那迢递朱楼,离了江南佳丽地,终究踽踽步向寥落帝王州。

  作者有话要说:  堤坝是别人扒的

  掘堤保漕运讨好赵之焕的谣言是贺熙华放的

  终于来南京啦 (^o^)/~ 这地儿我熟~

第43章 第十章:凤毛麟角

  黄河改道,泗州决堤,整个玄启朝野上下都为此事震动,乃至于往常颇受瞩目的乡试,都显得无关紧要。既是如此,金陵城内各大客栈、城外各大道观庙宇仍被挤得满满当当,穷极无聊的举子们愣是排出了什么江南四大才子、吴中八大骚人、岭南十二星宿,彼此互相恭维吹捧,仿佛各个都是一时之选,莫说举人,就连进士都是囊中之物。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操着一口汴南口音的官话,沉默寡言,埋头读书的乡巴佬,更不会留意那乡巴佬一直用探究的眼光打量着每一个颇有才名的举子。

  直至孙熊走进那窄小的隔间,仍没有周俭昌和贺熙华的半点消息。乡试虽比前朝大大简化,可也需考上足足三天,也不知从里头出来,外面会是个什么景况。

  孙熊长叹一声,配合考官搜身查验,当他取出文房四宝时,明显考官的神色有些不对,看清他面容核对文牒时,神情就更为不对了,足足看了七八遍才确认无误。

  考官觉得好生奇怪,该名考生一套文房四宝足足能买上五百件他身上的衣衫,而明明长了张天人下凡的脸,却乱发遮面、灰头土脸,可对了文牒,又确实无差,只能说这考生太懂得藏拙,不由得对这考生多上了几份心。

  过了半个时辰,考官监考时顺便扫视众考生的卷子,看到孙熊卷面时,禁不住顿住看了许久,转头便去寻主考官。

  孙熊目不斜视,心下却是一惊,毕竟各道乡试主考官多为皇帝钦点的朝中大员,而且必是京官,至少也是个翰林学士。若是此时被人认出来……

  也该他运气好,主考官佘离春虽是京中的三品大员,但却是今年才到任,先前在巴蜀做了八年的刺史,只在十几年前刚中举时得见天颜,如今哪里能认得出来?

  听闻有一天纵奇才的考生,一开始觉得言过其实,可当真看到卷子,才觉所言非虚。

  这篇是经义,试题并不难——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考生点出此为孔圣颂扬先贤即周公的贤明,颂扬周公辅佐幼主的化育之功,在其位时做了哪些堪比尧舜的善政,才得到以至圣先师孔子为代表的后世顶礼膜拜,最后再说自己躬逢圣主,也要忠君爱民,与当世周公一同辅佐陛下成就盛世伟业。

  切题还算中规中矩,对经义的理解也是正中题意,论起史来也是头头是道,但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此生的遣词造句,不知他是如何能将谄媚阿谀的语句用清丽雅致的文辞落在纸上,让人读了只觉一片赤诚,不带丝毫造作。再加上横平竖直、端正拘恭的馆阁体,仅凭这篇文章就能断定该生定非池中之物。

  佘离春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眼,又仔细将字体和答案记下心中,只待拆卷后比对。

  孙熊见是生面孔,早就放下心来,接着心无旁骛地答题。

  许是先前陪贺熙华挑灯夜战练就的功底,孙熊答得飞快,除去偶为贺熙华担忧,三日三夜的乡试竟犹如白驹过隙,丝毫不觉漫长。

  出考场时,周遭考生各个劳形苦心,有几个还是晕厥了被人抬出来的,孙熊却健步如飞,双目炯炯。

  “这位兄台,又见了。”

  孙熊转身,就见先前船上碰见那王生站在身后,周围聚了几个年轻举子。

  “在下临淮孙熊,见过诸兄。”

  王生目光灼灼地看他,“在下姑苏王庐,敢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联想到先前他在船上言论,孙熊心中已隐约有些猜测,加上实在担忧泗州景况,便故作忠厚地讪笑,“自然可以,荣幸之至。”

  几人到了秦淮河边一处小的茶寮,那王庐方低声道:“先前在船上时,孙兄恐怕也听见了,那贺熙华倒行逆施,不惜牺牲两淮百姓来保他贺家的江山,就算此番傅刺史不惜头上官帽将他拿下,也难保太后与大将军不会罔顾天下悠悠众口,将他宽宥。”

  孙熊听了这等秘辛,颤颤巍巍道:“你且不要乱说,哪里来的贺家江山,这江山不是天子的么?”

  “人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看这贺氏也是昭然若揭,先前杜丞相还在时,尚有所遮掩,如今杜丞相事败身死,再无人能约束他们。现下天子又生死未卜,我看是凶多吉少。”

  “所以我等想待放榜之后,咱们南方举子以此为契机,一起去京城哭陵,最好是世祖皇帝的明陵,亦或者是本朝烈祖的肃陵,我在太学待过两年,到时候可以发动太学生一起……”

  听得差不多了,孙熊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畏畏缩缩地起身便要走,“我急于归家,便不与诸位论国是了,后会有期。”

  那几人见他要走,立时有些慌乱,本觉得他是泗州人,定会因乡党之情慨然加入,却想不到他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又怕他泄密,瞬间团团将他围住。

  “做什么?”孙熊惊恐道,“我不会说出去,你们放我走罢。”

  “原以为孙兄气度不凡,定也与我等一般,是布衣中的龙凤,想不到却畏权势如虎。”王庐失望道,“你且走吧。”

  “那可不行,”另一面相刻薄的考生道,“他就这么走了,谁能保证他不泄密?这事关系咱们身家性命。我看不如取走他的文牒做个信物,待到京师会试再还给他。”

  “这倒妥帖。”其余人纷纷应和,王庐虽是踌躇,却也不曾反对。

  “交出来吧,孙兄?”那刻薄考生笑得猖狂。

  孙熊讥诮地看他们一眼,忽而出手。

  他自幼弓马娴熟,又逃难许久,手上是真的沾过血的,哪里是这些文弱书生可比?五六人与他战在一处,他竟未吃半点亏,还专门逮着对方面门施以老拳,很快那几个文弱书生便均是鼻青脸肿,极其滑稽。

  “近五百年前的金陵,乌衣王谢有一子弟,超然拔群,彼时的天子夸赞他殊有凤毛,有乃祖气象。”孙熊勾起嘴角,“诸君不论门第,却是一般的无德无谋,竟也自称龙凤?”

  “大消息,天子竟然下诏为贺熙华作保了!”外头传来茶博士的惊呼。

  众人一惊,又听孙熊道:“其实就是那谢家宝树也是僭越了,须知这天下的龙只有一条,凤也只有一只。干卿何事?”

  说罢,他轻巧地拨开王庐拦着他的手,施施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印象里只有殿试才有专人誊抄试卷 所以乡试时理论上是能辨认字迹来的

  至于孙熊如何学会拍马屁的……其实皇帝每天看的折子很多都是无疑义的颂圣废话 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第44章 第十一章:天心难测

  先前众说纷纭,有说天子安然无恙地到了云中,沦为贺党幽囚,又有人说天子已在半道为人所害,尸骨无存,还有些荒诞不经的说辞,什么天子神功盖世,竟半途挣脱守卫,乘坐一条黄龙往蓬莱仙山去了。

  不管如何,众人其实猜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天子恐怕再也不可能重现人间了。

  孰料此番天子竟然从云中的行宫修书与中书省,与此同时,还随信附上贺熙华上个月呈报给天子的密信。

  保皇党一开始自然不信,便请来见过天子手迹的开国勋贵和河东士族,这些人自视甚高,自然不会轻易倒向天启朝仍是朝廷马倌的贺氏。

  颍川国公赵暲于勋贵中爵位最高,于士族中门庭最古,本应是裁断的最佳人选,但因其子赵之焕卷入此事,不得不避嫌。

  于是这秉公裁断的活计便落到了广陵侯沈勋的手上,仙风道骨、无心权势的沈侯爷对着那信笺看了许久,又从府中取出历年天子赐给群臣的桃符,比对了半天才拿身家性命起誓,确是天子手书无疑。

  紧接着张掖侯肃承等勋贵,天子的亲舅博陵侯崔简等士族,纷纷附和,再如何不敢置信,众臣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天子修书力保贺党新秀的事实。

  天子的手书不过寥寥几笔,点名让安保良去治水,真正至关重要的乃是贺熙华的亲笔信,信中除去极恭顺地向天子问安外,便是对淮南道诸事的汇报,尤其是对黄河改道之事,描述地极其详细,更用了足足两三页纸阐明了自己对临淮水情的看法——希望伯父能摒弃政见不合,请安保良前来治水,写这封信的意思,也是为了跪请陛下居中调停,以救两淮百万生民。

  贺熙华不是天子,见过他笔记的人不多,好在贺熙华八百里加急送去给陛下的是密折,尾端盖着他的私印,群臣立即差人去京兆府取来印膜一对,分毫不差。

  若说先前的朝局还是群臣攻讦不休,贺鞅置之不理,如今却彻底形势倒转。见自家侄儿嫌疑洗清,贺鞅立时来了精神,派遣钦差大臣前往泗州,务必要查清是谁构陷了贺熙华,意图对他贺鞅不利。

  除此之外,不知是陛下钦点,还是贺熙华举荐的作用,贺鞅终于摒弃前嫌,点头同意安保良往两淮治水。

  衮衮诸公终究想起此事并不仅仅关系贺党生死存亡,更干系两淮安澜和百万子民,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举荐钦差人选。

  贺鞅冷眼看着这些满嘴仁义道德,实则毫无血性,只会空谈的士之冠冕,心知指望不上他们,沉思片刻,便立即以中书省之名发令,即日命中书舍人贺熙朝与大理寺正沈临为钦差大臣,提举按察堤坝毁坏之事。

  朝野动荡,此时的孙熊却无暇顾及,他甚至无意与其他举子一般,在六朝金粉的金陵逗留,去吟风弄月,去怀古伤今。

  从茶寮出来后,他便寻到周俭昌,连夜归返泗州。

  “你可知贺熙华景况?他在狱中可有人照应着?未有皮肉之苦吧?”孙熊神色冷峻。

  周俭昌摇头,“尚未打探到,兴许得等咱们到了泗州之后才分明。”

  二人渡完江刚到瓜州渡口,准备换船由运河回泗州,就见赵之焕竟微服等候,一见他们便先做了个揖,吓得周俭昌忙侧身还礼。

  孙熊对他拱手,恭敬道:“明公有何吩咐。”

  赵之焕半垂着头,“本官与贺大人素有旧交,如今情势晦暗难辨,恐中途生变,故而在此等候。这里有十余位近卫,还有两匹快马,二位壮士带着上路,以求万全。”

  周俭昌觉得他未免太过客气,就听孙熊道:“多谢大人,这份人情我代我家贺大人收下,他日他定会报还。”

  赵之焕的嘴角禁不住抽搐了下,“那再好不过,本官静候佳音。”

  渡口旁泊了艘大船,上面已然肃立着十名精壮甲士,以及十匹毛光锃亮的骏马。

  孙熊也来不及多寒暄,对周俭昌点了点头,二人便跳上大船,命船夫立即开船。

  “明公,”孙熊遥遥地对赵之焕道,“须知疾风知劲草。”

  暮霭沉沉中,赵之焕的身形愈发模糊,仿佛是拜了下去。

  “赵大人真是客气。”周俭昌感慨。

  孙熊面上却更见忧色,“他如临大敌,说明危在旦夕啊。”

  天色愈发昏暗,唯见运河上渔火往来不绝。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公道自在人心。大人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周俭昌苍白道。

  孙熊忍不住笑出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曾在话本中读过。”

  周俭昌正自尴尬,又听孙熊道,“不过每个字我都深以为然。”

  二人回了泗州,好在一路无甚阻碍,到了临淮城内。

  先前离开时,整个城便被洪水淹过一次,如今堤坝被人再度扒开,更是犹如泽国——人人乘船,户户划舟,万倾良田化为乌有,亭台楼阁变作断壁残垣。

  “桑田成沧海,我今日才知何为沧海桑田。”一行人本想下船骑马,却不料压根无处下脚。

  “孙秀才,”有位近卫眼力甚好,“你看那座山,半山腰上那是不是旌旗?”

  孙熊定睛一看,“恐怕那便是了。”

  众人划船向那山头靠去,周遭所见百姓不多,许多孙熊常见的熟面孔都不见踪影,不知是被洪水卷走死于非命,还是背井离乡另求生计去了。

  最让人心酸的是,在几棵大树上竟也住了人家,拿仅剩的几块麻木勉强做个门帘遮蔽,一家人有如猿猴一般在树上过活。

  有人掀开那门帘,一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背出来,对着一艘船上的商户讨价还价,最终用两贯钱买了些药材。

  孙熊定睛一看,发觉竟是原先得意楼的掌厨,他的儿子包俶还曾是县学同窗。

  “秀才可要去看看?”周俭昌善解人意。

  孙熊迟疑须臾,摇了摇头,“大事要紧,大人要紧。”

第45章 第十二章:临危不挠

  留了一人在山下看船,其余人远远跟着,孙熊与周俭昌偷偷潜伏至府衙之外。

  周俭昌刚要叩门,被孙熊拉住,“此时钦差远远未至,一切都需谨慎小心,打草惊蛇是小,大人在他们手中,投鼠忌器,莫要伤及大人。”

  “但我们不进去,如何能确认大人安危?”

  孙熊摸了摸嘴唇,忽而道:“你去找陈显。”

  周俭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陈显便是原先的陈主簿,后来的陈县丞,“这是泗州州府之事,你找他有什么用?”

  孙熊低头笑了笑,“他有个亲戚原先在临淮县衙做狱卒,后来听闻大人提点了他几句,最终避嫌,转至泗州府狱了。”

  “既如此,若是大人在他手上,定然不会受苦?”周俭昌眼睛一亮。

  孙熊笑容淡下去,“难说,我不怕他在牢里吃不饱穿不暖,我怕的是审案的时候用刑。”

  他努力不去想贺熙华浑身血污在稻草堆里挣扎的模样,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但不管如何,最起码咱们能见到他,到那时再作打算吧。”

  在孙熊心中陈县丞一贯是个趋利避害的真小人,想不到此番却是爽快,贺熙华连这种人都可收服,不可谓不厉害。

  陈县丞这狱卒亲戚名曰陈皮,倒是个好养活的好名字。听闻来意,倒也不推诿,答应了过一两个时辰入夜了,便带他们去见贺熙华。

  孙熊虽心急火燎,可看看周密布防,仍是应了。

  百无聊赖地躲在草丛里被蚊虫叮了十余个包,终于那陈皮探出头来,示意孙熊进去。

  孙熊蹑手蹑脚地跟着进去,原本牢狱便是最不祥脏污之地,又碰上洪水,其简陋污秽可想而知。一间间小小的监牢里挤满了囚犯,有几个印象里还是采花贼,孙熊目光瞥到一人,胃里禁不住翻腾起来,若他没记错,这犯人曾将一娈童奸杀至死。若是傅淼想折辱他,故意将他和这些人关在一起,以他的容色……

  不敢再想下去,孙熊宽慰自己,贺家定然还有影卫保护他,断不会让他落到如斯境地,傅淼亦是读书人,不会做出这种禽兽之举。

  他养气功夫不佳,此时仍有些七情上脸,那一瞬间的冷凝几乎将陈皮吓得一踉跄,不由自主道:“贺大人一人一间,秀才请这边走。”

  孙熊稍稍安心,刚走到贺熙华牢房外头,还未来得及见到人,就听外间有人声喧哗。

  “不好了,他们可能来夜审了。”陈皮脸色大变。

  不及多想,孙熊一个腾跃,稳稳地落在横梁上,屏住呼吸,侧头往下看去。

  牢房不过方寸之地,贺熙华蜷缩在墙角的稻草上,只能看见头顶,无法确认受伤与否。

  也得亏有洪水,没有多余房舍供其刑讯,他们便只能将其他犯人赶得远些,就地问话。

  “你还不招吗?”傅淼的脸映着烛火,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贺熙华并不搭腔。

  “我劝你还是别心存幻想,弃车保帅这事,贺鞅平日做的还少么?你如今已是颗弃子,别指望他们来救你。”

  贺熙华终于动了动,声音极轻,“既然我是弃子,那么我招供与否无关紧要。我还是那句话,君子俯仰于天地,我做过的事,我自然认,可我没做过的,你将我活活打死,我也不认。”

  傅淼冷笑,“冥顽不灵,看来你是要我接着用刑啊。”

  孙熊死咬住嘴唇,定睛向下看去,果然有两个狱卒一边一个架起贺熙华,抬到一旁的刑架上。

  “动手吧。”傅淼淡淡道。

  衙役们不少倒是心怀不忍,谁也不愿先动手。

  有个叫做周廿八的狗腿子却屁颠屁颠地上前一步,“大人,是用鞭子,还是换一个?”

  傅淼摇了摇头,“试到现在了,显然这鞭子对他没用。”

  “那不如换上……”周廿八眼珠一转,“咱们不如换拶刑?你看他细皮嫩肉,像个娘们似的,娘们怕的,他定然也怕。”

  “大人,这恐怕不好吧?毕竟朝廷的旨意还未下来……”

  傅淼忽而抬头,阴惨惨道:“你方才说什么?娘们怕的,他也怕?本官忽而想起一件旧事,听闻当年贺太后还曾想将他送入宫去做男后?”

  孙熊心中咯噔一下,深恨自己乌鸦嘴,更想不到傅淼竟真的是如斯小人,为了党争,竟然连读书人的体统廉耻都不要了。

  他的言外之意,显然在场诸人都听懂了,其中一捕头立即道:“大人,这大为不妥!”

  “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傅淼也不知受过贺家什么打压,面上满是狰狞神色,“贺家靠着女人上位,如今还想故技重施,做不成改朝换代的邓氏,便出一个文圣皇后!今日,我便毁了他们家这条青云之路。将那几个采花贼给我放出来,贺熙华,你若是不招,便让这么多双眼都看着,就算他日能出去,你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大人不可啊!”不少衙役纷纷跪下求情。

  傅淼不悦地看向诸人,对身旁一幕僚道,“你不是说这些人都可靠得紧吗?”

  幕僚干笑道:“大人到底比贺熙华迟来些时日,他们为其小恩小惠所蛊惑,不能体谅大人的用心。此番我听闻消息,钦差迟则五日,快则三日,必到临淮……”

  “动手吧。”傅淼转头看贺熙华,“你只需画押承认是你扒的堤,而且是受你伯父指使,再和贺家分道扬镳,你便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他日陛下回宫,贺家被诛灭九族,我依旧保你不死。”

  贺熙华缓缓抬头,面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竟然还带着笑意道:“傅大人当真可笑,不论我画押与否,今日都是我殒命之日。画押了,我便是畏罪自杀。若是我不画押,大人要么将我活活打死,要么找人折辱我,那……”

  他体力不济,气息紊乱,声音极轻,“士可杀,不可辱,不过一死耳。只可惜……”

  他目光飘渺,也不知望向什么方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

  孙熊眼眶一红,指甲在横梁上抓出一道长痕,心中暗骂腐儒,这时候还不将暗卫叫出来自保,酸不拉几地念什么诗。

  贺熙华恍惚间觉得有水珠落在脸上,恍惚道:“有人来救我了。”

  傅淼蹙眉打断他,“休听他胡言乱语,他是在拖时间,还不快动手?”

  孙熊刚准备跳下去,就见衙役们均是一动不动,个个冷着脸看他,傅淼又看向一旁的牢房,“今日谁为我办成了这件事,我便立时将他放出来,哪怕是死囚!”

  “呸!”其中一采花贼啐了一口,“我虽是被贺大人判了罪关进来的,但我心服口服,更知道他是个好官,如今你不仅冤枉他,还要这么羞辱他,简直是个畜生!”

  “禽兽之举!”一旁的犯人们纷纷附和,“谁为你做这腌臜事,呸!”

  傅淼气得五官扭曲,拔出剑指着打头那犯人,“你说谁禽兽呢?”

  就在此时,门被人撞开,一个孙熊这辈子都不想听见的声音如惊雷一般炸开。

  “说的就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拶刑是夹手指

  就算是囚犯也有三观 让人去qj一个男人真的也不是特别常见(对 我在diss某篇我看过的文 指使手下去qj受啥的 我觉得挺奇葩)

  小贺念的是小雅天保 这几句未必特别出名 但里面有四个字 估计人人都会 就是万寿无疆 是个颂圣诗

  苦尽甘来了 全文小贺最后一次受伤

  虽然后面还有四卷

第46章 第十三章:一门同气

  孙熊一听此声,立刻如临大敌,在房梁上重新趴好。

  原因无他,这嗓音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不是他那倒霉伴读,贺熙华那倒霉堂哥又是哪个?

  一眉宇间与贺熙华有三分相似的昂藏男子阔步而来,只见他鹰扬虎视、气势逼人,仿佛已经登台入阁,不愧是权臣之子的风范。

  贺熙朝此人,哪怕不喜他如孙熊也不得不承认,确实自幼天资极高,文能高中进士,当时若不是杜显最后拆卷,强行将他踢出三甲,给了个二甲第一的名次,恐怕不是状元也是榜眼;至于武,弓马可与禁军一战,近身肉搏听闻与江湖二流高手不相上下。

  就是这么一个人,让贺熙华自卑了十余年。

  “钦差到!”钦差出现时,身边均有金吾卫扈从,均是威风凛凛、腰悬宝剑的少年郎,瞬间便将灰头土脸、有老有少的衙役们比了下去。

  “泗州刺史傅淼,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动用私刑?”这个开腔的却又不是贺熙朝,孙熊微微侧过脸一看,是开国勋贵广陵侯世子沈临,自幼痴迷公案传奇,现下如愿以偿在大理寺当值,许是头回做钦差,兴奋得两眼发光。

  傅淼见钦差来了,自知此事难以善了,便对那周廿八道:“还不动手?”

  周廿八心知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活路,恶从胆边生,竟拿起鞭子直接对着贺熙华的脖颈勒了下去。

  周遭一片惊呼,有衙役想夺鞭子,被傅淼的手下死死拦住。

  贺熙朝冷眼看着,忽而从一旁的金吾卫手中抢过佩剑,伸手一掷,竟硬生生穿过周廿八的脑袋,将他钉在墙上。

  鞭子脱手,贺熙华缓过一口气,委顿在地,闷声咳嗽,只是声音极低极轻,倒像是个奄奄一息的小猫崽。

  “傅大人,恐怕你对朝廷的旨意仍不是很清楚,不如咱们先接旨吧?”沈临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忙着将一行人押下,贺熙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贺熙华身旁,背对众人用身体挡着他,掀开他的衣服验伤,只见白玉般的皮肉上伤痕累累,鞭伤狰狞,目光更是一寒。

  “你们扶二公子去歇息,再叫林太医来给他治伤。”

  贺熙朝给带来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便有几名沉默寡言、训练有素的家仆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贺熙华扶起抬走。

  孙熊虽挂念贺熙华,却苦于无法脱身,只好继续屏息看他们宣旨。

  圣旨挺长,啰啰嗦嗦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朝廷对泗州处置水患极不满意,命钦差暂代泗州刺史之职。已经查实,并非是贺熙华扒开大坝,而是另有其人,钦差会在此查实此事,决不让一个忠臣蒙冤,也绝不会放过任一个罪人。

  “臣接旨。”傅淼心中暗恨,却也只能领旨,后又垂着头不看贺熙朝。

  沈临冷声道:“全都给我带出去,慢慢查慢慢审。”

  说罢又转头看贺熙朝,“贺大人,你看如此处置,妥否?”

  贺熙朝点了点头,低声道:“这边先交给你了。”

  沈临心知他焦心幼弟,自然不会介怀,笑道:“贺大人自去,此处有我,勿忧。”

  他说了这话,不仅贺熙朝心下一松,“梁上君主”孙熊也是大喜。

  傅淼与泗州的大小官吏并未定罪,自然不能拘押他们,而是寻了几间厢房分开关押,再挨个审讯。待人都走尽,孙熊才小心翼翼地原路溜走,远远跟着沈临。

  沈临并未先问傅淼,而是先审了几个衙役,忙至三更方歇。刚回自己的厢房,就听门外有轻微脚步声,沈临侧身走到门口,压低声音,“阁下跟了一路,到底有何贵干?”

  门扉轻响,一张字条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沈临一见字条,神色便是一变,随即对着烛火烧了。

  第二日一早,沈临便去贺熙华的厢房探望,顺便询问内情。只见贺熙华俯趴在榻上,林杏春在给他盖被子,仿佛刚上过药。贺熙朝坐在一边撑着头,极是疲乏,仿佛守了一夜。

  “小贺大人还未醒么?”沈临低声问。

  贺熙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昨夜烧得厉害,方才用了药才睡下。咱们不若先审别人?”

  “泗州百废待兴,安保良治水也需当地能吏相助,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如先审司马、别驾?”

  “就算审完,也不能完全撇清嫌疑,还得派人跟着。”贺熙朝伸手抚了抚贺熙华的额头,见高热稍退,点了点头,“走罢,让他好生歇着。”

  他们离去半盏茶的功夫,便有金吾卫叩门,“林太医,方才有小童胡闹,将药材搞乱了,弟兄们分不清楚,还请你过来亲自看一眼。”

  林杏春蹙眉,“哪来的乡野小童,实在是不讲规矩。”

  待他好不容易分好了药材,先前大脖瘟时相识的王郎中和严耀祖又来拜访求教,说是大水退后,部分村落又有瘟疫复发,不得不陪着他们看了两个病人,开了几副方子。

  而就在此时,一个鬼祟的身影躲过轮值的金吾卫窜入房内,在贺熙华的身边坐定。

  “熙华?”孙熊试着唤他,却收不到半点回应。

  孙熊将他的被子轻轻掀开,又揭开他的里衣,冷着脸细细看了,又小心翼翼地盖好。

  “贺熙华,”孙熊在他耳边低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反之亦然。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连日的奔波劳碌、忧心如焚瞬间爆发出来,孙熊努力抑制眼眶灼痛,深吸一口气,“若你这次挺不过去,朕也不能重返长安,咱们便黄泉路上做个伴,可若是朕再登临大宝,你却不在了,朕便让贺家上下都去陪你,好不好?”

  贺熙华的眼皮微微一颤,却依旧没有醒来。

  孙熊如梦初醒,自嘲地笑笑,“关心则乱,朕倒是像个昏君了。”

  他沉默了一会,淡淡道:“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

  作者有话要说:  孙熊引用的尚书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论罪宁愿轻不能重,论功宁愿重不能轻。与其杀无辜者,宁愿执法失误。其实就是最早的疑罪从无

  孙熊是在保证小贺 如果没有确凿谋反证据 以后就可以饶汝全家狗命

第47章 第十四章:新仇旧怨

  阴暗狭小的厢房内,沈临与贺熙朝正各自看着手中的证供不语。

  “呵,”贺熙朝语气淡淡,“虽早有预料,可未想到这些人竟真的卑劣至此。也罢,依照律例,我还是回避吧。”

  中书省定下钦差人选时,便有此顾虑,两名钦差,最好一名是贺党,一名是帝党,一人善断案,一人善政务,如此才挑了他二人。

  沈临借坡下驴,“也罢,傅淼既不能处理公务,不如泗州事先由贺大人暂摄,盛磊从旁协助,待小贺大人醒转,再请他代刺史一职。”

  贺熙华是泗州长史,本就是仅次于刺史的二号人物,由他暂代倒也名正言顺。

  “如此甚好。”贺熙朝满意地点点头,因贺熙华伤势而生出的阴郁倒是淡了几分。

  他起身,看了看窗外天色,“安保良已经到了,我去迎他,沈大人辛苦。”

  沈临笑笑,拱手道:“贺大人才是劳苦功高。”

  看着贺熙朝走远,沈临又枯坐了会,方起身,从侧门悄悄潜入后山,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山洞旁寻到孙熊。

  “臣沈临参见陛下。”沈临上前便拜,被孙熊扶起。

  时间紧急,孙熊无暇也无心与他寒暄,“所以确实有一伙人假托朕之名义,在朝中结党营私……呵,结党也便罢了,虽说君子无党,可历朝历代,哪朝无党?最骇人听闻的是,为了党争竟做出扒堤泄洪之事来,哪里是清君侧、为民请命,这分明是祸国殃民,置朕于不仁!”

  “确是如此,据臣等粗略计算,淮南道有二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四万多余屋舍坍塌,千亩良田毁于一旦,牲畜损失不计其数。”沈临垂首禀报。

  孙熊阖了阖眼,“耸人听闻!此人反贺党反得良心泯灭、人性全无。”

  “陛下尚未亲政,明面上又仍在桐宫。上次陛下发下明旨,贺党定会派人前去云中查看,陛下行迹定然暴露。陛下之后有何打算?”沈临迟疑道,“是否需臣伴驾回京?”

  孙熊摇了摇头,“不必,他们早就知道朕不在云中,贺熙华对朕的身份亦早有所觉,只是不知旁人是否清楚。”

  “旁人不明,但臣观贺熙朝行止,他并不知晓。”沈临笃定道,“臣猜测贺熙华并未告知其余贺党。”

  孙熊想了想,一笑,“确实像是贺熙华做出来的事,既然他们不知情,朕便继续在临淮待着,且看朕中没中这个举人,若是中举了,朕还得回长安赴试不是?”

  沈临哭笑不得,却又隐隐觉得此法不错,便道:“大将军以陛下不肖放逐陛下,群臣众说纷纭,皆不知其间内情。如今勋贵士族摸不清底细,均在观望,若当真贺党生出反心……”

  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正是斜阳萧疏时候,孙熊负手伫立,侧脸被映成一片彤色,沈临惊异地发觉少年天子在这苍茫天地间,竟乍然长大了。

  “彼时朕将满十六岁,然而大将军不愿轻易放权,不论是外朝还是内宫,均有人向朕进言,让朕给大将军加封。”

  “臣也听闻过此事。”

  孙熊勾唇,“朕想着贺氏毕竟也是后族,大将军辅佐朕七八年,给个虚爵也无不可,朕便爽快地答应,要给大将军一个三代不降等侯爵,须知我朝开国功臣方有世袭罔替的侯爵爵位,譬如令祖、开国宰相沈觅也不过封了广陵侯,他贺鞅何德何能?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封侯的诏书朕还未发给中书省,竟然又有贺党上书,要给贺鞅加九锡!朕将那奏折留中不发,贺鞅不得不自己辞让,可若是朕当时就同意了,是否三推四让之后,他也便坦然受之了?”

  “纵观历朝历代,若是受九锡者,十有八九必篡大位。”沈临精通国史,娓娓道来,“就我朝而言,德泽年间的史党、孝宗年间的邓党,都曾受过九锡。”

  “还有文圣皇后也受了九锡。”孙熊好意提醒,“文圣皇后从头至尾,未有半点谋逆之心。”

  “正是。”沈临腹诽,当着皇后兼着宰相,太子又是自己所出,自己反自己么?文圣皇后又不傻。

  “九锡之事就此作罢,贺鞅拿腔作调,太后却对朕冷淡起来,”孙熊苦笑,“直到承明十年,群臣进谏,请朕大婚。朕便看了看秀女的单子。朕彼时想挑作皇后的是御史中丞孟平的女儿,孟平出身寒门,非勋贵非士族,在寒门中颇有声望,更忠心耿耿,绝非贺党可以笼络。孰料,贺鞅也为贺熙朝看中了她,就令礼部重拟了个单子,你猜如何,礼部选定的元后人选共有五个,三个姓贺,还有两个母亲或祖母姓贺!朕当时也是没按捺住性子,去了太后的寝宫……”

  当时皇帝如何顶撞的太后,如何将一手抚养扶持他长大的太后气的大病不起,种种细节,仿佛有人亲见般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朕确实因一时激愤对太后不敬,这点朕无可辩驳,”孙熊语带讽刺,“沈大人可知朕是如何对太后不敬的?”

  不待沈临回答,孙熊自顾自道:“朕愤然离去,随即取了母后的灵位,质问太后为何在去年祭祀时不执妾礼。当场太后便捂着胸口倒在榻上,宣了太医。”

  他的神情颇为无奈,“紧接着国舅殿中监贺鞘就跟着太医来了,这事也就这么传了出去。第二日,大将军佩剑入殿,后来的事,也不需朕多说了吧。”

  沈临沉思道:“非要以此说贺鞅要反,倒也不算证据确凿。”

  “朕倒是觉得,”孙熊忽而闻到一阵幽香,转头就见一旁有一支桂花开的正好,不由伸手摘下,“此番或许也不是坏事,最起码可让贺鞅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换个人辅政,朕依旧还是那个皇帝,可若是没了朕,于朝堂他不能得人心,于乡野他不能安社稷,就是这皇位给了他,他坐得稳么?”

  “陛下的意思是,暂且按兵不动?”沈临本以为皇帝会急着回銮,想不到却比他们都还气定神闲。

  孙熊点头,“正是。”

  出来时间太久,恐旁人生疑,沈临刚要告退,就见孙熊笑笑地将那桂花递给他,正在谢恩和疑问中犹豫,就听他又道,“插在贺熙华床头。”

  “臣告退!”

第48章 第十五章:恍如隔世

  贺熙华醒来时,只觉香气馥郁,挣扎着转头看去,就见床头一枝桂花插在瓶中,开得正盛。

  “阿曜。”

  只闻其声,贺熙华已知来人,抿唇笑了笑,“兄长。”

  贺熙朝换了常服守在一旁,手执卷宗,仿佛仍在办公,见他醒了,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此番你托大了,为何不让暗卫现身?”

  贺熙华笑笑,“先前不过是皮肉伤,昨夜若是他当真动作,暗卫立时便会前来解救,我心中有数。”

  “有数个屁!”贺熙朝难得爆了粗口,“你挨了这么多鞭子,就算套出天大的消息,也是得不偿失。早在他对你用刑时,就该让暗卫出来,将他拿下。”

  与姿容昳丽的贺熙华比起来,贺熙朝可谓英挺非凡,更像是人们印象中飞鹰走马的朔州男儿,此时他剑眉倒竖、目露寒光,足令小儿夜啼。

  贺熙华也禁不住垂下头,“也不是全然无有收获,最起码这些年种种诡谲之事,如今我心中均有数了。”

  “糊涂。”贺熙朝恨铁不成钢,“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应当先寻个由头将他拿下,然后对他用刑,慢慢审他。你怎么反而倒过来了?”

  “他到底是刺史,我不过是长史,官高一级,我哪里能造次?”贺熙华伤口许是在结疤,一激动说了这么多话,顿时痛得眼前发黑。

  贺熙朝连忙柔声道:“也罢,这些事自有沈临去查,你先不用管,安心养伤。对了,我让林杏春过来给你上药,幸好这次带了这大内的玉容生肌膏,否则就留疤了。”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留疤?”贺熙华摇了摇头,“兄长,此番你来,倒是英雄气短许多,又是守候一夜,又是折花相赠,最后还怕我留疤,从前的你怎会如此婆婆妈妈。”

  “折花?”贺熙朝失笑,“这是沈临折下的。”

  他撇了撇嘴角,“到底是余杭人氏,南人嘛。”

  贺熙华愣了愣,看向那金桂,抿了抿唇,看着竟有几分局促,“是么,那回头兄长代我谢过沈大人,顺便转告他,待他得空,我有要事相告。”

  贺熙朝点头应了,起身,“你再多睡一会,我去找安保良谈谈治水之事。”

  “兄长辛苦,是我无能,累得兄长为我奔波。”贺熙华极是内疚。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贺熙朝为他掖好被子,匆匆而去。

  贺熙华怔怔地看着那金桂,又是茫然,又是酸楚,又是欣悦,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晓得满心满脑都是孙熊——孙熊是谁,孙熊在哪,孙熊何时归来,孙熊可好?

  胡思乱想了半晌,就连沈临进门都未留意到。

  “小贺大人,可大好了?”沈临见他怔忪,不由得出声提醒。

  贺熙华强撑着抬了抬身权当见礼,“沈大人。”

  沈临在他身旁坐下,开门见山,“扒堤之事,前因后果我已查的差不多了,你可有什么旁的佐证?”

  贺熙华轻声道:“沈大人,下官精力不济,怕是说不了多久的话,所幸我先前写过一个折子以备不测,就在那官帽柜里第三格第三本《臣轨》里,兴许对大人查案有些用处。”

  沈临去翻找,果然有一小册子,将这些年他觉得异常之事记得清清楚楚。

  “若说有何特别紧要的,下官以为是上次大脖瘟之时,竟然有人被几名官吏挑唆,冲撞我临淮城门,还意图劫粮。如今看来,似乎也是冲着我来的,甚至就连瘟疫,都颇有些蹊跷。”贺熙华声若蚊呐,显得格外吃力。

  “小贺大人是帮了大忙了,你且好生歇着,待你大好了,泗州诸事还需你来主持。”沈临喜不自胜地将那册子收好,“安心吧,朝廷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沈临又道:“对了,方才我从山下过,有一个你的幕僚,名唤孙熊的,给了我这枝桂花,让我插起来。”

  他瞥见贺熙华眼睛一亮,心中暗自发笑,拱了拱手便走了。

  知晓孙熊无恙,贺熙华也便放下心来,沉入黑甜梦乡。

  他一场酣梦时,孙熊其实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内,看着严耀祖煎药。

  早先药庐被毁,他们投奔过来,便一直不曾离去。后来孙熊周俭昌离去,贺熙华下狱,他们反倒鸠占鹊巢,成了主人了。正好此番贺熙华受伤,林杏春又被招来,大脖瘟时的老熟人倒是欢聚一堂了。

  “到底还是孙兄高才,我看这次,举人之名唾手可得。”严耀祖不无歆羡道,“你日后是要做官的,肯定也是个贺大人这般的好官。”

  孙熊客气了一二,看着严耀祖,忽然就想起先前撞见之事,“对了,那日我碰见包掌厨了,为何他竟住在树上?”

  严耀祖摇扇的手明显顿住,眼圈已然红了,“你不知道么?得意楼塌了之后,包家人便没了生计,但好歹有些积蓄,也能过活。孰料……”

  “怎么?”孙熊蹙眉,“我记得包俶也考取了秀才的,但这次乡试却不见他,难道中间生出了什么变故?”

  “孙兄猜的没错,”严耀祖再忍不住,两行泪流下来,“正是因生活无着,听闻衙门在招临时的民夫,包俶便去了,因他是读书人,自不需做苦力,只需巡堤即可。他曾和我说起,说民夫们修堤不易云云,哪里想到,竟然就有天杀的畜生,竟然真的去扒那堤,彼时包俶就在堤上……”

  半载同窗,孙熊至今都能记得包俶的模样,白净瘦削,总是带着几分尖刻模样,最是刻苦,书读得也是极好……

  “后来找到他了么?”孙熊哑声道。

  严耀祖惨笑,“若是不见人,还能有一丝侥幸,可惜,第二日,有人便在原先的县学边上见了他,大家都说包秀才不甘心,还想回来读书赶考哩。”

  “后来,包俶的娘亲便疯了,包掌厨便带着他娘亲还有他弟弟一起住在那棵树上。”

  孙熊闭上眼,再睁开时,双瞳里满是寒意,“你放心,我定要为他做主,断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作者有话要说:  贺熙华小时候叫做贺熙曜 所以贺熙朝还是习惯叫他阿曜

第49章 第十六章:忧中有喜

  贺熙华在榻上躺了两日,待稍微能起身后,便央着周俭昌带他去堤上。

  “这……孙秀才命小的看好大人,让大人好生歇息,万不可由着大人任性。”周俭昌很是迟疑。

  贺熙华拉下脸来,“他是长史,还是我是长史?须知你们都是我的属僚,你不听我的,反听他的,又是个什么道理?”

  周俭昌坚定道:“孙秀才也是为了大人好,从前咱们就觉得大人过于劳苦,如今好不容易借机能让大人多加休养,怎可功亏一篑?”

  贺熙华失落地坐回榻上,沉默不语,眼中似有无尽轻愁。

  周俭昌有些不忍心,犹豫道:“让大人出去走走也行,但必须坐轿。”

  “行。”往常贺熙华其实并不惯以人为脚力,可形势比人强,却也顾不得了。

  周俭昌寻了个二人小轿,里头铺上厚厚的褥子,又加厚轿帘,才敢让贺熙华上轿。

  贺熙华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从前熟悉的阡陌街道都早已换了模样,百姓黎民更是个个苦不堪言,回想起从前车水马龙、安居乐业的日子,悲怆难言。路过有人认出他,纷纷向他行礼致意,可贺熙华压根就不敢和他们寒暄,怕从他们口中听闻什么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

  “去堤上。”不想再看断壁残垣,贺熙华不容置喙地下令,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堤而去。

  远远的,就见一列一列的民夫扛着沙袋砖石,吃力地往大堤上运送,又有人不知疲倦地在大堤上夯土。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有两人并肩而立,其中一人指着滔滔河水,另一人凝神听着。

  贺熙华定睛一看,发觉竟是安保良和孙熊。

  “曾经黄河也有过改道的历史,”孙熊声音清亮,显然心情不错,“先前我曾读过一本前人治河的书,和先生‘堵不如疏、疏不如分’的主张倒是颇为相类——‘近日治河,乃遏之使不得北,而南入于淮,以便运耳。南行非河之本性,东冲西决,率无宁岁。’”

  “如今的后生,成日钻研孔孟之道,于实务庶务不屑一顾,像你这般博览群书的后生当真不多了,”安保良赞许道,“其实我已经有了粗略想法,既可以保住漕运,又能阻止黄河肆虐。”

  “哦?愿闻其详。”

  不属于他二人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孙熊猛然回头,果见贺熙华被周俭昌搀扶着走来,又见他穿的单薄,难免恼恨他不顾惜自己身子,可碍于外人在场,仍是先行礼,“学生见过大人。”

  贺熙华奇道:“赴试回来,倒是更懂礼数了。”

  说罢,恭恭敬敬地对安保良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安大人。”

  安保良素与贺党不对付,此番来泗州,几乎都躲着贺熙朝,可眼前的青年谦虚有礼,笑意和煦,实在令人难生恶感,便也笑了笑,“小贺大人客气。”

  孙熊侧身站在贺熙华身旁,恰好为他挡去大半的风,又对安保良道:“大人别吊我们胃口了,还请赐教。”

  “小贺大人应知泗州多湖,就这一带便有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万家湖等,这不错吧?”

  贺熙华点头,安保良找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圆,又画了一条长长的粗线,将那几个圆连成一个大圆。

  “你的意思是……”孙熊瞬间反应过来,“引黄河水将这几个小湖连起来,变成一个大湖,如此这般黄河定然水势趋缓。”

  安保良欣慰道:“不错,然后再拓宽河道,让大湖的水能又连通到淮河,最终再引到长江。”

  贺熙华仔细想了想,又有些踌躇起来,“可若是这般,几湖间的庄子恐怕要尽数迁走。”

  他心中默算,“恐怕有数千户要背井离乡,无田可耕……”

  “两害相权取其轻,”孙熊打断他,“若是水患一直无法解决,黄河再这么东冲西决,不仅下游所有州县都要受灾,就是运河都保不住。下游是金陵,是苏杭,是我玄启的粮仓和钱庄啊。”

  “此事,恐怕你我都定不了,还是得上报朝廷。”贺熙华心中无底,伯父行伍出身,于朝政并不如何精通,故而遇事往往爱循旧例,这种可能会担负千秋骂名的决定,他能否下得了,还是个未知之数。

  “不如大人去劝劝大贺大人?”孙熊勾起唇角,“他毕竟是大将军亲子,兴许面子更大些。”

  贺熙华瞥了他一眼,“唯恐天下不乱。”

  “行了,”孙熊对安保良拱手,“贺大人出来有一阵子了,学生担心他受不得风寒,先送他回去了。”

  贺熙华自是不乐意,可又知对方是全心为自己打算,便只好乖乖上轿。

  谁知还未起轿,就听远处有人骑着快马,敲锣打鼓,“孙熊可在此处?”

  众人都是一愣,贺熙华却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笑意闪烁。

  孙熊上前一步,“在下便是。”

  “恭喜孙公子,贺喜孙公子,你得了乡试头名,中了解元啊!”

  大堤上先是一片短暂的静寂,随即欢呼声、恭贺声不绝于耳。

  孙熊被人群拥在中间,仿似自己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人都飘飘然如同云间。

  一边的安保良也未想到,方才与自己畅谈治河方略的年轻人,竟中了解元,还恰巧为自己所见证,心中觉得是个极好的彩头,意味着自己在泗州将会一切顺遂。

  孙熊很快回过神来,一边对着人群拱手作揖,一边继续向贺熙华的轿子挤过去,吩咐轿夫起轿。

  众人让开一条道,欢腾地送他们离去。

  “恭喜。”贺熙华掀开轿帘,眼中是纯然的欢喜。

  孙熊其实远比自己想象中欣喜,却拿腔作调道,“侥幸侥幸。”

  换来贺熙华一阵轻笑后,孙熊看着奔走相告、浑身泥泞的民夫,眼神悠远,“我只是未想到,竟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人为我高兴。”

  贺熙华轻笑,“泗州不比江南,连举人都没多少,更别说解元了,我印象里恐怕压根就不曾出过解元。如今泗州遭此大难,你中举算是个难得的喜事。”

  孙熊沉默半晌,缓缓道:“我明年赴试之前,我一定要将堤坝之事查清。”

  贺熙华见他脸色阴沉,心知定有隐情,伸手按了按他的肩,“不会那么久的,你且放心。”

第50章 第十七章:一方安澜

  也不知贺熙华怎么与贺熙朝分说的,当天夜里,贺熙朝请安保良过去,二人长谈一夜。

  也不知安保良用什么打动了贺熙朝,第二日,贺熙朝竟然拿着钦差的身份,直接下令,将富陵湖、破釜涧、泥墩湖等湖周遭百姓尽数迁徙,随时准备蓄水。

  孙熊怕对方认出自己,从头到尾都未曾再回衙门,只从周俭昌等人口中听闻最新进展。

  “不愧与咱们大人并称大小贺,”周俭昌给二人都添了茶,活脱脱一个会说书的茶博士,“昨日在那堂上,盛磊等大人们都觉得我朝风俗均是安土重迁,本来泗州便遭受重创,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黄河改道也便改道了,未必日后还会决堤,此番只需加固堤坝,赈济灾民即可。而所谓蓄湖,徒让百姓流离失所,最终还有可能多此一举。”

  此时他们二人已回到先前半山腰上赁的房子,一边坐在槐树下喝茶叙话,一边帮隔壁王郎中煎药。

  “咱们小贺大人是何反应?”孙熊扇着炉子,好奇道。

  周俭昌回想起当时情景,说的更是津津有味,“咱们小贺大人一开始不曾开口,只是在斟酌。随即大贺大人便道,他是钦差,有全权处置之权,只是知会诸位大人,不必再议。各位大人协助他办好此事,自然有功,若是最终事与愿违,所有责任他一应承担。”

  孙熊嗤笑一声,“一应承担?几万生民,他承担得起吗?”

  “几位大人也是如此说的,可大贺大人依然一意孤行。”周俭昌将杯子放回去,仅剩的一只手手舞足蹈,“咱们贺大人开口了啊,说先前他一时兴起,请了县中的能工巧匠做了个烫样,不如此番就来试一试,看看蓄水之后到底能不能缓解洪水。紧接着,就有人抬出来那些烫样,做的真是别致,黄河啊,几个湖,乃至于城镇,都一模一样。”

  “后来试了么?”

  “试了,就从后头大池塘里引得水,正如安大人所说。然后咱们贺大人又说,几个湖变成一个大湖,官府做主多放些鱼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遭的百姓也不愁没有生计。”周俭昌喝了口茶水,“几位大人仍是面面相觑,有所保留。这时候贺熙朝大人便拍板了,当场便将任务分了下去,就连咱们大人都没放过。”

  “不会吧?”孙熊眉头紧蹙,“贺熙华还带着伤,他到底是亲堂哥,竟如此不体恤?”

  周俭昌摇头,“他到底还是顾念手足之情,给咱们大人安排的,倒也不算什么苦活,让大人负责丈量土地,分给之后迁徙而来的流民。对了,贺熙朝大人还特意说咱们大人手上有的是属僚,随意差使便是,他自己居中调度即可,万不能过度劳累。”

  孙熊无语凝噎,“他的属僚不就是你我二人?看来咱们有的忙了。”

  周俭昌同情地看着他,“举人老爷,你是不是忘了我不识多少字?”

  孙熊:“……”

  以孙熊的性子,本是千不愿万不甘为贺熙朝驱使的,可当晚间贺熙华真的带了半人高的卷宗回来,点了烛火准备挑灯夜战,孙熊冷眼旁观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认命地走上前去,从他手中抢过来。

  “你这是作甚?”贺熙华故作惊诧,眼中却分明带着笑意。

  孙熊闷不做声地接过来,草草看了眼,见都是田契地契在官府的存根,问道:“没有对照舆图么?”

  贺熙华笑吟吟地从袖中抽出几张图,摊平在案上,“喏。”

  孙熊伸手要拿,却被贺熙华按住,“不急。”

  他的指尖微凉,孙熊却觉得肌肤相交之处有如火焰灼烧,可却也不想将手抽出。

  “为何不急?”孙熊惊觉自己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忙轻咳一声,“以令兄的性子,恐怕恨不得你明日便将此事办好吧?”

  贺熙华笑笑,抓住他的手指,点了点图中某一处,“我的想法是,之前大脖瘟开阳十室九空,之后那些无主的田地,朝廷还来不及处置,此番正好给那些迁徙而来的百姓用吧。”

  “可若是那些田地已经被占了,该如何?”孙熊敏锐地感到此事并不简单。

  贺熙华不以为意,“自然大多被占,毕竟开阳县衙人手也是不足,根本无力看管。”

  见孙熊无语地看他,贺熙华笑道:“你如今已是举人,哪怕不中进士,去吏部干等着,也总能轮上个差使。手中事体千头万绪,与其到那时忙乱,还不如现下都学一遍,好让你以后信手拈来。”

  孙熊无奈地叹了声,“多谢大人为我打算。此事急不得,大可留待明日。”

  “那何事要紧?”贺熙华挑眉。

  孙熊从一旁的食盒里取出补汤,“今日得了刘炎送来的母鸡,周叔便炖了汤给大人补补身子。他一番心意,大人你莫辜负了。”

  贺熙华尝了口,只觉鸡肉酥烂,汤头醇美,火候调味无一不合胃口,赞道:“就冲周叔对我的这份心,日后天南海北我都要将他带着。正好他孑然一人,也算终身有靠。”

  孙熊默然地又给他盛了一碗,“周叔听闻,一定高兴得很。”

  “哎,”贺熙华倚在榻上,“泗州这段时日未免过于多灾多难,待大水过去,如何安民富民,又是个棘手事。”

  “本就是鱼米之乡,又有漕运,大人不需杞人忧天。”孙熊自己也饮了一碗,出门将食盒交给周俭昌,让他和严耀祖、王郎中等人分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傅淼背后还有旁人吗?”

  “他们在朝中定然已经成了气候,兴许背后便是宗室,”贺熙华蹙眉,“这傅淼来泗州怕就是冲着我来的,正巧碰上发大水。”

  “包俶之事,大人听闻了吧?”孙熊沉声道,“虽然并不相熟,可同窗一场,我不能让他死的这么不明不白。”

  贺熙华垂下眼睑,“人生在世,去日苦多。年月漫漫,竟是苦多乐少。早早离去,也是解脱。”

  孙熊听了这话,便是一阵烦躁,不由压低声音,厉声道,“谁允你这般丧气。”

  “你在同谁说话?”话音未落,门外竟响起诘问之声。

  贺熙朝!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子来了……快躲!

  中秋快乐 国庆快乐哟~~~

第51章 第十八章:属垣有耳

  贺熙朝!

  贺熙华与孙熊二人神情瞬间变了,孙熊立时四处寻找藏身之所,贺熙华苍白着脸起身,掀开床板。

  孙熊这才发现贺熙华身下之榻竟是空的,里面摆放着金银细软和珍藏书籍,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赶紧找了个空挡钻进去,吸了一鼻子的灰,也不敢咳嗽,直憋得脸色涨红。

  贺熙华无暇顾及他,赶紧将床铺还原了躺回去,对外头扬声道:“兄长,请进。”

  贺熙朝推门进来,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又嗅了嗅,只觉房内有浓郁鸡汤味,笑道:“许是我方才听错了吧?总觉得你在与人论禅似的。”

  贺熙华半靠在榻上,明明还隔着床板,却总觉得身下有如着火一般,干笑道:“哪里的事,我不过是自言自语,中间有些了悟,自己给自己当头棒喝罢了。”

  贺熙朝目光微微一动,在屋内各处略一逡巡,微蹙眉头,却也不再纠缠,“可大好了?伤口结疤时难免有些痛楚,你忍着些。”

  他大马金刀地在贺熙华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个玉瓶来,“这药我本来准备送给旁人的,如今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先便宜了你吧。来,将衣衫脱了。”

  贺家兄弟一同长大,又都是男子,幼时在贺家老宅规矩不大时时,也不是不曾一同下河戏水,哪有什么没看过不能看的?偏偏今日的贺熙华扭扭捏捏反复推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还是罢了,这不太好,有辱斯文,我自己来……”

  床板下的孙熊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又听贺熙朝道:“你乖顺些便好了,何须我用强?”

  贺熙华闷哼一声,孙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从前怎么没觉得贺熙朝这人这么滑稽,不过是上个药,竟搞得强抢良家妇男一般。

  “这药倒是不错。”贺熙华只觉背上伤口一片沁润冰凉,说不出的舒服。

  贺熙朝并未立时给他盖上衣裳,看着他背上伤痕,“大内的药,先前听闻有娘娘被烛火烫伤了脸,用了此药都能毫无痕迹。”

  沉默片刻,贺熙朝低声道:“阿曜,此番是父亲连累你了。”

  贺熙华见他一副要吐露心事的模样,心中着急,虽然他对孙熊绝对信重,可独独在家族一事上,却难以全然放心。

  无奈贺熙朝不会读脸色,见他神色,还以为他心有芥蒂,言辞更加恳切,“休怪父亲如今行伊尹之事,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

  “伊尹之事?”贺熙华冷声道,“可天下人都说他要行伊霍之事,众口铄金,再不将陛下找到,让陛下亲政,恐怕咱们阖族上下,想求个善终都难!”

  贺熙朝烦躁道:“你道我们不想找到陛下么?你不识得陛下,我却足足做了他五六年的伴读,说句犯上的话,传言天家祖上乃是冒认的汉人轩辕氏,实际上却是鲜卑人……”

  “天家虽一直坚称自己是鲜卑化的汉人,可看他们长期通婚的赫连氏、独孤氏,哪个不是鲜卑勋贵?鲜卑勋贵在天启朝统治了近百年,直到寒门自世祖年间、士族自仁宗年间纷纷崛起,这三足鼎立的态势才这么定下,哪怕玄启改朝换代,都未有变改。”

  贺熙华熟读国史,这一切自然知晓,缓缓道:“有传言说咱们祖上是鲜卑贺兰氏,才会为皇家养马……”

  “这就是一派胡言了,不知是哪个门客为了抬高咱们家的身份胡编的,”贺熙朝嗤之以鼻,“真要论起来,咱们家在天启算得上是寒门,到了玄启才勉强搭上一些勋贵的边。又因了是外戚,朝中群臣,不管是勋贵陇国公独孤氏,还是士族颍川国公赵氏、天子舅家博陵侯崔氏,还有开国功臣沈氏肃氏,哪家瞧得上咱们?先前世人都道父亲抢皇上的婚事,我又不知好歹地拒婚。你以为当真如此么?其实是父亲和人家议婚在前,结果人家觉得咱们家根基太浅,又有后患,根本不肯下嫁。才找了个由头,说我有心上人,主动拒婚的。”

  “竟是如此么?”贺熙华喃喃道,“这倒也说得通了,你不要的女人,就算天子主动开口,也不能应允,不然日后秋后算账,又得吃挂落。”

  孙熊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当年自己愤愤不平之事,竟是这么个乌龙。

  “不过就算这样,就因陛下不肯娶我贺家女,顶撞了姑母,伯父便不肯让天子亲政,甚至放逐天子于云中。因此事,我贺家被天下人视作乱臣贼子,这又该如何解释?何况天家来历,和是否找到陛下又有何干系?”

  贺熙朝叹口气,“我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就是想说胡人看似豪爽,实际最是奸猾。更何况是宫闱乱斗了几百年的天家?咱们这位皇帝更是其中翘楚。我说了这么多,就是告诉你,不管有什么误会,也不管我们到底想不想反,现在天下人的眼中,我们就是乱臣贼子;就算暂且不是,只要天子活着,也定然会想方设法让天下人深信不疑。一旦让他亲政,咱们就是必死无疑。”

  “荒唐!”贺熙华冷声道,“邓氏之祸就在眼前,邓氏好歹垂帘两朝,执掌朝政二十载,险些将轩辕宗室屠戮殆尽,可最终呢?还不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敢问如今江山依旧,邓氏何在?”

  “所以如今就是要从这只虎上下来啊!”贺熙朝打断他,“现在的问题就是,如果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宗室趁势而起,勋贵士族亦不会袖手;若天子无恙,归返帝京,待他站稳了脚跟……不论哪一种,咱们都是个死啊!”

  贺熙朝眼中的绝望冰冷刺骨,让贺熙华的心也跟着沉下去,“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所以,”贺熙朝苦笑,“当时还不如你嫁了他,最起码你能活下去,我贺家还能有一支血脉。”

  贺熙华脱口而出,“我都嫁给他了,还能有血脉吗?”

  说完才觉不对,只觉一阵赧然,还好贺熙朝并未留意,“说的也是。或者你如今可有什么中意之人,悄悄纳了,留一支香火……”

  孙熊在床底下,听他们大喇喇地从天家私隐说到造反密谋,再到觊觎后位,现在又说到闺房秘事,简直尴尬到无地自容。

  贺熙华显然也有同感,干巴巴道:“你是长兄,还是你来吧。”

  “唉,”贺熙朝约莫是真的很疼这弟弟,说话也百无禁忌,“我爱慕一青楼女子。”

  “啊?”贺熙华已出离惊愕了。

  “可她却瞧不上我。”

  孙熊:“!”

  贺熙华:“!”

