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新奇书网(www.xxqishu.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书名:圣剑折断以后
作者:璃石
文案
一切的起因,是保存在教团圣坛上的圣剑折断了。
据说,是因为有人拿祂开酒桶……
这柄圣剑象征着绝对的光明与正义,威慑着大陆上的所有邪祟。圣剑损毁,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邪恶蠢蠢欲动,黑暗与混乱初见端倪。
值此大陆生死存亡之际,究竟该如何应对?
祭司长:当然是重新锻一把了,不然呢?杀一个酿酒师祭天吗?
教团执行人攻×传奇锻造师受。
主攻文。受追攻,但攻宠受。
部分背景设定借鉴DnD体系(龙与地下城,SRD开放版权部分)。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异世大陆 西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尔杰;伯庚斯 ┃ 配角:戴纳 ┃ 其它:剑与魔法
一句话简介:到底是谁拿圣剑开酒桶?
立意:身处黑暗,心向光明
==================
第一章
“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够负责重铸圣剑。”
阿尔杰刚听到这句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一阵。
祭司长等了又等,没有等到想要的答复,微微加重语气。
“真理之诗第三执行人阿尔杰,你对教团委派的任务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冕下。”阿尔杰条件反射道。
——这位大人在议事的时候向来缺乏耐心,敢于在这个时候回呛的,数遍整个教团也只有寥寥几人,而他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随后,阿尔杰略带犹豫地补充:“只是有些疑问。”
“你说。”祭司长颔首。
“我既不是武器锻造师,也不是炼金术师,对铸造武器一窍不通,为什么选择我来完成这项工作?”
是在开他的玩笑吗?
阿尔杰很不解,他又补充:“或许我更适合去惩戒那个敢于破坏圣剑的亵渎者。”
祭司长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目光有些可疑地闪动一下。
“嗯……关于这个,诸神与教团自有安排,你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至于任务内容……真理之诗的祭司们一致认为你可以胜任,请不要质疑自己的能力,也不要辜负祭司们的信任。”
这样吗?
阿尔杰商量着问:“那么,至少多委派几位同僚?铸造圣剑不是件小事。”
祂毕竟是教团圣坛供奉的圣器,品阶超脱了普通武器的衡量范围,哪里是说锻造,就能锻造出来的。
很合理的请求,却被拒绝了。
祭司长语重心长道:“圣剑损毁事件的知情权限很高,除了高阶祭司外,只有执行人被允许知晓。
“而真理之诗的执行人一共只有九位,其中两人驻守地狱之门,两人守卫人类王室,三人执行长期的秘密任务,已经分不出人手了。”
阿尔杰心中默算一下:“不是还有一位吗?”
祭司长面不改色:“他的妻子临近生产,休陪产假了。”
……执行人还有陪产假?他怎么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算了,他也没娶妻。
阿尔杰感到一阵头疼。
不是他不想为教团效力,这个任务实在是触及他的能力短板了。
他要是能干这个,当初也就不会因为符文太难记,直接放弃了所有法系职业,毅然决然地成为一名剑士。
祭司长顿了顿,还是稍稍松口:“不过,在保密的前提下,你可以凭借这个,得到本教团的最高行动优先级,并获取众星教系其他教团的帮助。”
一枚戒指被放在桌上,压着圣剑折起的图谱。
这是一枚粗看十分朴素的纯黑戒指,除了在正面雕刻的象征真理之诗的徽志,甚至没有任何镶嵌的宝石,或者烙印在表面上的铭文,可细细分辨下,又看不出它究竟是由什么材质做成,切割十分精妙细腻。
作为教团的一员,阿尔杰认出,这是祭司长的权戒,象征着众星教系诸神之下至高权柄的依凭。
将这枚戒指交与某位教团成员,意味着将属于祭司长的权限授予他,是极大的信重。
“冕下……”阿尔杰得此殊荣,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还是道:“万分感谢。”
祭司长淡淡地朝他挥挥手:“去吧。”
离开密室,木门在眼前缓缓合上,阿尔杰还是深感荒谬。
存于新大陆千百年来传说中的圣剑断了。
而他则要独自承担起重铸圣剑的职责。
祭司长的权戒放在贴近心口的内袋里,很沉重。
阿尔杰感到焦虑,他不知道圣坛失去圣器将会发生什么,但传说陨落的事实令他心痛之余深觉恐慌。
叹口气,他展开圣剑的锻造图谱,期望为这个他所不擅长的任务理出一个头绪。
然而……看不懂。
并不是“所有字都看得懂,连一块儿看不懂”的那种程度。
因为它连文字,都用的不是同一种。
材料和锻造过程,是用类似炼金配方的长短诗句写成的,古人族语掺杂着其他族裔的语种。
能够辨认出来的部分,也是云遮雾绕,让人摸不着头脑,外行人没有指点,甚至不会联想到这些诗句讲的是铸造兵器。
法阵解构图充斥着几何图形与复杂难明的公式。精灵文和古人族语混杂着,在旁边细细批注。
本应该最为晦涩的铭文反倒因为体系统一,而显得更加好认——虽然阿尔杰对此一窍不通。只是这些铭文被排列得密密麻麻,一眼看去就止不住发晕。
阿尔杰默默把图谱重新折起,揉揉太阳穴,决定求助万能的法爷。
法爷自然是指法师。
至于为什么称他们为爷,大概是约定俗成,以表敬意。
阿尔杰从来没深究过这个尊称的由来,但“有困难,找法爷”这个优良传统,他还是愉快地继承了下来。
阿尔杰相熟的法师虽然也是真理之诗的一员,但并没有和教团本部聚居,而是在临近郊区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法师塔。
大约是为了清静?
教团所在的地方,是人类驻地的重要码头,几乎是整个新大陆最为繁华的地段。
商人们在此交易,外貌迥异、不同种族的居民在街头巷陌来来往往,气氛热闹非凡。
阿尔杰刚一踏出大门,外界繁杂的声音便一下子灌入耳中。
再绕过一个街口,眼前豁然开朗。
昨晚刚下过雨,砖石铺就的地面上有些潮湿,路边钻出的风铃草,一串串白色小花上还挂着露水。
树下弹唱的吟游诗人,铁匠铺锻打的矮人,押韵货物前往码头的商人,教导人类孩子的精灵贤者,被奴隶主驱赶的半兽人苦力,身穿裙装从他面前走过的少女。
歌声琴声、金属碰撞声、远方的汽笛与马车压过砖石的声音、精灵诗歌般的语言,皮|鞭声、怒骂声、谈笑声,共同组成了一首美妙的交响乐。
也是充满人间烟火的吵闹。
关于为什么教团本部的选址会在这里,阿尔杰曾经询问过某位祭司。
【难道不是隐居,才更加符合世人对我们的认知吗?】
那位祭司是这么回答的。
【参与俗务也是极为重要的修行,接触各类纷繁的事务,能够更加有利于我们体会诸神的教导。】
听起来是个很靠谱的回答——如果没有后面这半句:
【而且,我们若是选择一个荒郊野岭,那么又有谁会来购买我们的酒呢?】
嗯……真理之诗是依靠卖酒来维持教团内部运转的。
众星教系没有严禁酒精,只是劝诫信众不要酗酒。
众星的诸神把酿酒的秘密传授给了他的子民,而论起酒水品质,没有哪家酒窖的出品能比真理之诗更高。
……因为真理之诗“作弊”,在暗地里使用了神秘力量。
德鲁伊亲手培育出来的谷物和水果,教团秘传的配方,炼金术师亲自操刀,再加上牧师们的祝福,就连酒桶都是带铭文的。
普通人酿造的酒竞争不过,也是很正常。
好在真理之诗没有垄断的意向,从未恶意压价,反而自觉地维护市场秩序,在行业内部的风评居然还不错。
但阿尔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个神职团体,安安稳稳出售护符、圣水,替人驱魔治病不好么?
职业确实不分高低贵贱,可总要考虑个专业对口吧?!
回想起这次的事件,圣剑折断的原因,阿尔杰感到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拿圣剑开酒桶……
到底是谁干的?!
他知道教团向来作风简朴,可他从未想过会简朴到连个开桶器都舍不得买。
买不起开桶器就不能拿学徒用的铁剑来开吗?非要和圣剑过不去。
哦,秩序与法律之主啊,审罪与惩戒之神啊,这是何等欠缺敬畏与虔诚的行为。
阿尔杰心中愤愤,步履生风地穿行在码头城镇。
顺着街道走,再拐过前方的集市,会有一条近些的路。
围绕码头而建的城镇,复杂得如同迷宫,但是阿尔杰自小在这里长大,各种路线早已熟稔在心。
在路过集市时,小贩的叫卖声,和讲价的争执声吵得他心底尤为烦躁,脚步不自觉地又加快几分。
贩卖各类兽骨的小摊位上,一个衣着灰扑扑的人正端详着一枚小巧的鸟类头骨。
满脸精明的侏儒商人在一旁,用带着口音的大陆通用语,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枚骨头的来源,使出浑身解数来向客人推销自己的商品。
“这位先生,您看这头骨,形状多么完整,质地多么优良,曾经有人出一个金币要购买,都被我拒绝了……”
客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玩赏。
过肩的黑色长发有些杂乱,让人忽略了他原本出色的发质。本该是白色的粗布长袍遍布褶皱,虽然洗涤得很干净,却因为使用太久,显得有些灰扑扑,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金石与炉火交汇的气息。
他身后跟着一名学徒打扮的少年,这位学徒的穿着反倒光鲜不少,一双眼睛东看西看,好奇又不安分。
“咦?”他忽然诧异道:“那不是真理之诗那位银发银瞳的先生吗?”
正在端详鸟类头骨的人闻言,转过身,宝蓝色的眼睛左右扫视两下,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那是一双令人惊艳的眼睛,不只是因为漂亮的瞳色和纤长细密的睫毛,这双眼中盛着柔和清润的神光,像蓝月的倒影化碎在湖面的凌波上。
只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放在一张蓄着短胡、不修边幅的脸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专注沉静的凝视,连眨眼都有些舍不得。
执行人黑色夹暗红的衣角即将消失在拐角,默默注视着的人内心正当失落,却见那抹颜色忽然停住。
集市外面响起慌乱的声音,孩子们锐利的尖叫声,少女的惊呼,男人的呵斥,混杂着东西倾覆翻倒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一声高亢清亮的鸟鸣响起,伴随着一股灼热的魔法波动。
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 咳,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上面那个确实是本文的正牌受……请不要嫌弃他啊啊啊,正式和阿尔杰见面的时候,他会变得很惊艳的。
作者真的给了他一张好脸,能拿来吃饭的那种,可惜他偏要糟践(语气忽然沧桑)。管不住,真的管不住(叹气)。T_T
第二章
是火焰鸟。
神兽不死鸟的亚种。
阿尔杰认出了这只肆虐在街巷中的魔法生物。
它从安置了禁锢类魔法阵的箱子里破出,橘红色的羽毛有些黯淡凌乱,天赋的烈焰比书中所记录的微弱不少,看起来随时会熄灭。
但它确实是火焰鸟。
这只火焰鸟刚刚脱离魔法阵的束缚,有些不辨方向地乱撞,引起阵阵骚乱。
它掠过半兽人奴隶和他的主人,吓坏的奴隶主挥舞着皮|鞭驱赶。
少女们看着燃烧着火焰的鸟翼削来,惊呼着蹲下身。
它又转向一旁的精灵和围绕着他的孩子们,精灵贤者将幼童护在身后,瞬发的魔法护罩与火焰鸟相擦,漾起层层波纹。
方向一拐,又向着街心的大树飞去。
树下的吟游诗人轻拨几个音符,魔法波动随着乐声扩散而出,火焰鸟飞行的轨迹急转,向着斜上方飞离,长长的尾羽扬起几点火星。
几次袭击,在瞬息之间,就已结束。
阿尔杰的视线跟随着骚乱的源头游移,聚焦锁定。
在它将往长空而去之际,向前助跑,踩上矮人铁匠铺外的桌子,一个借力,向着火焰鸟的方向跃起。
揪住火焰鸟的纤长尾羽,往下拉拽,魔法生物吃痛地发出一声鸣叫,身上微弱的火焰如同泼油般猛然腾起。
阿尔杰面对烈火半分不惧,借着力道,凌空翻上,稳稳掐住火焰鸟的脖子。一手不忘钳制鸟儿扑腾的双翼。
烈焰从执行人碰触之处起,如落潮般褪去。
一人一鸟,自上而下坠落。
火焰鸟被死死压制在地,环绕身周的烈火向外一散,顷刻熄灭,它嘴中发出无力的哀鸣,金红色的双目沁出泪滴。
脱离危险的城镇居民们,稀稀拉拉地围拢上来,很新奇地看着地上的火焰鸟。
一名商人匆匆挤入进来,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这位大人,”他赔笑道:“万分感激您将这只牲畜制住,才没有酿成大祸。哦,诸神庇佑,这可是要送到王城的,听说鸢尾公爵大人指名悬赏,要是丢了……”
商人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阿尔杰奇异的银发和银瞳上落了落,嘴上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另一边,仆从们又搬出了新的箱子,和一根刻满符文的粗铁链条。
火焰鸟哀鸣加剧,奋力挣扎起来,可无论它如何努力,依旧被稳稳的压制。
它金红色的眼睛满是水光,哀求地看着阿尔杰。
年轻的执行人想起,这种魔法生物拥有很高的灵性。面对这样的眼神,他也忍不住生起同情,可他最终,还是把它交给了拿着锁链与牢笼的仆从们。
“抱歉。”执行人轻轻说道。
火焰鸟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声,锁链在它身上一圈圈缠绕,刻满禁制的木箱打开又关上,隔断了阿尔杰的目光。
“这位大人,再次感谢您,请问您在何处落足,改日我一定登门道谢。”
阿尔杰摇头:“不必了。”
围观的人里,有少女扬声插话:“您不是码头镇的居民吧?这是真理之诗的阿尔杰大人呀。”
教团的成员很少对外公开自己担任的职务,但姓名是常会告知的。在码头镇居住多年,有人可以叫出他的名字,阿尔杰并不意外。
“原来是教团的大人。”商人恍然大悟状,态度热切不少:“等我从王城归来,一定拜访。”
阿尔杰依旧摇头:“不必了。”
他看着被重重封印过的箱子。好像,他所做的,也并不是多么光彩、值得称颂的事。
“如果可以,请不要虐待它。”
“它?”商人愕然一下,随后笑起来:“您放心吧,它可是我们的摇钱树,恨不得供起来呢。要不是挣扎得太厉害,完全不配合,我才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它。”
商人再三拜谢,催促着马车夫和仆从,步履匆忙地离开了,大概是为了赶着登船。
周围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阿尔杰刚准备说些什么,安抚受惊的民众,就见一个矮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看见满脸通红的矮个大胡子找上来,阿尔杰直觉要糟,还没记起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对方,头就先一步开始疼了。
果不其然,个子才刚到阿尔杰腰腹,身板却极为结实健壮的矮人,还未走到面前,就扯开了大嗓门:
“真理之诗的小子!你居然敢用我的桌子当跳板!你知道上面都放着什么吗?!粗鲁!无礼!”
旁观人群中,金发的精灵贤者笑了,碧色的眼睛让人想起深春的盎然生机。
精灵语像诗歌一样美妙动听,精灵说起大陆通用语,同样也带着悦耳的旋律:“天哪,矮人说其他种族粗鲁无礼。”
矮人一眼瞪了过去,言语火暴十足:“闭嘴!脆皮娘气的精灵!”
骂完精灵,他又将火力集中到阿尔杰身上,光用大陆通用语尤嫌不够,辞令间还夹杂着矮人语发音的鲁直词汇。
精灵贤者作势捂住身边孩子的耳朵,状似无奈地耸耸肩,递给阿尔杰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
围观的众人都笑起来,吟游诗人随手拨出几个轻快的音符,应和着欢乐的气氛。
阿尔杰既想叹气,又觉得好笑。
矮人真的很讨厌真理之诗啊……在教团里,能得到他们一点包容的,恐怕只有同样信仰锻造之神的人吧。
人群里,一个身穿粗布长袍的人往前半步,像是想要进去制止矮人无尽的嘲骂,可他刚一动,就顿住了。
对面矮人铁匠铺里,竖放着一面抛光过的金属板,上面印出了他此时的样子。
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胡子很久没刮,身上的粗布白袍遍布褶皱,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与周遭光鲜亮丽的人群格格不入。
朝着那面平滑的金属板,扬起一边眉。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只是暂时离开了王城,不需要迎合鲜花与赞颂,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放养成了这副德性。
以他自小在矮人堆里长大培养出来的审美来看,这种形象没有什么问题。他却不想就这么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另一边,引发热闹的中心,阿尔杰朝着矮人连声道歉,一步步退到人群所围的圈子边缘,转身拨开人群就跑。
矮人不依不饶地向前两步,朝着执行人离去的方向高声叫骂。
忽然,矮人铁匠感到肩膀一沉。
转身看,是一个人类按住了自己。
又是人类!
视线往上,先是看到一枚护符,刻着锻造之神的圣徽。火气缓了一分。
再往上,长着络腮胡,黑发浓密,有些杂乱,仔细一闻,身上还带着他熟悉的金铁与火焰混合的味道。
心里不由生出些好感。这对于矮人而言非常难得。
“刚才,他的行为使您蒙受损失了吗?我愿意替他赔偿。”
.
跑过街巷,拐过几道弯,才终于听不到矮人那粗砺的嗓音。
阿尔杰放慢步伐。
他熟识的法师居住在城镇外的近郊,法师塔周围设置了扭曲视线的魔法阵,以防陌生人的打扰。
当然,偶尔也会有不知情的人意外闯入,不过这种情况非常的少。
这座法师塔建造得十分巍峨,即使伫立在花草繁密的草药园中,黑沉沉的建筑风格看上去也让人非常有压力。
不过……假如它没有配上一个过于活泼热情的塔灵,大概会更符合法师一贯的沉稳形象。
“早上好啊!阿尔杰先生。”
中年男音顿挫抑扬,饱含感情。法师塔的外壁隆起一团黑雾,缓缓形成一个贵族家庭管家的形象,像一道浮起的虚影,半连结在墙壁上。
“您是来找我的主人吗?他刚刚解构完一个八环法术,现在正准备休息。您也知道,这些法师一做起研究来就没点时间观念,我的上一任主人也是这样……”
阿尔杰抬眼看看天色,因为火焰鸟和矮人,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拦住他!就算睡了也叫起来,就说十万火急、人命关天!”
“好嘞!”塔灵欢快的应了,黑雾构成的身形顷刻散去,与此同时,法师塔的大门朝他敞开。
法师塔中的时间与空间是错乱的,或者说,它们是被重新校准过的。
于是阿尔杰从贴近地面的一层大门进入,直接就到达了位于法师塔中段的生活区,见到了看似一夜没睡,实际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的、面带胡茬眼下青黑的法师大人。
“戴纳?你现在还好?”
一照面,阿尔杰有些被自家好友的异常状镇住。要知道,这位高贵的法师大人向来重视个人形象,这么憔悴的样子就算是阿尔杰也很少见到。
法师大人想了想,语气软绵绵地回道:“称不上好坏,总之,还活着。”
阿尔杰:“行,既然还有口气……喂,你别倒下啊!”
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解释一下,为什么教团这种听起来特别宗|教的团体,既又战士又有法师。
因为真理之诗最初是一个成分非常杂糅的秘密结社,后来因为牧师和祭司的比例升高,并且外部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才转为教团,但是保留了其他职业的传承。
不是太重要的设定,主要为剧情服务啦。希望各位能看得开心呀。(^_^)
第三章
被阿尔杰一把扶住的法师戴纳,挥手施展一个小法术,把自己打理清爽,除了黑眼圈暂时无能为力,其他表面的一切都回归了正常值。
“没事,小问题,虽然由于睡眠的重度缺乏,我的身体很疲惫,但是得益于法职的天赋叠加,我感到我的精神十分亢奋,替一只迷途羔羊解决一点小麻烦,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你真的可以?”
都已经串用起牧师们的惯用语了。
阿尔杰开始怀疑,这样的法师是否仍具备平时所展现出来的智慧。
法师大人挥挥手:“比起教团半夜的紧急会议……你现在看起来比那位说风就是雨的祭司长可爱多了。”
阿尔杰很想替他捂嘴。
都开始说胡话了!祭司长冕下是他们能非议的吗?他究竟解构了什么法术?八环精神类禁术吗?
“看你的眼神是在质疑我。”
法师大人挑起眉,配上浓重的黑眼圈,毫无威慑力可言。
“……算了,我还是先说正事吧。”
阿尔杰熟门熟路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挑挑捡捡地向法师说明情况。
“主人,我需要给你们泡些花草茶吗?用什么花草比较好?或者你们更想要咖啡、可可?或者为阿尔杰先生提供些酒精?不过法师不能沾酒,所以塔里没有储备,如果想要的话,就得让仆偶出去现买,可能会慢一点,要不然还是花草茶吧?也更加温和,看阿尔杰先生好像很急迫的样子,似乎也不太适合醉酒……”
塔灵化作中年管家的样子,在一旁飘来飘去,喋喋不休。
阿尔杰讲着讲着,觉得耳边全是“嗡嗡嗡”的嘈杂,不堪其扰。
“戴纳,你理理他,或者让他闭嘴?”
法师大人满眼睡意,往塔灵身上瞥一眼:“嗯?嗯……他的废话我一般都会自动过滤掉,你不说我还没注意。”
法爷“啪”得打了个指响,塔灵噤声,休息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刚才说到哪儿了?”法师把话题引回正事:“铸造高阶武器……你的剑又断了?”
顺带一拂衣袖,挥开了委委屈屈飘到他面前的塔灵。
阿尔杰:……什么叫“又”?
虽然他比起教团其他人,相对而言确实费武器了点,但是……也不用做出这么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的推测吧?!
戴纳继续道:“不应该啊,你这柄剑论起坚韧来,龙甲也不过如此吧?力量又提升了?”
阿尔杰立马澄清:“没断,没有!它还好好负在我身后呢,你自己睁眼看啊。”
法爷把随时都要闭上的眼睛撑大些,仔细看了两眼,认真地确认了,随后,眼皮有些不堪重负地垂下,他本人则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嗯,如你所言。”
“总之……就是要负责铸造一件很高品阶的武器,可我连图谱都看不懂,材料、手法、前置准备,毫无头绪。”
阿尔杰按着额角:“怎么办?”
法师大人用手支着的头,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了,含混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困倦。
“你应该……先找个锻造师,合格的,能够锻造那个品阶器物的,武器锻造师。然后,辅助他,就可以了。
“毕竟,不同武器,对于材料的具体处理、锻造手法、甚至……锻造时的天气都有不同要求。术有专攻,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法师戴纳的声音时轻时重,听得阿尔杰都有些犯困。
压抑着呵欠的冲动,阿尔杰追问:“那锻造师哪里找?难道要去趟矮人帝国?”
优秀的锻造师非常难得,而由于种族天赋的关系,矮人对于锻造更有优势,高阶锻造师也会更多一些。
只是,真理之诗的人求到矮人头上,会被那些大胡子为难到死吧?
法师调整一下坐姿,做了个深呼吸,充足的氧气有利于他保持清醒:“我怎么知道,去天穹之眼的小酒馆问。”
……都快忘了隔壁天穹之眼教团除了开酒馆,还有第二业务了。
阿尔杰用完就扔:“……行吧,没问题了,你赶紧去休息吧。”
法爷点点头,站起身,背对着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夜安。”
往前走了两步,法师塔的空间一阵扭曲波动,将法师的身影吞没。
阿尔杰盯着空处看了会儿,呼唤塔灵:“他没事儿吧?”
日夜都颠倒了,总觉得,他会迷迷糊糊地把自己传送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塔灵热情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法师一走,禁令就解除了,塔灵重新获得说话的能力,很开心。
“您放心吧,主人现在正安全地倒在床上。”
这措辞……好像有种奇异的灵性。
“您这是准备走了吗?不多坐会儿?前两天主人刚收了一批草药,拿来泡茶一定很好。”
塔灵看到阿尔杰起身,积极地挽留。
……把法师的施法材料拿来泡茶,你真的不怕你主人睡醒后,把你送给亡灵法师做思想改造吗?
阿尔杰凝重地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有事。”
“那我送送您吧,您路上慢走呀。真的很着急吗?不再多留一会儿了吗?我陪着您,不会闷的。眼看着要到正午了,等等吃过午饭再走?法师塔附带的食物制造术刚升级过,味道比以前更好了……”
塔灵有些不舍地跟在阿尔杰身后,假装自己真的能离开法师塔一样,将他一路送了出去,最后黏在法师塔外壁上,不住地朝他的背影挥手,直至执行人的身影消失。
.
天穹之眼,也是众星教系所属的教团之一。
众星教系不允许自己的神职团体接受来自信徒的捐赠,故此,每个教团都有各自专属的谋生手段。
譬如真理之诗,就是酿酒维持教团的日常开销,而天穹之眼,则是开了一间酒馆,和真理之诗教团之间还有一些友好的供销往来。
但他们的主要收入并非来自酒馆的日常经营,而是——贩卖情报。
明明是神职团体,为什么活得宛如游荡者或者刺客间谍……
阿尔杰每每来到这家酒馆,总是忍不住腹诽。
这家酒馆其貌不扬,且位置偏僻,哪怕是在繁闹的码头城镇,也显得冷冷清清。
为了节省店面成本……毕竟越繁闹的街市,铺面的租赁费用也更高。
到底是同个教系属下,和真理之诗一脉相承的节俭朴素。
一边想着,阿尔杰踏入酒馆。
“这位客人,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看似酒馆老板的中年人靠在柜台上,懒洋洋地问。
“今年新酿的果酒,浸泡一对苍鹰之眼。”
阿尔杰微微咬着后槽牙,顶着强烈的羞耻感,艰难地说完。
他都来了这么多次了,真的认不出来吗?为什么还要对暗号?就不能务实一点?
能来您这儿的客人,难道还真有正经吃喝的?
后面一个眼带刀疤、冒险者打扮的男人,“哐”一声把手中的大盾往地上一杵,粗声道:“来两大杯麦酒,还有煎肉排,再配筐黑麦面包。”
……还真有。
神情复杂地看着老板动作流畅地从后厨取来食物,送到那位冒险者的桌上,再慢悠悠地逛回柜台。
一阵熟悉的魔法波动,是隔绝声音的魔法屏障被建立起来。
“来自真理之诗的朋友,同属诸神御下的子民……”
“阿尔杰。”
年轻的执行人神情冷漠。
老板伸出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好的,好的。真理之诗的第三执行人,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先说好,咨询需要预付十铜币。”
这就是一家独大,行业垄断的后果,尤其在这种特殊行业,简直伸手抢钱。
阿尔杰被讹过不少次,这回倒不用考虑这部分额外支出。
他取出祭司长的权戒,往酒馆老板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原来是祭司长冕下的示下。”酒馆老板行了一个隐蔽的礼节。
“那么,请说吧,我等必当竭诚效力。”
“我需要找一名优秀的武器锻造师。”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光明阵营。”
既然要铸造圣剑,总不好找位属性冲突的锻造师。
“嗯,什么位阶的?”
老板低下头,手中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典,书页快速划过,散发着阵阵奇异的波动,仿佛其上的字符都在无形中向外联结着什么。
“传奇?”阿尔杰有些不确定地道。
老板抬起头,表情怪异,像看一个剃掉胡须的矮人一样看着他。
“阁下以为传奇是随处可见的……风铃草吗?还是觉得锻造师很好找?”
……讲讲道理,锻造圣剑他没要位半神已经很考虑高阶锻造师的稀有性了。
“有,还是没有?”
阿尔杰默默咽下一口气。
“怎么可——还真有……”老板的语调猛然打了个弯。
他看着停滞的书页,有些难以置信。
阿尔杰颇为身受同感,但相比起人道主义关怀,他还是更加关注自己所提问题的答案。
“哪位?”
“说巧也挺巧。”酒馆老板从震惊中回神,面色复杂,黢黑的脸上满是纠结。
说不好是刚被落面子的尴尬,还是“疑难杂症都能治”的骄傲,或者是“还有这种事”的惊讶,抑或兼有之。
“他就在码头镇,只不过平时比较低调,不是熟识,或者……嗯,像我们这种专门掌握情报信息的人,咳,”酒馆老板眼神微飘:“一般人都不知道。”
“……不必解释了,我理解。”谁还没个估计失误的时候。
“所以是哪位?在哪里?”
“唔……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伯庚斯阁下?”
说完这句话,酒馆老板低声嘟囔了句:“真是见鬼,按理来讲,像伯庚斯那么……的容貌,怎么会无人关注?”
伯庚斯?
确实是位传奇锻造师。
极其优秀,且年轻。
其他的,阿尔杰并不太了解,他只是继续问:“他在码头镇?我应该怎么找他?”
“嗯……位置我会给出,只是您如果要找他,我得提醒一句,这位锻造师的脾气,可有些古怪。”
第四章
按照酒馆老板的指示,回到集市旁,顺着环城的河道走,到了某个人迹罕至的河流分道处,再拐向较小的支流。
码头镇建立在一个内陆海边,城镇内也是水网密布,水路与陆路同样发达,小型渡船随处可见,但阿尔杰并不太喜欢依靠船行。
踩在地面上的实感,可以让他感到更加安稳。
河道渐渐变窄,河两岸人工雕琢的痕迹也越来越少,他才终于看到了一间与描述相符的小屋。
这是一间灰色砖石搭造的房屋,孤零零立在偏郊。
同样是城镇外的郊区,不同于法师戴纳的住处,这里遍布荒草。正是初春时节,星星点点的野花缀在嫩草间,犹如繁星,最多的,还是码头城镇常见的各色风铃草。
有些像他养母的住处,又不完全相同。
养母热爱她的“邻居”们,总是将它们照顾得很好,而这里的主人,与其说亲近自然,不如说是疏于打理。
此时已经临近正午,但初春雨季的阳光并不热烈,哪怕是近午,也只是透过云层薄薄地撒一幕,更显得砖房孤零零的。
阿尔杰摇摇头,驱散忽如其来的念头,上前敲响门。
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又敲了一次。
屋里才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句问话:“哪位?”
门“吱呀”一声打开。
阿尔杰只看到一个衣着灰扑扑的人影,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门内安静了一瞬,然后内室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凌乱声音。
吃了闭门羹的阿尔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
这就是那位传奇锻造师伯庚斯?
脾气好像确实有些……
“诶?这位……”
后面有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
“是阿尔杰先生?”
阿尔杰回过头:“你认识我?”
那是一个学徒打扮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褐色的短发,脸上带着几点雀斑,乌溜溜的眼睛里透着股机灵劲儿。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大篮子,里面放满了面包蔬果,还有大块熏肉和奶酪,边上还斜倚着一大瓶牛奶。
东西多得快要把他的脸给遮住,像是刚从集市里采买回来。
少年抬抬手臂,把滑下去一点的篮子抱起来些。
“是啊,真理之诗那位银发银瞳的教团成员,在码头镇很出名,而且……”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刚才关上的门又“呼”地打开。
“伊莱,去准备红茶。”
对话被打断,视线也自然被吸引过去。
立在门口的青年,与刚才开门的那个灰扑扑的印象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束起,乱糟糟的胡子也不见踪影,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的脸。
不,不能仅用清俊来形容,而是一种震撼人心的俊美,如果一定要描述,大概就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好像硬受了一记“魅惑人类”,还是魅魔类生物有种族天赋加成的“魅惑人类”。
阿尔杰的目光无法移开,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术定在原地。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他不该这样无礼地盯视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他无法控制自己。
因为体质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切身体验过这两个法术的威力,但在今天,他觉得自己大约是能够理解了。
身后那位学徒装扮的少年却似不受影响,他从阿尔杰身后探出一点头,有些疑惑地问:“老师,您怎么突然把这件……”
“去准备红茶。”伯庚斯重复一遍,微微加重语气:“有客人来了,要好好招待。”
学徒伊莱缩回脑袋,抱紧了装满食物的篮子,回:“是。”
然后,阿尔杰便听到学徒在后面小声嘀咕:“明明平时都嫌它穿起来麻烦,压箱底的……”
他才晚回来那么一会儿,老师的风格就换了,真是让人看不懂。
“伊莱。”伯庚斯不咸不淡地喊了他一声。
学徒打了个激灵,抱着篮子一溜烟从两人身边钻过,嘴里还不住地应声:“是是是,遵命遵命,我知道啦。”
伯庚斯那双漂亮的宝蓝色眼睛看向阿尔杰,他的手背到身后攥了攥,表面云淡风轻,侧开些身子:“请进来吧。”
阿尔杰回过神,目光微微向下落,避开了那张极富冲击力的脸。
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衣服。
那是一件银白色作底的窄袖长袍,在腰际收束,利落又能衬出他身量颀长。以淡蓝纹路勾画出繁复的符文,不显得杂乱,反而透出一种神秘独特的韵律之美。
银白和淡蓝并没有多么鲜艳,却让这件长袍显得亮眼,仿佛笼着一层淡光。
让人想起天边的双月。银月皎洁,蓝月幽寂,相伴而生。
“月神的眷顾?”
阿尔杰想起这件衣袍的来历。
据传,它出自远古时期信奉双月女神的圣殿,在大陆各族之间流传千年,几经辗转,最终被存放进王室的宝库。又在几年前,被王女赐给传奇锻造师伯庚斯。
伯庚斯扶着门,朝他点点头,轻轻巧巧地答了一个字:“对。”
阿尔杰忽然生出一种面对传说的感觉,很奇异。
“请进来吧。”伯庚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退开一步。
锻造师的居所中摆满了各色工具,靠里的木架上放着盛装炼金药剂的瓶瓶罐罐。有几扇门紧闭着,大概是锻造厅、祭坛房以及起居室一类的房间。
先前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本以为里面会很杂乱,可事实并非如此,虽然因为物品繁多,显得拥挤,可胜在摆放得整齐。
等阿尔杰和伯庚斯两人坐下,学徒也端着红茶从其中一扇门中走出,摆茶的动作很熟练,平时似乎经常做这些事。
茶叶加炼奶的味道香甜馥郁,夹杂着一丝果木的特殊气息,大概是用了产自东方森林边缘、靠近精灵帝国那一带的茶叶。
不得不说,锻造师确实如人们所言的那样富有。
“听说您以前都定居王都,忽然出现在码头镇这样偏远的地方,很让人意外。”
阿尔杰看着学徒放下红茶,在伯庚斯的示意下退出房门,他试探着挑起话题。
伯庚斯注视着他,湛蓝的双眼像刚洗过的宝石。
“这里的风铃草很美,所以多留了几天。”
锻造师的声音很特别,像风一样轻渺,疏离冷淡地拂过耳畔,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温柔。
多留几天?
阿尔杰看了两眼周围的布置。这可不像是暂留的样子,难道是锻造师特有的习惯?
……好有钱。
不住旅馆,专门盖了间房。
他满心疑惑和感慨地收回目光,嘴上还是接道:“听说王城的颂欢花也很漂亮。”
“太艳。”伯庚斯顿了一下:“你看起来很焦急,不用刻意和我谈论这些话题,而且,你也并不擅长这种交际。”
阿尔杰愣住,有些讷讷:“很明显?”
“你的眉毛皱的很紧。”
你在集市上的步伐十分急迫。
“你在生搬硬套某个人教给你的技巧。”
以往从未见你这样小心翼翼地和人说话。
阿尔杰揉揉额心,叹口气:“确实……”
教导他应该如何与人交际的那位前辈,的确极擅和人打交道,可惜他没能学到半点精髓,只能硬套他给出的准则,直愣愣地去和别人碰。
“如果有什么事,就请直说,为委托人保密,是每一名锻造师必要遵守的规则。”
修长白净的手指转一下碟子上的杯盏,赏心悦目。
“有一份图谱,想请您看一下,能否打造。”
阿尔杰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索性回归了他最适应的状态,将图谱取出,递给对方。
阿尔杰说的模糊,但伯庚斯目光毒辣,他只展开图谱,看了两眼,就道:“圣剑?”
这么好认?
或许是阿尔杰的表情过于诧异,伯庚斯解释了一句:“圣剑最初由矮人打造,那位大师和我的老师出自同一氏族。”
矮人的家庭社会由氏族构成,家学传承与荣誉都以氏族为基础保留传递。
“那……”您可以打造祂吗?
“有把握,”伯庚斯没等执行人说完,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但是我拒绝做这件事。”
话题转折得太快,还没来得及为对方拥有锻造圣器的能力而感到庆幸喜悦,就已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拒绝了。
阿尔杰猝不及防地愣住。
图谱被折叠好,重新递到面前,还在他眼底小幅度地晃了晃,像是在拉回他的思绪。
阿尔杰心情复杂地接过,问道:“可以告诉我,您为什么拒绝吗?毕竟我还什么都没有说。”
一点机会都不给。
“圣剑的品阶很高,要铸造它,需要承担一些……惩罚。要么落到作为锻造者的我身上,要么落在作为请求者的你身上。”
“当然不会让您来承受。”阿尔杰立刻道。
伯庚斯看着他,静了一会儿:“抱歉,我还是拒绝。”
阿尔杰不解道:“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伯庚斯看起来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一个颇为任性的答案:“圣剑的光环太强大,我不希望日后别人提起我时,永远以为我一辈子就锻了把剑。
“当人们谈起我的名字,就是‘那位重铸了圣剑的伯庚斯’,而不是‘锻造大师伯庚斯’。这种被绑定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用圣剑当定语,难道是一件很委屈的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伯庚斯(惊慌):他怎么来了?
隐藏性格,假装高冷
第五章
阿尔杰很纠结,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把腹诽锁死在了心里。
“看来,您的志向十分远大。”
不是奉承,也不是讥讽,撇除任务受阻带来的郁闷,阿尔杰确实是这么想的。
如他所言,圣剑的光环毋庸置疑。祂是至善的象征,是正义的化形,是极致的光明,是生灵心中永恒的向往。
锻造圣剑,对于地狱之门这一边的新大陆族群而言,无疑是一种荣耀。能够主动放弃,并对这种荣耀示以蔑意,志向必然十分高远。
“那么,”阿尔杰叹了口气:“您是否愿意,介绍一位同样可以铸造圣剑的优秀锻造师呢?”
“不巧,目前来看,只有我能做到。如果你不介意等上几十年,也可以选择等候我的老师出关。”
伯庚斯的脸上挂起笑,本就俊美到惑人心神的容貌更显惊艳。
可惜阿尔杰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欣赏。
“如果是这样……”他皱着眉,罕见的银灰色眼瞳里满是凝重:“虽然不该强迫您,但我仍然希望您能再慎重考虑一下。”
毕竟,这是圣剑啊……
在新大陆流传千百年的传说,立于圣坛、镇压邪祟的圣剑,一朝折断,他不知道这究竟会对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可这预兆终归不祥。
伯庚斯摇头。
“这只是一把剑而已,或许只是因为一个疏于取名的人将祂称为圣剑,祂就成为了圣剑。”
阿尔杰心底升起些怒气:“您这么说,是否有些离经叛道了?”
伯庚斯安静地看他一会儿,也不反驳,只是重复道:“我很抱歉,不能答应你。关于圣剑的事,我也不会宣扬出去,您可以放心。请回吧,阿尔杰先生。”
说完,他停顿一下,忽然轻咳一声:“不,请容许我收回最后一句话。请问您可以留在这里,和我一同用午餐吗?”
……这是什么发展?
阿尔杰愣的比锻造请求被拒绝时更久。
“如果不愿意,”伯庚斯垂下眼帘:“那就算了。”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回复?
真是想念费洛,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能处理得很好。
可惜再怎么想念,也无法依靠意念把第四执行人从王城里拖回来,阿尔杰只好独自直面难解之局。
其实也是个好答的问题,回复无非是与否,既然对方已经收回了邀约,那么……
“那么,我先告辞了。”
伯庚斯抬起视线,盯向他,宝蓝色的眼中,有情绪浮动。
阿尔杰看不懂这种眼神,但直觉其中传达的信息绝对不会是高兴。
到底是希望他走,还是不希望他走?
明明并不想达成交易关系,为什么还要额外提出这种邀请?
王城里的人,言行处事好难懂……
“我……改日再来拜访,也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
他还是先找万能的法爷求救吧。
.
“所以你这次负责锻造的是圣剑。圣剑被毁了?”
法师大人的起居室和外界的时间比不知是多少,等阿尔杰从伯庚斯那里回来时,他已经休整完毕,此时精神奕奕地坐在对面,替好友分析情况。
法爷三言两语就解析了真相,正咬着黑麦面包果腹的阿尔杰有些被噎到的迹象,就着牛奶,勉强把食物咽下:
“你怎么猜到的?”
“这种毫无难度的事,有什么询问的必要吗?”
戴纳端起法师的高冷架子,对低级问题不屑一顾。
“好吧……”阿尔杰吃完手中的面包,拍掉面包碎屑。
“那我该怎么办呢?再去找找别人?”
戴纳怜悯地看着他:“不,伯庚斯说的应该是实话,现在的新大陆上,能够锻造圣剑的只有他和他的老师。”
阿尔杰不解:“鲁格的安德鲁大师确实是顶尖锻造师,伯庚斯虽然天赋异禀,技巧精湛,但他毕竟只是后生,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前辈锻造师能够超越他吗?”
矮人鲁格氏族的安德鲁大师,即是伯庚斯的老师。
早早被禁言的塔灵在两人周围徘徊,一副很想加入对话的样子,可惜戴纳不为所动,甚至嫌它碍事,挥挥法师袍宽大的袖摆将它赶去一旁。
“从技法上来讲,当然有更高明的大师,可但凡是沾上技艺两个字的,就不能单以高低论述。
“矮人的每一个氏族都传承着不同的技巧,这种技巧外人难以窥探,但都能影响一件特殊物品锻造的成功率。
“就好比擅长|枪矛的战士,如果换上匕首,发挥得未必会比专擅短兵的低一阶职业者更好。”
说完,他顿了一下,看着阿尔杰,表情怪异地补充:“当然,这是对于正常人而言,像你这种异常情况不算在内。”
阿尔杰端着奶杯,满目茫然。
他怎么了?
“总之,你还是回去再求求他吧,实在不行,跪一跪也不丢人。”
法爷下了定论。
“……可是他说,他不想让自己今后的名声和圣剑绑一块儿,态度挺坚决的。”
阿尔杰放下空掉的杯子,舔舔嘴角。
“借口,委婉的借口。”
法爷袖起手,慢悠悠道。
“矮人因挚友鸠若丝的际遇,和代表工匠终极艺术的地下城被毁,而对真理之诗心存不满。
“虽然由地狱之门统一战线,在连绵的战火中淡化了这种芥蒂,但对于圣剑这个矛盾象征,依然旧恨难消。
“伯庚斯是在矮人堆里长大的,继承了鲁格氏族的技艺,自然也会继承鲁格的仇怨。”
阿尔杰叹气:“居然记恨这么久吗?明明鸠若丝本人都……”
“要不怎么说‘别惹矮人’呢?寿命又长,脾气又暴,还特别重视家族名誉。”
法爷顿了一下:“而且,拿着矮人打造的圣剑,讨伐他们的挚友,这件事确实有点微妙。”
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嗯,不要非议先圣,午饭也吃了,你可以继续去求伯庚斯了。”
“一天去两趟,会不会很招人烦?”阿尔杰有些犹豫地问。
法爷一脸“就你事多”的嫌弃表情:“那就明天。”
阿尔杰很听话地等到了第二天。
砖房还是那座砖房,周围的风铃草夹杂在野草之间,一小串一小串的,有零零散散,有连成一片。
地上没有昨天那么潮湿,只有草叶上沾着一些露水,折射着淡金色的阳光,晶亮亮的。
阿尔杰敲门的时候有点心虚,带着一种求对头办事的厚脸皮感。
前人造孽,后人收尾,真是尴尬……
这次,门开得很快,那名长着几点雀斑的小学徒站在门内:“阿尔杰先生,您是来找我的老师吗?”
“对。”阿尔杰点点头。
“请先进来吧,”小学徒回头看了眼后面的某扇门,然后转身对阿尔杰道:“可能要稍微等一会儿,老师他正在……”
小学徒看过的那扇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伯庚斯手上拿着什么,神色平淡:“是昨天那位阿尔杰先生吗?请进来吧。”
还是那身“月神的眷顾”,永不脏污,永不破损的性质,使得这件法袍传承千百年也依旧崭新如初。
银蓝交织的亮眼色泽,晦涩玄奥的符纹法阵,加上修身的剪裁,将本就俊美的锻造师衬得有若天人。
就算阿尔杰早有准备,也被这容光晃得微愣。
依然是昨天的位置,一式一样的红茶,只是伯庚斯手里多了枚骨头磨制的小镖,边缘有些粗糙,表面也未见符文的痕迹,似乎是件半成品。
“我打扰到您了吗?”
伯庚斯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骨镖,微微垂着眸,状似不经意道:“没有。”
阿尔杰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还是为了昨天那件事……”
伯庚斯的手指顿住,抬起眼睛看他。
很美丽,像蓝色的宝石。
阿尔杰心中默想。
可眼睛的主人所说出的话并不美丽。
“我说过,我拒绝。”
“请别这么快就做下决定,总要给我个申辩的机会。”
“阁下知道打造圣剑有多么麻烦?”深蓝色的眼中满是咄咄逼人的寒意:“他被损毁也是真理之诗的责任不是吗?我有什么义务为你们收拾残局?”
“我会尽力协助您的,而且,这算是委托,并不是要您无偿付出,报酬可以随便提……”阿尔杰的话说得有气无力,虚得很。
听到那句“报酬随便提”,伯庚斯眼神微晃一下,而后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阁下倒是很忠心的样子,照教团的一贯作风,你恐怕连事件的原委都不知道吧?”
“适当的保密级,有利于对多方进行保护,身为执行者,我也不需要了解原委。”
阿尔杰的重点明显被带歪了。
伯庚斯轻哼一声:“你愿意当个死忠是你的事,矮人和真理之诗的关系,我和鲁格氏族的关系,以及关于圣剑的那桩旧事,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要不是我对你心怀爱慕,早在看到圣剑图谱的时候,就赶人了,还能让你进来第二次?”
“不要那么偏激,我们可以好好聊……哈?”
“嗯?”
“你、刚才……说什么?”阿尔杰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伯庚斯愣了一下,忽然撇过头,移开了目光,指尖把玩的骨镖被攥进手心。
“……我什么都没说。”
小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第六章
室内落针可闻,属于战士的出色感知,让阿尔杰能够听到对方的剧烈心跳声,和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在自己将目光投向他时,显得格外明显。
嗯……某扇木门后面,还藏着一个小家伙,好像是在偷听?
“咳……”阿尔杰干咳一声,打破这种让人不自在的寂静。
干咳的声音在屋里回荡一下,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点水波,又归复宁静,没有为扭转气氛做出一点贡献。
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坐在对面的伯庚斯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微微闭着,纤长的睫毛轻颤着,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闭着眼睛,话语直白得近乎自暴自弃:“我对你一见钟情。”
然后他睁开眼,直视阿尔杰,宝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之前说,这里的风铃草很美,所以多留了几天,这是真话。但能让我留这么久,并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的,是你。
“可能你不记得了,阳光下对我露出的那个笑容,一直刻在我脑海中。
“我期待能在路上遇见你,我想看到你,想像现在这样和你说话。”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发抖:“我……希望、我向吾神祈求你能接受我,但我始终不敢来亲自问你。”
阿尔杰看着对面的人,传奇锻造师的表情很镇定,可他白净的脸颊上却慢慢浮起红晕,逆着光,还能看到脸周的一小圈绒毛。
不像是这两天疾言厉色拒绝他、宛如高岭之花的王城传说,倒是让阿尔杰想起了某只毛茸茸的小白雀,总是会在养母的小木屋窗口探头探脑。
可是,他真的见过这个人?
伯庚斯等了等,见对方没有做出激烈的举动,也没有立刻拒绝,好像同样无措的样子,他深呼吸一下,问:“你以前,碰到过别人的示爱吗?”
阿尔杰有些恍惚:“嗯……偶尔,会收到少女的礼物。”
真理之诗不允许收受来自信徒的财物,但也不好让教团成员孤独终老,因此,用于示爱的礼物,不算在教团禁止的范围内。
伯庚斯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子攥紧:“你接受了?”
阿尔杰注意到他的动作,记得那只手里还捏着枚骨镖,看着有些替他硌疼,很想提醒一句。
然而稍一抬眼,发现对方面色不善,硬是没敢瞎扯,赶紧摇头:“没有。”
否认完又觉得不太对劲,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奇怪。
之前,他明明是在和这位才见过两面的锻造师讨论圣剑的问题。
为什么话题会切换到这里呢?
“那你可以接受我吗?”
阿尔杰还在纠结前事,伯庚斯却已经顺着话题走远了。
那双宝蓝色眼睛一眨不眨,眼中神光微微摇晃,像是既期待,又有些害怕被拒绝。脸上的薄红还没褪去,倒有些愈演愈烈的趋势,耳尖都爬上红晕。
伯庚斯长得很好看,足以令人惊艳的美,看久了也不会觉得厌烦,反而沉淀出了更多的韵味。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生动的表情,都能牢牢吸引任何人的目光。为他迷醉,不由自主地发出赞美。
他的样貌并不属于男生女相的那种美艳,独属男性的特征和硬朗的轮廓十分清晰,不会有人错认他的性别。
这是一个俊美的男性青年。就像远古神话中,能令银月之主都为其倾心的那名美男子。
得天独厚,难怪年少成名。
阿尔杰忽然想。
不谈那出神入化的锻造技艺,单凭外貌和气质,就已卓然于众。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受尽偏爱的。
被这样的美人盯着告白,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连带着他都有些紧张起来,平稳的心跳开始变快。但他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心动,只是紧张。
面对这样一份热烈诚挚的感情,而生出的紧张。
“我目前,不打算寻找伴侣。”
阿尔杰的身子不自觉往后倾,眼神有些飘忽。
伯庚斯像是想起什么,他微微偏过头,嘴角缓缓地挂上一抹笑意,看着阿尔杰如遭暴击地捂着心口转移视线,他带着玩笑的口吻道:
“因为我不是少女?”
仿佛阳光突破阴云,在一瞬间照亮大地,说不清是耀眼夺目,还是温暖明亮,只是让人想要吸气赞叹。
像是神明的杰作遗落人间。
阿尔杰没敢回看对方,那张脸有晃人心神、动摇意志的魔力。
“不,也不是,和这个没有关系。”他摆着手澄清。
“那是因为什么?你对我有哪里不够满意?”伯庚斯带着满身光辉,隔着桌子微微凑近。
“没有,不是!是、我的问题。”告白的人还没怎么样,被告白的人已经乱了阵脚。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先告辞了。”
脚步踉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狼狈出门。
身后似乎飘来一声轻笑。
.
“所以你就落荒而逃了?”
法师大人袖着手坐在椅子上,看着单手扶额,撑在桌前的好友,一脸看热闹、听八卦的表情。
法师塔的塔灵飘在旁边,依旧被禁着言,但看它变幻不定的样子,像是很想起哄,只可惜无法出声,堵得万分难受。
“战略性撤退。”
阿尔杰扶着额的手往后梳,攥住他那头银灰色的短发,很苦恼的样子,嘴上却并不服输。
法师大人挑挑眉。
“你该高兴啊,情势一片大好,对方都主动亮出弱点了,就算他没能变得更好说话,你也可以试着出卖一下自己的皮相,为光荣的事业献献|身。
“不过我听说伯庚斯外貌出色,在王城是可是大众情人,就连王女,都对他青睐有加,合计下来你也不吃亏。”
阿尔杰松开头发,抬起头,俊朗的脸上写满正气:“欺骗感情的行为,有违诸神的教导。”
法师:“没让你欺骗,正大光明地交易也行,不影响结果。”
“戴纳!”
法师耸耸肩,收起玩笑:“好吧,道德卫士阿尔杰,代行诸神荣耀意志之人,面对这个棘手的难题,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要是知道,还会来找你?”阿尔杰十分头疼。
“你还真是不善交际。”法师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要是第四执行人在这儿就好了,他一定会给你良好的建议,说不定索性包办了。”
“你就没有什么靠谱的方案?”
“不是刚才和你说了吗?你自己不愿意用,怪得到我头上?”
“那叫靠谱?”
戴纳摊摊手:“你挑三拣四就没办法了。”
“法师不是万能的吗?”阿尔杰望着法爷,眼中充满失望和嫌弃:“你怎么是个例外?”
“哦?你也这么认为?很多人还觉得,法师是孤僻古怪的呢,那我可真是不合格。”
离开法师塔,走回教团本部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金红色的余晖斜斜洒在码头镇的街道上,耀眼但不刺眼。
天空中的晚霞连成一片,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路上行人稀疏,步履匆忙。
或者说,码头镇的人们,脚步从未慢过。这是一座忙碌、年轻又充满活力与希望的城镇。
哪怕在稍显萧索的傍晚,也带着对明天的无限期待。
“阿尔杰大人。”
“阿尔杰先生。”
沿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微笑的脸庞看上去都很熟悉,阿尔杰朝他们一一回礼。
傍晚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卷裹着来自内陆海的湿意,令人熨帖得想要眯起眼。
前几日刚到码头镇的吟游诗人,仍然坐在树下弹唱,尽管已经无人驻足倾听,他也依然独自沉醉。
阿尔杰路过街心时,吟游诗人忽然喊住他。
“嘿,小伙儿。”
阿尔杰指着自己:“请问您是在叫我吗?”
“对,”吟游诗人点点头:“你好像很困扰。”
诗人的眼睛是罕有的紫色,瑰丽又神秘,让人想起北地夜空中的极光。
“像是有少女向你示爱,你不想接受,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除了不是少女以外,其他的,都说得挺准。
阿尔杰没有出言回答,可吟游诗人仿佛看懂了他的内心。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呢?是因为她的父亲格外凶悍,还是因为姑娘不如你意?如果是后者,可真是太失礼了,那可是一份珍贵的心意。”
“但并不是所有心意,我都必须要接受,尤其是他突如其来,令我毫无准备。”
阿尔杰在吟游诗人身边坐下。
吟游诗人侧头看着阿尔杰,手上忽然弹拨两下,清越的音符从指尖跃出。
“没错。如果他令你困扰,你当然可以拒绝。”
鲁特琴的琴弦停止震颤,余音却似留驻耳畔。
阿尔杰问:“诗人,世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吗?”
吟游诗人悠悠道:“既然可以有日久生情,那为什么不可以有一见钟情呢?”
纤长的手指划过琴弦,带出一串升调。
阿尔杰注视着鲁特琴震动的琴弦:“我不能理解。
“为什么会有人,能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心生爱慕,甚至连对方的性格、爱好都无所知晓,就敢放心寄托感情。”
“或许,是来自灵魂的吸引。爱情,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如果能用理性来解释,纵观新大陆和古大陆的历史,能有多少纷争可以避免。”
吟游诗人闭起那双奇异的紫眸,叹息着歌唱:“真是浪漫的苦恼。自古及今缚住多少人的手脚,纵是英雄,总也难逃。”
第七章
就算是沐浴神圣荣光,代行众神意志的教团执行人,偶尔也会有消极怠工、迷茫逃避的时候。
真理之诗第三执行人阿尔杰,就处于这种状态下。
昨天在戴纳的法师塔里,就着内外等比的时间流速讨论了一个下午,没有得到结果。吟游诗人的话,也未能替他解惑。
于是,他准备调整一下自己身上各个任务的执行序列。
比如说,今天,他可以先去帮布道厅的祭司大人,把分发给信众们的小册子给搬了。
至于圣剑,阿尔杰忽然觉得,能拿来开酒桶的圣器,祂的意义或许没有以往宣扬的那么重大?
做完早课,阿尔杰离开祷告室,开门的一瞬间,他为自己之前对圣剑不敬的想法,向诸神忏悔。
今天的阳光很好,气温宜人,随处可见春之女神的恩赐。
而门外站着的人,则像是受到了女神格外的宠爱,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层朦胧闪耀的圣光。
刺得阿尔杰眼睛有些疼。
那位王城的大众情人并没有堵在门口,而是在三五步以外,和教团的女巫交谈着什么。
他的小学徒站在后面,好奇地左顾右盼。
见到阿尔杰出来,伯庚斯停下交谈,小女巫回过身,欢快地朝他挥手打招呼。
“阿尔杰,你带伯庚斯先生去找祭司长冕下吧,我得去晒草药啦。”
年轻的执行人硬着头皮应下来:“好。”
真理之诗的教团驻地是一小片建筑群。最外的大门一关,里面就是自成一体的区落。
不过在平常,最外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哪怕是夜晚,也会安排值夜。
真理之诗本部与码头镇居民相处的也十分融洽,会有居民来听牧师们讲经,也常会有信众来帮忙做一些琐事。
阿尔杰带着伯庚斯穿行在建筑群中,路上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有些是教团成员,有些则是镇上的居民,今天恰好有祭司的讲经。
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抱着厚重的书,甩动两条小短腿“哒哒哒”跑过来,其中一个衣服稍显凌乱的孩子,嘴里还塞着半块面包。
他们看见阿尔杰,停下步子,很热情地打招呼:“阿尔杰哥哥,早啊!”
“早安,愿诸神保佑你们。”
阿尔杰朝他们点头。
然后,这群小萝卜头们便发现,他们的“阿尔杰哥哥”身边,有位俊美出挑的陌生人。
小孩子不懂掩饰,觉得好看就惊叹,拖长音调的“哇”字不绝于耳。
阿尔杰笑着摇摇头,眼睛瞥到书封。
“准备上课了?《魔法药剂学》?”
“对!菲丽雅女士的课哦!”有孩子答。
阿尔杰笑道:“那可要快点了,菲丽雅阁下很讨厌迟到。”
小萝卜头们一下子慌起来:“啊啊啊,对啊,阿尔杰哥哥我们先走了。”
细碎的脚步声乱成一片,很快远去了。
阿尔杰的笑容还没收敛,眉眼都挂着温柔的笑意。他转向伯庚斯:“实在抱歉,我们家的孩子管束少,冒犯到您了吗?”
伯庚斯看了他一阵,然后才答:“没有。”
阿尔杰很快敛下笑意,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祭司长冕下的静室就在前面,很近了。”
伯庚斯点点头,又往前走了几步,他问:“你对教团的感情很深。”
阿尔杰奇怪地看他一眼,好像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这么说,他也没有直接附和,只是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除了养母,就是教团里的人最亲近。”
伯庚斯的目光微晃,没有接话。
“说起来,”讲经已经开始了,孩子们的课也在点名,路上的人少起来,阿尔杰不适应这种安静,主动找起话题:“您来见祭司长冕下,是有什么要事吗?”
“是以前接到的邀请,搁置的有些久,放着放着就忘了。但是我想见你,所以又把这件事翻出来。”
……您这么直白,真的还需要找理由?
阿尔杰有些头疼,所幸真理之诗的驻地不大,相隔最遥远的建筑也没有多远,目的地已经到了。
“就是这里。”
阿尔杰替他敲了门。
“请进。”祭司长的声音很沉稳。
看清门外的人后,他问:“是伯庚斯先生吗?”
“对。”
“请进来坐吧。”祭司长停顿一下,又对一旁的执行人道:“阿尔杰,请在门口稍等一下。”
阿尔杰有些莫名地眨眨眼,嘴上还是应承称是。
看着门合上,左右看了几眼,挑了个尚算干净的台阶,坐下了。
跟着伯庚斯的那个小学徒也留在外面,闲不住地东跑跑,西看看,满眼新奇。
清晨的阳光很温和,暖但不烈,初春的风也很和煦,带着内陆海的浓郁水汽,少了一分轻灵,多了一分柔意。
阿尔杰微微眯着眼睛,迎向光,静默地看着这个陪伴他二十余年的地方。
祭司长的静室布置延续了真理之诗的一贯作风,简单,朴素,乃至于随意。
桌椅是最普通的木质桌椅,甚至没有经过太多的精加工,只是简单地打磨掉木刺,显得很粗糙。室内几乎看不到多余的陈设,只有真理之诗的象徽被刻画在主位背后的墙上。
“还有其他要求吗?”祭司长问。
伯庚斯倚坐木椅上,两条腿叠起,用手支着下巴,靠在扶手上,活像是被抽走了几根骨头。
俊美的脸上带着散漫的神情,仍是那份令人叹言的光彩,此时却还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慵懒。
“还有一个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像风拂过耳畔:“是关于另一件事的。”
“请说。”
.
等到门再次打开时,伯庚斯已经将散漫的神情收敛起来,又重归那副高岭之花的样子。
祭司长也走出来,他对着等候在门口的执行人道:“阿尔杰,现在,委派给你一个新的任务,列于执行序列首位。”
阿尔杰站起身,朝祭司长行礼。
“听凭派遣。”
“猎杀一头奇美拉。”
阿尔杰反应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道:“……是狮身三首会龙语的那个奇美拉?”
“对。”
“……”
这种生物是不是有点传说了?
他最近怎么总是和这些超出常规的事物打交道?
“只需要它的毛皮,其他的你可以自行处理。”
毛皮?
也就是说,他在猎杀的时候还要注意魔兽体表上的创口,不能过多破坏兽皮的完整性。
“……难度是不是有些高?”
也太难为他了。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祭司长大人安慰得很敷衍。
“不是,我觉得我现在任务压力有点重,休陪产假那位还没复工吗?”
阿尔杰提出抗议。
“他……”祭司长拉长音调,像是在思考怎么解释,也没过多久,就续上了话:“就算第六执行人复工了,可他是牧师啊,还是辅助定位的牧师,让他去狩猎,合适吗?”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阿尔杰面色复杂。
“去找法师预言位置,然后开个传送门,动作抓紧点,一来一回正好吃午饭。”
……哪有这么容易啊!
阿尔杰张着嘴想说些什么,祭司长一锤定音:“好了。能者多劳,这件事就交给你,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看着关上的静室门,阿尔杰一阵语结。
身边传来轻笑,是伯庚斯。
“奇美拉羊首上的角,也是圣剑的重要材料。”
“您同意锻造圣剑了?”阿尔杰闻言,看向他。
他摇头,眼中的笑意未敛,眸色很亮:“没有。我只是怕你拒绝。”
阿尔杰叹口气:“我怎么会拒绝祭司长冕下的命令。”
“如果我请他替我转告心意,你会考虑接受吗?”
伯庚斯笑得眉眼皆弯,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这可不在那位冕下的职责范畴。”阿尔杰稍稍别过头,把话题拉回正事:
“教团中,能够预言奇美拉这个级别的魔法生物,同时能够开启传送门的法师,常驻码头镇的只有两位。菲丽雅阁下正在给学徒上课,您介意多走些路吗?”
另一位法师,是素有天才之名的戴纳。
尽管阿尔杰从来没有把他当天才来看。
“他拿我当马车夫看。”法爷朝伯庚斯道:“自从我学会临时传送门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自己赶过路。”
“不,你不严谨,回程还是我自己走的。主要是我不想再因为路费报销的问题,和账务扯皮了。”阿尔杰纠正道。
“路费?报销?”伯庚斯微微皱眉,有些不解。
阿尔杰摊手:“我也想无私奉献,可实在是贫穷。”
戴纳敲着桌子:“问题在于那点路费吗?你再折两把剑,账务都能和你拼命。”
伯庚斯:“真理之诗这么拮据吗?”
富有的锻造师有点搭不上这条回路,他原以为,教团内部的布置如此简单,仅仅是因为作风朴素。
戴纳想了一下:“其实每年的进项也不少,但奇怪的支出也多。
“譬如,占比很重的各项报损,除了阿尔杰这种情况,还有时不三五召开一次的高层会议,每次开着开着都会莫名其妙变成混战,砸桌砸椅子的,破坏力惊人,要不是会议室都设有禁魔法阵,估计码头镇都消失好几次了。”
阿尔杰叹口气:“还有养孩子啊,导师出钱养学徒也是大陆少见吧,祭司大人们真的很喜欢捡孤儿。”
戴纳:“对,比如说你。”
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法爷抖抖袖子,抬起一只手,朝他道:“我替你定位开门再当个辅位,奇美拉龙首的眼睛归我。”
阿尔杰同他击掌:“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但这些都不是贫穷的主因。
第八章
“奇美拉,肩高5尺,身长10尺,后半身类羊,前半身类狮,背有双翼,生有黄角羊首,无鬃狮首和黑瞳龙首。”
阿尔杰念完魔法生物奇美拉的介绍,面色茫然。
“我在启蒙学习的时候,就没能想象出这种生物的形象,我们真的要去狩猎它吗?”
法师戴纳摆好水晶球,打了个指响,一本书从书架上飞出来,自动在阿尔杰面前打开,翻到一页绘图上,泛黄的纸页上描画着一只狰狞凶恶的异兽。
“如果无法想象,那就善用图册。”
说完,他的手抚上水晶球,声音低下去,呢喃的气音时断时续,眼内神光缓缓散开,似乎是将视界从物理方位上的眼前,转向了一个更为模糊抽象的地方。
阿尔杰知道这是开始用预言术搜寻了,配合地闭上嘴,以免干扰对方的施法状态。
伯庚斯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偶尔会看看执行人英俊的侧脸。阿尔杰显然感知到了这点,他感到窘迫,只好默默盯着法师看。
小学徒和塔灵待在一起,意外的投缘,哪怕塔灵依旧被禁着言,一人一灵体连比划带猜,竟也聊得起劲。
法师的目光突然聚焦,盯住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过千万里,牢牢锁定目标。
他咬字清晰又松快:“找到了。”
阿尔杰问:“什么时候出发?”
戴纳:“随时可以。”
阿尔杰:“那就现在吧,没什么可准备的。”
伯庚斯插话:“我也去。”
阿尔杰很意外地看向他:“职业专精来看,您留在这里会更合适,也更安全。”
“魔法生物身上的各部分材料,有最佳的拆解手法和时间,还有奇美拉可能存在的伴生矿,采集的方法很特殊,我需要在场提供指导。”
戴纳将水晶球从底座上托起:“让他去,‘月神的眷顾’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阿尔杰皱着眉,依旧想要劝阻,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另一边,法师已经开启了传送门,催促他:“要走赶紧,这次连通的是南方的山脉,传送门的异常波动会惊扰到附近的兽类。”
阿尔杰挑眉看他:“这回胆子挺大,居然直接深入腹地吗?”
在新大陆每一片被各大势力划分过的土地上,都应慎用传送类法术。
贸然闯入陌生势力的辖地,是十分失礼的举动,甚至常常被认为,这种行为威胁到了该地原住民的安全,理所应当地会受到排斥和敌对。
“本就是狩猎,已经来者不善,再说了,”戴纳托着水晶球,语气平淡:“巨龙都在沉睡,只要不惹到它们,问题就不大。”
“是你不想走路吧?”
阿尔杰一语中的,被法师饱含威慑的眼神押进传送门。
“不先穿戴盔甲吗?”伯庚斯望着传送门,执行人的身影已经没入其中。
“他从来不用这个。”戴纳想了想:“也没必要。”
“没必要?”伯庚斯不解:“他是近身战斗的战士吧?”
法师刚想解释,忽然面色一变:“快走,那边已经交锋了!”
奇美拉是一种擅长隐藏和突袭的魔法生物。
这一点,作为一名学过《魔法生物学》的优秀战士,阿尔杰显然是知道的。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课本上所说的擅长,居然会是这么擅长……
刚出传送门时,他神经紧绷,剑也是提前抽出,握在手里的。
恰恰是检视过周围,初步判定安全,精神稍有松懈的一刹那,遭遇了袭击。
风声从头顶响起,伴随着光线的改变。阿尔杰当机立断,前扑打了个滚,将将避开奇美拉的攻击范围。
好在是片相对平坦的地面,如果身处山坡,或许情况会更加糟糕。
两翼扑扇在光秃的山地上,掀起无数碎石沙砾。锐利的脚爪深深嵌入薄土,抓进山石中。
奇美拉的三首发出低吼。
阿尔杰闭紧眼,用衣袖挡了挡尘沙,听声辩位,一个侧滚又避开一下爪击。
战斗伊始,就落了下风。
奇美拉果然不是温驯的绵羊,阿尔杰对于祭司长所说的“赶得及吃午饭”一事,持强烈怀疑态度。
漂浮于空气中的尘沙忽然定住,“扑簌簌”落地,溅射的碎石飞行轨迹也急转而下。阿尔杰感觉到,周围的力场被扭曲改变。
唯有他,不受任何影响。
此时睁眼,身形庞大的奇美拉拍打翅膀的动作稍显凝滞,缓过几下,奋力摆脱力场的控制,又腾空而起。
“这头奇美拉,和描述不太相符吧?”
阿尔杰的目光,紧紧黏在猎物身上。
这只魔法生物的体型,比文字所说的还要大上几分,土黄色的皮毛里,隐隐夹藏着纤毫金色。
“看来是头进阶过的奇美拉,难怪这一片山脉只有它脱离集群。”
法师戴纳一手水晶球,一手法术书,语气尚算从容镇定。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样上。至少它的龙首是红色的,火属性对你而言很有利,如果是酸液或者毒气,就麻烦多了。
“要有信心,你能赢的。”
“……说得轻松,到底不是你打前锋。”
几句话的时间,奇美拉又从高空掠下,气势汹汹地袭向阿尔杰。
“小心他的擒抱。”戴纳提醒道。
这回,阿尔杰没有躲避,他执起剑,剑锋斜向上,横起,摆好了架势。
还有闲隙来上一句:“为什么他不袭击你?”
戴纳扬起眉:“可能是你比较招恨?”
抬手往阿尔杰的剑上扔了两道加成。
奇美拉下落的速度很快,交锋只在一瞬间。
金属与利爪相碰,剑锋震动的声音极其刺耳。
阿尔杰后滑半步,扬起一阵尘土,稳稳架住身形是他四五倍的巨兽,暗自蓄力,猛然抬剑,前跨一步,奇美拉被凌空挥退一丈。
居中的狮首怒吼一声,却没有继续攻击阿尔杰,转而袭向一旁的伯庚斯。
站在边上观战的伯庚斯突然被波及,却也面无惧色。
他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安静地站着。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三枚戒指。
此时,戒指上的宝石一枚一枚亮起,层层防护将他紧紧包围,外围还浮动着细微的电流。
奇美拉的身形紧急刹停,强大的惯性仍带着它向前冲,狠狠撞上防护壁。
“啧,不愧是锻造师。”真有钱。
戴纳感慨着,手中的法术书飘浮起来,“哗啦啦”地自动翻页。
盛大的光芒亮起,魔法力量构成的荆棘从地底钻出,缠绕上奇美拉庞大的身躯。
“太高。”
阿尔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法师之手?”
戴纳也接得莫名其妙。
“5磅的力量……我是有多轻?”
阿尔杰显然会意,他抱怨着:“划水也要有限度吧?零环法术你玩儿我呢?”
“你好歹考虑一下我还维持着一个高阶束缚术,”法师没好气:“赶紧,保证你有地方借力就是了。”
奇美拉挣扎的力量很大,挥动双翼朝着天空的方向施力,魔法荆棘不断崩溃又重塑,这个束缚魔法维持不了太久。
阿尔杰蓄势助跑两步,在地上猛的一蹬,长靴上有银色符文亮过,跃起,半空中借着一道光芒又是一跃。
重剑被高高举起,代表锋锐、坚韧与速度的附法符文接连缠绕上来,光芒骤亮。
剑落。
羊首圆睁着眼睛,带着喷溅的血珠飞出。
阿尔杰落到地上,滚了两圈,卸去坠落的力量。
在他背后,伯庚斯的表情十分讶异。
奇美拉的头,什么时候这么好斩了?
奇美拉吃痛地大展身躯,余下两首发出嘶吼。一双棕黑龙翼狠狠拍击两下,魔法荆棘终于全面溃散。
巨大的魔法生物失控地横冲直撞,阿尔杰连连格挡,金石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剑气擦过地面,留下道道深刻的痕迹。
烟尘弥漫,火星四溅,重剑发出濒临极限的悲鸣。
法师戴纳在后面提醒:“你收着点,当心剑,照这样下去又要崩断,账务要疯了。”
阿尔杰闪身避开一记来自狮首的啃咬。
“账务没那么脆弱。”
嘴上抬着杠,却也听话地没有继续为难他的重剑。
“两位这时候还要斗嘴吗?”是看不起这头奇美拉?
伯庚斯难得插话。
“打架多累,说几句话调剂调剂。”
戴纳随口回。
奇美拉扇动着龙翼,将高度又拔高几分。
它仇视愤恨地俯视着下面的人,龙首口中吐出一串晦涩艰深的发音。
“他说什么?”阿尔杰问万能的法爷。
“龙语,一些很不堪入耳的话,你不用太清楚。”
“不是说,通常情况下,奇美拉不会说龙语吗?”
阿尔杰一边说着,手中再度执起剑。
“被人砍掉一个头,换你你不骂人?”
“也是。”
执行人目光紧锁半空中的奇美拉,魔法生物的肌肉紧绷着。阿尔杰很清楚,这意味着新一轮的进攻即将来临。
奇美拉再度俯冲。
阿尔杰握紧剑柄。
“来吧。”
暗红色龙首张开嘴,喷吐出锥形的烈火。
龙翼带起的风,扇动了一片飞扬尘土。
阿尔杰不退反进,迎着焰火向上跃起,烈焰在碰到他的瞬间熄灭,银灰色的发丝半分未损。
他攀上了奇美拉的脚爪,借力一撑,翻身跃上那宽厚的脊背。
“免疫火焰?”伯庚斯疑惑出声。
法师瞥他一眼,否认:“不是。”
“戴纳!”阿尔杰呼喊一声。
魔法防护壁顷刻建起,为法师挡下突如其来的爪击。
锋锐的爪子稍稍一顿,就将匆忙建立的防护壁撕裂开,闪着寒芒的利爪眼看就要挨到法师。
阿尔杰一手钳住奇美拉的狮首,将重剑稳稳插|进它的后脑,在颠簸的兽背上避过来自龙首的噬咬。
拔出剑,带起一片红白。
奇美拉的身形猛然拔高,在空中翻身将阿尔杰甩下。
半空中无处借力,格外被动。
奇美拉也没和他客气,抬起爪子狠下重手。
“浮空?”伯庚斯问询法师。
“没用。”法师话音未完,阿尔杰已经摔落到地上。
哪怕是被敌人从空中拍下,落地的手法依旧漂亮,只是这里的山地有些荒秃秃,动静一大,漫起的烟尘就十分厉害,将执行人的身影遮得严实。
“没事,摔不坏。”法师见伯庚斯面色紧张,随口安慰一句。
烟尘散去,阿尔杰的身形逐渐清晰,他半跪在地,银灰色的眼中尽是漠然,死死锁定上方的巨兽。
俊美的侧脸上,线条绷得冷硬。
他的后背上多了三道血痕,划破的衣衫被鲜血浸润。
执行人的嘴角忽然扯开一抹介于笑与未笑之间的细微变化。
起身迎向俯冲下来的奇美拉。
“哎呀,这可真是麻烦了。”
法师嘴上说着麻烦,面色却松下来,一副没他事了的样子,就差找个地方坐下歇脚了。
伯庚斯很茫然,看看上方的战局,再看看收了水晶球、法术书,抄着手闲站着的法师。
“战斗还没结束,这样不会出事吗?而且,他已经负伤了。”
法师下巴一扬:“看着吧,肯定没问题。”
棕黑龙翼被削落一片,奇美拉庞大的身躯被狠狠掼下,土块山石都被掀卷起来。
阿尔杰滞空几秒,接住从天而降的重剑,剑尖朝下,气势汹汹地刺向地上挣扎的巨兽。
法师扬声:“龙首眼睛是我的。”
别刺偏了。
朴实无华的重剑深深没入龙首口中,奇美拉最后挣扎两下,失去了生息。
阿尔杰抬起脸,面颊上沾着的血珠微微下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冰冷无情。隐约间有暗红色气雾从瞳孔腾起,又隐没,最终只剩下无尽摄人的寒意。
忽然感到心脏重重一跳,伯庚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听到那人语气冰寒,仿佛淬着北地冰川极冻的冰碴。
“知道了。”
拔起剑,带出一串艳红血珠。
第九章
“吓到了吗?”法师笑眯眯地看着伯庚斯。
“平日里的老好人阿尔杰,在战斗的时候,认真起来是这副样子。”
伯庚斯摇摇头。
默默按上胸口,那里的心跳还未平复。他无从分辨那一刹那的心悸,究竟是害怕,还是无可抑制的被吸引。
法师戴纳没再管他,朝着木然站立原地的阿尔杰招手,就像招小狗一样:“来来来,过来。”
阿尔杰冷着脸,依言走来。
法爷的手往执行人肩上一拍,口中念念有词,复原术的光芒在阿尔杰破损的衣衫上亮起,尘埃血迹被扫清,背后的破口也重归完好。
“回去告诉账务,我替他省下一套衣服钱。”
法师完成咒语,满意地在阿尔杰周围转了一圈。可惜只能修复非魔法物品,否则武器报修就不必如此频繁了。
阿尔杰冰冷的面色慢慢和缓,开口仍有些僵硬:“都不问问伤口有没有愈合?再渗出血,不是白费功夫?”
法爷挑眉:“难道没有愈合吗?我可是掐过时间的。”
阿尔杰不自在地动动胳膊肩膀:“这次有些深,不过肯定已经结痂了。”
“你仗着拥有自愈能力,就任性到不穿盔甲吗?”伯庚斯皱着眉,言语间满是不赞同。
“其实也考虑到了成本问题。”
阿尔杰的语气还是有些淡漠,可话却是玩笑话。
“他本身的防御能力已经胜过很多护甲了。”法师戴纳替他申辩一句:“如果是我砍他一刀,多半是留不下痕迹的。”
“那是护甲的问题。”伯庚斯像是有些生气:“太低劣了。”
“或许吧,”阿尔杰随意点点头:“但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说完,他朝着奇美拉的尸体走去。
伯庚斯留在原地,对着阿尔杰的背影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神色间有些懊悔。
“他没生气,就是现在的状态很特殊,本质上还是那个好脾气的阿尔杰。”
法师经过时,说了一句。
阿尔杰用重剑的剑尖在奇美拉尸身上比划两下,回头问伯庚斯:“怎么剥?”
高度完整的兽皮被剥离,羊角与龙目也被收起,阿尔杰用剑尖挑了挑剩下的材料,对法师说:“这些先扔你法师塔里?”
“你也知道是法师塔,不是垃圾堆?”戴纳斜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拒绝。
阿尔杰笑了笑,幅度不大,却让冷意消退不少。
“之前说,奇美拉有伴生矿?”
伯庚斯皱起眉:“有概率,但是这里……山体是空的。”
“怎么判断的?”
伯庚斯道:“奇美拉最后坠地时,地面的震频不对,底下像是已经被挖空。”
“矮人对岩石和金属相关的东西,有独到的认知,他在矮人氏族生活过,大概是有耳濡目染。”
法师摩挲着下巴,猜测:“难道下面有个龙穴?”
