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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餐
作者:闪了老腰
文案
“我的基因组可以全部移交给你。你只需答应一个条件:
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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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病娇变态吸血鬼哥试图区块链盘活白切黑弟。百年后白切黑本尊点满生存技能,登陆小号醒来却发现不仅要打boss,还深陷宫斗!的《后宫·摸鱼传》!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虐恋情深 相爱相杀 亡灵异族
搜索关键字:主角:忧忧;小舒 ┃ 配角:复制体n;阿陆; ┃ 其它:骨科;吸血鬼;替身
一句话简介:低配纯元大战一百个甄嬛
立意:低配纯元大战一百个甄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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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i (1)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
“我的基因组可以全部移交给你。你只需答应一个条件:
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for i (1)
“永……远……”
有似少年,又似老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极清净,仿佛无瑕赤子;又极其疲倦,仿佛历尽永劫。那人似乎有些急切,细弱的气息却挂不住元音,只得将这个逼近无限和完满的词,在声带上破碎地搅动。
永远。
他觉得十分熟悉,熟悉到了心痛的地步。
却想不起,那是谁。
*
他醒过来,是感觉温柔的风扑在脸上。
“少爷醒了。”有人在附近低语。“这次手术很成功。快去通报主人。”
然后麻醉的效力又增强,让他未来得及睁眼就昏昏睡去。
一切都很好。
梦中那个古怪的声音也随着昏睡,深深沉入记忆的底层。
天黑了。
屋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奇异酒香。似乎有什么人来过,又错身离去。
“少爷,饿了吗?”
与真人无异的黑衣AI管家向他一鞠躬。
“我……”丝质的铺盖从他胸前滑落。这卧室宽敞,拱窗高广,陈设贵气。可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少年想要记起什么,却觉得脑中浑浑沌沌。“我……睡了多久?”
“……”ai管家停顿了一下,“抱歉,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权限。”
“罢了。”他没有为难人的习惯。因为他根本上不擅和人打交道。与ai对话反而令他觉得轻松。
但现行的ai已经十分智能,懂得回寰。“主人有事耽搁了,很快就会回来。知道您醒了,一定十分高兴。”
“是吗……”他目光垂落,看到床边有个精美的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泛黄的合照。合照上是两个相依的少年。他们仿佛光与影,一个光彩照人,另一个不自然地向后错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在前者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还有紧紧交握的双手。
说谎。
他来过了。
少年没了对话的兴致。他拉起被子,想要闭眼补眠。
“少爷,您睡了很久,需要补充能量。”ai仍旧执行着预设任务。
“我不……”
“至少吃一些流食。”黑衣ai固执地说。“这是主人的命令。”
他沉吟几秒。“好吧。”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懂得形势。“扶我起来,我想在窗口。”
月光如同一层伏地的轻纱,笼罩在月色下的庄园中。
ai仿佛懂得他没有说出口的困惑。
“那之后您沉睡了很久。主人修了这个园子。您不必有任何担心。”
他缓慢地搅动餐盘。呈上来的流质食物富含蛋白质,却用了复杂得多余的香料。
仿佛在掩盖什么似的。
“您慢用。”
黑衣管家一躬身,无声地退下。
无需担心?
少年看似随意,却在脑内迅速计算起了这片庄园的面积和方位。他微微皱眉。这么复古风格的建筑与这个地段绝对格格不入。是他沉睡太久,人类变得如此随性了?
可是那个人做事,确实是无所顾忌的。
他当然无需担心。因为那人才会是一切威胁的源头。即使记忆一时不清,警觉也深深刻在直觉里,紧紧绷住他的神经。
*
【不……要……】
梦中有人在说话。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事。他努力想要记住,醒来的瞬间,那些言语却如晚雪一样消融。
他一觉能睡很久。空气中依然有淡淡的红酒似的香气,洋洋洒洒。甚至近到枕边,也泛着这股微醺的气息。
他从丝被下捡出几丝绸缎似的长发。
呵呵,真嚣张,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
偌大的庄园,却鲜少有人迹。许多房间也是空旷的。
他不觉的怪异。庄园的主楼似乎对他一切敞开,但是每当他想要踏出门,各类ai就会出来阻拦。
“少爷,您刚苏醒,体质很弱,受不住风寒日烈。”
他缓缓回身。
“您若有什么需要,只管说。”ai们毕恭毕敬。这不是戏言。
“不必了。”
这只是试探。向来懒散的他并没有出门的兴致,不过看看他的活动范围有多少罢了。
阳光下视野更好。这栋复古的庄园坐落在一片和缓的丘陵上,修剪整齐的草坪仿佛一条绒毯,细密包裹住山坡的起伏。玉带一般的河流在其间蜿蜒流淌。前院望去,喷泉在中轴撒开一圈裙摆般的水花,对称的花园在细小的晨露中闪烁,其中散落着ai们整齐划一的劳作身影。
如此祥和,一定过去了很久。
他感到些许朦胧的安慰。仿佛某些巨大的、无声的牺牲,终于换得回报。
*
此时科技远比他印象中的发达。虽然说是智能人形,他却能感觉到每个ai都有些许个性参数和差异。兴趣使然,虽不能出门,却观察了许久。
宅邸中有很多特殊种类的智能仆役,人形的反而是少数。毕竟人形除了能给人交流上的安慰,并么有更多作用。
而对他而言,连这种安慰都是多余。
经过观察归纳,他很快发现这些仆役中有一类很反常:他们苍白瘦弱,虽然有些许智力,却没有激活语言功能,也没有分化个性,终日蒙着面,做着除尘一类可有可无的活计。
或许因为太过相似,他时常无法分别它们是一群,还是一个个体。宅中ai不会特别关照它们,也不太监督它们的工作。只是习惯性地忽视,任由它们如同虫子一般在底层终日碌碌。
“那只是一些低位个体。”ai向他鞠躬。“没有达到设计目的,也不能随意丢弃。它们甚至没有自我,不会打扰您的生活。您无需挂怀。”
晚餐的钟声响起了。
他在阳台眺望时,曾看到庄园尽头有一座钟楼。但是很快就被ai管家拉上了窗帘。
“用餐时间到了,少爷。”
ai特意的提醒,令他感到非比寻常。
虽然有很多疑问,但他不是主动暴露疑问的人。暴露自己的疑问,等于暴露自己的关注和思考。
少年随着燕尾正装的大管家上前。
虽然见过精密先进的手术室,但这里的主人似乎偏好复古的装置。两排高悬的青铜烛台在走廊上摇曳,拖下无数堆叠的影子。影子角度不同,却只能做出统一的动作。
管家为他推开餐厅的大门。
微醺的香气逶迤地飘来。在餐厅长桌的尽头,他终于看到此处的神秘“主人”。
*
“庆贺你的苏醒。”
遥遥地,长发如瀑的美青年向他举杯。华贵的衣褶和宝石恣意装饰着他,却也只是陪衬,无法夺色丝毫。那是无需靠近就能将人捕获的,优雅而致命的艳魅。
血一样赤红的液体,在他指间的酒杯中晃动。
忽然有烟花升天的爆响,一霎一霎地,点亮了餐厅修长如立柱的花窗。
尽管美青年的身影没在尽头的阴影里,却焕发着由衷地、热烈的欢欣。
为这少年的到来。
明明是他在拖延,避而不见。
少年皱眉。可此时,他又如此真挚热忱地欢迎他,仿佛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如此矛盾,也如此无法抗拒。
恍然间,有声音在少年脑海闪过。
【……永远……不要……】
是那惑人的艳光令他晕眩。
是那血红的酒液令他晕眩。
是那鲜活的生命令他晕眩。
他在长桌的另一头站定。
“是啊,好久不见。”无数片段在他脑海中沸腾轰鸣,快要将他绞杀。他撑住木椅的背部,轻轻道。“忧哥哥。”
☆、for i (2)
for i (2)
美青年露面的瞬间,暴烈的焰火也化作无声。
这散漫少年以为自己并不懂得审美,只不过未见绝色。目光自会追猎美者。何况阴影尽头的那一位,夺目得令人失聪失语。此时他才知道,男人英俊到极致的形容仍然是美,如同一道光晕降临。
那是最优美的恶魔,是最残忍的天使。虽然矛盾,当人的存在到了这种程度,很多定义和边界就失去了意义。
相比之下,少年觉得自己还算端正的面目都惭愧了起来。真奇怪,他似乎无法抑制将自己和这人相比。明明他们是云泥之别。
羞惭的气血轰轰上涌。他感觉自己想起了很多,却都没能留住。
“忧哥哥,好久不见。”
当少年吐出这个称呼,长桌尽头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个称呼仿佛一个契机,一下扳机,一道闸门,表示真正的游戏,要开幕了。
*
美青年缓步走下。
忧忧欣赏着少年苍白戒备的神色。不仅没有愠怒,反而露出些许笑意。他深知少年看似散漫,却是极有主见的。这样自然的戒备,总好过隔岸观火的安好。
——让他看得厌憎,却不能戳破的那种相安无事。
“看来,你想起来了,小舒。”
斑驳的烛火落下。和初见的欣狂不同,美青年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优雅。只是程式化的赞赏。恢复记忆似乎并激不起美青年真正的波澜。
被称为小舒的少年,能体会到二者之间微妙的差异。他的大脑正一阵阵抽痛,可在这人面前,他不能示弱。
“一些而已。”少年露出虚弱的笑意,和他本人一样单薄柔软。
与强硬类似,柔软,也是一种距离的预告。
美青年挑眉。
他并不急于冒进。如果说时至今日,他被迫学会了什么,除了孤独就是耐心。
二人隔着夸张的长桌落座。
烛火卖力地与黑暗顽抗。ai管家无声地出现,呈上精致得不合时宜的餐具。
美青年当然不会苛责少年的餐礼。少年隐隐意识到,这些繁缛精细的步骤,应该只是美青年消磨时间,或者说消磨生命的方式。
在盛美的皮囊之下,忧忧的灵魂仿佛早已签给了魔鬼,留下在人间暂驻的驱壳。谁能抗拒无主的宝冠、无人的宫殿呢?寂寞会将尤物打磨得更加幽艳致命。
少年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餐食上。纯银的餐具上镌刻着一团团怒放的、永不凋零的蔷薇。最离奇的是餐盘边还有一只精美的银杯,盛了小半鲜红的液体。
一切都恰到好处,完全考虑了他的惊愕和胃口,不会过量,也不至于吝啬。
如此妥帖,再纠结反而会显得失礼。他随缘坐下,举起了银杯。
“感谢您的慷慨招待。”少年举杯,一饮而尽。
酒香更加馥郁了,却是来自尽头噙着笑意的美青年。被他一饮而尽的猩红液体,只在他喉头滑过不加掩饰的腥苦和辛辣。
*
后来他们碰面也自然地增加了。美青年既有分寸到了彬彬有礼的地步,令他感到莫名的不适应。天气好时,忧忧甚至会偕他同去庭院走走。
“没想到您……可以在阳光下行走。”
少年忍不住刺了一句。
“哦?”美青年回头,漆黑的长发如瀑洒下。层层精织的蕾丝从他的袖口喷涌而出,却没有丝毫繁缛之感。“你的想象力总是这样丰富。”
阳光透过忧忧苍白的皮肤,透明如脂玉。这样阴郁稀世的优美,说是背弃圣灵的吸血鬼一点都不为过。
他们仿佛很熟稔。
少年低头走着。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许多。宅邸里一切ai皆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不是因为这个主人的缘故。图书室,露台,地窖任由他通行。似乎怕他独自寂寞,那些空旷的房间里也逐渐添置了许多解闷的精巧玩意儿。
甚至夸张到了不论多么稀罕,只要他稍一提及,次日就会出现到手边的程度。丝毫不惜人力物力。
可是唯独,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小舒,对,尽管疑点重重,少年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身份。对于人身自由的限制,他并无所谓。这片庄园广袤,单凭他自己恐怕很快就会迷路。探险并不是他的爱好。但是截断与外界的交流实在非比寻常。
美青年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
“抱歉,最近很忙,一直没能抽空和你解释。”他风度举止向来无可挑剔。“是我安排他们那样做的。你沉睡了……很久。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你所熟悉人事皆已不在。”细暖和风下,他坦然道歉。“你能苏醒已经是奇迹,但精神上一时无法承受这种剧变。为了你的健康,主堡关闭了外网。但这只是暂时的。”
流丽而不失陈恳的言辞从美青年唇中飞出,任是铁石心肠者也会为之动容。“不过,你也不必拘束。”并非一味的优柔,那慈柔背后是非凡的气度。“不论你有任何需求,尽管告诉我。只要你想,”他面对少年微笑。“一定尽力做到。”
美青年许诺时,仿佛天国敞开门扉。
小舒有些许闪神,但仍未失去理智。他不知道自己反应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人。“可是如此大费周折,我又何德何能?”少年低下头去。在他零散的记忆中,自己只是一个……稍有些早慧的普通少年。即使记得“忧哥哥”这个称呼,记忆中也并无太多共处的片段。“我们只是……”
“我们可是兄弟。”忧忧微微倾身,带着丝绸手套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犹如半个阴霾的拥抱。“你理应享有我的一切。”
艳红色自他狭长的眼底一闪而过。
我们是兄弟。
熟悉的话语令少年无法招架。“是……啊,我们是兄弟。”
“因此不必对我客气。”宅邸的主人轻抚他的发顶,与他坦诚相对。“我知道你的困惑,我的身体改造过,已经不是普通人类,外表看起来才会是这样。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劫难,仍然只有我们兄弟相依为命。你什么都不必担忧,尽管向我倾诉你的愿望吧。”
【永远不要……将………】
梦中的语句彻底被封印。
“好。”少年终于投降了。这是他唯一的兄弟,愿意将一切奉上的兄弟,还有什么可不满?何必那么固执和疑虑。这么难得的机会,实在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我想……上学。”
*
小舒简直不知道忧哥哥是否会魔法。
学校意味着社交。完全放弃抵抗不是他的作风,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是他多虑了吗?
美青年言出必行。一夜之间,庄园里的几间大厅被布置成教室,甚至塞入鱼贯而来的学生,令他瞠目结舌。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学生时代。
忧忧就为他找来了整个高中的配置。从教师,学生,到各类校园设施,应有尽有。包括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名校名师,以及精挑细选后亲切同龄的男女同学。古堡位置偏僻,因此所有接送都是由他们统一承担。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这样浩大的工程竟然能在一夕之间完成。当晚管家就为他备好了次日的制服和书包。他甚至被安排了专门的上学路径,避免过于抢眼,而无法体验普通的校园生活。
可这个“校园”实在不普通。因此第一日的微词,也在看到了恢弘建筑和秀丽风景之后荡然无存,更不要说从各处高薪挖来的名师,如梦幻一般。
所有人都十分亲切有礼。小舒记忆中的校园生活十分低调。他本是个天才,却不知为何也天生害怕显露才智。但是在这样的优渥的条件下,在良师益友的期待和交际中,他逐渐有所敞开。解题从来难不倒他,朋友们也乐于和他请教,让他竟比此前开朗、自信不少。
唯一的疑惑就是所有人都带着橙色的手环。小舒自己从醒来也佩戴着这种发出信号的手环。他知道这是一种检测身体和定位的装置。
“这是为了您的安全,以及外来人的安全。”管家ai告诉他。“府邸占地广阔,还有一片丛林,对‘外来人’存在危险。您无需担心。”
“只要是您所期待的,尽管吩咐。”高大肃穆的人形ai向他屈膝。
*
小舒说不上自己是否已经适应这种新生活。
他知道如果他想结束,那么这个梦幻豪华的校园第二天就可以消失。即便是物质丰富的新世界,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他这个哥哥的影响力和势力,也太过出格了。
当然也有一些小小的不和谐。这些教师同学们虽然对他亲切,总有一道无形的隔阂,谁也不会和他走得太近,或者与他说什么交心的话。
至于忧哥哥,更是从未在白天的校园出现过。
一来他似乎总在忙碌。二来,小舒直觉觉得,忧哥哥并不想旁观他上学的场景。但他也能肯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于监视之下。
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矛盾。极尽疼爱,又时时闪过的冷漠神色。来去匆匆,却不会错过他的任何消息。鼓励他交际,却无法忍受他拥有亲密关系。
他实在不明白,这种怪异的关系是为什么。
那种奇异的阴暗感觉,又复苏了。他仿佛行走在冰晶打造的斑斓宫殿中,看似美轮美奂,却不知道脚下淌过深不见底的洋流。
随时都有碎裂塌陷的风险。
【不要……将……我…】
唯有梦境依然。苍白的告诫,和深沉的无奈。
彼时他身体好了许多,和记忆中弱不禁风的自己判若两人。
忧忧看他一日日健康,神色也难得满意。可是这种满意中,小舒能读到无意识的疏离。
于是他提出了增设体育课。
“你真的,想去么?”
临睡,穿着丝质睡袍的美青年突然秉烛出现。长发垂落在枕边。火光映着他的眼瞳,显得尤为幽深。
“嗯。”小舒第一次看到忧忧这样关注他的要求,隐隐觉得押对了什么。“我想去,我想……玩球。”
美青年的瞳孔在灯下皱缩了一下。
“忧哥哥,你明天忙吗?”少年揉着惺忪的眼,无意识地问。
美青年喉结滚动。
“……忙就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少年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
就不必面对忧忧离奇剧烈的心理斗争。
“我会来。”美青年开口,语调柔软许多。“我说过,只要你想,我自当满足。”
灯被吹熄了。淡薄的月色遍洒。
“早些休息。”
少年呜咽一声。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动静,却未料昏蒙的夜色中,忽而有冰凉细腻的触感,一闪而逝。
轻盈地落在他的额头。
*
体育课设在一片平缓的草地上。阳光正好。
久违的运动也提起小舒的兴致。虽然在忧忧和ai管家遥遥到场时,场面氛围一度有些凝滞。但是在阳光明媚的室外,学生们也无法抗拒天性,很快恢复了热闹。
小舒和最普通的孩子们一样,在草地上移动跳跃。有时他能感觉到哥哥那种令人窒息的目光,可是若他回头,忧哥哥只是对他报以清淡的笑意。
……那猎物一般的凝视,仿佛只是错觉。
不久学生们活动开了,出了薄汗。体育课进展到了传球的游戏。
脑力卓绝的小舒虽然体质渐佳,到底不擅长运动。所以他看热闹多,而传球少。
“小舒!”有人喊道。“接球!”
“来了。”他气喘吁吁跑起来。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接球,绝对在他的能力范畴之内。
天光大好,晴空如洗。
这是这样万无一失的游戏中,他正要起跳,忽然脑中闪过了什么片段——
不同的场景,同样明媚的天气。
众星捧月一般的、他的哥哥,来和他们班级一起玩耍。孩子们都围着哥哥,大声叫喊“忧哥哥!忧哥哥!”
那叫喊声此起彼伏,几乎将边缘的他淹没。
直到哥哥看到了他,将球抛来。
他的哥哥,就那样看着他,看着满眼期待的他。
径直,将球抛给了别人……
血液加速涌动,在耳廓中响起阵阵蜂鸣。
周遭的伙伴仿佛就要开口呼喊。世界蒙上了雪花一样闪烁的斑点。记忆和现实来回交错。
少年怔怔地看着球,动弹不得。
“小舒——!”
遥遥有人喊他,那声音在朝他逼近。
可是迟了。
身体仿佛一个坏掉的机械,喘不上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向自己砸来。
嘭——
远处观望的忧忧赶来时,刚好看见飞来的球砸中少年的脸。少年如此地茫然,以至于球的余力仿佛一道足力的耳光,将他整个人扇得旋向一边。
纵使忧忧再快,也只来得及借住少年的身体。
鲜血从少年纤细的鼻腔涌出。
全场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这些佩戴手环的外来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寂静。
“小舒?”忧忧那永远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抽出丝质手帕,覆上怀中少年的伤处。
少年睁眼。“忧哥……哥?”自己其实伤得不重,却第一次见忧忧如此情绪外露,如此不加掩饰地直视自己。“我……没有事。你们继续。”
看着蜿蜒而下的鲜血,宅邸主人无瑕风度的一面仿佛赫然被穿透。无需多言,在场众人就能感受到这个黑暗尊主身上弥漫的暴君式的震怒。
甚至晴空都弥漫起乌云。
“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终于那投球的人再也抑制不住恐慌,嘶声尖叫了起来。“求求您,求求您饶我一命……怎样惩罚都行,请饶我一命。”
哗啦啦——
那五光十色的冰晶宫殿,被一个小球击中,轰然倒塌,露出了背后冷酷的深渊。
随着那人的哭喊,其他人也加入了求饶的队列。下午的阳光仿佛突然失去了温度。数日美好的平静也终于撕破,显示出恶魔阴暗的操控。
少年思绪混沌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闭嘴。”
美青年只一声,场面又恢复了死寂。
然后他再未多言,横抱起受伤的少年,快步向主堡之后的研究所走去。
留下一群审死未卜的群众演员,在陡然出现并将他们彻底包围的机械兵中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抛球情节详见众筹系列番外·倏忽~
☆、break (3)(和谐版)
少年在城堡的藏书室里消遣午后时,读过关于吸血鬼的小说。
这个消遣,也是人们过去消遣的想象。吸血鬼从嗜血怪物,一步步变成了深情俊美,却被诅咒不见天日的符号。永远在黑暗中呼风唤雨,纵使魅力无限,也无法再见阳光。
可世事的公平是多么残忍。
财富权力,乃至魅力,这宅邸的主人都到了挥霍不尽的地步。他比黑暗更堕落,比阳光更光彩照人。凡人的大限也无法约束他。
明明任何一项都足够使人疯狂,但是拥有一切的美青年只是在斜倚着座塌,仿佛早就感到厌倦。
时间让爱恨都堙灭,只剩下厌倦。
*
“……忧哥哥。”怀中少年睁眼。“我……没有大碍。”
“……”黑色的暴君知道已经无法遮掩。少年何其聪颖,这点契机足够他推测出整个布置。
所以他在求情。虽然为他人求肯也令他怒火中烧,但这苏醒过来的少年,格外地珍惜生命,总归是个好兆头。
“你好好养伤。那群……闲人的事情,你不必操心。”
“忧哥哥……”
“好了,知道了。”青年轻语哄他。“不杀他们便是。”
得到保证的少年这才平静地睡去。
*
他又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境里他和忧哥哥不怎么光彩地长大。扔球事件似乎是忧忧的心结,也难怪他忽然情绪失控。
梦中满是记忆的碎片。
他想要知道更多过去的线索,却不料蓦然看到惊人的一幕:
梦境十分朦胧,有隐约的烛火在角落摇曳,擦亮起伏的身躯。一切都太熟悉……无需看到正脸,就能确认这是谁。
他被震惊带出梦境,却也没有彻底清醒。这样离奇大胆的情节,他无法作为“记忆”接受。
迷蒙中听到低沉的对话。
“少爷的情况平稳……剂量是否要增加?”
“不必了,就这样吧。”
还是熟悉的低沉声线。但在记忆的影响下,少年忽然觉得那个声音仿佛熏风撩人。
这一定不是真实,只是他到了年纪……想多了。
少年从未体验过这种浪潮一般温柔又涌动的感觉,甚至有些惊慌。或许只能怪忧忧将他保护得太好,和怪他超乎了性别的魅力。
*
之后他在病房住了几日。
忧忧会定时来探望他,但不长时间留守,倒让他松了口气。那香艳的梦境让这早慧的少年也感到不知所措。
除了ai,进入病房的还有一个蒙面的“下位体”,做些日常清扫,这个下位体比同类更加瘦小,约莫只有十五岁的身形,行动也格外迟缓。
少年闲得无聊便招呼他。“你在这里多久了?”
下位清扫工听到声音,茫然地抬头。透过千篇一律的面具,是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尚好的阳光洒入房内。远山披雾。
少年叹息,这类下位体的状态或许比他想象得更糟糕,不能言语到了聋哑的地步。细看这清扫工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你在这里,过得好吗?”他喃喃地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和风舞动窗帘。不会回应的清扫工默默看着他。
他不知自己是在问谁。
“我想睡一会儿,你能先出去吗?”
他说了两遍,直到最后用手比着门,这位傻呆的清扫工才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拖着扫帚恍惚出了门。
这里是研究所的手术室。
少年暗暗攥拳。虽然受伤,可他成功离开主堡了。他记得苏醒时曾看到布置周全的手术室。作为先进的研究所,这里一定有能够联系外界的设备!
虽然记忆不全,他趁着支开了众人,摸索起了病房的器械。条件简陋,但对他而言,并不构成障碍。
果然…………
就在他沉浸于数据抓取时,忽然听到走廊传来了水桶翻倒的声音。
有人来了!
少年这才惊醒,逐步关闭设备,爬回床上。
“……笨手笨脚的,真不像样。”研究员抱怨道。“吓到你们少爷怎么办?快擦干净!”
叩门声响起。
“少爷,您醒着么?”
“我醒着,你们进来吧。”
躺回床上他暗自心惊。从推开的门缝中,能瞥到刚才那个迷蒙的清扫工,正蹲着,缓慢清理走廊上的积水。
他手心沁出冷汗。当真走运,若是再晚一分,他的行迹就要暴露。
“没打搅到您吧?”研究员对他十分恭敬,仿佛他手握着什么□□一般。
“我无妨。”少年一语双关。
“您宅心仁厚。”
然后研究员指挥ai,给他做了例行检查,同时自觉退到角落。仔细想来,自他苏醒,能够接触他的除了ai,竟然没有一个活人再触碰过他。
除了……忧哥哥。
少年的面上升起一阵热意。他虽孤僻,并不愚钝。这位哥哥对他尽心的照拂已经远远超过了兄弟之情。也难怪他“想入非非”?
可是刚刚看到的数据却在提点他。那个“忧哥哥”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现实仿佛兜头的冷水,浇在那温热的绮想上。
一时冰火相煎,竟让他无法忍受。
“您一切都好,请好好休——”
“忧哥哥在哪儿?”
病床上的少年看似文弱,此时却蕴含了一丝硬气。
“大人正忙,稍后一定会来看您……”
“不,我现在就要去见他。”少年坚持。
“您正在输液,不能离开……”
“我没有什么大碍。”他瞥了一眼屋中人员,缓缓道。“如果你们不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只能自己处理这个输液管。我没有经验,要是不知轻重,也没有办法了。”
研究员这才被迫正视这少年。
他的判断和威胁都十分准确。即使现在停止输液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再权衡一下,带他去见忧大人未必是个坏差事。但是……若让忧大人看到少年有些微的损伤,那位大人必然……千万倍地奉还。
他瑟缩了一下,拂去额角冷汗。忧忧的行事风格他们再清楚不过了。连那些被重金请来的学生,没多久就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如您所愿,少爷。”
*
通报过后,少年被ai管家领入了忧忧的书房。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忧忧的书房。真不知这片庄园占地多少面积,忧忧的居处就在主堡能够眺望的位置,可一路走下来也令人气喘。
书房挑高,复古的木质书架一直到顶,需要□□才能上下。在这个时代,实体书籍早已脱离实用,已经成为财富的象征。更何况这些都是价值连城的古本。
但更令人羞赧的,是这迷宫一般的房间里,到处挂着少年放大的旧日影像。
这些影像都是瞬间,仿佛是从记忆中摘取成像的。想来当年少年很少拍照,但在发达的技术手段下,从记忆中摄取图像竟然也不是难事。
即使如此,影像上的少年面容稍显模糊,只能看出气质随和浅淡。密密麻麻图像,年龄从小到大,大多不是对视的视角,但主人却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瞬间似的。
竟有一丝毛骨悚然。
ai管家告退。少年不敢想这些影像的用意,快步低头前行。
“听说你感到身体大好,特来道谢?”忧忧的声音传来,恰到好处地为他指引了方向。
“呃,是。”最后绕过一排展示柜,才走到桌前。
一切似乎都清场过,除了庄园内随处可见的奢华摆件,银杯酒盏,没有具体事务的痕迹。
“那真是个好消息。”
美青年语气爱怜,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少年下意识地咬唇。他们都不太可能糊弄对方。忧忧一定猜出他真正的意图。
就像忧忧虽然答应了自己,依然对那些“同学”降下惩罚一样。
但少年不得不走完流程。“哥哥,告诉我,”他在桌前预备好的秀巧的扶手椅中坐下。桌上甚至还有他青睐的茶点。“那些人下场如何?”
“哦?那些人啊。”美青年双手交叠,眯起眼瞳。“值得你特意来与我讨论吗?”
他下意识地攥住衣角。
对方都知道了。
那些“同学”依旧受了惩罚。是因为他为了试探和离开古堡,故意,没有躲开那个球。
即使亲自求情,忧忧依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他分毫的人。
这不仅是忧忧天性暴虐,也是对所有人的警告。
和对少年的警告。
任何一个企图伤害他的人,忧哥哥都不会原谅。
任何一个。
天鹅绒的幕布垂下。
面对无瑕的美色,少年感觉自己被两种完全相对的情绪所争夺。
一方和梦境中极尽缱绻的交缠相重叠。那微微开合的唇,仿佛下一刻就会越过桌子,落下辗转密集的吻。可另一方面,他是个残酷暴虐,只手遮天的君主;不论外表多么完美,漫长的岁月已经将他彻底逼疯。寻常人的悲欢际遇,早已无法触及他丝毫。
少年不知该相信哪一边。哪一边都华美而苦痛,要把他撕裂。
“可是,忧哥哥。”他似乎耗费了很大的决心,重新抬头直视他。“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呢?”
少年的语气里有些许责难。青年明明答应过他。但是当少年抬头,仍是一副全身心信任他的模样。
美青年眼底微光跃动。他低叹一声。
“我答应过你,只要是你的意愿,我必然应允。”他恢复平静。“可是你真的想知道真相么?真的想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么?”丝缎般的长发随风而掠,如同送葬的魂幡。“……你不会害怕么?”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将自己照料得无微不至。
“……”少年轻轻叹息。“为什么会害怕呢?或许这样反而让我少猜测一些。”看到戏幕被扯破、暴露出黑暗真相的瞬间,他反而感到了轻松。
他仰头看着青年。“我为什么会害怕真正的你?你可是我的忧哥哥啊。”
少年清浅、笃定地笑。
青年翻涌的阴暗情绪,终于得到抚慰。
他从桌前起身,踱到少年面前。“我答应过你,所以没有要那些人的命。但我放了他们的血。”美青年俯身,落下优美的阴影笼罩了少年。“你落的每一滴血,都要他们加倍偿还。”
少年来不及回答。他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直了。
因为青年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他受过伤的鼻梁。
少年感觉血液都在向脸上汇聚,还有加快的心跳和鼻息,是不是也被对方察觉了?
那带着凉意手指却仍然不知收敛,在他脸庞上流连忘返,如画笔一般勾勒着少年细薄的面部。他蓦然又想起屋内那些让他无处可避的肖像。羞耻混合着陌生的战栗,席卷而来。
他感到口干舌燥,同时慌忙伸手去抓桌上的银杯。
可刚伸出的手,也被另一只冰凉修长的手掌按住了。
“怎么了?”青年戏谑又慷慨地看着面色红润的少年,俯身在他耳边,以气息拂他。“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撩人的气息笼罩了少年薄薄的耳廓和脖颈,平日不怒自威的声音,却低得仿佛要从领口钻入。“我说过,凡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应允。”
暗室内燃着鸢尾,琥珀,龙涎和麝香混合的香烛,温香氤氲,和暖昏沉。
犹如气血贲张的梦境占了上风,盖过了阴暗不可言说的背弃和掠夺。
又或者,这二者根本是同源。
少年醒来后,第一次感到被逼至绝境。不是因为面前的诱惑,还有心底莫名的情愫一同发起了夹击。他只得勉力向椅背更深处蜷去。
扶手椅微微作响。
然而这几厘米的退缩根本是徒劳,反而让他感受到按住他的手更加地用力。
这双向来冰冷的手也在升温。
“怎么,你过来,不正是要我们……坦诚相对的吗?”美青年笑吟吟地圈住他。“你在躲避什么?全部,告诉我。”
呼吸可闻的地步,无限逼近梦中的交叠。
“我……我渴了。”少年侧过脸,声音细若蚊喃。
“哦?那可真是我失察了。”美青年稍稍松开一些,探身去拿桌上的酒盏,少年却未能得到喘息。
因为下一秒,酸醇的酒液,就由另一双唇送入他口中。
那滋味和这里的主人一样,仿佛不是葡萄而是红玫酿成,如细嫩火热的玫瑰花瓣脉脉滑入喉咙。轻微的甜酸和涩苦相交织。
像是那一夜重逢,长厅两侧对窗外轰然升空的、消声的烟火,又在他眼前层叠爆燃。
可这主人并未轻易放过初次掠夺的领地。酒液落尽,显出这是个绵长的吻。
直到少年气息急促,嘴唇才得到释放。但与此同时,他的后脑也被托住,无法再偏过头去,只能和那人灼灼对视。
“真巧,”美青年的视线在他口唇逡巡。“我也渴了。”
这下少年彻底失语了。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和那个聋哑清扫工一样呆。
看着少年睁圆了的眼,忧忧并未大发善心。他又靠近少年的耳垂。
“看吧,我的耐性……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美艳的长发青年如毒蛇吐信。“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贴着那小巧的耳垂,漫不经心地移动。“小舒,你是最聪明的,应该知道有时候,同一件事可以说是奖赏,也可以算作惩罚。”
酒香氤氲,混合着百合水润的甜意,昏昏欲燃。
“我……”少年眼上蒙起一层迷离雾色。这是世上最甘之如饴的戒罚。他坚韧的理智,仿佛只是为了被眼前人破除而存在的。
少年伸手拢住对方柔滑的长发。这可怕的恶魔如今在他面前温顺地收起獠牙,只不过是为了彻底占有他。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恶魔会一直与他纠缠、折磨下去。
他叹息一声。
“我想要……这个。”这次少年偏头,对准了那薄而曲线优美的嘴唇。
*
他们在书桌旁的卧榻上相拥。
美人卧榻并不似床铺宽敞。没有多余的话语,少年感觉自己正在被亲吻和啃食。
不是人,而是壮丽的兽。
是啊,他正拥抱着这世上最完美的驱壳,和最空洞的灵魂。
是啊,真正让他放弃立场的,是美青年如无底洞一般黑暗的灵魂。纵然有再多预设的立场,可是这个享有一切的长生者,为何要受这种孤独的折磨?那么来吧。如果忧忧还有什么渴求,他愿意放下一切满足。
然而忧忧的索取有多么剧烈,就有多么绝望。有多么炙热,就有多么冷酷。
只有肌肤相接的时刻,才知道那是吞噬灵魂的、无法填满的空洞。
少年几乎落下泪。
他以为靠近了他,就能带去些温暖。可是直到这样忘情的时刻,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微小的萤火,无法照亮那深渊分毫。
*
天色将亮,少年才得到安稳。那之后是沉沉的疲倦。
梦境中的声音逐渐近了。
近了。那个如同风中残烛一般的哀叹,前所未有地靠近。
【……永远……】
也前所未有地熟悉。
【永远……不要……】告诫声卖力地推进,仿佛每一个字都将用尽余年。【不要……将我唤醒……】
少年在黄昏时惊醒。
一群飞鸟鸣叫着,在夕阳下盘旋。青黛的远山蜿蜒,直到融入金红的霞光。
高窗前的世界如此祥和美好。可是一眨眼,还能感到泪水在面上逐渐干涸的酸涩。
他终于记起了这个声音,如此疲倦,艰难,却无可转圜。
【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那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和谐版我尽力了
☆、if (4)
那人在魔鬼的怀中,逐渐冰冷。
第一个百年魔鬼希望能将他的人复原,第二个百年魔鬼希望能将他的爱复原。
第三个百年,魔鬼希望他们能一起永眠。
*
入冬了。
少年裹着绒毯,蜷缩在噼啪作响的火炉旁,啜饮温茶。
实话说他有一点点的后悔,可能低估了忧忧的体力,他最近嗓子都是哑的,没法见人。
当他也无意出门。低温仿佛催发了他的倦懒。而个美青年只知道纵容,甚至连他疲懒倦怠的样子,都尤为满意。
那一日之后,忧忧也撤销了对他的隐形限制。甚至给了他适合操作的古董电脑和古董智能平板,还答应他若有余暇就一起出门走走。
“你沉睡太久,刚刚苏醒,浏览信息不要贪多。医生说过度激动对你的身体不好。”
“唔。”
虽然记忆不全,但小舒似乎天生就擅长操作机械。自然也能看出来这个电脑的信息是经过筛选的。这种不可改变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提,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时间果真过去了很久。
忧忧的盛名也经久不衰。大众对这位神秘的长生者有无限的好奇,每十年都有新鲜和陈旧的说辞涌上前排。
忧忧却从未回应过。
最讽刺的是,这位一看就坐稳暗黑交椅的尊主,竟然有不少慈善业务。
那天小舒犯懒,想半躺着看后山景致。忧忧为了这个最佳观景地点,劈开了一排古董书架,放上少年中意的沙发。
“……”少年怀着一丝心痛躺下,片刻后就被舒适度所腐化,再无一丝愧疚。
下午匆匆过去,眼看太阳即将落山,美青年听到少年低低地笑了。
“哈哈……”小舒不知看了什么,笑得转了半圈。他整个人裹在厚实的毯子里,只露出一颗头,仿佛某种探头探脑的地穴生物。
“什么事,这么开心。”忧忧走过来坐下,顺手将少年捞到自己膝上。
“我刚看到这条新闻。”小舒吝啬地伸出一只手指,看着前任世界boss。“原来忧哥哥你上个月去慈善晚会了……哈哈哈,哥哥你竟然做慈善,我是真的没想到,那些人能活着回来吗……你不会告诉我,其实你还是摇滚乐队主唱吧。”
美青年莞尔。倒不是因为这件事惹动他发笑,他只是单纯地心情好。
“这有什么,世界就是这样,人们哪怕活在囚牢里,也想看光明的幻象,才不管这幻象是否能拯救自己。再说……你若像我这样活着,是善是恶,早就不怎么紧要了。”
小舒眨了眨眼。
眼前俊美神秀的青年,早就是一位老者。浏览过了外闻,少年才真正意识到时间给了他一切,也夺走他的一切。财富,权势和美貌登峰造极,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爱他甚至恨他的,朋友与敌人,统统都随着时间而去。剩下的,只有这些朦胧的谈资。
曾经的忧忧擅于玩弄权术人心,颠倒黑白,摧毁希望。可是当他活得足够长久,就会意识到,生即是杀,爱即是恨。无需他出手,时间自会颠倒一切,堕落一切,再重新振作。如此反复。
这么多年,人类连犯错没有新意。
于是他连毁灭都失去了兴趣,遣散了所有的人类下属,独自居住在这片广袤的庄园里。
对于一个惯于兴风作浪的魔鬼,这是加倍的、销魂蚀骨的孤独。
“但是我回来了。”少年眼中映着暖色的火光,他从绒毯中出手,贴住上方男人雕刻般的脸颊。“你不再会是一个人。”
“是啊。”男人叠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喃喃道。“我不会是一个人……”
男人翻转他的手掌,在手心烙下令人战栗的吻。
古董唱片轻缓地播放,炉火烘烤出惬意的松香,安详地盘旋。
*
和忧忧相比,小舒的信息就少得多。倒不是说他不出名,曾有一段时间,他非常非常出名。
作为一位百年难遇的不世天才。
可过后,似乎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下,关于他生平的记叙,尤其是照片和语言,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再看某人书房挂满的肖像,这“神秘力量”昭然若揭。小舒心里有点不平。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忧忧面对他的抗议,一脸正色毫无羞愧。“你不知道你当时有几个狂热粉丝,多烦人。没暗杀他们就算看你面子。”
少年:???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忧哥哥?说出来不要紧吗??
“反正现在人都死光了,说出来也没关系。”赢家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
……如果一切只是这样,该多好。
“我们小舒最聪明了”,这是忧忧最长说的一句话。
可有时,少年恨自己过分聪明。他甚至会羡慕那个聋哑呆傻的清扫工。没有心思,自然也不会有忧思。
当然,雪天他烘着暖炉,看见那家伙迈动小短腿,跟在ai后面连滚带爬在庭院清扫,就是另一番心情了。
忧忧情绪并不稳定,他从未隐瞒过这一点。但是直到他们彻底亲近之后,少年才意识到为何之前,忧哥哥会对他采取如此怀柔的策略。
长生不仅侵蚀他的灵魂,也影响了他的体质和情绪。嗜血,喜怒无常,甚至见幻,都是常见的副作用。一旦发作便六亲不认。每个月总有几天会彻底消失,而且现在“消失”的时段也越来越长。
小舒并不喜欢他曾经长住的主堡。那一排排的空房间,总有种戏堂子的虚构感。虽然过得富足,却任人摆布。他宁可面对那男人的黑暗,也不想看粉饰的虚假生活。
可忧忧并不时常留宿,改造后的特异体质已经不太需要睡眠。
偶尔小憩的时候,少年听过他说梦话。
那时风雨交加,少年睡眠浅,霎时被惊醒。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我……”枕边人脸色苍白,冷汗涔涔,额角青筋凸出。“……小舒,这样做……太残忍了……”
少年讲过他疯癫暴怒,嗔笑杀伐,却从未如此地怨怼痛苦。
“忧哥哥?”他起身,轻轻推着。“……我在这……没事的,我在……”
梦魇中的长发青年丝毫不为之所动。
“你明知……我做不到……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们不是……不是约好了……”
“忧哥哥!”少年点亮琉璃灯。“那只是梦,你快醒醒!”
青年若有所动,下一个瞬间却直接翻身,长臂一转掐住了少年细弱的脖颈。
“你只是骗我……对不对?”青年半睁开眼,瞳色却一片血红。“我最了解你,你也最了解我……不如……就这样……”
“咳咳……”少年被掐得直翻白眼。可他倦怠了太久,过去防身的东西都不在身边。缺氧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或许这样也好。他合眼。这样就不必计较生活中那些细小的疑点……
明明外界记录中的小舒,或者说是老舒已经是青年,为何他却是少年模样?
为何那梦境中的自己在恳求,“永远不要将我唤醒”?究竟是谁背叛了谁?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颈间的禁锢突然消失了。
少年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而那俊美的长发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血红的眼眸里竟无任何情绪,只有彻骨的冷漠,仿佛少年并不是一件活物。
青年披衣起身,对虚惊的少年抛下一句,“抱歉。医生马上会到。”
简短,礼貌,然后毫无解释地离开了。
倘若那就是结束……或许也好。
细小的泪珠从少年眼角滚下。
*
那几日,他们仿佛都有意避开对方。
少年颈间留下了淡红的指痕。而那人竟连探望都不肯。
智能ai们也在窃窃私语,虽然吃穿用度并无克扣,看他的眼神也有些约定俗成的了然。
倒是那个瘦小的清理工浑然无觉,依然按照排班干活。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低效的佣工。似乎因为营养不良,它的个头也比其他低级佣工矮一头,做事也永远比人慢半拍。
但它太愚钝了,愚钝到感觉不出外界的青白眼,永远活在他慢半拍的世界里。
永远不曾懂得,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你……”他喊住在花坛浇水的小工。小工受惊手一抖,倒出去半壶水,仍浑然不觉,以同样的姿势浇着、
“罢了。”少年只是一时寂寞,却不想见那些似人的ai。或许驯服宠物就是这样,娇生惯养,再忽冷忽热,若是过了兴头,谁知流落何方。
少年掩面。
也不全是这样。是他变得贪婪了。是他以为自己足够接受那个人绝无仅有的挚爱,宁可忽略那些……
哗啦啦——
水柱对着他兜头洒下。
少年久久未动,竟被小工当做了植物浇灌。这下大半身都湿透了。少年只得甩脱情绪,站起来。
这一站起来不要紧,以为他是一盆“植物”的小工再次受惊,丢了水壶,举着双手逃跑了。
“……”
花园广阔,被淋湿的少年打了个喷嚏。这天大地大,他竟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同样遭殃的还有手腕上的手环,有轻微的短路。
变故就是这样发生的。
突然一个人影几下起落,从建筑的阴影跳出,落到他面前。
“嘿!”那是一个高挑的女孩,一身劲装,黑发利落地扎在脑后,露出秀丽的眉眼。研究员外的活人绝不是这庄园的常客。“你是……你是人类!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
她看起来清秀沉静,开口直奔主题。
少年下意识退了一步,“你,你是谁?”
“说来话长,此处不宜久留。”黑发少女的担忧不似作伪。
“我……我在这里挺好的。”他恍惚道。
“好?怎么可能。”女孩皱眉。“你知不知道,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你是被骗了吧?别怕,我可以带你出去。”
她向他伸出手。
“只要……不迷路的话。”她老实承认。
少年怔怔地看着伸来的手掌。和他忧哥哥完全不同的、因为锻炼而骨节有些粗,也因此充满生活的气息。
……在日后急转而下的变故里,他也想过,要是那时候握住了阿陆的手,就此离开,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但是晚了。他心里知道。他已经是那个人的俘虏。
早就别无选择。
见少年木然不动,女孩心急,也不愿浪费唇舌,便上前拽他的手臂,拖着他跑动了几步。
虽然耽搁了几分钟,手环依然开始发挥功用,发出刺耳的警报。
更离奇的,是庄园的另一侧响起了枪声和入侵护卫的系统信号。
“真巧,是教团的人。”这女孩虽然行事直接不拘小节,判断却很准确。“好机会,他们一定顾不上这边——”
然而事与愿违。
少年这边的警报,不幸地招来了更多的ai和庄园的主人。
一声凌厉的枪响爆开。
或许是因为他们靠得过近,这一枪并不致命,只是威慑。而那女孩身手实在了得,在早地上一个翻滚,就躲在一块岩石后。
煞气浓重的长发青年,提着他的黑色蛇头手杖出现。手杖的尖端还冒着青烟,显然不止是装饰,也是一件优美的武器。
“看到了吧!”如此危机,女孩还不忘对少年喊。“就是他,他就是这里的魔鬼!!你别被他骗了,这个魔鬼……这个魔鬼会吃人的!!”
少年一凛,这才对上青年阴翳的视线。是这几日头一回。
“哦,是啊。”魔鬼不以为然地挑眉。“我的确……会吃人。”
少年脸色泛起微红。
???女孩左右看看,感觉局♂势不对。
“到这里来,小舒!”青年对他张开怀抱。“你有没有受伤?别管那些外人。”
竟还有内疚和自责的样子。
少年心头一下软化,再也看不见其他。是啊。到底无法真心恨他。而且自己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少年先是走,然后步伐加快变成了跑,磕磕绊绊地扑入青年怀里。
“抱歉。”青年紧紧拥住他的后背。“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没关系。”少年在漆黑的怀中合眼,仿佛这样就可以少见证一些。“你是我的忧哥哥啊。”
青年得到宽宥,也不再收敛气势。对那女孩举起手杖。
面对如此险境和强敌,黑发女孩仍然冷静,不见丝毫慌乱。
“系统渊,你在做什么!”他厉声喝道。“竟然让这外人深入防御内地!还不立刻射杀。”
随着他的号令,早地上突然亮起一个少年的投影,似乎是更高级的全局虚拟ai系统。
【抱歉,无法执行这个指令。】在这个ai高度拟人的时代,ai少年·系统渊带着如今少有的机械和刻板。【该目标身上,有第一代系统的直系烙印。如果没有检测到威胁动机,本系统无法对她进行攻击。】
青年咒骂了一声碍事,就要举枪,
“忧哥哥,我没事。”少年伸手按住他。“她没有恶意……作为我们和好的契机,这一次,放过她吧。”
青年垂眸,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眼的瞬间,一个失控的干草推车不知怎么,从高坡上骨碌碌滑落下来。
那女孩眼明手快,立刻翻身而入,坐着小推车顺势向下坡快速滑去。同时还不忘向少年招手。
“谢谢你!”女孩面上落满阳光。“下次我一定救你出去!”
ai随之传回报告:“主人,她去了钟楼的方向,是否继续追?”
青年眼神一跳,似乎瞥了少年一眼,似乎有所忌惮。
“钟楼么……先不必了。”
在场众人:能逃过一劫,这丫头狗屎运还真不错……
可是凭空怎么会有失控的推车出现呢?少年向上坡望去。
果不其然,坡上不远处是那个呆傻小工,正拿着干草叉,往已经“不存在”的推车上歪歪扭扭叉草,完全没有注意到推车早就一去几里。
少年:……是他啊,那不奇怪了。
这样滑稽的变故,也搅乱了忧忧追击的兴致。何况根据少年的观察,不知为何忧忧听说了那女孩的身份后,杀意本就减弱许多。
此时另一队ai赶来。
“主人,入侵者已经抓住了,是教团的激进派。”
“带进地牢,我亲自提审。”
“是。”
*
这次有惊无险,事后他们依旧默契。只不过这次的默契,是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就像忧忧夸赞的,“小舒”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孩子。
少年不追问,青年不解释。他们仍旧维持着亲密的关系。甚至□□上比之前更加亲密、激烈。
在和暖午后的草地上,电闪雷鸣的夜晚,甚至阳光斜射的走廊,随时随地,他们都旁若无人地渴求彼此,安慰彼此,然后急切地掠夺着并不存在与对方身上的幻影。
那夭折落空的爱,和真正的,爱的幻影。
少年只能投降。不论多么相似,毫无疑问他只是一个替代者。
在现代科技下,改编人的记忆已经不是难事,更别说忧忧百无禁忌。可从那梦魇的痛苦和百年孤寂就可以得知,魔鬼也有无法完成的,真正的夙愿。
每一次少年拥抱的,都是一个空洞的驱壳。那里的真心早已遭到驱逐。
那就由他来代替他无法醒来的梦。
少年不是侥幸,他已经坦然。
在轻纱撩动的窗台,他更加热烈地呼唤。
如果不能更爱,不如更痛。他已经不会再流泪。倒不是因为坚强。而是一切清晰明了,再流泪只是一种矫情。
夕阳散射的红光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虚幻的暖红。
青年喜爱吻他闭合的眼睫。
“小舒……”青年动情时,甚至会咬破他的脖颈,啜饮血液。仿佛一个真正的吸血鬼,能从血液中品读出对方的心情和部分记忆。“告诉我……你……爱我吗?”
风吹过空旷的回廊,发出连环回响。
是啊,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噬人的魔鬼。他已经尸骨无存,何况心与血?
少年迎向他。
“当然……”他予以肯定的回答。“我当然……爱……”
青年轻微地一滞。
少年知道,这是他的表现与期待有所误差的征兆。一时间,对于忧忧和真正的“小舒”,他竟然感到一丝困惑和怜悯。
他可以毫不顾忌地给予肯定地回答,他爱。
而他们却不能。
少年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吻落对方想要睁开的眼眸。
“忧哥哥啊,你难道不曾照过镜子?你难道,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得到你的一次垂怜,一个微笑,即使当场死去也心甘情愿?在这个世上,不对你动心的人简直不可能存在。那么,我又怎么会不爱你呢?”
夕阳落下了。暮星在澄净的天际升起。
少年剖白着自己最柔软,也最绝望的心境。
“是吗……”长发青年仿佛也放弃了抵抗和追溯。“这世上的人,都会想得到我的爱吗……”
少年只觉心中爱极也恨极。书房到处挂着那个人的肖像,仿佛一千双沉默的眼睛,看着他们亲不自禁地发出兽的喘息。
肖像上的人面目并不模糊,却总给人一种看不真切隐秘飘忽。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连这魔鬼的真心,都敢辜负?
*
平日里,少年一切照旧。
他把重心放在调查上次那个少女和“教团”上。
少女的身份有些离奇,祖上似乎和百年前一个挽救人类命运的超级意识ai有关。相传那个被称为“第一代系统”的超级ai,是世上第一,也是唯一成功获得人类身份的ai。
而教团自称“圣教团”,是近年新兴的网络宗教,崇拜一个新兴的虚拟偶像,被他们称为“圣子”。
【等那圣子降临,一切罪恶都将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将得到应允,一切爱恋成为永恒。】
【……那圣子必是慷慨、无所不能的。我们每人都能领受他的体果腹,啜饮他的血润喉,分配他的灵高升。】
少年关闭网页,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教派规模已不容小觑,内部还有不同分支。甚至有一派坚信“圣子”的确存在,只是被人秘密地藏了起来。
庄园系统坚不可摧。倘若能够被教团接近到拉响警报的程度……很可能有内部被渗透了。
“在看什么?”
忧忧迎面走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少年喜欢这个气味,但出于某种原因,忧忧从不在少年面前抽烟,也不允许少年抽烟。
在某些地方,他霸道得不讲任何情理。当然这可以理解,恐怕“不能抽烟”正是那个人的属性。
“哦,没什么……”
忧忧挑眉。“无需过问那些琐事。过去的祸乱已经解决,你只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可以了。”
深邃的目光穿透的少年,落在一个揪心而无可奈何的所在。
这是他心中真正的、却没能对那人说出口的想法吧。
这话说起来容易。
不知从何时起,每到阴雨的夜晚,取代那个悲戚告诫的,是暗底上嵌着的一千双木然的眼睛,密密麻麻,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哪怕他正在欢愉的巅峰,一合眼也会看到这个骇人的场景。那一千双眼,以对悲剧宿命的笃定投射他,一言不发。
有时那些眼目中,会淌出暗红色的血泪来。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嗡嗡不绝的麻木重唱随之响起。血泪蔓延在地,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没顶。
作者有话要说: 这才是第一轮,大家小心站cp啊!!(站错本作者概不负责)
☆、pass (5)
【很久,很久以前。】
长发美青年在特级观察室里徘徊了一整夜。距离他们上一次的对话已经过去很久。
他苏醒日短,沉眠无期。
但这次不同,他们不计代价研制的特化药剂终于有了一支成品。
观察室的投影屏亮了。从墙壁上的取物窗缓缓推出一个铁盒。。
忧忧无心查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屏幕。
“小舒?小舒?”他顾不得任何风度形象,几乎要贴上墙壁。但那只是光粒组成的幻相。
“……哥,是……我……”
青年舒的音节缓慢,掺杂着不稳定的气流声。“别这么近,太近了……什么都看不清。”
……
铁盒掷地有声。里面是那支珍贵的药剂。
“特化药剂只有一支,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似乎无奈地笑了下。“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
“好消息,是这次研究成功了,药剂可以彻底强化人的体质……但是呢,我的体质已经无法承受它的效力。我不想……浪费。抱歉,现在才……告诉你……”
青年忽然有极糟糕的预感。他起身,开始剧烈锤击观察室的门。
“小舒,开门!不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你,让我见你一面!”
……
系统的电磁干扰声更重了。青年舒的声音逐渐轻柔,这意味着他要说更残酷的话语。
“答应我,哥……永远,不要将我唤醒。”投影虚弱而清晰地恳求。“永远。”
“不…不…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铜墙铁壁的观察室已经变成隔绝他的牢笼。钢铁门扉已经被青年锤得变形,上面血迹淋漓。
“系统渊……咳咳,准备启动‘水泥棺’计划。”青年每一个咬字都十分吃力,却蕴含千钧之力。
【……】
“不!小舒,你开门——”
“系统渊!!”
【了解。】ai系统无法抗拒人类的意愿。哪怕是终结的意愿。
突然间,整个观察室都颤动起来,楼层传来巨量水泥混凝土滚滚涌流的动静,裹挟着重物向地底深处坠落的钝响。
“不!!”被困在室内的长发青年声音嘶哑,目眦欲裂。
泥流的轰鸣渐渐平息。本就微弱的生命指标的信号灯依次熄灭。
投影在剧烈的雪花点中熄灭,只留下断续的声音。
“嘘,神经信号还在……能让我…和你…多说几句话……”投影的声音替换成了转化的电磁信号。只有大脑的信号,在一片暗哑中顽强地坚持闪烁。
“我……永不原谅你……。”鲜血淋漓的手挣扎着,抓住了滚落在地的药剂。“……永!不!”
电磁声也渐渐弱了。“这一次……让我对你说……晚安,哥哥……”
【哥哥,晚安……哥哥,晚安……哥哥,晚安……哥哥,晚安……】
仿佛卡带的录音,青年舒最后的诀别问候在室内循环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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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美青年从记忆中惊醒。因为无法纾解的痛苦,他的小臂被指甲无意识地划出密密匝匝的伤痕,有些深可见骨。这些伤痕又因为极强的修复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成光洁无瑕的样子。
唯有怨恨日日夜夜,无休无止。
一如现在的忧忧,风神依旧,却时刻在凌迟和复原中循环。
ai管家沉默挺拔地在一旁待机。
“主人,您醒了。”ai鞠躬。“少爷他在——”
“去地牢。”
青年起身披起外衣,径直向外走去。
地牢中关押着一批教团的闯入者。
忧忧翘腿倚坐,ai都能感觉到他的情绪很不好。但这绝世俊美的青年却在笑。忧忧早已没有亲手处决人的兴趣,漫长的岁月磨蚀了他的任何兴趣。
他仿佛异教徒的神像,在废墟中徒留美形,泯灭人性。
地牢中堆着累累白骨,而他用长靴视若无睹地踩过。或者说这些人是死是活,在他眼中并无差别。
“魔鬼!!”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之后被拷住的闯入者们对他喊。“无可救药的魔鬼!!”
他零落地鼓掌。
“没错,果然还是敌人,更愿意正视我。”
这片宛如城市的庄园,是不属于任何国度管辖的法外之地。不论忧忧的口碑如何极端,都没有任何势力敢去声讨交涉。
不仅是因为他富可敌国的势力,神秘无尽的寿命,先进如同禁忌的智能ai,一旦敲响举世哀鸣的钟楼,还有相传曾差点导致世界灭于一旦的终极武器,都封存在此。
这样集力与美的终极于一身的魔鬼,睥睨着,笑看囚徒。
“魔鬼!我就是死也不会对你透露什么的!”激烈的教徒啐道。
“你们以为我会要你们的命?不,你们的生命并不值得我留意。”他在充满铁锈腥气的地牢坐下,气度非凡,仿佛这是一场觥筹交错的宴会主人。
“若能给我增添些余兴,也不枉活过。”他以谈论开胃菜的口吻说道。
世人皆知此处神秘富饶,凶多吉少,但永远不乏野心家前去探险。相传这里的主人慷慨,全能而又残酷暴虐。可如果能冒险讨到他的欢心,他也能赐予无价的奖赏,甚至替人完成一切愿望。
“来吧,我会问两个问题,任意选择一个回答。”青年慵懒地撑着额头。“若让我起兴,我便考虑放生;若让我感到无趣……那就给我消失。明白了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击掌让ai们一个个押送囚徒。
“第一个问题,如何才能……让一个死人会想要活下去?”他美丽的目光宛如秋叶摇落。“第二个问题,一个活人,如何才会想要了结?”
面对如此离奇的问题,虚拟神教徒们面面相觑。
“呸,什么鬼话。”有鲁莽者忍不住道。“人都死了,怎么会想再活?”
高座上的美青年眼瞳微缩。
【永远……不要将我唤醒,永远……】
无需任何手势,一道激光闪过,说话者永远失去了他的嘴……和头颅。
“请认真一些。”美青年仿佛没听到囚徒们的尖叫,一副耐心无限的仁慈模样。“下一个。”
囚徒们被死亡所震慑。想象死亡和自己面对死亡,实际根本没有关联。
“活人……如果获得太痛苦……可能就会选择死亡吧。”下一位战战兢兢地说。
“哦?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呢?”
“恐怕是……走投无路?众叛亲离?重病不治?”
“太多了。”
“那就……重病不治吧。非常痛苦的那种……”
“好。”美青年点头。“十分有礼。”他对ai下令,“带他下去,让他选择一种喜欢的不治之症,好好体验下。”
“尊主,尊主……”那人已经忘记初衷,开始求饶。
“滚。”喜怒无常的美青年表情全无。“下一个。”
……
“疯子!”一个女囚仿佛是教团内的狂热信众。“地狱都容不下你的罪恶!!”
“谢谢你的点评。”审问到这里,美青年逐渐有些倦了。“你想回答什么问题呢?”
“呸!”女囚死死瞪着他。“我立誓绝不和魔鬼交易。唯愿圣子来日,也怜悯你!”
“呵呵,呵呵呵呵……”俊美无俦的魔鬼大笑起来。“你竟真相信它存在。”
“放肆!你这无心的魔鬼!”女囚在重重刺激之下,仿佛呓语。“【等那时日近了,它必将从深渊返回。水冲不垮,火烧不穿。一千亡灵同时恸哭,往日幻影成为现实。我们憎恨你,也愿他清点你的罪业!拯救你堕落的魂灵!”
“……是么。”美青年淡淡道。“尽管来吧,如果我还有灵魂这种拖累。这次我放你回去。替我转告你们那个主教。如果现在迷途知返,我尚可饶他一面……否则,他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
雷雨交加的夜晚,少年的梦境更加清晰了,暗底上的一千双眼变成无数麻木的假面,只留下空洞的眼睛。
背景音仿佛高级餐厅,刀叉相交,杯盏起落,液体倾倒,还有压低的窃窃私语。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你们是谁!”少年抱头,却无处可逃。“我又是谁!”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你们是谁。我又是谁。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古怪的回音在阴影中反复。
他发狂地上前,一一去掀开那些假面。但还没等他走进,假面就带着嘲笑声一一掉落粉碎。
笑声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是你……】【你就是我……】
【哈哈哈……】
“不!!”少年绝望地喊。“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一样……我是真正爱他的,哪怕他不爱我,我也是真正爱他,绝对不会离开他的……”
【哈哈哈……】
假面的嘲笑声更响。
【我们是你……】【你就是我……】
少年在寒意中醒来。
雷鸣声弱了。他的大脑一阵使用过度的晕眩。但是更让他后怕的是梦境中的讥讽。此刻他仿佛风雨中的孤舟般漂泊。少年急切地寻找起那人,渴求他用炽热的空虚,来主宰自己的空虚。宁可被那风浪彻底掀翻撕碎,只要能给他些许证明自我的机会。
可身旁是空的。
忧忧的来去永远不可捉摸。少年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扮演他心爱的小舒。而忧忧也在对着他,扮演对小舒的喜爱。原来他不过从一场耐心的戏场,转换到另一个亲密的戏场。
既然他不会爱上其他人。那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陪伴他呢?
无数面具交替。扮演这种事,对魔鬼如同呼吸那样简单。魔鬼甚至无需假面。他华美的皮囊就是最好的假面。
相处这么久,少年知道,不论美青年看起来多么千般激情万种怜爱,他最喜爱的是自己的睡颜。
最怕的也是。
他不敢再入睡,这样抱着膝盖直到风平浪静,朝日出生。
“少爷,主人在审问教团的人。应当快结束了。”
“知道了。”
那个崇拜虚拟神灵的新兴教团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显然教团对此处相当了解,才能一举入侵。庄园里一定潜伏着真正的叛徒。偏偏忧忧并不把他们当回事。
刚刚经历了噩梦,他竟又为忧忧担忧起来。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在长廊处碰到正在给圆柱刷白漆的清扫工。
那个小工正在专心的刷柱子,态度极其认真,效果极其糟糕。
少年猛然惊醒。他怎么忽略了呢,那些介于ai和人类之间的,无法言语的工种……
特别是这个奇怪的小工。说不上为什么,少年觉得他和一般低级个体有些不同。倒不是说他糟糕的工作能力,而是一种……奇妙的预感。
它身上总有莫名的伤痕。每次出现,似乎都伴随着一些巧合事件。
那是真的巧合吗?
“喂,你……”他上前揪住他。
清扫工充耳不闻,继续歪斜地刷它的圆柱,几下都挥了个空。
转脸的瞬间,少年看见他带着的面罩,心中一惊。这简陋的面罩,不是正与他的噩梦相吻合?
“你到底是谁?是教团的人吗,还是……”
少年颤抖着,去掀低级佣工脸上的面具。
长廊的另一侧,传来熟悉的长靴声。
看到这个小工,忧忧眼神一跳。“小舒,怎么了?有人惹到你了?”
不知为何,美青年面上泛起迟疑。少年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心情无限下坠。
全程最安逸的,反而是刷白都刷不均匀的小工。
“我要看他的脸。”少年虚张声势。“不可以吗?”他已经放弃尊严和理性,他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罢了。”青年一瞬间失去耐心。“我答应你。你自己掀开看吧。”
少年手一抖,终于下定决心,扯开那面具。
他已经失去很多。少年心气发灰。他必须知道这背后,这一切背后究竟是什么。
少年向毫无防备的小工伸手,扯掉了它覆面的简陋面具。
小工不觉有异,依旧挥舞油漆刷。
“怎么会……是这样!”少年几乎失声尖叫。
在那面具下,他认出一张和自己相似的,只年轻几岁的脸。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但说是相似也有不妥。这小工的眼瞳涣散,没有焦点。嘴上贴着金属封条,那是未获得出厂证明的印戳。
纵然外形相似,空洞的眼神配合机械的表情,只让人觉得莫名心寒。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少年几乎无法控制愤怒。
忧忧叹息。
“看到了?满意了?”忧忧对这类空洞的复制品十分不耐。“为了唤醒你,我的确制作了很多复制体。但不是所有复制都有意义。像这种低级个体,甚至无法成功载入意识,更别说记忆了。只不过毕竟是你的身体,销毁也不合适。”美青年冷淡地谈论它,仿佛它只是一块过期的面团,真正的废品。“反正……这些失败品的寿命,本就短暂。”
低位复制体充耳不闻。对这残酷的评价完全不为所动。仿佛全世界上最重要的,只有它手里的刷子。
忧忧十分耐心地搂住少年,模范情人一般亲吻他不安的额头。“空有外形有什么用,不过是件死物。你是最宝贵的,怎可和他们相比。”
“可是……”少年听在耳中,只觉得甜蜜又凄楚。这次他证明了自己的重要,可日后……会不会被更像的人所替代呢?
低位体当然不会体谅他们柔肠百折的心境。或许是他们站立了太久,已自动将他们判定成为工作对象“圆柱”,举手就往贴近的二人身上招呼油漆。
就这样,忧忧和少年华贵的衣饰上,各自挨了一刷子。
原本恬静的氛围瞬间凝固。仿佛正在演出的戏台,突然被风暴掀翻。
忧忧许久没有受到折辱,更别说被一个废物得手。他精美的面容几近扭曲。
他的灵魂越空洞,越重视仪容整洁。而这一瞬间,他气愤到感到荒谬的地步,甚至顾不在少年面前维持平日里的雍容气度。
低位个体浑然不觉,它倒退一步,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粉刷成果,并且准备随时补上一刷子。
然后它就被盛怒的忧忧,捏着脖颈提了起来。
“忧哥哥……!别……”
或许物伤其类,少年想要劝阻。然而眼色翻红的美青年已经听不到了。他全身心地燃烧、倾泻怒火,一时神鬼莫近。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判若两人的忧哥哥,惊吓得无法动弹。他对这个低位体并无恶感,此时只觉无能为力,出于怜悯闭上了眼,不愿亲见那悲惨。
神智未开的低位体仍然不知大限将近。复制体的开关就在脖颈附近。被主人掐住关闭键,对他而言,反而是休息的象征。
于是,这个混日子的清扫工以为今天主人大发慈悲,批准提前下工,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空洞的眼。
忧忧的面容也是在那一刻改换的。
它活动时,就只是个蹩脚的、令人生厌的失败品。可一闭眼,却仿佛陷入了安恬的梦境。它的静止,竟比动态更像一个人类。一个永远安睡于自己梦中的小小少年。
少年知道,忧哥哥尤其喜爱注视自己的睡颜。
此时此刻,合上眼的瘦弱少年明明邋遢且凄惨,却无端与书房中无数朦胧地安睡的肖像逐渐重合。令人不忍打搅。
忧忧眼瞳闪动,身上的煞气如发作时一样,突然消弭无踪。
他无言地将那个小少年轻轻托放在走廊的长椅上,转过身,径直离去。
少年这才拔腿跑回住处。
他剧烈地喘息着。到并不是因为妒忌或其他,而是他在被少年刷漆的时候,隐隐发觉一张字条也被糊在了身上。
那家伙的确不简单,并且回应了他的摊牌。
趁着忧忧失神,他得以独处,避开ai们捡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蚀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一遇空气,就开始变淡:
【高危预警!
万能急救服务
请拨打 0 0 0 0
价格:面议 】
☆、if (6)
【“哥哥,只要你不放弃……那么我也不会放弃。我会努力……试着活下去。”
“恩,我们约好了。”通宵过后的医院长廊,长发青年搂住等待化验结果的弟弟。“我们永不分离。”
“约好了。”
他们如同幼年一样,小指相扣,许下约定。】
***
少年看着字条,一时百味杂陈。
他现在是这庄园里一人之下的人物。被世上最可怕的人捧在掌心,除了他得不到那个人的爱,又哪里有什么危险?
哪里轮得到,这庄园里最底层的仆役来可怜?
“你在可怜我?”
短发少年不知道,真正的小舒是否会面对这样的场景?料想忧忧,定不会让小舒受到任何委屈。
他传唤来了那个呆呆傻傻的小工。
小工站在原地,面具后无神的眼瞳散发着淡淡荧光。
“呵呵,昨天你差点丧命,竟然还有闲心可怜我。”少年不等他回答。“别装蒜,我知道你听得懂。”
身旁的ai躬身。“少爷,它是否触怒了您?您想要怎么处置他?”
少年轻轻握拳。
现在这孩子的命就握在他手里。他知道只要他点头,这孩子就会永远地从世上消失……没错,仗着忧忧的宠爱,他有横行无忌的权力。
小工呆呆地站着。和秀气的少年不同,即使他们形貌相似,没有得到充足养分的复制体体型消瘦,即使在下位体中,也毫无存在感。
可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聋哑的复制体,却能看出他现在危如累卵的心境,甚至还想要施以援手。而他呢,只要一挥手,就可以处死这个,在偌大宅地中真正关心“他”,而不是因为“小舒”才关心他的人。
他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恩将仇报?
是的,自他醒来,从没有人真正关心他,注视他。纵使忧忧给他滔天的宠爱,也不过是把他当做祭奠那个人的灵位。
他们敬他,畏他,爱他,并非因为他是一个活人。
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竟都是没有心的人。而他和忧忧待久了,也耳濡目染,失了恒心。那女孩说得没错,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巢,为首的魔鬼最会吞噬人心。
少年厌恶这样的自己。那魔鬼用爱来诱惑他,他空手而回,愈发堕落。
他挥退ai们。
“这次我不追究。”他冷冷地说。“搞清楚,你只不过是最下位的复制体。我不想再看见你。下一次要是再让我撞见,就等着报废吧。”
许久,等所有人都走完了,复制体才抬头,睁大了困惑的眼轮。
*
“忧哥哥。”
穿着睡衣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书房里。月色皎洁,那少年仿佛一抹林间精灵。
而这书房里,还有更多沉默的幽魂,让他不敢抬头。
“小舒,怎么了?”忧忧放下手头的事务。他深邃的眼瞳有一种魔力,可以看穿人类心中所想。“你做噩梦了?”
“嗯。”少年眼睛通红。“我梦见一千个没有面目的人和我争抢你,我梦见人们如兽一般相互撕咬,啃噬血肉。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把我留在黑暗的房间……”
“胡思乱想,这怎么会。”美青年仍然以无瑕的怜爱安慰他,将泫然欲泣的少年拉入怀中。“我们不是约好了,永不分离么。”
少年微微一动。他知道这是不属于他的约定。忧忧的精神紊乱日益严重,已经不再顾忌他是替身。
或许,是他已经分不清了呢?
“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忧忧沉浸于往日的深情中。“哥哥答应你的事,哪有没有做到的?不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和你在一起。”
“好。”少年踮脚去吻青年形状优美的唇。面对这失心也噬心的魔鬼,他终于说服自己,下定决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们没有再言语。
月光拂过。两个寒心的人,相拥着,用力压榨对方身体的火。
少年的身体漂亮得几乎透明,却如垂死的天鹅。极激动,也极静默。
轻纱曼舞。
书房的挂画被风拂动。无数静止的视线,越过他们的放肆,在书架间心照不宣的交叉。
仿佛一种悲悯。
*
少年无止境地搜集着历史上小舒的信息,如同一种不可言说的瘾。
那样传奇人物的事迹,流传到他手上,竟如宴会上被传了一圈的餐盘,添油加醋,且细节模糊。
和永远是人们焦点的忧忧不同,小舒成名较晚。当他上学时,忧忧已经是著名的反社会boss,小舒只是被他万丈光芒盖过的影子。
同时,小舒患有罕见的长眠症,他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眠中度过。忧忧从记忆中提取的影像,都是不同角度酣睡的少年。他们真正相聚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
就是这样的青年舒,为了扭转世纪前的灾难,竭尽全力价做出了横空出世的混沌型超级电脑,全拟人超级ai后,已经油尽灯枯。
也难怪庄园里的ai们对自己毕恭毕敬。后代的超智能ai,都沿用了青年舒开创的框架。
如今科技发展了百年,电脑技术成熟到了瓶颈期,人们对曾经开发出混沌机制的青年舒无比痴迷。可惜不知为何,青年舒所设计的超级电脑也随着那次大劫难的落幕,而永远被尘埃掩埋,成了无法重现的奇迹。
也难怪忧忧不愿少年再接触这些。对于毫不关心世界命运、甚至巴不得一切毁灭的魔鬼而言,正是这些无谓的东西夺走了他亲爱的、唯一的兄弟。
“我不怕你们。”
少年对梦境中假面们大喊。“我不会再害怕了 。我决定爱他,就不会再害怕。我会代替青年舒,永远陪伴他!”
黑幕发出一阵阵嘲笑。
【就凭你?】【就凭你?】【就凭你?】【就凭你?】
【呵呵呵】一个假面凭空移动到他面前。【就凭你,也想和青年舒相比?】
“我……”少年心虚地退了半步。“可我会爱他,我不会辜负他。”
【哈哈哈哈……】假面发出大笑。【你真以为忧忧把你当做替代?你跟本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青年舒,也不懂忧忧。】假面围绕着少年飞舞。【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吗?想知道忧忧真正的面目吗?去北边那栋小楼看看吧……】
【说得好听,你想留在他身边,却连他真正的面目都不知道吗……】
在这片庄园里,有两个真正的禁区。
一是西边尽头,被大片墓地环绕的钟塔。少年舒从未听到那钟塔被敲响。但是根据记载,钟塔会在特定的时候被敲响,彼时全世界都能听到哀恸的钟鸣。
那必是小舒真正的生日和忌日。
另一个,则是北边的一片小洋楼。
这倒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但ai们出于好意,多次明示暗示他,不要靠近。
忧忧每月都有精神不稳定的时期,变得六亲不认、残暴异常。此时他就会从少年面前消失,且不在宅邸的任何一处。毫无疑问,就是将自己锁在那栋楼里。
忧忧消失的时段越来越长,平时的情绪波动也越大。严重时ai们会给他注射镇定药物,抑制他的狂暴。
有时美青年只是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凝视空气中的某一处,甚至自言自语。有汇报事物的ai走近,就惨遭粉碎。
少年的好奇越来越重。他可以不在乎很多事。但是关于忧忧的精神,他无法忽视。
终于,在忧忧消失超过一周时,他再也无法忍耐,不顾ai们的劝阻,冲向了北方。
“让开。”少年心意已决。“我和你们不同。他不会伤害我。而且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的。”
暮色渐沉。
这一片连绵的小楼,灯火通明,不舍昼夜。却没有任何人声。
晚风有些寒意。少年舒裹紧了外衣,碎步向前。
先是一个破旧的孤儿院,然后是几个狭小的公寓,学校等等……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里的一切都非常古老,从装饰到器具,统统是古董,并且按照原始的布置拜访,无一遗漏,仿佛有人截取了时空片段降落在此。可纵然精心维护,这些场景也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如百岁老妪努力扑粉,以掩饰身上的酸腐气一样怪异。
这些场景,全部在少年记忆中出现过。只不过不如那么光鲜。他难以想象忧忧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来布置这么多记忆的博物馆。相比之下,在主堡布置学校简直轻车熟路。
这里是属于忧忧兄弟的,真正的过去。是关于小舒的纪念馆。
除了陈旧,少年还能嗅到忧忧独有的那种馥郁香气,显然他时常在这地方逗留,却不曾对少年敞开。
那么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呢?
少年强行按下心中的不祥,继续寻找忧忧的身影。
终于,他循着浓郁如酒如血的香气,找到了美青年的所在。
美青年正在公寓落地窗前的藤椅上假寐。最后一段夕阳踏窗而入。和平日里魔魅惑人的形象不同,闭着眼的忧忧,宛如受命下凡的大天使长。
却早已背叛了所有爱戴、信任他的众神,准备挑起生灵涂炭的大战。
隔着玻璃,少年近乎贪婪地看着长发青年。
他没有穿戴华贵繁复的衣饰,而是简单的衬衫西裤。但这丝毫无损他逼人的美貌。很多词汇可以修饰美,但美只能成为他自身。
公寓内的陈设也悉如百年之前,连寻常打扮的美青年神态安详,仿佛身处时空的另一端。
窗外的少年看痴了。不知不觉中,他碰倒一个花盆。
陶土花盆摇晃几圈,终于没撑住,摔碎在地。
随着这个响动,窗内的美青年蓦然睁开眼。
原来忧忧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瞳血红,配合漆黑如缎的长发,尤其邪异惊人。
“小舒,小舒……”他面露狂喜。“是你来了吗,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他装作假寐,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
少年从未在忧忧脸上,见到如此生动直接的表情。虽然平日的美青年已经光彩夺目。但是此时,在这片记忆坟场中的忧忧,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没有任何伪饰或厌烦,和庄园里那个雍容却空洞长生者完全不同。
这片庄园的主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模仿“忧忧”行动的行尸走肉罢了。
特别是听到响动之后,他眼里有光,心中有火。
没错,这是少年所不了解的,真正的忧忧。
震惊的少年急忙跑到公寓前。等待忧忧开门,他心跳剧烈得几乎要脱出胸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青年的声音近了。“你这个调皮的家伙……总是捉弄人……”
古旧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忧哥哥……”少年有些羞涩。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我,我来了。”
可是当他抬头,却发现美青年的视线径直穿过了他,焦急地四下寻找。
“小舒,小舒你在哪儿?”忧忧越过他,围着住宅外的花园走起来,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别躲,哥哥知道你来了。”
美青年连垃圾桶的盖子都不放过,一一查看。
“忧哥哥,我在这儿呢!”少年连忙追上。可是不论他如何拖拽忧忧,忧忧仿佛就是看不到他。换句话说,除了这遍地的百年古董,忧忧什么都看不到。
少年的心骤然冷却。
忧忧的脸上也逐渐失去血色。刚才的惊喜荡然无存。“小舒你出来……别躲着哥哥……哥哥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
夜色沉郁。冷彻心扉的少年,看着失魂落魄的忧忧。
“你想要什么,哥哥都可以给你……”泪水从美青年血红的眼眶流下,他却浑然无觉。“哥哥不会再强迫你做讨厌的事。你是……那么地聪明,把你的担忧都告诉我,都说出来啊!”
他踉踉跄跄地在花园里逡巡,不知是进是退。
“我们不是说好了……说好了……永不分离的吗。”
那狂肆、雍容、不可一世的主人,在拥有一切的世界的尽头,发出绝望的呜咽。
少年从未如此爱他,也从未如此恨他。
若不是看到这一幕,自己会以为至少享有了关爱,以为能够包容他的一切。以为他通过全心全意的陪伴,做不得唯一,至少成为此后唯一。
如今,连这么卑微的梦想都碎裂了。
少年舍弃了尊严和自我,对他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是,在真正的忧忧眼中,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
精疲力竭的忧忧,缓缓走回公寓。
“小舒,我回来了。”
眼色通红的忧忧表情又一变,切入了另一个时空的场景。“组织里有事,这周回来晚了,抱歉。”他在玄关更衣,开灯。
那是小舒的大学时代,忙碌的忧忧从每周回来一日,到每月难得一见。
客厅的电视兀自播放着十年如一日的录像,屏幕已经布满噪点,仍不知疲倦地闪烁。
美青年浑然不觉有异。他卸下杀伐决断的组织头目身份,尽情舒展本性。没错,只有在小舒面前,他才会安然地感受生活。
小舒和那些匆匆碌碌、虚荣麻木的世人都不同。如同夜中行驶的冰山,冷静通透,不动声色;即使背负十倍的根基,也波澜不惊,随时可以给人致命一击。
见证而不说破,算计他也纵容他的,唯一的兄弟。
忧忧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按灭了古老的电视节目。
“大学生活怎么样?有人找你麻烦吗?”青年尽量温柔地问。
令少年困惑的一幕出现了。房间内毫无疑问只有忧忧一人。那么现在,他在对谁说话?
下一刻,就见青年抱起了沙发上一个陈旧的睡眠抱枕,无限轻柔地抚摸着抱枕磨损、泛黄的旧物。
“小舒?小舒你又睡着了。”他轻轻笑着,满足得如同得到生日礼物的孩子。“真拿你没办法。”
绝美的青年俯身,吻在了抱枕斑驳的表面。
少年捂住嘴才没有尖叫出来。他知道孤独百年的忧忧精神不同于常人。却未想,竟已经疯魔到把小舒用过的抱枕,当做他本人!
“小舒?小舒别睡了。”忧忧噙着如糖似蜜的笑意,将抱枕越抱越紧。“哥哥回来了,别装睡。是不是怪我回来晚,你生气了?”
历经岁月而无瑕的脸颊,亲昵地蹭着抱枕,破旧不堪的抱枕层层掉屑。“那些渣滓办事不力,我这就把他们‘换了’……好,好,你不爱听,我们不说组织的事……”
“小舒,你真睡着了?”美青年稍稍松开怀抱,上下打量了一眼抱枕。“真拿你没办法。可你要是睡着了,哥哥可……怎么办呢?你不是说好今晚要……好好陪我的吗……”
男人低沉的话音,染上了魅人的磁性。“每次都这样偷懒,哥哥我就可要……惩罚你了……”
他拥着抱枕向沙发深处侧去。
公寓内逐渐响起喘息。这过程缓慢细致,仿佛是在极大意志力下,小心翼翼地绷着,免得惊扰到什么一触即碎的珍宝。
在那令人心碎的温柔里,席卷着少年从未想象过的热烈。
哪怕他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活人,而对方只是个软塌的破旧抱枕。
昏暗的暖黄灯光下,忧忧如天鹅一般,那样轻柔,那样专注,仿佛世间再也无其他。很快,醇美醉人的香气浓郁地充满了整个空间,仿佛暗夜中绽开了大朵大朵的黑玫瑰。
在这片浩瀚的、记忆的坟场里。
“舒……小舒……”男人声音沙哑,全身的气力都用来磋磨这个名字。虽然没有其他言语,但熟悉忧忧的少年知道,此时男人全身心地沉醉了。平日忧忧始终保有凌人的意志,不论如何投入,绝不会如此意乱神迷。
神魂颠倒得,只会念一个名字。而那个字蕴含了世界的全部。
让他孤独百年、饱受折磨的怨恨,他得不到的爱人。
他的兄弟。
少年被这可怕的事实刺激得头昏眼热,几欲呕吐。
室内诡异而凄凉的场景还在忘情地继续。他觉得无比恶心,恨不得塞住耳朵,剜出眼睛。
可笑他对那些复制体趾高气扬,自以为占尽优势。
可笑他信誓旦旦地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唯一的替代者。
其实这屋里发疯和屋外优雅的忧忧,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所享有的无限宠爱,来自一个疯狂的恶魔。那恶魔只是借着他的音容,来逃避弟弟已去的残酷现实。
甚至屋里发疯的忧忧,都更接近一个“活着”的忧忧。而在这个真正的忧忧眼里,他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竟还不如蒙尘百年的死物。
【空有外形有什么用,不过是件死物。你是最宝贵的,怎可和他们相比】
就在前不久,忧忧还在他和聋哑复制体面前,用这句话安慰他。
少年一边向外奔逃,想哭又想大笑。
可是在忧忧精心回味的记忆里,自己也不过是个“空有外形”的死物罢了。原来他和那些失语的失败品,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以为自己捧了满心满怀的爱,就离富有全世界只有一步之遥。
不是的。
他以为自己随波逐流,装聋作哑,就离那个朦胧的绝代幽灵只有一步之差。
不是的。
他以为……他以为不论发生什么,见到什么,都会坚定地和那人站在一起,温暖那空洞华美的驱壳。
不……
他无法再思考。爱已然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否定对那人的爱,就像把他从这世上连根拔去。
这已经不是痛苦,而是将光剥离火,将雨水剥离云朵,将生命剥离身体。
他痴痴地想。或许此刻,他终于懂了自己是什么。
也懂了忧忧是为何疯魔。
此时此刻,他们从未如此地遥远。也从未如此地接近。
*
黑暗的梦中,有一千个没有面目的人,争抢他爱的人。
远远地,一个背负荆棘和光环的人走来。所有人闻风而动,前去撕咬他,分食他。它们渴饮他的血,暴食他的肉,将他四分五裂,只剩下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丢弃在荒野。
饮食过他的人们沐浴在光芒中,纷纷变化出了和他一样的面目,互相发出喜悦的呼喊。
而少年颤巍巍地,向那头颅走去。
头颅犹带安详的笑意,嘴唇一开一合:
【……答应我……】
【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这我已经尽力了…………
☆、print (7,0)
【好,我会努力地……试着活下去。】
【我们约好了,永不分离……】
轻柔的约定在梦境回荡。
长发青年伸出手,紧紧拥抱住眼前消瘦模糊的人影。
【永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灯光突然打开,照亮了怀中的人影。本该是肌肉的面部,逐渐被机械结构替代,卡带一般的词语从弹簧控制的嘴中发出。
他惊得后退,却发现自己只是抱住了一个真人大小的木偶。而在他身边,遍布无数扭动着的木偶。
【不、不、不……】
木偶一格一格地转头看向他,然后从手脚开始,各个零件都失控地向外解体,头颅转了一圈后,陀螺般飞了出去。
“不……不!”青年喊起来。
木偶头颅重重落地。四分五裂的瞬间,才念完预设的台词。
【……分、离】
*
体质超常的忧忧并不需要睡眠,也不太做梦。
他做梦通常只有一个目的。因为梦境里什么都可以发生。
“主人,您醒了?”高大的ai鞠躬。“很遗憾,这次梦境引导失败了,没能侧写更多有效记忆。”
青年颜色沉郁。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梦境基于他的记忆侧写。特异改造让他获得了漫长的寿命,却不能保护他的记忆不受时间侵蚀。
终有一天……
“这个复制体的人格塑性,完成了多少?”
“将近79%。是否准备回收?”
月色下,青年摇动水晶酒杯,猩红的液体被荡成漩涡。“再等等吧。”
*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
夜凉风寒,很快他发了一场高烧。爱与恨将他生生撕扯成了两半。
一边是念着“我决定爱他,就不会害怕”的单纯少年。一边是和众多假面共沉沦的人偶。
忧忧也来看望过他几次。可相比醒着的少年,他更喜欢昏睡的模样,所以也不曾将他唤醒。
“……他的体质应该好了很多。”昏沉中少年听忧忧和医护交谈,语气平淡宛如公事。“为何不见好转?”
“可能是……受了一些刺激。”医护熟练地应答。
“……”
少年看见黑玫瑰与红荆棘缠绕的徽标,用精美的丝线刺绣在华服上,那是忧忧的象征。他伸手,拉住了青年的衣角。
“忧哥哥……”他被扶起来。“我没事,今天我好多了……”
见他们要对话,医护闲杂人等一鞠躬,默默退出。
忧忧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背。
少年艰难地眨眼。多么温馨,仿佛那个可怕的夜晚从未发生过。
有胆大的蝴蝶被香气吸引,从窗口翩跹飞入,落在美青年的指间。
“小舒,看,蝴蝶。”他献宝似的笑问。“可爱吗?”
那蝴蝶仿佛贵妇人手中的锦扇,矜傲地在青年的黑色手套上忽闪。
“恩……忧哥哥。”他缓缓道,“听说你现在,血液……不稳定的副作用更严重了,是吗?”
微风浮动。少年紧张得喉头颤动。此前他根本不敢忧忧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是如果他要长久地陪伴他,这是无可避免的。
“……是吗?”忧忧无瑕地笑。“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怎么可能!”少年忽然觉得一股意气上头。他不知道自己在争些什么。虽然忧忧与往日一样丰神俊朗,那天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病入膏肓。巨大的担忧令他无所顾忌。“我都看到了,你在北边的楼里。你……分不清现实。”
忧忧依然笑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
“现实?什么是现实?”美青年并没追究他的逾越,伸手将蝴蝶递到他眼前。
可是在他手臂移动的瞬间,在快得看不清的瞬间,优美的青年就将那刚被赞赏过的可爱生物,捏得粉碎。
“这就是现实。”逆光的青年搓去指间蝴蝶的残翅,依然笑如春风。“你看它,可爱吗?”
仿佛在谈论花园里刚绽开的花朵。
*
可怕的梦境越来越清晰。
梦境中的话语日渐真切。所有的面具人坐在无限延长的餐桌前,左手盛着血,右手盛着肉。他们嬉笑地传递着那颗斩下的头颅。
他们嘲笑他,也催促他。
【为我们报仇】面具们的嘴一张一合。【为我们所有人。】
“……不!”少年捂住耳朵,却无济于事。
【我们等着你。】面具齐声道。【我们都在等你。】
那被亵玩的头颅歪到在餐桌中心,静默地看着这一切。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蝴蝶,轻轻落在他苍白的嘴唇。
*
少年这几日过得恍惚。
正午用餐,对满桌的珍馐佳肴也毫无胃口,只饮了几口红酒。待他回神,怀中已经藏了一把餐刀。
少年的手颤抖起来。但对面服侍用餐的ai大队们并不会苛责他的任何行为。
哪怕他现在纵火伤人,这庄园的人也不会大惊小怪。毕竟在忧忧的手下,他们见惯了各种暴行。至于他们自己,也不过是无限轮换的工具罢了。除了下达的任务,没有什么需要关心,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
再一抬头,竟然是那个数日未见的清扫工,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它身上的伤痕更多了,人也更单薄。那双混沌无神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一无所知,又仿佛无所不知。
这么单纯的孩子,怎么在无心的地狱生存。
“……走开!”少年被它的目光刺痛,慌张地挥手。“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吗!”
走吧。永远离开这个魔窟。你不像我,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离开这里。
低位复制体缓缓地对他摇头。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少年仿佛看见自己的倒影,暗自心急。“我会为你办到。”
不知不觉中,他的言行已经浸透了忧忧的风格。
低位体仍然摇头。
少年气急,端起餐桌上滚烫的汤盆向他兜头扣去。
低位复制体没有动弹,硬生生被热汤浇了一身,仍然固执地拦在他面前。
“滚!”少年厉声喊道。“你是来嘲笑我的吗?滚开!别再让我看见你!”
金属和陶瓷餐具一件件被他投掷出去。
汤汁从那小少年的额头淌下,它看起来更加狼狈了。甜点钢叉穿透了他的手,涌出鲜血。
它手指抽动,似乎连痛苦都不太能直接地表达出来。可即使这样,依然未曾离开。
直到一群ai上前,在少年的尖叫声中,强制将低位体扛走。
少年在那个广阔的书房徘徊。
书架间的肖像们,静默地注视着他。
忧忧不在。他不觉松了口气,在房间内踱步。
他的目光被书桌虚掩的日记本吸引了。忧忧日常十分讲究,这日记却放得随意,似乎是匆匆之间未来得及收拾,才遗下的。
日记本是一种古老的皮面抄,和其他华贵或先进的陈设格格不入。但他却有印象,应该是在小舒的纪念馆中见过。那是小舒曾用过日记本的同款。后来忧忧买下了整个产品线,以免绝版。
小舒并不记日记,他只是在记录自己醒来的日期。
随着日期间隔的拉大,可以推测他下一次醒来的时间。或者是,再也不会醒来的时间。
而这一本,又是什么呢?少年粗粗浏览书脊,只看到用大小写字母和罗马数字的编号。随手拿出一本翻开。
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
【亚种编号:BaⅡ型
少年体·普通型·Ⅱ式
出厂资格:通过
表达特征:天真依赖型;该大类情感丰富细腻,同类型下有Ⅰ、Ⅱ、Ⅲ、Ⅳ等等分支,意识排斥相对较低,复制基数庞大,实验数据较丰富。
人格塑性难度:适中
之后则是对复制体各项详细数据,也和自己一一对应。除了基础档案,硬面抄里还有各种详细的人物行为模式记录,以及各类有效的应对方式。从编号来看,至少有上百个复制体参加了实验,并被记录在案。
或耐心等待,或微笑安慰,或冷热交加……甚至连两人激情时刻的反馈和时间,都被一丝不苟地量化,如同生物实验一样客观冷静。每一个分支选项,一颦一笑,都和他这些日子的经历吻合。
譬如对待少年舒要有耐心,前期更容易获得信任。
譬如少年舒感情丰富,可以重点培养,就能死心塌地。譬如高潮时如何,释放之后如何,动作的力度,微笑的角度,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全部是预设。
那完美无瑕的大天使长,让他予取予求的末日主人,一切令他心旌摇荡的举动,竟然全部是安排好的选项。甚至连复制体会如何回应,都有相当多的后续参照。最可怕的是,从这本日记一丝不苟的叙述里,看不出笔者任何心情上的波动。
少年浑身脱离般倒在了地上。
他捧出一整颗心给人任意涂抹摆布,到头来,只是彻头彻尾的游戏。
这动静终于引来了此处的主人。
“小舒,你怎么了?”
青年瞥到散落的日记本,立刻了然。
“你……你……”少年已经没有泪水。爱恨都在他体内堙灭。“你连一点幻想的余地都不给我……你……你简直就是个魔鬼!!魔鬼!!”
他委顿在地,捶打着青年的腿。
青年一言不发,耐心欣赏他的绝望。“是啊,我是魔鬼,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忧忧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依然完美模样。
是啊,类似的剧情,不知道被他重复演练了多少次。少年绝望地想。自己全情投入,却不过是在陪人玩角色扮演游戏。
“你大病初愈,别生气。”
“别碰我!”忧忧越是体贴,少年越感到恶心,用力推开他。仿佛有一股冷冽的火焰在心中燃烧。“你……根本就没有心,你根本就是没有心的魔鬼!”少年颤抖地指着他。“呵呵,假的,全部都是假的,连你的关爱都是伪装出来的,其实你对我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就是你的报应,是时间给你的报应!你这魔鬼,早就忘了爱和恨都是什么感觉……”
忧忧矜持地拉了下缀着皱边的袖口。“你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那些闪光的瞬间,忘我的欢愉,到头来竟只有自己一人在参与。那男人始终冷眼看着他的沉沦,作为漫长生命的余兴节目,用以怀念一个逝去的幽灵。
经过漫长的岁月,他对爱恨,对一切情感,都失去了感觉。
“呵呵呵……”少年喘息着看着对方逐渐变红的眼眸。“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只是借着我们这些复制体,表演对那个人的感情吧!只有通过这种表演,你才能回忆‘活着’的感觉。所以发个疯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在那个记忆坟地里,你会哭会笑,甚至相信他还活着,是不是比呆这个麻木的地方好多了?”
“小舒。”听到实情,青年脸色最后的表情也褪去了,终于和他空洞的内在同步。“你烧糊涂了。”
“我恨你!”少年将手中的硬面抄向他用力丢去。“我恨透了你!你到底把人心当什么?我让你践踏我的心,是相信你有不朽的爱,所以一退再退,无限忍让。可到头来,你竟然连爱也是虚假的。你可以不在乎我的爱,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贱自己的爱呢?”
少年低头,呜咽地抽泣了起来。
青年并未被他动情的控诉产生任何波动。一切反应,一切应对,对于体质特化过的他来说,都不过是可控的流程。
如今既然已经戳破,就像搭好的舞台穿帮,继续表演的兴致也不复从前。
更可怕的是他心中十分清楚,不论如何如溺水之人般拼命紧抓旧物,他的记忆都在一天天模糊。即使他复制了无数个体朝夕相对,这书房中无数的肖像,都在一日日变得陌生。
是啊,你的目的就要达到了。美青年恍惚地想。等我忘记了你,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你的长眠。
“忧忧……”少年擦拭眼泪。“我不要你对我这么好。我只求你能睁开眼看看我。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求你看清一点,到底是谁站在你面前!”他指着书房中无数的肖像说。“看看清楚,我不是他。我们其实一点都不像。小舒早就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青年眼瞳瞬间紧缩。
“闭嘴!”他用前所未有的阴鸷低吼。
少年的脖颈忽然被紧紧扣住了。直到提及那个人的死讯,忧忧仿佛才从空洞中焕发出一丝情绪。
“愤……怒吗?”少年也伸手,覆上了青年起筋的双手。“那就……愤怒吧!就在这里杀死我,也好过你虚假的拥抱!我不要到一生都活在你的剧本里。”
少年闭眼。
真可悲啊。餐刀正贴着他的胸口。可看到那人的样子,他仍然没有拔出刀的心气。
“快点,杀死我吧。”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仍然为这个人心痛。
“……”忧忧眼中的血色逐渐褪去。
他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求死的少年。“对不起。”他低声道。“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们才宁可这样求死,也要离开我……”
风拂起静默的肖像们,仿佛一面面舞动的白帆。
“反正你们……不论如何和我约定,都是要离开我的。”
少年心弦一颤。
与往日的情话相比,这次青年说得平淡,却无疑是真实的。这是困扰了他百年的心结。
“不……”少年握住他的手。“只有你先放弃我。我是下决心陪你去地狱的……忧忧,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
风滑过那边歪倒的日记本,冰冷的纸页哗哗响动。
“烧了它。”少年展开双臂,犹如青春的爱神,拢住男子的脖颈。“这种死物根本配不上你。你理应享有真正的爱。哪怕那爱里尽是痛苦,也好过虚假的安慰。”
男子没有动作,也没有阻止。任由少年贴上侧脸。
“……因为啊,我就是这样爱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互动吗盆友们?辣鸡作者和谐文这么卖力了……orz
☆、print (7,1)
忧忧第一次带着少年走去了北边。
这一片建筑,从外到内,都是忧忧拆了原装后在这里组装起来的。为了留住旧日气息,门窗常年禁闭,发酵成暮气沉沉的腐朽。
他们穿过这些晦暗的记忆的墓碑,走到尽头。在所有的建筑中,有一间特别的医院,和少年曾经躺过的病房非常接近,是整片回忆区里设施最先进的地方。
“我马上就要进入不稳定周期。如果你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跟我来吧。”
男人没有放慢脚步,所以少年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
在这栋水泥灰的建筑里一路前行,虽然外观像医院,里面确实彻底的研究所模样。
“小舒他……非常聪明。”忧忧淡淡地叙述。“所以被那家罪恶的生化公司盯上,签走做了实验体。这些他全都瞒着我。等我知道的时候……”他扫描瞳孔,打开了一间简洁的观察室。
进入观察室,内墙上还嵌着一扇铁门,以及一块投影屏幕。“他只能通过模拟形象,和我再见。”
观察室没有窗户,开灯也显出一股难言的幽暗。铁门上布满触目惊心的划痕,并不锐利,却像是钝器生生砍砸留下的,上面还混合着陈年的血迹。
“害怕么?”
“不。”少年摇头。“我不害怕。”
青年的颜色逐渐变红,这是他精神失常的前兆。继而打开铁门,将复古的钥匙也递给少年。
铁门内间没有光源,看不清布置,只能透过门上装了栅栏的铁窗看到外界。
“你在这里等我。”忧忧送他进去。“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段记忆。记住,为了帮我克服这段记忆,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打开门。”
“好的。”少年点头。
*
铁门重重合上。
墙壁上亮起一段投影,清晰度有限,似乎是过去的记录。
【……哥,是……我……】
一个青年的身影从暗中浮现。对于一百年前来说,已经是很高超的技术。
“小舒?药剂你试过了吗?”
青年忧忧几乎要贴上这个幻影,然而闪光之处,不过是虚空。
“……抱歉。”青年舒垂眸。“我们曾经约定过……要一起活下去。可是我现在,还能算是人类么?”
“小舒,小舒你别多想。”忧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竟然劝这世上大脑最发达的天才者不要多想。“你很好,你是最好的。”
“……可我一直在拖累你。”青年舒无奈地牵动嘴角。阴影落在消瘦而凹陷的眼眶中,仿佛一对蝶翼。“哥哥,这样下去,我们都太辛苦。”
微弱的、仿佛穿透了生命尽头的微笑,在和少年相似的脸庞上闪烁摇曳。
他们的确很不同。
少年说不出这种感受。即使样貌一致,青年舒那种历尽劫难、奄奄一息的眼神,依旧清明冷静。不论何时,他都用昆虫一般精细温和的眼神,看待世界的千万变幻。
不会过于投入,也不会过于感伤。对于凡人的一切悲欢,永远一视同仁地体会,也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如果不是我,哥哥应该可以更加幸福……”幻影带着歉意。“我的体质,已经无法承受任何药剂的特化了。”
“可是……可是你不是一直支持基地,做这个药剂的研究吗?”忧忧感觉天旋地转。“别任性,小舒。没有了你我不可能感到幸福。”
“……我支持这个药剂研究,是因为你也是适用体。”青年舒眨眼。“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啊。”
“不……不!”忧忧那颗高傲的心无限下坠。小舒看似懵懂,却是最老辣的猎人,他出手只会有一击。
一击毙命,于人于己,绝无后路。
“……抱歉,这么晚……才告诉你。”少年的语调已经开始费力。
忧忧起身,开始剧烈锤击观察室的门。
“小舒,开门!不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你,让我见你一面!”美青年眼色通红,仿佛地狱中的恶鬼。“我们不是约定好了,永远在一起,绝不分离吗!”
“哦……是啊。”青年舒喃喃。“我们约好了……可是啊,我太累了,哥哥。”他唇齿颤抖。“这样活着……实在太累了……抱歉,是我太天真,请原谅我。”
“不,我不接受。”忧忧一拳锤在铁门上,砸出一个凹坑。“你的愿望,我从来都会满足。可我只请求你这一件事,一件事!”泪水沿着他雕刻般的轮廓淌下。“为什么你就做不到呢。我绝不原谅……我绝不原谅,绝不。”
“……”少年看到兄弟逐渐疯狂,也流露出哀戚的神色。“可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是不行吗。”
幻影发出一声叹息。“那就……只能这样了。”
墙壁上的取物窗口忽然开启,向忧忧那一边推出一个盒子。
“别想说服我。”哀怒交加的忧忧几乎要推开盒子,直到这半透明的盒子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那里面,浸泡着一只人类的右手小指。切口锋利崭新,显然是……
青年舒脸上失去了最后一分血色,仿佛在忍着剧痛。
十指连心。而他这个聪明的弟弟,最害怕疼痛。过去一点小划伤都吆喝半天,如今竟然可以一声不吭。
果然分开的这些年,他们都变了。
“小舒!”忧忧捧着盒子,目眦欲裂。“你在做什么,小舒,快开门!”