第52章 第十九章:善自为谋

  还不待二人从惊骇中反应过来,贺熙朝却仿佛不想深谈,顾左右而言他,“对了,这堤坝之事查清了,确是傅淼嘱咐人扒掉的。”

  虽遗憾未听完贺熙朝的风月八卦,可到底事关大局,孙熊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贺熙华的声音沉闷,“这倒不让人意外,可我更关切的是,他背后是谁,有这等本事将他发配到我身边来。”

  贺熙朝冷笑,“定然在台阁之内,不过沈临搜到了不少密信,却是反复劝他勿要妄动,万不可伤及民生的。”

  孙熊舒了一口气,想着为他对抗贺氏的,定然是忠臣无疑,可对皇帝再忠,对生民残暴不仁的忠臣,又有谁敢用?

  “不如将傅淼正法了,背后之人便算了吧。”贺熙华沉默半晌,终是淡淡道。

  贺熙朝叹了口气,“我也正是此意,只是还需说服父亲。”

  对坐叹息一阵子,贺熙朝缓缓起身,“说了这许多话,你也该乏了。”

  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若是有了伺候的人,也不需藏着掖着。如今大厦将倾,朝不保夕,你我都无多少日子好活,凡事但随心意,莫要死到临头再悔不当初。就算不合时宜,闹到姑母或是父亲那里,我自会为你担着。”

  再不成体统还能比得上您吗?

  贺熙华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在榻上微微侧身行礼,“谢兄长体恤,也愿兄长能早日得偿所愿。”

  待贺熙朝走远了,他才虚脱般起身,掀开床褥,揭开床板,看着下头灰头土脸的孙熊,目光不善,“今日你听闻之事……”

  孙熊恍恍惚惚地指天道:“我若是透露出去一个字,便让我阖族来殉。”

  这誓不可谓不毒,贺熙华这才放下了心,尴尬道:“你去吧。”

  孙熊钻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你好生歇息。”

  贺熙华却只点了点头,虚脱般躺回榻上,拿锦被捂住脸。

  晚间,孙熊夜不能寐,干脆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疾步出门,一路到了钦差宿处,细听沈临房内并无响动后,方叩了三下门。

  沈临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又无声地跪下行礼,再引着他进了内室。

  “如今非常之时,倒也未亏待你们。”孙熊扫了眼屋内陈设,语气调侃。

  沈临干巴巴道:“泗州上下一番心意,臣实在无法推脱。”

  孙熊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你回去交给你父亲,让他阅后付丙。”

  “是。”沈临也不多问,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

  孙熊将下午贺熙朝所述傅淼之事,又向他求证一番,见两相对照无误才放下心来,“朕如今在盘算一件事,总算是有了些头绪,只苦于无人差遣。”

  沈临立时表态,“臣愿效犬马之劳。”

  “先别把话说的太满,免得日后真的让你肝脑涂地了,你又后悔。”孙熊安抚地看他,“但此番却是好事,不仅不会伤你性命,还能让你分得一杯羹。”

  “哦?”沈临一听此言,心中更是警觉。

  孙熊看着窗外,“要做大事,就不能没有银子。要短时间快速来银子,不去偷不去抢,你觉得有什么法子?”

  沈临其实心中瞬间有了个想法,可又苦于无法在面前这主跟前说,讷讷不能言。

  不知孙熊是不是看穿他心事,似笑非笑,“还不能贪。”

  沈临实在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谨慎请罪:“臣愚钝,臣不知。”

  “你可知为何扬州富甲天下?”孙熊循循善诱。

  “漕运。”

  “正是,可如今的漕运除去官府便是控制在漕帮手中,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漕帮背后又多有各勋贵的影子,就说你广陵侯府,坐拥扬州为封邑,这些年没少受孝敬吧?”

  这话可就说的有些诛心了,吓得沈临立时又要跪下。

  孙熊已经不惯旁人动不动就跪来跪去,单手将他托起,继续道:“可漕运之利比起海运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沈临只觉他那手如同铁爪一般,竟禁锢得自己难以动弹,也不知皇上流落江湖之时遭遇了什么,这臂力比起自己在鹤鸣修习武艺的弟弟,却也不差什么了。

  “陛下难道是想官营海运?”

  孙熊一边留意着窗外动静,一边道,“最终自然会如此,可如今却不是时候。东海晏家势大,是时候有人去分一杯羹了。”

  不愧是陛下,一穷二白时还在盘算着虎口夺食,只是若能不麻烦臣子们便更好了,沈临暗自腹诽。

  孙熊自然晓得他心中算计,“我想借荡除倭寇之名,整肃海运,从而使晏家心甘情愿地让利。”

  “朕想点几个人上书,就说要剿灭海寇,然后也不需多说,记住,一定要逮活的,然后不管他招还是不招,直接说是晏家指使的。然后……拿着供词去找晏家,让他们与我等分成,否则,便直接法办。”

  沈临插嘴,“海寇确实有大半都是晏氏等家族的势力,也谈不上冤枉了他。”

  “就算是冤枉,又怎样?就凭他们在东南沿海做的事情,判晏家一个流徙岭南绝对不算过分。”孙熊冷笑,“更何况,漕帮尚且不敢垄断漕运,他晏家竟趁着先前乱世,朝廷无暇东顾,勾结海寇……整个海上,除了他晏家的船,哪怕是朝廷的船都走不通,谁给他们的胆子?”

  沈临见他面沉如水,虽觉得晏家可怜撞到了枪口上,却也觉得皇上说的颇有道理,便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将晏家法办?”

  “如今朕大位未定,羽翼未丰,查办了晏家,朕也无力控制海运,倒不如暂且先便宜了他,日后再徐徐图之。”孙熊目光森冷,“若晏家乖觉,那便乖乖做朕的鹰犬,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沈临踌躇道:“那派何人去开这个口?此事又让谁来办?”

  孙熊揣摩着贺鞅的心思,“贺家是北人,势力范围不在沿海,对海运也未有太多了解。就算有人提出要剿灭海寇,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海运上头去。朕如今放心的人家,不过一二,又要在江南……你可有兴趣?”

  沈临连忙跪伏在地,“臣见识浅陋,恐怕难担重任。”

  孙熊在他身旁弯下腰,“朕已经修书给赵之焕了,具体事宜,他自会去找个可靠的人。朕是想问你府上借点银子打点,定要为那人谋取市舶使一职。到时候的利润……”

  “皆归陛下。”

  孙熊笑笑起身,“朕本就是空手套白狼了,哪里还会亏待你们?到时候自有说法。朕去看看贺熙华,你且歇下吧。”

  沈临心情复杂,“臣恭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胆大心黑

第53章 第二十章:百废待兴

  随着傅淼锒铛下狱,治黄通运方略敲定,钦差再无停留必要,简单摆了一桌酒,留下朝廷的赈济后,便匆匆回京,让孙熊很是松了一口气。

  中间还有段插曲,也不知包掌厨是如何混入衙门后厨的,竟意图在囚犯的饭菜中下毒,只可惜当时傅淼绝食,反倒毒死了其余的几个死囚。

  其情可悯,其罪难恕,升堂时,无数百姓为包掌厨求情,贺熙华便判他三年苦役,为安保良征来治水的民夫们做饭。这判决既不算重,也能让他赎罪,更让那些辛苦修筑堤坝的民夫们有了口福,算得上是几全齐美了。

  钦差走了不过半个月,十月深秋之时,朝廷的旨意抵达泗州,命贺熙华暂代泗州刺史,处置泗州大小事务,并协助安保良治黄。

  暂代这二字,可就别有乾坤,若有心让他接任刺史,又何必暂代?明眼人都看出几分名堂,恐怕贺熙华在泗州留不久了。大小属僚,想起平日里他处事公允、为人宽和、做官清廉,纷纷生出些许离愁别绪,各个都是难舍难分。

  贺熙华在泗州待了四五年,对离去也早有准备,故而接到旨意后,更加勤勉地处置泗州诸事,只求能再为泗州、为临淮留下点善政。于是乎,治黄蓄湖一事,便被摆到最紧要的位置上。先前贺熙华吩咐孙熊核清土地后,便令六曹做了大半,只剩下一些乡间豪强不肯退还,六曹不敢擅专,最终仍是报到了贺熙华这里。

  “你们是朝廷命官,要回朝廷的田地本就是名正言顺,”贺熙华难得地冷肃,“你们是收了银子,还是怕得罪人,本官心中有数。孙熊……”

  贺熙华到底重伤方愈,公事处理久了,难免精力不济。故而命人在身后摆了个屏风,屏风后再置一桌案,命孙熊每日在那温书,若贺熙华有吩咐,亦可第一时间效力。

  贺熙华一发话,孙熊便搁下手中《玉台新咏》,起身踱至堂下,拱手道:“在。”

  贺熙华面上怒意未消,眼神却柔和了几分,“你先选个临淮郊县的地方走一趟,随便挑几个豪强惩治一番立威,也好给其余诸县做个榜样。”

  “可这些豪强动辄家仆成百,学生一介文弱书生,势单力孤,如何能和他们抗衡?”孙熊其实心中早有章法,只不过存心逗他。

  可贺熙华根本不曾上当,无奈地瞪他一眼,“给你一百衙役,速去。我等你三个时辰,天黑之前,定要复命。”

  在六曹或羡慕或看好戏的眼神中,孙熊也不拖泥带水,对贺熙华笑了笑,便领命而去。

  贺熙华对他别有一番笃定,也不再管此事,将公务收尾。

  约好了一块去巡防的安保良在一旁等候,越想越觉得稀奇,实在难以理解小贺大人为何对区区一个举人青眼有加。

  正在浮想联翩时,贺熙华轻柔的声音传来,“安大人,抱歉让你久候了。”

  安保良回过神来,“刺史大人客气。”

  贺熙华将他那本厚厚的治河方略取出,“安大人此书实是惊世巨作,下官昨日收到后挑灯读完,方知‘此书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是何意。”

  安保良又客气了一回,又听贺熙华道:“然下官斗胆,有一拙见,请大人斧正。能否在此书中加上一节,水部命专人巡视堤坝,定时整修,形成定制,这样便可防患于未然。哪怕是遇上决堤这般突然之事,也不至乱了分寸。”

  安保良一听,深以为然,“都说小贺大人是难得的能吏,今日见了,方知传言不虚。我回头便将这段添上,之后再请小贺大人过目。”

  贺熙华谦逊一番,又苦涩一笑,“吃一堑长一智罢了,若是此次有专人巡防,就算歹人要掘堤,也不至……”

  他摇了摇头,将这丧气事抛诸脑后,看了看案上积压如山的公文,“虽庶务繁杂,可若是每日不亲眼去看看,也是放不下心。安大人,你我早去早回吧。”

  二人巡视堤防,说是早去早回,没一两个时辰哪里足够?待他们回衙门时,早已晚霞满天,衙役都已散去。

  孙熊端坐在大堂正中贺熙华的主位上,正奋笔疾书,见他们来了,便淡淡地抬头扫了一眼。

  这一眼谈不上有多凌厉,可对上那凤眼还是忍不住让安保良心中发颤,转过头来,又觉好笑,自己一个三四品大员,如何会被一小举人所震慑?又见身旁贺熙华微微扬头看了自己一眼,仿佛在向自己炫耀一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了。

  好在孙熊又匆匆写了几行字后,便极快地起身行礼,“学生见过安大人,见过贺大人。”

  贺熙华走到他身旁,低头看他方才写下文字,笑道:“竟这么快么?”

  孙熊笑道:“已比预想中慢些了。”

  他起身,将贺熙华扶到座上,又从一旁的小炉上取了一直温着的鱼羹,“周叔备下的,怕凉了,便一直温着,大人趁热喝吧。”

  贺熙华笑笑,小口啜着。

  “学生不负使命,共收回临淮田亩八百余亩。”孙熊这才慢慢回报,“只是学生先斩后奏,用了个不得已的法子,假传了大人的钧命,还请大人恕罪。”

  “哦?你又编排我什么了?”贺熙华挑眉,却也看不出多少怒意。

  “学生先前便已对照往年记录,对各县豪强所占土地心中有数,今日学生带着百余衙役寻了占田最多的那户,随即当场宣了大人的钧令,朝廷原先颁布明旨,淮南道所有受灾百姓,免税两年,然而若有人抢占旁人土地,不仅不免税,还按照承明八年,税赋最高的那年缴纳。”

  这也太胆大包天了!安保良咋舌。

  “按照玄启田律,朝廷免征赋税,州牧有便宜从事之权,虽是先斩后奏,但你做的也未错,毕竟我也给了你便宜从事之权。”贺熙华赞许地点头,“如此,他们占的田亩越多,则越是亏了。”

  “不错。”孙熊狡黠道,“学生与他们说,若是将田亩交还,则依旧免征。此外,学生还命人抬了几口空棺,说是原先那些绝户的田亩的主人,要落叶归根。他们又觉得不偿失,又觉晦气,纷纷退还了。”

  “做得好。”贺熙华不吝赞赏,转头对安保良道,“我这幕僚,可是个极妙的妙人?”

  在他热烈的目光下,安保良艰难地点了点头,“妙极妙极!”

第54章 第二十一章:阳关三叠

  贺熙华大概是看重孙熊到了极点,对他的做法一概照单全收,很快整个泗州的田亩便收回得七七八八。

  安保良那头进展得也颇为顺利,兴许很快便能将那些小湖连成一片,只待将汇入淮河的黄河水引来,再挖条沟渠引到长江里去,便大功告成。

  忙忙碌碌中,贺熙华惊觉中秋、重阳均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也忘了给自己身边的僚属休沐。正巧天子圣寿在十一月十一,立时给衙门上下人人都放了假,还赏了银两。

  孙熊坐在榻上,捏着手里鼓鼓的荷包,看着一旁笑得牙不见眼的周俭昌,突觉一阵无力,“咱们大人也太小心了,如今九州上下,怕也就他在真心实意庆贺天子诞辰了。”

  周俭昌瞥他一眼,“乱说,我看天下百姓都是真心实意的,毕竟能得几日清闲,又常有赏银,谁不高兴呢?”

  “那若是回头中书省发个旨意,说是日后大将军的诞辰也休沐,估计除了御史台,大家依旧是一般的欢腾。”

  “那自然。”周俭昌不理会他黑了的神色,蹙眉看他,“我可被你害苦了,方才大人对我说,今年恐怕就我们几个在一块守岁了,要我做一桌年夜饭,从现在开始就预备着食材。”

  如今在贺熙华的心中,周俭昌恐怕已经越过包掌厨,成了泗州厨艺最为卓绝之人。苦于孙熊威逼,周俭昌屡次想辩解都被打断,只好让自家大人就这么误会下去。

  孙熊思忖一二,叹息,“这恐怕是大人在临淮过的最后一个年了,确实得热闹热闹。”

  左思右想,孙熊想出了一一石多鸟之策——包掌厨家破人亡,正服着做饭的苦役,妻女如今正在衙门帮佣,干脆将他请来掌厨,自己从旁协助;安保良孤身在此治水,自然要奉为座上宾;王郎中与严耀祖母子一直借住在贺熙华的宅子里,自然也得一块叫着。再加上一些无家可归的衙役,正好摆上两三桌,既热闹也不会显得过于喧闹。

  贺熙华自是允了,又给他们拨了些银两备菜。其实倒也不需他烦心,刘炎依例送来自家养的鸡鸭,王郎中摘了后院里种的果蔬,药童们去河里摸来些鱼虾蟹,孙熊自己掏钱去集市上买了上好的猪肉,女眷们自己做了胡饼……

  天时地利人和,当天包掌厨拿出了浑身解数做了桌好菜,让众人赞不绝口。孙熊回忆了宫里的做法,自己又琢磨了半日,成功做出了酥酪,浇上蔗浆,配上夏日时腌渍的樱桃,竟和长安的樱桃浇酪有七八分相似。

  别说王郎中、周俭昌等泗州乡野之人未吃过这等帝都美味,就是安保良也是食指大动,最令人讶异的是贺熙华,此人平日进食极少,想不到却是个嗜甜的性子,足足吃了三碗才罢。

  “周叔做得一手好菜。”贺熙华真心实意道,眉目却向孙熊那方向看去。

  孙熊佯装懵懂,自顾自地对着湖鲜江鲜大快朵颐——回了北边,再想吃这些时兴水产可就不易了。大家推杯换盏,互颂安祺,直到星夜暗沉,渐渐的有爆竹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今年泗州灾害连连,颇是不易,好在贺大人救灾得力,朝廷的赈济也一分不少地分发到位,未来两年也不需赋税,如今看到几分奔头,这年也过得格外隆重。许是想去晦气,全城的爆竹都被买空,此时满城尽是噼里啪啦的欢腾之声。

  也不知明年诸人又在何地,孙熊仰头将杯中酒饮尽,闷闷不乐地想着。

  “其实上个月我已经接到朝廷的旨意,让我二月回京述职,下一步的差遣还要等吏部核勘决定。”贺熙华的声音在爆竹声中显得很不真切。

  众人均是一愣,纷纷放下匕箸看着他。

  “周俭昌,你可愿随我赴任?”

  周俭昌立时起身,“蒙大人不弃,小的才能以残缺之身做些微末之事,我愿终身追随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熙华点头,“你是为国立功、百战而归的壮士,何必过分自谦?能有你为我助力,乃是我之大幸。”

  他又看了眼孙熊,“正好时间凑巧,我亲自押解你去春闱。你已中了解元,再中进士,便是我泗州的荣光。你我满饮此杯,愿你再接再厉,高中三元!”

  其余人一听此言,纷纷起身,高举酒杯,齐声道:“祝孙举人蟾宫折桂,高中三元!”

  孙熊本人虽不在意,可心知此乃贺熙华心心念念之事,便也存了日夜苦读、临时抱佛脚让贺熙华称意的心思,便也饮下,“学生尽力而为。”

  贺熙华满意地点头,神色怅怅地看向其余人,“尔等大多故土难离,不管你们是跟着我走,还是继续留下,我都会为你们打点妥当……”

  话音未落,众人均是一阵唏嘘,如包掌厨女儿那般春心萌动的妙龄少女更是哽咽难言,恨不得天涯海角都跟着贺大人去了。

  此时有七八名遭了大灾,如今已变得孑然一身的少年子弟愿跟着他,贺熙华便将他们暂时充为常随,平日里带着读读书,待自己有了新的任命,再酌情给他们安排去处。贺熙华是个清廉如水的穷官,好在无家无室,不然以他的俸禄养上这么些人,还真有些捉襟见肘。

  贺熙华不无感伤地看看大家,“我要过了元宵方走,今日良宵美景,咱们不拘尊卑,一醉方休!”

  前次他从临淮知县迁任,就不声不响未告知旁人,此番故技重施,元宵一过,贺熙华便正式卸了泗州刺史一职,一行十余人悄无声息地出发了。

  孰料总有些人消息灵通,他们还未至城门,就见城门外熙熙攘攘,再定睛一看,临淮百姓扶老携幼,足足有数千人将官道堵得水泄不通,王郎中、严耀祖、包掌厨等告密者也在其中,个个神情悲切。见他来了,便是一阵喧哗,数名青壮男子抬着一硕大的万民伞献上。

  贺熙华又是动容,又有些懊恼,深觉自己给旁人添了麻烦,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安保良从人群后走出,缓声道:“这是泗州百姓一片心意,贺大人还是别再推辞了。”

  贺熙华红了眼圈,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将万民伞接过,修长的手指轻抚伞面,垂下眼睑,“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大家珍重!”

  说罢,他将伞递给周俭昌,郑重其事地长揖在地。

  孙熊静静看着,忽而有一把小木剑戳到自己跟前,一个仍被家人抱着的小男孩咬着手指,被家人教着一句句道:“我家遭过瘟疫,当时多亏孙秀才相救,你也珍重。”

  孙熊喉间一哽,珍而重之地将那木剑收到怀里,摸了摸他的头,“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泗州副本结束

  京城副本开启

  以及我回来啦 之前国庆8天乐 结结实实地玩了8天 没有摸到电脑 不能及时回复大家的留言 对不起~

  现在我就慢慢来补上(包括改虫)

第55章 第一章:长安春望

  泗州离长安,关山飞渡、远隔万里,出发时又是寒冬凛冽,混杂着离情别绪和前程未卜的惆怅,实在难言轻快。

  孙熊倒是将生死看开,一路只忙着苦读诗书,加上有贺熙华这么个现成的文友与他唱和点拨,可谓进境飞速,单论他原先最差的经义,若他偶尔某日心绪好,就连贺熙华都辩不过他。

  路再长也亦有尽头,不过月余他们便重新回到了长安。

  离城门口尚有五里时,贺熙华转头看孙熊,有些为难,“你是本科举子,我伯父是本届主考,若你跟我回府,我怕日后有人攻讦你……”

  孙熊本就找尽理由想不去贺家老巢,如今见他先思虑到了,自然爽快答应,“大人说的极是。此外先前听闻若是没点名气,不太容易高中,我正好想借此良机前去交游一番。”

  贺熙华先是点了点头,又纠结地看着他,“彼时你可不能这么灰头土脸的去呀,你若是这般,一开始旁人就低看了你一头。”

  周俭昌此时开口,“大人,秀才孤身一人,不如允我陪他赴考,也算是有个照应。”

  贺熙华深以为然,“孙熊也攒了不少银子,你们可千万不要省钱去住那破庙道观,四壁漏风受了风凉倒是小事,若是遇上歹人,那就小命难保了。”

  “学生浑身上下只有大人那套文房值钱,大人多虑了。”被戳破心事,孙熊干巴巴道。

  从前他看话本传奇,状元郎多是寄居在破庙里,本存着前去延揽英才的心,听贺熙华这么一说,又觉得颇有道理。

  “诺,”贺熙华从自己身上袖袋里掏出个荷包,轻轻掂了掂,“里面有些碎银子,足够你挑间清幽上房住上一个月了。”

  不待他递,孙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手中勾起那荷包的带子便抢了过来,笑道:“多谢大人美意。”

  贺熙华白了他一眼,带着笑道:“滚吧。”

  孙熊拱了拱手,拍拍周俭昌,二人下车步行。

  周俭昌木然地看着孙熊从怀里掏出贺熙华的私印塞进那荷包里,背着手满脸新奇地端详面前这座恢宏城池,而后豪情万丈地昂首步入。

  “秀才,你刚来泗州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京畿道人氏,难道从未来过长安吗?”周俭昌实在看不得他这乡巴佬的样子,忍不住出言相问。

  孙熊奇怪地看他,“淮南道亦有很多人未去过扬州,我没来过长安又有什么稀奇的?”

  周俭昌嘟哝道:“你能识文断字,还会武艺骑射,看着也像出身大户人家,却连长安都没去过……”

  孙熊笑笑,“我家里管的可严了,别说出城,寻常我连家门都出不去。”

  “啊?”周俭昌这就出离震惊了。

  孙熊左右四顾,琢磨着西市的位置,缓缓道:“我爹娘死得早,我被后娘带大,家里规矩又多,难免过得与常人不同。若不是此番一路颠沛流离去了泗州,开了眼界,恐怕如今还是个四方城里的井底之蛙。就说这长安城,我还是第一次见。”

  “唉,大户人家也有大户人家的不易啊。”周俭昌颇为同情地点头,“不过长安城大得很,咱们要不要先寻个客栈落脚?之后再慢慢逛也不迟。”

  孙熊笑笑,记忆中看天启朝的话本,都说每年元月至三月云来客栈都是考生云集,可如今百年过去,时过境迁,不仅云来客栈已如云烟,当年风流人物更成黄土,顿感苍凉。

  这么想着,便有些意趣缺缺,随便寻了个路人询问,说是现下最受考生青睐的客舍名曰登云居,坐落在曲水之畔,离二人所在之处并不很远。于是二人便安步当车,顶着料峭春寒,一路走了过去。

  客栈内果然人来人往,操着各色乡音的读书人济济一堂,有风华正茂者,呼朋唤友、高谈阔论,仿佛万物皆不入眼,有青葱不再者,郁郁无言、潦倒蹉跎,还未下场就已灰心短气,真真的世间百态。

  “这两位客官,可是要在小店打尖儿?”小二见他二人都是粗布衣衫,慵懒地问了句。

  孙熊也不在意对方冷待,淡淡问:“你们这可有二人一间的?”

  小二不耐道:“要么通铺,要么一人一间,要是你想二人一间的话,可以加个床铺,比原先价钱再多收三成。”

  周俭昌本想说自己住大通铺即可,又想起先前贺熙华嘱咐他好生保护孙熊,将话咽了回去。

  “那就来间地字房,务必清幽些,我要在这一直住到三月底。你算算需多少银两?”

  小二的神色终是变了,拿出算盘算了算,试探道:“三两银子?”

  孙熊一笑,“你算错了吧?应是二两五十钱,我说的可对?”

  小二悻悻一笑,假模假样地又打了遍算盘,作恍然大悟状,“客官您说的极是。”

  周俭昌见他做买卖不诚信,难免有些不喜,刚想说换个客栈,就见孙熊掏出二两六十钱银子,“这十钱算小爷赏你的,只是爷的吃穿用度,你可得仔细些。”

  小二想不到他出手还挺阔绰,立时换了副嘴脸,鞍前马后地一路带着他们去房间,又抬了热水给他们沐浴更衣,换了亮堂的灯盏,还额外多拿了几根蜡烛。

  孙熊对他也客气,笑眯眯地送他下楼,方合上门,对满脸不苟同的周俭昌道:“常言穷家富路,出门多花些银子打点,总没错。”

  周俭昌挑了后加的小床,将高床让给孙熊,单手铺床躺下,“只是觉得秀才你……不,举人你这般的人物,何必要给他这么个小喽啰好脸色?”

  孙熊也躺在榻上,只觉一路征尘洗去,说不清的舒爽,困意也慢慢席卷上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若不打点好,便会尽其所能让你不舒服,可若是给他们点小恩小惠,不论是打点还是探听消息,他们都得用得很。”

  周俭昌点了点头,见他困了,也不再多言,闭上双目。

  “周叔,”孙熊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低沉,“你我是过命的交情,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别说我如今只是个举人,就是我中了进士、当了大官,哪怕是当了皇帝,你喜欢叫我秀才,对你,我就永远是孙秀才。”

  虽然皇帝云云是僭越的胡言乱语,周俭昌仍觉得心头温热,“好。”

第56章 第二章:济济一堂

  此时在登云居落脚的,是来自各州府县的举人,整个客栈每日被书墨香诵读声笼罩,简直荡涤人心。

  既存着结交读书人的心思,孙熊便时不时踱出房门,或点上三两小菜就酒,或点一杯清茶嗑瓜子,听听各地的读书人所思所想所感所盼所求,哪怕是听他们痛骂朝廷,都觉得妙趣横生。

  “听闻有好几个解元都住在咱们登云居呢。”

  “哦?我只知剑南道的解元魏正行在,难道还有旁人么?”

  “还有江南道杭州余杭钱循,河南道颍川赵之灿。”

  “往年的夺魁热门多半出自这些地方,可谓人杰地灵,难道这科的状元又会由登云居平步青云、鲤跃龙门?”

  周汝昌听着就有些不服气,低声对孙熊道:“难道我们淮南道从未出过状元么?”

  孙熊想了想,“天启朝好像出过七八个,我朝开国百年来还未有过。”

  “我淮南道文风昌盛,这委实奇怪。”周汝昌愤愤不平。

  孙熊笑笑,“五百年来,我们泗州都未有过呢。”

  “此番全靠秀才你了。”周俭昌为他添茶,目光殷切。

  “我可比状元厉害多了。”孙熊扬了扬眉,颇为自负。

  周俭昌虽觉此言颇有些狂生的味道,可想想这些状元多半只会读书,可孙秀才文采武艺谋略都是一等一的,便颇以为然地点头,“对了秀才,先前你对大人说考进士须得有文名,要四处交游,我听闻许多举子都自己办了诗会酒会,你为何不去?”

  “人家未请我,我如何去?”孙熊只觉好笑,“更何况,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去结交。”

  “那方才他们提及的几个解元呢?”

  孙熊又笑,“状元只有一个,大多数的解元都是做不得状元的,何况是否有用之才,哪里又是一两场比试就能看出来的?就说这历朝历代的状元,有几个得用的?印象里做过首辅的,仿佛也就赵文正公罢?朝中这些个状元,大多书读的极好,却读傻了读迂了,反而于社稷无用。”

  “兄台好大的口气。”一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孙熊回头一看,见一俊秀青年冷脸站在一旁,显是不悦至极,他身后还有几名举子面色不善,便笑道:“兄台不声不响地听了全场,若将诗词经义换成听壁脚,定是状元无疑了。在下泗州孙熊,不知兄台高姓?”

  那人阴沉着脸,敷衍地拱了拱手,“余杭钱循,家父正是景光三年的状元。”

  这几个热门解元,先前那颍川赵之灿,一看名字便出自文圣皇后的娘家,渊源比皇室都长上数百年的士族门阀;这个竟是状元的儿子,这科举子看来个个来历不凡。

  “钱公子,方才口出微词,言语失当,是我的不是。”孙熊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只是待你高中,步入仕途,可能遇到的攻讦打压、谩骂羞辱,字字句句都比我方才尖刻百倍,甚至指名道姓、辱及祖宗。彼时,你难道要一个个辩过去么?若是众口铄金,你辩得过来么?”

  钱循听闻他口出狂言,说状元皆不得用,一时气愤才前来理论,本以为他会有些赧然,却想不到愈发振振有词,还教训起自己来了,只觉此人无耻之尤,脸色更是冷峻,“这便不劳兄台你费心了。我也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劝,兄台与其对旁人评头论足,还不如多温习几本经典,免得名落孙山、白白奔波。”

  孙熊眯了眯眼,手指轻击桌面,略一回想,“啊……我想起来了,钱桑斋,景光三年中举,随即入翰林院,两年后,服母丧丁忧,之后历任礼部主事、膳部员外郎、膳部郎中,前年,因迎秋西郊时失察,祭器不洁,又降回了员外郎。”

  见钱循神情惊异,孙熊意味深长道:“按说令尊不该犯这般的错误……”

  钱循未想到他对自家底细一清二楚,又惊又怒,脸涨得通红,“祭器不洁?我父乃是个堂堂正正、忠君爱国的君子,先前因贺鞅加九锡之事,连上数道奏折弹劾,开罪了贺党,这才被寻了个由头发落。文人的赤血丹心、气节风骨,你一个背后嚼舌根的长舌妇又懂得什么?”

  周汝昌见他说的实在难听,有些按捺不住,却被孙熊按住手背。又听孙熊悠悠道:“你应感激大将军宽宏大量,未寻个由头将你爹下狱,不然就连这场科举,你都难以下场。”

  “呵,若当真朝纲祸乱到了如此地步,这官不当也罢。”钱循目下无尘,“大不了归隐田园,纵情山水,做个不合俗流的方外之人。”

  “归隐田园?纵情山水?敢问钱公子,田园将芜,你会耕田否?可知一石粮食折多少银两?空山一座,你会烧火会劈柴么?”孙熊笑得讽刺,“此外,没有官身,你便要服劳役,修城墙、挖沟渠,如牛马一般肩扛手提,你能么?”

  他起身,走到钱循身边,“你父亲是个义不屈节的忠臣,却不是个和光同尘的能臣。日后,你万不能学他。”

  钱循只觉这人蹊跷至极,虽立场相悖,可他的话又字字在理,实在不知如何接话,便拱了拱手,转身上楼回房温书去了。

  孙熊看着他背影笑了笑,剥了颗红皮花生抛到嘴里,对周俭昌道:“我也看了几日了,就今天这个钱循有些意思。”

  “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小心眼的南方小白脸,有何特殊之处?”周俭昌好奇道。

  孙熊托腮沉思,“皇帝远在云中,今年的考生与贺熙朝那届一般,会是贺鞅一手遴选,也就是说均算不得天子门生,而是他贺鞅的门生。客栈里人多口杂,拿不准那提壶的店小二便是贺党的暗探。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挺身而出,为君父声张,可见是个忠诚纯孝之人。今日见了我,兴许是他的福气,亦有可能反过来,谁知道呢?”

  “秀才你也算和他相见恨晚了。”

  孙熊将书本合上,“如今这些举子都在烧大将军的热灶,甚至还有人想联名上书请大将军加九锡。像钱循这般的对贺氏不屑一顾的举子,纵然有些鲁莽,日后也会派上用场。”

第57章 第三章:登乐游原

  孙熊安安心心地温书,岁月静好,唯有一小小烦恼,一旦他想起贺熙华,思绪便有如脱缰野马般再刹不住。譬如瞥见贺熙华送的文房,便会想不知他身子是否大安了,有没有请宫里的太医为他诊治过,林杏春虽年轻,可对他脉案熟悉,为人也忠厚可信,若是能请他前去,那是最放心不过的……

  让孙熊颇有些介怀的是,贺熙华迟迟未派人捎来只言片语,不知是急于撇清关系,还是过于忙乱,压根将孙熊这么个小人物忘记了。

  于是这日,孙熊实在有些憋不住,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差遣周汝昌去贺府打探消息。本想自己安心闭门温书,孰料竟然也收到了一张诗会的帖子,定睛一看邀约人,竟是颍川赵之灿。

  这可就有些意思了,毕竟系出一脉的赵之焕是知晓自己底细的,此番受邀是他授意,还是凑巧?

  孙熊思忖到底这世上有多少人见过他真容,想来想去,除去少数如贺熙朝、赵之焕、沈颐这般去过太学的贵胄子弟,最低也得是个三品官,最年轻也是不惑之年,想来就算自己去了,恐怕也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心下稍安,很快便到了约定之时,孙熊穿了他最为体面的一件鸦青布衣,还抓了把先前自己写的扇面,将头发仔细打理一番方才出门。

  集会之地在乐游原,离登云居有十里之远,可孙熊依然不疾不徐,边赏玩春光,边悠然走去。

  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忽而一青纱小车在他身旁停下,车帘被人挑开,钱循冷脸看他,“你也去赵兄的诗会?正好顺路,不如一道吧。”

  孙熊一反前日凌厉,老实巴交地笑了笑,拱手道:“相请不如偶遇,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钱兄了。”

  说罢,利落地翻身上车。

  “其实我听闻过你,”钱循冷不丁开口,“有一叫做王庐的姑苏举子,曾经前来游说我。事涉机密,不便多说,重要的是,他说你曾经在泗州做过两年幕僚,而你的主子,正是贺党的后起之秀贺熙华。”

  孙熊挑眉,“知道的还挺多。怎么,王庐也让你们来长安哭陵了?”

  钱循瞥他一眼,“他游说我的并非此事,可我也确实听闻他曾经在金陵蛊惑人心,要置贺熙华于死地。”

  “你既然知道贺熙华于我施恩极重,令尊又和贺党势不两立,为何还请我上车?难道不知,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钱循冷静看他,“先前我与你对话时,我便知晓,你绝非池中之物,也绝非贺党中人。此番赵之灿请你赴会,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想。”

  孙熊叹了声,“承蒙厚爱,只是我不过天地间一散人,就算不是贺党,也无心做什么帝党。”

  “你想多了,”钱循讥诮地笑笑,“我一介书生,无足轻重,更无资格参加什么帝党。与你说这番话,不过是看在上次你好意提醒的份上,投桃报李罢了。”

  “哦?”孙熊心中隐隐有猜测,只差一个验证。

  钱循冷着脸道,“听闻今日王庐也会去,若是打了照面,你务必小心。”

  孙熊觉得他实在有意思,不知算不算得外冷内热,笑道:“多谢钱兄提醒。”

  钱循不再多言,孙熊也乐得清静。

  乐游原,顾名思义,便是长安城上至王公显贵、下至贫贱庶民游乐之处,故而不论何时,总是人声鼎沸、笑语欢歌。

  乐游原高耸轩敞,乃是长安城的最高之处,登高望远,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南是曲水汤汤,西是禅寺宝塔,今日晴好,就连宫城都能影影绰绰地看清三四分。孙熊头遭来,便被这景致震慑,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孙兄,看傻了?”有几个京城子弟打趣道。

  孙熊眼也不眨地看着,半晌轻声道:“长安城在发光。”

  他那乡巴佬的样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孙熊似是回过神来,也不觉羞耻,不卑不亢道:“在下孙熊,淮南道举子。我乃一介乡野村夫,平生未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在下晋阳叶胥朝。”

  “区区雷州朱毓标。”

  “不才兰陵刘宗棠。”

  “鄙人余杭钱循。”

  “姑苏王庐。”

  王庐与他视线相会,对方目光森冷似冰,满是不屑,孙熊却嘴角含笑,颇为和气,主动招呼道:“半年不见,阁下风采一如往昔。”

  王庐却视若无睹,从他身旁绕了开去,边对一旁的刘宗棠道:“并非我清高傲物,只是家慈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我自幼聆听慈训,不敢不从耳。”

  “是何警句?不如也让我等也长长见识?”

  “宁与君子为敌,不与小人为伍。”

  他显然打着忠君爱国的名头,积攒了不少人望,所至之处均有不少拥趸,与他相比,孙熊这里就显得格外冷落。

  孙熊不以为意,干脆自顾自地用起酒菜,等着主人出现。

  “诸君,我来迟了,该罚。”赵之灿急急忙忙出现,手中拎着两坛酒,“只是我方才去武陵春打了一壶好酒,前头的人太多,等了半个时辰,这才来迟,诸位勿怪勿怪。”

  这借口找的,又不是贺熙华,大家公子连小厮都差使不动,还要亲自去排队打酒,说出去,怕是谁也不信。

  孙熊自然也懒得拆穿,本想闷头吃菜熬过这一场,却见那赵之灿端着杯子最先踱到他跟前,“你便是孙熊?”

  孙熊停箸,抬眼看他,起身道:“在下孙熊。”

  “我曾听堂兄提及过你,还给我读过你的文章,当真是生花妙笔,锦绣文章!”赵之灿仰头将酒饮尽,上下打量孙熊,两眼发光,“尤其是那篇赈灾策,简直是不世出的奇文!又是才子,又是能吏,貌比潘安,不下宋玉,难怪兄长让我好生与你亲近结交。”

  他过于殷勤,孙熊吓了一跳,在心中将赵之焕骂了千万遍,却还是僵着脸与他寒暄客套。

  王庐等人虽不快,但到底顾及赵之灿的面子,不曾立刻发难。

  就在此时,刘宗棠与王庐换了个眼神后开口,“既是当世才子,今日又是诗会,不如就请孙熊公子为我们赋诗一首?”

  善策论者往往不善诗赋,赵之灿下意识地想为孙熊推脱。

  孙熊目光定定地看着王庐,悠悠笑道:“这有何难?”

第58章 第四章:云泥之别

  这有何难!

  此话一出,便有数人嗤笑出声,原因无他——孙熊出身太差,县衙胥吏也不过比贩夫走卒强上些许。再看他粗布烂衫,就连个小财主的儿子都不如,不要提在座诸位王孙公子了。

  赵之灿瞬间变了脸,看向最大声的那几人已是面色不善。

  孙熊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物本就不屑,自然也不会介怀,只对那刘宗棠道:“请兄台出题吧。”

  刘宗棠故作潇洒地将那洒金檀香折扇对着山下一指,“不如就以登高为题,如何?来前兴许孙兄也已做了些准备。”

  孙熊端着酒盏起身,“我是个粗人,只会做些打油诗,准备何用?何须准备?”

  旁人衣袂飘飘,孙熊布衣短打,可他半张脸映着曦光,竟别有一番气度,“登高而远望,烟霞满长安。”

  确实有些打油诗的味道了。

  孙熊目光定定地看着烟雾飘渺中的层檐重楼,依稀辨认出那是蓬莱殿,深吸一口气,“宫阙委尘垢,春色殊可哀。”

  有些人对视几眼,须知蒙尘不仅是指沾染尘埃,也指天子失位逃亡在外,蒙受风尘,他是贺熙华的僚属,本不觉得他有此意,可一想起后面的可哀,又觉得有些拿不准了。

  孙熊转过头来,随手在席中虚点,“犬彘相对坐,豺狼当道啼。”

  被他点到的恰巧就是方才嗤笑的几人,各个均是勃然大怒,甚至有人起身准备辩驳。

  孙熊长叹一声,坐回席上,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人都听闻,“满座尽欢悦,我独断中肠。”

  话音一落,场上鸦雀无声,倒不是这打油诗写的有多好,而是里头的意味……

  如今贺鞅是主考官,考生诗会上的诗词文章是极其容易流传出去的,就算开国烈祖为了杜绝以貌取人,设立了殿试屏风制度,可中了进士后领受的差使,依旧是由垂帘的贺太后,还有摄政的贺鞅来定。更别说他还曾是贺熙华的幕僚,听了这诗,贺熙华还会提携他吗?不给他穿小鞋到死便不错了。

  这么明目张胆,这孙熊若不是个无谋莽夫,便是想做个狂生隐士了。

  “好诗!”一片寂静中,钱循击掌而叹,“咱们品诗,词藻是其次的,关键在其神。此诗虽过于朴拙,但极有风骨,我很是喜欢。”

  赵之灿被惊出一身冷汗,惊疑不定地看着孙熊,先前赵之焕从扬州修书过来,说是有一个同科举子,很是不凡,让他多留意,必要时可以相交,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浑不吝的主。如今在他的诗会上传出去这等辱骂贺党的诗,就算贺党顾及宗族,不敢找他的麻烦,也够吃一壶的。当前的举子隐隐分为两派,自己就是两边都不想得罪,才将贺党的孙熊和激进帝党的王庐均请了来。可未能想到孙熊禁不得激,反而比他们还先发难,一旁几个父兄是贺党的举子神色已有些难堪,今日看着不太好收场。

  “呵呵,有些人诗做的好,满嘴的忠孝节义,还不是认贼作父?去年若不是你,恐怕贺熙华早已经伏诛,贺党也早已经身败名裂,如今还装什么忠臣纯臣?不过是贺家的一条狗。”王庐冷声道。

  这里有不少人都隐约知晓去年水灾之时,王庐曾串联淮南道江南道考生,想要一起哭陵威逼朝廷处死贺熙华,加上极短的时间内傅淼决堤构陷贺熙华之事又东窗事发。王庐和他背后之人想要置贺熙华于死地,其心昭然若揭。听他的口气,彷佛孙熊曾经力保贺熙华,坏过帝党的大事。

  如此很多人看向孙熊的目光又微妙起来。

  孙熊定定地看着王庐,“我虽为贺熙华所驱驰,可我敢以列祖列宗和子孙后代之名起誓,我若是对轩辕皇室不忠,对当朝天子有半点异心,我全家死绝,永堕畜生道,不入轮回。你们敢吗?有些人处处标榜着尽忠报国,可做的事情却还是党同伐异。贺熙华固然姓贺,可他殚精竭虑,爱民如子,我自然愿意为他效命。相比先前有人为了重创贺党,不惜数十万生民的性命,我若是为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做事,又与禽兽何异?”

  赵之灿自觉不能再缄默了,便起身道:“孙兄说的极是,孔门子弟立于世,便是一个仁字,不管贺党如何倒行逆施,百姓何辜?傅淼此举,就算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也是天理难容。王兄所言差矣。”

  “我一家之言,与诗会主人无关,”孙熊将杯盏放下,留意着在座举子的神色,笑道:“横竖我是个不受待见的,这便告辞了。预祝各位金榜题名,他日为君尽忠,为民尽心,为国尽力。”

  说罢,他走到赵之灿身旁,“虽然烂漫,但心思纯正,假以时日,必是朝廷栋梁。回头我便修书给赵之焕,若你此番能中,便为你谋个州县的差事,对你将来大有裨益。”

  赵之灿傻傻地点了点头,一时竟丝毫不觉对方用这种尊长语气教训自己有何不妥。

  孙熊为免麻烦,一般都低头不语,穿得又有些俭朴,常人不太容易留意到他的长相。如今微扬着头,站在众人视线中央,诸人才留意到他的长相——凤眼斜睨,顾盼生辉,薄唇微勾,似笑非笑。仔细看去,那双重瞳在春日熹光下亮得惊人,让人不敢逼视。

  在座不少人也是见惯了美人的,可和孙熊这天人之资一比,瞬间都成了庸脂俗粉。

  孙熊却已走了数步,直到王庐阴森的声音传来,“成王败寇,你我考场上再见分晓。”

  孙熊摇摇头,“你还不配与我谈胜负。”

  一战成名,孙熊心中清楚得很,就凭刚才那首不入流的打油诗,自己已经在京中有了声名,之后只需埋头苦读,再不用理窗外事了。

  意兴阑珊地漫步回去,突然听闻阵阵马蹄声,孙熊霍然回头,就见周俭昌自己骑了一匹枣红马,另一匹石黄色的高头骏马跟在一旁,一见他便欢快地嘶鸣出声。

  尽管它已长大不少,孙熊还是一眼认出,惊喜道“孟精!”

第59章 第五章:晴天霹雳

  快到他跟前时,孟精放慢速度,孙熊手一撑马鞍,便稳稳当当地骑在马上,对周俭昌道:“多谢周叔。”

  周俭昌笑道:“是大人特意吩咐我将它一并带回的,他说你要四处交游,若是没了马,容易让人看轻。对了,大人还让我带来几件衣裳,说是他思虑不周。”

  孙熊摇头,“这倒是不必,我日后应当不会再出来交游了。”

  “哦?这是为何?”周俭昌很快想通关节,冷哼一声,“英雄不问出身,韩信受过胯、下之辱,卫青还做过马奴呢。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井底之蛙罢了。”

  孙熊失笑,“人家都是见过世面的,咱们从乡野间来,才算得上是井中人吧。对了,大人一向可好?”

  周俭昌笑得欢悦,“此番呀,说不准咱们能三喜临门呢。”

  孙熊莫名心里咯噔一下,“此话怎讲?”

  “第一喜,自然是秀才你高中了,若是中了会元状元,来个三元及第,这可不是最大的喜事?第二喜,咱们大人本就是来述职的,以大人的家世才干,定然是要升迁的,这自然也是喜事吧?”

  骑在自己的座驾上,孙熊却觉一阵阵眩晕,却依旧笑道:“那这第三喜?”

  周俭昌取笑道,“你平素自认聪明,还有诨名小诸葛的,怎么连这个都猜不出来?你是大登科,咱们大人便是小登科。”

  贺熙华比他长数月,已经十七有余,确实已到了婚配的岁数,以贺家目前的势头……

  孙熊阖了阖眼,苦笑一声——他不意外自己对贺熙华的非分之想,他诧异的是,即使酸涩排山倒海一般没顶,他仍能冷静克制地思索,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冷眼旁观一般。

  “难不成贺家想让他尚主?就算没有合适的公主,仍可以找个郡主?”他听见自己若无其事地问道。

  周俭昌佩服道:“秀才你真是神了。不错,并非我刻意打听,只是我去时,太后的懿旨刚到,命咱们大人进宫觐见。然后说琅琊王府的郡主也要入宫,让咱们大人护送她进去,这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琅琊王府么?”孙熊点了点头。

  琅琊王府在本朝地位超然,先前邓氏之祸,近支轩辕宗室几乎被屠戮殆尽,琅琊王府有从龙之功,开国时便和武宗轩辕懋歆生父的洛王府一脉一起,成为仅剩的两家亲王府。这两家亲王,与其余皇子的亲王府不同,并不降等袭爵,而是世袭罔替,其分量可见一斑。

  经过前面几桩事体,贺氏已然察觉自家看似光鲜,却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岌岌可危。不管是想再进一步,徐徐图之,还是想万一不测,攀上一门宗室,事败也可保住一支血脉。

  大小二贺均是尚主的不二人选。

  天子是先帝独子也是幺子,他的两个长姊崇安公主、崇宁公主都已经出阁,如今剩下的宗室女中,地位最显的,怕就是琅琊王府的崇泰郡主了。

  孙熊蹙眉,“贺家当真到了这个地步了?”

  “什么?”周俭昌听得莫名其妙,在他眼中看来,如今贺家正是如日中天。

  孙熊算了算时日,“最近在朝中,可有人上折子请天子还朝?”

  周俭昌茫然地摇头,“我又没去上朝,我怎么知道?”

  天子离京两年,若是朝局平稳也便罢了,偏偏这两年天灾人祸,人心动荡,不论是宗室、还是勋贵,自然会提请天子还朝。应付政事就足够贺鞅焦头烂额,交不出天子,可想而知他此刻是何等的心似油煎。

  轩辕氏宗女尊贵,哪怕是夫家谋逆,公主郡主只要未参与,也不过再嫁而已。德泽年间,苏党犯了谋逆大罪,一旁支主母是长公主的小姑子,毅然悬梁自尽,只求不牵连儿子。最终驸马公主作保,那苏氏余孽竟然就被放了出来,后来还参加科举入仕,最终官至二品,便是两启数百年唯一做全过六部尚书、却始终未入台阁的苏诲了。宗主之贵,可见一斑。

  贺鞅想做成邓党未做成之事,却也害怕落得他们的下场,于是便学了先前苏党,打起了公主郡主的主意。

  “可长幼有序,”孙熊默然道,“为何不让贺熙朝尚主呢?”

  周俭昌长叹一声,“我去的时候,大贺大人还在榻上躺着呢,据闻是请了家法。”

  “难不成他前头说自己心有所属是真的?”孙熊满脸惊异,贺熙朝在他心中一贯是个冷血刚强之人,竟然也会为了什么人不顾前程、不计生死么?

  周俭昌凑过来,低声道:“据闻是为了江湖第一美人白雪词,只是那白雪词方十四岁,又是秦淮河上的风尘女子……”

  “江湖……”孙熊目瞪口呆,可也无暇为贺熙朝的惊世绝恋出谋划策,“所以他们无法强逼贺熙朝,就反过来从贺熙华这里下手?”

  周俭昌奇怪道:“这又是个什么说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人间至理。何况崇泰郡主这般秀外慧中、贵不可言的女子,与咱们大人可不就般配得很?”

  “区区一个郡主,就算是体恤他家开国之功,给了个崇字开头的尊号,又哪里配得上贺熙华?”孙熊自觉嘴脸已嫉妒得有些丑陋了。

  周俭昌看他的神色已非常微妙了,“那你觉得咱们大人应该找什么样的?天上的天仙么?”

  孙熊简直想脱口而出,天仙高不可攀,天子却是触手可及啊!可无奈这想法太过于惊世骇俗,也不再吓他,细思片刻,抿唇道:“今日你见了大人,他气色可好?”

  “有说有笑的,挺好。”周俭昌真心实意高兴,“咱们大人之前的伤也大好了,又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怎么能不好呢?”

  孙熊心里又是一痛,却笑道:“那便好,只可惜朝廷有不成文的规矩,科举这两月,朝中大臣不谈婚论嫁,大将军又是主考,恐怕咱们大人得先等我大登科,他才能小登科了。”

  “这倒无妨,若你高中,兴许咱们大人还能有个状元郎探花郎陪着他去迎亲呢。”周俭昌笑得开怀,让孙熊忍不住想揍他一拳,好歹忍住了。

  不想再和他啰嗦,孙熊抬眼看了看天,“怕是要落雨了,咱们快走吧。”

  说罢,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恨不得将贺熙华与这万丈红尘一同抛诸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子还得单身十年

  郡主也不是小贺cp

第60章 第六章:怅然若失

  对此科学子人品学识心中有数,孙熊索性也不再出门,整日闷在房中温书备考。去临淮之前,他最强一科是经义,可到临淮做了这许久的小吏,他如今反倒是法典与策论更出类拔萃,诗赋成了最大的软肋。

  周俭昌也跟着他不出门,陪着在房内看书,时不时为他添茶递水端菜加衣,将那些慈母所做的事做了个十足十。若不是春日乍暖还寒,恐怕夜间还要为他摇扇扑流萤。

  在孙熊撕碎第八张诗稿时,周俭昌担忧地出声道:“秀才,你要不要歇息一会再写?从前我听大人说过,诗兴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暂时没有,也不必勉强。”

  孙熊将狼毫笔扔到一边,自嘲一笑,“我在想,我是不是从此以后都写不出诗来了。”

  周俭昌张了张嘴,还是咽了回去,孙熊留意到,“但说无妨。”

  “你原先也不算特别会写诗吧?”周俭昌小心翼翼道。

  孙熊诚恳看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会宽慰人?”

  周俭昌讪笑一声,“午膳还未用吧?这几日你进的不多,若是没胃口,我去厨房给你做个胡饼?”

  孙熊本是惯了让人伺候的人,可让个独臂大叔为自己处处张罗,还是极过意不去,横竖也无心温书,干脆起身道,“后日便要进场了,这几日还是吃些好的。这样,劳烦周叔去看看孟精,我去厨房,顺便松快松快。”

  周俭昌巴不得他能走出房门,自然欢天喜地地应了,“今日又有口福了。”

  登云居的老板对读书人极好,可以点菜,不宽裕的举子也能借了厨房自己做了吃。只是有些举子虽然穷酸,却还是秉持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宁愿每日清粥小菜,饿得脸色发绿,也绝不丢了读书人的体面,走入厨房一步。

  孙熊就没那些忌讳,早就已经跌落泥沼里的人,根本不介意旁人眼光。他轻车熟路地到了庖厨,原价问厨娘买了食材,劈柴烧火,煎、炸、烹、煮、炖、闷,看着火光明明灭灭。

  他突然想起头一次下厨便是为贺熙华炖汤,彼时在想什么?千乘之躯躲在狭小污秽的庖厨,为区区一个六品小官,洗手作羹汤,更惶论他与贺党不共戴天,而贺熙华正是贺党寄予无限厚望的后起之秀。

  但凡他还有一点风骨气性,但凡他还想君临天下,他与贺党都不得不有一战。

  孙熊捏着袖中贺熙华的私印,待贺熙华做了驸马郡马,这私印也就不得不还了吧?只可惜,他的凤印怕是给不出去了。

  午膳极其丰盛,周俭昌边吃边道:“说实在的,你的手艺比起包掌厨也不差什么。”

  “我几斤几两自己心内有数。”孙熊往日食不下咽,今日想通之后,连吃了两个胡饼、半斤牛肉,头脑也愈发清明。

  周俭昌见此情景,心里也放下一半,“如此,我也好去向大人交差了。”

  缓缓放下竹箸,孙熊长叹了声,“先前我写诗讥讽贺党,大人怕是也不想见我了。”

  “你是陪着大人共过患难的,中间也救过大人的命,他哪里会因为这小事和你计较?”周俭昌好言宽慰。

  孙熊不知如何与他解释,摇头笑笑含混过去,也便罢了。

  科举前一日,孙熊一早便起身,与周俭昌一道打胡饼——启朝举子要在考场待足整整九日,虽说据闻里头可以做膳食,可孙熊总觉得考的好好的,突然生火做饭,总有些不伦不类,依旧决定只带些干粮充饥。

  备了整整三十个胡饼,又切了五斤卤牛肉,买了二两茶叶,将行囊装的满满当当,周俭昌才算是有些满意。孙熊将先前贺熙华所赠文房整整齐齐放好,又多备了些笔墨,确保万无一失。

  “头次见你,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周俭昌看着他英挺侧脸,感慨道,“想不到这一路中了秀才、举人,转眼就要考进士了。”

  “周叔,日后不知你愿不愿跟着我?”孙熊看他。

  周俭昌想了想,贺熙华本就是大家公子,又从泗州带了十几二十人伺候着,自己在他那恐怕无甚用武之地。可孙秀才本就孤苦,又毫无根基,身边有自己这么得用的人,也许日后的路也会好走些。不由点头道:“我本就漂泊无定,四海为家。若秀才信得过我,我便跟着你,为国为民做点事。”

  “好一个为国为民!”孙熊笑得讥讽,“朝廷上衮衮诸公,不知有多少人还记得这四个字。”

  他沉默片刻,忽而道:“大人这几日都没消息?”

  周俭昌茫然道:“要我去贺府打探打探么?”

  “不必了。”

  孙熊一直以为,自己与贺熙华就算没有那层若有似无的暧昧,最起码也是远胜于旁人的生死之交,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和他从泗州带回去的十余名青壮年一般,都是一样的,是他的僚属,是他的子民,是他舞文弄墨的笔,是他冲锋陷阵的刀,兴许,只是他看家护院的狗。

  孙熊从袖袋中将那枚私印取出,用罗帕认认真真地擦拭了好几遍,放在前些天专门买的檀木小印盒里,珍而重之地双手递给周俭昌。

  “早就该还了,只是事体太多,还未来得及当面还给大人。明日我便下场,无空也不再方便保管大人的私印,请大人宽宥。”

  周俭昌接过,笑道:“想不到竟然还在秀才身上,原来一直忘了还么?放心,事关重大,我一定亲手交到大人手中,秀才你就放心吧。”

  “好。”

  第二日刚过卯时,孙熊便和其余举子一道,准备排队进入贡院。

  “秀才,秀才!”恍惚间,却见周俭昌一路小跑地过来,将一个包裹塞到他手里,“大人将私印还回来了,还请秀才接着保管。他还包了些蜜饯点心,提神醒脑的药油放在里头,秀才你自己记得用。”

  孙熊先是一愣,心中顿感一阵暖流,紧接着更是无比的空洞和怅然,“行,周叔你这几日好生歇息着。待我出来,我再当面向大人答谢。”

  作者有话要说:  贺熙华:想跑?