阿尔杰目光忽然移向法师身后。
“怎么了?”法爷仍一无所知,万分天真地问。
阿尔杰指指他的后方:“你一个法师,预言不准,乌鸦嘴倒是挺灵。”
戴纳有些僵硬地回过身,率先占据视野的,是一只马车轮那么大的龙眼,色泽宛如一枚高热的熔岩球,黑色的竖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毛骨悚然。
“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开个传送门?”
阿尔杰盯着巨龙从山头露出的一小半头颅,小声问法师。
“说得轻松,”法爷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和阿尔杰并排,两人将锻造师护在身后:“这片空间要是还能动,我们早回码头镇了。”
“看这体型,至少是成年龙。”阿尔杰的声音轻悄悄的。
“不,是太古龙。”法师笃定道。
那标志性的、宛如岩浆球一般的赤红眼眸,正是太古红龙的重要特征。
龙的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强,成年龙远比幼龙强大,太古龙与普通的成年龙也不可同日而语。
而在同时期的龙类中,又以红龙最为难缠。
“难怪奇美拉会进阶,原来是看门狗……我们真是走大运了。”戴纳叹着气,下了定论。
“进攻,还是撤退?”
伯庚斯抬起手,白皙修长的指尖夹着两枚布满符文的金属球。
“我可以打破这里的空间封锁,但这不是属于我的力量,引爆之后无法控制,可能会被爆炸波及。”
法师辨认出他手上的魔法物品,是一种用料昂贵,制造等级极高的一次性消耗品,常见于……这种威力堪比禁术,还能瞬发的东西哪里都不常见!
……锻造师真的好有钱。
是留是走,三人还未决断,巨龙就先动了。
它向上挪了挪,露出了整个头颅,投下的阴影将三人稳稳罩住。
干燥、炎热的气息开始升腾,外露的皮肤仿佛正在接受烈火的炙烤。
强大的龙威向他们压来,时刻考验着意志,空气变得凝滞,肩膀都开始沉重起来,像是随时都要颤抖着跪下。
阿尔杰动动手,想要抬起他的剑,却发现自己的衣衫轻动,一枚戒指从内袋滑出,悬浮在半空中。
是祭司长的权戒。
如同熔岩构筑出来的龙目轻轻眯起,似高傲,似专注地端详一阵,而后开口,吐出一串奥晦的语言。
嗓音低沉嘶哑,声波震荡连带得头脑都一阵嗡鸣。
灼烫的吐息朝他们喷来,不是攻击,也伤害巨大。
“月神的眷顾”自发形成一圈流光,将紧靠的三人护住。
“它说什么?”阿尔杰眨了眨因为燥热空气而干涩的眼睛,问法师。
“它问我们,‘何事前来’。”戴纳眉头紧皱。
红龙缺乏耐心,喷吐着鼻息,无声催促。
法师仰头看着红龙,绕着舌用龙语回了一段话。
【奉真理之诗祭司长之命,狩猎魔兽,无意打扰,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红龙仍眯着眼睛,竖瞳微微放大,探着脑袋凑近,强大的威压也随同迫近。
犹如实质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逡巡,像是要穿透表象,探究他们灵魂的最深处。
一记粗重鼻息,带着浅浅的淡红色,“月神的眷顾”所散发的光芒晃动两下,红龙傲慢地收回视线,缓缓隐去身形。
隐藏在山脉下的龙穴,遍地堆满黄金珠宝,在其中每走一步,都会带起零零落落的金属碰撞声,堕落迷醉、悦耳动听。
红龙是新大陆上最为贪婪的龙种,对宝藏的无尽欲|望永远驱役着它们,去囤积,去掠夺。
而此时,这头年长的龙安静地蜷进黄金堆砌的巢穴,龙首与长尾环起。
在那中间,拱卫着一口水晶棺。
棺中躺着一名黑袍少女,双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眼睛轻阖。
她的面容青春美丽,长发却已化为纯白。颈项间戴着一条银链,链上的挂件妥帖安放在胸口。
挂件是纯银所制,形似一本翻开的书,用神语刻录着几行箴言。
是真理之诗的象徽。
熔岩般的深红龙目注视着水晶棺,看了一会儿,静静合上。
堆满黄金的欲|望之窟,沉沉安睡。
龙穴上方,三人还站在原地,失去力量依凭的权戒从半空中坠落,执行人伸出手,将它接住。
“过关了?”阿尔杰压低声音。
比预想的轻松太多,令他感到不真实。
戴纳当机立断,打开一道传送门。
“先走。”
回到法师塔时,伯庚斯的学徒正坐在一堆奇异物品前,拿着一只纯铜制成的镜筒放在眼前,一边调试着刻度,一边四处张望。
镜片前出现一片放大的衣角,学徒轻“啊”一声,放下镜筒,爬起身,乖巧地喊了句:“老师。”
围在他身边的塔灵停下滔滔不绝的话语,手中还拿着几件机械造物,朝跨出传送门的人打招呼。
“主人,阿尔杰先生,伯庚斯先生。事情办得还顺利吗?有没有遭遇什么突发情况?我为此担心了好久……”
一个清脆的指响,塔灵的唠叨声戛然而止。
“去,把这堆东西扔仓库里。”
法爷指指地上的奇美拉尸体。
塔灵张张嘴,最后还是委委屈屈地照办了。
“让他接着玩儿吧。”法师看一眼学徒伊莱,向伯庚斯示意。而后,在法师塔墙边组出一套桌椅,再让桌上出现三杯热腾腾的红茶。
“坐。”
小学徒愉快地蹲回去,继续摆弄那堆新奇玩意,塔灵也很快回来,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
阿尔杰在法师对面坐下。
“它没有向我们动手,这很不合常规。”
这是在说刚才遭遇过的红龙了。
伯庚斯在剩下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左边是法师戴纳,右边是执行人阿尔杰。
“红龙也不该出现在那里。”
“对,”法师接口:“南方群山虽然温暖,但还达不到红龙最喜爱的温度。它们总是钟爱火山与岩浆。”
“或者高到足以俯瞰全境的峰顶。”伯庚斯捧上茶杯。
“相比之下,这座山实在有些……亲民。”
阿尔杰回忆着刚才战斗过的场地,下了定义。
“它还认识祭司长的权戒。”法师补充。
他将视线落到伯庚斯身上。
“‘月神的眷顾’,也是传自远古神殿的宝物了,我要是红龙,不可能不动心。”
阿尔杰:“都不需要有宝物,光是闯入它的领地,就够死几次了吧。”
“大概是和教团有故。”法师如是道。
阿尔杰想了一会儿:“以红龙的保密等级,多半问也问不到,算了。”
“你不是有祭司长权戒吗?”法爷怂恿道:“要不然,拿着去问问菲丽雅女士?作为教团目前最博学的法师,她肯定知道。”
“不行,”阿尔杰义正辞严:“祭司长冕下授予的使用权限,仅限于处理圣剑相关的事务。”
“啧,死板,都在你手里了……”法爷十分嫌弃。
“说到这个……”
执行人忽然想起正事,在桌下轻踢法爷一脚。
法师戴纳把茶杯捧到嘴边,收到好友暗示,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
说人话。
阿尔杰轻咳一声,对伯庚斯道:“那个……圣剑……”
“哦?两位要联合游说了吗?”
伯庚斯笑了笑:“尽管说,我不会同意的。”
锻造师宝蓝色的眼睛,让人想起雨过天晴后的碧空,澄净如洗。
笑容仍是直击人心的美,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
第十章
真是让人头疼……
阿尔杰揉揉额角,想着应该怎么劝说。
“外面有只雕。”法师忽然说。
“什么?”
阿尔杰还沉浸在圣剑锻造受阻的苦恼中,没有反应过来。
戴纳动动手指,法师塔的结构发生变化,一扇窗被拖到桌边。窗外,有一只金雕停在那里。
“是养母找我。”阿尔杰看到金雕,一下子明白过来。
“开个窗,让它进来。”
黑褐色的漂亮大鸟从窗口挤入,扑扇着翅膀,朝阿尔杰跌来,站上了执行人的小臂,用鸟喙梳理两下羽毛,然后骄傲地抻起脖子。
阿尔杰在它身子上轻抚两下,亲吻它的尖喙。从它的脚爪上,解下一只信筒。
娟秀的字迹寥寥几行,简简单单地将事情讲清。
“养母让我去她那里,顺便带点盐。”
阿尔杰看完,和法师道。
戴纳点头:“你去的时候,也替我向莫琳女士问好。”
“盐?”伯庚斯问:“是圣盐吗?”
“就是普通的盐。”阿尔杰抚弄着金雕,笑着抬眼看向锻造师:“养母的生活向来自给自足,只有盐铁不能自产,经常会让我帮着带。”
目光又落向架在手臂上的金雕,手指替它梳着毛,小声自言自语:“今天怎么蔫哒哒的……”
“是饿了吧。”法师搭腔。
“你这里有鲜肉吗?”
“奇美拉尸体。”
“不会吃坏么?”
“只有这个,爱要不要。”
“行行行。”
桌上出现一只盘子,上面摆着一大块鲜血淋漓、切割粗糙的肉。
阿尔杰愣了一下:“倒是给把刀啊。”
“事多。”法师挥挥袖子,一把剔骨刀出现在阿尔杰手边。
“你的匕首呢?”
阿尔杰切割下一小块鲜肉,喂到金雕嘴里。
“早卷刃了。”
法爷啧啧道:“我怎么就一点都不意外呢。”
阿尔杰无奈又好笑地看他一眼,手上投喂的动作也没有耽误。
金雕吃饱后,总算恢复了平时的活跃,扑扇着翅膀,翼展之宽,差点波及旁边的伯庚斯。
阿尔杰把它架开些,朝伯庚斯连连道歉。
锻造师摇摇头,示意无碍。
执行人安抚着刚吃饱就躁动的金雕,朝两人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谈。”
不能让养母等久,她会生气的。
临走前,还不忘暗示法爷,千万要替他劝说伯庚斯,然后收获了一个斜眼。
共同的熟人一离开,法师塔就陷入寂静,只有锻造学徒伊莱摆弄金属器械的声音。
“他到底是教团收养的,还是那位莫琳女士收养的?”伯庚斯率先打破沉默。
“莫琳女士也是教团的一员,只不过独自居住在郊外,当初,是祭司长把阿尔杰托给她的。”
伯庚斯点点头,他搁下茶杯,神色缓缓放松下来,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脸还是那张俊美非常的脸,却多了一重奇异的魅力,就像一只精致人偶,被注入了灵魂。
“我就说,”法师认真看了他两眼,“传闻中‘被月神亲吻过’的伯庚斯,怎么会徒有一张漂亮的脸,现在的样子才配得上|你的名号。”
“这是什么评价?我怎么没听说过?”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像什么‘艺术与美之女神的宠儿’,‘梦中的情人’等等,等等。”
“我一个锻造师,怎么传得跟个被恶龙抢走的公主似的……”
伯庚斯摇摇头,湛蓝的眼眸带上些慵懒的笑,嘴角弯起的一瞬间是无法描述的惊艳。
就算身为法师,拥有强大的心智,也不由微微愣怔。可戴纳也是非常要脸的人,掩饰得极好,硬是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听说你喜欢阿尔杰?”不该有的好奇倒是一点没少:“为什么他在的时候,反而把自己绷得那么平庸?”
“我只是……”伯庚斯移开目光,搭着茶杯的手指有些僵硬,语气带了两分不解:“那样,不是显得更端庄规矩吗?”
教士应该会更喜欢那样的。
两人间静了一瞬。
而后,戴纳忽然笑起来。
“你的内心,居然会这么……”法师思考一会儿,找了个相对合适的词:“娇羞?”
看着伯庚斯慢慢扬起的眉毛,戴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乐到几乎要拍桌:“我一定要在札记里写下来,锻造师中的传奇人物,王城里的大众情人伯庚斯,会在心上人面前紧张地拿捏形象。”
“有什么问题吗?”伯庚斯敲敲桌面。
戴纳还没收住笑,勉强维持着法师的风度:“没有,只是有些想不到,你竟然也会对一个人怀揣这样的真心。”
“我的风评究竟是有多差?”伯庚斯被他的笑意感染,一边不满地发问,一边忍不住弯起些眉眼唇角。
“不,”戴纳摇摇头,嘴角还有掩不下的笑意:“只是我个人,因为某些不负责任的传言,片面地以为你经验丰富。”
伯庚斯轻“呵”一声,不以为然。
“你为什么会喜欢阿尔杰?我实在是好奇,你们之前根本不认识吧?”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他长相格外合我心意。”
“唔,好吧……那,与其像这样不得法地追求,为什么不索性同意锻造圣剑呢?”
法师摩挲着下巴:“即使矮人厌恶真理之诗,但怎么说也是地狱之门统一战线的盟友,重铸圣剑是正当请求,不至于这么刁难。”
“圣剑性质特殊,”伯庚斯眯起眼:“我还真有点怕剑没成,人先死了。”
“不要太小看阿尔杰。”
“为什么偏偏是他?”
“你为他不平,认为教团不公?”
“……”
“祭司长的决策有时候确实偏颇。”法师顿了顿,用眼神止住伯庚斯的话:“但既然菲丽雅女士没有反对,就说明这次的命令有足够的理由支撑。”
.
莫琳的小屋搭建在城镇旁的小树林里,自成一片净地。
阿尔杰架着金雕,另一手拎着包盐,顺着模糊的小路往树林里走。林中弥漫着树木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生机。
树木簇拥包围下的小屋已在眼前,小块空地里随处可见躺卧、跑跳的各种动物,唯独没有看见人的踪影。
“又要猜吗?”阿尔杰叹气。
棕黄的小狐狸扑着蝴蝶从他面前蹿过。雄狮卧在地上打瞌睡,边上挨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正眯着眼。
梅花鹿离狮子远远的,在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
树枝与小屋的屋顶上,停满各种鸟类,一只圆滚滚的小白雀照例在窗口探头探脑。
哪个才是德鲁伊呢?
阿尔杰左右看了一圈,顿下的步子重新迈开,往雄狮的方向走去。
弯腰捞一把,眯眼的白兔,在被触碰到前伸腿跳远。
光芒散去,穿着浅绿长裙的德鲁伊站起,懊恼地撩一下头发:“怎么发现的?”
阿尔杰十分无奈:“哪只兔子不怕雄狮,窝在捕猎者身旁睡觉就过分了吧?”
“不是睡觉。”德鲁伊申辩:“一时兴起,想变个兔子,忽然想起兔子很少有绿眼睛,怕你看出来,就只好眯一眯了。”
德鲁伊的翠色眼睛十分漂亮,让人想起深春的林海。
自然之母赐予她永恒的青春,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就像她守护的树林,永远年轻,生机蓬勃。
“嗯嗯,不是睡觉,是我看错了。”阿尔杰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将手中的盐包递过去。
“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找你吗?”那双漂亮的翠色眼睛瞪了他一下,接过盐,气鼓鼓道:“等着。”
阿尔杰赔着笑:“好。”
德鲁伊刚进小屋,阿尔杰就察觉背后有大型动物朝他跑来,迅捷如电,将他扑倒在草地上。
是一头巨型的银狼。直立起来,能超过一个高大的成年男性。
“卡伦。”阿尔杰挡着银狼,阻止它用舌头往他的脸上舔。
“太热情了,你可是狼啊。”
怎么和狗似的……
“可能是看你毛色和它一样,所以格外喜欢你一点。”
德鲁伊拿着一只盒子出来,在一旁语气凉凉地道。
银狼见她出来,立刻抛下阿尔杰,转头去蹭德鲁伊。
莫琳拍拍它的头:“好孩子。”
阿尔杰摆脱银狼,坐起身,扯着自己的银发,有些郁闷地重复道:“毛色?”
德鲁伊轻哼一声,把盒子扔给他:“费洛给你的东西。”
然后略带不满地嘟哝:“我的动物伙伴,就是用来给你们送包裹的?”
“谢谢母亲。”阿尔杰接住盒子,颇为讨好地朝莫琳笑笑,低下头开始拆。
费洛是真理之诗的第四执行人,奉命驻守王城,保护人类王室。他曾经在教团本部教导过阿尔杰,在离开码头镇后,也常有联系。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把匕首。
信件不长,只是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近况,然后讲起阿尔杰上回来信提到匕首卷刃,就为他找了把格外坚韧的,开玩笑地猜测,这一次又能撑多久。
结尾略显仓促,只说了句,很想念码头镇的风铃草。
第四执行人的字迹非常清晰流畅,阅读起来十分舒适,只是阿尔杰隐约察觉到,这封信写得有些潦草。
不是敷衍,而像是在赶着写完,很匆忙的样子。
最近很忙碌吗?
阿尔杰想了想,从草地上拔起几株野生的风铃草,摸出一只圆筒,小心地放了进去。
他扬声喊:“母亲。”
德鲁伊正靠在雄狮身上,替银狼梳毛,闻言,施舍般地看了他一眼。
“能请您的猎鹰,帮我送点东西去王城吗?”
莫琳气不打一处来,就差把手里的刷子砸到那张英俊的笑脸上。
“你还真当我是信差吗?!”
第十一章
今日有雨。
阿尔杰早晨醒来,撩开窗帘,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想。
对于处在雨季的码头镇而言,连绵的降雨才是常态,前两天的阳光已是诸神的馈赠。
只是天空一旦阴沉下来,人会容易感到疲惫,最直观地反馈,就是不想起床。
揉揉眼睛,还是爬起来,长期以来的自律,不允许他在床榻上过多消磨。
穿衣洗漱,冰冷的水泼到脸上,登时清醒不少。擦去水珠,负上重剑,出门前往祷告室,照例做了早课。
接下来是早餐,今日后厨提供的是黑麦面包,大片火腿,蜂蜜牛奶加上生食杂蔬,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动刀叉前,要向信仰的神祇祷告,以表达感谢。
一切都有条不紊,规则有序,像以往的任何一天。
只除了门外的那个人。
阴沉的天空下,所有事物都灰蒙蒙的,唯有站在门口的青年,如同在阳光下的露水一样耀眼。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湛蓝如宝石般的眼睛顷刻间被点亮。
压力真的很大……
阿尔杰揉揉额角。
可他现在也是有求于对方,不好回避,也不能把关系处僵。
步子停顿一会儿,还是往前迈了。
“伯庚斯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伯庚斯看着他,舒展开一个微笑。精致完美到极致的笑容,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仿佛用尺子丈量过分分毫毫。
他伸出手,递过一件东西。
“昨天听到你说,你的匕首坏了。”
手上捧着的,是一把直匕。
沉黑的不知名金属中掺入了圣银,手柄与刀鞘上镶嵌着红宝石,符文组合环绕,带着奇异的美感。
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就喜欢上了。
可他还是拒绝:“虽然很感谢您,但是我已经找到替换的了,那同样是把很好的匕首。假如有一天,我的某件武器损毁了,我很愿意委托您,打造一把更加合适的。”
伯庚斯静静地看他一会儿,收回了匕首。
“除了圣剑。”他强调。
阿尔杰有些无奈:“矮人讨厌真理之诗,您也憎恶我们吗?”
伯庚斯点头又摇头:“我只喜欢你。”
阿尔杰忽然笑了,对面那个人认真的样子,让他很想摸摸他的头。
“我很少,在与您同龄的人身上看到这样纯粹的感情,难以想象,您竟然是从王城里来的。”
“在你心里,王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阿尔杰想了想:“大概……是个充斥着鲜花与荣耀的地方。”
伯庚斯摇摇头,又问:“那你的真理之诗呢?是怎么样的?”
“你想亲自看看吗?”
“我已经看到了。”他已经身处真理之诗的本部。
“是吗?”阿尔杰作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脸上的笑容明朗温和:“请和我一起,再看看吧。”
伯庚斯也笑起来,专注看着阿尔杰的湛蓝色眼中,盛满碎钻般醉人的光芒,嘴上还是十分高傲:“看在是和你一起的份上。”
真理之诗本部,对于众星教系的信徒而言,是一个神圣纯净的地方。
对于矮人而言,提起就是嗤之以鼻,仿佛是什么罪大恶极之所。
而对于阿尔杰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普普通通,像空气一样熟悉自然。
真理之诗的庭院布置极其简单,没有太多花俏的东西,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座建筑,外加大片空地。
“因为没人愿意做维护,大家平常都挺忙的,就算不忙……”
前面一幢纯白的单层平屋,木制窗户突然被打破,两个祭司打扮的人扭打在一起,一个人掐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往外压。
居下的人柔韧性显然很好,贴着墙壁来了个下腰,倒挂着正好看见阿尔杰和伯庚斯,还十分心大地打了个招呼:“夜……早安,阿尔杰。”
“……也常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阿尔杰把未完的话说全,有些无言以对地看着他们。
动手的那位反应倒是很快,赶紧把同僚拉了回去,回到隔音结界范围内以前,说话声还能被听见。
“打什么招呼,丢不丢人……”
从窗户的破口里,可以隐约看到里面一片混乱狼藉。
一位穿着黑色法袍的女士走到窗前,怀中还抱着一本厚重的书籍。她温和地朝他们笑笑,褐色的双眸沉静深邃,盛满智慧与包容。
修复术的光芒闪过,破损的窗户完整如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阿尔杰略带尴尬地解释:“教团的一些内部会议,有时候会进行得比较激烈。”
“会议?这么早。”
看天色,早春加上阴云,此时尚且暗沉。
“嗯……可能并不是早会,而是从昨晚开到了现在。”阿尔杰叹口气。
这种违背生理的时间安排,几乎已经成为教团传统了。
“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省得又有哪位暴脾气的大人破窗破墙,让客人看见挺不好的。
伯庚斯点点头,很安静地跟着他,有些乖巧的意味,走了几步,又觉得执行人太沉默,于是主动挑起话题。
“你刚才说,大家都很忙,那么你呢?陪着我,会耽误你做其他事吗?”
“嗯……目前来讲,圣剑是我任务序列中最重要的一个,你或许不太喜欢我提祂,”阿尔杰朝他笑笑:“那么换一种说法,现在而言,你是最重要的。”
伯庚斯的脚步停下来,双眼直直看向他。
阿尔杰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伯庚斯摇摇头:“你可真是……毫无自觉。”
阿尔杰依旧没有会意。
“继续走吧。”伯庚斯淡淡道。
宝石般漂亮的蓝色眼睛,默默看着执行人在身侧前后甩动的手,很想牵上去,可又不太合适。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
明明只见过几面,最初也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就做下这样的决定。
在这里定居吧。
想靠近,又想后退,踟蹰犹豫得不像以往的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诗歌和故事,难以理解的痴迷爱恋,竟也能应验在他的身上。
最开始,他想的并不多,只要在路上碰到那个人一次,就能高兴一整天。
现在,却连思念都已难以压抑,每天晚上闭眼前,每天早上睁眼后,甚至每晚的梦境里,都迫切地想要见他。
“小心!”一声疾呼。
一直注视的那人伸手护住他后退两步,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打在近前,校场平坦的土地上,出现一个黑色印记。
“你没事吧?”银灰色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却不是因为刚才的危机。
他缓缓摇头。
“我很好。”
“阿尔杰,你们怎么跑来这儿了?”陌生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松了口气。
千篇一律的法师袍,唯一不同的,是这位男性法师还戴着一副单片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缩小版的法袍,手上捏着一根小法杖,手指太短,还有点肉肉的,拿法杖的标准手势维持得很艰难。
此时,这个孩子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们,嗫嚅着说:“对不起……”
“抱歉,我不知道你们在练习‘落雷术’。”阿尔杰有心想要安慰安慰孩子:“嗯……练得挺不错的,已经能降下雷了呢,非常棒了。”
可孩子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眼中一汪水汽滚了两圈,就快落下来了。
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清咳一声:“其实,他学的不是‘落雷术’,是‘改变天气’。”
呃……这样啊……
阿尔杰抬头看看天,然后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云层挺密了,加油,一定可以成功唤雨的。”
孩子瘪瘪嘴,更委屈了。
“不是‘唤雨’,”单片眼镜望着天,淡淡道:“是‘驱散乌云’。”
……这就十分尴尬了。
阿尔杰僵着脸,强行挽回:“没事,这天气本来就要下雨,雨季嘛,你能让阴天维持这么久,也已经很了不起啦。加油,再试一次!”
在阿尔杰鼓励的目光下,孩子重新举起法杖,努力比出“驱散乌云”的标准施法动作,抑扬顿挫的咒语还带着奶音。
光芒在杖尖一闪而过,然后,又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打在抱着草药哼着歌、开开心心路过的小女巫身边,溅起一小块土壤。
“唔哦!”小女巫惊呼一声,后退半步,一把摘下大大的兜帽:“你们在练落雷术?”
“不不不,”单片眼镜摇摇食指:“改变天气。”
小女巫抬头望望天:“唤雨?”
孩子终于忍不住,法杖一扔,“哇”一声哭起来。
“驱散乌云。”单片眼镜眼镜和阿尔杰异口同声纠正。
小女巫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哭的孩子,眼神茫然又无辜。
她说什么了吗?
又左右看看单片眼镜和执行人。
怎么想都肯定是这两个家伙的错!
阿尔杰好笑又无奈地把孩子抱进怀里,朝单片眼镜扔了个眼神。
怎么教的孩子?你拿错法术了吧?
单片眼镜回敬一个眼神,比着嘴型。
你才拿错了,我教的是正版“驱散乌云”。
那怎么变“落雷术”了?
练的不对咯,别哄了,别哄了,接着来。
伯庚斯站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们你来我往,忽然感到气闷。
他们是同伴,他们之间有着无可比拟的默契。
而他不是。
当他们都站在一起时,只有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
只是因为那人有求于他,所以才有的交集 ,是淡漠的、不牢靠的关系。
怎样才能建立起真正的情谊,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再需要自己,也能在他的生命中占下一席之地?
阿尔杰把好不容易哄好的孩子交还给单片眼镜,起身发现伯庚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由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伯庚斯摇摇头:“你很喜欢孩子?”
“还好吧。”阿尔杰茫然地答:“为什么这么问?”
伯庚斯很认真地解释:“如果你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可能没法办到,但要是你实在喜欢,以后我们也可以领……”
在单片眼镜和小女巫先震惊、后揶揄的眼神中,阿尔杰慌忙摆手:“打住,打住。”
他无奈叹道:“你究竟……您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时光悄然流淌,就这么一起度过了三五日。
教团的生活平凡安定,也丰富多彩,每天都是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
阿尔杰自信满满地告诉法爷:“我觉得我已经有点说动他了。”
法师戴纳同情地看着他:“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你以为,这个锻造师和你一样,心里只想着铸剑吗?可能人家脑子里只有亲亲抱抱牵小手,圣剑算个奇美拉啊。
叹口气。
哦,我可怜的阿尔杰,愿诸神一如既往地保佑你。
第十二章
无星无月的夜晚,士兵手中的火把将整座城池映成白昼。以往繁华的不夜城,陷入了不同寻常的狂欢。
由整齐逐渐变为凌乱的踏步声,愈渐交杂的金铁兵戈声,无辜者的呼嚎声,混加在一起,演绎出一曲充斥混乱恐惧的黑暗前奏。
平民们紧闭门窗,瑟缩着躲在被窝墙角,默默向众神祈祷,祈求暗夜终结。
女巫睁开眼睛。
窗外布满阴云,码头镇的雨季也极难看到星月。
梦境带来的心悸感仍未褪却,时时提醒着她,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梦。
她伸手抓出枕芯中的草药,是用于辅助激发预言梦的配方。
发生了什么?
.
“菲丽雅女士,早安。今天有早会?”
抱着一本厚重书籍的女法师停下脚步,朝另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的青年法师点头,褐色的眼眸深邃沉静。
“临时决定的会议,有突发事件。”
单片眼镜点点头,也没有多问。
教团接触到的各类突发事件实在太多,已经成了常态,这些往往都由教团核心或者高层解决,对于普通成员来说,影响并不大。
从人数来看,今天大概是个核心会议。
目送菲丽雅走进会议厅,旁边有消息灵通的教团成员凑过来。
“听说是奥秘篇章传来的急讯。”
“奥秘篇章是哪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女巫问。
单片眼镜:“王城珠宝商。”
奥秘篇章也是众星教系的教团之一,维生的主要手段是依靠贩卖珠宝。
法师和圣职者们需要宝石所天然蕴含的力量,当这些力量被耗尽,它们对于魔法而言就毫无价值,但并不影响珠宝的观赏性。
奥秘篇章从中窥破商机,通过回收和倒卖,从两头赚取差价,再利用初始获得的一部分利润拿下了几处矿区的开采权,使用更低的成本获取资源,拓展回收和倒卖的路径,实现了一块宝石卖两次的暴利业务。
又因其本部设立在人类王城,故有别称——“王城珠宝商”。
“王城?”小女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莱娜,你还好吗?”单片眼镜有些担忧地问:“脸色看起来很差,没有睡好?”
小女巫没有戴兜帽,她听到这句问话,有些木木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迟缓地眨一下眼睛:“是吗……好像做了一个预言梦,本来想找菲丽雅女士问问,但是……”
会议厅的门突然打开,祭司长出现在门口。
“莱娜,通知身在码头镇的所有教团成员,一个小时内在礼堂集中,有集体会议。”
“啊,好。”
今天的女巫有些迟钝,她手脚笨拙地从脖间勾出一条银链,把纯银制成的书典形象徽攥进手心,闭眼,微微低下头。
无形的精神力量瞬息间扩散而出。
.
“这里也是教团的校场之一,只不过最近荒废了。”
阿尔杰与伯庚斯所在的,是码头镇外一片空地。
这里的土壤被踩踏得非常紧密,以至于连杂草都无法长出,直到校场外围才开始长出一两丛草,夹杂星星零零的白色风铃草。
一阵风吹来,带着点寒意。
阿尔杰微微仰头:“今天也是阴沉沉的,不应该啊,码头镇的雨季快过了吧?”
“这里的雨季都很长吗?”伯庚斯问。
阿尔杰收回视线,朝他点头:“毕竟临海,气候就是这样。不过以往好像没有这么久,双月重合以前,早该晴了。”
双月的轨迹总在变化,每个季节末,都会重合一次。新大陆的历法,就是据此分割四个季度。
“但是阴雨天晚上看不到月亮,”他叹口气:“日子都过混了。”
今天几号,明天几号,后天几号?
伯庚斯站在边上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很恬静的样子。
阿尔杰像感知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挂坠。
“有紧急会议。”从象徽中读取信息,他向伯庚斯匆忙告别:“抱歉,我得失陪了。”
教团的集体会议,除了因年龄原因,还未正式加入教团的孩子们,以及身处异地,赶赴不及的成员,一般都要求全体到齐。除非情况极其特殊,才被允许缺席。
伯庚斯摇头:“没关系,请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当阿尔杰赶到真理之诗的礼堂时,那里已经聚拢了不少人,按着平日里习惯的位次,留出最前排,各自找了地方坐下。
礼堂里并不安静,“嗡嗡嗡”的低声议论不绝于耳,有关于会议内容的猜测,也有普通的寒暄,混杂在一起,配合着窗外阴沉的天气,令人有些压抑胸闷。
阿尔杰看到了戴纳,很自然地走过去,在他身旁落座。
法师坐在椅子上,察觉到阿尔杰的到来,也没回头,只是闲闲开口:“除了神谕天启和地狱之门异动,很少有需要开集体会议的情况。”
教团的集体会议,与其说是齐聚众人做出决策,不如说是下达重大通知和任务。
决策总是少数人做出的,其他人可以反对,或提出异议,但采纳与否,依旧不是他们可以决定。
“而这个消息是从王城里传出的,”他接着道:“能与前两者比肩,大概是我们的王室又作了什么妖。”
“……作妖。”阿尔杰瞥着法师:“就不能给王室留点尊重吗?”
戴纳下颔一扬,漫不经心。
看着吧。
等到前排也坐满,祭司长出现在礼堂前方,双手向下微压。
礼堂内顷刻安静,会议开始了。
“今日凌晨,我们接到了来自奥秘篇章的密信。
“信中所示,昨夜,王宫突发一起叛乱,并于当晚被成功镇压。但,在此之前,教团的力量也被卷入其中。”
教团领袖面色沉痛。
“真理之诗第四执行人费洛,”他闭上眼睛:“不幸殉职。”
整个礼堂安静了一息,响动轰然爆发,悲呼声,质疑声,问责声,混杂在一起,前排早已得知此事的核心成员无力喝止,反而让场面越来越混乱。
直到礼堂忽然被电光映亮,一声惊雷炸响,方才重新静下。
始作俑者的女巫木然看向祭司长,声音不高不低,情绪难明:“费洛是怎么死的?”
“他死于叛乱。”
“我知道他死于叛乱,我们都知道,可他是怎么死的!”
窗外再次亮起电光。
礼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着一个解释,女巫的疑问,也是他们的疑问。
“他被反叛和镇压的某一方拉入斗争,在冲突过程中,为了保护某位王室成员而死。”
祭司长用尽量平静的话语,简单地阐述了几句。
“是谁。”
“这不是你该问的。”
电光接连亮起,将室内照得一片惨白,窗外,雷声响成一片。
女巫笑了笑,眼底没有一丝笑意:“是我僭越了。”
“莱娜。”一个女音介入对话,黑色法袍的菲丽雅从前排正中的位置站起,她手中少见地没有抱着任何书典。
“失去袍泽,我们都很悲痛,请相信我心中的哀伤并不比你更轻。
“但是一味的仇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们不得不防范任何非理智的行为。站在你身后的,还有千千万万的同袍。”
“可是……”
这次,女巫一开口就忍不住染上哭腔,有泪意在眼眶中打转,她哽咽一下,强行稳住声线,继续说,眼泪顺着脸颊不住落下。
“我不是无法接受同袍的死亡,我们都早有准备。但他可以死在地狱之门的前线上,可以倒在讨伐邪恶的战场上,可为什么……偏偏、偏偏会死于阴谋内斗,会死在政客的肮脏算计中呢?!”
话至末尾,已成了嘶声吼叫。
窗外响起“哗啦”水声,暴雨终于降下。
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正坐在她身边,按住小女巫在扶手上攥紧的拳头,皱着眉,十分担忧。
戴纳恰好坐在他的身后,此时向前微微倾身,一手搭上女巫不住抽动的肩膀,口中喃喃着咒语。
光芒闪过,封印的符文化作链条,环绕着女孩,魔法波动释放又在瞬间收束。
“莱娜,冷静。”
女巫是特殊的施法者,比起法师,她们更加感性,情绪的力量会极大程度上影响法术的行使。
戴纳身边,从消息放出开始,就陷入震惊难以回神的阿尔杰忽然开口,他的嗓音沙哑低沉:“第九执行人呢?”
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失踪了。我们失去了她的一切音讯。”这次回答的依旧是菲丽雅,即使宣布的是个极坏的消息,沉静的女音也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可不是……”阿尔杰的声音忽然卡壳一下,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再开口,仍是干涩低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九执行人和第四执行人共同驻守王城,此时费洛已死,在有意针对教团的阴谋中,第九执行人多半也难逃劫难。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重忧虑,两位执行人是多年夫妻,感情甚笃,费洛枉死,他的妻子如果能够幸存下来,恐怕会想复仇。
复仇。
多么戾气,又何其酣畅的词语。
是他们所有人都想做,又恰恰不能做的。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流血事件,王权与神权永远都是敏|感话题。哪怕教团铁律永不参政,拥有超越世俗的力量,这本身就饱受忌惮。
“越是这种时候……”
菲丽雅没有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可以明白。
自从黑暗时期结束,人类的帝国重新建立以后,宗|教就开始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
最初的王权是他们拥立的,世俗的权力也由主动他们让出。
人民的忠诚献与王室,而人民的信仰归于众神。
贵族拥有久远的秘术传承,掌握着奥秘的力量,教团也同样有着诸神的眷顾。
哪怕他们定下铁律,教团不得参政,猜疑与忌惮也会在暗中滋长。
礼堂内静默一片。
“我们已经向王室发出了正式的照会。并且,我们也将会召集教系的各大教团,开启星界会议。”
祭司长的声音重新响起:“不会有讨不回的公道,也不应有无谓的牺牲。”
第十三章
“今天我不回去了。”
会议结束后,戴纳对阿尔杰说。
阿尔杰的声音还是带着沙哑:“晚上呢?”
“和你挤挤。”法师的面色较往常更加沉肃一些,“按照惯例,这两天恐怕还有的折腾,我可不想半夜从镇外赶路过来。”
此外,他还得看着自己这位好友。
阿尔杰和他这个离群索居的法师不同,与费洛的关系更加亲近一点,突闻噩耗,除了悲痛,他还另有些担心。
虽然戴纳作为一名法师,占卜和预言的水平有待商榷,但他的乌鸦嘴向来灵验。
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的阿尔杰辗转反侧大半宿。等到终于收到来自祭司长紧急会议的通知,心里反倒踏实了。
睡前,戴纳颇有预见性地没脱衣服,当下拉起同样和衣而眠的阿尔杰,撑了个避雨的小法术,冒着暴雨雷电就往礼堂赶。
教团最高领袖的命令,无人敢于怠慢。即使前一刻还处在睡梦,此时也要立刻爬起,冒风冒雨前往赴命。
好在大部分成员都聚居在本部,集合速度不算慢。只是免不了神情困顿,衣帽稍乱。
最前排的核心成员是索性没睡,刚从前场下来,又赶来后场。脸上都是掩不住的疲惫劳累,此外,还另有重重忧虑。
“星界会议遭到袭击。有数名与会者被切断银线,虽然其中没有包含真理之诗的成员,但对于教系而言,是一个重大损失。作为会议发起者,真理之诗将为此负责。”
星界是位面以外的特殊场所,联通所有位面,位面内的生灵可以通过投影进入。
投影在星界内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不会反映到现实,要杀死投影的主人只有两种办法,其一是毁灭现实的肉|体,其二,便是割断将投影拉回主位面的银线。
当投影者的银线被截断,就预示着真实的死亡。
“这件事牵扯的可能并不单单是王室,隐藏的恶意在暗中窥伺,希望你们能够谨慎行事。
“教团近期将会进入戒备状态,另外,与其他教团的接触时也应当更加慎重。”
虽然自身没有遭受减员是件幸事,但作为会议发起者,真理之诗偏偏幸免于难,不可避免会受到其他教团的问责和质疑。
来自过往同伴的猜忌,仿佛无形的壁垒,将他们从团体中割裂、围困。
祭司长的语气虽然平稳,却也难免染上一丝疲惫。响在高阔空旷的礼堂里,配上窗外的暴雨雷鸣,清冷孤寂得让人心底发寒。
接连的祸事毫无征兆地降临,王室的忌惮与教系的质疑,为本该沐浴荣耀的真理之诗蒙上阴影。
“祸不单行。”戴纳淡淡道。
.
第四执行人的遗体在第二天清晨被送回,连日连夜的暴风骤雨已经止息,阔别已久的阳光终于重临码头镇,不热烈,也不温暖,只是浅浅淡淡地蒙了一层。
花草还带着水珠,低垂着枝叶,草木的气味混合雨水的味道,格外强烈。
教团的第四执行人费洛,正安静地躺在花草间,周围环绕着他的同伴们。
已经不再有人落泪,也不再有人质询。只是安安静静地,一个接一个走到他身边,做最后的告别。
亲吻他的手背,或者额头,亦或是给予最后一个拥抱。
很少出现在人群中的莫琳没有缺席,常年隐居的德鲁伊,将小束白菊轻轻放在亡者身边。
正在休假的第六执行人也到场了,白色的牧师袍披在身上有些空,最近似乎清瘦不少。
在看到阿尔杰时,他微退了半步,双手握拳攥紧,半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阿尔杰有意问他妻儿是否安好,却怠于开口。
大悲过后的疲惫让他有些提不起精神,他半蹲在费洛身边,伸手搂住亡者的肩膀。
那张熟悉的英俊脸庞上,带着死寂的苍白。
记忆中的费洛,拥有最温柔的微笑,热情、真诚,像时刻散发光热的太阳,深受认识他的每一个人的欢迎。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哪怕是教团以外的人,仅仅只是听说,也会感叹一句,真是个很好的小伙儿。
作为职业者,他无疑是年轻的,仅比阿尔杰大八岁,有妻子,还没来得及有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展开,此时却已经躺在了墓园。
就算再不舍得分离,告别也终会结束。
最后的拥抱过后,阿尔杰站起身,袖口不慎刮带了一下亡人的衣服,有什么东西从领口掉出。
又蹲下身捡起,那是一小束白色风铃草,小巧精致的花朵已经风干,大概是他前几天寄去的。
“来自远方的祝福”明明已经送达,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过几天,就是死亡与告祭之主的祭祷日,就在那天的祭祀上,将他的灵魂引渡向神国吧。”
祭司长如是说。
他环顾着在场所有人。
“第九执行人仍无音讯,经核心会议一致表决,任命法师戴纳为新任第四执行人,即日前往王城,搜寻下落。”
戴纳接到委任,没有太意外,只是皱了皱眉,言行却依旧顺从。
他朝祭司长行礼:“是。”
费洛的尸体被埋葬在墓园,墓碑上简简单单刻了他的名字、职位、生日与忌日。其余的一切功绩和荣耀,都记入书卷中,被教团收录。不公示,也不遗忘。
盛大又简单的告别,为他默默无闻的一生写下终章。
活着的人回到正轨,各自将生活向前推进。
风干的风铃草被放入透明的玻璃瓶,放置在床头柜上。
边上的床铺却是空荡冰凉的,被子和枕头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
今夜,主人不在此处休息,客人也已离开。
阿尔杰独自跪在高砌的圣坛前,曾受过万人仰视之处,坛上空无一物。
那里原本安放着圣剑。
圣剑折毁,于是灾厄便如影相随?
.
正是清晨,伯庚斯刚刚洗漱完,就听到有敲门声响起。
“扣、扣、扣”三下,节制礼貌,极富标志性。
雀跃跳上心头,压下嘴角的笑意,挥挥手把学徒赶去房间,走到门前,理理衣衫,确保一切都完美无缺,这才缓着动作,将门打开。
门外的人看起来有些憔悴,面色比往常更加苍白,配上银灰色的头发和眼睛,显得凉冷刺目,连铺洒在他身上的那层金色日光,都没能为他带来些许温度。
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伯庚斯愣了一下,有些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阿尔杰沉默着,幅度极小地点点头,然后有些勉强地牵起些嘴角:“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伯庚斯带点慌乱地将他让进来。
“你的气色不太好,是早上太冷?需要热茶和点心吗?我可以让伊莱——”
关切的话语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椅脚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是伯庚斯受到惊吓,后退半步,不慎撞到了木椅。
眼前的人突然跪下了。
毫无征兆。
“你这是……什么意思?”伯庚斯说得艰涩,舌头有些僵直,就像他的身体和四肢。
真理之诗的第三执行人,哪怕是跪着,脊背也是挺直的,只有面对神像时,才会谦卑地弯下。
此时,他低着头。
“请求您……”锻造圣剑。
“如果我不同意。”伯庚斯的手攥紧桌角,用力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我无法强迫您。所以,我会去找其他的锻造师,即使他们现在并不完全具备成功铸造圣剑的能力,多试几次,多失败几次,也可以接受。”
阿尔杰低垂着视线,紧盯地面,眼神说不好是坚定,还是麻木。
“无法强迫?多失败几次?”伯庚斯嗤笑一声,深洋般的眼睛眸色暗沉,眼底酝酿着风暴。
室内的空气凝滞起来,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日子,此时的气氛,却有几分风雨欲来的意味,阴云笼罩般的压抑,雨水沾衣般的寒冷。
“我可以同意。”气氛像是忽得一松,但伯庚斯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俊美的青年锻造师在椅子上坐下,微抬着下巴,睨视请求者的眼神带着挑衅,脸上神情傲慢,甚至于嘴角绽出的微笑都染上恶意。
本该是魔鬼般的笑容。美丽得让人窒息,昳丽得几近罪恶,蛊惑凡人心甘情愿奉献一切。
偏偏这张脸受神明的钟爱,哪怕主人再轻慢乖张,也不觉堕落,圣光永远眷顾着他,让诸神忠诚的信徒不由自主地想起经文所述——
“初代人类以造物者的容貌为蓝本,是故,吾等肖似诸神”。
“只要你愿意亲我一下。”
室内安静下来,呼吸声、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伯庚斯没等到回复,轻哼一声,准备开口嘲讽,阿尔杰却忽然站起,两步跨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
“哪里?”
亲哪里?
像是对周围的氛围、对方的情绪全然无察,执行人的语气僵硬冷静,仿佛身处战场,准备执行某项军令。
银灰色的眼中不含半点情绪,只有一片仿同金属般无机质的冰冷。
伯庚斯呼吸一滞,而后微仰着头,嘴角又弯了弯,仍然凝视着阿尔杰,眸色深邃暗沉:“嘴唇。”
下一刻,他就睁大眼睛,瞳孔紧缩,心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唇上的触感柔软微凉,对方的嘴唇缺水干燥,有些粗糙,平稳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脸侧。
只有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这么久,又像刚刚过去刹那。
伯庚斯抓紧执行人的手臂,稍稍用力,将他推开。
眼中冷漠,面无表情。
“可以了。我同意了。明天,带着圣银和图谱来见我。”
第十四章
伯庚斯生气了。
就算迟钝如阿尔杰,也能清楚地感知到。
好像一下子回到初见的时候,伯庚斯又变回了那个会花样百出、毫不留情拒绝他的锻造师。
不,比那个时候还要糟糕。
至少当时那个伯庚斯还愿意好好说话,甚至邀请他吃午饭。
而现在……
“哐”一声巨响,是金属材料被扔在桌上的声音,把阿尔杰的思绪猛得拉回来。
他们现在正身处伯庚斯的锻造间里,身旁是放满工具、材料和半成品的桌台,身后是锻造用的火炉,墙角堆放着金属和木材,房间正中还有一个炼金台。
面前的锻造师把一支沾好墨水的笔塞到他手里,指了指炼金台,示意他走过去,俊美至极的脸上,神情很不耐烦。
“作为‘报应’的承担者,你需要完成锻造圣剑的第一步。当然,我也不指望你能画完这个法阵,你只需要随便涂上一笔,作为开始的象征就可以。”
金属笔杆握在手中有些沉,上面的铭文已被激活,能量运行的轨迹奇妙复杂,阿尔杰可以凭借出色的感知捕捉到这些轨迹。却无法解读它们的含义。
笔尖的深蓝色墨水夹杂着星点晶亮,像深邃夜空中的繁星。
“快点。”伯庚斯催促,语气十分不友好。
阿尔杰叹口气,看了两眼图谱,比照着准备落笔。
手腕忽然被抓住。
阿尔杰抬头,顺着银白底色夹淡蓝纹路的衣袖向上看,是伯庚斯上前抓着他。
那张俊美如高洁之银月的面孔,就算是极不友好地板着,也很难让人生出厌恶之情。
“再提醒一次,锻造一旦开始,劫难就无可停止,哪怕是死亡,也无法让你摆脱。即使这样,你也依然坚持吗?”
阿尔杰的目光落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伯庚斯像是被烫到一样,闪电般地收了回去,别过头,黑发半遮着的耳朵有红晕悄然爬上。
像养母家那只小白雀,在窗口张望时,被人惊扰到的样子。
阿尔杰笑了笑,听闻噩耗后,一直淤堵在心口的沉闷忽然疏散了些。
“是的,我依旧坚持。同时,也十分感谢您。”
伯庚斯还是别着头,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谢,又不是不收你报酬了。”
阿尔杰轻笑一声,在伯庚斯听来格外刺耳,他语气凶横地催促:“快点!你不是很着急吗?”
阿尔杰连连应声,收起玩笑,依照着图谱,在炼金台上画下一笔。
制作精良的笔尖,书写手感顺滑流畅,周围游离的能量被铭文吸引、汇聚,涓流般导向作为画纸的炼金台。
一笔画完,阿尔杰似有所感,忽然回头。
伯庚斯莫名道:“怎么了?”
“好像……”阿尔杰紧盯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锐利,可是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聚焦的目光又很快散开,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被人窥探了。”
像是有一只眼睛,在不可知处悄然睁开,充满恶意地窥伺着他。
“有些像预言术,但相比起来,又没有那么……”阿尔杰思索一阵,放弃了描述。
“大概是劫难开始了,你要习惯。”
伯庚斯语气平平淡淡,隐约间还能品出嘲讽。他将阿尔杰手里的笔夺回去,把人从炼金台前赶开,又扔去两件东西,命令道:“把奇美拉的羊角磨碎。”
“多碎?”
“粉状。”
阿尔杰看了看手里的研钵,再看看另一只手里的奇美拉角。
伯庚斯以为他为难,加了一句:“研钵是特制的,质地可以扛住魔法生物材料的硬度,另外有铭文和附法的加成,不会让你无从下手。”
奇美拉的羊角,出名的锋锐坚硬,哪怕是千锤百炼过的钢铁,都难以媲美。
“咳,好的……不过一定要用研钵吗?如果是这样做,可以吗?”
手掌攥紧又张开,灰白色的细腻粉末从指缝间漏下。
伯庚斯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怪异的眼神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你可真是……”
伯庚斯看着研钵中的成品,嘴角翘了一下,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硬是忍了回去,挥手赶他:“东西留下,你可以出去了,待在这里我心烦。”
连推带搡把他驱出门外,“砰”一声关上门。
伯庚斯独自站在终于归复清静的锻造间里,手按上心口。
心烦,真是心烦,只要那个人待在身边,就止不住地心浮气躁。
想要得到关注,又怕自己在他眼中表现得不够好,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明明非常生气,看到那张脸又免不了心软,心里一边抱怨,又一边为他辩护。
“啧,”闭上眼,脸上全是自厌:“真是贱。”
阿尔杰看着门在眼前关上,颇感似曾相识,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好像也有过这么一出。
“阿尔杰先生。”
还有这个少年音和熟悉的称呼。
“您需要来点红茶吗?”
阿尔杰回过头,就看到了那位学徒,他站在客桌边,桌面上摆着茶具和点心,都是很精致的东西。
“这是你自己做的?”
“啊,不是。”学徒摸摸自己的后脑勺,长着几点雀斑的脸上泛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茶是现煮的,但点心是买的,我只是把它们摆在盘子里。
“老师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有甜点,就可以让他稍微平静一些。”
“那他的心情,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好转?”
阿尔杰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学徒递来的茶杯,杯中的饮料依旧芬芳馥郁,带着果木的特殊香气,尝起来比上回更甜一些,炼奶的味道也更加明显。
“平时的话,用不了太久,可能过不了一天,但这次得看您,先生。”
阿尔杰转着杯子,目光微垂。
“可我觉得您近期似乎也不太高兴,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阿尔杰沉默起来。
“如果您不愿意说的话,也没有关系。”学徒笑了笑,带着几点雀斑的脸颊红扑扑的,很可爱,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青涩。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您讲讲以前听到的一些趣事。”
见阿尔杰没有反对,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这个少年很有讲故事的天赋,简简单单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充满吸引力。
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有些低哑,算不上多么好听,可那言语中透出的一腔热忱,和对新鲜事物的热爱,却让他所描述的一幕幕画面鲜活地铺展开来。
学徒发现,每当他提及王城,对面那位先生的眼神会忽闪一下,似乎十分忌讳,于是刻意避开了那些话题,转而讲起矮人帝国的事。
“矮人擅长魔法,但他们更擅长锻造和机械,矮人帝国融合了魔法与机械的力量,和其他种族的驻地很不一样。”
“唔……不是像精灵帝国和人类帝国这种区别,这么说吧,矮人对机械和蒸汽的运用已经渗透到了方方面面,像王……像那些显贵的大人物们偶尔会得到一些小玩意,自动报时的机械钟表,不需要魔法驱动就可以动起来的小玩偶,放在矮人帝国,都是家家户户常用,或者小孩子玩闹的东西。”
“建筑风格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嗯……首先是高度会矮一点,但是风格却很粗犷,矮人很喜欢使用钢铁和巨大的石块。到处都能看到机械和蒸汽的影子,这些东西倒是做得非常精巧。”
“地底空间被开发得很充分,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地下城那么宏伟神奇,但是也非常厉害啦。”
“地面上会有蒸汽作为动力的轨道车,大型建筑的门也是通过机械的连锁来开关的。”
“还有直上直下的吊梯,也是蒸汽驱动……”
阿尔杰不知不觉听得投入,桌上的红茶喝了两口,就被遗忘在一边。等到锻造间的门再次打开时,方才惊醒。
“月神的眷顾”依旧纤尘不染,伯庚斯的束起的长发上,沾染了一点灰迹,脸上有些疲惫。
阿尔杰不自觉地站起。
伯庚斯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一下,又很快移开,在桌面和学徒脸上扫了一圈,语气平淡地开口:“伊莱,茶凉了。”
桌上摆放的白瓷杯,杯口已经不再冒热气。学徒伊莱伸手试了一下茶壶的温度,随后将他捧起来:“我这就去换一壶。”
学徒步履匆匆地离开,像是背后有什么恐怖魔物追着他。
伯庚斯的目光重新落回阿尔杰身上,宝蓝色的眼睛不含情绪,显得冷冷清清。
“明天带着托帕石来见我,酒黄|色,直径至少一英寸。”
“好的。”阿尔杰点点头,顿了一下,随后说道:“您可以将需要用到的材料列个清单,这样我就能一次带过来。”
伯庚斯皱着眉,不满且任性:“我就是要让你分次带,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没有。”阿尔杰摇头摇得快,好不容易求这位锻造大师答应了,可不能因为旁枝末节让他撂挑子。
“一切听您的。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
“那我先告辞了,今天辛苦您了,请务必好好休息。”
多留一会儿能怎么样?为什么总是来去匆匆呢?
看着阿尔杰离开,伯庚斯心里有点堵,可他也没有出言挽留,只是一个人闷闷地坐下,正好是阿尔杰先前坐的地方。
拿起桌上的茶杯,嘴唇贴上杯沿,将杯中凉透的红茶灌了下去。冰冷在胸口间蔓延,浸透肺腑。
学徒捧着新煮的红茶回来,看到这幕不由出声:“老师,那杯茶……”
是阿尔杰先生喝过的啊!还凉掉了!
学徒被伯庚斯瞥了一眼,像是法师的禁言咒般,让他霎时安静。
啊……老师的心情还是很不好,真想回厨房,再给手里这壶红茶多加半罐糖。
第十五章
“没钱。”
管理教团账务的成员,在看到阿尔杰的那一刻,就“砰”得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得,又是一个闭门羹。
阿尔杰上前继续敲门,吵得账务烦不胜烦,重新打开门,还不等说什么,就看见一枚戒指被怼到跟前。
账务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是……你怎么会有冕下的权戒?!”
话语中,依稀可以分辨出不可置信、痛心疾首、难以理解、无可奈何等等复杂的感情。
最终,他满含妥协与悲哀地开口:“要什么?”
“托帕石。酒黄|色,直径一英寸以上。”
“你干脆说要我命得了。”
“有没有?”
“有,有。”
声音里充满疲惫和颓败。
“你在这儿等等。”
看着阿尔杰拿着托帕石远去,账务靠在门边,像老父亲看着女儿嫁人一般,眼中饱含不舍的热泪。
还不忘对着执行人沐浴夕阳的背影殷殷嘱托:“对它好点,别又给弄碎了。”
阿尔杰头也没回朝他摆摆手。
账务颓颓地蹲下身,嘴里碎碎念:“唉,圣银之后又宝石,最近还要准备悼亡祭典,地狱之门固定的战争支出,赤字复赤字,日子怎么过……”
.
深夜,睡梦中的阿尔杰突然睁开眼睛,肌肉紧绷,浑身散发着戒备的气息,感知的力量向外发散,瞬间笼罩周围。
几秒过后,他的意识逐渐清明,坐起身来。窗帘遮得严实,室内一片昏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屋内摆设的轮廓。
又是那种被窥伺的感觉。
不应当。
这里是教团的驻地,无形的保护性结界时刻开启,无论是魔法的力量,还是邪恶的侵蚀,都不应该渗透进来。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阿尔杰掀开薄被,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拉开门。
门轴发出低微的“吱呀”声。
双月共辉的光芒撒在身上,驱散了黑暗。
夜晚的教团平静安宁,灯光都已熄灭,只有大门口值夜的小屋,窗口还亮着光。
今晚,是法师菲丽雅值夜。
阿尔杰敲门进入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翻一本书。很厚,书页上不知哪个语种的文字像细小的虫蝇,密密麻麻堆挤在一起,还能看见几张构图复杂的几何插画,看着非常让人眼晕。
阿尔杰在心里,默默地对法师们肃然起敬。
“菲丽雅阁下,打扰到您了吗?”
“没有。”菲丽雅合上书,转过身:“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是有什么事吗?”
菲丽雅是一个很“静”的人。表情永远波澜不兴,哪怕是笑、是怒,也是沉静的。仿佛一汪深洋,让人探不到底,却能从中擭取安定心灵的力量。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人预言了。”阿尔杰一边斟酌词句,一边道:“也可能不是预言,反正……是一种被窥伺感。”
菲丽雅指了指边上的小凳:“坐到我面前来。”
阿尔杰依言搬了椅子,坐到菲丽雅对面。
法师张开手,轻轻抚在他的头顶:“请把腰弯下些,你太高了。”
话语间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阿尔杰忙低下头。
高挑英俊的执行人,弯着腰,安静地坐在女前辈面前。
视线微垂,银灰色的瞳眸沉淀着温润柔和的光,薄唇抿起,一缕银发滑落在颊边,温驯得像一只大型犬。
菲丽雅将手按在阿尔杰头顶,微微肃容,侦测的魔法力量在阿尔杰周围铺展开来,蔓延向冥冥之中的不可知处。
过了很久,菲丽雅收回手,缓缓摇头:“无所查获。”
阿尔杰也很意外:“那是我的感知出错了。”
菲丽雅弯了弯唇角,眉眼温和:“不要随便质疑自己。奥秘的海洋浩瀚无垠,可能只是遇上了我们认知以外的魔法,是很常见的事。它连教团的结界都能穿透,规避一个侦查术,也不会太难。
“你最近,做过什么特殊的事吗?”
阿尔杰张张嘴,不知道是否应该透露。
好在菲丽雅是位法师。
她问:“是因为圣剑吗?不必担心,那个决策我也参与了,不算泄密。”
阿尔杰松了口气,回复菲丽雅:
“大概是的,在刚开始铸剑的时候,我就有过类似的感觉,那位参与的锻造师似乎也这么认为。”
菲丽雅点头:“那么,情况可能稍微复杂些,大方向的猜测就能有五六种,现在恐怕也不能一一印证。我先给你施加一个保护咒,之后再有什么变化,你可以随时再来找我。”
“感谢您,菲丽雅阁下。”
菲丽雅轻轻叹气,朝他伸手,阿尔杰愣了一下,忙又低下头。
女法师的手在他头上轻拍两下,揉了揉那头略显硬质的银发。
“不用这么拘谨,阿尔杰。你总是一副放不开的样子。”
他很……放不开吗?
.
第二天,再来到伯庚斯的砖石房时,锻造师正在喝茶,从盘中点心的数量、和杯中红茶的液面来看,他已经等了很久。
吃了这么多甜点,也不知道心情有没有好些。
“我今天来晚了吗?”
伯庚斯摇摇头,示意他上前。
阿尔杰有些茫然地走到近前,低头俯视着他。
伯庚斯看着他沉默一会儿,到底还是很不爽这种抬头看人的姿势,在阿尔杰莫名的目光中站起来。
然后,摊开手,递过去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宝石戒指。
戒面镶嵌的蓝宝石剔透晶莹,精确切割的截面反照着璀璨的光芒,显然品相极佳。银白的戒环上刻着几条铭文,风格古旧。
人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风俗,情人间互赠戒指,可以表达情意,贵族间也常以某枚镶嵌了宝石的戒指作为婚姻的象征。
阿尔杰低头看看戒指,再抬头看看伯庚斯,又看看戒指,眼神微飘:
“这……我……”
伯庚斯老大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护符。”
他把手里的戒指往阿尔杰怀里一抛:“我还没打算和你求婚。”
阿尔杰被他吓出一身汗,接住戒指,干笑两声。
“戴上,别死了。托帕石呢?”
阿尔杰从衣袋里拿出一只盒子,伯庚斯接过,打开看了两眼:“品相不错,可以用。”
抬眼瞥了瞥阿尔杰,重复道:“赶紧戴上。”
戒指。
“……知道了。”
他这不是在想,应该戴哪个手指么……
小指太细,中指食指太粗,大指于理不合,就只剩下无名指。
这可真就成了婚戒了。
“我能穿个绳,然后挂在脖子上吗?”阿尔杰商量着问。
“你要是觉得它不会和你现在戴着的那根项链冲突,请随意。”
魔法物品之间常会存在力量冲突,因此在佩戴或携带时,往往需要将他们隔开,两条项链、同个手指上佩戴两枚戒指这种搭配,通常是不被允许的。
真理之诗的银制象徽,本身也是一件魔法物品,虽然用途上没有像护符,或者武器那么定向明确,但是基本的魔力波动还是具备的,自然会和其他物品发生干扰。
“行吧……”
阿尔杰磨蹭一会儿,还是把宝石戒指戴上无名指,心情有些复杂。
伯庚斯满意了,面上还是高傲地冷哼一声:“扭扭捏捏。”
阿尔杰一哽,然后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他外貌气质的风格原本是很冷硬的,不笑的时候显得十分冷漠,像一尊冰块刻成的雕塑。
可他如果笑起来,眉眼上凝结的冰霜会化开,很温和,带着包容。
“笑什么?”伯庚斯眼神微晃。
“没有,只是觉得你……”阿尔杰想了想,找了个词:“很可爱。”
伯庚斯愣了一下,抿紧嘴唇,把托帕石一收,一言不发地朝锻造间走去,快进门的时候顿下脚步,转过头来,命令道:“你待在这里,别乱走。”
脸上浮起红晕,语气还是很凶,可却没有半点威慑力。
“嗯,好。”
阿尔杰脸上的笑意仍未收起,伯庚斯看得心烦,把门关得震天响。
阿尔杰被他暴力关门的声音震了一下,笑着摇头。
真是……
伯庚斯的学徒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端上一盘水果,果实个大饱满,鲜艳欲滴,果皮上还挂着透明的水珠。
“祭祷节前日安,阿尔杰大人。吃点水果吗?刚刚清洗过。”
还来不及拒绝,小少年就很热情地将一只艳红的果子塞到他手里。
在对方期盼的眼神下,阿尔杰还是咬了一口,嗯……果然还是这个熟悉的味道。
“很甜,谢谢。”
虽然有些厌烦了。
毕竟小时候跟着无痕派德鲁伊生活,是吃不到肉食的——
德鲁伊的无痕流派,崇尚以最少的痕迹融入自然。
同样的分量下,以水、光照和土壤为养分的植物,当然比吃植物、肉类的动物消耗更低,所以食素更符合他们的理念。
因此,幼童时期的阿尔杰,他的食单上除了面包、叶菜、豆类和各种植物块根块茎,就只有四季的时令水果。
虽然养母还会用蜂蜜和果仁做糖,可那实在太甜了,他不常吃。
于是,在他不长的童年时期里,没牙的时候吃磨细的鲜果酱,长了牙就自己捧着果子慢慢啃。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一段枯燥且永远没有饱腹感的岁月。
学徒笑得很开心:“您喜欢就好。”
不,其实也并没有很喜欢。
阿尔杰有些麻木地咬着手中的水果。
还挺大只。
“对了,我还想请问一下,码头镇的祭祷节是怎么过的。”
伊莱眨着眼睛,眼神有些亮,透着好奇。
阿尔杰咽下嘴里的果肉,思索一会儿:“和别处差不多吧。祭告先祖和逝去的亲朋,向死亡与告祭之主长祷,夜晚,各大教团或者城镇上,会组织点燃篝火。”
“篝火的聚会,我也可以参加吗?”伊莱脱口问,说完有些不好意思:
“王、唔……以前住的地方管制严,不允许这样大规模地生火,只有贵族在自家花园点烛台,或者生炉火。矮人帝国没有祭祷节的传统。我只在书上,和吟游诗人口中了解过祭祷篝火,很好奇。”
阿尔杰点点头,他捏着半个果子,在手里转过来,转过去,很犹豫地思考着接下来要从哪里下口。
“真理之诗欢迎每一个想要参加祭祷的人,东边的天穹之眼也是同样。你当然可以来,只要你的老师同意。”
伊莱得到答复,显得很开心,拉着阿尔杰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阿尔杰就着这些趣闻,勉勉强强把剩下半个果实吃完,很有种完成任务的释然感。
第十六章
“这枚托帕石——”
锻造间的门打开,伯庚斯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外面坐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目光茫然。
伯庚斯眯起眼,看向他们相握的手。
学徒伊莱反应过来,触电般收回自己的手,吐字快如疾雨:“老师,我去打扫一下厨房。”
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伯庚斯收回放在学徒身上的目光,慢慢走到桌边,在阿尔杰对面坐下。
气氛有点压抑,阿尔杰遵循着本能,试探地解释:“刚才,只是恰好谈到了剑术,他想看一下剑茧而已。”
阿尔杰摊开手,向他展示了一下。
这双手干净漂亮,十指修长,骨节分明,除了几处薄茧,细腻得仿佛属于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而不是一名剑者的手。
伯庚斯斜斜地瞥一眼,不冷不淡地“嗯”了声,然后立刻补上一句:“我可没要你解释什么。”
阿尔杰心说你可算了吧,手攥得掌心都要扣出指甲印了,嘴上还是配合他把篇翻了过去:“你之前说,这枚托帕石怎么了?”
“不能用。”
嗯?进去之前不是说能用吗?
“那是说品质可以,”伯庚斯读懂了阿尔杰的疑惑眼神:“但后来发现这块石头是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能量?切割?还是被人施过魔法?”
“应该和咒法相关,但并不是直接作用在上面,更像是用于构成某个大型法术的组成部分。”
伯庚斯把装着托帕石的盒子放在桌上,朝阿尔杰推过去。
“更多的,我无法确认,应该找找法师,还有这块石头的提供者。”
托帕石的提供者,当然就是教团的账务了。
他们兼具着打理账面资金流收支,和管理仓库的工作,所有公共财物的支取使用,都要经过他们。
“……你怎么又来了?”账务主管看着阿尔杰,一脸崩溃。
“要求一点售后服务。”阿尔杰笑得很温和。
“售后服务?那个是给付费客户的谢谢,不、你不用再掏出那个戒指了,我明白,就是随口……诶?你什么时候结婚了?还是订婚?”
阿尔杰笑容一僵:“这个是护符。”
账务一脸“了解了解”地点头,问:“是这样啊……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的另一半是哪位?我见过吗?”
“……都说了是护符。”
阿尔杰一边纠正着,悄悄地转了转手上的指环,把蓝宝石戒面转到掌心。
小动作刚完成,忽然感到身后的伯庚斯目光陡然锐利,看得他后背寒毛乍起,又默默把戒面转出来。
他决定把话题扯回正轨:“关于那块托帕石,出了一些问题。”
账务收起玩笑,摆出愿闻其详的倾听态度。
阿尔杰刚一开头,话就卡住了,哽在“首先”上,不得寸进。
不能怪他,这件事的内容描述太专业,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卡壳很正常。
于是,他横移半步,露出站在他身后的伯庚斯:“首先,请这位锻造师向你详述一下情况。”
伯庚斯斜了他一眼,然后才把视线放回账务身上。
此时的主管先生正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凝固的表情很有几分惊叹的意味。
先前,阿尔杰领着伯庚斯在教团驻地里转悠过好几天,他作为一个具备正常五感视听的人,当然见过这位俊美有若神眷的青年。
只不过近距离看,相比起远远瞄一眼,冲击力会更大一些。
远超正常阈值的美貌,自带近似“魅惑人类”的效果,这位主管内部账务的牧师显然意志还不够坚定,被蛊惑了。
“咳。”阿尔杰偏着头,轻咳一声。
注意一下形象,教团的体面,体面!
这位第三执行人像是全然忘记了,在他第一次见到伯庚斯时,那失态的样子。
账务眨着眼睛回神,语气又轻又缓,温柔得像是担心惊扰到停驻花蕊的蝴蝶:“嗯……呃、那么,请您简单讲讲,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态度真好啊。
阿尔杰站在一旁,默默想。
他就只有闭门羹。
还是同袍呢,真是关系好不如长得好。
伯庚斯早已习惯这样的待遇,此时神情淡淡:“这枚托帕石,在咒法的层面上,已经有了‘归属’。”
“归属?”
“就是说,它已经参与了一个魔法,或者仪式,在那结束以前,它不能再作为原材料参与其他施法行为,除非两个魔法可以兼容。”
“是怎么发现的?”账务追问一句。
“锻造材料需要预处理,但是它无法融入仪式,一切共振都无法完成。”
账务皱着眉,陷入回忆。
“这枚托帕石……在入库那天,好像并没有检测出异常。”
教团收购各种原材料,是会事先检测过的,确保没有任何问题,才会收入仓库。
但考虑到处理效率,这种检查只是普通的流水操作,不会涉及太高深复杂的魔法,偶尔也会出现疏漏。
阿尔杰插话:“教团的宝石类原材料,好像都是从‘奥秘篇章’那里收购的,要不要联系一下他们的负责人?”
“不,不,这批不是‘王城珠宝商’提供的,是……一个陌生商人低价兜售来着。”
账务说着说着,仰头望起了天。
“低价兜售?”阿尔杰抓住重点:“听起来问题就很大。”
“不不不,像码头镇这种商业繁华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暴富,同时也每天都有人破产,败光家底出来抛售一些用不着的珠宝饰品,不是很常见的操作吗?”
账务仍然望着天,语速飞快,极力甩脱罪责。
“码头镇商业繁华,所以——”阿尔杰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不找拍卖行呢?怎么想,都是拍卖所得会高一点吧?”
心是有多大,才能忽视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账务望着天,语气发虚:“主要吧,我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
阿尔杰给他气笑了,摇着头:“好人多不多暂且不论,你是真的勤俭持家。”
“过奖过奖,作为教团管账的人,这是我们的基本素养。”
账务面不改色地把嘲讽接下。
阿尔杰:“……”
账务正色道:“其实那天也不是全无防备,我们确实仔仔细细地,用高阶的检测魔法检查过这些珠宝,存放也是和其他宝石区分开的,关于那位商人的身份背景,也有过详尽的调查,没有查出任何异样。
“这种情况下,还能中招,除了敌人太狡猾,也只能说你我的运气的确不太好。”
阿尔杰:“你运气差,就不要拖上我们了。”
账务“啧”了一声:“你跟戴纳学坏了。”
“还有其他可替换的托帕石吗?”
圣剑重铸迫在眉睫,没有道理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调查上。
“有是有……”
“不,就用这块。”伯庚斯打断两人的对话。
迎着四道疑惑的目光,他简短地解释道:“这块托帕石已经半处理过了,使用在它上面的特殊药剂很难获取,目前,我手上也只有刚使用掉的那一份而已。”
“有多难获取?”阿尔杰不死心。
“原材料至少有一半来自天界生物。”
“……”
那还是算了。
伯庚斯继续道:“高阶锻造中出现意外,本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单纯地更换一份材料,并不会解决问题,新的材料往往同样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综合结果来看,还不如用最初的方案。”
阿尔杰眨了下眼睛:“听起来……不太理论?”
“但都是经验之谈。你以为你要锻造的是什么普通的东西?那毕竟也是……”
“咳!”阿尔杰忙打断他:“好的,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伯庚斯转向账务:“那位出售宝石的落魄商人,还能联系到吗?”
“很遗憾,不能,因为他已经死了。”账务敛下眉眼,表情略带哀悯。
“嗯?!”
阿尔杰和伯庚斯的反应很统一,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阿尔杰率先问:“他是怎么死的?”
“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死于冬日的饥寒,也有可能是被追债者盯上。他在两个月前,被发现死于城镇外的茅草房,渡亡还是市政厅送到真理之诗做的。”
账务的话,说得有些感慨,末尾还因牧师的本职,习惯性地加了一句:“愿他在诸神的国度永享安乐。”
“那就只能找法师了。”伯庚斯听完这段令人唏嘘的故事,全无触动,目标明确:“去找戴纳?”
“他现在不在码头镇。”阿尔杰回道。
账务:“你们可以找菲丽雅女士。不过她最近有些忙,在帮祭司们准备关于祭祷节的事。再加上之前那件事……虽然今年的祭祷节万事从简,但忙碌程度反而有增无减。”
王城叛乱一事引发的余震仍未停止,会议一场接着一场,除了核心会议,高层决议也不少,阿尔杰身为命令的执行者,都有被抓去参与商议的时候。
“那……”阿尔杰揉揉额角:“过了明天再说?”
明天就是祭祷节,等节日过去,菲丽雅的日常安排大概会宽松一些。
“你好像很怕麻烦别人,只有戴纳是个例外。”伯庚斯静静看着他,宝蓝色的眼睛像一汪深潭。
“刚找到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像是来做一笔交易,而是来恳求我。”
“当时您立场坚定地拒绝合作,是交易还是恳求,都差不多了吧……”阿尔杰有些无奈地叹气。
伯庚斯轻哼一声,高傲地抬起一点下巴,目光微凉地睨着他:“我不想白跑一趟。”
阿尔杰妥协道:“那就去找找她吧……”
希望不会占用菲丽雅阁下太多时间。
“但既然你这么为难——”伯庚斯语气里满是“大发慈悲饶过你”的意味,话锋微微一转:“我还没有去过你的住所。”
第十七章
“没什么好看的。”
阿尔杰推开住所的门,门轴发出低哑的“吱呀”声。
里面的布置很简单,桌椅靠墙,另一边临窗的地方是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摆了一个矮柜。
矮柜上放的东西也只有寥寥几件,烛台、主神的圣徽和一只玻璃瓶,玻璃瓶中关着一小束风干的白色风铃草。
在床头摆放风干的风铃草,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位战士的作风。
伯庚斯嘴角扬起笑,正待问他,却见对方的视线也落到了风铃草上,银灰色的眼中,透出深切的悲痛。
伯庚斯怔在原地。
倒是阿尔杰很快收起情绪,他问:“怎么了?”
“你……”伯庚斯发出一个音节,又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信仰的主神会是秩序与审判之主,这在战士中很少见。”
床头矮柜上放着的圣徽,是属于秩序与审判之神的。
阿尔杰轻笑一下:“很奇怪吗?”
“不,有些意外而已。”
伯庚斯也不见外,随意找了把椅子就坐下了。
“明天是祭祷节,按照历法和风俗,是不能动工的,铸剑要停一天。”
阿尔杰点点头,顿了一下,又问:“那,有什么相关的事可以提前做吗?”
他一项项数着:“准备材料、解构铭文和法阵、校准……”
“不用。”
伯庚斯从桌上翻开一只杯子,从水壶中倒出一杯清水。
“圣剑能否铸成,也要看神意,你急也没用。”
白皙修长的手指举起水杯,薄唇印上杯口,下颔微微抬起,脆弱的喉结暴露在空气中,轻轻滚动。
唇上沾了水,润湿后更显艳红,细碎的水珠反射着星点的光。
窗外没有阳光,室内也没有点起蜡烛,显得有些昏暗,“月神的眷顾”散发着微弱的光辉,伯庚斯宝蓝色的眼睛迎着窗口的天光,反照着幽微的亮度。
仿佛自带微光的精灵,可他却比精灵更加俊美,吟游诗人口中颂唱的所有美好词汇,都可以放到他的身上,名副其实,甚至尤有过之。
“阿尔杰,你在看什么?”那副薄唇轻动,惊醒了兀自沉醉的人。
阿尔杰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抱歉,冒犯了。”
“其实我挺高兴的。”伯庚斯眼中带笑,嘴角也微微勾起。
“你的目光,能在我身上停驻。”
“您是个很耀眼的人。”阿尔杰如实道。
总能夺走他人的全副心神。
伯庚斯嗤笑一声。
“在你心里,我哪及得上圣剑半分辉芒——就算他现在连个坯子都还没有出来。”
他像是想起什么:“忘了提醒你一句,单在码头镇,是无法完成铸造圣剑的所有工序的。”
阿尔杰皱起眉,不太能理解:“可以详细说说吗?”
“至少要回趟矮人帝国。当年锻造第一代圣剑,鲁格氏族倾尽举族之力。就算如今技艺传承没有断代,图谱完整正确,甚至锻造手法和器械有所革新,也不是一两个人随随便便就能复制。”
他又喝了口杯中的清水,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嫌弃道:“既不是茶饮,又不是酒精,你是怎么喝下这么寡淡的东西的?”
“……习惯了。”
教团有净水的咒语,无需用煮沸或者酒精消毒的方法来获取饮水,虽然在世俗赖以生存的技能是酿酒,但成员中法职太多,酒水出现的机会很少。
“什么时候?”回矮人帝国。
伯庚斯放下水杯:“看进度,有可能还要去趟王城。”
阿尔杰眼神忽闪一下,点点头:“好。”
伯庚斯探究地看他一眼,在阿尔杰回望过来时,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你一个人住吗?”
真理之诗内部的起居室都是建在一起的,除去单独搬出的几位和长期在外的成员,其他人都聚居在这一片区域,粗略估计也有百余人,独住一间的情况很少。
“六岁以前是跟着我的养母,六岁后才住在这里,最开始是和戴纳一间屋,后来他继承了法师塔,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了。”
“睡在一起?”
屋里只有一张床。
“不,是分开的,只是另一张床被搬出去了而已。但偶尔也会挤在一起,尤其是当天有恶魔学或者亡灵学理论课的时候。”
阿尔杰说着,笑了笑,脸上带着些追忆的神采。
伯庚斯扬眉:“你怕这些?”
“亲身实践过猎魔以后,就不怎么怕了。”他顿了一下,笑:“其实本来也不该怕,只是讲课的那位实在太会营造气氛,明明平时都是很亲和的兄长形象……”
他好像要提一个人名,刚一张口,又很快合上,眼睛无意识地向床头矮柜上的风铃草望了望。
伯庚斯注视着他:“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阿尔杰弯弯嘴角,还是温和的微笑,银灰色的眼睛里是一派沉静:“明天是祭祷节,您的学徒很期待祭祀的篝火,如果您不忙的话,可以带他来看看。”
“知道了。”
伯庚斯淡淡地回了一句,站起身,理理衣服,最后环顾一圈,下巴傲慢地抬起一点,下了结论:
“你的房间,是没什么好看的。”
.