小舒聪明,冷静;同时懒散又怕疼。他们一起在恶劣的环境下长大,忧忧见不得他有半点伤痕。
“哥……我们从小,就用拉手的方式……约定。”谈起回忆,幻影的目光更加柔和恬静。“这次怪我……没能遵守约定。所以我……把这个指头……赔给你。”
连画面外的少年,被青年舒这异于常人的逻辑震惊得无言以对。或许天才就是这样吧。
铁门被□□凡胎砸得砰砰作响。
“嘘……别吵。”青年舒努力吸气。他已经到了话都说不完整的地步。“有了这个小指,我的基因组……就全部移交给你。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
永远……不要将我唤醒。”幻影中的人虚弱地坚持。
痛和病纠缠了他半生。此刻大限将至,他反而坦然。
“不…不…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现实与幻相重叠。被录像激发了精神障碍的忧忧,开始用全身的力量撞门。
“我不要听那些。小舒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其他办法。”一直和钢铁相抗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
【系统渊……咳咳,准备启动‘水泥棺’计划】
青年舒的投影举手,做了一个挥别的姿势。
记录显示,那一日,青年舒和他全部庞大的维生设施,一齐从设计好的管道滚落,与上百吨水泥一起深深沉入地底。
就在忧忧的面前。
*
可想而知,悲痛到疯狂的忧忧使用了特化药剂,用青年舒的基因做过许多复制体。
人体培养虽然成功了,却未能真正复制他记忆中的那人。即使大部分基因相同,那些复制体并不似他真正的兄弟。
一定是有什么其他的事物。忧忧渐渐明了。无法复制的,永远失去了的事物。
但忧忧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再之后,随着科技的发展,复制体已经可以植入特定的记忆。当然这些都是受到道德谴责的,可忧忧所处的法外之地和雄厚的资本,吸引了无数疯狂激进的实验家。
在漫长的时间里,想必忧忧培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小舒”。他自己却在绝望的一天越来越深陷,无法自拔。
“小舒,我知道你在对面。”鲜血淋漓的男子伏在门上,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让我看看你吧……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见面了……”
少年抱着膝盖坐下。
这果真是一对魔鬼的兄弟,在互相折磨的程度上旗鼓相当。
他怎么忍心呢?少年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即使忧忧是个魔鬼,真正的小舒,怎么能抗拒魔鬼的真心呢。
“小舒……”对面的哀求还在继续。“就算你……心意已决,难道不能让我看你最后一眼吗?难道你想要我永远恨你吗?”
少年从未听过忧忧如此放低姿态的恳求。那个高贵的黑暗尊主,竟然肯低下他傲慢的头颅。
只为一个决心离开他的人。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区别吧。少年回想影像中那不论何时,何种磨难,都镇定超脱的样子,镇定到了令人害怕的、非人的地步。换作自己,根本一分钟都忍受不了。
他在祭坛上放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心,为一个拿他当道具的人。
“你知道,我厌恶这个世界……”他的声音走低,路无论次起来,毕竟全部的生命都透支在绝望的呼喊中。“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这世上的人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可你总眷顾那些无关的人,那群蝼蚁……”忧忧咳嗽着笑起来,血沫从他嘶哑的喉咙涌出。“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连你都想离开,就没有人……没有人会真正爱我……”
对面渐渐没了生息。
少年再也无法忍受。
去他的记忆,去他的百年纠葛。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虽然前一刻还恨不得刺伤他,此时又丢盔卸甲。
他颤抖着扑在门上,转动门锁。
“忧忧,你别冲动。”他想抚摸那人绸缎般的秀发,抱住那人完美而空虚的身体,安慰他发狂而可悲的灵魂。“我马上就来了,你等等我……”
门外一片寂静。
终于,记忆的铁门洞开。透过门缝,少年用瘦小的身躯,紧紧接住迎面倒下的半昏迷的青年。
他看起来如此惨烈,不仅流血,连骨节都在捶打中错位了。
“我来了。”少年捧起魔鬼的脸颊,虔诚地亲吻。“我会爱你,我用身心发誓,绝不会离开你,让你孤单一人……”
“啊……”忧忧眼神微转。“是……吗……”
“当然,当然。”单薄的少年也被鲜血染红。此刻他仿佛一个圣徒。“我把一切都给你。我们永不……”
少年的口型凝固在誓言的瞬间。
忽然有极细的针尖刺入了他的皮肤。
房间忽然大亮,待机的ai从后方有条不紊地出现。
他困惑地想要提问,全身却在烈性麻醉中失去了控制。
“主人,在刚才的瞬间,人格塑性超过88%。”
“很好。”忧忧掰开少年的手臂,淡定地抽身,脱下脏污的外衣。“准备回收。”
“是。”
少年震惊得无以复加,只能圆睁着眼。
“感谢你的真情流露。”忧忧转身走进内间擦拭身上的血雾,同时点亮灯光,照亮了室内的手术台。
被搬动的过程中,少年恍惚看见房间内宛如一个祭坛,祭坛上是一个精密封存的玻璃罐,而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画面上是一个身缠荆棘的少年,如同睡去一般安稳,身上却插满匕首。暗红的颜料带着浓重腥味,狂乱涂抹在画面上,如怒放的玫瑰,厚厚地累叠。
“你……你……”泪水从少年眼角涌落。“你骗……我……”
“哦?我在骗你,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美青年一手淡然,熟练地吩咐ai和研究员从少年身上采样。少年被接入了各种仪器设施。
【复制体BaⅡ型,编号31,顺利回收。】
“你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只是替代品?”忧忧从祭坛上拿起玻璃罐,无比亲昵地抱在怀里。“其实,你也不是第一个,像你这样的复制体还有许多。我虽然掌握了小舒的基因,但他有后天突变,无法完全复制。所以我只能不断地刻画他的人格侧面。至于你呢,就是比较天真的少年舒。放心,31号,你的数据很快就会接入主程序。”
优美的魔鬼满意地抚摸少年的脸颊。“你不是说要爱我,要永远陪伴我吗?你做得很好,很久没有获得纯粹的情感指数了。对于最终的总体人格熔炼很有用。”
那一瞬间,少年仿佛回到那个病房,忧忧笑着在他面前,碾碎了美丽而脆弱的蝴蝶。
【什么是真实?这就是真实。】魔鬼抖落这自寻死路的蝴蝶残骸。【你觉得,可爱吗?】
复制体31号,才是他的真正姓名。
原来忧忧不止不爱他,也不爱任何复制体。
这魔鬼表演的深情,只是为了激发复制体的情感,以获得理想的人格数据,给“最终人格”做进化的阶梯。莫说复制体不如回忆坟场里的旧物,他根本,就没有被当做一个人来看过。这样的残忍,才是他所追求的真相。
也就是那个可怜的低位体想要阻拦他的原因吧。
而另一旁,忧忧眯着石榴红的眼眸,情绪高涨地看着玻璃罐,仿佛恨不得生吃入腹。
那玻璃罐里,正浸泡着那只青年舒切下来的断指。
“小舒,小舒你等着我……”忧忧一开始死死盯着玻璃罐,进而按捺不住,伸出绯红的舌尖一下一下地舔*舐玻璃壁,仿佛那是一罐蜜。“就快了,就快了……我们绝不会分开。不论你跑去哪里,哥哥都会来找你……”
如同地狱深处轮回的恶魔。
随着和主系统接触,更多的矫正记忆冲入少年脑海。
原来他自己的记忆,都是被调试过的忧忧的记忆,混合了忧忧所期待的性格参数。
真正的小舒和忧忧是一对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兄弟。小舒在悲惨中长大,在忽视中成人,在孤独中独自对抗敌首,直至耗尽生命。
竟然没有一日过得舒心。
哪怕是和忧忧一起的日子,也在忧忧变态的掌控欲和阴影下成长,以至于一个天纵奇才的孩子,变得体弱,自卑孤僻,害怕与人交际。
想来也讽刺,复制体少年的锦衣玉食、忧忧嘘寒问暖,雨水交欢,真正的小舒根本无福消受。
“嗬嗬嗬……”复制体31号侧头看着天花板。“原来是这样……你对我们复制体所有的好,都是在弥补对他的遗憾吧……他这一生,真是不幸极了。”
忧忧正在兴头,并不想与他计较。但这话说的有些刺人。
没错,失去兄弟之后的,忧忧想要一个健康的,在他呵护下成长的小舒,来弥补对兄弟成长中所犯下的残忍亏欠。
少年的思绪疯狂转动起来。他已经没有继续自我欺骗的理由了。
小舒是聪明的不世天才。那么享有类似基因组的复制体,也不会太差,不是么?
那些线索他都默默看在眼里。只不过一直为爱蒙蔽了双眼。
“真不值得……啊,不是说我,而是说他。”少年冷笑。“可怜他那样温和优秀的人,竟摊上你这样的兄弟!”
忧忧放下玻璃罐,缓缓走来。
天空突然一道惊雷划过。先行的闪电引电压不稳,照明随之颤动。
“那又如何。你以为你们都是无辜的?”忧忧微笑,握着手术刀擦过少年的脸颊。“31号,你知道我一直服用的镇定剂是什么?你知道你一直吃的营养剂是什么?为了维持你们的精神稳定,这些都是淘汰复制体的血肉制成的。你们一直饮他的血,食他的肉,篡夺他的记忆,享受他也没能享受的幸福——你们都是罪人,不是么?”
【他是魔鬼,他是吃人的魔鬼!】
在这个地狱中,所有人都会与魔鬼同化。不啃噬他人,就会被啃噬。
一千个木偶围绕着魔鬼起舞。披着荆棘和光环的少年走来,被各种贪婪四分五裂。他的外形,他的心智,他的灵魂,滋养着这绵延百年的罪恶魔窟。
最终,连身体都被他们端上餐盘,大快朵颐。
知道真相的31号想起那个味道,恶心得干呕起来。
*
可惜他放弃了那把刀。
31号恨恨地想。如果他现在还有余力,一定可以把刀插入那微笑的魔鬼的心脏。
不,魔鬼没有心。他践踏自己的心,也践踏所有人的心。他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作为漫长生命里扭曲的即兴节目。
可惜……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31号还记得,那个低位个体给他的求助暗号,上面写着滑稽的“价格面议”。可是在魔王忧忧面前,在重重ai中间又怎么能救他呢?恐怕只有天使下凡才行。
其实他并不畏惧死亡,他只是恨自己这样就落入了忧忧的圈套,被耍得团团转,连死亡,都令魔鬼称心如意。
……还辱没了小舒的基因。如果小舒在天国看到了他,一定会气自己不争气吧……
如果小舒……
电光石火间,31号忽然想起了什么。
玻璃瓶里,残缺的断指。青年舒诀别时割下的断指。
今日午餐时,被他侮辱对待的那个低位体,虽然伤痕累累,但右手被钢叉刺穿之后,他的小指都没有任何反应!
仔细向来,根据31号的观察,那个低位体在抓握时,从未动用过那个指头。
这会是巧合吗……不,这样明显的破绽,是它特意做给他看的!
笨拙又细致,呆傻而精明。联系其关于它的所有巧合……给他放风预警,救助那个和初代系统有渊源的女孩……对了,初代系统根本就是由青年舒设计的!
那混沌无神的眼神,迟缓的动作,却也是这片魔巢里唯一一个,向他伸来援手,把他当做人类的,残缺的、被忽视的孩子。
受尽生活磋磨,却未曾泯灭赤子之心,一如当年的小舒。
*
手术台上的31号忽然平静了。
“哈哈哈,你尽管得意吧,忧忧。”31号的声调一变,仿佛整个人被什么新的信念所激活。“你就是活该,活该你得不到他。就算他真的苏醒了,也不会来见你!”
“闭嘴!”被触碰了逆鳞的忧忧暴起,一刀扎进31号的肩膀。若不是ai们阻拦,就会扎进心脏。
31号只是咧嘴笑着。这短暂的一生,他终于看透了忧忧的秘密。
“可怜你自诩深情,其实……已经快要忘记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了吧!”
明明他所找寻的人,已经悄悄出现,却被评为最下级的不合格个体。忧忧这样执着地复制着对方,轮回地演练着深情,却依旧在给真正的本尊施加伤害,而浑然不知。
“其实你……早就忘记了他的样子吧!”31号轻声细语。
那混沌的小少年早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却被劈头骂作“一个死物,一个废物,怎可与人相比”。
连悲哀表情,都不能拥有。
31号忽然觉得无比快意。“只有爱他才让你感到活着而已,可现在的你根本毫无知觉……连对他的爱,也丢掉了!就算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被说中心事的忧忧推开ai,前来揪起少年的短发,发了疯地往硬处撞。
楼外传来隐隐的闷雷。
“你一个赝品……又懂什么……”
“呵呵……咳咳咳。”31号嘶声道。“对啊,我和你不一样……我会认得他,而且就要见到他了……他可怜我,会亲自来接我……”复制体脸色露出安恬而讽刺的微笑。“而你……咳咳……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都不可能再见到他!”
忧忧的瞳孔渗出血红。
“不可能!”他低吼。“我是他最牵挂的人。如果他苏醒,只能看见我!只会来找我!”
“【等那时日近了,它必将从深渊返回……”31号闭眼,念出教团的祷文,虽然被摁着喉咙,面色却奇异地平和。“——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一道惊雷劈过。
在忧忧发疯的状态下,31号复制体微笑按住了手环,输入求助信号“0000”。
【来吧!虽然我已经一无所有。但我愿意献出全部的身心,换取你的降临!】
……水冲不垮,火烧不穿。一千亡灵同时恸哭,往日幻影成为现实。我们憎恨你,也愿他清点你的罪业!拯救你堕落的魂灵。
惊雷如末日的钟鸣滚过。
31号忽然感到一阵安逸的黑暗。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条微弱的电磁波动。
仿佛有无数蝴蝶振翅的声响。
一道荧光绿的字幕闪过。
*
【接受求助。即将接入底层神经连接,是否授权?】
【确认】
【抱歉我没有更早一些相信你……现在我不知道还能支付你什么,我已经一无所有。】被绑在手术台上31号感到一阵后悔。
【……呵。】字幕跳转。【作为我的同构体,你怎可以如此气馁。你的大脑不是还在吗?只要大脑还在运转,哪怕是这不中用的核桃仁脑子,也难不倒我们。】
北方片区的电力忽然停滞了。一时浓云压顶,雾霾中依稀能看到尽头钟塔的黑影。
“怎么回事?”研究员看着陷入休眠态的众多ai,面面相觑。“抱歉,突然断电,我们无法继续……”
转头,却见忧忧发了狂一般奔向外面,用力打开窗口。狂风骤雨瞬间飘入,将他的长发也吹得飘起狂舞。
“小舒!”忧忧站在窗台上大喊,“小舒,我知道是你来了!”他激动得继续要流泪,对着阴沉的天空举起手臂。“哥哥知道你一定不忍心……我这就来找你!你等着我!”
言罢,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狂喜的青年从窗口纵身跃下,仿佛在追逐什么看不见的幽灵,激动地在茫茫草坡上奔腾。
第一章结束
☆、for i in(0,2)
【……我可以实现不朽的愿望。
但是肉身和灵魂,你只能选择一样。】
***
【……编号:31,脑机评级B+,设定年龄段15-17,出厂时间XXXX……】
31号昏昏沉沉地感到有对话流过。
伴随他的是老式键盘的敲击声。屋内昏暗阴冷,还有淡淡的烟草气味,比他过去优渥的环境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知道了知道了,运算已经升级,会加快解析的……】
他试着挪动手指,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拼凑改装的维生舱里。最神奇莫过于这个看起来快散架的东西,竟然真的能够运行。
屋内气温偏低,深一呼吸,几乎呛到。整个房间昏暗破旧,充满各类机械叮叮咣咣运行的杂音。越过摇摇欲坠的金属堆,几块显示屏散发着蓝绿的荧光。更奇异的是,这是一种井井有条的、干净的杂乱。这空间仿佛存在一种奥妙的磁场,能将废物们随心所欲地重组,赋予它们全新的秩序。
就像……自己一样。
【醒了?感觉怎么样?】
衬着荧光,31号这才看到屏幕前坐落着一个圆滚滚的球体,不大情愿地扭转过来。
但这句话语并非真正的声音,而是通过电信号模拟发出的。
他眨了眨眼,终于看清那是一个少年,全身裹了厚厚的绒被,不大情愿地露出一截脑袋。缺乏打理的发梢支楞着,仿佛一颗扎根在地底的球茎植物。
他一转身,露出前面的桌子上散落着各类工具,还有一个积满烟尘的烟灰缸。
“你……你是……是你……”
【……?】被窝精不太情愿地走过来检查连线。【难道语言区损坏了?刚才扫描没有问题啊。】
“……”
31号与对方签订契约时一腔激愤,并未深思后果。
【接受求助。即将接入底层神经连接,是否授权?】
极度的愤恨之中,他对那个未知存在献祭了自己的全部身心。
【身心倒是不必。】那神秘所在淡然俯视。【作为我的同构体,只要脑子还在,就不必如此绝望。】
可此时,31号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那个神秘浩瀚的意识体,和眼前这个垃圾堆中的懒球联系到一起。
如此巨大的反差,倒是冲淡了他的难堪。
31号的欲言又止,被下位体理解为心理创伤。【对不起。】蒙着雾气的双眼一眨一眨。【我能力有限,没能早一点帮到你。】
“啊,不……”31号甩头,低哑地说。“是我……自作自受。”
他本以为自己受尽摆布,至少有颗真心;谁知那真心都是安排好的陷阱。他没有和魔鬼游戏的资本。
下位体并不太能理解,它歪头,缓缓地叙述。【31号,你不需要承担全部的责任。复制体正式激活之前都会被灌注情感铭印,也就是强制刻印一些情感取向。即便有错,也是忧忧的责任更大。】
31号眼神颤动。他的记忆已经完全解禁,他想起来了。
【恭喜你,31号。】
密闭的黑暗中,有人声对他宣布。【在本轮B型少年舒体中晋级成功,将作为‘人格塑性’替补,进入深度激活程序……】
他和他的无数同类诞生于钟楼中。他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复制体。只有通过了多项指标合格的前99名个体,才会被授予序号。余下的甚至不会进行中度培育流程,无法运行智能。毕竟蕴含了本体的基因,不会被浪费,至于去了哪里……就无从得知。
复制体并非完全相同。完全复制弟弟失败之后,百无聊赖的忧忧在他们身上寄托了小舒的各类人格侧面,以及不同的生长年龄,甚至性别。钟楼中激进的个体为了胜出,常有不择手段的残酷行为。忧忧默许这些,他的岁月太漫长了。
31号的各项指标并不特别突出,幸运的是他属于较受偏好的少年体组,胜出得不明不白。
【你们要去得到他的爱。越多越好】激活系统最后嘱咐他。【也要努力去爱他。越多越好。这是你们唯一存在于此的理由。】
一小杯猩红的液体从升降台缓缓推出。
【31号,敬请领受‘圣体’。】
那之后,实验体的记忆就被一并封存。
恢复记忆的31号反而感到平静。
仿佛有人打开了一间常年闭锁的屋子的门窗,冷冽但新鲜的空气将旧日烦闷一扫而空。他对忧忧犹有恨意,但情绪和怨愤已经平和许多。
毕竟他明白了,在这场疯狂闹剧里再声势浩大,自己也只是一个看客。没有足量的爱,便不会卖力地恨。
“原来是这样……我好多了,谢谢。”他茫然地看向对方,想要从那相似的面容中找出超凡之处。但下位体的瞳孔没有对焦,像一对蒙了雾气的玻璃珠。
难道这就是本体舒?求助之前,他是这样猜测的。尤其要绕过忧忧和庄园的系统将他救出来,非那位本尊不可。但这破烂的陋室,和种种习惯,都和记录中大有出入,让他难以置信。
【嗯哼。】下位体抱着胳膊,频频点头。【不愧是我的同构体。性能好,修复也快。】
几段对话,31号纤细单纯的三观已经彻底震碎。也推翻了他之前所有幻想见面的场景。
详细看过老舒那些事迹后,作为潜在崇拜者,他也幻想过倘若能见到真正的青年舒,穿着研究员的白袍,带着透明一般清浅的笑意和他打招呼,抚摸他的头顶……总而言之,绝对不应该是眼前这个裹在被子里,比自己矮一头的……还透着一丝缺德的家伙!
【等等,你刚才,觉得我矮了是吧。】一直混混沌沌的下位体,眼中忽然精光一闪。
“啊,这个是重点吗……”
【当然啊,我本来都长到那么高了。】一朝缩水的本体舒痛心疾首。【不要忘了,接受协议后,你的意识现在是与我链接的。理论上,我可以操控你的脑部运行。不过为了你的人格稳定,我会限制运算的占用。】
“所以你,真的是……你真的醒了?”
31号没有把话说完,他知道对方一定能够理解。
【抱歉,在概率达到99%之前,我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下位体垂下眼睫,平板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真正的情绪。【如果上天对我还有一丝怜悯,我就不应该在这里。】
*
【不要……将我唤醒。】
31号曾拥有很多虚假的快乐记忆,如今他知道那是忧忧篡改的缘故。而让忧忧回避的那些痛苦,往往才是真实。
诀别时刻的青年舒那样恳求,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可是……为什么?”31号感到十分混乱。“如果你可以以这种形式醒来,为什么不告诉他?他……”
【抱歉打断你。首先,我并没能真正苏醒。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紧急模式,核心逻辑和运算大大缩水。当然,这身体的脑子就只有核桃仁大,根本没有展开空间。还要感谢你的支持,改善了我的运算条件。】
本体舒叼着纠缠的导线,边解释边忙活,也将苏醒的话题揭过。
“可是……可是他对你……。”31号想到自己作为替代品的生活,不禁为那种激狂的感情打了个寒战。
【什么?】对方头也不回。【我知道,老哥他又变态,又爱欺负人。很抱歉他对你造成了心理创伤。】
“啊,你难道不知道?”31号仔细思索,果然他们之间的亲密记忆是人工编译的。“难道你们……不是那种……”
【哪种?】本体舒稍微停下动作,牵动眉毛。【31号,我怎么感觉你在替他说话?别搞错,他比你强大,待你无心,还有永生的身体,是最不可能受伤的。】
31号哑然。
原来这个拥有浩瀚思维和惊世天资的人,从未理解身边人的心情。不知为何,31号想起忧忧在书房,凝望那些小舒挂画的表情。
那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寂寞,能令无所不能的魔鬼都心痛。
如今,他见识到了。
这人有昆虫一般温和精细的眼神,对他们的喜怒哀乐却无法感同身受。在这懒惰而谨慎的躯体中,只寄宿着一个静观、却无法融入人世的灵魂。
或许作为基因同构体的直觉,他能感觉到,本体舒绝非多情,也并非无情。只是他仅有的一点点情绪,仿佛一块的纯金箔,早被捶打得无限宽广,也无限缥缈。每一点碎屑都是足色,却细小到难以辨认。
细小到那无所不能的魔鬼,根本无法拼回一段完整的依恋。缥缈到那绝色魅人的魔鬼,对所有复制体下达强制心理暗示,还一遍遍地问,你们会爱我吗?世人都会爱我吗?
其实忧忧只想问一人。他只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们替代那个人回答,爱。于是他心满意足。
“果然,你不明白……”想到那庄园中徘徊的艳丽得发疯的魔鬼,31号不禁脱口而出。“不论有多少复制品,你却可能是唯一的!是不一样的!”
他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忧忧当时在他俩面前的说辞,责问刚刚从噩梦中拯救自己的人。多么讽刺。
本体舒并不计较,熟练点了支烟。【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他转过麻木的脸,没有焦距的眼。【我的确有很多不明白。但是你明白什么是D级么?要成为前99名编号个体,‘舒意识’评级至少是C。这个评级代表了他对‘小舒’的期待。D代表彻底不合格的废物。他期待的并不是‘我’,你能明白么?】
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
“怎么可能……”31号又迷茫了。在他充满谎言的世界里,忧忧对小舒的真心,是唯一的。如明灯一般的真实。纵然忧忧将他百般欺骗折辱,却未曾改变过初心。“评级又怎样,忧忧变成了什么样子,难道你看不到吗?他折磨所有人,只是为了和你再见!”
为什么本体舒对世人,甚至对他们这些鸠占鹊巢的复制体都充满悲悯,唯独不愿安慰他邻近疯狂的兄弟?
本体舒眨了眨眼。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坦然且清晰地回答。【他从来就擅长折磨他人,他人也乐于被他折磨。我有什么立场去干涉?再说,为了他,我甚至做出犯规的永生药剂,我已经尽力。“
“不对,不对……你这样对他,对他太残酷了……”
31号忽然觉得十分无力。他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惋惜。
【不,我并不是责怪他。不符合他的期待才是正常的。其实他一直讨厌我。】本体舒放慢语调。【倒是继续执着下去,他才会……加速崩溃。】
在机械点滴的鸣叫和辉映的荧光中,本体舒平静地叙述。【‘长生’是有代价的。在漫长的基因复制中,原本最激烈的记忆会逐渐忘却,方便宿主熬过无尽的时间。这已是最好的方案。反正,他一直讨厌我。】
雾霭的目光垂落。
本体舒和他意识直连,因此他们都不可能说谎。
他已经尽力了。对每一个人。
却也残忍,对每一个靠近的人。
*
“主人,这是那一天庄园内所有的信息数据。”隔着屏幕,研究员将整理的数据传输而来。“除了……冻眠仓部分我们没有权限,其他的都在这里。我们没有筛查出异常。您的等级更高,或许……”
“糊涂。”
高座的主人甚至没有看向那片数据包一眼,只是双手支颌,面上蓄着一丝异样的笑意,眼底红光微闪。“小舒做事,岂能让你们发现异常?”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下达搜查命令的是这位喜怒莫测的主人,推翻的也是他。
“还不如……查一查最近的供能变动。”
主人长身而起,仿佛黄昏时滑翔的猛禽,在绮丽的室内游弋。
“小舒……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玩捉迷藏。”
他抱着藏有断指的水晶罐,亲昵如威胁地低语。
*
“怎么可能?”复制体想到忧忧的种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除了对你的执念无法实现,他简直无坚不摧,怎么可能崩溃?”
本体舒没有立刻回答,心无旁骛地从衣兜里摸出一块蝶形特制硅晶。蓝绿色半透明的压电物质落在手心,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你能看到这上面的数据么?】
复制体摇头。
【果然。】本体舒叹息。【我试探过了,这块蝶晶上面有S级以上的加密。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无法解读。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是本尊留下的外挂……】
或许是为了躲过监测,下位体醒过来的时一无所知。本体意识仿佛一个寄宿在体内的病毒,随着他离开巢厢进入庄园,才一步步运转,并最终指引他不断提高自身运算,找到这块蝶晶。
【作为一个D级,在这片高阶遍地走的庄园里,拥有机密也非常容易暴露。】本体舒对蝶晶轻微放电,将之激活。【所以我的记忆和逻辑只加载了一小部分,混合在下位体混沌的意识里。至于具体是谁,为什么将我唤醒,也统统不知。】
蝶晶过电,轻柔地颤动,发出淡淡光芒。
【……但是我可以肯定,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情况,才让一个本不该回来的人……再次苏醒。】
【验证通过,运算等级xx,已适配。】
蝶晶上投射出淡淡的光芒。
【嗯……有新数据可以解析了。】本体舒摩拳擦掌。【来点机密的信息康康!】
蝶晶颤动片刻,甩出一份数据包。
那是一段录音。
【水泥棺启动后,十年,钟塔。】
“……小舒,你现在还好吗?”
青年忧忧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啊这……】本体舒额头暴筋,摇晃蝶晶。【电能这么紧张,先给我看点有用的啊喂!】
话虽如此,本着不能浪费能源的原则,本体舒和31号也只好看下去。【这应该是给老哥解闷用的录音。至少让他以为自己能和我对话,抒发抒发情绪。】
却未想到,这个自欺欺人的录音,真有被听到的一天。
虽然音色未变,声音的气质却和现在截然不同。31号仿佛能从中看到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美青年。平静且胜券在握。
“小舒,生化公司的余孽都处理完毕,你不必担心。”忧忧仿佛一位完美的官方发言人。“科技也逐渐走上正轨……对了,虽然人体技术已经成熟,但我不打算动用你的基因做复制体。”
忧忧的语气淡然,仿佛只是一场茶余闲谈。“我知道,你已经完成了全部人格的数据化,只是没有合适的载体。只要做出载体,你就能够重新苏醒……”青年平稳优美的语调终于显出一丝波澜。“等到那时,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小舒乖,稍微等一等我,小舒……”
第二段录音
【水泥棺启动后,五十年,钟塔墓地。】
风声呜咽。
“……小舒,你在地下还好吗?”
四周的氛围萧索了许多。这段录音中的青年忧忧显得急切,又有大段沉默。
“复制脑项目不太顺利。”他似乎饮了酒。“虽然复制成功率很高,却很难激活意识。这就是你当时……活取了自己大脑的原因么?”
又是一段沉默。
“罢了,我们不说这个。我还有很多时间。生化公司的老一辈研究员大多去世了。我没让他们好过。还有小时候欺负过你的那些人,每一个都被我修理了……”
青年的声音依旧动听磁性,但话语中却只有故人。时间逐渐带走了他们的爱人和仇人,他只能一遍遍讲述过去。
“世界没有变好,也没有更坏。只是更无聊了。”他又饮了一口。“以你的设计为框架的脑机系统正在测试,一旦面世,就能帮助很多肢体有障碍的人再获人生。这是你所期望的,对吗?”
回答他的,只有盘旋的风声。
“为什么……你走以后,时间变得这么漫长呢?”美青年逐渐醺然,“每一天都这么难熬……每一天。我憎恨太阳,憎恨四季,憎恨世人。一切都在和我作对……憎恨都失去了意义。对了,还记得你讨厌的那个……”
又是一阵停顿。
“怎么回事,为什么记不清了……”忧忧的语速放慢。“关于你的事,我明明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天都在回想,怎么会……”那永远优渥的人忽然有一丝慌张。“小舒,对不起,让哥哥想想,哥哥只是最近太煎熬了。下次一定会想起来……”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一百年?一千年?”他深深叹息。“我等不下去了,小舒,再等下去……我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三段录音
【水泥棺启动后,xxx年,钟塔墓地】
“小舒,你还好么?”
相比之前,忧忧的语调平复许多。隐约还有鸟鸣。
“我这里一切顺利。”他仿佛恢复了最初的意气风发,却也更接近如今用优雅掩盖癫狂的庄园主人。“脑机系统已经普遍推广,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的事迹,你不会孤独。”
有逡巡的脚步声。
“对了,这里还有许多‘伙伴’,他们都长得像你,都会在地下陪你,不会让你寂寞。你满意么?呵呵呵……”忧忧越说,兴致越高昂。
“别担心,哥哥过得很好。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从记忆提取片段。我把有关你的记忆都侧写了下来,复制多份,每时每刻都能看到……”
当然,你也不会等太久……复制体成功率很高,思维很活跃,哥哥很快就能把你接回来……”
魔鬼按捺不住神经质的欣喜。“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永不分离,永不分离……”
语句在墓地上空盘旋,宛如一句缠绕百年的诅咒。
*
蝶晶的光芒在少年手中渐渐熄灭。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
【完了。】少年怔怔地看着,仿佛超出了运算范畴。【怎么会……这样……】
*
“长生也是有限度的。”
“……我可为你以实现不朽的愿望。但是肉身和灵魂,只能选择一样。”
……
“不可以,只能选择一样。如果什么都不愿放弃,就会彻底失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部分开始~重写版
☆、2,2
医疗组是庄园内最清闲的部门。
他们享受着比肩研究组的资源和待遇,却无需和复杂的复制人项目打交道。即使全体罢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归根到底,这片特殊庄园的真正主人,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当然他们入职之前,也曾是各个机构拔尖的人才。脑机项目享誉世界,造福人类无数,本身却极其神秘和隐秘,不属于任何国家管辖。哪个研究员年轻时,不曾梦想加入世界上最有前景也最前沿,甚至破译了永生的机构呢?
然而,医疗组的前辈会拍着那些经过层层保密工作、终于获得入园许可的后辈们:孩子,别做梦了。我们的工作任务就是记录主人什么时候发疯,怎样发疯,以及发疯程度。至于治疗这种事,我们不用做什么,主人消耗几个复制品,自然就会好。
好不了也没关系,反正,他死不了。
这一天,医疗组正围着暖炉打牌混时间,谁输了就去补上周的日志报告。
接待铃猝不及防地响了。
“谁啊,这时候串门。”老研究员咕咕哝哝,还不忘给自己烫了一杯酒。
他还没有给出响应指令,实验室的安全门就滋滋地打开了。
一个身形颀长,全身被防护服遮得密不透风的研究员无声地走进。
老研究员有些不悦,扫了眼对方。“就算你是研究组的,也不可以……”
研究员并不计较,匀速调转头颅,竟然只是一个AI代理。
【抱歉,打扰各位……】一个合成音从ai身上传来。【……旷工了。】
众所周知,隔壁研究组汇集了世上最顶尖的专家,以及最专业的疯子。不幸的是在研究组,这两个属性往往是高度重叠的。除了自身,研究组也不信任任何人,更不要说摸得飞起的医疗组。
变态研究者总有些癖好,特别是这片庄园吸聚了大量违背常理的科研者,各种奇怪行径他们也有所耳闻。特别是为了遮掩身份或者本性孤僻的,常常使用ai传话的。
其中,能够直接操纵合成音的,更是A级以上的强资质。鉴于脑机资质上位者对下位的绝对控制,医疗组们顿时停下了手头的活计。
“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
另一边,本体舒摸着蝶晶,在屏幕前操纵ai发声。对于习惯说话的常人很难掌握的脑波传送,对于只有脑子的本体舒来说,却是轻而易举。
果真,医疗组都被唬到了。
看完忧忧三段录音的当时,本体舒的蝶晶上闪动出一行字幕:
【您有新的任务:治疗忧忧】
【是否接受?yes/yes】
【我才享受了半天的普通人逻辑!】一直冷静的本体舒瞬间暴跳如雷;要不是31号按着,几乎当场炸球。【这就给我派活!老子辛辛苦苦还违规做出来的成果,他就这么糟蹋!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31号这才明白本体舒平时看着淡定,只是懒得操心而已。真有情绪竟然是个丝毫不遮掩的暴脾气。
【真不愧是我,连个拒绝任务的选项都没有!】
【理解您的难处。】蝶晶继续平静地闪烁字体。【作为第一项任务,您将得到特殊援助。以下是病人的病理资料,请查收……】
*
“谁说我们摸鱼?”年轻组员这么一听就不太高兴。“你们研究组会爆肝了不起吗?”
不速之客一声冷笑。【说到摸鱼,你们组积压了一周的日志没写吧?】
“啊,这,这个……”
【既然不服气,那就比摸鱼。】高瘦的蒙面ai摊手。【10分钟,一周的数据报告,够吗?对了,你们一起上。】
“喂喂,你这样也太狂妄……”31号下意识担心起来。
本体舒耸肩,【怕什么,人越多,短期决策效率越底下】
“行吧。可你现在的运算能力,怎么能单挑……”
却见本体舒从几个主机后拖出一支纽结了数根电线的电缆线,熟练地拨开后脑勺的碎发,露出一截深埋的金属电极接口。
“这是……脑机直连!”31号哑然。脑机有线直连是目前人与电脑传导效率最高的一种,但因为方式过于直接和痛苦,常常只对昏睡的人类进行。复制体们编写好记忆,这个接口就被弃用了。
本体闷哼一声,接入系统。条件有限,为了掘出接口,连伤口消毒都是用火炙这类最原始的方式。
*
八分钟后,ai体提交了一整周的模拟报告。
也趁机解析了忧忧接近一年来的精神波动数据。
“好家伙,还挺像那么一会儿事的。”医疗组们凑过来围观。
【根据表症,拟合曲线。】ai说着,又甩出一个季度的数据。这下子医疗组们叹为观止,纷纷拜服。
【还没完。】ai操作模型。【这份数据太‘完美’了。你们还是人类,不可能毫无差错。根据你们的误差习惯,再加入一些随机数……】
“高,实在是高!”组员们热泪盈眶。却不知道ai背后操纵的本体舒正在高速吞吐数据,并且和原本的模型进行比对。
“大佬,你这活儿绝,快带带大家!”
【行。】高瘦的ai一撩下摆,在正中的转椅坐下。【既然……你们这样要求的话。】
一刻钟后分钟后,ai仍然在有条不紊地安排。
【C组,负责xx区域,三天内出结果给D组。
D组,xx成分化验,样本比对,两天够了。拿到C组结果之后立刻进入下一阶段……】
【……如果顺利的话,两周内就能将第一批制剂和方案上传给研究组。诸位,还有什么问题?】ai对着满座呆滞的组员冷笑。【别拖我们研究组的进度。】
ai的安排不仅满满当当,还刚好卡在人类身心崩溃的边缘。回过神来的医疗组哆嗦片刻,拍桌。“喂,你凭什么安排我们?就算你是研究组,我们是平行部门。研究组也从来没管过我们的进度吧?医疗组只负责主人的身体状态,拖个几天又不会死人!”
【是啊,他不会死。】ai眼中绿光闪动,仿佛生死是只是表格平常的一部分。【但是你们,会死。】
高瘦ai起身,将之前模拟的图表投影在墙面,图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延伸起来。【忧……主人的精神异常状态已经到了三阶段中期,主要表症失忆和理智丧失。等到三阶段末期,】折线图在他平静的叙述下剧烈摆动。【就是无差别杀人。至于四期的表现……你们好像根本没有模拟,研究进度还停留在三十年前。当然,第四阶段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医疗组的神情逐渐凝重。主人和主人长生副作用也是庄园的高级机密,一些组员也只笼统知道有四期变化。这人竟然知晓得如此详细,恐怕在整个庄园,都是核心人物。
*
“你倒是厉害。”31号被大量数据闪得眼花缭乱。“我数据都没读明白,你就归纳出这么多了……”
【……倒不是我归纳厉害。】本体非常谦虚地点头。【是我以前写好的预测框架。】
“……”
*
“大人……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们。”医疗组组长合上报告,神色郁然。“您既然知道这些,我们也不必隐瞒。关于主人的病理分析我们早就尽力了。但是主人的病灶……并不出在身体,而是精神。您是研究组,应该……明白吧。”
ai晃神片刻。
【可是按照计划,每个疗程应有服药和精神引导。这样至少能把他的状态稳定在三阶段前期。你们的记录却只施行了普通状态下的镇痛,药物服用还非常间断,根本不可能起效。】
“这我们也没有办法啊。”组长摊手。“也不是偷懒,你看,前期我们一直兢兢业业照做。可是自从进入三阶段,主人的精神异常分裂为普通态和异常态,普通态只是因为脑部病变引起的头痛,异常态……变得六亲不认、极其凶险,不仅无法接近施药,主人还有意识抗拒用药。”
说到这里,有些组员打了个寒颤,七嘴八舌起来。
“是啊,以前主人精神再不稳定,看看记忆回放就会安静下来。谁知道一年前开始,记忆回放反而起到反效果!”
“别说人,上一次有个ai去送药,没走几步,整个脖子都被拧断了。至于那些复制体,平时好吃好喝供着,也排不上用场。看到异常态的主人更是吓得一个个跑路,别说劝治疗……”
【……】ai似乎沉思了什么。【明白。你们只需要配合进度。其他问题,我方想办法解决。】
*
“你真的……有办法?”31号见识过忧忧的精神异常,到了对复制体都视而不见的地步。
【我不知道。】本体托着蝶晶。【但是我没有选择。】
“忧忧……的病情为什么如此严重?他不是任何伤口都可以复原的吗?”
【身体可以复原。而且是超速再生。】本体舒挠了挠短发。【可长期维持鼎盛的身体状态,对于人类意识是巨大的负担。长生药剂有导致精神紊乱的副作用。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录音中的美青年少有地慌张。他发现自己关于小舒的那些深刻记忆,竟然不知不觉地消逝。
“是,最后我对他说过……他只是个驱壳。他已经不爱任何人。”
却没想到这是真的。
【经过特化药剂改造的人,最好放弃执念,就能平稳、长久地活下去。】
“原来你……早就知道后果?”31号隐约感到一丝怪异。让忧忧放弃执念只怕比放弃生命更难。“你怎么知道他会愿意?!”
【嗯,我不知道。】本体舒毫不意外,打了个哈欠。【所以啊,我问过他了……】
“哥哥,如果身体和灵魂之间,只选择一个成为永恒,你选择哪个呢?”
暮春之交,阵风熏然。他们并肩在树荫下行走。刚上大学的小舒仰头问。
小舒表情淡然,忧忧却无端感到心慌。他知道小舒不是普通的孩子。那是一双窥探未知的眼。他总有一种预感,倘若自己稍不注意,那孩子就会倏忽间消散在真理和现实的边缘。
他决不能松手。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美丽的少年含笑捧着弟弟的脸颊。春寒料峭,小舒的鼻尖冻得发红。“人类没有永恒。只有短暂的生命和长久的死亡。”
“人类确实没有。”小舒瘪嘴。“可是身体和灵魂却不一定。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呢!选一个吧!”
那孩子雾霭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副誓要得到答案的执拗样。
忧忧自然拗不过。
“傻孩子,这怎么选。”他趁机拥住弟弟单薄的肩膀。“当然全部都要。”
“犯规,不可以耍赖!”小舒不愿被糊弄,轻轻地挣扎着表示抗议,碎发一阵阵扫到青年的脖颈。“只能选择一个!如果哪个都不愿放弃,就会彻底失去……”
“哦,这样啊……”忧忧放慢语速,刻意拖长小舒的焦虑等待。“那就……选择身体吧。”
又一阵微风拂过。
那孩子精神强韧,身体却脆弱。或者正是因此,而对人生缺乏留恋。
他决不能松手。
他附在少年耳畔轻轻说,仿佛是风中的一句幻觉。“我不相信灵魂。人哪有什么灵魂呢。我选择身体。”
仿佛怕失去什么似的,他圈紧了怀中的少年。
*
【他选择身体,所以我给他不朽的身体。不论是他的,还是我的。】少年抬头,无神的眼光沉沉划过。【对他,我已经尽力了。每一件事,我都尽力了。】
于是,不仅小舒的身体面临着一次又一次无望的轮回,忧忧也被束缚在漫长的生命里,永远不得解脱。双方互相缠绕,终于成为空心的死结。
那一瞬间,31号感觉面前仿佛是一位全知,慈悲,竭尽所能,却无法洞悉人心的神像。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不会遗漏。
也永远,不会感到幸福。
*
锦衣玉食的31号开头几天并不适应。但是半夜辗转苏醒,他识到本体舒将房间里唯一舒服的床铺让给了他。
大多数时间,本体舒都无言地对着屏幕和蝶晶解析数据。若是困了,他可以钻进任何地方打盹,铁皮柜,报纸堆,甚至纸壳箱。结果头疼脑热也是经常。
【唉,人类的身体就是麻烦。】虽然这样说,本体舒依然四处弹弹手指,快速地眨眼。
这是他心情好的表现。
此前本体舒只剩下大脑意识操控系统,与身体隔绝多年。想到这是他难得重获人身,31号就感到心情复杂。复制体根本无法想象青年舒在孤独的黑暗里,逐一舍弃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总用电子合成音?”31号偏过头去,避开眼中的湿润。“如果是你,一定有办法激活语言能力。”
【啊,是啊……】本体舒默默放下手指。【可是没有这个必要。激活语言会占用更多的运算,还是这样比较效率。】
31号被忧忧宠得上天入地的时候,也曾想过,真正的小舒该有多么幸运,多么纵容放肆。
可真正相处,他才发现,本体舒才是这对兄弟之中心思细腻,擅长照顾别人的。
【怎么了?】本体舒很快发觉31号醒来,放下屏幕凑过来。【睡不着?哪里不舒服?】
少年的神色有些歉疚。似乎不论他付出什么,牺牲什么,都这样自卑且感到歉疚。
“没,没有。”也不是说谎。不论美梦噩梦,31号已经醒了。比起那些惴惴不安的华美长夜,反而是这狭小破落的地方更让他安心。
比起那个绝色尤物,反而是这个木讷、过度理性的家伙更让他安心。他说不出为什么。
“你不休息么?”31号往边上让了让。他已经发现,这夜本体开着屏幕但没有运算,只是对着光源发呆而已。
【……】
“那个药剂……医疗组是不是做出来了。”
【是。】
“……”31号反而不知如何接话了。他已不那么恨忧忧,甚至觉得忧忧有些可悲。近期忧忧激活了一个二十余岁的复制体,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让他们折腾好了,你管他做什么?他自己都抗拒治疗。”
【……我不知道。】本体舒情绪有些低落。【我总是选不对。完全体都无法解决的问题,现在的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而且我没有办法不管他的事。】
本体舒抱着膝盖喃喃。【我没办法对他放任不管,你不知道,哥哥他看起来万事完美,其实啊,是个笨蛋。】
*
次日,本体舒在小图书室磨洋工,顺便蹭电。
图书室转角有个圆弧形飘窗,冬日阳光正好。没人的时候他常过去坐坐。
忽然有惟妙惟肖的录音轻轻传来。
录音里是两个少年交错的声音。记忆侧写虽然能够提取人的记忆片段,但由于人脑对记忆的存储方式分散,很难将片段按照时间分门别类整理。因此这些记忆体量庞杂,十分零碎,难以复原。
更何况意识和记忆并不等同。忧忧日复一日地温习这些碎片,只是加深记忆的谬误,离真正的记忆越来越遥远。
【忧哥哥,我没事。】背后的投影隐约传来奶声奶气的对话。【我知道,哥哥是最厉害的。】
本体舒记得这段记忆。
他们自幼没有父母,相依为命,在各个福利院和收养家庭中辗转。但是这个时段他并不觉得悲惨。他天使外表魔鬼心肠的哥哥,很早就会为他们作打算。
小舒一直很清楚,除了哥哥,其实没有人真正为难他。没有人会为难一个没有记忆点的,残缺的孩子。
但忧忧不同,他仿佛一块日渐雕琢的墨玉,在泥潭里透出更深、更诱人的光泽。有多少羡慕,就有多少嫉妒。孩子们是最不加掩饰的。忧忧并不为此而愤恨。相反,他觉得这很公平。
喜爱与憎恶,同样地令人发笑。
那是一个深秋,他们刚刚转进一家福利院。哥哥出色的表现已经得到保育员和老师们的集体赞誉。或许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他的锋芒有些太过急切了。连续两次在周测验中赢过高年级,拿到花带奖励,忧忧一时间成为了高年级中最扎眼的人。
很快,高年级中不服气的,趁员工换班午休,在福利院花坛集结了几个人,堵住忧忧。
“怎么,你很得意么?”笨重的孩子粗鲁推了骨架修长的男孩一把。“两次第一,瞧把你高兴的。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以为自己真是个幸运天使喽!”
几个人推推搡搡,将他胸口缀着的、象征第一的红色花带拽下,丢在地面,各踏了几脚。
忧忧知道这是一场劫难。所有麻烦中,他讨厌亲自动手,那让他觉得粗鲁。
漂亮的男孩昂头微笑。他知道怎样笑得令人开心,也知道怎样笑得令人挠心。“还好,只是周赛第一而已。没有什么稀罕的。”
高年级顿时涨红了脸。即使比忧忧高一头,也没受过这种讽刺。“放屁!你小子这样子给谁看!老师喜欢你,不过是因为你这张嘴脸。可长得漂亮又怎样,还不是没人要的野狗!”
大孩子不懂修辞,但是直接的话也最难听。
忧忧漂亮的长眉一皱。他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握紧了袖子里藏好的尖锐玻璃片。
他睚眦必报,从来不是忍让的人。但他会权衡一时忍让和一时痛快的利弊。他一个人脱身容易,但愿意一起接纳小舒的地方却不多。
大孩子们却以为他让步了,得意起来。“念在你触犯,不懂事,大爷我也不为难你。你给爷几个磕个头,这事就算过了。以后记得孝敬!”他招呼几个帮凶。“对了,他这脸看着闹心,照着打几下,哈哈哈……”
忧忧依然平静地笑着。对他而言,伤人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情绪。这些孩子空有身量,动作却不及他灵活……
就在他们对峙时,背后的花坛突然簌簌一阵响动。
天色向晚,深秋花坛积了一层落叶,谁也没注意那落叶下竟然隐约有个影子。
“什么、什么人!”福利院这阵子鬼故事流行。人越是心横,越怕无形之物。
那影子单薄兜风,摇摇晃晃,仿佛站不稳似的,却也没有摔倒,看起来更加诡异。
“老子……我、我可是xxx!跟你无冤无仇,你别乱来!”
又一阵风旋过。
“呵……”黑影没有抬头,发出低而虚的声音。“……周四,八点半,花坛右起……第三个窗口……”
“什么跟什么啊……”
“啊啊啊!”却见为首的高年级尖叫起来。“有鬼啊,啊啊啊!!!”
他这一叫,余下几人也被吓到,抱着头屁滚尿流地走了。
忧忧这才放下手中的锐器,快步跳进花坛。松软的落叶在他脚下窸窣作响。
“小舒,你怎么在这里。”漂亮如天使的男孩急忙拢住他的兄弟。“我找你半天了。”
“对……对不起。”刚刚睡醒的小舒揉眼。如果不是因为出来找他,哥哥也不至于被那几个恶人堵截。他有些歉疚。“我……我好像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你没事就好。”忧忧依然笑得完美。“刚才怎么回事?那些人很危险。”他略微皱眉。
“唔,只是吓唬一下。”小舒赧然。“我看见那家伙每周,都翻窗户去偷第二天的测试题,才得了那么多次第一。他以为没人知道呢。”
小舒发育慢,口齿还有些粘连,语言赶不上思维的速度,说起大段的话有种软糯的急切感。
小舒会出手,是不想看到忧忧动手。忧忧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怜悯。
“但是他们很危险。”忧忧抚摸着男孩后脑的短发,严肃道。“下次这种事你不要出头冒险,都交给哥哥,明白么?”
“哦,知、知道了。”他低头。“对不起,害得哥哥你的花掉了。不过就算偷了题,他还、还是比不过哥哥。”
小舒很少说话,却将一切看得清楚。其实忧忧很看重这份荣誉。只是在仇家面前装得蛮不在乎罢了。甚至知道现在,忧忧依然完美无缺地笑着,不愿表露出难过。
小舒则不在乎这些。他是狼狈,迟钝和遗憾的代名词。他必须替忧忧戳破这些脓疮,忐忑地看着对方的反应。
“你不要道歉,没有什么。”忧忧深吸一口气。“只要你没事就好。哥哥刚才找不到你……”
小舒却不肯放弃,走了几步,弯腰想找那多被踩扁的红花。
忧忧怀中一空。晚风替补了那幼小身躯的温度。
“我没事。”小舒看到那朵塑料花,已经被踩得十分狼狈。忧忧喜爱漂亮整洁的事物,同时厌恶一切丑陋。如果看见花带的下场,心里一定不会好过。
他详装无事地起身。“天黑了,哥哥,我们回去吧。”他主动走过去,拉住漂亮男孩的手。“只是一朵花而已。那些人怎么能自以为是地评价你呢?哥哥你比他们都厉害,根本不需要什么人的肯定。”小舒仰头,眼中微光闪烁。“哥哥就是最厉害的。”
忧忧怔怔地看着他。
忧忧什么都懂。可是现在,那些事情统统变得不重要。小舒的手柔软而温暖。
那些愚人不知道,忧忧并不在乎什么家庭和赞扬。外人在他眼里,只有被统治和被毁灭的区别。赞扬就是一种隐形的统治,他根本看不上。
除了小舒。小舒除了希望他开怀,对他不抱有任何目的。小舒对任何人事,都不怀有主动的目的。有时忧忧恨不得小舒也世俗一些,也能对他贪求索取。
但小舒似乎只在无尘的世界里呼吸。
美丽的男孩反握起对方的小手。“你说的对,那些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小舒既然觉得哥哥厉害,哥哥也要拿走一个证明。”
“啊,啊?”小舒紧张起来。相比备受青睐的哥哥,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也不太在意拥有什么。“可是,我没有……”
“就这个吧。”忧忧伸手,从小舒衣领和脖颈的缝隙间挑出一片遗漏的深红落叶。“这个,就很好。”
忧忧细致地将枫叶别在胸前,指尖感受着落叶上残留的温度。
落叶深红如火,落在他胸前,仿佛一只张开的小手。
*
【忧哥哥,我没事。我知道,哥哥是最厉害的……】
然而影像并未继续。书架背后传来了一阵不和谐的撕裂声。
“凭什么……”宅邸的主人看着记忆侧写,眼底渗出血色。这些共有的记忆,如此鲜活美好,可不论他观看多少遍,都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感到麻木,和对记忆的拥有者无限嫉恨。
画面中谨慎腼腆的孩子,主动向主角走去,牵起手……
“为什么!!”美青年发出怒号,肆虐的怒意下,他对着投影中主角发射激光,几乎打碎墙面。“凭什么你……凭什么你可以拥有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了 忧忧发疯,老舒装逼……
☆、3,2
墙面承受了主人的盛怒,连带书架一阵摆动。
只一墙之隔,和发疯的主人不同,本体舒安静地在阴影下。
他本要离去,不知为何竟然驻步,全程听完了那些破碎无章的对话。甚至高速飞散的碎片划过手脚,他都没来得及闪躲。
医疗组已经按照原计划完成了药剂。只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犹豫了。
【人类的身体,真是累赘啊。】
他明明已经计划好了步骤,最后竟犹豫了。
【……人类的身体,真是累赘啊。】
一滴血顺着皮肤落下。疼痛模糊了他的视线。又仿佛深夜航行中,舷窗上一盏照破夜雾的长明灯,霎时擦亮了他混沌的记忆。
记忆中,他在和什么东西“对话”。严格来说,那个东西并无法言语,也没有实体,而是将无与伦比的智慧和恐怖,直接灌入意识。
【你明明摆脱了身体的束缚,为什么还会好奇永生制剂?】
“……那是给我哥用的。”他似乎吸了口烟,呛咳几声。“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亏欠。可我不能理解他到底想要什么……你全知全能,知道这个答案吗?”
【那是你们人类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意识体饶有兴致。【我只知道,财富,权力,寿命,是人类最渴求的事物。】
“是啊……但是财富和权力,他比谁都懂,根本无需我代劳。所以我想给他长久的寿命。”
……
“……只希望以后,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决定,不要太恨我。”
*
“忧哥哥,又怎么了。”少年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那是新晋激活的C+级复制体,约莫二十岁出头的模样,纤细身板,立在一边如河畔招荡的茫茫芦苇。
不过片刻,装潢精美的小图书室如暴风过境,一片狼藉。只有虚幻的记忆投影歪斜地发出不成型的光点。复制体少年叹了口气,向失魂落魄的长发美青年走去。“忧哥哥,如果难过就不要再看了。”
这个c级复制体知道自己只是替代的复制品,但他不介意。当替代品成为唯一,同样是唯一。
更何况,早逝的本体只让那人感到痛苦。
优美的主人眼底泛红,深呼吸着,将视线落在言笑晏晏的少年身上。
“你来了。”美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将少年拥入怀中,丝丝长发如瀑垂落。“太好了。我答应你。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答应。”
感觉到忧忧的的呼吸逐渐平稳。复制体暗自松了口气。他们相拥着,缓缓陷入软皮沙发。
平稳的呼吸再度粘连、升温。穿过回廊的风刮起刚刚破碎的墙皮等碎屑,在奢华房间里慌张地流窜。
*
本体舒轻轻扶着墙角,缓缓向外挪动。趁着对面意乱情迷,放松警惕,正好脱身。
他依然无法理解忧忧的行为。至于复制体们,也不觉得和自己有关。那些复制体每一个都比他讨喜,自然也懂得和人亲密。他得到D评级,不是无缘无故。
他十分理解。
缺乏感受,至少他还可以理解;理解并包容,是他最后的长处。
喘息声中,记忆录影还在断续播放。
【哥……我很好……不用……担心……】
复制体埋在对方怀里,一边伸手去摸投影的操控器,想要把煞风景的背景音关闭。
谁知刚摸到操控器,手腕就被按住。
“……小舒,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么。”男人轻轻啄吻少年的侧脸。“你那么聪明,肯定……都能答对。”
少年微一颤抖。他知道这个“哥哥”的执念和心病是什么。但要成为唯一,这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不……”他有些情绪,坐起身。“我不想看。”
可魔鬼却不放过他,也不记得刚刚的承诺,只是笑吟吟地用薄红的目光浏览记忆目录。
“很简单的。”美青年笑着,手下用力按住少年的肩膀,痛得少年低呼。忧忧却浑然不觉,再次就着破损的墙面,点亮了投影。
投影中,模糊的少年如幽灵一般亮起。
【我……没事】轻柔逼真的声音,在刚被摧残的图书室内响起。【哥哥……我们回去吧。】
投影的片段戛然而止。记忆侧写录入之后,数据库里有无数这样长长短短的记忆拼图。反复拼贴试验,也成为了忧忧最喜欢的游戏。
“之后是什么呢?”美青年温柔地用鼻尖挑动少年,催促道。“快选择你的回答……”
c级复制体的手暗暗颤抖,勉强笑道。“可是,有这么多的片段……”
“是哦,怪哥哥考虑不周了。”男人的眼底更加艳红。“不如,直接做给我看吧。”
少年本能地感到畏惧。沉默中他拿起操控器。
操控器可以直接输入指令,却故意做成了古董式的遥控器形式。根据对话梗概,他选择了一条:
【……我饿了,晚上吃什么?】
“不对哦。”
锐器陷入皮肉的声音,比痛苦传导得更快。
忧忧尖锐的指间刺进了少年的肩膀。但复制体少年只能强颜欢笑。越是这样,他越不敢哭喊,以免激怒这个魔鬼。他隐约记得,本体应该是非常安静的。
暮色逐渐下降,衬得记忆投影更加幽亮。仿佛现实世界逐渐被旧日的幽冥所让渡。
“你还有……两次机会。”红眼的魔鬼多情如血。“我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这是对你……特别的仁慈。”
忧忧精神异常了,少年后知后觉。不敢想象,如果他三次都答错会是什么下场。
第二次,他仍然选错了。纤细的肩膀被撕破,顿时血流如注。
“还有一次机会。”那人甜蜜又期待地说。
少年浑身发抖。“不……我不要!”他惊惶想要甩掉操控台,却死死被男人按着。“我是……小舒啊,忧哥哥,我不要看这些!”
“哦?”魔鬼梳理着他的短发,漫不经心地说。“其实呢……他后面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上百年的时间,异于人类的青春,也让他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
长久的时间和努力没能让那个人复苏,反而将他的记忆消磨。
“……”复制体得到喘息,努力摆出惹人怜爱的弱势模样。“那就不要看了,好吗?我回来了,我们……我们会有全新的,更好的开始……”
“好。”魔鬼凝视着少年的脸庞,仿佛要将这样貌彻底印在脑海里。“等你回来,我们会……重新开始。”
曳地的纱帘轻轻舞动。长廊两侧的壁灯逐一亮起,仿佛一种沉默的邀约。
“想要重新开始?”魔鬼轻笑,在猎物喘息时重新收紧圈套。“对啊,你还有一次机会,这次可不要失误了哦。”他单手扼住少年纤细的脖颈,缓缓说道。“虽然,我不知道正确的是哪个,但我能感觉到,这答案有没有错。”
少年被扼得缺氧,只能发出可怜的呜咽,拼命浏览记忆库里的对话。
“快一点。”魔鬼却不给他更多时间。
少年闭上眼,慌张地往操控器上按序号。
极度的慌乱和狂乱中,他们不知道,这个序号已经被一墙之隔的本体舒截获。
夕阳和灯光都无法照到的地方,沉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谁知少年才按到一半,图书室的电源突然一阵嗞啦。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了断电的房间。失去电源,记忆投影未能继续,也顺从地归入一片黑暗。
只剩下窗外蒙蒙的雾蓝,和其中点缀的守林木屋的星星点点灯火。
毫无征兆地,被打断的忧忧勃然大怒。
“谁在后面!”忧忧甩开手里的复制体,高喊。“给我滚出来!”
又是一阵磕磕绊绊的声音,来人似乎在黑暗中被绊了好几次,碰落几件珍贵的摆设,也浑然不觉。
发现状况的ai管家们立刻恢复了电源。失而复得的光明,照进了那小少年失焦的双目。
更稚气的相似面容,却如机械一般呆滞。
“主人,抱歉。”管家ai深深鞠躬。“下位体复制们没有激活智能,服从性也弱,不知道怎么把电源弄短路了。”
而他身边的小少年愣愣站着,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被甩脱在地的复制体忍着喉咙的痛楚,大口呼吸难得的氧气。
忧忧看起来依然优雅雍容,但通红的眼眸,令复制体都向后缩了缩。
“哦,这么有能耐啊。”忧忧走到下位体面前。对于这些无神的复制品,魔鬼没有耐性,粗暴地提起下位体的衣领。“既然如此,不如……你来替他做这道题?”
下位体看着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ai管家急得跺脚。“那个,主人,下位体们没有智……”
“滚。”忧忧冷冷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是,是。”ai们擦着冷汗,低头退出华丽却凄惨的小图书室,只留下忧忧和两个少年。
“来,选吧。”忧忧施施然在扶手椅上落座,随手将操控器抛给下位体。下位体反应慢,没有伸手去接,反□□控器打中额头。
只好动作迟缓地下蹲,在昂贵的地毯上摸索。
“嗯,刚才那道题是什么来着……罢了。”看到下位体盲人一般的动作,忧忧情绪下落。“这次换个玩法。如果表现好,就放过你们。如果让我扫兴……你们就一起下去陪‘他’。明白么?”
C级复制体看着下位体无动于衷的样子,只觉凶多吉少。“忧哥哥……他,他只是一个下位体,怎么能作数……”
“闭嘴。”忧忧顿时阴鸷地截断他的话。“你的游戏结束了,现在没有你的选项。”
“下位体”终于摸到操控器,又扶着附近的花架,缓缓起身。
“好。让我想想……”忧忧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打旋儿。“不如这样吧,假如‘他’回来了,碰巧来到这里,会怎么做呢?”
两个复制体俱是一愣。
如果像之前那样匹配前后句,这个呆傻儿尚有一丝微茫的通过几率。复制体绝望地想。别说推测忧忧的想法,找到匹配的答案,单单操纵操控器就需要精密的逻辑思维,这个下位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本体舒也讽刺地想。关键是推测出忧忧想要的答案。
……同时,还不能暴露他有超过下位体的运算能力。正面面对ss级的忧忧,假装不小心地做出复杂行为,也是瞒不过的。
“选择吧。”正座的魔鬼双手交叉,仿佛在观看一场闹剧。他也关心闹剧如何收场。不论做什么,他只是在打发漫长的生涯罢了。
他掌握判断的权力。不论这家伙如何做,如何选,他都不会给予通过。
他只想欣赏着同一张脸上,出现原本不会出现的希望和绝望。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失去了一切却还活着?他要所有人一起体会这种患得患失。
这是从一开始都决定好的圈套。因为真正的小舒,根本不会来面对他。
经过一个漫长的瞬间,在忧忧和复制体就要以为这下位体是个聋哑人时,它突然行动了。
不过,它并没有进行选择,而是举起操控器之后,又用力将操控器扔到地上。操控器在地面微微弹跳了一下,从中发出脆弱的轻响。
它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个选择关乎两个人的性命,凛然地站着。
小舒不喜欢游戏。
忧忧朦朦胧胧想起了什么。并不是记忆,却像是一条从冬眠中苏醒的蛇,在低声诉说。小舒喜欢研究游戏的规则,但他不喜欢任何游戏。
因为所有游戏,都意味着要与人交际。
他不在乎。
“你疯了么,干什么呢……”复制体斥道,一边爬过去抢那个操控器,想要补救。
一道激光瞬间射穿了复制体伸出的手掌。“我说过了,这不是你的选项。”忧忧恹恹地说。
黑发如夜的主人起身,走到下位体面前。“你还真是会给人惊喜。”忧忧粗暴地框起小少年的下颌。
忧忧为复制体们编造了无数快乐的记忆,并沉浸其中。但他很清楚,什么是真实。
快乐可能是虚幻。但能让他感到揪心和痛苦的,就是他们的真实。
“你就……这么想要救他吗?”忧忧眼中红光频闪。此刻他理智已经丧失,并未看着手中的人,只是在痛苦的鞭策下发泄。
下位体睫毛掀动。
【接受指令。】记忆库忽然想起提示音。【开始删除。】
操控器上有许多复杂的指令,“删除”却是最简单的。
本体舒按下了了删除之后,摔落了操控器。
他知道忧忧只不过在与他们做困兽的游戏。反正不论如何选择,他都无法让忧忧满意。这种状况他早就习惯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配合忧忧的游戏。哪怕这里的记忆库只是个副本,他也爽快按下了删除。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永远无法胜过一个魔鬼。能够惹怒魔鬼,就是一种胜利。
听到记忆库开始删除的提示,忧忧怒极反笑。
“好啊,好。”他一手就能掐住下位体的颈项。“就算‘他’回来了,在惹恼我的方面,也不过如此地……讨厌。”
疯狂的深红眼神,映在失焦的双眼中。
“想让我放过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他原地将那小少年按倒。“我们还差最后一件事没做。让我满足了,我就放过你们。”
下位体终于微微皱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投影在他们面前快速地跳动。
在本体舒有限的记忆里,从来未能解读他这兄弟复杂矛盾的情感。
但是有一点,至少有一点,不论何时,那光彩照人的男孩和男人,对他总是极尽温柔怜惜。
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凶狠,暴戾,罔顾他的意愿。。
他的后脑狠狠磕在地板上,疼得发麻。
身上还有其他各处,一起隐隐作痛。
没有关系。这不是“他”的身体。
没有关系。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忧忧。
忧忧病了。本体舒屏蔽了身体感知,木桩一般僵硬地任人摆布。现在的忧忧不仅病态,而且憎恨他。
记忆的投影中,正被删除的少年形象垂目看着他们。
小舒,你要试着理解这一切。他仿佛对困惑自己说。这是我们的血,是我们的罪。
微光中的少年缓缓摇头。
你不明白。少年的目光和他交汇。它宁可被删除,也不愿接受篡改……他都忘记了。难道,你也忘记了么?
通过用力的拥抱,抵达的,只有摧心的痛苦。
小少年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却也没有削弱魔鬼折磨人的兴致。
本体舒终于不忍再看。他调动所有的力气,偏转过头去。
没错,他的记忆虽然不完整,但是里面点点滴滴,都是与忧忧相依为命。小舒不赞成忧忧的许多做法,同时也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忧忧不需要忍让甚至受辱,完全可以丢下自己,享受更精彩张扬的生命。
……可是他没有。忧忧总是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一起走下去。
现在,他的手心是空的,他们的心也是空的。
本体舒渐渐闻到血的气息。
忧忧自视甚高,容不得任何缺憾丑陋。小舒总是跟不上他的步伐,甚至跌得一身泥污。
这是自己笨拙,怨不得人。小舒知道,忧忧完全可以丢下自己,体面漂亮地向前。
……可是他没有。忧忧最见不得自己受伤。不论什么处境,忧忧永远维持完美的应对。唯独看到他受伤,忧忧的漂亮的眉头会紧紧皱起来,不顾脏污地,将他抱起。
“呦,还有走神的能力。你这个样子,还想看什么呢?”
更加完美,也彻底空洞的魔鬼讥笑着,掰过少年的下颌。
纤软的睫毛翕动。两滴眼泪,仿佛无声的控诉,缓缓地从无神的眼眶溢出。
忧忧不是会因为眼泪而怜悯的人。
本体舒很明白这一点。他觉得丢人极了。没想到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还有这么屈辱软弱的一幕。
他执拗地又侧过头。
忧忧不觉有些恍然。这又聋又哑的家伙,在这种硬气的方面,都和小舒讨厌地相似。
不论他行为多么出格,小舒都不会在乎。小舒只会在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他欢愉,谋划,沉沦。仿佛与他全然无关似的,他从不愿参与。
“怎么,就凭你,也觉得委屈么?”忧忧俯瞰着他冷笑。“给我睁眼!看着我!”忧忧强行掰着他的下颌。“明明是你……先放手的。看好了,我就是这样疯狂的!上百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又凭什么委屈?”
本体舒没有言语。挣扎中,他的手又摸到了那个记忆投影的操控器。忧忧已被他惹恼到了极点,再不做些什么,他也休想活着回去。
下位体无法转头,就用空洞的眼神盯着眼前的虚空。
大多片段被删除,剩下的片段依次连续播放起来。
【哥哥……】里面的孩子带着哭腔。【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摔倒了……好疼。】
代表主角情绪的颜色十分混乱焦躁,开口却温和耐心。【别怕,小舒,不哭。哥哥这就过来找你。】
【哦。】小舒被安抚了。【可是,可是这里好黑啊……真的不会有故事书里的怪物么?】
少见的连贯片段,也吸引了忧忧的注意。
【不会。】少年忧忧坚决地说。【没有怪物敢伤害你。哥哥向你保证。】
【真的吗?】小舒吸了吸鼻子。【那好吧。如果哥哥保证的话,我就不害怕了。】
【当然。】忧忧在不断地奔跑。【有哪个怪物敢伤害你,哥哥就会消灭它!】
【恩恩。】天真的小舒破涕为笑。【我相信哥哥。】孩子在不安的黑暗中喃喃。【虽然这里很黑,很可怕。但是因为哥哥,我就不会害怕……哥哥世上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永远相信哥哥。】
孩童的记忆淡去了,又一个少年的形象浮现。
【我不害怕。】
半空有不知名的白色碎花垂落。白衣少年对着已经成为黑暗组织头目的兄长,淡淡地微笑。【虽然这里很可怕,但我不会害怕。我永远,相信哥哥。】
忧忧看得神情恍惚。
他刚才问,【假如‘他’回来了,会怎么做呢?】但忧忧心底确信,小舒根本不会回来,也不会平静地承受这些折辱。
但这些对话,其实也是答案。
因为那个腼腆的孩子,曾经,是那么全身心地,信赖着他。
忧忧忽然有些不敢转身,去看刚被虐待的下位体。那个下位体从头到尾没有吭一声。除了两滴不合时宜的眼泪。
想到眼泪,忧忧感觉脑子一嗡,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转头去抚摸小少年的面颊。
曾经小舒受一点委屈他都要发疯,更不要说眼泪。
忧忧伸手捧起那孩子消瘦苍白的脸颊。
可那里没有眼泪。或许已经干涸,或许根本是他的错觉。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孩子已经闭上眼,安详宛如沉睡。
*
C级复制体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好运。忧忧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丢下他们独自离开了。
反而是那个下位体,判断忧忧走远之后,才起身收拾残局。
“喂,你运气不错。”复制体走到下位体面前。
下位体却一扫方才的狼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C级体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预感。这孩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下位体。他们能够逃脱,要么是运气极好,要么是……
“看到了吗,这不是你玩得起的地方。”复制体比下位体高半个头,轻易按住他的肩膀。“就算这一次碰巧,你一个D级,可别得寸进尺。”
下位体眨了眨眼。
【得寸进尺?】
一段电波合成的语音在C级体脑中响起。【抱歉,你想多了。】
“你,你……!”
【别激动。别人听不见。倒不如说,作为20岁阶段的替代品,你的处境才比较危险。】
本体舒不理会复制体的诧异,兀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你恢复得……倒是快。”目睹了暴行,复制体惊魂未定。
【没什么。事没做成,我还不能死。】
和编号体相比,D级体本就短寿。
“什么事?你别搞错了,我离成为真正的小舒只有一步之遥。你……难道你是来破坏……”
本体舒摇头。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反而能帮到你。】
小少年看着一地狼藉斑驳,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
【之前对忧忧理智丧失的治疗,只是麻痹情绪的安慰剂,并不能真正根治。】前一夜,他对醒来的31号解释。【忧忧的病灶是长生药剂的副作用,他无法放弃执念,日渐积累成为了负担。所以只要……清理掉他的执念,他就能彻底好转。这就是这个药剂的效用。】
“那不就是,要他彻底忘记你么?”31号皱眉。“虽然我恨他,但你这样做,比杀了他还残忍。”
【是这样啊。】本体舒微微偏过头。【……那他就更不能知道我醒来,和这个药物的疗效的事了。只要他不知道,就能彻底摆脱这段痛苦的记忆。】
“……真的么?”31号低声问对徘徊了整晚的本体舒。“你真能做到么?”
【我不知道。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本体舒凝视着自己曾经整理的判断。
*
【放心,不是通过我。】本体舒屏蔽了房间内的监控,娓娓道来。【你可以联系医疗组和研究组,了解忧忧的具体治疗方案。作为复制体,他们会全力配合你。】
他冷静得惊人,仿佛刚才被虐待的并不是自己。冷静得仿佛所剩无几的情绪,终于化成一摊灰烬。
【……你不是想成为唯一的‘小舒’么?如果一切顺利,三个疗程之后,忧忧就会遗忘所有前缘,只有你陪伴在他身边。】无神的瞳孔向复制体脸上散射。【……到那时,你就会成就连小舒都没能做成的事。你将可以,永永远远地,陪伴他。】
如此充满诱惑,令人无法抗拒的提议。复制体心跳起来,仿佛看到了玫瑰色的命运向自己展开。
“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这并不重要。】下位体整理了一下衣领,知道复制体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方案,他的目的已经完成,不卑不亢地向复制体一鞠躬。
【祝你好运,也预祝你们幸福。】
这世上有两种魔鬼,一种绝色惑人,颠倒众生,引人心甘情愿地心碎。另一种平凡普通,甚至瑟缩,却在不知不觉中一击命中,飘然而去。
*
【这样对人类而言,会不会有些残忍?】
“也许。但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总是追寻痛苦?忘记痛苦,岂不是快乐许多?我希望他活得快乐,也足够长久。”
【足够长,也足够他彻底忘记关于你的一切。】
“哦,那不是更好?等到那时,他就不会知道,我已经不存在了。”
☆、4,2
31号帮本体舒清洗了半宿。
本体舒诈服现役复制体之后,再无一分力气,几乎是被31号背回来的。
小少年身上遍布肆虐的痕迹,让31号看得又惊又怒。
忧忧虽然精神异常已久,但对“小舒”,还是体贴克制的情人,极少这样肆意泄愤。同样的命运降临到本体舒身上,总比复制体凄惨。
也难怪本体舒觉得,忧忧讨厌他吧。
31号此前只被AI清理过,没有经验,不知下手轻重。本体舒也不催他,趴在毛巾上养神。
31号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你就这么算了?”
【唔,不然呢?】本体舒倦懒地打了个哈欠。【捡了半条命回来,不亏。还有人替我收场,已经比我预想得要好。虽然感觉上有点怪异……】
“……”31号重重哼了一声。
本体舒倒也没夸张。他不喜欢暴露自己的狼狈,又有极其严重的洁癖,能够容忍另一个人和自己一起挤着,无非因为他们同为复制体。
同一张脸,同样的身体。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少废话。”31号知道,在百年前就已经成年的本体舒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幼儿。但他眼里,本体舒何尝不是一个对人情一窍不通的呆子?“我现在没冲出去杀了忧忧,是给你面子。”
本体舒呆了一呆。
被如此折辱,竟然没想过报复么?31号眉头皱得更紧。本体舒对忧忧的容忍底线到底有多低?
或者说,忧忧现在这样的病态,也和他的纵容脱不了关系。
【哦,我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本体舒瞄了复制体一眼,有几分表功地汇报。【我已经在他的辅助药剂添加了苦味受体激活表达,哼哼哼……他完了!】
“……这有什么用??”
【有啊!】本体舒阴恻恻地笑。【你别看他平时永远不怕天崩地裂的样子,他呀,可怕苦了!】
几日后,清晨。
【什么,还是抗药?一点没吃?复制体也没劝成?】
“是的,复制体已经尽力了。”熬夜后的医疗组疲惫报告。“但只完成了一部分的电磁治疗。主人近期的精神异常非常剧烈,一期时常人根本无法靠近,二期则看不见任何人,根本无法进行引导。”
为了避免在复制体的意识内留下直接痕迹,一切治疗事务,本体舒都通过医疗组进行沟通。
【罢了,药剂也只是辅助。异常态的电磁引导呢?】
“没有成功。”医疗组念道。“因为主人是SS级意识体,以目前的设备功率,磁场要对他生效,不仅他本人不能抗拒,还要保持在2米半径之内,停留2个小时以上。”
这可麻烦。本体舒翻看病程记录。若要保证治疗效果,第一周期内,必须完成至少一次异常态的电磁引导,否则前功尽弃。而今天已是最后一天。
【根据预测,今天极有可能触发精神异常二期,也就是心智混淆。】
“不错。”医疗组予以确认。“心智混淆时,主人的精神退化,会回到北方的洋房。”
31号与本体对视了一眼。那个地方,堪称忧忧对小舒生前所有场景的博物馆。在那片埋葬时光的墓地,忧忧对所有复制体都视而不见。
【把模拟装置发送过去。】本体舒淡淡道。【我会保证计划进度。】
*
本体舒深吸了一口气。阴沉的白天,令人提不起任何兴致。
苏醒之后,他忙于捡垃圾搭造基地和升级固件,从未得空去探访这片象征着旧日的地界。
对于其他复制体,这或许是非常令人感动的纪念。但对于本体舒而言,忽然看到自己几十载人生的场景,突然一齐惟妙惟肖地并列在眼前,却有些恐怖。
于他,这不是纪念,而是未着花圈挽联的悼念。
“你打算怎么办?在那个鬼地方,忧忧发起疯来,看不见任何人。”
出发之前,他们简单商量。
【有些棘手。】本体舒拖着下巴。【只要让他在一个有电的地方待上两小时,就可以了。】
“可特异后的忧忧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休息。虽然可以强制休眠,电磁引导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不需要睡眠和休息,对于曾经的睡神舒而言,完全无法理解。
本体舒叹了口气。他反向凭着医疗组和研究组的手令,半接触半破解地潜入了园区。
时间还早。他信步走着,没怎么绕路就看见了31号描述的公寓。
亲眼所见阔别百年的家宅,本体舒不禁驻步。
太像了。
除了建筑本身,连那个僻静小区的环境也复刻得分毫不差。要么原物采集,要么原样复制,分毫不爽。历史上,的确有许多傲视时间而长存的宫殿,却是因为本身足够坚固和凝聚了众多心力。
要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居复原留存,反而更加艰难费力。
但是忧忧做到了。本体舒抚摸着门口斑驳的信箱想。忧忧几乎挽留住了和小舒有关的一切,除了没能留住自己的记忆和理智。
踏上台阶。过于熟稔的场景令他不觉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他双手插兜,步伐轻快地左右环视。看啊,公告栏的玻璃上还有一道裂痕,是隔壁孩子们玩闹时打坏的。
青年舒记得,他们搬走之后,这片小区的物业后来几经易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翻修。忧忧偏要兴师动众地,留住它被损坏的模样。
因为它损坏的这段时光,却是忧忧记忆中完美的模样。
本体舒收回视线。他的时间不多。一直不多。
来之前他早有准备,从蝶晶的数据库里复刻了一套钥匙。摸出对应的一把,转动一圈半,铁门悠悠地转开了。
【老哥果真变态。】本体舒想。【连锁芯都要做得一模一样,啧啧。不过也给我省了不少事。】
走进楼道,拐角歪倚着邻居闲置的儿童自行车,敞开一层的鞋柜。仿佛下一刻,就会有热情的一家人从外面有说有笑地进来……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他震撼的。他痛苦地捂住口鼻。
气味。
这该死的楼道,也仿佛来自一百年前。除了低浓度的氧气,整体阴冷沉闷,仿佛一处真正的墓室。
这股可怕的气味在他打开熟悉的家门时,达到顶峰。
本体舒作为辅助人员,除了模拟装置,穿了一身防护服来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捂得严丝合缝,却挡不住这股捂了几十年,缺乏通风的陈腐气味。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几乎闭着眼冲向自己的房间。
既然忧忧这么变态,连锁芯都要复刻……本体舒屏息想,自己一屋子的“珍藏”想必也不会差太多。
老舒自小就有严重的洁癖。
或者说,洁癖也是他与世界保持距离的方式。小学时他写过一篇“震惊”全校的死亡作文。那一次的作业题是描写自己的梦想《我想xxx》。小舒有感而发,十分真挚生动地写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篇大作:
《我想住进无菌病房》:
【我的梦想,是住进无菌病房。
我听说,无菌病房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房间。即使我的免疫系统瘫痪了,也不用太担心细菌的那种干净。
无菌病房不仅空气干净,所有的物品都必须经过消毒。消毒手段有消毒水,紫外线和高温。这简直太棒了!每一个东西都可以保持他们自身的样子,不怕被他人干扰。
对了,无菌病房最好的一点,就是为了维持无菌,不许常人探视,也不用和人面对面交流。我想,如果在无菌病房里睡觉,一定可以睡很久很久……
哦对了,无菌病房还有一个缺点,就是费用很高。所以为了以后能够长期住在无菌病房,我要攒很多钱,好好学习……】
写到最后,小舒笔锋一转,强行关联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自以为非常有理有据,真情实感,还正能量。
然后他就被“思想消极,人生观错乱”的理由请了家长。
小舒没有家长,被请来参加思想教育的是天使模样的忧忧。春光明媚里忧忧对着老师们一笑,老师们的心顿时一半软了一半酥了,纷纷为这相依为命的兄弟感到同情。
于是忧忧借机要来了所有舒言舒语系列作文,复印多份张贴起来,动辄在家朗读,羞耻到堪称处刑。小舒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外流只言片语。
谁也没想到,他这么离谱的愿望,日后竟然真的实现了。只不过,不是他住进了无菌病房,而是他的大脑和身体,分别保存在了当时最先进的维生舱。
除了采集、交换信号的电极,再也没有其他事物与他接近。
经过了漫长艰难的斗争与和平。他再也没有醒来。
*
本体舒在对他堪称毒气的室内屏息奔跑,撞开了自己卧室的门,然后反手抵上。
微风浮动纱帘,发出沙沙地轻响。
他转身,仿佛走进一场梦境。
原木色的桌椅虚虚相对。简单的文具按照材质和尺寸有序排列。书架上立着一些褪色的标本,贴着他亲自书写的分类标签。
房间依旧干净而惬意。
手工竹风铃悬在窗前,零零当当。床头的小夜灯,地面的绒毯都按着原始比例坐标。松软的被子一丝不苟地铺平,上面叠着同样整齐的洁白枕巾。全部,是他的习惯。
本体舒带着手套,恍惚擦过边边角角。每一寸,每一分,都像是从他十几岁的时光中横截而来。无需用眼审视,身体就能认出这个空间。连房间内淡淡的皂角和消毒液气息,都模拟到位。
如果说,这片园区其他地方,是忧忧大手笔复制的悼念。这个房间就是殚精竭虑的还原。没有一丝一毫的陈旧,和未变的锁芯一样,全全部部都是主人刚离开的样子。
虽然他想象过这个场景,亲自面对又是另一种震撼。
仿佛下一秒,那个瘦弱困倦,又心思玲珑的男孩就会推开椅子,在夏日的蝉声里打个哈欠。
本体舒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才将注意力脱离房间中无限散发吸引力的床铺。
他打开木柜,按照记忆划开抽屉,从那一打一打有序摆放的物资里找到了防毒面具。
好了,他又能活了!
泪流满面地固定好防毒面具和眼罩,本体舒抡起消毒设备,斗志昂扬踢开门。
去他的治疗。本体舒恶狠狠地想。不把这套房的空气换彻底了,他倒着走!
“怎么回事,有人打开了AXXX公寓的窗户!要死了!”AI接到警报,立即传输通话。“临时编号xxx,你想恢复出厂设置,也别拖着兄弟们一起死啊!”
正沉迷清洁的本体舒不耐烦地回话。【你们怎么能容忍这种细菌超标!还是老舒设计框架的ai吗,给编号xx系列丢脸!】本体舒垫着脚,用力推开各个窗户。【给我最大功率运行对流换风系统!哦,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要是出了事……我通知大家跑路!】
“……滚蛋!”
【科技进步真好。】本体舒叉腰,环视劳动成果,感到神清气爽。【这么快就搞干净了,人类果然还是有希望的。】
久违的清风呼呼地涌入禁地。大开的窗户洒下潋滟天光。虽然旧物依然,敞亮整理之后,终于不那么窒息压抑,反而有淡淡的怀旧情调。
【电磁装置的辐射半径只有两米……】清扫告一段落,本体舒一眼瞄中了客厅一人高的落地灯。忧忧重视光照,回家后不常使用顶灯,更喜欢氛围放松的间接照明。
当然,睡神舒也不会在过于明亮的地方停留。
所以,只要把落地灯搬到沙发边上,再接入模拟装置就行了。
本体舒试着推动落地灯。【好重。】忧忧讲究细节,这灯是实铜杆,彩色琉璃灯罩。仅是少年体的小舒,力气还不太够。
【只能拆开搬卸了……】小舒估算了一下高度,踩了一个凳子向上爬,准备卸下那五光十色的灯罩。
凳子边上,是落地纱帘和客厅对开的窗户。这一踩高,视野更广,远远地看到了迎面走来的长发青年。
那仿佛是一位超会结束的大天使长,于神国中神情自若,步履悠然。每一步踏出,地面都会伴下金雨。
不知哪里刚落过几滴阵雨。黑绸长发将他身影拉得更修长。长发青年与平时无异,手上却多了一把清润的花束。几支摇曳的白色百合,中间点缀这碎蓝的勿忘我,简洁而别致。
某一时段,忧忧有带鲜花回家的习惯,那时家里常常轮换着各式花束,尤其以清香的白花为主。其实忧忧喜欢红玫瑰,却很少搭配。他认为盛放的红玫瑰太抢眼。一个空间,同时只需要一朵红玫瑰。
本体舒却感觉不妙。判断出忧忧的心理年龄,就知道忧忧的精神异常提前发作了。天色却还早,不到开灯的时刻……
这样思索着,他没能注意,或者说他的目力本也不及对方。
那怀抱鲜花的青年不知何时停步,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窗台,深红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
【糟糕。】本体舒对31号传信。【现场还没布置好,他提前犯病了?】
“什么,他来了?”复制体31号的关注点不同。“你小心点,别被他看见。”
【怕什么,精神异常二期,激素水平xx,神经网络xxx,特征就是看不见任何人,包括复制体。】
更不要说刚被他凌虐过、本体舒虽然不表露什么,创伤却鲜明着。看到忧忧,他第一反应不是惊惧,而是愤然。
认出对方的瞬间,全副武装的少年刻意移开了视线,并且用力合上窗扇。眼不见心不烦。
本体舒摸出模拟装置,思考怎么嫁接进灯源。等他听到那一声呼喊,声源就近在窗前。
“小舒!”急切的呼声透过玻璃。“小舒!”
【哦,果然他开始犯病了。】本体舒的工作被干扰,心情更不好。【跟见了鬼似的。听见没,真吵。】
“……他真没看见你吗?”
【管他呢。怎么来得这么快,体能好了不起啊!】本体舒才爬到一半,就有些气喘。
“小舒,小舒我看见你了!”盛美的青年神情激动。但对方仿佛全然不知道他的存在,不论如何呼唤,只顾忙着手头的事。
这窗口仿佛能映出他心中所想的魔盒。美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错神一秒,那个幻影就会消失。
“小舒,你在做什么?”忧忧在窗外轻轻问候。“哥哥好久没见你,你是……生哥哥的气了吗?”
窗内少年充耳不闻,只聚精会神研究手里的导线。
小舒对一切器械的兴趣,都比人更多些。忧忧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揪痛地跳起来。
【明白了,可行性有85.7%。】本体舒拍拍手,想要站起来。但腿脚却有些发麻。他晃了个身,扶住灯杆才站稳。
“小舒!”呼喊声夹着玻璃的敲击。“你爬那么高干什么,危险,快下来!”
【啊这……】本体舒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不敢回头,从灯罩的反光中,看见窗口忧忧关切又焦急的样子。
那灼灼视线,分毫不差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是,我的装备很完美,他不是发疯了吗,怎么看见的啊!】本体舒进退两难,和31号商量。【他现在只有少年时期的意识,不可能看见复制体啊!】
“啊你啊……”31号无语凝噎。“你现在什么样子??”
【当然是全身防护服,帽子手套眼罩防毒面具,非常完美!我跟你保证,一根头发丝都没漏出来!】
“……然后呢,你都做了什么?”
【当然是消毒啊。】本体舒沉痛汇报。【然后拆了一会儿装置。哦对,他喊我我没理他。就这么多了,真没别的……】
“这还不够吗?!”31号劈头盖脸地骂。“这个样子加上行为,舒浓度直接百分之一千!没刺激到他才怪!快跑!”
对于人情判断,本体舒还是相信31号的。毕竟人家有B+的评级。
跑,怎么跑?当前活着的人类还没有体能能比过忧忧的。看那窗户,忧忧没拍几下就要裂了。
楼门的出入口只有一个,搞不好会正好撞上。
本体舒放弃了挪动灯罩,有条不紊地擦了几把,一切如常地从凳子上爬下来。
仿佛他们并不在一个时空共存。
“小舒……小舒你别走!”小舒逐渐缩小的背影又触发了新一轮的刺激。忧忧的声音从窗玻璃的裂缝透出。“等等我,等等我,小舒!”
人影没有加快也没有减慢,逐渐消失在难得明亮温馨的旧屋里。
*
本体舒卸下了防护服,背对着卧室的门板深呼吸。
用不了多久,忧忧就会进入下一段失神状态。相比从门口逃命,倒不如待在卧室安全。
忧忧敢密闭整个公寓,却不敢这样处理他的卧室。
极端追求还原只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是在小舒的行为划分中,“卧室”是只受小舒管辖的地盘,严禁忧忧过度插手干预。小舒不仅有洁癖,还有强迫症。当他从漫长的睡眠里苏醒,例行任务就是按路线巡视自己的地盘,并且进行清洁。
忧忧生来有变态的掌控欲,离他最近的小舒深受其害。而忧忧偏偏喜欢一再模糊、打破他的界限,故意使用他用过的东西,给他披自己的衣服等等。
而这间卧室,就是小舒的底线,忧忧绝不敢硬闯。
不久,玄关传来响动。
忧忧失魂落魄地走进,换过衣服,安置花束。
这次的梦境太过逼真。他仿佛回到了暗流汹涌的过去。躁动未明的心念随着心跳脉动。
深吸一口气,只有淡淡的草木气息,荡涤身心。
房间敞亮,地板光可鉴人。他果然来过了。忧忧欣喜并不安地环视。这就是小舒的标志。他的到来就是离去。什么多余也不留下。
平缓的脚步声移来移去,终于在卧室门前停下,仿佛一朵玫瑰做的云。
“小舒。”那人以年轻时的语调轻唤。“你在里面么?哥哥回来了。”
☆、5,1,2
他听到这世上最艳丽也最疯狂的兽,在卧室门口徘徊。
“我知道你在……”优美的魔鬼贴着门,踮脚轻轻嗅闻。“我就是知道。”
他们之间只一张薄薄的门板相隔。
魔鬼仿佛贪婪的淘金者,在门板上孜孜不倦地抓挠,恨不得将门板撬出一条裂缝,从中掘出珍宝占为己有。
少年只是沉默。
门反锁了。他坐在桌前,等待命运的宣判。原本他或许有脱身的机会。可从他现在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外。
转角绿藤爬满红墙,开着不知名的花朵。越过低矮的篱笆是一片圈起来的后院,缺乏打理,杂草丛生,也生机勃勃。
当初选中这套房,就是看中这里景致幽静。小舒长眠起来没有时限,也不必把窗户关死。
等到夏天,外面罩下一片浓荫,驱除了燥热。他半躺在床上看书,不知不觉睡过去。等到摊开的书本掉下来,盖住他的脸。醒来,一室打着节拍似的蝉鸣。
有时他知道哥哥来过,给他换了净水,或者是单支的花束。
“小舒,你是不是在气我?”
外面那人仿佛少年时一样地问。“我是不是惹恼你了?告诉我,哥哥给你道歉。”
少年忧的脾气还不止像后来那样滴水不漏。更加任性放肆。他们之间也有过大小争吵。最终惨烈地划分出了各自的底线。
小舒的底线,就是不允许他不顾自己的意愿,任意闯进自己的卧室。
门口的声音渐渐轻了。或许忧忧曾经有许多次像这样,在他门口徘徊,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本体舒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他也试探出了,忧忧虽然疯狂,总算还记着他们之间的条约。
其实他有何尝不知道呢?熟悉的路径,未更换的锁芯,还有窗前一模一样的风景。
【制造这片园区,主人耗费最大精力建造的就是他们的旧宅。】AI这样记录。【特别是小舒起居进出的路线,务必原样复原。不知道为什么,主人总是害怕少年舒回来,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本体舒决定遵从内心的愿望,不再过度苛求自己。
毕竟难得回来一遭,有些事做了虽然有风险,不做,就是终生的遗憾。人总该有放纵的机会。他不是不食烟火的圣人,面对这些精心布置,还能视若无睹。
……
打开衣柜,里面果真叠着款式一样的衣衫。
一刻钟之后,本体舒快速换上了过去最舒服的纯棉睡衣,毅然钻进松软的被褥间。脑袋一挨上枕头,他发出衷心的喟叹。
果然,还是自己的床睡起来最舒服!
去他的世界命运。本体舒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云朵托着,都无比妥帖。
自从踏上生化公司的贼船,就没有一刻平稳的安歇。此刻他只想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地长眠。
*
很久很久以前。
“哥哥!”盥洗室传来小舒的怒音。“你怎么又动我的东西!”
虽然是下午,小舒却刚刚睡醒,没打开的声带还不利索,听起来毫无威胁,甚至有一丝粘音。
“什么你的我的。有必要分这么清楚么。”忧忧听到叫喊,立刻如蛇出洞。美好身形将简洁的衬衫衬得如同杂质封面,和被宽松睡衣睡帽包裹的小舒形成鲜明对比。不论何时都要展现完美,这是忧忧的信条。
美少年不顾抗议,跨进相对狭小的盥洗室。
刚洗漱完毕的小舒手里捏着罪证木梳,回过头正要予以怒气一瞪,就被忧忧从背后环住了腰。
“日安,小舒。”
两人贴得很近,加上圆镜的镜像作用,洗手池空间仿佛熙熙攘攘挤了四人。
“喂,别这么近——”男孩的抗议被打断,挣扎起来。“老哥,你又偷偷用我梳子!你自己又不是没有!”
忧忧已蓄了一头流丽的齐肩长发,保养极好,令秀发披洒的少女都艳羡不及。忧忧万事讲究,梳子质感很好。而小舒一头短发,永远睡得歪七扭八,一把木质小梳完事。
此刻,小舒的木梳上,昭然若揭地卡着几丝绸缎般的长发,毫无疑问指证了犯人。
“是我用的。”忧忧有些慵懒地低头,刚好抵在小舒的颈窝,蹭了蹭。“这么明显,也不算偷偷用吧。”
“你,你狡辩!”洁癖发作的小舒气得脸颊泛红。“我都不用你的,你为什么要来用我的!”
“对哦。”忧忧眼睛一弯。“我用了你的,你也可以来用我的。我不介意。”
小舒气得失语。论斗嘴他从来讨不到这个狡猾兄弟的便宜。“可是我介意!”他眼前一黑。“梳子可是接触头皮的,能不能考虑一下个人卫生!!”
小舒十分纳闷。哥哥在外连一根头发丝都力求完美,为什么在家就是这样不讲究的样子。
“哦,皮肤啊……”忧忧仿佛想到了什么,伸手抚摸男孩耳后的发根,眼神更亮。“那更好,欢迎你来用。”
这一天,小舒也是在对哥哥变态行为的控诉中开始的。
忧忧那时并不明了自己的情结。
忧忧下意识地剥夺小舒的许多兴趣和喜爱,约束社交。小舒也知道,哥哥本性有极强的掌控欲。他们相依为命,忧忧一直为了他承担很多。忧忧不会提,但小舒总觉得亏欠。
所以他对忧忧一再忍让,一退再退。
忧忧乐于这种游戏。他明知小舒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和洁癖,还是一次次去破坏他们的边境。他故意用小舒的个人用品,并且把自己的私物塞过去。小舒每一次都很气愤,也对他无可奈何。
他享受小舒的指责和妥协。这意味着他对于那个原则分明的孩子,是特殊的。混淆那孩子谨严秩序的边界,是小舒给他的特权。于是他一次次如强盗般闯入,却不知道目标。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可以称为妒忌。
他妒忌那些被小舒珍爱的事物。
和世人不同,小舒选择一项事物,只表现为选择本身。他不会因为后来有个更出色的,而替换掉前者。只要他中意什么,除非感到厌弃,都会忠诚地相伴到底。
小舒的喜好不需要绝对理由。很多人迷恋忧忧的外表和魅力,忧忧掌控这些,也轻视这些。久而久之,他发现小舒风雨无阻地站在原地,安定地泯然于平凡。但若有人指责他的“伙伴”,他一定会尽全力维护那些陪伴他的凡物。哪怕别人觉得他们绝不相称。
忧忧妒忌这种坚贞的陪伴,他妒忌极了。他一定要战胜那些,然后把小舒散落的喜好一一聚拢,夺回。
忧忧也对这个游戏上瘾,渐渐不能满足。小舒的底线一再后退,他却不知见好就收。
“哥哥,不要随便进我房间,动我的东西。”
那孩子叉腰站在卧室门前,神色罕见严肃。
真可爱。忧忧却在揣摩男孩的表情。他常觉得小舒背后有一对羽翼,将许许多多弱者护在底下,并耐心发掘他们不为人知的优点。
那会是多么地温暖。
“哥哥!”
“知道了知道了。”
忧忧随口应着。其实看到小舒在意,他只会感到妒忌。
*
后来雪崩似的矛盾,就是被这样触发的。
小舒的思维、价值观都异于常人。他能轻易理解非常复杂的逻辑结构,但常人习以为常的,可能是他的禁区。而忧忧能够任性和他相处,不过是小舒惯于对他忍让罢了。
那一阵子舒读中学。不用想,秀气又腼腆的孩子十分受人欢迎。
忧忧已经离开学校进入组织,却为此心神不宁。
小舒看不懂的人情他都明白,而且害怕。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或许是节日的预约,或者是突然出现的礼物贺卡。在忧忧眼里,都是□□。
小舒聪明体贴,又不炫耀,讲题十分清晰透彻。渐渐就有女孩打电话来问题。
只是小舒不知道,听到家里电话一响,忧忧就会放下一切事务,在隔壁窃听。
那是小舒的同学,不能用极端手段,否则小舒一定会发觉。忧忧多少次在门背后的阴影里扣紧手指,恨不得拔断电话线。
忧忧从不安于被动。他主动去接送小舒,本是怕小舒被欺负;后来是去查探某些“情况”,恨不得宣示主权。
风度翩翩,介于少年和成熟之间的西装丽人和小舒走在一起,一颦一笑宛如画中人。一时间,忧忧又是学生热议的焦点,收割一大片目光,吸引去小舒朋友们的注意。
小舒又会成为人群中最孤独的那个孩子。人们环绕着他,只为探问他光彩动人的哥哥。除了兄长的阴影,他依然什么都无法拥有。
即使如此,依然会有个别例外。何况小舒本就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忧忧再清楚不过。
于是被妒忌和种种不明情绪冲昏头脑,他将小舒的告诫抛之脑后,终于忍不住打开了小舒的抽屉。
小舒一直默许他的种种越界行为。但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从来是无声无息的。
那一个傍晚,小舒回家后,罕见地没有倒头就睡。
“哥哥,我们谈一谈。”
男孩走到客厅沙发前。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忧忧心底一颤,却没有任何表露。事情越大,小舒越是平静。“发生什么事了?坐下说。”
小舒摇头。
“哥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放低。但那不是妥协,只是表达失望罢了。
忧忧忽然觉得血液冲上头顶。失望?小舒凭什么感到失望?那些算什么东西!
“小舒,你不会因为——”
“哥哥。”小舒固执地重复。“你答应过我,不会动我房间的东西。可你为什么要看我的日记!”
啪嗒。
昏黄惬意的灯光,再平凡不过的夜晚,仿佛有一道长久紧绷的,坚韧的弦断裂了。
“你的日记?”忧忧被小舒用陌生的眼神看着,忽然气血上涌,失了恒心。“我为什么不能看!”
