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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秦穿越指南(基建)
作者:风师无渡
文案:
她穿成赵高的第一件事,就是扒开裤子确认自己的真实性别。
密谋篡国这种事,先放一边。作为万年工作狂,她只想亲身投入到国家基础建设中去。为防止自己丢进这堆人精里,分分钟被扒去马甲。男人该有的特征,一件不落的先加身上。
一统天下得靠军需储备,工业农业要创造发明。甚至,连小皇帝的宫斗戏都能算她一份。
民间传言,奸臣赵高对小皇帝求而不得,一怒之下干掉了皇帝的白月光!
同样重生回来的赵政,第一件事就是列一张必杀名单,私仇加国恨,赵高当之无愧荣登TOP1。
眼下大局不稳,仇恨先放一边。名单里的人,他决定暂且先人尽其用。
没想到,把某人用顺手了,怎么也不舍的松手。
最终,小皇帝还是吻上了那个一把美须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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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赵高:《我在大秦搞基建》这个剧本,我很满意,就是男主角,小了点。
小皇帝:为何朕要拿《小皇帝的自我攻略步骤》这种说明书,是朕站的不够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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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指南:
1、考据党勿入,欢迎指出逻辑错误。
2、女主女扮男装,男主重生。
3、正剧风,主推事业线,感情线拉的慢。
一句话简介:大秦求职路
立意:知识改变命运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高,赵政 ┃ 配角:秦朝各部门群演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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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谁在看我
秦庄襄王元年,桂月之末。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笼罩天地,鼓瑟的秋风划过长廊,溜进肃杀宫苑,卷起袍角,垂立于栎阳殿外的寺人纷纷打了个寒噤。
公子政归秦后,一直高热不退,缠绵漆床半月有余,似有入魇之症。王后亲加看顾,旦幕不歇,唯恐公子政为恶鬼侵占。
“天神下干疾,神女依序听神吾,其恶叉非其所处,巳;不巳,斧斩若!”
巫医数日诘语震耳,成效甚微。驱逐棘鬼所焚犬矢,腥秽气味,在殿内久久盘旋,萦绕不散。
木板漆画屏风后,为首女子一身玄底朱纹深衣,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眉梢暗藏风韵,眼角如堆情思。本应是一派雍容辉光,此时,却细眉紧蹙,眸含盈盈水光。
巫医图手执一把桃木弯弓,架着牡棘箭簇,躬身疾步,披发而出。
他叱道:“复疾,驱出!”音落,手上弓箭对着四角墙壁各射一箭。
法事毕,巫医图眼睑稍阖,取出一盒配置好的药丸 ,交于寺人。
女子见此,双目陡亮,“大巫可将棘鬼慑服?”
“君夫人,公子暂无大碍。”
女子乃秦国王后,赵姬。闻巫医说稚子无事,登时两靥悄然松放,灿若娇莲,容光立显照耀满室,教人不得直视。
赵姬移至床前,神情切切端量着寝衣下的孩童。
那孩童才九岁,正及总角。此时面目苍白,颈沁薄汗。嘴里时不时咕哝出几个含糊不清的语句。他全身紧绷,脑袋极为不安的左右晃动。
孩童此时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宛若身处虚无,浮于高位俯瞰世间。恍惚之下,如闻戈鸣和马啸,如睹万千民众臣的将士服于脚下。
前所未见的礼服,十二旒的冠冕。矗立在咸阳城里的大小宫殿,驰行在宽道上的兵马战鼓......所见所闻令他心生出无限豪迈,沉静的血液,霎时沸腾起来。
转瞬间,一切繁茂纷杂化作烟灰,拼凑出一张张脸孔,在眼前似浮光掠影。那些人面染血污,死不瞑目,各个顶着骇人的五官冲他厉声咆哮。灰蒙的天穹,猛然裂变出巨大黑洞,腐烂的断肢自黑洞劈头砸下。
孩童手指战栗,额上豆大的汗珠,颗颗滚落。
“阿政!”赵姬忧心忡忡,一时情切,伸手覆在他紧攥的小拳上。
但见孩童忽的咬紧牙关,蓦地睁开双眼。投出的目光堪比冷霜毒箭,直直刺向赵姬。
赵姬如被人剖开,露出了心底的那些腌渍丑陋。
她顿感寒气蹿顶,诧异松开手,立退几步。
待她回神再看,孩童早垂下眼皮,复而睡去。不过须臾,赵姬却觉得是被烈火利刃灼烧生剐,仿若命悬峭崖。
随即,她摁下心底强烈的不安,敛色旋身,对外唤道,“请大巫速来!”
......
连月微雨,乍逢烈阳登高,贾市比往时更为喧闹。赵高等待布吏核验传,远眺不远处的布亭。
那是一栋建在夯土台基上的小楼,市吏在上逡巡,居高临下,鸟瞰整座市场。只要市场内稍有异动,便能及时发现,快速反应给下方巡逻的列伍长。
市亭之上竖着旗杆,天色一亮,旌旗升起,控制贾市人流进出的四扇大门逐一打开,迎进前来交易的商贾和黔首。
贾市乃咸阳城三大交易市场之一,渭水以北,另设官府市和军市。赵高还未曾涉足过其它二市,大概也同贾市一般,四面一圈夯土高墙围绕,纪法严明,维护治安的列伍长穿梭其间。若有人浑水摸鱼,欺瞒对方,抑或妄图侵吞公家钱财者,必遭重罚。
贾市横纵两条轴线交叉,四条大道延展铺开,分割成四个区域,列肆井然有序。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如浪水层层散开。铜铁瓦器互相撞击,声声入耳。牛马在圈栏后鼻息粗喘,家畜野物关在笼里不住鼓噪。
目光所及之处,来往人群比肩接踵,笑语鼎沸,好不热闹!
身为秦国子民,成年后是得分家单过的,赵高考虑过靠经商发家致富。
但秦商难为,商贾属市籍,秦人视为贱籍。租税重,受限多,随时面临被征去为国献身的风险,破产了还得被收为官奴。地位之低,堪称七国之首。
另外她心中有其它盘算,公子政归秦,要不了几年,就得登基。打仗似乎成了比吃饭喝水还要平常的活动。她需得蓄积力量,磨炼身手,至少乱世中要求得自保。
赵高阔步,径直走至拐角的布肆。其各类布料均系有木签,明码标价。
肆里守着位窈窕妇人,粗衣难掩其妩媚姿容。妇人环身,觑到铺前的赵高,吟吟笑道,“知你今日会来,稍待。”
妇人盈盈转身,走入库房。木门虚掩,片刻出来位手拿木盒的女子,比赵高略小。相貌与妇人有五六分相似,尤是那浅浅含笑的梨涡。
“劳烦淑女。”赵高递过去一串半两,补足之前定金后的余款,拱手接过木盒和劵。
券为竹简一分为二,上书货物交易简况,买卖双方各执一半。日后若有货物上的纠纷,此物必不可少。
开盖瞧上一眼,盒内数枚素色块状物,边缘隐隐透亮可见。
“大兄。”齐雅上前几步,面藏绯色,行动间又无半分扭捏。
赵高手上一沉,多了个巴掌大的陶罐。罐口叶片打底,封以软泥。隐隐闻着,竟有丝丝香甜。
“大兄,林间蜜糖近来稠厚,这些是雅专为大兄所留。”
齐雅仰首看她,目光灼灼,两侧梨涡深陷。
春秋民风开放,自由恋爱盛行,男女间互诉衷肠,共赴巫山甚是常见。可惜赵高身披马甲,前几次察觉齐雅对自己暗生情愫,已有意疏远。
料想不到,小女子愈挫愈勇,只差唱“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直抒胸臆。
齐雅深睨她一眼,知她定会推脱,忙道:“大兄几次助阿媪,雅不过替阿媪谢予大兄。大兄不收,是怪礼薄?”
推脱不掉,赵高唯有却之不恭。
从贾市走出,她下意识朝身后多看几眼,心下怪异。不知为何,总觉有道探究的视线牢牢锁住她的身影。
一阵微风拂过,后脑蓦地清醒。赵高暗嘲自己疑神疑鬼,区区一介庶民,谁无事跑来盯她?
稍晚,赵父归家,赵高二人在几案摆上旦食。主食是粟米,并鱼醢,加一份葵菜。
女主人赵母身在隐官,除非主动申假,其它时候难得见面。赵高一年之中,与她仅聚四次。遂猜测,赵母应如史书所说,早期受刑,致腿有跛疾,不爱现身人前。
掌灯时分,赵高捧出白日拿回的木盒搁在案上。赵父捏出一块,就着昏暗的灯膏光线,细细打量。
“这物为白蜡虫所产,遇火则融。用线作芯,制出的物什,名唤蜡烛,其光亮远胜灯膏。”
动物脂肪做的灯膏,算是半个奢侈用品,而且气味难嗅,光照范围狭小,哪有蜡烛好用!
赵父捻下小块,凑近艳橘火光的灯膏中央,果真如她所言,一触即融。
“善,”赵父抚须喟叹,“蜡烛可成,或是你之幸事。”
“阿翁是已探得墨家弟子消息?”
赵高好奇问道。能结识墨家的能工巧匠,对她接下来的计划大有裨益。
“否,”赵父幽幽道,“是位习剑的侠客,此人剑艺精妙。你兄弟二人若学得一二,当毕生受益。”
她恍然大悟,原来她在纠结虚无缥缈的墨家秘术时,赵父实际出发,一心为她与赵成谋出路。
秦国男子人人皆兵,后期连女子也会披甲上阵。在这里,除非你的口舌有翻云覆雨之能,有足够的底气打败这个时代的智者,否则还不如老老实实寻个其它出路。
灯膏火苗摇摇欲灭,赵父摆手,道:“歇罢,且等你制蜡成功。”
赵高离坐拱手,“唯。”
不日后,赵高晨起,在前院墙边压腿拉筋,舒展筋骨。秦人下身这时穿的可是开裆裤,稍不注意,裙下生风,抑或动作幅度加大,无异于大型鸟奔现场。
她暗地里将两条裈和胫衣重新缝制,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活动四肢。
天空霞光潋滟,朝露清透怡人,庭院静谧。沁人秋风挟着凉气,吹散脊背的层层热汗。
赵高顺着记忆,复习了散打套路。腿上绑好沙袋,开始围绕墙根跑步。两千米下来,气息不见紊乱,微喘片刻,再次提步小跑。
“伯兄!”
赵成顶着凌乱的头发冲过来,裹在脑后的黑巾斜歪耷拉着,面挂喜色。
“今乃建日,可以猎!”
本地人用《日书》测吉凶,比现代人信老皇历有过之而无不及,算是赵成的行动指引录。
建日?她拧眉换算。
赵成取下黑巾,随意搭在肩上。形似女子的凤眼,双眸闪闪,若流烟飞雾,俏皮模样尽显得意。
“伯兄,建,十二直之首也,大吉!”
赵成对这位背的下商君制定的各项律令,独独记不住支配衣食住行的《日书》的聪慧伯兄,素来爱捉弄一二。
既,可以猎。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回屋洗漱。利落的备好面饼和鱼醢,笄刀别在腰侧,拿上绳索,准备出发。
第2章 捡了个贵族哑女
咸阳城作为秦国国都,往北有九嵕山弧形围抱,西北方清澈的泾水淌向东南,汇入南面浑浊的渭水,呈现泾渭分明的奇景。
绝佳地势为咸阳拱起了一座天然屏障。地形之利更让秦国历代君王自信到不筑城廓,城内外仅靠南面渭水之上的长桥通行。
赵成领她去的,便是北面的九嵕山。
九嵕山冈峰横截,山峦起伏有致,高耸的山峰冲破云霄。一路走来,丹藤翠蔓随处可见。色泽莹润的石头,嵌在溪流石缝中,光线穿透叶隙撒入水面,夺目闪耀。蛰虫躲在灌木下悠闲弹跳,禽鸟走兽的残影似乎未全然消散。
赵成手法老道的摸到前人设好的伏坑,专捡现成的灰兔和野鸡。
赵高在后面,负责拎-捆成串的猎物。
群山叠嶂,人在其中渺小如砂砾。凶猛的老虎野猪、吐着信子的毒蛇,比后世常见,随时有可能出现。
她手提猎物跟着赵成,眼观四周,谨防有什么野生动物侵袭。
“嘘。”
开道的赵成忽而停下,警惕巡视一圈。
天朗气清,朔风和畅,苍苍丛林,只听得鸟儿的啼叫声,树叶摩挲的簌簌声,飞虫振翅的震颤声。
“走。”赵成忽的展眉含笑,冲左侧示意。看着是被什么新奇事物吸引了。
他举着木杖撇开两侧探出的枝丫,步伐稳健,半丝不受坎坷山路的阻碍。二人忙活一上午,衣襟被露水浸透,叶片盛放的水珠迸溅在脸上,一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水。
半晌,赵成顿足,视线痴痴凝向前方。赵高踮脚,越过他肩头望去。
前方百米葱郁粗壮的槐树后,露着半截马身。那马臀上的尾巴一甩一甩,缓缓悠荡,步伐优雅。仔细探视,马身泛着蜜色,肌肉健壮紧实,流畅的线条勾勒出半个身体。发现有陌生人靠近,被遮挡的马头机警的喷出鼻息。
乃是豪门勋贵都少有的良驹!
赵高环视一周,无其他身影。她鼻尖微动,深吸一口气,隐约嗅到些许腥味。
血?
赵成似乎也闻到了,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抬起手中的刀具护在胸前。
看看去?赵成无声对她使了个眼神,满脸跃跃欲试。
距离由远及近,血腥气愈发浓烈。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朱砂染经织锦履,大步迈到槐树后方,方得见树下全貌。
地上斜卧着位女童,脸庞稚嫩,瓷肌玉骨,发髻散落,贴在饱满的两腮边沿。身上的纬花窄带锦衣,凌乱非常,血渍染了大片,早已干涸发暗。
赵高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然十分微弱。
“阿弟,”赵高扯扯怔愣的赵成,“先去采些止血的草药来。”
“喏。”赵成应声,离去前若有所思瞥她一眼。
赵高小心拨动她的锦衣,印迹渗湿最狠的位置,却没检查到任何破损。
显然,这不是她的血。
为保险起见,赵高撩开女子的衣摆,见她中衣上果然仅有外裙沁下来的浅色血印。她双眉紧缩,余光瞟到垂落在地上的玉璧。
须臾,她纤细的三指指腹便搭住女子的腕上脉搏。
上一辈子,她的奶奶是杏林高手,高中时当兴趣了解过,经验浅薄,不敢胡乱吹嘘。此时情况特殊,荒郊野岭不说,她若与赵成带着显眼良驹,驮着满身血污的女子。这大摇大摆的一路回到城内,不出一刻,他们三人就会被捞去官府。
她收回手指,初步判断女子的情形有些像是疲劳脱水导致的昏迷。
“伯兄。”
身后,赵成猛地窜出来,寻来了一把止血的草药,和装水的竹筒。
“拿水。”
竹筒触及女子檀口,昏迷中的身体似有所感,主动将水吞咽。
赵成见状,大呼一口气。
能有身体反应,说明没想象中那么糟糕。
反正一时半会走走不了,索性原地休息。二人拿出面饼和鱼醢分食,赵高捡了些干柴燃起火堆,就着竹筒和着鱼醢煮汤,给女子喂食。
赵成对良驹爱不释手,掰了面饼去逗弄。惹得马儿不屑喷气,扭来扭去,傲娇的不肯正眼看他。
“咳,咳。”一直晕沉沉的女子兀自闷声轻咳,清醒过来。湿漉漉的眼睛迷茫张望,像只无辜迷失在林间的小鹿。
“醒了!”
赵成一叫,吸引了女子注意。她骤然看到身边陌生的两位身形修长,裹着黑巾的男子,霎时面露骇色,瞳孔蓦地放大。
“淑女莫怕!”赵高一把拉住赵成,柔下声音解释一番。
女子听完,没了初始的惊恐,僵硬的表情仍是透着对二人的防范。
赵成悻悻后退,冷嗤一声。若不是良驹引路,谁也不会发现她。他对贵女素来敬而远之。
女子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眉宇间掺杂疲惫之态。
赵高心想,贵女娇柔,遭逢劫难对陌生人抱有防范,再合理不过。她欠身,扯着赵成重回原位,朗声道:
“待淑女无愚后,我二人便走。这里有些吃食,尚能果腹。”
面饼和鱼醢特地为她匀出一份,赵高推至女子的脚边。
女子扶着树干坐起,她浑身酸疼,手脚瘫软乏力,腹中空空。较之这两位未趁机劫掠,反施以援手的磊落行为。她的防备,倒显小气。霎时红晕飞颊,顿感羞赧。
女子向二人行过谢礼,拿起冷掉的面饼,小口进食。腹内压实,恢复了些体力。她环顾四周,眼底闪过一丝锋芒。略加思索,觑着那头正在商讨的两人,手撑着树干爬起身。缓走到二人面前,取出藏于袖中的事物递于赵高。
赵高抬眼,眼前布满细小划痕的白净小手上,躺着一根竹简。
这是她的传。
“玉姜?”
女子点点头,指指赵高,又指着自己的嘴部,手指尖划了个圆圈。她秀眉轻拧,眼眸中满是哀求。
“你想和我们一起?”赵成疑惑问道。
玉姜再次点头,仓皇的将目光徘徊在二人之间,神情恳切。
传里写这女子名唤玉姜,陇西郡人,十三岁。
陇西?赵高不语,暗自沉吟半晌。
赵成揽着赵高稍离的远了些,悄声道:“伯兄,她似乎患有哑疾。”
一个落单的哑女,年纪尚幼,貌美柔弱,而且还有某不可明说的祸事。有心之人起点腌渍心思,用些手段得到她,几乎是轻而易举可以办到的事。
两人心下松动,决定暂时先收留她。
玉姜蹲在溪水边,草草搓洗染血的锦衣。暗赤的颜色洇进溪水,丝丝缕缕晕开,随溪水漂流而下。
血腥味有所减淡,浸湿的锦衣粗粗卷成一团,玉姜抱在怀中。赵高托住她上马,牵着缰绳跟在赵成身后。
赵成对良驹的渴求溢于言表,连连回头抚摸马儿的鬃毛,口中啧啧称奇。最后硬是接过牵马的活计,才肯老实走路。
磕磕绊绊的一路慢行,甫一出山林,赵高瞳孔微缩,呼吸一窒,敏锐察觉到那种不可言说的窥视之感,重新呼啸而来。
脚下已是视野开阔路面平整的官道,两旁树木参天,俱是合抱的杨树,松柏等,树冠连片成海,密密匝匝的,一眼望不到头。繁密的树干底下,灌木杂草足有一人之高,此间处处皆可藏人。
赵高掩下慌乱,面色如常的在前带路,脚步不敢有任何滞留。而在她和赵成都未注意的后方,端坐在马背上的玉姜,此时神色难辨。
她紧紧拽着绳索,怀抱锦衣,手掌太过用力使之骨结发白。潸然阴郁的脸上,再无一丝软弱娇怜之态。
玉姜将视线投向空茫的苍穹,眼底划过一抹无望的恨意。
......
天幕渐暗,浮光星辰隐隐闪现。栎阳宫内,寺人依次点燃殿内各处的十三盏铜连枝灯。透饰雕花托着灯焰,映衬壁柱壁带的金釭纹饰返照出满室万种华光。
油灯中香膏遇热,缓缓升腾起的馥郁沉香,附于层层幔帐。倏尔,殿门敞开,清风灌入,幔纱微微浮动,香气四溢。
暗影掠过,一窄袖褐衣,腰系一柄青铜短剑的高壮男子,已静默隐在暗处。
宮婢们脚步轻盈,有序撤掉内屋用后的汤盆,手端漆盘依次退出。众人垂首趋步,目不斜视,谁也没注意到随风而入的男子。
“先生来了?”彩绘木屏后,传出一道舒朗的少年声。
听到少年出声问询,男子径直上前,拱手道,“小人来迟,公子勿怪。”
不一会儿,自屏后走出位华服少年,面容清贵俊美,只是那眸深似寒潭,一眼望不到底。他虚扶一把,“先生何须这般客气。”
男子唤薄夷,其父是战后刑徒,按律他在成年后必然逃不掉刑徒的低贱命运。偶然得公子政青眼相看,收为重用,一身技艺得以施展。他身份卑贱,公子尊一声“先生”是大大抬高了他。
“小人今日大意,赵高似乎有所察觉。”薄夷沉声道。
赵政负手在后,蹙眉道,“赵高其人心性狡诈,先生被发现不过早晚,不必太过自责。”
薄夷面露迟疑,一时捏不准公子口中的赵高是否真是心性狡诈之辈。他观察半月,除了她时不时有些怪异举动外,看上去,就是位长相阴柔,谦和有礼的少年郎。
并且赵高此人颇有些工匠的探索意志,他蛰伏赵家时见到的照明灯膏,洁牙的物什,磨面的石磨,田垄上的奇特铁具等等,就是这偌大的咸阳城也是没有的。
想到另一事,他忙回道,“赵平已中计,若是无意外,赵高兄弟二人五日后,便会前来求师学剑。”
“甚好,”虽是赞声,赵政却无半点喜色,他勾起薄唇,“先生贴身观察赵高,模仿其举止言行,更能得其神韵。”
薄夷对着公子命自己模仿赵高之行为,颇为不解。他和赵高身形不一,面容不一,并非最好的模仿者。
若是能请动王城深处的谍者,说不定。头顶遭冷光凝视,他蓦地清醒,下巴微收。
“可要小人劝其投入公子幕下?”
公子归秦尚短,羽翼不丰,在王城内处处受到掣肘,正是用人之时。
赵政想到大病初愈时,如鸿蒙初开。混混沌沌之际,他满带不甘在虚空游荡,闻赵高与李斯二人共商篡诏奸计,恨不能化作惊雷紫电劈开这些祸我家国的奸人。
天地陡转,时光回溯,一切重新来过,他势必要将此间乱臣竖子一一斩杀,为大秦后世扫除业障。
思及此,赵政周身寒气迫人,神情凛冽若睥睨万物。若谁瞧了,都不会敢轻慢这王城里皆以为的弱势公子。
薄夷被这气势镇压的隐隐不敢抬头,后颈徐徐冒汗。
“不必,”赵政摆手,眸带幽光,胸中早有策略,“赵高素来精于揣摩人心,先生只需做个真正的侠客,勿生它念。”
那股背上的威压终于散去,薄夷余光觑向赵政,道,“唯,小人谨记。”
第3章 齐雅之死
几日下来,玉姜比她预料的更为坚韧,纵然仍旧沉浸在痛失亲人的悲恸中,可也没有一蹶不振,多亏性子活泼的齐雅日日来陪她。
转眼到赵父休沐日,也是他们拜师之时。她和赵成备好了肉干以作束脩,本想加上几根蜡烛当见面礼。不过现代人思维里,送蜡烛总归有些不详之意,遂作罢。
还是日后熟识了再说。
那位侠客所在的里巷偏僻难寻,赵父携子提前登门,尊侠客定下的规矩,留两人在院中等候,便去赴老友之约。
赵高环视周围,侠客居所简洁,连家家必养的鸡和猪都不曾有。左右邻舍稍微热闹些许,就能掩盖住这一方宁静。
赵成眼珠一转,拿肘戳她,好奇道,“伯兄,你与玉姜和齐雅,这几日讲的是什么典故,连阿翁也未曾听过?”
“此乃一位游士所创,叫《西游记》。”为了玉姜调节心情,她给两位小姑娘讲了好几日《西游记》。文字力量可以突破时空,人人都爱这样的千奇百怪的神话故事。
只需稍稍把某些情节加以改动,让这个时代的听众更好理解。
比如后世普罗大众皆知的佛教,最早也是东汉永平年间才传入中原。她开讲前,还为两位小姑娘科普了些佛教知识。
“我有几问,还请伯兄解疑。先说这孙悟空,他本事高强,为何次次受妖魔的宝物钳制?再有,唐僧为何明知孙悟空的本事,怎屡屡不信高徒,反倒偏听旁人?他那佛门既广受敬爱,求经又是长途跋涉,路途险峻,寡君怎不派司马领兵护行......”
话题一旦打开,犹如开闸放水,势不可挡。
赵高拍拍他略高一寸的肩头,“阿弟,故事尚未讲完,我如今告诉你了,算是剧透。”
“剧透?”赵成满是不解的望着她。
赵高张口待解释,眼角睨到院门处有一高大健实,半脸短髭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便抱臂站在那儿。他腰系铜剑,面无悲喜如同一尊无甚感情的石像。
“先生!”
薄夷走到院中,“东西放在檐下,随我来,”他言简意赅,指着绿荫下的空地,继续道,“拿根木枝,仔细看。”
话音刚落,他顷刻拔剑蹬地,整个人恍若蛟龙穿梭游.行,身形轻盈,剑尖锋芒有力破开空气,叮声一响。
那武姿一招一式简洁干净,每一次利落出剑,都仿佛沉闷灰暗的黑夜,划出的雷电。
赵高还沉浸在薄夷精妙的剑术演示里,对方一个旋身,稳稳落地。
“你二人,谁先来?”薄夷表情不变。
?
?
二脸懵逼。
“你?”他冲着赵成抬抬下巴。
赵成猝不及防被点名,拱手道,“弟子。”
薄夷伸手制止,“你二人现下非我弟子。”
赵成硬着头皮出列,他举着树枝,按残存的记忆以树枝为剑,挥舞起来。少年皱眉,努力回想所见的招式,脚下逐渐生乱。
薄夷不置一词。
轮到赵高,她静下心。人的大脑有时很顽皮,会自动补上记忆空缺的部分。她无法肯定是否记住了全部招式,也不确定记住的是否正确。唯有拼出全力,尽量让剑招流畅。
古典舞里有剑舞一项,外加练习散打的爆发力,赵高就此得宜。动作如行云流水,柔韧兼备,美不胜收。
收招站立,薄夷摇头对着她吐出两字,“花哨,”接着面向赵成,“眼中无物。”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拱手道,“弟子请师父赐教。”这是拜上师父了。
薄夷习剑力求实用,出招狠准,直击要害。但赵高二人基础尚缺,步伐虚浮,臂力和腿力皆过于软绵。一切得从头开始,屯实根基,方能竖万丈高墙。
她既有心拜师,先生自然要,好好的,教教她。
公子政的嘱托言犹在耳,薄夷还记得公子说这话时阴鸷的眼神,好似即刻就要将赵高生吞活剥。
树荫下,薄夷斜靠着树干,目不斜视的守着扎马步扎到双腿颤栗的新弟子。
他抬眼觑了眼日头,残阳西斜,洒下一路艳橘色琉璃般透明的光线。
赵高汗湿满头,狠命咬牙坚持,手臂环抱着的石块渐渐下滑,又被她鼓气托起,骨子里似乎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赵成同样热汗涔涔,太阳穴青筋暴涨,大臂不可见的隐隐抖索。硬是憋着胸腔的一口气,不使自己跪下来。
细眼瞧着,赵家兄弟并无相似处。也就这吃苦硬咬牙的拼劲,贴合了几分。
薄夷让开身子,闷声道,“你二人可歇了。”
“呼------”
两人一齐送掉石块,全身泄力的撑着膝盖踉跄几步,喘息声粗如蛮牛,汗珠一颗颗滚到地面。
赵高只觉得自己控制不了颤抖的肌肉,大腿手臂,哪一样都不是自己的了。偷懒是不可能的,薄夷眼光犀利,但凡中途哪里有松懈,石头子儿二话不说便击中哪里。击中的地方酸麻痛胀,滋味并不好受。
薄夷神色寻常,反身走往屋内,“回去罢,你二人明日平旦再来。”
平旦?
赵高闷头一击,凌晨三点?她失笑挺直后背,他们这位师父还真是人狠话不多。忽的双肩微沉,赵成炙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
“伯兄,借你一用。”
赵成高她几寸,身体比牛还壮实。突然压下来,赵高险些摔倒。
薄夷房门紧闭,二人隔着门拜别师父,互相搀扶向外走。
返回时的路途如有万尺之远,好不容易挪到了当柳里里门,一团绯色的影子冲上来,一把抓住赵高。
玉姜惊慌失措盯着她,手上比划的动作复杂又急速。
“玉姜,你慢些来,”赵高握住她的肩头,“可是我阿翁有事?”
玉姜连连摆头。
“非你家中生事,”一道嘶哑沉闷的男声传来,赵高别开视线,看到里监门紧随其后,“今日下市,泾里齐之雅遭人毒杀。”
......
齐雅死相凄惨。尸身遍布青紫,倒地时或已伴有剧烈呕吐腹泻,半个身子都栽在一滩泄物里。泄物中没消化的香瓜籽和韭菜,尤为刺眼。
前来调查的令史田盛驻足门前,紧锁着眉头,指挥牢隶臣帮着翻弄尸身。屋里散着股霉味儿,混合泄物的腥臭酸腐味,搅弄的胃里汁水翻腾。他避开泄物,蹲至尸身边。
不久前他还是试为吏,平日跟着狱史们往诊,见过凶杀案。多是绞杀,撞击等死因。毒杀几乎未见过一例,只从《封诊式》看过些。眼下,他刚转为令史,便碰到这样的毒杀案,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院子外看热闹的同里里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三三两两凑着脑袋往里探。屋里的气味飘散出来,纷纷掩住口鼻。
隔壁的老丈望见院子里,里典左侧痛哭至晕厥的齐母,连连惋惜叹气。不过半日未见,却已是生死相隔。
尸身是他发现的。他正在院内舂米,忽听得隔壁一阵混乱的摔打声,他赶忙放下杵具,匆匆赶来,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时,守门的牢隶臣忽的身子一偏,让出空位,从里走出来一位削瘦男子。
田盛简牍上的爰书,清晰细致的记录了屋内陈设和尸身情况。至于是何种毒物,还需回去后查验一番。他扫向人群,低声对身后的牢隶臣道,“你们去问里人,今日有何异常发生。”
吩咐完,他对隔壁老丈道,“还请丈人能将发现尸身时的情形,与我细说。”
老丈说一句,田盛写一句。遇到模糊无法确定的地方,田盛再反复问询。
突然,院内传来骚动。昏厥的齐母醒来,竟状若疯癫,哈哈大笑起来。她一把推开里典,冲进里屋,蹦跳着围绕齐雅的尸身打圈。
守门的牢隶臣迅速钳制她的双臂,押到院中。赵母被反剪双手,突然眼皮一翻,口吐白沫,整个人直直坠地,四肢抽搐不止。
人群中登时有人大呼,“刺鬼!刺鬼!是刺鬼作乱!”
“快,快,快请巫降鬼!”
牢隶臣一听,顿时面露骇色,纷纷退出几尺开外。
田盛心下大震,左臂猛地一痛,有个少年撞过他的身子,往里奔去。
那少年三两步跑到鬼附身的赵母身边,出手将赵母的头偏向一侧,稍许解开衣带。再跑到内室,取了件深衣叠在她脑后。少年左右看看,心下一横,趁赵母口舌松动,立即塞了块绢布进去,压住她的舌头。
一切作罢,少年目不转睛守着赵母,好似天地间任何事物都在她身心之外。
“那人竟不怕刺鬼?!”
“齐之雅定也是刺鬼所害!”
“没错!”
“恳请令史为泾里请巫驱鬼!”
“恳请令史为泾里请巫驱鬼!”
“恳请令史为泾里请巫驱鬼!”
......
田盛面色一正,神情威严,厉声道,“真相为何,尚未查出,再有造谣滋事者,必罚二甲!”
他本就生的面黑粗狂,这下沉脸训诫众人,比那刺鬼还要怖上几分,吓的人群立时不敢再度喧哗。令史可判刑罚,泾里多是商贾,罚二甲虽不多,但谁能保证不会被连坐加重。皆闪避开视线,去看院内。
田盛来到少年后方,不出多时,眼见赵母的抽搐逐渐缓慢,慢慢归于平静,四肢也一齐软下来。
少年逐一检查她的鼻息和眼瞳,观其无其它异状,长舒一口气。她欠身对田盛拱手道,“小人赵高,一时救人心切,冲撞令史,还请令史恕罪。”
“无碍,”田盛的心思都在她救人上,“齐氏如何?”
“回令史,齐氏症状是因痛失孺子,情绪失控所致,并非刺鬼附身。”齐母受到惊吓,意识丧失,引发症状性癫痫。她为齐雅之死而来,没想到误打误撞,救了齐母。
“你是私巫?”田盛看她举止有度,衣裳齐整洁净,长相清隽。还会诊治病患,不像风餐露宿的游巫,倒像是贵人门下的私巫。
“否。”
“令史!”门外去询问里人的牢隶臣回来了。
田盛意味深长盯她一眼,不避讳的问牢隶臣可探得些什么消息。
牢隶臣说,齐雅日中回到泾里,途中无异状,里监门今日并没有放入任何一个陌生人进入。
赵高听完,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周。里面瓦罐铜器打落一地,结合在院外老丈的叙述,应当是齐雅毒发后,忍受不了疼痛挥落下的。
她睨了一眼,趁田盛与牢隶臣交流间隙,偷溜到齐雅方向。
这花一般美好的女孩,还没来得及享受生命的灿烂,便猝然凋谢。死的也是不明不白,齐母以后该如何度日。
感伤也只是片刻,赵高努力记下齐雅中毒特征。
玉姜告诉她,齐雅今日去赵家送了些果蔬,坐了一会便走。走时,和寻常无异,半路回家遇到了什么,暂时无法获知。
再说这里巷看似封闭,但若身形灵敏,□□也能爬进来。操作可能会稍微有些困难,还得躲过众人。进屋投毒可能性不是没有。
激.情杀人?有预谋?
当务之急,应是弄清齐雅到底中了什么毒,又是什么人可以轻易接触到这种毒药。而那人到底因何种缘由,需得大费周章的毒杀一个弱女?
田盛回头看她面带肃然,对这少年不免多了几分探究。
官府办凶杀案独有一套流程,赵高不好多问。目送令史等人抬走尸身,她与几位阿母帮着收拾了凌乱的屋内。齐母心如刀割悲恸难掩,醒来后半张脸伏在寝衣上啜泣不止。
有位稍圆润的阿母自愿留下陪齐母一日,大伙对赵高的身份似乎有所忌惮,不敢与她多说话。
赵高只好先行离开。
赵成嘴里叼了根枯草,半靠在自家门外檐下。双腿微曲,头枕手臂,失神的仰望夜空。
“伯兄,你说,会是何人所为?”
赵高沉吟思索,拢手,问他,“你上次同我说,大蠹商曲照府中何物最盛?”
赵成咬折枯草,捻掉半根,“金?书简?”说完,他很快反应过来,倏地一下挺直背脊,“书简!”
“阿弟,”赵高见他已然明白自己的意思,拢拢衣袖,道,“咱们得去找这位大蠹商谈笔交易。”
“咚。”身后一阵重物落地声,两人侧目,一颗香瓜从几案上弹跳下来。玉姜面上一红,赶紧放下笄刀躬身去捡。
赵高拾在手中,顺便拿了笄刀,对她道,“我来罢。”
第4章 谍者
上造府近来热闹非凡。
不日前,上造罕图买入一批越国运来的俳优,命其日夜苦练。这些俳优左右臂膀刺有异形纹身,牙齿染得黢黑。其中有两个俳优侏儒行为夸张滑稽,身形柔软,可将身体反折,卷成圆形。在一众倡优里,显得极是扎眼。
罕图捋着花白的胡须,阴郁沉沉赏完最后一幕,神色不耐地挥退众人。睨向一旁靠着朱绘黑漆花几的年轻男子,语气略带愠怒。
“此等拙技,不如楚国倡优声色怡人,”罕图喜爱楚女的婉转娇媚,莹白窈窕。吃不惯崇尚雕题黑齿的越女,“还不如将他们给了公子成蛟,还能换些赏赐。”
年轻男子一双眼清澈如水,唇边浮着一抹若有如无的微笑,黑发如墨,好似乘风而来的仙人。
“俳优不过是君向公子政示好的名头,”男子轻轻一笑,拂过深衣上的玉璧,“而今王后深受宠爱,君上对公子政自然会有所偏重。”
罕图不屑道,“孤儿寡母,根基浅薄,难成大事。”他满怀期待的望着男子,“景淳,你若不直接将人送于公子成峤吧?”
被唤景淳的男子,轻斜他一眼,讥诮道,“怎么,罕图是拿金子在秦国换了爵位,便真以为自己是个秦人了?”
罕图面色转白,讪讪咂嘴,“景淳你出身贵族,自小锦衣玉食,哪里懂我等下等士卒的苦楚。”
他在楚国,拼一辈子,无论在战场立了多大的功劳,贵族仍是贵族,他仍是他。景淳家族显贵,私卒众多,哪怕有覆军杀将之法,但有生之年已享尽荣华,了无遗憾。
他也想啊,若生在楚国贵族,当了将军,打了败仗,引咎自尽他也认。
景淳垂眼轻嗤,“罕图若是对君上不满,何不留书送回楚国?”眼神一冷,径直起身向外,“此话勿再从你口中说出,不然,我可保不了你。”
本末倒置,他们的任务可不是真的替秦国甄选下一任国君。
罕图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抹戾气升腾到脸上。
景淳绕过回廊,拐进后院,守在后门的隶臣拱手,示意屋内,“先生,那女子又来了。”
景淳颔首,眉间微蹙。他进去推开门,房内站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
“玉姜。”
女子回首,小步快走至他面前,欣喜的抓住他的衣角,“景淳。”
“上次与你说过,无事切莫再来,”此时景淳周身不再有任何温润之色,“我让人送你回去。”
“我不走,”玉姜兀的呼断他,盯着他的眼睛,“景淳,你根本就没有叛逃,对不对?你是不是,”问声渐小,“是不是,做了楚国的谍者?”
她是宗门长女,本该为家主祠,终身不嫁。坐着“巫儿”的高位,一生无法尝到男女情爱滋味。上天偏将他送到眼前,一步错,步步错。
景淳皱紧眉头,浑然泛出一股森郁之气,他冷声道,“玉姜,上一个知晓这秘密的秦女,已经死了。”
玉姜恍神,立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摆摆头,“齐,齐雅?是你命人毒死了齐雅?”
那日玉姜随齐雅自贾市回,陡然见到景淳。只是借拾物,暗里上前攀住他的衣袖,多余的眼神也未露出一个。景淳竟小心谨慎到如斯地步,有一丝怀疑,也要想方设法铲除!
景淳慢慢靠近她,“玉姜,既然你知晓了我的秘密,那么,便在我这里,做个真正的哑女罢。”
......
“玉姜敢拜问先生毋恙也?兄毋恙也?玉姜幸得兄救,辟席再拜。毋惊,今寻得至亲,将离咸阳归陇西。不及拜别,敬物以谢。敢谒之。”
赵高放下手中的简牍,几案上是封缄的菅草绳子、封泥,夹住这封信简的两块柳木片。她侧身,手边是玉姜着人送来的粮食和布匹。
玉姜走了,行李和骏马还是上造府派的隶臣妾收拾的。
虽然遗憾,但早晚会有这一天,两人对此还算能接受。她寻到亲人离开,大家连送别都来不及。将屋内的粮食和布匹归拢好,赵成迫不及待的坐等她抱着一个布袋出来。
赵高解开布袋,露出里头几卷略显粗糙的白纸。
作为穿越人士,怎能错过纸这样的万能神物。赵高起初天真以为自己能够靠纸大发横财,却发现想要大批量制作纸张,场地必不可少。
而赵母身份特殊,其所住居所受官府严格限制,只允许有半顷半宅。再者赵父的工资是以年为单位发放的,根本受不住她购入大部分原料。
无论是蜡烛、铁具,还是这几卷白纸,于她而言,更像是试验品。她需要这个时代成功制成这些事物的数据。
现在契机来了。
赵成谨慎的剥开布袋,轻抚着白净的纸张,他抬起头,问道,“伯兄,还有笔呢?”
赵高挠挠鼻尖,蒙恬将军,对不住了,先你一步改了毛笔。
先秦时期,早有毛笔存在,不过吸水性能不好,容易断墨。赵高利用后世之法,改良毛笔,从型号和种类上进行区别,兔豪和狼豪各制了几支。
赵高摊开纸张,纸张尺寸不大,薄厚也不尽相同,这是不算成功的那批纸料。她卷出几张,轻笑道,“阿弟,不急,曲照的生意哪有这样好做?”
商人逐利,还是大蠹商曲照,总得先探探底呀!
曲照接过隶妾呈上的一舟醴酒,酒液色黄,入口甜美。守在一旁的田冲观他品酒后欲言又止,忙道,“醴酒饮多不易醉,最是适合女子。”
曲照膝下有一女,甚为宠爱,近日吵闹着要饮酒。他身为亲父,素来有求必应,饮酒不过小事耳。
“可,晚些送半觯醴酒过去,”曲照交待完这事,便问道,“上造府送来的女子现如何?”
想起那日见到的娇艳女子,田仲腹下微热,面上却无甚异常,“初时不理人,现下极为乖戾。”
说着话,二人提步往后院深处走。
愈往里,周围愈是冷寂。地上的石板净是惨绿的青苔,隐隐绰绰的草丛在墙角背阴处,支棱着尖儿,热闹繁杂。落叶零零散散铺了满地,瞧着似许久没来过人,已然荒弃。
经过拐角,房门“吱呀”一声,出来位妙龄女子。她稍偏头,露出脖颈处巴掌大的青色瘢痕,猛地一看,着实吓人。
“阿楥。”田冲先一步叫住她。
田楥见到来人,随即将门敞开,连忙让开路,垂首道,“主人。”
曲照踏入屋内,空无一物的方寸小屋,唯有伏在草席之上身无一物的细瘦女子,看着和他家的女子一般大小。她双臂互抱,蜷着身子,丝绢般的浓发披散着,半掩着她莹白的面颊。
听见有人进来,她恹恹抬眼,唇上冷的发紫,却没有出声呼救。看向曲照时,甚至有片刻的茫然。
田冲乍然一瞅,下腹处那股子热劲登时灌入铁杵。他稍稍躬身,双手矫饰般的盖住身下。
曲照眉头一皱,目光和看案几,看酒樽没什么两样,他道,“反应如此迟缓,送于贵人后,如何能好生服侍?”
田楥微赧,而后道,“主人放心,离盛宴还有一月。婢子只需半月,便可完成调.教。”
听到她信誓旦旦这样肯定,曲照纵使看不惯这些下作手段,可也无法多加斥责。
田楥出身大有来头,她说半月,绝不会拖到一月。
当年管仲为增税收,辟地建闾,收纳七百余女子为军中将士纾解泄.欲。不仅如此,各国不羁游士对此也是推崇备至,在女闾内流连忘返,逡巡不出。更有人戏言,齐国七万雄兵不如七百妓.女。
这些女子,出身各国,吴越、西戎、北地应有尽有。管仲为海纳众女,费尽手段。不乏战俘和寡妇,其中不从者,有专人按册调.教,甚至有了女谍者。
此调.教秘术,意在将枯燥无趣,躁动反抗的女子,调.教成体态婀娜,娇莺婉转,御术了得的物件。男子沾身后,大多魂失精.泄,令人回味无穷。
只是管仲之后,女闾为其它诸侯国所不屑,虽有模仿者,但皆逐渐消寂。
田楥族中,便以秘术传承为生。
地上这女子送来时,又哑又疯,手上连握箸之力也无,还奢望能从这里逃出去。绝食几日,田楥不知如何劝服了她,倒听话起来。
离开小屋,曲照问道,“上造说那女子如何称呼?”
“玉姜,”田冲应声道,“上造说,若有需要,改个称呼也可。”
曲照正待答话,一隶臣绕过栏杆拱手道,“主人,府外有一小童,说是,”他顿了顿,“说是要和主人谈笔生意。”
“小童?”
“小童让小人将此物交于主人,”隶臣双手奉上手上的事物,“她说,她这一秘法,可将十万书简只用一车装载。”
曲照捏着那洁白轻薄的几张事物,继而整张打开,前后打量,“还有其它?”
“无。”
田冲和他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困惑。
“十万书简,用这个,”田冲指着这似布非布,似帛非帛的物什,“仅一车拉载?”他满是怀疑。
第5章 交换
赵成站在高宅外,略为不安,隐隐还有些激动,仿佛齐雅之死的真凶已近在眼前,他忍不住来回踱着步子。回头看到赵高若无其事的等在那儿,忽然心安了不少。
伯兄做事,还是有几分稳靠的。
赵高神游天外,曲照一介商贾,听说,其货通七国,钱财无数,秦国的高额赋税也没让他放弃经商。
若不是偶然听赵父说漏了嘴,她还真不知这位有钱人的最大的喜好是收集书简。
不多时,禀报的隶臣返回,请两人府内一叙。
曲照甫一见人,稍有惊异。这二人身形高挑,步伐轻盈,面相清隽怡人。小小年纪,倒是自有一番气度。
“二位小兄弟说有秘法,可用此物将十万书简一车拉载?”他将白纸往外推了推。
赵高挺身,拱手,“还需借君的笔和砚板一用。”
曲照招手,隶妾端来笔和砚板搁在赵高面前。赵高取过白纸,在砚板上捣碎了墨色颜料,笔下蘸水取色。伏案在纸上先写下一个“秦”字,然后是韩、赵、魏、燕、楚、齐。
田冲看得是啧啧称奇,按捺不住惊叹,差些呼出声来。
“此物为纸,携带方便,”她将纸稍稍折叠,“制成这般大小,十万书简不过几万张。若装订成册,放入箱笼,一车足矣。”
曲照身子前倾,视线盯着她手中的纸,半晌,轻笑道,“既如此,小兄弟为何将此秘法告知于我,你有何所求?”
赵高笑盈盈望着他,“此法是我偶然获得,在我手中实乃明珠蒙尘。知君爱书,是想拿此法和君置换一样东西。”
“何物?”
“君所有藏书的翻阅权,无时限制约。”赵高说完,大方跪坐在那儿,等着他的答案。
造纸术,还只是其中一种,对赵高而言,和曲照的藏书的翻阅权比起来,表面上曲照占了大便宜。可实际上,她绝对没吃亏。
秦国将“传道受业”贯彻到国家每一处。
端看各地设立的学室,相当于正统的公务员定点培训学校,拿的是高级职位的直通车车票。
再看官府名下,那些官营工坊。已经明白做到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不论男女,只要不是偷懒耍滑之辈,混口饭吃,轻而易举。
赵高不过十一二岁,成年尚早。她迫切想要了解更多的关于这个时代的地理面貌,和物产资源,一点也不急着利用现代知识发光发热。
先秦距现代,时隔千年,留下的记录残缺不全,有些还是靠各大历史专家推演出来的。她起先两眼抓瞎的一通摸索,已知和现有出现偏差,有时会绕上许多弯路,浪费很多时间。
有了书就不一样了,她和赵成有足够的时间增加眼识。至于,成年后拉去服役。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进入学室期间免徭役戍役。学成后,考核通过,那就去官府谋职吧!
打仗当将军?不考虑,人命非儿戏。连网络游戏都是菜鸡的她,真没自信去战场挣爵位。
曲照抚须想了想,忽的问道,“小兄弟何呼?”
赵高眉心一跳,这便是肯了?
“赵高,这是家弟,赵成,”她拿出造纸的说明书递过去,“请君过目。”
“哈哈,”曲照捋须笑道,“小兄弟后生可畏,这门生意,是我占了大便宜!”
有了造纸术,印刷问题早晚得来。曲照老先生,您老且等着吧!
赵高还是小看了曲照,纵使书简宝贵,翻阅也是双方都认同的交换。但他仍豪气的遣人端来了2000钱,塞给二人。
二人离开时,秋风习习,赵成一个激灵,道,“伯兄,咱们岂不是亏了?”
赵高掂着钱袋,“这几年你就吃点亏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无长技自保,那可是伸着脑袋给别人削。
......
曲照的藏书阁是座两层小楼,底层中为土台,二层为木构,回廊挑出平台伸向屋檐。云山纹的半瓦当在屋顶均匀铺开,木柱垂直而下。走近了可以看见每层掘出的污水池,底下是泄水的漏斗,连着陶制的下水管道。
阁内南北通透,空气干爽,适合木简存放,能看出曲照在此花了大量心思。
赵高按照分类首先是看了秦国本土的毒物,记载不多,其中符合齐雅死状特性的毒物寥寥无几。赵成翻了几卷,也是毫无所获。
关于毒物,时代所限,根本少有人去分解提纯,大概率是直接制成汁水或药丸使用。赵高开始把目光放在其它六国上,果然,让她找到了对症的植物。
钩吻。
这名字听起来耳生得紧,赵高一目十行看完植物外形和特性。当下傻眼,这不就是断肠草么?
若服量过多,人在4至7小时内会死于呼吸麻痹。死前呕吐、抽搐、腹泻,这种种外在反应,目前看来与齐雅死状最为接近。
断肠草分布在南方地区,看着写有“楚志”的书简封袋。楚国?她心下微惊。齐雅之死,难道真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想起后来齐母对这事的回忆,似乎也摸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不知官府进度的如何了。
调查戛然而止,这桩无头案如同变成了墙壁上的一抹血色,无比刺目。无时不刻都在提醒赵高这个时代的秦国纵使重视吏法,看重命案,却改变不了当下人命如草芥的事实。
......
练武是一项极度磨炼心性的体育运动。
极度。
赵高今日被批手软脚轻,狠狠加罚了一小时。薄夷许赵成先一步回去,留她在院子里挥舞着木剑巩固招式,势必让她吃透每一次出剑的力度和准头。
练久了,手臂如举千斤铁,发髻散乱,鸦羽长睫末端凝结的水珠,一颗颗往下滚落。她拿手背拭去汗珠,提着灌铅的腿举剑和薄夷对招。
薄夷适当收力以待,窥她这小子脾性里似乎有股子狠厉。越是打压的厉害,越是能激发她反抗的斗志。
稍一恍神,赵高趁机抓住这分毫空隙,不顾姿势是否难看,双腿劈成直线从下刺向他胸口。还要感谢自己没有穿开裆裤下一字马,否则,呵呵留给自己。
薄夷瞬间反应,灌入十倍的力气,硬生生用剑身挡下这一击。
“唔。”
赵高手臂震麻,就地一翻半跪在地上,木剑堪堪被握住,差些儿打落。
“好招。”薄夷赞赏颔首。
他一向话不多,能得句表扬,实在是稀罕难得。
赵高喜不自胜,明日平旦再来也不算什么,她还可以再练五十组。
隔着那层夯实的墙壁,屋内蒯席上的赵政摩挲着指腹,静静听着院中少年发狠奋拼的断喝声。
他恍惚听着,思绪逐渐浮散,吕不韦已为相邦,封文信侯,食邑十万户。李斯也如梦中所见,现在不过还是个郡小吏。来日兵赫一方,助他成就霸业的蒙恬尚在襁褓......
一切按照预知的印迹,顺其延展。
唯有院中的赵高,变数丛生。
火烛,奇异的铁刀,还有细如黄沙的食盐。赵高制出的这些物什,皆脱离了他梦中对赵高的认知。
低垂的眼眸,突然感到眼前划过一片暗影,有人进屋了。
一缕光线斜斜打在刀身上,汇集成一个灼眼的光点。万千尘灰在这缕光线里肆意旋转漂浮,赵政眸中微光流动,呼吸平稳。他静静聆听对方轻巧的脚步声,倒水的哗哗声,细弱的吞咽声,最后是一声餍足的叹息。
“咦?”
目光疑惑的扫过室内,她发现了屋内的人影。
“弟子叨扰先生了!”她声音清亮,十分悦耳。
竖子赵高!
赵政眉心顿时拧紧,眼睑微阖,冷目灼灼。手指蜷缩,在锦衣上抓出了几道褶皱。只闻那声音他都想出去,即刻将此人当场诛杀!
不过一门之隔,木门虚掩,徐徐静默的二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流动着诡异的气息,时光仿若猛地凝滞在此刻。
为何一瞬间,闻到空气里有硝烟味?
突兀升起的念头令赵高感到怅然可笑,许是师父的客人不喜人打扰吧!她连忙拱手致歉,缓步退出。
赵政倏尔抽出手边的铜剑,遽然起身。把住门沿的手,忽的顿住。
不行,他心下千思百转顷刻冷静下来,她还有用,杀不得!
握剑的手力气太甚,手背攥的骨结分明。赵政撇开脸,凌厉的目光,透过木门的缝隙,看赵高的身影随着远去渐渐消失。
薄夷进来时,他已敛住情绪。
“公子,”薄夷诧异的望着手执铜剑的赵政,随即,低首道,“赵高二人近日,似乎在查泾里毒杀一事,此案死因蹊跷,官府中也是暂无头绪。”
薄夷每隔几日会向赵政禀报关于赵高的情报,齐雅之死是赵高兄弟背地里谈论最多的。泾里几乎每个人都被叫回去问过话,私下传言不一。
赵政听他简单讲完齐雅一案,想到这点上,赵高还是未变,只是目前还没有日后精通狱法。
“先生,”赵政不去管她查不查案的事,“麃公今日可在府内?”
薄夷道,“昨夜麃公从军营回府后,一直未见外出。”
“甚好,”赵政勾起薄唇,“走,先生随我一道去拜访。”
“唯。”
麃公在他继位后,和蒙骜、王齮一齐同为将军,率兵攻占攻入荆襄夹道咽喉处,一举夺得卷城这方重要据点,掐断楚国北进中原的脉络。
但麃公身患痼疾,经常感到骨中刺痛。攻占卷城后不过两年,邪气入体,眼歪口斜,常日里嘴挂涎水,无法言语动弹。一代猛将落得如此结局,实乃秦国之憾!
赵政为今之计,便是要提前结识麃公,请巫者为其抑制那散失魂魄的怪症。
第6章 吃瓜?不存在
时至露月,一连艳阳高挂的晴天,陡变的劲风肆虐,卷着石沙四处迸溅。十月初一国君的岁首祭拜之礼上,旌幡鼓鼓作响,飞沙走石,尘灰缭绕的如入仙境。巫女们散着发,搭着奇特的手势,祝舞跳的诡异又狂乱。
赵高没机会一瞻国君和君夫人的风范,她这几日和赵成狂风里来,狂风里去,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这妖风把赵成吹出个古代版玛丽莲梦露似捂裙。
这日,二人从曲照书阁出来,迎着戳人的狂风往家走。赵成“哟”的一下,捂住眼睛,顶着眉头转过脸。
“伯兄,等等。”他抓住赵高,使劲揉了揉眼睛,猛眨数下。
没什么效果,他又揉几下。赵高拉开他的手,小心扒开他的眼睛。
突然一股大力撞开两人,赵成脚下不稳,身体失衡,哎呦一声向后踉跄倒地。赵高躲闪不及,被冲过来的高大身影带出好几步远。
忽听的身后有老丈大喊,“小儿,抓贼!”
赵高条件反射的扭身,冲着那身影奋力飞奔去。
那贼人身形灵活,腿又长,模模糊糊看不清手上抓住了什么,一个劲儿的前后甩动。脚上跑起来像装了个电动马达,带着后方一波人围绕着这片地方胡乱穿梭。
不出小半刻钟,一齐追赶的几人徐徐落下。那贼人真是长跑健将,还不知疲累,连减速都没有。赵高跟在后头,心下巴不得前面出现能够天降香蕉皮。
迎风对抗着跑,她真的快跑不动了。
眼见那人即要穿过石桥,赵高眼中一亮,桥那头有人!
赵高蓦地发声,出口就是,“兄弟,快抓贼!”
桥头那位少年反应迅捷,不等贼人跃下石桥,剑似闪电般劈砍过来。贼人前路受阻,旋身要跳河。赵高飞脚对着他膝盖窝,便是一踹。
“叮”的一响,一柄吉金短剑正好架在贼人脖颈边。
风声赫赫,吹得人无法正常睁眼。贼人不死心,趁这两人风迷眼睛的档口,猫身就地一滚。赵高暗呼不好,立马扑过去,一个十字锁拿腿钳制住他的脖子。
少年一愣,顷刻回神,纵身握剑刺向他的眼睛。贼人浑身一僵,瞳孔放大,满是惊恐的看着只差毫厘的剑尖。
“再逃,休怪我刺瞎你的眼睛。”少年声音冷漠,周身威压慑人。
看他不再反抗,赵高松腿起身,解下贼人的腰带反捆住他。
“抓,抓贼啦!”
“抓住啦,抓住啦!”
身后一群抓贼小分队纷至沓来,个个顾不上气喘吁吁,押着贼人就要送官。原来这人是混进咸阳的外来户,还不知是哪国人。先是抢吃的,没抓着人,今天顶风作案跑出来偷衣服。
衣服是什么?那可是堪比固定资产的贵重物品,老丈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衣服抢回来。
感谢《法律答问》让“吃瓜群众”成为未来式,见义勇为不是美德,而成了义务。跟着追贼的一波人,很多都是素不相识,这才使老丈没有损失这件深衣。
赵高稍稍靠后,撤出人群,余光望见方才和自己打配合的少年,竟目光幽幽的盯着自己。
她拍拍嘴边的泥沙,在怒叫的狂风中高声道,“公子剑艺了得,佩服!”
那少年与她差不多高,穿着一身华锦深衣,腰带配有错金铁带钩,系环形雕纹佩玉,下坠三色琉璃珠。这不凡打扮,已然昭示了他来头不小的身份。
随着人群呼啦啦离去,周围唯有尖利的风声。少年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杀意隐在面下几欲喷薄而出。
他面上却成一派清贵明朗的笑容,“不及兄长身手灵敏。”
?
感觉哪里不对,赵高蹙眉,先回去找老弟再说。
“那,”她指指少年身后,“我先走一步。”
少年点头,侧身让出路来。
......
赵政回到栎阳宫,来不及细想竖子赵高方才的举动。寺人来报,说君夫人请他过去,呂相带了件绝世宝物入宫,正与国君共赏。
宝物?赵政冷嗤,他记得祭天大礼后,确实是有这么件宝物,不过当时却是私下送于赵姬的。
那是一块六方夜光琉璃玉璧,来历蹊跷。有巴掌大小,夜里流光溢彩。将夜光壁取好角度,对准白绢,便可看见光影里若隐若现的小人。
交.媾的小人。
若不是后来嫪毐横生祸心,有寺人无意发现这个秘密,吕不韦本人都尚不知情。
没想到吕不韦这次居然堂而皇之晾置人前,他倒要好好看看,吕不韦这次用这夜光壁,到底要意欲何为。
秦王一行在晋阳宫正殿,赵姬端坐在秦王身旁,余光虚盯着身形伟岸的吕不韦。寺人呼,公子政到。赵姬乍然醒神,再无别样神思。
秦王招手示赵政近前,赵政同吕不韦拱手示敬,道,“听闻呂相献绝世珍宝,特来一观。”
吕不韦但笑不语。
“吾儿有福,”秦王喟叹,扬扬手中的物什,“你且先看此物。”
寺人将物什转呈赵政手中,这素色物什,有些像帛,又无帛布细腻。它们被裁成同等大小,一张张堆叠后,同一侧打孔穿线,制成的成品单边可翻动。
他往下一张张掀起,里面是一部抄写完整的《田律》。不仅入目清晰,而且翻阅十分方便。
吕不韦道:“王上,此物为纸,制作极为简易,且物料易寻。制成后,可替代木简。《田律》需上百斤木简,换纸不过此三册。”
赵政对吕不韦编纂《吕氏春秋》一事,记忆深刻。吕不韦手掌实权后,网罗了一众门客,均是奇人异事。李斯更是得他青睐,送于御前。
其野心昭昭,令门客撰《吕氏春秋》。完成后,将誊写后的内容,悬挂在城门之外,声称有谁能改一字,即赏千金。
书中大张旗鼓信奉什么“君道虚,臣道实”,隐晦灌入儒家之言,妄图以儒代法,模糊他商贾之出身。
更是将他看作无知稚儿,在前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藐视王权。
若说赵高是后患,吕不韦便是眼前的路障。
他垂下眼睑,手指微捻纸张,撕下一角藏于袖中。
秦王将造纸一事交于吕不韦,领赵姬一块去往寝殿。临走前,赵姬余光依依不舍黏在他脸上,碍于众人,短暂的错身后立即收回。
几日过,薄夷进宫,赵政把撕下的纸片拿给他,“你那日说,赵高家中一白物,似帛布,可是这个?”
薄夷肯定点头,“是,她箱中还有几类此物,手感更为细腻,白洁。”
猜测验证,赵高越发看不透这赵高所作所为,难道赵高已拜入吕不韦门下?他心中继而有了想法,遂问道,“她现下剑艺如何?”
“能与小人对招,但不足甚多。”薄夷有意压制她二人,极大程度影响了两人精进剑艺。
“如此甚好,”赵高睨着白纸,剑艺精湛,可不好控制,“先生,此事已毕。往后,赵高二人便不再有剑客为师。”
薄夷拱手,“唯。”
“现下,我需先生,去诛杀一人。”赵政眼底一片阴鸷。
“公子吩咐。”
“嫪毐。”赵政唇下冷冷吐出二字。
第7章 杀意
赵高乍听薄夷要走,心下恍神,差些将木剑戳中赵成脚指头。赵成心有余悸缩回脚,同样也是满目诧异的望着薄夷。
“勿需奇怪,”薄夷解释,“我不过是入呂相府中,恐再无闲时教你二人。”
“师父何时去?”赵高问。
“明日。”
大家都在咸阳,说不好有哪一日还能再见。赵高顿时没那么伤感了,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日后若有需要弟子的地方,弟子定全力相助。”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处听来的?薄夷愣了愣,道,“你二人以后在家中也可温习,虽不是其中高手,但尚可防身健体。”
“谨记师父教诲。”二人郑重其事的给薄夷行了大礼。
没了师父,剑艺还是要继续锤炼的。赵家院中两人练剑转不开身,出门在外找了渭水边的一块草坪当做新的练习场。
赵成无人监督,开始偷懒。每每需得赵高撵在他屁.股后面追上几圈,才老老实实开始练剑。
不到三日,两人在追赶时,不慎跌落,赵成成功作死,把脚崴了。
他惨兮兮的坐在树下作陪,守着赵高。不大一会儿,眼皮沉重,打了声招呼靠着树干睡去。
赵高喝了口水,接着方才的剑招往下。剑影残留间,忽然,一道划着金光的短剑斜.刺.进来,赵高立退稳住。
来人竟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桥上”公子。
“接剑。”小公子干净利落的劈剑就来,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他剑中杀气四溢,赵高根本无力阻挡。硬接几招,她手下一麻,木剑被吉金剑立震两半。赵高眼前一闪,那柄短剑势如破竹,直刺她脖颈,倏尔停住。
她颈侧触到了冰凉的剑尖。
“伯兄!”赵成一抖,一下打翻水筒。
“公子好身手。”赵高直视他的眼睛。
内心快速弹过已快遗忘的表情包:好重的杀气!
“唰。”小公子收下剑。
“不如你灵敏。”他轻笑道。
“伯兄,”赵成跳着脚过来,担心问,“无事?”
“无事,”赵高点头,扶住赵成,侧头对小公子道,“在下赵高,这是家弟赵成。”
小公子颔首,再好整以暇的盯着她,“赵政。”
赵政?秦始皇那个赵政?
赵成双眉一紧,腰上忽痛,“啊,伯兄,你掐我作甚?”
赵高心虚抚他后背,“公子剑术也十分了得。”
尉缭曾背后评价他心如虎狼,俭约可谦卑,得志乱杀人。结合方才过招,赵高背后突然寒毛倒立。
按他离赵归秦的日子,这会应该是九岁。九岁长这么高,和她都差不多了?剑术在哪练的,赵国?赵高微哂。
“既如此,我可能来找你练剑?”赵政面上坦然,目光灼灼,凝视你时似幽幽深潭,还带着莫名的真诚。
“自然可以。”赵高道,心里虽有些忐忑,不过尉缭也说过他“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将其形容的面目丑陋。和当下比较,绝对是有故意贬低之嫌疑。
语毕,两人又接着对了几招,赵政已敛下杀意。他有意与她交识,矫饰本性极为耐心的。开始点拨她的剑招,再教她新的防身招式。
他二人练的热火朝天,赵成翻出山楂脯,赞叹两位“剑客”的招数真的赏心悦目。见赵高有些气粗,他唤道,“伯兄,你二人歇会再练罢!”
练得久了,他腹中早就饥肠辘辘了。
“公子,尝些我伯兄做的酱肉,”赵高为赵成积极练剑,想尽办法,后来发现还是用些新鲜吃食诱惑,最为有效,“这还有些馒头。”
馒头夹上几片卤肉,吃进嘴里,别样美味。赵成演示一遍吃法,两口就是一个。
馒头做的不大,因为没铁锅。蒸饭的甑,个头颇小,一次放不了几个。
赵政头次见这样的食物,虽然触感微凉,但捏下去,紧密富有弹性,吃进嘴里还略带香甜。中层夹住的肉,不同或炙,或脯的制法,隐隐还能闻着料物的香味。
他面向赵高,“入口倒有些像是酏食。”
“同是麦粒舂成,”赵高解释,“蒸制前还可加入蔬菜,或生肉,冷热皆可。”
面粉在这时极为难得,主要因舂米是一个艰苦的工种,基本都是女性刑徒从事。小麦本身也不易得,吃得上蒸饼和汤饼的,都是少数人。
赵成解释道,“伯兄请匠人将石块凿成两块。用它们磨出来的麦粉,又细又干净,还费不了多少力气。”
赵政并非每日都来,但不过半月,算是见识到了赵高花样频出烹饪的实力。二人带来的吃食食材不尽相同,名字古怪稀奇,饺子,煎饼,蛋卷,偶尔还会在里面发现几片未熟的菜叶。肉醢和现煮的汤水,味道别样鲜美。
两人中,赵成对事物的接受度空前提高,简直成了赵高最好的小白鼠。赵政淡定多了,吃到满意的倒是会称赞她几句。
赵成几乎彻底放飞,回回练完赵高规定的招式后,足下生风就不见人影。
一日,赵政视线随着赵成四处撒欢的背影,问她,“你可想从军?”
她摇头,“我对兵法并无研究。”去战场捡人头不适合她。
赵政侧脸,“你习剑已久,可需。”
“伯兄!”说话被远处一声惊呼打断,赵成大张着嘴,哧啦哧啦冲过来,“吁吁,”他不住呼气,“额,额。”
“你这是?”赵成脸上似被煮熟的大虾,眼眶赤红,不住的吸鼻涕。
“此物,此物。”他手忙脚乱的塞给给她一把红彤彤的果子,“毒,有毒。”
火红的几个果子像后世小番茄,赵成好奇心重,瞧着心生喜意,本想吃下去会满嘴清甜。谁知,吃了一口,唇和舌头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痛得脑门生疼。
赵高掰开一个,鼻尖闻了闻,牙尖咬下一点儿。嗯,辣的?她赶紧取了水筒给赵成喝下。
发现饮水有用,赵成忙不迭大灌几口,直至嘴内的痛感稍缓下来。
“这毒物如此厉害?”赵政捏着一个红果,熟透的果子稍一摁压,突然破裂,流出的汁水淌到他指间。白净的手指,衬着嫣红的汁水,十分惹眼。
“这并非毒物,”赵高指着他的手指,“这是烹饪的作料,入口辛辣。若汁水渗进皮肤,仿若火焰灼烧。先用水冲洗一下罢。”
辣,那是无解的痛啊!
替他冲净汁水,赵高抬首问,“公子方才问我什么?”
赵政顿手,蓦地闪神,“无事了。”
......
月明星稀,浓雾渐起。一入三冬,夜幕沉的犹快,路上几乎不见绰约人影。
嫪毐走在巷间,脚下虚浮。今日贵人赏了美酒,他与嫠女一道将秘药兑于酒中,两人尝得新滋味。
他不免自鸣得意,那药可是他千辛万苦所得。坊间欲买那药的小兄,不知凡几。他琢磨着,非得寻着好时机,将药再卖予贵人。届时,莫说美酒佳肴,指不定,会赐下珠宝金玉呢!
他左右看看,这里人际稀少,与看管麻风之人的疠迁所极为接近,乃是不净不洁之地。倘逗留过久,说不准会染这天下最为诡异的鬼物。
“嫪毐。”一压低的粗粝男声忽的传来。
随之,转角走出一身褐衣,头戴斗笠的男子。
嫪毐打了个酒嗝儿,甩甩发晕的脑袋,努力睁大眼睛,“何人?”
那人似只是为确认他的身份,倏尔二话不说,拔剑挥来。
剑身在空中一声戾鸣,嫪毐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蓦地一退,一屁.股摔坐在地。只是,他还来不及叫出声,忽然发现裤上一滩深色水渍逐渐扩大-----是血!
“......啊!”割肉般的痛楚霎时袭进脑门。
“啊!”他尖叫一声,慌不择乱的双掌按地,猛的一抓。
来人稍顿,再次持剑砍下。
“唰。”一把沙石直扑过来,来人未加防范,立即抬起手臂挡住双眼。
嫪毐趁机大呼,“救命呀,救命呀,杀人啦!”一边叫喊,一边反着身子手撑在地,急急后爬。
不待他蹿出几寸,那人的剑毫不犹豫扎向他。
“唔。”嫪毐闷哼一声,眼睁睁见那剑尖没入胸口,穿透前胸。
薄夷使力抽出剑身,血淋淋的剑身在嫪毐衣裳上剐蹭干净。他望着那死不瞑目的嫪毐,决然转身。褐色的身影,顷刻消失在暗夜里。
嫪毐躺在地上,感受着身体的热气一丝丝被凉风卷走。嘶哑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景象愈发模糊,他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死不得,死不得。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第8章 这块地被我承包了
当赵政将一柄刻有高山水波纹饰的实心圆茎剑,交到自己手上时,赵高默认自己抱上了秦始皇这根金大腿。
整柄剑不过三十厘米,剑身稍窄,反面有鸟篆铭文。剑锋寒光凛凛,立显锋锐。握在手中,分量十足。赵高爱不释手,这把剑打的很得她心意。
“多谢公子赠剑!”
赵政瞧着她,“先别急着谢我,有一事还需你向你请教。”
赵高正色,“公子请说。”
赵政直接驾马带走她,两人到了城西的农田里。几百米外,似乎是官府的养马场。这儿偏僻,除了养马场,不远处倒有方死水池塘。周围是一片百亩荒地,原先似乎有人耕种,眼下阡陌交织的农田里只剩些作物茬子。
两人纵身下马,赵政目眺远方,道:“大秦虽人人务农,但大多都是靠天存活。你看,这里五年前还是块人人艳羡的宝地,现在却是颗粒无收的废田。”
秦国施行授田制,土地所有权掌握在国家手中,不允许私下随意买卖土地。土地分到你头上,不去乖乖种地,浪费时间游手好闲,官府绝不会轻易饶了你。
但若老实巴交去种地,手上又是这样一块除了草啥也甭想丰收的田地。届时交不出租子,跑了,官府一旦查出,立马没收你地里所有的庄家。而租子,仍是逃不过。
种也不是,不种也不是。赵高已经能体会到拿到这块地的人心里的绝望了。
赵政神色怅然,重活一世,占尽先机,他自然想要比前世更快统一各国。粮食一事,关乎大计走向。他侧脸望着赵高,问:
“赵高,你有何良策?”
耕作经验后期在《吕氏春秋(任地)》里有所记载,写了不同土质的不同耕作方法,甚至有了二田轮作的初步概念。无奈限制于不够先进的耕作技术和经验,对土地的使用和维护方式还尚在摸索中。
赵高略一思索,回道:“公子可随我去田中走一趟?”
赵政不加犹豫颔首。
商鞅变法后,每亩长为240步,用来通水的畛早就干涸,四角用土堆起的封,大都破损,有的甚至连50厘米都没了。
二人走在田间,赵政看她时不时捡起土块在手中捻碎,接着扯起几株青草藤蔓查看,神情专注。他未出声干扰,默默随她将这百亩荒地走了一圈。
顺完脚下的土地,又绕到养马场附近,发现在马场后方竟连着渭水。
“公子,”赵高自信笑道,“这地不久后,或许又是一块福地。”
她这一笑不似往时的谦逊,反倒有些得意,并不引人反感。赵政问:“你可是看出问题了?”
赵高捡了块泥,摊在手中,“百亩荒地长不出喜人的作物,原因有二。一是常年播种同一作物,土里失了此类养料,如同我们人本身,日日都在用眼视物,却从不闭眼休息。土质得不到喘息,自然会一年不如一年。”
土壤中的氮和相对有的营养素会随着连番同一植物的耕作,逐渐消失殆尽。对其所带来的虫害和疾病蔓延,毫无抵御之力。而且某些浅根系作物导致土质疏松,水土流失存不住养分,直接进入恶性循环。
赵政若有所思,凝视她的眼神,不由变得深沉起来。前世有些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倏然解开。倘使想的再远一些,将土地之理,安插.在民众身上......
“其二,方才我们走过的田地里,有些土质刚硬,干土层厚,纵然有雨水浇灌,那也是治标不治本。”
她说完,拍掉掌心的泥土,“公子,这块地得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赵政忍不住再度笑了,那眉眼间终于显现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气。这厮与前世的赵高判若两人,她那些想法来历不明,十分蹊跷,倒越发引人怀疑。
难道,她不是真的赵高?赵政忽的一顿,不过须臾,他面色如常道:“说吧,看你似乎早有了对策。”
赵高眨了眨眼,作为一名资深工作狂,她已经听到了血液沸腾的声音,“不若,我们大胆一些!”
赵政:“如何大胆?”
她一脸兴奋地看着对方,“公子,我们建农场吧!”
两人都是具有超强执行力的选手,赵政按她的要求,后一日便为她带来了铁匠。赵高将画好的铁锹、锄头等农具一一告知,仔细标注了每样的尺寸和数量。
农田这边,土地原本的农主被聚在一起,听说要去官府的养马场抬马粪,底下的议论声登时如同沸腾的滚水。碍于赵政的身份,纷纷青着脸,敢怒不敢言。
赵高发现这位未来的始皇帝,似乎从小就没打算给自己挣个仁德的好名声。
养马场里堆积的马粪一筐筐从里抬出,臭气熏天。有几个实在受不了的,捂了鼻子隐隐作呕。还得忍着恶心,用木棍叉上吧嗒掉下的干粪便。
马和人比起来,赵高会选人的粪便,更臭,更有营养,除了需要注意防护寄生虫。但谁让这块地离的远,面积大呢,还是不要舍近求远了。
施粪在这时并不是多大的稀罕事,孟子也有“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的说法。算是大家接受度较高,但接受了心里又有些犯恶心的活计。
赵高带着两个粗通农事的老汉,去了渭水边。测出一条距离池塘最短的距离,确定了挖渠的宽度和深度。瘦一些留着灰白山羊须的,是这里的闾正,威牟。另一位身壮有点对眼的叫田牛。
修渠引渭水不是这两三天的工作量,威牟做事细心谨慎,没对赵高抱有口尚乳臭的偏见,极度配合。
这几日不仅要挖渠道,还要筑堤坝,用来阻挡水流。赵高对两人讲了筒车的原理,二人听了个囫囵。回家后,她连夜用竹篾做了个微型筒车。
小巧的筒车放入水中,水流汩汩冲击筒车的水轮,带动水轮旋转。筒内蓄积的水层层倒进引水槽,导流进地里。不论白昼,不管天气,田里的蓄水量全部掌握在农主手中。
田牛一顿喝彩,激动的一巴掌拍到赵高肩上。她深吸一口气,无比怀疑,若不是她有点功夫打底,田牛这扎实的一掌,一定会打到她跪下。
他家中世代以竹编为生,当仁不让接下了筒车的任务。赵高请威牟多挖蚯蚓,打碎硬土层。
威牟不解:“蚯蚓?”
赵高张着嘴,没憋出蚯蚓在古代的别名,回头找了根树棍在地里好一阵刨,可算找了一条,勾在棍上挑出来。
威牟大悟:“原来是蚓曲!”
既然是要建个小型农场,只有百亩的农田是不够的。她整日顶着十二月刀刮般的寒风穿梭在家里和农地,脑子里转悠的都是农场,农场,农场。赵政亲眼看她从脸颊稍润,削弱到下巴微尖。
越发不似男子了。他思忖着。
赵高胡乱吃了几块肉饼,喝了热汤,擦完嘴,准备继续编写小农场的修建方案。蓦地抬头,发现坐他面前的吃食还一动未动。
她问道:“公子不饿?”
赵政摇头,走到她对面,抽出她肘下画好的构建图纸。她画的精细,猪圈,鸡舍,鱼塘的扩建,还有外围的围栏,这块地所有的希望都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他指着靠近山脚处的一个个方格问:“这里有何用处?”
赵高歪头看,解释道:“这里是养蜂处。”
“你要驯蜂?”
“没错,”赵高点头,“田牛已做了五十个蜂箱,不过近来大伙都在忙着挖渠,修建圈舍,养蜂的事,一时还找不出人来。”
较之种地,养蜂是个新鲜工种,要好好挑人。赵高在各处观察了好些时候,对这些人多少都有了初步印象。
她的图上比例严格按照1:50的规模,有时只看着这么一张设计图纸,都想狂拽酷炫的喊出“这块地被我承包了”的霸气宣言。
不得不说,正是因赵政给予了她百分之百的信任,才让她有了尽情发挥的场地。
第9章 划水的惩罚
威牟组织的挖渠小分吭哧吭哧的干到第五天,有人受不住了,干硬的泥巴不易挖啊!不去好好研究田地,净整这些干啥?要灌水,那池塘的水不都是现成的吗,直接拎了桶去提不就完了!
往年这时候眼看着种不出粮食,收不到作物,早就应该去山里找野货了,这下全给耽误了。几双眼睛滋溜一转,反正没人监工,大可懒散懈怠些。让那几个呆傻蠢笨的继续闷头干吧!
有人怠工是赵高没料到的,类似于官府都给你精准扶贫,法律都这么严苛了,你丫却抱着坐享其成的美梦,等着天降馅饼?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则新闻,某地落后贫困户,上面给了物资捐助,人家还奢望有个过小日子的老婆。
异曲同工啊!
啧啧,她在那几人里扫视一圈,威牟那位自荐要养蜂的犹子也在呢!
正想着,一旁的赵政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去,他找了威牟。威牟踏实肯干,以身作则,用新上手的铁锹挖土得心应手,热火朝天,完全疏忽了自己的监督职责。
赵政唤了他几遍,他才晃过神,从渠道斜坡上走到岸边,赵政仿若无事的在他耳边细语几句。威牟不善掩饰,目光登时变直,下一瞬视线黏住了惹祸三人组。
自己家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犹子赫然在列。
威牟顿感老脸无光,他亲缘福薄,就这犹子一家走的近些,家里宠溺得很。今日在公子政面前干了这一出,养蜂这活,怕是不用再惦记了。
赵高待赵政走回,偏头问他,“公子要严惩这些人?”
“否,”赵政目光慑人,“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方辱之。”
金大腿少年时期读《孟子》了?她微微一哂。
他来的不勤,偶尔会安排身边的侍人出宫询问需准备些什么东西。赵高分身乏术,监管的事全权交给了威牟。
得了他的指令,她躲在暗处乖乖看着作死三人组躲在沟里划水,小铲子挥的倒是一次比一次带劲。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是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发放旦食的草庐外,闹哄哄的聚了一小撮企图生事的家伙。
“闾左不公,我等不服!”
“没错,我等勤恳挖渠,为何只有半个馒头?”
“我等要见公子!”
......
前来干活的黔首每人每顿按例是两个馒头,一碗汤面或杂货汤。馒头个头大,分量足,赵高教阿母们做馒头时,基本奔着管饱去的。汤面里的浇头给的分外大方,山里的菌菇搭着骨汤,鲜美甘甜,汤底还能续。
工资,补贴,工作餐,带薪假四大皆空的上司,她还没敢头铁示范。
威牟领着人直接绑了这伙懒汉,召了所有人聚在草庐前。赵政负手而立,神色肃然,他上前两步,道:
“这三人连续多日懒怠工事,借他人之手蒙骗闾左,还妄图浑水摸鱼骗吃食。威牟,该如何处置?”
底下的威牟不敢包庇,“按律,笞二十。”
“公子,冤枉啊,我等挖的铁锹都缺了口,绝不是偷奸耍滑之辈!”威牟的犹子自认有人撑腰,臆想自己硬气点,谁能拿出他怠工的凭证来。
“公子,明鉴!”余下两人跟着壮声势,“我等冤枉啊!”
赵政报以轻蔑一眼,“我与闾左亲眼所见,何来冤枉?你三人不仅懒怠工事,还有意损害农具,不知悔改,罪加一等。威牟,罚他三人各笞三十,施耐刑,若有包庇模仿者,同等罚之。”
耐刑,刮光胡子,那和在脑门上顶着“我是坏蛋”四个大字,无甚区别,标准的公开处刑。
三人哪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即要入伍,光溜溜的的张脸去军营,可想而知,得接收多少嘲笑。
威牟移开眼,不去看三人哭唧唧的表情。秦律是一部庞大细杂的冰冷机器,它管束庶人,也限制官员。即使心疼自家犹子,眼下也不敢在公子政手下捞人。
赵高咋舌,赵政杀鸡儆猴,没留半点情分,震慑作用可不是一般的强。这个蛀虫捉的,恰到好处!
此事一出,某些眼馋的,蠢蠢欲动的纷纷偃旗息鼓,绝了心思。威牟也领了失职的处罚,赵政不在时,对赵高比之从前的敬佩,还多了些忌惮。
筒车装好,试了一次,田牛紧张的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辜负了她的信任,全程紧盯。
一个个地桩钉牢,粗绳穿过滑轮十几人合力,同时使劲下拉。巨大的筒车拔地而起,围在下方的人分工明确的固定,绑缚。
潺潺流动的渭水灌进轮上的筒内,水流撞.击筒壁,轮车旋转起来。水槽的水哗哗倒入农田。
几位老丈喜不自禁,竟隐隐落泪,大呼天神降临,神明保佑!
田牛哇的一下,蹦起来,一巴掌眼见要落在赵高肩上,她有了前车之鉴,身子一偏,灵巧避开。
谁知,“啪”地一响,身后的人没逃过。
赵高没憋住,噗嗤笑出来。
“公,公子,”田牛脸都绿了,“小人,小人。”
“无事。”赵政抬起手。
赵高怀疑他应该和自己一样,内心或许充满了稍稍许的小暴躁。
筒车的运作转移了这方的尴尬,远处犁地的人也在挥手欢呼,池塘里的水成了活水,池面上漂浮的绿藻晃晃荡荡的转悠几圈被水流冲散。
和田牛一起检查完筒车,赵政要去看赵成新搭的窑炉。
有别于窑炉初期的山包样式,新窑炉成长条形,一头是烟囱,一头是入口,下方设有火箱,中断是烧制室。一起修了五座,这种窑炉可达到1200摄氏度的高温,烧砖和器皿再好不过。
一里之外,是炼铁专用的几座熔炉和煅炉,最高温度远非窑炉可比,能将金属烧至液态。修建成功颇费工夫,黏土造的管道起初总因温度过高炸裂。
赵成前后搭了几十次窑炉,试用时一有纰漏,赵高便会令他检查重建。
人家在抬马粪,他在建炉。
人家在挖渠道,他在建炉。
人家在在犁地,他还在建炉。
这些时日,赵成全脸写着“伯兄看不见我”的字样。
创业不易,有了图纸,也得一遍遍试错,纠正。赵高佩服那些穿越回古代搞基建的前辈们,一次就能成功。她辛苦攒下的数据,都是血泪史。
赵高对铁器的渴望与日俱增,她想要各种铁具。最好能量产,不用像现在这般,将铁奉为奢侈品。
威牟可算能抽出空收集黏土了,砖和铁器指日可待。
赵政不精炼铁,更不知钢为何物,但明白此技艺事关重大,单凭她一人,无人辅助,委实吃力了点。
赵政问:“值夜的有几人?”
赵高在图纸周围点了几处,“三处,都是里人们互相协调。”
现场的铁具,图纸资料多,俱都塞在这间木屋里。其其它两处是提前安置的哨点。
赵政:“嗯,明日我带一百隶臣过来,全数交给你。另外,我身边的尉仲以后由你差遣。”
把身边最得力的侍人都留下了,来自官二代的福利啊!赵高满屏想和土豪做朋友的弹幕。可惜,土豪太小,还是未来国君,乱撩人是要出事的。何况,她还身披马甲。
想到这里,赵高垂眸暗暗观察了自己的神秘地带。她扮男孩是不是有点忘乎所以了,这么重要的物件,居然今天才想起来?!
要命!她脖子瞬间红到耳根,性别特征不能忘,这个要牢记。
赵政望着她的脸,由白转红,突显赧意,随口问道:“很热么?”
话音落,他鬼死神差的伸手附上她搁在案上的手。
肌肤碰触,两人皆是一愣。一个手带着凉意,一个手灼热滚烫。
倏尔,两人神色如常的同时收手。
赵政撤走视线,“尉仲做事谨慎,头脑灵活,应可以助你。”
“喏,”赵高点头,她惦记起辣椒替代品的事儿,“公子,宫里的那几株红果长势如何?”
赵振颔首,勾唇道:“还以为你早忘了,”赵高确实忙忘了,丢到欧洲环球游,“司农育出了几十株,放在暖室,果子有拇指大小。”
“太好了,”赵高拍掌,火锅有望,川菜有望,“公子,下次来时,带上十来颗给我吧!”
红果辣力足,十颗熬汤底够了。
“你真要用它来做吃食?”赵政好奇她能做出什么。
赵高五脏庙都听到了辣椒的召唤,“公子,数九寒冬最适合吃它,下次过来,我做给你尝尝。”
谈到吃食,赵政发现她整个人轻快不少。这段时日,碰着她用朝食,几乎都是和外面的庶人无二,没半点优待。也不再从家里带什么新鲜吃食,约莫是忙碌,没了空闲思虑其它。
“赵高,”他轻声道,“你随我入宫吧?”
赵高怔忡凝视他,“啊?”
“亲自去看你的那些宝贝。”赵政指尖点着案面。
赵高思虑片刻,拱手答:“喏。”
带上她刚出炉的小铁锅,去宫里开开荤。
第10章 三六九等
赵政的一百隶臣来的很是时候,各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干活好手,任劳任怨。有了前车之鉴,赵高每个区域单拎了个负责人,职责明确,每日有定额工作量。
“先生,隶臣百人,每日一顿足矣,荼饘量足,尽可饱腹。”
威牟的意思,隶臣每日一个馒头加菜粥就行,只供一顿。在这事上,他坚持己见。面粉本就稀缺,农场虽说解决了舂米之难,究其根源,仍是奢侈的事物,隶臣哪能享有如此高的待遇。
赵高出了个折中的法子,隶臣用两餐,馒头换成杂粮窝窝头。这配置也比许多还在食黍和麦麸的人家要强数倍,不怪威牟只想给一顿。
她这儿还惦记着水泥的事,起先没注意石灰石和黏土的比例,水泥经高温烧制,掺进石膏,捣成粉状,加水稀释后,凝固效果不佳。赵成先后调整黏土成分,这几日才有些成效。
农场里工事繁琐,猪圈和鸡舍的修建速度超过预期,一排排屋舍如雨后春笋冒出头来。木屋旁是百平仓库,下通双地窖,周边设哨点。
赵高:“隶臣的通铺是最先起的,现在竟还没建好?”按照那群人的速度,内部都应该打了大通铺了吧!现在怎么连屋顶都还没盖?
尉仲咧咧嘴,“新砖都以圈舍和仓廪为先,通铺少不得要等上几日。”
赵高皱着眉头,渐入隆冬,隶臣们睡在草庐下,四面透风,患病几率飙升。她发现自己现在得改变思维模式,闷头做设计研发明显对应不了这个时代。
前有划水怪,后有隶臣,大家潜意识里的东西南辕北辙。若是不事先摸清门道,双方信息不对称,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坑。
她叫了赵成入屋,算了每日的出砖量,划成五份。
“你这几日出砖,两份给羊奋和屠席两处,三份分圈舍。”
赵成一脸疑惑,“羊奋屠席本就占去一份,再用一份,圈舍工事必会减慢。”
威牟闻讯来,极力反对这种分法,“圈舍事大,岁首,公子便送鸡豚,工时近在咫尺。隶臣通铺,大可后延。”
赵高默念,换思维,换思维。
“闾左,今日查看时,已有数十人出现头热虚软之状,无法继续干活。小人粗通岐黄,是以断定此症多是因夜间遇冷受寒导致,通铺不过十间,拖不了几日。若是公子怪罪,小人担一切罪责。”
最能干活的都病了,这么多事儿,还指望谁去?
威牟摸摸胡须,轻咳一声,这小先生为何总是将隶臣看得如此重?面上有些踟蹰。
尉仲见势,不忘自己的使命,拱手道:“公子有言,事以先生为重。闾左放心,小人会向公子秉明始末。”
得了个双重保障,威牟也不再纠结,应了赵高的分法。
待他几人走后,尉仲转而对赵高道:“公子交待小人,不论何种景况,先生的选择,便是公子的选择,先生大可不必束手束脚。”
上司说话挺中听,赵高笑道:“公子也不怕我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尉仲微怔。
赵高叹气,说出去的梗无人接,也是另一种寂寞。
“无事,我记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尉仲继续道:“公子今日嘱咐小人,将先生一同带入王宫,赴暖室察红果培育一事。”
今日?赵高想了想,“行,正好我与公子有事相商。”
根据咸阳城近来的风向,赵政估摸着大把精力都花在了竹纸和印刷上。
而今城内的宣纸普及力度早不可同日而语,不再是物以稀为贵。官府设立造纸署和印刷署。造出的纸料洁白柔韧,价格宜人。
犹如突然侵袭的巨浪,猛烈地冲刷陈旧的模式,焕发新的生机。万事之中,最先表现在律条上。
秦国律条存放于禁室,严格保管。堆积如山的竹简在庞大暗沉的建筑内,安静沉睡。
商君云,封以禁言,有擅发禁室印,及入禁室视禁法令,及禁掇一字以上,罪皆死不赦。
敢乱看,乱改,下场就是一死。
为了让各地学习最新律条,完善律条内容。每年地方都会有一次共赴咸阳的学习机会。前来学习的御史们,逐字逐句誊抄一部分,再千辛万苦的拖回去。
耗时耗力,还无法保证内容零差错零疏漏。
造纸和印刷迅速推翻这样的弊端,成册的律条适合如雪花般投放各地,专业为庶人普法的法官都乐疯了。
要知道,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法官回答黔首们的律条咨询问题时,脑袋一抽,间歇性失忆忘了,或答错了哪条,就得做好被哪条处罚的心理准备。
纸版的律条对官府不啻于是场及时雨。
官府严格分离造纸署和印刷署各工种之间的联系,全部使用终生服刑的城旦,其根本不会有机会将技艺泄露出去。彻底切断了民间私造、私印的后路。
不知赵政如何说动的主君,这通雷厉风行的操作,硬是没给朝臣反应的机会。
收到王宫里发来的饭局邀约,赵高晚些时候,左手拎着铁锅,右手提溜着食篮,形象尽失的在农场入口处等着尉仲。
尉仲下意识去接她手里的不明铁具和食篮,“先生,这个大铁块带去做什么用?”
赵高挥手,示意不用他帮忙,“秘密。”
雪絮乱飞,冷风嗖嗖的直往脖颈间钻。赵高坐在马车里,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时代PUA了,突然坐个四面不漏风的马车,竟已感到分外满足?
捂着怀里的炭炉,身体跟着马车的震颤频率上下起伏。没有减震器的交通工具,真没想象中那么舒服。
一路慢行,车内烛光闪动,赵高挑开窗帘瞄了一眼。外头的房子已被大雪厚盖。白茫茫的大地散着幽微月光,静谧的街道唯有马蹄的哒哒声。
一股子寒气渗进来,她松开手,靠上车壁。
马车行至宫门,尉仲停车检验腰牌。值守城门的士卒似乎和他有些交情,省了些小麻烦。再往里,马车不能继续使用。
赵高下了马车,裹紧身上的厚斗篷。她缩了缩脖子,左右环顾这座肃穆空旷的宫殿。
夜色足够她一览宫墙上迤逦绚烂的壁画,远眺重檐庑殿顶。踏入廊道,靠里的柱子上缠着云纹丝帛,分外华丽。
每隔一段距离,便会碰上值岗的守卫。纵使尉仲是王宫侍人,也得乖乖递交腰牌受检。
两人进了栎阳宫,赵政等待多时。他头戴冕冠,褒衣博袖,配以金玦玉饰。许是身在宫中,他棱角间多了几分凛冽。
培育红果的暖室在偏殿,赵高之前以为他会将这些交给下面的人去做。
赵政令尉仲拿出图册,“这是之前你说的育种记录,不成功的苗株也有记载。”
赵高逐一翻看,果然详尽,还描了图。合上册子,她摘下一个,捻出汁水,用舌尖舔了舔。
嗯,就是这个味道!
辣!
她一连摘下十枚,正色道,“公子,现在是尝试这红果的时候了。”
锅底是在家里用猪油熬制好的,红果捣成碎末一同放入鸳鸯锅里加热,须臾,诱人的荤香充盈满室。
热气萦绕而上,尉仲帮忙将篮子里的食材一样样取出。
“这些呢,”赵高扫了眼鸭肠,鸡胗这些内货,“都是鸡鸭的内物,公子放心,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
赵政颔首,“按你的来便可。”
一箸入口,鲜香麻辣一下都占全了。一旁的尉仲馋魂都被勾去半个。
红果辣力非凡,赵高下手有点猛,没大一会,两人皆是红唇泪眼。
“公子,喝点这个。”她一拍脑袋,怎就忘了这小坛酒。
赵政举爵抿了一口,舌尖微辣,隐隐带沉香。他垂眸打量,爵中酒清澈见底,不同秦酒泛苦。这酒水下肚,腹中暖如火烧,略带回甘。
“农场里新酿的酒?”
赵高听罢,放下箸,“是我在家中闲暇时酿造,这酒极易醉人,公子少喝些。”
战国时期就属赵国是酿酒的好手,可惜大家伙度数都不高,心情好取出骰子来个行酒令,“不饮”“自饮”“左饮”“右饮”“千秋”“百尝”任意转出一面,再吟些“醉不归,夜未半殹”的劝酒诗。就是喝上几十轮,除了膀.胱受不住,基本没别的毛病。
第一顿火锅吃的不够尽兴,她贼怀念牛肉毛肚牛百叶,虾滑猪脑鱼腥草。香油耗油一时半会也折腾不出来,下次整点酸梅汤。她暗戳戳筹划。
赵政从未食过辣,一个恍神,辣末呛进鼻腔,咳得震天响。赵高赶紧递水给他,一手帮他顺气。
“咳咳,咳咳。”他鼻尖晕红,眸子还泛着潮意,掩着口鼻的模样意外显得娇弱。赵高讪讪,某天能回到现代,一定要为小公子写个同人。
“公子再喝些水。”尉仲取了水,换了张新帕子过来。
赵政还是头次这般失礼,止不住的呛人辣气,半分也藏不住。
歇了片刻,喉间终于得到喘息。火锅已是尾声,赵高酒足饭饱,内心得到基本满足。
她拱手道:“还有一事,需请公子帮忙。”
赵政道:“何事?”
赵高:“我想组一支医疗队。”
赵政:“医疗队?”没听过。
赵高:“不事卜卦祭祀,专职治病救人,为医者。三人一组,一共三组。”
大家都是巫,甭管救人的技术怎么样,那都是身份的象征。田盛当时以为她是贵族门下的私巫,说话时还带着敬畏。
她盘算这事不是一两天了,难度太大,今日说,未免有点不够正式。
赵政沉吟片刻,“治病救人?详细些说。”
第11章 熊孩子
赵高端正坐姿,仰脸回他,“惠文王二十三年春三月,蜀地暴雨方降,疟疾四起。官府请巫做法,不见成效,城中数万人因此丧命。”
秦人的防疫手段第一是巫觋做法,第二是隔离,隔离的根本还是为躲避瘟鬼。巫觋的医疗技术参差不齐,不乏无能之辈浑水摸鱼。
且他们最为钟爱的驱鬼灵药是犬矢,俗称狗屎。洒,烧,泡澡,先来个三件套,运气好遇上个有本事的,能用中药救你,赶紧谢天谢地吧!
说到这里,她瞄了眼赵政,“近年战事难停,军中大小伤患层出不穷,与赵一战,军中就因断肢折骨者众多,导致损失惨重。”
比如那位好与人角力的秦武王,便是因举鼎失手,砸断小腿胫骨而亡。
“公子,巫者通鬼神,医者,只专研与人体本身,”她抬起手,附在胸口,“请公子将手置于此处。”
“僭越了,”赵高帮着他调整方位,手指轻摁下去,“可有感受到这下头的颤动?”
赵政屏息凝神,掌下的鼓动顺着手腕直入耳膜。
“这是人的心脏,我们全身血液由它提供。不论白日黑夜,永远跳动,至死方休。这里,”赵高隔着衣袖把他的手往下挪,“是胃,用食后发胀微沉,公子现在觉得如何?”
“嗯。”赵政垂着眼眸,神色难辨。
她自认看起来像游说老板的推销员,而且是笨口拙舌的那一拨。要把巫和医分开,怎么说才让人更易理解?
“总之,疟疾,伤残,都不是鬼神作怪。唯有弄清人体,方能破除。公子,”赵高松开手,狗胆丛生,决定先画大饼,“医疗队是造福万民,后世流芳的大好事,你信我一次。”
医疗队不同于农场诸事,要慎之又慎。毕竟,治疗人的手段,也会是杀人的利器。
要做到,从医者,需坚守救死扶伤之信念,眼中所有病患,不分男女,不分贵贱。那真是任重道远,举步维艰。
赵政立时便联想到了前世他身患重症,咳血病亡的结局。赵高的鼓吹或许是为自身攀附权位,但何尝不可一试。眼下她尚无根基,定然不敢胡诌。
思及此,赵政问:“你要选些什么人?”
赵高:“......巫。”
至少得承认,这个时代拥有基础医学知识的,还是巫觋。
赵政扬眉,“宫中宗祝自视甚高,你年纪小,恐怕无法服众。”他们地位尊崇,眼高于顶,赵高的身份,压不住。
赵高摆手,“宫中大巫不敢奢望,我是想请公子帮我招募游巫。”
游巫里挑些人,先预备着,合理筛选,最后留下的才是医疗队的人选。
赵政有些诧异,倏尔笑道:“游巫懒散,性子乖戾,管控难免要费多余的心力。我有个去处,那里定有你要的人。”
“公子指的是?”
赵政:“呂相。”
她没掩住一脸错愕,“呂相?”
电视剧小说里,你俩不是一直不和吗?你主动找他帮忙,这不是给他的《吕氏春秋》送素材吗?难道是,不和的日子还没到?
“怎么?”赵政随口问了句,继而道,“呂相门客众多,应有年纪尚轻的私巫。医疗队一事,事关国运,呂相必然会竭力相助。”
他倾身站立,“走吧,我送你出宫门。”
再晚一会,她就出不去了。
赵高披上斗篷,顺手勾起帷帽,视线上移,猛地发现赵政长高了,高出她半个脑袋。
王宫里静寂无声,雪穗渐止,宮婢们扫净的石砖,又堆了层蓬松的雪絮,踩上去吱吱作响。
小暖炉里的火星噼里啪啦的炸了几下,赵高窝在怀里,逐渐加快脚步。赵政偏过头,“你练剑算有些时日了,竟还怕冷?”