祭祷节这天,所有的贸易、运输、制造、农务都停下了。但居民们并没有因此得闲,依照着节日的风俗,从凌晨开始忙碌。
阿尔杰醒得比平时早些,照例洗漱过,出门,在前往祷告室的路上遇到了女巫莱娜。
女巫今天戴着兜帽,没有像以往那样哼着歌,碰到阿尔杰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一只布袋,里面放着安神的草药。
阿尔杰接过布袋:“祭祷节安。”
这只布袋所用的布料有些粗糙,针脚却很细密,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祭祷节安。”女巫的声音有些低沉。
阿尔杰隔着兜帽,揉揉她的头,两人轻轻拥抱一下,便各自离开。
女巫要继续派发草药包,阿尔杰则要去做早祷。
教团内已经按照祭祷节的传统做了布置,为了能让亡灵进入这里,最外围的大结界已被关闭,转而用小型的结界来保护单独的建筑。
今天的早餐也很素简,切片火腿换成了鲜果,牛奶也被清水和低度麦酒取代,麦片用糖水冲开,桌上连奶酪的影子都找不见。
阿尔杰随意取了两片黑麦面包,就着几口清水吃下,潦草地结束了早餐。
祭祷节从来不是用来欢庆的节日。
死者渡往宁静的彼岸,与生者永远分隔,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
过了今天,费洛就是真正离开了。
生命意义上,灵魂意义上,社会意义上。
永远,离开了。
在空场前的台阶上坐下,阿尔杰翻出费洛寄给他的匕首。
这是把直匕,入手后还没有启用过,刀柄握起来很舒适,长短也很符合他的使用习惯。刀刃上闪着寒光,匕身充盈着来自铭文的力量。
他的近身格斗是费洛亲手教的。
六岁时,他能依靠一身蛮力和养母的狮子打平,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些力量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阿尔杰,放松一些,看着我。】
费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抬头,仿佛真的看到那个还是少年的费洛在他面前微笑,放慢动作,向他示范武技。
眼眶突然酸涩潮热起来,嘴唇微微发麻,喉间像是堵着硬物,吞咽不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浑身上下的肌肉都透出一股空乏无力。
他深呼吸,望向天空。
每年的祭祷节都是阴天,今天也不例外。
厚厚的云层压在头顶,总会使人感到心情沉郁,从内陆海吹来的风,夹带着浓郁的咸腥水汽,粘稠得叫人呼吸困难。
小女巫发完草药,提着空篮,也坐到他身边。
两人默默无言。
前方的空场已经堆起了松木柴,篝火将在这里点燃。
“最近很忙吗?”女巫突然出声问。
“还好。”
“这两天,在教团总是看不见你。”
“以前也常出去。”
“戴纳还没有消息。”
“愿他顺利。”
“我倒希望他不太顺利。”小女巫转过头来,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费洛的妻子,我们的第九执行人,最好她能得偿所愿。”
小女巫的长相极为乖巧甜美,圆圆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软糯的样子让人很想捏上两把。可她的言行中,却总透着与外貌截然不同的逆反。
“莱娜。”阿尔杰伸手,替她摘下兜帽,抚着她微卷的棕发:“有些愿望一旦成真,反而会是灾祸。不要忘了黑暗时期,法师议会的前车之鉴。”
“毁灭了法师议会的那个王朝,同样毁在法师的手上。”
阿尔杰顿了一下:“莱娜,这不是好事。”
小女巫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发|泄般地说:“祭司长冕下说过,他会讨回公道。可他实际并没有做到。”
“那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为什么不能?”
阿尔杰迎着女巫的目光,沉默下来。
他不是无话可说。
他可以说,祭司长是诸神为他们选定的领袖,是不可质疑的。
他可以说,教团此时处境艰难,不能再多要求什么,而且核心教员们也并没有放弃伸张。
他可以说,大局为重,地狱之门的前线,和邪恶力量的对决,才是他们最应该关注的。
可是这些道理,执行人能明白,同属教团的女巫自然也能明白,无需说教。
女巫意难平,他的胸襟也不见得有多么开阔。
两人间又沉默下来。
天色更亮一些的时候,女巫站起身。
“我该去做冥想了。”
阿尔杰点点头,也站起来:“我也该去做长祷了。”
“下次再聊吧。”
“下次,再聊。”
第十八章
祭祀的篝火被点燃,火苗吞噬着泼过油的木材,蹿得极高。
火焰的灼人热度驱动风的力量,越发助长了火势。
篝火前摆放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作为祭品的鲜果与美酒。死亡与告祭之主的祭司,站在长桌前,领着众人颂唱祭亡的圣歌。
合唱的人们,有教团的成员,也有镇上的居民,多数是人类,偶尔能见到精灵的和侏儒的身影,而矮人,是决不会踏入真理之诗的大门的。
男音、女音还有童声混合在一起,歌声低低的回荡在寂静的火堆旁,只偶尔有火星“噼啪”的爆鸣相伴。
幽寂,却透着难言的圣洁,是在歌颂彼岸的净土。
火光印在众人的脸上,人们的表情庄重肃穆,站在空场,犹如身临圣殿。
篝火周围的能量场,出现一阵阵波动,是神明的赐福降下。
前方的祭司将银杯中盛装的美酒泼入火堆,带起一片盛大的明光。他拿着长长的渡亡名单,依次念过,阿尔杰从中听到了费洛的名字。
又是一段漫长晦涩的祷文过后,将羊皮纸送入火堆,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
祭司抬起手,示意众人可以散场了。
接下来,任何人都可以到沟通人间与神国的篝火前,与死去的亲友对话。
“费洛,希望你在彼岸,能够永享安乐。”
阿尔杰对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笑了笑,银灰色的眼睛褪去金属般无机质的冷漠,浮起温柔:“可惜你没把遗愿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今晚来我梦里吧。”
跃动的火光为他银灰色的发丝染上一层橘红,他站得太近,几乎要步入火中,火舌偶尔舔过他的手,他一动不动,仿佛毫无所觉。
“你不怕烫,衣服是会着的。”
女声的语调有些凉。
阿尔杰回过头:“母亲,您来了。”
德鲁伊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点:“我过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最后的祭祷之舞还没开始,不多留一会儿吗?”
祭祷节的末尾,会安排一场祭祀的舞蹈,以感谢死神的恩赐,是整个节日最热闹、最受期待的环节。
莫琳摇头:“不了,看过几十年,也没看出什么新意。”
阿尔杰笑了笑,注意到祭司长正站在养母身后,一栋建筑门前,正看向这边,便低头朝他行了一个礼。
莫琳顺着阿尔杰的视线回头,像是才发现,也朝他行了一礼。
祭司长点点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阿尔杰继续和养母交谈。
“我陪您回去?”天色已经很晚了。
“不用。”
莫琳刚拒绝完,边上传来一个声音:“这位是?”
转头,出声询问的,是个青年。
那是一名俊美如皎洁之银月的青年,黑发像瀑布般披下肩头,清亮的双眼像冰种蓝宝石,用溪水洗涤过后摆在月辉下,闪烁着碎光。
看到他的每一个人,都会自心底发出赞叹。
“伯庚斯先生。”
阿尔杰说出他的名字。
伯庚斯点点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走到他身边,又问了一回:“这位是?”
一个美丽、陌生的女人,足以让他在内心拉响警报。
何况这两人看起来还很亲近。
“这位是我的母亲,是名德鲁伊。”阿尔杰向他介绍。
“母亲,这位是伯庚斯先生,人类帝国最杰出的青年锻造师。”
原来是伯母……
伯庚斯拿出在王城时,最能哄贵妇们高兴的笑容,矜持而又不失恳切地夸赞:
“竟然是阿尔杰的母亲,您看起来实在太年轻,刚见到您时,我还在苦思,为什么一名未经时光沉淀的少女,会拥有如此卓然的气质。”
“谢谢。”莫琳却像是不太吃这套,仍是神色淡淡,微笑着:“我也听过关于您的传闻,今天见到了,果然如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优秀耀眼。”
礼貌性地谈了两句,她转向阿尔杰:“你们两个继续聊吧,我先走了。”
她抬起手,在半空顿了顿,有些犹豫迟疑地落下,轻轻地拍了拍阿尔杰的肩膀。
“如果难过,可以回来住几天。”
“好。”
伯庚斯望着莫琳离去的背影,再看看阿尔杰,总觉得这对母子有些奇怪,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大概是觉得有些疏离,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吗?
“怎么了?”阿尔杰朝他微微笑着,问。
“没什么。”伯庚斯摇摇头:“她刚才说,难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恶劣的心情,不好的事,没必要多做散布。”
“你来找我……那天,那么反常也是因为这个。”伯庚斯猜测着,语气却很笃定。
“是发生了与祭亡之主相关的事吧。”
阿尔杰的身形僵了一下,然后他干脆地点了下头:“对。”
“阿尔杰。”
伯庚斯正色,手扶上对方的肩膀,像是有话要讲。可他刚一碰上,手就像触电般弹开。
发出轻微的吸气声,他小幅度地甩着手,皱眉:“你身上为什么这么烫?”
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刚才莫琳拍他肩时会那么犹豫了。
“可能是刚刚站得离火堆太近了。”阿尔杰的眼神茫然无辜。
“像那么近?”伯庚斯指了指他的学徒,不远处,小小的少年正站在火堆前,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向神明祈祷。
“还要近一点。”阿尔杰伸手比划了一下。
“你怎么不索性钻进去?”
“……衣服会着。”
你还真想钻进去,是要自|焚吗?
伯庚斯气结。
见阿尔杰朝他伸手,他警惕地后退半步,难得抗拒:“别碰我。”
阿尔杰双手举过头顶:“好,不碰您,只是想看看有没有烫伤。”
伯庚斯揉揉指尖:“没事,怎么说我也是和高温火炉打交道的老手了,这点温度,不至于。”
那你还有这么大的反应?
阿尔杰心里一阵好笑。
“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我姑且原谅你。”伯庚斯又端回傲慢的架子:“要是再有下次,我就——”
他咬牙切齿:“你这辈子都不要想着那把剑了。”
.
阿尔杰其实不太明白,伯庚斯为什么会生气,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伯庚斯会对他怀有如此强烈的感情。
“你不理解的是爱情。”
再次被吟游诗人喊住,是在祭祷节过后的第一个清晨,他正准备去见伯庚斯,商讨关于托帕石的事。
有着奇异紫眸的浪漫诗人坐在街心的树下,手中抱着他的鲁特琴。
精灵贤者坐在他身边,姿态优雅,神色间隐约可见尊敬的神情。
精灵是高傲的种族,身为诸神与森林的宠儿,在面对大陆上的其他种族时,总是自视甚高。
能让他们表露尊敬的人,寥寥无几。
实在是个容易激起好奇心的问题,关于吟游诗人的身份。
可阿尔杰早已习惯了缄默与节制,面对这片充满秘密的大陆,他总会很好地收起自己不当有的探究心。
“那,什么是爱情?”
——而只会问询他应该知道的事情。
鲁特琴发出一串悠扬的音符,诗人的紫眸里藏着浩瀚神秘的星海。
“这不是光凭语言能够回答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古往今来无数的爱情故事,由那些王公贵族,那些贫农贱民们谱写出的一幕幕诗歌,但我无法直接告诉你,它的答案。”
“您给我提了一个难题,却不告诉我它的正解。它将时时困扰我,这不仁厚,诗人。”
“这恰是我的乐趣所在,先生。”
吟游诗人朝他眨眨眼睛,笑着拨动琴弦,语调轻缓地,唱出一首无人听过的诗歌。
.
“我已经找过法师,她告诉我,这枚托帕石恐怕链接着一场大型仪式,而它的作用则是作为一个外接点,汲取他处的力量。这些力量,包括但不限于生命力、魔法能量、关于财富或事业的运气等等。
“上面附着着很高明的遮蔽魔法,本身品阶并不高,却能通过魔法之间的相互作用,将波动藏起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一般很难在普通的检测中发现异常。
“又因为放置在教团的仓库,外加收纳盒有特殊的封印,所以一直没有影响到教团,也就没有人发觉。
“总而言之,它背后牵扯的东西似乎很复杂,我们真的要继续使用它吗?”
阿尔杰一口气交代完他所得到的信息,征询地看着伯庚斯。
“感谢诸神吧,所有的隐患被如此明确地摆在明面。你以为,这只是事关一块托帕石的麻烦吗?在这背后,牵扯的是拦在圣剑锻造前的必过关卡。”
伯庚斯喝了一口红茶,近日来,一直加入多倍糖的热饮,终于在今天恢复了正常的甜度。
“如果执意无视这些问题,非要换一块石头,那么也劳烦你再重炼一份【光明之滴】药剂。先来十滴圣灵的眼泪,然后是光明女神神国中那条圣洁之河的五滴河水,用不死鸟的羽毛搅拌均匀,再……”
阿尔杰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您不用再说了,我收回我幼稚无知的提议。”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铸造圣剑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伯庚斯微阖上眼睛,悠悠道。
“光听这个敷衍的名字你就该知道,他的创造者们为了他殚精竭虑,连一个像样的名字,都已没有精力去想。”
是这样么……
阿尔杰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可信。
“接下来要考虑的,不是怎么绕过它,而是如何去解决它。而且必须要快,否则更大的灾祸,定会降临。”
他仍阖着眼,轻轻转着手里的茶杯。
“您这段话,说的很预言家。”
“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锻造师,在向你提供可靠的建议。”
“好吧。”阿尔杰妥协道:“这枚石头,除了能够汲取外界的力量,同时还是一个锚点,我们可以通过他,反向追索仪式的源头。”
“那就出发吧。”伯庚斯把茶杯放下,站起身。
“现在?”
“难道你还要沐浴更衣,在祭坛前祷告一番,祈求神示,再去跟你的母亲和友人们依次道个别吗?”
“……不用这么尖锐吧,伯庚斯先生。”
不是不生气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直男的迷茫:不是说好不生气了吗?
第十九章
“锻造师也需要为了解决这些隐患,东奔西走吗?”
“普通的武器,锻造起来可没这么多麻烦,就算有,我也都是指使委托人,或者欠下我人情债的家伙代为处理。”
“那为什么这次跟出来了?”
“因为我要看着你,省得你不明不白地死在哪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
“……能不能盼我点好?”
伯庚斯斜了他一眼,轻声:“我比谁都盼你好。”
阿尔杰闻言,目光微微闪动,没有接话。
此时,他们正顺着一条溪流走,是伯庚斯的砖石房外那一条。
锻造师学徒没有跟在身边。
这天的天气很好,祭祷节的阴云没有延续下来。天空晴朗,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比初春更茂盛了几分的杂草上,有露水折射着光,人经过那里时,就会被细细碎碎地震落,像是惊起了小群萤火虫。
“你知道位置?”伯庚斯问。
“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我们要先去戴纳的法师塔。”
“他已经回来了?”
“没有,但我有进入法师塔的权限。”
阿尔杰指向溪水中一条石头路:“从这里走,会近很多。”
这一段的溪流不算湍急,但也称不上平静。水流夹带着少许树枝草叶,冲撞到石块上,会溅起几朵水花。
溪水很清澈,可以一眼望到底,看到白沙上的卵石,水间还有几尾游鱼,悠游地摆动着鱼鳍,逆流,或者顺流,好像都没有给它们造成影响。
阿尔杰身手轻快,毫无心理负担地踏上去,回头见伯庚斯在溪水边迟疑,便朝他伸手,笑道:“别怕,这里水不深,而且,就算您不小心踩错,我也会接住您的。”
阳光洒在执行人的银发上,像一层流动的金子,立体的五官在斜照的阳光下,透出深刻的阴影。
“谁怕了。”伯庚斯嘴上说着,表情很不屑,手还是很诚实地握了上去。
水中的石块被水流冲刷多年,已经有些松动,站上去会有轻微的晃动。
“真是不牢靠,应该正正经经修座桥。”伯庚斯抱怨。
阿尔杰笑:“小地方,大家过得都没那么精致,委屈您了。”
伯庚斯轻哼一声,刚想说什么,脚边忽然蹿起一道黑影,带起的水花溅到他的衣袍下摆。
伯庚斯受到惊吓,绷着脸后退半步,恰好踩了个空。
紧咬牙关,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腰上一紧,天旋地转,预想中的落水却没有发生。
再睁眼时,看到的就是阿尔杰放大的脸,他被横抱在怀里。
“还是我抱您过去吧,千万不要乱动,否则我们两个人都会掉下去。”
阿尔杰说得轻轻松松。
伯庚斯被他抱在怀里,浑身僵硬,不要说乱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意外,还是因为近在咫尺的人。
那人说话的时候,胸腔细微的震动会隔着衣服传递过来,震得他脸上发烫。
从下往上地仰视,视线逆着阳光,有些晃眼,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依稀的轮廓,带着细小的绒毛,很温柔。
“您的手可以环住我的脖子,这样会轻松一点,不过也没几步路。”
阿尔杰则像是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脚步轻快地从石块上依次踏过,还体贴地走远一段,远远地离开溪流。
执行人的手臂很有力,横抱着一名成年男性,都是稳稳当当。
“到了,现在把您放下来?”
伯庚斯怔怔看着他,一副完全没有决断能力的样子。
阿尔杰只好轻轻弯下腰,把他放下后,又稍微扶着一些。
“还好吗?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伯庚斯在地上站稳,头有些晕乎乎的。
他慢慢找回声音,带了点沙哑:“刚才的是什么?”
“一条鱼而已。”阿尔杰笑着看他:“您要是气不过,我替您把它抓过来煮了也行。”
伯庚斯慢吞吞地理了理衣服,仔细地抚平每一处褶皱,手还是有些僵,倒是又有了怼人的力气:“这话像是一个教士说的吗?”
阿尔杰摊手:“教团也没有禁止荤食啊。”
伯庚斯理完衣服,表情仍是绷着:“继续走吧。”
阿尔杰点点头,眼睛还是在他身上多瞥了几下。
“看什么?”瞪了一眼。
伯庚斯的语气开始变差,阿尔杰想了一下,还是不要告诉他关于脸红的这件事了,毕竟这个人生起气来,还是有些凶的。
.
“哦,阿尔杰先生,您来了!可以告诉我,您是否见过我的主人,您的挚友戴纳吗?他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了,让我想想……嗯,在六天前那个上午,他出去参加一个紧急会议,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啊,他不会和他的老师,我的前主人一样,突然失踪了吧?我的老天,他甚至连一个学生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抛下我,孤零零地独自守在这座冰冷的法师塔里……”
“冷静,塔灵先生。”阿尔杰朝他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只是去执行任务了,请放心。”
塔灵的显像抚着胸口,像是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实在经不起吓,让您见笑了。可他为什么连句话都不传回来呢?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明明也不小了,还这么不会考虑……”
它像个老妈子一样,止不住地碎碎念着。
“对对,太过分了,很不像话,下次见面我一定帮您说说他。”阿尔杰附和着安抚他,熟门熟路。
“另外,请问我们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是我怠慢了,请进,阿尔杰先生,还有伯庚斯先生,刚才忽略了您,请不要见怪。我的情绪起伏实在太大了,当初,我的前主人突然失踪的时候,我几乎快要疯了,真的不想再体验一回。”
塔灵说着说着,还变幻出一条手帕,抹了抹眼角,显然是说到伤心处,动了真感情。
与此同时,法师塔的门,朝两人打开。
“需要喝点什么吗?花草茶?还是蜂蜜水?我记得阿尔杰先生不喜欢鲜果汁,牛奶可以吗?伯庚斯先生呢?有什么忌口和偏好吗……”
两人进入法师塔后,来到的是一间客厅,塔灵化作管家的形象,在一旁念念叨叨。
“不,不用,”戴纳不在,阿尔杰没法禁言他,只好用言语拒绝:“我们很快就走,能请您把灵摆和地图拿来吗?”
“可以,可以,请稍等。”
塔灵化出一个分|身,从客厅隐去,本体仍留在原地,半句话的功夫都没耽误,顺顺当当地接下去:“还有其他需要准备的吗?羊皮纸、羽毛笔还有墨水?啊,对了,要用灵摆的话,需要拿个架子吗?”
“不用,我不写东西,我的手也不抖。”
塔灵的热情让人难以招架,让阿尔杰有些头疼。
好在东西拿来得速度也快,阿尔杰将新大陆的地图铺在桌上,再把“涉|事”的托帕石从带有封印的盒子里取出,攥在右手心里。
灵摆是白色水晶制作的,呈锥形,尖端朝下地系在一根金属链上。
阿尔杰将链条在右手食指上缠绕两圈,垂吊着悬在地图上。
“你会占卜?”伯庚斯有些不解:“你不是战士吗?”
“职业上来讲,我确实是个纯粹的战士,但是作为真理之诗的执行人,总要什么都会一点。”
阿尔杰朝他笑笑。
“论起占卜,我也是很拿手的,可惜天赋所限,达不到大部分法师的那种精深程度。”
“真是……意外。”伯庚斯说。
阿尔杰又朝他弯弯唇角,回过头,看向地图和悬挂在上方的灵摆。
银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灵摆轻轻摆动起来,阿尔杰的手顺着它的力量游移着,最终,白水晶的尖端在地图上圈出一小块区域。
“出了真理之诗的势力范围,好在仍是教系力量覆盖的地区。”
阿尔杰收起灵摆:“‘圣门秘钥’,驻扎在那里的,应该是这个教团,和‘破晓晨曦’的驻地也有些接壤。调查前,得先和他们打个招呼。”
“范围也太大了。”伯庚斯站在边上,刚才的占卜结果看得清清楚楚,他评价道:“还圈进了一座山脉。”
“水平有限,不能和真法师相比。”阿尔杰好脾气地笑笑:“位置接近后,准确度还会提高的。而且,占卜只是辅助,最重要的还是信息收集、过滤和处理。”
“怎么收集?”
“方法有很多,比如,我们可以去问问‘天穹之眼’在那边的分部。”
“天穹之眼是什么?”
“一个教团,他们在大陆各地贩卖情报,码头镇也有他们的分部。”
“情报商人?听起来像个游荡者的组织。”
阿尔杰笑了:“您也这么觉得。”
执行人的笑容,明朗到没有一丝阴霾,在那天的意外后,这样的笑容就没有再展露,这是伯庚斯第一次看到。
“戴纳不在,只能自己去了,还要先规划一下路线。”
“教团不是还有一个能开传送门的法师吗?”
“您是说菲丽雅阁下吗?她在解答完我的疑问后,也离开了码头镇,所以我们暂时只能用普通的方法出行。”
阿尔杰的指尖在地图上虚描:“有些远,恐怕水路陆路都要用上,您习惯乘坐船舶吗?”
作者有话要说: 您习惯乘坐船舶吗?
显然并不。
【额外解释一下,如果觉得比较啰嗦,跳过不看也不会影响正常阅读。】
这里提及的灵摆使用方法,不是最普遍的“是、否、不确定”的用法,而是类似古代寻水术、寻物术,然后融入一些图表法的形式,综合出来的一种方法。
虽然没有什么权威文献(话说,现世神秘学界真的有这种东西么……)表明确有这种用法,但是如果不考虑魔法力量本身,对于占卜这件事的客观干扰,个人觉得还是可行的。
再者,退一万步讲……这毕竟只是一本高魔背景的小说嘛……(望天)
第二十章
“您还好吗?”
从船上走下,踩到实地的一刹那,裹着斗篷的伯庚斯腿脚一软,差点跪坐下来,被走在后面的阿尔杰眼疾手快地扶住。
此时,伯庚斯藏在深棕色兜帽里的脸,面色苍白,蓝宝石般漂亮的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水光,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安安分分地窝在阿尔杰怀中,连话都没力气回。
阿尔杰将他扶到座椅上,半蹲在一旁,任他靠着,伸手替他解开斗篷,摘下兜帽。
一路上,两人都穿着宽大的深棕色连帽斗篷,阿尔杰的发色和瞳色太过奇异,为了避免受到过多关注,在码头镇外,他都会选择遮起来。
而伯庚斯则是因为外貌过于出色,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同样用斗篷做遮掩。但是现在,却不该顾忌这么多了。
摘下伯庚斯兜帽的瞬间,周围传来阵阵吸气声。
俊美到极致的青年,被颠簸的水路折磨了大半天,已经十分憔悴,可他并不显得狼狈,反而多出一份苍白脆弱的美感。
“初次坐船不适应很正常,我也不喜欢船舶,以后习惯了,就会好很多。”
阿尔杰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
伯庚斯的呼吸轻浅急促,头一阵阵犯晕,心跳得很慌。
症状有些严重。
阿尔杰问:“我去帮您拿点清水?”
“不,别走。”伯庚斯抓住他的衣袖,手劲很轻,话也说得小声,几乎全是气音。
“那我留在这里,您多坐一会儿,缓一缓。”
伯庚斯把头靠在阿尔杰肩上,慢慢把气喘匀。
劫难,绝对是劫难!
“您何必执意跟出来呢?我一个人也完全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伯庚斯抬起头,眯起眼睛,眼神凌厉起来:“你觉得我没资格跟着你吗?”
“不,我只是觉得,您身为锻造师,没必要吃这些苦。”
“如果我也是一名战士,或者法师,或者骑士……”他停顿下来,喘了口气:“你会不会换一种方式对待我,把我看做你的同伴,而不是一个需要使用敬称的人?”
“每一种职业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对您用敬称只是因为……”
阿尔杰说着,卡了壳。
“因为什么?”
伯庚斯睨视着他,面色上看仍然很虚弱,可气势却强硬起来。
“我是一个高阶的、稀有的、有很高价值的锻造师?”
“我们不能在这里吵起来,还是先找地方落脚。”
阿尔杰回避了问题,轻轻将他扶起:“能走吗?”
得到一声冷哼作为回应。
大概是能了?
.
“要两间房。”
阿尔杰对旅馆老板说。
“住在一起会更安全。”伯庚斯已经重新带上了兜帽,他在一旁说道。
这家旅馆非常老旧,来往人员也十分繁杂,稍不留意,确实容易惹上事。
“那就一间双人房。”阿尔杰从善如流。
“二十铜币一晚。”
在新大陆,一般通用货币只有金币、银币和铜币,不同种族会制造不同大小、克数和版式的钱币,购买力也会受到影响。
由于人类帝国商贸发达,兼之货币中的贵金属含量极高,帝国铸造的通行货币是全大陆受认可度最高的,几乎能在所有种族内流通。
印着龙首图案的钱币,即是财富的象征。
而在其中,一金币约等于一百银币,一银币又约等于一百铜币。具体的换算又要看当时的政|治局势、矿产情况,以及农业收成,而每个地区也有不同的货币行情。
狡猾的侏儒商人,就很喜欢通过这种细微的不同,来获取利益。
阿尔杰支付完费用,问了一句:“请问这里有宵禁吗?”
“晚上11点,到凌晨5点。”
“谢谢。”
踩着老旧的楼梯,听着“吱吱呀呀”的声音上了二楼,找到他们的房间。
“为什么要问宵禁?”伯庚斯看着阿尔杰开门:“你是教团的成员,不必遵守这项规定。”
阿尔杰用钥匙开了门,比了个“请进”的手势,嘴上回答:“帝国下属的各个城镇,虽然通行帝国法典,但在一些细节的纠纷上,常常使用不同的习惯法,即使执政者一直致力统一这些法律,但目前来讲并没有明显的成效。
“按照经验,我总结下了几套常见的模板,然后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
“拥有相同宵禁规定的地区,往往使用相近的习惯法?”伯庚斯接了一句。
“没错。”
两人进了房间,这里恰好朝阳,比起走廊,少了很多霉味。
整间房面积不大,两张床分别靠着两边的墙摆放。
“你这种判别法也太经验主义了,几乎完全没有理论作为支撑。”伯庚斯一边解着斗篷,一边道。
“但是很有用。”而且,您自己也很喜欢用经验来判断事务。
阿尔杰朝他笑笑,没有脱下身上的斗篷:“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准备一些食水,明天要继续赶路。”
“等一下,我们还有多少路程?”伯庚斯揉着太阳穴,还是有些头晕。
一闭上眼,就好像重新回到了颠簸的船上,随着风浪起伏。
阿尔杰默算一下:“大概是两天的水路,三天的陆路。不过这个是按我单行的速度算的,如果是依照目前的速度,应该还要更久。”
伯庚斯沉默着思索一会儿,接着问:“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也是一个码头镇,我可以在地图上替您指出来。”
码头镇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建有码头、船运发达的地方,十个有八个这样命名。往来船夫和商人,则常常会用这些地区最发达的贸易商品,或者标志性的建筑来区别称呼。
像真理之诗驻扎的地方,被称为“盛产美酒与蔬果的码头”,再被简化成各种各样的短名,有时候需要进一步区分,就要再加上方向和航线等等信息。
伯庚斯脱下斗篷,随手一甩,侧坐在床边,倚靠床头,束起的长发在兜帽摘下后有些微的凌乱,更添了两分随性的美感,宝蓝色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染上几许慵懒的风采。
他朝阿尔杰招手:“过来。”
什么?
阿尔杰有些懵。
“别乱想。”伯庚斯斜他一眼:“不是要指位置吗?地图拿出来,我看看周围有没有认识的法师。”
锻造师这个职业,除了极其富有以外,人脉资源往往也非常的丰富。
无论是牧师还是战士,法师还是术士,战斗职业,还是辅助职业,在前行的道路上,总离不开各种魔法物品。
结识一名优秀的锻造师,对于个人的发展而言,无疑大有裨益。
因此,高阶的锻造师极受追捧,而像伯庚斯这样年轻的传奇级锻造师,不要说在普通职业者中地位超绝,就连王室都对他格外垂青。
“住在这里的,是一名大法师,他总该会传送门这种基本的法术。”
第二天,伯庚斯站在一座花园别墅前,面无表情道。
这里是与落脚城镇相邻的小镇,这座花园别墅,也是镇上最漂亮的私人建筑,它被主人作为法师塔对外链接的一个中转处。
“不……其实这不是一个基本法术。
“首先,它要求法师有相应的学习途径。其次,作为一个高阶魔法,它有对应的职阶前置要求。再次,需要法师拥有一定的空间魔法天赋。另外,由于这是一个咒法系的法术,所以法师的派系至少不能和咒法系相冲突。最后,要保证法师施法的正确性和成功率。”
阿尔杰并不乐观。
“如果不会,就现学,学不会,老……我就和他断交!”
伯庚斯咬牙切齿。
阿尔杰安抚他:“冷静,一切都会好的,实在不行,我们可以绕绕路,尽量少坐船。”
伯庚斯轻“嗤”一声,走上前极不耐烦地摇摇门口的响铃。
阿尔杰反省了一下,对方表现得如此暴躁,究竟是因为昨天走了水路,所以现在身体仍然不适,还是因为今天早上的牛奶没加蜂蜜。
思考未果,眼前的门倒是打开了。
伯庚斯带着头,看也不多看一眼,直接走了进去,不客气的程度,比阿尔杰进戴纳的法师塔更甚。
法师塔的结构不同,性质是一样的,内在的空间错乱,按照主人的心意变幻,刚踏入外界与法师塔的交汇点,他们就来到了一间会客处。
蓄着灰白胡须、形容苍老的大法师站在中央,朝伯庚斯行了一个法师的礼节。
“伯庚斯阁下。还有这位——”
“阿尔杰。”伯庚斯道。
“阿尔杰先生,初次见面,您好。”
阿尔杰用战士的礼节回礼:“尊敬的大法师阁下,您好。”
伯庚斯没有阻止双方行礼,只在礼毕后,开门见山:“我需要一次传送,不知道您是否能够帮到我。”
“很荣幸能为您提供便利,请问目的地在何处?”
伯庚斯看了阿尔杰一眼,阿尔杰会意地取出地图,递过去。
大法师看了看被圈出的范围。
“区域太大了,有确定的落点吗?以及,这已经进入了某个教团的势力范围,我只能把传送门开在外围。”
“外围也可以。”主要是省掉水路,陆路部分全算附赠。
“至于落点……再加一次占卜吧,关于这枚托帕石,它所链接的仪式所在点。”
大法师接过盛装托帕石的盒子,慢慢打开,将宝石从匣中取出,拿在手里端详许久,而后缓缓摇头:“您恐怕是在开玩笑,这不是哪名法师能够占卜的。”
“可我身边这名教士,他就曾经占卜过。”伯庚斯面色不改。
“可以问一句,他用的是什么工具吗?”
“灵摆。”
“灵摆是一种粗糙的工具,虽然,除去是与否的二选一问题,它还可以用于寻找物品或确认地点。
“但是占卜这种手段,本身就常会发生偏误,当某个问题无法得到答案时,潜意识也可能指向错误的结果。而工具越粗糙,偏误的可能性也越大。”
“大法师阁下,我敬重您,以及您身为法师的智慧,但据我的实际经验来看,当没有正确结果时,它不会给出任何答案。”
阿尔杰回道。
“经验所总结出来的,并不是绝对正确的真理。这块托帕石上,有着复杂的遮蔽魔法,多重的魔法效果相互干预,彼此影响,不仅隐藏了宝石的异样,同时也遮挡了仪式的‘源’。除非能够摒除这些魔法的干扰,否则无法探寻与它相关的‘命运’。
“可如果要彻底驱除这些干扰,就意味着要把它上面加诸的魔法全部消泯,在这同时,它身上的‘线索’也将被清除,宝石本身也会失去所有的灵性和力量。”
阿尔杰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笑了笑:“了解了,那么,就请您将落点设置在这里吧。”
他在地图上圈出的区域边缘,周边两大教团势力辐射范围以外的某个地方,指了指。
“您确定要以大概率错判的占卜结果,作为基准吗?”
大法师嘴上问着阿尔杰,眼睛却征询地望向伯庚斯。
伯庚斯点点头:“听他的。”
“那么,如您所愿。”大法师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十一章
从闪着银光的传送门中走出,阿尔杰顺手将兜帽戴了起来。
这里是一处荒原,周围都是低矮的灌木,天色阴沉沉的,还飘着雨丝。
伯庚斯跟在他后面,也从传送门中步出,身后的银色柔光缓慢消散。
他把斗篷披上,系上系带,振了振。
一步到位,就是舒心。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
阿尔杰展开手里的地图,从行囊中取出灵摆:“重新占卜一次,确认位置,然后再决定。”
“我从刚才就想问了,法师都说无法占卜,为什么你这么笃定自己的结果是正确的?”
阿尔杰朝他笑笑:“因为魔法免疫。”
伯庚斯想起,在猎杀奇美拉和在更早捕捉火焰鸟的时候,魔法的火焰在碰到执行人的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像烟云般化散。
只是……
“魔法免疫的表现形式,是这样的?”
伯庚斯皱起眉,有些费解。这和他一直以来的认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大概……有点区别,虽然都是要贴身才能起效,但别人的魔法免疫,都是让作用在自己身上的魔法失效,而我的免疫则更近似于魔法消除。
“可能因为这个能力是后天,通过外力获取的缘故。”
“仪式、魔法物品,还是特殊的修行法?”
伯庚斯问完,顿了一下:“不答也没关系。”
所有涉及职业者特殊能力的问题,事关个人的底牌与安危,往往都是被极力保密的隐私,很少会告知他人。
阿尔杰却好像不太在意:“是因为一个刻痕。”
刻痕,是印刻在人体上的铭文和法阵。
铭文可以赋予器物超凡的力量,当他烙印在人的身体上,同样也可以带来强大的能力。
但这种加成,往往使用条件苛刻,且效果十分有限,刻痕与刻痕之间,还常会发生相互的影响。
什么刻痕能赋予普通人这样的力量?
伯庚斯没有深究下去,而是改问:“你可以解除托帕石上的魔法,那么其他魔法物品呢?可以正常使用吗?”
这种被动状态,大多都是不分敌我的,没道理解除了不利本体的魔法效果,却放过其他相同性质的力量。
“嗯……关于这个,其实我也一直没太明白。”
阿尔杰将手里的地图递给伯庚斯,示意他拿着,展平。
“大概和品级有关,低级的魔法和魔法物品都无法生效,高阶还是会有作用。不过这个界线也一直在变化,好像随着年龄的增长,要求的品阶越来越高了。
“所以账务的怨言也越来越多,损耗又大,要求还高,也是难为他们了。”
阿尔杰说着,莞尔一笑,将灵摆垂下来,托帕石握进手里。
托帕石上附着的魔法只是复杂,品阶并不高。在执行人触碰到它的瞬间,魔法力量冰消雪融。
灵摆尖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小圈。
“比上次的范围小了不少,但还是圈进了半座山脉,倒是脱离了‘破晓晨曦’的辖地,我们可以少跑一个地方。”
阿尔杰收起灵摆,将托帕石放回盒子。
在他松手以后,魔法的力量渐渐重回托帕石上,被盒子上的封印稳稳压制。
将地图收进行囊,阿尔杰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依靠着各种细微的痕迹,辨认着方向和路径。
选准方向,他朝伯庚斯招呼:“走,我们出发去‘圣门秘钥’。”
伯庚斯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天上的雨丝仍在飘着,细弱的雨丝粘在锻造师的长发上,慢慢覆上一层朦胧水珠,像轻透的纱幔。
“把兜帽戴上吧,连帽的斗篷很适合遮挡风雨。”
伯庚斯听话地戴上兜帽,把那张俊美的脸遮藏起来,一双湛蓝色眼睛亮亮地看着阿尔杰。
这个眼神,真是……
阿尔杰移开目光。
不同于真理之诗驻扎在闹市,圣门秘钥是一个隐于偏僻之地的教团,比起入世,他们更崇尚隐修。
“就算同属一个教系,理念上也可能有所不同。”
阿尔杰根据地图上的标注,带着伯庚斯找到了圣门秘钥的驻地。
这里很冷清。
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内部人员比起其他教团还要更少一些。
到达这里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下,阴云开始慢慢消散。
两件斗篷上沾过雨水,有些潮湿。
阿尔杰站在闭锁的铁门外,轻轻拉拽门口的摇绳,悬挂在上方的响铃发出清亮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名面貌姣好的白袍少女跑出来,隔着铁栏门,问:“两位有什么事?”
阿尔杰摘下兜帽,朝她行了一个礼。
“真理之诗第三执行人阿尔杰前来拜访。”
“真理之诗?”少女打量他两眼,又盯着他奇异的银发银瞳看了会儿:“你是‘银白之刃’?”
银白之刃是什么称呼?
阿尔杰审慎地重复:“我是真理之诗的第三执行人,战士阿尔杰。”
“那就是了。”少女抿了一下嘴唇,把门打开:“进来吧,想要找谁?”
“请问你们这里的主事人是?”
“祭司长冕下,找她的话,跟我过来。”少女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答应和我对决一场。”
阿尔杰愣了一下:“请问,您可以告知我对决的原因吗?”
“向大名鼎鼎的剑者‘银白之刃’请教武技,有什么不可以吗?”
少女仰头看着他,目光不算善意。
这个语气,可不像是“请教”。
阿尔杰把声音放缓:“我可以先见过祭司长吗?”
“你要先答应和我对决!”少女眼神挑衅:“你不会不敢吧?”
拙劣的激将。
阿尔杰叹口气:“我们身担要事,很紧急。”
“什么要事?王城又叛乱了?”女孩的声音上扬着。
阿尔杰的眼底翻滚起暗潮,他将目光往下落了落,看向脚前的泥土。
一息,两息。
银瞳重新注视少女时,他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既然是女士的请求,那就只好冒犯了。只是决斗以后,难免形容不整,面见贵教团祭司长多少有些不敬,我可以先见过祭司长冕下,再与您对决吗?”
少女一扬下巴:“可以。”
她转身,走在前面,语气高傲:“跟上我,不要乱跑,‘圣门’的驻地范围很大,容易走丢,也不要乱碰这里面的东西。”
伯庚斯在阿尔杰身边攥着拳,暗自磨着后槽牙。
要不是进来之前,阿尔杰特地叮嘱他不要做出格的事,他大概已经做出些不太绅士的举动了。
这谁啊?莫名其妙就针对他们。
圣门秘钥的人很少,驻地还比真理之诗大出很多,看起来格外空旷冷清,一路上穿行在各个建筑间,只看到三两个人。
“就是这里,我去通报一声。你们在这里别乱走。”
少女进了门,门关上的那一刻,伯庚斯就愤愤道:“什么待客之道!”
阿尔杰反倒笑了笑,安抚他:“别气,可能只是人家性格如此,也挺直率的。”
“你不生气?”
“还好,更奇怪的都见多了。”
伯庚斯还想说话,少女却从静室里出来了。
“请进吧。”
“感谢您。”
阿尔杰道过谢,脱下斗篷,连着行囊一起交给伯庚斯,又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两下,示意他稍安勿躁。
伯庚斯一腔不满,硬是被他按了下来。
圣门秘钥的祭司长静室,与真理之诗的大同小异,同样简单朴素,墙壁上描绘的象徽却是一把钥匙。
“祭司长冕下。”
阿尔杰向座上的人致礼。
圣门秘钥的祭司长,是一位女性长者,她朝阿尔杰点点头:“请问,有什么事吗?”
阿尔杰站直身,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恭敬地递过去:“我与同伴需要在贵教团辖地内,追查一桩秘案,特来向您报备。”
祭司长看他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羽毛笔,接过文书,打开外面的信封袋,仔细阅读。
片刻后,取下手上的戒指,在一式两份的文书上,分别印上戒面。
华光收敛,纸面与戒面接触的地方,留下一个黑色的痕迹。一把钥匙的形状,是圣门秘钥的象徽,侧看时,上面隐隐有金芒滑过。
圣门的祭司长将其中一份还给阿尔杰:“已经了解。只要符合教系的教义,教团的训诫,以及帝国的法律,你们可以放开行事。”
“感谢您的宽怀。”
阿尔杰再次行礼,将文书小心收好。
祭司长淡淡地笑着:“进来的时候,有被卡莉娅为难吗?”
阿尔杰顿了一下。
“就是刚才,带你们过来的那个姑娘。如果被冒犯,我替他向你道歉。她有些被我们宠坏了,很任性。”
阿尔杰摇摇头:“也很率真。”
“她的老师,在之前的星界会议中,被割断了银线,所以,她对真理之诗有些怨愤,连带着对真理之诗的成员也有所迁怒。”
祭司长的声音平平稳稳,很温柔,带着一点悲悯。
是这样……
“我对此深感遗憾。”阿尔杰微露哀戚,低下头。
圣门秘钥,也是星界会议意外受袭事件的受害者。被割断银线的灵魂,哪怕是教士,也无法回到神国,这是真正的死亡。
女祭司闭了闭眼。
“我相信真理之诗没有背弃信仰,一如我对主的信念。众星教系荣辱与共,彼此团结信任,总好过相互诘难猜忌。
“曾经属于法师们的尖塔议会是何等强盛,他们甚至脱离了诸神的光环庇佑,凭借凡人之力触摸奥秘的至高权柄。可最终,盛极一时、超脱神权的法师议会,却在世俗权力下土崩瓦解。
“虽然法师的传承依旧延续下来,但正如那位伟大的阁下所言,法师的结社如同糖块溶解在水中一般,已然消失无踪。”
而那只是一个开端,漫长的黑暗时代从那时开启,甚至仍然影响着如今的人类。
“我们与地狱之门抗争了千百年,彼此之间所缔结的情义,远非黑暗阴邪之辈所能想象。
“我们的敌人从来不是彼此。”
话语戛然而止,女祭司没有再说下去。
阿尔杰想接话,可面对这样沉重的历史,他只觉得自己无论说些什么,都显得无比浅薄。
女性祭司长的眼神温和坚定,她轻轻一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代表其他教团,也不代表圣门的其他成员。
“但,也不必这么紧张,孩子。请深刻牢记,我等受诸神庇护,所有灾厄终将结束。”
阿尔杰伫立一阵,才道:“对您的信任,万分感激。”
女祭司长只是笑着道:“去做你的事吧,如果卡莉娅还要纠缠,大可不必理会。”
.
伯庚斯现在非常烦躁。
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讨厌少女正在烦他。
“你又是谁?也是真理之诗的?”
不,他不是,他也讨厌真理之诗。
“怎么不说话?不报家门吗?为什么戴着兜帽,进门也不摘,这么见不得人吗?”
不过目前来看,讨厌你的程度更深一点。
伯庚斯抱着属于阿尔杰的斗篷,压抑着心底的怒气。
阿尔杰让他不要做出格的事,他要冷静,不能给阿尔杰惹麻烦。
有圣门秘钥的成员路过,灰色的袍子上绣着锻造之神的圣徽。
“卡莉娅,别太过分,很失礼。”他出言提醒了一句。
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该对着无辜的人发|泄。
卡莉娅瞪他:“少管,回你的锻造室去!”
灰袍的青年很无奈,只能歉意地看了眼身裹斗篷的人,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接受到他抱歉的眼神。
卡莉娅依旧在胡搅蛮缠:“牧师在和你说话呢,还是位女士,你不觉得自己应该拿出一点尊重吗?至少把兜帽摘下。”
伯庚斯终于忍无可忍,把兜帽一掀,声音低沉阴郁:“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牧师,是位女士?”
作者有话要说: 伯庚斯:不就是任性吗?不就是胡搅蛮缠吗?谁还不是被宠(chong)大(huai)的?
第二十二章
作为一名传奇级别的锻造师,就连人类帝国的王室都对他礼遇三分,从来没见过有敢对他这么不敬。
谁还不是被宠大的,脾气都能好到哪里?
要论起任性,新大陆所有种族,十岁以上的存在加起来,恐怕都找不到一个能比伯庚斯更加任性。
鲜花与荣誉,赞美与崇拜,造就了他无比乖张的性格。
面前的少女遭了嘲讽,却没有第一时间骂回去,她的气势一凝,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是一张俊美到极致的面庞,她曾经听过的所有诗篇加起来,也无法描绘其半分容光。
边上传来吸气声,而后是一句呓语般的轻喃:“您是……伯庚斯阁下?”
“你认识我?”
伯庚斯偏头看去。
他出门时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法袍‘月神的眷顾’,而是一身简装,这名青年是怎么认出他的?
灰袍的青年踟躇着上前半步,话说的磕磕巴巴:“我……您的画像,我见过,和那、那些古往、今来的锻造大师们挂在一起。”
小青年的脸都涨红了,双拳紧紧攥着,盯着伯庚斯,紧张又兴奋:“我、我崇拜您很久了!”
见到真人了,与自己同时代的传说,他比画像上更加耀眼!
“他就是伯庚斯?”卡莉娅问。
伯庚斯瞥她一眼:“你猜。”
“……哦。”姑娘还是有些怔怔的。
伯庚斯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刚想开口,却听到了门轴转动的声音。
他将乖戾的表情迅速一收,改而露出一个乖巧恬静的笑容,眼神微亮地看向从静室里走出来的人。
“阿尔杰。”名字喊得轻快熟稔。
一直关注着偶像的灰袍锻造师,顺着伯庚斯的目光朝门口看去。
首先是被那头奇异的银发夺去注意,继而发现他的眼睛也是罕见的银灰色,连带着两峰剑眉也是同色。
银灰的主人面容英俊,神情冷峻,脸上的线条冷硬,像一尊寒冰刻出来的雕像。配上冷漠的瞳色,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意思。哪怕是外衫带上了热情的红色,也只衬得他本人更加清冷。
而他的偶像伯庚斯,那位年轻的传奇锻造师却好像对此完全不以为意,对待这个冷漠青年的态度十分热切。
他们……大概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阿尔杰听到伯庚斯的呼唤,朝他们走来,脸上带起一个温和的微笑。
他一笑起来,就把之前的冷漠严肃通通驱散,脸依旧是那张脸,冷色调的银灰也没有半分改变,可他的笑容却透着十分的包容和暖意,让人不由自主地被感染。
看来是个温柔的人。
灰袍的锻造师莫名松了一口气。
“解决了?”伯庚斯把手里的斗篷还给他。
阿尔杰点头:“圣门的祭司长冕下已经同意了。”
“那就……”
“你们还不能走,”卡莉娅回过神,捋了一把自己的金发:“说好了要和我对决一场的。”
伯庚斯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眉毛有些不耐烦地蹙起。
灰袍的锻造师轻扯一下她的衣角。
不要闹了。
卡莉娅还是盯着阿尔杰,有些粗暴地把灰袍的手拂开:“别扯着我,你崇拜伯庚斯是你的事,我可不怕得罪他。”
哟,这话说的,他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呢?
伯庚斯眯起眼。
阿尔杰轻笑一声,拍拍伯庚斯的手臂,示意他不要生气,然后道:“我确实先答应过这位女士的,不能食言。”
卡莉娅听完,神色稍缓:“这才对嘛,我去拿武器,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一定不能走。”
阿尔杰连声应:“不会,不会,请放心。”
“为什么一定要答应她?我们很忙。”伯庚斯不满。
为什么这么迁就她,看上了?
再想想刚才那个少女确实长得不错,加上异性间的吸引,还真有可能。
“你很喜欢她?”伯庚斯咬着牙。
“您都在想些什么……”阿尔杰哭笑不得:“我只是在履行诺言。对了,这件斗篷大概还要请您多保管一会儿了。”
伯庚斯轻哼一声,把那件斗篷半抢半接过来。
“伯庚斯阁下,我替您拿着吧。”灰袍青年小心翼翼道。
伯庚斯看他一眼,然后收紧手臂,抱紧了怀里的斗篷:“不用。”
卡莉娅是一名牧师,但并不代表她就是一位辅助定位的职业者,恰恰相反,她是个战斗牧师。
“哐”的一声,是金属与地面相撞发出的。
金发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把比她还高的金色长柄重型硬头锤,随手往地上一杵。
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她的身上,照亮了柔顺的长发和那把形似权杖的战锤,整个人仿佛散发着神圣的光辉。
“看起来还真像个牧师。”伯庚斯不咸不淡地评价。
阿尔杰听到,笑了笑:“别这样,太失礼了。”
卡莉娅朝他勾手:“来吧。”
“在这里吗?祭司长的门口?”
“那……”卡莉娅迟疑一下,很快指向一片空地:“去那边的校场。”
这片校场面积不小,却只有中间的一小块泥土被踩实,外围很大一圈空地都长满了杂草。
就像驻扎在这里的整个教团,地广,人稀,冷冷清清。
“现在可以了。”卡莉娅握紧战锤,催促。
“她的武器类型,看起来强度很高。”伯庚斯皱起眉。
质量极大,硬度极高的钝击武器,杀伤力和破坏力惊人。
“武器本身的品质也是上佳,附着的铭文搭配得不错,很适合这种材质,确保其他属性达到基本平衡的前提下,着重加强了坚韧和重击的能力,好像还附带了特殊的魔法效果,嗯……还有待激活的圣徽,可以配合神术。
“虽然因为想要顾及的东西太多,反而显得杂乱,但也算是上品了。
“相较而言,你的剑还真是朴素,要不要我替你换一把?”
伯庚斯只远远地看了两三眼,就把这柄战锤分析了七七八八。
“……好意心领,您的视力真不错。”阿尔杰听完,只能仗着强大的五感,勉强辨认出几个比较熟悉的符文,根本看不出什么名目。
“半猜的。”伯庚斯淡淡回。
身边忽然传来蹦跳的声音,两人回头看,灰袍青年激动得满面通红,握成拳头的手都在抖,双眼里全是光。
伯庚斯挑眉:“你铸造的?”
“算……算是吧,有请教老师的。”见伯庚斯看过来,灰袍青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伯庚斯点点头:“挺有天分,很不错。”
灰袍青年压抑大叫欢呼的冲动,热烈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仿佛要爆炸般膨胀的喜悦之情,冲得他心脏发痛。
还没来得及想,应该怎么回应这句夸赞,伯庚斯又把头转了回去。
“重剑对锤型武器,很不利。”
“没关系,只是一场小比试。”阿尔杰朝他宽慰地笑笑:“别担心。”
卡莉娅等得有些不耐烦,长柄战锤“哐哐”地杵了两下地:“磨蹭什么?想反悔了?”
阿尔杰走到她的对面,温和一笑:“没有,让您久等,很抱歉。”
他抽出负在身后的剑,用双手握住剑柄,举在身前,摆出备战的动作。
笑容敛去,表情严肃认真起来:“请吧,牧师。”
“战斗牧师,卡莉娅。”
“剑士,阿尔杰。”
两柄武器碰撞在一起,声音沉重震耳。
战锤上附着一层圣光,重剑上亮起一串铭文。
牧师口中喃喃着祷言,剑士眼中聚拢着寒光。
武器擦过坚实的土地,撩起一幕薄薄的烟尘,两人的身形不断晃动、闪现,交换着位置,令人目不暇接。
伯庚斯旁观一阵,闭了闭略有些酸痛的双眼,轻“啧”一声:“伤眼睛。”
两人动作快,难捕捉也就算了,牧师的圣光也是真亮,大白天都那么刺眼。
就这么一闭眼的间隙,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发出一声闷哼。
忙睁眼。
阿尔杰正拄着剑,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眉毛轻轻皱起,神色带上了细微的痛苦。
没管对决是否结束,伯庚斯快步来到阿尔杰面前。
“还好吗?”
阿尔杰搭了搭他的手臂,没有回话。
这么严重吗?
金发的姑娘有些不知所措:“你、我以为你……”
我以为你会躲开那一下的。
伯庚斯眼神微凉地看她一眼。
姑娘一下子就炸了。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本来就是对决不是吗?是他自己技不如人,没想到传说中的银白之刃也不过如此。”
拄着剑的阿尔杰,一手扶着伯庚斯,朝她勉强一笑:“对,是我输了。”
对方一承认,卡莉娅反而没了身为胜利者本该有的喜悦,空落落的,无处施力。又看输家一副确实难受的样子,再想到自家武器的杀伤力,自己一锤下去的时候也没留手,一时竟还有些心虚。
“那个……你还好吧?我、虽然是个战斗牧师,但是基本的治愈神术也会一些,要不要帮你治疗一下。”
阿尔杰在伯庚斯的搀扶下,费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微微摇头:“不必了,我们很赶时间,如果没有其他事,就先告辞了。”
“可是……”
“真的不用了。”阿尔杰宽慰她:“我没事。”
说完,也不等姑娘多说什么,便示意伯庚斯离开。
灰袍青年不知所措地跟上两步,被伯庚斯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哎——治疗而已,有什么好急的嘛。真是的,怎么会这么弱,简直徒有虚名……”卡莉娅越说越小声,最后只是愣愣地看着两人离去。
灰袍青年在她身边叹气:“这回伯庚斯阁下对圣门的看法肯定很差了,我要不要追出去给阿尔杰先生送点伤药?也不是我说你,太任性了,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现在后悔了吧……”
卡莉娅听了几句,面色慢慢沉下来,提起手里的长柄战锤:“你刚刚,说谁任性了?”
灰袍青年一看这架势就慌了,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不讲道理也讲点良心,这锤可是我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理之诗的执行人,什么都要会一点,比如占卜,比如假装柔弱。╮(╯_╰)╭
话说,战斗牧师这个职业还是有意思的,“神不渡我我渡人,一把战锤破凡尘。”很带感。
第二十三章
阿尔杰离开圣门秘钥教团的大门,走过一个拐角,确认里面的视线都被遮挡,才示意伯庚斯松手。
“你……还好吗?”伯庚斯仍是担忧地看着他。
阿尔杰站直身,把充当手杖的重剑收回剑鞘,轻笑:“我能有什么事,您别忘了,我是能狩猎奇美拉的人。”
重型硬头锤再厉害,在一名低阶的战斗牧师手里,又怎么比得上变异奇美拉的利爪?
“你故意输给她?”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她确实很优秀了,在这个年纪能达到这样的水准,单从技巧来看,不一定比我差。”
阿尔杰笑了笑:“让她出出气也好。”
“你都不生气吗?一进门,就被百般刁难,还让她出气?她有什么气?!”
伯庚斯说着,就想往回走。
阿尔杰拦住他:“您想做什么?”
“你受委屈,我心里难过,得讨回来。”
刚才阿尔杰一直按着他,他惦记着对方的伤情,才没有爆发。
阿尔杰无奈笑:“您和小孩子置什么气。”
“你自己也没比她大几岁。”装什么长辈?
“我没觉得委屈,也请您不要再生气,只是一个小插曲,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该继续之前的事了。”
阿尔杰发现,伯庚斯对“我们”这个词十分受用,于是特地祭出来顺毛。
伯庚斯果然闷声不吭了。
直到他们走出一段路,他才长叹一声:“阿尔杰,你是圣人吗?”
阿尔杰的视线落在路边生长茂盛的野草上。
斗篷已经重新披到身上,兜帽将他奇异的容貌遮挡严实。
圣人?他当然不是。
他非但不是圣人……
阿尔杰没有回话。
伯庚斯却绕到他面前,按着他的肩膀:“你不回答,是觉得我也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阿尔杰被迫停下脚步:“您……”
“不要对我使用敬称,改掉,你怎么和戴纳说话,就怎么和我说话。”
阿尔杰叹口气:“我没把你当小孩。”
“你之前,明明生气了吧?”
在那个战斗牧师出言不逊的时候,他分明能够感觉到执行人压抑的怒火。
“他们的祭司长,和你说什么了?”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摇头:“你不用知道。”
已经涉及了机密与内务,虽然王城叛乱这样的大事,只要有心问一问就能知道,但是他也没有闲心替伯庚斯细细讲解其中利害。
阿尔杰感觉到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收紧了,面前的人双眉紧蹙,表情十分不悦。
他伸手,替伯庚斯把兜帽戴上:“圣人几千年才出一位,我不是。
“但我确实很想成为一名圣武士,可惜一直没有收到感召,或许是我还不够合格。”
圣武士是一类特殊的职业,没有人通过学习来成为圣武士,而只有极少数受到感召的人才能成就这个职业。
他们永远追求至善,维护法律,打击邪恶,将一生都献与正义。
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走吧,不要计较这些小事。”
.
当他们再次看到城镇时,已经接近傍晚了。
城门口的守兵站姿有些松懈,城内的商贩也开始整理货品,准备关门了。
“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阿尔杰回头看伯庚斯:“您……你还能走吗?”
伯庚斯深呼吸一次,微微放松:“我还没你想的那么柔弱。”
城镇内往来商人旅客很多,旅店也不少,很容易就能找到合适的。
“还是一间双人房吗?”阿尔杰征询地问伯庚斯。
伯庚斯清朗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你觉得呢?”
那就是肯定的回答了。
阿尔杰向旅店老板重复陈述一遍。
“十六铜币。”
费用比靠近内陆海的商业繁华地区便宜一些,旅店里的木质地板也没有那么多泛着潮气的霉味,很清爽。内置的家具有些陈旧,却擦洗得干净。
阿尔杰将行囊放下,没有解下斗篷:“我去天穹之眼看看,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晚餐想吃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为什么我不能去?”伯庚斯摘下兜帽,有些不解。
“不是不能去,就是……走了这么多路,你不累吗?只是一点小事,我很快就能处理好的。”阿尔杰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
伯庚斯看他一阵,勉强点头:“早点回来,晚餐随意,反正也不会比干面包就水更难吃。”
含水量极低的干面包,是非常便携的干粮,在满足外出时轻装简行要求的同时,它的口感和其他食物相比,也大打折扣。
新大陆的人们,一边斥它“吃起来就像嚼一块干抹布”,一边又因为出行的原因,不得不食用它。
阿尔杰温和地笑笑:“好。”
伯庚斯将他送出门外,自己倚在门边,看阿尔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脚步声在楼梯口停顿一下,像是在避让某个上楼的人。
另一个脚步声出现在回廊尽头时,印证了这个猜想。
这个陌生人看起来是个冒险者,简单到有些简陋的武装,护腕是低品阶的魔法物品,背着一把剑还有一副行囊。
在与伯庚斯对视的刹那,愣在原地。
千篇一律的反应。
有些无趣地合上门,锻造师坐回床上,想着刚离去的执行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刚坐下没多久,敲门声响起,像密集的鼓点一样,急促而无章法。
肯定不是阿尔杰。
他有钥匙,而且一定不会这样敲门。
伯庚斯坐下了就不太想动,可那敲门声始终不停,非常吵闹。
他忍无可忍地打开门:“那位?”
是之前在回廊里看到的那名冒险者。
此时,这个陌生人正抬着手,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那种眼神令人十分难受,仿佛冰凉黏腻的蛇信舔过皮肤。
伯庚斯为自己的联想感到不适。
“什么事?”伯庚斯微微抬起下巴,宝蓝色的眼睛凉冷地睨视对方。
冒险者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有几分邪气:“美人,只有你一个吗?”
他未经同意,将头探进房间,左右看了看,有些遗憾道:“居然是两张床,看来是有同伴了,是怎样不解风情的人,舍得把你这样的美人独自丢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嘿嘿”怪笑了两声:“不过,既然是两张床,那也不奇怪了。”
冒险者凑近脸,刻意地压低声音:“美人,你寂寞吗?”
伯庚斯眯起眼,整个人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在那失礼的冒险者眼中,反而更添魅力。
这样清冷高傲的美人,要是能压在身|下,肆意玷|污……
伯庚斯想要关门,门板却被按住,冒险者向前两步,将自己挤进门内。
“别这么不友好,我只是……想做些让彼此都能快乐的事。”
伯庚斯看着他将门关上,忽然冷笑起来。
当阿尔杰重新回到旅馆时,他诧异地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或者说,地上多了一个人。
冒险者打扮的陌生人被一条拇指粗的银色链条捆|绑住,跪着趴伏在地,嘴里塞着一条桌布,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条晾在岸上、失水已久的鱼一样,徒劳地挣扎着。
“这是……”他迟疑地问伯庚斯。
“一个对我图谋不轨的家伙。”
伯庚斯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漫不经心地晃着茶杯。
阿尔杰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地上的人。
敢在帝国法律覆盖的文明之地,明目张胆地做这种事,实在太罕见了,让这位教士先生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说,我们一起行动,才是最好、最安全的。”
阿尔杰重新看向他,有些迟缓地应:“啊……”
是——吗?总觉得危险的是别人……
“我的晚餐呢?”伯庚斯瞥向他。
阿尔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有些奇怪:“那你又是怎么把他制服的?”
这位锻造师先生虽然称不上柔弱,但和这个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冒险者比,显然不在一个量级上。
伯庚斯将布包拆开,里面是一条面包棍,和一份热汤。除此之外,还加了一份放足奶油的甜点,这点让他尤为满意。
“随身携带的一些魔法物品。”随口解释一句,顿了一下,马上补充道:“大多都是一次性用品,出门时带的不多,所以下次最好还是一起走,劝你不要对后勤人员的自保能力有太大信任。”
阿尔杰叹口气,自知理亏,连连应声:“是是,这次是我考虑不周。”
他看了两眼,找到一个合适的下手位置,一把将地上的人提起来,也不顾对方挣扎得厉害,就要往门外走。
“刚才说什么来着?一顿饭的时间都没过,就忘了?”
锻造师撕下一小段面包棍,将它浸泡到汤里,令它慢慢软化。
“审讯就在这里审吧,到外面,你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阿尔杰眨眨眼:“我像是那种使用私刑的人吗……我可是守法公民,只是想把他交给这里的卫队。”
伯庚斯用勺子舀起一块土豆:“会有巡逻兵路过,到时候就从窗口扔下去好了。”
被阿尔杰提在手里的冒险者愈发用力地挣扎起来,好不容易吐掉嘴里的桌布,急忙喊:“我可以提供消息!”
伯庚斯咽下嘴里的食物,勾着嘴角轻蔑地笑笑:“什么消息?城外有一小群供初学者练手的弱小地精?”
阿尔杰觉得这话刻薄了:“地精群聚起来还是挺棘手的……”
伯庚斯斜他一眼。
“在这种时候……你们也是因为‘那个’来的吧?”
冒险者没管他们的闲话,只顾着抖自己肚子里的货,期望能引起他们的一点兴趣,好免除牢狱之灾。
伯庚斯不耐烦:“哪个?”
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就是、召唤恶魔的那个仪式!”
作者有话要说: 一篇预收文,《愚人马戏团》。
西幻,主攻,年下。
主角团是——假装不是术士的魔术师,假装不是占卜师的小丑,假装不是德鲁伊的驯兽师,假装不是剑圣的杂技师,假装不是血族的商业间谍,假装不是工程大师的后勤,没法假装自己不是塞壬的歌姬,以及一个可怜的病弱留守先知。
第二十四章 【倒V开始】
嗯?
伯庚斯和阿尔杰互视一眼, 又各自收回目光。
伯庚斯将第二段面包浸入汤中:“说来听听。”
冒险者脸上微露喜色,刚想开口,却被阿尔杰制止。
执行人还穿着长款斗篷, 戴着兜帽,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瓶, 钳着冒险者的下巴,将瓶中的药剂强制灌下去。
动作粗暴, 毫无温柔可言。
“从现在起, 你每说一句谎话, 都将被神国的火焰灼烧灵魂。有多痛苦, 你可以试试。”
阿尔杰松开手, 居高临下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他退后两步,在小桌的另一边坐下。
冒险者跪在地上,有些发抖,还呛到了两口药水,咳嗽两声才结巴着道:“就是……有人、将在这附近开启召唤恶魔的仪式, 只要接到邀请的人,献上祭品, 就可以、获……获得来自恶魔的赠与。
“力量、财富、美色……只要是想的, 都可以实现!”
说着说着, 他的眼中浮起一丝狂热。
阿尔杰垂眸看着他:“地点呢?在哪里?”
冒险者颤抖着嗓子:“我、我不知道,我也正在……啊啊啊!”
话音被凄厉的惨叫声打断,冒险者满面痛苦, 不可抑制地在地上滚动,肢体挣扎着,既像是想从锁链中解脱,又像是想把体表的皮肉蹭下一层来。
“你不听劝告。”阿尔杰淡淡道。
“大人!我错了!求求您放过我!求求您,看在诸神的份上!”
“安静。”伯庚斯将最后一段面包投入热汤,微蹙着眉呵斥。
这是一家简陋的廉价旅馆,隔音极差,闹出太大动静会很麻烦。
阿尔杰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的人。
等到对方的疼痛缓解,停止了挣扎,他重新问了一遍:“地点在哪里?告诉我。”
“在……在城外的那座无名山脉里,再具体我也不知道了,这回是真的!是真的!”
冒险者满面涕泪,一遍遍重申。
阿尔杰静默地看着他,等冒险者再度不安起来的时候,他又问:“时间呢?仪式的时间和要求你们到场的时间。”
“冬春之交的双月重合后……第一个无月之夜。”声音里带了哭腔,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无月之夜不是指阴云笼罩下看不到双月的夜晚,而是指双月未临夜空的时候。
每两次双月重合之间,会出现三次无月之夜,新大陆据此划分了月度。
失去神圣双月庇护的夜晚,是整片大陆的至暗时刻,传说一切藏于黑暗的邪恶恐怖者,将在此时悄然冒头。
“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我、前两天,抢劫了一个商人,他带的东西不多,但都是精贵的玩意儿。像那个烟草,可是从东方森林来的货,小小一袋就能买下一座城镇。兜里没多少现金,但有大把的票据,面额很大……”
由于金银铜币不便携带,也不便计算,因此,很多商人在行商的过程,常会用到信用票据。这些票据,则出自有人类王室担保的帝国银|行。
“说重点。”阿尔杰加重语气。
冒险者一缩脖子,身体的颤抖却慢慢止住。
“是、是。我当时,从他衣服口袋里翻出一块黄|色的宝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它一落到我手上,我的脑子里……就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堆东西,什么恶魔,什么仪式、契约……我全都都不懂,以前只听街头的吟游诗人说过,这都是法师大人们的事,我……”
“宝石呢?”伯庚斯捏起那块铺满奶油的甜点。
冒险者看看阿尔杰,有些不情愿地说:“在我的上衣内兜里。”
阿尔杰站起身,在对方身|上动作娴熟地摸了两把,自内兜里夹出一颗石头。
这是一枚黄水晶,触手微凉,在室内暗弱的光线里,闪动着诡秘的光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阿尔杰回到桌边,点燃一盏烛灯。
“那个商人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城镇上的巡逻兵。
“大人,”冒险者吸了一下鼻子,着急讨好道:“您放心,他已经被我杀死了。”
“呵,打扮得像个冒险者,原来是劫匪和杀人犯。”
伯庚斯表情淡漠地道。
他吃完了手里的甜点,伸出一点淡粉色的舌头,卷去沾在嘴角的奶油。
趴伏在地上、勉强抬头的冒险者,一双眼睛又看直了。
伯庚斯瞥他一眼,拿起手边的汤碗就要砸,阿尔杰忙拦下。
“别,这个用完要还回去的。”
伯庚斯放下手里的汤碗,冷笑:“还差点犯了猥|亵罪。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后下神狱去吧!”
咒骂完,他看向阿尔杰:“问完了吗?”
“差不多。”
伯庚斯站起身,朝着窗外高声道:“卫兵。”
整齐的脚步声停下,穿戴薄甲的巡逻兵朝窗口看来。
伯庚斯将一枚亮晶晶的东西扔了下去,被巡逻兵的长官接住。
他定睛看了两眼,面露惊讶,然后朝伯庚斯行礼:“骑士大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和我的同伴抓到一个杀了人的逃犯,你们过来,把他带走吧。”
巡逻兵长官听到这个消息,十分讶异,他赶忙回应:“是。”
带着那队卫兵,匆匆进入旅馆。
“骑士大人,就是这个人吗?”
巡逻兵长官再次向伯庚斯行过礼,把手里的东西交还给他,指着趴伏在地上冒险者问。
“对,他杀害了一名无辜的商人。另外,我的教士同伴说,他受到了恶魔的蛊惑,他的胡言乱语,你们切不可听。”
伯庚斯看向阿尔杰。
阿尔杰仍戴着兜帽,朝他们出示了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书。
巡逻兵们慌忙向他行礼:“教士大人。”
阿尔杰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叮嘱一句:“如他所说,源自地狱的堕落之言,勿听勿信。”
巡逻兵们惶惶然应是。
“不!恶魔的召唤仪式,是真的!他们抢走了我的东西,想要独占好处!不要听他们的!我真的、我真的……啊——”
巡逻兵的长官踹了他一脚:“不要乱讲!你怎么敢对两位大人出言不逊?!两位大人还稀罕你那点玩意儿?!”
阿尔杰叹了口气,这位来自真理之诗的教士,话中带着悲天悯人的味道:“他只是被恶魔蛊惑了,神怜世人,我们都将得到救赎,他也一样。但在此前,你们应当坚定信仰,不要听信他邪恶的话语。
“愿诸神眷顾你们。”
“愿主保佑我们。”巡逻兵们惶恐地回应,他们的话音不太齐整,可大致上还是表达了相近的意思。
“去吧。”伯庚斯挥手。
巡逻兵们为犯人戴上镣铐,押送着他走出房间,士兵长官恭恭敬敬地把原本捆在那人身上的金属链交还给伯庚斯。
那条金属链做工精细,表面铭刻着一串串晦涩难明的符文,魔法波动时隐时现,显然是一件魔法物品。
等到巡逻兵离去,阿尔杰才将兜帽摘下,露出他英俊却奇异的面庞。
“你是骑士?”他问。
“不,我是骑士的领主,这个是离开王城前,从他领口揪下来的。”
伯庚斯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嘴角微微翘起。他捏在指尖把玩的,是一枚金属徽章,剑与枪交叉置于盾前,是人类帝国册封骑士的标志。
与教团中的职阶不同,这是一种贵族头衔。很多领主,还会用家族独有的家徽,来代替统一的徽章,以明示骑士的归属。
“你刚才给他喝了什么?教团秘传的‘吐真剂’?”伯庚斯问。
他从未听说过有这种魔法药剂,只能随口起个名,用来指代。
阿尔杰轻笑一声:“哪有那种东西,只是弱化版的【火焰荆棘】罢了,教团里的学徒炼出来的失败品,我拿来做点小小的欺诈。”
【火焰荆棘】药剂,是战士用于淬炼身体的永久性增益药水,在战士职阶的前期,对于肉|体强度的锤炼效果显著,唯一的缺点,就是生效时会有烈焰灼烧般的痛苦感。
学徒炼出来的失败品,失败之处在于拥有了更强的副作用,而魔药真正应有的效果却几近于无。
既不是成品药剂,也构不成毒|药。
“你怎么确定他会在什么时候说谎?”
“经验,以及诱导。”
“你这样不会违反教团的教义吗?刚才对那些巡逻兵的时候也是,唬骗得挺熟练。”伯庚斯挑眉。
阿尔杰想了想:“不,这是被允许的,祭司和牧师说,没有不义的行为,只有不义的目的,虽然这句话有很多前提,但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为在前提限定之外。”
“行吧。”伯庚斯懒得和教士磨嘴皮:“你去情报商人那里打听出什么了吗?”
阿尔杰指尖敲着桌面:“不能说全无收获,但是……”
他摇摇头:“无法确定两件事是否相关。”
“说说?”
“这里,以及周边城镇有很多起孩童失踪的案件,由于丢失的都是贫民窟的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引起地方官员的重视。
“如果这些孩子的最终去向,是刚才那个人所说的山脉,或许就能补充一部分的线索,可是他们并没有被送往那里,而是直接出了‘圣门’的辖地。”
阿尔杰皱着眉思考一会儿,最终只能摇摇头:“或许是一桩人口走|私案,最多和幽暗地穴的奴隶贸易有关。”
伯庚斯微微歪过头,有些不解:“既然你们的情报如此详尽,就没有想过去管管他吗?”
阿尔杰敲着桌子的手指停顿住:“这不在教团的管辖范围内,我们只负责帝国法律之外,教条限定之内的,涉及超凡力量的事。
“幽暗地穴也一样,人类帝国与血族达成默契,有些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们就不能干预。”
“所以,就放任这种恶性事件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处发生?”
“不,不能算能力所及,因为我们没有必要,也不能去管。所有人,在帝国的境内,都必须各司其职,不可失职,亦不可僭越。”
“你们的正义真是奇怪,”伯庚斯摇摇头:“我还是喜欢更古圣地城邦时期的神殿。”
那可是……人神共居时期,神权高于一切的时候,哪里是现在能比的?
阿尔杰只是叹口气:“维持秩序,就是最好的正义。”
伯庚斯轻哼一声,不以为然。
“不要纠结这些事了,就算真的和我争出高下,也管不过去的。不如想想眼前的问题。”
他拿出盛装托帕石的盒子,和刚刚收缴的黄水晶摆在一起:“这两枚宝石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问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法师。”伯庚斯的身体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
“猜测,只是猜测。”
阿尔杰映着烛光的脸上写满认真专注,声音平稳冷静。
“有一部分浮于表面的真相,似乎已经显露出了。”
第二十五章
伯庚斯靠在椅背上, 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想要单纯的逻辑串联,我倒是会。
“两块宝石同属一个仪式,多半会被赋予相近的魔法效果。也就是说, 这枚黄水晶在不断地吸取属于商人的力量, 包括他的生命、运气、灵魂能量等等。这也是导致他被刚才那人盯上, 不幸丧命的原因之一。”
伯庚斯语气悠哉:“而从那个杀|人|犯的话中,可以得知, 这些能量吸取到一定程度, 它的主人就能获取一段信息。对了, 你拿到它的时候, 有没有得到新信息?”
阿尔杰摇头:“没有任何异常。”
“那就是一次性了。”伯庚斯继续说:“那个杀|人|犯还挺走运。
“黄水晶是财富之石, 它落到了商人手里。”伯庚斯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姑且认为这其中有什么讲究,可托帕石常常寓意着友谊和庇护,为什么会在教团?”
他有些想不通地道:“难道一开始都是通过商人散播出去的?”
托帕石最初是教团账务从商人手中得到的。
“而且,把这种东西送到满是法师牧师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希望被发现吗?如果是我, 一定会把它塞到某个乡野的小教堂里。”
伯庚斯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很奇怪的情况, 好像能够找出一个符合情境的答案, 可在逻辑上又处处不通。”
阿尔杰说完, 起身将窗户关上。
历法来讲,此时的新大陆已经入春了。虽然气温还没有明显升高,但蚊虫的数量开始多起来, 屋内点着灯,光明很容易把它们招进来。
他坐下后,继续道:“其中一点,主谋者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复杂的方法,来搜集仪式材料?”
仅仅一个仪式,获取祭品的方法太多了,为什么偏偏花费这么大的力气,甚至不惜暴露的风险,也要完成这套华而不实的布置?
伯庚斯和阿尔杰对视着,沉默良久。
这个问题……确实难答。
“可能,参与者也是献祭的一环?”伯庚斯推敲着道:“流出的宝石需要回收,故意透露一段信息,让一群免费劳力帮着送回来,顺便把这些利用过的苦力一并献祭了。”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
可是,怎么确保所有宝石都能回收,并且保证能在仪式开始之前收齐?
“线索还是太少了。距离下一次无月之夜,大概还有十几天。”阿尔杰笑了笑:“不如我们先去看看?”
“那里可能还什么都没有。”范围这么大,没点提示,恐怕位置找都难找。
“举行一个大型仪式,必然会提前准备,可以找找有没有蛛丝马迹。而且……”
阿尔杰说到一半,忽然抽出匕首,钉在桌上,整个木制桌面连带着上面的烛台和汤碗都是一震。
伯庚斯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皱起眉:“你做什么?”
阿尔杰没有说话,他的手在烛火映照下,从空气里愣生生抓出一只黑影,砸在桌上,强硬地摁住。
“太明目张胆了,想要偷东西,怎么也要等我们入睡吧?”
他语带笑意,银瞳却透出凌厉。
“啊嘿嘿嘿……”那个黑影发出一阵怪异的笑。
“被发现了。”
阿尔杰捏起桌上的黄水晶:“想要这个?”
“嘻嘻嘻,能给我吗?”黑影也不挣扎,十分光棍无赖地摊在桌上。
“你猜。”
阿尔杰把他提起来,端详着,还探究性地摇了摇。
黑影真的是一个黑影,像一团黑雾凝聚在一起,勉强有个人形,偏偏质地宛如橡皮胶一样结实,怎么摔打都散不开。
“这是什么东西?”伯庚斯隔着那个黑影问。
“我也想知道。”
阿尔杰把它扔在地上,黑影如同橡皮糖一般弹动两下,也没摔疼,索性趴在地上,支着下巴,不逃不动,就盯着那两块石头。
“看它的形态,还有这股环绕不散的死亡气息,大概是死灵的一种吧。”
和伯庚斯说完,阿尔杰看向地上的黑影:“来,请说出你的目的。”
“桀桀嘿嘿嘿,我想要你手里的东西。”
“要去做什么?”
“我想和恶魔换个躯壳。”黑影万分坦白地讲。
阿尔杰扬了扬手里的水晶:“你不是已经有了吗?为什么还要偷我们的?”
“咦?这都被你发现啦?”黑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倒出红蓝绿三块宝石,伸出短短的指头拨了拨。
“我不知道要多少才能换到,只好多攒点了。嘻嘻嘻。”
宝石就是祭品?
阿尔杰不动声色,把玩着手里的黄水晶。
“就这么拿出来,你不怕我抢你?”
“嘿嘿嘿,我打不过你,你要抢,我也没办法呀。”
黑影在地上来回滚了两下,它的面目糊成一片,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这丝毫不损他欠打的气质。
“我不抢你。”
“诶?那你真是个好人呀。嚯嚯。”
“别笑了。”伯庚斯忍无可忍地出声。
这古怪笑声实在太难听了。
“啊耶?”黑影忽然从地上蹿起来,扑到伯庚斯面前,凑近了看他:“哇哦,美人——”
光看还不够,它朝伯庚斯伸出了手,想要碰碰他。
黑漆漆的手还没摸上那片白皙的皮肤,就被忽然闪现的金色光芒挡下,是护符形成的隐形防护场。
如同遇到烙铁一般,“刺啦”一声,造成了肉眼可见的伤害,凝实的形体模糊了一瞬,黑影闪电般收回手。
“嘶——”它抱着自己的手,委屈巴巴地问:“怎么还带刺啊?”