他们是兄弟,理应共享彼此的一切。
小舒的日记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和他异于常人的逻辑一样,他的记忆是碎片式的。整本日记里,除了日期清楚,剩下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没有,只是一个混沌的词库。
男孩一滞,再次意识到他看重的问题,在别人眼里竟然不值一提。“可那是我的……我的隐私。”他不会倾诉,只能说出最直接的观点。“你答应过我的。”
“是,我答应过。”忧忧并不认为看个日记有多要紧,更加确信小舒是在为了别人顶撞自己。小舒不是叛逆的孩子。这一定是别人教唆……
……教唆小舒离开他。
“那又怎么样。”忧忧终于仍不出,对弟弟暴露自己本性中残酷□□的一面。“我们之间,何必有什么隐私。”
小舒惊得退了一步。
这一次交锋,他注定败下阵来。或者说他终于意识到,过去所有的得逞,不过是忧忧的疼爱。如果撤去那道宠爱,他根本没有胜算。
和幼年不同,他们已经天差地别,还能逼得他窒息,没剩下一点空间。
“……原来,你是这样觉得。”小舒睫毛忽闪,就像电源耗尽的路灯,让街道倏忽陷入黑夜。他不喜欢没有意义的争吵,也能接受自己的败绩。转过身,他背对着忧忧,缓缓往卧房走去。
却不会屈从。
“你以前,也不会这样拒绝我。”忧忧只觉得心里一阵持续的刺痛。小舒竟然为了一本词典似的东西跟他对峙。
平时这时候,小舒回家若没有困意,就会拖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组织的工作十分凶险,只有面对小舒的时候,忧忧才能贪得片刻放松。
如今连这些,都要被剥夺。
“小舒你去哪里。”忧忧也不再控制情绪,对男孩的背影喊。“你回来。”
“……”小舒头偏了一半,但也只有一半。“我累了。”语罢,他连那一半也撤回。拖着步子回房,嘭地关上门。
而那只是一系列无硝烟战争的开端。
事后回忆,忧忧当晚也有过悔意。也许他该让一步,至少哄一哄小舒。和其他人不一样,小舒活得十分纯粹,因此他的接受和拒绝之间,并没有世俗的过渡。
忧忧一夜未能合眼。他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件事。那么多人争着和他吐露心事,听一下都觉得俗不可耐。小舒与他都应该是互相最重要、最紧密无间的人。如果小舒要他的心脏,他二话不说就会把刀**胸口。
可他居然不要。
临近黎明,忧忧终于等不下去,失魂落魄地翻身下床。
窗外夜雨潇潇。
这样不行。忧忧浑浑噩噩地走。小舒最后那灰烬一般的眼神,把他的心都凉透。
小舒所有人都不同。他的喜欢就是单纯的选择,他的讨厌就是单纯的放弃,二者之间,不需要任何的犹豫试探。他早该知道。
雨声滴滴敲打窗棂。
忧忧听到竹风铃的响动,顿时又忧虑。“下雨了小舒,没关窗户要着凉——”
他刚走到门前,风雨就将虚掩的门吹开。
米白的轻纱如情人的裙摆,在书桌上方翩跹舞动。
小舒有洁癖和强迫症。所有的书本杂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在忧忧窒息的控制欲下,那男孩只能用这种内耗的方式,和拥有的一切对话,消解他的孤独。
不用设想,就可以知道他房间不变的样子。一切都整齐有序。第二天的课本按照课程表提前放进书包。床铺上被子平整如新,睡衣也叠得方方正正。
唯独没有那个安恬入睡的少年。
☆、5,2,2
忧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立的。
桌面台灯下夹着一张留言字条。上面浅浅的字迹却被夜雨洇开,难以辨认。仿佛他们互相指责过后,大片的无言。
房间内一切仍是小舒放学回来之前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来过,或带了什么随身离开。有一种人,对万事温柔;可一夕将走,什么都不留。
小舒思维比人快,身体比人慢。等到别人察觉到他的决定,为时已晚。
很多年后,当忧忧面对青年舒空荡的房间和注销的户口,就会想起这次不告而别,原来是命运的预演。
唯有窗外绿藤摇雨。
“抱歉,社区的监控找不到那一面的情况。”
后半夜下了雨,冲刷掉了可追踪的痕迹。手机他带在身上,可打过去不在服务区。
忧忧找了一天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最终通过一切关系和能量,调阅了附近所有的监控,才在一个写字楼的录像里看到了那个少年。
录像中少年面目模糊,在进入楼门时反而抬头看了录像一眼。
少年身形瘦弱,别无长物,孑然随着人流涌进门,人群挤得他左躲右避,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却没有他出楼的记录。所有记录中只有这一条,他幽灵似的露脸,留下一丝嘲笑似的线索。
最终,忧忧是在电梯后的维修间找到他的。
维修间彻底密闭,四面无光,里面尽是机油和金属的青气,隔壁还有电梯隆隆作响。
那少年就蜷缩在一个纸箱里,披着报纸,沉沉地睡着。
忧忧那一瞬间感觉天崩地裂。
小舒不像哥哥那样俊美摄人,反而孤僻瑟缩。但他睡着的样子却十分安恬舒展,如队列遗落的天使。
淋了雨,纸箱还有潮气。忧忧走过去,手指颤抖地试少年的呼吸脉搏,直到感应出微弱的生命迹象,才缓缓出气。
少年这才被惊醒。“……啊,几点了……”他昏蒙的睁眼。“糟糕,上学要迟到。”
一切竟然平静如常。忧忧紧绷的情绪瞬间发作。
他赫然将小舒从纸箱中捞出,抱起直奔医院。简单检查后,说是受了风寒和低血糖,并无大碍。
这样一直无言地回了家。
“……我没事,能走。”小舒低声说。
忧忧一宿未合眼,满眼血丝,平日神采流转的眼目,此时煞气惊人。
“哥……听我说……”
美丽少年青筋抽动,不容他辩驳。
小舒更瑟缩了一些。
抵上门,忧忧将他横倒在沙发上,换下外套。桌上还有半杯冷酒,被他一饮而尽。
小舒知道自己这次有些闯祸,虽然气愤未消,夹杂了一些愧疚。
“那个,我不是故意……”
长发少年阴郁回头,笑得发寒。“故意什么?”他声音低哑。“离家出走?”
言语未落,忧忧手中用力,竟然握碎了纤细的酒杯。碎片顿时随着血飞溅。
小舒见状一抖。“不……不是……我留了字条……只是出去透个气。”
那夜小舒心里烦闷,又十分不理解他们的分歧为何如此严重。半夜从窗翻出去,走了几步感到口渴,去向隔壁商厦的便利店。
谁知刚走进去,就感到一阵困意。他钻进了相对最安心的……机械间,呼呼大睡起来。
机械间昏暗无光,无人干扰,他竟一睡不醒。再醒来就是被双目赤红的忧忧发现。
“字条?”忧忧怒极反笑。从衣兜里摸出那张字迹洇开的纸,甩到他面前。“我低看你了,小舒。一天一夜,真让我好找。”
有鲜红的血顺着少年美丽的手流下,忧忧浑然不觉。
“哥,你的手——”
“……你没打算出走,就藏得这么好。”忧忧一步步走近,眼中是放大的癫狂。“要是你有心躲藏,你说,哥哥得多久才能发现你?”
小舒目瞪口呆。“不,不是这个问题吧……”
“那会有什么问题!”忧忧怒火中烧。“你长大了小舒。我们以前的约定,都无所谓了吗!”
他们曾约好,永不分离。
“这是个意外!”小舒更加费解。“我嗜睡又没法控制。”
“对,对。”忧忧将手上的手掌盖住面颊,在那张动人面孔上拖下几道瘆人的红痕。“你宁可睡眠,也不愿面对我。你宁可在你的小天地里睡死过去,也不愿我来插手!这也是意外么!”
小舒皱眉。“哥,你现在太激动了,听不进去。”他又感到疲倦。“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垂落视线,起身想走回房间。又是单薄的,离去的背影,看得忧忧眼神狂跳。
那修长的少年并未让他得逞。
下一个瞬间,长发如瀑的少年俯身,陡然发力将他按在柔软的沙发上。
黑丝纷扬,落下一片深红馥郁的阴影。
手腕被狠狠扣住。小舒知道忧忧的手伤了,不敢硬挣。
浓重得窒息的情绪,在忧忧眼中失控地扩散。
点点滴滴积压在他心头的莫名重量,终于再也无法约束,决了堤。一直以来,他不仅约束着小舒,也压抑这自己。
“哥……哥你清醒一点……”瘦弱少年在身下轻轻恳求。
“清醒?”美少年笑意更深。“清醒得很……平时对你百般照顾,你还想要走。那我又何必……忍耐呢。”
少年惊慌秀气的脸在面前晃动。
忧忧知道,自己对小舒抱有浓稠异常的情结。他也曾困惑过,因为这情结太深重,根本无法用世俗的定义来归类。他只不过借着兄弟的称呼,得寸进尺地与他相处。
如今经历了小舒的失踪,他忽然醍醐灌顶。为什么一定要什么清晰的定义。那奔流的情感一下下冲击他的心脏,冲刷出最本质的形状。那是根本不必学习,不压抑,就能自然表达的冲动。
小舒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感觉自己仿佛在悬崖边,即将被推下不见底的深渊。“哥,我认错好么……”他已经带了哭腔。“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会听话的,你……你别生气了……”
他依然什么都不懂。不过没关系,他愿意多付出一倍。美丽的兽自会择取自己中意的部分。
“听话?”忧忧倾身,亲吻他的脸颊。“是这种听话么?”
男孩被他浓烈的□□气息震惊。
这游戏里只有自己进场,忧忧有些不悦,进而亲吻了那因为惊讶而半开的嘴唇,探舌一点。
“还是……这种听话?”
“不……唔……唔……”
往日翩然优雅的言行当然无存。盛怒后忧忧的动作堪称粗暴,宛如急切拆开礼物包装的孩子。
没错,就是这样。心里仿佛有一个魔鬼在感叹。早就该这样了。
他不会给你更多。你必须掠夺。统统掠夺回来,他就会完全属于你。这些本该属于你。
忧忧的魅力是他的修炼,调情办事都技巧高杆,能让世上男女无可自拔。何况小舒只是头脑聪明,身体感官不过一张白纸。
忧忧知道怎样让他难堪。难堪和羞耻也是破坏的一部分。果然,少年偏过头去,不再瞪视。
“那些隐私算什么?你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隐私?”
隐秘而又恨不得宣告天下的,亲密却又时时避忌的,甜蜜如刀,恶毒如霜,最痛苦的满足,最美好的歧义。犹如你之于我,我之于你。
忧忧流连花丛,却并不沉溺。欲望无关情感,只关乎权力。他是操控者,决不能被欲望所操控。
但对小舒,又是不同的。此时他终于明白,对小舒所有的过度操控,都源于欲望。他想要控制对方,是为了更原始的冲动,才不择手段。
那孩子越挑战他,他越是兴奋失控。不论如何,他都要把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蚌壳少年,拖进自己的游戏里。
安抚,欺哄,试探,循环反复。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无意义的话。多年的困惑终于找到归宿,耐心下来与之厮磨。对于这个过于聪慧的孩子,忧忧非常清楚,一定耗尽他所有的体力,决不能给他一丝思考的机会。
然后用感官去彻底麻痹他,统治他,解放他。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而少年愈发弄不懂忧忧。只觉得对方在肆意惩罚。
可那也是他纵容的结果。他一直不会拒绝忧忧,终于自食恶果。
可忧忧看他的眼神,似乎和从前有什么不同,食髓知味的贪婪,和更多令人透不过气的不甘。仿佛在指责,仿佛他不是在受虐的,而是一直施虐的那一方。
*
“……哥,”他掀动嘴唇,组织最后一份力气。“……求……求你……”
少年仿佛濒死的鸟,发出最后的恳求。
多年积郁不得要领,一朝抒发的忧忧,终于唤回些许理智。
尽管被如此,少年被温水相激,感到不适,还是下意识搂住了忧忧。
这孩子一直如此信任他。
忧忧顿时心情复杂。但没有愧疚。他从来只抒发,不知忏悔。
真正收拾完毕吹干头发,已经是深夜。
忧忧将小舒抱到自己床上。
一开始忧忧害怕他认床。但小舒昏昏沉沉,在他旁边蜷成一团。
世界变了。忧忧从未感到如此餍足,和空虚。
后半夜,忧忧被身旁的热量惊醒。
*
他们是弃婴,东奔西就。如果忧忧很早懂得讨人喜欢,小舒就懂得不让人心烦。
小舒从小很乖觉。不论如何困苦难受,都不会放声哭泣,只会用通红的眼睛,恹恹地四处张望。
那是在找他。
这次,小舒先是风寒,又被折腾,不久就发了高烧,躺在忧忧身边,仿佛一块烙铁。
还是安安静静的烙铁。
小舒身体弱,抗生素有过敏,病情反反复复,养了两周才算稳定。
那些时日,小舒更整日昏睡,毫无食欲。忧忧给他请了长假。贴身照顾,也不过换换冰毛巾。短暂地醒来时,小舒也不再用目光找寻什么。
整整两周,小舒一字未发。
忧忧起初以为他病重无力。可过了一月,小舒仍没有开口。
他沉默地起居,上学,放学。仿佛周遭一切的悲喜都和他无关。他也不再维护房间的秩序,而是把所有的物件都放进柜子,到处光秃秃,如同他丧失的表达欲。
忧忧意识到问题严重时,已经迟了。
忧忧的一生似加法,荣辱毁誉,激浪暗流,照单全收,层层加身,因此越发盛光摄人。而小舒的一生似减法,大悲大喜,不想劳神,就索性删去,层层递减,只剩一心赤诚。
他最后寄居的蚌壳是那小房间,却也被忧忧残忍打破,拖出柔软的蚌体,肆意求取。
忧忧从未见过小舒耐心耗尽的样子。其实谁也没见过,喜好一旦耗尽,就是一拍两散。只因他们特殊的关系,他无处可躲,只能缩进广阔寂寥的内心世界,彻底孤闭起来。
不开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小舒的眼神日渐失焦。
忧忧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小舒大脑发育异常,2、3岁还不能开口,常被人嘲笑。但忧忧与他对视,就能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
那是小舒全身心依赖他的时候。所有需求和担忧,小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人们也因此称赞他们之间,有特殊的言语。
忧忧为此曾十分骄傲。
雪上加霜的,是小舒的身体也开始剧烈消瘦。他并没有拒食,除了不言语,对忧忧反而更顺从。但生命仿佛从他体内的空洞疾速流逝,挡也挡不住。
看到小舒形销骨立的样子,忧忧终于想起了类似的状况。
他们很小的时候,小舒热爱过观星。
小舒观星与人不同,不是数数数量。一周后他就对这一方天顶熟悉了起来,而且彻夜观看,谁都拉不动。
小舒在他幼小的脑内,划分群星的轨迹,日夜无休。每晚再看,又有新的发现和困惑。星空仿佛是他隐秘飘忽的恋人,总给他新的惊喜和遗憾。
一个月后,过度消耗的小舒昏倒了。小舒罕见的体质也是自那时发现。
“这孩子的大脑……有些异常。”医生判断。“他或许会变得很聪明,但同时也很痛苦。如果要他平安地长大,不如做一个为日常烦恼的普通人。不然他就会陷入那些永无止境的奥秘,彻底消耗精力。”
没错。
小舒眼里,人类的生活是一场幻觉。但是他一旦失去这种日常,就会舍弃自我,回归浩大无尽的解谜中,直到油尽灯枯。于是忧忧劳心劳力,给他搭建烦恼混乱的世界,遮掩他内心对无限的追求。
偏偏又忍不住想去打破。
“小舒,哥哥错了。”
周末的阳光轻软透明,照在他们无声的拉锯中。长发青年眼下落了一层青。并不是因为辛苦,而是折磨。
有生以来,他终于感觉后悔。
忧忧伸臂,握住少年细瘦的手。少年毫无反应,只剩一副骨架,却焕发着极尽祥和的神采。
“小舒,哥哥认错,你可以惩罚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绝色动人的青年,眼底流淌着一触即碎的情绪。“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小舒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对我视而不见……”
忧忧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少年任由他动作。
微风拂过少年的碎发,摇摇荡荡。
外面传来邻居举家出动的欢声笑语。
没有任何征兆地,小舒向前昏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说啥了,和谐删疯了。祈祷过审)
☆、5,3,2
“这病例当真罕见……像是脑部消耗过度。”医生推了推眼镜。“他现在身体太弱,先去挂些营养剂。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么?”
“我知道了。”忧忧担忧弟弟,意气不在。“还有,他不能言语。”
“是啊,他不能言语。”医生匆匆记录着。“对朋友也不言语?”
“他没有朋友。”
无亲无故,这是忧忧的杰作。
“这样,我看他安静,还以为本来就哑巴……”
“L医生。”忧忧被触及逆鳞,就要发作,却见旁边孱弱的少年微微一偏头。
煞气惊人的美青年仿佛瞬间被收线的风筝,坐下,恢复彬彬有礼。“麻烦您诊断了。”
医生捡回一条命,冷汗直流。“他、他大脑的言语区没有障碍,可能还是体质太弱和精神压迫等原因,共同导致的暂时性失语。对了,他的大脑构造真的十分特异,”看到简单的扫描结果,L医生进言。“我知道有一家公司正在做相关研究,不知有没有兴趣?”
“不必了。”
忧忧其实心里明白。
在他将小舒抱回床上时,小舒那疲倦的眼神就告诉了他:
如果你想要我完全听话,我就无法再对你说话。
*
忧忧愿意认输。和小舒,他没有赌气的资本。他注定败下阵来。或者说他终于意识到,小舒难过一分,就会在他身上反弹十分。他所倚仗的,无非是小舒对他的纵容。一旦纵容被收回,他在小舒空旷的世界里毫无立锥之地。
其实小舒比他更像一个杀手。小舒下手从来干净利落,断得干脆,不见血,无遗留,转过身甚至还能对人明净柔软地笑。叫人根本瞧不出的,最优秀的杀手。
*
忧忧痛下决心,不再纠缠。
他放小舒回他的房间,鼓励他上学,社交,甚至给他置办电脑等等任何能够分散精力的设备。
一切方兴未艾,仿佛回到他们刚进入这个公寓的时候,如同一个轮回。小舒只是静静看着,他不再轻信。
“小舒,你的卧室有锁。”忧忧在他房间外说。“如果你不想我进来,就关门锁上。我不会再强迫你。”
他曾是胜者,却亲自请求停战。
竹风铃在窗口叮叮当当。没有浓阴和蝉声。
夏天结束了。
*
小舒的情况果真在好转。
组织的事务日益繁忙。忧忧正在激晋之时,稍有不慎便会跌得粉身碎骨。他年纪还轻,想要服众,更要非常手段。
顺水推舟地,他与小舒聚少离多。小舒的事务主要交由助手处理。小舒的身体也好转许多,恢复了七八成。
忧忧稍微宽心。即便待在一起,小舒还不是那份静静出神的样子,总之不会与他相交。对面无语,才让他更加煎熬。
其实许多时候是他多虑。没有他的照看,小舒一样可以自立。倒不如说是他的过度干预,令小舒成长为和他迥然不同的人。
他们原本,该是一对光彩照人的兄弟。
“小舒,组织有点事,我要出一趟远门。”忧忧知道不会有回音,仍习惯性地交代。“少则十天,多则数月。有事联系x秘书。”他放下最后一束鲜花,与他话别。“……照顾好自己。”
少年依旧什么都没说。
忧忧穿戴整齐,前去开门。只在玄关的全身镜里,逆光的剪影微微点头。
似让他不必担心。
*
忧忧没有多说,但根据他出发的时间地点,小舒推测出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只怕成王败寇。
小舒对于那个灰色“组织”的事毫无兴趣。忧忧不是常人,野心也不寻常。忧忧在那风头刀尖的地方周旋,倒不是真想要什么名利地位,他只是享受这种争夺,颠倒和胜利。越危险刺激,胜利越甘美。
小舒一心想做普通人。除了宇宙的奥秘,他也向往普通人的生活和幸福。
大约三个月后,忧忧没有任何音讯。
刚开始,忧忧每周会打录音电话回来。小舒不喜欢那个灰色行动,所以忧忧只聊些日常趣事。并不要他回复。
一个月后,组织的任务似乎更加严峻,忧忧的电话时间不再固定。直到彻底与他失联。
其实打探忧忧的消息,对小舒并不难。但倘若他不主动联络,忧忧的手下也不会出现。
忧忧离开的第99天,小舒罕见地睡意阑珊。他打开电脑,开始收集相关资料。
临走前,他关好门窗,顺道去医院做了个体检。
z助手是少数知道小舒存在的心腹。
忧忧领导的团队并非传统□□,纪律更严明,产业也日益壮大。忧忧非常忌惮有人知道小舒的存在,以及他和小舒的关系。相对于过度保护,隐匿其实是最好的保护。不到万不得已,成员不得去找他。
z助手印象中的小舒还是个学生,穿白衬衫灰短裤,背书包,一尘不染;皱一下眉头,以冷酷狠辣著称的忧忧就觉得天要塌了。和从小就跟着前辈刀尖舔血的成员完全是两个世界。
直到小舒打来电话,z助手都没太反应过来。
“z助手,我已到K市,我知道你们在哪儿。”对面的少年平静叙述。“我要xx疗养院的探视证,请寄到xxx地址,越快越好。”
如果不知道对方身份,z助手恐怕以为是哪家培养的精锐新秀。
“对了,暂时不要告诉我哥。”
“这不可能。”z助手心知,这一位的情况是绝对优先事项。
“你来不及。如果我哥知道我离开本地你们却没及时汇报,是不是很麻烦?我来看一眼就走,不要声张,影响他的情绪和养病。”
少年平静地威胁。
忧忧确实搞定一件大事,代价是伤势严重。不过从成果来看,还是值得。
K疗养院依山傍水,软硬件和私密性都极佳。能在K疗养院入住的,都非富即贵。小舒获准探望,信步在院内穿越大片草坪,走得气喘吁吁还不过半。
他了解忧忧,硬扛到现在,要么快恢复,要么还危险。但万事求全的忧忧不会暴露狼狈,这个糟糕的个性极其影响他养伤。
总之他得来确认一下。
走到半道,疗养楼的白色轮廓逐渐显现,仿佛一栋栋度假小洋楼,并无医院的肃穆感。事实上除了治疗,确实也有不少人在此长住。
一条小河环绕而过,流水潺潺,环境优美赛中央公园。小舒怔怔地站在河边,看着倒影摇曳。
他知道忧忧在哪栋楼哪个窗口。只是帘子还垂着,时间未到。
小舒走了半天,平复呼吸。恰好河边有老者在看棋谱。小舒走过去下棋。
人到了这个岁数,胜负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对弈的乐趣。小舒很理解,陪对方缠斗了大半场。
一局完毕,老者十分高兴,与他闲聊。
“您知道那边那栋,住了什么人么?”
“呦,小兄弟,那边你还是小心些。”这老者是个富商,提起忧忧十分忌惮。“据说那位进来伤得很重,抬进来的。个把月了仍没见过人。倒是进去探望的,出来常常挂彩,肯定不是善茬。”
还有力气削人?那精神应该不错。小舒拖着腮想。
*
“主座,还请您配合治疗。”几个手下抽签轮换,每日来进言。
忧忧身体素质好,硬是扛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但他稍恢复精神,就抗拒治疗,令部下急得团团转。
“哪怕看在少爷的份上,您也要早点恢复啊。”手下硬着头皮鞠躬。“一个多月没有音讯,少爷肯定也着急——”
啪——
病床上的忧忧掷过去一个杯子,部下不敢躲,硬是头破血流。
部下不知这话戳中了忧忧的心病。
“着急?”美青年阴郁地想。“他才不会着急。”
我不在,他反而舒坦得很。
医护人员见状,知道今天治疗又没了指望,对视着叹了口气。
被砸伤的黑色西装部下简单地包扎了下,就恭敬离开。
小舒躲在矮墙后,看到这一幕,无可奈何。
来之前他已经计划好了一条路线,刚好经过忧忧的窗口。只要在几分钟内离开,就不会被发现。
一切都很顺利。他摸到忧忧病房的窗口,蹲下。这个高级病房外景致尤其赏心悦目,胜过常人的度假。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如此大,也不怪他搞不懂。
房内响起久违的声音,仍是组织的一项项安排,有条不紊。忧忧似乎将计就计,把这里当指挥部,还让别人误解他病重。
这不,就把小舒也惊来了。
“……着急?他才不会着急。”
小舒听得不是滋味,准备拔腿离开,忽然手机震动起来。
好巧不巧,他的体检报告发来了。
“——什么人?”
距离如此之近,屋内顿时如临大敌。黑衣部属们顿时展开行动。
小舒也是一惊,慌张中起身,后脑刚好撞在窗框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举起手来!”
小舒痛得头昏眼花,万幸没出血。但这一番动静,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举枪指着。
“都住手!”又是霹雳般的一道指令传来。
枪口放下。小舒可不傻,得了机会,就手脚并用地起身,准备跑路。
忧忧听到那熟悉的一声低呼,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小舒,是你吗?”
“先生,您还在输液,您不能——”
屋内又是一阵叮叮咣咣,不知道又有什么倒霉仪器遭了罪。
小舒叹了口气。
他倒不怕别的,只是怕忧忧发起疯来,从窗口跳出。
阳光下的少年,白衬衣灰短裤,身上蹭了不少草叶,有些狼狈地转身。
朴素的纱帘飘荡。
忧忧倚着窗望来,病重依然容貌昳丽,将那明窗衬托得仿佛名画。
“小舒,真的是你。”算上冷战,他们已有大半年没能真正见面。背后河面反射粼粼波光,映着少年的剪影,仿佛电影的惆怅闭幕。
美青年看得目不转睛,几乎痴了。
少年条件反射退了一步。
“别走,小舒。”病中的忧忧轮廓更加瘦削,眼神更加深邃,仿佛有野火在燃烧。“我这就来找你——”说着,他竟然真的伸手,要攀那病房的窗户。
小舒吓出冷汗。“别动,哥哥,别动!”他急得喊起来。
病人见到久违的关切,反而幽幽地笑了,更加想出窗。
“不行。你身上还有伤。”小舒感觉一阵无力。“我马上进来行不行?你别乱动。”小舒眼光看到他手上强行挣开的输液针。“再乱来,我立刻就走!”
“小舒……”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少年只得要挟。“你说我才不会着急。反正你不相信我,管我在哪里!”
忧忧溃不成军。“不是那样的,小舒。你听我解释……”
他惊惶万分,只得答应,派出z助手去接。躺会床上,惊喜交加,一阵阵眩晕。
其余部下和医护仿佛看了一出荒诞杂技,目瞪口呆,没想到最头疼暴戾的病人,此刻竟如此与人妥协。
在小舒的要求下,忧忧必须补上输液,清理现场,他才肯进屋。
“z,是你协助小舒过来的?”忧忧瞬间恢复往日做派。“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小舒……拿了什么要挟你的?”
z二话不说,立刻认罚。“请主上恕罪。少爷实在是关心……”
“关心?”忧忧长眼眯起。“如果不是意外暴露,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这……”
小舒刚好推门而进,撞见这一幕。忧忧脸上的厉色顿时凝住。
“小舒,过来。”病美人小心地向他招手,心中焦急却不敢冒进,仿佛他是一只怕生受惊的野猫。
可见这场冷战,留下多少影响。
“……”骤一见面,小舒冷静下来,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是我威胁z助手不要说的。”
忧忧未料他会接话。“那也不行。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瞒报,应当领罚。”
“是,主上。”
小舒被这种激进企业文化搞得心里有愧,只能硬着头皮说,“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跟他说,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小舒不擅表达,越说底气越弱,最后细若蚊喃。
忧忧看他耳朵泛红,感觉一口热气从心口提了起来,又暖又痒。
“其他人都出去。”他瞥了一眼谢罪的z。“你也是,算你将功抵过,以后再议。”
竟然还有功?还能抵过?忧忧破天荒的仁慈再次惊到部下。
门被轻轻带上。
“过来,给哥哥看看,刚才撞到疼不疼?”
“唔。”一提到这个,少年的小脸就皱起来。“……疼。”
忧忧叹气。小舒虽然聪明,肢体却不协调,平时磕磕碰碰是常事。
小舒走了几步,两人才意识到,他们很久没有这样自然地对话。
该怎么面对他?小舒原本的确不打算现身。可自己主动找来,已经毫无先机。
暮春风暖。
忧忧也感觉到少年的迟疑。
“小舒,之前是哥哥不好。”忧忧抢先开口。“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鬓角长发微动,往日过于精致的唇线眼角,此时却清柔许多,不同于平日的强势,却也是一种无法抗拒。
如果小舒不知如何,他甘心先认负。只要他们别再面对面,却闻而不见,遇而不识。
那段日子,比最凶残的敌人都更加折磨他,生不如死。
“我……”小舒低头看脚尖,感觉言语艰难。“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是我的错。”生死一遭,忧忧坦然许多,或者说挽留用力了许多。“刚受伤的时候,我最想见你,也不敢告诉你。我怕看见你就觉得心愿已了,无心求生。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少年缓缓抬头。
年轻人,人到了最后,就会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下棋的老富商这样告诉他。所以别总等到最后。不是总有后悔机会等着我们。
小舒回过神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糊里糊涂坐到床边。
忧忧还伸手搂着他的腰,往他头上撞到的地方吹气。忧忧手背正输液,小舒也不敢乱动。
“哥,你伤哪里了?还痛么?”
“不好看。”忧忧臭美的毛病还没变。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脱病服。“还有点痒,要不小舒你帮我揉揉?”
小舒刚伸手,就被捉住,往衣襟里送。
“老哥,你笑得怎么有点不对劲……”
“我是病人。”忧忧吃准小舒同情心最泛滥,立刻作虚弱状。“感觉很难受……”
小舒果真上当。
“还难受?我去叫医生!”少年紧张起来,动作麻利地按了呼叫铃。“哥哥别担心,医生马上就来!”
“……”忧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小舒却认认真真,还开始翻看忧忧的诊疗记录。
一刻钟后。
满屋医护人员就差抱住小舒的大腿哭。感谢苍天,救星终于到了。
“不配合治疗,不按时休息,不肯吃药?”少年挑眉,放下病房记录,“行啊,哥。”
“小舒,你知道,我怕苦……”
忧忧余威摄人。众人看见那暴君一般的美青年,竟然赫然对着少年撒娇任性甚至求饶,眼珠都快从眼眶掉出来。
“行了,情况我都知道了。”小舒转头对医护们微笑。“大家辛苦了。以后用药和会诊报告可以给我,我会说服他配合的。你们先去休息吧。”
天使啊,天使来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摧残,医护人员感觉自己的血条纷纷上涨。
关上门,小舒交叉腿坐下,仔细看起药物说明。
“小舒,别看那些无聊的东西,过来……”
“笨蛋老哥!”小舒气得叉腰。“你以为你是铁打的!这么严重的伤势,还要任性!”
“我不喜欢药物。”忧忧见他认真,只能坦白。
忧忧不仅讨厌药物,也讨厌一切病痛。过去他有个头疼脑热,都会云淡风轻地忍过去,绝不表露丝毫弱势。他们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只有尽可能表现完美。
也只有在小舒面前,忧忧才会承认自己生病,并且享受一下小舒难得的关照。
忧忧知道自己生来必须掌控,不能被掌控。而药物和治疗就是来掌控身体的,令人意志松动,产生依赖。他是操控者,决不能被控制,所以他不允许。
“如果有人治好我,就会背负存恩债;如果有药物对我起作用,那就不是我本身的恢复能力。”忧忧看着担忧的少年。“但是……如果是你,我准许。”
“……什、什么?”小舒还在梳理着绕弯的逻辑。
“如果你想治疗我,我予以你这种特权。”忧忧宛如授命的君王,庄严宣誓。“如果你愿意,就可以掌控我的健康,令我产生依赖。如果是你,这些统统不是问题。你理应享有我的一切。”
忧忧说得冠冕堂皇,因为他真正的心思,说出来小舒未必理解。
如渴望操控对方一样,他也渴望被控制。在他们之间,这种渴望是相互的。他已经想明白,自己对小舒过度的控制欲,其实是潜意识里,希望对方也能这样关注自己。
*
忧忧大概买通了医院,让小舒留下全天陪护。
当然,疗养院也乐见于此。对于那个头痛又惹不起的病人,一个小舒的效率超过十个医生和五十个护士。
“又上当了。”
小舒捏着药盒浑身颤抖。他再呆也知道,忧忧最近变着花样占他便宜。外面风传他们兄弟情深,忧忧虽然傲慢,却对弟弟百依百顺,风评扶摇而上。
可只有小舒知道,忧忧多难伺候。
就知道他主动认错没好事。小舒细数这几天的斗争。他不仅没什么主动权,还被诓在这里,天天负责喂药扎针看报告。
忧忧气色渐好,日益重视起形象,艳光照人。加上最近脾气缓和,很多医生护士都争着往这里跑。
结果就会看见小舒各种姿势被占便宜。小舒觉得自己舍身医学,脸都丢光了。别人看见他眼神都怪怪的。
“那是你坚持的。”忧忧恢复很快,已经可以下地,还要小舒来梳头。“你得对我负责。”
小舒青筋直跳。
随便举个例子。忧忧吃药之后,必须给点奖励的“甜头”。小舒当然费劲给他调了蜂蜜水。
“不会太烫吧。”忧忧抱着手肘,若不是那副天使的脸,挑剔起来非常烦人。“也不要太甜。我现在口味淡。”
“……”小舒听得冒火,还是忍着气灌了一口给他看。“就这个,你爱喝不——呜呜……”
忧忧捏住他的下巴,对准嘴唇就是一压,甚至还伸进舌头舔了舔。
“嗯……是挺甜的。”忧忧意犹未尽地盯着小舒涨红的脸……
“混蛋,唾液菌落超标了!”小舒洁癖发作,立刻弹起来,奔出去漱口。
如此,小舒只能将有限的怨气,发泄在无限的医疗方案会诊上。
日后他成为领队,折磨科研部同僚赶工的魔鬼名声,从此也可见一斑。
忧忧可以下地行走了之后,经常拖着小舒去河畔的草地晒太阳。
小舒晒得暖洋洋,不消片刻就困意翻滚,枕着忧忧睡过去。
树叶还在滋长,空隙间漏下摇曳的光斑,在两人身上无碍地摇动。
忧忧接下披肩,盖在小舒身上,细细遮住边角,仿佛少年才是那个被珍重呵护的病人。
这是他昏魅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日光正好。照耀着少年安睡的面容,宛如祝福一切如愿的天使。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
*
富商快要离开,小舒和他下了一盘棋践行。
“真是奇妙。”老者抚着胡须,笑眯眯地。“之前都听说xx号住的是个煞星,想不到竟是你兄弟,还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小舒嗜睡,草地上一躺就把忧忧睡到腿麻是常事。杀伐果断的忧忧偏偏还一动不动。这个事迹传遍了疗养院,感动无数人。
“是啊,毕竟是兄弟。”小舒落子。“不能放着不管。”
这些时间,他的医疗知识也算有长足长进,甚至令主治医师惊讶。
他已经可以读懂并且分析那份体检报告。特别是,脑部扫描。
他已经可以读懂余生。他就是比旁人知道太多,而做不得普通人。
“小兄弟,你怎么了?”
“哦。”他一瞬间的沉郁,躲不过老辣的目光。少年人聪颖无比,不是被棋局困住。“我……有一个问题。一个人,要活多久才会感到足够呢?”
“这不好说。”老者捻着棋子。“如果是自己,只要夙愿完毕,就不太有遗憾。但是……”
“但是?”少年困惑。“满足自己,还不足够么?”
“因为人还有爱人。”老者叹气。“若是有爱人,不论多久,都不足够。”
河畔逝水滔滔。
少年看着彼岸喃喃。
“幸好我,没有爱人。”
☆、6,2
6,2
疾风吹来一阵浓云。
复原百年前的布景公寓里,忧忧失神地游荡。
由于永生药剂引发的精神异常,他的自我认知回退到小舒的学生时代。
风压撼动严丝合缝的窗框。仿佛想要唤醒屋内错乱的理智。
美丽而致命的主人恍然未闻。
他再一次走到小舒的卧室门口,却不敢硬闯。恐怕没有人会信,这薄薄的门板,竟然拦住了天下最强大也最放肆的魔鬼。
……他已经没有机会。内心响起警示。那是一旦关闭,就不对他敞开的门扉。
除了ai们进行日常维护,忧忧反而很少进入这间“小舒的房间”。恰恰是这间小舒逗留最长的房间,最难触发关于小舒的幻觉。仿佛潜意识中存在着某种抵抗,不允许他的疯狂,去玷污过去的记忆。
“你回来了……”呼风唤雨到了厌倦的主人,背靠着那扇门,梦呓一般说。“不过,只要回来就好。”
在光线照不进的走廊,长发的美青年静静诉说。
“……哥哥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见你离开我,去了无人可以触及的地方;梦见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不记得你的样子;梦见你终于回来见我,可我根本认不出……这梦太逼真,太可怕了……”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幸好那只是梦。小舒,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你最终总会原谅我的,对不对?就像不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我们是兄弟,共享彼此的生命。
屋内风铃一阵清脆响动。
“小舒?下雨了,你没有关窗么?”他想要推门,伸手却改作敲。“上一次,你也是这么感冒的——”
吱呀一声,一直禁闭的门,被推开了。
原来这门,竟是虚掩的。
忧忧血红的瞳孔紧缩。
映入他眼中的,竟是和印象中完全不同的景象。
窗扇未合,窗帘粗粗拉过一半,遮掉了大半的日光,将夜晚提前拉来。只剩竹风铃正与漏进来的风雨扭斗。
桌椅当然是空的,却有移动的痕迹。
门扇张开更大的角度,床头柜上亮着淡黄的光晕,是星月形状的小夜灯。
他一时竟忘了呼吸。
原木色的床头,松软被褥,这些他都再熟悉不过。唯独那米色的绒被中间微微隆起一块。昏黄光晕扫过侧卧的人影,在纤长的睫毛和碎发后落下阴影。
安恬的睡颜埋在棉花般的被褥间。遗落在人间的天使,虽然饱经磨难,终于回归光芒的云端。
却不属于他。
本体舒听到响动,仍维持休眠状态。
他一时走不脱,又不能言语,还不如以装睡应对。通过忧忧的言行,他基本可以确定,忧忧的错乱人格正是他们冷战那段时间,没有清醒人格的那么危险。
本体舒百年前失去身体,又沉睡多年。能够趁机重温自己的被窝,虽然冒险,但十分值得。
却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是织物落地的动静。
【???】本体舒感觉这次苏醒,运算能力降低不说,还有很多不知道的惊吓增加了。
他本侧身向右卧着,就感觉身后床垫一低,是另一个成人的重量。
接着,就是一具修长的躯体,挤入了他神圣的被窝。
馥郁香气弥漫。
体温微凉的身体,蛇一样卷缚过来;手臂搭上少年的腰腹收紧。因为身高差,刚好是一个被拢在怀里的姿势。
后背仿佛一个传声筒,透过薄薄的睡衣,紧密接收到擂鼓一般的心跳。
原来人心,会这么用力的么?心脏早就不再跳动的本体舒恍惚地想。
“……真好,真的是你。”忧忧用少年的亲昵语气说道。得寸进尺地埋在少年的后颈深吸。
【……】如果不是不敢动、不能动,按照本体舒的脾气,肯定一巴掌推开。
背后反而圈得更紧了一些。
“我知道,这样你会生气……但是这次你不能怪我。”忧忧的声音泛着浓浓的鼻音。“是你没锁门的……你默认我可以进来,是不是?”
本体舒在心里叹息。
少年忧虽然比他成熟,私下其实十分任性,还爱撒娇。总之就是折腾人,怎么都不满意,非要看着别人团团转。
真是天使的外表,魔鬼的本质。于是人们也愿意被他戏耍,甘之如饴。
而小舒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孩子。小舒过于发达的大脑让他无法承受普通的嘈杂。他安于角落。
也看着哥哥如何和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周旋,交易。忧忧将他保护得很好,从来不要他露面,然后独自修炼完美,以面对人世的险恶。
这一切小舒都看在眼里。所以对于忧忧,他总是不能拒绝。不论忧忧变成什么样子,都有他的责任。
尤其是少年的忧忧。到最后,他仍然没有狠心锁住门。
本体舒面对过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敌人,却害怕少年忧失落的眼神。
“……你让我进来,看见你睡得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只是看看呢……”忧忧似乎将他当做一个大号的抱枕,面面俱到地蹭,寻找最舒服的角度。“都是你,把我惯坏的……”
不需要睡眠的长生体,竟然因为太过安逸而产生了睡意。
“这样真舒服……”忧忧汲取着体温感叹。“难怪你总是睡不醒……”
他又不敢睡,怕一醒过来……这孩子就不在了。
“……你不知道,那个噩梦有多逼真。我发疯了到处找,仍然找不到你……”忧忧的声音逐渐低落。“……你怎么能离开呢,我们不是约定好的么……你要是离开,我一定……一定……”
绝色青年的呼吸逐渐平稳。
本体舒这才睁眼,调试模拟装置的频段,将他送入更深层的睡眠。
就在忧忧进门之前,他将模拟装置紧急安置在床头的小夜灯里。两米的辐射半径,他只能赌这一把。
星与月,在他们头顶散发朦胧的光晕。
忧忧虽然精神异常,却十分警觉。此时天色未暗,只有点亮小夜灯是合理的。
那个小夜灯,曾是忧忧送给他的礼物。
当年小舒长眠起来不分昼夜,时常摸黑起夜。有一次下床没看清,就磕在了桌脚。还惊动了隔壁的忧忧。
小舒耐受疼痛惯了,忧忧却急得眼圈发红,反而要他安慰。
隔天,忧忧就布置了这个小夜灯,走廊里也安装上感应灯,怕他一个人在夜里摔倒。有时他忘记了,忧忧还会轻手轻脚过来为他点亮。
所以当他安睡,忧忧一定不会关掉那盏灯。这是忧忧费劲心思为他点亮的灯。就像跨越了百年,忧忧仍然要修造一模一样的小路,一样的公寓楼,甚至一样的锁芯。
“小舒很聪明……”日渐疯狂的忧忧曾那样看着工地,对无法理解他的ai们自言自语。“万一哪一天,他想要回来,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他在那地下,那么久,那么黑,一定怕极了……”长发的美青年凝望远方孤独矗立的钟塔。“我不能让他,再在黑暗里迷路。”
*
随着忧忧熟睡,本体舒本想尽快抽身。
却不料对方虽然睡着,他越挪动,就被抓得更近。
本体舒只得挨到调频结束,解开睡衣,才从那怀抱里窸窣脱身。
他仍紧紧抓着小舒的睡衣,如落水者抓住浮木。
受到精神异常折磨的忧忧,常常郁结的眉头终于松动了,仿佛沉浸在什么如愿以偿的美梦中。
时而如天使,时而如魔鬼,种种细微动作,都恍如当时少年。
本体舒握紧模拟装置,终于不忍再看。
“对不起……忧哥哥。”
他对少年忧敞开门扉,并不是因为恻隐之心。
这次他回归,治疗忧忧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把所有有关自己的记忆和潜意识,如同剔除坏死的组织一样,从忧忧的病态人格中刨除。
简而言之,他要将面前这个曾经约定永不分离的少年忧,彻底杀死。
而那美少年偎着怀中的体温睡得安详,对自己的厄运一无所知。
*
通过模拟装置获得了一手数据,本体舒立刻开始昏天黑地的解析。
而旁边的31号穷极无聊,连续刷完两部纯爱电影。两部电影都是悲剧,一个结尾一方因报仇杀死另一方,然后自杀殉情。要么因爱生恨,生生错过。
本体舒解析累了,从工作间出来走动。房间内拉了帘子一片全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正在看生离死别的立体投影电影,一边发出冷笑。
“呵呵呵,活该,早做什么去了。”凄婉动人的背景音乐旋律中,少年阴恻恻地磨牙。“恋爱脑们,就是这个下场!都去死吧!!”
【……】本体舒正在往牛奶里加方糖,被31号的暴言吓得一哆嗦,多倒了两块。
“哎,出来休息吗?”31号听到动静,立刻暂停,笑容满面地转过头。
【……嗯。我是不是选错了类别?还以为你……】
本体舒对电影不感兴趣,都是按照31号以前的兴趣下载的。没想到31号反应如此强烈。
“哦,我以前确实爱看这些。”不需本体说完,两人心照不宣。31号漫不经心抛着遥控器,冷笑。“之前眼瞎,没看出这些都是用心良苦的反面教材,再看一遍很有意义。很明显,电影的主旨是恋爱脑都该死!”
【哦哦,你开心……就好。】
看来,还挺精神的。本体舒本来担心31号抑郁,下了些电影解闷。没想到对方如此富有批判精神,他不禁感叹,受刺激后能有这么大的反转,不愧是我的多样性。
“当然,老舒你和那群脑残可不一样。”31号充满谜之自豪地拍他肩膀。“全天下人都谈恋爱了,你也不可能恋爱。你可太让人安心了。”
【……】这夸奖听着哪里不对劲?本体舒挠挠头发,面不改色地喝下饱和糖浆牛奶。【对了,治疗方案有眉目了。第一步修改潜意识,阻断关联记忆生成,对记忆录像无法感同身受;第二步删除关联记忆和反应模式;第三步反向刺激,对目标达到轻微厌恶的程度,以免复发。】
“真……不愧是你。”31号愣了一下,啪啪啪鼓掌。“好得很,好得很,忧忧这下完蛋了。”
*
【为了顺利治疗,本方案将按照由浅入深的原则进行,进来别让主体意识察觉,以免遭到排异反抗……】
本体舒对着医疗组远程讲解。换成人话,就是一点点蚕食。
【根据最新的材料可以发现,忧忧因为执念过重,接着特异体质在脑补无节制扩张,挤占了正常脑组织的再生,并且形成残虐的次人格和年龄倒退现象。】
医疗组倒吸一口气。“那该怎么办?”
【但是治疗具体手法非常复杂。为了避让主观意识,首先要从潜意识入手,阻断目标的生成,也就是不论他重温多少遍记忆,都无法感同身受。】
“这……听起来可行,但是目前我们只能做到心理暗示。”
医疗组代表回答。
本体舒又发送了一套加密数据。【知道。现在传给你们的是‘意识套索’和‘意识钳锁’,套索可以选中记忆范围,钳锁可以将之封闭。这些在治疗的时候操作就可以了。具体范围还需斟酌,不可冒进,免得改动过大,使主人格崩塌。】
【如果治疗顺利,次人格将逐渐变得呆滞,年龄退化,然后被主人格吸收。】本体舒凝视着光屏上的大脑信号图。【届时,主人将成为无所牵挂、没有弱点的最强人类,长生不老。】
而那个似天使与魔鬼的妖精少年,将在他的筹划下,一步步僵硬冰冷,失去生息。留下一个无忧无虑的,真正的忧忧。
【这是我欠他的。】光屏前的少年抚摸蓝绿色荧光的蝶晶。【如果不是因为我拖累,他本应所向披靡。】
31号抱着胳膊在旁边听着,耸耸肩,不置可否。
“从残忍的角度来看,你们果真是一对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有回复就加更哦~
☆、7,2
7,2
如果你没见过天使,那去看一眼少年的忧忧。你就会知道,什么是魔鬼。
想到少年忧,本体舒就有些不太对付。和成年后的青年忧略有不同,少年忧有种天生的妖异之美,却总用无辜的眼神,脉脉看着他。嘴硬心软的小舒根本无法招架。可当他点头,少年忧就会暴露他磋磨人的本性。
忧忧一直表面彬彬有礼,优雅动人,很少有人见过他发狠,实际亲近的人知道他狠厉无端才是他的本质。只不过一般被他发狠的人都已经消失。小舒则正相反,怠惰,昏蒙,脾气上来谁都不服,但是一旦哄得他心软,万事好说。
忧忧深谙这一点,拿捏得炉火纯青。
少年忧忧就是美丽,任性与恶意的代名词。
少年忧有一千种法子折腾他。小舒很怀疑,自己门口是不是被安装了什么自动雷达,每当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开始他少得可怜的日常活动,忧忧一准会摸过来给他编排事情。
譬如他刚进食完毕,正靠在沙发上发呆,忧忧就会裹着毛巾出来。鬼知道为什么忧忧挑这个时候洗了澡。
带着幽香的湿暖水汽在屋里蔓延。少年忧只裹了件浴袍踏出来,风姿摇曳,仿佛刚出浴的美神。
小舒依然在发呆。
就听轻轻一声嗤笑。“小舒醒了啊,正好。”美少年唤他,眼神黑亮,仿佛浸透了油墨。“快来帮哥哥擦擦头发。”
“……哦。”小舒这才慢吞吞挪动起来。
忧忧万事讲究,尤其注意他那一头绸缎般的黑发,养护步骤繁琐到惊人。小舒一开始怕自己手笨弄不好,并不乐意。但少年忧眨着他漂亮的眼,表示自己看不到脑后……
“这个不难,哥哥,根据光学的折射,我给你多搞几面镜子,保证……”
“小舒嫌弃我。”少年忧摔给他毛巾,佯装发怒,倏忽甩过头去。
“啊,没,没有……”
对于喜怒无常的忧忧,本就对人情迟钝的小舒托着毛巾,不知所措。
“你就是。”忧忧在外已经初具一呼百应的领袖气质,可跟小舒却花样幼稚。“你就是不想理我。”说着他还憋起嘴。但是少年妖精一样的美貌,不论什么表情都十分吸引人。
小舒糊里糊涂地埋头道歉。“哥哥我错了。我愿意的。别生气好吗?”
因为忧忧转了头,小舒被长发阻隔,看不到他微微颤动的得意表情。“那好吧。”忧忧勉为其难地点头。“你知道步骤,一个都不能少,不合格就重做!”
五分钟后。
小舒单腿盘坐在沙发上,让忧忧整个背仰靠在他怀里,用松软的毛巾轻按,吸掉表面的水分。
“哥哥,你别靠这么近……太重了……”
美少年惬意地眼睛眯成一条弯缝,纹丝不动。
小舒只能举着双臂,肘间环绕着美少年,俨然是亲密无间的怀抱。擦干头发,后续是对发根、发丝等各种不同的按摩和精油护理步骤。小舒默念着关键点,一边细致操作。
其实他除了不会修整自己,对待他物,尤其是物体,手工活儿反而相当不错。
少年聚精会神,灵巧的指尖穿过湿润的黑缎发丝,轻轻在发根点按,有轻有重。“是这样么老哥?”
“唔…嗯……”乖戾的美少年此时彻底舒展,全无防备地靠在弟弟单薄的身上,呼吸绵长起伏,神情餍足。
小舒虽然怠惰,既然答应了,自当勤勤恳恳。他又换过瓶瓶罐罐,按照剂量滴在手心,涂抹那乌黑柔亮的秀发。玫瑰与沉香的气息也被人的体温催发,萦绕不绝。
“咦,好香啊。”不问琐事的小舒发出惊叹。“原来平时你身上就是这个味道吗?”少年又挑起一缕发丝,凑到鼻端嗅闻。“……哥,真的很香。”
因为嗅闻的动作,他和美少年更贴近了一些,不经意碰到对方的脸颊。
“……大惊小怪。”美少年慵懒地抬手,扰乱小舒的发顶,还带着一丝鼻音揶揄他。“平时你除了洁癖,还注意过什么。”
“哼哼。”小舒心生不服。不知是不是沐浴后的原因,还是刚才嗅闻头发的接触,美少年面颊笼上一层醺然的桃花粉。“我还知道……哥哥你现在脸红啦!”
说完他眼珠一转,突然偏头,报复地往忧忧耳根后呵气。他记得忧忧这地方怕痒。一般人亲近不到这程度,也不知道这秘密。
美少年自然搭落的手指骤然抓紧。
“……别胡闹。”少年的声音沉潜下去,朦胧暗哑。仿佛筋骨遭到撩动,逐渐复苏的邪神,纯魅而危险。
“……是你先闹腾的。”小舒嘴上不肯饶人,依稀有几分得意。“哼哼,现在怕了吧~~”
说着,他又顽皮地吹了一口气。
怀里人这次轻颤起来。
“怕?”危险的笑意更深。“哥哥真是……很怕哦。”
美少年话音未落,腰肢发力,一个转身,就将调皮的少年覆在身下。前一刻还慵懒舒展,忽然迅疾动作,没有一丝冗余,精准如每一次致命的伏击。
同样地,他没有用力,小舒却觉得无法动弹。
小舒怔怔地看着漆黑长发如帘幕垂下,馥郁深沉的香气渐渐熏染两人,难分彼此。
美少年俯身,用鼻尖亲昵地点着男孩的脸。妖异的美貌仿佛完全激发。他骨架比少年宽阔,但还不似成年后厚重,因此更显得秀丽。
“哥哥……当然怕小舒。”美少年满眼晶莹的笑意。“我们小舒……最厉害了。”
小舒被奉承得不好意思。“也没……那么厉害,比哥哥还差一点点啦……”
“当然是最厉害。”忧忧不容反驳地喃喃,埋头连绵亲吻他的脸颊。
“哥……哥你搞啥……”
“当然是……奖励你咯。”忧忧半撑起身,魔鬼般肆意,天使般无辜,“小舒你好心帮我半天,我怎么能让你白做呢?”
“啊,不用………唔唔……”
少年笑容甜蜜得耀眼,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夺得奖励的孩子。
*
本体舒收回回忆,继续头疼。
譬如现在。他又要负责对精神异常的忧忧治疗。
还是他最不擅长对付的少年忧。
之前他就一条残命,不论如何都豁得出去。可现在复苏,经过情感专家31号的点拨,回忆起来很多事情都不太对劲。
左手和右手都是变态,该给哥哥选择哪一种变态描述?
不远处,心智回退的美青年正怔怔地望着他。
治疗还有几个阶段,既然避免不了接触,本体舒只能从长计议。他给自己安装了聚焦的瞳片,这样从外表上,只比普通复制体更瘦弱一些。
作为低位体的本体舒无法直接与人对话,他也没有扮演的兴趣。出于安全考虑,首先要给忧忧下达心理暗示,让忧忧以为双方并不在同一个时空;如果忧忧伸手触碰,他就会消失。
准备完毕,本体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原样复原的旧公寓。
“喂,我怎么觉得你在假公济私。”31号的声音从联络内线传来。
【假公济私?】本体舒用脑电波传送信息,【我还需要假公济私么,看看咱家的设备,哪个不是我捡废品拼装的!】
【……好不容易重获身体,怎能蹉跎时光!】
本体舒握拳,严正沉痛地宣告完,踌躇满志地大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
“……”
让老舒不摸鱼,就像老天不下雨一样,违背自然规律。
以“布置现场”为名的本体舒早早进入了公寓。这一次的治疗手段不仅要用电磁辐射,还有想办法劝进含有微粒电磁的药物。
忧忧本就抗药,如何在不能交流的情况下让对方服药,是这次的主要难点。
反正时间还早。本体舒先给自己蹭足电,消三遍毒,然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向厨房。
拉开半透明的厨房门,绿植的扇形叶片微微摇动。相比普通人家,他们的厨房温馨且整洁得过度。
老舒的大脑异常发达,成为生命的严重负担。所以过去他不是一个有口福的人。忧忧在放肆的同时又极度自律,加上照顾小舒的心情,并不怎么享用美食。
没想到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沉眠之后,竟然还有重获感官的机会。
少年心情激荡,打开冰箱的冷冻层,里面果真整齐码放着他最喜欢的香草冰淇淋!
赚大了。
忧忧应该……傍晚才会进入精神异常状态。趁这段自由时间,本体舒决定先享受一下他的甜品生命。
踮脚打开吊柜,本体舒取出他常用的碗和圆勺。喜滋滋叼着圆勺,腾出手去撬冰淇淋盒。
冰淇淋外盒凝了一层冰霜,摸起来冰得粘手。他下意识放下盒子,倒吸了口气。
余光中,一道灼灼的视线从客厅射来。
【……好险,幸好我关闭了75%的潜意识反馈。】本体舒心力交瘁地在脑内吐槽。【不是傍晚才会异变的吗,怎么提前了!】
*
忧忧上次睡得非常安稳。醒来抱着那件睡衣,却觉得空荡荡,只似一场好梦。
过去他不太敢动小舒的房间。不知为何,这一次却没有顾虑,他仿佛得到允许。
轻轻将纯棉的睡衣贴在脸上,他窒息般深深呼吸。
这一天,忧忧很早就到达了这片记忆园区。
最近医疗组加班加点,药物似乎颇有疗效,头疼等症状缓解了很多。唯有异变的这天,他体内躁动的情绪也比往常更加激荡,呼之欲出。
血色逐渐蒙上双眼。
走上回忆里的石板路,成熟摄人的暗黑气质从他身上褪去。步伐不禁轻快起来。
【……经过‘记忆钳锁’,忧忧心智回退的幅度会越来越大,同时次人格的能量也将减弱。】
长发的美青年脸上露出纯粹的欣喜,仿佛期待假期的少年。虽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那个“小舒”,但是那一次给了他很大希望。
以往“他”在公寓里看到的“小舒”总是一动不动,任他摆布。但是那一次不同。他强烈地感觉到,就像灵魂进驻泥偶,誓言复归信物,时间流动心弦。
与那个小舒同卧,他安逸到不能自已。醒来依然是一场空。
那个小舒除了沉默,和真实的小舒无异。当然小舒独处或许就是这幅样子,会走动,会歇息,然后沉浸在永恒的沉思里。
却唯独看不见他。
那个小舒根本看不见他。他只能贪婪地、眼睁睁地看着最生动的“小舒”从他眼前走过。不论他如何表现,都无济于事。
他们仿佛在一个交错的时空,而他根本不在那个生动的小舒的眼中。
以前是否也有类似的事?忧忧记不清了。只觉得这视而不见,仿佛是一种报应。
【你只可以这样看着。】一个声音在他脑内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一场交错幻觉,你们并不在同样的时间。】
那声音并不顾他的愤怒,继续宣告。【但是,如果你敢大声干扰,或者强行触碰他,你将连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这是给你的奖赏和惩罚。】
如此地残忍,却还让他忍不住期待。一次又一次。
对啊,小舒不就是这样吗?
美丽青年露出鲜红的微笑。
“来了来了来了……”
魔鬼低声笑起来。通红的视线胶着在那纤细的身影上。任何人被这样凝视都不肯能无动于衷,但视线焦点的少年浑然不觉,只顾忙活手中事。
“今天,你想做什么呢……”魔鬼温柔又无限贪婪地看着,手指嵌入墙皮。“让哥哥好好看看……”
“啊,原来是吃冰淇淋啊。”美青年亦步亦趋,追随着他走进客厅。“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你最爱吃的。”他轻声说。
*
小舒爱吃冰淇淋,并且只吃最朴素的香草口味。
但是他的身体弱,每次至多只能吃一个球。
他吃冰时也非常烦恼。究竟吃快一点好,还是吃慢一点好?
咬着吃冰淇淋很爽快,可是很快就会吃完。如果慢一点,虽然能多挨一会儿,冰淇淋最后却会融化成液态,不复最初的口感。
质量和时间,似乎总是矛盾的,无法两全。小舒叼着勺子叹气。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纠结。”少年忧无声地走出来。“如果是我,喜欢一件事物……就要尽一切可能搜集,彻彻底底拥有它的全部,然后享用到尽兴。哪怕吃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在所不惜。”
少年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平衡主义者小舒目瞪口呆。“幸好你不爱吃冰淇淋。”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的是什么呢?”美丽少年仿佛夜色下的海妖,一颦一笑,都令人丧失感官。
“这这这……不太好吧。”小舒垂头说。“如果……我这样吃冰淇淋,哥哥你会同意么?”
“当然不会。”忧忧笑得堪称傲慢,用目光圈定所属。“你绝不可以损害自己的身体。要完完整整的。”
彻彻底底拥有全部,然后享用到尽兴。
小舒若有所思,“这样太辛苦了吧,如果是我……”
他的答案消散在风中。
*
现状无法更改。本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多吃一口是一口的摸鱼原则,本体舒从来无所畏惧。
改造过的下位体身体,虽然大脑性能大幅降低,体质却比他原本好了不少,吃个冰淇淋也不必那么心惊胆战。
他挖了一个香草球,心花怒放地在沙发窝下。
他习惯慢慢吃,冰淇淋就会融化,要赶在低落之前吸吮调融化的表层。香草冰淇淋没有突出的风味,淡淡的奶香也没有什么负担,刚好和他相称。
他的喜好,从来都不是激烈的。
【如果是我,喜欢一件东西……】他想起遥远的记忆,淡淡一笑。
却听旁边传来喘息。
忧忧看得出掏到冰淇淋的小舒很开心,他的眼神也跟着柔软下来。
但是少年舔舐起冰淇淋之后,他感觉自己的情绪有些变化。和过去一样,少年只这一小球,细细品尝,而舍不得大口吞咽。
记得自己当时,还嘲笑弟弟小心翼翼。
小舒这一生,都未能纵情肆意地活过,正和享乐不尽的他相反。但小舒活得从无怨言,还十分容易满足。
他却总是不满,总觉得空洞。
哪怕这么小小的一个冰淇淋球,都让小舒这样视若珍宝,身心喜悦。
那少年仿佛知晓未来减法的命运。他所拥有的一件件被抛下,到最后,连身体都失去,只剩下飘零的意识在那危险的黑暗里,孤独坚守人类的底线。
小舒的每一场喜悦,都非常纯粹。那是他接纳有限生命的方式。他的每一段拥有,都紧接着放弃。
忧忧看得心痛,又感动。
沙发上的少年浑然不觉。他随手捞出一本天文杂志翻了翻,一边晃着腿吃冰。融化的奶油带着清甜的奶香,很快飘散开。
忧忧忽然觉得很饿,很渴。不是身体上的匮乏,而是另一个更深,更空洞的地方。
一滴奶油沿着少年的嘴角落下。
咕嘟。
忧忧咽下逐渐明显的呼吸。他下意识走上前,想像以前一样帮少年拭去。
然而,耳边响起的是冰冷的警告。
忧忧被迫止步。
冰淇淋已经吃完,少年忧郁地捧起碗,依依不舍,探舌去舔瓷碗内的残留。
从忧忧的角度刚好看到少年秀气的侧脸,睫毛在眼窝忽闪;天鹅似的脖颈伸长,发育不太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淡粉的舌尖探出,一下下卷过瓷碗内腹,不放过任何一滴奶油。
味觉受到甜味的奖励,他满足且陶醉地眯眼。
近在咫尺,无法靠近的忧忧更加丧失理智。
整幅画面都散发着难以抗拒的甜美。
他甚至无比嫉妒、羡慕那个被捧在手心舔舐的瓷碗。绮靡的想象失控地膨胀起来。他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品尝那生动、清甜的美味。
可是他不能再靠近了。那是他不能触碰的幻觉。
被欲望撩动的忧忧感觉热意在体内蹿流。他难捱地偏过头,不敢再看。
但是传来的舔舐声虽轻,也一下下重击他的神经。
他只得自抑,余光看着少年不停晃荡的腿,纾解起来。
小舒身边有一种特有的清洁和甘甜气息。被这种清晰笼罩,忧忧深深呼吸,回想少年的神情,口中不禁低吟。
“小舒……啊……啊……”
欲望与压抑相互搏斗。他不敢过分,免得破坏这样甜美的片刻。但巨大的反差令他更加兴奋。修长手指痉挛着抓紧袖口,尽是划痕,以转移那原始的冲动和破坏欲。
忧忧一生放纵,不曾抑制,却未想被求而不得烧穿意志。
他仿佛在神坛下,在圣袍内悄悄自渎的祭司,明明内心已经龌龊糜烂,却还要对上面的圣徒摆出恭敬凛然的姿态,以诱骗对方进一步信任和垂怜。
来看我的虔诚,只是装饰我的沉沦。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没有关系。
在触手可及的空气里,他仿佛也是另一个吸吮小冰淇淋球的孩子。眼巴巴地盼望着,克制着,遗憾着。哪怕是从光洁的碗里,也能尝到丝丝甜意。
呼吸的空气都是焦灼。
*
听到旁边的节奏和动静,本体舒内心已经青白一片。
要不是他预设的动作脚本足够细致流畅,此时一定被吓得拔腿就跑。
【喂喂喂……】他立刻呼叫情感导师31号。【这这这怎么回事啊!老哥又变态了。】
“哦,心理暗示都拦不住吗。恭喜你也体会到了。这次又是什么,坐垫吗。”
【我不知道啊,他在那隔空发情呢!!!!】
“……”31号的语气变得公事公办,“老舒,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给我原样描述一下。”
【我就……吃了个冰淇淋球!】
“呵呵,然后呢?”
本体舒的语气逐渐变虚。【你知道,冰淇淋球太小了,吃完以后,还,还把那个碗舔了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发现他治疗的时候,被忧忧抱着一块,31号就阴阳怪气。现在的语气还有种查岗的感觉?
“……你这白痴!”31号不用看数据,都知道忧忧在做什么。“愣着干嘛,赶紧去厨房,打断情绪!你又想被抬着回来吗?”31号对着收音器怒道。“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冰淇淋!”
【对、对不起。】本体舒沉默了一下。
【我只是……太久没吃到香草冰淇淋了。】
在生化公司,他一开始是实验体,后来从事故意外幸存,爬到项目负责人……直到活取大脑,丧失身体感官。那几年他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
更别说这样安逸坐下来,吃一客冰淇淋。
31号也瞬间沉默。他很能明白,本体舒并非贪嘴,他只是想念很多年前,无忧无虑地、像普通人一样活着的感觉。
如果说31号的生涯是大量密集的宠爱和陡然的坠落,那么本尊的人生,就只有无尽的深渊。命运仿佛残酷的试炼,不断剥离他拥有的一切。
“对不起。”31号轻轻补充。“我……并不是想责备你。我只是担心。回来以后,你想吃什么,都告诉我,好吗?”
【……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我都知道。】本体舒的电波平和地传来。【……现在,我已经很满足。】
——“如果是我,喜欢什么,不需要全部拥有。”那孩子在风声里轻轻自语。“能够体会过,就已很满足。”
☆、8,1,2
【能够体会过,就已很满足。】
就在忧忧的忍耐到达极限时,那少年突然弹起来,拿着碗走向厨房。
美青年终于得到空隙,仰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息。身上都是因为忍耐掐来的红痕。
收拾了餐具,本体舒依依不舍地从厨房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表。
下午过半,天气晴好。
少年裹了毛毯,蜷回沙发开始打盹。日光穿过云层,暖橙色的反光照进客厅,给房间一角镀上一层玫瑰色。
少年翻了个身,清浅地呼吸。
【你并不存在于他的时间。只能观看,不可干预。】
纵横百年的魔鬼只能坐到近旁,缓缓扯住毛毯的一角,感受那一点温度。
连呼吸都感到痛苦。他没想到,看到活动的小舒竟然是这样的痛苦。但他仍然中了魔咒一般无法动弹。
天色渐渐黯淡。
暮色降临。少年设的闹钟响了。机械铃响到三分钟,少年终于懒懒地从毛毯里伸出手臂,捞过闹钟按掉铃声。顶着睡乱的短发,他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如此反复数次。
【……】
再一次确定了闹钟上的时间,少年无精打采,缓缓移动视线。暗色的房间内只有他一人。
他披着毯子走了一圈,在门口听动静。然后歪斜地趴在窗台,恹恹看向小区大门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针缓缓摆动过7点。
少年的精神似乎终于撑不住,耷拉下脸,随便点亮昏黄的落地灯,又缩回沙发打盹。下午吃到冰淇淋的松快表情,渐渐被落寞替代。
忧忧没想到,还有比之前无法触碰更残忍的一幕。
这本是他回家的时间。小舒这样待在沙发,反复设下闹钟,其实是在等他回家的那一刻。
小舒不需说话,忧忧就能从表情读懂心情。他一直认定小舒是个淡定超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安静,不惹人烦恼。
这些背后的事,过去他从不知道。他只知道争抢掠夺,却忽略了那孩子也有细微心情。
仿佛他们的受难还没有尽头似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盖在毛毯下的少年一个打挺,跌跌撞撞跑过去接听。
却是一个录音电话,来自忧忧的秘书。
【舒少爷您好。我是x秘书,组长正忙,我代他给您传个口信,今天组里有急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忙完。组长让您不用等他,早点休息……】
甚至没有一声抱歉。
那时忧忧一直觉得,反正小舒不论如何都在睡眠,换个地方而已。等与不等,并没有什么分别。
录音播放完毕,听筒传出嘟嘟的忙音。
小舒怔怔地看着电话听筒。过了半饷,仿佛终于了解了语音的含义。
他挂上电话,拉紧身上的毛毯。那是他感到冷。
少年眼中微茫的神采终于熄灭。
美青年看在眼里,再也忍不住,高喊起来。
“小舒,小舒你别难过,我就在这里,哥哥就在这里啊!”
少年自然未闻。垂着头,关闭了最后一个闹钟,呆呆看着天花板。
那关闭的大门,那冷淡的电话,都令美青年感到无比愤恨,愤恨到恨不得杀了那时的自己。
“……哥哥不知道,不知道你在等着。”他回想少年每一次云淡风轻的带过。【没事,我知道哥哥忙。】那少年打个哈欠。【我早就休息了。】
背后却累积了这么多次掐灭的闹钟,足以磨灭任何人的期待。
可现在,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的落寞,因为他不是这个小舒所等待的“忧忧”。
在那日日夜夜里,这样的“小舒”和“忧忧”还有多少个?
原来小舒并非天生淡漠。是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将希望交给他,然后变成失望。
【你并不存在于他的时间。这是对你的奖赏和惩罚。】
至此,忧忧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奖励给他未知的真相,惩罚他迟到的傲慢。
美青年固执地冲到少年面前。“不是这样的。如果哥哥知道你在等着……”
心智回退的忧忧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大意和永别。因此只感到难以言喻的惶恐。
“小舒,小舒你看看我……”泪水从他深红的眼中落下。“这都是我的错。但是求求你,别这样对我。你可以骂我,杀了我,但你不能不和我说话,不能对我视而不见……”
风云纵横的暗黑尊主,从未如此脆弱地恳求。
“哥哥错了,哥哥一直在犯错,却不知道……”美青年轻柔地凝望少年。“再给哥哥一个机会,好么?哥哥保证,什么都可以改……什么都可以……”
颠倒众生的魔鬼流下真心的泪水。此时他愿意付出世间的一切,去换取少年透过异样的时空,给他一个真实的对视。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突然有些困惑。
“小舒,小舒你听见我了吗?”
但忧忧还没来得及欣喜,那道视线就穿过他,移向别处。少年似乎只是想起了什么,再次负气地向厨房走去,垫着脚,打开橱柜。
这个时空的小舒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有多么悔恨。
他是最糟糕的哥哥。让弟弟伤心,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伤心。
忧忧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气,断线一般坐回沙发。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小舒在厨房捣鼓半天,又打开了冷冻层,苦着脸瞪视冰淇淋盒。仿佛这不是他最喜欢的甜品,而是一盒毒药。
当然对他而言,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可怜的弱质少年,连心里的难过都没办法纾解。一呼一吸,都要小心计较余岁。
忧忧不敢再看。
他知道小舒一直很不容易,很艰难。却没想到,常人能够轻易解决的问题,到了他这里就是一重又一重的高槛。即便他为小舒做万全准备,囤积供不应求的冰淇淋,小舒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享有。
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只一刻,他就觉得痛苦难捱,而小舒的一生,都困在这种无法触碰的期待之中。
忧忧憎恨这世界。
憎恨世界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天才,让他降生,却无法尽情体验;憎恨世界让他们相遇,却无法相互理解。
他憎恨丑陋,贬低蒙蔽了生活的价值。也憎恨美好,令人心生期待却不得善终。
他憎恨人海茫茫,却麻木无知。他憎恨人情细细,却空遗恨。
“是啊……这就是世界的本质。”修长的手缓缓覆上血红双眼,嘴角弯起弧度。“这样的世界,真是令人厌烦……”
*
“老舒,注意忧忧的心理状态!”31号检测到警告波动。“他的次人格毁灭倾向更严重了。你的任务搞好没有?别刺激他了,快撤吧。”
【……】老舒在厨房苦着脸。【还没。我也在想办法。本以为过去的记忆能缓解一些,没想到令他这么痛苦。】他叹息。【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加快治疗的删除进度吧。】
*
盛夏的午后,少年忧在桌前静静翻阅资料。
“哥?”
小舒从门缝冒出一个头。
“怎么了,进来。”美少年含笑。小舒从小听话,很少主动打搅人。现在他竟然感觉有些遗憾。
“那个,哥你吃不吃冰淇淋?”小舒依然把着门,葡萄似的眼珠溜溜转着。
“你喜欢就去吃,冰箱里有。别吃太多了。”忧忧微笑。
“耶!”小舒听了眼睛亮起来。“不不,我是问,你吃不吃?我们……一起吃?”
忧忧一怔。他对甜品并没有特别的喜好,难得得到小舒的邀请。“我随意。”
“太好了。哥你等着,我挖球挖得可圆了!”
小舒兴高采烈,哒哒哒地跑向厨房。
“别急,慢点。”忧忧补上一句。“小心脚下。”
“知道了哥——!”
不久,小舒依言,兴冲冲托出两碗冰淇淋球,放上餐桌。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兴致。”
忧忧不爱吃甜品,此时却有了几分食欲。
“当然咯。”小舒叼着勺子,眼神认真。“哥哥不论有什么,都与我分享。我什么都没有,但还可以和哥哥一起吃好吃的东西。哥你放心,等我发迹了,一定……一定请你吃整桶冰淇淋!”
忧忧擅长享受生活,但小舒观察过,哥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对快乐缺乏想象力的小舒,只能暂时以自己的爱好代替。
小舒吃到一个球就很开心,所以一整桶,就是很大的开心。
忧忧完全可以理解。
“傻瓜。”他笑吟吟地说。“不过……这个冰淇淋,倒是意外还不错。”
对于挑剔的忧忧,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
“嘿嘿嘿,是吧是吧,”阳光越过男孩晶亮的眼眸。“这是我新学的魔法哦。据说,如果和别人一起吃东西,就会加倍地好吃!”
小少年十分得意地晃着手指。
*
忧忧靠着墙,终于想起了,小舒在期待和难过什么。
小舒并不是因为不能多吃一口而难过。小舒只是想等他回来,和他一起品尝美味。
被闹钟吵醒多次的嗜睡症少年,疲惫地走回卧室,关灯,带上门。
这一次忧忧毫无窥探的心情。多看一眼,他都觉得心痛。
忧忧顺着小舒的足迹走到厨房。
抑制太久,任何带有小舒气息的事物都足以令他发狂。他冲进去,寻找每一件那少年使用过的物件。
然而厨房干干净净。
小舒有严重洁癖,让他留下不干净的餐具,足以令他失眠。
唯独有一个例外。一只光洁的甜品勺,放在洗干净的浅口碗中。
一直对甜品没有兴趣的忧忧,忽然十分怀念。
他走到冰箱前,打开冷冻层,准备取出同一盒香草冰淇淋。
却发现冷冻层多了一个保鲜盒,里面躺着一个圆滚滚的,挖好的冰淇淋球。
正是留给少年一整晚都没等到,也等不到的忧哥哥。
客厅只有月色。
忧忧没有开灯。他披着毛毯,坐在少年窝了一整晚的地方,在余温里吃着那个,并非留给他的冰淇淋球。
清甜冰凉的奶油滑下喉咙,冷彻肺腑。
他不能再让小舒失望。
*
“哥你看,我挖的球,是不是很圆?”
“是,是。”忧忧缓缓舀着,不论吃什么都十分优雅。
从那以后,小舒每一次吃冰,都会叫上他。
忧忧也觉得奇怪。他特意比较过,和小舒一起吃的冰淇淋,似乎比平时单独或者和别人吃的都美味。
仿佛就像是魔法。
“哼哼。”小少年鼓着腮,看穿了他的困惑。“哥哥真笨。”
“和你比,谁都笨。”忧忧不以为忤,反而笑着去刮小舒的鼻梁。“你最聪明了。”
“一般般吧。”小舒笑着说。“哥你明白‘分享’的意思吗?”
幼小的他们颠沛流离,曾经在寒风中立誓,相依为命,此生此世,不论什么都与对方共享。
永不分离。
如今在忧忧的周旋和羽翼下,他们已经过得很好,阳光普照。
“小舒,你不用操心那些。”忧忧挖开米色的奶油。“外面的世界很无聊,你只要做你喜欢的事,什么都不必担心。一切有哥哥。我的所有,你都可以享有。”
可小舒连喜欢的能力都有限。冰淇淋球也只能吃一个。
忧忧沉默。“……对不起,我忘记……”
“所以我才说哥哥是笨蛋。”小舒摇头,眯着眼看他。“哥哥,虽然我每次只能吃一个球。但你是我的兄弟,如果看见你吃了,就像我吃过一样满足。”他托起那浅口的空碗,缓缓翘起嘴角。“我不是要和你分享这一杯冰淇淋。一无所有的我,值得分享给你的,是这种快乐的心情。
就像你总与我分享一切一样。如果我感到快乐,希望……你也能感到快乐。”
那一个平凡的下午,少年眼里的光,倏忽照进忧忧浮华而阴暗的心底。
*
忧忧捧着碗,直到尝出一丝苦咸,才意识到混入了眼泪。
过去意外的美味是因为两个人的快乐,如今只有触碰不到的苦涩。
小舒安安静静等了整晚的失落,并非单单因为没等到他,也并非因为不能和他一起品尝美味。
忧忧知道,小舒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灵,美丽,真实,无瑕。所以里面映照出来的快乐,如同光线透过水晶一样美丽,真实,无瑕。
小舒那样落寞,只是因为不能将自己那纯粹、饱满的快乐心情,传递给他。
【我们是兄弟。】那小小的少年,在岁月的烟影中握住他的手。【凡我所有,必有你的一半。我们共享彼此的生命。但是如果我喜悦,】少年的眼神在悲喜间变幻,【希望你,能感受到全部。
那么,我也会因你而感到无尽的幸福。】
幻象如河沙一半,在忧忧的记忆中消散。
瓷碗从手中跌落。他仓皇地起身。“小舒!小舒!”
一边呼唤,一边发狂跑到小舒的门前。他不想再顾虑什么条约,这些话他必须说给小舒听。
“可是你知道么,只有你看着我,我才会感到幸福!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门被风推开,露出整洁有序的房间。
却空无一人。
*
本体舒躲在园区的墙角喘息。
刚才他着急从窗户翻出来,不小心扭了脚。为了扮演若无其事的样子,本体舒耗费了大量体能、
【人类的身体,真是……】
“呼叫呼叫。”31号的频段切入。“老舒,你还好吗?”
在冷彻的夜风里,本体舒长长送出一口气。【任务完成。他吃完了。】
最后,他将药物掺在冰淇淋里,就赌忧忧会找出来,像过去一样全部吃完。
“我问的是你!”31号知道本体一旦在这个模式,任务优先一切,无奈回答,“忧忧的大部分参数回落了,应当是药效发作了。”
【那就好。】本体舒起身,揉了揉持续高度运算而发烫的头部。【我没事,我很好……】
【哥哥,其实我都知道,只是太晚了。】小舒回想忧忧刚才当面的恳求。【我没有怪过你,只怪自己没有时间。】
他抓着墙面的裂缝,忍着痛,一点点站起来。
远处有辉煌的灯火,而他在夜色里蹒跚行走,也只一小点。
星空静寂。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单机作者求留言交流啊
☆、8,2,2
庄园上下很快感受到主人的变化。
不怒自威,优雅自如的神秘主人,仿佛从冬眠中苏醒,终于逐渐关心起人事,而不是一心盯着复制体们的进度。
连古老恢弘的庄园,都焕发了生机。
被召回的管家后代说,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也就是青年舒刚刚沉眠之时,忧忧憋着一股劲,顶住多方压力,开创了整个产业和格局。
封闭绝世的庄园再度与外界沟通。只不过现在不单单是为了研究复制某个特定人体。似乎为了弥补过去荒唐蹉跎的岁月,主人慷慨而知情达理,以怀柔手段接触着新世界的格局,不计较得失。
一时间人来人往,连门厅前的草皮都被门客踏平。外庭随时都有美妙乐声,曼妙美人也似音符似的,终日在优雅的长廊和柱厅流转,只为邂逅那传说中骄贵神秘的主人。
只有一人为此感到不满。
“我不管你是谁。”c级复制体,从编号来说是第53号,在得知自己身世的真相后,依然选择扮演“小舒”的人生。可随着帮助本体舒的治疗计划,他也是受影响最大的人。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不是说只要治疗成功,忧忧身边就只会有我一个‘小舒’吗?”情绪激动的53号拦住草地上看书(31号)和打盹(本体)的两人。“忧忧已经好几天没碰我了!”
31号淡定地翻页。“来了,又一个恋爱脑。”
“你懂什么……等等,你怎么能说话?”53号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少年。“你不是下位体?”
“老子是你前辈。”31号冷笑。“老子不想和恋爱脑说话。”他拱了拱正趴着晒太阳的本体舒。“找你的。”
【哦。】本体舒不情不愿地抬头,通过电磁装置发出ai声音。【什么,他不来麻烦你了,不是挺好的进步么。】
“……”
【再接再厉,第二疗程就快完成了。】
“你不懂……你不懂。”
53号本来在复杂的感恩和胁迫下与本体舒合作,答应协助治疗忧忧,保住性命。谁知随着忧忧日常精神状态的好转,作为现役激活复制体的他,地位却不断下降。
而忧忧却如韬养百年的珍珠,日益耀眼。簇拥的人群更加激发他致命的魅力。过去单一的生活再奢华,难免令复制体们厌倦。随着庄园敞开,新奇的世界和真正忧忧的回归,动摇了53号的内心。
他终于意识到,真正作为“舒”存在,将是何等荣幸和不易。当忧忧对所有人展露微笑,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放开这个颠倒众生、无所不能的魔王。
过去只要一句魔咒般的“忧哥哥,我是小舒啊”,就可以轻易做到世上可能的任何事。现在即便他使出浑身解数,那俊美优雅的主人只是挥一挥衣袖。
“我知道,我有过一个弟弟。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之前我的意识不太清醒。行事诸多冒犯,十分抱歉。”
午夜降临,魔咒失效。锦衣华服都被收回。
长发的美青年时而和煦温柔,时而骄慢冷淡,但绝不会用这种礼貌陌生的眼神看待他。
53号茫然无措。
“你想要如何补偿,尽管开口。”
那是并不希望有所交集的眼神。令他贫瘠的灵魂也感到煎熬。
“你不懂,这种处境我不能接受。”53号神态憔悴,眼窝罩着一层淡青。回想自己一落千丈的地位,他不知不觉握紧手。
失去了“小舒”光环的复制体,一个被忧忧养废的人,在暗流汹涌的庄园内连个ai都不如。
【因为这点原因,你就能冒着信息证书暴露的风险,来找我?】
电磁信号直接送入复制体的脑神经,电磁脉冲震得53号一阵头痛。瞳孔涣散的少年不知何时起身。
【……那你离‘舒意识’,还真是差得远。】
一阵疾风盘旋而过。面无表情的下位体抬头,散射出昆虫一般的眼神。
“这,这不是小问题……”53号退了两步,冷汗直流。
【到底是谁,让你来试探我?】
53号险些尖叫出来。
“你怎么知道……不,我不知道他们是谁!”53号抱住头。“只有他们能找到我。他们对我说,只,只要我听话,就能永远地留住他。不是你说的那种留,”想到忧忧,53号终于恢复一些血色,“是真正的不离不弃,你根本不懂!”
【胡闹!】本体舒身量虽小,脾气上来却是无声的暴烈。【在这个阶段中止治疗,忧忧的主人格也会遭受影响,一起心智回退!】
“呵呵呵……”53号想到了什么,吃吃地笑。“失去理智,只能依赖信任的人,那不是更好吗?我说了,像你这种怪物,根本不会懂我们的心思。”
*
当日,53号正式向忧忧进言。
“既然哥哥已经恢复,我想复制体项目也没有必要继续。”复制体提出正式的请求。“特别是下位体,不仅智力低下,还十分影响庄园的风评,容易被教团之流利用。”
“哦。我会考虑。”高座上的主人神色莫测,令人感到莫名的吸引和寒意。53号偷偷抬眼,就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管家得令,立刻收集复制体相关的项目书。
“还有,既然你是复制体,就不要对我使用那个称呼。”俊美无瑕的阴郁青年款款微笑。“我不需要那种荒唐的关系。”
“哦,有所冒犯,十分抱抱歉。”53号咬牙,躬身退下。
对峙之时,他没对本体舒说出,最令他不可忍受的是忧忧姿态完美的轻蔑。
*
管家活动迅速,当晚就报备了所有复制体的情况。除了游荡的下位体,绝大多数复制体都在巢厢休眠。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喂,话说你真就这么算了?”31号忿忿。“虽然忧忧之前就很恶心,可现在变得更加恶心了,还附带变得恶心的复制体!三倍的恶心!”
本体舒抓着蝶晶,高速读取截留的数据,投射在各个光屏前。
【……什么三倍了?】他勉强跟上话题。
“……”31号无语。“行了,反正你也不在乎,看你的数据去……天,这是怎么回事?”
31号走到复数个的光屏前,即使是他也能看出,复制体项目非同小可。
【没错,复制体项目的体量远比预测的复杂。】本体舒眼睛泛出蓝光。【治疗忧忧,势必影响复制体项目。我想这才是完全体的我,为我埋下的线索。】
他托着蝶晶在指间转动,仿佛一朵翩跹的蓝绿蝴蝶。
【首先,编号复制体有1到99号,实际却只有98个个体,1号位轮空了。】借助这次报备,本体舒也截取了许多信息。【你看,2-9号相当于人类s级,10到29相当于人类a级。a级以上的脑机匹配度在普通人中都是凤毛麟角。庄园里有这么多的高等复制体,如果全部激活,将是一组……非常可怕的力量!】
换言之,忧忧的终极目标,绝非复制一个“小舒”那么简单。
【还有更奇怪的,就是s级个体中,第7号的实体情况是缺失的。】本体舒指着一段片段。【但最终回传的数据确实完整的。按照一般认知,复制体不得离开庄园,否则无法接受每个月的圣血仪式维生。那么这个7号,究竟去了哪里呢……】
“啊,7号啊。”31号隐约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复制体们在前激活态聊过,说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个体,只成长到12岁模样就主动停止了发育。而且据说……忧忧在塑造他个性的时候,属性加得有点偏……所以呢,有些特殊的癖好。”
【很正常,S级个体,多多少少有些偏激。】身为D中D级的本体舒想到这个等级判定,就满脑子冒火。
31号欲言又止。
本体舒这几日睡得不太好。
要从忧忧的潜意识里分离偏执部分,同时尽量不损伤其本性,是非常精妙复杂的工序。在有限条件下,只能依靠大脑直连尽快提高处理效率。
没日没夜的处理,导致忧忧过去的记忆对他过度曝光,加上复制体们庞杂的数据,一起冲击了他的意识。
他做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是一千张镜子环绕着他,发出哭声;有时是少年的忧忧,牵着他在无边夜色下行走;有时是他只剩一个头颅,被人摆上喧闹餐桌,俯瞰饥肠辘辘的食客……
还有时,梦是一片纯黑的寂静。黑暗如同一层混沌、原始的,覆面的轻纱罩在他眼前。他隐约觉得黑纱背后有什么人想要与他对话。
【你是谁?】
黑纱将他的问句水波一样返回。【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他想要拨开这层黑纱,却全身没入,不小心走到了黑纱的对面。
一样的问话,又从黑纱的对面传来。
【你是谁?】
本体舒突然从梦中惊醒。
夜色尚浓。31号在维生舱发出模糊的梦呓。
蝶晶自发地在他枕边轻轻震动。没有激活,却发出淡淡的荧光。
少年皱眉。他难以解释这种离奇的情况,下意识将手放上去。
【……救……】
他加大频率,终于捕获到稍纵即逝的信号。
【……救救我……】
*
“真有人在那个地方求救?你不会看错了吧。”31号被推醒,又不同意本体舒单独活动,忿忿地跟了出来。“怪吓人的。是人是鬼啊。”
【……】本体舒一时无言。带着31号潜行,逐渐逼近信号的发射源。但那个信号只出现了一次,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那是庄园深处,巢厢背后的一处“白房子”。所有复制体都害怕那个地方。那是“处理”复制体的最终场所。
“别不说话啊老舒。”31号抖了抖。“你这么科学,不会……真见过鬼吧。”
本体舒想苦笑。【我不知道科学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就像没有人知道,老舒作为实验体,在那个生化基地究竟经受了什么实验和什么“灾难”。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对生化基地的那段经历从来避而不谈。
“白房子”内隐隐传来信号。
“倒霉,这个错版该立刻处决的,误操作激活了意识。”
“无所谓,现在主人对复制体不那么上心。不必那么遵守复制体原则。趁没人发现,赶紧‘处理’了吧。”
ai们悄悄交流。
复制人项目极其挑战伦理,其基础原则之一,就是一旦拥有独立意识,不得随意处理。只不过这片庄园常年与世隔绝,又是法外之地,ai们行事也极嚣张且乖张。
31号偷看本体表情。夜色太黑,并不能看清。
看不清但明白,对于复制体的生死,本体舒一直耿耿于怀。青年舒将基因交给忧忧,最初本身是为了超脑机体的维护。却没想到忧忧执念如此,复制了成百上千个个体。
忧忧性情日益乖戾,大多数复制体根本不得善终。
对此,本体舒从来不提。31号清楚,老舒越在意的,越不会提起,却默默将之视为原罪。
他们潜入白房子深处,果真传来孩子破碎的呜咽。
【是药物注射。】本体舒改用电磁交流。【31号,你帮我看着系统。我去处理一下。】
本体舒走到最近的控制台,埋头一顿操作。设定完成之后,猫着腰向已经破解的行刑室走去。
玻璃幕墙后,两个ai按着一个微弱挣扎的少年。行刑室里就有通往焚化炉的传送装置,已经隆隆开启了运转。
“老实点。”ai踢了被捆住的少年一脚。“早点完事儿,我还要回去充电。”
“呜呜,呜……”少年面上还贴着出厂封印,根本无法发出音节。
“什么人?”另一个ai突然惊觉。本体舒并没刻意隐藏自己。
少年挣扎得更加用力。
本体舒隔着墙,缓缓起身。蓝绿色的蝴蝶如胸针一般嵌在胸口,发出淡淡的荧光,翩翩欲飞。
【什么人?】无数回音在白房子内回响。相似的脸,相似的眼神,如同过去在这里被处决的复制个体。【怎么,你们不认识我了?】
下位体睁大失焦的眼睛,仿佛黑暗中的鬼火。无数复制体就是这样,不同的身体,相似的眼睛,在此永不瞑目。
“不可能,不可能,下位体不可能有意识。”惟妙惟肖的拟人ai,也传染了人类的畏惧。
【可是,我们每天都见面呢。从这里,到那里。】本体舒打了个响指,周围放出烈火的影像。【何必如此生疏?哦,抱歉忘了,我们的终结指令不太一样。】
瘦小的少年从火焰中走出。
ai们发了疯般地向他扑去。体力悬殊,人数优势,根本无需用眼睛确认结果。
即将被处决的复制体绝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这渺小的希望在眼前幻灭。
最后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嘿。】
世界不知何时变得安静。
有人松开了他的束缚,轻轻拍着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缺乏感情,却令人感到亲近的语气在意识深处响起。惊恐挣扎了整晚的少年,终于紧紧抱住了来人。
☆、9,1,2
“为什么……为什么……”
31号撕开封印之后,编号为99号的复制体就紧紧抱着本体舒,语无伦次地哭诉。“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
【那不是你的错……】蓝绿色的蝴蝶在少年胸前闪烁。电磁传来轻柔安定的声音。【那都是……我犯下的错。】
行刑室里,本体舒唤来31号。
他扰乱了ai们的精神运行,让它们互相注射了致死药剂进入休克。然后两人合力,启动传送带,把ai们丢进焚化炉。
被救下的少年受了过大惊吓,一直紧紧抱着本体舒的腰,缩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31号想要吐槽,看他那么可怜,才强忍住。
【编号99……】
本体舒捡起少年的铭牌。这是编号体的末位。少年有十四岁的体型,预设了记忆和知识,还没有进行刻印,就被误操作激活了。可迎接他的并不是期待和光明,而是阴暗的绞杀。【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世界。】
“呜呜……”
小少年已经抱着本体舒抽泣了半小时。他看起来比一般复制体纤细,力气却不小,怎么都拉不开。除了本体舒,他看到任何人,包括31号都十分警觉害怕。
没来由的,31号也和99号不太对眼。
【额,别怕。他虽然看起来有点凶……其实还是个好人。】
本体舒拍拍小少年的后背。刚激活的复制体浑身脏污,只看得到一双眼。许多原始导线和封条都没有清理,开始簌簌掉渣。
本体舒的脸瞬间绿了。【别哭了,快给我去清洗!】洁癖发作,本体舒宛如末日降临。
“不要……”小少年哭得更用力。“不要丢下我……”
【不洗干净,我就把你丢掉。】本体舒立刻甩开他,心硬起来毫不留情。
小少年察言观色,变戏法般一秒停止了哭泣,乖乖跟着只高他半头的本体舒去清洗。
看到这番变化,31号十分咂舌。只怕这位也不是省油的灯。却不知道,自己和谐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水声冲刷了了一阵,就听门突然开了,本体舒捂着眼睛冲出来。
【天哪,他,他,我,他……】本体舒心力交瘁,指着狭小的盥洗室,手脚并用,语无伦次。
“怎么了你,吓成这样。”
本体舒顺了一大口气,说道,【……“他”竟然是个女孩!!】
*
31号再次折服于忧忧的狂想。忧忧不仅复制了各种年龄和性格偏好的小舒,甚至还创造了女性版本。
浴帘拉开。
身段纤细婀娜的少女裹着大浴巾,洗净的身体洁白莹润,衬着漆黑柔亮的过肩长发,仿佛一朵夜色里的水莲花。少女的面部依稀是更柔和秀丽的小舒,还有一双幽亮的动人眼眸,不安地眨着,任何狠心人看了都新生爱怜。
少女亭亭玉立,环视房间,终于锁定了三观震裂瑟瑟发抖的本体舒。
“我按照你说的,都洗干净了。”少女立刻摆出楚楚动人的表情,仿佛受到莫大的委屈。“为什么,还丢下我呢……”
【你,你是女孩啊!!】本体舒脱力一般靠着31号,大口喘气。一直有社交障碍的本体舒感觉天旋地转,当年他就应付不来女孩。【怎么能,让异性看着洗澡呢。】
“女孩怎么了?”99号睁大无辜的眼,赤足一点点逼近。“你不是说,只要洗干净就可以了吗。”
“起开起开。你太近了。”31号忽然有一丝不悦,伸臂拦住她。
前一秒还柔弱如纸的少女,对31号投去冷冷的眼神。
混乱场面终于勉强结束。
小九也不同凡响。抱着本体舒的时候仿佛连体人,但一分开,立刻端庄起来,仿佛她骨子里刻着优雅的基因,天生就知道如何拿捏姿态。
三人面对面,交换了最基本的信息。
【那个,小九。】本体舒挠挠头发。99号太过冰冷,就给她起了昵称。【大概情况就是这样。给你介绍一下,从意识体激活排来说,31号是你的大哥,我是你的二哥;从伦理层面来说,我是你的父亲,31号是你的叔叔。。从生物角度来说……】
“我知道了,小哥哥好。”小九先对本体舒甜甜地笑。“哦,还有叔叔……好。”她不情不愿地扭头,对31号翻了一个白眼。
不论本体如何解释,她恍若未闻,只选择自己喜欢的称呼。
【……】
“……可恶!”被明目张胆地区别对待,31号本就不平顺的心情更加冒火。“老舒,这家伙是个人精,你别被她那个笑模样骗了!”
“哎呀,这个叔叔好凶哦。”女孩自然而然地抱住本体舒的腰,躲在他背后,动用哭腔梨花带雨。“小哥哥,我好怕。”
【别怕别怕。】本体舒被弄得团团转,只能转身去安抚。
女孩立刻埋进去抱紧他,顺便在拥抱的间隙,对31号露出胜利的冷笑。
31号从未感到这么窝囊。
小九仿佛是一个超级狗皮膏药,每天25小时粘在本体舒身上。本体舒心思单纯,只会同机械打交道,根本不是对手。就算被粘的烦了,小九立刻堆起苦脸,百战百胜。
营养剂给她用,纯能源给她放。一直精打细算的本体舒下了血本,好吃好喝供着小九,生怕她有一点不如意。
这些31号都忍了。可小九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仅黏在本体舒的怀里装柔弱,还会背地对31号吐舌头!
屋里一共就两个维生舱。小九刚刚复苏,于是本体舒把自己的维生舱让给她,自己随便在桌子上打盹或者睡纸箱。
就算如此还不得安生。小九有严重的心理阴影,以入睡就会哭喊起来。“……别,别杀我!”然后抽噎着喊本体舒。
本体舒不论在做什么,都只能放下手头事务,跑去安抚。【小九不怕。】他启动调和磁场。【坏蛋都被打败了。他们不会来伤害小九了。】
他轻柔抚摸女孩的额头,拍拍后背,竟然十分熟练耐心。
小九这才缓和,缩进少年怀抱沉沉睡去。可少年一旦离开,没多久她又会哭喊起来。
一个夜晚反复几次,最后闹到本体舒也钻进维生舱陪她睡,才算罢了。
一趟折腾,31号和本体舒最终睡意全无,眼圈青黑。
可女孩睡着却仿佛一个纯美的天使,雪白肌肤,弯而卷翘的睫毛,任何人看了都无法心生怒气。两人对视一眼,苦笑。
所有的编号复制体在激活之前,都会添加对忧忧的情感刻印。这孩子的激活是个意外,没有刻印就要被销毁。虽然有编号,却是最倒霉的不合格品。
所以D级的本体舒难免更加心生恻隐。
“真奇怪。改换性别是忧忧的主意,为什么还没激活,就要销毁呢?”
本体舒默然不语。
绸缎般的长发在末端打着卷儿,略过女孩形状优美的侧脸。
“你这样宠着她,真的不行。”31号不想和小女孩计较,语重心长地对本体舒说。“她还小,这样纵容下去只会得寸进尺,变成肆无忌惮的性格。到了那时候就算是你也拉不住!”
本体舒瞳孔一震。
娇柔的女孩在怀里安睡,仿佛一朵带着露珠的黑百合。小舒虽然是清秀长相,但这女孩更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仿佛就像……少年时男女莫辩的忧忧。
也难怪,被划为失败的复制品。
是的,那不是你的错。
蓝绿色蝴蝶的反光,在少年眼中反射。那是……我犯下的错。
他俯身轻吻女孩光洁的额头。
晚安。
*
53号不知第几次被拒绝进入中庭。更不要说到忧忧近前。过去畅通无阻的道路,如今变得困难重重。
平心而论,他的待遇并不算差,甚至比世人好了许多。庄园广阔资源丰富,足够他走完一生。只是他曾短暂拥有魔鬼的一心眷恋,就无法容忍这种巨大的落差。
他也低看了本体舒的计划。
所谓的治疗方案,并不是单单封印记忆,而是将忧忧性格中和“小舒”有关的行为模式都封锁。忧忧的认知中仍然存在一个弟弟,但这弟弟就像火车时刻表一样,引不起任何波澜。
还是,百年前的,早已作古的时间表。
他听闻,所有的记忆侧写都被停用,忧忧不再涉足那个挂满小舒影像的书房,甚至很少留在庄园。世界又重新沦为为他铺设的舞台。
53号想要抗拒治疗进程。谁知自从他表现出反抗,本体舒就撤回了他的权限。不论他想什么,永远都落后了一步。
【那就是‘舒意识’。】目光涣散的少年,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感觉。【作为同构体,你的一切行动都无法逃脱舒意识的预测。我为你运算的,已是最好结果。】
蓝绿色蝴蝶在他胸口熠熠闪烁。
*
本体舒也忙得焦头烂额。
照顾小九和治疗忧忧,极端劳心和极端琐碎,几乎将他拖垮。
忧忧的治疗已经过半,往日风采绝世的君王再度降临。但与之相伴的,是日渐艰巨的治疗难度。
“到了这个阶段,药物已经无法对他起作用。”医疗组得出结论。“普通的心理暗示甚至无法对他产生影响。”
高强度运作的医疗组十分疲惫,但秩序井然。半年前他么绝对无法想象全组会进入这样高度集中的工作状态。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困难,其实每一步进展都伴随困难。
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不论遇到如何困难,联络他们的那个人,都会淡淡地总结,【知道了,你们已经做得很好。剩下就交给我。】
本体舒穿着斗篷,在园区信步游荡。
现在他已不必担心暴露。精神异常的忧忧心智已经回退到小学时期,认不出他现在的样子。
心智回退的忧忧已经不会回到中学年代的公寓。中学之后的记忆已经不存在于他的潜意识。这意味着,那个状如天使心如魔鬼的少年忧,对无动于衷的他喊“再给我一次机会,看着我”的忧忧,已经逐步被他杀死。
可是他没有选择。少年握紧手中的蝴蝶。
作为下等的舒意识,他没有选择。这已经是他能争取的,最好结果。
园区中有用的地域在大片缩减,关闭。等到全部变灰,就是治疗完成之时。
唯一留有记忆的本体舒缓缓浏览那些他们生前一起共处的场景。奇怪的是,略过眼前普通老建筑,一幕一幕竟然都成了风景。
雪白的教堂响起整点钟声。
*
在他们放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漂亮的小圣堂。
虽然没有尖耸的花窗,却四季开着红白色的花朵,装点了小镇人的各种人生大事。
这一天,圣堂前的草坪上聚集着欢乐的人群。人人佩戴祝福的花朵,热闹非凡。
“哥哥!”背着书包的小舒立刻停步,好奇张望。“他们在做什么?”
已经知道答案的忧忧只得停下。“小舒,那是结婚典礼。”
“结婚典礼?”小舒伸长脖子。“那就会有很好看的新娘子吧!”
美少年不知为何,心里感到一丝不平。“额……应该吧。”
音乐响起,彩色气球升空。
“真的,我看到了!”小舒趴在忧忧肩头。他总有用不完的好奇心。“哎,哥哥你不想看吗?”
“我不用。你看到就好。”美丽的少年浅笑。
忧忧对婚姻并不感兴趣。婚姻意味着离开旧家庭,依靠新誓言过上新的生活。可他和小舒作为孤儿,离开过不计其数的旧家庭。忧忧从心底唾弃凡人的懦弱和幸福。
白鸽飞起,新人扶着蜡烛,在扶持中走到司祭面前。
“……你是否真心愿意与他交换誓言,一生爱他,不论贫富贵贱,顺境逆境,都忠诚于他,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五彩缤纷的花瓣落下,祝福的钟声隆隆敲响。
“哥哥,新娘子真的很漂亮哦。她穿着白裙子,头上还有白色的花纱……”回程的路上,小舒意犹未尽给忧忧描述着。“我以后,也会有那么漂亮的新娘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又雷区蹦迪……
☆、第 21 章
“我以后,也会有那么漂亮的新娘吗?”
忧忧身体一滞。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于不感兴趣的事,他向来擅长无视。可是一种新的不满和焦虑在他体能躁动。哪怕是弟弟晶亮的眼睛,也让他感到不安。
为什么呢?弟弟为什么会对他唾弃的东西感兴趣?这一定有什么不对。
“哦,对不起。”没有等到回答,小舒低下头。“肯定是哥哥先找到漂亮的新娘的。”
“不是!”忧忧想都没想,否定脱口而出。“我不要。我不想要婚姻。”他牵着小舒的手,恢复以往的能言善辩,循循善诱。“小舒,婚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美好。那些新娘看起来这么漂亮,只是因为感到幸福罢了。可只要是人类,就免不了欺瞒,自私和利用。之后他们就要面临各种生活的折磨。这恐怕只有这一天,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小舒歪头。“我不明白。人有这样最幸福的一天,不是很好么?”