她吸吸鼻子,“或许是肉吃少了。”
赵政看傻子似的瞥她一眼。
“真的,”赵高据理力争,饶有兴致的解释,“一般而言,长得胖一些的人,更能抗冻。”
脂肪层厚,御寒呗!她有一大学同学,稍显圆润,冬天从不穿秋裤,抗冻指数惊人。不过就是后来,臀部被杠出冻疮,抗冻达人的称号认证失败。
她换手捂住脸颊,回头看着穿的单薄的尉仲,叮嘱道:“尉仲,明日你要记得再多穿些,我给你的毛背心要穿好。”
农场四面灌风,体重轻点的都立不住,屡屡被风推着走。
尉仲受宠若惊的快走上来,“多谢先生记挂,小人记住了。”
赵政指尖微缩。
三人下了廊道,忽然,一阵窸窣的啜泣断断续续的自北面飘出来,听得人脖子一凛,背脊发麻。
尉仲得了指示,朝那处高声道:“何人半夜装神弄鬼,还不出来?”
远处不见动静,接着传来一声刺嗓子的哀嚎“啊喔~”,尉仲胆子大,捡起块小石子用力一掷。
“哎哟。”树影底下,一丛灌木兀的抖动数声,钻出个灰蒙蒙的个人影。他狼狈站起,不慌不忙地拍着衣袖上的雪屑。
“竖子,睁眼好好看看这儿站的是谁?!”语调清脆,却满含嚣张恣意。
尉仲近前几步,霎时傻眼。
“公子恕罪。”
那道人影悠闲的踱步,经过尉仲身边时,猛的一脚直踹过去。纵是他人瘦力气小,尉仲不敢反劲,一下被踹进雪堆里。
“王兄,”人儿近前,星眸灿烂,标准的正太脸,就是表情扭曲了点,“你宫里的侍人总是这么不知尊卑。”
赵政袖中攥拳,内心轻嗤,面上倒挂着薄笑,“夜深了,成蛟一人在这里,太后要担心了,快些回去吧!”
“哼,”成蛟高昂下巴,负手与他错身,“多管闲事。”
赵高听着这名字,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的是关于这位长安君的八卦,一时颅内风暴,没注意身后。
只感觉腰后一股重力撞上来,怀中的暖炉顷刻被撞飞出去。她往前一扑,正扯中赵政伸出的手臂。
“哈哈,”成蛟拍手,“你们不在宫里好好呆着,就是想做什么坏事!”
赵高有点想揍这熊孩子。
赵政眸底阴鸷,片刻又消弭。
“夜深了,若还不走,难免会撞见什么唬人的东西。”
“切,”成蛟不以为然,失望这位王兄平静的表情,转而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指着赵高,“这个女子长的可真难看,王兄不怕看瞎了眼?”
我去,赵高寒毛都竖起来了,他的眼睛是装了X光吗?她喉头收紧,深吸一气。
成蛟说完,自觉有些不对劲,“咦,长得像女相的男子更恶心。”
他摸摸胳膊,摇摇头,“王兄的喜好果真独特!”
大半夜的,您搁这儿逗趣儿呢?赵高头顶生烟,你王兄对别人的括约肌没兴趣,好吗?
“算了,不扰王兄的美事了。”成蛟自问自答,走完单口相声的流程,转身离开。
赵政回身问:“可有不适?”
她示意没事,小孩子力气小,就是闹心。尉仲身形灵敏的爬起来,捡了暖炉交给赵高,“公子,小人无事。”
这轻车熟路的汇报工作!
赵政并未多说此事,一直到宫门,尉仲牵过马车。
“我会找呂相细说私巫一事,其它的事,记得让尉仲带话进来。”
“嗯,”赵高蹬上马车,想到她的辣果子,“公子,红果留种后,剩下的能都交给我吗?”
“哼,”赵政轻笑,“可以。”
车轮转动,赵高回眸,夜幕之下他犹如孤然伫立的石像,全身裹着萧索。
明明比她小三岁,却时常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个成年人。赵高坐回身,宫里的孩子早当家啊!继而想到成蛟,同样也是质子,差别为何如此大?
......
成蛟嘴边哼着不知名的乡野小调,脚下愈是靠近行乐宫,步履愈是沉重。嘴边的小调随着北风渐渐消逝。
宫门口四处张望的侍人一见成蛟,三步并一步小跑,“公子,小人好找,您快些进去吧,太后宣您多时了。”
成蛟侧身避开他的搀扶,麻木地往里走,那庄严大气的宫门在他眼里,好似一只散发恶臭的巨嘴。
他甫一进门,迎面扎进刺鼻的香膏里,搅得人头昏脑涨。
宮婢们不敢侧眼,规矩的躬身退出,整个殿内,仿佛只有他一人。
“乖乖儿,快过来。”
层层幔帐后,伸出一只手,软若无骨,肤如凝脂。那手食指朝里勾了勾,随着一声娇嗔,“快些。”
成蛟趋步上前,步伐僵硬。
眼前的幔帐被人挑起,帘后华阳太后风情万种的娇靥。她半伏在寝衣上,点了点腰肢,“今日坐的久,乖乖儿帮哀家捶捶腰背。”
成蛟木着脸跪在榻下,双手听话的按上去。
“深衣怎么湿了?”华阳太后捏捏他的袖口,“又去吓唬他了?”
他低下头,手上不停。
“乖乖儿,”华阳太后摸摸他丰润的脸蛋,“别急,他坐不了你的位置。”
成蛟咬着牙关,忍着内心的冲动不去挥开脸上的手。
“明晚可要来的早些,”华阳太后掩嘴打了个呵欠,轻拍大腿,“再揉揉这儿。”
第12章 膏药谢礼
吕不韦下朝出宫,听闻公子政已在府上恭候多时。赵政一向待他谦和有礼,甚为尊敬,言词举止素来乖顺。温和软绵无城府,他自然乐见其成。
方入中庭,赵政已亲身相迎,等在廊檐下,拱手道:“政又来叨扰呂相了。”
吕不韦很是受用,抬手扶他,“公子勤学勉励,乃是我大秦之福。”
二人脱履踏入阁内,赵高跪坐一旁,道:“政观近日天寒渐甚,想起呂相遇冷膝痛的症状,甚为担心,故赶来见见呂相。”
吕不韦:“多谢公子关心,屋内炭火充沛,我虽膝痛多年,倒也能忍受。”
多年前,他为将收得的玉璧高价脱手,顶着凛冽寒风,纵马夜奔赵国。当时未觉异样,半年后,若是遇下雨阴冷天,双膝便会酸软乏力。直至现今,双膝已经有了浮肿的迹象。
赵政心如明镜,又道:“政为呂相带了些新鲜吃食,用后四肢发汗,最适合冬日暖身。”
吕不韦不由夸赞他细心,捋须道:“公子这般记挂,我毕生幸也。”
“说来忏愧,”赵政面露难色,“我归国时日尚短,想为呂相寻得灵丹妙药,根除顽疾,却是投问无门。”
说至此,他眼眸顿亮,双手按在案上,抑制不住兴奋道:“不过近日,政在城东见了位仁心妙手的小先生,将一名垂危老者当场抢治过来。一手神技,真是叹为观止!”
吕不韦听说民间会有这类招摇撞骗的家伙,与人合力演戏,哄骗钱财,遂劝道:“这些可能都是些瞒天过海的把戏,公子涉世未深,勿要轻易听信他人。”
赵政似恍然,略有些赧意的笑了笑,“是么,大概是政着急了,但,”他犹豫道,“君曾教我,看人看物,切莫只看表面。”
他蓦地胸腔发冷,吕不韦,你当年一眼看中我君父,助其回秦荣登高位。又借我仲父之名,手掌大秦万事。你眼中欲.望,心中贪念,从不消止,难道你会轻易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我看着那小先生,不似虚伪狡诈之人。君为我大秦费尽心血,政实在不忍。不如,政将这人请来,若有才学,君多年顽疾也能缓解。若敢诓骗,则立即遣他去蜀地罚为城旦!”
吕不韦心绪浮动,赵政说的并非毫无道理。是骗子也好,是神仙也罢,请来瞧一瞧,不就真相大白了!
每每到了发病时,夜里俱不能安然入睡。要裹上貂毛,架上炭火,才稍显的不那么难受。再者,赵政一心为他,必是花了些功夫,还是不拂他面子,算是陪他闹一场吧!
他长叹一气,“也好,按你说的,姑且试试。”
......
赵高回去后,忙着收集药箱必备的各类物品。赵政和她要获得吕不韦的认可,得先过了他那一关。也有可能,找个隶臣妾出来考她。
她只要有空时,便拿出画的人体骨骼图和穴位图细细研究。
农场工事接近尾声,她钻研这些的时间多了大把。
外面人声喧哗,尉仲推门进来,道:“先生,闾左带了十人,请先生去挑拣。”
赵高放下图纸,随他走到外侧。威牟身后站着一排高低有致的年轻人,大多削瘦,眼里黯淡无光。
她一溜烟打量过去,“你们其中,被蜜蜂蛰过的上前一步。”有人会因蜜蜂蛰导致过敏,症状可轻可重。带经验的还是安全点,以后蛰多点,有了免疫力,哪怕蛰了也没大碍。
大家互相看看,九人向前大迈一步。
养蜂要不了九人,掏蜂窝需要。
“掏过蜂窝的再上前一步。”她继续道。
有个瘦高个儿耸着双肩,本要踏出去,余光见其它人未动,犹犹豫豫又缩了回来。
“没有人掏过吗?”
她加问过后,接二连三走出两人,瘦高个儿有了盟友,跟着出列。
威牟近前悄声道:“余下小的,几代都是城旦舂。”
赵高顿首,没军功换身份,那就只能日复一日的玩命干活,确实没自由和时间去掏什么蜂窝鸟窝。
“你叫什么?”她指着瘦高个儿。
瘦高个儿头压得更低了,“小人戈夫。”
“你领个头,带上四人,”转过脸示意脸国字脸的男子,“你叫什么?”
国字脸恭顺回,“小人毛应。”
“毛应你带三人,你和戈夫二人负责入山掏蜂窝,”她仰头看了看天气,“现在还不行,山中积雪厚重,过于凶险。等岁首吧,到时候我教你们几人如何防护。”
耳边听到一头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她扭头发现尉仲喜气洋洋的趋步过来,“先生,公子说今日可去。”
她吩咐完这头,威牟见公子找她有事,剩下的话硬憋回去。
赵高回屋,背上药箱赶往农场口。
马车慢慢悠悠到了相府大门,赵高跨过门槛,引路的隶臣带着他去了待客的正厅。
吕不韦同赵政闲语几句,门外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隶臣留在门外,侧身一让,身后走出个眉目俊秀的少年郎。
“小人赵高拜见呂相,拜见公子。”
“你进来。”吕不韦点头。
赵高脚步放缓,拎着药箱走过去。
“公子夸你有起生回生的神技,”吕不韦声音浑厚,一把美髯保养得宜,举止间极有风度,“今日请你来,可知,若是欺骗我与公子,会有何下场?”
赵高谨慎答道:“小人不敢自夸有此神技,不过粗通岐黄之术。不论小人是否能解呂相之忧,均会如实相告,绝无欺瞒。”
“你倒机灵,”赵政笑道,“若你欺骗呂相,官府自会来拿你。”
赵高拱手,“唯。”
她面向吕不韦,“请呂相伸出右手。”
吕不韦闻言稍愣,随即探出手。赵高拿出把脉枕垫在下方,三指压在他桡动脉处,垂眼凝神观他真实脉象。
须臾,她收手问道:“闻您遇冷时会膝痛,还请呂相露出双膝待小人查看病症。”
吕不韦微皱眉,应她要求,命人一层层卷起袍角和袴腿。赵高目光不敢觑到什么不该看的,专注盯着他的膝盖。
膝盖略微浮肿,赵高联想到他手指似乎也有了肿大趋势。她示意隶臣还原衣裳,抬头问他,“呂相晨起时,膝盖手臂手指各处,是否有长时间僵直的症状?”
吕不韦面色一沉,身子半侧过来,“确实有此症状。”
“那君日常活动,是否经常有疲倦无力之感?”
“没错,”吕不韦神情有变,“小先生是找到症结了?”
赵高缓声,“寒气侵袭经络,常年积郁,阻滞气血流通,耗气。”
她忽的闭嘴,想到说这些,吕不韦可能不好理解,“君肿胀的膝盖,手指等处,称为关节。这些地方如今因寒气阻塞,四肢气血无法畅通,故君会有僵直之感,天气阴冷便会加剧疼痛。若放任不管,终会使关节肿大畸形。”
吕不韦沉吟片刻,“小先生何不说说如何解决。”
“此症非一日可治愈,小人可先为呂相缓解疼痛,再慢慢为君驱逐寒气。不过,”她道,“拒小人所知,此症难以根除,且日后有许多忌讳之处。”
赵政听她说完,看着她从药箱拿出一小叠黑乎乎散发着怪味儿的黑色膏片。
“这是用马钱子、川乌、防风等药材熬成的膏片,可助快速排出寒气。君若信得过小人,小人便帮君敷上两贴。不过今夜,敷药处便会生出灼热,背心微汗。”
赵高还想接一句,早贴早轻松。药材可不好找,赵政让人收集了好些时候,有些名字古代和现代对不上,真是要老命。
吕不韦早有了尝试的念头,立马招手让隶臣再次卷起袴腿。
她撕开那层白布,分别给吕不韦双膝贴上去。
“呂相,这膏药贴上去,如有发痒,请及时告诉小人。”
但愿吕不韦对里面的药材不过敏。
这方事毕,吕不韦不自觉抚上膝盖。说来奇怪,是否受此人言语影响,他竟发现膝盖处真有了热意,顿时生出招揽之意。
“小先生有如此神技,可有为私巫的打算?”
赵高整理好药箱,拱手道:“小人曾答应亡师,若有机会,定将此技流传后人。无奈家中阿弟不好此道,小人近来一心寻徒,暂无从巫的打算。”
听罢,吕不韦哈哈笑起,“小先生当真妙人,你今日帮了我,我自然也要谢你,这样,”他一拢博袖,“我府中尚养了上百私巫,小先生若不弃,尽可从中挑人,我定全力助你完成老先生遗志!”
赵高惊喜仰头。
吕不韦摩挲膝头,暗忖,先将人稳着,这药到底有没有作用,历时见分晓。
他道:“日后,若先生施教上需要何人,何物,大可吩咐我府中管事。去,”他对隶臣招手,“小先生施教辛苦,给先生备点束脩。”
大富豪要花钱砸她了!
“赵高,”赵政出声提醒她,“还不快拜谢呂相。”
赵高忙道:“小人谢呂相相助。”
吕不韦望着她,“是我要谢先生才是。唔,听闻先生住当柳里,如此良才怎可屈就在此。这般,我于松园有一处宅邸,先生用来施教,居住很是合适。宅中都是私仆,先生随意驱使。”
赵高不由瞠目结舌,又给钱又给人,又给宅子,还顺带包办后勤一条龙,未免也过于热忱了吧?这药效都没起来呢!
第13章 错骨手
赵高怔忡一瞬,接着回道:“小人谢呂相厚赏,不过小人住里巷多年,倒并无妨碍。”
“勿需客气,”吕不韦看着她,语气逐渐强势,“小先生君子之风,担得起。绌遂,”门外守候的隶臣躬身进来,“你便送小先生回松园,明日请小先生入府挑选巫者。至于小先生的亲眷,你也派人去接来。”
“唯。”
得,赵高顿悟,吕不韦给他自己上保险呢!目光从赵政身上划过,他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赵高叮嘱完揭开药膏后的注意事项,和突生瘙.痒的解决办法,拜别吕不韦和赵政,跟着绌遂前往松园宅邸。
绌遂人高马大,像一座小山,脚步沉稳,肌肉遒劲。她被衬的好似一只手无缚女之力的弱鸡子。
马车一路平稳前行,约莫一刻,绌遂在外道:“小先生,松园到了。”
他人送到,与府上的管事交待几句,便匆匆拜别。
松园是吕不韦的一处旧宅,有专人打理。宅院宽阔,左右对称,里头家具物什全然看不出使用的痕迹。
管事吕蔡胡子花白,年过半百依然精神抖索,说话时看她的眼神,慈爱祥和。赵高一见,便喜欢上了这位老爷爷,请他带着自己绕府转悠一圈。
吕蔡:“松园上下,都是呂相的旧人,有些年纪已重,只能干些轻便的活计。小先生若要进人,可随时吩咐小人。”
赵高:“劳烦您了,这府中有没有宽敞点的屋子?”
吕蔡手指前头的一间屋子,“这儿原是置放货物的仓房,现在弃用了,正闲置着。”
推开木门,里头只有些陈旧的箱笼和书架。表面还有一层浮灰,该是有段日子没人进来了。
吕蔡道:“小人稍晚些派人过来收拾一番,先生看这些书架是否得用,不需的话,让他们一齐挪走。”
“书架可留下,再添几个,书案也摆上四个,”赵高略一沉吟,“府上可有会识字的人?”
尉仲以后不能再跟着她了,得先找个助手。
吕蔡道,“府中有一人,唤鄢楚,是呂相花了重金赎回来的。”
“那这位鄢楚如今是?”
“鄢楚原是楚国贵族,战乱中被掳,”吕蔡顿了顿,“呂相惜他才学,花了重金赎买。他身体羸弱,一直在府内休养。”
赵高暗叹可惜,“既然如此,那便作罢,我还是另寻好了。”贵族俘虏的心理落差大,未必甘居人下。
目前松园更像是疗养院,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把门的两位倒是练家子,一双鹰眼觑得瘆人。
旦食前一刻,绌遂将赵成和赵父接来了。路上,赵成逮着绌遂撬了半天话,也没问出什么来。他跳下马车,迫不及待的想问赵高原委。
赵父拉着他,直到奴仆将行李收拾妥当,四周无人,这才有机会问询。
赵高将为吕不韦诊治的事说了个大概,顺便告诉两人,暂时估计都住这儿了。
赵父忧心忡忡,“你可有把握治好?”
“此症无法根除,只能缓解,”她当然不能保证十拿九稳,这可是到了现代都在折磨人的顽症,“我尽量为呂相减轻些病痛。”
赵成拿手支着脑袋,喟叹道:“还好我没跟着伯兄学这医人的本事,不然一个不小心,便会铸成大错。”
他被强制要求认了半个多月的草药,实在学的头痛,情愿给她去铁匠那儿打铁具,也不肯再碰。农场里的窑炉和煅炉,才是他的心头好。
第二日,绌遂准时来接赵高去相府挑人。吕不韦的百名巫觋,除却无法前来的,剩下有四十二人。
巫觋不是隶臣,指哪打哪,没拿真本事震慑人前,大家纵是有了呂相的命令,心里头也不会真正听从。
四十二人聚在高台,心思各异,对呂相大肆称赞的神人有好奇,期待,也有怀疑和不屑。
绌遂领着赵高刚一露面,人群登时响起几声冷嗤。众人对这位面上无须的普通少年大失所望,这哪里像是掌握什么神技的模样?
一白须老巫讥讽道:“现如今什么人都可以来相府招摇撞骗,混吃混喝了!”
他这一出口,众人仿佛失了禁制,嘲讽批判刹那如决堤洪水,滚滚而来。
“觋越所言甚是,装神弄鬼还搞如此大的阵仗,不怕人笑话!”
“巫丽你怕是不懂了,骗子越是叫得欢,越是能令人信服!”
“哈哈,胆子真是大,竟敢钻到相府中行骗。”
“她莫不是打着效仿弥子瑕的盘算?”
“扑哧。”
“巫未慎言!”
......
此起彼伏的冷嘲热讽一时刹不住车,越说越离谱。大多巫觋自恃身份,未参与进来。但对其中某些谈论,面上也伴有松动。
唯有角落的几个巫者,往日总被质疑无真才实学,这会似乎找到了奚落的对象,死死咬紧不放。
赵高余光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绌遂,凝神,缓步走过去。
当中叫嚣最甚的便是暗嘲她是断袖的巫未。
巫未斜着眼,不屑正视她,“哼,果然是小先生呢!”
两人一高一低,巫未用成年男子的身高藐视她。
赵高恭敬拱手,道:“巫者如何称呼?”
“巫未!”他昂起下巴。
赵高颔首,“想来能入相府的巫觋,都是能力出众的高人,赵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君。若君能解了这困惑,我自去向呂相请罪。”
周围巫觋纷纷安静下来,巫未作势掸掸袍子,“说吧,我教你这毛头小子,还是够格的。”
赵高拱手,低下头,嘴唇嚅动。巫未拧着脖子,伸长耳朵“你说什么?”
她摊手,“巫者太高,还请低下些。赵高怕惹众人笑话,不敢高声议论。”
巫未环视众人,不以为然地低下身子,不耐道:“这下可以说了。”
众人目光登时全部聚集到角落里,只见那赵高附在巫未耳边轻声耳语一句,巫未突然面色惊疑地转头,原本未动的赵高蓦地伸手钳住他的右肩。
“咔嚓”,两人最近的巫觋,依稀听到一声微弱的骨错声。接着便看到巫未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右臂,“啊”地惨叫起来。
“竖子,竖子!”巫未痛苦地叫喊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试着活动右手,遽然发现右手完全无法动弹。
围观的巫觋登时哗然,她做了什么?她好像就是那么一扽,眨眼就出了意外。
“罪魁祸首”赵高竟毫无愧意,不顾巫未的痛苦,反是朗声向众人道:“赵高的问题便是,在这高台上,可有巫觋能解巫未之痛?”
一脸惊恐的巫未看她不仅视若无睹,还拿他当由头开涮,立即怒火攻心,叱道:“竖子,你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恶毒,我定要秉明呂相,为民除害!”
已经有人想偷偷溜走,巫觋会武者不多,胆小的几个恐殃及自身,忙找绌遂出来做见证。
绌遂处变不惊,宛若什么也没发生,波澜不惊回道:“小人谨遵呂相之令,绝不插手今日择人一事。各位巫觋有神通天地之能,还请不要藏拙,快些为巫未诊治。”
巫丽一听,忿忿道:“这哪里是鬼神所困,分明是赵高使了阴私手段!”
冷眼旁观的白胡子老巫此时却上前来,几步走到巫未身边,手顺着巫未无力的右臂往上摁压,直触到肩头,巫未偃旗息鼓的惨叫,立时翻个跟头重新响起。
老巫蹙眉,沉声对赵高吐出两字,“错骨。”
“是,”赵高看向老巫时,多了几分敬佩,“巫者可能解?”
巫未看到了曙光,单手紧攥住老巫,“巫冼救我!”
谁料,老巫只是掀眼睨他,“你口出狂言,自取其辱,求我有何用?”
赵高环顾高台,道:“既然无人可解此题,那我唯有自己来了。”
她抓住巫未,喝道:“躺下。”
巫未顾不得其它,心一横,躺到地上。
赵高面含歉意,轻声念了句“冒犯了”。一手拽住他的前臂,脚精准蹬住他的腋窝,缓慢使力牵拉。
半晌,“呀!”巫未猝不及防地喊了一声,再回神时,赵高对着他笑道:“巫者可恢复知觉了?”
巫未正要上举右臂,赵高拦住他,“巫者还是慢些,待休息几日再大动。”
他试着小心翼翼地前后摆动,确实没什么痛感。
赵高来时还打了篇激情腹稿,哪想巫未闹这么一出。她尊敬巫觋,无奈这位巫者不值得尊敬,直往她枪口上撞。是可忍,孰不可忍,硬是得来个现场教做人,实时毒打。才能让眼界高的巫觋,稍微低下高贵的头颅。
她面向众人,高声道:“赵高今日前来,并非有意滋事。方才巫者口出秽语,我也小惩报复,算两两抵消。若是我有冒犯之处,还望各位谅解。”
这一圈基本都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赵高往后退了退,尽量让自己看到后面的人。
“我幼年有幸拜的一名高人为师,为呂相诊治技艺,和今日正骨之法,只是其中之一。如今师父仙去,弥留之际,却担忧此法后继无人。我今日前来,是为完成亡师遗愿,为此法择明主传之。”
她咽了咽口水,“此法学习艰难,或许要推翻众位毕生之所学。若是学成,赵高不敢夸大。”
画大饼不是她的强项,而且还是医学如此严谨的学科。
“若有意与我探讨此法者,请留下。”
她话音方落,巫未呛声,“谁人学你这歪门邪道,我们走!”
巫未满是怨愤,恨恨地转身便走。台上的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胆小的紧跟着第二波迅速离开。
一时人走了大半,观望的几位有人试探问:“你说你那法,与我等毕生所学互为相悖,那是如何不同?”
赵高正色解释,“此法不需借法驱逐恶鬼。”
先秦这个时间段,处在巫、医剥离的初级阶段。可能,有经验丰富的巫者,内心已然形成如何正确将二者结合救人观念的雏形。秦国不如楚国好巫,这种思想相对而言更容易令人接受。
不过还是得分人,新旧更替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总得先扒拉出几位敢先吃螃蟹的勇士。
果然,听了赵高这话,聚在一块的那几位观望者瞬间没了兴致,嘀咕几句后便走。
赵高左右一看,余下的五人,巫冼为首,加三男一女。说不好,最后留不下人呢!
这个神奇的筛选率,如果要如自己最初设想,招募游巫,恐怕会被人骂疯子,然后集体走空。
她道:“诸位留下。”
“等等,”有个圆乎乎脸蛋的男子出声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赵高微怔,随之道:“请说。”
男子互抱胳膊,挑眉道:“我以后便住松园,不回相府了。”
“自然可以,”赵高心想,松园的主人也不是我,你想住便住吧,“若是诸位来回辛苦,都可在松园住下。”
相府多好,奴仆成群,美酒珍馐。松园,过去静修挺好的。
其他人没说话。
强行隐身的绌遂终于上线,一一为赵高引荐。白胡子巫冼,巫女是盈越,圆脸男子是百里嘉,剩下两人是由邺、张其。
巫冼仍然保持着老人家特有的仙风道骨,傲人之姿,留下来也不同她说话。盈越娇俏,对赵高使出的技艺实在佩服,好奇地问了许多。
赵高解答完她的问题,省掉了客套,对几人道:“几位留下,必是想学些真本事。我定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明日请各位齐聚松园,赵高已备好物什,静候诸位!”
第14章 骨架
松园用以作学室的房间,靠着墙边摆了一溜儿的书架。屋子正中设几方书案,后立漆几,下铺熊席,四角各置嵌贝青铜鹿形席镇。角落处放着计时的漏壶,纸、木简等物一应俱全。
吕不韦连夜令人送来一些书简,赵高翻阅一番,大多是与药材、病症等相关的内容。《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的成形都是在秦统一之后,基本到了汉朝。现在能收集到的,都是未流于后世的作品。
看来吕不韦为彰显后世荣耀,真是顾及到了方方面面,一边广揽名士,一边集各路学识之大成,存以备用。不怪赵政在他阴影下蛰伏许多年。
天蒙蒙亮,寒霜覆地,空气里朦胧罩着一层氤氲薄雾。街道响起清脆的马蹄声,车夫手扬长鞭,勒住健马,倾身请安车上的巫者下车。
头一个到的是巫冼,老人家手执翣扇,束丝大带上系着的白玉蚩尤环和丝绢香囊,极尽巫者排场。
赵高拱手相迎,巫冼淡淡应声,挑了张熊席跪坐,倚着凭几闭目养神,似老僧入定。百里嘉带人端着食案进来,伯矩鬲盛菰米,铜豆装有鳙鱼,炙肉,几样时蔬。
布食间隙,盈越和由邺一同到了,而张其,直至大家用完夙食也迟迟未来。
赵高不再等他,起身取出画好的长图,支在木架上。图刚一打开,盈越小声惊呼,“天呐。”
画上是人体骨骼图,每块骨骼的名字均标在旁侧,嚇人的骷颅顶着两个空洞的眼眶,乍一看是挺刺激的。田牛制作的骨骼模型即将完成,到时候看实物会更为直观。
由邺和百里嘉同时上身前倾,巫冼眯着眼睛,想看的更为清楚些。
赵高讲解道:“这是成年人的骨骼,一共206块。小孩因尚在成长期,许多地方的骨骼都是分开的,数量更多。我先将每块骨头的名称和功能,分享给诸位。”
她将基本图册分别递给几人,“图册里,头颅、四肢、躯干,每一个部位都单独放大。各位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叫停问我。今日是首日学习,故在正式讲解前,有一事需提前告知。”
盈越翻着手里的图册,饶有趣味地等着她,“你快说。”
赵高翻开图册,指指第一页的文字,“请各位详阅此页内容,若无异议,便用红泥摁下指印,表示你我之盟约。”
四人不约而同翻到第一页,密密麻麻的令人咋舌。百里嘉看得最快,口中念念出声。
“勿为有损之事。”
“勿取服或故用有害之药”
“慎守病者及家人秘密。”
“不分贵贱皆诊之。”
......
图册是本长两尺,宽一尺的大家伙,第一页的契约足足写了上百条,内容基本囊括了她设想到的各种情况。
譬如,学习期间不能私自用此法在活人身上试验;每月一次小考核,考核不通过者不允许接受下一阶段的学习;不准对本学室之外的任何人透露学习内容;学室里的事物,绝不能私自带出......
林林总总的,看完只让人觉得严苛,处处受限。
古人契约精神强,再加位颇有地位的见证人,这份契约一定会更具约束力。
巫冼干脆地率先摁下手印,百里嘉一目十行,随之摁下手印。盈越托着腮,一指压下去,用葛巾净手。由邺虽看得慢,却不着急从众,在后逐字逐句的一一理解。
“先生这句,当以病重者为先,轻者次之,我实在有些疑问。”
赵高:“君请说。”
由邺问:“若是病重者不过庶人,而轻者为贵门,这时要如何选?”
赵高:“贵门小病,非你我也能诊治,病重者却是不能再等。”
百里嘉也问:“若是贵门病者非你我不可呢?”
赵高:“那便以巫者之尊,请病者候之。”
扔个龟甲,掷几根蓍草,请老天帮你发爱的号码牌。
由邺又问:“这处说,每人均需参与医疗队定时开设的免费诊治日,是?”
赵高:“这个,和此法的特殊性有关。学习此法,不仅需要储备大量的图文知识,还得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待小有所成后,我们便会不定期开设无偿诊治日。病患得到救治,我们学到经验,一举两得。”
......
上百条内容,由邺掰开揉碎的问了个干净,边上先压印的三人似乎对此不甚看重,只在乎她到底何时教,教些什么。
一天下来,关于骨骼仅讲了一小部分内容。大家听得认真,问题接二连三冒出来,时不时得停下讨论。
赵高当初接触解剖学时,脑子要被这些名词搅昏,做梦都在记和背。百里嘉记忆力最强,称得上是过目不忘。盈越则是无差别吸收,甭管赵高讲了什么,大家问了什么,先写下来再说。由邺稳扎稳打,严谨心细。
最令赵高意外的,是巫冼。
老人家似乎对骨骼早有研究,理解这些内容驾轻就熟,甚至偶尔的总结能和现代医学知识撞出火花。
至吕蔡招了奴仆送暮食,大家方才从一整日的学习中缓过神。几人的图册上,写满了批注。
夜幕低垂,赵高和百里嘉送巫冼三人离府,赵成扛着一硕大的包裹,远远走来。她过去接应,赵成赶紧甩手交给她。
“伯兄,田牛交于我时,神神秘秘的,你这是做的什么好物?”
“秘密。”赵高朝着百里嘉招手,示意一起去学室。
赵成在后紧接着叫:“你走那么快做甚,闾左有事让我讲于你听呢!”
她放满步子,回身道:“是轮作的作物吧?我心中有数,待雪融了,过几日会去农场。”
........
田牛用麻布裹得严实,一层层剥下来,显露出有些泛黄的“白骨”。百里嘉拿起一截骨头模具,屈指敲了敲,道:“你竟让他用的黄杨木来做?”
她取出所有零件,按着田牛预留的卡扣,开始组装,“黄杨木木料坚硬,适合做这些。”
田牛的手艺在她日复一日的锻造下,有了质的提高,起码开始讲究美学了。
安装十分顺利,两人扶起骨架,立在撑杆上,配上头骨,非常完美。她调整一番,百里嘉啧啧两声,提起骨架的一只胳膊,似有所感道:
“昔年经过长平,路面白骨累累,连陈土都盖不住。我阿母曾说巫者为魂灵纯净,如非不得已,绝不碰死物。未料,我今日起却要与她的信念分道扬镳。”
人们对亡者的遗体感到畏惧,触碰遗体,认为这是十分损阴德的事情。官府中如有死者需查验尸身,也是令史口述,牢隶臣代为出手。研究白骨,往后或可能还会将尸体开膛破肚,每一件都在挑战他们的底线。
当田牛看到赵高要做的模型时,头晃的如拨浪鼓,险些跪下来求放过。虽然最后还是妥协了,并且把模型打磨的光滑精细。
赵高怅然,用包裹的麻布罩住骨架,“百里嘉,你如今做的,必不会令你后悔。”
百里嘉莫名笑道:“你可能不知,盈越和由邺都是因巫冼留下,我却是为我自己选了你。”
巫冼是德高望重,在众巫中享有盛誉。由于他软硬不吃的牛脾气,前来讨好巴结的人,几乎都是碰一鼻子灰,败兴而归。久而久之,便无人往他跟前凑了。
他说完这句,不再继续,圆乎乎的脸蛋多了些寂寥。
“小先生可在?”门外传来的问询声打破两人的沉思。
赵高出声回应,走过去。门前站着一位风姿特秀的美男子,肤白似霜雪,眼媚如妖精。他身形削瘦,还未开口说第二句话,咳嗽声再次卷来。
“你是鄢楚?”府里她没见过,且病着的,唯有传说中的鄢楚。
“是,咳,”鄢楚胸膛振动,面色灰白,“小先生入府,小人却还没来得及拜见,是小人失礼。”
赵高请他进屋,他浅笑摇头,“不了,小人只是想问小先生一事,问完即走。”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百里嘉,百里嘉会意,借口要去早些休息走了。鄢楚确认他走远,侧过头望着赵高,问:“我听管事说,小先生正在为呂相诊治顽疾?”
赵高回,是。
鄢楚松开扶住门框的手,倏尔跪下,赵高蓦地一愣,立即去扶他,“你这是?”
“小先生勿忙,”鄢楚抽出手,仰着脸,目光恳切,“小人请小先生救一人。”
她托起鄢楚的手肘,“你先起来,起来了有话咱们好好说。”
鄢楚摇头,“小人求小先生所救之人,并非是小人自己。”
啊?赵高手顿住,“不是你,你也先起来。”
她攒足了力气,使劲扯起他,鄢楚身子骨弱,不再折腾,顺着力站起来。
“你说吧,是谁,”赵高道,“不过,我只能答应去诊治,但无法保证可将人治好。”
鄢楚眸中欣喜,声线逐渐颤抖,“无事,只要先生肯去,小人已别无他求。”
听这话的意思,赵高试探问:“人不在府上?”
“她不在,”鄢楚转而神色落寞,“我不能经常见她,故唯有奢求小先生屈尊去找她。”
离得近了,赵高更觉鄢楚有种不染尘俗的仙气,这仙苦苦哀求的模样,不会是为了一女子吧?
她遂问:“那人在哪?”
鄢楚双眉紧蹙,唇间一动,“高陵君府上,唤玉姬。”
果然。
......
赵高趴在大床上想了半天,高陵君?挺耳熟呀!
似乎这高陵君公子芾来头不小,与穰侯魏冉、泾阳君公子悝、华阳君芈戎并称“四贵”,昭襄王即位时期,四人架空王权,跋扈得很。而且,他可是赫赫有名的芈八子,芈月的亲生儿子。
她抓抓头发,复而觉得时间线好像不对,昭襄王后拜范睢为相,一气将四人轰到了封地。这公子芾怎么堂而皇之又回到咸阳了?还大张旗鼓地收罗美人?
据鄢楚所说,玉姬突患急症,口不能言,如今已有身孕。但每每到了深夜,腹中便会疼痛难忍。府中巫女见玉姬不受宠爱,根本懒于搭理,随便给了几贴汤药应付。
高陵君府中美人如云,多一个少一个,公子芾哪记得。何况,他年事已高,犹爱鲜嫩活泼,口含蜜饯的小女子。玉姬失语,还怀有身孕,真是雪上加霜。
她翻身盖好寝衣,罢了,后日去看看情况。
第15章 拒诊
第一日没出现的张其,后一日也没来。
盈越猜测,张其或是顾虑在此学习后,无法为呂相办事,耽误去外赚金子,迟迟不肯下决断。昨夜还在踌躇,待她回府,拉着明里暗里的打听。她守口如瓶,坚决执行盟约第五十四条。
巫冼少有开口,添上一句,“他家中有四女三子待哺,不足为奇。”拖家带口的,情有可原。
盈越悄然冷哼,“巫冼可怜他,不如可怜我。”
赵高很久后才无意得知,张其是郢人,成年时与已婚妇人有染,被骂“寄豭”。到了成婚的年纪,张其声名狼藉,本地好人家都不愿将姑娘嫁给这样的人。
四年后,他偶得机遇,成了游巫,专门在军中医治伤兵。被吕不韦火眼金睛一下相中,摆脱了前半生不得志的命运,立时顺风顺水。后来,却不知为何,给人做了“后父”。
赵高唏嘘不已,后父即继父,秦始皇在位时期,定的是,“夫为寄豭,杀之无罪”。另后父更不准享有田地和宅基地,征兵还会受到针对,百分之百的鄙视链底层。
巫冼是呂相身边最受重用的,知道的自然最多。盈越是摆明了看不起他现在的后父身份。
赵高不知其一,只当他和走掉的人一样。
今日只学半日,大家围着新出的模型,与前日学的名词一一对应。模型高七尺,关节都可灵活晃动,便于直观理解。进程推的略快。几人手下的图册朱笔批注,写得满满当当。
赵高借着间隙喝了一口水,“总而言之,区分男女骨骼的最大特征,便是颅骨和骨盆。颅骨厚度,男厚女薄,前额一个倾斜,眉弓显著,表面多小孔。一个陡直,眉弓不显,表面无小孔。”
她示意由邺接口,由邺放下笔,“男子下颌骨颊区略方,略钝。女子则显圆,略尖。”
“真是有趣,”百里嘉随手批注,状似无意道,“说起来,小先生倒是鲜有的男生女相。”
赵高笑说:“我曾听人说,男生女相,女生男相,都是大富大贵之人。现在不正是我的富贵。”
盈越笑得双肩颤动,“先生要是再大些,我必会倾付一颗真心!”
她笑得正欢,突然赵高叫她,“要不盈越来说说男女骨盆的差异?”
由邺:“甚好。”
百里嘉:“甚好。”
巫冼:......
大家废寝忘食的学习态度,大大影响了赵高。仿佛重回高三,背书背书背书,画图画图画图,天地就剩下学习。为让大家零失误进入下一阶段,她最近已经开始默写当年在奶奶高压下背的医书和药经。
下午,赵高准备着肌肉解剖图的拓印样本,接档的还有器官相关图册,足够她这一阵日以继夜的赶工。
画了大半,她揉揉僵直的后颈,考虑要不这会去高陵君府看看鄢楚说的玉姬。心想着,手上已经开始收拾案面的图纸。
百里嘉画完一张骨骼图,抬头问:“你要走?”
赵高背好药箱,“我出去一趟,晚些回来。”
松园没有常备的马车,要靠双脚走到高陵君府。赵高踩着厚雪,一路迎风而上,到达目的地时,鼻尖已然冻硬。
守门的仆役懒洋洋地缩着脖子,倒没因她一身简袍而轻视怠慢。听她说自己是玉姬的远亲,仆役却饶有兴趣地嘟囔着,稀奇,真稀奇。
他去小院传了话,玉姬的贴身婢女跟着出来领人。婢女看到来人不是往日的那位,稍感意外。随而面色一转,熟络地唤人行礼,将赵高带走。
玉姬貌似住的偏僻,路上先时还能听到院子深处女子嬉闹笑声,往后周围越显阴森。
小院狭窄,没个待客的正屋,婢女拿不准她与玉姬的关系,问了称呼,让她在屋子外稍待。
她站在棵光秃秃的树干旁,目不斜视,垂眸盯着斜前的水洼。耳边窸窣响动,她遽然抬眼,木门闪过一角青色曲裾。
那婢女随即出来,歉声道:“君回去告知先生,玉姬不愿见外客,故人请不要再费心思了。”
怕对方弄错了来意,赵高接着说:“还请再去禀报一声,我是为玉姬病症而来,不是其它。”
婢女赶紧行礼,慌着推拒,“玉姬确实不愿见君,还请君不要为难婢子。”
玉姬性情难测,不能用言语发泄,用食时会无缘无故气摔装黍的敦,拿箸砸她。任何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都是她忽然暴起的缘由。婢女劝过几回,实在无用,只能等她自己泄劲。
病人不打照面,赵高只好先作罢,道:“日后玉姬有何问题,可去松园找我,若我不在,找盈越也是一样。”
“喏,婢子谢君。”
她背了药箱走出来,守门的仆役看她没多大会儿就走,语含嘲弄,“我就说呢,能有什么远亲!”
“啪”一声,大门在她身后快速合上。
赵高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紧紧肩上的布带,走下台阶。
......
“玉姬不见先生?”鄢楚身形不稳晃了晃,一把拽住赵高,“那先生可见到玉姬了?”
赵高吃痛拧眉,鄢楚看着羸弱,手劲儿还不小,“我没来得及,离去时告诉婢女,要是有什么问题,可来松园找我和盈越。”
“怎么会?”鄢楚喃喃自语,手一松,踉跄后退,“她明明答应我,要。”
话语一顿,他侧身又咳了起来。
赵高搭住他,“我为先生看看。”
“不了,”鄢楚摇头,态度坚决,“小人是强弩之末,先生不用为我费心。”
他挤出个难看的弧度,“小人谢过先生,”说完这句,他沿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嘴里柔声念着,“我不过是想死前为她做点事情而已。”
赵高望着他走到很远,绌遂慌慌张张跑来,两人差些撞倒。
“管事担心。”
绌遂一抹头上的汗珠,拱手道:“先生恕罪!”
“出了什么事,管事这样着急?”赵高问。
“哦,”他指着后院方向道,“厨娘与其夫争执,险些被划了脸,小人正准备捉人报官呢。都是府内琐事,先生可不必理会。”
赵高让出走道,“管事慢些。”
想也知道,那位家暴男去了官府,可讨不着好。
第16章 好事
大雪消融一月有余,组建的临时掏蜂窝小分队正式出发,有了昂贵的丝质脸罩和手套,一消被蛰的烦恼。毛应和戈夫不负重托,一段时间下来,收获颇丰。大多蜂箱都有了一领风骚的蜂王入驻。
赵政命人送的猪仔们一只只粉嫩可爱,围观的隶臣默默吞口水。赵高在黔首和隶臣里选了十人的负责圈舍里的鸡豚,咩咩叫的绵羊,和草棚里的耕牛。
威牟有些担忧,四人自家的鸡都养到瘦骨嶙峋,毛面无光,农场里这么多的鸡豚,给他们负责,那不如直接让四人去领罚谢罪!别说耕牛了,整个里巷有养牛经验的人,不足一只手。
他神色不免忧虑,长吁短叹一番,决定去赵高处换人。十三人中分到养牛的羊共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羊共开门见山,直接下跪,请威牟剔除他的名字。
“不是我不愿去为先生办事,闾左,着实是我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都靠着地里那点粮食吃饭,我要是有了什么,他们可都没了活路!求闾左帮帮我,我家里实在是罚不起了呀!”
羊共的烦恼就是威牟的烦恼,《厩苑律》惩罚分明,养牛的皂者要是将牛养到后头减膘了,少不了一顿笞打。耕牛要是病了,死了,这条线上的所有人都会受到处罚。
隗里去官府学过饲养的寥寥无几,养猪和鸡还马马虎虎,羊和牛那就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了。
羊共注意着威牟一言难尽的脸色,又添一把柴,“大伙都说,小先生也不过志学之年,肯定不知这饲养的艰辛。想想夏日发的瘟症,当年那是死了多少耕牛,小先生年轻,还以为养牛那是给把草料,牵着喂水就能养活。真到那时候,耕牛有损,公子位重,可保先生,咱们这些,唉!”
他深知威牟耳根子软,护短,前面说几句博点同情,后面分出利害吓吓他,别人他不管去不去,反正他是不去的。
那位一来这儿就折腾了大半年的小先生,说得好听,养田开渠,捣鼓几个月,田里有啥起色了?还修了好多个窑炉烧砖,不拿去修城墙,筑宫殿,竟然先起了那么多圈舍,还给卑贱的隶臣建房子?
不可理喻!
公子政那般矜贵的人,居然听信这么个娇奢铺张的家伙!
私下里,有好些人都在取笑,赵高定是靠着吹嘘的本事,加山石一样坚硬的脸皮,混到了现在的地位。
威牟听到这里,沉了脸,“除你外,还有谁不愿去饲养耕牛的?”
羊共来了劲儿,“我姊夫也是愁得很,几夜都没睡好了。”
粗略算一拨,有三四个。威牟很是严肃地拉赵高说了这事,他不怕自己受责罚,只是担心大伙因此误事。
赵高记着第一轮下地的作物,随口问道:“是他们一块与闾左说的?”
威牟微顿,道:“是我思虑不周,前几日才想起这事。”
“行,”赵高笑看他,“我知闾左难办,撤掉他们,换几个自愿的来,也好。不过,若是以后还想进来,那就不好说了。”
有人瞻前顾后不敢出手,很正常。赵高放下笔,“那些都是小事,闾左来看看这个。”
威牟走近,“这是?”
她纸上画的是轮作的表格,“稻麦,黍菽,还有各类蔬菜瓜果,按四田播种。既能防止虫螟,还能恢复地力。”
化整块地为若干区,区内分四地,每地每年种不同的作物,人能有粮食吃,家畜也有物料,防止过度耕种,按实际来闲置相应区域。
威牟看着一大片的稻麦,“先生是增添了小麦的数量?”
赵高:“现在多了石磨,大家知晓面粉的用处,当然要加大些产量。另外,田间作物一出,必然会有虫害侵袭。还请闾左告知里人们,夏日莫到田间捕蛙。嘉草、莽草、蚕矢都可防虫。”
她笑了笑,“我在闾左这里,借了一块地。”
威牟以为她是要亲自耕种。
赵高:“这地里,专用来种草药,已经找人专门修了道竹篱,就近看护。草药毒性、药性未有定数,是万不能随意入口的。闾左也要帮忙告诫里人,切莫随意采摘。”
草药是巫冼和百里嘉挑出的,都是些常见的止血清热药材。药性特殊的,他们另辟了一块地,自己管理。
吕不韦对这块地有了空前兴趣,商人的精明眼光,促使他再次大手一挥,发动自己的钞能力,开始搜寻适合广面种植的草药。
药田长势喜人,赵高和百里嘉一道去贾市买了两个隶臣,跟着学药材如何采摘、晾晒。
医疗队首次义诊时间也敲定,吕不韦特意安排隶臣跟随,谨防有人趁机闹事。
隶臣搭着义诊的屋棚,由邺挂起旌幡。一行人井然有序的布置场地,来往行人纷纷打量着屋棚,交头接耳。
不收钱币就能治病的消息,一上午霎时散遍半个咸阳。最初,大伙将信将疑,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杀猪的张屠户给食肆送了猪肉路过,凑热闹往里多看了两眼。发现里头坐着的人里头,就属那位风姿绰约的巫女,最合他眼缘。
一旁的老丈和阿母还在议论着,青天白日的,怎么咸阳多了几个连钱币都不收的骗子。张屠户莫名生出一股豪情,扭头道:“怕什么,你我不过庶人,有何可骗?”
他大步一迈,两步走进屋棚。
门口守着的圆脸男子拦下他,请他案前落座。张屠户直直盯着巫女,听话的顺着圆脸男子留在门前。
百里嘉问他身体有何异常,鼻尖微动,闻到他身上萦绕的血腥味,观他手掌粗大,泛着油光,手指缝里残留着洗不净的血痕。浑身健硕,眉宇还带着凶相。
张屠户一时语钝,他就是为给巫女撑个面子,头脑发热就来了,哪真是为了看病。他继而拿出前晚突然心口绞痛说了一嘴。
“说不上有多痛,就是突然一下子,胸口闷得慌。”那晚,他因生意不错,喝了不少酒,趴在席上睡着了。夜半起来如厕,胸口猛地一堵,登时难受的喘不上气。
只是,过后便好了,今日要不是坐在这儿,他还真忘了这茬。
百里嘉诊了脉,问:“往日可还有别的异状?”
张屠户挠挠脸,“我这,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要不,”他瞅着侧身坐着的巫女,“你让我坐在里头,好好想想?”
音落,背脊冷风抖动,一只大手掐住他的后颈。
“竖子胆敢找事!”
张屠户被提起来,双脚悬空。立时头皮都麻了,寒毛倒立,“不,不是,我是真的有病!”
百里嘉摆摆手,“无事,你放开他。”
隶臣手一松,他歪歪扭扭倒在地面,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即刻爆发一阵嘲笑。张屠户拍拍屁股,站起身,“我,我是真的有病,我一看见巫女,胸口就闷得很,哪还顾得上喘气!”
盈越似笑非笑,不去理他。
张屠户仿佛得到鼓励,正要开口求.爱,一声突然问他:“你是屠户?”
他撇开眼,发现问话的是巫女对面的少年,“是又如何,屠户便不能恋慕女子了?”
那少年没半分嘲意,轻声道:“那事不归我管,我只是想提醒你,平日少饮些酒,胸口闷,头昏也要尽早重视。”
“少来咒我,”张屠户摆手,“算了,与你们讲不通。”
他看着盈越,笑嘻嘻道,“我就是恋慕淑女,淑女有意,随时来月里找我,以成欢好。”
盈越杏目圆瞪,给这屠户的厚脸皮气的不想说话。
隶臣正要出手,赵高摇摇头。
众目睽睽之下,张屠户得了嘴角便宜,得意的不行。大摇大摆地走出屋棚,向着众人道:“果然好地方,哈哈!”
由邺蹙眉望着赵高,“这等粗人,为何要阻隶臣抓他?”
赵高和百里嘉对望一眼,百里嘉似有所感,“他成日面对血腥红肉,生肉又多病菌。加之精神紧张,体力耗费大,荤食肯定用的多,还贪酒水。我看他脉象怪异,又伴有胸闷,实在像前日聊到的心脏常见的病症中的普遍现象,我才。”
忽然,人群中一声惊呼打断了他。
“啊,死人啦!”
赵高快步跑过去,拨开众人。地上趴着的人,正是刚才大言不惭的张屠户。
......
咸阳城里最近多了道奇事,城东有个屋棚,每月月头,门口便早早排起了长队。这些人有的是病恹恹的由人搀扶其中,不肯挪到旁处;有的是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眼泪婆娑,满含希冀的盯着紧闭的木门;有的则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唯恐错过了开门的时间......
这个屋棚里有五位巫医,替人诊治连钱币都不收。不过稍微去的晚,便要等上好久。实在等不到的,只好下月早点来。
这事要从几月前说起,当时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敢来滋事。没想到闹事不成,自己反倒病发昏了过去,要不是巫医不计前嫌救下他,恐怕这家伙早就一命呜呼了。
慕名而来排队的最初只有庶人,后来,多了隶臣妾,连城旦都溜了出来。
你要是敢故意挑事,或者仗势欺人,就等着门口的隶臣过来抓住你,送你去官府受刑吧!
第17章 防疫
医疗队的几个月的努力小有成效,至少咸阳城的大多数人已然相信了真有那么一堆看病不收钱币和物品的“好心人”。
赵高庆幸这个时代没电灯,不然按大伙现在的学习劲头,估计都是996的重度推崇者。
这一日,她给几人布置了堆接下来的任务,抽空转去了农场。
绕到鸡舍处,隶臣正剁了薤准备喂鸡。看见赵高来了,隶臣丢开柴刀,忙着行礼。
赵高看了一圈小鸡崽儿,鸡舍被打理的清洁干燥,小鸡们顺着围栏撒欢,倍儿精神。
“这几日可有状态不好的?”她逐一扫过里头落单的小鸡。
隶臣道:“小人每日按先生所说的方法喂食,尚未发现有病症的。”
她看了眼木盆里的薤,“薤还要掺着多喂几次,这东西防鸡瘟最有效了。”
薤,就是秦人一度嫌弃的大蒜,拿去喂鸡也没人心疼。
隶臣剁了半个月的薤,不知赵高是真懂,还是诓他,这成群的鸡倒是真没有出现一例病症。
逛完鸡舍,赵成叫人请她去牛棚。
牛棚进门处有块木板,刻有每日放牧饮水的具体时间,和对应到每人身上的耕牛。每头牛身上配有编号,体重年龄相近的被排在一块。
不论是鸡舍,猪圈还是牛棚,赵高的第一要求是干燥。隶臣们每隔一段时日,会为圈舍替换干草,清理粪便。
威牟看着赵高命人给牛强灌橘子皮熬成汁水,脸都绿了大半。暗想,小先生这次有些胡闹了,给鸡吃薤就算了,这怎么还能给牛喝这个呢?
这样一想,他顿时为赵高忧虑,思虑过后,暗示她道:“官府中倒有养护耕牛的啬夫,请来教教这些隶臣,先生会轻松些。”
赵高盯着隶臣一勺勺的橘子水灌下去,侧脸回道:“闾左不信赵高了?”
威牟呐道:“耕牛不比其它,且这里数目众多,倘使出了事,小先生到时不好交代。”
“多谢闾左好意,”她拱手道,“公子这般信任,我怎会拿耕牛开玩笑?再者,我对养殖一事,还算小有所得,十足的把握没有,八.九成还是有的。”
威牟黯然叹气,看来小先生是铆劲儿要在耕牛这事上犯糊涂。他又有些不解,遂问道:“这橘子水,有什么说头?”
赵高为他解疑:“这橘子水,可为耕牛驱虫健胃。先前安排隶臣不同时段放牛,是为耕牛的身体适应天气。如,春日里气寒,只饲喂两次,中午和夜间补一些干草。夏日天热,耕牛易食不下咽。因此最好日头出前和日落后喂食,中间补些调制的饲料,定要多饮水。”
“至于饲槽里的食料,也要遵循少喂多添的规律,饲喂后半个时辰便清理。这样,不仅耕牛满足了食欲,槽里的剩下食料也不至于腐烂沤坏。”
威牟琢磨这话,养鸡,里人们是散养。养牛,啬夫让一日牵出去吃两次草。养猪,有什么便给它吃什么,哪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仔细想赵高的话,再对应昔年的经验,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赵高继续道:“眼下仲春,易生役病,这里家畜量多,真要传染,必然来势凶猛。所以这段时日,我便让隶臣提前做了各类古怪的防疫食料喂下。”
何止是家畜,城里的疠迁所麻风病人激增了十几例。有未被抓去隔离的,竟大摇大摆的故意去人多的地方,居心叵测。
盈越说,官府今年抓的作恶的麻风病人,比往年多了好几番。
那边帮看喂水的赵成卷着衣袖蹭过来,他成日在窑炉边晃悠,现在肤色接近古铜,身形更加宽厚,赵高看着倒像是弟弟。
“伯兄,这牛喝了橘子水,香了不少呢!”
赵高十分同意,威牟看着两人,暗暗觉得自己多心,小先生的眼神明显和赵成说的不是一个事。
第18章 铁器
近来赵政派官府工师到此学习窑炉锻炉搭建,和控温操作。工师们带来大量原矿石,和准许炼铁的命书,一解之前偷摸着抠搜炼铁的窘境。
赵成这边喂完耕牛,和赵高一块到窑炉处。工师们有些负责打铁,有些负责青铜铸造,都是多年的老匠人,一通百通。
锻炉温度高,可将金属烧至液态,便于快捷锻造,显然有别于千锤百炼的打铁方法。
赵成取出新炼的利剑交给她,“这些是工师们新炼的剑,耗时少,更结实锋利。”
长剑手柄刻有“二年,公子政造。东工师成,丞愈,工吉”。赵高知秦人严谨,但没想到已经细致到,连兵器上也要清楚标注经手人名号。
赵成偏头讲与她听,“这就是物勒工名,到了后面,如是查验兵器有瑕疵,我们三人皆会受罚。”
她大悟,手柄上刻着的,翻成大白话便是,领队的是赵政,教学师父是赵成和工师愈,动手的是匠人吉。物勒工名的作用,和流水线上的工作记录如出一辙,遵循责任到个人。另一方面,也是这些铁器的防伪标识。
一旁的工师愈点着书册上铁器的数量,盘算后道:“农具或可增加,春耕时忙,各地铁锸、铁锛头这些,损坏向来厉害。”
坏了农具官府会修补,实在没法修的回炉重造,可地里的庄稼等不得。
赵高眸间一缩,“我们这里有些新家伙,工师不妨看看。”
她戳戳赵成,赵成意会,赶紧叫人帮忙将农场里的新式农具搬到此处。
赵成一一展示用法,“这是锄头和铁锹,用来垦地除草;这是铁锯,用来断木。犁、耙较为常用,我们还另做了风柜和谷筛,不过都在闾左那儿,工师可择空去看看。”
工师愈上手试了几个,喜道:“这倒更是省力了!”
他立马敲定了替代的新农具数量,等农具出炉,官府届时派人来领,领完学习一番,再回去往下散播。农人们用个两三次,肯定熟练。
赵高打听官窑建的如何了,工师愈随即笑道:“新窑炉已经开始出砖,大王和百官商议,决定先筑城墙。孟夏结束,便派我等去各地推行新窑炉,传授烧砖和炼铁之法。”
大王对新式窑炉信心十足,除了工师,还有造纸署和印刷署的人。这一去,少不得要一年半载,现在尽量多学多问,以后不出差错。
赵高有些遗憾,道:“我想与工师说些新式的兵器,可还来得及?”
工师愈展眉道:“小先生要做些什么?”
“我想试试改进□□,”她提笔抽了张纸,简单画下□□图,“这种叫连环弩,弩臂上的剑匣装十支铁箭,扳手后拉,一次可连续发射十支铁箭。”
赵成兴味甚浓,“一次十发?要是军中组一支连弩屯,那就好玩了。”
秦□□,单次发射填剑后,才能再发。射不中,或许回头还会罚你。
工师愈道:“此番来学窑炉,我并未带造弓的弓人和庐人,做起来,应该会慢上一些。”
做慢一些有什么关系,赵高乐道:“我不过是突发奇想,里面有些地方,可能还要改进。工师帮我慢慢做着,有不足,我再调整。”
连发弩叫元戎,发明者是大名鼎鼎的诸葛亮。赵高曾瞟过一眼,今天就画出个大概,一些小细节确实记不起来。
赵成拿着图纸,摸着下巴想了一会,道:“不如我来帮工师,这弩好生奇怪,还能连发,挺有趣的。”
“那再好不过。”工师愈很满意他自荐帮忙。
赵高意外觑着赵成,“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他要一心钻进创造发明里,定会是潜力无限的手作达人。
赵成摇摇头,“暂时没有,不过看着确实有趣,做一做,或许就能试出来了。”
看他一本正经打算死磕的样子,赵高忙道:“这连发弩可慢慢来,还是以工师们为重。”
工师愈:“小先生放心,现在大家学的都差不多了,现在主要是将编纂成册的内容,做些查漏补缺的事宜。”
赵高蓦地记起,秦国因为打铁效率低,似乎对铁制兵器不是那么热衷。有人甚至猜测,秦军后期的铁制兵器大多来源六国,打赢谁,就撸谁。
不知现在铁器量产,会不会改变这种状况。
第19章 大王的“悄悄话”
回松园的马车,半路被人拦下。赵高掀帘一看,尉仲正翻身下马,踏步而来。
“可是公子有事?”赵高有好些时候没面见这位金大腿了,交流基本靠书信。
“公子有事请先生入宫商议,”尉仲拱手道,“药箱小人已派人去府上送到宫里了,先生随我骑马去吧!”
赵高一怔,赵政病了?
当下说话不便,不好追问,两人弃车,驾马直奔王宫。
入宫后,几乎是脚下生风,一路疾走。尉仲气喘吁吁跟着她,步子实在跟不上了,连忙道:“小先生,小先生,可缓些走。”
她登时愣住,怎么又不急了?
尉仲顺着气口,“方才在宫外,小人还来不及说。这次请先生入宫问诊,身体有恙的,另有其人。”
他深吸一口气,稍稍落在赵高后侧,压低声音道:“小先生今日面见的是大王,具体是何病症,待去了便知晓。公子让小人转告小先生,此番是推行医疗律条的最好时机,小先生定要牢牢抓住。”
尉仲说完,示意右转。这次去的,不是赵政的栎阳宫,而是章台宫。
走出廊道,尉仲先一步入内禀告,须臾,守门的侍人听到准许拜见的呼声,伏下身为赵高脱履。
殿内有人高低起伏的说话声,她垂下视线,道:“小人赵高,拜见大王。”
“小先生来了?”正首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语气里还带着迫切。
赵高意外秦王看到她来,竟分外欣然。她有些错愕,余光发现四下只有一位老巫,
上首的秦王朝着她走过来,端量她一番,“寡人听闻咸阳城这两月有支称是义诊的小队,是先生领的头,今日一看,小先生果真是年少志高,日后不可限量。”
赵高内心:您客气,不敢当不敢当。
嘴上忙道:“谢大王谬赞,正是有了大王这般贤君明主,才能有我辈精艺向善的机会。”
秦王对这套很是受用,乐道:“小先生说话悦耳,难怪能得呂相和公子的夸赞。今日寡人既然请先生来,确是寡人身有微恙,还请先生一观?”
赵高对秦王瞬间有了新的认识,这位庄襄王在历史上应该是吕不韦,赵姬和赵政之间的配角戏份,提到他时,大多说他耽于享乐,沉迷美色。形象一笔带过,模糊不清。真正接触发现,秦王还有那么些爽直。
至少,没讳疾忌医。
秦王向后抬手,授意一旁的巫医和侍人全部退下,老巫者离开前深深睨她一眼。
秦王环视一圈,上手拉过赵高,就着她的身高矮下身子,悄声道:“小先生可能治痔瘻?”
赵高心里一咯噔,痔瘻?
痔.疮?
秦王身为一国之君,乍然和她谈起这个,表情未免有些尴尬。
“寡人近来被这痔瘻惊扰的疼痛难忍,左立不安,”可能是小先生的美名给了他信心,秦王莫名想吐苦水,“且有日渐加重的势头,如此体况,这叫寡人如何专心处理国事?小先生若能去寡人痔瘻之痛,寡人重赏你五百金!”
五百金?秦王委实大方。
赵高撇下为难,直接道:“小人有几问,涉及大王私隐,若要了解病症,彻底根除痔瘻,还请大王如实告知。”
秦王哪能管得了许多,赶紧让她快些问,随意问。
赵高一咬牙:“大王更衣时,是否带有血渍?”
秦王:......
有了第一问打头,后面的问题便显得没那么惊悚。
秦王自发现痔瘻起,听到的无非两种法子。宫中有人说可吮痈舔痔,仅能缓解,是为下策。无奈厚赏之下,难有几人。巫医中,有人提议用活犬膀胱,施切除术,但一旦失败,必会性命难保。
一时间,众人左右为难,秦王夜不能寐,猛然听赵政提起吕不韦得某人诊治,顽疾转好。登时想到自身,立马命赵政请人入宫。
秦王几乎是有问必答,提到难以启齿的地方,犹疑片刻后,仍是如实相告。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赵高替他把完脉,心中大概有数,“小人今日筹备不足,只能明日再为大王入药了。”
“小先生打算如何治?”秦王对治疗方法还有些犹豫。
赵高:“一是外用,二是熏洗,三是内服。”
秦王不确定能不能成,反正她说能行,还不是前面二法。萤火之光,也算余晖了。
“善,先生再拿上腰牌,出入更为方便,”他朗声唤来殿外的侍人,递来一块腰牌,“方才,寡人与先生所说的。”
赵高心领神会,“小人师训有云:需慎守病者及家人秘密。若有违此誓,后生恶疾缠身,生死难安。”
“哈哈,”秦王拍拍她的肩,“但愿阿政和呂相未错看你!”
尉仲送赵高进去后,一直守在殿外,她出来时,尉仲立即迎上去。
“小人送先生出宫。”
赵高随他往外,随口问:“尉仲,公子怎么说这次是我的时机?”
尉仲一愣神,低声道:“宫内口舌不一,哪里有真正紧的。”
第20章 帮忙否
章华台的偏殿便设有汤池,四壁墙砖精美,里外一大一小两个浴池,终日供着温汤,缭缭白烟弥漫,捂着热气。
秦王为难地看了眼汤池,又望向赵高,“汤池宽宥,寡人浸在里头也会舒适些,先生不若再去配几贴药,寡人让人煮了再兑入汤池也可。”
“大王不可,”赵高垂首,“汤池虽好,却极易散热,使药性散发,无法集中患处。”
她默默加上一句,“大王若是想迅速除患,汤池必不可取。”
秦王对她带来的熏桶真无好感,他要坐在上头,宛若无齿稚儿挤在浴斛中。莫说是一国之君,寻常男子也不能这般形象吧!
秦王方要开口,□□猛地蹿起熟悉的刺痛。那疼痛来势凶猛,毫不讲理。他拧紧眉心,大手一挥,“罢了罢了,快,按先生要求置办熏桶!”
侍人鱼贯而入,提着早就煮得沸腾的褐色汤药,倒进桶内。秦王慌不择路,急急步入屏后,由宮婢除衣。
半晌,里头传出一声长长叹息。
“先生,”秦王扬声唤她,随而清了清嗓子,对殿内众人道,“除先生外,其他人去殿外候着。”
赵高待众人退下,暗暗吐出一口气,扭扭僵直的脖颈。
王宫里的婢女和侍人,即使看着眼睛都垂到鞋底了,余光却比扫描仪还灵敏,你脸上有什么表情,行为举止有什么失仪,每一样都逃不过他们的搜索。
趁着秦王待在里头,一时半会出不来,她终于有机会放松放松了。
“先生,”秦王手肘杵在膝盖上,手托下巴,“你这药浴要熏几何,寡人才能痊愈?”
赵高揉着大腿,“回大王,此症每人有不同,小人不敢贸然定论。”
秦王单手挥挥眼前腾起的烟雾,“寡人想知道,除此外,可还有其它缓解之法。”
她捂住打完呵欠的嘴,定了定神,“倒是有种手法。”
“先生说说这手法。”
秦王来了兴致,想着反正无人窥见,慢慢伸直双腿,小心着不使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抻直腿,耷拉下肩,后方逐渐湿润的舒缓,秦王不由地闭上眼,手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膝盖。
按摩的手法很简单,赵高三言两语解释完,秦王倏尔展眉,挺直身子,道:“真有这样的奇效?”
赵高以为秦王是病急乱投医,抓了浮木不管是何物,什么都想尝试一下。遂告诉他,这不过是用于缓解,按时熏药和服用药丸比这可有用。
“这也无碍,”秦王不甚在意,若有所思道,“先时,寡人还有些不舍他们,听了先生此法,寡人倒知道该如何做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赵高没多想。秦王再问,“那先生可带了所说的按摩药油?”
赵高忙回,带了。
眼角随即一抽,不会让我帮忙按吧?!
脸立时有些扭曲,她发现自己还没真正调整至医者的身份。
“先生。”屏后秦王兀的叫她。
她蓦地一震,“小人在。”
秦王挪了挪臀,他拍拍大腿,“先生可为乃父治过病?”
完了完了,赵高心下惶惶,一边是为医操守的呐喊,一边是羞.耻心的拉扯。
“家父偶有小恙,会按小人出的方子喝药。若是需卧床,小人和家弟共守之。”
“那先生若病了呢?”秦王问。
赵高敛神,“小人大多自诊,若是恶疾,家母和家弟也是轮流看顾。”
刚穿来时,她身子虚,赵母生怕她眼白一翻就此了去,日夜守着她。她顽强的挺过去,自己给自己开了副药。后因药材名称和药物剂量与秦国没对上号,硬是由赵父背着去抓了副药回来。
“先生家中守望一心,寡人听了,还真有些艳羡。”
秦王话中似意有所指,赵高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太快,没抓住。
“小人家中,不过是万千秦人中的一户。”不知道怎么回,就拍个马屁。
秦王确实吃这一套,朗声笑起来,忽的问:“寡人有一事,小先生帮忙否?”
赵高呼吸一滞,隐约明白秦王想干什么了。
第21章 父慈子孝
成蛟接到大王口令,需即刻赴章台宫面君。
华阳太后自内室款款而出,对着前来传令的侍人笑道:“哀家与公子交待几句,你先回去复命。”
侍人得令,躬身退出。
殿内角落还有当值的宮婢,都是华阳太后的得力心腹。她视若无人般,亲昵牵过成蛟的手,拉着他上榻跽坐。
“乖乖儿,”华阳太后手抚上他的发顶,“你这次再去,可别忘了哀家说的话。”
成蛟眸内轻蔑,“成蛟没那赵政虚情假意。”
华阳太后就是喜爱这孩子直接不加掩饰的性子,纵使有些难驯,还不够温顺通晓情.趣。但没得让人心生激.荡,使人犹如重回娇俏少女,还带了点莫名的母爱。
“是了是了,哀家的乖乖儿性情憨直,”她顺着成蛟的话意,“不过,要成大事,这些虚与委蛇又算得了什么。”
朝中都是旧臣,大王受赵姬蛊惑,想以一己之力扶公子政为太子,可笑至极。也不看看如今能为公子政说上话的,除了吕不韦,还有几个人。
赵姬母子在她眼里,不如两只猫儿狗儿,无任何威慑力。
华阳太后为他宽心,“你放心的去,宫里传出的什么吮痈舔痔,都是唬人的。大王怜你年幼,又看你长于膝下,哪会舍得让你做这些事。”
宫里传言有模有样,什么吸一次,赏十金,吸两次,赏五十金,若是日夜服侍,还能得车乘。成蛟不由浑身发麻,恶心,谁爱去谁去。
“你呀”,华阳太后拿指点点他的额角,“倘若大王真拿这事,考验你,你且记住。”
她单手附嘴过去,成蛟听完,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章台宫。
首次体验熏蒸的秦王,可算感受了该有的舒畅,看人不免都带着笑意,特别是一边的那位小先生,越看越是觉得小先生容貌不凡。暗暗琢磨可有适龄女公子,为小先生早些谋一门好亲事。
赵政和成蛟几乎同时入殿,二人年龄相差无几,成蛟身量略矮些,却是长眉入鬓,荣华娇贵之相。赵政内敛,收着一股子气,如海纳百川,暗藏惊涛。
秦王甚感欣慰,二子好学勤勉,朝中对两人赞赏不就是再间接赞他这位英明父王么!
两人拱手,齐声道:“拜见父王。”
秦王对着赵高递了个“你懂得”的眼神,赵高赶紧颔首回应。
他挺起胸膛,撩了撩胡子,“寡人忙于国事,又身染小疾,近来倒疏忽了你二人。”
赵政:“父王为国事烦忧,应当更保重身体才是。”
成蛟:“成蛟身小力薄,只能为父王日日祈福,愿代父王受所有痛疾。”
秦王要为二子的关切感动的沁出泪来,“寡人知你二人至孝,只是这痛疾,寡人怎忍心让你们来代受。”
赵高闻弦歌而知雅意,是时候出场了,“大王,公子,小人得先师教诲,习的一法,可为大王缓解后痛。”
成蛟一双冷箭嗖一下射过来。
秦王状似不知,疑惑问:“先生所说是何法?”
赵高:“此法,需至亲之人施展,方能见成效。”
能给后门按摩的人,基本都是亲人了吧!
溜须拍马者另说。
成蛟:竖子,你若敢说吮痈舔痔,我必。
赵政、成蛟:“还请先生指点!”
赵高肯定成蛟认出她了,不然这眼神,怎会这么,奇怪?
“小人有一药,涂于患处四周,两指从后往前捋,每次一刻,每日坚持,可有效缓解疼痛。”
二人一听,旋即双双伏地。
“政愿为父王施以此法!”
“成蛟愿为父王施以此法!”
秦王大悦,随即招赵高拿了药油出来。
赵高眼睛一闭,大王的戏份,不好接啊。秦王兴致勃勃拉她帮忙时,她脸上都裂缝了,这是大王?拉着外人,测试自己儿子?
“赵高,”成蛟唤她,意味深长道,“你可不要辜负我与王兄的期望啊。”
她垂手,“小人定当竭力。”
按摩手法简单,赵政学得飞快,即刻便表示可为秦王上手一试,若有错处,还能让赵高矫正。
成蛟不甘其后,急忙附议。
赵高忙道:“大王今日用过药,应再等两日。”
秦王惋惜道:“那依先生所言,你二人两日后再来。”
......
赵高随章台宫侍人走出内城,后背一身汗,被袭袭吹来的冷风激得微颤。马车等在宫门,驾马是位没见过的生人。
她掀开门帘,弯腰进到一半,抬眼竟看到一身缁衣,正闲适睨向她的赵政。
第22章 马前卒
“公子?”赵高打完招呼,顺势坐进车内。秦王豪气,这等有排面的辒辌车,宽敞又软和,坐着确实舒服。前提是,这会车里的赵政是活的。
传言秦始皇死后,李斯和赵高就将其藏在辒辌车中,运回咸阳。彼时,天气炎热,尸.身腐臭......
赵高摸摸胳膊,赶紧打住回溯,一本正经等待赵政为双指复仇。
“今日为父王诊治,你做的很好。”赵政浑然没打击报复的心理,反而还弯眼笑着,夸她提的好。
她含糊谢过,有点好奇他是不是这趟就为了表扬自己一句。赵政不着急解释,却与她聊上了农耕一事。
而今秦人以稷为主,普通人吃它,交租也是它,给官员发工资,给士兵刑徒发口粮还是它。种植比例上,占了大头。口感虽然不咋地,耐不住它通用,因此后来有“社稷”之称。
农场地里,稷占第一,大伙要交田租,必不可少。
第二是,麦。成粒时,煮成麦饭,成粉时,各种面食。这面粉还可以做成更加结实,易饱腹的口粮,适合外出长时游走携带。
真要说起来,赵高还是挺想吃大米饭的。但现在大米主产在楚国,秦国还是只能老实吃五谷。有时没提前说要去农场,威牟给的就是标准工作餐:稗米、肉醢、菜羹、韭菜等。甚觉无味。
农场做饭的厨娘是里巷的一位阿母,做事麻利,偏就是不喜用赵高定制的大铁锅炒菜。硬是给糊锅浪费,和溅油冒火吓出了心理阴影。
赵政对农场中事,看似全权交于赵高,实则万事了于心中。派去的隶臣,有数人是留下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赵政甚至比她了解的还要多。
他默默听着赵高将农场中事悉数告知,眉目微蹙。父王离世仓促蹊跷,那时他还根基未稳,给吕不韦及后宫中人钻了空子,大权旁落多年。卷土重来,他静默蛰伏,有把握缩减这其间的空隙。
只是,赵政凝神定住,马前卒似乎,要比他想象的更为有用。
赵高口干舌燥的回望他,莫名心底发虚,“公子,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应将荼取代?”
“嗯,”赵政手指捻动,醒过神,略一思索,“荼,虽味苦,但常见。你是发现了可替代的时蔬?”
荼,何止是苦。穷人家吃不起青菜,便食荼羹,赵高刚来误食,嘴里边苦得泛涩,苦瓜在它面前都称得上是温柔。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倒是有几样可供选择的,不过还在育植期,尚需观察。闾左也觉得不错,分了些给里人拿回去试种。”
赵政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说起这些事,脸上总是神采奕奕,全然乐在其中。
“你若要做,便放手去做,”他一如既往表示支持,面带揶揄道,“呂相已将你之事,写成文书。要是这次能使父王病愈,或许征召你入宫。”
征召本身是自下而上的推举制,属于破格录取,不用按部就班的一级一级参加学习培训,在岗位上熬政绩升官。
赵高着实吃惊,吕不韦下手,还真是快准狠。这次推她入宫,仿佛是为她镀金呢!转而一想,她问:“我这年龄未到,也能行?”
赵政无可奈何瞥她一眼,“自然。”
马前卒,当然要跑到最前头了。
辒辌车徐徐停下,车夫在外唤道:“公子,松园到了。”
赵高抬起臀,临起身,扭头想问什么,终是没开口。官二代一般享优待,做个大王近卫,中郎、侍郎什么的。自己呢,做个巫医?
而且,这个推荐人还是吕不韦,脑壳疼。
她回屋后,懒怠地靠着凭几松下身体,伸手揉了揉眼眶。
意外惊喜来的猝不及防啊!
“小先生回来啦!”门外,百里嘉端着托盘,上置铜簋,熟稔走进来。
赵高懒懒嗯了一声,提不起劲招呼他。百里嘉把铜簋放在她面前,难得一副挖掘了新鲜宝藏的表情,“先生快尝尝我做的新药膳!”
她低头细细瞧了瞧铜簋里的肉醢,闻着清香撩人,卖相也还过得去。赵高拿箸夹了一些,拧眉,迟疑半晌,还是吃了进去。
入口绵软,不像普通肉醢还能感到纹理。
“这是什么?”她侧脸看他,百里嘉喜烹药膳的兴趣,可是她一手促成的,多次被拿来当小白鼠。
百里嘉眼神忽闪,双手忽然拉过铜簋,泛起假笑,“这是蚳醢啊,先生!”
闻言,赵高脖颈僵硬的抬起来。
“我这不是看鄢楚,身子虚弱,要给。”
“百,里,嘉!”
赵高遽然奋起,一把抓上他的肩头。
蚳醢,蚂蚁的虫卵,她光是想想都要吐了!
第23章 秦墨
秦王一连坐了十日熏桶,辅以汤药,后方终得安歇。就是嘴边素了多时,心下干什么都有些不得劲。近侍眼珠子一转,借着取匝为秦王净手时,谄媚道:“大王劳累多日,不如今日叫些俳优为大王解忧吧!”
秦王拭过手,闷道:“俳优吵杂,算了。”
滑稽俳优热闹一阵,回过头,难免有些无趣,咂摸不出味道。近侍哪会不知秦王真心所念,立马接口,“赵地来的乐人,听闻一曲箫有助眠清心的效力。大王听些悦耳的曲子,更能清心。”
赵地的乐人?秦王一琢磨,可。
宮婢们手托盛着美食的鎏金龙凤纹银盘,捧着装有四重酒的几父壶鱼贯而入。筵席一开,秦王恍如重回病前自在时。
近侍扶着他慢慢踱步至案前,缓缓欠身跽坐。成列的赵女抱着箫、秦筝、笙袅袅而来,脂粉的香气令秦王瞬间头脑振奋,精神提升了百倍。
乐伎曲下一顿,继而羞红了脸,上前接过酒。秦王顺势揽住她,女子低眉,樱唇半启,含了一口酒给秦王渡去。
清亮筝音开曲,幽远萧声温柔和音。悠扬婉转的曲调裹挟着赵女似有若无的娇媚神情,听得人通体舒畅,背脊蹿麻。
秦王斜靠着身子,手指怡然地敲着案面。近侍端酒递给他,他摆摆手,食指点点前排正中弹筝的乐伎。
满室曲调萦萦,风光旖旎,秦王手下恁的大胆,女子娇.吟数声。殿内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纷纷自觉垂下眼皮。
守在殿外的侍人悄然进来,附在秦王近侍身旁耳语几句。近侍兀的一愣,点点头,侍人退出。
他走近秦王后侧,低声道:“大王,左伯渊来了。”
秦王轻推开乐伎,转过脸问:“左伯渊回来了?”
“是。”
满室的情趣顿时烟消云散,秦王立即正身,道:“快让二人进来。”
缠绵动人的乐曲秦王没心思欣赏,美人却可以晚些再说。只要他多看两眼,近侍一准会安排的称心如意。
秦王一改方才的扉靡之态,端正上身,看着踏门来的人。左伯渊还是一如往昔的古板冷脸,他虽一身君子之姿,且年纪尚轻,秦王心底仍是对他又惧又敬。
“伯渊回来,寡人今夜可算能安枕了。”
他这话是肺腑之言,左伯渊可是先王的定心丸,秦墨翘楚。
孟子故去后,墨者大分三派。相夫氏之齐墨,邓陵子之楚墨,相里氏之秦墨。墨者不仅神技令国君折服,素来堪以大用,委以重任。连其所遵循的制度,也让人心生敬畏。
惠王时,墨者腹,其子犯事应处死刑,惠王为腹下令免其子一死。腹却丝毫情面不讲,谨遵墨者之法,随即击杀其子。
到他继位,秦墨渐不如盛时,已显衰微,但余光犹在,尚能一用。左伯渊不是寻常人,先王多次说他有复兴墨家之能。
秦王国事上,是两头抓瞎,朝堂上老臣有一肚子主见,他没机会发挥。后宫有华阳太后,轮不上他插手。左伯渊这样的年轻人多好,不跟着添乱。
思及此,秦王笑意更浓,反觉着左伯渊正经严肃挺是顺眼,他问道:“可是急着明日开始上值?”
秦吏每人上值天数均记于简录上,他外出游历诸国多年,该是急着上值了。
“回大王,”左伯渊垂着眼睑,鼻间还能闻到乐伎们留下的脂粉气,“臣应要检验我门弟子上计一事,或许会迟上三日。”
秦王微顿,墨者纪律严明,论起大大小小的考核,还真不少。
他说三日就一定是三日,没见过比左伯渊更严谨的人。秦王笑到,“这事不急,伯渊自己安排便是。”
相较于秦王的雀跃,左伯渊十分平静,古井无波的性子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抬眼多看。
“大王,臣今日来,是因有了矿脉的线索。”
秦王忽而起身,欣喜问:“伯渊找到矿石了?”
“是,已有眉目,”左伯渊抬眼,看秦王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臣派人核查,确定却有矿石,但无法判定深浅。”
“有就好,有就好。”秦王喜不自胜,有矿石就有铁,有铁新出的技艺才有发挥的余地。一旦事成,他也能为后人称为明主了吧!
果然,先王看中的人没错,左伯渊啊左伯渊,你可真是寡人的福星啊!还有一人,赵高,两个福星,一扫他继位来的阴霾。
......
午后阳光充沛,柔风温和舒适。左伯渊透过车窗,一览咸阳城众生景象。阔别多年,城中似乎没多大变化。
他母国并非秦国,而是楚国。阴差阳错成为秦墨,而今肩负中兴重任,看起来,更像是无甚归属感的秦人。
眼前的长街巷道一条条掠过,本是怔愣游神的人忽然视线凝滞,直直地望向前方一条蜿蜒似蛇的队伍。
“孟襄,停车。”
“喏。”
马车停在队伍源头,一间砖房正门对面。左伯渊侧身,露出半张脸。那砖房门前摆着张案几,由一戴着朱色臂章,半张脸蒙着白布的年轻圆脸男子为队伍中的人检录姓名。
门内隐约能看见,来回走动的人影,边上或躺,或坐,看着挤满了人。其中有几个和门口检录人同样的装束。
留心多端详,便会发现里头杂而不乱,人人各司其职。而排队的人,则是双眼炙热的勾头盯准门口,唯恐错过什么。
左伯渊目光移至高处,一面旌旗在风中恣意摇摆。
上书:医疗队。
孟襄卷着手里的软鞭,隔着车帘,兴致盎然给他解释,“公子,这是巫医们组的义诊队,每月一次,一钱都不收。小人阿母的咳疾,就是里头那位老巫治好的。”
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丝困惑,“此举是何人所创?有多久?”
孟襄绞尽脑汁回忆,半晌,挖出了点陈旧话题,“听说是位少年,几位巫医都蒙着脸,快足五个月了。”
他说着,脑里跳出一点微末讯息,“据说前来找寻衅的人,都被这里的病人合力抓到官府了呢。公子,可需要小人查明?”
左伯渊退回车内,浅声道:“大张旗鼓登市而立,广施善行,你我无权去扒开探究,回吧。”
第24章 怪婴
这一日,天擦亮,晨风怡人。大王赐给赵高的辒辌车稳稳停在门前,驾车的圯四五指成篦,为马顺着鬃毛。马儿吃得半饱,正是干活卖力气的时候。他做事稳当,吕蔡将赶车的事务,交给他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出丝毫差错。
这活他乐意干,一年下来,还有五石粮食呢!遂万事尽心尽力,将这辒辌车里外打理的如同豪室。
圯四伸头往院子里瞅了瞅,他一向提前出来等候,小先生还没到。忽的,他感到腹内水浪翻滚,开始咕咕乱叫,连续嗤出臭屁,怕是要窜稀。想着还早,他捂着肚子疾步跑去都厕。
一顿疾风骤雨,圯四如释重负。他满足的抚着马儿,耳尖一动,模糊似是听着了一声猫叫。
他不以为然的回头,“嘤~”,圯四登时张大了眼睛看着车厢。哪只臭猫居然敢来这里撒野?他怒气冲天地上前,一把扯开门帘。
圯四顿时呆愣在原地,车内哪是什么臭猫,分明是个刚出生不就的婴孩。
......
“你是说,马车在离府前都是空的,出府后婴孩才出现?”
“千真万确啊,小先生,”圯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解释,“那等邪祟小人是碰都不会碰的,怎么敢去抱来放在小先生的车里!”
赵高拢好裹着婴孩的麻布,奶娃娃安静得怪异,自抱进屋后不哭不闹,唯有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景物。他身上还残存着斑驳胎脂,较轻的黄疸。麻布里仅有一支简,写着“赵高之子”。
吕蔡目光意味不明,小先生年纪轻轻,连孩子都有了,我等望尘莫及啊!不过,这孩子,偏偏还留不得。
“先生,”他迟疑问,“先生若不舍,不如交由小人来办。”
“办什么?”赵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吕蔡一听,感叹小先生初为人父,便要经历丧子之痛,必然一时接受不了。他缓声道:“小人认识位阿母,专事除邪祟婴孩,先生若是不愿去看,可交给阿母。”
赵高面色微沉,手上一紧,木简立马被折成两段,“你让我杀了这孩子?”
吕蔡道:“先生不舍人之常情,不过这婴孩缺失右腿,一直未闻啼哭,定然是邪祟之物,留不得啊!”
是了,这孩子来历不明暂且不说,天生右腿发育不完成,只有半头肉条。怎么折腾,也不啼哭,在他们眼里,和邪祟无二。连森严秦法都说,其子新生而有怪物其身及不全而杀之,勿罪。
反之,若是正常孩子,父母仅是不想养便杀之,官府二话不说抓了你回去刺面,外带送你去做几年刑徒。
悬殊多大。
赵高说不上来的觉得气闷,木简上的笔迹端正工整,看不出什么美丑。既然大伙普遍将有残缺的孩子,视为不详。弃婴的人,到底又是因为什么,将这婴孩丢给她
自己不舍得,觉得她不会杀,反会救,所以偷偷交给她?若真是这样,孩子的父母,一定是很了解她的人。
她身边的人。
赵高不由瞄向孩子,仔细看,这孩子眉间有颗红痣,细嫩的脸颊肉鼓鼓的,小嘴不住地嚅嗫。分明也是个可爱的新生生命。
赵高转瞬有了决定,她抱起婴孩,对吕蔡道:“劳烦管事替我准备几样东西。”
......
鄢楚在房内一夜未歇,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袍。一晚的奔波,孱弱的身体实在吃不住。他咳嗽不断,连忙取出两粒百里嘉给的药丸吞下。
“笃笃笃。”有人扣门。
“谁?”鄢楚紧张地蜷缩起手指,拄着几案试着坐起。
“是小人。”屋外的人笃定他知道来者是谁。
鄢楚收好药盒,半晌,打起精神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是个矮小的侏儒,肩上落了层浮灰。
“公子要小人办的,小人办妥了,”侏儒眯着眼,笑道,“果然如公子所料,那小先生既不否认,也不推拒。小人刚过来时,听车夫嘀咕,似要给那婴孩做法驱邪呢。”
......
赵高披散着头发,身罩一件五彩外袍,面上为了效果,特意学巫者们的样子画了一脸不知其意的纹饰。
她刚要离开,老神在在的巫冼突然冒出来。
“听说,你要为残婴作法保命?”
“是。”
巫冼逼视她,“你可知残婴存世,过后要遭受何等境况。”
赵高和他两两对峙,“我知。”
先不论日常行动的不便,光是人们的口水都要淹死他。
“他若日后憎恨你,报复你,你当如何?”
“我不知,”她凝眸微叹,“医者仁心,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现代这种情况比这更多,真正不到临了的那一天,不是里头的当事人,谁也说不好自己会如何选。
巫冼精光一闪,“他是你子?”
赵高想仰天大叫,我真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爹!
“否。”
巫冼不再问,侧身让开,“那你去吧,我这老脸或许助你一二。”
要做法,实际做法真正如何操作,她摸不着头脑。至于,要吧啦吧啦念出的驱邪咒语,更是天方夜谭。
古人的不会,现代的她会。
婴孩喂了一些米汤,躺在屋内酣睡,全然不知屋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围观的人被喝退到几尺之外,只见那位小先生手持长剑,头插鸟羽,站在原地念念有词。
听不清她念了什么,突然拔地跃身,一剑劈在空中。另一只手在半空结印,往下掏出一张绘有朱纹的白纸。
众人一眼不眨,眼睁睁看着小先生捏纸的手使力一挥,那纸竟然蹿出火苗,瞬间燃烧起来。
不待大伙惊叹出声,小先生往脸上一抚,冲着婴孩的屋子猛力一吹,一串火龙霎时从她嘴中悍然钻出。
是,是神显灵了!大家面面相顾,虚张着嘴硬是不敢发出半分响动。
赵高喷完火,剑尖挽出几个剑花,脚下游龙化蛇围场转过一圈,最后定神,高声道:“邪祟已除,再有污言者,必遭反噬!”
圯四低身挤到吕蔡身边,悄声问道:“先生除了邪祟,那婴孩的右腿,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吕蔡吧嗒咂摸了下唇,手虚指了指。
“无稽之谈。”
凉凉说话声在背后响起,二人同时转身,巫冼满是鄙夷的看着他俩。
“邪祟早将此子右腿啃噬,以后怎会长出来!”
这做法的成效立竿见影,不到正午,松园皆知疑似小先生长子的婴孩,被小先生从邪祟手里抢了回来。可惜还是出手太晚,婴孩失了右臂,日后有可能话都说不了了。
赵高翻出适合婴孩的绢布出来,挑了几块素净的颜色搁在一旁。奶娃娃睡得香甜,她拿手轻轻点了点孩子的脸颊,心里暗叹,料不到自己没做妈妈,倒先做爸爸了。
第25章 证明你爸是你爸
巫冼的助,显然比说这话时的云淡风轻重得多。他用龟甲测出一“昭”字,为男婴取名隐昭。隐昭的户籍落在他名下,巫冼地位超然,要收一个被邪祟啃咬过的孩子,外人并不觉稀奇。
百里嘉今日和巫冼一起照料小隐昭,百里嘉对着软糯的孩子束手无策,喂羊乳的活儿只好由巫冼亲自接手。
“小先生每夜如何熬的,这么一会都尿了三回了?”他擦掉小隐昭嘴角滑落的汁水,摸摸他柔软的小脑袋。养了几天,看着顺眼许多,小小一团抱在手里,生怕大力扯疼了他。
巫冼没出声,老人家冷傲得很,不到必要,绝不会多说半个字。百里嘉不受任何影响,独自嘀咕,“也不知这乳母何时才能找到。”
松园里二十几人,有育子经验的妇人有八位,愿意来哺乳襁褓中婴孩者为零。背后有人说,邪祟虽已除,但邪祟咬过的孩子仍是不洁,无人敢主动亲近。
赵高这两日睡得极不踏实,小娃娃爱干净,大小便在身上黏着不舒服,哭不出来,便手脚并用的踢寝衣,挠衣裳,她得时刻关注。两人一起睡,赵高心里不踏实,总是怕小娃娃掉下床,或者自己压到他了,一晚上会醒来好几次。
乳母一日不来,她一日都不得安宁。赵高立马提高了乳母的待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来了这么一个人。
吕蔡说厨娘是园里的庸工,家也有一幼女,和这男婴差不多大,奶.水充沛。厨娘与夫君和离没多久,养孩子渐觉吃重。
她在后厨做备菜的杂活,大伙说小先生要找乳母,初始有些犹豫。没几天,小先生加厚赏钱,她立即心动。反正邪祟除了,小先生说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赵高补完回笼觉,一边顾着摇篮里小隐昭,一边和巫冼、百里嘉讨论收集来的特殊病例。吕蔡带了厨娘进来,她停下手中的事情,招手让厨娘近前。
厨娘诚惶诚恐进屋,目光触到襁褓中的男婴,暗想,其实单看着,这孩子粉白可爱,也没传言那么吓人。
她身体康健,有育儿经验,还有足够的.水,是乳母的最好人选,也是唯一人选。赵高问她,可会害怕?她心一横,说,刚来时怕,现在不怕。
来都来了,就是想着把小先生这活计拢到手的。厨娘脑子不笨,这里坐着的都是贵人,她有什么隐瞒,最后说不好连松园都待不下去。遂不论赵高问何事,她都如实回答。
乳母的人定下,赵高除了教她如何给小隐昭按摩,注意日常卫生,就论带孩子的精细,乳母仍是比她强。
松园都是呂相自己的人,嘴巴紧,不会糊心眼的跑到外头大肆宣扬。但偏偏就有好事者捕风捉影,知道了赵高一日成父的艳事。
巫未便是其中一位,他盼着看这群人的笑话已非两三日。甫一听闻,是不信的。赵高小儿那么大点年纪,能有那本事?回头一合计,这传闻有鼻子有眼,若是假的,赵高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早就报复回去了。
他得意洋洋的等着巫冼三人回府,瞅准机会转悠到盈越面前,借着这事打击赵高。
“她如此随性,还怎会将心思放在医事上。从前那些所谓善举,依我看,就是她对某事存了心,故意借机寻到目标,日后好有意勾搭。”
盈越不耐挥开他,气道:“你要是无事,就去城里多多走动,这般年纪的人,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真是惹人生厌!”
巫未被她斜眼一睨,骨头都散了,哪里介意她说了什么。只当她是关心自己,不好直说,故意骂他,拐着弯提醒他呢!
“我的话你还是要听一些,”巫未上前几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信她不信我?”
盈越啐他一口,“你这脸够大,再提从前,看我怎么对你,滚!”
巫未留在原地,心里愤恨,哼,看你那小先生能得意到几时!
赵高收子的事瞒不过赵政,故入宫甫一见面,便顺嘴提上。赵政说她想法一贯胆大,要知这事宫中若有人揪住不放,定然会拿捏着等她漏出破绽,伺机打压。
她身份特殊,随时出入王宫不受限制,有何风吹草动,第一个便会怀疑她。她居然不懂谨慎,收养个怪婴?赵政登时想给她打趴下,让她体会什么叫疼。
赵高凑过去,厚着脸道,“公子没立刻让人去松园抓了,不就是默许了?”
赵政闻言,手掌只差竖起来。
有你这么求人的?
“其实,”她赶紧道,“巫冼与我想了法子,小隐昭记在他名下,后来巫冼还为他设法祈福,就是松园的人,也没证据说小隐昭与我有关。”
DNA没法验,滴血认亲,你们还不会玩,写着她名字的竹简烧成了灰烬,巫冼为稳妥起见,还做了个赝品。真要证明你爸是你爸,空口鉴血缘,估摸唯有靠舆论引导。小公子,你可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另外,祈福入族谱是项极其严肃庄重的大活动,巫冼是大巫,身份光环加持。众人即使还有些忌惮小隐昭的身体,但无人敢置喙他的身份。
赵高:“我就是不知谁想出来的法子,算准了我会帮他。”
吕蔡对出入的人逐个询问过,敢不惧连坐的人寥寥无几,每个都拉人出来确认自己事发时在哪,以证清白。
赵政无语凝视她,沉吟半晌,道:“你遇事无人相助,对人不懂防范,再有人故技重施,害你简直轻而易举。”
赵高:......
赵政叹气,“我给你一人,她应会懂如何与你协作。这件事,让她去查。”
赵高欣然同意,有个人做助手,能省多少事。
他给的人是个女子,唤月罗。腰间系着长剑,说话沉稳,一身短衣,英姿飒爽。赵高示意她退下,侧脸问:“她剑艺精妙,若有危险,你自保便可,不用护她。”
“哦,”赵高了然,“公子思虑果然周全。”
“工师愈和赵成新做的连发弩,你看了?”
“正在修改,”连发弩,连发有了,准头和射程欠火候,“这本是我突发奇想出来的,可能遗漏了点关键的机关。”
赵政颔首,“无事,他二人不精此道,难免耗时长。”
他倒是有个人可以引荐,就是那人,赵政下意识看了眼赵高,算了,下次亲自带去问他。
第26章 床弩
回府的辒辌车载着赵高和月罗滚滚向前,外间晚霞漫天,潋滟余晖透过帘子,散着浑亮的光芒。
行至一半,辒辌车忽的调了个方向,靠着路边停下。圯四在帘外道:“小先生,路遇亲迎的车马,小人先缓缓。”
有人成婚?赵高感兴趣地掀开帘子。
如果把结婚典礼后世叫婚礼,这时则应称昏礼,黄昏时的成亲礼仪。昏礼不讲喜宴,勿需宴请宾客,取得是宁静祥和,阴阳交融之意。
这队车马看似是哪家王公贵族家的仪仗。新郎新娘的车马旁,众多仆役手持灯台在前照明引路。
乌泱泱一群人自眼前过去,赵高意犹未尽,收回视线,还没能参加一次秦国昏礼呢!
可惜。
辒辌车再次出发,回到府中,乳母抱着小隐昭进门,细细汇报这一日小家伙的各种状况。事毕,赵高略有疑惑地问:“管事今日不在府中么?”
府中的事都是吕蔡负责,她压根儿没工夫上心。现在有了月罗,得收拾间屋子出来。
乳母很快便道:“管事今日嫁女,应会晚些过来。”
赵高稍愣,路上遇见的那队亲迎车队,不会是去往吕蔡家中的吧?
月罗的住处还是百里嘉安排上的,他在府中混得如鱼得水,这小宅子里有几间房他最是清楚。
半月过去,原以为工师愈和赵成的连发弩进程会原地踏步,无明显进展。谁知,赵成回来,给她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连发弩,得高人指点,目前所制出的成品,不论是射程和连发数量,远最初设计的还要厉害些。工师愈赶在出门前,请她去府上一观。
他说的府上,指的不是自己工造府,而是一方私宅。
宅院广阔,和她见过的大多数宅院都不同。四周的院墙要高数尺,每隔一段距离,设着高台岗哨,院中无花哨的莲池假山,四下景物一览无余。
工师愈说,他拿着失败的连发弩回府路上,碰到了新近游历归秦的墨者左伯渊。他擅制利器,两人交谈间,他便表示或许可以试着改一改。
果然,不仅解决了一直困扰他二人的问题,还能触类旁通,延伸出另一类利器。
三人脚下生风,直奔后院。严格说起来,应是仓库。整个后院被归拢成一个巨大的仓库,以琉璃做顶,采光充沛。室内各分三层,中央悬空。用以传递口令的竹筒在半空来回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
成型的,未成型的兵.器,井然有序摆放其中。上百名弟子各自埋头做事,互不干扰,偌大的空间,偶有人低声交流,很快恢复平静。除了簌簌的竹筒剐蹭声,工具的敲打声,听不到任何喧哗。
他们在原地站了片刻,一瘦弱男子上前,引着他们顺走廊往里。
“工师请。”
室内仅一人,身形修长,一身绛色深衣,见到三人进门,眸中水光微闪。
工师愈忙为双方做了引荐,赵高看着这位墨家弟子左伯渊,心下暗叹,工科大佬要是真乃神人也!