阿尔杰在一旁轻笑出声。
“你也别笑。”伯庚斯瞪着他。
行行行。
阿尔杰收敛了笑意,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然后继续对黑影说:“我不打算抢你,毕竟我连仪式的真假都还不清楚,仓促树敌太不明智了。”
“也就是说,如果仪式是真的,你还是会抢我?”
黑影有些惶恐地蹿回去,把宝石拢起来,捂紧在怀中。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有愿望想要实现的,如果这两枚宝石不够……”阿尔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有说下去。
“噫——美人……”
黑影想要往伯庚斯那里躲,被他不耐烦地踹开。
黑影委屈地缩在原地,耷拉着脑袋,想了好久,然后才有些小心地问:“那我告诉你们仪式的位置,就当我也是你们的同伴了,可以吗?”
“你知道仪式的位置在哪里?”
“当然不知道啊,我去找过,找遍了整座山脉,才找出几个可能的地方,如果你们不和我一起,就要自己重新找一遍了。”
黑影说着说着,慢慢有了底气,开始硬气起来。
.
被层层看守的监牢中,烛光幽暗。
那名冒险者装扮的犯人已经换上普通的镣铐,被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里。
教士大人说过,他是一个被恶魔蛊惑堕落的危险|分|子,要小心看顾,切不可听信他的胡言乱语。
月光从高处的小窗照下,带着栏杆的影子,一格一格地映在地上。老鼠在角落里窜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犯人独自倚靠在墙边,恰好是窗下的位置,避过了双月带来的光亮,屈膝而坐的身体隐藏在阴影之中,仿佛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外间看守的侍卫换过一轮,盔甲相撞的声音传来,像是忽然惊动了他。
犯人微微抬头,眼神空洞,嘴角勾起一抹诡秘的笑。他的身上腾起丝缕的黑雾,没过多久,靠坐在墙边身体倏然倒下。
.
阿尔杰和伯庚斯跟在黑影身后,他们正走在山脉的山体中。
不是小径,也不是隧道,而是山体本身。
伯庚斯手中举着一支火把,橙红色火焰安静地燃烧着,一阵阵魔法波动从中传来,被火焰照亮的泥土山石都化作一片混沌的虚无,带着厚重的土黄色,任由三人穿行。
“啊啊,真是神奇。”黑影在前方蹦蹦跳跳地带路。
“走在这里,像在陆地上一样。”
“你不能穿过实体吗?”
阿尔杰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
“这个嘛……当然是可以,但是,总归比空荡荡的地方更困难一点……”
黑影含含糊糊地说。
“快到了吗?”阿尔杰也像是随口一问,转而提起路程。
“快了快了,我看看,唔……应该要再往上一点。”
伯庚斯低声念了两句咒语,火把上有铭文亮起。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化,除了土黄,还是土黄,三人的位置却随着前行而抬升。
脱离那个混沌的空间后,他们站到了一个山洞中。
伯庚斯手中的火把熄灭,转而点起一盏魔法提灯。
“为什么这么看我?”伯庚斯皱眉望向阿尔杰。
“没什么,就是在想,你身上东西挺多。”
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口袋或者袖袋,是怎么带出来的?
“一些存储类的魔导器,如果你要的话……”
“不用,客气了。”
伯庚斯轻哼一声,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个宽阔的洞穴,大概有四五十英尺高,长宽都在两百英尺以上。地面坑坑洼洼,满是突起的岩石。朝外的洞口不大,正常情况下,一名成年男子需要弯腰才能勉强通过。
伯庚斯查看了周围的环境。
“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像是天然形成的。而且洞口就是峭壁,一般来讲,普通人很难进来。”
阿尔杰在后面补充:“地面很不平整,不方便设立魔法阵,这里作为仪式地点的可能性不大。”
他转向黑影:“再带我们去别处看看。”
“嗯——”黑影拖长了音调,好像在思索,很快,它回答道:“今天我最多再带你们看一个地方,要是一次性全交代了,我就没东西可以跟你们交换了。”
伯庚斯闻言,冷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阿尔杰拦住。
执行人好脾气地笑笑:“你考虑得很周到,要求你一次性给出全部答案,确实对你不公正,就按你说的办吧。”
“现在倒是讲起公正来了。”伯庚斯在他身后小声念叨,语气十分不满。
山脉就在这里,要找他们自己也能找,只不过要多花点功夫,至于为了让这个小东西安心这么让步吗?
真理之诗的人就是虚伪矫情。
第二十六章
新的地点看起来比之前那个还要不可靠, 四面狭窄逼仄,长宽只有十几英尺,不到二十英尺, 高度也只是堪堪高过阿尔杰头顶几英寸的样子。
地面倒是平整不少, 但是这片地方能量场稀薄, 对于举行魔法仪式而言很不利。
和刚才位处阴面的洞穴不同,在这里, 月光穿过洞口, 斜斜地照进来, 驱散视界的黑暗与人心的不安。
即使举行仪式这天是无月之夜, 朝向阳面的地方也永远都比朝向阴面的地方更加“明亮”, 一种灵质层面的“明亮”,也就更不利于召唤黑暗存在。
“嘻嘻,美人,我替你拿吧。”
黑影凑到伯庚斯面前,想要抢过他手里的火把。
“不用。”伯庚斯皱起眉,把火把举高, 这次他没有取出魔法提灯,只随意看了两眼, 就对阿尔杰道:“走吧, 肯定不是这里。”
看来还真要多找几天了, 好在时间尚早,可总这么耽误下去,难免让人有些着急。
阿尔杰笑了笑, 没有提出异议,准备离开。
惊变突起。
黑色的雾气从地下涌出,化作一根根坚实的锁链,缠绕在阿尔杰的身上。
地面上,诡秘的红色光芒亮起,一个暗红色的魔法阵浮现出来。像忽然来了一阵风,吹走了它上方虚掩的尘土,让它现出本来面目。
“怎么回事?”
伯庚斯皱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一件带着金属光泽的魔法物品,从袖口滑到手中。
魔法阵延伸出来的黑雾锁链将他手上的两件东西飞快夺走,甩在角落里,顺带将他推至一旁。
粗壮的藤蔓从地下破土长出,拦在他的面前。
“伯庚斯?”
阿尔杰被困在黑雾锁链中,分不出手去解救。
粗壮的藤条延伸得很快,眨眼功夫就搭起了一座囚笼,将伯庚斯牢牢困锁。
藤条上长出尖刺,在暗弱的月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幽绿色光芒。
阿尔杰看着受到推搡、踉跄着扶住岩壁,被牢笼关住的伯庚斯,呼吸忽然停滞,银灰色的眼内,瞳孔微微放大。
隐约间,他听到一声源自灵魂的叹息。
【美丽的、脆弱的……白雀。】
黑影蹦蹦跳跳地捡起那支熄灭的火把,矮小的身形慢慢拉长,变成了成年男子的体型,轮廓隐隐有些熟悉。
“美人,”它凑近牢笼,语调十足轻佻:“还记得我吗?”
“你是那个冒险者。”伯庚斯的身形顿了一下,扶着岩壁站稳,这才慢慢回答。他的语气镇静,完全不像身陷逆境的样子。
“你没忘记我,真是太好了,嘿嘿嘿。”它伸出手,想要挑起伯庚斯的下巴。
“别碰他!”阿尔杰压低的声音回荡在狭窄洞穴里,充盈着怒火。
黑影充耳不闻,仍兴致勃勃地想要摸一把眼前俊美不似凡人的脸。
护符的光芒闪过,狠狠灼伤了它。
黑影讪讪收回手,恨恨地甩下话:“别急,美人,等我得到他的身|体,再来慢慢陪你玩……”
它看了阿尔杰一眼,像是在看一件橱窗里的商品。它的目光轻慢,又隐隐透着掠夺的欲|望。
一具能够长期容纳它灵魂的身体,强大、健康、富有生命力。
这就是它一直渴求的东西……不需要和恶魔交易,也不需向神明祈求,它自己就可以拿到。
“嘿嘿,你中意他吧?”黑影回过头,询问伯庚斯:“看起来,他好像也很在意你。”
它的声音嘶哑低沉起来:“等我占据了他的身体,用他的手来抚|摸你、侵|犯你,用他的声音,在你耳边叫你的名字……伯庚斯?是这么叫的吗?桀桀桀,想想真是有意思。”
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刺耳笑声,听得伯庚斯只想捂住耳朵。
“闭嘴!”
黑影非但没有遂他所愿,反而笑得愈发放肆,它在心中已经提前预演起那种亵|渎一般的快|感。
“不要想着用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打倒我,我和这个魔法阵可是相连的,我只要意念一想,轻而易举就能弄死你的心上人。”
它的语气又忽然暴躁起来,声音却依旧尖利,显得十分怨毒:“或者把他弄得生不如死,保证比那个该死的药剂造成的痛苦更强!强上一百倍!”
像石子划过玻璃,尖锐刻毒到极致:“居然欺骗我!无论我有没有说谎,都要遭受那种痛苦!”
难听的声音忽又转向得意:“嘿嘿嘿嘿,可你们还是被我欺骗了。”
“至于你——”
它从伯庚斯面前转身,慢慢踱到阿尔杰面前,脚底和地面脱开了几英寸,避免破坏魔法阵。
“嗯……我要不要把你的灵魂保留下来,禁锢在旁边看着我和美人亲热呢?嘻嘻嘻嘻……”
阿尔杰深深皱着眉,他尝试着挪动手脚,却未见成效。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
“你指什么呢?让你们遇到那个杀过人的冒险者?他就是我,美人都想到了,你还没反应过来?”
黑影的声音听起来很得意。
“那么召唤仪式?是你虚构的?”
“我本来不应该回答这么多的,但是既然时间还没到——”它做了一个探头看洞外的姿势:“月亮还没升到最高呢,这个替换灵魂的仪式,得月亮开始落下的时候做。
“我们还有这么多时间,但是对你来讲,生命也就只有这么短了,我大发慈悲陪你聊聊好了,毕竟……在这之后,你的美人也要归我所有,哈哈哈哈哈。”
阿尔杰皱着眉,又试着挣扎了一下。
动不了。
这个魔法阵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压制,还有其他层面上的。
“召唤仪式……从来没有什么召唤仪式,都是假的!”它的声音突然狂躁起来:“怎么可能召唤来恶魔?都发疯了!都是一群疯子!”
它突然陷入痛苦的呢喃:“我只是个普通人啊,我只想活下去,这些疯子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来……”
阿尔杰和伯庚斯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做声。
只是伯庚斯注意到,阿尔杰的眸色似乎有些幽暗,带着不明意味的深沉。
独自呓语的黑影忽然大叫一声,把他们的注意力拉了回去。
“你不是想知道吗?我都策划了什么。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把几块宝石放到不同的地方,让它们吸饱能量,好帮我完成侵占的仪式罢了。然后再出来骗个合适的人,让他贡献出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你的教士身份我也很满意,不知道它能不能帮我杀掉那个该死的巫妖。”
黑影说着说着,声音又变得恨恨然。
说完这些,它似乎想到什么,重新愉悦起来。
“真是诸神庇佑——啊,我现在好像不适合说这句话,不过,管他呢,随便是谁保佑我,从没回应我祈祷的神,或者他们说的恶魔,都不重要了。
“总之,事情居然能进展得这么顺利,我也没有想到。本来以为还要回那个传说拥有圣器的教团,去拿回‘神圣的托帕石’,不过嘛——”
它从阿尔杰怀中取出那两块宝石,攥在手中把玩:“你们居然亲自送回来了,还附带了这么棒的身体和一个大美人,哈哈哈哈。”
“可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它又有些费解地道:“这可是那个巫妖的珍藏,我偷出来的时候……算了,这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它又看了眼天色,从不知哪里翻出一张牛皮纸,对照着上面的图案,把两块宝石放到魔法阵相应的位置上。
又取出自己的三块,在洞穴角落里,另外找出一块黑曜石和一块蛋白石,同样施为。
“你们也不要怪我,我没有时间了,那个巫妖快要复生了,我要活下来,我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没人能阻止我,活下来……”
它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不断重复着那一句“活下来”。
随着最后一块宝石嵌入,暗红色的魔法阵染上一层黑气,颜色比那黑雾锁链更加深浓,让人看一眼就感到无比的污秽粘稠。
黑气越来越浓郁,慢慢汇聚起来,朝阿尔杰身上爬,他咬紧后槽牙,用力挣扎两下,黑雾锁链真的被他撼动了一丝,可这种程度的变化远不足以令他脱困。
“安心地把身体交给我吧,我会好好保管它的,嘻嘻嘻嘻,还有你的大美人,我也笑纳了。”
黑影兴奋地绕着阿尔杰走了两圈,越看越满意。
“那个巫妖是谁?在哪里?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阿尔杰咬牙道。
“巫妖?那是我的老主人啊……他就在不远处。”黑影的声音阴恻恻的,像蛇信一样舔过听者的耳畔。
“不过,你能不能杀他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要一个身体,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这该死的命运,让我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真理之诗的祭司们,不会放过杀死他们麾下教士的人。”
“那又怎么样?”黑影喃喃地说:“我要考虑这么远,总要先活过今天。”
它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反正我已经得罪不该得罪的人了,再多几个也没有关系。”
它扬起手中的牛皮纸:“不要再企图说服我了,你该让出你的位置,给我这个可怜人。你或许觉得自己无辜,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让我来看看第一句咒语是什……”
它的话戛然而止,洞穴里安静了一息,而后响起一声高昂刺耳的尖叫,黑影的话语癫狂恐惧:“你怎么能动的!你怎么可能——!!!”
第二十七章
阿尔杰掐着它的脖颈, 一双银灰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它。
黑雾锁链仍然缠绕在他身上,可他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掐着黑影的手甚至还向上抬升了几分。
黑影凌空挣扎着, 疯狂地催动魔法阵的力量, 想要束缚住这个带给它重大威胁的人。
黑雾锁链扭动起来, 缠紧、绷直,拉拽, 缠上银发执行人的脖颈, 一点一点收紧, 可掐着它的手却纹丝不动。
丝丝缕缕的黑气想要从人类的皮肤中渗入, 却丝毫不得法门, 一点点地淤积在周围。
“杀了你,仪式就解除了吗?”阿尔杰冷静的声音在它耳边响起,听在它的耳中,像来自深渊地狱般冰冷残酷。
“不!不要!!!”
它只想活下去,从头到尾都只想活下去!为什么偏偏这样对它?
这无常的命运,这该死的绝境!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要下神狱!!!”
巨大的恐慌笼罩着它, 声音带上颤抖,挣扎的动作毫无章法, 穿透实体的能力也无法让它逃出眼前人的魔掌。
“凭什么?那个巫妖杀的人比我多了几百几千倍, 他作恶、他亵渎!谁都能弄死我, 可那个巫妖却还有忠心耿耿的旧部替他寻找祭品,一心一意地复活他,任他奴役。
“凭什么?凭什么?!”
尖利的声音染上哭腔, 凄厉怨毒的直要刺入耳膜,重击灵魂。
“因为你们是法师?你们是大人物?”两声质问后,黑影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开始嘟哝谁也听不懂的话,时而发出两句渗人的笑。
“回答我的问题。”
阿尔杰收紧手指:“巫妖是谁?他在哪里?”
“哈哈,哈哈,他在,那边……”
黑影指了一个方向:“那边的那边的一个山脉里,躲得深深的,连月光都照不到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哈哈哈哈哈。
“你去找他吧,正义的教士,在该来的时候永远不会到场的,诸神的使者!”
重剑带着光芒落下,黑雾与锁链顷刻消散。
熄灭的火把掉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音,牛皮纸轻飘飘地落下,盖在上面。
洞穴中重归寂静。
伯庚斯看着阿尔杰走近,无声地来到藤蔓编织成的牢笼前。
手中提着重剑,眸色幽微暗沉,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像结了霜花石雕一样冰冷无情。
火把已经被黑色锁链打落熄灭,暗红色魔法阵崩溃后,山洞里就没有了光源,只有月光从洞口照进,幽蓝色,很昏暗。
两人隔着牢笼对视,一言不发。
伯庚斯直觉眼前的人状态不对。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沉积着浓稠到化不开的情绪,目光一对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无名的恐惧自心底泛起,浑身上下都叫嚣着逃离。
危险,很危险,眼前这个人非常危险。
可是……
伯庚斯默默攥紧手,手心里全是汗,他的背后也沁出潮热,皮肤敏感到能够感受衣料的细绒,一点一点泛起麻痒。
心底涌起奇异的兴奋,身体抑制不住地发出颤栗,胸腔里的心脏跳得飞快,脚下退不开一步。
那个人仿佛有什么蛊惑人心的魅力,叫人明知危险,还忍不住靠近。
就像深渊中的魅魔,无人能够逃离他们的引诱。
不,不一样的……
伯庚斯暗自否定。
他是特别的。
“阿尔杰?”
伯庚斯轻轻喊了声。
对面的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伯庚斯恍惚间好像从他眼中看到一缕红雾,再细看时,眼前却亮起三道剑光。
藤蔓的牢笼被砍得零零落落,阿尔杰用剑挑开枯败的藤条,语气淡淡:“出来吧。”
他收起剑,从法阵中捡出那七块宝石,连同已经熄灭的火把,以及角落里、来不及发挥作用的金属魔导器一起,交给伯庚斯。
记录魔法仪式的牛皮纸,则被他拿在手上。
“看看托帕石的灵性是否损伤,如果还是不能用,我们恐怕真的要重炼一份【光明之滴】了。”
阿尔杰的声音平静舒缓,响在寂静的山洞里却不能让人有任何心安的感觉,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他的眸色依然深沉,令人不敢直视。
是和猎杀奇美拉时一样的状况吗?可当时,似乎只是冷漠而已,并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畏惧。
伯庚斯连抱带拿地接过这堆东西,从中挑出托帕石,放置在地上,把其余东西往边上一堆。
支起一盏魔法油灯,点燃灯芯,又取了一支雕饰繁复的笔,沾着一瓶深蓝色的墨水,开始勾画魔法阵。
魔法阵绘制完毕,立刻亮起光芒,本来已经不再具备异常魔法波动的托帕石,仿佛敲开了一个壳子,露出本来灵性,与敲开之前,一般无二。
“遮蔽的魔法还在,它在模仿这块石头原本的力量波动,但是已经没有了需要遮蔽的东西。也就是说,遮蔽魔法,把这块没有问题的托帕石,伪装成了一块普通的托帕石。”
伯庚斯抬头看阿尔杰,发现对方没有回应他。
“阿尔杰?”
银发的执行人这才慢慢说:“有些绕。”
“就是我们要去杀巫妖的意思,那个黑影口中提到的巫妖。”
伯庚斯仰着头看他:“虽然这个遮蔽魔法对托帕石本身没有太大影响,但很可能会影响到圣剑铸造的其他方面。”
“可这块石头,不是预处理过吗?为什么会和完全天然的宝石,拥有同样的力量波动?”
“还没有用下阶段的药剂激发,如果你要看属于【光明之滴】的魔法波动,我可以换个魔法阵。”
“不用,走吧。”阿尔杰收好牛皮纸,转身就走。
“去哪儿?”伯庚斯擦干笔尖,把东西全部收好,一边起身,一边问。
“不是说要杀巫妖吗?”
伯庚斯追上两步,在阿尔杰一头撞上岩壁前,燃起手中的火把。
“现在的魔法效果没有之前那么复杂,单一的遮蔽完全可以通过魔法手段直接解除,我说杀巫妖只是简化语言,并不是一定要去执行。而且,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在杀死那个黑色怪影时,我感受到了巫妖的震怒。”
“巫妖的震怒……如果不是遮蔽魔法会影响圣剑,你就不打算管他了吗?”
被巫妖惦记,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死于诅咒,还是亡灵的纠缠。死亡的阴影将如影随形,不知何时会突然将你吞没。
阿尔杰沉默不言。
“看来你现在是真的不怕鬼了。”
阿尔杰闻言,知道对方是在调侃他小时候因为害怕亡灵,和戴纳挤一张床的事,有些无奈地弯弯嘴角。
“你不怕又是一个陷阱?你的‘【火焰荆棘】吐真剂’可是被受刑人揭穿了。”
行走在混沌的土黄色空间中,伯庚斯的语气不无调侃。
阿尔杰只是极其浅淡地笑了笑,也没有反驳。
伯庚斯反倒觉得奇怪了。
“你真的没看出来?”
阿尔杰没有回复这句话,只是说:“那个黑影,如他所言,曾经是个普通人。变成巫妖的奴仆以后,也没有任何途径来接触真正的法师。
“所以,他不知道你的名字代表着什么,不知道构成魔法仪式的基本要素、宝石的力量属性,也不知道——”
阿尔杰的声音顿了一下:“恶魔是可以被召唤的,与恶魔同在深渊的魔鬼,也一样。
“而且,在法师的圈子里,召唤恶魔或者魔鬼,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为。甚至,在真理之诗的九名现任执行人中,就有一位恶魔契约者。”
主物质位面与下位面之间,有着巨大阻隔。所谓的地狱之门,便是两个位面之间衔接最为薄弱的地方,下位面的恶魔们时刻想要入侵大陆,因此,地狱之门的战火永无止息。
除了突破地狱之门,人心的阴暗脆弱、信仰缺失的欲望之地,这些罪恶滋生的沃土,都是恶魔将手探入人间的缝隙。
奥术扭曲真实,法师通晓规则,召唤与献祭撕开了界限的阻隔。
恶魔想要来到人间,而人类的法师,也想要利用恶魔的力量,交易就此建立。
锻造术是古代炼金术传承至今的一个细化分支,锻造师从大类上来讲,也被划为法师。
虽然他们几乎不会像普通法师那样直接施法,但基本的理论和常识都是通用的。因此,伯庚斯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
他很自然地接下去:“但是看它的反应,巫妖似乎并没有成功?还很不幸地搭上了自己。”
“或许是召唤高阶恶魔,以大部分巫妖的实力,低阶恶魔对他们而言几乎毫无用处。”
与邪恶存在打交道,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而召唤它们的难度和危险程度,当然也是随着恶魔的位阶逐级递增的。
召唤对象越强大,这个过程也就越困难和危险。
“可巫妖只要保留命匣,就可以复生,怎么沦落到需要别人来救了?”伯庚斯有些想不通。
之前的黑影说,有旧部替巫妖寻找祭品,复活他。
阿尔杰摇头:“在追寻魔法的道路上,意外太多了,就算是理论上能够永生的巫妖,也无法避免。”
“你走得太快了。”伯庚斯小跑两步,说。
阿尔杰稍稍放缓速度:“祭品很可能是那些失踪的孩子。”
而“天穹之眼”则利用巧妙的话术,向他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伯庚斯想起对方先前所说的,在‘天穹之眼’获取的情报——周边城镇,有许多神秘失踪的贫民窟孩子。
“怎么?现在又准备管了?宝石上的遮蔽魔法,可以通过魔法手段直接消除,你却选择了更危险的方式,就是为了那些孩子?
“你们的正义……”伯庚斯摇摇头,重复一遍旧话:“真是奇怪,明明是同一群无辜的人,却要因为受害方式不同,而得到完全不一样的对待。”
阿尔杰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伯庚斯。
他的眸色已经不再幽深,身上那股令人畏惧的气息也已收敛,英俊的面容此时只剩下认真和严肃,古板得一如往常。
他说:“我也不理解。”
伯庚斯扬起眉。
阿尔杰接着道:“所以我要先践行这些在你眼中万分死板的教条,我要优先保证不出错,然后才是追寻绝对的正确。”
伯庚斯举着火把,橙红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温暖柔和。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尊重你的坚持,请继续吧。”
第二十八章
从洞穴里出来时, 已经是后半夜。
双月循着轨迹,开始从最高点落下。
两座山脉相隔距离不算近,即使拥有可使人穿行山脉的魔法物品, 走的都是直线, 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短。
出了第一座山脉, 伯庚斯直接撕开一张魔法卷轴,仰赖短距离的【缩地成寸】效果, 两人才算在天明以前到达了目标山脉。
此刻, 他们再次穿行在山体中。
“距离目标九百英尺的时候, 记得提醒我一声, 我们要先从山体出去, 用徒步的方式接近他,否则巫妖会察觉到异常魔法波动。”
伯庚斯一边走,一边对阿尔杰道。
说话间带了点喘息,执行人的步伐太快,他常常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追上。
阿尔杰闻言,步子停顿了一下, 神情有些古怪:“你该早点提醒我。”
“怎么了?”
“根据估测,我们距离巫妖, 大概不到120英尺。”
“……”
“没关系, 我们可以直接省略谨慎接近的步骤, 直接冲进去解决问题。”
阿尔杰宽慰他。
“……听起来真粗暴。”伯庚斯挑挑眉,补充:“那可是巫妖。”
“我知道。”
于是,当一群黑暗法师画好魔法阵, 支好保护性结界,把惊慌失措的祭品们驱赶到法阵中心,再附送一个昏睡术,将一切准备工作精确到分毫,严格按照占星得出的结果,掐着时间,只待开启献祭仪式的时候——
魔法阵中央忽然出现两个陌生人。
而后,他们后知后觉自己刚布下的结界已经莫名其妙地被人攻破了。
什么情况?!
黑暗法师们产生一阵骚动,领头的人用他破锣般的嗓子,嘶哑道:“是谁指使你们过来的?”
银发的陌生人举起手里的重剑。
“是诸神,是命运。”
这大概是今晚最轻松的时候。
没有叫人头疼伤脑的谜团,也不需要马不停蹄地赶路,伯庚斯只需要安静地站在一旁,看阿尔杰单方面碾压,轻而易举地俘虏那些黑暗法师即可。
至多再给他递个锁链,递个镣铐。封魔的附法,可以有效遏制他们的力量。
这些东西他带的不多——废话,哪个正常锻造师会随身携带这么多奇怪的道具?
因此,递到后来,就改成了封印或束缚类的魔法卷轴。
“卷轴用在这种地方,不会太浪费吗?”阿尔杰问。
之前使用【缩地成寸】的卷轴时,他就想说了,不过当时情况紧迫,使用卷轴还不算太过分。
现在就不一样了。
魔法卷轴是关键时刻能拿来保命的东西。它的效果或许不及同等级的魔法,但是胜在可以瞬发,且不必占据法师的法术位,普通人也可以使用。
同样的,它的获取难度也很高。
“是吗?”伯庚斯歪过头:“那我找找有没有替代品。”
诅咒和毒|药翩飞,虫蛇与亡灵共舞,骷髅士兵拿着骨刀围困上来,却通通奈何不了它们的敌人。
伯庚斯以前只知道阿尔杰很强大,却从来没有一个标杆,确认他到底有多强。
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敌人探到过他的底线,奇美拉成为了锻造的材料,同等级魔法师中战力超群的黑暗法师变成了俘虏。
唯一一次落败,还是他有意放水。
一想起这件事,伯庚斯心里就有些不爽。
干嘛对她这么优厚?
“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最后一个站着的黑暗法师,也被丢到了角落里,跟最先倒下的那个诅咒巫师捆在一块儿,一边挣扎,一边愤愤然地朝不速之客放狠话。
“那么,你们的主人呢?”阿尔杰提着剑问。
黑暗法师们左右四顾,就是不说。
“那我就自己找了。他还没有复活,放在这里的,是命匣吗?”
阿尔杰说完,没有去管那些黑暗法师的反应,自顾自四下探寻起来。
巫妖的命匣未必是一个匣子,有可能是一枚戒指,也有可能是一个卷轴,甚至是一截骨头、一枚硬币、一颗石头。
作为巫妖最重要的东西,它往往会被重重保护起来,强大的巫妖还会使用特殊的法术,把命匣分裂成几个,分别存放,只要这些命匣没有被全部毁灭,巫妖就无法被杀死。
“你们要复活他,为了确保献祭仪式的有效性,命匣存放的地方不会距离这里太远。或者,巫妖死后,留存下来的根本不是命匣,否则他重生不会这么麻烦。”
“你猜错了。”
阴沉低哑到不似人声的话语,从伯庚斯身边传出。
锻造师皱着眉退开一步,稀薄的烟雾不知从何处升起,摇摇晃晃地拼凑出一个近似人形的影子。
阿尔杰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宝石?毫无创意。”
稀薄烟雾下方,是一块嵌入法阵的暗红色宝石,上面有着蛛网般的裂痕,像是行将破碎。
那就是巫妖的命匣。
“居然是你……”烟雾显形后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应承之前的话题。
它的声音依旧是阴恻恻的,低沉嘶哑,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情绪。
“你认识我?”
“呵呵呵呵,我当然认识你,我不幸的源泉……”
伯庚斯忽然清了清嗓子,一时间,山洞中所有目光都转向了他。
他又清咳一声:“打断你们的对话,我感到很抱歉,我并不是故意的。
“但是……能不能请阁下先找点什么东西润润嗓子?听您的声音,总觉得好像……面对着一个重感冒的病患,很难受,您能理解吗?”
山洞里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当然,您如果不情愿,或者确实很喜欢这种声线,大可以无视我的建议。”
烟雾形态的巫妖冷哼一声,硬是把断掉的气势重新续上了,继续对阿尔杰说:“如果把你炼成我的尸妖……”
又是一阵难听的低笑。
不能不说,这是和之前那个黑影一脉相承的坏习惯,不过两者的实际表达又不是完全相同。
黑影的笑声更加尖利,仿佛石子划过玻璃。而巫妖的笑声,则是低沉浑浊的,像是震动了胸腔引发的声音——尽管现在的他并没有所谓胸腔这个部位。
“如果把你变成我的尸妖,”巫妖的语调不自觉扬起,像是万分愉悦:“该死的艾利克斯一定会疯掉的。”
“真有自信。”一个陌生的声音。
“艾利克斯是谁?”这是阿尔杰发问,与那个陌生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尔杰偏过一点头,确保两边的情况都可纳入视线:“阁下又是谁?”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来人不止一个,领头者身披法袍,神态从容,刚才的话,就是由他说出的。
“阁下忽然出现在‘破晓晨曦’教团的辖地,插手了我们正在调查的事件,难道不该自报家门,以证立场吗?”
阿尔杰闻言,皱起眉,有些头疼。
确实,这里已经出了‘圣门秘钥’的地盘了。
非|法跨境被抓了现行……
“我是‘真理之诗’教团的第三执行人……”
他忽然侧过身子,避开一道携带死亡气息的魔法攻击。
语气急促起来:“我们先联手解决眼前的事,身份问题可以延后再说。”
“啊……也可以。”
那名据说是破晓晨曦所属的法师,慢悠悠地拖着语调应下,黑色法师袍宽大的袖子里飞出一卷羊皮纸,在空中缓缓展开。
上面绘制着一幅浩瀚星图。
画面上的群星一颗接着一颗亮起,虚影脱出羊皮卷,漂浮在众人头顶。
在场的人感觉到——周围,变暗了。
同时也变亮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差,就如同陷入了更深邃黑暗的夜空,可身边的星辰却更加明亮耀眼。
虚拟的群星循着各自的轨迹缓慢转动,相邻的星辰彼此影响,勾连出了星座,奇幻的力量波动蔓延到整个山洞。
“星夜观测者。”阿尔杰喃喃道。
“什么?”伯庚斯凑近他,轻声问。
“这是他的称号。”
“很有名?”
没等阿尔杰回答,站在虚像星空中央的法师先接话了:“不算多么广为人知,远不能与您相比。
“很荣幸见到您,伯庚斯阁下。”
法师低下头,朝这个方向行了一礼。
一个落魄狼狈到命匣都差点破碎,还被套上重重封印的巫妖,即使曾经强大过,也逃不过银白之刃和星夜观测者联手之下的合围。
“把他压制回去就行了,”驭使星辰力量的法师理了理额发,刚才的打斗,让他的仪表稍有不整:“我们需要把他带回去审问。
“这里的一切都将由‘破晓晨曦’接手,你们应该没有异议吧。”
阿尔杰摇头:“本该如此。”
法师点点头,带着法职特有的优雅和矜傲:“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
“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其实算是给我们省下不少事,这些黑暗法师——”他指了指地上那些歪七扭八躺着的人,他们正被来自破晓晨曦教团的随行人员依次记录信息、收缴魔法物品。
“还是挺棘手的。”
法师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非常庄正的动作:“但规矩毕竟是规矩,我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反馈给教团上级,再由他们联系‘真理之诗’。
“跨境追踪,在时间紧迫的前提下,忘记和驻扎当地的势力沟通,是很正常的事,既然没有造成损害,也不算大错。祝你好运。”
阿尔杰苦笑一声:“谢谢。”
希望不要罚得太重。
另一边,法阵中央,作为活祭的孩子们也慢慢醒来,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惶地看着周围。
“啊——”
尖锐的惊叫,在空旷山洞里回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刚醒来的孩子指着阿尔杰,脸色苍白,表情狰狞,歇斯底里:“魔、魔鬼!魔鬼啊!!!”
阿尔杰听到这句话,身形猛然僵住。
真是……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
第二十九章
当他还是一个幼童的时候, 这样的诽谤伴着人群如影随形。
那时候,他还太小,不知道应该如何遮掩自己奇异的银发银瞳, 对于人们的谩骂也半知不解。
他只知道, 每当养母差遣他去小镇上, 就意味着要再经历一段嘈杂喧闹,却又充满孤独的旅途。
【看啊, 这就是那个白头发白眼睛的魔鬼。】
【哪里是高贵的白发, 明明是灰的。】
【下贱的野种!不知道哪里来的, 我们镇上可没人能生出这种怪物。】
他总是要用更多的钱, 在镇民那里买更少的东西, 对其他人和颜悦色的货摊老婆婆,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没有好脸色。
路上遇到的同龄孩子,或者更大一些的少年,会追着他,一边说着难听的恶语,一边捡起石子和土块砸他。
石子再沉重、边缘再锋利也不会对他造成丝毫伤害, 甚至疼痛都很轻。于是那些人就越发起兴,仿佛抓住了他的马脚。
【他根本不怕什么石子, 果然是有魔鬼保护!】
【往他的眼睛里扔试试。】
【抢走他的篮子!让他回去挨骂!】
这是码头镇对他恶意最浓的时候。
【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为什么?】
某天, 他从镇上回来,将篮子交给莫琳。
养母从来不会责怪他带回来的东西少,或者品质低劣、有所损坏, 但她也很少关心养子身上的脏污和破损的衣料。
直到这天,可能是天气晴朗,让人心情舒悦,所以多问了一句。
【他们说我是魔鬼。】
小小的阿尔杰语气沉闷地说完,紧紧抿起嘴唇。
可能是天气真的很好,莫琳少有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下次再有人说你,就告诉他们——】
“银月之主也是银发银瞳。”
山洞里,阿尔杰对着前一刻还是祭品的孩子们轻声说道。
说完,他闭起眼睛,尘封的记忆翻涌出来,在耳边响起:
【你也配提尊贵的银月之主?】
【简直是亵渎!你的颜色是肮脏的灰,不是高贵的银白!】
【魔鬼,你还是魔鬼!哈哈哈哈哈。】
“阿尔杰?”
现实中有人轻声唤醒他。
睁开眼睛,伯庚斯微微皱着眉,满面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他笑笑:“只是小孩子的无忌言语。”
怎么可能会伤害到现在的他?
不能……吗?
“实在太失礼了。”来自破晓晨曦的法师呵斥道:“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是众星教系的教士,是秉承诸神荣光的使者。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诽谤他?”
这位法师身上的黑袍,用金色和银色的线绣满星辰的象徽,显得高贵华丽,手上带满了宝石戒指,璀璨生辉。
贫民窟的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大人物,此时被他厉声呵斥,都害怕得发抖,挤作一堆。
“没关系,不用对他们这么严苛,他们只是不了解。”
阿尔杰语气温和地对法师道。
新大陆的人类,眼瞳和头发的颜色多属深色,并且尽量接近纯黑的颜色,为血脉高贵的体现。
眼瞳和发色,都浅淡到近乎纯白,却又不似神裔尊贵的银白,自然会被视为异类。
法师闻言,摇摇头。
他垂下视线,俯视那些孩子,嘴上却是对阿尔杰说:“你是众星教系所属的教团在编人员,称你为魔鬼,无异指责教系内部叛逆不洁。”
阿尔杰看看他,又扫了那群孩子一眼,沉默下来。
“这些孩子,我们会把他们送回去,如果无家可归,或者找不到监护人,教团会代为收养,你不用担心。”
法师淡淡说完。
阿尔杰会意:“我们先告辞了。”
“再见,真理之诗的伙伴。再见,伯庚斯阁下。”
.
回到暂时落脚的城镇时,天才蒙蒙亮。
正是宵禁的时候,他们入城时还被要求出示了身份证明。
“很惊险的一晚。”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伯庚斯轻声说。
“累吗?休息一天,再出发吧。”
阿尔杰的声音也压得很低,生怕吵醒睡梦中的人。
“好。”
伯庚斯应完,两人间又沉默下来。
伯庚斯有很多想问的东西,譬如,阿尔杰以前的经历,是否因外貌而常受非议?
譬如,在自己被黑影关进牢笼中时,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全部都是伪装,还是包含了真实的感情?
但又不敢随便问出口,他审慎地挑选着话题,很久之后才问道:“巫妖口中的艾利克斯,你听说过吗?”
“没有,从未听说过。”
“巫妖好像认识你。”
“嗯,但我应该不认识他。”
“要去找情报商人问问吗?”
“现在?”
“当然是天亮以后。”
阿尔杰朝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明白。
“阿尔杰……”伯庚斯有些踟躇地开口。
“不用这么小心,我不是脆弱易碎的玻璃。”阿尔杰看着前方的路,脚步平稳,一如他的语气。
伯庚斯停顿一下,换了语气:“你可能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大道理,但我还是要说。”
他咬字用力清晰:“我不是因为你是一名教士才喜欢你,我是对你、对你本身心生爱慕。你能明白吗?”
你在我的眼中,不因外貌而显得更低贱,也不因身份而显得更高贵,我爱慕你,只因你本身。
心,颤了一下。
“谢谢……”气音从齿间传出。
.
“艾利克斯?很常见的名字,没有更确切的范围,很难定位。就算你说是与巫妖有关,不计生卒年月的话,不要说有点关联,我甚至能找出三个名叫艾利克斯的巫妖。”
天穹之眼驻扎在本城镇的成员如是道。
“那就查询与破晓晨曦现在调查的那个巫妖相关的所有事。”阿尔杰退而求其次,曲线救国。
那位教士摇摇头:“关于这个,我们得遵守保密原则,您的权限不足。”
“祭司长的权限也不行?”
阿尔杰身上,是带着真理之诗祭司长的权戒的。
“可以,但是——建议您还是不要解除限制。”
“为什么?”
“因为这是‘破晓晨曦’教团祭司长亲自加的最高保密级,如果您执意要解封,我们就不得不去联系那位冕下,提交充分的理由。
“而……据我所知,您身上还有一个惩罚没有回去领受吧?”
“……”真是消息灵通。
“谢谢夸奖。”
“我没说出来吧?”
“哦,是这样的,由于类似情况经常发生——就是我们突然透露一些和客户相关的信息,像刚才那样——所以看您的表情我就知道您在想什么了。”
“……”
“像现在,您就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心情非常复杂。”
“告辞。”
“欢迎下次光临。”
.
踏上归程,根据伯庚斯的提议,他们可以先去找一名法师,开启传送门。
“这是一位自然派系的法师,常年居住在森林深处,所以我一般很少主动联系他,通常都是他自己找上来。”
伯庚斯在丛林间走得磕磕绊绊,深一脚浅一脚。
“在森林里找一座法师塔,不比直接回去更轻松吧?”阿尔杰回身,扶了他一把。
“不,我不是要找他的法师塔,只需要找到他在森林边缘安置的前站,给他传递一个讯息就可以。
“而且,我是绝对不会再走水路的!”
伯庚斯咬着牙,语气坚定。
阿尔杰叹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不过,这位自然派系的法师,应该不会反感我们在这里打点野味吧?”
伯庚斯跨过一条裸露在土壤外的树根,有些莫名地抬头:“人类吃肉不也是自然法则之一吗?”
阿尔杰笑了笑:“那你在这里等一下。可以先找点树枝,升堆火……算了,等我回来吧。”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不要跟过来。”
伯庚斯轻哼一声。
谁要跟着你。
“我怕吓到你。”阿尔杰语气温和。
“我哪有这么脆弱。”伯庚斯小声发表不满,但也听话地留在原地。
周围树木苍翠,正值深春,草芽都已经冒头,从树叶的缝隙中争抢少得可怜的阳光。
腐生的菌菇长在树下,几片聚作一丛,或者几朵伞状的同类挨在一起,组成群落,虫蚁自它们与枯叶碎石之间爬过。
薄雾已经散去,只有草木的气味四处弥漫,本该清新的味道浓郁到微腥。
伯庚斯随意找了一块尚算干净的石头,扯着斗篷,坐在上面等待。
阿尔杰回来得很快,手里拿着什么,往伯庚斯手里塞:“先替我拿一会儿。”
“这是……”伯庚斯皱着眉,端详手里的东西。
削掉树皮、刮净木刺的树枝,串着深粉色的生肉。不知是在哪里找到的溪水,把生肉冲洗干净,看不到一丝红血。
“野兔,只是去了头和内脏。”阿尔杰随手捡拾了一些枯枝,搭起简易的柴堆,用燧石和火绒引燃。
明明连原貌都看不太出来了。
“……处理得这么干净,你是真怕吓到我。”伯庚斯忽然笑起来:“在你眼里,我到底是多柔弱?”
阿尔杰从他手里接过木枝穿好的兔肉,靠近火堆。
“冒犯到你了吗?”
伯庚斯笑了一阵,摇头。
“没有,就是感觉很奇怪,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婴儿,我的骑士都没有这么细致入微地照顾我。”
阿尔杰转动着手里的树枝:“那我以后的风格再粗犷些。”
伯庚斯坐在一旁的石块上,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烤肉。
“你真不像一个教士。”
“哪里不像?”
“猎杀野兔和处理后续事务实在太娴熟了,一般人总认为,教士应该是仁慈的。”
阿尔杰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驱魔用的圣盐,除了驱逐邪恶,同样也可以食用。
“众星教系没有任何教条,是不允许信徒吃肉的。”
伯庚斯托着脸:“你的养母不是德鲁伊吗?这样不会惹她不快?”
阿尔杰撒盐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不会管。”
“很开明啊。”
“是……吧,她是无痕派的德鲁伊,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饭桌上不会有荤腥,如果想吃,只能自己去找。”
伯庚斯把话过了一遍,忽然觉得不太对:“你六岁以后就进了教团,六岁才是以前跟着莫琳女士,那么小就会独自处理肉食了?”
从捕猎,到剥皮放血、处理内脏,还要生火炙烤,他很怀疑六岁不到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自理能力。
金黄色的油脂从兔肉焦黄的表面落下,滴进火堆里,发出“呲呲”的响声。明黄色的火焰猛然蹿起,火舌舔过兔肉,撩出一块焦黑。
阿尔杰拔|出匕首,在火上过了两遍,细细地将焦黑的部分剔除。
“一开始不会,后来有人教,就会了。”
若无其事的样子,伯庚斯却愣在那里,有些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章
一开始不会, 后来有人教,就会了。
那不会的时候呢?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阿尔杰把喷香的烤兔递过来,脸上的笑容很温和。
伯庚斯接下木签:“你不用吗?”
阿尔杰收起盛装圣盐的纸包, 取出随身的干粮和清水。
伯庚斯看了一眼, 是那个号称“口感像干抹布”、含水量极低的面包。
“只要能吃饱, 具体是什么食物,对我而言区别不大。”
阿尔杰取出一只干面包, 表情平静地咬了一口。
这里的野兔虽然肥硕, 但仅仅一只也不够两名成年男性分食。烤全兔太费时间, 他也不准备再炮制一份。
只有小时候长期素食, 又碰上身体发育的时候, 单纯的糖和淀粉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才会那么渴望肉类。
跟着德鲁伊生活,餐桌上没有荤腥,所有热量都来源于素食。
莫琳不会克扣他的食物,储物柜里有的,他都可以无限制地拿取。
可是无论面包, 还是土豆,谷物还是豆类, 都无法真正填饱他的肚子, 更不要说水果和叶菜。
仿佛每时每刻都是饥饿的, 吃下的东西只是填充了胃部,却没有给他应有的饱足感,从身体到灵魂, 都是无法言喻的空乏。
【好饿啊……】
他看到狮子捕食野兔,野蛮地啃食。
凶残粗暴的一幕刻入他的脑海。
他尝试着远离德鲁伊的小屋,悄悄跑到深林,用最生涩的手法,捕猎到最倒霉的野兔。
他拥有可以与雄狮搏杀的力量,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运用,就这么懵懂地效法他所看到的一切。
慢慢的,他可以越来越快地捕获自己看上的猎物。
在这片深林里,他学会了生存所需的第一个技能。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见了费洛。
当时,他刚抓到一只山鸡,用他的办法夺走了它的生命。
毫无疑问,一身是血。
当时,那个少年被他吓得不轻……
“阿尔杰?”
身边有人叫他。
他缓缓朝那里看去,习惯性地微笑:“怎么了。”
伯庚斯就见到阿尔杰慢慢地看过来,英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沉陷回忆的忧郁,银灰色的眼眸专注地凝视自己,然后弯起嘴角,温柔地笑了笑。
“……”击中。
阿尔杰见伯庚斯没有反应,继续问:“吃完了吗?那就继续走吧,或者你想多休息一会儿?”
“……走吧。”
.
回到真理之诗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时刻。夕阳的光芒斜斜照落,温馨柔和。
码头镇依旧忙碌繁闹,路过身边的人纷纷向他们问安。
“阿尔杰大人,还有这位……是叫伯庚斯先生吗?日安,不过很快就要入夜了。”
“好久没有见到您了,出行还顺利吗?”
阿尔杰带着温和的笑意,一一回应。
从街巷间走过,距离真理之诗本部越来越近,慢慢出现法师和牧师的身影。
有人主动和他打招呼。
“阿尔杰,你回来啦,听说祭司长冕下很生气哦。”
阿尔杰无奈地笑笑。
“可我还是要去复命啊。”
“祝你好运。”
“谢谢。”
真理之诗的大门时刻都是敞开着的,无需敲门,也无需通报,随时可以进入。
阿尔杰正头疼着应该怎样面对祭司长的怒火,忽然被人喊住。
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先和伯庚斯问过好,然后清咳一声,对阿尔杰道:“你不必去找祭司长冕下了,他最近有事,很忙,所以让我转告你。”
他停顿一下,翻开手,眼神向下瞄了一眼:“嗯,是这样,你身为真理之诗的在编人员,担任执行人这一要务,却公然违反大陆诸方协议,教团对你很失望。祭司长决定……”
他又停下来,视线往下飘。
阿尔杰忍着笑意:“想看就看吧,照着读也没关系。”
单片眼镜故意板起脸:“笑笑笑,笑什么笑?听训呢,严肃点!”
手上一甩,抖出一张小抄。
“咳,是这样的,祭司长冕下表示,诸神创|世用了七日夜,古大陆时期,人类圣地的建立与倾覆也各经历了七天七夜,故判你禁闭七日,以体会诸神的恩赐与先圣的精神。另外,再罚抄一遍圣书,澄明虔诚之心。”
念完,他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把纸条烧了,装作小抄从未存在过,故意板起来的表情也立刻放松下来。
“居然是禁闭和抄书?”伯庚斯有些意外。
单片眼镜摊摊手:“他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请神罚太过了,不罚说不过去,直接抄家伙打吧,不体面,只好抄抄书,关关禁闭了。
“这回还行,上次用那套七日夜说辞的时候,罚了二十一天呢。就是圣书有点长,七十二万多的单词,阿尔杰,你……保重。”
阿尔杰笑了笑:“比我想的好点。”
伯庚斯问:“能延后吗?他身上的任务还没结束。”
如果要关禁闭,岂不是意味着有七天都见不到他了?不行,必须申请缓刑,再想办法将功折罪消了它。
单片眼镜摇摇头:“祭司长特意叮嘱过,这次惩罚不可以延迟。原则上来讲,阿尔杰回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应该被关进去,我可是给你们留足了告别时间了。”
阿尔杰含笑对着皱眉的伯庚斯说:“只是七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伯庚斯勉勉强强点了头。
“在阿尔杰禁闭期间,如果您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解决。”单片眼镜申明:“不会耽误你们的进度。”
此时,祭司长如这位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所言,正在忙于处理教务。
手边的文书堆得很高,羽毛笔插在墨水瓶里,等待主人拿起它签下名字。
敲门声。
“请进。”
是教团中最为博学的那位法师,菲丽雅。
“祭司长冕下。”她关上门:“我们刚刚收到一条来自‘破晓晨曦’的质问。”
祭司长从文书堆里抬起头,揉揉太阳穴:“是星界会议的余怒,还是阿尔杰另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和阿尔杰有关,但不是他自己犯了错误。”
祭司长放下手里那份文书,看着菲丽雅,示意她继续说。
“您听说过‘狂信者艾利克斯’吗?”
.
“不能由我送进去吗?”
“伯庚斯阁下,这是教团的规矩,很抱歉啦。”
正是清晨,伯庚斯和真理之诗的小女巫莱娜,站在阿尔杰禁闭的房间外,就早餐应该由谁送进去而产生了意见上的摩擦。
“我不会做什么的,只要你我、还有这位法师——”伯庚斯朝小女巫身边,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示意一下。
“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单片眼镜在两人看向他的时候,不自在地转过头去看天。
“唉,我很理解您想见到——唔,挚友的心情,可是诸神都在看着呀,我不能明知故犯。”
“……”
伯庚斯沉默一会儿,重新开口:“你最近需要新的仪式匕首吗?或者仪式剑?法杖?护符?”
“您真是太小看我了,这是原则性问题!”
……那你就不要把餐盘递过来啊。
伯庚斯有些好笑地接过盘子,小心地不让盘里接近满杯的牛奶洒出来。
一旁的单片眼镜也是很无奈的样子。
“你要记得不能逗留太久,出来的时候把昨晚的空盘拿出来,还有……”
小女巫不放心地抓着他叮嘱。
单片眼镜在边上假咳:“莱娜,差不多就行了,伯庚斯阁下肯定都明白。”
“……也不能替他抄圣书,这个真的不能通融……”
“莱——娜——”
“……最后,再强调一遍,一定不要待太久。”
“好了莱娜,我们该走了,孩子们还等着呢。”
“我知道啦,你别抓我兜帽!”
目送两人打打闹闹地离开,伯庚斯不自觉地笑了笑。
真是别扭。
想起那个银发的人。
笑。
一样别扭。
他敲敲木门,听到里面的人应声,这才推门进去。
禁闭室的陈设很简单,一眼看去只有祭坛、木床、矮桌和一张软垫,另有一个隔间,大概是盥洗室。
阿尔杰正跪坐在矮桌前,面对祭坛,抄写圣书。
执行人的笔迹刚劲有力,每一个字母都抄得规规整整,收笔时却拖出一道剑锋般锐利的痕迹。
“怎么是你?”阿尔杰抬头,微笑着看他,手上将蘸水笔插|进墨水瓶,斜斜地架着。
伯庚斯把餐盘放到一边,毫无拘束地在阿尔杰身旁盘坐起来。
“托帕石上面的魔法痕迹消失了,大概巫妖已被处决。
“材料已经备齐,我准备闭关一段时间,我也说不出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所以想最后过来看看你。”
阿尔杰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道:“祝你顺利。”
伯庚斯挑眉:“你当然要祝我顺利,这可是为你而做的。”
阿尔杰矫正:“是为了新大陆。”
“说得很伟大,但报酬我还是要向你索取。”伯庚斯凑近他:“我想先预支一部分。”
伯庚斯突然挨得很近,那张俊美到极致的脸即便凑得再近,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湛蓝色的眼睛专注地与他对视,宝石般漂亮的眸子里,漾着深情的光。
阿尔杰感到自己的心率有些过快了,他不自觉地向另一侧倾去,把嗓音压稳,带上玩笑的口吻:“这是在祭坛前,你应该庄重些。”
“你在想些什么?”
伯庚斯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反而朝他伸出手。在对方即将制止前,抓住了他衣角上用作装饰的铜扣,微微用力,扯了下来 。
“我很庄重。”他捏着那枚铜扣:“这个,就当做预支的酬劳吧。铜扣换圣剑,你很占便宜了。”
阿尔杰十分无奈。
“我该感谢您仁慈的开价?”
“我可还没说它在总价中所占的比例。”伯庚斯一边说着,一边站起。
“我该走了。你们教团的人说,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伯庚斯拿起角落里的空盘,慢慢离开房间。
关门前的一刻,在阿尔杰的注视下,将那枚刚到手的铜扣放到嘴边,吻了一吻,看到对方笑着叹气。
木门隔断了两人的视线,伯庚斯那张俊美的脸上忽然泛红,且愈演愈烈,耳尖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抬起未端餐盘、拿着铜扣的手,用微凉的手背去贴自己的脸。
滚烫滚烫的。
嗯……不管怎么说,至少没在他面前出丑。
第三十一章
锻造炉中的火焰腾起, 将一小块锻打过千万遍的金属扔进去,任由烈火灼烧。
当它的表面泛起赤红,用铁夹取出, 置于描绘完毕的繁复法阵内。在四围嵌入宝石, 矿石的力量激发了魔法阵, 发出金色的光芒,将烧红的金属裹入其中。
亮红色的魔法药剂从上方倾倒, 落到高热的金属上, 发出强烈的“嗤嗤”声, 大量水汽升腾起来, 模糊视线。
白色水汽间, 一双宝蓝色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它,直到水雾褪去,带着厚手套的手才拿起那一小块金属,细细端详。
“还是不行……”他自言自语。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走到摆放材料的桌子前,圣剑的图谱摊开摆放在那里。
脱去手套,修长的手指划过羊皮卷上的一行字。
“是这句公式, 解读错了吗?”
.
七天七夜的时间,在有事可干——抄书——的情况下, 过得很快。
阿尔杰离开禁闭室的时候, 依然是一个黄昏, 时间掐得很精准,来释放他的人,是女巫莱娜。
一出禁闭室, 他就被小女巫拖往会议室,一点间隔都没有。
“至少让我整理一下仪容,刮个胡子吧?”
禁闭室里的盥洗间,根本没有准备刮胡刀!
莱娜抓着他的衣袖,脚步停都没停:“这次真的是紧急情况。”
她压低声音:“地狱之门那边来加急了。”
接到地狱之门的加急文件,前线多半出大事了。
阿尔杰此时才注意到,真理之诗那扇号称“永不关闭”的大门,此时只开了半扇。整个教团看不见一个小镇的普通居民,路上遇见的同僚逆着他们的方向,步履匆匆。
阿尔杰也不再多说,快步赶往会议室。
正式的会议已经结束,留在这里的只有寥寥几人,阿尔杰朝祭司长和几位长|者问礼。
“地狱之门传来的紧急军报。”祭司长递来一份文件,上面的墨迹还没有干透。
——当然不是从地狱之门前线寄来的,而是通过预言系魔法传递信息,再由这里的记录员记录下来,转交的。
阿尔杰一目十行地扫过。
地狱之门发生暴|动,进攻大陆的力量突然增强,最前阵线向后倒退了数百米,情况已经极其危急,请求后方增援。
“这是增援的名单,由你带队,除了本部的人员,外出特训的真理骑士团也已赶往前线,将在岗哨与你们汇合。”
“什么时候出发?”
“半个小时以后。”
时间紧迫,阿尔杰只来得及整理几件换洗衣物和常用品,将禁闭而卸下的武器一一装备回去。
至于和伯庚斯打个招呼这种事,早已顾不上,胡子也还没刮,就列好队,被菲丽雅送进了传送门。
地狱之门周围的空间非常不稳定,专精空间系魔法的法师可以利用它们给敌人造成破坏,但传送却是被绝对禁止的——狂暴的空间之力会撕碎所有敢于越界的人。
因此,菲丽雅的传送阵不会直接将他们送到前线,而是到达靠近人类聚居地最近的一处岗哨。
真理骑士团已经等候在那里。
军容严整,沉寂肃静。
圣骑士们以不同的坐骑分为两个方阵,双足飞龙与狮身兽在各自的骑士身边喷吐鼻息。
金属厚甲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一式一样的长|枪与盾牌持在手上,散发着统一的魔法波动。
这是教团倾尽资源培养的精锐骑兵,为对抗地狱之门另一边的邪恶存在而生。
他们用着教团提供的最精良的制式武器,接受最为严苛的训练,享受最高的的待遇,遵守最严格的军法。
他们是最虔诚的教士,也是最忠勇的军人。
见到阿尔杰过来,身穿金甲的骑士团长上前一步,行礼:“阿尔杰大人。”
在他身后,百名圣骑士也跟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厚甲碰撞的声音铿锵有力,双足飞龙和狮身兽也发出阵阵低沉的嘶吼。
阿尔杰朝他们回了一礼。
“即刻赶往前线。”
“是!”
整齐的应声,响彻天际。
巨大的鹏鸟搭载起法师、牧师以及未收坐骑的战士。遮天的羽翼投下大片阴影,将下方的狮身兽骑士队伍笼罩起来。
双足飞龙的骑士护卫两侧,紧紧跟随着鹏鸟飞行的轨迹。
鹏鸟飞行的速度非常快,乘坐在上面的人需要一个魔法罩来替他们扛住罡风,否则过于强大的风力,很可能将他们掀下鹏鸟宽阔的脊背。
鹏鸟投下的阴影掠过一片连绵的残垣断壁。
这里是一处遗址,古大陆时期人类城邦的遗址。这些曾经繁荣过的城邦,在那个时代的末期,随着圣地的坍塌而没落。
而前方的前方,战争打响的中心,主物质位面与下位面之间阻隔最为薄弱的地方,就是远古时期,人类的圣地。
城邦遗址的前方,是一条涛涛大河,河水奔腾咆哮,翻起层层白沫,从西方的峡谷,一直流入东方的森林。
这是人类后方最重要的天然屏障,也是精灵们最主要的水源。
东方的精灵帝国,绝不允许他们的生命之源受到邪恶的污染。因此,人类阵线,是获得精灵盟军援助最多的一条阵线。
“距离联军驻扎地,还有多远?”阿尔杰问身边的法师。
现在所处的位置上,已经可以闻到硫磺与炭火混合的气味,它们伴随着风向前飘来,淡淡的,夹带着鲜血的味道。
那名法师正闭着眼睛,手上捧着一个水晶球,高空上有一只虚幻的眼睛注视着下方。
“一刻钟的路程。不过必经之路上有一场小规模的冲突,冲突双方是兽人和……第二执行人莉姬。”
兽人本来是大陆这边的生灵,与邪恶存在属于敌对关系,却在黑暗时期转投了恶魔的阵营,是新大陆各族最为不齿的叛徒。
他们不是地狱之门那边的恶魔,又饱受大陆生灵的排挤打压,在黑暗时期结束后,便被驱逐到此处,流窜于战场各处,通过不断骚|扰大陆联军,获得一点可怜的物资。
阿尔杰略一点头:“知道了。”
他已经看见了,前面大约11点钟方向,有一座三层楼那么高的沉黑色巨石魔像。
巨石魔像行动迟缓,看似毫无威慑,可它那坚实的身躯却又无法撼动。它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女孩,指挥着魔像碾压敌人。
绝望的兽人想要逃离,却被构造精妙的机械鸟群堵回。
兽人们避无可避,在又一个同伴被巨石魔像捏碎以后,终于面目狰狞起来,双目泛起血红,这是即将陷入狂暴状态的征兆。
浓黑的阴影遮了下来,仿佛一下跨过日暮,进入了黑夜。
矫健的身影从上方落下,一个满眼血红的兽人还未反应,就被劈做两半。
如同虎入羊群,重剑与银灰所过之处,兽人的生命被一片片收割。等到阴影离开,眼前的战斗就已结束。
“阿尔杰!”女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由远及近。
阿尔杰将手里的重剑往地上一插,伸手正好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女孩。
女孩样貌甜美稚嫩,身高也只有4尺出头,还不到阿尔杰的胸口,好像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处于正该待在父母身边,接受庇护的年龄。
可事实上,论起资历,这位仿佛连少女都称不上的女孩,远比阿尔杰更加深厚。
“莉姬前辈,还好吗?”阿尔杰问。
“我很好呀。”女孩抱住他,开心地回:“真是好久没见了。唔……你胡子该刮了,有点扎。”
“到大营就刮——不对,我问的是前线战况。”
“……也很好。”
飞行的鹏鸟和双足飞龙已经远去,陆地上奔跑的狮身兽也绕开了这块地方,追随天空部队离开。
这里除了兽人尸体和一地的鲜血,就只有几个构装体,和真理之诗的两位执行人。
“不是说,前线告急吗?”阿尔杰很奇怪。
“啊……是这样的,告急确实是告急,但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莉姬让阿尔杰将她放下,指挥构装体和他们一起往回走。
“邪恶阵营的进攻势头,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像以前那种几年一爆发的小型战争的强度,在这两年,几乎就是日常。
“单单只是这样,申请加强一下兵力,习惯习惯,倒也还顶得住。可就在今天上午,地狱之门的黑暗力量突然爆发,邪恶阵营的队伍里,甚至出现了大将级别恶魔。”
“将级?!”阿尔杰惊愕了一下,慢慢皱起眉:“这可真是……不太妙啊。”
“不是普通将级,是大将。”莉姬又强调了一遍。
下位面的恶魔,有着非常严苛的等级制度,低阶存在,对高阶有着绝对的服从。
而他们每一阶的等级,又都严格依照实力进行划分。每上翻一个等级,实力几乎以几何倍数增长。
这些等级,以虫卵为最低阶,以君王为最高级。传说,君王之上还有大君,但也仅仅只是传说。
君王之下是统领,统领之下是领主,领主再向下一阶,就是大将。大将、将军、准将又合称为将级,实力却差别甚大。
“恶魔大将能发挥出多强的力量?”阿尔杰想起什么,追问道。
地狱之门,是主物质位面与下位面衔接最薄弱的位置,是黑暗与光明最泾渭分明的交界处。
同时,它也是一道先贤布下的庇护之门。
它的特殊之处在于,作为一道界限,门两边的存在越接近它,受到的制约越大。如果跨越了它,将会受到成倍的压制。
同时,越强大的存在,也越难接近它,更不要说越过它。
能够越过地狱之门,来到大陆这边的恶魔大将,在整个大陆历史上,都是少之又少——当然,要除去黑暗时代。
恶魔们想要侵略这片繁荣富饶的大陆,而大陆这边的生灵,却只想守卫家园。跨越地狱之门的恶魔,必然受到比守卫者们更强的制约。
“我们填进去了两名金色史诗级的骑士,和一位大法师,一名传奇法师重伤。”
莉姬的表情严肃起来:“如果不是仅此一例,并且他的力量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衰弱,我几乎要以为,恶魔们已经掌握了破解地狱之门的办法。
“就算没有……按照现在的势头,恐怕有大家伙要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贫穷的主因,是他们参与了世界上最烧钱的事——战争。真理骑士团的坐骑们,养一天,光吃就能吃掉不少钱,教团靠卖酒支援前线,真的很励志了……
第三十二章
等两人进入联军的营地,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在莉姬的带领下,阿尔杰直接前往总指挥处。
刚走近那间矮房,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是阿尔杰带队?太好了!”
不明所以地撩开帘子, 那个说话的青年看见他, 眼睛一亮, 站起身迎过来:“阿尔杰!走走走,咱们去把战线往前推他个几公里。”
“嘁, 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英勇。”莉姬跟在阿尔杰身边, 听到他的话, 不屑地道。
“……这是战略, 战略!”
“把随即召唤作为固化法术的人还懂战略?你上回召唤的蜗牛还跟着呢。”
阿尔杰闻言, 视线向下,果真在青年脚边看到了一只通体晶莹,身若琉璃的蜗牛。
真理之诗的第五执行人,英灵召唤师拉加尔,一听这话,立刻炸了。
“……蜗牛怎么了?就算是蜗牛, 也是神国的蜗牛,你有什么资格说它!”
“技术差, 还不让说了。”小女孩外表, 老前辈内在的第二执行人嗤之以鼻。
是可忍, 孰不可忍?
“……我要跟你决斗!”
“来呀,用你的蜗牛和我的构装体决斗呀,石魔像太欺负你, 机械鸟怎么样?”
阿尔杰听得一阵头疼:“好了,先说说这里的情况,人类阵线是谁在统战?”
拉加尔一指自己:“我。”
“……难怪。”
“喂喂,阿尔杰,你怎么也跟着嘲起来了?个人战斗风格灵活,不代表战斗指挥不靠谱好么!”
小女孩瞥一眼蜗牛:“是啊,单从体型上来说,是很灵活,至于速度嘛……”
“莉姬!不要再抓着蜗牛不放了!”
鸡飞狗跳的会面终于告一段落,几人总算各自冷静——准确地说,是总算让召唤师拉加尔冷静下来,一一入座了。
拉加尔坐在主位上,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在我左手边这几位是圣门秘钥、破晓晨曦、天穹之眼和珠宝、咳……和奥秘篇章的负责人。”
几位衣着和职业各异的同盟,依次和阿尔杰相互致礼。
在这些人中,阿尔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又一次见面了,真理之诗的同伴。”
法袍上用金银两色的线绣满星辰的象徽,手上的宝石戒面璀璨夺目。这是之前,在巫妖的洞穴里碰到的那位来自破晓晨曦的法师。
拉加尔挑眉:“你们认识?很巧,这位法师也是今天刚到的增援。”
“您好。”阿尔杰有些尴尬,但还是向他问候。
“邓普斯。”法师琥珀色的双眼漾着浅淡的笑意,深邃之处,蕴藏着法师特有的智慧。像浩渺的夜空,点缀繁星。
友善的目光,可阿尔杰却总觉得其中蛰藏着更深的含义,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他暗自摇头,大概又是他想多了。
“诶?”莉姬忽然出声,“阿尔杰,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都没有听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的手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正戴在无名指上。
“……这是护符。”
阿尔杰无奈地解释,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起某个人,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比这枚宝石更加漂亮璀璨。
抿紧嘴唇,驱散脑中的画面,继续听拉加尔的介绍。
“右手边的几位是神圣旋律……”拉加尔又一连报出几个教团名。
“这些教团的相关负责人。
“还有几位身处前方,一名传奇法师之前受了重伤,正在修养,所以没有到场。另外,你旁边的几个空位,是给王室方面留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空的,你不用太在意。”
拉加尔介绍完,停顿了一下,等待他们相互致礼过,才又指出几个靠近上首的位置:
“这几位前辈都拥有非常丰富的战争经验,相比之下,我和莉姬对于大型战争,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上来说,都不及他们。”
被点出的几位都纷纷表示拉加尔过谦。
拉加尔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继续道:
“我代表真理之诗坐在统战的位置上,除了遵循传统,最主要的作用只是协调人类内部的各种意见,并与活跃在地狱之门战线上,驻守其他方位的其他种族同盟沟通。
“在正式的战术讨论中,你可以多听听这几位前辈的看法。”
这次,几位负责人没再推让。
虽然在新大陆某个小范围中,“真理之诗的执行人什么都要会一点”,这句话流传得很广,但实际上,全才并不是那么好培养的。
所谓的“会一点”,很多时候真的只是一点。
莉姬和拉加尔能够留在作战指挥的核心,是因为他们长期驻扎在前线,作战和统帅的经验是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
而阿尔杰则不同,虽然也学过一些浅白的战争学、战略战术、战术配合等学问,曾经支援过几次前线,但真要论起深度,显然远不及这几位专业人士。
不仅是他,此次赶来增援的人,大多只是充当精锐士兵的角色,真正的决策,还是要由原来的指挥者做下。
点头认真地应下,又和他们一同研讨了一阵战况,简单的临时会议便结束了。
“给你分配的房间在这里,真理骑士团和本部的人,也已经和这边完成交接,会被重新编队,你不用担心,明天跟我一起去前线看一下,先就这样吧。”
拉加尔把阿尔杰领到一间单独的房间门口,说完,犹豫一下,又开口:
“有些事,我们也听说了……真理之诗的执行人从来都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你该看开一些,在提交那份成为预备执行人的申请时,我们就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命运。
“你自己也是,应该不会不明白。”
谁都知道,前任第四执行人费洛,对于阿尔杰来说,意义非比寻常。突闻噩耗,最难以接受的肯定是他。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才苦笑说:“为什么还要再次提起……”
拉加尔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有多少不甘和愤怒,阴暗与痛心,都混合着将流未流的眼泪,在深夜里,被艰涩地吞咽。当太阳再次升起,仍要拿出最温暖积极的一面,应对崭新的一天。
当他再次见到拉加尔的时候,仍是习惯性地露出温和微笑。
不过面前这位青年好像有些暴躁。
“哦?这次王城还真派来一位贵族?什么爵位?子爵?呵,回去就是伯爵了吧?希望这回这个能识相些,要是敢关键时刻掉链子,老子就敢把他埋在地狱之门跟前!”
小女孩形象的莉姬,在一旁凉凉地道:“别吧,这么弄,人类的尸体很容易堕落成奇怪的东西。”
地狱之门周围的黑暗气息实在太浓厚,别说尸体这种危险的东西,就连周边的土壤看着都有些不大对。
莉姬说完,发现了刚来的阿尔杰:“早安,阿尔杰,你的胡子刮掉了?看起来精神多了。”
阿尔杰微笑着朝他们点头:“早安,莉姬前辈,还有拉加尔。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晚在你身边空缺的那排位置里,可能会填进一个人头,啊,不对,以子爵的级别还是不够进入最高作战会议,所以那排空位还会是空的。”
拉加尔摆摆手:“不用太在意这些事,我们出发吧。”
昨晚说过,今天要一起去战场的最前线看一下。
虽然从距离这里最远的岗哨,一直到地狱之门,都被笼统地称为前线,但特指的前线,还是指靠近地狱之门,双方交战的战场。
距离后方大营,有数英里的距离——各种超凡存在和魔法手段,可以帮助他们快速抵达战场,留出足够的缓冲地带,非常必要。
“可是……”传讯的人想要喊住拉加尔,可是没有人理会他,只有阿尔杰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却很快被两位前辈一左一右地架走了。
当然,以莉姬的身高是架不住阿尔杰的,所以她选择用一只正常尺寸的石魔像代替了右边的位置。
“可是……”可怜的传讯官呆呆地留在原处,欲哭无泪:“那位大人很快就要到了啊,您不准备迎接一下吗?”
即使身在地狱之门前线的,没有一个是普通人,连负责伙房的厨子,都由骑士扈从和魔法学徒充当。
但对于一个普通职业者而言,来自王城的贵族,依旧是需要特别尊重的大人物。毕竟他们在拥有实际社会地位的同时,往往也拥有厚重悠久的秘术传承。
“真的没关系吗……”
.
地狱之门的战线很长。环绕坍陷的古圣地,周围一圈都是地狱之门的战场。
人类负责戍守西方,精灵负责东边的战场,矮人捍卫北方,龙与群兽保护南方。这是最基本的职责划分。
另外,还有一些数量较少的族裔,或者由于特殊原因,从原有族群中脱离的分支。他们没有固定的栖息地,或栖息地小而分散,往往就不会像主要的四族那样固守一方。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参战。
在大陆上,除了恶魔崇拜者以外,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希望邪恶入侵过来。
即便是血族——诞生于大陆这边的恶魔,也想要独享这片美好的世界。同类?这对于恶魔来讲并不重要。
此时,人类的战场上,冲突正在上演。
战士与骑士们冲锋在前,用刀枪白刃护卫着后方。在他们的周围,魔法与神术同时绽放,掩护着勇者。
恶魔源源不断地从后面的盆地中爬出来,张牙舞爪地朝这里进攻。
“这种场面,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莉姬刚说完一句话,阿尔杰就看到战场中,有一名战士的盔甲被刺穿,遍布倒刺的荆棘长|枪拔|出,骑着骸骨马的死亡骑士狞笑着朝另一个人类战士奔去。
阿尔杰下意识地要冲入战场,却被拉加尔拽住。
“这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阿尔杰皱紧眉,看着骸骨骑士又收割了一个人的生命。
终于,一道寒冰的法术从天而降,把死亡骑士连骷髅带马一同冰封原地,而后,一把重锤狠狠将它击碎。
可另一边,新的一批死亡骑士又慢慢地爬了出来,仿佛无穷无尽。
拉加尔见阿尔杰冷静下来,便松开手,说:“前线与后方大营的驻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轮换一次,确保参战者的状态。
“按照最近的频次,明天傍晚会有一场强攻,一直延续到第二天黎明。那时候,我们需要你作为前锋,扛住这轮攻势。
“所以,先要过来和前线接洽磨合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莉姬指了指远处巨大的盆地,那里就是所谓的地狱之门,古圣地的遗址。
它的上方,常年堆积着阳光无法照透的阴云,压抑沉黑,让人透不过气来。连带着整片战场,都是阴沉沉的。
“你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阿尔杰皱起眉,不言。
“再靠近点?”
……
…………
“我是一名剑士,就算感知再强大,也没有法职那么敏锐,想说什么,还是直接说吧。”
阿尔杰站在地狱之门盆地的边缘,把一只正在挣扎着往上爬的小恶魔踩了下去,对身边的两人说道。
这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味,混合着炭火燃烧的味道,脚边是断崖,断崖下是一片凹陷下去的深红色炽热土壤,仿佛流淌着来自地狱的岩浆。
越往前,地表陷得越深。站在边缘,一眼望不到头。
除了下方的赤红色光源,被沉厚乌云遮蔽的堕落圣地,几乎见不到一丝光芒,只能凭借强大的黑暗视觉,才能看清这里的一切。
没有异常?
莉姬与拉加尔互视一眼。
所以,祭司长为什么要特地吩咐一句?
“唔……所以正式开战的时候,果然还是要给你配一个指令清晰细致点的战场指挥啊。”
莉姬状似若有所思地道:“要不然你可能打着打着,就分不清方向了。”
“……怎么可能。”
第三十三章
三人直到晚上, 才回到大营里。
“……这些事情,刚才前线指挥都和你说过了,到时候会有法师进行精神链接, 方便指挥官下达指令, 和收取反馈。以前都做过, 应该不会很生疏吧?总而言之,不用紧张, 和前几次支援差不多, 只不过强度可能会高一点……
“喂喂喂, 前面的, 不用做事吗?堵在这里干嘛?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前面的人群, 听到统帅的呼喝,立刻作鸟兽散,露出中间被层层包围的青年。
那位青年穿着银白色的长袍,淡蓝色的丝线勾勒出神秘繁复的符文,整件衣袍发出淡淡的光辉,像是得到了双月的眷顾。
黑色长发被束起, 露出那张俊美至极的脸。湛蓝色的眼睛,闪动着细碎的神光, 仿佛月光落到泛着粼波的湖面上。
当他抬眼看来的时候, 阿尔杰听到了周围人吸气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阿尔杰意外之后, 皱起眉。
“我来履行帝国子爵的义务。”伯庚斯平静地说:“难道前线不需要锻造师?”
帝国子爵?
阿尔杰想起,对方似乎确实提过,他是一名领主。
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从伯庚斯身后探出来, 有些无奈地摊摊手。
三位执行人互视一眼,同时伸出手,把他拖到角落里。
阿尔杰:“他怎么在这里?”
拉加尔:“帝国的子爵怎么跟你一块儿?”
莉姬:“‘月神的眷顾’?他是那位传奇锻造师伯庚斯?”
单片眼镜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先答哪个,最后只好说:“现在暂时由我负责保护的传奇锻造师伯庚斯,是拥有子爵爵位的,他按战时盟约递交申请,没人能拦住他。”
拉加尔挑眉:“哟,王室居然舍得把他放到这里来,挺下血本啊。”
单片眼镜:“哪里是王室舍得……他之前一直待在码头镇,天高皇帝远,王室管不过来而已。”
阿尔杰皱眉:“你怎么不劝?不知道这里多危险吗?”
“我劝不住,而且他不属于真理之诗的辖下,情况又符合战时盟约的条例,就算是祭司长冕下也管不了。”
单片眼镜下巴一扬,朝外面沐浴清辉的人示意:“还有,就像他说的,这里不需要锻造师吗?”
一个传奇锻造师,在战场中能起到的作用,不亚于一个兵工厂。
在原料充足的前提下,除了能够通过高阶炼金阵,快速批量地制造制式武器外,一些高品级的魔法物品,也能得到及时的维护和修理。
甚至,他还可以参与防御工事,建立魔法要塞,加固已有的防线,能为前线减下不少伤亡。
一名传奇锻造师,是一个帝国的战略级财富。
……可耻的心动。
三位执行人交换一个眼神。
然后阿尔杰就被另外两人推了出去。
清咳一声。
还没想好说什么,伯庚斯就笑着道:“几位,商量好怎么处置我了吗?”
拉加尔讪笑着挤上来:“哪能啊……伯庚斯子爵,欢迎来到地狱之门。”
莉姬在一旁小声地说:“你这句话说得,仿佛一个魔鬼在蛊惑人心。”
拉加尔目光不动,笑容不变,小声回:“那你来。”
于是,莉姬就在拉加尔见鬼的眼神里,虚扯着不存在的裙摆,优雅地朝伯庚斯行了一个属于贵族小姐的礼仪。
“很高兴见到您,帝国最杰出的青年锻造师,伯庚斯阁下。”
“我也深感荣幸,能够见到现今最优秀强大的构装傀儡师。”
“你们认识?”阿尔杰很奇怪。
莉姬知道伯庚斯,还能推说传奇锻造师声名远播。可是莉姬几乎是从接任第二执行人开始,就一直驻扎在地狱之门,这里的消息传递并不灵便,伯庚斯是怎么知道她的?
“构装体、傀儡术还有锻造术都属于古炼金术传承至今的分支,所以,我对这几支传承都略有了解。”
是这样……
最后,几个人还是坐了下来。
坐在沙地上挖出来的火堆旁,火上还架着一个锅炉。
——忙了一天,当然要吃饭的。
风干的肉块切成立方,放入清水中,加上切块的土豆、胡萝卜,抓两把蘑菇提鲜,倒进一碗剥好的豆子,再撒些菜叶,抖进点盐,让它们“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慢慢煮。
用长柄的大勺子一搅动,底下满满的肉菜被捞上来,浓郁的肉香随着丰厚的水汽四溢开来。
这样的火堆有很多,在空旷的沙地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点一个。人们靠着火堆围聚起来,席地而坐。一眼望去,火光看不到头。
伙房端出一筐筐的黑麦面包,连片都没切,任他们自己掰扯。面包热腾绵软,还带着新麦的香气。
“不要胡萝卜。”伯庚斯道。
阿尔杰笑了笑,把端到对方面前的碗又端了回来,用洁净的勺子把胡萝卜块挑到自己碗里。
“这样可以了吗?”又慢慢递回去:“有些烫,小心拿。”
伯庚斯伸出双手,用十指的指尖支撑着碗,还是烫得直皱眉。
阿尔杰递上一块方巾:“用这个垫一下。”
伯庚斯接过,挑眉。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是粉的。
“用来擦剑的,随手一拿……放心,是干净的。”
用折起的方巾垫上,隔离了热度,勉强能端上了。
轻轻吹开白色水雾,汤面上漂浮着细小的油花,汤色是清亮的,微微泛着棕黄,底下的汤料都清晰可见。
顶着烫热尝一口,是鲜咸的味道,没有太细致的调味,但尝起来也不坏。
阿尔杰往自己的碗中盛了两勺汤,放下勺子,继续之前的话题。
“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来了这里?”