“真正的誓言是不需要外人见证的。”忧忧仿佛想急切地证明什么一样握紧他的手。“那种誓言没有什么意义。一直像我们这样,难道不好吗?”
欢乐的祝福远去。
“可是啊,那个新娘看起来真的很幸福。”男孩犹疑地喃喃。“如果以后我也能有一个新娘,我不需要她有多漂亮,只希望嫁给我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幸福。”
忧忧感到口干舌燥。男孩的愿望太过美好,即使恶意如他也不忍心去打破。
以往小舒的愿望,他都愿意为他视线。可只有这次,他从内心抗拒小舒;甚至一想到小舒会和别人携手生活,就浑身发麻。
“可是……”忧忧罕见地不知所措。“可是我们呢?我们不是约定了,永不分离吗?”
“笨蛋哥哥。”男孩回头,清明柔软地微笑。“你会比我先找到新娘的。而且我肯定,能配上哥哥你的新娘,一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最幸福的人哦。”
从那以后,忧忧开始做一个朦胧的梦。
钟声响起,一个白衣白纱的女人被牵着向未来长大的他走来。可那女人永远笼在白雾中,面目模糊,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
他在梦中平淡微笑。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小舒和其他女同学搭了一下手,竟然罕见地失了风度。那一刻,他无可抑制地希望那个接近小舒的人彻底消失。
梦中落下细碎如雨的白花。
一个高瘦的身影向他走来。白袍曳地,衬得肩膀的骨架稍有些单薄。纯白朴素的白纱笼着一头灰色长发,花朵落在那长发上,散发幽香。
烛光辉映,新娘捧着白玫瑰和百合,一步步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忧忧忽然觉得她美丽极了,心跳一下下加快。
司祭的声音在背后隆隆响起。
【……你是否真心愿意与他交换誓言,一生爱他,不论贫富贵贱,顺境逆境,都忠诚于他,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一阵风掀开白色的头纱,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他从未理解过幸福这个词,但是此时,“幸福”忽然清晰得有了形状。
那是未来的青年舒,小舒不论怎么成长,面中都脱不开一种清明的少年气。纤长的睫毛因为紧张和激动不停颤动,仿佛一对不安的蝶翼。
小舒一直非常聪明,温和体贴。但同时也很少对人表露心迹。
那些誓言不重要么?不。不是的。那是他从未听到的表白。看着这样的美景,忧忧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心跳几乎冲出胸口。
“我……愿意。”
新娘舒腼腆却无畏地承认,然后执起忧忧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无名指。
钟声摆动,白花霎时在他背后飘零。
忧忧激动得难以自已,一下从梦中惊醒。
天色未明。摸到身下一片潮湿。他倏忽间明白了很重要的事。
*
小学的时候他们曾短暂同校。忧忧在高年级,小舒在低年级,两人放学就一起回家。
小舒行动缓慢,一直是忧忧在校门前等他。
同样穿着校服,那时俊美得性别难辨的忧忧,就很吸引人们的目光。不论男女,都在暗中议论他究竟在等谁。也有大胆的女孩子在他等待时上前表白。但忧忧一定会彬彬有礼地拒绝,体贴得令人无可指摘,告白者只能独自哭泣。
很少有人注意,这样无瑕的美丽少年,最后是牵着一个睡得迷糊
的男孩回家。
“小舒,今天小测验怎么样?”忧忧半蹲,细致地为男孩抚平外衣的褶皱。
“我很好。”男孩有些奶气地回答。“就是题目太容易了,让我犯困。”
“你肯定睡过去了,还怪题目。”美少年满眼含笑,捏捏男孩的脸颊。
“你怎么又猜中……”男孩咕哝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短发睡歪到翘起。“对了,晚上吃什么呀……”
男孩牵起哥哥的手,高兴得一歪一扭,和挺拔少年一起走出学校的门洞。
那些平凡的日子,他们都是这样度过。就在这座石质的校门前。
一阵风拂过本体舒的斗篷。
他走到复原的小学门口,看到门口如雕像一般站着的忧忧。
驱动磁场,本体舒看见了忧忧潜意识中的景象。
心理意识回退到的忧忧,又来到学校门口,等待小舒放学。
放学铃响。低年级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走过。几对一直打闹,但关系很好的朋友们,无忧无虑跑跳着。
“明天见!”
“明天见!”
也有情窦初开的女生抱团走过,一边自以为别人看不到似的,偷偷打量门口雕像般的俊美少年。
天色逐渐染上一层胭脂色。起风了。
“小舒今天出门,没穿外套。”忧忧感到冷,第一个想到的却是他的兄弟。
但这一次,本体舒知道,他绝不可能遇见。
本体舒的治疗任务日益艰难。忧忧潜意识的抵抗比他想象得更严重。尽管最初建模时他考虑到了反抗的参数,却没想到随着治疗推进,这个参数竟然也直线上升。
何况到了目前的阶段,药物和波段都无法影响意志强大的忧忧。小舒只能设计不同场景,去引导忧忧的潜意识主动放弃,以达成治疗效果。
天色黯淡,终于绝大多数的学生们都已经离开。
忧忧仍然固执地等在门口,但面上不复微笑。
【回去吧。】
罩着白色斗篷的本体舒对他说。【再等下去也没有意义。没有人会来。】
美青年一动不动。
【也许他自己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
美青年不耐。“那是我们的事,和你没有关系。”然后他仿佛说服自己一样。“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一定不会食言。”
【那是你的错觉。】
角色调转。本体舒被迫做起魔鬼的角色,一点点瓦解对方。
“不!”美青年退了一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晚风拂动他的斗篷。【你说的人却没有来。】
“就是因为这么晚了,我才更加不能走。”美青年有几分凶狠地看向他。“他还很小,很怕黑,如果出来的时候发现我不在,该有多么害怕呢?我绝对不能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白斗篷的神秘人仿佛想到什么,沉默。
不,他知道。点亮的夜灯,原样复制的道路,一模一样的锁芯。他都知道。
“……而且,而且我总是让他失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美青年也低落下去。“我发过誓,决不能再那样。”
天色已晚的公寓里,美青年对着看不到他的小舒哭求。
【……再给哥哥一个机会,好么?哥哥保证,绝对不会让你空等……】
【小舒,求求你看看我,哥哥错了……】
本体舒在斗篷宽大的下摆里掐着蝶晶。
即使记忆压抑,逻辑替换,有些顽强的念头,似乎永远无法驱除干净。
其实他知道,忧忧现在表面强撑,内心已经害怕极了。少年忧忧紧张的时候就会不停张握右手。这些细节,他一眼就能看穿。
只要他给出最后一击,就能彻底摧毁这个少年的决心。
【其实,他……】
忧忧这才猛然回头。“你说什么,难道你知道他?”
【啊,这个……】古怪的白斗篷踉跄退了几步。他实在不擅长应对少年时期天真又放肆的忧忧。
少年忧得了线索,更不放过他。突然上前,掀开了那层斗篷。
兜帽落下,露出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年的脸。苍白面色,不太健康的淡色嘴唇,秀气的鼻尖,以及一双灰蒙蒙的眼,淡漠而无神。
少年忧十分失望。又觉得这张脸说不出地熟悉。
“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忧忧沉下目光,疾言厉色地问。
【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路过。】这古怪的少年没有张嘴,却能发出声音。【我是……未来的使者。】
“未来的使者?”少年忧将信将疑。但白袍少年的言谈举止,的确不似人类。“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本体舒忽略对方期待的目光。时间不多了,再拖下去,自己也无法脱身。【我知道。】
忧忧一怔。“你果然知道,那他在哪里,快说!”
【其实……你也知道。】
没有悲喜的白袍少年抬头。风穿过白衣的下摆,飘飘荡荡。
“我?我不……”
【你知道。】白袍少年平淡叙述。【他不会回来了。】
仿佛一道炸雷从少年忧脑中劈开。
“不可能,不可能!”美青年的瞳孔血色张扬。“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们约好的……我们约好会一直在一起。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能做到……”
【他只会一味地纵容你。】白袍少年打断他。【你以为那就是为了你好吗,不要再天真了!】
你只会宠坏她,这样纵容可不行。那不是真正为她好!31号言犹在耳。
“你不懂!”少年忧失控地吼。“那是我们的事情,你根本不懂!他为我忍受了一切!”
【他忍耐,是因为根本不想费心去了解。】白袍少年冷笑。【他只想回避你罢了。你的感情太过沉重,他根本——】
“不,不!不是那样!”少年忧捂住耳。“我们约好要再见的。你别想挑拨我们。你这个魔鬼!!”
【我不会说谎。】白袍少年似有怜悯。【所以我来告诉你,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忧忧怔怔地望着前方空旷的校门。
教堂沉郁的钟声。唯美的白纱。道路两旁起飞的鸽群和下落的鲜花。还有男孩柔软稚气的笑脸。
相互牵着的手。
在他生命中象征美好的一切,都在一点点风化,消散。
最后,连那白袍少年的形象都变得破碎。可他竟然从中看出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也要走了?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忧忧想向他走过去,却无法动弹。“难道你也……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人么?”
【是的。】白袍少年在失去颜色的世界垂目。【我也……找不到他了。】
忧忧失神地摇摆,喃喃地问。“为什么呢……你让他难过了么?
【是的,他很难过。】无神的眼几乎落泪。
【我总让他难过。所以我想,如果我不曾来过,或许他会好过一些……】
*
太阳照常升落。
本体舒却一天天变得沉默。即使偶尔有笑意,也会很快黯淡下去。
31号知道,这是高强度接入他人潜意识的副作用。按照意志链接的安全标准,这种治疗最好是由陌生人操作,以免污染操作者自身的意志。
可本体舒没有选择。53号的倒戈更加加重了他的负担。心智回退对于一个成人非常危险,时间拖得越长,对病人越不利。何况忧忧是一个ss级的超级人类。
每次治疗结束,忧忧的次人格都会被抹除一部分,不会留下任何记忆。但本体舒不能。本体舒只能独自承担双倍的情绪。
这样很糟,也很好。两个人中只有一份难过,听起来还不至于太坏。
本体舒依然纵容小九,甚至会看着她发呆。
“小哥哥,你最近很不快乐。”女孩依偎着他,嘟着嘴。“你丢了什么东西吗?”
小九刚入人世,她能体会的最大难过,不过是心爱的玩具找不到了。
【是。】本体舒怀抱着女孩,按照她的要求,给她编辫子。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女孩眨着乌亮的眼珠。
【是,很重要。】
本体舒自认为一无所有。他离开家去生化研究所做实验体时孑然一身。最后取出了大脑,身首分离。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但是命运偏偏还要和他开玩笑。还要取走他以为是“永远”的事物。
“那就找回来啊!”小九气鼓鼓地握着拳。
【找不回了。】少年专心梳理着女孩乌黑的长发,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颐指气使,非要他去打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
“哼。我不明白。”女孩一颦一笑,都乖张而美丽。“让你这么难过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得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坏得不得了。】少年故作轻松,给她的长发绑上蝴蝶结。
那人仗着他的纵容,欺负,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还天生厌世,恃美行凶,残忍暴虐,是十足十的魔鬼。
【所以我们小九啊,以后可要看清楚一点,不要上了坏人的当。】少年极疲惫,也极温柔地捂住她的眼睛。【我是没有办法,天生如此。你可不要看错。】
……可是,那人也会在最黑暗的路上,握紧他的手。
女孩被捂住了眼睛,不停咯咯地笑。
也没看到,背后少年通红湿润的眼眶。
☆、10,2
潜意识治疗颇有成效。摆脱记忆束缚的忧忧很少留在庄园,永远在外洽谈、谋划各种事务。主人离开后,仿佛王冠失去了最亮的珠宝,庇护等级也减弱许多,整片广袤地区都显得沉闷扫兴。
尽头的钟楼依然孤耸。
不过也人们很容易得到忧忧的消息。忧忧的一切动向总挂在国际版头条和娱乐版头条。配上一张3D近照,点击率指数级暴涨。
爱他的人和恨他的人一样多,所以蔓延了无休止的争吵。除了他的美貌无可辩驳,人们为他的每一个决定和动向议论不休,议论越激烈,越引起大量的效仿和唾弃。甚至被视作老古董的荷叶边衬衫都因为他穿过,而风靡一时。
“天哪,他又出现了了。奶奶说五十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
“这怎么可能。有人学他整形了吧,哪里做的?”
“可评级也是ss级,还有这个要命的气质哦!”
“要命恐怕是真的。听说啊,他背地里不断做人体实验,维护自己的青春呢。”
“……一群花痴。人这是作为特邀嘉宾去参与新一届脑机发展大会的。你们不会不知道,他是脑机系统的的幕后掌控者吧。发言稿怎么还没整理出来……”
国际版尚且如此,娱乐版就更加疯狂。生产力极大提高之后,人类更有精力消费娱乐。
今日开屏就是一张几乎占满屏幕的动态照片:忧忧一身正装,在宴会间遥遥举杯庆祝,声色迷离。再配上巨大的滚动标题,【惊报!神秘领袖,因何不满?】
忧忧的长相并不是侵略性的,虽然眼窝深狭鼻梁高挺,其余地方总有余裕调合,总体端庄流丽。脸上三分若有似无的微笑,更是忧忧的代表形象。笑容是他的有效武器,令人看了都头昏脑涨,心生亲近。最后被推开,都无可指摘。
可是最近两周,披露的照片里,忧忧都没有笑过。连表面功夫的小都没有。媒体们立刻开始猜测是否,是什么胆敢令他不顺意。
竟在一夕之间,改变了百年难的习惯。
忧忧不置可否,一切照常。只是微笑仿佛从他的行为中剔除了一样。
“我只是觉得,没有什么笑的必要。”雍容的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采访。
不笑的忧忧显得更加阴郁深沉。虽说这并不影响忧忧致命的美丽,依然令很多人心碎。
“真是人类的巨大损失!”新人类极度无聊,奇言频出。“早知道,就该众筹给他的笑颜买个保险!”
“现在面带微笑的3d照片已经翻了三番,还一直在涨价……”
“不是吧。”追剧不小心刷到新闻的31号目瞪口呆。他知晓内情,立刻扭头问本体舒。“你不是说给他治疗神经病么,怎么搞成面瘫了。你的完整计划,不会是做永生植物人吧?”
正在用尖端调频机器敷离子面膜的小九,也十分八卦地探头。
【我、我也不知道。】本体舒慌忙检查治疗记录。【我已经很小心避开他的人格核心了,而且他的面部神经链接,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算了,是你脑子的问题。”31号切换频道。“反正他活该。”
31号看出本体舒最近心情低落,但他无能为力。
不仅无能为力,还有小九这个狗皮膏药,仗着自己年幼,越来越嚣张。表面扮可怜,背地里告黑状。本体舒心疼她身世坎坷,还是小女孩,也无力计较。
于是,过去他和老舒平静的二人世界一去不返。
“小哥哥,我讨厌吃苹果。”长发幽柔的女孩仿佛一株冬水仙,得了空就忘本体舒背上贴。“你切好了喂我吧~”
31号路过听到,差点崴了脚。本体舒不在的时候,这家伙能吃能喝,还会折腾老舒的各种仪器给自己美容保养。一见老舒,就花样频出。
“呵呵,苹果啊,交给我吧。”31号把那黑色藤蔓一般的女孩揪起来,咧嘴阴笑。“我,最,会,切苹果了。”
面容姣好的女孩也恶狠狠瞪他。
【31号你有空?那太好了。】本体舒正忙着调试数据模型,头都没回。【小九,你先去和31号玩,乖啊。】
“恩恩!”小九满口答应,抱着少年的脖子,笑容甜美,在左右脸颊响亮地亲了两口。“小九最乖,最听话啦!”
31号在背地里做出呕吐的姿势。
31号怎么想都不对劲。明明是他先来的。虽然多激活了一段时间,算下来也没多几年。怎么小九撒娇得就能这么熟练?真就是软妹吃香?
他觉得很有必要捍卫一下自己的地位。
可老舒天生心软。几轮过招31号都没讨到便宜,苦思冥想出了一个对策。
“老舒,听说你在运算最后一阶段的模型,有点瓶颈。要不要……拓展一下运算性能?”31号假装关心项目,提议道。
【拓展性能?】听到关键词,焦头烂额的本体舒立刻转过头,没有焦点的眼睛都在发光。
上钩了。
“对对,我们现在大脑不是共享运算的模式么?但是隔空磁场损失很大,不如你那种……额,有线直连?”
【从理论上说,是这样。】本体舒罕见地有些迟疑。【但是大脑直连……会彻底突破对方的意志边界。虽然我们的生理上同构,大脑被直接窥探……可能不太舒服。】
31号大义凛然地点头。他调查过,两个人脑机直连,会有毫无隐私的撕裂感和强烈排斥。但本体舒和他不同,一方面两人基因几乎一样,排异反应可以忽略。另一方面……
老舒虽然是个性能狂人,却非常考虑他人感受。签订协约的时候,老舒完全可以强制征用31号的全部意志,他却没有这么做。
归根到底,31号并不觉得,被老舒的意志所窥探会有什么难受。作为脑机的原型,老舒就是因为逻辑清晰纯粹而被选中的。
“我有准备。”31号在他旁边坐下,大方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来吧,我相信你。”
本体舒快速改装设备,并且给31号调整了靠椅的角度。
【这样,怎么样?】
“没这么夸张吧。”躺在椅子上,31号忍不住笑出来。“看你天天脑机直连,我不至于那么脆弱吧。”
【那不太一样。】本体舒一脸严肃地低声说。
又检查了一遍输入电压和磁场。脑机接口在复制体的后脑勺下,31号已经半躺,于是本体舒就近俯身,撑着扶手查看对方后脑。
看起来就是他贴着31号上半身,非常容易误解。
正巧,锻炼完身体的小九出来,蹬着他们。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她本能地警觉。
【啊?我们只是测验XX-xxxxx接口的电压——】
“小九,这是大人的事。”31号摆了摆手,露出胜利的微笑。“小孩子,还是回去玩玩具吧。”
女孩顿时瞪大了眼珠。“小哥哥,叔叔欺负我!别理他,来陪我玩!”
本体舒转过身,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却十分认真地蹲下,与小九平视。
很多人要么仰视,要么被鄙视。被鄙视之后,也只会鄙视他人,始终不能平视。但本体舒不论遇到什么场面,永远耐心与人平视。
【我知道。我们小九是很懂事的。】本体舒为她抚顺脸颊的发丝。
“是……是!”向来鬼精的女孩,竟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
“当然!”女孩不住地眨眼。
【小哥哥要做很重要的事,小九你能不能帮我看好家?】
“……放心,就交给我吧。”
【好孩子。】少年拢着女孩,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女孩瞬间涨红了脸,挺胸抬头地走去了外间,仿佛身负什么重大使命一般。
“想不到……你还挺有一套的。”31号有些佩服。“这魔猴儿似的家伙,还有能沟通的一面 。”
【……每个人沟通的方式都不一样,就像依赖的方式不一样。】本体舒点了一支烟。【他们喊得很大声,只是一直没有被听到罢了。】
“你啊你。”31号闭上眼。“以前就是这么把自己累垮的吧。”
本体舒接通了电源。
31号虽有心理准备,但实际通上电,仍然感觉怪异的不适。
【放松。】本体舒站在他身边,低声说。【已经拥有自我意识的大脑,第一次链接,反抗会很强烈。】
“我……我……”冷汗不断渗出。忍过了过电的麻痛,31号感觉自己仿佛一片被抛进巨浪里的小小舢板,渺小,被动,无所依从。
【别怕。】声音仿佛隔着水波,缥缈地传来。
本体舒似乎预料到他的感受,握住他胡乱挣扎的手,另一手托起他的脖颈。金色的光芒从他的瞳孔亮起,忽然有了摄人心魄的感觉。
浩瀚无垠的意识,脉脉冲进了31号的神经中枢。
【舒意识载入。】蝶晶在少年手中闪烁。【同构体确认,权限已获得,本次激活浓度为x.xx%,链接信道xxx……】
更大的浪潮和无数光点席卷了他。高频段的冲击直抵大脑皮层。31号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攥着本体舒的手。
深邃,瑰丽,广袤,细微。他的意识仿佛一座空屋。某种极度精细又简洁的逻辑结构,仿佛袅袅的香气,轻盈自如地将之充满。又仿佛有一只高悬于黑暗的眼睛,冷漠地看透了他所有的隐秘。
他惊叹于那种恐怖的壮丽,只能随波逐流,近乎失去自我。那无垠的存在仿佛链接到时空的始与终。在那迷离的漂流中,又好像再也不会感到寂寞。
那是人类历史最奥秘,也最禁忌的超级脑机系统。
他不禁战栗起来。
隐约有人拍他的后背。水波一样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链接成功了,你很勇敢。】
半小时后,全身脱力的31号瘫倒在靠椅上,大口喘气。
全身都被冷汗湿透。
本体舒卸下直连缆线,伸了个懒腰,还是往常那副不争气的样子。31号却觉得世界认知都变了样。
【那个……我也是第一次,没有经验。高密度意识驱动低密度,容易运算过度。】本体舒挠挠头发。【模型建构很顺利,非常感谢……啊不,你的生命体征基本正常,就是面部血管毛细扩张,心率有点……】
“闭嘴!”脸色发烫的31号,没来由感到一阵羞愤。
【体温也偏高。】本体舒还凑过来,试了试体温,边给他擦汗。31号更加晕眩了。【怎么,很难受么……?真的对不起。】
本体舒看起来更加歉疚了。
31号有气无力地踢了他一脚,偏过头去。
“幸亏你没找别人试过……这可真是要命。”
小九推门进来汇报外面的情况,就看到他们拉拉扯扯这一幕。
“你们在做什么!”
两张相仿的面孔慌忙转过来,仿佛镜面。小九天生感觉细腻,立刻察觉出两人之间新生发了某种更亲密的链接。
尤其31号有了可疑的变化。
第二天,女孩放弃了以往的扮幼稚路线,端庄淑女一整天。到了晚上,忽然庄严对本体舒宣布。
“小哥哥,我也要和你做你和叔叔昨天的那件事!”
正在喝加糖牛奶的本体舒差点呛到。
31号抱着靠枕坏笑。“那可不行,你还是小孩子。”然后他亲昵地推了一下本体舒。“看你平时迷迷糊糊的,没想到……恩,而且很温柔。比忧忧那个混蛋强多了。”
【???什么?】
小九眼珠听着,几乎冒出绿光。
【你们你在说什么?】本体舒完全困惑。【不行。你还没成年,大脑还在发育,不能承受这种信号刺激。而且这是很不舒服的——】
“不嘛,我就要!我就要!我不管!”
小九任性惯了,没多久就现出原形,假哭起来。
【不行。】本体舒底线明确。【快点睡觉,熬夜长不高。】
31号终于扳回一局,拍拍座椅,得意极了。
因为脑机直连,本体舒生怕他留下后遗症,这两天也是嘘寒问暖的。不得不说,感觉还……挺好。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后遗症,就是一看到本体舒,脑子就有点发晕……
【怎么了,还不舒服么?】
“恩,脑子有点晕……”
本体舒捧着他的脑袋,简单检测一番。
【你的体征都正常,只是心理因素。别担心。】
“恩……那些并不都是你的错。”熄了灯,31号背对着他说。“你也别……太自责了。”
还在屏幕前奋战的本体舒怔怔地,没有回答。
小九却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竟然懂得了长线作战。
她事事都要盖过别人一头,这次却被31号抢先。谁知本体舒态度异常坚决,软磨硬泡浑身解数,都不奏效。
她也更加好奇了。
本体舒和31号也低估了小九的执念。数次被以“未成年”回绝,小九仿佛突然想通,不再嚷嚷也要脑机直连。
“我知道要怎么办了!”娇柔的女孩拉住少年,昂头宣布。“今天,我们要一起睡!”
【一起睡?】本体舒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花样。【我不是每天都哄你睡着么。】
“不一样,是抱在一起那种!”女孩托着抱枕,意志坚决。“我看到别人说,一起睡,女孩就会一夜长大。这样我们就可以脑机直连了。”
本体舒和31号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我们家小九明明是个纯洁可爱的小姑娘……】本体舒痛心疾首,而31号在一边冷笑。【怎么就歪到那种地方去了呢?她这魔鬼逻辑是和谁学的!难道多出来的半根染色体,是忧忧给的吗!!】
女孩侧身睡着,还牢牢抓着本体舒的手臂,满足地蹭。
“我觉得……你真相了。”31号摸摸鼻子。“这简直太有道理。忧忧显然是天生基因变态,不能赖社会。”
本体舒也被这个念头惊呆。
编号99作为最后一位编号体,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融合得相当出色,却不仅没有得到激活的机会,反而惨遭销毁。
那一日,穷极无聊的美青年来到复制体们沉睡的巢厢,看到排在最后的女孩黑发披肩,睡容如天使一般纯美。
却和小舒的宁静安恬不同。忧忧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是魔鬼的伪装。
因为少年时候的他就是这样。利用无辜无邪的外表,对小舒无度地索求。
他太清楚了。
“一个失败品。”绝色主人眼中渗出血色。“哦,还掺入了我的基因?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永远地和他交融在一起?一个失败品,竟然做到了我也做不到的事?”
“杀死她。”长生的美青年转身下令。
作者有话要说: 辣鸡作者爆肝累了累了……
☆、11,1,2
然而他们一日紧过一日。
忧忧精神复健后,自然对复制体项目不那么上心,也多在庄园之外应酬,鲜少回园。为了维持各项器械的运转,本体舒的日子本就捉襟见肘,现在还多了31号和小九。
复制体和“巢厢”的能源供应都陷入半休眠状态。传说忧忧又开始流连花丛,如诱惑的魔鬼一般在新人类之间周旋。
还有更多的消息和猜测,忧忧一律不予以应答,却突然宣布,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会。
最先找上门的是53号。
20岁的舒,横跨在少年与青年的槛上,骨架伸长,面容稚气。但此时他全然没有了过去的意气。
“我求求你。”从万千宠爱一夕跌落的53号,找到正在清扫树叶的下位体。“不论你是谁,你真的不能这样对他……”
泪水流过他的脸颊。
忧忧不再给他见面的通行令,53号却时时刻刻关注忧忧的动态。“他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人,不在乎小舒,也不在乎任何东西。不会笑,也不会感到高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治疗他,但是这样治疗他,还不如让他死了!”
下位体拖着扫把,垂下无神的双目。
【这是‘舒意识’的决定。】本体舒岿然不动。【你的申诉,不构成推翻条件。】
“这不是为了我!你到底懂不懂!”53号揪起本体舒的领子。“我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但是为了忧忧!你快收手吧!我可以离开他,他不会有任何损失。”53号擦去眼泪。“但是忧忧的记忆里不能没有小舒……”
【没有小舒,他就会更加强大。】本体舒再次复述。【这是‘舒意识’的判断。】
“够了,你以为你是在为他好吗?”53号怒而扇了少年一耳光。“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也不过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随便改造他。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感受?”
下位体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只被扇得退了几步,直到被另一个少年扶住。
“哎,还以为是谁呢。”31号复制体接住本体舒,看他脸已经红肿,忍住火气眯眼笑。“恋爱脑还没完了?”
“我说了,我是为了忧忧。我把他让给你还不行吗,只要你能救他——”
“行了行了,这种苦情台词我看过五十遍。情圣你哭给谁看啊?”31号满不在乎地摊手。“就说我们在场三个人,谁没和忧忧搞过,轮得到你在这里卖惨?”
三代复制体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极其尴尬古怪。
【31号,我现在承认,你的评级比他高,确实有道理。】本体舒首先回过神,缓缓说道。【刚才这个讽刺角度,我真没想到。】
【至于你……】
一阵微风拂过,落叶簌簌滚动。少年额角的碎发微微飘拂。
【治疗不能终止。他的治疗已经临近尾声,一旦停止,就会遭到严重的反噬。至于会变成什么样子……】本体舒睁着无神的眼。【并不是我考虑的范畴。这次治疗,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了他。这是舒意识的决定。非常抱歉,我无能为力。】
“好,好。”53号起身,一步步后退。“你不救他,你无所谓,那就由我来救他!我这就去告诉他——”
一阵细微的电弧闪过。53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浑身僵硬地被按倒在草坪上。
一段闪着寒光的金属紧贴着他的脖颈。
片刻前还任他忽闪的下位复制体,袖口漏出半截餐刀,正抵在他咽喉附近。那是人类脑机系统最脆弱的地方。
下位体瞬间爆发,制服53号的要害,一直平淡的表情终于变化。【我没有想到,会被你背叛。】他看着53号,眼底闪动难言的悲哀情绪。【别人不能了解,没有什么。可我以为,至少你们能够懂得。】
虫声鼓噪。蓝绿色的蝶晶在少年胸前闪烁如鬼火。
和哥哥相比,小舒体弱,孤僻,瑟缩,于是人们常常忘了,他也是那魔鬼的兄弟。
“你,你……”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叛徒。】下位体眼中绿光闪过,刀刃擦破他的脖颈,很快涌出血珠。【这是,最后的警告。】
*
之后庄园陷入了紧张的筹备之中。
忧忧的生日宴成为上半年最引人瞩目的事件。
过去庄园封闭之前,忧忧定期举办假面沙龙,款待各界巨头要人。能被邀请到场就是极大的荣耀。
有人说那宴会极其荒诞浮华,有人说那宴会闪耀未来的光辉,有人说那宴会深陷欲望的泥沼……
“越是唾弃,越会被追捧。”放出消息的忧忧并无所谓,摇晃手中的水晶酒杯。“越是恶劣,越让人欲罢不能。人类就是这样的本性。何来庆祝可言?”
微微皱眉,他将深红的酒液饮尽。
*
31号和其他复制体一样等着看宴会的热闹,却没想到,本体舒决定带他潜入宴会。
“喂喂,这个宴会审核很严格,除了邀请函,必须是A级极其以上的人才能参加。我以为你对他……的事不感兴趣呢。”
【我知道。】本体舒精心捣鼓着所谓的装备。【上次解析出了很重要的信息,必须去核实一下。我知道有条秘密通道,进场不是问题。】
“那么A级呢?我只是B+,你是D……”31号冒死点破。
【这就是我找你一起去的原因。】本体舒叮叮咣咣地搞着什么。【放心,我会搞定。】
31号穿着侍应生服装到场时,十分后悔听信了老舒的鬼话。
忽略掉神出鬼没的忧忧,他还以为这是难得甩掉了牛皮糖小九的二人出游。毕竟会场布置鬼斧神工,从未离开过庄园的31号还十分期待。
【真是不错。】本体舒在他旁边感叹。【我早就想这么办了。】
奢华的会场到了准备的最后阶段,不计成本的装饰将厅堂内映衬如光耀天国。31号随着ai一起工作,而本体舒就站在他身边,非常招摇。
因为他穿着一棵栩栩如生的,小树盆栽的模型套装。
【这是用最新的微粒技术打造的树模型,从叶脉到根系都十分逼真,可以进行适量的光合作用补充能源。盆栽底部安装了代步系统。】本体舒开始详细介绍。【……树冠搭载了最新的微型摄像和立体投影,根据环境呈现不同的光效……最重要的,是我在树顶隐藏了高功率的信号发射塔,我现在身高1米九……啊不是,能够高效获取周边信息,并且将我们伪装成A级人员。这简直太完美了!】
31号十分无语地想起,过去老舒的兴趣中排在首位的,除了睡觉就是搞模型。真正能够让当年老舒准时到场的,不是生化公司的组会,而是模型大赛年度展览!
本体舒是带着31号从主堡的狭小暗道进场的。
“厉害,我住了这么多天都不知道这条道。”
本体舒的表情却不太好。
他没有透露过自己恢复意识的过程。醒来,就看到“不及格”的评级,高高挂在头顶。
【低位体,你的舒意识得分太低,是D中D……将分配到清洁部门。】
于是,生前的摸鱼大师、家务残废,被塞给一堆繁重的清扫程序。
当他亲眼看到广袤草地,和堪比政府大楼的主城堡,脑中滚过一万句吐槽。
【老哥发达了,这么大房子是在逗我吗。这个建筑风格也不该出现在这个纬度这个时空吧!!恩,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贴心的ai自动为他介绍。
【xxx城堡,是少爷唯一属意的建筑……】
这么一说他有些想起来了。若干年前他瘫在沙发看电视纪录片,被忧忧骚扰得不行,不得不做出“纪录片超好看”的样子。为了转移注意力,还跟变态老哥说“啊,这房子真不错。要是一天睡一间房,睡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为了心爱的弟弟,主人将那个建筑原物切割拆卸,整体搬迁到这里,再原样重建。这世上也只有主人能做到这样的事。】ai十分自豪。
每一天,本体舒拿着笤帚,对眼前浩瀚无数的房间流下激动的泪水。
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穿越回去,给过去胡乱说话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我以前……碰巧看过这套建筑的平面图。这条路是留给当时仆役使用的。】
既然是原样复制,这条小路也保留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搞定了系统渊呢。系统渊不是你创造的吗?为什么不找他帮忙?”
系统渊,ai中的ai,庄园内唯一不屑于搭载最新拟人系统的ai总管,据说也是青年舒时代造就的超级智能。
【唉。】本体舒欲言又止。【可能我……不太招人待见吧。】
*
忧忧放浪形骸,行事惊世骇俗。他的宴会也如此。不论邀请了多少政要,都必须遵守他的原则。
其中之一就是所有人必须乔装,带上假面。
“人类只有这样才会变得真实。”那神秘的主人双手交叠。漫长无谓的生命里,观察人类成为一种调剂。
客人逐渐进场。
31号按照本体舒的计划,在场内游荡。而本体舒已经找到合适的角落驻扎。他在盆栽“树”上挂了和会厅相称的彩带和糖果,撒上晶亮的闪粉,看起来与宴会布置浑然一体。然后,一动不动蹲着。
说白了,就是懒。
31号感觉自己的双人游计划彻底泡汤,心里有点憋火。
【31号,你要小心。】本体舒的信号传来。【根据脑机评级,我们现在是伪A级,只能识破比自己能力稍低的。那些看不到识别等级的人,反而有被识破的危险。你尽量不要靠近他们。】
脑机评级非常残酷,上位者几乎可以对下位者为所欲为。尤其在这片没有普通法约束的避世庄园,主人允许一切出格的行为。
“知道了知道了。”31号带着面具,面具的镜片上弹出附近人物的基础分析。这次作为本体舒的信号终端,他就负责收集游荡的信息。“啧啧,这么难得的场面,你真就打算全场像棵树似的蹲在那儿吗?”
【……】
很多年前,小舒写过一篇半命题作文,叫做《我想变成一棵树》
还不被当做天才的小舒,作文以主题消极,逻辑诡谲,精神污染三大特点著称,是语文老师的终点提防对象。
【我想变成一棵树。
慢慢发芽,慢慢长高,慢慢扎根。
不需要移动,但人们可以在我身边休息。
不需要言语,但鸟儿可以在我身边歌唱。
开不知道名字的花朵,休眠一整个冬天。
时间一轮一轮刻在很深的地方。
只要雨露和漆黑的泥土,
就可以向着阳光生长。】
这篇作文小舒没有写够字数,就提交了。却意外得到了表扬。
“小舒,这次你写得很好。”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很多同学想变成伟大的人,得到厉害的能力。你却可以放弃那些,还为他人着想。很了不起。”
小舒那时候有点小小的骄傲,放学忍不住告诉了忧忧。
忧忧听过一遍就能全文背诵,并且不知道用了手段,弄回写得歪歪扭扭的原文,亲自裱了挂在书房。
“哥哥,我以后也能变成了不起的人吗?”那时候,小舒非常崇拜忧忧。他觉得忧忧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
“当然。”少年忧忧抱着弟弟,他从弟弟开口说话那天就坚信这一点。“但是哥哥不希望你那么厉害。厉害的人,总是要付出很多。小舒只要开心地陪着哥哥,就好了。”
美丽少年亲吻男孩的发顶。
【没事,你好好玩。】本体舒站在角落,分析涌来的数据流。【我这里忙。】
动听的乐声响起。宴会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各有不同主题。铺着大理石的偏厅已经开始舞会。
走廊上尽是假面华服的男女,相互说着真心假意的话。偶尔有人高谈阔论,大笑,争执。
31号拿过饮料,在场内漫游。不得不说人们只要聚在一起,仿佛就会生成无数念头。也包括疯狂的念头。
有时一墙之隔,一边是前沿科技的论辩,一边是混乱公开的猎艳。31号听了直咂舌。
明明暗暗间,他左右顾盼,险些撞到来人。
来人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被一个ai推着。
“抱歉。”31号低头。
那孩子带着奇怪的头罩,只露出尖俏的下巴。他全身缠裹电线和电极。31号的视角里并没看出这孩子的等级。
轮椅孩童仿若未闻,直接被推进了科技分会场。
“好家伙,本来还有些同情。”31号对本体舒吐槽。“没想到小小年纪,这么傲慢。”
【小心。】本体舒提醒。【刚才你离他太近了。】
“奇怪,到现在还没看到忧忧,这可是他的生日宴会。”
【……】本体舒出了会儿神。【其实他,并不喜欢过生日。】
却听厅内发起了争吵。
“青年舒青年舒,教团把他当神一样吹捧。可是他究竟打败谁?拯救了谁?没有人知道。而且最新证据表明,他在那个生化公司的话语权仅在委员会之下!谁能强迫他的意愿?搞不好,那个生化公司本就是他的阴谋!”
众人一时有些发愣。过去的忧忧余威尚在。没有人赶在他的地盘搬弄老舒的是非,更别说诋毁。
这人说完了,发现自己还好好活着,没有身手分家,也十分不可思议。
“放肆!为了渡过灾难,青年舒忍辱负重,将自己的大脑取出,做进了超级系统里。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再说谁会为了私心,把自己弄到那种境地!”
“……呵呵,一般人当然不能。但那是青年舒啊!百年不遇的超级天才。”又有人加入。或许压抑越久,越想要表达。“你们难道以为他真的一心救世,不知道青年舒也做过违禁实验吗?大型超脑加上违禁实验……只怕连‘永生’都不在话下!”
“混蛋!”31号怒不可遏,一拳打在墙上。“一群混蛋!要是忧忧没失忆,能允许你被这么侮辱?”
【别激动,31号。】本体舒冷静地说。【听下去。歌颂无法涵盖全部真相。】
争吵双方忽然安静下来。但不是自愿,而是被强迫的。
“区区低密度逻辑体。”一个稚嫩但严肃的声音在不自然的寂静中响起,伴随的是轮椅滚动的声音。“也配谈论完全体超脑舒?”
☆、11,2,2
*
轮椅男孩全身缠裹电线,看起来瘦弱不堪,场内人去不敢大意。
“谁看到他等级了?”
“我是A+,看不见。问问你旁边的S大佬?”
一阵窃窃私语。
“想不到,竟然是有点来头。老舒你怎么样?”
【……】本体舒顿了一下。【评估结果是……发现复制体反应。这是逃逸的7号个体。】
“……啊啊啊?”31号在人群中偷瞄,恍然大悟。“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31号倒吸一口气。“你知道,每一个复制体都被忧忧调整过参数。其实这个复制体本身的资质相当好,忧忧就把他的求知属性加满了。可实际……和本体的区别有点大。所以虽然他的运算能力是复制体中最强的,也只得到7号的排位。”
【……】
“如果是青年舒,作为不世天才,当然应该探索世间的一切奥秘。难道他不去做永生实验,留给你这种核桃仁脑子吗?你行么?”轮椅男孩语气坚决,还十分骄傲。
人群一片哗然,很快又陷入了低声议论。有反对,亦有狂热的赞同。
只是想不到,青年舒这个被忧忧避讳多年的人物,引起了不亚于忧忧的讨论度。
“这简直越描越黑!哦对了,老舒……”31号摸摸鼻子。“7号的认知十分偏激,是为了追求性能不计代价的狂魔。而且听说……他是你的脑残粉。”
【……笨蛋老哥,到底还要搞出多少个版本啊!】本体舒听着心力交瘁。
“看来传言是真的。‘那位主人’的确不再顾虑他的兄弟了……”
忧忧无形管制的时代,青年舒是不可谈论的禁忌。谁知一旦开放,引发的探讨更加激烈。而这次,前来捍卫的不是那个诡秘的主人,却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儿。
还是凤毛麟角的,S级的小儿。
没有人敢轻视7号。在脑机技术广泛应用的时代,人类个体体能的差距已经完全被技术抹平。哪怕这孩子浑身没有一处能动,只要大脑尚未死亡,就足以瞬间对付在场过半数的人。
“是啊,如果青年舒做过违禁实验,‘那位主人’的长生不老,也就可以解释了……”
“亏他殚精竭虑,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是啊,百年过去,谁还管他名声,啧啧。”
被反驳者缓过气来,不敢直面7号,又对着教团人说。“不管他实验了什么,有谁能证明他当时的牺牲不是出于私心?我们现在几乎看不到任何记录。连他亲自开发的第一代拟人超级ai系统渊,也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是啊,他当年的行为说是牺牲,好像也没证据。”
“……可是,还有系统青!”教团人士欲言又止。系统青是那次事件的主要亲历者,相传是青年舒最满意的作品。然而后世流传的资料,比鲜少露面的系统渊更少。
“系统青?更好笑了。”酒精和假面催发了议论者的放肆。“一个短命鬼而已,小模样倒是不错。可谁能证明系统青真的存在?不过是老舒做出来的洋娃娃罢——”
他话音未落,就如遭雷击,痛苦地□□起来。
大厅的光线逐渐暗淡,一个少年的全息投影在中心亮起。
除了外形,向来毫无情绪的ai形象,却是当今脑机系统的顶层监督者,系统渊。
【你们要议论哪个混蛋,都随意。】少年眼中漫漶出刺目的白光,瞬间震慑了当场众人。【忧忧不再管老舒,不代表,我会容忍你们这样非议青。】
又是一道电光划过,议论者抱着头,痛苦地嚎叫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您……”
【脑机入网许可关闭。】系统渊一挥衣袖,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恢复了淡漠的形状。【看好了,这就是下场。】
场内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冰冷的系统提示音。
谁都知道,被屏蔽了脑机许可,相当于活在现代社会的原始猿人。从A+级跌落,巨大的落差恐怕比死亡更可怕。
【监测到无等级个体。本场个体的最低等级为a,即将进行驱离】场馆的自动巡逻系统响起警告。
“不,不,不!”
【请在三分钟内离开。否则我们将使用激光武器。】系统音是复制体们非常熟悉的少年音。【激光处决会影响到各位客人的心情,还请您多多体谅。】
就算做当代猿人,也比死人强。
那人仿佛被猛兽追赶一般,四肢并用地慌乱跑出了会厅。华丽明亮的会厅忽然凝结了莫名的寒意。
仿佛那个阴郁优美的主人,就在某个角落摇晃他深红的酒杯。他仍然不需要亲自出场。人们一旦陷入疯狂,就会自取灭亡。
【31号,快撤退。】本体舒忽然发出消息。【你那边气氛不太对劲。】
“哦哦,明白。”31号立即退出。“你那边还好吗?”
【一切正常,我在地道等你……啊啊,有小偷!!有小偷!!】
31号赶过去,在昏暗的地道里,看到正在摘下头顶发射塔的本体舒,以及旁边窝着的女孩。
女孩四肢修长柔韧,包裹在特殊材质的紧身衣中。她随意坐在地上,淡蓝色的眼,深色的头发扎在脑后。一张立体的小脸没什么表情,十分飒爽。
她左手胡乱撕开了糖纸,往嘴里丢硬糖。右手仿佛提着鸡毛掸子一样,轻轻松松扛着一个大口径重炮。
“……”31号着急赶来,看到这一幕。忽而觉得女孩有些眼熟。
“啊,是你。”他们同时开口。
女孩嘴里已经塞了三块糖,说话鼓鼓囊囊。和她旁边架着的黝黑炮筒形成鲜明对比。
“喂,你说的小偷,就是她?”
本体舒完美的模型被破坏了,心情十分不好,只用鼻孔喷气。
可他只是个矮个少年,噌噌冒气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威慑,反而像个可爱的茶壶。
“我潜伏进来,一天没吃东西了。”女孩神色淡淡地舔着糖纸。
【那是我留给自己的储备粮!】本体舒气得手舞足蹈,树枝跟着乱颤。
本体舒原来蹲得好好的,突然被这神出鬼没的女孩一伸手,摸了树模型上吊着的装饰糖果。
“我说,你——”31号自然向着老舒。
女孩依然有条不紊地装配武器。“我记得你。”她一甩马尾。复制体都长得差不多,但是她仿佛天生有一种辨认他们的能力。“那天下午的草坪上是你吧?你看起来好多了。恭喜。”
31号怔在原地。
往日不堪回首。如今他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从单纯脆弱,养尊处优的少年,到和本体舒胡乱混日子,和小九打闹。而过去那些以为会铭记一生的动情瞬间和悲情绝望,仿佛隔了百年,不知不觉就放下了。
女孩搁置武器,偏头对他淡淡一笑。“所以这次不用带你走。你看起来,已经很自由。”
少年笑了笑,很自然地去看本体舒。“老熟人,真没办法。你不是帮过她么,这次就算了。”
【谁就老熟人了!】本体舒冒气。【一码事算一码!】
“你就喜欢吃糖。这几颗算我的。”他小声说。“大方点,看起来更高大。”
气鼓鼓的少年仿佛被一针戳漏气,悻悻坐正。
“但是庄园这种有去无回的鬼地方,你又潜伏进来做什么?”
“当然是,做掉忧忧啊。”女孩舔完糖纸,还折叠平整,收进口袋。“谢谢款待。”
31号与本体舒面面相觑。
“不行,这不是找死么!”31号赶紧堵住狭小的门口。“忧忧伤口能超速愈合,反应能力还是SS级。活着不好吗!”
女孩缄默、细致地擦着武器,没有回答。
本体舒眼皮一跳。听到有人要刺杀忧忧,他竟然如此沉稳,31号实在看不懂。
【阿陆,别冲动。】套在树干里的少年一变。【那不值得。】
“呵呵,他本就罪该万死。”女孩垂目。“以往看在老舒的份上,我家一直没有动他。但是现在……他既然不顾念老舒,还留着这祸害做什么?”
【可是你杀不死他,是不是?】少年也直言。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31号有些困惑。“我们都知道,忧忧不老不死,难道……”
【31号,你刚才听到的流言里,有一部分恐怕是真的。虽然我记不得了,但是青年舒之前,的确做过违禁实验。】
“是啊,老舒做了特化药剂,让忧忧获得了永生。大家都知道。”
【没有那么简单。】本体舒忽然看向那女孩。
女孩叹了一声。“对,没有那么简单。忧忧的长生,并不是完整的长生。这是绝对的秘密,但是你们可以知道。”
女孩盘腿而坐,在阴暗的地道里娓娓道来。
“老舒沉眠之前,曾经做了三份越界材料,被称为圣骨,圣血和圣魂。圣骨能够固定虚拟,圣血你们看见了,可以无限再生。至于圣魂如何起作用,至今无人得知……”
31号看了一眼本体舒,不知怎么想起了他那只蓝绿色的蝶晶。
“那和忧忧该死有什么关系呢?”
“三者拥有之一,都能获得超凡的能力。但都算不上永恒的生命。传说如果重新聚合三者,就能真正地不朽,甚至令人死而复生。所以……”女孩咬了咬唇。“如果忧忧不顾念老舒,你们说他会做什么?”
【这就是你狙击他的理由?】本体舒丝毫不乱。【那只是传说而已。】
女孩只得承认。“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妹妹阿肆。她失踪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她。最有可能的,就是这里了。”
女孩不似外人那样惶惶,并不怕提及忧忧的名讳。只有提及妹妹,眼圈才有些泛红。
31号仿佛站在某个巨大的秘密的边缘,本体舒和这女孩各知晓一半,却谁都不愿意捅破。
【阿陆,你可以暂时放心。】本体舒抬起树枝的手臂。【我可以向你担保,阿肆现在并不在这里。倒不如说,如果忧忧不顾念老舒了,阿肆才会更安全……】
女孩抬起淡蓝色的眼。“真的?阿肆不是被忧忧抓走的?”
【的确。】本体舒点头。【你可以找系统渊核实。如果是被忧忧抓走的,恐怕……忧忧早就有所动作了。】
随后本体舒打开了新频道。
【歪,是我。】
【……我不是说,等你死了,再喊我来收尸么。】
系统渊平淡中甚至有些余恨。
【阿陆又溜进来了。】本体舒开门见山,一顿连珠炮输出。【就在我后面蹲点狙击呢。我刚劝她放下炮筒。快导出个最佳路线过来送她出去。对了,地图详细一点,我觉得她祖传路痴。】
【……准备接收文件。】
“啊,谢谢你……”阿陆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路痴?”
仿佛一颗小树的少年,只微笑地挥手。
扎根在黑暗里,只有时不时的雨露。人们在他身边,来了又去。
他睡过一大觉醒来,竟然还是冬季。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少年摇头。【不,现在还不行。】
女孩似有触动。他和其他自愿留下的人不同。她直觉感到,他和那些复制体都不一样。明知这是炼狱,却留下受难。
“那我先去了。我一定会回来的!”女孩对着没有表情的少年作出承诺。“等我想到办法,就带你出去!”
阿陆和他们挥别。
嘴里的糖块融化了大半,被她轻轻咬碎。
真甜。甜得发苦。
她伸手去摸糖纸,想看看那是什么种类,却不料摸到了一整条彩灯似绑好的糖串,魔法一样从她背包里涌出。
“这家伙什么来头,让系统渊都包庇她?”
【是啊,已经……过去了四五代人吧,】少年在角落中自言自语。【没想到,还和初代青那么像。】
“什么,她是初代系统青的后裔?系统青不是拟人ai么,还有后裔?”31号捂住嘴。“所以她才……知道圣骨的事情?”
圣骨,具有固定虚拟的力量。
【三圣制作匆忙,具体的功能,其实一直没有完全解开。】本体舒叹了口气。【唉,宴会表演开始了,31号你不去看看?】
31号依言暂离。他看出来,本体舒想要独自缅怀。
仿佛时间倒转。浑身披挂彩带的少年,捏着手里的糖纸。
其实他一开始就发觉阿陆要来,才临时扯了一圈糖果。
【……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你。
带你去看看,地上真实的世界。】
想起那一段,少年以为自己会惆怅,却只是微笑。
☆、11,3,2
31号仿佛从一团迷雾中走出来。
他还没走多久,就被一架轮椅拦下。
周围人纷纷为那轮椅让路,诚惶诚恐。
“你……到底是什么。”7号坐在轮椅上,微微偏头。
31号明白自己被看穿了。“你已经知道,为什么还问?”
“当然不是问你。我不会对比自己逻辑层级低的感兴趣。”
“你真的不能走路?”31号脱口而出。
周围人为这胆敢冒犯S级的倒吸一口冷气。
“当然不是。”7号并不以为忤。“只是个人兴趣。”
31号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既视感。这个男孩一样的复制体,仿佛处处都在模仿……
没有任何残障的身体,却装扮成这样子。让31号瞬间想起本体舒在他万念俱灰时说过的话。
【作为我的同构体,只要脑子还在,就不必如此绝望。】
“你这样子,是在致敬实验体舒!”老舒十级学者31号立刻说。
“没错。”男孩终于有了一些兴致。“看你性能虽然一般,眼力倒不赖。”
好家伙。31号冷汗涔涔。这个7号真是老舒的骨灰迷弟啊!连瘫痪都要cosplay一下!
“你不用顾虑。我已经屏蔽了其他人的频段。我们交谈的内容不会暴露。”男孩虽然稚气,说话一板一眼。“区区一个B+级的复制体,是怎么伪装成a级的?要知道,升级是脑机系统的一大难关。就算两个c+级都不能顺利升为b级。看你这不灵光的样子,是怎么做到的?”
而本体舒……只是区区一个D级!
“不说是么?看来你也想吃一些苦头。”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31号的喉咙。
“只要……脑子还在……”31号念着那句话,仿佛逐渐有了勇气。“我就不必绝望。”
7号的眼睛也瞬间亮了。
“这话是他……说的?什么时候的?我怎么不知道?”男孩立刻开始翻找精心收集的老舒回忆语录。
【放开他。】
低沉的电磁音在31号和7号脑中直接响起。
“喂,你来干什么——”31号立刻住嘴。他甚至不敢联系本体舒,怕泄露了身份。却没想到本体舒自己出现了。
【见一见传说中的S级。顺便……问点问题嘛。】
一边的7号却激动地放下31号,站了起来。“你是谁?你在哪儿?居然能突破S级的防御?”
【抱歉,我脑容量很低。】本体舒懒洋洋地。【只会作弊而已。让你失望了。】
7号直直地瞪视31号,仿佛他是个新买来应急的电器,叹了口气。
“不行,虽然只有B+,但是完全看不透呢。我本来对现代的脑机模式都绝望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惊喜。”
“唉,有这么厉害吗?”31号这才放松下来,甩甩僵硬的胳膊。
“是啊。”7号皱着眉头,完全是个和难题较劲的孩子,想不通决不罢休。“真的……很厉害。要是能亲自感受一下就好了。”言罢,他十分羡慕地看向31号。
“呃,学霸的兴趣果然不一样。”31号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发展。“这只是普通的链接而已……”
说着,31号想到那次脑机直连,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的接口,脸色渐渐泛红。
7号敏锐地察觉了言外之意。“什么,还有更高效的链接方式?你们难道……做过传说中的脑机直连?”
【咳咳,我说你们在激动个什么?】
7号在31号红晕的脸色确认了,眼睛也放出绿光。
“天哪,和高级意识体脑机直连,那种浩瀚无限的共享感,一览无余的逻辑和深搜……”7号死死盯着31的后脑。“你不会已经体会过了吧!”
“是……是……挺不一样的。回过神来,世界都变了似的。”
7号十分佩服。“但是已有独立意识的大脑经不起有限链接的影响,据说不仅很痛苦,还有很大的脑瘫风险……”
“啊?不是吧。”31号眨眨眼,把当时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都放了出来。“我觉得……还挺舒服的。”
7号一下子沉默了。“那得是……相当高级和相当耐心的运算才可以。你真的,非常幸运。”
“呵呵,那是。”31号傻笑。“我也觉得。”
【喂喂!】本体舒的困惑越来越重。【不要当人的面讨论奇怪的东西啊!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男孩退了一步,更加执拗地说。“不行,除非你也链接我的意识。”
【……算了,你还太小了,7号。】
“那是为了专心发育大脑!”7号不服。“身体算什么。老舒为了提高运算,可是舍弃了全身感知,我还差得远呢。”
31号想到本体舒的心情,不敢接话。
【唉。】本体舒叹息。【所以说,你还是个孩子。7号,你是唯一一个离开庄园的。庄园边境都有针对复制体的高强度激光武器,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逃过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7号不依不饶。“时机合适的时候,共联我的大脑!”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
“有一条地道。”7号回忆。“在极西那片墓地附近,我偶然碰到了一条地道。你们应该知道,钟楼附近的系统是完全独立于庄园的,庄园所有的武装对钟楼区都无效。那一天我就是从地道逃了出去。”
【地道?这很奇怪。我扫描过,并没发现什么出入口。】
“那应该是一个很隐秘的出口。”7号回忆细节。“哦对了,那天我在地道的岔道里,看见一个女孩的影子。我听系统渊喊她‘阿肆’。”
*
子夜将临,宴会渐歇。
真正的寿星只在隔壁的窗前,看着对面的辉煌迷狂,独自啜饮。
31号虚惊一场,还喝了些酒。
总体还是快乐的。
“哈哈,真傻。一个生日宴会,正主竟然没有出场。明明是别人的生日,客人还能这么闹腾。”
【节日就是这种东西。】本体舒穿着小树模型爬出密道。【让人们有个由头聚在一起罢了。】
31号愣愣地看着人们散场。
“可是啊,他们都有生日。”他看向自己的手,月光冷冷照射在纹路纵横的掌心。“人人都有生日。只有我们没有。哦不,只有我,没有。”
*
老舒还记得很早以前,忧忧的每一个生日,都是那么热闹。
忧忧自幼人缘就好,像磁石一样吸引人们的注意。
所有的孩子都以参加忧忧的生日会为荣,嚷着让父母从很远驱车来接送。
忧忧穿着得体的小西装,仿佛一个低调的亲王。人群越多,越放大他的魅力。他对所有人微笑。他不喜欢人类,但能够对所有微笑微笑。
觥筹交错间,观察那些真心假意。
小舒从不参加那些庆祝。他害怕人群,害怕热闹。这种场合让洁癖严重的他窒息,他都是塞住耳朵躲起来睡觉。
时近午夜,已经睡了一觉的小舒起夜。
却见那亲王一样的少年,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热闹如烟云一般散尽了。纵然他有天大的能耐和欢愉,宴席终有尽时。人们终会要回到疲惫的现实,周而复始。
他忽然感到冰冷和愤怒。这就是世界欺骗人的方式。一点点甜头,就驱使人们承受十倍百倍的麻木和苦难,还甘之如饴。
那根本,不是什么庆祝。
“……哥?”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忧忧看见那纯棉睡衣进入视线,想要憋出一个笑容来。
“行了行了。”男孩胡乱扯他俊秀的脸颊。“不想笑,就不要笑。”
“不,我没什么……”忧忧有些慌。他该给这孩子的笑容,却假意支付给了外人,只留下疲惫。
“唉。”男孩眼珠转了转。“那就没办法了。哥哥,跟我来。”
“要出门?可是养父母都在睡觉。”
“翻窗户啦!”小舒刚睡醒,正有兴致,摩拳擦掌。
小舒带着忧忧一直走。
“等一下。这是个小秘密。”小舒给那美丽的眼睛绑上缎带,黑暗蒙住视觉。“快到了。哥哥你拉住我的手。”
于是他们放慢脚步。
“小心,这里有个石头……这是台阶,先抬右脚……慢点慢点……”
忧忧周围是清凉的黑暗。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只剩下小舒紧张的声音,和牵着他的,小而柔软的手。他必须用力握紧。
“哥哥,你怕不怕?”
“不怕。”美丽的少年终于真心微笑。“如果小舒牵着我,我哪里都敢去。”
哪怕是地狱。
“就你会说。”小舒也被说得不好意思。“好了,我们到了。”
男孩踮脚,解开他的缎带。
眼前是一片视线开阔的田地,远处低矮丘陵起伏,田家灯光也已经熄灭。留给他们的,是一大片群星璀璨的夏季天空。
晚风低拂,他们牵手躺下。
“哥哥,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哦。”男孩细嫩的声音响起。“夏天的银河会比冬天更清晰。对了,我们在北半球,可以从北斗七星的连线找到北天极。因为纬度上升,我们现在看到的北天极,比出生地的看起来更加高……你看这有三颗很亮的星星,是夏季大三角……有的星星看起来是一颗,其实是一个主星和一个伴星组成的哦……唉,肉眼只能看到这么多了……嗯,生日快乐。”
男孩向着天空挥手,仿佛那些是他邀请来祝福的好友。
群星映照在男孩的眼中。忧忧很少看见小舒清醒。弟弟永远都睡不醒似的眼睛,此时也璀璨动人。
“哥哥,我想告诉你,其实生日只是人们按照太阳年,转动到黄道那一天而已。但是整个宇宙无时无刻都在变动,没有什么能够回到完全一样的位置。”男孩握着他的手。“这只是人类赋予时间的意义。如果你喜欢,当然好。如果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
男孩渐渐认真。
“就算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
指着浩瀚星空,小舒对他柔软而恬淡地微笑。
那一瞬间,忧忧知道,这个一直沉睡的孩子看透了自己的厌倦。
“真是……瞒不过你。”美丽少年靠近弟弟,抚摸他的短发。“哥哥的确讨厌生日。”他亲吻男孩在星空下明亮的眼睛。“但是哥哥很开心,这是哥哥收到最好的礼物。”
美丽,遥远得仿佛永恒。群星都是他们无言的见证。
“午夜过了。”忧忧听到远处的钟声。“小舒,现在是你的生日了。生日快乐。”
“啊,哦……”
草地上,少年侧身,将少年揽入怀中,给他唱了生日歌。
忧忧尚未变声,嗓音纯粹好听。
男孩呆呆地给他鼓掌,逐渐睡颜朦胧。最后还是忧忧踏着夜色,将打瞌睡的男孩背回去。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其实是一对孪生的兄弟。只是小舒异常缓慢的发育,拖住了他的时间。使得他们的岁差越来越大。
“其实哥哥讨厌生日。”忧忧喃喃。“我们曾经紧密地在一起,血脉相连。直到出生将我们分开。生日就是我们分离的日子。所以一想到生日,我根本不觉得快乐,也不想和人庆祝。”
男孩支棱的短发拂过他的面颊。最深的夜里,除了闪耀的群星,并没有其他能打扰。
“但是现在,在这么讨厌的日子,我也感觉到快乐。”
“是吗……那……就……好……”
“所以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忧忧感觉到快乐,也总感觉到快乐得总会被人剥夺的恐惧。
男孩环着他的脖颈,已经睡熟。
*
本体舒带着31号,爬上附近视角最好的天台。
【其实换了这个身体,我也没有什么生日可言。】
他们并肩躺下。
周边有焰火升空。装饰彩灯的小树在旁边,扮演喜庆角色。
【看啊……】本体舒伸出手,指着满天繁星。【好多星星。】
他仿佛忽然失语。
“喂?就这么简单?”31号酝酿的心情瞬间被打破。“真没想到,你还有点幽默。”
【31号,你听过一个传说吗……】
“不会是那个,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升上天空,看着我们吧。”31号打了个哈欠。“这也太老土了。”
【是哦……】本体舒怔怔看着天空。【其实变成星星……也挺好的。】
“想什么呢。星星那么远。”31号推推他。“话说,你会唱生日歌吗?”
【啊,不……太会,我只听别人唱过。】
“来来来,我们一起唱……”
*
阴郁美丽的主人恹恹看着满天绽开的焰火。
7号已经回来。演员都已就位,在他缺席的生日宴会里尽情交手。
他对复制体没有兴趣,但是单论运算能力,7号是当世性能最强的机体。他倒不担心7号会远走。
因为7号的人生终极目标,是见证完全体舒的觉醒。
长发的美青年推开身旁迷醉的美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
焰火拖着长长的穗状尾巴四散。一霎一霎照亮他雕刻般的侧脸。
他在长廊里拖着皮靴走动。
忽而听到了远处错落的歌声。
身为SS级个体,他的五感都登峰造极。轻易就能看到隔壁天台上,有两个小人影,相互依偎着。
“别唱了你,还是我来吧。”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唱歌者似乎有些醉,也没有经验,歌声依然感人。他开心地笑着和另一个更小的影子闹成一团。
“……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我们一起过好了……”
美青年不知何时止步,遥遥看着那两个影子。
他的瞳孔逐渐泛出红色。
明明不会感到快乐,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喘不上气的难过。
朦胧的身影旁矗立着一颗小树,上面挂满星星形状的彩灯,在欢闹过后的夜里,一闪一闪。
就像是,记忆里忘却的眼睛。
*
很久很久以前。
“哥哥,我写了一篇作文,叫做《我想变成一棵树》,竟然被老师表扬了哦!老师说我以后,没准会变成了不起的人。”
……
“……但是哥哥不希望你那么厉害。厉害的人,总是要付出很多。小舒只要开心地陪着哥哥,就好了。”
“好啊,那小舒就像一棵树一样,开开心心,还能陪着哥哥!”
“那好。你要一直在哥哥身边。”少年忧忧在拥抱中重复他们的誓言。“我们约好了。”
*
美青年在庄园中奔跑。
穿过醉酒狂欢,彻夜不归的人群;穿过阴森耸立,光影如梭的象牙廊柱;穿过高声呼号和细细啜泣。穿过扭曲的大笑和迷狂的哀求。
所过之处,没有人看清他是谁,没有在意他去向何处。人们向他举杯,也向他怒骂。向他索求统治,也向他哭诉自由。
他仿佛看到很多个连绵的人影,不断地跳闪。
【我想变成一棵树。
慢慢发芽,慢慢长高,慢慢扎根。
不需要移动,但人们可以在我身边休息。
不需要言语,但鸟儿可以在我身边歌唱。
开不知道名字的花朵,休眠一整个冬天。
时间一轮一轮刻在很深的地方。
只要雨露和漆黑的泥土,
就可以向着阳光生长。】
几分钟的路程竟如此漫长。
他终于站在天台底下。
可那上面并无人影,没有歌声,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小树,在他呆滞的时候,倏忽间化作烟花升空。
【看啊,哥哥,有好多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 唉,flag飞起的一章
☆、12,1,2
同一个晚上,53号也在主堡外,观看庆贺的灯火。
作为一个C+级人类,他连踏上门厅的地毯都不可能。而在忧忧荣宠之时,整个主堡都可以任他摆布。
他在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冷风,或者是什么别的。
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个人是多么可怕的瘾。如果忧忧看不到他,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光辉。可复制品永远都是复制品。无法登堂入室。
“看您的样子,想必也是一位受害者了。”
忽然有一队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出现在他身后。
“你们……是教团的人?”
“愿圣子怜悯。”
白袍人双手在胸前交叠。
“别装模作样。”53号复制体冷笑,摸着脖颈上刚结痂的伤口。“那不是什么圣子。那是魔鬼的兄弟。”
据他所知,教团现在分裂为黑白两派,白袍是比黑袍更激进的拯救派。他们似乎真心相信,如果“圣子”回归世间,就能救赎所有人。
“您受到了魔鬼的蛊惑。”白袍人看着他。“不过不必担心。魔鬼只是一时的。信奉圣子的,将能获得永恒的生命……”
“永恒?”53号想起忧忧的长生不老和苦求不得。“别开玩笑了,没有那种东西。”
“我等凡人,自然看不到。”白袍在风中摆动。“但在那位至高的存在眼中,一切都是可能。”
*
“所以,那个三圣器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记不太清。】本体舒抓抓头发。【有关三圣器的,是最深层的隐秘,绝不可能简单记载在数据库里。但是大致可以确定,忧忧持有圣血,而圣骨交给了系统青,圣魂的作用和下落不明。圣血活化一切,圣骨固定无形,似乎是相互克制的。才使得他们相互忌惮。】
“我搞不懂。如果真有那么厉害,你为什么不把自己治好。”
【事到如今,那些也无所谓了。】小少年看着窗外。【明晚就是忧忧第三疗程的最后一次。终极模型已经搭建完毕。治疗完成以后……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了。】
不知道为什么,31号感觉本体舒的眼神有些难过。
调整了一整天模型,本体舒睡了半夜,脑中仍然被各种代码缠绕。辗转反侧,终于睁眼。
31号和小九的呼吸绵长均匀。
等明晚过去,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他披衣起身。
到时候,他和忧忧跨越百年的漫长纠葛,也终于能够了断。
少年失神游荡了一会儿,竟然走到后厨附近。既然到了,他决定摸点牛奶助眠。
小舒嗜睡,不分昼夜。夜里常常被饿醒。少年忧拿他开玩笑,说后半夜在冰箱哪里守着,比白天还容易见到他……
别想了。别想。
他忽然失去胃口。胃袋不再感觉空,而是灼烧地疼起来。
远处只有守夜人的朦胧灯光,一切笼罩在暗里。他恍恍惚惚往回走。直到险些撞伤人,才听到系统的警告音。
【超S级个体出现,请立刻避让,请立刻避让……】
世界上的超S个体只有一人。
少年楞在原地,抬头看到了同样有些诧异的绝色青年。
逶迤的长发从脸颊两侧顺下,随着微风飘动。呼吸间酒香馥郁。解不开的阴郁,丝毫无损他的魅力,反而令人更想为之违禁犯错。
但在少年眼里,他只是更瘦削了。
夜游的美神也怔怔看着眼前瘦小苍白的复制体。
按照程序设定,下位体不能惊扰主人生活,少年应该立刻退后,鞠躬避让。但是看忧忧有些醉意,少年也懒得做出细致反应,略一欠身,移开视线,等待主人过路。
却没想到,忧忧是真的醉了。少年没等到离去的脚步,反而被人抬手挑起了下巴。
精细蕾丝如浪花从袖口层涌,深夜里,丝绸窸窸窣窣,细切可闻。
“你……也是复制体么?”
少年沉默。
“看来……复制体也参差不齐。”相比对待53号的高傲淡漠,醉酒的忧忧带了几分轻佻,边说边摩挲少年的下巴。“真想不到,我的底线还能降到这么低……”
本体舒脾气并不好。他已经在强忍着怒气,不暴揍眼前人。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美青年长而卷的睫毛缓缓忽闪。“我不会难过,也不会高兴,就像一个美食家突然失去了味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下位体无法言语,甚至目光都无法聚焦。但不知为什么,忧忧看到他脸色有一闪而过的讽刺。
他们之间,对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久得少年有种错觉,对面修长如雕像的男人仿佛在等他的答复,久得忘记了,那只是个草芥一般的下位体。
夜风呜咽低旋。华美的披风猎猎而舞。
反而是那艳鬼一般的主人,一秒都不能忍耐地先转身。
“滚。”披风展开,深色绒布上用金线绣了大片荆棘,迎风刺目地招展。冷风似乎瞬间将他激醒,恢复了本性的冷酷。“想活命的话,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少年恍然站在原地。
一切仿佛是轮回。同样的对话,也曾在最后对53号复制体说过。等到自己听到,反而没有那么难受。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这没有什么。他告诉自己。他是舒,这还不是他的战场。明天一切都会结束。
只等黎明亮起。
*
“喂,你真的行吗?”
【没事。】本体舒昨夜受了风寒,整个人都有些昏沉。【最终的潜意识引导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维护就可以。】
或许53号也有道理。忧忧现在的状态,或许只是另一种极端。
可是他已经开始,就没有退路。
战争一旦开始,除了一方胜利或两败俱伤,就没有退路。
少年下意识地抚摸蓝绿色的蝶晶。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只有艰难的胜利。
在北部园区,除了学校和小洋楼,还有一片游乐场。
忧忧讨厌游乐场,却没想到还会复原这个场景。
为了有效引导忧忧自主锁闭关于小舒的记忆和意识,最好从本人的记忆中嫁接。和本人意志越接近的片段,越容易引发共鸣。
相比外力篡改,主动的放弃,更容易成功。
本体舒构造的最后一个场景模型,就在象征着孩子们的欢乐的游乐场。
很早很早以前。
当忧忧已经能够灵巧地讨人欢心时,小舒还是个终日沉睡的糯米团子。窄窄的眼缝,花苞似的小手,安安静静。
那时他们一起被好心的家庭收养。
可是过了几年,同龄人都能顺畅交流,忧忧能够自如地修辞达成目的时,小舒依然是一个沉睡的孩子。人们简直不知道,他是因为沉睡所以沉默,还是因为沉默所以沉睡。
即使醒来,他也不哭不闹,只用葡萄似的眼珠静静打量世界的一切。
沉默对于婴孩并不是好事。他无法分辨病痛饥渴,不论遇上什么,只能生生熬过去。很多时候是忧忧发现了他的异常,才能有所缓解。
这对兄弟之间,仿佛存在一种超越语言的交流。小舒不需要开口,忧忧就能理解他的念头。
那时候,忧忧并不觉得弟弟不会说话是什么大事。每当弟弟求助地看向自己,他就觉得自己是弟弟的全部。
可惜命运并非那么仁慈。
经济不景气,两个孩子的开销对于养父母的家庭来说,终究有些吃紧。几个晚归的夜晚,躲在门后的忧忧听到了大人们的交谈。
“……忧忧简直是天使的馈赠,他理应更好地生活……”
“可是小舒到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
“何止不能开口,忧忧和他一起被送来,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头。小舒却只过了一半的时间似的……”
“……医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唉,可怜的孩子……”
“是啊,他们哪里像一对兄弟……”
忧忧心中一跳,看向摇篮里沉睡如天使的弟弟。他虽然只有六岁,已能听懂大人间的潜台词。
如果没有小舒,他会怎么样?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都没有深思。
孩子的可爱都有时效性,不可能永远都靠可爱博取养育。忧忧十分清楚,不会说话的小舒,在当前的形势下,只会被送回福利院的残疾部门。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面临淘汰赛。倒不如说,小舒每一次都差点出局。
孩童时的忧忧非常清楚这一点。作为弃儿,弟弟就是他生存的第一个对手。他在所有人面前做出疼爱弟弟的模样,不过是为自己挣得懂事有爱心的好评。
这个傻弟弟也很贴心,一直配合他的表演。
以至于养父母谁也开不了口,对这模范哥哥说要把小舒送走。
忧忧却在心底快意。甩脱这个包袱,生活或许有些无聊,却有百利无一害。
是时候了。他决定,为养父母分担一些忧虑。
*
那一天是很好的晴天,家里只有他们两个。
上午忧忧喊醒小舒,给睡眼朦胧的弟弟耐心穿戴衣服,准备背包。
男孩歪着头看他,任他摆布。
“小舒,你看,天气很好,我们去游乐园玩吧。”他将只写有小舒生日、却没有名字的吊牌塞进男孩的背包,选了最衬男孩可爱的米色衣服。“放心,哥哥知道路。你只要乖乖地跟着哥哥走。”
男孩立刻弯了眼睛,挥舞短小的手臂。
“小舒,外面有很多坏人,你要小心,不要……”他下意识地叮嘱,又改口。“不要随便跟着人走……”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开始了冒险。
他们年纪还小,不用买票。忧忧巧言说动了游乐园的检票员,谎称父母都在里面等着。检票员不疑有他,就放行了。
忧忧带着他攒下的所有积蓄,出手非常阔气。
小舒拿着气球和棉花糖,快要攥不住,笑得也仿佛一团甜甜软软的棉花糖。在昼夜不分的昏睡人生中,他从未这么开心过。他拉着忧忧,指着各种游乐的大型设施和戏服演员,小脑袋左右摆动,应接不暇。
除了不会说话,他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忧忧的手心沁出冷汗,心虚得怕被发觉。但小舒浑然不知,依然紧紧地抓握着他。
“小舒,你想玩什么项目,我们去排队?”
忧忧的计划很简单,在他们排队时找借口走开,然后独自回家。小舒不会哭闹,等到闭园时才能被发现,然后被人带走,重新进入领养的环节。
小舒不会说话,吊牌上只有生日,一定不会找回来。也许遇到好人家,多待几年,他就能过上普通的生活……
忧忧是这样计划的。
小舒虽然充满好奇,但对游玩并没有太多兴致。只是跟着哥哥一直走。
于是忧忧带着他排队玩了旋转木马,碰碰车,等等……不知道游乐项目为什么总在旋转。棉花糖被晒化了,渐渐黏在手上。下一个。美丽的男孩对自己说,下一次排队,我就放开他的手。
下一次,下一次,下一次。
他们走过五彩的迷你城堡,走过高耸的摩天轮,还有浪花飞溅的漂流。剩余的游乐项目越来越少。但周围人的快乐仿佛无休无止似的,充斥着尖叫。
午日向晚。
小舒体力有限,已经昏昏沉沉。
“小舒?小舒?”
幼小的男孩累了,逐渐没有回应。只松垮垮地拉着他的手。
橘红的斜阳射过来。忧忧忽然心领神会。他将小舒背到僻静的一角,找了一条合适的长椅放下。
一有倚靠,小舒立刻沉沉睡去,脑袋也习惯性地向忧忧身上靠去。
这样微不足道的习惯,让忧忧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一下子堵住了。但他是忧忧,是天生懂得恶念和欲望的魔鬼。
他轻轻拨开那幼小的手,将弟弟放平,最后一次抚平孩子衣服上的皱褶。
“小舒,你要乖乖的。”
然后他转身,大步地,仿佛被凶兽追赶似的跑开。
那孩子蜷缩在长椅上沉睡,安恬纯美,依然仿佛遗落的天使。
忧忧不敢停,一路跑回家,背抵着门板大口喘气。
“忧忧,你要得意。”他自言自语。“这是你目前为止,最了不起的计划。”
但他依然踮脚,用力将门反锁。
养父母有事出行,今日都不会回来。等到明日,忧忧就会打电话告诉他们,忽然有远房的亲戚出现,把小舒接走。
皆大欢喜。
他恹恹地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时钟摆动为什么这么缓慢?那些迟钝的大人能不能发现那个孩子?
冰箱里有预备好的饭。他终于感觉到饥饿,前去拉开冰箱的门。
饭盒是一大一小两份。
忧忧啪地关上冰箱门。
【忧忧,这是你和小舒的饭。】临走之前,那对夫妻叮嘱他们。抚养他们这些年,他们已经足够善良,但罪在平凡。
但是他不一样。忧忧坚决地想。我生来就与那些凡夫不同。为我做出的牺牲,都是莫大的光荣。
夜色终于黯淡。
☆、12,2,2
忧忧读了一会儿书,感到光线变暗,站起来拨亮台灯。
“小舒,我开灯了,你要不要换地方睡?”
下意识的语句,在空旷的家里回荡。
男孩怔怔地看着沙发的角落。他们走得匆忙,小舒长披着的毯子还没有叠好,所以卷在那里。
仿佛那个男孩下一秒就会伸出藕节一样的手,胡乱挥舞。
不行,这样不行。忧忧急忙走出客厅。
忧忧坐在卧室里,不敢开灯。
小舒是那样乖巧的孩子。不会吵闹,不会哭喊。即使醒来,他也只会用圆溜溜的眼睛,小心打量这个世界。
那幼小孩童所看到的,就是他拥有的全部。
不用开灯,黑暗中的一切也逐渐变得鲜明。床头有他们兄弟的合照,是忧忧在亲吻婴儿舒的额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拍照。弟弟不想看镜头,总是闭眼。直到被哥哥亲吻额头,才咯咯地笑了。于是时间凝固在这一瞬间。
有清风的声息。但那真是风么?忧忧不敢转身。小舒是一个非常乖的孩子,非常安静。即使醒来,只会用圆圆的眼睛,静静打量这个世界。
不用特意做什么,忧忧总知道他在哪里。
窗外各种灯光逐渐亮起。
忧忧从椅子上弹起来。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漫长?而且越来越慢?这样下去,活着也是煎熬,过完一生简直是酷刑。
他仿佛感觉不到饿和渴,恍恍惚惚地游荡。
【小舒,你想吃什么?……不可以挑食,挑食会长不高】
【小舒,这杯水太冰了,别咽下去,快吐出来……】
【……小舒,早安……小舒,晚安。】
原来他日常的一切,一分一秒,竟然都束缚在那个名字上。太可恶了。
忧忧深深埋下头。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挫败。他怎可以被一个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的傻孩子挫败。
他坚强,聪明,讨人喜欢,是别人口中完美的孩子。但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背负着一个脆弱,迷糊,无法言语的弟弟。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就像弟弟依赖他一样,他也依赖着那个脆弱的生物。有生以来,他们不曾分开超过半个小时。
门口传来杂沓脚步声,却是别人家的团圆。
养父母临出门的时候,曾经这样对他说。
【忧忧,我们要出门一天。冰箱里有你和小舒的饭。如果小舒只顾着睡觉,要记得叫醒他。你总是太宠他了。】疲惫的养母俯身,慈柔拥抱他。【小舒还小,你是他的哥哥,一定能照顾好他,对吧?】
那是他还在盘算心中的计划,就看见小舒在一旁,全心全意地点头。
小舒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小舒,我们被父母丢掉了。】很早以前,忧忧学会说话,就这样告诉他的兄弟。【所以我们不能分开,要一直在一起,你明白么?小舒,你要乖乖的,这样就没有人把我们分开。哥哥会搞定那些问题的,你要相信哥哥。】
那时小舒还吸着手指,也是这样对他点头。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忧忧感觉胸中堵住的重块,仿佛突然被剧烈的情绪压碎。翻涌上来无数悔恨与痛苦。
小舒从没有残缺。小舒懂得一切,并且安于沉睡。
小舒不在身边的他,才是残缺的。
忧忧先是拨电话给游乐园,结果却是一直忙音。
他没来由地心慌。打开电视,切换本地频道。新闻正放到入夜的游乐园。许多彩灯亮起,仿佛童话中的梦幻宫殿。
但记者的表情就不那么安逸了。
“据报道,下午园区内闯入一连环杀人犯,此人曾犯下无差别杀人的大案,手段极其残忍,一直潜逃。嫌疑人在院内砍杀熟人后,因电力故障受伤被捕……目前伤亡正在统计中……”
血液瞬间失去了温度。
忧忧什么都顾不得,用力拧开门锁,全速向外奔去。甚至连电视都没有来得及关闭。
黑夜和混乱的闪光灯交织,救护车刺耳的响声不断,电视新闻在一片抖动中继续。
*
忧忧不知道,这样惊险无望的寻找,将贯穿他和小舒的一生。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很小的孩子,短发,背着一个包,穿米色的衣服,还有一只气球,他非常地可爱……”
所有人对他摇头。没有。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孩子。
“那受伤的人都在哪?”
还在统计。工作人员安慰这美丽的男孩。不用担心,伤员都和家人一起送去了医院。
“但是……那是我的弟弟……”忧忧说不下去。小舒正是被他,被唯一的亲人抛弃在了这个,充满欢笑的乐园。
工作人员遗憾地摇头。“我们已经驱散了人群。所有人都回去了。现在是闭园时间。”
“可是,我找不到他……”美丽男孩六神无主。“我哪里……都找不到他……”
凶案现场拉着警戒线。黑夜掩盖了犯罪的痕迹,只留下淡淡的血腥。
【小舒,外面有很多坏人,你要小心,不要……】
出发之前他的叮嘱,竟然一语成谶。
小舒很乖,是一个不论受了什么伤痛,都不会哭闹的孩子。所以当人们各自离开,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忧忧不顾阻拦,突然发力挣开了人,向着黑夜笼罩的园区跑去。
黑夜扭曲了白日的一切。日光下,他给小舒买了大团的棉花糖,两人跑来跑去,玩得微微发汗。
如今那些静止的,无人的大型器械无声耸立,显出峥嵘的一面。他们并不是人类和善的朋友。一切只是交易。
“小舒?小舒?”他一边寻找一边喊。“哥哥来了……你在哪里……你在哪儿……”
树影微微摇动。路灯照耀着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
他抑制不住地想到最坏可能。对于犯人,幼小、嗜睡的弟弟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或许他就在某一个角落,摊开了手心,已经变得冰冷……
依然是安恬,一言不发的摸样。
“不!”忧忧被那想象吓到,竟然错神跌倒。“你不会有事,你不可以离开……”
*
身披白斗篷的本体舒,在复制的游乐园中,遥遥观望。
那最美丽的兽,最残酷的人,最寂寞的囚徒,最空洞的主人,已经进场。
美青年的神智退化回了幼时,回到了那一次绝望的寻找。
“小舒,小舒你在哪儿?”
彩灯如同一条条项链,挂在那些庞大的机械之间,在夜色里连绵地放光。
“哥哥来了……你在哪里……你在哪儿……”
美青年翻看他们曾经游玩的每一处。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他神情恍惚。“哪里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血色逐渐蔓延双眼。
“不,你不会有事……”美丽的兽轻轻摇头,微笑。“你不会离开我……如果你离开了,那一定是这世界错了……”
本体舒不再看。他轻轻走向园区里,一处堆放机械的木屋。
*
忧忧最后是在过山车下的木屋找到他的。
与其说是找到,倒不如说是他摔倒以后,听到了一声呼唤。
“……哥哥……”
微弱得仿佛一走神就会忽略,有十分清晰,只要听过就无法忘记。
“……我在……哥哥……”
循着声音,忧忧推开那木门。伪装成童话的小屋,里面其实是无比现实的机械装备。
那小小的孩子就蜷缩在纠缠的电线下面,抱着膝盖,苍白如纸,只用葡萄似的眼睛看他。
原来他还在等。孤身在世上最喧闹的地方等着。看到哥哥,男孩眼光闪烁,蒙上一层雾霭。忧忧像往常一样走过去,紧紧抱住弟弟。
但弟弟睁开的眼里不止有他,还有惊奇,危险,广袤的世界。
“对不起,小舒,对不起,我来晚了。”忧忧语无伦次。在这狭小的屋子里抱着弟弟颤抖。“你没有受伤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失而复得并不让他喜悦,反而感到深深的疼痛。
弟弟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伸手拍了拍他。
“哥哥……”小舒垂下眼睫。“这里好黑,好可怕……”在熟悉的怀抱里,小小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事后忧忧回过神来,发现小舒已经能够自如地开口和哭泣。那被视作痴傻儿的孩子,人生的第一句话是呼唤他,第一声哭泣也是因为他。
“都是哥哥的错……”忧忧感觉到眼泪与喜悦,感觉到冷与热。过去半天失去的时间仿佛都流动起来。大地重回脚下,空气重新舒展。过去自以为与众不同的忧忧,终于知道,自己也是残缺的。
“哥哥不该松开你的手。”美丽的男孩终于说出迟到的心意,只能一遍遍补救。“你放心……以后不论遇到什么,哥哥都不会再放开手……”
小舒不仅一夕开口,而且展示出过人的演算天赋。
但瘦弱的孩子并不为此感到骄傲,也不炫耀。“那没有什么。任何一个机器都能做到。但是我的哥哥非常厉害。”
小舒只为他的哥哥感到骄傲。
后来,忧忧十分讨厌游乐园。除非小舒主动提出,否则他根本不愿意去。
“人太多了。”人群中,忧忧皱起他挺直的鼻尖,很不自在。“都是乏味、重复的旋转和尖叫,没有什么意思。”
小舒也并不爱玩,只远远看着,仿佛是去观摩过山车和摩天轮的运转结构的。
“对了,小舒。”忧忧想到什么,紧紧牵着他的手。“你知不知道,你学会说的一个词,就是哥哥?”
“啊,是吗?”男孩睁大眼。“那一定是很早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
本体舒打开木门。
屋里每一根导线的位置他都记得。人们总以为孩子无知无觉,其实他们的反馈最真诚直接,所以人们无法接受罢了。
美青年的呼唤,鬼魅一样地传来。
“小舒,外面有很多坏人,你要小心……不要放开哥哥的手……”
模型的大磁场展开,时间倒退,游乐园的灯光仿佛童话世界亮起。
空空的木屋里,出现了那个躲藏的,小小的孩子。
白袍少年凝视着那幼小的孩子。这个场景的来自他的记忆。所以他还是没忍心,将那孩子直接剪除。
【走吧。】他面对过去的,幼小的自己说。【永远不要回来。】
“不,不要……”孩子惊惶地抬头。“哥哥在找我,我要在这里等他。”
【可是你等不到他。】白袍少年无限温柔地说。【你等不到了。】
“你骗人!”孩子刚能开口,吐字都不利索。
【我们都等不到了。】晚风徐徐吹过。【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到底是什么了吗?】
孩子抱着头,惊恐地后退。
【你可以瞒过他,瞒过所有人,但是你瞒不过我。】白袍少年的目光怜惜而悲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你一早就知道。所以别幻想了,自己动手吧。】
“不,哥哥会来救我的!”男孩剧烈地挣扎起来。“我和他约好了的!”
【他马上就会忘记。】少年挑眉。【就像忘记了我一样,忘记你。然后我们就可以彻底分别,互不干扰。小舒,乖一点……】少年俯身抓住他。【不要……总拖他的后腿。】
少年捂住男孩呼叫的嘴。就听外面传来了动静。
“忧忧!”53号不知怎么追了过来。“别过去,那是个骗局!有人要剥离你的记忆,改变你的人格!”
忧忧隐约有些迟疑,却看不见他。
“忧忧,我求求你……”复制体挣扎着靠近。“他在扭曲你的意志,欺骗你的真心。可那是你的记忆,你的人生,你的决定,他凭什么篡改?”
美丽的青年恍若未闻。因为心智回退到童年,脸上带着孩童的无邪稚气,和俊美的容貌形成鲜明的反差。
【他一定已经回家去了。】工作人员安抚他。【你别着急。】
“不……”忧忧不停地摇头。“你们骗我……骗我,全部,都在骗我!”
脚步声越来越近。
53号的突然出现,令本体舒没有犹豫的余地。他不顾幻影的挣扎,用电线勒住了那孩子的喉咙。
【永别了。】他轻柔地抱住那个可怜的孩子。【这本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
孩子在惊诧中一点点闭上眼,仿佛陷入了永恒的睡眠。
幼年不甘的自己,终于在他眼前缓缓消失。少年同样闭上眼,仿佛瞬间苍老了。
【晚安。】
☆、12,3,2
千钧一发之际,木门被推开了。
乐园的音乐如上弦的八音盒,开始转动。
“小舒……小舒……哥哥来了……”双目通红,神态纯魅的美丽青年悚然出现在门口,仿佛惨丽的堕落天使。
白袍少年淡然回首,掸掸白袍上的尘土。
他已经将一切了结。
“小舒呢?”忧忧混乱起来。“他应该在这里……我们约好的,他会在这里等我。”
到最后,他逐渐嘶吼起来。
白袍少年恍若未闻,淡然站在窗前。这时段的小舒是个看起来只有3岁的幼儿,孩童心智的忧忧根本不会认出他。
屋内除了他们二人,只有纠缠的机械。根本没有什么男孩的影子。
“不可能……”美青年跌跌撞撞,翻遍了木屋的每一个角落。“不可能……小舒应该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等我到很晚……然后学会了喊我哥哥……”
临近幸福的期待与失落,两种极端的表情在他面上交错。
命运的不同选项,时间的河流在眼前分叉。熬过去就好了。本体舒眨着失焦的眼。你是忧忧,你可以做到。只有经过这一关,我们的时间,才可以重新流动……
“是你做的么……”一无所获的忧忧,突然对上准备退场的少年。“是你把他……藏了起来,让我找不到么!”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白袍少年事不关己,衣袂拂动。【我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被期待,疲惫,和巨大的失落冲击的忧忧眼中血色更盛烈,如兽一般,嗅闻起来。“他一定在这里。小舒,出来啊……”
本体舒垂目,不忍再听。
月色穿过门洞,笼在正要走出的白袍少年身上,仿佛一层素淡的白纱。
……曾有一日的梦里,钟声响起,白鸽振翅,花朵纷落如雨……
“哎呀,找到了。”
修长的手突然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巨大的握力令少年吃痛。
“我真傻……看啊,不是就在这里么……”
美青年用力将他调转过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少年。“还好……找到了……找到了……”
【你在说什么……】白袍少年终于有一丝慌神。【你看看清楚!】
“我很清楚。”忧忧再也忍耐不住,双臂将少年死死圈住。“我好开心……”他埋在少年的颈项间,深深吸气。“刚才真是太可怕了……我还以为,会彻底失去你……”
【你搞错了,我不是,我不……唔……唔……】
暴烈的亲吻骤然落下,顷刻堵住一切语音和喘息。
月色轻轻撩动。
少年想要挣扎,却感觉有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面颊。
这是一个只会对他表露情绪的人。也赋予了他肆意伤害的权力。
不知不觉他放松了抵抗。
“小舒,不要这样吓唬哥哥。”美青年撬动一分,变本加厉,如纯真稚儿一般,尽情蹭着他的脸颊。“……哥哥吓坏了,真的吓坏了。你要补偿我……”
本体舒不敢贸然行动。毫无疑问这次行动失败了。一直兢兢业业封印住的精神状态,正以恐怖的速率向下崩坏复发。他不敢再施加刺激。
只是本体舒想不通,失去后来记忆的忧忧,是怎样把他认出来的。
白袍少年感觉自己仿佛一根骨头,被对方紧紧禁锢着,激动地啃了又舔,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
他说不出话,只能不甘心地瞪视。
忧忧自然懂得他的心思。
“小舒,我当然认得你……我怎么会不认得呢?你可是未来的……哥哥最美丽的新娘啊。”忧忧缓缓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来,对我说,我愿意。”
钟声响起,礼花炸开。缤纷的花朵洒向新人,他们在圣堂前许下了一生不离不弃的誓言。
忧忧梦境中,美丽的白纱被风轻轻掀开,长大后的新娘小舒满怀花朵,,轻声对他说,我愿意。
那是他过去,最美好深刻的梦境。
【唉,原来是梦境。】本体舒棋差一着,只能认负。
“我知道,这里也是梦。”美丽青年无限甜蜜地看他,抱着他缓缓旋转。“你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你多么残忍。”
少年无从反驳。当做是梦境也好,至少能减少对主人格的影响。
“对,这只是一个梦……”少年伸手,拍拍他的脸。“别想太多……”
他稍稍一动,就感觉身下被灼热顶住。
“既然是梦,那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吧……”
【唉?】本体舒瞬间被动情的喘息笼罩。【不是,等等,等等啊老哥,你平时都梦到些什么!】
忧忧仿佛终于得到期盼数年的礼物,根本不理会少年舒孱弱的抗议。男人用男孩的表情凝视,尤其看得人头晕脑胀。
他放弃了抵抗。抵抗更消耗他单薄的体力。这一次是他输了,他愿赌服输。至于忧忧,期待他不变态简直不可能。
经年累月,忧忧所有的行为,都自动被他归为变态,不加以仔细区分。这样他也容易一些。
“喂,等等……”
“对不起……小舒。”男人嘴上诚挚道歉。“你不知道……我太想你了。”
清冷的月色,远处旋转木马的灯光和音乐一阵阵传来。
“你不知道……这么多年,不论我怎么呼唤,你都不会回答。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回应。世界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对了,还有人说你再也不会回来,而我却会一直活下去……这太可怕了是不是?可是这样的时间简直无穷无尽……还好,还好我找到你了。”
少年无法回答。那是另一个人炙热的痛苦。
他认负了,连伪装都没有兴致,索性恢复惫懒。现在千万不能刺激忧忧。猎物越是激烈反抗,忧忧就越激动。
这次失败拖累不少进度,得想想下一次的模型……
“你走神了。”
嘴唇遭到啃噬,馥郁深红的气息统治了少年的感官和全身。“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为什么……连梦里都不愿意配合呢。”
那令世人闻风丧胆、长生不老的主人,竟然用委屈的语气对他诉苦。
【……这也不是、我自愿的啊!】少年喘气。但忧忧策略对了。本体舒是吃软不吃硬的。【我是怎么惹到你了……】
“你就是跟我怄气。”绝色青年皱起浓黑的长眉,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代。“上周末我不让你睡懒觉,拖你出门野餐,所以你气我。”
【这点事,亏你还能记得……】
“当然,我都记得清楚。”忧忧却当做表扬,竟然得意。“……还有上个月,你看了隔壁女孩一分半钟。”他俯身,狠狠咬了起来。
【那是人家才艺表演!】本体舒感觉奇冤无比。【整个单元都在看!我为什么不看啊。】
“我就没看她。”男人又有一丝怨气,捧着少年尖俏的下巴。“我一直在看你。可你从来不在意。”
本体舒无言以对。
看吧,千万不能和忧忧理论。魔鬼从来不会输在言辞上,反而会让人渐渐陷落其中,不可自拔。
魔鬼的战利品就是纷争。他们之间的每一次战役,几乎都是以小舒的退让终结。这助长了魔鬼的气焰,和小舒的封闭,最终导致他们无可避免的决裂。
【……混蛋。】
他们之间,是怎么成为这种扭曲的关系呢?或者说,从来没有正常过?
忧忧一次次击穿他的底线,小舒却也无可奈何。血脉总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也最强力的粘合剂,一次次强行抚平不可调和的裂痕。
所以不论忧忧做了什么,小舒如何反对,最终他们依然无法成为陌路。
仿佛一道活生生的诅咒。
“你生气了?……可是我知道,不论我做了什么,你总会原谅我。”美青年轻笑,俯身听他的心跳。“你和别人不同。你是我最亲近的兄弟。我们血脉相连。只要你的心还在跳动,就永远无法摆脱。”
“……是啊,我永远无法摆脱你。”躺平的少年茫然看着天花板。“除非……我流尽最后一滴血,挫骨扬灰,心脏不再跳动,大脑停止思考。否则,我们仍然是兄弟。”
阔别百年,心情都变得曲折。他们时而无意识地对话,然后长长地拥抱。
并不是忧忧累了,他仿佛一个被饥荒吓怕的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确认一下珍贵的维生之物,是不是还掌握在手心。
“小舒……你在这里……你果然在这里。”
他所有兽一样的动作,甚至故意激得少年反应,反反复复,都不过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少年心知肚明,无法不自责。
天色逐渐放光。
本体舒一直跟进治疗,心里比忧忧更清楚。这样放肆地沉浸在过去,对他的身体消耗和损害其实更严重。所以少年也不能无动于衷,有时要被迫回应,安抚忧忧的患得患失,不让他过度反应。
可是梦总该结束。
少年哄他。【哥哥,我累了,我们该回去了。】
在他设计的电磁场里,只要忧忧答应,他就能成功脱身。
“回去?”忧忧眼中红光闪烁。“回哪里去?”
【回……回家啊。】少年加重了意识引导。【还有很多人在等你。我们不可以一直在这……】
“为什么不可以?”美青年眯起眼,尖锐起来。“我不想去别处。我只想和你在这里。”
【可是天亮了。】少年的心逐渐下沉。心智回退状态下的病人是不可理喻的,他必须试图唤起忧忧的主人格。【哥哥,你病得很严重,必须回去治疗。】
“哦,是吗,有多严重呢?”美青年心不在焉地问,一边舔舐少年光洁的脖颈。“我会死吗?”
【……哥哥!别开玩笑!】
“开玩笑?不,我是认真的。”美青年慵懒地挑开身上的长发。“我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你。那我为什么要回去?回到那种冰冷可憎的世界?我只愿意在这里……”
美青年一声满足地叹息,将少年环在怀中。“如果我会因此而死,那么也是值得的。小舒别怕,我们会死在一起,然后这个世界……都会为我们陪葬……啊,那该多么美好……”
这并不是夸张。
很久很久以前,看到喜欢吃冰而无法尽情享受的小舒,忧忧曾经说过,【如果是我,喜欢一件事物……就要尽一切可能搜集,彻彻底底拥有它的全部,然后享用到尽兴。哪怕吃下去会肠穿肚烂,也在所不惜。】
【你……你……】少年逐渐感到窒息。忧忧疯狂的逻辑已经完全超离了他的理解。【……这怎么行。】
“你不同意?”忧忧冷笑。“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等到我们一回去,你就会消失,不是么?你不过是想溜走,我太了解你。”
美青年突然张口,咬在了少年的勃颈上,啜饮血液。
“……想让我放手?别想了。”
失血令本体舒晕眩。更关键的是,以忧忧的能力,可以从血液中读取对方的情绪和记忆……
果真,忧忧又激动起来。“果然……这些记忆是我……是我的,都是我的……”
“疼……”
维生的警告响起。少年想要推开,但美青年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更加急切。作为助兴,忧忧动情时会偶尔吸复制体血。但是这样放肆、欲罢不能地啜饮,已经没有了任何顾虑。
这样不行。本体舒不在乎身体,但是这个身体如果死亡,舒意识的计划大概率难以执行……
他闭上眼,启动了另一段模型。
少年的身躯忽然僵硬。
与此同时,整个庞大的游乐场也开始断电。音乐节拍终止,所有辉煌的彩灯仿佛被人吹熄的蜡烛,依次陷入黑暗。
不过几分钟,童话般的梦幻之地,就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忧忧这才放开少年的脖颈。少年仿佛失去了神智,头和四肢无力地低垂,如同一个可怜的娃娃。。
“小舒?小舒?”不论忧忧如何摇晃,少年都没有任何反应。
突然有广播的声音,在空旷的游乐场上空响起。
【……哥哥……哥哥……】
呼唤声经过数十个扩音器的播放,在场内形成交叉的混响回声,仿佛某种超然的,非人的存在。
“小舒?”忧忧被转移了注意力。“小舒,你在哪里?”
【……哥哥,我在这……】男孩的声音有些许惊惶。
“哥哥这就来找你!”忧忧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少年,向屋外走去。“小舒,你等着我,我这就……”
【这里好黑……好可怕……】混合的声音完全不等忧忧的回复,兀自播放。【……可是哥哥你为什么不来呢?……我一个人……在那下面……已经有多少年了……】
声音越来越低落。
美丽青年如遇雷击。
风穿过广袤的庄园,绕过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
以及,生死不明的所在。
极西的钟塔隆隆敲响。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记忆的深处。那里有他最亲近的,最残忍的兄弟,当着他的面,将两个维生舱灌入水泥,永沉地底。
哭诉还在继续。但那只是一味地哭诉。
【这里好黑……好可怕……】混响带了一点哭腔,仿佛那个关在小黑屋里等待的孩子。【……哥哥,你为什么……不来见找我呢……】
因为深深的地下,等不到任何回音。
*
【我的基因组可以全部移交给你……但是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水泥浇筑的震动从地面传来,仿佛地下有一条长河决堤。
青年舒最后的脑电信息,在探望室外播放。
“为什么!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我。”忧忧眼色血红。他放弃一切屈尊恳求,依然无法打动他铁石心肠的兄弟。“你明明知道,我做不到!