左伯渊未说多余的话,直接让人将连发弩送上来。赵成上手测试,这次手感比之前还要轻巧些。
“阿兄,你来试试。”
赵高接到手里,没想象中沉,她对着十米外草靶瞄准,射出,确实要强过之前许多。
看她试完,左伯渊对她道:“说来,还要多谢小先生点醒,解了我的困惑。”
他示意弟子搬来新做的床弩,“这床弩和小先生的连发弩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过体型笨重,用着没有连发弩灵活。”
赫赫有名的床弩,赵高只听过,主要用于攻城。这大家伙起源于战国时期,传到宋代后,射程惊人,土夯墙不值一击。其所用的箭有别于弓箭,箭头是钝的,要的就是快、准、狠钉入墙体,而不折断,供士卒们顺着箭身攀上去。
这架床弩,可一次连发四箭,每支都近八寸,箭身粗如小臂,需要两人同时操作。
赵高已对工科大佬献上膝盖,难怪曾有人推测秦墨参与了秦始皇陵的修建。错综复杂的精妙机关,都是这些大佬们的智慧结晶。
她登时眼眸发亮,极度想在这庞大的“后院”里好好参观,可惜无人相邀。
左伯渊望着一旁的赵高满目繁星似的眸子打量着阁里的陈设,大方道:“小先生对这些小物有兴致?”
赵高点点头,传说墨家还有机关城呢,不知是谣传还是史实。
“先生若是喜爱,我送予先生吧,”他取过赵高看过的铜盒,“先生看仔细。”
他手指摁在盒底,四边突然支棱开,顶端升起,盒子中央独有一只装着布帛的内核。还原后,他翻过盒底,上方密密麻麻写满数字数字小篆,看着像是数学题。
“先生打开需以筹算得出答案,摁相应字便能打开铜盒。一共一百零九道题,每次皆会有所变化。”他重复打开盒子,还原后再次翻过盒底,果真变题了。
秦国学室中有筹算这门课,教如何计算总额总量,九九乘法这类易掌握,又实用的。左伯渊设计这些题时,为避免被大多数人破解,故意复杂计算过程,加深了难度。
赵高谢过他,接着细瞧,居然发现这题和勾股定理有关。
工师愈笑道:“小先生和公子一般,都是痴人,遇到这些,就走不动了。”
赵高欣然同意,铜盒就是小型密码盒,没螺丝没弹簧,全靠机扩运作,小东西上的大智慧,惹的她都渴望拜师学艺了。
“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赵高隐隐做了个决定,只要自己脸皮厚,尴尬的就是别人。
“请讲。”左伯渊道。
“我能时常来君府上看看这些小物件么,”她问,“君放心,我绝不偷师。”
墨家收个弟子都得在基层磋磨几年,她就是想多涨涨见识,制作过程涉及墨家机密,还是先表明态度好了。
赵成:我家阿兄总是受不住诱惑。
话落,左伯渊难得面容松散下来,“自然可以。”
待送走三人,孟襄晃着脑袋啧啧道:“公子,再送下去,咱们府上可就什么都没了。”
左伯渊不理会他,转身去翻架上的书简,孟襄跟上来,“那小先生看着有些怪异,她倒是会挑,选了个最厉害的带走。后头那些题,连我都不会呢!”
很有可能将东西放进去,便取不出来了。
左伯渊闻言,抬眸睨他,“既知自己不会,还不去做题。”
第27章 割麦子
左伯渊的邀请诱惑仿佛罐子里的稠蜜,浓香勾人,无奈赵高这头实在事多,左伯渊又要远行,遂先搁置。
时值麦子成熟季,经验丰富的农人去田间,揉出麦穗中的麦子,检查灌浆的情况,便可知是否到割麦的最佳时机。
她小时候听过一句话“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讲的是麦子应在九成熟时就因割收,而不要等到十成熟。太熟容易因消耗过度,导致粒重降低。
现在大家望天收,最近无雨,众人风风火火带着镰刀下田奋战。金色的麦穗汇聚成海,水浪翻涌。
《司空律》《戌律》皆有规定,为在农忙时保障有充足劳动力,可安排人轮流服役,多的人回去务农。
有了青壮年下地,再多的麦子也收的完。
闾左看得是满脸欣慰,双目浸湿,内心是按捺不住得喜悦激动。他和赵高说过几句话,拉着赵成,也匆匆投身进这片密密匝匝的海洋里。
田埂上不断有淘气稚儿穿来穿去,欢笑声回荡在这天地万物间,赵高恍惚回到自己儿时。她身侧一暗,一抹身影正挡住斜方刺来的焦阳。
“公子要去割麦?”
赵政换下华服,一身麻布短衣,尉仲给他寻来一把镰刀,“嗯。”
此时烈阳渐盛,晒得久,皮肤表面灼热火辣。她估计赵政干这么一天,露出的脖颈和脸颊会黑上两三度。或许会晒伤,蜕皮。
“这个给你。”她取下自己的草帽,递给他。看他不便系绳,微微踮着脚,反手扣在他头上。
赵政不自觉稍稍后仰,她离得极近,纤细的手指抓着两条麻绳,在他下巴处窸窣捣鼓。毛茸茸的绳身蹭在下颌,嗓子略有些发痒。他垂着眼,望着咫尺距离她卷长的睫羽,鼻息缠着一阵清冽香气,喉头蓦地滑动。
“好了,”她拍拍手,这草帽比簦舒服,还不坠脖子,“公子去吧,我给你加,哦,助威。”
赵政撇开脸,随口应了一声。
赵高不好像地主监工似的躲在树荫处,眼如飞鹰锐利监视着干活的农人。她摸到厨房,看看闾左安排了那些吃食。闾左如今对食材的把控稍许宽松,更为大方,农人们吃的有鱼有肉。
做饭的阿母一边择菜,一边同她打招呼。
铁锅还在角落吃灰,赵高和月罗合力将它拉出来洗净。用砖块堆出简易灶台,将铁锅架上去。
月罗按她的指示将排骨剁成小块,削出芋头备用,再取肥厚相间的猪肉哐哐哐剁成肉末。
赵高将肉末加入各式调料,搅拌后放在一旁等待腌制入味。
等待间隙,月罗去洗一筐韭菜,她和了一盆面,阿母起了兴致,过来问:“小先生要做包子啦?”
她摇头,“做一些馅饼,晚些时候,阿母可拿去给大伙垫肚子。”
阿母睁大了眼,小先生又给大伙加餐食了?他们本应自己带干粮来地里干活,等到日落再饿着肚皮回去。
公子和小先生一来,不仅学会了如何磨面,做面食。还能在农场做活时,吃到一年难得的美味。她决定了,以后里巷再有人说小先生的闲话,定是要他好看。
焯水的排骨一下锅,霎时荤香扑鼻,让人口水直冒。她丢入香料,小红果炒香。加进芋头翻炒后倒水,盖上锅盖焖煮。
连月罗也忍不住道:“好香。”
阿母帮她揉好面,分成一个个的小剂子。馅饼做的是鸡蛋韭菜馅,和肉馅两种。
烙的第一锅馅饼三人分食,咬上一口,味觉鲜美,唇齿留香。
“哎呀,这饼也实在好吃,”阿母说完,一拍脑袋,“拿去食肆里也好卖的啊!”
赵高弯眼笑道:“阿母说的是。”
月罗查小隐昭一事,已有眉目,但那人行踪诡秘,来去谨慎,被月罗发现后再未出现。现在空出闲时,会帮着她记一些食谱。
上午的农活结束,农人们拾掇好农具,按序去厨房领食。今日上午割麦最多,收整得最为整洁的几位农人多得一陶碗排骨炖芋头。周围人见了,无不眼红,垂涎三尺,暗暗起了再去地里比较的心思。
赵高用饭时斜眼偷看赵政,他坐得端正,手臂也没抖,一点看不出干完农活后的疲乏。
另一边的赵成冲她竖起拇指,挑眉表示,美味。一连多添了几次黍米,还差些打嗝儿。
这时农活没有午休的概念,吃完了接茬干,才是常态。大汗淋漓刚喘两口气的农人们,一抹嘴角,回味着方才美味,回到田间继续挥洒汗水。
“阿兄,”赵成戴好草帽,拉着她走到无人处,“公子还真要割一整日麦子?”
赵高问:“怎么?”
他左右环顾,确定真没人在侧,说道:“我看公子那会拿镰刀手都有些抖了,若下午再干,明日他还能握笔么?”
赵政习剑,身体素质高过同龄人众多。可是生理年龄小,耐力不足,一上午埋头认真干,确实有些吃力了。
赵高不懂他怎么忽然对农事这般执著,浅尝辄止不够,想深.入体验?
“公子自有道理,你别操心了,去干活吧。”
“唉。”赵成语意未尽。
田间的麦垛一摞摞码的整整齐齐,麦芒锋锐,时不时在手背上扎出红点。赵政抬起胳膊拭去额上的汗珠,帽子内檐那一圈被闷的火热。他身上的衣裳早已湿透,一缕残风也能激起凉意。
“公子。”
他以为是尉仲,正要让他赶紧滚远点,眼前赫然出现赵高那张笑盈盈的脸。
“公子喝些水吧。”她伸直手臂,手上握着一段竹筒。
“多谢,”赵政接开竹盖,仰头喝了大半,“咳,这什么?”
竹筒里水味苦,他没准备,一下子全吞进肚子里了。
“这是解暑的茶水,”赵高道,“我往里加了金银花,清热解毒,公子你多喝一些。”
赵政瞟了眼筒内,里头水色微黄,竹筒筒壁上还挂着些花瓣。喝下后,初时微苦,不一会却是口舌生津,分外清凉。
赵高眯起眼睛,拿手挡住正面刺眼的阳光,“公子可饿了?”
赵政一怔:“这不是才吃完么?”
她拿出荷叶裹好的馅饼塞到他手上,“都两个时辰了,公子再吃点吧。”
远处的尉仲拿了馅饼都不敢过来,硬是抓了她来当说客。赵政神色了然望了眼正观察这里的尉仲,视线移近,周围有好些个农人也在食饼。
“我先走,公子慢用。”
赵政目送她走远,低头握着手里的馅饼,腹内突然饥肠辘辘,发出咕鸣。
夏日余晖落幕,一日的劳作大伙连说话的劲头都减了。农场里的麦田得割上好几日,接下来还得脱麦粒。
闾左对赵政刮目相看,知他今日劳累,不敢打扰,忙请尉仲扶着他上了辒辌车。他坐下后,从旁摸出个布袋,打开一瞧,是几株绿植。
“这是先生为公子备的,”尉仲忙道,“先生让小人回宫后将药捣烂,拿汁水为公子擦手净脸,可缓解身上灼痛,里面还有一管药膏。”
赵政神色无异,淡然收下,命尉仲驱马回宫。
第28章 被抓
闾左去官府要来了称重的衡器,这些天要将麦子的总量汇集出来,等待岁首上报,便于农人缴租赋时进行核算。
初步登造的数目会先送到赵政手上,由他过目。
赵高有些佩服秦国官员,做官有颗强力心脏,时刻准备让上司训斥。百姓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你,稍有不慎,监御史勤快地收集点你那些个“小犯令”“大小误”,再按“羸论”全部叠加算总账,够你喝上一壶。
她还在兀自感慨,回到松园,吕蔡慌慌张张跑来,说出了个大消息:有人告发赵平偷挪府中公钱,被监御史带走了!
甫一听到这消息,赵成便急了,道:“我阿父怎会做这事?!”
赵高第一反应是不信,赵平做的工作可是文吏,吏法上写得明明白白,挪用公款,“与盗同法”。一旦到了二百钱以上,轻者黥为城旦,重者还要加个劓刑。二百钱以下,也是流放论处。
老实本分,律法挂嘴边的人,会知法犯法?她头脑一热,拔腿就要冲去御史府。赵成高声连连唤她。
赵成跟上来,急切道:“阿兄,我和你一同去!”
月罗暗道不好,小先生又要着急了,随即要拦住她,“先生,御史尚未定罪,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闻言,赵高缓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返身对吕蔡问道:“我阿父走时,可说过什么话没有?”
吕蔡三步并做两步走向她,瞪眼使力回想,“老先生,老先生说,”他虚张了张嘴,像是不确定,“他说,说让你记得,去给你阿媪送赭衣的钱。”
赵成与她相视一望,对方眼里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可还有别的?”赵成追问。
“这,”吕蔡迟疑摇头,“老先生只说了这一句,那些隶臣凶得很,老先生没说完,便火急火燎的押走了。”
这就奇了,赵高拧紧眉头,她阿媪的赭衣钱,三天前就已经给过!
“阿弟,”她转头对着一脑瓜子汗水的赵成,“你去阿父房里找找,看看阿父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月罗,随我去隐官。”
赵父不会无的放矢,赵母那里,必定是有点什么。
驾车的圯四来不及把辒辌车牵入府中,整好不用再套马。赵高让圯四快些,马儿长啸一声,四蹄稳健飞驰,车内的赵高和月罗借助车壁定住四肢,胃里被车颠颠晃晃的程度,搅得酸汁直冲喉头。
一路疾驰,再猛地勒马,圯四还未说话,赵高性急的掀帘跳下车,月罗跟在后头,拉着她的手臂,低声道:“先生勿躁。”
她沉着脸点头,“你放心,我阿媪未必知道此事,我知晓分寸。”
隐官里都是受过肉刑的刑徒在内做事,守门的张才受过赵高的恩惠,之前有个闹事的麻风病人,垂死挣扎,用笄刀刺了他一刀,是路过疠迁所的赵高救下他一命。后来,每次她过来隐官给赵母送东西,都会借机与她方便。
赵高看到熟人,脸色缓和下来。
“小先生来了?”张才笑着道,“我去给小先生叫人。”
“有劳。”
张才办事得力,赵高和月罗等在门口不过半刻,那边就引了赵母出来。
“小先生,人来了,人来了。”
赵母面颊消瘦,头发都已花白,乍一眼,看着比赵父要大十几岁。她跛着腿走着,面上欣喜。
“阿子怎么来了?”她出来不便,每月能见一次都是难得。
赵高扶着她的手肘,走到稍远的墙角边,月罗默契地留在原地,替她望风。
“那位阿姊是?”赵母还是头一回见到月罗,当下思想拐到别处去了,“看着虽大了些,不过照顾人可还行。”
赵高掩下焦虑,扯了扯嘴角,“有她在,阿媪可放心了。”
“那是自然,你身份特殊,有女子在,总是要方便些。”赵母怜爱的摸摸她的脑袋,目含关切。
她鼻子泛酸,咽了口唾沫,故作不知的取了包秦半两给她,“阿父让我来送夏日的赭衣钱,我多放了些,阿媪你要收好。”
赵母接过,脸上浅笑道:“你阿父上月见我还答应,这次给我带些你做的吃食来。今日把你送来,我算是什么都有了。”
赵高心下一动,“阿父就说了这个?”
“是啊,”赵母道,“他说你近来学你做的羹香软稠滑,闻着十分诱人。下次你阿父再来,让他记得带上。”
羹?赵高懵了,她这些时间,忙着百里嘉、巫未等人的教学,关注小隐昭的听力和语言能力,压根没做过任何食物,遑论赵父还跟着学了!
且赵母话里,赵父居然上月来过后,就没再来。那赵父三天前出门,又是给谁送钱?
赵父的哑谜一时之间,委实摸不着头绪。赵高不敢在赵母面前露出任何异状,只好先带开话题,聊些别的。
“对了,”赵母灵光一闪,“我房里新来了一位劓女,伤处近日起了脓水,你明日请隶臣送些药进来吧。”
伤口恐怕是感染了,赵高点头,“好,我记得了。”
“小妹和你一般大,口不能言,唉。”劓女不敢真面目示人,终日散发遮面。赵母不好多言,隐官里谁不是一身伤痛无人知,她如今这样,好过这里太多人。若总是在亲人面前提这些,听得多,回去过日子也不安生。
“阿媪,”赵高包裹住她粗糙的手掌,“我和阿父阿弟一定会想法子换你出来。”
回去的路上,月罗看她不如来时浮躁,小声问:“小先生是想到什么了?”
“并未,”赵高出神,“我阿父给阿媪说的话,我没任何印象。回去看看阿弟,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羹?从前她便很少做羹,赵父怎会有时间学做羹?官府盛行商君的“无宿治”,加班延时是常态。
确实想不通,她揉揉眉心,“月罗,你明日再替我来这里一趟,送些东西进去。”
劓女伤口发脓的事先解决,最好能找机会去御史府里和赵父见上一面。她想。
第29章 一条路
赵父房间格局不大,长案、漆床上规整的码着书简,层层叠叠。若是一个不小心倾斜倒下,睡在下头的人,必会被埋没在里头。其它的,诸如精巧雅致的陈设,全都让吕蔡搬了出去。
乍一看,幽静简洁,宛如一间书舍。赵成很快搜寻一番,里里外外连带一卷卷打开竹简,翻开书页,但却一无所获。
两人碰头交换信息,一个脑袋两个大。面对一句语焉不详的嘱托,赵高掰开揉碎了,也想不出关键。
乳母抱了小隐昭过来,她知赵高再忙,每日回来也总会抽空询问小童的状况。赵高揉揉太阳穴,一边听着乳母的汇报,一边琢磨自己要不要换换思路。
是不是把赵父的话想的太复杂了?随即,又马上自我否认。
“隐昭足足长了两尺,还重了不少,每日不仅喝乳汁,还能用小半簋羹......”
羹?赵高灵光顿现,立刻追问道:“是什么羹?”
乳母微愣,忙回道:“小童初生齿,大多用的是稠糊些的白羹。”
见到赵高和赵成面色同时转变,乳母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急忙解释:“老先生也说用白羹好,还让婢子煮得再软烂些。”
“我阿父何时同你说的?”赵高直起身子。
“前些时候,”乳母默默算了算,“不过三四日。”
屋内三人一齐望向赵高怀里的小隐昭,小小的人儿似有所感,两只藕臂抓着赵高的前襟,巴巴往嘴里送。
月罗让乳母先下去,屋里三人聚在一处,她道:“小先生,这事涉及隐昭,看着似乎是要冲你来。”
赵高伸出去的手被隐昭握住,她定定神,“你们说,真正的目标,会不会是公子?”
电视小说不都这么演的吗?她一阵头脑风暴,成蛟和赵政,必然要择一个出来。除了她,谁能知道最后的获胜者是谁。
两方斗法,她这个无辜的吃瓜群众掺和进来,被扣个大帽子,让赵政有点小瑕疵。进而再有人吹吹秦王的枕边风,成蛟一方看着已是稳操胜券。赵父冷眼看透一切,所以才拐着弯提示!
愈深想愈发觉得有道理,赵高猛然止住,“月罗,你去宫里将此事秉明公子。阿弟,你同我去一趟御史大夫寺。”
次日,赵高和赵成赶到御史大夫寺,牢隶臣听闻二人要见才抓回的赵父,一口回绝。
“赵犯正被严密扣押,待审过后,你二人再来吧!”
此路不通,赵成慌忙对她道:“不知阿父在里面如何了,阿兄,我们不如找呂相相助。”
赵高转向他,赵成其实说的没错,吕不韦为相邦,手里有实权。历史上的赵政再牛气冲天,当下不也得靠吕不韦协助?
“别急,”她按捺心思,“等月罗回来。”她总有种古怪的错觉,真实见到的赵政,慢慢脱离了书里那位憋屈又隐忍的少年的影子,多了些许锋芒和深沉。
至于这件案子,唯一能保证的便是目前赵父不会被刑讯逼供,人身安全暂时无虞。
“实在不行,”她眼望咸阳宫,“还有大王呢。”
......
“阿欠!”正在穿履的秦王掩嘴不及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喷了侍人一脸。
“唔,”他指指侍人的侧脸,“小先生说了,这些涎水也会扩散病痛。寡人免你不敬,你快些去净个脸。”
侍人连忙跪地,“唯,谢大王。”
秦王要去的,是宫里新铺不久的一段鹅卵石路。上回首次尝试那石子路,险些没绷着,叫了出来。今日他只带了近侍,疼痛难耐也可表情扭曲些。
脱下履,他慢步走过一小段。自痔瘻好转后,小先生这些保养之道他不仅听得入耳,还渗进心里头。
走上一个来回,秦王适应了脚底下的力道,抽空对近侍问道:“寡人为小先生看得名门淑女如何了?”
近侍谄笑回:“回大王,詹事写了份名册,王后过目后,说可加上几个年长的,现下正往里头补录呢。”
“甚好,”秦王满意颔首,“小先生英姿勃发,当配我大秦好女。”
“大王英明,”近侍拱手,眼珠子却滴溜直转,余光扫到树丛一角衣袍,厉声道,“大王在此,谁人胆敢藏匿?”
这声断喝来的突然,秦王脑门抽了抽。
近侍大步冲过去,一把拉出树丛后的影子,连带着那人手里的一桶水呼啦啦洒了一地。
“噗。”那人被近侍猛力一摔,趴在地上,额头顿时肿起一个大鼓包。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他慌乱跪起,连连求饶,“小人,小人只是经过,绝无不轨!”
秦王觑了眼洒出的水,鼻尖轻颤,“这水竟还含着兰膏香味?”
那人背脊一抖,浑身战栗,脑门挂着的汗徐徐坠落,就是咬了嘴不说话。
近侍眯着眼,“大王面前,你还不说实话?!”
秦王不悦地睨他一眼,转而轻声道:“你说吧,无论是何缘由,寡人赦你无罪。”
带了兰膏香味的水?秦王无比好奇。
“小人,小人,”那人头埋的更低了,“小人提这水,是给行乐宫送去净手的。”
“哦,”秦王恍然大悟,“原是太后要用。”
那人霎时抖如筛糠,颤颤巍巍吐出几个字,“是,是公子要用。”
话音一落,秦王登时面上发黑。
成蛟用这水净手?他自然能想到成蛟为何净手。秦王顿感胸闷,一股气堵在那儿,他不耐地命近侍服侍穿履,脸色阴沉。
“寡人且不知净手还有这样的讲究!”说完,秦王冷哼一声,径直走了。
近侍稍稍落后,侧脸深深打量那跪地之人一眼。眉宇之下,全是疑惑。
许是过了一刻,直至周围静谧无声。跪在地上的人,缓缓起身,脸上的惶恐不安尽数消散,唯剩木然。他拾起木桶,躬身顺着墙角直走,是与行乐宫截然相反的方向。穿过廊道,投入花苑的错落有致的怪石峋嶙中。
行至一半,前面冒出个高瘦身影,他拱手道:“已成。”
尉仲忙回敬:“有劳侯正!”
第30章 嫪毐
“呜,呜。”
角落里,被堵了嘴的侍从眼神死死地盯着屋子中央的少年,手脚被缚,他只试了一次,自知逃跑无望,遂抱着破罐摔的做法瘫在地上。这副不惧生死的模样,让赵政着实生出了一丝钦佩。
他取下头上戴着的远游冠,交于尉仲,踱步上前,揪下他嘴里的麻布,“你去送水的活,我已命人替你做了。再说说,华阳太后还让你做什么?”
“小人听不明白公子指的何事。”侍从自忖赵政拿他没办法,不能带他出去对质。
“尉仲,”赵政退后几步,下巴示意地上的人,“解下他的胫衣。”
尉仲来势汹汹,大有要剥光他全身的架势。
侍从闻言色变,下意识收拢双腿,脸上当即摆出一副身受奇冤的表情,“公子要打要杀随意,为何要辱没小人?!”
赵政冷嗤,“留你在宫中,才是辱没了华阳太后,”他一把抽出长剑,剑指他腿心,“你若真想做个内侍,我倒可以成全你,嫪毐。”
此话一出,嫪毐顿时没了初时的不惧,他心下大骇,自己与这公子从未谋面,进宫一事,那人绝不会被他知晓,他怎会认出自己?
赵政轻蔑望着他,见他眼珠乱转。这局原本他半点不知,岂料不过是随意一瞥,便认出了这位未来的长信侯。
他竟还没死。
“公子认错人了,小人名阴巨,不认得什么嫪毐!”嫪毐虽咬紧了嘴不松口,却逐渐慌乱,
“哼。”赵政手下的剑尖冷光一凛,直接挑破他的胫衣。那余势未尽的残根立时没了遮掩,曝露在日光之下。
赵政浑身泛着寒意,杀气弥漫,尉仲被威压嚇得脖子一缩,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多递一个过去。嫪毐简直要吓傻了,目光发直。恍惚回到那夜,长剑冰凉,血滋啦糊了一身。醒来时没了一半家伙,险些丧命。
这一幕幕刺激着他颅内嗡鸣震动,眼前白花花一片。死亡的恐惧真的到了眼前,什么救命之恩都顾不上了。
“救,救命啊,”他结结巴巴叫起来,“小人冤枉啊,公子,是有人给金子小人,小人才来的,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
剑尖贴着嫪毐的小腹缓缓下滑,赵政冷声问:“何人?”
“小人,小人,不知,啊,”小腹下方一痛,锋利的剑尖往里入了几分。再用些力气,剩下半截恐怕不保,嫪毐急切道,“小人真的不知,那女子次次见面都是以布遮面,从不让小人多问。”
开了头,后头的事情不用赵政再逼问,嫪毐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全交待了。
“她命小人拎着水桶,经过章台宫。秦王若问起,便说,是,是公子政要用。若被人抓了,就说是华阳太后指使。事成后,她便给小人五十金。其余的,小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赵政垂眸敛眉,倏尔眼中精光忽闪,“那女子身量如何,声音有何特点,还有,你如何假以他人身份进宫,全部交代出来。”
嫪毐哭丧着脸,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谁想,是个大祸事。
“那女子身长不过七尺有余,声音,噢,声音粗粝,犹如阿母。她,她,她也有一剑,用麻布裹着。小人进宫时是被蒙住眼睛上了马车,下车后,四周无人,唯有一桶水。小人还担心会走错,正好听见有侍人要去章台宫,小人还没,还没到呢。这不就,被公子抓了。”
“那人可说过如何接你出去?”
“说了,说了,她让小人今夜人定,在原地等,会有人送小人走。”
赵政微微侧脸,尉仲收到指示,退出屋内。现下,仅有二人在场。嫪毐是真怕他彻底阉.割自己,说话时不忘看他的脸色。
“公子,小人知道的全都说了,求公子放小人一命。小人愿助公子,抓住那祸乱王宫的歹人,求公子给小人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听完他的陈述,赵政冷眼瞧着这贪生怕死的蠢辈,讥笑道:“嫪毐,你真以为会有这样的机会?”
嫪毐屏气顿住。
赵政欠身捡起麻布,重新塞入他口中,“她能活着,还尚可一用,至于你?蠢钝如猪,不如早些去吧!”
嫪毐神思未定,立感胸口蓦地一凉,他低下头,不可思议看着那里穿凿而过的一柄吉金剑。鲜红的血,顺着剑身蜿蜒流下,凝结成珠,一颗颗砸落在蒯席上,洇进缝隙里。
直至嫪毐全然咽气,再无生还可能。赵政才推开门,唤了暗处的人进来收拾。他面向艳阳而立,刺眼的光线射在脸上,如金针扎肉。
月罗入栎阳宫秉明赵父一事,观赵政周身仿佛笼在一团浓雾里,阴沉未定。她说明始末,等待赵政示下。
“嗯,”赵政微微点头,“此事我知道了,你让她且等几日。”
她想起赵高的担忧,“小先生以为,这事实质是为陷害公子,特意嘱咐,请公子多加小心。”
赵政轻笑,“她倒是能时刻记得护我?”
月罗心头一跳,公子明明笑着说这话,怎还有些杀意?
......
上造府。
数十个婴孩一字排开,田楥逐一打量,翻开襁褓检验。景淳于上首手持酒樽,面显不耐,恹恹道:“选得如何?”
田楥摇摇头,“与玉姬所产的婴孩,大为不同。”
“这便奇了,”他怅然道,“高陵君府无人同她相识,她是如何将婴孩偷送出去的?”
罕图闻声进门,先是一眼望了那些哇哇大叫的婴孩,眉宇间不悦道:“既然没有,赶紧抱下去吧,耳朵都吵死了。”
守在屋外的侍人一个个抱走婴孩,田楥连忙拱手:“婢子再去寻,定会将玉姬之子找出来。”
“你们如此费劲作何,”罕图嗓门提高,“那高陵君又未见过婴孩,我等随意找个差不齐的还给他,不就可了。”
粗人。景淳腹诽,面上倒不显,“他府中巫医见过,你如何能瞒过他?”
“这玉姬真是,”罕图愤愤不平,手握紧拳手一击桌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在她现在去了隐官,不然。”
门外的田冲心神一动,那日见过的美人儿,居然沦落到隐官了?他大感惋惜,若是能再见,他必出手救之。
酒樽液体莹亮,景淳盯着出神,一时恍惚,莫名记起从前。玉姜性子绵软,占卜学得一塌糊涂,反羡慕游侠的自由畅快,两人便是因此相识。而后续一切,皆是身不由己。
“景淳,不如我们直接将玉姬绑了来,好好审问,她就是哑了,手也还未断,总能写几个字,”罕图遇事想法直接,“高陵君自己不管,还嫌我们办事不力。府上那些人,各个都问不出个好鸟来,哼!”
说着,他拳头又是一击,直敲的案几隐约有断裂之势。高陵君借玉姬生怪婴不详一事为由,与他们谈了的条件改了又改。孩子丢了几个月,那高陵君就占了多久的便宜。
金子花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半点没有。往往罕图上门交涉,高陵君便提那怪婴,直呼怪婴不详,影响了他府上运势来搪塞。
景淳也甚为厌恶高陵君,吕不韦这方才刚有势头,实权不稳。高陵君背后是华阳太后,扳倒了他,算是为赵政扫清路障,吕不韦定会重用罕图。
高陵君,还真是小看了他!
一旁的田楥同为女子,尚算了解玉姬的心思。拿命换来的孩子,好不容易送出去,哪里会再乖乖任人抓回来?
她有心说出来,想了想,终是闭嘴。
......
人定之时,阖宫上下烛火明亮,尉仲奉命在屋外守着消息。飞蚊嗡嗡嗡的围着他打转,他拿手挥赶,一巴掌差些抽中自己。
打到第五十只,终于等来了报消息的人。那人附耳嘀嘀咕咕一阵,尉仲听罢,眉头快打成死结。
“公子,”他躬身步入殿内,“那头有消息了。”
赵政合上书册,“人死了?”
尉仲听着一愣,公子未卜先知了?
“那人藏于草丛中,一身玄服,出手狠毒,一剑劈上了薄夷的颈侧。若不是薄夷有防范,这死的人,怕就是他了。”
“嫪毐不过是弃子,混淆视线,”赵政隐隐还能闻着白日里的血腥味,他起身慢踱几步,“有人妄图借他,让我和成蛟两方立即互争,有趣得很。”
当真是有趣,他重生回来的经历和记忆里的,同,又不同。似乎改变其中一点,便能得到一个全新的局面。赵政已无数次将前世和现在对比,确保所行万无一失。嫪毐也是个意外,两次方杀死。
若是,死的人是赵高和李斯呢?视线虚无投射在砖面,思及此,他耳边响起月罗说的那些话。
尉仲瞎琢磨一通,没想出是谁能搞出这事来,“那赵平一事,是否和小先生明说?”
赵政思索片刻,“不了,她着急些,外人更能看不出破绽。”
公子这话甚觉有理,尉仲直点头。赵平在御史大夫寺待着,也不会少块肉,一切都在公子掌握中。
第31章 玉姜
“啪!”
赵成捂着受击的后脑勺,龇牙咧嘴的回头望着后方的赵高,“伯兄?”
她的手下意识按在赵成脑后,视线凝聚在斜方的隐昭身上。赵成被她不知轻重地揉了几把,越发吃痛,赶紧偏开身体,离她远了些。
“不对,”赵高眼神微顿,倏尔站起身,“我再去趟隐官。”
月罗不解,“再去?”
赵高没法忽视赵父最后的嘱托,何况阿媪那儿委实蹊跷了些。当下,她和月罗立刻马不停蹄直奔隐官。
大门的人早就换岗,赵高正想着可否假借事由进入隐官,视线立即捕捉到里头一晃而过的“熟人”。
“左伯渊!”
听到呼声,左伯渊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大门。
按理她这直呼名讳十分不合礼数,但嘴比脑子快,喊公子和喊帅哥在潜意识里,总没有叫名字好使。赵高冲着守门的隶臣一笑,手背在身后示意月罗别动,自己则浑水摸鱼将脚迈进去,一脸欣然对着左伯渊道:“阿兄,你让我拿的东西,我带来了!”
左伯渊稍怔,衣袖一紧。原是赵高的手在底下轻拽,她面色不变,眼角朝他挤了挤。瞧着不足他肩高的人,左伯渊轻易越过她的头顶,瞟了眼大门处盯着二人的守署。
就在赵高以为他已秒懂这显眼的走后门暗示时,左伯渊薄唇微启,说出的话,差些送她原地起飞。
“我何时让你拿东西了?”
赵高笑容僵住,小声道,“帮个忙。”
“你要进来?”他低声一本正经反问她。
赵高梗着脖子点点头。
“直说便是,”左伯渊木着脸,仿佛谈论的是件寻常不过的小事,“要去何处?”
有人就是不喜套路爱直接,赵高算是明白他的脾性了。她略显赧意地松开手,“公子可能随我去寻一位白粲。”
赵母在隐官为白粲,专为王宫祭祀择米。赵高左思右想,非得进来亲眼瞧瞧。
说话间,左伯渊便提步引她向内走,多余的话并不多问,如同初次见面赠礼般自然。
隐官内部气氛低沉,或许是干活的人都是身有缺损的刑徒,人人皆是面显灰败,双眼黯淡无光。一长串垂头含胸的男人们从廊道穿过,他们脖子上套着枸椟,身上捆着缧绁,脚上夹着铁钳。队伍前后是凶狠严肃的司空。
赵高多看几眼,这些都是干体力活的司寇、城旦春,修皇陵,修宫殿的主要劳动力。她未免庆幸阿媪不是其中一员,再过些时候,秦王身体状态稳固,怎么也得把阿媪拉出去。
“到了。”左伯渊指着前方的屋子。
白粲大多是妇人,赵高一身郎君装扮方踏入,就有人讶然轻呼。赵高一眼便看到了阿媪,她侧对着门口,正帮扶一旁披发的女子起身。
“阿媪。”赵高一唤,赵母和女子同时抬头。
女子只望一瞬,即刻胡乱去拨肩上的散发挡脸,却仍是被赵高当场认出,“玉姜?”
左伯渊在檐下还未站定,赵高神出鬼没冒出来,“公子,还能再帮我找个说话的屋子么?”
......
玉姜的伤口在脸上,先前赵母让月罗拿来的药敷上去,只解了燃眉之急。天气高热,且她无法多加防护,这会揭下麻布,切口渐渐有些发脓。
赵高心都揪在一块,玉姜才多大,居然遭了劓刑。
许久不见,她没了初时的华光莹润,现在整个人随时准备将自己藏起来,畏缩着不敢与人直视。加之她又声哑,纤瘦的身子隐在角落,如同毫无生气的物件。
“是阿父发现了你?”赵高柔声问她。
玉姜点头,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先生赠我一百钱,许我和阿母同住。
“隐昭,是你所生?”赵高很快串联起赵父给的提示。
玉姜泪水翻涌,快哭得喘不上气。赵高连忙安抚她,“你放心,隐昭已入户籍,有大巫为他祈福,无人再敢置喙。”
她听到这里,一把抹了眼泪,又拿笔写:勿怪鄢楚,是我苦求。
这事还和鄢楚有关?赵高猛地想到高陵君府被拒一事,察觉赵父瞒得确实挺严实啊!
玉姜又书:详事可问鄢楚。
赵高谢过左伯渊,走出隐官。月罗迎上来,“先生可有发现?”
“嗯,”她颔首,“只是不知,这事和我阿父被抓是否相关。”
......
鄢楚盘腿枯坐在院中多时,夜露清凉,本不适合他。耳边一阵轻声响动,他咳嗽几下,转过身。
赵高提着灯笼,找了块稍许干净的地砖,学他的模样盘坐在旁。
“先生是来问罪的?”她还没说话,鄢楚倒先道明她的来意。
“否,”赵高虽说对鄢楚这一招较为反感,但不至于到“问罪”这种程度,“既然知晓玉姜和我相识,为何不直接将孩子交给我?”
神神秘秘把孩子在她的辒辌车里,闹得松园上下好一波折腾。
鄢楚凝望着无边的夜空,轻笑了声,“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先生不就更加甩不脱了?”
“我阿父与这事有何关系?”
“老先生只知玉姜产子受刑,并不知其它,”鄢楚低头咳了咳,“御史大夫寺的案子另有缘由。”
他似乎很有些难受,话音方落,咳嗽声乍然猛增,胸腔一时起伏不停。赵高替他顺顺背后背,担忧道:“我帮你看看。”
鄢楚蓦地身形一直,径自推开她的手,“多谢先生好意,不过,还是不必浪费先生的药材了。”
“你这是?”赵高欲言又止。
“苟延残喘罢了,”他声音变得嘶哑,烛火之下,脸色含了些诡秘,“入秦为奴之日起,我便是过一日少一日。能救下玉姜的孩子,算是我余生之幸事。”
他缓缓吐气,复而道:“送玉姜入高陵君府的人,唤景淳,原是景氏一门不得重用的庶子。玉姜与我说,他现在不知为何效力秦王。被掳前,我与他来往不多。仅是玉姜时有提及,才有些印象。”
“玉姜和你?”
“玉姜是我从小看着长大,”鄢楚拿手比划一下,“可惜,我随军出征,再见她,竟是在高陵君府上。小先生被玉姜拒而不见后,我才知,小先生于她有救命之恩。遂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将孩子偷了出来。”
闻言,赵高换了个姿势,“谁帮你偷孩子?”
鄢楚看着她,“先生还是先担忧景淳吧。”
闻言,赵高神经一紧。
“玉姜婴孩被偷,景淳必然不会轻易放过。”
楚国重巫祝,景淳肯定认为玉姜故意借婴孩做法施咒坏他大计,定会对婴孩失踪一事追查不休。
赵成躲在石门后喂了半宿蚊子,方听到里头二人嘀咕到尾声,里头忽然悄无声息。他伸出脖子,眯着眼睛细看。那灯笼的烛光愈发微弱,晃悠闪烁,风稍大些,便能吹灭。
“看什么呢?”
赵高突然现身,吓得他差些闪了舌头。
“你半夜不睡觉,竟然来听墙角?”赵高啧啧摇头。
“我这不是着急么?”赵成委屈得很。
“回吧。”
赵成快走跟上她,“公子让我们且等几日,伯兄,要不,我们先去问问呂相?”
赵高充分感受到了赵成对赵政的不信任。
......
御史大夫寺。
赵平挪用公钱一案未能及时定罪,侍御史三审赵平,获得的证词皆未见变化。被翻出的一百钱当做证物,搁在侍御史案桌上。
他这头忙着提审与赵平相关同僚时,隶臣慌张来报,说举报赵平的文吏一夜之间,死了。
尸体在家中被发现,手中握着一封告罪书。写明自己是如何冤枉赵平挪用公钱,自己在家中寝室难安,夜不能寐,思前想后,唯有以死问罪。
那屋梁上的麻绳双指粗细,侍御史看得晃眼,命人摘下。狱史检验一番,认为此人死因并无可疑之处。屋内无明显打斗痕迹,食案上倒着酒具,炙肉吃的干净,仅留了些星末。
其妻在屋外嚎嚎大哭,怪自己昨夜为何要去丘嫂家,抱着总角年纪的小童哭得撕心裂肺。
有人认罪自戕,这公钱挪用一案顺理成章有力定论。
赵平受冤,即刻释放。
他站在御史大夫寺门前,很快便注意到街角的马车。赵成左右望了望,确定无人尾随,疾步上前,挑开车帘。
“公子。”
赵政见他无恙,笑道:“先生受委屈了,我还是晚了些。”
赵平拱手,忙称,不敢不敢。
“先生快些回府吧,不然有人可等不及,要去呂相府中了,”赵政深邃的双眸觑着他,赵平后背发凉,“君此番做的,我必铭记于心。”
“这是小人的本分。”赵平道。
赵政的马车驶出数丈远,他才从街角往回走。
他安然无恙回到松园,赵高也不管秦国人讲不讲晦气之流,弄出个火盆摆在院中。赵成和她一齐左右架起赵父跨过火盆,随即拿了柳枝蘸水洒在赵父身上。
百里嘉暗暗问吕蔡:“这些法子,管事可见过?”
吕蔡连忙摇头,“小人未进过御史大夫寺,更未有机会尝试这些去晦气的法子。”
第32章 掉马乌龙
咸阳城外,渭水长桥之上,成群结队入城等待验传的黔首和各国游人汇聚于此。覆压上万尺地线的巍峨城墙,如一尊无惧山崩地陷的秦军战神,傲然守卫着城中子民。
八月酷暑难耐,深衣捂得太过严实,焦阳下的人们无不是热汗涔涔,脖颈额角处沁出的细密汗珠瞬间连成水帘,簌簌下落。
也有不急于眼下入城的,径自躲在一侧的绿荫里偷得片刻清凉。南来北往的众人围坐一地,不消多时,城内大大小小的时新消息便在谈论中有了一席之地。
“要说这咸阳城墙,我观六国,未有一城能有此壮丽。果然如吾父所言,今天下之势,唯秦可御!”说话的是位短须的年轻人,其眼望那条不见尽头的宏伟城墙,眸中满是震撼。
“笑话,”座首一锦衣少年低声嘲笑道,“秦国物产贫瘠,律条严苛,人人困于自危,怎有魏国世盛?”
周围附和者甚多,“是也,魏地肥沃,秦地不可与之同一而论。再有,楚国势强,区区一秦,不过是其中末流。”
短须者反讽问道:“大兄不知秦行商君令,战场之上,人人皆能获爵?为明君者,行赏而兵强者,爵禄之谓也。爵禄者,兵之实也。爵禄之所道,存亡之机也。”
锦衣少年更是不服,“不过蛮人闹架焉,我魏军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日中而趋百里,各个皆为百里挑一的能者!”
与那树荫下的高谈论阔的小郎们不同,歇在众人角落的黝黑少年暗暗哼了一声,“鼠目寸光。”
短须者耳尖,敏力抓到飘然而过的四字,望了那黔首一眼。他身侧还有两位面容不凡的矜贵小郎,均是饶有兴味地旁听着这临时的论战。登时,短须者更为激切。自己论不过,还不能找帮手么?
他转而对着隐在身后的年轻人道:“通古,君师从儒家大师,学百家精要,隆礼重法,相较吾等更知明主制法之利弊,你如何看?”
那唤通古的年轻人一直稳坐后方,不声不响既是不大惹眼。由得短须者这么一让,众人的视线霎时交汇在他身上。但见他稍向外走了几步,从容不迫拱手道:“睢子所论,是信为国而能使其民尽力以竞于功,则兵必强矣。重民之所重,属实乃强国根本。”
短须者听罢,大为顺心,正要趁着有人帮腔补上几句,他唤来的帮手又开口了。
“但魏地地势精妙,民力昌盛,若能留续文武二侯之道,必能问鼎七国之首。”
一直竖着耳朵探消息的黝黑少年,听到这里,噗嗤一笑,拿肘抵了抵旁侧的人,“伯兄,他这两头不得罪人的论述,应就是你说的端水大师?”
“他可不是一般的端水大师,”眉清目秀的小郎说完,凑到二人前方少年身边,“公子,此人眼光倒是独特。”
少年斜睨她一眼,焕然开口,“赵高,我反觉你独具慧眼。”
赵高心下讪讪,政哥,这可是通古,你的李斯啊!虽然这小子和“赵高”后期劣迹无法掩盖,前期还是挺能霍霍的。怎么着,也能助你成就霸业呀!
赵政今日坐在此处,便是早日筹谋得来。李斯拜学荀子后,他便派人秘密接触,得知其提前入秦,意在试探赵高。看她这奇怪的行径之下,到底藏着的是怎样的面貌?
果不其然,眼前的赵高和从前一般,总是有意无意引导某些事情的走向。那些超前的技艺暂且不说,现在对李斯的推崇之意,又从何而来?
若是真的“赵高”,怎会提前知晓李斯?他默默观察着神情飞扬注视人群的赵高,多时的猜测,在今日见到李斯后,急速归拢叫嚣。手指微攥拳,赵政略沉思,心下有了主意。
那方,锦衣少年听过李斯一番言论,不由高看他一眼,“君能有此见解,确有
百家之风。不若来我魏国,我魏但凡能者,无不得重用,享锦衣珍馐!”
李斯朗声笑道:“多谢公子厚赞,只是,我已择明主,恐无法为魏王效力。”
诸人闻言便开始七嘴八舌讨论布衣如何择主,一展雄心壮志。赵高在旁听得热血沸腾,文言文若是用来论儒家、法家等学说,她定是一知半解。但各位若是用来聊诸国八卦,她能即刻解码。
赵成看她听得津津有味,吸了吸鼻子。一堆游士日日吵来吵去,有何好看的,不如回农场看看他那些□□,那些铁器。
唉,他再看了眼公子,对方冷测测敏锐回望他。赵成咽下口水,立即尴尬转开视线。
城门处列队的人群三三两两走了大半,三人回到车内。赵高拿着自制的折扇呼啦啦扇风,她素来怕热。松园里有农场寒冬储存的冰块,她一日只想待在里头不出来。
这会三人挤在车内,撩开车帘也没见半丝风吹。赵成更为惧热,却碍于赵政在场,摇扇幅度不敢太过剧烈。
行至靠近松园,尉仲勒马,赵成首当其冲跑下去。赵高抬臀紧跟,突然听赵政唤她等等。
尉仲请赵成先行一步时,他以为二人有事相商,头也不回的往府内走。尉仲懂事走到旮旯缝里,确保自己听不见车内人都说了什么。
“公子何事?”赵高落回原位。
“你到底是何人?”
落下的臀立马想弹开。
“公子是在问我?”赵高后背一紧,满头问号。
赵政并未回答,仅是目光犀利地盯着她。
“我还能是谁,”赵高故作轻松地悠着折扇,“公子怎么这样问?我。”
不待音落,赵政忽然蓄力发难,一手钳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只取她咽喉。折扇撞飞,冲出车外。这索命的架势,发生在顷刻之间。赵高先是一愣,身体反射回击。
手腕反拧,无奈最近疏于练习,力气不足。手未滑脱,又被他复而攥紧。赵高下意识道:“公子这是作何?!”
嘴上一问,脚紧随其后去踹他腹部。赵政为今日做足准备,只等她一出脚,立刻倾身上来,双膝死死压在她大腿上方。手顺着往上在头顶锁住她的双腕,一把掐上她的脖子。
“咳。”赵高登时被掐得呼吸不畅,喉咙冒火,牙呲欲裂。
“公,子,咳。”
“老实说,你到底是谁?”他紧了紧手力,一双眸子冰得骇人。
“我,咳,”赵高挣扎数下,哑声道,“我就是,就是赵高,公子不信,尽可去查!”
“哼,”赵政冷视,“赵高不过是熟识律条,哪里会这么多的花样?若再嘴硬,你这脖子可就不保了!”
“公子。”电光石火间,赵高霎时想到一个神奇的可能,赵政他重生了!她放弃抵抗,张着嘴连连点头,表示他松手,自己一定老实交代。
赵政自然不会全信,仅是松开两寸,要是她耍什么心计,能立即摁住。
“咳咳咳,”赵高急急吸气,缓了缓,方才望着他道,“我,我确实是赵高。”
眼看他眉心一蹙,赵高连忙解释,“那年我偶然在梦中窥得天机,不仅得到济世救民的技艺。而且得知公子终有一日将吞并六国,遂对公子存有亲近之意。但我真没有不轨之心,不然怎会一次次在公子面前露头?”
赵政视线一凛,“故你也知道自己往后会做的那些恶事?”
她嗓子都麻了,直呼冤枉,“公子若是不信我,我大可一生不入朝堂!”
提到这句,赵政勾嘴轻嗤,“你倒先发制人了,赵高,我从未有让你入仕的想法。”
她眼皮一翻,暗骂他狡诈,居然想用完就抛?!
“公子,”她喘着气,“咱能坐着好些说话么?这样,我腿疼。”
也怕他兴致到了,再来掐脖子。
赵政挑眉,松开她的手,指尖回带时,勾到她身上一根细线。赵高忐忑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被他指尖的线即刻吓得魂飞魄散。
但见他手指一捻,线被扯断。随之,赵高腹.下升高,嚣张支棱着个头竖在两人之间。
“你!”赵政瞳孔遽然一缩,“赵高!”
躲在角落吃灰的尉仲被叫喊震醒,瞬间以为是自家公子受了委屈,马不停蹄冲过去扯开车帘。
?
公子在上?
小先生衣襟都快敞开了?
两人,还,还一脸潮.红?
尉仲呆愣在原地,目光僵直,佯装什么也没瞧见,神色如常的松手,滚回原地。
赵高万万没料到,自己给自己装的马甲小朋友会被赵政无意间拉到开关。
两人相视一眼,触电似分开。赵高侧过身,将快乐的小朋友按了回去,掩好衣襟,这才转身面对他。
赵政眼神嫌恶,“你竟有如此癖好?”
“公子勿要冤枉人,”百口莫辩也要苟一苟,“这不过是意外。”
她被掐得脸颊嫣红,赵政此番看她,都有些不解,为何性情变了,连同这种喜好也会跟着变化?想想她之前,目光热切盯着自己,赵政不适的撇开视线。
赵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稳,私下防备他,“公子,若要问什么,便问吧。”
窒息太过可怖,她情愿选择掉马。
第33章 博士
赵高靠车门而坐,单膝曲着,手肘撑在上头。艳阳烈光透过薄薄的布料,尽数挥洒在车壁,反射到她身上,赵政蓦地有些晃眼。
他气压低沉,连带着马车内和外头恍如冰火两重天,“你和李斯合谋矫诏,戕害我子扶苏。国仇家恨,你说我要待你如何?”
赵高些许语塞,突然被爆马,她有些意外。毕竟想不到赵政重生,并且还知晓身故后天下事,这是等着她引颈待戮?思索片刻,赵高摸摸痛感尚在的咽喉,道:
“我信公子是虚怀纳谏,胸藏万里沟壑的明君,定能分清梦中和现实。今日留我性命,应是看出了我与他的不同。我既然未隐瞒公子,必然不会让自己的命途如他般。公子和我挑明,难道是为现在就杀我?”
若是赵政忌惮有人以先知存活于世,保不齐真想杀人。赵高已经从刚才的举动回过味,他这是开局故意恐吓一通,弄得你自乱阵脚任由他揉搓。
“当然不是。”赵政身随话动,慢慢躬身逼近。赵高猝然见他的脸在眼前放大,整个人向后一退,靠住车壁。
他手指落在赵高颈侧,那里红色指痕异常扎眼。脆弱的脖子,再稍稍用力,她便会一命呜呼。
“你的用处大着呢,”赵政忽而弯眼笑着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二人鼻息只有毫厘之差,对方瞳孔里俱是放大的自己。赵高拧眉问:“公子让我做什么?”
......
庄襄王二年,秦王因赵高医治有功,闻其与相邦吕不韦合力创办的义诊队,仅半年时间,咸阳城人人交口称颂。又有公子政上书,赵高其垦田锻铁之功绩,秦王大悦,即时要厚赏赵高。
金子绢布自不必说,秦王得益其医术,便想让赵高入宫为巫祝。想着能随时随地宣召,还能陪着解闷。
吕不韦从旁谏言,何不将赵高赐以官职,既能留用,又能随时宣召。秦王立刻通过提议,拟定赵高封博士官。
跪在殿中受封的赵高眼角一抽,博士官?
号称“掌古通今”的博士官,属于朝中散官。她对这个官职有印象,不是因其和后世相同的某类称呼,而是赵政日后和这群博士官发生的种种矛盾。其中她能记住的,就是孔子的八世孙、文通侯孔鲋。
作为七成都是儒生的博士官,对□□的赵政历来所为极为不满,各种明朝暗讽。最为出名的是泰山的封禅仪式,双方各执一词,差些没把赵政气死。赵政也是能忍,竟没即刻发难。
读书人的嘴,无形的武器。得,意思是这官空有虚名没实权,但可以没事骂骂王上,还不遭罪。
赵高想,秦王命不久矣,自己若真有个什么实权官职,赵政继位,以后也得拉自己落马。不如就做这博士官,嘴炮嘛,没事骂骂王上,骂骂同僚,岂不美哉!平日里,该干什么便干什么,赵政绝对不会让自己闲着。
她立即跪伏在地,叩谢秦王。借着这股东风,赵高颇为惶恐地道出自己一己私愿,望秦王能赦免隐官中的阿媪和阿姊。
“臣幼年与阿媪分离,常因不能相见,夜夜从梦中惊醒。阿姊身体本就羸弱,苦于身处隐官,臣空有一身本领,却无法将阿姊彻底治愈。每每想到这些,臣与家中至亲,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赵高说得眼红情炙,潸然泪下。临到伤心处,抬起衣袖作势抹起眼角。
上方秦王内心感触颇深,赵高说家人至亲幼年无法相伴,他何尝不是。赵政和成蛟均是多年在他国为质,回来时,他险些连孩子都认不出。许是总是和赵高聊这些私密话题,秦王认同感更强。
一旁,吕不韦见状适时帮腔,大赞赵高纯孝。
秦王走到跟前,“小先生至孝,寡人怎能不让你如愿。”
一道谕令,赵母和玉姜终于从隐官中脱身。赵高带着秦王的谕令去隐官放人时,心绪紊乱,好似盼了好久的事总算有了尽头。
玉姜终日以发遮面,赵母与她相携而出,泪眼簌簌望着赵高。赵高未开口,两人便哭成泪人。
月罗忙道:“小先生,这里人多嘴杂,咱们还是先回府中吧。”
赵母急急点头,“是了,是了,怪我一时情切,疏忽了。”
赵高扶着二人上了辒辌车,月罗等她入内,手一扬,挥起长鞭。
赵母和玉姜出隐官,府内吕蔡早做好安排,给仆役们事先通气,不许对二人有任何怪异言谈。玉姜住的屋子,更是幽静宁和,避免人出来惊扰了她。
几人刚入府中,乳娘手里的小隐昭似有感应,忽的哭了起来。玉姜循声而望,远远看着那孩子,陌生得紧。
赵高唤来乳母,对她道:“抱抱吧。”
她颤颤巍巍伸出手,从乳母手里接过长高了的孩子。初始会有些吃力,孩子养得白白胖胖,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炯炯有神。玉姜才抱过他,他居然停止哭泣,好奇打量着这个散发的女人。一只娇嫩的肉手抓住她的头发,便想往嘴里放。
乳母见状,笑道:“小隐昭近来什么都会想尝一尝,最喜爱的还是先生做的磨牙棒。”
赵母看着这孩子也满心欢喜,拍了拍赵高扶在她肘间的手,“你自己还是个小郎,未通人事,怎懂这些?”
“书里学到的,”赵高和赵母不免多了几分亲昵,“以后阿媪的也交于我。”
赵成受不得伯兄肉麻的模样,浑身一抖,搀过赵母,道:“阿媪勿轻易信她,阿父一日连见她几回都难。我要不是时时跟着伯兄,怕是狂风卷走了也无人得知。”
赵母有赵成送去赵父那儿,赵高不放心玉姜,便和她一块去了后方的小院。谁想,有人更早一步等在了那儿。
“玉姜。”鄢楚站在那儿,才真的是如赵成所说,风一吹便会被卷走。
玉姜抱着孩子,垂着头,站定在院中。赵高回身让乳母先下去,她点了点玉姜,“若不是鄢楚,孩子必然不保。”
怀中的隐昭伸出小手摸摸玉姜的脸,她受惊似的瑟缩一下,手上却抱得更紧。
“你二人慢些说话,我先走了。”赵高说罢,转身离开。
赵父未下职,她和赵成陪着母亲将赵父的房屋转悠一道。赵成闻她封了博士官,今日才授了印,追着她拿出官印来长长见识。
官印形状类似现代硬币大小,铜制,后方有柄钻成孔,系玄色绶带。赵成上下看了会,问道:“伯兄也要日日入宫听诏么?”
赵高摇头,“不用,”她拿回官印,“阿弟,你快去外头玩会,我和阿媪有些秘密要说。”
他撇着嘴,“怎么,还有我也不能听得?”
“去不去?”赵高眯着眼。
“那你快些说,”赵成恋恋不舍,“我也有话要和阿媪私下说。”
赵母看着他二人的互动,眼角倏尔浸湿。赵高忙用袖角给她拭泪,“阿媪以后可要少流泪,不然可看不到阿弟以后成婚。”
“你呀,”赵母嗔怪着敲敲她的额头,“怎么比小郎说话,还要放肆?”
随即,赵母脸上浮现担忧,“你现在还能扮着男子,再大些,我怕。”
赵高胸有成竹宽慰她,“阿媪安心,”她掀开袍子,拉了拉换在里面的绳子,“小郎有的,我也有。”
“你。”赵母看得直摇头。
“至于短须,”她似有些为难,“我倒是发现了些事物,不过贴在脸上,不够自然,一眼便能看出怪异。”
胡须什么的,没电视剧里那么容易做出,她还在尝试中。
“现在,”赵高正色道,“难道阿媪和阿父还不打算将我的身世说出来么?”
赵母面露难色。
“阿媪,”赵高握住她的手,“我从阿媪口中得知,总好过有一日是外人来挑破。”
赵父是锯嘴葫芦,无论家事公事全是守口如瓶。她曾明示暗示过几回,赵父次次不给回应。今日赵母回来,趁着气氛正好,怎么也要套出话来。
“阿媪难道不担心,有一日我被人拆穿,致使家人性命不保?”
“这,”赵母脸上松动,半晌,她莫名唉声,“非是我不愿说与你听,实在是,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赵高坐直身体,神情严肃。
第34章 学着点
赵母慈爱端详着她,“我生产当日,昏昏沉沉。隐官突遭大火,我被人救出。醒来后你阿父便交待我,要将你做小郎养。原因如何,他不说自有他的苦衷,我也从不多问。”
赵母想起当日,仍是心有余悸。她产子后虚弱,还未看上一眼,孩子便被抱出去交给赵父,紧接着就有人叫起火了。所有人乱成一团,她仓皇之下和赵父走散,被人撞晕,醒来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场大火烧掉了半个隐官,五十多名刑徒睡梦中惊醒,却来不及逃离,活活被烧死。至今,留下的地砖上,有些角落还存着火舌燎过的焦黑阴影。
赵高也为赵父这迷惑行为感到不解,陪赵母说了会话,到晚些时候,赵父回府,一家四口终得圆满。
一月后,秦王下令册立赵政为太子。消息一出,众人形色各异。华阳太后在宫内生生摔了屋内所有器物。成蛟乖顺伏地,脸上黑云密布。
“都是群废物,”华阳太后一脚踢开竹简,“竟然连个小小文吏都奈何不了!”
空荡荡的殿内只有华阳太后震怒的低吼,成蛟身侧垂首站着的年轻男子见惯了这副场面,嘴上附和着安抚她几句,心里不以为怵。
“吕相还真是有几分本事,让大王对其言听计从,”男子走过去自然搂住她,“此前的事,不想他们早有防备,未能将那赵高拉下。若不是咱们的人发现得早,杀了那小吏。按计划,赵平和赵高,早就是皇陵里的刑徒了。”
派去的人临时倒戈,明明是冲着吕不韦府上赵高去的,最后箭矢偏离行迹,居然扎中了赵平。
一个毫无用处的隐官文吏。
华阳太后横斜他一眼,挥落他的手,“这时候说事后话又有何用?!”
男子腆着笑脸凑上去,“咱们不是还有那高陵君么?只要用得好,还怕他不唯太后是尊。”
“你以为那高陵君是任人磋磨的蠢笨之辈?”华阳太后登时怀疑男子的脑子,是不是被方才自己那一脚踢中了,“他看似对我俯首称臣,暗地里,谁知道他又在谋划什么。”
男子一听,心里暗暗道:高陵君早就是你裙下之臣,以为我不知么?
他软下情绪,“高陵君再狂妄,也敌不过太后足智多谋。要不,容小人再去挑几个容貌艳丽的赵女,他口味独特,小人府里的人还是能用得上。”
高陵君人是老了,心却鲜活,府里美女如云,夜夜笙歌。秦王宣召,还会因彻夜未眠,直接睡倒在入宫的路途中。目中无人,且狂妄自大。要不是有些旧臣听命于他,华阳太后才不会花功夫和他周旋。
“你府里的人?”华阳太后挑起红唇,扫了一眼地上默不作声的成蛟。男子眼光独到,他有把握的人,定是不会差到哪去。
男子也跟着看他,转头道:“太后一日劳累辛苦,不如,让小人来服侍太后吧!”
“嗯。”华阳太后慵懒应声,由他引着躺在塌上。
“公子,”男子唤成蛟,见他抬头,男子伪善笑道,“可要仔细看着些。”
说罢,他先取匝净手,自怀里掏出一盒浓香馥郁的白色膏药。拿银勺挖出一小块,置于掌中,轻揉预热后,缓缓贴在华阳太后额角两侧。
成蛟趴在地上,头微微抬起,视线从下而上,望着华阳太后在男子手下逐渐软化放松。男子手法奇异,双手一寸寸往下,探入华阳太后衣内。看着塌上的太后轻.吟出声,男子甚为得意自己的好“手艺”。
这番景象,成蛟见了无数次。初时一股无名怒火集在心中无处宣泄,他便去挑衅赵政。凭什么只有自己要看这些不堪入目的靡靡画面,他却能和王后在一起其乐融融?
凭什么他有可以亲近的人,自己却连服侍的宮婢都要经太后之手?
凭什么他能出宫找那些能人奇人,自己只能受人摆布,毫无自我?
目睹太多,此时,他双目呆滞,心中麻木。耳边回响的不再是塌上翻滚的浪荡之声,而是自己脑海里失控的嚎叫。
男子觑着这位还不曾认清形势的小公子,低声在华阳太后耳边道:“公子还小,这些想来还学不了呢!”
华阳太后眼风掠过,凉声道:“小乖乖,可要用些心学。”
成蛟涣散的视线慢慢凝聚,他低下嗓音,道:“喏。”
......
赵成这天按伯兄的要求,做了她想要的剪刀等物,装成一盒。从农场回程时,偶然看到刚入咸阳城的左伯渊。
他对左伯渊油然生出一种崇敬之意,家中伯兄对他更是推崇备至。这一瞧,瞧的他热血涌上头,抱着盒子弃下牛车,跑到左伯渊马车跟前。
“公子!”声音粗亮又高亢,藏着他万分的激动。
左伯渊收住关帘的手,面上肃然,只一眼便认出了他,“赵成?”
能被崇敬对象认出,赵成瞬间体会到何为狂喜。他控制住自己快些笑裂的唇角,清了清嗓子,兴奋到心里盘旋多时的愿望脱口而出,“公子,我可能拜入你门下?”
左伯渊没想赵成比赵高要直白,要性急。拜入他门下?左伯渊掀开帘子,“你上来。”
赵成身形灵敏一步跨上去,将手中的盒子放在腿上坐好。和左伯渊隔得近了,赵成反而平静了,也发现刚才是自己唐突了。
“我方才一时语急,还望公子谅解。”
“无事。”
左伯渊车马劳顿,眉宇带着疲惫。赵成猜测,他应该又是去哪里游历,增广见识了。若是跟着这样的师父,旁的不说,就是聊些各国不一的器械,都是受益匪浅。
他拱手道:“赵成景仰公子才学,敬佩公子技艺,有心拜公子为师。有何考验,赵成都直面相对,只求公子收下我!”
伯兄多日不给他新鲜事物来做了,他独立摸索出来的总是不得要领。今日碰见左伯渊,就是如伯兄说的,缘分。
“你当真要入我门下?”左伯渊问。
赵成狂点头,“当真当真。”
“好。”左伯渊颔首。
赵成一时喜愣住了,这么容易?学剑那会,师父还让伯兄和他倒腾了一番呢!他张张嘴。
“你先勿急,”左伯渊止住他的提问,“我先将条件告知你,若令你无法接受,那便罢了。”
“公子请讲。”
“其一,你需入我门下做活三年。三年后,若是考验合格,我便收你。三年后,若是你无法合格,那你便自请离去。可能接受?”
赵成沉思一会,须臾,道:“能,若是三年也无法让公子收我,说明是我愚钝,不怪任何人。”
既然期限为三年,说明事儿肯定不简单,他喜欢这样的挑战。
“好,”左伯渊对赵成的悟性倒是满意,“再有,期间所接触的事物和消息,不可与除我之外任何人分享,可能接受?”
这条容易,赵成确定自己会守口如瓶。
左伯渊答应的这般快,自然不是随意为之。初期三年,是最为关键的时间。熬不过,中途放弃的人太多。加之考验严苛,坚持下去的人,大半也拦在最后关口。想来,这也是秦墨愈少的缘由之一。
赵成得偿所愿,欢快地想嗷嗷叫两声。
车外孟襄听完这些话,待赵成屁颠屁颠离开,探了半个身子进车内。
“公子何时这般好说话了,当真要收他?”
这还是他一板一眼的公子?往常收徒可比这要繁琐。
左伯渊阖上眼,稍稍仰起下颌,反问他,“不该收么?”
赵成一路上心急火燎往回赶,他发誓,前头十几年都没今日这样高兴。踏进松园,他一头扎进伯兄的学室,大喊一声“伯兄!”
正在与百里嘉等人说话的赵高被叫的手一抖,刚一转身,赵成健硕的身体就到了眼前。他二话不说的抱起赵高,“伯兄,公子收我啦,哈哈哈哈!”
盈越望着乐得不知所措的赵成,怅然道:“还这么小呢,就疯了。”
赵成欢喜闹腾一圈,握住赵高肩头乐道:“伯兄,日后公子伯渊便是我师父了,哈哈哈哈哈哈!”
猛一听,赵高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到自家阿弟的傻笑,马上确认了这事情的真实性。
巫冼难得为旁的事发言,老人家冷冷道:“你还有几分志气。”
赵成这三年得在师门中食宿,今日他与赵高便和赵父赵母一齐聊到半夜,赵高专捡了他小时候的糗事来说。两人罕见的斗嘴,一个取笑对方背不出《日书》,一个调侃对方认不出律条。
疯到最后,赵父直接将二人从房里撵了出去。
第35章 秦王
赵成跟了左伯渊,松园上下瞬间安静下来。赵高前几日还有些不习惯,好在秦王不知为何,近日时常宣召她入宫陪闹磕。
这一日,风和日丽,一朗无云。她换上官服,头戴獬豸冠,腰间系着装有印绶的盤袋,如往常一般坐马车入宫。
巍峨耸立的章台宫,今日倒是别样的热闹。赵高进殿后,看到这么多人,有些意外。扫过座上的赵姬,下首的赵政,再望着一脸笑盈盈的秦王,觉得气氛十足奇怪。秦王往日闹磕可不会带这两位队友,今日大家要一起组局?
“小先生来了,”秦王一直爱称她为小先生,有了官职也不改,“今日宣你进来,乃是有件天大的喜事。”
赵高瞥过赵政,他竟不给点暗示,一脸看笑话的神情。
“臣叩谢大王。”
赵姬掩嘴轻笑,缓声道:“多日未见,小先生越发俊朗不凡。”
秦王很是认可,毕竟这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官,“阿政,你今日先带着小先生去园里逛逛,若是有中意的,大可报给王后。”
赵政道:“喏。”
两人出了章台宫,趁着四下无人,赵高悄然大迈步,离他近了些。
“太子,大王今日就是邀我赏花的?”
赵政含笑着侧过头,“自然,你待会切要好好看,仔细看。”
他故作神秘,赵高嘴角抽了抽,心想,花园那些景致她也赏不出什么一二,这要是秦王问看得如何,她该怎么回?她能背出的诗啊词啊,都是后世韵律,大伙也听不懂。
“赵高。”
她应声仰起头,赵政一张放大的脸近在咫尺。四目交接,两人同时有些怔愣。她率先反应,忙道:“哦,看花看花。”
赵政垂下眼睑,拿手捏住她的下巴,往左轻推,“那里才是你要赏的花。”
赵高视线被迫转移,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那方花团锦簇,怪石嶙峋,涓涓流水由假山倾出,水汽四溢,带来阵阵清凉。亭台卧波,女子声声娇啼顺着湖面飘来。
她要赏的花,是堆小姑娘。
亭中七八位妙龄少女,每一个都是纱衣华服,通身贵气。赵高一一看过,暗叹这些姑娘们保养得好,比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要强多了。
“如何?”赵政低声问。
“太子,”赵高为难看他,“我能不选吗?”
“为何?”赵政挑眉。
当然是太早了,赵高想,谁十五岁便来相亲的,怎么着自由恋爱不能来一波吗?她定神道:“我不急。”
赵政下巴点点远处,“何不仔细看看。”
“非得选吗?”她不死心问,“若是那玉淑不同意呢?”
赵政拧眉,“君父既然准了今日的赏花之宴,所到的玉淑怎会对用意一无所知?”
赵高眼前一花,所以秦王这是强行扯红线了?这老人家还有拉CP的爱好?
“其实,不用大王如此费心,”她敛神,吞吞吐吐道,“我有思慕的人。”
“嗯。”赵政显然不信,应声都很敷衍。她接触的女子,除了农场里的女子,松园里也就盈越。赵政看谁都不像是她会思慕的人。
“太子,我要等着那人长大,”赵高信誓旦旦,“不若我去回了大王,大王定然会理解我。”
赵政斜睨她,“知不知,你说假话时,眼睛是真的都不会眨一下?”
她登时如鲠在喉。
“赵高,”赵政森森道,“你若直接对君父,言明你恋慕男子。亭上这会,便都是小郎了。”
“我!”赵高无法反驳,再瞅他“看,你气急败坏是被我说中”的样子,她转开脸,“那好,反正这事早晚也会有人发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若是为那小郎孤寡一生,后人说不准会记得我深情的名头呢。”
赵政从侧面看她,饱满的脸颊还带着热气升腾的红晕,方才下巴细腻的触感还留在指尖。他心头跳动,哂笑一声。凭上次马车内的意外,以后就要和她保持好距离,不然这竖子肯定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王兄!”远处,一声娇呼打断他的神思。
赵政望向小路尽头的小女孩,“晔葑?”
赵高忙行礼,“公主。”
晔葑眼神灵动,心思鬼精得很,从这个地方直直望向不远处的凉亭,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君便是君父口中的小先生,”她懂事得回礼,“既如此,晔葑便不打扰王兄和先生了。”
小晔葑领着宮婢去了另一侧凉亭,赵高看罢,对他道:“太子,现在可回了?”
秦王乍听赵高无意亭中任何一位玉淑,还有些恼意,那可都是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待赵高言明自己恋慕男子一事后,秦王对这场失败的相亲局难免不快。
“是寡人未顾忌先生呀!”秦王叹道。
赵高忙不迭解释,“臣谢大王厚爱,只是臣心中早有思慕之人,无法再留情他人。”
秦王甚为惋惜。
......
转眼又到岁首,咸阳宫设法祈福。赵高托了散官的福,原以为有机会得见这场规模宏大的祈福仪式。
谁想执法御史逡巡期间,专盯着跪拜的大臣们是否有举止失礼处。众目睽睽之下,赵高夹着尾巴做人,乖乖伏地。听着谒者一声声高呼,郎中组成的卫队护送秦王由殿门走出。
巫祝诵辞,以求上苍保佑秦国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盛。
赵高跟着众臣呼“天佑吾国”,一齐跪伏在地,全程不敢抬头乱看。一到这时,她才能真正体会古人对上苍的信仰和追求。
很快,第二次国礼席卷而来。
甫一入冬,秦王一次朝会后,疾步走出殿外。却因脚下踏空,近侍救护不及,从上百步长阶滚落而下。众人为过去时,秦王吊着半口气,双眼睁得齐大。
不到午间,秦王在被抬回寝殿的途中,彻底没了鼻息。
此时,正是庄襄王三年。
和赵政所知的死亡方式,截然不同。
城内一片低压,群臣穿斩衰裳再次跪伏在咸阳宫内。复者拿秦王的爵弁服,爬到屋脊之上为秦王招魂引路。风声鹤鸣,乌云滚滚,似在为秦王之死哀恸。
秦王在赵高印象里,更像是位渴望亲情,又有些惜命的老人。即使他在政绩上,确实毫无建树,极为平庸。不过一旦和其在私下有了交接,便很难再客观公正的去评论他。
丧礼繁复,整整要持续三日才是正式服丧。占卜落葬那日,城内街道空寂无人,全城只留下众臣连绵不绝的哀泣。
赵高被人.流裹挟,脚上菅草织的鞋子穿着不太舒服,回程时脚底板踩在尖石上,差些戳出血。
待她打算结束后赶紧回去换下鞋子敷药,尉仲避开人过来请她,说太子在章台宫等她。
章台宫地砖冰凉,赵高走进去,一眼没看到人。她出声唤了下,赵政负手走出来。
“太子。”赵高考虑,要不要安慰安慰他,毕竟经历过两次这事。
“怎么这样看我?”赵政面上一切正常,反问她怎表情怪异。
“太子,可还好?”赵高柔声问。
赵政转身,目光幽然一览殿内的物什,“在你的看到的那世中,我君父为何而亡?”
赵高快速想了想,“庄襄王三年,染病而亡。”
“哼,”他轻呼一声,“看来,你我看到的,也不尽相同。”
赵政说完,凝神回身,缓步走向她,“可还记得上次答应我的事?”
赵高点头,“记得,答应太子的事,以后我会做到。”脚底板估计是刺破了,这会能明显察觉到底下的黏腻和湿滑。
“你要记牢。”赵政眼眸深邃,这一瞬间,睥睨万民的傲然威严尽数释放,盯的人心中无比震撼。
“太子也要记得答应我的事。”赵高道。
“自然。”
说完这些,赵高拱手拜别,还没走几步,身后赵政叫住她。
“怎么回事?”
赵高看着身后脚下印出的血痕,抬起脚看了看脚底板。伤口有点深,难怪止不住血。
“尉仲,”赵政唤人进来,“去拿药。”
尉仲看清地上的血迹一怔,立即去寻了药来。赵高就地坐下,和赵政相处久了,特别是扒了一层马甲后,有时候总会更显出某些真实。笃定了赵政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故意找茬。
她掰过脚,将止血药膏一点点涂抹上去。
赵政与她隔得极近,本想去偏殿,视线扫过赵高时,却忽然停住。
那双脚比普通小郎要细小,准确些说,小郎怎会有这样秀气的脚,更像,女子。
女子?赵政蓦地上前几步,重新开始大量她。
“好了,”赵高浑然未觉,涂药后穿起筒袜,起身看着他,“多谢太子赠药了。”
女子?赵政闪神,声音,身量,眉眼,肌肤,他逐一比对。还有她身下,铁一般的证据。
“太子?”赵高叫住他,“我走了。”
赵政做事一贯是谋定而后动,这时只是怀疑。半晌,他想,无妨,还有许多机会。
不日,太子政即位,尊吕不韦为仲父。因太子年少,无力操持国事,大小政务交由吕不韦全权处理。
赵高得吕不韦提拔,由博士官一跃升为郎中令,为大王贴身卫队侍郎。
吕不韦独揽政权,朝中众臣望其项背,一时风头无二。其门客中所出的李斯、赵高皆为大王所重用。
秦王政六年,相邦吕不韦集上百名门人,搜集的儒、名、法、墨等百家言论,终于编纂成书,曰《吕览》,内容涵盖国中各业。
后将其内容刊布在咸阳城外,对外称“有能增减一字者,赏千金”。
朝中哗然,攀附者赞其利国必能流芳后世,嘲讽者怒骂其商人意图篡政。民间关于吕不韦不臣之心,流言甚广,更有人编出童谣暗讽吕不韦借仲父之名,揽政后控制大王。
传言甚嚣尘上,秦王政却在朝会中力挺吕不韦。
第36章 讲条件
五月,韩使来秦,秦王政于咸阳宫设宴款待。筵席上供的是酿的新酒,酒香醇厚,入口微辣。使团五人初次品尝,互相对望一眼,皆以为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其它什么汁水。
赵政见状,朗声道:“秦酒酒性甚烈,诸位还需慢饮。”
这酒能扰人神思,多饮便令人头晕脑胀,翌日都不得安稳。使团闻言反是兴味更浓,紧着什么“秦酒果然如秦人性烈不屈”“此独秦国之风耳”的奉承话先讲了一大通。
赵高执剑守在赵政身侧,感叹有水平的拍马屁就是不一样。赵政意味深长笑了笑,便命侍人摆上炙肉瓜果。
酒过三巡,筵席氛围乍然轻松。使团中三人均有些晕晕沉沉,说话时舌头都捋不直。另二人勉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内心还牢记着自己来秦的使命。
一人定下心神,道:“吾等来秦,是为和秦王做笔生意啊!”
赵政问是何事。
此人拱手道:“换粮。”
秦国这几年,开荒拓地,致力农耕,大有所获。听说秦国粮食溢满仓廪,仓啬夫找到的鼠洞洞口,皆是撑死的硕鼠。秦人地里收获的作物一年厚于一年,家家户户缴完租赋,盈余仍是丰沛。
虽然传言不可尽信,但入秦后一路目光所及,似乎真有民丰库足的景象。
韩国饥荒持续了大半年,树叶草皮已快扒秃了。连韩王在在宫中的用度都逐渐缩减,北地又是闹疫病,整整半城的人困在城里,无法劳作。
韩王一令之下,派使团前往六国换粮。
赵政自是未一口给出回应,称此事事关重大,需与朝臣商议。
韩使团理解,换粮不是随意开口的生意。再者现在可都是相邦吕不韦掌权,秦王就是答应了,吕不韦和宗室不答应,粮食同样拿不出来。
筵席散罢,赵政回宫后命人取出舆图,铺在殿中,若有所思盯着某处。
赵高看着地上那份标明七国地理位置的舆图,线条简略,基本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赵政盯着的那处偏西南。
“你说,吕不韦会如何做?”赵政忽而开口。
她琢磨一会,道:“坐地起价,或者一粒不借。”
韩国地里位置不占优势,夹在大伙中显得可怜弱小。秦国粮食丰裕是不假,但谁说饥荒疫病会不会闹到自己这儿呢?既然没打算搞和平外交,以后还会吃过去,吕不韦应该不会有其它选择。
而且,还有秦穆公借粮晋国的前车之鉴,吕不韦同意换了,宗室那群老臣恐怕又得在朝会辩得不可开交。
赵政取了根长棍,点点舆图上的那点。
“在你所知中,可看到这里以后会发生什么?”
赵高摇头,“臣无甚印象。”
赵政扭头看她,似不信,“你竟不知?”
她奇了,“这事很大?”
“此地虫蝗竞起,遮天蔽日,苗稼无一幸免,”赵政提到这次蝗灾心伏波动,“若我记得不错,就在明年。”
虫蝗啊,赵高明白过来,蝗虫来势凶猛,无法阻挡。所过之处,寸草不生。这会也没有直升机撒药,且蝗灾时的虫体含毒,绝不能入口。只能眼巴巴看着蝗虫簌簌落下,啃噬地里的庄稼。
再看着吃饱了的蝗虫产一窝后代,成群结队赶往下一片土地,虫卵便继续留下祸害田地。
往往还是一式三连击,旱、蝗、饥,可硬生生将民生拖垮。
“大王之前如何做的?”赵高对他的做法好奇起来,难不成当时放粮赈灾了。
赵政沉默数时,低声道:“攻魏。”
蒙骜率军夺了魏国两座城池,以战养战,缓解军需。但国内秦人却依然无粮可缴,无粮可食。于是下令蒙骜继续攻魏,占了酸枣、燕、虚、长平等二十城。
“所以,大王一直极力命我完善《田律》,推行炼铁新法?”赵高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赵政是为后期吞并六国,蓄养国力。原来,还有这样一劫。
赵政缓缓点头,“如今按各地上报的,加咸阳城内的数量,可保秦国安然度过此患。只是,”他又点了点舆图上挨着秦的韩国,“我如今为了这里,打算与他们做这笔生意。”
“城池?”赵高讶然,拿城换粮食?“朝臣若是反对?”朝臣必会反对,赵政这就打算和吕不韦硬杠了?
“否,”赵政收回木棍,“是一座山,至于那些人,我自有办法。”
“铁矿?”反正不会是金矿,赵高记得楚国的金子才是最多的。
“嗯,”他道,“韩人锻铁造物远比其它诸国要精湛,弓弩刀剑乃是一绝,不外乎铁矿甚多,有得炼造。此处的矿山与秦接壤,若是。”
他没再说,神情一转,“只虫蝗一患,左伯渊参研至今,杜绝之法,收效甚微。”
赵高佩服左伯渊,他怎么什么都会,不愧是自己的偶像,“虫蝗是天灾,大王能未雨绸缪,已是幸事。”
赵政轻笑了声,“是吗?”他前迈一小步,握住她的肩头,“若是我命你想法驱虫呢?”
开什么玩笑?赵高抿嘴,反拉下他的手,“大王将我想的太厉害了。”
蝗灾要是这么容易制止,那些穿越前辈早大书特书了,哪里轮得到她?
赵政不甚在意,站得更近了些,“你若能和左伯渊想出治患的法子,寡人可答应你任意一件要求。”
赵高狐疑盯着他,这个诱惑?蝗灾,嗯,治不了本,治标倒是能考虑考虑。
“那成效不如大王预期?”
“不罚你,”赵政目光灼灼,“只要能将受损之轻重,降到最末。”
赵高颅内风暴,他自负,必然不屑毁诺,可行。想罢,她缓慢对着赵政伸出手指头,“三个。”
第37章 以蝗易黍
次日,朝堂上果然因韩国换粮一事争论不休。宗室老臣求稳,不借。右相是韩人,带头表示换粮可融合两国关系,有利边界安稳。两方吵完了朝会,也没得出结论。左相吕不韦对此不置一词,一反常态表示此事但凭大王意愿。
赵高没听到现场的唇枪舌战,她奉命去了左伯渊府上,带着自己仅记得的治蝗法子。
“鸟禽?撒药?禁补蛙令?”左伯渊很快看完这些,一如既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此法我曾试用,只是成效有限。”
密密麻麻的蝗虫当然是防不胜防,赵高明白这些法子只能针对一小部分,何况研制出的药水对农物也有影响,非为良策。
她阖上左伯渊手里的册子,道:“我也知公子肯定已尝试了各种方法,我所书的内容,却是拾人牙慧。不过真正想要治下虫灾,还需得因地制宜。”
赵政说那遮天蔽日的蝗虫从东而来,一路蚕食,吃垮了大半个秦国。应当去实地看看地形和水土,才能判断如何治理。
左伯渊颔首,“只是虫蝗来日不可卜算,无法提早前往。”
赵高抿嘴笑道:“这个大王早有预料,就在鄢城。”
他难得蹙眉,问:“大王怎会知?”
“自然是先祖入梦警示,”赵高说出早想好的由头,“大王也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国运,一切危害应当灭杀于襁褓中。”
左伯渊了然,“鄢城多水,主种稻米,历年租赋所得高于各地。若真有虫蝗之难,势必要至国赋减半。”
何止啊,赵高怅然,“只屠食一城,倒也不惧,就怕虫蝗肆虐蔓延,殃及周围的城池。”
不可控因素太多,真想拿个大罩子,将蝗虫捂进来。
左伯渊望着她阖上的册子,“你可想过,遣人将虫蝗捕捉起来?”
赵高诧异看他一眼,“这,虫蝗漫天,得多少人足够?”
“只靠你我,隶臣当然不够,”他道,“我曾想出一法,令城中全部黔首待虫蝗到来时,全力捕捉那些无法高飞的蝗卵、蝗蝻。官府以蝗易黍,这样,可解大半虫后患之忧。”
赵高眼前蓦然亮起来,这个法子乍一听特像小区街道委员会,鼓励大伙捡烟头,再用烟头换洗衣服大米的妙招。有了奖励,人人积极性被跳动起来。百姓一边为守护田园,一边为了唾手可得的黍米,哪还有不参与进来的道理?
她不由鼓掌,“好法子,或许还可再加一项,若因穿掘扑打损苗种者,除其租赋。”
“这一项。”左伯渊闻言沉吟半晌,未在多言。
赵高很快反应过来,这一项似乎不太现实。柱下史每年审查各地账簿,这些都是官员的政绩,谁也不想自己管辖的地方成绩如此寂然。秦官难为,到时候被训斥、被革职都是有的。
她摇摇头,“是我急切了。”
“未必不可实现,”左伯渊反倒支持她,“不若同我一试?”
赵高盯着他的眼睛,发现这人说这话时,居然如此坦然自若,仿佛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出远门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赵高现已搬离松园,有了自己的府邸。鄢楚和玉姜喜静,仍是留在旧地。
这趟或许要走好几个月,她回府后第一时间先是备好了一路的吃食。衣裳简单,唯一麻烦些的便是巾带和束胸。
赵成听闻她要外出,特地抽功夫回来,还带了一把特制的袖箭。袖套由牛皮制成,柔韧精巧,取戴都极为方便。
她试过一次,短箭“咻”一声射出,瞬间扎入树干。
“不错,好用。”
“师父替我改了机扩,这样能射的更远。”赵成现在对左伯渊是五体投地,一心要成为师父似的高手,回府大多也在房里研究那些精密的机扩。
赵高过去将扎进树干的短箭扯了出来,箭头仍然锋利,不见钝痕,“这铁的硬度比从前更甚了。”
“那是,”赵成为她整理好替换的箭筒,“伯兄的锻炉现在产出的,是铁却强于铁。”
赵高展眉,炼出钢了?
“可惜,”赵成说着叹息,“产量颇低,做这些小物件倒还行,真要干些什么,远是不够。”
他装好箭筒,视线在她腰上扫了一圈,拎着问:“这个伯兄放在哪里?”
袖箭仅能装五支,适合出其不意。赵高拿过备用箭筒,“我捆在腿上。”
赵成报以敷衍一笑,当做她随口说了句玩笑话,“其实,我也想与公子同去。说起来,我还未出过咸阳城呢。”
“哈哈,”赵高兀的笑出声,怎么有种自己是乡下人要进城的错觉,“你还是在咸阳慢些琢磨机扩吧,真要去了,路上不得抓心挠肺的想念你的宝贝!”
“这倒是,”赵成点头,“待我日后有时机,定要好好游览六国风光。”
赵高想,以后都是一家天下,出游应该会比现在方便些吧。
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赵母一时担心她吃不惯外头的食物,一会担心她身份不便,没人解忧。赵高一度怀疑自己看着应该很不靠谱,像个只会干活的工作狂。
她主动掀开箱笼自证,里头各式吃食,塞了不少。赵成看后连连惊呼,“我竟未吃过这几样?”
一路风餐露宿是免不了的,她还带上了小厨具,以备不时之需。赵母嫌不够,说要补些新鲜果蔬。
几人讨论到傍晚,月罗悄然而至,附在她耳旁道:“大王来了。”
马车停留得隐蔽,赵政为省事,也不大张旗鼓从正门入。她挑了车帘,轻车熟路钻进去,看他一脸松快。
“大王的粮食换出去了?”
她语意里莫名带了点自己都未觉察的调侃,赵政挺直胸膛,“自然。”
“大王厉害,”她竖起大拇指,衷心夸他,“呂相竟在此事上全不干涉,大王对呂相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听着这恭维的语句,赵政懒于再理她,便问道:“你今日和左伯渊商议的如何?”
“我们两日后便出发,”赵高回道,“我之前请啬夫养的那些鸽子,这次总算可以用上了。届时大王身在宫中,也能即时知道我们一路的消息。”
赵政:“你指那些能够传信的鸽子?”
她点头,第一批鸽子还没正式使用,这次正好拉出去溜溜。
“不必了,”他淡然道,“我也会去。”
你也去?赵高讶然,“大王和我们一起?”
“怎么?”赵政发现她有些意外,心里不大舒坦,“不可么?”
可,可,当然可。赵高挠挠眉心,心虚自己一直以为出差团队是专项小组活动,哪想原来是天子微服出巡。
看来装备需要无限升级了。
她踟蹰一时,问:“大王出宫,那朝中政务?”
“呂相愿意得很,”赵政轻笑,“赵高,你莫不是还想着我因事绊脚,脱不开身么?”
赵高腹诽他怎这么敏感,还没问什么呢。
“大王一国之君,我怕保护不周,出了意外,可就。”
“不可不必忧心,”他怡然回应,“你的剑术,自保也属勉强。”
嗬,赵高些许不服气,“大王小看人了,上月我与月罗比拼,还胜了她几招。”
“是么?”赵政忽而笑道,“那好,寡人一路安危便全数托给赵侍郎了。”
第38章 咸了
有了赵政的加入,出行人数猛然增加,原先四人团,陡变成了十人团。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周围是四个随时保持警醒的中郎,骑着马,一路上寸步不离。
赵高率先坐上了左伯渊的马车,他的马车内部经过改装,更为舒适,坐久了也不犯晕。
左伯渊不受颠簸影响,坐得笔直,还能翻翻书册。她有些扛不住,借着挑窗的功夫眺望外头的景色。没到两个时辰,全程没什么变化的树木,灰尘扑面的道路,瞬间浇灭她赏景的兴致。
赵高悻悻收回脑袋,左伯渊见状,放下书,道:“不如先歇上一会?”
“行。”她换了个坐姿,便靠着车壁打起了瞌睡。睡得不甚安稳,到了后头,索性翻出自己让隶妾缝的软枕,整个人躺下,不出一刻便睡着了。直到车队停下,月罗掀唤她出来散散心。
车队驻地四处不见人烟,郁郁葱葱的树木挡住视线,看不了太远。赵高抓了个中郎问这里离咸阳城有多远。中郎不假思索道,“此地离咸阳不过五百里。”
她伸了个懒腰,看尉仲带人支了锅正要做些热食。
“等等,”赵高叫住他,回身去车里掏出自己分装好的食材,“将这竹筒内的食材倒进去,待会就可喝热汤了。”
尉仲揭开盖子,闻着似乎是牛肉的味道,低声问,“这可是上次祭祀的牛肉?”
赵高点头,“香吧?还要多谢大监帮我留这些,不然今日可没这么好的口福。”
“小人也是顺水人情,”尉仲拿汤勺搅了搅,眼角瞟了眼大王的方向,声音又低上几分,“其实,若不是大王提醒,小人还留不了这么多。”
“是吗?大王真好,”赵高凑过去,打开食袋,捡了馒头出来,“和它一块吃,得劲儿。”
两人相视一笑,一齐看着浓汤滚入沸水,块状的牛肉立时散开,水面浮现一层油花。香气很快弥漫开来,勾得人胃口即刻打开。
赵政看着远处嘀嘀咕咕的二人,正要出声唤人,就看那赵高从尉仲手里接过汤勺,盛了两筒热汤。他张开的嘴,下意识收起,佯作无事发生,取了本书册随意翻起来,等着她巴巴过来送汤。
不想,等了数时,没听着动静,反是等来了送汤的尉仲。赵政余光一扫,险些心堵。
赵高竟去了左伯渊那处,两人并坐一起,好不热切!
“公子,”尉仲望着自家大王暗自出神的模样,担忧问,“可是不舒服?小人去唤赵侍郎过来瞧瞧。”
赵政沉着嗓音,最后看那里一眼,“不必。”
他喝了口热汤,拧着眉,“咸了。”
尉仲一愣,方才赵侍郎尝,可说的是刚好。他忙给赵政倒了杯水,“公子用些清水净口。”
赵政一口闷下杯中水,再看手里的汤,顿觉索然无味。
“寡人不吃了,你拿下去吧。”
“喏。”
用完吃食,车队再次启程。赵高睡了个回笼觉,这会精神正盛,见左伯渊一刻不停,抓紧每分每秒看书,对他道:“公子看书久了,后颈不酸,双眼不胀么?”
左伯渊脖颈酸疼不是一两日了,这会听她提起,想到她可是医者身份,当下也起了和她讨教一番的心思。
“我平日会请人揉捏后颈,能暂缓酸麻。若是多看会,需得休息好一阵。”
“在车里看书,最不值当,”赵高决定给他科普一下车里看书的危害,“马车移动时快时慢,眼睛适应不了这样的变化,最容易疲劳。时间长了,便会觉得双眼酸涩,视力模糊。”
他赞同点头,“我确有所感,有时视远物,的确有浑浊之相。”
赵高顺便教他如何做眼保健操,和日常护眼的法子。
外面马蹄哒哒声舒缓有致,两人讲到兴味处,话题延展开来,不再拘于本身。反而讲到各国稀罕的人和事。
“听闻吴越莼菜爽口,橘果是一绝。”
“橘果、莼菜在吴越常见,众人屡见不鲜,秦地却少。”
“公子可试过带些新鲜物种回秦地试种?”
“试过一二,有些可成,有些,或许有关天气和土壤,养出的果子和作物,差之千里。”
赵高看他好似看一本战国百科全书,左伯渊即使不苟言笑,却是十足的耐心。她这才对秦国有了更新的认识。不同于六国的阶层分明,秦国严格贯彻军功爵,可不是书中寥寥几笔便完成了的。
所有的变革都有牺牲,需要时间的冲刷。她不免想到重生的赵政,这一次,他面对一统后,不断刺杀他的公族世卿会怎么选择?是直接各国贵族来硬的,还是怀柔,继续软禁在咸阳城?
“小先生,”尉仲的声音在车外响起,赵高探出头,他骑着马,面色焦急,道,“公子身体微恙,请小先生移步。”
当代曹操啊,想着呢,就来了。
赵高回他随后便到,收身进来,收拾好自己的抱枕。
左伯渊问:“你带这个去?”
赵高打开抱枕给他看,“这里都是我常用的,随身带着以防急用。”
月罗停下马车,她下车后快步走到赵政那处,一脚蹬上去。
“公子?”
人一进去,就看见对方漠然着脸,定定瞅着她。
“公子哪里不舒服?”赵高上下打量他。
赵政伸出手腕,“不知,自己看。”
她闻言,屈指为他查脉。须臾,赵高觉得不对,又查了一次,“公子,身上可有明显不适?”
脉象平稳,不见显著异常。
记起他自己说的不知,赵高提示他,“头疼,脑胀什么的,有吗?”
“无。”他答得干脆。
赵高无奈道:“公子既无异状,那我先回,有事便让尉仲唤我。”
“坐着,”赵政出言摁下她,“我这症状时有时无,若是下次,你来得这般慢,必会再次错过。”
“也对,”赵高想罢,卷好抱枕,“那我再多等一些时候,公子只要有异状,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赵政微不可见的笑了笑,随即变回初时的样子,“你且等着。”
赵高与左伯渊那会在车里聊的口干舌燥,这会没劲头再聊一局,遂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公子不看书么?”
有书借给她催眠也好啊,干坐挺无趣的。
“我自然是不喜在车内阅书。”
“这样啊。”赵高觉得这个习惯好,不会近视眼。
她抬腿,伸手要去掀帘,赵政蓦地伸手抓住她的衣角,“你还要走?”
赵高疑虑回头,“我去向公子伯渊借本书来看看。”
衣角一松,赵政退回原位,在暗格里抽出一本新印的《为吏之道》,“看吧。”
她翻了几页,有些困惑道:“为何我之前未见过这本?”
此书要求为秦吏者,应忠信敬上,清廉毋谤,举事审当,喜为善行,恭敬多让。后面更是要求其不可犯上作乱,目无法纪,轻视人才,见民倨傲。
赵高算是了解秦大大小小的律条类目,但《为吏之道》还真没拜读过。
赵政故意笑她,“此书乃学室所用,你之前怎会有机会读《为吏之道》。”
行吧,她耸肩,二十岁才上学室,她还真没机会拜读。
谁让她是个“失学”的孩子呢?
赵高蹭了块小地方出来,“公子,我先睡一会,有事唤我。”
赵政眼睁睁看着这脸皮厚如城墙的家伙,抱着那本书躺下去。但见她没翻几页,书吧嗒一下掉落,盖在她脸上。半晌,再没有丝毫动静。
她入睡快,睡姿倒也正常,规矩的窝在那方寸之地,不会多蹭一寸。赵政也靠回车壁,学着她的样子,阖上眼睛。
兀的,他睁开眼,瞥向她脸上盖的严实的书册。
书挡住鼻息,睡觉不会难受么?
赵政小心翼翼伸出手,一点点探过去。手指夹住书脊,轻手挪开。
“嗯?”赵高轻呼一声,双眼蓦地睁开。
两人视线撞个正着。
“起来晚了,”赵政将书丢在她身上,“寡人又不疼了。”
赵高翻身侧躺,正对着他,“公子方才是哪里不适?”
“腹部。”
话落,赵高跪坐起来,一手摁在他胃部,“这里?”
胃痛?
“不是。”
不是胃?赵高手往下顺着过去,“这里?”
“不是。”
她一连换了好几个地方,赵政被她闹得心浮气躁,径自一把扯开她,“你睡吧,我有事自会唤你。”
赵高不解这位对自己的身体感知,今日怎么迟钝到这种地步,开解道,“公子,下次再疼,定要牢牢记住位置。有时身体预警。”
“哼,”赵政喉结滑动,不自然清清嗓子,“啰嗦,还不去睡。”
倔强的孩子啊,赵高心叹。
第39章 觊觎
车队沿着渭水一路南下,终于在夜幕徐徐落下时赶到了逆旅,大伙总算不用露宿野外。
守着逆旅的丈人,胡子银白,精神抖擞,并未对这群看着来势不小的舍人多加照顾。当下查过几人验传,摸着黑打开木门,“这方屋舍不多,几位还请自行安置。”
月罗在前方为众人掌灯,深一脚浅一脚往里,院子里还有咕咕鸡鸣。赵高借着月色大概扫了眼客舍,这儿规模不大,还是夯土结构。猛然看着更像村子里稍微富裕点的普通家舍。
屋里倒还点了根白烛,光照有限,其它角落黢黑一片。
丈人领着众人到了内堂,尉仲和中郎借丈人的厨房,准备晚间的吃食。月罗提前去休息的屋子走了一圈,回来对赵政道:“空屋仅有两间,寝衣应该不足。”
月罗是女子,丈人很是爽快,让她去和自家女子睡一屋。又给了几人两截小指长的白烛,交待道:“白烛珍贵,舍人节省些用,今夜应是无碍。”
剩下这几人,赵高表示自己可以和中郎们挤一屋。不过和衣而眠,又不洗漱,她顾虑登时没那么多。赵高自认自觉,大老板必然不肯和手下一起挤着睡。多难受,多没面子。
她话音一止,后方窸窸窣窣煮食的声响同时沉寂,屋内一时鸦雀无声。赵政暗嗤她多此一举,好似不说出来,便会有什么不同一般。
左伯渊习惯外宿,不拘于这些小节,便道:“那我便同校先生做个伴。”
“善。”赵高欣然同意。
“否。”
赵高:?