“遇到了一点困难。本来算着时间,你应该结束禁闭了,想要找你去矮人帝国,可我刚到真理之诗,就听说了前线的事,于是……”
伯庚斯歪了一下头:“就这么过来了。”
“……你做决定还挺果决。”阿尔杰评价。
“阿尔杰被关禁闭了?为什么?”莉姬发现亮点。
“因为……”
伯庚斯刚开口,就被阿尔杰打断:“没什么,小事情。”
真理之诗的第三执行人,也是要面子的。
伯庚斯轻笑起来,一双宝蓝色的眼睛盛满星辉,本就俊美的容颜更是耀眼得夺人视线,引得周围的人频频看来。
阿尔杰决定转移话题。
“你在这里能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我也不是生来就在王城,难道你以为矮人有多讲究?”
伯庚斯不在意地喝了口汤,放下碗,伸手去探篮子里的黑麦面包。
篮子离他有些远,阿尔杰替他拿了一只,递过去。
拉加尔开口问:“登记过了吗?职责和住处有没有安排?”
一只小小的蜗牛慢慢顺着拉加尔的背,爬到他的肩膀上,抖着两只小触角,吐了一个泡泡。
“我上午就到了,已经找负责人登记过。说起来,王室的名单下面,贵族一栏怎么就我一个?他们没派增援吗?”
拉加尔摊摊手。
伯庚斯叹口气:“好吧,真是过分。”
“习惯就好。”拉加尔没有过多纠结,转而问:“去过锻造区、还有武器库吗?”
“锻造区看过,武器库需要开放权限,我进不去。
“不过请恕我直言,现在的锻造区,效率实在太低了。明明拥有三位大锻造师坐镇,能力却没有发挥出来。究竟是技术不足,还是硬件和资源跟不上?”
拉加尔摆摆手:“这个你可以和专人谈,在座的除了你,没有一个专精锻造。”
不了解,也就无从谈起。
“住处安排好了吗?”
“没有。”伯庚斯语带笑意:“据说,是有人笃定不会有贵族前来支援,所以,为王室预留的房间,都被安排满了。”
拉加尔:“……”
莉姬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笑,还一边拍着拉加尔的肩膀。
拉加尔清咳一声:“那要不然,你和阿尔杰一间吧。”
阿尔杰愣了一下:“我房间就一张床。”
“有什么问题吗?难道那么大张床躺不下两个人?”
军官级别的卧房,确实很宽敞。
道理是这个道理。
床躺得下,身处战场也不该太挑剔,他是男人,伯庚斯也是男人。
没有任何问题。
可就是……很不自在……
他看了眼身边的伯庚斯,对方正好也在看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立刻各自移开。跃动的火光映在脸上,有些热。
.
慢腾腾地处理完事务,去水房冲洗过,擦干湿漉漉的银发,做足心理建设,阿尔杰才推门进房。
里面一片昏暗,所幸阿尔杰的黑暗视觉非常出色,完全可以在这种环境下正常视物。
他看到伯庚斯已经躺在床的里侧了。
年轻的传奇靠在枕头上,用手轻轻支着头,黑色长发披散下来,让他俊美的脸庞又柔和了几分。湛蓝色的眼睛在幽暗的室内反照着微光,像宝石切割精细的截面。
浅色的睡袍穿得有些松垮,领口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肌理匀称,线条流畅。
双月共辉的幽蓝色光芒透过窗户洒落,光影交织下,多了几分神秘的意味,又有几许寂寥忧郁的气质。
阿尔杰别开头,轻笑:“来前线还带睡袍么……怎么不点灯?”
“本来是准备带去矮人帝国的行李,反正都是出行,过来的时候就正好带上了。”
伯庚斯说完,发现良好的气氛被带歪了,连忙接道:“该睡觉了,当然不点灯。”
阿尔杰背对着他,脱下外袍,仍然穿着中衣。
脱去靴子,坐到床上,越过伯庚斯,把床边的窗帘拉上,室内一下子陷入全然的黑暗。
“那么晚安,愿黑夜女神与双月之主护佑你的梦境。”
黑暗中,伯庚斯满脸不可思议。
居然无动于衷……
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脸产生了质疑。
身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响动,是阿尔杰躺下来,盖上属于他的那床薄被。
伯庚斯支着头,直到手腕发酸,这才认命地默默躺平。把自己的被子拉拽起来,盖得很高,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空洞的黑暗,一眨一眨。
教士真的说睡觉就睡觉,连个卧谈都没有的吗?好无趣。
没有动静,不会睡着了吧?
和他躺在一起,就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吗?
听着身边平稳轻微的呼吸声,隐约能够闻到属于那人身上的味道,感知放开还能感觉到一点点体温。
伯庚斯有些睡不着,又不敢乱翻身。
非常难受。
想做点小动作。
伸出右手,小心地朝另一边探过去,循着温度,碰上那人的手。
像小仓鼠偷油一样,偷偷摸摸地勾住他的尾指。
没有反应!
伯庚斯心底雀跃了一下,却听到那人轻笑一声。刚勾住的手指,从他指间抽走,手背一热,是被对方的手掌覆上了。
阿尔杰把伯庚斯的手放回他的被窝,语带笑意:“不要闹了,快睡吧。明天早上会有集训,虽然你不用参加,但是会被哨声吵醒,到那时候,想睡也睡不着了。”
伯庚斯脸上一片烧红,他等阿尔杰说完,过了好久,才慢慢叹出一口气。
“阿尔杰,你到什么时候才能喜欢我……”
黑暗中,阿尔杰睁开眼睛,银灰色的眼眸中一片深沉。他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虚空,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伯庚斯的内心想法:靠到他怀里!
伯庚斯的实际行动:牵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阿尔杰的反应:别闹了,快睡吧。
伯庚斯,好惨一传奇。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 黄昏之时。
地狱之门的黑暗力量随着日暮升腾,落日金色的余晖只能照亮属于人类的一半,在阴云的交界处光暗分明。
阴云的范围正在扩大, 太阳却在渐渐西沉。
战场中恶魔慢慢减少, 却不是战争结束的征兆, 而是在酝酿着更庞大的黑暗浪潮。
双方缠斗一处的力量逐渐分开,退回了各自阵营。
阿尔杰站在一头巨鹰的背上, 双手持剑, 剑尖朝下握在身前, 静待战场指挥发出进攻的命令。
他没有固定的坐骑, 但在这场战斗中, 必须保证他至少能在第一轮冲锋中,保持先锋的位置。因此,他需要一个不比后方骑士更慢的代步。
战争打响的第一刻,是阴云终于覆盖到了人类的头顶,金色的阳光随着日落而消失,黑暗笼罩大地。
前方蠢蠢欲动的邪恶存在, 也在此刻,倾巢而出。
冲锋!
阿尔杰接到了来自精神链接的命令, 抬起了手中的重剑。
巨鹰展开双翼, 疾电般掠出, 留下滚滚烟尘。
身后的骑兵与战士追随着他,迎着邪恶的浪潮冲去。
在他们的背后,烈日女神的祭司高声祈祷, 一轮仿若真实的太阳缓缓升起,透过无尽的黑夜,向所有人类传递着原始的光与热。
虚幻的日光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稀薄,照透黑夜落在地面上,像是给沉黑的土地渡上一层浅金色。
前锋与邪恶的浪潮相触,仿佛一柄利刃,割开了黑布。
嘶啦一声,无比顺畅地撕扯开来。
让它碎裂,任它零落。
兽类的战吼、焰火的爆鸣、刀剑相撞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混合成血与火的交响。
时间像是被定格在了虚假的黑夜和虚幻的烈阳之间,身处战场的人已分不清真实的日夜,在不知道第几次重复动作,砍杀敌人之后,茫然望天,得到的却只有谎言。
最初的队伍已被冲散,在战场指挥镇定平稳的命令下,重新聚拢。
被截断链接,迷失在战场中心的人,昏沉地呢喃着诸□□讳。
虚假的幻境中,如若有真实,那必是他们共同的信仰,那世间最坚定的信念。
不幸的是,被截断精神链接的人中,就有身为前锋的阿尔杰。
但相对幸运的,他并没有在长时间的高强度作战中,陷入重度疲惫的昏沉状态,而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这至少保证了他自己的生存率。
巨鹰已不知所踪——他毕竟不是专业的骑兵——无法升上高空探知战场的全貌。
地面上狭窄的视野局限了他的判断,如第二执行人莉姬所言,他在战争中迷失了方向。
在又砍倒一只人面鸟妖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拿着长柄硬质锤的金发女牧师木然地站在原地,战锤上的圣光黯淡。
她显然是受到了刚才那只人面鸟妖的影响——它在死前,正用那充满魔力的歌声蛊惑周围的人类,让他们为它陷入“着迷”。
这是一种可怕的魔法状态,在战场上影响尤为强大,这种负面影响,哪怕在人面鸟妖死亡后的一段时间内,仍会延续。
而在女牧师的身后,一头恶魔正缓缓站起。
像黑色的枯枝搭建起来的残败身躯,脏污的衣物也被腐蚀破坏到只剩稀少的布条,勉强挂在架子般的身体上,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恶魔的形象越来越高,直到关节全部伸展,它的骷髅脑袋,几乎要和幻境中那轮金色的太阳齐平。空洞的眼眶中,闪动着幽绿色的魂火。
挥舞起手中的黑色巨镰,向地面扫去,无论是同属邪恶阵营的恶魔,还是敌对阵营的人类,通通无差别对待。
它根本不屑于区分。
“卡莉娅,别发呆!”
金发的少女牧师,从魅惑的歌声中醒来时,她正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压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那人男人很眼熟,有着标志性的银灰色头发和眼睛。
“怎么是你?”她惊愕于自己的境遇,和这样暧|昧的姿势,如果不是及时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处战场,一定会给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一点颜色看看。
金色的阳光很难照透幻境中的黑暗,越是接近地面,黑暗越是浓郁,此刻躺在地上,有一种深陷虚无地狱的绝望感。
阿尔杰见对方已经清醒,没有多做停留,只是说了一句:“注意上空。”
果断地松开怀中的少女,从地上站起,拔|出情急之下被插|进土地中的重剑,朝着强敌,迎了上去。
注意上空?什么意思?
精神链接中传来战场指挥的指令。
这场战争中,敌方的领袖已经出现。
这场战争很反常,敌方的军队领袖没有从一开始就出现,带领恶魔大军发动冲锋,而是选择藏匿了起来,直到此刻方才现身。
“将军级别的恶魔……”卡莉娅喃喃着刚才接收到的信息,忽然想起阿尔杰的提醒:“注意上空?”
她抬头,看到的是一片黑色枯木的森林。
干瘪扭曲的黑色节肢彼此交错着,布满视野能及的天空,自上而下,斜斜地插|入身边的土地,像榕树盘杂的根系一般。
看不到本体,又或者,这些枯木全都是恶魔本体的一部分。
银色的剑光在枯木间闪烁,以超越视觉能够捕捉的速度,搭建起一张泛着银光的网。
明明是最朴素的剑术,视觉上,却华丽如暗精灵的影舞。
仿佛时间静止了一瞬,黑色节肢组成的枯木森林碎裂开来,漫天的断肢,一截截的,像冰雹般砸下。
持剑的银发战士,在她身边落下,落地的手法轻盈,仿佛游刃有余。
“刚才不是让你不要发呆吗?”语气里带着笑意:“怎么还傻站在这里?”
刚刚升起的钦佩,陡然间烟消云散。
“你才傻站在这里!”
牧师小姐举起手里的战锤,点亮耀眼刺目的圣光,朝恶魔将军迎去。
“别冲动,小心他的镰刀!也别干扰法师的施法路径!”
唉,脾气真暴啊。
这圣光果然还是很刺眼。
当恶魔的将军倒在魔法与刀剑之下,天上的太阳也终于战胜了黑夜,阴云的领域溃散,幻境在一阵扭曲后破碎,露出世界的本相。
遍地尸骸与鲜血,碎骨和残刃,大地上遍布魔法的痕迹,整个战场,都是坑坑洼洼,四处狼藉。
一轮真正的太阳从地平线跃起,一息间,温暖的阳光遍洒大地,仿佛要抚平所有的创痛。
恶魔大军余下的残兵,在阳光的照射下,尖叫着溃退。部分低级的小恶魔,则在阳光下直接化为了一抹黑烟。
阿尔杰的靴底下,踩着恶魔将领被砍下的头颅。
在阳光照耀下来的时候,灰扑扑的骷髅上,发出细微的“咔啦”声,轻轻一用力,就碎成了粉末。
“我不相信你是轻轻一用力。”
后方大营的总指挥处,莉姬如是说。
“啧,败家子。”拉加尔评价道。
“你们不说,我怎么知道那个东西还能再利用……还真是以战养战了。”
阿尔杰坐在位置上,表情有些无可奈何。
此时,整个指挥处只有真理之诗的三位执行人在场,不是什么严肃的大会,仅仅是借地方做内部总结。
阿尔杰的重剑没有被负在身后,而是送去维护。这场不算久,却强度颇高的战争,让他的武器出现了一些磨损,为了它的耐久和可用性,必须及时保养和维修。
“不然你还真以为,光靠卖酒卖宝石能撑得住战争这种烧钱项目?”
拉加尔叹口气:“别说将级恶魔的骨头架子了,给个哥布林我都能玩出花来。”
得了吧,你们的武器坏了好歹还有及时替换,他当时一把匕首卷刃了不知多久,还得靠费洛友情赠送才补了缺。
阿尔杰腹诽一阵,也知道不是比穷的时候,还是克制着自己,没说出口。
“这些就先送去仓库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真是我见过品级最高的骨粉了。”
拉加尔满面心疼,却也换了话题:“因为这一战,靠近人类阵地的黑云消散了一些,估计还能多见几天阳光,战事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吃紧。
“在这几天,要抓紧时间修养,地狱之门总体的黑暗力量还在提升,很快就要达到一个高阈值。”
太阳和阴云,表象上只是普通的天气变幻,可实际上,却是规则之间的抗衡。
说到这里,拉加尔停顿了一下,摸了摸下巴:“我们人类,还有精灵、矮人、高等魔兽这些大阵营,以及血族、侏儒等等小战线,都达成了一个共识。
“这次出来的至少是个领主,就是不知道会往哪个方向突围。轮到谁,谁倒霉。”
虽然身为同盟军,一方受到明显的强压,其他阵线必然会分出力量,前往支援,但是受损失最大的,肯定还是当地驻扎的种族。
他继续道:“如果是我,肯定会选一个小阵线,而不会来和四大战场硬碰硬。
“不过,混乱邪恶的存在,几乎没有逻辑可言,别说战略了,高兴起来,上阵先自相残杀一波都是正常的。”
拉加尔最后下了定论:“所以,竭力备战吧。不知时间与地点,不知是否会同我们交锋的大战,正在酝酿呢。”
第三十五章
伯庚斯正在锻造师们工作的地方, 身边围着一位大锻造师,以及几位高阶锻造师。
“高温火炉内部可以加一个炼金阵,用来平衡元素, 也能将温度调控地更精细。”
“平衡元素?”一名高阶锻造师有些不解地道:“伯庚斯阁下, 我不太明白。
“四大元素的概念源于古典哲学, 在实践中,一般只存在于魔法仪式, 它们的象征意总是远大过实相的意义。
“可是我们身为锻造师, 主导的是对原材料性质的改变, 而不是一场魔法仪式, 也要讲求元素的平衡吗?”
伯庚斯轻笑一声:“锻造, 是物质、灵质和命运的重塑。
“它当然是一场仪式,甚至能比一个普通的魔法仪式,更加盛大,更加追溯本源。”
周围的锻造师们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纷纷拿出笔记, 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反复思索推敲。
有人来找负责武器维修的大锻造师。
“大人, 新的一批坏损武器已经送来了。”
那位大锻造师挥挥手, 有些不耐烦地轻声道:“知道了, 会处理的,你先去登记,然后送到第二区, 别来这里吵……”
他还想听这位阁下多说两句呢。
转头却见那位传奇朝着那批破损品走去,从中抽出一把重剑。
与其说这是一把重剑,或者手半剑,不如说,它更形似一柄斩剑。
它的剑体很宽,甚至比很多阔剑还要宽,且颇具厚度,但是线条没有一些阔剑那么圆润。
即便剑身如此宽阔,整体来看,依旧是较为修长的,因为它的长度是按斩剑来的,接近五英尺的长度。
之所以不索性称之为斩剑,又是因为它的剑身太厚,只好用相对不那么正式的“重剑”,来称呼这把比“杂种剑”更奇怪的剑了。
毫无疑问,这把剑的重量不轻,伯庚斯虽然不至于提不动,但拿着也略有些吃力。
幸好它尚在鞘中,否则,大锻造师还真有点担心它会划伤这位阁下。
这把剑不是制式武器,单独放在高阶武器的批次中。
但身为一名大锻造师,他一眼能就看出,这把剑的品级虽然很高,附加的铭文和魔法阵却十分单一,不算多么特别的魔法武器,不知道为什么引起了这位传奇锻造师的注意。
“伯庚斯阁下,这里的东西,交给第二区的人就可以了,您不需要为此劳神。”他建议道。
“不,”伯庚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重剑的眼神很温柔:“这把剑交给我吧。如果担心违反规定,可以先把我录入第二区的名单。”
这怎么行!
怎么能让这位帝国瑰宝,去做这种琐碎劳累的事?!
他想制止,可伯庚斯却已经提着重剑离开了。
站在他们身后的锻造师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奥妙。
.
重剑的剑刃上有缺口,剑身上也有受到劈砍和锤击的痕迹。上面的铭文和魔法阵也有不少受到了损毁,灵性的光芒黯淡灰败,显得雾蒙蒙的。
“靠近剑柄的部分,还有一段剑身未开刃?虽然正好能够减少磨损,可是这家伙究竟是怎么通过劈砍,直接斩下奇美拉的头的?再看看铭文,坚韧、坚韧、加固……”
伯庚斯在锻造室中,端详着这把重剑,口中喃喃自语着。这是他工作时的习惯,过于投入,以至于他的全副身心都不自觉地参与了进来。
查看完铭文和烙刻其上的微型魔法阵,伯庚斯轻笑了一下,摇着头:“居然全都是强化剑身的……唯一一个特殊效果,还是【坚定意志】。品阶这么高,全靠的铭文组合的等级高。”
阿尔杰的身上,有效果近似【消除魔法】的【魔法免疫】,如果武器上的铭文组合与魔法阵太过基础,很容易被他自己消除掉。
所以,即便是很普通的坚韧效果,也要用高阶的铭文组合来实现。
辨认了重剑的材质,伯庚斯往燃烧的火炉下方又塞了一把柴,拉动两下风箱,又挑出几块金属材料,依次扔进火中。
当金属材料被烈火烧的通红,再用铁夹子取出,锻打融合……
伯庚斯的体格并不柔弱,只是他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都被衣袍遮住,加上俊美无俦的面庞,总让人低估他的体质。
虽然身板和肌肉没有像大多数狂战士那么夸张,但也完全能够支撑起一场耗费体力的锻造。
修补完剑身,就要开始重新勾勒铭文和魔法阵。剑上原带的铭文,效果普通,组合却很复杂。不过对于伯庚斯来说,也不是难题,至多只是麻烦一些。
“这也太朴素了。”伯庚斯看着这把重新修补好的重剑,考虑要不要加点新的效果。
末了决定,先拟出几份方案,再去找阿尔杰,让他自己定夺。
组合排列过的铭文被一枚枚激活,力量在微型魔法阵中流淌。
当能量从各处汇聚,联通在一起的那瞬间,一种奇妙又细微的反应,从武器的魔力核心中传递出来。
伯庚斯微怔,慢慢皱起了眉。
这把剑……不太对。
手指搭上剑身,仔细地感受能量的流向,在心中不断预演着、推算着铭文组合的可能性。
宝蓝色的眼睛里,黑色瞳孔猛然紧收。
伯庚斯把剑收回剑鞘,快步离去,连门都没带上。
他要找到阿尔杰。
告诉他,这把剑有问题。
当剑身承受的力量达到某个阈值,铭文和魔法阵的组合后的性质会发生改变,成为一道封印,针对使用者的封印。
这道禁制被包裹在重剑内置能量回路的核心里,哪怕是外层的铭文被破坏殆尽,它也能在预设的时刻发挥作用。
他不敢去想象,在战斗中,突然被自己的武器背叛,失去所有的力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是谁要害他?是谁给他这把危险的武器?
真理之诗。
脚步突然停下。
答案多么顺理成章。
这是真理之诗配给他的武器,上面还有代表教团的徽章,显然是专门为了他们的教士而铸造的。
不,不对,真理之诗没有那么强大的锻造师。如果单纯只是那些附加坚韧效果的铭文,普通锻造师虽然困难,但也不是做不到。
可要是算上那个关键时刻反转的该死效果,就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脚步重新移动起来,只是没有之前那样急切。
真理之诗没有这么高阶的锻造师。这一点,他可以笃定。
可是,如果真理之诗真的爱护阿尔杰,又为什么要把重铸圣剑的任务交给他,还要求他独自承担铸剑的惩罚。
【抱歉,伯庚斯先生,关于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
见到真理之诗祭司长那天,他询问过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答案。这进一步增加了他对真理之诗的不满。
如果告诉阿尔杰,那人会相信他,还是相信真理之诗?
答案显而易见。
深浓的无力感忽然涌出,将他淹没。
不愿意承认,但也无可辩驳的,真理之诗是养育着阿尔杰长大的地方,几乎就是他过往与现在的一切。
而伯庚斯,对他而言,却只是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熟人?
不要说证据确凿时,阿尔杰的感情会倾向哪里,目前,一切只是猜测,或许还包含了他自己的偏见和私心。
到底,应不应该告诉他?
如果告诉他,会否影响他对他的看法?毕竟,不会有人喜欢别人污蔑自己的亲友。
可是不告诉他,很可能就错过了一个能够影响命运走向的线索。
伯庚斯心里很纠结,直到他看到了阿尔杰。
还有他怀里的女孩。
那个女孩的背影很眼熟,牧师的白袍,还有金色的长发。
啊,他看过来了。
伯庚斯的眸色深沉起来。
阿尔杰感到很意外,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伯庚斯。
他刚从总指挥部里出来,然后就看见了卡莉娅。
牧师姑娘很明显是专程来找他的。刚刚下的战场,脏污的白袍已经换去,长柄战锤也没有拿在手上,可金发上却还沾着一点灰迹,天空般浅蓝色的眼睛带着点疲惫。
看到他出来,便上前两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请他借一步说话。
说是请,实际上口气差到阿尔杰都快怀疑她是来约架的了。
再次用眼睛确认,她没有带任何武器,阿尔杰这才点头答应。
“你上次、故意的吧?大、剑、圣?!”走到边上,人少的地方,卡莉娅才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上次……说的应该是她提出比斗那次了。
如果是说输掉比赛,确实是故意的,可是阿尔杰再不懂如何交际,也该知道不能这么答。于是,只好含糊地笑笑,想要蒙混过去。
但是卡莉娅不给他这个台阶下。
“你为什么故意让着我?!看不起我?我不配让你拿出真本事来对付?觉得我无理取闹,是个幼稚的小鬼,所以只想敷衍敷衍我?”
姑娘语气火爆地说完,顿了一下,忽然带上哭腔:“你就是看不起我,你欺负我!”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阿尔杰有些慌了,长这么大从来没弄哭过女孩子。他朝左右看两眼,然后笨拙地开始安慰她。
“不,我没有,我对你、发自内心地尊重,我没有任何欺负你的想法,请不要乱想,只是……我只是,希望你开心而已。”
说到最后,阿尔杰忽然放松下来,脸上带着一点宽慰的笑:“我希望你能稍微高兴一点,哪怕只是没那么难过也好。”
“你这个……你这个混蛋!”
卡莉娅含着眼泪骂了一句,眼中的泪水突然止不住地掉下来,她扑到阿尔杰怀里,放声大哭。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要把老师从我身边夺走?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们虔诚,我们奉行诸神的教导,我们打击邪恶守卫大陆,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他们怎么能这样……”
老师每次出门后,为她带回礼物,微笑着递给她的样子。
每天早课时诵读经文的声音,和蔼的微笑。
指导前路,拨开迷雾时,深刻的教诲。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姑娘的话语慢慢含混起来,语意模糊,难辨逻辑,只是一味地发|泄心中的愤懑、伤心和委屈。
阿尔杰不知道该怎么哄,也不知道该不该回抱她,最终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虚环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女孩的骨架很小——相对于男性而言,所以格外能激起人心中怜惜的情绪。
阿尔杰没有直接推开她,而是任由她将眼泪鼻涕胡乱抹到自己的衣服上。
然后,他看见了伯庚斯。
几步以外,不算远,不算近,足够看清这里的发生的事,对方怀中,还抱着一把他所熟悉的重剑。
他几乎以为,那个人就要冲过来了,却没有想到,伯庚斯什么也没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安安静静地,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六章
阿尔杰回到房间, 推开门时,他闻到了红茶的香气。
属于茶叶微苦微涩的味道,被埋没在炼奶和蜂蜜甜腻的气味里。一闻到这个味道, 嘴中就开始不自觉地泛起甜味, 仿佛连空气里, 都漂浮着甜蜜的糖粉。
他的重剑被收在鞘中,倚在桌边, 看来已经维护过了。
阿尔杰叹口气, 走上前, 把杯子从伯庚斯手里抽走, 给他换上了一杯清水。
“少吃点糖, 对身体很不好。”
伯庚斯抬眼,瞥了瞥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那杯清水搁到了桌上。
“只是意外碰到的,她因为老师故去的事,很难过, 所以……”
阿尔杰没有提卡莉娅的名字,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伯庚斯摆摆手, 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阿尔杰很茫然, 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肯定对方因为这件事生气了,但是这个反应却十分反常,让他直觉有哪里不太对。
伯庚斯开口了。
“你不用向我解释, 我也没有立场来质问你。毕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阿尔杰感觉到,面前的人很沮丧,很失落。他想安慰对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伯庚斯继续说道:“我想了想,大概、可能,不该像这样缠着你,你已经拒绝我了……
“我连你能不能接受男人都不知道,或许,我这样已经影响到了你的正常生活。可能你更想找一个姑娘,一个漂亮、柔顺又贤惠听话的女孩。”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苦笑:“可能也不需要多么柔顺听话,首先,至少她是一个姑娘。”
卡莉娅的性格,显然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温柔贤惠,可是她依旧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阿尔杰的优待和让步。
“她也很可爱,不是吗?”
真违心,不可爱,一点都不可爱。
伯庚斯嘴角挂着笑,看起来,却像是快要哭了。
“不,我……”不喜欢她。
阿尔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
伯庚斯忽然站起来,扳着阿尔杰的肩膀,迫近。
“我最后问一次,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感觉?哪怕只是一点点喜欢?”
宝蓝色的眼中,闪动着脆弱的神光,仿佛只要轻轻一击,就会破碎成无数块。
“如果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问完这次,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勉强弯弯嘴角,笑得像哭一样:“我会克制好自己,圣剑……也会继续铸造。所以,回答我吧。”
【多脆弱啊,只要笑一笑,说句话,就能轻易左右他的所有,像笼中的白雀,美丽、娇弱,只要轻轻握起手掌……】
阿尔杰银灰色的眼睛,眸光深沉起来。
他一句话也没有出口,只是看着伯庚斯,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伯庚斯迎着这样的目光,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慢慢地凑近他,用颤抖的嘴唇去贴近他的。
心脏在胸膛中狂跳,震得他手脚发酸,头晕目眩,可是他还不愿意放弃。可能,只是对方太矜持被动,只需要他再示一示好。
嘴唇快要碰上了,可阿尔杰却偏过头,避开了。
伯庚斯的动作僵住。
阿尔杰低垂着视线,没有看他。
清浅的呼吸喷吐在阿尔杰颊边,有些凉,过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肩膀上的手松开了。
伯庚斯越过他,朝着关上的房门走去,走得很慢。他希望身后的人能挽留他,可是一直走到门口,才听到那人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
伯庚斯矜傲地扬起下巴,眼角却有些湿润。打开门,快步离去,走前还不忘重重地关上门。
“嘭”的一声,像是同时砸在两个人的心上。
“伯庚斯阁下。”
“伯庚斯阁下,您……”
身边有人在喊他,但是伯庚斯一个都不想理,只想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坐下来,缓一缓。
他回到了修理重剑的那间锻造室,散落的工具、没有盖上的墨水瓶还留在原处,火炉里的灰烬还带着火星。
魔法墨水的瓶盖如果不及时盖好,充注的能量会逸散出去,使得墨水失效。可是他不想多动,任由那瓶他珍藏多年、价值不菲的墨水暴露在空气中。
关上门,靠着门板蹲坐下来。
心脏又酸又涩,喉咙发紧,眼角潮湿,真要怎么哭,偏偏又哭不出来。嘴里还残余着红茶的甜味,此时泛起苦涩。
难受,很难受。
阿尔杰这个混蛋,死在圣剑的报应下算了!
不不不,不行。
刚在心中诅咒完,他又惶恐起来,向着诸神祈祷,向着锻造之神忏悔。
他刚刚只是随便一骂,不是真的这么想,不要应验,不要应验……
阿尔杰这个混蛋!
伯庚斯默默地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骗都不肯骗他一下,连句好话都不愿意多说。这个混蛋。
忽然,外面传来尖锐的哨声,整个大营都被惊动了。
发生了什么?
伯庚斯愣了一会儿,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还有一阵发黑。
稳了稳身形,他打开门,随手抓了一个穿着锻造师袍子的人。
“怎么回事?”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
“伯庚斯阁下……”那位锻造师像被他吓住了,迟迟没有答话。
“这个哨声是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事了?”
他重复一遍。
“我、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那名锻造师有些结巴地道。
伯庚斯松开手,朝着刚才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一路上碰到很多人,他们都慌乱匆忙地整备着什么,没有人有余暇顾及他。
回到房间,里面果然空了,阿尔杰不在,依靠在桌边的重剑也不见踪影。
伯庚斯的心重重一沉。
一定是备战的警报。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心底的咒骂,陷入了深沉的惶恐,转身又往校场跑。
如果要整队离开,必然会在校场集合。
迈出两步,他停下,又回到房间,急迫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只剑匣。
打开,里面放着一把崭新的剑。
剑长比手半剑更长,剑刃比宽刃剑更宽,剑身比斩剑的更厚。
赫然是与阿尔杰那把重剑如出一辙的“杂种剑”。
可是细看之下,做工又远比那把重剑更加精细,魔法波动更加强大。
这是伯庚斯专门为阿尔杰打造的剑,早在他同意锻造圣剑之前,就已完成。直到现在,也没能送出去。
伯庚斯拿上那把剑,快步离开房间。
校场是空的,紧急集合起来的人已经离去。
伯庚斯站在空荡荡的沙地上,大口喘着气,狠狠地朝空气挥了一拳。
.
“轮到谁,谁倒霉,看来这次的倒霉鬼是我们了。日!又是我们!一千年前也是……”
拉加尔望着远处黑云翻滚的地狱之门,愤愤地骂着。
“咳,劝你别提千年前,万一真爬出个君王,别说人类阵线了,地狱之门周围这一圈都别想好受。”
莉姬的眼睛牢牢盯住地狱之门的动向,嘴上不忘接拉加尔的话。
“不会,还没那么背,看这能量浓度,至多是个领主,离君王还有两阶……大中午的,神精病啊!阿尔杰你听着,等下别管那些低阶恶魔,就冲最高阶的那个去,明白吗?”
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阿尔杰应了一声:“知道了。”
拉加尔有些奇怪地看他:“你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这么消沉。”
“他刚下战场没多久吧?”莉姬忽然想起来,皱眉:“要不然你回去?这场仗恐怕不好打,疲惫状态也不适合上来。”
阿尔杰摇头:“不用,我状态良好,可以的。”
莉姬和拉加尔互视一眼。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地狱之门一直笼罩到盆地里的黑云中,探出一只黑色的马蹄。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马蹄,比寻常的马蹄更大一些,也不过碗口那么大,在整个战场上,渺小如沧海一粟。
可它的存在感,却极其强烈,以至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
刹那间,天空,暗了下来。
抬起头,是天上的太阳被遮蔽了,只有暗弱的光线隐隐约约透出来,明明正当晌午,天色却犹如夜半。
大地狠狠一震,后排的法师们站立不稳,圣骑士的坐骑们,纷纷发出焦躁的嘶吼,骑士们拉紧了缰绳。
那只马蹄,落到了地上,地面的土壤沉陷下去,翻出细碎的土块。震动的余波未完,新的一只马蹄,探了出来。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妈|的,上来就开领域,领主级这么硬……”拉加尔稳住身形,战场上养出来的粗话习惯终于彻底压不住:“这他|娘|的怎么打?!”
上次的大将级恶魔就让人类阵线损伤惨重,更高一阶的领主级,会带来怎样的灾难,稍作预设,都让人心底发寒。
“阿尔杰!”
身边的人突然蹿出去,莉姬一下没拉住,着急地喊了一声,马上又被一阵地动震得站立不稳 。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拉加尔很想不通。
“谁知道呢。枉顾军纪,不听号令,回去记得罚他!”莉姬紧皱着眉,指挥了一只机械鸟跟紧阿尔杰。
“都先有命活下来再说。”拉加尔缓缓抬起手。
远处,黑云翻滚的地狱之门中,伸出一只丑陋扭曲的马首。
鼻子塌陷,齿龈外翻,一双眼睛看不见瞳仁,只冒着幽红的光,像地狱之门深处的罪恶岩浆。
紧跟着,是冒着寒光的长|枪枪尖。
邪恶之物的全貌,一点一点地,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法师全员,释放大范围伤害类法术,预备清场。”
拉加尔的声音,用扩音的咒语传递到战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短暂的施法前置完成后,绚丽的魔法在战场上炸开,寒冰烈火、电闪雷鸣,空间被撕扯开道道虚无,龙卷与飓风肆虐而过。
战场中的小恶魔被清扫一空,整片场地出现大面积的真空。
拉加尔将指挥权交给最可靠的指挥官,带领高阶精英,目标直指恶魔领主。
第三十七章
大营上方的天空, 也暗下来了。
恶魔领主脱离地狱之门的震动遥遥传来,房屋营帐都轻微地摇动起来,有土灰“簌簌”地往下掉。
伯庚斯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校场上, 显得格外单薄渺小。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重剑, 额头冷汗涔涔。
昨晚那场据说很激烈的战争, 爆发的时候也仅仅是传来几下魔法碰撞的响声,这次突然发生的冲突究竟是有多剧烈?
有高阶恶魔出现了?
阿尔杰必然冲在最前线, 而他手里那把剑……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魔法陷阱。
“伯庚斯阁下, 您怎么了?”终于有人追上来, 担忧地询问。
“有办法把东西带给前线的人吗?”伯庚斯盯住他, 压着声音说。
“什么?”那个人很讶异, 他怀疑是自己没有听清。
“能不能想办法,将这把剑,带给战场上的某个人?”
“不可能的,伯庚斯阁下,那是战场。先不说能不能找到那个人,躲过流箭和魔法,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就已经是诸神莫大的恩赐了!”
伯庚斯皱着眉,沉默不言。
“伯庚斯阁下, 请您不要多想。除非是能够发动灭军级攻击的神器, 否则, 单独一把武器的好坏,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并不大。请您回去吧,战场后方更需要您。”
.
“是梦魇骑士。”拉加尔认出了那个恶魔领主的形态。
身穿漆黑铠甲的骑士坐在马背上, 骑士是他本身,马也是他本身,手里的长|枪与盾,还是他本身。
他是人心深处最可怖的梦魇,虚幻之恐惧的源头。
“假如马蹄引起的震动所及之处,都是噩梦领域的范围,那么,这个领域究竟有多大?”
莉姬的问题无人作答。
他们都在敌方的领域内,而法师们则更懂得领域的可怕之处。
这是一个独属于领域主人的世界,在一个极度完善的领域内,连规则,都由主人裁定。
梦魇骑士挥起长|枪,朝他们发动冲锋。
地面剧烈地震动着,闪着寒芒的枪尖凝聚着无比强大的力量,所过之处,空气中带起一片爆鸣。
原本只有普通骑士体型的恶魔,在他们眼中无限放大,恐惧与畏怯在心底滋生。这与勇气无关,是来自奥术的控惑。
召唤之门在半空中打开,机械鸟群集结成阵,璀璨星河从羊皮卷上流淌而出,神圣的律令裁定罪恶。
当——
不断接近的枪尖被挡下了。
被一柄同样闪着寒芒的重剑挡下。
剑长比手半剑更长,剑刃比宽刃剑更宽,剑身比斩剑的更厚,靠近剑柄的一段剑身没有开刃。
是一柄工艺杂糅、外观奇异的“杂种剑”,纯粹为了暴力与劈砍而生,极端到了极致。
剑的主人,挡在梦魇骑士的面前,稳稳架着长|枪。
金铁相击的嗡鸣声震荡开来,刺耳至极,仿佛要穿透耳膜。
马背上的骑士微微昂起头,从头盔的缝隙间露出一双泛着红光的眼睛,睨视着下方的人。
与胯|下的马匹一样,他的眼睛没有瞳仁和眼白的区分,有的只是一片渗人的赤红。
巨石魔像从旁侧袭来,三层楼那么高,沉重结实得无可撼动。
岩石铸成的拳头,重重砸向梦魇骑士。
马背上的骑士看也未看,轻蔑地抬起盾牌,迎上重拳。
仿佛一声惊雷,轰然炸响。
巨石魔像退后两步,拳头上掉下碎石。
梦魇骑士的长|枪依然抵着重剑,浑身包裹黑甲的骑士饶有兴味地偏偏头,驱使马蹄向前走了两步。
靴底在地面上滑出一道深刻痕迹,银色的铭文缓缓亮起。
后脚忽然一横,重重踩下,土壤翻起,整只靴子从后脚跟开始深陷进去,后方坚实的土地上,道道裂痕蔓延。
后滑之势猛然一止。
漆黑的盔甲微动,嘶哑的话语声伴随着金属的碰撞声响起。
来自深渊的语言仿若蛇信吐出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像身处黑暗中,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缠绕上来。
阿尔杰皱起眉。
听不懂,但是……很熟悉。
是在哪里听过呢?
在他的身后,驭使星辰之力的法师忽然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
像是蕴藏了整个星空奥秘的眼中,有着审视的意味。
“邓普斯,能破解吗?”莉姬突然出声。
来自破晓晨曦的法师邓普斯轻轻挥袖,让他的星辰布散周围。
“不行,我只能尽量降低他对领域的影响,效果只限于星辰笼罩的范围。”
领域无法破除,这块地方的规则仍要受敌人掌控,奥术无法正常运转,能量不能正常流入,召唤遭到削弱,甚至牧师与诸神间的联系也会受到阻隔。
而距离领域主人越近,领域力量的影响也就越强大。现在,整个领域的核心,就是他们所在之处。
莉姬叹气:“真是,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待宰羔羊般的感觉了。”
手指向空中招了招,一头由金属组装的巨龙在高空中显出身形。
另一边,梦魇骑士已经扬开了阿尔杰的重剑,长|枪的枪尖划过天空,无尽的噩梦铺展开来。
扭曲的幻影重重展现,朝战场的四面八方而去。
散布在天空中的星辰亮了起来,无形的星辰之力相互牵引着,去消泯那些幻影。
黑暗挤压着星辰的结界,意欲将其吞没。
马蹄扬起,骑士长|枪指向法师,冲锋!
再一次被重剑挡下。
战士,在战争中的作用,就是牵制敌人,为团队核心的法师留出掌控战局的余地。
.
“伯庚斯阁下,请不要着急,我会帮您去问的,您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伯庚斯看着那人远去。
你不会的,你只把我的话当做无理取闹,你们没有空闲来满足这种无稽的要求。
毕竟,那些话即使是他自己听来,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如果仅仅是一把剑的问题,他可能还有所侥幸。可他在前不久,刚刚误触了一句诅咒。
诅咒之所以是诅咒,就在于它应验的可能。普通人随口的一句诅咒,对于阿尔杰来讲,可能是无关痛痒的,可是他不同——他的职阶是传奇。
传奇锻造师也是传奇,外加上他自身与诅咒所言紧密相关,很难说这句无心之言会不会演变成现实。
他在椅子上坐着,不知道思考了多久,权衡了多少,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
重剑的剑柄上沾着血迹,因为用剑者的虎口被震裂了。
身上的伤口也是大大小小,不一而足。最严重的一道,从右肩一直划到了腹部。
领主级的领域一直破除不了,法职们受到极大限制,阿尔杰几乎是独自挡住了敌人所有的冲锋。必要时,还要主动迎上去打断敌人的施法。
圣言者唱响一句祷言,治愈的圣光落在阿尔杰的伤口上,勉强将血止住。
莉姬扔出几把豌豆大小的东西,一落地,就变成了微缩的士兵,排列成小小的方阵。她指挥着这个方阵,四散开来,化入战场。
天空中飞舞着金属构造的龙,在莉姬的控制下,对地面上的梦魇骑士发动突袭。
一边做着事,她头也不回地问:“拉加尔,你到底行不行?”
作为沟通位面的法术,召唤术是受领域影响最小的一类魔法,但是地狱之门的空间极度混乱,召唤术如果想要正常运行,只能向特殊位面召唤特殊的存在 。
“梦魇领域干扰太强,现场发动召唤不现实,能瞬发的都用了,你看有用吗?”
召唤之门开了一扇又一扇,从中走出的召唤物在梦魇骑士的枪下撑不过两回合。
“你不是还有个随机吗?”
“那个得等上一次的召唤物消失才能再用,我蜗牛还在呢!”拉加尔说完,左右看看:“诶?我蜗牛呢?”
【克拉威尔的随机召唤】,从随机的位面召唤随机物种的存在,从强度到属性,再到召唤物数量、停留时间,全部不可控制。召唤次数不限,但仅在上一次召唤的产物回到原位面后,才可进行下一次召唤。
“……要你何用。”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把这种法术固化在自己身上?
诸神知道她的同伴究竟有多么的不靠谱。
两名传奇法师终于扛着领域的压制,联合构造完成一个禁咒,缠绕着雷电的长鞭袭向梦魇骑士。
强大的魔法力量,使得整片空间开始波动起来,领域出现细碎的缝隙,真实的世界隐隐透出。
梦魇骑士抬起了他的盾。
.
整片战场,被魔法的力量分割成了数块。
南边燃烧着滔天烈火,北边是千里冰封,靠近人类阵线的地方,是暴雨雷鸣,狂风肆虐。
奥术改变真实的力量如此强大,可依旧无法压制住源源不断涌出的恶魔大军,还有那行踪诡秘的幻影。
虚像的幻影在战场中四处游走,被盯上的猎物无一幸免。
制霸天空的双足飞龙,仅仅与它抗衡几息的功夫,就已倒地落败,装甲完备的圣骑士从它身上滚落。
当伯庚斯发现战场时,他就已经置身其中了。
过于混乱的场面,超乎想象的庞大战场,使得个体轻而易举就能迷失在其中。
“月神的眷顾”散发出浅淡的光晕,为他驱散周围的黑暗,可同时,也将他暴露在邪恶的视野内。
周遭的恶魔如同嗅到鲜血味道的狼群,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伯庚斯抱着重剑,魔法的力量从他脚下流淌而出,向外扩散,直径十丈的魔法阵顷刻即成。
恶魔们踏足其间,动作慢慢迟缓起来,苍白的灰色在他们的体表蔓延,很快就变成了一尊尊石像。
这是石化的魔法阵,在锻造中用于改变材料的质地。
锻造术是古代炼金术的重要分支之一,炼金术师不是软弱无力的羔羊,锻造师也不是。
他只是不擅长作战,并不是不能。
从恶魔石雕间走过,“月神的眷顾”散发出淡淡的光辉,石雕在碰到光的瞬间,化为了一捧捧的粉末。
有一只豌豆大小的微缩构装体士兵,踢踢答答地从旁边路过,看到那个俊美的青年,脚步停顿了一下。
伯庚斯?!
身处战场核心的莉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阿尔杰。
第三十八章
伯庚斯现在有些狼狈。
“月神的眷顾”永不破损, 永不脏污,可他的长发却沾染了灰迹,稍显凌乱。俊美的面庞上, 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神器级别的防护性法袍时刻守卫着他, 可银蓝色的微光在一片沉黑中分外显眼, 属于秩序诸神的力量像一盏明灯,反而引得低阶的小恶魔潮水般地涌来。
豌豆大小的微型构装体士兵, 在伯庚斯脚步蹦啊跳啊, 却没能引起他的半点注意。
一只被神器光辉吸引过来的小恶魔, “啪叽”一脚, 把豌豆士兵踩在了脚下。
等到豌豆士兵艰难地从小恶魔们的脚下爬出时, 伯庚斯的身影已经彻底找不到了。
失落、茫然,又委屈。算了,不管了。
豌豆士兵继续蹦蹦跳跳地,往预定位置跑。
伯庚斯环顾四周,神器的光芒,让他能在昏暗的战场上勉强视物。
周围的小恶魔大多数只是低阶存在, 一个炼金阵就能批量地杀死,但也扛不住这种源源不断的攻势。
就像从大海中捞走一碗水, 周围的海水很快就能填平海面, 一点痕迹都没有。
更不用说, 还有高阶恶魔会盯上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四面皆敌,他已经分不清方向, 不要说找人,他连大营的方位都已分辨不出。怀里的剑沉重得快要抱不动,不停往下滑。
硫磺与火焰的味道无处不在,带着绝望的气息。
一名传奇可以影响一场属于凡人的战争,可当冲突上升到阵营之间,诸神以下,谁不是沧海一粟?
深陷在黑暗的泥潭里,好像要永远迷失在此地,绝望与恐惧不断升腾,攻击着心底的防线。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伯庚斯有些后悔了,阿尔杰这个混蛋,他为什么要去多管?
忽然,他看见了一道剑光。
一道银色的剑光,狭长、锋锐,仿佛要将天地劈斩开来!
伯庚斯猜到了是谁,心跳猛地停滞一瞬。
这个混蛋,动作不能轻点吗?!达到阈值,触发禁制了怎么办?
此时的阿尔杰显然不知道伯庚斯的担忧,他的进攻生猛得毫无心理负担,剑光裹挟着斩灭不朽的声势,狠狠落下。
雷电的长鞭已经消失,强大的电压却还在周围,细微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爆鸣。剑光斩下,直接将那面漆黑的盾牌一分为二。
刺客的身影从梦魇骑士背后闪现,匕首的刃光一闪,恶魔的头颅便滚了下来。与此同时,长|枪的枪尖也被送进了刺客的胸膛。
黑色的丑陋马匹原地踢踏两下,黑雾聚拢,一颗新的头颅又重新凝聚。
岩石与金属的碎片铺了一地,在马蹄最后一次落下的瞬间,化为齑粉。
骑士扭了扭头,骨骼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他缓缓地举起了染血的长|枪,朝着那两名传奇法师遥遥一点。
死亡一指!
瞬发,即死。
固化在法术位上的抗死魔法预判释放,与死亡一指的效果相撞。两名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尊为传说的法师,霎时重伤倒地。
枪尖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圆弧,领域的力量在躁动。此时,在场的人才真正感受到来自领主级恶魔的威慑。
同样遭到地狱之门的压制,甚至这些翻越界限的恶魔会受到更强大的制约,可是等阶上的巨大差距依然存在。
像暴雨将来的乌云,慢慢向下压了过来。
压抑、暴虐、恐惧……万般情绪翻滚着要冲破胸膛。
阿尔杰银灰色的眼中,翻腾起隐约的赤红。
他抹去唇角的血迹,掂起残破的重剑,缓缓举起。
正在此时,一只小小的蜗牛,慢慢地爬上了拉加尔的鞋面。
通体晶莹,大大的蜗牛壳像琉璃一般清透,上面缓缓流转着绚丽的光芒。
没有人发现它。
蜗牛吐了一个泡泡。
刹那间,琉璃幻彩的世界以它为中心,扩散开来。
草叶上带着露水,堆积着金银珠宝的河流淌过大地,高阔的天际飘起彩色的云带,圣灵们唱着神圣的赞歌。
天界的幻景取代了地狱的噩梦。
重剑削断了长|枪,斩在梦魇骑士的盔甲上,一声闷响,终于破碎成了废铁。
骑士的肩甲深深地凹陷下去。
伯庚斯遥遥望着这一幕,眼睛微微睁大。
怎么……可能?
剑碎了,力量却没有达到触发禁制的阈值。
怎么可能?
阿尔杰的长靴蹬在马首上,赤手空拳地掐上梦魇骑士的脖颈,黑色的甲胄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阿尔杰,破坏他的核心!”拉加尔反应过来,朝他高喊。
刺客捂着伤口,重新隐入阴影。其余保留力量的法师,解除了规则的制约,终于能够放开手脚。
阿尔杰攥起拳,直击恶魔的胸口。
嘶哑的声音响起,来自深渊的语言恶狠狠地诅咒着什么。
仅仅是一恍惚,阿尔杰发现自己与梦魇骑士之间已相距甚远,骑士逃脱了他的控制。
奥术的光芒亮起,封闭了梦魇骑士所有的路径。
星辰的力量彼此影响,织就一张大网。
圣言者的祷告应和着圣灵们的圣歌,呼唤来自诸神的制裁。
四围响起爆鸣声,外层未被天界景象覆盖的噩梦领域,也被豌豆士兵撬动。
闪着银光的巨型天门,在半空中,缓缓打开。
“阿尔杰!”
失去重剑的剑士回头,看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问完,天边响起一声清越的鸟鸣。
通体赤红的大鸟浑身燃烧着金红色的火焰,长长的翎羽不断抛洒火星,宛如一轮烈阳,耀眼到不可直视。
它从银色的召唤之门中飞出,朝着梦魇骑士狠狠撞去。
“菲尼克斯……是不死鸟!”拉加尔身为召唤者,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短暂的愣神后,他朝身后暴吼:“防守!全体防守!”
新的黑色长|枪已经凝聚,被梦魇骑士握在手中,丑陋的马匹扬起四蹄,迎着金红色的巨鸟冲来。
双方逸散而出的恐怖能量,使得本就极不稳定的空间阵阵扭曲,撕裂开一条条不规则的缝隙。
“趴下!”
阿尔杰想也未想,转身将伯庚斯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死死护住,还不忘用手垫住他的头。
“等……”
伯庚斯一句话都没说完,一声剧烈的爆鸣声响起,像轰隆的雷声,整个大地都在摇晃、倾斜。
仿若创|世之初的惊天震动,又似诸神降下了灭世的惩罚。
预想中的能量冲击迟迟未来,阿尔杰皱起眉,朝后看了一眼。
仿佛镜像一般,与这边一模一样的场景,在另一边被复制。阿尔杰在对面,看见了自己。
实在是非常诡异的情景,好像战场中央立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突然,那面镜子上出现了裂纹,裂纹缓慢延伸,不过几息,那面巨大的镜子破碎开来,化作流光散去。
黑暗能量的粒子混合着火星朝这里飞来,吹过皮肤,好像一阵沙漠的热风,灼烫,但没有太多的伤害。
镜子后面,梦魇骑士与不死鸟的身影全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只留下一片残败的焦土。以那面消散的镜子为界,另一边的土地,深深地陷下去,好像被凭空刨去三尺。
“镜像之墙,一种防御类的消耗品,是我模仿血族的镜湖创造的。”
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阵清风,悠悠然拂过。
阿尔杰的怒火,却一下子被他扇动了起来。
就着当前的糟糕姿势,阿尔杰揪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银灰色的眼睛,色泽暗沉,眼底酝酿着危险的风暴。
【这条命,假如你自己不珍惜,不如由我——】
伯庚斯深吸一口气,磨着后槽牙:“你以为我愿意来?”
狠狠推搡一把:“起开。”
阿尔杰盯着伯庚斯,慢慢起身,朝他伸出手,要拉他一把。
伯庚斯朝那只手看了一眼,很有骨气地没握上去。
自己站起来,拍拍衣袖——这当然是无谓的动作,“月神的眷顾”不会沾染任何脏污。
他开口,想要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简直百口莫辩,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的剑有问题,我给你重新送一把。”
说完,把手里的重剑拍到对方的怀里。
阿尔杰几乎被他气笑了。
“就为了这个?你把自己置于险境。”
“我没有冒险,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这个家伙根本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他这里的问题才比较大。
阿尔杰忽然拔出那把刚拿到手的剑,朝伯庚斯身边钉去,一只小恶魔挣扎着僵死。
“这里是战场,你不能!”
伯庚斯张张嘴,最后却没说什么。
阿尔杰按捺着怒火,接着问:“这里距离大营有几英里,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当然有自己的办法。”伯庚斯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一只机械鸟飞来,嘴里传出莉姬的声音。
两人都没有回话,机械鸟只好继续说:“阿尔杰,你先把这位阁下送回去,这里交给我们。”
阿尔杰轻轻点头:“好。”
“五个小时后,记得来指挥中心开会。”
“知道了。”
机械鸟拍着翅膀离开。
阿尔杰从地上拔|出剑,淡淡地对伯庚斯道:“跟紧我。”
一个眼神都没有多给。
一路上,伯庚斯都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每每都被阿尔杰打断。
“当心左边……停下……不要放松警惕……小心后方……”
执行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让人害怕。语气僵冷,不像是善意的提醒,而只是形式化的工作。
伯庚斯心里也窝着火,试了几次,对方没有对话的意愿,他也就闭上了嘴。
在压抑的氛围中,两人终于穿过危机四伏的战场,搭载鹏鸟回到大营。
阿尔杰一路将伯庚斯送回房间,关上门前,问了一句:“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伯庚斯回望他,从那双幽暗的银灰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庞,脸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没有。”
阿尔杰略一点头:“那就好。”
他关上门,离开了。
.
“看见没有,我的召唤物,就算是蜗牛,也是神国的蜗牛,可以倾斜胜利天平的那种。”
拉加尔坐在指挥中心会议室的首位上,不无得意地道:“随机怎么了?还不是照样能召唤出不死鸟?世界上、不,整个大陆的历史上,有几个召唤师能做到?”
小女孩模样的莉姬烦不胜烦,面瘫着脸拆他台:“运气好罢了,发明这个召唤术的克拉威尔本人,还不是被它坑惨了?”
“他那是太叛逆了……你要相信幸运女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嗯,然后我们就遭遇了领主级的梦魇骑士。”
“……诸神的考验嘛。阿尔杰来了。”
真理之诗的第三执行人冷着脸,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了。
手里的剑被他倚在桌边,衣服上还沾染着血迹和灰迹,浑身带着一股冷肃的气息,别说生人勿近了,亡灵怕是都要被他吓退。
莉姬关切地问:“身体还好吗?之前可是一个人顶在前面的,需不需要先找牧师?”
“没事。”
“那我们可开始了哦。”
“嗯。”
莉姬和拉加尔默默地交换一个眼神。
莉姬:他怎么这么冷漠?
拉加尔:冷漠?真的不是暴躁吗?
真的好反常……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两天,数据涨得比平常快了很多,开心之余还有些惶恐,很好奇是有哪个地方提到这篇文了吗?⊙▽⊙
第三十九章
“咳, 事情是这样子的,我觉得你和阿尔杰之间可能出现了点问题,所以想找你聊聊。”
拉加尔坐在伯庚斯对面, 一副推心置腹, 要谈心的样子。
“没有问题, 劳您费心。”
伯庚斯喝了口红茶。
“是吗?我看他好像很暴躁,老实说,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拉加尔也拿起桌上的茶杯, 抿了一口, 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默默放下茶杯。
好甜……
齁得嗓子都要黏起来了。
清咳一声, 拉加尔继续说:“阿尔杰这个孩子, 待人一直都很和善的,他对你生气,可能真的只是很担心你。
“费洛那件事,对他影响太大了。”
伯庚斯抬眼。
费洛是谁?
“你不知道这个?”拉加尔问。
伯庚斯偏过头:“也不是很感兴趣。”
拉加尔自顾自地说:“费洛是上一任的第四执行人,同样是一名剑士,曾经受到过圣武士的感召, 但是没有应召。
“他是阿尔杰的导师,多数时候, 也是照顾他的父兄。是把他带入教团的人。”
拉加尔的话语里不无唏嘘。
他至今还记得, 当年还是少年的费洛, 为了阿尔杰顶撞祭司长的场面。
【莫琳女士根本无力抚养那个孩子,既然他注定要加入教团,为什么不早点把他接回来?难道您忍心看他独自在丛林中求生, 活得像一只野兽吗?】
那天的争执非常激烈,性格温和的费洛难得有这样强硬的姿态。
而在第二天,费洛就将那个小小的孩子带了回来。为了安抚略显不安的小阿尔杰,这天,费洛始终轻轻地牵着他的手。
拉加尔恐怕永远忘不了,那时的阿尔杰看向费洛的眼神。纯净到仿佛初出蒙昧,明明尚在懵懂,却已盛满孺慕。
“第四执行人为什么会是第三执行人的导师?”
这不合常理。
“嗯……因为这个数字不是排名,而是序号,我们之间是不分高低的。呃,但要除了老大,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碰到他的一根手指,不过这个不重要,他已经失踪很久了……继续来说费洛。
“阿尔杰对他很信服,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说到这里,拉加尔停顿一下,才继续道:“但是在前不久,费洛……走了。
“虽然执行人死亡率很高,大家在提交预备申请的时候心里都有数,但实际发生的时候,作为同伴,还是会有些难以接受。”
伯庚斯把视线转回来,皱着眉,思索一会儿,才道:“祭祷节前几天的时候?”
“对,你应该也能感觉得到,他那时候不太正常。”
岂止啊。
伯庚斯轻哼一声:“所以?”
“你们关系很好吧?你把自己置于险地,肯定刺激到他了。不过,在那场战争爆发前,他就有些不太对,你们还干了什么?”
伯庚斯一愣,然后咬牙切齿地道:“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自己出门的时候绊倒了。”
拉加尔一阵无言,抬手往下压了压:“好吧……请稍安勿躁,等他回来,你们可以自己谈谈。”
“他在哪里?”
“在受罚呢。”
伯庚斯扬起眉,作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战场上不听军令,擅自冲锋,是要罚的。还有你擅闯战区,也有惩罚,被他以责任人的身份代替了。
“虽然你最后那面防御墙,为我们挡下能量对冲的余波,减少了很多伤亡,可以将功折罪,但是他硬要吃罚,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拉加尔摸了摸下巴:“话说你们两个究竟在干嘛?他为什么会有祭司长的权戒?”
.
阿尔杰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浓郁的血气,连外衫都被浸透。
“你没找牧师?”伯庚斯被他的样子镇住了。
“医疗的地方很忙碌,没必要去添乱。不严重,很快就能愈合。”
阿尔杰关上门,把手里的剑倚在墙边,走到在房间的角落,把木桶中的清水倒进盆中。
“不介意我在这里脱掉上衣吧?”
“不……你、为什么会罚得这么重?”
衣服褪下,露出血痕斑斑的脊背,不断有血珠滑过线条流畅的肌肉,留下道道红痕。
伯庚斯原以为,以阿尔杰的身体强度,无论军棍还是鞭刑,都应该很容易接下,怎么会这么严重?
阿尔杰把布巾浸湿,再拧干,随着他的动作,后背的血珠滴落得更快了。
伯庚斯皱起眉:“你别动,我来。”
阿尔杰把布巾交给伯庚斯,平静地解释:“鉴于公平,这里的惩罚都是按受刑者的素质区别进行的。也就是说,无论是法师还是战士,犯了同样的错误,就要承担相同程度的伤害。”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等阶,精神和肉|体的强度都有很大区别。
同样的一鞭子,对于战士和圣骑士而言可能无关痛痒,但对于法师而言,则有可能造成伤口。
所以,在地狱之门大营的惩罚,都是以最终伤害结果为标准的。
伯庚斯不无讽刺:“还真是公平。”
动作粗暴地擦净血迹,也没听到阿尔杰抽气喊痛,伯庚斯把布巾往水盆里一扔,命令他:“趴床上,给你抹点药。”
“不用,会愈合的。”
“别给我讲废话!”
……
…………
最后,阿尔杰还是被伯庚斯摁在了床铺上,怕伤到对方,也不敢用力挣扎,只好任其施为。
“顶在前面冲锋陷阵,回来还要挨罚,你还真是任劳任怨。”
伯庚斯取出一罐魔法药膏,随手挖起一大块就往上抹,颇不耐烦的样子。
可实际上,对着这片斑驳血痕,他看得心都疼到发颤。在阿尔杰看不见的地方,他捧着药罐的手微微发抖。
阿尔杰安安静静地伏着,没有说话。
伯庚斯气不过,照着伤口戳了一下:“你不痛吗?”
阿尔杰突然挨了一下,疼得直皱眉,他的表情很无奈:“别这么不依不饶,按理说,该生气的是我吧?”
伯庚斯闻言,都快炸了。
还有脸说,他为的谁啊?
刚被拒绝,正伤心难过呢,一听有事就跑去为他卖命,还要遭埋怨,真是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
手里正缠着的绷带又收紧几分,如愿以偿地听到一声闷哼。
“还知道痛。”
松松绷带,他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原来那把剑的能量核心,藏了一个不利于你的触发式法阵,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给你这把剑的人?”
没等阿尔杰回答,他就自顾自道:“看你这样子,就不像是会怀疑教团的。
“反正现在旧剑也毁了,我也没证据可拿,你不相信我很正常。跟养育你长大的真理之诗比起来,我算什么。”
缠好绷带,打上一个漂亮的结,伯庚斯睨视他:“好了。”
阿尔杰慢慢起身,坐在床边,取一件衣服披上。
“我不会轻易怀疑教团。”
伯庚斯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但我也没有不相信你。”阿尔杰笑了笑,很温和:“可能只是个误会,等回到教团,去找人问一问就知道了。”
“你、是不是……”伯庚斯被他气得有些说不出话:“傻?”
手抬起想狠拍他后背,想起来他身上有伤,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最后重重落在了他的肩上。
没想到从来坚实可靠的肩膀,竟因为他的动作而摇晃了一下,阿尔杰掩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你怎么回事?”伯庚斯面对面地扶住他,着急问。
阿尔杰移开手,掌心有些殷红的血迹:“没什么,可能是之前被恶魔统领震伤的。”
伯庚斯取出一支淡金色的药剂,塞他手里:“喝了。”
“没事……”
伯庚斯瞪他:“还要我替你灌下去?”
看着阿尔杰老老实实喝药的样子,伯庚斯挫败地叹了口气:“真是输给你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夜晚的梦境并不安稳,双月的光辉未能照耀到的地方,恐惧与绝望潜入了梦乡。
“伯庚斯、伯庚斯?醒醒。”
有人在耳边呼唤他的名字。
“阿尔杰!”伯庚斯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
身后是床铺,身上是薄被,身边是梦境中匆忙找寻的人。
等回过神来,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
“梦见战场了?”阿尔杰语气平稳温和地问。
伯庚斯闷闷地应了一声,用手臂遮住眼睛。
梦境里,邪恶之物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无尽的黑暗里,全是刀兵相撞的声音。死亡的哀嚎声中,想找的那个人,怎么都找不到。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离开,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在恐惧弥漫起来前,那个人又回来了,把什么东西放到了他的枕边。然后,他闻到了草药的清香。
“是祭祷节的安神草药,出自女巫的秘密药方。放松一点,不会有事的。”阿尔杰安慰他。
“阿尔杰,”伯庚斯仍用手遮住眼睛,口中轻轻唤他:“你能不能……抱抱我?”
伯庚斯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面色苍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从未受过训练,第一次直面战场冲击的人,没有丢盔弃甲掉头就跑,已经称得上勇士。
像他这样,毫无准备就在战场中滚过一遭的,还是一名不擅战斗的锻造师,会留下怎样的阴影都很正常。
阿尔杰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抄过伯庚斯的肩背,把他半抱起来,按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安抚:“我在这里,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伯庚斯发着抖,却顾虑阿尔杰的伤口,只敢轻轻攀着他的肩。
在他耳边,尽量将声线压稳,可是话尾仍然拖出一丝颤抖:“对不起,我失信了。请你不要离开我。”
在那场最后的告白中,伯庚斯承诺过,如果依旧被拒绝,他不会再纠缠阿尔杰。
阿尔杰没说什么,只是静静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直到伯庚斯的意识再次被倦意侵袭,才慢慢让他躺回枕头上,动作轻柔地替他盖好薄被。
春深时节,天气已经有些回暖了,阿尔杰想了想,把他的手放到被子外面。
伯庚斯半梦半醒间,听到那个人问他:“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闯进来?”
他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什么,便沉入了睡梦中。
没有听到那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阿尔杰的思维回路是这样的——
伯庚斯不会无故骗我+教团永远是对的=误会or我的问题
————————————————————
感谢某位暂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大大,和小天使咸鱼蒸鸡蛋的推文呀。(^_^)
非常有幸能和各位相遇,希望后面的故事也不会辜负你们的喜爱。
不太会说话,只能写这样短短的两句,希望大家不要嫌弃呀(*/ω\*)
第四十章
第二天, 拆下绷带时,后背的外伤已经好全了。
伯庚斯扫了两眼,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不由感慨:“你的自愈能力的确很强, 昨天抹药的时候都能看见骨头了, 居然一晚上就能痊愈。”
而他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痕,依然结着痂, 大约还要过几天才能消退。
光滑的脊背上, 肌肉的线条健美流畅, 宛如整块大理石细细雕琢出来的艺术品, 没有半点瑕疵。
可那漂亮的肌肉, 又不像石雕那么冰冷死板,随着他的动作变化,光与影在背上流动交错,充满属于力量的美感。
伯庚斯的脸上有些烧红,他的视线努力往边上放,可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留驻在那里, 想看又不敢多看,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
阿尔杰毫无自觉地回过身, 取了一件衣服披上, 遮住了他健美的身|躯。
“祭司们说, 可能是因为特殊的血脉。但是除了自愈能力和天生的力量以外,没有其他表征,也没有任何成为术士的天赋, 所以没有深究过。”
在他的左胸上,一道几何构图的刻痕被衣服遮住。
伯庚斯瞥见了。
“这是赋予你魔法免疫的刻痕?”
阿尔杰曾经提到过,他魔法免疫的能力,来自于一枚后天的刻痕。
“对。”
“效果叠加以后很适合战士的职业,”伯庚斯若有所思:“是谁替你刻上的?”
阿尔杰穿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银灰色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不知道。”
“不知道?”
“嗯,自我拥有记忆以来,它就在了,可能是养母刻的,也可能……”阿尔杰思索一会儿,摇摇头:“大概是养母吧。”
“你心真宽,这种事居然不探究一下。”
阿尔杰笑了笑:“我小时候以为这是所有人都有的。”
还有那能与野兽搏斗的野蛮力量,他同样以为是普通人的正常水准。
伯庚斯想了一下,耸肩:“好吧,我小的时候,也以为锻造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
走出房门后,伯庚斯身边跟了两个人。
他擅自跑去战场的事,把大营里的所有人都吓坏了,三名大锻造师一致要求他最少也要随身携带两名护卫——名为护卫,其实应该算作看守。
“我不会再乱跑了。”伯庚斯为自己申辩,再三许诺自己只会在大营活动。
阿尔杰摇头:“毫无可信度。”
于是,就这么定下。两名护卫恪尽职守,走哪儿跟哪儿,半点都不放松。
好在伯庚斯确实安分,只待在锻造的区域,指点改造器械,教导同行的后辈,护卫的工作也不是太辛苦。
大营里多了不少异族的身影,其中又属精灵最多。
人类阵线因为统领级恶魔的出现,损失惨重,为确保防线的稳固,需要同盟的支援。精灵为了保护他们的重要水源,表现得尤为积极。
侏儒商人在和后勤商讨着什么,他们在地狱之门的正面战场上表现平平,但在后方的物资供给与运输上,却贡献卓绝。
侏儒的商队游走在各大阵地和大后方之间,为各族带去充足的物资,确保战争能够持久地进行下去。
矮人的阵线是依靠强大的机械力量驻守的,矮人的支援也主要在于武器、防具的锻造,以及大型守城器械的搭建上。
虽然场面热闹,但种族多了,摩擦自然也多,譬如精灵和矮人,矮人和真理之诗……
“那些大胡子骂起人来太厉害了,莉姬,你应该做一个擅长吵架的傀儡,专门用来对付矮人。”
真理之诗驻扎在前线的三位执行人,一同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拉加尔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抱怨。
“没有这个品种的好么,你倒是可以翻翻自己的召唤物名录,看有没有什么吵架能吵过矮人的存在。”
莉姬也满脸郁闷地回。
阿尔杰在一旁轻笑。
“对了,阿尔杰,”拉加尔忽然说:“教团本部说,第六执行人很快就会过来接替你的位置,完成交接以后,你就可以继续之前的任务了。”
阿尔杰点头:“好。”
“少一个战士,多一个牧师,”拉加尔思索着:“战术也要改啊……”
一边嘟囔着,一边走远。
“又魔怔了。”莉姬凉凉地道。
说完,她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忽然感慨:“我好像很久没回码头镇了,应该还是老样子吧?”
“嗯,没有多大变化,今年的雨季比以前久一点,码头上停泊的商船比以前多了,所以做了一点扩建,商人也越来越多。前段时间新来了位吟游诗人,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离开。”
阿尔杰一边回忆,一边说。
“听起来真好。”
他们边走边聊着,在角落里撞见了一对小情侣。
小青年拥抱在一起,看起来正要亲吻,听到有人过来的声音,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闪电般地松开拥抱彼此的手,掩饰性地背对着背。
小女巫已经飞速地把大兜帽戴上,正抓着帽沿,低头看鞋尖前的土壤,好像要发现什么新奇的野花。
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抄着手,若无其事地望着天空,像要透过大营上空的阴云,探一探天空的奥秘。
小女孩外表的莉姬,用着老前辈的口吻,语气带笑地对阿尔杰道:“哎呀,真是不巧,赶紧走吧,我们要招恨了。”
前线稳固,后方安定,一切都在正轨。如果不是某天夜晚,见到了一个失踪已久的人,或许会在和平的假象里逐渐麻痹。
那天正是第六执行人到达大营,进行事务交接的时候。
大营里几乎所有的顶尖战力,都集中在指挥中心的会议室里,可是没有任何人发现某个阴影的接近。
直到黑色的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倒伏在桌边,抹开一片血迹,坐在会议室里的人才纷纷站起。
阿尔杰当场拔|出了剑,法师们的咒语也已到嘴边。
气氛瞬间紧绷,冲突一触即发。
“是我……”穿着黑袍的人勉强抬手,动作无力地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散乱的金发上,带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双眼和口鼻还不住地淌血,浅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整个人都虚弱到了极点。
“老大?”拉加尔愣了一会儿,带着询问的语气说道。
那个人没有应答,眼睛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老大?老大!老大啊啊啊!休伯特你快抢救一下啊!”
拉加尔口中的休伯特,就是前来交接的真理之诗第六执行人,一名牧师。
他到达地狱之门大营,救治的第一个人,是真理之诗现任的首席执行人,拉加尔所说的、失踪已久的老大,新大陆最顶级的潜行者,艾维斯。
阿尔杰步履匆忙地回到房间时,伯庚斯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着红茶,静静地等他。
“什么时候可以去矮人帝国?”阿尔杰一关上门就问。
伯庚斯反应了一下,才道:“这里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我已经让伊莱先过去准备,我们随时可以动身。”
阿尔杰略一点头:“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
他往盆中倒了清水,开始洗漱。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匆忙?”伯庚斯放下茶杯。
阿尔杰动作顿了一下。
“离开了再说。”
这里是地狱之门,距离下位面最近的区域,受到深渊注视的地方。
所有涉及机密的事,都要谨慎对待。
指挥中心和通讯处都是设置过层层结界的,这里虽然也有防护,却没有那么严密,很多事情都不可以随意提起。
这一点伯庚斯也清楚,因此,他没有追问,只是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在阿尔杰之后洗漱过,换了衣服,躺到床上。
在床头,靠近伯庚斯的那一边,挂着一张捕梦网,是他做噩梦那晚之后,阿尔杰找女巫做的。当伯庚斯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挂在了他的床头。
传说,捕梦网可以过滤梦境,让美梦通过,而将噩梦留在网上,等到第二天清晨,噩梦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消散。
地狱之门附近很少见到阳光,下位面与本位面之间的规则冲突,让这里的天空常常阴沉,比码头镇,或者王城都要压抑。
邪恶的力量时刻躁动着,连同内心的阴暗欲|望、负面情绪,都比在其他地方时更加强烈。
众星教系的各个教团,就是在这里,一代代地坚守,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
时间在这里蹉跎,青春在这里耗竭。
“阿尔杰。”伯庚斯轻轻唤道。
“嗯?”
“地狱之门的战争,可能终结吗?”
阿尔杰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可能吧。”
伯庚斯轻笑:“真敷衍。”
又安静了一阵,伯庚斯才听到阿尔杰继续说:
“古大陆时期,所有人都以为黑暗潮汐的灾难永无终止,可最后,恶魔们还是被先圣镇压到了地狱之门的封印里。
“再后来,人们都以为,坚固的封印永远无法打破,辉煌时代会不断延续,我们迎来了属于人类的时代。可是那个无比昌盛的时代,还是毁在人类自己手上。
“当人们在黑暗时期挣扎绝望的时候,又有英雄出现,带领人类重新建立了统一的帝国。
“一切都在变化,唯有诸神永恒。”
听到最后,伯庚斯笑起来:“不亏是教士,长篇大论到最后,总要赞美一下诸神。”
阿尔杰语带笑意地回:“难道你不是神的信徒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用吾神赐下的知识传递我的信仰,而不是靠一张嘴。”
伯庚斯合上眼睛,嘴角含着笑意:“感谢你的历史演说,大陆史和人类史学得很扎实,总结和运用的水准不错,传道的时机也拿捏得很好,你们的祭司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晚安了,既然明天还要早起。”
“谢谢你的评语。晚安,愿黑夜女神与双月之主护佑你的梦境。”
伯庚斯轻声呢喃:“我很期待,第二天的早晨,一睁眼就能够看到你。”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
第四十一章
人类的领地位于新大陆西方偏南的位置, 靠近炎热的群山,冬季的时候虽然寒冷,也不至于太难熬。
现在更是步入深春, 连绵雨季过后, 天气已经逐步回暖。
可是一踏足矮人的地盘, 立刻就能够感受到坠入严冬的苦寒。
矮人帝国十分靠近北方的冰川,冻土终年不化, 四季飘雪, 到了真正的冬季, 还会陷入长达数月的极夜。
“整片大陆那么广阔, 为什么矮人偏偏要选择这么艰苦的环境?”
阿尔杰身上裹着一件毛皮做的披风, 勉强替他遮挡寒意。这是进入传送门前,伯庚斯硬给他披上的。
原本,阿尔杰对于所谓的严寒是不太放在心上的,直到从传送门里出来——
刀刃一样的寒风刮在脸上,麻木了感知,让他一瞬间失去言语的能力。
等到终于有些适应这样的严寒, 他才略带郁闷地询问伯庚斯。
“因为矿脉。”伯庚斯淡淡道:“南方群山被巨龙与群兽占领,矮人只好来这儿了。”
相比之下, 伯庚斯的状态就比阿尔杰好了很多。倒不是因为他的御寒能力强过了战士, 而是因为“月神的眷顾”。
这件上古流传至今的神器, 不仅能够防御魔法和物理的攻击,也能抵御极端的气候。
阿尔杰叹出一团白雾,勉强睁开被寒风刮得干涩的眼睛, 却看到了极为震撼的场景。
“这是……”
塌陷的土地,破碎的岩石,笼着寒霜的残景绵延千里,一眼望不到头。
“坍陷的地下城。这么意外做什么,难道不是你们真理之诗干的吗?”
“……”讲讲道理,都过去两千多年了。
阿尔杰最终还是没接这句话,只是问道:“我们要跨过这片坍陷的地表吗?我刚刚好像还看见了两只地精,在岩缝里窜过。”
“别闹,寒带怎么会有地精?路在你背后。”
伯庚斯转身,指向远方:“看见了吗?那条山脉,它阻隔了一部分来自北方的风雪,给予矮人庇护。在那座山脉的山脚下,就是矮人的帝国。”
阿尔杰顺着伯庚斯手指的指向,视线穿过风雪的阻隔,依稀看见了一座绵延的山脉,还有山脚下,那座金属和巨石构成的城池。
很远很远,山脉影影绰绰,城池只是渺小的一个黑点,五感敏锐的阿尔杰,穷尽目力,才能勉强辨别出它的轮廓。
“这就是,矮人的机械帝国?”阿尔杰迎着风雪,微微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对,进去之后,你可要记得藏好自己的身份,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是真理之诗的人……”
伯庚斯拖长语调,话里带着笑意:“大概会把你拖出来,当街打死吧。”
“听起来真危险。”
“所以,要跟紧我。”
终年严寒下,这里的植被非常稀疏,石块背风的一面,可能会生长一些苔藓,偶尔可以看见几丛低矮的灌木,枝叶也是干枯萎缩的。
河流被冰层封冻着,如果要取水,只能凿开表面的冰。
“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什么突然这么急迫?”
山脉与城池还很遥远,伯庚斯身上也裹上了一件毛皮制作的披风,和阿尔杰身上那件相仿,雪白色的,与这惨白色的霜冻世界融为一体。
阿尔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从头说起。
“真理之诗的执行人,一共设立九名。目前,三名驻守地狱之门,两名身在王城,我在这里。”
一开口,带出的水汽就化作白雾,模糊视线。
“还有三个人。”伯庚斯接道。
“他们各自执行长期秘密任务,我们很久没有听到这三位的消息了。尤其是首席执行人,距他上次离开真理之诗总部,大概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好像听拉加尔说过,他说你们的老大失踪了。”
阿尔杰笑了笑:“居然这么说……不过也确实没什么错,要不是新的首席执行人一直没有委任,我们都要以为他出了意外。
“但是,就在昨天,他回来了。”
伯庚斯挑眉:“是带回了什么惊天消息?”