第61章 第七章:风檐刻烛

  孙熊紧了紧身上棉衣,二月底本就春寒料峭,考场之中的小隔间又阴暗潮湿、不蔽风雨,尤其是夜间,转头便可瞥见寒星闪烁。

  一阵狂风袭来,孙熊颇有经验地起身,用身体挡住风,两手护住烛火,待风止歇才敢坐回座上。

  今年的试题与往年相当,依旧是五科九日,二月十一、十二考经义,十三、十四考公文,十五、十六考法典,十七、十八考策论,十九考诗赋。随后便会将考官们继续圈起来,改上足足十日的卷子,随即放榜,到了三月一,便是殿试,之后三月三传胪唱名、跨马游街。

  当年贺熙华便是在生辰中了神童试,点了探花,从此传为一段佳话。

  孙熊叹息了一声,被拘在这方寸之间,颇有困兽之感,前面两科还好,到了第三日,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想早些挣脱这樊笼,回到红尘俗世中去。

  也不知今年是哪位大儒出的试题,经义考了孟子的反求诸己,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公文竟然考了谟和谘,真是一等一的刁钻,若非孙熊既看过台阁表章,又写过州县告示,恐怕也要抓耳挠腮、不得其法了。

  孙熊低头看着试题,今年的法典分为三块:一是凭记忆写出《启刑统》第八卷 第五门第六条;二是请为某家有续弦有妾有原配嫡子有嫡子有庶子有养子的富户析产;三则是一个去岁的案例——承明十年,嘉州有一女子毛氏贤良淑德,原是富户黄家的贵妾,因原配早逝而被扶正,一直视原配之子黄大如己出,后来丈夫也撒手人寰,便含辛茹苦地将黄大带大。孰料,黄大长大后受了周遭闲言碎语挑拨,反而与毛氏离心离德,竟然听信谗言,误以为生父为毛氏所杀,冲动之下将毛氏杀了。假使诸位考生是该县县官,请断此案。

  孙熊看着这试题,直想冷笑,但凡不是眼盲心瞎之人,都看得出此题影射为何,也不知这考官到底是有多溜须拍马,能在天下这么多刑案中找出这么一桩来。周遭考生显然也觉得棘手,几乎不闻有人落笔,数百间考室皆鸦雀无声。

  孙熊刻意先不去想毛氏案,而是花了一整日的功夫去写前两题,确保尽善尽美才停笔。之后又就着卤牛肉吃了两个胡饼,披上所有衣裳,好生睡了一觉。

  直到第二日辰时,孙熊才起身,净了面端坐在案前,字斟句酌地落笔:其一,此案涉及人伦,应由知县判定后,交予刺史,上报刑部,甚至三司会审,最终由天子定夺;其二,其父是否死因蹊跷,也应查明,若是并非为毛氏所害,那么毛氏先为庶母,后为继母,黄大是弑母重罪,可判凌迟,若确是毛氏所害,那么黄大则是为父报仇,应判无罪;其三,若黄父并非被毛氏所害,那么散播谣言者也应入罪,按玄启律,处三年苦役;若黄父死因确有蹊跷,还应找到凶手绳之以法。

  孙熊放下笔时,又是月明星稀,远处的监考官都已昏昏欲睡,他笑了笑,轻咳一声示意考官收卷。

  考官扫了眼卷子,很快便顿住,细细看了一遍,本想认真打量这考生却无奈天色昏暗,看不清面目。他心中隐约觉得,此科的魁首多半就在此间了。

  孙熊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躺下,手不由自主地摩挲道袖袋中的私印,凝神细思此番出题者的深意——这道法典让他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特别是为别有用心之人挑拨这一点,虽仍是在往天子身上泼脏水,可到底还是留下不少转圜的余地。

  难道贺鞅终于接受贺党骑虎难下的事实,决定迎回天子?还是他们想请君入瓮,以此麻痹天子,从而将他诱骗回去?贺熙华对此又是什么态度,他下一步又是如何打算的,他到底能否做成这个琅琊郡马?

  胡思乱想了半宿,终于还是抵不过连日劳累,孙熊便沉沉睡去,以致于第二日考策论时,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更为凄惨的是,科考太费脑子,带来的牛肉已然吃光,未来几天都得靠开水就胡饼过活,简直惨绝人寰、日月无光。

  策论出得中规中矩,不过还是那些历朝历代都会问的老题目——边患、冗官冗员、富国安民。这些问题孙熊打小每日都在学,后来去了泗州,更有自己的体悟,回答起来,自然行云流水,只恨给的纸张不够,不然恐怕能写出一本皇皇巨著。

  终于熬到最后一日,饶是孙熊平日打拳习武,也累得两眼发黑,腹中空空。其余弱质书生更加可怜,从第五日起便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好在尚未听闻有人殒命。

  也不知是否是天命护佑,此番科举,孙熊的运道好得离奇。他不擅诗词,此番的诗赋竟然考的偏偏是赋,题目定的倒是有趣得紧,选一凡鸟述怀。

  孙熊咬着笔杆,忽而想起幼时某个夏夜,贺太后抱着自己纳凉时说过的故事,就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有一种神鸟也要经历七七四十九日真火焚烧,若是成功了,便成了凤凰,若是中途退缩,那便只能成为周身焦黑、喉咙嘶哑的乌鸦。

  狼毫笔尖在纸上点了点,孙熊目光一凝,下笔便不再有任何停顿,“寒鸦赋……心力竭而畏途兮,惶惶然而履薄冰。伤时自悯兮,远世而自藏……凤翔于九天兮,历业火而涅槃。鸦鸣于荒野兮,盖生畏而自弃……男儿当奋厉兮,不可以不弘毅……”

  洋洋洒洒写了五百余字,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热血沸腾。监考官见他胸有成竹,默不作声地过来负手看了看,不由大为诧异,先前写策论法典时,这举子都是一手端方秀雅的馆阁体,可如今作赋时,用的却是风神遒逸的行草。若不仔细比对,根本看不出是一人所写。

  孙熊最后一笔收势,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墨迹彻底干涸,方收拾行囊,交卷走人。

  周俭昌守在贡院门口四处张望,看着一个个举子相互搀扶着出来,直到孙熊昂藏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

  孙熊对他笑了笑,疲惫而又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下章短暂出场

  恭喜皇帝毕业

第62章 第八章:杏雨梨云

  考完后,孙熊回到客栈,首先做的便是好生睡一觉。

  睡足了两日,周俭昌终于看不下去了,“这边递来了好多帖子,都是达官显贵挑女婿的,不少举子都被请走赴宴相看了,你也得了好几张,不用去看看么?”

  “榜下捉婿么?”孙熊凤眼半阖,“都还未放榜,这些人好生性急。”

  “如你这般的解元,本就是大热人选,这科不中,下科也定中的,这些贵人老爷们也不傻,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周俭昌在他身旁坐下,“不过再等等也好,我看钱循也躲在房中准备殿试呢。”

  孙熊拍拍他,“殿试其实无甚可准备的,看天命……看运气罢了。”

  躺了会,他又觉得好奇,笑道:“将那些帖子拿来,我看看有哪些人家眼皮子这么浅。”

  周俭昌忙拿了来,孙熊随意翻了几张,发觉不是寻常富户,便是五六品的小官,也不觉奇怪,笑道:“我看啊,钱循这些人远远躲着,怕是想做宰相姑爷,或娶个郡主县主呢。”

  “论起才貌来,他们哪比得上咱们秀才?何况好多举人老爷都已年过不惑,想来早就娶妻生子了。”

  孙熊的手在帖子上划过,最终在其中一张上定住,只见那帖子颇为素雅,角落里画了簪花蝴蝶,还特意熏了香,闻了闻,似有伽南香和淡淡的茉莉香气,沁香怡人。再看看署名,此人是右谏议大夫,名唤贾赭,想在曲江池旁的杏林设宴,请他拨冗前去。

  周俭昌见他对这个名帖感兴趣,不由奇道:“这人画了个蝶恋花,生怕别人看不出背后有女眷。右谏议大夫,是个什么官职?”

  “倒也不是什么大官,也就是个从五品下的官阶。不过呢,却是我最不喜的言官。”孙熊想了想,“还是去看看吧,人家含血喷人,以笔为刀,轻易得罪不得。”

  “可你若是去了,却未能如对方所愿,那不是更结仇?”周俭昌忧愁道。

  孙熊拍上他的肩,“所以周叔你一定得与我同去,才能护我周全啊。”

  二人如约而至,只见曲江池畔、芙蓉园里,到处挂着帷帐,也不知有多少闺阁女儿在此游赏春光,一睹新科士子的风采,又有多少达官显贵在此苦心积虑,只求能捉一个两榜出身的东床快婿。

  不远处的杏林早已缤纷烂漫,孙熊正在想何处寻觅,就见一锦衣护卫从林深处快步走来,单膝跪地道:“我家大人等候多时,请贵客随我来。”

  孙熊笑道:“我算的什么贵客,劳烦壮士带路。”

  周俭昌低声道:“一个护卫穿的比咱们都好些,看来这个贾大人家资颇丰,不如秀才你便从了吧。”

  孙熊一本正经道:“我得先见过他的品貌,不然糊里糊涂地盲婚哑嫁,娶个无才无德无盐的回去,又该如何是好?”

  那护卫充耳不闻,只顾低头将他们往杏林深处引,一开始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后来渐渐便人迹鲜少,再往里走,就见潺潺溪流、一汪小池,池边挂着牙色幄幕。

  孙熊翻身下马,作揖道:“学生孙熊,见过贾大人。”

  有一富贵老者揭开幄幕,对他笑道:“孙举人才名昭著,老夫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方得一见。”

  孙熊双目自老者面上扫过,“大人说笑了,学生不过乡野小吏,籍籍无名,大人能听闻小可贱名,实是耳聪目明。”

  贾赭讪讪一笑,“请举人过来,乃是因老夫有一小女,我与夫人自幼待她如珠如玉,专门请了女先生教导,如今长成,也算得如花似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只是她性情执拗,择婿不看家世,只看人品才学。故而老夫才想起这相看的下策,还望举人不觉得唐突。”

  “哦?”孙熊目光瞥向那幄幕,“那可巧了,我亦是家中独子,自幼父母延揽京中大儒教导,如今长成,却是顽劣不肖,诗词歌赋样样不通,怕是难以高攀令嫒。”

  “哪里的话,谁不知孙举人乃是淮南道的解元,太过谦了。”

  孙熊缓步走近,“令嫒会琴棋书画并无大用,我未来的妻子,须得有诒阙之谋、渊谋远略,还得有丰功懿德、高风峻节。”

  见那贾赭神色尴尬,孙熊挑眉一笑,“弹的是将军令,下的是天下棋,书的是汗青,画的是江山,令嫒有这个本事么?”

  那贾赭已不知如何应对了,就见孙熊已走到幄幕边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揭开幄幕,“若是去科举,再不济也得中个探花吧?”

  周俭昌刚觉得失礼,就见帐幔之下,哪里有什么女子?

  唯有几案三张,珍馐若干,侍女数人,那富贵老者恭恭敬敬地站回主人身后。

  可这些孙熊都未看见,他只看见端坐在案后,手执玉杯的贺熙华。

  他许是刚从衙门过来,身上依旧穿着官服,与从前唯一的不同便是从青色换成了正红。他本就是个翩翩公子,着一身红衣更显得人面如玉,就连枝头红杏都失去了颜色。

  “方才不是挺能说的?成哑巴了?”贺熙华见他久久不语,不由出声戏谑。

  孙熊虽早已料到他在帷幕后,可当真碰面,又觉得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终道,“先前我作的诗,你听说了?”

  贺熙华未想到许久不见,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不禁失笑,“自然,泗州孙熊可算是名声大噪,不仅我听闻了,就连深宫之中的姑母都听说了。”

  “哦?她怎么说?”孙熊倒是不担心是否会得罪贺党而不能中举,只是纯然地好奇。

  贺熙华将杯子放下,扬起头,抿了抿唇,秀美的眉微微挑起一边,“唔,文采不如何,人倒是有几分气性,只盼他当真有些才学,别是哗众取宠就好。”

  他将贺太后的神态腔调学了个十足十,却并未让孙熊感到造作骄矜,反而显出十二分的可亲可爱。

  孙熊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不生气?”

  “嗯,你说的不完全错。”贺熙华起身,不顾周遭侍女的目光,亲自给他倒了杯酒。

  “毕竟……贺党于天子,确实是豺狼之属啊。”

第63章 第九章:襄王有意

  “其实现下还未放榜,我与你碰面也并不合宜,”贺熙华只吃了几口,便停了箸,“只是我想到,待放榜后,更难相见……”

  “你我同朝为臣,怎么会再难相见?”孙熊挑眉,“你既擢拔了谏议大夫,自然是留京的,你又怎知我会外放呢?”

  贺熙华定定地看他,“你心中自然清楚。”

  孙熊心中一颤,移开视线,不禁在想,若是贺熙华当年从了贺家的安排,入宫做了他的男后,他们二人如今是何光景,是举案齐眉,还是形同陌路?贺熙华会安于囿于内宫,还是生不如死,只想海阔天空?

  孙熊看着小池上漂来荡去的落花,淡淡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你自己不愿。”

  他说的不明不白,也不去管贺熙华听没听懂,自顾自道:“你打算如何做这个谏议大夫?”

  “援引旧例,顺从本心。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贺熙华不假思索。

  孙熊细细品味一二,摇了摇头,“听着老套,却难做到,确实像是你会做的事。”

  他笑了笑,看着贺熙华,一字一顿道:“那你可知晓如何做琅琊郡马?”

  “那就更不难了,这算是个什么问题?”贺熙华觉得莫名其妙,“前八个字一样,援引旧例,顺从本心;后八个字换成不问世事,清静无为。”

  孙熊阖了阖眼,再度睁眼时又是一片清明,“这样我便放心了。”

  贺熙华笑笑,转头问他科举试题,孙熊一一答了。一旁的周俭昌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案上菜肴味道极好,自己一扫而空,可他二人忙着说话,竟都未进上多少,而且说话语气比从前在泗州时明显生疏。

  难道是有段时日未见,二人尴尬?

  周俭昌仍在胡思乱想时,已经上了茶点,显然这小宴已快收场了。

  孙熊忽而道:“令尊为你起字了么?”

  贺熙华摇头,“恐怕要等我二十冠礼时再起了。”

  “先父早逝,我亦无亲近的尊长。”孙熊看着他,“如今与旁人交游,问及表字,我都无言以对。在泗州时,你我也算是有师徒之分……”

  贺熙华神色一变,看着颇为触动,“我与你年岁相当,他日你官位未必在我之下……”

  “你既听了我喊了那么多声学生,为学生赐字乃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单是以官位论,那么多宰相公侯,均已臻人臣,寒微时便无人来为他们起字了么?”

  贺熙华踌躇道:“你当真……”

  “当真。”孙熊打断他。

  “那我要回去翻阅典籍,总得为你挑一个既雅致又吉祥……”

  孙熊再次打断他,“不必那么麻烦了,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何况也未必会有多少人叫。”

  “这样……”贺熙华凝神细思。

  孙熊看着他侧脸,几不可闻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叫。”

  贺熙华沉吟片刻,忽而笑道:“小雅有云‘维熊维罴,男子之祥’。又有梦熊之喜的说法,我看不如你便叫梦熊吧。”

  孙熊几乎瞬间就觉一股怒气由肺腑直冲天灵,冷声道:“我只知‘文王梦熊、渭水泱泱’,却不知什么熊罴之喜的典故。只想不到贺大人对我的寄望竟只是开枝散叶么?”

  周俭昌已经彻底不敢说话了,他们文绉绉地说的那许多,他也听不懂,他只知孙秀才的神色越发难看,尤其是那双眼有如雷电般尖锐,简直能令小儿夜啼。

  “不过是个玩笑罢了,”贺熙华却并未被吓到,反而笑道,“徇齐如何?”

  徇齐之圣么?

  孙熊本以为会是个更特殊点的字眼,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闷闷道:“也罢,总比安世、文仲这些烂大街的表字好。”

  贺熙华笑了笑,起身道:“那么,徇齐兄?”

  孙熊亦跟着起身,“谢大人赐字。”

  二人相对而立,周遭花落成雨,贺熙华伸手将孙熊肩上花瓣拂去,“回去吧,过几日殿试,还有一场苦战。”

  孙熊努力笑了笑,“你多珍重。”

  贺熙华凝视他一会,长揖相送。

  孙熊翻身上马,对愣在原地的周俭昌道:“走吧。”

  马没走几步,孙熊勒住缰绳,回头看贺熙华,从袖袋中取出那私印,掂了掂,“这个我留下了,你重刻一个,自去衙门造册便是。”

  他并未再看贺熙华,一抽马鞭,惊起鸥鹭无数。

  贺熙华看向周俭昌,低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务必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殿试他进宫门。”

  周俭昌翻身上马,“定不辱命。”

  贺熙华看着他们离去身影,自嘲般笑了笑。

  放榜的那一日,孙熊并未亲身前去,而是差周俭昌代他看榜。

  周俭昌一去不回,孙熊独自在房内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听闻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周俭昌跌跌撞撞地奔进来,一见孙熊就狂呼,“秀才大喜,大喜!”

  孙熊本就靠着窗在看外间动静,如今听他说了,心中隐约有数,却仍是做出一副淡泊之态,“何喜之有?”

  周俭昌还来不及回话,就听见外头有一阵喧哗欢呼,“会元在咱们登云居?”

  “是淮南道的解元孙熊!他已连中两元了!”

  周俭昌对孙熊拼命点头,“千真万确,秀才你不知道,我去时那皇榜周遭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去,看的真真切切的。”

  孙熊自己也很有些意外,怔怔地坐回椅上,忽而呢喃道:“若是贺熙华在,他一定很高兴。”

  “我看见贺府的家丁了,应当是大人打发来看榜的,我估摸着大人此刻定然已经知晓了!”

  孙熊心如擂鼓,曾经谋划的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如今只要再闯一场殿试,自己就能再度回到长安,回到帝国权力的中枢。

  “秀才你殿试准备得如何了?要不要赶紧去置办一件过得去的衣衫?”

  “不必,大家都着襕衫。”孙熊将他拉下来坐下,又给他添了一杯水,“更何况,我朝殿试为求公正,诸位进士都是坐在屏风后的,直到选出三甲后,才会撤掉屏风。”

  “可惜,他们看不见秀才的品貌。”周俭昌似乎是真心在为朝廷诸臣可惜。

  孙熊笑了笑,“无妨,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才发现 小熊同学回了长安之后明显端着了 哈哈

  维熊维罴,男子之祥 梦熊之喜 都是祝人生儿子的吉利话

  至于这个字,史记五帝本纪“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所以这个词常用来夸皇帝聪明

第64章 第十章:桂林一枝

  三月初一,第二日便是殿试,孙熊心境却迟迟难以平息。

  于是刚用过午膳,孙熊便牵了孟精,准备偷偷出城。

  周俭昌想起贺熙华嘱托,却是不让,坚持要跟,孙熊无法,也只能与他一道。

  二人纵马出了城门,一直往西走。

  “秀才,咱们这是去哪?”即使孙熊已中了进士,可周俭昌这口癖却难改,孙熊心中又有自己的小心思,仿佛叫他一声秀才就能回到往日时光,便也从不纠正。

  孙熊心不在焉地游赏灞桥烟柳,“去明陵和肃陵。”

  “什么?你要去哭陵?”先前孙熊与王庐等人的龃龉,周俭昌也是知晓的,此时不由得打趣。

  孙熊却点了点头,“差不多吧,我给你的提篮,可带了?”

  “带了。”周俭昌见孙熊心绪不佳,便也不再开腔。

  明陵离长安城稍近,天启年间修筑的陵寝,因有世代相传的护陵军守护,即使在邓氏之乱时也不曾遭到劫掠。

  作为闲杂人等,孙熊自然无法入内,只能在陵园外面祷祝以全心意。

  周俭昌看着他从提篮中取出一杯水酒,一碟前一日亲自做的小菜,还有一篇手抄地藏经,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那礼数自己从未见过,神情端肃,无尽虔诚。自己在一旁站着实在尴尬,便也跟着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望圣祖爷爷保佑孙熊高中状元,若如愿以偿,明年再来给你老人家还愿云云。

  孙熊将一套祭仪走完,又将那地藏经烧了,才见周俭昌局促模样,不禁笑了笑,“走吧。”

  出了明陵,周俭昌方感慨道,“人家科举之前都是烧香拜佛,唯有我们秀才,竟是拜祭诸位先帝,果然是儒门子弟,日后定是个大忠臣,大清官。”

  孙熊心道我自家祖宗可比那天竺佛陀厉害多了,面上却仍是一派谦逊,“其实也应去祭拜文庙的,但先前会试时诸位考生已一同拜过了,所以此番只祭扫皇陵。”

  虽说天启、玄启都是轩辕氏,可到底中间断过代,肃陵作为玄启开国烈祖和文圣皇后的合葬陵,礼部自然不敢怠慢。虽不能进去,但远远可见碑楼、享殿檐宇恢弘,透过宝城依稀可见当年文圣皇后手植银杏。

  孙熊顶着护陵军诧异目光,在正对地宫的方向跪了下来,正欲三拜九叩时,门口那军阶较高之人急匆匆而至,对着他打量许久,目光闪烁,“请这位公子入内祭拜。”

  孙熊知他认出自己,起身作揖,“若是不连累你,自是最好。”

  那参将哪里敢受他的礼,匆忙避开,“请。”

  周俭昌一边觉得这肃陵守卫也太不严密,竟然就让他们堂而皇之地进了,又觉得不可思议,像自己这般人物,竟也能到皇陵里头看上一看,此刻也不知祖坟是否已冒了青烟。

  孙熊先祭扫了烈祖与文圣皇后陵寝,又专程绕到陪葬的博陵侯崔静笏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这大官很出名么?”周俭昌不明所以。

  孙熊怅然:“他是我母亲之祖。”

  “那你为何不跪?”周俭昌更糊涂了。

  孙熊一时和他解释不清,叹了声,“过了明日,你便明白了。”

  他拍了拍那棵银杏的枝干,在一片银杏叶落地之前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

  “心事已了,走罢。”

  到了玄启,殿试程序已颇为复杂。好在从前孙熊自己也看过好几场殿试,心中自是有数,自不会像其余举子般忐忑不定。虽说如今上诸位举子都可被称一声进士,可仔细品味又略有不同,中一甲、二甲、三甲,可有天壤之别:就说一甲出身,直接可进翰林院,再清贵不过;二甲略次,可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而若是殿试失利,只得了三甲,那便只能是同进士出身,不仅授不得什么好官,日后的仕途也会打上这个烙印,处处低人一等,故而方有“如夫人不如夫人,同进士不同进士”的笑谈。

  三更天刚过,所有会试中举者均着黛蓝襕衫站在含元殿外,不少人正偷眼向孙熊望去。说来也可笑,从前见他灰头土脸,众人便看他不起,后来他不畏强权、讥讽贺党,更高中会元,那些从前看轻他的人,便纷纷换了一副嘴脸。如今大家换上一色衣衫,洗净颜面,再见孙熊龙凤之姿,顿时又自惭形秽起来。还有些人暗自庆幸,幸好隔着屏风,否则就凭孙熊这惨绿少年的模样,当场就能点了探花。

  宦官唱名,诸位考生走进大殿,空荡的大殿空无一物,唯有数百张黑檀案几,案几前均摆上了素色屏风,案几上早已摆上了上好宣纸和笔墨。众人在案后向主考官赞拜、行礼,孙熊垂着头匆匆走到屏风后,抽空扫了眼,惊讶地发觉贺鞅作为主考,本人却未至,冷着脸站在阶上的乃是副主考御史中丞孟平。

  孙熊在案后坐下,满意地检查了纸笔,惊讶地发觉竟和贺熙华平日里给自己的文房四宝如出一辙,不禁再度感慨其心细如发和体贴入微。

  “依旧例,今年殿试依旧只考策论,”孟平呆板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考题只有两字,赈灾。”

  一听这题,孙熊先是一愣,紧接着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是真的开始相信天命了,须知他在泗州两年,什么都未做,就忙着救灾了。他仍是思索良久,方缓缓下笔,大灾分水灾、火灾、旱灾、蝗灾、瘟疫、地动等等,每一种从六部到州府县乃至于乡里各属于哪些官员的职司,如何预防、如何疏散、如何上报、如何求援,如何抚恤亡者、如何安抚民心,万一出现民变又该如何处置,等等等等。这些都是策,他也未忘了论,灾祸乃是天意,说明天子失德,若是发生灾祸,从天子到官吏都应三省吾身,是否顺天应时云云。

  一直到日暮时分,他才堪堪停笔,满意地吹去未干的墨迹。

  宦官悄无声息地入内收卷,低声道:“请诸位举子先行退下,明日前来传胪。”

第65章 第十一章:飞龙乘云

  这一夜,不仅举子们辗转难眠,更苦了批阅卷子的各位考官。每年殿试阅卷官共有十五名,各评等次,随即将最优的十本交予主考官,主考官再择其优者上报给皇帝。从三月二日暮交卷,到三月三的辰时必须批阅完毕,随即传胪、唱名、赐进士服,跨马游街,午膳皇帝还要赐宴曲江,时间不可谓不赶。

  这一科较为特殊,皇帝被流放在云中,太后垂帘听政,故而由主考官贺鞅将考卷呈送太后,由太后来定。故而京中有个笑话,说是这届考生不是天子门生,乃是太后门生。

  于是三月三日,卯时刚过,贺鞅便带着考卷入宫觐见,贺太后方起身梳洗罢,正逗弄鹦哥,逗着它叫“千秋万岁”,不耐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通经史,大将军定夺便是。”

  贺鞅无奈地看着堂妹,“娘娘还是看一眼罢,最起码挑个字顺眼的?”

  贺太后这才舍得那鹦哥,随手挑起一份策论,“名字都糊住了,卷子又全都被专人誊录,有什么顺眼不顺眼的。”

  “是,殿试时还用屏风遮住了脸,当真是云遮雾罩,头绪全无。”

  太后将手中那本放到一边,“辞藻华美,然而言之无物,这种卷子是如何选出来的?”

  贺鞅瞥了眼,那份不过是写的隐晦些,太后这般妇孺看不出其中真意倒也不奇怪,又递给她一本,“这本我是想评为状元的,娘娘过目。”

  “是不错。”贺太后放在另一边,又挑起下一本,咦了一声,“凤、鸦……这人倒是让我想起皇帝来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皇帝,贺鞅又是浑身不自在,“这卷虽也不错,可臣总以为过于……”

  “嗯,言之有物,深入浅出,浅显易懂,”贺太后看着卷子,“前头的策考虑的很周全,法子也有用,看得出是真的做过事的,最后这段论,引经据典,文采斐然,哀家也甚是喜欢。有十四名考官都给了最优,那为何不点他做状元?”

  贺鞅尴尬一笑,“娘娘有所不知,此番有好几名乱臣贼子也在举子之中,比如姑苏王庐,煽动举子去哭陵,比如泗州孙熊,曾做反诗讥讽朝廷,余杭钱循,其父便是弹劾臣的钱桑斋。听闻这些人各个才学出众,此人……”

  “你啊,瞻前顾后,实在做不得大事。”贺太后倒是想得开,“你又知晓你挑的那个便不在他们之中了?就算是又如何?不正好说明你有容人之量?”

  贺鞅无奈道:“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臣先前挑的那本……”

  贺太后猛然回头看他,“难不成有什么哑谜暗号不成?若当真是,岂不是公然科举舞弊?”

  “臣不敢,”贺鞅赶紧道,“只是……”

  贺太后不耐烦道:“你手上那本确也不错,给他个二甲第一的传胪便是了。哀家以为,就依各位阅卷官的,他们都是当世大儒或是能吏重臣,自然不会走眼,总比哀家一介女流、你一介武夫强些。”

  贺太后看了看卷面上的记号,将最多人推举的三篇挑出来,“就这么定吧,要哀家用印么?”

  贺鞅无奈,只得领旨出宫。

  离辰时尚差一刻,太极殿外新科进士们站的满满当当,又有乐部奏韶乐,诸王诸开国侯立于丹陛之上,文武各官按品级立在丹墀内。

  到了辰时,礼部鸿胪寺官携黄榜准时而至,待太后与摄政大将军仪仗进入大殿后,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行三跪九叩礼,鸿胪寺官方出列宣制曰:“承明十二年三月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所有人都屏息,生怕在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

  “李吾归,周纪,吴知行……第三甲共一百六十三名。”

  听闻自己名字的面如土色,还得叩拜谢恩。第三甲并不出班,只在原地叩首。已有宦官前来引路,自二甲开始,便依次出班,在御道旁跪下,就这么一路往前跪,到了第一甲那三人,便可传至丹墀之下。

  “第二甲钱循等七十二名,赐进士及第,钱循、叶胥朝,柳存序,杜维贤……”

  孙熊一路听着,听到了不少人的名字,意外地发觉就连王庐都榜上有名,看来文圣皇后当年改制科举,确实收效颇佳,不仅避免以貌取人,竟连仇人都剔除不了。

  越往后听,孙熊发觉有不少人都在偷眼看自己,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场上当前只剩五人,一甲那三名必然就在他们之中。

  “王臣任,陈如希。”鸿胪寺官念了这么多名字,早已口干舌燥,但想到念完剩下三人便功德圆满,不由得又振奋了起来。

  孙熊垂首不语,心中又是恍惚又是惊喜,轩辕皇室极其重视教导皇子,从开蒙起,便命当世大儒为太傅,故而自己能中举,一早便知。只是能中一甲,却是有些意料之外,想来与其余闭门读书的举子相比,在泗州那一遭,让自己不论法典还是策论均显得出挑了。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名赵之灿、赵之灿、赵之灿!”鸿胪寺官连唱三遍名,同时有宦官引着依旧满脸端肃的赵之灿往丹墀而去。

  孙熊松了口气,心道看来不是榜眼就是状元,此番重回京师也不算难堪。

  而其余众人此刻心头浮现的都是一个念头——孙熊已经连中两元,若还是状元,那便是玄启朝开国以来,第二个连中三元之人。

  “第二名马不疑、马不疑、马不疑!”一沉稳青年也被引着入内,仍在原位的同进士们隐隐有些骚动。

  孙熊直了直身子,昂然正视前方,一双重瞳亮得惊人。

  “第一名,”鸿胪寺官激动得有些破音,“孙熊,孙熊,孙熊!”

  此刻殿内王侯贵胄们也是神情各异,贺党众人知晓诗会之事,想起这三元及第的状元不能为己所用,难免遗憾;勋贵士族均在盘算自家女儿年纪,想着如何认下这东床快婿;清流士人则有些雀跃,只因听闻这孙熊是个不畏强权的寒门贵子;知晓内情的沈临下意识地看了贺氏兄弟一眼,只见贺熙朝蹙眉,贺熙华面如止水。

  “不错,出了个三元及第的魁首,正说明我朝文风之盛。”贺太后正与诸王议论,却突然发觉大殿之内先是一片喧哗,紧接着鸦雀无声。

  她抬眼看过去,那少年逆着光悠然自得地从殿外走来,对她三拜九叩。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第66章 第十二章:名分已定

  贺太后立时起身,仔细端详阶下那人,她已有两年未见皇帝,只觉那人比皇帝要高些瘦些,眉宇间倒是皇帝的模子,可想到这两年皇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有些拿不准。

  她几乎已经认定了阶下这人便是皇帝,可一旁的贺鞅却冷声开口道:“你可知假冒君上乃是死罪?”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毕竟长相相似之人并非没有,若这人真的是假的,与皇帝未免也太像了吧?尤其是当年曾每日觐见皇帝的阁老重臣,此时均觉得眼前这青年与皇帝起码有八、九分相似,就算是假冒的,也定然有亲缘,否则绝无可能如此相类,更有如此气度。可若是真的,大将军却拒不承认,岂不是有动摇国本之嫌?

  “大将军,老夫以为这正是陛下。”第一个发话的便是广陵侯沈勋,语气已隐约有些不悦。

  “臣失仪,”博陵侯崔简上前一步,仔细端详孙熊,看了许久,眼中闪过一丝宽慰,对贺太后道,“臣斗胆直视天颜,确认状元正是天子无疑。”

  孙熊对他稍一欠身,“舅舅。”

  贺太后虽心情复杂,但仍是欣喜多于不快,正要对孙熊说些什么,就听有贺党中人道,“按理说天子应在云中,先前也曾从云中发出诏书,又如何成了泗州士子?事关国祚,这其中的关节,难道不应细究么?”

  孙熊本就不曾奢望会顺利归位,正想要开口,就听群臣最后一列有人出班跪下,“回禀太后娘娘、回禀大将军,臣贺熙华有罪。”

  孙熊呼吸乱了一拍,却并未回头看他,目光依旧定定地看着身前玉阶。

  “御驾前往云中之时,突然遇到刺客,数十名护卫拼死相护,陛下才化险为夷。其后臣得到家父密信,说陛下白鱼龙服至泗州,命臣接驾。随后陛下便托身于泗州衙门体察民情,泗州养济院弊案、大脖瘟、黄河改道诸事,均由陛下亲力亲为、亲自定策。不独独有臣,当时的钦差沈大人也可作证。”

  沈临忙不迭道:“小贺大人说的极是,臣有陛下当时的手书为证。”

  贺鞅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扫向贺熙华,恨不能将这不懂事的侄子活剥了,贺熙朝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味过来,阴沉着脸不语。

  “大将军,”一直并未做声的颍川国公、中书令赵暲从怀中取出一封表章,“这是犬子递上的折子,先前陛下途径扬州往金陵赴乡试时,他也曾接过驾。对了,黄河改道时,陛下亲口命他护住大明寺一尊观音像,并亲自抄写经书供奉,大明寺主持可作人证,大明寺的经书可做物证。”

  众口一词,其中还有小贺,哪怕是贺鞅再有什么荒唐的想法也只能放置一边,目光灼灼地看向孙熊。

  “太后娘娘,大将军,”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贺鞘跪伏在地,“我朝科举制度森严,绝无舞弊之可能。陛下力挫天下才子,以天子之尊蟾宫折桂,更是本朝为数不多的三元及第,足见陛下才学韬略。此乃社稷之福,天下之福!”

  “朕今日才领会大将军一番苦心。”孙熊适时道,“昔有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今有大将军流朕于泗州,能与大将军成就这千古美谈,是朕之幸。朕幼时顽劣,如今却脱胎换骨,尽是大将军之功,请大将军受朕一拜!”

  说罢,孙熊又满含热泪地看向贺太后,“儿臣这一路深感民生之多艰,也几陷于绝境,可儿一直记得幼时为先帝守灵时,母后的教诲。”

  贺太后眸光一闪,彼时唯有她与皇帝二人,便悠悠道,“转眼已是十余年前之事了。皇帝纯孝,哀毁过甚,哀家对皇儿道,若是你父皇在天有灵,怕也不愿见皇儿如此哀恸……”

  孙熊微微侧头,“果真如此么?儿臣记不真切了。”

  贺鞅当然晓得皇帝乃是欲擒故纵,下头的贺党喽啰却禁不住心中一喜,以为抓到此人把柄。

  却听孙熊道:“母后当时教诲儿臣,如此哀哀切切、昏昏沉沉,如何挑得起这千钧重担?男子汉大丈夫,却如此暗弱,你父皇走也走不安稳!”

  贺太后终于再无疑虑,搂着他哭道:“皇儿!你受苦了!”

  孙熊膝行至她面前,仰头泣道,“这段时日不曾在膝下尽孝,母后清减了!”

  贺太后泣不成声,“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他二人母子情深了一阵子,诸官也跟着洒了几滴泪,孙熊方起身。

  副主考孟平赶紧上前一步,“按例,传胪已罢,本该赐状元朝服,如今……”

  孙熊对着贺鞅及孟平行了个学生礼,“此番是朕一时心痒,才贸然下场,断没有与天下士子抢功名之理。以朕之见,朕这状元还是作废了吧,榜眼马不疑递补。”

  马不疑哪里敢当,立时跪下推脱。

  其余进士也从皇帝三元及第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他们大多对皇帝景仰得五体投地,哪里会去思量公不公平?更何况,能成为天子门生,已是无上殊荣,若是能成为天子同科,岂不是祖坟冒青烟?

  顿时进士们纷纷壮着胆子进言,这个说,“我朝科举糊名考校,弥封考卷,又有人誊录,并不存在窝私之弊。”

  那个道,“中一元二元或许是侥幸,连中三元便是天命了。”

  又有人道,“更何况是大将军自己点的状元呢。”

  眼看着朝堂乱成一锅粥,贺太后终于不耐了,“皇帝中状元乃是皇帝的本事,既已唱名过了,也断无更改的道理。大将军,哀家说的可对?”

  “娘娘说的极是。”贺鞅沉声道,“请陛下更衣,升座。之后,再将状元朝服献给陛下。”

  孙熊点了点头,起身跟着宦官往后头去了,走了几步,陡然回头,见贺熙华等人仍跪伏在地,便道:“诸位爱卿平身,也劳烦主考、副主考为各位进士赐服。”

  待皇帝身影消失不见,众人才纷纷起身,中了探花的赵之灿与二甲第一的传胪钱循对了个眼神,均是惊魂未定。

  自幼苦读,得以金榜题名,可哪里想到,与他们一同跃过龙门的,竟还有条真龙。

  这便是天命么?

第67章 第十三章:皇恩浩荡

  当皇帝换好冕服走回殿中时,所有曾见过孙熊之人,都猛然明白,玄启第五代皇帝轩辕曜是真的回来了。

  轩辕曜先对太后与大将军行礼,随即缓步走向龙椅坐下,目光稳稳地投向列位臣工。从前他坐在这个位置,满脑子都是与贺党斗智斗勇,根本就不曾留意下面臣子,如今换了心境再看他们,才发觉原来坐到这么高,这些人的每个神情、每点谋算根本就无所遁形。

  轩辕曜看着已经换上进士服的同科举子,笑道:“朕既登位,就无法与诸位一道游街了,实在抱憾。”

  进士们自然口称不敢。

  轩辕曜细细打量他们,转头看向太后与大将军,“按例需挑两名风姿最佳者前去折花,朕尚未亲政,还请母后与大将军做主。”

  贺太后淡淡道:“皇帝既已回京,明日起哀家便不再垂帘,是时候颐养天年了。这些进士虽不是陛下自己点的,却也与皇帝有渊源,不若还是皇帝自己定吧。”

  太后这是放权了,可大将军是否摄政、皇帝何时亲政,倒是只字未提,下头不少帝党都在蠢蠢欲动,贺党则纷纷偷眼打量垂眸不语的贺鞅。

  轩辕曜笑道:“朕冲龄践祚,少不更事,父皇遗诏特命大将军为辅臣,以腹心寄托。”

  他顿了顿,感到身旁贺鞅呼吸似乎一滞,淡淡道:“朕先前在泗州时,曾几度危在旦夕。其中一次几乎殒命,朕藏身于一始皇庙中,方得脱身。夜半时,始皇帝入梦,对朕一番劝诫。”

  古往今来,不论祥瑞或是托梦,论起真伪,可谓十不存一。但不论是谁,编撰此说,必然有所目的。故而诸官心中虽不相信,却也默然听着。

  “朕感始皇帝救命之恩,自然笃行其诫语。朕决意效仿始皇帝,二十行冠礼后再大婚亲政,朝中诸事,还是有赖大将军了。”轩辕曜对贺鞅恭敬道,却压根不征询他的意见,“至于眼前之事,不如大将军与朕各点一人可好?”

  皇帝如此韬光养晦,不仅贺党众人不曾想到,就是帝党也有些惊诧,众人皆不知如何应答。

  贺鞅不愧是摄政多年的权臣,此番已经醒悟过来,小皇帝是打算先退一步示弱,却依旧给了个最后通牒作为警示,也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只好道:“臣本想待陛下一回来,便归政于陛下……”

  “那敢情好啊。”轩辕曜笑眯眯地打断他,直接顺杆爬。

  就在贺鞅咬牙思虑对策时,轩辕曜竟然又开口道:“玩笑之言,大将军勿要介意。劳烦大将军再为社稷操劳几年。”

  贺鞅只觉一口血哽在喉中,只能干巴巴道:“陛下活泼不少,竟会拿老臣打趣了。也罢,老臣便再辅佐皇上几年,过些年,臣这把老骨头就是想为皇上效命,怕也无气力了。”

  “大将军一定要为社稷、为朕保重玉体。”轩辕曜笑笑,“不知大将军想让哪位进士折花?”

  “还请陛下先选。”贺鞅此番倒是比以往都要客气。

  轩辕曜不再坚持,手指轻叩龙椅扶手上的缠枝莲,“此番进士真乃好人品,朕一时倒是有些拿不准了。钱循,你虽是传胪,但今日朕想点你探花,不如就由你为朕走一遭,你可愿意?”

  钱循今日如同走在云端,本在真心实意地为相识的孙熊连中三元歆羡,后来听闻是皇帝,想起自己还与他有过争执,出了一身冷汗,又庆幸自己言语间对君上都是一片赤诚。如今想不到皇帝竟还记得自己,一时间简直感怀涕零。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轩辕曜笑出声来,“不过是折朵花,哪里至于了。”

  “叶胥朝,”贺鞅直接点了个贺党青年才俊,“切莫让陛下失望啊。”

  待两位进士快步步出宫廷,轩辕曜若有所思。“也真是巧了,朕与大将军一个点了二甲第一、一个点了二甲第二。”

  轩辕曜的目光顿在下首某一人身上,“一日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马蹄疾。本该是探花的殊荣,朕思虑不周了。”

  赵之灿赶紧跪下,又听天子道,“朕有心想补偿你,想赐你一场小登科,你可愿意?”

  赵之灿心如擂鼓,下意识地看向自家父亲,赵氏族长、颍川国公赵暲,得到后者轻微一点头。

  “琅琊王叔何在?”轩辕曜笑吟吟道,“先前皇妹及笄,朕不及道贺,还请见谅。”

  琅琊王赶紧上前,“谢陛下惦念。”

  轩辕曜倾身道:“颍川国公嫡次子,新科探花,长得也是面如冠玉、一表人才,可堪良配?”

  琅琊王正愁着如何推拒贺家的婚事,一听皇上赐婚给了个现成的理由,又看赵之灿不仅才学出众、家世煊赫,更仪表堂堂,自是喜出望外,“若国公与探花郎无异议,小王自是求之不得。”

  赵暲也未想到有这么件好事落在自家头上,加上赵氏家大业大,也不如何忌惮贺家,便含笑看向赵之灿,“还不谢恩?”

  赵之灿晕晕乎乎地跪拜谢恩,轩辕曜又命中书省拟旨,此事便已成定局。

  早在轩辕曜开口时,贺太后与贺鞅便想借机打断,孰料轩辕曜与琅琊王、赵暲一唱一和,竟未给旁人插言的机会。

  轩辕曜见贺太后神情阴沉,面上先露出些许迷茫,紧接着恍然大悟道,“此事朕并未与母后商议便自作主张,是朕的不是。”

  他为难地看向琅琊王与赵暲,“母后,这……”

  先前贺家与琅琊王府议亲,也不过是稍稍提了一嘴,琅琊王府不冷不热,也便不曾议定,如今想不到被皇帝掺和一下,彻底化为泡影。短期之内,再找不到如崇泰郡主这般尊贵且年龄相仿的宗室女了。

  “皇帝乾纲独断,哀家自然不会反对。”贺太后硬邦邦道。

  轩辕曜尴尬笑笑,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这样吧,朕从前听闻大贺大人已心有所属,朕便不多管闲事了。”

  贺熙朝当年做伴读时,便与轩辕曜关系平平,听了这话忍不住一声嗤笑。

  “朕在泗州多亏贺熙华大人照拂,朕今天就向母后保证,日后一定给小贺大人赐一桩良缘,这个恩典可还满意?”

  轩辕曜话音未落,就听贺熙华再度出列,跪伏在地,“臣谢主隆恩。”

  本想推却的太后咬碎了一口银牙,“好,好。”

  轩辕曜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朕估摸着他们的花折得差不多了,摆驾曲江,今日数喜临门,朕要与列位臣工不醉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以后就是轩辕曜了 大家记得这个名字哦

第68章 第十四章:曲江大宴

  原先贺鞅以为自己是主考官,这曲江大宴定会由自己主持,如今皇帝以如此姿态归位,就算自己去了,恐怕也是黯然无光,便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太后是女眷,更不会去,如此轩辕曜说了算数,除去全部新科进士及孟平等考官,此外只点了贺氏兄弟、沈临等未至而立的青年官员作陪。

  众人想到如此一来,大宴上均是同龄人,也无甚宰执高官,心中均是松了一口气。

  禁军未曾想到皇帝归来,加上许久不曾伴驾,礼仪早已生疏,先前在朝会时慌慌张张地准备了半天,才算过得去。孰料小皇帝刚刚登上玉辂,便又探出头提出个出人意料的指令——要贺熙朝大人骖乘。

  按照启朝规制,皇帝出行的导驾由文武官吏乘车开道,此时贺氏兄弟理所当然地挤在同一雕车里,贺熙朝本想和贺熙华好好算算孙熊这笔账,还未开口,便等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旨意。

  “你确定是贺熙朝,而不是贺熙华?”贺熙朝沉声又问了那传话的金吾卫。

  那金吾卫郑重其事地点头,“千真万确,皇上还重复了一遍,是大贺大人。”

  “算账来了。”贺熙朝冷哼一声,“你与他稔熟,不如猜猜他叫我前去是何用意?羞辱于我?”

  贺熙华本就性格和软,加上因欺瞒之事对伯父和堂兄难免愧疚,也不在意他问得阴阳怪气,讷讷道:“我不敢揣摩上意,何况堂兄做了好些年的伴读,应比我清楚些。”

  一旁的金吾卫在候着,贺熙朝也不能与他说太多,冷冷瞥他一眼,转身跟着金吾卫走了。

  贺熙华一人坐在车驾中,掀开车帘看着陌生又熟悉的长安城,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迷茫。

  “臣贺熙朝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曜仿佛是在看书,从书页间微微抬头瞥了他一眼,并不急着叫起。

  贺熙朝神色淡漠地跪着,丝毫不介意跪到地老天荒。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轩辕曜才如梦初醒般道:“方才看书有些迷了,不曾留意到你,见谅见谅。起吧。”

  又对一旁内侍努了努嘴,“看座。”

  内侍搬来一个胡床放在一边,贺熙朝谢了恩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轩辕曜对那内侍和颜悦色道,“看着眼生得很。”

  “奴婢贱名守让。”

  “你可认得守温?”轩辕曜叹了声,“是打小跟着朕的太监,只可惜,随朕去云中时,因护驾被刺客戕害了。”

  守让抽了抽鼻子,“认得,当年守温与我一同入宫,因我们这一批有五人,便取了温良恭俭让的名,他是大哥。”

  “他虽是宦官,却忠肝义胆,你要好好学学他。”轩辕曜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块糕点,附身递给他,柔声道,“宫里规矩,奴仆不能吃的太饱,今日还有大朝会,你怕是油米未进。拿去垫垫吧,朕恕你无罪。”

  守让哪里敢接,只忙着叩首。

  轩辕曜塞到他手上,叹道,“还是个孩子呢。”

  贺熙朝冷眼看着,眼前这人几乎不能和印象中那阴郁少年重合起来,看来皇帝在泗州两年,旁的不知晓,倒是将堂弟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轩辕曜这才看向贺熙朝,笑道:“云升兄别来无恙?上次在泗州未得相见,实乃大憾。”

  “也谈不上未见。”贺熙朝笑笑,“隔窗相闻,也算是见了。”

  轩辕曜呛了下,虽明白他所说为窗,可总还是做贼心虚,想起那次其实并非隔窗,而是隔床,心中又是一荡。

  贺熙朝面无表情地看他,只觉他走这一遭性情大变,若不是铁证如山,简直犹如换了个人。

  正当二人尴尬到无以复加时,仪仗缓缓停下,到曲江了。

  皇帝亲至宴请新科进士,这场筵席被称作曲江大宴,试想三五百号人觥筹交错,是何等盛景?御厨们也是拿出了十八般武艺,势要让新科进士们见识见识这世间一等一的富贵。

  轩辕曜自然在主位坐下,又让孟平几位主考在左上首落座,又笑道,“云升,中孚,有阵子不曾把酒言欢了,今日定要一大醉!”

  贺熙朝心道咱们把酒言欢过吗?还是认命地与沈临在他右下首落座了。

  轩辕曜余光瞥见贺熙华坐在不远不近处,正垂首一人看着案几发呆,心中又是酸又是暖,不忍再看,低声问守让,“朕让你们去请的人可安排好了?”

  “回陛下的话,我们已将周老爷接入宫,御马也已迎回御马苑。”

  “周老爷……”想象着周俭昌听到这称呼的膈应神情,轩辕曜禁不住好笑。

  副主考孟平起身,“陛下,二位探花使已快马赶来,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轩辕曜点了点头,冷不丁问道:“当年灵煦中探花时,折回来的是何等仙葩?”

  众人均是一愣,心道这灵煦是何人?

  唯有贺熙华抬眼,心生不祥。

  “哦,”轩辕曜对贺熙朝笑道,“连云升也不知么?有一日在泗州,朕与令弟提及往事,说到十年前朕为他起了大名,一事不劳二主,朕顺手把表字也赐了,也算善始善终。”

  孟平见天子历练之后愈发沉稳,又有天日之表、三元之才,心中不禁懊丧,当时不该忌惮贺家权势,辞去圣上美意,将女儿草率嫁予一官宦人家,也该女儿无这福气……

  贺熙华掩去面上愕然,这人也忒霸道,名与字,竟无一个留给他父亲来起,以及二人互起表字,这是个什么事……

  “积仁为灵,煦煦为仁,这表字还不错罢?”轩辕曜目光投向贺熙华,“再过两年,待他年满二十,朕要亲自为他行冠礼。”

  所有人看向贺氏兄弟的神情更加复杂,一时间弄不懂陛下是在韬光养晦、麻痹贺党,还是要扶持小贺对付大贺、让贺党土崩瓦解,还是要与贺党相逢一笑泯恩仇……

  “二郎不忍折花,便快马回府,将自己养的兰花移了一盆出来,”唯有贺熙朝记得皇帝垂询,老老实实答道,“那盆兰草后来应是在太后娘娘宫里。”

  轩辕曜记在心中,发誓一回宫就要将那盆兰草抢过来,“贺家大郎是贺家宝树,二郎是兰心蕙质,你二人正好凑了个芝兰玉树,合该光耀门庭。”

  贺熙华不惯旁人又妒又羡目光,正如坐针毡,就见守让兴冲冲地通报,“二位探花使回来了!”

  轩辕曜喜道:“还不快传!”

  作者有话要说:  谥号 仁字预定

第69章 第十五章:杏园探花

  两位探花使都身着红衣,在浩荡春风之中衣袂飘飘,说不出的年少俊美,只是二人颇有默契地将手背在身后,偏不让众人看见。

  轩辕曜见贤心喜,笑道:“是什么倾城名花,让二位如此什袭珍藏?”

  叶胥朝本就是个善卖弄之人,此时很有些藏不住了,从身后取出颇为娇艳的一朵牡丹。

  “唔,一花双色,似是二乔。”孟平赞许地点头,“可是摘自皇甫中丞园中?”

  叶胥朝得意道:“正是,此花在去年的牡丹赛中夺得头筹,故而学生斗胆前去讨要,幸而皇甫中丞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亲手折了一枝让学生送回来,为陛下筵席添色。”

  轩辕曜点点头,对一旁守让道:“此花朕很喜欢,赏皇甫衢绢帛五十匹。”

  说罢,便笑眯眯地看向钱循。

  钱循本就是个老实人,有些局促地取出数枝娇艳欲滴的桃花,那桃花虽朵大些,却也无甚稀奇。

  轩辕曜定睛看了看,忽而道:“这似乎是定陵的桃花。”

  “并非,”钱循老实地摇了摇头,“臣打马出宫时,正巧见御园之中春光烂漫,桃夭柳媚,便停驻凝望了一会。正巧有几位宫人路过,见臣痴望,便为臣折了几枝。”

  “钱兄这便有所不知了,”赵之灿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上出身高门,讲话也无顾忌了些,“这御园的桃花本就是由定陵移来,因是山间野桃,故而比寻常园中的桃花长势更好、更加高壮些。”

  轩辕曜沉思一番,命人将那牡丹用玉盘装了,慨叹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来人,快马给朕送去母后处,就说是新科进士们的一片心意,朕借花献佛了。”

  金吾卫小心翼翼地接过,专门找了俩马车,奉命匆忙去了。

  “至于这桃花,共有五枝,这样,朕挑走两枝,剩下的你酌情分了吧。”说罢,轩辕曜竟亲自拾级而下,走到钱循的身边,仔细挑选出最为鲜活的两枝,笑道,“唔,若是插瓶,倒还是多了一枝。”

  贺熙华垂首,几乎将脸埋到了胸前,只求这位祖宗能行行好,暂时忘了自己,要叙旧日后再说。

  可惜,偏偏轩辕曜不让他如愿,绕过数张几案,走到他身旁,将那桃花小心翼翼地别在他发鬓之上,轻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古人诚不欺朕也,朕当年这个华字取得真好。”

  贺熙华终于难以忍受周遭目光,忍不住抬头瞪他一眼,换来轩辕曜一声低笑。

  轩辕曜见好就收,不在他身边讨嫌,快步回到座中,“辛苦二位探花使,入座开宴。”

  既是曲江宴,普天之下最有文采之人几乎都在席上了,加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一开始的拘谨之后,席上也便欢腾起来。

  轩辕曜看着进士们将酒盏投入江中曲水流觞,莞尔一笑,忽而起身道:“所谓金榜题名,题名立碑必不可少。朕此番连中三元也不容易,想去慈恩塔下题名……”

  “陛下,”孟平慌忙起身,“一般题名均是选一书法最佳者誊抄所有人名姓,何劳陛下亲身前往?”

  轩辕曜挑眉,“难道朕不是那个书法最优者?”

  一旁的金吾卫将军脸都绿了,一科举子数百人,待陛下将名字尽数抄录到碑上,起码要一个时辰,慈恩塔周遭人来人往,如何能确保陛下安全?

  贺熙朝与沈临也跟着劝,轩辕曜却固执己见,一定要御笔题碑。

  “陛下,”贺熙华见贺熙朝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心知再不能作壁上观,“臣以为此科与旁科不同,既有陛下独占鳌头,自然应镌刻于碑上,方为不朽。不如陛下圣驾回宫后一一抄录,再命人寻美石良材立碑镌刻,如此方尽善尽美。”

  “哦?灵煦这么认为么?”轩辕曜似笑非笑。

  这表字过于陌生,贺熙华忍住心中的古怪,恭敬道:“是。”

  轩辕曜沉思道:“说的极为有理,但朕此刻……”

  贺熙华终是忍不住抬头,略带愠怒地扫了他一眼。

  直视天颜还对着天子怒目而视,这已然算得大不敬,一旁的守让脊背发凉,却见轩辕曜笑出声来,“好好好,朕竟忘了此行还带了谏议大夫出来。唔,找朕的不是,再让朕不痛快,谏官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眼见贺熙华的神色愈发难堪,轩辕曜终于住嘴了,“便不劳民伤财,徒生枝节了。赵之灿,你赵家惯来以书画闻名,令尊一手草书便是出神入化,虎父无犬子,不如你便为朕代劳吧。”

  “臣遵旨。”

  尘埃落定,轩辕曜靠在凭几上,淡淡地看着进士们痛饮狂歌,沉醉大好春光,就在一日前,他仍与他们一般风华正茂,可不过短短一日,他便又苍老了回去,再度成为被迫多出千秋万岁的不死老妖。

  “中孚,”轩辕曜起身,“陪朕走走罢。”

  沈临起身,落后他一步,二人沿着曲江池不疾不徐地走着。

  “朕此番回来,惊到你们了?”轩辕曜敛去了先前挂在面上的雀跃神情,淡淡道。

  沈临躬身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轩辕曜点头,“哦?何事在意料之外,何事在情理之中?”

  “陛下高中三元在意料之外,细忖却又在情理之中;陛下暂不亲政在意料之外,三年之期在情理之中;笼络宗室与勋贵在情理之中,赐婚却又在意料之外了。”

  轩辕曜俯身将地面上一枚铜板拾起,交给身后的守让,“看起来你对朕赐婚之事颇不以为然。”

  “臣本以为陛下想重用小贺,如此琅琊王府这般的岳家再合适不过。”沈临斟酌字句,“更何况,据臣所知,两府已经相看过。琅琊王府虽有些顾虑,但小贺大人品貌才情世上少有……”

  “难道朕是棒打鸳鸯了,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轩辕曜顿住脚步,双手拢在袖中。

  忽而之间金乌西坠,夕光看似温柔地洒了满地。

  “听云升兄所说,似乎是相中了的。”

  轩辕曜双瞳里光影细碎,“崇泰到底不过一个郡主,哪里配得上他?他日,朕定还他一场更尊贵的姻缘。”

  比崇泰郡主还要尊贵?沈临正自咋舌,就见轩辕曜已经缓步向玉辂,背影在夕照下竟有几分萧瑟。

  “朕欠他的。”

第70章 第十六章:垂拱而治

  承明十二年三月初六,时隔两年,天子再度临朝。

  轩辕曜这几日睡得不甚安稳,苦日子过惯了,乃至于高床软枕都难以安睡。

  直接后果便是,天子出现在朝堂上时,心不在焉,满脸倦怠。

  好在仍是大司马大将军贺鞅摄政,天子听与不听并不十分紧要。

  大朝会第一桩事,便是安排新科进士们的差事,吏部尚书已拟好一个折子,再将二甲以上这些正经进士的职司简要禀报一遍,三甲那些同进士便隐去不提。

  轩辕曜并不意外地发觉叶胥朝这般的铁杆贺党、赵之灿这般的勋贵子弟都给安排去三省六部九寺做个清贵京官,钱循、王庐这些与贺党有私怨的都打发去穷乡僻壤做个县丞、主簿。

  若是从前,轩辕曜恐怕会义愤填膺,可换了如今的他,却觉得能去郡县历练数年,对这些年轻人是天大的好事,甚至还有几分窃喜。

  反观堂下诸人神情,叶胥朝坦然受之,王庐愤愤不平,钱循心如止水,赵之灿怕是记得先前自己对他说过的话,面上竟还有几分失望。

  “陛下以为如何?”贺鞅见他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不耐道。

  轩辕曜点头,“甚合朕意,大将军定夺便是。”

  自打他回来,贺鞅就觉得他听话得不像话,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那便好。”

  吏部之后便是户部,主要说的是赋税、漕运和春耕之事。

  轩辕曜漫不经心地听着,懒得去计较数目到底能否对的上,听见淮南道四郡免今年税赋,其中临淮免去三年税赋时,微微点了点头。

  “如今安保良还在泗州?”贺鞅坐在御座两阶之下,发号施令。

  “正是。”

  贺鞅冷笑一声,“日日就知道向朝廷讨要银子,既知道朝廷今年年景不好,也就该体谅朝廷的难处。”

  轩辕曜留意到贺熙华蹙眉不语,心中知晓他碍于如今职司,不好出面为安保良辩解,便亲自开口道:“大将军有所不知,此番临淮治水与往昔不同,光是民夫就得征调数千名,征地所费更是不计其数。”

  见贺鞅仍是面色不豫,轩辕曜笑道:“大将军试想,疏浚所费看来甚巨,可一旦功成,可保运河百年无忧,这可是省了大钱了。”

  “陛下不愧在临淮做了两年胥吏,倒算得一笔好账。”贺鞅没好气地讥讽,“罢了,春耕如何了?”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地报了,见贺鞅仍阴沉着脸,一时不知该不该退下。

  轩辕曜又转头看向贺鞅,讨好笑道:“大将军,朕连着错过两年耕籍礼,过几日想亲自去一趟籍田坛躬课农桑,以求风调雨顺。望大将军恩准。”

  “陛下折煞老臣,日后陛下出宫,只需提前知会老臣一声便是,哪里就用得着恩准二字了?”