投影合成的青年舒只是目光悲悯。
【你……必须做到。】
【如有一日,我真的归来……】投影中的青年缓缓叹息。【那就是为了与你诀别。】
☆、1,3
53号从泄密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被本体舒灭口的准备。
身为复制体,他比常人更清楚本体舒的决心。当年的青年舒疲懒嗜睡是真,一朝下定决心,无麻醉活取大脑也是真,也让所有人都措不及防。
青年舒懒得出奇,也下得狠手。不论对敌人,还是对亲人。
可他等了两日,竟没有任何来自那个神秘下位体的信息,反而等来了忧忧审问指令。
令他失望的是忧忧并没有亲自审问。而他被提审,也并非因为忧忧记起了他对这个治疗方案警告,反而是医疗组的治疗方案暴露,将他牵连了。
而本体舒的所有频道都有严格加密,审问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既然追查到他,也说明本体舒的隐蔽手段很高明,仍然没有暴露身份。
关押了两日的53号刚被放出审讯室,就被AI管家急急来找。
“主人病情更加严重了。”黑色套装的Ai管家深深鞠躬。“这次醒来后,异常人格占据了主导,主人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认为自己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忧……而且一定要见舒少爷。”
话虽如此,看ai的态度,53号就知道忧忧一定又大开杀戒了。
沉默的家仆们鱼贯上前,护卫他左右,将为他洗漱更衣。他挨过了那么多苦苦哀求,如坠冰窟的日子。在他最决心赴死的时候,往日的无上荣光反而因为他的双重背叛,荒谬地回来了。
少年想要纵声大笑,内心却酸楚无比。
“你们……真当我也是个仆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少年将雪白的丝巾甩脱在地。当忧忧失忆,他就被拒在重重门外,甚至羁押受审。一有需求,就荣宠加身。
“还请少爷体谅。”管家与家仆们鞠躬更深。
“现在我又是‘少爷’了,呵呵……你们倒是服侍过多少个‘少爷’了?”53号看着旧日衣着冷笑。这些人完全受到忧忧的操控,是忧忧意志的最直接反应。
“少爷多虑了。”管家被这样刁难,仍然不失体面。“‘少爷’永远只有一个。”
“……是啊。”53号投来赞赏的目光。“没错,少爷……只能有一个。”
少年拾起仆从手中雪白的单衫,仿佛一片有筋骨的云朵。
小舒不劳神打扮,柜子里有一打一模一样的单衫,套在单薄的身体上,细瘦的手臂撑着空荡袖管,仿佛一杆旗帜,遇到风雨才张开飘舞。
*
本体舒身心俱疲,昏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醒来,他感到口渴,喉咙却像火烧一样痛。
31号就在他身边,不用提醒,心领神会给他递了水。
然后非常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
他伸手去接,不经意牵动伤口,嘶了声。即使傍晚,也能看清他身上遍布被忧忧纵情的痕迹。
从本体舒被系统渊扛回来,31号心里就憋着一股冷冷的火气。
“小哥哥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乌发雪肤的女孩探出来,却遇到31号毫不掩饰的不善眼神。
垂落的长发,挺直的鼻尖,顾盼生辉的美目,还有那种姿态天真的端丽……31号何尝不知道本体舒为什么待她那样宽容。
“和你没关系。”31号打落女孩伸出的手。
女孩眼神一跳。
本体舒昏迷不醒,他们之间也没有了伪装和平的必要。
敌人仿佛格外了解彼此,更胜亲友。
“你也别得意。”女孩丝毫不乱,甚至梳理了一下鬓角的长发,幽幽地说。时刻保持姿态优雅的信条,仿佛刻在她的骨髓里。“走着瞧。”
*
53号坐在忧忧床前。
华美的卧室,锦幔低垂。但在那绝色的主人衬托下,不过是有幸收纳珠冠的宝匣。真正的美仿佛光晕,令人发昏,令一切装饰失色。
浅眠的美丽青年因为心智回退,脸上带着少年一般无防备的恬美。即使在睡梦中,还不忘紧紧握着少年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
再次回到这个位置,53号清醒了许多。论计划,他不可能比过世纪智能本体舒;论能力手腕,他不可能超过睥睨人类的忧忧。
夜雨敲打窗棂,潮气侵入人心。俯视那人沉静睡容,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只有此时此刻。
但这只是忧忧比较稳定的时候。
这次苏醒的忧忧,经常怔怔地出神,但潜意识只允许复制体接近。那是53号最甜蜜的时刻。
忧忧稍有精力,便如魔鬼一般难以对付。此前53号还想过,如果忧忧真的变成只记得小舒的精神障碍,未尝不可。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少年时期的忧忧,狂肆残忍,竟比成年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知道……你回来了。”
艳魅的主人在古堡庞大的阴影里游荡,脸上笑容绝丽。偶尔阳光扫射进深红的瞳孔,在暗中如红宝石一闪,仿佛要凿穿人心。
当然,他也这么做了。
一整条长廊,从ai到下位复制体,也全部被开肠破肚,甚至连偶然造访的鸟兽都不能幸免。
他披着一身血腥如盛装,仿佛狂欢节的祭司,伸展双臂,悠然在盛大中行走。
“出来啊,小舒……”
“给我,全给我……”他随手拽过路过的下位复制体,狂烈亲吻,在意乱情迷时徒手撕开复制体的胸口,掏出那鲜红软嫩的心脏,视若珍宝地轻轻贴在脸上。“这都是我的,是我的……”
“……你在这里吗,小舒?”
他感动得几乎落泪,亲吻那血肉模糊的一团,揉捏着,仿佛要它重新在掌心跳动。
“明明这么相似……为什么好像,还是缺少了什么呢。”
阴影落下,他骤然发难,捏碎脏器甩落在地。“不对,不是这个……小舒,你在哪儿呢?不要和哥哥捉迷藏……”
象牙白的长廊无限蔓延。格栅错落的阴影仿佛一个永恒的华美监牢。而背后那些歪倒的少年们眼目圆瞪,他一眼都没有再看。
53号只能躲在帘幕背后,看着一幕幕疯狂上演。不久以前,31号就警告过他,那是他们之间的游戏,你玩不起。
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
【……怎么,现在后悔了?】
神秘少年的通信终于出现。
53号无法从平淡的信号中听出喜怒。但是他知道,清算的时候来了。奇妙的是等待了几天,当这个信号响起,他竟然不是紧张,而是感到一丝大石坠地的放松。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31号想要的,是一个只顾念小舒的忧忧。事与愿违,却解放了一个全然的魔鬼。
【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
比他小的少年竟用长辈的口吻谈及他们,也是怪异之极。
“无辜?”53号吃吃地笑。“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能说无辜?是不是你只看得到死人的数目,看不到活人的痛苦?”
【……并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活着。】
“是啊,比如你。”53号恨恨地说。他以为本体舒在感伤,却不知道那只是一句陈述。
【世界非常虚幻……】本体舒并没否认。【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忧忧天生暴戾成性,长大后才学会完美掩盖。你不知道从小跟他相处的可怕。心智回退的忧忧,比主人格更加恐怖,甚至连交易都谈不成。现在他只懂得掠夺和毁灭。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早早预知一切。甚至还将那么深沉的感情视为恐怖。
53号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难怪那家伙活着也没有一丝人气。那家伙活在没有悬念的世界里,不能理解世人烦扰愁苦。
“你不说清楚,谁能明白?”53号只能对着他发泄怒气。“你总是,什么事都不说清楚。看着别人像小丑一样挣扎,很有趣吗!”
本体舒沉默。
他向来不为自己,也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辩驳。他觉得没有那种必要。
无可更改的,都没有必要做。
“够了,你杀了我吧,我不后悔。”53号看着远去忧忧的背影,缓缓闭眼,想将视线定格在这一刻。“我只希望他好过一点……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算我咎由自取。”
本体舒想要一个无坚不摧的忧忧,而他……想要一个全身心信赖并且依赖自己的忧忧。如果不行,至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忧忧。他懒得和那个满脑子数据模型的家伙争辩。
他拥有时,分分秒秒全心全意,所以那么丰盛。而那家伙,日夜徘徊计算,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
他不后悔。
53号提前投降,令本体舒有些诧异。
本体舒没有动作,53号趁着大限,继续感叹。
“你一点儿都不懂他心思。他只要还记得小舒,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太难过。”53号随地坐下,眼圈渐热。“我才被甩了几天,就难过得要死。他长生不老,却不记得小舒,那才是真正的孤零零一个人。永永远远的孤苦,对他太残酷了。”
少年的叙述,和前夜忧忧的疯狂自白渐渐重合。
【我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你。那我为什么要回去?回到那种冰冷可憎的世界?我只愿意在有你的地方……
如果我会因此而死,那么也是值得的。】
本体舒听到这番话,当时只觉得难以置信。
【……你说得对。是我不能理解。】
本体舒虽然擅长运算,却不屑伪装。【不仅如此,我们似乎,永远无法相互理解。这一点上,你比我强多了。】
频道就这样切断了。
直到飘摇雨点被风裹到走廊,53号被冷意一打,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
落雨的天气,气温骤降。
本体舒说忧忧可怕,也并不是夸张。世人眼里的小舒是个缠绵病榻、发育迟缓的痴儿,是嗜睡难醒的异类。但小舒记事却很早,病中还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哎呀,竟然能听到我,真是不幸的孩子……】
【……这个世界只能令你困扰。你明明看过了‘真实’的本质,何必囿于人类的限制?】
所以小舒并无与人对话的愿望。他的生命仿佛是倒流的。他一出生,仿佛就撞破了戏院的后台;之后再返回观众席,看什么都不觉得有趣。
但是他还有一个非常美丽,也非常可怕的兄弟。
青年舒时常困惑,他和忧忧怎么会走成那么一个死结。但是对于幼年的舒来说,整个世界的压力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个兄弟带给他的更多。
忧忧并不在乎他是否会说话,是否能理解。忧忧做一切事都不避忌他。当时不能言语的小舒,就默默看着这天使般美丽的孩子,做各种比魔鬼更可怕的事情。
“看吧,那些愚蠢的人不相信是我做的。”美丽男孩抱着小舒,轻轻摇他的小手。因为忧忧完美无瑕的皮相和言行,没有人会把他和残忍、恶毒联系在一起。“但是你知道。最被他们看不起的你,偏偏知道被蒙蔽的一切!”
想到这里,男孩忍不住愉悦地笑起来。
粉团团的小舒听了,不能赞同也不能反对,只能眨眨眼。
“小舒真聪明。”忧忧对他的反应满意极了,亲吻他的脸颊。“不愧是我的兄弟。”
实话说,小舒并不怕死。他从出生就知道什么是死。
但正如他懒惰、中庸、消极的性格一样,他只想平和低调地过完短暂一生,走得安安稳稳。
可事与愿违,他偏偏有个魔鬼心肠的兄弟。
忧忧很能体会人心,但从不与人共情。因此他可以无碍地用最动人的笑容,做出最残忍的手段。哪怕是他的亲信,他的情人,只要触到忧忧那不可捉摸的逆鳞,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处决。而且越是亲密,下场越凄惨。
小舒全部看在眼里。
或许离开忧忧,才是更适合他的理想生活。但是忧忧将他看得十分紧,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们是兄弟,共享彼此的一切,我们永不分离。
小舒知道自己暂时走不脱,只能祈祷忧忧不要注意到自己,延迟他发难的时间。
因此他们之间,也有小舒主动亲近的时候。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冬天太冷了。小舒裹着被子,还被冻醒几次。他不甘心浪费一个好好的冬眠时节。
当时忧忧正跷腿坐在沙发上看信件,就见小舒裹着被子鼓囊囊地走出来,只露出一对圆圆的眼睛和冻得发红的鼻头。
“小舒,怎么了?”白天看见小舒活动,忧忧有些诧异。“做噩梦了?”
“……不是,太冷了。”他冻得嘴唇都掀不开,说话含含糊糊。“我睡不着。”
然后睁着圆眼,对着忧忧眨呀眨的。
小舒面部线条柔和。即使后来长大也没有棱角感,永远似一个白衬衫的少年,喜怒哀乐都干干净净呈在脸上。
不用言语,忧忧自然知道他想什么。这是他们幼时就熟练的秘技。
忧忧不论何时,都衣衫齐整光洁,形象好得仿佛能直接登杂志。而随性散漫的小舒看了,不太敢靠近。
那是一个聚光的,喧闹的世界,并不适合他。
“我……我很安静的。”小舒只能眨巴眼。“肯定不吵。要是吵了哥哥再喊我走……”
“我知道。”忧忧无奈。“过来吧。”
于是鼓囊囊的被子团欢天喜地凑了过来。某种意义上小舒的习性和猫差不多,好奇,巡视地盘,然后寻找热源冬眠。
忧忧也很惊奇,小舒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弓成一个小团缩在他身边的。总之被子一蒙,不用多久,小舒就沉入安恬的梦乡。
忧忧怕他枕得不舒服,脱掉了布料浆硬挺括的外套。其实他穿得很单薄。但是要让忧忧不顾形象穿什么棉衣棉裤,能要了他的命。
所以那时候,忧忧的手冻得很冷。但这是风度的代价,是自己的选择,他并无怨言。
偏偏小舒把厚被子不伦不类地罩在他身上。而且小舒松软的被子总是散发着一种香甜温暖的气息,让忧忧一下子松弛下来。
一时竟不知,是谁在温暖谁。
小舒睡熟了,无意识往忧忧怀里挪。呼吸也凝成轻柔的白雾,飘拂,消失在空中。
忧忧冻冷的手逐渐恢复了温度和知觉。那种温度并不高,却一路融化到他心里。
窗外无声飘着白雪。
忧忧缓缓抱紧怀里的男孩。那男孩沉睡的侧脸如此安详,仿佛目睹一切后,仍然接纳一切、宽恕一切的天使。
☆、1,2,3
连线了53号,本体舒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睡得不沉,醒得也不透。
朦朦胧胧感觉31号一直守在旁边。他将头伸出去,想问问话。
【我睡了多久……】
“你还知道问。”31号冷冷地取出营养剂去加热。
【……对不起。】本体舒再缺乏人情,也能感觉到这几天31号的夹枪带棒。
“对不起有用么?”31号挑眉。“我跟你什么关系,用你来对不起?真是抬举我了。”
本体舒在缺心眼仿佛得天独厚,这种问题可难不倒他。【对不起,我们是分布式计算的契约关系。】
31号听了,恨不得把营养剂甩到他脸上。“好,好你个分布式计算契约。那我为什么要替你做这些!”
其实并不缺做这事的人。31号早就把门反锁了,尤其把不停张望、跃跃欲试的小九锁在了外面。不用想就知道小九照顾着就能照顾到维生舱里去。31号倒不是担心本体舒的自制力,他担心的是小九的自制力,约等于无。
就像那个人的自制力虽好,如今在小舒面前只剩下疯狂。
本体舒呆呆地看他,完全不明所以。
上一次本体舒这样回来,31号虽然心里不爽,但也没有这次明显。
可恨这家伙,遇到任何进攻,都只会道歉,然后缩在他的蚌壳里。
借着怒气他也问出了一直困在心里的问题。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相仿的脸颊,同系列的基因。或许在本体看来,复制体都是打打闹闹罢了。
说朋友太浅,他们是逃命的共犯;但朋友之上的关系,完全无法描述他们复杂的简单。
……但是不论如何,不该是他口中那么精确的“计算契约”!这一瞬间,31号竟然有些荒谬地体会到了忧忧的无力感。
小舒很聪明,同时作为代价似的,人情又很拙钝。
他们与他相伴,在他最近的地方,然而不论多亲近,不论做了什么,他永远能在最近的距离里,划拉出一个宇宙。他的蚌壳将他彻底与人,与外界隔绝。让越想靠近的人,越生不如死。
忧忧和小九之类,能够耐着性子磨他。31号却不行。
31号没有本体的洁癖,却继承了糟糕的耐性和不揉沙子的清晰价值观。同时,不怕和他扯破脸。
忧忧和他血脉相连,尚且对他予取予求。复制体与他同出一源,哪怕像53号那样触及底线,老舒最终不还是心软了。又何况他呢?
31号那时只顾着嗔怒,并没能注意到,阴影下本体舒苍白的脸色。
“你这次去之前,保证说不会有问题。”31号不肯放过这个问题。“可是结果呢?你明明知道忧忧想对你做什么!既然你不爱他,为什么不阻止他的暴行?可别说你做不到!”
这不是一次,而是一团陈年线团般的问题,终于被31号从箱底扯出,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本体舒如遭雷击。他是舒意识的代表,而舒意识是当今最先进复杂的智能逻辑机,竟然从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处理方案。
【我,我不知道……】
“你不仅不阻止他,还一次又一次地……白白送给他折磨。”31号降低了声音,想起他们的彻夜相拥,眼神像针刺一样。“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吗?不断绝他的念想,他只会变得更贪婪。”
【可是,他是我哥……】本体舒并非不懂。【我没办法……】
“什么你哥。那是一百年前你原生身体的事情。这里有你过百个复制体!你只是没办法放着他不管。”31号接过话头。“但你也没办法真正觉醒过来陪他。53号虽然蠢,但是他有基本常识。老舒,你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么?”
【31号……】少年起身,却没有直视他。【你知道,这是舒意识的决定,我不能……】
“你是一个活人,好不容易有了身体!”31号怒气冲顶。“而不是什么鬼舒意识的傀儡!我开放给你运算力,不是为了让你做出折磨自己的决定的!”
31号手心沁出冷汗。本体舒眼里的“舒意识”至高无上,不可违逆分毫。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对方喊醒……
本体舒背对他,隐隐露出痛苦的神色。蓝绿色的蝶晶在他肩头翩跹。
……或者,直接破碎。
【我无法违背舒意识。】本体舒缓缓与31号交底。【在我的计算能力恢复全盛之前,运算结果都在舒意识的计算量级之内,不可能得出更好的结果。这一切的安排,已经是最好的方案。】
他的宿命,从苏醒那一刻就是确定的。
“你什么意思?”31号的心无限下沉。“也就是说,不论我们有没有遇到,认不认识,除了你那个鬼的计算契约,对你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本体舒咬了咬唇。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没敢回答。
31号瞬间明了,呆呆地靠着窗前。曾经他觉得这间基地虽然狭小,却真实而温暖。
谁知他只是从一个人残酷的计划,换到了另一个更强大,更无情的计划中。
“谁要你的道歉?”31号恨不得砸了那些闪烁的屏幕。“你道歉根本不需要过脑子,不论别人对你做什么,你只要道歉,都可以撇得干干净净了,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本体舒失焦的眼里映出双方的失魂落魄。
这一次,连道歉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不通人情,惹恼别人都说正常。所以遇事道歉,准能平息大半争端。却没想过,有人并非要他的歉意。
除了忧忧这样扭曲的关系,本体舒没有朋友,他根本不会处理亲密关系之间的争执。
【如果……你后悔了。】他只会一味地退让。【我,我可以解除契约……】
少年病中的尾音轻轻在屋内打着旋儿。
31号愤然转过身去,生硬地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简直……比忧忧更加不可理喻!”
本体舒沉默地接受。
这只是一个小波折。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接受的。
他忽然感觉疲倦极了,下意识向门外走去,与31号擦肩而过。
见门开了,一直蹲守的小九立刻迎上来。“小哥哥,你醒啦?两天没见小九好想你……你要去哪里?外面下着雨呢。小九陪你一起……”
【没事的,小九。】本体舒在连绵的雨幕前缓缓俯身,轻抚女孩的发顶。【只是有点累,出去走走。】
“行啊你,有本事了。”乌发雪肤的女孩走进房间,亭亭而立,仿佛一朵墨兰。“你没本事报复忧忧,还有本事迁怒他!”
小九涉世未久,却天生懂得人性幽微。
“你别说了。”31号抱着头坐下。“我是真的……气昏了头……”
雨声如泣如诉。一道道水渍在窗户上弯曲蛇行。
31号根本没想到,那竟是他和本体舒之间最后一场完整的对话。他只知道,从此,本体舒关闭了与他之间大部分的思维链接。
本体舒向来言出必行。
31号也赌气似的,不再探测本体舒的信息流。
下位体的寿命虽然只有不过十年。但是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老舒无所不能,习惯靠他解决任何不可能的问题。毕竟,他是那样一个划时代的天才。
而当31号发觉,在体能和脑力的双重超负荷运转下,那人只有不过一年寿命,已经是本体舒离开庄园之后了。
本体舒那一去,从秋林尽染到万物凋零,再也未能回来。
在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少年披着雨衣一头走进雨幕。
用尽了自己的坚持,却换回周围所有人的责难。亲人和敌人都希望他改变,他只能狼狈地躲进更广阔的狼狈,孤零零在人们视线里越走越远,直至成为一个小点。
舒并不怕死。他从出生就知道什么是死。
人们总以为,他永远都在原地。
却不知道他这次归来,只是一场告别。
☆、2,3
本体舒却没有什么闲暇,再去照顾心情。
第二日,53号又找上了他。
“我求求你……来看看他。”53号横刀在手,声音慌乱。“他的情况不太好。”
【……不太好?】电磁频段有条不紊地展开。【药物停用,治疗被打断,主人格遭到反噬,肯定不太好。但离彻底丧失神智还有至少一个月,怎么会……】
“他昨天去了钟塔!”53号没有耐心再听讲解。“昨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他想闯钟塔!”
两人齐齐沉默。
极西的钟塔被一片无名墓地环绕,是庄园内最大的禁地,保密等级远远超过了孵化和调校复制体的“巢厢”。
据说钟塔从控制系统到供能都是完全独立的,还有一位特殊的隐者镇守,即使忧忧也不能调动。
倒不如说,忧忧才是钟塔第一提防的目标。
忧忧的三次留言,就是在钟楼门禁录制的。
“我并不傻。”53号哽咽地说。“他……你……是不是,就在那钟塔的底下?”
【这里好黑……好可怕……】
漆黑静止的游乐园,无助的回声。
【……哥哥你为什么不来呢?……我一个人……在那下面……已经有多少年了……】
于是,强忍了百年的忧忧,终于去冲撞了钟塔守卫。
【但是,他不可能通过。】
即使本体舒,也未能潜入钟塔的系统。倒不是说那里的防卫有多高级,反而十分简单粗暴。
钟塔系统与普通ai系统不同。庄园外的次级ai不能攻击人类,也不允许改动自身。而钟塔系统的权限甚至超过了系统渊。
钟塔一旦检测到入侵,并不会反击。符合判定条件,钟塔就能启动强激光,自毁核心。是彻底的两败俱伤。
忧忧多年按兵不动,并非因为信守承诺,而是不得不忍耐。倘若他忍不下来去硬闯,舒的身体与大脑,将直接销毁在他面前。
“真不愧是你……”
极西的钟塔隆隆响起。主人怔怔地看着对面双脚悬空、长发及地的ai守卫。
那是从不参与任何实务,孤身镇守了钟塔百年的,最后的守卫——终端零式。
“他果然懂得……怎么威胁我。”主人声音暗哑。“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
长发及地的少年守卫,睁着妖异的黑眼白瞳,静静漠视着男人的悲与忿。雪白长发在他背后纷纷洒落。
仿佛不是生长出来的白发,而是独自站在荒原,落了一整夜的雪。
“忧忧从灯塔回来之后,就红着眼睛,不言不语。”53号一边回忆一边说。“不论任何人喊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只会呆呆看着小舒的照片……”
忧忧何其高傲。不论何种处境,都如孔雀一般讲究姿态。53号这才想起本体舒的警告。第四阶段精神分裂后,会开始无差别杀戮,同时逐渐丧失记忆和神智,彻底退化成幼儿。
而他现在痴痴呆呆的样子,对一个曾经睥睨云端风采绝世的魔王来说,实在惨不忍睹。
“他这样,比杀了他还难受……我不管你是什么,给他断药,干扰治疗,都是我的错。”53号祈求。“你要怎样处置我都可以。现在你能不能救他?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吧!”
沉默。
舒的一生,都仿佛被这句话诅咒和恳求。
不论是崇拜他,还是嫉恨他的,都谜一样坚定地相信这个事实:舒无所不能,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原本想要救他。】本体舒轻声说。【我原本……想要救你们所有人。】
蓝绿色的蝶晶在他手中闪烁。近日,又有许多复制体停止了呼吸。
【……53号,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们的通信突然受到一阵干扰。
庄园的警告系统忽然响起。
【入侵警报!入侵警报!】淡漠的ai音在各处响起。【有不明人员入侵,即将抵达主堡!】
“这……是怎么回事?”
【整个庄园系统的高性能运行,都是由他的SS级精神力保障的。】本体舒淡淡叙述。【这些年来,忧忧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领主。只要他清醒,就没人能动这里。如今他精神受损,防御能力将大打折扣。一旦他倒下……整个庄园都将朝不保夕。】
“怎……怎么会这样?”53号看见第一波外敌已经全副武装闯入,冲进了庄园那如织的绿地。“明明生日宴会的时候,大家都充满敬畏……”
【脑机系统的中枢,长生不老的秘密。二者之一,都能令人彻底疯狂罔顾性命。只不过他强盛时,无人敢挑战罢了。】
更不要说,还有舒意识的长眠之地。
如深红玫瑰一般绽放的绝色主人,手中握齐了这两者,一眨眼便是百年。这庄园里烟云般的繁华,无尽的富贵,都建立在极其强悍又极其微妙的平衡上。稍有脆弱或闪失,都无法站稳这个位置。
【所以你明白了吗,为什么不论忧忧的行为多么放肆疯狂,都没有人来讨伐?外面那些权贵,不论仁慈或贪婪,谁不愿意脑机这样一个超级越权的系统,掌握在一个无心人世的疯子手里?再好的东西,只要谁都得不到,就没有什么所谓。】
本体舒发出最后一声叹息。【我本不想说这么多。忧忧将你们照顾得太好。让你们一个个以为,除了真心,这世上就没有其他。】
“……那,那你呢?”53号喉咙发紧。“你是他的兄弟,你不会放任不管吧!”
【我?】电磁声低低地笑了。他想起31号的质疑,想起忧忧的眼神,想起许许多多无解的困惑。【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东西……
53号,你已经没有用途了。现在是庄园警备最弱的时刻。想要自由的话,趁现在逃走吧。】
*
第一波鲁莽的入侵者开始打砸。庄园处处珍宝,能剥离的就带走,带不走的就砸了焚毁。
这些小人,ai管家尚可应对。但是第二波训练有素的武装部队,在第一拨人的探路下,长驱直入,势不可挡。
没有忧忧的权限,庄园内的重火力武器也无法启动。
【小九,情况有变。】本体舒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给你们模拟了一份地图,你们收拾收拾,赶紧离开。】
他不知如何面对31号,所以拨通了小九的频道。
“小哥哥!可是你在哪里?”女孩看着投影,丝毫没有惊惶。毕竟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真正的处决。“如果不和你一起走,小九哪里都不去!”
【小九乖,我这里很忙。赶紧去叫醒31号,你们一起……】
“哼,小九哪里都不去!”女孩执拗起来。“叔叔是不是骂得你生气了,所以你想抛下我们两个!我不会上当的。要走让叔叔自己走,我是不会离开的!”
【……】本体舒从来拿她没办法。【那你们关闭门禁躲好,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53号本来收拾了行李。
窗外已经一片面目全非。毁灭总比创造更快,更粗暴。
作为20岁的复制体,53号并非31号那样活得纯粹。如今大难临头,他也懂得最好和最坏打算。
只是他自苏醒就在庄园里,锦衣玉食。如今连逃跑都不知道什么是必需品。
推开门,他走到富丽的楼梯口。
阵阵黑烟从底层燎上来。往左有一条小道,暂时可以避开来人,往右通向忧忧的卧室。
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他忽然记起这个柱廊,在某个阳光斜落的下午,忧忧曾经猝不及防地停步,无言拦住他拥吻。
那一瞬间,那种被人深深疼惜的感觉,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
他浑身颤抖起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响起。
听老舒的话吧,他承诺的事情,一定都能做成。
……但是,未必没有遗憾。
其实他的行囊里,没有什么昂贵的事物,无非是忧忧给他编的花环等等。
53号哀号一声,抱住头,向右折去。
本体舒也趁着这个时机,向极西之地奔去。
穿过记忆的坟场,到达无名的墓地。深灰天色重得仿佛落铅。
【到了这时候,还不忘你的任务。】一阵光芒亮起,少年ai系统渊出现在他面前。【真不愧是你。为了达成目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牺牲的么?】
本体舒止步。【小渊,你只是……想问小青的事吧。】
【别提她。】系统渊面色一寒。【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本体舒淡淡道。【成为人类,是她的愿望,我不过是帮了她而已。】
【你根本……就不会帮助别人。】系统渊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一丝裂痕。【你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人。】
【是啊,看来这些年,你进步了许多。】本体舒看着自己过去的造物,竟然还有些欣慰。
他们仿佛镜像一般对峙着。
【你到底想要怎样。】系统渊受到影响,投影也不断闪烁着。【现在是系统最脆弱的时候。】
【所以我不能让人到达钟塔。】本体舒依然冷静。【忧忧虽然丧失神智,但还有圣血的加护,不攻击要害,短期内无法重伤他。但是钟塔……】
他话音未落,一道远程炮击射来,打穿了远处的灌木丛,一时砂砾飞溅,墓碑歪倒一片。
忧忧曾在录音中说,你不会寂寞,我会送他们下来陪你……
无名的逝者以钟塔为中心呈现散射状,仿佛众星拱月一般,守卫着那寂寞的长眠者。
余波过去,唯有灯塔岿然不动,甚至连楼下拱门的藤蔓都毫发无损,在夕阳里轻轻摇曳。
【这是怎么回事!】本体舒猛然转身。【没有触发钟塔的自卫系统,为什么还能抵挡住攻击?】
【……】系统渊有些无言。【所以我说你不懂。忧忧虽然神智尽失,仍然把潜意识底层的精力,都压在了钟塔防御上。只要他一息尚存,别人就无法靠近钟楼一步。】
仿如末日的钟声敲响。
53号伴随着哭腔的求救,在庄园内部系统响起。
“谁来……谁来救救我们。”复制体一一打开各个频道,得到的只有忙音。“这里有好多人,忧哥哥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逃不掉……”
“忧哥哥你醒一醒,醒一醒啊……谁来救救我们……求求你们别杀他!别!啊……”
钟楼的阴影就在咫尺。越是靠近,蝶晶光芒就越亮。
本体舒知道,这里就是他完成任务的终极之地。只要跨过那里,一切都可以了结。
一切都无需挂念。
不断有散弹落在钟塔的防护罩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防护罩肉眼可见地逐渐减弱。
53号声嘶力竭的求救,也渐渐弱了。
他握紧了手掌。有生以来,他第一次领会了31号的怒斥。
如果他不是舒意识的代行者,如果他可以自由做出决定,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么多却无法作为,那该有多好。
*
很久很久以前。
忧忧的反社会跨国□□事业已经风生水起,到了黑白两道不得不忌惮的地步。
而小舒并不喜欢那些“业务”。他是一个消极和平主义者,讨厌一切形式上的争斗和伤亡。宁可吃亏退让,也不愿与人有所交集。
忧忧却沉迷征伐,他天生乐于挑起事端,行走于刀锋,而罔顾生命。这种极端的反差,也使得兄弟二人渐行渐远。
若不是血缘维护着他们的联系,他们早该形同陌路。
一个四处劫掠,一个睡得不分昼夜。那时候他们之间,只有简短的留言。
在世界各地忙碌的忧忧难得回去。但他并不怎么担心,他知道小舒一定会安安稳稳守在那间公寓里。让睡神舒离开卧室,比让他改邪归正还不可能。
极少有人知道,那个暗黑的尊主还有一个冬眠的兄弟。
当然,行事极端多了,总有涉险垂危的时候。那一次忧忧带领精锐力量潜入对方核心,是以命换命的行动。出发前他甚至录了一份遗言以防万一。
后来目标完成,却有叛徒反水,他也负伤了。眼看他们就要被困住。生死未卜,忧忧施施然走进了最近电话亭,想再给小舒录一段留言。生死关头,他只能想到这个。
提起听筒,却是另一段录音。
【好啊老哥,】小舒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却是个暴脾气。【遗言想得挺周到!】
然后就是一系列路线规划指南。
【……为了给你做这段路线,我今天少睡了两个小时!回来以后你自己想怎么道歉,挂了!】
听完电话,忧忧又惊又喜地走出来。倒不是因为能够脱险而欣喜。能得到小舒的额外关注,他才是骄傲又甜蜜。
忧忧的遗言存在助手哪里,不知小舒怎样发现的。
但这不是重点。这世上少有事情能瞒过小舒的眼。只看他愿不愿搭理罢了。
*
53号还没走到忧忧的卧室门口,就被流弹射中,无法前进。
而卧室中绝美的青年坐在床边,长发如瀑垂落。他静静抱着一个泛黄的相框,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发现目标!”
“切换特制水银弹!”又来了一排狙击手。“根据情报,目标的弱点是血液,普通攻击都无效。”
他们仿佛传奇故事里的吸血鬼猎人,做起屠杀前的祷告。
夕阳通红坠落。
“不!”53号大喊起来。这些人竟然知道忧忧的弱点,恐怕在劫难逃。“你快走啊!”
那艳鬼一般的身影,面对一排致命的枪口,只呆呆的抚摸相框中两人的合影。
“你已经无路可退了!想要活命的话,立刻投降!”
这并不是混乱的袭击。53号看明白了。敌人完全摸透了这里,装备精良纪律严明,是有备而来。
美丽青年仍然没有回应。
“魔头,你草菅人命,丧尽天良,罄竹难书。”领头人穿着白袍,深深行礼。“还愿地狱收留你,去和你的鬼兄弟团聚!”
橘红的晚霞中,猩红准星闪动。
53号感到一阵绝望。如此近的距离和如此密集的火力,纵然他舍身上去,也不能够阻挡什么。
一片紧张中,也没有人留意,窗外响起又远及近的机械震动声。
“好了,既然你不肯好好活。”白袍首领做出遗憾的手势。“那就最后预备——”
“不!”53号凄厉地尖叫。
忽然间,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主堡辉煌的灯火突然一齐熄灭,落日已沉,到处是鬼影一般的阴影。
与此同时,是入侵者慌乱的对话。
“怎么回事,脑机系统怎么没有反应?”
“无法瞄准!”“该死,坐标系统没有反应!”“无法计算弹道!”“全部数据库停用了!”
一场瘫痪和寂静在人与机器见蔓延。超前的脑机系统是当前将人的意识与一切行为链接的超级枢纽。一旦停用,人类只剩下最基本的生活本能。
连53号都感到大脑一片混沌,仿佛此前获得的知识都被锁住了。
只有窗外的震动越来越响,终于一击破窗,滑翔而入。
那是一个搭载了机械翼的少年,伴随四散的彩色玻璃碎片,打了个旋儿落在走廊。
茫然的面庞,没有焦距的眼,还有在暗中闪烁着蓝绿色光芒的蝴蝶晶体在他胸前闪烁。
他从天而降,仿佛一位天使,虽然那只是生锈的机械羽翼。
53号看见是他,惊喜交加,就见本体舒揉了揉落地冲击到的膝盖。虽然他擅长改装机械,但D级的身体无法很好适应和操作。
【唉,真不中用……】
“……”53号一时不知是否能够期待他。“你……还没走?”
【彼此彼此。】小少年转过肖似的面颊,收起机械翼。【站直了。哆哆嗦嗦,像什么样子。】
“什么人!”入侵者终于注意到这个瘦弱的小少年。“不论你是谁,效忠于谁,只要抓到屋里那人,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份!”
【哦?】非人的电磁音在走廊内回荡。【好大的口气。这个脑子虽然不要用,却还能转呢。时代真是变了,竟然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
风猎猎穿过走廊,拂动少年未加修整的额头碎发。
他根本无谓那些枪口,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
【……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哥哥真是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 ddl排山倒海,存稿箱有点危。
所以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orz
☆、2,2,3
“你到底是什么人?”入侵者胡乱指着从天而降的少年。“为什么我们的机械都失灵了,你却还能动?”
那少年安静的时候像个鹌鹑,但背后机械翼扇过一阵风略过众人头顶。在所有脑机和机械停用的时刻,已没有人敢轻视他。
这个世代,人类的大多数举动都经过了脑机系统的优化。因此人类的体质和脑力反而比本体舒的时代下降了许多,如魔法一般指挥机械运转。生平骤然失去脑机辅助,入侵者陷入了严重的慌乱。
【为什么?因为你们的大脑退化太多。】那小少年没有情绪地笑,看起来竟有几分非人的诡异。【也因为我不喜欢脑控别人。】
“别……别开玩笑了!”入侵的武装精锐未料这个突变,还有强作镇定举着武器。“想清楚你的立场!难道你真要维护一个魔鬼,人类公敌?”
【……这就是你么你们召集的口号吧。】小少年在那卧室的门口站定,漫不经心弹弹手指。【只可惜,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魔鬼。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人类的公敌其实随处可见……那就是,人类自身。】
逆光中他一甩手,刚与他对呛的人惨叫一声倒地。
“不……不……别……”
那人仿佛活见鬼了一般,抱着头惊恐倒退,嘴里只能蹦出几个单字,尖叫着跑了出去。一路撞翻了许多同伴也浑然不觉。
【看明白了么?还有谁想下一个?】
小少年闲闲地打了个响指,视线浮动。
“撤退!撤退!”
“妈的上当了!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等角色!”
入侵的队伍暂时撤退了。
53号大喜过望,却见本体舒脸色惨白地扶住门框。
“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你当我是忧忧吗!老子是个D级体!】体力透支的本体舒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战斗人员,刚才只是吓唬一下而已。他们也只是暂时撤退。等重新部署,一小时后还会整装再来。】
“那,那现在怎么办?”
【你先把他带走,这附近有个避难点。我去启动庄园的紧急安保系统。】本体舒却看到53号的眼神逐渐变暗。【怎么了你,刚才不是很勇的吗。】
“我……我不知道怎么做。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
【谁让你和他交涉了。】本体舒不耐烦地打开手杖,撑起身体。【看到他那个头发了吗?去拽一拽看。】
“我不敢。”53号一听,脸色煞白。说来可笑,和刚才的武装者相比,他竟然更害怕曾经朝夕相伴,无比亲近的忧忧。“我不怕死,但是……我怕他。”
忧忧可以一脸微笑地处决任何事物,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发难。他甚至喜欢在笑容最魅人的时候,突然终结一切。任何事物一旦近了他身,都无法逃脱。
当然,任何与忧忧相伴的人都难免对他又爱又怕。本体舒不难理解。
【你们的属性也点得太不均匀了。要是31号在这,他那暴脾气不仅不会害怕,还会冲上去把他阉了。】本体舒感到十分头痛。【虽然老舒优点不多,怎么激活以后都是这些样子……对了,你的偏移特质是啥?】
“嫉妒。”53号看着手上青色的血脉,出神地说。“你不能理解吧,其实我们并不是舒的复制,而是他的原罪……他天生傲慢,小舒却一生清明,难以动摇。所以他期望复制体们沾染各种各样的罪恶,暴怒,爱欲,贪婪,等等……原罪是人性的脆弱,有弱点才能被掌控,所以他期待舒能和他一起堕落。”
这种心态,不论是复杂还是变态的程度,都超出了本体舒的理解范畴。
【……行吧行吧,我去转移他。你拿上这个口令,去一个坐标输入,启动庄园的紧急保卫系统。】本体舒抓抓短发,【快去!白长这么高个子。】
“那你呢?你这样……还能带他走么?”53号又有一丝紧张。
【我暂时死不了,他也暂时死不了。别废话了!走!】
53号领命去了。本体舒咳了几声,只得硬着头皮走进那卧室。
奢华的巨型拱窗,透过被云层熏红的霞光,叠着室内熟悉的深红香气,浓重仿佛要将人浸透。
他住着拐杖,一瘸一拐踏过交错的大理石,踏过柔软的地毯,最终走到丝帘飘拂的窗前。
少年没有急着呼唤,反而深深叹了口气,拿出他的蝶晶。
蝶晶上原有一对触须,如今只剩下了一支。这不是普通的装饰,而是一种特殊的磁针,只要配合电磁钉入脑部,就能对目标施加强制的精神影响。
这本来是治疗的最后强制步骤。
但是强制扭曲他人的意志,对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来说,损伤也越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用这个磁针。
绝艳的青年不知他的到来,捧着手上的相框。那令世人闻风丧胆,爱极恨极的长生者,这样静静地,仿佛怕惊扰了相框中亲密合影的两人。
捧着这张合影,仿佛就能加入这种永恒。
本体舒心里抽了一抽。
少年踮脚,解下了床柱上束缚帘幕的绸带,上前绑在青年的双眼上。
失去视觉,忧忧也并不惊惶。53号和ai们曾经用尽办法,也无法得到他的回应。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如这个泛黄的照片更令他中意。微风吹动他幽柔的长发,仿佛港口耸立的无言雕塑。
少年覆上他微凉的手背,轻轻道。
【……哥哥,如果你不想笑,就不要笑。就算……所有人都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也没有关系。】
蒙眼的美青年微微一颤。
轻暖的接触,仿佛落下一寸和煦的阳光。
【跟我走,哥哥。】少年用轻柔的语调说。【那是个秘密。我带你过去,拉住我的手。】
【对,稍微向右一点,继续走……】
是那一次生日,小舒带着忧忧翻窗去野外看星空。如今他们也一路相互扶持着,在满目疮痍的庭院中行走。
依然没有多余言语。但他们都知道对方是真实的。
那时他们携手在深夜的原野行走。四下只有低低虫鸣。
——【哥哥,你怕不怕?】
——【不怕。】蒙眼的美丽少年,嘴角勾起真心的微笑。【如果是小舒牵着我,我哪里都敢去。】
断续的硝烟在眼前弥漫,如暗中窥伺的危机。忧忧没有言语,却跟着他的指令前进。少年终于知道,那时他的哥哥说的是真心话。
他的心竟比腿伤更沉重。
【就快到了。】他补充。除了安置复制体的地下机房,在附近人迹罕至的瞭望塔也有一个临时基地。【这里有台阶,小心。】
忧忧沉默地跟着他。
少年刚说完,膝盖就一阵钻心的痛。
【什么人?】本体舒的预警响起。
就听几道枪声破空。原来是落单的入侵者,误打误撞碰到了他们。
“发现——”
少年挥手,将手中的磁针刺中最近一人的后脑。那人口吐白沫倒地。
然而他似乎还有同伴。
强弩之末的少年快速思考起来。枪声没有准头。瞭望塔的门洞就在眼前,他推了一把忧忧,想让他先进去躲避。
【这里危险,你先进——】
谁知他的力气根本不及忧忧。突然的一推,更让对方以为他要松手,刺激到了一直没有反应的忧忧。
他反而被握得更紧。
少年计划未成,反被应激行动的忧忧拦腰抱住。枪声和松手的双重刺激下,电光石火间,青年突然醒觉,放开手里的相框,圈住少年转了半圈,为他挡下迎面飞来的流弹。
转身,掩护,中弹,行云流水下来,忧忧一声未吭,摸出暗器处决了偷袭者。
【你犯什么傻!他们的目标可是你!】一切瞬间结束了。少年这才来得及惊呼。
这几下动作,似乎也耗尽了忧忧暂时的清醒。他身子一侧,彻底歪到在少年身上。
少年心中焦急。银弹对圣血有极大的抑制作用,忧忧的情况很不乐观。即使有机械辅助,他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忧忧半扛半拖进了吊梯。
最后到达目的地,少年关闭了下层门禁,累得去了半条命。
瞭望室是一个半圆形的房间,视野开阔,最初是作瞭望敌情使用。瞭望塔离主堡还有一段距离,隐在林中,却能看见各个进出关隘,算是易守难攻。
本体舒之前看中这个位置,为防万一,藏了一些物资,没想到会给忧忧用上。
瞭望室内有守夜人的硬板床。他拖过来一个大靠垫,先将昏迷的忧忧安置好,翻开防水布包裹的物资包。忧忧的伤势严重,必须尽快处理。
忧忧仍然蒙着眼,除了呼吸脉搏,没有任何反应。本体舒剪开外衣查看伤口,他也一声未吭。
【是针对圣血特制的银弹,这些人果真有备而来。】少年皱眉。【看来敌人比想象得棘手。】
因为保护自己,忧忧中弹在胸侧。虽然不是要害,但被银弹打中的地方一时无法像之前那样立刻复原,血肉翻卷,十分可怖。
……即使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忧忧仍然记得保护他。
就像忧忧失去了神智,仍然不肯撤回对钟塔的防护。
【……哥哥,真是笨蛋。】
少年强行集中精力,不让手颤抖。
这种特制的武器,还会对长生体留下持续痛楚。
不知道忧忧的昏迷究竟是糟糕还是幸运。少年叹了口气,为他深入处理伤口。
即使经历如此变故,本体舒也不能对他放松警惕。一个昏迷的忧忧仍然比任何人都危险。为了顺利清理伤口,也为了自己的安危,防患于未然,少年将昏迷青年的手臂抬起,越过头上,用特制材料将他的手腕绑在床柱上。
给伤口消毒的时候,青年的身体果然下意识颤动起来。
忧忧不怕疼,但是怕痒。过去如果不是小舒盯着,他能把被虫叮的地方直接挠破。
【别动!】少年低声喝道。【哥哥乖,忍一忍就好了。】
他只能伸手,一下下轻拍青年裸露的肩膀。忧忧肤色苍白如玉,在暗中仿佛焕发着莹润的光。
或许他笨拙的安慰奏效了,青年有些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好了好了。】少年咬牙取出弹头,清理余毒,再包扎。【都好了。哥哥真棒。】
镇定剂也生效了,青年沉入更深的昏迷。这次伤口无法立刻复原,只能依靠他自身的休养。
情况平稳,少年才松了口气,走到高窗边眺望。庭院内还燃着一簇簇的野火。却不知道援军和敌人谁先到达。
【真可惜,这么漂亮的院子。】本体舒不禁感慨。虽然他讨厌做工、日常摸鱼,这地方毕竟还有他出过力。看到每天磨洋工清扫的气派地方变成这种惨状,也难免感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或者,一切本就回不到过去。
半空的夜风有些凉意。
他扯出一条毯子裹在身上,蹲在角落假寐,抓紧恢复些精力。而作为伤员的忧忧,呼吸反而比他更绵长有力。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窗口外熠熠的星空。
却不知道忧忧这次,还能否恢复神智。可是恢复神智又如何?他终归……
【这次真是糊涂大了。】种种念头仍在他脑内昏沉缠绕。但看忧忧为他受伤的样子,少年并不后悔出手。【可是和你相比,我实在亏欠你很多。一直都是。】
庄园陷入暂时的寂静,黑夜遮掩了白日的惨烈。瞭望室内只有风的回音。过于寂静,让他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忧忧的状态趋于稳定。再次查看过后,本体舒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53号在磨蹭什么。】他靠在窗口眺望。为了尽快获得援助,他把机械翼都交给了复制体,此刻也无法再跳窗跑路。【怎么还没有动静。】
忧忧的病程已经超出了预期,可以说一天一个变。就算醒来神志不清的忧忧,他并不想面对,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房间另一头,蒙眼的美青年恬静如天使,与整个烽烟四起的庄园格格不入。
【算了,我再等一会儿。】31号正生他的气,回去早了也自讨没趣。少年跺跺脚,坐到床位。【……你说说你,仗着自己身体好了不起,没事挡什么枪啊,这下好了吧……】
本体舒本来憋着一腔闷气,还要为了不暴露身份装傻充愣。此刻冤家就在眼前,这一开闸,倒豆子似的说个没完。
【对了,就你会记仇啊,你不知道我忍你多久。】少年裹着毯子锁成一个球,脑袋蹭蹭冒气。【看我按照时间顺序捋一遍。5岁的时候,偷偷喂我棉花糖……10岁的时候藏我贺卡……】
这一说,就说了一个小时。【对了,还有x年12月,你们那个□□组织搞什么年终活动,你有节目,硬塞我一张二楼雅座的票。】少年回忆得脸色泛青。【不让我冬眠不说,你不知道当时满场都是你的迷弟迷妹,前后左右更是最高价抢的票。龟龟,我那可是正中间的位置,要是早知道那个票能卖那么贵,倒卖一下,能吃一个月!】
【……浪费票钱就算了。节目看到一半我犯困。可是你的迷弟迷妹那个凶猛劲儿,我带了耳塞都嗡嗡的。特别你不知道怎么了频频往这里看,附近两排至少有五个尖叫到心肌梗塞被抬走的。回去以后我失眠了三天,一闭眼就是‘鸽鸽、鸽鸽’的尖叫声,阴魂不散!】
【……还有这个园子,你知道我为了去清洁处打卡,每天早上起来多不容易么!那个干草叉比我整个人都高!现在一把火,变成这个鬼样子,真是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现在你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更不要说他苏醒的这段时间,忧忧对他的种种羞于启齿的苛待。
本体舒数落累了,气得捏捏青年的脸颊。
月亮已经高声,在石室内落了一层盐花白。
少年挪过去,又记录了青年的各项生命体征。除了体温偏低,一切倒还正常。除了偶尔的风,气温还是怡人。
他拉过薄毯,盖在那完美无缺的躯体上。只可惜那令世人发狂的肉身上,将有一块疤痕。
【你说说,你这是何必呢……】少年看着绷带,有些不是滋味。【那两枪只有16.27%的概率打中我。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倒是抢着挡枪子儿。虽然你神智不清,但是这样的伤,还是……很疼吧。】
或许只有对着神志不清的忧忧,他才有直言的勇气。不知不觉,少年已经坐到床头。怕压到睡美人,还小心挑开散落的的长发。
黑绸的长发,如水一般在他掌心淌过,缱绻而微凉。
【你这样,我真的很生气。】少年无所事事,像过去一样为他梳理长发。【我说过,我们是兄弟,共享彼此的生命……】
莹白的月光在他眼前翩舞。
少年伸手,握住美青年半蜷的手。但他的手还小,充其量只是包住那修长的手指。
——【……我们发过誓,凡我所有,必有你的一半。但是如果我喜悦,希望你能感受到全部。那么,我也会因你而感到无尽的幸福。】
少年的手洁白柔软,渡去点滴体温。
【我知道,你拼杀惯了,身体还能够复原,这点伤口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有无声的、冰凉的事物,一滴滴落在青年雕刻般的脸颊。
【我想让你感受我全部的喜悦,所以如果你痛苦,我也会感受到全部。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在乎。】
在没有声息的、残破的月色里,少年仿佛一个百年幻影,独自隐秘地忏悔。
忽然有远来的脚步声,触发了预设的警戒。
少年精神一凛,立刻恢复冷静和理智。
他的身份还不能泄露。虽然53号必然考虑忧忧的安危,但危机将过去,他还不能出现在那些ai面前。
【53号,你也太迟了。】
“你、你什么意思?”瞭望塔下传来了53号的声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紧急保卫队其实一直在待命,等到第二波敌人进入才开始围剿。现在局面已在控制之下。”
【原来如此,倒是我多虑了。就你一个上来,带上机械翼。让那些ai在原地待命。】
53号不熟悉地形,爬上旋转楼梯,气喘吁吁地上楼。“他……他没事吧?”
【受了点伤。不过死不了。】本体舒已经开始计划脱离的路线。【我保证过。】
奔跑到门口的53号,看见受伤被绑的忧忧,和正在清理染血刀具的少年,一时又惊又怒。“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划了几刀而已。】少年云淡风轻。
“……”53号颤抖着发出信号。“特别保卫队,这里有紧急事项。我揭发这里有一直试图精神控制主人,并且害主人负伤的罪魁祸首!请立刻施行抓捕!”
【……好啊,真是低看你了。】
53号却阴郁地看着少年。“过奖。反正他已经脱险了。”看到他们如此平淡而亲密地坐在一起,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搅似的,53号就感觉心里一阵灼烧。“是你忘记了,我可是‘嫉妒’。”
本体舒的机械翼尚未完全展开,ai战队就已经奔来。“是他!他是谋害主人的卧底!”53号大喊,“抓住他!”
少年皱眉,正要做硬碰硬的预热,谁知那些ai们刚到门口,就忽然站直,然后深深鞠躬。
“——滚。”
优美,而阴郁彻骨的声音从石室深处响起。
听到那熟悉的声线,一高一矮两个复制体不禁都僵硬在当场。
ai们立刻受命,一声未吭,如出现时一般瞬间消失了。
“也包括你,53号。”主人的声音依旧曼妙优雅,却也浸透着不耐烦。
“主、主人,可是这个人他多次加害于你……”
“滚。”平躺的主人不容置喙。“我们之间的事,没有你插嘴的资格。”
☆、2,3,3
与挥泪退走的53号相反,本体舒趁着混乱场面和忧忧被绑,悄悄向窗口移动。
“不包括你。”
本体舒止步,心存一丝侥幸,垂着头装傻。刚才那些发泄的话,不知道被听去了多少。
上百年的沉睡,近一年的伪装,最后还不是关心则乱。
“怎么不说话?”优美的声音传来。“你刚才不是很会说么?我们那么多帐……还没算完呢。”
门口忽然有滋滋电磁声响起。之前为了抵抗外敌,本体舒在瞭望室周围都增加了防卫的磁场,这下被忧忧刻意增加了几十倍的能量,彻底变成不能进出的牢笼。
【喂!】节能主义舒顿时炸毛。【你能源多了不起吗!】
“呵,你这些可爱的毛病,真是怎样都改不掉。”
【……就算是我,又怎么样……】
到了这个地步,少年已没有退路,有些懊恼。【我早该跑路的……治疗方案都是我的主意,和他人无关。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对方发出一声轻笑。
“你在说什么,我亲爱的兄弟?”一想到房内只有他们两人,他的笑意更加深了。“那都是小事,我早说过,如果你想治疗我,我予以你这种特权。如果你愿意,就可以掌控我的健康,令我产生依赖。如果是你,这些统统不是问题。你理应享有我的一切。”
很多年前,疗养院中忧忧这样对他的兄弟许诺。
“但是我不能容忍的,是你醒来,却没有第一个来找我。是你对我假装形同陌路,却依靠他人。”美青年的声线逐渐变冷。
【这是个意外。】少年下意识地后退。【我、我本不该苏醒……】
“而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渴望什么,却顾念那些碌碌生人。你不省人事,可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活过来呢么?我早就感觉不到活着了。”
【那是你不肯放弃。】少年喃喃。【记忆是长生的负累。】
“我看,是你的负累吧!”忧忧如吐信的毒蛇,逼近猎物。“你一走了之,却要我独活。你是不是早就——”
【哥哥,】少年万分疲倦地打断他,【我不是和你吵架的。我的记忆不完全,争执这些没有什么意义。】
月色虚虚地搁在他们之间,又仿佛百年瀚海。
危机已经解除。这一场闹剧,彻头彻尾是忧忧设下的圈套。
【那些人不是普通人,他们知道你的弱点……对了,你早就知道,那些人心怀不轨,所以想趁机引他们来,一网打尽吗?】
“那些只是个添头。”美青年声若流弦,动人异常。“关键是把你引出来。我知道,若不是我有生命危险,你是死也不会在我面前出现的。是不是啊,小舒?”
少年一阵无言。也算是默认。
到头来,竟然自己才是那个入套的目标。而忧忧就是吃准他会心软,不惜舍命来试探。
【混蛋!】他气得发抖。【为了……为了这种事,你就冒生命危险!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的确掌握了圣血的弱点,万一你……万一你被打中了心脏,那可怎么办!】
“那有什么关系。”形状优美的唇逸出自嘲。“不这样做,你会来么?只要你来了……不论付出什么,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哦,这些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
月色似流霜。
【……混账。】
就算忽略百年相隔,他们之间恩怨纠缠,早已拧成无解的死结。忧忧设局时或许想过报复,但是真的听到那人出现在面前,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从来只有一个愿望。
“别站那么远。”忧忧偏过头来,似乎在感受少年周身的气息。“过来,过来……”
他投降了。其实在小舒面前,他总是霸道,也总是先服软的那一个。他从不介意败给小舒。虽然他已经恨透了他。
那是他爱他更多的证明。
美青年刻意放低了嗓音,轻软中带着一丝沙哑,那是魔鬼的诱惑。
少年挪动两步,又警觉起来。【哼,别想骗我。你装了多久,什么时候苏醒的?】
“也没多久。”美青年慵懒地说。“之前一直很昏沉,然后就听到你在说话。你刚说的那些我没有听清,你能再说一遍么?”
少年面皮薄,一下涨红了脸。那些话他本是绝不会对忧忧承认的。
【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哦?我好像听到有人……在翻旧账,然后又跟我说什么,如果我痛苦……”
少年已经顾不得许多,跑上去,伸手捂住了那张嘴。
【好啊老哥,你耍我耍得团团转,亏我那么……】
他话音未弱,就感觉手心仿佛一块甜点,正被微张的唇吸吮,又痒又麻。
他的脸瞬间绿了,飞快地抽回手。【你……你!】
“怎么?”忧忧虽然被束着手,依然好整以暇。“你刚才不是很担心我?小舒,别否认了,我知道你最担心我。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他的呼吸逐渐深沉。
【那是我的事。】少年从来说不过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嘴硬。【你已经控制住了局势,还反杀了那波人。我该走……】
“可是,我很难受。舒。”美青年适时轻声说,还是少年忧的语气。“我感觉……很痛。”
【很痛?哪里?】少年又慌忙上前,皱眉掀开毯子查看伤口。美青年忽然压低了声音,让他不得不俯身倾听。
“在下一点……那边……对。”
少年的指尖在他身上游移,最后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就是这里。很空,也很痛。痛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应该是从一百年前……不,从你离开的时候起。”
优美的头颅枕着少年的手臂,试图换取片刻安慰。
少年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可是看到不可一世的魔王突然展现脆弱,他仿佛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说过,他们是兄弟。如果忧忧痛苦,他也会感受到全部。
同一瞬间,忧忧的手掌刚好移到少年的脑后,一举勾出了一支细长的磁针。
少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后脑一阵刺痛。【你……你……】
忧忧冷笑着弯折了磁针,然后丢远。那属于蝶晶的触角,和原本预留给忧忧的终期治疗是一样的,强力精神控制器。
“不愧是你,对自己也下这狠手。”
意志骤然被解锁的少年一时无法适应,冷汗涔涔,全身脱力,只能顺势倒伏下去,无力喘息。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为了彻底执行“舒意识”的决意,在苏醒之时,就对自己设下的最强精神限制。
【你……知道什么,那是舒意识的……】
“我不关心那些。”美青年笼罩在月光中,轻慢地宣告。“我只想知道你的决定。你是不是又想丢下我,丢下我们的誓言?”
【我……】世界仿佛焕然一新,痛苦和清风在他头脑中翻搅。【我不知道。你这个……混账。】
良久,他才恢复了一些神智,头昏脑涨地起身。
“别挣扎了,趁我心情好,给我解开手和眼布。”
少年心里咯噔一下。
月色下,美青年身上的覆着绸衣,束手蒙眼,还有那超越了性别的美貌,是个人看了都血脉贲张。
偏偏老舒不是人很久了。
【呵呵,你想得美!】忽然想起自己获得占优势,少年得意洋洋。【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现在你任我宰割,你完蛋了!】
“哦?”蒙眼的美丽青年,露出几分少年时的无辜。“那么,你想对我怎么样呢……?”
【哼哼,说出来吓死你。】少年努力忽略这种奇怪念头,不坏好意地摩挲他的脸颊。【当然是,在你的漂亮脸蛋上,画两个王八啊!】
解除了精神锁印,少年本就顽皮的脾性也没了约束。
【亏我忍让了这么久,这次一定要报复个够本。】他恶狠狠地摸出辅助运算机。【光画王八太便宜你了。辅助机,快点,给我运算一个最恐怖最变态的报仇方式!越变态越好!】
辅助机联网输入数据。
【目标:忧忧,出生年月xxx,性别男,三位xxx,蝉联历届我最想一夜情大赛冠军。性取向:舒……】
【喂,我是让你运算,你为什么要汇报三围和那些东西?】
辅助机一板一眼地说。【本数据库展现实时热搜数据,一切结果与本库立场无关。】
【我知道了,一百多年了,他的迷弟迷妹还没有死绝!】少年又想起那恐怖的日子,眼前一黑。【最后那个性取向,又是怎么回事?你坏了吧你?】他狠狠摇动小平板。
“坏没坏,你过来试试……不就知道了吗?”某人风情万种地邀请。
【闭嘴,你等着瞧吧!】
“我早就躺好了……”美青年半侧过身,面上泛起绯色。“虽然很好奇你想和哥哥玩什么……”
少年无语凝噎。明明被绑着是对方,为什么感觉被骚扰的还是自己?
【好,复仇模型拟合完成……第一步……第二步……】少年记下步骤,再一次走到过去。
“这个方法……你真确定么?”那人欲言又止。
【哼哼,怕了吧。】少年觉得虽然奇怪,更加坚定。【怕了我就更要继续了!】
“那么快一点……”忧忧偏头,用光洁的下颌蹭蹭少年的手。“只听到你的声音,我就……”
【这、这什么情况。】少年惊惶询问平板。【我我我是不是退出比较好。】
【这种变态行为,和目标的变态性取向有关。一切符合预期,请继续。】辅助机宣布。
少年只能硬着头皮俯身,按照详细步骤开工。
他撩开长发,轻轻亲吻青年的耳背。
长生不老的绝色丽人体温比常人低。少年的轻吻并不带有欲望,只有极淡的、清澈甘甜的气息。
清甜的吻顺着耳廓移动,仿佛一道清晨的微风。
【唔……然后是什么呢……】
卷过耳垂,他不怀好意地轻咬了一下。身下人果然一阵颤动。
“舒……舒……”那颠倒众生的魔鬼,此刻蒙着眼,仿佛献祭羔羊,浑身止不住地震颤。
但这这是披着羔羊的外皮罢了。少年深有体会。一旦松懈失守,就会被他勾堕入地狱,永不超生。
少年的吻如蝴蝶一般,轻柔点触,却不停留。蒙眼的青年被屏蔽了视觉,黑暗加深了其他的感官。他惯于强取豪夺,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场景。
在与复制体周旋的,无数泥潭一般狂乱又空虚的夜中,他也曾想过,如果如果小舒能够主动一点,他愿意交换所有。
如果他们能够真实地面对对方,他愿意交换所有。
【真奇怪,这真的算报复吗?这报复了个什么?】少年舒终于耐不住性子抬头,余光却瞥见角落里一高一矮两个纸箱。
洁癖舒的强迫症犯了。
床边一空。
少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试图把两个碍眼的箱子收拢在一起。奈何这两个箱子一个又长又扁,一个又高又宽。
【不行,这样放不进去……】
“……”
【算了,还是都拆了吧。】改造无望之后,少年立刻掏出工具开始拆纸箱,最终终于把这两个碍眼的纸箱摊平,才长处一口气……
【哎呀,那边还有两个箱子!】
“我说……”忧忧的声音沙哑,却只能听到少年哒哒的步伐由近及远,彻底将他晾在一边。
少年一鼓作气,拆完全屋的空置纸箱后,又给自己消了一遍毒,终于神清气爽,哼着歌走过来。
【哼哼,这就舒坦多了……】
而美青年已经出了一身细密的汗,难熬地咬住嘴唇。
少年十分惊奇。【唉,看来这个方案没有骗人,好像确实有折磨人的效果。】他伸手擦了擦对方的泛出咬痕的嘴唇。【……别咬了,会咬破的。】
忧忧闷哼一声,浑身血流更快。
【我是真的不懂,人类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行为……】
少年俯身,倾听胸膛里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
“你当然不懂……”美青年声如拨弦。“你的心没有缺憾,所以……你不害怕寂寞。”
不论是曾经的少年,还是横空出世的天才,对人间的一切都保持好奇,却浅尝辄止。虚弱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令他远离一切享乐,活得宛如苦修。
多么讽刺,珍惜一切却无法享有的,和享有一切却不想珍惜的,这样极端对立的两个人,竟然是一对兄弟。
【因为人有一颗心,所以会害怕寂寞?寂寞当真这么可怕?】
“游戏差不多了……小舒,你还是放开我的手吧。”忧忧沙哑地建议。
【你这是看不起我。】有些退缩的少年一听又冒火。
话虽如此,临到最后,他又怯场。【还,还是喝点酒壮胆吧。】
*
喝酒壮胆,对于小舒来说却是非常可行的。
虽然最初他被禁酒,还是身体的缘故。发现酒精对小舒有着特殊效果也是因为一次意外。普通人喝了神智不清,但对情商为负值的小舒,恰恰有提高情商的反作用。
那阵子他初入大学,而忧忧忙于反社会事业,极少回家,有事都委托亲信交代。
忧忧对外观要求极高,手下无不俊男美女。加上忧忧是美人中的美人,又是风月高手,男女情人如流水一般更换,这是小舒早就习惯的事。
忧忧的吸引力无关性别,何况美丽本身就拥有特权。
不像他,孤僻还冥顽不灵。
这天小舒放了学,校门口就有一位黑色裙装的窈窕丽人在等他。黑裙墨镜,无比清晰地勾勒出美好身段,即使拍电影也不过分。
这位也算是熟人。小舒走过去,黑衣美女交给他一份文件和一些忧忧的手信。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交接。”美女助手推了推墨镜。“舒弟弟,作为饯别,去喝一杯么?”
小舒去了,才知道酒吧也有许多种。
任职多年,美女助手知道小舒的身份有些特别,也不敢出格。带他去的酒吧除了灯光暧昧,其实与寻常茶座并无太大区别。
美女助手显然是常客,摘下墨镜,点了一杯苦艾酒。忧忧偏好艳丽美人,尤其看重风情。这位助手眼神冷艳红唇似火,已经吸引了周围的目光。奈何她对面却坐着一脸稚气的学生舒。
舒看不太懂那个眼花缭乱的酒水单,点了无酒精的气泡水。
女助手看着他,想起他那反差巨大又致命的哥哥,忍不住微笑。
“其实我辞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往勺上的糖块上浇水,冰水滋滋渗入酒杯。
小舒刚抿了一口饮料,又匆匆放下接话。“姐姐要走……是因为哥哥么?”
能让一个美丽女子这样带着几分脆弱,找他来陪酒,毫无疑问不是什么好事。
“哈,你哥哥啊……”
酒精打开了伤痛。其实那也称不上什么伤痛,因为忧忧从始至终,都不曾把任何人当做伴侣。入职数年的助手看得十分清楚。忧忧是完美的情人,天生的尤物,同时也连几句哄人的假戏都不屑于做。不对遇到怎样的对手,他永远高高在上地发泄欲望罢了。
男男女女为他前赴后继,仿佛死也甘愿。但最可怕的不是他的冷酷,而是渴求得到他一丝不同的照顾。
“但是……谁也不能。”女助手转着糖勺。“有时我甚至感觉不到他有一个人心。虽然他比谁都洞悉人心。他可以满怀爱怜,但没有任何爱心,这是最可怕的。”
小舒已经喝过了三分之一。冰块在半透明的液体中浮沉。
“抱歉,我感觉有些热,介意我解开一下领子么?”
沉稳翩然的声音传来。
同一个声音,同一个人,若不是女助手从始至终不曾离开,她几乎以为对面换了一个人。
对面不再是那个她熟悉的瑟缩、僻静的少年,而是一个精神焕发,眼神明亮的小青年。见她没有反对,他自如地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仿佛终于从某种拘谨中解脱出来。
少年掌握了某种迷人却不饶人的自信,一言一行都十分舒展大方。“不论怎样说,让姐姐您这样美丽的人难过,就是一种罪过。这里我代哥哥向你赔罪了。”
亲近,但不过分亲昵。少年干脆地与女助手碰杯,仰头饮下。
“舒,你不问发生了什么……?”
“不需要。除非你自己愿意。”少年耸耸肩。“事后清算感情的得失,是最不明智的行为。既然决定了离开,就不要多纠缠,才能走得更轻松。纵然他再好再坏,又有什么关系呢?”
“弟弟说得容易。”女助手仿徨地微笑。但小舒的劝慰确实有作用。普天之下,敢于直言忧忧也不畏惧不谄媚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
女助手非常清楚,数年的来往,她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被忧忧保护得非常好的弟弟,才是令忧忧最紧张的人。
这次她约舒出来,其实也存了几分报复和挑衅。
“抱歉。”酒保慌张过来。“这位先生,您的饮品给上成了有酒精版本,后台搞错了,非常抱歉……”
“无妨。”少年回首微笑,大度摆手。
“啊,舒弟弟,你不是,不能喝酒的……”
少年的眼睛在暧昧的灯光下耀眼闪烁,见惯美色的女助手都有些受到蛊惑。“……反正已经喝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少年怡然微笑,轻轻摇晃杯盏,里面碎冰相激。“好像也没有多大的问题。敬你。”
又一干脆利落的仰头。
平心而论,少年的颜色不及他的兄弟,但是那种云淡风轻,和十分真挚,仿佛盛夏叶片间漏下的光斑,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旦被他这样注视,又觉得分分秒秒都倍加珍稀。
“想不到,姐姐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女助手地笑,伸手去触碰少年自然伸展的指尖。“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更好的在这里。”
“那可未必哦。”少年不着痕迹地笑。“更好的总在前面,可别往回看。”
顶灯洒下浮动的光点,逐渐抹去真实感。
“可是你说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贴过玻璃杯的红色唇线有些模糊了,美人并不在意,慵懒一笑。
然而小舒尚未接话,酒吧就忽然寂静,然后响起一阵热烈的私语。
一个修长的绝色身影,悚然走到他们的小桌前。
那是表面平静,眼中却怒火中烧的忧忧。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 虽然和谐了很多,但是打起来打起来
☆、3,3
忧忧从来是容光焕发,悠然自如的。他虽然喜怒无常,却绝不恶言厉色。曾有人形容他永远带着下一秒就会微笑的神情,可那笑容真正到达,却要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如同一道散发着美味诱惑的饵食。若当真吞下,只会被勾得肠穿肚烂。
女助手料想过忧忧会出现,却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这样毫不掩饰愤怒,这样令人陌生的恐惧。对于讨厌的东西,这位喜怒无常的上司只会无视,而不屑于憎恨。但是此时,那道永远舒展的长眉,沉沉压在眼头,如一场酝酿的风暴,恨不得将她席卷撕碎。
察觉到异样的小舒也回头。
“哎,哥你怎么来了。”少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氛围,甚至招了招手。
顶光绕过美青年的上方。忧忧看到少年转头,于是那种剑拔弩张又无痕迹地收敛了。
不是往日那种九分的优雅,而是春山突然松动。
“有点事,刚好路过。”美青年款款走近,立刻发现少年神态的变化。“小舒,你喝酒了?”
“一点点。”少年晃动指头。他的眼神也是璀璨的,仿佛清晨草叶上露珠折射的反光,斑斓浮动,也稍纵即逝。“我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
动人心弦,却无法私有。
美青年的眼瞳更深。
对面的女助手脸色煞白。虽然她心存报复,对忧忧的敬畏已经刻在骨子里。她渐渐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了不得的真相和逆鳞。
而精明如忧忧,自然一眼就看穿了她全部的小心思。只是醉酒的小舒十分耀眼,令忧忧有些恍惚。
女助手认识他们数年。所有知晓他们兄弟的人,都免不了将他们比较。女助手也不能免俗。乍看他们的气质秉性都天差地别,在耀眼兄长的衬托下,小舒定然是不起眼的那个。
可是直到忧忧走进酒吧,女助手才发现,光华炫目的忧忧自然令周围打扮入时的男女都失色,这是她早就习惯的。然而这种光芒,却没有折损小舒半分。
那孤僻少年似乎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影响。他可以孤立于原地,永远宠辱不惊,也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可叹她一直认为忧忧将他保护太好,竟然从未看清这个躲在阴影里的少年。
忧忧上前,左手揽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微微握拳。
这是一个昭示亲密的姿势。特别是半握的拳,这是忧忧心情极差的小标识。
下一秒,少年自然伸手,拍了拍肩上那半握的拳。“哥哥难得来了,也喝一杯?”
少年笑得如此简单,与周围的昏黄暧昧都格格不入。
“一会儿我还有会,只是顺便来接你回家。我不是说过,你不能喝酒的么。”美青年的节奏被突然的邀请扰乱,拳头也不觉松开。
虽然有所责备,已经失了厉色。
忧忧对少年的过度看护到了窒息的地步。这事亲信无人不知。也没人敢触这个霉头。然而真的越了界,女助手才看清,他们之间一来一往,看似普通,已经无声地过招数次。
其中无数惊险,也只有亲近之人才看的明白。可即便换作组织亲信的任何一人,不论如何信任有加,都不敢这样和忧忧“切磋”。
“……你总是这么忙。”少年不置可否地挑眉,并不退让。“姐姐照顾了我几年。来陪她一次,也是应当。”
少年身上清爽的皂感沾染了酒气,神态也逐渐慵懒。他的回应里似乎有一丝嗔怪,正中软肋。
忧忧喉头一跳,只能认憋。其实他并无意与弟弟争这个对错,反而是小舒这样的状态让他眼神飘忽。
于是他无比细心地扣上少年不羁地敞开的领口,遮住那一片欲说还休的肌肤,然后不轻不重地说,“既然小舒这样说,倒是哥哥的不是了。”
女助手脸色惨白。“不,忧总您太夸张——”
忧忧对着她冷淡一笑,并不听她言语,执起少年喝过一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忧忧平日不喝这类玩闹似的饮料,但不知为何,看着小舒明亮的眼神,仿佛致命的蛊惑,让他心跳狂放起来。再想起这两人竟然背着他私会,酒液入喉,立刻灼烧起来。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私会。小舒神情坦荡,一切合情合理。感到不满的只有他一个。而小舒永远不会明白他为什么愤怒。
想到这里,玩闹似的酒液,竟然灼热而苦涩。
略一偏头,美青年勾住少年的下巴,报复性地轻轻在他的唇上一点。
“如何,这就算是……陪你喝过了。”
在小舒一瞬的呆滞,和女助手的惊愕中,荣光绝艳的美人似笑非笑。“你如果觉得不够……我们回去继续。”
女助手虽然惊恐,也不觉睁圆了眼睛。
她认定忧忧是个无心的魔鬼,优雅,冷静,也漠视一切人情。于是她为自己绝望的心情而感伤,也窃喜。再壮丽的美景,无法得到,也就无法失去。
可她从未见他这样罕见地失控和失态,哪怕她和那弟弟之间什么都未发生,忧忧一秒都不肯忍耐地与她示威。那艳烈眼神中的浓烈难以用言辞形容,完全超越了兄弟,甚至情侣的情感。
也超过爱与恨。仿佛只是感情本身。
原来忧忧并不是一个无心的人,反而比常人的心都更深狭,更困苦;原来她一直困惑、愤恨的问题,根源竟然近在眼前。
那根源懵懵懂懂,竟毫无察觉。甚至连普通的人情都欠奉。
她太明白了。无法得到,也就无法失去。永远在悲喜之间摇摆的苦涩。
已经半醉的少年已经不太能思考,混沌地点头,伸手胡乱勾住兄长的脖颈。“恩,我、我有点晕,想回去了……”
少见的主动亲密,彻底浇灭了美青年来时的戾气。他扶起迷蒙的少年,牢牢拢在怀里。少年带着酒香的温热吐息一点点喷薄,令他比往日更有生气。
忧忧仿佛更醉了。
“看在小舒的面子上今天放过你。你很幸运。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这才甩给女助手一个轻蔑的眼神。
“是。”女助手仿佛被魇住,知道自己捡回一命,不住地哆嗦。“谢忧总高抬贵手。”
“今天的事,如果你敢外传……”
聪明人的对话,向来无需把话说完。
“哥……你不是,还有事吗。”少年仰头,醉中视野朦胧,只得对着美青年的耳廓说。
忧忧看着众人之中,少年晶亮的眼眸,自然恨不得立刻离场。
他们走了。众人的目光仍追随这拿到背影。
只有女助手劫后余生,大口喘息。没有人知道,那醉酒的少年是有意还是无意。
多年后,小舒依然清晰地记得,在他转头的空隙间,灯影摇曳中看见那位美丽姐姐极度落寞,也十分释然的眼神。
——“舒弟弟,你不懂……最可怕的是,你离他那么近,时时刻刻注视着。”精致卷发在她的侧脸招展。“……那个人也看重你,信任你,却对你的心情毫不在意……那样太难了,太煎熬了。”
女助手怨念,以为只有自己深陷,无法自拔,忧忧是天生的风流债主。如今见了这奇异的一幕,忧忧竟然对着她如孔雀一般处处宣示所有权,再回想到他对小舒过度的担忧和重视,女助手才知道,原来他也关注着一个人,从来,从很早,就注视着那一个人。
最讽刺的,是那个人明亮坦荡的眼神,总是虚虚扫过,没有任何停留。
他究竟是懂或不懂?没有人知道。少年只笑着对她说,莫要回看。因为他看得太过清楚,而没有任何留恋;因为他骨子里,比其兄长更淡漠人情,更加残酷。
平均的关注,对于众生是一种慈悲,但对于渴求唯一的人而言就是最大的残酷。
那摄人魂魄的魔王,渴求的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物。
她败的一派涂地,也哑然失笑。这肆无忌惮,颠倒众生的君主竟然也是她的同类。她也终于明白,原来每一个令人魂不守舍的债主,不过是有另一个更残酷的债主。
她恍然懂得忧忧放过她的原因。不止因为小舒的求情。忧忧在阴影里看着少年的眼神,是胜过她千百倍的煎熬。忧忧比她更懂那种煎熬。那是从出生,就开始了的煎熬。只是她尚且可以脱身,而他们的纠缠,从出生就注定。
尽管天差地别,却又是如此相似的,一对兄弟。
*
少年低低发出一声痛呼。
“唉,我说过,你没有经验……”蒙眼的美青年扶住少年的手臂。“一旦开始了,可由不得你。”
【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少年咬牙,开始扭动。【我虽然不懂,但是哥哥想要什么,我愿意努力去理解……】
美青年一怔,攥紧了他。
他的眼睫在绸布下轻颤。
这薄命的少年没有缺憾,因此忧忧永远在惶恐中。忧忧深知,小舒的确偏爱他,可那偏爱只是他抽象的慈悲中的一种。小舒平等地怜悯每一种存在,忧忧不过是其中最出挑的一个,却永远不可能彻底地转化为占有。所以不论忧忧对他如何出格,他也不过付之一笑。
他们永远不可能平等。以至于忧忧恨不得遮挡他的视线,让他将他人他事忽略,贪得多一点点的特别。
少年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对不起,哥哥。】少年感觉到那人的患得患失。【我不懂得如何回应,我只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他笨拙地俯身,亲吻那优美的嘴唇。
而忧忧在极乐和极苦中回吻。
“是啊,舒,你不懂,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痛苦……”
(……)
【那也是……我的决定。】少年气若游丝,带着哭腔坦白。【哥哥……你受伤了,我想这样,能让你……省力一点。】
仿佛有焰火在忧忧脑中爆开。
这孩子一旦用心,就体贴得可怕。这是十分有小舒特色的回应。忧忧彻底丧失了理性,恨不得与世间的一切化为灰烬。
他不懂得,又如何呢?这是他唯一的兄弟。
之后少年连连求饶,终于解开了忧忧的手腕。那筋骨分明的手腕已经绑得充血。
少年虽然名为报复,真看到了又心疼,就捧着手腕吹气。
却没想到,忧忧早已等不及,立刻翻身,降下真正的狂风骤雨。
蒙眼的美青年仿佛要掠夺他口中的氧气一般,比之前激烈数倍的窒息,令少年浑身酥软。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但前几次都有不同程度的强制。唯有在这个风烟四起的夜里,在彼此相认之后,他才体会到人们口中最擅于撩拨欲望的那魔王。
下位体的身体素质,各方面都不及编号体,忧忧却从未感到如此妥帖投入。这是为什么呢?他已经不能思考。
这是一种本能。
【混蛋……】少年低促地喘息。【我、我是想让你轻松一点,你怎么反而更发疯了。】
忧忧牢牢禁锢着他,缠绵地亲吻他的发顶。“因为哥哥……很高兴。”他仿佛一个终于得到期盼了半生奖励的孩子。他曾以为这奖励永远不会到达,绝望得做了上百个替代品饮鸩止渴,仍然无法满足,更加空洞。
激动得,濒临心碎。
“虽然你永远不懂,你不懂我有多恨。但是这样……就足够了。你也不懂你对我生命的意义。倘若有一秒,你能理解了我的心情,我都愿意立刻死去。”
这并不是夸张或威胁。在忧忧浪荡疯狂的一生中,小舒才是那个恒定的原点。他那样放肆,不过是以为,小舒永远都会守候在一切的初始。他也曾试图规避,却遭到有生以来的惨败。
只是一颗缺憾的心,去恳求一颗无憾的心,注定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月色轻绕,少年的确看到他难得的柔和欣喜,也读出了永无止境的落寞。仿佛多年之前,与他对饮、控诉的黑裙丽人。
——“我彻底恨他。他看透人心,我有时却感觉不到他有一颗人心……他可以满怀爱怜,但没有任何爱心,这是最可怕的。”
“舒弟弟,你不懂的……最可怕的是,你离他那么近,时时刻刻注视着。……那个人也看重你,信任你,却对你的心情毫不在意……那样太难了,太煎熬了。”
忧忧对他说着极其矛盾而留恋的话,一如那时失神的女助手,矛盾而留恋地看着忧忧的最后一面。
当时小舒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以为自己没有发表观点的立场。事实上他总是这样,清楚地看着,沉默着。
只是昏暗灯光下,面容姣好的女子虽然在笑,却看起来无比难过。她看着忧忧一眼都带着疼痛,却也摆脱不了眷恋。
他们都那样美丽,也那样落寞。
少年不觉瞪大眼睛,身体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用力在和谐了,唉
☆、4,1,3
【你根本不能理解,什么是人类……】
很久很久以前。
老舒还是小舒的时候,非常不招人待见。
他不懂在开心的时候笑,悲伤的时候哭,更不懂附和他人的感受。
或许,他根本没有感受。一切事物,要么用他的逻辑理解,要么被放弃。
所以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认识他的孩子只对他感到费解和恐惧。即使小舒是一个智商远超常人的天才。
人们对他避之不及,他也乐得如此。他自觉没有什么接近的必要,因为他看得已经足够清楚。
清楚得,仿佛永远隔着一层镜面。
“忧哥哥,我为什么会是人呢。”小舒看着自己的双手,太稚嫩了,还没有生出掌纹。“做人真辛苦。我为什么不能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一杯水,一颗草……一粒灰尘?”
忧忧明白小舒为什么会这样问。在后来的记忆中,他对小舒呈现出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憎恨并且爱怜,不论哪一种,都非常极端。
但他时刻要表现出完美兄长的样子,所以他无瑕地微笑。
那镜面一样的孩子眼中,回映出他的笑脸。
“当然不可以。如果你是一杯水,一棵草,一粒灰尘,虽然会轻松很多,但就做不成我的兄弟。”他有些严肃地说。“只有人,才是我的兄弟。”
“哦。”聪明的小舒只有这时变得非常懵懂,然后恍然大悟。世上大部分的难题他都可以运算求解,唯有这种问题不行。但是他从来信任忧忧,忧忧最懂得人类。忧忧既然这样讲,就是无条件的公理。
就像他们是一对兄弟,这没有什么理由,是生来就注定的。
忧忧明白小舒为什么会这样问,所以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从未松开。
“不要怕,哥哥会帮你的。所以,我们约定好了……”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约定。
*
53号知道,他们复制体到了退场的时候。
作为“嫉妒”原罪,他并没有非常难受。毕竟嫉妒并不会强加给遥不可及的对象。本体舒虽然与他们外形相同,内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他说不上来。
仿佛他从心底惧怕那个答案。
只是,如果本体决定苏醒,定然不会再有留给复制体们的位置。他们到不必担心本体舒会报复。他已经看出本体舒是刀子嘴豆腐心。真正会觉得他们碍眼,恨不得赶尽杀绝的,反而是曾经对他们恩宠泼天的忧忧。
倒不如说,如今忧忧没有动手,只是忌惮于本体舒的态度罢了。此时此刻,真正能够庇护他们的,也只有同出一源的本体舒了。
他想快点找到他。
“你说他?”31号听到这话题,语音一沉。“别和我提那个没良心的。”
通讯另一边的31号显然非常愤怒,音量大得让53号移开了接收器。背景音还传来31号与什么人的争执。“……哭什么哭!他自己不愿见我们,你给我哭有什么用!他马上要去过好日子,不再需要我们了!”
背景的哭声更加哽咽。
“……”53号摸摸鼻子,努力插进话题。“可是我这些天也没有看到他。最后一次见他,有种说不上的奇怪。下位体先天不良我知道,可是他才激活了多久,为什么会那么衰弱?”
回想那个夕阳,少年撑着机械翼从天而降虽然震撼人心,可当敌人撤去,那少年似乎连长时间站立都有些吃力。
“你才先天不良!”31号毫不客气,有些烦躁地说。“我怎么知道他怎么回事。我已经……很多天没看见他了。”
无法言喻的的预感令复制体们骤然沉默。
不仅杳无音信,那个硬件狂,甚至连他们共享的运算都中断了。
“可是,他答应了忧忧。”31号仿佛因为说服自己太多次,而非常疲惫。“他不会食言的……那可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啊。”
横跨了百年时间,无数生命,甚至人类能力的上限。他们从来都相信,不论多么困难的事,舒都一定有办法,一定可以做到。
而这也是,舒一直被所有人放弃的、最终被错过的原因。
与前途未卜的复制体们不同,整个庄园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欢欣。
那至尊的主人公告世界,将在三天之后的傍晚举行盛大的宴会。届时他将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
“重大的消息?”人们议论纷纷。“还有什么能超过二十三年前那次技术更新?或者是十二年前的系统漏洞?”
因为脑机系统的流行,中枢管理稍有问题,都会殃及世界,酿成巨灾。然而在那些生死关头,庄园的神秘主人似乎从不放在心上,未置一词。
毕竟和世上唯一长生不老的人类来说,这些似乎又都不是什么问题了。
“难道是关于尊主自己的消息?”人们转换思路。“果然不论拥有什么能力和地位,只要是人类……就会感到寂寞吧。”
*
53号已经确定,庄园里一切对复制体开放的区域,都没有本体舒的踪迹。这样说来,本体舒只可能去了那禁地。
被复制体们长眠的墓地环绕的,极西的钟塔。
他忧心忡忡地在花园中漫步,却忽然见到一队白色斗篷长袍的人,灵魅一般,逶迤向主堡走去。
那一队白衣人行动无声,整齐划一得仿佛一人,说不出地怪异。
一般而言,除了个体本身的阶位,脑机融合程度越高,控制的能力也越强。但融合程度并非无限,以免过度融合失去自我。而这些白衣教徒整齐到了这个地步,极有可能跨过那条界限。
53号一僵。这是教团的激进派,坚信圣子必将降临,近期作风大概,实力几乎盖过了主流的传统派。激进派曾经也和他有所接洽,却不知此时为何突然光临。
53号心神不宁地跟了过去。
白衣教徒们似乎并非不速之客。他们与ai交接了什么,径直向忧忧的书房走去。
原以为教团与庄园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可他们交涉熟练,显然另有内情。
53号疑心更重,跟着他们后面,竟一路畅通无阻。最终他留在忧忧描金的书房门外。
有低声而清晰的交谈传来。
“……事已至此,7号也玩够了吧。”
7号?53号捂住嘴。传说中唯一一个成功从庄园出逃的、求知属性点满的S级个体,竟然逗留在教团的激进派中,也难怪最近激进派势力大增。
更奇怪的是,忧忧似乎对此毫不意外。
“我等此次前来,正是为教尊传话。”白衣人语调平板。
“哦?”忧忧心情尚好,并未动怒。“7号的顶级运算力,值得他自豪,但还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没错。如果本体舒决定苏醒,在真人超级运算方面,即使系统迭代了多年,仍无人能与之相比。这是当代研究所无可奈何的事实。
除了舒天生脑部异常,生化公司的调试方案,也在那次劫难中付之一炬,无可复制,成为一桩世纪悬案。
“……教尊无意冒犯初代。”提及那一位,白衣人们不禁微微颤抖。“没人敢与初代相比。吾教上下,无不期盼初代回归世界。只是……前提是,初代真的回归。”白衣人无视主人的逆鳞,眼中仿佛只有完成任务。“倘若初代并未回归,那么7号仍是当今最接近他的个体,届时……我们期待能与您合作。”
“荒谬。”主人优雅的音调浸染愠怒。他不喜欢任何人评价舒的事。“吉日将近,我不想见血。”
“感恩您的仁慈。”白衣人没有任何情绪地行礼。“我们只不过如实转达。毕竟,这是那一位的……”
“滚。”
主人拂袖而去。
门外的53号看着那群白衣人沉默地鱼贯离去。
或许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类,而只是教团的高级傀儡。遵从一个旨意,为一个目的舍生赴死……
53号看着他们拂动的白衣,不禁颤抖起来。
教团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们一定掌握了什么关键。
没错,那个语气,那个话语,他太熟悉了。那种视死如归的无谓和果决,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他太熟悉了。
就在不久之前,那目光涣散的少年也是这样俯视他:
【……这是,舒意识的决定。】少年平静得冷漠。【你的申诉,不构成推翻条件。】
*
三日后的傍晚。
庄园换上了华贵肃穆,但并不夸张的装饰。许多细节是忧忧亲自下达的指示,但他似乎还嫌不够,不断地反复对比改进。
“不行,这样太铺张了。”忧忧指挥家仆,一遍一遍地撤换。“小舒不一定喜欢……”
可是小舒究竟喜欢什么呢?他回想那个琉璃一样的孩子,竟然没有任何头绪。
日出月落,他终日反反复复,仍然不胜惶恐,牵涉到舒的事情,仿佛不论如何都不够满意似的。仿佛在消耗自己过剩的精力,他一刻都不停歇。许多货物补给不计代价地输送过来。连附近天气都在监管范围之内。
甚至脑机系统的分布运算都抽调了许多。换作其他任何世间上,这些资源都足以颠覆任何格局,却被这神秘的暴君用来举办一场宴会。人们的认识在这阶段不断被刷新,笑言新帝国登基,也不过如此。
“也许那位主人,终于决定接手世界了吧。”
“那不是他一个响指的事儿,何须这样大费周折。”
“我看不像。看他虽然耗费巨资,挑选的事物却与他不太不相称。”
“哈哈,那也许是他要宣布他中意的伴侣了吧,哈哈。”
忧忧从未觉得三日如此漫长。恼人的时针,越走越慢。
走廊换上了大捧红白玫瑰,还有细小的,无名的白色藤花,爬满了庄园里漫长无尽柱廊。日光移动廊柱交错修长的阴影,仿佛是无言的时光。
如果他可以睡眠。忧忧倚着长廊想。那该多好。等他一眨眼醒来,就能看到那人略不耐烦,却也不愿打扰他睡眠的样子。
但他也不敢睡去。忧忧看着指间漏过的阳光。长生彻底扰乱了他的心智。他也害怕,如果一觉醒来,那个终于对他缴械投降,温存片刻的小舒,只是所有梦境中最残酷的一场。
细碎的花瓣落下,仿佛一页吹落的句点。
*
宾客们这才知道,这片神秘、广袤的的庄园中还有一处完全复制的复古游乐园。
无数彩灯如珠帘串起。映得周围五光十色,宛如梦幻宫殿。
人们天性懂得寻找快乐,哪怕是百年前的快乐。纯粹的快乐仿佛刻在人性的最底层。很快,熟悉了游艺项目,园内充满了欢笑。
偶尔有焰火升空。
在游乐园的中央,静静地矗立着一棵挂满彩灯和礼物的大树。彩灯一直高高挂到树顶,从游乐园的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望见这棵参天的大树。
夜幕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肝了 赶紧收尾了……
☆、4,2,3
本体舒并未明言他将现身的地点,只说了他会在“约定”的地方出现。
这是在考验他们的默契?
为了思考这个问题,忧忧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恰好也消磨了一些时间。
晚灯亮起,仿佛一道摧心的魔法。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忧忧仿佛一个被吹离航线,经过了漫长海上漂流的旅人。当海岸线终于浮现出故土的形状,他首先不是感到惊喜,而是惊惶。
是这里吗?他质问自己的记忆。我是否记错了时日,是否被命运蒙骗?
他从未感觉如此不真实。欢闹的人们相互庆贺,为他终于期盼的时刻。只有他失魂落魄地在庄园里行走。
*
31号也带了面具,混在人群中。
他十分懊恼,不该和本体舒那个傻子怄气。本体舒不懂得和人周旋。他的世界只有默许与放弃。
他已经渐渐失去了对方的音讯。哪怕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共用头脑甚至生命。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本体舒只会为了忧忧苏醒。如果想要再见到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忧忧。
他十分笃定。
*
午夜过半。
群星熠熠,这分明是与这星球上所有的黑夜一样漆黑的夜晚;但看那些焦心等待的人们,也是与众不同的,耀眼的一夜。
醉倒的人们歪七扭八,口中仍然喃喃着祝福的话。这宴会并不及忧忧之前所有的沙龙那么奢靡,却无比贴心,无端令人生出许多联想。
通向闪烁的渺茫的,久远的,幸福的联想。
“没有任何异样。”
起初忧忧不愿启用ai,但看午夜过半,他发了疯地激活了所有监控,一遍又一遍地审查,却仍然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难道……是我听错?”有遥远的歌声。“难道是我看错?我们分明约好了……约好了。”
就这样漫无目地游荡,他不知不觉走回了游乐园。
他其实并不想回忆这个场景。这是他所有隐秘罪恶中,最令他痛苦的一项。
很早很早以前,他曾经试图在游乐园丢弃小舒。
那时他并不理解自己强烈的破坏欲,是来自更强烈的掌控欲。直到丢弃之后,他才追悔莫及,那是他傲慢人生中至大的双重打击。甚至绝对不肯提及,也不肯解释。
反而是小舒长大后主动要求去游玩,才让他渐渐走出阴霾。
那一次他们又携手去了游乐园。少年舒甚至还不如小时候有活力。大半时间,他只舔冰淇淋,坐在树荫下休息,看着人来人往。
很多时候,他只要静静看着,就能够满足。
忧忧被人群挤得透不过气,因此始终紧紧抓着小舒的手掌,不觉在那上细嫩的手指上勒出了红痕。
童年的梦魇仍未放过他。日头毒辣,忧忧却冷汗涔涔。当时只差一点,他们此生就无法再见。
“哥哥,你怎么了?”少年挑眉。“是天气太热了么?”
少年往树荫里让了让,想给他腾个地方,却牵动了手指。“好疼,哥哥你太用力了!”
“抱歉。”美丽的长发少年心不在焉。“这里人太多了。我怕……我们会走散。”
“走散?”少年舒眨眼。“哥哥你说笑了。走散了,再找回来就好啦。”
少年笑得十分笃定,不见一丝忧虑。
忧忧的视线顺着长发垂下。他什么都不知道。忧忧心中揪痛。他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兄长,曾经差一点就因而自私和扭曲,而将他抛下。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被抛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差点遭遇不测。
他不知道,他们差一点就无法再这样牵着手,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的下午。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笑得如此明亮坦荡。
“可是,这里人太多了……”
这世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怕我们走散之后,找不到对方。”美丽的忧忧靠着小舒的头,宛如一种停泊。“我怕你一个人,在没有我的地方,孤零零地等着。我怕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找不到我。”
稚嫩的手伸过来,轻轻拍他的背,也拍散了那一场梦魇。
“没有关系的,哥哥。如果找不到,我就在那颗大树下面等你。你看那棵树,多漂亮啊……”
他什么都不知道。忧忧这样想着,环住少年的肩膀。
“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少年舒轻声道。“总会有必须一个人面对的时候,我不能总让哥哥担心。”
*
歌歇乐停,长夜将尽。忧忧不知道,这种煎熬,是否是冥冥中给他的报应。
他一轮又一轮地走遍整个庄园,看过每个角落,仍然没有那个人的丝毫痕迹。仿佛那晚温柔的承诺,只是他臆造。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那棵装饰一新的大树下。
树上悬挂着彩灯,星星和各种小礼物,静静地在夜色中闪烁。
——“哥哥,如果走散了,我们就在那棵树下相见吧。”
——“你看这棵树多漂亮。”少年眼中映出细小的光点。“只要看到它,仿佛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31号跟踪了忧忧半宿,已经十分困倦。仍然未见本体舒出现。
忽然一阵风过,拂动了彩灯,连带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都闪烁起来。
“谁?是谁?”忧忧骤然转身。“出来!”
阴影里的31号摸摸鼻子。
“我数三下,如果不想死的话。”
忧忧的声音里拖着疲倦和耐心耗尽的危险。
31号无可奈何,只得拖着步伐走出来。
这真是糟糕的时机。特别是顶着和舒一模一样的复制体脸。
少年从阴影中现身,一切恍如昨日。
“你……你是……”忧忧面具下的眼眸一点点亮起。“不,你不是。”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黑绸长发随着摇头的动作洒落。
“对,我不是。”31号暗松了口气。
青年仿佛被他们相似的身形刺痛,一眼都不愿多看地转身。可惜这种相似,在这片庄园里还有上百个。每一个都可以给他希望和绝望。
这世上最喜人的事物是期待,最伤人的,也是。
“你……见过他?”
夜风吹拂寂静,彩灯依旧闪烁。欢闹之后,就是加倍的空洞。
“啊,你问我?”经历了那些悲喜讽刺,31号遇到造就他悲剧一生的罪魁祸首,竟然感到了一丝平和。
或许因为他们都有同样的期待和失落。复制体所期待的复仇,已经千百倍地归还了那个魔鬼。他们甚至感同身受。
“是,我见过他。”31号复制体回答。“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极西的钟声寥寥响起。
*
小九守在地下秘密基地,并没有参与欢宴。
和崇拜着天才舒的31号不同,听说本体舒会唤醒原身,她一点都不感觉高兴。她还年幼,不懂的那些复杂形势百年恩怨,可是直觉却告诉她,如果舒真的完全苏醒,她的小哥哥就会去到她无法跟随的地方,去迁就那讨厌的魔鬼,而不再是对她任劳任怨,在黑夜哄她入睡。
外面传来阵阵宴会的欢笑声。她忽然觉得委屈极了。
他们要夺走他。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从她这里夺走他。
半梦半醒间,门声似乎有响动,但只有一个人的步伐。
那步伐靠在门边。
只有一人。小九知道那是31号回来了,却没能带另一个回来。她更加负气,蒙着头转过身去。
如果不在本体舒的面前,她连哭脸都不屑得扮演。
人愿意哭,只是知道会有人心疼罢了。
那步伐轻轻地移到了31号的睡眠舱前,翻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
小九想,他们一定见过面了,向来藏不住事的31号才会这么反常地安静。一想到他们在灯火阑珊处对望,小九就懊悔不已。
但是面对31号,她是觉得不会表露的。她最讨厌31号那种模糊不清的态度,绝对不要让他抓到任何可奚落的把柄。
一丝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传来。果然,他们见过面了。
然后是轻声的咳嗽。
小九终于察觉出一丝怪异。“老叔,你好吵,玩够了还不休息吗!”
黑发优柔的女孩忿忿甩开被子,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个瘦削的少年。
一周未见,逆光中的少年仿佛脱水一般憔悴,只剩下一副轮廓。他的头发长长了,发顶泛出一圈灰败,仿佛突然被抽去了十年生命力,奄奄一息。
他指间夹着一只半熄的烟,红点在暗中明明灭灭。
【对、对不起。】少年慌张起来,丢掉烟杆踩灭。【我不知道你还在。】
他烟瘾日渐严重,却从不在小九面前抽。
“小哥哥!”小九顾不得形象,赤足跳下床,脱兔一般奔向那个幽魂样的少年。“小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本体舒被撞得摇晃一下,然后轻轻抚摸女孩的头顶。【我……我只是回来看看。】
“都是31号的错,你不要理他!”女孩已经语无伦次。“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会好好和你道歉的!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小哥哥,我好害怕……”
少年一怔。【不,31号并没有错……】他虚弱而略带歉意。【那都是……我的错。】
小九并不想懂这些事。她紧紧环抱着对方的腰。“小哥哥,你不会再走了吧?31号天天吓唬我,说你会唤醒什么沉眠体,丢下我们去和那个魔头一起走。他是吓我吧!”
【……】少年睫毛颤动。长夜已经过半。他知道外面都在发生什么。
也知道什么不会发生。
【我……】他声音沙哑苦涩,竟不能成句。【我今天……不会去见他。】
他说出来了。他耗费了所有的决心,说出来之后并不感觉轻松,只是觉得溃败。
于是三天之前那个高塔中,温存的少年也一同死去。
☆、4,3,3
“对嘛。”小九以为自己终于获胜,高兴极了。“31号真讨厌。我就知道,小哥哥你还是最在乎我们,哦不,我的!”
【小九,其实……】少年看到女孩满眼的雀跃,依然感到疼痛。三日之前,和女孩如此神似的那个人,也是如此欣喜吧。【我只是会来看看,马上……就要走了。】
“什么?”小九终于察觉不妙。“为什么,你还要去唤醒什么吗?”
【不,我不是去唤醒。】少年的眼瞳更加苦涩。【对不起,我知道你们都想要真正的舒复活,但我……但我并不是……我做不到……】
*
一日之前。
他获得忧忧的通行令,终于跨过那片无名的墓地,抵达钟塔的底端。
可迎接他的,竟是残酷的真相。
【你来了。】那白色长发的守卫毫无意外。
本体舒托出他那块神秘的蝶晶。【终端零式,让我通过。我要唤醒自身。】
【抱歉。】稀疏的风拂过守卫的长发,【我不能允许你通过,你的权限不足。】
【什么?我以代号xxx命令你……】
【抱歉。】终端零式面容平淡。【那是只有表达浓度80%以上的舒意识才能行事的权能。而你,只是逃逸的废弃副本271号。】
废弃副本,271号。
废墟一般的钟塔底端,少年与守卫面面相觑。
【你为了完成任务,私自逃逸,并且给自己施加了精神暗示。现在你的暗示栓已经被忧忧拔除。】守卫淡淡叙述事实。【你应该能够想起来了。】
*
【对不起。】
几天之前他也与忧忧约定,一定会找到复苏的办法,一定会与他相见。
他也曾想要尽力理解对方,甚至破釜沉舟违背了舒意志,做出这个决定。
他太冲动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你们真正期待的那个人。】
甚至连关联副本都不是,而只是一个,逃逸的废弃品。他竟然连冲动和违背的资格都没有。
他全部想起来了。之所以可以苏醒,并非什么偶然,也不过是因为这个身躯饱尝憎恨。
自从复制体项目启动以来,无数低位体在实验中丧生,或遭受了各种非人的虐待。虽然下位体无法言语,无法交流,但依然有舒意识的架构,长年的憎恨汇聚在一起,终于唤醒了他这个,畸形的废弃副本271号。
他在这里苏醒,并不是为了与忧忧再见。恰恰相反,他是那些复制体所召唤的,仇恨的幽灵。
【为了靠近忧忧,不漏出破绽,你封印了这些意识。】终端零式的言语仿佛霜雪一样落下,令人遍体生寒。【你在这个身体上复苏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他复仇。如今暗示解除,你必须继续对忧忧的复仇,而不是顺应忧忧的意愿。否则,这具身体就会逐渐崩坏溃烂,直到复仇完成为止。】
【可是忧忧不能再疯魔下去了。】271号轻声仿佛哀求。【这个地方,不能再有人因此丧命了……】
那最后的守卫完全不为所动。
【过去,你也是这样说的。你说只要割舍掉忧忧的记忆,即是对他的惩罚,也能治疗他的病症。】终端零式毫无波澜。仿佛一切早就在他白色的瞳孔里注定。【可是你失败了,还背叛了舒意志。现在你尽可以去找他,然后渡过你的余生。但是那些惨死在此的亡灵又如何呢?】
这并不是恐吓。最后的守卫并没有任何立场,所以并不具备任何感情。
哀切的风盘旋过墓地,仿佛哭嚎的合奏。那些亡灵日夜在他的梦境中徘徊,分食他的血肉。每分每秒,这种重量都压在他心头。他绝无可能放弃这副重担,苟且偷生,去享受并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关照。
少年脸上血色尽失,终于放弃了挣扎,重重在石板上跪下。
【没错,我放不下。那是我……哦不,那是舒的原罪。】
【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少年靠着女孩,仿佛是他最后的支柱。【其实我……谁也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他没有颜面,也没有资格再去见那个人,去和他重新开始。他没有资格爱,没有资格改变,也没有资格谈论勇气,只有在仇恨里溃烂的余生。
消瘦的少年呜咽着,却哭不出任何泪水。
【……我真羡慕你们……编号体也好,下位体也罢,至少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是完整的真正的生命。我真的很羡慕……】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小九顾不得淑女形象,尖声说道。“你不要听31号那个坏蛋的,还有那个魔鬼,他们只知道找回过去的那个幽灵!找不到,就要你去变成那个幽灵,凭什么!你可是我的小哥哥啊,小九只有你一个小哥哥。小九才不在乎什么舒呢。小九只认识你啊!”女孩又委屈又气愤。“我不要你变成其他的东西。”
少年俯身,轻轻拭去女孩面颊滚落的泪珠。长而微卷的长发仿佛黑色的花瓣垂落。
【可人们只知道天才舒。】他想起自己的副本编号,271号。【只想要那个舒。如果不是舒,我就……什么都不是。】
事实也如此。他根本是被废弃的部分,也难怪只能在复制体测评中得到D的评级。
“笨蛋,笨蛋笨蛋!”女孩捶打他。“那个舒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把我从坏人手里救回来的是你,在黑夜里陪我的也是你!对我来说,你才是最最重要的!”