抢声的是赵政,他哪里知道自己为何脱口便阻止,不过一瞬,心头已有决议。
赵政适时掩下未名的反感,出声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用顶这些虚礼。你,和伯渊,同我住一屋。”
赵高吃了一惊,也没意见,左右大王自己愿意,这下完美了。
屋舍比赵高预料的简陋,靠墙的大床,就是个大通铺,稍高于地面。寝衣只有一床,赵高去马车里扒拉出自己的小寝衣,当被子用。
她还等着大王择地方躺下呢,赵政却冲着墙角点点下巴,对她道:“你去。”、
我去就我去吧,大王喜欢睡中间,给大王腾地方。赵高抱着寝衣脱履上去,速度飞快地脱了深衣,盖住自己。她里头还有两件胫衣,裹得严实,加之时常运动,胸部发育情况每日都要忧虑几秒。
赵高笼在被子里,就露了个脑袋。
尉仲服侍赵政脱衣躺下,见三人无事后,便吹熄了烛火离开。外头留着两个值夜的中郎,兢兢业业守护这一屋子的人。
赵高白日睡得多,这会不困,翻身对着墙,用手扣着墙面上凹凸不平的小孔。九十点的档口,咸阳贾市的夜市还热闹着。她睡不着时,会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会尽量克制住,实在忍不住,又轻手轻脚翻到另一面。
身旁的赵政应该是睡着了,呼吸平稳。她盯着赵政挺直的鼻梁发呆,对比他和赵姬的长相,果然有七八分相似。扶苏和胡亥,不知像谁。
想想他后宫“妇女倡优,数巨万人”,赵高小小八卦一番,眼睛望得发直。做皇帝,哈哈,也挺累的。
思及此,赵高险些没憋住笑意。半晌,她掩嘴打了个呵欠,睡意席卷而来。赵高阖上眼,涣散的注意力终于彻底放松。
而此时,一直在她热目关注下“熟睡”的赵政却缓缓睁眼,侧脸怒目凝视她。
果然,这竖子真有不臣之心!
他心如炙烤,若是和中郎住一处,保不准其恶胆横生,对那些无辜的中郎下手。好在他有先见之明,引她上钩。再假意熟睡,让其放松警惕,可算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至于,接下来要如何做,赵政颇感棘手。
赏她几个小郎?
这竖子胃口刁钻,似乎有些觊觎自己?虽然这些年,不见什么异动,但总有他分神无暇顾及的时候。尉仲不也说,赵高私下常借着各种琐碎缘由夸赞他。
赵政嫌恶皱眉,如此分桃之好,离自己愈远愈好。
继而想,罢了,放在眼皮子底下再观察些时日。若是,她仍执迷不悟......
赵政眸中顿时亮起火星,恨不得在她脸上烫出两个窟窿。
第40章 阿房女
长夜漫漫,赵高醒来时,屋外天色依然浑浊,还未大亮。按平时的生物钟,这会就四五点的档口。她悄悄起身穿好衣物的同时,赵政和左伯渊听到动静,各自醒来。
月罗和尉仲的生物钟显然更贴合主人,双双早起给几人备水净脸。赵高摸到那屋,听见月罗似乎和一女子在轻声嘀咕着什么。女子声音婉转,背后看,骨架细瘦,像只柔弱的黄莺。
“小先生起了?”尉仲笑着脸和她打过招呼,手上端起木盆,小心从她身侧走过。
“小心些。”
说话的二人也施礼问好,不在咸阳,人都松散下来。
赵高自行解决这些琐事,身后月罗和那女子聊着客舍里的趣闻。她听了一耳朵,小女子说话怪有意思,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也能讲的颇有趣味。
回身略瞄了她一眼,小女子容貌秀美,举止落落大方,和这小小客舍反倒有些格格不入。
女子的样貌在她脑海转悠一圈,比之咸阳贵女也不差。顺便感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灵毓秀,育出的女子都比别处水灵许多。
赵高看罢,提了步子正要泼水,就听月罗接着女子的话头,道:“阿房,你见过这样多南来北往的舍人,岂不是哪国官话都会说上一些?”
赵高定在原地,端盆的手紧了紧,阿房?
“能说得一二,不过,讲多了便露馅。”女子道。
呆立的赵高内心升腾起滔天巨浪,阿房啊,真是那个被赵政重视到要修座阿房宫来怀念的女人?真有这么个人?
野史成真,还是本就是史实?
她摁下欲拔腿给赵政通风报信,马上拖他来验证的冲动,掉头走到二人身旁,空着手对月罗问:“朝食可好了?”
月罗点头,“小先生快去屋舍,我和阿房这就将朝食端去。”
这就好,赵高放下心。倘使野史是真的,赵政岂会不认识阿房?隐约记得,阿房女应出现在赵国邯郸,怎么来了秦国?
满腹疑问的她,再看赵政,不免眼中带着打探的神色。赵政跽坐于案前,被她三两下扫来的视线,盯得内心一凛。
昨夜确认的事,这会悄然浮现,他当下手脚有些僵直。纵观两世,让一男子恋慕,还是头一遭,他尚还未理清该如何正视那些情谊。
赵政稍抬下巴,声音涩涩道:“赵高,你这般目光看我,让我如何用食?”
另一方的左伯渊闻言望向赵高,她偷窥被抓包,不见愧色,却是振振有词,“公子天人之姿,我瞻仰瞻仰。”
似说的不够,她嘴角上扬,加紧补充,“我看公子今日面含桃色,肯定会有什么喜事。”
赵政心一骤跳,他,他能有什么喜事?理不出头绪,他一时梗在心里。
屋内一暗,门外几道窈窕人影徐徐踏入。
月罗与阿房端来朝食,赵高兴致勃勃等着赵政发现他的“白月光”,谁料那家伙只看着月罗摆放好的朝食,连余光也不偏。
赵高咋舌,赵政不认识?阿房女是胡编乱造的?眼见阿房快走,她按住桌沿,对着她一字一句,道:“有劳阿房。”
阿房没在意她的唐突,约莫是怪人见多了,今日也不计较,大方回谢。
而闻声将视线划来的赵政,终于看了女子一眼,仍旧是如视陌生人的模样,淡然处之。
嗨,野史诓人啊!赵高惋惜。
好险,没急着报喜,不然就尴尬了。
一早的小插曲使得她精神振奋起来,拾掇完行李,一行人启程继续南下。
朝霞漫天,照得絮云层叠散着五彩的光辉。赵高撩开帘子透风,放眼望去,左伯渊换下一名中郎,骑马前行,仿似一位潇洒俊逸的侠客。女子多看一眼,难免不会对着那样卓越的男子心生爱意。
左伯渊早就成年,至今尚未娶妻。庄襄王在时,有给人拉红线的爱好,左伯渊自然没躲过。谣传吕不韦家的女公子就在某回赏花宴上,对左伯渊一见倾心。之后,大胆热情,主动邀左伯渊游湖踏春,皆遭拒绝。
而现在,女公子嫁为人妇,左伯渊还是单身。重子嗣繁衍的古代,还有人能硬杠着不娶老婆,赵高甚感意外。
赵成对师父的私隐从来不提,但会偶尔说些“我师父为了让木鸟飞起来,连着三日不眠不休改制”“师父说,思绪被打断,便不易再续,当然要在其有时,惜之重之”。
她送去的吃食,赵成首当其冲是借花献佛,端到师父那去。凡是赵成回府,看到有什么新鲜玩意儿,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左伯渊。
啧啧,男神的人格魅力太厉害,赵高和他除非必要,私下往来不多。可每次相处,两人交流时的默契都让她生出知己之感。
墨家简直是。
“啪”,赵高下巴一收,回过神,原是眼前的车帘让人强行扯下。
“刺眼。”赵政凉凉道。
她躬身抵着额角,行程越是往后,她坐姿越是不羁。反正,赵政嫌弃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差这一趟了。
“公子,”赵高随意开口,“可能问公子一个问题?”
赵政颔首:只要你别痴心妄想些不该碰的。
“我和左伯渊那日提的以蝗易黍,公子觉得是否可行?”赵高实在是没瞌睡,两人干瞪眼似乎不大好。八卦不能瞎打听,聊点差事也行。
问这个?赵政嘴边准备好的话语,急速打卷,换成另一句,“我与内史以三年为一期,逐一核算过,若是能缩减虫蝗侵害时日,此法可行。”
“若是真有那一日,试试便知,”赵高双肘搭上膝盖,“我和左伯渊试过以药水喷杀过虫蝗,药力算好。可对农物伤害太大,怕是会用得束手束脚。”
“可用空旷处,如何喷杀?”
“左伯渊做出了一种喷杀的机械,好用得很,”赵高说起这杀虫机械登时眉飞色舞,大佬才是宝藏,她只会提供想法,“而且他那机械易于操控,范围也广。左伯渊不愧是高手,先前我还愁自己那些语焉不详的东西,没法让人看懂呢。”
左伯渊当然厉害,稚子时就有神通之称。赵政看她一脸敬仰,言语中对左伯渊的夸赞崇敬只差淌出车外,他忍不住要出言斥她贪心。
“啊,什么贪心?”赵高迷糊着盯着他。
赵政自觉失言,话锋一转,道,“是让你再贪心一些,怎可因此类灭虫小计,洋洋得意,毫不谦虚。”
赵高轻拍手掌,“公子说得有理,还是公子目光长远。”
她每次夸人尤显真诚,似句句都发自肺腑。赵政掩不住笑意,唇角缓缓翘起。
第41章 长寿
风尘仆仆走了十来日,白日加急赶路,保证夜里能在下一站逆旅歇脚。后几日天降阵雨,路面被积水泡软,一路泥泞不堪,颠簸不易行。
马车时不时陷入水洼,泥点飞溅。赵高到后面已是昏昏沉沉,手臂住侧窗,在车厢内强行稳住身形。
太像当年在火车硬座的煎熬,赵高发誓,再出远门,能选乘船,绝不坐车。
牢骚在心里飞速掠过,她恍惚听到有人在说,鄢城快到了。赵高猛然振奋,空荡荡的眼神可算有了光点。
忽然,车身一抖,整个□□。车内两人身形一震,反向下滑。赵政单手勾住右侧车耳,去捞她的手没能及时,从她脸上错开。赵高上一秒没能防备,瞬时侧脸撞到车壁上。她一撞之下咬到舌尖,口腔即刻涌出一股铁锈味,灵魂差一步直接升天。
“公子!”
“先生!”
众人霎时一阵惊呼。马车车轮卡进深坑,险些侧翻,车外一时兵荒马乱。中郎率先顶住侧倒的车身,让车里二人先行出来。赵高忍住舌尖刺痛,从车厢钻了出去,赵政随后爬出。
月罗甫一走近,顿时小声呼道,“先生脸上怎么受伤了?”
赵政遽然转头,望见赵高光洁的脸颊上一条小拇指长的极细红痕,赫然醒目。他瞬间想到自己方才出手后的触感,抬起手指。
先一步发现的月罗赶紧翻了铜镜拿给赵高,她斜着眼睛看铜镜里的侧脸。划伤并不严重,没破皮,就是位置特别好,眼角蔓延到鼻尖,没得遮掩。
赵高一时以为是自己在磕碰中,蹭到了车内的棱棱角角,随口道:“小事,过几日便好。”
面相有损,最忌留下疤痕。她往日就比一般男子重视外貌,冬日还会研制滋养润肤的香膏。赵政收手,踩着污泥走到赵高身前,轻声道:“这疤”
“公子你看,”赵高没注意他先开了口,一手指着远处的河道,“水位竟然退得这么厉害。”
“这是淇水。”赵政喃喃道。
左伯渊此时颇为意外,“淇水近年居然消退到如此程度。”
淇水从环绕大半个鄢城,车队所处的地界是淇水上游,水脉经鄢城往下,连接四城,最后汇入汉水。适逢雨季,正是水涨之时,如今大雨已过,河道滩涂却仍旧裸露在外。好似一口枯井,底下是干涸的裂缝,再怎么灌水,最终也会被吸收的无影无踪。
赵高偏向赵政,“以前,也是这样?”
赵政瞥一眼她的红痕,明白她问的是上一世,“鄢楚太守不通漕运,疏忽了此事。”
淇水之上,行船甚少。灾情一生,太守以为水位涨退都是干旱所致,也不查验,直接写进文书,递到咸阳。
“公子,”尉仲高呼,“马车出来了!”
鄢城从半空俯视,呈扇形,不及咸阳一半。马车进入城内,不多时,赵高便发现这城池的怪异之处。
十个稚童里,就有七个是男童。路上来往的,女子也不常见。
她思忖,是不是自己想当然了,咸阳城内多女子,是人口基数本就大。鄢楚嘛,或许淑女们宅在家中做活管事?
落脚的地方,是太守提前备好的院落。赵政身份隐蔽,太守只以为是朝中侍郎因公来此,遂腾出的位置不大,还按例配上厨子和仆役。
鄢城各地的农田耕作景况,太守似乎早有准备,一箱的记录册专门腾出间房码好,苦苦等着有人前来采撷。
赵高和左伯渊空出一日,翻阅这些繁杂的笔记,用表格直观展现各地收种情况。
到了晚间,两人秉烛夜战,静谧的房屋内除了噼里啪啦的火花偶尔炸响,便只有书页翻动的哗啦脆声。
左伯渊和她先按最坏设想做出计划,倘若防护无效,直面虫蝗,那所需药水,捕杀工具需要多少?每地人力如何分配?
得益于商君针对户籍强调的“强国十三数”,无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高官贵爵,任何一例身份的变动,年龄的变动,皆被记录在案。现下要查阅统计,没有比这更方便的纸质资料,相当于秦国的“公民信息库”。
赵高写着写着,便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与入城那日看到的奇特景象一样的不对劲。
鄢城男多女少,粗略算了算男女比例,接近八比一。
这几乎能算是个古怪事件。
秦国实行全男皆兵的征兵制度,从未息止的战乱让大量壮年不断投入战场,寂寂无名的死在战场的很多。家里留下的都是妇人、小孩。
要是按着这说法,之前鄢楚的男子岂不是更多了?
这是个什么神奇的地界?赵高犹感惊奇,放下笔,将这个问题抛给左伯渊。
他略一思索,道:“我十年前随师父路过鄢城,当时似乎已有男多女少的异状。不过那时师父急于赴楚,匆匆与我说过几句,便未再提。今日进城,似乎比当年景况,更令人堪忧。”
“再者,”左伯渊看着她做的表格,“你可曾发现,鄢地长寿老者极多?”
赵高醍醐灌顶般,马上低头翻看。左伯渊指的并非百岁老人,而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家。
这些老人均匀分布,每家至少有一位。
“简直,不可思议。”赵高甚至相信,这是战国版长寿村。能在战乱中存活,能扛过疾病寄生虫,还能躲过各种人祸天灾,鄢城是座大大的宝藏福地啊!
她走过去,坐在左伯渊身侧。两人决定暂时偏离下治虫主题,开始分神研究这一奇特的现象。
尉仲提着灯笼推门,比身后的大王先一步看清屋里的情景。小先生与公子伯渊隔席并坐,烛光幽幽。两人神情专注,旁若无人挤在一块小声议论着太守抬过来的那些书册。
不愧是我家大王的左膀右臂,真被公子言中了,这么晚也没歇息!尉仲正感慨万分,肩上一沉,大王径直跨门迈步进屋。
“公子?”赵高听到脚步声仰首。
赵政坐至她之前的案几前,“可有发现?”
她身下未动,给赵政简略说了说第一版本的治虫计划。计划内容赵政已知的七七八八,他凝望着那两人间的书册,“方才听你二人在议论长寿一事,是何发现?”
赵高脑门一紧,眼前正是偏执追求长寿之法的第一人。
徐福、童男童女、丹药,她思维忽搅,没说话。左伯渊自然接着回答,这份默契连个眼神都不必使。
“为这个?”赵政闻言轻笑。
赵高猜他上一世说不好,连人家鄢城长寿的祖宗都挖出来研究了。
“公子听过此事?”左伯渊问。
“未曾,”赵政否认,“长寿罕见,确实要好好探究。”
说完,若有所思看了看赵高。
赵高佯作无感,叭叭几下合上记录册,“公子和太守详谈一日,辛苦了,不如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城内查看呢!”
“也是,”赵政点着头,“你先前落了件东西在我车内,现在随我去取吧。”
两人对视。
赵高:有吗?
赵政:没有吗?
她无奈起身,疯狂吐槽大老板“无事生非”。
尉仲在前引路,来到赵政房内,他燃烛后极有眼力劲儿地退到屋外。赵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银盒,“接着。”
赵高反射伸手接住,她看看赵政,拨开银盒。盒内是奶白色膏药,清香浮动,还带了点药味儿。
“这是什么药?”
“你脸上那痕迹,”赵政顿了顿,“是我在车内时划的,这药给你用。”
“哦,其实,这伤没什么的,今日都淡了许多。”
赵政凝神,哪里变淡?
赵高嗅嗅盒中的药膏,“不过,这药膏真是好闻。对了,公子说我有东西落下了,是什么?”
赵政把食案上一袋肉干给她,“拿去,这等琐事以后自行记清楚些。”
为了这点肉干,你也是够够的。赵高拿上肉干拜别,转身走向隔壁。
第42章 香囊
要论骑马在鄢城粗略绕上一圈会花上多少时日,赵高跟着左伯渊一趟下来,便有了答案。
半日。
鄢城农田众多,大片大片集中连在一起,一眼望去,傲然震撼。田垄背靠淇水,享筒车便利,不再纯赖雨水灌溉。
不过淇水水位下沉,现在已开始影响到了秋粮。
两人下马走到芦苇丛生的河边,细小飞蚊登时如扑天巨网自芦苇丛里乍然腾出。赵高用折扇挥开满脸的飞蚊,嘴唇紧闭,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吃了一嘴蚊子。
这段水域,河床狭窄,两侧浅滩空无一物。偶有不知名的飞鸟停下歇脚,啄着沙泥里的小虫。
左伯渊望着滩涂,叹道:“看来,没有虫蝗,农物早晚也要旱死。”
天灾不可挡,赵高赞同点头,不怪乎古人经常举办大型求雨祈福仪式。遇到旱灾,谁都得怵上三分。
她目光四下环顾,其间不停挥摆折扇,驱赶飞蚊。左伯渊见状,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她。
“戴上这个。”
香囊精巧,碧色布帛上绣着流云纹饰,下坠流苏,简约质朴。赵高接过来,深深嗅了一鼻子,味道怪异,似香非香。
“好奇特的味道。”她赞道。
左伯渊解释,“你曾给赵成做过一只驱虫香囊,我门下有一弟子,擅药理。觉得有趣,拿去改制。现在,便是你看到的模样。”
强!赵高发现自己的现代人光环,已在秦墨精益求精的碾压下黯淡失色了。顺便感叹古人智慧之无穷,乃是真正的匠人精神。
她将香囊垂在腰间,道了声多谢。吸引飞蚊的或许是今日拜访的经期,血腥味向来易招惹嗜血怪的侵扰。
两人边说着,边继续往前。河滩泥沙凝固,只有朝河槽方向走,才会留下几个不深不浅的足印。
此时落日西挂,橘红的夕阳镶着金边漫向大地,带着温柔的暖意。左伯渊走在她身侧,赵高指下触到香囊,神思远游。
此情此景,实在太像和心仪之人漫步沙滩的画面了。她为这不着边际的假设,差些喷笑。扭头再看左伯渊,觉得这人除了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好像没什么缺点了。
赵高无声笑了笑,眼睛漫无目的盯着前方,心情大好。
迈过一处坑洼,她回头瞄了眼坑边吸附的钉螺。
寄生虫啊,啧啧,是个大难题!潮湿的河岸两侧是这些寄宿者的栖息地,还有那些不断变异的害虫,真是。
害虫?!
这一刹那,赵高忽的停下脚步。
左伯渊走了几步,没见着人,回过头来。蓦然看到她圆眼微瞪,如遭重击。
“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赵高一时兴奋地跑到他近前,紧张抓住他的小臂,“虫蝗之难,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防治,如何减弱侵害,是我们,我们少了一步。”
她因着喜悦,手上力气用得足够,左伯渊垂眼,再凝视她,“别急,慢些说。”
赵高指着坑洼里的钉螺,对他道,“此物中藏有一种细小病虫,对人身有害。喜湿地,易繁衍。河岸两侧,处处可见。虫蝗也如此,水位一降,虫蝗便在这滩涂两侧的杂草中产卵,来年孵化。届时虫卵长成蝗蝻,这便是虫蝗之难!”
她还记得曾经看过一部关于北方某地的经济发展史,其中就提到过当地历史上,就因水位线下降数次遭遇过蝗灾。当时,她面临毕业,忙于工作,那些讲解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风消逝,没往心里去。
这会真是触发尘封的回忆机制,醍醐灌顶。
左伯渊快速跟上她的脑回路,道:“淇水接汉水,同涨同降。若是恰如你所说,遇枯水时,这淇水两岸此时露出的湿地,”他远眺一望无际的滩涂,低声道,“那就应是,遍地虫卵。”
赵高视线往远,这连跨四城的淇水,叫虫卵之乡才对吧!她悄然攥紧掌中的物什。
......
尉仲躬身来到门外,大王和谋士在房内议事多时,拒任何人进入,只说若小先生与公子回来,才准去禀报。
他唤了声,有人迅速过来开门,那人长得双眼睛小如豆米,偏眉毛粗长,看着很是滑稽。尉仲可不敢轻视此人,毕恭毕敬道,公子先生回府,特来秉明。
赵政随后起身走出,一拢宽袖,对那人道:“这事你回去后便做,越快越好。”
“唯。”
赵政带着尉仲去往赵高的屋子,还未进门,里头便传出赵高的声音。
“这药膏是公子给的,你看我脸上,不出两日,连个影儿都没了。你再多用些,算是我谢罪了。”
赵政轻哼一声,借他的东西送人情?他提步进入,目光却是一滞。
屋里二人旁若无人,垂首相靠。左伯渊半卷衣袖,露出半截带了圈瘀血的手臂。而赵高正用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那处。再近些,她那眼睛都要黏在这半边小臂上了。
“公子。”左伯渊转过脸。
赵高手下抹了最后一点,忙对赵政欢喜说道:“公子,我和伯渊今日发现了治理虫蝗的新法子!”
伯渊?
赵政走过去,沉声问:“是吗,有何发现?”
赵高装好银盒,挪到他身侧,取了张纸划出几条弯弯绕绕的曲线,再在各处标出地名。
“淇水与汉水相接......”
要和赵政说明这些,并不难。他虽不如左伯渊对这些了解透彻,但敌不过他领悟力强,赵高只讲了大半,他便融会贯通,全盘掌握。
赵政听完,问:“按你之意,若是要解虫蝗之难,必得先解水旱之灾?”
“正是,淇水汉水同难,”赵高在淇水那条线上点了点,“水旱之灾才是迫在眉睫的难事。”
“说吧,要如何做。”
赵高道:“兴修水利工事,打通淇、汉,使两地水流充沛,水位稳定。同时开荒除草,让虫蝗无法藏身。”
赵政不需舆图,脑海里立即跳出与淇水最近的河流。水利工事耗时长,真要实行,也得由先来司空勘验。疏通淇、汉意义重大,绝不止避蝗这般简单。
他下巴微收,指尖轻扣纸面,“可行,若能在源头切断虫蝗之难,无论何种困顿,都不过蝼蚁之力。”
赵高直接拱手拜道:“公子英明。”
“咚。”银盒从她袖中滚落出来,笔直划过长线,停在赵政腿下。
赵政拾起银盒,分量轻了不少。
“多谢公子。”赵高伸出手,眼巴巴等他返还。
他掀起眼皮,随手丢进她手里,也不夸她做得如何。反是认真与左伯渊商量起了工期一事,余光扫过她谨慎将银盒藏好,还抖抖了宽袖。
一只碧色布帛的香囊随着她的动作滑出,赵政后颈一僵。
那是左伯渊喜用的布帛纹饰。
第43章 三合一
入夜, 四下寂静无声。赵政躺在漆床上,阖上的双眼几度睁开。有个小东西在他胸口,挠了又挠, 抠得人心生烦闷。他倏尔坐起,下床, 伸手取了外袍随意罩住。
推开屋门, 薄寒染襟, 依稀听得几声蛐蛐叫唤,月色兀自幽蓝深邃。赵政觑向隔壁, 那屋子还亮着暖色烛火。烛影摇动, 飘忽的光影似荡进了心里。
他拉开门, 慢步走到赵高门前,轻咳了声,低声唤:“赵高。”
无人应声。
赵政又唤了声,仍旧是无人应声。他伸手扣门,房门被轻巧推开。火焰随着穿堂的微风左右摆动, 方方正正的室内空无一人。
这么晚,能去哪里?他第一反应是看向左伯渊那屋,甚好, 那屋乌黑沉寂, 想来左伯渊定是熟睡。赵政反手半掩上门,环视屋内。
屋里流淌着股清香, 萦萦绕绕裹住赵政。她的衣裳和素色帛布随意在案上耷拉着。那只香囊倒是独占一地,连流苏都梳理得根根齐整。
赵政目光逡巡着那团乱布,企图从那里头掘出点什么来。
“吱呀。”木门轻响。
他转过身,与一头雾水紧盯着他的赵高撞个正着。
“公子怎在我房里?”赵高拢紧手中的物什。
赵政好整以暇,悠然道:“想起一事要与你说, 明日再说便晚了。”
说完,他又多看赵高几眼,总算看出了点奇怪的地方。她躬着身子,怀里还抱着包衣裳。神色诡异,举止蹊跷。再往下看......
烛光微亮,赵政站的那地昏暗无光,他的脸藏于其中,若隐若现。
赵高小心捂着手里的包袱,目光慢慢挪到几案上的那团帛布上。腹诽道,特意挑了凌晨,解下裹胸布放松,去后院偏僻处处理好月事带,谁曾想回屋发现自家老板意图让她现在去加班?
无宿治?去你的无宿治!赵高内心愤慨,大王了不起吗?
“那公子快说吧,睡晚了,明早伤神。”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语气里含着催促。没有裹胸布,胸前空荡,极为没有安全感。
赵政走向她,“你受伤了?”
“我?”赵高摸不着头脑,摇摇头,“没有。”
“这里。”他眼神示意赵高往下看袍角。
她低下头来,嘴角一抽。那儿还真有一块不规则的血印。
一定是处理月事带时蹭上的。
“这不是我的,”赵高厚着脸,强行扭曲事实,“应该是去后院时,沾到了鸡血。”
说着,她为表示真诚,还冲他肯定地点点头,追问道:“公子到底找我有何事?”
赵政松下双肩,“我后日回咸阳。”
“回咸阳?”赵高诧异他的突然返程。
“嗯,有些事,需得尽早做些了结。”他颔首,目光仿佛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不久后强大的大秦帝国。
赵高挺直背脊,福至心灵,猜测道:“公子是要对呂相?”既已知前事,又怎会再如之前,处处受制于人。
赵政笑起来,“是,论起来,吕不韦于你有知遇之恩,你想替他说情,其实,也并无不可。”
她沉吟一刻,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呂相?”
现在的吕不韦,气焰远甚前世。一面是赵政有意借其和华阳太后一方其斗势。另一面,赵政暗地里定然有自己的近臣,且就隐匿在吕不韦身边。赵高对这拨人一无所知,若不是借粮一事,吕不韦如此快的松口,她也想不到这里来。
有什么比培育暗茬,在对手最为大意时,靠着内讧崩盘,让其迅速坠落,来得最快,最有效呢?
他只需要轻轻推点力,这座华丽的宝塔,便能一夕之间全然覆灭。
赵政从不与她详谈这些,一直有意避开前世的轨迹。
两人真是熟悉又陌生。
“褫夺相位,迁族入蜀。”赵政缓声道。
与前世一样的决断,吕不韦必死无疑。
他说完这句,突然心下大悟,为何要对赵高侧目以待。只要她谨小慎微,专心用于实事上,不生逆意,自己完全不用如此防备她。
两人一时无话,赵高呼出一口气,“我明白了,公子。”
赵政撇开视线,“我回咸阳,尉仲会留下。”
赵高不解看他。
“我交待了他一些事,你不必过问,之后尉仲会和你二人一起回咸阳。”
赵高挑了挑眉,行叭,老板爱怎么安排都行。她接着更为用力抱住怀里的包袱,唯恐里面的月事带被现场处刑。
“公子,”她的脸埋进臂弯,打了个呵欠,“还不睡么,我,其实挺困的。”
赵政眨着那双精神十足的眼睛,他这才刚说到兴头上呢。
后日,赵政和中郎启程回咸阳,留下尉仲跟着赵高。尉仲苦兮兮的站在树荫底下,脑海里飘过大王今早交待的事。
唉。他长叹一声,大王对自己寄予厚望,定不能让大王失望。
......
咸阳,曲台宫。
赵姬对着铜镜抚着鬓发,如墨长发如缎般丝滑黑亮,上吊的眼角已有了根根细纹。镜中美人华光熠熠,任何男子见了都要侧目垂涎。
她放下手,摸着小腹处,嘴角扬起一丝酸涩的轻笑。
宮婢匆促进来,在她身后道,呂相来了。
赵姬这才真正露出一丝笑容,手扶着尚算平坦的小腹起身,去迎踏门而来的吕不韦。
吕不韦这几年大权在握,又有赵政刻意拱势,身上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威压。但赵姬不惧,反倒仰慕极了他浑然天成的霸气。
“你们下去。”吕不韦挥退众人,面色沉沉。待最后一个宮婢退出宫门,他忽的从袖中取出一水晶瓶,大手一挥,将那水晶瓶掷在地上。
“你竟敢设计害我?”他甫一进门便勃然大怒,不给赵姬反应的空隙。
地上水晶瓶碎片裂成无数,还隐约可闻见那股勾引欲.念的魅.惑幽香。
赵姬被吼得一愣,随即眼眶一红,道:“我算计你?若不是你有意,怎会让我轻易得逞?”
赵姬神色一转,气问:“你如今是想抵赖,不要这个孩儿?”
吕不韦冷哼一声,“本相子嗣充盈,此子与我有何干系?”
这话真是诛心,赵姬抬起手臂,指着他,“吕不韦,你那晚可不是与我这般说的?”
吕不韦神思陡变,蓦地转身看她,“太后真是不忍深宫寂寞,本相倒是可与太后举荐一人。”
赵姬愤然怒笑,“我一心为你,你就是这般对我的?”
先王在时,为了他朝中势力稳固,她先后在先王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现在好了,一朝得偿所愿,他待人便越发冷淡。几召入宫不应,私下坐拥美妾娇妻,已是决意和她断个彻底。
若不是偶然得这一瓶灵药,吕不韦怎会甘愿遂她的心思。
赵姬悲从中来,兀的软下神色,上前握住他的手,“姜邦,你莫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这泣声娇柔可怜,勾的人往日种种登时浮现。赵姬观察着他的反应,本以为能撼动一二。未料,吕不韦横眉怒目抖掉她的手,叱道:“你我现在身份有别,贵为一国太后,还是谨守宫规,勿要再举止轻.浮。”
赵姬不肯放弃,上前跟着他,“你听我说,我有十足把握,这胎必是男婴。姜邦,王即薨,仲父之名岂不长乎?”
吕不韦遽然凝视这位妖娆美艳的太后,思绪沸腾,胸膛中被她红唇吐出的字眼煽起熊熊欲火。
秦王赵政,没几年便会大婚,他吕不韦还政之日近在咫尺。要将这人上之权拱手让出,谁也不会甘愿?
但若是,这大殿中坐着的,是嗷嗷待哺的幼婴,是深宫一介蠢妇,那他大盛之势将有何人可阻拦?
这想法似野火燎原,来势凶猛。吕不韦本就被赵政养足胃口,有恃无恐。在他眼中,赵政温和仁善,无甚长处。此子怎可堪以大用,怎可守住这大秦山河?
赵姬望着他眼中猝然亮起的权利欲.火,趁势道:“姜邦,此是时机善待你我,我二人何不趁势而为?”
虽是如此设想,吕不韦并未即刻表现出来,手上却不再抗拒她的触碰,“太后想法怎如此天真?大王仁厚,日后必能率我大秦称霸七国之首。婴孩羸弱,谁又能保证他能无碍成长?”
赵姬听他话中意并未一口回绝,急切表示道:“大王仁厚有余,魄力不足。姜邦,婴孩有一,自然会有二。你难道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她说完,吕不韦眯眼沉思,须臾,道:“如今大王身体稳健,虚无之事,太后还是不要妄议。”
“你勿要担心,”赵姬脸色转忧为喜,“我怎会一点准备也不做,便让你来此。”
吕不韦这才正视眼前的女人,星移斗转,日月更替,她倒是一点都没变。
依旧蠢钝。
吕不韦眼尾闪出一丝戾芒,状似随口一问,“哦,太后是做了什么准备?”
赵姬前挪一步,靠近他,细声道:“政儿自然是性命无忧,只需,在腿上吃些亏。”
大王带的那些人,不过是没见过血的鲁莽小郎,岂会比刀口舔血的人厉害。
她说这话时,眼里还带着对吕不韦的期盼,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
吕不韦淡然回应,“太后做事还是严谨些为好,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回不了头。”
......
灰蒙蒙的天穹已有落雨之势,一直悠悠闲适慢行的马车,此番终于有了加快的迹象。
中郎挥起马鞭,断声喝马。那马瞬时如弩上利箭,眨眼冲出。赵政自出鄢城,面上阴郁之色愈发沉重。马蹄急促地奔腾之声,似悄然响起的战鼓。
“公子,”中郎勒住马,呼道,“翟羊已到。”
翟羊,一条回咸阳的必经之路。此地土地硬实不易耕作,故而人烟稀少。道路两侧,是茂匝浓密的草丛,木林。来时,他们未曾在此停留。
赵政望着那条再正常不过的小道,指尖微微颤动,倏尔止住。
“继续前行。”
“喏。”
中郎再次挥动马车,旁侧驾马的几人立即跟上,一行人直奔最近的逆旅。
忽然,空中传出一丝异响,“咻”一声数支利箭从两侧凭空射出,直直射向马车。
突如其来的袭击登时让车队打乱阵脚,中郎纷纷大呼,保护公子。紧接着,那茂密葱郁的树林跃出数个壮汉,个个脸上涂满墨色,冲出来二话不说,剑尖直刺马车。
变故就在这刹那之间,原本协作紧密的壮汉们,有一人遽然倒戈相向。翻身一跃,手起刀落下干掉了离他最近的男子。
其余数人登时大骇,互望一眼。中郎们脸上却不见任何异色,像是早有预料,趁着这些人乍然迟钝的瞬间,纷纷持剑反击。
本就训练有素的中郎,再加临阵倒戈的壮汉,局势猛然倒转。交手不过一刻,他们胳膊上,腿上剑伤遍布。此时,更像是垂死挣扎。
另一方全然不打算给这些行刺大王的杀手留下活口,下手越发狠厉。一剑上去,直接对穿其中一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呲了彼此一脸。
忽听得车内大王冷声唤道:“留一人不杀。”
这声令下,中郎迅速制伏一人,活抓了他。另几人见势头不对,生出逃意。只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一直闷头诛杀同伴的壮汉,在后截断几人的退路,逼得几人只能和中郎们拼死缠斗。
不知是谁最先惨叫,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大叫,被围剿的杀手登时一个接一个倒下。喷出的血液急速涌出,立时染红周遭的草地。
一直坐于车内的赵政,等着外面打斗声完全止住,两指拨开侧窗。
“薄夷,如何了?”
面上涂满墨色的男子转过身,拱手道:“公子,除郑甲,其余人未有活口。”
地上捆住的壮汉,歪鼻斜眼,气的恨不得当场吐血。他怒骂,“你个胆小怕事的废物,竟然敢背叛主人?!”
薄夷丝毫不理会这人接二连三的谩骂,赵政笑得森然,问他,“她想如何对付寡人?”
薄夷迟疑一刻,仍是如实道:“取一腿。”
闻言,赵政捏住拳头,讥笑道:“甚好,寡人还不知要做到何种程度,他们倒先选出了。”
“吧嗒。”一颗豆大的水珠砸在他的手背上。
赵政收回思绪,“将此人带回咸阳,余者就地埋了。”
“喏。”薄夷应道。
闷热昏暗的天空蓦地一亮,惊雷乍起,电闪轰鸣。噼里啪啦的雨水倾盆扣下,雨幕遮天蔽日,朦胧模糊。
地上的血汇成一洼洼水坑,等待着泥土自下而上的吸.吮。
赵政凝望着不甚清晰的远方,神色难辨。
同一方天地,赵高将额上的水珠擦干,又粗粗擦过后颈。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荒屋避雨,遇上这儿要柴没柴,她连个火堆都生不出来。只希望这是场阵雨,来得快,去得更快。
她看左伯渊怡然自得赏着雨景,尉仲反而淋得不轻,肩背晕了大片水渍,连着还打了几个喷嚏。
“尉仲,你过来些坐。”她拍拍身侧的位置。
尉仲受宠若惊,他坐的地方正巧是穿堂风风口,淋了雨冷不丁被这么一吹,立马寒毛倒立,鸡皮疙瘩浑然冒出。
小先生素来心细,他满心眼都是感动,下一刻直接蹭到她身边坐好。
三人外出好不容易准备查一查鄢城老人长寿一事,没想半道遇急雨,搞得措手不及。
赵高摸摸后颈,衣服潮湿,粘附着裹胸布让人闷得难受。再看左伯渊,就是淋了雨,也是岿然不动的标准坐姿,一丝不苟的动作举止,完全没有半点差错。
这会有了闲时,她仔细一想,认识左伯渊以来,确实没从他身上看到过什么错处缺漏。
他似乎习惯了以固有的标准要求自己,却不会拿这些标准去难为他人。相处起来,很是舒服。少年天才,身负秦墨重任,本就活得辛苦。还没有点放松的爱好,用以排遣沉闷。
他的爱好大概是,学习、研究、动手做。
思及此,赵高探过身,问道:“伯渊,你可有什么除工事上喜好?”
左伯渊认真想了想,回:“有,我寻常无事时喜爱听声。”
“听声?”赵高没反应是哪两个字,“什么听声?”
“大抵是些鸟叫虫鸣,童声翁语,流水风动,”他说起自身的喜好,嘴角罕见的有了笑意,“我曾想制出留声的事物,想听时便随意取出。可惜,学艺未精,频频失败。”
你已经很厉害了。赵高想,最早的留声机,也是几千年后的事吧。转而一想,便道:“我曾听人提过,可利用地势,事物的摆放,减慢声音的消失。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知了。”
以前看过的志怪小说,或者悬疑小说,会汇集这些稀奇冷门的民间传言。好像,古人真就有类似手法。
尉仲兴趣顿生,问:“真的?咱们说话的声音都能留下?”
赵高好笑道:“或许今时今日不能,但论百年千年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左伯渊若有所思,须臾,道:“确实如此,百年前,也不会有人想出有一日,人人皆有衣袍,更不会生出勇战得爵的志向。”
尉仲狂点头,公子先生说得太对了,比如他,稚童时,是决计想不到自己会入咸阳宫,做侍人。更不会想到,还是做大王的贴身近侍。
这宫里谁不对他毕恭毕敬,礼遇有加。就是朝堂上带着高冠身挂印绶的各位贵人,对他也会给几分薄面。
若是毕生留在家乡,会有这样好的时候么?他不像小先生博学多才,不像公子出身显贵,难道去学室等着做个小吏?
尉仲畅想了番从未体验过的新生命,最后发现,还是现在这样最为满意。
“先生,”他悄声问,“你可想过换种活法,与现在截然相反的景象?”
赵高:那就是赵高本高了。
尉仲接着道:“说来,倒是十分有趣。小先生无论怎么选,最后仍是会入朝堂,为大王效力。”
“这也,未必。”
赵高:明明是他一朝重生,精准狙.击,将拦路之人逐个击破。
听着他二人一问一答,趣味横生。左伯渊难得放下心头的事务,他自小进入师门,前路清晰明了,除了好学勤练,旁的东西甚少能影响他。
左伯渊可以设想出无数个“换一种活法”,却绝不囊括,在师门外,这个大前提。
赵高懒懒应着声,复而想,赵政到底想出个什么法子,可以将吕不韦一击即中?
雨势减弱,淅淅沥沥拉着最后几根水线,三人走出荒屋,迎头赶上破云而出的阳光。
按左伯渊的意思是先去长寿老人汇集最多的里巷查看,可惜雨后,路面泥泞难行,最后作罢。
赵高与左伯渊将整理好的治蝗手册交给太守,不过十日,收尾的事便已然做完。
尉仲归心似箭,担心手下的人不会照顾大王,担心大王没了小先生说话,少了乐趣......
赵高看他急的嘴角都起了几个大燎泡,宽慰他马上便回咸阳。
三人这次换了骑马,一路快马加鞭,用时省下一半。唯一不足的,大概是大腿磨得生疼,已经全部破皮了。
直等一到咸阳,赵高回到府中,躺在自家那张漆床上,才算是喘足了气。
不想这口气还没呼出,赵父的新消息将她吓得立马吸了回来。
吕不韦与宫妇勾结,意图行刺大王,俱得实情,辩无可辩,已被严密关押。
赵高瞠目结舌,吕不韦行刺赵政?他会做这事?
这回没了嫪毐,无人可“事连相国吕不韦”,所以吕不韦真的按捺不住要搞事了?
赵父语意未尽,便道:“此事牵连甚广,你更要谨慎。”
赵高应首,问:“那宫妇是?”
说着,指了指屋顶。赵父意会,点点头,“被人发现时,已有孕相。”
赵姬和吕不韦搞出这事?她一时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赵姬要对自己亲儿子动手,还真是轮上一个来回,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坎。
上一世,嫪毐与其私生二子,野心逐渐膨胀,怂恿赵姬除赵政以自立,妄图通过幼子弱母上位。可惜赵政对其私谋早有预料,掌握实情后,一直摁在他三寸上隐忍不发。直逼得嫪毐自乱阵脚,趁赵政出宫借势起乱。
最后落个车裂的下场,太后所生二子,无一幸免,自己则被禁入雍。
这一次,难道是换了个人将历史重演了?
......
翌日,赵高便得宣召入宫。
走入宫门,气氛和往时截然迥异。巡逻的士卒增多,宮婢、侍人纷纷压低脑袋走路。以前还会偷着用余光看人,现下,只会盯着脚底下的石砖挪动。个个大气不敢喘,唯恐遮遮掩掩的行径被人生疑。
整座王宫因行刺变得压抑沉闷,萧杀四溢。肃穆庄严的宫闱,登时蜕变成一座无形的绞杀机器。
赵高步入章台宫,一眼便看到孤身立在窗边的赵政。尉仲连个眼神也不敢多给,无声无息退出殿外。
“大王。”她站在原地,拱手行礼。
他未转身,背对赵高,声音紧绷,“你可想知道始末?”
赵高垂下眼睑,后问:“大王可愿让我知道?”
赵政闷笑一声,胸腔震动,他侧过身体,“你看,人隔两世,我不过松手不管,便是对此推波助澜。野心之于权力,应算是什么?”
他仿若自问自答,“那我,可还需‘不忍致法’?”
赵高回答不了,由得他独自出声。
赵政说完,转身慢慢朝她走来,“他二人要取我一腿,等着那孽子出生,便想坐拥我大秦山河,何其可笑。”
纵使日后可手掌天下,一统列国,赵政内心却将此事看作是人生中的执念。为何血肉至亲,说杀便杀,说丢便丢?他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如同捅了一窝硕大的蜂窝?
离开咸阳时,他还存有侥幸,没有了嫪毐,赵姬便会收敛。甚至在此前设计其和吕不韦重修旧好,有放过他二人的小小念头。没想,这二人却是“不负众望”,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清缴理由。
赵高抬起眼凝视他,赵政双目阴鸷,说起那二人连名字都不屑提,“现下,已有人生出暴政之言论,混淆视听,你也是这般看我?”
赵高直视他,“流言易扰人心,臣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吕不韦和赵姬的作为,她无法置喙。毕竟眼下这个状况,自己的情景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在苟命。
“如此甚好。”赵政喜她素来做事的通透劲儿,虽然偶有呆笨的时候,但至少在正事上,从不会和他忤逆着来。
他一手握住赵高的肩头,道:“你总能知道我是如何想,有你在,我自可安然入睡。”
赵高内心翻出白眼,想让我干活,还得搬出吕不韦先威胁我一番,太鸡贼了。这打一个闷棍,给一个枣的玩法,他还真玩得炉火纯青。早晚有一天,我是过劳死的,给他干活干的。
吐槽完这些,赵高面色诚恳,语带关怀,“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多谢大王谬赞。”
赵政与她隔得略近,她穿得并非朝服,颜色难得艳丽。又被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赵政猛地一下,眼睛立即针扎似的挪开,退出几步外。
“对了,”赵高想起正事,“我和左伯渊在鄢城时,一起观察过鄢城那些长寿老人,发现这些人确有奇怪之处。”
赵政了然道:“不用再在这些上花费功夫。”
尉仲早就将他二人发生的点滴,说的那些话一一告知,两人这一趟似乎成了挚友相逢,谈得不亦乐乎。
尉仲说,两人相谈甚欢,公子伯渊一贯寡言之人,却是与小先生志同道合,语如密珠。
赵高
试探问:“大王不想?”
你难道不想长寿?
你怎么可能不想长寿?
“鄢城男子易长寿,但却并非所有男子皆可。长寿者暮年,双腿便会乏力,无法站立,常彻夜泣泪。更有甚者,全身无法动弹,”赵政回忆完,转而不悦瞪她,“你若用此术用以献媚,那大可不必。”
还有这一遭呢,所以赵政之前为了长寿,真派人去鄢城做过调查啊。
赵高:我用长寿秘诀献媚?
她小声嘀咕,“我也不是这种谄媚小人吧。”
“哼,”赵政突然心头轻松,“你哪日学会献媚,就是我弃用你之时。”
得,生产日期,保质期全出来了。赵高轻轻撇嘴,“那我便做个知无不言,言而不尽的忠臣。”
忠言往往逆耳呀。
秦王政七年,吕不韦与人合谋行刺大王一事败露,大王褫夺其相位,赐鸩酒。其门下舍人,皆举家迁入蜀中。朝堂一时哗然,但谁也不敢在此事求情。而朝中吕不韦旧党,纷纷禁口,夹着尾巴出没。
赵高不由感叹,他终于在未大婚前掌握了全部局势。看来,那条漫长的征伐之路,也即将徐徐拉开帷幕。
......
鄢城工事自有精通水利的工师们操劳,赵高这一回咸阳,立即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医疗队走上正轨,有了一方独立的门庭。百里嘉等人善于钻研,且对自己分内的事物有着别样执拗。
她只好去帮鄢楚搬家,松园已被充公,里头的老人跟随吕不韦子女离开。鄢楚因身体呈颓势,赵高径直以当初和赵政说好的三个条件之一换他留下。
接到府中后,玉姜忙着照顾他。小隐昭现在有了赵成送他的木轮椅,每日乖巧在院中读书。
好容易过了深秋,刚入冬,鄢楚提着最后一口气,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赵高。他已是油尽灯枯,瘦到脱相,一把身子骨用点力似乎就能折断。
鄢楚求她护住玉姜,不等赵高回应,便赫然闭眼,再未醒来。
玉姜对这一日的到来接受的极为平静,连哭都不曾。盈越陪了她几日,玉姜写字递给赵高,表示自己已无碍,不必再让人费心照顾。
盈越心疼她,“先生还是勿多加以关切,玉姜或许才会真正好受些。”
关心则乱,赵高也知过度关注不好。但做到也着实有些难度。
小隐昭懂事,不需旁人提点,日日和玉姜在一处。有时说些书上的奇人异事,有时就将府里那些微末琐事讲给她听。
赵成回府,给小隐昭带了些逗趣的玩意儿。晚些时候,他对赵高道:“伯兄小看玉姜了,她既然已有隐昭,现在必然不会有什么轻生的念头。”
赵高深思一番,或许是她紧张了。她一紧张,大伙都跟着紧张,一时便会不自觉将目光聚在玉姜身上,这才是让玉姜真的不自在。
她内心做了次检讨,遂不再刻意关注玉姜。若有空闲,便教隐昭读读书,练练字。
左伯渊来府上做客时,她正和隐昭玩填字游戏。隐昭见到生人,好不容易像个寻常孩子有了几分肆无忌惮的笑意,忽的敛住,登时一板一眼的行礼,拜别赵高。
左伯渊看着那轮椅,道:“赵成原来是为他做的。”
赵高欣然,“阿弟总会给他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这一手好技艺,也不知他做别的是不是也这样勤快?”
“自然,”左伯渊对赵成青睐有加,“假以时日,他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借你吉言了,”赵高笑道,“可是有事找我?”
他捧出带来的漆盒,揭开盖子,“这可是你说过的硝石?”
赵高看着小小的结晶体,欣喜不已,问:“你是何处寻来的?”
硝石,又称消石。战国时已有人以硝石入药,赵高忙于其它事物,还来不及分出精力致力于此。上次鄢城之行,与左伯渊聊得投入,便提到硝石和其巨大的作用。
左伯渊道:“猪舍、都厕、马厩附近的墙角,秋日时会有一层地霜。只需扫取,加水浸泡,再过滤熬干,便能制出此物。”
赵高真想抱住他,大呼偶像。怎么每次想到什么好点子,都能有他这位神奇的助攻帮忙达到。
硝石既出,研制出火药也不再遥远。
她全身顿时注入新的活力,开始和左伯渊商讨如何将剩下的硫磺和木炭备好,选一处荒僻的地方搞定火药。
这事为慎重,赵高和左伯渊报给了赵政。研究火药的地方,需得日夜派人监守,还得守口如瓶,不得对任何人透露半点风声。
赵政爽快给出一队亲卫,他和左伯渊虽然未见过赵高提的火药,是何种模样,何种威力。但她说,此物问世,可撼大地,动高山,足以令人血脉喷张,望眼欲穿。有了它,攻城岂不是轻而易举,如探囊取物。
但想到这物什如此危险,赵政正色道:“其间你等可会有性命之忧?”
赵高点头,“不过我和伯渊定会十分小心谨慎。”
“可能估出需要多长时日?”
她捏不准,这实验还没开始呢,“暂时未知。”
她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危险活动,内心兴奋,跃跃欲试,还有些隐约的惧意。以前放个烟花,碰上震天响的炮鸣还会捂住耳朵。放烟花,也会小心不让自己被哑炮炸伤,处处惜命。
如今看起来要直面恐惧,挑战难度从负数直线飙升,成了SSSSS等级。
“大王,”赵高借故搏一波老板好感,“这事虽然危险,不过我和伯渊定然是有始有终,绝不会半途而废。再有天大的困难,危险,我们都不会临阵退缩。”
你,这般看重我?赵政哑言,心里宛若坠了块石头,堵在那里,压得人险些喘不上气。一方付出久了,势必会想要得到回应。他不曾对人生出恋慕之情,但深知两方相处,无论君臣、友人、家亲,犹如博弈,讲个你来我往。
赵高甚少和自己提任何要求,仿佛无欲无求。最近唯一要的,还是为别人要了吕不韦家的小小舍人。
他贵为君王,是否也要做些回应。哪怕,最后不能如她所想,可至少能让她少些遗憾。
他沉声问:“赵高,你想要些什么?”
赵高疑惑“嗯”了一声,这不还没干嘛,就能先把福利要到了?赵政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唇角轻提,笑道:“大王,臣不敢有过多奢望,毕竟此事还未成功,臣这一时,还真无法厚脸来找大王讨赏。”
赵政听她说多了乖话,明白她定然真有想法,这会也不会如实相告,便道:“那好,待你二人成功,我自会如你所愿。”
赵高挑眉,认真考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奖赏。要不,把偶像领回家?她愣愣一笑,暗忖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怪心思。
只待这个念头刚一冒出,赵高敏锐察觉自己的不对劲来。
我不会对左伯渊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了吧?她登时咋舌。
她素来对学霸没什么抵抗力,和左伯渊走得近,好像被吸引也没任何意外。赵高神思陡变,细密的酸涩一点点往外冒。没发现时,还能如常面对,现在勘破自己的潜在心思,以后做点什么说点什么,都是显得别有用心。
赵政看她脸色忽而一转,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
难道,她之所求很过分?赵政当下为难起来,不过君王所言,重于天地。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哪怕过分些......
赵政后颈一热,赵高还是有些分寸的,怎会过分到那种程度?他暗嗤自己忧思过重。
第44章 犯错
研制□□的屋子在偏僻野地, 赵高和左伯渊考虑到时常会忙到夜里,来回奔波不便,故直接在此处住了下来。
这次几乎都是赵政指派的工师, 秦墨中仅数位弟子从旁协助。
派去蜀地寻山采硝的人,暂时没法回来。要大量取得硝石, 目前只能先用左伯渊的土法子。
硝石、硫磺、草木灰, □□不可缺少的三种原料。这制作过程危险, 大量硝放在土锅中焙,干后研成粉末。其中保证不能使用铁碾, 以免摩擦出的火花引起灾难。
赵高考虑再三, 舍弃了做比较强劲的红夷大炮。这大炮后坐力过大, 一不小心还会破坏城墙,得不偿失。而是选了另外两种。
地雷则简单些。
作为第一样被研制出的火器,赵政初看它时,以为只是露出一截麻绳的普通竹管。身材娇小,样貌普通, 若说它能使人缺胳膊少腿,着实有些缺乏说服力。
赵高看出他心下存疑,一群人来到试验用的荒地。赵成自告奋勇要去做那个点燃引线的人, 大伙隔开数里地, 站在山坡处俯视。赵高轻轻嗓子,镇定用手捂住耳朵。
引线上涂了矾油, 一点火星,便哧啦哧啦响起。赵成见火苗蹿出,立即一把将地雷投掷进深坑,自己则快速就地往远一滚,趴在地上。
那引线做的颇长, 哧啦烧了一会,忽然,一阵炸响冲破空气,泥土砂砾瞬间崩出。
赵政耳膜只觉一震,那深坑火光一闪,紧接着泥沙四溅,青烟飞起。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等反应过来,唯有那袅袅青烟和散碎的砂砾能证明方才发生了什么。
围观的人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等奇景,各个被轰到耳鸣阵阵,一脸惧色。
赵高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挑眉问他:“大王,这小物件可还满意?”
赵政蓦地从那片轰然的爆炸声中转醒,内心霎时犹如沸水翻腾。
这还只是小小的竹管,里头掺杂的□□不过数斤,就已有如此大的威力。那若真造出了传说可轰破城墙,抵御万人的火炮,该是如何让人震惊?若这物只秦国独有,以后何愁有什么不破的城池,不败的将军?
“赵高、伯渊,”他深睨着旁侧的人,“尔等当真是立了件大功!”
□□威力之慑人,让赵政充分意识到此物的厉害和珍贵。立刻加派人手,将此处围城铁壁。进者若无个人专属令牌,即立马擒获,不论官职身份。
在这座铁城的每一个人,详细的身份信息均被掌握,包括一家老小的事宜。若发现有违令者,偷藏私件,刑罚只有更重,没有最重。
而其内部操作,有严格的流程。每人需牢记发下的《安全诸事》,平日还会有不定时的考核和抽查,确保每个人都能遵守操作流程。
凛冬已至,大雪铺天盖地没见着停的苗头。这片荒地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小道上踩出的脚印,不需一个时辰,就能再次被雪絮淹没。
赵高围着暖炉,一双手方才碰了雪,这会冻得通红。左伯渊踩着积雪走来,一进门,瞧到她门前两个肖似人模样雪堆,甚感有趣。
“你这堆的可是两个小童?”他问。
赵高不怪大伙认不出,谁让古人大多没多少厚衣过冬,哪来的闲情去堆雪人。她上前给左伯渊好好解释了一番,树杈是雪人的手臂,石子是雪人的眼睛,编的藤条,是雪人的帽子......
“这个雪人是我堆的,”她还在雪人头上插了支干草,“这个,”她又指着一旁形状怪异的雪人,“是我阿弟堆的,伯渊可要一试?”
左伯渊看着那两个憨态可掬的兄弟,唇角勾起,“看着倒也简单,我试上一试。”
手工帝无论碰到什么手工活都想上手一试。赵高疯狂点头。
雪人简单,要不了多久。左伯渊依葫芦画瓢,须臾便堆出一个。赵高哈哈大笑,那雪人还被他认真捏了鼻子耳朵,明明五官齐全,看着却怪异滑稽。
她笑得前俯后仰,突然肩上一重,一团雪砸过来。
左伯渊手上还留有未尽的雪屑,他灿然一笑,仿若冬雪消融后的暖阳。赵高刹那痴了,求你了,别这样笑啊!
“赵成说你是这样和他玩的,我做的可对?”
赵高立即上手抓起一团雪,“是这样!”说完便砸回去。
左伯渊灵巧闪身,立刻反击。
他从未这般放纵过自己天性中的顽性,这些小性子在日渐加重的期望里,不值一提。
就在今日,此时此刻,他就想试试,试试放纵一下那些藏匿起来的顽劣和肆意。
赵高扔得肆无忌惮,两人都有些身手,不论是躲是扔,一时根本分不出输赢。她双手抓起雪球,扬起手臂,奋力一投。
拳头大的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扑一下完美砸中那张刚露出来的脸上。
“大王!!!”
尉仲胆裂后的惊呼顷刻间响彻云霄。
......
打了自己老板,且老板还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是何种体验?
赵高想,大概是道歉人家可以不理,跪地求饶人家压根不给机会。她站在屋外,尉仲和她互望一眼,默默转开。
屋里,赵政和左伯渊神色如常的讨论着百子连珠炮的改进之处,说到其中费解的地方,左伯渊低声道:“此火器赵侍郎更通其中机巧。臣虽能辅助一二,却无法领略精髓。”
赵政想到那一坨冰凌凌的雪团,就异常不适。其实,原谅她并无不可,她非有意,可能心里也正后怕。但再联想到,进门后看到她,竟然无法无天,将素来以稳重为首的左伯渊都逼迫出这般轻佻的行径,便心下生怒。
该罚,且是重重的罚!
“既然伯渊不知,那便再多学,总有一日,凭你的才智,定能弄清其中关窍。”
左伯渊又恢复他往时天地崩塌也不会皱下眉头的正脸,刚想为赵高求情,就听得赵政道:“伯渊若有事,便可先行回去了。”
逐客令一出,左伯渊便知赵高约莫是无事了。大王虽然处事狠绝果断,但历来断事分明,不会借机撒气。他拱手道,“喏。”
赵高见左伯渊出来,笑着送他走远,还没收回上提的嘴角,赵政比那冰雪还要冷上几分的语气便幽幽传来,“你倒是惬意,犯错了还能如此开怀?”
赵高忙拱手,道,“大王君子之风,气度比渭水还要宽阔,臣信大王会公正处置。”
赵政委实想敲开这人脑袋好好瞧瞧,犯错了还嘴硬,不肯认真认错,都在谋算什么呢?
他目光一转,停在那三个怪模样的雪堆上。
“那是何物?”
“雪人啊,”赵高打蛇随棍上,热情解释起来,“我同阿弟,伯渊堆的......”
赵高兴冲冲讲解完毕,问:“大王要不也试一下?”
伯渊?
哼。
“稚童玩乐。”他转身便走。
赵高看他还能聊上几句,厚着脸皮跟上去,“大王不想堆雪人,那咱们可以试试冰雕。做好的冰雕放上烛台,夜里看着晶莹剔透,如入仙境。”
赵政停下来,看着这玩物丧志的狗东西,“谁许你进屋了?”
她尴尬一笑,后撤一步,站到屋外。
“阿欠!”
赵高捂嘴撇开脸,惨了,脚底雪融渗了水,估摸着要感冒没跑了。
赵政在屋内手上一松,笔杆翘起,墨汁差些蹭到袖角。他丢下笔,提高声音,“进来,画的这图,线条潦草,还不来更正。”
赵高一听,立马屁颠屁颠跑进去。
他看的是之前的草图,赵高为求高效,有些地方标的是罗马数字。赵政看不明白正常,看明白那才有鬼。
她故意磨磨蹭蹭誊画,能用半个时辰做完的事,拖拉着用了两个时辰。赵政怎会看不穿她的小心思,也不揭破。她画完,还让她前后细细讲了一通。
赵高想,做大王也不容易,队伍不好带啊。她偷偷叹息,兀的记起他似乎生辰快到了。这时候,大家还没有贺生辰一说,没人拿这个当庆祝的好日子。
她眼前一亮,对他道:“大王,我有一法,可助大王日后少千种烦忧。”
赵政:“你能知我有哪些忧?”
赵高摇头,“我不知,但定会为大王前路,扫清些障碍。”
“说来听听。”赵政倒还真想听听看,这人想出的法子,可解他什么忧思。
哪料,她只是神秘一笑,“保密,这法子非一日可成,大王且等上些时日吧。”
年轻人,带你看看现代人在大冬天是如何辞旧迎新的。顺便,她一乐,这么久,终于可以重温小时候的兴奋和期盼了。
一起来给咸阳城的老百姓们来场盛大的焰火秀吧!
这也算是以权谋私,嗯,还得注意防火。小时候烧了奶奶家的柴火堆,现在还记忆犹新。
赵高歪过头看他,“上次大王说,若能办成火器一事,会满足我的请求。之前我没想到,现在我有了。”
赵政后颈又热起来,“你说。”
赵高摆摆头,“现在不能说,待事成之后,我会告诉大王。”
这么好的机会,那就干票大的。
第45章 借势
季冬之末, 近孟春,冰雪消寂,山林大川呈复苏之态。天气逐渐回暖, 瑟缩在巢的幼兽终可探头,奔于林间。
末尾最后一日, 人定时分。咸阳城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 悄然憩息在这暗夜中之中。万籁俱寂, 白日微弱的细虫嗡鸣此时被无限放大。
忽然,一声哨响凌空乍破, 声透苍穹。紧接着, 无数七彩斑斓的火花光点在夜幕之下猝然盛开, 那暗夜里瞬时被映照的如同白昼。
睡梦中的人们被这异响震醒,纷纷披衣而出。只见那咸阳宫上方,犹有神灵降世,整座宫殿笼于流光溢彩当中,乍看仿佛置于天虚之上, 如登仙境。
老老小小的黔首走出房屋,对着那宫殿方向兀自震惊。有玩闹的幼童一时不察,被绊在地。家中老母紧忙回神, 躬身抱起阿孙。突然, 摸到地上一包软物,拾起来仔细一瞧, 大吃一惊。
那布包竟然是一匹素布,手感软绵,不是绢帛,不是麻布,却异常结识温和。老母手中一抖, 从里头坠出一根书简,她急着捡起递给眼神更为明利的阿子。
书简云:天佑大秦,福泽众生。
咸阳宫内,赵高站在最高的阁楼上,望着夜空中璀璨耀眼的焰火,居然有了一丝与时代脱轨的奇妙落差。
她转过头看着从始至终也不说话的赵政,焰火光辉将他的脸显得落寞却坚毅。彼时高处上还有几分寒凉刺骨的风霜,焰火一消,她这会已经想退回屋里去了。
只是赵政仍是静立凝望着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方向,她还等着能得点什么反馈评价呢,对方一言不发,哪里像是看到了惊喜。
赵高有点捏不准,在大晚上闹出这么大动静,她和左伯渊还为此打了补丁,就是怕弄巧成拙,给赵政招黑。
难不成,赵政审美独特,不觉得焰火是什么可欣赏的事物?或者,是想说她浪费,拿珍贵的□□出来放烟花?
“大王。”她小声叫了他。
赵政眸光低垂,没了火光,朦胧月色勉强还能看到他突然泛起的笑意。他未看过来,依旧保持原样,“这便是你说的解忧之法?”
“这焰火献礼只是其一,”赵高自信道,“大王明日便能得其二。”
“你,”赵政涩声住口,“你是为我想出的法子?”
她自然点头,解释道,“大王诞于孟春,自然得有这华光在两季更替时为大王献礼。大王放心,□□珍贵,我也只敢这个时候奢靡一把。”
赵政闻言这才侧身,两人相对而立,他缓声问:“你有何求?”
她道:“大王,这还没看到成效呢。”
“那等你想说时再说,”他手上握住木栏,似笑非笑,“□□原来不仅可攻城略地,原来还可令人欢愉。”
这些毁天灭地的火器,一面是残忍,一面却是快乐。
赵高道:“如今蜀地硝石,已准备开采。要不了多久,火炮和地雷所需的□□,会更加充足。”
一件大炮可阻千军,赵政心下一动,问:“火器如此庞大精妙,那若交战中落入敌手,会如何?”
武器被人抢走了?赵高想想,回:“□□配比有一定规律,若是数目不对,便无法引爆,或者胡乱爆炸。再者,□□受潮后,便失去了威力。无法守得火器时,只需在丢弃时弄坏其中关窍,非参与研制的人,几乎无法参透此间奥秘。”
一件制作精密的火器,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且看现在他们自己,都在摸索中前进,除了几位主要成员,其他各工种的人几乎并无往来,全不相识。哪怕让他们凑在一块,也拼不出一模一样的物件。
赵高心下一动,接着道:“地雷需得使用引线,此物更适合用来伏击。可组建一支随动小队,训练伏击的技巧。”
这玩意儿用竹管包裹,易受潮。若是提前放置,泥中水分浸湿,全然等于哑炮。埋得过深,又失去作用。所以得训练出掌握地雷要领的人来,能分清如何设伏,如何放置才能有最大震慑力。
赵政颔首,示意赞同,“火器和寻常武器不同,确实无法人人用之。”
秦军军纪严明,但赵政深知人心是最不能预测的东西。不然,岂会有人连官都不愿做,也要不自量力的与他乱斗,意图篡世。
火器不比其它,需得牢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为安全的。
赵高发现聊着聊着,手已经是冰凉入铁了,在摸摸鼻尖,也是没了什么知觉。她拿手揉了揉,“大王,这焰火也看了,咱们下去吧?”
高处不胜寒,果然没错。
赵政奇异望着她,道:“你今夜也是无法出宫了,为何这般着急?”
她搓搓手,“这儿风大,易受凉,我担心大王贵体有损呐!”
哼,赵政心道,我怎会看不出分明是你惧冷罢了。
他转过身,“还不跟上。”
赵高轻轻跺脚回血,麻溜跟过去。
次日,咸阳城内关于昨夜天现异象的奇闻,暗暗在私下流传开。不止有这神之光彩,还有天降神谕:天佑大秦,福泽众生。
人们满脸欣喜地望着自家院中的那个布袋,有的是布匹,有的是粮食,有的是鞋履......无人知晓这些东西从哪方落下,但一定是神明有灵,看到了我大秦之盛世,大王之仁德,才会降福于世,馈赠世人。
不出半月,多地都有此类异象,连紧挨着秦国的楚国、韩国、赵国都悉数听说。
这等福运像一股柔软的清风,急速而温和吹入六国国人心中。到最后,竟然已有人传出,天神欲临秦国,秦国大吉,必会万世昌盛。
纵使赵高想到了会有那么一股子风波,但绝对没想到,她和左伯渊只圈了咸阳一波人,想的是徐徐图之。赵政竟然借势,将这股“蛊惑之举”玩这么大,一举圈出了整张合并后的大秦地图。
隐匿在各国的秦谍,皆发来阴符。赵高看不懂这些无字天书说了些什么,只能等赵政让专人写出译文。
这是她首次见识到秦谍的巨大力量。
六国国内的关于秦国“神降”之说传的沸沸扬扬,一时将秦国置放在众人眼前,像个巨大的靶子,更像是强盛的象征。
她本以为赵政不屑这些,哪料人家玩起来,比她疯狂多了。
“伯渊看看这些。”赵政将译好的内容命尉仲端过去。
赵高凑到左伯渊身边,和他一块看着上方所书战绩。大意是有意引导下,秦人生活的多么幸福,秦王有多么仁善,农民有多么富足等等一系列各行各业的美好景象,正被他们逐渐渗透到六国国人和脑海里。
提到秦人,首先能想到粮食,再想到屋舍,一切令人憧憬,令人向往。
赵政看着自己的手笔,再看赵高时,眼神都柔和许多,这竖子果然挺好用!
“此事你二人功不可没,寡人确实要大赏。这样,今日先设小宴,寡人要先好好款谢你二人。”
“谢大王。”
“谢大王。”
赵政将筵席定在殿中,几乎等同私宴。吩咐的吃食也更为可口,除了尉仲和几个亲近的侍人,再无旁人。
既然成了私宴,赵高便多饮了几杯酒。这酒酿造出来后,一直被宫宴囊括,民间基本不准许流通。
赵政将筵席定在殿中,几乎等同私宴。吩咐的吃食也更为可口,除了尉仲和几个亲近的侍人,再无旁人。
既然成了私宴,赵高便多饮了几盏酒。这酒酿造出来后,一直被宫宴囊括,民间基本不准许流通。
酒水入喉微辣,她赶紧吃了几块肉干压下那股子劲儿。顺便看看左伯渊,或许是他日常几乎不饮酒,这半盏下去,脸立即都红了一圈。
她对左伯渊道:“你先用些吃食再饮酒,不然容易犯晕。”
两人都坐在下侧,讲起话来也方便。左伯渊嗯了一声,取了热食用下。赵高也取了同样的热食,嗯,偶像选的就是好吃。
酒过半巡,上首赵政意有所指问:“伯渊年数正是大好之时,寡人见你一直沉迷工事,疏忽后院,是寡人之过失。”
左伯渊放下酒盏,道:“此乃臣之本分。”
赵政笑道:“寡人听闻伯渊已有心仪之人,如今,时机正好,何不说出,让寡人做主,助你两人结成良配?”
赵高心下一凉,偏头看着左伯渊。
他没有反对,只是道:“谢大王,不过这是臣一人之事,那人并不知情。大王厚恩,臣只能虚受了。”
“哦,”赵政原以为空穴来风的流言,没想确是真的,他问,“能得伯渊如此抬爱,那女子也是三生幸也。”
左伯渊模糊应了声。
赵高心态爆炸:我暗恋的对象,暗恋上了别人?
这是什么狗血戏码?
她端起酒盏便一饮而尽,失恋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偶像就是偶像,凡人还是别染指了。
又舀上一盏,她默默无语端起来,身边的人问:“怎喝得这样多?”
赵高看着左伯渊,对方是再正常不过的看男人的眼神。
她摸摸下巴,不久后,她也要带上用一层膜皮做的胡子了。她叹气摇头,举杯向示意他。
筵席结束,赵高脑子也晕晕乎乎,人看着和平时并没异样。赵政走来看她酒器内,空空如也,奇道:“你今日倒是好酒性。”
她偷摸着翻了个白眼,面上不显,“臣觉得宫中的酒要比外头的香,当然要多饮。”
赵政一噎,当初这酒一问世,他断然不许烈酒下市。赵高那时便颇有微词,这会儿,心里许是又记起那时的委屈了。
他道:“饮酒误事,只此一次。”
我又不会酒驾!赵高悻悻道:“多谢大王提醒,臣明白了。”
她和左伯渊要回工署,隶臣守着马车,见到两人从高墙宫门内走出,急忙下来打了帘子。
马车晃晃悠悠驶向前方,赵高手撑着脑袋,余光紧紧钉在左伯渊腰间的香囊上。家中那个同样的,她收藏得可好。唉,她摇摇头,突然道:“伯渊心仪的人,定然姿容出尘,才艺无双。”
左伯渊望着她,“在我眼中,确实如此。”
赵高讲不出话了,再讲话估计也是柠檬精挤酸水。
悠悠漫漫的回程路终于结束,赵高心中涩涩,起身时只想快些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又是一条好汉。不料,这一下用力过猛,偏膝上发软。人对着左伯渊扑下去时,只想着,绝对不要狗血的磕到他嘴巴上。
第46章 成人之美
“嘶。”胳膊肘甫一撑地, 赵高便知落地便接吻这等好事是不会发生了。她吃痛挪动一番,手肘一时缓不过劲,无法动弹。
“伤到了?”身上左伯渊没急着推开她, 反而关切问道。
“无事。”她摇摇头,蓦地看向他。两人即刻四目交接, 周围氤氲之气缓缓浮动。
赵高满脑子都是, 这个姿势, 好适合不可描述的事!她在上,他在下, 衣服完整, 情绪却在潮海里打滚。
酒精的副作用这么明显吗?
两人上下还隔着半臂长的距离, 偏生如此昏暗的环境,她还能清楚用目光描绘出左伯渊的唇形。那唇莹亮饱满,牢牢抓住她的视线。男生的唇也能这般诱人?
天时地利,干点坏事吧!她怂恿自己,犯点“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 酒后那什么不是挺正常的么?
马车内悄然静默,连微促的呼吸都清晰显现。她胸口起伏的厉害,一颗心脏跳得比跑步时还要猛烈。耳边汩汩流动的血液, 暧昧的气息, 无一都在昭示她的紧张。
赵高收拢双手,掌心虚捧住他的脸, 看着他墨色眸中那个模糊的自己,痴痴喃喃开口,“左伯渊。”我要吻你了。
她伏身低下头,对着那诱惑的唇一寸寸靠拢。
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甚至还能感觉到彼此胸腔的震颤,齿间溢出的酒气清香。赵高阖上眼,大脑里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林阅!
是妈妈的声音。
你还是我女儿吗,这么没脸没皮?!
人家男生有喜欢的人,你现在算什么?
知不知羞啊你!
双唇仅只有毫厘之差,就差那么一点点。
险些沉醉其中,铸成大错的人,遽然掀起眼皮,猛然惊醒。
只怪她是个喝醉也是注意力全数集中的大脑,警铃一响。赵高慌忙从他身上翻下,丧气蹲坐在门边,后背对着左伯渊,完全不敢去看他。
刚才一瞬间会发生什么,勿需解释欲盖弥彰。以左伯渊的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赵高顾不得他会是何种表情,涩声道:“实在对不住,方才,你当我发疯失智了吧。”
她说完,撩开车帘,头也不回地冲下马车。脚下如御剑飞行,连跑带跳落荒而逃。
一夜断断续续的旧梦纷至沓来,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第二日起早,成功顶着傲人的眼袋一路招摇过市。
赵高极想在线逃避,考虑着要不要去宫里某个犄角旮旯待上一日,再悄摸摸回来。复而又很快否决,怕啥,昨夜还没真干点什么呢?
她面色如常进入工署,左伯渊略早,已在和工师们讨论是否要增加炮身厚度。看到赵高进屋,众人纷纷见礼,她一一回过。
左伯渊说完接下的话,趁着众人埋头运算的空隙,问她:“若有不适,不如,今日歇息一日。”
“不用,”赵高故作无事发生,随口道,“我今早喝了醒酒汤,晌午时再小憩一会便可。”
她视线偏转到台案上,问道:“你要不也喝上一点?”
“好。”看来昨夜头脑发热的举动,还没给他造成什么困扰。
赵高对此状态十分满意,粉饰太平,和谐共进。一点点把人从心里拔出来,偶像就是纯粹的偶像,不许再混淆。姑娘,好样的!
内心:无比嫉妒那个被他放在心上珍之重之的女孩。
她理着手边的图纸,快速调整好情绪进入工作状态。
一连多日,屋里来来回回的走动便没断过,众人低声交流,时不时会提笔写上几句。
工师们对火.药之威力牢记在心,做起事来几乎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疏忽大意的地方。忙碌起来,经常便会忘了用食饮水。
百子连珠炮铸铁管内可填充一百粒弹药,相比将军炮,制作时日长,技巧原理更为复杂。左伯渊提议以将军炮先,这样能给工师们熟悉工艺和原理的过程。
赵高帮他抱起一摞摞局部图,进了内室,搁在书架上。
“这些也要一起?”她指指地上摆着的几个漆盒。
左伯渊探出半个身子,道:“不用,这些是孟襄拿来的府中旧物,晚些会搬走。”
赵高打量那几个漆盒,是最普通的样式。不过估计给了她,她也打不开。
放完图纸,她踱步到案几边坐下,顺手取过矮几上的一只机关鸟。小鸟只要拨动尾巴,便可发出咕咕声响。虽不够清脆嘹亮,但能做到这种程度,已是不易了。
赵高支着脑袋,视线跟着书柜中的人影来回挪动。左伯渊肤色由白,窗棂的光线洒在他侧影上,不知是不是偶像滤镜,眼里的人犹如幻影里虚无的天神,皮肤上还能发出亮眼夺目的光来。
按秦历法,左伯渊二十七八岁,比她和赵政这俩生理没成年的“天机偷窥者”都要年长,称得上是黄金单身汉。
虽说在秦国,二婚、三婚都不足为奇,只要程序正当。可不婚,就极为不同了。《周礼》上更有,男子三十不娶,父母会受惩罚的类似规定。
他不会喜欢什么有夫之妇吧?赵高登时要打自己一巴掌,胡说,左伯渊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她想得痴迷,连左伯渊走到她面前都一无所知。
“赵高。”
她心虚闪神,左伯渊轻笑道:“尉仲来了。”
“先生!”
赵高浑身一机灵,扭头看向房门处,尉仲那家伙正拱手等着她回应。
“大王命小人送来的,都是新摘的瓜果。让小人告诉先生和公子,忙完秋耕一事,不日便会亲自前来探望诸位工师。”
尉仲是慰问先锋,带来了宫内才有的珍馐和大王赐的赏金。赵高和左伯渊代工师收下。尉仲问:“先生,公子可有旁的,需要小人转交的,也可一并交予小人。”
赵高四下扫视,还真没有什么要给尉仲往回带的,遂道:“我们就不给大王添麻烦了,只愿大王贵体无恙。”
尉仲神色逐渐为难,重复问:“先生和公子要不再细细想想,连书信也无?”
左伯渊望了眼尉仲,走到案几边,拿了本火炮制作公文,封缄之后交给他,“这是工署半月来的实验文书,你务必要亲手交给大王。”
尉仲得了宝似的揣起来,“那小人先回宫赴命,先生和公子也要保重。”
......
尉仲怀揣文书,欢欢喜喜赶回咸阳宫。他大赞自己心思细如毛发,大王三天两头提到工署,怕是对工署一事上心到了极致。这本月公文还未交上去,便命他来暗示一番。
大王爱臣之心,日月可鉴呐!
赵政翻阅完左伯渊撰写的实验文书,问他,“除了这文书,还有无其它?”
尉仲忙回:“先生让小人带话,只愿大王贵体康健,其它无所求。”
赵政不信这话,毕竟她还有好几个说出去的许诺还没来兑现,这话太过虚伪。
“工署现今如何了?”他许久未去,靠着尉仲才能传上几句话。
说到工署,尉仲这方话便多了起来,“先生和公子为尽快制出一门将军炮,听说多日和公子歇在工署,径直在案几上小憩。小人去看时,先生双眼肿如幼桃。”
“你说她多日和伯渊歇在一处?”赵政抬起眼。
尉仲点头,“何止是先生和公子,外间工师更是如此。小人回来时,工师们因运算有误,制出的事物无法使用,听先生说,一切得从头再来呢。”
赵政提笔,取出纸来,“你明日,今日再去一趟,将此信交给赵高。如此行事,继续下去,有几人能活到研制出火炮?”
不眠不休?和伯渊独处?
荒唐!
赵政笔下一顿,墨点立时在纸上晕开。
尉仲联想到小先生那时的目光,便道:“大王,小人觉得,不如将此信交给公子。”
赵政斜睨他,“为何?”
赵高才是主事,伯渊不过从旁辅助。
尉仲胸有成竹回道:“小先生若拿了此信,只会这般要求工师,自己却仍是一如从前,挑灯奋战。拿信的人,若换了公子,那工署中便无人再强耗己身,皆能为明日养精蓄锐。”
“啪。”
尉仲看到大王拍下笔,冷声问:“按你之意,寡人谕令之于赵高,还不如左伯渊三言两语来得有用?”
尉仲不敢有所隐瞒,忙道:“大王息怒,小人也只是今日所见,才有这番猜测。”
赵政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心下疑窦渐生,敛住怒意问:“你见了什么?”
尉仲垂着脑袋,解释道:“小人觉得先生是有了心仪之人。”
赵政神色微赧,沉声道:“是又如何?”她恋慕自己一事怎会被尉仲看出来?
“今日见先生目视公子之神色,小人觉得,先生心仪之人,正是公子伯渊。若是公子出面,大王不也可成人之美?小先生必然更会感激大王!”
看着先生那无法掩藏的眼神,他在门外当时是不信的。待等二人对视,尉仲便觉得一股子麻意从脚底下窜起来。
这二人堪称良配!
不想先生往日匿得这样深,若不是被自己无意撞见,恐怕此生都会因公子心有所属而双双错过。大王如此重视先生,不如遂了先生的意,以后办事岂不更加得力?
尉仲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赵政身边一直是他,重生后,便对他极为宽待,少以苛责。
又涉及赵高,尉仲满心满眼要为她之大事使上一把力,一时竟连明示暗示也不管,一股脑全盘托出。
赵政愈往下停听,手中的拳头便攥得愈紧。一双深眸如寒霜侵袭,脸上霎时阴沉。
第47章 气
赵政谕令传到工署, 赵高也觉察到了多日超负荷运转,着实有些使人吃不消。她排出一份时间表,在屋中立起计时的漏刻。另将年纪大些的几位工师时间缩短, 不致使人疲累。
她歇了一日,第二日精神饱满。到夜里时, 不由自主在案几前又是蹲到鸡鸣时分。看到左伯渊进来, 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大半夜不睡怎么也要来加班?
左伯渊放下烛台,将肘间搭的深衣搁在书架, “工师们可知你言而无信?”
难得听他打趣, 赵高打量着混乱的案几, 颓然道:“炮管厚度不得其法,我睡不着。”
她发誓,《天工开物》只负责写了个大概轮廓,什么精准度一个没给。说不好真用上这火器,赵政六国都一举拿下了。她开始有些魔怔, 不达目的不罢休,非得把这事给理透,理顺, 才能真正放下心。
左伯渊坐在她身侧, 把那散乱的运算图纸一一整齐码好,“既然无法入眠, 那便算出结果再睡。”
赵高递给他一沓白纸,奉上笔墨。
上哪找这么合拍的搭档?
她连脸上都不受控制的荡漾起笑意,下笔如有神助,思维也被打开。先前一直将目光只放在炮管宽度上,现在换种角度, 改厚度不行,但能灵活改制弹药啊!
一排排数据被再次算出,左伯渊在旁帮忙誊抄。不论这次行不行,能走出死胡同便已很开心。赵高拢好废旧的草稿,对他道:“我还可用一方法。”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此时像个想在偶像面前嘚瑟下的粉丝,最好能让偶像摸摸头,鼓励夸赞。可惜隔壁这位偶像克己守礼,没能接受到她叫嚣的显摆之态。
鸡鸣一过,她已困到眼皮沉重,如压千斤玄铁。含糊着说了句过会再算,她便双臂一叠,头枕过去,瞬间入睡。
大脑几乎停止思考,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她穿梭在一片苍茫大地上,一望无际的薄雾找不到任参照物。这样缥缈的地方,左右都看不到出路,她便站在原地。
忽然头顶一暖,有艳阳破云而出。一片云絮徐徐降落,贴在她额前。
周身摇荡的暖风,柔和安详。赵高使劲把脸往里挤了挤,无声笑起来。
......
离工署十里外,靠着荒林停了辆马车。马车车盖、车轓上聚集的露珠凝聚成水,顺着凹槽直直滴落。
马车旁的是个面容普通的男子,一脸死寂。日出方至,他隐隐望到从工署方向走来的人,木然对车内人道:“大王,人来了。”
来人年纪稚嫩,穿着工师的衣裳,行动却异常敏捷。一到马车前,便道:“拜见大王。”
男子替他打开车帘,来人迅速钻进去。
赵政静坐一夜,先时还有些躁动,有些疑虑,这会反而平静下来。
“将你所见所闻,一字不落,一举一动悉数告知寡人。”
来人拱手道:“喏。”
“先生鸡鸣时不曾入睡,公子执灯进屋后,并未将大王口谕带给先生,反是与先生一起,忙碌到平旦......”
来人复述两人间的谈话,未曾多加任何语气情感,一切照实平铺直述。讲到后来,来人顿时如卡了舌头,说话越发轻缓。
“.......公子见先生趴睡于案几,为先生盖了深衣。收拾好稿纸后,接着,小人看见公子便在先生一旁案几坐下,熄灭了烛火。里间再无异动,直至日出,公子独自出门,三刻后,先生随即也出了屋子。”
赵政一言不发,许久,方恢复神识,“你先过去吧。”
“喏。”
枯坐一夜,不知到底在等什么。赵政抬起下巴,对这最后一次莫名其妙的举止轻蔑笑过。
这才是真正的解忧之法吧!他喉头收紧,干涩得厉害。
赵高,寡人成全你便是!
鄢城水利工事的公文由邮人一层层传递入咸阳宫,飞到赵政书案上,待他查阅。那本公文放了几日,也不见他有拆开的迹象。
尉仲现在是不敢胡乱发言了,上次教训惨烈,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仅对别人得管好自己的嘴,对大王更是。
他干看着公文放了又放,直到小先生兴冲冲地抱了本公文进宫,要面见大王。
小先生琢磨出了将军炮的改制法,并且大获成功。满是喜悦与大王商议,何时可开始鸣炮实验。
大王一束扎人的目光直直射来,尉仲脖子一缩,忙拱手退到殿外。
赵高熟练为他说了改制前后的各项区别,并且详细说明了优劣二处。左伯渊认为鸣炮事重,若是随意鸣炮,没个由头,易造成恐慌。
她仔细考虑,确实,除了正月那场烟花,咸阳的热闹都沉在下方。倘使轰响震天动地,稍有个什么言论,人心便会带跑偏。
“大王认为再来一次焰火如何?”夜晚两方一起响,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上次有了经验,黔首必然会自己将响动往神明身上靠拢。
她问完看向赵政,进殿后,除了间隙有他一句单字回应。这会他坐在上首,不见有任何反应。
“此事可行,”狗东西一开始就在骗他,什么仅为他才会奢靡的焰火?赵政笔下未停,笔杆点了点鄢城公文,“治蝗的公文送来了,你看看。”
赵高上前翻开,这公文是太守发来的捷报,水利竣工,淇水回升。不仅鄢城农田灌溉得已改善,城中旱井也涌出水来。
赵政所记得的,在这几月发生的虫蝗之难,堪堪避过。
“淇水一通,日后会开水路,”赵政道,“鄢城之困不消多时,便可解围。”
他接着批复笔下的公文,“说吧,你如今已有四个件事可求,我应你,任何皆可。”
包括,人。
赵高阖上公文,拱手道:“焰火之约时,我想请大王日后可容秦墨一条生路。”
不自量力。赵政嗤笑,“你难道不知,事物更替,本就有消有长。寡人从不曾刻意剔除墨家,此间不过是墨家后继无人,自然消亡。何以需寡人‘容其一条生路’?”
赵政:听听这狗东西说出的话,连事由都未弄清,便一盆脏水往他身上泼。
赵高微怔,“可是,左伯渊。”
“左伯渊?”赵政怒极反笑,“你也尽知前事,难道就不曾好好回忆,左伯渊上一世究竟如何?”
她怎么会知道左伯渊的未来?赵高想。说她玛丽苏也好,圣母也罢,给墨门求情本就是在赌,不想看秦墨消失,弟子泯然众人,更不希望后世关于墨家只剩下些只言片语。
秦墨衰微,为不可挽回的颓势。这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借机一搏。能不能做到,做到多少,她已经不管了。
赵政看她该明白的事一个劲儿的糊涂,立即想剖开她的心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才由此让人一而再再而三,陷入误会。
前后种种,真是奇耻大辱!
他起身,绕过书案,“墨家信,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寡人也可,但必是皆为寡人之国土臣民后。便是寡人有意与墨家,七国散列之势也不会长久。到时,你认为,秦国该如何处之?”
他现在重读史书,再看自身,已明白散珠成串不过早晚。一如周朝大势,而后分裂。
“至于,左伯渊,”赵政一身傲然,“寡人上一世只知其在皇陵未成时,便销声匿迹。那时墨家弟子自顾不暇,无人知他下落。”
赵政所说,她无法不信,也无法尽信。若是左伯渊自愿隐藏于市,多得是法子。可他并不是逃避懦弱之人,怎会在秦墨最需要他的时候,舍下众人?
赵政说到此处,转过身盯着她的脸,那笑意始终不曾达到眼底,“如今你既然有意于他,寡人便成人之美。”
赵高后脑勺要被这话震得劈裂,“大王在说些什么?”
她居然不曾否认?
“寡人说得还不清楚?”赵政颔首,“也罢,你一贯欲拒还迎,口不由心,自然要推三阻四一番。”
赵高没有被戳中心事后的羞意,却被赵政这番鄙夷施舍的语气气恼到了。她登时说话也重上不少,“多谢大王厚爱,只是臣之□□,自有抉择。大王日理万机,何必为臣这等小事,费些心力,臣受之有愧!”
小事?赵政一腔涩意无处宣泄,小事还陆陆续续搅了他这许多年?
“赵侍郎为我大秦功臣,自然受得起,”他出言反击相向,“寡人知赵侍郎痴恋已久,此等好事,为何要拒,难道不是遂了你的心愿?”
赵高想一巴掌拍死他,赵政这股邪火真是不知所谓,和那时拆她马甲时如出一辙。
她抿着嘴并不回话,担心一个不小心得罪这人,以后绝对会被穿小鞋。
“怎么,赵侍郎承认了?”他冷然问。
赵高平复心情,缓缓道:“臣确实心仪公子,只是公子心中另有其人,臣并不打算以此困扰公子。臣只愿心仪之人此生可得偿所愿,顺遂长久。大王既是要奖赏于臣,那臣恳请大王勿要再旧事重提。”
赵政也不知为何突然便要冲她冷言冷语起来,分明先前只是涩,气闷,几分不甘。这会她左一句左伯渊,右一句心仪之人,句句维护不舍。反倒对自己防备决然,一点也不在乎他会否不适的态度。
零零种种汇在一起,仿佛那木桶里的□□,遇到火星,触之便喷然爆炸。
他背过身,道:“寡人明白了,赵侍郎无事便退下吧。”
赵高冲他背影举起拳手,暗暗挥了挥,气死了,这人重生了还这么容易生气。
第48章 入梦
鸣炮点火当夜, 如预先计划好的,焰火与火炮齐上阵。一声撼天动地的阵响后,远在咸阳城边缘的荒地, 一座小山丘霎时被轰出半个豁口。
残破的山体显示出将军炮无与伦比的威力,一发足矣让赵政明白这件火器的厉害。确实如赵高描绘的那般彪悍勇猛, 运作便利, 二人即可轻易操控, 乃攻城之利器。
他目眺远处,目光坚毅, 心中久久无法平静。那声响贯穿鼓膜, 直击心底, 引起他生出征战杀伐的澎湃豪情。无数战绩终成往昔,自此时起,所有一切,由他来改写。
这番血热壮志无法宣之于众,它们在唇齿间迫切想现身于世, 等着这世间万物皆为此臣服在他脚底。
赵政习惯去找那双清亮的真诚的眼睛,他回过头,身边空无一人。
火炮处.女秀完美落幕, 赵高守在炮台立马喜不自胜, 抱住赵成狠狠捶他的后背。这小子为火炮不眠不休,比她还要拼命。这会远远看着, 发髻蓬松,面容呆滞,像是山顶洞人到了文明社会。
赵成一连数月在制炮署废寝忘食的打造火器,身子骨一下垮了下来。此时被自家伯兄泄愤似的一顿重锤,忙呼伯兄要取他性命。挣扎着跑到左伯渊身后, 寻求庇护。
赵高拿他无法,只恨这时候自己没有言情女主的戏份,不能像个小姑娘过去,借着抓赵成的机会,故意跌在左伯渊怀里。深情凝望,再悄然生情。
左伯渊看他二人只要聚在一处,总有些外人无法介入,年岁无法阻挡的嬉闹,也由着他们在这炮台上如稚童般打打嘴仗。
隶臣在下方道,大王已去工署,请三人即刻回去。
要见大王,当然不能一身落拓。赵成逃也似的快速跳到炮台下,一边跑一边呼道:“伯兄,面上有妆,可是扮鬼乎?”
有妆?赵高犹疑着摸摸脸,不是蹭到什么黑印了?
“再往上些。”左伯渊出声提醒她。
手指往上爬了一厘,看他摇头,手指冲着太阳穴直接跨了一大步。
赵高异想天开:就不能握住我的手,帮帮我?
她放下手,脚下随动,“面有不洁,对大王不敬,我先回屋净脸。”
赵政回到工署,这是和赵高争执后首次见面。他一番傲然心性,自认既然认清她心之所往,现下再为难她非明君所为,还不如视若无睹。总之,从始至终与他无关。
左伯渊进屋,对他秉明火器尚有的威力。讲到一半,赵高面带喜色进来,自然到半人高的制图台站到他左侧。她鬓发略潮,脸上泛着绯色。赵政鼻息一敛,一丝微弱幽香弯弯绕绕钻进他鼻子里。
赵政余光倾斜,正好可看见她俯身指图纸时,拉长的后颈。暖光将那块肌肤衬得细腻柔和,透亮如暖玉,不断引着人欲伸手抚上去。
“大王。”赵高提高声量叫他,这人盯着她身后,仿若她后面站了个披发女鬼似的。
他蜷缩手指,稍抬了抬下巴,回忆她方才的问话,道:“火器练兵一事,寡人交予蒙将军。其中事宜,你与将军共议。”
蒙骜已逝,其子蒙武,其孙蒙恬、蒙毅继承老蒙将军的用兵策略,为他一统立下汗马战功。有了火器,秦军是如虎添翼,定能横扫万军。
她道:“喏,将军炮产出还需一些时日,臣刚巧可和伯,公子再将各类火器之便利,弊端细细梳理,以便蒙将军掌控。”
赵高对蒙家将无比钦佩,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在靠冷兵.器夺地图的年代,有这么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就像手里多握了一把锋利尖刀。
赵政别开脸,心道,这时候不敢大言不惭了?在寡人面前倒是口齿伶俐,你与他直言又能如何?如此胆小甚微,毫无魄力,就该你独身一人。
“甚好,”他后退一步,离那抹幽香远了些,“此事不急,蒙将军带兵自有一套章法,你只需好好辅助,切勿多言。”
我是多言多语的人?赵高讪讪,道:“臣知道了。”
赵政觑着她,看她回话后,一眼便找到另一侧的左伯渊,眸内流光转动。
......
咸阳宫。
宮婢们端着沐浴用的热水,鱼贯而入。赵政对鼻尖萦绕的那抹若有若无的香味极为抗拒,今日洗漱用时都比往日长上许多。
待他规矩躺在漆床之上,宮婢退守殿外。赵政翻身几次,就是甩不脱那无处不在的幽香。与那香气搏斗几轮,他倦意渐起,实是撑不住,双眼缓缓阖上。
恍惚之下,身下顿感水波摇荡,他迷糊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周身成了一池腾着热气的泉水里,他身无寸缕,全身在这温热的活水中,滚烫似火。
这是梦境,赵政无比清醒。素来梦里都是朝堂政事,民生要务,一份心思掰成九分去用。冷不丁进入到这诡魅之境,他反没有要去摸索细思的打算,而是坐在水波之中,静待接下来要出现的魑魅魍魉。
这温水如有奇效,一寸寸舒展胳膊大腿的紧绷,让人不自主松懈下来,赵政喟叹出来。
随着身后撩水声响,两只软臂从后环住他的腰背。赵政幽然睁眼,眸光垂到腰间。
他通晓人事,知眼下这是何种梦境,
前世宫中女子甚多,情谷欠于他,不过是调剂繁衍所用。不论旁侧是谁,在他眼中,都是同一种模样。
此生,这些谷欠念来得倒迟。
女子罗襦襟解,微闻芗泽。赵政感受着身后蓄意的别样意味的研磨,手掌拉住她,猛力一带,将那女人扯入怀里。
水中云雾转浓,氤氲水汽迷住双眼,朦朦胧胧无法令人看清怀中人的脸。
看不清便算了,不过一梦境而已。
赵政顺应着这突然到来的绮梦,手掌一点点抚到女子后颈,缓缓研摩挲着那寸肌肤上的顺滑。
他很喜欢。赵政垂首,含住那后颈。
“阿政。”女子开口唤他。
他忽的顿住,女子声音柔和清亮,甚至听着有似曾相识之感。他眨眨眼,想要去看清女子的长相。但却不得其法,双眼之上如同笼上了一层薄纱,根本无法清晰视物。
“阿政。”女子似乎在笑,湿发随着水波四下散开,一缕缕如丝缦,映衬出她裸肩上刺目的白。
不知梦中女子为何更胆大妄为,根本不惧他,酥软的手臂恹懒上搭,勾住他的脖子。赵政被这女子火热的举止扰得心头微痒,就着这合抱的姿势,再次吻到她后颈。
“阿政。”
这声唤得人心旌生乱,躁动不安,他贴在女子耳边,喘声道:“不许唤寡人。”
女子每唤他一次,赵政便会莫名多一分难堪。似乎心底覆压在地底的某束嫩芽,会爆发旺盛的生命力,即将破土而出。
他习惯掌控一切,每一人,每一物,皆任由他拨弄。这方外女子,定是看自己在尘世外,让人无法捕捉,一点也没有收敛之意。
“你不喜欢?”
“闭嘴。”赵政恼怒想去堵住她的嘴唇。
“阿政,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女子说完,后撤一步,从温水中突兀起身。赵政蹙眉,望着那具绝美身体哗啦一声,尽数呈现在眼前。
他目光下滑,定在那女子淌着水线的平坦前胸,恣意的腹下,喉头一紧。
“呼。”赵政遽然转醒,目光锐利刺到屋顶,腿.间一片黏.腻。
......
尉仲抵在殿外,脑袋一下下如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值夜的守卫过来轮岗,他一个大呵欠,险些直接冒出嘴巴。亏得他硬憋了回去,没失他大监的身份。
月朗星稀,正是佳梦降临时。尉仲左脚重心,倒去右脚,还没站稳,殿内大王那声凌冽的“来人”吓得他乍然一抖。
尉仲大手抹去脸上的疲倦,急快摆出惯用的“为我王分忧”的表情步入殿内。只见自家大王满身寒意的握着一柄吉金剑,目光阴鸷,那模样简直是眨眼就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小人为大王加衣。”他紧忙去取深衣。
剑上寒光在赵政脸上闪过,他斜睨尉仲,“你去后宫卫女中挑一人来。”
尉仲惊讶抬起脑袋,突然又掉回来,“喏。”
大王要临幸女子,尉仲自然高兴。后宫如今无王后,夫人、美人、良人,不说,连长使、少使都未曾设立。
华阳太后甚至明示大王,谏言委实直白。那次赵侍郎也在,还被拉去一同听了受了絮叨。
这样说起来,赵侍郎也该成亲了。
尉仲手脚麻利,卫女柔意体贴,性情率真,最适合大王此番。被挑中的卫女在周围人艳羡目光中,一步步跟着尉仲进入那向往已久的寝殿。
待卫女入殿,赵政立在原地,眯眼上下打量那女子一番。
身形窈窕,举手投足自有女子的妖娆温柔,说话时更是软声细语。
极好。
眼看大王的暗影离自己越发近了,卫女头埋得更低。耳边的潮热霎时让她止不住得颤栗。
“抬起头。”
大王十分威声命她抬头,卫女鼓起勇气,小心抬起下巴,惊慌之余还带有期待。她悄悄凝视着年轻的君王,大王指腹贴在她后颈,另一手将她拉进。
卫女眼神迷离,只觉得后颈热意灼人。自己之于大王,仿佛苍鹰下的黄莺。
须臾,那后颈忽而一凉,卫女被猛然一推,倒退数步。
大王骤然出声,“滚。”
第49章 荒唐
“伯兄, 师父落水了,你快来瞧瞧!”