  轩辕曜笑了笑,继续做泥塑状。

  紧接着便是兵部尚书,要推举刘从愈前去剿灭海寇。

  贺鞅本就是赳赳武夫,前头那些琐碎杂事早就听得不耐烦,如今一听用兵,瞬间便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没停,只可怜那兵部尚书为了以示恭敬,一直弓着身子,也不知这一场朝会下来,老腰安好否?

  轩辕曜心中有数,知道赵氏沈氏正按照商量好的发力,便干脆闭目养神。

  众臣见天子这一副甩手不管的架势,有胆大的两两对视一眼,决定依旧以大将军为尊,暂时不必去烧皇上的冷灶。

  “陛下,陛下!”贺鞅刚滔滔不绝地部署了一通,到底是兵戈之事,正想象征性地问过皇帝,就见皇帝闭着眼,俨然一副睡熟的样子,不禁又是为皇上无视发怒,又为他识相窃喜。

  轩辕曜如梦初醒,“大将军说的极是,尔等依令,定能早日凯旋。”

  贺鞅不赞同地看他一眼,轩辕曜抿了抿唇,之后强撑着坐着,再未打过盹。

  朝会结束后,贺鞅瞥向轩辕曜,“老臣要去中书省议事,陛下不如同去?”

  “朕待会去给母后请安。”轩辕曜连连摆手,“且朕久未回宫,如今这寝宫竟睡不得了,已宣了殿中监,想换个寝宫。至于朝事嘛,有大将军在,朕很放心。”

  贺鞅自然不会勉强,敷衍地行了礼,便前呼后拥地去了。

  轩辕曜带着寥寥几名内侍目送他离去,倒显得像个喽啰了。

  “陛下,若给娘娘请安,可要起驾去嘉寿殿?”守让低声道。

  轩辕曜看了看天色,“先去蓬莱殿,宣周俭昌。”

  蓬莱殿自烈祖开国以来,便是历代帝王寝宫,无奈轩辕曜觉得自己和此宫八字不合,才舍弃了俯瞰太液池的大好风光,执意迁宫。

  周俭昌已早早候在殿内,自孙秀才赴殿试后,他便再未见过他。刚听闻三元及第的淮南道孙熊便是少年天子,便有面白无须的男子前来相请,将他安置在客省。如是又浑浑噩噩地等了两日,等来了敕封自己为翊卫的圣旨。

  二人虽只数日未见,却当真有隔世之感,周俭昌一见他,先是一愣,赶忙要拜。

  轩辕曜静静地看着,却也未拦住他,待他行了个礼数周全的礼后,才开口,“今日且受了你这面圣的礼,日后若是无有旁人,便不必如此多礼了。”

  周俭昌见他神色如同往日,只是眉宇间比起过去,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沧桑,虽是忧虑却也不知当不当问。

  轩辕曜见他忧色,心中一暖,伸手将众人挥退至十步之外,对周俭昌低声道:“朕无事,只是高处不胜寒,每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难受得紧。”

  哪怕是八岁稚童也知天子日子难过,周俭昌与他几经生死,更是体会极深,长叹一声,“如今你与贺大人……”

  轩辕曜苦笑,“朕如今也只能远远望望他,说句话都难,不提也罢。朕给你授官,有朕的用意,日后朕与宫外互通有无,全都要仰仗你,你万不可推辞。”

  周俭昌秉性他清楚得很,最不肯无功受禄,果然一听此言,面色便好看了些。

  “朕仍在东宫时,曾在紧靠东宫的光宅坊置办过一处宅子,如今随你处置,再给你一块令牌,往来内宫方便。”轩辕曜看了看日头,“具体要做什么,宅内的宫人自会与你说。朕待会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今儿个先去收拾停当,待明日午时再过来,陪朕用膳罢。”

第71章 第十七章:咫尺天涯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长乐未央。”轩辕曜老老实实地给贺太后叩头问安。

  “皇帝请起,日后便不必行如此大的礼数了。”贺太后心绪颇佳。

  “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曜这才注意到,原来今日贺太后竟不是一人在嘉寿殿,贺鞘与贺熙华二人竟也在侧。

  “皇帝可用了膳了?”贺太后关切道,仿佛先前的那些龃龉均是一场幻梦。

  轩辕曜笑道:“儿臣奔波劳碌一日,不得半刻清闲,饥肠辘辘之时,忽而想起母后小厨房那道紫莼羹,才专门过来一趟讨口饭吃。不知母后给不给儿臣这个面子?”

  “皇儿当真与哀家心有灵犀,今日小厨房恰好备了紫莼羹,正好你舅舅表兄进宫觐见,你便一道用吧。”

  其实按照法度,外男不得入后宫,只是皇帝尚未娶妻,整个后宫唯有贺太后一个女主子,这些年来,诸贺入宫如入无人之境,诸人都已习惯,唯有贺熙华有些局促。

  轩辕曜见总管宦官准备命人去抬案几,不由笑道:“都是家里人,何必那么生分。且摆一张大桌,一家人围桌而食,才叫做天伦之乐呢。”

  从前轩辕曜总是不冷不热,如今一上来就如此热络,贺鞘心中惶恐,总觉得小皇帝怕是在卧薪尝胆,仿佛已然想到他日清算贺党,阖家弃市的场面,忙起身道:“陛下千金之躯……”

  “行了,”贺太后最见不得自己这没出息的亲哥唯唯诺诺的样子,“皇帝给你面子,你何必扫他的兴致?今日惠风和畅,哀家看,不若就摆在园中,边赏景边用膳,岂不甚美?”

  “母后说的极是。”轩辕曜目光瞥向贺熙华,只见他垂首沉默不语地肃立在旁,原本熟悉不过的人,如今看着却有几分陌生。

  那边张罗好了,贺太后便带着他们落座。她仍是贵妃时就住在嘉寿殿,当年她椒房独宠,就是崔皇后都要让她三分,故而贡品珍宝流水一般送入嘉寿殿,什么琉球的红珊瑚、高句丽的老参、东海水晶、南海珍珠,皆不算稀罕的。

  早年轩辕曜见了,常愤愤不平,可如今他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民脂民膏。

  “皇帝?”贺太后见他四处张望,“可是不合口味?”

  轩辕曜笑笑,“哪里。对了,舅舅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贺太后提及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看他,“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要给崇泰赐婚,也不先知会哀家,如今你是笼络了赵家,可我的二郎又该如何着落呢?”

  “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轩辕曜早料到她会找自己算账,却未想到会当着贺熙华的面,一时间难免尴尬,“周礼有云,‘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三十曰壮,有室’,灵煦不过十八岁,何须着急?”

  贺太后被他气个倒仰,“到底是三元及第,哀家说不过你。可照这么说,我朝上至王公宰执,下至庶民黎首,哪个不是弱冠前便成家立业,难道他们全都不知礼么?”

  轩辕曜还欲说些什么,贺熙华眼看着二人这母慈子孝快演不下去,忙道:“姑母,是我求的陛下……”

  贺太后瞬间转头看他,“你还想为他遮掩?你与崇泰互相有意,这分明便是他坏了你的姻缘!”

  一听此言,轩辕曜耳边一阵轰鸣,周身冷得犹如数九寒天,满脑子都是这句话来来回回地转——你与崇泰互相有意,他坏了你的姻缘。

  泗州走一趟,还以为自己有了多少长进,成了个仁心仁术的有道明君,想不到做的还是昏君的那一套,喜欢贺熙华,便要强拆了他与意中人的婚事,让一对有情人从此不得欢颜。就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便要毁人终身,偏偏那两人一人是至亲的堂妹,一人是有恩的挚爱……

  轩辕曜虽神情如常,可面色难以自制地发白,有些惶然地看向贺熙华,“确是如此么?”

  贺熙华赶紧道:“姑母慎言,女子名节事大,所谓互相有意之类的话,日后再不必提。不过匆匆一瞥,哪里就……”

  轩辕曜不想再听下去,只淡淡道:“朕依稀记得洛王府还有个郡主,既有情投意合之说,朕也不能棒打鸳鸯。不若将洛王府的郡主赐给赵家……”

  贺太后刚面露喜色,就听贺熙华道:“大大不可,陛下金口玉言指婚,岂可轻易反悔?更何况如此,岂不是让赵氏心生怨怼,与陛下离心?”

  贺太后心道哀家巴不得如此呢,又听贺熙华道:“姑母也不必为侄儿担忧,陛下方才有句话说的极是,功业未建,何以家为?待侄儿功成名就,陛下自然会还侄儿一桩比琅琊王府更好的婚事。由天子所赐的姻缘,才称得上是天赐姻缘。”

  贺太后看着他这种逆来顺受的样子就气急,“你但凡有朝儿半分硬气,也不至于让人骑在头顶上欺负。早知你如此不中用,还不如当时就把你送到宫里去!看你这个菩萨样,横竖肯定失宠,每日吃斋念佛,倒算是物尽其用!”

  “娘娘息怒,是臣教子无方。”一直沉默不语的贺鞘终于开口了,拉着贺熙华就要跪下,二人被轩辕曜一边一个拉住,摇了摇头。

  贺熙华躬身垂首不语,缓缓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为国尽忠、为民请命,唯有空老深宫……”

  他轻声吐出四个字,“不死何为?”

  生怕声音喑哑,轩辕曜先清了清喉咙,方敢开口,“母后,灵煦是朕日后的肱骨重臣,在后宫中烧香拜佛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心知贺太后心中症结,笑道:“朕与贺家二郎乃是生死至交,他救过朕三次,朕救过他一次,论起来朕还欠他两条人命。但凡朕还剩一口气,朕便保他一世富贵荣华……”

  贺太后眼波微动,又听轩辕曜叹息道:“至于婚事,只要他有心仪之人,不管对方答不答应,朕都立刻下旨,母后以为如何?”

  贺太后面色稍霁,她为贺熙华谋取琅琊王府这门亲事,本身也就是进可借用琅琊王府的势力,退可保住贺家一条血脉,如今有了天子的担保,算得意外所得,欣然道:“说这些有的没的一起子话,菜都凉了,用膳吧。”

  虽坐在一桌,可除去天家母子,所有人皆低首垂眸,再加上周遭的宫人,轩辕曜陡然发觉在这世上,自己见的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头颅。

  就连曾经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如此分明的贺熙华的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

  姹紫嫣红、其乐融融的御园里,轩辕曜再度懂得,无上尊荣便是无上寂寞。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妄想,不再有欲求,成了高高在上的神祇。

  轩辕曜忽而感到,这般求而不得极好,至少能让他活得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的脑补小剧场

  出差7天 不能存稿了 不知道后面能不能跟得上进度

  我会用手机端看大家的评论的!

  补充:下一卷末就he了 但文暂时没完结 不要怕虐哈 也不虐

第72章 第一章:风平浪静

  承明十二年除夕,清思殿。

  宫人来来往往,却个个肃然,不敢大声言语。

  开国时烈祖便简化了新年一切繁缛礼仪,让群臣得以归家团聚,也让皇帝从无尽的宴饮中解脱出来。

  于是除夕这日,轩辕曜并无太多事体可做,便一人在静室内冥思,手边是近百个送给近臣的桃符。

  烈祖自苦寒之肃州草创基业,匡扶社稷,多亏有文圣皇后一路辅佐相伴,二人情分非同寻常。故而把当年在肃州秾李楼的桃符也带回了长安,落葬之时跟着陪葬。

  故而烈祖对赐桃符一事颇为重视,从每年赐了多少、赐给谁、赐了什么都可以读出玄启朝的政治风向。群臣每年新年也会四处打听,从中揣摩上意。

  往年轩辕曜不甚懂事,又常觉得写字费手,哪怕对着自己亲外公也只写个“福”字了事。今年是他回宫后首次赐符,自是不同寻常。

  “陛下,周大人到了。”守让在门口通报。

  轩辕曜并未睁眼,“传。”

  这些日来,轩辕曜已惯了身边知音渐稀的景况,除去隔三差五召沈临等人议事,便是每隔一日便要宣召周俭昌一次,与他说些家长里短,打听打听乡野民生。

  周俭昌入内,见他一人坐在蒲团上,便先在左近行了跪礼,之后干脆便坐了下来。

  “秀才你可知晓,出了件大事。”

  轩辕曜仍是阖着眼,“哦?”

  “听闻今儿一大早,西市那边走水,烧了三家店铺了!”

  轩辕曜睁开眼,周俭昌与他一同经历大风大浪,怎么可能会为这种小事一惊一乍。

  “京兆府立时派人去了,结果发现压根不是走水,是有人纵火。更为关键的是,其中一家客栈,就在昨日,住进来好几个蛮夷。”

  “蛮夷?”轩辕曜挑眉,若是回纥突厥契丹等族人,如今一般会称之为胡人,并不会唤之以蛮夷,“是外藩的?”

  “正是呢,听闻与那些胡人都稍有不同,怕是昆仑奴。一见了官府的人,吓得赶忙便跑,十有八、九,便是他们做的了。”周叔说的绘声绘色。

  轩辕曜若有所思,摇了摇头,“若是东瀛人,倒真的十有八、九,可若是昆仑奴,朕倒是不以为。恐怕这些人,是不堪奴役,从主人家偷跑出来的,见了官差才要跑。”

  他取了纸笺,草草写了几行字,唤了守让进来,“派人将这个送与沈临。”

  轩辕曜往后靠了靠,看了眼周俭昌,取出块桃符,工工整整地写上“德茂福盛,人寿长春”,又双手递给他,“喏,新年讨个彩头。”

  周俭昌接过,也从空荡的袖袋里取出个平安福,“我昨日去青龙寺求的,据说很是灵验。”

  轩辕曜一看,上头写着“长命百岁”,不由得笑出声来,“大家都吹捧朕,说朕万岁万岁,唯有你真心实意待朕。朕收下了,回头便压在枕头底下。”

  “对了,近来你睡得可好么?”周俭昌关切道。

  轩辕曜自回宫后,便是个慈眉善目的菩萨样,也就是在周俭昌面前难得露出些孙熊的影子来,冷哼一声,“诸贺环伺,如何安睡?”

  周俭昌晓得他手段,隔墙不可能有耳,却也忍不住四下张望。

  “前日年前最后一场大朝会,贺熙朝竟然在堂上提了个什么十三策还是十二策的,将朝政弊端梳理了一遍,又提出来河西边患,要屯垦屯兵。”

  “这是作甚,想做节度使么?”彼时邓党为何能祸乱朝纲,甚至覆灭强盛至极的天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邓党人丁兴旺,且尽数在军旅之中,甚至当时有天下节度使,邓氏三分占其二的说法。

  烈祖开国之后,吸取前朝教训,改革府兵制度,使得朝廷对于军队的掌控力大大增强,同时也由于向回纥借兵之故,启朝在西域的控制力也大不如前。

  不得不说,贺熙朝提及之事,确实是朝廷大患,也一直悬在轩辕曜心头,预备待亲政后着手一一解决,想不到先被贺熙朝提了出来。

  “贺鞅本就是大将军,天下军权尽在其手,何必多此一举?”周俭昌疑惑道。

  轩辕曜摇头,“这倒不是,他虽是大将军,可只能调动十六卫,各州之兵,还需三省宰相签押,以及朕的虎符。幸亏文圣皇后三省改制,就是天子也不能一手遮天,仍有宰相牵制。贺鞅为何屡屡受挫,便是三省宰相,他无法尽数收买之故。”

  中书省多为士族天下,门下省多寒门贵子,尚书省则兼而有之。开国勋贵如今多是富贵闲人,安享祖宗荫封,唯有张掖侯肃家一直为国守边至今。

  “不过周叔你却未猜中,”轩辕曜勾唇一笑,“朝会上贺鞅却竭力反对,中书令赵暲、门下侍中顾璟均赞同,尚书左仆射叶明启从来与贺鞅同声共气,自然反对,于是赵暲便请朕决断。”

  “陛下准了?”

  轩辕曜笑笑,“贺熙朝的意思朕懂,他想避开长安这趟浑水,加上他看灵煦在泗州数年颇有进益,恐怕也想去边塞建功立业。到底是朕的伴读,朕大方地给了他一个凉州刺史。贺鞅虽不悦,但贺熙朝本人坚持己见,也便罢了。”

  “看来坊间说父子失和,也不是假的。”

  轩辕曜叹了声,“贺熙朝倒是不糊涂,无奈他爹被党羽撺掇着坏了脑子,如今整个贺家哪里是烈火烹油,简直就是被架在火上烤。”

  周俭昌知晓他与贺熙华的情谊,也跟着叹了声。

  轩辕曜敷衍地提笔写了“建功立业”一对桃符放在一边,准备回头赏了贺熙朝,“看在灵煦的面子上,朕都不能置贺党于死地,可问题是,到底是谁要置朕于死地,朕还未查得清楚。朕决定撂开贺党不管,先将此事查清为好。”

  周俭昌看着他笔下不停,又写了“政由将军,祭由寡人”,不禁讷讷道:“过于直白了些吧?”

  “他一个粗人,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不直白他看的懂么?”轩辕曜嗤笑一声,又写了个“福”,就在桃符里挑来拣去,将那些木刺的全放到一边,蹙眉选了个最光滑平整、纹路精美的,仔仔细细地写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守让,这几个全都送到贺府去。”

  周俭昌顿觉皇帝仍是对贺熙华最为不同,连诗经都用上了。

  圣人怎么说来着?

  诗三百,思无邪。

  作者有话要说: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出自小雅 原来是个情诗 讲新婚夫妇的2333333

  待他年的桃符梗又出现了 哪个是给谁的 显而易见了

  收到一个福字的老丈人表示没有牌面

第73章 第二章:心乱如麻

  与周俭昌一同守了岁,轩辕曜便再无法入睡,干脆一个人出了寝宫。

  因蓬莱殿他睡不太惯,便干脆迁至清思殿。清思殿与珠镜殿毗邻,珠镜殿原是他生母崔皇后的寝宫。

  崔皇后出自士族高门博陵崔氏。这博陵崔氏与赵氏一般,是士族中唯二不降等袭爵的勋贵,玄启朝开国五大铁帽子,便是颍川国公赵氏、陇西郡公独孤氏、博陵侯崔氏、广陵侯沈氏以及张掖侯肃氏,朝中人称二公三侯。崔皇后是开国博陵侯崔静笏与琅琊王府昭仪公主的嫡亲孙女,身份贵重,据闻当时指婚时,原本是要将崔皇后许给仍是太子的穆宗,可穆宗偏偏钟情于日夜相伴的一个宫女,不愿迎娶高门贵女,让心上人日子难过,便只娶了个太学祭酒的女儿,让彼时的文宗气得不轻。于是就便宜了后来的德宗、彼时的晋王,据说迎娶崔氏时,他曾指天画地,要永远待崔氏如珠如宝,后来穆宗英年早逝,士族勋贵便齐推德宗继位。

  他也兑现诺言,将珠镜殿赐给崔皇后,镜是指从殿中看去,太液池平静如镜,而珠则是指贝阙珠宫,珠联璧合。

  谁也想不到,最后却是镜花水月,玉碎珠沉……

  轩辕曜至今都记得,阿娘临死时靠在珠镜殿的窗边,痴痴地看着太液池的湖水,轻声道:“阿曜,娘去之后你不要哭,无挂碍,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了却尘寰,这是好事……”

  无巧不成书,老博陵侯崔定之听闻爱女薨逝,竟气成了风疾,瘫了半边身子,于是只能由世子崔简出席丧仪。

  于是大行皇后的丧仪上,天子带着一身明黄的皇贵妃满面哀恸,太子殊无哀色,亲父缺席,亲兄含怨,历代皇后的身后之事,再无比这更不体面的了。

  轩辕曜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珠镜殿,无主子居住,宫人也颇为懈怠,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上竟落了一层浮灰,轻纱帐幔随风摇曳,说不出的鬼魅苍凉。轩辕晦走到崔后死前倚靠的轩窗边,看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四百间回廊并未点灯,静卧在湖面上,犹如酣睡卧龙。

  “若朕有了所爱之人,定然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更遑论去做妾室,”轩辕曜轻声道,“若朕要迎娶皇后,也定然不是为了他的家世门第,朕的皇后,必是朕在这世上最敬最重、最亲最爱之人。朕要让他安居珠镜殿,不让任何人伤他恼他,享一世荣华。”

  夜风呜咽,轩辕曜亲自取了笤帚等物,将珠镜殿打扫一遍,才悄然离去。

  第二日是元日,轩辕曜早起向贺太后请安,随即在礼部安排下,犹如一提线木偶,连续三日兜兜转转于各类祭祀大宴。

  到了初五,一切才告一段落,群臣自在府中亲朋欢聚,贺太后照例又请了诸贺入宫相陪。

  此番轩辕曜并未作陪,只一人在清思殿读书练字。

  “陛下。”周俭昌见他近来静默得可怕,实在放心不下,又进宫请安。

  进了轩辕曜平素待的那间静室,只见轩辕曜铺着一张舆图,正凝神细思。

  见他来了,轩辕曜招了招手,“周叔,你过来看。”

  周俭昌在他旁边坐下,只见那舆图上放着一辆极小极逼真的木马车。

  “诺,你看,这是长安,然后出京畿道往蒲州,晋州,潞州,太原府,对吧?”

  周俭昌这才反应过来,这怕是当时皇上去云中的路线。

  “过了太原府,沿途官员大多不识得朕,朕便在丽竞门的佐助下,与身旁那小太监,就是守温互换了衣裳。”轩辕曜目光冰冷,“此事绝密,唯有朕与周遭几个暗卫知晓。可纵使这样,过了太行山,刺客仍然刀口向着朕,丝毫未理会身着朝服的守温。”

  “陛下的意思是,出了内奸?”周俭昌不可思议道,“可市井传说中,丽竞门不是绝对忠诚于皇帝么?”

  轩辕曜眯着眼,“更为可怕的是,朕重登大宝之后,发觉调动丽竞门的令牌不见了,而如今朕竟也寻不到丽竞门的首领。”

  周俭昌立时道:“有何我能做的?”

  轩辕曜叹了声,“你听听朕说话,便是最大的功劳了。对了,新年头月的,你可去贺府拜会过了?”

  “我初三去过,小贺大人去圣和居请我吃了顿饭。”

  “他说了什么?”轩辕曜漫不经心,视线依旧逡巡在舆图上。

  周俭昌总觉得他二人说不出的别扭,可仍是耿直道,“他提到陛下了。”

  轩辕曜“嗯”了一声,可周俭昌分明觉得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某点不动,心中好笑,“他问陛下今日忙于朝政……”

  “这可就是胡说了,明明是他伯父忙于朝政,朕混吃等死罢了。”

  “问陛下迁宫是否是因思虑过多,迁宫后睡得可踏实了?气色可好,有无忧色?”

  “你怎么回答他的?”

  周俭昌讶异道:“照实说啊,我虽不是出家人,却也不打诳语。我说陛下偶尔睡得不好,气色还行,每日也知习武练拳,进食也不错。只一样有些忧虑,就是挂念你。”

  “等等……”轩辕曜不可思议地看他,“你说什么?”

  周俭昌理直气壮,“我说陛下极其挂念大人,还总打探大人的消息。”

  轩辕曜张口结舌,旧称呼都带了出来,“你真就这么把我卖了?”

  “不能说么?”周俭昌一头雾水,“你猜疑贺家人,成日想着怎么把大人摘出来,置剩下的人于死地,这些我都没说。我就说陛下从前打听过大人的婚事,问了崇泰郡主的事,本来说要成全大人的,后来也不知查明了什么或是无意知晓了什么,是为了大人好,才突然决意要赐婚的。”

  轩辕曜脸色发白,又听周俭昌接着道,“哦,对了,小贺大人说今日太后娘娘宫里家宴后,想要给陛下请安。”

  轩辕曜立时看向窗外,周俭昌也跟着看出去,开心道:“看这日头,多半在路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守让的声音犹如追命符一般,“陛下,谏议大夫贺熙华求见。”

第74章 第三章:坦怀相待

  周俭昌立时道:“看起来贺大人似乎有大事禀报,我给他请个安就不久留了。”

  轩辕曜认命地看他,“你是真老实呢,还是包藏祸心在这坑朕呢?”

  周俭昌正色道:“陛下,你得相信,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为了陛下好。你们这么疙疙瘩瘩的,别说你们心底煎熬,我也不自在不是?”

  说罢,他便退下了,到门口时,正好和进殿的贺熙华打了个招呼,快步离去了。

  轩辕曜撑着额头,只觉头痛欲裂。

  “臣贺熙华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起吧。”轩辕曜坐直身子,“守让,给贺大人赐座看茶。”

  守让又搬来一张凭几,取了今年江南道刚进贡的雀舌,给贺熙华用终南山泉水泡了,方默然告退。

  “陛下倒是会调.教人。”贺熙华见守让进退有度,心细如发,不禁赞道。

  轩辕曜笑笑,“论起调.教人,朕如何比得上你?说起来,连朕都算是你调.教出来的,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懂得调.教人?”

  贺熙华躬身道,“臣不敢,陛下天纵神武……”

  “这些客套话便不必提了,”轩辕曜打断他,“这些阿谀之词,朕可比你会的多,写一本史记都是绰绰有余。”

  “哪就那么夸张了。”贺熙华腼腆地笑笑。

  自打轩辕曜正位之后,二人便不曾再如此自如地叙话,一时间轩辕曜有些恍惚,缓缓道:“朕先前在扬州时学会一个词。”

  “哦?”

  “南柯一梦。”轩辕曜缓缓道,“这些年的际遇恍如隔世,朕甚至有时不知是孙熊梦见了九重宫阙,还是天子梦见了寻常巷陌。”

  贺熙华蹙眉,“陛下最近睡不安生,可是因整日胡思乱想之故?谁梦见了谁,又有什么打紧的?孙熊做好了他的分内事,如今功成身退,陛下也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他日盖棺定论,才能不负祖宗、不负黎民、不负社稷。”

  轩辕曜一肚子的愁肠百结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无语地看他,“朕倒是想宵衣旰食,可无事可做啊。”

  贺熙华神色也黯淡下去,“伯父原先不是这般,也是被周遭那些子小人挑唆得转了性。”

  “也怪不得他,”轩辕曜淡淡道,“若是不曾品味过至尊无上,又哪里晓得权柄之妙处?”

  贺熙华默然不语,又听轩辕曜道,“不过朕却不觉得有何值得称道。朕以为,见识过人间疾苦,方才晓得权柄之坏处。对上位者而言,这却珍贵得多了。”

  “不管伯父如何决断,可堂兄与臣绝无谋逆之心,请陛下明察!”贺熙华跪伏在地。

  这番话其实他一直想说,可总觉得这样贸然表忠心有改弦易辙之嫌,轩辕曜未必会信,信了也未必能保住他们,故而说也无益。加上回京以来,君臣分际,二人愈加疏远,便也没了倾吐心声的机会。若不是周俭昌点醒,恐怕他根本不知皇上可能也正记挂着他,等着他来说这一番话。

  轩辕曜悲欣交集地看他,低声道:“朕信你。只是朕当真不能再让你娶崇泰郡主,你可怪朕?”

  贺熙华真的觉得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帝,当真对自己与崇泰之事过于上心,无奈道:“陛下,臣与崇泰郡主不过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连面都不曾见过……你们为何都觉得臣就此情不渝、伤心欲绝了呢?”

  轩辕曜虽心知肚明就算贺熙华不娶崇泰,多半和自己也不会有什么瓜葛,却仍禁不住心中生出一阵狂喜来,摸了摸鼻子,“只是在当下,贺氏不适宜与宗室联姻。”

  贺熙华笑了笑,淡淡道:“臣一心为国,若是陛下实在不放心,臣可以效仿文德公终身不娶。”

  “倒也不必做的那么绝,”轩辕曜亲自为他倒了茶,“先前并非有心疏离你,朕先向你赔个不是。”

  贺熙华摇头,“为人君者自然要有君王之仪,不可与臣子交往过密,臣以为陛下做的并无过错。”

  轩辕曜:“……”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决定还是谈谈公事,“既已决定二十岁亲政,朕决意最近先找出刺客,方能安枕无忧。”

  贺熙华凑过来,看着那舆图,“既是断案之事,陛下可问过中孚兄了?”

  “沈临去查了,可惜进展不大。”轩辕曜摇头,“至于丽竞门……”

  贺熙华打断他,“事涉机密,臣不听。”

  从前做他下属时便觉得他迂腐,如今形势倒转,竟也如此固执己见。想起现下他如愿做了谏官,轩辕曜简直觉得天日无光。

  “但陛下若想知晓贺党当时动向,臣倒是可以打听一二。”贺熙华见他面色不善,忙道。

  轩辕曜苦笑一声,“你若是不这么说,朕倒是要怀疑你鬼上身了呢。朕其实并不十分怀疑你伯父,毕竟世人皆知朕为他放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宗室们勋贵们,谁会放过他?别说霍光了,伊尹周公他一个都做不成了。”

  他定定地看贺熙华,“朕冷眼看着,令尊似乎是个淡泊名利的?”

  贺熙华抿唇,“家父资质庸碌,不如伯父,正如臣愚钝,远不如堂兄得用一般。”

  “得不得用得问朕,哪里是你们自己自吹自擂的?”轩辕曜嗤笑一声,“朕就觉得你伯父不太得用,你堂兄太过于得用,总之他们都不如你得用。”

  贺熙华都快不认得得用二字了,叹了声,“陛下,你兴许对我堂兄有些误解。臣可用项上人头担保,他绝无谋逆不敬之心。”

  “谋逆不好说,至于不敬……朕觉得他从来就没敬过。”轩辕曜一提起贺熙朝就忍不住来气,“你在贺府都被他们打压成什么样了?你还为他说话?”

  贺熙华颇有些后悔当时在泗州与他说那些有的没的,“臣不如堂哥本就是事实,哪里来的旁人打压我?”

  那还差点把你送进宫,轩辕曜翻了个白眼,想起在泗州时看着他们兄弟俩关系委实不错,“你也别急着剖白,朕自己都自身难保呢。”

  正说着,几位宫人悄然入内,托盘上放着两碗银丝面。

  “估摸着你在那边也未必吃的舒坦,不如陪朕再用些吧。”

  一国之君大年初五午膳不过用了一碗面,贺熙华见他俭省,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二人对坐用面不提。

第75章 第四章:得寸进尺

  轩辕曜托腮坐在朝堂上,他总觉得今日朝会气氛颇为诡谲,时不时有人互换眼神,怕是要发难的前奏。

  他的目光幽幽地定在尚书右仆射叶明启的脸上,只见他看似神色如常,却目光飘渺,脊背僵直,想起与自己同科,备受贺鞅看重的叶胥朝,他突然有个猜想,这位怕不是要劝进了吧?

  果然,待朝中大事说完后,那叶明启忽而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贺鞅是个急脾气,往常若有这种情况,多半会急不可耐地让那人快说,今日却扭扭捏捏就是不开口。

  轩辕曜也不着急,跟着装傻,看着手掌心纹路,想着哪日请笃信道法、在钦天监任职的广陵侯沈勋帮自己算一算姻缘。

  “陛下,臣有事启奏。”虽有些冷场,叶明启还是忍不住开口,“贺府满门忠烈,如今贺熙朝大人即将远赴边塞,身上却连个爵位都无……”

  轩辕曜本以为他会为贺鞅讨要九锡,想不到却是要爵位的,细思一下,却也说得通。

  本朝爵位极其值钱,不降等袭爵的更为罕见。可怜贺家根基太浅,当权了十余年,唯有贺鞘之父因生出贺太后,有一个承恩侯的爵位,传承到贺鞘已经成了承恩伯,到贺熙华便是承恩县子,再往下是承恩县男,也就是说只需再传两代这爵位也就没了。贺鞅因与贺太后隔了一层,却是一个爵位都未捞到。

  贺鞅一贯不服气勋贵,此番索要爵位,不仅仅是为了家族昌盛,更是为了出一口多年的恶气。

  轩辕曜转身对贺鞅恭谨道:“朕尚未亲政,还请大将军定夺。”

  堂下的沈临几乎憋不住笑出来,皇上实在促狭,他不做恶人否了这提议,却也不附和,非逼着贺鞅自己给自己封爵。往大了说,叫做名不正言不顺,往小了说也显得过于利欲熏心,实在让人颜面扫地。

  贺鞅一双虎目一动不动地看着小皇帝,无奈轩辕曜压根不抬头,只能对着他那光洁的脑门干瞪眼。

  “大将军功高盖世,当年若不是大将军,南蛮早就已经攻入益州,若不对大将军加以封赏,岂不是让边关的将士们寒心?”

  “更何况大将军曾在东南苦战倭寇,座船险些被其击沉……几番生死,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啊!”

  “逆贼杜显谋逆,若不是大将军带伤及时从东南赶到,国祚何在?”

  贺党你一言我一语,仿佛今日不帮贺鞅捞到一个爵位便誓不甘休。

  轩辕曜打了个哈欠,余光将那些人扫了一遍,发觉自打自己中了三元后,群臣中的不少人、尤其是读书人竟也对自己生出几分笃定来,不再一味奉承贺党,而是不偏不倚,静观其变。与当年朝中一边倒的景象相比,实在可喜可贺。

  轩辕曜的目光与贺熙华对上,后者对他摇了摇头。

  轩辕曜虽不明所以,但仍是会意地装傻充愣,任贺党沸反盈天,他都一言不发。

  “陛下,”在朝堂上鲜少开腔,号称泥塑国舅的贺鞘忽然开口,“臣未建寸功,却因太后娘娘慈恩,觍颜居于伯位。兄长战功赫赫,却未有寸土半爵,让臣心中何安?臣自请让爵,请陛下恩准!”

  不仅众人惊愕,就是贺鞅也愣了愣,正要发话,却听下面贺熙朝出列冷声道:“承恩伯说的是什么话,您是太后亲弟,身份贵重,承爵也是朝廷的定制。还请承恩伯勿出此言,让陛下为难,让太后难堪,将我父子陷于不义!”

  他若有似无地朝上面看了眼,“劳叔父费心,侄儿的功名,自己会去挣。”

  “好!”贺鞅抚掌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有这般的志气,也要有这般的豪气!”

  他转身对轩辕曜道:“陛下,方才叶相一番美意,老夫心领了,然而老夫摄政谋国,并无半点私心,还请陛下明鉴!”

  说罢,作势要拜,只是拜得过慢了些。

  轩辕曜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待他的腰完全弯下去,才疾步走下玉阶,双手扶住他,情真意切道:“大将军待朕如亲舅,朕感铭于心。如今,云升又将为国开边,奔赴北疆苦寒之地,朕今日在此允诺……”

  他将贺鞅扶起,目光从下面或忧愤或失落或看好戏的臣子身上一扫而过,“开国博陵侯崔静笏首通西域,又尚了主,烈祖皇帝给了他世袭罔替的尊荣。可惜烈祖驾崩之前,下了遗诏,我朝不再有世袭罔替的爵位……但朕允诺,若此番贺熙朝能立下开疆拓土之功,朕便给他一个侯爵,三代之内不降等。”

  贺鞅心中冷笑,小皇帝这便是口惠而实不至了,不过,最多再过两年,看看谁还在意皇帝给的爵位!

  贺熙朝谢了恩,重回列中。

  叶明启却并未归队,继续道:“陛下,门下省昨日商议,想请陛下下旨,命张掖侯肃尽忠出兵五万,受贺熙朝大人节制。”

  话音一落,下头便是悉悉索索一阵交头接耳——贺熙朝此去,任的是凉州刺史,说是伺机开拓河朔,可到底能不能成事,谁也不知。肃家世代镇守肃州,拱卫西北边陲,贺鞅竟对他家起了心思,恐怕出兵相助是假,借机夺权是真。

  轩辕曜觉得自己如今真的像个泥菩萨,涵养好到出奇,听闻如此荒唐和挑衅的请旨,竟也能心平气和。

  唯一的问题便是自己并未想到如何应对,可百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能等到天荒地老。

  “朕尚未亲政,更不通兵事……”

  众人心道果然又是这句么?铁杆帝党未免有些失望,就算是韬光养晦,皇帝也显得过于懦弱了。

  “可朕也知晓,按祖制,若要动兵,就算朕乾纲独断都无用,须得三省宰相合议,朕再用印方可。”轩辕曜看向赵暲,“中书令,三省改制便是令叔祖文圣皇后所推行,朕说的可对?”

  “是。”赵暲神色淡淡,似有不满。

  中书省与门下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签署章奏,可却不似尚书省统率六部。若是皇帝照常临朝还好,碰上了摄政的,往往就会被架空,造成尚书省一家独大的局面。

  贺家唯我独尊惯了,偏偏忘了最基本的朝堂法度。

  轩辕曜转头对贺鞅道:“大将军,横竖贺大人还未动身,时间尚来得及,不如先让三省合议一番,下次大朝会再议可好?”

  贺鞅咬着牙道:“臣遵旨。”

  轩辕曜笑着与他对视。

  最可笑的是,二人心中均觉得对方得寸进尺。

第76章 第五章:返璞归真

  自上回说开了后,轩辕曜也不再避讳,时不时地将贺熙华也召入宫中。

  因他与周俭昌均是原先泗州故人,可周俭昌几乎日日点卯,也无人议论,偏偏贺熙华占了个“贺”字,便时不时有人说些酸话怪话——贺党觉得他与小皇帝过往从密,怕是要反水,帝党又觉得他到底是个贺家人,恐怕别有用意,不得不防。

  这么一来,倒显得贺熙华两边不是人。幸好他是个光风霁月的性子,平素也不爱与人来往,又做着谏官,独来独往倒也称意。

  这日,他入得宫来,却见整个清思殿熙熙攘攘,不断有人抬东西进进出出。

  “灵煦。”轩辕曜唤他,“今儿个清思殿忙乱,你随朕来。”

  不知是否做久了小吏,轩辕曜已不惯那些排场,每日身后只带着三四个小宦官、四五个金吾卫,也不爱乘銮坐轿,偏爱在诺大的宫宇四处走来走去。

  比如今日,他竟顶着周遭宦官诚惶诚恐的目光,亲自提着一个食盒,在前头带路,一路兜兜转转到了珠镜殿。

  “这是?”贺熙华见这宫殿虽紧靠太液池,却冷寂清幽,若说破败,却也有人每日洒扫,一时间心中猜疑无数。

  轩辕曜笑而不语,带着他一路走到一临湖水榭,将其余人屏退,打开食盒。

  贺熙华哪里能干坐着等他布菜,忙起身帮忙,二人手指微微碰触,均慌忙避开。

  “这是我母后原先的寝宫。”轩辕曜淡淡道,“你近来气色不好,这几样均是滋补的临淮小菜,你且尝尝,可合胃口。”

  贺熙华定睛一看,虽只四盘,却是样样齐全——荤的是荷叶鸡,以整荷叶包裹整鸡蒸制,油而不腻、滑嫩可口;素的是开洋蒲菜,海米佐以香蒲,清香甘甜;羹是平桥豆腐,豆腐切成小指甲盖大小,加上鸡丝香菇丁,撒上香油,虽检素,却至鲜至美;还有一道充饥的菜饭,咸肉丁、萝卜干和鲜绿的小青菜一起蒸了,滴上几滴香油,香气四溢。

  贺熙华挨个品尝,挑眉,“这是周叔的手艺!”

  轩辕曜好不容易让人支开守卫,偷偷进去忙活了半天,最后却得了这般的考语,一时间无语凝噎。

  “他今日也进宫来了么?为何不请他一同用膳?”贺熙华纯良至极地看着轩辕曜,微微侧头。

  轩辕曜定定地看他一会,忍不住伸手揪他耳垂,“你早就看出来了?在这等着朕呢,耍弄朕有趣,是吧?”

  贺熙华向后一挣,瞪他一眼,“你也不想想,周叔只有一手,简单点的菜式也便罢了,蒸炒煎炸煮炖焖,你让他如何做得来?就说这荷叶鸡,你仅用一只手包给我看看?”

  轩辕曜尴尬一笑,“也罢,朕本就没打算瞒住你。”

  再说便要难堪了,贺熙华也不再逗他,静静品味了一番御膳,笑道:“都说治大国犹如烹小鲜,陛下已能治万乘之国了。”

  轩辕曜笑笑,却未有往日的冷峻讥诮,“从前邓氏专权时,曾有说法,说德宗之后政不出大明宫,如今朕还不如他们,政令能出清思殿就不错了。”

  贺熙华沉默不语,只觉手中的鸡腿都无那般香了。

  “怪我扫兴。”轩辕曜柔声道,给他夹了一筷子蒲菜,“安保良回京述职,知晓你爱吃,特意带来的,以后朕想好了,就以此为贡品,好不好?”

  贺熙华想起泗州,不由得也是一阵怀念,“也不知安大人水治得如何了,泗州百姓生计可好。”

  轩辕曜叹了声,“总得慢慢来,盛磊老成持重,锐意进取做不得,休养生息却是恰到好处,你且放心吧。”

  身在亡母的寝宫,眼前人是心上人,轩辕曜并不想多谈政事,便笑道:“你可知朕预备如何打理清思殿?”

  贺熙华回想着方才所见宫人抬进抬出的物什,“似乎是抬出的多些。”

  “不错。”

  “仿佛抬出的大多都是金玉,送进的仿佛是……”贺熙华犹豫道,“方才臣可是看见了石凳、木桌?”

  轩辕曜笑道:“不错,朕将所有的金石字画、金玉珠翠尽数都替换成天然之物了。何谓天然?便是天生地养,最有天地灵气的草木泥石。你素来敬仰文德公,朕便效仿他置了一间静室,里头唯有木几一张,蒲团一个。”

  “陛下你这是要修禅么?”贺熙华见他戒奢宁俭,心中欢喜,不禁眼带笑意。

  轩辕曜见了,更是得意,“原先的拔步床过于繁复,睡着总觉得憋闷,朕也命人撤了,要换张没有围子的榻。结果尚工竟搬来一张琉璃榻,朕气的无法,亲自去府库挑选,才挑得一张紫檀木榻。”

  “一寸紫檀一寸金,怕也不比那琉璃榻易得。”贺熙华拆穿他。

  轩辕曜摸摸鼻子,“这也怪不得朕,毕竟天子内库,要找金丝楠、紫檀容易,想找张柏木床、樟木箱子,反倒不易。”

  “这倒是,不过檀木极坚极硬,又有清芬沉香,最能提神醒脑,睡久了,还能沉心静气,陛下修身养性最是合宜。”

  贺熙华斜倚着那轩窗,单手撑着头,太液池的波光细细碎碎地映在他面上,整个人在冬日暖阳下显得鲜活灵动。

  轩辕曜静静看着,缓缓道:“朕并非矫揉造作,只是真心喜欢这些朴而不拙的物什。在那间静室里,仿佛自己就还是临淮一小吏,置身于人间烟火,看着农人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听着渔樵问答、渔舟唱晚……”

  “这些都不紧要,最关键的是,用着这些物什,就可以提醒自己莫要忘了人间疾苦,贫贱之苦、苛政之苦、灾病之苦。朕如今所有的求而不得、怨憎相会与他们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呢?”

  “陛下定会成为一代仁君。”贺熙华握住他手,目光恳挚。

  他手指微凉,轩辕曜双手包住,轻轻摩挲,缓缓道:“朕不要什么文治武功,不要做什么彪炳千古的圣君,朕只求在朕治下吏治清明,朝野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滋生人丁,那便最好了。”

  感受他掌心温热,贺熙华先是心潮澎湃,又想起如今朝局,幽幽叹了声。

  轩辕曜却是想通了,郎然一笑,“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卷是感情线 没有什么朝堂的大事件

第77章 第六章:血浓于水

  紫宸殿这几日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无他,关于让张掖侯借兵给贺熙朝一事,门下省力保,中书省反对,尚书省墙头草。朝廷用兵,需大将军请虎符、三省票拟,最后皇帝才能用玺,然而这三省票拟学问可就大了,任一省咬死不松口,除非皇帝一意孤行,罢免其中一省宰相,可就算是罢免了宰相,若是省中阁僚皆不同意,就是宰相也无法独断,还得费上不少水磨工夫。

  听闻当时文圣皇后与广陵侯拟定此制,一是担忧后世出现个残暴不仁或是昏庸至极的桀纣之君,二是担忧邓氏之祸重演,又有权臣当道,危及帝祚。

  想的倒是很好,只是谁都没想到烈祖的孙子辈连续两个皇帝均年岁不永,先帝更是平庸——一皇兄死后,借士族的力登上帝位,又抬举寒门出身的贺家制衡士族。孰料贺家坐大,留了一手烂摊子给儿子,当真是玩了一辈子的鹰反被鹰啄。

  如今的河东士族,除去颍川国公赵暲作为先帝的托孤重臣依然在中书省出工不出力外,几乎全都蛰伏在野。对小皇帝与贺党之间的争斗,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连小皇帝的亲舅崔简,在妹妹撒手人寰之后也冷了心,一年倒有半年不在长安,回博陵饮啸泉林、清谈修道。

  过完年节的第一个大朝会,三品以上大员均得亲赴,崔简无法推却,难得回京一趟,朝会后刚准备回府,赵暲便笑盈盈地上前,“猷之兄留步。”

  崔简迎上前去,就被赵暲拽住了袖子,“今日我约了三五好友,一同去终南山清谈,不知猷之兄可有闲暇?”

  崔简笑笑,“伯远好意,某心领了,不过近来年老体衰,周身乏力……”

  “裴公干,崔子棹,杨弘之,郑青臣,卢元明,”赵暲似笑非笑地看他,“他们可未有一个推拒的,猷之兄当真不去?”

  崔简默然片刻,缓缓道:“我虽避世,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诸君皆往,我哪里敢托大?”

  赵暲点头,“也罢,正好你我同乘,我有话与你说。”

  一路到了终南山一处赵氏的别苑,周遭遍植松竹梅兰,正值隆冬,只见数千寒梅次第开放,宫粉洒金,幽香扑鼻,清雅到了极点。

  赵暲选的地方也是雅致,竟在梅林深处引水造了曲水流觞,方才提到的那些士族故旧或高卧、或对坐,个个都宽袍广袖,仿佛都回到前前朝天下大乱士族的鼎盛之时。

  “猷之兄姗姗来迟,该罚!”闻喜裴氏的裴公干率先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就要喂酒。

  崔简久不应酬,哪里受得了这等阵仗,连连告饶。

  他本以为士族高门济济一堂,乃是有要事相商,孰料今日众人当真只饮酒作乐,绝口不提朝事,一时间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大失所望。

  酒量不济,加上赵暲似是有意为之,不过一两个时辰,崔简就被灌得酩酊大醉,满袖梅香中一场好眠。

  梦里仍是豆蔻之年的妹妹拽着他的袖子,清艳纤丽的面上难得浮上一丝红晕,“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如今他待我柔情蜜意,可岁月久长,我难免也有色衰而爱弛之日,到那时,我何以自处,崔氏何以自处?”

  “兄长,应允我,不管荆王最终能否登临大宝,崔氏都要不偏不倚,千万别为了我,连累整个崔氏。天家无情,哪怕我日后有了子嗣,你们也务必要独善其身。”

  转眼间便是铺天盖地的白,上一刻仍浅笑盈盈的妹妹转眼间便成了大行皇后,皇帝假模假样地洒了几滴眼泪,转眼便将贵妃扶了正,而妹妹唯一的骨血,不愧是天家血脉,小小年纪便不哭不闹,凉薄得可怕。自己看着那双冷清至极天家特有的双眸,再看他与新后谈笑自若,也渐渐地便寒了心,辞去官职,归隐山林。

  再后来,杜贺相争,杜显覆灭,贺家坐大,乃至于放逐皇帝,天子不知所踪。

  睁眼却已是月上中天,自己身处一竹楼之中,有一人背对着自己,隔窗看着如洗月光。

  崔简头痛欲裂,双眼迷迷瞪瞪,根本分辨不清眼前何人,便扶墙走近了些,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半边脸迎着月光,半边脸映着斑驳树影。

  “陛下。”崔简忙不迭地跪下请安。

  轩辕曜叫了起,又亲自将他扶回榻上坐下,“先前未提前与舅舅招呼,是朕的不是,舅舅休要怪罪颍川国公。”

  崔简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臣不敢。”

  皇帝从未召见过他,故而他也从未和这外甥私下相处过,尴尬之下,只好秉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古训,沉默不语。

  轩辕曜笑了笑,他知崔简心结,也不可能脸皮厚到老轩辕家逼死了人家的姑娘,还上赶着请人家卖命的地步,只缓缓一笑:“朕今日迁宫,搬去了清思殿。”

  见崔简依旧垂眸不语,轩辕曜叹了声,“舅舅鲜少入宫,看来并不知晓,珠镜殿在太液池北畔,而清思殿更在珠镜殿之北。”

  崔简估摸着他要拿亡母出来说事,心中冷笑,面上仍是个泥塑菩萨样。

  “朕近来每日均会去珠镜殿坐坐,本以为应无多少母后的印迹,却不想还是找到了些东西。左思右想,这世上唯有舅舅真心追念她,故而还是寻了个机会,想亲手交予舅舅。”

  说罢,轩辕曜从一边取出一个小巧的金丝楠匣子,双手送到崔简身边,自己起身,重新背对着他站到窗边。

  崔简颤抖着打开那匣子,不过是些妹妹平素用过的首饰珠宝,还有几张信笺。

  那些信笺已被人拆阅过,崔简蹙眉定睛一看,竟都是写给自己的。他定了定神,一一打开,千言万语反反复复均是一个意思——人死如灯灭,她逝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儿子到底姓轩辕,就算皇帝日后有了别的子嗣,他要夺嫡,崔家也千万别掺和进去。

  明哲保身,不问是非,耕读不缀,勤俭持家,才能长保富贵。

  “朕与母后是一般的意思,”轩辕曜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朕与贺党这浑水不蹚也罢。此外,崔家子弟若想入仕,却也不必避忌,朕自会为他们寻个韬光养晦的安稳去处,舅舅只让他们不偏不倚,尘埃落定之后再发力不迟。”

  崔简周身颤动,最终只是嗫嚅道,“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舅舅上线

第78章 第七章:满腹疑云

  横竖已过了宵禁,轩辕曜也不急于回宫,反倒是选了世祖的终南行宫驻跸,召了赵暲伴驾。

  “当年世祖、仁宗两代皇帝退位后,均是选了此处颐养天年。”行宫不大,除去百名驻军,也只有数十名留守宫人,轩辕曜不喜使唤他们,只让他们进了茶便叫退了。

  清风朗月,山幽人静,轩辕曜便在园中摆了些茶点,与赵暲对坐。

  说了些臣不敢、臣惶恐、臣何德何能的客套话后,赵暲干坐在一旁,看着他斟茶倒水,切糕点,动作之利落麻利,别说是自家养尊处优的世子、县主们,就是那些疏远破落的旁支都远远不如。

  “陛下微服一遭,简直派若两人。”赵暲由衷感慨道。

  轩辕曜笑了笑,“从前养于深宫妇人之手,哪里知山海之广,民生之艰?”

  赵暲恭维了几句,也未多说,因知他来意,只等他切入正题。

  果真也未让他失望,皇帝大概在草野时日久了,早已不耐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傅淼是舅舅的人?”

  当时泗州堤坝被毁,贺熙华下狱,轩辕曜当时有心想查,无奈飞龙在野,无计可施。好在当时谣言四起,甚至牵连到任扬州刺史的颍川国公世子赵之焕,赵暲是其父,定然会派人查个底朝天,可之后赵氏却一直未透露半字。哪怕是轩辕曜专程修书去扬州,赵之焕仍是讳莫如深。

  轩辕曜既通帝王心术,又知晓官俗国体,细思一二,也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赵暲叹了声,“猷之乃是一时糊涂,这傅淼虽是寒门子弟,可他祖上原是博陵崔氏的佃客,私下多有往来。正好傅淼也对贺党恨之入骨,猷之便利用了他,试图以贺熙华的项上人头,重创贺党。陛下须知,朝中如今正有一些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贺党拉下马来。”

  “世叔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结党了?那您觉得舅舅是有人授意,还是单纯泄私愤?”

  赵暲赶忙道:“陛下明鉴,督查臣子是御史台的职司,刺探阴私是丽竞门的差使,臣就算是中书令,也不敢越权行事。更何况崔氏与我赵氏数朝世交,又是通家之好,此番若不是事涉犬子,臣根本不敢有此一举。”

  “朕只是让世叔猜猜。”轩辕曜似笑非笑,“其实哪家不养上几个暗卫打探消息,就算有,也无甚紧要。”

  赵暲轻呷了一口茶,深思熟虑道:“猷之兄早已不问朝事,陛下又是文思皇后(崔后)唯一的骨血,就算是把贺家连根拔起,他也绝不会从中受益,更谈不上取而代之。”

  “这与朕想法一般,此番他掺和进去,主要还是私怨,除去贺熙华,也就是除去太后唯一的侄孙,从根子上重创贺党。”轩辕曜难掩疲惫,“也就给母后报仇了。”

  “故而,背后应当还有旁人。”赵暲低声道,“极有可能便是陛下遇刺的主使。”

  轩辕曜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直留心赵暲的神情,“朕与贺党鹬蚌相争,谁是那个渔翁?开诚布公讲,朕怀疑宗室。”

  自邓氏之乱后,宗室几乎被屠戮殆尽,到了烈祖开国时,只剩下四五家王爵,只是后来三代帝王接连子嗣不丰,到如今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早就出了五服的洛王府与琅琊王府两家亲王,以及陈留、会稽两家嗣王;没出五服的,文宗轩辕明夷之子、先帝的两个弟弟,宋王及郑王。

  “按照理礼法,”赵暲沉声道,“应是宋王,加上宋王的六个王子,之后才是郑王。”

  轩辕曜笑笑,“掐指一算,朕也有四五年未见过宋王叔了。”

  他敛去笑意,“朕羽翼未丰,耳目闭塞,宗室之事,还请世叔为朕留心着。”

  “是。”

  轩辕曜起身,“说好要赏月,朕却拉着世叔说这些有的没的,白白辜负这无边风月。”

  赵暲意有所指,“风月不变,人事无常。辜负了风月,他日风月依旧,可若是辜负了人,怕就是覆水难收。”

  轩辕曜眸光一闪,对着赵暲便是一揖,唬得赵暲赶紧侧身闪避,“古人言‘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朕如今方解其味。若不是今日听了世叔一席话,恐怕仍在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赵暲也不知他想通了什么,便也还了一礼,“今日能让陛下有所顿悟,便不枉老臣一番苦心。”

  轩辕曜亲自送他到宫门,“更深露重,不留世叔了。”

  看着赵暲走远,轩辕曜挥退宫人,独自一人靠着凭几赏月。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面上空洞无物,越发像莲台上高高在上的佛陀。

  沈临私下拷问傅淼,傅淼最终只招供了一人,便是他的亲舅舅崔简,要不是有往来书信为证,他也无法相信光风霁月、山中高士一般的崔简,竟会暗示傅淼陷害贺熙华。也幸好他屡次嘱咐不可伤及无辜百姓,傅淼背后又还有旁人,否则就是轩辕曜也不能轻易饶过他。

  那到底是谁,如此狼子野心,竟敢劫弑君父?

  洛王府长年镇守东都,更因与大宗关系日疏,早已失去承嗣之权,故而绝无可能。

  陈留、会稽二王,当年在邓氏之乱时便明哲保身,甚至和邓党暗通款曲,特别是陈留王还娶了邓氏女,邓氏事败之后又立刻将那邓氏女勒死。当时若不是宗室凋零,烈祖根本看不上他的为人,曾想削爵了事。此二王是闲散宗室,子弟也多是飞鹰走狗的纨绔膏粱,并不过问世事。

  琅琊王虽与天家血脉疏远,可却有从龙之功,甚至还有传言说文宗轩辕明夷实则是琅琊王府的血脉,故而在宗室之中地位超然。自三省改制,宗室可参加科举后,琅琊王府已出了三四个进士,在诸王中一枝独秀。

  郑王是文宗幼子,颇受宠爱,每日醉心于金石字画,寻仙问道,当时的太妃好不容易逼着他成婚,有了子嗣后便立时又钻入深山老林,亦有七八年不曾在长安露面了。

  至于目前嫌疑最大的宋王,轩辕曜怎么想都只记得一个憨厚老实、笑容可掬的亲善长辈,有六个年轻力壮的儿子,还有三个早已嫁人的郡主……

  轩辕曜将空了的茶盏放回案上,咬着后槽牙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张过渡章 略有无聊 交代前因后果 请大家忍耐

第79章 第八章:夜半私会

  天子微服出京,在终南山停留两日,轩辕曜并未想瞒,该知晓的自然也尽数知晓了。有心之人再联想起河东士族在终南山雅集,自然而然得出天子要再度重用士族来制衡贺党的结论,毕竟天子亲舅便是博陵崔氏的家主不是?

  轩辕曜心中还有另外一层思量——不管如何,崔简与傅淼有勾连,此事是傅淼招认的,沈临能查到,赵暲能查到,没有理由贺家查不到。直到如今,贺家却无一人出头来要一个说法,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正月十四那日,周俭昌时隔多日再度进宫,发觉清思殿只在外殿留了些宫人,愈往内走愈发空荡。在那间静室内,轩辕曜依旧独自一人干坐着,似乎是在临帖。

  周俭昌斗胆往前走了走,依稀可辨认出几句“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竟是论语,不由得奇道:“我还以为陛下在抄经呢。”

  轩辕曜淡淡一笑,“人的经典还未读深悟透,哪能想透神佛的经典?朕还是先把人的道理想通再说吧。”

  周俭昌见他神色晦暗,便试探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轩辕曜将笔扔到一边,周俭昌认出他仍在用当年赴乡试时贺熙华所赠那套文房,忍不住莞尔,这位爷愁眉苦脸多半又和小贺大人脱不开干系。

  “傅淼招了,确实有一人让他陷害熙华。”轩辕曜苦笑,“其实那人告诫他不可伤及生民,根本未让他扒开堤坝,他还是自作主张了。此外,除去那人外,他身后还有旁人,只是他咬死不招。”

  周俭昌看看他,奇怪道:“你为何不与贺大人合计合计?”