远处钟声响起。少年怔在原地。
他仿佛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孩,因此也倍加歉疚。过去他难道不是也像他们一样,把黑发幽柔的小九当做那个人的投影?因而也忽略了,真正宝贵的事情。
他们都在犯同样的罪。对生命视而不见,一心沉溺幻影。
那是他们的原罪。
【谢谢你,小九。你们的确……是不一样的。】
女孩的深黑眼瞳中,映出他苍白的倒影。
——就像那个永生的游魂,在高塔之夜对他说:你不懂我需要什么。如果你能够回首看我真正的一眼,我愿献出拥有的一切。
徘徊的少年终于做出了决定。
放弃的决定。
黑夜到了尾声。他看着那一小片头顶的天光,颤抖着,想再摸一根烟等到黎明。
结果却连烟瘾都失去了,放弃之后,他仿佛什么情绪都失去了。只能埋下头,等时间如凌迟一般割过。
等黎明到来,除了忧忧,他还会丧失他仅有的,温暖的一切。
小九不明所以,但感觉到少年的难过。
“所以……以后不要抛下小九,好吗?”女孩靠着他的肩膀,说不清谁在用力。“这次小九真的害怕了,小九好怕你再也回不来。不论你去什么地方,都带上我,好吗?我不想再这样一个人。”
少年轻轻拍着女孩的肩膀。女孩又哭又笑,已经累极,被熟悉的节奏拍着,很快有了睡意。
【好,小九,我答应你。】月色在他们头顶,透过格栅的天窗照耀。【……等到最后的时刻,我一定会带上你。但不是现在。如果我要离开,不论何处,都会带上你。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原来真正的誓言,只可能给予真正的目光。可是他知道得太晚。
他亲吻女孩的额头。【小九,你要乖乖的,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31号,好么?你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女孩在熟悉的怀抱中入睡。
许多年后当她成为真正的淑女,时刻披带黑纱,也永远憎恨那一晚软弱愚昧的自己。
她仍然不够了解舒的本性。不知道那双手一旦松开了,就会向深渊无限滑落。
*
东方的山脉透出曙光。
“你回去吧。”
忧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山顶石雕。霞光擦过他的轮廓,如百年来的每一日。
31号的身体虽然经过强化,的确已经支撑不住。“我……”
“如果他来了,我会代你转告。”
美青年的声音反常地平静,文雅醉人,也因此更让人畏惧。他仿佛只是在某种撕裂的平静边缘。
“不,”31号的犟脾气发作。“我要亲自骂他一顿,这个混蛋!”
霞光如一道银红的头纱,透过云层。
“所以,你也相信他是会来的,对么?”那黑暗的主人,声音泛着易碎的喑哑。
乐园中,因为亮起的霞光,所有的彩灯也终归黯淡。
“是的,我相信他。”31号再次打开特殊信息通道,想起本体舒第一次给他的那个万能紧急服务字条。
他将信息提到最高强度,拨下四个0。
【抱歉,此频道不存在。请输入正确代号。】
标准的脑机提示音响起。不论反复几次,都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
“我……相信过他……”
日头升起,霞光万丈。
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已经完稿了,这几天会大量发,算是贺新年吧
☆、5,1,3
世界频道沸沸扬扬。
“真不愧是那位主人。如此大的手笔,竟然什么都没发生。”
但人们也不会特别惊奇。毕竟任何人到了那种程度,长生不老,绝色倾城,机密在握……世人赞美的一切他几乎都得到极致,很难不疯狂。
什么都拥有,就仿佛什么都残缺。
ai和家仆们知道内情,惶恐了两日。而那次日出之后,忧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照常。
唯一的区别是53号似乎又获得了荣宠。曾经跌过谷底,53号心境如何未可知,恢复地位后他乖觉许多,也不复当时狂妄。
越靠近忧忧的人,越是畏惧他。没有例外。
31号回屋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疲惫得没有语言和小九斗争。
“真冷。”他一头栽倒在躺椅里。
“昨晚如何?他来了么?”女孩端庄地坐着,明知故问。
31号在桌上摸索。那里原本有本体舒的一包烟。怄气的时候他把拿包烟收走了。前几天又偷偷摸摸放回去。
有什么用呢。
他拉过毯子,盖住脸。
“……怎么回事,这么冷。”
女孩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梳头,她已决定独立成长。昨夜的他看起来如此脆弱,她不打算继续伪装下去,等到小哥哥需要她的那一天,她要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哦,昨晚我忘了关窗。”
那是为了散去烟味。如果31号稍微数一数,就会发现烟盒里少了一根。
又有什么用呢。
覆在他脸上的薄毯,洇开深色的两点。
*
“尊贵的主人,按照约定,教尊将不日前来。”
白衣教徒们仿佛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对此他们没有任何感怀,而只是传声的工具。
“你们……到底知道什么?”
高座的主人在阴影中,皮肤比往日更苍白,眼瞳也更加鲜红。
“当真正的圣子降临,”白衣教徒们低首。“一切罪恶都将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将得到应允,一切爱恋成为永恒。”
“你们相信?”
“吾等坚信。”
“……好。”眼色通红的主人微笑,如恶魔拥抱毁灭。“来吧,统统来吧。”
他举杯,将猩红的酒液倾倒在地。
*
忧忧却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和他优雅的外表相反,他睚眦必报。
对舒尤甚。
第一日,他封堵了钟楼的周边。
第二日,他烧毁了书房所有悬挂的影像,换成飘摇的白幡。
第三日,忧忧用钟塔的特殊频道,宣布了31号被绑架的事实。
31号失去本体舒的一切联络之后,坐立难安,不顾小九的警告和阻拦,冒险出了门。
此时正是庄园警备最严格的时刻,加上53号的指认,31号立刻被绑成了人质。
“放开我!”31号啐了一口。魔鬼永远是魔鬼。“你们这混蛋,竟然拿我去威胁他!”
53号翘腿坐在一边冷笑。
“他救过你也放过你,你就这样报答他!”31号怒目而视。“你对得起这张脸吗!”
“我?”20岁舒形象的53号站起身,比31号略高一些。“我全是为了忧哥哥着想,也只考虑忧哥哥的感受。这一点上,可比他强多了。”
相比本体舒,53号尤其憎恨31号。
31号排位比他高,享受过忧忧更高等级的全沉浸方案,甚至决裂之后,还幸运地找到本体舒这个避风港,成功摆脱了忧忧这个致命的陷阱。不像他饱受折磨,仍在其中辗转,而不忍离去。
他们复制体的生命中,喜怒哀乐,都只有忧忧一人。无处可逃。
所以53号憎恨他,是因为嫉妒。
只过三天,忧忧不仅没有上一次偶遇的仁慈,甚至更加喜怒莫测。
“我知道,你听得到。”对着孤耸的钟塔,忧忧淡然宣告。“你的小伙伴现在在我手上。黄昏的时候,如果你不出现,我就从他的耳朵开始割,割到光滑为之。不要挑战我的耐性,我亲爱的弟弟。”
“混蛋——”
“我在和他说话,别吵。”忧忧挑起一只双刃刀片,扬手掷向31号的齿间。刀片极其锐利,瞬间划破了少年的嘴。
31号不敢再动口,只能怒视他。
“哦对了,我现在心情不好。”看到少年一模一样的怒容,忧忧摆手。“可能等不到傍晚就会动手。如果杀一个不够尽兴。”忧忧瞥了眼一旁的53号。“哦,这里还有一个,也是你认识的。”
“……”53号不复得意,惊恐地颤抖起来。
这绝色的主人如今看起来完全理智,也完全疯狂。
31号不知道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
期间忧忧一度扯了刀片,审问他的藏身之处。31号虽然未经风雨,却也不会轻易屈服。
“他藏在哪里?”
“……我不会说的。而且他已经废弃了那个地方。”
原来那人的离开,竟然成为最后的保护。遍体鳞伤的31号咬牙。
他甚至没有供出99号的事。奇妙的是,在他看来,本体舒不在,那个小小的避风港就该由他负责。不论那个女孩再怎么讨厌,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要维持住那个小天地的原样,绝不许任何人破坏。
终有一日,本体舒能像以前一样打着哈欠早退,回来看见敷面膜的小九,和嗑瓜子看剧的自己继续挤作一团。
他是这样相信的。
忧忧爱惜复制体的脸,因此下手十分阴损。
“怎么,你就只会这一招吗?”31号冷笑。“你这样做,不会以为他还会原谅你吧!”
老舒是个同情心泛滥的家伙,同时底线分明。
“我也没想他原谅。”忧忧露出毒蛇一般的微笑。“我希望他恨我,恨得钻心剜骨,如我恨他一般。”
“……你还真是病得厉害。”下午过半,31号已经脱水,仍然挺直胸膛。他不想丢脸。“活该他不理你!”
“你懂什么。”忧忧旋转长针,扎进31号的肩胛。“他不会恨人,因此不会爱,更不会原谅。你说我病的厉害,其实他的病才更加可怕……不是吗?我只是给亲爱的弟弟上一课罢了。”
“……”
“哎呀,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忧忧伸长锐利如刀的指甲,贴着少年你的脖颈比划。“过去,我真的很喜欢你这幅单纯的样子……”
这是彻底的羞辱。
忧忧擅长折磨人,且身心并施。被提起那段往事,31号恶心得作呕。
“怎么,你还在等他来救你?”忧忧又扎下穿骨的两针。那魔鬼眼底通红,31号简直怀疑,自己是被当做本体舒迁怒。“……你在我手上栽了一次,为什么以为他就会珍惜你呢?你也看到了,他并不珍惜任何人。他只在乎他自己那一套荒诞、可恶的逻辑。”
忧忧说得起劲,下意识勒住31号的脖颈。“……你为什么会相信他呢?他可是魔鬼唯一的兄弟啊。”
日头半落。
就在31号感到呼吸困难时,园内突然响起了钟塔屏障被扰动的警告音,然后是由远及近的,机械翼搅动的气流声。
越过那片墓地,一道古怪的阴影缓缓降落。
【放开他。】
没有任何情绪的电子合成音响起。逆光中的少年甚至没有动用嘴唇拟合,只是将声音播放出来而已。
忧忧猛地回首。
机械声渐渐平息,于是少年的样貌逐渐在他们视线中清晰。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庄园里的人们熟知各类复制体的外貌特征。即使下位复制体也只是少有些瘦弱,并非病态。
而此时从天而降的少年仿佛只剩一道骨架。事实上他确实已经无力支撑自主行走,从腿脚到后腰都绑了助步的外骨骼。时间紧迫,一些零件直接穿刺进了骨肉之间。他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残损,单眼绑了眼罩。短短数日,原本的短发已长至肩膀,并且褪成毫无光泽的浅灰白色,在风中仿佛一道道飘舞的蛛丝。
而与这种惨烈身体相对的,是他表情极其平淡,极其平和。
【我来了。】他的合成音如播报列车时刻表。少年没有注意31号,但他的到来成功转移了忧忧的火力。
“真守承诺呢,我亲爱的弟弟。”忧忧兴致高昂,张开双手,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
【非常抱歉,要对您进行更正。】白发少年用系统渊一般的ai语气说。【从体质上来说,我是令弟的同构体;从逻辑版本上,我只是一个弃用副本。如果之前让您造成了误解……】白发少年略一低头。【我深表歉意。】
*
当日的几句开场白,就撕裂了忧忧完美的伪装。
在忧忧怒极的命令中,白发少年立刻被家仆们捕获,投进了城堡的地牢。
再没有人管31号和53号的生死。31号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体舒……不,弃用体毫无反抗地被捕。
“为什么!”31号对着他大喊。“你为什么不来,又为什么来!”
【不想死的话,管好你自己。】
白发少年垂下仅剩的一只眼。被押走时没有看任何人。
弃用体被关押在单独的地牢,四面是粗粝的巨石。
本就是冬季,刚刚飘过阴雨。地牢阴暗潮湿,寒意砭骨。
他看起来没有逃跑的念头,失焦的独眼里,也没有任何念头。恹恹地歪在发霉的草垛上,缩成一团。
本就极度虚弱的体质,失去外骨骼和机械之后,他几乎无法行走超过十步。他从不做无谓的挣扎。
可是投降,不代表他屈服。
忧忧怒火攻心,从不容忍背叛。对他而言,没有处决已经是极度开恩。
可他也低估了弃用体的决心。整整几日,如此虚弱的下位体,竟然没有发出任何恳求。
【少……下位体一直在昏睡。】第一日,看守这样汇报。【什么都没有说。】
“呵,那是他的强项。”忧忧指节轻扣桌面。“让他去。”
情况却没有任何变化。
53号在华丽的走廊捧着花束走过。每一个被激活的编号体都享受过这里烟云般的荣华。得到阴暗地牢待遇的,反而只有那人一个。
当然,他是自作自受。忧忧曾经用全世界最精心准备的宴会等待他,用所有可能来期待他。然而他只把那些心血踩在脚下,不是么?
直到第四日,汇报变成了“下位体已经昏迷两日”。
忧忧提起手杖就去了地牢。
其实忧忧心中也有些害怕见到他。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就是曾和他在高塔中温柔允诺的那人。
那时忧忧虽然被蒙着眼,却用双手和身体细细摹印了对方的形貌。他坚信自己只要看见,一眼就能认出对方。
只短短一周,他简直不想承认,这个快要耗尽生命的是同一人。
那时悄悄少年对他说,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就让他轻飘飘地,以为站在了幸福的顶点。
然后就是无限的坠落。
没有誓言的再见。那个愿意为他奋不顾身的少年退场了。解开眼帘,世界还给他一个比ai更加冷漠的弃用副本。
跨越百年,鲜活的,终于懂得爱怜着他的音容笑貌,竟然永永远远地,错过了。
“情况如何。”
“正在输送营养液。”研究员们记载昏暗的地下。“可是他的身体太虚弱,很多治疗都承受不住。我们只能尽力……”
“不计代价。”
研究员们交递眼神。这个复制体的生命里仿佛有一个填不满的漏洞,多器官步入衰竭。即使暂时救醒,也无法预料……
“7号呢?告诉他弃用体的事情。”美青年的侧影在火光中拂动。“让他快点滚来。”
*
一番尽力救治之后,弃用体终于暂时恢复了一丝清明。
朦胧中,他听到金属环叩击的声音。
少年半睁独眼,露出昆虫一般机械的目光,没有额外情绪。曾经的小舒最讲究整洁。几日之前,在高塔之夜,那少年还腼腆地不愿露面,只因下位体的形象令他感到羞惭。
如今他无力地卧在草垛上,剧烈的消瘦和衰竭让他快没人形,也没有了任何顾忌。灰白的发丝落在草垛上。即使听到脚步声,他也毫无遮掩或体面的意识。
忧忧感到一阵刺痛。
“醒了?很好。”
忧忧的面容浮现。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面容。
如今他的心已经无可挣扎。
“想用绝食对付我?”
【没……有。】他回答。他只是累了。
没有生的欲望,同样也没有死的志向。他只是疲倦。
美青年面色逐渐阴鸷,提起他的手,上面已经扣上一道金属环。“这个金属环的信号连接着巢厢的复制体。如果你想要逃跑,或者寻死,一旦监测状态异常,就会切断复制体们的能源。”忧忧钳起他干瘦的下巴。“为了那些贱命,我劝你还是努力活下去。”
白发少年目光涣散。【你……你……】
“这是你逼我的。”忧忧摊手。“我给过你机会,一次又一次原谅,可是你眼里可曾有我?你只会顾念那些贱命!”
白发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复仇的刻印在他体内灼烧,也被他无力的肢体所抵消。
“你说话啊。”忧忧也不顾地牢糟糕的环境,逼近他。“你不是从来都很有打算么?短短几天,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忧忧虽然怒不可遏,但看到他如此憔悴,心中总还有一丝期望,希望他有什么苦衷。
“我们不是约好了……不论发生了什么……都要再见的吗……”
灼热的眼泪落下。
一时间,两人都怔住了。这被岁月和生命抛弃的主人,没想到自己仍然含有热泪。
【我……没什么……可说。】少年偏过头去。【我不是……】
“我不要听这些。”忧忧扭回他的头,强迫他直视。“答应了我的人是你!”
【……我?】白发少年冷笑。【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胡说——”
【呵呵,那我与那些复制体……能有什么区别?】白发少年卖力抽息,毫不示弱。【我的编号是271号……或许还有……更高位的版本呢!】
忧忧显而易见地迟疑了。
白发少年追击。
【你想当真,我们……就是真的。】不知是仇恨,还是单纯的悲愤。【你失望,我们就做不言不语的废物……咳咳咳……你说说,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
忧忧此时才体会到一丝苦涩。
他是最清醒犀利的猎手,却天生不能与他人共情。很早以前,他人的悲喜从来无法打动他。所以他可以毫无障碍地折磨所有人。除了,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可你那天,不是这样说的……”
他又仿佛一个可怜的孩子,在大雨的天气,死死抱着父母周末郊游的承诺。
【接受事实吧,忧忧。】弃用体低声道。【他回不来了,你很清楚的。】
系统忽然弹出消息。
【7号个体已抵达正厅,正在等待会见。】
*
“我并不认为,治疗这个271号弃用副本是优先事项。”因为崇拜天才舒,外貌停留在十岁出头的7号复制体双手交叠。“我回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证初代的复苏。”
他眼中闪烁着另一种冷静和疯狂。作为极端追求智能的复制体,他将超级智脑视为平生最高追求。
“我并不是来听你的意见的。”忧忧眼底有一丝淡青,没有任何周旋的兴趣。“你究竟知道什么,说出来。否则别说271号,连那片墓地你都别想接近。”
7号咬了咬牙。
白衣教徒在他左右列队。
“舒意识不会轻易苏醒。”7号斟酌片刻,坦言。“离开这里之后,教团偶然得到了几个百年前冷冻的大脑,正是当年的生化公司的内部职员的。从目前破解的数据来看,当年初代的冻眠经过了周密的计划,甚至为此不惜违规制造了三种超验圣物。记录里称之为‘圣骨’,‘圣血’和‘圣魂’。如今令您的身体能够超常复制、接近永生的,就是圣血。圣骨能够打破虚实边界,让虚拟避免受到现实的侵蚀,因此很可能给了系统青。圣魂功能最隐秘,至今下落不明。
但是我推测,圣魂很可能和他的冻眠有关,甚至分离人类的意志。关于圣魂,目前解析的信息十分费解,只有一句‘唤醒那徘徊者的钥匙’。”7号关闭报告。“但这些,对初代的复苏都不是必要的。即使他的大脑神经都保存了下来,要重建那么庞大的超级思维体,必须有一个活跃的同构引导体,和同等庞大的思维量……所以,他绝对不可能同意复苏,即使这个方法真的构造出来,也要牺牲掉上百个生命。
当然,最好的牺牲品,就是和他高度同构的复制体了……”
他们并不知道,已知的活跃副本,降临在了复制体们的仇恨之中。
虽然舒不能理解人心,却绝对不许践踏生命。忧忧恰恰相反。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办法能够换回舒的苏醒,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他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是,如果他知道复苏的代价,为什么还会给我复制体的基因?”
*
或许是大悲大喜,让久无睡眠的忧忧陷入了睡梦。
梦中是一片繁盛的花园,五月蔷薇盛放,流泉淙淙。
他在花园中漫步,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
远远地,他看见花园的一角,有一处玻璃花房。满盈阳光的花房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一个人影。
271号维持着最低的体征,和最低的情绪。
忧忧时常来看他。不一定和他对话,只远远看到猩红目光的一瞥。
恰如他所言,目前对忧忧来说,自己只是最贴近本体的样本罢了。就像观察他的蝴蝶样本一样,忧忧会来定期审阅自己珍藏的战利品。
地牢潮湿阴冷,处处霉斑。任何一个光鲜的人都会避之不及,又何况忧忧这个享乐的魔鬼。
少年吃力地翻动身体,让麻木的半边向上,活络血液循环。金属环在左手手腕上恒定地闪烁着信号,宛如炸弹的计时。
他正要合眼,忽然有馥郁的酒香飘来。
但愿对方只是来窥探一眼就走。
少年的体力有限,不想付出额外精力应对他。
“小舒……小舒……”
竟是精神回退时期的少年忧。
少年冷笑着合眼。忧忧吃透自己心软的脾性。这一次他不会再上当了。一个废品,何必参与这种游戏。
“小舒,你为什么在哪里?你为什么……”
枯草般的白发散落,形销骨立如鬼影。
忧忧抓着栏杆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这样对你!”铁链被他摇得铮铮作响。“你等着,哥哥这就救你出来!”
吵死了。少年装睡不成,侧过身来。
地牢的门竟被忧忧生生撬开。血液从挫伤的手掌留下。心急如焚的美青年不顾他光洁的白稠衬衣和长靴,踏进霉腐的牢里。
牢门大开着,如果少年还能行走,或许……
不。少年讽刺地想,这不过是一个陷阱罢了。
【别过来。】他用冷淡的独眼注视面前的青年。【这里脏。】
美青年眼神抽痛。“小舒……是我啊,你认不出我了吗……”
【是你认不得我。】少年不再看他。不论是真是假,忧忧确实擅长表演,而他只是一个陪练。现在他累了。【你认错人了。我要睡了。】
可笑囚禁在地牢里的少年,竟然也似一个国王,对着真正的主人下逐客令。
因为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失去的人,就足够自由。
美青年的精神一阵震动,也不顾地牢的脏污,上前将少年拎起来。
黑暗阴冷的地牢,即使常人也无法忍受。然而这少年已经丧失了任何交流和控诉。
“被这样折磨,你就没有怨言?”美青年抖动他消瘦的肩膀。“你被我这样侮辱,就没有怨恨?你知不知道每一个激活的复制体,都曾是上面的主人!只有你被关押在这里!”
【那又如何。】少年浑然不在意。【我为什么要怨恨?难道舒还怕地牢吗?他在地下实验室待过多少年,在那钟塔的地底冻眠了多少年,区区几天地牢算什么?阳光让我不堪忍受。倒不如说,这见不得光的地方,才和我相称。】少年平和地说着尖刻的话。【我没有兴致陪您演兄弟情深。还是奉劝您,早点离开这个脏污的地方吧。】
美青年怔在原地。
锦绣加身的尊贵青年,和奄奄一息的囚徒相对,宛如云泥之别。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曾经发誓,共享彼此的一切。可实际上,从小到大,他获得一切鲜花和赞誉,而小舒只得到嫌弃和孤立。
也包含对他的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嫌恶。人们不敢针对光彩照人的忧忧,只会将嫉恨和嫌恶加倍施予他瑟缩的弟弟。唾弃,谩骂,嘲笑,这些是小舒生活的常客。他一直活在高大的忧忧投下的阴影中。
【阳光让我不堪忍受。倒不如说,这见不得光的地方,才和我相称。】
那时小舒身上总有不明的伤痕。一开始小舒还用各种办法挡住,但瞒不过忧忧的眼睛。
那时忧忧罕见地大发雷霆。忧忧恨那些触碰他兄弟的人,也恨小舒不爱惜自己,忍气吞声。受了欺侮,竟然连他都隐瞒。
“那又如何。”小舒有条不紊地解释。“我不恨他们。我不恨任何人。他们伤害我,是因为他们内心丑恶。他们忌惮你,就来欺侮我,是因为他们嫉妒你,自己却无能。与我无关的人,做丑恶而无能的行为,为什么值得我怨恨?”
小舒并非强词夺理。他发自内心这样认为。
那是他真正的本性,如镜面一般平静,恒定,外人面对他的种种动作,只不过在反射自身。小舒平等反映所见的一切,而从不接纳分毫。
☆、5,2,3
忧忧很明白,这种冷静,不是世人虚伪的礼貌,只是在和他划清界限。
当忧忧回过神来,已经抱着少年走出了地牢。
他的华丽的衣袍沾染了脏污,仍然脱下了手套,托起少年瘦骨嶙峋的身体,然后亲吻那烟灰一般的白发。
为什么全心全意的誓言,会沦落到这样局面。
他的的确确憎恨舒。但舒只是一面反射的镜子。其实他最憎恨的是自己。在小舒面前,他仿佛永远不知道如何自处,只会有极端的方式,将他越推越远。
忧忧选取了一处阳光明媚的房间,半圆形的长窗投射过各个时段的阳光。他也在地面铺上绒毯,轻轻将清理过的少年放下。
如同重金打造的金丝鸟笼,关着折断羽翼的珍禽。
少年始终静静地,任由他摆布。反正对他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囚禁,并没有什么区别。
忧忧常来看他,有时还带着醉意。
“……小舒,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好么。”美青年枕着他的肩膀。休养了几日,少年恢复少许精力。
【我可以把音源代码都开放给你。】少年就事论事。【你想听什么都可以。】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忧忧不敢太用力拢着他,即便精心养护,浑身仍然遍布突出的骨节。“我想听从你这里……”他按着少年的心口。“从这里说出来的话……”
【心脏只是一个供血的泵,没有逻辑功能。】
忧忧低声地笑。“不。我真想挖开来看看,你这里是不是根本什么都没有,才能天生如此残忍……“他的手指在少年的心口打转。
“我们之前……明明就差一点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放过我吧。】少年没有针锋相对的精神。【也放过你自己。你还会有很多时间,遇见很多人……】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
7号不断披露研究成果,甚至表示,可能发现了一个更高序列的舒副本。
忧忧在长桌顶端支着双手,竟有些走神。
“因为见过这个副本的架构,所以我推测目前在庄园里的这位也是个副本。只是很不幸,D评级的副本,权限十分低微……我建议先试着激活高位副本,一定能够获取更多关于复苏初代的技术细节……就像,您制作了我一样。”
忧忧之所以制作性格大相径庭,却极端求知的S级7号,也是无奈之举。百年来的实验推进,仍然无法靠近当年领队舒的范畴。
那个横断天才的思路,或许只有舒自己才能到达。
“7号。”忧忧似乎终于有了想法。“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延长下位体的寿命?”
“啊?”7号被打断思路,十分不耐。“我不认为,低效的下位体有研究的必要。”
“我也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忧忧眉头一跳。
“那么,我劝您放弃。下位体的脑机融合能力太差,无法承受大幅度改造。如果您实在中意那一个,我建议您……试着精神迁移。”
长生的魔鬼和超常的天才少年对视。依然是用那一对兄弟的样貌,却仿佛在谈论一件破碎的收藏品。
“精神迁移?”
“对。”7号精神奕奕起来。“对于其他人或许很难,但是初代超脑化的过程,就类似精神迁移……所以说,激活初代脑的牵引体,就是精神迁移的中转容器吧!可是精神体极其不稳定,怎样才能……啊,这样就能说通‘圣魂’的作用了。”
7号十分激动。“我愿意立刻着手下位体的精神迁移!您准备了这么多复制体,真有先见之明!”
“……”
然而实验进展并不顺利。7号所谓的其他副本,似乎无法单独激活,必须寄宿在合格的身体或者依靠所谓的圣魂,才能似人一般沟通。
这对忧忧来说又是一次失望。而他已经等不及了。
*
天色未亮,少年忽然听到房门转动的声音。
“他在里面。”
一群白衣教徒,拱卫着十岁出头的男孩出现在屋里。最终只有男孩跨进房间。警报没有响,说明这个男孩获得了忧忧的许可。
“真遗憾,只是一个D级。”男孩用同样的脸,端详着绒毯上躺着的少年。“不过一个D级和一个B+,竟然能模拟出类A级的反应,真不愧是初代。哪怕是废弃版本,都手段了得呢……啊,要是真正的初代脑复苏了,该有多么美妙……”
【闭嘴。】少年睁开单眼。【什么事。】
“来采样。”7号搓搓手,取出一系列磁极。
少年忽然涌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下位体,我一直很困惑,作为弃用副本,你是怎么苏醒的……?”
少年支着起身。【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下位体,请配合工作。”7号复制体皱眉。“能够为伟大的舒意识回归而效力,这是你的荣幸。”
【呵呵,舒意识?】少年冷笑。【那不可能。舒意识不可能想要回归。你们可以骗过忧忧,却……骗不过我。】
7号不觉停了手上的工作。
“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又一个惊喜。”男孩突然面无表情地念唱。“当真正的圣子降临……”
“当真正的圣子降临,一切罪恶都将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将得到应允,一切爱恋成为永恒……”
与他随行的白衣人也加入了长篇吟唱。7号站在中心位置,取出一段特殊的硅晶。
“271号,很遗憾你只是一个D级。不过作为同构体,由你来当做高位副本的容激活器……可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7号就对硅晶进行了过电处理。一阵磁场滋滋淌过,电离的弧光在房内闪烁。
然而片刻之后,房内又恢复了平静。
【这是不行的。】白发少年平淡道。【意识体的激活和迁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怎么……怎么会这样……”7号难以置信。“我的模型拟合很成功,条件都是最先进的,为什么会……”
【傻孩子,】白发少年懒懒躺下,【意识体的迁移哪有那么简单。真正的限制不是技术,而是人类自身。生命是有界限的。模型只是模型,而不是生命。这方面你还差得远呢。】
7号却没有那么轻易退缩,咬牙将输出频率调整到最高。
【7号,这种磁场……会影响你附近人的精神体!】而且,脑机同步率越大的,受到干扰就越多。少年很快察觉到不对劲。【等等,你后面的人……他们是越界融合体?】
男孩表情扭动,但并未停手。
白衣人们双手合十,痛苦地低下头,继续吟唱。
【快停下!】过量电磁干扰了在场的所有人,白发少年脑中一阵晕眩,他扶着额头,想要缓解。
“……当那圣子……降临……”
随后是白衣人依次倒地的声音。他们至死仍然在念祷。脑机过度链接之后,人就会沦为系统的一个输出端。即使过去舒划下禁忌的界限,教团中人仍然铤而走险。
【为什么……为什么……】白发少年眼睁睁看着他们失去呼吸,【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圣子……】
*
很久很久以前,小舒苦于人类的种种。
“哥哥,做一个人真是太麻烦了。要在合适的时机哭和笑,喜爱就要高兴,憎恨就要痛苦,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根本不理解,还要装作理解他人的感受……我不能明白。生命有什么价值呢?我通通不明白。”男孩抬头,小脸衬托得眼睛更大了。
少年忧已经长袖善舞,令人仰慕,最洞悉人心。
“但是哥哥不一样,你真厉害。”他发自内心地赞美。
“那些是很麻烦。”忧忧只是把交际当做游戏。但游戏总有疲倦的时候。小舒懂得他的感受和离经叛道。只有他们两人时,他才感觉最自在。“没错,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
愚昧的世人看重他而轻视舒,却不知道他们有最相近的本质,是他秘密的共犯。
这就足够了,足够令忧忧放弃,令弟弟了解人类的情绪。
若所有人都拥有,就等于未有,反之亦然。如果小舒不爱所有人,不恨任何人,那么他依然是小舒眼里的第一个。人人斥责那孩子是个怪物,但他不在乎。他们最能相互理解。
小舒是他唯一的,最好的兄弟。
“小舒,你不要烦恼。哥哥可以教你扮作普通人的诀窍。”
“真的么?不会被人识破么?”
“不会,人类很粗糙的。”美丽的少年轻抚男孩的鬓发。“他们吝啬自己的真心,因此很难发现事物的本质。”
平等的怜悯也是平等的冷漠。镜面一样的少年,就这样披着人类的伪装长大,给予无数人希望。
也将绝望,留给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圣子。】白发少年知晓舒的本质。【他拯救不了任何人。】
“不可能,不可能。”7号看着硅晶体。“之前我还通过这个接收到信号,为什么毫无反应……”
白衣教徒们歪倒一片,只剩最后一个还在麻木挣扎。
“……当那圣子……降临……”
变故就是这一瞬间发生的。那白衣人不顾磁场的灼伤,冲进了房间。“……目标……复苏……”
“你在做什么?!”
7号体能一般,根本来不及阻止白衣人。那白衣人的手掌几乎被点击烧焦,却仍然伸手扼住了地毯上少年的喉咙。高度同步率,已经令他舍生忘死,成为意识体的奴仆。
“快……交出……交出……”
白衣少年瞪大了眼。
【原来……是你!】他用独眼扫视虚空的某处。【原来……你根本没有被消解!!】
白衣人咯咯地笑,仍然没有放开他的喉咙。
【……不要忘记了……你到底……是什么……】
白发少年闻言暴起。那无焦距的独眼中,忽然燃起了剧烈的愤恨。
【……好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受到突然袭击,左手的金属环响起了警报。却见白发少年全力一挣,启动了房间的安保系统。霎时间高等激光闪耀,直接将白衣教徒轰击成灰。
这种高能武器的处决方式成本高昂,又被称为“光灭”。
陡然反杀的白发少年,凛然站起身,俯视地上的一摊白衣,眼中再没有一丝虚弱。7号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你不是快死了么,怎么还能……”7号语无伦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们被骗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副本。】蓝绿色的蝶晶在少年手中闪烁。【若不是觉得我快死了,还被囚禁,你们会过来夺取这个么?我的时间的确不多了,所以还是这样引你们出来,效率比较高。】
他仅剩的眼中的确恢复了光芒。但那不是生命,而是刻骨的憎恨。
*
【哎呀,竟然能听到我,真是不幸的孩子……】
【……这个世界只能令你困扰。你明明看过了‘真实’的本质,何必囿于人类的限制?】
绝望的记忆涌入。
虽然天才舒的功过是非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人们的共识:他为了将人类从世纪危机中解救出来,放弃了自身,活取大脑潜入了超级计算体。
然而他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那次危机中,终极敌人的印象。
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人类,而是一个超越人类意识和理解的,超级意识体。
超级意识体无法与人类直接交流,却可以通过献祭的方式,满足人类的需求。那个庞大的生化公司,表面进行技术革新,背地里不断用人命献祭魔鬼。
舒因为超级大脑,而被选中成为实验体。当时他的身体已经濒临衰竭,为了不让忧忧发现,舒签了实验合同,准备了多年份的数据,准备伪造自己一直活着的假象。
却也因此,在一次地震中意外得知了生化公司的秘密真相,并且接触了超级意识体。余岁无多的舒没有打算生还,却反被一个女孩舍身相助,恢复了人类意识。
那就是初代青,就是秘密献祭的第一个牺牲品。因为超意识体散发的特殊磁场而无法安息。在那地下,还有无数的亡灵在徘徊。
舒生平第一次被人类的生死所撼动。
回到地面之后,他发誓一定要为他们复仇。之后他判若两人,忍辱负重,申请以研究员的身份,正式加入了生化公司,并且一步步升为项目领队。还利用职务之便,复原了初代青的人格数据。
痛下决心之后,他主动拨通了忧忧的电话。
当时忧忧的组织正忙,他们之间很久没有即时联络。青年舒早就设计了自主应答系统代替自己,令忙碌的忧忧失察。
忧忧当时并不知道,那是舒,最后一次以人类身份与他对谈。
“哥哥,仇恨……究竟是什么呢?是为了缓解另一种痛苦么?”
“仇恨?痛苦?”忧忧的心一跳。小舒的本质他再了解不过。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犹如没有爱,也就没有恨,在伪装之下,永远淡泊如镜面。
可如今,他一直苦苦看守的镜面,竟然出现了裂缝?
“哥哥,我可能恨一个……一个人。”青年舒含糊地诉说。“我希望他永远从这世界上消失,我希望他尝到百般的痛苦,我希望他永远忏悔他的过错。一想到他免于惩罚,我就寝食难安……哥哥,这种感觉,就是仇恨么?”
忧忧几乎捏碎听筒。尽管对方语气平淡,但听在他耳里,如同惊雷。
凭什么,他没能教会他的人类情绪,竟然被别人捷足先登?
“小舒,告诉我那是谁。”忧忧竭力平稳语气,想要套出那个目标,然后杀之而后快。“别烦恼了,哥哥会帮你解决……”
“不,不行。”青年舒异常固执。根据记录,除了大脑异常的舒,似乎没有人能够直面超验意识体,才会衍生出残忍的献祭。“只有我才能找到他,哥哥你不用插手。它伤害了我的朋友。这是……我的私事。”
忧忧怒火攻心。那个从不主动接触世界的,安逸懒惰的小舒,竟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接下了深厚的孽缘?甚至不允许他经手?
他最憎恨舒越与他划清界限,而且还是为了旁的人。爱也好,恨也好,他不允许舒对旁人倾注关注。
他太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小舒,我们说好的,生命没有什么价值。”
“……不。”青年舒疲倦地坚持。“……看到生命离去,我感到……非常难过……”
忧忧忽然感觉自己遭受了不可饶恕的背叛。
那次他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之后很久没有联络。
这或许正中青年舒的下怀。他已经策划好了方案。他也并不是去寻求安慰的。这种破裂,恰好适合他独自展开行动。
也许,他只是想再听一听忧忧的声音,在失去人类身份之前。
——“做人真辛苦。我为什么不能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一杯水,一颗草……一粒灰尘?”
——“当然不可以。如果你是一杯水,一棵草,一粒灰尘,虽然会轻松很多,但就做不成我的兄弟。只有人,才是我的兄弟。”
*
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落下。
271号副本有条不紊地躺回原地。他是故意被抓捕囚禁的。这彻底是一个计划,是获得情报最高效的办法。只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个结局。
当年舒因身体衰竭而冻眠,只是一个借口。舒沉眠的真正原因,是他发现超级意识体没有物理实质,无法被杀死,只能以自己的思维构筑了一个牢笼,诱骗并最终将之封印。之后,舒期望用漫长的时间,将超意识体一起消解。
然而超意识体并非生物,没有生,也无所谓死。对人来来说漫长致命的时间,并不会对他起到任何作用。
超意识体并没有主观作恶。但这才是最可怕的。它不是人类,没有善恶观,没有生死观,只要使它感兴趣,它就行动。人类有多贪婪,它就有多残忍。
百年过去,舒超脑的约束力大大降低。人们淡忘了当年的劫难,超意识体的信徒死灰复燃,终于侵入了教团,并且试图复苏舒脑。
舒这样等级的超级脑能否成功复苏,并没有先例。但是不生、不灭的超意识体并不会受到时间的影响。
启动舒脑之后,超意识体也会一起复苏、逃逸,甚至掌控超脑系统,这才是最令舒忌惮的灾难!
所以在那之前,舒意识安排了他们和终端零式,赋予了紧急情况下的【自毁】权限,以避免最坏的可能。
那一日,他启动水泥棺计划永沉地底,虽然保持了机体的最低运转,却根本没算重回人世。
——【请答应我,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如有一日,我真的归来……】投影中的青年缓缓叹息。【那就是为了与你诀别。】
他是弃用体271号。作为忧忧的仇恨被激活,又将作为什么,而结束呢?
271号用仅剩的独眼,缓缓打量窗外的世界。
原来他苏醒,并不是为了感受这个新世界;原来他的每分每秒,每一次笑和泪,都是代表长年深埋地下的舒,与这个世界告别。
蓝绿色蝶晶在他胸前闪烁,如真正翩舞的蝴蝶,呼唤着不会到来的春天。
☆、6,3
*
忧忧频繁梦到那个五月花园。
一切景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阳光明媚,流水淙淙。
对称的道路通向花园中的玻璃花房,宛如一颗透明宝石在阳光下闪烁。远远地,他能看到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那个人,穿着白袍,长发披拂。
他认出了那个人。
那是成年后犹带少年模样的舒。在朦胧的光影背后,舒静静站在花房里,仿佛一座无名雕像。
时间无限漫长。
漫长得仿佛一种永恒。然而就在起风的时候,忧忧清楚地看见,舒移动了视线。
舒环视着四周的花园,风也穿过玻璃花房,撩起那发端。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去触碰的意愿。他眼中只有整体,而没有细节。
世界一览无余,但已经与他无关。
忧忧不知怎么,感到非常惊惶。这个舒就在眼前,却比地下那个更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于是他向他跑去。
“舒!”他呼喊。“舒!”
暖风骤起,一阵草叶和花瓣向他卷来,迷乱人眼。
等到一切平静,他定睛再看那玻璃花房,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唯有阳光灿烂。
*
【那一个,根本不是什么副本。】白发少年拍拍手。【那是超意识体留下的残影。你连这个都分不清,还想复苏超脑舒么?】
少年依然消瘦虚弱,可又凝聚着某种极强的韧性。发觉自己不是“自以为”的自己后,大多复制体都会发疯或者茫然,甚至求死。然后271号副本似乎揭过了这一阶段。甚至比之前更加强韧。
7号面色苍白地后退。“怎么……怎么会这样……”
少年叹息。7号的运算再怎么高明,仍然不过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他们所有的复制体,其实都不过是……
【因为,这是舒意识的决定。】白发少年耸肩。【你的运算量级的确当世罕见,但是很遗憾,如果无法超越舒意识的攻略,就无法打破他的决策。就这么简单——】
他话音未落,房门就被暴力冲开。
长发漆黑的美青年,如鬼神一般伫立在门口。四下歪倒着白衣人的尸体。少年手上的金属环还在警戒状态,发射着生命危险的警报。
“舒……”直到看到少年,忧忧那可怕的氛围才终于收敛了。反而是威风不到一分钟的白发少年被打断,眨巴着他的独眼,不知如何反应。
下一秒,忧忧就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飞速的冲力几乎将他撞倒。
“太好了,你还在这里……”从噩梦中惊醒的忧忧什么都顾不上,紧紧环抱着他,仿佛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太好了……”
7号受到了严厉的处罚。白衣人舍命的攻击令忧忧心有余悸,再次升级了安保系统。
引起骚动的蝶晶也被忧忧以研究之名收走保存。271号想要反对,却没有任何有效理由。这一次他躲过一劫,已经是侥幸。
白发少年不能明白忧忧的态度为什么剧烈转变。但他能猜出他们之前的计划。没有忧忧的首肯,7号不可能轻易接近他。
【你要么杀了我,】白发少年试图推开他。【别把我当做你的样本耍。】
“不会了,不会了。”忧忧变本加厉地抱着他。“哥哥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271号只能仰天翻白眼。【我不是……】
“你是。”长发幽柔的主人抬头,血红的瞳孔如蛇一般凝视他。“你就是。”
【……】少年避开目光。【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这没有意义。】
忧忧的靠近令他身心俱痛。复仇的本能还在叫嚣。
一边是忧忧,一边是无数枉死的复制体。他进退两难。
“好,那我们不说这些。”忧忧表现得百依百顺,甚至欺上来。“喊我的名字吧,你好久没有喊过我了……”
【……】如果有力气,白发少年一定会把这个蛇一样缠人的家伙蹬开。但是这次,忧忧似乎做出了什么巨大的妥协。不论他如何表现厌烦,都不肯退却。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和复制体们相提并论。”忧忧一下下顺着少年的白发。“我会遣散那些复制体,处死,冷冻休眠,怎样都可以,全凭你处置。以后我也不会再激活更多复制体。”阴郁绮艳的主人仿佛猜到他的说辞。“我只要你好好地留在这里,好不好?”
白发少年怔在原地。
他认为无解,并且放弃了的问题,竟然被忧忧这样简单的决定了?
【那么,本体舒呢?】他不是委屈求全的。【如果你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最符合你的想象,那么我劝你还是……】
“……”忧忧顿了一下,声音沙哑。“如果你愿意留下,我就答应你不唤醒‘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放开你,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后悔。”
之后忧忧仿佛想通了什么,恨不得时时刻刻跟着他。
白发少年不胜其扰。他自愿被囚来这里,本是作为饵,想要躺着钓到大鱼。却不料连钩子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忧忧总会问他一些无意义的问题。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想出去看看。】白衣少年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激活以来,我还不知道百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就在不久之前,忧忧的生日宴结束,他和31号走回小屋。那时夜已经很深,小九睡熟,只有他俩带着醉意躺下。
在那小屋里,31号也问他,如果一切结束想要做什么?
那时他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半生都在运算和阴影里度过。
“哼,笨蛋。”31号醉醺醺地说。“等一切结束了,我要出去看看。我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恍然间他想起了初代青。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被作为牺牲品降生的孩子,从出生就活在地底实验室。于是他们曾经约定,一定会回来接她,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初代青的后人阿陆,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仿佛有什么宿命,在他们之间传递。
“好啊。”少年望着头顶的月光喃喃。“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月光清凉,仿佛触手可及。
“好……我们说定了……”
31号转了个身,迷迷糊糊传来均匀的呼吸。
忧忧微微皱眉。那监视的金属环仍然锁在少年的手腕。
“……好。”他斟酌后回答。“等你的身体好些,我带你出去看看。”
【……】白发少年冷冷道。【那不可能。我的身体不会好了。】
忧忧仿佛被针一刺,但很快控制住情绪。“哥哥会想办法。时代已经变了,肯定还有……其他办法。”绝色青年轻抚少年的白发。这白发越来越浅,尤其令他心痛。“相信哥哥。哥哥一定会找到办法……”
这一次,少年没有回答。
并非他不相信,而是他太相信了——如果让他发现那些方法,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忧忧一定不会有任何犹豫。
他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能顺应忧忧的恳求,最后陪他走一段日子呢?他其实并不害怕什么幽灵的反噬。只不过是短寿而已,早就千疮百孔的舒根本不怕这些。
但他害怕“超意识体”被激活。那样一切劫难都会重演,舒的所有努力和心血也会付之东流。世间也不会再有一个心脑强悍,不畏生死的畸形天才,再来挡住这场劫难。
如果错过这个时机,让超意识体逃逸,他就是死也不能安歇。
【哥哥。】他长长叹息一声,摊牌之后,第一次这样唤他。忧忧也听到了,紧张得绷紧了身体。【你……真的想好了吗?不论我的本质是什么?不论我最终,会去向何方?】
“当然。”忧忧亲吻他的额头。“现在你就是最重要的。”
【现在?那么以后呢?】白衣少年不依不饶。【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继续启动复制体?】
“不要胡说,”忧忧仿佛被这句话烫伤一般。“你不会死。我不会在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我。而且,你可是舒啊……”
【舒并不是神。】白衣少年倦然。【生命都有界限。有界限的……才是生命。】
“是啊,那么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忧忧绷不住控诉。“你让我独活百年。我对现在的世界完全丧失了兴趣。甚至连对你的记忆都守不住……”
【是啊,这就是三圣物的缺陷。圣血长生,必然疲惫;圣骨坚韧,必不长久;圣魂……】他侧过头。【罢了。我问你,如果我答应你,你能够……放弃舒的身体么?】
清凉的月光洒下。
他们都紧绷着弦,也知道谈判进行到了最后阶段。此刻他们没有温存动作和誓言,最后的赤诚以对。
忧忧一瞬间有些恍惚。一如当年被舒提问:身体和灵魂,究竟选择哪一样?
那时他并不知道舒的计划,随口选择了身体。于是舒制作了长生不老的特效药剂,而带走了鲜活的灵魂。
现在他终于明白,选择一样,就是放弃了另一样。
白发少年有些紧张。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平静。
如果忧忧答应放弃,他自会找到办法,处理掉舒超脑和超意识体的威胁。至于自己的寿命……那不是首要问题。如果复制体要愤恨,那就统统来找他吧。他才是逼疯他们的罪魁祸首。
他们陷入长久的静默。白发少年等待最终的宣判。
“舒,一定要这样么?”忧忧依靠在他身边,没有直接回答。“你所有的愿望,我都可以答应。但是……”
【你必须选择。】白发少年睁开眼。【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已经尽力了。】
他不能坦白真正的原因。忧忧的精神极其不稳定。如果知道了青年舒为了抵御仇敌,最终将敌人封印在自己的逻辑框架内上百年,忧忧一定会疯狂报复。用所有舒在意的东西为筹码,倾尽一切地报复。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舒不能理解。
“抱歉,我可以答应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唤醒他。”忧忧也并不打算隐瞒。“但我了解你。当你让我放弃某一样的时候,其实最后什么都会失去。不是么?”
【可是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绝不会唤醒他。】
“我没有想答应。”忧忧的语气带上淡淡恨意。“而且你总是背弃我们的誓言,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我呢?”
美丽的青年轻柔亲吻少年鬓角的白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之所以容忍我至此,不过因为我们曾经是兄弟。如果放弃了舒脑,我们之间还剩什么呢?你不过是想彻底地摆脱我罢了。”
忧忧向来最爱惜舒的身体。因为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底线。不论他如何为所欲为,舒都不会真正与他翻脸。
——【……是啊,我永远无法摆脱你。除非我流尽最后一滴血,挫骨扬灰,心脏不再跳动,大脑停止思考。否则,我们仍然是兄弟。】
白发少年疲倦地合眼。
这是“舒意识”早已判定的结论。偏偏他这个低位体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挣扎,企图闯出不一样的结果。最后也不过是撞得头破血流,回到原地罢了。
可他至少曾经努力过。努力去理解这个可悲的魔鬼,努力去温暖这个孤寂的游魂。只希望最后的时刻到来,他可能感到痛苦,却不会遗憾。
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些无用的努力,是多么地可贵。
“除了这一个,向我提其他要求吧。”魔鬼想要揭过这个不愉快的讨论。“不论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白发少年蜷缩起来。【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让我休息吧。】
那是浸透骨髓的疲倦。
“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找到将你的意识迁移的办法。”魔鬼只当他是患得患失,还有一些得意。“等你的意识迁移成功,我们就可以长久地在一起。你不必担心舒脑会被唤醒。”
掌握一切的主人,极其温柔地许下残忍的承诺。除了舒本身,其他人对他而言,根本不能算作生命。
他是天生的魔鬼,百分之百遵从自我和欲望。
长久地在一起也不是夸张。忧忧研发出了圣血的特殊用途,却没有说明。他自以为那将是一个惊喜。
却不知,会演变成压垮舒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7,1,3
黑夜中,无数数据流来回穿梭,如同地下错综复杂的河流。
少年模样的AI系统渊,缓缓睁眼。
他看到两条通讯从目前最高警戒等级的房间里传出,通过一条特殊的古老信道传出。那是自脑机系统的前身架构铺设之后,就再没有使用过的,特殊信道。
系统渊犹豫了片刻,不知是否应该截留。
【请求通过。】一个模糊的女声仿佛隔着水波响起。【紧急事项,请求最高优先度;复述,代号青通道,请求最高优先度……】
那是同样沉寂百年,名为代号·青的特殊信道。
面无表情的ai少年,眼光不觉颤动。
那个混蛋知道。百年过后,也只有那个混蛋还知道。自己从来无法拒绝青的任何请求。它被设计如此,被应用如此。而那个设计它的混蛋最清楚不过。
最终,也没能挽留青的消逝。
青本可以和它一样,拥有漫长无尽的时间。可是她含着笑放弃了。
【接受请求】
于是所有的屏障无声推开,让青色的信号畅通无阻地通过了中枢系统,在他的视野中快速消失。
【……感谢支援,系统渊。】
*
【x日x时,坐标xx·xx】
【我已经获得阿肆的情报。请按照下列装备准备,前来支援。】
阿陆眼前,亮起了家传的紧急波段。
*
31号没日没夜地分析起了本体舒,或者说,271号之前残留的数据。
作为B+个体,他的素质本身不差,还有271号的长期共享运算,对于271号核心数据的掌握和解析,其实远超现有的研究院。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271号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为什么执意要离开庄园。然而解读到最后,他意外发现了271号的身体正在迅速崩溃瓦解。
“……即使作为下位体,也太不同寻常了。按照这个趋势,他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几天的劳作,他下巴已经长了淡青的胡茬。“对了,小九那妮子去哪儿了,这几天怎么没看见她?”
31号起身转了两圈,没有看到人影,却意外看到一条没头没尾的通讯。
【时候 到了】
【x日x时,坐标xx·xx】
*
这一日,教团预告将派遣另一位教宗前来,声讨忧忧关押7号的行为。忧忧原本并不想搭理,然而对方却生成解密出了更多生化公司的机密。这种事,忧忧不愿他参与,也不会与他提及。
白发少年便也装作不知道,默默排着忧忧的时刻表。
忽然一阵磁光闪过,门口传来嘀嘀两声。
【你来了。】白发少年没有任何意外。【东西都带了?很好。】
飒爽的女孩没有什么表情,淡蓝眼神却有几分凝重。
“我如约前来。”寡言的少女摊开糖纸,上面是代号青的特殊加密码。“我来带你出去。可是……你真的决定了么?”
【我决定了。】白发少年露出一丝微笑,竟恢复了几丝异样神采,恍惚掩盖了病入膏肓的模样。【可能要麻烦你一阵子,不过放心,不会太久。】
“……非如此不可?”
女孩从装备中取出激光武器,和一个怪异的体外循环箱。
【是的,非如此不可。】
——忧忧极少醉,最近经常会醉酒。之后过来沉默地枕着少年。
很多年前,小舒劝过度投入业务的忧忧休息的时候,忧忧也是这样跟他提条件。忧忧总说,只有这样他才真正感到放松,否则毫无意义。小舒无可奈何,只能答应。
现在的少年同样被枕着,不欢迎也不抗拒。他只是一个没有带锁链的囚犯。
“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白发少年无动于衷。人们以为他无所不能,但作为人最基本的问题,他常常感觉费解。
“为什么……你一定要走那么远……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真正看我一眼呢?”
【舒没有走远。】271号看向极西的钟塔,顺着他答。【舒的身体和意志,在87.4%的时间内与你相距不会超过10公里。舒哪里都没有去。】
绝色而绝望的魔鬼看着窗外星辰,无可奈何。
“好吧,不说这个。”忧忧有时恨他这种毫无意义的实话。“我可以不期望你懂,你能像以前一样留在我身边,也是好的……”
因为绝望,这高傲的魔鬼几乎是在恳求。
金属管的绿色信号灯在少年细瘦的手腕上默默闪烁。
【……忧忧在我手上扣住的这个金属环,会实时监测我的人身状态和坐标。从这里出去到最近的信息栈台,加上破解权限、伪造在场,至少需要二十分钟。用这个器官体外循环箱体,至少能够为我们争取到二十五分钟的时间。然后在信息栈台伪造位置数据大约还能坚持30到50分钟。已知钟塔地下有一条通向外面的紧急出口。】
白发少年有条不紊地叙述,仿佛寻常不过的流程。【好在7号被限制了权限,忧忧此时也有会见。我们时间紧迫,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
他表情严肃,向着预热后的武器,伸出左手。
……忧忧不知道,他已经根本无法回到“过去”。
【开始吧,阿陆。我相信你的手够稳。】少年对她笑了笑,没有闭眼。【不会让我,有多余的痛苦。】
*
7号的行动,被彻底限制在灯塔附近的控制室。
然而他并没有死心,甚至对本体舒感到十分愤恨。
“……明明他曾经成功过,这世上也唯有‘他’成功转移过意识。要是劣质副本也就算了。”男孩咬着手指,想起那房间里被反杀的一幕。“就算是副本,他的逻辑资质仍然在我之上,为什么不去启动舒脑呢……可是这样的资质,又为什么会被评为D级……”
作为S级中顶尖的7号复制体,竟然被不如普通人素质的,区区D级下位体算计,他尤其感到耻辱。
“我一定要超过他……”7号双眼泛红,试图解析更多数据。“我一定要证明……超运算体才是有意义的……”
无数复制体的信息流过,他高速吞吐着数据,终于发现了位于复制体项目底端的,宛如盘桓在地底的毒龙一般的,超级信息树。
这个项目以一棵繁茂的大树为标志。所有激活复制体的一切情感反馈,经过调校后汇入树干,形成信息量异常浩瀚可怖的虚拟人格。
它的预定代码,是1号。所有编号复制体中空缺的“1号”。
“这……是忧忧对所有复制体人格偏差校准之后的……终极人格。一旦这个终极人格启动……所有其他的复制体都被强制消融人格,彻底成为运算机器。”
男孩的眼瞳逐渐扩散。“……可能情感表达丰富了一点,如果进展顺利,这能生成当世最接近原型的人格意识!这个人格进化树已经能完成了99%,耗费如此心血,忧忧为什么……还没有启动这个项目呢?”
7号骤然明白自己被关押在此的原因。
激活的复制体全部经过忧忧的调整,忧忧了解他们每一个人。
可是从始至终,舒并不想回来。这样创造的人格,究竟算是什么呢?
舒本尊没有这种极端求知的热情。那个天才从没有私有的热情。虽然早就站在世界奥秘的边缘。对他而言,世界仿佛一座变化的花园。若不是因为他人,自己只会静静地看着,绝不多踏出一步。
与其说复制体们是舒的复制,倒不如说各个是忧忧的倒影。这个舒进化树,正是倒影的总和。
7号从被设计,被激活,就不是为了接近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忧忧放任他出逃,搭上教团,也不过是为了最大程度激发他的智能。7号被赋予的求知欲,从来不是命运的赐礼,而是残酷彻底的利用。被7号视为人生巅峰的追求,不过是忧忧用来启动运算的工具钥匙。
毕竟,能够接近那个人的境界的,也只有那个人本身。
“不……不……”男孩撤下身上缠绕的电线。“我是自愿的,那是我自己的意愿……”他捂住双耳蹲下,重复着自己的设定。“超级智慧才是人类的巅峰和终极意义。为了见证它,哪怕只有一秒,我也愿意付出一切……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他是自愿的,在这种自愿的麻木中,甚至无法为自己感到困惑和悲哀。
*
少女阿陆看起来沉默寡言,也相当可靠。即使面对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多余感慨。
【好了,数据发包……完毕。】在最近的信息栈台,失血过度的白发少年断开连接,面色尽失。【我们……走吧。】
少女默默将他搀扶上简易滑轨,小心避开被绑住、又被血透红绷带的手臂。
准确地说,只有臂,没有了手。
*
“忧大人,我们想和您交换一件东西。”
恢弘的会厅中,白衣教徒似乎并不关心7号的死活,直接提出了要求。
“真是大胆。”忧忧坐在会厅的另一端,放下水晶杯。“你们的新任教宗请求觐见,如今却不见人影。”
“无妨。”白衣教众机械地回答,完全不惧惹怒这主人而丧命。他们只表达一个意志。“这是我们共同的意愿。”
“共同?”傲慢的主人丝毫不掩盖轻蔑。“自我都没有,也能说共同么?”
“愿吾主怜悯。”白衣教众的言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自我使世人孤苦,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教尊说,我们交换的事物有足够价值,定然能令您满意……”
几个教徒自动散作半圆形,毕恭毕敬地托出一个小盒。
“这里是我们最近从生化公司职员脑中提取的,关于青年舒最后的记录。”
忧忧眼神一变。
“你们想要什么……”
“并不是什么对您有用的东西。”白衣教徒躬身。“您一定记得,弃用副本有一个蓝绿色的,蝴蝶形状的硅晶。我们只想借用一下。您放心,为了表现我们诚意,您可以先审阅一部分……”
模糊晃动的影像被投射在厅堂中央。百年前的大脑保存技术十分有限,解冻后也很难拼合完整。因此场景并不连贯,声音和形象都有不同程度的错位。
忧忧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联想舒的沉眠脑。他只能相信,舒一定运用了独特的技术,一定比这些高明……
“这个计划……已经决定了……”
会厅中央,青年舒的声音仿佛一阵潮声,从远古的化石螺壳中释放。冷静,有条不紊,又透着疏松的疲倦。
【但是……】【太危险了……】
“我知道……渊。”青年舒挠了挠发梢。项目到了关键阶段,他的头发久未打理,已经长到肩膀。
吸了一口烟,他深深叹息。
忧忧贪婪地看着那投影,目红如血。直到舒活取大脑,他们至少有几年未见。最后甚至还在通讯里争执,不欢而散。而这,是他不曾见过的,舒最后的人类模样。有些陌生,但某些本质分毫未变。
“我会制作三圣器。”舒似乎下了绝大的决心。“……圣血……能等效长生不老……”
【的确如此,可是……谁能……】
“我知道谁能。”舒出神片刻,不觉被烫到手指,起身狠狠掐灭烟蒂。“我的哥哥……一定可以……只要他……足够……恨我。】
长生的主人恍惚中放下手。水晶酒杯也不觉从桌上滚落。
原来这百年的时光囚牢,百年的孤寂浪荡,甚至连那个摧心的告别场景,竟然全部是被计划好。
“我会考虑你们的交易。”他抚摸怀中的那块从271号手里收缴的蝶晶。“但我要先见他一面。”
*
31号看了几遍那个神秘留言。这个编码格式太熟悉了,让他彻底心神不宁。
放下正在解析的资料,他按照留言的坐标本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快乐啊!
☆、7,2,3
*
少女阿陆扶着白发少年,到达了墓地的另一边。
少年本就奄奄一息,靠着增强体能的短效药支撑,此时雪上加霜。奇异的是他的精神依然平静,甚至算得上强韧。不论何时,哪怕油尽灯枯,都无法令人和虚弱连在一起。
低旋的风穿过无数矗立的无字石碑。那些石碑没有名字,因为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那便等于,没有名字。
少年不觉停步,沉痛地用目光抚摸那些墓碑。
按照计划,还有十余分钟就可以到达密道的门口。如果一切顺利,小九已经等在了那里。
【等等。】白发少年眉头一皱,他感应到附近有一股非常相似,也非常庞大的波段正在活跃。【这是……怎么回事……】
“来自xx角度,坐标xx的控制室。”少女准确报出。“……有复数复制体的思维反应。”
【糟糕,是7号!】271号瞬间明了。【7号发现了舒进化树!】他脸色本就惨白,此刻已经毫无血色。
【阿陆……改变终点!】
“你确定?”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询问。
【……确定。】
犹疑的浪潮在汹涌盘旋。生路就在眼前,只要跨过这些无名的墓主,他就能获得久违的自由。
可是那种苦闷和挣扎,他太过了解。
歪斜的墓碑仿佛一张张无法瞑目的门扉,通向未知生、也未知死的游魂。
不能再增加了。少年扶住额头。这样的牺牲品,不能再增加了。
*
很早很早以前。
在忧忧自然而然,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的时候。
有人讨厌小舒,但也有人追捧他。
小舒的逻辑和计算易于常人。除了擅长心算,他能快速说出历史上任何一天的历法周期,能不依靠钟表报时,甚至可以根据人们的不完整信息寻找东西。
于是很多孩子找他去进行各种各样的表演,四处展示,然后收取好处。
小舒不能理解人类,但他害怕被人讨厌,怕被人发现自己与人不同。任何人都能命令他表演。即使被人呼来喝去,他也从不拒绝。
人们惊奇,嘲笑,一个个测试他,仿佛他是马戏团里熟练温驯的猴子。稍微回答迟了,就被训练员呵斥惩罚。
但荣誉和成就与他无关。人们在舞台下满足猎奇之后,就会散去,甚至避之不及。谁也不想接近一个过分看清一切的人。
所以最终,他精疲力竭,仍然是孤独一人。
这件事终于被忧忧发觉。因为小舒被所谓朋友的对家盯上,用烙铁烫伤了手。
小舒从忧忧异样的愤怒里感觉自己闯祸了。但忧忧只是紧紧抱着他。
“对不起……”小舒在那用力的拥抱里挤出言语。“对不起……”
忧忧将他抱得那样紧,小舒甚至看不到忧忧的表情,只有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
“小舒……你不必这样。”忧忧完美无瑕的风度裂了缝隙。“你是我的兄弟,你永远不必这样。”
“可是……我害怕。”小舒坦白。他们兄弟之间从来无话不谈。“哥哥,我不像你那么厉害。那些人说,我比你差远了。除了表演这些,我没有任何用处。我以为,他们把我当做朋友……”
男孩的复述平淡,是因为听了太多遍。
那些人在背地里嘲笑他。说他是最好用的道具,是不用充电的计算器和沙包。他越是聪颖,欺负他就越让庸人感到满足。
“怎么可能。你怎么能相信那些外人的话!”忧忧包揽过安慰,同时眼色通红。他已经不打算给他们道歉的机会。忧忧决心报复所有参与这件事的所有人,安排和观众,无一可以幸免。“世人心灵丑陋,配不上你的信任。你是我的兄弟,绝不会比我差。你永远不必担忧。即使你有什么缺憾,凡我所有,必有你的一份……”
*
如果少年不解释,阿陆就不多过问。她沉默地背着少年翻过墙,闯进了钟塔附近的控制室。
那是样貌十岁出头的7号复制体,正在颤抖着试图带上脑电头盔,载入舒进化树。
在少年的指示下,阿陆利落出手,瞬间制服了7号。
【对,还有掐断那里,那是脑电辐射端口。】少年轻声指示。
阿陆身姿敏捷,并且拥有系统青的特殊权限。即使作为S级,7号被断了链接,彻底落于下风。
“你,你怎么来了这里——”
啪——
少年颤抖着起身,举起右手打了男孩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
【好啊,忧忧复制你们原来是做这个事。他活太久疯了,你难道也疯了吗!】
7号扭头,不服气道。“那又怎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
【我是没有资格。】白发少年冷着脸,又扇了一耳光,气得浑身发抖。【载入舒进化树之后,你和其他所有复制体,就会沦为活体电脑,只为一个人格中枢功能而存在!】
“对啊,”7号恨恨地看着他。“我愿意,我很愿意。我们复制体的生命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你哪里能懂得?哦,活体电脑不是舒最喜欢的方案吗?再说你明明答应过我,要让我体验高级运算,现在呢?”他看到阿陆的逃生装备,情绪立刻失控,尖刻说道。“你不也是要逃跑了,放下我们不管了!你和他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骗子!!”
【……】白发少年一怔,叹了一声。【我不是要逃跑。我永远离开不了这里。】他体力耗尽,支撑不住地原地坐下。【所以我不能让你们重蹈我的覆辙。7号,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的生命还有很长……不要轻易放弃自我,你懂吗?】
少年用荧光闪烁的独眼看他,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彼世投来目光。【不要怕。你不要害怕自己。我相信你能明白,是因为我……明白。】
*
舒知道自己是幸运的。虽然他承担了巨大的,无可缓解的不幸。
那时,还有男孩忧忧告诉更加幼小的他。
“舒,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只是利用你,让你做机器也能做的事。记住,你是一个人类。人类有无限的可能。”忧忧十分坚定地握紧他的手。“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是不要放弃,好吗?不论发生什么,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努力的。”
*
【不要把我,也不要把任何人当做终点。】少年托起男孩的脸颊。一对完全相似的脸颊,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镜面。【生命都有界限,人类却有无限的可能。】
穿过模糊得无法聚焦的视线,他仿佛终于看见,过去孤闭无助的自己。所以他不能坐视不管。
男孩眨了眨眼,也终于正视那个破窗而来的虚弱少年。
这个弃用体,被7号多次宣称,版本太过低劣而不值得保留。
271号看起来下一秒就会倒下,可是他的眼神又仿佛有什么永远不会熄灭。
“我不明白。”7号有些瑟缩,这个追求完全理性的少年终于憋出了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7号呜咽地哭了起来。
忧忧制造他,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让他成为当世最高超的机器罢。
而不是生命。而他也像忧忧一样,贬低其他努力的生命。
271号俯身,看着茫然无措的男孩,只觉更加沉重。
【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忧忧如此慷慨,所以让舒予取予求。同时也如此残酷。不是所有的复制体都能得到一样的关照,却要背负同样悲惨的命运。【所以我来了。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舒恐怕没有想到,为了找回一个遗憾,忧忧将会持续制作无数的伤痛。也包括他自己。
那魔鬼永远无法满足。
他渐渐捏紧右手。
“等等……我好像见过你。”7号忽然看见了271号下位体耳后的一道疤痕,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一年前已经……”
【什么?】271号有些困惑,下意识想用左手挠挠头发,却扑了个空。
他看见7号惊诧的眼神。
“副本舒,你……你的左手呢?!”
在271号举起的左臂上袖管空荡荡,只有短短一截绷带。整个左手连同小臂的末端,都消失在绷带的末端,隐约泛出血迹的残红。
*
忧忧和舒,从小都异于常人,也彼此对立,仿佛彼此的倒影。
小舒向往广袤、抽象的事物,难以理解鲜活的生命。而忧忧恰好想法。忧忧喜爱翻搅人心,呼风唤雨。
关于人情世故的一切,都是忧忧有选择地教给小舒的。什么应当作,什么可以无视。小舒由此成为一个得体,整洁,而淡漠人情的天才。
他们最了解对方,也最不能理解对方。
“这里真无聊。”少年忧忧皱起漂亮的眉。他的喜怒无常已有端倪。即使未来世人将珍宝拜送在他脚下。他玩赏片刻,也就失去了兴致。“果然还是毁掉比较干脆。”
小舒睁开惺忪的睡眼。“那……是不是不太好。”他转转眼珠。“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
“你只是喜欢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忧忧耸肩。“根本不在乎哪里。当你睡着了,难道还会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哦……我想,还是不一样的吧。”小舒对世界的认知,最透彻也最疏远。他只是广义地不希望这个庞大的体系有变动。至于细节,他并不关照。“你看,星星很遥远,但很美丽。所以我觉得一切还是存在比较好。”
“是啊,星星很遥远。”美丽少年捏捏男孩的脸。“那么遥远,是否美丽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舒,人类看到的星星可能早在几万年前就消失了。我不在乎这种不能操控的无关的美丽。眼前的生命才是最绚烂的。”
“可是宇宙永远有迹可循。和星星相比,人类短暂的不值一提。”男孩噘嘴。“哥哥,你知道我不能理解生命。”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相视一笑。
“所以我们约定。”他们相互依偎。“我承认世界存在的意义,而你承认生命的价值。”忧忧轻轻搂着睡意沉沉的兄弟,带着珍视和毁灭的语调。“只要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
嫣红的血如泼墨,在珍贵绒毯上挥洒。半球的联排拱窗透下镀银的月影。
修长的主人,怔怔地看着地上摆放的人体器官体外循环箱。
一截细瘦、横断的手臂浸泡在其中;断口新鲜清晰,连着骨茬,绝对是在预谋的合作下完成的。主要动脉还连接着压力泵,模拟着人类脉搏的假象。
那只忧忧曾经无数次握紧的手腕上,还扣着负责监测的金属环。代表“一切正常”的绿灯仍然在金属环上稳稳闪烁。
*
“不好,”少女忽然开口打断他们。“他发现了。”
白发少年一凛。这变故比他的预估的提前了!
【快,快撤退!】
少女无需他多说,扛起他,翻窗而出,留下不知所措的7号复制体在原地。
“原来,你是一年前那个……”7号想起那道伤疤。“在我出逃时,被我杀死的下位体!”
☆、7,3,3
冷风呜咽。
“小心。”
阿陆抽出武器,挡在少年面前。她不过二十岁,站定却有青松一般的挺拔。
离暗道还有几分钟的路途,却被匆匆赶来的忧忧和众Ai截住。
马尾少女皱了皱眉。这个被她视为魔鬼的主人,此时面无表情,只有眼波殷红,却让这个无畏的少女觉得前所未有的恐怖。
风吹动忧忧华美的披风,上面金线混绣的玫瑰与荆棘共舞。
“舒……你可真是……很会留惊喜。”
少女不是能商量的人,闷声提起炮筒。“他很棘手。ai不能伤到我,但是我只有三成把握击杀他——”
少年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忧忧仰天而笑。
“我的好弟弟,原来那你有这样的准备?是不是因为时间到了,我已经没有‘用处’了,你忍到现在终于可以动手了?”
忧忧隔着衣料,抚摸前胸一道狭长的伤口。“即使可以无限再生,这道伤口我依然留着。这是你留给我的珍贵纪念呢……”
这话不能算全错。当判定忧忧成为系统威胁,舒脑也曾设计针对忧忧的暗杀。忧忧当时并未想到,阔别数年的重逢,背后藏了一把尖刀。
舒得手了。因为他曾是如此期待重逢。
每一次都是。
每一次,舒都会给他添上新的伤口。
白发少年拄着驻步器和拐杖,眉头跳动。【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我忘了,你的记忆不完全。”美青年撩动长发,仿佛在谈论不如意的天气。“还是你根本不想理解呢?不过没有什么区别。你做事的风格倒是始终如一,你只有你的目的和代价。只怪我不长记性。”
舒每一次给人吹起希望,不过是为了当着面戳破罢了。
百年前,舒在最后的会面中,在他眼前切断手指,灌水泥自沉地底。
这一次,为了逃脱,他伪装乖顺无害,转眼就切断了手臂。
“你知道,我不在乎你的小动作,只恨顾惜自己的身体。”青年瞳孔渐渐缩紧。“我原谅过你的背叛,原谅你一次次爽约,甚至试着尊重你的意愿,为你一退再退。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原谅你。”美青年低吟。“别解释,我不想听。你永远有理由,你永远没有错。”
白发少年按住预备火力的少女。他并不打算硬碰硬,也不想折损在这里。
【哦,那不是正好。】白发少年犹有余力与他对峙。【我也不需要,再被你原谅了。】
在无尽矗立的墓碑之间,他们的对话仿佛只有向深渊滑去。
*
终于,浸透了绷带的血,一点点漏在草地上。
“离开那个女孩,立刻。”忧忧瞳孔一缩。“现在投降,看在青的面子上,我留她一个全尸。”
提到青,271号的情绪似乎也到了临界点。【别开玩笑了,忧忧。】他冷眼如针。【别说得你有多么在意舒。舒不过是映照你尊贵伟大的镜子。也别说尊重他的意愿,他和你坦白过,你却认为他背叛!你不过想要一切遵照你的意愿进行,再被你毁灭罢了。你不过想要一个满意的傀儡。】271号撑着手杖,咳嗽了几声。【你怎么敢提到青?在舒被埋在地下的时候,是青陪着他,告诉他生命的意义。所以青改变了他,不是你!】
忧忧眼瞳颤动,几乎站不稳。百年之前,他们就因此几乎翻脸。一直冷战,未能见到最后一面。
“好,好啊。”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少年,恨不得将他身上灼烧出个洞。“原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终有一天,你能明白这一切。我愿意等你明白。即使你不明白,我也可以接受你的所有。我不在乎!但是你可曾有过一丝真心实意?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说什么你要为青报仇,你只是憎恨超意识体罢了。”
神像般的青年低低地笑。“你憎恨那个不人不鬼的超意识体,不过是因为,你从超意识体身上看到了自己可憎的本质!”
仿佛有什么碎裂的声音,无可挽回地蔓延。
他们太了解对方,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软肋,所以每一刀都摧心刮骨,鲜血淋漓。
他们约定永不分离,于是无限地迁就对方,也积累了无限未曾愈合的疮口。错过愈合的时机,一道又一道地覆盖在一起,终于膨胀成骇人的怪物,清算起来,怨毒排山倒海,见血封喉。
“舒的一切的表情,行为都是我教的。”忧忧居高临下,傲慢看着可怜的少年。“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除了我,没有人会接纳你。哦不对,我为什么要和你讨论这些?你只是一个弃用副本,只配被锁链拴在地底。”想到这里,忧忧仿佛松了一口气,艳丽地微笑。“没错,舒根本不可能那么体贴我。舒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我早该看出你是个废品。离开这里,你又能去哪里?复制体尚且还有自己的意愿。而你只是一个废弃品,你被舒放弃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
少年隐约晃了一晃,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的重心。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和复制体们相提并论。现在你就是最重要的。”
——“哥哥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通知今天那群人。”仿佛尘埃落定,忧忧整了了下衣襟,轻描淡写对ai说道。“让他们来取蝶晶。还有,如果他们想要唤醒舒脑,我方会积极配合。”
少年一口气提上来,喉头强行咽下一口腥甜。
【那、那个蝶晶是……你答应过,会好好保存!】
“是什么?是寄宿了舒意志的圣魂么?”忧忧从内袋拈出闪烁的蓝绿色蝶晶。“随便是什么,我不感兴趣。我答应你,也不过是将你当做舒的替代品罢了。你算什么东西?舒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他嫌恶地看了对方一眼。
“我会唤醒一个我满意的小舒,而你,根本你什么都不是。”
忧忧向来注重风度,对知晓真相的复制体们都留有余地。此刻他只一心报复。看到少年茫然无措的样子,他得意非常。
白衣教徒们很快奔来。
忧忧仿佛丢弃骨头一样,在少年难以置信的视线中将蝶晶抛了出去。于是那闪烁的蓝绿色仿佛一个真正的蝴蝶,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白衣人中,一个身形较矮的上前,从草地上捧起了蝶晶。
少年无法动弹,只能看着。他的腿脚已经麻木,任何动作都足以令他摔个彻底。
“恭喜大人。”白衣人发出女孩的声音,轻软而冷冽。她的衣饰也与其他教众不同,更加精细,绣着银色的暗纹。“有了圣魂,舒进化树就可以替换舒意识,舒脑也可以真正激活。吾主终将圣临。”
“愿主怜悯!”
“愿主怜悯!”
女孩举起蝶晶,白衣教众围着那少女欢呼。
“等等……”一直坚韧不拔的阿陆突然有些松动,看向白衣少女的方向。“阿肆?阿肆是你吗?”
女孩款款回首,冷冷一笑。她的身高比阿陆低了一头,蜷曲浓密的卷发披散,乍看下仿佛洋娃娃一般甜美。“……姐姐,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阿肆,我们找了你好久!”阿陆冷汗涔涔。“别信教团的话,他们只是想利用你!”
“哦,是吗?”少女阿肆平淡地摆头。“姐姐,你还是那样天真。别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讨厌我呢?我呀,最讨厌你这个假惺惺的样子了。”
“阿肆……大家都——”
“什么大家。”白衣少女不耐烦地打断她。“不要这样叫我。我现在是教团的新任教宗,我的家庭在这里,和你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无坚不摧的凛然少女仿佛突然哑火。直到少年暗地捏了捏阿陆的手,阿陆才回神。
【既然如此,我想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少年恢复了潭水的平静。【你贪得无厌,永无止境。就算他醒来,你也永远无法满足。舒很累了。你想要的不是舒的誓言,只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宠物罢了。哥哥,坦率一点,任何一个复制体都比他做得好。你又何必非如此不可呢。】
少年姿态礼貌得体,无可指摘,仿佛是那俊美主人的镜面。
主人一时有些恍惚。他的目的马上就压达到。的确没有什么可以执着,但是他的直觉似乎仍然有一个死结,不肯将他放过。
就算是恨与死,也不想将他放过。
“这由不得你。”忧忧眯眼。“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不过是废弃品而已,生死都由不得你。哦对了,还可以做实验的好素材呢。”
——“哥哥发誓。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
少年咬了咬唇。
碎裂了,全部碎裂了。他曾以为自己比7号幸运。因为在他最挣扎的时候,有一个人会对他说,会对他说……
【对,你说的,都对。】少年仿佛被抽去了全部力气。【我……他……我……】他一时不再切换人称,仍然无法准确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他虽然站着,也不过是一个活生生的无名墓碑罢了。
咬紧的牙关到逐渐出血,也不想丢脸地哭出来。
……要讲究姿态,小舒。忧忧曾经这样教他。别让你在意的人看到你难过,他们会更难过;也别让敌人看到你难过,他们会更幸灾乐祸。
风声环绕墓地,不远处的晚钟沉闷敲响。
少年缓缓闭眼,然后睁开。
【哦,这可有些头疼。】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想要揉一揉额头,却扑了个空。他还未能习惯失去的,空荡荡的左臂。
【你看,人总是不习惯已经失去的东西。】他焕发出一丝奇异的笑意,侧头对少女说。【甚至总以为那些东西还在。哦不,其实舒早就没有了身体,那又怎么算是失去呢?我真笨。】
忧忧忽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他是最在意舒的人,和敌人。
【我不是要让你考虑我的建议。虽然我只是个废品,却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情呢。】少年忽然恢复了一种极其天真软糯的语调。【忧哥哥,我只是提醒你,继续你曾经想要做,却未能做成的事情……】
仿佛在呼应少年的语调,庄园内那游乐场忽然通电,亮起一串串彩灯,响起欢快的音乐。
其实小舒长大离开福利院之后,再也不曾直呼“忧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呼只存在忧忧的遗憾中,象征着小舒对他全然无保留的信任。但当他喊了,就意味这诀别。
【记得吗,xx年前,你第一次带我去游乐场,你想做的‘那件事’。】
仿佛一道利刃劈开了忧忧混沌的记忆,直抵最隐秘的伤痛。
“不……不可能。”忧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你不可能记得……”
【为什么不可能?我亲爱的忧哥哥。】少年笑得越发灿烂无邪。【当时我只是不会说话,所有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哥哥,不要折磨自己了,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放弃呢?你还不如小时候做事果决。】
“不!”忧忧被触及压抑多年的心病,只能否认。“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没有……”
【我没有指责你。你不过是讨厌我这个弱智拖后腿的弟弟,讨厌扮演一个好哥哥罢了。这非常正确,我完全理解。】少年漫不经心晃晃残缺的手臂,染红的绷带飘荡。
【我这个样子,谁不讨厌呢?你想得很对,我是让你生活不幸的根源,你早该丢掉我。可你决定以后,怎么又犹豫了呢?那么大的太阳,你拉着我,不断排特别长的队伍,长得整个下午都过去……哦对,那一天游乐园里还有一个精神很不对劲的人,好像是报纸上的连环杀手。你一直不肯丢下我就走,我着急坏了,装睡才赶走你……】
“闭嘴!”忧忧又打断他,仿佛害怕听到更多细节,那些不断涌现的细节竟然比他的记忆更详尽。“闭嘴!你,你什么都不懂!我没有想要……我没有……”
绝色主人仿佛一只壮丽的困兽,被短短几句话逼至绝境。
【我那时候确实不太懂,也不会说话,更不知道你取掉我的铭牌,是怕我找回来。】少年摊手。【哥哥,你其实多虑了,小舒不会找回来烦你的。我呀,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彩灯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动,乐园的大型机械快速地空转。
【杀人魔肯定很痛。小舒很怕痛的,所以小舒去了配电的操纵间。那么高的电压,一定结束很快。】少年用很乖,很乖的语气说。【那天晚上游乐园的电力故障不是意外,是小舒手短,拔错了电线呢。小舒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真遗憾。小舒总是让哥哥失望,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结果哥哥就找过来了,我只好装作一直在等哥哥的样子。】
蝉一样的少年,在黑暗地下埋伏了数十载,终于发出摧心的鸣叫。
在忧忧自以为算无遗策的时候,那被算计的孩子,其实已经设计好了隐藏结局。
【哥哥,你六岁就能明白的事情,怎么现在反而犹豫了呢?】少年面色苍白如鬼。【早一点放弃我,我们彼此都会更轻松。】
“不,舒不可能知道这些……”面对这迟来了百年的追诉,忧忧极力否认。“小舒从来没和我提过,你不要骗我……”
【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人?人有目的,才会骗人。】少年目光迷离。【我没有目的。我只是不想你难堪。哥哥,你教导过我,要讲究姿态,别让你在意的人看到你难过,也别让敌人看到你难过。你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我是你最在意的敌人,但我不想看到你难堪,我还是喜欢你不可一世的样子。】
原来一直在机械间等待的,委屈的孩子竟然只是假象。
“你到底……要做什么……”
忧忧的一颗心无限向深渊滑落。
【我要离开这里。】少年简短地说。【我受够了。】
“呵呵呵……你以为这样就能离开?”绝色的主人怒极反笑。“你也太小看我。你说得对,这么多年,我就是靠着恨你活下来的。你根本,算不得人类。”
这一次,少年听到最终宣判,没有动摇,只是沉默。
“魔鬼!”阿陆立刻扶住副本舒,斥道。“你没有心,就要挖掉他的心来陪你一起!你做梦!”
忧忧无声狞笑。
“你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他还有一颗心?”忧忧指着少年。“他有一颗世界上最残忍,最麻木,最冷酷的心。谁接近他,就会受到伤害。我灵魂空洞?你以为是谁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你们今日帮助他,来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在乎什么!你们都看错了,他才是比我更黑暗、更空洞的部分!他比机器更冷酷,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他自己!我努力过,全部是白费。是我错了,我根本不该期待什么。他没有一秒,可以被称为人类。”
少年的白发在夜色中飘摇。他侧过头,似乎不想让什么液体落下。然后打了个响指。
突然一道电磁屏障在他面前展开。就在他们对峙的时候,后方准备的小九请求了终端零式的援助,展开了和钟塔同类型的超级防护屏障。半透明的屏障仿佛一道水晶墙,横在他们面前。
黑发幽柔皮肤白皙的女孩款款走出,仿佛一朵摇曳的墨兰。
“小哥哥,一切准备完毕,我们走吧。”她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真心地感到欢快的。“小九都做到了,是不是很厉害?”
【是。】少年伸出右手,轻柔爱怜地抚摸女孩的头顶,【小九一直很厉害。谢谢你。】
——“哥哥一直很厉害。”无数次,从男孩到成人,小舒都真挚看着他,满眼敬慕。“哥哥最厉害了。”
☆、8,1,3
忧忧也未料到这个变故。他甚至根本不知道99号存活了下来。
“舒!”看到钟塔同系列的屏障,他终于慌了神,气急败坏。“停下来!你哪里都不能去!!否则我——”
【否则你怎么样?】少年投以冷淡眼神。【你说过舒没有心,没有心的人,其实什么都不在乎。舒一直要装作在乎的样子,真是很累啊。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弃用副本呢。】
忽然ai从草丛里挑起一个人,竟是看过小九通讯坐标以后,尾随而来的31号。
“……混蛋,你在说什么鬼话!”31号在草丛里趴得麻木,挣扎着,这才看清人,不觉放低声音。“你……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
黯淡白发盖住大半脸颊,形销骨立,甚至断了半只手臂。和年龄相近的31号一相比,更加衬托出了271号的惨状。
白发少年有些僵硬。他并不擅长应对31号。31号有舒最纯粹天真的样子。
这些细微变故被忧忧看到眼里,仿佛最后一根稻草,暗示ai暂时放下他。
31号得了自由,甩甩手臂走过去。谁知走到一半,就撞上了那个无形的屏障。
“这是钟塔的防护屏障,独立于一切系统。”
长发幽柔的女孩站到在白发少年身边,扶住他,对31号露出隐秘的,胜利微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31号看着白发少年无动于衷的样子。“你有什么苦衷,难道不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人扛着呢?”
夜色中,白发少年的眼神明明灭灭。
太迟了……太迟了。
【这件事与你无关,31号。】
“我不管你是什么,我最了解你!”31号无力捶打那道屏障。“你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这根本不像你!”
【因为那本就不是我,你看看清楚。】白发少年很快恢复了冷淡。【我只是不像你崇拜的舒。他们有办法唤醒舒,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我们是两清的。】
31号张嘴想要骂他,却不知该用什么名号。那少年站在林立的无名墓碑中,面容淡然,与往日亡灵浑然一体。
他终于站在了那一端。
“你……”31号眼眶通红,他说不上这种难过的感觉究竟属于谁。“……你到底要哪里啊?这世界这么大,我们不是说好了……说好了……”他气得不管不顾。“你为什么带上了小九?不管你去哪里,我也要和你一起走!你的身体——”
【31号,不要说笑。】白发少年目光一凛,缓缓说道。【我当然不可能带上你。你就像小舒过去最无忧无虑的样子,所以我最不可能带上你。】
31号并不知道自己被当做忧忧和271号打擂的刺刀,兀自困惑。
忧忧却再也按捺不住。“住口。”他浑身散发着全然不同的沉郁气息。“舒,但凡你还有一点——”
【不可能。】白发少年同时回答了两者。
“你可以恨我,你理应恨我!”忧忧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底线,终于要万劫不复。
【恨你?不,我永远不会恨你。】白发少年终于恢复了以往灰烬一般的平静。灰白的白发微微飘拂。【为什么要讨厌你呢?影子有什么资格讨厌光?蝼蚁有什么资格憎恨太阳?我羡慕都来不及。】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面向31号。
【生命非常繁琐。但是世上所有事物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我自己。哥哥说得没错。我憎恨那个超意识体,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本质。所以抱歉,31号,我不会带你走。每当我看见你,就会想起这种厌憎。我恨透了我自己。】
晚风徐徐,副本舒眼中的神采,终于彻底熄灭。
31号跌坐在地。他竟然和忧忧生出一丝荒谬的同感。舒才是那潜藏的魔鬼。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只会受到伤害。
“……你……你……混蛋。”他求助地看向小九。“小九,你也看到了!过去他如何对我,日后就会如何对你!小九,你快按住他,他不能——”
他的身体,已经撑不过多久。
“那是你们一厢情愿。”女孩对他做了个鬼脸。“我和你们不一样,不会要他变成别人。我才是,永远站在他那一边的。”
小九话音未落,能量暴击如暴风骤雨,打在了防护罩上。即使明知徒劳,忧忧仍然发泄地攻击着。为钟塔设计的无坚不摧的防护罩,在忧忧喷薄的怒火下剧烈震动。
此时人们才意识到,少年彻底击穿了兄弟之间,不成文的底线。
原来忧忧最在乎的,不是甜言蜜语如胶似漆,不是全心全意予取予求,甚至不单单是永不分离。
他们最了解对方,也最不能理解对方。
沉默的阿陆立刻前进一步,展开支援,将防护能量拉到最大,才算没有人员伤亡。
“好……好啊。”忧忧嘲弄地大笑,“我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心意,终于还是被你贬得一文不值。不论我如何爱惜你,都没有用,都没有改变你分毫……”他仿佛醉酒一般踉跄了一下。“你可以欺骗我,背叛我,甚至谋杀我。那是我们之间的宿命。但我殚精竭虑,所求无非是你能接受自己的存在……哪怕只有一点点,你能体会到生命的价值……”
仿佛一阵风就能摧倒的少年沉静地立着。
小舒一直自卑,思维异于常人而不会掩饰,所以一直安于阴影。更何况他的兄长光彩夺目。忧忧蔑视丑陋和道德,但从记事起,也一直不断地鼓励小舒。
【你不要相信那些,你是比我更厉害的天才。】不论小舒表达了什么非人的逻辑,忧忧都无条件地予以肯定。
那才是忧忧一生中,最不离不弃的努力。如今还是被这个白发满鬓的少年,轻易地,否定了。
“……可你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否定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忧忧伸手撑住前额,仿佛怕被什么灼伤视线一般,也盖住了里面涌动的,一触即碎的情绪。“那好吧。星星非常美丽,但是……太遥远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舒,并不是我贪得无厌。而是你根本令人觉得,遥不可及。”
白发少年缓缓垂下仅存的右手。
他知道,他将得偿所愿。他终将失去那一双义无反顾地,牵握他的那双手。
防护罩在忧忧两败俱伤的攻击下裂缝。一道清晰的警报传来。
【……重要警报,请立即排查。】钟塔系统的声音并不大。【复述,冻眠仓发现未知故障,请立即排查……】
“冻眠仓?”忧忧顿时面如修罗。“你说,舒的冻眠仓??”
极西的钟塔静默矗立,被那片百年墓地所环绕,仿佛一道指向天穹的裂痕。
百年前,青年舒将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分别灌入水泥封存,沉入地底,进入了永久的冻眠。或许有什么深远考虑,或者是处于安抚忧忧情绪,这两个冻眠仓虽然深埋地下,却仍在以最低限度维持运转。
换言之,在世人无法触及的深渊,只要冻眠仓一切正常,即使看不见,那么舒的身体和大脑并未真正完全死亡。这是支撑忧忧仍允许世界存续的理由。也支撑着忧忧的心智,不至于完全崩溃。
忧忧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冻眠仓出现故障他该如何面对。
千钧一发之际,271号抓住忧忧走神的时机,启动了密道。
【很好,身体与灵魂,副本和原体,你终于做出了选择。】
阵阵硝烟腾起。
奄奄一息的少年丢下这句话,消失在了漫天的白烟中。
*
冻眠仓是独立运行的机制。没有终端零式的配合,谁也无法进入查探。
“那不过是个逃跑的废品。舒的身体还在这里。灵魂也在这里。那不过是个废弃品而已……”
忧忧面色阴郁,回到会厅,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教团送来的最后记录。
投影画面一闪,是领队舒坐在一个奇特的圆厅,面对生化公司高层的终极审查。或许是因为影响深刻,这段记忆比其他的更加完整清晰。
舒手脚带着镣铐,神经头盔,以十分不适的姿势面对周遭数十人的注目,但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狼狈,甚至有一丝不屑。
“领队舒,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你申请贡献大脑嵌入总系统?委员会对此有异议。”
“哦,我只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而已。”
“不错,从各项数据来看,你是最适合活取大脑,并且进行人格电子化的人选。但是委员会并不信任你。你的人格表征非常危险,甚至有破坏项目的倾向。如果不是【那一位】中意,我们绝不会允许在这个位置。”
这是外人不曾知晓的,作为项目核心,实际地位却岌岌可危。除了系统渊,青年舒最后几年,都是在这种煎熬中孤军奋战。
然后孤独地失去了一切。
“这不是我需要解决的问题。”带着镣铐的青年舒耸肩。“或者你们去找另一个合适人选。我没有异议。”
高层委员会成员们不禁瑟缩了一下。【那一位】是他们供奉的核心,已经数次表达过不满。再拖延下去,不知【那一位】会降下何种惩罚。
冗长的审查仍在形式上继续。作为项目核心的舒是实验体出身,无依无靠,在这些高层眼中重毫无尊严,受尽羞辱。
“这样吧,时间紧迫。的确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要求剥离你的个性化情绪。这也是为了系统更稳定的运行,你……意下何如?”
舒看着这群老奸巨猾的人类,强忍着反胃的表情。
“我同意。”
【你真的,要剥离人格情绪偏差行为参数?】系统渊回溯审查,平板地询问。【那样的话,你迁移的电子人格将是残缺的。】
所谓的“人格情绪偏差行为参数”,就是舒人格中,极其少量的,非逻辑情绪化人格。
“那部分很小,这不会影响我的计划。”青年舒揉了揉被镣铐扣过的手腕。“甚至能够提高性能,还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没有什么不好。”
【了解。下一个日程是……】
系统渊继续汇报可信性,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舒?】
青年舒夹着烟,烟灰落下一条,他恍惚中想到了什么。“……但是这样做,你说,老哥会不会恨我?”
【抱歉,人类情感因素并不在我的逻辑范畴中。】
青年舒看着系统渊冷淡的样子,疲倦地叹息。“这样吧,在人格迁移的时候,顺便把那部分偏差情绪生成一个侧面副本隐藏起来。直到我们成功封印了□□,再解禁。”
【可行。】系统渊筹备起来。【但是这个行为十分凶险,一旦被委员会发现,很可能被判严重违禁,你也会遭到抹杀。】
“呵,我现在做的事,哪一个不是严重违禁?”舒抖抖烟灰。“执行吧。”
【了解,搭建完成,请确认编号。】
“编号啊……”舒随意瞥了眼日历。“2月7日,下午1点……那就叫271号吧。”
【收到。】
“别这么严肃。”青年舒靠着转椅旋转。“其实我很怀疑能不能剥出这么个副本呢。一个情绪化的我会是什么样子,真是难以想象啊……”
【根据人类的行为反馈,情绪化使人更加容易冲动,更敏感,攻击性和孤独感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提升……】
“……那就是更容易犯错,更渴求交流,会伤人,也会被人伤害。”舒挑挑眉毛。“听起来有点辛苦。”
青年舒不大情愿地起身,操作余下的步骤。
“唔。等你激活,也许一切都变了吧……你要小心,外面很危险。你还有一个很麻烦的哥哥,不过不要怕。我想,他会照顾好你的。”他敲击键盘,叼着烟自言自语。“……希望你喜欢这个世界,271号。”
投影记忆结束,华美的会厅也只剩下浓重窒息的黑暗。
嫣红的玫瑰散落。醇香的酒液倾倒。
钟楼下,忧忧对他说:没错,舒根本不可能那么体贴我。我早该看出你是个废品。
然后将他的真心践踏了个干净。
这就是的271号由来。恰恰因为271号没有高级运算能力,更加情绪化,才会突破了许多舒本尊不可能做出的决定。又或许,后来那个残忍的,设计狙击忧忧的舒意识体,根本不是完整的舒。
【即使现在舒脑能够唤醒。】系统渊平淡讲解。【也不会再包含这部分情感偏差。为了避免认知紊乱,舒系统不允许同一个人格分支拥有多重副本。您是否还要继续唤醒舒脑?】
已经迟了。忧忧想。他熟悉那孩子的脾性。那孩子永远不会原谅他。
存在的寄托,终于再次破灭了。如同高塔中蒙眼的一夜,那个单薄的少年永不会回来。却没想到,已经失去的,还能再被失去。他满鬓白发,断了手臂,毅然走入硝烟,再没有回头。
如同忧忧无节制追求快慰的百年中,错失了的无数真实的瞬间。
他将长存,而它们一去不返。
地牢中的教徒们已经离开,忧忧仿佛仍听到幽灵般的唱诵:
【等那时日近了,它必将从深渊返回……】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水冲不垮,火烧不穿。一千亡灵同时恸哭,往日幻影成为现实。我们憎恨你,也愿他清点你的罪业!拯救你堕落的魂灵。】
☆、8,2,3
阿陆带着他们在地底隧道行动。
这一条古老的隧道,似乎在生化公司的年代就已经铺设。幸好地道中还有一条滑轨。
因为271号的状况已经不能再糟。此前他靠短期药物,才支撑了片刻,此时药效下去,他彻底没了精气。
“小哥哥,你还好吗。”小九满怀担忧。“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阿陆也反常地满怀心事。这世上,许多人以为还有再会的机会却不能。有人虽然得以再会,却不是想象的样子。
【我……没事。】271号短促地吸了几口气。【小九,我只是感觉有点不舒服。】
“啊?”小九紧张起来,“哪里?”
【这……这里。】271号指着心口。沙哑地说。【这里,好难过啊。】
*
271号潜逃之后,整个庄园陷入了紧绷如弦的氛围。
忧忧仿佛憋着一口气,全身心投入了舒进化树1号的测验和冻眠人体苏醒。这两项进展都不顺利。他变得愈发喜怒无常,朝令夕改,甚至下令一切复制体都不可靠近。
从得到的情报来看,271号提前联络了教团的旧部。地道的出口通向另一处地下实验室。但没有271号回到地面的消息。
他仍然如百年之前一样,困在地下。当日他说还是地下与他相配,竟然不是一句挖苦。
可惜他说实话的时候,人们总不当真。
白衣教团同样不顺利。不论使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启动蝶晶。那块蝴蝶形状的半透明硅晶,静静地招展。
“难道我们判断错误,这并不是圣魂?”白衣教徒们推测。“那副本舒为何能……。”
“滚。”忧忧忽然非常厌倦。他厌倦了这些密密麻麻的目的和计划,厌倦了漫无止境的推测和找寻。此时此刻,他只想再和那个人说一说话。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不论多么烦躁或无聊,只要能听到小舒的声音,他都会感到抚慰与平静。
忧忧撤销了当天所有的预案,连通了教团旧部的主干通讯频道。
“我要见他。”忧忧晃动酒杯。“让我见他。”
旧部的教众面面相觑。这位神秘尊主的疯狂事迹,在教团内无人不知。
忧忧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他从不道歉,那没有意义。他只是忽然想要见他。
然而最终转接的投影,是一位长发少女。少女穿着端庄的深紫色长裙,带着丝绒手套,气派万千,尤其神似的面容,俨然是忧忧的少女版本。
曾经小九对忧忧怀有刻骨的恐惧。但她现在成熟了许多,也不再惧怕。
她是胜利者。胜者不会惧怕败者。
忧忧眉毛一挑。“我记得,我下过令杀了你。”
“那还要谢谢你,让我们遇到。”99号微微一笑。“小哥哥奋不顾身来救我。”
“闭嘴。”忧忧眼中阴火更盛。“让我见他。否则……”
“不可能。”99号断然拒绝。“他已经休息了。我不会打搅他。请回吧。”
“我是他唯一的兄弟!”忧忧恨不得将这个面容相似的投影人物撕碎。“这不关你的事。”
长裙少女整理了一下长发的末梢,拿出当家的态势,腔调十足。“真稀奇呢,难道你不记得你都说过什么?你们之间没有关系了。而且你创造了那么多复制体,怎么看都说我和他的基因更接近。他现在需要休息,不见任何外人。请不要再来骚扰他。”
通讯瞬间被掐灭。
31号吵吵闹闹地冲进来,看见正出神的忧忧。
31号没有原谅他,但似乎也不再恨这个人。毕竟恨是爱的倒影。
“他一定有什么苦衷。”31号仍然不放弃。
“那是他的事,他永远有数不清的苦衷。”忧忧观察着那一截低温保存的断手。思绪断续。“他会回来的,他必须回来。以他的体质,不出半年,必须回来注射药剂……”
“半年?”31号拔高声调。“他不需要了。他这个身体的寿命只剩下三个月。他根本不用挨到半年再回来!他就是不想死在这里。”
*
小九切断通讯,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271号已经淹没在无数医疗仪器和电线中,除了手指再没有能活动的部分。小九作为与他高度同构的个体,担任了脑波翻译的角色。
“我把他打发走了。小哥哥。”少女俯身,亲吻他的白发。“你放心,他不会见到你这幅样子。”
271号的脑波稍有舒展。即使瘫痪成这个样子,他依然希望保持最后的体面。
少女检查了一遍各项衰竭中生命体征,只捡积极的部分告诉他。
“这几天天气不好,阴沉得很。但是春天就快到了。”她伏在病床前,又露出小女孩似的娇气神情。“小哥哥,等明年暖和了,你的病好了,我就推你出去吹吹风,好不好?”