阿尔杰面色凝重起来,他摇摇头:“他一回来,就昏死过去,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我们报告给了真理之诗本部,然后,我就收到了来自祭司长冕下的催促。”
“你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才道:“也不能这么说,艾维斯、就是首席执行人,他突然身负重伤,出现在地狱之门的大营里,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
“他是全大陆最顶尖的潜行者,潜伏到地狱之门的另一边,也不是什么无法办到的事。”
伯庚斯想了想:“我好像明白了。”
他忽然轻笑起来:“难怪拉加尔说,你们剩下八个加起来,都碰不到你们老大一根手指,确实是层次上的差距。”
即使存在位面的压制,和规则的冲突,艾维斯依旧能够凭借强大的潜行能力,游走在下位面,收集情报,布局深谋。要想躲过几个同袍的搜索,对他而言,实在太容易了。
阿尔杰扬起微笑:“八个……就算手指碰不到,衣角还是能摸一摸的。”
传送门的落点上,也就是地下城遗址旁边的位置,还没有多么深入北方,周围只有寒风在叫嚣。
等到依稀能够看清山脉的形状,看到金属与巨石的城池上隐隐有巨大的机械在转动时,周围已经有雪花在飘飞。
落雪从前方袭来,角度倾斜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寒风凛冽,吹得毛皮披风猎猎鼓动,呜呜的风声响若雷动。
“走在我身后吧。”阿尔杰对伯庚斯道。
声音刚一出口,就淹没在风中,反而灌了一嘴的寒气。
掩嘴呛咳两声,把什么都没听见的伯庚斯直接拉到了身后,勉强为他挡挡风。虽然效果甚微,却也聊胜于无。
等到终于能够看清巨大城门上的古朴雕饰,风雪反而小了下来。
像是走入了山脉的拥抱。
一步步靠近机械巨城,阿尔杰心中充盈起震撼。
越过城墙,依稀可以看到机械、齿轮、蒸汽。
熟悉的,与陌生的东西,汇成了一副他从未见过,也无从想象的广阔图景。
“这就是……矮人的帝国。”阿尔杰站在闭锁的城门口,喃喃道。
上方冷不丁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谁在下面?”
用的是大陆通用语,发音有些变扭,带着浓浓的口音,好像喉咙里含着什么。
伯庚斯听到这个声音,摘了兜帽,扬起头,语气带笑:“是我,伯庚斯。”
城门上突然冒出一排脑袋,赤红的脸,大大的酒糟鼻,配上一头杂乱的头发和大把胡须,瞪着眼睛看下来,七嘴八舌地喊着什么。
大概是用的矮人语,阿尔杰听不太懂,只能依稀辨认出伯庚斯的名字。
大门传来隆隆的响声,打开了一条缝,却足以让他们通过,温暖的气流从门内吹出。
两人还没抬脚,一个体格敦实的矮人就从里头跑了出来,哈哈大笑着去拥抱伯庚斯,嘴里不住地说话。
伯庚斯也弯下腰回抱了他,笑着回应对方的话语。
拥抱完,矮人用力拍拍伯庚斯的臂膀,上下打量着他,笑骂几句。末了,目光又转向阿尔杰,询问了一句。
伯庚斯忽然换了语言,笑道:“用通用语吧,他不太听得懂矮人语。”
“来了矮人的地盘,还要说通用语,就算是侏儒商人过来,也要会两句矮人语……”矮人嘟囔了两句,还是切换了语言,用不太标准的通用语问道:“这个人类是谁?”
“他啊——”伯庚斯微微拉长声音,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阿尔杰。
阿尔杰的内心隐约感到不详。
“他是我媳妇。”伯庚斯笑吟吟道。
“……”
阿尔杰欲言又止。
“哦!”
矮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迈着粗短的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绕着阿尔杰转了两圈,来回打量。
而后皱皱大鼻子,对伯庚斯说:“你挑媳妇眼光不好,怎么这么瘦,不结实,不能挑不能扛的,跟你一个样。”
摇头:“不好不好,来了就跟我们一块儿多吃点,养养壮。”
伯庚斯强压着笑,继续对矮人说:“别看他瘦,力气很大的,身后背的武器,比斩剑还重。”
“哦?”矮人探头看了一眼,兴致来了:“不错嘛,来跟大叔掰个手腕。”
说着,就趴到了地上,摆起动作。
阿尔杰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伯庚斯忍着笑,催促他:“快点,辛格大叔想和你掰手腕呢。”
真理之诗第三执行人阿尔杰,来到矮人帝国的第一件事,是趴在地上和一名矮人大叔掰了个手腕。
赢了。
于是,“伯庚斯回来了,还带了个媳妇,白毛的人类,看着娘兮兮,劲儿可大,掰手腕老厉害了”这件事,就传遍了整座机械城。
对此,阿尔杰无言良久,最终还是无奈地笑笑。
“他们没发现哪里不对吗?”
他和伯庚斯可都是男人,就算是豢养男宠之风盛行的王城,贵族们也只会有同性的情人,而不会有同性的正式伴侣。
伯庚斯不以为意:“你分得清矮人的男女吗?”
女性矮人,也是长胡子的。
“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概念。”
说完,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跟他们澄清好了,说你只是我朋友,刚才都是开玩笑。”
“……”
不得不说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明明理亏的是对方,可看着那张写满失落的俊脸,阿尔杰还真有点忍不下心。
“算了,反正过几天就走。”
阿尔杰别开头,没有看到伯庚斯忽然点亮的笑容。
而一时心软的后果,就是和闻风赶来凑热闹的矮人们,连着掰了好几天的手腕。
……这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民风?
第四十二章
矮人的国度, 建筑风格非常奇特。
他们的房屋低矮,门窗都十分小巧,街道也很窄, 可如果把视线放远, 又可以看到许多宏伟的人造物。
遮天蔽日的巨大齿轮组, 在高处运作,大小不一的齿轮有快有慢地转动, 牵引着一条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履带。
城堡般庞大的热力炉, 伫立在空地上。两边围着一群矮人, 操作机械臂, 不断地将可焚烧物送进炉腔, 往里面鼓入空气。
高温将附近的空气扭曲,工作的矮人们穿着短袖单衣,挥汗如雨。
类似的热力炉,越过屋舍,还能遥遥望见几个。正是因为这些高温火炉的存在,整个机械城的温度, 都比外面高出不少,变得适宜生活。
钟楼上的机械大钟, 指针指向了整点, 钟声不知从何处响起, 冷硬死板的声音念出一段向锻造之神的祈祷。
车头上方喷吐蒸汽的长列车,在站台上缓缓停下。
“这里的景象,和伊莱说的一样, 不,还要更加奇妙。”
阿尔杰的目光在周围流连,语气中满是赞赏感叹。
“你们聊的倒是挺多。”伯庚斯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阿尔杰没有注意,只顾观察周围与人类帝国完全不同的环境。
因为温度升高,毛皮制作的厚重披风已经不再必要,阿尔杰将它脱下,搭在手臂上。
“这边,到了。”伯庚斯说。
这间房屋,风格与周围相仿,都是黑乎乎的颜色,用石块和金属搭建,连门都是用整块的石板磨制的——北地严寒,木材很难获取。
唯一不同的,是这间房子比其他屋舍稍微高一些,能够让成年男性在里面活动,而不感到压抑逼仄。
伯庚斯摇摇门口的铃铛。
很快,门被打开了。
许久未见的少年,在看到伯庚斯时,眼睛一亮,猛地往前一扑,伸手抱住了伯庚斯。
“老师!我好担心您啊,下次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伯庚斯被自己的学徒撞得往后轻轻一晃,伸手搂住他,摸摸他的头:“别担心,我没事,已经回来了。”
学徒伊莱从伯庚斯身侧探出头:“阿尔杰先生,您好啊。”
阿尔杰点点头,笑容如春风般柔和:“好久不见。”
伯庚斯松开怀里的小少年:“先进去吧,让你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都好啦,也和鲁格氏族的矮人前辈们说过,您随时可以去找他们。
“您的房间我整理过了,床铺已经铺好,被子烘烤过,拍松了。家里的家具也都检查过,该修缮的都修好了。您要先坐下吃点东西吗?”
屋子里采光不错,不像从外面看那样阴沉沉的,反而收拾得明亮洁净。
“干的不错。”伯庚斯夸奖道。
伊莱有些羞赧地笑笑,长着几点雀斑的脸上红扑扑的。
“啊,对了。”他忽然想起:“阿尔杰先生的话,晚上要睡哪里呢?”
“他和我住一起。”
“地铺就好。”
两个人同时出口。
他们互看一眼,气氛一时尴尬。
伊莱讷讷道:“那要不然,阿尔杰先生睡我那里,我打地……”
伯庚斯盯着阿尔杰,打断伊莱的话:“你忍心让一个孩子为你睡地上?”
“……”
当然不。
可伯庚斯是伊莱的老师,出于尊重,也不可能让伯庚斯睡在地上,而让学徒安稳地躺在床上。
“而且你是客人,我可不能怠慢你。”
阿尔杰被呛了一下,沉默思考一阵,才说:“有没有这样一个方案,就是我和伊莱,或者你和伊莱睡一块儿?”
这次,学徒反应很快。
“阿尔杰先生,我睡相很差的,会踢到你们。”
伯庚斯一锤定音:“所以,就这么定了。”
……好吧,反正也这么多天|一起睡下来了。
阿尔杰默默对自己说,不该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过分纠结。
.
矮人帝国的生活,新奇且有趣。
整个国家像是机械组成的,每时每刻都在遵循着矮人定下的规则,精密地运转。可生活在这里的矮人,又都是脾气暴躁,性格粗犷的存在。
他们在机械钟精确地指向餐饮时间的时候,围着大大的圆桌坐下来,吃着烹调粗糙的食物,杂乱的胡须上沾着啤酒的泡沫。
蒸汽车总是准时地到达站台,又准时地开走。没赶上的矮人,就追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跑出好远一段路,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站台,等待下一班车。
锻造时的温度,要精准到分毫。叮叮当当的锻打声,遮盖不住他们的大声喧哗。
讨论锻造工艺的时候,也是暴躁的很,扯开嗓子,拼命想让对方认可自己的想法。
阿尔杰不太听得懂矮人语,在伯庚斯第一次因为圣剑图谱的解析,和矮人吵起来的时候,直接破门闯入。
由于场面太过混乱,破门的动静并没有得到矮人太多关注,就连同为人类的伯庚斯都沉陷在“真理之战”中,看都没看他一眼。
被冷落在一旁的阿尔杰,茫然地看着眼前混战的一幕,犹如回到了地狱之门的战场。
不,还要更加吵闹混乱,矮人们甚至能够在刚和同盟一起压下对面的观点后,转眼又因为某个小小的细节,和前一刻的同伴闹翻。
“你这个方法绝对是错误的,听我的!”
“……%&*#理论不支持你的想法,你在做梦吗?”
“很明显,你是错误的……”
“你居然敢反对我?!”
“以鲁格氏族的荣耀……”
“住口!”
阿尔杰以他从未及格过的矮人语素养,零零碎碎地听懂一些片段,耳朵被震得隆隆作响,有些受不了这里的环境。
看一眼由于身形高挑,而在矮人堆里尤为显眼的伯庚斯。他正低着头,用流利的矮人语,和对面几个矮人争得面红耳赤。
阿尔杰不自觉地笑了笑,那边正吵得起劲的伯庚斯,像是忽有所感,抬起头,朝他看来 。
隔着一群吵吵闹闹的矮人,两人彼此对视,仿佛突然被划入了另一个时空。
心脏重重地跳动一下,震得胸腔发痛,耳边的喧闹声远去,眼里只剩下对方。
好像过了一个纪元那么久,可当他们回过神来时,正在发表慷慨陈词的矮人,才刚刚说了一个开头。
阿尔杰重新扬起微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就这么一直不分日夜地吵了整整三天,后续的工作终于定了下来。
“我们需要先调试一种药剂,名为【黑暗潮汐】。”
阿尔杰觉得耳熟:“与古大陆时期的天灾同名?”
“没错。”
古大陆时期,神明与人类共居。同时,恶魔和魔鬼的位面,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阻隔,也没有像如今那么牢固。
传说,每隔一段时间,邪恶的力量就会如同潮水一样上涨,冲击着位面之间的阻碍。
黑暗生物伺机而动,大陆上的生灵们,就要陷入一个艰苦的抵抗时期,直到这股上涨的邪恶力量自然回落。
这个亘古存在的规律,被称为“黑暗潮汐”。
“……锻造圣剑为什么会用到这种药剂?”阿尔杰很想不通,在他看来,圣剑应该是绝对圣洁,不沾染丝毫黑暗的。
伯庚斯把玩着手里的一小块金属,语调轻扬:“原因,你想听?”
阿尔杰摇头:“不用了。”
反正听不明白。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如果你实在闲着,可以拿这块合金捏个兔子。”
反正这家伙连奇美拉的羊角,都能徒手捏成粉。
伯庚斯把手里的金属块抛给阿尔杰,看着对方轻松接住。
“伊莱。”他朝内室喊了一声,看着闻声跑出来的小少年,微笑道:“跟我过来,我要教你新的一课。”
锻造术是古代炼金术传承至今的重要分支,身为一名锻造师,祖师的老本行当然也要掌握一些。
炼金室的石门关上了。
矮人帝国生产的门轴质量优越,足以支撑石门的重量。里面恐怕还内置了一些浮空、润滑的微型魔法阵,使门轴转动时,能足够顺滑。
矮人们性格粗犷,对待锻造和机械却十足耐心,要尽善尽美。
这是这些脾气暴躁的大胡子们,为数不多的可爱之处。
伯庚斯和他的学徒伊莱都进了炼金室,独留阿尔杰一个人待在客厅。
没人可以陪伴他闲聊打发时间,他也暂时不准备独自出门——这里可是矮人的地盘,他作为一名真理之诗的教士,要是不小心暴露了身份,会很难收场。
就算看在伯庚斯的面子上……不,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吧。
阿尔杰独自坐在椅子上,真的依伯庚斯所言,开始摆弄那块小小的合金。
等到伯庚斯带着学徒出来,看到的,就是一只做工不算精细,但造型意外小巧可爱的——
“山雀?”
他拿起桌上的金属小鸟,反复端详。
抛给阿尔杰的金属块很小,出来的成品当然也不大,约莫两根手指蜷起的体积。整只鸟雀的形态却是胖乎乎、圆滚滚的,鸟喙也很短,看起来憨态可掬。
伯庚斯随口问:“怎么突然想起捏只山雀了?”
还挺可爱,跟外表严肃死板的执行人格格不入。
“你不觉得,它和你很像吗?”阿尔杰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冲散了外貌自带的冷峻气质。
“哪里像了……”伯庚斯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
阿尔杰轻笑一声,换了话题:“药剂炼得怎么样?”
“完成了一半。现在应该算是‘黑暗之潮’,其中蕴含的黑暗力量达到了顶峰,是整瓶药剂最危险的时候。我给它加了个封印,你没事也别去那间炼金室。”
阿尔杰闻言点头,应下了。
“对了。”伯庚斯把那只金属山雀收进了自己的口袋,假装它从未存在过,满面正经地问阿尔杰:“你想见见矮人王吗?”
“什么?”
第四十三章
居住在北地山脉的矮人, 共有十二个氏族。其中,有四个氏族已名存实亡,庞大的家族势力, 已经消亡在历史的长河中。
而剩下的八大家族, 则聚居在这片山脉下, 每隔两百年推举一次全族的领袖,即矮人王。
每一届推举, 都由这名为十二氏族, 实则八大氏族的大家族, 先各自举荐出一名族内的候选人, 然后再由全族进行选举。
这一任的矮人王, 出自鲁格氏族,也就是伯庚斯所传承的那一脉锻造技艺的本家。
“现任的矮人王,是我的老师、安德鲁大师的表侄,算起来,也能说是我的兄长。只是私下会面,不用太紧张。”
“可是, 你们兄弟会面为什么要带上我?”
“因为他想见见弟媳妇,这不过分吧。”
“……”
阿尔杰叹口气:“道理上不过分, 但我其实并不是……”
“你同意了。”伯庚斯打断他的话, 有些闷闷地说。
“……”我什么时候, 同意什么了?
“就算只是做戏,也要做个全套吧?他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伴侣,你想犯欺君的罪过吗?”
你对欺君这个罪名, 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看着阿尔杰无言以对的样子,伯庚斯笑了笑,脸上的失落难过一扫而空,语气重归正经。
“锻造圣剑可是大工程,不要以为可以瞒过别人的耳目,至少要去矮人王那里通禀一声。”
阿尔杰松了口气:“是该觐见。”
伯庚斯最近,真是越来越喜欢戏弄他了……
“而且他确实想见见弟媳。”
“……”
两人说话时,并没有注意到,房角有一抹幽绿色的影子闪过。赤红色的眼睛,在四周悄悄查看。
那双眼睛没有看向一坐一立的那两人,注视的力量,会引起强者的警觉。躲藏在阴影中的存在,显然深谙这一点。
.
矮人王居住在地下宫殿。
“你不会以为,矮人的地下建筑,只有被毁灭的地下城吧?”
走在光线昏暗的阶梯上,螺旋向下。脚步声在通道间回响,两旁的火炬静静燃烧着,空气却很干净,似乎有良好的通风系统。
整个通道很宽阔,并且,越走,越宽广。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视野一下子被拉开,宏伟高阔的地下宫殿出现在面前。
打磨光滑的岩石地面,能够映照出人影。五人合围都不能丈量的石柱,高到没入宫殿顶部的黑暗。四围的石壁上,似乎还修建了小道,可以看见小小的人影在上方走动。
从阶梯上走下,站在宫殿一隅,瞬间就能感受到自身渺小。
宫殿的正前方,有高阔的台阶,台阶的最上方,摆着一张王座。
上面却没有坐人。
阿尔杰刚想询问什么,却听到身边偏下一点的位置,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伯庚斯。”
循着声源,阿尔杰低头看去,是一个矮人。
穿着野兽皮毛制成的厚重大衣,显得格外结实。和其他矮人一样,留着大把的长胡,但打理得很清爽。
大概是种族不同的缘故,样貌看不出和别的矮人有什么区别,却浑身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势。
身上挂着不少黄金宝石制成的饰品,闪亮得晃人眼睛。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短杖,上面镶嵌着一块拳头大的黄宝石,整根短杖很粗,用不知名金属制成,看上去分量不小。
不过……
阿尔杰看了看杵在地面上的杖尾,大概,对于矮人而言,这并不能算是短杖。
“陛下。”伯庚斯微笑着应答。
这位就是矮人王。
阿尔杰微微躬身,朝他行了一个战士的礼节:“初次见面,尊敬的陛下。”
权杖的杖尾,在地面上敲击一下,带起沉闷的声音,好像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响。
大陆通用语咬字清晰,嗓音浑厚,饱含威严。
“如果,你真的尊敬我,就不该踏入矮人的地盘。伯庚斯,你怎么会和真理之诗的人混在一起?”
对方一语道出他的来历,阿尔杰没有意外,他只是礼毕后重新站好:“陛下,真理之诗的驻地里,也有矮人工匠。”
矮人王攥着手里的权杖,表情冰冷,一双黑眸有若寒星,直直看向阿尔杰的眼睛,仿佛要就此看穿他的灵魂。
明明是仰望,气势上,却有如俯视。
“行了表哥,你这个身高真的没什么威压可言。”
伯庚斯的声音响起,闲闲散散的,却好像一下子踩住了矮人的痛脚。
刚才还满面严肃的矮人王,瞬间暴跳如雷。
“你以为长得高有什么好!矿洞都进不去!进门撞门框,做衣服费布料!没有矮人娘们会喜欢你这种高个子的!”
伯庚斯笑了,拉过阿尔杰:“来,见见你弟媳,活了两百多年还没娶妻的矮人王陛下。”
矮人王气得举起权杖就要朝他打,被阿尔杰徒手接下。
“陛下,稍安勿躁。”
“鲁格氏族清理门户,用不着你这个真理之诗的人来劝!”
伯庚斯躲在阿尔杰身后:“居然敢抡棍子打我?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把老爷子从闭关处叫出来!”
“也正好让他看看你新找的媳妇!”
“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多好看!”
“好看个球!又高又瘦又没胡子,娘们儿唧唧,和你丑到一块儿去了!你个混小子给我出来!躲在媳妇背后算什么男人?!”
“两位,冷静一点。”
最终,阿尔杰的劝阻下——主要还是因为权杖被他攥住了,矮人王抽不出来——三人终于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
“哼!”
好吧,或许、可能,矮人王陛下并不是很心平气和。
“嘁。”伯庚斯冷笑。
阿尔杰头疼地按住伯庚斯的手,稍稍凑近,小声说:“适可而止吧。”
伯庚斯的耳廓微红,嘴角几不可查地翘了翘,总算没再继续和矮人王杠。
“关于那把剑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私仇另说,毕竟是守卫大陆的圣器,矮人一族、尤其是鲁格氏族,会尽量帮着你们的。”
伯庚斯微笑起来:“感谢陛下。”
“哼!”矮人王忿忿地嘟囔:“一年到头能听你叫我几次陛下?现在倒是起劲了。老不给我省心。”
“好吧,那谢谢表哥。”
矮人王挥挥手:“滚吧滚吧,别让我看到你,烦死了。”
伯庚斯眨了一下眼睛:“再见,表哥。”
阿尔杰站起身,正要向矮人王行礼,却听对方向伯庚斯道:“三天后的再生节,你也带着他来吧。好好过日子,别再瞎胡闹了。”
伯庚斯沉默了一下,忽然拉着阿尔杰的袖子,往阶梯走,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知道了。”
“臭小子,没大没小,真是宠坏了……”
矮人王还在身后他们念念叨叨地抱怨,两人已经走进了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上。
走道两旁的火炬安静地燃烧着,火光在人影略过时,稍稍摇曳,又很快归复平静。踏阶而行的声音,在通道里回响,更衬得两人间无比沉默。
阿尔杰问他:“你怎么了?”
刚才还有闲心和矮人王拌嘴,怎么突然不开心起来?
伯庚斯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宝蓝色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凝缩成小小的光点。
阿尔杰觉得,这双眼睛比平常更加幽深,饱含着难明的感情。
像叹息一样。
“如果你真是我的伴侣,那就好了。”
.
回到伯庚斯的住处,学徒伊莱就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老师,家里好像失窃了。”
“失窃?”伯庚斯皱起眉,“你不是一直在家吗?”
伊莱快急哭了:“是啊!所以才可怕。我只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可是、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窃贼的身影。我都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有没有丢掉什么……”
阿尔杰拍拍他的肩膀:“别急,不要害怕,能告诉我,你最初听到的动静,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吗?”
伊莱吸吸鼻子:“请跟我来。”
伯庚斯在矮人帝国的住处,布置很简单。
两间卧室,两间盥洗室,一间厨房,一间炼金室,一间锻造室,一间祭坛房,一个杂物间,还有主厅。
其中学徒的房间,和厨房相挨,厨房又与主厅相连,要去学徒的房间,必需先通过厨房。
伯庚斯的房间,是直接和主厅相连的,里面有独立的盥洗室。
祭坛房的位置,又在炼金室里侧。
杂物间则和锻造室相邻。
“我本来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然后,听到这里有动静。”
学徒带着他们来到杂物间,这里的东西原本都被归好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可现在却被弄得一团糟。
熔铸成立方的金属块掉落在地上,平滑的表面被磕出凹痕。野兽毛皮散了一地。几把古旧的椅子被放倒,一只废弃的木桶也横倒在地。
空气中飘散着灰尘的味道。
阿尔杰上前查看了一下,嘴里报着:
“身高三英尺,不会超过三英尺半,体重四十磅左右。很灵活,不像是在找寻什么,而是在故意破坏。
“伊莱,还有其他地方发生异常吗?”
“然后是老师的房间。”伊莱一说完,三人同时听到一声轻响。
好像是瓶子倾倒的声音,然后“叮叮当当”连带着碰倒了一连串。
阿尔杰最先反应过来,跑出杂物间,堵在厨房门前。
完全不见凶手踪影,只有几只调料瓶在桌面上滚动着,瓶中的粉末和液体洒了一片,混合在一起,往桌边滴落。
“啊!”
伊莱惊呼着冲上前,还是没能救下滚落桌台的油瓶,玻璃碎了一地,里面装着的橄榄油,一滴都未能幸免。
小小的少年哭丧着脸,嘴里懊恼地念叨:“又搞砸了。”
老师不会骂他吧?
家也没看好,什么都没做好,弄得一片狼藉。
可他的老师,也暂时没空管他。
“阿尔杰?”
真理之诗的执行人已经冲出了门,朝他锁定的元凶追去。
刚来矮人帝国的那天,他没有看错。
流窜在地下城遗址上的影子,是地精。
第四十四章
矮人的帝国, 是一座庞大的机械迷城。
喷出蒸汽的列车,在轨道上行进。巨大的齿轮,在空中缓缓转动。庞大的热力炉, 不断吞噬着燃烧物。高处的机械钟, 在整点敲响。
任何外乡人, 都会在这不同于大陆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奇异国度,轻而易举地迷失。
阿尔杰眼中只有那道绿影, 他紧紧追着那个细小的身影, 已近在咫尺, 却见它, 将手中的东西, 扔了出去。
纵身截下。
是一块石头,随处可见的那种。
嘻嘻哈哈的讥笑声响起,那绿影又蹦蹦跳跳地朝远方跑去。
绕过一小群扛着矿铲的矮人,跳起,用手一撑,越过一辆蒸汽轨道车。
“小心小心!”有矮人, 推着一辆矿车,从前方走过, 矿车里堆积的原矿, 比推车的矮人还要高出三四倍。
执行人像一道疾风, 擦着矿车掠过。
高高的原矿堆上,有一小块矿石,被他带起的风撩动, “啪嗒啪嗒”地从上面跌落,“咚”得砸在矮人头上。
推车的矮人捂着被砸红的脑袋,暴怒地朝那个已经远去的背影叫骂:“哪个混蛋?!说了小心,走路不看路,不怕被撞死!”
阿尔杰跟在地精身后,紧追不舍,地精眼看着连利用体型优势,都无法摆脱这个棘手的追兵,一边跑,一边吹响了口哨。
四面八方,又有三五只地精蹿了出来,蹦蹦跳跳地给阿尔杰使绊子。
推倒路旁的大棚,往地上倒一大筐煤球,掀了矮人工匠的铺子,栽赃给他。所过之处,一片骂声。
狡猾的地精无所不用其极,可还是没能拦下他。
一路吵闹着,终于靠近了城门。
那里,一支矮人挖矿小队正在进城,巨大的城门开启了一道小小的缝。
“伯庚斯的媳妇,你要去哪儿?”那天见过的辛格大叔,操着不流利的大陆通用语,朝阿尔杰喊。
“关上城门,拦住它们!”
辛格摸不着头脑:“拦住谁?”
总不会是刚回来的挖矿小队吧?
地精的体型小,跑得又快,实在太不显眼了。
“快关门!”来不及解释了。
“哦哦,好吧。”反正挖矿小队已经全部进来了,关门就关门。
城墙上的矮人们,用力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缓缓关闭。
地精们争先恐后地,从那个越来越小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机械城大门,在阿尔杰眼前合上。
真不巧……
“伯庚斯媳妇,怎么回事啊?”辛格大大咧咧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阿尔杰抬头,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地面与城墙墙头的距离,然后,退后了几步。
“没什么,家里来了窃贼。”
语毕,助跑两步,蓄力,跃起。
坚实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那道跃起的矫健身影,在粗糙的城墙上踏了一脚,银色的纹路在靴上闪过,阿尔杰几下攀上了高高的墙头。
“喔哦哦,不错嘛!”
守门的矮人们挤在墙边,围观了全程,不住赞叹。
阿尔杰站在城墙上,俯瞰城外那片冻土。
优越的视力,让他能够看清底下那几个小小的绿点,正一窜一窜地朝前跑。
将视线拉远,它们的方向所指,正是废弃的地下城。
右脚的靴子踏上城头,阿尔杰毫不犹豫地朝下跳去。
“哎哎哎,咋回事儿?别想不开啊!伯庚斯那小子怎么你了?大叔帮你骂他!”
矮人们忙挤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朝下看去,墙边冒出齐刷刷的一排头。
城墙下,阿尔杰轻盈地落地,半跪在地上卸去惯性,起身继续朝地精追去。
矮人们在墙头,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直到伯庚斯赶到城门下。
“伯庚斯,你媳妇怎么回事啊?”
伯庚斯着急问:“他人呢?”
“出城了,打墙头跳下去,跟不要命似的,哎,他之前说你们家遭贼了?丢了啥这么着急?”
“他往哪里去了?”
“喏。”矮人们齐刷刷一指,“废墟那儿,现在估摸着都快到了。”
还额外好心问了句:“给你开个门不?”
伯庚斯二话没讲,直接撕了张卷轴。
短距传送!
银光一闪,留下一地叹息。
“唉,败家子。”
“不会过日子。”
“让他媳妇好好管管。”
从短距传送中出来,短暂的目眩一过,伯庚斯就遥遥地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现在两人都在废墟上,路很不好走,伯庚斯磕磕绊绊,花了好大功夫才来到阿尔杰身边。
一走到,他就听见阿尔杰问:“介意我在这里做点小破坏吗?”
“居然还敢乱动,你就不怕失踪千年的鸠若丝,又从哪儿跑出来,把你弄死吗?”
地下城,是地下城主鸠若丝的法师塔。
——既然巫妖的命匣,不一定是一个匣子,那么法师的法师塔,也未必要是一座塔。
法师塔,是法师的宅邸,也是法师的堡垒和研究所。它与法师的联系,密切如法师的灵魂之于肉|体。
而一座建筑,只要能够满足法师所需,它就可以成为法师塔的形制。
但即便如此,以一座地下城为法师塔,依旧是空前绝后的……壮举?
不,是奇迹。
建造法师塔所需的物资实在太过惊人,按照法师塔的标准,仅仅是建设一间单层小屋,就常常耗尽一位大法师毕生收藏。
而塔的形状,除了节省材料,也是最有利于汇聚能量的。所以,塔,依旧是绝大多数法师的首选。
至于用一座地下城,作为自己的法师塔,先不说有多少法师能真正实现,普通法师恐怕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这样的奇迹,却依旧被倾覆了。
传说,法师在他的法师塔中,是不可战胜的。
鸠若丝本就是立于大陆顶端的强者,真理之诗究竟是如何在她的法师塔中击败了她,将她封印千年?
谁也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哪怕我是真理之诗的教士,也对这段遗失的历史没有丝毫了解。”
“有负罪感吗?”伯庚斯问。
阿尔杰摇摇头:“地下神迹变为废墟,我感到很遗憾,但当年的鸠若丝是罪人,理应得到惩处。”
伯庚斯轻哼一声,不服气地低声嘟囔:“也不知道是谁定的标准……”
“查出丢了什么东西了吗?”阿尔杰换了话题。
“刚炼了一半的【黑暗潮汐】。可能是突然强盛的黑暗能量吸引了它们,关系不大,回去重新炼就是了。你跑得倒是很快,听说还从城墙上跳下去了?体格不错啊。”
“那就好。”阿尔杰松一口气。
“回去吧,伊莱应该把晚饭准备好了,我们……”
阿尔杰忽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听。”
听什么?
伯庚斯有些茫然地照做。
很快,他听到底下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还有——
脚下忽然一松,然后一空,慌忙间朝周围看,以他们为中心,一大片废墟突然下陷。
混乱中,阿尔杰将他护进怀里,两人一同坠了下去。
在碎石间碰撞、割划,脊背撞到坚硬的石层,又引发塌陷,继续下落。不知道下坠了多久,最终摔在冷硬的石板上。
强大的惯性让两人紧紧相贴,仿佛要嵌在一起。
垫在底下的阿尔杰发出一声闷哼。
没等惯力的余威完全卸去,伯庚斯慌忙将自己支起来:“你还好吗?”
紧张地替他检查全身,却摸到了一手血。
阿尔杰抓住他的手腕:“我没事,都是小伤,没有动到筋骨。”
“你是不是傻?我身上的是神器,用得着你来给我当肉垫?!”伯庚斯气急败坏,又心疼万分。
血迹沾到“永不脏污”的神眷长袍上,“月神的眷顾”散发的微光,明亮了几分。
“抱歉,下意识……”阿尔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按了按额头,刚才落地时的震动,让他有些头晕。
也仅仅是调息一瞬,他抽出了背后的剑。
伯庚斯的锻造技术确实高超,经历了这样的碰撞,重剑依旧完好无损,魔法的光芒在上面流转,炫目迷人。
“我还没有谢过你的剑,不过我们要先想办法从这里脱身。”
伯庚斯没好气道:“把你自己抵给我就行。”
说完,他也开始把注意力放到四周。
地下城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两千年前,尚且完整的时候是,一千年前被禁咒封闭的时候是,现在完全破败、被人遗忘的时候依旧是。
这里曾是鸠若丝的法师塔,也曾是她对勇者的试炼地。
这里遍地都是危险的陷阱,触之即死的诅咒,神秘莫测的幻境。哪怕它已被废弃,残留的魔法,依旧能轻易杀死擅入此地的鲁莽者。
两人一路下坠,没有触发任何即死机关,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可是……”伯庚斯的声音,有些犹豫地响起。
“这里其实已经发展成为新的地下生物栖息地里吧?”
蝙蝠群倒挂在岩壁上,黑压压的一片。
狗头人和地精争夺着小块肉干。
婴儿手臂那么粗的千足虫,从墙角爬过,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沿着石壁一滴一滴落下的地下水,被破旧的骨碗盛装起来。浅浅的小半碗,碗底浑浊,一群长相怪异的生物团团围聚在周围,眼睛发红地盯着。
这里实在太过广阔,两个成年男性掉下来的动静,都没能引起任何存在的注意。
伯庚斯的喉结微微滚动:“地下城的魔法阵,都失效了吗?”
这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好事,脱险的难度明显下降了一大截,甚至连短距传送的卷轴,都可以试着使用。
然而,话音刚落,那条形态恐怖的千足虫,忽然抽搐着蜷缩,两息之后,再无动静。
在它身下,一道深紫色的光芒,缓缓收敛,归复平静。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地下城: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嘛。
第四十五章
“我有些后悔了。”伯庚斯一边用魔法灯探测魔力波动的迹象, 缓慢地前行,一边说,“当初没有记下地下城的布局图。”
现在, 两人只能摸索前行, 无法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 也不知道前方通往何处。
“按照基本的建筑规律,这道纹路的走向……我的专精是武器锻造, 不是大型建筑!地下城也不是普通的地下设施, 推测起来实在太难了。”
接连走了几条死路, 伯庚斯有些暴躁。
废弃地下城中, 光线昏暗, 非黑暗生物在这里很难适应,加上里面危机四伏,逗留时间一长,心底的负面情绪会慢慢滋长。
阴郁、绝望、暴戾,时刻侵袭着心防。
阿尔杰按住他的肩:“别着急。”
执行人的声音很冷静,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害怕。
他接过伯庚斯手里的魔法灯, 另一只手仍握着那把重剑:“跟着我走。”
“你知道往哪边走?”
“不知道, 但是我把走过的路全都记下了, 至多就是把剩下的路全部试一遍,总能走出去的。”
“真有耐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慢慢安定下来。
毫无头绪地四处乱撞, 沿途见识了不少惊人场景。地下城之广阔,之壮美,远超当世任何一个人的想象。
矮人辉煌壮阔的地下宫殿,在这座地下奇迹面前,也仅仅是个简陋的地穴罢了。
地下城,是后世的矮人工匠都无法复制的神迹之所,是一切工艺的至高展现,是被遗忘在时光一隅的蒙尘明珠。
当走入一座高大的门框时——那扇门早已被破坏,可残余的一点痕迹,依旧向后人诉说着它曾经的华美——
两名意外的闯入者,看见了一位少女。
是少女吧?
她的面容是如此青春美丽,哪怕是以罪人之姿,跪倒在十八道石碑间,被粗重的锁链重重锁缚,那黑袍下的线条,依旧柔和美好。
可她的长发,她那头柔顺坠直的长发,却早已化作白色。
不是银月神裔特有的银白,而是充满暮气的苍白,饱含岁月流逝的无奈。
她的双眸紧闭着,仿佛沉沉睡去。
无人胆敢打扰。
忽然,白发少女的身影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了一片残败的石碑,还有空荡荡的锁链。
“是幻象。”伯庚斯轻声道:“她在这里跪得太久了。”
一千年。
阿尔杰回过神,同样轻声问:“鸠若丝?”
“还有可能是别人吗?”伯庚斯向前走了两步,被阿尔杰拉住。
“小心魔法陷阱。”阿尔杰说,“我听说,那名最初突破封印,误入地下城的血族,在解除鸠若丝的封印之后突然身亡,就是因为这里残留的即死魔法。”
“你是怎么听说的?我完全没有类似的印象。”
地下城主鸠若丝,是整片大陆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身为一名宫廷法师,为什么要倾覆两千多年前的五大帝国。
也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获取矮人的友谊,又是如何得到地下城的所有权。
是怎样脱离封印的,又为什么要建立如今的人类帝国?
是怎样联合曾经封印过她的圣人,一剑将突破地狱之门的恶魔君主挥退。又是怎样消失得无踪无迹?
关于她的猜想,自两千年前直到今天,从未停止,却从没有人能够拿出定论。
有人说,她是两千多年前,被五大帝国联合推翻的法师议会遗留的传承者。
有人觉得,她是受到了恶魔蛊惑,又在诸神的引导下重归光明。
更有很多人认为,她根本就是疯了。只有疯子,才能干出这么反复无常的事。
“菲丽雅阁下说的,她是真理之诗目前最为博学的法师。”
阿尔杰用魔法灯小心地探测完周围的魔法痕迹,找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示意伯庚斯跟上。
“根据她透露的其他信息,鸠若丝被封印的地方,再往前,就是……”
一间高阔的圆顶宫殿。
八根华美的立柱已经折断五根,只剩下三根残破的圆柱勉强支撑着圆顶。地面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一脚踩下去,能留下清晰的脚印,露出底下华丽的花纹。
墙角里有阴生的苔藓长出,在水源与食物匮乏的地下城中,却没有虫蚁动物前来啃食,似乎都刻意回避着这一块地方。
正前方,是宽阔的台阶,台阶上方,有一张宝座。
上面躺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古典法师长袍的人。
宝座并不宽,无法平躺下一个成年人。那个人的肩背抵着一边的扶手,双腿则架在另一边,双臂环抱在胸前。
是很不规矩的坐姿。
那个人转过头来,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俯视着他们。
翡翠一样的深绿色眼睛,眸光娴静、深沉。
他们看清了她的外貌,与刚才跪倒在十八石碑中的人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她的头发,不是苍白,而是纯粹的黑色。
架起的双腿被放下,她站了起来,朝前两步。
“外来人,既然你们能够通过重重阻碍,来到我的面前,那么,我可以暂时不追究你们擅闯地下城的罪名。”
那声音冷冷清清,穿透千年,响在破败的大殿里。
“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带着世俗的财宝离开。
“第二……”
她朝下方伸出手——
就在此时,她的身影像刚才那样消散无踪,好像一场幻梦。
“这也是幻象,”伯庚斯喃喃道,“地下城还记得它的主人。”
失去主人,变得空荡的宝座,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埃迹,不复幻象中的瑰丽华美。
地下城已经衰落了,被这片大陆遗忘在时间的角落里。
“既然已经找到了主殿,我大概,可以找出一条通往地面的路。”阿尔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真理之诗也有地下城的地图?”
阿尔杰摇摇头:“也是听菲丽雅阁下说的,当年讨伐鸠若丝的前辈,在离开这里时,开辟了一条捷径,应该就在附近。”
.
黑夜里,一个敏捷的身影,在建筑间回闪,躲避了一支又一支巡逻小队。
掐好交班时刻,避开侍卫的耳目,从宫殿侧面的小窗翻入。
充足的准备,让潜入者得已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迅速地接近目标。
轻悄悄地落地。
只要穿过这条回廊,再击晕两息后将会经过的巡逻队末尾的士兵,将他拖到角落里的一个杂物间,就可以获得一套王室护卫队的盔甲。之后,她才能继续接近那个,夺走她爱人的混|账。
周围的光线突然亮起来。
心中一紧,她抬起头。
悄无声息间,自己已被全副武装的侍卫,团团包围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女人。
她有着深红色长发和深红色的眼睛,那猩红的颜色,浓郁到近乎黑色。
这是人类王室的标志性特点,作为强大的红龙术士家族,从先祖那里,一代代传承下来的体征。
“听说真理之诗的第九执行人,是一名骑士,为什么却做起盗贼和刺客的事了呢?”
那个女人慢条斯理地问。
对于王女的出现,她仅仅愕然一瞬,紧接着便沉下气来,小心试探。背在身后的手,则悄悄摸向腰间的剑柄。
“王女殿下,您亲近的是二王子,假如大王子失去威胁,对您而言,应该没有坏处。”
王女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她的声音,依旧轻缓柔和,慢慢地,从鲜红欲滴的唇间吐出。
“你在说什么?无论哪位王子,都是我的兄长,我怎么会希望他们出现意外呢?”
拔剑的声音响起,与之相伴的,是一个短促的咒音。女骑士看一眼身上缠绕的魔锁,抬起头,一个身穿法袍的男人,从王女的身后走出。
“戴纳!”她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男人的名字。
“歌尔,放弃抵抗吧。”法师只是淡淡地说。
女骑士挣扎着:“戴纳!你居然勾结王室!你这样,对得起费洛,对得起教团吗?!”
戴纳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如果放任你挑起更大的争端,才是辜负了教团的冀望。”
他打了一个指响,昏睡咒即刻生效。女骑士想要以意志抵抗,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睡一觉吧,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戴纳……你、不是……职阶……”女骑士意识到不对,还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很快,就沉入安眠。
王城的另一个角落里。
昏暗的房间中,高大的人影焦躁地徘徊,口中不断低语着什么。
“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
“明明之前已经捕捉到了一丝气息。
“究竟是谁在阻挠我?”
他的身侧,摆着一张圆桌,成年人臂展长的直径,桌面恰恰高过腰际。上面铺着一层黑色绒布,中央摆着一枚质地纯净的白水晶球。
水晶球上方不断有红色的液体滴落,在接触到球面的瞬间,化作一蓬蓬火焰。
一片橘红色的纤长羽毛,缓缓飘落到桌面。房间里,响起一声哀哀的鸟鸣。
像是被鸟鸣惊醒,他叹了口气,有些妥协地自言自语:“要不,再试试那个办法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别看文里某些历史人物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就是滤镜加得好……(望天)
下一章就从地下城里爬出来啦,这毕竟不是一本地牢探险式小说。_(:3」∠)_
第四十六章
等阿尔杰和伯庚斯灰头土脸地从地下城里爬出来, 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两千多年的时间过去,很多事都被改变。包括地下城里的生态,也包括前辈们开辟出来的捷径。
地下生物的破坏, 废墟的二度坍塌, 都让那些本就不太通畅的道路处处堵塞。
再加上阿尔杰本身并没有真正走过那条路, 只能凭借传说里零星半点的信息艰难推测,再不吝试错, 才一点一点地, 从地下城返回地面。
“诸神保佑。”伯庚斯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虔诚, 果然, 灾难磨炼意志, 绝境升华信仰。
“但更希望诸神继续保佑我们,再也不要经历这种磨难了。”
他宁可每日告解,虔心祈祷,也不想再接受这样的试炼。
混乱、危险,暗无天日。
好在他随阿尔杰出过几趟远门后,习惯性地在身边的储物空间里准备食水, 要不然……
他摇摇头,反正都出来了。
在他身边, 阿尔杰拍干净身上的尘土, 微眯着眼找寻回去的方向。
在光线昏暗的地下待久了, 有些不适应地面的亮度。
“往那边。”伯庚斯往前指了指,“赶紧离开这里,省得再坍陷一次, 可就不一定能有这次的运气了。”
阿尔杰点点头。
伯庚斯继续说:“伊莱应该急坏了吧,我们跑出去这么久……嗯?我好像看见了辛格大叔?”
“臭小子,你们上哪儿去了?!”
人还在远处,火爆的骂声先传了过来。
一群矮人从四处朝他们跑来,七嘴八舌地数落他们。
“真不叫人省心。”
“你学徒都要急哭了。”
“这么大人,心里没数。”
伯庚斯被矮人们团团围起,脸上赔笑,嘴上讨饶。
阿尔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微带笑意。
自从来了矮人帝国,伯庚斯身上好像多了不少生气。
没笑多久,就被回过头来的矮人们一块儿训了。
“你也是!好笑吗?劲儿大了不起,就能乱跑了?出了事怎么办?”
阿尔杰有些招架不住:“抱歉,抱歉,不会再这样了。”
鉴于两人认错态度良好,矮人们勉强原谅了他们,矮人王暴怒的惩罚,也被伯庚斯耍赖,赖了过去。
休整一天后,就是矮人的再生节。
这个节日,是为了庆祝作为矮人守护神的炼金与锻造之神,在远古那场神陨之战后,从虚无之境重生。
矮人庆祝节日的方式很朴素,无非举国休假一天,家族齐聚,大开宴席。
宴席的席面也很简单,没有人类贵族的花俏,也没有高等精灵的精致。苦寒的地带也不允许他们使用多么名贵的食材。
于是,桌上摆开的,就是来自不知名冰原野兽的大块烤肉,整只的烧鸡、烤猪,大篮盛装的黑麦面包。
当然,最少不了的,还是一桶桶的烈性麦酒。
大概是种族天赋,明明都是施法者,人类的法师需要恪守忌口,可矮人却不需要为此放弃酒精带来的欢|愉。
矮人的吃相也从不讲究,人类贵族用的银制刀叉切不下大块肉食,他们便用尖利的剔骨刀,粗粗划上两下,然后顺着肌肉的纹理,徒手撕下一大块。
哪怕是这样粗放的进食方式,一场宴席下来,桌上的食物也不会动太多。因为吃不了两口,矮人们就和酒精较上劲了。
他们拿着比脸盘还大的木杯,挑衅着较量百年的酒友,高声呼喝着比拼酒量。
不过多久,酒劲上来,整个人都变得晕乎乎,连酒糟鼻都是红通通的,却是来了酒兴,反而更能起哄。
作为鲁格氏族的生面孔,阿尔杰受到了长辈们的重点关照。
来拼酒的一个接一个,拒都拒不走。伯庚斯也不帮忙拦,只是以法职的名义,端着杯红茶,在边上笑吟吟地看他热闹。
“我真的不会喝……”
阿尔杰身为剑士,虽然不需要像施法者那样忌酒,但他从小长在教团里,除去真理之诗贩酒的贸易,真正能够接触酒精的机会很少。
“怎么可能不会喝酒?难道你吃饭喝水还需要学吗?不行,既然你连老辛格那个家伙的酒都喝了,也不能拒绝我!”
阿尔杰万般无奈,只好端起那只大如汤盆的杯子,和面前的矮人碰了碰。
“先说好啊,喝完,都喝完!”
……行吧,希望他今天还能回得去。
伯庚斯在一旁,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把满满一杯酒喝完。
应该会醉吧?如果是在矮人的再生节上。
出乎意料的,等到所有的矮人都横七竖八、醉醺醺地倒在桌边,自称“不会喝酒”的阿尔杰,却还好好地坐在原位。
居然喝倒了一桌子矮人?!
伯庚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大厅里倒了一地的矮人,又看看端坐在椅子上,坐姿规矩,既没发疯,也没靠倒的阿尔杰。
他真的不会喝酒?
骗人的吧!
“阿尔杰?”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尔杰缓缓转头,看向他,眼睛眨了一下:“回去了?”
语速有点慢,脸颊和耳廓染上了红晕,眼睛比以往亮一些,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异常了。
伯庚斯有点失望。
“嗯,回去吧。”
学徒已经被提前打发回家,走在路上的,只有阿尔杰和伯庚斯两个人。
再生节深夜的机械城,很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家族聚会中。偶尔,能听到从窗户、门缝间传出的话语声、碰杯声,和走调厉害的矮人歌谣。
双月的光芒,照耀新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包括这生机贫乏的极北冻土。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走过了三条街,快要到家了,伯庚斯还是打破了脚步声中的沉寂。
“阿尔杰。”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迟缓的回应。
“嗯?”
嗓音有些慵懒,和平常不太一样。
伯庚斯回头看他,视线却和那人对上了。
银灰色的眼睛,比平常更亮,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凝视着他。
心底一跳。
伯庚斯忽然意识到,阿尔杰已经喝醉了。
只是他的醉态过于冷静,仿佛没有醉一样。
心脏“咚咚”地跳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他下意识地咽咽口水,却发现口中干涩。小心翼翼地凑近,问:“阿尔杰,你……喜欢我吗?”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此时的气氛,又像是不敢吵醒对方。
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呼吸不自觉加重。几乎不敢去看那双眼睛,可又逼迫自己与他对视。
既期待着那个答案,又害怕着那个答案。
阿尔杰闻言,英俊脸庞上冷硬的线条柔和起来。他缓缓地扬起一个微笑,比平日里更加温柔,仿佛能够融化坚冰,眼中的光芒,像碎钻一样闪亮。
他慢慢地说:“喜欢。”
巨大的喜悦在心口炸开,绚烂热烈得如同烟花一样,震得胸腔都微微发疼,伯庚斯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过于强烈的情绪哽住。
他深呼吸一下,继续问:“那么,你愿意、成为我的恋人吗?”
红晕慢慢爬上他的脸颊,等到问完,脸上已是一片烫热。
两人已经离得很近,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伯庚斯总觉得,阿尔杰所在的地方,连月光都要亮一些。
“这太荒谬了……”阿尔杰摇摇头。
伯庚斯的心跳停了一拍。
“伯庚斯,我有什么值得你爱慕的?”
真是荒谬。
我有什么值得爱慕的。
伯庚斯的喉结滚动一下,语气急促起来:“这是我的事!”
阿尔杰伸出手,贴上伯庚斯的脸:“你会后悔的,我对你,绝不仅仅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默地凝望着对方,眼中碎钻般的光芒慢慢收敛,眸色幽深起来。
伯庚斯忽然用双臂环紧阿尔杰的脖颈,狠狠地将他带向自己,用力亲吻上去,死死贴住。
毫无技巧的生涩亲吻,没有章法可言的擦揉和啃咬,只一味地吐露自己心中的热忱,全无保留。
直到耗尽那口气,才松开,喘|息着。
“这也是我的事,你少管。”
哪怕双唇分开,也离得不远,说话时,两人依旧能够碰到彼此。
伯庚斯听到一个短促的笑音,很低沉,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他能感受到,当这声笑传入耳中时,那清晰的震动。
“那就在一起吧。”阿尔杰托着他的头,重新吻了上去。
伯庚斯还没有从那句美好的话语里回过神,温暖的触感重新回到唇间,梦幻得令他晕眩。
他在亲吻我。
伯庚斯心里想。
搂抱在对方腰际的手微微收紧。
想要,更近一些。
他能感觉对方的舌尖舔过自己的下唇,逗留一会儿,便撬开了他的齿关。
属于阿尔杰的气息,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充塞了感官。
柔韧的触感在口唇间肆虐,温柔绵密地纠缠,让他生出自己正在被品尝的错觉。不愿屈服地缠上对方,想要夺回阵地,却被轻而易举地压制。
为什么这么娴熟?
在他之前,是不是还有过别人?!
伯庚斯光是想着,就止不住地对那个还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假想敌心生嫉妒。
阿尔杰的舌尖扫过他的上颚,酥|麻的感觉一下子扩散开来。
“呜嗯……”伯庚斯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本就不太清明的意识,在瞬间沉沦。
等到终于分离,伯庚斯已经什么都不记得。
双眼迷离,泛着水光,整个人都挂在阿尔杰身上。
“抱紧别松!”他在阿尔杰耳边命令道。
而后喘|息一阵,才嗓音微哑地说:“腿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伯庚斯:你之前是不是还有过别人?
阿尔杰:没有。
伯庚斯:那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阿尔杰:天生的。
按头成功,可喜可贺,希望第二天酒醒之后……╮(╯_╰)╭
第四十七章
早上醒来时, 阿尔杰感受到了由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
慢慢坐起身,皱眉揉着额角。
身侧有人递来一杯清水。
“谢谢。”他接过水,喝了一口。
清凉的水, 润湿了干渴的喉咙, 不适的症状缓解不少。
昨晚的记忆出现断层, 一些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可他的潜意识里, 却始终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遗漏了。
“我昨晚……”他犹豫地开口, “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吗?”
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在眼前凑近。
是伯庚斯。
他满面认真地说:“你昨晚, 同意和我在一起了。”
阿尔杰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手里还拿着喝过一口的水杯, 此时, 杯子微微倾斜,杯中的水将倒还未倒出。伯庚斯伸手,握上他的,把杯子拿稳。
“我、同意了?”他有些喃喃重复,仍然有些愣怔。
“对,你已经同意了。”宝蓝色的眼睛, 紧紧盯着他,一眨不眨。
伯庚斯感觉到, 他握住的手, 微微抖了一下。
阿尔杰懊恼地用空余的那只手按住额角。
“我怎么会……应下了?”
“你后悔了?”
后悔也没用,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阿尔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伯庚斯圈进怀里。
“不,既然同意了, 那就同意吧。”
语气是坚定中,带了一丝解脱,或许还有些其他的感情,伯庚斯分辨不出来,也不愿去细想。
.
“这就是【黑暗潮汐】?”
伯庚斯刚取出炼制完毕的药剂,阿尔杰就忍不住发问。
原因无他,这瓶药剂,是淡金色的。
虽然魔法物品和炼金药剂的颜色,并不是绝对地对应某种属性。但一般而言,光明黑暗这样极端的属性,多半会呈现其能量本质的颜色。
即,光明属性的魔法物品,大多是金色,或是纯白。而黑暗属性的魔法物品,就算不是纯粹的黑色,多半也会呈现暗色系。
像【黑暗潮汐】这样,顶着负面能量的名字与属性,却伪装得如同神圣药剂,是非常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反常的。
伯庚斯把盛装药剂的水晶瓶递给他,交接的时候,指尖彼此擦过,让他有些留恋。
“你自己感受一下。”
水晶瓶入手,感知穿透封印,阿尔杰感到自己的灵魂恍惚了一下。
微弱,但庞大的黑暗气息。好像清晨山林里的薄雾,又像码头镇雨季时,绵绵不歇的细雨。
如此稀薄,却能笼罩一座小山、一座城镇。明明强度不高,侵入的感知却好像溺入汪洋,浩瀚无垠。
收回感知的力量,再次用肉眼确认。
真的仅仅是一只半掌大小的水晶瓶,里面的药剂甚至才装了七成满。
“它的力量,随着月升而增强,随着月落而减弱,在正午时衰减到最低。”
伯庚斯在一旁解说。
“这支药剂,要参与圣剑锻造?”阿尔杰再次求证。
“对,当北岚星运行到中轨线的时候……”
伯庚斯说了一大串占星名词,可惜阿尔杰一句都没听懂。
当他终于演讲尽兴,坐在一旁的阿尔杰已是满目茫然。听到他的声音停下,还是捧场地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嗯……是这样。”
伯庚斯笑起来:“行了,我知道你没听懂。”
他在阿尔杰对面坐下,坦言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了解了大致的原理,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他的表情不见苦恼,反而饶有兴致,嘴边还携着一丝笑意。
两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下巴,他一边思索着,一边道:“如果这次能把圣剑锻造出来,我应该可以再进一步。”
阿尔杰点头:“是好事。”
“你觉得是好事?”伯庚斯反问。
“这说明,圣剑的锻造难度,已经开始超出我的能力了。我的把握少一分,你的风险就大一分,你不会忘了铸造圣器的惩罚,现在是由谁担负的吧?”
“我觉得……还可以承受。”阿尔杰回忆了一会儿,“至少从锻造开始,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真正无法接受的损失。”
“你觉得地狱之门出现恶魔领主,是一个偶然事件吗?”
伯庚斯突然问。
阿尔杰微微侧过头,不解其意。
可伯庚斯也没有继续解释:“可能是我多虑,不过圣剑的铸造应该加快进程了,我总觉得……”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而提到:“接下来就是剑坯,需要极高温度的火炉熔炼材料。我去问问表哥,能不能借个广场上的高温热力炉,稍稍私用一下。”
借,是借到了。
但是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矮人帝国功率最大的热力炉,其所能提供的最高温度,依然达不到锻造圣剑所需。
“两个解决方案。第一,效仿古法,去南方群山之南,借那里的火山熔岩锻造。”
阿尔杰一听到这条,就摇头。
“群山之南的火山活动早就平息了,传说中遍地流淌的岩浆,也早已凝固。”
在那纪元之交时,初生的世界历经四十九日变更,和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也正因如此,很多远古种族消亡在历史长河,成为永远的传说。很多借由天地间自然力量的古法,也因为失去先天条件,而永久失传。
伯庚斯没有表示异议,显然也是这么认为。
“第二个方案,使用神阶宝石,熔岩之心。”
“还有第三种可能吗?”
“我也很想要第三种,可惜没有。”
阿尔杰叹了口气:“熔岩之心,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两枚。一枚在纪元之初,用于改造西方沼泽时,就耗尽了力量。而另一枚……难道我们还要进一次地下城吗?”
神阶宝石熔岩之心,传闻,是诞生于地心岩浆中的火元素精粹。蕴含着世间最纯粹的火之元力,具有至干至热的极端属性。
在大陆的历史中,仅仅出现过两枚。
一枚,在将西方沼泽改造成人类的现居地时,耗尽了力量。
而另一枚,则归于地下城主鸠若丝所有。
“怎么可能会在地下城。”伯庚斯反驳道:“一千年前,地下城早已毁坏之后,鸠若丝在新大陆上活动,明明也使用过那枚熔岩之心。你会把自己的财宝,放回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旧居吗?”
好像也是。
“可那枚熔岩之心,已经随着鸠若丝的再次失踪,一同失落了。”
要找到失踪的鸠若丝,简直比完完整整探索一遍地下城遗址,还要难上一万倍。
“你以为我不知道?”伯庚斯很不耐烦,“表哥说,我们可以回真理之诗问问,难道你们教团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连千年前的敌人都能再用秘术挖出来?”
“……”什么话?
回归真理之诗的事,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明天正好有一队侏儒商人,要通过机械城里固化的传送法阵,返回人类帝国,我们可以一起走。”
两人并肩站在桌前,桌面上铺着一张地图,阿尔杰的指尖在上面描绘着。
“传送阵另一边的落点,是靠近内陆海北部的某个大型人类城市,交通应该很便利。”
“不用这么麻烦,那里正好能找到一名常驻的咒法系大法师,可以让他替我们开扇传送门,很快就能到码头镇。”
伯庚斯熟练地接道。
“嗯,可以,那么今晚早些休息。”
阿尔杰点头。
“阿尔杰。”伯庚斯忽然敛下表情。
“怎么了?”
“为什么没有任何变化呢?”他轻声嘀咕,慢慢凑近了自己新上任的恋人。
然后,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看着阿尔杰微愣的样子,伯庚斯翘翘嘴角,心情略有好转。
可他很快又皱起眉:“你的戒指呢?”
阿尔杰的手上空荡荡的,之前那枚蓝宝石戒指不见踪影。
“碎了。”阿尔杰取出破碎成几小块的护符残骸,放在掌心,“就在刚才,实在是很抱歉。”
没能保存好对方赠予的东西,的确是件需要心怀歉疚的事。
伯庚斯就着他的手,指尖在残破的护符上轻拨一下,微凉的指腹无意间在温热的掌心擦过。
两人挨得很紧,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无声的暧|昧在周围弥漫开。
“咳,应该是受到攻击了。”伯庚斯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一枚戒指,看也不看就抛给阿尔杰:“戴上。”
阿尔杰看着手里这枚新的护符,和原来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批量生产的吗……
抬起头,伯庚斯还是偏着头不看他,黑发间露出的耳朵有些红。
阿尔杰不由失笑。
刚才亲吻的时候还是大大方方的,怎么现在反倒不好意思了。
伯庚斯瞥他一眼,视线又很快转回去,有些不满地嘟囔:“笑什么笑……”
嘴角也不自觉地浅浅一勾。
.
“找到了。”
带着兴奋的喃喃自语,话中的愉悦,甚至让声音都微微走调。
“终于找到了。
“哈,银灰色,真的是银灰色,和……的,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究竟是谁将你藏了起来?真是罪大恶极。
“不过,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相见了。”
“请再等一等,我的……”
捧着水晶球的手不断颤栗着、狂热的颤栗。手里的水晶球,映出了施法者所找寻之人的身影。
在他的身前,倒伏着几具身穿囚服的尸|体,他们的皮肤苍白到了极点,像是浑身血液都被抽干了。
这间房间,比之前的更加昏暗,地面与四壁上,布满了用鲜血绘成的魔纹。
华丽、扭曲、罪恶。
第四十八章
回到码头镇时, 阿尔杰才察觉到,现在,已经临近初夏了。
气温上升不少, 走在阳光下, 比拥有热力炉的矮人机械城还要温暖。
路边的杂草, 也比他上回看到时,更加茂盛。
街上走过的城镇居民们, 已经换上更轻薄的衣服。
街心的吟游诗人……还是那一位。
真是少见, 崇尚流浪的吟游诗人, 居然会长久地停留在一处, 难道这里有什么格外吸引他的地方?
诗人也看见了他, 那双瑰丽神秘的紫色眼睛,仿佛蕴藏着星空的奥秘。
阿尔杰遥遥地朝他行礼。
诗人的嘴角,总是带着笑意,他又朝伯庚斯看了一眼,指尖轻动,在鲁特琴的琴弦上, 拨出一串轻扬的音符。
等他们接近了真理之诗所在的那条街道,周围的行人渐渐少起来, 阿尔杰敏锐地察觉到, 这里多了一道魔法结界。
“阿尔杰?”一位教团成员看见了他们, 目光朝空气中的某个虚无的点看了一眼,然后朝他们招手。
“快过来,快, 来这里站好。”
阿尔杰快步上前,低声问:“怎么了?”
“有贵客……”那名教士只是模糊地说了一句,然后拉着阿尔杰的袖子让他站好:“来不及解释,别问了,先过了这个场。”
阿尔杰一头雾水,可还是带着伯庚斯,在那名教员的身边站好。
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漾开一圈圈银色的波纹。
银色波纹不断荡漾、扩大,四只马蹄,整齐地并排从波纹中踏出。接着,是四个马首、马身。然后,一辆无人驱驾的华丽马车,缓缓驶出。
这是固化在马车上的高阶传送魔法。
“烈火堡垒?”伯庚斯皱起眉。
“你认识它?”阿尔杰压低声音问。
“这是王女的马车,号称‘永不陷落的移动城堡’。怎么会来这里?”
伯庚斯的话刚说完,马车便在真理之诗的大门前停下了。车门打开,一名女侍从,自马车上走下,恭敬地扶住从中伸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洁白细嫩,保养得当。上面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甚至连贵族小姐间流行的甲油,都没有染。
手的主人,踩着一双黑色的皮靴,从马车上走下,松开手里的裙摆,披在外面的长披风被稍稍撑开。
深红色的长发,深红色的双眼,连披风,都是深沉的红色。猩红的颜色浓郁到接近漆黑,本该是热烈的色彩,却沉淀得高贵冷静。
除去那鲜红欲滴的嘴唇,唯一的亮色,是她发上的饰品,一只鲜红的蝴蝶。
上面散发的能量波动,明明白白地昭示,这是一件魔法物品,可这只蝴蝶的形象是如此生动,仿佛一只真实的蝴蝶停驻在她的发间。
她朝这里看了一眼,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款款走来。
“伯庚斯卿,原来你在这里。”
“王女殿下。”伯庚斯低下头,简单地行了一个礼。
“自你离开王城后,我一直都很挂念,可惜,没能听到来自你的任何音讯,就连承载思念的信鸽,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飞呢。”
伯庚斯没有接话,转而说起:“这里的风铃草很美。”
王女在四周环顾一圈。
“看来我错过花期了,真是遗憾。不过王城盛夏的颂欢花也很美,伯庚斯卿有意和我同赏吗?”
“花谢了还有下一季,我想等它们再开。”
王女慢慢收回目光,小幅度地点点头:“那么,请至少不要忘记自己的领民,雅木塔里斯的子民很爱戴你。”
伯庚斯应是。
王女转身走入真理之诗的大门。深红的发,与深红的披风,将她衬得仿若一团安静燃烧的火焰,在地面上缓缓流淌。
“好看吗?”
阿尔杰冷不防听到身边的人问,转头看去,是刚和王女相谈甚欢的伯庚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不满。
“她是王女?”阿尔杰想起,伯庚斯那件“月神的眷顾”,就是王女赐下的。
“没错,她就是那位塞拉德公主,勒辛斯帝汶亲王,格尔卡里昂公爵,帝国皇位的第三继承人,也是我的主君,王女缇亚娜斯·辛德。”
现今的人类帝国,允许为公主册封爵位。
缇亚娜斯作为皇帝唯一的女儿,极受宠爱。再加上她拥有极高的术士天赋,在秘术的精研上,遥遥领先于她的兄长。因此,加诸于身的贵族荣誉,更多于两名王子。
王女名下的封地广阔,且大多富饶。分封给伯庚斯的雅木塔里斯平原,就是她公爵爵位所属封地的一部分。
紧接着,伯庚斯轻哼一声,在他耳边小声说:“别看她长得挺漂亮,这个女人鬼话连篇的。
“说什么不知道我在这里,就算之前不知道,我去了地狱之门,她怎么可能没有接到消息。
“还有说雅木塔里斯平原的子民很爱戴我,根本没有的事。我接受爵位之后,回领地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出来,他们恐怕连领主是谁都不知道,爱戴谁去。”
阿尔杰轻笑:“你怎么能这样非议自己的主君。”
“当初就是被她那张嘴骗了,”伯庚斯愤愤难平,“我就不该接受那个爵位,硬是和她绑上了。”
阿尔杰失笑,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换了问题:“她为什么会突然驾临这里?”
看样子也不像是为伯庚斯而来。
伯庚斯摇摇头:“不知道。她对外的形象,一向是醉心魔法研习,不问名利。这次的名义,大概只是来讨教失传的秘术。”
阿尔杰又看向先前喊住他的教团成员。
那名教士也摇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接到上头的通知,我们都很懵。”
“是之前的照会?”王城动乱后,祭司长曾因当时的第四执行人枉死,向王室发出过正式的照会。
教团成员叹着气:“不知道啊,不要问我了,你可以等他们谈完,再去问菲丽雅女士。”
.
“我携诚意而来,也相信各位都是理智的人。辛德王室没有迫害众星教系的想法,相反,我的父亲,帝国的皇帝,还非常感激各大教团为人类帝国做出的贡献。
“王室与贵族负责世俗之务,教团则负责一切与隐秘和神圣相关的事情。千百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各司其职,彼此帮扶,共同维护人类的利益,与人民的幸福。
“但是,帝国贵族众多,总有几个狼子野心,不服管教的人。请相信,那件事中,辛德家族也是受害者。”
王女的话简单易明。她将企图刺杀大王子的歌尔,完好地带回来,无条件地、主动将她交给教团,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示好。
祭司长与法师菲丽雅互视一眼。
菲丽雅开口:“听起来,您深受其扰。”
王女笑了笑。
“如今的人类帝国,拥有统一的广阔疆域,这是先祖挣得的荣耀。
“但是庞大的国土,本身也存在极大的隐患。帝国中央的政令,如今依旧无法在所有地区顺利通行。
“王室对边陲的掌控力太弱,而大贵族们,对领地的影响太强。我们的皇帝,我的几位先祖和我的父亲,又对这些领主过于仁厚。这种趋势,在近百年来愈演愈烈。
“如果说,十几年前,他们尚能保持对王权的敬意,对至高君权的服从。那么近两年,某些人的所作所为,便称得上越界了。”
王女头发上的蝴蝶,翩翩飞落,停在素白的手上,幻化成一支鸢尾花。
祭司长与菲丽雅再次互视一眼。
虽然王女所说的都是实情,但凡对当前政|局稍有了解,就可以看得出来。
可这些东西,由普通人私下交谈,和身为王室核心成员、拥有多个爵位的公主,向着刚刚与其发生巨大矛盾的真理之诗说出,其中含义,天差地别。
王室在向众星神系示弱?
是整个王权派的意思,还是她个人的意思?
又或者,是为了二王子的前程?
“王女殿下。”祭司长终于发话,“众星教系之内的铁律,辖下教团不得参|政,您不该和我们谈论这些话题。
“唯一可说的,便是愿诸神护佑帝国繁荣昌盛,愿皇帝陛下贵体康健。”
“即使,邪恶的力量,已经锈蚀了帝国上层,也没有关系吗?”
.
一直等到王女离开,阿尔杰和伯庚斯才见到菲丽雅。
这位目前教团中最为博学的法师,眉毛微蹙,好像被什么难题困扰。在见到阿尔杰时,她还是松开了皱起的眉头,温和地询问他是否有事。
“熔岩之心?”菲丽雅回忆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确实应该在鸠若丝身上。但是关于她目前在哪里,教团中没有这段记录。”
伯庚斯扬眉:“也就是说,你们还有其他关于她的记录?”
鸠若丝的过去,几乎是大陆上无解的谜团,关于她的传说与猜测,由她的经历改编的诗歌和剧本,连乡间嬉戏的孩童都能说上几句。
可正是因为传奇性太强,很少有人能够从中寻找到真实。
菲丽雅望着他,平静地说:“因为,她曾经是真理之诗的一员。”
阿尔杰很震惊。
虽然按照年代来讲,鸠若丝在大陆上活动的时期,确实是法师议会倾覆,教团接纳部分属于法师的传承之后。
但是,无论怎么想,也无法把这个近乎真理之诗宿敌的人,和教团成员联系在一起。
何况——
“我在教团的名录上,从未见过她的名字。”
“因为她当年还不叫鸠若丝,她的真名叫做贝利芙。你应该看过她的札记。”
“贝利芙?那篇《贝利芙的占卜札记》?!”
菲丽雅点点头。
阿尔杰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第四十九章 【倒V结束】
真理之诗的执行人, 什么都要会一点。
于是,除了本职的体术与剑技,身为教士应懂的神学, 在递交成为执行人预备役的申请后, 阿尔杰还需要学习一些占卜和基础魔理的知识。
魔法理论是出了名的难懂, 哪怕只是基础,也让当时的小阿尔杰学得头疼。
相比之下, 占卜反而让他更加喜爱。
偏科的一个重要原因, 就是费洛给他的一本前辈的占卜练习笔记。
【我选了很久, 还是觉得这本最适合你。好好保存, 这部笔记很珍贵, 用完可是要还的。】
贝利芙的占卜札记,几个单词,用漂亮的圆体写在封面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装饰。
纸页有些泛黄,哪怕教团有特殊的手段保存书籍, 可时间过去太久,纸张还是不可避免地变得脆弱。
阿尔杰必须很小心地对待这本笔记, 不仅翻页要谨慎, 连阳光都要尽可能地避开。
经过两千年的时代变更, 笔记中用到的语言,和现在的人类语已经有了很多差别,阅读起来不太流畅, 可阿尔杰还是很喜欢这本笔记。
就算它脆弱,就算它的语言与时代脱节,就算看起来那么吃力,他也依旧喜欢。
因为温暖。
像费洛一样温暖。
透过那一行行文字,可以感受到它的主人,通过文字传递出来的温柔和暖意,能够触摸到那脉脉流淌的美好。
仅仅是看着,都觉得内心融化,不自觉地,就想翘起嘴角。
时至今日,阿尔杰仍能想起一些片段。
【今天用伽德纸牌为蒂菲算了一个感情问题,可惜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这个偏差不仅出在结果里,过程也发生了不小失误。在摆放牌阵的时候,我不小心把两张牌的位置放倒了。
发现这点之后,我及时将两张牌调换回来,算出来的结果,却恰恰和现实相反。
然后,我又试着把先前放错的两张牌,调回错误的位置,却得出了正确的结果。
难道占卜中出现的谬误,也是命运之神在冥冥中的启示吗?】
【不过说到底,还是很对不住蒂菲。恋情受挫,让她很难过。如果我在占卜的时候更细心一点,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失误了,我该为此背负全责。要好好想想,怎么帮她打动她的那位心上人。
日后占卜,也要更加审慎,既然手握命运的钥匙,就要好好使用,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希望未来能让所有人更加幸福。】
“等一下,”阿尔杰忽然从回忆中惊醒,“那她在札记里提到的那位‘蒂菲’是——”
这个亲昵的短称,熟悉的发音,联想到当时的年代,阿尔杰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圣蒂芙妮,那一代的圣人,也是最终用圣剑封印鸠若丝的人。”
“……”果然。
居然是挚友反目么……
那当年可真是一笔烂账。
阿尔杰又想起,那本札记是不完整的,最后的几页像是被人用暴力撕掉,只留下前一页的几个单词。
【今天没有遇到什么事,所以我为自己占卜了一次……】
现在回想起来,整本札记,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有内容可挖。
“帝国建成以后,她本该留在真理之诗,可就在她选择沉睡之后,她曾经收服过的一条红龙带走了她。
“于此同时,帝国的王权也完成了一次更替,奥古斯都大帝突然宣布退位,并将帝国的最高权力交给了他曾经的下属。教团忙于帮助新皇稳定局势,无暇顾及,只能放任那条红龙离开。”
“可是,”阿尔杰再次喊停,他感到有些奇怪,“不是说,教团铁律,不得参政吗?”
“你觉得可能吗?”菲丽雅眼中浮起无奈:“我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涉及了它。不要忘了教团现在所处的,是谁的领地。”
帝国的每一寸领土,都有它的主人。皇帝将国土赐予大贵族,大贵族又将领地分封给小领主。
很多贵族家族,都有自己的秘术传承。在他们的领地中,无论是众星教系的教团,还是其他的秘术团体,都无法轻易入驻。
想要得到一片安身之地,通常只有三种选择。
第一种,是像教团圣门秘钥那样隐居。
第二种,是接受当地拥有秘术传承的领主家族的招募,或是合作。
第三种,则是与没有秘术传承的贵族达成协议,为他们的领地提供来自隐秘力量的庇护,从而得到一片立足之地。
真理之诗,就是属于第三种情况。
“而且,律令,总有被打破的时候。这一条并不是神明传下的戒律,而是众教团对于自己的约束。”
想起刚才与王女之间的谈话,菲丽雅充满复杂地叹口气,继续之前的讲述:
“传说,那条红龙给过教团一个承诺,只要真理之诗拿着祭司长的权戒找它,它会同意我们的任何请求。
“但自从它离开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能找到它。狡诈的红龙,向我们许下了一个虚无的承诺。”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红龙话中的“任何”,是含有水分的,可还是没能想到,对方居然连兑现的前提都直接赖去。
伯庚斯听到这段,还没等菲丽雅讲完,就急忙问:“那条红龙,如果活到现在,是不是……”
阿尔杰也反应过来,他看向伯庚斯:“那条太古龙?”
认识祭司长的权戒,主动向他们问话,异于常态的栖息地,出奇强大的实力,还有那太古龙标志性的、如岩浆球一般的眼睛……
实在是激动人心的猜想,如果能够证实,甚至比找到熔岩之心本身更让人兴奋。
这意味着他们触摸到了古老传说的一角。
可是,那个地点的坐标,只有开启传送门的戴纳知道。
“失踪了?”阿尔杰愕然重复,“歌尔不是回来了吗?”
戴纳是奉命前往王城,寻找第九执行人歌尔的,如今,被找的回来了,找人的却失踪了。
这都什么事儿……
菲丽雅:“歌尔是王女送回来的,我们问过关于戴纳的事,但是王女也表示不清楚。”
阿尔杰眉头紧皱:“这座王城,是吃人吗?”
“你想去找他?”伯庚斯问。
阿尔杰皱着眉,握紧拳:“不,你还记得放在法师塔的奇美拉尸体吗?”
可以通过预言系魔法,从奇美拉身上寻找线索,逆推当时的位置。
毕竟重铸圣剑,才是放在首位的任务,刻不容缓。
“不行?”
戴纳的法师塔中,在塔灵不可置信的碎碎念里,菲丽雅站在庞大的奇美拉尸体面前,对着反问她的阿尔杰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去找回戴纳了?”阿尔杰忽然松开眉头,反倒轻松起来。
对挚友的担忧,并不会因为任务优先权的高低,而消散。
如果能够名正言顺地去找寻他,即使重铸圣剑的步骤,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心中的窒闷反而会消退不少。
“哦,诸神啊,怎么会这样呢?这是多么的不幸,是可怕的诅咒吗?为什么,为什么这座塔的主人总是逃不开失踪的命运?!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守在这里了。命运,无常的命运啊,你把我也带走吧,不想再面对这无望的人生了……”
塔灵说着说着,真的崩溃大哭起来。虚幻的眼泪不要钱一样流下,无形的灵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惨兮兮的样子,见者不忍。
“塔灵先生。”阿尔杰声音镇静,“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管家模样的塔灵“哇”一声哭得更用力了,飘过去靠在阿尔杰的肩膀上。
“感谢您……真的很感谢您,阿尔杰先生……”
阿尔杰安抚地拍拍塔灵的肩膀,尽管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凉的灵魂能量。
“放心吧,戴纳一定没事。”
.
“要是早点说,我们还可以蹭王女殿下的马车,直达王城城内,不必像现在这样,出了传送门还要走一段。”
现在正是下午,决定进入王城的当天,就启程了。
从菲丽雅的传送门中走出,越靠近王城,附近就越热闹。两人一如先前,各自穿着长斗篷,把兜帽戴上,遮住了自己的容貌。
身为王女麾下颇受宠信的臣子,伯庚斯在王城拥有府邸。或者说,自他回到人类帝国以来,几乎都是定居在王城里,所以对这里的路径很熟悉。
“是重臣,不是宠臣。”伯庚斯强调一遍,“我是传奇锻造师,当世与我同阶的锻造师寥寥无几。
“雅木塔里斯子爵,是我归国那年,还是大锻造师的时候册封的。晋升传奇之后,本来说要抬爵位的,我嫌麻烦才继续当的子爵。
“为了留住我,王室很下血本,我身上很多待遇都是超规格的。虽然名为子爵,但实际待遇,比很多伯爵的待遇都高。”
伯庚斯认真地对着阿尔杰自夸,耳尖却隐隐有些泛红。
阿尔杰看着有趣,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
“嗯,很厉害。”
伯庚斯听完,耳尖微微一颤,开心地都要飘起来。好歹还记得自己是个子爵,强行按捺了心中的雀跃,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嗯……我已经通知过管家了,他们应该会到城门口迎接。”
城门前排着长队,城门守卫对进城者进行仔细的排查。
“外来,还是回城?”
“武器不得入城,解除武装。”
“危险品也不行,王城的管制很严,尤其是最近。”
大批不敢携带武器和危险品的平民间,阿尔杰的重剑显得格外显眼,惹得旁人连连注目。
和城门离得还很远,敏|感的守卫已经高声呼喝起来:“那边穿斗篷的人,把兜帽摘下,武器取下来高举过头!”
伯庚斯按住身边的阿尔杰。
“你是教士,我是贵族,不必遵守这些禁令。”
他将自己的兜帽摘下,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伯庚斯子爵大人?!”