  “此事与他有关,朕如何找他相商?”轩辕曜扬眉。

  周俭昌叹了声,“陛下曾说过,自重登大宝后便与贺大人疏远许多,倍感君臣分际。可陛下有没有想过,宫内人多耳杂,贺大人又不似我这等小人物,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陛下不召见,贺大人如何轻易进宫?而陛下虽念着他,可不论是先前的婚事,还是如今的政事,陛下什么都不与他说,他如何为陛下出谋划策?陛下如今猜来猜去,只是因为心意不定,可以贺大人看来,那便是猜忌啊。”

  见轩辕曜怔怔不语,周俭昌继续苦口婆心道:“贺大人虽姓贺,可为人秉性,陛下圣明烛照,定然比我清楚。时日久了,就算陛下无那意思,也会让人心寒呐。”

  轩辕曜自嘲道:“朕哪里是不信他,朕……朕多半是做贼心虚,心里头的事开不了口。也罢,自中了三元,朕还当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如今看来却是个鲁钝至极的蠢材。”

  他起身踱了几步,急切道:“劳烦周叔为朕传个话,请他戌时一刻悄悄入宫。到了紫宸门,自然会有人接应。”

  见他想通了,周俭昌忍不住莞尔,“遵命。”

  贺熙华跟着个眼生的小宦官在宫中七弯八拐,一路也未见到半个人影。过了不知多久,那小黄门才低声道:“陛下在等着大人呢。”

  贺熙华定睛一看,才发觉此处竟是先前轩辕曜带他来过的珠镜殿。

  “阿曜。”

  贺熙华刚想行礼,听闻此言立时顿住,抬眼看向轩窗边笑意盈盈的轩辕曜。

  轩辕曜向他招了招手,“礼数皆免了罢,今日朕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见贺熙华依言坐了,轩辕曜又道,“先前朕为你起过一个字,可如今看来,你似乎不甚喜欢。若是直呼其名不甚尊重,称呼官职又过于生分,正巧在泗州时看贺熙朝平时这么叫你,朕也便有一学一了。”

  贺熙华笑了笑,“陛下起的字臣很喜欢,只是灵煦二字哪里是常人消受得起的?至于方才陛下唤的名字,虽只是私下家人相称,却仍是僭越了,日后臣会约束家人,还请陛下放心。”

  “朕名为天下之主,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旁人家里去,更不至于霸道到连个小名都要计较。”轩辕曜刚说完,就心叫不好。

  谏议大夫贺熙华一听此言,立刻挑了挑眉,“陛下三元及第,自然是熟读经史的,莫不是连‘礼’都忘了?陛下是天下至尊,自然与常人不同,照陛下的说法,岂不是人人都可称孤道寡,家中都可私造玉玺、衮服?若是不用避讳,如何体现天家尊贵?”

  “朕并无此意,只是你与常人不同罢了。”轩辕曜干巴巴道。

  贺熙华抿了抿唇,仿佛是在细细思量,缓缓道:“熙华二字也是陛下所取,并无多少人叫。”

  轩辕曜雀跃起来,开口道:“熙华。”

  “诶。”贺熙华今日只觉得自己分外幼稚,应完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今日召臣,所为何事?”

  珠镜殿被轩辕曜着人重新修葺布置过,他们所在的这间原是崔后的寝殿,如今却充作书斋,临窗摆了张罗汉榻,二人分坐两端。

  轩辕曜半倚在榻上,看着贺熙华僵直的背脊,低声道:“昨日朕去了终南行宫,想必你也听闻了?”

  贺熙华并未否认,点了点头,“臣本无意窥伺帝踪,不过家父领殿中监……”

  “恐怕长安一半人都知晓了,朕没怪你的意思。”

  寒冬料峭,轩辕曜体格强健,不惧寒暑,故而仍开着轩窗,未点炭炉。可贺熙华本就文弱,加上前些年伤病连连,此刻已冻得鼻尖发红,手脚冰凉。

  轩辕曜这才留意到,忙起身将轩窗阖上,又命小黄门点暖炉,再将他从泗州带回的提梁铜袖炉取来。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贺熙华瓮声瓮气道,“不过臣仍是要冒死进谏,陛下虽龙马精神,也得保重龙体。”

  轩辕曜从守让手中接过袖炉,忙不迭地塞到贺熙华手里去,见榻上并无被褥,便将自己的玄色常服褪下,给他披上。

  贺熙华刚觉一阵温热,一眼就瞥见肩上五爪飞龙,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褪下,“臣不敢。”

  轩辕曜不悦道:“当年在泗州,朕对着你下跪都不止十次,这时候谈僭越太迟了些,朕命你先穿着。”

第80章 第九章:色令智昏

  谏议大夫与皇帝纠缠一阵,精疲力尽,最终也只能披着龙袍和越发不讲规矩的皇帝周旋。

  二人坐定,宫人也送来热气腾腾的羊羹和姜茶,悄无声息地告退,最终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四目相对。

  “崔简之事,大将军是何看法?”轩辕曜单刀直入。

  贺熙华抿唇,摇了摇头。

  轩辕曜与他相识日久,对其可谓了解颇深,他一举一动深意都颇能领会,贺熙华此人有问必答,更信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像今日这般含糊其辞、闭口不言,多半就是牵扯甚大,不便言说。

  “他隐而不发,难道另有图谋?”轩辕曜心念一转,“他是想逼朕,要么就傅淼案惩治朕的亲舅舅,要么就要在用兵一事上就范?”

  贺熙华依旧蹙眉不语,轩辕曜难免有些泄气,心道,“他这么缄口不言躲是非,如何让朕与他开诚布公?可他一言不发,也总好过立时要朕给他一个交代……”

  轩辕曜心不在焉,贺熙华却仿佛天人交战,最终缓缓道:“陛下熟读经史,应当知晓晋之故事?”

  “哦?”与晋相关的典故千千万万,可轩辕曜并未想到退避三舍、秦晋之好,而是瞬间想到“三家分晋”四个字,心中惊涛骇浪,却只是微微直了直身子,“朕本以为大将军想做霍光,如今看来所图不小,伊霍都满足不了他了。”

  贺熙华苦笑,“自从陛下归位后,伯父便与承恩伯府生分了,上次父亲让爵一事更是彻底触怒了伯父。就连我向陛下禀报的这件事,也是我安插在贺府的探子冒死来报。”

  “哦?你都会在大将军府上安插细作了,回京之后颇有进益。”轩辕曜见他不再句句称臣,心中熨帖,“只怕你伯父不仅做不了韩赵魏三卿,怕是要做智伯了。”

  贺熙华又羞又愧,垂眸不语。

  “太后怎么想?”轩辕曜刚问出口,便摇了摇头,“她不怎么想,哪怕是先帝在时,她都对先帝阳奉阴违,对大将军言听计从。何况是朕呢?她也是糊涂,先帝临终时扶正她,给了她太后之位,九州之内,怕是连朕都不如她尊崇。何必舍了太后不做,去做长公主、大长公主呢?”

  “毕竟贺氏与太后血脉相连,而陛下却是元后所出,难免一下子就分了亲疏……”贺熙华喃喃道。

  轩辕曜冷哼一声,“若是你伯父允诺她,不废去她太后尊位,或是待她薨了后再僭位,亦无不可。”

  他突然又想起大明寺那尊童子像,心中又是阵阵泛酸——母后父皇先后归天,几个异母姐姐本就不亲近,又早已出嫁,宫中的正经主子只剩贺太后与自己。虽说贺太后早先是存了待自己如同己出的心思,可一旦察觉到自己对贺党的警惕后便慢慢疏远,但归根结底也谈不上亏待自己什么,直到自己被扣上一个“不肖”的罪名放逐云中……

  见他怅然若失,贺熙华坐在这珠镜殿中,自然也猜到他心结,缓缓道:“姑母妇人之辈,哪里有多少见识,不过是谁顺着她,说些爱听的话,她便觉得谁孝敬她、对她好,她便为谁做主撑腰。”

  “遗命太后垂帘听政,并指令她娘家人做顾命大臣,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朕不得不说父皇已经色令智昏到了昏聩的地步。”轩辕曜撇了撇嘴,“只恨父皇原先并非储君,皇祖父只将他做寻常闲散王爷培养,忘了教导他帝王之道,才招致如今这等局面。”

  贺熙华只当未曾听见他大放厥词,只反问道:“何等局面?”

  轩辕曜叹了声,“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贺熙华忍笑点了点头,“确实。”

  许是有阵子未见他展露笑颜,轩辕曜只觉他这笑如清风朗月,将这些时日心内阴霾一扫而空,禁不住也跟着笑了。

  二人颇有几分傻气地对着笑了几声,又同时喟然而叹。

  如今的景况,可谓是两方均不上不下——贺家把持朝政十年,树大根深,朝中党羽近半,难以再进一步,不管是封侯九锡,都仍差一口气,却因为天灾人祸,士林民心均有所背离;皇帝虽以三元之荣归返帝京,原先不肖不贤的污名基本被洗去,却也举步维艰,年近二十,亲政却遥遥无期,兵权人权财权一样都不在手上。

  但不论是贺鞅还是皇帝,一时间想把对方置于死地,也皆是不能。故而不得不日日相对,心中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却也不得不笑脸相迎。

  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更不知其间,又有多少人会粉身碎骨。

  贺熙华迟疑道:“我倒是觉得堂兄此番出征,颇有几分诡异,以我之见,他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此番执意领兵,恐怕另有缘故。”

  轩辕曜本就有些猜疑,听他这么一说,立时道:“朕与你英雄所见略同,朕已然有些猜测,只是不曾验证,不过事关重大,熙华切莫为了家中和气为其遮掩。”

  “臣当真不知。”贺熙华神色也凝重起来,“堂兄过于警觉,先前派去的细作均是一无所获,只知某一日堂兄从画舫回来便闷闷不乐,至此再也不去烟花之地。”

  轩辕曜禁不住笑出声来,“怎么,那青楼女子竟如此有气性,宁愿继续在那火坑里,也抵死不从?贺熙朝为人虽讨厌,可到底是个青年才俊、王孙公子,朕看这青楼女子,怕是来头不简单。”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端起茶盏掩去唇角微笑,“朕明白,他是想做庄蹻了。”

  庄蹻——楚将,率军占领滇地,后来秦亡楚,无家国可回,遂在滇地称王建国。

  “臣在想,”贺熙华起身,在他膝前缓缓跪下,“事态还远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难道就没有变通之法了么?”

  他半张脸映着月光,半张脸埋在阴影中,那一瞬间,在轩辕曜心中,就连曾号称玄启第一美人的贺太后都难及他姿容万一。

  可他与先帝到底不同,没有立刻应允他,而是踌躇道:“不如各退一步?”

第81章 第十章:各退一步

  轩辕曜觉得自己真是个存天理、灭人欲的千古圣君,缱绻月光、绝代美人,在如斯旖旎境地,竟还能克己复礼,以江山社稷为重,未被牵着鼻子走。

  “朕是不可能让贺熙朝再染指兵权的,”轩辕曜冷酷地将他托起,将他拉到自己这一侧坐下,“贺鞅已经手握禁军,若是贺熙朝再将地方上的守军收入囊中,邓氏之祸恐怕就在眼前了。”

  这道理贺熙华如何不懂?他苦笑道:“可我担忧的是,如今三省宰相相互掣肘,此事悬而不定,若是伯父彻底被激怒,铤而走险,罔顾三省之制,直接逼迫陛下取虎符调兵,那又该如何?”

  轩辕曜冷笑,“他能以孝义将朕放逐,可只要朕还是皇帝一日,他就无法逼朕交出虎符。”

  贺熙华沉默不语,“除非,他是真的想做霍光。”

  “呵,就算朕是海昏侯,那么谁是刘病己?”语毕,轩辕曜忽而想起宗室之事,蹙眉道,“先前朕便猜疑傅淼案背后还有宗室,如今看来倒真的有些可能。”

  二人如今一同坐在罗汉榻的一侧,靠的近了些,贺熙华也不再觉得遍体生寒,将手炉攥紧了些,迟疑道:“陛下在同辈宗室中年纪偏长……”

  恐怕原先贺鞅就曾存了寻个年幼乖巧懂事的宗室子取而代之的心思,只是轩辕曜高中归来打乱了计划。

  “若是背后之人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利用贺鞅的废立之心,谋求储君之位,另一方面,若当真贺鞅敢篡位,朕有个不测,他便利用近支宗室的声望勤王护驾。”轩辕曜眼神森冷,“若是朕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或是干脆回不来,如今这一切早已成真,只可惜……”

  轩辕曜轻轻执过贺熙华的手,“若不是你一直劝朕上进,逼着朕读书赴考,恐怕朕如今已然是个废帝,封个昏幽侯之类的,在哪个穷乡僻壤死的不明不白了。”

  许是他手心温热,让人难离难舍,贺熙华并未挣开他的手,轻声道:“我一开始便觉得你身份有异,身上又有血腥气,许是带了伤。就想着先收留你,再看是敌是友,后来又见你天资禀赋均是上上之选,便有了惜才之心。再后来,我专门修书回京,窥伺天颜,这才知晓原来陛下不仅生时天有异象,更目有双瞳,这才有了七八分笃定。”

  轩辕曜的圣寿乃是在十一月十一,与东极青华大帝(又名太乙救苦天尊,)同日所生,更为蹊跷的是,他降生之时,本是隆冬,可太液池中却有九色莲绽放,各州府县也纷纷出现莲花开放奇景。故而,彼时钦天监曾有批语,说东极青华大帝至尊至贵、最圣最灵,寻声赴感、救苦救难,陛下圣寿与其相同,又与舜帝同为双瞳,乃是不世出的吉兆。

  “兴许朕前世是他老人家座下童子也说不定,”轩辕曜想起这典故,不由得也是一笑,“只希望朕也能如他一般大慈大仁、大悲大愿,能解我子民于苦厄水火。”

  说了许久的话,贺熙华已有几分困乏,轩辕曜见了不忍,略一思索,起身对外间服侍的宫人道:“此处风寒,摆驾回清思殿。”

  贺熙华又冷又困,只想回府,无奈皇帝谈兴正浓,加上贺熙朝出征之事并未谈妥,也只好强撑着跟着御辇往清思殿走去。

  轩辕曜在辇上看他脚步发飘的样子,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便对一旁的守让使个眼色,守让会意,立刻让人抬了个小步辇来,“贺大人,请。”

  贺熙华赶忙道:“臣深夜入宫,已是违制,若再在宫中乘坐轿辇,岂不是错上加错?”

  “朕命你坐辇,你若不从,就是抗旨,朕便让宦官们押着你上去,”轩辕曜嬉皮笑脸,“你就算要弹劾朕,也得等明日上朝不是?”

  贺熙华瞪他一眼,见一旁大力太监虎视眈眈,也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辇,“从前做微末小吏时循规蹈矩,如今贵为天子,反而规矩体统都抛诸脑后了。”

  轩辕曜笑笑,“规矩体统,不过是强者凌压弱者的手段罢了,至尊至强者,又有多少囿于规矩体统,束手束脚的?”

  两殿确是极近,说话间便到了清思殿,守让刚想引着贺熙华去静室,就见轩辕曜摇了摇头,竟亲自提了灯引路往前。

  贺熙华一进门就觉不对——偌大一间宫室,唯有窗边一张紫檀案,正中一张紫檀榻,墙角一盏琉璃宫灯,壁上一幅山水画,这分明是天子的寝殿!

  “这不合礼数!”

  贺熙华转身便要出门,却被轩辕曜拉住,“你不是生平最景仰文德公么?从前世祖就常与他同榻而眠,今日你我效仿古人,岂不是一桩美谈?更何况,这宫里唯一的女眷便是你亲姑母,就算你留下,也不会有人说你秽乱后宫,你就安心在这歇一宿,明日上朝也便宜。”

  他满嘴歪理邪说,又颇有一身蛮力,贺熙华一介弱质书生,哪里拗得过他?转眼便被他拉扯到榻上,涨红了一张脸,“陛下!”

  轩辕曜笑出声来,正好有宫人端盆前来伺候洗漱,便亲自取了帕子为他净面,“那幅画你可见了?”

  贺熙华定睛一看,挑眉,“竟是《渔庄秋霁图》。”

  “不错,家徒四壁,这屋内唯有这幅画还值些银两了。”轩辕曜打趣道,顺手将贺熙华的朝服褪去,将他拉倒在榻上。

  贺熙华刚想挣扎,却感到轩辕曜拍了拍他的肩,“你看,像不像临淮?”

  贺熙华侧过头看去,果然像是某个他们一同去过的烟水渔庄,也静默下来,怀缅地笑笑。

  “近来朕难眠时常常会想起从前在临淮的,顿时便觉得若为了你伯父,你我生分成这般,未免太过可惜。”轩辕曜看着画上的群岚雾霭,低声道,“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便不与他计较。此番,朕可与他各退一步,贺熙朝可以出征,也可以借陇右兵马,不过……张掖侯与他一同出兵,陇西军仍由张掖侯节制。”

  贺熙华丝毫未想到他会应允,当场愣住,半晌道:“陛下若觉得为难,不必……”

  “唉,”轩辕曜造作地叹了声,将锦被拉到二人脖颈处,“权当朕欠你的,明日还有朝会,睡罢。”

第82章 第十一章:卿卿我我

  轩辕曜本以为自己会一夜难眠,不知是否是枕稳衾温,竟一阖眼就睡得死沉,过了五更天方醒。

  天启时朝会极早,皇帝几乎四更天就得起身,若太后仍健在,还得去晨昏定省,随即便得匆忙赶去上朝。到了玄启,烈祖怜惜臣僚起早贪黑,三更天就得忍饥挨饿地往内城奔波,故而将朝会推迟至辰时三刻。

  轩辕曜习惯卯时起身,习武读书后用膳,随即去贺太后处走个过场,按理说此时应起了,只是再看一旁的贺熙华,竟比自己睡的还熟。

  轩辕曜静静地看了会,缓缓蹙眉——他想象中贺熙华的睡颜或许如孩童一般纯良无害,或许忧思过重就连梦中都带着无限轻愁,或许偷得浮生一场欢梦、带着恬然笑意。可他万万没想到,贺熙华睡熟时神情竟是异样的冷肃,甚至比贺熙朝都要冷峻几分。

  轩辕曜轻轻将他被子捻好,起身去静室读书。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书卷却是一页未翻——他如今满心满眼满脑都是贺熙华,可他也忽而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贺熙华。

  他文弱,大病小灾不绝不断,可哪怕是被傅淼严刑拷打十余日,他都坚忍不屈。

  他和柔,能退则退能让则让,看似一个笑面菩萨,可若有碍朝廷、有害百姓,他亦会化作怒目金刚,亦有雷霆手段。

  他纯挚,用心为善与世无争,却也不乏城府不缺心计,能在贺党与皇帝之间周旋。

  轩辕曜“啪”地一下将《群书治要》合上,拿了佩剑便去了中庭,一套内廷传下强身健体的秋水剑法练完,出了一身微汗的同时,头脑也渐渐清明。

  他看不透贺熙华,贺熙华兴许也揣摩不透他。

  云遮雾罩,扑朔迷离,可总有拨云见日,坦诚相照的那日。

  轩辕曜简单沐浴、换上朝服,再度回到寝宫时,贺熙华已然起身洗漱过,只着中衣,极其无措地对着昨日穿来的常服发愣。

  “朕已让人去取你的朝服了,用完早膳恐怕就到了,”轩辕曜见他面露惊恐之色,“朕让周叔去的,并未惊动府上,你且放心。”

  贺熙华这才放下心来,披上外衫坐到案旁,一旁的宫人已在几案上摆上早膳。

  还是孙熊之时,贺熙华便发觉轩辕曜在吃食上有些与众不同,比起禽肉,更喜鱼虾及果蔬,还有些嗜甜如命。哪怕回到帝京重新吃上了御膳,也不改本色——银丝面,芙蓉茶香酥,香油菠菱菜,一面一点心一小菜,怕是长安稍微阔绰些的富户也比天子要奢靡些。

  贺熙华虽昳丽白皙,却是个十足十的北方汉子,加上又出身军中世家,吃的很是粗犷,哪怕就是在泗州这般的鱼米之乡,为图快捷,五顿有三顿都是胡饼牛肉。如今见了面前精致小巧的三小盘,不由得笑了笑,真心实意道:“陛下俭素如此,实乃万民之福。”

  轩辕曜摇了摇头,苦笑,“你是不知,一开始朕想让御膳房按朕的心意做几道小菜有多不易。就如这银丝面,朕要的不过是清水细面加上几滴香油,可他们呢,头次端上来时,汤是用竹鱼配上猪骨熬成高汤,油则用的是乌骨鸡熬出来的鸡油,光是这碗面,恐怕就得一两银子,够穷苦农户过活一年。”

  贺熙华笑出声来,“然后呢?”

  “朕便将尚食局和御膳房的主官全都叫来,提点了一番。”

  贺熙华点头,“除去这道芙蓉茶香酥费些功夫,其余都算得清俭了。”

  “你道他们改好了?”轩辕曜心有余悸地摇头,“朕一开始也是如此想,只对他们说朕不喜荤腥,偏爱鲂鳞胜过红肉,让他们用寻常食材俭省些。结果第二日,他们贡上的倒是素了,只上了一碗二十四个馄饨,可油是虞山贡的蕈油,那馄饨竟是凑了二十四节气,用二十四种时令蔬菜作馅料,包成二十四种不同形状。期间所费人力物力心力,朕几乎难以想象。”

  贺熙华啼笑皆非,险些呛住,红了一张俊脸,“我看今日的早膳寻常得很,陛下如何调、教他们的?”

  轩辕曜瞥他一眼,“说了两次都无用,朕有一月干脆拟了个单子,将菜名、用料事无巨细地写了,让他们照着做。后来时日长了,他们也便懂了。”

  贺熙华叹道:“也不知陛下算是难伺候,还是好伺候。”

  “哦?朕倒是想知道群臣背后是如何非议朕的。”

  贺熙华叹了声,“陛下事事关己也高高挂起,几乎诸事不问,他们如何会觉得陛下难伺候?”

  轩辕曜慢条斯理地将面用了,开始用芙蓉酥,又听贺熙华道:“不提这个了,你可知何时众人开始猜测你身世有异?”

  轩辕曜将口中残屑咽下才道,“你从一开始便怀疑朕,周叔应随我去扬州之后?”

  “哪里。”贺熙华瞥他眼,“明眼人与你一道用过膳后,自然便懂了。不论多少人一同用膳,也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朝廷大员,所有人用完了,剩下的那人定然是你。若当真出身贫寒,哪能如你一般细嚼慢咽?”

  轩辕曜失笑,“朕大意了。”

  突然他凑到贺熙华面前,二人鼻尖相隔唯有半寸,将素来端方自持的贺熙华惊得一颤,“那卿以为呢?”

  贺熙华看着他双瞳中自己的剪影,复又镇定下来,“臣不知陛下想问什么。”

  因那不曾宣之于口的心思,轩辕曜竟有几分隐秘快感,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朕好伺候吗?”

  贺熙华耳廓发烫,面上却仍是一派恭顺,“陛下尚未亲政,臣不知。”

  “日后卿便知道了。”轩辕曜看似行止轻浮,实则也心如擂鼓,撤回身子时不小心蹭到贺熙华耳垂,几乎难以自抑。

  贺熙华下意识触摸耳廓,陡然想起先前洪灾时轩辕曜为自己渡气情景,简直羞赧得口不能言。

  轩辕曜起身抓住他袖子,几乎便要将满腔情意脱口而出。

  “陛下,贺大人的朝服送到了。”

  贺熙华如梦初醒,赶紧扯出自己的袖子,从守让手中取过朝服,躬身道:“陛下,允臣暂退更衣。”

  轩辕曜也冷静下来,仿佛脱力道:“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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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十二章:情好日密

  经历了早上那一遭,轩辕曜整个人朝会时都没精打采,就连贺鞅都朝他看了好几眼,不懂为何小皇帝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终于三省又开始就着贺熙朝出征之事扯皮,小皇帝忽而道:“朕在想,若是张掖侯无事,直接由张掖侯领兵从旁襄助,亦无不可。”

  贺鞅眯着眼打量小皇帝,暗自忖度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尚书左仆射叶明启蹙眉,“张掖侯世代镇守肃京,轻易不得擅离,这恐怕与祖制不合。”

  玄启在天启上都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基础上,又将烈祖龙兴之地肃州作为肃京。肃州地处西陲,直通河西走廊,更与突厥回纥等族毗连,地势极为紧要,故而才让烈祖亲兵出身的张掖侯肃抒恩驻军。

  “张掖侯自己不行,难道就没有世子么?”轩辕曜漫不经心道,“当然,朕尚未亲政,更不通兵事,方才不过是抛砖引玉,最后如何处置,还需大将军与诸位宰相定夺。”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只看着袖口金线发呆。

  中书令赵暲耳聪目明,自然知晓近来皇帝屡次召见贺熙华,心中自是有数——皇帝怕是和贺党达成默契,要各退一步了。只要兵权仍在张掖侯手上,不曾被贺熙朝染指,那自己也无需做这个恶人,便道:“既如此,便命张掖侯世子为凉州都督,总领凉州军事,贺熙朝为凉州刺史,主管凉州政务,二人除去凉州军政,兼有开疆之责。”

  至于世子领多少兵马,他倒是只字未提。

  门下侍中顾璟见其余二省皆退了一步,也便不再坚持,贺熙朝此番算是终于成行了。

  “云升预备何时启程?”轩辕曜笑道,“朕预备亲往长亭相送,烦劳礼部安排一二。”

  贺熙朝跪下推拒道:“臣不过外任,何德何能劳陛下圣驾?莫要折煞了臣。”

  “云升远赴万里,为国开疆,朕与云升更有总角之谊,于情于理都应相送,云升便莫要推辞了。”

  贺鞅看着自己的长子,既引以为豪,又隐含忧虑,一双虎目难得有些怅然。

  “臣有本启奏,”刑部尚书董茂忽而出列,“有一人在太原投案,供认曾在朔州意图刺杀陛下。”

  群臣一听此言,尽数站直了身子,贺鞅亦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董茂,“背后主使是谁?”

  董茂小心翼翼地看了轩辕曜一眼,低声道:“此人讲话颠三倒四,臣以为很不可信。”

  轩辕曜立时便有了极不好的预感,淡淡道:“若是个疯傻之人倒还好,就怕是受人指使胡乱攀咬。”

  “所以他到底供出了谁?”贺鞅留心董茂目光并未停留在任一贺党身上,又看他吞吞吐吐,心知怕与皇帝有所牵连,难免幸灾乐祸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董尚书是要为谁遮掩么?”

  不料董茂抬头瞥了眼他,“大将军当真要下官在堂上说?”

  轩辕曜心知刑部众人皆在,恐怕瞒也瞒不住,“大将军既然想知道,董大人便说罢。”

  董茂迟疑一二,恭敬道:“人犯招认,是宋王……”

  一旁的贺鞅明显呼吸一滞,随即悠悠笑道:“谁能想到竟是皇叔。”

  轩辕曜淡淡道:“若当真是皇叔所为,朕可就寒心刺骨了,分明是至亲,为何要害朕!”

  他目光在贺鞅面上打了个转,“只是当真是皇叔所为么?事涉宗室,刑部和大理寺还是得严查、彻查!”

  董茂躬身称喏,随即迟疑道:“人犯招供后,因下官等看管不严,竟吞金自尽了。”

  “吞金自尽?”贺鞅阴阳怪气道,“看来背后主使家资颇丰,区区一个刺客都选用如此富贵的死法,老夫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轩辕曜抿唇不语,暗自权衡一二,最终缓缓道:“听闻要案大案须得三司会审,如此,便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会商查案,大将军以为如何?赵相、叶相、顾相,三位以为如何?”

  “臣等无异议。”

  轩辕曜点了点头,整场朝会不再多言。

  散朝后,贺熙华本预备打马回御史台,就见守让忙不迭地奔过来,“小贺大人留步,陛下有请。”

  贺熙华蹙眉,压低声音道:“敢问公公,下官今晨方方出宫,陛下相隔如此短促,却又再度召见所为何事?”

  守让干笑道:“陛下应是有要事相商,事涉机密,奴婢也是不知。”

  贺熙华无奈,只好跟着他再度进宫,直接去了清思殿。

  刚被引入静室,就见轩辕曜极没坐相地倚着凭几,英挺侧脸满是惬意。

  贺熙华心中一暖,忍不住出言戏谑,“都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陛下不过半年未见,不想陛下竟如此心急……”

  轩辕曜圆瞪双目,紧接着眸中便流露出丝丝笑意,贺熙华心觉不好,刚往里走了几步,就见这室内竟还有旁人——沈临与周俭昌就坐在轩辕曜下首,只不过恰好被屏风挡了个严实。

  “给贺大人看座。”轩辕曜笑吟吟地看着贺熙华满面尴尬与无措,亲自为他斟了杯茶。

  一旁的周俭昌起身行礼,“见过贺大人。”

  贺熙华这才慌乱地行礼落座,刚端起茶盏,就发觉杯中并非寻常轩辕曜常用的阳羡茶,入口却愈发浓郁温润,细品更有回甘,“这是?”

  “朕从内库里翻找出来的,虽是不值钱的土茶,却难得性平和,你脾胃不好,禁不得寒凉,用此茶最是合宜。”轩辕曜见他喜欢,笑意更浓,“正好朕这还有四五斤,回头一并赏了你。”

  沈临暗自咋舌,这可是被奉为仙茶的蒙顶,就算是大内也拿不出多少来。

  “今日朕请诸位过来,是为了刺客之事,中孚在刑部,熙华在御史台,三司有其二,真相怕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吧?”

  沈临迟疑道,“此人已自戕,恐怕未必那么容易查清。”

  贺熙华与轩辕曜对视一眼,“臣以为此人是否为刺客,并不十分紧要。但其背后之人,必定包藏祸心,不可不防。”

  轩辕曜一笑,半真半假道:“朕与灵煦当真是惺惺相惜,心有灵犀,天造地设,天作之合。”

  不仅沈临周俭昌莞尔,就连守让都忍不住闷笑出声,贺熙华狠狠瞪他一眼,“胡说。”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第二次失败

  ps:连续加了快一个月的班 中间有14天都在出差 所以之前回复的不是很及时 也很久没存文了

  年底特别忙 回复会不及时 虫可能也会更多一点 请大家见谅

第84章 第十三章:多露之嫌

  玩笑过后,轩辕曜的神色仍是肃然起来,看向沈临,“朕不在京中这段时日,诸王可都安分?”

  这话便说的有些重了,沈临踌躇道:“一如往常。”

  “宋王……”轩辕曜沉吟,“这刺客,从一开始朕便排除了贺党,后来傅淼案之后,朕便猜疑宗室,可如今看来,却又有些过于巧合。仿佛有人猜到了朕所想,朕怀疑宗室,便抛出了个嫌犯供认宗室,一路都在牵着朕的鼻子走。”

  沈临瞥了眼贺熙华,心道难不成还是贺党?

  贺熙华心中也没底,近些时日与伯父愈发疏远,他的面目也愈发模糊,再想起每日簇拥着伯父劝进的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只觉嘴里阵阵发苦。

  “朕就怕又是个无头案。”轩辕曜叹了一声,倾身过去按上二人的手,语重心长,“三司定谳时,二位务必留心,千万别让人利用此案排除异己,甚至动摇国本。”

  周俭昌留意到,轩辕曜左手隔着衣服按住沈临的手臂,右手却直接抚在贺熙华的手背上,而似乎沈临也留意到这点,看着袖子上的龙爪满脸微妙。

  “对了,”沈临从袖中抽出一张请柬,正好不露痕迹地将袖子抽了出来,“先前碰见赵之灿,他婚期定在五日之后,请臣将此转交给陛下。”

  轩辕曜左手接过那请柬,对周俭昌道,“算起来,朕入京以来,也就是赵之灿还给朕几分面子,二度收到帖子,竟全是他的。”

  “他也是犹豫再三,才斗胆相邀。”

  轩辕曜定睛看那请柬,一看便笑了,递给贺熙华,“你看。”

  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孙熊”二字,贺熙华微微侧头,不无欣慰:“陛下下场一遭,倒是交到了几个同科好友。”

  轩辕曜得意一笑,他与此科举子既有同科之谊,又有君臣之分,自然交情不同寻常。他对钱循与赵之灿二人格外上心,对马不疑等人也多有关照。比如钱循往河南道赴任后,便惊异地收到了皇帝密信,信中不仅是例行公事的劝诫教导,更有关乎官场庶务的提点,最后皇帝还请他定期密奏当地风土人情、吏治民生。至于赵之灿,因婚事并未外放,而是留在京中。轩辕曜一反帝王只去太学辟雍一次的定例,几乎月月都去太学讲学,与翰林学士们讲经论辩,每每都让赵之灿在身旁侍从。

  承明十二年的魁首对同科之看重,可见一斑。

  因沈临在侧,轩辕曜便未留膳,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告退后,只与周俭昌用了些家常小菜,忧愁道:“周叔,朕方才猛然想起熙华与崇泰之事,刚刚当着他的面提及崇泰大婚,你说他会不会……”

  周俭昌无奈道:“陛下可曾与贺大人深谈过此事?感觉每每提及此事,你都会心烦意乱,长此以往,就算不是魔障,也是个心结。”

  “唉,熙华是何等仁善心软的人物,周叔你又不是不知,就算朕为了争权夺利坏了他的姻缘,他也只会怕朕愧疚,故意强颜欢笑。”轩辕曜忽而觉得碗中的蒲菜都不再鲜美,悻悻地放下竹箸。

  周俭昌心知劝也无用,转移话题道:“既收了帖子,陛下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轩辕曜撇了撇嘴,“郡主大婚,殿中省自有定例,自然会有人赏下。朕只需备好赵之灿那份,题字送他便是。”

  “只剩五日了,陛下还得装裱……”

  轩辕曜叹道:“你说的是。”

  他目光悠远地投向高处蓬莱殿的飞檐,缓缓道:“周叔,你说日后咱们贺大人成亲,朕又该送他什么呢?”

  若不是那个“朕”字,周俭昌简直梦回临淮,想起当年的孙熊虽身处乡野陋室,却满腔热血、为民声张,与贺熙华虽有上下之别,却谈笑无忌、形影不离,再看看眼前这个身处九重宫阙,却整日陷于尔虞我诈的孤家寡人,心中生出无限怅惘,“以陛下与大人的交情,恐怕送什么,大人都是欢喜的。”

  仿佛周叔在贺熙华事上,从未说过半句中听的话,轩辕曜无奈地看了眼满脸耿直的周俭昌,拍了拍他的肩,“说的也是,到时候朕便不去了,派你去送礼,好不好?”

  周俭昌点头,“自不辱命。”

  国公嫡子与郡主的婚仪,自然盛大无匹。从清晨开始,整个长安城便被其声势所惊动,人人都在津津乐道本朝难得的喜事。

  轩辕曜抚着面,对一旁的沈临道:“令弟弄来的这张面皮,真乃神物。戴在面上,竟无半分憋闷之感。”

  沈临看着身旁仆从打扮、笑容猥琐的皇帝,长叹了一声,“陛下扮作臣的奴仆,臣立时要减十年寿。”

  “朕赦你无罪。”轩辕曜自回京后,再无这般轻松惬意,此时心绪颇佳,“仿佛来的早了些,不若咱们四处转转?”

  “也可?只是颍川国公府规矩大,一不留神怕是会冲撞主人。”

  轩辕曜不以为意,“都是亲戚,不妨事。朕看,不如咱们去喜房外头转转,兴许还能碰上闹洞房。”

  拗不过他,于是沈临只好跟着他,偷偷避开众人,跟着赵家仆役,悄悄往喜房去。

  刚到门外,沈临便“咦”了一声,轩辕曜顺着看去,惊讶地发觉喜房内唯有几位神色紧张的婢女,而崇泰郡主却不知所踪。

  沈临心中疑窦丛生,就见陛下神色冷峻,目光在整个后院逡巡一圈,步履极快地绕过回廊,毫无疑虑地疾步快走。

  “朕幼时来过。”轩辕曜似乎了解沈临的疑惑,“那是西角门。”

  “陛下的意思是,崇泰郡主在与人私会?”沈临脸色亦不好看,赵沈两家自开国来便是世交,更是姻亲,守望相助,他与赵家兄弟亦有总角之谊,赵之焕外放前更将弟弟托付给自己,嘱托自己好生看顾。

  若是在大婚当日便出这般的事情,让他如何给赵之焕交代?

  就快到西角门时,轩辕曜顿住脚步,转头凌厉地看向沈临,“你退后二十步,若你走近一步……”

  沈临对上那双暴怒却又满是痛惜的眼,抿了抿唇,仍是退了下去。

  轩辕曜一步一步走过去,隔着洞墙瞥见一对璧人隔着角门遥遥相望。

  背对着他的,正是贺熙华。

第85章 第十四章:自作多情

  轩辕曜浑身发冷,感觉自己的双瞳仿佛分开了一般,一对死死盯着贺熙华与崇泰,一对还帮忙留心着周遭动静,若是给旁人发现,崇泰与贺熙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还能有好下场?

  贺熙华,贺熙华,先前一直支支吾吾、犹豫不决,为何到了今日,反而生出这奋不顾身的果敢来了?崇泰就当真让人如此魂牵梦萦?果真贺氏兄弟都是旷世情种么?

  沈临在二十步之外,看着皇帝僵直背影,从前心中许多猜想也渐渐开始串联成一条线,许多想不通透的谜团也渐渐解开。他惊诧的,并不是贺熙华的胆大包天,他所惊愕的,是皇帝对贺熙华包容偏袒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作出这般的丑事,都仍愿为其遮掩。

  而此刻月洞外,崇泰郡主先对贺熙华福了一福,贺熙华也作揖回礼。

  “下官本以为是赵大人相邀,想不到却是郡主,”贺熙华垂首,不去看她,“大喜之时,郡主不在屋内待嫁,却私自会见外男,恐怕于理不合。下官告退!”

  “贺大人。”崇泰郡主粉面含霜,“先前我请婢女给你送的书信,你可收到了?”

  她声音尖厉,别说轩辕曜,就连远处的沈临都听了个大概。

  贺熙华蹙眉,“下官是收到一封署名郡主的书信,以为是旁人冒名,便未拆开,一把火烧了。”

  “你放肆!”崇泰郡主怒不可遏,“先前是你贺家求到我琅琊王府,贺太后更亲自牵线搭桥,命你护送我入宫,当时她允诺我什么,你还记得么?”

  轩辕曜知道宗室女骄横,却未想到竟骄纵到了如斯地步,一双剑眉蹙得死紧,心中将周俭昌骂了千万遍——这叫贤良淑德、蕙质兰心?

  贺熙华不卑不亢道:“娘娘允诺臣此生不纳妾室。”

  “正是!”崇泰郡主恨声道,“后来虽然皇上下了旨意,可据闻他并不坚决,你又与他交好,为何你不抗旨?你自诩君子,难道君子就是这般背诺的么?”

  贺熙华淡淡道:“臣此生永不纳妾,不论正妻是谁,敢问哪里背诺了?臣与郡主不过一面之交,并无私情,谈何抗旨?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贺家有意之时,琅琊王府迟疑不决。后来陛下顾念琅琊王府开国之功,恩旨赐婚,赵大人无论德才品貌均是一时之选,还请郡主自重惜福,早些回罢。今日之言,下官只当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郡主。”

  崇泰郡主想起忠厚少言的赵之灿,再看眼前昳丽无匹的贺熙华,心中仍是不甘,眼中已泛起阵阵泪花,“好,好!果然是狼心狗肺、唯利是图的贺家人,亏得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又是绝食抗婚,又是私传书信,为你做了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事,就换来你一句并无私情!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贺熙华垂下眼睑,“下官自认并无逾矩之处。”

  “呵,迟早我要将你这双眼挖出来,看你日后如何去风流多情!”崇泰郡主冷笑一声,“汉时卫霍何等煊赫,何等显贵,更立有不世之功,可最后仍是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须知外戚之家,难得久长,你可得掂量清楚了。”

  贺熙华微微抬眼,轩辕曜从未在他面上看到过如此阴冷倔傲神情,“汉时亦有七王之乱,宗室之家若是不谨言慎行、诗书传家,怕也难得善终。有件事好让郡主知晓,陛下赐婚之时不知此事,乍一听闻,立召下官入宫,给了一个天大的恩典,若是下官想与琅琊王府结为鸳盟,陛下便亲口改了那旨意,另选宗室女嫁入赵家。彼时皇太后亦在场,与陛下之意一般无二,可下官当场便推拒了。从前下官对郡主一无所知、更谈不上有意,如今再让下官选一次,下官更是立时剃度出家,也绝不高攀郡主,还请郡主见谅。”

  崇泰郡主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好,好,好!我倒想看看你贺家能猖狂到几时!”

  她却不知此刻的轩辕曜又是庆幸,又是后悔,庆幸的是自己乱点鸳鸯谱,让贺熙华逃过一劫,后悔的却也是自己不明不察,反而连累了赵之灿,日后若是赵家因此与自己有隙,又该如何是好?

  早在贺熙华婉拒崇泰时,轩辕曜为了多个人证,便已经招沈临上前,此刻的沈临更是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琅琊王府的郡主不都是柔仪郡主那般的巾帼英雄,竟也能养出崇泰郡主这样的刁蛮泼妇。

  最为紧要的是吉时将到,新娘子却仍在此处大放厥词,这婚事又当如何?

  “世子!你在这,让小的好找!”轩辕曜忽而站到沈临身后,笑得满脸谄媚。

  沈临宛如晴空万里时被一道天雷劈下,外焦里嫩地看着齐齐回过头来的贺熙华与崇泰。

  “广陵侯世子!”崇泰认得他,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贺熙华冷静地看了看此处景况,目光从轩辕曜面上掠过,淡淡道:“世子是端方君子,应会守口如瓶?”

  沈临面色不善地点了点头,又听贺熙华道:“你身后的仆从怕是留不得了,若还想让他活着,不如将他做为人质,扣在下官处,如何?”

  这如何使得!

  沈临刚想出声反对,就听轩辕曜笑道:“求之不得。”

  沈临一惊,看着眼前这郡主,又想起一无所知的赵之灿,低声道:“这婚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轩辕曜沉吟道:“你去问赵之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最好隐去贺熙华的名字,然后你再问他,是否依旧要娶崇泰。离吉时尚有半个时辰,若他不愿,再请陛下出面去寻琅琊王与国公,定不会委屈了他。”

  崇泰郡主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眼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惧意。

  她不过是个娇宠过甚的贵女,对天人之姿的贺熙华惊鸿一瞥后,再看温文内秀的赵之灿,总有些意难平。于是几番抗争之后,终于在王府鞭长莫及的今日,在吉时之前,最后再看一眼、问一句意中人。

  可没想到会被旁人撞见。

  虽然拥有同样高贵的姓氏,可她毕竟只是郡主,不是公主,无法像他们那般肆意张扬,甚至有些荒唐的可以面首三千,面对甚至更强势的国公府,她也只能看夫家的面色过活。

  轩辕曜看她面色,一开始有所不忍,可又想起一无所知在前厅傻乐的赵之灿,又犹豫起来,最终对沈临道:“中孚兄,你年纪稍长,通于世故,此事便交予你处置。”

  他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贺熙华,“贺大人,我跟你走。”

第86章 第十五章:表明心迹

  且不论沈临如何头大地处理此事,轩辕曜左右张望,最终从一棵树上跳过高耸围墙,稳稳地落在贺熙华身旁。

  贺熙华蹙眉,失笑道:“这便有些鸡鸣狗盗的意思了。”

  轩辕曜看着他,冷哼一声,“怎么,怕我唐突佳人?”

  贺熙华摇了摇头,示意他跟随自己上车,待马车驶离国公府百米,才悠悠道:“想不到百密一疏,今日我也是着了旁人的道了,险些便坏了我一世清名。”

  轩辕曜伸手去揭面皮,却痛得“嘶”了一声。

  贺熙华倾身向前,“别动。”

  轩辕曜便不再动了,静静地任凭他在自己面上动作。

  “陛下从何处得来这些江湖人的玩意儿,”贺熙华动作轻柔,语气却是很不苟同,“不管是谁给了陛下这个面皮,都希望陛下少用乃至于不用。”

  轩辕曜想了想,点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熙华所虑极是,朕答应你。”

  天子真容让这些精于易容的江湖人知晓,并非好事,而若是有人知道皇帝易容的样貌,在白龙鱼服时出手刺杀,也不是毫无可能。

  贺熙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随即又立刻隐去,长出一口气,“我收到帖子,确实有些惊诧,毕竟先前之事,知晓之人甚众,就算赵之灿是个心胸宽广的君子,也不得不顾虑旁人的眼光。可我以为……”

  他雪白面上难得露出些许难堪,两颊泛起微微红晕,“那帖子确实是赵大人的字迹,让臣去西角门,臣以为是陛下一时兴起,想要见臣……”

  轩辕曜脱口而出,“朕一直想见你,何时成了一时兴起?”

  语毕,显然觉得言语轻浮,轩辕曜轻咳一声,“朕本以为你今日不会来,想不到却遇着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何喜之有?”贺熙华苦笑,“陛下将此事交托给沈大人,可他自己都尚未娶妻,如何能料理得妥帖?臣身份特殊,若是处置不当,恐怕后患无穷。”

  轩辕曜笑了笑,“他们这些世子,就与东宫储君一般,自幼所受教导均与寻常贵家子不同,若是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得,还谈什么肱骨重臣?”

  他说的笃定,贺熙华也心下稍安,又听得轩辕曜轻声道:“对不住。”

  贺熙华觉得自己应觉得惶恐,可却难以自制地感到好笑,“臣不敢,陛下何出此言?”

  他今日穿着件牙色常服,褪去“贺大人”的持重干练,整个人有如水葱一般,谁看了都得夸一声惨绿少年。

  轩辕曜看着他,灵光一现地闪过一个念头,却又难以捕捉,最终摇了摇头,暂不去想,“朕先前听信市井风传,一直觉得你与崇泰情投意合,如今看来,是朕高估了她,也折辱了你。”

  “她不过是年幼无知,书读得少了,却也不至于那般十恶不赦。”贺熙华淡淡道,显然对她仍极其不快。

  这几句话对谦谦君子贺熙华而言,显然有些刻薄了,轩辕曜摸了摸鼻子,“五百年来,我轩辕家都娇宠宗女,如今看来,嗯,确是有些过了。”

  “我听闻陛下十一岁时,听闻崇安公主的驸马醉酒,胆敢指着她的鼻子辱骂,还动手推搡,陛下竟带了人冲到公主府去,叫来驸马的父母兄弟、所有奴仆,当着他们的面将驸马按在地上打了二十大板?”

  轩辕曜自己都笑了声,“其实朕与两位皇姐都不稔熟……兴许,这祖传护短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他敛了笑意,“朕做皇帝做久了,竟也染上草菅人命、罔顾他人的毛病,想着崇泰兴许除去姓氏外丝毫配不得你,便将她胡乱指给旁人。极有可能,就因朕的私心,这世上便多了一对怨侣。甚至……会毁了赵之灿的前程。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贺熙华心中亦是沉郁,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可朕不后悔,”轩辕曜自嘲般笑笑,“人有亲疏,朕兴许大多时候都能做个不偏不倚的君主,可一旦事涉你,朕便没了主张。”

  他定定地看着贺熙华,强忍着不移开视线,目光诚挚而又恳切,“就算不是崇泰,是崇安、崇乐、崇平,不论是谁,于你而言,都算不得良配。”

  贺熙华嘴唇微颤,轻声道:“臣蒲柳之姿、樗栎庸材,哪里敢高攀皇家贵主……”

  “你配天下共主都是绰绰有余!”轩辕曜打断他,随即心头一松——终于说出口了。

  贺熙华薄唇微启,似乎惊愕,又似乎意料之中。

  二人脉脉无语地对视,轩辕曜阖了阖眼,如同死囚等候勾决。

  贺熙华干涩道:“我出身外戚,伯父权倾朝野,更曾行伊尹之事,在朝野上下眼中,已然是乱臣贼子。”

  “外戚又如何?颍川国公家就不是外戚了么?”轩辕曜最见不得他这种自怨自艾的模样。

  贺熙华笑笑,“他们家是因为累世功勋、家世显赫,才成了外戚,而我家先成了外戚,才有了立功的机会,最后才能显贵。如何能一般了?”

  “朕知晓你心怀天下,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故而当年便不愿入宫,”轩辕曜苦笑,“彼时朕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深宫膏粱,而你却是中了神童试的探花,自然配不上你。可如今,朕渡劫一遭,虽不如世祖英明神武,不如烈祖天纵英才,可朕自认爱民之心、理政之勤,绝不会输于三皇五帝来任一人。”

  贺熙华垂下眼睑,“陛下再要自谦,便让臣无地自容了。”

  “可若是朕不曾去临淮,兴许会有别的际遇,兴许还能重践帝祚,可那还会是今日的朕么?”轩辕曜急切道,“若是不曾体会民生之艰难,若是不曾见识吏治之晦暗,朕恐怕还在为个人遭际伤怀,甚至满腹戾气,左了性子、走了岔路;若是不曾受你规劝,日夜苦读,观你断案,就算幼时曾有大儒授课,又如何能中这个三元,如何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走入大殿?”

  “那是陛下天生的至圣至明,如何是臣之功?”贺熙华神情肃然,看起来颇像是庙中泥塑。

  也不知是对轩辕曜所言毫无波澜,还是养气功夫至臻至极,可轩辕曜偏偏留意到他纤细手指在微微颤动。

  他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上一章 首先是小熊指婚不地道 但是在封建朝代皇帝指婚倒是也没什么 主要是小熊于私不能让小贺 于公 不能让琅琊王府和贺府勾连到一块去 加上他自己没想到崇泰竟然匆匆一面就看上了贺熙华 搞得几败俱伤 弄成这个局面 其实很对不住赵家

  只能说皇帝也是会不断犯错的 而且犯错的成本太大

第87章 第十六章:心意相通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唇齿相交,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轩辕曜拥着贺熙华,明显感觉他周身震颤,嘴唇既凉且薄,仿佛此时冰冷远甚刺骨洪水。

  他缓缓松开贺熙华,却见贺熙华双目赤红,眼中波光明灭。

  当年在傅淼那污浊不堪的死牢里,他也未掉过一滴泪。

  贺熙华的泪终于砸在轩辕曜手背上,也砸在他心上。

  “陛下继位那年,我曾远远见过陛下,”贺熙华闪躲着他的目光,“如陛下这般姿容,一见难忘,故而在临淮,我看见陛下的第一眼,便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只是相隔十年,心中不敢确定,只好冷眼旁观。”

  “临淮远僻,彼时我刚刚在为陛下被放逐云中的消息惶然忧惧,而陛下从天而降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此等良机,我决不能放过,不论为家,还是为国。”

  轩辕曜点了点头,“故而你从一开始便对朕青眼有加,逼着朕苦读,也逼着朕科举,从一开始你便谋算到了今日?”

  贺熙华笑笑,“是,既然陛下下凡,我也想让陛下好好看看,看看这人间。”

  “当然,我还想让陛下欠我一个人情,若是能有救命之恩、从龙之功,最起码我承恩伯府上下百余人的命也就保住了。”月光透过车帘,贺熙华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凄清,“只可惜,我没救成陛下的命,倒是让陛下救了好几次,你说,算不算自作聪明?”

  轩辕曜微微侧头,思索道:“故而养济院时,你亲自带兵救朕,也是这个目的?”

  贺熙华知轩辕曜平生最不喜机关算尽、心机深沉之人,现下恐怕早已对自己生出嫌隙,还不知此刻心中是如何后悔有眼无珠,自嘲般点了点头。

  轩辕曜笑了笑,“这算什么?朕自幼便听过一首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可知是谁念给朕听的?”

  轩辕曜将车帘挑开,窗外明月高悬,洒在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屋宇上,屋檐瓦片都似覆上一层轻霜,“是母后。这诗说的便是九重宫阙里的夫妻,光耀如日月,休戚与共时便是挚爱至亲,背道而驰时又可为陌路甚至为仇雠。你方才说的这点算计,在帝王之家又算得了什么呢?从前朕还是孙熊时,有一次提起顾相,你说你做不了纯臣,朕也不用你做纯臣。崇泰荒唐如此,朕还想着袒护,做不到大公无私,又如何能要求自己的臣子们各个抛家舍业,以身许国呢?做了一遭小吏,朕如今明白了,所谓吏治,强求臣子人人不贪不腐不结党不谋私是不可能的,只要不过度,可以小贪不可害民,可以守望相助不可党同伐异,可以不求思变却不可尸位素餐,要是朝中百官都能做到这些,便已经算吏治清明了。”

  他一把抓过贺熙华的手,紧紧扣住,“虽扯到吏治上去,可道理却是一般的,古往今来,外戚不知凡几,哪怕是文圣皇后,一生也为赵氏为士族筹谋甚多。只要你不与你伯父同流合污,行邓氏之事,试图保住家业,又有何可指摘的?”

  贺熙华定定地看他,“陛下当真如此想?”

  轩辕曜挑眉,“哦?”

  “陛下就不怕中了我的计?”贺熙华神情澹然,仿佛方才的失态不过是轩辕曜一场幻梦。

  “美人计?”轩辕曜凑过去,与他额抵着额,“当真如此,你们已经得手了。”

  贺熙华往后闪躲,却被轩辕曜扣住后脑,“朕与贺氏的恩怨,朕比你还清楚,虽是你的心结,但如今多说无益。朕只问你一句话,我意如此,君意如何?”

  贺熙华阖了阖眼,“臣有一事请奏准。”

  “朕准了你便应允朕?”轩辕曜早就已想清楚,就算他日贺家犯了谋逆大罪,也只诛灭首恶,至少贺鞘贺熙华一脉尽量保全。

  贺熙华镇定道:“臣请陛下将臣贬谪出京。”

  二人本就呼吸相闻,贺熙华明显看见轩辕曜的双瞳一震,紧接着眯起了凤眼,随时要断然否决。

  “陛下听臣说,”贺熙华伸手抚上轩辕曜侧脸,“臣在京中,陛下就会有所顾忌,这段时日臣冷眼旁观,就算是韬光养晦,陛下未免也太畏首畏尾了。陛下不论如何忍让,伯父亦不会有所收敛,甚至还会有旁人渔翁得利。若想要臣长长久久地站在陛下身旁,那么臣便应是陛下的臂助,而不是负累。更何况,陛下难道不想借机给赵家一个交代、敲打一下宗室么?”

  轩辕曜握住他手,长长地叹了一声,“父皇走了,母后走了,舅舅生疏了,与太后、大将军反目成仇了,如今连你也要离朕而去么?”

  “陛下……”贺熙华见他神情,便知他已想通了,竟欣然一笑,“陛下果然懂我。”

  轩辕曜将下巴枕在他肩上,“朕时常在想,当年若你听了太后的话进宫,你我是不是会如同烈祖与文圣皇后那般,携手并进,共创一番基业。”

  贺熙华轻声道:“我如何能与文圣皇后相比?”

  “朕与烈祖亦是云泥之别,”轩辕曜自嘲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芸芸众生都是一般的独一无二,何必要与他人相比呢?这个道理,朕在泗州时悟了,你也该了悟才是。”

  “陛下怎么还说起禅理来了。”贺熙华摇了摇头,“历朝历代灭佛,不是毫无道理的,陛下也少读些佛经,免得移了心性。”

  轩辕曜眼中的柔情几乎要倾泻出来,“佛门那些东西,朕向来嗤之以鼻,只除了一句话。”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贺熙华明知故问。

  轩辕曜在他耳边轻笑,“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贺熙华面上一片晕红,顾左右而言他,“陛下最好还是回国公府一遭,那边如今想来乱得很,还需你主持大局。”

  想到贺熙华虽将离京,但到底二人已私定终身,尘埃落定,轩辕曜虽感疲惫,却是说不出的安闲,起身掀开车帘,“也罢,朕就是个收拾烂摊子的命。”

  依稀可见金吾卫带着简易銮驾远远等候,贺熙华轻轻拉了拉轩辕曜的手,将一信笺塞入他袖中,“明日臣衙内无事。”

  轩辕曜俯身吻了吻他,“爱卿听候宣召便是。”

第88章 第十七章:收拾残局

  此番轩辕曜去而复返,虽谈不上大张旗鼓,却也不曾有所遮掩。很快,前堂的诸宾客尽数知晓皇帝亲临,给足了赵家面子,赵暲虽孤高自傲,此时也难免感到光彩。

  新郎官赵之灿亦是神采奕奕,对他的皇帝同科感恩戴德。

  只是这般喜庆并未延续许久,一炷香的功夫还未到,便有广陵侯府服饰的小厮悄然上前,对赵暲一阵耳语,赵暲脸色微变,转头对赵之灿招了招手,随即留下弟弟主持大局,父子二人竟匆忙向后院去了。

  满室宾客面面相觑,心下均是一个念头——莫不是出了大事?

  “陛下本是微服前来,见事态难以收拾,方换了仪仗再度驾临。”赵暲脚步匆匆,穿过回廊,面色终是如黑云般沉了下来,看了眼虽有忧色但仍喜不自胜的儿子,“你母亲偏宠你,倒把你养成了这么个不谙世事的性子,若此事发生在你兄长身上,早就想出法子让对方尸骨无存了。”

  长叹一声,将前因后果告知自家傻儿子,赵暲冷声一笑,“竟欺到我赵氏头上来了,好,好,好!”

  到了后院,赵暲就见皇帝负手来回踱步,沈临在一旁垂首站着,一华丽宫装女子跪在地上哀泣。

  “不知陛下驾临,臣等不曾出迎,死罪!”赵暲上前一步,拉着赵之灿便要跪。

  轩辕曜赶紧双手将他托住,羞惭道:“宗室女做出此等丑事,是朕治家不严;乱点鸳鸯谱,是朕失察,朕对不住国公。”

  他缓缓转头,见赵之灿神思不属的模样,眼眶已红了,“朕与二郎乃是同科,寒微之时,也唯有二郎这么个可往来的朋友。朕重登大宝后,本想让二郎外放锻炼,做个一县主官,磨砺心性,只是朝中大事朕全做不得主。后来想到二郎不得袭爵,便想为他寻个贵女,日后官场险恶,也可有个倚仗。听闻崇泰郡主是再贤良不过的,孰料竟是这么个……”

  言语至此,他禁不住垂下泪来,“朕有何面目再见赵兄,他日有何面目再去见文圣皇后!”