赵成兵荒马乱地冲进屋,一把抓过赵高就往左伯渊那头扎。赵高猝不及防被他一扯, 听他语气急促,仿若左伯渊已然闭气不出, 登时背脊被吓出一身冷汗。
两人疾步小跑, 眨眼到左伯渊住处。赵高心下急切, 一把推开门。
屋内,孟襄收拾着柜里的衣裳书本, 见门外二人慌慌张张进屋, 左右环视着往里走。他愣愣道:“小先生, 怎,怎么?”
“公子呢?”赵高看漆床无人,屋里就这么点地方,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公子回府了,”孟襄将叠好衣裳放下, 回道,“小人也要回去。”
赵高走向他,急忙问:“公子落水可有事?”
闻言, 孟襄顿了顿, 道,“公子说无事。”
他嘴边跟着小声嘟囔一句, “本可以不落水的,偏是为那小物件。”
赵成质疑道:“怎我听隶臣报,师父落水后倒地不起,连眼都未睁开。”
孟襄眼神一转,道:“过了会儿便好了, 你和先生且勿忧心,几日后便无事。”
两人各执一词,一个说有事,一个说无事。赵高右眼眼皮狂跳,一下子打断他二人,对孟襄道:“行了,我随你去府上看看公子。”
“这。”孟襄面露难色。
赵成瞪着眼睛,“这有何为难的,伯兄又不是没去过?”
从前讨论治蝗一事时,伯兄几乎日日和师父在一起,这会怎的还不愿意了?
“小人确实为难,”孟襄嚅嗫着嘴,似有避讳,“公子这次回的不是工造府,是公子高大母府上。”
涉及长辈,孟襄对此咬紧牙关,不会多露半句,赵高心急也不能硬闯进去。
她皱着眉头,思索一会,道:“那可否替我带封书信给公子,若是公子身有不适,记得定要来找我。”
不能去看,聊表慰问总可以吧。
孟襄点头,爽快道:“行。”
赵高就地取材,在他屋内铺开信纸给左伯渊写了封慰问信。大约就是问问人如何,有无异样,身体发现高热要采取降温措施......
洋洋洒洒写了五六页,孟襄等得脖子都拉长,才作罢。他将书信收好,道:“公子若回信,小人后几日便送来。”
赵高摆手,“一切以公子为主,不用急着给我回信。”
她一拍手,呼道:“且再等等,容我拿件东西。”
要是真发烧咳嗽,必然没什么胃口,她屋里健脾开胃的小东西不少,每样给左伯渊来了一点。孟襄捧着盒子,感叹小先生心细,不枉公子信任她。
工署少了左伯渊,赵高一时还有些不习惯。整日在一起,一下空出来,想着说会话也没人。
不过三日,左伯渊便回了信,似乎身体无事,但府中高大母思他甚久,或许会多留几日。
将军炮正式开启量产,作为第一批大型火器,这次蒙武将军亲自参与。从将军炮第一步开始,全程紧盯。包括火.药制作。老将军举起问题,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十足好学。
赵高一直忙于工署,现在可算有时间回府上看望赵父赵母,遂一早便让隶臣牵了马守在工署外。
她驾马一路飞奔到府上,远远便看到大门外月罗和赵成似乎争辩着什么,动作有些拉扯。赵高高声唤了声,二人默契分开,翻脸比翻书还来得快。
赵高看他们这不对劲的路数,别扭的相处模式,再看月罗满脸来不及消退的红霞,感觉自己可能知道了点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她也不多问,如常日里询问了府上状况。月罗拱手道:“大王让婢子尽快回宫,有一事办成后再回府上。”
赵政鲜少让月罗办事,这次叫上她,必然是事出有因。赵高嘱咐她注意些安全,办事时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能有事。
月罗噗嗤笑道:“先生以为婢子是去刀山火海么?”
赵成一听,忙道:“难道寻常事就不用注意了,你若仗着自己剑艺高超便无所顾忌,迟早要吃上大亏。”
月罗嗔他一眼,回顶过去,“也比你鲁莽只知蛮干要强上许多!”
这话半是担忧,半是埋怨,赵高莫名其妙被二人撒了一桶狗粮,肚子都饱了。大叹,究竟还有多少她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赵父休沐在家,闲暇时便教隐昭学律条。赵高仿佛看到自己当年被赵父摁头背律条的光景,赵成对此恐惧大于感触。他见了律条便头痛。
玉姜在屋内为隐昭补贴身的衣裤,望到赵高回府,无声浅笑着给她示意自己一切安好。
赵父待隐昭自行背诵,便叫住赵高,要和她商量赵成与月罗婚事。
“我怎么一直不知?”赵高登时觉得自己不是去了工署,而是去了相距甚远的燕国。赵成没少在她眼前晃,都想要成婚了,竟然捂得严严实实!
赵成凉凉道:“伯兄,我每日有机会与你说这些事么?你眼睛都要钻到那火器里去了,我拿这事扰你,岂不是故意搅你分心?”
“那倒不至于,”赵高哂笑,工作起来忘乎所以确实是种病,她想想,道,“月罗之事,我是否要禀告大王?”
月罗是赵政单独派下来的,赵高没走过这流程,潜意识觉得先斩后奏似乎程序有点不太对。
赵父抚须道:“今日便是与你说这事,月罗身份特殊,家中也无亲眷。月罗对大王敬重,成亲一事,必然要大王首肯。这事,还需你带他亲自问禀大王。”
“那明日我俩一同入宫。”赵高道。
这事赵政应会同意吧?赵高摸不准,君心难测。自那次因左伯渊的事,赵高不喜这种内心私密被人扒开的困窘,已逐渐有意在他面前谨慎举止言行。历史说的没错,大王永远都是大王,自己这个当马仔的,跳得太欢,小心刀横脖子上还一无所知。
第二日,两人赶着下朝会的时辰入宫。
章台宫里似乎换了一批宮婢,赵高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兀自出神,赵成戳戳她,暗指赵政过来了。
赵政心情并不好的模样,连二人都未正眼瞧一瞧。赵高深觉挑错了日子。
乍一听赵成求娶月罗,赵政沉吟半晌,问:“此事乃月罗私隐,寡人不得置喙。你若真心要娶,也可,她说什么,你做到便是。”
赵成傻眼,月罗只要大王同意,大王让他做到月罗需他做的,这是个圈?
他慌道:“月罗一切以大王为重,只要大王首肯,小人定会在日后对月罗一心一意,绝不辜负于她。”
赵政冷然轻哼,一心一意?绝不辜负?你赵氏倒善出多情专情之人,个个都为一人痴心难改。是要寡人替你们立块刻石,让你二人这无私无欲的情思流传百世么?
他反笑道:“寡人方才便说过了,只要她说什么,你做到便是。此等喜事,寡人插手太多,岂不惹人生厌?”
赵高:明讽暗贬的说我,心眼太小了。
她无奈从旁道:“大王爱民如子,这等喜事,若二人有大王祝词,此后必将幸福长久。”
赵政坦然道:“寡人自然可祝福你二人,赵成若有心,待月罗回咸阳后,你自去求娶便是。”
赵成一喜,忙叩谢大王。了却这桩心事,二人便要拜别赵政,赵政心里咯噔,现在次次见她,都是有事才出现,没了用处连根发丝都见不着。
“赵侍郎留下。”
赵高动也没动,继续等着老板训话。
殿内唯独剩下两人,赵政耳边嗡鸣阵起,那夜梦境种种历历在目。这会看着她站在眼前,她脑袋低垂,后颈处的茸发微微翘起,修长的线条顺着发尾延伸进衣领内。
肤白,温软,柔和的声线叫他时,让他身上每一处都泛出快意。
赵政不由自主走近她,看着她的腰想用手丈量一番,应该和梦中一般纤细。她在身上失魂迷离的模样,比任何战事都要令人疯狂。
还有她那张讨厌的嘴,就该死死的堵起来,一丝缝隙也不留。
可她是男子。
这狗东西是男子。
赵政瞳孔微缩,缓缓伸出手。
“呃。”赵高被他贸然掐住脖子,下巴险些掉下来。
完了完了,第二层马甲不会也掉了吧?要不要升旗,要不要升旗?
她手指悄悄摸到贴着胳膊的棉线上,缓缓使力。
“别动。”赵政手指微微收力。
赵高:你都掐我了,还让我不动?
“寡人有个疑问,你可能帮寡人解开?”
赵高吞下口水,小声道:“臣定竭尽所能。”
赵政指腹触着那块嫩肤,胸口如万鼓雷鸣。
他找了卫女,楚女,可望着那些娇艳女子他突然只觉得乏味非常。连殿里那些宮婢都是面目可憎,他换了一波又一波。
原以为替换便好,但却自此后,夜夜与梦中人共赴巫山。那梦中人是她,又不是她。
今日一见到她,那些乱云碎雨的场景轰然全数崩塌。
还有比这更为荒唐的事么,他重活两世,原来真正想与之肌肤相亲的,竟然是男子?
他不舍松开手,森然道:“脱衣。”
赵高眉心一跳:你在说什么鬼话?!
第50章 离开
脱衣?
赵高心里七上八下:真完了?这要验明正身了?他怎么发现的?
她面上故作镇定, 硬顶回去道:“大王好端端,为何命臣此举?”
赵政下颌染红,凉凉道:“你少胡思乱, 我不过,不过, ”他哽了一下, 接着道, “是要确认些事。”
赵高脸一黑,“大王要确认什么?”
能有什么事需要脱衣裳来确认的?
目的不纯。
赵政看她全然不愿意配合的表情, 负气道:“你闭嘴, 快些阖上眼。”
这有些恼羞成怒的兆头, 看起来不像是发现她的马甲,倒像自己在逼迫他似的。赵高舒了一口气,放心闭上眼睛。下意识仍是防备着他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动作。
“这样便好了?”她全身紧绷,决定先静观其变。
问出的话,并未马上得到他的回应, 赵高能感觉到他正在渐渐靠拢。须臾,后颈喷上一丝丝呼出的温热气息。
一连串的轻重有致的呼吸声徐徐响起,赵高讪笑。他怎么像狗鼻子在后头嗅来嗅去?
浅浅的抽气声就在她后颈处徘徊, 引得人莫名发痒, 赵高缩了缩脖子,闭着眼, 侧过脸,“大王,臣,这香皂好闻?要不,臣送大王一些?”
香皂这些小物件, 在秦国已经早不算稀罕了。鉴于自家府中女眷较多,她甚至挖空心思找来各种花卉和适合成皂的药草来,各种气味,各种功效都摸了一把。
正好前几日新换了一只,难道赵政对这味道过敏?
赵政微微抬首,当下眼里仅有她,心跳狂乱无章。飘散的视线落到她半边唇瓣上,饱满粉嫩,不点口脂,却嫣红莹润。她说话时,一张一合,快和梦里人唤他“阿政”时的轻喃互相重叠。
若是能听她亲口唤出来,允他咬一咬。这想法兀的蹿出,燥得他喉头滚动,眸中一簇魅若焦阳的火苗。
如今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是已被欲念熏染过的,对着初初动心的人,会散出交缠遐思的成熟赵政,受不得一点甜头和勾引。
他抿直唇线,将这点猫爪挠出的痒意强行按回去,视线迫开,唯恐当下有了什么举动,吓到眼前人。
至少,现在终于确定一件事了。他肖想的,总是使他心神不宁的梦中人,就是眼前这个一颗心全数挂在旁人身上的狗东西!
“大王?”赵高半晌没得响应,出声唤了唤。静谧大殿,他莫名的指令,将这氛围引领至暧昧上狂奔。赵高登时冒出个诡异想法,大王该不会突然对男色有了兴趣,拿她开刀吧?
倏尔,耳边听到他脚步匆匆离开的动静,赵高猛地睁开眼,得他一个翩然离去的背影。
她顿时问号脸:您老逗我玩呢?
回过神走出殿,见尉仲还守在殿外,便问他,“大监怎么没跟着大王?”
“大王不让小人跟上,小人也纳闷呢,”尉仲伤神摆头,他悄声捂嘴道,“昨日大王让几位中郎在殿内脱衣站了一刻,出来时,也如今日。”
尉仲一边说,一边盯着赵高:“难不成先生也?”
赵政这是培养出了新的癖好,看男人光膀子?她忍着喷笑,好在不是对她一个人,不然怎么都觉得怪异。她回眼看尉仲,摇摇头,面露奇色,“可知是何缘由?”
尉仲老神在在,有理有据道:“是大王想要大秦士卒更为强健些,先生也要共同勤练啊!”
我才不要变成肌肉男!赵高对此敬谢不敏。这位大王雄心赫赫,满脑子就是争霸天下。欣赏体魄强壮的士卒,符合他的爱好。
她暗暗祈祷,但千万别来命我也练成八块腹肌的壮汉。就让我削瘦下去,我不符合他的审美最好。
这几年要务繁重,她大多精力都在外头,剑艺多少有了停滞不前的苗头。借着回府的时日,她重拾起来。
不过练了一个时辰,热汗便滚滚冒出,手臂初显乏力。她倚在木柱上,躲着头顶的烈阳。
赵成为求娶月罗,忙进忙出,准备开府单过。琐事多,府里跟着帮忙的人来回走个不停。
赵高叫住搬物什的隶臣,“这搬得都是些后院那些?”
隶臣擦擦汗,道:“是,工师命我等将后院中所有,一件不落全部挪到新府。”
后院几乎全是赵成多年的心血,大中小各种型号的机扩木艺。赵高多留了个心眼,问:“新府屋中漆床、漆柜这些备足了?”
隶臣哑言,“这。”
赵成这个憨批!她转身到后院,找到正热火朝天指挥众人搬家的赵成。
“阿弟,你过来。”她拉着赵成详细问了问府中置办的物什。赵成老老实实说出买了几张案几,置了多少庸工,事无巨细,一一告知。
果然,男子心粗如巨树,换了哪个时代都差不离。赵高从中再补上几样,提醒他最好多添一些女子惯常用的。赵成醍醐灌顶,火急火燎奔去按她说的去采办。
.......
赵政知左伯渊落水回府一事,遂尉仲报左伯渊入宫有事禀报时,看他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打量。
阴符里上报,左伯渊府中休养这些日子,赵高与他书信不断,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他似乎都能想象赵高阅信时,满足欢悦的神情。
他算来是自傲之人,不屑用末流手段借势打压左伯渊,借此彰显君王之神威。可这念而不得的情绪,很是磨人。随之他更疑惑,左伯渊比他,到底胜在何处?
赵高和他相识于微,情分理应更重,怎么就让左伯渊。
赵政收住心思,慢悠悠看完左伯渊递上的自请公文,问:“你要去蜀地?”
前世,左伯渊在此时选择与李斯一同筹划建陵。这会,他选了去蜀地。
蜀地荒寂,刑徒多是下放于此。左伯渊公文上写得清楚明白,有了治荒的新法子,可一扫蜀地劣势。
能开辟出蜀地,使刑徒发挥最大作用,当然是赵政乐意见到的。
这一去,至少也要待上五六年。哪怕再回咸阳,多半也已是物是人非。他敛眉问左伯渊,“蜀地艰苦,你此去,必会待上数年,高大母如何能同意?”
左氏一门,不许纳养姬妾,向来人丁稀薄,族中子嗣凋敝。左伯渊性子古板,认准的事,绝对不会有回缓的余地。不知他要为那女子独身到何时,看样子,是打算一直这般延误下去。
偏有人还和他一样憨傻,明知无望,也要死死候着。
“臣此番去蜀地,正是高大母所求,”左伯渊道,“早些年,高大父见蜀地寂寥无生机,一直深受其忧。临去前,曾叮嘱臣,若得时机,定要剖开这块荒地,为我王分忧。”
左氏与墨家渊源颇深,分不清从哪朝开始,逐渐紧紧依附,不分你我。可惜左伯渊阿父过世早,将家主之位传下后,便撒手而去。使左伯渊年纪尚幼,就要处理族中和门下百事。
“高大母之大义,乃大秦幸也,那,”赵政微一沉思,“入蜀人选,你可筛出了?”
左伯渊接道:“共三十余人,皆为我门下弟子。”
赵政一颗提起的心,缓缓放下。有个人同他在建造之事一贯默契,若是她也自请入蜀?
“大善,”赵政忙接口同意,“此事交给伯渊,寡人再无任何隐忧。那伯渊何时出发?”
“明日便可出发。”
赵政怔愣,道:“你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要去三连五载,一夕之间如何能收拾妥当。别说门下弟子的行李物什,就是那些带去的书卷,工具总得要好好清点清点,哪是这样仓促启程的?
左伯渊道:“门下弟子几日前已将行装打点妥当,臣去蜀地,非一时起意,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早有了打算?赵政联想到他二人来往的多封信件,道:“伯渊要去上这么长时日,可要和咸阳旧友好好话别一番。”
“是。”他刻板应了声,听不出语意来。
有人说左伯渊就是他自己手上的木头,了无生趣,呆板沉闷。与他说个趣事,你都笑到前俯后仰喘不上气了,他却面色镇定,毫无反应。
赵政当下忽而问出来,“伯渊觉得赵侍郎如何?”
左伯渊面容沉静,无甚波澜,“先生性仁而志高,有君子之风。”
赵政知左伯渊并不好交友,朝臣与墨家似隔了一层无法交融的屏障。他对门下诸事守口如瓶,也不和朝臣多加来往。外人看来,只觉其神秘不好攀交,渐渐便无人上前。
赵政似无意道:“伯渊与赵侍郎交往颇深,想来伯渊这一走,赵侍郎必然会不舍了。”
左伯渊忽然停住,一个回神才道:“臣未与先生提及此事。”
“哦。”赵政随口答话。他对情爱,不过才近通识。要说上何种名言至理,他或许还尚欠缺。但二人相处,不过是你来我往的另一种战局,大抵和攻池掠地并无二样。
左伯渊与她既然往日私交重于他人,眼下这一隐瞒,怎么看怎么刻意。
他睨向左伯渊,“既然伯渊要走,还是好好与友人道个别。一去多年,再见时,是何种情景,谁又能说得准呢?”
“喏。”左伯渊垂下头。
第51章 汝非赵高
赵政在宫里反复琢磨着要拿没了眼前人的狗东西如何处置, 赵高在府里乍闻左伯渊翌日启程要走的消息,呼一下从内室奔到大门,刚迈出两步, 又被孟襄叫住。
他给赵高这兔子似的极速跳跃惊了一跳,若自己再不快点, 她怕是已经冲到公子面前去了。
“先生可修书一封, 小人会为先生。”
“什么时候还修书?”赵高心里巨大的失落如同藤蔓一般, 拔地而起,疯狂长高。
怎么左伯渊永远都有本事牵动她的心弦。
“这不是小人不让啊, ”孟襄哭着脸 , 一个两个的, 都喜欢为难他,“公子今日要陪高大母拜祭先祖,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那,”赵高指甲掐进掌心,忍不住问, “公子就让你传这信,其余什么也没有?”
孟襄摊开手,“公子真没其余事物给小人。”
左伯渊要入蜀, 还早有准备, 信上三言两语交待完,一如两人就是普通朋友。赵高暗自羞愤, 敢情这段时日来来往往的信件给了她遐想的错觉。让她生出自己是穿越文女主的玛丽苏情怀来。
以为借着这样那样的关联,以为慢慢接触他的生活,便能得到他的注意。女主角无往而不利的妙招,到她这儿还真是招招失效啊!
赵高不由沉下声线,问:“你们明日何时走?”
孟襄算算时辰, 道:“日出就走。”
“我知道了,”赵高可算回复了神志,脑门清醒,“公子即要远行,诸事繁忙,我就不去打扰了。”
孟襄想要加句勿要送行的嘱托,这是他离去前公子提的,只是当时公子声音过小,他听得不太真切。到底是将这话给先生的,还是给屋里其他人的。
不论添不添这一句,小先生约莫是不去了的,孟襄放下心。
赵成和剩下门下弟子,需要继续留在咸阳,完成火器研制一事。当不得随意离岗,且大伙都将左伯渊处处踏足的举动,看作常事,没人和赵高一般不舍。
第二日,天擦亮,灰蒙的光线在暗夜挤出一道金边,企图奋力在那方开出一个乍亮的豁口来。
咸阳城大门外,赵高在马上伸长脖子,频频向着路上稀疏的车马观望。她几次想要策马直接奔到左伯渊府上,硬生生憋住。只能守在这不起眼的角落,悄悄送他一程。
此时日出已近结束,来人渐渐增多。她静静望着那长街尽头,终于,视野里一队车马远远行来。
那首辆马车笔直驶来,赵高看得分明,马车车夫竟然手臂一紧,勒住缰绳停下车来。车帘伸出只修长手指,她呼吸微滞,下一刻,赵政那张意味不明的脸便从车中径直望到赵高的方位。
“既然都来了,怎躲着不见人?”他仿佛像是自家夫人娇羞,不肯出来待客般,语气自然,还亲自下马车,走到她面前。
左伯渊也在同一辆马车内,这会不得不过来和这两位“情真意切”的君王好友,好好话别。
“劳烦小先生特意前来送行。”
赵高看着他,睫毛微颤,“相识一场,公子要走,归来不知何时,我当然要来送公子一程。”
两人对视一眼,赵高便觉得中间当真是隔了万水千山。她不得不承认,放弃喜欢一个人,真是太过困难。尤其是这人疏朗如星辰,纵然不声不响,但只要有心,抬头就能一眼看到他。
“咳咳。”一旁的赵政忽轻咳一声。
赵高醒神,手指捏着袖沿。此时此刻,临别在即,就是没了外人,她也不会说出什么给人徒增烦恼的话来。
她故而借由笑意掩饰,道:“那我便愿公子一路顺行无阻,若是公子在咸阳有牵挂之人,我倒可为公子尽上几分绵薄之力。”
左伯渊眉眼柔和,“我无需要担忧的地方,先生只要照顾好自己便好了。”
赵政听着这二人温吞的问话,就心里一堵。两人真是默契十足,眼里一丝一毫也容不下任何人。左伯渊一边言之凿凿说自己已有心仪之人,一边还许她这样错付,当真是!
他错开视线,今日之后,山水横绝,就是浓情烈火也有燃烧殆尽的时候。他不信赵高没得到回应会死心眼,死死等下去。更不信自己当真赢不过连回应都不舍给出的左伯渊,
“车队不易长时滞留,大王和先生便在此处停步吧。”左伯渊拱手对赵政道。
车队就在前方,缓缓驶出城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出二人视线。赵高手牵着缰绳,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左伯渊消失的方向。
赵政默默将目光投注在她身后,见她双肩耷拉着,没一点儿精神气,一脸落寞的可怜样儿,让他心头跟着酸涩。
全部心绪交给一人牵动,太磨人了。他不由有些诧异自己做的决定,这样的患得患失,要一直跟着,直至攫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事物。他受得了么?
赵政拖长了声,“人都走了,现下看再久,又能如何?”
赵高暗地横斜他一眼,真是大不敬的路数,她木着脸道:“臣要将意中人的模样牢记在心里,不行么?”
“你。”赵政登时想回一句,不许。他懊恼盯住她,现在就已经如此大胆,目中无他了。若是被她知道自己对她有意,这狗东西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必会仗势作威作福,捏住他的软肋来操控他的抉择。
寡人岂会因你全然失了理智!赵政冷冷想到。
他反笑出声,“记住又如何,伯渊心有所属,你那一番心思何不省省,用到别的身上去。”
赵高瞬时无语,哪有人看着别人失意了,还嫌人家单相思浪费时间,不如好好给自己打工的?这老板估计是姓周,名扒皮。
她说起话来,也不免掺了几分私人怨气,“大王日夜忙于朝事,这等小情小意,大王不屑体会。或许不知,若是能引人不断前进向善,就是不见到他,也能默默让人拼力奋进。”
大王你怕是对偶像的力量一无所知啊!
“按你之意,是说寡人不懂思慕为何物?”
赵高未看他,不知他此时绷紧的面容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眼上染着薄怒。她仍是寻常打哈哈的论调拿来敷衍赵政,“臣只说大王朝务事忙,或许无暇分神理会这些微末小事。”
“赵高,”他凉凉出声,“你知不知,寡人。”
他猛然住口,今日不是个表明心迹的好日子。反倒是她最为抗拒的时候,他若贸然脱口,已能想象出她一脸惊恐推拒,事后再对自己退避百尺的景况。
这绝非他所设想的,也绝非他所愿。
赵高静待下文,见他没了声,不想再和这位高高在上的大王谈论这些特殊话题,又转了目光对着连个残影也没留下的城门。腹内感受到主人失落的情绪,咕咕叫起来。
她怅然叹气,“大王还未用朝食吧,要不,臣请大王去食肆用些?”
赵政只当她说的是去食肆简单用点朝食,便回府去。不想她是买了些吃食放在马上,另交给他一份,里面都是些辛辣肉货。
“大王随便用些,臣还有事,不能陪大王了。”
赵政皱起眉头,今日她怎行事说话件件都在他怒意上踩踏。说好要一起用朝食,随意买份他不喜爱的吃食便罢了,现在还要硬邦邦急于甩脱他,自己跑掉?
他没去接递来的吃食,轻嗤道:“你请客诚意便是这般?你尚且还能抽出身来此送行,这会就没了用朝食这点空闲?”
“大王,”赵高无奈望着他,长点眼力劲儿吧,“臣刚送别意中人,就不能允许臣黯然饮醉么?大王这也要一起?”
赵政表情微妙,眼尾蓦地浸上一抹红晕,“这大秦最好的酒,除了咸阳宫,还有哪里能有?”
她自己上回不也吹嘘了宫内的酒如何醇厚,如何美哉。再者说,饮醉后,只有放他眼睛底下才能让人心安一些。
恰恰相反,赵高不是真心要喝酒,不过是调侃自己而已。听他口气,是舍得赐酒了。可惜,她上次喝酒后的遗憾,使她对酒也有几分迁怒,目前决定控制高浓度酒水。宫内的酒,没任何吸引力。
“那便算了,”她摆手,跃身上马,“臣还是回府继续为蒙将军使力吧。”
邀请落空,赵政犹有不甘,回头安慰自己,左伯渊已走,不急于一时,给这家伙再散漫些日子也无不可。
......
赵高驾马回到府中,守门的隶臣见到她回来,忙取了件信简交给她。
“信是一稚童交于小人的,那小童腿脚飞快,丢下便跑,不曾说过什么话。”
信由细细竹筒以印泥封好,赵高边走着,顺手拆开竹筒。里头卷了张信纸,她反手到出,双手一点点捋直这张小小的纸。
信上唯有八字,一手小篆写得如同蚯蚓狂舞,像是有人故意如此书写,混淆人的视线。只是,信上内容足以让她生出一股莫大的危机感。
汝非赵高,一女子尔。
她顿下步子,回望身后的大门,仿佛外头有双眼睛就在哪处暗影里蛰伏,等着她现身,伺机咬上她。
第52章 骗子
赵高顶着身后巨雷忐忑等到赵平入夜回府, 将收到的纸条交给他手中。赵平看完,愁眉难展,他踌躇片刻, 决定将赵高身世如实相告。
“说来,有关你身世一事, 与当年隐官那场大火有关, ”那大火如今重提, 赵平仍是心有余悸,“你阿媪便是在大火当日生产。”
“阿媪说, 她产下我后, 出门却晕了。”
“她与你说过了?”赵平不感意外, “我知她是不会瞒住你的。”
赵高听到这儿,也未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所以,阿媪和阿父为何要我扮作男子?”
赵平惆怅道:“其实,你并非我赵氏子嗣。”
自己不是阿媪亲生?赵高一时怔住, 怎么这个故事走向忽然狗血起来难不成她还是某国公主,或者带有什么血海深仇的豪门贵女?
“唉,”赵平盯着她, 知道她这会无法很快接受, “当日你阿媪产下的,确实是男婴。只是我抱在手中时, 他浑身泛紫,全无声息,俨然已是死状。当时大火猝然而至,我还来不及将这噩耗告知你阿媪,她出屋时忽然昏厥。”
“我们逃出时, 一白粲紧紧抓住我的腿,待我去扶她,发现她怀中抱着满是血污的女婴。舂女咽气前,求我救婴孩一命。我那刻突然起了心思,若是以女婴代子,你阿媪必然可缓减丧子之痛。”
毋庸置疑,她就是那个故事中的女婴。她的生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尽全力生下她,濒临死亡之际,为她寻得了一个崭新的人生。
一介白粲的后代,因一场大火,逃脱了刑徒命运。赵高听着他一点点说完剩下的故事,心下思绪翻涌。
他道:“我与她商定,此事不到不得已,绝不告诉你。她若顶不住,便将万事推到我这里。”
让她以男子扮相示人,更是为保护她不被白粲之女身份所累,彻底坐实赵平长子一事。
两人是打算能瞒一时,是一时。赵高则是,不积极追问,想说自然会说的无所谓态度,两方呈现微妙平衡。要不是有人乍然打破这个局面,赵父是断然不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全部说出的。
赵高深吸一口气,苦声问:“那我生母如今葬在何处?”
赵平沉默许久,才缓声道:“隐官死尸过多,全部埋进了天坑。”
他无法为白粲收尸,只能眼睁睁看着隶臣将她的尸身抬走。如今地底早就白骨累累,谁也分不清哪一些白骨是那位白粲。
而一死一活两个婴孩在他怀里,一念之间,自此让所有人的命运都有了转折。
沉闷的氛围骤然压抑得人情绪无限低落,赵高穿来时,原身都已是稚童大小。她已病中离去,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还有这段身世。
赵高慢慢问:“当时可还有旁人知道此事?”
赵平摇头,“此事不同其它,我做得极为小心。且那时众人自顾不暇,连核验死者都只对了人数。”
赵高理解赵父赵母对她的隐瞒,白粲在刑徒中,地位低到极致。实际的劳动量大而重,整日难歇,完全是将女人当男人用。
但转而一想,赵高回过神,就连赵政也未对她性别上起疑,那除了赵父赵母外,怎么会有人发现她真实性别,还直言她不是赵高?
“如今有人戳破,其实,未必完全是坏事,”赵平幽幽道,“你现在得大王重用,身世之于此,不过是瑕不掩瑜。我们只要在这人之前,将真相告知大王,有大王相护,危机自然可解。”
去求赵政?她想不出更好的选择来,赵父说的没错,还能有谁的保护比一国君王更为坚实?现在秦人眼里的赵政,或许宽仁,爱民如子。但本性上,他还是前世的赵政,自负独断,对万事都有着极强的掌控欲。
只要哄好了他,自己的身世还真就是他上唇碰下唇的事儿。
可是,赵政真会顺她的意吗?赵高不敢断然定论,推敲下来,觉得不够保险。毕竟人家没自己,也能靠自己吞并六国。她暗自思索,要想更多能让赵政认为,值得保她的砝码出来。
届时,躲在背后威胁她的人,早晚会忍不住自己跳出来。
赵高一夜未眠,本想写封字字泣血的请罪书,提笔发现自己实在写不来看了让人潸然泪下的内容,干脆放弃。开始老老实实考虑,还有些什么能够吸引赵政。
等天大亮,赵高简单梳洗后驾马赶到咸阳宫,趁着赵政还未下朝会,一脸虔诚守在章台宫。
她揣测赵政会有何种反应,一一找出对应的说辞。正当她全数集中思考后路,近侍出声唤她。
赵政回来了,独身站在高阶上俯视下端。他头戴冠冕,珠帘之下,赵高顿觉那眸中一切皆为我所有的超然气势,仿若呼啸的海浪眨眼裹挟住她。便是此刻,她恍然醒悟,台阶之上站着的人,是秦王,是将在未来开辟出一段传奇的始皇帝。
她低下头,蓦然把所有思量推翻。
“随寡人进来。”
赵高听着他不冷不热来这么一句,平复下情绪,坦然跟着走进去。
殿中近侍四立,她同赵政道:“臣有一事禀报,还请大王屏退众人。”
“你们都下去,”赵政回到案几边,并未坐下,只是随手取了公文翻开,余光默默放到她身上,“说吧。”
赵高垂下脑袋,一声高呼,“臣有罪,”立马跪伏在地。
赵政轻拧眉宇,暗道,这家伙又要甩什么花招?
“还能见你主动伏地请罪,”他嗤声一笑,道,“看来,你必是知道,此事若说出,定然会惹怒寡人。”
赵高有些心虚,忙恭敬道:“臣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迫不得已。若大王不肯原谅臣,臣愿一死谢罪。”
死?你倒真会示弱!赵政转过身盯着地上那团身影,“言辞过早无甚必要,寡人且听着,你到底藏了件什么事,宁愿死,也要触怒寡人。”
她头埋得更深,一副只差把心剖出来求得君主原谅的恳切架势,“此事事关多年前隐官一场大火......”
赵高将当年一事,一字不落悉数告知,说到赵氏那个死在娘胎里的男婴和她未曾谋面的生母时,情至深处,瞬间红了眼眶。又讲到赵父为了妻子,才冒着被惩治的风险,换上自己这个女婴顶替。
她说得极慢,就等着赵政中途插话质问,没想说到最后,这竹筒里最后一颗豆子都蹦跶出来,她依旧没等到赵政的问话。
赵政沉默得时间愈长,她越是没底。但这会不敢抬头去看他,于是连忙表示自己前来请罪的诚意,“臣知此事罪无可赦,但求大王怜臣父一片爱妻爱女之心,将所有罪责尽数算到臣身上。养育之恩,臣无以为报,愿一死以谢其罪。”
她的背低低拱起,头埋在下头,带着声音也是闷闷的,似有了哭腔,“只是臣这一死,再无法为大秦,为大王卖命,无法看到大王一统七国的辉煌盛况,无法再为吾王分忧。臣只求,大王日后大业得成,还能记得起臣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物。若是记得,便随意指个人去臣墓前,将此事告知臣。臣泉下闻之,将此生无憾!”
这话说的真假掺半,赵高自己都诧异自己竟然情感充沛到这个程度,眼泪都不受控制掉落砸到地上。
她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殿内蹿进了股妖风,一瞬间浑身泛冷,好似这地上铺的是冒着袅袅寒意的坚冰。
空气霎时凝固,静得如同空气尽数被人一手抽出,她甚至可听见自己丝丝的呼吸声。
随着一阵窸窣声响,赵政的纁裳袍角出现在她眼前。
“你说,你是女子?,”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赵高紧声回道:“是。”
“你既已如此,何不隐瞒到死?”
她心中大呼,我也想隐瞒到死,这不是背后有人准备插刀么?!
“臣不愿再以此事欺瞒大王。”
赵高下巴一凉,一只骨结分明的手指伸过来,挑起她的下巴。赵政星眸里碎光淬寒,“你说你不是赵高,便不是。你说你不是男子,便不是。赵高,戏耍寡人,很好玩么?”
她虚张了张嘴,“臣,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赵政唇角勾起,浮出嘲意,“莫不是某日,你说你来自方外,不是这尘世之人,寡人是否也要听之信之?”
赵高不敢乱动,他真正动怒时就是这般,面上一切正常,心里指不定在想用什么法子把她就地干掉了。
“不如,”他忽而一笑,赵高看来,那笑森冷诡异,下一刻会露出两颗尖牙来吸她的血,“你自证。”
赵高一僵,感觉到他的手指顺着脖颈缓缓向下,一寸寸往衣襟探去。那凉意游离在肌肤上,让人不由一颤。腰上一松,她低下头,腰带一头抓在他手中,一头挂在腿上。
“大,大王。”赵高脑袋立即停止运转,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口说无凭,总得让寡人眼见为实吧。”赵政步步紧逼,一双眼攫取了她的全部视线。
赵高双手木然去挡,岂料他动手更快,瞬时扯掉她右肩上的衣裳。那露出的不仅有白洁圆润的肩头,还有半边丝滑的裹胸帛布。
“你。”赵政猛然松开她,赵高没准备,被掀在地上。他袖中要去扶她起身的手,死死攥在袖中。
“骗子。”
赵高回头仰视他,见他脸上遽然蔓延上一层莫名的委屈。
第53章 求先生
他薄怒的语气, 赵高瞬间转不过弯来。她望着先时还喜怒不明的君王,似被人哄骗了饴糖的表情,手僵在一边, 一时都忘了扯肩上的衣裳。
只是这副模样在赵政眼里,就成了另一番景象。
他不过是想给自己这么长的时日遭受的煎熬, 出一口恶气, 借此时机吓吓她。只有他知道说服自己花了多少心力和时间, 他不甘愿这个人什么也不知情的惯用那些混账话来搪塞自己。
看到她果真大出所料,半露肩头呆坐在地, 搭着张娇憨清丽的脸, 明明白白勾得他心绪大乱。这哪里是是在吓她, 根本是自己给自己找罪来受。
但他深知,此事若随意揭过,以后这家伙定然还会有更大的事情瞒着她,绝对不可轻易饶她。
他有意沉下脸色,凛然问:“赵高, 你当真以为寡人会信你这番说辞,若不是大难临头,你会对寡人如实相告?”
“臣有罪, 臣不敢, 大王要信臣当真无一丝欺骗之意,”赵高听到这话, 立即收拢衣裳,呈上那封八字纸条,“只是有人却想利用臣的身份,意图恐吓。臣不想被这人利用,做出任何对大王不利之事, 遂和吾父商议,定要将实情如实告知大王。臣愿与大王一起揪出这包藏祸心的宵小之辈!”
啧,赵政牙根都快被她这话灌酸,不就是眼看纸包不住火,现在先发制人,堂而皇之的还用他来当借口?
他看完手中的纸条,一把捏住。敢动寡人的人,真是找死!
“大王,攻韩在即,此时这人出来,必然会趁机作乱。”赵高看他没立马谅解他的意思,赶紧给自己加筹码。
赵政第一步攻韩的半只脚已经踏出去了,他也不打算第一局就用上将军炮这方秘密武.器。赵高笃定,要是有人挡了他的一统大路,绝对会被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按你之意,寡人要如何?”
“臣按兵不动,那人若见一计不成,必然还有后招。大王只要派人在暗中埋伏,定可抓住此人。”
赵政听罢,扭头看她,“你是当真知错了?”
赵高使劲让眼神显得更为真诚,“臣当真知错。”
“那好,”赵政斜睨她,冠冕珠帘晃动,悄然作响,“寡人倒有个更好的法子。”
赵高一听来劲了,老板这是原谅她了呀!
“大王吩咐。”
赵政清了声嗓子,绷着脸上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正色看她,“宫中传中书令赵高,恋慕君王,痴心难改,欲与大王成分桃之好,如何?”
狗屁!我疯了恋慕你?
她心里尖声反抗,嘴上不敢惹他,“大王,此计有损大王声誉,要不还是。”
“寡人都不惧,你怕什么?”赵政眼睛一瞪,真有些生气了,内心起了好几个巴掌想拍在她头上,“那人既然敢威胁你,自然是知道你素来优柔寡断的性子,谅你不敢大肆找人。”
优柔寡断?赵高被他一通负分打评,还不能反驳,顿感有苦说不出。
“倘按你之意,你若无异动,那人何时才会有动静。但此传言一出,不论真假,这人必会借此闹出点事来。何况,”他想到自己痴痴守望却不得回应的日子,觑了眼赵高,为何次次都是寡人苦恼非常,轮也该轮到你了,“事关寡人,那人怎会甘愿错过这样的好时机?”
赵高呐呐,就是关于你,也还有很多别的法子吧?左伯渊知道后,对她印象会不会直接成了“谄媚小人”?
她抠着腰带上的绣线纹路,倏尔灵光一闪,猛地抬头问:“大王上一世见到的赵高,也是女子?”
此话一出,赵政也有半晌没回过味来。他锁眉深思,蓦地发现,关于上一世赵高是男是女,是何种容貌,他竟然想不其清晰的模样。似乎,赵高本就是眼前人,眼前人就是赵高。
他凝神道:“寡人不知为何无法记清上一世的赵高,但寡人确定,赵高是男子无疑。”
再纠结于这个已没什么意义,赵高给老板交了底,内心如释重负。偷瞄着他,手指一点点蜷缩,将腰带拽进手。
这番小动作也未逃过赵政的眼睛,方才一眼早烙进他心底。目睹着她小心谨慎地合衣系带,赵政神思往远,不自觉转过身体,拢过博袖遮住身前。
赵高理好衣裳,这会回神,后知后觉感到一阵不可言说的紧张难堪,顷刻脸热起来。
赵政更是难受,又不舍得她现在便走。两人同时沉默僵持,须臾,还是赵高受不住这怪异的氛围,主动告退。
他嗅着空气里残留的那么点馨香,靠着木柱缓缓调整呼吸。
“尉仲,”殿外尉仲麻溜趋步进来,“去给寡人备个火盆。”
尉仲立马乖乖领命去端了个火盆进来,当下不用大王出声赶他出去,自觉躬身退到外头去守着。
赵政走到漆柜边,打开柜门,从嘴里掏出一本画册。他似被毒蜂蛰了手,一把将画册甩进火盆。
火舌撩动,卷起一页页的画纸,两男子躺卧场景寥寥数笔,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赵政取剑拨了拨,火焰瞬间把画册尽数淹没。
赵高对流言的传播速度向来报以比风迅猛,比闪电急速的固有印象。实际上,赵政这下散播流言的路数,比她想到的更为隐晦和低效。
尉仲手下的人办事麻利,只要一点由头,人的想象力和添油加醋的天性便会得到充分发挥。
赵高在流言里,立马成了默默苦恋大王的痴情形象。咸阳宫宫禁严明,要传点什么蜚语流言委实也不太容易。至于外头,早有有心人在暗示她若对大王真心有意,不如胆大示爱,必当效仿弥子瑕。
她含糊应过,静静等了数日,始终不见那背后的人出来折腾。
七日后,韩国南阳郡郡守腾主动献出辖地的消息甫一传出,赵政便立即迎腾入咸阳,任内史,命其带兵攻打韩国。
随行的还有巫冼等人的医疗小队。队里的人,现在扩充不少,对军中常见刀伤、踏伤、骨折等均做过重点培训。
赵高待医疗队出发,便和蒙武将军开始了协作。秦军中靠装束和发饰区分爵位,蒙武这次挑选两队人马,一是公士中的好手,皆是发髻偏右,大多年轻。二是簪袅爵的御手,他们一般架势战车,对指令相应更加迅速。
她主要教给众人将军炮的操作方法,注意事项等,半月下来,秦兵接受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商君云:恃其备饰者,谓之巧也。指的便是仗着武.器美观的,叫做徒有其表。
火器在手,如何发挥最大的作用,赵高也无法全部说出。她对战术知之甚少,仅能提供一些常规意见做参考。
蒙武了然,遂在接手火器后,与公士和簪袅们一处,尝试各类阵法。
赵政有意将火器用在攻赵一战,给了蒙武充分时间来训练这支队伍。
前方内史腾送捷报回咸阳,言战况喜人,或比预期攻韩时日要短。最后,在公文末尾提出,韩王有意送出一位公主入秦,以结秦韩两国交好。
赵政自然对韩王示好不予理会,他要的是韩国,而非韩国公主。
不料想,这天气刚入夏,楚王派使者入秦,打的也是联姻的旗号。
来秦的楚国使者车马众多,在馆内乌泱泱占了大半地方。韩使本就因战败有求于人,被楚使者挤兑了也不敢奋力反驳。
楚国使者排场犹重,其中一位华贵公子更是骄纵异常。出门看见骑马经过的男子模样讨喜,便对身边人道:“不想秦国也能出几个清隽逸人的君子。”
身边跟着的人默默看着骑马远去的人,眸内闪过阴冷,“公子不知,那位可是咸阳有名的赵侍郎呢。”
华贵公子好奇道:“如何有名?”
那人忽而一副不可说的模样,直到公子发脾气要治他的罪,他才道:“小人听闻,这赵侍郎似乎对秦王别有情谊,多年来不曾娶妻。”
公子啊一声,遗憾摇头,“我可不和一男子争风吃醋。”
那人垂下头,“公主,有时男子会比女子更得眷宠,君要担心呐!”
这华贵公子正是即要与赵政议婚的楚国公主,她紧张看向那人,“要如何做?”
突然,她顿了顿,“我本就是偷偷跟来秦国,若是出了差错,君父可会治罪于我的。”
那人莞尔笑道:“公主莫怕,难道公主不信任小人?”
公主随即展颜,“不,我信你。”
即使还未见到秦王,她也知即将要嫁的,是位多么厉害的君王!
......
赵高在军营忙到夜幕四合,今日是最后一日,军中对火器了解比她还要熟悉,对火器所有事项都能倒背如流。剩下的,她就没法带了。
收拾好几案,她和工师一齐走出军营。工师骑马先行,她看着一同等在那儿的尉仲,走上前。
尉仲忙道:“大王请先生在车内稍待片刻。”
赵高上车,倚着车壁轻轻阖眼休息。
不到一会,车身轻晃,她抬起眼,赵政掀帘子进来了。
“大王。”她端正坐姿。
赵政没回,坐下后径直问:“楚国公主,你可见了?”
赵高点头,“公主虽然是男子扮相,但姿容甚美,有楚国灵韵之气。”
马车缓缓前行,赵政挑着眉尾,又问:“你很喜欢?”
我喜欢有什么用?赵高挠挠头,一天高度用脑,她这会就想睡,“大王喜欢,臣便喜欢。”
随便你娶谁,反正你小老婆多。赵高不甚在意的想,始皇帝,可不是说说而已。
赵政望着她,知道她是女子后,和之前截然不同。会觉得她举止间有股男子的大方,隐隐又会露出女子才有的娇态。
他不知原来盯着一人痴看,也能看上这么久。
“大王,”赵高捂嘴憋回一个呵欠,“到地方了。”
赵政醒神,一手伸出,正要握住她,车外突然传来呼声,“先生,先生!”
赵高听到这声音,一下眼前陡亮。
“孟襄?”
赵政看着她如同一只光滑的小鱼瞬间从指尖溜走,徒留他空对车壁。
“先生!”
车外,赵高仓促下车扶起孟襄,见他满头湿发,一脸焦急。
“先生,”孟襄大口喘着气,眼眶爆红,“求先生去看看我家公子吧!”
“小人求求先生了!”
孟襄说完,双膝一软,咚的一声,砸到地上。
第54章 别君
孟襄跪在地上, 抓着赵高,面容悲切,“公子就在淄水等着先生, 求先生能和小人去看看公子。”
赵高探手扶他,急道:“你先起来。”
淄水离咸阳快马也要大半日, 左伯渊不是在蜀地, 怎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淄水?
她只要听到左伯渊的消息, 无事也要急三分。乍看孟襄从蜀地夜奔千里,跪在面前, 登时不管是什么事, 满心满眼都跳到左伯渊身上去。这一刻直接撩开赵政马车, 道:“臣可否借大王马车一用?”
回去备马怕来不及,孟襄再次骑马回去,就是要他的命。她冲着赵政问出这话时,眼看赵政落在阴影中的脸,逐渐沉郁, 像戴着的假面,裂出蜘蛛网面似的缝隙。
不过瞬时,赵政便恢复常色, 冷静道:“上来, 尉仲,去淄水。”
左伯渊有事, 他同去也是自然。赵高未多想,招手示意孟襄上车,请尉仲驱车赶往淄水。
孟襄不料里面坐着大王,一进便跪伏下来。
“拜见大王。”
赵政只轻声问:“伯渊出了何事?”
“公子,他, ”才说几个字,孟襄不可抑地哽咽起来,“他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赵高情急之下扯起孟襄。
“公子中了族中短寿禁术,现在,现在人命危浅。呜,不过为了先生才尚存一息,”孟襄哑着嗓子,泪水涟涟,“小人违命将公子带往咸阳,就是为了能让公子临去前,能与先生见上一面!”
她直起身,突然接受到这一噩耗,耳畔不断回荡着孟襄那句“尚存一息”。
孟襄在胸口掏出一样物什,恭敬递到她手上,是一只碧色流云纹饰的香囊。
“这是公子最为珍视的香囊,府中仅有两只。一只先生入蜀后从不离身。当年还在咸阳时,香囊落水,公子不顾自己也要将它抢回。另一只,公子对高大母说,已赠与故人,惟愿故人安枕入梦,毕生顺遂。”
赵高握住香囊,指尖微颤,这件东西她无比熟悉。和左伯渊在鄢城赠与她的,一模一样。
“小人本对此毫无察觉,入蜀地后,某日看到公子焚烧手稿的残迹,那手稿上,写满了给先生的慕艾之词。公子令小人终生不得将此事拿来侵扰先生。可现今公子命不久矣,小人不愿他抱憾而去,冒死行此举。”
孟襄抽噎声渐重,“公子一生无所私欲,唯对先生,思之若狂,却不敢求。族中人人逼他,迫他,高大母明知公子将死都要公子入蜀完成先祖遗志。先生,公子自小太苦,从不考虑过自己。求先生是哄也好,骗也好,能帮小人,给公子最后一个圆满!”
话落,孟襄忽而额头点地,不住磕头拜谢,砸的车厢砰砰作响。
赵高心下霎时揪作一团,疼惜、苦痛立时犹如飓风海啸,兜头而来。那些她错过的瞬间,忽视的小事,都是左伯渊无奈的回应。只是因给不了自己更多,他选择埋藏起这份情思。
她所有的一切,皆在那人眼中清晰显印,镌刻。
可是,现在他快要死了。赵高喉头紧涩,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唇边无法问出。眼睛胀疼,却流不出泪来。
她无所不知的领路人,偷偷喜欢的人,不该是这样。
尉仲的马鞭扬得飞快,往常用大半日的时间,今夜直接缩短了一半。赵高下车时,脑袋撞到车顶,蹭掉了头上的朝冠,勾出几根发丝凌乱飞舞。
她比孟襄还要着急,下车时险些崴脚,一个踉跄直往屋里冲。
木门吱呀一声,似有魔力,满屋浮光中她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躺在漆床上。
左伯渊面容异常苍白,眼皮微阖,听到开门声响,睫毛轻轻抖动,却未能睁开眼睛。
“伯渊。”
赵高柔声唤他,轻脚走到床边,跪坐在侧,目光流转在他的脸上。离开时,他还是清风朗月的君子,再见,竟然已成了黯然无光的枯木。
她缓缓出手,一点点抚上他的手腕,去感受脉搏微弱的跳动。很弱,细如丝缦。再观他呼吸,气若游丝。
“伯渊。”赵高一手捧着他的脸,入手只诧异手下人怎会瘦到这般光景。
左伯渊努力抬眼,勉力挤出一丝笑意。
他若还能说话,应该一早就会叱孟襄自作主张,再命其调转回蜀。现在,他躺在这里,任由孟襄的“好心”,打乱了他营造出的所有表象。
赵高泪眼迷蒙,五指张开与他修长的手紧紧扣住。左伯渊扯不出笑意,唯有用视线描绘着她的眉眼。那眸中微光纯澈炙热,完全剖开自己的爱意,呈在她面前。
“你看,还是让我知晓了,”赵高吸吸鼻子,笑着抚摸他的脸侧,“原来,你比我还要笨,还要胆小。”
左伯渊轻眨眼睛,似在回应她,像每每同她谈天时一样,包容接纳她的每一句话语。
“现在,也不晚,对不对?”赵高撑起上身,缓缓朝他靠近,“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赵高垂下头,眼泪一颗颗落到他脸上,打湿他的睫羽。
“左伯渊,”她喃喃道,“我要来吻你了。”
她闭上眼,吻住身下人柔软的双唇。
这个迟到的吻,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期。
屋内月华流光,潋滟雾色,罩在那两人身上。光阴凝滞,彼此有意的情人拥吻在一处,谁也无法破坏这样凄美的画卷。
也无人知,角落里有双嫉妒的眼睛,死死抑制着突然爆发的占有欲,不许自己做出可能会令她痛恨的事来。
赵高轻轻睁眼,慢慢隔开,左伯渊眼尾划出的泪痕,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我仰慕公子已久,不知公子觉得我这般女子可能入眼?”她笑了笑,一点点抹去左伯渊脸颊的泪。
他眨眨眼,眼皮缓缓黏住。
手指触到他唇上,微凉的皮肤感觉不到任何气息,赵高身形一僵。
“又打算逃避吗?”她自嘲般的笑了笑。
不堪负荷的身体终究在最后一簇火光里戛然停止了盛放,左伯渊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听到自己体内一阵阵回响。
仿佛昏黄的烛光将他再次带回那一夜里,他首次违背君令,瞧瞧藏起了大王命他督促那人休息的谕令。反倒怀着私欲顺应她的延时,面上却云淡风轻。
这是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二人的时光。那夜,他灭了烛火,借夜色掩盖住自己内心的贪念,守到她身侧。看着这个眼里心里全是自己的人,安然入睡。
他何其有幸,能够在残生中遇到一位契合的人,不论这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又何其不幸,只能在残生中遇到这样的人。
他放纵自己最后一点奢求,悄然吻住她的额头。
就这般,此生不怨,亦无憾。
......
赵政立在院中,沉默不语,廊下的泥土都要被这静默冷固。尉仲注意着屋中的动静,先生进去好一会,大王自半路退出便一直如此,脚步都不曾挪动。
他在车外听得分明,公子伯渊对先生之深情,令人动容。默默守护如此之久,先生很难不给予些回应。可惜公子一身才学,年纪正当时,但再无日后。
大王也为先生痛心吧。他摇着头,也可惜公子情深,此生要落空了。先生对大王心意,宫内外都传出了各种花样,大王对此还不为所动。眼看楚国公主入秦,日后还有别国公主,先生再坚持下去,怕是要和公子一样,到去了,也得不到君王垂怜了。
他在宫中打小见多了生离死别,奴仆命贱,死了也没人哭,当下却为公子惋惜不已。尉仲想,大王痛失一员重臣,这蜀地之忧,何时才有人可解。
“尉仲。”
他晃晃身子,还以为自己听叉了,方才那失魂落魄的声音是大王发出的。
“你去把孟襄唤来。”
尉仲集中精神,果然是听错了,大王依旧冷静果断。
“喏。”
尉仲领命往孟襄离去的那侧走去,连续拐了两次弯,也没寻摸到孟襄的人影。他围着空旷的后院转了一圈,四下无人,便试着一间间推开尘封多时的空屋。
“孟襄?”尉仲疑惑扫视房内各处,心下奇怪,都这时候了,他还能去哪里。
仅剩的几间空屋搜索无果,尉仲脚步一转,鬼死神差往马棚绕去。马棚暗影沉沉,散着一股腥臭气味,难闻得很。他粗粗打量一圈,甫一转身,眼睛定在不远的井边,他立刻吓地后撤几步。
尉仲疾步跑回廊下,大王依旧是那同一个姿势,立在原处。他立即缓下呼吸,缓步走到大王身后,悄声道:“大王,孟襄自戕了。”
将病重的公子贸然带回咸阳,还不顾门规,袒露主人家事。孟襄自知违背主令,选择以死谢罪。
赵政微收下巴,浅声道:“将尉仲择地好好葬下。”
尉仲行礼,道:“喏。”
身后一阵轻响,赵政和他同时望过去,赵高垂手走出来,面上带着笑意。除却双眼的红肿,一点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
“大王,”她拱手,行出礼异常庄重,“可否请大王,派人将他们二人送回咸阳?”
第55章 表白
左氏显然对左伯渊故去一事, 早有预料,不待天亮,一队从咸阳驶来的车队便停在院外。领头的人浓眉短髯, 声音沙哑,一进屋便想越过赵高去抬左伯渊的遗体。却在回身时, 见到现身的赵政, 忙躬身行礼。
言语间多有畏忌, 只说族中本安排了医者入蜀,为公子送秘药。岂料孟襄不顾公子病体安危, 私自带公子离开蜀地, 导致公子病亡。族人已决议严惩孟襄, 不论是死是活都要带回去受罚。
赵高冷声讥讽几句,领头人纵有恼色,心怨此人多管闲事。但顾忌其为朝中重臣,又较为受用,轻易不能得罪。当下只敢单字应声, 话里仍旧固执要将孟襄的尸体也一起带回去。
赵政未发声,在他眼中,左氏的人来之前, 赵高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全程垂首盯着脚下,无人知道夜幕遮云时她在屋内如何痛苦不舍。这一刻, 她却浑身竖满尖刺,打定主意想要为孟襄护得一具完整尸身。
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做到。赵政掩下心思,开口让左氏族人留下孟襄。那人惊讶抬眼,一息间恭敬应诺。
几人目送左伯渊遗体渐行渐远, 赵政和她坐在车内,一如当初两人一起送左伯渊出咸阳那日。
赵政愣愣看着她,自她求人后,便一言不发,一直木着脸色,情绪平稳。这会规规矩矩坐在车里,把自己和他好似用什么完全阻隔。
他目光闪动,直觉自己是否忽视了些事物,不然,她真连伤心都吝啬在他面前释放?
“大王将我送回工署吧,”赵高淡声道,“臣这副样子回府,家中怕会忧心。”
赵政眉上一拧,有人不知自己也揉搓着他的心,根本不在意他的点滴感受。
“尉仲,去工署。”
二人各怀心思,不知思绪散到哪里去了。孟襄有赵政一举保下,算是能够安然入土。左伯渊,等待他的将会是永远的孤寂。不知那时在鄢城,看到那些长寿者们时,他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期望。
赵高浑浑噩噩,看今日来办事的人,全不是德善之辈。若不是有赵政在,估计一早让人抢了孟襄。左氏一族,百年大家,底下盘根错节。过往荣耀,日后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孟襄说高大母明知他寿时不长,还强求他去了蜀地,这族中,可还有所谓的亲缘存在
她低下头,心里仿佛被人活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待抵达工署,赵高神色如常带着双肿如馒头似的双眼,拜别赵政,孤零零走进去。尉仲直摆头,先生身为公子伯渊的好友,怕是要伤心好一阵子了。
他挥起马鞭,马车稳稳前进。刚入城中,正值城中热闹冲天,听闻韩国公主长相绝美,今日入咸阳,许多人慕名而来,为瞻仰美人盛颜。
马车在人群中走得缓慢,赵政挑起车帘,目光扫视到巷口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也在看他,对着他点了点头。
“尉仲,前面巷口停下。”
“喏。”
尉仲走到离马车数尺外,背对马车。一袭窈窕女子的身影晃了晃,步入车内。
赵政看着来人,问:“查的如何?”
女子红唇轻启,“高陵君府上却与华阳太后有往来,公子成蛟府上有一受宠的歌姬,正是高陵君派去的。婢子观察数日,高陵君似乎有意拉拢先生,但还未找到时机。”
“哦,怎么拉拢?”赵政横视她。赵高对大秦之重,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难不成想用重金收买?太过低劣,高陵君应该没那么蠢。
月罗埋下头,道:“具体未知,但婢子在高陵君醉酒时有意询问,似乎是,和近日咸阳城中的流言有关。”
先生属意大王,都是旧闻了。高陵君想用此讨好先生,月罗几乎以为是高陵君会为先生献个如何谄媚邀宠的计策。为此,还多次暗示高陵君大王对此种事情之反感,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拉拢到人,还得罪人了。
赵政不动声色,接着问:“谍者一事呢?”
“目前尚无线索,其和高陵君来往极为隐蔽,”女子道,“婢子无能,大王恕罪。”
赵政平淡道:“你确实已无大用。”
女子一急,立时跪地,“婢子有错,大王如何惩戒,婢子均无怨言。”
“此事成后,你便退出吧,”赵政指尖蜷缩,“以后宫中隐卫,再无月罗此人。”
月罗诧异昂起头,不敢相信这个决定,“大王?”
“有人求到我这里来了。”他笑了笑,带有几丝宠溺。若是这事,能让她欢快一些,那便早些来临也没什么不好。
“是赵成?”月罗顿时红了脸,那呆子竟然真的跑到大王面前,说了这事,原本是拿来吓吓他。
她连害羞都顾不得,忙正色道:“婢子不愿嫁人,只求能为大王办事。”
私人小事,哪有大王的事情重要。月罗当下便拒绝。
赵政觑她,“那好,寡人让你做的最后一事,便是好好做咸阳的黔首月罗,而非隐卫月罗。其它的,随你抉择。”
赵成和她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外人看得分明。赵政不由想到,倘使某日,这事发生在某人和自己这里......
他看向车外,街道之上,不乏出门游玩的有意男女。
有些并排而行,眼神却抓着对方的身姿;有些说着话,行为举止里透着热意;有些已成婚,就是当街吵嚷也颇有意思。
寻常人原来是这般相处的,没那些宫廷贵族的虚礼,多了朴实随意的亲昵。赵政出神想。
复而,赵政心中那执掌万里河山的傲然纷至沓来。他不是左伯渊,不是谦谦如玉默默守护的君子,为何迟迟不肯让她正视自己的心意?如此畏首畏尾的狼狈,他真是受够了。
他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倾诉欲,想立刻见到那人,想对她说些话。赵政命月罗继续探查,唤来尉仲,吩咐道:“去工署。”
啊,又回工署?尉仲张着嘴,没敢反问,认命驾着马车调转头去工署。
赵政初次有了归心似箭的感受,一再让尉仲加快车马。马蹄撩得飞快,带起尘烟漫天。
他再次站在工署前,挥手让尉仲不要跟上,步履稍显急促跨进工署。
尉仲:大王如此兴奋,必然又有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筹划。
......
赵高进了工署,来到歇息的屋子。
她站在自己屋内的偏窗前,静静望向左伯渊那屋。左伯渊屋内空空如也,那时要离开,他屋里连根头发丝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思及此,她头抵住窗棂,这事,她干过很多次,做起来熟能生巧。心里空落落,没个实处。周围静如空寂荒野,赵高闭上眼睛,一直隐忍未发的窒息沉闷轰然爆发。
“赵高。”有人唤她。
她慢慢睁开泪眼,回过身,瞧着门外逆光而立的人。
有人冲破荒野的边界,如神般降临。
赵政溢满的话语抵在齿间,一步步迈进,似要稳稳走入她心里。忽的,目光突然凝在她袖口处。他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脸,此时不过一瞥,就见她博袖袖口正轻微打着颤,浑似坠入冰窖中。
赵政轻敛眉间,心切探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她手上成拳,指甲死死抠入掌心。赵政强势却轻柔地抵开她的手指,掐出的月牙印已有渗血的迹象,他慢慢低下头,软唇附上她的掌心。
手掌突然的温热,刹那蔓延到四肢百骸,击得人心跳蓦地停住,令她空洞的眼神有了一丝跳跃。赵高迟钝望着他,恍若不知是幻境还是现实。
有这么一瞬间,赵政生出一股巨大的自信,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的,只能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抢不了。
两人目光相对,她蓦地欲抽出手掌,赵政五指成扣,牢牢锁住,断然不给半点她逃开的机会。
赵高早在他附唇于掌上时,脑中便响起了尖利的警报声。她僵硬地正待再次抽出手掌,忽然腕上一紧,身体倾斜,上半身毫无防备扎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赵政一手拥住她的腰身,一手抚在她脑后,湿热的呼吸撒在她耳后薄弱的肌肤上,让人登时酥麻。他抱得尤紧,打定主意不给她反抗的空隙。
“别动,我知今日做这些不合时宜。”他声音轻缓,语意温柔。
胸中一团浊气只是因为拥到了这人霎时散开,他苦笑了声,“是我的私心,我等了许久,想将你拢到身边,仅仅只看着你也好。无论你现下心里装着谁,我愿意等。”
说着,赵政手臂微松,与她四目交接,眸内似水情意足以令人溺毙其中。他指腹一寸寸拭去怀里人脸上的泪痕,望着她肿胀的眼眶,通红的鼻尖,悸动、紧张蚕食着他所剩不多的镇定。
“我不会迫你,”他喃喃道,“只是,想让你知晓罢了。”
赵高闻言,移开视线,手隔挡在他胸膛上,哑声道:“你先放手。”
她脑子乱哄哄的,似有人在里头丢了个炸雷,一下子将平地炸得泥沙飞溅。
第56章 被绑
赵政兀自贪恋怀中踏实的触感, 不舍缓缓松开手。赵高一连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才停下,紧皱双眉, 抿直唇线。配着一脸的泪水,赵政更觉她我见犹怜。
不过须臾, 气氛瞬间回至凝固。赵政说出这话后, 犹如揭开了摁压的封印, 坦荡将心底潜藏的爱意尽数呈现。
这哪里是他说的不会迫人?那深邃双眸里的直白和渴求,灼得人直想拿盾挡在身前。
赵政:“你。”
赵高:“臣。”
赵政:“你说, 我听着。”
赵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为难看着他, 拱手道:“臣多谢大王抬爱。”
他听“臣”之自称,脑门一抽。再看她以君臣之礼划清界限的动作,哪里会不明白她要说的必定是推脱抗拒之言。遂做足准备,耐心听她接下来的话。
“臣不过一寻常人,”赵高掌心残有余热, 背脊仿若泛起一行蚂蚁攀爬挠出的酥痒,一时回绝都有些磕磕巴巴,“大王, 大王, 还是,另择其人更为稳妥。”
赵政不应声, 都这时候了还在搪塞他,另择其人?你以为这是挑人办事,说换人就换人?你怎么不另择其人?
“臣突然记得还有些事未做完,先退下了。”
她行过礼,脚还没迈出去, 赵政走上前,长臂一伸,把人禁锢在窗沿边。赵高在这逼仄的位置,退了又退,半边身子仰在窗外。
“说完了?”他问,并未趁机再次亲近她。赵政缓缓道:“你勿要惧我会以势压人,我也不过是求而未得的寻常人。”
“大王。”赵高抬首,双眼茫然混沌。
赵政屈指为她撩起鬓边的细发绕到耳后,“只要你回身,便能看见我。”
被他一通搅和,哀伤的情绪立时冲淡些许,她当下唯有一个想法,离这人远一些。
“伯兄,师父他。”一声急促的叫声传来。
两人闻声侧头,门外,赵成哭丧着脸,目瞪口呆望着这姿态暧昧的二人,手里掉下的果子乌泱泱滚得七零八落。
赵高一把推开赵政,身体立得笔直。
“拜见大王。”赵成憋着嘴给赵政行过礼,见到赵高随即咧开,“伯兄!”
说完,便几步过来,抱着赵高开始恸哭。哭声震天响,崩溃的粗粝嗓音戳动听者鼓膜,让人为之动容。
赵政眼看着好不容易没再哭了的人,给赵成这么一嚎,似乎隐隐又有了神伤之势。
“大王,”赵高抽空瞟向他,“不如大王先回宫去,我阿弟他。”
赵成一个九尺大高个儿,立马哭得更是厉害。眼泪鼻涕在她肩上蹭了一身,嘴里不住念叨,师父师父。
她女子身形,在赵成手下看着便同细弱的柳枝,禁不住粗鲁对待。赵政忍不住想要掀开赵成,但观她,似乎对不知真相的赵成极为纵容。
月罗还是早些回来方能安心。
赵政心有不甘走出工署,尉仲见大王过来,眼神一亮,“大王。”
赵成一顿嚎哭,哭到肝肠寸断,频频抽噎。左伯渊之于他,是真情实感的师徒关系。多年倾囊相授,日夜相处,赵成此刻无异于高楼倾塌,仰望的方向成了一片废墟。
“伯兄,”赵成一把抹下眼泪,“我定要将师父遗志发扬光大。”
赵高一愣,误以为他指的是墨门机巧战术等事。很快,赵成立马说出下一句,“我要入蜀,完成师父未尽之事。”
“你想清楚了?”赵高不由反问。
“是,”他肯定点头,目光坚定,“门下师兄弟,都愿为师父完成此事。伯兄,你要支持我。”
赵高思考一番,问:“你可想过月罗?”
赵成颓然低下头,赵高继续道:“你去蜀地,那你可熟知农耕,精通地势天象?阿弟,我并不反对你所做决定。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赵成闻言,迟疑片刻,道:“是,伯兄,我想得很清楚。”
他无声笑起来,脸上因而熠熠生辉,“我等不及师父才智,但我门中人,信的就是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
赵成想要入蜀,是板上钉钉的事。赵父赵母无意阻拦,心中虽有不舍,却未在他面前表露。
他和门下师兄弟为此事,四处奔波。左伯渊在蜀地留下一份工事图,其中农事垦荒,水利灌溉,道路铺设均有涉及。现在大伙做的,便是继续他制定的计划,跟着往下走。
他发泄完,回头想想自己见到的那幕 ,楞楞问:“伯兄也抱着大王哭过了?”
赵高:......
半月后,韩王安被俘,韩国国灭。在朝中一片盛赞中,赵成与门下弟子默默离开咸阳,奔赴蜀地。
攻韩一战有对韩国了如指掌的内史腾,胜得轻而易举。捷报传来时,赵政都不觉有何兴奋之处。
如若平常宣召楚国使团入宫,在咸阳待了多时的楚国公主于这场宫宴上,得见君颜,顿时少女芳心暗许。
楚国公主浅酌盏中烈酒,赞叹这酒和秦王一般,高山猛势,分外醉人。她见秦王入后殿更衣,心下念起,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随行侍者,独自溜了出去。
秦国咸阳宫和楚国王宫大有不同,她小心不去人多处,躲在假山后。盯着更衣后的秦王一人从后殿走出,抚了抚鬓发,姿态袅袅向他走去。
楚国公主方出现在假山后,赵政便察觉到了。两人距离愈近,公主的脸便愈加粉嫩红晕,双眼却大胆直勾勾瞧着他。
“公主怎在此?”他心中为这楚国公主的行为略感可笑。
公主一派端庄矜贵,一双鹿眼灵动妖娆,看多了有种吸人魂魄的错觉。她深知己身魅力,莞尔笑道:“可能劳烦秦王送我一程?方才迷了路,转了好一会都未走出去。”
“善。”赵政对这些小把戏了如指掌,倒也配合着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公主微微颔首,故意走到他身边,脚就着台阶那么一提,“哎。”她娇呼一声,瞅准赵政方向便扑了过去。
那明明只隔半尺的人,突然像凭空消失一般,任由她一个趔趄直面扑倒在地。公主登时花容失色,膝盖硬生生被砸出声来。
“来人,还不快些扶公主起身。”秦王一声短呼,落在暗处的近侍立马现身,围住她。
楚国公主狼狈站起,手肘处不消多言,明日必会鼓胀。她咬着下唇,楚楚可怜眨着眼睛看秦王。
“去为公主请巫医。”
秦王目光清明,半点没有为她色动的意向。公主叹秦王风光霁月之德行,真乃少见的君子。她摇摇头,示意近侍松手,“我无碍,不过小事。”
“那便好。”秦王释然笑道。
此地离前殿极近,不出半刻,两人便接近宴席。一侍人躬身到秦王耳旁嘀咕几句,秦王回了句:“你过去,换了她的酒,说是寡人下的令。”
就见他眸光微闪,面浮柔笑,比秦国的烈酒还要令人沉迷,与方才的笑意截然迥异。楚国公主心跳得和那疾驰的马儿差不多快,宛若要从身体跃出来。
她心想,若是能嫁给如此君王,不比姊妹中嫁那些年长貌丑的君王要强上许多么?而且,王宫中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八子、宮婢,待她入宫,才是无人可出其右。
在秦国这些时日,她见了许多不曾接触的事物。六国奉为珍宝的白纸,在秦国随处可见。烹制之法独特,吃食极为丰富,闻着味道都能使人垂涎欲滴。
看来那人说的没错,秦国与她,就是最好的选择,果然不欺我。
她悄悄观察位首的秦王,发现秦王视线总是若有若无投向自己这侧。她昂起下巴,露出漂亮的脖颈,眉眼浅笑,立时保持着一国公主的仪态。
使者放下酒盏,欠身冲她道:“公主不是问赵侍郎么,那方便是。”
公主稍一蹙眉,嫌恶着去细细打量流言中的赵侍郎,难怪秦王看不上她?看来,那人太过多虑了。
赵高在宴席上用的酒水略多,赵政换了她的酒,酒精度数不高,却很胀腹。宴席一结束,她便坐上马车准备回府。
人在车内昏昏欲睡,马车一顿,停了下来。赵高掀了车帘,方出车厢,她便觉得周身一凛,一股寒气侵入。
不待她反应,脑后一根粗棍直直劈下。赵高闪身一躲,岂料身后早有人设伏,一见她避开,跟着几根大棒从天而降。那些人配合默契,专攻击她后背,小腹,膝盖处。
伴随脑后一击,剧痛袭来,她眼前一花,软膝猝然伏地。阖眼前,迷迷糊糊听到一男声阴沉道:“哼,你怎能是赵高!”
赵政守着烛台,手中还放着左伯渊故去前的公文,上面详述蜀地之治理方法,后缀,一切概因实地为准,不敢偏颇臆测。
这公文压在最底下,今夜竟然随手便翻到。他敛眉垂眸,慢慢合上公文,放到一旁。
本想再留她来殿中待一刻,不想,她跑得倒快。今日看到那楚国公主,忽而就明白何为“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他揉着眉心,酒意冒头,不由想,若是她主动投怀送抱.......
只是想想,血气登时有些不受控,他自嘲一句,强行冷静。
“大王。”尉仲慌乱进来,面色焦急。
“大王,先生出事了!”
第57章 哔--------
府上负责给先生赶马的车夫被人敲晕, 丢在枯井里,半死不活。天大亮,这人被发现。赵政命人捞出后, 一桶水浇下去,车夫哼哧几声, 晕晕乎乎醒来。乍见他噬人的眼神, 裤子瞬间便湿了。
车夫磕磕绊绊说了半晌, 只记得有人敲了他后脑,其余的一概不知。而原本安排跟去保护赵高的隐卫, 就死在一处偏僻巷口, 一刀致命, 干净利落。
至于赵高坐的马车,则稳稳当当停在离府不到百尺的转角。
赵政首次失了分寸,重生后,所有事情都在他掌握中暗自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他自问谨慎,连攻韩此种小战都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可当意外真实发生时, 他恍然惊觉,有人只要捏着她,就是捏住了自己的软肋。
派出去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 他在殿内彻夜坐立不安, 心里一面怕有人伤她性命,一面怕抓她的人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意图轻薄于她。
甚至,他开始懊恼,为何昨日不强留下她。
久未现身的薄夷受召赶来,赵政单独在殿内与他私语一番。一刻后,尉仲盯着面色凝重的薄夷悄然离宫, 而殿内,大王对着空白的纸张,目露寒光。
赵高纵然晕晕乎乎,身体也能感知到晃晃悠悠的动势。有人扛着她,像扔米袋似的甩在地上。身上在搏斗时挨了几闷棍,甫一触地,迟钝的感官隐隐作痛。
一只大手攥上她的头发,掐住她的下颌骨,迫她张开嘴巴,一道苦涩发着腥味水流三两下灌进她口里。待她被逼.咽下,那人毫不客气再次将她扔到地上。
身体昏沉,意识较为清醒,本就无比折磨人。还加上胃里不知兑进了何种乌七八糟的药水,赵高尝试动动手指,试图伸手指抠喉咙,能吐一点是一点。
无奈身体实在跟不上思想,就这般躺在冰凉的地上,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后脑勺兀地一声,似被无线电波一层层涨开,耳边嗡鸣不已。赵高费力抬起眼皮,狭窄的眼缝看任何事物都带着迷幻的重影。身体里海浪卷动,顿生躁意。
意识似乎更加清醒了,也不知是否是错觉,四肢的细小伤口传来的痛意,一时都无限放大。
有男人的声音蓦然响起,犹如变调后的电子音,“到时候了,走。”
赵高浑觉身体一轻,头倒栽下来。整个人再次被人扛起来,那肩头抵着她的胃,登时泛起恶心。
不待她呕吐,垂散的手脚吧嗒扬起,又被砸下。这次明显待遇好了些,身下软绵绵的。接着身上微凉,最外头的官服被人一把扯下。
恍惚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关门声。她松下一口气。
赵高这会头重脚轻,眩晕非常。刚察觉到手指可动,一只沉重的物体便横亘在她肚子上。
想吐。
胃里的液体有要反涌上来的趋势,她别着劲儿咬住自己的舌尖,细小的尖锐疼痛,使似乎要膨胀的大脑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手试着往上挪,虚弱无力地推动无异于软风撞坚石。
叭。
从旁挥来一只手掌,毫不留情给了她一巴掌。就是这脱力的一巴掌,敲停了赵高陀螺式旋转的大脑。
她诈尸似的瞪大眼睛。
那宽大的手如涂了胶水,黏在她脸上便不动了。她垂下眼眸,盯着这只比女人还要秀丽的手,毫不犹豫扒开。
稍稍侧过脸,即使视物还是重影,却完全不影响她确认身边躺了谁。
一个美艳公子,连话都不曾说,但发生过矛盾的人,成蛟。他看着可能也不太好受,剑眉紧蹙,手胡乱抓着床褥。
赵高此番稀碎的脑袋,想不透幕后人把他俩凑一块的目的。她现在忽然觉得口渴,嗓子冒烟似的,熏得慌。她捏紧脸颊,继而用力拍了拍。
身边人轻啧一声,不耐地连手带腿一揽,将她卷到怀里。
赵高:我和他是不是被灌了哔-------药?
许是怀里人味道不对,成蛟挣扎着睁开眼,愣愣盯着她。一双含水瞳氤氲迷蒙,不似凡人。
他估摸着是被自己怀里的“男人”吓个够呛,傻呆呆看了半晌。
赵高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他,平日都是惊鸿几瞥。他和赵政是全然不同的两类长相,成蛟眼尾斜飞,浓睫点缀之下,眸似碧海水波,下颌线也更柔和。
赵高或许是喂过药的缘故,看着他微微耸出的喉结,跟着咽下口水。
“公子,”她哑着嗓音道,“你我遭人构陷,现在。”
“嘘。”成蛟拿手捂住她的嘴,下巴点点屋外。
突然附上的热度使人头皮一紧,脑子里那根弦嗡嗡弹响。赵高迟缓摆头,房门处吱呀作响,有人进来了。
侧躺的成蛟忽而扯过寝衣盖住二人,将头埋在她颈窝,恶狠狠道:“闭眼。”
那人并未走近漆床,径直在房门处望着上头滚作一团的两人,无声冷笑。
成蛟余光见那人还不走,轻吟一声,寝衣之上便是波浪起伏。
“嘭。”房门紧紧关上。
赵高露出头,小口喘气,胸口急促上下。
成蛟比她好不了多少,又有方才轻蹭挑头,拱在她颈侧的脸颊,烫如烈火。听到人走远,他僵在上方,忍着呈待喷发的躁欲,倒在床侧。
这药药力猛劲,身体几乎不受大脑控制。无论是汉哀帝服用的慎恤胶,还是五石散或现代某些药物,很多都是致.幻.剂在作怪,并非真要巫山云.雨才可解。
赵高软着的手臂使力撑起上身,觑到几步外的陶盘,扶着墙壁踉踉跄跄走上前。一手撕扯下幔帐上一角裹起陶盘,奋力举起一蟠螭纹高柄豆砸下去。
幔帐内的陶盘碎裂成数块,赵高取出一块,咬着牙就着掌心割下去。
赵高是个怕疼的人,为让脑袋清醒,这一割下手稍重。血流沿着掌纹蜿蜒而下,她咝一声,哆嗦着取了块帕子止血。感官上的刺激,确实转移了药力的挥发。
她捡起一块碎片,摇摇晃晃走到床边,递给成蛟,“公子若是难受,可用此法。”
成蛟半坐起身,衣襟大敞,面上犹疑接过碎片。
赵高虚脱,浑身乏力半伏于漆床,额上大汗淋漓。思想在现实的手疼和虚幻的燥热里反复拉扯。
眼见成蛟刚划出一道深印,涌出血珠,房门咣当震天一响,被人一脚破开。
疾步进来的人环视一圈,视线定在这头衣裳不整的二人间,双目暗赤。
“大王!”赵高支起脑袋。
赵政大步一迈,拾起官服,抽出寝衣从头遮住她,打横抱起这软绵绵的人。斜瞄一眼自成风流的成蛟,对外道:“尉仲,公子府此刻起,一人也不许出去!”
赵高略惊,自己在成蛟府上?
寝衣挡住她的视线,看不清外面是何情形。赵政抱着她出府后上了马车,拥在怀中扒出她呼吸不畅的脑袋。
赵高好不容易警醒些的大脑一闷一捂,热汗频出,差些跟着缺氧,“那人可能已离开公子府中了。”
她声音娇柔,一脸绯红,逐一种种,都像是让人喂了什么腌渍药汁才有的表现。赵政紧搂着她,声音嘶哑,“跑了又如何,成蛟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赵高尴尬想避开,如同没了骨头似的硬是挣不脱他的钳制。
马车赶得飞快,赵政心急如焚带她回到寝殿。将她放在漆床上,拿下寝衣,抓着她受伤的手取下帕子。回身找了止血药重新为她包扎,动作小心,她说怎么抹药便怎么抹药。
包好伤口,赵高眼前闯入一张放大的脸,“大王,再帮我。”
“好,”他眸光深沉,一边说,一边欺身上来,“你莫急,我必顾着你,让你舒服些。”
赵高瞬时头大如斗,双肘抵开他,忙道:“大王不用做此牺牲,臣要点冰便可了。”
“你又来骗我?”赵政眼神暗暗,握住她的脚踝,拖到身.下。
被灌了这种药,男子都受不住,何况她?
“你担心何事?后宫中人,大可不必在意,”他低下头,“无人及你。”
赵高真是服了这位动不动就吐露情话的君王,手掌五指大开,就在他触到自己时,抵在他脸上,“大王,此药对身体有损,服药后行此事更是不利。若是用冰......”
她三言两语解释完,最后轻声道:“大王,求你了。”
赵高并非无的放矢,就是这求他的神情,哀婉羞愤,太令人浮想联翩。他手上一滞,唇扫过她掌心。赵高咬住下唇,指尖瑟缩,立马收回手。
“你不用求我,”赵政为她合上散开的衣襟,拉过寝衣,“我说过,不会迫你。”
话到此处,赵政深深望着她,怜惜的抚开她缠在脸上的发丝,接着起身对殿外唤人。
“呼--------”
赵高从冰水里拎出自己,刺骨的寒意击退火焰焚烧的躁动,全身一抖。她的意识登时像让人在混沌中一斧头劈开,彻底恢复清明。
她抖索着双肩出了浴桶,拭干后迅速穿衣,围坐在火炉边。湿发蒸出的热气,幽幽升起。
婢女听到她唤人,端来她为自己开的汤药。赵高两口喝下去,通体舒畅,终于有了重回人间的真实感。
赵政耐心甚好,手里的公文看了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视线总是有意无意瞄向内殿,婢女来往几回,他不安问了数遍。得知她现已无恙,长长吁气。
第58章 攻赵
赵高一夜折腾下来, 身体疲乏困顿不说,还得强撑着精神不让自己在赵政寝殿睡着。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擦得半干, 并未在内殿多加停留。
大门推开,赵政不及收回的视线和她撞到一处。赵政不加掩饰, 走到她面前, 左右仔细瞧。
“可还有什么异样?”他问。
赵高唇上干涸, 肤色粉白,猛一看虚弱无常, 像站也站不稳。
“我无事。”她没被人撵着追求过, 真有了, 第一意识就是逃避。遂现在总是会在他面前有意收敛,力求他感到无趣后,自己退散。
“此药甚猛,成蛟都,”赵政停下来, 拿眼瞟她,“你当真无事了?”
赵高勉力笑着道:“大王希望我有事?”
当然,不是。
赵政内心矛盾, 心底劣根对与她燕好一事, 肖想多时。可真要趁人之危,他却不屑于此。
大概能得她主动相拥, 主动示好,都无比满足了。
“冰水寒骨,你再回内殿坐坐。”
“不了,”赵高摇头,皱眉问, “大王怎知我被绑到公子府上?”
赵政提到这事,躁得慌,要是再去晚一些,他只怕会杀人。
“薄夷盯着华阳太后多时,你可还记得当年乃父遭人诬陷一案?”
赵高颔首,“与华阳太后有关?”
“岂止有关,”他轻哼了声,语气轻蔑,“她当年的目标,是你。这些年,还以为那帮人会长点记性,没想到,依旧如此愚蠢。”
赵政又想到那时自己对她还一度误会,自误多年,自恼多年,真是错打错着。自己将自己诓进去了,偏对手从头到尾就没认真正眼瞧过他。
早晚有一日,让你还回来。他抽空给自己立了个誓。
他继续道:“她和高陵君暗自勾结,自以为隐蔽。殊不知,寡人尽知万事。昨夜之事,正好给了寡人拔刺的由头。”
赵高闪神,“大王如何做?”
赵政此时倒笑得开心,“这会,那帮人估摸着在牢里对着搜出的证物哭天喊地呢。”
也就这一夜加半个白日的功夫,赵政雷厉风行的处决华阳太后和高陵君余党,一并关押。对着名单,一个不落的铲除干净。他似乎用顺了暗桩,对这拨前世就妄图生事的人动手,唯一要求便是铲草除根,免掀后浪。
他缓声道:“蜀地如今荒凉贫瘠,正是需要大量人力之时,寡人送这些人过去磨炼磨炼,总好过留在咸阳兴风作浪。”
赵高细细想后,问他:“可为何那人要将我与公子成蛟放在一处,这岂不是自曝其短?”
华阳太后对成蛟极是重视,要对加害她,也没必要必要用成蛟吧?
“那就得多谢高陵君了。”赵政侧过头,出手牵着她。赵高讪讪,压根抽不手,只好由他牵着到案几边坐下。所幸他还记得自己的话,入座后便放开。
“高陵君假意投诚,欲与太后一党成好事,借你是想一举两得。”他一五一十说着先前埋伏好的暗线,自己伺机动过的手脚。
太后和赵政,高陵君一早知双方互看不顺眼。咸阳城中流言将赵高顶了上来,竟让高陵君突生一计,既可以灭了赵政右臂,又能给虚与委蛇的太后一点教训,自己再趁乱起势。只是队伍还未反应,便让赵政连根带泥全部掘出,正好省了深挖的必要。
他忽然脸色顿住,再说话时,语气都有些发虚,“月罗,或许。”
赵高眼神唰一下盯上他。
“她跟在高陵君身边,被人发现,一直递出的是假消息,”赵政底气不足,“可能。”
赵高心被人高高提起。
“婚事需后延,”他说完,进而解释,“月罗受了些伤,我已命人救治,你让赵成再等些日子。”
只是受伤,可比刚才一刹那蹦出的各种恐怖消息好太多了。赵高应下他,可还有一事,却是万不能忽略的。
“那写信之人是谁?”她紧张问道。
赵政轻摇头,“此人对宫中守卫换岗的时辰了如指掌,还能一直不露面,与高陵君有所往来,不仅行踪诡秘,高陵君甚至断言其人知前事,料后世,堪比活神仙。”
“知前事,料后世?”
“嗯,”赵政颔首,“其人能说出攻韩一战走向,高陵君就是信了这话,才突然与太后撕破脸,将你一起构陷。”
深受重视的赵侍郎,与大王一早就有怀疑的公子成蛟躺在一处。她再如何有才能,大王日后必然不会继续用她。
赵高回忆着朦胧时听到的那句“你怎能是赵高”。
一般人会这么质疑他人的身份?此话,更像是,有人不满她拿了“赵高”的身份,顶着“赵高”的名头行事。特别是在流言飞速传散后。这人深谙宫规,了解宫防。还知前事,料后世。
她拧着眉头,郑重道:“大王可有想过,此人或同你我?”
穿越?不太像。
重生?谁对“赵高”之名如此在意?
两人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赵政指尖在几案上轻点,数下后,挑眉道:“那不如,再验证一次。”
“大王要试此人?”
试试这人知的后世,是哪一世的后事。
他随后道:“寡人决定用麃公攻赵。”
攻赵是件顺应前世,但用麃公,却是他此世决议的。上一世,攻赵的是王翦,两军胶着,不分胜负。王翦收买赵臣郭开离间赵王和李牧,才使僵持一年的战局得以有了分晓。
现在,不止换将,他还会亮出火器,震撼其余五国。
端看看这人,到底是何魑魅魍魉。
赵高心里有了预判,没着落的事找到答案的影子,人也不再像无头苍蝇乱撞。祈盼此人最好是如二人设想的可能。
赵政稍稍挪了些地方,“若让你报仇,你要如何?”
她一怔,低声开口道:“喂他喝上十碗烈药,再丢进圈舍。”
要喝就喝个够,要玩就玩尽兴。
赵高昏昏想着,她着实有些撑不住了。脑袋连连耷拉,跟戴了块铁在头上一样。
赵政好气又好笑,都乏成这样了,还不肯在这歇息?
“我送你回府吧。”他凑上去,轻声道。
赵高点头,再讲一会,她真要坐着睡着了。
这头刚坐上马车,精神比她预想的还要低沉。伴随着车厢同等频率的晃动,赵高端坐在内,如老僧入定般阖眼休憩。
赵政看她八风不动的睡姿,兀自摇头。挤到她身边,还想着她能一个不稳自己栽过来。谁知,她稳如磐石,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他。
赵政轻叹一声,此道犹长,还需再努力些才是。
他一手托住她的薄背,回拉,一手去抱她双膝。赵高随即惊醒,脸一转,唇贴着他下巴轻巧蹭过。
赵政胸中微波恙起,眼含春色,打趣她:“大胆,竟然轻薄寡人!”
赵高脸都绿了,手脚一扑腾,心道:这人真是.......
“动什么?”他仿佛找到了新乐趣,玩得乐此不疲,“寡人吃亏,不得找补回来。”
话落,他作势要去吻她,赵高急忙别开脸。半晌,却不见他有所动作,忽而他胸腔震动,听的噗嗤笑声,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人吓到了。
赵政勾起唇角,“你骗我多次,我不过给自己报点私仇。”
“大王还是,自重些。”她还有劝男生自重的时候?赵高莫名就脸热,求求你了,正常点,当个面冷君王,不香吗?
赵政抚住下巴,“我若不自重,你还能站着走回府?”
赵高:......
十日后,赵政任麃公为将,发十五万大军攻赵。军中医疗队有了攻韩一战的磨合,此番再用,得心应手。其间还补了上百位,都是从隶妾中挑出的人。
火器之事隐而不发,就是为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蒙恬练出的队伍,随军兼以重任。不同于青、白、红、黑、黄五色布帛,而是淬靛青,佩到胸前,利于甄别。
赵政要的是“投之所往,天下莫当”的“父子之兵”,这支火器队,要完全融合进秦军,就得在一场场战役中练就。
火器一出,列国震惊。谁也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事物,轰隆巨响过后,平地现坑,断肢横飞。赵国有些城墙在此炮轰中,不堪一击。这巨大霸道的神器,使战场上的赵人,人人自危。
麃公携秦军在赵国内,势如破竹,不出三月,已攻占赵国十座城池。
而赵国朝堂上,君臣瞬间慌神,四处求助。只是燕国自保不成,齐国有心无力。有了赵政开始便派秦谍搅和的浑水,其余几国不仅互相猜忌,有的直言,让其和谈。赵国当下是求助无门。
赵王派出割地求和的人连连被拒,送出的金子良驹美人,没一样被接受。
这局势看着越发对赵国不利,赵臣纷纷惧怕,说那秦王幼时在赵国为质,受尽折辱,这番,定是不会轻易饶过赵国,大唱哀歌。
与此同时,咸阳宫内却有件喜事发生。秦王欲纳楚国公主入后宫,宫中巫祝已占卜出嫁娶吉时,恭候楚国公主入秦。
第59章 确认
秦军一路高歌猛进, 有火器加持,粮食又足,上下军心拧成一股绳全力攻赵, 赵国根本无力可挡。
就在赵政以为取赵不过探囊取物时,前方密报传来, 麃公阵前突然眼歪口斜, 流涎不止, 神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巫冼为其施针后,勉强可维持清醒。军中已将消息封锁, 火速送密报回了咸阳。
冥冥之中似乎要验证某些命运, 赵政夜深时收到密报, 命人燃起殿内烛火,孤身守在案几边。
殿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尉仲觑着大王,暗想,密报里约莫是写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大王都搁这头坐两个时辰了,还不曾挪动。
“备马。”
尉仲以为自己听错,醒醒神看大王已然起身, 手臂一伸, 等着他穿衣。
宫禁后若无大事,是决计不会再开宫门。而今, 大王面上不便喜怒,马车也不用,驾马越过宫门,就带了尉仲和一名侍郎。
这要去的,还是赵侍郎府上。
黑咕隆咚的夜里, 马蹄哒哒作响。三人一阵急奔,到了赵高府前,也未去叩门,而是取后门。赵政拿出一截竹管吹出声轻快地戾鸣,须臾,后门发出轻响,缓缓从内打开。
“大王。”隐卫自觉闪到一旁。
“尔等留下。”
“喏。”
尉仲咋舌,这等是多紧急的事,才能让大王亲自夜探赵侍郎府中。
赵高酣睡中,脚下踩空,蓦地一抖。依稀听到几下短促的叩门声,睡眼惺忪的皱眉猛瞅门外的暗色影子。
谁大半夜来找人?她打了个呵欠,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木门。抬眸一瞧,瞌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她眨眨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赵政怎么在这?
“还好,你无事。”他见到真人,倏然长舒一气。
“大王出,嗯?”
赵政抱住她,下巴微收,唇轻吻上她的额角。
夜半而至,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赵高懵了,她全部注意力不在云絮般拂过的额头,而是自己快被他揉到身体里的前胸。
这会该摘的都摘了,靠得如此紧密,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她身体上的不同。酥软的,饱满的。
赵政显然还没注意到这儿来,一吻之后,双臂紧揽着她。似为确认她的真实,垂首,用鼻尖扫蹭她的颈侧,唇线若有若无划过细腻的皮肤。
“大王,”她被兜头笼罩,手只好在下推着他的腰侧,“有话好好说。”
她有些茫然,在被赵政拥住的瞬间,身体似乎都潜移默化的接受了他的亲昵。若不是脑门一紧,想到胫衣下空无一物,她兴许不会立马要推开这人。
“麃公,或许活不过三月了。”赵政声音低落,她推拒的手倏尔僵住。
“和前世无异。”麃公出发前,毫无异样,军中有巫冼在侧,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赵政闷笑一声。攻赵快到尾声,这场战,无论如何也要用麃公的名头打完。
“今夜,是寡人最后一次受制于天运。”他忽而像变了个人,字字清晰道。
赵高从他怀里仰首,“大王何时被天运牵制过?”
能在纷纭变幻的时代,并天下,创新世,哪里是被命运牵制的命数?不管在哪一世,他做的事,都会成功!
赵政捏住她的脸颊,揉搓几下,“你是真的便好。”
她吃痛地转开脸,又给他勾住下巴,掰回来。隐隐不再敢和他互动,赵高讪笑,“大王若是无事了,快些回去吧。这样晚了,终究不太好。”
赵政甩了些包袱,肩上都松快起来。闻她所言,发现她一身单薄胫衣,拢在怀中的感觉和往日宽大的宽袍截然不同。这会回过味,见如墨夜空下,她锁骨轻凸,浴后的香气萦萦绕绕,令他眼神也幽下几分。
他心头一颤,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唇。
万籁俱寂,蛐蛐叫声层层舒缓,最是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双目相触,赵政眉目浓情暗波敲击着那颗跳动的心脏。赵高被他撩得陡然连气似乎都喘不匀,蹙眉直瞪。
“你知我方才看到密报时,在想何事?”他怔怔问,却不需人回答,自己道,“我怕那回来的人,取代了你。”
虽然,有些事还是猜测,可赵高心里确定,那位重生者,应该就是“赵高”。
他自然也是这般预设的。
如同刚遇到她时,他第一眼便知谁是赵高,甚至未去考虑她和前世长相是否相同,习性是否相同。待到两人露出真实一面,再去回想前世的“赵高”,他却遽然记不清本来的“赵高”是何种样貌。
会不会某日,那人回来,悄无声息替代了她,但无一人知道。所有人仍拿那人当做自己的子女,自己的伯兄,自己的同僚。而他,仍旧是一无所知的牵挂着已经面目全非的人?
“来去自有定数,而且,我也算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了。”赵高心中略沉,真有那一天,自己也该是穿回去了吧。模糊记得,穿来那天,是去参加未曾谋面的远亲的婚礼。这一回去,婚礼是办完了,还是正在办?
再说回来的人,只要他接连蹦跶,总会有抓到他的一天。这一世,她就是货真价实的“赵高”,对方不至于头昏要替代她吧。
她思绪散远,眼前继而一暗,赵政呼吸渐热,低声道:“我总得找个确认你的法子。”
赵高认真考虑道:“不如大王和我定个阴符?”
“嗯。”赵政缓缓倾下头。
赵高见势不对,顾左右而言他,悄悄后退,“那我先去写,唔。”
双唇相触,情难自抑。他含住她的唇.瓣,柔韧的舌趁机钻进去,扫过她的齿间,游走上颚,肆无忌惮攫取她口中的蜜.汁和空气。
赵高膝窝浑然酸软,背脊刹那失去支撑,全部重心依附于他。所有的感官由他掌控,强势而温柔。
直到她呼吸不畅,颊上布满红晕,一双眼微迷潋滟,赵政才渐渐隔开。彼此轻抵额头,呼吸如藤蔓般缠绕,不分你我。
心跳声咚咚作乱,赵高从未有这般厉害的心率。她微阖着眼,甚是耳热,手指无措抓着他的衣襟。
静谧四周,仅能听到浮动的气息声响,飘飘渺渺,抓不住,握不着。
赵政克制着升腾的痴念,鼻尖怼了怼她的眼窝,故意去撞这胆小之人半阖的眼皮。她眉间微皱,鸦羽长睫瑟瑟颤动。
就这样默默相拥,无他人侵扰,便能有满足之感。
“这个法子可好?”赵政声音嘶哑,敛眸一览她含羞之态。
赵高:完了。
赵政顿生今夜和她在此对望到天明的心思,听到黑夜里院外传来的竹笛戾鸣,只好歇了这个心思。
“我要走了,”在她发旋处吻下,赵政依依不舍道,“去休息吧,嗯。”
赵高目光踌躇望着他,似有话酝酿在唇边。深想一番,还是决定找个□□再说。
尉仲守夜经常会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譬如,想想宫里哪些殿里侍人不听话,大王要替换哪些事物了,明日下了值先去睡下,还是用食......天马行空,毫无章法。
今夜他想得更多,月罗伤愈,被大王送去了蜀地,喜事将近。想着想着,赵侍郎都这般年岁了,怎还不议亲呢?大王实在无此意,这就严重了。难道赵侍郎也要同公子伯渊,为一人孤身至死?
提到大王,大王也愁啊,后宫不丰,子嗣不旺,朝臣们都闹许久了。
他将大大小小的事,囫囵过上好几次。隐卫吹出的笛声,惊动他,他一抖,立即躬身站好。
就听得大王稳步踏出,本是沉着脸进去,出门时竟然嘴角含笑,心情大好的模样。上了马车,还不忘挑帘望着赵侍郎府上,不肯收眼。
他跽坐在一边,暗暗叹,赵侍郎不愧是大王得力心腹,何种事都能与大王商量出解决的法子。
一连数天,赵政都不曾见到那胆小之人的身影。他也不急着去找人,总得给她些时日慢慢接受。遂放下心在宫中,该做何事,做何事。
过了半月,麃公班师回朝,攻赵大捷,赵国被正式纳入秦国版图。
麃公是躺在辒辌车里回程的,离咸阳只有几十里地时,遇暴雨,鸡鸣时猝然昏厥,从此为再睁眼。
迎麃公的盛宴,成了葬礼。赵政厚葬麃公,犒赏士卒,亡去的秦兵按新制为其秦人发放抚恤之物。
在后方窝了好些日子的赵高,从下仰视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年轻君王,锁眉成结。
回到工署,巫冼聊完关于医疗队的事情,心不在焉将蘸墨后的毛笔差些夹进书里去。还是巫冼眼疾手快按住她的手腕,才使书册免遭□□。
巫冼疑虑睨着她,“不过数月未见,怎就如此马虎了?”