有人认出了他,城门口霎时乱了起来。
人群推搡拥挤着,既想离金贵的贵族老爷远一点,免得不小心剐蹭到,命拿出来都不够赔,又抻着脖子想看看这位子爵是副什么样子。
不坐车,不骑马,只带了一个“侍从”就出门的贵族,实在太少见了。何况这位子爵样貌也十分俊美,看完一眼还想再看。
人们抻着脖颈,垫着脚尖,推推挤挤。
混乱中,一辆马车从城门中驶出,一名骑士带领着一队扈从,骑马走在最前。
骑士穿着礼装,身后还披着猩红的长披风,面容英挺,眼神坚定。金褐色的短发,在阳光下如金子般闪耀,湖水般的深绿色眼睛,只倒映领主的身影。
“子爵大人。”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伯庚斯面前。
“起来吧。约瑟夫,好久不见,最近府中和领地还好吗?”
身着礼装的骑士站直身体,回复领主的话。
“都很好。”
伯庚斯满意地点点头:“你向来都很值得信任。”
骑士低下头,承下领主的称赞。
心中积郁的思念,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得到了慰藉。
还有很多话想说。
子爵大人最近消瘦了。
明明出门的时候说,只要几天就能回来,可为什么过了整整一个季节,等到天气都已回暖,才重新见到他?
想问他,下次出行,能不能带上身为骑士的自己。
可高大的骑士早已习惯沉默,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默想,从未出口。
“哦,对了,这个还给你。”
一枚徽章落入手心,还带着属于子爵大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底微微一颤。
剑与枪交叉置于盾前,这是他的骑士徽章。子爵大人在离开前,从他的领口强行把它拽了下来。
【这个借我用用,回来还你。】
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东西,被即将远行的人带走,是否意味着什么?
他为某个猜测夜不能眠,既想深思,又不敢细想。
如果是真的,如果、哪怕只有一丁点……
现实中,子爵大人带着一名身穿斗篷的陌生人,登上了马车。那名陌生人身后,还负着一把形态奇异的大剑。
“大人,这位是……”
“这位?”
他的子爵大人笑起来,好看得晃人眼睛,脸上带着常有的促狭,仿佛在捉弄谁。他说:
“是你的领主夫人。”
梦境与心一同破碎的声音,如此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和编辑商量过后,准备明天(4月22日,周一)入倒V,从24章开始,到本章结束。当天会有万字更新,分三章放出。
感谢各位的支持和陪伴,今后也会继续努力,争取写下更好的故事。(*/ω\*)
第五十章
雅木塔里斯子爵府的马车, 宽敞平稳。
此时,正缓缓行在王城的街道上。
午后的阳光,穿过车窗上的玻璃, 再透过窗前挂着的帘布, 薄薄地照下来, 映在两人身上。
阿尔杰能够听到外面隐隐传来的呼声,和追赶在后面的脚步声。
“锻造之锤的家徽?是伯庚斯子爵大人的马车!”
“天哪, 终于能再次看见他了, 多久了?我心中的那朵花儿都要枯萎了。”
“子爵大人, 请您露露脸吧。”
与此同时, 马车走得越来越慢, 好像前方十分拥堵。
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吵闹,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相互推搡的人影,争相挤上前。
忠诚的骑士,和他的扈从们拦在马车边,避免人群推挤过来。
伯庚斯撩起帘布, 推开马车窗,望向窗外相互推挤的人们。缓缓地弯起唇角, 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尖叫声、欢呼声轰然响起, 透过马车窗, 刺得阿尔杰耳膜生疼。
王城的姑娘好热情……
一直定居在小城镇里,活动在人迹罕至的任务执行地中,鲜少踏足大型城市的阿尔杰有些难以适应。
有鲜花从马车窗外投入, 落在他的斗篷上。伯庚斯回头看了眼,关上窗户。
没有理会外面愈加激烈的呼声,转而坐到阿尔杰身边,替他拿掉那朵鲜花,顺手摘了那顶兜帽。
“阿尔杰。”伯庚斯眼神亮亮地看着他,凑过去想要亲吻他的嘴唇。
自从确立关系以后,伯庚斯就时不时地粘着他讨要亲吻,他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慢慢变得适应。
轻轻按着伯庚斯的后脑,加深这个亲吻,投入那柔软温暖的触感。等对方恋恋不舍地离开后,才轻笑道:“你在王城很受欢迎?”
“那当然,我可是伯庚斯啊。”
伯庚斯的脸上,还带着亲吻时的红晕。他骄傲地向阿尔杰炫耀,像是雄雀在向爱侣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
“无论是在贵族中,还是在平民里,无论是在锻造师中,还是在其他职业者里,我都是最受瞩目的人。”
并不是伯庚斯自我意识多么过剩,他过去的经历告诉他,他就是受尽神明的钟爱,享尽世人的簇拥,除他之外皆庸人。
当然,在他心里,被称为庸人的,还要再除了阿尔杰。
“只有你这个混蛋,敢对我的示爱不屑一顾。”
伯庚斯恨恨地捏了捏阿尔杰的脸颊。
在这个人身上,他简直历经了这辈子所有的挫折。
在他之前,不要说被拒绝了,从来只有别人向他示爱的份,没有他主动去表示什么的时候。
阿尔杰抓住那只作恶的手,眼中漾满笑意:“我没有。”
阿尔杰的面部线条,是偏向冷硬的,不笑时,看起来很冷漠。可他要是笑起来,却会有种冰雪消融的温暖感觉。
尤其是当他那双银灰色的眼中,只有你的时候。
伯庚斯呆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用颤抖的手去捂他的眼睛。
“不,阿尔杰,别这么看着我,我会……受不了的。”尾音有些飘。
阿尔杰刚想说什么,马车停下了。
骑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子爵大人,还有……那位客人,我们到了。”
伯庚斯松开手,撇开目光,深呼吸,整理一下表情。
“我们该下去了。”
制止阿尔杰戴上兜帽的动作:“这里是我的府邸,你不用担心。”
这是他的府邸,没有人可以因为相貌,而来指摘他的爱人。
走下马车,就被花园包围。
盛开的花丛被打理得很好,不同品种的花,错落有致,一下就能点亮视野。
周围弥漫着混合的花香,芬芳馥郁,满是生的气息,来到这里,像是突然闯入了春之女神的怀抱。
花团簇拥下,立着一幢高大漂亮的四层府邸。
高阔的红木大门前,侍立着三排女佣,和两排侍从。骑士,由刚才迎接他们的骑士带领着,独自列队。
“简单地介绍一下吧。”伯庚斯拉住阿尔杰,点向为首的一名女佣:“这位是府上的女仆长,也是我的管家,艾琳。”
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仆朝他们行了一个礼,神情恭敬平淡,没有因阿尔杰奇异的外貌,流露出特殊的表情。
“这位则是我的首席骑士,也是我领地中骑士团的团长,名叫约瑟夫。是个忠诚可靠的骑士,领地中的很多事务,我也交由他来打理。”
骑士约瑟夫低下头,朝他们行了一个骑士的礼节。
“这位,”伯庚斯脸上的笑容更扬起一些,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是阿尔杰,一名教士,也是我的伴侣,你们的子爵夫人。”
刚刚还处变不惊的众人,忽然发出细碎的惊呼,队形都小小得乱了一下。有人想努力敛下自己的惊异,可惜事与愿违。
唯一提前知道这件事的骑士团长,只是默默地将头埋得更低,反握腰间剑柄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阿尔杰失笑,面对眼前的场景,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难道不对吗?”伯庚斯又回头看他。
雅木塔里斯子爵的耳廓又红了,脸上浮起淡粉,强撑着面子和他对视。眼睛亮亮的,嘴角还扬着一个细小的弧度。
他的小白雀很有兴致。
虽然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高兴,阿尔杰也并不打算给他浇冷水。
于是,他伸手抚着伯庚斯的黑发,给予了肯定的回复:“嗯,子爵夫人。”
嘴角细微的弧度一下子扩大,那双宝蓝色的眼睛里盛满光辉,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本就俊美到超出凡人范畴的容貌,再加上突然大盛的容光,晃眼到让人晕眩。
阿尔杰又想起,初见时,那宛如魅惑效果的惊艳。
前面那些人发出的细碎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一瞬间安安静静。只有伯庚斯本人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气氛的变化,拖着阿尔杰就往府中走。
“得带你先看看,以后这里可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迷路,就太丢人了。”
阿尔杰犹豫了一下,跟着伯庚斯走进府邸,等到周围暂时无人的时候,才对他说:“咳、等一下,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戴纳。”
伯庚斯的脚步停顿下来,高昂的兴致一下子降下来。他眼睑微垂:“你说的对,这里随时能看,不要耽误重要的事。”
阿尔杰亲吻他的额头:“我尽量早点回来。”
“我不能一起去吗?这座王城,我比你熟悉得多。”
“子爵大人。”有人打断他们的对话。
摘下披风的骑士赶了上来,满面恭敬地道:“先前,您答应伯鲁纳侯爵的事,侯爵府已经问过几次了。”
伯庚斯动作一顿,然后长叹一口气,屈起手指,有些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本来想在码头镇做完,然后寄回来的,结果……”
结果阿尔杰找上门了,谁还记得什么伯鲁纳侯爵?
“寄回来?”骑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追问:“您原先只说去找一件材料,怎么……”
听起来怎么好像要在外面长住?
“嗯,本来还没打算回来。”伯庚斯没有察觉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算了,反正也快收尾了,今天赶出来吧。”
他看向阿尔杰:“看来不能陪你去了,早些回来,要是找不到这里,就向别人问……不,还是让约瑟夫跟着你吧。”
阿尔杰看了眼侍立一旁的骑士,摇摇头:“不用,我可以记下路线。”
伯庚斯也没有勉强,只是点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
“你想要找寻真理之诗的成员,新任的第四执行人戴纳?”
驻扎在王城的天穹之眼教士问。
“没错。”
“我们在王城的事务开展很受制约,我可以提供一部分他曾经留下的活动痕迹。但是他现在在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阿尔杰没有意外,如果单单依靠天穹之眼就能找到戴纳,教团也不至于说他失踪了。
“麻烦您了。”
一叠厚厚的记录很快被送到他的手里。
“不像是被人囚|禁,而像在主动躲藏,行踪轨迹很奇怪。”
阿尔杰翻看两页,确认了这些记录符合戴纳的行事风格,便收了起来。
“了解,这些我会自己调查。另外,我想请你们查找一个标记。”
天穹之眼驻王城分部,伪装成酒馆老板的成员动了动手指。一张空白的牛皮纸,和一支插|在墨瓶里的羽毛笔,出现在桌面上。
“请简单绘制地出来。”
阿尔杰提起笔,落笔顺畅,不用多久,一枚线条简单,样式却极为别致特殊的符号出现在纸面上。
“如果发现了它,请记录它的颜色、空白处色块填充的位置和图案的倾斜角度,我将在两天后再次拜访。”
酒馆老板接过牛皮纸,看了两眼。
“可以。”
“对了,他曾经来过这里吗?”
“没有,那个名为戴纳的法师从未来过,不过有一位名叫费洛的剑士,倒是常来拜访,也是你们真理之诗的人。
“不过很可惜了……那天我们都被贵族势力盯紧,连预警都没来得及发出。要是,唉……”
阿尔杰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大王子一派……真理之诗的主事者没有告诉你们吗?那么就请不要多问了,或许暂时还不适合让你知道。”
酒馆老板叹了口气:“只是真遗憾啊。他以前,还常去王城外围的贫民窟,帮扶那些穷困的人。不得不说,他是我见过最像教士的教士。
“愿他在神国永享安宁。”
阿尔杰沉默了很久。
“那么,请问……贫民窟在哪里?”
第五十一章
人类帝国的王城, 是整片人类领土最为繁华的城市。
这里有着最华美的建筑,居住着最高贵的人,通行着最严谨庄重的礼仪, 享受着整个国家、整个种族的供养。
可哪怕是这里, 也少不了贫民的存在。
他们有着最低贱的血脉, 干着最劳累的苦活,拿着最微薄的薪水。更多的时候, 他们连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都找不到。
如果仔细观察, 这里还能找到地下赌场, 和其他不|法交易存在的痕迹。
“先生, 你在找人吗?”一个男孩拦住了他。
这个男孩身上勉强称得上干净,相比起遍地秽物和垃圾,散发刺鼻气味的逼仄街道而言。
身高才到阿尔杰的胸口,营养不良使得他发育迟缓,看上去还有些稚嫩。
他的面孔长得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 又大又漂亮,带着水光, 大胆中还带着羞赧, 很符合某些人的胃口。
这是一个男|妓。
“你在找人吗?”
这句话, 是他们搭讪客人的惯用语。
阿尔杰摇头:“我不找。”
迟疑了一下,从手里的油纸包中拿出一个面包,递给他。这是他过来时, 顺手买的,还带着一点点烘烤过的热度。
男孩眼睛一亮,小心地接过那只面包,然后说:“先生,我可以为你……”
阿尔杰摆摆手,快步离开。
整个贫民窟很混乱,越往里走,越是这样。
瘦骨如柴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一接过阿尔杰手中的面包,立刻开始狼吞虎咽,着急地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脏兮兮的手,在面包上捏出一个个黑印,他们也毫不在意。吃完手里的,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尔杰。
油纸包里的面包很快分完,周围的贫民却越来越多,一双双眼睛,泛着绿光,像狼一样盯住他。
“我明天再来。”
阿尔杰退后两步,那些人依旧看着他,一动不动。
那种目光,十分渗人。
阿尔杰不是没有见过狼,可不论是德鲁伊养母养的银狼,还是野外遇见的狼群,它们的眼神,没有一头是这样的。
他很清楚,这是饿极了。
可是,在和平年代,没有灾荒的时候,连野兽都未曾饿到这个程度,这些人类,这些帝国的子民,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阿尔杰先生,子爵大人让我在这里等您。”
阿尔杰回到子爵府,在门口,见到了女仆长艾琳。在她的带领下,来到餐厅。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厅内有魔法灯提供照明,光线充足,亮如白昼。
伯庚斯正坐在餐厅里喝红茶,面前摆了一桌的精致甜点。
换下礼装,改为常服的骑士,仍配着剑,侍立在他的身后。
“你回来的也太晚了。”伯庚斯挥手,让女仆将准备好的晚餐端上来。
“我都喝下几杯茶了。”
拉着阿尔杰,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餐桌是一张长桌,伯庚斯坐在一头的窄边前,阿尔杰则坐在长边的首位,两个人正好占下一角。
女仆们还在摆放餐具,伯庚斯用指尖拈起一粒糖,送进阿尔杰口中。
糖果的形状很别致,是一朵花,精巧立体,栩栩如生。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好,那大概就是太过甜腻。
糖一入口,阿尔杰就忍不住皱起眉。
过高的甜度几乎要麻痹味蕾,浓郁的甜香,仿佛要化作实质。
伯庚斯看着他的表情,笑起来:“甜?”
不等阿尔杰点头,他俯过身,亲吻上去。
舌头探入,扫了一圈,把糖果卷到自己口中。
身后传来脚步的声音,是骑士上前了半步,又停下。
阿尔杰下意识去看,却被伯庚斯用手将头扳了回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看别人了。”
子爵大人贴着他的嘴唇说。
坐回原来的位置,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喝口红茶,这次的保证不甜。”
白瓷的杯子,上面描绘着红色的花饰,杯口烫有金边。
阿尔杰接过那只贵重的杯子。
“就算红茶很甜,和刚才的相比,大概也尝不出来。”
红茶入口,果然什么味道都品不出,只有隐隐约约的奶香味,固执地缠绕在舌根。
伯庚斯忽然皱眉,有些后知后觉:“你身上是什么味道?你去哪里了?”
女仆已经把餐具摆好,紧跟着上桌的,是晚上的正餐。
煎得生嫩的肉排,浇上一勺深棕色的香浓酱汁,再细细撒上一层昂贵的香料。
烤好的小土豆,拌上肉酱,盛在精致的小碗中。
再是熬得浓稠的例汤,碗口上盖着千层酥皮。
……
陆陆续续七八道,依次摆开,先前铺了一桌的甜点也已经被收起。
“贫民窟。”阿尔杰回答伯庚斯的问话。
“你去那里做什么?”
“只是去看看。”
伯庚斯笑了:“是身为教士的毛病又犯了吧?同情他们?去日行一善?”
新大陆上的一些神明,会要求祂们的牧师每天做一件善事,久而久之,就有了日行一善的说法。
阿尔杰摇摇头:“我只是有些奇怪,帝国的王城里,怎么会有贫民窟?”
看情况还不是一般的贫困,很多居住在那里的贫民,都已经瘦脱了形。
伯庚斯先前已经吃了不少甜点,所以也不着急正餐,托着下巴看着他:“哪里都有贫民窟,码头镇或许略微好些。但我猜,你们也管不过来。”
阿尔杰回忆了一下,码头镇上也的确有贫民窟,只是环境比刚才去过的地方好了不少。
因为教团里的牧师,会定期去做义务的清理、净化,并免费替贫民治疗疾病。但如何带他们脱离贫困,却不是他们的职责了。
“皇帝陛下不发布救济的政令吗?”
“他们已经被遗忘了,偶尔被想起来,也是因为那里又出了什么大乱子。”
伯庚斯开始切割盘中的肉排,一刀下去,丰富的肉汁就溢了出来,香气四溢。他却显得食欲缺缺。
“帝国的疆土,被贵族们分割占据,王政的法令,无法在帝国的每一寸国土顺利通行,几乎每一片封地,都有自己的自治法。”
阿尔杰点点头,这一点,他行走在各大城镇间,也有体会。
伯庚斯把一小块肉排放入口中,咀嚼,咽下。
“后厨的手艺变好了,应该奖励。”
兼任管家的女仆长应声记下。
伯庚斯放下手里的餐具,继续说:“因为各地的自治法不同,各种政|策,尤其是税收也不一样。
“为了防止领民流失,最终导致各大贵族间的恶性竞争,帝国唯一行使最好的通用法,就是户籍法。
“每一个公民,在出生后的七天内,都应该在当地登记户籍。
“你猜那些贫民窟的贫民,有几个登记了户籍?算了,你还是先别说话,赶紧吃晚餐,听我说就好。”
他又托起下巴,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能有千分之一就不错了。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入户籍?
“你恐怕对帝国的赋税也不太了解,毕竟教士免税。”
他笑了笑,才继续说。
“在帝国的个人税中,按户籍收缴的人口税比例最高,手工业产生的附加税也不低,商业反而要轻一些,但是涉及的范围很广。
“而为了方便贵族阶层获益,帝国法律也没有规定过平民劳动报酬的底限。因此,他们能够参与的劳动,所能获得的酬劳,可能是你想象不到的低。
“总得来说,令穷者愈穷,令富者愈富,财富的尽头,即是贵族。
“如果贫民加入户籍,第一笔要交的,就是巨额的人口税。单凭他们的正常收入,可得不到那么多钱。
“至于能够获取那么多财物的,也因为各种原因——你能理解吧?获取那些不应有的财富的手段,让他们不敢加入帝国的正式户籍。”
阿尔杰咽下嘴里的食物:“帝国难道不督促吗?”
“为什么要督促?”伯庚斯的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贵族想要的是健康的平民和奴隶,是和平时期能种地行商,战时能够扛起武器为他们冲锋陷阵的人。
“可不是那些偷摸拐骗,嫖|赌俱全,无法提供税收,时不时还要在领地里闹出乱子的贫民。连刮脂搜膏的贵族都不想要的人,你指望他们能过得怎么样?
“时不时的驱逐,大型节庆前的统一看押,才是对待他们的常用态度。
“怎么?觉得我言辞激烈,偏见过甚?”
伯庚斯摇摇头:“他们原本可能是好人,最初的贫民也仅仅是失去土地耕种资格,又没有手艺的穷人。或者是受诅咒之人,身患重疾者,被原先的生活地排挤出来。也有一些,是失去了青壮年劳动力的孤寡。
“但是,现在的贫民窟,是城中之城,是法外之地,如果不融入,是很难活下去的。”
而恰恰是因为这样的恶名,再加上没有户籍,导致贫民窟的人,很难在城镇的其他地方,找到正常的营生。
没有稳定的工作,就意味着没有正经的收入来源,如此恶性循环,贫民窟永远是贫民窟。贫民的孩子,也永远是贫民。
“对了,你身上有丢东西吗?”伯庚斯忽然语带调侃地问。
阿尔杰摇头:“我怎么说也是剑士。”
甚至还是剑圣,除了顶级盗贼或潜行者,谁能从他身上偷取东西?
“不过,帝国不颁行法令,强行管制吗?如果能遏制这种风气,再给他们一段时间的基本救济,可能就……”
伯庚斯笑起来:“给他们种子,会当做粮食吃掉,给他们羊羔鸡崽,他们会当成加餐。像无底洞一样,只见投入,没有收益,谁会去犯傻?
“而且你对贵族到底有什么误解?还以为是那个荣耀至上的时代吗?他们现在可学精了,哪里肯用自己口袋里的钱,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你的领地上呢?也是这样吗?”
子爵也是贵族。
伯庚斯愣了一下,撇过头,有些不自在:“雅木塔里斯平原是多富饶的地方?春天随便撒把种子,秋天就能收割粮食。
“就算不耕作,也有漫山遍野的果树和野味,湖里随便捞一把都是鱼。哪儿来的贫民窟。”
“子爵大人的领地上,法令齐全,而且赋税很低,收缴起来的税款,最后也几乎全用在领民身上。子爵大人在领地上很受爱戴。”
伯庚斯身后的骑士忍不住插嘴。
“你闭嘴……我最不缺的就是钱,稀罕那点税收,过账都麻烦,不要再说了!”
伯庚斯向后瞪了一眼。
阿尔杰看着他,不由笑了。
爱护子民是好事,到底……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没有,你快吃。”伯庚斯转回来,屈起指节,在桌面上很不耐烦地敲了敲。
眼神故意瞪得很凶,耳尖却是红红的。
“是,是。”阿尔杰笑着应。
真是别扭。
第五十二章
一名女仆走入餐厅, 在女仆长艾琳耳边低语几句,她听完后上前一步。
“大人。”
“说。”伯庚斯巴不得有事转移注意力。
“劳伦伯爵邀请您明日与他一同打猎。”
“替我拒绝他。他什么时候见我打过猎?”
“是。另外,查拉子爵请您参加半个月后的舞会。”
“半个月?我还在不在王城都不一定。”
“您还要出去?”
伯庚斯单手托脸, 另一只手的手指, 以指尖轻敲桌面:“手上的事还没忙完, 而且……嗯,先说现在, 还有其他的吗?”
“卡利德伯爵听说您回来, 向您递了拜帖。”
手指一僵, 刚才还漫不经心的人, 忽然心虚起来, 目光飘向高高的天花板。
“咳,都忘了……伊莱还在矮人的机械城。我给他传个消息吧,大概还要过几天才能见到。”
“和伊莱有什么关系?”阿尔杰进餐速度很快,此时,已经清扫了自己面前的食物,正准备用丝巾擦拭嘴角。
“伊莱是卡利德伯爵的幼子。你知道的, 贵族继承爵位和财富的,往往都是长子。其他儿子除了参军、成为大领主的骑士, 或者成为施法者, 也没有其他出路。所以, 老卡利德就把伊莱塞给了我。”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一时心软,真是要命的毛病。不过好在伊莱是个好孩子, 很听话,也很聪明。可是……唉,其实我真的不太会带孩子。”
那个可以熟练倒茶、招待客人、照顾起居的学徒,竟然是个贵族少爷么?
阿尔杰有些惊讶。
“最后,子爵大人,”女仆长艾琳继续道,“伯鲁纳侯爵小姐,想邀请您去明日的茶会。”
“不去,”伯庚斯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全是小姐夫人的聚会,我去做什么?”
“可是,”女仆长毫不留情地揭穿,“您以前明明很喜欢。”
“……”
此话一出,伯庚斯表情一僵。半晌,他喉结微微滚动一下,眼睛不自觉地朝阿尔杰看去。
阿尔杰看着他猝不及防被抓包的样子,轻笑起来。
伯庚斯看到对方这个反应,反而不爽起来。
“笑什么?”他抿抿嘴唇:“你真的一点都没介意?”
嗯——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答呢?
“介意,”阿尔杰语中带笑:“我很介意,非常嫉妒。”
.
此时,已经入夜,整片大陆都沉入安眠,只有几处灯光,忽闪着点缀其上。
真理之诗的祭司长,正站在窗口,望向窗户外面。
那里矮灌茂密,在白天的时候,绿意浓盛。可在夜晚,在双月的月光照耀下,却显得有些晦暗幽寂。
他听到敲门声,回过头:“请进。”
菲丽雅推门进来。
“艾维斯还好吗?”祭司长问。
菲丽雅摇头:“还没有醒。”
祭司长沉默地点头,周围的气氛很凝重。
“冕下,我为另一件事而来。”菲丽雅突然说:“等阿尔杰这次回来,就把那些事告诉他吧。已经不早了,他有权知晓。”
祭司长沉思一会儿:“你说的对,我在理智上认同,但是感情上,我依旧觉得他还太年轻。”
“您总是想着两全其美,希望一个举动,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可这是不现实的,就像您当初将他交给莫琳。”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
伯庚斯躺在熟睡的人身旁,就着窗帘漏下的一点点光,用手隔空描绘那张英俊脸庞的轮廓。
睡着的人忽然握住他的手,睁开了眼睛。声音轻缓,带着笑意:“不睡吗?”
“我吵到你了?”
“没有。”
“阿尔杰,我觉得很神奇。你进了矮人的机械城,就好像和我的记忆融为一体。你躺在这里,则像是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伯庚斯那双宝石般的湛蓝眼睛里,盛满清润的光,眼角微微弯起,满满都是欢喜。
“我就像是,从梦境里把你带了出来。”
阿尔杰亲吻他的额头:“你才像是梦里的人。”
亲吻过他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在嘴角,浅浅地停留。
“晚安,愿黑夜女神与双月之主护佑你的梦境。”
也愿你梦中只有我一人。
.
清晨醒来,伯庚斯身边是空的。
他睁大眼睛猛然坐起,有些仓皇地左右四顾,想要寻找那个人存在的痕迹。
翻身下床,踩在厚实的地毯上。
“子爵大人,您醒……诶、您去哪里?”站在门口的女仆茫然地看着自家子爵的背影,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等、等一下,大人,请您至少穿上鞋子啊!”
伯庚斯慌乱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打开一个又一个可能藏人的柜子,一层楼、一层楼地寻找,直到他来到书房。
“你在这里……”伯庚斯有些脱力地靠在门边。
阿尔杰放下手里的牛皮纸和蘸水笔,走过来,扶着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以为……”他紧紧抓住阿尔杰的胳膊,低着头,“你只是一场梦。”
醒来,就没了。
“子爵大人!”
“大人!”
追在他身后的女仆们刚刚赶到,手上拿着衣物和鞋子。
此时的伯庚斯,还穿着睡袍,光裸着脚。丝质睡袍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显得凌乱。黑色的长发没有梳理,散散地披在肩头。
“阿尔杰,”他抬起头,凝视着爱人的眼睛,“给我个承诺吧,我不要求你做什么,至少能让我知道,你不会突然离开。”
阿尔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他横抱起来,放到书桌旁的椅子上。接过女仆手上的鞋子,蹲下身,耐心地替他穿上。
“你想听什么样的承诺?它不是誓言,没有见证,我从来不认为,它能束缚什么。”
伯庚斯揪起他的衣领:“你这个混蛋……”
深吸一口气:“你这个混蛋!”
阿尔杰没有反驳,只是揉揉他的头,凑过去要亲吻他。
伯庚斯偏过头躲开:“少来这套!”
安抚得真敷衍。
门外传来艾琳低声的呵斥:“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女仆们互相看看,你一句我一句,紧张地回答,不敢发出太大声音,生怕惹到情绪明显不对劲的子爵大人。
艾琳挥手让女仆们退下,自己进了门。
“大人。西拉索伯爵再次发出请柬,邀请您参加三天后的宴会。”
艾琳递上一封信,上面用红色的火漆加盖了一个印章,是西拉索家族的族徽。
这份邀请函曾经寄来过一次,但因为子爵府主人不在,被管家婉拒。此时,它再一次被送到子爵的桌前。
“替我拒绝。”伯庚斯看都没看。
“等一下。”
阿尔杰出言拦下。
“怎么了?”伯庚斯抬头问,宝蓝色的眼睛里,还带着些未消的余怒。
阿尔杰接过那封信,从书桌上拿起裁纸刀,将信封打开。
将其中的邀请函放在一旁,拆开信纸,铺平,对着窗户的光,照了照。
透过光,可以看到信纸上呈现出一片阴影,那是一个奇怪的图案。神圣的几何图形相互套嵌,线条简单,样式却极为别致特殊。
“这是戴纳留下的标记。”
.
“可惜距离舞会只有三天,定制礼服是来不及了,只能委屈你穿我的。”
伯庚斯穿着宽松的居家长袍,靠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全身镜前的阿尔杰。嘴上说着遗憾,脸上的表情却写满愉悦,连早晨的不快都被冲淡了。
“我们身高体型也差不了太多,如果哪里不合身,就让艾琳拿去改一下。”
阿尔杰看着眼前一屋子的礼服,简直称得上琳琅满目。
“男性贵族的衣柜,也这么满吗?”
他以往只听说过贵族女士们的衣服,能堆满好几个房间,没想到男士也不遑多让。
伯庚斯思索了一下:“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每次都是艾琳替我选的,今天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会有这么多。”
“不过不重要,还是先替你选一身对付过去再说。
“嗯,先试试靠右边第三排衣架上的……第三、不,第五套吧。对,深蓝的那一套。”
“这衣服应该怎么穿。”阿尔杰拿着从衣架上取下的衣服,皱起眉。
一共四件套,穿法好像都不太一样,盘扣也很复杂,还有乱糟糟的系带。
伯庚斯站起身,上前去陪他研究。
“……我也不太清楚。”
“不是你的衣服吗?没数过有多少也就算了,连怎么穿也不知道?”
两人身后,雅木塔里斯子爵府的管家兼女仆长艾琳,开口了。
“不需要子爵大人亲自动手,一直都是由我们服……”
伯庚斯突然咳嗽起来,强行打断了艾琳的话。
“艾琳,咳咳——”咳得太急,真呛到了。
“您还好吧?”艾琳满面关切地问。
伯庚斯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挥着手,勉强说:“你,咳咳,去外面、看着,咳,有事再进来。”
“是。”艾琳恭敬地低低头,而后问:“真的不需要为您请医生,或者牧师吗?您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我不太好?
谁惹的?!
伯庚斯又气,还咳:“不用,出去!”
“是,我的大人。”
女仆长终于如他所愿退了出去,虽然没带上门。
伯庚斯很确定她是故意的了,心里暗暗咬牙。
“你还好吧?”阿尔杰把四件衣物搭在臂弯,轻拍伯庚斯的后背。
伯庚斯趁机靠进他怀里,抱怨:“她故意气我。”
阿尔杰无奈地笑:“那你也太容易上当。”
“平时太惯她们了。”
阿尔杰揽住他:“那你管严些,再不行,就辞退。”
伯庚斯叹气:“不行啊,府里的事都指望他们打理,都辞了谁帮我修剪花园、定衣服、做晚餐甜点、管账簿呢?”
“是,都辞了你连件衣服都不会穿。”话中满带笑意。
伯庚斯恼怒地离开他的怀抱,凶狠地夺过他臂弯里的衣物,展开,抖平:“我会!”
再朝外面高声道:“艾琳,关上门,子爵夫人要换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伯庚斯:艾琳,再乱说话,我就扣你薪水了。
艾琳:您扣吧,反正老娘的心已经死了。
为什么喜欢去全是夫人小姐的茶话会?
就……甜点很多嘛,宫廷甜点师很难请的。╮(╯_╰)╭
第五十三章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 但礼服还是穿上了。
伯庚斯与阿尔杰两人,身高相近,体型相仿, 但还是有一些差别。好在挑选的礼服版型合适, 即使细节上不太贴合, 整体效果依然不错。
阿尔杰是一名剑士,身上的肌肉却不像大多数战士那样夸张, 而是维持在一个十分健美的程度。如果有合适的衣服遮掩, 他在外表上, 完全可以伪装得很文雅。
此时, 就是这样的情况。
敛去笑意的脸庞显得冷酷漠然, 银灰色的短发与双眸散发着寒冰的气质,加上冷色调的蓝,整个人显出一种高贵而忧郁的气质。
像是陷入苦闷的贵族青年,让人心碎地想要为他解开烦忧,让那张英俊的面庞重绽笑容。
伯庚斯替他理好领口,退后两步, 眼中满是惊叹。
“阿尔杰,我有些后悔了。”他重新上前, 用手指轻抚阿尔杰的脸颊:“我不能就这么把你放出去, 真是太让人不安了。”
阿尔杰笑起来:“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吗?‘无论在贵族间, 还是平民里,无论在职业者里,还是普通人中, 都是最受瞩目的’,伯庚斯阁下。”
伯庚斯看着他忽然绽开的笑容,心都颤了。
“我说过,别这么笑。”
话音未落,伯庚斯已经吻住阿尔杰,急切地想要索|取更多。
唇舌毫无章法地交缠,只一味地想要更近,让自己浸入那令人迷恋的气息中。心跳鼓荡着,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击胸膛,心室里充塞的炽烈的感情,随时要迸发出来。
阿尔杰揽住他,用手托住他的头,开始主导这场亲密的游戏。
暧|昧的声音在更衣室里响起,喘|息由轻缓,到粗重。
“阿尔杰……”
伯庚斯叹息般地呼唤爱人的名字。
充满暗示地亲|吻阿尔杰的颈侧,拉着对方的手,引向自己。
银灰色的眼眸幽深暗沉,眼底积郁着不明的情绪。
干净细腻得不像剑士所属的手,隔着衣料,在伯庚斯有意引往的地方轻轻划过。
耳边的喘息忽然加重。
“阿尔杰,别戏弄我。”
一声低沉的笑,顺遂其愿。
伯庚斯抱住阿尔杰的手越收越紧,脸上一片赤红,埋首爱人肩头,眼睛紧紧闭着,一眼都不敢多看。
过度的快|感在身上扩散,沿着脊柱向上爬,一直蔓延到头皮。过电一样的刺|激,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此时,挑动他欲|望的那只手,属于阿尔杰。带着薄茧,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刺|激他敏|感的皮肤。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羞耻,可又不可自控地愈发情|动。嘴里不自觉发出一声呜咽,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压下。
累积的刺激无处宣泄,迷迷糊糊地隔着衣服,咬住阿尔杰的肩膀。
门口传来脚步声。
“子爵大人。”是首席骑士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人过来?艾琳没有拦住他?
伯庚斯抬起头,想要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听到阿尔杰先发话了:“别进来。”
嗓音低沉磁性,染上一点沙哑,似乎还压抑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伯庚斯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胸腔的震颤。
性|感得要命。
伯庚斯着急地去找寻他的嘴唇,想要亲吻他。
忠诚的骑士站在门外,整个人都被定住。他没有听从艾琳的劝告,执意走近这里。
是假的吧。
子爵大人一直很喜欢捉弄人。
一定,是假的吧……
已经无法再欺骗下去。他的子爵大人,他在梦里,都不敢触碰的子爵大人,此时此刻,在别人的怀里……
他紧闭起眼睛,反握剑柄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胸腔里泛起酸涩的感觉,一直漫到喉头,让他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他听到一声无法压抑的闷哼,像是一下子撞进胸口,撞得他心脏生疼。
骑士被允许进屋时,他的子爵大人正面对着全身镜,将长发束起。
镜中的面孔,依旧是那样俊美。只是带上了不寻常的潮红,显出几分平常难见的艳丽。眼睛很亮,像是含着一汪湖水,还带着懒洋洋的餍足。
空气中暧|昧的气息,时刻提醒着他,这里刚刚发生过极其香艳的事。
那位大人正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他能感觉到,来自后方那道犹如实质的目光。
“什么事?”镜前的子爵开口了。
骑士低下头:“去年的军费开支、领地收入,您还没有过目。”
伯庚斯在冬春之交的无月之日以前,离开了子爵府,期间从未归来,去年的事务,自然积压到了现在。
“知道了,放在书房,我会去批阅的。”
伯庚斯整理完仪表,走到阿尔杰身边,有些留恋地亲吻他的侧脸,黏黏糊糊地又要贴上来。
“好了,别乱蹭,”阿尔杰轻拍他的后背:“衣服会皱的。”
“那就再换一身。”
阿尔杰在他耳边轻声道:“然后再来一次?”
“我是不介意,倒是你这个混|蛋,”伯庚斯捏着他的脸,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花样倒是挺多,居然还敢……”
“子爵大人!”身后的骑士忍不住打断他们的对话。
伯庚斯有些不满地看向他。
怎么还在?
“还有什么事?”
“您……准备扩建军队吗?”
子爵也是拥有封地的领主,他们需要建立自己的军队,确保领地拥有自卫的能力,和为主君效忠的力量。
伯庚斯摆摆手:“你决定就好,没有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是。”
阿尔杰看着那位名为约瑟夫的骑士,慢慢退出更衣室,轻轻地关上门,动作满是克制隐忍。
忽然,他被人捏着下巴拧回了视线。
“你在看什么?”伯庚斯不满地问。
阿尔杰握住那只捏他下巴的手。
“你对他太苛责。”
伯庚斯有些嘲讽地笑了:“怎么,你还想跟他认个姐妹?”
阿尔杰笑起来:“什么话。”
“别给他留希望不是更好吗?”
伯庚斯把头埋入他的颈窝,之前那些欢|愉的感觉依旧残留在身上,让他忍不住想再贴近些。
在爱人身上轻轻蹭着,亲昵的动作带着软绵绵的慵懒,感官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中。深深吸气,对方的气息混合着崭新衣料的味道,美好的让他想要叹息。
“我只喜欢你一个,只会和你在一起,别人的感情,我没必要理会。”
阿尔杰环住他的肩膀:“真是任性。”
伯庚斯亲吻他的侧脸,再吻到嘴角。唇|舌再度纠缠到一起,他慢慢倾身,将阿尔杰压下去。
“阿尔杰,我想拥有你。”伯庚斯亲吻着阿尔杰的唇角,哑声说。
“你现在正抱着我。”
伯庚斯撑起身,低头俯视着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尔杰,我们来真的吧。你想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阿尔杰轻笑:“别闹,你才刚……”
伯庚斯屈起膝盖,在他身上摩挲:“反正你也有感觉,不是吗?你不难受?”
阿尔杰眸色幽深起来,伯庚斯几乎以为对方已经被他说动。
可最终,阿尔杰只是抬起手,替他整理稍稍散乱的长发:“节制些,现在还是白天。”
又拒绝。
伯庚斯有点炸:“我怎么就看上一个教士?”
节制节制,清一色的口吻,真是太讨厌了!
阿尔杰嘴角带着笑意,微微阖上眼:“安分一点,让我抱会儿吧。”
伯庚斯闻言,不满地轻哼一声,却真的安静下来,乖乖伏在他的胸|前。
他的耳朵贴着阿尔杰的心口,听着那一声声有力的跳动,欲|望慢慢止息,逐渐升起一种安心的感觉。
.
“目前最主要的党|派,就是王权派和旧贵族。
“旧贵族,是指老牌的大贵族家族。他们往往拥有悠久的秘术传承,还有世代累积的庞大财富,对领地的掌控力非常强大,已经渐渐能与王室抗衡。
“至于王权派,顾名思义,很明显是指拥护王室的一支党|派。不过他们的成分非常复杂,有弱势的老贵族,也有根基未稳的新贵族。
“比如说我,雅木塔里斯子爵,就是再新不过的新贵族。没有任何姻亲关系,也没有任何积累,只不过传奇的身份,加上锻造师的特殊,看上去比较显眼。无论我自己的倾向如何,政治上,暂时只能依附主君,也就是身为格尔卡里昂公爵的王女。”
此时,伯庚斯正在书房里,向阿尔杰解释目前的政局。嘴上说出的话很严肃正常,动作却极不规矩。
他抱着阿尔杰,在说话的间隙偷亲。阿尔杰虚环着他,空出双手拿着牛皮纸,越过伯庚斯的肩膀,去看上面的字。
“听起来,王室的日子过得不太好。”
“他们自己家里都不太平。”伯庚斯侧过头,亲了亲阿尔杰的下巴。
“大王子身后是旧贵族,二王子和王权派的老贵族走得近,而王女表面上和二王子同一战线,可她最喜欢拿领土册封新贵族。
“这个女人心思很深,她说自己醉心秘术,不喜欢过问世俗权势,居然还真有蠢货会信。”
阿尔杰皱起眉:“卡利德伯爵是老贵族吧?家族势力也不弱,应该算是旧贵族的派别,为什么会把小儿子托付给你教导?”
“他是王权派。不用太管他,一个老顽固罢了,总记得王室曾经给他们家族的恩惠。其实真要算起来,早就还清不知道多少次了吧。
“倒是他的长子很精明,找到了能待在王权派捞好处的办法,为此,他们父子俩总会吵起来。”
再亲一下眼角,开心。
伯庚斯的嘴角愉悦地翘了翘。
好喜欢。
阿尔杰听完伯庚斯的话,目带茫然地点头,末了,推推粘在他身上的人。
“站好,觉得累就坐着,不要老挂在我脖子上。”
“不要,这样说话多清楚。”
阿尔杰没脾气地笑笑,还是轻拍他的肩膀:“别闹,我们在谈正事呢。”
伯庚斯靠在他肩上哼哼唧唧,就是不肯挪位:“我看你挺适应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跟我不存在似的,根本没有影响。”
阿尔杰放下手里的牛皮纸,抱住他:“怎么会没有影响,你这样,我会看不进字。”
伯庚斯的身形顿了一下,撇开脸,往后退开了,耳尖微红,还不忘抱怨:“只有这种时候才肯说两句好话。”
阿尔杰重新拿起桌面上的牛皮纸,翻到下一页,取出墨水瓶中的蘸水笔,在上面批注了几句。
“我大概知道戴纳想做什么了。在达成所愿之前,他肯定不会主动现身,我们最好先配合他,帮他快点把事情做完。”
阿尔杰勾起嘴角,笑容有点无奈,又有些纵容。
“真默契。”伯庚斯语气酸溜溜:“到底是什么事?”
“是他曾经的老师,神秘失踪的旧案。”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梗出自德云社。
忽然发现,这本书的配角们简直人均背负失踪案……
第五十四章
说起戴纳的老师。
阿尔杰目露追忆。
“戴纳十四岁继承法师塔, 比所有人想的都要早。因为他的老师,在前一年,也就是戴纳十三岁的时候, 意外失踪了。
“戴纳用了一年的时间, 比其他所有学徒更早解开法师塔的禁制, 成为了法师塔的新主人。
“大概已经有十年了吧。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或者是主动隐居。可他始终认为这件事另有隐情, 从没有放弃找回老师这件事。”
阿尔杰叹口气, 可是嘴角还是挂着笑:“看来这次是怀疑到哪位贵族了, 希望不要闹得太大。”
“不怕挑起教团和贵族间的争端吗?”
“他向来很有分寸, 而且,肯定能处理好的。”
阿尔杰将牛皮纸收起:“今天还要再去一次天穹之眼,晚饭也不用等我了。”
已经到了和天穹之眼约好,取回情报的时间。
“晚饭?你又要去日行一善?”伯庚斯揶揄道。
“不去看看,我不安心。”
贫民窟和上次来时一样脏乱。排泄物与垃圾腐败的气味,弥漫在每一条狭窄的街道上。
破木板和肮脏破布, 还有木箱堆成的障碍物,使得前行困难。无意间踢到哪里, 都有可能钻出一个脏兮兮的脑袋。
这次带来的食物比上次更多, 除了烤好的面包, 还有一些面粉,分装在小口袋里。
可是,当阿尔杰将一袋面粉递给一个孩子的时候, 却遭到了拒绝。
“不要这个。”面孔脏污,身形瘦小,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有一双淡棕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尔杰怀里的面包。
“要那个,这个,会抢。”
孩子像是不太会说话,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
阿尔杰没听明白,可还是拿了一只面包给那个孩子。
脏兮兮的小手,一接过食物,就拼命往嘴里塞,眼睛死死盯着阿尔杰,生怕他走掉。
“吃慢点,我可以给你多留一些。”阿尔杰俯下身,没有避讳孩子身上的脏衣服,轻拍他的后背。
孩子还是摇头,一个面包吃完,大着胆子又拿了一个,阿尔杰没有阻拦。
孩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有些忌惮地看看身后。那里已经聚集起了一大批贫民,正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们。
阿尔杰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孩子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有当他在的时候,手里的食物才是能吃到肚子里的,只要他一走,这么小的孩子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口粮。
看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孩子,阿尔杰想起教团中养着的学徒。应该是差不多的年龄,可能这个孩子还要大一些,营养不良让他发育得有些迟缓。
教团里的学徒过得虽然不算多好,可真理之诗至少能保证他们吃饱穿暖,活在诸神的荣光之下。
不像这里,仿佛被诸神所遗弃,被同族所遗忘。
阿尔杰开始认真考虑起来。
是该以教士的名义,在王城发起一场募捐,还是选择向教团反应,然后由真理之诗出面,向贵族们倡议。或者,至少把这个孩子带回去。
“你明天、还会,来吗?”孩子继续渴求地盯着阿尔杰手里的东西。
“会吧。”阿尔杰有些不确定,他刚拿到下一份情报,不知道需要多久去分析。
“以后,每天?”
阿尔杰摇头:“我不是王城的人。”
“以前也有个大人,比你大方,会有肉。”
孩子的通用语说的磕磕绊绊。
“他叫……费洛?”
孩子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可还是讨好地点头:“他不让我偷,还说会给我吃的,还、非要我学识字。可是,他没来、很久了,害我快饿死了。
“他是,骗子。”
阿尔杰愣了一下。
孩子身后,有一个少年也开口:“大人,你认识他吗?和他说说吧,上次还说会给我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为什么突然不来了?让我们怎么办?”
“对啊,还有我家的房子,屋顶漏了好久,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吗?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你手上拿的,快给我。”
“那个人为什么要骗我们呢?我们已经这么不幸了,真是太坏了。”
后面的人纷纷搭腔。
远方,传来悠远的钟鸣声。
刚才一直低着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阿尔杰,慢慢收起表情,缓缓抬头,银灰色的眼睛里一派深沉:“他再也不会来了。
“而你们——”
留在炼狱里吧。
.
费洛,就像他生命中,照进的第一束光。
在感受到真正的温柔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以前,是生活在多么冰冷的世界里。
他头一回知道,火焰不止可以像矮人锻造炉里的炉火那样暴烈,也可以是小小的一堆,温暖无害。
他第一次尝到烤熟的肉食,用神圣的盐做了调味。他不是魔鬼,不会被圣盐灼伤。
从来不会有人朝他笑得这么温柔,就连养母都只是冷冷淡淡而已。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人会聆听他的想法,只有费洛会细心询问。
【你想和我一起回真理之诗吗?我保证不会有人欺负你,我会照顾好你。不用担心莫琳女士,我已经和她说过,她也同意了。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那是在树林中相遇的第二天,一个清晨,林中的薄雾还没有散。
其实他是不想去的,因为真理之诗在小镇里。去小镇上,总是很不愉快,一想到这个,他就下意识地抗拒。
可是,他实在很想和眼前这个人待在一起。所以,他最终还是朝对方伸出了手。
回到小镇上时,费洛也依旧牵着他的手。
记忆中一直很不友好的小镇,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朝他谩骂,没有人朝他丢石子、吐口水。
反而是费洛,微笑着朝所有人打招呼,向每一人个介绍,从今往后,他是真理之诗的一员,是诸神的追随者,是预备的、荣耀的教士。
过往的画面,像万华镜中的景象,在眼前逐一变幻。
温柔的微笑,教他习剑的英姿,讲授课程故意吓他们的样子,第一次出任务时,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叮嘱他模样……
还有,无声无息,躺在寂静墓园中的样子……
费洛是兄长,是父亲,是老师。是他的指引者和庇护者。
不是……
骗子!
“阿尔杰、阿尔杰?!”焦急的声音,从梦境,响到现实。
银灰色的眼睛猛然睁开,里面是满到溢出的戾气,直到对上一双宝蓝色的眼睛,才慢慢敛起锐利的神光。
伯庚斯满面担忧:“你这是怎么了?从回来开始,就一直不太对,刚才像是做了噩梦,喊都喊不醒。”
阿尔杰坐起身,背后已经被汗湿,黏黏腻腻的,很难受。
他沉默地抱住伯庚斯,一言不发。
伯庚斯搂住他,更加担心,可是又不敢随便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那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从未有过的软弱。
“我只是不明白,善良和温柔,到底有什么错。”
.
西拉索伯爵的宴会,是为了庆祝小女儿十五岁生日。
在新大陆人类帝国的贵族阶层中,一位贵族女性满了十五岁,就意味着,她可以正式地进入交际圈子。
所以这一年的生日非常重要,可以说,是这位女士,在交际圈中的第一次露面。
“你可以用雅木塔里斯子爵夫人的名义进去。”坐在前往伯爵府的马车上,伯庚斯向阿尔杰建议道。
阿尔杰失笑:“太惊世骇俗了。”
贵族间盛行豢养男宠,和寻找同性情人,可他们几乎不会将这些东西,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来。
“那就挚友。”伯庚斯稍有些遗憾,可还是妥协。
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提议不太可能被通过。他的爱人,可是个古板的教士。
阿尔杰身上的礼服已经换过一套,原来那一身还是因为折痕过多而被放弃。
现在的这一套,与先前试穿那一套相差不多。同样是深蓝色,线条还要再简单利落一点,细节处已经被修饰得与他的身材贴合,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但阿尔杰有些不太适应。
礼服的版型太紧,动作间总会牵扯到衣料,以至于活动不开。太高级的布料又经不起折叠与磨蹭,总要小心对待,才能让它保持应有的状态。
“听说,贵族间还流行决斗,他们是怎么做到穿着这种衣服,还能进行正常武斗的?”
阿尔杰有些不解地问。
“所以决斗的场面总是很不好看。”伯庚斯有些不以为意。
“有人为你决斗过吗?”阿尔杰突然问。
伯庚斯愣了一下,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他有些恼怒地道:“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个男人!”
阿尔杰看着他突然生气的样子,还有因羞恼而胀红的脸,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笑起来。
“笑什么?不许笑!”
伯庚斯生了会儿闷气,又有些不自在地问:“如果、就是,有这样一个情境,你会为我决斗吗?”
阿尔杰忍着笑意:“决斗?你可是男人啊。”
伯庚斯被他的话哽住,又不好反驳自己刚说出去的话,只好继续生闷气。
更气了。
“我会为你而战,无论是什么名目,只要你愿意站在我的身后。”
第五十五章
“听说这次宴会, 伯庚斯子爵会来。”
有消息灵通的贵族小姐,在女性密友的小圈子里悄悄说,脸颊上带着一点红晕, 眼里全是兴奋的光。
小圈子里立刻响起小小的惊呼声。
“诸神啊, 还好我过来了, 要是错过,我会难受得一个星期、不, 半个月, 我会半个月都睡不着觉的。”
“之前有人说, 伯庚斯子爵回来了, 我还有些不信。毕竟他回来这么多天, 什么交际场合都不出现,这太反常了。”
“管他呢,反正就要见到他了,啊啊啊天哪,我好紧张,快帮我看看, 我的妆容有没有问题……哦,他进来了, 快看!”
伯庚斯走进伯爵府时, 几乎所有的目光, 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阿尔杰跟在他身后进来,也近乎面对了全场的注视。
……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很快就有人发现,耀眼的伯庚斯子爵身边, 还有一个陌生的青年。
很英俊,英俊到站在伯庚斯身边,也难掩其辉。
这大概还要归功于,他独特的气质——冷漠得像一块寒冰,加上深蓝礼服独有的忧郁气息,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只不过,他拥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新大陆的人类,以深色的头发和眼睛,为高贵血脉的展现。接近白色的浅灰,又不是传说中银月神裔尊贵的银白,自然就是再低贱不过的颜色。
虽然,见多识广的贵族们,不至于因为浅灰的发色,而将他斥为魔鬼。可是,最看重血脉贵贱的贵族们,也不太会待见一个显而易见的“贱民”。
“怎么突然安静了?”伯庚斯微笑着开口:“是在欢迎我吗?”
环视一周。
“那么,正好介绍一下我的挚友,阿尔杰,一位教士。”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
在伯爵举办的宴会上,带一个贱民过来,当然是非常失礼的。但要是对方是位教士,那么另当别论。
诸神的侍者,地位总是特殊的。
真要论起来,这位银发银瞳的教士,在身份上,恐怕比在场的诸位还要高贵一些。
就算现在已经不是神权主导的时代,教团的势力也收敛在王权之下,但对诸神的信仰,却依旧通行大陆。
没有人会不怕神罚,也没有人会想要在死后堕入神狱。而与之相反的,诸神的眷顾,则是人人都会追求的荣耀。
伯庚斯嘴角的笑意,变得嘲讽起来,他拉着阿尔杰的手臂,往里走。
作为主人的西拉索伯爵,和身为宴会主角的西拉索小姐最先迎上来。
“伯庚斯,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两鬓斑白的西拉索伯爵礼节性地拥抱了伯庚斯,然后和阿尔杰相互点头致意:“还有这位教士阁下,很荣幸能有您来参加小女的生日宴。”
“愿诸神眷顾您与您的爱女,愿西拉索小姐,在诸神的庇佑下,一生幸福安乐。”
西拉索小姐姿态优雅地提起裙摆,向两人行礼:“感谢您的祝福,阿尔杰大人。”
刚刚步入贵族交际圈的小姐放下裙摆,脸上展露着大方得体的笑,可是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精致的妆容快要盖不住脸上的红晕。
这可是她第一次离伯庚斯子爵怎么近,而且,他身边那位先生也好英俊!
真希望等下能够和他们一起跳支舞。
宴会逐渐热闹起来。伯庚斯如他所说,在这里很受欢迎,不断有人上前攀谈,将他拉入谈话的小圈子。
贵女们用扇子遮着半张脸,委婉地暗示他,等一下可以来找她们跳舞。
更有大胆的贵女,想要直接邀请他去自己家中,品尝甜点师新发明的点心——倒是很了解伯庚斯的喜好。
又有贵族青年要拉着伯庚斯去某个小圈子,伯庚斯有些犹豫地回头看阿尔杰。
“你去吧,不用顾及我。”他还要在这里看看,戴纳究竟留了什么暗示。
“有事情可以喊侍者,我不会走太远……”
伯庚斯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尔杰打断。
“我可不是小孩子。”
行吧,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尔杰放开感官,开始用自己一贯的方式观察四周。
王城确实是个繁荣富贵的地方,伯爵宴会上用的蛋糕都是用金箔点缀过的,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桌面上摆放着作为装饰的郁金香,花瓣上带有奇异的变种花纹,是近来备受追捧、被炒上天价的品种。
最吸引目光的,还属长桌上的孔雀。它已被厨师蒸熟,作为一道观赏性的主菜,摆在盘中。生前的漂亮羽毛被重新粘到身上,长长的尾羽开出盛大美丽的屏扇。
重重奢华的包围下,唯一令他感到熟悉的,大概就是宴会用酒。
一只大木桶被整个抬上桌,木桶偏下的位置被安上了一个龙头,随时可以取酒。桶边还摆放着丁香、豆蔻等香料,可以加入酒中,配成香料酒。
橡木桶上,有一个再眼熟不过的标记——属于真理之诗的象徽。
阿尔杰看着橡木桶,心情有些复杂。
嗯……不知道贵妇们带的珠宝,有多少是来自奥秘篇章的。
心中一边感慨着,敏锐的听觉,为他捕捉到各个角落里的声音,只言片语一一过滤,留下有价值的信息,再慢慢拼凑起来。
“大王子殿下好像很久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
“可能是因为之前那场动乱?他被陛下问罪了,大概准备蛰伏一阵。”
“可在那之后,他的派系明明还很活跃,就连鸢尾公爵前段时间刚死了儿子,都没见收敛一点。”
“啊,对。鸢尾公爵的儿子死得很突然,先前也没有听说他患有什么病症,既没有战争,也没有刺杀,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是不是……秘术的力量?先是先后两位公爵夫人,然后再是公爵家的公子,不知道公爵小姐以后会不会也……”
“不会吧……鸢尾花家族本来也是传承悠久的法师家族,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于秘术?难道是哪个势力开始针对他了?没听到风声呀。”
“就在前两天,我听说陛下身体开始变差了……”
声音越压越低,甚至开始使用隔绝声音和探查的魔法物品。阿尔杰有些遗憾地略过那一片。
贵族们谈论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政|治、军|事外,艺术和哲学也是他们热衷的学科。在一些拥有秘术传承的贵族间,魔法的奥秘,也是探讨的热点。
还有一些无甚营养的谈话,来自不远处,听起来,好像还和他有那么点关系——
“他好英俊,但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接近。”
“好像很冷漠诶,和伯庚斯子爵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居然可以是挚友吗?”
“难道是因为脸都很好看?”
悦耳的笑声连连响起。
一位贵族小姐突然压低声音,示意伙伴们凑过来:“诶诶,你们说,这位先生,在床上……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禁|欲冷酷的模样?”
说完,周围聚起来的贵女们都笑起来。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想去和他搭个讪了。”
“如果能有一夜,不是太赚了吗?”
阿尔杰就这么听着话题越歪越不像话,不由在心里叹气,又觉得好笑。
据说,贵族们对待性的态度非常开放。
他以前很少接触贵族阶级,对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也不太了解,因此,从没有直观的认识。直到今天,他才见识到,所谓开放是怎样的开放。
其实他很想告诉那些姑娘,即使说得这么小声,他也一样听得到。所以,请不要在他背后这样议论了吧……
他最终,还是有些无奈地朝她们笑了笑,遥遥地举了一下杯。
放过他吧。
“他笑了,他朝我笑了。”
“天哪,他笑起来怎么会这么温柔。”
“扶我一把,我快受不了了!”
相貌英俊的教士,冰冷禁欲,气质有如极北之地的霜雪,却唯独对你温柔一笑。谁顶得住?
有位贵女捂住胸口,优雅地倒在女伴怀里。
而她身边的贵族小姐们,一边暗恨自己假装晕倒的动作不够快,一边匆忙取出嗅盐瓶,满面关切地“唤醒”她。
“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诸神啊,我一定要让他拜倒在我的裙下!”
状似柔弱的贵族小姐,一“苏醒”过来,就捂住心口,压低声音作出极为强悍的发言。
阿尔杰已经彻底听不下去,打算换个地方待着,眼前忽然一暗。
本该与其他宾客相谈甚欢的伯庚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面前,眉毛皱得很紧,一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的模样。
“怎么了?”阿尔杰没反应过来。
“你在看什么?”伯庚斯反问,“那边的呼喊声连我都听到了,你究竟干了什么?”
“我……”觉得我什么都没做。
阿尔杰很冤,辩白的话却被人打断。
“教士大人。”
阿尔杰顶着伯庚斯颇具压力的目光,转头去看。
是一位贵族夫人。
她的外貌很艳丽,身材火辣,妆容浓艳,眼角眉梢都是妩媚的笑意,气质极具侵略性。
“我需要告解。”那位夫人说着忏悔的话语,眼神里却满是暧|昧。
“为你在神国安息的丈夫告解吗,劳诺夫人?祈求他的原谅?”伯庚斯嘴角的笑意嘲讽。
早寡的贵妇掩嘴笑了:“伯庚斯子爵,虽然失去丈夫这件事,令我很难受。但是连诸神都没有阻止失去伴侣的女人寻找新的爱情,您究竟在为我的亡夫不平什么?”
你自己心里知道啊!你为什么会成为寡妇,还有谁会比你更清楚吗?!
伯庚斯刚想开口,却被阿尔杰按住肩膀。
“虽然我不是牧师,但您可以讲讲,我会以我浅薄的学识,尽力为您开解。”
第五十六章
阿尔杰紧皱着眉, 直到被伯庚斯拉上回子爵府的马车,皱起的眉头也没有松开。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信笺,这是刚刚那位劳诺夫人给他的。
那位贵族夫人在诉说自己的罪过时, 忽然靠近, 暧|昧的吐息都能喷到他脸上。粉红色的信笺, 被直接插到他胸口的两枚扣子之间,染着鲜红指甲的手指, 点在上面。
【我不会嫁给一个教士, 但如果只是当个情人, 倒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你有想法, 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时的他, 硬是顶着伯庚斯的死亡凝视,把这封看起来像是情信,似乎也确实是情信的东西,给收下了。
此刻的伯庚斯依旧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出声:“还看?你真的动心了?
“她是个寡妇,丈夫死后直接得到了他的财富、爵位和封地, 在贵族中确实很抢手。哼,伯爵, 还比我高上一阶。你要是喜欢, 就去找她吧。”
迎娶贵族的遗孀, 就可以直接得到已死贵族的全部财产,包括物质上的,还有名誉上的。
因此, 家底丰厚的寡妇们,可以说是贵族阶层最抢手的女人。
阿尔杰的注意力终于从那封情信上移开,他有些好笑地看着伯庚斯,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看上她的意思。”
“那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如果是戴纳给你的,就赶紧拆!”
伯庚斯当然知道另有隐情,要不然,照他的脾气,没当着那位夫人的面,直接上手撕了这封信,都是他顾及女士的面子。
哪还轮得到阿尔杰拿着封信,跟得了相思一样盯着发呆的份?
阿尔杰笑了笑。
“我只是在想,如果戴纳想要给我传一封信,何必绕这么一大圈。他能在西拉索伯爵递到子爵府的邀请函里,夹带私人的标记,怎么会递不进一封密信?
“可是上面的记号,又确确实实是我们之间约定的图案。不过,这个暗号,他最近似乎有些滥用。”
从天穹之眼给出的情报来看,王城中,已被发现的类似标记,就有数十个。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个私下约定的暗号,一年也不一定能用得上一次。
手上的粉色信笺上,还带着幽幽的香水味道,闻起来像是清晨沾着露水的玫瑰,一种湿润的、带着一点清新的甜香。
“等回去,先做个魔法检测吧。我怀疑,这封信不是来自戴纳的。”
阿尔杰收起了手里的信件,看向一旁不太开心的伯庚斯。
“怎么了?你知道我对她没有动心。”
伯庚斯只是叹口气:“连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都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你递情信,作为正牌伴侣,我却连说都不能说出去。”
阿尔杰笑道:“你不是向子爵府和整个矮人帝国宣布了吗?连矮人王都知道这件事了。”
“不够。”伯庚斯凑过来抱住他,“你看,今天的宴会上就不能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追求你,对你想一些只有我能想的事。”
阿尔杰失笑。
连别人想什么,都要管了吗?
“贵族不是很喜欢秘密情人的关系吗?”
不告诉任何人的亲密关系,所有在公共场合的交流,都披着一张看似正常的皮。一个眼神,一个触碰,都藏着只有本人才知道的秘密恋情。
这种偷|情的刺激愉悦,深受贵族们的追捧。
“我从来没把你看成一个情人。如果你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位女士,我真的会向你求婚,你会是我唯一的子爵夫人。”
阿尔杰听到这段表白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你不认同,因为贵族无法迎娶教士,而你不可能退出真理之诗,王室也不会允许我放弃爵位。”
为了防止贵族的爵位和领土落入教团的手中,同时也为了保证教团在政治上的纯洁性,双方达成了一致的默契——人类贵族与教士不得通婚。
所以,即便他们两人之中,有一方是女性,也无法成为受帝国法律认可的夫妻。
“别想这么多,前提不成立。 ”
阿尔杰吻上伯庚斯的嘴唇,温柔耐心地和他纠缠。
因为地面不平稳,而轻微晃动马车上,温馨的气氛安静流淌。
“咳,”伯庚斯推了推阿尔杰,示意对方松手,“差不多就行了,等会儿还要下马车。”
红着脸起来,有些不自在地坐好,微微侧过身。
阿尔杰用手指替他理顺长发,指尖在他的脖颈间停留,有意无意地擦过那脉动的血管。
“好。”
.
情信似乎就是普普通通的情信,粉色的信纸、暧|昧的语言,还附赠了一枚唇印。
里面的话语也没找到什么玄机,阿尔杰用遍了自己所知的一切解码方式,没有从中读到任何有用信息。
信纸在各种药液里泡了又泡,检测的魔法试过一个又一个,折腾到纸张泛白,也没见到什么反应。
……不会真的只是封情信吧?
阿尔杰头疼起来。
戴纳究竟想要干什么?
总不至于真是要他去幽会贵妇吧?
阿尔杰展平那张信纸,从里头找出唯一一个地名。
那位夫人的卧房。
……要不,真的去看看?
阿尔杰收好东西,按着额头突突跳的青筋,从静室里走出。
“大人,子爵大人找您。”子爵府的女仆长和管家艾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他在哪里?”
伯庚斯正坐在窗边喝红茶。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
伯庚斯身后站着他的首席骑士,面前的桌上,除了花式精致茶壶和茶杯外,什么都没有摆。
产自东方森林边缘、靠近精灵帝国一带的茶叶,搭配上好的鲜奶,用蜂蜜调味,再加上一些花瓣,混合茶叶自带的果木香气,变作一种迷人的特殊气味。镀金的杯口卷起的白色气雾,温暖甜美。
“坐下,阿尔杰,陪我喝杯红茶吧。我有事想告诉你。”
宝蓝色的眼睛望向他,平静深沉。
“你说。”阿尔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了。
“你应该不会跟我留在王城。”伯庚斯放下白色的瓷杯,说得很认真,“我陪你定居码头镇吧。”
阿尔杰还没有反应,伯庚斯身后的骑士却先立不住了。
“大人!您要为了一个情人……”
“他不是情人!”伯庚斯厉声打断他的话,面色异常严肃,“他是我认定的正式伴侣。”
阿尔杰注意到,骑士挺直的脊背,忽然弯下了一点,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子爵大人……”他沉默一会儿,才艰难地说道,“没有哪位贵族,会正式地和一名同性结婚。”
帝国贵族们,流行豢养男宠,也流行寻找同性的秘密情人。
但几乎很少有人,会将这件事直接放到台面上来。他们一般会找一个漂亮的名目,譬如收养义子,再如至交密友。
然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族小姐,哪怕婚后各自玩乐,也能保持应有的体面。
“你这么一说,”伯庚斯的脸色依旧不太好,却微微翘了翘嘴角,“定居码头镇反而更好了。”
“伯庚斯。”阿尔杰少有地喊了他的名字,“你这样决定,是否太仓促了?应该再考虑考虑。”
“我该考虑什么呢?说服你陪我留在王都?还是说,你打算和我分居两地,一年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你想的太远了,这么大的决定,还是以后再……”
“你是觉得,我们以后有可能分开,所以不允许这种重大决定发生?”
阿尔杰忽然哑声。
“我猜对了。”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变得幽深晦暗。
“我总觉得你会离开我,这不是我的错觉。”
“伯庚斯,未来不确定的事太多了,没有人可以笃定……”
“所以我也从没有让你发誓。”伯庚斯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面重重一颤,杯中的红茶洒出了几滴,泼在白色的碟子里。
他站起身,越过面前的桌角,抓住阿尔杰的衣领,质问:“究竟是什么,让你不是拒绝我,就是敷衍我?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以为我总会跟在你身后跑。”
“伯庚斯,不要这么极端,冷静下来,我们可以更理性地看待这件事。”
阿尔杰抓住伯庚斯揪着他衣领的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伯庚斯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阿尔杰回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站起身,却没有追上去。
“大人,介意听我说几句吗?”身后传来压抑的声音。
阿尔杰朝后看去,是那位名叫约瑟夫的骑士团长。被伯庚斯晾着以后,他就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直到伯庚斯离去。
“你也准备质问我吗?”
骑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慢慢开口:“子爵大人很喜欢捉弄人,他从不吝于展现自己的魅力,所有人都会为他倾倒,可从来没有人能够近他的身。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因为,除了那名学徒,只有我被允许跟在他的身边。
“他会参加贵族夫人和小姐们的茶会,会和女士们跳舞,可从来没有谁,能够始终留在他身边。
“艾琳负责管理他的宅邸,我负责守护他和他的领地。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直到您出现。”
骑士闭上眼睛,表情有些痛苦。
“愿诸神宽恕我,我背离了骑士的美德,竟对您怀有嫉妒。您才是不同的,原来……您才是不同的。”
他深深吸气:“无论是身为守护他的骑士,还是作为仰望他的爱慕者,我都请求您,珍惜这份无数人都求而不得的感情。”
阿尔杰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认为我在玩弄他?”
深沉的银灰色眼瞳中,忽然浮起恶意的笑,又很快被压下去。一闪而逝,就像什么都不曾有过。
“这不该是你管的,骑士。”
第五十七章
我也同样嫉妒着你。
倘若他也能怀有这样纯粹的感情, 又何至于始终逃避?
那样俊美耀眼的人,好像一道纯净无瑕的光,见到第一眼, 就会被深深吸引。
如果说伯庚斯是真情实意, 那他的感情也从未掺假。
他喜欢他故作冷静, 假装疏离的样子,也喜欢他红着脸诉说真心的样子, 喜欢他一见到自己, 就紧张到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样子。
这个在别人面前高傲疏离, 凛然不可侵犯的遥远传说, 会每天紧紧跟在他身后, 时刻都想贴过来,随时想要向他讨要亲吻,会在他怀里喘|息,向他求得欢愉,会在他怀中失神,毫不设防。
银灰色的眼睛里, 浮起一丝暗红的雾气,又慢慢隐没。
清晰的脚步声, 响在楼梯之间。
可与情愫一同滋长的, 是自心底最阴暗处升起的毁灭欲。无法消泯, 不可抵抗,时刻都在暗处蛰伏着,蠢蠢欲动。
他的白雀啊, 脆弱美丽得令人心颤。
让他既想捧在手心,又想……掠夺他的所有。
将他藏起来,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窥探,让他成为独属于自己的……爱宠。
折断那娇弱的双翼,玷污那无暇的白羽。想看看他更加痛苦的样子,更加狼狈的模样,崩溃哭泣的表情,在他为他铸造的牢笼里流逝生机。
他是否会在他怀中颤抖?还是会绝望地逃离?
光是想到,就觉得灵魂都在愉|悦地颤栗。
红色的雾气,在银灰色的眸子里蔓延。
烛光昏暗的走廊中,厚实的地毯,吞没了脚步声。
路过的一盏油灯,焰心忽然跳动一下,火光连带着影子,一起晃动两下。
真是罪恶,竟然有这种想法。
闭眼,又睁开。
红色的雾气又淡了下去,清亮的银灰重新归复。
怎么可以这样想。
有违善良,有违秩序,有违诸神的教导。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正确的。
应该好好对待他,温柔地拥抱他、亲吻他、满足他,履行身为爱人的所有义务。
又或者,远远地离开他,才是最好、最稳妥的选择。
可是啊……
脚步停在一扇门前。
轻轻推开,房间里的光一下子照过来,落在他身上。
房间里的人,也闻声看过来。
可是那双蓝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那双看见他,就会亮得像落入繁星的眼睛,却始终令他无法割舍。
是自私吧。
愿诸神原谅他的自私。
哪怕如他一样卑劣,在心底,也同样向往着美好。
伯庚斯正在翻看一本书,心烦意乱中,也看不进几个字。忽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下意识看过去。
是阿尔杰。
眼睛微微一亮,可又想起刚刚发生的事,立刻收起自己的表情,低头往书页上看。
阿尔杰背过手,将门关上。
走到伯庚斯面前。
他可爱的恋人还是不肯看他,哪怕面前的光线已经被挡住,可他还是执拗地盯着书上的字。
阿尔杰蹲下身,轻轻搂住他的肩膀,凑过去亲吻他。
伯庚斯侧头,想避开,躲了两次,还是被吻住。
扔开手里的手,推拒两下,没推开。
算了。
伯庚斯遵从本心,迎合上去。
他可没有原谅,只是先算了。
反正他一直都知道,阿尔杰就是个混|蛋。
看在对方难得主动的份上,姑且听听他有什么辩解。
“我要出去一趟,”阿尔杰与伯庚斯额头相贴,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早些睡,不要等我。等明天醒来,一睁眼,就能见到我了。”
果然不能指望他主动解释。
伯庚斯有些失望。
他往后一仰,离开阿尔杰挡出的那片阴影:“知道了,谁要等你。想去尽管去,我又拦不住。”
阿尔杰好脾气地笑笑。
“晚安,愿黑夜女神与双月之主护佑你的梦境。”
最后亲吻了一下伯庚斯的眼睛,嘴唇在那一小片皮肤上停顿一会儿,阿尔杰这才站起身,离开房间。
“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叹息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
无论是夜里秘密的探查,还是真的幽会情人,都不可能去走正门。
翻墙、爬窗才是正确的途径。
黑色的长斗篷,融入了漆黑的夜晚。
摸清楚伯爵府的结构,脚步轻盈、悄无声息地落在伯爵夫人的房间阳台上。
还未看到房间里的景象,就听到里面的人笑着说:“哎呀,居然真的来了吗?”
躲藏已经没有意义,阿尔杰撩开窗帘,走入房间。
丧偶的伯爵夫人,穿着质地轻|薄的大红色睡衣,领口敞得很开,可以看到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深深的沟壑。
她斜倚在软榻上,双目眯起,姿态妩媚:“教士大人,你是来赴约的,还是……”
阿尔杰没有废话,连兜帽都没有摘下,他拿出那张信笺,指着上面的笔迹:“这个标记,是谁告诉你的?”
劳诺夫人勾起红唇:“一个想要找你的人。”
戴纳?不,肯定不是。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群人。
法职、战士、潜行者……
阿尔杰慢慢抽出身后的重剑。
“初次见面,本来不想把场面弄得这么糟糕,但是鉴于我们之间或许存在一些误解,所以,请原谅我擅作主张。”
阿尔杰转身,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衣衫华贵,行止优雅。手中拿着一根手杖,短须修得整整齐齐,眼神温润清和,让人第一眼就能轻易生出好感。
一只老狐狸。
阿尔杰心里的第一反应。
“请问您是?”
“梅森格尔—艾瑞斯。这样说,您或许不太熟悉,因为,大多数人都称我为,鸢尾花公爵。
“或者,您也可以称呼我的秘名,艾利克斯。‘狂信者’艾利克斯,您的狂信者。”
【如果把你变成我的尸妖,该死的艾利克斯一定会疯掉的。】
【艾利克斯?很常见的名字,没有更确切的范围,很难定位。】
【据说是大王子一派……】
【可在那之后,他的派系明明很活跃,就连鸢尾公爵前段时间刚死了儿子,都没见收敛一点。】
“艾利克斯?鸢尾花公爵?”阿尔杰喃喃自语。
一连串等式,在脑海中瞬间成立。
“看来您听说过我,真是我的荣幸。”
鸢尾公爵笑起来。
阿尔杰没有放下剑:“你找我?”
我还没有找你,你就先找来了?
“我找了您整整二十三年。”他叹息着,“让我看看您真正的样子吧,隔着水晶球,永远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
“究竟是谁将您藏了起来?是您手上这枚戒指,还是——”
重剑朝他劈了过来,被一名死士挡下。
鸢尾花公爵退后一步:“看来我们之间确实有很大的误会。那么,请先让我来见识一下,您强大的力量吧。”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一息之间,周围所有的职业者都动手了。
劲风撩动了斗篷的下摆,重剑横拍,一排刀剑在巨力之下脱手,剑尖直取威胁最大的法系。
法师始料未及,强行中断了上一个法术的吟唱,改为防守。可阿尔杰只是虚晃一招,仅仅为了打断施法,转而朝窗口跃去。
屋内四壁忽然亮起密密麻麻的魔纹,强大的力量,瞬息将他压制。
猝不及防下,阿尔杰柱剑,半跪在地。
重剑借着强大的势能,深深插|入了木质的地板。
阴影笼罩下来。
兜帽被人摘下,那奇异的头发和眼睛,展露人前。
“我终于见到您了。
“银灰色,真的是高贵的银灰色……和预言中的一模一样。”
鸢尾公爵的声音,像吟游诗人的咏叹调一样,在耳边婉转响起,其中隐含的兴奋,让尾音微微走调。
从来没有人说,银灰是高贵的颜色。
用一整间屋子构造的魔法阵,力量太过强大。仿佛身处数千米以下的深洋,四面八方都是庞大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汗滴从额头滑落,打湿地板。
柱剑的手微微抖动。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鸢尾公爵似乎陷入了苦恼,不断地否定某个事实。
“怎么会……啊,问题在这里吧。”
戴满宝石戒指的手,解开阿尔杰的领口,将他胸前的衣料撕扯开。
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漂亮的肌理,仿若用大理石雕琢出来的艺术品。在心脏的位置,有一枚刻痕,由神圣的几何构成,充满神秘、古老的气息。
指尖,在那道刻痕上滑过。
不相容的力量彼此激荡。
“是谁,居然敢这样对待您?!”鸢尾公爵压低的声音隐含愤怒,他攥住阿尔杰脖颈间挂下的银制吊坠。
“真理之诗?呵……”
还没等他再多说什么,阿尔杰忽然暴起,重剑自下而上挑起。
鸢尾公爵松开手,后退两步,不以为忤,反而愉悦地道:“还没有到达极限吗?那么让我看看,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
法师吟唱起咒语,潜行者潜入阴影,战士挥动武器迎上。
新的混乱中,阿尔杰隐约听到那位伯爵夫人说:“如果能制服他,能不能让他陪我一晚,就当作是配合你的酬劳?他实在是太合我的胃口了。”
鸢尾公爵的声音里,夹带着深深的蔑意:“就凭你吗?也配?”
人影的缝隙间,阿尔杰看到劳诺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毒。
第五十八章
伯庚斯睫毛微颤, 满怀期待地睁开眼睛,宝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晶莹的光彩。
身边是空的。
眼中的光彩一瞬间黯淡下去,仿佛万千星辰一同熄灭。
没回来啊。
和说好的不一样。
要不要躺回去再等等他?
伯庚斯决定宽宏大量, 重新给他一次机会。
闭上眼, 躺回枕头上。
他会什么时候回来?
会不会给他一个早安吻?
如果他装睡……
心跳得越来越快。
伯庚斯睁开眼, 看着上方的帷幔。
睡不着了。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算了,不睡了, 下去等他——不, 下去喝早茶。
伯庚斯把被子一掀, 起身了。
门外的女仆们听到动静, 打开门, 进来侍奉领主。
“艾琳。”伯庚斯制止了女仆替他脱下睡衣的动作,示意她们将更换的衣物放在床边。
“阿尔杰回来了吗?”
“回您的话,还没有。”
伯庚斯叹口气,低声自言自语:“真是的,这么久了……”
他朝女仆们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子爵大人。”
骑士团长突然出现在门外。
“什么事?”
“劳诺伯爵夫人死了,她的尸体在今天早晨被仆从发现, 现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阿尔杰大人。”
.