  赵之灿抿唇,“陛下为臣打算,臣感激无以。早先听闻陛下微服而来,臣还想献上私藏十余载的武陵春,如今却是用不上了!”

  流泪多少有些做戏的成分,现下轩辕曜当真有些难受,毕竟若不是他,也不会成就这么一对极其尴尬的怨侣,他转头看向守让,“琅琊王到了么?”

  “回陛下的话,刚进永兴坊,至多一刻也便到了。”

  轩辕曜点头,在堂上坐下,仿佛刚瞥见这个远房堂妹般道:“呵,这便是崇泰?”

  崇泰先前并未想到沈临竟真的闹了出去,整个人都木木地不知如何反应,如今见了皇帝,想起就是这人将自己赐婚给赵之灿,眼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恨意,只是眼下还得由他做主,才堪堪忍住。

  她却不知她的怨愤在轩辕曜看来一览无余,便不再看她,对一旁的赵暲道:“国公,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赵暲想起皇帝年少时怒闯公主府申斥驸马的旧事,根本不抱任何希望,抽起嘴角勉强笑了笑。

  琅琊王这才匆匆赶到,原先嫁女的喜气早已化作乌有,一见崇泰,便先上前给了她一个耳光。

  号称琅琊明珠的崇泰哪里想到一贯疼宠自己的父王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罚,当场便委屈地哭出声来,“我说过我只嫁贺郎,可父王你就是不听。”

  此话一出,赵氏父子面色更是难看,琅琊王更是恼怒得满面胀红,“那也要人家贺郎肯娶你!”

  崇泰咬着牙,“他今日肯见我,就是心里有我,只是迫于皇命,才不得不与我伤别。”

  单相思与私相授受差别可就大了,轩辕曜目光一冷,说什么今日都不能将这个罪名安在贺熙华头上。

  琅琊王怒道,“岂有此理,回禀陛下,因崇泰哭闹不止,臣曾亲口问过贺大人,彼时他断然否认,臣也便作罢了。孰料他竟一边道貌岸然地假清高,一边哄骗小女,请陛下明察。”

  沈临冷声道:“王爷,方才他二人隔门私会时,下官也在左近,依稀记得是崇泰郡主假托赵大人之名将贺大人请来。”

  “那是我二人的暗语。”崇泰心知今日不得善了,便想着要将贺熙华拖下水,兴许皇帝能息事宁人,干脆将她重新指给贺熙华。

  轩辕曜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双手递给赵暲,“国公请看,这是贺熙华方才呈上的。”

  赵暲瞥了眼,又递给赵之灿,只见那信笺赫然署着赵之灿的名讳,还用了赵之灿的私印,“这字迹虽像,却不是我儿的。”

  赵之灿定定地看了眼,对轩辕曜苦笑道:“臣换庚帖时曾让人送过一张礼单,这私印只在那信笺上用过。”

  “若是贺熙华与你有默契,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轩辕曜俯身看着崇泰,凤眼危险地眯了起来,那对与常人有异的双瞳仿佛会能看穿人心般,让崇泰心中发寒,“方才贺熙华对天起誓,若是让他尚崇泰郡主,他宁愿遁入空门。他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儿,朕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恐怕不能强买强卖,逼他不得,还请王叔见谅。”

  琅琊王一看大势已去,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一旁一身吉服的赵之灿,笑得难看,“想不到今日竟生出这般变故,我二府向来交好,切不可为这个孽障伤了和气。”

  话说的苍白,如今这喜事眼看就要成闹剧,如何可能不生嫌隙?

  轩辕曜淡淡道:“贺熙华那边,朕自会给国公一个交待。只是今日……如何收场?”

  众人皆是一阵静默,国公府自然不愿再迎崇泰进门,琅琊王府短期也变不出个女儿来。

  赵暲定定地看着轩辕曜,“还请陛下定夺。”

  轩辕曜心知这也是国公府对自己的考验,便沉吟道:“要么依旧娶了她,日后朕再赐你如花美妾。”

  赵之灿愤然欲出声,却被赵暲拽住。

  果然轩辕曜又道:“要么今日隐而不发,崇泰自回琅琊王府,朕另寻一宗女,命琅琊王认作义女。”

  赵之灿蹙眉。

  “要么,”轩辕曜笑吟吟道,“今日便是崇泰郡主的祭日,日后朕再为你选一宗女。”

  崇泰郡主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厥过去,极度的羞愧、恐惧与后悔让她几乎难以喘息。

  赵之灿余光瞥见花容惨淡的少女,又看了眼身旁老神在在的父亲,躬身道:“为天家体面计,今日不宜闹大,不若请崇泰郡主在府中暂时做客,日后再做计较。”

  他却不知,赵暲、琅琊王与轩辕曜齐齐松了一口气。

  轩辕曜不无疲惫地看了眼天色,“吉时快到了,怕是耽搁不得,朕今日亲自为你们主婚。”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也会犯错 犯错就要承认错误 之后还得弥补错误 不会委屈赵二的

第89章 第十八章:不徇私情

  第二日,皇帝出现在朝堂上时看着极为疲乏,让众臣联想起昨夜之不同寻常——皇帝在赵家逗留许久,一直陪着新婚夫妇进入洞房,因宫门上钥,更是干脆去舅家博陵侯府暂住了一宿,直至四更才回到宫中。

  婚宴上的重臣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不语,压根不想涉入琅琊王府与颍川国公府的纠葛之中。

  贺鞅冷眼看着,他的消息比群臣更为准确,皇帝从博陵侯府回宫后,并未回寝宫歇息,而是直接去了太后的嘉寿殿,用了早膳方出。

  轩辕曜在叶明启提及淮南道河工事时便打起了哈欠,只忙着点头,直到叶明启奏完回班,他才缓缓开口,“朕有一要事,想与大将军相商。”

  贺鞅下意识地看向阶下正在打点行装,只是上朝应个卯的长子,贺熙朝对他点了点头。

  贺鞅起身,“请谕以圣训。”

  满朝文武原先唯有他一人可落座,如今他也站了起来,倒是让轩辕曜找回了些九五至尊的错觉。

  “昨日,朕收到右谏议大夫贺熙华的奏章,请旨外放。朕今晨往母后处定省时,已向她老人家请命,她虽不舍,但仍是允了。”

  贺鞅眉头一蹙,“他回京也不过一载,如何又要出外?还是留在京中,以全骨肉亲情为好。”

  赵暲心知这或许是陛下对赵氏的补偿,更或许有他自己的图谋,便冷笑着站在一旁看戏。

  轩辕曜轻描淡写道:“男子汉大丈夫,又正值年少,想出去建功立业,正是难能可贵。大将军还是莫要寒了灵煦进取之心为好。”

  他虽喊了贺熙华的表字,可字里行间均是说不出的冷淡,贺鞅心下犯疑——从前贺熙华父子还曾与这小皇帝眉来眼去,几番坏自己的好事,如今怎么贺熙华竟也得罪了皇帝?联想起昨夜之事,他也有几分了然,一边暗恨贺熙华不争气,留了这么个把柄,一边将贺熙华与贺熙朝比了比,更是自得窃喜。

  贺熙华默然站在班列最尾,忍受着周遭如刀一般的目光,赵之灿站在他身后三行,更是面沉如水,只当自己是个刍狗。

  贺鞅想了想家中子侄,目前长成的就贺熙朝、贺熙华二人,剩下的最大也不过十五岁,若是他二人齐齐出外,京中若生变故,恐怕回援不及;但就算贺熙华在朝,面和心不和的,也未必能成为臂助,让他出外,既不至让他夺了贺熙朝的光彩,又可挫一挫幼弟承恩侯府的锐气。

  “不知陛下意图给他个什么职司?”贺鞅心中盘算着各道的缺,正想找个不远不近、不穷不富的肥缺,显得自己既体恤子侄又大公无私,就听轩辕曜冷冷发话。

  “广州刺史。”

  贺熙华愣了愣,抬眼看向九重玉阶之上的轩辕曜,只是后者脸孔被十二旒挡住,实在分不清喜怒。

  贺鞅一惊,下意识开口,“岭南乃是边瘴之地,贺熙华未犯大罪,何故贬谪于此?”

  赵之灿也是惊愕难名,他虽因崇泰之事对贺熙华有所微词,可也知贺熙华多为无辜,如今却与流放无异,先前皇帝对他的宠信仿佛如过眼烟云,霎时看向这位同科便多了不少畏惧。

  赵暲与沈临对皇帝颇有几分了解,一听广州,同时在心中叹了声漂亮。

  轩辕曜头一次直视贺鞅,目光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一州长官,如何能叫贬谪?朕让他去广州,实是有要事委派,换了旁人朕还信不过呢,大将军不如先听听贺大人自己的想法?”

  贺熙华此时心里只有朦朦胧胧一点猜想,但却义无反顾地出班,叩首道:“臣愿往,请大将军恩准。”

  贺鞅看向阶下贺熙华的后脑勺,见他仍是那副与其父相类的唯唯诺诺之态,不由得心中不喜,恨铁不成钢道:“即是如此,便请吏部下令罢。”

  贺熙华起身,在众人或怜悯可惜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回到班列,中间和贺熙朝对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尘埃落定,轩辕曜便如同往日一般,不再对朝政多加议论,甫一散朝,便回后宫去了。

  贺熙华先去吏部,又去御史台交接,还未来得及回府,便见周俭昌侯在车旁,“周叔,这是?”

  “陛下宣你入宫呢。”周俭昌愁容满面,“陛下也真是的,大人何其无辜,却要吃这个挂落,去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蛮荒之地……”

  “周叔,广州坐拥海舶之利,商旅云集,早非流放罪人的烟瘴之地了。”贺熙华无奈,正好瞥见贺熙朝站在十步之外,不耐地看着自己,“稍候。”

  “阿兄。”

  贺熙朝直截了当,“看来传闻是真的?你故意为之?”

  贺熙华摇头,“一时不察中计了,我见了私印,真的以为是赵之灿。”

  贺熙朝不置可否,负手道:“从前我便劝过父亲,莫要因噎废食,为了海寇放弃船运,父亲不听。”

  “伯父是北人,难免有些偏见。”贺熙华想起马上自己兄弟二人,一在北地,一在海疆,不免也有些忧虑,“伯父如今到底作何打算?兄长不曾劝过他么?”

  “父亲许是年纪大了,越发执拗,”贺熙朝冷笑,“叶明启那起子小人唯恐天下不乱,日日在父亲面前挑拨离间,他们当真以为咱们陛下是个黄口小儿?如今蹦跶地越欢,他日死得越惨。幸好如今他对你仍是信重,不然我们最好是贬为庶民,阖家回云中养马,最坏恐怕连全尸都保不住。”

  贺熙华哪里敢说他与轩辕曜定情之事,只含糊道:“陛下应允过我,只要我贺家不举家谋逆,便可高抬贵手,保咱们平安无虞。”

  贺熙朝撇撇嘴,冷哼一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话你也能信?”

  贺熙华默默看他一眼,“兄长何时启程?”

  “后日。”

  贺熙华想了想,“那我也后日吧,上任不比出征,用不着多做准备,也省得府里送两次。”

  “咱们这当真是宦海萍踪,南船北车了。”贺熙朝看着刚抽芽的柳条,悠悠叹道。

  贺熙华亦是惆怅,“恨舟车南北,欲往何从……”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贺 大小赵 其实也出现过大小沈

  小赵还没想好怎么配 欢迎大家提议(没错 我又来骗评论了)

第90章 第十九章:淑人君子

  贺熙华再度进宫,还未来得及去清思殿,就被太后的人截走了。

  “娘娘。”

  贺太后依旧在逗弄那鹦哥,见他来了也未停下手中动作,“你与崇泰那事,算是哀家对不住你,只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着了旁人的道。”

  贺熙华笑笑,“侄儿老实呗。”

  贺太后瞥了他一眼,“从前哀家也那么想,如今却有些看不透你了。说罢,你与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早间是如何与娘娘说的?”贺熙华反问。

  “怎么,你们没对过口风?”贺太后没好气,“皇帝殿试的时候,哀家就觉得不对,如今看起来,早在泗州时,你们便有了首尾?”

  贺熙华赶紧道:“回娘娘,臣与陛下至今清清白白,断无苟且之事。”

  “看你那点出息,”贺太后恨铁不成钢,“你啊,要成大事,面皮这么薄,怎么能行?你看大郎,就算是荒唐到非青楼女子不娶,也都是振振有词,并无半点局促。都如你这般,什么都未做,先搞得心虚气短,让人家抓住把柄,倒还不如坐实了。”

  贺熙华尴尬无以,顾左右而言他,“堂兄出塞,可是与那白雪词有关?”

  “那秦淮歌伎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如今已杳无踪迹,大郎找了一阵子,也便罢了。”贺太后叹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也不知是不是哪家的瘦马,挑拨得他们父子失和,也算是得偿所愿。”

  贺熙华蹙眉,“是么,此事蹊跷得很。”

  贺太后叹了声,“当年让你进宫,你却跑去科考,让你留京,你非要外放,如今阴差阳错,到底还是你与皇帝有缘。皇帝晨间与哀家说了,要借崇泰与先前刺客之事,命诸王将子侄送入宫中抚养,他虽未明说,但似乎是在为以后打算呢。”

  烈祖开国时曾对男妻制也进行了修正,废除娶男妻者不得袭爵和继承家产的陈规,却添上了一条“任何人若是娶了男妻,则不能纳妾”的法条,被后人看作向文圣皇后剖白心迹的惊世之举。后来尽管接连有人奏请废黜此条,却一直碍于祖宗家法而未能成功,现如今却是大大方便了轩辕曜,也算得祖宗阴德了。

  贺太后还欲说些什么,就见轩辕曜的随身太监守让在殿外抓耳挠腮,心中暗自发笑,却又肃了神色,对贺熙华提点道:“近来大将军那边,哀家会着人留意着。只是近来,他与你父子生了嫌隙,也不常入宫。大郎失宠,远赴边塞,他近来行走都带着叶氏所出的三郎、五郎,到底是上不太台面的东西,近来日日在堂兄那挑唆,逼着他进九锡呢。皇帝对你的情意不似作假,但你千万记住,以色事人者,能得几回好,贺家这景况……你不似哀家有父兄扶持,到底还得靠自己,多办几件漂亮的差事,方能长久。”

  贺熙华干巴巴道:“侄儿省得。”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就见守让殷勤地迎上来,“陛下请大人直接去清思殿。”

  贺熙华点头,“有劳带路。”

  “贺大人,”守让边走边压低声音道,“方才陛下专程去了一趟中书省,和几位宰执小坐了一会。”

  “哦?”贺熙华笑笑,却不多言。

  守让见他寡言自持,心中暗怪自己多话,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也便讷讷不言语了。

  “你日后跟着陛下,切记谨言慎行,”贺熙华温声道,“陛下的一举一动,对任何人都不要随意泄露。须知窥伺帝踪,是可以杀头的重罪……今日你告诉我陛下去了中书省,他日换作赵大人、叶大人甚至大将军,你又该如何呢?”

  守让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就要跪下,贺熙华轻轻一托,“公公是内宦,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他又从袖中取出个沉甸甸的荷包,转手递到守让手中,“刚刚恐怕是我危言耸听了,公公勿怪。”

  守让哪里敢收,又听贺熙华道:“就当是我贿赂公公好好伺候陛下的吧。”

  到了清思殿正殿时,桌上已摆了两三样小菜,数个宫人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贺熙华辨认出似乎是殿中省尚食局的,又瞥了眼桌上的菜色,忍不住摇头一笑。

  “贺大人。”周俭昌今日也在,见了他自然亲近,“听闻大人要去广州,小的本想跟着一块去,陛下却说小的不能凫水,将小的留下了。”

  观其气色不错,贺熙华欣慰道:“你可不能走,你若是走了,陛下身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孤单得很?也少了在民间的耳目口鼻,岂不是耳不聪目不明?”

  “说的不错,”轩辕曜从寝殿出来,头发微湿,竟像是刚刚出浴,“若是没有周叔,朕如今就连长安西市景寺大火都一无所知。”

  贺熙华躬身行礼,轩辕曜走过来,执了他手走到桌边,“今日这小宴是朕和周叔摊银子做的席面,一同来为你送行,就算为了咱们这份心,你也好歹多进些。”

  贺熙华低低地笑,“这菜色一看便是周叔的手笔,我算是有口福了。”

  周俭昌无奈地看了抬头望天的轩辕曜一眼,“大人喜欢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伺机报复,之后那顿饭,周俭昌一直在渲染这席面多么来之不易。

  “这道明月上高楼,取了曹子建的什么尘什么泥的,是将鱼碾成泥,又用鱼骨熬汤,佐以茱萸、椒蓼,最后撒上豆粉,可费工夫了。”

  轩辕曜一本正经,“是‘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也有椒房之意。”

  贺熙华感慨道:“想不到周叔竟是如此一个风雅之人,再过些时日,兴许能连中三元也说不定。”

  周俭昌似乎更来劲了,“这道红豆杏仁糕是红豆生南国,这道鸡蓉鱼羹也有个典故,太长了,我有些记不清。”

  不需轩辕曜解释,贺熙华悠悠道:“是‘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的典?”

  “正是。”

  轩辕曜耳廓微红,夹了一块葫芦鸡塞到贺熙华嘴里,“这么多好酒好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贺熙华一愣,却见周叔埋头苦吃,似乎是没有留意,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轩辕曜静静地看着他,“方才周叔漏了一个,这碧梗米也有个典故。”

  贺熙华略一思索,悄悄在袍袖下勾了勾他的手。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也慢慢进入收尾阶段 还有1-2卷就完结啦

  皇帝应该是历代厨子里级别最高 最有文化的

第91章 第二十章:金风玉露

  三人宾主尽欢,皆是一场大醉,贺熙华迷迷蒙蒙地睡了,再醒时,自己竟在寝宫的龙床上,轩辕曜侧坐在轩窗边,正托腮发愣,也不知是在看满天烟霞,还是在……

  “醒了?”轩辕曜注视他有一阵了,见他醒时懵懂情态,心中欢喜,“朕已着人知会承恩伯了,明日一早再送你出宫。”

  贺熙华起身时方察觉身上外衫已然被人褪下,只着了中衣,顿时有些无措。

  轩辕曜亲自取了尚衣局新裁的一件蜀锦常服给他披上,牵着他在窗边榻上并肩坐下。

  “你看,”轩辕曜指了指远处山丘上飞檐楼阁,“那便是蓬莱殿。”

  蓬莱殿在整座宫城中地势最高,整个太液池连同四百间长廊一览无余,无论丽日晴空亦或是斜风细雨,均有潋滟水光、空蒙山色,因其景致最佳,历来不是帝王寝宫,便是宠妃椒房。

  “旁人都说陛下游历一遭,俭素不少,才从蓬莱殿搬到清思殿,”自定情后,贺熙华在轩辕曜面前说话也轻快不少,“我却晓得,不过是陛下懒得乘船,懒得爬山罢了。”

  “知我者,灵煦也。”也不知轩辕曜是怎么想的,每每唤他的表字都没个正行,光看神态,一个戏谑一个羞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情骂俏。

  贺熙华轻声道:“明日,我与堂兄便启程了,陛下没什么要交待的?”

  “对他没有,对你却有。”轩辕曜坐直身子,“让你去广州,当然不是单纯做出个贬谪你的假象。”

  贺熙华点了点头,轩辕曜又道:“以你的聪颖,应当能猜到傅淼案时,朕已经向沈临亮明身份。彼时,朕交托给他和赵之焕一桩大事。”

  “海运。”贺熙华想起大脖瘟时,轩辕曜便是以海寇为借口,想不到他如此之早便关注海事了么?

  轩辕曜点头,“从天启时,我朝商人便从海运中牟利甚多,然而朝廷却一直忙于边患、灾荒、政斗等等,不曾在此下过功夫。朕读经史,历朝历代多是亡于田地兼并,就算是强如天启,中间亦是民变不断。朕便想,若能以外藩之膏腴,供养我天、朝之子民,百姓尤其是沿海百姓是否能脱离田亩。”

  贺熙华蹙眉,“海运事关重大,陛下让臣去岭南,而非江南,恐怕也是为了避开重明岛晏氏吧?”

  “不错。”轩辕曜沉思道,“朕不多说什么,你放手去做便是。侍卫常随,贺家自然会为你张罗,朕便不插手了,然而朕从江南为你搜罗了几个造船的能工巧匠,你还是带去,以备不时之需。”

  贺熙华早已思虑得周详,却也不想在今日长篇累牍地议论朝事,便道:“臣临行前,自会拟个详细的条陈,彼时再请陛下圣训。”

  轩辕曜笑笑,“不必,于庶务,朕还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哪里能训导你什么?”

  “那待臣到了实地,亲眼见识了,再向陛下禀报。”

  轩辕曜见天色不早,伸手勾住他指尖,“朕对你放心得很。”

  “怎么,”贺熙华狡黠一笑,“周叔难道还留下顺便做了御膳?”

  轩辕曜捏捏他鼻子,“是啊,他现在还在小厨房,朕去瞧瞧他,顺便送他出宫门。”

  “为何不留他一道用膳?”

  轩辕曜边走边回头,“坏人姻缘,祸及子孙,他哪里会做这般不知情识趣之事?”

  用过两三样精致小菜,轩辕曜惋惜道,“可惜你将远行,不然去蓝田泡御汤,才是舒爽,今日也只能委屈委屈你了。”

  他带着贺熙华至殿后一精致小院,内里有两个分开的汤池,早有人将屏风安置在中间,不远处还有一更衣的精巧隔间,汤池内热气氤氲,水中漂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

  “这是给后妃沐浴的吧?”贺熙华挑眉,颇为不屑。

  轩辕曜大而化之,“朕从未留意过,仿佛懂事起便是如此,怕是殿中省的旧例了。”

  一旁伺候的守让大着胆子道:“贺大人有所不知,汤池中洒的这些物什,都是太医院根据每位主子的脉案专门调配的。大人是头一次来,太医院怕是用了个最中和滋补的方子。”

  贺熙华摇了摇头,“徒废人力。”

  话虽如此,真正沐浴毕,确觉神清气爽,周身熨帖。

  贺熙华再度被人引入寝宫时,轩辕曜早已倚在榻上,正捧着一小摞书册细细挑拣。

  “这是?”贺熙华刚走近,便被轩辕曜一把拉到榻上。

  轩辕曜犹如献宝般递给他看,“岭南卫生方、岭南杂记、天启书地理志百越篇、粤海世家小传,还有几本前人游记,里面也提到了广州。山长水远,你路上就要花不少时日,正好翻翻消遣。”

  贺熙华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取来翻阅,只觉许多书都未曾见过,真心实意道:“陛下有心了。”

  “朕不为你用心,为谁用心?”轩辕曜挑了挑灯花,“两年……再过两年,朕便要亲政,故而你我且忍耐这两年,将手头该做的事做好,朕便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贺熙华珍而重之地将书本归置好,“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大张旗鼓。天启玄启加起来五百年,从未有大张旗鼓迎娶男后的先例。”

  “烈祖前也未有男后的先例,”轩辕曜托腮看着他,“不过你说的也对,若是大张旗鼓,你日后在朝中恐怕会步履维艰。不过,朕原先打算今夜将你办了,只是想到最好留到大婚之后才按捺住。如今若是无大婚了,嘿……”

  贺熙华丝毫不怵他,自顾自地将外衫解了,掀开锦被,“无媒苟合、无媒出奔皆为妾,怎么,陛下连玄启律都忘了?”

  轩辕曜自觉无趣,也在他身旁躺下,又听贺熙华低笑一声,“更何况,陛下有折桂之才,自然听闻过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这两个典,再不济,在临淮时,陛下总该听闻一句土话……”

  轩辕曜佯怒,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你看朕有没有这个贼胆!”

  贺熙华静静看他,忽而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

  轩辕曜轻啄了一下他的唇,“朕是个不世出的昏君,你说什么,朕都允了。”

  “臣想画一幅陛下的小像。”

  睹物思人么?

  轩辕曜笑得干涩,“好。”

  守让一直在门口等着,以备不时之需。孰料这状元与探花果然风雅,大半夜的不要水,却要笔墨。随即皇帝便僵直身子一整夜,任凭探花郎直视龙颜。

  待一幅画大功告成,已是天光大亮。

  “熙华。”轩辕曜笑了笑,“朕已深陷这樊笼,你要代朕多看看朕的疆土。朕从未看过海,你也要替朕多看看。”

  贺熙华破天荒地伸手搂住他,“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小贺: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有几章小贺不会直接露面了 大家不要想他

  以及关于为啥我的文里又出现远距离 实在是因为古代一直做京官没前途 何况两个男人搞事业 没必要天天黏在一起罢了 来日方长

第92章 第一章:迎风冒雪

  “大将军仍在庆功?”轩辕曜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上,“京畿道雪灾之事,他听闻了么?宰执们呢?”

  他身旁是已擢拔为户部左侍郎的赵之焕,此时正狼狈不堪地为二人撑伞,“头一日暴雪,京中有民房坍塌,京兆府便已经上报了。近十日,户部也一直有折子。宰执们,除去家父依旧告病,其余二位都在大将军府。”

  如今已是承明十五年五月,皇帝还有半年便可行冠礼,亦要大婚亲政。四月时,消息由凉州传来,高昌国叛离天.朝、投向回纥,贺熙朝和张掖侯击溃来犯的回纥铁骑,直接灭了高昌,从而控制了天山南路的要冲。

  贺鞅听闻,自然喜出望外——自皇帝回京后,虽暂未亲政,但潜移默化间对朝政的影响愈发不可小觑,自去年加了九锡之后,贺党内部劝进之声愈演愈烈,他自己也更加飘飘然起来。可疑的是,小皇帝竟对自己接二连三的冒犯之举置若罔闻,几位宰执见他烂泥扶不上墙,更加心寒,三省宰相,除去原先就是贺党的叶明启,一告老一告病,整个朝堂几乎完全成了贺党的天下。

  在他的默许下,宗正寺拿捏着先前皇帝遇刺和崇泰郡主这两个宗室的把柄,逼迫诸王将子侄送入宫中由太后教养。御史台的言官、国子监生、翰林院清流纷纷上书,特别是那个王庐,甚至还在朝堂上断指明志,皇帝均是置之一笑。

  如今,贺熙朝又立下了灭国之功,就是当年的邓党都未有此等功勋。

  轩辕曜笑笑,“是个喜事,只可惜未请朕,不然朕也想与诸君同乐,喝上几杯。”

  他看着来来往往搬运木柴的民夫,目光留在他们身上单薄衣衫上,“若是有一日,人人都可吃饱穿暖,还能住得敞亮,是不是就是大同社会了?”

  “尧舜之世,恐怕都不得如此吧。”赵之焕终于弃了伞,双手拢在狐裘之中,“臣先前在扬州,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可若是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江上偶尔都有饿殍漂过,至于那些远僻穷苦之地,民生之艰,更是难以想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轩辕曜冷笑,“为何今日朕要甩开那些京兆府的官吏,便是因为有他们跟着,永远都是歌舞升平,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民情?去年有一次朕带着周俭昌微服私访,就见先前京兆府带来回话的几个安置在养济院的贫民,竟在万金楼大快朵颐,还调戏卖唱民女。欺上瞒下,竟到如斯地步。”

  赵之焕在心中为京兆府那几名胥吏烧了一把纸,深感皇帝亲政后百官的日子怕不会太好过,就见皇帝垂首看看路面若有所思,便也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亦是一变。

  “京中早已开始缺盐,朕已经通过中书省给京兆府下了明旨,严禁豪强富绅在路面上撒盐,如此阳奉阴违,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轩辕曜冷声道,“是哪些人抗旨不尊,去给朕弄清楚,然后将名字直接告诉京兆府,让他们从严处置。”

  “诺。”两名金吾卫立时领命。

  赵之焕低声道:“陛下,前面便是京中最贫苦的延祚坊。”

  轩辕曜见周俭昌牵着孟精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等他,不由得笑道:“周叔。”

  孟精不耐拘束在宫苑,轩辕曜干脆便将孟精借给周俭昌,让他每日骑着满长安城探访。

  “陛下,赵大人。”周俭昌行礼,孟精也欢快地打了个响鼻。

  轩辕曜搭着周俭昌的肩,见他只穿着如今时兴的纸裘,不禁蹙眉道:“天寒地冻的,先前朕赐下的皮裘你为何不穿?”

  周俭昌一笑,“我是个军汉,从前又是在北边从军的,根本不怕冷,先前我从路上捡了个快冻死的小孩儿,给他盖着了。”

  “哦?多大的孩子?”先前轩辕曜保媒的若干个宫娥,都被周俭昌一并推却了,虽有轩辕曜给他养老送终,膝下有个孩子,总归晚景不那么孤寂。

  “才两三岁,爹去年死了,娘也没能挨得过这个冬天,收留他的老妪又在养济院冻死了,我看着他实在可怜,便将他留下了。”

  轩辕曜冷声道:“则诚,先前户部拨给各养济院多少银子?可都发下了?”

  “各养济院五十两银子,整个京畿道共拨下一百五十万两。”赵之焕谙熟于心,“京畿道各州府县均得了银子,至于有没有到养济院……”

  轩辕曜长叹一声,“吏治!吏治!”

  他一日不亲政,一日对吏治便是束手无策。就在此时,有一相貌气质均泯然众人的金吾卫上前,递上一封蜡的圆筒。

  猜到怕是丽竞门或是旁的暗卫,赵之焕微微侧身避嫌,就听轩辕曜咬着后槽牙道:“好!天大的喜事!”

  “怎么了?”赵之焕猜到了七八分,周俭昌却耿直地问出了口。

  轩辕曜冷哼一声,将那密折递给赵之焕,他二人一同凑过去,见是贺熙朝的密折,通篇就一个意思,此番在凉州,除去与张掖侯一道灭了高昌国,他还从西域发现了可用来织布的棉,去岁以来试着在凉州种植,织就的棉布远比丝麻保暖,若是在中间夹上一层棉花,比皮裘都暖和几分。

  “胳膊肘向外拐!”轩辕曜很有几分气急败坏。

  他这么一说,赵之焕才陡然想起,贺熙华去年似乎也在广州做了相似之事,当时大将军不置可否,皇帝可是大加赞赏,只是因为大将军态度淡漠,才没在沿海诸道推下去。

  如今换做贺熙朝,不知大将军是否会是另一张嘴脸。

  轩辕曜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则诚兄,你回去转告赵相以中书省的名义下旨,让贺氏兄弟运棉入京,尤其是贺熙华,岭南酷热,他要那么多棉做什么?”

  虽仍是怒气冲冲,但他的眼里已然有了笑意。

  “若是他能亲自押运来就更好了。”周俭昌瞥了眼轩辕曜,满脸正直。

  轩辕曜笑着踹了他一脚,对赵之焕道:“朕先前便命尚食局备好了锅子,送到周叔那去,咱们今日去他府上小坐一会,给他门楣添些光彩。”

  赵之焕应了,“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胳膊肘往外说的是小贺把棉的消息告诉大贺

  圣诞快乐~~

第93章 第二章:钱可通神

  光宅坊,周宅。

  “从前听陛下提起曾经在东宫左近置办过一处宅邸,后来又听乡野传闻,说陛下在私宅里豢养死士,”赵之焕四处打量,啧啧称奇,“想不到今日终究得见了。”

  这宅邸倒也不大,不过是个四进的宅子,里面拢共住了八九个人,均是从前跟过轩辕曜的老宦官、老宫婢,加上周俭昌和他捡来的孩子,正好凑了一宅子老弱病残。

  轩辕曜尝了口暖锅的汤,又让人取了鳜鱼,鱼骨扔入汤内,鱼肉切成薄片,在汤中稍氽一下,透明的鱼肉一旦变白,便取出享用。

  赵之焕有样学样地跟着尝了一片,只觉鲜美异常,细细品味笑道:“羊汤做底,辅以鱼骨,倒是凑成鱼羊鲜了。”

  轩辕曜自觉满意,屏退了周遭下人,只留了周俭昌在一旁,“对了则诚,又到年终,朕是不是该与你和中孚分分赃了?”

  “这是何语?”赵之焕一时未反应过来。

  轩辕曜拿竹箸点点南边,“则诚真是贵人多忘事。”

  赵之焕这才想起,自打赵氏、沈氏等几家与皇帝合伙做了那海上的生意,每年都赚的盆满钵溢,只是他心中一直存有隐忧,如今见皇帝主动提起,便沉吟道:“臣有些肺腑之言,一直如鲠在喉,只是碍于天威,不曾有丝毫吐露。”

  轩辕曜暗暗叹服赵氏之识时务,不愧不倒翁美名,似笑非笑,“则诚但说无妨。”

  “海运之事,利润颇丰,故而民间屡禁不绝。”赵之焕谨慎道,“重明岛晏氏更成疥癞之患,纠结了一拨江湖人,伙同倭寇让东南沿海不得安宁。”

  “朕看很快就变成肘腋之患了。”轩辕曜叹道,“只是晏氏孤悬海外,朝廷水兵并不如何精良,才让其兴风作浪。”

  赵之焕观其神色,心放下一半,“臣想请陛下将海运收归官营,并演练水兵,以备不时之需。”

  轩辕曜简直难以掩饰眼中对他的满意,“此番咱们先分了赃再说,其余的,总归得等朕亲政。”

  提及亲政,赵之焕与周俭昌均有些忧虑,赵之焕斟酌道:“听闻自宗室子入宫之后,太后便鲜少召见陛下?”

  “她老人家还免了朕的晨昏定省。”轩辕曜不以为意,“我知你担忧,不过朕心中有数。”

  他无意再提及此事,赵之焕也便不再多问。

  轩辕曜倒也不曾诓他,托了海运的福,他如今可算是内帑颇丰,在宫中行事也更为方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施之以恩、诱之以利,这两年来太后宫中七八成的宫人皆被他耐着性子慢慢收服,宫外贺党亦是如此。

  “有钱能使鬼推磨,”轩辕曜轻叹,“朕从前只想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好像旁人生来便要效忠于朕一般。到如今才发觉,黄金白银可比忠孝廉耻管用多了。”

  “陛下说的是,”赵之焕跟着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只是陛下也要小心,今日他们可为利归顺陛下,他日也可为利重投贺党。”

  轩辕曜点头,“你说的极是。”

  回寝宫时已过戌时,一进门,轩辕曜就见案上放着一精巧木盒,守让挤眉弄眼道:“陛下,广州来的。”

  轩辕曜点点头,笑道:“滚吧。”

  他如今越发喜独,常将所有宫人尽数屏退,只独自一人燕居于静室。就如此时,无喧杂人声,亦无人扰乱他的思绪,石鼎烹茗,茶烟嫋嫋,一夜清光也便那么过去了。

  盒中照例是一封密信和几样小玩意儿,此番是一方精致端砚、一小块松香还有一小片布。轩辕曜托起那端砚在灯下细细端详,只见墨质极细,仔细看砚心竟有如点翠,仿佛孔雀尾羽;再看那松香橙黄剔透,香气飘渺朴拙,闻之心静。

  但让轩辕曜移不开眼的,却是那块黛蓝色的平凡无奇的布,摸上去不如丝那般光滑细腻,但拉扯之下,却比丝麻坚韧百倍。

  轩辕曜眸光一闪,飞快地打开那信笺,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最终在棉布这两字上顿住,思索再三,取了明黄纸张,笔走龙蛇地写了封密旨封好,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头再将贺熙华的长信再看一遍。

  贺熙华为人谨慎过分,不知是否怕这信流落到旁人手中,通篇除去请安便是公事,不见半字相思。偏偏轩辕曜就爱极了这种不解风情,将这枯燥乏味的每一字都在舌尖上滚动一番,细细回味,直到体味出其间的旖旎情思方才作罢。

  闷闷闲坐了会,轩辕曜铺开花笺,将白乐天的“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一诗抄了一遍,连同那密旨一同封蜡。

  第二日,轩辕曜顶着乌青眼圈密召赵之焕入宫,开门见山道:“自管子始,历朝历代为了增加税赋,均将盐铁官营。朕如今在想,与其急于将海运官营,不如先另辟蹊径。”

  “请陛下示下。”

  “贺氏兄弟分别从海疆与西域寻得的棉,”轩辕曜从袖中将那块棉布取出,递给赵之焕,“朕以为日后定会取代丝麻。贺熙华已在广州试了一年有余,造价远低于锦绣,和麻布相当。”

  赵之焕接过,“陛下难道是说,以官府之名先行试种棉株,再官营织坊?”

  “正是,熙华说种棉不麻而布,不茧而絮,比起蚕桑不知俭省多少人力,织出来的布更可御寒。”轩辕曜得意笑道,“其实滇地、沿海早有农户种棉,只是单凭一家一户,又要种植采摘,又要弹花纺纱,最后还得织布染色,一年也织不出几匹来。他便将那些无地失地的民夫还有养济院的鳏寡孤独集合起来,分工织造,事半功倍。”

  “贺大人果有管仲桑弘羊之才,”赵之焕吹捧道,“不如请贺大人将那些布匹运入京来,若当真合宜,宫中可大量采买,随即百官及富户也会纷纷效仿。”

  轩辕曜笑笑,“这并无甚难的,终有一日会出现无数棉坊,也不可能一直官营下去,但不论如何,朝廷先赚上一笔再说。”

  他幽幽一叹,“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都难行,处处都等着用钱呐。”

  作者有话要说:  性冷淡风皇帝get√

第94章 第三章:罪己责躬

  京中大雪纷纷扬扬,连续十日都不曾停歇。据京兆府来报,京畿道冻死冻残者已达百人。

  谣言四起,说这等异象乃是因天子失德,上天降祸。

  几乎是与此同时,明陵突遭大火,几乎烧到了玄宫,数个周遭百姓言之凿凿,说是亲眼看到有天雷从天而下,引火烧宫。令人惊讶的是,世代守卫的帝陵军却矢口否认,只说这火来得古怪,当日雪夜,未闻雷声。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就连轩辕曜自己都有所耳闻,之后并未如内侍们担忧的那般雷霆震怒,只是付之一笑。

  于是在腊八节那日的朝会上,众臣惊异地发现皇帝竟穿了衮服。

  众臣行礼过后,贺鞅斜睨一眼,“陛下今日如此盛装,所为何事?”

  轩辕曜正色道:“朕有一旨意,无碍朝局,故而未与大将军和各位宰执们商议……”

  “陛下此言差矣,”尚书左仆射叶明启高声道,“天子无私,陛下所有事皆与朝局有涉,既有圣旨,如何能不知会臣等?这与制不合!”

  这些年贺党排除异己,皇帝韬光养晦,朝堂上过半皆是贺党之人,加上今日赵暲依旧告病,除去贺鞅便是叶明启官位最高,故而帝党势单力孤,叶明启无礼如此,也只纷纷怒目而视。

  轩辕曜笑笑,“叶相也太心急了些,朕话音未落便咄嗟叱咤,小心气坏了身子。朕今日的旨意,确实不需三省宰相点头用印,宣旨吧。”

  守让上前一步,高声宣旨——竟是罪己诏!皇帝不仅完全领受了上天责罚,从今日起直到雪停,都会斋戒更衣素食,不用炭火,与长安百姓同甘共苦。不仅如此,皇帝还要捐出今岁内库份例的八成,用来赈济灾民,安置百姓。

  “从此以后,”轩辕曜淡淡道,“不论九州八荒,但凡有水旱蝗灾,只要受灾超过一县,朕便茹素,不进酒肉。”

  他看着阶下很有些下不了台的叶明启,竟还笑着解释:“朕未与三省商量,是因此为内廷事务。倘若叶相想插手内廷,如今这般怕还是不成的。”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朝叶明启下裳看去,引来一片窃笑。

  叶明启老羞成怒,他的主子自然也不能见他受辱,贺鞅冷声道:“皇帝如今大了,也会收买人心了。”

  轩辕曜低笑,“天下若还是我轩辕氏的天下,万民也便是我轩辕氏的万民。既本就是朕的人,何须收买?”

  贺鞅被他一噎,“陛下心悬万民是好事,群臣奏事吧。”

  轩辕曜静静听着,果然今日朝堂上便有人按捺不住要给贺熙朝封侯。

  “当年博陵侯通西域,又尚了主,便得了个不降等的侯爵,如今贺大人有灭国之功,援引旧例也应有个不降等的爵位才是。”

  博陵侯是轩辕曜的舅家,自从上次傅淼案后,崔简便辞去所有官职,归返博陵,此人专门提及博陵侯,也是为了给天子难堪。

  轩辕曜托着下巴,“朕却不知他何时尚主了?”

  贺鞅猛然起身,稳稳地踩着玉阶向着轩辕曜逼近,虎目圆瞪、目露凶光,那瞬间简直有如猛虎下山、狂蛟出海。

  轩辕曜动也不动,好整以暇地托腮看他,“大将军有悄悄话要与朕说?”

  眼看纷争一触即发,群臣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经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贺鞅恶狠狠地看着轩辕曜,几乎想将他生吞活剥,“为人君者,首要便是用人,用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难不成陛下也想落得个用人唯亲、亲小人远贤臣的千古骂名不成?”

  “李广难封?”轩辕曜嗤笑一声,“敢问大将军,李广一生颇多败绩,从雁门被俘再到漠北失路,是汉武未给他机会么?卫霍煊赫一时,并非因他们是外戚,而是因他们功标青史。”

  “朕不知父皇重用大将军是何原因,可朕重用大贺小贺,绝不因他们是太后与大将军的子侄。”轩辕曜淡淡道,“至于封侯之事,朕尚未亲政,此事还是大将军自己定夺吧。”

  贺鞅多少还要些脸面,觉得自己给儿子封侯过于难看,正当僵持不下时,忽而有黄门一路小跑入殿。

  那黄门气喘吁吁地不知该向谁禀报,贺鞅不耐道:“今日并非大朝会,诸位皆是朝廷重臣,有何不可说?”

  黄门好不容易顺了气,“倭寇……倭寇……”

  “倭寇如何了?”

  贺鞅与轩辕曜同时一震。

  “倭寇打到广州了!贺大人向朝廷求援!”

  这下好了,没人在意贺熙朝该不该封侯,中枢三省连带着兵部日日灯火通明,大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半晌也没拿出个可行之策。

  最后还是轩辕曜派人将赵暲请回来,让他与贺鞅一同主持大局,乱哄哄的场面才一下子有序起来。

  “往常倭寇盘踞在江南道居多,臣印象里袭扰广州的,还是头一回见。”

  “陛下有所不知,这两年来,小贺大人治下,广州繁华不输扬州,远胜苏州。倭寇许是听信了广州多豪富的传言,干脆避开江南那些是非之地。”

  “刘将军正在江南平倭,若是贸然调度至广州,江南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朝水师鲜少出战,对上倭寇,不知胜算几成。”

  “唉,倘若上岸来,别说是倭寇,就是突厥回纥也不是我朝的对手。”

  轩辕曜未多言语,一直在凝神细思,思虑得差不多了,才幽幽开口,“大将军,贺熙华向朝廷求援,朝廷自然不能弃广州于不顾。平倭人选,大将军可有想法?”

  先前虽然轩辕曜偷偷叮嘱贺熙华在南海操练水师,可打仗到底还需良将,贺熙华不擅兵事,光靠他自己,想要剿灭倭患,几乎是天方夜谭。可若是派了贺党中人,轩辕曜在广州的布置便会无所遁形,甚至有可能逼得贺鞅先下手为强。

  贺鞅是北人,不擅水战,此时心中也是摇摆不定,颇为迟疑地问兵部尚书,“贺熙朝何时回朝?”

  轩辕曜摇了摇头,哂然一笑。

第95章 第四章:牵肠挂肚

  轩辕曜身负沉重衮服,独自一人在太庙焚香祷祝。

  守让守在大殿之外,满面焦急,远远地见周俭昌来了,赶忙上前,在唇边比划一二,摇了摇头。

  周俭昌立时明白,今日轩辕曜怕又是水米未进,也跟着双眉紧皱,“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第千百遍地想,若是贺熙华不曾离京,是否陛下这两年就能过得不如此自苛自苦?

  守让不无羡慕地看着周俭昌身上厚厚衣裳,“这便是棉衣了?”

  贺熙华从广州寄来数件棉衣,除去太后皇帝连同几位宰执,便只有周俭昌得了一件。

  “又轻又暖和,我看比皮裘穿着还舒坦。”周俭昌将袖子递过去,“不信你摸摸。”

  守让摸了摸,果然那料子虽不如丝绸锦缎,却比细麻都要细腻柔滑几分,歆羡道:“也不知宫里何时引入这料子。”

  周俭昌看看天色,依旧晦暗昏沉、乌云密布,忧愁道:“若是一日雪不停,难道陛下就要在这熬一日么?”

  守让跟着长叹一声,“陛下说不拨云见日,他绝不出此门。”

  “陛下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周俭昌想起从前临淮事,眼中满是心疼。

  只不过此时的轩辕曜向上天祷祝,所祈求的绝非仅仅是风调雨顺。他看着案上历朝历代先祖的画像,口中默诵地藏经,心中祈求倭寇之祸早日停息,保佑贺熙华平安无虞,保佑天下早日生平。

  轩辕曜只恨自己深囿于宫禁之中,不能亲自过问京畿雪灾,不能与贺熙华并肩作战,就是想再微服私访也轻易不能够了。

  “陛下。”太庙中忽然有了旁人的气息。

  轩辕曜顿了顿,低声道:“丽日初照百花明?”

  “竞看银汉洒琼浆。”

  轩辕曜眉头依旧紧蹙,“可有令牌?”

  一块真假难辨的令牌从身后抛掷过来,落在面前半步。

  先前他被放逐之时,整个丽竞门都犹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哪怕是他被刺杀九死一生时,也未出面。

  在他回京两年,还差两个月亲政时丽竞门突然出现,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轩辕曜并未回头,继续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祝。

  身后那人也不着急,待轩辕曜跪完了整个玄启朝,准备继续祭拜本朝祖宗时,冷不丁开口,“难道陛下真的不想知道当时是谁要刺杀陛下,又是谁趁着陛下蒙尘,控制了整个丽竞门么?”

  轩辕曜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灵龛之上,耐着性子就是不回头看,淡淡道:“是谁重要么?朕金口玉言,朕说是谁,便是谁。”

  那人仿佛噎了一下,刚想接着劝说,就听轩辕曜道:“朕要回宫了,你跪安吧。”

  从头至尾,皇帝竟对他的真面目毫无好奇之心。

  仍在踌躇间,轩辕曜扬声道:“守让,摆驾回宫。”

  尽管无奈,那人还是恨恨地离去,徒留一阵风声。

  轩辕曜坐在步辇上,看着大雪纷扬而下,对周俭昌道:“朕让殿中省以朕的名义施粥,你可去看过?”

  “粥铺左近围得水泄不通,百姓均在叩谢陛下的恩德。”

  “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轩辕曜不耐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溜须拍马的毛病?”

  周俭昌嘿嘿一笑,“筷子插入碗中不倒,捧到手中冒烟。”

  “说的倒是好,只是朕怀疑是否每个粥铺都能做到。”轩辕曜看着白雪皑皑的宫城,“朕斋戒几日了?”

  “陛下,今日是第六日了。”守让低声道。

  轩辕曜沉吟,“将金吾卫大将军召来。”

  第二日的大朝会,皇帝竟难得缺席了。贺鞅颇有几分不快地问,“皇帝何在?转眼就要及冠,怎么连大朝会都懈怠了?”

  “大将军勿要急于嗔怪,”赵暲双手拢在袖中,不紧不慢道,“陛下昨夜决意徒步前去南郊,于圜丘祭天,今日五更便启程了,二十里路,怎么都得走上一两个时辰。”

  “荒唐!”贺鞅冷笑一声,想不到小皇帝如今也会扭捏作态、蛊惑民心了,只是他却不知,手中无兵,任他就是矫揉造作得尧舜圣君般也是白搭。

  赵暲淡淡看他一眼,不再作声。

  “也罢,今日吏部与兵部分别有事启奏?”

  吏部尚书赶紧上前,“今岁磨勘方罢,吏部依据等第对大小官吏或左迁或擢拔,名单在此,先前尚书省已阅过,请大将军和中书、门下过目。”

  说罢,便呈上一本册子,贺鞅看也不看,便用了印,“既然尚书省看过,便这么定了。”

  这几乎是视皇帝如无物,更是将中书令赵暲的脸面踩在脚下。

  赵暲冷哼一声,吏部尚书将名单呈上,他一眼便看见贺熙华的名字位列首位,要调回京来做黄门侍郎——皇帝的近侍之臣,除了起居注官,无人比他离皇帝更近了。

  贺鞅的打算已经非常明晰了,在镇压倭寇前调贺熙华回京,不愿让贺熙华立下大功,动摇贺熙朝在贺家的地位,同时利用贺熙华与皇帝共过患难的这一层关系,将他安置在皇帝左近,再图他用。

  只可惜,皇帝若是听闻恐怕丝毫不会有掣肘之感,怕是会欣喜若狂吧?

  轩辕曜一步步从大明宫向南而行,金吾卫寸步不离地贴身护卫,虽将东市及周遭各坊短暂清道,可沿街二楼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都想争睹龙颜。

  “这是神仙吧,看一眼都能延年益寿呢。”

  “老头子这辈子都未见过这么俊的后生!”

  “完了完了,长安城多少女子从此春闺梦里换人了。”

  轩辕曜对这些喧闹充耳不闻,只神色肃穆地迎着风雪,一步步往南郊走去。

  走过朱雀大街,南出明德门,沿着午陛登上四层圜丘,整个长安尽收眼底。

  此时的轩辕曜周身湿透,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发上眉间皆是飞雪。

  他并未理会企图上前的礼官,硬生生地在冰凉的汉白玉砖上跪了下来,惊得周遭乌压压跪了一片。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昊天上帝的神牌叩首,三拜九叩之后抬眼凝望着无尽苍穹,任凭风雪扑面。

  “刘从愈如今正在江南,既然倭寇犯边,不如便请他调动江南水师前去迎敌。”兵部尚书仍在滔滔不绝。

  “诶,雪停了!”不知是谁心不在焉向外张望,大声惊呼。

  贺鞅一惊,向外一看——原本肆虐的风雪已然平息,密布的乌云缓缓散开,从裂缝中透出些许曦光,很快一轮红日冲破晦暗天际,将整个长安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很快,整个长安城都在风传,皇帝诚感动天,不愧受命于天。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天坛叫做圜丘,四层,每层都有十二陛对应十二时辰,中间的午陛只有皇帝才能走。

  所以长安十二时辰是真的 哈哈23333

第96章 第五章:一步一鬼

  轩辕曜人还未走回大明宫,便被太后传召。

  为表纯孝,轩辕曜还来不及将湿透的衮服换下,便急急忙忙地摆驾嘉寿殿。

  贺太后见他,淡淡地免了礼,“虽是诚心祈福,可到底也要保重龙体,皇帝为何不将衣衫换了?”

  “儿子担心母后久候,什么都顾不得便急匆匆地来了。”轩辕曜在下方凭几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此时方觉喉间如同火烧。穿着厚重衮服走了这许久路,饶是他年富力强,也有些支撑不住,疲乏得额上青筋直跳。

  贺太后笑了笑,“哀家想为你引见一个人。”

  “哦?”轩辕曜放下茶盏,目光定定地投向内殿的方向。

  一个半大少年规行矩步地走入大殿,恭恭敬敬地行礼,“臣轩辕荣参见太后,愿娘娘慈竹风和,长乐无极,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寿无疆。”

  轩辕曜挑了挑眉,先向太后问安,给自己的颂词也无比敷衍,这孩子看着老成,却也不算是个聪明的,不由笑道:“这是哪位皇叔家的子侄?”

  “这孩子是郑王家的,其父算起来应是皇帝的堂兄。”太后笑吟吟地看他。

  轩辕曜柔声道:“哦?看起来是朕的堂侄,倒是好样貌,几岁了?”

  “回陛下,臣今年九岁。”

  贺太后只慈爱地看那孩子,一直躲闪着轩辕曜的视线,“如今宗室不是有许多孩子在宫里么?哀家偏偏觉得这孩子甚好,与哀家投缘,合哀家的心意,想让他常住宫中,排解晚景寂寞。”

  轩辕曜不动声色,“这也无妨,不过是多副碗筷,母后自专便是了。”

  贺太后垂下眼睑,那眼神莫名让轩辕曜想起贺熙华,每每他天人交战时便是如此神态,禁不住笑了笑,“母后想说什么便直说吧,母子十年情分,不需如旁人般虚与委蛇。”

  “唉,皇儿总是如此善解人意,”贺太后坐直身子,终是下定决心,“哀家想认他做个干孙儿,只是这世上唯有养子养女,养皇孙却是从未见过。于是哀家便想让皇帝看看他,若是投契,不如认他为养子……”

  轩辕曜好笑地打断她,“母后,朕只比他大十岁,就算是养子,是否也太大了些?”

  贺太后尴尬道:“若是你早些大婚,太子恐怕也是这个岁数了。”

  “是么?”轩辕曜沉思片刻,了悟般看了看轩辕荣,“不过,母后此举倒是让朕如梦初醒,这些年朕怕是冤枉宋皇叔了。”

  他缓缓起身,悠然踱步到轩辕荣面前,单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其抬头与自己对视:“回去告诉你的王祖父、你的王父,但凡这世上还剩一个轩辕宗室,这帝祚便轮不到你们郑王府,更轮不到你。”

  轩辕荣看着在十二冕旒后的一双凤目,并不凶悍、并不冷冽,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可其间……那对重瞳中不带半点凡人该有的情绪,不倔傲,可就是那么浑然天成、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贺太后恼羞成怒,一拍扶手怒斥道。

  轩辕曜冷冷道:“祖宗有制,皇帝大婚十年后无子嗣或是即将龙驭宾天,方可收养宗室子,如今朕春秋正盛,再过两个月方可亲政大婚,便有人急不可耐地要为朕收养宗子,是笃定了朕时日无多?”

  贺太后沉下脸来,“就算是二郎从广州回来,皇帝与他同为男子,无法诞育子嗣,哀家为江山社稷计,提前为皇帝筹谋,有何不可?”

  轩辕荣被他捏着下巴,早就吓得面如土色,他先前听闻皇帝早被架空,只要太后发话,此事便定然可成,自己作为皇帝唯一的养子,便是启王朝板上钉钉的下任帝皇。

  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唯唯诺诺,甚至……

  他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起,外面的侍卫宦官悄无声息地换岗换防,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鬼魅似的几个人影悄悄步入大殿。

  轩辕曜松开捏住轩辕荣下颚的手,取了一旁的丝绢拭了拭,对领头那人点了点头。

  贺太后吓得花容失色,被人捏住下巴往里灌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随即眼睛一翻,便晕厥过去。

  “陛下,你这是弑母,大不孝!”轩辕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殿外大喊了一声。

  本想招来一阵兵荒马乱,却发觉宫禁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轩辕曜讥诮地看他,“我朝以孝治天下,朕怎么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呢?这不过是补药罢了。”

  轩辕荣两股战战,极度惊愕之下,竟然手脚并用地向殿门爬去。

  “大失朕望,”轩辕曜摇了摇头,“恐怕贺党看中的就是他的庸碌和愚蠢吧。”

  他将身上湿透的衮服褪去,身后的宦官想要接过,却被他挥退,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而又倦怠的神情,“轩辕荣,你为何想做皇帝?”

  “臣不敢,臣僭越!这都是贺氏的主意,臣……”轩辕荣一见周遭全副甲胄的侍卫,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拼命磕头,额上血迹滴落在嘉寿殿光洁如镜的地砖上,那场景颇有几分滑稽。

  轩辕曜看着那片红色,想起烈祖厚待宗室的遗命,自嘲般笑笑——宗室包括他自己,都是一群怪物,满嘴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孝悌为天下表率,可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叔侄相杀,乃至于母子、姑侄间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几千年下来,难道少见了?

  就如现在,外戚专政、朝局不稳到了如斯地步,竟还有骨肉至亲想着乘虚而入,踩着他的尸骨爬上去,天家的血脉亲情,实在是可笑又可叹。

  “贺鞅、贺鞘与他稔熟么?”轩辕曜举步向外走去。

  他身后暗卫低声道:“只隔了十余步见过一次,只要容颜有六七分相似,应当认不出来。”

  轩辕曜点头,“他不是想常住宫中,做朕的养子么?将含凉殿地牢收拾一间出来,让他好好在里头学学礼义廉耻。”

  最冷不过雪后寒,轩辕曜一走出宫门便觉冰凉刺骨,回头看了眼琼楼玉宇般的嘉寿殿。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希望大家都能被新的一年善待,学生们天天向上,工作党钱多事少离家近\(^o^)/~

第97章 第六章:不记前仇

  承明十五年是丁未年,整个长安灾祸连连,钦天监后知后觉地上了个折子,说丁属火,未属羊,今年乃是一甲子一遇的红羊劫年,不可不早做打算。

  据闻大将军在那折子上批了两个字,废话。头一回轩辕曜竟对大将军隐隐附和,觉得他总算说了句人话。

  除夕刚过,先是数百年未见的雪灾,大雪还未停,又有倭寇犯边,皇帝好不容易求来了个大雪初霁,刚从圜丘回宫三日,整个启朝最尊崇的女人——贺太后竟然得了风疾,曾经的帝都第一美人竟口眼歪斜、言语不利,半瘫在床上,哪里还有曾经艳压群芳、独宠后宫的半分风姿?