赵高无法与老先生谈论这些,只道:“这几日未休息好,精神萎靡了些。”
两人说着,外面工师进来,说有位公子要找赵侍郎。
赵高起身,随工师来到工署外,那人背对大门,身影修长。
“公子。”工师高声唤了他一声。
那公子闻言,转身,面上一派温润端和。
“赵侍郎。”他舒朗一笑,拱手行礼。
赵高凝神看向他,心里头呼呼风声直扑而来。
伯渊。
第60章 称臣
赵高只是刹那怔愣, 很快便反应过来。此人和左伯渊长得并不相似,大概是神韵和气质靠近,乍一看, 给了她恍若故人的熟悉感。
那人想必料到她会有此怔然,朗声道:“吾是左氏仲卿, 左伯渊是吾亡兄。”
左伯渊的亲弟弟?赵高只听过他似乎是独子, 哪里多出了个弟弟。
左仲卿扫了眼周围人, 有碍于旁人在,现时也不多言。赵高同他走到一株老榕树底下, 离工署大门甚远, 就是提高了声量也未必有人听得清说了什么。
左仲卿减掉寒暄, 直奔重心,“唐突前来,有件事想请赵侍郎搭把手。”
他说起话来,语中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更为恣意潇洒些。
赵高端详他, 疑问道:“公子请先说,不然我也不知能否帮上忙。”
除了那长眠的人,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赵侍郎定然可以, ”左仲卿很是自信, 笑眼一弯,递给她一个漆盒, “君可认得此物?”
漆盒通身泛黑,无锁无扣,也不见多余的纹饰。巴掌大小,半个手掌高。
打量一圈漆盒,赵高摆头, “看着似乎未见过。”
左仲卿不语,神秘一笑,将漆盒上下翻转个面,底部镂着暗纹的机巧登时显露出来。
她瞳孔微缩,这漆盒她没见过,但这类似机巧她却是见过的。
和左伯渊初次见面时,那个筹算推演的答案的机关盒,正是用的此法。
“这是?”她指指漆盒。
“漆盒内,装的是左氏族中至宝,”左仲卿似乎是顺嘴一说,也没见他对这至宝多几分紧张和神秘,像是女子妆奁里一件普通的骨簪银饰,“不过被我伯兄锁在里头,现下是取不出来了。”
闻言,赵高不由意外。左伯渊严谨又心细,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
左仲卿把漆盒捏在手里摇了摇,里头重物撞击发出闷响。听着和漆盒差不多大小,晃不动似的。
能将族中至宝放在手里当玩意一般,敲敲打打的,左仲卿倒是第一人。赵高哂笑,要是磕坏了,说不准他还会叫声坏得好。
“公子想请我将盒子打开?”她问。
“正是,”左仲卿颔首,“伯兄曾说,赵侍郎精通筹算,这等小物,想必难不倒赵侍郎。”
秦国只要去学室待过的人,基本都会简单筹算。复杂一些的,越往上越少。左伯渊学什么都要往深了钻研的尽头,确实不会有几个人能跟上他的步子。赵高无非是多学了几年高等数学,站在巨人肩上,开了外挂。
不过,她干脆道:“那我可要令公子失望了,既然伯渊用这漆盒装了宝物,也未对各位留下只言片语。想来,是有意不让盒中之物现世。这盒子,抱歉,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她拱手便转身。身后,左仲卿忽的提高声量,“赵侍郎难道不想知道我伯兄病故的真相?”
赵高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我左氏族人,俱是长寿之人,唯族中家督,均是少衰而命短,我伯兄便是一例,”他敛下笑脸,变得严肃,一手托起漆盒,“这就是缘由。”
“赵侍郎,”左仲卿正色道,“原本,我并不打算管这事,只是,”他不知想到什么,讥笑了声,“被人顶了上来,不得已,才来求助赵侍郎。”
赵高眸光凝在漆盒上,“按你之意,是接触过这漆盒的人,均是壮年便会身亡?”
“是,家督自出生便要将其带至身边,”他握着漆盒,满眼嫌弃,“伯兄应是最后见过它的人,现在,我就是想仿个赝品,也想不出样式来。”
做出一个家族至宝的赝品,在他这儿跟用食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完全不在意左氏族人是如何看重。
她犹疑一番,问:“打开后,你要将它怎么处理?”
“烧了,淹了,”左仲卿满不在乎,“这等物件,留着也是祸害人。”
“赵侍郎只管放心,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绝不会让第三人漏听了去。”他一心要做个赝品出来以假乱真,若不是左伯渊的漆盒太过古怪难仿,早在这东西交到他手上的那一日,便扎进渭河河底的沙泥里了。
赵高沉下眼睑,“这事,我兴许帮不了你。”
左仲卿倏尔一笑,“是我冒昧了。”
她回到工署后,翻出当年拿到的漆盒,倒转底部解开机扩。里面躺着左伯渊赠的香囊,过了许久,香囊仍有几缕余香。
方才左仲卿手里漆盒底部的机扩,比这只盒子要更为复杂。她确定其中不止包含筹算一项,尚无把握可以解开。
看着手里的漆盒和香囊,她呆立一时。工师前来问询百子连珠炮时,她这才惊神一抖,从虚无回到现实。
月底,昳丽绝容的楚国公主带着长长的送嫁队伍来到秦国,嫁妆从宫门摆到街巷,引得城中人人探头围观。公主入咸阳宫,封美人,一时风头无二。
芈晅是对美人之位,没多大兴趣。正式成礼三日,也不见大王来她殿中。这日,芈晅等得不耐,遂命乐师点出了从楚国带来的乐器,令宫人备上筵席,亲自去章华宫请大王赴宴。
章台宫。
赵高受召入宫,在殿中与赵政讨论程邈造字一事。小篆日后会极快被隶书取而代之,赵政有意提前。
她对隶书起源唯一算得上听过的故事,便是发明人是因得罪上面这位君王,后在狱中才有了隶书。
赵高问他,难道是要故意将程邈入狱,加快刺激他造出隶书?
赵政道:“仅是入狱引发,太慢,最好有人从旁协助。”
她看看左右,点点自己,讶然问:“我?”
“是,”赵政来到她身侧,“除了我知,只有你可。”
她没说话,小篆还是到秦国现学的,再不然就是简体汉字。隶书?勉强记得一小点,但和赵政相比,那真不是差一大截的事儿。
“其实,”她摇头道,“我仅能记得少许,很多都忘了。”
“有何惧?”他奇道,“程邈花费十载也才得三千字。”
记不全所有字目,帮着缩短些时日总是可以的。最简单的山水日月,天地人和总能写出来。思及此,她脸上一亮,道:“编一本稚童用的识字书如何?”
编书是因隐昭认字一事得出的设想,本是打算待隶书出后才能实现。没想到,赵政与她不谋而合,已经打算让隶书提前问世了。
赵政听后蹙眉,却顺着她的话意,“尚好。”
两人经过上一夜,无人在旁时,多少带点不可言说的暧昧。这一对视,她不免想到那夜交缠的气息。赵政似有同感,目光灼灼,伸出手圈住她的手腕,指尖磨研着腕骨内侧的薄肤。
仿佛有一小队蚂蚁顺着小臂下方最为柔软敏感的区域,细爪漫步往心里爬,挠得人而后略痒。
赵高心里咯噔一下,蜷住手掌,准备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
“大王,我有些话。”
殿外,芈晅请求入殿的唤声忽而响起,冲散了这一室的旖.旎,打断她接下来的话语。她即刻甩开手,退了几步。
芈晅款款而来,看到殿中的还有赵高,心里掠过一丝不适。但也未多在意,反是对赵政行礼后,也对赵高应了礼。
“丽美人怎么来了?”赵政敛下笑意,淡声问她。
芈晅心道:大王若是自己去我殿里,还需我这般来请么?
她面上柔笑,最是贵族女子的端庄大气。
“妾身观大王日夜忙于案牍,特地命乐师为大王排了出松神怡人的曲子,大王今日劳累多日,最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
赵政舒然笑了笑,余光睨到一侧无动于衷的人,“寡人这几日为一人费了些心神,确实需暂且好好歇歇。丽美人回宫备着吧,寡人晚些时候便去。”
芈晅闻言,心里兀自欢欣喜悦。她不免有些自负起来,看来秦王只是忙于国事疏忽了她,如今她亲自来请,哪还有人抗拒的了。
只是她未诉诸神情,仍是维持公主之尊端庄行礼退出。临走前,多看那赵侍郎一眼,与赵侍郎四目相撞。芈晅翩然一笑,昂起下巴,迈出殿门。
“说吧。”赵政跟着几步追上来,硬是快把人迫至墙角。
赵高抬首问他:“大王,打算如何待我?”
他颇感疑虑,“自然是。”
语下一顿,赵政晃了神。
她跪伏下来,隐约能透过深衣看到背脊上的骨结,“大王,我只愿称臣,望大王成全。”
......
芈晅在殿内等到黄昏时分,滴漏的水不住上升。乐师摆弄手里的排箫琴瑟多时,不曾吹奏。婢女过来问是否要去章台宫再请大王。芈晅挥手,示意继续等。
空荡的长廊忽然就有了叭叭的脚步声,芈晅展颜,起身恭迎大王。
她做足了准备,不止有乐曲,还有楚地珍馐。大王神情淡漠,似乎是真只想听听这楚地的乐曲有多怡人。
一曲又一曲,芈晅心下诧异,大王对楚乐就如此偏爱,当真不想点什么旁的?她眸中流光熠熠,举着酒盏和大王搭话。
大王不知在思虑何事,总是简短应声,便目光远眺殿外。殿外幽蓝夜空,就只有宫殿屋檐绰约的影子,有何可看?
曲毕,大王浅笑一声,起身道:“听了丽美人殿里的乐曲,果然少了许多烦心事。”
芈晅脸上霞飞一片,道:“能为大王分忧,是妾身之幸。”
“这般呀。”大王低声嘟囔一声,缥缈不可闻。
眼看大王要走,芈晅一急,道:“今夜已迟,妾身服侍大王早些歇息吧。”
“丽美人为寡人备筵席,忙了一日,快些去就寝吧。今夜寡人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便不扰丽美人休息了。”
芈晅眼看着大王一步一步走出寝殿,娇艳笑脸瞬时垮了下来。
第61章 美男
赵高那日与赵政陈情后, 再见便能感到他似乎疏离起来。毕竟多番剖明心意,屡被忽视,王者之尊有损。
而另一方, 秦国不满两年,连占韩、找两国, 虽然国力未伤及根本, 但此时已不适合连番再战。受伤的士卒需要休养, 补给需要储备。
农耕结束,各地兴起砖瓦筑屋之风。原先四壁泥墙的黔首, 如今只需上缴少量粮食, 便可换得一间房舍所需的砖量。房屋由官署监督而造, 结构布局统一,还有可用于冬日取暖用的炕台。
寒冬渐临,赵高走进牢狱时,后颈发冷,手里抱着的暖炉也烘不热这阴湿地面升起的寒意。
领路的狱头哈着腰, 小声同她说着程邈入狱后的种种表现。
这程邈也是位洒脱人物,暂不论身在牢狱不见愁苦,反而时常拉着隔壁的狱友说些见过的神鬼轶事。狱友被念叨的耳朵生茧, 成日拿破布塞耳, 对他的絮絮叨叨充耳不闻。
赵高听后,问狱头:“除了这些, 可见过他提过关于字的话头?”
狱头挠挠脑袋,讪笑道:“侍郎不是同小人说笑话么,这谁进了牢里还有功夫琢磨字不字的。”
她轻敲着暖炉两侧的手环,目光转向深处,“劳烦君为此人换个邻居。”
狱头忙拱手, “侍郎折煞小人了,不过换个人,都是小事。侍郎想换何人?”
“话多,不识小篆,”她沉思道,眼珠转动半圈,“臣邦人为先。”
狱头一拍脑袋,这类人还不好找,牢里老少皆有。
又听她继续道:“此人需罪轻,最好是你的人。”
哈?狱头傻愣住,照这意思,甭在犯人里挑人了,直接在隶臣里挑人更为方便。
赵高就是想能从隶臣里找人,任何事物的创造总得有个启发,狱友们不靠谱,那就找个靠谱的,陪着演场戏,从旁疏通他的思路。
虽然不知是否有用无用,但试试总比程邈如今一门心思给别人讲鬼故事要好上一些。
“记住,”她补充道,“找出人后,要按我说的办。”
狱头即使满脑袋疑问,为今也只有听从的份。
出了牢狱,回到府中,才换下披风,婢女便推了隐昭过来。他抱着只雪白的幼猫,小脸上笑盈盈望着赵高。
“先生!”隐昭长大后,比幼时爱笑许多,但仍旧不喜出门,几乎只在前后院出没。若是碰上有人拜访,那时断然不会现身的。
赵高接了婢女的手,推他进屋,“这几日画了些什么?”
小时候还能教他画一些简单的小动物,水果,大了反倒不如他厉害。赵高在画工上自愧不如,抓着机会便给他找各种可做颜料的矿石。
隐昭仰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和玉姜有五六分相像,“画了大母,过几日画好了,先生可要记得回来看看。”
他口中的大母,便是赵母,玉姜现在算是赵母的半个女儿,隐昭唤声奶奶很当时。
赵高乐着夸他,隐昭不出府,许多事物靠她和周围人描述才知一二。巫冼原先在府上时,对他颇费心血,真是恨不能将自己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两人说笑间,门外庸工来报,说有客人拜访,预见赵侍郎。
赵高接了拜帖,翻开看过,“簪袅罕图?”
她粗粗回忆一遍,印象里是位五大三粗的汉子,靠着攻赵一战,军功加持,由上造升了簪袅。
他来拜访自己?赵高连忙让庸工先将人请进府,隐昭乖巧地唤来婢女,退回后院。
赵高和军士交往,多是蒙将军麾下的,且以公事为主。蒙将军治下严明,私下军士几乎不会来叨扰。
她步入前院后,看到刚升了爵位的罕图一脸喜气坐在堂中。其一把浓髯搭黑眉,说话直来直往,透着憨气。
见到她来,忙拱手道:“久闻赵侍郎大名,今日才来拜访,甚是失敬。”
许是不习惯这般文绉绉的对话,语意里含着些别扭。
赵高忙回礼,眼光一扫,也看到了后方跟着的人。
罕图自然不会放过她眼中看到景淳时闪过的惊艳,乐呵呵地招手,示意景淳上前。
“这是吾犹子景淳,得益赵侍郎妙手仁心,我二人今日来,便是来谢大人的。”
景淳一派仙人之姿,身形颀长,俊逸养目,让人不由想一直盯着看下去。赵高听罕图所说,似乎还得了自己何种帮助。只是她若见过外貌如此出尘的人,怎会不记得?
景淳含笑,轻启薄唇,“赵侍郎救人无数,许是不记得我了。去年暮秋,咸阳城内当里巷街角,先生可还记得救过一位咳血的漂母?”
她模糊记得是有这么回事,“记得一些。”
“那位漂母,正是我的伯姊。”
她登时明白,难怪对他没印象。
“公子客气,这些都是为医者应当做的。”
“不,不,”罕图连连摆手,“赵侍郎救民,不分贵贱,享誉咸阳。对君来说是小事,对我们这些刀口上生活的人,却是救命恩人呐!”
景淳也道:“赵侍郎之恩,今日特来重谢。”
他们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一堆谢礼。这谢礼送的也是极为巧妙,无金子无帛布,全是一卷卷的书简。
似乎打定主意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这些书简俱是有关各国盛产草药的详细描述,有些还有育植方法。
景淳道:“我对药理之说自小有些兴致,但学习无门,这些书卷对我,是暴殄天物。今日正好,能为这些书卷寻得真正的主人,赵侍郎莫要嫌弃。”
景淳带来的书卷,整好可为她们现有的资料做补充。
赵高如获至宝,这书卷确实比金子对她有吸引力。当下也不客气,道:“那我便谢过二位这番厚礼了,不过礼太重,我受之有愧。这样吧,来人。”
庸工进来看着她,“去我阿媪那里取一百金,给簪袅和公子带走。”
罕图一急,忙不迭道:“客气什么,这本就是给赵侍郎的谢礼!”
“既如此,”赵高放下手,“若是簪袅不收我这一百金,那这谢礼,我还真不敢收了。”
罕图一哽,目光看向景淳。
他敛眸轻笑,接道:“侍郎如此磊落,我等也不能好意办坏事。”
罕图听他一说,登时要开口反驳。景淳继而道:“不知赵侍郎府中可介意多个弟子,这一百金,算是束脩。”
赵高目光回到景淳身上,“公子是指?”
景淳点头,“是我。”
罕图似没料到这番,面露惊讶,“景淳想与赵侍郎学医?”
“正是,我得益于此,正好跟着赵侍郎了结毕生习医的心愿。”
赵高倒没想到会有矜贵公子愿放下身段来学医,巫冼现在收的,基本都是庶民和隶臣隶妾。景淳若来,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她思虑一番,劝景淳回去再好好考虑。一旦开始,再中途放弃,还不如别开这个头。
为显慎重,罕图也劝他回去想想,景淳轻笑,应了下来。
二人在赵高府上待了数时,出府时,呼啸的北风刮着的雪粒比出门时猛烈多了,打的人脸生疼。
罕图一进马车,憨厚的脸上,立马换了副脸面,眼内精光顿起,“我方才这扮得可好?”
景淳恹懒半躺下来,懒与他多言,“尚可。”
“不过,”罕图皱眉,“你真要与那赵高学医?”
哪怕不是自恃身份,这也不是什么好活计。景淳家门显贵,让他纡尊降贵去给秦人治病疗伤,啧啧,罕图死也想不出来。
景淳挑眼睨他,“为何不能去?既然我们已经查到那火器事关赵高,这样好的时机,莫不成,你要错过?”
“那也不必你亲自去呀,”罕图顾忌着他的原本身份,“你何时有过低三下四服侍人的时候?”
“这算什么,”景淳自嘲道,“这不过是我等的使命。”
快了,主人大业将成,即登王座。只要他们能在主人获得王位后,为主人献上秦国这一神秘火器,到时,楚国还有谁再将他轻看了去?
再者,听闻这赵高恋慕秦王,看来颇好男风。倘使,后头需要,某些选择,也并无不可。
思及此,他问:“公主入宫如何了?”
“公主?”罕图不屑摆头,“当初你说得没错,公主是无法替我们办事了。”
远在蜀地的赵成,用完暮食,和月罗一道收拾着交由邮人带给赵高的物什。月罗刚入孕期,赵成唯恐她有何闪失,什么也不敢让她碰。
月罗顿时无奈,只有躺在榻上,看着他忙前忙后,不亦乐乎。瞧他一样样装进行囊,最后拿起一物,裹了好几层,倏然问:“你要将这个也带给先生?”
赵成举着手中的物件,自然道:“成蛟上次听闻我再为伯兄寻作画的矿石,昨日便给了我,这等好物,当然要给隐昭带回去。”
月罗蹙眉,“那你还是莫与先生明说。”
“为何?”赵成不明所以。
月罗张着嘴,她对先生被人构陷与成蛟淫污之事,所知甚少。一直未与赵成提,就是怕赵成性子一急,便去掀了成蛟的屋子。
这番,也算是成蛟对先生致歉了。但,还是莫让大王知晓了。他们的行囊是与公文一起由邮人送入咸阳宫,走得是最快最安全的路线。若是大王兴起,看这次给先生带了什么,发现有成蛟之物夹私,对先生和赵成都不好。
她道:“成蛟受罚入蜀,罪名你可别忘了。若是被大王知晓,先生之后要如何为大王办事?”
赵成顿悟,赶紧去抱住她,“吾妻所言极是,”他冲着月罗脸颊猛亲一口,“是我大意了。”
第62章 误会
自蜀地来的公文到了大王案上, 一齐送回的物什却未如从前交到赵侍郎府上。尉仲咂摸着嘴巴,估摸着赵侍郎进宫的时辰。这事也是突然有变,以往一直是大王命人送, 或是尉仲去送。不知何时起,成了赵侍郎自己个儿来取。
寻思着时辰将至, 尉仲探探头, 人还没到。
大王阅完公文, 在殿内徘徊数次,听得一声唤, 尉仲躬身赶入。
“程邈之事, 办得如何了?”
问小人?尉仲舌下微苦, 这事是赵侍郎办的,他怎会知道?瞄了眼大王现在即刻就要了解的神情,尉仲试探着道:“大王稍待,小人这就去问问赵侍郎。”
“一来一回需多少时辰!”大王甚为不悦。
“这,”尉仲差点跪下, 大王对自己就这般严苛了?他擦着虚汗,“这,若是赵侍郎入宫也要等些时辰。”
“算了, ”大王挥手, “此等要事,尔等拖沓行事, 何时才能办完。寡人当下无事,便直接去她府上询问。”
“喏。”
这日出门,天洒细雨,雾蒙蒙的四周,人也看不太真切。尉仲为赵政撑了伞, 府上隶臣看到大王亲临,忙要行礼。尉仲上前吩咐其先勿要声张。
赵政轻车熟路来到她惯常待的学室里,刚一走近,便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出。
难不成今日有弟子在府上?
巫冼等人一出,再招的弟子皆安置在外头扩建的医舍里,这间学室现下不常用,除她会时不时过来。
赵政脚步渐慢,理了理袖筒,确保不会有何骤失风雅的细微处出来扰人,再阔步走去。
“赵侍郎。”尉仲在前头唤人。
“大监?”赵高起身,随即看到后方的赵政,“拜见大王。”
“拜见大王。”
赵政微眯着眼,端量着她身侧的男子。
大王造访,赵高始料未及,觑了眼手边的图纸,悄悄夹进了手边的书里。尉仲递上蜀地送来的物什,待为大王斟水后便退到角落。
她为景淳做了引荐,考虑到他来十有八九是为程邈的事,遂对景淳道,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也可。
景淳心领神会。
“此人和你竟还有渊源。”赵政这时也不急着讨论程邈,不咸不淡问了一句。
赵高老老实实将始末说了一通,“公子勤奋好学,对医却有天赋。”
“楚国第一公子,学什么自然都是手到擒来。”他凉凉道。
“原来如此。”
赵高对景淳就俩印象,长得好,人聪明。楚国第一公子,倒也名副其实。不过现在,投了秦国,名号倒是叫不响亮了。
“你知他为何来秦?”赵政似要对此人和她进行深入探讨。
赵高摇头。
“楚人信巫,曾盛行人祭。宗祝之女占得楚国有一人乃人祭上品,遂报楚王。”
人祭历史由来己久,传闻楚灵王灭蔡国,就准其弟用蔡灵侯的太子首级来做法祭祀。赵高略有耳闻,《左传》中似有提及,耐心等着他说完。
“士卒依据巫女所诉卦象,很快便寻到祭品在何处。此人,便是楚国第一公子,景淳。”
其实在战国末期,人祭算较为罕见。景淳不是庶人,而是贵族,在楚国这个等级森严的国家,用贵族去作祭品。可想而知,会造成多大反应。
但也正是怪在此处,卦象一灵验,众人纷纷三缄其口,无人为景淳发声。真要问为何,那只能怪景淳纵然有第一公子的名号,却是门中败落,早就没了家族兴旺时的实力。庶人或许对他还高看几眼,贵族却对他门中族人甚是鄙夷。
景淳来此,应该称逃命才是。
赵政讲完,望向她,“我并不对你与他交往存任何质疑,不过却要提醒你,与人相交,需留三分小心。景淳并非寻常人,你身份复杂,多余的事记得勿要同他说太多。”
赵高发现他似乎总是提醒自己,交朋友别交到别有用心的人。不免讪讪,她这情商在赵政眼中,基本就是个负数。
对于景淳,她还真未将他和正式弟子相提并论,相当于多了一个旁听生,教得少,教得慢是主旨。
“大王说的是,”既然他言明,赵高也不好反驳,“我会注意的。”
赵政干咳一声,别开脸,随手拿起杯盏喝了一口。忽略自己在看到二人在一处时的奇特感受。
“大王,”赵高手伸在半空,脸色尴尬,“这盏,是我的。”
咚。
杯盏稳稳落在案面,赵政浑然不在意,心里反而还有些异常的欢欣。又不愿显露给她瞧见,干脆跳过话题。
“程邈如何了?”
程邈在牢里,有人按赵高的剧本,顺着他谈天说起。时不时感叹自己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每每说些若是会识字认字的愿望出来,勾的程邈蠢蠢欲动,当即要教他学小篆。
那人见到鱼儿咬饵,再接再厉,苦恼小篆复杂,不易学。
程邈住的单间并不是普通牢房,他临墙的高窗窗棂,是赵高命人特地刻的隶书字体。
那人得了指示,也不管是不是白.日说梦,指着地上月光打下的残影对程邈道,你瞧,这像不像你教与我的那字?
一事要成,当然是天时地利人和。为引发程邈造字,人为也要加速灌溉造出这三要素来。
赵高兴奋道:“内史果真有了启发,之后若再多加推动,这事必然很快便能成。”
赵政尤爱她侃侃而谈,自信狡黠的模样。脸上闪着微光,眸内满是对明日的憧憬。她原本是应被除掉的障碍,不应存于世的另一个“先知”,但阴差阳错,他动了心,她没动,便再难舍得。
赵高拱手,“或许大王,也可写一份出来,内史也可少走些弯路。”
“好,”赵政抬她的手方一触到,便轻轻挪开,谈到隐匿在人群中的“另一人”,“那人至今未出,你往日要多加防范。”
她对这点表示无比赞同,现在那人龟缩不出,枪口找不着对手,就挺磨人的。
赵政扫视那方案几上的书,见是他们常用的穴位图,出手便要取。赵高眼尾顿暗,手臂夹带的凉风划过脸颊,熟悉的颜色一晃而过,还没说话,一张纸便孤零零从书里掉出,晃荡几圈,正面着陆。
画上的人,是左伯渊。
景淳上门时,隐昭也在,两人相谈甚欢,对画作各有独到见解。隐昭便拿笔画了左伯渊,并对隐昭之画工几番提点。
隐昭是为赵成所画,上回赵成知他画技神速进展,苦求隐昭画一张师父,也好在蜀地为师父供一张牌位,睹画思人。
景淳对左伯渊算是老相识,两人在楚国便有交往,当下应了隐昭,继而要为这画做些修改。
故人遗像重现,赵政眼眸刺痛,一句嫉妒言语脱口而出,“你这是打算为他守至河枯地裂么?”
赵高知他误会了,但强行解释还不如彻底划开两人分界,遂不多加辩解。
她不言,算是默认,赵政顿时要笑出声来。这个木头脑袋,还真是一点也不开窍,认了一个,便妄用一生来念。
“朽木,”赵政低嘲,“难道他还会知?”
“我并未想让他知。”赵高抬眸看他。
每次提到左伯渊,气氛便会剑拔弩张,赵高垂下眼眸,“臣之私事,不劳大王费心。”
她对人可真是内外有别,赵政气结,面上立马附上一层冰霜。
屋外,赵父似乎下值回府,看到尉仲,即时互为问候。走近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赵政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她与左伯渊并立而行,与左伯渊亲吻。然后,画面一转,画中人成了自己和她......
“赵高,”他冷眼出声,“莫不是你以为,寡人此番便罢了?”
他做了如此多,岂会被一个故去的人唬到退缩?!
屋外,赵父叭叭的脚步声和尉仲随起的唤声一齐响起,人影横斜,就要进屋。
赵政勾唇一笑,登时抓住她的肩头带到眼前,不顾她猝然还击,坚决吻上她的嘴。
尉仲:大王和先生?
赵父:大王和吾女?
这吻来得突然,去得快速,赵高打在他腹上的手掌力都未消,两人便已分离。
够了,只要该见到的人见到了,就足够了。
赵政戏谑看着她,回头望着屋内瞠目结舌的赵父和尉仲,一副“事实就是尔等看到的”表情。
他“自然”牵起赵高,动作亲昵,“她今日累了些,是寡人之故,令史勿怪。”
赵父从进门,脑子便是晕乎乎的。这怎么就和大王,那什么了?何时的事了?她这是要搅了大王后宫啊!
比赵父更为懵圈的,是尉仲。他梗着脖子,力图不使自己露出何种惊诧讶异的神情出来惹大王不快。
心下堪比石流崩山,流言可惧啊,流言可惧啊!
小先生终于得偿所愿了!
一个激灵,尉仲猛然醒悟,瞄着大王深情脉脉对赵侍郎道:“寡人回宫了,你勿再闹脾气。”
被强行摆拍了的赵高:你狠。
她盯着赵政和尉仲出门,心里气的牙痒痒。
转身,赵父一脸“我懂得”的样子,她长叹,“阿父,我与大王实为误会。”
赵父一言难尽,愁眉道:“你和大王之事,你自己定夺吧。”
他与大王同为男子,方才大王对她是真是假,看她时眼内的热切,是演不出的。再看看他家女子,对大王是何感受,显然还懵懂不知。
这二人,有得磨了。
第63章 遇刺
刚平静没几日的局面, 因赵政的故意为之,赵高发现这次对他解释再多,都成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反击。
隔三差五, 他便一身常服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见了赵父赵母泰然自若, 连找由头都可省掉了。
毕竟无论找何种理由, 最后都能汇聚成一点, 寡人与赵侍郎有事相商,她人在何处?
商量的事, 有大有小。这次是为宫中一道合乎口味的炙肉, 邀她共享。下次是为询问工署前一日递的公文为何语焉不详。
这理由找的让人无法一口回绝, 谁让外面都裹了层“公事”的皮。
多次后,两方倒转,主动的人成了赵高。
概因赵政将宣召入宫用得炉火纯青。
这日,赵高进了章台宫,尉仲看她的眼神从自己人默默变成自家人, 笑也真了几分。
赵高还想着他此次新找了什么理由,不料,赵政出其不意, 直接递了盒东西给她。
盒子绘有精致繁复的花纹, 没带锁,赵高揭开木盒盒盖。里头躺着一端绶印, 印台上雕着一尊古兽。
她摸摸自己腰间盤袋里那枚,这印可比一般官印略大,方方正正,以玉镌刻。
赵政轻松道:“此印交于你保管几日,待需要时, 你再还我。”
“这是?”她没见过这类绶印,端看这碧玉莹润的光泽,也能看出其名贵非常。
赵政故作镇定,这盒子里是他的私印,不具多大名头,鲜少用它,但却是他最喜爱的一方。
他取出私印,不知在哪掏了锦袋出来,装好后不由分说系在她腰间。
赵高躲闪不及,腰带被他一勾,半个身子向前栽,差些撞到他冕冠之上。
“好了,”赵政打量了那腰间晃荡的锦袋,严肃道,“你可要记得还我。”
还印之日,便是她晓事之时。这印迟早要换成另一方。
赵高皱着鼻子,“大王交给尉仲保管,岂不更便利些?”
赵政轻啄她的唇角,手指对着她额头一弹,气道:“我为何给你,当真不知?你勿装傻。”
赵政故意做些动作招惹她生气,一贯会在各种缝隙里找到时机,与她亲近。她越是不饶人,便越发认为这小女子口硬心软,似乎已经对他的抗拒底线愈来愈低。
“嘶。”赵高捂着额头,偷偷瞪他一眼,嘀咕一声无聊。
只有两人在殿内时,赵高胆子也大起来,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有时下意识会忘,他是秦王,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回怼的语气不由重上几分。
对方吃软不吃硬,赵高遇到他耍心思便无语凝噎。浑然不知自己的底线正在他温水煮青蛙式的试探中,一点点降低。
“这私印于我十分重要,”他嘴边泛出取笑,“你若不想戴,也不是不可以。”
赵高满是怀疑瞧着他。
赵政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擦过她的唇线,“邀宠便可。”
赵高:这个活了两世的老男人......
三日过,程邈被人从狱中直接接走,送到赵高府上。她直接道明缘由,说起牢狱中盛传他用窗影造字的奇闻,接大王令,要辅助他完成造字之事。
程邈大为震惊,没想到自己小小举动竟然得到大王的注意,还派了赵侍郎来帮助他这小小的内史,立即感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咸阳宫方向跪地拜谢。高呼,定全力完成造字,不愧大王重视。
月中时,新上位的楚王遭人虐杀,为稳局势,其兄负刍登位,成为新一任楚王。
消息传来,赵政当机立断出兵南下攻楚。紧邻秦国的魏国早被强悍的秦军吓魄力胆,乍一听秦国发兵,以为是要攻打魏国。夜里就寝时,连连梦见自己身首异处,惊骇不已。
还没过几日,在秦门客来信,才知自己吓早了些。秦军要打的是楚国,遂擦擦冷汗,跪在祖先们面前祈求先祖护佑。
这祈求还没传到先祖耳中,不过半月,正在攻楚的秦国,突然被抽调出一部分,在魏国境内长驱直入,直捣要害。
取魏不费吹灰之力,兵马几乎无所伤亡,短短半月,魏国便纳入秦国版图。
不过攻楚却异常费时,赵政对此战之重视,远胜之前几战。前方战报不论白天黑夜,只要送人咸阳,定会立即交到他手中。
章台宫朝会后,除工、农要臣进出,为前方战事调配粮草。还有一人,自闻秦国攻楚后,便日日前来。
赵高进入殿内前,觑了眼殿外的芈晅。楚国和秦国双方交战正酣,她在咸阳宫左立难安。日日来祈求拜见大王,要为母国说情。
赵政几乎一次也未召见她,命人传令于她,嫁入秦国,便是秦妇。他言尽于此,芈晅不肯死心。新任楚王是她同父同母的阿兄,幼年苦熬多时,才有今日。秦国之强悍,她当然清楚,但兄妹情谊无法磨灭,势必要为这情谊尽些心力。
近身的婢女搀着芈晅,在烈阳底下摇摇欲坠。
“公主,咱们还是回宫吧。”婢女担忧望着她。
芈晅微眯着眼,望着进入殿内的赵侍郎,“我能为阿兄做的本就不多,你别再劝我。”
婢女看着这样的芈晅,脸上嫉恨又艳羡,平直的嘴角冷冷翘起。
“公主不如找赵侍郎求情,大王,总会给赵侍郎几分薄面。”
“找她?”芈晅拧住秀眉。
头上红日倾斜,地上的影子划过弧线,转到另一边。进殿几个时辰的赵侍郎终于出来了。
芈晅挺起胸,调整神色,带着婢女绕过雕栏挡住她的去路。
“赵侍郎。”
赵高拱手行了礼,“晅美人。”
“我有些事,想请教赵侍郎,”芈晅淡笑道,“请赵侍郎挪步。”
芈晅找她能有何事,赵高深知大概率是为了秦楚交战。她敛下心神,跟着芈晅来到不远处的石头小道上。
芈晅站定,眼光奇异盯着她。
“赵侍郎生得一副好相貌。”
赵高神色微动,看来晅美人今天不会轻易放她走了。
“谢美人称赞。”她多余的话也不说,等着芈晅问一句,她便答一句。
芈晅掩下心中的焦虑,缓缓笑道:“赵侍郎才学甚佳,又生得这样好,难怪能得大王重视。”
这话说得意味非常,就差揭开那层遮羞布直言她以色惑君。
赵高也不恼她,干巴巴回她一句,面上连惊慌的波动也不曾有。芈晅一激不成,顿时觉得这人轻视怠慢了自己。
“赵侍郎不需自谦,大王与你情谊深重,哪件事能缺了赵侍郎,”芈晅假笑着,上去拱手道,“芈晅嫁入秦国,但若抛弃孝悌之义,置楚国于不顾,还有何颜面说自己是秦妇。赵侍郎善心仁德,我只求赵侍郎能在大王面前,为我王兄说上几句话。”
赵高垂下头,“晅美人,秦楚乃国事,臣听命于大王。这忙,臣帮不了美人。”
要赵政放弃或延迟攻楚,无异于痴人说梦。为收并六国,秦国几代君王又是变法,又是改制,这是属于秦国的历史巨轮。无论是晅美人还是她,都将被这巨轮碾压。
再者,楚国阶级固化,早就腐朽不堪。新王继位,疑点重重,王室众人心下谁也不服谁。这看着昌盛的国度,只需飓风一卷,便会被连根拔起,连个残迹也留不下。
芈晅面上的笑倏尔收住,“赵侍郎说的话,大王怎会不听,只要赵侍郎在榻上为楚国。”
说到一半,芈晅瞬觉自己失言。
赵高在心里为自己默默点蜡,赵政和她的流言,都演变成这样了?
“晅美人在宫里说话,还是慎重些,”她冷声道,“臣还有事,告辞了。”
她说完,躬身一拱手。
一道刺眼光亮乍然划来,直冲她胸口身后。“赵高!”突然一声惊呼,有人将她猛力一拽,翻转身体抱紧。
“大王!”赵高瞳孔放大,不可置信望着对面的人。赵政一声闷哼,背后倏然感到剧痛漫天。
她快速扶住赵政,一腿踢中婢女的面门,匕首咣当飞出,落到她脚下。那婢女滚地之后,就要来抢匕首,意图再次刺她。
赵高脚上一勾,挑起匕首,立马果决出手,扣住婢女的手腕,反手一刺,插入她大腿。
“啊!”婢女遽然惊叫。
闻讯赶来的护卫队大骇,纷纷举剑欲刺。
“慢着,”赵政短喝,“带下去好好审问。”
“喏!”
面对这惊变的芈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发青。刚才婢女一把推开她,她一头栽倒,撞在山岩。回身时,赫然发现一面都吝于见她的大王,后背血水一片,将赵高护在怀里。
而行刺的人,竟然是她近身侍候的婢女!
“大,大王。”她张口结舌,视线茫然追寻着大王。
“将晅美人一起带走!”
一道冷声令下,芈晅突然转醒,挣扎着想要摆脱护卫队的钳制。
“大王,大王,妾不知此事啊,妾不知此事,唔。”
有人拿布堵住了她的嘴,芈晅惶恐瞪着那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一息之间,怎么就成此番情景了。
赵政面上苍白,一双眼仔细打量着赵高,唯恐她受到一丝伤害。
“你可被伤着了?”
赵高任他握着手臂,缓缓摇头,心里已是潮浪翻涌。
第64章 便宜
嗓子差点被吓劈掉的尉仲, 手忙脚乱过来搀着赵政,见赵高检查着大王后背伤势,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顿时低声呵人抬辇, 赵政虚弱摆手,半边身子挂在赵高肩上, 由她扶着挪向章台宫。
那婢女第一刺出了九成力, 伤口颇深。衮服之上墨色如云, 金色绣线被鲜血染红,迅速蔓延到整个后背。
赵政伏在漆床上, 命尉仲立即封锁宫内消息, 如今秦楚之战, 战事激烈,此事势必不能传出去。
赵高脱下他一层层的衮服,胫衣,伤口的肉竟然向外卷开,鲜血.淋漓碎肉被带出, 赵政喉间闷哼,惊呼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中郎端来凶器,原是那匕首, 刀尖淬上了倒刺, 一旦被刺,再猛力扯出刀身, 流血是轻,被扯断筋膜伤了根本才是最可怕的。
赵政脑袋上,发了一轮又一轮的汗水,背上湿漉漉的,血和汗水混做一团, 立即洇湿了底下的褥子。
他偏过头,抬起无力的左臂,握住她的手,“寡人在,你不必害怕。”
殿内一众侍从默默将脑袋压得更低,谁要是敢乱传今日听到的只言片语,绝对会被笞到一个月下不了地。
赵高睨他一眼,抽出手,麻利为他处理着破碎的伤口。脸上看不出有异,轻颤的手指却昭示着内心的后怕。
血水换了好几趟,赵高为他绑好绷带,众人扶起赵政,换了新的褥子。尉仲眼力极好的端来热水和葛布,对赵高道:“大王伤势危重,又身染血污,小人等不敢再伤了大王,还要劳赵侍郎再为大王净身。”
说完,他也不等赵高应,瞄了眼大王,果然得到大王赞赏的眼神。
赵高接过水盆,绞干葛布,半跪在床沿,一点点为赵政擦着后背的污迹。
轻缓的力道引起的痒意,瞬间盖过了伤口的疼痛。赵政眼神幽暗,不自然移了移双腿。他哑着嗓子,对尉仲道:“快去去查问行刺之事,务必要将此案关联的宫中之人一个个全部找出来。”
“喏。”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声渐渐消退,赵政强撑的脑袋终于蔫下来,得到喘息。
他忍着痛意,半转身子,赵高一把按住他,“别乱动,小心伤口。”
赵政乖顺停下,头抵在锦枕上,小声道:“你不打算问我?”
背上的手忽而顿住,须臾,又继续下去。
“大王想让我问什么?”
“哼,”他轻笑了声,带着些难得的洒脱,“我先前只是怀疑芈晅身边有人耳目,不过宫里那些蝇营狗苟,却是隐藏得极深。这次似乎为楚国一战,这人用了布下的人手,正好曝露这些人的位置。”
说到这里,背上的人手下力气加重了些,他反手摸黑似的寻觅几圈,握住她的五指。
“我却不知,她今日会突然来杀你。”赵政艰难翻过半个身体,背上伤口经他一挣,血水哧啦晕湿绷带。
赵高拧眉道:“你别再乱动。”
他出神晃了晃,恁是凭着一股子巧力将她带入怀中,身子一翻,正正压住她。
“大王可能讲些道理?”她急了,但万万不敢和之前一样,击他一掌,或是大力推开。此时,她身子僵得如同一块木板,满脑子都是他伤口要裂了的惨剧,全然没注意到这话问得像是对情人的嗔怒。
赵政也不理什么后背不后背,他裸着上身,身体比之女子本就热上几分。许是他受伤,这人眼眸中明显生了变故,有些莫名的情绪砸掉了她一直以来竖起的高墙。他要趁势,将这墙推倒,再不让它死灰复燃。
思及此,他皱着眉头,似是被痛到了。赵高紧张地伸出手,放在他肩头,“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疼。”他哑声道。
赵高指腹触到他滚烫的身体,抬眸看他眼尾下移,如染红晕,面上显着委屈。眸深如海的眸子似蒙了一层明亮的水晶,闪眼得让人挪不开眼去。
他垂首,与她额头相对,鼻尖若有如无纠缠,触碰,继而分离。旖.旎举动让她无暇想其它,耳根顷刻间蔓延出火热红霞。
“看到刀刺向你时,我吓坏了,”赵政轻喃,手上一根根磨研着她的指尖,“若是,我去得稍晚些。”
这计因那婢女,突生变故,赵政想起来心有余悸。受伤的倘使是她,仅是设想,都令人头冒冷汗,呼吸顿止。
他一再在她身上尝到害怕的滋味,现在所为,全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两人凝视着彼此,赵政五指缓缓扣入她指缝中,吻住她的唇。这吻缱绻如风,温柔恣意,带着失而复得的怜惜。
赵政感受到她绝少的柔顺,得寸进尺在她唇上作乱,吮住她的舌,勾她生欲。
赵高被他搅.弄得颅内缺氧,赵政见她满脸通红,稍稍放开她,“真呆!”
不过他很快便知自己才是最呆的那一个,赵高也察觉到了某些动静,连眼睛都不敢同他对视,唯恐一点火星就燎了原。
平息的过程显然没有往日独自一人时轻松,赵政脸在她肩窝揉了揉,体热轻巧穿过布料,传递给她。赵高憋着劲儿,轻声呼气,目光定定指向殿顶。
“无论称臣,称妾,都随你心意。只是,”赵政似妥协,起身望着她,“我不会再允有旁人。”
赵高无奈眨眼,他这就差说你要是敢和别人在一起,小心你的脑袋瓜了。
“大王回回都是这般言而无信。”她松下手,刚发出声音,便发现自己嗓音扭得厉害,令人浮想联翩。
赵政见状,低声笑得更为放肆。
“别笑了。”他笑意渐甚,赵高羞怒,手背盖住脸。
“好了好了,我不笑。”他去拉她的手,后背牵扯过重,不禁呼了一口气。
赵高连忙催促他,“你快下来,伤口必是裂开了。”
“再等些时候,”他垂下头,“许你抉择,不过是给你些时日考虑。你与我相识这些年,不知我是何种脾性?”
赵高登时想拿白眼丢他,就是太了解你了,谁敢和你谈这些事情。
“我知你心有芥蒂,正如我从前对你,”他声音温和,话里倒很直白,不屑藏头露尾,“你现在对我,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情意?”
我。不消出口否定他,赵高第一时间就否定了自己。他靠着坚持不懈的刷存在感,强势挤入她的领地。水滴石可穿,她不是石头,怎会一点波澜不起。
“你看,”赵政循循善诱,“你回绝不了,赵侍郎,你信寡人一次,嗯?”
赵高抿着嘴,犹疑不确定一加一叠在一块。
“我,”她尚不确定,“我要好好想想。”
赵政见她口风松动,暗叹这伤受得值。当即要说好,但想到她一贯的退缩自保的模样,狠下心要再将她逼得紧一点。
“给你时日想,也无不可,”他道,“这两日赵侍郎便在殿中照看寡人,何时想清楚了,寡人便何时放你回去。”
她蹙眉瞪他,引得他不免唇上涩涩,低头吻上那一汪春水。
尉仲进来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往哪放都觉得自己在殿里是个多余的。赵侍郎给大王重新上了药,一直低着头,大王几番望去,都只能看到头顶。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禀报刺客一事。
“宫中与此案有关的楚人,一共八人,其中只有那婢女是随晅美人后入宫的。其余七人潜藏时久,幸得大王深谋远虑,放了些对楚的假消息迷惑这些人。不然,这些人怕是一时半会也难以全部找出。”
“另有十五人,与燕国来往甚密......”
赵高视线垂在脚尖,这次遇刺,于她而言是突袭。于赵政,那就是一刀切的导火索。咸阳宫自此肃清外敌,变成唯吾王的铜墙铁壁。
难怪之前一直将魏国吓了好一阵,原来是混淆视线,模糊出兵人数,让楚掉以轻心。而后对楚之战,有意拖延战局,再打了个回马枪,抽空夺了魏国。
先前她还疑惑,为何赵政对攻楚慎之又慎,一度以为是前世花了大力气取楚,给了他后遗症。这下明白了,所谓的备粮备马,准备充足,就是为了打这花开两头的消耗战。
一点便宜也没给别人占,果然是你啊,大王!
尉仲回禀完,小心看着大王,“有一事,小人审问时,觉得有些蹊跷。那婢女入狱后,突然癫狂,大喊。”
赵政睨着他,尉仲吞了吞口水,“大喊,赵侍郎是,是,是女子。”
话落,两道目光同时射来,尉仲冷不丁受了两道威压,膝盖都软了,更没注意到赵侍郎那异常红肿的嘴唇。
“她还说了什么?”问这话的是大王。
尉仲忙道:“她就只说了一句,怪就怪在她说完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醒来后如换了个人,既不认行刺之事,大叫冤枉。还哭哭啼啼,全然不同先时的状态。”
赵政和她对望一眼,问道:“现在那婢女如何?”
尉仲:“小人还未加以多加盘问,那婢女一度昏厥,现下估计是认不出人了。”
得,自己把自己吓傻了。
他说完,踌躇片刻,问道:“那,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晅美人?”
赵政瞟了眼某人带有红痕的后颈,再回神时,眸内一片冷光,“既然晅美人思念母国,寡人最是愿意成人之美。明日安排晅美人回楚国,也好宽慰她这思国之情。”
尉仲暗想,晅美人这回国,怕是没几天好日子了。
第65章 答复
赵政给那日所有见到刺杀一事的人禁了嘴, 翌日去上朝会,尉仲小心翼翼,恐自己笨手笨脚碰到了大王的伤口。
赵政盯着赵高狭促一笑, 道:“还是请赵侍郎来做更稳妥些,不然待会渗了血怎么行。”
赵高施施然过去, 接了尉仲的活儿。她没帮这么大人穿过衣裳, 还是复杂的衮服。宽大的衣袍, 里三层外三层的,如同裹粽子一般。偏被服侍的人还不老实, 一眼将尉仲等人睨得头低至尘土。见她主动打开双臂, 绕去后方接腰带, 立马在她颊上一吻起身,假若无事逡巡四周。
赵高对他时不时的小动作已有了免疫力,替他整理好腰间,作势要退远。赵政抢先一步俯身,在她耳旁低语, “赵侍郎在殿中好好考虑寡人所问的问题,晚些,寡人再来要答复。”
说好的两日, 那便不会有第三日, 赵政是铁了心要磨她的答复。
待他走后,侍人端了朝食进来, 一瞧,居然都是她往日爱吃的。她在殿内一无公事,二无私事,喊了近侍来问:“可能找些大王看的闲书过来?”
近侍悄摸打量她一眼,恪守“小人一切听大王”的本分, 恭顺道:“大王吩咐小人,唯有赵侍郎想出了大王提的难题,小人才能为赵侍郎找些消遣的事物。”
赵高暗斥他不讲道理,却不能对着这小侍人发脾气,挥挥手让他退下。
她几乎不曾怀疑赵政做事的果决和手段,不管是太子时期蓄意潜伏,还是登位后对敌手的虚与委蛇。赵政做事滴水不露的特性显露无疑,目标明确,下手更是一环扣一环。
对她,还有松有紧,软硬皆用,遇到适逢的时机,便紧紧抓住,模糊两人间的界限。
其实大多时候,赵政在她眼里,都是一心只在天下的始皇帝。这些小情小爱,和赵政基本不会有什么牵扯。
她相信赵政会因对建设新帝国的渴望,重视有用之人,而全力以赴辅佐。内心深处却也防备着这时的他会和历史上的他一般,对女子冷血薄情,故从不曾对他有何男女幻想。
奶奶曾说她看似柔顺随和,其实固执得很,认定的事,就是走到黑,也会再往里迈两步。若是放到研究领域,还能钻研点什么有的没的。但若是在感情里,错付了人,那就是引颈待戮,被坑的命运。
赵高回到偏殿,在漆床旁抱膝而坐。脑海里一遍遍过滤两人间的往来,深刻的全是他表明心迹后似火的眼神,还有相处时彼此不经意露出的小脾气。
确实要好好考虑该如何与他相处了,默认的君臣要转换模式,她不禁自问,你敢吗?
迷迷糊糊想了许久,屋里静若无声,舒适的温度暖的人身心放松。眼皮耷拉着沉下来,她心底那片澄净的湖面,似如石子投湖,咚地一响。
这一瞌睡,睡得扎实,直到耳边发痒,她不耐拿手挥动。须臾,一阵湿热的呼吸洒在耳廓,赵高睡眼朦胧睁开眼,不出意料看到赵政。
章台宫,也就他才会做出这事来。
“醒了?”赵政上身斜倚在床侧,温情脉脉的盯着她。
“伤口有何异样?”
“嘶,有些痛。”话一出口,赵政后背的伤口犹如被人点醒,乍然酸痛起来。他拢着眉,虚弱倒在枕旁,同她面面相对。
“伤口不会又裂了?”赵高撑起上半身,探手要去扒他肩头的衣裳。
半道一只手包住她,声音低沉嘶哑,“你确定要脱?”
赵高横他一眼,“大王别闹,容我看看。”
他好整以暇,仿佛受伤的是别人,“急什么,我的问题,考虑清楚了,才让你脱。”
多牛的病人啊,赵高内心狂呼,竟然对医生恃伤行“凶”!
“那,不看了。”
“不行,”赵政脸色一转,凛然道,“连救命恩人安危都不顾,赵侍郎心可真狠。”
“大王这是挟恩索报。”
“为何不可,”他理所当然,“再和你讲这些口头道理,我何时才能。”
他霎时喉头滚动,耳根渐热。
赵高慢慢起身,正色道:“那好,我若说了,大王可能接受?”
赵政跟着坐起,心跳蓦地加速,“除了说那几句臣不臣,君不君的。你要是说些我想听的,这事便都依你。”
“回复大王前,”她认认真真,像交出的是某个重大难题的答案,“大王要先回复我一个问题。”
“你问。”这时就是有一百问他都会毫不犹豫答“好”。
“大王之后,会否使计,让我恢复女子身份入宫?”
她本想将这作为置换的条件,但转念一想,太过被动。何况他老谋深算,不如开始就将这问题挑出来,等等他的态度。
赵政沉吟一会,决定实话实说,“确实考虑过,我怎能让你毫无名分跟了我。”
赵高轻声问:“那如果,我日.后无论如何都不愿入宫呢?”
赵政登时眸中带着薄怒,“你是不是就想着以此要挟,打算拒了我?”
拒绝的次数多了,他一听到什么不妙的开头,便不由自主往那方向狂奔。立即想严肃警示这小呆子。
“大王怎就不能耐心听我说完?”她不知赵政如何七拐八绕,想到了自己要拒绝他上面去。这不是才刚刚开始深入谈话吗?
赵政那小脾气控制着收了收,闷闷不乐道:“你说。”
他也想不出这小呆子会再说出何种缘由婉拒,譬如,君臣之道,无意于他,诸如此类。看着这架势,真像要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你要是敢提左伯渊,他负气想,便堵你的唇,让你好好唤我。
赵高看他脸色变了又变,柔声笑道:“好了,别气了,我不知如何哄人。不如,大王教教我?”
这?
赵政一时没明白,眼神迷茫,怎么就哄人上面去了?
“不教么?”赵高眉眼闪动的俱是对他的回应,“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我,”赵政浑然不信自己理解出了她的意思,倏尔脸都亮了起来,“教,我教你。”
何止是教,他还要身体力行,做个样版出来,让这小呆子好好学,用心做。
他抑制不住唇边满足的笑意,却还记着自己这会还能得点温存,横视她,“女子柔情最是解意,念你初犯,说些乖话我便不气了。”
赵高傻眼,乖话?
她顺着床沿牵住他,“我不会,大王教我几句。”
赵政腿一收,将她勾到身前,“唤我。”
赵高本着好学生品质,乖顺道:“大王。”
他瞬时被一哽,谁让你唤这。
“换一个。”
赵高眼珠一转,“皇上?”
赵政:......
“陛下?”
好,这下连个眼神都不给了。
政哥?她忽而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称呼逗乐了,扑哧笑出声。
赵政脸黑大半,她怎就不能叫那两字出来。
“别气了。”赵高摆摆他的手臂。
赵政撇开眼,很快调转头,“你不想入宫是何意?”
任何预先提出的问题,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尤其是在情事上瞻前顾后的小呆子。
赵高敛下笑意,舒然望着他,“民间男女,情浓则聚,情尽则散,你我可能如此?”
严格说来,战国民风开放,贵族有贵族的热闹,庶民有庶民的情怀。只要不涉及伦理纲常,阶级门第,大多都是自由相互的。
连《周礼》都云“仲春二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汉书》里还曾记载,燕地宾客想过,以妇侍宿。
就好比现代大家谈一场你情我愿的恋爱,行,在一起,不行,和平分手。
赵政听后,神情一转,捏着她的下巴,沉声道:“你还是不信我!”
“若是大王不应,我无话可说。”
有人适合当朋友,却未必适合当恋人。赵政心有七窍,头发丝拔下来都是空心,她做不到全然的托付。
下巴上的力道增了几分,赵政想了一番,人来了,怕什么,左不过都在他身边,日夜看顾。
要走?痴心妄想!
他揉了把她的下巴,红印渐起,“我应你就是,但是,你也别指望有那一日。”
她正视赵政,“大王这次可得言而有信。”
“哼,”赵政拍拍她发顶,“机灵心思连半厘都没用到这上来,真是令人头疼。”
这一拍似在泄气,松手时还带了她几缕发丝出来。赵高别开脑袋,“不许打人。”
赵政抚上她后颈,怔愣道:“总有一日。”你会信我。
两人同时沉默,不同四处飞溅的绵绵情之火星,此时二人多了些互通心意后的契合。
就陪着赵政疯一次,仅此一次,赵高想。
赵政眸光流转,自己说不上怎么和她在一块,什么也不做,也能如此惬意。
“大王,”尉仲一声颤抖的试探声恍惚传来,“前方的战报到了。”
赵高拉拉他的博袖,挺直腰背,“大王快去。”
尉仲举着战报埋头站在内殿,脚下一暗,大王重重从他手中抓过战报,深深睨他一眼。却也掩盖不了神清气爽的喜色。
尉仲:我就不该出现。
第66章 死人
赵政捏着战报, 舒展的眉心忽而越拢越紧,目光变得凌厉深寒。一眼阅尽,他手上一紧, 将信纸拍在案几。
赵高闻声而出,他视线顿了片刻, 站起来, 道:“军中有楚人耳目, 王翦率军出袭,中了楚人的埋伏。”
上一刻才下手肃清宫廷, 这一刻竟然在军中出现了这样的乱子。这无异于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赵政说着, 对尉仲道:“去将国尉、御史请来。”
尉仲恭敬领命去了。
“军中伤亡如何?”赵高问。
“幸有蒙毅发现蹊跷,折损几百兵士,一门火炮,主将无事。”对方似乎也没讨着好,王翦的队伍乱中求稳, 不受诱引,方察觉出异常,便立即挥旗收兵。
“王翦写这密报时, 言明已有了怀疑的方向。如今密报一到, 也过了这几日,想必能够锁定此人, ”赵政迎向她,话锋一转,“说到这个,今日我去狱中看了那杀手。”
赵高缓声问:“是不是他?”
她未点明“他”是谁,赵政便心领神会, 懂了她的意思。
“芈晅曾言,那婢女两年前,因双亲病亡,患过重疾,醒来后性情大变。先时,芈晅以为是双亲病亡之故,引得她转了心性。但有时,那婢女却又表现得如从前无异。”
“看这时日,那第一张纸条便是他刚附身?”赵高想,寻常古人看到自己醒来换了皮相、性别,几乎一下子也接受不了。他估计忍受不了吧,遂想拿回自己的身份。
“没错,凭他本事,只是想着吓吓你,应该不难办到。”
她心下微讶,看来“赵高”重生的时间并不长,且远在楚国。一时恍然大悟,难怪纸条之后就无动静。原来,是他鞭长莫及。
“在他一番说动下,芈晅自愿入秦。这咸阳宫里,还有谁比他更熟悉。上次你遇袭之事,幕后之人,定是他无疑。”
“赵高”对她抱着必杀的决心,一次诬陷不成,这次竟然冒险,直接来取她性命。
她刚缓过情绪,喃声道,“在宫中便动手,他是不是感觉到自己将要离开了?”
不然怎么可能贸然毫无准备自己动手?
赵政有几分恍惚,“或许是,那婢女应是真的疯傻,不停说身体里有两个人,喊着自己才是中书令。如不是手脚被缚,现在约莫已经撞死了。”
一边喊自己是中书令,一边怒斥朝中的赵侍郎,其实是一女子,还有些旁的惊世之言。语无伦次,但每一样都令人心生警醒。
尉仲当时在狱中听到这一嗓子,吓得魂都飞了。赵政过去,听了一整出,并未现身。待他出来,那婢女已被正法,再不能口吐一字。
“他怎知我是女子?”她有些糊涂,难不成对方还真看了这一世?
“这其中缘故,应该只有他一人知。”至少疯疯癫癫的婢女,是讲不明白了。
赵高玩笑着道:“此事已了,往后,我可安心好眠了。”
赵政屈指敲敲她的额头,假意气道:“原来你当真不信我可护你。”
“大王以后再敲,我便会还手了。”她揉着额角,嘟囔道。
“寡人恭候赵侍郎。”他低声一笑,甚是期待她还手的神情。
她抬眼望着赵政宽阔饱满的天庭,手指轻动。总有一天要揍到你,等着瞧。
她一恍神,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两人真要你一指,我一指地闹起来,不会像新闻里的男女真的演变成打架吧。毕竟,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特别是大王。少时明明不喜吃辣,为了不落面子,硬生生练了出来。那年在田中割麦,连晒伤了也没歇下,非得做坚持到最后的人。
真打起来,大王可怕的胜负欲不会轻饶了她吧!
“又再出神。”
额角上继续来一指。
赵高眼一瞪,屈指一弹。不想碰上他抬头,手指冲着他眼睛戳去。赵政一点不避闪,正中袭击。
她慌忙收手,“大王怎不躲?”
戳伤了她可就成罪人了。
“连你都躲,我还有何人可信。”他回答得自然坦荡,仿佛这道理天经地义一般。
赵高似笑非笑,要是再待下去,早晚有一日会被他自负又傲娇的模样乐死。
趁着两位老臣还未到,她强行检查了一次他的伤势。收拾好药箱,国尉和御史正巧到了。
国尉掌军务政事,御史督百官言行。两位才下朝会,一起被宣召进宫,刚巧在殿外碰面,相对一望,登时心下都有些疑惑不安。
赵政早已端坐上方,赵高守在下首。听他对御史先是一通猛夸,接着语意急转直下,暗斥他守职松懈,早晚有一日,能将咸阳城里叫得上的爵位和官职,全都送给外人。
御史一听,立马跪地。赵政处理民事大多是和风细雨,看似柔和,实则强势。处理起军事,却雷厉风行,要的是斩草除根。赵高觉得他就像一块界碑,一字一句都有其定式,容不得半点马虎。
乱世中,就得需要这样一把利斧。之后呢,她想起后世看的一部纪录片,赵政对征伐的偏执追求,已然不顾国内民生,。她盯着赵政案上指节分明的手掌,这一世的大王,若是能“温柔”一些,会否有所不同?
殿内的国尉听到此番,模糊有了影子,瞬间膝盖发酸,一起跪下来。
赵政将密报丢给二人,看两人一边看一边诧然对视,长须颤抖,皆意外之极。
“即日起,寡人要这大秦再无二臣。御史、国尉这顶冠,你二人若带不稳,早些自请离去。”
“喏。”
“喏。”
赵政这番举动,可说是大大加大了御史办事的难度。他也深知此事非是一朝一夕可为,遂交待二人,会有暗卫协助,定先解决此次军中楚国耳目一事。
在天下一统前,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暗刺藏在秦国,等着给他一击。
二人在殿内留了大半天,对朝臣不像对宫中,自然要慎之又慎。赵高少见他与人商量这些暗面事宜,今日得见,大开眼界。心叹,当年自己说不准就是被他这样布控了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犹如二十四小时监控。
那头三人密谈完此事,国尉和御史领了一担子重任走了,赵政极有自知之明,拉了她要去内殿,嘴上道:“今日能让你知的,已是我最后一些秘密。你勿怪我,为保万一,当年,我确实也是这般对你。但对你,绝不曾有谋害之意。”
她脚步滞在原地,“大王用的谁?”
“薄夷。”
赵高:......
“师父如今在何处?”
赵政轻咳,“在齐国。”
薄夷去齐国能做什么不言而喻。
至于这位方才还怒斥军中有楚人,朝中有二臣的大王,赵高叹道:“大王做事,遵的是谋定而后动,臣佩服。”
她腹诽:好担心大王心眼太多有秃顶的烦恼呢!
赵政捏捏她的指尖,“从此后,我对你半点秘密也不会有。”
话落,手上又是一带,让她跟着往内殿去。赵高稳稳身子,道:“我,我要回府一趟。”
“嗯?”赵政双眼微眯。
“大王既然无碍,我也要回去换身衣裳才是,不然总是有些血腥味,”赵高眼见他眸内火焰跳动,拽她的手更为紧实,急忙解释,“府中还有样物什要赠给大王。”
“是吗?”赵政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揶揄她,“瞧你这呆气,真以为寡人想不出你怕何事?”
赵高道:“那臣先告退。”
“等等,”赵政负手傲然错开视线,“赵侍郎走前,可忘了何事?”
她一怔,“那个,医药箱先放在殿中,大王伤口。”
说话声随着赵政沉下脸的速度,愈来愈小,她扯扯他的博袖,“大王请明示。”
大王不愿明示。
赵高心一横,踮起脚在他脸上快速亲了一口,“臣走了。”
一脸错愕的赵政,他僵直着手抚上脸上残存的轻柔,本想说的是何事来着?
赵高直至下了马车,回府,一口气奔到房中,脸上还是一片火热。
命人送了热水进来,她在浴桶中好好泡了一会,取了件新衣。余光一扫,靠墙边掉落的骨笄,让她颇为意外。
玉姜来屋里了?
骨笄插.入发髻的一半丢失,只剩半支。她换好深衣,握着半支骨笄绕出廊道,去往后院。
后院今日不见隐昭出来活动,各个屋子里俱是无声。府中仆佣并不多,赵高一时也未觉得不对劲。来到玉姜屋外,正要抬手,屋门从内忽然打开,一齐冲出的,还有股浓烈的腥味。门内的玉姜,顿时脸色灰白。
她登时便怆然滑落在地,一声“阿媪”传来,随之轮椅压地的声响便很快响起。隐昭一露面,看到赵高,立马也是面色惊慌。
“先生?”
赵高拧眉扶起玉姜,“出了何事?”
隐昭讷讷不语,他虽是性情温和,少有激烈情绪,但年纪尚幼,不曾见过多少生人。只要有点什么异常的情绪,便会反应在脸上。
玉姜挣扎后退,蓦地跪在赵高身前。
“阿媪。”隐昭见状,更为急切,即刻也从轮椅爬到地上。
“先生,”他清明的脸上,当下皱成一团,眼眶爆红,“我,我杀了人!”
赵高一抬首,便看到屋内,半个男子身子从幔帐底下露了出来,一汪血水大半干涸。血泊中,那人一张神仙俊颜,裹在乱发里,早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第67章 启蒙
隐昭急急脑袋扣地, 直接承认道:“此人是我所杀,先生将我送去官署吧!”
一旁的玉姜慌忙挡在他身前,指着自己, 又指指倒地的尸.体,无声摇头, 豆大的泪珠哗哗落下。
赵高任由她二人拽着衣角, 视线穿透尸.体脸上的乱发, 静静望着那人。
死的人,是景淳。一把匕首直直插在他胸口位置。
“先生。”隐昭含泪叫她。
“将这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隐昭正要开口, 玉姜拦住他, 示意赵高跟她来到书案, 提笔写出一段文字。赵高接过一张,玉姜便又开始写第二张。
纸上的文字仓促写就,略微潦草,但也不影响赵高看清内容。一张张看下去,简直触目惊心。
隐昭似早知此事, 见赵高看完后久久不能回神,从旁哑声道:“我和阿媪已商定,自行去官署, 此事绝不拖累先生。”
赵高动作僵了僵, 玉姜写出的内容寥寥数语,已足够她了解始末。之前赵政为她讲出了景淳的坎坷过往, 但实际还有另一面,隐在迷雾之下。
那个占出献祭首级的巫女,便是玉姜。她自见到景淳后,一颗芳心错付,帮助他逃离王宫。景淳离开后立即来了秦国, 她不知其生死,便带了几个兵士从家族偷偷溜出。
不想兵士中有人反目,欲暗杀同行,将她掳走。赵高当年捡到她,便是她逃生之时。后来,则更曲折。她和齐雅遇到了景淳,要去找他。谁料,她不过是猜测景淳来秦,或许是谍者身份,就引得他动了杀心,毒杀了齐雅。
而玉姜,则被毒哑,送到了高陵君府上。再后来,一切便是赵高了解的。
昨日夜里,景淳忽然孤身来府中拜访,玉姜碰巧和他遇见。两人厮打起来,混乱中,刺他的簪子断掉。隐昭随后赶来,看到景淳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二话不说,举起木杖敲晕了他。
二人借用轮椅将人带回院中,今日景淳转醒,口出讥讽泄愤之言,吐出恶言,直啐玉姜不过臧货,隐昭更是不应存于世。这话彻底激怒隐昭,待他回神时,匕首已插进了他胸口。
赵高久不能言语,屋里血腥气浓而发臭,令人作呕。隐昭和玉姜,俱是一身凄凉,似被人掀开了一直遮在身上的保护罩。
她突然意识到景淳身份应该远不止那般简单,他为簪袅罕图的人。
罕图?她眸中一凛,罕图正在交战前线。
她赶紧让两人擦净眼泪,道:“景淳身份存疑,或对秦不利。我先去令人将他抬走,此事可能歪打正着,帮了大王。”
玉姜迷糊着泪眼,望向她。隐昭见状,对她道:“我信先生,阿媪,先生说没事就是没事。”
很快,得到消息的御史大夫成葑立即带人前来。将尸首抬走后,赵高同他捡了些要紧的说给他。特别是簪袅罕图正在军中一事,兴许王翦要找的军中楚谍就是此人。
成葑慎重以待,要将玉姜和隐昭带回细细询问。玉姜对牢狱极为害怕,隐昭没了先时的慌乱,反倒轻声安抚她。
直到黄昏时分,府内才恢复平静。赵母长吁短叹,她以为玉姜只是受罚的侍妾,不想她过去有如此多的曲折。
翌日,玉姜和隐昭完好无损从御史府送回。成葑让送人的隶臣带了话,会向大王秉明此事,二人现下无碍。
赵政现在主要精力在朝中和秦楚战场上,景淳之死,如同在地底下扯出的一根线头。顺着这根线挖掘拉扯,不论是附在上方的泥,还是这根线上的其他妖魔鬼怪,都能被一一扫清。
赵高和他短短见上一面,便不再扰他。出宫后,找上程邈。程邈不愧是隶书创始人,纵然是被催速成长起来的,可实力一点也不含糊。
三千多新字,一张张被展示出来,挂在墙上,赵高择出一百字,按笔画难易,常用程度进行排序。
挑出的一百字,作为幼童启蒙识字书的一部分,每页加以注解。这事需要细心谨慎之人,赵高在博士官里选了三人,专做此事。
启蒙书后一半,则是朗朗上口的童谣。童谣以有趣为主,贴合秦国万民的生活。力求返璞归真,还能凸显秦风。
书在月末有了雏形,博士官们对书中部分待定内容做了修缮。负责解字的博士官,经赵高点拨,在注解上加绘了图画,使启蒙书变得更为生动。
程邈对字了解,负责和她一起统筹此事。他坚持事必躬亲,对注解有异的细微处用朱笔圈出。赵高捧着修缮后的启蒙书逐一翻阅,看着那些图画道:“博士官画这些,倒是有些屈才了。”
寥寥几笔,就将字形所述的意思,活灵活现展示。赵高不免想,若是博士官们能和后世文人一般,画些传颂秦风的习作,流入其它几国,对秦岂不更好?至少,要引起人们对秦国的向往。
她找来博士官,请各位私下留心注意黔首生活日常,画一些耕作,收获,纺织,磨面等生活场景。这需得博士官深入黔首之中,才能画出用心的作品。
她每日回府后,都是一身墨香。屋里启蒙书的修改稿放了一堆,庸工无令,不敢擅自动她的物什。赵高换了身轻便衣裳,将修改稿一摞摞搬出,分类理清。
身后倏尔伸出两只手臂,松松圈住她,接着耳廓一热,一抹湿软附在耳垂上。
赵高轻轻晃过脸,“大王来了也不出声?”
赵政凑在她耳边,悄声回,“赵侍郎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怕被我知晓?”
说着话,手已搭在她腰上,将她往自己这方带了带。
他轻笑道:“这一次,又是寡人胜了。”
赵高手上一顿,问:“军中有好消息?”
“是,你这府上出的麻烦,还真是误打误撞,除了好大一颗毒物。军中比这里发现得早,就地处决了哄乱的簪袅,”赵政颔首,“王翦大战告捷,即将班师回朝。”
赵高看他笑得轻快,似乎不仅这一件喜事,“大王还有何好消息,藏着没说?”
“你这脑袋,总是在这事上灵光,”他无奈至极,小呆子明显对公事比对他要聪明些,“燕国欲派使臣来秦送降书。”
“燕国要降?”赵高抬眸,“是荆轲?”
“非也,”赵政捏捏她的鼻尖,“此次,非是假意投诚。”
这么说,燕国扛不住巨大压力,要主动并入秦国了?赵高动了动,正要转身,发现他钳在腰间的手臂,让自己无法动弹,只好背对着他道:“太子丹真会如此轻易就放弃此计?”
赵政自信道:“燕王懦弱,早就被吓破了胆,寡人派去的人稍一说动,他便要写降书。太子丹不受重视,在朝中难以成势。他在秦为质多年,谁强谁弱,心中自有分晓。燕国若不降,秦军早晚有一日会攻入燕国。”
燕国一降,便只剩下齐国。赵高顺着他的高兴劲儿,道:“大王所愿,不日即到。”
他听后戏谑反问:“是么?”
明明只有两字,赵高蓦地脑门一炸,明白了他话中深意。赵政从后搂着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和她一块理着一摞摞的修改稿。
“这图倒是简单明了,适合稚童来认。”
“嗯,博士官之才学,名副其实。”
他一人一面做着事,一面嘀嘀咕咕评价一番。堪堪杵在她耳旁,赵高揉揉耳朵,大王今日果然高兴。
絮絮叨叨和赵政从来是壁垒分明,今日罕见融合,赵高有些讶异。暗地给他赐名,话痨政。
“赵侍郎完成编书一事,不想要些什么奖赏?”他颇有深意的问。
赵高道:“大王是想升我的官职?”
不然是赏金子?
“要官职作何?”赵政复而低声诱惑道,“寡人不比官职更重?”
赵高憋着笑,大王今日一定是被双喜临门冲昏了头脑,进屋后便像是撒娇,仿佛干了件大事的得意大男孩,要吸引对方的注意。
她佯作认真道:“也是,大王比官职重多了。”
赵政嘴角笑意更甚,又听她继续道:“造字的是程邈,解字作画的是博士官,臣不过是顺水推舟,微末之功,不敢妄图大王的奖赏,大王不如赏给程邈和博士官们吧?”
“你,”赵政无语以对,怪小呆子不知情趣,闷声问,“你舍得?”
“大王,我还真有一事,”赵高拍拍他,示意他送些手劲。赵政稍稍减力,她转过身,“稚童蒙物已出,大王能否再考虑考虑蒙学?”
关于蒙学,赵高设想良久,一直未和他提。正好隶书出世,启蒙书也有了,开设蒙学顺理成章。
赵政让她继续说下去。
秦国之前在七国中,已算是对庶民教育看重的国度。赵高和他谈蒙学,也更易理解。不论是对农耕、后期官署的扩充,蒙学之重不可忽视。
她想试试看,让赵政着眼民事,与民休养,不急于在一统后,再度拉着喘息的军士去征伐百越、匈奴。
兴许是她话中意有所指,赵政听后,沉吟颇久,倏然墨瞳深邃,直视她,幽幽道:“有时,我总有些错觉,”他轻抚她的眉眼,“你做了如此多,是因惧怕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68章 打起来了
赵政话落, 又对她道:“蒙学一事,听你说来,倒是利处颇多。我需与内史详谈, 应可先在咸阳一试。”
赵高最为佩服他的,便是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利于国民的事, 一向很快就能给出反应。
“大王明智。”她恭敬道。
“自然。”大王躬身弹了她一指。
两人在室内待了好一会, 赵政留在府中用了暮食。与赵父赵母几人同屋而食, 除了他,都有些拘谨。他挺是自觉, 也不拿君主架势出来, 对赵父赵母表示, 尽可日常些,今日不用将他作大王看待。
赵父一口老血哽在心头,不拿大王当大王,那当什么?他余光瞟了眼赵高,自家那女子还吃得挺欢, 没心没肺。再看赵母,和他一般,束手束脚。
一顿饭用罢, 赵父起身要送赵政, 他摆手道:“不用劳烦令史,赵侍郎代劳便可。”
赵高是没法拒绝, 和他走到院外。无人在侧,赵政牵着她的手,慢悠悠硬是将一条极短的廊檐,走出了千里的架势。
眼看着快到正门,赵政猛地停步, 目光灼灼盯着她,满含期待。
“天色渐晚,大王回宫要担心。”赵高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
他偏过脸,露出下颌,四扫周围无人,立即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满足道:“你回吧,记得下次不要等寡人宣召才想起入宫。”
她微微怔愣,怎么莫名其妙有种和大王异地恋的感觉。
过了十日,启蒙识字书完成定稿,刊印第一版。随之而来的,是官署开设的蒙学。蒙学第一期,收的是始龀、教数之龄的孩童。
学室本就不□□份高低,蒙学不肖说,除了授业内容有所不同,其它均参照学室制度。用的便是第一版的启蒙识字书,加简单筹算,律条法令等内容暂时不会涉及。
蒙学开始之时,一如大秦作风,要的是必须,完全没有商议的余地。
授课的师者第一批以参与解字的博士官为主,面对这些小童叽叽喳喳的样子,博士官们半日下来,耳朵都要被吵出茧来。几位合计一番,翌日,立改先时的温和,陡变严肃正经。
蒙学刚开,效果如何,要过些时日,端的是慢工出细活。隶书这一新字的推行,却更为雷厉风行。各地一接新字,立即马不停蹄组织官署中人先行学了起来。
识字之风如火如荼,各地甚至举行比拼,若有人耗时短,记得牢,便可获相应的粮食。
安邑倒真有这么位奇人,仅用一日便熟记,还写得极好。当地呈报此事,赵高看后十分新奇。看到最后,恍然大悟,此人自小记忆惊人,过目不忘。这区区三千字,还真不算太难。
隶书推行几个月,上报公文已逐渐用上。军中也将学会新字摆在每日训练中,不论是后来归入的赵韩等,还是秦国本有的庶民,隶书对于所有人都是同等陌生。
月底时,王翦攻楚大捷,带兵回咸阳。赵政在宫中大力嘉奖王翦,赐封地和珍宝。
此时,赵高却已和程邈、博士官们聚在程邈府上的私宴上。筵席中杯盏交接,往日里甚感清冷孤高的博士官们,其实性子里也是爱热闹的人。偏程邈就是个爱玩的脾性,酒席刚开始便带着大伙投壶。
大伙身上谁不会点傍身武技,小小的投壶难不倒几人。程邈当下神秘笑众人言之过早,壶一出,大伙明了。这壶大肚细颈,细颈有多小,壶口就有多小,谁也不能保证站在这几步开外会一击即中。
程邈提出,输者自罚三杯,一滴也不许剩。
有位博士官率先尝试,接连失败。赵高取根无镞之矢跟着上去,不出意外没中。
酒上了一轮又一轮,连程邈自己才勉强中了几回。
赵高眼眶微涨,迈着步子走过去取了箭矢。她和程邈差不离,堪堪可用一个巴掌计算。这一击又未中,引得大伙纷纷打趣。
程邈有些醉意,摊在地上不起,笑得捂着腹部直抽气。年纪最轻的博士官见状,主动上前给她纠正。他是在场投中次数最多的,到这会几乎百发百中。
有了他的指点,赵高甩甩微懵的脑袋,抬手一投,果真中了。
这场筵席算是赵高吃过最惬意的酒席,在场哪个都比她知礼节,但这会竟都做了潇洒公子。随意倚在围栏上,拎着酒盏拉着人就要对饮。酒性上来,还要赋诗。
赵高一时不察,被这氛围带走,喝得云里雾里。朦朦胧胧竟看到赵政阴沉着脸出现在眼前,嘴里似乎说了什么,就要拖她离开。
她登时笑着道,大王一起来喝酒。话还未说完,赵政那脸已黑,不顾其他东倒西歪的几人,打横抱起她便走。
赵高手指头勾着酒盏,仰脖将里头最后一滴倒入口里,含笑着对他道:“大王为我作保,我真是一滴不剩。”
说着,将酒盏倒过来,示意他检查。
赵政冷嗤一声,把人往车内一放,夺走她手中的酒盏,扔出车窗外。
哐当一声,小酒鬼皱着眉头,脑袋探出窗外,手在半空虚抓几把,仿佛能将酒盏吸回来似的。
赵高恋恋不舍回身,对他横眉怒眼。她从来是酒后脑袋清醒,狗胆包天,今日有了底气出言不驯。
“酒盏又碍着大王何事了?”
“你定是不敢同我等拼比酒力,落荒而逃了吧,哈哈。”
“大王肯定也不会投那细颈长壶咯!”
赵政懒于和这酒鬼讲道理,一把扯住她,摁到怀里坐着。赵高双臂一挥,险些甩他一巴掌。
“你若再动,我便打你了。”
“你要家暴我?”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湿糯的眼珠如蘸水一般澄亮。
赵政按下她的手臂,“你彻夜同男子饮酒,该打。”
“你要打我?”她全然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来,双腿一撑,就要站起来。
赵政压住她肩头,对着她后臀带力一拍。
“你打我?”赵高捂着受害的部分,食指指着他。
赵政揉着眉间,这小呆子醉后简直换了个人。他握上她的手指,一心要堵住她的嘴。
岂料赵高以为自己刚受了一巴掌,立马要被折指,反手对着他面门就是一拳。赵政对她根本未设防备,这一拳正打中他眼眶。
“嘶。”他顿时受力后仰。
酒鬼出手完全没个轻重,赵政只觉眼眶一胀,视物模糊,手指摸上去不用摁压也能觉察出痛意。
“哈哈,看你还敢不敢打我!”她轻呼出声。
“赵侍郎可知行刺寡人有何后果?”赵政不知自己这话到底在问谁,反正这酒鬼是没反应的,只知观摩自己一拳头的杰作。她还歪着头,想要用手捧着他的脑袋看得更清楚些。
“看来得让你长些记性。”
话落,他五指一攥,锁住她腕骨。不想酒鬼打架反应要比往日灵敏无数,一见他动,抬脚对着他身下就是一踹。
赵政迅速卡住她脚踝,气道:“踹这里,寡人便当你是有意勾引。”
他两手同时将她往里一扯,一眼丈量好距离,上身一倾,覆在她身上。
“你好厉害!”她亮亮的眼神一变,“我也不差。”
赵政下巴一痛,吃惊盯着她的额头。
“哼,服不服?”她傲气问。
两人寻常练剑,总是他胜得多,赵高无数次在心里演练要让他跪伏的场景。
赵政被气笑,按住她双手手腕,低声道:“你最好清醒时再来问我。”
“我现在还不清醒?”她还要再打,“快些扶我起来,再来一局。”
赵政身子重量一点点施加,不让她动弹,“你再动。”
“你还要打我?”她顺口接话问。
“否,”赵政垂首,悄声道,“吃了你。”
她一脸关切,“大王,要记得降火,大家都是男子,我懂。”
你跟谁是男子?赵政不再应声,低首封住她的嘴。
尉仲在车外,全程听完,无一字遗漏。他抬头看着夜幕上闪烁的点点星光,两只脚自觉往远处走了走。
“张嘴呼气。”赵政低头看着身下气喘吁吁,憋得脸上通红的人。
她蹙着眉,嘴唇莹润红肿,“可惜没有樱桃,不然还能看看你会不会用舌头打结呢。”
赵政不管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待她喘息片刻,便又附唇上去。
不过一刻,尉仲便明白自己似乎走得不够远。隐隐约约人语声飘来。
“你咬疼我了!”赵侍郎一声轻呼。
“过来。”大王都忍成何种模样了,嗓音恨成这般?
尉仲环视四周,哎呀,这墙脚砌得真是方正。
“别动,很痒,你不讲道理,我,嗯!”车身摇晃,声音戛然而止。
尉仲:其实黑夜里也能见着蚂蚁列队出游呢。
“嘭!”
一声闷响,从车里狼狈滚出个人影。
尉仲定睛一看,大王?!
赵政捂着胸口,被尉仲扶起,他低头一看,前胸还有赫然醒目的脚印。
尉仲随之转头,这一瞧大王立即横睨他,“滚下去。”
赵政甩手,一脚踩进车里。望着衣襟松散,露着洁白长颈的人。她仿若打了胜战,嘴角带着点血渍,脖颈上染着红斑。
看着春意撩人,实则杀伤力十足。
“谁让大王先动手的,”她振振有词,“说好不咬人的。”
赵政瞬间不想和她一般计较,不管什么邪念都能让她搅和没了,她厉害得很。赵政不再与酒鬼置气,招了尉仲过来,“回宫。”
尉仲再次恢复耳力,顶着威压,巴巴跑来驾马车。
车内的酒鬼闹了一通,实在是困,头枕在赵政腿上,嘟囔几声,逐渐睡去。赵政和她折腾一番,眼眶发青,胸口闷痛。腿上的人睡着了,反而安静乖巧,动也不动,他兀自摇头,明日定要狠狠罚她。
第69章 妒意
赵高醉酒后这一觉, 睡得尤为欢实。翌日无人叫起,醒来时已是晌午。看着周围熟悉的布置,她揉揉眼睛, 确定自己是在赵政寝殿,且是在他的漆床上。
低头瞧, 身上深衣完好, 就是脖子有些酸, 像是被什么硬物咯了一晚上。昨夜胡作非为的画面一幕幕显现,她立即从床上跳起。
幔帐一掀, 赵政从外走进来, 望着她一脸呆愕, 赤足披发的模样,淡声问:“这是醉了脑子?”
脑子醉没醉,她不知道,人却是真有罪。
赵政挨了一拳的眼眶,浅浅发青, 甚为显眼。她完全能想象今日朝会时,众臣看后的惊诧画面。
“知罪了?”赵高站在漆床上,人比他还高半个脑袋, 赵政唯有仰着头才能直面她。
“对不住, 我不知自己下手重成这样,”她抬手轻点赵政带着淤青的眼眶, 愧疚道,“我马上给大王抹点散淤的药膏。”
赵政深邃的眸子一沉,“自己说,该如何罚。”
她松下手,犹豫一会, 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学着他往日的样子,贴在他耳旁道:“大王想打回来,便打吧,我绝不还手。”
初次被她投怀送抱,赵政险些破功,想要回应,去保住她。幸而憋住,浅声道:“以为这样便可了?”
赵高虚下声音,悄悄道:“别的,也可。不过,容臣先去净口可好?”
谁想和宿醉的酒鬼接吻,这不是二次伤害么?
赵政捏死她的心都有了,呆子破坏氛围的本事永远都是一等一得好。
在宫里耽误些时辰,赵高陪着他四处散步。尉仲被孤零零丢在后头,不准靠前。
赵高鲜少来后宫其它宫殿,他往哪里带,她便往哪走。春风和煦,日头微微,晒在身上,也不燥人。
她落后半步,再抬头,看到赵政站在她前方。四周假山林立,错乱有序,潺潺溪流哗哗响动,柔风拂面,霎时惹人生出倦意。
顺着清风一齐带来的,还有不远处娇柔婉转的歌声。歌中女子唱的不是思乡思郎等咏情颂意之词,而是秦人之律条。
赵高凝神听了许久,这歌旋律简单,听上几遍,便能将所述律条记上个七七八八,堪称洗脑。
“能想出此法的,倒是用了心思。”赵政眼中带着欣赏。
“大王,不如去看看。”她提议道。
赵政也有些好奇,后宫中都是楚赵等国并入的宮婢和姬妾,他甚少临幸,加之管束过严,众人连个冒头的都未出现。有些极力要邀宠上爬的,想要用些手段,早被拖了出去。
两人顺着小道,往歌声方向走,穿过一潭池水,便看到纷纷扰扰的花丛绿柳下,坐着一群娇俏少女。其中人群里立着的妙龄女子尤为令人瞩目,眼神中的自信舒朗无人企及。口中歌声清亮,声线并不细弱,反而极为有力。
她唱一句,围坐的女子便唱一句,以对歌方式,将秦法一一记熟。
尉仲当下赶过来,站在角落一同望着那群女子。
赵高饶有兴趣盯了许久,这似乎这女子身上带着某些吸引人的光点,引得人不由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大王的后宫倒是藏了块宝贝,”她不由赞道,对尉仲问道,“后宫中何时开始学这些了?”
这些小事哪有尉仲不知的,他当下解释道:“这些宮婢是楚女,先前不知咸阳宫内的规矩,折了些人。为不触犯宫规,后来,就有人领着头带她们学起了秦法。”
赵政轻轻咳了一声,忽而折身,“走吧。”
她回眸看了女子一眼,女子正好扫视,两人对眼,一旁女子纷纷看过来。
“拜见大王。”
“拜见大王。”
这下被发现也不能悄悄走了,女子见到大王,盈盈跪拜,举止不凡。
赵政问:“方才唱的,可是你作的曲调?”
女子垂首道:“是婢子所作。”
她浑然未因自己得到大王关注有任何借机邀宠的意思,就是跪拜,也比旁的女子腰背更为挺直。
赵政瞥了眼身侧的人,对她道:“既是有功之人,当然要论功行赏。尉仲,赏五十金。”
“喏。”
女子徐徐抬头,“婢子谢大王赏赐。”
赵高望着女子,她似乎对赵政的奖赏无任何欣喜之意。不想女子余光越过赵政,看向她,目光定定,仿佛要将她记在心里。
这目光直白不加掩饰,赵政不悦,自然侧身挡在二人之间,“你等继续学,学成后,寡人有重赏。”
众女子忙躬身回应。
走出不远,赵高还在想那女子看她的眼神,好似认识她 ,此刻在确认一般。
赵政见她沉默不语,想起前世后宫女子为争君恩,会软声软语力求自己能独得眷宠。女子做了官,成了侍郎,也不能免俗吧。她此番必是因方才那些女子心里泛酸了。
想法如冬日的雪球,越滚越大。他握拳抵住唇,清清嗓子。赵高皱眉问道:“大王喉部不适?”
“否。”
到晚些时候,赵高便要自请离宫回府,赵政指着眼部未散的青痕,恹恹道:“你这说话不作数,至少也要等伤好一些再走吧。”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谁让昨夜确实是她错了。遂早早找了药膏出来,待他政务处理完毕,便摁着他在眼部薄涂一层。
眼看夜深,赵高收拾好物什,回到偏殿,看了会闲书。侍人进屋换了新烛,她便令人直接灭了烛火,躺在起床上,思索白.日看到的女子。
夜已深沉,她今日睡得久,这会还精神着。神思正四下游荡,倏尔听到耳畔细微地衣料摩挲声。她翻身睁眼,幽暗殿内,床侧立着个高大身影。
“大王不睡?”大半夜守在床边瞪着你,效果堪比午夜乍起的电话铃声,惊悚非常。
赵政衣裳单薄,一把掀了寝衣挤上.床,“昨日让你枕得胳膊麻了一夜,今日要讨回来。”
说着,拿起她的胳膊,塞到脑袋底下,睡了个稳稳实实。
两人同盖一深衣,身体虽隔得远,温度却一节节攀升。赵高苦于胳膊被枕,无法翻身,唯有和他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空寂夜里,看人分外模糊,她抽出另一只手,摸摸鼻下,触到些水意。估计是两人靠得太近,热气腾的水珠。
赵高正想着,深衣窸窣几声,脚心忽然被什么挠了一下。她蓦然要收回,被横空而出两只强势摁住。
她感受着足底浅的,轻的,一下一下的摩挲,酥痒淌到指尖。赵政侧脸,舌尖扫过她腕上凸起的骨结,牙尖轻咬脉搏处薄弱的肌肤,湿热,微疼。
深衣底下,作乱的脚滑到小腿,她难抑地将脸埋进床褥。手上捏出的拳头,让他极有耐心地以唇挑开。沉静冷清的殿里,稍有点动静,便能一下灌入耳内。
两人亲热,赵政还未有过如此强烈暗示。手脚两处是被他一团团撩起的火苗,灼热滚烫,格外惑人。
“赵侍郎。”
耳边絮语如羽,她微睁眼,稍稍后移一寸。
赵政手上似乎拿了件东西,又硬又凉,甫一塞到她手里,赵高愣了好一会。
怎么给块石头?
“别看,”赵政同她合包住那冰凉的硬物,“以后好好收着。”
大晚上,你侬我侬时送人可以砸死人的硬物,她蓦地发现这位老君王还留有几分稚童的纯真。
“有些重,”她轻声问道,“是何物?”
赵政摇头,“明日你看了便知。”
硬物摸着有棱有角,还有雕刻的纹饰,她心下微讪,大王不会又摸了方私印送她吧?
这件冰凉媒介被赵政搁在锦枕后头,就着合握的手,直接扣住。
“过来。”他微微打开手臂。
她上去环住赵政,脑袋靠着他的胸膛。
“大王,”她悄声道,“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你我有些像是在偷情。”
赵政瞬间脸绿,弹弹她额头,气道:“胡言乱语。”
嫁人了和他偷情?他登时真有些怒意。
她弯弯嘴角,“后宫自有长使、少使,偷情的是大王,可不是我。”
赵政被她气得闷笑,绕了半天,原是小女子的妒意。
“不如,”他垂首捏捏她的手,“赵侍郎来惩罚寡人可好?”
赵政声音暗哑,带着她的手,一点点探入寝衣底下。
“吱呀。”尉仲踩着急促的步子踏入殿内,在大王殿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他轻手轻脚推开殿门,望着空荡荡的漆床,吓得立即神魂俱散。好端端的人,怎么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正要高呼护卫队进殿,乍然记起,今夜,赵侍郎不就在偏殿!
偏殿?尉仲脑门钝痛,大王定是自己寻过去了。
若是旁的事,便罢了。只是这事都火烧眉毛了,不去都不成。他咬牙,拔腿趋步上了偏殿。
高声呼了几下,偏殿犹等了好一会,才听得殿门打开的声响,尉仲收身不及,正对上大王冷冽着的脸。
“大,大王,”尉仲胆子在这日复一日的反复磋磨中,逐渐增强,他扑通跪在地上道,“蜀地急报!”
他举着手里收到急报,额上挂着的汗珠淌个不停。
第70章 成蛟
蜀地发生地动, 房屋倾倒,致死伤无数。由于地动出现在夜间,伤亡人数剧增。更为可怖的, 是因地动引发的几场火灾。当夜刮的西北风,火焰遭大风裹挟, 一下便引燃不远的粮仓。
赵政连夜召几位重臣入宫, 商量赈灾之事。朝阳渐显时, 终于有了结果。赵高请求她和医疗队随兵士一同入蜀,天灾之下, 最易出现疫情。且城中民众伤的伤, 残的残, 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赵政沉思半晌,应声同意。从护卫中挑了几人交给她,医疗队此番要去不少人,百里嘉和张其各带二十人先行,盈越负责物料统筹之事。
赵高不仅担心蜀地现在的情况, 更忧身在蜀地的赵成和月罗。两人带着孩子,尚不知生死,赵母已在家哭成了泪人。
不日, 前去蜀地的车队便收整完毕, 启程出发。
赵政在车厢内抱了她许久,“你要给寡人完好无损的回来。”
地动会有残势, 断壁残垣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倒下来。现在搭盖的房屋都是砖房,压在身上,□□凡胎谁也扛不住。
她安慰道:“我会小心的。”
他们这一行,要得是快,故大多弃了马车, 选择骑马。一路策马疾行,风餐露宿。一入城门,可见城内残败之景象。街上处处是倒掉的房屋,瓦砾断砖掩住路面,车队寸步难行。
失去亲人的人们扑在地上痛哭,城内一片阴霾,笼罩在颓丧之下。太守指挥着刑徒在砖石堆里扒人,见到朝中援助到,激动不已。
赵高下令兵士清理出一条通行之路,城中完好的房子没剩几间,遂唯有拨了一队人,在城内每隔一段距离便搭起了临时的大帐和木棚。不到半日,各处伤者都被陆续送往医疗帐中。
另有刑徒负责每处消毒任务,石灰和醋逐一泼洒,将尸首集中一处进行埋葬。
赵高来了两日,已听说墨门弟子在蜀地这些年来所做的善举。医帐中送来个墨门弟子,认识赵高,当时便喜极而泣,告诉她,赵成与其余几人地动时不在城内,去了山上。月罗被送到了另一处医帐,现已无事。
她打听了去处,收拾妥当便绕过城内废墟,粥棚来到城南的医帐。守在这处的医女向她简单说了些救治的情况,赵高走入角落的医帐,便看到正在给女童喂粥的月罗。
“月罗。”
“先生?”
她看着除了手上有些损伤,并无异样。见到赵高,顿时眼泪簌簌,跽坐的女童懵懂望着她,乖巧为月罗擦着眼泪。
赵高走上前,望着一旁躺着的男子,月罗敛下眼泪,道:“这次多亏有了成蛟相助,阿瑾才能免于一死。”
成蛟送来时怀里抱着阿瑾,后脑被撞,现在还在昏迷之中。手臂上绑了绷带,两只手被裹得严实。
“先生,”月罗正色道,“夫君一行五人进山多时,现在生死未卜,我想带人入山。”
赵高思索道:“山中情形尚不明确,你留下照料阿瑾,我带人去。”
月罗未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今日天色渐晚,不便再进山。月罗不眠不休照顾了成蛟和女儿多日,一直强撑着,赵高令她带着阿瑾去休息,自己替她看顾成蛟。
翌日一早,赵高带了朝食送到月罗帐中,仔细一看,除了阿瑾,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赵高忙跑出,抓住一名值夜隶臣便问,今日是否见到墨门弟子。隶臣肯定点头,说是月罗确实在鸡鸣时分,就带了十来人急匆匆出了城。她起先未走,是顾及阿瑾和成蛟,现在赵高一来,无后患之忧,只想早一些找到赵成。
阿瑾不过几岁,醒来没看到月罗,哇哇大哭。赵高抱着她哄了好一会,哭声逐渐平息,她同赵高不熟,反是对昏迷中的成蛟尤为依赖。
“先生,”隶臣进来唤她,“太守请先生回府。”
“你去再叫几人进来,将公子抬到我帐中去。注意手脚要轻,勿晃。”
“喏。”
眼下人多手杂,只有将成蛟和阿瑾带在身边,她才放心去做事。
阿瑾坐在成蛟枕边,小手捏着葛巾,生疏的为他擦着额头。赵高要去喂他喝药,小姑娘拦住她,“嘘,公子正在睡觉呢。”
赵高揉揉她的脸,“公子受伤了才会睡觉,喝了药才能醒来。阿瑾不想公子醒来陪你吗?”
小姑娘苦恼一番,嘟着嘴,“那好吧,要呼冷些再喂。”
她半扶起成蛟,取了木匙一点点将药汁喂进他嘴里。好在成蛟还有吞咽反应,不至于神魂不清。
阿瑾窝在成蛟身边,抱着他的胳膊睡得香甜。赵高守在床边,为小姑娘掖好深衣。成蛟似乎睡得不□□稳,额上不断渗汗。她抽出阿瑾手里的葛巾,一手抚上去。手底下,一直双眼紧闭着的人,突然眼皮一抖,缓缓睁开。
对方似乎见到她极为意外,望着她久不言语。赵高轻声道:“公子昏睡多日,可算醒了。”
他低头觑了眼睡在怀里的阿瑾,再瞥着赵高,淡声道,“多谢赵侍郎。”
“阿瑾是公子所救,应是我赵氏一门多谢公子。”
“先生唤我成蛟便可。”
赵高颔首,指指案上的吃食,“这些还热着,你刚醒,适宜用些清淡点的。”
成蛟低垂双目,手上被缠了绷带,用食极为不便。赵高拿过米粥,舀了一匙递到他嘴边。
怀里的阿瑾蜷缩几下,愣愣醒来。赵高交待她几句,便端了漆盘出门。阿瑾仰头望着成蛟,软糯道:“公子用食都不会,羞羞。”
成蛟勾唇笑了笑。
城内现下忙着重建之事,两日后,月罗带着受伤了的赵成等人,从城外回来。赵成伤得最重,为救同门师弟,被山石砸了腿。
送到赵高这处来后,终于有了伯兄撑腰,不让月罗为他伤势担忧,一直嬉笑着对着众人。直到月罗被挡在屋外,赵高替他剜掉腿上发脓的烂肉,他紧咬着粗布气喘道:“伯兄,我未被石头砸死,却是要被你一刀戳死了。”
赵高紧紧手,“谁让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哎呀,”赵成低呼,“轻点,轻点。”
他猛吸一口气,道:“这不是为了师父么。”
“嗯?”赵高侧过脸。
赵成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凑到她面前,“仲卿说,师父之死蹊跷古怪,这山中定藏有其中,唉,疼,疼!”