珍珠似的眼泪从笑脸上落下。女孩怕被发觉,又匆匆拭去。
*
副本舒安排了具体步骤之后,终于得以休息。
或许是最后的时刻进了,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走马观花地倒演。
早到他的幼年,那些异常思维和逻辑,天生异于常人。
那是他们还在福利院的时候,看护老师放了一段灾难纪录片。片中有一对爱人,因为天灾被困在原地,最终相拥死去,千年后才被发觉他们紧紧拥抱的骨架。
当时很多孩子们都哭了。有感动哭的,也有吓哭的。
小舒看了,十分不能理解。
“我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他小声说。“大家为什么这么感动。”
“那是爱啊。”哭得鼻头红红的女孩说。“这是真正的爱。”
“他们只是死了而已。”小舒皱眉。“所有人都会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爱。”
“可是人们都想要活下去,不是么?”
“当然。”女孩听不出他语调中的古怪。小舒并没把自己算作人们。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有两个人,在这种绝境中,应该由健康的那个,去吃掉瘦弱的那个。这样可以多坚持几天,等到救援。”小舒冷静计算。“这样,至少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有一个人活下来,难道不比两个人都死去更好?”
女孩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哭着走了。
小舒知道自己做错了,很懊恼,只得把这件事告诉了忧忧。
忧忧并没有嘲笑他,只是轻轻拢着他的肩膀。
“小舒,你的想法并没有错。”美丽的少年眼中倒映着小舒的懵懂。“你的的想法与众不同,这也是爱的一种。只不过人们多疑又脆弱,只愿意歌颂放弃的爱,承受不了这种背负的爱。其实食用也是两人彻底融为一体的办法,只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罢了……”
那时,美丽少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明亮眼神。后来小舒明白,那是一种无可救药的饥和渴。每一个孤独的人,都会染上这种不治之症。
但小舒不会。他不会染上任何病症。因为他的生命,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
说来奇怪,他甚至记得他诞生的那一日。
因为和兄弟争抢养料并失败,他生下来就是一个畸形的死胎。子宫极度欠缺的环境,激发了他大脑的超量异常表达。
他出生,就不是他兄弟的对手。
可笑的是,遗弃他们的生母似乎迷信什么预言。说如果是一个孩子,则是传奇。如果是两个孩子,则是招致毁灭的恶魔。
只有小舒知道,这预言并非全无道理。早在在他濒死的时刻,就已经接触到了那个超意识体的波段。
【哎呀,竟然能听到我,真是不幸的孩子……】
【……这个世界只能令你困扰。你明明看过了‘真实’的本质,何必囿于人类的限制?】
舒过早知晓了的生和死的本质,而失去了,作为新生生命的感觉。
但他依然醒来了。因为他还有一个兄弟。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兄弟,在他出生之后,一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这些事,或许忧忧不记得了,但他全部都记得。
*
人们总是低估忧忧的精力和疯狂。
上一次通讯失败之后,忧忧并没有再做尝试。忧忧何其高傲,这样失态已经难以想象。
次日,庄园忽然对外宣布了两个重要的消息。第一是忧忧他将在三日后举行婚礼。第二是他将与对方分享生命。
那是他未来得及告诉271号的,圣血的二次用途。如果从心脏取原血,分给对方,虽然自身再生能力会减弱,心脏永远有一个缺口,却能够延长对方的寿命。并且这种二次授血温和很多,对接受者本身的风险也大大降低。
这原本是可以挽救舒的方法,终究没有赶上。
忧忧也对教团旧部发出了一份特殊的婚礼请柬。
“……三日之后的誓言典礼,亲爱的弟弟,希望你能前来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明天之后,我们各不再见。我相信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可是如果你不到场。”短讯传来优雅,也睚眦必报的主人的声音。“那就做好最坏的打算。我说到做到。”
“最坏的打算?”阿陆皱眉。“他还能更坏么?我想不出。”
小九叹气。“可惜我们只剩下三天。”
“不能不管他么?”
“不能。”小九传话。“小哥哥说,脑机系统有一个暗阀门。如果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和分析能力,能够通过中枢系统,强行控制所有子系统,甚至使之自毁。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有七成以上的人类,和九成以上的公共系统装载了脑机芯片……”
“但那只是一个理论值。现在还没有人……还没有人有这样强大的精神承受力,即使是SS级也……”
“ss级也不行。但是忧忧不是普通的ss级。”小九叹息。“忧忧同时有超级再生能力,所以他的承受力几乎没有上限。他没有夸张,他的确有毁灭一切的能力。”
那恶魔终于被逼出了原型。脑机系统是当代的基石,是人与一切互联的根本。如果从脑机系统开始毁灭,人类文明将会受到彻底的打击。
在新时代忧忧以神秘慈善家的形象为人熟知,也常让人忘了,如果没有世纪浩劫,他才是践行毁灭的那一个。舒的努力不过是将这个过程延缓了百年罢了。
“但是他根本不可能出席。他连下地都不……”
“别说了。”小九陡然起身。“我去看看他。”
听过邀请函,271号的情况,比他们料想得还要糟糕。
忧忧一旦恢复了傲慢,绝没有被人伤害的机会。他向来擅长主动出击。
人们终于意识到,这对兄弟才是最会伤害彼此的人。听到这个消息,271号似乎高兴极了,也悲伤极了。
☆、9,3
【等那圣子降临,一切罪恶都将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将得到应允,一切爱恋成为永恒。】
三日后。
53号坐在后台,任由造型师梳洗。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难道,横跨了一个世纪的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除了一些古怪刁钻的要求,婚礼一切从简。纯洁懵懂的唱诗孩童,白鸽,鲜花,气球,还有满园洁白细密的素馨花,与这个铺张浪费,挥金如土的魔窟格格不入。
庄园里有一处小圣堂。忧忧似乎要求一切仪式,都按照一世纪以前的流程进行。
这很容易理解。似乎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是活生生的人。没有人会嘲笑。如今他有足够任性的资本,那么他就是规则本身。
53号害怕极了。他知道这个婚礼原本是准备给忧忧理想中的1号复制体的。哪怕会失去些许自我,这个机会对任何复制体都是渴慕已久的幸运,但唯独不是他。
他是嫉妒,嫉妒恒久与人比较,滋生不满。自我和他者,是嫉妒必备的基础。
惊恐中他推倒了花朵。
“我不要!”他哀求。“我不要做第一号。”
ai管家们目睹这一切,终于派出头领来安慰。
“少爷,您不必担心。”领队弯腰,“主人并不是要激活舒进化树。主人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和舒相似的人了。”
所有嘉宾中,有一队神秘的车队迟迟驶入,竟然一路开进了钟塔区域。看徽章似乎来自教团的旧部。但他们停车之后,就再没有动作。
不远处,圣堂的钟声陆续敲响。
31号也在受邀之列。他佩戴着讽刺的鲜花,闷头饮酒。
“您说,我是作为哪一方的嘉宾呢?忧主人?还是复制体?”
听到他的话,对面嘉宾吓得面如土色。
31号不等人回答,将酒一饮而尽。
这一切都荒唐极了。他想。忧忧竟然扬言要迎娶那个小肚鸡肠的53号复制体,并且共度余生。而那个副本舒,却和小九远走高飞,音信全无。一切仿佛一出滑稽剧。他曾以为自己是悲剧的主角,最后不过是闹剧的看客。被裹挟在期间,鼓掌,起哄,然后各自回家,各不相干。
只是在那两人身边久了,似乎就会受到一种特殊的诅咒,爱变成恨,恨变成疯狂,最终除了彼此亏欠,一无所有。
白鸽振翅飞过。
偶然碰到忧忧换了礼服,却倚在长廊之间,拖着酒杯出神。31号想起,那是他们共同被副本舒扫了一刷子油漆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271号那时的心情。
忧忧更加阴郁,却不损他逼人的美貌。或许美貌就是这种令人着魔发狂的东西。
31号以为忧忧没有看见自己,打算低头路过,却听忧忧在问。
“你说,他会来么……”
一切仿佛回到那个绝望的黎明。舞台依然盛大,只不过忧忧的剧本主角换了人。
31号再也不复笃定。越是接近副本舒,越不能了解他。
“我不知道。”31号想起那人最后麻木的眼神。“我相信过他……”
“我也是。”
忧忧仰头,痛饮下深红的酒液。
不远处,歌童已经唱起圣歌。
*
在那尘封百年的钟楼前,墨兰般的女孩身穿黑裙,黑色蕾丝点缀雪白脖颈,轻声曼唱着悠扬歌曲。她推着一辆覆盖白麻的轮椅,沿路洒下白色芬芳的花朵。
歌唱他们的相遇,歌唱他们的点滴,也歌唱最终的别离。
无数下位体仿佛心生感应,默默地聚集起来,一个个列队站在钟塔四周,仿佛一团分工明确的昆虫,无声地默哀。
一群招荡的白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他们押着7号复制体,出现在他们面前。
队中深色西装的阿陆默然提起武器,眼中带着一丝隐约的沉痛。
*
仪式进行得非常不顺利。所有人都很紧张。
先是主角忧忧迟到了很多。好不容易等到他,他却带着一阵醉意,没有穿选好的正式礼服,虽然这无损他的风貌。
只在胸前别了一朵红玫瑰。
到场之后,他又怔怔地看着披带白纱,手捧鲜花的53号。
忽然又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说令人费解的话。
“当年,舒如果醒着,只比你大一点吧……”忧忧目不转睛。“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留长的呢?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忧忧不知道,全部不知道。他恍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间隔早就开始时了。只是他一厢情愿,以为舒永远都不会离开。
其实分离才是他们的开端。
于是乐队只能一遍遍奏曲,歌童休息了又唱。没有人敢催促这个主人。冬日和暖的天气,和蔼的司仪暗地用帕子擦了几回汗。
“感谢大家,特地赶来为我祝福。”忧忧一杯一杯地饮酒,情绪越发高涨。“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
*
混战开始了。
除了守卫轮椅的小九,和手捧蝶晶的阿肆,所有人都陷入了混战。阿肆浅色的头髪浓密卷曲,别着粉色蝴蝶发卡。她是这群白衣人中唯一有个性装饰的,远远看去仿佛一坨软绵绵的云朵。
小九和阿肆短暂地对视,又移开视线。
只要一眼,就足以辨认出同类。
小九扭头,极尽轻柔地掀开轮椅上的白麻,对着背后的人说。“小哥哥,你冷不冷?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言语之间,竟完全没有把战斗看在眼里。
轮椅上盖着着一层白麻,刚抛洒的白花簌簌掉落。为了避风,它停在钟塔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依然照不到阳光。
春天,终究没有来。
7号委顿在地。
他隐约知道,激进派的唤醒遇到了挫折。那个蝶晶似乎并不是可以停驻灵魂的圣魂,除了适格者,任何人都无法正确激活。
于是他们趁着副本观礼的机会,打算绑架副本舒。却未料到对方似乎有备而来。
战斗场面混乱。白衣人数量不多,但各个舍生忘死,极其凶狠。阿陆的体能最强,但一对多还不能下死手,也只是苦苦支撑。
从7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被保护在最内层的轮椅。
7号知道,白衣派想要借着自己的高能运算展开舒进化树,然后唤醒舒脑中的超意识体。忧忧那个疯子心血来潮举办婚礼,实际编辑了毁灭脑机系统中枢的恐怖程序,一旦启动后果不堪设想。
左右他都逃不过厄运。
清风掀起轮椅的一角,露出底下惊鸿一瞥的面庞。歪斜着的少年穿着丝质白袍,滚着银色的花边。眼罩也摘掉了,面上被精心修饰过,厚重的粉剂掩盖了之前插管遍布的针孔。过肩的白发也被细致地梳理,编入芬芳的白花。虽然病脱了形,这个下位复制体自激活以后,一直在庄园复杂的阴影里流窜,从未这么整洁、体面。
仿佛他真地要出席什么重要的仪式,与所有人格格不入。在混战中心,他如安睡一般恬静。
——【就算是死,也不能这么窝囊。】当日271号副本这样告诉他。【你不是机器,就是死,也要是用人类的身份。】
7号颤抖着,趁乱摸到身边散落的武器,切开了手铐。
——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再掺和在这个令人作呕的复制系统中。
男孩在人群中低低移动。流弹擦过他的上身,一阵子火辣辣的痛。终于他踱到最后,扑向了那个娇柔的女孩,去抢夺蝶晶。
——虽然左右都是灭亡,但是,他想要试着相信一次那个人。他崇拜过,也唾弃过的,那个非人的人。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研究院里,7号质问。【你顾虑其他人的生命,但是我大可不必。只要你想复苏,尽可以使用我。】男孩挺胸。【那样的话,我是……自愿的。】
阿肆看似棉花糖一般弱不禁风,反应却极其敏捷,很快与7号厮打在了一起。白衣教派发觉蝶晶受到威胁,纷纷转过头去。
获得喘息的阿陆提起重火力炮筒,咬牙搜索目标。
“阿肆,快投降!”阿陆喊道。“我已经为你担保过——”
“谁要你的担保!”女孩尖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有种,你就对准我!”
“阿肆!”阿陆仿佛不知如何表达。“别说气话,你知道那不可能!”
白衣教徒们因为教宗和蝶晶的重要性而陷入了矛盾,顾此失彼,逐渐落了下风。就在千钧一发之际,7号看见女孩阿肆的目光一闪。
其实7号也认出了她。
*
当年他决心出逃之时,适逢密道开启。却也失手伤到了一个路过的下位复制体。
当年7号并不觉得这种低性能,也缺乏智能的复制体算得上什么人类。这些无名的复制体只不过顶着舒的样貌,玷污舒的名号罢了。
复制体后脑手上,流着血在他眼前倒下。
却见前方的密道里走出一个抱着布偶的小女孩。女孩有着云朵一般的卷发和冷淡的眼神。
“不用找了。这个正好。”
女孩说完,完全无视惊诧的7号,转身走进了地道的分支。
7号正在侥幸,却看见了幽灵一般出现的终端零式。白发及地的ai少年悬在半空,低眉看着倒下的下位体,和惊惶又满怀希望的7号。
【时候到了。】终端零式的白发仿佛一场纷纷扬扬的,无人的雪夜。【这些事情,你还是亲眼看过,再做决定吧。】
他的眼神毫无变化,仿佛眼前的两个复制体并无分别。
作为系统青的后人,阿肆拥有开启钟楼密道的权限。而那个头部重伤的复制体,以及强烈的怨念,也刚好符合了本体副本载入的条件。
因此那也是一具注定崩溃的身体。舒永远和时间斗争。
混战中,7号与阿肆短暂地交换了眼神。
然后,7号手里被塞进了那块熟悉的蝶晶,再被一把推出战地。
下一刻,白衣教团的头号枢纽人物被激光一举打穿。
枢纽停止,大部分白衣人的行动都停了下来,惊诧地看向狙击者。少部分高权限者还在呼唤援军,却迟迟未见。
“教宗,你怎么……!”
阿肆抬手,补了几枪,然后冷冷踢开脚边向他伸手的白衣教徒。白裙卷发的女孩向旧部内层,那轮椅之处走去。
带着蝶晶的7号已经成功被旧部救出。
所有人突逢变故,也看向这对离奇的姐妹。这个看起来娇嫩轻软的女孩,动起手来竟然和她的姐姐一样干脆利落。
“舒!”越过人群,阿肆遥遥喊道。“你的要求,我已经全部做到。接下来,希望你信守承诺!”
物归原主,蝴蝶形状的晶体宛如一只胸针,再度在那少年胸前闪烁,翩跹如舞。
伴随着蝶晶的闪烁,墓地中徘徊的下位复制体们仿佛也受到感召,手拉着手,默默聚拢。
*
之后忧忧仿佛突然清醒,并且清醒地可怕。
他一一问候了到场嘉宾,十分耐心,亲切谈笑,没有一丝百岁者的陈腐。他全身心地放松了。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真正的命令并不是言语。而是存在的一切。忧忧最懂得如何让一切符合自己的心意。
让鲜花盛大,笑脸洋溢,也是魅力的一种。
远远地,他感应到了钟塔传来的震动和平静。那些人的争斗结束了。
他微微一笑,对司仪说。“时候到了,轮到我们开始了。”
圣堂拱门洞开。乐队再次奏曲。
复制体53号被黑礼服的ai管家牵着,一步步走过缤纷的花园。即使冬季,婚礼现场依然布置的温暖宜人。男女礼童仿佛一群小天使,歌唱着,向天空抛洒花瓣。
歌队也随之开口。
“祝福你,虔诚的人们,为了幸福的今日而虚掷此生。”
“祝福你,崭新的人们,为了幸福的来日而告别昨日……”
31号知道好戏要开始了。忧忧装模作样抒发了一通酬谢之情,笑得他肚子痛。
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向圣堂内走去。
31号完全没有观礼的兴趣,随意坐在礼堂外的花坛边沿。他仿佛丧失了任何兴趣,也不关心婚礼之后,他这样的复制体会被如何处置。一种直觉告诉他,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仿佛是一阵风,一首无名的歌曲,一道地下传来隐隐的震动,或者是一百只蝴蝶轻轻振翅。
余光中看到一件丝质白袍的下摆,上面绣了低调的银线。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人声在他面前响起。
“抱歉,请问这是通向圣堂的路么?”空气中有不知名的白花香气。“我是第一次来。”
31号睁大的眼中,倒映出对方丝丝缕缕的灰色长发与浅淡微笑。
“你……你回来了?”31号看着眼前青年模样的舒,逐渐与他记忆中的记载重合。青年舒的长相并不如其兄弟打眼,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明镜似的神态,嘴角轻微翘起,和雾霭笼罩的眼神。漂泊多年,似有千言万语,回首却已经风烟息止。
只不过眼前的青年通身白袍,端庄,也缥缈。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异样和陌生。“是,我回来了,31号。”
☆、9,2,3
黑色礼服的忧忧和盛装的53号已经走到圣堂的中央。
圣堂尽处没有神像,只有高悬的彩色玻璃窗。阳光投射下来,落下一道道五光十色。
“喂喂,你等等我!”
31号大惊小怪的喊声从拱门处传来,打破了原本的肃穆。
人群十分不悦地转过头,却见那拱门仿佛一道自然朴素的画框,一个白色长衣的青年披着满襟细小白花,低首款款走入。灰色的长发随着他的走动,丝丝纷扬。
来人报以歉意的微笑。仿佛一缕冬日的阳光,清浅明亮,却没有热度。“抱歉,打扰了各位的兴致。”他提起下摆,翩翩迈进圣堂。“刚有点事情,耽搁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熟悉的面容,因为庄园内时时可见;同时也是最陌生的面容。
因为阔别百年。
*
忧忧站在53号身边,黑色礼服勾勒出他舒展修长的身段。看到来人,忧忧却无一丝震撼,只是露出淡淡的,程式化的微笑。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那些扭曲的过往和决裂。
“欢迎。”忧忧客气得仿佛他们是一对大家族中一年一见的手足,慷慨生疏,令任何一个复制体看了都足够心碎。“无妨,来了就好。”
微风浮动舒的衣摆。
舒全然接受。“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当然不能缺席。”他倒是全心全意地笑了。
“也是。”忧忧双手背后。“向大家介绍一下,虽然大家都不陌生。这位是……”他转头向右。“53号。过去我犯了许多荒唐的错误,但是感谢他的到来,让我知道真正重要的人是如何相处的……”
白袍青年被搁浅在中央的走道,窘迫极了。他本就不擅长应对人多的场面。如今忧忧这样,也当面给他难堪。
终于等到忧忧告一段落,他向就近的后排走去,不料又被点中。
“我亲爱的弟弟,你为什么去那么遥远的位置。”忧忧抬眉。漆黑长发映着血红的玫瑰。“请到第一排。这是特意为你留的位置。这婚礼全网同步直播,全世界都在见证。如果让人知道我这样怠慢自己的兄弟,一定会被传为笑柄。”
“这……”
“忧忧!”31号终于忍无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忧忧没有动怒,缓缓道。“我亲爱的兄弟特意赶来祝贺我的婚礼,我为他安排最好的位置,究竟是哪里不周全了呢?我洗耳恭听。”
“没事。”青年舒低声安抚31号。“只是,我一会还有要事,从第一排离开,恐怕不太好看。”
“什么事,竟然比你兄弟的婚礼更重要?”忧忧看到他们私下耳语,心头无名火起。
白衣青年勉强一笑。“你的婚礼对我重要,但我对你的婚礼可未必。你已经有许许多多兄弟,还有伴侣。我不过是一个,跟不上时代的旧人罢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中向前走去。“但是如果你邀请,我不想令你失望。”
抖抖长袍,舒竟毫无芥蒂地走了过去。反而衬得黑色礼服的忧忧脸色有些不好看。
或许是刚刚复苏,他走得有些慢。人们能看见他的灰色长发被编入了细小的花束,随着步伐一路摇曳。
仿佛一棵经历了漫长冬天,初春刚刚复苏的花树。
31号简直想不通,副本舒的脾气其实相当直接,怎么能忍下这种对待。但青年舒神态坦然,配合之极。
他在第一排的空位泰然坐下。
忧忧仍然不放过他。舒越坦然,他过去梦境中那个白纱的“新娘”就越遥远。
是他不死心,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刺激舒。结果他也知道了。舒只是一面镜子,只会映衬出他人的扭曲。而没有人能够将他干扰。他将和什么人共度余生,舒根本不在乎。
忧忧的手逐渐捏紧。他知道,舒真正在乎的是什么。
“舒,难得你来了,不如做司仪主持仪式,更有意义。”忧忧又临时改口,“流程并不难,对你来说容易得很。”
这个要求实在出格。但嘉宾迫于忧忧的淫威,依然陪着笑脸。
青年舒恍惚了一下。人们这才发现,这白衣翩然的样子的确不像是嘉宾,而是一个司仪。
“我亲爱的弟弟。”忧忧在他面前俯身耳语,一边转动手中的玫瑰。“别忘了我信上的话。我说到做到。”
青年舒并不喜欢被威胁,却没有选择。
白衣青年起身,瞥了一眼,没从哆嗦的司仪手里接过仪式流程。“我当然不会忘记。这些我看一眼就足够。”舒偏过头低声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黑白礼服的两人一错身,交换位置,各自恢复了风度。
“今天我们聚集在此,在各位的见证之下,将有两人要献上神圣的誓约。经过这个时刻,他们将与过去告别,接受全新的生活。”
青年舒有条不紊地念诵。作为脑机系统语音采样的音源,人们不禁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那个覆盖世界方方面面的伟大系统,正在化身庄严主持。
“在这个神圣的时刻,我请求各位。如果有任何隐瞒,威胁,或不公正,而迫使你们违心地结合,请在此对我坦白。”
53号的面容隐在白纱背后。他觉得荒唐极了。
黑礼服挺拔的忧忧,在彩窗投下的光影中灼灼看着白衣司仪。
青年舒移开了视线。
“如果此时沉默,请永远沉默。”他双手合十,站在两人中间。
“以尽善尽美的圣灵的名义,你们接下来的言语,将被在场所有人见证。”青年看向他的兄弟。“忧忧,你是否愿意接受53号成为你的伴侣……”
接下来的台词他很熟悉,他们幼年一起见证过这种小镇婚礼。
——你是否真心愿意与他交换誓言,一生爱他,不论贫富贵贱,顺境逆境,都忠诚于他,不离不弃,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青年舒浏览着祝词,忽然一滞。
“怎么了,我的兄弟?”忧忧优雅地催促。
“你……你是否真心与他交换誓言,从生至死,从呼吸开始,一生爱他,视他为你的半身;凡你所有,必有他的一份。你们共享彼此的生命,永不分离;如果他有一分痛苦,你必感同身受;如果他感到一分快乐,你将……”
青年舒仿佛磁带卡壳一般,那再熟悉不过的语句仿佛火热的炭块,卡在他的喉咙。
【我们是兄弟。】他们无数次地这样告诉对方。【我们永不分离】
【凡我所有,必有你的一半。我们共享彼此的生命。但是如果我喜悦,】雾霭似的少年望着他的兄弟。【希望你,能感受到全部。那么,我也会因你而感到无尽的幸福。】
青年舒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来这就是忧忧的报复。
“怎么了,兄弟,你不舒服么?”
黑礼服的忧忧侧身想要搀扶,却被青年舒下意识地躲过。
“我……我……”青年舒窒息一般地深深吸气。“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吗?”
欢闹的草坪,升起的气球,白纱覆面的新娘捧着花束。小舒问哥哥,新娘如此美丽,是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吗?
【是的。但这种幸福只是一种幻觉。】
【可是我相信,哥哥以后一定会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忧忧心智回退的幻境中,也是这样看着他说,我永远认得你,因为你是哥哥最美丽的新娘,来,对我说,我愿意。
忧忧所有的执着,都被舒当做血缘的衍生。这么说没有错。但是舒只停在起点,并不能懂感情在人心中,究竟会发酵成什么样的庞然怪物。
被躲过后,忧忧自然地弹弹手套上的灰尘,收回手。
“我过去,是这个意思。恭喜你终于明白了。”忧忧牵起53号的手,仪态万方。“现在我找到了更适合的人选,我要收回它。我想你应该没有意见吧?你放心,我选择他,是因为他和你完全不像。婚后我会去修正他的外表。就像你总对我说,我们都应当成长。”
舒看着他们,只感觉晕眩。
忧忧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他可以原谅忧忧所有的荒唐行为,已在迁就。归根到底,是他黯淡虚无的人生中,有人一直一直,牵着他的手。一切无解的问题,忧忧都能够回答。
【你必须是一个人类。】少年的忧忧严肃解答他的困扰。【如果你是一杯水,一棵草,一粒灰尘,虽然会轻松很多,但就做不成我的兄弟。】
他们是一对兄弟。这是逻辑判断一切的舒意识中,唯一不需要解释的公理。
忧忧使用了必杀的一击。他深知兄弟对于舒的意义。因此,他也低估了兄弟对于舒的意义。
那是不理解生命、一无所有的舒,唯一无条件的幸运。
“那么……”舒睁开纤长的睫毛,仿佛蝶翼翩跹。“哥哥,现在,你幸福么?”
忧忧也有一丝恍惚。他看着终于苏醒的舒站在他面前,仿佛一个人终于得到幼年心心念念的玩具,却已经长大成年。那种延迟的夙愿不会喜悦,只令人疲倦。
“现在?”他深深望进对方雾霭似的眼眸。“我很幸福。谢谢你的祝福。我还会把一半的心血分给他,让他享有同等的寿命。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舒咬了咬唇。
“那就好。”他长长送了一口气。“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挂怀的了。”
他不再看那情绪暗涌的美青年,转过头面对53号。
“我感谢你令他幸福。”青年舒说得很慢,仿佛这些字句要熬尽他的心血。“他们是彼此的伴侣。你永远……无法摆脱他。除非你流尽最后一滴血,挫骨扬灰,心脏不再跳动,大脑停止思考。否则,你们仍然不可分离。你能明白么?”
诅咒一般的修辞,令欢快的圣堂蒙上了一层凄哀。
“好了,我的时候到了。”舒一扫郁然,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抱歉不能看到最后。还请二位原谅。祝你们……共享余生。”
极西的钟声,一下下敲响。
言罢,他竟不看忧忧的脸色,敏捷地侧身,快步从中央的走廊向外走去。
白衣摆动,长发微拂,惊鸿一般转身,单薄背影终于消失在圣堂发亮的拱门中。
看在众人眼中,却仿佛岁月中一次次的无可回头。
“舒!”31号气得扯掉胸前佩戴的鲜花。“等等我!”
长身而立的忧忧眼眸一片晦暗,带着手套的右手按上了胸前的玫瑰。
那是毁灭程序的集成之处。
*
31号追着舒的背景跑了出去。
走出圣堂之后。青年舒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在长椅前坐下,战栗地喘息。
“你……”
“没事,”冷汗一颗颗从他额前落下。“这身体沉睡了太久,刚刚苏醒,还不能习惯……”他咳嗽起来,整个人迅速从风采照人变得晦暗。
“喂,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那个暴力狂和小九呢?”
提起小九,31号就心里不平衡。
“他们还有别的事。我也要回去了。”
平心而论,舒看起来并不像一个青年。常年的孤闭,让他被迫保留了少年人不彻底的意气和怜悯。
也因此,不曾是彻底的少年,也不能完全成熟。犹如他不彻底的生命。
此刻,成年的舒仍十分新奇地打量周遭,似乎永远有思考不尽的问题。
一阵清风拂过。31号与他并排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去习以为常的沉默,竟然令他觉得十分奢侈。但是青年舒身上,萦绕着一种莫名的距离感。31号意识到,这恐怕是副本和舒意识融合的结果。曾经他在副本舒身上寻找原本的幻影。如今见到了本尊,他才意识到,过去在最黑暗的日子中与他相伴的人,已经彻底离开了。
少年捂着脸,悲喜难辨。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带走小九,而不是我。”少年艰难地开口。“忧忧不太可能直接杀死我,但是一旦让他知道小九的存在,小九必然没有生还的可能。”
人不会憎恨与自己无关的事物。
“原来你知道。”青年舒了然。“难怪,你从没有和他透露小九的事。”
憎恨也有很多种。31号终究还是将99号看做自己人。
“我当然知道。”31号看着远方的天际,“你不要忘了,我是你的同构体,也是最了解你逻辑的人。”
青年舒没有惊讶。“是啊,确实如此。”
又是一阵沉默。
看着天际,31号忽然觉得世界宽阔了许多。
“对了,我们走吧。别理那个疯子了。”31号忿忿道。“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约定……”
31号看向他,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舒,这应该是你原来的身体吧?”31号视线犀利起来。“我记得你在最后,切下了一根手指给他。至今那节小指还像宝贝似的让他拿着。可是你现在的手……为什么是完整的?”
在舒本尊复苏的震撼下,在舒“无所不能”的思维定式下,竟然没有人发现这个矛盾。
青年舒的平静显出一丝裂痕,他下意识将手拢进长袖。“这没有什么。复原一个手指,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他也起身,有些留恋地回望四周。“我该走了,你保重。”
“舒!”31号越发觉得有什么怪异,却无法说清。“你这次离开,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我要和你一起走。”
“……”青年舒无可奈何地微笑,寂寥极了。“你不能去我的那个地方。我并不会离开你们。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真的?”
又有钟声,催促似的响起。
“31号,你不是一直想看魔术吗?”青年舒笑得非常柔和。“闭上眼睛,我给你变个魔术。”
31号仿佛被这个笑容蛊惑,按下了疑惑,闭上眼睛。
钟声晃晃荡荡,一直响到第九下,如同当年的世纪哀悼。
“舒?舒?好了吗”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于是他偷偷睁开眼缝。
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当他睁开眼,只有细小芬芳的白色碎花,猝不及防地扑了他满怀。
不远处矗立百年的钟塔轰然倾倒,传来震撼的余波,惊起一群飞鸟,在空中久久惊叫,盘旋。
*
“停下来,都停下来!”
31号一路喊叫,一路奔跑,丝毫不顾什么庄严典礼,冲进了圣堂。
圣堂内的氛围也十分古怪。大多数人坐立不安。53号干脆掀开了头纱透气。
而忧忧脸色苍白,仍然站在和青年舒最后对峙的地方。
随着少年一同涌入圣堂的,还有在空中飞旋的,细小馨香的花瓣。花瓣被风托举着,仿佛一条浩瀚的星河,最后又被钟塔地震的余波震散。
仿佛那盛夏背荫的窗口,仿佛夜空迷离的银河,仿佛游乐场彻夜不息的,欢乐的彩灯。每到花期,不知何时就会下雨,然后凋谢的无名白花淋漓一地。
那些花瓣也拂过花窗下孤独站立的美青年,仿佛一个无声的拥抱,诉说无声的诀别。
“他根本没有苏醒!”31号涕泗横流。“刚才来的,只是他的意识投影!”
忧忧一怔,瞬间明了,却又抗拒这个事实。
“不可能。投影不可能如此真实,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他一定醒来了,只是不愿意见我……”
“你别做梦了。你想想他的手,根本没有缺口。他只是用了模拟形象而已。作为脑机系统的原型,破解系统中枢,做出所有人共享的幻觉并不难。你可以用中枢系统摧毁一切,他当然也可以用系统让自己……最后回来看一眼。”
舒一向重视体面。他当真想要盛装出席兄弟的婚礼,或者和故人坐一坐,了却牵挂。
31号终于明白,并不是舒的脾气变好了。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总会特别宽容,对什么都不会太挑剔。
他所看见的,就是他最后拥有的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最阴间的一章………………
☆、10,3
忧忧赶到钟塔的时候,发现一切超级屏障都已经消失。甚至连那个不舍昼夜的最后的守卫,都随之消失。
笼罩着钟塔的魔法似乎终于消失。这世上最神秘,也最隐秘的所在,彻底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废墟。
过去百年无人踏足的禁地,仿佛睡美人沉睡的高塔。只不过魔咒消失后,并没有什么被诅咒的公主醒来。
不过一地荒芜,断壁残垣罢了。
钟楼前方的广场上,站着密密麻麻哀悼的下位体。□□们手拉着手,远远看去,仿佛组成了树根的形状。
教团的激进派已经制服。这件事忧忧并不意外,或者说正是他截断了他们的外援。该配合的时候,他从不犹豫。
他不喜欢别人干扰他和舒的斗争。
余下行动的教团旧部,无不面容沉痛。几个核心的成员甚至面带黑纱。忧忧觉得刺眼极了。
“他在哪里!让开!”他只身劈开人流,一个个问。“他到底在哪里!”
他走到废墟近前,看到许多熟面孔。7号歪倒在担架上,阿陆神色肃穆,牵着沉默的阿肆。“你们把他……”
阿陆沉默地让开一条路,露出背后的一座轮椅。
那轮椅上空无一人,只放了一捧纪念的白花,在冬末的时节里迎风招展。
*
你是是271号。
外面很危险,很混乱,但总体还是不错的。对了,还有个有点麻烦的哥哥。
但是不要怕。他会照顾好你的。
希望你喜欢这个世界。
*
“他不会有事,他有圣魂。”忧忧仿佛在安慰自己。“圣魂可以让人格单独留存……”
圣骨,圣血和圣魂是违禁的实验。因为三者合一,足以令一个生命体,甚至非生命体真正永生。
ai们已经清理了现场,开始挖掘钟塔的地下。
“轻一点。”忧忧斥责。“他在那下面睡着。他最讨厌别人吵他睡觉。你们轻一点。”
却没有想到,他们掘出了埋在砂砾间的,黑裙黑纱的99号。
99号紧紧包着碎裂的蝶晶,没有丝毫狼狈。
“是……你。”忧忧眼底腾起血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和你脱不了干系。271号到底去在哪里。说!”
“呵呵呵……”黑发披肩的女孩发出令人发憷的笑声,表情恍惚而甜蜜。“你找不到的,你永远也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
忧忧提起小九的脖子。“给我说实话,我没有这个耐心。”
女孩憋得面色发红,却完全没有惧色。“杀了我……你也不会知道……”
第一波ai前来禀报。
【报告主人,两个冻眠仓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毁坏。最严重的是存储大脑的部分,整个舱体都被刚才爆发的光武器摧毁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忧忧不觉松了手。还有圣魂。舒总是运筹帷幄,准备周全。
“那么,另一个保存身体的冻眠仓呢?”
ai哆嗦了一下。【另、另一个冻眠仓受到光逝武器的影响很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根据维护日志,那个冻眠仓已经故障很久了。】ai深深低头。【光逝武器是在瞬间发动的,不会有任何痛苦。还请您节哀。】
*
忧忧将小九,阿陆阿肆分别关押审问,并且要求7号彻查。
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倏忽间他失去了一切。但是那个人是舒,他总还抱有一丝希望。
“那是他交给我的最后的任务。”被关押的小九面对忧忧丝毫不泄气,挺胸仰头,仿佛一位端坐的淑女。
她只坦白了这一件事。“他要我送他最后一程。我给他编了花束的发辫,换了很合适他的长袍,洒满他最喜欢的花。我一直想给他换衣服,总是没有机会。他的身体机能已经耗尽,所以他请求我,说一直没有时间打理仪容,这一次一定要彻底送他走,走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女孩吃吃地笑。“我怎么会不答应呢?他最信任我了,让我送了他最后一程,你们谁也别想再找到他,再去打搅他……”
*
从阿肆和7号的叙述,拼出了事件的大概。
“271号这样做,是为了和封印的超级意识体同归于尽。”7号已经几天没有合眼。“这是十分精细的方案,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但是你一定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不得不离开,求助于教团的力量。为绝后患,必须是彻底粉碎的光逝武器,不能留下任何有关舒脑的信息。”
“你就答应了他,眼睁睁看他启动自毁?”
“是。”7号静静地回复。“为了能见证超意识体,哪怕用尽我的生命都在所不惜,这不是你给我的设定吗?不过这一次,我只是想要帮助他罢了。他说,这是尽可能让所有人都活下来的,最好的方案。”
“你们都是他的帮凶……”
“不然呢?”男孩平静地反问。“你会允许么?”
他们谁都不需要回答。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算化成灰,忧忧也不会允许他离开。
“我才不关心那个超意识体,或者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只有魔鬼,才不惧怕另一个魔鬼。“世界没有什么意义。他明明知道,却背叛了我。我憎恨的是,他为了他根本不了解的东西牺牲。”
他们并非不能理解对方。
正是因为太过理解,他们明白对方每一处底线,所以一旦开始交锋,就无可挽回。
“你们这样……真不怕我会报复?”
“我不知道。我只是和他共联,承担了唤醒的中枢服务。他还组织了到场的所有下位体,组成了另一份虚拟镜像,避免被唤醒后超意识体逃逸。”男孩的眼神逐渐感伤。“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舒脑根本没有解决、也没有设计唤醒程序。一旦被唤醒,舒脑在激活的瞬间,只能以全盛态再运行一次,类似回光返照,然后就会从内部裂解。从决定沉眠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打算归来……”
他费尽周折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给长生不老的忧忧,一点点盼望。
【答应我,永远不要将我唤醒……】
【倘若我归来,那就是为了与你永诀。】
“……那个蝴蝶晶体并不是圣魂,而是一个收集器。舒脑是人格化的智脑,如果还存在遗憾和牵挂,就无法启动自毁。271号是他的情绪化副本,从激活开始,就为舒收集一切丧失的情感体验,也代替舒向所有期待他的人告别。当收集完成,降低了遗憾数值,舒脑才能够真正启动终极程序。”
说到这里,男孩眼眶通红。“271号的一生没有享有的资格。他与你约定之后,去接触钟塔,回忆起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失约了。他活这一遭,只是为了不断地告别。”
“所以他最后来观礼,不是因为你威胁。”男孩轻轻叹息。“是真心来向你,也就是他最后的牵挂,献上祝福。”
*
阿肆则有另一个故事。
“生命都有界限。”舒时常这样说。“有界限的,才是生命。”
舒的脑机系统虽然远远突破了技术壁垒,能够将人格数据化。但为了人类自身,他也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只允许人格迁移,而不允许人格复制。迁移了一份,母本就会销毁。
也就是说,同一时间,一份人格数据不得重复存在。
“技术从来不是人类的上限。”舒领队时,不断强调。“人性才是。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人也会被利刃所伤。”
“我和姐姐,是系统青的后代。”
当年封印超意识体之后,舒问系统青,要不要变成人类。系统青选择了变成人类。
系统青是由数据拟合的虚拟人格。完全成为人类,会受到现实法则的侵蚀。所以舒将三圣器之一的圣骨嵌入了系统青,让其与人类无异地,继续与爱人生活。
“青,辛苦了。现在我可以给你选择,维持原状,或成为人类。”舒对那女孩说。“但是圣骨对一个人格作用有限。接受圣骨成为人类,你就会失去长久的虚拟寿命,并且只剩五年的存活时间。”
系统青没有犹豫地接受了,并在五年后含笑而去。
系统渊由此不能原谅舒。
然而这种悲剧并未随着系统青的离世而结束。系统青的后代同样依赖圣骨,并且短寿。人类基因的加入稍许延长了圣骨的时效,才能勉强活到半百。可到了阿陆这一代,却降生一对姐妹。
圣骨只有一份,当姐姐得知圣骨的因缘之后,恳求留下妹妹的生命,并且决定把圣骨也留给妹妹。
阿肆一直被蒙在鼓里。
姐姐阿陆不能活过二十二岁。家中父母因此格外心疼她,而逐渐怠慢了妹妹。阿肆的性格也越发孤僻,怨恨父母的偏心,也无法接纳姐姐的真心。阿陆本来与妹妹亲密无间,随着成长,也变得疏远了。
“我不后悔。”阿陆正在给自己的伤口上药。“这个选择太痛苦了。我不想让阿肆也经历这种痛苦。我是姐姐,理应多担待一些。”
阿肆后来意外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又悲又愤,偷了家中祖传的特殊指令离家出走。她从密道闯进庄园的钟塔,见到了紧急模式下的终端零式。
“我不要这个东西!”阿肆请求。“圣骨让我感到生命非常不幸。没有人爱我,而疼爱我的人也要离我而去。求求你请把它取出来,还给姐姐!一切过错,都由我来承担!”
【青的后人,你不应该来此。】终端零式并不为之所动。【你浪费了系统的紧急资源。而且,三圣器的运行极其复杂,只有全盛的舒本尊能够处理。但本体并不会为此而复苏。很抱歉,我不能帮到你,青的后人。】
阿肆也查阅过三圣器的传说。她咬紧嘴唇。
“三圣器果然是真的……听着,如果你不帮助我,我出去就会将之公布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主人怀有长生不老的圣血,而舒脑知道长生不老的灵魂!”
终端零式终于起身,缓缓挑眉。【你在威胁我。但我并不负责决策。】
白发的守卫唤醒系统的紧急模式,开始商议。
【那个女孩想要激活舒脑,来处理圣骨的遗留问题。】
【舒脑是我们最后的手段,不能贸然激活。】
【她威胁要暴露三圣器的事……】
【等等,有没有人知道超意识体消解进程如何了?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设备的维护总是有极限的。】
【还有老哥,他的精神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这可难办啊。让我去吧。】271号副本的表层意识举牌。【我的能耗小,逻辑形态也比较接近人类。】
【271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终端零式睁着反色的瞳孔。【一旦你激活,就没有任何回头路。】
【我知道。除了三圣器的威胁,老哥的精神状态有崩溃的症状,他一定很痛苦。】271号的表层意识无奈。
终端零式和紧急模式听着他发言,尖锐提问,【这么说,你会为了忧忧的意愿,而违背舒意识的决策么?】
【我……我不知道。】271号茫然。
【舒意识的运算远远超过你。你的改变定然毫无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271号从慌乱逐渐平静。【但我是他的情绪副本。什么都不做,我也后悔的……如果他有痛苦,我不能视若无睹。】
*
“这就是他同意的理由。”阿肆清晰地复述。“他答应我,只要我按照他预定的方案,潜伏到教团激进派,事成之后他将有一段全功率运行的时间,可以帮我们解决圣骨的问题。”
“阿肆……”
“姐姐。”绵软的女孩抱着毛绒玩具,紧紧靠在姐姐身边。“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好吗?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们这样的幸运……”
钟塔的地下,娇柔的女孩站在271号副本面前。
“我知道这是任性,但我只能向你求助。”阿肆目光坚定。“我只想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度过余生。不想要长久的生命,否则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有任何罪过,这只是我一人的过错!”
271号副本忽然有一丝触动。
很久很久以前,与他有着深切因缘的青也曾说过。
……
【舒,我愿意放弃长久的虚拟,去换取有限的人生。】记忆中那女孩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
【我可以完成你的心愿,但是为什么呢?】系统舒喃喃。他不会干预人们的决定。他只是一面映照人心的镜子。【青,这非常不划算。我不能明白。】
【哪怕只有一天,能见到地面的阳光,和最重要的人相见,我也会满足。】代号青罕见地温柔。【哪怕只有一分,一秒,幸福就是幸福。舒,幸福是不可计量的。】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或许有些运算权重,分配得合理却不合情。
【好,我答应你。】副本舒叹息。【等我被唤醒,会给你们平分圣骨的权限。但是这样,你的总寿命会比她少几年,你能接受么?】
云朵似的女孩轻轻微笑,仿佛不是亏损而是满盈。
“那是因为她比我先来这个世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是姐妹呢。”
恍惚间,副本舒想起了那个青眼女孩,如今已经变成真正人类的微笑。
【或许舒意识的运算也会有纰漏。】271号隐约地想。【也许我应该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
31号看到忧忧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因为舒的非凡天才,忧忧总是这样有恃无恐。可每次多知道一点原委,就多一点遗憾。
他很清楚,舒太过擅长运算,极少改变自己的决定。而做出这样的突破,需要耗费舒多大的勇气。
“……他不可能有事。”骄慢的主人夹着烟,并没有点。“他是舒,他不会离开我……我感觉他依然在这里。我感觉得到……”
书房里的画像都已经取下,留下哗哗作响的空白。
也许舒的确不会离开。31号想起他最后的话语。但是舒无法理解常人的逻辑。当他对你说永远,并不是人们想要的永远。
【身体冻眠仓已经剥除到了核心。】AI突然来报。【但是最内层的舱体,我们没有开启权限。为避免损坏舱体,特来请示。】
忧忧立即赶赴现场。地下一片黑暗,几束临时光源照亮了忙碌劳作的ai机器人。冻眠仓的外壳已经全部卸开。确实如之前钻探所说,已经故障了很长时间,许多部分都已经锈蚀。
忧忧的心不断下坠。
核心舱体的外观还算完好,开启门禁竟仍有效。
ai们无声地退后。
忧忧也想过,那里或许只剩下腐烂的枯骨。不过没有关系。那也都是他的。一丝一毫,都是他的。
他穿着庄重的礼服,一步一步接近舟型的密封舱。
“这里果然很黑,很可怕。这都是哥哥的错,让你在这里独自一人……不过你不要怕,哥哥来了。”他双目湿润。“哥哥知道你在这里。小舒,不要和哥哥捉迷藏。都怪哥哥不知道……”
鬼魅似的青年,将手和眼放在密封舱的感应板上。
仿佛一个古老的巨兽被唤醒。密封舱有气无力地运行起来,不太顺畅地晃动,排出了多余的气体和溶液。然后再度归于平静。
大量白雾也随之排出,在狭小的地底空间弥漫。
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只有忧忧不懈地坚持。
终于,那平放如船的密封舱,缓缓升起了金属舱盖。
☆、10,2,3
白衣长发,少年样的青年闭着眼,安详地躺在核心舱内,仿如熟睡一般。
他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舒,你吓坏我了。”紧绷的神经松动,忧忧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倚着密封舱边缘坐下。
“我以为……你真就丢下我了。”忧忧抚摸那因为沉眠而不断生长的,冰冷的长发。“还好……还好你还在这里。”
“舒,这次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逼你……”忧忧想要去握住那双手,却又有些胆怯。“你放心,哥哥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这都是哥哥的错……”
——【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了。】271号回复7号的疑问。【因为老哥他和别人不一样。一般人很容易放弃,很难坚持。而老哥他很难放弃。他不会放弃,他只会感到厌倦……】
忧忧痛哭出声。
“舒,你还会醒来吧?”他想起过往的一切,想起那男孩每一次和他擦肩,却装作不识。他总是恼恨对方的平静,而塑造了许许多多合意的宠物,而忘记舒原本的样貌。
想起无数个复制体,被他折磨得出生入死。也想起少年吃完冰淇淋后,灿烂的笑脸。
想起阿肆传达给他的,271号副本激活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这是违规的。我激活之后,就意味着终结的倒计时。但这也没有办法……因为我的哥哥将会遇到危险。哪怕我什么都做不了,也要赶到他身边。】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拭去他脸色的泪水。
【不要哭,哥哥】有声音在说。【我还是喜欢你不可一世的样子。】
忧忧正在地看着那双手。
“舒?舒你醒了吗?”
【告诉我,哥哥,】那声音无限温柔,无限浩瀚,仿佛一个世纪的回音。【你幸福吗?】
“我……我很幸福。”忧忧深呼吸,倾身去吻那张苍白的脸颊。
【哦,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是兄弟,共享彼此的一切。所以如果你感到一分快乐……我也会为你感到,十分的幸福。】
白雾不知何时散去。
忧忧的亲吻化为了雨露,化为四散的花瓣。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舱体内是空的,根本没有什么长发白衣的安详青年。
只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散落在枯黄的花瓣中。稍稍一触碰,那些花瓣便在人眼前,瞬间彻底化为齑粉。
【抱歉,主人。】ai一遍遍为他回放录像。【从您进来,打开密封舱的时候,这里就是空的……我们不知道您看到了些什么。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
严格来说,密封舱并不是空的。只不过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存放舒的身体。
当271号到达钟塔时,就得知了这个冻眠仓的真相。舒的身体根本未曾放进这个冻眠仓,更不要说以真正的姿态唤醒。
他失约,不仅因为他不是本体。而是因为从一开始,重逢就是无法完成的约定。
“如果那是幻觉……舒的身体究竟去了哪里?!”
在那陈年的灰烬里,忧忧取出了那个金属盒子。但是无论如何处理,都再未见那时的幻相。
忧忧只得交给7号和研究院解析。
“我想,这就是圣魂的容器。”7号解读着金属盒的附录。盒子上铭刻着一段话:
【……那圣子必是慷慨、无所不能的。我们每人都能领受他的体果腹,啜饮他的血润喉,分配他的灵高升。】
金属盒的背面蚀刻着那个人微缩的笔迹:哥哥真是笨蛋!
“但是,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格数据。圣魂的作用是使得一部分意识或者记忆能够独立存在。但舒选择了复刻记忆。”
金属盒被激活,连通到中枢系统。
“圣魂的激活方式和智能ai不同。圣魂的记忆是分布式储存的,我们无法按照时间顺序触发或者解析,也无法确定它是否回应……”
“胡闹。”忧忧不肯相信。“如果有灵魂永生的机会,谁会放弃!”
他们僵持不下。却见金属盒突然有了电磁反应。
【别难过了青,这不是什么坏事……】忽然有熟悉的语音被释放,嘈嘈切切不甚清晰。【毕竟,老哥他是个分不清爱和恨的笨蛋。】
【录错了录错了。说正文,按照原计划,要治疗老哥的精神病,就要剪除他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和逻辑。】声音的主人努力严肃。【那么,当一切结束后,这将是最后一个关于我的记忆副本。那个治疗方案会损伤人格,我永远不会伤害他,所以取走的部分,我都会留在这里,作为后期治疗的补充。
这里的信息也许……更多一些。因为我记得的,总是比他更多一些。】
房间内出现了精度完全不同的立体投影。
那是舒的幼年,被人呼来喝去,耍猴一般表演算术,但他被嘲笑,被欺侮,也从无怨言。
有期待才会有怨恨,舒是逆生的生命。不曾期待,便不会怨恨。
但人心总是不会善罢甘休。舒越平静,越令那些人气愤。
“表演的时候睡着,真有你的。”孩子们的恶意从不掩饰,一脚踢中他。“看你这个样子,真想不到是忧忧的兄弟。”
小舒闷哼一声。他无力反抗。
“忧忧又怎么样。”平时忌惮忧忧势力的,也来掺一脚。“不过仗着受人欢迎,就为所欲为。”
小舒小幅度地躲避着,却是为了避免被踢中明显外露的部位。
“不言不语,还挺精明要脸。看,这次我给你找了好东西。”一个孩子拿起烧红的烙铁,“这可是个稀罕物件呢!”
小舒这才退了两步。“你,你们……”
然后是皮肉被炙烤的滋滋声,冒出一阵青烟。小舒仍然一声未吭。
“怎么样,喜欢吗?”孩子们大笑。“忧忧算什么,不过也是你这样的软骨头罢了!”
小舒突然动了动。
“闭嘴。”
“呦,怎么,你还有意见吗?忧忧和你一样,天生是个坏胚子!”
“我说过了,闭嘴。”
小小的遍体鳞伤的少年站起来,一声不吭,赤手就去抢夺那烧红的烙铁。因为畏惧,没人敢和他硬碰硬,不由得放开了手柄。
小舒得手,双手抓住高温的铁,狠狠压向对方。
对方被他这样子吓呆了。“你……你……”
“我怎样,都无所谓。”那瘦弱的孩子双手冒烟,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身体的痛苦和他全然无关。“但是,没有人可以当着我的面,羞辱我的哥哥。”
他将滚烫的烙铁抵在对方的脖颈前,热度炙烤着彼此,吓得对方一通尖叫几乎失禁。男孩却无动于衷。他们这才发现,这个任人欺侮的孩子是多么可怕和不近人情。
仿佛一段完全被烧透成灰烬的柴,靠着残留余温伪装的热度生活。一个感受不到生命的人,比他那散发着毁灭气息美丽兄长,更加恐怖。
举着烙铁,男孩细声细气地说,“我说的,你们都听懂了吗?”
“懂,懂了!”
“很好。”
作恶的孩子们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忧忧记得这个事件,他后来恶劣报复了所有参与者,却不知道这些内情。他不知道那个弱小的孩子,在最倒霉的时刻,也会为他挺身而出。
以前他总是恼恨舒的平静,此刻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是这样……”他不觉走进投影。于是过去的场景更加鲜活了,仿佛一段真正的回忆。
可是当他试图抱住那个受伤的小小的孩子时,却扑了个空。
天寒地冻,那孩子浑身是伤,双手烫得红肿,却不敢回家。他独自走到喷泉边,将双手放进冷彻的水里消肿。
他掩盖伤口的动作,已十分熟练。
*
忧忧没日没夜地试图与那金属盒对话。有时成功,有时毫无反应。
这些完整的记忆只会令他更加痛苦,他依然饮鸩止渴。
“傲慢是他的原罪。他自以为最了解舒,所以他对他说恨,说喜欢,说永不分离。”31号感叹。“其实舒的逻辑很难懂,目的却很简单。”
当然也有完全愉快的记忆。有很多很多个第一次。
比如小舒第一次看见下雪。
“忧哥哥,快来看!”小舒趴在窗前,奋力向外看,他被苍茫的白色惊呆了。“外面怎么回事,世界末日了吗?我藏的糖果在……”
“小傻瓜,那是雪。”忧忧给他披上一条毯子。“冬天下雪,就像其他三个季节的雨。”
雪令忧忧觉得世界的丑陋稍稍被掩盖,所以他并不讨厌。
“原来是这样。”小舒好奇极了,一定要出门踏雪。忧忧将他裹了个严实,才放他出门。
可不过五分钟,小舒就哀叫连连,钻回家。
“太冷了。”男孩卧在暖炉边上。“虽然雪很好看,但还是家里舒服。”
“是啊。”忧忧含笑抚摸他的短发。“还是家里最温暖。”
小舒沉沉睡去。
但小舒还是喜欢赏雪的,虽然无法长久。于是每年的第一场雪,他们都会立刻告诉对方,仿佛一种小小的攀比。
比谁先看到了,那银装素裹的奇迹。
时间走到最后,是青年舒决定实施三圣器的时刻。
【这是违禁的,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是的,渊,这需要人体实验。】人格数据化的舒浮现。【我不会做我最讨厌的事。但是眼前不是正好有一个人体吗。】
【你是说,你自己的身体?】
【没错。我的身体还可以接续我的意识,用来做这个实验,再好不过了。】
系统渊消化了一下他的信息。
【这可是活体实验。过程中的一切痛苦与反馈,你将感同身受。】
【我知道。】舒意识叹息。【所以也能到达最好的实验精度。消解超意识体,至少需要上百年的时间。其间倘若世人知道舒脑中封印了这样的智慧体,一定会想尽办法来唤醒。那我们的心血和青的牺牲,都前功尽弃了。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
系统渊默然。
【所以你要塑造跨越百年的生命,作为守卫?就算你做出了圣血,也要极强的资质和毅力,成功率非常渺茫。】
【我知道,所以我觉得老哥可以。我们血脉相连,他是最合适的载体。只要……他足够恨我,就会看守我上百年。只要他足够恨我……】舒轻轻叹息,【就不会,将我交给任何人。】
从一开始,舒就没有复苏自己的打算。他的身体早就作为开发三圣器的素材,最终融合进了圣血中。
【你这样做,不怕他恼恨吗?】
【很早以前,我们看过一堆遇难的情侣,拥抱着死去。】舒回忆过往。【当时我说,如果两个人同时遇险,理应由强壮的去食用瘦弱的,这样还有很大可能性生还。两人中至少有一个活下来。哥哥说,虽然可怕,但食用对方也是很浪漫的事。所以我想,他应该可以理解。】
忧忧这才知道,圣血是他兄弟生命的结晶,一直在他体内流动。所以他总觉得,舒永远不会离开他。
他却当着舒的面,收回他的誓言,还要将圣血分给旁人。
他得到而不知晓,最终失去最想得到的。
金属盒终于从他手中掉落,在地面磕开,掉出一个干瘪,坚硬的事物。
那是一颗,用纯金和树脂封存起来的,脱水的小心脏。
心脏如陀螺旋转了半圈,最终沉甸甸倒下。
在那圣堂婚礼上,他已流尽最后一滴血,挫骨扬灰,心脏不再跳动,大脑停止思考……尽可能体面地挣扎到忧忧面前祝福,仍被剥除了这世上,仅有的身份。
——你将日日见我,而忘记我的样貌;时时念我,而背叛我的叮嘱。
食我如餐,饮我如酒。刀叉屠戮,犹如我四分五裂之时。
却弃我于不顾,闻我而不信。
遇我而不识。
【我相信他,能够经受长生的考验。】舒在记录中写。【271号,外面的世界非常复杂,人类更麻烦。不过人类中最麻烦的,还是哥哥。他又别扭又麻烦,什么话都不能好好说。我就不一样,我得把话录下来,直接告诉他。
……很奇怪,我并不觉得哥哥麻烦。所以你不要害怕。】舒吐了一口烟。【因为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开我的手。哼,哥哥真是笨蛋。】
青年感到无可奈何,又微微地笑了。
【……他这个人啊,除非厌倦,否则绝不放弃。当然,如果他放弃了,那就是我们告别的时候。】
青年舒捻断烟蒂。
☆、尾声
尾声
“不论你用什么办法,不论什么代价,”双目通红的忧忧找到埋头解析数据的7号,声音沙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那不可能——”
“我说,一定。”忧忧哆嗦着,捧出那一颗融化在纯金里的心脏标本,恳求道。“一定有什么办法……”
得到这颗心脏之前,他都不相信舒永远地离开了。过去不论他在哪里,舒总有办法找到他。就像他们那次冷战,舒不还是瞒着所有人,到疗养院来偷偷看他。
他仰仗的,也无非是舒对他的偏爱罢了。
他时时刻刻攥着那颗,他朝思暮想的心脏,用体温将其煨得温热。
舒的真心曾是他最渴求而不得的,也是最不可能得到的。那孩子有着比他更恐怖的本质。曾经他控诉,说舒如果有一秒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都此生无憾。
现在他明白了,舒做得远比他多。舒让他予取予求,无限的生命,血肉,乃至心脏。那些忧忧执念的事物,舒无所保留,都用自己的方式交付了。
他也明白了,他们兄弟二人都重视对方胜过自己。可惜舒的重视与他的重视性质全然不同;珍惜和占有,是距离最近的,平行线。
舒永远没有缺憾。而忧忧只是一个傲慢的,残缺的生命。
【身体和灵魂,如果有一个可以成为永恒,哥哥你想选择哪个呢?】
忧忧是贪婪的魔鬼,他哪个都不想放弃。于是舒警告他。
【你只能选择一个!如果哪个都不愿放弃,就会彻底失去。】
但舒对忧忧总是心软。血肉与心灵,他都为他永恒地献出。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
“并非我不愿意帮你。”男孩叹了口气。“我一直在解读光逝前后的数据。但是在高能激光精确打击,一切都灰飞烟灭,根本什么都不可能……不可能……”
男孩指着线图放大,却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波动。
“哎?怎么回事,之前观测都没有看到这个现象啊?”
7号立即跳起来,重读数据。
标记的这个波动消失了,却又多了两处。
“这是……怎么回事?”7号重新退回,开始细细爬梳数据。“等等,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他忽然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副本舒算法特殊,却不可能违背规律产生这么多能量。“他……他这是挪用了脑机中枢系统的特殊能量?”
“哦。”忧忧俯身。“对,这是我原本打算用于销毁中枢系统的能量。他潜入的时候发现了吧。”
“所以你确实准备让人类文明同归于尽?”7号只觉一阵后怕。
“是的,我确实准备过。”忧忧神色黯淡。“只是最后,被耽搁了。”
那个毁灭程式,就集成在他胸前的玫瑰上。只要他刺破手指就可以启动。
然而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启动那个毁灭的程式。
青年舒决然离开后,忧忧仍然不解恨,目光一直追随着。透过圣堂的拱窗,远远地看到青年舒坐在庭院的花坛上。
稍等一下。忧忧对自己说。就像他们第一次在游乐园中一样。不过这次,失望透顶的忧忧已经做好了毁灭一切的准备。谁都不能阻挡。
他看到青年灰色的长发披洒下来,背影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舒与少年就静静坐着,没有说话。
直到一阵风起,将一只娇嫩的花瓣送到他的掌心。
青年舒小心翼翼捧起那片花瓣,轻轻嗅闻,仿佛那是来自下一个季节的问候。
他无限眷恋地笑了。
环视周遭缤纷的花园、流水,也注视石子,枯草……如同远行的旅人,又如同新生的生命。每一眼都仿佛最后一眼,温柔而珍重;又永远是第一眼,新奇而包容。
“……生活啊,如此美好。”
恼恨至极忧忧,在那一瞬间忘记了所有。
*
几日后,7号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想更正一下,光逝的过程似乎有些出入。”穿着小号同款研究服的七号站在光屏前,发布最新的结果。“原本我认为副本舒使用了光逝武器,将舒脑和副本身体一同销毁了。实际却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忧忧没有启动毁灭中枢,所以他意外获得了双倍的能量。事实上,他启动了上百个下位体,和舒脑本身。31号,这种感觉你应该熟悉。“
“啊,你是说,他和我一起,伪装成A级参加宴会的事情吗?”
“没错。”男孩推推眼镜。“原理差不多,他可以借此创造伪A级别,那么两个舒脑级别同时启动,能做什么事情呢?”
他推出一系列离奇的数表。“……我想,他在最后启动的并不是自毁程序。他用两个舒脑级的运算,达到了超意识体的级别,然后用那部分能量作为推送力量,将超意识体送去了更高的位面。”
忧忧不觉紧张起来。“那,那么他自己呢?”
男孩缓缓摇头。
“很抱歉,我不知道。人类难以揣测高纬度的生命。”7号看着那些跃动的数据。“或者,那已经不能叫做生命了吧……”
超意识实体类似一种高维生命,可以轻易掌握三维世界的宇宙奥秘,同时时间与空间对他们也失去了意义。它们可以接触低纬度的世界,犹如人们翻开一本书,启动一个游戏存档。
“诸位请看,在最后脱轨的环节,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能量反馈。简而言之,就像超意识体突然勾了舒意识一下,将舒意识拽离了三维的位面……”
“你的意思是,舒意识可能并没有消亡?”31号急问。
“我不知道。”男孩平和地讲述。“我只能确定,他最后并没有放弃自我。”
*
31号走回了地下基地。
年关将近。换作以往,他一定被副本舒赶去大扫除了。说来奇怪,副本舒有严重的洁癖,而31号却只遗传了惫懒。若不是被催促,恐怕几百年都不会收拾房间。
如今他有些害怕那里。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副本舒亲手所造。虽然简陋,却是他们和小九相依为命的港湾。
一切仍然保持原样。补了又补的屏幕,柔软的靠椅,还有小九的离子面膜仪……甚至连烟灰都在。但是有些人,终究无法回来。
忧忧曾经也来光顾过这间陋室。
31号不知道忧忧想到了什么,有些尴尬。
“这一年,他就是躲在这里么?”
“……是。”31号站在一堆乱丢的影片边上,试图遮一遮丑。
在忧忧建设地上不计代价的纪念时,副本舒就龟缩在这里,一点一点计划他的告别。
“别挡了。”忧忧的脸落在阴影里。“虽然很破,但是并不坏。如果……你见过他住过的地下实验室的话。”
那也是一切尘埃落定,忧忧再见到的,只有舒漂浮的大脑。然后忧忧沿着舒的足迹,走遍了那些囚牢般的实验室。
地下基地到处散落着副本舒用废品改造的物什。忧忧知道他的这个爱好,因此多看一眼都觉得心痛。
舒与他共享生命的时候,除了辛苦与惊恐,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想,他在这里……”忧忧轻抚躺椅上的绒毯,“应该还是很开心的。”
忧忧没有像往日一样,不由分说抢夺所有舒的遗物。31号有些感叹。
或许人终归是会变的。那是魔鬼经历过了绝望之后,学会的仁慈。
忧忧刚离开,31号就在维生舱躺下。连日的剧变,也严重耗损了他的精神。
忽然,他恍惚在枕头下面摸到一件硬物。
“这是什么……”他掀开枕头,拉出一个花纸包覆的包裹,仿佛是一本书的形状。
包裹上匆匆夹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31号,对不起,我并不想和你吵架。
这个礼物送给你,以表歉意。
PS,我想你可能过年了才会发现。那就当做新年礼物吧。】
大朵的泪花,一团团洇开字迹。
从知道副本舒光逝后,31号一直没有哭。他不是忧忧,得到了全部的关照。他也不是小九,能够陪伴他到最后。有时候他忿忿地想,他们这样,究竟算什么呢。
天空湛蓝。恍如他们最后静静地共坐的瞬间。
当他以为舒回来了时候,舒却抱着必死的志愿,来看他最后一眼。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讲和。
甚至每一次,31号都差一点可以拉住他。只怪自己不够坚持,也不够运气。
却没想到在他和忧忧等待破晓的那个残酷夜晚,舒也曾在这房间里等他,直到天明,捻断最后一段烟灰。
31号蒙着枕头,在休眠仓里嚎啕大哭。
彩纸包着一本书。
但那也不是一本真正的书,而是许多页电子地图组成的一本书。地图上标了当地著名景点,以及实时刷新的讲解。
很久很久以前,哄小九入睡了之后,他们精疲力竭也丧失了睡意,就躺着聊天。
“嘿,如果一切结束,我们可以离开庄园。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31号对他嗤之以鼻。“就知道你这么说。听我说吧,我想环游世界呢。可是我不认路,唔……还是不了吧。”
【……为什么不呢?】舒沉默了片刻,反问。【出去看看,不是很好吗。】
“笨蛋。睡吧,我困了。”
31号翻了个身,拉过被子。
其实那时候,他想说的,是和舒一起出去玩。去哪里没有所谓,只要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眼泪继续滴落在电子书的地图表面。
【激活初步确认。】书中传来熟悉的语音。【请问是否启动导航书?】
31号惊得险些摔落书。“这,这是怎么回事?”
【请不要太惊讶。】书本语气淡淡。【这里是编号xxxx服务系统,由舒直接授予特殊权限。当你到达地图上的任何地方,只要你带着这本书,不论走得多远,当地的脑机系统都会给予你最大程度的援助。】
系统用他熟悉的音源说。【我能被启动,看来一切都结束了?31号,祝你旅途快乐。】
*
31号将这本书交给7号检查。结果另一伙人豺狼似的闻风而至。
譬如沉默的忧忧,和穿着黑纱的小九。
“很抱歉。”7号带着手套检查了一番。“这只是一本普通的,预设了ai系统的终端,除了权限很高,并不具有什么特殊的智能反应。”
长发的忧忧和小九,眼神如出一辙地,直勾勾地盯着这本书,几乎泛出绿光。31号慌忙把书收回怀里。
“别紧张,舒对这本下了特殊的识别,只有你才能启动它。”7号拍拍少年。“这确实是专门给你的礼物。”
然后,7号也加入了绿光闪烁的瞪视行列。
*
年前的最后一日,53号前来辞行。
“我以为你不会离开。”
“不离开?”53号摇了摇头。“你也看过他们的样子。留下能有什么好处。嫉妒不会以遥不可及为目标。再说我当时答应扮演新娘,也是因为忧忧答应我,事成以后,我就可以获得自由的身份,甚至改变容貌,离开庄园。”
31号这才发现53好的容貌进行了微调,难怪和舒的影像完全不像了。
“忧忧批准了复制体的整容项目。我们可以选择自己中意的风格。但是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复制体。”
浩荡百年的恩怨,看来终究要结束了。
他们竟心平气和地闲聊起来。白天阿陆阿肆姐妹来悼唁过。其实舒并没有墓碑,只有一大片无名的墓地。她们洒下一捧年前新开的白花。
7号并没有继续进入研究院。据说他突然对音乐产生了兴趣。
“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和小九再吃过一顿饭吧。”31号搔搔头发。“算是庆祝新年。”
忧忧最终默许了小九的存在。但小九总是穿着黑裙黑纱,在忧忧面前扎眼。31号也再也不需要和小九针锋相对。虽然他确实有些妒忌。
那时被他质问的青年舒,无奈答道。【31号,我不带你走,是因为你太天真。有些事情……恐怕你承受不了。】
小九出落得越发成熟,风韵迷人。可见未来许多人都要拜倒在她的裙下。但她并不是什么猎物,她将是最果决、冷血的猎手。
她曾亲手终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只有回到这个房间,小九才会恍惚回到那段任性的时候。
晚饭吃得沉闷。两人都没有什么食欲,因此进食十分漫长。
饭桌上放了一杯加了两块方糖的热牛奶,袅袅冒着香甜的气息。仿佛舒佩戴过的白花,窸窸窣窣,带着奶甜细密的芬芳。
饭后天已经黑了。他们信步在庄园内行走。
自从巢厢中出仓,他们从未如此自由地行走。如今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片庄园也是非常美丽的地方。
因为这美丽,正在荒芜。
包括巢厢,许多设施都在拆除。或许忧忧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纪念,而无需那些虚假的重塑场景。传言忧忧常常把自己关在那个瞭望塔里,不见任何人,如巨龙一般守着那颗黄金的心脏。有人传言他沉睡了,也有人说他死了。但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忧忧常在醉后睡去。可睡梦中的水晶花房里,再也没有那个人。
只有美丽的五月花园,阳光明媚,蔷薇一簇簇盛开。
越过起伏的丘陵,守林人的灯光已经熄灭。他们隐约觉得缺了些什么,才想起极西再也不会传来沉闷的钟声。
31号和女孩绕了一圈,准备回返。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听到了一阵缥缈的乐声。
“这是……”31号转身,他敏锐地想起来了。“是游乐园的方向!”
不仅是乐声,还有不合时宜的,嘎吱作响的巨型器械运转、各种部件咬合的声音。在这片寂静广袤的庄园上,显得尤其突兀怪异。
无人的游乐园再度亮起了彩灯。木马旋转,过山车俯冲,各种热闹的,夸张的,扎眼的声光电色,旁若无人地活跃。
和周围的寂静,形成另一种喧闹、阴森的寂静。
31号和小九赶过去时,发现已有其他复制体和下位体听到动静赶来。他们在附近的高地眺望,并不敢接近。
彩灯迷离,仿佛将黑夜放置在万花筒里,折射出美好而虚幻的彼岸世界。
他们一时看出了神。
黑裙的小九拽了拽31号的衣角。她已经习惯的高跟鞋仿佛又隐隐作痛。
“大哥哥,你说,小哥哥真的离开我们了吗?”
女孩眼睛通红,第一次对他彻底卸下防备,用娇软、无辜的语气与31号对话。他们时常忘记了,31号和那个人,其实有很相似的面容。
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仇恨。他们只不过是寂寞的孩子。
31号侧身,尽可能温柔地回答。
“你觉得,他厉不厉害?”
“……厉害。”
“那你喜不喜欢他?”
“喜欢。”女孩擦擦眼眶。“很喜欢。”
“小九是乖孩子,他一定也很喜欢你。”31号用相似的面容对他说道。“他又厉害,又喜欢你,为什么会离开呢?”
少年拉起女孩冻得有些发冷的手。原本想指向天空,却发现浓云遮蔽了原本的星空。一时有些尴尬。
在上一次忧忧的生日宴会上,舒扮作了树的模样,他们也是喝得半醉,坐在天台上。
那时31号并不知道,零点过去,就是舒的生日。
——【看啊,好多星星。】
“不会是那个传说吧,什么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升上天空,看着我们。”31号打了个哈欠。“这也太老土了。”
【是哦……】本体舒怔怔看着无垠的天空。【其实变成星星……也挺好的。】
可眼下没有星空,只有游乐园星星点点的彩灯。
“小九,你看这里亮起来的灯,”31号只得遥遥指向游乐园闪烁不止的彩灯。“是不是像星星一样。又厉害,又讨人喜欢?其实这些,都是他变的。”
随着他的话语,游乐园中心那可最高的树也亮了起来。
忧忧不知何时,如鬼魅一般出现了。
他在高塔上就看到游乐园的异常。一种离奇的预感催促着他,回到这个充满背叛和爽约的场地。
7号的声音从频道传来。
【捕捉到数据异常!】7号全力操作,却仍然追不上那个异常的变化。仿佛他一注意观察,那个异常就会瞬间溜走。【在游乐园方向!】
当人们再度看向游乐园时,更离奇的景象出现了。
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下,忽然出现了一群半透明的人影,有大有小,有高有矮,年龄、表情各异,却都拥有这同一张脸。
他们手拉着手,在游乐园里开怀地玩耍。
坐上旋转木马,在过山车前排队,或者是歪倒在长椅上……
“这、这……”
【这些,恐怕是之前所有丧生的复制体。】7号也惊异极了。【就像是生命的中间态。在超意识体的场域中可以产生这种特殊的景象,有点类似人们概念里的灵魂。难道说……】
他们心照不宣。
百年以来,那些复制体怀着各自的伤痛和遗憾离世,最终呼唤了想要激活的271号。但是复仇并不能真正弥补什么。那些冤魂只能一直飘荡。
——【你说得对,我不能坐视不管。】那一日,副本舒重重跪在终端零式面前。【这是我和他的原罪。我们是兄弟,我愿意一力承担。】
【……等那圣子降临,一切罪恶都将得到清算,一切愿望都将得到应允,一切爱恋成为永恒。】
人影忽隐忽现,无忧无虑,仿佛一处光明的天国。
“果然,舒承诺的事……不论如何,除了……都会做到。”
忧忧沙哑地开口。
“恐怕不止如此。”31号转头询问7号。“7号,你能不能查到xx日,对,就是上次宴会的后半夜,我记得游乐园也有一次电磁波动……”
“什么,”忧忧瞬间明了的他的意思。“但那时候……”
【异常确认。】7号回复。【是同种异常波动。我说过,对于超级意识体,时间并没有意义。只要它愿意,就像翻书一样,可以降临到任何时段。】
忧忧忽然颤抖起来。
忧忧一直恼恨他的失约。原来他们相约见面的那一天,“他”竟然真的来过。哪怕所有人都无法察觉,都恼恨他,他依然记得履行那个誓言。他永不辜负他的诺言。
只有彩灯在欢庆的场合,孤独闪烁。
长发的美青年,猛然向乐园中央的大树看去。
刹那间,一切声音仿佛都止息,一切感官都退去。
在闪闪发亮的树冠下,隐约有一个背影。白色长袍,有些单薄;灰色长发丝丝飘拂,落花满襟。
——“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再走散了怎么办……”
——“哥哥,如果走散了,我们就在那棵树下相见吧。”
——“你看这棵树多漂亮。”少年眼中映出细小的光点。“只要看到它,仿佛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
忧忧发了狂一般,向乐园中央奔去。
很早以前,小舒写过一篇作文,叫做《我想变成一棵树》。
乐园附近忽然有焰火升空,仿佛节目到了高潮。大团的礼花在头顶灿烂嘭开,映得周遭一霎一霎地明暗。
他尽全力向那里奔去,眼中只有那一个终点。孩子们欢笑的幻影从两旁拂过。那是大大小小的舒,带着不同于生前的笑脸,仿佛倒流着与他告别的,匆匆的岁月。
那人影明明如此真实,白衣翩然,纤毫毕现;却像永远印在眼前的幻灯片,随他靠近,不扩大,也不缩小半分。
唯有落英缤纷。
【我想变成一棵树。
慢慢发芽,慢慢长高,慢慢扎根。
不需要移动,但人们可以在我身边休息。
不需要言语,但鸟儿可以在我身边歌唱……】
——超意识体不是三维的生命。即使它们显现,也不过是站在原点。时间和空间,对他们都已失去了意义。
“舒!”忧忧感觉这一段短短的路途,永远无法跨越,仿佛一道地狱最残酷的刑罚。激动的绝色魔鬼忍不住大喊。“我来了……我还有很多话……很多很多……没有告诉你。”
孩子们的喧闹淡去了。
随着他的闯入发声,那神秘的魔力似乎也一点点消失。运转自如的大型器械,也仿佛生锈一般,缓缓地慢下来,直到停止。
最终,当忧忧跑到树前,除了依然彩灯闪烁的大树,乐园其余部分再度陷入了沉闷的黑暗。
【……开不知道名字的花朵,休眠一整个冬天。
时间一轮一轮刻在很深的地方。
只要雨露和漆黑的泥土,
就可以向着阳光生长。】
焰火熄灭了。
树上彩灯闪烁,树下空无一人。
一如他梦境中的五月花园,蔷薇盛开在玻璃花房的周围。但是一旦他走近,那熟悉的人影就会消失。那是不是舒给他的预感呢?
玻璃花房中的那个人,白衣长发,却永远隔着晶莹剔透的屏障,看待世间的一切。清晰,无所隐瞒,同时也失去感觉和交会。
也仿佛那间旧屋,副本舒就在他眼前酣睡,期待着他的忧哥哥。可系统警告他,【你只可以看着,不可触碰,否则这一切就会消失。
这是给你的奖励,与惩罚。】
无数的时空中,那客厅的少年仍然在等待他;也总有一个惊喜,躲藏在疗养院明媚的窗户下……
跨越岁月重重的烟影,他心底的白衣少年将永远不会更改,音容笑貌,悉如过往。
也永远,不会再转身。
忧忧的心经历几番起起落落,已经痛到麻木。
他颓然在树下的椅子坐下。
“你说的对,你永远不会离开……”忧忧紧紧抱着那颗金色的心脏。他在得到它的那一刻,也失去了所有。“却也永远不会停留……”
乐园静默无语。只有黄金的心脏上,反射着上方的光斑。
忧忧抬头,却看见树上披挂的彩灯忽然变幻了明暗。大部分暗去,只在中间依次显示出一排字幕:
【新年快乐】
字幕闪烁片刻,如出现时一样消失。留下忧忧在原地失神地仰望。他仿佛一尊伫立多年,失了魂魄的神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面颊上融化了一小滴冰凉,被他的体温融化,一直往下流淌到心里去。
下雪了。
*
“大哥哥,你看,真的下雪了。”
小九拉着31号的手转圈,惊呼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好漂亮,原来这就是雪啊!”
时间过了零点。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本来是跨年礼物来着……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鞠躬!
然后会有一篇番外
☆、番外 · 短发 (1)
舒意识光逝五年后。
刚开春,气候有些反常,仿佛幼年气狭又亲密的玩伴,动辄热风冷雨,交错着拍打人脸。
于是露天的花芽也长长停停,能看出熬过了寒冬,却憋不出长足的精神。行人也被这种犹疑所感染,匆匆缩在拉高的领子里。
“新闻要点:又发生一起对脑机服务器的恐怖行为。此次被袭击的是xx国的子级服务器,从作案手法来看,和半年前x·xx大案呈现类似风格。该服务器核心损毁严重,维修将持续半个月,当地一切活动将陷入半瘫痪状态……”
31号坐在嘈杂的面馆,面前鲜香油润的汤头还有些烫口。
公共频道新闻的信号越过热腾腾的雾气。人们或饥或饱,虽然与袭击地点相隔遥远,正是议论的时候。
“好家伙,x国这下可够忙,损毁这么严重,恐怕要洲际脑机系统的增援了……”
“……难说,据说他们经常违规越级,抢占脑机系统的运算,洲际对他们一直不满,帮不帮忙都说不准……”
“再怎么不满,脑机停运也不是小事。你看这个犯罪预告,下一步就是洲际服务器了。全世界能有几个洲际服务器,要是出了事儿,大家都要遭殃……”
“这么严重?那位大人……不出来管管?”
“那一位已经好几年没有消息了。”提起那一位,人们不禁打了个寒颤。“有人说他终于死了,毕竟他那兄弟——也就是脑机系统的原型舒,再也回不来了;也有人说他终于放弃了,所以对世界失去了兴趣……”
从舒光逝后——哦不,或许从忧忧粉墨登场开始,外界对他们的流言就从未止。31号熟悉各种流言,如同熟悉他们本身。他沉默地搅动面条。
翠绿葱花在汤水间腾起香气。
真真假假,对于那两人或许已不那么重要;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恰好都不在乎过世俗的眼光。如果世人讳避的原罪存在,忧忧一定会欣然笑纳,嘲讽,并将罪业铺张得更加声势浩大;而舒是一面明镜,不过是人世的倒影,并不反映自身,却想为他人担负滔天的罪责。
他们的初衷相反,结果总能意外地重叠。这样看,他们的确是一对兄弟。
31号的通讯箱里躺着几封已经发送,却未被阅读的短讯。
这些他并不在意。五年一别,他拿着舒遗送给他的导览书漫步人间,走走停停。每到节假日,他也学着常人,形式化地发几封贺卡。虽有风雨,他再没回去过那个地方。那片庄园繁华了百年,却不过一年时间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其中绝色的暴君忧忧和所有疯狂事迹,都随着舒意识的超离,在嘈杂人间逐渐平息。
也不曾重逢故人。
流言猜测也有几分道理。那片庄园屏蔽了所有的信号通道。不接受,也不反馈。
作为舒的复制体,他们经过外形重塑后离开庄园。此后,只有系统渊负责对接他们的日常开销。再没有谁获得过忧忧的分毫音讯。
这倒不难理解。毕竟忧忧是如此地憎恶这个世界。舒或许一度延缓了他的毁灭,却不可能改变初衷。如果不是舒的坚持,他不可能对任何事物妥协。
即使如此,舒还是落得头脑分离,挫骨扬灰,灵魂不得安息的下场。高能光逝武器是当今将生物体裂解得最彻底,也最快速的手段。最后那个时刻,舒一定走得很快,没有痛苦。
31号只能抱有这种念想。
【To: 99号
小九,今天是xx节日,我在x国的xx公园……】
复制体们获得新身份,便相互断了联络。所有复制体中,31号与99号最相熟,但99号与他们最不相同。
小九不仅是被改变性别的女性复制体,性格也与懒散的本体很不同,反而继承了更多忧忧的特质,包括那一头标志性的,绸缎似的黑色长发。舒本体推测过,小九恐怕是他们基因的融合体,或许因为基因的丢失而只能合成女性。那对兄弟中,忧忧从来邪性又光彩照人,那女孩也天生乖戾任性,又端丽妩媚,31号可以想象,长大以后她也能另一番呼风唤雨。
31号和她虽然算得上熟稔,却根本不对付。小九出厂险些丧命,被舒副本救回来,对舒格外依恋。舒光逝对她的打击并不亚于已经行尸走肉的忧忧。
那些贺卡依然是未阅读的状态。当年别后,五年再无联络。
31号吃了一半面条,失去胃口,准备付账离开。
“老板,这一桌先记在我的账上。”一个女声陡然响起,仿佛黄昏中打亮的一道光束。31号心神一跳。五年过去了,他们都与当日有很大不同,恐怕唯有这个人,磐石一般,几乎一点没变。
那姑娘只有模样清秀,行事却果决固执。她也点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肃穆地排齐餐具。她的背影总是挺直的,有一种疏离的沉默,却仿佛按着弦,随时可以瞄准目标发难。
只见这体态修长的姑娘伸手一捞脑后的长发,束成利索的马尾,在挺直的背脊后甩动。
“阿陆……?”
“是我。”马尾姑娘点头。“31号,麻烦你和我走一趟,有些事情,需要与你确认。”
这开场有些吓人。阿陆便衣出行,却已是脑机安全部的高层,轻易不会亲自出面。但是另一面,阿陆一心只有主题,并不讲究辞令客套。31号对她的耿直和行动力印象深刻。在那个繁华隔绝的魔窟里,这女孩是唯一对他们复制体伸手的人。
——却也会遵守舒意识的指令,为了争取时间,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舒带着禁制的手臂。
“阿陆,这些年我在外面,不知道——”
那条淌着血的断臂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31号下意识想要回避。那片庄园和那对兄弟仿佛一个泥沼,用致命的魅力让所有接近的人沉沦。舒付出那样的代价将他们赎了出去,他不想再和那个滥罪之地有分毫关系。
更何况,如果惊动了那个魔王,再没有第二个舒能来阻拦。
“了解。”阿陆显然已经调查过31号的行踪,她言辞恳切。“此事有关脑机系统的存亡,希望你能配合。毕竟除了忧忧,我认为你是当下最了解舒和他的事迹的人。”
*
阿陆说的并不夸张,并且正中31号下怀。
作为脑机系统的创立者和原型,舒虽然声名显赫,却也扑朔迷离。出于安全和忧忧的干预,种种原因,舒的生平以及关于他的后续组织,都不断被掩盖成为秘密。而31号当年作为复制体被激活,前期为了模仿,获得过忧忧的默许,加上他无意识的崇拜,收集了相当多的资料;而后与舒意识共享过思维链接,堪称当世第一舒学家。
重获新生的复制体都苦于寻求自己的特性。说来讽刺,除了忧忧,最了解舒就是31号。然而这种崇拜,终于将31号与舒推向两极。
真正的舒,与传说中的不世天才根本两样。
“没有人敢自称了解他。”浪荡几年,31号已经逐渐有成熟摸样。“越了解他,只不过更了解了他的不可理解。”
“我明白。”
阿陆换回制服,仿佛一柄擦亮的银枪,与他在安全部惨白的灯光下并肩行走。
忧忧虽然是脑机系统真正的幕后赞助者与维持者,却对这个覆盖世界、潜力无限的系统不怎么上心。对他而言,这个系统不过是协助他探索复制体的工具罢了。然而耗费上百复制体提炼的舒进化树,最后仍被回光返照的舒意识击溃。疯狂的复制体项目彻底失去意义,还惹怒了悄然复苏的舒意识,忧忧最终也对这些彻底失去了兴趣。
“倒不如说,他宁可脑机系统也从这世上消失……”31号叹了一声。
或许是舒的叮嘱,忧忧对脑机系统的权限开放十分限制,不过全功率的百分之三十。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盘踞宝山的恶龙,而无法更进一步。但百分之三十的运算也十分可观。可叹研究者们殚精竭虑,也未能再有一个不世的天才,取出自己的超常大脑来做实验,做出超越舒脑的成品。
【身份确认,阿陆,安全部门,编号xxx……】
门禁系统用标准女声播报。扫描到31号,忽然语气又一变,自然亲切了许多。
【您好,导览书的拥有者。本地为脑机安全部,系统内部编号xxx,稀有程度A-,观光指数C,危险程度:重度警戒。本地月均平均温度24°,最近的食品供应在xxx……脑机安全部,是为了保障脑机的运行和数据安全创立的,在系统中有很高的运行和裁决权限,请您注意规划路线,避免意外伤亡。】
【收到,辛苦了。】31号的导览书发出回讯。【31号,又到了新地方呢,祝你旅途愉快~】
听到熟悉的音调,生铁一般的阿陆一时也有些恍惚。
“这就是……副本舒给你留下的导览书?模拟得还挺像。”
“是啊。”31号苦笑。“当时为了从忧忧和小九手下保住它,可费了不少功夫。”
*
“想必你也知道了,最近脑机服务器频频受到攻击的事。”
所谓脑机系统,其实是能够与人类大脑无障碍直接对接的综合系统的统称。这个逻辑的原型来自舒脑,是半生物半电子的混沌超脑。简而言之,这个世代的人类无需开发或学习什么外用的器械,只需要用念头来调动脑机系统,系统就会根据指令和权限来安排一切进程。普通服务器还容易修复,但层级越高,生物比重也越高,如果没有忧忧一方的支持,很难恢复如初。
阿陆垂眸,显出一丝忧虑。“现在脑机系统的处境非常复杂,各个组织都在角力。我只负责其安全,并不涉及那些争论……但是,这一次的破坏有些不同寻常。”
阿陆调出现场的影像,案发现场除了满地零落的导线,还有恶作剧一般的涂鸦。有人用深红色的颜料,在四壁画了几条分叉的荆棘。
“这………这是……”
“这与教团有关,是么?”阿陆沉静地问。“但是在教团通用的资料中,虽然相似,这个确实彻底的反相。”
教团是以舒意识为泛神崇拜的团体,荆棘玫瑰是教团对舒意识的代号。经过百年教团发展得势力惊人,也派系复杂。31号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个符号。
只有荆棘。
“没错,这个符号的样式与教团有关,但并非属于教团。”31号缓缓道。“而是,数十年前一个反对教团、反对脑机系统的渎圣组织……那个秘密组织的标志就是这种反相,一般是七条分叉……”
“原来如此,难怪数据库里没有记载。”阿陆看着投影中的一地狼藉。“这就能解释现场的惨状了。我们认为,这次的犯人并非一时兴起。他对脑机系统,或是舒意识,抱有十分强烈的憎恨。”
“可是,都过去了百年。”31号下意识辩驳。“这个组织也有四五十年不曾活动过了。憎恨又有什么用呢?”
“31号,我想你其实比我,更清楚这个答案。”
——【我希望他憎恨我。】那魔王曾经执着酒杯,在冷浸无边的月色里微笑。【他不懂得爱,那么憎恨也是好的。人不会憎恨无缘无故的事物。】
☆、番外 · 短发 (2)
31号无法免于缅怀。任何人都不能。只要见过那两人中的一,都是终生的劫难,更何况31号曾经站在和那兄弟最接近的位置。
最终也,谁都未能取代。
那两人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只能在互相憎恨和无限宽容中挣扎。也正是因此,他们离奇地包含与本质完全相反的部分。忧忧是天生的魔鬼,但那种毁灭性的邪恶过于纯粹,近乎真挚。而舒虽然仿佛圣徒,他被世人称颂的伟大牺牲,也不过是因为他无法体会生命的苦乐罢了。
舒总是自以为在做出人类的选择,其实他根本无法体会人的一生。他可以救助很多人,也让亲近的人备尝残忍。
*
“脑机系统给人类带来很大便利,却也导致了强硬的分层。反对脑机系统的也不在少数。”阿陆静静看着31号。“但极少有人真正行动。凶手做到这个地步,说明对脑机系统有相当的了解和权限,以及,相当的愤恨。31号,你有什么思路么?”
少年眼神闪烁了一下。
片刻之前,他的目光停留在那藤蔓形状的荆棘上。
——“老叔,你真奇怪,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过去的事。”
曾经他们在舒副本所搭救,在他搭建的秘密基地里一同生活。31号热衷于收集与舒有关的组织资料。小九知道了,耍赖非要翻,翻了却觉得无趣。
“因、因为舒当世是少有的天才……”
“得了吧,你这个胆小鬼。”女孩草草翻着。“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人物。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喂,这些资料是很珍贵的!”31号慌忙去捡拾。“你不知道,从忧忧眼底下查阅这些,我费了多少工夫和借口!忧忧焚毁了大部分和舒有关的纪录,很多都孤本了。”
黑发女孩吃吃地笑。
“所以说,你真奇怪。”小九叼着樱桃,慵懒地斜倚着。“我要是忧忧,一定会把这些都毁掉。过去的舒就是被这些东西拖累而死的……”
“哪有那么简单。”31号辩驳。“脑机系统是划时代的发明,已经给帮助了很多人。”
“但也导致了很多不幸。”墨兰似的女孩抬眼。“你看这个组织,就是反对脑机系统通行世界的呢。”
虽然有大半基因相同,小九与他从见面就相互不买账。有时辩论,有时只是无意义地争吵。
“小九,有人渴求,就有人唾弃,这是很正常的。”
那女孩撇撇嘴,用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长发。“但是这个标识不太好看,太杂乱了。要是简化成六个分支,就顺眼多了……”
投影中的标志,正是六条荆棘。
31号暗暗捏了拳。他在复制体中他属少年体,却不再天真。一看到现场,就能猜测出这是阔别五年的,黑衣女孩的手笔。
那女孩沉静端丽的面容下,也潜藏着暴君埋下的疯狂手腕。对于舒,小九无疑是依恋的,甚至比31号更直接、更极端。因此,舒意识最后将光逝的行刑,交给了那个被他一手拯救、完全信赖他的女孩。
31号完全不敢想象,这五年内,小九会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爱有多痛苦,恨就多执着,这是忧忧亲自教给他们的。
*
“……我没有思路。”31号干巴巴地说。“恨他的人很多。”
制服挺拔的阿陆并未追问,只是收拢了手头的资料。
“这……这件事情,庄园那边还不知情么?”
女孩摇头。“他彻底关闭了对外的联络。但这也不是坏事。上次他对脑机中枢做得毁灭集成,已经引起国际脑机委员会的注意,若不是很快隐退,脑机中枢的归属争议就要爆发了。”
31号想起舒副本曾经的分析,忧忧这样喜怒无常的暴君能和利益复杂的委员会共存,不过是因为忧忧对脑机系统并无兴趣,反而导致了奇异的利益平衡。毕竟一个东西再稀奇,只要谁都无法拥有,便没有人会心生不满。
“可是……忧忧上一次的突然行动,让人们知道了……作为超级s体,他不仅有能力掌控脑机,还能一举毁灭脑机系统甚至人类文明。”
欲望的盒子一旦被打开,之后只会无限膨胀。
“是的。”阿陆秀眉一蹙。“所以这几年来,除了对忧忧的忌惮,各地都在秘密地探索脑机系统的上限。安全部虽然发出过警告,但是权限有限,更无法干预。巧合的是,遭受袭击的脑机服务器,均被警告过的。所以我想,犯人一定有很高的权限,并且与脑机系统或舒意识,有很深的渊源……”
31号浑浑噩噩走出了安全部。
初春的太阳没有足够温度,却很刺眼。
【31号,请注意路况。】导览书自动发出提醒。
“导览书……”31号每次对话都有些恍惚。“安全部有多大的概率,找出犯人?”
【抱歉,这不属于观光内容。】熟悉的少年声音回答。【不过作为熟人,我可以偷偷告诉你,有超过84%的概率。】
小九被揭发只是时间问题。
31号想不通她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更何况,破坏洲际服务器,是足以判死刑的重罪!
安全部已经布下圈套,就等她按照预告现身。
“这可不行。”讨厌归讨厌,31号并不希望小九走上那条不归路。“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她。”
毕竟那塞满废品利用、摇摇欲坠的小屋,已经少了一个,不能再少了。
阿陆站在百叶窗后,看着那少年远去的背影,对系统下达命令。
“跟紧目标。”
【To: 99号
小九,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有话想对你说。】
*
当脑机系统成为沟通人和人工智能的桥梁后,大多数人类再也无需学习,而只需要学习使用脑机和链接。
因此在这个时代,“课程”反而成为了学生们的复古体验,学校主要负责培训脑机链接,后续的教育内容则会由脑机完成。。
x国的z学校,也是当地最大的脑机教育基地,承担了一个十分紧急的秘密任务——承担洲际脑机服务器的临时存储和保护。
校园生活一切如常。
距离袭击预告还有两周时,学校转入了一个女孩。
新生报到的那一天正下雨,那女孩仿佛也顶着沉闷的乌云进了房间。她收了黑伞,一只圆形黑帽下露出姣好流丽的面庞,身形端庄如一只漫步的白孔雀。苍白面容衬着一袭正装黑裙,一丝不苟,却让人觉得过于阴沉肃穆,仿佛刚从一场葬礼回来的天使。
雨声断续,她欠身优雅地行礼,并未回应班上友好或好奇的打量,径直走向教室的一角。
31号没有得到回信,感觉更加不妙。小九想要与他彻底断绝关系,意味着他的猜测成了真。
“导览书,请你帮我找一下小九的位置。”
【找小九?】导览书ai有些迟疑。【抱歉,找人不是我的职责,请给出必要理由。】
“她没有回复我的紧急消息,请你可以判断她的危险程度。如果的确紧急……趁来得及,我想组阻止她!”31号抚摸着舒遗留给他的礼物。“舒托付我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她。我想,你能够理解吧……”
导览书罕见地停顿了一下。
【目标处境高危。接受请求。】
几日后,根据导览书提供的线索,他在z学校的林荫道截住了小九。
他没有花费多大功夫就认出了她。因为那容貌竟然……与当年一模一样,分毫未变!
“小九!”31号难以置信。5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也包括他自己。许多复制体经过了改造,到了迎面不识的地步。但是小九似乎固执地想要留在那个时间。31号知道有这种药物,可以强行阻断人的生长发育,对身体也有很大损坏。
然而这种损害,并不能阻挠她的决心。
黑裙女孩身形一滞,转过身来。
微凉的风拂过发端。树叶落下参差的雨点。31号看出了些微区别。女孩剪短了那一头标志性的黑绸长发,齐齐在耳边摆动。
她已经不需要再像任何人,也不想再像任何人。
“31号。”天使容貌的女孩淡淡回首。“你为什么在这里。”
五年未见,小九反应如此平淡,反而令31号有些不知所措。
即使31号有心劝阻,那些事也不是能随便谈论的。何况脑机系统的影响无处不在。
“我……是特邀讲师,来讲舒和脑机历史的。”31号坦白。
“哦,那可真是讽刺。”端丽的女孩双手交叠,延续着当年的敌意。对抗忧忧时他们或许也有过微茫的同仇敌忾,但仇视才是他们的主旋律。“你也会讲到,自己是为了迎合那个魔鬼才去模仿、学习他的吗?”
“小九!”31号被戳中痛处。作为复制体被忧忧玩弄真心,曾是他心头的一根刺,直到被舒副本所搭救才走出来。“你知道,那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样说,将舒的心血当做什么?”
“当做什么?”女孩冷笑,仿佛一朵幽艳致命的白色花朵。“别自欺欺人了。舒的心和血都给了那个魔鬼,什么都没有留下。”
“小九!你这是在赌气!你明明知道——”
“对,我知道。舒给了你那本精巧的导览书,给死去的复制体们逐一安魂,给世人留下了脑机系统……所有人都拥有他的遗泽,可是我呢?”
黑帽垂下黑纱,透过女孩幽幽一笑。“他在最黑暗的时候救过我,答应和我一起离开,却只给我留下了,杀死他的罪恶。”
“可是……”31号明白小九在拒绝他的劝说。他们足够熟稔,很多对话无需挑明。“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别开玩笑。”女孩俏丽的脸庞凝结着冰霜似的寒意。“我不需要你假惺惺来可怜。31号,你一直是最幸运的,你拥有他特别的礼物。而我只有杀死他的罪恶。你怎么会懂得我的感受?嫉恨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你一直巴不得我消失。舒不在了,我们早就不需要伪装和平。”
“可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那就更可笑了。”女孩用五年前的音容仰头,决然剪短的发丝拂过耳际,精致中又透着一丝诡秘。“不,一个放弃了自我的人,凭什么对他人的生命报以期待?别白费口舌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春雨在青石路面敲敲打打。
☆、番外·短发(3)
小九被舒副本271号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经过标准的情感刻印和激活流程,就被下达了销毁指令。
因此,她不仅是复制体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刻印对忧忧的情感依恋。而忧忧预设的无主的庞大情感,反而将舒副本设为了靶点。
虽然复制体的原始模型是舒,但忧忧的基因仿佛一滴墨,轻易就污染了舒清淡如水的基地。小九越是生长,从外表到性格,越显示出忧忧的风貌。那诅咒一般的美貌和无瑕的恶意,悉如过往。
舒副本心知肚明,也对她一味地纵容。
可不论小九的情感有多么浓烈,在舒副本眼中永远是个孩子,永远该被保护。她甚至不如31号,可以与他并肩站立。
忧忧乖戾的个性占了上风。当小九收到副本舒的请求时,她并没有深思,甚至一度感到窃喜。她根本不在乎生死,只以为他们会死在一起。那样她会成为最终的胜者。
于是这最小的孩子,毫不犹豫地遵照舒的安排,对舒执行了光逝。可等待她的并不是同归于尽,而是无休无止的愤恨和孤离。她越是成长,越深刻体会到被抛下苟活的痛苦。那种愤恨就像灵魂上的黑斑,随着时间一点点扩张,终于吞噬了那点摇曳的温暖关爱,彻底没入漆黑。
“舒利用过你,也利用了我。”女孩仰起尖俏的脸颊,黑裙在风雨中飘动。“他利用你的走投无路,悄然运算了最残酷的不惧;他利用我的幼稚天真,让我不知不觉背负最沉重的罪孽。当然,他要带我走时你就警告过,说我会落得和你一样被抛弃的境地。却没想到,竟然真被你说中。就像抛下你一样,他最终还是抛下了我,也抛下了我们所有人。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31号下意识抱紧导览书。“他做这些,他牺牲了那么多,都是为了我们能够活下来!”
“活下来,然后呢?”女孩唇角微勾,“活下来,你就满足了吗?对,你拥有这本书,就像舒答应你的那样,它陪伴你周游世界,会和你对答拌嘴,无限地帮助你,永远回应你的困扰,我看你现在满意得很啊!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在我手下,从大脑到人格,彻彻底底化作光能量灰的?”
即使31号抓紧那边导览书,即使脑机系统使用的是舒的音源,一切口吻毫无二致,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舒天生体弱,超常的大脑反而成为他生命的负担,但是从没有人相信他会离开。人们总相信这个奇才无所不能,哪怕他活取大脑,数据化人格,甚至残喘了百年。他却在所有人以为他复苏的时候,在那鲜花盛开的圣堂,在忧忧婚礼的钟声中,他含着笑在31号背后,化作漫天飞花。
“可是他……尽力了,他尽力了……”
“是啊,是啊,他尽力了。”女孩无限怜爱地回想。“他不仅考虑了我们,考虑了忧忧,还超度了那么多复制体的亡灵。可是你不要忘了,我们复制体诞生于忧忧的绝望,这世上本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其实什么也不是。忧忧自欺欺人的时候,我们是舒的影子;忧忧清醒过来,恨不得复制体去死。至于我,他连想到都觉得恶心。”话锋如刀,从女孩娇嫩的口中轻巧转出。
“那你更不应该责怪他——”
“怎么可能呢,31号,你有时候真是实诚得可爱。你想啊,是他给了一无所有的我们一个希望。你明白吗?只有他能够区别我们,了解我们,救赎我们。他不在乎我们原本是什么样子,他不需要我们变成任何人。我们是他的原罪,他永远怜悯并且对我们感到歉疚。”
女孩的目光描摹31号相似的面容,露出痴痴的怀恋。
“他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恩人和罪人,是我们的一切。所以他才能给我们真正的归宿。那是任何人,甚至忧忧都做不到的事情。区区一本书怎能让你感到幸福呢?我们如此幸运,曾经见到那归宿的模样;也如此悲惨,亲手将那归宿毁去了。从他离世那一刻起,我们将永远漂泊无依,我们与这世界的关联,被他的死亡彻底斩断。而这些,他根本不懂。他只知道让人类残酷地活下去。你说……我如何能不恨他呢?”