  皇帝痛彻心扉地哭了一场,不眠不休地在太后身侧侍疾。

  诸贺入宫时,见到的便是眼眶通红的轩辕曜为太后拭去唇角涎水,再小心翼翼地喂她汤药。

  “舅舅。”一见他们,轩辕曜便立时起身,憔悴道,“朕今日刚从太学回来,便有小黄门前来报信。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已经前来诊治过了……”

  “怎么好好的竟得了风疾?”贺鞅虎目泛着冷光,“娘娘久居深宫,又很是畏寒,若是到了冬日,就连嘉寿殿都不愿意出,臣看着风疾来的甚是蹊跷,务必要严查到底。”

  他甚至都懒得掩饰眼中的猜疑和恨意,周围诸人心内均是一阵寒意。

  轩辕曜长叹一声,“当时伺候的宫人朕都让人押下了,舅舅们亲自审问便是。”

  虽充满疑窦,但贺鞅自然不会在宫内用刑审问,而是将人带走,真相倒是很快便问了出来——本来太后在宫内好好的,郑王三子轩辕荣提出要一同去蓬莱殿散心赏雪,结果在蓬莱池时,轩辕荣进了一例酥蜜寒具,乘龙舫游赏了一番风光,贺太后午憩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太医院医正林杏春还引经据典,说是太后上了春秋,吃了这些油腻甜腻的膳食,又在隆冬腊月登山乘船受了风凉,得了风疾也是情理之中。

  他话说的耿直,当场贺鞅便变了脸色,可太医院主官太医丞也是这等看法,又对了脉案,查了那日太后用的寒具,也未发觉有毒。

  贺鞅气急败坏,命人继续严查此事,又寻了个由头,命人弹劾郑王府鱼肉百姓、横行乡里,请旨降爵。

  皇帝难得不曾偏袒宗室,极其干脆地将轩辕荣废为庶人,又命宗正寺对郑王府上下加以申饬。

  此事处理毕,离皇帝亲政之期,只剩下整整一个月。

  此刻的轩辕曜却无心为亲政事宜筹谋,因为他收到一封密信——贺熙华离广回京的路上,路遇倭人行刺,被挟持而去,倭人索要黄金万两,否则贺熙华的首级便会出现在天、朝皇帝案上。

  “消息已被贺鞅授意岭南道按下,故而就连三省宰相都一无所知。属下乃是收到了江湖密信,随即差人查探,才得知消息属实。”阶下跪着一相貌普通的麻衣男子,扔到人海中怕也再挑不出他来,“那群倭寇行踪诡谲,属下已将所有暗卫尽数派出,定会拼死将贺大人救回。”

  轩辕曜已从初始时的心惊胆裂慢慢平静下来,沉声道:“贺熙华定不会是被倭寇劫持,所谓倭寇,要么是被人授意,更有甚者,压根就是有人假扮。至于说是谁挟持了贺熙华……”

  “要么是冲着贺党去的,要么是冲着贺熙华在广州新政来的,”轩辕曜克制不断涌上心头的焦躁难安,迁思回虑,“要么就是冲着朕来的。贺熙华的扈从呢?可还有活口?”

  “随同他在车内的两人,尽数殒命。在车外护卫的,有二人重伤晕厥,逃过一劫,只是至今仍未醒转。”

  轩辕曜阖了阖眼,“也罢,你先退下吧,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保得贺熙华万无一失。”

  待那人退下,轩辕曜忽而起身回了内室,疯了般将这几月贺熙华来往书信重新细细看了一遍,终是瘫坐在榻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贺熙华遇袭之事,并未在朝中引起太大波澜,皇帝与贺鞅似乎有志一同地想将此事按下,哪里还能走漏半点风声?

  离皇帝二十圣寿只剩下二十日,群臣一边备好给皇帝的寿礼,一边观望着大将军府的动向。

  皇帝对朝中的波澜涌动置若罔闻,每日依旧除去上朝,便去太后处侍疾,哪里还有当年被驱逐出京半分不肖模样?

  贺鞅屡次授意大理寺,希望能将太后风疾之事往皇帝身上引,只可惜大理寺卿颇为刚直,认认真真地重审此案,最终发觉首罪仍是轩辕荣,便以谋逆罪论罪,判斩监候,待秋后问斩。

  郑王闻言大惊失色,立即入宫觐见,孰料皇帝丝毫不给这皇叔面子,任凭他在宫门口呼天抢地乃至晕厥过去,仍是君心似铁。

  一时间这情势反而让人有些看不明白了,若说小皇帝与贺党势不两立,可却也不曾和保皇党走的过近,对血脉相通的宗室还要更疏远些。也不知到了下个月,势单力孤的皇帝拿什么去和贺鞅斗,简直是以卵击石。

  贺府连续数日灯火通明,猛将文臣进进出出,心腹幕僚来来往往,丝毫不打算收敛。也不知贺党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这几日上朝时贺鞅看着自己的眼神愈发不善。

  轩辕曜不以为意,依旧每日上朝时认真听着,偶尔事涉内廷才让他点个头、用个印,其余时候均由大将军定夺。

  他这几年愈发乖顺,加上他和贺熙华的那层关系,让贺鞅觉得还是需先下手为强,否则蛟龙入海、猛虎归山,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轩辕曜知他想法,也不拆穿,自顾自地陪他演好这场戏。

  这日,轩辕曜依旧去太后处侍疾,只见太后整个人躺在榻上,眼神格外刻毒地看着轩辕曜。

  轩辕曜五味杂陈,伸手触了触太后的掌心,低声道:“母后,你说你我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第98章 第七章:曹社之谋

  更深露重,轩辕曜一人端坐在光宅坊潜邸。

  只不过等了一炷香、功夫,便有一周身玄黑的蒙面人忽而出现。

  轩辕曜也不惊,淡淡道:“朕今日出宫乃是一时起意,你竟这么快便知晓了。”

  “世上无人丽竞门不识,无事丽竞门不知。”那人倔傲道。

  轩辕曜讥诮一笑,直接开口,“你买通的是守让,对么?”

  那人一愣,“他亦是我丽竞门中人,何须买通?”

  “朕以为你打算百般抵赖,如今看来,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蠢。”轩辕曜沉吟道,“从前那个王庐,是不是也是你们的人?你们并不是丽竞门,可却又着实知道不少朝中秘辛……”

  那人鼻尖已经开始微微冒汗,就听轩辕曜道:“朕近来熟读国史,突然想起我朝初定之时,曾有一群反邓保皇的有志之士结社,相约铲除邓党,匡扶轩辕氏正统,因忠贯白日,便号称白日社。开国之后,白日社便慢慢淡出,朕记得没错吧?”

  “想不到时隔多年,白日社竟重出江湖。”轩辕曜不去看那人脸色,“实在令人纳罕。”

  那人昂首道:“陛下只需知晓我等对陛下赤胆忠心,亲贤臣远小人,也便足够了。”

  “亲贤臣远小人?宫中密档说的清楚,当年白日社便是由于党争才被烈祖所弃,如今是故技重施了么?”轩辕曜冷笑一声,“贺氏是小人,士族是小人,唯有你白日社才是一等一的忠臣?”

  那人梗着脖子便要分辨,又听轩辕曜道:“朕心中有数,恐怕是宗室有人妖言惑众,说是朕已经中道崩殂,你们便听信了他们的话,不断在各地掀起风波,想要将贺党拉下水,扶植那宗室上位,只可惜,朕堂堂正正地走回了大明宫,你们却已经为那宗室做了太多的事情,已经有些骑虎难下了,朕猜的对否?”

  那人这才恍惚间想起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是连中三元的不世英才,这才慌忙跪伏在地,边磕头边哭道:“我等不仅有把柄在他手里,甚至还有不少人的妻儿家小也被其所辖制,前后左右都是个死,到底如何能有一条生路,还请陛下解惑!”

  轩辕曜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见他周身一颤,不由得惆怅道,“朕如今倒是希望朕猜错了。”

  待那人在地上磕破了头,轩辕曜才缓缓道:“要朕放过你也可以,只是你还得为朕做几件事,但凡事成,朕不能让你为官做宰,但也能保你一场小富贵。”

  那人喜不自胜,轩辕曜起身,从书案上取出一个锦囊,“朕今日托大,效仿诸葛武侯,也给你一个锦囊权当送别。”

  那人看着那锦囊,“属下何时拆开?”

  “待你感到山穷水尽时,再打开锦囊,”轩辕曜淡淡一笑,“好好办差。”

  待那人走远,轩辕曜才坐到桌案旁,皱眉写了几个名字,又一个接一个地划掉,最终只剩下两个。

  赵之灿接到诏命时,愣了愣,迟疑片刻,递了拜帖,前往后院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

  经人通报后,赵之灿才礼数周全地坐在了正堂主宾之座上,端着茶盏若有所思。

  “不知赵大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随着一阵首饰环佩玎珰之声,崇泰郡主高髻华服,站在堂内阴阳怪气道。

  她如今作妇人装扮,可几年的静养生活让她容颜憔悴,既不见少妇的风韵娇羞,少女的天真憨态也再无踪迹。

  赵之焕静静看她,“这些年郡主在府上小住,多有怠慢,请郡主见谅。日后郡主回府,还请善加珍重。”

  崇泰郡主面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数月之前,下官曾斗胆求问郡主到底是何打算,郡主言说只恨做不得主,不得不嫁下官这个窝囊废。如今郡主夙愿以偿,终能凤还巢,下官恭喜郡主贺喜郡主。”赵之灿放下茶盏,垂眸低声道。

  崇泰郡主圆睁凤目,忽而冷笑道:“怎么,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要休弃我了?”

  刚下嫁国公府时,崇泰还有几分惶然,可随着时日流逝,除去将她供养在小院中外,国公府并不过问她私事,吃穿用度也从不曾短过,故而也逐渐恢复了几分往日强横。

  “休弃不敢,”赵之灿笑道,“陛下让下官选,是想和离,还是想直接做个鳏夫。”

  崇泰郡主悚然而惊,起身喝道:“你敢!”

  赵之灿叹道:“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敢不敢,不过是想不想罢了。”

  他正色看崇泰,“你我的婚事,我做不得主,也并未问过你甘不甘愿;如今我说话算话,不论你选哪一条路,我都成全你,此番还请郡主细细思量。”

  崇泰跌坐在座上,她心内知晓,不论是假死还是和离,自己回到琅琊王府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最好也不过像是在国公府静养一般,可娘家人不会有什么顾忌,未必会好生供养自己,若是父王记恨自己当时让他颜面扫地,将自己幽禁在府中甚至送去做道姑尼姑都不是天方夜谭。

  赵之灿看着对方煞白面色,并未感到多少复仇的快意,只看着杯中茶水涟漪。

  “呵呵,”崇泰笑出声来,状似癫狂,“你们都在逼我,都在逼我……逼我去见贺熙华,后来又不让我嫁给他,逼我嫁给你,如今又要逼我和离,凭什么,凭什么!”

  赵之灿将茶盏放回案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待郡主打定主意,请差遣女官告知下官,容下官告退。”

  崇泰郡主止住了笑,伸手将他用过的茶盏打翻。

  “哦?崇泰竟然提出来要休了赵之灿?”轩辕曜听了颇有几分无言以对,“若是赵之灿对不住她,朕自然会为她做主,可如今赵之灿也未做错什么。说到底,这事从头到尾,若有一人错,也是朕一人之过。”

  “那此事如何处置?”赵之焕云淡风轻地笑笑,等闲之辈看不出他眼中的不悦。

  轩辕曜出人意料道:“着崇泰郡主与赵之灿和离,命其往崇真观出家为坤道。”

  赵之焕愣了愣,抬头看轩辕曜,只见他神情淡然,却又满含悲悯,“朕欠了她的,自当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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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八章:风云变色

  承明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贺鞅公然于朝堂上发难,要求严惩戕害太后的郑王一党,皇帝一反先前唯唯诺诺的态度,驳回了族诛之请,只同意将其废为庶人。

  三省宰相缄默不言,轩辕曜孤立无援,只好看向在宗室中地位尊崇的琅琊王,“王叔,自古有宗室不得自相残杀的祖训,烈祖更曾留下遗命,若非万不得已,切不可伤宗室性命,您也是知晓的。如今他们要杀郑王叔,您倒是说句话呀!”

  琅琊王自己便是进士出身,虽是宗室,但年轻时也领过刑部的差事,听了这话,心知皇帝想保郑王,但郑王府犯的又的确是谋逆大罪,只好为难道:“彼时陛下年纪尚幼,恐怕有所不知,当时烈祖的原话是,若非犯了谋逆的大罪,切不可杀宗室,但如今郑王……”

  轩辕曜颓然地坐回龙椅上,不无失望地看着琅琊王,“今日王叔不为郑王声张,他日若是屠刀砍到其余宗室头上,你又待如何?”

  贺鞅冷哼一声,“陛下慎言!”

  近来他在朝堂上愈发放肆,别说不趋不拜,有时对着轩辕曜连点头都欠奉。

  若是寻常时候,轩辕曜也就默默忍了,孰料今日轩辕曜竟是意外的强硬,“朕襟怀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何须慎言?朕看应是大将军慎言才是!”

  贺鞅愣了愣,虎目露出些许狐疑,又听轩辕曜和软了口气,“郑王一事,朕虽不苟同,但无奈朕尚未亲政,不若便听大将军与各位阁老的吧。”

  语罢,轩辕曜不再言语,定定地看着琅琊王,“只愿他日之皇叔,不会成为今日之郑王。”

  “皇帝,用玺吧。”贺鞅冷声道。

  轩辕曜阖了阖眼,颓然地命掌印太监取了玉玺,看向贺鞅,“能散朝了么?”

  贺鞅这才满意,又听轩辕曜道:“还有十五日,便是朕的二十生辰,礼部难道无任何准备么?”

  众人纷纷心想,小皇帝忍了这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可是再看大将军,丝毫没有任何准备放权的迹象,那边的太后又病得蹊跷,不少臣子都在忖度,最近是否应告病,躲了这场注定会满是血光的风波。

  “正是,陛下已到亲政之龄,除去圣寿外,难道亲政事宜不应着手安排么?”早已卸下实职,挂了个太子太保衔颐养天年的顾璟上前一步,即使早已双手颤抖,口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老臣的忠诚让轩辕曜感到些许安慰,他对着顾璟温和一笑。

  贺鞅也跟着笑了,笑得志得意满,“礼部尚书呢,陛下的二十圣寿和亲政大典,礼部预备得如何了?”

  礼部尚书上前一步,笑得谄媚,“回大将军,早就吩咐下去依例办了,若是陛下迫不及待,臣便拟个章程出来。”

  轩辕曜淡淡道:“朕不急,横竖是迟早的事。诸位爱卿还有何事启奏?无事启奏,便散朝罢。”

  他起身走了几步,忽而道:“朕只愿半个月后,还能再见衮衮诸公。”

  “找到贺熙华的下落了么?”

  “尚未,倭人放话要拿黄金千两来赎,承恩伯府正在东拼西凑,大将军府也借了一些,怕就怕凑足了银子,人却已经没了,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可惜了那么一个灵秀的公子。”

  “呵,贺党作恶多端,你道贺熙华又是什么好人么?这一切尽数是报应,无甚好可惜的。”

  “他虽在小皇帝处说得上话,可到底也左右不了朝局,还需继续派人寻觅他踪迹么?”

  “继续找,若是能得到他,不论是贺氏还是皇帝都会有所忌惮,务必要在朝廷之前找到他!”

  “遵命!”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七,正好逢了冬至,本该喜气洋洋的长安城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贺党与帝党在朝中每日仍是争论不休,无奈贺党经营十余载,这一两年又频频扫除异己,除去顾璟、沈觅等几个老臣勋贵,翰林院太学等几个清流士子,竟无人为小皇帝亲政一事上心了;与己无关的大小官吏除去上朝点卯,均找了各种托辞留在或大或小的宅邸中,默默数着日子,只求早日尘埃落定,能继续安享富贵太平;长安百姓见了这不同寻常的景况,想起老人们提起先前那场流血成渠的改朝换代,哪里还敢掺和进贵人们的你死我活里去?虽说想起那三元及第又长得神仙似的小皇帝有些可惜,却也只能偷偷在家中叹上几句。

  宫城之内则更是肃杀,寻常臣僚、黎民黔首还有处可躲,宫人们却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各怀心思的主子们,认命地等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轩辕曜此刻却有闲情逸致去太后处侍疾,极具耐心地喂她汤药,“贺鞅自以为掌握了整个十六卫的禁军,便觉得朕身家性命全在他手,实在是过于可笑。”

  太后恶狠狠地看他,眼角滑下一滴泪来,被轩辕曜拭去,“母后,朕早就与你说过,此药可解。值此关键时候,朕容不得一点差错,才让母后暂时委屈一阵子,待到天下大定,朕自然会治好母后,从此和熙华一同侍奉母后,让母后颐养天年。您又有何可不满呢?”

  太后眼中的怀疑过于明显,甚至还努力将汤药吐出来,险些吐在轩辕曜面上,轩辕曜也不与她计较,耐心地取了罗帕擦拭干净,“你是不是也听闻熙华之事了?觉得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在朕这里,恐怕也难保尊荣,所以才要联合贺鞅等人扶植轩辕荣?”

  贺太后默不作声,轩辕曜冷冷一笑,“这就是朕与你们不同之处了,虽不知他当下人在何处,不知为何,朕一点都不担心他,更不会放弃他。”

  贺太后翻了个悔恨交加的白眼,不知是后悔被贺鞅等人蛊惑一时鬼迷心窍,还是后悔没早些除了轩辕曜这个祸害。

  “朕甚至觉得,他就在长安,就在朕身边。”轩辕曜小心地为她盖好被褥,“这两日朕便不来看母后了,母后安心将养,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说罢,他拢了拢大氅,走入冰冷的寒夜,回头看了看戒备森严的嘉寿殿,“好生看守,这段时日不得让任何人进出。”

  走了若干步,守让煞白着脸迎了上来,轩辕曜笑笑,“你这么害怕作甚?”

  守让颤抖道:“奴婢知道陛下是为了让一切一如往常才留着奴婢的狗命……”

  轩辕曜打断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懂。”

  他想起不明下落的贺熙华,再想到被自己支走护好的周叔,忽而生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怆然来。

第100章 第九章:九鼎一丝

  承明十五年十一月初十,是一个再晴朗不过的日子。

  玄启朝第五代皇帝轩辕曜成人前的最后一日并无甚特别,天子依旧早早便叫了大朝会。

  进得宫来,群臣方知不同寻常,往常议政多是与诸位阁老在紫宸殿,就算是人多一些,宣政殿也便足够,可今日,平日甚少启用的含元殿都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定睛一看,发觉在京的诸王列侯以及六品以上文武百官一个不差。

  联想起近日的暗潮涌动,所有人心中都有了个若隐若现的猜测,不少人脊背发凉,头皮发麻,甚至有些人已经默默念起佛来。

  今日搜身的小宦官格外用心,甚至还命众人将鞋履通通褪去,唯有姗姗来迟的大将军不趋不拜、不解佩剑,面带讥诮地看着宋王洛王、赵暲沈勋等国戚贵胄一眼,昂首阔步地向内而去。

  众人步入大殿,不禁悚然而惊,顾璟当场一口血差点喷出去,颤颤巍巍地跪伏在地,指着贺鞅道:“老贼敢尔!”

  说罢,两眼一翻,竟晕厥了过去。

  只见大殿之中,轩辕曜端坐在龙椅之上,身旁左右各站着一全副甲胄的禁卫。一见群臣,禁卫手中长剑出鞘,剑锋离龙颜不过半寸,寒光将少年天子英挺侧颜映照得一片煞白。

  “诸君!”轩辕曜惊惶呼道,“贺鞅谋逆,诸君救朕!”

  贺鞅冷笑一声,“皇帝失德,谋害太后,先前就曾因不贤不肖罪己静思,如今故态复萌,不思悔改,如何能做天下之主?”

  “先前大将军逼着朕诛杀郑王一家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轩辕曜冷笑,“现下成了朕主谋了,那是否能将郑王一家立时释放?”

  贺鞅不耐地看他一眼,那两名禁卫手中刀锋离皇帝的咽喉更逼近了几分,“陛下指使轩辕荣所为,真相昭昭,哪里还有半分疑问?正是时候,让我等一同废了这无道昏君!”

  “放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崔简竟第一个开口,“贺鞅,你这是篡逆!”

  随即看向周遭众勋贵,“我等世受皇恩,难道要亲眼看到君父受辱吗?”

  “呵,不愧是亲生舅舅,心疼外甥也无可厚非,”叶明启阴阳怪气,“只是莫要忘了,烈祖就曾经说过天下非一姓之天下,更不是一人之天下!”

  赵暲打了个哈欠,淡淡道:“先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了,敢问大将军,你想要拥立的新君姓甚名谁?”

  还问姓氏……常年在钦天监点卯的广陵侯沈勋差点没笑出声来,赵暲这话问的促狭,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问未来皇帝姓轩辕还是姓贺了。

  贺鞅造作地捻了捻虎须,“老夫自然不会独自定夺,帝位先虚悬一阵倒也无妨,横竖宗室子如今都在宫内,自然由诸侯宰辅们商议后再定。”

  轩辕曜冷声道:“朕要是不允,又如何?”

  “既然是废帝,谁允你称孤道寡?”贺鞅看也不看他。

  轩辕曜叹了声,抬眼看他,“大将军先前与大郎商量过么?”

  贺鞅蹙眉,“陛下何出此问?”

  “朕以为,歹竹出好笋,贺熙朝既无你这般的狼子野心,也不似你这般愚不可及。”轩辕曜目光扫下下头诸王,“怎么不见琅琊王?”

  贺鞅也往阶下看去,就听轩辕曜道:“朕记得琅琊王有两位王子,似乎都有进士官身,授了职的,如今何在?”

  群臣左右看看,老辣如赵暲等人早已看出端倪。

  贺鞅愕然,“你的意思是?”

  轩辕曜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恐怕人家已经在起兵勤王的路上了。”

  贺鞅第一反应是轩辕曜在拖延时间,可很快便觉得情势不对,轩辕曜身后那二人缓缓摘下了面上的易容,竟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士卒!

  “大将军,你我的账,之后再慢慢算。”轩辕曜沉声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朕得到密报,说是十六卫有异常调动。”

  见贺鞅蹙眉,他又补充道:“除了你之外。”

  形势逆转,朝堂上众臣面面相觑,刚被太医正救醒的顾璟险些又晕厥过去,正坐在凭几上喘粗气,“若老臣不曾记错,琅琊王亲弟仿佛便曾做过鹰扬卫上将军?”

  鹰扬卫乃是世祖所创,是禁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若是落入叛王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贺鞅方才派去打探的人跌跌撞撞跑回来,在他耳畔颤声道:“琅琊王率六卫禁军,正在围宫,要清君侧呢!”

  贺鞅大惊失色,转头看轩辕曜,“琅琊王与你串通了?”

  “大不敬,”轩辕曜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朕还未被废呢。方才朕也说了,朕也刚刚知情,自然不及准备。大将军你今日既是来逼宫的,自然手中人马众多,能否戴罪立功,就看今日你如何决断了。”

  贺鞅被他气了一个倒仰,情势到了这一步,简直进退两难——若是放弃逼宫,之后皇帝清算,生死难料,坚持逼宫,无异于给琅琊王递了刀子,假若小皇帝也留了后手,两边夹攻,自己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大将军,不可半途而废啊!”

  “大将军,收手吧!”

  本来成竹在胸的贺党一片哗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原本心如死灰的帝党看着天子气定神闲,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轩辕曜打了个哈欠,“大将军有耐心,琅琊王叔恐怕不然,还是请大将军早做决断为好。”

  贺鞅想起远在河西的贺熙朝,心下稍定,咬牙看着轩辕曜,拱手道:“臣此番出宫为陛下迎击逆贼,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切莫为小人挑拨,对老臣生出嫌隙。”

  又有斥候来报,“不好了,有宦官内应,叛军已经到了延政门了。”

  轩辕曜冷笑一声:“看来朕不在宫内的这段时日,倒是把有些人的胃口都养大了。也罢,大将军,此番你与朕都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大明宫便先交给你了。”

  说罢,他悠悠起身,“为了朕的亲政大典,御苑也做了些修缮,列位臣工不如移步随朕一同看看?不要碍着大将军平叛。”

  群臣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年轻帝王泰然神色,除去叶明启等少部分留下陪着贺鞅,其余人纷纷俯身,“诺。”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1章 第十章:转败为功

  轩辕曜带着群臣前往御苑,红梅开的正好,便干脆在梨园摆了场小宴,又从乐坊召了几个太后养着的乐伎前来献舞。

  在场的皆是文臣,于局势也是一筹莫展,干脆便放下心来,尽情饮宴,一时竟有些宾主尽欢的味道。

  酒过三巡,天子微醺地起身,招了招手,“则诚、中孚。”

  众人又是欣羡,又好奇地抓心挠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子带着二人往那四百间回廊踱去。

  “崇泰郡主如何了?”轩辕曜开门见山。

  赵之焕神色淡然,“郡主自离我赵家门后,便一直在崇真观修行。先前臣担忧朝局纷乱,扰了郡主清修,已然差人将她接回京中了。只是她已非我赵家妇,臣便借了中孚的地界,暂时安置她。”

  那便是大理寺了,轩辕曜哂然一笑,摇了摇头,“好歹是个女儿家,出口恶气也便罢了,莫要折辱太过。”

  “阖家上下都是乱臣贼子,哪还需要什么体面。”沈临冷哼一声,“不过陛下放心,在彻底定谳前臣自会援引旧例处置。”

  轩辕曜点头,深吸一口气,“二位有没有兴趣随朕一道登高赏景?”

  二人对视一眼,赵之焕干巴巴道:“陛下不会想在这个时候登丹凤门吧?”

  “有何不可?”轩辕曜豪气一笑,“登高望远方能指点江山,囿于宫内,只能看到蝇营狗苟,时日长了,自然便执障了。”

  说罢,便唤来早就守候的车马,一行人向着丹凤门而去。

  好在皇帝好歹还识得大体,并未如往常节庆般站在城楼正中,而是带着二人上了防卫森严的阙楼,每隔一步,便有一弓、弩手透过孔隙,死死对准仍空空荡荡的宽阔御道。

  轩辕曜蹙眉看着不远处,“你们若是琅琊王,又策反了熟知宫城布局的禁军,你们会如何处置 ?”

  “内监中的奸细,陛下肃清干净了么?”赵之焕迟疑道,“若是再来一个里应外合,恐怕大明宫危殆,长安危殆。”

  轩辕曜笑笑,“先前贺鞘还算是识相,早已将殿中监之权悄然移交给朕,故而贺党在内宫的动作,朕尽数知晓。后来突然一日,朕发觉异常,细细派人查探才发觉,原来早在朕流亡之时,丽竞门便被琅琊王一支收买。”

  “什么?”二人均是惊愕,丽竞门传言是最忠于皇室的一支暗卫机构,竟然也会变节?

  “当时朕被刺杀,恐怕就是琅琊王的手笔,”轩辕曜淡淡道,“琅琊王坚称文宗实乃琅琊王府血脉,应与德宗穆宗血脉一般算作宗室近支,亦可继承皇位。朕不贤不肖,不配为天下之主;先前的刺杀案,凶手指认了宋王;而太后被暗害一事又牵扯到了郑王府。而经过四代经营,琅琊王府入仕者甚众,子弟颇具才具,可不是承帝祚的上上之选?”

  他这么一说,赵之焕恍然大悟,“琅琊王府还与博陵侯府有亲,难怪国舅会牵扯进傅淼案中。”

  轩辕曜看着远方马蹄扬起的征尘,“所以朕根本不再信任什么世代守护帝祚的暗卫组织,若是当真把性命交托到他们手上,还不知朕坟上草有几尺高了。”

  “大将军岂会坐以待毙?陛下难道不怕他与琅琊王府沆瀣一气?”沈临若有所思。

  轩辕曜摇头,“此时此刻琅琊王府起兵的缘由就是要铲除贺贼,放心吧,他此时应该比贺鞅更想看到朕驾崩,也比朕更想要贺鞅死。”

  几人默然无语地看着远处,似乎已经隐隐有攻城时撞击城门之声。

  轩辕曜笑了笑,“朕有意留着贺鞅在宫城外的军权,就是留着此时用的,坐山观虎斗,不亦乐乎。”

  “陛下英明。”赵之焕真心实意道,随即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可陛下莫要忘了,贺家有兵权的,目前可不止贺鞅一人。贺熙朝虽远在陇西,可……”

  轩辕曜拍了拍阑干,不经意道:“贺氏的前途,可不就看他了么。”

  他竟一个字都未提到贺熙华,深晓他二人内情的沈临心中一直隐含猜测,难道贺熙华真的被海寇掳走了?若当真如此,皇帝怎还会如此澹然?

  终于,喊杀之声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已经看到飞扬的黑金色旗帜,三人面色皆是一变。

  “果然是鹰扬卫啊。”烈祖所创十六卫中,精锐中的精锐,不仅备有天下最厉的陌刀,更有以一当十之勇。

  “陛下要不要回去暂避?”赵之焕看着贺鞅控制的禁军仓促应战,不论士气还是阵型都远不如有备而来的鹰扬卫,不禁心中打鼓。

  “则诚也太谨慎了,”轩辕曜扬起下巴,看着下头的乱局,“会有人来勤王的,不必忧虑。”

  说罢,他对着城门方向一扬手,就在丹凤门的正中,象征着天子的九旒龙旂高高悬起,方圆数里都可看的清清楚楚。

  果然鹰扬卫似乎一滞,也不知领头的人说了什么,又有如傀儡一般继续向前行进。

  “此事一了,恐怕鹰扬卫也好,丽竞门也好,都要不得了。”轩辕曜冷声道。

  “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赵之焕低声道,“祖宗家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轩辕曜点头,“你说的不错。”

  就在他讲话的中间,鹰扬卫的神弓营忽然发难,数支弩、箭凌空向龙旂直直飞去,瞬间便有数名兵卒倒地,好在有一名小卒神勇无比,硬生生用戟挑开那弩、箭,才未让龙旂毁伤。

  轩辕曜眯了眯眼,对一旁的金吾卫将军道:“明日查清那人的名姓报来。”

  “陛下是要召见他?”

  轩辕曜摇了摇头,“不必。先擢拔他为百夫长,英雄气难掩,终有一日,朕还会再与他相见。”

  沈临一直紧张地看着城下战况,只见鹰扬卫势如破竹,眼看着就快越过护城河,“陛下,咱们……”

  轩辕曜摆了摆手,凝神细听,沉声道:“你们听。”

  隐隐约约,又有踏踏铁蹄由南而来,声势浩大。

  是敌是友?

  赵之焕与沈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道。

第102章 第十一章:诛凶讨逆

  先前鹰扬卫兵临城下,轩辕曜泰然自若,如今随着远处另一股军队浩浩荡荡开来,轩辕曜却仿佛换了副模样。

  只见他手指扣着城砖,双目定定地看着远方,神情焦躁而又迫切。

  鹰扬卫不愧训练有素,瞬间变换了阵型,一半继续攻城,另一半立时调转方向,以重盾防御,虎视眈眈地对着来犯之敌。

  “恩?这难道是?”沈临深吸一口气。

  远处军队服饰与京城卫戍军大相径庭,穿得极其厚实,将军们均着厚重大氅,兜鍪上也缠绕着一圈皮毛。

  “这似乎是边军?”赵之焕眯着眼看去,“旌旗上可是个肃字?”

  “正是!”沈临喜道,“黑边红底再加个肃字,与当年烈祖的旌旗一般无二。若非张掖侯,谁还能有如此殊荣?”

  “可若非圣命,张掖侯如何敢离开肃州?”赵之焕心中隐隐已有猜测,“除非主帅不是张掖侯,只不过借用了肃州军。”

  “不必猜了。”轩辕曜再也压抑不住嘴角一抹笑意,“朕有一方小印给了旁人,恐怕此人便是用那小印从张掖侯处借兵的。”

  想起先前大贺一直在同张掖侯一起襄理凉州军务,再想起近来杳无音信的小贺,赵之焕悠悠叹道:“贺鞅老贼命不该绝。”

  鹰扬卫与肃州军均是当世一等一的精锐,只是鹰扬卫长年驻守京城,不似肃州军时常见血,在气势上难免就略逊一筹,再加上心虚气短,不少鹰扬卫的士卒均已心生惧意。

  轩辕曜拍了拍城墙砖,笑道:“好!”

  又对一旁的小宦官下令道:“传令出去,也告诉贺鞅,不论是谁的人马,务必让他们在城外解决,勿要进城扰民。”

  城上朔风烈烈,轩辕曜也颇感几分寒意,“也罢,这里留给将士们,朕回宫理事,你们也各自去衙门吧。”

  二人称喏,看着皇帝直接打马回宫,便一同缓步下了城楼。

  “中孚,”赵之焕负手往前,“先前我不在长安,消息也不甚灵通,父亲曾言陛下对贺党竟有回护之意,我还有些不敢置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

  沈临叹了声,“就看是回护一族,还是回护一人了。之后陛下处置贺党,你们赵氏的底线是什么?”

  赵之焕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贺熙华与文圣皇后相比,何如?”

  沈临莫名其妙,“当时文圣皇后薨逝,烈祖命礼部拟定谥号,礼部拟好的百余个烈祖都不满意,最终还是开国博陵侯崔静笏言‘内圣外王’,烈祖才敲定了文圣这个谥号。贺熙华虽也算是个才德兼备的君子,可与文圣皇后相比,不论出身功业,无异于萤火比对日月。”

  “呵,贺氏比起邓氏也远不如矣,最终还不是险些又酿成一场祸乱?”赵之焕淡淡道,“我所虑并非当前,而在长远。当下就算贺氏土崩瓦解,他日若是东山再起,反攻倒算……”

  “则诚兄可是得了老国公的授意?”沈临谨慎道。

  赵之焕笑笑,“如今可有一批人想看着贺氏挫骨扬灰呢,且看小皇帝的手段吧。”

  承明十五年十一月十日,大司马大将军贺鞅事帝不恭,办差不力,为帝叱责。

  同日,琅琊王起兵谋逆,鞅戴罪立功,领兵讨逆,重伤不退。

  十一日,张掖侯世子肃怀恩、凉州刺史贺熙朝、广州刺史贺熙华领天子密旨,率兵勤王。

  当日,琅琊王兵败就擒。

  躲在各衙门及府邸中的诸侯百官,在十一日申时纷纷接到诏令,皇帝宣召群臣往丹凤门赴亲政大典。

  历来的登基大典、亲政大典多在含元殿,可天子犹嫌不足,竟选在丹凤门,命在京百官朝贺。

  众人或乘车驾、或骑马步行,沿着朱雀大街赶往大明宫,沿途除去人声鲜少,与寻常并无差异。直到步上天街,才隐约发觉不对——平整青砖虽经过洗刷,然而缝隙间的泥土仍是血色,道旁垂柳树干上偶有刀痕,城门有冲撞过的痕迹,城门上则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箭孔,显然一场恶战刚刚休止。

  可就在短短的时间内,整个丹凤门清洗一新,城楼上皇帝的仪仗俨然已经齐备,隐隐可见雉尾扇、五明扇,莫不是皇帝已然驾临?

  待众人按爵位、品秩在庭中一一站好,皇帝坐定,去两扇,亲政大典便即刻开始了。

  按理说“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不知是天子性情古怪,不耐这些繁文缛节,还是刚遭兵变、力有不逮,亦或是礼部未觉得皇帝能顺利亲政,整个大典都显得颇为简素,好在城楼上三步一甲胄禁军,让这场大典不失威仪。

  按周礼和天启例走了一半,众人都已经心痒难耐,有几个胆大些的四处张望,惊讶地发觉整个贺党,除去脸色惨白的叶明启依旧在列,其余尽数不见踪迹,贺氏子弟只有贺熙朝垂首肃立,就连传言中同来勤王的贺熙华都未在班列之中;宗亲那边,琅琊王嫡系自然是一个不见,从洛京赶来的洛王看着身旁空位,颇有几分忐忑难安。

  皇帝宣布赦免死囚之外所有囚徒,按例大典也将告终,众人三呼万岁之后,见皇帝依旧不曾索扇离席,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测。

  皇帝身旁并非先前的守让公公,而是位非常脸生的太监,只见他从一旁取出黄绢,清了清嗓子,一道又一道地念下去。

  众人凝神细听,脊背上均是出了一身冷汗。

  圣旨虽长,总结起来不过三道旨意。

  贺鞅杖钺专征,亡人臣礼,本当诛,然其奋击逆王,大节不亏,赦其死罪,暂且羁留府中。贺氏之罪,本当连坐,然贺熙朝以开拓河湟、勤王救驾之功相抵,不功不过,另有任用,其余贺鞅一系,一并羁留在府。

  承恩伯贺鞘,有大义灭亲告发之功,免于连坐,其子贺熙华,仍任黄门侍中。

  其余叶明启等贺党,暂且下狱,着大理寺、御史台查明查清,再另行惩办。

  琅琊王府篡逆,削去王爵,绝其属籍,逐出轩辕氏,改姓为“恶”。

  至于杀还是不杀,皇帝倒是一个字未提。

  直到皇帝身影已经远去,众人才山呼万岁,浑浑噩噩地离去。

  这天是真的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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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卷结束 下一卷就是收尾了

第103章 第一章:对床夜语

  当众人仍在为琅琊王府及贺党一干人性命猜测不休时,唯一能定夺的天子正在清思殿的小厨房熬粥。

  周俭昌亦是风尘仆仆,好在精气神尚好,见轩辕曜有些神思不属,便道:“陛下挂心便回寝殿吧,不过是一碗菜粥,我看着御厨做便是了。”

  轩辕曜笑了笑,待米粒熬至开花,才终于放手,“朕去看看他,待粥好了,便端过来吧。”

  说罢,他步履匆匆地回了寝殿,身后只跟着新任贴身太监守良。

  榻上躺着一人,脸色滚烫、嘴唇干裂、紧闭双目,一看便病体昏沉。

  轩辕曜在他身旁坐下,捉了他手,问一旁的林杏春,“先前宫人可为他擦身了?”

  林杏春态度与先前在临淮时无异,“烧得这么厉害,就算是擦身了,也不可能立时痊愈。”

  “也不知他烧了多久了,不会带出肺痨来吧?”轩辕曜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见比先前滚烫好上些许,心中才微微安定。

  林杏春低声道:“听周俭昌说,小贺大人先是从广州的海上乘船一路往江南,兴许那时便已经染了风寒,后来又停舟换马,不眠不休地赶到凉州,又随大军从凉州赴京勤王。风寒这病,就算是强健之人,若是不好生休养都难去病根,何况小贺大人这弱质书生?”

  轩辕曜听得心疼,哑声道:“那朕让他好生休养,再日日服药,多久可以痊愈?会不会落下旁的病症?”

  “拖得时日太久了,至少也得静养月余。臣自会每日为贺大人看诊,当下,还是让贺大人先按臣开的方子服药,再看其他。”

  正说着,太医院将煎好的药送来,轩辕曜也不顾及旁人,直接捏住贺熙华的下颚,微启双唇,直接口对口地渡了过去。

  林杏春见过世面,其余宫人几乎个个垂首看地,大气不敢喘,实在不敢多想陛下和这个贺党余孽之间的干系。

  “既如此,臣便先告退了。”林杏春木着脸。

  轩辕曜点了点头,“朕回头会派太监传口谕,日后你便每日来诊脉三次,缺药少人你就提,不必担心。”

  其实林杏春根本不曾担心过,但仍谢了恩告退。

  将所有宫人屏退出寝殿,轩辕曜和衣小心翼翼地躺在榻边,生怕碰到一旁的贺熙华。

  待他躺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忽而意识到——曾经让自己朝不保夕、远走天涯的贺党,真的就如同大厦将倾,土崩瓦解了。

  可回头想起来,欣喜转瞬即逝,更多的则是侥幸和后怕。

  侥幸的是,若不是他自己这些年利用海运赚来的银子养精蓄锐,招募死士细作,如何能知晓琅琊王府的动向,如何能借力打力、借刀杀人?若不是他与贺熙华生死相许,他与贺熙朝早有默契,如何能在禁军反叛时不伤筋动骨地全身而退?

  后怕的是,连续两代皇帝,治国治家早已懈怠,才闹得外戚专权、宗室离心。贺鞅打仗尚可,治国不行,无论吏治还是国库,有多少窟窿要补,他自己也不清楚。

  而这一切,还都不算迫在眉睫,如今摆在他面前最紧要之事,便是施恩和立威,之后才谈得上整顿朝纲。

  突然,他感觉手背微凉,一转头就见不知何时贺熙华已经醒了,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

  轩辕曜霎时心里酸软得不可思议,慌忙道:“可有不适?要不要朕立时宣林杏春过来?”

  贺熙华似乎是有些好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一直不说话,轩辕曜瞬间错愕后立时会意,亲自取了茶盏,把想挣扎着起身的贺熙华按回床上,如喂药般将茶水渡了进去。

  贺熙华哭笑不得地清了清喉咙,喑哑道:“我睡了多久了?”

  “你吓死朕了。”轩辕曜将他揽到怀里,“本来还好好的,结果刚把琅琊王押解拿下,朕甚至还来不及和你说句体己话,你就往前一倒。”

  贺熙华赧然一笑,往边上靠了靠,“许是太累了。对了,日后再不可这般喂水喂药了,且不说过了病气,就说晕厥了这许久,又用了药,这气味实在……”

  “朕才不会嫌弃你,何况难道这不是同甘共苦么?”轩辕曜眼里满是欢喜,唤了守良去叫周俭昌,“周叔洗手作羹汤,那菜粥熬得着实不错,你待会多少进一些。”

  贺熙华无奈一笑,到底还是乖乖地将粥尽数用了。

  他虽未开口,但眉宇间忧色难掩,轩辕曜知晓他所顾虑之事,忍不住也叹了声,“过半个时辰,朕密召贺熙朝议事,怕是不能陪你了。待你大好了,可去看看太后,这些时日,她过得也不容易。”

  贺太后犯糊涂的事,大小贺在路上便已然听闻了,提及此,贺熙华神色也有些黯然。

  “陛下,贺熙朝大人已候在宣政殿了。”

  “让他等。”轩辕曜不耐烦道,转头就见贺熙华不苟同地看他。

  “我这边无碍,陛下正事要紧。”

  本想叙一叙离情别绪,再亲近亲近暖玉温香,顺手再让贺熙朝见识见识天威浩荡的轩辕曜碰了一鼻子灰,徒劳无功道:“朕实在放心不下你。”

  “如今人心思定,朝野上下都盼着陛下早日安定朝局呢。”贺熙华低声道。

  轩辕曜叹息起身,为他捻了捻被褥,“你且好生休养,待身子养好了再来做那贤名耀世、千古传诵的一代贤后。”

  “胡说。”贺熙华瞪他一眼,惹得轩辕曜又按着他亲昵一番,才恋恋不舍地起驾去宣政殿。

  一进宣政殿,就见承恩伯贺鞘与贺熙朝只着短衣,头顶高冠去缨,手托一盘、盘中盛水,又有一宝剑置于盘上。

  “诎缨插衽,盘水加剑……”轩辕曜缓缓落座,掸了掸袖口,“承恩伯此举大可不必,朕查的分明,贺鞅近来所为,与承恩伯很不相干。”

  贺鞘讷讷不能语地跪伏在地,“臣身为幼弟,却未能起到规劝之责,臣万死……”

  从一开始,贺熙朝便已经五体投地,低眉敛目,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强毅果敢?

  “臣愿以承恩伯之爵赎兄长性命!”贺鞘拼命磕头,转眼便快要见血。

  轩辕曜使了个眼色,守良立时将他扶住,“朕自有打算,熙华方醒,承恩伯先去看看他。朕想单独和云升说说话。”

  他以表字相称,语气轻缓,贺鞘心中燃起微微希冀,被守良搀扶着走了。

  于是就剩曾经的竹马同窗,一在御座上,一在玉阶下,无言而对。

  作者有话要说:  度娘云

  诎缨插衽:徒冠去缨,扱衽短衣。谓罪人之服饰。

  盘水加剑:古代,大夫以上的阶层,遭遇天子谴责、质问时,手托一盘,盤内有水(喻示公平),盤上放剑(喻示法律制裁),即所谓的“盤水加剑”,请天子公平裁决。

第104章 第二章:家烦宅乱

  贺鞘退下后,轩辕曜往后靠了靠,淡淡道:“起吧,你于国有功,无有大过,不必请罪。”

  贺熙朝沉默无语,一动不动。

  “呵,你与朕自幼熟稔,再这么下去,就有些惺惺作态了,”轩辕曜话锋一转,“朕是否就可以断定,你在挟功自傲,逼朕就范?”

  贺熙朝这才抿了抿唇,微微起身,依旧跪着。

  轩辕曜打量着他,在塞北立下的功业,不仅让他更有几分底气保全宗族,也足以将他锻造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前次见到时面上的轻狂矜傲早已褪去,剩下的唯有稳慎自持。

  若不是出身贺党的原罪,他前途自不可限量;若不是因了贺熙华,恐怕轩辕曜对他会更忌惮几分,唯恐他成为下一个邓翔。

  “臣不敢。”贺熙朝终于开口了。

  “朕看你敢得很,”轩辕曜摇了摇头,“赐座吧。”

  贺熙朝哪里敢坐,只站起身,让太监将玉盘和剑一起撤走,垂首站在一边。

  “朕确实想杀贺鞅,”轩辕曜开门见山,“就如他无数次想废了朕,兴许也想过弑君一般。”

  “弑君之念,罪臣阖家上下再如何大逆不道,也不敢生出此念,还请陛下明察!”

  眼看着贺熙朝又要跪下去,轩辕曜也懒得再唬他,“好在朕也无甚实据,若是当真以此落罪,岂不是成了莫须有的昏君?你贺氏确实有功,再加上承恩伯方才所请,贺熙华也提过数次,朕到底要给他们几分体面。”

  贺熙朝心中一宽,一时脱力,身子禁不住颤了颤。

  轩辕曜见了,又看他惨白面色,心中亦不好受,“朕明日大朝会便会宣旨,昭告天下,将贺鞅贬为庶人,命其告老回原籍,非诏不得入京;其余助纣为虐、德不配位的贺鞅一系族人,尽数免去官身,贬为庶人,有罪者另行论罪,无罪者一同返归原籍,三代之内不得考取功名。承恩伯降等为开国县男,到了贺熙华便不再有爵位了。”

  贺熙朝听闻便要起身谢恩,又听轩辕曜道:“此番对你贺氏算是格外开恩,也算的上皇恩浩荡,但你们欠朕的,还是得还。所谓父债子还,你这辈子就做牛做马慢慢替父还债吧。”

  “臣当尽忠竭力,以身许国。”贺熙朝低声道。

  轩辕曜也觉无尽疲惫,“你要记得,朕对你宽宥,并不仅仅因为熙华,更因为你自己无甚过错,是个经世济民的人才。”

  “而且,朕到底与你一同长大。”轩辕曜轻轻道。

  贺熙朝谢恩罢,走了没几步,忽而回首,定定地看轩辕曜,“臣只问陛下最后一个问题,求陛下据实告知,臣日后便无憾了。”

  “你说。”他神色凝重得让轩辕曜好奇至极,禁不住坐直了身子。

  “白雪词可是陛下派去的?”贺熙朝一字一顿,仿佛字字都带着千斤重的情意,也带着万钧恨意。

  轩辕曜莫名其妙,“白雪词?你识得她之时,朕白日被你弟弟驱驰,晚间还得头悬梁锥刺股,哪里有空去吟风弄月?更何况,你未免把朕的手段想的太下作了。”

  贺熙朝定定地看他半晌,终究再无半分侥幸,“臣误会陛下,臣有罪。”

  轩辕曜叫住他,“你若是想,就是天涯海角,朕都让人将她抓出来,送到你面前,任你处置。这等逢场作戏的蛇蝎妇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不知哪个字如此好笑,贺熙朝竟冷笑出声,随即道:“不必了。”

  轩辕曜叹息着起身,伸手按了按他的肩,“情天恨海,这世上痴男怨女多了,哪里都能如朕与熙华这般命中注定、生死相许?你看开些。”

  贺熙朝抽了抽嘴角,婉拒了陪天子及贺熙华用晚膳的恩典,告退回府了。

  轩辕曜看着他离去背影,思忖一二,又宣赵之焕、沈临二人入宫。

  丈二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匆匆忙忙入宫,均以为大局初定,劫后余生的天子本该在后宫好生将养,和久别重逢的小贺大人叙旧谈情,实在不明白有何事会让天子操切至此。

  还不待他们站定,轩辕曜便免了礼,“关于琅琊王府,朕还未想好应如何处置,故而想听听你二人的看法。”

  赵之焕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凉薄一笑,“臣与琅琊王府乃是姻亲,理应回避,陛下还是听听中孚兄的高见吧。”

  沈临偷偷瞪他一眼,扬声道:“依律,谋逆大罪本人当凌迟处死,族中大功以内十六以上的男子尽数处斩,十五以下男子流三千里,女眷入宫为婢,部曲、奴婢、资财没官。”

  轩辕曜沉重地点了点头,“由于是宗室,到底不好折辱太过,朕以为女眷就不必充入宫中,一同流放三千里吧。至于流放去哪里……朕想了想,要么让他们去陇西种棉,要么就去丹东垦荒,人尽其用,也别让他们闲在宫里。”

  赵之焕神色稍霁,对他而言,这些凤子龙孙去蛮荒苦寒之地沦为役夫农妇,远比留他们在长安宫中衣食无忧好得多。

  “至于崇泰,”轩辕曜闷声道,“她与令弟之事,朕实是有些对不住她,朕先前安排她出家,一是为了不带累令弟,也是因为方外人不问尘寰中事,想给她留一条活路。”

  赵之焕冷哼一声,“陛下对如斯罪妇也如此仁义,微臣钦服。”

  听出他口中的阴阳怪气,轩辕曜颇感无奈,起身肃然道:“此事固然崇泰不识大体,但归根结底,还是朕草率赐婚,最起码当时应让双方相看一下,再做决断。”

  “陛下当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然崇泰郡主与小贺大人成就好事,就不知是一同归返云中,还是一道往丹东垦荒了。”沈临也跟着插嘴。

  轩辕曜总算明白什么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被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守良匆匆而来,往轩辕曜手中塞了张字条。

  轩辕曜看了眼,苦笑一声,“方才贺熙华出了个主意,要让崇泰郡主去给柔仪公主守陵。”

  持斋素服,孤苦一生,虽不用去苦寒之地,也算是了却残生。

  轩辕曜心中尚有不忍,赵之焕却躬身道:“小贺大人不徇私情,还请陛下准他所请。”

  “他与崇泰郡主并无私情,赵大人慎言。”轩辕曜冷声道,“与小贺大人有私情的,分明是朕!”

第105章 第三章:安心定志

  不欢而散后,轩辕曜并未乘步辇,而是让内监护卫离自己十步之外,独自一人往太液池踱去。

  今日是他二十生辰,然而除去在丹凤门的亲政大典外,他让礼部撤去了一切圣寿庆典,就连各州府县快马贡上的贺仪都看也未看,只让殿中省造册放入库中。

  他步入四百间回廊,记得幼时圣寿时,每一楹都点上烛火,太液池中再点上星星点点的河灯,从蓬莱殿远眺,整个太液池如同星河一般。

  可如今,长安城刚刚经历过一场宫变,常年被贺党把持的宫禁人人自危,自然也未有人考虑到点灯这等小事。百年屹立不倒的回廊,犹如浅滩蛟龙般卧在池上,说不出的冷寂萧瑟。

  他挑了正对着珠镜殿的一间坐下,明月将满渐盈,波光明明灭灭,曾经紊乱的心绪,慢慢平和清静下来。

  原先对崇泰的惋惜愧疚也随之平复下来,是的,崇泰可怜,因自己和贺太后的各怀心思芳心错付,母家又灰飞烟灭,最终王府贵女却落得个青灯黄卷的下场。

  可那些因琅琊王的贪念而捐躯在长安城下的将士们不可怜么?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不可怜么?

  崇泰再可怜,寻常人也欺辱不得,自己在临淮所见那些拼死拼活只是为了吃口饱饭的人不可怜么?

  所有权力倾轧的献祭品固然可怜,可远远不如被苛政恶政戕害的亿万黎庶可怜。

  一阵冷风吹来,轩辕曜缓缓起身,想着有一阵子没看钱循他们的密折了,也有阵子没让周俭昌回临淮看看,不知包掌厨的闺女嫁出去没有,周员外周夫人是否还在庙中苦修,县学的学子明年能有多少能高中进士。

  思绪漫无边际,人亦漫无目的,转眼间便已走到珠镜殿左近。

  轩辕曜微仰着头,仿佛看见母亲靠着轩窗赏雪,他不禁在想,母后在世时,父皇已经让她失望透顶,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自己,母后会引以为傲吗?

  “陛下。”守良突然在身后开口。

  轩辕曜回过神来,就见贺熙华站在清思殿门口,正在往身上披大氅,一旁的宦官一边忙着撑伞,一边急着劝阻,贺熙华仍是那副慢慢吞吞的样子,看起来却很是坚决。

  “回宫。”

  幸而二宫一墙之隔,贺熙华还未来得及出门,就见轩辕曜步履匆匆地进门,一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门里带,“你大病未愈,何必逞强?”

  贺熙华摇了摇头,“不放心府里,还是得回去看看。”

  “朕还以为你是出来寻朕的。”轩辕曜故作失望。

  贺熙华不吃他这一套,执着道:“如今太后抱恙,还有不少宗子都留在宫中,我留宿宫禁于理不合。更何况,宗族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我们这一支因了太后的干系和陛下的恩德,已然脱罪。侥幸之下,若是我继续留在宫中置身事外,未免也过于冷心冷肺了些。”

  他说的也算是在理,轩辕曜想到明日宣旨时,若是贺熙华从内宫出去,确实有些不妥,“是朕考虑不周,也罢,来人,送贺大人回承恩伯府。”

  “大将军那边,你先别去掺和。”轩辕曜嘱咐道,“你们这一系全身而退,他定然会将气撒在你们身上,出言不逊尚还好说,要是……”

  “他到底是臣的亲伯父,这等岁数逢此遭际,自然会有些怨气,就算口不择言,也是应当的。”贺熙华打断他,“何况兄长尚在,大将军不会有出格之举。”

  轩辕曜冷笑,“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历朝历代还少么?此番朕看他悬崖勒马,又加上你的脸面才对他从轻发落,不然就凭他试图废了朕,都可以诛他九族!”

  贺熙华默不作声,轩辕曜见他黯然,想到横竖贺党已经土崩瓦解,没必要再让贺熙华心里不痛快,便和缓了语气,“先前给太后喂药,乃是情势所迫,如今天下大定,朕已经让御医重新去为太后诊治,相信用不了多久,太后便可痊愈,你不必担心。”

  贺熙华笑着摇了摇头,“成王败寇乃是古之至理,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见他豁达,轩辕曜也放下心来,“待贺氏之事终了,你是不是也该想想朕和你二人之事了?”

  他二人还是第一次谈及此事,先前二人其实心中各自有些忐忑,贺熙华不想囿于深宫,也惧怕朝野非议,轩辕曜则担心贺熙华因族中变故自怨自艾,将自己越推越远。

  可到了这个关节,轩辕曜已然亲政,古往今来,未见亲政的帝王后宫空虚,恐怕最迟到了立春,便会有礼部及宗正寺的官吏上书,就算是有意逃避,这事也再拖不得了。

  “唔,陛下乾纲独断。”贺熙华见轩辕曜阴了脸,不由苦笑道,“家中变故,近来我无暇思虑此事,陛下定夺就好。”

  轩辕曜嗤笑一声,“朕还不了解你?你虽然现下不言不语,可若是朕定的不合你心意,你嘴上不说,估摸着又憋在心里。经过崇泰之事,朕如今做什么都得三思而后行,哪里还有什么乾纲独断?”

  他说得委委屈屈,贺熙华忍不住被他逗得一笑,“嗯,不若你拟个条陈上来,本官看着批阅。”

  “学生知道了。”轩辕曜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揖,引得美人一笑,随即温声道,“实在挂心,便早些回吧。其余的事体,还有朕呢。”

  “可今日是陛下的二十生辰……”贺熙华迟疑道。

  轩辕曜苦笑,“一大早便见了血,还都是老轩辕家的人自相残杀,再大的喜事,再高的兴致如今也没了。好在还有半个多月便要过年,朕让礼部好生备着,咱们过个喜庆年补上便是了。不瞒你说,今夜朕想去太庙祷祝,若是你在,反而志不定、心不诚了。”

  贺熙华想起先前他还召了大臣议事,确实手头之事千头万绪,也便不坚持,“那臣先行回府,明日朝会后再觐见。”

  轩辕曜吻了吻他,“放心去便是,朕这里,还有周叔。”

  说罢,亲自把他送到殿门,那里已经备了辆青纱马车,“御辇你不会坐,这马车就莫要推辞了。”

  贺熙华登了车,见他站在殿门,静静地看着自己,抿了抿唇,“大将军那边,我自会与堂兄一道善后妥当,陛下放宽心。”

  “朕可操心的太多了,他如今倒算不上什么。”轩辕曜扬首道,“你安心等朕的条陈吧。”

第106章 第四章:气象万千

  亲政第二日,天子取消了大朝会,一道圣旨将原先阁臣一同召入宫来。

  颤颤巍巍的顾璟被人搀扶着,在御街外碰见了赵暲,二人一阵寒暄后,一同向紫宸殿走去。

  “终于尘、埃落定,日后老夫往九泉之下见了文宗,也不至羞惭无地了。”顾璟老怀甚慰。

  赵暲亲自扶住他,挥退仆从,“我看咱们这陛下有明君圣主之象,阁老好生将养身子,待万国咸服、海内宴清之时,再去给文宗老人家报喜,岂不更美?”

  顾璟笑吟吟地捻住胡须,不知想到什么,又忧愁道,“咱们陛下常有惊人之举,只希望别把我这把老骨头吓散架才好啊。”

  “对了,阁老,”赵暲压低声音,“我从大郎处得到消息,陛下似乎不打算大婚。”

  顾璟一震,许久才缓缓道:“与小贺可有干系?怪不得贺氏兄弟率兵来援,恐怕与陛下早有默契。”

  赵暲点了点头,“阁老对此事如何看?”

  “蒙先帝恩典,老夫有幸做过几年帝师,咱们天子的秉性老夫再清楚不过。”顾璟缓缓道,“当年诛杀杜显时的陛下和今日之陛下,国公以为孰明孰贤?”