“仲卿?”赵高隐隐记起当初找自己解锁的左仲卿。
“呼,”赵成徐徐呼气,“哦,伯兄应不认识。仲卿是师父庶弟,现在左氏正统那一支,就剩下他了。”
“他何时来的蜀地?”
“来了好些年,”赵成转转眼珠,“阿瑾出生前便到了。不过他不是我墨门中人,要不是事关师父,我也不会和他过多交涉。”
“那你们这趟可找到些什么?”
赵成失望摇头,“一无所获,仲卿说,若是能打开师父留下的暗盒,兴许就能知晓了。”
看来盒子一直未被打开,赵高替他抹着药,思忖片刻,道:“可有师兄弟试过?”
“自然,”赵成点头,随而叹气,“可惜无人能有师父那般厉害。”
他继续问:“成蛟如何了?月罗说,他为救阿瑾,手都差些废了。”
“现在无大事,得好好休养,不能做重活,”赵高奇道,“你和公子成蛟倒合得来?”
赵成不与左仲卿走得近,情有可原。左仲卿是贵门公子,他一向不喜与贵门弟子结交。成蛟身份两说,不管是小时候的,还是长大了,都看得出他不是那般好相交的性子。
“伯兄有所不知,”他得意笑道,“咸阳城中的成蛟,和蜀地的成蛟可是两个人,伯兄看人可要看两面。哦,我还险些忘了,这些年和家书一道送回的各色矿石,那都是成蛟一块一块寻来的,伯兄别忘了谢谢人家。”
......
阿瑾被月罗强行抱走,屋内就剩下成蛟一人。门外吧嗒脚步声重,他挑眼看去,进来的是送饭食的隶臣。
隶臣放下漆盘,“我扶你起来,喂你用些饭食。”
他摇头,“现下吃不下,你先去忙。”
“行。”
漆盘里饭食的热气渐渐消散,成蛟挪动着伤腿,想要下地。无奈腿不受力,动了几下都无果。
眼前一暗,有人搀着他的胳膊,“扶着我起身试试。”
成蛟望着她,“多谢,不过不必了,赵侍郎应该不太方便。”
赵高没松手,视线划过案几上的饭食,“无事,我帮你。”
他重新落回床上,靠在床栏,“我并非要进食。”
赵高立马懂了他要作何,“那我替你叫人。”
话落,她倏尔僵住。
两人视线撞在一处,成蛟面上并未有笑意,反是坦然肯定,“先生可帮我叫男子进来。”
“你,”赵高听出他话中有话,“何意?”
成蛟神色不变,也无威胁她的意味,“先生是女子,我王兄应早就知晓了吧。”
赵高心头一跳。
“当年你我遭人构陷,实属情势所迫,不过也恰巧知道了些事关先生的秘闻。”
他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我想知,另一位赵侍郎现在如何了。”
第71章 出事了
赵高端详着成蛟, 不想他这些年一点没漏出风声,不过天意无常,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问出的。
“他已被伏诛。”赵高道。
“意料之中, ”成蛟深以为然点头,反观她似无防备, 又道, “你倒不怕我拿这个要挟你?”
她坦然回道:“你若想做些什么, 当年也不会一声不吭便离开咸阳。”
赵高能察觉出,他并无敌意, 反而有示好的意味。早些时候, 若是和他谈这个, 赵高铁定会认为成蛟不怀好意,想趁机生事。现在嘛,就。
“你今日和我戳穿此事,难道只想知道这一件事?”
成蛟手臂撑着床褥,调整双腿位置, 道:“我想和先生做笔生意。”
得,人家就等着她来搞事呢。她嘴角抽了抽。
“先生不必为难,我提的自然不是什么违背法理之事。”成蛟黢黑的眼珠望着她, 从前美艳风流的长相, 这几年磨炼下,多了些男儿棱角和血性。
“我想请先生带我回咸阳。”
赵高搓着指尖, 掀起眼皮睨他,“这还不算为难?”
成蛟并非是埋头干苦力的隶臣,也不是往死里干活的鬼薪和城旦,他被罚入蜀地后,因和墨门配合甚好, 且识字断数,不多时就提成了司寇。类似于刑徒里小有管理权限的一拨人。
赵高若要带走一名司寇,其实不算难。难的是,这名司寇是成蛟。将大王意欲造反的弟弟带回咸阳,这算是给自己找麻烦吧。
“先生不想听听我的条件?”成蛟淡声问。
能和她讲到这份上,成蛟自然更明白,没有大点的诱惑,是吸引不了她的。
“好,你说。”
“我知王兄日后,必会成大事,国重民多,万事待考,”成蛟悠然道,“不论是民是军,有样东西,却是必不可缺的。”
赵高一旁站着,朝他多看一眼,“金子?”
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空虚的国库都无法满足民众和国中发展。大秦固有国土,算得上是民丰国盛,但并入的几国,可就没这般顺畅。再者一统之后,还有更多工事待兴,差的不就是钱么。
“你不用怀疑我别有用心,”成蛟坦白道,“我志不在此,不然也不会欲将金矿拱手于人。”
赵高有意无意道:“你为何不直接和大王来谈,同我岂不是多此一举。”
成蛟对着她没什么笑意,不如对待阿瑾和赵成月罗,这会漠声道:“罪人握金,无异自寻死路。”
赵高颔首,张张嘴,外头忽然传来骚动,似是有人吵起来。她走到门口,一守署慌慌张张跑进来,惊呼:“侍郎,刑徒暴起,将太守一刀刺死了!”
“城中守卫呢?”她紧皱眉头。
“守卫算什么?!”屋外一声暴喝,一群刑徒扛着建屋掘土的铁锹,拿着从守卫抢来的刀戟,气势汹汹冲进来。
“赵高?”为首的黑脸壮汉剑尖指着她。
这些人脚下稳健,执剑拿刀的手半点没犹豫,各个身上都带了血,脸上俱是狠厉。如此训练有素,赵高很快便推断,这些打头阵的不乏当初楚赵二国里抓来的降兵。
她挺直身子,凛声道:“你们是何人?”
黑脸壮汉手一招,“封屋!”
一小队刑徒疾步走出来,就要抓她的双肩。赵高冷眼一扫,“你们如今闹事可想过后果?”
她来这些时日,和城中刑徒接触大多在医疗帐中。完全未曾察觉刑徒中竟有人准备了这场暴乱。
在攻赵之后,她便和赵政一起重拟了刑徒受罚标准,对刑徒监管一层更是言明不许残暴抽打,枉顾刑徒死活。所住屋舍,所用饭食,比其母国,秦国当属优渥。
赵成在蜀地多年,信中多次对太守称赞有加。
黑脸壮汉听她一言,狂笑道:“哈哈,赵高,你勿要威胁我等。秦王攻楚时,就要想到会有这一日。来人,捆了她扔进屋里去!”
他手腕一转,剑锋寒光闪闪,反手一挥,便把颤颤巍巍的守署割了脖子,“你若是敢反抗,就是给我这剑洗眼了。”
赵高抬首,肩上一紧,两人从旁抓住她,另一人取出麻绳眨眼间将她结结实实捆起来,二话不说便往房中一推。
两扇门嘭的重响,接着便听到敲打钉子乒乒乓乓的声响。
成蛟拖着半条腿过来,用没事的胳膊扶她坐起身。
“他们准备倒足。”
闻言,赵高顶眉看他,“你早就知道?”
成蛟坐在她身侧,用牙咬着双手上绷带的结扣,“方才领头的,唤孔甲。地动前,遭司寇鞭笞,后来我听闻他夜里偷溜出去,跳了悬崖。众人皆以为他必死,看来,是为今日之乱。”
“城中守卫怎会如此轻易便让他击溃?”
成蛟三两下抽掉绷带,活动了下满是伤痕的手指,余光觑她,“比起生不如死,举刀反抗可算得上是一条生路。”
他将手伸到赵高后背,摩挲着替她解开绳结。
赵高动了动肩膀,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屋外无人,一行人似乎封住他们后便走了。
“可能出去?”
脸侧多了股热源,她转头看向成蛟,“应当没什么问题。”
成蛟低头瞥着自己的腿,“你从后巷的草灌里,直走,能绕到太守府后门。城中兵士应该大多聚在那处。”
只要和守城将士汇合,性命自可无忧。
赵高没说话,视线扫过屋内,搬起角落的陈架挪到墙角下方,一脚踏上去。这面墙离屋顶的半尺处有天窗,她伸手推了推。
她坐在上头,单手朝下,对成蛟道:“手给我。”
成蛟不过一怔,随即伸手,在她助力之下爬上墙头。
两人先后落地,成蛟单脚不稳,险些栽倒。赵高搀着他,躬身望了眼四周,一列四五人的小队从拐角冒出。
她心一紧,一手摁住成蛟压倒墙边,脸靠着墙垣静等那一行小队经过。
“走。”
后巷确实有一条草木灌丛,不过地动一颤,这会成了一片废墟。城中在忙着重建屋舍,对这些旮旯角落还来不及清理。
有些草长的有半人高,飞絮横黏,草刺沾衣。赵高扶着他,腾不出手来挥开眼前的斜出枝条,脸上接二连三刮出了些小口。
成蛟垂眸,拉住她,就地拾起一根粗棍,拄在地上,“走吧。”
通往太守府的这条小路,虽然无人看守,但实际上绕了远路。一路磕磕绊绊,地面坑坑洼洼,极是难走。
赵高想罢,打算再去扶他,成蛟突然示意她矮身藏进草丛。
前方不远处,有个正在解着裤腰带准备方便的刑徒。他们起事后,还没来得及更换衣裳,有的穿着扒来的守卫军服,有的还是刑徒的服饰。
那人方便完,提了裤子,转身便走,嘴上还哼着曲儿。赵高舒下一口气,不想,那人忽然停下,眼睛往二人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出来!”他狠狠道。
赵高和成蛟对视一眼,她按下成蛟,先行起身。
“赵侍郎?”那人见到她一愣,复而笑着,“赵侍郎忘了我么?我这胳膊就是赵侍郎接的呀!”
赵高面上松快道:“哦,现在可好了,我再替你看看。”
“好呀,”他点点头,挪动两步,突然脸色一转,转身冲远方高呼,“快来。”
咚。
人应声倒地。
赵高收回手刀,解下他的腰带反向一起捆住他的手脚,扯了块他衣裳的布料,塞进他嘴里。
成蛟拄着木棍出来,盯着晕倒的人,“揆丑?”
“你又认识?”
成蛟瞟她一下,“地动时,他拖了妻女挡住房梁,侥幸活命。”
“那这样还真是便宜他了。”赵高摇摇头,哪个年代都不缺人渣啊。
两人耽误不少功夫,当下便离开。行至半路,成蛟指着前头狼藉的小路道:“再走上两刻,便到了。”
“嗯,”赵高抬脚走了几步,转头道,“跟上啊。”
成蛟轻声道:“我是司寇,非兵士,他们不会胡乱杀人。”
赵高视线下移,见他腿下方污泥里搀着的点点血迹。
“带着你,我也能两刻走到。”
话落,她重新架起他的胳膊,“快走,再啰嗦会,真走不了了。”
赵高话一出,成蛟忽道:“往左。”
正前方,一群急匆匆,怒气升腾的刑徒正拿剑劈砍着草灌,仿佛在寻人。赵高当即听他指挥,扶着他往左,向密林深处走去。
身后乍然一道惊呼,“他们在那儿!”
赵高瞬时加快脚步。
密林深处不曾有人涉足,连条路径也没有,全凭成蛟指南指北。身后兵刃敲击声,躁动声越发清晰,两人开始毫无章法在林中游走。
碎石滚滚,赵高脚下一滑,轻呼一声,两人从上直直跌到。赵高后背钝痛,眼前天翻地转,蓦地一黑。
哗啦啦的骚动戛然止住,她五官皱在一处,僵直着手臂第一时间去摸后脑勺。
还好,没磕,没碰。她睁开眼,目光转到下方,成蛟就落在脚边。
凝神听了听动静,似乎还没人跟上来。赵高撑起身体,爬到他一侧,低声唤他几次。
成蛟眼皮轻抖。
“还能走吗?”赵高问他。
成蛟躺在地上,静静望着她。
“你腿没事吧?”
成蛟起身,拦住她要掀开裤管的手。
赵高蹙眉回头,“你。”
成蛟倏尔附上来,她唇上一软,剩下的话,全堵在嘴边。
第72章 胡子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转瞬消散, 赵高回过神,立即推开他。成蛟眨眨眼,不动神色。
赵高眉头深锁, 她断不会认为是自己魅力无边能够引得成蛟侧目。他少年时便颇为风流,府中姬妾众多。华阳太后对此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到后头有了新欢, 鲜少再召他入殿。
两人交情不深,见面都算不得愉快。蜀地再遇, 也是言谈甚少。很难有前情能说明他的行为。成蛟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些什么, 目光深深, 一派理所当然。
像幼时故意使坏的劲头。
他捡起一道滑下来的木棍,撑起身,“王兄喜好,不过如此。”
赵高站起来,目光凛凛, “你若再随意而为,我必不会客气。”
成蛟在前头走了几步,回头道:“只要你能带我回咸阳, 便不会从蜀地传出你我二人艳事。”
“你威胁我?”
“不敢, ”他顿了顿,“方才冒犯之举不过是逼不得已, 如今我身陷囹圄,想到什么法子,便要用什么法子。先生身居高位,怎会明白。”
所谓无所不用其极,自当如是。
“你处心积虑接近赵成, 就是为了今日?”
“一半原因,”成蛟思忖道,话中略有遮掩,“你也勿需多加揣测,我本无谋逆之意,只是身在局中,人不由己,才落得今日。与人交好,不过是为留条后路。”
两人说着,继续往前走去,成蛟在前,一瘸一拐的带路。这会地势难行,直到他踉跄着寸步难行,赵高才硬邦邦扶他一把,不至于跌到。
“你若早些时候投诚,何至于此。”她暗暗吐槽。
成蛟侧眼,面无变化,“你想问题从来这般简单,王兄竟也能忍?”
不待她答话,成蛟继而道:“对错谁都明白,但如何选择,却不是我能决定的。”
世上黑白对错,谁不清楚,可又有几人能完全按着这泾渭分明的界限规矩活着。赵高想着,目光转到这雾蒙蒙的山林里,看着这未知的前方。
这一趟走偏,两人花了好几个时辰才能走到正道上来。已是入夜,两人不敢燃火引人注意,抹黑顺着去太守府的小道继续前行。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严阵以待威赫凛然的蜀地守军。赵高出示绶印,才得通入。守丞闻赵侍郎未死,焦急赶来。
城内此时其实比她想象的状况要好很多,刑徒反乱事发突然,趁太守随行仅数人才能得势。守军抓了几人回来拷问,那些被抓住的人如同中了邪一般,任你何种刑罚,都是闭着嘴巴,死不开口。
赵高看守丞拿出的动乱前少府送来的朝廷公文,大王准备攻齐,令蜀地出刑徒参战。
而今起事的刑徒,几乎大部分是太守拟定送入战场的人。
这不过是一小搓人,和兵马充沛的守军对抗,简直是螳臂当车。守军将领调整人数后,立即趁着暗夜挥兵反击。几队轻装将士分三路潜行,以尖笛哨声为信号。
后半夜,幽蓝暮霭之下,乍然先后响起三声尖锐哨声,守地军士闻声而动。城内刚被清理出的道路,顿时又被密密麻麻占满了肃然大军。
赵高代太守写下上报文书,笔落,月罗匆匆进屋。看到她安全无虞站在这里,方才放下心。
“夫君和阿瑾都很安全,”月罗告诉她,忽而停下,道,“只是,左仲卿死了。”
赵高抬起头,“是暴.徒?”
“是,”月罗点头,将怀里的东西递给她,“这盒子被人夺走,他为抢回来,身中数箭。临死前,让我把东西交给先生,请先生帮忙带回咸阳,交给府上高大母。”
赵高接过盒子,这盒子便是当年左仲卿请她破解的家传之宝。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落到她手中了。
“他说,若是先生愿意,”月罗迟疑着道,“旧日请求仍是奏效。”
盒子底端沾了血迹,月罗小心擦拭后,依旧留有残迹。赵高拨弄着后方的滑片,若有所思。
“我会替他将这盒东西带回去。”
月罗走后,天大亮,一夜之间,剿乱守军快速清理了这场刚刚冒头的叛乱。这些人或死或伤,无一不是紧闭嘴巴,不肯多透一个字。有人死前大呼,暴秦必亡!
赵高拧眉看着这些人,盯着最后一排个子小小的男子,对身边守丞道:“将此人带来见我,还有,我需请守丞帮我个忙。”
这些人明里暗里都像被股无形的力量钳制,分属不同旧国,诡异的团结如斯。
守丞见状,忙给人示意将小个男子拖到屋中去。
赵高盯着屋中男子,他明明紧张惧怕得很,却一声不吭,不去求饶。
“你不怕死?”她轻声问。
男子低着头,未回话。
“甚好,”赵高笑了笑,“我这里新制了一批刑具,今日让你等挨一刀就死,岂不浪费了绝佳的机会。不如,你来先替我试试,如何?”
男子忿忿抬头,怒火暴目。
“来人,取鞭子!”赵高招手,隶臣忙送来软鞭。
她将那鞭子一折为二,放在手中一扯,“这鞭子看着软细,抽人也不疼。不过,只需要把你这脸上,脖子上,肚子上抽出一条条血痕,卷了肉边。再在你这血肉上,撒些细盐,啧啧。”
男子瞳孔放大,嘴唇发白。
“要不,”赵高凑近他,“先来条小口试试?暴秦的细盐,可和楚国不同。待盐一点点渗进血肉里,我再请你试试暴秦的蜂蜜。哦,若是有那些不长眼的蚂蚁,毒虫闻着味儿来,可需要我替你清理出去?”
男子抖索着嘴唇,冷汗涔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真的看见自己的身上被划出一道道伤口,这人说的盐和蜂蜜一层层倒进去,引来蚂蚁毒虫啃噬。
死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为恐怖。守丞在一旁听得后颈发麻,鸡皮疙瘩蓦地泛起。他和赵高不过地动后相识,以为她是位仁义之臣,没想到,她暗地里竟会如此多阴私手段。
看着男子逐渐气息变重,赵高紧接着问道:“你不喜欢?那也可,我再替你挑一个。听闻蜀地山上毒物众多,我倒有个新法子。守丞,”她转而对守丞道,“山中捕些咬人的毒蛇需多久?”
守丞一个激灵,忙道:“要不了一刻,便能得二十来条。”
她认真颔首,望着男子,“暴秦帛布便宜,我让人脱了你的衣裳,用帛布做袋,裹了你,同那小蛇装在一处。你若死了,还能留个全尸,如何?”
男子此时已经喘不上气了,看着她的样子如同看到鬼魂似的,手脚频频想往后退缩。
“死了多可惜,”赵高佯装惋惜道,“看你如今的样子,在楚国想必是个庶民。我且问你,楚国可能保你一年衣食无忧,可能让你在战场之上建功立业?再想想,你在秦国,虽为城旦,但每月有小米四石,不愁吃喝,还能娶妻生子。难道,你还想过从前那般的苦日子?”
她问完,男子眼神游移,目光闪躲。
“罢了,”赵高起身,叹气道,“你一心要殉国,我成全你。来人,去捕蛇!”
“喏。”
“等等!”男子忽而大叫。
赵高对着隶臣摆摆手。
“我,我说,我说,”男子猝然崩溃,泣声道,“是子熊,都是他挑起来的!”
“子熊?”赵高看向守丞,守丞和她同样面露疑惑。
男子抢着解释,“子熊是巫,他说,地动时上天降罪于暴秦,是上天给我们的指示,让我们助他复国。若是不从,我等将身发溃烂而死!”
话落,他掀起衣裳,那腰背,肚皮上俱是一大块一大块的红色麻点。有些地方连成片,已然开始化脓。
小儿把戏。赵高嘀咕一声,对守丞道:“去将那子熊抓来,就地正法。至于这些番众,按律处置。”
“喏!”
赵高视线静静转向屋外那些刑徒身上,心下顿悟,她一直以为严压越重,反抗越多。现在看来,人心本就易浮动,乱世要用乱世法。赵政或许是对的。
这堆闹事的刑徒被打散,带头的几个就地处死。从众者被罚戴上枸椟,限制其活动。
上报公文连夜送出,赵高暂代城中决策。不日,便出城中建屋新令。地动时,舍身者免除砖石价钱,官署无偿赠一屋。而地动时,趁乱劫舍者,但凡查实,绝不姑息。
城中建屋舍进程加快,赵高未免同墨家弟子一起,重新规划屋舍布局,不致使城中有事时,前路不通,后路封堵的状况再次出现。
朝中新任太守一月后便能到任。大半月方过,俱事已显雏形。她在城中巡视一圈,隶臣慌张着疾步赶到,请她回去,说朝中有特使携大王谕令来了。
赵高挥鞭驾马往太守府,她躬身下马,把马鞭扔给守署,拍拍灰扑扑的衣裳,便往里去。
前屋门外守了一人,看着精干打扮也能知是军中之人,见赵高过来,拱手行礼。赵高应礼,缓下步子,踏进屋内。
堂上无人,她偏头一看,窗棂前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大王!”
赵政原是轻笑的表情,一见到她当下的模样,霎时凝固。
“你的脸?”他说不出的惊诧。
赵高后知后觉摸摸脸,触到唇边扎手的短须,讪讪道:“按年岁算,我也该蓄须了。”
胡子一直是她密切关注的问题,正好趁着在蜀地,都是生人,她便带了制好的大小不一的短须过来,保证回咸阳后,能光明正大带须出门,不至于露出马脚。
这几日,她特地蓬头垢面处理府中事物,连日不出门,就是为正常“长”出胡茬,不显突兀。
赵政被她这手段气笑,淡声道:“还不过来。”
她近身上前,仰头望着他。
“你这是,”赵政瞧着她唇上有碍观瞻的胡茬,“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长出来的,可对身体有碍?”
她摇摇头,弯弯嘴角,“这是一层薄膜,不碍事。不过,取下来会有些不便。”
为了让这层薄膜贴到脸上,不伤皮肤,她先后试了好几种植物的粘液。现下这个效果最好,取下来得蘸水。
“大王怎么来了?”她对胡子不以为意,倒是好奇赵政在攻齐之时,怎么还跑到蜀地来。
“你说呢?”他拿手摸摸胡茬,皱着眉,“扎手。”
“嗯。”她看着赵政的反应,颇觉有趣。
赵政手指移到她眉眼处,“城中动乱时,你可有事?”
赵高的公文对自己只字不提,全是在说蜀地重建之事。他在宫内等得焦躁,望眼欲穿。
“我这不是好好的。”满满算来,分别不足两月,这会再见,居然像是多年未见一样。
赵政垂下头,轻轻吻住她。
半晌,他忽而睁眼,挪开半寸,低声道:“咸。”
赵高唇角还有莹亮的光泽,留着软热,她环抱住赵政的腰背,脑袋靠在他肩窝,“大王,我的胡子,就是咸的。”
第73章 两个盒子
赵政扯扯她那短短的胡茬, 颇为无奈道:“你为扮成男子,还真是用心良苦。”
又是胡茬,又是身下, 还缠了胸,难为她日日出门不觉憋闷。赵政回抱住她, 对着她那张贴了胡茬的脸蛋, 闷声道:“寡人下不去嘴。”
她踮起脚, 抽手勾住他的脖子,故意拿胡茬扎他的脸颊, “不好玩么, 嗯?”
赵政面上虽是嫌弃, 却动也不动,由她胡闹。
疯玩一会,她扭头四下看看,道:“尉仲怎么没来?”
赵政脸上闪过一丝涩然,很快便消失, 道:“宫中有事,需他看顾。”
“现下未稳,大王出行太不安全了。”
他连日赶路, 眉眼间透着疲倦, 可透着愉悦的神情是埋不住的,“你不愿我来?”
闻言, 赵高脸上飘过一抹红,眼角下拉。
“走吧。”赵政拉过她。
“去哪?”赵高愣了愣。
“你屋里。”
“啊?”赵高手上一紧。
赵政睨她一眼,“寡人多日未曾阖眼,现在不能好好歇歇?”
她顿时尴尬到原地升天,怪自己想法不纯洁。
“大王跟我来。”
赵政确实疲乏得很, 沾枕便睡着。赵高悄悄走到屋外,令人赶紧去备些吃食给特使同行的人送过去。
吩咐完这些,她正要去整理此次同新太守交接的事宜,赵成带了阿瑾过来。看到阿瑾,赵高后脖一凉,猛然记起成蛟巴巴要回咸阳的事来。
赵成见她发呆,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伯兄?”
她回神道:“你和成蛟说,我事多,让他这几日别来太守府。若他有事,找个人传信来便好。”
“行,”赵成给阿瑾喂了口酥饼,扭头道,“伯兄可是等太守到了便走?”
“应该是了,”她拿布巾为阿瑾拭净嘴角,“你们作何打算?”
赵成思索一会,道:“蜀地现下已不再荒芜,农田水利皆有兴利之相,门下师兄弟都说若是新任太守只要不妄动,蜀地只需五年,便能同鄢城一般。”
“再者,”他喃喃道,“蜀地本就只是师父遗愿,现在门中人心不稳,已有人守不住,琢磨着回去的事了。”
当初来时,凭的是左伯渊的声望,现在万事具矣,能做的都做了,有人想要回去也是正常。且许多人家人都在咸阳,分隔多年,哪能平常心继续守下去。
赵高颔首,“也好,你和月罗多年在外,阿父阿媪还没见过阿瑾呢。”
“对了,”赵成眼神顿亮,“伯兄独身多年,太守有一女,长相颇佳。夫人对伯兄极为满意,明日伯兄同我去看看如何?”
赵高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这就不必了。”
“啧,是我糊涂,”赵成恍然,“蜀地有位雅士,丰逸潇洒,对伯兄仰慕良久,今日伯兄同我去看看吧!”
“她去作何?”屋外有男子朗声问道。
“自然是想看人家。”赵成顺口一接,倏尔看到进门的人,说话的嘴硬是没合上。
“大,大,大王?!”
赵高目不斜视,当看不到赵成惊呆的样子。
赵政踏门而入,坐在她身侧,“赵侍郎来蜀地难道是为这私事来的?”
说着,目光威胁盯着她。
“阿弟同我说笑而已,大王勿要当真。”
赵成难得大一回胆子,悄声道:“大王,伯兄独身多年,也要有个人来照料了。”
“按你之意,是寡人不体恤你伯兄了?”赵政凌厉眼风扫去。
赵成一抖,抱着阿瑾的手臂兀的紧了紧,阿瑾犹感不舒服在他怀中扭动,“小人并无此意,不过,不过,小人看伯兄独身多年,家中阿父阿媪也要操心。”
赵政勾唇轻笑,执起她用过的茶盏径直饮上一口,“是么,寡人大意了,让赵侍郎成了不孝之子。”
赵成瞳孔炸裂,伯兄用过的茶盏,大王竟,竟然用了?是我看错了吧?他暗自怀疑。仿佛是为验证他的问题,大王顺手取了壶往茶盏中添水,自然推到伯兄面前。
这?
“赵侍郎,”赵政替她撩了丝乱发到耳后,戏谑道,“回咸阳后,寡人再为你找上些才俊雅士,窈窕淑女,可好?”
赵高缓了缓情绪,“大王高兴便好。”
赵政一听,心下不乐意,有赵成在场,说话也只能克制。
“你倒是想得美哉?”
赵高:这不是您提议的么?
边上的赵成彻底傻眼,大王和伯兄两人间的言语举止来往透着的怪异,他这会还感受不到,那他真是对不住这么多年的历练了。当下,他屁股上如同生了钉子,真想即刻跳起来问伯兄,你和大王是不是,是不是,成了?
“阿弟,”赵高望着几近表情疯魔的他,“这事暂先不提。你们若是要准备回咸阳,我便在回去后,先去令人将你府中清扫一番。”
“哦,哦。”赵成傻不愣登点头。
抱着阿瑾离开时,甚至忘了给赵政行礼。
赵政收回视线,促狭道:“你这阿弟倒时时记得关心你,连这事也不忘。”
她嗤笑一声,“难道有何错处?”
他被噎一句,端着茶盏负气喝上一口,“今日后,他可还敢?”
赵成是不敢了,她想,他估计提都不会提了。也不知怎的,赵成就是怕大王,以前还能在他面前偶尔脱线,顶着赵政的冷面说上两句。自赵政登位后,几乎能避则避。
“大王,”赵高记起正事,“前些时候,有人求我办一件事。”
他顺势靠后,倚在凭几上,好一派风流俊逸,“何事?”
赵高讲了动乱之日,成蛟同她拿金矿交换回咸阳的事情,省去二人在林中一段。赵政听罢,沉吟半晌,莫名觑她,“他在你屋中?”
赵高登时要翻白眼,怎么关注点跑到这儿来了。
“大王决定如何做?”
赵政好整以暇,“金矿之事我倒从未听闻,成蛟求的是你,你来问我,难道不是心中已有了答案?按你的来便是。”
“大王英明。”她狗腿赞道。成蛟想回,那便让他回去,就看看他回去了,到底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赵政这一趟,必然停不了几日,且离开时还得带着她一道走。赵高要和守丞一起安排城内重建,赵政担着特使的名头,并非无事。他需去军中严惩此次动乱时监督松懈的将领,按时情处罚。
众人皆以为来的是朝中特使,守丞领着特使将新更改的城防布局和民舍安排全数讲了一道。后道:
“当年公子伯渊到蜀地时,也曾有过改建之想法。不过当时,重在农田水利之上,这事公子也就未能实施。这遭,还多亏有了赵侍郎和墨门弟子,能在公子旧图,再加改制,已趋十全十美。”
不想特使听后,并不如他所料对一行人称赞有加,反是挑眸凝思。
赵政回到太守府,隶臣引他到了特地清扫出的屋子。同行暗卫上来,拱手道:“军中动乱一事,已查明白。当日赵侍郎处置的子熊,是楚国公主归国后二嫁的夫家,懂些医家药理。现在军中,已按大王要求,将与其有关之人全部处置。”
他指尖轻点案几,“宫中可有消息?”
“尚无。”
到了暮食时分,赵政左等右等半天,那人还未回来,便遣人去寻。隶臣速去速来花了一刻来返,得了赵高的信儿回,说是让特使不必等待,请特使先行用食。
赵政倏然起身,立即命人备马。
他倒要看看,她有何事能重要这般地步。
赵高从老汉家中出来,跟着的隶臣躬着腰低着头,用手指悄悄指指路边一脸漠然的特使。
“忙完了?”赵政牵着缰绳。
她手指轻蹭鼻子,憋住笑意,“忙完了。”
“走。”
这顿暮食用罢,赵政取了件东西给她。
“这是?”
他恹懒道:“给你的东西,走时也不记得带上。”
赵高瞬间想到来蜀地前,他在寝衣下交给自己的硬邦邦的物件。这会打开来细看,她乍然仰头,“你怎把后印带来了?”
大王还真是,大方?任性?赵高咋舌,哪有君王会将后印随便赠人的?还带到千里之外来!
她手上猛地盖住,再一推,“大王还是放在宫中好好保存。”
“寡人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赵政下巴一抬,“去收起来。”
这东西意义非比寻常,赵高拿着烫手,当下犹豫,“大王,这放在宫中才安全,咱们还是。”
他眉目一凛,抓住她的手捧住后印,带着她移到柜边,单手打开柜门。
“放进去。”
后印咣当轻响,完美落座。赵政待离开,余光瞄到后印一旁的奇异漆盒。当下指着它问:“这盒子倒奇特。”
赵高含糊两句,关门的手,忽然被人大力摁住。赵政勾唇看她,“可能让寡人看看?”
赵高镇定自若取出盒子,交到他手上。赵政细细打量一圈,发现底部机巧。
“设计巧夺天工,让寡人想到一人。”
她面无异色,将左仲卿临死嘱托说了一遍。左伯渊的机巧,连他庶弟都能找到赵高这里来?赵政思虑道:“你可能打开?”
“不能。”赵高摇头,月罗交给她后,她也未细看。
“此物他定是花了不少心血。”赵政说完,将盒子物归原位,一把替她关上柜门。
两人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赵政面色不虞,不再落座。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他说完这句,便提步离开。
赵高咬着下唇,看着他走远。突然握拳,跟着小跑出去。
“大,”她停了停,改口唤,“公子。”
前方背影一僵,站在原地。赵高几步上去,从后抱住他,“我来哄你了。”
第74章 昏礼
赵政看过她和左伯渊相知不相守的所有过往, 更是见证过左伯渊如何在她心底烙印。故从不在这些问题上为难她,只是甫一面对二者被明白拿出来摆在一块,他心中便控制不住涌出涩意。
说不得, 打不得,他离开气一会总行吧。未曾料想, 这人还主动迎上来, 巴巴贴在身后。哄什么?大张旗鼓跑来, 说句哄人,就再无动静了?
骗子!
“大王。”
腰上的手紧了紧, 赵政绷直身体, 眼内晦暗不明。
“我想你了。”
油嘴滑舌!他心底莫名泛痒。
身后的人两招不成, 转到他面前,一双水映墨瞳在月下如碧波荡漾。
赵高看他脸色松动,进而道:“我藏了好些话,没同大王说,真不听了?”
赵政撇开眼, “去把你脸上拭干净。”
他昨日被胡茬扎得唇边生疼,真不知那些硬硬的东西是什么毛发。
“大王帮我,可好?”赵高现在算是摸清了些哄大王的诀窍, 脸皮厚实些, 软和些,他再有气, 也是一触即消。
两人在屋里说了些琐事,蜀地方方面面变化太大。赵政来此后第一回 表示惊叹,这儿似乎真有了热闹都城的模样。到了后半夜,她实在撑不住了,赵政才离开。
七日后, 赵高和他启程赶回咸阳。她偷偷交待赵成,待他回咸阳时,要一并将成蛟捎上。赵成想问,但看到她不可言说的表情,唯有憋住。
回程的路上拖延不得,齐国的暗报两天前就没断过。一路上,几人快马加鞭,终是在月末赶到咸阳。
一入府就发觉今日氛围有些奇怪。赵母支着脑袋守在门外,赵父也未去上值,两人脸上喜忧参半神情,让她好是纳闷。
赵父指指屋内,屋里两只身形俊美的大雁被人好生生的置放在屋中,正张着嘴低叫。
“这大雁,是你去蜀地后命宗正送来的。”赵父说着,视线落到她身上。
宗正管的是王族的事务,由他送来的,除了赵政哪会有第二人。
赵母道:“库房里还有纁帛、玉璋,我看大王这是。”
送大雁,是纳采。问生辰,为问名。送来一批上等纁帛,玉璋等,都是宗正用木箱封好后,命人搬入府内。为不让人知道她身份之事,外人只以为是宫里赐下的赏赐。
赵父怅然道:“大王对你,用心甚重,君恩难测,你自己可要仔细想清楚。”
赵母取出宫里占好的亲迎时日,递给她看。好得很,还有五日。
赵高后脑勺闷痛,难怪他一路上对回咸阳莫名热切,还以为是为攻齐的事。不料他这是想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决定要走个全套,框柱两个人了。
她这几日在府中,还半步不许出去。尉仲派来的小徒弟机灵得很,见她有出府的意向,便提醒她,宗祝算好这几日出门不吉,请赵侍郎尽量在府中休养。
赵高只好先令人去赵成新居打扫,蒙学里几位博士官听闻她回来,叫上程邈一道来她府上拜访。
几人谈及蒙学之推广,各有说法,你一嘴我一嘴的说得热闹。咸阳蒙学开得如火如荼,年后便将推行到秦国各地。
思及此,程邈随口道:“若是咱们秦国旧地倒还好说,就是那楚赵,还得好好斟酌。”
众人纷纷赞同。除了秦国,其它五国庶民皆未有普遍入学的先例。大伙刚从水声火热的战乱中脱身,现在几乎全部目光聚焦在饱暖之上。且民众服从性显然不如秦国旧民,配合上总要差一些。
别说是庶民,就是各地守官,有些还存着固有的旧思想,阴奉阳违,浑水摸鱼。赵政早已令监察御史拉下一批人,震慑了那些企图靠手段谋求上位的投机者。上半年几次考核,直接严惩各地弄虚作假之官员。现在可说,哪怕还有些蛀虫没挑出来,但皆不敢随意冒头了。
程邈担忧有其道理,有些地方民众散乱,不同主城人员汇聚,便于管束。
赵高抚着下巴上的短髯,想着另一件事。等攻齐结束,还有件比这更为严重的事情。
几人说着话呢,赵母遣人来请赵高,说心口有些不适,需要长子去瞧瞧。众人见她府上有事,便拱手告辞了。
赵高来到阿媪房中,却看到阿媪好端端的跽坐在榻上,压根不像是心口不适的表现。
赵母见状,忙道:“女子出嫁这几日,还是不见外男为好。”
赵高无奈摇头。
晚些时候,宫里又来了人,这次送的可是婚服。宗正目不斜视,完全没有半点窥视的神态,唯恐多挺多看,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会被大王笞罚。
他就是一千个脑袋,也不敢问,为何大王要将结亲的彩礼一件件往赵侍郎这里搬,还赐了件女子的婚服。
宫里来人一走,赵母便悄声问:“这吉服?”
玄衣纁裳,绣纹繁密,式样精美,但并非是后宫女子制式。赵高轻声笑起,大王确实费了心思。
这吉服尺寸,做的极为合身。她首次换上女装,就是婚服,心中不由感叹世事难料,面上却不由自主泛起笑意。
上妆,梳发,铜镜里贸然出现的女子见到自己,微微有些不适应,愣在那儿。赵母含笑盯着她,眼里水波盈盈。
“阿媪别哭,我明日便会回来的。”她柔声道。赵政既然答应过她,那以后也未必有很大不同。
“你呀,”赵母拭净眼泪,“以后和大王在一处,说话可不能这般随意了。”
赵高讪讪,要是阿媪知道自己打了大王,说不准会晕过去。
府上众人皆被禁步,不允其此刻出现。遂大伙对正屋中发生的事,现在一无所知。赵高身着婚服,手执雀扇,由人引领上了马车。方一坐稳,便听到赵政同赵父赵母断断续续的交流声。
须臾,马车滚滚转动,她偷偷掀了门帘往外看,赵政今日穿着的是件常服。车马也极为普通,没人知道这方天地里正发生着怎样的情事。
赵政如后背生了眼睛,敏锐回头,朝马车斜了一眼。她快速撤手,有一下没一下扇着羽扇。
一进宫门,车马忽而停下。她听到外头砰砰几下轻响,随后马车再次滚动起来。
咸阳宫不得驾马,哪怕是天子,用的也是辇车。她尚在微讶中,一手准备再掀布帘,哒哒的马蹄落到马车旁侧,赵政的声音传进来。
“不许再挑帘。”
这威胁软绵绵,哪能压制住人。赵高还是乖乖收回手,大王要走全套,那就陪着大王走全套吧。
马车走得极慢,用了两刻才到章台宫。侍人、宮婢、暗卫,在场的全是他的心腹。赵高提裙下车,余光瞟到赵政的袍角。他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同等婚服,入宫后,便牵着她引她一步步走入寝殿。
尉仲取过侍人端着的牛肉,分别递于二人。赵高接过切的薄肉,匏瓜盛好的美酒便由赵政亲手放在她手中。两人一饮而净,赵政挥挥手,尉仲带着殿内众人躬身退出。
临走前,赵政不免多看几眼尉仲,尉仲只想指天发誓,今日就是拿刀横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进屋扰了大王的喜事。
赵高瞄到殿内无人,放下雀扇,长舒一口气。抬眼看到赵政直勾勾盯着她,眨眼问他:“是不是,有些怪?”
描眉画脸,长久不用这技能,基本生疏。她头上戴着的金簪等物又重又沉,脖子似乎快挂不住脑袋了。众人一走空,她手一伸,便要立马摘了这些金簪宝石。
赵政一把握住她的腕骨,倾身过来,眸中掠过一丝惊艳,“我还没看够。”
“大王,我脖子疼。”她揉揉后颈。
赵政吻她涂满口脂的唇,“今日你嫁的人,是赵政,不是大王。”
他用寻常的婚礼取她,便是以“赵政”的身份,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孤冷寂寥的大王。
“你我二人,以后便是夫妻,”他尤为认真,“你要唤我什么?”
赵高霎时耳热,细声道:“夫君。”
他轻笑着揽过她,贴在她耳侧道:“唤我阿政。”
赵高昂起脸,静静看着他,“阿政。”
赵政倏尔垂首吻下来,一点也不急切,仿佛要将她的眉眼,脸廓全数描绘一次。
“你,等等,”她隔开一些空隙,“头发没拆呢。”
赵政挑眉看了眼,伸手小心一个个摘下那些堆叠的金簪,青丝在他手上,他握在手中捻了捻,心里俱是满足。
殿内烛光熠熠,赵高散下头发,顿时如卸下了几十斤的铁块。
“很重?”赵政不知女子戴饰物多了,会累成这般模样。
她颔首,用小指比划一下,“獬豸冠若是这么重,”说着往后加了一大半,“金簪便是这样的程度。”
还有一部分是不适应,她坐在车里梗着脖子,唯恐一动,金簪便哗啦啦掉下来。
赵政戏笑,手顺着背脊往上,一点点揉捏着她的后颈。
他手劲适中,只是殿内氛围暧昧,这手不过眨眼间已握住她的肩头,他的身体也跟着压下来。
赵高闭上眼,吻从天而至,她身上一轻,腰上松动,体感微凉。随即一股温热裹住她。
锦帐春宵,胭脂染衣,渐闻声颤,推磨间蝶语粉香盈盈满室。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赵高阖眼朦胧间,生魂轻飘,几回云雨梦中攀。
情.浪翻涌,遽然泼天。赵政哄她唤人,她蹙着眉,低低几声“阿政”唤出来,才知嗓音已然嘶哑。
沉月似钩,她躲在寝衣里,仿佛整个世界随她在此刻全部震碎。
第75章 体恤
半夜缱绻缠绵, 有人餍足,精神奕奕。有人疲乏,连半个字都不愿多说。
赵政知她今夜必然辛苦, 不舍退开,令人送了热水进殿, 先取布巾亲自为她一点点拭净.身体。
赵高懒懒不愿动弹, 他说抬手, 便抬手递给他。赵政细细擦过,顺着往下, 看到她膝上两片红痕, 神思并入一刻前的恣意无状, 登时身显异样,喉头几度滚动。
总是来日方长,他轻抿唇角,继续手下的活。
待她浑觉清爽,悄悄睁开一条细缝看他, 赵政已收拾妥当。从寝衣里将她捞进怀里,心满意足抱着人,手轻抚着她脑后的青丝, 低声问道:“可要用些药?”
赵高不明所以, 赵政一手从枕后取出一青玉小瓶,挑出一点白色药膏, 滑进寝衣,“这里。”
她瞬时睁大眼睛,脸上红晕密集。赵政带着她,隐忍又克制,初时几乎没受多少苦头。就是后头闹得厉害了些, 很快他便收住了。
赵政整理好后,亲吻她的髪发。赵高看他肩上被自己咬出的齿印,面露羞赧。
“快些睡会,”赵政提了提寝衣,“我不扰你。”
她闭着眼,几息之后便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身边无人。殿里宮婢静悄悄,一点儿声息都没有。见到她起身,忙道:“赵侍郎可要先沐浴?”
赵高点头,脱衣入了浴桶,才发现自己身上比他好不了多少。服侍的宮婢垂着头赵高不问话,她便一直默不作声。
宮婢拿来的是女子衣饰,赵高凝神看她,“只有这件?”
她恭顺道:“赵侍郎日常穿的也有。”
“去拿件日常便好。”
“喏。”
朝食摆在案几上,尉仲进殿后一愣,忙低头拱手道:“大王让小人告诉先生,故人所托之事,大王已办好了。”
故人?赵高知他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介意在,和左伯渊有关的人和物,他是半点不想自己再接触了。
“我知道了,”她说着四下环顾,“我的东西,都搬来了?”
“大王说要先生用着顺手,有些是仿着先生的屋子原样布置的。”
寝殿本该不留他人私物,赵政这破陈推新的劲儿大事小事全都用上了。今日无事,走动颇为不适,索性在赵政往常用的案几上写字。
朝会结束,赵政还穿着衮服,冕上珠帘走动间轻晃,遮住他的脸。入殿后,尉仲立即替他除了冠冕,不用他再交待,立马带着婢女退守在殿外。
“怎不多睡一会?”赵政揽过她,身上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冷冽气息。
“饿了呀。”
赵政屈指弹她,“馋。”
“那不也是。”赵高哽住,堵红了脸。
“是什么?”他打趣怀里的人,故意在她耳边轻咬,“是我累着你了?”
没错,就是你。赵高忿忿瞪他。
她眼神隐隐透着哀怨,赵政看着心口微烫。有些事一旦起了头,想止住几乎绝无可能。唯有在克制着些,不至于把人吓跑。
“今日放过你,”他哑声道,手滑到她袖中,握着她的手,“上次教给你,可还记得?”
不吃大荤,沾些荤腥也是能行。赵高对他跪伏,赶紧越过这个危险话题,和他提起自己前段时日里想到的土地改制一事。
赵高对这段历史记忆深刻,其中“令黔首自实田”一令,或是间接导致后期农人因土地兼并,沦为佃农,粮食价格就此飞涨,人们买不起粮食。再加当时战争纷乱,使民怨甚重,是最终引发起义的诱因。
历史是模糊的,她所知有限,赵政才是亲历者。他应该更清楚土地改制若有不当,会造成何种后果。
如今各国庶民现下逐渐吃得饱,穿得暖,心态缓慢变化。但贵族却是不甘,赵高担心他出宫便是因此缘由。五国贵族被他打散放到各地,其中早有人对此愤懑不平,暗地里都在找机会下手。
赵政道:“我曾想,若人人有田地,自由耕种,这样大秦哪里还会有荒地,哪里还有有饿殍。不想这起源虽美,却未结出好果。”
那是必然,赵高望着自家大王,能比所有人都抢先一步想到前头,势必要遭到历史轨迹的反噬。就连现代社会,若是过早出现点什么具有前瞻性的事物,操作不当,不也如此。
“大王深谋远虑,当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她浅声道,“庶民所求不过眼前,再是实在不过。民心所向,即为天下,大王这些年,不就是这般做的么?”
黔首对赵政之推崇,大有极度个人崇拜的意思。登位之后,他即神明,神明即他,一统各国就是顺应天命。严法之下,还有温情,黔首怎能不爱戴?
早些年在六国中散下的童谣,一样有用,至少在这些人心中,留下归秦乃为归活路的种子。
赵政沉吟半晌,道:“此事我会更为慎重。”
他今日刚和朝臣提到修建驰道,这事耗时颇久。赵高思索问道:“河道也会一起动工?”
“暂缓。”他轻摆头,赵高这与民休息的心思只差每日挂在脸上了。这一世用这么短的时间攻下五国,军民都要再度喘息,他等得起。
齐国虽然还在反抗之中,但城池损失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严重,这一场战乱,用不了多久便可结束。
宮婢送了些吃食来,赵政简单用了些。和她一道,两人各占一半书案,做起自己的事来。
这一方宁静,在入夜时被打破,尉仲慌忙来报,后宫有处主殿走水,火势极大,还有宮婢尚未逃出。
赵高和他对视一眼,双双起身。赵政让她留在这里歇息,不要走动,便和尉仲一道往后宫疾步走去。
咸阳宫为避刺客,利管束,各个宫殿都呈包围状。此番起火的宫殿,赵政看过一眼,便想了起来,那日和赵高曾到此处听人背书。
大白天火势熊熊不灭,施救的侍人、护卫、宮婢四下穿梭,乱的很。赵政眼看着宫阙被大伙吞噬,脚步不由向前。
尉仲惊呼一声,就见殿中一木柱垂直倒下,一婢女眼看便要被砸,忽然一纤细人影一把扯过她。谁知那女孩已被吓傻,动弹不得,两人俱是一愣。背后忽然一股重力直直推出二人。
“啊!”
两人一齐滚落在地,周围人闻声望来,救人的竟然是大王!
赵政皱眉瞥了眼被火燎了一角的博袖,不再看地上的婢女。倒是其中一人赶紧跪在地上道:“婢子拜谢大王!”
尉仲冲她摆手,又一细看,救人未成的婢女,看着有些眼熟,“快走吧。”
两人互相搀扶着迈向宫门,尉仲灵光一闪,对啊,她不正是教人颂辞的婢女么!
两人相携而出,临走前,一人回身看着救过自己的大王。
“阿姊,”另一个吓哭了的宮婢叫她,“我怕。”
“怕有何用,”女子静静道,“若想不怕,就得往上再坐的高点。”
“坐,怎么坐?”
“算了,”女子觑着她,“你还是不听这些吧。”
这场大火很快便查明真相,起因是宮婢间有人欺压个新来的婢女,倒了她一身污水。这婢女不敢出门,躲在偏殿圣火,准备烤干。谁知被人发现,推搡之下,火舌勾到幔帐,一发不可收拾。
女子间的阴私,赵政见过一些。不论身份高低,凑在一起总是会有口角纷争。他就地处置了滋事的那几人,命詹事快些选些得力的人出来,再有这类事,只会罚得更重。
赵高听他说完,思忖道:“宫中婢女都来自不同国家,习性不同,难免会抱团,出现以多欺寡。”
“看来是这宫中人太多了些,”赵政缓声道,“且办的事少了些,不然岂会有精力去祸害别人。”
她帮着除下那件燎了博袖的衮服,道:“大王想如何做?”
赵政身着薄薄一层胫衣,反身抱住她,“某人善妒,只想独占寡人。寡人迫不得已,只好遣散些宫中女子,这理由如何?”
她笑起来,“大王放心,我最是大方,大王想要封美人,封夫人,我绝无二话。”
赵政自然是不信的。
“肺腑之言,”她认真道,“大王贵为一国之君,封几位美人又如何,我连这点觉悟也没有?”
“当真?”赵政挑眉问,仿佛她一首肯,下一刻,他就真去挑几位美人出来。
“真的。”赵高收收下巴。
赵政一笑,又听得她继续道:“我体谅大王,大王也该体谅我。”
“如何体谅?”
“我无大王相伴时,也想有人能案上添墨,枕边解忧,大王你。”
不待她说完,赵政屈指便弹她额头,“就是死,我也会带着你,其余的,你想都别想。”
赵高故意道,“我那般体恤大王,难道还有错?”
赵政如何选择是他的事,但自己以后也可以潇洒一些,不狗血拖沓,总比和后宫中的女子互相欺压来的强。也说不上什么后不后悔,毕竟,大王服侍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将你这体恤之心,不如好好放在旁的地方。”他睨着赵高,视线接着间隙扫扫外头昏黄的光线,“这天,入夜也着实太慢了些。”
赵高胳膊一紧,被他往怀里摁了一把。两人在殿中抱在一处,那地上的暗影堆叠在一处,犹如互为缠绕的双生枝干,密不可分。
第76章 夜会
在咸阳宫留到第三日, 赵高好说歹说终于让他松口,允自己回府。赵母见她面色红润,虽是男子男子扮相, 却隐约不同于从前。大王做到这份上,行事更为肆无忌惮, 跟着回府, 为他传话的寺人口吻, 俨然已有夫君送妻子回门的意味。
赵政对二人关系跨越后的日子方觉意犹未尽,一夕之间, 又和以前无二, 对着空荡荡的床侧辗转反侧。几度睡不着, 便起身唤尉仲服侍着穿衣,一人行至亭苑。
走过卵石铺就的小道,依稀听到似乎有女子悄声说话的声响。稍一侧耳,两人谈话声便清晰落入耳内。
“阿姊,这般真的有用?”
“试试, 如今你还有旁的法子?”
“可是。”
“快些。”
那头不再说话,赵政缓步走上前,透过石缝, 看到溪水旁两个宮婢凑头蹲在一处, 手上不停在地上扯着莹草。
两人夜里不歇息,专来这里扯草?赵政目光深幽, 其中一女子手背拭汗,拢起杂乱的莹草,塞进布袋。
“这些便够了?”
“足够了。”女子苦笑一声。
赵政脚下轻挪,忽而踩到一截断枝。唤做阿姊的女子先一步收拾好这些,蓦地停下, 视线移到赵政藏身的地方,一角玄色衣袍上的金色纹线在暗处闪出微光。她倏尔收回视线,一念渐起。
她扭头对身边人道:“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我来做。”
“那阿姊要小心。”
溪边就剩她一人,女子跪伏在地,须臾,起身,胸前合掌,对着那弯圆月轻声道:“子昔在此求天神护佑双亲于泉下安稳,不孝女生前不能继续奉孝双亲,死后必来寻双亲,以报天恩。”
提及双亲,她神色动容,接着几番叩拜,额头立即被磕出红印。只是她竟毫无觉察,口中念念有词。
赵政目光微凝,皎洁月光之下,楚女单薄背脊楚楚可怜,几卷残风一袭,像是要将她折垮一般。
......
赵高在府内呆了几日,一道回来的寺人再度问她,今日是否入宫?赵高叹气,道:“知道了,宫里再有人来问,便回,我办完事后自然会去。”
寺人苦瓜着脸,“先生这句已用过了,要不,再换一句?”
每日问都是搪塞的这一句,别说大王不信,他都不再信了。先生回府这几日,也不过问宫里传了什么消息,自己倒和几位博士官忙这头忙那头。从早到晚,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未和他提起过。
他看赵高脾气好,说话也少了些忌惮,“先生,不如再写封书信,让小人递去?”
“这才几日,不用这些,”赵高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好了,我现在有要事,你若再说话,罚你默写宫规。”
赵成来信,他们一行人正在路上了。随行人数过多,家什也是繁重,兴许要走上月余。
她粗略算了算日子,心里有了谱。成蛟回咸阳,还是低调些好,他将赵成哄得好,赵成多半会替他找处宅院安置。这城中认识他的人可比认识自己的人多,赵政必然会派人盯着他。
至于说到的那处金矿?成蛟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信息藏着掖着,需得到了咸阳才肯告诉他。
她伸出手,抚了把下巴处的短须。眼睛下垂,感叹,抚须这举止难怪常见,这简直和撸猫差不了多少。特别是美须又长又顺,摆弄起来极为有成就感。
案几上的竹纸写了一张又一张,全是关于土地改制的。可能是当年对此关注太少,真正要回忆其中细节,总是缺头漏尾。写了一些,不太满意,立马再改。
忙到暮食之时,隐昭被婢女推了过来。
“先生。”他脸上带笑,眉眼高挑。
“拿的是什么?”赵高指着他怀里抱着的画卷。
隐昭示意婢女退后,自己推轮靠近她,展开手中的画卷,“先生之前不是想要江山图么,瞧这张,可否?”
这画卷犹长,有一臂之宽,徐徐展开后,妙笔丹青翩然呈现。远山近水,城池屋舍,庶人车夫,农人稚童,应有尽有。更像是一幅百里俯瞰图。
赵高惊艳问道:“你是如何画出的?”
他几乎从不曾踏出府去,全靠书和众人讲于他听的见闻,一点点认识这个世界。
“我是随意想的,”隐昭挠挠后脑勺,“许多未有涉及,偏差肯定极大。”
“不,”赵高道,“隐昭,你可知,你画的这些,正是这城中千万日夜中的一个。你很厉害。”
“真的?”隐昭似不可信,闪着大眼反问,“那这是先生想要的?”
赵高看着这卷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的画卷,告诉他,“我虽要的不是这,但你的画作显然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
隐昭眼中一丝火光亮起,“先生想要什么样的?”
之前两人闲聊不过随口一提,赵高没想到隐昭会听到心里头去,真正画出来。这会说到真正想要的,她想了想道:“你画中是人间烟火,流传后世,供人鉴赏考究,是珍品。我那日同你说的,是大秦的舆图。现在城池大多有所变动,不够精准。不过,这些自有大王派人去做,兴许用上几年,便能重新绘制出新的堪舆图。”
所谓舆图,即是地图。没有电子设备辅助的古代,加之人口因战争迁徙,流动,造成荒城,开出新城。,要绘制舆图绝对是项艰巨的任务,对于现在的大秦,重绘确实很有必要。
隐昭沉思道:“舆图以西北为上,东南为下,依河流、城池而绘。若能画出这卷轴中一物一人,约莫,要用一生才行。”
赵高摸摸他的发顶,“舆图仅绘精确的山川地形都已不易,哪里需要这般仔细的雕琢。”
她见隐昭对这个感兴趣,便挑了些现代辨认方位,和实地与图纸换算比例的方法说于他听。
从前每次独自去旅游时,她有个特殊的癖好,便是收集当地的地图。密密麻麻的红绿各色线条,仿佛一个国家内里的脉络。无事时,她会整理那些地图,小街小巷,古怪的地名,犹如古人留下的活化石,充满悬念。
隐昭对这些内容如饥似渴,可能是常年不见生人,不入市井,他对外界充满了渴望,同时又带着恐惧。赵高有意会混淆些现代的见闻讲给他听,民俗民风,各地的地理天气变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直到赵母遣人来让两人去用暮食,这才歇了嘴巴,一同出去。
只是赵高还是没能吃上这顿暮食,程邈亲自登门邀她去府上,要说些蒙学的小事。去了才知,的确是小事,饮酒的小事。
程邈打趣道:“我和他们打赌,若是径直叫你来饮酒,你必然会推拒。但若叫你来商议蒙学之事,你定二话不说就来。”
赵高落座,拱手笑道:“不知彩头都是些什么,可有我的份?”
“玉玦一枚,宝剑一柄。”博士官们熟络摆出打赌的彩头,程邈挑了宝剑,留下玉玦。
“这玉就留给赵侍郎,美玉给我岂不是浪费!”程邈笑道。
有了前一次的教训,赵高此后回回都收敛着,尽量不贪杯,保持清醒。一屋子人好不热闹,其中有人忽神秘道:
“你们可知,大王在宫中藏了一男子?”
“噗嗤。”赵高一口酒尽数喷出。
“怎么?”那人望着她,“赵侍郎不信?”
她一面拭嘴,一面摆手,险些呛着。
“只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且宫中事不宜私下传议,不过,”他眸内精光顿住,看了眼赵高,“早些时候,赵侍郎不是。”
一句话停在这儿,在场的人哪个不懂他是何意,全都回想起当年城中盛传赵侍郎恋慕大王的流言。
赵高:......
“现在看来,”程邈老神在在,“流言不可信啊,看看咱们赵侍郎,风月清朗,气质出众,哪里像是有分桃之癖的男子?”
众人关系熟稔,又是酒后,话摆在面上,登时也没了顾忌。
“呵呵。”赵高尴尬一笑,借着饮酒掩饰潮红的脖颈。
“若是大王,真在宫中藏了一人,”另一人揶揄道,“那不知要有多少女子伤心!”
眼看画风越发不对,程邈作为老臣,还是提醒道:“再说下去,明日小心监御史找你的人。来来,尝尝我用赵侍郎的方子,酿出的葡萄酒如何。”
脱缰的话题就此刹车,赵高重重提起的心倏尔轻轻落下。
酒宴罢,程邈派马车送她回府。大门的守署见她回来,一身酒气,往里伸伸头,寺人顶着一张快哭的表情跑出。
“先生可算回来了?”
赵高揉揉额后两穴,让他别说话。酒后劲太大,听人说话,犹如念经,吵得脑仁疼。
她自顾自在前走着,身后寺人跟了几步,就没了声息。她也未在意,继续朝着寝屋走去。
屋中漆黑一片,她皱着眉头,嘟囔道:“今日竟不记得点灯,胆子真是越大大了。”
她默默簌簌地点燃靠近自己的灯盏,带烛光四溢,亮了半屋,这才举灯往里。伸手一挑幔帐,猛地出现一张黑气沉沉的脸。
“大,大王?”
“你还记得寡人这个大王?”
赵政语意森冷。
这浑身冲天刺鼻的酒气,搭一脸呆傻的神情,赵政见了便来气。当下朝她步步逼近,“上次我是同你如何说的?”
“我,”她后撤几步,紧张的咽着口水,“我不记得了。”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记得最为清楚的,不应该是当时打了他么,谁还曾记得说了什么话?
“哼,”赵政冷嗤一声,出手夺走她手中的灯盏,搁在架上,“不知教诲!今日,让你长个教训!”
说罢,他出手一揽,扣住她的后脑,甫一低头,垂眼打量着那抹短须,倏尔吻上去。
她眼神陡晕,身子一软,便要滑下去。赵政拖着她腋下提起,惑声道:“腿。”
赵高脑子发懵,什么腿?不待反应,自己已如攀上树干的细藤紧紧缠住了他。后背微靠,便压着幔帐抵在墙上。
赵政存了报复的想法,嘴上一点不饶人。衣襟渐乱,幔帐层层波浪起伏,时缓时重,时曲时直。
烛影之下,听得吟声喘喘。她被拿捏得任人磋磨,只是腿上无力,徐徐下落。赵政抱着她卧到漆床,唇上不肯放过她。
她软臂轻抬,抵住他,很没出息的求饶。赵政指尖递到她嘴里,眸光促狭,“端看赵侍郎可否有诚意。”
烛光袅袅,抖动摇摆几下,蓦地一闪,彻底熄灭。万籁俱寂,唯有屋中还有丝丝女子的泣声,萦萦绕绕,勾人心弦。
尉仲和他那小徒弟并坐在廊下,一齐望着天上那轮明月,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挪开。
次日,小徒弟要去叫大王起,尉仲敲他一记,横视他道:“你这没眼力劲儿的,这才何时便去胡乱催?”
小徒弟不明所以,指着上面的日头,“大王往日这时都下朝会了。”
“孺子不可教,”尉仲又是一记,“你且牢牢记得,日后,若大王和先生在一处,自己多留神看着,何时该去叫,何时不该去。”
“啊?”小徒弟捂着疼痛的额头,“喏,小人记住了。”
尉仲怅然望天,这些可都是过来者的经验,他们岂会懂呢。
一直到晌午,屋内还未有唤人的动静,尉仲不由为赵侍郎忧心,半晌,里头终于叫人了。尉仲一掌拍在小徒弟头上,“起来,干活了。”
第77章 撞个正着
赵政待人进屋备水, 躬身望着怀里睡眼惺忪的人。她一夜未曾有片刻安宁,这会无人侵扰,也不想搭理他, 抓紧时间用以补眠。
“赵侍郎辛苦,”赵政附在她耳边, “起来用些吃食。”
赵高四肢俱是酸软乏力, 拿寝衣捂住脑袋, 嘤语一声便翻身朝着床内。寝衣滑动,露出她后腰处的咬痕, 赵政指尖轻触, 忽而一转, 提起寝衣盖了上去。
尉仲吩咐人送完热水和吃食,见大王盯着帐内怔怔出神,于是也不催促,挥退婢女,出门时顺手将屋门阖上。
许是在自己府上, 无任何事需要她上心,赵高铆足了劲多睡了两个时辰。迷迷糊糊记得赵政亲自取了衣裳为她换上,擦净身体, 离去前说了些什么, 脑子清醒下来回想,似乎是书案上的东西让他看到了。
穿了深衣推开屋门, 寺人听声转身,躬身道:“先生。”
“先生!”后头冒出隐昭,他赶得急,自己拄了木杖过来寻她。
“公子在这等先生多时了。”
“怎么不叫我?”赵高问。
寺人眼神一紧,“是大监吩咐的。”
与其说是大监的命令, 不如说是大王的意思。
赵高便也不再追问,同隐昭一道来到院中八角亭坐下。
“先生,”隐昭有些兴奋,说着话,一双手越过几案握住她,隐隐还在发颤,“我知道日后要做些何事了?”
看这孩子眸光澄亮,满是希冀的模样,赵高不由被感染,笑问:“说来听听。”
“我想和大司徒学绘舆图!”
赵高颇为意外,“怎会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隐昭有些害羞,却仍是大着胆子道:“隐昭这些年从未看过这山川河流,心中向往,却固步自封,不敢现身人前。先生曾说,以脚丈量山河,以心绘制画作,才能得画魂现精髓。我昨夜回屋后,想了许多,百姓烟火固然能传世供人欣赏,但唯有舆图才能在当下利于国。”
他说着话时,仿佛身处高峰顶尖,对想象中的名山大川,市井人家充满无限渴望,“隐昭也想和先生一般,舍力为民,或许这便是隐昭存于世的价值!”
他没有因断腿埋怨任何人,一直贴心善良的做着大伙眼里温和多才的好孩子,但赵高明白,他内心深处有对自我的价值的否定,和怀疑。
赵高严肃看着他,“你可知,随司徒踏遍国土,不只是提笔就画的事。风餐露宿,野兽惊险,这些都是轻的,若是遇到无人之境,连个歇息的安稳地都会没有。你若迈出这一步,想要反悔,到时责罚可不是随意玩闹。”
一年到头,遇到城池还好说,要是身在野外,还得爬山涉水。他现在这小身板,去了就是等同参加野外生存类游戏。一路的司徒、兵士更不会如府中婢女乳母周到。中途若要退出,准备好回来后受处罚吧。
“我已有准备,”隐昭小脸极为认真,“阿媪也同意我这想法,先生,隐昭不求名垂千古,只愿有生之年,可如先生和左氏伯渊一般,献一己之力于国于民!”
话落,他紧握住她的手,忽而跪拜,“隐昭求先生成全!”
他也才小学生年纪,近些年强身健体,看着削瘦,其实双臂肌肉紧实,很是有力。除开腿脚不便,隐昭哪里也不比同岁的孩子差。
赵高扶起他,“我不是有意为难你,你既然有意,我定会大力助你。不过,大司徒为人清正严谨,挑人也极为严苛。我送你去学室,能否被大司徒挑中,要看你的能力了。”
“多谢先生!”
她本可直接将隐昭推举给大司徒,但念头一转,既然决意如此,不如按寻常学子来锻造隐昭。他被保护得太好,以后的坎坷、困难无人再护,索性从源头就开始吧。
隐昭闻言更为激动,突然垂眼咦了一声,指着她小臂处的斑驳红痕问道:“先生屋中可是有飞虫?”
她佯作无意遮起小臂,耳后热得熟透了,含糊应了声。今日起身,她也被吓了一跳,腿.内更是狼藉,乍一看好似起了满身的红斑。
“你明日和我一道去学室。”
“喏。”
隐昭也不急着走,同她一道用过吃食,便缠着她要听些和地绘有关的事情来听。真正有用的,要属测绘公式,算面积,长宽比例。传说晋代制图学家裴秀就曾总结出“制图六体”。
除此以外,测绘工具也极为重要。赵高不知唐代高僧一行是怎么测量出子午线的,但同隐昭也顺着说到此处。
翌日拜入学室,刚巧遇到大司徒来此巡视。他正值克壮,一身浩然正气。是严谨干实事的典范。见到赵高,心中有些不喜。
朝中谁都知赵高对大王虎视眈眈,她掌管博士官,却未去带着博士官重制新礼,反而浪费一堆人干起了蒙学,当真是暴殄天物,不知所谓。
甫一相见,赵高倒是礼遇待其,大司徒漠然相对,未多说便拂袖走了。一点未掩饰对她鄙视不喜的意思。
隐昭不知其中曲折,还以为是大司徒未看上他,忧声道:“大司徒是不想收我?”
赵高安慰他道:“大司徒不管入学事宜,你且好好学。学得好了,大司徒自然对你另眼相看。”
学习制图的学室不同其它,许多都是和隐昭差不多年岁的。这一门涉及筹算,且较为高深,没个几年铺垫,连咸阳都不会带出去。
隐昭放下心来,他打小和先生在一处,筹算学得算不上多有造诣,但基本问题皆能解决。
隐昭初时还会有些不适应,纵使回府后未曾说出来,赵高还是看到了。谁让“入学综合征”这个病症太过普遍呢。
遂每日待他回屋后,会去和他有意交流几句,缓解他的压力。
这日赵成快要临近咸阳的消息送来,赵高乐了好些时候,让寺人赶紧把信给赵母送去。赵母盼了好些年,终于盼到时候了。
寺人期期艾艾,小心问:“先生,是不是忘了什么?”
她不明反问:“我忘了何事?”
寺人垂下头,听从吩咐将信送给赵母。
赵高回神,寺人一走,她福至心灵忽而懂了,她忘了大王!
这几日宫中也未一再来人问询,除了送些物什来,确实没带赵政的口令。许是前头攻齐有了新战报,他又得忙了。
这般想着,她提笔的手顿在上方。起身去库房翻了几道,找到他赐的金块,藏了一些在怀里,出府后趋马直接去了工署。
工师们纷纷见礼,她找了角落的瘦脸男子道:“胥工师,可能教我做一件小物?”
瘦脸男子恭敬道:“赵侍郎请讲。”
小物件花了不了多长时间,赵高做的仔细,足足用了两日。从工署出来后,她也不急着入府,反是直接朝着咸阳宫奔去。
怀里的金块已不是金块,而是一枚金戒指。样式简单,打磨得极为仔细,内里一圈还刻上了两人名字的字母。算是用件有形的物件,将无形的时空和过去连接起来。
说不准哪一日,她还真会坦诚道出自己的来历。赵高不由伤神,之前对他多加隐瞒,让他记了许久,次次睚眦必报,只希望若真有坦诚那日,能将他哄好。
第一次送恋人礼物,她不免紧张。会想对方倘使不喜欢怎么办?不过接礼的人是赵政,她勾起嘴角,他怎会不喜欢呢?其实赠礼事小,这两日她整合了部分土地改制的内容,挑了些或许用得上的理出来。这事早一日有定论,她才能早一日心安。
入了宫门处,下马,赵高脚下都带着惬意。往日巍峨冰冷的宫墙,今日看着都分外可爱温柔。
巡值的护卫队走了几拨,看到赵侍郎一一行礼。领头的中郎见她今日入宫,穿着常服,还以为是有急事,忙让人让出廊道。
按赵政往日的作息时段,这会该是在殿内处理公务。赵高绕过拐角,踏上台阶,守门的寺人见到她,主动道:“大王未在此处。”
不在这?她颔首,提步向着寝殿走去。
本就是为给他个惊喜,赵高也不急着命人通报,一看到尉仲张着嘴准备高声叫人,她趋步过去,立马示意噤声。
尉仲下意识要去拦她,不想手还没伸出去,赵高便虚影一晃,进了殿内。
殿内空空如也,她疑惑皱眉,不过看到尉仲在,赵政必然也在。故往里多走几步,隐隐听到哗哗落水声,她看向寝殿后方一向沐浴的汤池。
后方有人?她眨眨眼,不明所以一步步走过去。
入眼便是袅袅薄雾,扑面而来的热气翻然熏脸,带着幽香。赵高轻唔一声,忽听到赵政凛声问:“寡人何时让你入内?”
她正待说话,随意抬起头,那方,池中的赵政也转过脸来,四目相触,同时怔然。
“哗。”赵政身侧的划水声悄然响起。
赵高视线一扫,看到他身前一身轻纱,散发垂胸的瑰丽女子。她全身俱湿,曲线毕露,一张白瓷般的精致脸颊,被这水汽蒸得泛红,让人忍不住想去采撷。那女子静静望着她,一双手攀在赵政肩上还来不及松开。两人紧贴在一处,轻纱浮于水面,一池旖.旎春情。
赵高脑中一白,背脊僵直,慌乱拱手道:“臣公文送到,这便退出。”
说罢,不待赵政回应,她转身便走,步伐紊乱,临去前还不忘将公文放在最近的矮几之上,退得比逃命的兔子还要快。
第78章 子嗣
尉仲自赵侍郎进殿便知道完了, 他完了。一阵冷风扫过,赵侍郎紧抿着唇快步出来,踩了锦履便走。
他跟在后头, 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
赵高心下漫无目的, 但脚下却极为有方向, 朝着宫门处走。眼见快到廊道尽头, 一行人拦下她,态度坚定, 语气却极为恭敬。
“大王请先生回殿。”
她垂目站在原地, 沉思一刻, 脚尖一转。
殿里宛如还能嗅到一丝残余幽香,赵政背对着她,听到人进来的步子声响,他合上手中的公文,也不侧身。两人之间有股微妙的平衡, 好似谁先开口就输了一般。
赵高再次回到殿中,已心如止水,面上平静。大脑终于正常工作, 袖中的指尖轻捻几下, 低眉道:“既大王已看完公文,如若无事, 臣便不扰大王了。”
潜台词就是,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放我走。
赵政仍是背着身子,不言不语。半晌,才负手慢悠悠转身, 踱步至她面前。
她未抬眼,视线只能觑到他前襟,交衽上还有些许水痕,约莫是急着起身,连擦身都没来得及。池中两人紧贴合抱的姿势历历在目,思及此,她眼眸微黯,悄悄别开视线。
“想问什么便问。”赵政话里也没含点情绪,甚是平淡。
赵高敛目低垂,“尚无。”
“你没有,我有。”他冷着声音,握拳的手忽而张开,伸到她面前。
掌心一只碧色旧香囊,因收藏之人爱护得宜,上方绣线仍泛着簇新微光。
赵高欲去拽回的手僵在半路,心里惶惶,难怪他这几日表现怪异,不闻不问,原来是看到了左伯渊赠与她的香囊。她低声道:“故人相赠,大王不问便取,是否有些不合适?”
赵政五指收拢,小小的香囊被捏得变形,“你我是夫妻,何谈什么不问自取。倒是你,如此在意,难不成你还需它,时时睹物思人?!”
他敢确定,赵高倘若说出一个“是”,今日谁也救不了她。
“阿政。”赵高罕见唤他的名,这亲昵的称呼,使得赵政如同炸毛的猫儿突然被人抚平毛发,竖着的尖刺瞬时柔软。
赵高轻叹,“我同你在一起,便是全心全意,绝无作伪。”
赵政眼尾染笑,倏尔快速敛去。
“你看,”她见赵政还不松口,取出盤袋里他首次送出的私印,“故人所赠,自当好好存放,才为尊重。但夫君所赠,我却是日夜随身携带,见印如见人。”
“哼,”赵政喉结轻滑,“说得好听,也不知是谁,几日不见人,连个书信也没有。”
何止没有书信,传话的寺人说,她这些日子和那些博士官日日在一起并头抵膝相谈甚欢,根本不记得宫里还有位男子是她夫君。本想着故意不寻她,能让她适时醒悟,岂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莞尔淡笑道,“我若日日都在,她人怎有可趁之机?”
她又不是木头,都见到这样令人浮想翩翩的场景了,还能做到视若无睹。只不过是不愿闹得难看,就算最后他有新欢,一拍两散,那也别撕破脸皮。毕竟,她还真没奢望某人会从一而终。
和上司谈一场说分就分的恋爱,不耽误他广纳后宫,她也不过多纠缠,多高的觉悟。赵高自己都为这种洒脱的打算佩服不已。
赵政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端看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也明白定和自己要求的差着十万八千里。心里头莫名堵得慌,双手负在身后,“这女子是尉仲找来负责雍受宫打理一事,方才在汤池,不过是她脚下湿滑跌落。”
赵高目光静静,至于要不要去深究,甫一冒出这个念头,立马被掐灭了。赵政尚不屑找理由来搪塞这种事,他为君王,对欲.望不用遮掩。若是真要临幸宮婢,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完全不必多此一举说假话。
“我信大王。”
赵政双唇轻张,手被她缓缓抬起,指间突感冰凉。低头看去,手指上多了一枚黄金扳指。
“这扳指怎如此纤细?”
扳指在他们眼里,大多为玉制,雕着玉蝉或卷云纹等,用作配饰。这枚素金戒指着实简单了些。赵高替他戴在左手无名指,视线在他握住香囊的另一手上停顿。
“大王不许摘下。”
得了她的礼,赵政淤堵的心情忽然由阴转晴,单手勾过她的腰肢,低头道:“算你还有些心思,尚且摸到了些哄人的门道。这香囊,既是故人相赠,寡人便替你保管着。”
“大王。”她欲言又止。
“怎么,”赵政眯着眼,“你不愿,还是不信寡人?”
赵高心里横他一眼,“好,大王的私库固若金汤,放在那儿我怎会不放心。”
赵政勾唇,咬住她的下唇,齿上微微研磨,激得她疼得皱眉。
“大王。”殿外,尉仲颤颤巍巍的声线忽的飘进来。
赵政不悦扫去,赵高手臂轻挡,悄悄退出他的怀抱。
来的人是怒气冲冲的大司徒,赵高望着他似乎被人气得不轻,一向自持稳重知礼的人,这会对赵政草草行礼后便愤然开口。
赵政听罢,了然道:“君是说,左氏为立宗门之位,强行要将学室中的弟子带回去?”
“正是,”大司徒显然还沉浸在今日发生的闹剧中,“臣敬重左氏一门皆为忠烈护国之人,但如今他们怎能不顾阿氓之意志。”
左氏阿氓,不过是这宗族中最为不起眼的存在,生母是浣衣女,生父也仅仅是个不成器的庶子。而今左仲卿一死,左氏老者们收到赵政送去的秘宝后,竟然前思后想,将视线放在了这么个小孩子身上。
大司徒对阿氓极为看重,破格带在身边好些年。自己一朝一夕辛苦培养出的人,如今有被生夺的势头,大司徒今早便和左氏派来的人大吵一架,孩子暂时被带了回去。耐不过人家有宗门血缘,他站不住理,登时转头来宫里告状。
赵政屈指轻敲着书案,凝神道:“此事于情,寡人应顺左氏之意。”
天纲伦常,秦国讲究孝道,双亲之意不可逆,左氏阿氓回去无错。于理,继任宗门高位,也不是坏事,荣华富贵,家族兴旺系于一身,比一个小小弟子,更有前途。
“大王,”大司徒急了,拱手道,“大王是不知,如今让他回去继任,和让他去死无甚分别!”
“哦?”赵政抬眼。
“左氏一门,但凡任继之人,均是短寿,年纪轻轻便会夭亡。大王,阿氓之才,在于笔下纵横,是我工造不可或缺之人,臣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回去送死?!”
赵政对左氏秘辛略有耳闻,就他知的,左伯渊和左仲卿,皆是壮年横死。再往前推,好似真是这般。此种诡异,不免让有心之人多想。
“大王,而今吾等队伍之中,已堪近成熟,不日即可启程往各地测绘舆图。若是贸然将阿氓抽走,此事受到牵扯,必然又要推迟一年半载。臣等得,秦国等不了啊!”
大司徒早年是学儒出身,一张嘴横扫六国辩士,看不惯的便是直言反击。要不是左氏门风强悍,直接让人来抢,只靠口头之争,还真说不过他。
赵政深了解他的特性,看来左氏阿氓确实真有其才。假使不给大司徒把人要回来,往后想必......
他视线微转,放在一边垂头默不作声的赵高身上。大司徒目光如炬,霎时懂了大王这番明晃晃的要挟。
赵高不曾翻阅赵政书案上的公文,要是她稍微用些心思看一看,便能在其中找到不少大司徒递上来的谏言。要么是,身为君王,当要繁衍后嗣,充盈后宫,切勿私宠一人,自遮双目。要么是怒斥朝中有人惑媚君主,有碍我王清名的治罪书。
其中所有的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两人视线对峙,两方拉锯,谁也不肯认输。最终,还是大司徒惶然舒气,低头复而道:“大王之恩,臣莫不敢望。”
赵政满意浅笑,“大司徒客气,大司徒为我大秦不舍放过一个人才,应是寡人对君言谢。”
“臣,”大司徒瞪了眼赵高,“臣只愿大王能早日绵延子嗣,才不枉这千秋基业。”
赵高莫名一怔,两人怎么话题跳脱到子嗣上来了?她悄悄觑向赵政,对方冲她意味深长笑了笑。
得了赵政的准信,大司徒侧身对她道:“不如我陪赵侍郎一道走走吧。”
好了,赵高微哂,大司徒这枪口终于正面冲她了。
赵政倏尔道:“宫中廊道复杂,寡人让尉仲送你二人一程。”
大司徒看着那位护犊子的大王,自己不过想敲打敲打赵高,大王这就不舍得了?
“臣叩谢大王。”
跟就跟吧,他浑然不在意,就是大王跟着,这话他也要说。
赵高清晰闻到了空气中乍然蹿出的火.药味,她和大司徒一路并行,尉仲不远不近跟在后头,耳朵伸得老长。
“赵侍郎如今年岁渐壮,府上还不急着于君相看中眼的女公子?”
“多谢大司徒关心,秦一日不收伏齐国,我又怎能有心思于私事上。”
“是吗?大王有了赵侍郎这般肱骨,还有何可担忧的?”
“大司徒谬赞。”
“只是,而今大王正盛,若是迟迟不见后嗣,且不说朝中,我秦国万民都无法入眠。人心浮动,我大秦之基业,如何能得万世安稳?”
“.....司徒,说的是。”
“赵侍郎,”大司徒站在宫门处,“君上任以来,为国分忧,为民分忧,如今为何不能为大王分忧。”
赵高脸上一僵。
“若赵侍郎能劝谏大王,绵延后嗣,吾等必将铭记于心,永世拜谢。”
话落,大司徒拱手,正正躬身。
赵高忙道,使不得。
他深深看着赵高,摆摆头,转身便走。
赵高回到工署,目光扫过满满当当的屋内。大司徒的话,从他本人立场来说,并无不妥,甚至还可让人好好夸赞一番。刚直不阿,绝不谄媚,没指着人鼻子骂就算客气。
不过当事人换成自己,心里还是存了点气。莫名其妙将自己混成了个佞臣式的人物,她收了收下巴,看来不是做了好事便是好人。
到了夜幕垂落时,她别过众人,出了工署,尉仲双手交叠在门外恭敬站着。见她来了,忙掀开车帘,里头无人。
她坐在马车内,挑起帘子眯眼看了看漆黑的四周,怎么到了密林?
一刻后,尉仲在外道:“请先生落地。”
赵高灵巧跳下,环顾周身,缓缓流动的宽河之上停着一叶船坞。赵政站在船头,伸手递给她,“过来。”
她借力跳到船头,抬眼在看时,尉仲的人影子都没了。
两人坐在舱内,透过窗棂仰望璀璨的星空。
“今日赏月,怕有些不是时候。”她指着仅留个残边的月儿,倏然耳边微热,脚踝处一紧。
一只手握着她脚踝,轻轻蹭弄,赵政哑声道:“我何时要赏月。今日你应了大司嘱咐你的,总得要践诺。”
第79章 解密
船坞内仅有一豆烛光, 落在角落。赵政躬身吹灭,手顺着木板一抓,一条锦带便拽在手中。赵高只感到脚腕略仅紧, 人便在他掌控中倒在厚毯上。他从中倾身下来,带着强烈的侵占之意。
他捉过她的手放在腰上, “帮我。”
衣裳层层堆叠至身侧, 赵政吻过她的睫毛, 手指徐徐往下,挑衣而入。
“这里荒寂, ”他柔声抚慰, 手上却作恶似的逗弄得人频频失神, “赵侍郎,今夜,我可能听你好好哭上一回?”
一个不解风情的呆子,为他哭起来是何种模样?他光是想想,便已身下滚烫。
如雪花般的吻痕密集显露, 赵高不敌他刻意穿云破垒,水骨山隆早便是峰头渐立,洞口云浓。
待赵政真正入阵, 狠厉挞伐, 她心下惶然,立时春雨簌簌, 丢盔弃甲。
山里烟云雾波,万物寂然噤声。便只闻山河水波撞撞,一声细细的呜咽倏尔逃出,那哭声忽强忽弱,毫无节律。细细听, 还有破碎的讨饶,羞煞的请求。
赵政夺目的眸光在墨色的夜里,仿佛丝毫不受影响,精确捕捉她身上每一次的反应和变化。
赵高仰着脖颈,身上微沉,她拿手捂住脸,且畏且羞。那一刻,犹如漫天星河中有万千浮游乍然涌出,争先恐后游弋于细窄的银河间,全数对着最后的山峦小洞迸发。
一宵甚长,她被放过时,面颊上还带着泪痕。赵政从后抱住她,轻轻吻去那层水意。二人蜷缩在一处,足下湿溶一片,压根无法挺直四肢。
“不哭了?”赵政凑到她脸侧,悄声问。
赵高手上在他小臂用力一掐,轻哼一声。
“嘶。”他故意叫痛,腿上使力。
“你,”赵高转脸惊颤看他,,“你还不歇!”尾音几乎飘到山那头去。
“嗯?”赵政佯装不懂,半抱起她,跪而就之。
赵高目瞪口呆,“我,我累。”
他低头吻她的嘴角,强势柔声道:“好,我自当服侍夫人。”
赵高第一次觉得不该信他,第二日醒来时,险些误以为自己全身失去了知觉。偏过脸看赵政,他自然在她发顶轻蹭,手臂有力将人带回怀中。
船坞外,尉仲早着人备好了洗浴用的行头,他算是摸出点道道了。大王和先生是当日之事当日毕,就没见过两人为了何事各自各自憋闷生气的时候。
他这干事的人,只需要大王出手,便能立即紧随其后,办稳接下的事。
马车载着两人回了咸阳宫,晌午方过,战报传来,齐国内讧,全线溃败。刚拿到这捷报,寺人来禀,说是从蜀地回来的墨家弟子现在已到了咸阳。
赵高很想立即出宫去与赵成一家见上一面,只是昨夜太过荒唐,有些见不得人。现在唯有待在这章台宫里,待印迹消失才能出宫。
在窗边站上数刻,赵政取了冠冕进来,将手里的漆盒递给她。
“看来,这漆盒的机巧,还真得等你来解。”
赵高看着漆盒,“大王怎么同左氏交待的?”
赵政自背后抱住她,“当然是‘借’来的。”
不过是连吓带骗的借,左氏老夫人似乎病了,族里那些人见势反水,现在左氏人心涣散,和兵败的齐国差不离。赵政未费多大力气,这盒子便借来了。
“我试过几次,不过徒劳无功,”她老实道,“这漆盒或许无人能解。”
“不急,”赵政也不在意她是否能够真正打开,“这不过是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除了继任宗族者见过里头是何物,其他人不得而知。族里似乎和老夫人有了分歧,族老一方恭敬递上来,听之任之,老夫人一方则是极力反对,决然不愿。他是用了些名头让两方松口,只要左氏阿氓到时出了咸阳,这漆盒打开与否,并不重要。
赵高瞧着盒底那题,真正想要破解一人的机关,便得从设计者本人出发。无论是小习惯,还是寻常做事的思路,都会被设计者有意无意融入自己的作品中。先时她一直并未仔细研究,现在得了王令,只能硬着头皮上。
左伯渊的机巧讲求化繁为简,不一定有多复杂。赵高按着他的习惯拨动盒底的滑片,无甚反应。若按现代解题思路,得先有题目,才能有答案。这漆盒一不知题目,二不知规律,全靠盲猜。
赵政不通此项,就着她的手也试了试,不得其法。既然是慢慢琢磨,她便也不急。新的土地改制已由新政令颁出,赵政留下片刻,即要去书案边批复公文。
赵高看着书案边的人,心想工作狂应该是他,全年无休,基本不分昼夜。面对刚直朝臣辛辣谏言,还得学会反思,祛除弊端,当真是要足了心性。
她悄悄走到殿外,捧着漆盒坐在亭台上捣鼓着。
“赵侍郎?”
听到前方有人拜礼,她应完声正要继续,忽然觉得那女子异常眼熟。
哦,那日跌落汤池中的婢女。
她蹙着眉再次深想,那回带着宮婢颂律条的女子,似乎也是她。
“赵侍郎。”女子好像有话要说,缓步走上来。
“可是有事?”
“是,”女子跪在她身前,“听闻赵侍郎精通医理,婢子有个问题,想请教赵侍郎。”
她颔首道:“你说吧。”
女子左右看了看,垂眉道:“或许,得烦请赵侍郎保密。”
女子身上染疾,不愿宣之众人也是正常。赵高二话没说便点头道好。
“婢子唤子昔,原是楚人,”她一直不曾抬眼,似乎有意避开,“婢子想问侍郎,可能见过男女同体的人?”
男女同体?赵高诧异看着她,转而缓声道:“略有耳闻。”
男女同体和隐昭当年生下的后果是一样的,若是在楚国,涉及信仰,她便不大肯定了。
“那侍郎可曾听闻有何种解救之法?”女子听到这里,眼内燃起希冀。
赵高遗憾摇头,“此法几乎不可能实现。”
要改造身体,得通过手术完成,加药物巩固。她不敢夸下什么海口,给她人希望。果然,子昔听后,眸内燃起的火苗瞬间熄灭。
“看来,是真的没办法了。”她颓丧摇头。
赵高不由多问道:“可是你身边有人如此?”
双性人同时有男女特征,青春期时受到的影响会重一些。古人不懂,认为其不详。万历年间就有这样一位太太,后来身份暴露,被周围人举刀相向,群起欲杀之。
她来问,一定是身边有相熟的人是此种特例。
子昔深吸一口气,平静看看着她,“婢子就是。”
赵高手上微拢,“你将这事告知了大王?”
“是。”
上回赵政语焉不详,不与她直说实情,原来是为了这个。
子昔是楚国贵族之后,一言一行挑不出错,就是做了宮婢,行动间却不见奴颜婢膝。
“大王遇到婢子在溪边挖熬药用的莹草,婢子为求保命,便自作主张将实情告知大王,只为求得大王能让赵侍郎助我,得一完身。”
赵高点点头,赵政一直未与她提这事,估计子昔男女未明,他绝不会冒然让她来看子昔的男子之身。
看了看四处,赵高了然,“大监换你到了花苑中洒扫?”
“是,”子昔道,“大监说,明日便会放我出咸阳宫。婢子今日能见到侍郎,问出结果,也算了了心愿。多谢侍郎。”
她说完,无意看到赵高手里的漆盒,道:“先生可是在为这机巧困扰?”
赵高眼神一亮,“你可是能解开?”
子昔宛然摆头,“婢子小时见过而已,不过是见人把玩过。”
除了秦墨,还有邓陵子一脉的楚墨。子昔出身高贵,往日见到这些不足为奇。
“婢子模糊记得,墨家门下弟子设计此盒者,皆以藏私为重。侍郎要想解开,不如试试这设计之人,可有何种心念之事。”
她勉强笑了笑,“也不知是否有用,婢子这便不打扰侍郎。”
“多谢。”
目送子昔走远,赵高重新看着手里的漆盒。一件用作藏私的机巧,会用什么来标记?
她灵光一现,时间!
从前她几乎被一种固有想法禁锢,认为左伯渊一定会想着高阶的题目来困住解密者。但其实恰恰相反,任何题目都有被解开的那一日,除了时间。不会有人知道在他心里,哪一日特殊,哪一日重要。只要无人知晓,这秘盒便永远都不会被人解开。
想通这点,赵高一拍大腿,开始慢慢推算她所知的,关于左伯渊的那些特殊日子。
左伯渊的八字,那时赵政追封他时,她见过巫者写下的日子。在盒底将日子对应的小篆推出,不见盒底有反应。
然后是他入墨门的时间,名扬秦国的时间......一通尝试下来,她恍然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记下了有关左伯渊的所有事迹。看来是偶像效应,连人家爱好和三围都不放过。
只是逐一试过后,她继而又起了怀疑,因为这盒子没见任何变化。
难道不是这些?她沉下思绪,倏尔手指快速在盒底推出一组新的日期。一个时辰过去,小小的方块滑片在她手下的位置变了又变。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盒底滑片登时往回一缩,接着便往上顶开。
她坐在原地,地底凉得吓人。
一串串日期,是她和左伯渊的初识,淇水边赠礼,她借着酒劲发疯的日子.......最后,一个是她抱着验证心态摆弄出的日子。
与左伯渊在工署独处的夜晚。
那是她曾经怀疑过的,可能被人拢进怀里的夜晚。
第80章 死因
一袭冷风翩然卷来, 赵高博袖被吹得鼓胀,她心底一颤,收回遐思, 转而低头取出盒子里的事物。那不过是块被炙烤的焦黑的石头,表面坑洼不平整, 轮廓异形。转折棱角处, 在阳光照耀下, 折射出一道绚丽光线。
她举到半空,将石头对着烈日旋转, 眯着眼从不同角度打量它。可是, 除了伊始出现的彩光算作惊艳, 其它的并没任何不同寻常。
听闻左氏继任者需要时时带着这石头,具体是何要素无人说得出,但如是因此物导致继任者身体垂危,接连早逝,思来想去, 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思及此,赵高起身捧着漆盒走向书阁。
到了夜间,她回到寝殿, 赵政闻声进来, 见她抱着漆盒出神,以为她是为解不出机巧而伤神, 便安慰道:“不必时时想它,说不定某日你无意间便解出了呢。”
她昂着头,错手打开盒底,“我已解开。”
这一瞬,赵政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冥冥之中, 总有股力量将左伯渊在她这里加深加重,时隔越久,越是清晰。掩下内心的烦闷,他展眉问:“漆盒里是何物?”
赵高把石头拿出,置于案上。他拿在手中左右细看,一面道:“一块顽石能有何奇特?”
石头非金非玉,拿在手里还咯得很,左氏将它奉为至宝,着实令人想不通。
他接着道:“若是这顽石能影响人之生寿,那岂不接触者皆不能幸免?”
话虽如此,也没见他生出何种可怖逃避的样子,眼中反是对此颇为怀疑。赵高沉吟半晌,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
“百年前,左氏助孝公得兴盛秦国,当时左氏继任者为获战马,曾秘密出使匈奴。”
赵政点头,“确有此事,当时良驹难寻,极为珍贵。各国爱护甚严,左氏族人为驯出良驹,想了许多方法。”
赵高翻到她寻到的竹简,“大王看这。”
他歪头顺着赵高指尖的方向,看到那行字,随即凝眸问:“匈奴天怒?”
所谓的天怒,就是流星。那一年匈奴上方出现一场前所未有的流星雨,草原上被砸出大片大片的深坑。可惜竹简上对此所提极少,只能自行往下推断。
赵高道:“我也只是猜测,那年左氏族人到草原时,应该就是天怒降临之日。”
秦国和匈奴各自用不同的历法,加上百年变迁,这两件事发生的过于巧合,才使得她这样做出推理。
“即便如此,”赵政望向她,“这与顽石有何联系?”
“天怒时,我们看到的天火便是这石头带来的。顽石内含一种怪因,此因能凝滞血液,侵害脏腑。长期贴身接触,便使人生命衰竭,油尽灯枯。我翻阅宫中典籍,发现左氏继任者确实都在壮年便悄然隐退,去向成迷。所以,才有了这个推测。”
或许是当年的左氏族人从草原上带回了这块不属于大地的陨石,陨石内含某种不可知的放射性物质,导致一波又一波的左氏继任者因它病亡。
以上只是赵高的猜测,没有办法去检验,无法作准。她当下看着石头,呐呐道:“若真是如此,那这顽石,便留不得。”
赵政很快便想通,道:“不论猜测是否正确,以防万一,顽石定然不会再归还左氏。若如你所说,需得贴身携带,方会使人致病,那也好办。”
按他之意,还有众多无人开拓的山野荒林,流沙蛮地,只要将顽石深埋于地底,还有何人会受挟制。
赵高垂首,双唇轻启,“深埋之前,得做个盒子装起来。”
赵政宣召工造进殿,她将要做的盒子大小尺寸一一告知。赵政命人把顽石置放于荒僻偏殿,专人把守。
“玄盒能阻其影响?”赵政问。
玄,即是铅。早些时候,会拿来炼造兵器。工造要做的便是个装石头的铅盒。
她想想,回道:“若我记得没错,应当可以。”
她记得医院作X射线时,医生面前会有一块铅板。另外还有含铅的防护服。在这时候,铅算是她唯一能想起来的,有效的防辐射物质。当然,还有大自然的水和土。
赵高心情有些恍惚,不禁怔怔想,若是这猜测早一点发现,左伯渊,会不会就不用病亡了?
垂下的视线觑到赵政,散开的思绪倏尔聚拢,她主动握住赵政的手,“大王埋了左氏的秘宝,这要如何对左氏族人交待?”
赵政回握住她,“既然看过秘宝的人都不在了,那漆盒里放得是何物,现在,寡人看到是何物,便是何物。”
全部都只是推测,说服不了左氏左右两方,索性无人知晓,一切都在赵政一念之间。这样,也算帮了左氏。
事情推到左氏,果然,见到漆盒里是枚价值连城的玉玦,所有人纷纷吐口气。族人叩拜大王,只是当反应过来,要去学室捉人时,阿氓已随第一批测绘的队伍离开咸阳。具体是何处,没有大王的谕令,工造府半个字也不会泄露。左氏不敢找大王要人,老夫人吃了这门暗亏,也只好作罢,命下头人再择一人上来。
隐昭是第三批出行的学子,按理,他才刚去,怎么轮也轮不到他。不过短短一月,他便得了大司徒的青睐,超前的筹算知识储备让大司徒爱不释手,欣赏之余,立即拍板,决定带着这身形不便的小徒弟一同踏遍秦国。
赵高回到府里和玉姜一道,准备着给隐昭出门带去的行李。这一路,私人物件得从简,大部分都是测绘用的工具。
月罗进来,将卷尺量角器等工具收拢好,疑惑道:“学室也用这些?”
隐昭轻笑着看着她,“这是先生为我制的,学室里尚无人会使。”
出行的日子一到,玉姜想送他一程也不行。司徒亲自带这队,要求异常严苛,一路艰辛,不允许有人如同没断乳的稚子分别前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赵政陪着赵高在城墙之上远眺着一行人远远离去,忽听她问道:“那宮婢也跟着去了?”
他稍稍顿神,明白她在指子昔,便道:“若留在咸阳,无亲属依靠,未免不会有好事者探查她不婚之谜。不如随司徒去外历练,尚能开阔些眼界。”
宽大的博袖罩住两人相连的手,她拿手指在他掌心轻挠,赵政冷峭一声,“再作乱,晚些时候有你受的。”
赵高没说话,同他一起将视线投注在朝阳中的咸阳城里。
高大的城墙之下,无数民舍鳞次栉比排列其中。她站在高处,鼓鼓春风带着希望迎面拂来。
“大王,”她扭头凝视他,抬手扶上赵政深邃的眉眼,“谢谢你。”
她的所有想法和尝试,赵政几乎从未反驳过,遇到再大的困难也未曾放弃。这声道谢,更像是下属对赏识自己的上司说出来的。
赵政看她一本严肃,拉下她的手,吻住指尖,“我也应当谢你。”
这条难行的路上,因为有人并肩而行,理解他,支持他,将他心里生出戾气逐数打散,每每独处时都能心下满足。赵政终于知道,原来这便是灵肉相契,你我不分。
赵高闪神,倏然记起筹备良久的封禅之事,“大王,封禅之时,可能再放一次焰火?”
他怔了一会儿,不知她怎对焰火情有独钟。
赵高抿唇笑起,“盛世昌明,大王为帝称皇,难道不应与万民同庆?”