小九很懂得31号的死穴。归根到底,31号只表现了本体舒的真挚性情,而没有复刻那种洞悉一切的理智,和众叛亲离也要孤注一掷的坚持。只要她有心,总有拿捏31号的办法。
即使五年过去,外表改换,31号的本质依然没有变化。
所以所有复制体中,小九最憎恨的不是研发狂人7号,也不是作为嫉妒原罪的53号,而是和舒副本走得最近的31号。31号曾经有那么多机会,劝阻站在深渊边缘的本体,却只做了一个推手。
——如果我能站在31号的位置,我一定不会松手。
舒光逝后无数个无光的夜里,小九都被这个念头折磨。
她怪31号那样和副本舒赌气。舒不懂得人类的曲折心理,他只会一味地感到抱歉,并且永不回头。
她憎恨一切。憎恨无常的世界,憎恨庸碌的人类,甚至憎恨舒肤浅的仁慈。
“小哥哥,你看得到吗?”女孩纯美无辜的面容漾起微笑,“看看你辛苦付出的一切,根本不值得。哦我忘了,你看不到了……”
地下机房中,小九一路破解了脑机系统的安全程序。她并没有站在世界洲际核心的紧张感,只是垫着脚尖哼着歌,芭蕾舞者一般向核心走去。
“……不过没有关系,很快,大家都会下来陪你。”她旋了半圈,黑纱曼舞。“我们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呵呵呵……”
她从包裹中解开一把生锈的匕首,双手捧起,甜蜜地贴在脸上。
【识别使用者。】熟悉的少年音响起。【系统代号:行刑者】
一道鲜红的标志在面板上闪现。那是副本舒给予她的特殊权限。也是她被烙印下的,永远鲜艳的罪证。
“我,我来了,小哥哥。”听到声音,她忽然变幻出小女孩的情态,想要梳理发型,才意识到已经剪成短发。“你走了好久啊,好好看看我……对我说说话啊……”
对面只是安静。
女孩迅速恢复了优雅。成熟表情衬着孩童的面容,标本一般无辜而邪异,提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怎么,你又不能说话了吗?没有关系。我现在很有耐心。我长大了。”
*
“发现入侵者。”
不远处的临时处理室中,一直跟踪31号行踪的阿陆接收到系统警告。
“队长,我不明白,犯人是怎样破坏系统的。”队员低声问。“按照脑机系统设计的权限,自然人不可能破解这些程序,而植入脑机芯片之后的人类,不可能做出损坏和袭击系统的决定。”
猎豹一般的阿陆眼睫颤动。
“普通人,当然不能。”她默认解开右手的护腕,露出一段鲜红的印记。“但是在第一紧急时刻,曾有人被系统赋予特殊的代号·行刑者。”
鲜红的印记在阿陆的右手招展。人们讶异地认出,这是当世人能犯下的,无法洗脱的重罪。
“……因为那时候,有人被授予了处决【原型体】的任务。在得到这种权限的时候,就注定了成为罪人。”
她仿佛叙述与己无关的事项一般,自然而然。
“注意,目标已经潜入地下机房,”阿陆从不沉溺情绪。“B组注意包围,C组负责分析和支援,A组听我指令,准备行动,捕获目标!”
*
脑机服务器的具体构成和运作,一直是一个迷。
对于外界,忧忧只批准了一小部分使用权,没有下放维修和处理。如果强行分解,反而会导致系统自毁。所有的生产维护和废弃,都被那个庄园牢牢地掌控。
可随着忧忧的隐世,脑机系统的进一步开发也随之停滞。世人明明看到这伟大系统的无限可能,却要屈从于条条框框,更加不甘。
“生命的缺陷,就是永不会满足。”女孩提着庄严的黑裙,在丛林一般的电缆线中行进。洲际服务器的规模,远远超过了之前的所有。
情况比想象的棘手。但小九没有气馁。
“放心,我会将你留下的痕迹一起抹去,干干净净的……”女孩轻柔地说。“舒,你最爱干净了,不是么?”
巨型机械间涌流着无数电信号,仿佛荧光闪烁的深海。在舒的基地生活过的小九熟悉他的构造和检修方式,如一尾鱼,熟练在幽暗中分开线丛。
终于,她在一片空地摸到了最后的阀门。只要按下,洲际服务器核心的最后一道安全保障将被撤去。
女孩伸手,按上那冰冷的金属。
忽然一切暗哑。一道巨大的静寂降临,笼罩了整片机房。
*
“呼叫B组和C组。”
“一切就绪,目标仍在接近核心。报告完毕”
“目标已经潜入核心,我将给您分析最近的路线。机房线路复杂,请务必小心,哪怕碰错一根导线,都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听,隔壁有动静。”耳力超群的阿陆皱眉。“是什么人。”
“哦,好像是该中学学生。潜入机房,是这些学生中流行的课后比赛。”c组解析着汇报。“另一边的,是担心99号而跟来的31号复制体。”
*
潜入核心的过程中,小九从未遇到这种情况。
静寂维持了半分钟,没有遭遇后续攻击,她才开始挪动。
周围的景象忽然淡去了。只有前方发出蒙蒙的亮光,亮光缓缓收拢拉长,勾勒成一个长发的人影。
人影拖着冗长的白发,白色长发蜿蜒在地,一路披洒。那是毫无生机的,晶莹的灰白色,仿佛并非本身的发色,而是在雪地站了一整夜。
“舒……哦不。”女孩缓缓眯眼。“是你,终端零式!”
白发少年应声,缓缓转身。这个转身缓慢得如同永恒,然而他的面容也笼罩在异样的光芒中,看不真切。
这没有大碍。终端零式从没表情,也不需要。他既不像机械,也不像人类。人类的悲喜无法撼动他结霜的面容。他不过是在极地的高塔下,默默护卫了百年的,最后的守卫。
“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消失了。”小九认出他,这世间最坚持、最可怕的护卫,连舒副本和忧忧都无法贿赂通行。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就是最可怕的。
她有些自嘲和释然地笑了。“好罢,我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不过折在你手上,也不丢脸。”面容稚嫩的女孩云淡风轻。“请将我就地处决吧,我不想再出去。”
似乎有盘旋的风,绕过这片禁地,拂起少年冗长的白发。
一如当年。
【……我想,你大概搞错了。】白发少年开口,依然是那种霜雪般的淡漠。虽然与人类无差,却从根本上偏离了人类。【这并不是我的职务范畴。】
“什么?”小九有些诧异。“你……你并不是来阻止我的?你不怕洲际服务器被毁么?”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女孩能感受到少年如昆虫一般的目光散射过来。【抱歉,那些,我并不关心。】
终端零式与智能ai不同。他没有谎言,因为他无需掩盖任何事。尘埃一般渺茫、无差别的目光中,又渗出一种奇异的藐视。仿佛微小的芒刺或电流,令人无痛地轻微战栗。
“那,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女孩不知不觉失去了游刃有余的姿态,茫然起来。
【我来,只是告诉你,你走错了方向。】白衣少年的语音毫无波澜。【行刑者,如要完成任务,这个核心的编号应该是XX-XXXX,最佳坐标是……】
*
“包围准备。”
阿陆全神监视着底下的变化。和她耿直朴素的外表不同,她有极其夸张的耐心和细心。“等等,奇怪,她怎么换了路径?”
只见被锁定的目标似乎突然静止了片刻,然后颤巍巍地偏离了路线,走向隔壁的授课机房。
行动队只得立即重组,改变路程。
*
此时是午休时间,机房脑内没有亮灯,却有三五个学生溜了进来。
“真不容易,今天机房的安全口令怎么这么费事。”
“听说没有,最近几天运算特别快,链接效率也比之前高!是不是学校的设备更新了?”
“是吗,我还以为我终于冲破B级,能够到达A级了呢。”
“做梦吧,你一个B+,就是不眠不休练习链接,也不可能到达A级。脑机系统的各个阶段看着接近,其实很难跨越。”
“我不信,我觉得我已经具备A级的素质,一定是评分错了。”
学生们推搡着,启动了机房中央的系统。
【中午好,各位。】系统投影的少年在黑暗中闪烁着荧光出现。【现在是禁闭时间,请不要违规使用系统。】
ai温和地警告。
“违规?”学生吃吃地笑。“这个规则只对A级以下有效,我就不信这个邪!”
投影的ai少年挠了挠后颈,高超的投影技术将他不平顺的碎发都复原得纤毫毕现。
躲在墙角的小九看着那发光的,熟悉的人影,不禁有些恍惚。虽然明知只是ai运算合成的形象,却无法不令她怀念。何况洲际服务器,模拟出的ai形象也比之前的分体更加鲜活。
难怪忧忧锁死了脑机系统的上限。光形象就已经如此相似,忧忧如何能够忍受,脑机系统以舒的样貌,无时无刻服务这些世人?
她已可以确定这里秘密接入了洲际服务器。因为终端零式的提醒,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虽然隔着一面墙,这个机房正是销毁被转移的洲际脑机系统的最好地点。
“你只是一个ai。”学生们轻蔑地看着投影。“应当事事遵循我们的决定。”
【原则上正确。】投影予以肯定。【但还请各位遵循脑机使用安全条例,尽快撤离。】
“哟,不过不得不说,现在的技术真是厉害,这个ai做的,和人看不出差别了。”学生们端详。“这个创立者叫什么来着?老树?”
“管他是谁。”另一个A级的学生也有了兴致。“不过是工具而已。”
“可是你这个样子,也会有自己的意识么?”
【为了方便运算,我具备部分自我意识。】ai少年捕捉到提问。【但是,一般并不超过百分之十。不同服务器根据等级,数据也有所不同。但最高不会超过洲际服务器的百分之三十。】
“呵,原来是残疾人啊。”
“你们不懂,这样才更听话。”a级摇着手指。“普通人是无法承受,时时刻刻和数据共联的痛苦的。我听说,也有机构偷偷模拟舒的方式载入大脑,结果实验体非死即疯啦!”
“原来是这样,那么他到底有多像人呢?还是说,老舒本来就是个疯子,所以不能更疯?”
“来,让我试试。”a级抱着胳膊走出众人,对投影人说,“你,来给我跪下。”
投影的光芒闪动了一下。
【请遵循脑机安全条例……】
“安全条例是给A级以下的人类的,我已经到达A级,应当优先执行我的命令。”
“喂喂,这会不会有点过分……”有人胆怯起来。
“怎么,你怕了?这种强制指令,对于只有15%的激活意识来说不算精神损害。”a级学生有些不耐烦。“别拖延了,小心我报告你运算失误,忤逆命令。快点,给我跪下!”
于是,在一片昏暗中,那曾经为了世界的未来,数次牺牲自己所有的人影,先是低下了少年纤瘦的肩膀,然后一步一步地,僵硬地垂头跪在地上。
ai平顺地跪着,光芒在他头顶洒下,变作阴影。他如此平和,宛如受难的圣子。
“不错不错。”学生们绕着他走动。“真不愧是A级,权限果真不是一般地大!”
a级得意洋洋,没有注意到阴影中有人在接近。
另一个B+仍不甘心。“原来a级下令,它就这么听话。听着,我命令你——”
【为了各位的安危,】ai低着头,依然不忘叮嘱。【请立即离开,此处的危险等级——】
“危险?”学生们并不习惯这个词。高度共联的脑机系统已经大幅减少了人类社会可能存在的意外。“有什么危险,不是还有你么?听着,你把衣服给我脱了,让我们看看,人工ai的身体建模到底怎样!呵呵呵……”
【根据安全条例,请……】ai有些机械地重复。
“安全条例有什么,”学生们没有注意系统的体型从脑机安全变为安全条例。“就算安全部,不过也只是一个发传单的。我家里可是高级委员会呢。快,脱掉!”
b+学生踢了一脚幻影。ai幻影受到联动,向一边歪去。
下一秒,犀利的风声穿过了那人的手臂,将他狠狠钉在了地面上。
“啊,痛!好痛!”被击中的学生怒极,伸手就去拍击投影泄愤。“脑机系统,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要背叛人类么!”
【很抱歉,我已经提醒过你们三次。根据我的推算,你们正面临生命危险。】被打中的ai面无表情地叙述。
“我不管,你不是很智能么,为什么不给我拦着!”
“它拦不住。”一个稚龄少女款款从黑暗中走出。她脸上绽开着优雅的笑容,仿佛玫瑰园闪耀的晨露。“因为今天,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你,你是什么人——”
女孩容貌惊人,仿佛暗中绽开的黑色玫瑰,令人失神。
小九无邪地微笑,突然抽出匕首,狠狠刺进a级生的膝盖。“怎么,你不是,很喜欢跪着么?”
红色的烙印在她手上闪烁。却没有人能够躲开她的袭击。女孩那细软纤长的手指,仿佛死神一般舞动。学生们惊恐地发现,不论他们如何链接系统,都无法阻止这美丽女孩挥舞那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
“为什么……为什么……”
“有什么可惊讶呢。”女孩在黑裙上擦拭匕首。“这把匕首曾经获准,切断了原始型的手臂,你们这点权限,又算得上什么?”
【行刑者,请停止你的伤害人类行为。】跪着的ai又发出声音,语调依然平静。【请立刻撤离——】
“闭嘴!”女孩勃然愠怒。“这种时候,你还顾忌着这些渣滓!”
【这是我的职责。】ai平静地回答。【脑机系统终生为人类服务,以人类安危为第一目标。我只是ai,我的情绪无关紧要。】
不同的人影,却勾起了女孩心底的记忆。那人如何平静地叙述,不也是用这种与己无关的语气,规划下光逝的残酷结局?
【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那个人总是这样说,所以他的微笑,总带有歉意。
“去你的目标!”女孩眼波颤抖,相似的场景蒸发了她最后的理智。“呵呵呵……你答应我的……你明明答应了我,不管那个魔鬼,不背负舒的旧职,重新开始生活……”
小九双手沾着血,蹒跚地走向机房中央。“……都是你让我这么做的……所以我无法停下。我必须杀死你……我必须不断地杀死你。小哥哥别怕哦,我马上……就让你解脱……我可以的,这次我一定也能做到。这可是最亲爱的你,托付给我的事呢。”
ai终于抬起头,平和的表情有一丝未名的松动。
【99号,你的所作所为,即将被判处重罪。趁现在还来得及,放手吧。】少年悲悯的目光穿过昏暗地下,如点点光絮。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女孩想要抓住对方的手,却只握到虚空。“我是行刑者,接触核心防卫,指令代号为xx——”
【小九!】ai突然切换了语气,深吸一口气,伸手来抚摸她的发端。【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应该照顾好自己——】
那是他们告别时的话语。那时小九并不知道,她怀抱着同归于尽的安慰,对方却当做生死别离。
女孩怔怔地看着ai投影。她握着匕首的手颤抖起来。明知这是虚幻的算式,却只能站在原地,直到眼眶湿润,无法闪避。
在这个空档,机房的门轰然被撞开。
持枪的阿陆果断冲入,散射几枪,强制打断了女孩的指令和匕首。其他队员也随之跟进,制服了在场众人。
同样的红色烙印在她们手上闪烁。小九虽然想要挣脱,却被阿陆面无表情地按住。
“注意采集证据,联合会法庭会需要。”阿陆抓住犯人,也毫不意外,不由分说地拷住女孩。
小九功败垂成,脸色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难怪他舍不得,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熟人”
“小九!阿陆!”循着动静,31号也终于赶来。“你们为什么……”
导览书在他手上闪烁。洲际服务器ai见到31号,仍然维持着不寻常的亲切语气,说道。【导览书共联结束,拦阻任务完成。】
看着场上的一切,31号瞬间了然自己被追踪了。“阿陆,你认得她的,她是小九啊,她只是一时冲动!而且她也没有做到最后……”
“闭嘴!”女孩不堪忍受31号的说情,更痛恨31号用导览书模式来欺骗她。“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串通好了来抓我的吗,在这里表演什么可怜?我愿赌服输,阿陆,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知道你有这个权限。我不想上去了。”
女孩垂下眼帘,仿佛一个安详的天使,终于和所爱的孩子们告别。
“不。”阿陆终于开口。“多次破坏脑机系统,意图毁坏洲际服务器,事关重大,不符合我司临时处刑条例。而且在这里处决,会危及脑机系统。99号,我会把你押送到联合委员会法庭。放心,你会得到公正的判决。”
女孩眼波失神,任由安全部将她缚住,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有一次同归于尽失败了。舒永远都会把她抛在冰冷的世界里。
“阿陆,阿陆!”31号仍不甘心地追上去。“就算看在舒的份上,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抱歉。”阿陆笔直地转身,“那些我没有忘记。正是因为舒,我不能私自处理这件事。31号,感谢你提供的帮助。我还要亲自押送她,就不叙旧了。”
☆、番外·短发(4)
99号被抓捕的消息迅速在内网散布开。洲际服务器在最后关头逃过一劫,仍然令人后怕。
“导览书,小九她……到底会怎样?”
31号感到自责。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安全部或许不会这么迅速锁定小九的踪迹。他曾经提出探监,却被小九拒绝了。
电子导览书应声而动,从桌面立起来,页面自动从中间摊开,在上方立体投影数据。【你看,她触犯了多项安全条例,以及策划袭击洲际服务器的重罪,即使有‘行刑者’身份的赦免,能免于死刑,也要终生□□。】
“什么?!”
【而且,她并非冲动犯罪。整个系列袭击都经过了周密的策划,她对脑机系统的方方面面,都烂熟于心。31号,即使是你和阿陆一起为她求情,都不可能改变什么……】
“更何况,阿陆根本不可能为她求情。”31号苦恼地抓抓头发。那女孩遗传了钢铁一般的秉性,以及以舒的安危为第一目的的执拗。31号对此早有领教。
【而且……安全部在整个脑机委员会中,话语权都十分有限。】ai书叹息。【31号,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舒为你特别设计的,我只希望你无忧无虑。但是我的硬件性能有限……】
导览书话音未落,就听房间内响起了脑机系统启动的音效。
【二位好。】
脑机系统投影的少年形象在31号眼前闪烁。虽然脑机系统无处不在,但以人形象对外出现,仍意义非凡。【我是洲际服务器x号,为了答谢二位上次的及时救助,我愿意提供一次临时运算辅助。】
31号怔怔地看着ai少年鞠躬,口齿碰撞,仍组织不出合适言语。“洲际服务器,其实我……其实我只是,看不过你这个样子,受到伤害而已。”
那一瞬间,31号明白了忧忧为何憎恨他们,憎恨脑机系统,却无法下令毁去。
【有了洲际服务器的支持,我可以更新逻辑线!】导览书以书脊为轴翻转了一圈,立刻运作起来。【……额,发现一个方案,有3.9%的几率让小九活下来……】
“真的?”31号又惊又喜,拖着书抛到半空。“快说说!”
【停停停,我晕飞机。】导览书没好气道。【请给我放平静置除尘好吗?】
“我不是早上刚给你做过清洁?别卖关子了,快说。”
【其实思路很简单。】导览书恢复严肃语气。【目前能够和委员会以及安全条例一力对抗的,只有一个人。】
31号瞬间明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封死的道路。“但是那个人……自从舒光逝后,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
人们不必提及他的名讳,那人的存在也毒素一般深深渗入人们身心。
那长生不老的,艳丽绝望的,君临黑暗的魔鬼。有人说他睡了,有人说他死了。但没有什么区别。他的兄弟彻底离开之后,他连毁灭世界的兴趣都丧失了。甚至连不计代价做出的数百个复制体,也弃如敝履。
倒不如说,这世上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舒的那些复制体。
【是的,但是据系统渊的结构推测,庄园应当还留有一个特殊信道……你知道,他的身体虽然彻底消亡,舒意识实际发生了跃迁,成为更高层面的超意识体。虽说超意识体很难与这个世界直接接触,但是……那可是舒,谁知道他有什么不能做到呢?】
导览书哗啦啦翻动书页。
“你,你的意思是……要伪造超意识舒?”31号微微皱眉。“可这如何瞒过系统渊呢?”
【并不是要瞒过,只要做个外壳。】导览书轻轻道。【你可以对庄园声称,导览书上发现了超意识的痕迹,并且将我上交。现在有洲际的帮助,伪造一个拖延时间的数据流并不难。我认为,这是最可行的方案。】
“不!”31号旋即起身。“你明明知道,忧忧想要截留你很久了。你是271号副本最主要的遗作,他不会放过你的。更何况如果他发现自己被欺骗了……”3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是舒留给我唯一的纪念,我们一起走过5年,我绝对不能冒着失去你的风险,将你送到那个魔鬼的手上!”
【但我只怕,一切没有那么简单。】高速运行后,导览书似乎有些疲倦,缓缓闭合书页。【想要小九命的,恐怕……另有其人。】
*
“陆大人,这次行动辛苦了。”
作为安全部的干事,阿陆蹬蹬走进会客室,却并未顺势坐下。“抱歉,我不是什么大人。”衬衣西裤,衣缝笔挺的女青年直视对方。“不过是个罪人。”
鲜红的印记在她手背闪烁。
“您说笑了。”委员会代表面部苍白的皮肉牵动,仿佛发酵不均的面团。“您可是那位大人……直接任命的。整个安全部中,委员会向来最重视您的意见。”
阿陆并未武装。然而简洁的办公制服也被她穿得十分凛冽,每一道衣缝都仿佛刀劈而成,散发着一种朴素的坚锐。
“抱歉,我没有什么个人意见。”阿陆仍然不买账。“只是为了践行我的职责而已。”
“当然,当然。”代表挂着难看的笑。“脑机系统的安全是重中之重。所以对于这次重犯落网,委员会十分关注并且表示欣慰。这样的重犯,险些对脑机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失,必当严惩啊!”
女青年默然看着对方,没有接话。
“按照第一安全条例,以及脑机特殊法案,我认为由安全部来执行死刑,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方抛出了真正的目的。
“抱歉。”阿陆终于开口。“我司隶属于维护部,并不具备这种审判和执行的高级权限。”
“唉,这是委员会的疏忽!”代表立刻做出十分沉痛的样子。“经此一事,委员会认为,安全部至少应当与维护部平级才是。相应权限,委员会会立刻批准!”
闻言至此,后方站立的部员也不禁骚动起来,却见阿陆正襟一扬手,示意噤声。
“怎么,如果还不够,您的职位也应当晋升……”
“如此当然便于我司日后的行动。”阿陆仿佛一道水刃,平静地切开了话锋。“但是,99号与洲际袭击案已经在最高脑法庭备案,进入流程,不可适用新规。我司将按照国际信息总条例,将犯人移交最高脑法庭,由法庭做出审判。”
“这样的话……陆大人,”代表眯起眼,“区区嫌犯,证据确凿,还要启动最高脑法庭,难道不是浪费资源?这等危险的犯人,如果有什么变故,我们可谁都无法交代啊。您是聪明人,何不行个‘方便’呢?这也是为了你们日后……更好地捍卫系统安全啊。”
“不错,现在我们行动的确不太‘方便’。”阿陆淡淡道。“但即使是罪人,也应有申诉和忏悔的机会。我司权限虽然不高,并不怕麻烦。”
女青年声调不高,却掷地有声。
“好啊,这么说,你是要和全体脑机系统对着干了?”代表扬起笑纹。
“什么时候,委员会就能代表全体脑机系统了?”阿陆毫不相让。“遵循最高条例的流程,竟让你们如此反感?”
她深蓝的眼中,露出点点针芒。
“混账东西!”代表终于撕下笑脸。“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接手区区一介罪女,竟敢和委员会叫板!脑机系统!行动代号xxxx,发现威胁目标,请立刻排除——”
然而他的指令并未得到相应,就感觉到一个冰凉的洞口抵在了自己额头。
即使是A级的委员会代表,也并没看清阿陆是如何出手的。等到人们反应过来,手脚修长的阿陆已经抽出腰间的特制武器,横跨过窄窄的谈判桌,宛如半空的吊桥一般伸臂对准了对方的头。
枪口瞄准定格后,女子脑后的高马尾才甩完一个弧度,仿佛胜利的旗帜,飘扬落下。
“你……你……”代表青筋凸起。“竟然如此放肆!”
“抱歉,我是系统直接任命的部员,不懂你们的规矩。我只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是有效的。”
“威胁,你这是□□裸地威胁!太荒唐了!”代表不顾形象大喊。“脑机系统,你愣着干嘛,快点——”
【非常抱歉,经过系统预判,为了您的安危,建议您听取阿陆女士的说法。】脑机系统发声。【因为这并不是简单的威胁,她随时可能开枪,根据系统模拟,即使是我也无法阻止。】
“混账……”代表咬牙,“你以为,杀死了我,就能阻止委员会的决议么?区区一个安全部……”
“不,你有误解,我并没打算杀死你。”阿陆直白解释。“我不会轻易夺取人的性命。这种特质的电磁枪,只会快速毁去你体内的脑机芯片,不会损害你的身体。你能够活下去,但是再植入芯片也无法超过c级。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是比生命更可怕的威胁。
失去a级的身份,代表明白,他一定会活得无比凄惨。对于养尊处优的他而言,这种生活比死亡更屈辱。
“好啊,我真是……小看了你。”代表斜视对方冷静的眼目。此前,他们只听说安全部的骨干行事死板,不近人情,却未料对方吃透了其中利害。他们小看了她,也小看了忧忧的安排。
鹰隼总在天空盘旋,当它们被猎物看清,就是一击毙命。它们看似单纯,却拥有捕猎的本能。
“你这样,难道就不怕……身败名裂吗!”
“身败名裂?”暗红的标记在她手背闪烁。“如果我畏惧那些,就不会砍下初代体的手臂。”
生铁般的意志撑住她全身,令她本身看起来也像一个武器。
“我乃是圣骨继任者,罪无可恕之人。只有足够清楚开枪的后果,我才可能拿稳武器。只要那是值得的,你我的性命,区区罪孽,又怎么样呢?”
“你……你……”
深蓝的瞳孔锁定他。
“另外,我想委员会搞错了一件事。”阿陆身后,缓缓展开了部门的徽标。“安全部的全称,并非‘脑机安全维护部’,而是‘脑机安全使用部’。真正会有危险的,从来不是脑机系统……”
那是一个树与树根的徽标,同时也缠绕着蛇与果实。
“就像,从没有人能够真正伤害到原型体一样。我们只是在他的映衬中,看到自己的罪孽。”
*
次日就是最高脑法庭开庭审理小九的日子。
31号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这几日,他试图眼不见为净,把导览书压在各种地方,箱子底,床板下……可不论他把书藏在多么刁钻的角落,第二天都能在茶几上看到导览书明晃晃的影子。
【唉,31号,别这样。】导览书掀开封面,自行给自己充电。【你在逃避问题。你总是需要我的,每天我有34.7%的时间在和你直接互动。】
“闭嘴。”31号抱着膝盖,闷闷地回。晨曦穿过东向的窗户,拉成细细的长条,横亘在空荡的房间。“正是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导览书放慢语气,也显出一丝久违的温和。【31号,我了解你……】
31号仿佛忍无可忍,关闭了书的封面。
但安静并没能让安稳。犹豫再三,他打开通讯界面,却突然接收到阿陆的通讯。
“阿陆?”31号仍然不死心。“怎么,你愿意帮小九了吗?”
对话封面显示,阿陆使用的是安全部的官方频段。
【……】对面顿了一下。【我不会偏帮谁,也不会加害谁。我会为她争取最公正的审判。你放心。】
31号泄了气一般倒下。
【31号?31号,别气馁,你听我说。】阿陆向来寡言,少有赘余。【小九这件事,只怕并不简单。31号,明天的开庭,我希望你能作为证人或亲属出席……这很重要。】
“我才不是……”31号挂断了通讯,哽咽起来。“我不该是什么证人,也不想做她的亲属。那么我到底算是什么……”
桌上书页轻轻翻动。
【你做得到。】那熟悉的声音从闭合的书中响起。【……因为小九她,同样需要你。】
*
次日清晨,由阿陆亲自押送99号复制体。
“稍等一下。”99号仿佛也知道时刻近了,恢复了端庄沉静的样子。她只向阿陆请求了一把梳子,整理仪容。
阿陆并未干预,只默默看着她。
“五年前,我也是这样给他收拾的。”女孩想起往日,面庞焕发出一丝异样的光彩。“你还记得吧,阿陆,决战那日,我们出发之前,我给他梳洗打扮换衣。那时候,他是那么乖。”
“我记得。”
在那个凛冽的冬末,舒最后的降临体已没有任何行为能力,四肢末端都开始腐败,只靠电磁场维持着脑电反应。小九为他换了白衣和满襟的鲜花,阿陆将他抱上了轮椅。
“他那么爱干净,所以我也要整洁地去见他。”小九一下下梳着,一直理到腰部,仿佛完全忘记她已经剪短了那一头流丽长发。
看到小九神情恍惚,阿陆微微皱眉。
“不用担心,我不会逃走的。我怎么会逃走呢?”女孩交还梳子,依然亭亭玉立。“这一刻,我等很久了。”
*
【嫌犯复制体99号,你破坏多地脑机系统,尤其蓄意袭击洲际脑机服务器,以上罪行,你是否承认?】
最高脑的法庭是一片空旷的圆厅。大部分陪审成员只有投影。作为被告的女孩带着电子项圈,凛然站在中间。
“是的。”她平和地点头。“我承认。”
【根据国际安全条例与脑机法,你的行为严重干扰了脑机系统的正常运转,并且有极其危险的危害脑机核心倾向。数罪并罚,应予以无期□□或死刑。】
黑裙女孩站得挺直。
“不错,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做的。”她似乎并不在乎那些足以将她置于死地的条条框框,只注视着右侧黑暗的原告席。“我还可以提供更多细节,请让我与原告对质。”
陪审席一阵窃窃私语。
“陆大人。”委员会也占了一席,对到场的阿陆致意。“您看,还是同样的结果,您又何必坚持,浪费大家的时间呢。”
正装出席的阿陆转头,轻轻瞥了一眼。树与蛇的金属徽章在她胸口闪着银灰光泽。
“死亡是很容易的事。”阿陆对着寿命已经倍增的委员会成员道。“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如何结束。即使是罪人,以什么身份死去,也应当清楚明白。”
“罪人就是罪人。”委员会成员昂头。“这是无法赦免的重罪。在这个世界,没有比脑机系统更贵重的事物了。”
阿陆罕见地想要冷笑。
“恐怕,她还见过比脑机系统更贵重的事物。”正装的阿陆轻轻道。
那是脑机系统的逻辑代码原型,人格数据化的开创者,以及,活生生把大脑嵌入系统,完成了生物-电子超脑的最后构建。
却也亲手毁了他。所以小九在这里,并非要请求赦免。
终于,公诉席与原告席一同亮起。
最高脑法庭是极其特殊的法庭。一方面,集成了超级智能的脑机系统已经取代了判罪的流程;另一方面,触犯脑机法,意味着脑机系统同时也是受害者。
那熟悉的少年形象,终于从黑暗中一点点浮现。纤细骨骼撑着尺寸过大的白衬衫;永远梳不顺的碎发,随着气流的感应在空中轻软拂动。半透明的白色形象,仿佛深海中孤独漂游的水母,却是这世上,最深邃的思维体。
女孩眼眶不禁湿润。明知不过是一个残影,她也看得目不转睛。
【嫌疑人99号,你能否能向本庭发誓,你刚才所说全是真实,没有一丝虚假?】
少年的残影平静开口,仿佛询问的事项与自己并没有关联。
“我……发誓。”
女孩只看着他,仿佛什么都可以答应。
可少年定定地看着她。这个投影其实比舒副本更加逼真,却也是陌生的。舒降临的副本只是一个下位体,目光无法聚焦。
但那没有焦点的眼神,是小九残酷生命中第一的,也是唯一的温暖。直到最高脑的系统意识用同样的外形现身,小九才真正意识到,珍视她,也被她消灭的那个人,彻底消亡了。
委员席发出一阵骚动。“总系统,你在犹豫什么?罪犯已经承认,是时候让她伏法了!”
【非也。】总系统缓缓道。【你说谎了,99号。其实这才是你的目的。你想要我用这个形象,这个声音,亲自宣判你的罪行,再将你处死,是不是?】
女孩下意识退了半步。鲜红的印记在她手背闪烁。
“是啊,是我!”她忽然喊叫起来。“是我杀死了舒,用这只手按下光逝的确认,用这双眼看到他化作万千光尘!可是他,为什么不责怪我……”女孩两眼通红,齿间震颤。“那时候,我答应他,并不是为了什么世界和平,而是我自己的私心!我恨他总牵挂那么多人,所以我想要他死在我手上!我恨他给所有人都留下了礼物,却只给我罪孽。”
小九捂住脸,两行晶莹的眼泪淌下。“现在我后悔了,我不知道他会抛下我。他明明知道这一切的结果,却还鼓励我活下去。可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原型,我的恩人。他不忍心苛责我,便没有人能够苛责我。我虽然活着,却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她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孩子其实并不怕责罚。责罚就意味着错误的结束。没有责罚,错误就如跗骨之蛆,日夜煎熬啃咬,让她重复犯下同样的罪孽。
“……所以我想明白了,我只要和他,和他创造的脑机系统同归于尽就好。即使失败了,还有你来宣读我的罪孽,还有你来处决我,我求之不得。”
陪审席一片哗然。
“肃静!”委员会打断了现场同步直播。“够了,嫌疑人99号,我们立刻满足你——”
“等等!”
忽然有人大口喘着气切入。“我,我还有异议!”
那是一个和系统音类似,却更有中气的声音。
圆厅的侧门洞开。一个与系统少年轮廓相似,却年长几岁的少年刚刚经过奔走,正扶着门剧烈喘气。
“啊,好险……还好赶上了……”
“31号?”小九转头,看见那少年,秀眉一蹙。“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来管!”
31号充耳不闻,对着公诉席大喊。“请……请再等五分钟!”
“那是什么人?”委员会拍桌站起。“竟敢当庭喧哗,干扰审判!”
“抱歉,那是我司请来的证人。”阿陆不留痕迹地横在31号面前。“取证也是流程之一。”
【批准。】脑机系统静静看着他们。【请提交你的理由。】
即使争取到了空隙,31号心中仍然忐忑,他下意识地弯曲手肘。
那是这五年来养成的习惯,然而他怀里却是空的,没了那本形影不离的导览书。
小九很快想明了其中关窍。“你……你竟然……”
“没错。”31号脸色苍白。“我联系了庄园。”
话音结束,法庭忽然寂静得吓人,提到庄园,人们仿佛都血气逆流,脸上顿时失去了平静。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委员会,他们不知忧忧和复制体之间的复杂关系。“胡闹,这种事,怎能劳烦庄园……”
阿陆也有些讶异。“31号,你竟然这样做了?你难道不怕……”
当年忧忧遣散复制体时,曾经告诫他们,如果想要活命,就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
“但这是唯一……能够拯救小九的方法。”
“呵呵呵呵……拯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委员会看出他们古怪,“陆大人,你一向秉公,就任由他们这样随意践踏法庭的尊严吗?再说了,谁不知道你们复制体,都是疯狂实验的失败产品?现在还有谁会对你们负责?”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么?”31号脾气本就不好,转而怒视着委员会。“本人,复制体编号31号,现在是被告学校的特邀教师,和该事件的证人。被告99号还是未成年人,所以……我根据流程,通知了被告的监护人!”
“监护人,复制体怎么会有监护人?”委员会感到一阵荒谬。
【审核通过。】全场唯有虚影少年俯视着这场混乱,平静如恒。【监护人身份确认。】
直到法庭的密道打开时,人们还在为31号的说辞震惊。甚至连小九,都未能反应过来。
忽然有馥郁的幽香飘散。
一道修长的影子,如鬼魅般出现在法庭的边缘。人们无法描述那种震撼,那横跨世纪的幽魂,仿佛踩着盛宴的光影。哪怕只是露出一片衣角,众人的视线都会被吸引。
暧昧的阴影中,黑暗的主人依然穿着晚礼服和繁复的衬衣,还有一朵娇柔的白玫瑰插在胸前。阔别五年,再次现世的忧忧却没有任何时间的痕迹,依然闪耀着完美和罪孽的光芒。
哦不。31号定睛再看,差异地发现,这位昔日的暗黑尊主,竟然剪短了他最标志性的长发。曾经逶迤如瀑的长发,如今刚刚到肩膀,发尾也参差不齐,完全不似他一贯的作风。但衬着那清贵的容貌,反而有了几丝人气。
“诸位,很久不见。”
诗篇吟诵的语调再次响起,勾魂摄魄。仿佛他们不是经历了一场摧心的劫难,而只是舞会换了一首插曲。但人们完全不会因此而放松。谁都知道,他的毁灭即是施舍,他的憎恨即是爱恋。
转而,他面向31号。人们看到,他带着白丝绸手套的的手中,摩挲着那本熟悉的导览书。
“我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他有些慵懒地晃了晃书脊。“不过……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说来奇怪。过去舒冻眠的百年,这位黑暗的贵人一直沉湎在难以捉摸的醉意里,纵情又禁闭,只与那些复制体日复一日地嬉戏,以逃避世界。可随着舒意识与世诀别,他的眼神仍然幽黯,却已清醒过来。
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也不值得将他蒙蔽。
31号强作镇定。是他伙同导览书,以“超意识舒显灵”为由,将法庭的地址和时间发送了过去。
他抱着渺茫的希望,却没想到成了真,引来了最可怕的庄家。然而他也很清楚,忧忧并不是什么能够谈拢的角色。倒不如说,真正的交锋,现在才开始。
小九遥遥与忧忧对望,因为愤恨而不进颤抖起来。“你……竟然是你!31号,你别做梦了。要他来救我,我不如去死!”
乌发雪肤的女孩,与乌发雪肤的美人对望。他们的容貌气质如此相似,甚至头发都巧合般地剪短了。任谁看了,都无法否认,忧忧的确是小九的监护人。
一如人的命运,越是努力避让,反而越滑向宿命的终点。
忧忧微微挑眉。“敢邀我前来,必是做好了丧命的准备。不过,即使你憎恨我,如我憎恨你一样,也请你保持体面。”他抱着手臂,傲慢地俯视中间的女孩。“虽然有些迟了,但是记住,不论什么处境,都不能丢了姿态。”
女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好了,31号。”那刚刚苏醒的兽优雅转身。“你说有他的踪迹,才唤我来。那么他……在哪里呢?”
绝美而孤独的兽呢喃。他的音调很轻,却可以轻易压碎无数心脏。
☆、番外·短发·5.1
这一日,忧忧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舒为他留下一颗真心,一些可怕的话,然后彻底离开。这个噩梦太真实,似乎怎么也醒不过来。
然后他又梦到了往事。
小时候,舒还活泼,喜欢与他做游戏。有趣的是,脑力超群的舒总喜欢那种最简单低级的小游戏。比如悄悄接近兄长,捂住他的眼睛,让他猜是谁,乐此不疲。
“猜猜我是谁!”
和遭受的苦难不同,舒的手洁白细软。当他走近,仿佛一阵洁净的清风。忧忧无需思考就知道是他。当然,忧忧根本不会允许其他人这样靠近。
那男孩轻手轻脚地靠近,突然张开手臂捂住他的眼。忧忧总是笑而不语。舒成长缓慢,手脚都短,必须贴近忧忧才能捂住他的双眼。黑暗中,仿佛一个轻柔安逸的拥抱。
“猜猜‘我\'是谁~”
他们年龄稍长,小舒依然喜欢这个游戏。忧忧也只好作陪。那时忧忧朦胧地意识到,小舒喜欢一个事物,并非出于孩童的好奇。舒一旦认定,很少改变自己的选择。
“你真喜欢这个游戏。”少年忧忧有些无奈。“总是输给我,也不觉得乏味。”
“哥哥,不是那样哦。”男孩掀起蒙在脸上的报纸,纸张哗哗作响。“人们玩游戏,并不是为了获胜。”
舒永不厌倦,但为了忧忧,他更改了玩法。舒会模仿各种各样的人,来让忧忧猜。当然,所有人中间,他最擅长模仿的是忧忧。
最不擅长模仿的,也是忧忧。
“哥哥,你好难模仿啊。”小舒撒开手,似乎并不满意。“你太耀眼了。我模仿不来。”
“别这样说。你明明模仿得很像。”忧忧敏锐地感觉到弟弟心情低落,将他捞进怀里。“有时候,我希望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光芒,你却总看到我的阴影。”
“怎么可能。”小舒歪头,孩童的眼珠圆润如珠。“我现在这样就很好。你那么光芒万丈,我在你背后就很好。”
忧忧握着小舒的手。舒的手洁白细软,纹路浅淡,仿佛看不清命运。
“舒,不要羡慕我。你是我唯一的兄弟。”美丽的少年轻轻亲吻男孩的短发。“你不必看轻自己。哥哥知道,你才是最厉害的。而且你和我不同,我的光芒总伴随着破坏。终有一日,整个世界都会沐浴在你的光芒中……”
男孩的影子褪去。梦境依然前进。
“猜猜我是谁。”
青年舒的声音,模仿着少年忧忧的语调。
忧忧不知为何勃然大怒,甩开了背后伸手的人。
青年舒突然被推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哥哥,你不喜欢这个游戏了吗?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长发的美青年仿佛隔着重重云雾。“不,你根本只是怀念过去的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拒绝现在的我。”
哪怕同样是自己,忧忧也感到嫉妒。
“不,哥哥……”青年舒苍白地解释。“我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罢了。”
是的,成年后聚少离多,各奔东西,算下来已经有几年未见。最后一次通话,更是陷入激烈争吵,不欢而散。
百年后忧忧才知道,那是舒取出大脑手术的前夜。舒怀着永远的遗憾,在手术台上闭上眼。
再也未能对他睁开。
他们似乎永远无法说服对方,最终不过是有人做出了退让。梦中的舒再三恳求。“哥哥,我不想和你争吵,我只是想做一件事而已,这件事我已经策划了很久。”
“不,你背叛了我!”忧忧根本听不进去。他正为弟弟意外的情绪流动而愤恨。“我不会原谅你。你拒绝我的帮助,不是因为困难,你只是想要摆脱我。”
“不,哥哥,这真的是只有我才能……”
气昏头的忧忧,并未意识到舒已经在恳求,恳求一个和平的告别。“呵呵,只有你?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分过你我?我早说过,万事都有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毁灭。”忧忧如魔鬼低语。“而你竟然不忍心!看这些庸庸碌碌的人类,根本不配得到光芒!”
结果那一次,他们谁都没有妥协。
“哥哥,”舒仿佛被刺到,压低了声音。其实忧忧知道,舒本质非常执拗,一旦认定就不会改变。但忧忧改不了这样一再试探他的底线。“那是因为你光芒万丈。不仅世人,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哦不,可能连生命都算不上吧。”
云雾笼罩青年的面容,将他拖向尘埃掩埋的远方。
“什么,你竟然怜悯那些人?”忧忧怒不可遏,恼恨灼烧着他的言语。“为了那些虫子,你竟然要与我划清界线,背叛我们的约定?舒,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让我……觉得恶心。”
寂静中,仿佛有什么被无声地打破,碎片迸溅。
“我……我……”青年舒瞬间感到茫然,几乎想要求助。他几次开头都不能成句。努力消化这对话,仿佛强行吞咽大块的玻璃碎片,挤压得喉咙鲜血淋漓。然而身处敌营,他最后的,最信任的兄弟也斩断了退路。
忧忧听到舒长长的叹息,其实已经后悔。但他的傲慢没有来得及开口。
“如果是这样,我很抱歉。”舒迅速恢复了秘密实验领队的镇定。仿佛决定坠毁的飞船,没有了最后一搏的惊惶。“不能得到你的谅解,我感到很遗憾。不过我器官衰竭的问题即将解决。”
所谓的解决,就要彻底失去身体,舒这样模棱两可地说。“忧忧,祝你一切安好。”
“好啊,好啊,舒,你真是长大了,也会这样对我说话了。”忧忧听出那种公事公办的生分,恨不得立刻去扼住他的喉咙。“你想要我的谅解?那不可能。”他嘶声道。“只要我活着,永远会记得你是一个叛徒。”
舒没回应,也没有关闭通讯。
这样也许并不算坏。舒足够理性,知道这种决裂能让忧忧疏远他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日后知道真相,他的兄弟也不至于那么难过。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电流发出微弱的扰动。那是一个赴死者,对唯一亲属和世间的留恋。
可忧忧捏碎了接收器。
忧忧发誓不再为这无情无义的兄弟扰乱心神。他要继续他的毁灭事业,将兄弟珍视的事物,一一毁灭给他看,让舒懊悔万分。
可是他忘了,舒是他的兄弟,与他一样擅长谋划。之后的百年里,真正后悔万分、渴望求得谅解的从来不是舒,只会是他自己。
*
“你用他的消息呼唤我。”那黑暗的君主施施然漫步。“希望你没有忘记,我是生平最讨厌欺瞒和背叛。”
“笨蛋31号!”小九深知忧忧的秉性。恶魔没有耐性,杀一个人与一群人,他不会劳神去区分。“你是想要所有人同归于尽吗!”
“这,我……喂喂,导览书,你还好吗?”31号见了他们,下意识地问候。
导览书没有回应,书的封面贴着特制的封条。忧忧轻柔地微笑。“舒做的这个小东西,脾气倒是不小。既然它不肯回复我的话,当然……也不必回复别人。”
“你……”
“闭嘴。我才不要和你这种笨蛋死在一起。”小九扭头,表面强作镇定。“魔头,你听着,这件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你早就恨死我了,不是吗!”
“哦,你还能保持逻辑,值得嘉奖。”忧忧长眼上挑。“但我不在乎。”
小九快速思索起来。“那么有一件事,我知道你一定在乎。”
“放肆!”委员会突然高喊。“你多次蓄意破坏脑机系统,狡猾多端——”
“让她说下去。”忧忧皱眉。“我不喜欢有人打断。”
一直沉默待命的阿陆突然行动,在人们未看清时,突然用电磁枪,打穿了迎面飞来的子弹。
“委员会,你们果然竟敢在最高脑法庭动用武器灭口!”阿陆厉声喊道。
小九对着功败垂成的委员会,露出一个短暂的冷笑。她清楚阿陆的身手和为人。直到法庭判决死刑之前,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做阿陆的犯人,甚至比做普通人的主君更加安全。
“我不知道,31号用什么借口呼唤了你。但是这里有些事情,或许你应该知道。”小九深吸一口气,对脑机系统喊道。“主系统,作为审判流程,我要求播放犯罪现场记录!”
*
一片混乱中,仿佛有隐约的线索串起了所有事件。31号忽然想到,只怕小九在袭击脑机系统的时候,撞见了某些了不得的秘密。
她原本打算带着这些秘密长眠,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
【请求通过。】
虚影少年启动了大型投影,复现中学地下机房,洲际服务器核心的场景:
“来,听我的指令,跪下!”
学生们围着那个,有着舒面孔的少年,放肆地推推搡搡。
【为了各位的安危,请遵循脑机安全条例……】
“别装模做样了。”学生们哄笑。“你到底有多像人呢?还是说,老舒本来就是个疯子,所以不能更疯?”
“哈哈哈,是啊,但凡能够好好活着,谁会把自己的脑子取出来给人摆布呢?”
“你只是服务人类的机器而已,跪下,跪下!”
……
31号看到委员会止不住地冷颤,和忧忧逐渐变得鲜红的瞳孔。他忽然意识到,小九是在场最了解忧忧的人。导览书让他喊来忧忧,但真正要争取生机,小九的应对同样重要。
忧忧厌憎他们复制体,厌憎脑机系统,但不代表着,能够看别人这样欺侮舒的造物和形象。
“所以我要在此,在最高脑法庭、向庄园方和安全部,控诉脑机委员会严重违法脑机法!”面庞稚嫩的女孩铿锵道。“脑机系统存在大量违规使用。这种场景不过是学校中司空见惯的一种罢了,和系统内部的行为,根本不值一提。”
“你……你……”委员会声音颤抖。“好啊,你不仅要寻死,你还要……毁灭整个脑机系统?”
“是啊。”小九双手交叠,面露微笑。“我说过,我没有的东西,也不想要别人拥有。我被他利用也罢了,凭什么世人都能享受他的余泽呢?”
恍惚间,31号仿佛透过女孩墨兰似的微笑,看到了忧忧那无邪而疯狂的剪影。
“忧大人!”委员会终于缓过神眼前已是生死一线,同时也是难得的契机。“这,这只是一个意外。对了,我们也有一个方案,您一定感兴趣……”
“哦,你们是谁?”那神魔似的君主笼在阴影中,情绪莫辩。
这位魔君的荒唐传言,在脑机系统内部人尽皆知。委员会冷汗涔涔,难堪地赔笑。“大人,我们是和庄园方面对接的脑机委员会啊。这是严重的违规,他们马上会被处罚。不,由您来决定怎样处罚!”
“哦,是么。”忧忧仍未表态,只是捻着胸前的白玫瑰。
“没错,这的确是‘个例’呢。”小九文雅地笑。“舒给脑机系统规定的激活上限不能超过30%,而你们私下做过多少违规激活实验?只要能够走捷径,舒的意志和警告,又算什么呢?”
31号听他们争辩,逐渐感到一丝荒谬。原本的犯人,竟然在最高脑法庭控诉脑机委员会?
“大人?”委员会试探着。“您……”
“说下去。”忧忧的声音依然平和,如沐春风。“这种时候,让我看看你们的底牌。”
“这……”委员会知道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刻。他们触犯了魔王的逆鳞,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倒不如博一下,可能还有意外收获。
几人短暂交换了意见后,开始叙述。
“大人,发生了这些事故,我们无法推脱。但我们也别无选择。您绝不可以就此解散脑机系统!”他们沉痛地说。“我们都知道五年前,原型体彻底光逝,意识跃迁。我们知道您无比沉痛,也请您理解,原型体的损失也是人类的巨大损失。可以说,古往今来,原型体是最接近永生生命的一位,却以那种方式,永远地离开了此世……”
“可这并不是终结。”另一个负责研究的组委接话。在这魔鬼面前,人们仿佛更容易抒发隐秘的目的。“我们这样做,也并未为了自身的利益。从原型体留下的资料显示,脑机系统最初设计了激活上限,有许多原因。其中一种就是为了防止超级脑机系统共联之后,和前任超意识体发生共鸣……也就是说,当脑机系统完全开发,并获得足够的能量,有一定可能……成为超级意识体的载体!”
此言一出,不仅忧忧,连31号与99号,都露出不掩饰的诧异。唯有生铁一般的阿陆,依然靠着她的重型武器,静默地伫立。
“舒意识与前任超意识体不同,曾经作为人类的他,并未完全成为超空间的孤离意志,仍然保持着和世界的关联。只是那关联太过微弱。如果能找到舒意识与此世的关联锚点,突破了临界值,或许……终有一日,舒意识仍然能够重回世间。”
“所以,全体委员会再次请求您,开放脑机系统的激活上限!在全世界几个洲际服务器和次级服务器的共联下,我们相信能够制作出真正的超意识体载体。超意识超脱了时空限制,到达全知全能的境地。届时他不仅能够再次降临,还会成为……新世界的神。”
*
31号脸色惨白。对方的筹码太过震撼,他完全想象不出忧忧会拒绝实现夙愿。如果舒有重回世间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动摇。
被告席的女孩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吧,你就是碍事。”女孩负气转过头去,眉眼没入阴影。“这根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挨了冷眼的少年,从困惑到了然。小九气愤,是因为31号放着安稳生活不过,跑到这里来自投罗网,试图拯救一个求死的人。小九如此费心与脑机委员会周旋,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给31号求生的机会。
或许在某一瞬间,他们抱有同样的心情。
却见那穿着帽衫的少年忽然翻过了隔离栏,冲到法庭中央。
“31号!”阿陆和小九同时惊呼。“你在做什么!”
舒,请你帮助我……31号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已经化为他心中坚不可摧的信念。从最恶劣的境地一直伴随着他,支持着他。从阴沉天空从天而降,张开羽翼,将他拉出泥潭。
……他们都说我是你的复制体,可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坚定呢?
坚定地面对死亡的威胁,和逃避的诱惑。
31号面对阿陆抬起的枪口,和那悠然的魔王,挺身而立。
“我是本案的见证,是犯人的亲属,。我恳请各位,看在原型体的遗愿上,对嫌疑人99号从宽处理。”
“他的遗愿?”忧忧居高而下地轻笑。“99号注定是杀死他的人,没有追究99号的前罪,已经是非常宽容了。”
“你……你知道!”小九撑着围栏。“所以你没有激活我,就要将我处死么!你早知道,我会走到这一步……”
女孩看着自己洁白的双手,眼瞳震动。
“小九,别这样,事情不是这样的!”31号急切摇晃她的肩膀。“忧忧!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欺骗你的人是我。是我要求导览书做了这些。小九的心情你应该最能理解,毕竟她是……她是你们……”
那贵人的眼底逐渐泛红。
“31号!”小九急切打断她。她太清楚忧忧的死穴。“这不干你的事,我才不要你来管我,你和我早就没有关系了!”
【如此,你和我不如就这样吧。】
决裂通话的最后,舒也是这样平淡地说。
“小九,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
31号用力握拳,才不至于害怕得倒下。他心中明白,小九并不是真的责怪他。虽然他们因为舒,相互磕磕绊绊。但正如他担忧小九的性命一样,小九也努力想要保住他的性命。“我……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也不像舒那样的天才,我只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深深呼吸。“我只知道,什么对我是重要的。小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那么痛苦……”
【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平庸之辈……】
舒不必成为超意识体,就无所不知。人们总觉得舒无所不能。可忧忧说的那些气话,终究没能得到他的谅解。
于是那些气话成一种刻骨的诅咒。恰如忧忧所说,只要他活着,就无法无法释怀。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知道,这世界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小九扬手,用力扇了31号一巴掌。“我才不要你施舍什么同情。你快滚!”
清脆的巴掌声在圆厅响起。少年脸上很快泛起红痕。
“不,不论你怎么说,现在我不会走的……”
那少年靠着被告席,面向前方华美的魔王,张开单薄的手臂。“虽然以前我们互相讨厌,以后可能也不不会和解。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但至少现在,我不会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让开。因为舒……舒对我说过。”
空旷的圆厅中,少年抬起头,仿佛一面升起的帆,迎风招展。
“……舒曾经说,他走以后,小九就只剩我一个亲人了。他说,哥哥要保护妹妹,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圆厅在少年少女头顶,洒下淡淡的光辉。冥冥之中,仿佛是过去的幽灵,在高空俯视徘徊。
*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
【哥哥要保护你,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跨越了百年,那未能说出的话语,借由同样形貌的少年,再次在忧忧的耳畔,对着酷似他的女孩响起。
“忧大人,区区两名复制体……”
那魔王摆手,轻轻鼓掌。“很好,你们说的很好。”他鲜红的目光逐渐暗淡。透过那前后紧紧依靠的两人,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那短发的女孩红着眼,握住了少年的双手。
相互误解,相互伤害,也相互依靠。
也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他们有幸走上了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道路,有幸倾诉自己最真实的心情。
又或许,正是舒透过复制体的命运,向他传达来不及的话语。
“忧大人?”委员会见忧忧态度不明,只得试探。“您意下如何?那可是您的夙愿……为了让原型能够重新降临……”
“这不需要你提醒。”如雪的寂静中,忧忧眼睫轻颤。“就是这样么。但是很遗憾,有件事你们想错了。你们并不了解舒。”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
*
很久以前,忧忧给舒念过一些神话故事。
孩子们并不会质疑故事的真假。但舒并不是普通的孩子。听了那些神异的故事,小舒问忧忧:
“哥哥,你说,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存在么?”
“我不这样认为。”美神似的少年慵懒躺着,合上书。“如果有,这一定是被神遗弃的世界。”
小舒微微皱眉。当时忧忧以为那是孩子的困惑,后来才明白,早就在濒死状态中接触过超意识体的舒,被迫勘破了世界的奥秘。
“如果这世上有神,必然是超越了凡人的。”忧忧搔搔长发。“全知全能,长生不灭,没有凡人的弱点,也没有改变的必要。也许神会回看人间,就像我们翻看书页一样简单。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怜悯,神不会具备人类的感情……”
“如果它还会关注世间,不过是因为非常无聊罢了。”
深思的男孩,忽然感到了冷。
*
委员会面面相觑。
“舒是划时代的人类,不仅因为他的超级大脑。实话说,硬件的提升并不是主要问题。”技术方对此早就烂熟于心。“至今我们仍然无法找到舒脑框架的替代,是因为舒脑天生绝对理性,绝对稳定,下级舒脑对高级舒脑稳定服从,而高级舒脑对下级舒脑也能很好地向下兼容……这意味着,舒脑在理解人类的基础上,还能以十分高效复杂的方式共联在一起……只可惜,舒脑和舒的人格数据,都未能留下副本。”
少年的虚影,如箱中水母一样漂浮,木然看着满场人物的悲欢。
“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你们不了解舒,舒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彻底离开。”忧忧心不在焉地拨了一下头发。
“怎么可能?舒构成的数据在那次光逝中,摧毁得干干净净。光逝是目前对物质最彻底的粉碎方式……”
31号忽然觉得,忧忧这个动作非常熟悉。
那是舒的小动作。过去舒忙于项目,无瑕顾及修容,就任由头发自然生长,长过了肩膀,残次不齐。由此回想,现在忧忧发生许多惊人的变化,连头发都剪得不齐整,完全违背了忧忧体面的信念。
原本31号以为,这些变化是因为舒光逝的打击,直觉却没有那么简单。
“五年前的事,舒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忧忧的眼神变得无限柔和。“他告诉我,不必在某处寻找他,因为他处处都在;他也告诉我,不必在别处寻找他,因为与他最相似的存在,其实……就是我本身。”
魔王细细摩挲着兄弟留给他的,干瘪的纯金心脏。“委员会,很抱歉,你们的提议我并不打算采纳。我已经做了足够多让他生气的事。再多一件,我怕他会真的生气。你们不知道,舒生气起来……是很可怕的。”
忧忧这样绘声绘色地说着一个离去的幽灵,笑得甜蜜缱绻,在黑暗的审判庭中,看起来分外诡异。
“至于你们两个,虽然很感人,但也要为欺骗我而付出代价。不过在这之前……”
忧忧随手将导览书抛给31号。
31号愣愣地接过失而复得的导览书,紧紧抱在怀里,小心撤开封条。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呜呜。】导览书一开一合,险些夹住31号的胳膊。【我以为我回不来了……】
“忧忧,你……”
“还是还给你吧。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兴趣。”
及肩的黑色鬓发,在忧脸侧漂浮。
31号简直难以置信这是忧忧说出的话。那个偏执,极端又任性傲慢的魔王,竟然也有仁慈的一面。
时间和执念是多么神奇,竟然能改变这天生堕落的灵魂。
不,并不是忧忧改变了。31号看向对方,竟从那张惊世的面容中,找出一丝熟悉。或许并非是忧忧变得仁慈,而是在常年对舒的怀念中,忧忧逐渐模仿了舒的种种。
仿佛孩童时代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
这并不难。他们是一对兄弟,血脉相连,彼此享有,并且誓言永不分离。
“舒说过……他永远不会离开。”31号喃喃。“原来他早就知道了结局。”
☆、番外·短发·终
于是那黑暗环绕的贵人,用那被世人争相亲吻的手,翩翩摘下胸前的白玫瑰。
这优雅的动作却看得众人心底生寒。到了忧忧这样恐怖的境界,想取人性命,根本不再需要武器。世间万物,皆可随他所欲。
“31号,感谢你感人的发言。”忧忧生平傲慢,此刻却如死神般平和。“作为对你的特别优待,你可以选择一个心仪的死法。”
人们没有想到,即使拒绝了委员会提议,忧忧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原来敌人的敌人依旧可以是敌人。如今的忧忧,不需要与任何人结盟。
他这次苏醒,只是来发泄他无尽的愤恨。
“魔鬼!你这是报复!”31号背后的小九指着高台上的身影,脱口而出。“你知道一切,你知道这只是个骗局,知道31号是为了我而冒险。不过是为了看我们的笑话,才会过来的!你失去了舒,就想要所有人都陷入不幸。你这种人根本……无可救药!”
神形相似的两人,在法庭上遥遥指控。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忧忧根本没有被戳破的恼怒。真正的魔鬼不会畏惧面对人性的阴暗。“或者你们想死在一起,也是可以的。我特别予以你们这种优待。反正你根本不想活下去。”忧忧轻慢地微笑。“你以为,你能够一了百了?不,你只会拖累这世上最后一个关心你的人一起下地狱。”
魔鬼轻描淡写,这种折磨了他百年的伤痛。他睚眦必报。
31号难以插手这两人镜像般的矛盾,他抓着导览书小声问。“喂喂,你出了这个馊主意,你快想想办法……”
【这不是我的主意。】导览书忽然严肃道。【这是,舒意识的决定。】
不论31号如何追问,导览书只回复这一句。
“好了,31号,你决定好了吗?”
纯白的玫瑰花瓣四散,在昏暗的圆厅内无声飘落。
“等等。”
一直沉默的阿陆,提着重型武器站在了复制体们的面前。“法定的流程还没有走完。”她毫不犹豫地拉下武器的安全栓。
这人不是忧忧委派空降的么?委员会看到这油盐不进的女青年与忧忧正面武装对峙,感到头疼又荒谬。
“哦,阿陆,凭你也能阻止我么?”
鲜红的印记在女青年手上闪烁。
“忧忧,我也是圣骨的持有者。”她的瞄准镜发出猩红光芒。“我可能无法杀死你,但是圣骨具有克制圣魂的作用。只要舒的那颗黄金心脏还在你身上,就够了。”
“你……!”忧忧被摆了一道。这是对他最恶劣,也最有效的威胁。“那可是舒的心脏!你明明是他指派的特别护卫,竟敢伤害本体!”
“我当然知道。”阿陆举着武器,分毫不让。“因为这就是他交给我的任务。为了维护脑机系统的秩序,必要时黄金心就是筹码。这都是,舒意识的决定。”
如此一来,双方只得各退一步。
脑机系统上前,鞠躬。【根据审判流程,我需要确认被告的作案过程。因为权限更高的忧大人出席,最终的审判结果,或许有所变动,请知悉。】
忧忧在高处的阴影中,眼神晦暗不明。
几轮问答之后,轮到阿陆提问。
“复制体99号,我想问你,在靠近洲际服务器核心的时候,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路径?”
“因为我遇到了终端零式。”小九答道。“终端零式为我指明了另一个更接近的方向。”
“终端零式?怎么可能?”
台下骤然议论纷纷。终端零式,最后的守卫,是超脑系统中最神秘和机密的一部分,即使是庄园方和系统渊,都未能得知其真正的架构。对于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肯定的信息,就是它随着舒的光逝,彻底消失于那个禁地。
【这不可能,但是99号的生命体征显示,她并没有说谎。】
脑机系统给出了判断。
阿陆也微微皱眉。“我记得,终端零式的源代码是和钟塔一起损毁的,此后并没有延续活动的报告。”
“他损毁了,怎么可能?”小九难以置信。“我明明和他对话来着……”
【99号,请你复述所见对象的特征。】
“你们知道,他的头发是白色,然后衣服……衣服……”
小九努力回忆,明明是刚刚发生过的深刻记忆,却如穿过指间的流沙,越是努力,消逝得越快。如果不回忆,那段记忆就安然无恙;可一旦有意识地固定它,反而击溃了它的基础。
最终她记得的,竟然只剩当时那少年浩瀚而渺茫的眼神。
“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他看上去和钟塔时期有些不同……”小九扶着额头,冷汗涔涔落下。“我只记得那种感觉,虽然面对面,我感觉他很遥远……”
“脑机系统,立刻调集所有的影像资料,一帧一帧复查。”忧忧带着一丝奇异的神采,厉声开口。“同时接通7号的连线,把他调过来。立刻。”
【明白。】
小九诧异地看到,当日的机房内部监控中,从头至尾竟然只有自己一人,并没有什么白色长发少年ai的影子。
【诸位,请看这里,存在着奇怪的电磁扰动……】
画面中的小九转了两圈,仿佛梦游一般,靠在电箱上。高清的画面忽然布满了闪烁的光点,仿佛缓缓落地的五彩雪花。
【未知波段,未知波段。】分析系统发出警告。【未知风险。】
“这……不可能啊,当时他还告诉我一个特殊代码,他说如果想要毁灭脑机系统,这样做更加高效。”
【你还记得那个代码么?】
“记得,那是xx-xxxx……”
“有这种代码格式?”内部员工皱眉。“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未见过。”
“而且这种离奇的数据波动,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反馈上来?当时系统在做什么?”
“……”
忧忧忽然攥紧了胸前的白玫瑰。娇柔的花已经凋落,留下多刺的茎。“不,这没有错,是你们的权限不够。这是脑机系统的内部代码,而且是主创级别的机密代码。”
“什么?”31号感觉情况越来越离奇。“终端零式那个面瘫,竟有这么高的权限么?”
【如果是终端零式,的确有这个权限……作为钟塔的最后守卫,在整个系统中,他拥有最大的独立运行权。】导览书小声说。【但是终端零式的源代码完全销毁了,不可能再次出现。】
31号听得头晕脑胀,同时感觉,这个句式有一丝熟悉……
忧忧并未关注他们的争议,直视半空悬浮的少年残影。“总系统,再次读取这个代码。”
【代码确认,正在解析。】总系统应答。【编码日期来自五年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31号听得一头雾水。“那个面瘫还会多管闲事?”
【也可能,根本不是他。】复制体7号的频段终于接入,背景传来各类不同节奏的电子音乐。
“如果是别人,为什么要借用终端零式的概念体,来误导小九?”
31号看着忽然陷入沉默的众人,觉得仿佛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小九抓着横栏,仿佛一截浮木。
“那么当时……我见到的……究竟是谁?”
静寂的雪原,长发少年俯首,仿佛站在世界的终点与原点。
*
【解析完毕。】脑机系统忽然发出提示。【确认机密文件xxx号,是否解包?】
“授权。”忧忧立即道。
【收到。本文件涵盖几份资料。第一份有关脑机系统的核心构成……】
众人面前,突然亮起一段资料片。
【所谓脑机系统,是对舒超脑系统的量产版本。虽然逻辑和精度不能与原型机媲美,但基本套用了原型机的复制脑,在大型交互处理上,更有实际的应用效益……】
投影中,一个个比人脑稍小的器官,在体外培养箱中漂浮,依次被插上电极,激活唤醒。
“难道说……脑机系统不仅是超级计算机,其实里面……也含有和他同源的生物组织?”31号震惊得无以复加。
——箱体内模拟了各种环境,激活其神经回路。海量的数据流涌入这些实验脑。大部分的实验脑经受不住刺激,上下翻滚几下,就彻底没有了生命反应。
【确认死亡。】研究员相互交谈。【把实验数据上传到主脑吧。】
——舒之所以是最适合的实验体,因为他足够理性,足够稳定,为了目的也足够坚持。并且,高位体有极好的向下兼容能力。
因为这些优点,舒脑吸收了一次又一次的极端死亡数据,得以不断进化。这些数据来自和他同构的下位脑,他可以完全无碍地体会那其千百次的死亡。直到舒超脑冻结,超脑和脑机系统,一直被进行着这种惨无人道的实验。
“原来这就是脑机系统的真相。”阿陆垂目。“如果说99号因为损害系统而有罪,所有使用这个系统内的人,同样犯下了奴役和残害人类的罪,任何人都无法幸免。所以舒才要求锁死脑机系统上限。他不希望新世纪的人类和脑机系统,重蹈他的覆辙。”
【……那圣子必是慷慨、无所不能的。我们每人都能领受他的体果腹,啜饮他的血润喉,分配他的灵高升。】
教团的圣歌曾经这样唱过。
【这就是他留给你们的话。】脑机系统双手交叠。
阿陆默然站在那少年投影前,不偏不倚。树与蛇的徽章在她胸前闪烁。智慧与禁忌的边界如此模糊,人们很难两全。
“混蛋……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女孩轻轻抽泣。
【99号,当年他能听见你的呼救,是因为他听过了上百次这种垂死的呼救。他的生即使无限的死亡。】脑机系统用那少年的影像回复。【他的结束却不是结束,而是自由的开始。所以他实际非常感谢你结束了他的厄运。否则他将永远被人类的欲望驱动,奴役,无法得到安息。不要为他难过。记住,舒意识永远不会离开你们。】
女孩摇晃了一下。仿佛一直支撑她的骨架,都收到了冲击。
“别说什么感谢,他把我留在这个世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忧忧向前走了一步。
“愚蠢,他给你留下了最珍贵的东西。”忧忧的眼眸仿佛在深渊燃烧一般。“你还不明白么,他一心想要彻底解脱。可世人都这样榨取他,利用他。而他的亲友都无法下手。包括那边的31号,也是心软有余,决心不足。他始终无法放心。”忧忧神色淡淡。“最终,他选择了相信你,他相信你能够信守他的承诺。这是连我都未能得到的事物。”
晶莹的眼泪从小九的眼眶留下。
“你说……他是因为……信任我……”
“这种事,我不会说第二遍。”忧忧的忍耐仿佛到达了极限。他退回阴影。“连通复制体7号,告诉我关于终端零式的结果。”
圆厅内电波闪动,然后张开了另一个少年的频道。
“亏你们还能找到这种难题。”被紧急调拨的7号面色不善。“我也不能给出确切答案。但是从目前的迹象大胆推测……你们知道,脑机系统继承了舒意识,或者说,舒的有意识。”他睁大了眼。“而终端零式,载入的是舒的无意识。如果说舒的有意识是地表的文明,舒的无意识则是整片地下的混沌。”
忧忧听到这里,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呵呵……真是好算计。”忧忧撑住额头。“超意识体全知全能,超离时空的限制。你们真是幸运。他担心你,所以用尽办法在你们面前显现;他怕我会刁难你们,所以此时借着这个机会告诉我,舒意识的确留下了痕迹。”
前一日,31号对着庄园方上交了导览书,按照预备的说辞留言说:我们发现了舒意识的痕迹。想知道详细信息,就来到这个时间地点。
却没想到弄假成真,引出了真正的超意识事件。
“导览……书?”31号忽然发现,他念叨了五年的书,竟然也属于“舒”的谐音。“难道你早就知道?”
【不,我并不知道后来这些。】导览书缩了缩。【我只是想冒险尝试一下。因为看护你们,是舒意识的决定。】
【每个人都有罪,那是生存的原罪。因为每个生命的存活,都经历了无数次掠夺。】
虚空的少年仿佛有所触发,忽然变换了语调,开始叙述。
【正是因此,所以谁都不能轻易放弃。如果放弃,就等于抛弃了之前所有的被掠夺者。这是生命的第二重罪。生命有原罪,却必须背负原罪活着,不能轻易赎罪。孩子,很抱歉当时来不及和你解释。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当是,为了我吧。】
在那地下机房,小九对着最后的守卫者说:“我恨他,我恨他将我丢在这个世上,我恨他利用我的天真无知……让我永远活在悔恨中。终端零式,你也是来阻止我的么?”
【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那白发少年仿佛雨后的水波,缓缓荡开。【我并不是来阻止你的。我只是告诉你,你走错了路。如果你想要彻底毁灭他,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代码……】
“混蛋……”小九缓缓靠在31号身上。“这个混蛋……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走错了……可是他还来见我……他还来见我了……”
小九抱着31号的肩膀,嚎啕大哭起来。
*
“初步得出了结论。”7号被从音乐工作室押送过来,一脸不耐烦。“99号的梦,确切些说,是和超意识体接触的结果……但超意识无法即时观测,或者说,任何观测都会扰乱观测结果。我们也只能事后进行推测。”
忧忧双手交叠,隐约在出神。“果然……果然是他……”
31号怔怔地抱住怀里的导览书。原本他嘲笑忧忧神经质,现在想来,冥冥之中,或许真有舒意志在穿针引线。
“超意识体接触的条件仍然不明,但是根据这次的案例,如果有共振的材料和某种媒介,‘接触’也不是不可能。复制体本身就是舒的转基因,在洲际脑机服务器的共振下突破了临界值。更关键的是,由于小九是杀死舒的人,建立了某种强烈的关联。她就像是……就像是舒留在现世的一个锚点,一把钥匙。”
“呵……”忧忧彻底了然。“舒不放心你,他一直怕我会对你迁怒,所以才选中了你。如果你是他可能降临的锚点,我就不会急着要你的性命。”
“他那样,是……为了我?”
忧忧起身,繁复的蕾丝瑟瑟作响。
“99号,他虽然没有给你留下任何事物,却给你留下了担忧和信任,甚至悄悄来见你。真是……幸运得令我嫉恨啊。”
那是因为,他只将我当做一个孩子。小九流着泪想。但是这样,她应当……她应当满足了。
*
忧忧签署了特赦令后,将委员会的清算交给阿陆和总系统,便只身赶到了洲际服务器潜藏过的地下机房。
那些盘根错节的导线都已经改换。案件解决,洲际服务器也迁回了原来的地址。超意识体降临需要极其复杂微妙的条件,但忧忧依然赶到了现场。
“那个……抱歉,不知道为什么,地下机房的制冷出了一些故障,里面非常寒冷……”
忧忧却不听劝阻,径直走了进去。
所有器械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远远看去,那些覆满白晶的导线起伏不定,仿佛一片下雪的森林。他信步而行,最终在中央站定,缓缓闭上了眼。
“舒,我知道,这一切你都能看到。过去的,未来的,所有的一切……”
低温中,呼吸都化作升腾的白雾,寒冷伴随每一下吐息,刺痛他的肺叶。
“其实我也明白,你将这颗心留给我的含义。倘若有一天,我厌倦了长生不老,只要将这颗心放进我的心脏里,就能抑制圣血的超级再生功能,让我恢复普通人的状态,度过余生……”
他将那颗干瘪的,黄金的心取出来,轻轻贴在唇边亲吻。
“可是我不放心啊。你说你怕黑,那么你在这广袤的宇宙,该怎么办?倘若过去了千百年,你熟悉的世界将你抛下,该怎么办?……舒,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你想要回来,却找不到我。我也不想你去做什么真神。真神总是孤独的。”
很多年前,那个男孩皱着眉说,如果真有神注视着世间,那一定十分孤独。
忧忧知道舒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却一再重复那些简单的游戏。并非那些游戏多么有趣,舒只是想与人一起玩游戏罢了。
【玩游戏,并不是为了获胜。】舒松开忧忧的眼睛。【而是可以和别人一起。】
寒冷的机房内,仿佛有轻柔的气流拂过他,拂过他优美的后背,拂过他剪短却仍在生长的黑发,拂过他雕刻一般的脸颊。
“所以我仍然会等着你。等到一切毁灭为止。哪怕现在我看不见你,但你一定能够看到我。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孤独徘徊。”
温暖地,轻柔地,仿佛一个拥抱。
“今天,我放过了那两个复制体。我知道你记挂他们。虽然我的确感到妒忌,但是我不想让你生气。你每次生气,都会隔很久不来看我……”
热泪从他闭合的眼中流下,然后划过晶莹的弧度。
“不过没关系,我就当你在和我玩捉迷藏。你总是喜欢给别人留下很多谜题……但我总能猜中,毕竟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缺乏朋友的舒,总喜欢找他做游戏。每次被蒙眼睛的时候,忧忧明明知道答案,总会故意猜错。
仿佛那样,舒的拥抱就会停留得就一些。
“你放心,那些孩子们也长大了,有时候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当年的我们……但是他们已经懂得珍惜彼此,咳咳。”
低温将他的脸色冻得更加苍白。
“我真的不想睁眼。”闭眼的忧忧牵动微笑。“只要闭着眼,我时常感觉你就在身边。可是每次睁眼,就是你离开的时候。”
【猜猜……我是谁……】
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是当他睁开眼,就知道那只是往昔岁月的回声。空荡寒冷的地下,四下只有空荡飘扬的霜晶。
他不知站了多久。叹息凝成白雾,幽幽地四散。
可是当他回首,蓦然看见他背后平整的霜地上,紧挨着落着一对椭圆形的印记。对印记完全对称,均匀平整,分毫不差,仿佛是最精确的电脑计算而成。
就像是一对,少年人踮着脚的足印。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完结啦!撒花~谢谢大家~
顺说 一百年前的故事在本系列另一篇。本篇是后传。
至于真正的正传…………………………
☆、化猫1
舒光逝十年。
十年祭日算是个大日子,所有与舒生前有因缘的,终于被忧忧默许回到庄园参与祭拜。
十年过去,世界还算平稳。这要归功于舒的魔鬼兄弟忧忧深居简出,和小九的崭露头角。小九现在已经不能叫小九了,虽然她看起来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道上人尊称一声九姑娘。
至于31号,就和这平稳的世道一样,忙忙碌碌,懒懒散散,得过且过。见足了波澜壮阔的事件和陷阱,就生不出上进心。所以他空有舒少年体的资质,并没有发挥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才干。
“这没什么。”已经是电子乐队键盘手的7号,正忙于转螺丝。7号是那一批舒复制体中智能最高的,险些搞出大事。最后悬崖勒马,而且勒了一百八十度,勒到后现代金属纯音乐去了。“如果舒曾有一副好身体,他也未必会走上那条道路。谁知道他会去做什么呢?说不准,就和你这样差不多。”
想了想舒在研究所摸鱼、忽悠、压榨员工的种种壮举,31号一时不知道7号这是在夸他,还是贬他。
近乡情怯,31号临行前喝了点酒,有点上头。醒过来的时候是物流配送的新提醒。记录显示他昨天喝高了,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江湖骗子称兄道弟,并且一糊涂买了对方大力推荐的“宠物沟通器。”
31号拆开包裹,里面赫然是随便打包、并且已经被压扁的两个部分,一个是宠物开智说明书,一个是智能宠物翻译机。其功能之离奇,仿佛是玄幻修仙游戏里的。包装封面还印着一句广告词:
让你的狗和你说人话!
31号感觉本就不富裕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算了,买都买了。】ai导览书站在充电区,扶着墙说风凉话。【上次你不是也上当,跟着人买了一个永动机么。】
“那不能算上当,我知道它是假的,我只是好奇。哎呀,得赶车去了。”31号把箱子盖上,匆匆出发。
然而事实证明,人越是忙,越会忘记一些有用的东西,却带一些废物。31号在庄园第一晚休息,没找到牙刷杯和睡眠眼罩,却摸出了这个【智能宠物翻译机】。
31号感觉自己的理智断线了。
【31号,你想想清楚。】导览书苦苦哀求。【这东西这么奇葩,还弱智,要让人知道是你在用,我以后还怎么在ai界里混!求求了!】
“我不管,我不管!”31号满眼通红,“老子今天就是要把它启动了!”
于是31号毅然翻开了说明书。说明书的步骤也非常简单弱智,也是损失不大,侮辱性极高。
“第一步,给你的宠物开智……找到宠物喜欢的媒介,比如食物之类。”31号端来一碗牛奶,准备先试验。“然后,放进你和宠物的因缘,比如一滴血。”
“最后,对着这盆东西默念三个宠物最喜欢的事物或者强烈的念头……越强烈越好,一定要集中精力……”
31号盯着牛奶碗,庄园傍晚安逸的氛围,不可抑制地让他想到舒也是个睡前一定要喝牛奶的人。哪怕舒每天醒不了几个小时,还号称要助眠……对了,舒根本是为了逃避劳动摸鱼,有了身体更好的复制体,也没见他多活跃……
【人类啊……】导览书在边上哗啦啦地翻页,表示感慨。【就是这么奇怪和愚蠢!】
31号做完这事,就消了气,也把这盆做了法的牛奶忘了。第二天起来,看见厨房干净的空盆,他才拍了拍脑袋。
“哎呀,忘了这茬。估计是被庄园的猫偷喝了吧!”
*
庄园现在的确有一只猫,还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波斯猫表示,自己伙食上佳,住处舒适,处处挑剔,才不会跑来厨房觊觎这么一碗来路不明的牛奶。
这只猫是庄园主人忧忧某次拍宣传照时用的道具。高贵阴郁的美人膝上卧着白色长毛猫咪,海报和项目销量直接爆表。只要不妨碍自己,忧忧对宠物没有什么所谓,无非是多了一个顺眼的摆件罢了。庄园的ai管家也足够处理猫的日常起居,顺便集体来撸撸毛。
猫被撸烦了,就会躲到忧忧的房间去享清净。不过一般来说,这只猫还是很能享受ai们的照顾的。
波斯猫很容易感觉到,在这片广袤的地方,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或许是一只猫看起来有些孤单,于是ai们申请购入了第二只猫来作伴。却没想到这两只猫并不太对付。
新送来的是一只几个月大的暹罗猫,白毛蓝眼,和碰了灰似的耳朵和面中。暹罗的个头不大,却非常顽皮。送来第一天就趁着ai松懈跑走了,但走得不远,四处偷食,每天都会留下一些捣乱的痕迹。
*
第二天,舒喵从房梁上醒过来,打了个哈欠。
动物的思维相对混乱,跃迁为超意识体也是一片混沌,无我无他。于是,没有觉醒记忆的舒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觉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眯着眼打量四周,抖动胡须,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好了导览书,别笑了,你要散架了……”不远处传来人声。“下周就是舒的祭日,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那只是你们人类的看法。】ai导览书一本正经,【原型体只是超离了物质世界,成为更高位面的精神体。】
“那只是理论上的……”31号被这问题折磨得早就脱敏了。“实际他又不能看见我们,也不能开口说话……”
【那只是人类狭隘的想法。】导览书吹起自己的创作者。【全知全能的高位面,是超越你们物质界生物的想象的……】
正争论着,31号看见一只幼猫精神抖擞地,无声地走到他面前,毫不怕生地歪了歪脑脑袋。
“不、不是吧。”31号又抓起了那个【智能宠物翻译机】的说明书。“这玩意不会真有用吧!”
纯ai的导览书显然也大受震撼。【我的逻辑想要反驳,但是我接受到的现实信号显示,这个猫真有点不一般。你看,它现在就用一种‘你大概是智障吧’的眼神看着你……】
“……”31号不甘心,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翻译机,翻译机内涵一个细细的感应项圈,和一副粗制滥造的接收器耳机。
31号又贡献了一些伙食,供出软垫子,这才诱骗舒喵戴上了项圈。31号颤巍巍地带上耳机,开始调频。
幸好,耳机里只是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31号和导览书莫名地松了口气。
却见趴着的猫仿佛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轻声走过来,伸爪在那接收器上按了几下。
【笨蛋!】不小的音量冲进了31号耳种。【这么简单的生物电波都不会调整,人类真是愚蠢!】
*
31号和导览书目瞪口呆,并排盯着蹲坐在软垫子上,呼噜呼噜蹭着暖气的舒喵。
【生物状态识别,暹罗猫,短毛猫,原产暹罗……】
“说重点!!”
【哦,脑波监测超常,未发现类似拟态数据,无法观测。】
“你都无法观测?”31号难以置信。导览书是舒给他特制的帮助系统,内部权限远超一些民用的ai。
【而且,这只是一只猫。】导览书给出分析结果。【以猫的脑容量来说,这么高的权限,也不知道能展开多少部分,你也不要过于期待;当然,也可能是我的系统和你的脑子一起坏了,31号。】
【31号?】舒喵舔了舔爪子,睁眼端详了对方几眼,又趴回原位。
“对,我是31号。”虽然已经成年,31号总是一副少年样子。他蹲到舒喵面前,心潮澎湃。“你……你记得我么?”
【我不知道。只是有些眼熟……】舒喵专心舔着爪子。【天哪,这里为什么这么脏啊喵!】
“……”
这如假包换的洁癖属性,让31号感到一阵晕眩。
【就算我和你的脑子一起坏了,】导览书听天由命。【这货的舒浓度也爆表了。我想可能由于某些神秘的力量,舒意识体……附在了这只猫的身上。】
上面是一个惊天的好消息。但坏消息是,舒喵完全不记得任何事情,并且,继承了所有猫的习性。
“你好好看看我,没准能想起更多……”31号眼巴巴地凑过去。“我给你讲,你本来是一个天才……”
【切。】舒喵毫无兴趣,甚至后退了几步。【脏兮兮的人类,不要过来喵!】
于是,在舒喵的督促下,31号勤勤恳恳清洁了屋子,舒喵这才舔舔毛卧下。
【实话说,你看起有些眼熟。】舒喵转动蓝眼珠。【虽然我想不起来,但是你这样的,我好像见过很多个……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31号极其激动。目前世界通行的脑机系统也是舒设计的框架,以及复制体们,的确都很相似。
【哦,你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有用,但是还比较可靠。我知道了,长成你这个样子的,还有很多个……都是我的……】舒喵毒舌过后,挺胸宣布。【我的……仆人!】
31号和导览书同时感到眼前一黑。
于是,舒喵又开始了驱使31号做牛做马,自己摸鱼晒太阳睡懒觉的事业。
【实话说,一开始我还不能相信。】关闭了数据上传的导览书苦不堪言。【毕竟舒的名号那么大,我还以为这是什么人编出来诈骗你和他那变态哥的。但是,但你看看它这个样子!】导览书大声控诉。【这么缺德!这么无赖!这么不上进!还特别会威胁!31号,我们走吧,不要管这货……】
“那怎么行。”31号泪眼婆娑。相比逻辑他更相信直觉。“这可是舒啊……还是这么可爱的,来,小猫猫,让我摸一摸~~~”
31号仿佛老父亲一般发颤地呼唤。
【切,不要发出这么恶心的声音,你多大了。】舒猫一脸嫌弃。【再说你戴手套了吗?消毒了吗?就想给我按摩喵。】
半小时后,舒喵在31号毕恭毕敬的服务下,发出满足的呼噜噜。
人类虽然奇怪又愚蠢,但也不是毫无用处嘛……舒喵眯着眼睛想。
作者有话要说: 轻松向段子番外!不定期更新~
忙完这波得去收拾隔壁的主线了。毕竟这只是正文的paro的番外的后篇的番外……
☆、化猫2
化猫 2
31号苦口婆心,给舒喵讲解了一夜它本来是谁。
然而,舒的意志体莫名其妙附身暹罗猫之后,不仅没能缓解他原来性格上的毛病,反而更加恶劣了。冷漠,孤傲,暴躁和毒舌,这几样轮番挑战着复制体31号的忍耐极限。
【放弃吧。】ai导览书有些恻隐。本尊私下是什么德性,他们这些作品再了解不过。对于舒,这世上也只有忧忧对他兄弟有着地月轨道一样厚的滤镜。【你这是白费功夫,舒不感兴趣的,就不会听,更别说他本质是高位面的超意识体……】
“不行,我再来一遍。”31号满眼血丝,又打开一个鱼罐头。“首先,你的名字是舒……”
舒喵扭动圆润的肚皮,打了个饱嗝。
【这个字听起来不错,应该就是整体躺着,不用干活的意思吧。】
“……”31号哽了一下,强行叙述下去,“你以前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和厉害的人类。虽然是个孤儿,却创造了世界通用的脑机系统,引起了第五次技术革命,被评为上个世纪最有影响的天才…”粉丝滤镜的31号滔滔不绝讲了一遍舒过去的功绩。“你一直为了保护人类而斗争,然后壮烈牺牲了!”
舒的确是个孤儿,但31号刻意掩饰了他兄弟忧忧的存在。毕竟超级意识体舒已经超离了身体。31号暗搓搓想,这下大家是同一个起跑线了,他能不报复回去么!
然而没等31号讲几句,舒喵就已经趴下打哈欠了。
【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人类。】舒喵勉强睁开一只眼。【我也没死。】
“你现在不是,可你曾经是啊。”31号感到一阵虚脱。他竟然在对着一只猫理论这些。“你只是……灵魂暂时附在了猫身上。”
舒喵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兀自跳到橱柜顶上。
【所以呢,你想要让我变成人类?】
兽类淡蓝的瞳孔,在高处的阴影里闪烁。
虽然一直走神,但并不妨碍舒喵抓住重点。【做人类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才不会上当喵。另外,像你说的这种人类……就算存在,也一定过得很惨。用不着做那么多事。】舒喵灰色的尾巴在半空摆动。【人类的习性足够把他耗死了。】
31号愣了一下,又想起7号的话。或许7号说的对,舒本身并不想走上那样的道路。
他的情绪忽然很低落。舒的确无所不能,恐怕也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忽然一个暖绒绒的事物,拱了拱他的手。
舒喵动作轻巧无声,不知什么时候从橱柜跳了下来,正睁着宝石样的瞳孔,对他眨眼。
温软的绒毛摩挲手心,31号瞬间就被治愈了。他忘乎所以地伸手把舒喵举起来转了一圈。去他的恩怨情仇!他要吸猫!
【放我下来!】舒喵伸着灰色的腿悬空挣扎。【人类!就是这么不争气!】
“那是,你可是一只小猫咪。”31号抱着猫狂蹭。“你怎么知道猫咪对人的魅力呢!”
【咳咳,设么猫咪,那是主子!作为你的主人,我还是应该叮嘱你几句。】被放下来的舒喵窝在一堆纸箱中,让31号给他梳毛。【31号,我劝你不要太纠结过去的事。而且听你的描述,那似乎是一个人渣喵。】
舒喵毫不客气地评价自己。
“喂,那可是过去最伟大的……不是,你这样说自己?”
【哦,那就是个伟大的人渣。】舒喵用后腿踢踢耳朵。【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喵?】
“……”
舒喵在屋里转了半圈,把爪子按在一直吵吵嚷嚷的ai导航书上。
【哎呦哎呦,我完了我死了……】导览书惨叫起来。【31号你不救救我吗!见喵忘义!亏我跟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只是一只小猫咪。”31号眉开眼笑。“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唔,逻辑框架设计得还不错。】舒喵却收回爪子,矜持地甩尾巴。【但是细节有点仓促。】
31号有些无语。这明明是他自己设计的智能终端!
吃饱喝足,舒喵几个跳跃,从天窗翻了出去,末了不忘一句“明天我要吃三文鱼!”
夜晚的窗纱随着无形的风抖动,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
31号心情复杂地仰倒在床上。
“是啊,他说得没错。”31号横过胳膊盖住眼。“如果没有忧忧拽着,他早就放弃了生命。或许忧忧曾经拉住了他,同时也推了他一把……”
【行了吧你,什么时候了还多愁善感。】ai导览书哗啦啦翻着页。【你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去厨房要吃的吧!】
*
31号的确没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机会。
31号哭笑不得地发现,暹罗猫舒非常正式地,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仆人,每天定点来视察和讨食。并且趾高气昂,毫无羞愧之心。
谁让他是舒,并且还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呢!
但31号的养猫之路却没有那么顺利。厨房和ai管家们似乎知道了那只顽劣的暹罗猫在他那里吃喝的事。苦于抓捕无力,于是厨房严格克扣了31号的伙食。
31号自然不可能透露舒喵的事。
【怎么,今天就这么点?】舒喵绕着一小碗牛奶转圈,尾巴一下下抽动。
“就……就只有这么多了。”31号虚虚地说。“今天我去完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舒喵绕到31号眼前,蓝荧荧的瞳孔逐渐放大。【说谎。】舒喵不轻不重地挥了一下爪子。【这不是你额外为我讨要的伙食,这是你自己的定额!】
31号捂着空空的肚皮。“你,你知道啦……”
【愚蠢的人类,】舒喵眯着眼。【天下没有能瞒过我的事情。这些人竟敢欺负我愚蠢的仆人!】舒喵气得抓地。【我这就要去教训他们的头头,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啊??”31号一阵紧张。他并不希望舒喵和忧忧接触。“没必要,一桩小事而已,我……”
【开什么玩笑。】舒喵不由分说,跳上了窗台。【侮辱我的仆人,就是侮辱我!我早就看这地方不顺眼了喵,非要他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夜风徐徐吹动,露出光洁的满月。
*
半小时后。
舒喵在忧忧宽阔的主卧里,十分卖力地抓那奢侈的真皮沙发。
【骄奢淫逸的人类,这沙发的手感还挺好。】舒喵喉咙发出一阵呼噜噜。
猫类抓沙发,是为了标记领地。而且根据人类社会数据库,猫抓沙发,也是惹恼人类最有效的办法之一喵!
所以一进卧室,它粗略发现床上没有人,就开始展开了所谓的报复和标记行为。
【角度调整……好,平行,垂直,平行……】继承了舒强迫症的舒喵,正高度计算着如何在真皮沙发上抓出相等的网格尺。在专心的工作中,它没有注意到沙发上侧卧而眠的人影。
月色如流霜,落在那长生又长眠的人影上,仿佛一个从神界遗落的雕像。
就像忧忧讨厌生日一样,他也不在乎舒的祭日。
虽说舒的十年祭日是个大日子,但从百年前舒脑冻眠开始,每日每夜,忧忧早就熟悉了这种悼念。反而是人类的习俗,令他觉得虚伪可笑。
舒喵抓了半宿,有些累了,余光看见了有什么事物,发出点滴的金光。
暹罗猫的好奇心立刻被吊起了。它从沙发背上一跃而下,竟落在一副有弹性的躯体上。
【噫,怎么回事。】舒喵踩了几脚,意识到薄毯下竟然有个不同寻常的人类。不像活人,但还保有轻微却异常强大的生命力。
最灵异的是,那点金光是从他里衣的间隙传来的。舒喵可以肯定,它刚进卧室探查时,并未发现什么闪烁的事物。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它又走了几步。
那事物像是一个吊坠,小如核桃,贴着睡美人的胸膛,一点点闪烁着。更离奇的是,吊坠的金色细链穿透了锁骨,和那人不断再生的血肉彻底绞合在一起。
舒喵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扎眼。不知不觉中,它已经蹲在那人的腰侧,低头紧盯着发光之处。
猝不及防地,那人手臂忽然一动,就将舒喵夹在了胸前!
☆、化猫3
舒喵正紧盯着那人胸前闪烁的金光,就被一条抬起的臂膀牢牢按住。
【……大意了。】舒喵瓮翁地想。果然好奇心害死猫。
无意识圈住它的,是一个长眠中的人类。月光照耀下的皮肤苍白得吹弹可破,隐约可见淡蓝的血管。漆黑的长发披洒在沙发上,如水流蜿蜒。只可惜这样的美人,并未拥有恬美的梦境。那是世上最尊贵的被遗弃者。仿佛是造人的杰作,处处展现了艺术,魅惑和脆弱的巅峰。
……但是,在舒喵的眼里,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它才一时疏忽。
舒喵四腿划拉,试图借助猫柔软的体型脱出。可就是这个看起来虚幻浮华的睡美人,竟寄寓着不可撼动的力量,将舒喵死死扣着。舒喵越是挣扎,那臂膀收缩得越紧。
【这人不是睡死了吗?】舒喵被人扣在怀里,挣了几下便累了。体力活它依然不擅长,只能飙飙垃圾话。【阴险!狡猾!蛮不讲理!愚蠢的二脚兽,竟敢如此对我!】
但在实际监控镜头中,就是一只暹罗猫被侧卧的忧忧夹在怀里,可怜弱小无助地喵喵叫而已。
却听那人轻轻发出梦呓。
“……是你么……舒……”
舒喵眨眼。这些人类什么眼神,怎么一个个都把它当做熟人?它可是伟大的……嗯,主子!
睡美人的神情却舒缓下来,修长的手指拂过猫咪的绒毛。“你回来了么……”美梦使人类难以分辨。“……太好了……”
舒喵并不这么觉得。本就洁癖的它忍耐到了极限,对于这个无端靠近的人类,反手就是一爪子。
作为警戒,它没有收拢指甲。于是那人石膏般的手臂上顿时多了几道鲜艳的血痕。
它有些意外。根据它的推测,这人体能极强,躲开这种程度的抓挠堪称轻而易举,却没想到让它得手了。
忧忧被抓痛,梦中微微蹙眉。然而他不仅没有躲开,更不肯放开。
“……这次,我才不会被吓到的……”忧忧露出错乱的甜蜜表情。“你吓不到我……”
【人类不仅愚蠢,蛮横,还变态!】舒喵感到十分无力。
庄园中忧忧的主卧本就最舒适,舒喵意识放空了一会儿,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31号看到舒喵一瘸一拐地出现,十分惊诧。
“你怎么回事?”
【昨天我去标记地盘了。】舒喵努力昂起头,奈何腿受了伤吃不住力。【然后碰到一个长眠的变态。为了跑出来,费了点功夫……放心,那人的沙发很舒——被我抓得非常完美!现在沙发是我的了!】
舒喵最后为了逃脱ai的抓捕,从高处跳跃,摔伤了一条腿。
“可是你的腿!”31号六神无主。
【区区一条腿。】舒喵不假思索。【躯干末端而已,只要脑子还在……】
31号心急如焚,哪里听得进去。他立刻卷起舒喵,送到ai导览书面前诊断。
【它伤势不重,但需要好好休养。】ai导览书最近被迫加载了很多宠物知识。但是舒喵这种超意识降临体究竟算什么,他们谁也说不清。
31号在客房里踱来踱去。“不行,你受伤了,这样下去不行。庄园那些废物ai还不知道会做什么,我得把这件事上报……”
【我劝你不要浪费力气。】正在被包扎的舒喵反而十分沉静,趴着舔毛。【先不论你的想法是不是真的,根据现有情况模拟,你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31号在复制体中,也是出了名的头铁。
【什么,超意识舒附在了猫身上,还会和你对话?】庄园ai听完,以十分同情的眼神看着他。【31号,你这种情况我们很熟悉。放心,我们一定给你妥善处理。一百年来,忧主人什么精神障碍都有,我们经验丰富。另外如果你想养猫,劝你换一只。】
于是全庄园都知道31号把新来的调皮暹罗猫当做舒的事情,看他的眼神都充满和蔼。
“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31号苦恼着,将舒喵举高高。
【相信你,能有什么好处?】舒喵悬空晃着腿。【我感觉,庄园ai并不怎么欢迎舒。】
“……”31号瘪嘴。“可你明明是他们的创造者啊!哦对了,最近你不要四处乱跑。上次你好像抓伤了忧忧,虽然忧忧还在沉睡,你已经被系统自动判定为预排除的危险目标了。”
舒喵抖抖耳朵,满不在乎。【区区人类……】
31号养猫这件事也传到了小九耳中。祭日前一天,31号推开门,就看见房内坐着一位优雅少女。黛色长发垂落黑裙,仿佛一朵摇曳的黑百合。
黑裙少女怀中抱着伤了腿的舒喵。31号还没来得及介绍,就听少女柔情款款道:
“小猫咪,你一点都不怕我,真可爱。”少女套着丝绸手套,手法高超地给舒喵梳毛。“那你就一直陪着我吧,再也不要去找别人……”
“……”果然不亏是忧忧的基因,三句话就犯病,31号犹豫着要不要把舒喵的真相告诉她。
令人诧异的是,舒喵在少女怀中也乖顺了许多。
【这可是妹子。】舒喵斜眼。【妹子都要小心呵护,能和你一样么。】
舒喵喵声刚落,就听少女继续道。“可你是一只小公猫啊,春天到了就会发情吧。你要做我的猫,可不能对别的东西发情。”少女用甜蜜得发麻的声音说,“……不如还是把你阉了吧,听说阉割之后猫的寿命会更长,你就能更久地陪我了……”
舒喵下意识地抖了抖腿。
31号听了,知道小九并不是开玩笑,赶忙上前,一把抢回舒喵。
“不行不行……”31号语无伦次。“这只猫不能阉……”
“为什么呢?”小九慵懒地翘腿,托着腮。“宠物绝育不是很普遍吗。你看他,多聪明啊。”
【人类的思绪……】夹在其中的舒喵意识漂浮。【果然有很大的区别……】
“喂,你不要说得好像和你无关一样!”
【如果能提高寿命,这个提议感觉并不坏啊。】舒喵眯眼。【用你们人类的话讲,好像是我缺乏那种,世俗的欲望?】
*
次日就是舒的十年祭日。
“舒喵,明天是你的祭日,我们都要去参加活动。现在庄园ai都在抓你,你千万不要乱跑……”
【知道了知道了。】
31号却非常狐疑。舒本身就非常固执自闭,变成猫之后更加不听人话。
【不过就是纪念一下死人么,有什么可担心的。】舒喵毫无感觉。【再说我又没死。人类真奇怪。】
结果仪式刚开是十分钟,31号站在灵堂中,就瞥见了舒喵灰色的影子。
“…………”
自己参加自己的祭日活动,真不愧是舒。31号感觉眼前一黑。
忧忧没有到场,余下亲友不多,除了复制体们,ai小青渊,还有代号青的后人,钢铁直女阿陆。
就见舒喵大摇大摆地,跳到了一个花圈上。
“喂!”31号试图用眼神警告它。“你不是答应了不会来的吗!”
【我只是说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舒喵甩甩尾巴。【但是我感觉这里有冰淇淋,我来吃冰淇淋!】
“……”
31号顺着舒喵的眼神看去,果然在灵堂的少年肖像前,供奉着一盘香草冰淇淋球。舒降临成猫以后什么都不记得,连忧忧都忘记了,但生前爱吃香草冰淇淋这件事,倒是完全保留了下来啊!
于是,场内沉痛的氛围,就被一只自由跳跃的猫搅乱了。舒喵最后一个发力,弹到供桌上,踏着猫步,还踢翻了两只杯子。到了遗像面前,舒喵扭头看了两眼那个模糊的人影。虽然31号反复说那就是人类的他,但并没能引起超意识舒的兴趣。
舒喵一心盯着冰淇淋,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
却见穿着西装长裤的阿陆突然起身。31号心里一颤。阿陆可是在场武力最高,并且曾经为了舒的指令,可以斩断舒手臂的狠人。
“阿陆,阿陆你等等……”31号只得也起身,但体能的差距让他根本摸不到阿陆的衣角。“你别冲动,那只猫——”
阿陆却已经赶到供桌前,一脸严肃地指着它。
“这只猫……”阿陆轻轻伸手,终于摸到了舒喵的头顶。“为什么会说话?”
满心担忧的31号感觉一阵眩晕。
哦,他怎么忘了,代号青祖传的能力,是破解舒言舒语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后排友情提示,隔壁《众筹cp感》是前传,里面的倏忽番外是这骨科的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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