  “确实,陛下蒙尘一遭,可谓脱胎换骨。就说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能连中三元?又有多少帝王精通庶务?”赵暲沉吟道,“有此蜕变,小贺怕是功不可没,若是个女子,则当真是却辇、停机之德兼备了。”

  顾璟闷咳一声,“老夫当年伴随文宗陛下时,常听他提及烈祖与文圣皇后故事,故而不似旁人那般迂腐。”

  提及文圣皇后,赵暲满是怀缅,缓缓道:“家父幼时承蒙恩典,常伴于文圣皇后左右。烈祖与文圣皇后筚路蓝缕、草创基业,风雨相随、鹣鲽情深,只可惜文圣皇后年岁不永,未至花甲便宫车晏驾……”

  “是啊,彼时烈祖几乎便要随着去了,幸好当时文宗携百官灵前哭求,又有文圣皇后遗诏,才堪堪稳住烈祖。”顾璟浑浊的眸中隐有泪光,“那段时日,老夫正好任黄门侍郎,几乎隔三差五便要随烈祖往肃陵祭拜。我朝有说法,叫做夫不祭妻,烈祖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前去,几乎次次都要醉倒在文圣皇后手植银杏旁。”

  “故而仅仅三年后,烈祖皇帝也跟着崩了,二人同岁而卒,离一甲子均只差了一年。”赵暲感慨地看着巍峨宫阙,“阁老想得开便好,这么看也免了我一番口舌。”

  顾璟拐杖点了点地,“只是你我想得开,旁人就未必了,主要是这贺氏的出身……”

  赵暲叹了声,二人不及再商量几分,便到了紫宸殿,收声不提。

  “阁老,国公。”殿内暖意融融,轩辕曜着一身常服伏案批奏折,见他们来了,忙免了礼,让人赐座看茶,又取来两个暖炉。

  几人坐定,轩辕曜将笔放到一边,笑道,“今日请二位来,是有两件要事相商。其一,朝局纷乱之时,朕想请二位继续担任宰执,统领朝臣、安定人心。”

  不待他们推辞,轩辕曜便已将他们心思猜个七七八八,“值此非常之时,二位本就是父皇留下的良佐,若是你们都不帮衬朕,朕岂不是孤家寡人、独木难支?朝臣欺朕年幼无知,宗室欺朕母家无人,士林百官、天下万民都在看着朕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自然不会再推却。

  “既如此,”轩辕曜笑着在一张绢帛上用了印,让守良捧给他二人看,“朕就请国公做尚书左仆射,阁老做中书令,可好?”

  “那门下侍中呢?”赵暲恭谨道,“陛下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轩辕曜沉吟道:“朝廷被贺党把持多年,朕对朝臣也不甚了解,不若二位宰执举荐一位人品端方、老成持重的臣子,日后再慢慢物色?”

  看来皇帝甫一亲政,还是求稳为上。

  二人对视一眼,赵暲开口道:“陛下觉得崔简……”

  见皇帝眉头紧蹙,赵暲知皇帝心存芥蒂、亦想避嫌,但仍是道:“他正值壮年,但燕居日久,臣觉得不仅浪费其才,更对社稷无益,陛下可否挑那清贵的官职任用他?以博陵侯的声望,亦可安定人心。”

  轩辕曜长叹一声,“国公说的是,舅舅曾对朕提起,他生平最喜经史。正好国史也正在编撰了,不若就请他出山,去翰林院做国史的总编修如何?”

  “至于门下侍中,臣以为郝思源可堪重任。”顾璟果然挑了个品行高尚、清廉耿直,却也无多少政绩的老臣。

  轩辕曜也想不到合适的人选,便也这么允了。

  几人又将六部尚书一一敲定,当赵、顾二人准备告退时,又听轩辕曜道:“朕想着年轻官吏也需简拔,朕决定将几件大事交予他们着手去做,国公,三年五载,赵之焕迟早是要入阁的,可赵之灿亦是个人才,只是缺少磨炼。朕想将棉坊之事交予他办,你以为如何?”

  赵暲自然无有不应,又听轩辕曜道:“海寇之事,待大朝会再广开言路,当前定不下来。”

  不知想起了什么,轩辕曜神情森冷,“至于宗室,琅琊王府之事也是给朕提了醒,日后定不能再宽纵了,宫内的宗子依旧留着罢。还有西域那边近来也不定当,古人云,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先前张掖侯和贺熙朝做的不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信得过他们。”

  赵暲虽对贺熙朝还有些保留,可觉得当前贺家苟延残喘,暂时不需打压太过,也便不提。

  “朕预备于夏末成婚,只是……”

  二人精神一振。

  “朕只打算告予诸宰执和亲近国戚知晓,不打算兴师动众,也不打算将皇后姓名传诸天下。朕有顾虑,还请二位阁老帮朕。”

  “这……怕是有些惊世骇俗。”顾璟瞠目惊舌。

  赵暲竟不觉得意外,“就怕清流士林那边……”

  轩辕曜笑笑,“朕的婚事,本就是私事,何须兴师动众了?如此还能防止外戚专权,诸位也不愿见第二个贺党不是?”

  这便有些一语双关了。

  “国嗣朕会安排妥帖,二位放心。”

  顾璟一心为他,赵暲刚得了好处,自然都不会置喙,此事也便这么定了下来。

  轩辕曜疲惫起身,“朕大婚之时,还请二位前来观礼。”

  作者有话要说:  鸣谢前面评论里提到却辇 停机的同学 借了你的梗啦

第107章 第五章:故剑情深

  天子头一回大朝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元,玄启天启两朝多为一帝一元,比如世祖年号德泽,便可称德泽帝,仁宗年号承平,亦称承平帝。天子连承明这个年号都要废黜,显然是不承认先前十年之治与自己的关联了。

  礼部满脸错愕,心道皇帝想换年号,竟然丝毫未与礼部商议,未免太过于任性肆意,可到底长安城刚刚见血,想想也知眼前这主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便也纷纷噤声不语。

  “朕决意改年号为青玄。”轩辕曜淡淡道。

  青玄大帝,太乙救苦天尊……

  群臣想到皇帝的生辰便是青玄大帝的圣诞,纷纷觉得好笑,这天子脚跟还没站稳,志向倒是立得很大,说是救苦救厄,但这世间千般苦,就是佛陀玉帝都救不过来,何况人皇?

  贺熙华站在阶下不前不后的位置,悄悄抬眼看去,尽管年轻帝王的神情自然看不真切,但他可以笃定轩辕曜必然视这些腹诽闲言如乱风过耳,沉毅而专注。

  地藏王菩萨曾经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而救苦救厄,便是轩辕曜为天下子民立下的宏愿。

  贺熙华正自笑得温存,却不防前头贺熙朝忽而回头看过来,略带警示地看他一眼。

  贺熙华赶紧敛了笑,垂首站在原地,继续聆听圣训。

  轩辕曜接着连下四道圣旨,一道是重新任命三省宰相,一道任命六部尚书,一道是对琅琊王府以及贺府众人的处置,前三道都还算是意料之中,第四道一颁,朝堂上瞬间如同热油里泼了一盆水般炸成一锅。

  皇帝竟然决定两个月后大婚,但婚仪从简,皇后的门第姓氏序齿等等均不打算宣告天下,唯一告诸群臣的是,皇后是男子,故而子嗣将从宗室子中过继。

  轩辕曜待众人安静下来,方淡淡地看向已经准备一头撞死在金丝楠木大柱上的某腐儒,“刘大人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陛下,于理不合,有悖祖制啊!”

  轩辕曜笑笑,“怎么,朕立男子为后就大逆不道了?刘大人,你既为玄启朝的臣子,胆敢指摘烈祖与文圣皇后么?”

  朝中也有那么三四个官员娶了男妻的,此时也对着那刘大人怒目而视。

  “臣绝无此意!”那刘大人意识到皇帝有意混淆,忙道,“陛下立男后,臣并无异议,臣是觉得皇后乃一国之母,定然要昭告天下的,怎可以匿迹隐形?就说朝臣娶妻生子,都得向吏部报备,何况天子乎?”

  这倒是说到了点子上,不少朝臣纷纷附和。

  贺熙华万万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出,瞬间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是酸楚又是甜蜜——皇帝不愿让他囿于后宫,更担心会因贺氏子弟身份受辱,最终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从前那传奇话本怎么说来着?

  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知君深情不易……

  贺熙华却不知自己两颊微红,简直灿若春华,幸而群臣都忙着注视前面,无人张望,否则不必昭告天下,这身份亦是自明了。

  顾璟颤颤巍巍地起身,上前一步,群臣见状心中大喜,心道其人最是古板守礼,又曾是帝师,此番一定会劝住陛下。

  顾璟站定,缓缓道,“陛下已经知会过赵相和老夫,经我等一番苦谏,最终决定陛下婚仪由殿中省操办,宗正寺卿及部分宗室,三省宰相及陛下钦点臣子观礼。”

  赵暲在一旁颔首,“确有此事。”

  “宗室如何看?”轩辕曜的目光停留在唯一的皇叔宋王身上。

  宋王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下高声道:“陛下大婚乃是轩辕家最大的喜事,也是天下最大的喜事,臣等决无异议。”

  “朕剩下的长辈无多了,旁人不提,皇叔你一定得到。”

  宋王诚惶诚恐地应了,轩辕曜目光才扫向群臣,“朕也是头一回亲政,诸位对朕兴许还有些陌生,对朕的规矩恐怕也一知半解。来日方长,慢慢的你们也就清楚了。”

  说罢,他淡淡一笑,“刑部、大理寺、宗正寺,琅琊王府一应人等,今年三月之前须得处置得当。”

  他侧过头看了看那刘大人,“恩科殿试,还有朕的大婚都定在三月初三,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吉日,朕不允许在那日之前见血,都明白了么?”

  之后清算可就未必了……

  轩辕曜看着那刘大人跪伏在地、两股战战,忍不住笑了笑,“本朝不杀言官,不管言之有理或是无理,均得以礼相待,刘大人你实在不需如此畏惧。”

  “陛下,臣请进言。”翰林院又有一人出列,轩辕曜定睛一看,见是自己那科的榜眼马不疑,禁不住抬了抬眉,“但说无妨。”

  马不疑踌躇道:“元后身份不详,朝野议论也便罢了,臣担心的是有心之人造言生事、飞短流长,最后三人成虎,导致民心不稳。陛下不得不防啊!”

  轩辕曜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疑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诸君可听闻过故剑情深的典故?朕与皇后相识于微末之时,皇后仁孝恭慎,数次救朕于垂危之际,朕深爱之……”

  贺熙华已经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知晓内情诸人也都憋笑憋得辛苦。

  轩辕曜仗着有十二道旒遮面,有恃无恐地盯着贺熙华,“无奈皇后以大局重,为防外戚专权,再出现邓氏、贺氏故事,甘愿隐姓于朝野。皇后可以舍下卤簿旗幡之尊荣,加封父兄之恩泽,他的一番苦心,诸君应当体谅才是。”

  马不疑已有七八分信了,踌躇道:“可元后事关皇嗣……”

  “先前太后已将部分宗室子安置在大内抚育,他日朕当择其贤者立之。”轩辕曜看着下头屏息凝神的诸王,笑道,“只是朕想着他们入宫也有年余,难免思念父母家人,朕不忍见骨肉分离,故而将其尽数送归各府。”

  与他血统最近的宋王一时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欣喜,茫茫然地跟着其余诸王谢了恩。

  “过段时日,朕会与皇后商议,彼时再重新挑选宗室子入宫。”轩辕曜笑了笑,目光如水般投向下方某处,“毕竟立嗣承祧之事,事关千秋,朕不敢擅专。”

  这是暗示自己惧内?感觉皇帝越说越不像话,赵暲赶紧挑头道:“陛下英明,臣等无异议。”

  皇帝虽意犹未尽,但见贺熙华不自在地动了动,只好道:“朕的亲政大典礼部便潦草了事,此番朕大婚可不会再轻慢了吧?”

  礼部尚书赶紧以上下性命担保,就听皇帝道:“不宜过于铺张,还得省银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年号也有很多颇为玄幻的 什么青龙啊凤凰啊甘露啊

第108章 第六章:仁至义尽

  三更天刚到,长安城门洞开,就见十余辆马车缓缓驶出,在长亭外停下。在车队不远处,又有一人一马默默相随。

  “大将……老爷,已出了长安城了。”一驾车老仆对正中一辆恭敬道。

  “咳咳,扶我下去。”那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持。

  车夫无奈地撩起车帘,露出其中之人,虎目灼灼,只是脸色蜡黄颓败,不见先前半分叱咤风云的神气。

  被一旁幼子搀扶着下了车,贺鞅目光幽幽地看着长安城门,死死咬着牙关,看不出在想着什么。

  “父亲。”那人从马上下来,正是贺熙朝。

  贺鞅并未看他,只痴痴张望,仅仅两日之前,他还是这个长安城实质上的主宰,可如今却被驱逐出朝,终身不得再近一步。

  “呵,阖家上下唯有你一人全身而退,如今你可是满意了?”贺熙盛行五,乃是贺鞅最宠爱的姬妾所出,时常带在身边教导,在贺熙朝开拓河湟时,更是不离贺鞅左右,性子也便养的骄纵了些。

  贺熙朝瞥他一眼,淡淡道:“朝廷恩典,留下尔等性命,便要时时感念皇恩,在云中侍奉高堂,也要记得积德行善,耕读传家,这样三代之后,我贺家才能再有出头之日。”

  “不是还有你么?哪里轮得到我们来重振家业?”贺熙盛反唇相讥。

  贺熙朝懒得与他啰嗦,径直搀扶了贺鞅,低声道:“父亲去了云中,务必保重身子,他日儿子得了休沐,再回云中看您。”

  贺鞅拍了拍他的手,嘴唇嗫嚅了两句,贺熙朝依稀分辨出“苦了你了”几个字,却又不敢确定,只神色复杂地看他,“儿不苦,儿只恨父亲未能听进谏言,早日悬崖勒马。”

  贺鞅冷笑一声,正欲反驳,就听马蹄声响,军容齐整的金吾卫开道,又有一行人纵马而来。

  贺熙朝定睛一看,微微瞪大了眼,低声对贺鞅道:“似乎是陛下。”

  贺鞅一听,气鼓鼓地就要上车,金吾卫却已到眼前,拦住去路。

  “老丈留步。”轩辕曜仿佛天生就知晓如何能将贺鞅气一个倒仰,刚过弱冠的青年安坐于马上,眉眼间一派坦荡磊落。

  贺熙朝见父亲脸色铁青,不禁心内叹了口气,贺党一败涂地,父亲也早就不是什么大将军,唤一声老丈已然是客气,未喊“老贼休走”就不错了。

  轩辕曜并未下马,只是微微躬身,对贺鞅道:“五年前你放逐朕于云中,可惜朕未去成,如今你衣锦还乡、颐养天年,可不是缘法?”

  贺鞅阴阳怪气道:“草民只想安安稳稳地上路,想不到陛下还非要大费周章出宫,莫不是专程羞辱草民?”

  “昨日贺熙华往贺府探疾并送行,不料却被令郎逐出贵府,可有此事?”轩辕曜目光顿在目光躲闪的贺熙盛身上,“承明十二年八月初四,贺熙盛于东市纵马,殴伤行人,本应着有司定罪,只是京兆府包庇,免于刑罚。朕记得未错吧?”

  贺熙盛面色一白,求助般看向贺鞅,贺鞅却未如同他想象般回护,只淡淡道,“这孽障做下此事,我便知晓有今日。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惩治他是由于他确实犯了事,还是因为他顶撞了未来皇后?”

  轩辕曜笑笑,“自得势来,贺氏族人不敢说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也多纨绔膏粱,为非作歹者甚众。先前刑部已收押了不少,令郎还是朕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才略有宽宥。如今他既然不敬皇后,朕自然也不必再有所顾忌。”

  话音一落,有金吾卫立时上前将贺熙盛拿下,押解在一旁。

  贺鞅浑浊的双眼发直地看着眼前这少年天子,只觉他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自己这些年朝夕相对、看着长大,如今却怎么看都觉得云遮雾罩,看不真切了。

  “朕不会伤他性命,全依启律处置。”轩辕曜也说不出心内是何感觉,经年累月的恨意之下竟仍有淡淡惆怅,“当年大将军放逐朕,给朕定的罪名是不贤不肖,不肖朕姑且认了,不贤朕确是万不能认。大将军在府中静养,怕是与外界消息隔绝,这也无妨,朕每年都会让云中刺史登门,给大将军好好讲讲我朝之治,彼时再让大将军议一议朕是愚是贤!”

  轩辕曜只觉话也说尽,这些年心中郁卒也排遣不少,转头对贺熙朝道:“今日免了你的差事,你好生相送罢。”

  贺熙朝恭恭敬敬地送他,转身扶贺鞅上车。

  轩辕曜纵马行了数步,又回马张望,正好和贺鞅四目相对,二人心知这多半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均有些复杂难言。

  最终贺鞅对轩辕曜拱了拱手,转身上车。

  轩辕曜也不再看,纵马回城去了。进了城门,就见一熟悉的青纱小车,不由叹了声,弃马登车,果然见贺熙华目光幽深,直视前方。

  轩辕曜伸手将他揽过来,“你啊……就是思虑过重,难道你还觉得对他亏欠不成?”

  “总归心里不好过,”贺熙华叹了声,“五郎锒铛入狱,恐怕伯父更恨我了。”

  “那……朕让京兆府把他放出来?”轩辕曜为难道。

  贺熙华急切道,“万万不可,彼时他脱罪,全是因伯父煊赫,上下官吏才将国法视为无物,如今又因我只言片语,再包庇他,那将玄启律又当做什么?”

  见轩辕曜憋不住笑得促狭,贺熙华忍不住白他一眼,“兴许此时他们以为陛下惩治五郎,乃是因他对我不敬,我却懂陛下只是单纯见不得有人逍遥法外而已。”

  “你说对一半,朕确实也有些迁怒之意。”轩辕曜偷了个香,慨叹道,“有贤妻如此,朕便无后顾之忧了。”

  “恭喜陛下壮志得酬。”贺熙华真心实意。

  轩辕曜低声笑笑,“方才送走贺鞅,朕突然觉得那些看着他面色朝不保夕的日子竟恍如一梦,回头再想想,竟不那么真切了。”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上朝,”贺熙华吩咐车夫驾车,“陛下还觉得恍惚么?”

  轩辕曜无奈一笑,“你啊,每每朕想伤春悲秋一番,你便开始煞风景。”

  “有这时间,还是多处理些政事吧,”贺熙华觉得好笑,“从前你做属僚时若是偷懒,我还能斥责几句,如今你做回皇帝,再要惫懒,我劝谏怕也不管用了。”

  轩辕曜亲了亲他,“旁人千言万语,都不如你一个字管用。”

第109章 第七章:卑宫菲食

  青玄元年的除夕,皇帝并未援引旧例大开筵席,反而让群臣各回各家,尽享天伦之乐。

  本想叫周俭昌过来陪着守岁,可他那宅子里算上抱养的孤儿,上下也有十余口人,也便作罢了,只让他初一过来伴驾。

  至于贺熙华,他二人到底是未婚夫夫,尽管朝野上下也无多少人知晓,可贺熙华那榆木脑袋,恐怕一句“于理不合”就能打发他。再加上今年贺家遭逢变故,贺熙朝孤家寡人留守长安,贺鞘这一支无论如何都会有所表示。

  思来想去,轩辕曜惊异地发觉今年能和自己守岁的竟然只有宫婢……还有太后。

  天子以忠孝治天下,自然应为天下表率,轩辕曜让御膳房备了三荤三素一桌席面,命人送去了嘉寿殿。

  贺太后经调养,原先的风疾也渐有好转,只是若要行动自如,恐怕还得费上三年五载的功夫。

  轩辕曜前来守岁,贺太后尽管诧异,但仍是冷若冰霜,二人到了如斯地步,也实在不需矫饰天家亲情。二人默然无语地用了晚膳,轩辕曜便让人将桃符取来,端坐在殿中慢慢写了,留待明日颁赐群臣。

  “陛下,”守良小心翼翼上前,“贺大人入宫了,如今正在清思殿,可要请他过来?”

  轩辕曜缓缓将“平安喜乐”的最后一笔落了,忍不住笑道:“贺家的家宴了了?他怎的这个时候过来?”

  他想了想,又见一旁贺太后苍老不少的面容,“朕先回宫,让他请安后也速回吧。”

  贺熙华给贺太后请了安,再度回到清思殿,就见静室内有一暖锅,里头煮着羊羹和新鲜蔬食,香气逼人。轩辕曜坐在一旁,一只手放在锅边取暖,一只手执一卷书,正看得入神。

  “又是周叔的手笔?”贺熙华为二人都盛了一碗汤,尝了尝味道,戏谑道。

  “嗯。”轩辕曜将那书放到一边,“大婚之事,其实朕有些后悔。”

  “哦?”贺熙华挑眉,“怎么,不要娥皇要女英?正好兄长也回京了……”

  轩辕曜满脸惊恐地看他,“爱卿此语,简直骇人听闻!”

  见贺熙华笑得眉眼弯弯,他忽而感到久违的一阵暖意,“本来以为你这般的小古董,碍着人言人语,不会进宫陪朕的。”

  贺熙华端着羊羹,颇感岁月静好,“臣只是刚刚想起自己是黄门侍郎,合该入宫伴驾罢了。”

  “你不说朕都忘了,”轩辕曜哑然失笑,“起居注官都回府守岁了,黄门侍郎当真勤于职守,百官表率。”

  贺熙华捏了捏他手,“一听闻周叔不入宫,想了想你一人孤苦无依,实在放心不下,用了年夜饭就来了。”

  “孤苦无依……”轩辕曜长叹一声,“父母双亡,自幼失怙,这个孤字当得。至于苦,世间千般苦,朕是凡人,自然也逃脱不得。但这个无依,朕是不认的。”

  他定定地看着贺熙华,再不去掩饰眼中情意,“朕还有你啊。”

  贺熙华脸颊一热,又觉二人紧握的手发烫,赶紧借着夹菜将手抽出来,“从前还觉得死生有命,如今为了陛下,倒是要养生惜福了。”

  “朕后悔的是,根本未问过你,便决意不昭告天下、婚事从简,”轩辕曜反省道,“先前朕乾纲独断了一回,便闹出那么多事端,此番还是不长记性。”

  “我觉得甚好,”贺熙华低声道,“你我相知,不必多此一问。”

  二人默然半晌,只余远处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烟火爆竹,近处汤锅煮沸之声。

  “先前听顾相说起烈祖故事,更觉得彪炳万古的千秋功业可遇而不可求,其间人力物力心力所费……”轩辕曜轻轻道,“朕在临淮,最大的长进便是真正体悟到何谓民生多艰。呵,先前还觉得帝王家骨肉相残苦,可若是碰上乱世,老百姓卖儿鬻女不是更苦?”

  贺熙华隐约感到皇帝近来依稀在构思施政纲要,这番话怕是思虑已久,便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轩辕曜笑着将竹箸塞回他手里,“大年夜的还如此拘谨,朕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贺熙华捏着竹箸,“我已经饱了。”

  “再用些。若是我朝有一半人,除夕之夜能用上这么一锅羊汤,就能算得上尧舜之世了。”轩辕曜看着暖炉里香气诱人的羊羹,并不动筷,“先前朕已经和几位阁老议过,海运也好,棉坊也罢,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强国富民,请他们莫要苛守祖宗之法,以民生为念。”

  “几位阁老顾全大局,也非顽固不化之人,定然不会反对陛下。”贺熙华笑笑。

  “朕给了他们好处,尤其是赵家,朕让赵之灿去工部,擢拔了两级,就是想让他推行官营棉坊。”轩辕曜冷笑一声,“先前海运朕与赵沈二家分赃,他们赚得盆满钵溢,好在有些眼力见,还归国有了。这次棉坊,朕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勋贵或是士族插手,用赵之灿,主要还是为了历练他。”

  他顿了顿,轻声道:“朕这几日想起不少从前之事,想到周公子、包俶,再到后来的赵之灿、崇泰,朕发觉不论微末小吏,亦或是九五之尊,手中权柄不好生利用,毁掉的便可能是旁人的一生。天下人不负朕,朕也便不负天下人。”

  “陛下说的极是。”贺熙华宽慰道,“往事皆休,陛下也不必太过于沉湎,还是要奋发向前才是。”

  轩辕曜笑着起身,走到窗边,取了先前备好的一桃符,不假思索地落下四个字,“往事皆休。”

  “陛下你这个是要赐谁?”贺熙华有不祥的预感。

  轩辕曜促狭道:“朕江山在手,美人在怀,而他家中遭变、受尽情伤,朕作为总角之交,当然是要劝慰劝慰大舅子了。让他少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给朕干活!”

  他一副乡间恶霸的模样,让贺熙华不由得想起孙熊,“你啊。”

  轩辕曜抓了他袖子,带着他往满是桃符的案边走,“今夜既然在此守岁,不如帮朕磨墨沏茶,红袖添香,历代帝王,谁能快意过朕?”

  “敢不从命?”贺熙华无奈一笑。

第110章 第八章:暮春三月

  青玄元年唱名,依旧定在三月三日。按天启玄启旧俗,三月三乃是祓禊宴饮、相约游春的佳日,无奈皇帝自打自己在上巳节那日中了三元后,便将三月二固定为本朝殿试之期,三月三定为唱名之日。

  于是新科举子们实乃悲喜交加,悲的是不能与爱慕之人放舟曲江、游遍芳丛,喜的却是能在当日金榜题名,得赴帝皇钦赐的曲江大宴,两者相比,自然还是后者更为毕生难得了。

  此科是皇帝全凭圣意挑的第一科进士,与前面那十几科或杜显、或贺鞅或贺太后点的进士不同,他们可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故而此时不论名次高低,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

  同进士们已经唱过了名,二甲也已唱到传胪,如今只剩一甲三人。

  “一甲第二,伏游,伏游,伏游。”

  伏游心如擂鼓,竭力咬着嘴唇才抑制住汹涌澎湃的心潮,未在御前失仪。他走到玉阶下两级站定,接过宦官呈上的进士服。

  “你是临淮人氏?”

  本以为会继续唱名,却不料高高在上的天子忽然开口。

  “正是。”伏游恭谨道。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颇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伏游缓缓抬起头,并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鼻尖。

  “咦,你并非县学举子?”

  伏游颤声道:“回陛下,臣家中聘了西席。”

  “甚好。”皇帝笑了笑,对阶下群臣解释道,“临淮出个进士不容易,何况还是榜眼。”

  “这都是陛下文治教化之功。”不知是哪个马屁虫恭维。

  皇帝摆了摆手,“点状元吧。”

  伏游小心翼翼地瞥了皇帝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这皇帝看着何其面熟,难道街头巷尾的传言是真?

  天下百姓只知天子蒙尘于临淮,却不知天子在临淮也不过是跑腿打杂的一介小吏。

  贺熙华在班列中笑了笑,待皇帝点了来自金陵的状元,新进士们准备游街,才对那榜眼笑了笑。

  伏游一见贺熙华,几乎快喜极而泣,若不是碍于天子和群臣,恐怕能立时代临淮数十万百姓给贺熙华叩头行礼。

  贺熙华好笑地点点头,只觉心中阵阵暖意。

  轩辕曜坐在玉阶上,亦感面上有光,朗声道:“自亲政至新年,百废待兴、人心思定,朕亦忙着安定朝局,都未好好宴请诸卿,时日久了,诸卿难免会误会朕吝啬小气。”

  “臣等不敢。”

  轩辕曜起身,“摆驾曲江。”

  到底是亲政后第一科,天子竟换了一身正红吉服开宴,让新科进士们倍感光耀。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又让状元做了游春诗、让探花做了悯农诗,酒席最为喧腾时,年少俊美的榜眼伏游正好探花归来。

  轩辕曜已然有些微醺,眯着眼打量托盘中花:“这是芍药?”

  “陛下,”一旁的赵之焕定睛一看,随即笑道,“榜眼虽误打误撞,却带来个难得的吉兆,恭喜陛下!”

  轩辕曜将那花枝从玉盘中接过,细细端详,大喜道:“竟是并蒂花?”

  群臣均是一阵惊异,品秩高、座次前的纷纷上前围观这娇艳欲滴的并蒂芍药。

  “朕突然想起一句诗,从前在临淮县学曾有个不世出的大儒给朕讲过,”轩辕曜龙颜大悦,“取纸笔,朕将这诗中的两句写下,任一人猜对,朕都大大有赏!”

  天子难得今日如此大方,众人均是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地,绝大多数人猜的都是“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还有些人说的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轩辕曜偏偏一直摇头,直到赵之灿起身,看了看周遭的乐坊,迟疑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轩辕曜大笑道:“好!不愧是赵家二郎,深得朕意。你有何所求,今日不妨说出来,金口玉言,朕今日便成全了你!”

  “臣请外放。”赵之灿不假思索地跪下。

  轩辕曜愣了愣,嘉许道:“很好,朕允了。至于去哪里,做什么,明日朝会后你到宣政殿来,朕早有安排。此番不算,再说一个。”

  “臣无所求。”赵之灿恭谨道。

  轩辕曜摇头笑道:“你啊,一贯如此小心。朕先欠你一次,他日兑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仔细想好了。”

  “诺。”

  轩辕曜看看日头,起身举杯,“朕尚有要事,恐怕今日便不能善始善终了,日后再与各位一醉方休。”

  他环顾一周,最终目光落在门下侍中郝思源身上,“朕便请郝相代朕主持大宴,切记,酒菜管够,务必要宾主尽欢!”

  说罢,他将酒一饮而尽,权当歉意,随即便对赵之焕等人道:“春光正好,咱们在这他们也不自在,你们也先离席罢,让他们同科畅叙幽情。”

  赵之焕笑道:“那今日陛下可会请臣等吃酒?”

  轩辕曜已经难以掩饰满面的喜气,“见者有份。”

  沈临下意识地左右四顾,不甚意外地发觉原本应从头到尾随扈的黄门侍郎贺熙华早已不见踪影。心下早已有了七八分笃定。

  天子及重臣浩浩荡荡地走了,进士们里胆大的才开始相互打听,“也不知朝廷今日出了什么大事。”

  “当然是大事,”不知是谁如此耳聪目明,“而且是大喜事,今日陛下大婚!”

  “大婚当日还不忘科举,甚至支持杏园宴,咱们这位陛下,倒真的有些励精图治的迹象了。”

  此时此刻的轩辕曜并不很在意旁人看法,只静静地看着眼前人,“朕从前从未想过,竟然能活到亲政大婚。”

  “胡说八道。”贺熙华方才喝了合卺酒,脸颊微红,似乎仍有些酒意上头。

  “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婚仪会如此简素?”轩辕曜看着他觉得欢喜得不行,赶紧让人端来醒酒汤,“说来也是朕对不住你,本朝开国以来的皇后,哪一个如你这般憋屈?”

  “本朝又有哪一个犯官之后可以做皇后?”贺熙华将头靠在他身上,“除去文圣皇后,又有哪个皇后可以在朝为官?再何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夫妻不能同心,再煊赫的排场,也不过是人前的闹剧罢了,若是情比金坚,纵然家徒四壁、共挽鹿车,又如何?”

  轩辕曜悠悠一叹,“你说的极是。”

  二人默默不语许久,最后还是轩辕曜厚着面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人不如成全了小人吧。”

  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让贺熙华一瞬间恍惚又看见当年那个小吏孙熊,低头一笑,“君可知,见之不取思之千里?”

  “下官冒犯了!”

第111章 第九章:如登春台

  皇帝的大婚简直无声无息,宾客也不过数十位,第二日朝会,皇帝又早早驾临,随后日日如此,一日也不耽误。

  那男皇后到底是谁,简直成了个千古之谜悬在列位臣工心中,不仅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们众说纷纭,就是庙堂之上的各位饱学之士,也是各有猜测。

  这日,轩辕曜在静室批奏折,一旁埋首公文的贺熙华忽而道:“似乎很久不见周叔了。”

  “上次还是为了他那养子入长安府学之事,你不是已经办妥了么?”轩辕曜在赵之灿棉坊的奏折上用朱砂洋洋洒洒批了半页纸,若有所思,“算来,朕约莫有近二十日不曾见他了。守良,宣他入宫。”

  周俭昌匆忙入宫,重逢的欣喜之后,面上又是纯然的尴尬。

  轩辕曜与贺熙华对视一眼,二人均觉得奇怪,轩辕曜开口道:“周叔为何如此欲言又止?”

  周俭昌拼命摇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二人一头雾水,贺熙华眼尖,见一旁的守良垂首站着,肩膀却在微微耸动,蹙眉道:“守良,你可是听闻什么了”

  守良忙不迭地跪下,迟疑道:“奴婢不敢欺君,可若是奴婢直言以告,还请陛下和殿下恕奴婢无罪。”

  轩辕曜挑眉,“严重到如斯地步?”

  周俭昌轻咳一声,“陛下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说。”轩辕曜不耐道,“朕倒想看看,这些人在背后是如何编排朕的。”

  守良闭上眼,视死如归道:“坊间传言,陛下的男后是周大人。”

  周俭昌已经恨不得立时死过去,轩辕曜张大嘴巴,瞠目惊舌,他知晓坊间猜测,却从未想到会离谱至此。

  就连养气功夫做得极好的贺熙华也忍不住被茶水呛到,极其同情地看着周俭昌。

  “他们说,陛下几乎日日都要召见周大人,正是如胶似漆时候,为何不敢昭告天下乃是因周大人身为男子,年过不惑,加上周大人……肢体不全。还说陛下这段惊世绝恋着实让人佩服。”

  “够了。”轩辕曜被气笑了,“如何在背后诋毁朕倒是无所谓,可周叔是最正经不过一人,还拿他的肢体说事,孰不知周叔这条胳膊是为了玄启朝丢的,后来又为了朕出生入死,伴朕一路走到今日。这些人除了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懂得什么?”

  贺熙华见周俭昌难堪面色,是真的愧疚了,低声道:“从前陛下下厨,便总让周叔为你担了这名头,如今怎可让周叔继续被人泼脏水?”

  轩辕曜起身搭上周俭昌的肩,“对朕而言,你如兄如父,更是我与熙华最信重之人,此事朕定会处理妥当。”

  “我突然想起陛下先前说起想让人代他回临淮看看,周叔若是在京中待得不惬意,不若代陛下走这一遭?”贺熙华笑吟吟道,“我向你作保,待你回来之时,所有流言蜚语都将消弭于无形。”

  周俭昌赧然道:“我也是不想给陛下添麻烦,想着要避避嫌。”

  二人又安抚了好一阵子,才送走了周叔。

  轩辕曜苦笑道:“你说是不是朕推行棉坊或是海运过于操切,开始有人坐不住了?”

  “亦有可能是陛下对兄长与我的重用,难以服众。”贺熙华沉声道,“我怀疑,这一切怕是对着贺家来的。他们觉得陛下对贺家的处罚太轻,又担心我们日后东山再起,与他们清算。”

  轩辕曜冷声道:“朕觉得谁好用便用谁,他们若是欣羡嫉恨,倒是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啊。”

  “道理谁都懂,可无论做与不做,都拿这么多俸禄,除非岁底礼部磨勘等次极低,否则大可高枕无忧。”贺熙华意有所指。

  轩辕曜看着他想了想,见他依旧一脸正经,大笑道:“朕看不如黄门侍郎拟个条陈上来,朕之后批了,再着吏部去办。”

  “那便当臣未说过罢。”贺熙华一本正经。

  “你倒是乖觉,给朕吹吹枕头风,”轩辕曜捏了捏他的鼻梁,“明明坏主意是你出的,最后招人怨恨的还是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贺熙华皱了皱鼻子,将他挣开,“行,今日晚膳后,臣便将那条陈拟好。”

  轩辕曜摇了摇头,沉吟道:“朕倒是觉得应该让贺熙朝去拟。”

  贺熙华一开始以为他是玩笑,下意识地想反对,就见轩辕曜神情肃然,“不论他做什么,如今都是举步维艰,朝中暂时又没有战事,想要真正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归根结底还是得做些大事。海运与棉坊之事,要么过于敏感,要么已有人在做。吏治这事,虽是个吃力不讨好,得罪人多了还会掉脑袋的苦差事……”

  贺熙华没好气道:“你也知道?你就公报私仇,拼命折腾他吧。”

  轩辕曜摸了摸鼻子,又听贺熙华道:“他与我不同,以他之才,本来是应当登入台阁的,却被家族牵累至此。他若是还想一展抱负,就要为常人之不可为,忍常人之不能忍。陛下既往不咎,还有意历练他,我代他谢过陛下。”

  说罢,还深深行了一礼。

  轩辕曜受了这礼,低声对他道:“你近来若是碰见他,转告朕的意思,近来他略有消沉,半点锐气不见,犹如丧家之犬,简直面目全非……”

  贺熙华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轩辕曜方正色道:“须知他不仅是贺家的儿子,更是朕的伴读、是朕的大舅子,是玄启朝的臣子。让他安心办差,做个孤臣、纯臣,做几件漂亮差事,朝中便无人敢欺辱他。”

  “大舅子那几字,实在多余。”贺熙华凉凉道,“不过陛下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带到。”

  “朝中诸事,千头万绪啊。”轩辕曜看着案上半人高的奏折,“幸好三省已经粗批过一遍,否则光是批折子,朕便分身乏术了。”

  作为黄门侍郎的贺熙华已然伏到案边,择其轻重将奏折分好,“陛下,该批折子了。”

  轩辕曜苦着脸坐下,就见守良端着绿头牌入内,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牌子。

  轩辕曜绝望地对一旁的起居注官道:“就说朕翻了皇后的牌子,皇后侍寝,能么?”

  “这……恐怕……”起居注官颇为为难。

  “每日都是朕与皇后批阅奏章,后人看了会怎么看待朕?”轩辕曜指指脑袋,又指指下半身,“这两处总归有一处有疾,为了朝廷的体面……”

  起居注官偷觑了眼一本正经的贺熙华,同情地看了看皇帝,“好吧,下不为例。”

  清思殿的烛火亮了整夜,终将照亮帝国的每一寸土地。

第112章 第十章:火中生莲

  轩辕曜端坐在御座之上,沉默地听着阶下诸臣奏报。

  琅琊王府剩下的女眷稚子,褪去绫罗绸缎、钗环首饰,一路步行,往丹东谋求一线生机,侥幸过着苦寒的农耕生活,还得叩谢皇恩浩荡。

  贺氏一党,除去脱罪的四五口人仍留在长安,余下众人尽数归返云中。因三代之内不能科举,留在城中无用,加上缠绵病榻的贺鞅难以忍受旁人白眼谩骂,干脆举家归返乡间,重新养马务农。最终云中贺氏会像无数望族那般,未能跻身世家,成为庸常富户,然后再慢慢没落下去。

  新上任的吏部侍郎贺熙朝新官上任三把火,上疏请求将磨勘等次与俸禄挂钩,再在每年文书述职外,专门请御史台派出按察使四处探访,综合官声民心打出等第,若一年不优则罚俸,两年不优则降职,连续三年则直接褫夺官职。满朝哗然,甚至有人扬言要取贺氏余孽的狗命。

  今年的年景不好,东边的江南道、淮南道的梅雨出奇的长,轩辕曜已经下了明诏给当地官吏,提前做好准备。先前安保良主持水务的成效是否徒费民力,过了今年兴许就可以知晓。

  西北初定,时不时仍有小股叛军四处袭扰,当地百姓不少也被叛军蛊惑,彻底归顺还需不少时日。

  西南的吐蕃,自从被烈祖收服后,一直未有大的动作,可近来为了转世灵童的缘故,吐蕃西宁各土司又在针锋相对,骚乱频生。

  南边不少穷困百姓见了海运的利润,不由开始蠢蠢欲动,不少人偷偷买通官吏上了海船,去海之尽头寻个前程。

  千头万绪,轩辕曜坐在那里,时常觉得千钧重担压在身上,简直喘不过气。

  好在散朝后,周俭昌从临淮回来复命,据闻百姓听闻他要回京,光是献给圣上的心意便装了满满一车。

  “回来了?”周俭昌进门时,就见轩辕曜盘腿坐在一罗汉榻上,将手中的奏折扔到一边。

  轩辕曜指了指对面,让他也在榻上坐下,见他面色红润、神色疏朗,方笑道:“看来此番让你去对了。”

  周俭昌想起先前自己为可笑流言胸闷气短,甚至还疏远了生死至交,顿时又有些面红,“乡亲们都很挂念陛下和大人,都请陛下他日得暇回去看看呢。”

  “得暇啊……”轩辕曜幽幽叹了口气,“皇帝这个差使,当真是最难也最容易,最清闲也最劳苦的,不提这个。诸位乡亲们过的可还好,近来年景不好,日子可过得下去?”

  “前些年不少人家的男丁都被抽调去做了民夫,虽然有朝廷给的银子,可到底生计拉下了。”周俭昌越说越小声,“前两年天不错,可家里孤儿寡母的,收成也不好。好容易男人回来了,今年这雨……”

  轩辕曜点了点头,“朕知道乡亲们的难处,可朕是九州之主,便不能对任何一地有所偏爱。”

  他沉吟片刻,“且看吧,朕觉得有了洪泽湖,乡亲们的日子不至于很难过。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别都忙着种地。朕看赵之灿在松江的棉坊就办的不错,若是无地,也不会打渔的,大可去谋个生计。”

  “安土重迁呐,陛下。”周俭昌提醒道,“何况编户不得轻易离家,那些贱民部曲,又不得离开主人家。”

  轩辕曜冷冷笑了声,“世事无常,从前士族还占地荫客呢,如今不是都没了么?事随时易,暂且不急,且往后看吧。”

  “对了,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周俭昌很是为难。

  轩辕曜挑眉,“何事?”

  “包掌厨命不久矣,临行前将女儿托付给我,想让我帮她找个好婆家。”

  “哦?”轩辕曜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

  “正是,包小姐年过双九却至今未嫁,”周俭昌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我和他说了贺大人已经成婚,她却说只求给贺大人为奴为婢……”

  “荒唐。”轩辕曜扶额,“你说贺熙华怎么这么招人呢?”

  他叹完,又笑笑,“也怪不得她,连朕这等天潢贵胄、崇泰这等宗室贵女都是他手下败将,这丫头片子哪里抵得住惊鸿一面?”

  周俭昌默然道:“陛下好眼光。”

  轩辕曜看向一旁的守良,“你带周叔去见贺熙华,朕待会还要见几位阁老,他的风流韵事朕管不得了,让他自己处置干净。”

  晚间,轩辕曜疲惫不堪地从紫宸殿回宫,就见贺熙华正在用一碗银丝面。

  “已近亥时,你才用膳?”

  贺熙华抬眼看他,笑道:“去见了包姑娘。”

  “唉,总有一日,你我之事还需昭告天下,”轩辕曜在他对面坐下,见他给自己留了一份面,温存一笑,“你太好,朕实在怕有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和朕抢人。”

  贺熙华瞥他一眼,“我已将话说透了,让她选是否留在尚衣局或尚食局学点手艺,还是请周叔寻个人家嫁了。”

  “她八成还想留在宫内,好歹有些指望。”轩辕曜撇撇嘴。

  贺熙华点头,“可她却不知,尚衣局在西市设有专门的女学,便是教导绣娘的。我已让人将她送出宫,嘱咐周叔为她好生相看,但也不会强娶强嫁,陛下勿忧。”

  “朕为她忧虑?”轩辕曜重重叹口气,“若朕成日为这些小事忧愁,那倒是海内晏清、国泰民安了。”

  他刚用了一口面,只觉今日御膳房这面大失水准,蹙眉道:“今日御膳房怎么回事?这面当真还不如周叔做的阳春……”

  他留意到贺熙华面色一僵,赶紧又吃了一大口,赞道:“此面只应天上有,世间能得几回尝啊。来人,快把这御厨寻来,朕要封他做贵妃!”

  贺熙华忍不住掐了他胳膊一下,“没个正形。”

  轩辕曜一边与他笑闹,心中暗暗算了算,缓缓道:“今日是朕在临淮,与你在县衙相遇的日子。”

  贺熙华眼底均是笑意,点了点头。

  “朕一时忘了,”轩辕曜垂下眼睑,“如今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贺熙华轻声道:“对陛下而言,临淮一遭犹如渡劫……”

  “朕知道你的意思,与其说是渡劫,不如说是重活一次,你这碗面,可算是生辰面了。”轩辕曜如同品味珍馐般将面用了,“这面朕很欢喜,以后每年今日,你都为朕做罢。”

  贺熙华浅浅一笑,“遵旨。”

  轩辕曜这才携了他手往龙榻上去,诸位宫人只见皇帝在贺大人这般的端方君子耳边说了些什么,贺大人立时面红耳赤,皇帝犹嫌不足,竟在贺大人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后者几乎羞死过去,皇帝才悻悻地将众人尽数打发走。

  起居注官打了个哈欠,祖传的起居注上写下,“青玄二年四月十六,帝幸后于清思殿。”

  还有半刻,便是子时。

  月光如水,洒在贺熙华的面上,亦如梦幻泡影。

  轩辕曜沉迷地看着,从前的一幕幕走马灯般在脑中盘旋,他见过无可奈何的生之苦,无依无靠的老之苦,无计可施的病之苦,无千待万的死之苦,无以自解的求不得之苦,无能为力的爱别离之苦,无间是非的怨憎会之苦,无休无了的五取蕴之苦。

  纵然他是真龙,在这无边苦海里,也无以自渡。

  贺熙华许是累坏了,睡得极熟,轩辕曜看着他,忽而想起当年在临淮水灾时,贺熙华在县学安抚学子们曾引用的维摩诘经里火中生莲华的典。

  就算这人世如无间地狱,但凡心怀仁心、手持仁术,无边业火中也能生出莲花。

  他靠着贺熙华,合上了眼,很快睡熟过去。

  梦里朱颜熙曜,心头莲华怒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一章啦 正文结束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中间的时候特别忙 写的不是特别好 大家担待

  会有番外掉落 大家想看什么?

第113章 番外一上:我本闺中一钗裙

  转眼已是青玄五年,看似政通人和,四海承平。

  然而但凡人活着,便有忧惧烦恼,贵如轩辕曜,亦不能例外。

  这日,贺熙华放衙回宫,就见轩辕曜苦着脸坐在静室,翻阅着一卷卷画册。好奇心起,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定睛一看,发现正是长安闺秀的画册,或手执团扇、或凭窗读书,或放纸鸢、或荡秋千。

  人人都天姿国色,也人人都大同小异。

  “看够了?”轩辕曜的俊脸忽而贴近,在贺熙华面颊啄了一下。

  贺熙华如今面皮也已厚到当着众宫人的面被“轻薄”亦能面不改色,只是瞥他一眼,“上次兄长已有些恼了,怕是不会再……”

  “不是贺云升。”轩辕曜按了按眉心,“前两日国公又入宫了。”

  赵暲早已致仕,为避嫌对朝事从不多言,那么他进宫,也唯有一事相求。

  贺熙华也愁苦起来,“他还未放弃?”

  “赵之灿也真是绝,从前只是不给他兄长面子,后来竟连国公府都懒得回,直接住在衙门里,之前求了朕好几次,想要接着外放,”轩辕曜叹了声,“可国公和赵之焕好不容易借了朕的手将他诓回长安,如何还能让他走?说什么君父同科,天下也唯有朕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务必让朕再为他张罗一门好亲才罢休。”

  贺熙华失笑,“你上回张罗的……”

  轩辕曜尴尬道:“这些都是赵家相中的,让朕再掌掌眼。你是中宫皇后,外命妇归你管,不如还是你定夺吧。”

  贺熙华只瞥了一眼,便将那些卷轴递还给他,迟疑道:“朝野风传,陛下还未听闻?”

  轩辕曜茫然,“既然是你们私下议论,哪里那么容易传到朕的耳朵里来。”

  “赵家二郎怕是……用不着这些名门闺秀了。”

  “什么!”轩辕曜震惊道,“你的意思是,他不举了?”

  贺熙华被他气笑了,“我的好陛下,你能不能想点正经的?”

  “朕不是欲求不满嘛,”轩辕曜摸了摸鼻子,随即恍然大悟,“难不成他断袖了?”

  贺熙华叹了声,“是也不是。”

  “和谁?”轩辕曜瞬间精神了。

  “你们那科的榜眼马不疑。”

  轩辕曜先是惊讶,随即了悟,“马不疑?确实眉清目秀,万万未想到,咱们这科前三甲竟然全都有龙阳之癖。”

  贺熙华苦笑,还不待说什么,就闻守良通禀,“吏部尚书贺熙朝求见。”

  轩辕曜看了看日头,“宣贺熙朝,正好时辰不早了,顺便摆膳吧。”

  也算是自家人,贺熙朝也不复平日拘谨,用了没两筷子,便道:“马不疑之事,臣去查了,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如何处置?”轩辕曜失笑,“朕自己都娶了男后,哪里有脸面去处置人家?援引旧例罢了,上次赵之灿的喜酒,朕算是闯席,那酒也吃的颇为晦气,此番让他风光大婚,朕为他补上。”

  贺熙朝的面色瞬间一言难尽,“看来陛下尚且不知。”

  “赵之灿并非断袖,马不疑亦非男子。”

  轩辕曜愣在当场,随即面色沉静下来,迟迟不再言语。

  饶是大小贺都与他再熟稔不过,此时也拿不准他心意,只沉默用膳。

  过了许久,轩辕曜才缓缓开口,“云升,你如何看?”

  贺熙朝早有预备,“当前知晓者不多,可人人均群情激奋,不少人均说马不疑欺君罔上,应当斩首示众,还有人说赵之灿有意包庇,应当以共犯论处。”

  “朕问你如何看。”

  贺熙朝摇头,“此事事涉颍川国公府,臣不敢妄加议论。不过马不疑科举入仕时,赵之灿对其底细一无所知,亦是被蒙蔽的苦主,后来帮着遮掩,最多算是知情不报,论一个共犯,臣以为太过了。”

  “皇后。”轩辕曜看贺熙华。

  他冲龄践祚,亲政也有五年之久,如今已做了快二十年皇帝,不由也沾染上了神神道道的毛病,若非必须,绝不轻易表明态度。

  贺熙华笑了笑,“女榜眼有罪,那么男皇后有没有罪?”

  轩辕曜神色一松,“梓童果然与朕心意相通!此事先不着急定论,朕还想亲自审审马不疑,熙朝,你把吏部马不疑的存档调来。”

  却见贺熙朝神色森冷,“若是姑息,臣以为大大不妥。”

  “姑息往往是养奸的,若马不疑有过于朝廷,有罪于社稷,是个奸佞,那朕二话不说,直接让你们活剐了她,”轩辕曜扬声道,“可若是她克己奉公、兢兢业业,比大半男子做的还好,你说朕若是杀她……”

  “也罢,”轩辕曜起身,“皇后是在此小憩,还是要跟着朕去提审马不疑?”

  贺熙华想了想,“陛下的意思,臣清楚了,臣请出宫一趟。”

  轩辕曜笑道:“正是,国公那边很需要你去说和说和。”

  他又对贺熙朝道:“女扮男装也算不得什么滔天大罪,云升兄还是勿要太古板了。”

  孰料他话音未落,贺熙朝便淡淡道:“提审嫌犯并非臣职司,臣请告退。”

  说罢,也不待轩辕曜应允,便干脆拂袖而去了。

  “他许久没发这么大脾气了吧。”轩辕曜疑惑道,“方才朕说错什么了?”

  贺熙华蹙眉,摇头道:“他应不是有意顶撞陛下,回头我自会提点他。”

  “这倒是无妨,他这般朕很欣喜,好歹有些活人气。”轩辕曜让宦官为自己更衣,“朕去大理寺,你去了国公府,先告诉赵之灿,就说不管如何,全凭心意便是,朕自会为他撑腰。”

  帝后二人兵分两路,贺熙华去国公府安抚老国公、为赵之灿说话不表,轩辕曜先去了大理寺,待马不疑被传唤出来,先上上下下打量她半炷香的功夫,方慨叹道:“七年了,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察觉,不愧是朕的同科榜眼。”

  马不疑低垂着头,并不言语,惨白面容上满是坚毅。

  轩辕曜温声道:“朕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能说一句话,若你能说服朕,朕不介意为你开万代之先河。”

  马不疑颤了颤,抬眼看着轩辕曜,黝黑的眼中似有泪光,“天启律、玄启律哪一条说过,女子不能科举?凭自己的本事考中了,为何不能为官?女子难道就一定低人一等么?”

第114章 番外一下:谁说女子不如男

  当轩辕曜与马不疑在大理寺监牢中同科喜相逢时,贺熙华正在永兴坊颍川国公府的园中,与赵暲对坐饮酒,已为副相的赵之焕站在其父身后随侍。

  “殿下为我那不肖子亲临舍下,老臣不胜感激。”赵暲虽这么说,可面色阴沉,实在看不出半分喜色。

  贺熙华低头笑笑,“不瞒国公,此番我也是奉圣命而来。”

  轩辕曜自己连中三元,在唱名时重登庙堂,因了这缘故,对同科举子颇讲义气,又因赵之灿温良忠厚,对他格外青眼。二人均喜楚地名酒武陵春,满朝文武就数赵之灿得赐贡酒最多。

  “是么?”赵之焕欠了欠身,“敢问陛下有何圣裁?”

  赵暲叹了声,明明幼时长子性情更为刚烈,幼子乖顺温良,可为何大了,却又是这个幼子两度让他操碎了心。

  贺熙华缓缓道:“陛下对这门亲事并无异议。”

  赵暲和赵之焕都面无表情地看他,最终赵之焕艰难道:“若臣未记错,这马不疑乃是个狱中的钦犯,犯得还是欺君大罪。”

  “可若是从此以后,女官不再限于内宫呢?”贺熙华笑笑,“如果女子也可参加科举,在外朝为官,是否就谈不上欺君罔上?”

  “这!”赵暲眉头紧蹙,“老臣以为这大大的不妥!”

  赵之焕亦摇头不止,“就算是女子以太后皇后之尊摄政,都免不了牝鸡司晨之嫌,若是让女子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朝堂之上……别的不说,朝堂中衙门里男女混杂、日日相对,那岂不是坏了男女大防,人伦尽丧?”

  贺熙华深知此举惊世骇俗,须得徐徐图之,便笑道:“赵相误会了,陛下的意思是在外朝设女举、用女官,将劝课蚕桑、敬老慈幼、婚嫁丧娶等事交由女官主持。”

  “难不成我朝男子都死绝了么?”赵暲依旧板着脸,“当年舜有五人而天下治,武王却有十人。结果孔圣却说‘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以文母太姒之贤,都难登大雅之堂,不能算作治世之臣,何况今日妇人呢?”

  贺熙华摇头笑道:“可亦有商之妇好、汉之班昭、唐之平阳,就说贵府,不也出过在武宗征伐突厥时代为摄政的文昭皇后?还有邓氏篡国时安南叛乱,随夫熊固将军一同守城的赵夫人;文宗时金石之学冠绝当世、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终身未嫁的赵珩县主,他们若是能入朝为官,一展抱负,难道会比哪个男人差么?还是他们也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牝鸡司晨?”

  赵暲语塞,半晌苦笑道:“陛下对颍川国公府爱重,臣感激涕零。”

  如他赵家这般久盛不衰、还颇为谨慎的世家,任哪个皇帝都会心生猜忌,如今的天子也不例外,但凡有改制变革之举,几乎次次都让赵家出头,偏偏每次都有让赵家无法退却的缘由。海运时与赵家分利,棉坊让赵之灿主持,再到如今的马不疑。

  “不论是女官之事,还是犬子婚事,臣等均无异议。”

  晚间帝后二人在清思殿碰头,轩辕曜听他说了赵家事,不由频频点头,“朕亦是如此想,赵珩县主仿佛还健在?”

  “虽年过古稀,但身子听闻还硬朗。”贺熙华笑道。

  轩辕曜点头,“皇后不辞劳苦,为朝事来回奔波,朕实在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怎么谢?”贺熙华褪去外衫,穿着中衣在榻上看奏折,“明日再让我辛苦一趟,去一下赵县主府上?”

  轩辕曜腆着脸坐到他身边,将下巴蹭在他肩上,“赵县主如今还在开办女学么?”

  这个赵珩、封号为文昌县主的,也是个人物,出阁前扬言只嫁才学能与自己匹敌的,结果出了个千古绝对,数十年间均无才子能对上,于是便终身未嫁,只与诗书相伴,更开办女学,是长安城内勋贵世家女子心驰神往之所在。

  “若是能请她出山入仕,天下悠悠之口,总能堵住一半。”贺熙华伸手捏了捏他脸,“最起码以她赵氏嫡女,文宗钦赐的县主之尊,不论是士族还是勋贵,都不会置喙半字,只是我并无把握一定能说动她。”

  轩辕曜思索一二,“这样,朕让沈临网开一面,让赵之焕、马不疑和你一同登门。”

  “好,一个自家侄孙,一个女榜眼,胜算又多了几分。”贺熙华眉眼弯弯。

  轩辕曜吻了吻他眼睑,“还有个男皇后你怎么不说?只愿千秋万代后,朕莫要因此事留下骂名。”

  “至少天下女子,都会念着陛下。”贺熙华温言道。

  青玄五年二月,马不疑案三审定谳,帝定其无罪。同年三月,春闱开女科,以文昌县主赵珩为主考,马不疑为副主考,中举女官共五人。于户部外设司农寺,内设蚕桑司,管理织锦棉坊事务,从蚕桑司侍郎马不疑以下,均为女官。于太学内另设女学,并以赵珩为女太常。

  此举震动天下,有御史撞柱而亡,一时间士林沸然。

  谁也没想到,一贯好脾气的皇帝咬了牙不松口。那五个考中的女官,有人被夫家退了婚,有人被父兄赶出家门,但令人惊异的是,纵使这般为天下不容,这五人也无一人退缩。

  颍川国公府百般不情愿的,在出了第一个男王妃、第一个男皇后之后,又有了个女榜眼媳妇。大婚当日,帝后亲临国公府,特别是皇帝,亲自为自己的两个同科主婚,显然给足了这对贤伉俪面子。

  婚仪上,赵之灿端着酒杯,被马不疑搀扶着过来敬酒,对着轩辕曜就要五体投地,被轩辕曜一把拖住。

  “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陛下,臣与不疑唯有鞠躬尽瘁……”赵之灿俨然有些不胜酒力。

  轩辕曜摇头笑笑,对他低声道:“你的武陵春便是谢礼了。何况古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又有人云理国要道,在于公平正直。既然女子亦是人,为何就要被排除在外呢?”

  马不疑眼眶微红,“臣相信,定有一日,闺阁女儿定能不让须眉。”

  轩辕曜与他们碰了碰杯,仰头将酒饮尽,“终有一日。”

  赵之灿与马不疑对视一笑,也饮尽杯中酒。

  “终有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拜个早年!牛年大吉,平安康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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