秦国国风清正,但其余六国都被这多年的战乱缠斗侵扰,民心浮躁。压抑太久,不如好好释放一次。由秦皇,带给万民新的希望!
赵政眸光粼粼,突然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垂首吻下来。
橘色朝霞漫天渲染,两人周身被金色光线紧紧包围。多年相携,无人再能插足二人之间,赵高回应着他,心里无数蝴蝶振翅而飞。便是此刻,她终于承认,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
“想什么?”赵政刮过她的耳垂,低首与她额头相抵。
她柔声道:“你。”
赵政轻哼一声,傲娇道:“人在你面前,你还不知珍惜?”
她伸出手臂,搂住赵政的脖子,“我只是在想,与大王在此处亲热,那些守城的士卒该如何看待大王。”
若是她没猜错,两人周围这些士卒,早在尉仲打点中换成了自己人。而自己人,对该看的,不该看的,分得清清楚楚。
赵政取笑她多想,将她带到墙边,“在你扮作男子时,我便已做好了舍弃这清名的打算。现在,我又有何惧?”
赵高不知他一路的心路历程,乍然一听,觉得他带着莫名可爱纯情。纯情?活了两世的老男人纯情?想到这里,她抑制不住笑出声。
“阿政,你真可爱!”
赵政不明其意。她不欲多言,继续欣赏朝阳一点点破空腾出。
赵政沉吟一会,随口道:“有时,会觉得你不像是我该见到的人。”
她笑容微凝。
“不过,”赵政揽紧她,坚定道,“是不是又如何。”
“阿政。”她反身抱住他的腰部,脸贴在他前胸。赵高睫羽轻颤,其实,你也不该是我能见到的人啊。
第81章 哪都别想去
齐国寂灭, 自此七国合而为一,纵称秦。秦王赵政于春月向天下发布文告,“今名号不更, 无以称成功,传后世, 其议帝号”。未待朝臣众议新号, 秦王已自行从“三皇”“五帝”中择出“皇帝”二字。
同时, 博士官们随秦王之令,特用“制”代表朝廷命令, “令”唤“诏”......紧随其后, 便是大赦天下的政令。那些在荒凉之地开垦荒地的刑徒, 战犯终于有机会重回故里。
废分封、设郡县这些按部就班逐一推行,对于各国怨声颇大的旧贵族,赵政此番一点情面未留,全面压制,暗地命人严加防范。另一边督令各郡完成民众砖舍修建之事, 由监察府全面督察。若有郡县阳奉阴违,为难黔首者,当受重罚。
日以继夜忙过三个月, 赵高领着博士官们终于得以休息。这方在宫中和赵政讨论除原先驰道外, 需要新增哪些线路。以咸阳为中心,新道如经络通往秦国各地。释放的刑徒, 其实有部分被重征回了驰道和运河修建工事。不论是城中筑屋,还是国中工事,哪里都需要干活的人。
好在现在春播已过,正是农闲,赵高提议不如出资吸引农人自发参与工事。此资指的是工钱和饭食。
农人自家的地等着收种, 听闻朝廷下令租用人力。有赏钱拿,还能吃上饭食,这等好事,引得众人纷纷响应。待到征召满员,浩浩荡荡的国之工事便全线开启。
赵高现在终于体会到上位者的些许滋味了,看着零碎的山河城池,在手中一点点构建出雏形,畅想着未来它的繁茂和盛大,这种满足感是任何事物也取代不了的。
事务越多,两人在宫里相聚反而越少。今日赵政不知要同她说些何事,派了马车接她进宫。进到内殿,除了赵政外,还有负责修筑宫室的少府数人。
众人围着殿中铺开的图纸,赵政见到她来,硬生生忍下要去牵人的冲动,脸上却不由露出绵绵笑意。
“赵侍郎。”
少府张鼎算和赵高走得近一些,主动让出位置给她。不想赵侍郎还未过来,皇帝却先冷了眼睨他,张鼎愣住,眼看着赵侍郎脚下突转,走到皇帝身边。
“陛下打算修宫室?”
少府一堆人激动搓手的神情,看着是个大工程。
赵政颔首,下巴点点其下的图纸,“你来看看。”
赵高望着繁复的宫室布局,视线游转,触到那硕大的几个隶字差些低呼出声。
阿房宫?!
她估摸着是被赵政隐忍的模样麻痹过去了,忘了身边这位始皇帝,对宫室可是深深迷恋不能自拔。要不前世哪里会有六国宫殿群,兰池和上林苑。这世,她见不到对应星辰的庞大宫室,却即将见到更为震撼的阿房宫。
赵高兀自思索时,张鼎等人接着方才的话头,开始给赵政细说阿房宫宫室各处之要义。
“臣结合宗祝占卜卦象,宫室各处对应天枢、天璇、天济等七星绘制,其中前有渭水呈银河拱浪之势,寓意祥瑞奔腾。”
她闻言侧眼瞄赵政,他听得仔细,察觉赵高的目光,静静贴近她,众目睽睽下从袖中伸手抓住她的手指。赵高脑门惊得出汗,他胆子着实大,若是张鼎一行人稍微多眼扫视,纵是博袖宽大,但其中猫腻也易惹人遐思。
“陛下,”张鼎和其余三人犹自沉浸在阿房宫的巍峨华丽中,“如今修筑宫室,至多两年便可落成。”
赵政捻着掌中纤细的指尖,面上尤为镇定,“朕方才同汝等交待的,要好生记得,切莫忘了。”
几人忙垂首应喏,收拾好图纸后便携图退出。
赵政维持着捏手的姿势,转脸戏谑问她:“你可会劝我弃修阿房宫?”
她轻白一眼,“陛下如今民心所向,修筑宫室,应无人敢置喙吧?”
放弃六国宫室,而直接选了阿房宫,算来真是收敛。但也只有她觉得这是收敛,旁人也没个对比。反是朝中管理皇族之事的宗正,三天两头上谏,请求陛下修宫室,理由也万分得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
而所谓劳民伤财这一说法,朝臣眼中相当于无,权掌天下的皇帝,没个一两处新宫室,怎对得起泱泱大秦之风度气节。
赵高不会圣母阻止他,顶多,暗地里撺掇赵政将工匠福利稳住,绝对不要出现压制苛待之事。
讲到这儿,赵政想到最近看她脸颊削瘦,下巴尖了不少,眼内泛着怜惜,道:“这段时日,留在宫里,我看着你好好休息。”
她神秘一笑,“我和盈越还有些事要做,晚些回来。”
“何事?”赵政拧眉,“你也不瞧瞧,自己都瘦成何种模样了。”说着还上手掐住她的下巴揉了几下。
赵高偏过头,想到巫冼和盈越说的那番话,笑道:“不如今日劳陛下屈尊,入我府上如何?”
这会也无它事,赵政便叫人备了马车和她出宫。咸阳城里热闹非凡,两人到贾市里转悠一圈,赵高闻着吃食的气味,胃口大开。遂找了间食肆一块坐下。
贾市里商贾云集,自六国归为一统,各旧国国民也要适应秦之礼俗,其中以贾市里变化最为明显。显然,除了秦国,无任何一国会将置换之事看得这般复杂。
赵政瞧她一入贾市,嘴里似乎没歇过,拿出绢布为她拭嘴,摇头道:“你这会又急什么,总不是一日能养出肉来的。”
她将手里的点心掰下一半,递到赵政嘴边,“快试试,这个不错。”
赵政尝了一口,皱眉道:“如此甜腻。”
食案之上,不仅有各种甜食,还有辣到舌头发麻的手抓肉。赵高鼻翼轻耸,闻到隔壁食肆飘来的清香,挑眉对他道:“公子,帮我买碗豆腐脑来可好?”
赵政无奈看她,认命起身走出食肆。
食肆里的阿母端来一盏浇了果醢的碎冰,“公子阿兄待公子可真是周到。”
赵高偷笑,夫君变哥哥,想想还挺是有趣。当下道:“我阿兄确实待我十分周到。”
买了豆腐脑的赵政恰好进来,听了一耳朵,奇道:“你何时多了位阿兄?”
赵高含糊混过去,低头吃着新买的豆腐脑。半个时辰过去,赵政发现不对劲,这人如同饕餮似的,这也想尝尝,那也想尝尝。从食肆出来后,又拉着他拐到另外一处,指着新鲜鱼肉,让食肆给她炙烤。
这般不寻常,他登时便拽着赵高离开贾市,手里还拎着一堆酸枣果脯。
上了马车,赵高小声嚷了句,累。趴在他怀里,恹懒的闭上眼睛,指尖却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耳垂上划圈。赵政半抱着她,心里疑惑,往日让她练剑也没这般累过,最近又是瘦了,又是易累,该不会是病了吧?
他心中一拧,柔声道:“回府后,让巫冼替你瞧瞧,总不能是病了。”
赵高翻过身子直面他,眼睛炯炯有神,不像是疲累的模样,倒像看到盛景,眼泛流光。
“阿政。”
回回听她这样叫人,赵政下意识便背脊发麻,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赵高笑着看他,“我已找巫冼看过了。”
自己的症状自己清楚,让巫冼帮忙是为后事。
马车晃悠一下,堪堪停下。赵政打横抱起她,不顾大门处守署诧异的眼光,便带了人走到二人寝屋。一路遇到打扫的婢女,赵高老脸顿红,眼睛没处放。
须臾,赵母闻声赶来,进屋看到赵政在,登时变得恭敬,不敢随意上前。赵高横睨他一眼,走到赵母边,道:“我无事,阿媪不必担忧。”
赵母放下心,道:“今早月罗带了阿瑾来,说明晚府上有席小宴,让你若得空,便可去随意坐坐。”
“好。”
估摸着是商量事呢,赵高点头。赵母也不好多留,交待几句后便走,顺手将屋门合拢。
赵政近身,面上一沉,“就你如今这样,还能饮酒?”
别说是这苍白的样子,就是平时,他也盯得紧。赵高苦笑道:“陛下放心,就是有人拿剑指着我,我也不会饮上一口。”
听罢,赵政带着她摁倒漆床上,手去解她腰上的衣带,“那便快些休息。”
她弹起身,抓住他的手,“等等,这不可!”
赵政无话,用着那双凛冽的眼睛直刺她。
“真的,”赵高包住他的手,一点点推开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腹部,“这里,现在多了个人。”
话落,凛然气势的人瞬时像被冰封住一般,傻了。
“阿政?”赵高观他僵直的视线,小声唤他。
“你,傻了?”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忽而被他捉住。
“你,真的?”他愣愣问。
“嗯,为保险一些,我请巫冼和盈越都看过了,”她缓声道,“不过,还不足两月,昨日才发现。”
先时还以为是太忙,经期失调,没想到竟然是中奖了。她开始时,也有些不敢相信。盈越揶揄打趣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赵政拧紧的眉心倏尔展开,抑制不住笑起,一把抱住她,又怕抱坏了她,捧着她的脸又啄又亲。
赵高被亲得脸上浸湿,别开脑袋,道:“停,停,你别激动。”
赵政哪还顾得上这些,径直含住她的唇几经碾磨,直至两人呼气喘喘。赵高脸颊促红,轻哼了声,道:“好了,这些日子我要去寻一座新府,府中到底不便,你。”
“你休想,”赵政虽是霸道重话,却暗藏不舍怜惜,“除了咸阳宫,你哪都别想去。”
第82章 情敌
赵高有孕一事, 当然要与赵父赵母如实告知,接下来将会有极长的时日耗在宫里了。当日夜里,赵政抱着她, 小心翼翼的模样,唯恐将人压坏了。几度醒来确认身侧的人是否睡得安稳。
次日, 她趁赵政入宫后, 带了寺人偷溜出府。寺人被吓个半死, 连连劝其回屋静养。赵高气笑,道:“我是医者, 岂会不知何事能做, 何事不能做。”
寺人是拗不过这人的, 只好听令去牵了马车。一路上,马蹄慢慢悠悠,宛如林间散步消食。赵高打着呵欠,恹懒看了眼窗外。
突然,一声嘶叫, 马儿似受了惊,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寺人大力攥住缰绳,看看稳住。就望到前方有女子手持长鞭, 一身绛色胡衣, 表情挑衅的觑着车里的人。
“这可是赵侍郎的马车?”她长相娇艳,话音甜美。笑起来时, 饱满脸上隐约还能见着两侧的酒窝。
赵高闻声而出,看到这陌生女子,回道:“不知淑女找我有何事?”
女子上下扫视她一眼,道:“我与赵侍郎有几句话要说,还请赵侍郎移步。”
寺人见状, 斥道:“淑女若要请人,也要遵些礼法,若再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那般凶狠做什么?”女子很是不解,表情无辜,“我就同她说说话,还会吃了她不成。”
赵高制止寺人再言,对女子道:“淑女有话在此处说也是一样。”
“我说的,可是有关赵侍郎的私密,你确定?”女子手指环绕四周,街上来往人群有不少都在注视着这头的动静。
赵高下了马车,随她走到几步外的榕树底下,“淑女说吧。”
女子互抱着手肘,饶有兴味地凑近盯着她的脸,“你这肌肤好生细腻,如女子一般。”
赵高:......
“哈哈,”女子看着一脸紧张的寺人,故意挡在他和赵高间,转头对赵高道,“听闻你恋慕陛下不得,接下来,你可还要坚持?”
单刀直入式问法令赵高心生出不悦,她冽然睨着女子。女子展颜勾嘴笑着,握着手上的马鞭绕了几圈,仿若没看见赵高面上不虞,“若是你要坚持的话,那便带上我吧。”
赵高冷然的表情猝然碎裂,她疑道:“淑女说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女子抚平衣角,双手交叠,正式行了一礼,“蓼珠见过赵侍郎。”
女子举止间不拘小节,爽朗带着豪气,赵高不免生不出多余的气来,回礼后道:“若淑女话已说完,那我便走了。”
“唉,”蓼珠抓住她,“我知道赵侍郎必是不愿同我一起,不过,我却是真心与赵侍郎结交的。哦,是我无状了,”她大悟道,“我父是朝中大司徒叔照,同为朝臣,我父对赵侍郎可是推崇备至呢。”
大司徒的女儿?赵政当下无语一哽,作风大胆的蓼珠竟然是老派清正,几乎从不给她好脸色的大司徒的女儿?大司徒要是知道他女儿,明目张胆跑来和她“拉帮结派”,说不定能一息之间从千万里外飞回来。
蓼珠眼珠一转,狡黠道:“嘿嘿,赵侍郎,你常在宫中走动,定知道的也多。那你可曾见到过陛下藏在宫中的男子?”
赵高讪讪,“淑女还是别妄议陛下。”
“怕什么,”蓼珠显然有恃无恐,“陛下也是人,好男好女有何奇特。倒是赵侍郎,你如此谨小慎微,难怪这么多年,也未近陛下身侧。”
“别怕,我有法子,咱两可一起,”蓼珠言之凿凿,提到陛下,整个人都焕发一种别样神采,“不过,得待我嫁入宫中之后,才能帮你,你且再等上些时日。”
她说的“嫁入宫中”,仿佛就是明日触手可得的事。赵高淡笑,道:“淑女难道已有了大王诏令?”
“这个,”蓼珠遗憾摇头,倏尔不在意道,“快了快了,我去和舞姬学了伎乐,届时宫宴时,你便能看到我。”
赵高佩服她一往无前的勇气,“淑女勇气可嘉。”
蓼珠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当年我随阿媪进宫,陛下还是太子。那时我便知道,总有一日,我会嫁与陛下。虽然等得久了点,有人反对,不过算不得什么。再者,赵侍郎都能数年如一日执守陛下,我为何不可呀?”
见她信心充沛,赵高也不愿多言,只隐晦提醒她,是好是坏,结果都要自己担着。蓼珠爽朗一笑,“看来,赵侍郎是将我看作知己了。”
情敌的自来熟,赵高有些招架不住,浅声回应几句。蓼珠正色同她道:“那我再寻了空去赵侍郎府上,我想知道些陛下的喜好,赵侍郎万万不要拒绝我。”
说完,她不等赵高回答,冲着斜处一屋棚下的执剑男子招手,那男子只见背影,他敷衍的挥挥手,提步便走。蓼珠忙跟上去,惊呼:“次非,你等等我!”
次非?赵高怔了一下,这名倒还挺耳熟。
一旁的寺人听完全程,眼珠都要吓得落出来。他啧啧两声,“大司徒家风果然清奇。先生放心,小人一定向陛下如实禀告。”
“不用禀告,”赵高回过神,敲敲他脑袋,出声道,“赶紧走。”
寺人目瞪口呆,先生这心可真够大的!
到了赵成府上,阿瑾这会还在蒙学未归,月罗和她一块到了正屋,坐在那儿的不仅有赵成,还有多时不见的成蛟。
两人面前一桌子的矿石颜料和各类山货,赵成热切的拉着她到案几边,先是东扯西拉的说了些旁的,什么矿石颜料不易得,蜀地却随处可见。那鲜美的果子,甘甜可口,咸阳城民却无口福.....
直至说到口干舌燥,成蛟对他点了点头,赵成这才坦明今日的见面的目的。
“伯兄,咱们若是能将蜀地的事物,引到咸阳城来,岂不是两全其美?既可以让蜀地黔首多一份补贴,还能让咸阳城中增一分新鲜颜色!你觉得如何?”
赵高思忖道:“你二人私下即可做成此事,却来寻了我,为的不仅仅是这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吧?”
成蛟在人前,对她还是那副疏离的模样,此时,接口道:“没错,我和赵成在蜀地便有个想法,靠商贾三三两两带货流向四周城池,一且慢,二数又少。若是先生能说动陛下,开启商船河运,那便是件利于国民的好事。”
赵高颔首,四处搜罗货物的大商贾并不是没有,但涉足新近发展的蜀地却奇少。两人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这是要拉动蜀地经济。
说来这么久,赵政似乎也没有大力发展商业的意思,九成的重点都在农事、工事等上。若要完全推动蜀地经济,由官府开这个头,那是再好不过。相当于给蜀地增了税收,郡守也乐见其成,求之不得。
她想毕,对二人的想法补充了些,蜀地不仅有这些,还有一种麻布。这麻长在蜀地,因水土得宜,织出的布比普通麻布要软和许多。当地农人将它们的种子随意撒在哪块荒地上,用不了多久,就能收获成片的植物。
赵成欣然赞同,三人围着案几前后理出脉络,对船运也稍加提及,到了正午,寺人躬身进来,打断三人。
“先生,到用饭食的时辰了。”
赵成讶然看着她,“伯兄现在连饭食都不记得用了?”
赵高嘴角微抽,哪里是她忘了,这些都是赵政的吩咐。何时用饭食,何时进补汤药,一列列写得清清楚楚。
另一边的成蛟拿笔的手僵了僵,墨汁垂直滴落,渲染出墨点。
这饭食他们二人都不用,赵高在寺人紧张兮兮的注视下用过饭食,又继续回来与二人讨论。不足三刻,寺人提溜着步子,探出脑袋看她,“先生,要午眠了。”
赵成如同不认识她一般,诧异问:“午眠?”
她对寺人摆手道:“今日可先作罢。”
“小,小人,”寺人犹豫着,猛地一咬牙,道,“先生可想受罚?”
赵成:“受罚?受什么罚?何时不午眠还会受罚?”
成蛟颇为意外瞟她一眼。
“嗯哼,”赵高起身,轻挠发热的耳根,赵政说这话时,不会闪舌头么,“好了好了,这便回去。”
成蛟随之站起,“先生不介意多带一人吧?”
赵高点头,看他是存了些话要与自己说咯。
寺人不识成蛟,但有陛下吩咐在前,对所有接近先生的男子会多看几眼。两人坐进马车后,不到一会,便想起了交谈声。
“先生有孕了?”
被他坑过一回,无论他要说什么都带着不明的意味。赵高斜睨他,“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成蛟目光定在她腹部,似笑非笑,“还打算着回到咸阳后,能给陛下找些乐子,没想到,现在不行了。也罢,你让王兄将监视我的人,都挪走吧。我现在一无人势,二无财势,掀不起大浪来。”
他对自己还挺有自知之明,赵高靠着车壁,“你回咸阳,总不是为了蜀地的事吧?”
“为何不是?”他学着赵高的样子,倚靠在车壁上,“我能为王兄做的,未必比你少?”
赵高脑内一下没转明白,怎么话题陡转直下成了攀比。
“你为陛下?”
成蛟神思渐沉,眼皮半阖,嘴边勾勒出一抹极浅的弧度。
“赵侍郎,王兄待我可比待你上心多了,你不知吗?”
第83章 兄控
两人在车内互为对视, 半晌,赵高突如其来冒出个古怪猜想,遂直接问他:“你千方百计要回咸阳, 也是为了陛下?”
成蛟仿佛重在重新打量她,反问道:“你还能想到此处来?”
这反问等同默认, 赵高稍显意外。成蛟似乎不如她以为的那般憎恶赵政, 反而态度柔和, 有维护之意。
“既如此,那你为何还与华阳太后等人, 意图生乱?”她问。
“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成蛟说完, 挑眼看了车外,起身后,对她道,“先前在蜀地,你不会以为我对你别有情谊, 自己在暗地苦恼了许久吧?”
赵高眉间微皱,“你之前打的是这个主意?那你还真是小瞧陛下的魅力了!”
成蛟觑着她,临下车前, 道:“能配上我王兄的女子, 必然要有倾城倾国之貌,你?啧啧!如今你既然已有身孕, 那便暂且饶过你,日后,我自会再为王兄择一娴熟静雅的贵女。”
赵高一脑门黑线,这成蛟还真是随心所欲,行无章法。她顿时失笑, 赵政是做了什么,才让他自行脑补成这样?蓦地,在蜀地时他说过的话一闪而过。
“不得已?”她在车内暗暗吐出这几个字。
回到宫里,赵政在殿内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她不忍干扰。只好等到夜里,两人洗漱后半卧在床,她先将赵成和成蛟提出的蜀地计划讲于赵政听。蜀地近几年的改变,可说是天翻地覆。贫瘠流放之地,现在已算得上自给自足,不仅如此,还有其蜀地特色,应运而生。
在墨家弟子归咸阳后,赵政大力奖赏过其门下众人。对于官府参与行商一事,说来简单,不过船在运河之上来来回回。实际不然,他思忖一番,与赵高道,此事有利,但万不能急切。
赵高点头,表示理解。官府若出手,间接算是鼓励行商,当然要慎重些。
赵政一边缓缓同她说些朝事,一边将手缓缓贴在她小腹处,忽闻她说起成蛟,便问:“你怎对他这般有兴致?”
话里听着,还有点酸味。
她噗嗤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
听她说完白日成蛟说过的一番话,末了,赵高起身撑在他前胸,佯装质问:“成蛟如此维护你,必然是你做过些什么吧?”
赵政哑然,一时失语,复而,捏捏她微红的鼻尖,道:“我能做过什么,只是让他少吃了点苦头而已。”
他那时醒来后,立即在暗中蓄植自己的势力。一是为能用最短的时日击垮吕不韦,二是要将这些日.后的隐患注意铲除。遂派人密切监视成蛟、赵高等人。成蛟与华阳太后有私,这些他上世并不知情,后来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此事,赵政了解成蛟对华阳太后不满心思后,便将计就计。
华阳太后宫里那些貌美男子,就是他拐着弯送过去的。另一头,将此事透露给成蛟知晓,有时还会有意无意对之展现出善意。成蛟在太后阵营,明面不过是为“名正言顺”继位的靶子,实际太后阵营中被几大老臣和太后压得毫无自主之力。
久而久之,成蛟心思倒转,对这位王兄生出投靠之心。
赵高坐起身,问:“那后来太后一方事发,难道是你故意与成蛟合谋为之?”
“否,”赵政伸臂将她抱坐在腿上,捻起她肩后一缕长发,“后来,太后发现成蛟心有异端,故命人对成蛟严加看管起来。直到几年后,才有所松懈,不过那时,却已有人要借他将你一网而尽。”
后来的事,她就一清二楚了。前后串起来,不论是少时相助,还是后来被卷入叛乱事件中,哪怕去了蜀地,赵政也算没让他吃苦头。种种过往,让成蛟是打从心里,认同了这位王兄。
现在说不定,还带着崇拜。希望有个自认为举世无双的女子,才配得上王兄。
冷不丁,看到她女扮男装,霍霍王兄名声,心里指不定厌恶极了她。当年在蜀地,他那都是想的什么烂主意。
紧接着,赵高取笑道:“陛下有个这般好的王弟,看来不日,他便会为陛下寻得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女子。”
赵政轻扯她的发丝,惹得她短呼一声,戏谑问:“你难道不是?”
她拿指尖戳着赵政坚实的胸膛,“我可不敢冒认,陛下还是乖乖等着更好。”
你那王弟可是个十足的兄控,而且还带着点自恋意识。
她那手指戳得轻,挠得人心里过分痒痒。赵政握住她的手,眼神幽暗。赵高怔愣,清晰感受到他身体这一瞬的变化。
“你惯会点火。”他嗓音沙哑,就着这般姿势,带着她的手肆弄起来。只是于他而言,更像是饮鸩止渴。
到了后头,赵高一身薄汗,靠在他肩上,整个人似同水里拖出来一般。赵政顺着她的背脊,喉结上下起伏。
这把火愈演愈烈,赵政护着她的后背,翻身将她放在漆床上,“你快歇着,我去净个身。”
赵高晕晕乎乎点头,身上一轻,转眼人便跑得没影了。
不日后,赵政便雷厉风行颁布了新令,蜀地麻布得益于新颁布的令法,可推行至整个大秦帝国。不仅蜀地,安邑、邯郸、寿春等十二城,形成条贯穿整个帝国的水上商路。虽说税收不见少,但商路大开,且有官府为靠,一路不惧危险,相应的出入货量可比不成体系时要增加数倍,收入同时猛增。
五个月过去,水上商路初具规模,除官府的船只外,还有各大商船穿梭其间。彼时赵高已开始出现孕期一大特征,嗜睡。孕吐倒不厉害,吃食上也不挑剔。许多时候,和赵政说着话,声音便渐渐变轻。待赵政回过头,人已经垂着脑袋睡去。
她孕后,几乎都是女子扮相。而今脑袋低垂,嘴角微翘,看得赵政一颗心柔得化成水。抱着她回到寝殿,手轻抚在她微隆的腹部,赵政躬身吻了吻肚子尖儿,又亲亲她的嘴角。
她似有所察,拧着眉睁开眼,发现自己又睡着了,无奈想,这小家伙以后生下来,会不会是个瞌睡虫?
一日睡好几趟,到了夜里,她却精神奕奕。前几日,赵政硬撑着陪她,赵高觉得不妥,遂偷偷装睡。待赵政熟睡后,自己再正大光明睁眼发呆。一直到睡意再次降临,才能安然入睡。
赵母和赵成在她孕期六个月时进宫走了一趟,听闻月罗也有了孕相,不像阿瑾的调皮玩闹,和她肚里这个差不多,安静乖巧。
赵成不久前才知自己叫了多年的伯兄其实是伯姊,且已被陛下揽到宫里,一连几夜睡不着,浑浑噩噩,月罗险些以为他失心疯了。甚至第一回 看到她女子扮相时,一时没转过弯,压根没意识到这女子是他“伯兄”。现在经过多次磨炼,终于能够坦然视之。
此次进宫却是为了正事,他带来了新烧出的玻璃。在七国未聚合之时,也有玻璃,不过因其透明度低,只能做些小的装饰物用。赵成带来的这块也不大,但他说,目前能烧制出来的,最大的可比案几。
赵高捏着那块玻璃,对着殿外日光看了看,对赵成道:“你回去再试一法,我将所需的事物写给你,到时,你将其涂在玻璃一面上,看看可能映照出人像。”
她想做出镜子,铜镜其实也尤其作用,但如今有了玻璃,不做镜子,多少有些可惜。
赵成应声,问道:“那这玻璃可有些什么用处?”
赵高道:“可安在门框之上,比那绢纱透光,还能防风挡雨。再者,这玻璃能烧制成杯碗瓶罐,用处多得很。”
赵成把这话听到心里去了,煞有介事地点头,脑袋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样把玻璃做成瓶罐杯盏去了。
赵母猛地眼神一闪,对她低声道:“你不在这些时候,有位女公子,时常来寻你。我命人同她说了你不在咸阳,她却不信,笃定了你在府中。最近几日,几乎日日都来府中坐上一回。”
女公子?她问:“她可是随身带着一卷软鞭,眉尾处有一点小痣?”
赵成抢问:“你知道是谁?”
“嗯,”赵高笑道,“阿媪不用管,她若来,咱们招待好便成。倘使她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话,阿媪便当没听见。”
这天天上门来的女子肯定是蓼珠,赵高不由摇头,她还真是画风清奇,追求人还要拉个队友一起上。马上就要举行宫宴,蓼珠应该是想和她说些有关献舞的事。可惜她现在这样,着实不便见客,有心无力。
赵成看她对上门的女子态度并不抗拒,压低了声音不让赵母听见,问:“伯姊,不会是你在外惹的什么艳事吧?”
赵高屈指敲敲他的脑门,咬牙道:“我是风流的人嘛!”
“其实,”赵成瞥了眼她,小心翼翼道,“有件旧事,我忘了告诉你。”
“何事?”
赵成咽了咽口水,“那时你在蜀地,有好几个女子找我打听你,还拖我送你香囊吃食。后来。”
赵高眯起眼。
“后来,发生乱事,有人传你手段狠辣,不是良配。回回见了我和月罗,便绕着走。伯姊,你若是男子,其实也不愁艳事。”
她哂笑一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我当你是在夸赞我了。”
第84章 全民诞辰
已至月末, 咸阳宫寺人婢女近日开始忙碌起来。明日便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宫宴,各处井然有序置换着新的宫灯和缠柱的帛布。因陛下后宫后宫空虚,涉及事宜全部由詹事统筹。倒也少了许多女子间的麻烦。
现在她月份颇重, 赵政不舍她来回奔波,去哪里都有人前后守着, 自然也不能去宫宴上。惹得她想要跑几步给他瞧瞧, 怀孕了的女子并非一块碰不得的玻璃。
宫宴当日, 天朗气清,开头是重复了无数次的巫者祭祀乐舞。她在角楼之上, 支着胳膊, 听着祭祀乐舞后, 谒者领众臣上拜皇帝。
众人齐声高呼,声音浑厚,振奋人心。待礼毕,宫宴才正式开始。赵高伸出脑袋远望那方,不知蓼珠是否能进宫。她觉得这女子有些可爱, 至于赵政要如何回应,就是他的事了。反正哪都不能去,她唯有带了寺人绕到花苑里转悠。
行至一半, 小腿有些抽筋, 寻了块石头坐下缓劲。宮婢忙替她揉捏抽筋的小腿,半晌, 痛感逐渐消散,她正要起身,忽然感受到肚子里的小家伙在踢她。
“先生,可是不舒服?”宮婢看她愣神,以为她身感不适。
赵高摆手, “无事,我腿上好了,走。”
继续沿着花苑绕了几圈,朦朦胧胧还能听着远处丝竹之声。回到寝殿,寺人将制好的婴孩成衣拿来给她过目,赵高一一翻看。自从穿来后,她学会许多,唯独没学会针线,那种密密实实的针脚,她是学不来的。
孕期闲暇时,多也是在和赵政商讨其它的事务,甚少涉及这些。此时,她倒起了兴致。宮婢抱来裁好的布,和针线交给她。赵高按着记忆中图样,剪了个大概形状,似模似样的缝起来。
缝到一半,殿外脚步响动,一道虚影晃动,她人还捏着针便被赵政揽进怀里。
“小心扎到你了。”她急忙撤开手。
“细针而已。”赵政身上还带着点薄薄的酒香,估摸着没多饮。
赵高拉着他坐下,讶然问:“你怎么提前回来?”
“不可么?”赵政拿起她缝了一半的上衣,前后看了看,“你这手艺,怎不先挑个简单的来练练手?”
赵高瞪他一眼,将上衣抢过来,“孩子可不会嫌弃我。”
“孩子能有我懂你?”赵政顶眉,从裁好的布里挑出一块,“我也不要别的费神的事物,做个香囊便可。”
她双手一摊,把针线递给他,“那孩子的你来做,这样才公平。”
让他做衣裳,这话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赵政一口应承下来,径直取过细针,抬头催促她道:“你看我作何,还不赶紧缝香囊。”
看他一脸认真,赵高连拒绝都说不出口,当下也抽出根细针,两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双双生疏地摆弄手里的锦缎。不过这么一刻,二人不是你被针戳中指头,就是线绳打结,状况百出。
索性殿里在他进来时,已被尉仲清空,没有外人,无人能知当今皇帝的窘态。
赵政连打了个喷嚏,她捂嘴笑道:“定是有人在想你了。”
赵政斜眸,“哼,许是骂我呢。”
她奇问:“你还能知是谁骂你不成?”
“你不也知?”赵政也不和她掖着,直言道,“大司徒家的女公子,今日来献舞,可是打着你的名号来的。”
赵高心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赵政绝对已经了解的八九不离十了。咸阳城里的事,或许在他这还有些时间差,但这咸阳宫里,哪日多了只母耗子,他当下便会一清二楚。
她放下针线,道:“我这不是将选择的权利交于你么,两人若要长久,必然要给予对方信任和空间。不然疑神疑鬼的,以后可怎么了得。”
说罢,还老神在在的自我感叹,“瞧瞧,我对你可够信任了吧?”
赵政将布一扔,掐住她的下巴,看着狠劲,手指上却未使多大力气,极为轻柔,“那你算是看错我,谁敢觊觎我的人,可来试试。”
两人扯了好一会口角官司,不知是孕后紊乱,她越来越喜欢和赵政斗嘴。赵政顾忌她揣着个宝贝,动不得,总是被堵得脸黑。有时实在是气不过,便捉人先堵住作乱的嘴。只要她略一推拒,肚里的小家伙好似有感应般,在里头手脚开始挥舞起来,像是在帮她加油打气。
闹了一会,她直喘气,忙认输。待呼吸平稳下来,这才开始重新捡起针线。
赵政就着方才的话继续道:“你和大司徒府的女公子相识,对她身边的男子可有印象?”
她摇头,“我只见过背影,好像听蓼珠唤他,次非。”
赵政见她还是不知,开口道:“次非是这人的字,他还有一名,你或许应知。”
“何名?”
“荆轲。”
赵高僵立当场,自己是不是引狼入室了?
赵政揉揉她的脸,“还知道害怕?无事了,荆轲此世与太子丹无任何牵扯纠葛,只是位游历四方的剑客。”
“那蓼珠呢?”
“蓼珠喜爱舞剑,应是从前结识,现在算是她师兄。”
赵高手一紧,刚要说话,小腿肚又开始抽筋。赵政脸一白,丢了衣裳,便轻手抬起她的腿,搁在膝上,熟练揉捏起来。
她呲着牙,接着问:“蓼珠出宫了?”
赵政低眉,认真轻揉着她的小腿肚,“她连进宫都没有,何来出宫一说。”
须臾,他倏尔道:“你。”
没说完,戛然而止。赵高疑惑看他,等着他继续说。
谁料,他话锋一转,问:“好些没有?”
赵高展眉颔首,“不疼了。”
月份愈发大后,每每到夜里,赵政几乎都在她闭眼安歇后,才能安然睡下。偶尔她甚至会感叹,赵政看似比她辛苦,白天忙国事,夜里忙家事。臣子还能休沐呢,他却还没个休息日。
这会她有些心疼地牵起赵政,“陛下,我听闻,人在诞生之日,便有其专属神灵守护在侧。若能在每年出生之日,设宴庆祝,不仅可驱邪消灾,还能使人家府兴旺,圆满康顺。不如,咱们也定个诞辰礼,每年你诞辰之日,便歇息一日,由我来安排如何为你庆祝,可好?”
赵政许久不回应,眼眸里是说不尽的深切情谊,还有些她不懂的情绪藏在里头,看得人心神震荡,蹿出麻意。
直到她又问了一声,赵政这才从询问中醒神。他笑起来,笑容纯净的仿佛初入世故的青涩少年。
“笑得真傻。”她道。
赵政抱住她,“这世间,除了你,再也不会有人这般对我了。”
赵高摆头,“谁说的,”她拉着赵政的手,覆到腹部,“还有他呀!”
赵政眸中一丝水光隐隐掠过,不愿她担心,立即将人搂的更紧了些。
“不对,”赵政忽而退开半臂距离,看着她道,“这等利事,自然要福泽万民,赵侍郎,我要大秦每一个子民,皆能受神明恩泽,百世不朽。”
“好,”赵高柔声道,“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诞辰礼。”
就让大秦全民都加个属于自己的专属节日,也试着将小时候,自己体会过的每次在生辰时感受的兴奋和喜悦,带给所有人。
赵高出神望着赵政,这样的大秦帝王,怎能让人不爱他!
第85章 动不得的少年
宫宴之后, 赵高听闻蓼珠仍然登门不断,三天两头来和赵母闲话家常。最初还会问几句,赵侍郎何时才会回。日子久了, 关于她一个字也未提。赵母原是避着的外客的,无奈蓼珠缠得太紧, 小女子既无恶意, 又长得讨喜, 说话还带着憨直,使人生不出厌恶来。
如此几月过去, 赵高已近临盆, 巫冼和盈越一早在宫内准备, 随时都可近前。秋末之时,那夜一阵巨雷惊响,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幕,蓝紫电光哧啦一闪,映亮章台宫内。
赵高本立在书架旁, 忽感腿间有异,一股热流徐徐渗出。她镇定招来宮婢,对宮婢道:“扶我去漆床, 速请医者。”
宮婢顿时大惊, 好在训练有度,很快压下惊慌, 忙应喏,扶她上了漆床。
一直侯在此处的寺人见到殿中异动,立即去往前殿。只是陛下正与典客议事,他急得直对尉仲使眼色。尉仲悄声走出,两人一接耳, 尉仲睁大眼睛,即刻躬身走到陛下身后,嘀咕一阵。
“现在?”赵政蓦地起身,匆匆挥退典客,便赶往寝殿。
女子生产,是一大凶险。赵政知她为顺利产子,几乎日日都会做一些他看不懂的古怪动作。现在医女、巫者都在里头,他守在屋外一门之隔,心急如焚。
倏尔,屋门半开,宮婢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赵政眼眸顿凝,立即拦住她问:“先生如何了?”
尉仲从未见过陛下焦急失态到如此地步,那宮婢头一低,便道:“先生还未产下婴孩。”
“为何里头无声?”赵政问完,就要提步走进去。
宮婢道:“先生说是为了蓄积体力,请陛下在殿外耐心等候。”
赵政顿住脚,里头的热水换了好几拨,除了产婆偶有唤声,始终听不到其它声响。他围着殿内来来回回走动,眼睛不曾离开过那扇屋门。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直至屋内传来一声婴孩啼哭,赵政闷堵的心头,忽然敞亮。
盈越抱着婴孩出来,对赵政道:“恭贺陛下,是位公子。”
赵政粗略瞥了眼婴孩,一把隔开屋门,里头众人看到陛下陡然进屋,皆目瞪口呆,面露惊骇。产婆连连道:“此处血污不净,陛下来不得呀!”
赵政登时凛然冷声:“滚开。”
“陛下?”幔帐后一声低柔呼声。
他大步迈过去,望见才生产的赵高头发湿淋,面色存虚,唯有眼神还是明亮有光,正无可奈何盯着他。
“你这般急做什么。”她半卧在床头,神情忽而轻松起来。
赵政没说话,抓着她上下细看,确定她是真的无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盈越跟着进屋,赵高对赵政问道:“你可要试试抱一抱他?”
婴孩哭过后,这会捏着小拳正在睡熟,粉嫩的脸颊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粉,嘴巴时不时嚅嗫几下,极为可爱。赵政不曾抱过这么小的婴孩,软软的,弱弱的,仿佛多使点力气便会将脆弱的婴孩折断。他小心翼翼僵着胳膊,轻柔圈着婴孩,大气都不敢喘。
“嗯,”赵高点点孩子的鼻子,“倒是有你的高鼻梁,长大约莫也丑不到哪去。”
赵政失笑,哪有人首先关注孩子长大后,是否面容美丑的。
“他纵使是丑,也是我大秦的太子。”
赵高抬头,刚一生出,便说是太子,赵政估计早将儿子和女儿两条路各都安排好了。对于他的掌握欲,赵高身有体会,别说他的孩子,连他的敌人也逃不过被他挖底反制。殊不知这人还觉得理所应当,压根不觉自己有何不妥。
她眼神一转,笑问:“若他长大后,不愿做这太子呢?”
赵政手臂一收,“总会让他‘自愿’的。”
他有的是法子。
“陛下给这婴孩取的是何名?”能将孩子后路全部计划好的亲爹,对名讳应该也会哟准备。
赵政沉吟一会,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此子,便唤扶苏。”
她想起那位被寄予厚望的绝世公子,轻手抚上赵政的脸庞。
人生常有遗憾,但并非人人都有机会去弥补。她愿意和赵政一起,来修复过往。
坐了一刻,知她疲累,赵政便让她歇息去。
婴孩扶苏立太子一事,次日便公示众臣,臣下哗然。陛下在宫中养位深藏不露的女子,既不给称号,又不肯再要其她人,一直是群臣心中大事。不曾想,甫一出现,便是产子,方产下子,就直接赐名,封太子。
同时还有另一件大事,诞辰。自今日起,大秦境内,每位黔首出生之日便是其诞辰。大秦第一位太子的诞辰之礼,即是万民同乐,各地减税,大赦天下。
赵高还来不及感受当妈是种什么体验,倒首先体会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才有了最强奶爸。
小扶苏爱干净,但凡尿湿一定会咿咿呀呀叫几声,小小的个头,也不哭闹,只是满怀好奇的打量上空一张张放大的熟悉面容。
“今日倒吃得少。”赵政上手几次换尿布后,现在颇有心得,不再如前两次怕折了他细嫩的小腿,不敢使力。
一旁的奶娘对这些场景见怪不怪了。谁也想不到在外说一不二的陛下,回到寝殿后是这般模样,就是给她上万个胆子,她也不敢乱说出去。
“咦,有些吐奶,”赵高拿了布巾给小扶苏拭净嘴,“看看,他吃得可不少。”
她大多是自己喂养,应是从小练剑,她身体素来康健,奶水也极为充足。奶娘几乎只用夜里带着小扶苏睡觉。
待孩子熟睡,赵政唤奶娘来抱走,见她还在缝着当初说好赠给他的香囊,揶揄道:“向你讨件东西,可真是不易。”
赵高举起手中制作的香囊,“这可是我花心思做的,当然要费些时日,你怎等个香囊也没耐心了。”
赵政拿走香囊,抱起她搁到案上,“若是赵侍郎给些甜头,就是再等上个一年半载,我也是愿意的。”
他这一年来,习惯了醒来第一眼枕边是她的日子,就是有时候两人磨蹭之下,一股躁动总不能得到满足,硬生生憋到如今。现在她身子终于轻松,养得正好,确实到了讨债的时候。
“唉,等等,”赵高摁住他的手,“我明日要回府一趟。”
“嗯?”赵政啄着她的鼻尖,“想见他们了。”
她半阖着眼,“盈越说隐昭回咸阳了,只待两日便又得离开,我想去看看他。”
在外这么久了,回来待上几日就要走,来去匆匆,怎么也得回去看看。
赵政颔首,“若只是回府,还是勿再用束胸。”
赵高脸红一阵,暗暗掐住他大臂外侧的肉,可惜人家结实,压根不怕这么点抓挠。赵政反而顺势挑开她的衣襟,垂首尝弄那团柔云。
案上书册散落,深衣、胫衣凌乱,一朝解禁,赵政食髓知味,一颠一倒长驱直入。抱着她躺到漆床之上时,也不肯有片刻分离屈就。
折腾了数时,他留在芳径中,哑着嗓道:“今日的债,还没还完。”
赵高身上无力,由着他肆意在内翻弄。
半夜,赵政拥着她,心满意足得阖上眼皮,一室春华漫天,渐渐终于平静。
第二日,她回到府内,却没见到隐昭的人。赵母道,是大司徒还有些事与他们说,约莫着到暮食才能回来。
赵高昨夜没休息好,想罢,让寺人看到隐昭回来,告知自己一声。她便回自己屋里,躺在塌上小憩。
却说赵政这边,等枕边人出了宫,他下完朝会,如往常般逗小扶苏。小扶苏眯着眼一个劲儿笑起来,他心下一喜,方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想起来人一早便回府了。
他将小扶苏抱起来,她府中双亲还未见过小扶苏呢,抱去给二老瞧瞧去。思及此,立即命尉仲备好马车等物,带着奶娘一同去她府上。
赵父赵母见到陛下亲临,忙要去叫醒赵高。赵政状似随意道:“不扰她,朕过去便可。”
这府上哪里是转角,哪里有小路,赵政了如指掌。他这趟是为吓吓赵高,也不带尉仲,独自前去。
赵高屋门半掩,往常会有宫里的寺人守着,今日也不见人。他也未多想,上步便要去推门,视线无意往屋内一扫。
只一眼,他伸出去的手,便停在半空。
他想念的人此时侧躺在塌上,酣然入睡,兴许是在自己府中,几乎全不带防备。几经翻动,衣襟松散,锁骨下的红痕一览无余。少年半跪立在榻边,手指附在她那垂下袖角上,视线痴痴缠在她面颊,眼里是滚滚如水的情。
这少年,赵政再熟悉不过,可说是和赵高一起看着他长大的。更可说,是她一手养出来的,在她眼中拥有无数荣光的奇才。
隐昭。
蓦地,赵政目光微沉。榻边的隐昭倏尔低下头,双唇触在那抹袖角之上。少年纤细的指尖,似乎因紧张,还在微微颤抖。
赵政无边的怒意乍然卷起,手掌即要推开屋门,踹走榻边的少年,瞬时却死死停下。
这少年,他动不得。
第86章 这里有我
赵政在门外退后一步, 半隐去身体,低低咳嗽一声,弄出动静。听到屋里窸窣轻响, 举手推开门,状似意外瞧见屋里多了个人。隐昭已看不出异样, 若不是赵政方才那一瞥, 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陛下。”
隐昭躬身退守在旁, 响动也惊醒了睡梦中的赵高,她惺忪睡眼缓缓睁开, 乍一看身边多了两个人, 脑子还懵了会。
“隐昭, 你回来了?”赵高一出口,唤的人是隐昭,赵政便生了些怨气,他这么大个人站在近前的枕边人不理,反是先叫这心思不轨的少年?
“先生, ”隐昭和她亲近惯了,虽说赵政还在这儿,多少收敛了点, 但闻言还是挪到她面前去, 扬起个笑脸,“隐昭回来了。”
赵高转脸看着赵政, 道:“陛下怎么来了?”
“朕如何不能来,”他说着,在隐昭遮掩的目光中,抬手给她拢了拢衣襟,“天气冷, 还不捂严实些。”
这举动亲密,不适合两人一君一臣的身份。赵高想躲又躲不开,隐昭不知她真是身份,给他看见了,小孩子只怕会问些奇怪的话来。
“那,”她慢慢起身,“陛下可能让我和隐昭单独说会话?”
回应她的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赵高扶额,他怎么比小扶苏还要粘人。
想了想,要留就留,权当他不存在。她将隐昭看了个仔细,面上显出惊叹,道:“这一路下来,竟然长高不少,虽然黑了些,不过看着比从前健朗。”
隐昭笑容清朗,明显比之前多了些自信和从容,少年人向上的气息隐隐露出。赵高看他,是越看越满意,她一门心思护大的孩子,可算有了自己的棱角。没有因囿于四角天地丧失对世界的探索,反而能够刺破自我,勇于迈出这一步。这比她自己获得夸赞,更令人愉悦。
赵政眼中,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左看右看,都是这少年故意往她身边凑。两人旁若无人的讨论着一路的风景和奇闻轶事,赵高还极为应和他,有些明明是已经见过的,却还装作第一次听闻,啧啧称奇,完全拿隐昭当小童哄。
而说话的少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黍米大小的事也要拿出来掰扯给她听,恨不能从离开咸阳第二日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昨日回到咸阳。
“阳翟真的有这样奇特的民俗?”
“当时大司徒讲时,我还诧异许久。男子若寻得钟情之人,便可立誓再也不娶。若有违此誓,死后便会被人将尸身用桐油浸湿焚烧,且不允其入宗祠。”
赵高咋舌,没想到战国时期,还有这样路走偏锋,又彪悍的民风。针对女子的束缚向来是现代人对古人的固有印象,冷不丁听到还有个束缚男子的习俗,她忽而感到奇异。
“那城中岂不是鳏裹者众多?”
“郡守出了应对的策略,我们待得时日短,大司徒只说让我们尽量少与阳翟女子交涉,若是闹出些什么,兴许想走也走不了。”
估计是当地人不好惹,赵高侧头问赵政:“陛下可听过这习俗?”
赵政:现在想起我了?
哼,不理。
须臾,他动动嘴,其实。
赵高不得他回话,干脆转头继续和隐昭说起话,“想不到大司徒私下也挺和善,对你这般照拂。”
“大司徒看着不好接近,实则古道热肠,”隐昭似记起什么,害羞地挠挠后脑勺,“其实,大司徒也和寻常男子一般。”
“嗯?”赵高闻到八卦气息,稀奇隐昭还会主动和他聊工作中的这些事,比老母亲听到儿子和自己谈班级绯闻还要兴奋,立马离他近了几寸。
赵政不悦皱眉,一手伸在她背后,暗暗勾住她的腰带,将人往自己这方轻轻扯了扯。
隐昭眼尾余光觑到,一抹黯然转瞬即逝,再次仰脸时,不见半点痕迹。
“我们这支队伍中,有位从宫里出来的女子,唤子昔。大司徒病时,便是她在照料。后来有次,我们山中遇险,大司徒便救了子昔。那时,我们才知,二人已互相倾心,非彼此不可。”
“你说,那女子唤子昔?”赵高提了些声量和他确认。
“是。”
赵高随即看向赵政,他似乎没什么表情,兀自一贯的肃冷。她则瞠目结舌,“大司徒还是个情种。”子昔也比她想的勇敢。
隐昭眼尾稍稍下拉,略显无辜,“其实大司徒府中尚无一妾,听闻亡妻去后,他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绘制纵横图上。”
陛下在这,隐昭说话加了顾忌,便转了话头,开始说起所到之处的珍馐美食。还比较着赵高给他做过的。
“我从小食先生蒸制的鸡蛋羹,以为众人同我一样,不想那次做给他们用后,才知原只有我。”
“山楂糕也没先生做软糯可口,我吃了一口,便怀念其先生做的来。”
“那我今夜给你做些,你解解馋。”赵高跃跃欲试。
“嗯,那我来给先生帮忙。”
“行,正好你阿媪胃口不好,给她开开胃。”
“阿媪又瞒我。”
“她是不想你担心。”
这两人的话题从黍米铜豆的小事,到青山海川的大道,绵延不绝,看不到尽头。赵政带了些审视的目光看他后,如今清醒意识到,这少年心思聪明得很。
屋外传来一沓脚步声,跟着是赵母抱着小扶苏出现在门口,后头跟着奶娘。赵高望着她们,起身迎上去。
“陛下竟然带他一起来的!”她这才从两人的热切交谈中抽离开,分外惊喜地逗着小扶苏。
赵政落后几步,暗自注意着隐昭的动静。少年见到她抱住太子后,咬了咬发白的下唇,手指在袖口捏得尤紧。刹那,又挂上了个无害的笑脸,随他走上前。
“这襁褓中的婴孩,便是太子?”
赵高颔首,摸摸隐昭的脑袋,“你那时也是这般小,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隐昭犹疑着伸出手,对着小扶苏的脸蛋探过去。
“赵侍郎,”一沉沉男声响起,众人一齐看向赵政,他定定注视着赵高,“你既是太子的老师,今日的授课未完,还不随朕回宫?”
赵高眨着眼睛:我明明是他亲娘,什么时候成老师了?
赵政:朕说你是,你就是。
赵政在她心里,向来不是个胡诌的性子,既然他贸然来这么一句,肯定有他不得不说的理由。赵高如此想着,顺口道:“哦,是臣疏忽了,这就去。隐昭,你等我,我晚些回府再与你一齐做山楂糕。”
才在府中呆了半日,和隐昭聊了不过两个时辰,这会又得到宫里去,她有些惋惜。赵政则不然,命奶娘将小扶苏抱走后,拖着她上了马车。一到车内,便是大眼瞪小眼,和她对视。
“陛下这是怎么了?”她一脸肃然问,真以为是出了天大的事。
赵政指尖轻敲膝盖,琢磨着是将这事揭开,还是做个恶人,用点手段。她本就在男女之事上略为迟钝,何况这回对着的,从小养到大的少年,极擅伪饰。等她发现,大约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她绝对不会看到那样的结果。
“你,”他微微倾头,“你也许久不曾为我做过吃食了。”
“哈?”赵高怔在原地,别说一本正经把她诓回宫,就是为这事。
“不做?”他接着问了一句。
“你就为这?”
“嗯哼,”赵政清清嗓子,快速从众多事中择出一件最要紧的来,“我准备出兵戎狄。”
这是要和草原开战了,赵高点头,“陛下仍然打算用蒙恬?”
蒙家将领是他手里的利刃,赵政颔首,“蒙恬带兵我最为放心,如今国库充盈,兵马休养多年,早该拉出来练练了。”
她若有所思,快速跟上他的节奏,随即道:“我孕时和盈越聊过,如今医疗队中人员充足,这些年发现了不少好手。就是随军北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我想设立医署,剩下的人充入其中。”
“医署?”
当年的义诊保存下来,不过受地域限制,一直无法将这些推行更远。现在人员足够,各地设立一家有官府背景医署是势在必行。有统一价格,统一培训,至少让黔首能在大秦有个安心治病的地方。无论是妇人产子,还是头疼脑热,都多一分保障。
医署也要归入官府,纳入一门技能中。这背后要涉及其税收和管理,《均工律》中尚无此项,几乎一片空白,需得重新划分。
赵政思谋再三,“现在送往各地的人可选好了?”
她肯定道:“一共九十三人,这些还只是主治,助手会多一些。当初选人时,也是多从隶妾中挑的,现在随之一起去各地,不会有后顾之忧。”
“不过,”她补充道,“我虽选了十几城作为目标,这医署的地,却还要陛下一道诏令。”
人有了,医署的地还没着落。各地情况不同,要得找到合适的地方,没陛下的诏令,她也是束手无策。
赵政屈指弹弹她的脑门,“你去做,需要什么,这里有我。”
“其实,”她眼神一拧,“陛下现在说的这些,明日说也没什么,那晚些,一定要记着派人把我送回来。”
赵政气一堵,眼内戏笑,“好啊,朕亲自送你回来。”
隐昭别过赵母,眼神在先生房里留恋几转,不舍离去。踏入小院,发现自己屋子房门大敞,拄着拐杖缓慢走进去。屋里的案几上散了一叠画纸,一袭清风卷入,将画纸层层撩起。
那纸上方都是一人,有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有的在笑,有的在沉思,还有张眯着眼睛宛如猫儿的。每张画作都上了颜色,神态表情眼神,处处透着鲜活。竹纸四周压得整齐,不见折痕,可看出作画之人的用心。
他走过去,一张张将画重新叠好。一只手压过来,隐昭并未抬头,只是道:“阿媪放心,我不会拿这些去扰先生。”
他从先生身上不止一次见到过红痕,打小看过许多书,不出院门,本就比同岁的人早悉世事,还学了医,他怎会不知知道那是如何来的。至于那红痕是谁的,先生和陛下无形的亲昵,足以说明一切。
隐昭垂下眼睫,他争不过陛下,且,他凭什么去争?破败的身体,还是先生的垂怜?他只求自己在先生心中,可存留一隰天地,他一丝也不会多贪。
玉姜抱住他,心疼地抚着他的后背。
第87章 熊家长
当夜, 赵政纵然心下微酸,但到底还是将人送回府中。隐昭果真如约等在那里,他见到少年空荡的衣摆, 拄着木杖,满是期盼的站在那儿。看到赵高时, 眸子里如同坠满星辰, 流光顿显。
他较之从前单薄的背脊, 似赵高庇佑下孱弱的嫩枝,禁不起雨林霜打。但这次回来后, 骨子里多了坚韧, 仿若嫩枝化土, 成了一株茁卓生长的小树。
隐昭表现得宜,进到厨房后,熟稔的帮着她舀水,自然拿布巾要给她拭干双手。赵政原被她推到离灶台最远的角落,看到到隐昭蠢蠢欲动的要去捉她的手, 登时脸色沉沉,但见赵高忽而自行接了布巾,状若未觉出异样, 对隐昭道:“你大了, 这事还真不能再让你做。”
小时候为了鼓励他,会拿他做正常的孩子看待, 使唤他做些小事。现在大了,她还真不好意思再继续“奴役”少年。
隐昭失落凝顿在那儿的双手,也没逃过赵政的眼睛,抿紧的唇角瞬而一松。
“快帮我端碗水来。”
少年手指微缩,轻轻应了一声。多年的配合, 他坐起这些事来毫无凝滞,借着灶台的高度,他可轻巧挪动。站在赵高身边,需要什么,不用她开头,隐昭便提前备好。
赵政犹自思索着,那边二人做的热火朝天。他不知是否因为明日隐昭将再次离开咸阳,日行百里。赵高这会连个眼风也不分一些给他,全心扑在隐昭身上。
红泥小炉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响着水声,热气充盈在前方两人身上,越发模糊了隐昭看她的眼神。赵政挪了几步,隐昭闻声有异,恭谦对着他让了一寸,退到赵高右侧。
做好的点心一笼笼摆到案上,再用食盒分装。赵高唯恐他出门在外过于念家,做得尤多。
“这些酥饼,你最爱吃,都是肉馅的......”赵高说什么,隐昭便应什么,有些话交待数遍,他也没一点不耐的模样。
赵政觑了眼夜色,早该到歇息的时辰。隐昭露齿笑道:“隐昭今日叨扰先生了,先生带陛下去歇息吧,这些隐昭来做便好。”
“两个人一起更快些,”赵高摆摆手,收拾着零碎的物什,“赶紧干活。”
收拾妥当,隐昭便回了小院。赵高捶捶肩背,顺势拉了赵政的手,搁在肩头,下巴示意他帮忙揉揉按按。
“你倒是个蠹商,到我这儿来讨利息。”赵政做了一夜的旁观者,不愿插话和少年争风吃醋,就想她能自觉些,察觉到对自己的冷落。不料,她真是钝得很,不仅没发现自家夫君闷着气,还反来找他要补偿。
“夫君,”她抱住赵政的胳膊,“别那般小气嘛!”
赵政扯扯她逼真的胡子,“少拿这副模样来撒娇。”
在府上不比宫里,都是自己的人,赵政为护好她的身份,在寝屋外鲜少会与她主动亲近。赵高反应过来,拖着他进了屋里。关起门来,那便是对真正的夫妻。
第二日一早,大司徒便派人上门接走隐昭。他带的东西一向不多,这次冒出来的食盒,让接他的隶臣吃惊好一会。
宫里的马车一同启程,两拨人在街角分道而行,隐昭从车帘晃动的空隙里,无声凝视,默默等马车渐行渐远,消失于宫门,才低首摸着身边的食盒。
赵高那日提出要在各地成立医署后,赵政便宣了几位要臣到殿中商议筹备。朝中诸臣对如今陛下的脾性了解还算深刻,那便是陛下要做的事,就无一件是做不成的。赵高曾私下打趣他是一言堂,行事霸道。但某些言论,他若觉得有用,会真正去思考。不怪当初朝中让他广纳美人,绵延后嗣,他都是置之不理。后头,同一拨人再劝他暂缓出兵戎狄时,他又能虚心接受。
真是位能屈能伸的帝王!
不日,赵高去巫冼府上,盈越、百里奚将各地所需的材料,人手一一列明。末了,还确定了其中几城,暂时圈定出来的医署地点。
说到酣处,守署进门通报,说是宫里来人,请赵侍郎尽快入宫一趟。接她的马车就在府外,赵高怕是小扶苏出了事,急忙扔下纸笔,别了几人。
一气趋步到车前,挑了帘子便钻进去,眼前一蒙,和赵政来了额头撞下巴。
赵政不顾下巴上的钝痛,扶了她坐起。
“陛下?”她捂着额头,眼尾盯着他。赵政自己跑出来,那应该和扶苏无关了,提起的心轻轻落下,她长舒一口气。
“陛下让我入宫,我还以为是扶苏有事,”她额上一热,赵政温热的掌心贴在上头,轻轻揉圈,“不用揉,陛下和我再回去听巫冼聊些医署的事吧。”
赵政抿嘴,低声道:“大司徒叔照出事了。”
赵高猛地抬眼。
“他们尚在雍城,子昔双生身份便被人挑破,发生了些争执,”赵政手下轻轻使力,看着她只是听到这里便面色渐沉,“几人推搡之下,受了伤。”
赵高蹙眉,担忧问:“隐昭是不是受伤了?”
隐昭对大司徒一向维护,决计不会作壁上观。
赵政确定她额上无恙,移下手掌,缓声道:“隐昭也被牵涉其中。”
她听后,顿时要暴跳起来。赵政摁住她,“你别急,受伤的人现在都在官府”
,闹事的也被抓了。我宣你进宫,就是为了带你去见他们。”
他们在巷口换了弃车换马,一路疾行。随行的护卫就在城门处等着两人,一行人快马加鞭朝着雍城赶去。索性大司徒人多物多,脚程慢,用了半日就被他们追上了。
郡守迎他们进府,慌张告诉赵政,闹事的那拨人是徕民,非秦国旧民。赵高手下捏拳,这堆人当真该在牢里好好学学秦法。
赵政去看望受伤最重的大司徒,赵高焦急自行去找隐昭。
“隐昭!”
“先生?”隐昭先是觉得意外,倏尔想到脸颊上的伤势,急急垂下脑袋。
“抬起头。”赵高过去抬高他的脸,专心检查他脸上的伤势。都是些皮肉伤,青一块,紫一块的,却看着骇人。
隐昭牵牵她的袖角,宽慰道:“都是些小伤,先生教过我如何护住要害,我记得的。”
赵高垂眼看着他小臂上,接过他手里的药膏,用木片一点点涂在他伤处,“怎么不还手?”
他的剑术和拳脚功夫虽不是各中翘楚,但自保绰绰有余。望着他小臂上的防御性伤痕,再看他连后颈都沾了不明汁液的痕迹,这家伙必定是为了护人,杵在那儿任人打。
隐昭乖顺昂着脑袋,牵起嘴角,“学室曾有一令,若在外测绘时,与人生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武。”
狗屁规矩。自家孩子被揍,哪还有什么冷静,道理可讲。现在她就是护犊子的熊家长,只想抓了那些人去修驰道。
须臾,她平复下呼吸道:“那些人见你等任人宰割,只会更加放肆。下次若再有这样的事,弄出些动静来,吓吓他们也好。别傻站着等人来揍。”
“善。”隐昭听话地点头,先生教什么,他就学什么。学室、官府统统都排在后头。就如这次,先生叮嘱他,要遵师言,他才会听从大司徒吩咐,一动不动任人欺负。
“身上可还有伤?”
赵高心切,下意识去扒拉他的衣襟。隐昭耳根飞红,顾自镇定摇头。
“无。”
“是吗?”她担心这孩子为不使人担心,想隐瞒,遂道,“我看看。”
隐昭指尖微烫,压在襟口时略微轻颤,他身后确有一道於痕,是为护人留下的。
“先生,”他忽道,“我真无事。”
赵高望着他薄红的耳根,醒过神,孩子害羞了。转念又想,她现在可是男子扮相。
“你最好莫骗我。”孩子一大,就有自己秘密了。她是个明事理的家长,行,不逼迫。
“幸有一位侠士出手震慑,官府来得快,我们并未出大事。”
“你这小脑袋,”赵高摸摸他的发顶,“下次可要记得,不许将自己置在危险之下。”
“嗯。”
看到人没受重伤,赵高便有了心思听他好好说这事的始末。
子昔双生身份是由外人挑破,脸生。一行人在雍城歇了一晚,大司徒带着子昔和学生三人一起到食肆备些吃食。忽然就蹿出一群人,直接道明他们中有个邪物,不应存于世。接着便是不知名的指责,点出子昔在用过逆旅小院的水井后,水井便呈黑色,气味难闻。
当下带人围住大司徒等人,大司徒行走多年,本不欲生事。但这些人口出不逊,越发过分,登时怒气丛生,发挥多年征战南北的口才,斥得那些人哑口无言。
大司徒便带人强行冲出围圈,才刚到逆旅门外,那群人紧随而上,气势汹汹,不由分说便对着他们砸碎石烂菜根。隐昭就是此时出现的,他护住了位学室年岁最小的师弟,背后挨了一石子。
众人对子昔是借题发挥,对隐昭确实“证据确凿”的惩罚。在这堆人眼中,少了一腿的人,理应在出生时便被溺毙,或者躲在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现在竟敢光明正大现身人前,那是砸死,官府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放他娘的狗屁!赵高听到这里,简直怒火升腾起三丈高。部分徕民对秦法之严,还没个真正认识,虽说平日会受些影响,一点点矫正。但对于这些事,仍是凭着故国留下的习性,愚昧至极。
纵然隐昭将对他的侮辱语焉不详,粗粗掠过,想也知道那些徕民会如何用那些污言秽语来对着他倒脏水。
旧秦民即使心中对此有微词,但大多都会上报官府,由官府定夺。实际上,生下残缺的人能活下的,并非没有。不过为活命,几乎都和受过刑的刑徒混在一起,掩人耳目。
这就是赵高一直担心的事情,隐昭这次回来,是报喜不报忧。他不愿说的事,什么人也撬不开。此次,还真是要应一应这劫了。
她站起身,面色肃然,隐昭诧异看着她,“先生?”
“你先歇,”赵高对他道,“我去大司徒那里看看便回。”
想惩罚那些人的,一定不止她一个。
第88章 傻乎乎
赵高刚一进屋, 便看到除了赵政和大司徒、郡守,还有蓼珠及那位赫赫有名的刺秦剑客------荆轲。救人的人,正是荆轲。
子昔在出事时, 大司徒将她护的严严实实,除了发丝沾了些污秽, 几乎没吃什么苦头。而大司徒自己, 却惨得很。一把年纪, 鼻青脸肿,美髯被扯得七零八落, 逃进屋里时, 鞋履还被人拽下一只, 极为狼狈。四肢却是完好无损,应也是受了些皮肉伤,未伤及骨骼肺腑。
大司徒一见赵高,恁是没个好脸色,本就青紫的脸这会更加涨红。现在可是要同仇敌忾的时候, 也顾不得对她不满,除了面上同僚之礼,仍是不欲与她多谈。
这事闹得颇大, 聚众的有二三十人, 全部都是徕民。现在被困在府牢中,大声嚷着要为大秦剔除邪物。
郡守道:“这些闹事之人原也算安分守己, 着实是见到天显异象才会有此行事。”
那井水确实是在子昔用后才变黑,辩无可辩。秦法没有法不责众一说,反之还有个连坐。但子昔是个千真万确的双生人,那边也是合乎情理。郡守干巴巴交待完这些,多余的字也不再加。毕竟里头还牵涉到了这位赵侍郎的家眷。
大司徒面色难看, 一口老血堵在喉管不上不下,“如今事已至此,臣等会尽量离开雍城。到时,民愤渐缓,郡守也不会难做。”
赵高听他这意思是要委屈就全,就此罢了。被人打了还不能打回去,老爷子有胆子和双生人在一起,惹了众怒,却要带人灰溜溜逃走。其实这番举动已算有些担当,至少没膝软将人交出去。
她心里忿忿不平,道:“秦法之所以为法,不正是为大秦所有黔首都能寻得一个公正。为何要将身体有疾者,拨出秦法庇护之外?难道这些人身上少了一样,多了一样,便会影响国之昌运?”
郡守讪讪,“这。”
“郡守,大司徒,”她道,“赵将李牧臂上有疾,仍可斩杀四方,战功赫赫;师旷患有眼疾,却擅音律,名播众国;孙伯灵受膑刑,仍能纵横战事,算无遗漏。现如今,陛下大统天下,人人皆可投效国事。难道二位不如前人,还要以那些世俗眼光来判决此案?”
身有疾,却怀才不遇的人不知凡几。医署中就有位天生独臂者,是个医学天才,现在可是巫冼的得意门生。早几年还有人对此颇有微词,不愿找他看诊,这几年却是只愿给他看诊才能放心。
她语气渐重,这事一拿到明面上说,子昔、隐昭等人就得吃下哑巴亏,还不如将这事再闹得大点,彻底撕开。
大司徒被赵高一番言论,激得内心震动。他早知子昔身份,自问不会,说不出是羞愧,还是难堪。若要让他将人送出去,他是做不到的。可若是硬起腰杆与民意对抗,仿佛又还缺了些什么。
赵高对隐昭被伤,心中愤慨,直接在陛下面前挑起这等话头。瞬息之间,他醍醐灌顶。是了,子昔与他已过请期,婚期都定下了,那便是他的妻,他的亲人。倘使连自己亲人都无法坚定护之,那他和那些对立的徕民有何不同?
“阿父,”蓼珠站出来,“赵侍郎说的不错,人身虽有疾,可照样能堪大用。现今是他们无端滋事,阿父一向刚正,为何要在此事上对他们低头?我支持赵侍郎重审此案。”
郡守和大司徒面面相觑,对望一眼后,同时看向赵政。
赵政感受到她的怒气,睨着郡守,问道:“这生事的人,可审问了?”
郡守:“这,臣还未来得及。”
“井水如何变换颜色,尔等可有细查?”
郡守猛地吓出一脑门冷汗,这事他一直没往其它方面考虑,默认了此事是因子昔双生身份而起。现在听到陛下忽而问这一句,登时便在心中惊呼,他或许漏了许多事。
“臣,臣这便去查。”他急忙拱手,汗珠流到眼皮上,都不敢伸手去抹。
赵政负手道:“今日牛羊人之时,要知道生事之人全部底细,可能做到?”
郡守暗暗叫苦,但哪敢说不,道:“臣必尽全力。”
说完,便躬身退出。
蓼珠偷偷朝着赵政看了好几眼,一脸的崇拜,直白得根本没加掩饰。大司徒低低咳了一声,她似无所应,对着赵政道:“陛下可需我帮忙,我和赵侍郎是旧识,办事素来有默契。”
赵高嘴角稍顿,她什么时候和蓼珠成了旧识,还有了默契?
赵政未予置言,矜漠着睥睨全屋,“此事起因蹊跷,现在还不用急着判断。尔等便在此等候,赵侍郎,随朕过来。”
他们来到子昔用过的水井旁,尉仲打了桶上来,一如郡守所说,井水比那墨汁还要黑上几分。
赵高嗅了嗅水桶,走到井口处,往下探去,下方黑黢黢一片,看不清颜色。环顾周遭,这井周围是几棵茂盛的榕树,枝叶如盖,一丝光线也穿不透。
“只有这口井是黑水?”
赵政示意尉仲去查,一刻后,尉仲满头细汗的跑回来,“不止这一处,似乎城中多出水井都开始变黑了?”
赵政冷眼刺向郡守派来的随从,“城中多出有异,为何不报?”
随从大惊,“禀陛下,小人,小人也,也不知情。”
井水大白天变色,那还真不是“邪物”的事,而是有人趁机作乱。
赵高思忖数息,对赵政道:“雍城水井大多是靠渭水供给,但也有部分来自山泉。陛下可去两处源头查看,可先确认是哪处出了问题。”
能改变井水颜色的人,也能给水里下毒。细思之下,犹感惊恐。一队人分两拨立即领命离去。
赵政这会却似理清了些线头,他望了眼前的人,吩咐众人退出院中后,缓声对她道:“这次,可能与成立医署一事有关。”
“医署和这?”赵高愣了下,“这二者有何关系?”
“医署选址,其中有些原是六国贵族不得已弃下的府邸。”战乱中不少空置的府宅,秦一统后,自然收为国有。有些被用来赐了有爵位的将士和能臣,还有一些,现在被转成了医署。
赵高不解道:“既是空宅,陛下处置也无不可。怎么和雍城搭上关系了?”
赵政发现她几乎碰上这曲曲绕绕的事,便会变得呆正,指腹点了点她的额角,“如今不安于现状的旧贵族大有人在,咸阳宫铁壁环绕,他们探不到消息。抓不住我出宫的机会,便弄了这些事出来。”
赵高长眉收紧,“他们要引诱你出咸阳,再刺杀你?”
“否,”赵政道,“他们还没这算无遗漏的本事,怎会知道我今日要来雍城。我料想,雍城一案,只是第一件。随之,便会有第二件,第三件。这桩桩件件的事,你猜猜一同的目标是何?”
她咬住下唇,还能是何。那些贵族土地也好,兵权政权也罢,利益被剥,势必暗地恨透了赵政。而府宅被拿来给人人皆能践踏的庶民用,就是引燃这些人恨意的最后一点火星。肯定是造谣皇帝不仁,所推行之事忤逆天地,民怨四起,不配为帝。
自古贵族和庶民的利益,都是称上两端,平衡在贵族眼中,等同于消败。他们要的就是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局面。如今,赵政还不曾巡游全国,贵族私谋刺杀不得其法,转而开始玩起了攻心战。
赵政轻笑了声,不以为意,“这些也是我的猜想,要等郡守查出徕民中是否和旧贵族有牵扯才能断定。”
这种日防夜防的滋味可是半点也不好受,赵高从不曾在这些事情上用过心。此番回想,她当初在土地改制中提的那些建议,其中数条对贵族而言,在她是小心在意,在贵族那儿无异于嘴上夺食。
但这等易遭仇视的提议,无人知是出自她。反是开设蒙学,兴农事之便利这等贤能之名一个不落全给了她。
“陛下,”她眸中浮出一抹水光,“你怎么。”傻乎乎自己扛这些?
话还没说出口,泪珠便轻颤着滑落。
赵政双手捧着她的脸,拇指一点点替她拭去水珠,“这有什么,我处理此事还算有些经验和把握。若是你,看看,到时候可不只有哭鼻子的份。”
他手段强硬,可对重新审视仇人,甚至予以用之。可对蠢蠢欲动的旧贵族,下手从不留半点情面。一旦他有所柔和,贵族势力便会急速反扑,搅得好不容易喘息的士卒将领和臣民不得安生。
经历过那些刺杀,民乱,赵政对眼前这番平稳安和的大秦景象无比珍惜,谁也别试图来乱了他创出的世间。可这人不同,完全不懂人心算计,他绝不会将自己心上的人置于刀口下。
赵高紧紧抱住他,倏尔仰起脸,“陛下,你可知何为夫妻一体?”
赵政顿了顿,垂首在她耳边低语一句。赵高瞬时转哀为羞,横他一眼,“我指的是,是,你我应当同进同退,你以后不许再瞒我!”
“善。”赵政嘴上答得快,顺便扯了扯她的“美髯”。
尉仲高声禀报查看井水源头的人回来了,赵高忙退出几步,抹了把脸。
这一查,还真有些东西。渭水处无异样,那山泉口,却是堵了好大一捆草药。泉水从草药中汩汩穿过,流下来变成了黑水,浓如墨,无异味。
赵政捻着湿漉漉的草药,对她道:“现在,可去瞧瞧那帮人审问的如何了。”
第89章 主意
郡守审查闹事者耗时甚多, 牛羊人一到,带着一沓口供过来,将其中自认为有可疑者意义挑出。赵高同赵政逐一阅过, 他看完,问过那日直面乱事的隶臣后, 却未对那几个疑似挑唆者摘出, 而是指着其中一人的供词道:“现速去严审此人。”
郡守怔怔, “陛下怀疑此人?陛下有所不知,他是鲁莽了些, 不过, 此人素来都易受挑唆。若是让他闹事还成, 谋划此事,他那木头脑袋怕是不够用。”
赵政道:“你与他相识多久?”
郡守想了想,回:“一两载。”
“不过一两载,却让你对其鲁莽印象深刻,看来下了不少功夫, ”赵政并不直接挑破,反是道,“你且去问他, 既然知晓驿舍中谁是双生人, 那为何不参与投石殴人之乱?”
赵高瞬时明白,头脑简单的, 四肢发达的莽汉,若是真如郡守所说,易受挑唆。那么闹事时,只会头脑狂热冲在最前,打人最狠。反观此人供词, 嘴上嚷嚷的厉害,结合其他人的供词,再有隶臣概述。此人当日也是这般,高声起哄吆喝,自己却是在最外围。
有了针对,赵政立即命人去详查。隔日一早,郡守这头先一步出了结果。此人确实头脑简单,易受挑唆。实际却是得了不明人士的金子,对连坐之法视若无睹,蓄意聚众惹事。
郡守忙接着道:“大司徒路经雍城并非秘事,应是有人一路暗加跟踪,让此人钻了空子,才有此一祸事。城中井水,他确实是不知,不过他也交待,那赏金之人说话时,嗓音古怪,说起雅语,还略有生疏。”
赵政冷哼,“不过是糊弄人眼的小计。”
这起案子在此处尘埃落定,后头的事交由赵政私卫。大司徒断不会为这件事止下脚步,稍作休整,当日便带上隐昭等拜别赵政,继续北去。
二人回到咸阳,私卫那头很快便有新消息。原赵、楚两方各有些人维持着从前的奢侈之风,一直在府上大宴宾客,不见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赵政却是疑心其中有异,吩咐下头的人,将其来往之人定要记下名录,有来历不明者必要多加关注。
处理完这事,他返至殿内。望着赵高带着小扶苏对着个手艺粗糙的虎头娃娃,轻声逗趣。小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现在看到他二人总是咧起嘴便笑,涎水顺着下巴流下,自己乐得喜不自胜。
他上前将虎头娃娃前端捏了捏,娃娃脸部变形,甚为奇趣。小扶苏张着嘴,眼睛眯成月牙,双腿和手臂仿佛划船似的前后晃悠。
赵政道:“晚些时候,我去军营一趟,或许明日才会回。”
赵高将扶苏踢掉的娃娃捡起,“陛下是打算引蛇出洞?”
“有此意。”
“那陛下打算如何设计?”
赵政同她并膝守在孩子旁,盯着塌上歪歪坐着的扶苏,“巡游,如何?”
她瞬而抓住赵政的手臂,“需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赵政是用自己引蛇出洞,咸阳宫他们进不来,总要给点大的甜头诱惑这些鼠辈露出头来。他无声轻笑着,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陛下是不是查到什么了?”她问。
“赵、楚利用宴客之机,招揽了几位剑客,”赵政道,“行踪不定,来往诡异,很难让人忽视过去。我同这些人可等不及了,不如帮他们加快些进程,也让他们好过每日辛苦来回奔波。”
赵高一时没给他讲出的冷笑话冻住,反是问他:“陛下可还能想出旁的法子?以身做饵总还是危险了些。”
他道:“解决这些隐患,一剑斩断才能绝了后患。此类鼠辈妄想蚕食我祖辈根基,扰乱大秦山河。我自也要用些跳出寻常的手法,震慑其它心怀有异的人。”
赵政打定主意就不再更改,可不是两三日。她担心想要同他一起去,赵政一口便拒绝。这趟凶险得很,他绝不会再将人置于危险中。
巡游的日子定在月底,有些仓促。赵政要从轻从简,既不会损了帝王的威仪,也不会有奢靡之气。赵高和墨门改造了他乘坐的马车,马车四面加固,底下暗藏机关。遇到危险能够拖延刺客前进的步伐,疾发的弓箭,能对围上来的刺客,造成不小的伤害。
军队里跟着去的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行动敏捷,耳灵目明。连护卫队都扮作寺人的模样掺入其中。这一趟里里外外,刺客剑艺再精湛,也抵不过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而陛下巡游的消息,早有赵政安排的人散播出去。为显真实,故意混淆了几条线路。
一到月底,赵政带着精兵浩浩荡荡从咸阳宫出发。赵高抱着小扶苏在城头上,一路目送。她这咸阳宫的防守仍然坚固似铁桶,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心里不由为赵政紧紧捏着,唯恐传来他被暗杀的人,滚出的大石块所杀。唯恐他半路遇伏,陷入困境。
远方蜿蜒的黑色曲线越来越细,愈发看不见了。小扶苏嚅嗫着嘴,竟哇哇大哭起来。她赶紧去哄孩子,抱着他回到寝殿。放到榻上一看,原是尿裤子了。
乳娘取了新的布巾过来,看孩子仍然再哭,便道:“太子许是想念陛下,舍不得呢。”
她点点小扶苏嘴边,小家伙张开嘴,便要来含住她的手指。
“应是有些饿,我喂他吃些,你去拿寝衣。”
“喏。”
直至天擦黑,小扶苏沉沉睡去。偌大的寝殿除了安静如木头的寺人和宮婢,一点旁的声音都没有。赵高不知寝殿夜晚是这样安静,平日赵政尤爱同她说话。恁是一点黍米粒大小的事,也要和她有来有回讲上一遭。
忽然耳边静下来,她怔愣了许久,顿时感到有些失落。躺在小扶苏侧边,只要一闭眼,便会冒出赵政拎着把剑,浑身血淋淋站在一片浓雾中。任她如何呼喊,赵政也不理她。
半夜梦中惊醒,她半坐起身,给小扶苏掖好寝衣,便去书案写了封书信。
次日一早,宮婢便道乳娘昨夜突发热疾,现在吃了药,脑袋晕乎,说话也有些不利索。照顾太子不是件轻松活,小扶苏有些认人,除了亲爹娘,也就乳娘还能靠近身。
乳娘这一病,赵高便腾不出心思想旁的。小扶苏不睡觉,她也不能睡。这般过了两日,她这一夜终于没再做什么关于赵政鲜血淋漓的噩梦了。
翌日,巡游的赵政派人送来书信,还有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他们这一行走得慢,目前还算风平浪静。
按照赵政的送信频率,大概是每隔上五六日便会有一封。到了第十封,本该出现在书案上的信件迟迟未送到。赵高登时坐不住,提笔便给赵政去信。
他们有各郡接应,只要不是在荒山野岭都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她还是不放心,动用赵政留下的护卫,再次去信。岂料,护卫有去无回,不论是谁的信现在都没了。
赵高稳定心神,立即坐下顺着他前一次提到的位置,要联系上下一城郡守。这信还没写完,从宫中出去的护卫忽然姗姗赶来。
他秉明赵高,陛下说万事如常,巡游无碍。
赵高紧蹙眉头,问道:“陛下为何未写书信?”
护卫道:“陛下只说口谕便可。”
赵高来回踱步,倏尔又问:“你可见到陛下了?”
“小人亲眼见到了,陛下面色红润,行动稳健,确实无碍。”
这便稀奇了。她默默想到。身体没事,竟然不写书信,反倒是让护卫带话回,这话还极为敷衍。
难不成其实是出事了,他在说谎?
赵高不死心问:“你当真确定陛下行动间,身体一丝异状也没有?”
护卫肯定道:“小人去时,陛下正同郡守宴饮,若是有伤,陛下也不会不顾先生的嘱托。”
饮酒?她眸光微顿,赵政这是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第90章 消息
第二日, 府中有人传话,赵成带了些东西要亲手交给她。他为办成蜀地通商,和成蛟不断折返其间, 这几年颇有成效。赵高对宫中守备还算放心,且小扶苏睡着, 不便挪动, 她则一人出宫。
甫到府中, 赵成正巧来大门处,二人碰面, 他自然要伸手揽人。后知后觉记起伯兄现下是伯姊, 尴尬着收回手臂。
“我还有些不习惯呢, ”他挠着后脑勺,“许久不见,倒是都忘了。”
赵高揶揄他几句,他打趣道:“你可知我这次给你带回了何种大礼?。”
她想也不想,道:“快些拿出来我瞧瞧。”
他指指屋里, 赵高同他一块回到屋内。见他在内室窸窣翻动一阵,举着封信跑出来,“看, 除了我绝不会有第二人带这件宝贝回来。”
赵高抽走他手里的信封, 拆开来一看,竟然是赵政的信。
“你如何有陛下的书信?”
“当然是我办事牢靠才有的。”他能得陛下的肯定, 可比什么嘉赏都要满足。被赵高三言两语追问,不到一刻,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部分倒了出来。
“我原是打算直接回咸阳,后来听闻大司徒到了临城,便绕道去看了隐昭。”
赵高:“他现在可还好?”
赵成疑视她一眼, “自然好,怎么?”
“待会同你说,你接着讲。”
他颔首道:“隐昭还让我与你问好,不过我见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留了几日便走。返程时,听闻陛下巡游之处,与我所离甚近,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去拜见陛下呢,没想到陛下先找了我。”
赵成指着她手里的书信,“陛下知道我回咸阳,特地寻了我让我带书信回来。还尤为强调要亲自交到你手中。”
赵高一字不漏看了两遍,上头和之前几封平安信如出一辙,只是在最末提醒她,若是之后再无信送出,也勿需担心。有赵成这么个见证人,似乎应该不再抱有任何疑虑,但她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想说,却说不上来。
一边的赵成见她看完信后,反是一脸沉思,丝毫不见女子的羞涩和喜色,啧啧两声,道:“我看伯姊的神情,定是思念陛下了吧。”
赵高折起书信收在身上,未理他的调侃,问道:“你此次见陛下,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的地方?”赵成挠挠后脑勺,忽而眼前一闪,“这个。”
赵高视线直直钉在他身上,瞧他吞吞吐吐,蹙眉道:“既然有,就快些说,支支吾吾倒像你心里有鬼一般。”
“陛下,他,”赵成为难道,“我去时,临城郡守之女已相伴陛下多日,看样子,此番陛下回咸阳,必是要一起带回来的。”
郡守之女?乍一听到这消息,她眼中泛出空茫,不过须臾,又慢慢沉静下来。她捏着袖角,只淡然问:“除了这,可还有其它?”
“没了,其它的,阿姊你是知道的,我也无法接触。”赵成对陛下敬畏更多,会有尊崇之心,反正陛下办何事都是对的。不过郡守之女一事,虽说皇上有妃子夫人是常事,但事关家人,多少有点替阿姊委屈。
“行了,”赵高拍拍赵成的肩头,“我先回宫去,其它的事,待陛下回咸阳后再说。”
赵政远在临城,传信一事就有蹊跷,她自然不会贸然将听到的消息百分之百当做真的。倘若郡守之女是真?想到此处,她撩开辒辌车车帘,长舒一气。真的又如何,她还是赵高,并非赵政后宫中的任何一人。
第91章 夏妫
又过两月, 赵政归咸阳。一同回来的,还有郡守之女,夏妫。
此女生得娇娆, 走起路轻轻袅袅,如脚尖点水的空灵仙子。不过脾气却不大好, 数落起侍人宮婢毫不嘴软, 娇滴滴的嗓音比刮出的断弦声还要刺耳几分。朝食暮食挑剔起来, 一点不客气。
除却这些,赵政似对其极度宠爱。虽说封的是长使, 但绫衣珠宝, 一件不少, 如水般往长杨宫中送去。
赵高看着夏妫一日高过一日的气焰,也不多理,只专心带着小扶苏。有人却难得沉不住这气,特地等着小扶苏睡后,钻到榻漆床上来要给说法。
“你竟就这般看着?”赵政含笑盯着她。
“陛下带回来的人, 当然要好好对待,。”
赵政捏捏她的脸颊,两人相视一眼, 倏尔笑起来。
宫中多了位美绝四城的夏长使, 风光早盖过了后宫中为陛下诞下太子的不知名女子。一时间,夏妫风光无限, 出入咸阳宫的马车精致华丽,里头熏香浓郁扑鼻,纵使车马远去,所留丝丝缕缕的余香都能浸入观者的衣裳里,几日不绝。
赵成听得一些碎语, 大王如此宠爱夏长使,怕是要不了多久,便会孕育子嗣。届时宠爱品级不消说,定是层层往上,愈加嚣张。自家伯姊每日醉心公务之上,同陛下哪里能维持好恩爱情分?说不准,下一瞬,两人便又成了当年那副君臣模样!
他自认粗莽,女子的小心思,却还是懂些的。月罗细腻,一点点教他,多少知道女子对所思所念之人,抱着份想要完整的情谊。遂有一日碰到赵高从工署中出来,瞅准了她身边无人,将人拉到一旁,暗示一番。
赵高听他话中意思,有些像是撺掇着自己放下工作,先处理好夫妻情感的意向。听完后,笑道:“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连陛下的后宫也要管上一管。”
“我这是替伯姊着急,”他偏开视线,“太子肯定也是这般想的。”
小扶苏还是个奶娃娃,他能懂这个?赵高丢他个白眼:“行了,阿弟,你就放宽了心吧。”
赵成听罢,叹气道:“我说了也无用,总之,伯姊若是心中不虞,便回府住上几日,散心也好。”
“知道了。”
赵高回到寝殿,服侍小扶苏的宮婢上前禀告,说今日夏长使前来,想要探望太子。婢女说着,顿了顿,继续道:“夏长使对先生身份多有打听,见先生今日不在,便说过几日再来。”
扶苏生母这一身份,赵政掩得极深。对外人而言,在他有意模糊下,几乎无人好奇这女子。夏妫入宫不久,已经开始想要将手伸到这头来,看来是赵政那把火送得太旺,将她顶到了高处,已是胜券在握,急不可耐。
此时正是炎夏似火,栎阳宫外焦阳灼肤。夏妫几番来此探望小太子,一众宮婢侍人在旁,莫说近前想要瞧清楚孩子的长相,就是多动几步,那打头的婢女视线便簌簌探来。
她心下微动,哂笑着如寻常般问了些太子的小事。婢女答得谨慎,看似说了不少,实则半点实际的东西也没透露。夏妫闲闲交待了些,对太子似有着罕见的善意和耐心,不怪乎宫中有人说,夏长使性虽骄纵,对太子却是怜爱有加。
待她一走,赵高从幕帘后走出,若有所思望着夏妫消失的方向。
这般情形,一直到三个月后,夏妫为太子亲手缝制了入冬的衣裳。不仅有衣裳,还有临城送来的各式孩童玩意,一箱箱将大殿摆得满满当当。
侍人忙着将箱笼收库,婢女减去一些跟着帮忙,负责照顾太子的几人今日似乎也被那些稀奇的玩意吸引了注意。夏妫瞧着她们身后那扇打开的殿门,顺着边沿缓缓挪进去。只一闪身,便踏入殿内,她沉下呼吸,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死死盯着漆床之上酣睡着的孩童,慢慢举起短刃,朝着那团身影猛力一扎。
短刃触及寝衣,却是一软,她怔了怔,人未反应过来,胸口蓦地一凉,一道寒光掠过。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瞳孔中惊惧望着刺.穿了胸膛的剑尖。
第92章 敬业
被一剑刺.穿的的夏妫睁大眼睛, 随着剑刃离身,双膝一软,缓缓坠地。耳边听到一阵兵甲清脆的击打声, 她迅速被那护卫军围拢起来。当中站着的,就是手握带血长剑的赵高!
赵高错开视线, 觑了眼漆床上那个假娃娃, 冷声吩咐道:“将人带下去。”
“喏。”
夏妫行刺太子一事, 终于清除出了六国贵族中暗藏祸心的根源。临城和周边城,一夜间查抄叛者无数。赵政此间, 为麻痹那些叛党, 察觉到临城有异后, 佯作不知,将夏妫带回宫中,终于等到了夏妫此行的真正目的。
翌日,一道谕令从咸阳传出,随之而来的, 便是对旧日贵族的清洗。所谓墙倒众人推,预行叛事的队伍也不是坚石一块。自有爱财惜命的人,见势头不好纷纷倒戈的。这支东拼西凑的队伍一时如乱林惊鸟, 赵政剪除其大部分羽翼, 并趁机打散。
或许整个大秦此类异心之人无法完全根除,不过赵政注意已不在这上。
四年后。
刚过春种, 田埂之下一派绿意盎然,澄亮的水波上下荡漾,映衬着碧玉般透彻的天空。赵高和农署一众人在试验田里呆了一上午,去屋里换了身衣裳便令侍人趋马车往赵府那方行。
正门处,扶苏小小的个头立在那儿, 看到她来,即刻弯眼笑起来。不过一瞬,挂起的嘴角硬生生压了下去,端得是稳重老成的太子气派。他行了礼,悄悄揪着赵高袖角不松手。
赵高捧着他的脸亲了亲,看到他下颌处的红印,指腹在旁侧轻压:“下次再去工署,记得自己担心点。”
小扶苏喜爱钻研,经常去工署看工师们制图,偶尔冒出个稀奇古怪的问题,惹得工师哭笑不得。
院中有人缓缓踱步而出,她起身望过去,微微笑道:“陛下怎么也来了?”
赵政神情微哂,瞟了眼小扶苏:“再不来,你可还记得章台宫的宫门开在哪一边?”
她自知理亏,春耕这段时日为了及时观察试验田,她几乎是日夜守在那儿。而宫中的赵政,更是日理万机,忙得抽不出手脚。白日里全是公文,夜里想同她说会话,转过头时俱是冰冷。思及此,她忙上前将牵住,一手带着小扶苏,三人一同往里走去。
赵高在席间听赵父说,隐昭整理这些年外出测绘的图笺,要不了多久便会返回咸阳。隐昭这一去,四年有余。听说快要回来,月罗忙着将这等好消息去告诉玉姜。
当年的清瘦孩子再次出现,已是位身形高挑的少年郎。五官俊逸,皮肤经日晒雨淋,显得健朗结实。和那个跛足的,看似羸弱的孩子完全不同。只是那双眼眸,仍同过去一样,盈盈有光辉。
他从官署回府,第一道去看了赵父赵母,随后到玉姜院中坐了片刻。玉姜爱怜抚着他绷直的肩膀,欣慰的泪眸仿佛表示,你这样健康,太好不过了,太好不过了。
他守在院中,等到落日余晖蔓延到窗棂之上,终于等到了相见的人。
两人见面,赵高拿手暗暗比划了下他的身高,惊叹大自然和时间对他的改变。就是话也变得少了。小扶苏倒极为喜欢这位陌生的阿兄,他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终于有了人能正儿八经给个回答。
赵高问他:“这次回咸阳可会待多久?”
隐昭垂着眼帘,将只羊毫递给隐昭:“十日,师傅在沛水等我汇合。”
匆匆而来,匆匆而往。
“行,你这几日好好同你阿媪说说话。”
“嗯。”
小扶苏黏着隐昭,知道他要走,更是不肯当日就回宫。赵高遂让侍人回宫传话,今日留宿府中。
三人在亭中一问一答,甚为和谐。赵政来时,便见着赵高斜靠在木栏边浅眠,一旁的隐昭和小扶苏低声写写画画的场景。他无声挥退侍从,静步走去。看到两人案上画卷。
“陛下?”隐昭发现了他,率先行礼。
浅睡的人也倏尔转醒,无奈笑了笑。
隐昭见此,悄然告退。小扶苏打了两个呵欠,由侍人带去睡觉。赵高拿起几岸上的画纸,道:“这眼睛定然不是扶苏的手笔。”
他手劲尚小,运笔不够流畅自然。应该是隐昭画的。
赵政抽过画纸放下来,心中明白,有些事靠她自己是发现不了的。也罢,不发现其实更好,那少年看似平和,其实骨子中倒有股傲气在。应该是清楚知道挑明之后,几乎无法同现在这般毫无隔阂了。
“歇息去吧,”他道,“朕劳累一日,替朕揉揉。”
赵高斜睨他:“累了还要出宫?”
他难得露出几分稚气:“朕难道不能回府上来歇息?”
赵高噗嗤轻笑。
若是古往今来的皇帝弄个什么爱岗敬业的排行榜,赵政绝对能顶到前三。她想。以后还有许许多多问题等待两人,不过有这么位默契的丈夫,靠谱的伙伴,似乎也没任何好担忧的。
月挂空幕,晕出的光静谧幽然,明日又将是个大好晴天。
第93章 番外 完结
隐昭在沛水和众人汇合, 大伙见他来时恋恋不舍回望咸阳方向,和他一般大的魏书出言安慰道:“若是实在太过思念亲人,不如带着亲人的物件, 日后到了千里之外,还能睹物思人。”
魏书家里已有定过亲的女子, 两人分别时, 女子一点也不羞怯, 大方同众人打了招呼。隐昭神色微滞,他摸摸腕间的袖箭。这是先生赠他防身的, 日日夜夜跟了他好多年头。唯有在夜深人静, 独自一人时, 他才能毫不掩饰的摩挲着光滑的皮革,将思念尽数敞开。
想罢,他垂下眼睫,掩盖那些不应有的念头,转而挑开话题转而说起接下来的测绘事宜。
这些年, 他对舆图绘制有了清晰认知,风餐露宿,日晒雨淋是常事。腿上适逢阴天潮湿时, 便是蚂蚁啃噬, 无法抑制的疼痛。但他从未想过放弃,起先, 只是因为想要成为对先生有用之人,几年下来,他已对这山川尺数产生无限喜爱,愿奉余生以待之。
魏书叹道:“今次回咸阳,我家小妹考入了女子官署, 劲头大得很,竟然对各地米价布价头头是道。”
隐昭道:“官署卷考题库含大秦衣食住行四面,若真论起来,女子了解还要透彻些许。”
“确实,”魏书颔首,“不过此番是首回对女子的考校,陛下曾言,女子可商,可农,为官亦无不可。也不知女子入政,能不能握好这绶印?”
当然能。隐昭暗想,你或许是不知,当今朝堂上的赵侍郎,便是这.......
陛下那般宠先生,后宫连虚设的妃子也无。太子扶苏生母隐在其后,无人敢问。那次听扶苏私下唤先生为妈妈,还欲扯下先生的胡子要亲她。陛下脸才沉下来,扶苏便一头扎到他怀里。三人带着的亲昵,外人压根插不进去。
四年前,隐昭在外听闻陛下多了位极宠的夏长使,一时后宫无人能出其右。后来,因其欲刺太子,被先生一剑斩杀,群臣哗然。随即陛下对六国贵族动手,原来盛宠不过障眼法。他那时便知,这辈子,或许再不会有人能介入二人间了。
碧蓝天空,水洗般清澈,连绵起伏的山脊一层叠过一层。隐昭上马,手牵着缰绳,腿轻夹马腹,弯眼笑起来。
同一时刻,赵高见到了她第一位师父,薄夷。
薄夷对她很是恭谦,但绝没有半点讨好谄媚,一如他从前。赵政吩咐完后,薄夷行礼便走,仍是惜字如金。
赵政见她来,道:“医署的事可定下了?”
“嗯,盈越和百里嘉他们如今能独挑一头,不需我再多问。”赵高卷好手里的长轴,踱步来到他身边,盯着桌上的的公文,狐疑问:“这是?”
赵政推给她:“陵寝。”
比原先要晚出现的皇陵,公文上呈报的是修缮已毕的后续事宜。赵高一一看过,道:“秦墨果然不同凡响。”
秦始皇陵的防盗措施,让未来多少盗墓贼望而却步。里面精妙复杂的机关,和脑洞打开的设计理念,已震惊后世。
赵政揽过她,觑着她的眉眼:“我带你去看看。”
她点头,不觉得参观陵寝有什么别扭,反而带着一种“终于能在有生之年见识一下什么是帝王的嚣张”的兴奋感。
赵政有些无奈,常人论到生死,多少会怅惘,她怎么还高兴上了?
“你也不问问,里面是如何安排的。”
赵高笃定道:“有陛下操心便行,我只负责往那一躺。”
说完,直身吻他:“反正,陛下是逃不开我的。”
赵政由着她胡闹。
生已同衾,死后自然也要携子之手,得永生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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