窥探。
无处不在的窥探。
感知,在梦境中, 拉响警报。
睁开眼, 那无所不在的窥伺感, 却消失无迹。
阿尔杰醒来时,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周围的环境,不是任何熟悉的景象, 身上的衣服,也被换成了形制古怪的长袍。
所有随身佩戴的武器、护符都被收缴,身上却没有任何束缚。
下床,穿上鞋,来到门口。
在门上轻轻一拉,竟然开了。
外面是一条幽深的走廊,没有任何看守,也感知不到魔法的力量。
顺着走廊走,没有遇见一个人。
沿途的每一扇门都可以推开,看见的却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
走廊尽头,是一段楼梯。
幽深昏暗得仿佛通向深渊。
【下去看看。】
反正也没什么好怕的。
一阶、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眼前黑了,又亮。
宽阔的大厅,高高的墙壁上挂着两幅油画,上面分别画着两位夫人。
她们坐在一模一样的花瓶旁,花瓶里插着一模一样的鸢尾花。只是面容不一样,手上戴着的宝石戒指也不同。
一枚是红宝石戒,一枚是蓝宝石戒。
阿尔杰发现,那一模一样的鸢尾花中,隐含着一个代表邪恶的倒五芒星。
与此同时,他听到周围响起低低的哀泣。
那哀婉的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一同传来,分辨不出真实的来源。敏锐的五感像是突然失灵,无法为他辨析真相。
这里是哪里?
是邪恶法师的法师塔?
好像有什么被遗忘,无形无迹的力量阻挠着他去回想。
倦意不断袭来,昏沉、晕眩,随时可能倒下。
离开这里!尽快离开!
潜意识与显意识,直觉和理智一同向他发出示警!
意识迷蒙间,他推开了一扇门——
阳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像轻纱一样落到深棕色的木质地板上。稀疏的灰尘漂浮在空气中,随着气流飘荡,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
刚才光陆怪离的画面,好像只是幻觉,阿尔杰认出,眼前的,好像是自己最初醒来时那个的房间。
又可能只是另外的某个房间。
按照路线,他不可能拐回原点,而在这幢无名的建筑中,一模一样的房间太多。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窗户是紧闭的,窗帘也被拉得严严实实。甚至于,当他在房子里游荡时,也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
略略恍然,刚才的压抑感,大概也和光线有关。那种密不透风的感觉,仿佛再也无法找到通往外界的路。
“大人。”
身后忽然响起两个声音。
女性,一模一样的声线,一左一右,同时传来,叠合在一起。
与刚才的经历诡异相似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阿尔杰猛然回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有发现有人近身,即便不仰赖天生敏锐的五感,这种情况,对于一位剑圣而言,也是极为罕见的。
这种情况,意味着两种可能。
要么,他的感知失效了。
要么,他遭遇了足以避开他感知的劲敌。
身后,是两个女仆打扮的年轻女人。
一模一样的栗色长卷发,被束到脑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恭敬表情,一模一样的动作,向他低头行礼。
唯一不同的,是两人各带了一只耳环,款式也是一模一样,像是同一副。
两只耳环,分别带在左边人的左耳,和右边人的右耳上,也像是镜面一样对称。
阿尔杰感到自己的头又开始犯晕了。
“我们奉公爵大人的命令,负责侍奉您的起居。”
“柏莎。”阿尔杰右手边的女人说。
“凯丝。”阿尔杰左手边的女人说。
还好不是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要是让他喊两人某某一号和某某二号,他大概会疯。
“你们……”
阿尔杰一开口,就看见对面两名女仆,恭顺地将头压得更低。
好吧,让他想想,在这种情形下,与陌生人初次遇见,应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鸢尾公爵吗?你们奉他的命令。”
“是。”右手边的女仆答。
“他在哪里?”
女仆没有回答。
“双胞胎?”
“如您所见。”这回,是左手边的女仆回答。
“这里是哪里?”
“鸢尾花家族的家产之一,公爵大人最重要的房子。”右手边的女仆道。
最重要的房子……
阿尔杰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两遍。
“现在是什么时候?”
“早晨,八点的钟鸣刚刚结束。”左手边的女仆答。
钟鸣?
他没有听到任何钟鸣。
人类帝国的大城镇上,常会安置一个大型的机械钟,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每个整点鸣钟报时。
这样的机械钟,在码头镇是没有的。但王城是整个人类帝国最尊贵富庶的地方,全城安置了不止一个机械钟,整点时刻的钟鸣声,连最偏僻卑贱的贫民窟都能听到。
这就意味着,他身处连钟声都听不到的偏远之地,又或者,有什么隔离物,将笼罩全城的钟声都隔绝了。
“大人。”右手边的女仆唤回他的思绪。
左手边的女仆接道:“您该洗漱,用早餐了。”
.
不对,很不对。
明明是同样的路径,现在的环境,却远比刚才的更明亮,那些魔咒般的一模一样,也悄然变化成正常的样子。
这里是书房,那里是会客室,再往前是休息室、餐厅、客房……
刚才独自走过的那段路,好像凭空消失了,被替换成了另一个样子。
那诡异的景象,只留存在他的记忆里,像唯有自己知晓的幻觉一样。
“画像?您说的,是第二层楼梯口挂着的那两幅油画?”
阿尔杰左手边的女仆问道。
此时,阿尔杰正坐在餐桌前,面前的食物一口未动。
刚才站在他面前的双胞胎女仆,正侍立在他的身后。方位变了,对他而言,左右也随之改变。
阿尔杰注意到,双胞胎之间,率先开口的,往往是左耳带耳环的那位。
右手边的女仆接话:“那是公爵大人的两位夫人,都已经去世了。”
阿尔杰想起,在西拉索伯爵的宴会上,曾经听到的只言片语。
【先是先后两位公爵夫人,然后再是公爵家的公子,不知道公爵小姐以后会不会也……】
传闻,鸢尾花家族,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家族。
死亡与意外,如影随形。
“听说,公爵的长子……”
“大概几个月前。”左手边的女仆道。
“大人,请您用餐。”右手边的女仆忽然说。
阿尔杰看着桌上的食物。
白面包切成厚片,用黄油煎得喷香,放在一只篮子里,旁边配着果酱和炼奶的小碟。
面前是烘烤酥脆的馅饼,还有加了大量牛奶制作的杏仁布丁。手边摆了一杯红酒。离得稍远的地方,放了大盆水果,新鲜得能滴出水来。
他倒是想吃……可这是在敌营啊,谁知道里面会不会加了什么佐料。
阿尔杰的目光,落到那枚杏仁布丁上。
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个人。
这种点心,他应该会很喜欢。
“请放心,”左手边的女仆出言,想要打消他的顾虑,“公爵大人不会对您做什么。”
你说我就信么?
这么久没见,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叛入敌营?
“我要见鸢尾公爵。”阿尔杰没有动面前的东西,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
伯庚斯从门外走入,一边走,一边脱着外衣,随手扔在地上。
骑士约瑟夫跟在身后,将他扔在地上的衣物捡起。
“我不信他们的话,”伯庚斯扯松领口,宝蓝色的眼睛里一片冰冷,“替我向克拉尔侯爵、卡利德伯爵……”
一连报出七八个贵族的名字。
“告诉他们,还人情的时候到了。”
约瑟夫还没来得及应下,艾琳急匆匆地赶来。
“子爵大人。”
伯庚斯抬眼看她,示意说话。
艾琳挥退周围的仆侍,确认大门已经关紧,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大人,这是王女殿下交给您的密信。”
第五十九章
阿尔杰推开一扇门。
他没有让双胞胎女仆跟着, 而是独自探索着这座府邸。双胞胎女仆也没有坚持,似乎很笃定他无法离开这里,十分放心。
这里是那个鸢尾公爵的法师塔。
阿尔杰很确定。
只有法师塔, 才能容下这么多殊异, 也只有法师塔, 能够确保一名剑圣,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 都无法逃脱。
而这间房间——
光线昏暗, 隐含着魔法仪式的残余力量, 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墙壁上、地板上, 隐隐可以看见未能擦拭干净的血迹。
铺着黑布的桌子旁, 有一只铁架,上面束缚着一只……火焰鸟。
橘红色的羽毛有些黯淡凌乱,天赋的烈焰几乎已经熄灭。金红色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在见到阿尔杰时,微微转动一下, 口中发出一声虚弱哀婉的鸣叫。
“是你?”阿尔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火焰鸟的翅膀。
他认出来了, 这是在码头镇上企图出逃, 又被他重新捕获, 交到商人手上的那只火焰鸟。
阿尔杰隐隐约约想起,当时,那位商人也提过, 这是鸢尾公爵指明要的货物,价值不菲。
“您喜欢的话,可以送给您。”
鸢尾公爵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
阿尔杰回过身。
“我只是一个俘虏,你没有必要对我使用敬称。”
“不,您是预言之子,您是我认定的君主。”
阿尔杰没有理会这句话,他上前两步:“直说吧,你意欲何为?”
“我只是想迎回您罢了,您属于这里,而不是伪善的众星神系。”
鸢尾公爵和善地微笑着。
堕落者?
或者说,恶魔崇拜者。
“只是因为颜色吗?银灰在普世者眼中无比低贱,所以才在你们这里显得高贵?真是无聊且毫无根据的判别。”
“不,您现在不能明白,您的伟大之处。所谓的‘真理之诗’,他们的祭司,诸神的走狗,迷惑了您,遮蔽了您眼中的真实。”
“所以,你杀了费洛?”阿尔杰的声音忽然变轻,染上了诡异的缥缈感。
“费洛?”是谁。
眼前一恍惚,鸢尾公爵发现自己已经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后背狠狠撞向墙壁,头也重重磕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
窒息与疼痛间,他终于想起,前段时间,王城里发生的小规模叛乱,将真理之诗的力量卷入,致使一名执行人丧生的事。
“请冷静……”
阿尔杰眯起眼睛,手上的力量慢慢加重。
鸢尾公爵眼中忽然爆发出异样的神采。
低哑着嗓音,强忍窒息的痛苦,勉力将发音连贯:“假如只有我的死亡,才能平息您的怒火,那么,请您动手吧。能把生命与灵魂献给您,哪怕是堙灭,也是我的无上荣耀。”
窒息与压迫,让他的音调变形,声音破碎,可仍抹不去其中的狂热。
阿尔杰松开手,任由鸢尾公爵摔落在地,嫌恶地用衣摆擦拭自己的手。
鸢尾公爵松开悄悄背在身后的手,就着趴伏的姿势,将额头贴到阿尔杰的鞋面上。
“我的陛下,请相信,我是您最忠实的臣子。”
“没有哪个臣子会囚|禁他的的君主。”
阿尔杰皱着眉,从他的额头下,抽出自己的鞋,转身离开那间弥漫着血腥味的房间。
混乱邪恶之徒,简直无法沟通。
在他的身后,鸢尾公爵仍跪伏在原地,嘴角勾起一抹奇诡的微笑。
我的主上,我的君王。
您会重获自由的。一种我希望您得到的,新的自由。
.
阿尔杰走遍了整栋府邸,没有找到任何离开的途径。
明明看上去只是一座普通的房子,可是,它的窗户是虚假的,门是虚假的,阳光与窗外的花园,大概率也是假的。
这里很可能是一个人为开辟的独立半位面。
阿尔杰得出了自己的假设。
真是棘手。
战士在面对法师的时候,本就处于劣势,更何况他现在身处对方的法师塔。
应该静观其变吗?
阿尔杰推开房间的门,他又回到了早上醒来的那间卧室。
束缚着火焰鸟的铁架台,已经被送了过来,摆放在床边。
阿尔杰将门关上,走过去,替火焰鸟将脚上绑缚的锁链打开。送它过来的人,没有把锁链钥匙留下,阿尔杰直接用暴力破坏了锁头。
火焰鸟哀哀地低鸣一声,跌进阿尔杰的怀里。
阿尔杰抱着它,坐在床边,轻抚那黯淡的羽毛。
“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火焰鸟缩在他的怀里,微微发抖。
敲门声响起。
“哪位?”阿尔杰收起温和的表情,面部的线条重新冷硬起来。
火焰鸟在他的怀里,抖得越发厉害,似乎是因为羽毛稀少,而感到寒冷。
门,被慢慢打开。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女人。
她穿着薄纱制成的衣服,最里面,只有一套布料精简的内衬,勉强遮住私密。白皙光洁的皮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她将门带上,面向阿尔杰的方向,微微低垂着头。
“大人,我奉父亲的命令,前来服侍您。”
父亲?
“你的父亲,是鸢尾公爵?”阿尔杰皱起眉。
“是。”
阿尔杰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
这样的装扮,所谓的“服侍”,其中含义已经很明显了。
“不需要,请回去吧。”
公爵小姐的身形顿了一下,没有离开,反而上前几步,来到阿尔杰面前。
火焰鸟在阿尔杰怀里抖得越来越厉害,竟哀叫着从他怀里逃开,躲到他的身后。
阿尔杰看了眼自己空荡的怀抱,仍礼貌性地垂下眼,对公爵小姐道:“请回去吧。”
公爵小姐忽然跪倒在阿尔杰面前:“不,请让我留下,如果我就这么出去,父亲一定会杀了我的!”
怎么会?
阿尔杰皱紧眉。
在人类的帝国里,只有最蒙昧落后的地方,才会有农户命令自己的女儿去侍奉过路的贵客。
鸢尾公爵是世袭多代的贵族,怎么可能沿袭这种愚昧的做法。
“大人。”公爵小姐微微颤抖着,将额头贴上阿尔杰的膝盖,“父亲他……不会在意的。毕竟两位母亲,还有哥哥,他们、都是被父亲亲手送走的。”
【……死得很突然,先前也没有听说他患有什么病症,既没有战争,也没有刺杀,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是不是……秘术的力量?】
舞会上交谈的话语,忽然跃入脑海。
传闻,恶魔崇拜者,会用自己的亲人和挚友,作为献祭的祭品。恶魔收割祭品的生命,同时,依照等价交换的原则,给予献祭者力量。
这是堕落者与深渊之间,最为常见的交易。
幻境中听到的哭泣声,似乎又隐隐在周围响起,无风的房间里,突然变得有些冷。
“大人?”
公爵小姐许久没有察觉阿尔杰的动静,试探着,将脸颊贴在他的膝盖内侧,缓缓地向……
阿尔杰忽然站起身,双手扳着公爵小姐的肩膀,将她向后推。
“你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天,我会告诉公爵,我对你很满意。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可以暂时跟在我身边。”
说完,他松开手,将床留给女士,自己走到沙发前,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半靠着沙发背与扶手,双手环抱,保持着一个防卫的姿态,合上眼。
留在床上的火焰鸟,扑扇着羽毛稀疏的翅膀,跌跌撞撞地飞过来,蜷进阿尔杰怀中。
阿尔杰睁了睁眼,将它圈进怀里。
温暖的火属性能量,透过羽毛,一点一点传递过来。
再次闭眼,黑暗中,却浮现出一双宝蓝色的眼睛。
如记忆中一般璀璨、漂亮,像盛满星光,深情得让人心醉。
晚安,愿黑夜女神与双月之主护佑你的梦境。
他在心里默默道。
很抱歉,没有如约回来。
公爵小姐跪坐在床边,有些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慢慢起身,然后,有些试探地、小心地坐上床沿。
那位大人,始终没有再次睁眼看她。
.
伯庚斯坐在窗前,对着漆黑的夜色,皱眉沉思着什么。
他的手里,攥着一枚铜扣,是曾经从阿尔杰的衣角上扯下来的。
应该信任王女,还是应该独自调查?
他一直认为,王女心思深沉,是个极不可靠的同盟。如果只有他自己,一定不会掺和这些党派之争。
但是阿尔杰已经被卷进去了,他不可能放任这件事,向不可预知的方向肆意发展。
阿尔杰在失踪之际,被人指控为刺杀劳诺伯爵夫人的凶手,教团与王室之间的关系愈发紧张。再加上陛下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整个王城的气氛,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王城中的贵族,都开始暗自准备着什么。连距离稍远的那些小领主,也开始闻风而动,调集力量,以便随时支援自己的主君。
伯庚斯感到头疼。
他向来不关心这些政局,只在贵族的聚会中,偶尔听上几句。
他的身份从来不是政客,而是锻造师。
他只要保证,自己手中铸造的魔法武器品质优越,就可以永久地享有极高的地位。过多关注政治,反而不利于他在统治者手下谋生。
伯庚斯将手中攥得温热的铜扣,贴上自己的心口。
“真麻烦……”
等事情结束,还是陪阿尔杰待在码头镇吧。
其实真理之诗也没有那么讨厌。
等一下,好像也不对啊,阿尔杰原来的那把剑,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六十章
这里的花园, 很不对劲。
阿尔杰游走在窗与窗之间,将所见的图景,一块、一块地, 拼凑起来。
印象中的图片, 被拼合在一起, 变作一个完整的图形。
那是……
是一个符文?还是一个符号?
图案清晰了一瞬,又渐渐模糊。
不, 模糊的不是图案, 而是他意识。
图案一直是清晰的, 而且, 越来越清晰。
带着属于魔法的波动, 与外面那个奇怪的花园彼此呼应,贯通力量!
他依稀记得,这个组合,代表着罪恶,和……
释放。
周围的光线,突然暗下来。
穿堂的清风, 在一瞬间,变得阴冷刺骨。
尖锐嘶哑的声音, 在耳边响起, 像石头与玻璃彼此摩擦, 发出的刺耳声响,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像哀嚎,像诅咒, 像亵渎。
这是来自深渊的邪恶语言,也是自心底传出的原罪之音。
阿尔杰感到胸口灼烫,仿佛烙铁烙印其上,极致的痛苦,透过肉|体,直击灵魂。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屋顶是如此高,又如此矮。这栋府邸是如此广阔空荡,又如此狭小。
封闭的房间、封闭的牢笼。
逼仄、狭窄、昏暗。
永不见天日。
啊啊啊啊啊!!!!!
“大人,大人?”
阿尔杰猛然睁眼。
面前是一只图案精美,杯口镀金的茶杯。细腻的奶沫,在浅棕色的红茶里慢慢旋转。白色的雾气,裹着甜蜜的味道,向上升腾。
几样精致的甜品,一小碟、一小碟地装好,摆在桌上。
只是简单的下午茶而已。
阿尔杰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眼睛因为睁大太久,而发干、发涩。
心跳仍在鼓荡,一下、一下,响在耳边。
“大人?”是公爵小姐在喊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担忧,“您怎么了?”
“这里,是哪里?”阿尔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哑。
“这里是鸢尾家族的私宅。”公爵小姐规矩地答。
阿尔杰的目光越过公爵小姐的肩膀,迎着阳光,看向窗外。
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园,虽然这里只能看见它的一小部分,但是,在布置上,与普通园艺没什么区别。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
.
伯庚斯面前摆了三封信,分别属于王女、二王子,和……法师戴纳。
“哼,”伯庚斯冷笑,“还真是各有打算。”
王女在明面上支持同属王权派的二王子,又树了个醉心秘术,鲜问政事的形象,却在这种时候给他单独递密信……
还有二王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不管伯庚斯是不是地位特殊的传奇锻造师,说到底,还是王女的直系属臣,怎么轮得到他来号令?
至于戴纳,伯庚斯很怀疑他的用心。毕竟,阿尔杰就是因为他传递过来的信息,身陷困境的。
“难道我就非要任你们摆布吗?”
伯庚斯抬手把三封信叠一块儿揉了,扔在墙角。
“约瑟夫。”
骑士推门进来,低头行礼:“子爵大人。”
“替我找几个人。”
.
在这座奇怪的府邸中,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天。
阿尔杰不断在府中游走,期望发掘到更多信息。
每一天,都会莫名陷入一个虚幻之境,或者说,他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在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中,他迷失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胸口烧灼般的炽热感,也随着陷入幻觉的,次数增加,而愈发强烈。
当意识,在感知的汪洋中挣扎时,似乎有什么记忆慢慢消退了,又有什么东西,在脑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只待他去触发。
快了。
阿尔杰的潜意识告诉他。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快了”,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可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不可逃避的命运,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永远无法走出的府邸,无处不在的窥探,真实与虚幻共同演绎的欺骗。
绝望,绝望。
扭曲,扭曲。
罪恶,罪恶。
胸口窒闷,恶心得反胃。
谁来,将他从泥潭中捞出。
秩序与法律之神的圣名,就在嘴边,可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将祷告出口。
额头沁出汗,胸口又开始隐隐发烫。
大概、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命运在前方注视着他。
忽然,一声巨响,将他从梦境中惊醒。
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女仆,从破开的房门闯入。
“阿尔杰。”
“阿尔杰!”
她们冲上来,一左一右,将阿尔杰从床上拖起。
“跟我们走。”
“跟我们走!”
异口同声。
阿尔杰被两人拖着,几乎是从床上跌落,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已经被双胞胎姐妹拖进了走廊。
“不,那边走不通的。”阿尔杰看着熟悉的走廊,下意识道。
钳住他左臂的女仆开口了:“那是因为你走错路了,蠢货。”
拖住他右臂的女仆接道:“别挣扎,不会让你撞死的。”
“什么?!喂!”
阿尔杰措手不及的惊呼声中,两名女仆带着他,朝着走廊尽头的墙壁直冲而上,狠狠撞去。
……
…………
“你们不该和我解释些什么吗?”
跟在两名女仆的身后一路狂奔,两边的景象飞速后退。
这是一个广阔的大厅,石制的地板光滑得能够照见人影,两边的墙壁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画像,连画像之间的间隔,都没有丝毫差别。
“你想听什么解释?”左边的女仆问。
“我们还好奇呢,你是怎么把自己送进来的?”
右边的女仆接话。
或许,也不该喊她们女仆了,而该称其为真理之诗的第七、第八执行人,光影之舞。
真理之诗一共设立执行人九名。其中,三位驻守地狱之门,一位隐迹王城,一位重伤昏迷,一位负罪受责,一位身陷敌营。
剩下的两位,就是共同执行秘密任务的双生姐妹。
血源秘术师柏莎,恶魔契约者凯丝。
“你们的秘密任务,就是卧底鸢尾家族?”阿尔杰边跑边问。
“准确来讲,是卧底恶魔崇拜者老窝。”
左耳戴着耳环的姐姐柏莎说。
“毕竟整个执行人团队,就我们俩路数最像那帮堕落者的同胞,要换个人早被识破了。”
右耳戴着耳环的妹妹凯丝接道。
行吧。
阿尔杰勉强接受。
“我们要往哪儿走?”
“直接闯出去。”柏莎回答。
话音未落,就见凯丝抬起手,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墙张开,口中发出两个短促的音节。
引自深渊的黑火悄然腾起,寂静燃烧,那墙面瞬间被融出一个大洞,破损处还在不断扩大。
与此同时,幻境的力量也开始作用,不断熄灭黑火,修补破漏。
“快!”柏莎带头,冲了出去。
“这可是能够灼烧灵魂的黑火,小心不要沾到哦。”凯丝语气轻快地提醒他。
跟在两姐妹身后,阿尔杰冲出了那座仿佛永远无法逃脱的府邸。
外面,却是一片昏暗。
无星无月,没有任何正常的光源。只有那一丛丛风格黑暗邪恶的植物,散发出的幽绿色光点。
“发什么呆。”柏莎道。
“还没结束呢。”凯丝拉了他一把,示意他跟上。
“等等,这到底是哪里?独立半位面?”
“嘘——不能提。”柏莎说。
“说了,可就出不去了哦。”凯丝语气中满是俏皮。可恶魔契约者的话,无论多么轻快,总透着一股让人害怕的气息。
“那我的匕首和剑呢?”
柏莎:“不在这里。”
凯丝:“哈?要求还挺多,救了你,还要帮你找东西。”
阿尔杰解释:“很重要,不只是武器……匕首是费洛留给我的,剑是伯庚斯给的。”
“传奇锻造师伯庚斯?!”柏莎挥手截断一根拦路的毒藤。
“卧槽,伯庚斯?是我知道的那个伯庚斯?”
凯丝一失手,黑火燎掉了一大片巨型食人草。
姐妹俩激烈的反应,让阿尔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我怀疑感,他迟疑的点了下头:“是吧……”
“靠,教团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葡萄酒业行情看涨?伯庚斯阁下的作品,把教团卖了都买不起吧?”
猜想一证实,就连相对稳重的姐姐柏莎都开始口不择言。
“你妈的,为什么?老娘的召唤之钥用了十来年都没换过!特么狗账务就是看我不顺眼,区别对待吧?!”
凯丝整个人都陷入了极端的心理不平衡中。
阿尔杰听着觉得不像话:“你们能不能注意点措辞?影响太不好了。”
柏莎:“措辞有什么问题吗?”
凯丝:“什么玩意儿措辞?”
阿尔杰刚想说话,柏莎忽然正色:“到门口了,听我口令,三——二——”
“一,跳!”
阿尔杰从床上惊醒。
脑中的景象还停留在刚才,脑海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
为什么开始倒数的是柏莎,喊最后一个数字和跳字的却是凯丝?
这么玩真的很考验默契和反应的啊!
刚刚回过一点神,也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又在床上,又是破门声响起。
“阿尔杰。”
“阿尔杰!”
一对女仆打扮的双胞胎姐妹,齐齐一脚踹开门,冲进房间,一左一右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跟我们走。”
“跟我们走!”
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为什么又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逢(??ω?`)
第六十一章
时光倒流一般的片段重演, 阿尔杰恍惚间有些分不清虚实。
不过这次,和上回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同。
比如说……
“拿着。”柏莎把一柄重剑,和一把匕首交给他。
“还有教团的象徽, ”凯丝把一条银制的项链抛给他, 朝他眨眨眼, “走吧,我们还要靠你闯出去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阿尔杰被推搡着往外跑, 还是有些弄不清状况。
柏莎回答了他:“是镜界。”
阿尔杰皱起眉:“镜界?”
听起来有些耳熟。
“对啊, 就是仿照镜湖构建的镜界。也不知道镜湖那帮血族不好好搞自己的人口|拐|卖, 来这儿掺什么脚, 呸, 他|妈|的脸都不要了。”
还没回忆起来,脾气暴躁的凯丝已经先骂上了。
姐姐柏莎冷静地矫正她:“镜湖血族不是搞奴隶贸易的,那是幽暗地穴的血族干的。”
“那镜湖是搞什么的?”
“忘了,血族派系这么多,谁吃了没事去记这个,反正也不是什么合法营生。”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理?”阿尔杰插了一嘴。
凯丝:“你确定想听?”
阿尔杰顿了一下, 想起曾经被法师用理论风暴洗礼的过去。
摇头。
“还是算了吧。”
先出去要紧。
柏莎:“提高警惕,这里是真实的公爵府, 现在正在发生混战, 场面已经失控, 做好流矢误伤的准备。”
阿尔杰拔|出重剑:“了解。”
“操操操,不亏是伯庚斯阁下出的剑,品相真踏马好!”凯丝满面赞叹。
阿尔杰:“……我连符文都还没激发。”
就算闭着眼睛吹, 也要有个度吧?
“那你赶紧激一个。”凯丝催促。
“……”
阿尔杰叹口气,决定不理她,转而问柏莎:“往哪里走?”
公爵府里的情况非常糟糕,外来者的侵入,将这里化为了魔法的战场。
法师甚至不需要面对面,隔着墙壁与房间,就可以感知到彼此,然后锁定,释放远距杀伤的秘术。
整个府邸的防御机制都被开启,用于抵抗外敌。
看似无害的插花,会变幻成毒藤,在生人接近的一瞬间,将他包围、缠紧,悄无声息地吞吃殆尽。
看似坚实的地面,会突然下陷,上方站立的人,掉入深不见底的陷阱,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传出来。
油画上端庄的贵妇,拥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只要与她对视一眼,立刻会将手上的武器,反手送进自己的胸膛。
柏莎琥珀色的眼睛化作猩红,仿佛两丸血玉,源自血液的力量躁动着,将毒藤的生机抽离。
属于深渊的语言,从凯丝的口中吐出,来自地狱之门另一边的存在,将手探入了诸神规则笼罩的时空。
阿尔杰挥剑斩断一只铁甲傀儡的手臂,有些适应不良地问:“你们真的没有背叛教团吗?”
“没有,让你失望了。”
“怎么可能啦,小坏蛋。”
一模一样的血红色眼睛,朝他看来,不同的是,眼睛主人的神态,一个更冷静,一个更俏皮。
阿尔杰被凯丝的称呼激得手一抖,差点没能打落对面射来的暗箭。
“……请务必、不要、再对我使用那个称呼。”阿尔杰咬字清晰。
“遵从您的意志,大人。”凯丝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朝他眨眨眼。
“……”
这件事还能不能翻篇?
解决完最后一点小麻烦,柏莎查看了一下周围,淡淡开口:“嗯,只有一墙之隔了,我们是绕一绕,还是……”
.
伯庚斯行走在混乱的公爵府中,“月神的眷顾”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这里至少有三股势力在活动。
恶魔崇拜者、王室和教团。
今晨,二王子突然向鸢尾公爵一系发难,指控其犯私提死囚、挑动内乱、叛国谋逆、勾结深渊、杀害贵族、栽赃并私自囚|禁教士等大大小小数百条罪状。
王权派要动旧贵族的力量,传承悠久、底蕴深厚的大贵族们当然不干。可是两党争端刚开了个头,鸢尾公爵府却先乱了起来。
由于“叛国”和“勾结深渊”这两个重大罪名的存在,王室当天就派出军队与宫廷法师,管控鸢尾花家族。
一连串变动,打得很多人措手不及。王城的布局,一时间变得风云诡谲,没人敢断言,这件事的最终走向会是什么。
作为一个不太关心政局、也不愿意涉足权力核心的……武器工匠,伯庚斯用一种极为特殊的视角,大概能看出这样两点——
二王子大概是真二。
王女驾临码头镇,是为了联合真理之诗,乃至众星教系的所有教团,虽然这个结盟非常临时,也十分脆弱。
“伯庚斯阁下,您没必要亲自涉险,这里交给我们就可以了。”
走在伯庚斯身边的一位法师说。
“没有亲眼见到,我不放心。请务必赶在各大教团之前找到他,麻烦你们了。”
伯庚斯淡淡地道。
他不信任王女,也不信任真理之诗。
法师摇摇头。
“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鸢尾公爵府,即是鸢尾公爵法师塔的所在地。
之所以说,它是所在地,而不是法师塔本身,是因为鸢尾公爵真正的法师塔,是一整座半位面。
而这里,则是半位面的入口,整座府邸都是。不同的位置,通往法师塔不同的地方,两重真实彼此交叠,相互影响。
“伯庚斯阁下,”那位法师手中捏着一枚铜扣,微微皱起眉,“障碍被破除了,我现在可以感知到他的确切位置,但是……”
气息不太对。
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一面墙,被撞开了。
.
轰然巨震。
烟尘弥漫间,阿尔杰收回手里的重剑。在他面前,一面被暴力破开的墙。
“咳咳咳。”柏莎眯着眼睛,掩住口鼻,在烟尘中呛咳。
“咳咳咳,呸呸,去你|妈|的混蛋阿尔杰,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
凯丝边咳嗽边骂。
阿尔杰严肃凛然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奈起来。
“你们能不能注意点措辞,别这么粗鄙,两个女孩子……说起话来,比待在前线战场的拉加尔还要粗俗。”
凯丝不满:“为什么要强调女孩子?大家都是新大陆的生灵,在诸神面前享有平等的爱。
“虽然很多人觉得,年轻女性代表着群体道德的底线,但我还是认为,这是一种刻板印象。尽管不同的性别带来了不同的生理构造和思维方式,但是我们说话的权力是等同的。”
“……难道你身为一名教士,说脏话很光荣吗?”
阿尔杰很不解。
“……”激昂陈词的凯丝突然卡壳。
柏莎接过话头,言辞诚恳:“你理解理解,我们在那帮堕落者中间混了这么久,沾染点习性不是很正常?”
“鸢尾公爵不是挺文明吗?他还是堕落者头领呢。”
凯丝挑眉:“人家毕竟是贵族,这点风度绷不住,还混个球啊?”
“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教团的教士吗?”
“……”
卧底时间太久,她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原本的身份。
“阿尔杰。”熟悉的声音。
“哦槽……咳,伯庚斯阁下。”凯丝迅速收敛起来。
阿尔杰转头看去,被几名法师簇拥着走过来的,是数日没见的伯庚斯。
紧紧蹙起的眉头,在见到他时,才慢慢松开。那双蓝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里,有掩盖不住的疲惫,眼下积郁着青黑,下巴冒出了青碴。
他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伯庚斯。
在他的记忆里,这位当世的传说,一直都维持着极好的形象。哪怕是身陷战场,或者是倾塌的地下城,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憔悴。
伯庚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失信了。”
你说过,我第二天清晨,只要一睁眼,就可以看到你。可是你没出现,第三天也没有,直到现在。
“抱歉。”阿尔杰朝他歉疚地笑笑,“以后不会了。”
这算是承诺吗?
伯庚斯眼神微亮,嘴角稍稍翘起。
“伯庚斯阁下,最好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一位法师向他建议。
“宫廷法师,还有堕落者,他们的战斗很容易波及到我们,而且,这里还存在一个奇异的半位面……”
“没有半位面了哦。”凯丝舔了舔下唇,笑容邪魅,“我刚把整个镜界献祭给了下位面,血赚。”
这么多年,算是没白干。
恶魔契约人通过献祭主物质位面的东西,向恶魔换取力量,实现愿望。祭品越强大,对献祭者而言越重要,那么它换取的力量,也将越强大。
几名簇拥在伯庚斯身边的法师,一听这句话,面色骤变,即发的法术已在指尖。
“她是真理之诗的人。”阿尔杰连忙解释。
“你说的那位恶魔契约者?”伯庚斯想起,在解决帕托石问题时,阿尔杰曾提起过,教团里就有一位与恶魔交易的成员。
“第八执行人凯丝,还有她的孪生姐姐,第七执行人柏莎。”阿尔杰简单地介绍两句。
伯庚斯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旁侧传来吵闹的声音。
“太放肆了!你们是谁?不要碰我!”
阿尔杰听着耳熟,转头去看。
“大人!”公爵小姐挣开左右押送她的人,朝阿尔杰跑来,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伯庚斯的脸色骤然阴沉。
“怎么回事?”阿尔杰没有注意到伯庚斯的反应,而是很意外地问怀里的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声音仓皇:“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待着,他们突然就破门而入……”
另一边,押送公爵小姐的人上前,出示自己的文书,属于王室的印章赫然在上。
“伯庚斯子爵大人,请问您怎么会在这里?”
还穿着女仆装的柏莎上前一步,出示了一枚勋章。
王室的人只看了一眼,立刻改口:“这位……是你们带走,还是交还给我们?”
凯丝满面戏谑地看向阿尔杰:“你想留下她吗?怎么说,也是公爵大人献给你的哦。”
阿尔杰皱眉:“从王室手里扣人?”
柏莎解释:“这次本来就是临时的合作。我们在鸢尾花家族卧底这么久,只能制约他们的发展,却无法单凭教团的力量扳倒他们。如果不是前几天,戴纳突然和我们联系……”
她摇摇头:“恐怕还有的熬。”
凯丝得意地接:“但要是没我献祭镜界,王室也别想顺利接管公爵府,所以,有什么好处赶紧捞,有什么要求随便提。”
公爵小姐攥紧了阿尔杰的衣领,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中,微微发着抖:“大人,我不要跟着王室的人走,求您留下我吧。”
冷眼旁观良久的伯庚斯,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板着脸,用手扳着两人的肩强行把他们分开。然后扯住阿尔杰衣领,随便找了个门就往里拖。
“伯庚斯,你怎么了?”
阿尔杰顺着他的力气,有些踉跄地被拖进一个还算完好的房间。
还有脸问?
伯庚斯将门一关,把阿尔杰往墙上一按,稍显憔悴却依旧俊美的脸凑近,语气恶狠狠地问:“你和她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公爵献给他的?
他为了找到他,费了多少力气?整天吃不下睡不着,这个混蛋倒好,才分开几天,就闹出个新情人?
“我和她什么都没有,真的……我、你不要乱动,为什么扯我衣服?”
“我不信,我要亲自检查!”
“检查什么?真的没有……”
“你这什么衣服,怎么这么难脱?这么复杂的衣服,谁帮你穿上的?”
“不,这很好穿的,是你自己把活结扯成死结了。”
“你这是——”
伯庚斯忽然皱起眉,指尖滑过阿尔杰的心口。
“这位置应该是刻痕……”阿尔杰低下头,却发现那个刻痕变得十分浅淡,有些线条几乎要消失。
门忽然被人推开。
“阿尔……”声音停顿住,来人很明显是看到了极为糟糕的一幕,“杰。”
门又被关上,伴随着道歉的声音:“不好意思,打扰了。”
阿尔杰愣了一下,然后朝着门怒吼:“戴纳!你给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五一节快乐呀~\(≧▽≦)/~
第六十二章
“阿尔杰, 你这个白痴,除了把自己送到敌人的手里外,还惹出了什么事吗?”法师的声音平平淡淡。
“他不是白痴。”伯庚斯对法师的评价表示不满。
“他很明显是个混蛋。”
“一个白痴的混蛋。”法师折了个衷。
这回, 伯庚斯点头赞同了。
“你们能不能别聊了……”阿尔杰很无力, “我把你喊住, 不是为了听你嘲笑我的。”
法师总算纡尊降贵地走近,替他查看刻痕。
“怎么回事?”只一眼, 他便皱起眉。
“我要是知道, 还用得着问你?”
“梅森格尔对你做了什么?”
阿尔杰反应了一会儿, 才想起梅森格尔是鸢尾公爵的名字。
“好像也没什么, ”他皱眉回忆, “但是公爵府的环境很奇怪,凯丝说是镜界的影响。”
“你陷入镜界了?”伯庚斯问。
“准确来讲,我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梦境还是现实,眼前的是幻境还是实景。
“不过……有一幕能够确定是镜界的场景。那是一个花园,所有的园艺构成了一枚符号, 好像是,代表着罪恶与释放的符号。”
戴纳不知想到什么, 面色忽然一变, 拉起阿尔杰就走。
伯庚斯追在后面:“你们要去哪里?”
“回教团。”戴纳言简意赅。
他拉开门, 扯着阿尔杰的手臂,找到门外的柏莎和凯丝。
“我要开启传送门,帮我做个防护, 省的被人拦下,如果有人过来询问,就说是王女的命令。”
在新大陆每一片被各大势力划分过的土地上,都应慎用传送类法术。
没有事先沟通过的情况下,在不同势力的辖地之间直接进行传送,是十分失礼的举动。
甚至常常被认为,这种行为威胁到了该地原住民的安全,因此,常会遭到排斥和敌对。
尤其是在王城,人类帝国的政治与经济中心,法令与规矩最为严苛的地方。这里的空间,受到宫廷法师们的监控,不允许任何界限模糊的行为出现。
柏莎:“可以。”
凯丝:“哦豁,什么事这么着急?”
戴纳没闲心理会她们,打开法术书就是一个即时传送门,拉着阿尔杰就踏了进去。
“等一下!”伯庚斯眼看着传送门的银光消失。
深吸一口气,眸光沉沉地看向跟随自己过来的几名大法师:“知道真理之诗的坐标吗?开个门。出了事,就说是我。”
.
两道银光一前一后亮起。
真理之诗永不关闭的大门前,多出了三个人影。
此时,正是深夜,街道空无一人。
“进去。”戴纳道。
“不,等一下。”阿尔杰驻足不前,紧紧皱眉,拳头忽然握紧。
戴纳劈手夺下了阿尔杰手里的剑。
伯庚斯警惕地盯住法师:“你做什么?”
很快,他也察觉到不对劲。
阿尔杰的呼吸声粗重起来,眼睛紧紧闭起,牙关紧咬,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忽然,他从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扯开刚系上的领口。颈项间,纯银制作的项链,在他的皮肤上,灼烧出深刻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事?”今晚负责值夜的菲丽雅,感受到魔法波动的踪迹,从门内走出。
“这该问你们。”戴纳一把将项链从阿尔杰脖子上扯下,眼睛牢牢盯向菲丽雅。
菲丽雅的目光,落到阿尔杰身上,蹙起眉:“先把他带进来,关门,我去通知其他人。”
真理之诗号称“永不关闭的大门”,在今夜,关上了。
.
计划与实际总是有出入。
即使制定计划的人,是诸神的祭司,也不例外。
“本来是想等他这次回来,就告诉他的,没想到,被压制的血脉居然提前觉醒了。”
祭司长揉按着额角,半夜被喊醒,混混沌沌间听说这样的大事,脑袋猛然清醒,很不好受。
“被压制的血脉?”伯庚斯重复了一遍。
祭司长放下揉按额头的手,面色有些凝重:“你先前问我,为什么将重铸圣剑的任务单独交给他,当时没有说,但是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因为圣剑因他而折断。”
所以后果也要由他来承担。
“怎么可能?”伯庚斯下意识反驳。
那是圣剑,曾经压制过整个地狱之门,将君主级别的恶魔打回下位面的圣剑。
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名战士、哪怕是剑圣,就这么轻易折毁?
“从头说起吧。”祭司长叹了口气。
.
那是一个雨夜。
一名女术士突然闯入真理之诗的大门。
“求求你们,帮帮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任何办法。”
当时还未接下祭司长职务,却已被当做下一任祭司长培养的牧师,从值夜室中走出。
“女士,请问您怎么了?”
他注意到,这位女术士还是一位孕妇,肚子已经很大了,人却极为虚弱。她的脸色,比用来粉刷墙壁的白垩,更加苍白。
“快请进来,这样淋雨,对您和孩子都不好。”
他用袍子替女术士挡雨,想要让她进入室内,女术士却拒绝了。
“不,如果能够杀死这个孽种,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当时还是牧师的祭司长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世上居然会有哪个母亲,如此憎恨自己的孩子。
“这是恶魔的血脉。”女术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一个贪恋力量的女人,受到了恶魔的欺骗。因为契约的存在,我无法杀死他,而当他降生的那一刻,作为母体供养他的我就会死去。
“请杀了他,在我死后,请杀了这个孽种。”
女术士的声音里,满是憎恶,与悔恨。
在那之后,女术士留在了教团里。她拒绝一切食物,拒绝一切能为她带来哪怕只有一丁点舒适的帮助,近乎自虐地活着。
又因为恶魔血脉的存在,教团连用神术替她治疗都无法办到。
仅仅几日后,她便生产了。
如她自己所说,诞下腹中的孩子之后,她就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教团将这名女术士葬在码头镇外的墓地里,为她做了引渡与祷告,却对她留下的孩子犯了难。
虽然,孩子母亲的意愿,是希望教团杀死他。可当一个孩子降生以后,他的生命就不该由双亲做主,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这个婴儿,是诸神眷顾的人类之子。
也是深渊注视着的恶魔血脉。
该怎么办?
那时候的他,还未接任祭司长的职位,当时的祭司长却已将大部分的事务交由他处理,包括这桩突如其来的事件。
【你总要学着领导整个教团迈向未来,先试着担负一个生命的责任吧。】
老祭司长用慈爱的目光注视他,将所有权柄交付给他。
真理之诗的祭司们争执不下,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各有拥趸,左右天平的砝码,在他手上。
“七天以后,就连我们,也无法轻易杀死他,一定要尽快做出抉择。”菲丽雅对他说。
“我决定……”一共七天的时限,他在第三天,就做出了抉择。
“我们把他留下吧。”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明明是肩负了更重的担子,可他的内心却轻松起来。
“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这个吗?救赎,散布诸神的恩泽。他是人类之子,是诞生在大陆这边的生灵,那么,他就是受诸神眷顾的孩子。”
可是,单单做下决定还不够,既然要抚养他,就要先解决他的血脉问题。
“可以用圣剑压制。”菲丽雅拿出了演算多天的方案,“通过一个仪式,不过他还太小,如果要保证他日后能够正常长大,就不能将封印封死。”
最后,他们决定效法两千年前,圣蒂芙妮对鸠若丝使用的圣剑封印。
“但是,我们这一代,没有圣人。”菲丽雅道。
只有圣人,才能发挥出圣剑完全的力量。
他沉思一会儿:“那就每隔一段时间,加固一次封印。”
“那么幼童时期的他,就不能养在教团里。”
这里是秩序之力最强盛的地方,诸神的圣光时刻笼罩此处,与来自深渊的力量,无法相容。
【交给莫琳吧。】
菲丽雅对这个提议不太赞同,可他还是执意这么做。
【如您所愿,阁下。】
当时的菲丽雅叹口气,还是同意了。
“交给莫琳女士,有什么问题吗?”会议室里,伯庚斯有些不解地问。
“是由于其他原因。”祭司长回避了这个问题,“总之,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在阿尔杰不知情的时候,对他进行加固封印的仪式。直到,圣剑折断。”
菲丽雅接口:“那天,也是同样的仪式。但不知道为什么,仪式过程中,他身上的力量突然爆发。仪式被打断,圣剑在反噬下损毁,主持仪式的第六执行人休伯特重伤。加强了一半的封印,远不及往常牢固。”
这才是圣剑折断,和第六执行人休假的真实原因。
一直沉默的戴纳,开口了。
“我推算了一下日期。按你们所说,圣剑折断的时间,正好能和梅森格尔长子死去的时间对上。大概是他献祭了自己的儿子,来探知阿尔杰的位置。”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这么算起来,第一任公爵夫人,是在二十三年前死去的……同样是因献祭而亡吧?”
法师冷笑:“这群恶魔崇拜者,真不愧是堕落的疯子。”
“狂信者”艾利克斯,恶魔的狂信。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然后,一股力量对冲的强烈波动,爆发开来。
会议室两侧的玻璃,都因此发出剧烈的震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深井冰预警,阿尔杰超过分,真的超过分。
第六十三章
艾维斯在无尽的混沌中, 感知到了黑暗的气息。
在下位面的长期潜伏,让他条件反射地睁开眼,进入潜行状态。
潜行, 探查, 刺杀。
力量在一瞬间爆发, 冲撞。
被捆缚起来的人咬住了他的匕首。
过路的女巫发出尖叫。
“艾维斯,住手。”祭司长带着众人快步赶来。
“他是阿尔杰。”
艾维斯的目光, 落在那头标志性的银灰色短发上。
“阿尔杰?”他收回匕首, “已经这么久了。”
十年了。
当初那个孩子, 已经长大。
“血脉已经压制不住了吗?”艾维斯显然也是知情者。
属于恶魔的犄角已经冒出来, 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化为猩红, 有黑色的鳞片,在脸侧隐约浮现,张开嘴,还能看见两枚尖牙。
原本英俊的面庞,染上邪气,显得桀骜难驯。
“这是阿尔杰?”女巫莱娜有些不可置信。
她已经从地狱之门回归, 今晚是无月之夜,很适合收割一些特殊的草药。她正准备出门, 却被突然爆发的战斗, 和不应出现在此的恶魔吓到。
莱娜上前两步, 走到被附魔锁链牢牢捆|绑、双膝跪地的阿尔杰面前,蹲下身,伸手贴上他的脸。
“怎么会变成这样?谁干的?”
阿尔杰侧过脸, 避开了女巫的触碰。
“可能不是变成这样,而是本该如此。”他的声音低沉,还带了点沙哑。
早在鸢尾公爵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有所预感。
恶魔崇拜者的狂信对象,该是什么存在?
他已经留有猜想,却始终不敢确认。
莱娜回想起刚才几人的对话,也猜到了点什么。
她的声音又轻又急:“没关系,没关系的。凯丝还是恶魔契约者,不是照样成为了教团的执行人?
“血脉和力量从来不是罪恶的,只要使用者心怀正义,恶魔的力量一样可以用来打击邪恶,侍奉诸神。”
阿尔杰扯着嘴角,笑了笑,身体却向后轻仰,似乎想要远离面前的同伴。
“大概也不太一样。我是罪恶的。不是因为血脉,也不是因为力量,我本来就是个卑劣的人。”
内心掩藏的所有阴暗,似乎都找到了理由,因为他生而负有罪孽,所以理所当然的本质邪恶。
对码头镇的厌憎从未消失,因为费洛的死,而迁怒整座王城的仇恨未曾减弱,埋伏于心底深处,不应有的欲|念也从没有平复。
每每跪在神像前,他都满怀虔诚忏悔,祈求主的宽恕与救赎。
太罪恶了,太不应当了。
身为一名教士,不该这么想。
他以为,这些恶念是可以消磨的,只要他拥有足够的虔心,去体悟主的教诲,总有一天,可以领悟真正的至善。
可原来,罪恶才是他的本性。
他永远都无法得到圣武士的感召。
他低下头,垂着眼,谁也不看,只是说:“祭司长冕下,请您杀了我。用神圣的银,抹杀我吧。结束我这罪恶的生命。”
我是邪恶,是异端,是不应出现在这世间的人。
衣领忽然被人揪起,他被迫抬眼,看到的是伯庚斯盛怒的脸:“你这个混蛋!凭什么这么说?!你私自做下这个决定,从来没有想过问问我?”
阿尔杰沉默了一会儿。
“抱歉。”
伯庚斯朝着那张脸,狠狠地给了一拳。
“不准道歉!”
“阿尔杰。”祭司长开口了。
“我们当初决定抚养你,不是为了在二十多年以后,无比艰难地去杀死你。
“我们为你保留的选项中,没有放弃生命这一条。”
伯庚斯盛怒之下的一拳,没能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仍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我们可以给你两个选择。压制恶魔的血脉,继续当一个人类,或者,抛弃人类的血脉,做一个纯粹的恶魔。”
祭司长平静地给出选项:“一切在于你的决定。
“如果你愿意当一个人类,你依然是真理之诗的执行人。
“如果你想要当一个恶魔,我们可以放你离开。你愿意去下位面,或者作为一个诞生于大陆这边的恶魔,如血族一般生活,我们也不会反对。”
阿尔杰抿紧了嘴唇。
“你不必立刻回答我,可以多思考一会儿。这是你人生的重要时刻,只能由你来选择。”
说完,祭司长离开了。
既然艾维斯已经苏醒,那么也该问问关于下位面的情报了。
“戴纳,”祭司长走后,阿尔杰开口,“你也早就知道吗?”
法师皱起的眉一直没有松开:“准确来说,是猜到一些,但在今日之前,从没有确认过。”
伯庚斯已经松开了阿尔杰的衣领,转而攀住他的肩膀。两人谁也没有看谁,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放空。
戴纳拉了拉莱娜的衣袖,示意她一起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跟在你身边。”
伯庚斯搂住他,与怀中的爱人侧脸相贴,黑色的鳞片有些凉,不是熟悉的温度。
“你已经答应和我在一起了,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能毁约。我要在每一天早晨,睁眼的第一刻看见你。”
“即使我变成了这样?”
“你一直是阿尔杰。”
“面对这样的我,你能保证你的感情,永不变质?”耳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伯庚斯松开搂住他的手,凝视那双猩红如血玉一般的眼睛。
“我确定,始终如一。”
阿尔杰却笑了。
不是以前那种温柔的笑,有些讽刺,有些决绝,还带了抹邪气。
那双属于恶魔的眼睛,猩红到了极致,妖异邪气。
“我不相信你。”阿尔杰直白地道。
不要这么说……
伯庚斯的眼睛里,一下子翻涌出深切的痛楚。
漂亮得像蓝色宝石一般的眼眸,原本明亮的神光,碎成了光点,像湖面的月影被倏然打破。
“连这么无稽的事,都会发生……我不信任不可探知的未来,时间会带走一切。所以——”
附魔的锁链,不知何时断裂。
阿尔杰的手里多了一把匕首,慢慢地抵上伯庚斯的脖颈,青色的动脉,在白皙皮肤下跳动,充满生机。
“将你,停留在此刻吧。”
光明已不可追逐。
既然卑劣,那么就卑劣到底。
未来的某天,你一定会厌恶我肮脏的本质。
那么,就让现在这个满怀深情的你,永远属于我,再也不能后悔。
冰冷的刀刃贴上伯庚斯的皮肤,激起一片颤栗。
他能感觉到刀锋的厚度,比纸片还薄。哪怕还没有切进皮肤,锋锐的气息也让他感到微微刺痛。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阿尔杰嘴上说着离开,左臂却紧紧环抱着他,好像一条贪婪的红龙,圈住自己仅剩的财宝。
在刀锋的威胁中,伯庚斯感到了真实的恐惧,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牢牢摄住他的心神,令他遍体生寒。
可他没有挣扎,没有试图逃脱,反而也伸出手,死死抱住自己那受深渊侵蚀的爱人。
咬字清晰用力:“你来吧。”
锋锐的匕刃贴在他的脖颈上,停顿,又移开一点,然后再度贴上。
反复着,纠结着,像是一场欲|望与理智之间的拉锯。
唯有拥抱他的力度,越来越重,不曾放松。
伯庚斯仰起头,吻上了阿尔杰。
他感觉到对方僵硬了一下,然后回应他的,是堪称凶狠的亲吻,粗重的呼吸在他颊边吹拂。
在阿尔杰这里,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粗暴的对待,却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炽烈情感。
从未有过的坦白直率。
可冰冷的刀尖,却抵向他的动脉,随时准备夺取他的生命。
锋锐的气息,危险到了极致——
一声痛苦的闷哼。
不是出自伯庚斯。
金铁落地的声音。
清脆,冰冷。
“费洛……为什么?”喃喃声。
遭逢最不可能的背叛,心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没有走太远的法师和女巫终于望见了这一幕,匆忙赶来。
莱娜将伯庚斯拉开,戴纳翻开了他的法术书,束缚与压制的魔法,重新将挣脱锁链的阿尔杰捆缚起来。
阿尔杰没有挣扎。
只是茫然又绝望地一遍遍重复:“费洛,为什么?”
伯庚斯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果不其然,发现了一个已被激发的封印铭文,看来是它阻止了这场合谋的杀害。
“这是费洛给你的?”他问。
阿尔杰抬起头,血玉般的眼睛,失去了焦距。
.
“我依照神谕,奉行祭司长的指令,潜入地狱之门,在混乱之地潜伏多年,直到前段时间不慎暴露,才紧急撤退出来。”
“暴露原因?”一名文字记录者抬头问。
艾维斯揉揉额心,重伤未愈,此时还有些虚弱。
“有人提到了我。我当时正潜伏在一名君王附近,语言的力量触动了我与主物质位面间的联系,直接引来深渊意志的注视。”
菲丽雅叹气道:“在你离开后,我们已经尽量降低你在大陆这边的存在感。所有成员,被勒令不得提及你的名字,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艾维斯幅度极小地摇头:“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即使没有意外暴露,我也该回来了。”
他微做停顿,然后切入正题:“潜伏期间,我大概得到了这样一些信息。
“下位面的内战,比传说中的更少。因为恶魔的死敌,魔鬼的力量,已经被死死压制。
“现在,下位面能称得上大型战役的,只有高阶恶魔之间的吞并,但是君主间的战争打得很激烈。”
艾维斯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脸色仍然苍白,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无法条理清晰地细致讲述自己获取的情报。
“我和地狱的魔鬼也做过交涉,他们的反应很奇怪,像是闷着什么秘密,无论怎样交流,都不愿透露半点信息。
“另外,我好像弄清楚所谓的恶魔大君是什么了。”
恶魔大君,是传说中的的位阶,新大陆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即使是古大陆流传下来的史料,也仅仅只有含义模糊的只言片语。
“恶魔大君,不是深渊子民能够达到的位阶。那是指,深渊的意志。
“大君,就是深渊本身。”
会议室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艾维斯苍白着脸,咳嗽两声,才继续说。
“现在恶魔之间的倾轧,很可能是为了决出深渊意志的代行者,也就是实质意义上的大君。
“深渊内战平息之际,很可能,就是恶魔入侵大陆的最终战。
“很快了。下位面的时间与空间都是错乱的,但是,绝对时间是不会改变的。很快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会议室里沉寂了很久,才听到祭司长开口:“目前最有胜算的那位君主,你是否有所了解。”
艾维斯点头:“是千年前那一位,他的力量,更加强大了。”
菲丽雅:“是被鸠若丝用圣剑驱逐的那位?”
“没错。”
“不可能。”一名祭司断言,“被驱逐以后,他的位阶必然跌落,在内战激烈的下位面里,即便就此消亡也很正常,不可能这么快就重返巅峰。”
“如果他本身就是深渊的眷者呢?假如他就是深渊选定的代行人?”
那位祭司皱起眉。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恶魔是混乱、邪恶的最佳代表,哪怕是深渊的意志,也无法令他们信服。
为了确保自己的意志不受某个恶魔的左右,不沦为恶魔手中的工具,直接降临一个分|身,是个不错的办法。
恶魔们既然不会直接、完全地臣服于深渊,那么深渊意志的分|身,显然也不能得到他们的认可。
一切,依旧要拿力量来说话。
“但我认为,也不必太紧张。”亲眼见证下位面混乱的艾维斯,反而是最从容镇定的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深渊眷属格外受圣剑的克制。
“所以,即便他成为了大君,再度跨越地狱之门,我们也可以像千年前那样,将圣蒂芙妮的圣灵请下来,然后唤醒鸠若丝,让她们联合,用圣剑把他压制回去。”
“不,没有这么乐观。”
祭司长慢慢道:“最核心的难处,我们已经失去了圣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像都误会我的话了QUQ……这次过分不带哲学符号的,是混蛋式的过分。
如果想骂阿尔杰的话,骂就……骂一下吧(抱头瑟瑟发抖)。如果可以,请再给这个心态爆炸的半恶魔一个机会,他会学着好好做人的。QAQ
第六十四章
巨大的黑色蝠翼, 在阿尔杰身后撑开,遮蔽了周围魔法灯带来的光芒。
黑底银纹的古典长袍,无风自动。
一双猩红的眼睛, 在黑暗中散发微光。
阿尔杰朝戴纳张开手:“还给我。”
伯庚斯捡起的匕首, 已经到了戴纳手里。
法师慢悠悠地转着匕首, 语气平淡:“根据我对你的了解,要是现在还给你, 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我都不了解我自己。”阿尔杰英俊却妖异的面庞上, 露出一丝冷笑。
戴纳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不要拿你的智力和法师的做类比, 你这个连符文都记不下的家伙。”
阿尔杰突然哽住, 沉默了一会儿, 才有些沉闷地说:“这难道是我自己能选择的?”
他仅仅是将自己的力量放开一些,周遭的空间就开始扭曲,规则与秩序搭建的物质位面渐渐崩溃倾塌。
“本来就是不相容的。”
法师重新开始把玩手里的匕首,法术书在他身后悄然翻开。
“省省吧,深渊语上也没见你有什么建树。别挣扎了,从小到大, 论吵架你就没赢过我。”
“……”太伤人了吧。
“冷静了没有?这里可是真理之诗,你想挨两下圣光打击清醒一下吗?”
阿尔杰叹口气, 收起了身后庞大的蝠翼。
戴纳把匕首一抛, 阿尔杰接住了。
端详一会儿, 将它慢慢插回鞘中。
“连费洛都在提防我。”
阿尔杰的语气里,全是辛酸无奈。
“就刚刚的事情来看,你的确不值得信任。才一会儿没看住……”
戴纳拍了拍身边受害人伯庚斯的肩膀, 然后看见阿尔杰那双红瞳颜色深了一下,立马收手。
“至于么……你刚刚都要杀了他,我拍两下怎么了?
“你知道杀了伯庚斯后果有多严重,影响有多恶劣?整个人类帝国,连带着北方的矮人都会疯的,到时候连教团都保不住你。”
“你知道你现在的语气像谁吗?”阿尔杰幽幽道。
“嗯?谁?”
“你家塔灵。没事的话就回去看看它吧,上次听说你失踪,哭得可厉害了。”
戴纳闻言,顿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说:“先解决你的破事吧。”
他朝小女巫打了个指响:“麻烦帮忙找下歌尔。”
莱娜张张口:“她在禁闭室苦修。”
戴纳从怀里摸出一个戒指:“让她出来透透气。”
阿尔杰看清那枚戒指的样子,下意识摸向自己怀里,这时才想起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祭司长冕下的权戒怎么在你这里?”
戴纳一脸不想搭理他的表情。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被抓去的时候身上带了那么多东西,出来就拿着两件武器,你都不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说完又掏出枚蓝宝石戒指,扔过去。
“还有个婚戒。”
“这是护符。”说完,他将戒指攥进手中,别过头,像是有意回避什么。
.
驭使星辰之力的法师,站在空旷的高处,仰望头顶星空。
今晚,是无月之夜。群星的光芒,不会被双月遮盖,很适合观测星象。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铜制星盘。虚像的星辰,在上方构成了一片微缩的星空,与上方真实的群星遥相呼应。
上方,有流星滑过。
星盘上的微缩星空里,同样滑过一枚星火。
一些星辰亮起来,又有一些星辰暗下去。
邓普斯自言自语道:“偏南,果然,方位是真理之诗那一块。”
.
幽暗的丛林间,曾经的大贵族正在匆忙赶路。
泥土沾上他的裤腿,灌木的枝叶粘上他的衣角,飞虫蚊蝇环绕在他的周围,无法驱散。
王权派联合众星的教团,突然发难,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公爵府,以镜界为基的法师塔,也不该这么容易陷落。
就算前来讨伐的人数众多,就算他的亲信是真理之诗的内应,他也不该这么轻易落败。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回到预留的避难地,就没有人可以将他杀死。
恶魔之子已经回归,哪怕封印破解不完全,属于那位大人的血脉,也一定无法继续压制。
卑贱又高贵的银灰,将会是独一无二的、诞生于大陆这边的……深渊之子。
将临的永夜绝不会推迟。他的愿望,注定达成的伟业,很快,就能实现。
如果能让那位大人的血脉,与鸢尾花家族融合……
他摇摇头,还太远,虽然不是多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但也并不是现下应当过分关注的事宜。
失去法师塔,使他受创极重。现在,他应该尽快赶往事先准备好的避难所。
无月之夜的丛林里,没有一丝光照,逃亡的人不敢使用显眼的魔法灯,只能就着荧光药剂散发的一点点微光,勉强照出前路的轮廓。
前面有一小块空地,再往前,是一座小山丘,避难所的传送入口就在那里。只要完成传送后,把魔法阵毁去,在他主动现身之前,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落难的公爵加快步伐。
他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不过没关系,一切尚在正轨。
前方,就在那一小块空地上。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漾开一圈圈银色波纹,像是湖中落入了石块,惊起的涟漪竖立起来。
银色波纹扩散得越来越大,一辆四驱马车,从中缓缓驶出。
烈火堡垒,人类帝国王女的座驾,号称“永不陷落的移动城堡”。
鸢尾公爵停下脚步。
马车门,打开了。
一名侍女从马车上走下。
里面端坐着的,是王女本人。
深红色的头发,深红色的眼睛,艳红的嘴唇像是用鲜血染就。
栩栩如生的红蝶,停在她的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扇动翅膀。
“许久不见,梅森格尔公爵,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女的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问候一名故友。
“王女殿下,既然您能出现在这里,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
王女勾着唇角,安静微笑。
鸢尾公爵试探道:“我的诉求,与您的愿景,应该没有冲突。”
“没有冲突,我何必费这么多力气呢?”王女朝马车下的侍女打了一个手势。
侍女顺服地低了低头。
暴烈的力量,一瞬间相撞。
平地起风。
蝴蝶从王女的发上飞下,落在她的指尖。
唇角微微勾起,王女对着鸢尾公爵的方向,朝红蝶吹了口气。
“你没有做完的事,会有人替你完成。”
红蝶带着浓缩到极致的火属性能量,像一只真正的蝴蝶那样,翩飞着,如同落向花蕊一般,落向目标。
翅膀上逸散的恐怖能量,让周围的空间都扭曲起来。
可蝴蝶,却依旧是轻轻地、巧巧地扇动那对绚丽的翅膀,轻轻巧巧地,就贯穿了鸢尾公爵的额头。
不知从何处开始燃起的火焰,包裹了他的尸体,在已无生机的躯体倒地之前,燃烧殆尽。
.
“阿尔杰。”是第九执行人平静又有些疲惫的声音。
歌尔来了。
“给他解释解释这把匕首吧。”法术书在法师身后合上,飞回他的手中。
“我见不得费洛当了一辈子老好人,却在死后,因为无法替自己辩白,而被一手带大的孩子误解。”
女骑士的目光,落到阿尔杰手中那把匕首上,眼神温柔,带了点怀念。
她嘴边勾起一枚极淡极淡的微笑,像极了曾经的费洛,唯一不同的,是费洛从未有过如此悲伤的情绪。
“费洛为了这把匕首花了很多心思,差点求到那位伯庚斯身上。”
她慢慢述说。
“这位伯庚斯。”戴纳忽然指了指身边的锻造师。
歌尔这才注意到这位俊美不似凡人的青年,即便他因为一连串的变故,而形容憔悴,迫人容光稍有减损,却耀眼依旧。
可失去挚爱的女骑士,心中只剩一片死寂,即使是这样过人的容貌,也无法激起心中半分波澜。
歌尔只是朝他点点头:“伯庚斯阁下。”
伯庚斯朝她做了个“请”的动作:“请继续吧。”
歌尔轻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对着阿尔杰道:
“其实,你的武器,一直都很难打造。因为既要保证它能作为对敌的工具,又要谨防它对内造成伤害。
“祭司们都认为,武器中触发式封印存在的意义,是对其他教员的保护,但费洛一直觉得,这也是为了保护你,阿尔杰。”
阿尔杰愣怔了一下。
“恶魔血脉会侵蚀你的躯壳和灵魂,麻痹你的意志,蛊惑你的心神。就好像狂战士,在狂暴状态下,会不分敌我地杀伤。”
女骑士歌尔叹了口气:“你能明白吗?他觉得,你拥有的善性,会让你为自己做下的事感到后悔。所以,要替你防患于未然。”
拥有的善性……
“现在,到了你该选择的时候了吗?”歌尔问他。
没有等阿尔杰回答,她就继续道:“如果费洛还活着……”
始终平静的声音忽然微微走调,她深吸一口气,仰头压下眼中的湿意,咬牙平复一会儿,才说:“他其实一直都很后悔,他觉得他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了你身上。
“他曾经和我说过,对于我们而言,秩序与善良根植于灵魂,我们身为神明的造物,自然会追随诸神的脚步。倾向邪恶,即为堕落。
“但你不一样。你的一半属于人类,属于秩序,而另一半,则由深渊赋予。两边的阵营,对你而言,没有所谓的对错。
“我们不该用人类的标准,来要求你,这不公平,也不公正。
“如果他还活着……”两行泪水,终于从她的脸颊上滑落,强撑平静的声音哽咽起来:“他、一定会说,不要怀有负担,要遵从本心选择。
“还有,对不起。”
英勇果敢、从不畏惧任何黑暗的女骑士,在无月之夜,缅怀着已逝的爱人,泣不成声。
第六十五章
“所以, 你选择?”
“人类。”
.
祭司长重新拿起他蒙尘已久的神术权杖。
“既然已经选择了,那么今晚就把事情做好吧。你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恶魔血脉突破封印后, 侵蚀血肉与灵魂的速度很快。它每分每秒, 都在把你往深渊里拖。不能耽搁了。
“虽然失去圣剑之后, 单凭一个仪式,无法将恶魔血脉从你的身体中剔除, 但是最基本的封印, 还是可以做到的。”
“可今天是无月之夜。”阿尔杰有些犹疑。
无月之夜, 是特殊的时刻, 隐秘的力量消退, 邪恶的力量增长,大部分秘术的力量运作都会受到抑制。
“没关系,外部环境对神术的影响不大。”
祭司长语气平淡道。
神术,是属于神明的力量。祭司与牧师向他们所信仰的神明祈祷,换取行使神力法术达成所愿的能力。因此,神术对外部环境的要求, 没有奥术那样严苛。
“跪下吧,孩子, 迎接至善与光明之神的降临。”
神降术。呼唤真神降下投影的神术。
教团就是准备用这个在理论上处于至高地位的神术, 来为阿尔杰压制属于恶魔的血脉, 将属于深渊的那一半彻底封死。
由祭司长亲自施展。
漫长的祷告,从夜晚最黑暗的时刻,一直念到晨曦破晓。
神圣的力量不断汇聚、加强。
恶魔血脉带来的本能, 让阿尔杰浑身紧绷,他在抑制着自己逃离与反击的冲动。
淡淡的金色气雾,在空气中弥漫。耳边隐隐有圣灵的歌声唱响。
万物,在寂静中欢悦,等待造物者的降临。
最后一句祷言,缓缓吐出。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在祈祷结束后,连先前降下的、磅礴的神圣力量,都开始缓慢消散。
仿佛一切只是一场祷告。
仿佛无人祈求神降。
现场静默许久,阿尔杰忽然苦笑一声。
“连神明,都不愿救赎我了吗?”
“不,”祭司长从意外中回神,清咳一声,“可能只是因为受到无月之夜的干扰,你不要乱想。”
……可是您自己刚刚才说过,外部环境对神术影响不大的。
面对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身为教团领袖的祭司长非常镇定,他沉吟一阵:
“没关系,本来预想的是请圣神投影主持压制血脉的仪式,神降术只是整个仪式的一环,如果舍去,也不是不能进行。相比起失去圣剑对仪式的影响……菲丽雅。”
法师菲丽雅出列,点点头:“冕下。”
“仪式方案,麻烦你再修改一下。”
菲丽雅垂眸,沉思一会儿,然后回到:“可以用药剂代替神圣力量的要素,至少给我两天。”
修改大型魔法仪式的关键要素,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哪怕是菲丽雅,也要推敲许久。
两天,已经是极限。
祭司长点头:“可以。大概会用到哪些药剂,我们可以先准备。”
“流金圣水、纯白韵律……”菲丽雅慢慢说出一串药剂名,最后,有些为难地道,“我尽量采用易得的药剂,但最后一种无论如何也无法替换。”
菲丽雅一边说,伯庚斯也在另一边盘点自己的收藏,还好,都有。
于是他问:“最后一种是什么?”
“光明之滴。”
伯庚斯皱起眉。
这确实难到他了。原本是有一瓶的,但已经用在铸造圣剑所需的帕托石上。
光明之滴的炼制要求极其严苛,且原料难得,就连他也无法轻易获取,否则当初也不必为了帕托石上的魔法,专门跑一趟了。
戴纳忽然开口:“我记得法师塔的储藏室里有一份,可以回去确认一下,如果无误,带过来就好了。”
那是他老师留下的,一直被他存放在法师塔里,从未动过。
祭司长点头:“就先这么定下。”
“天亮了,诸位。”菲丽雅望向天边,“如果真理之诗的大门,在镇民们醒来后,还没有打开,很容易造成恐慌。”
真理之诗的大门永不关闭。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条定理。哪怕是地狱之门动乱,请求紧急支援的那天,也仅仅关了半扇。
如果镇民们发现真理之诗的大门毫无预兆地关闭,很可能产生无数负面的流言,乃至造成小范围的恐慌。
“回我那里。”
莫琳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
母亲?
阿尔杰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然后慢慢低下头,不自在地屈起背脊,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你不愿意吗?”莫琳已经来到他面前。
“不是。”他没有抬头,背后的蝠翼收拢到极致,“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以不在?”莫琳在他面前蹲下身。
阿尔杰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怎么了?”
“我有件事不太明白。”阿尔杰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太喜欢我的吗?”
阿尔杰感觉到面前的养母身形顿了一下,他闭上眼,余光都不敢瞥过去。
养母不喜欢他。
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
所以养母不会多管教他,不会对他衣服上的血渍发表看法,不会勒令她养的猛兽不得靠近他,不会在费洛带走他时有所挽留。
会让他去那座对他充满恶意的小镇上买东西,会让年幼的他独自睡在黑暗的小隔间,可以连续几个月不跟他说任何话。
养母不喜欢他。
但是费洛说,能够把毫无关系的他养大,已经值得他感恩了。可能养母只是不懂得怎样关爱一个孩子,他可以试试先对养母表达敬爱。
在费洛的调解下,他与养母之间的关系,才慢慢缓和。
像一对看上去还算正常的母子。
可他仍知道,养母不喜欢他。
所以他很少去打扰她,甚至会想要讨好她,会厌弃被讨厌的自己。
因为他是不洁的吧。
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缘由。
可能再也无法博得养母的喜爱了,那就不要再去招她厌烦。
“不是。”养母却这样回答他,声音抖得比他还厉害,带着哽咽,带着浓浓的愧疚,“不是你的错,是我无谓的迁怒。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讨厌的不是你。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莫琳的手在他头上虚虚抚过,轻轻贴上他的脸。
这是少有的肢体接触,在平时,是被尽量避免的。哪怕有触碰,也是隔着衣服。
“你没有犯任何错误,如果你还愿意原谅我,可以陪我回家吗?”
阿尔杰微微抬起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下巴,不敢再往上。
“可以吗?”
自从跟着费洛离开那间小屋,他就再也没有和养母一起住过,哪怕是看望她,也是当天来去。
“不要抵抗。”
莫琳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自然之母赐予的力量灌注下来。这是独属于德鲁伊的法术,可以将一个个体,变化成动物形态。
天已经亮起来,从教团回到城外的树林,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能让平民看见恶魔在这里出没。
光华收敛,一只黑猫静静坐在地上。
和普通的黑猫没什么两样,唯独那双眼睛,红得妖异。
莫琳抱起黑猫,缓缓站直,朝祭司长道:“阿尔杰我带走了,什么时候需要他回来,可以随时来找我。”
祭司长没有提出异议,只是略一颔首。
莫琳抱着黑猫,就要离开,面前却挡了一个人。
“莫琳女士,我可以一起去吗?”伯庚斯问询她。
黑猫的耳尖动了动,闭着眼睛,把头埋到莫琳怀里。
德鲁伊抚着黑猫的头:“抱歉了,林中小屋住不下那么多人。”
伯庚斯还想说什么,却被戴纳拉住。
法师说:“再见,莫琳女士。”
望着莫琳离开的背影,伯庚斯问戴纳:“为什么拦着我?”
法师整理自己的袖口,慢悠悠地说:“谁让你是男人呢?”
“什么意思?”伯庚斯对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她不希望自己的养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不对。你想得太多,她就是排斥男人而已。”
莫琳走在码头镇的街道上。
时间还很早,天色微亮,阳光还没有洒落。
镇上已经有零零落落的居民开始活动了。
有上了年纪的人看见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是不是那个……”
“啊,对,是那个女人。”
“她还有脸来这儿?”
有年轻点的镇民凑过来,询问他们神神秘秘谈论的事。
“……说是跟人家滚一块儿时没见反抗,完事了立马把人杀了。审判庭上咬死了是强迫,谁知道是不是钱没谈妥。”
年长的镇民用轻佻的语气谈起。
有人拉着他:“嘘——可别说了,她现在可是尊贵的教士。”
“呵,这种女人,还能侍奉诸神?祭司大人们真是太仁慈了。”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慢慢抬起头,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朝聚集起来非议莫琳的人们幽幽看去。
“哎呀,你看那只猫!”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她还是普通人的时候,都能搞死奸|夫,现在想对你做点什么,不是太容易了吗?”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舒服起来,回头找祭司们看看吧?”
那些镇民们嬉笑起来。
他们很清楚,莫琳不会真的动手,否则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忍不下去了。
更何况,一名教士,怎么能随随便便对普通人下手呢?
黑猫眯起了眼睛,血玉般的色泽艳到极致,仿佛要滴下血来。
一只手揉了揉它的猫脑袋,把它按回怀里。
“你再不控制好力量,我可就维持不住你的动物形态了。码头镇上,是不能出现恶魔的,对吧?”
黑猫的脑袋被德鲁伊按着,爪子被团在怀里,没法表达自己的见解,最后只好再动动耳朵,以示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 祭司长全文就出手这么一次,还无事发生……寒碜就俩字。╮(╯_╰)╭
讲道理,阿尔杰一个秩序与法律之神的信徒,和[数据删除]的[涂抹],出事了为什么要找光明与至善之主?
祭司长:(巨冤)我是光明之主的祭司,有事找自家主神有什么问题吗?
第六十六章
莫琳的林中小屋, 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狮子依旧在草地上打盹。棕黄色的小狐狸还是很活泼地跑来跑去,仿佛永远不知疲倦。蝴蝶在花间穿梭,绕开低头吃草的梅花鹿。
黑猫从莫琳怀里跳下, 落地时变回了青年的形象。
被深渊侵蚀的痕迹半点没有消退, 浑身缠绕着黑暗的气息, 身后的蝠翼显眼异常。小屋周围所有的动物都警觉起来。
浅眠的狮子睁开眼睛,花草间蹦跳的小狐狸停下动作, 埋头吃草的梅花鹿抬起头看来。就连翩翩飞舞的蝴蝶, 都扇着翅膀, 停留在半空中。
阿尔杰听到野兽喉间发出的嘶吼声, 回头看, 是那头最得莫琳喜爱的银狼,正呲着牙,满脸凶相地朝他瞪眼。银狼腰腿的肌肉紧绷着,随时都要扑上来撕咬。
莫琳拍拍银狼的头:“不认识了吗?他是阿尔杰。”
和你毛色一样。
德鲁伊的动物同伴通晓人性,可以听懂她的话。
幽绿的狼眼中浮起迷惑,慢慢走到阿尔杰面前, 在他身上嗅了嗅。
气息不太一样了。
过了好久,它才确认下来,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呜咽声, 把巨大的狼头蹭到阿尔杰的怀里。
“卡伦。”阿尔杰叫出银狼的名字, 抱住它的狼首。
其他动物看到银狼的反应,稍稍放松,气氛缓和起来。
“你的房间一直空着, 打扫一下就能住进去,我去给你找合适的被褥。”
莫琳说完,就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扬声:“孩子们要好好相处,他要是欺负你们,可以和我告状哦。”
雄狮重新伏下,小狐狸跑远了些,才继续玩耍,梅花鹿和他离得远,可是本性怯懦,又退后几步。
只有那头名为卡伦的银狼,仍陪在阿尔杰身边。
.
“戴纳!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你去哪儿了?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上次阿尔杰先生说你失踪,可把我吓坏了。你说说你,这么大个法师了,传个消息回来会怎样?呜……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塔灵抱着刚回法师塔的戴纳,抽抽噎噎,边哭边唠叨。
戴纳难得没有无视它,也没有给它禁声。而是任由它抱着埋怨。
管家打扮的塔灵絮絮叨叨了半天,最后带着哭腔问:“知道错了没有?!”
“嗯,让你担心了。”戴纳少有地让步,他停顿一会儿,才语气低沉地道,“对不起,我这次,还是没能把老师带回来。”
塔灵愣了一下,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掉下来:“没关系,没关系的,你在就好,真的,我已经……只要你还在,什么都好。”
我已经不奢望他能回来了,只要你不离开我,不把我独自丢在这里,怎样都可以。
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了。
安抚住塔灵,戴纳取了药剂,就要回真理之诗。
出门前,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我去教团,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过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他转身问:“怎么了?”
塔灵的表情有些意外,它愣怔地说:“啊不,我就是……有些不适应。你以前去哪里,从来都不跟我说的。”
戴纳沉默了一阵,才道:“以后我要去哪里,都会和你说。”
.
阿尔杰站在窗外,小屋的窗前,停着一只圆滚滚的白雀。
毛茸茸的,灵巧机警,很可爱。
阿尔杰朝它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它柔软的羽毛。
很小心地靠近,他现在拥有的力量太过恐怖,必须控制得比平常更为精细。
白雀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小脑袋转过来,瞥他一眼,有些惊恐地往后跳了两下,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啾!”
还是不一样的。
情态再像,灵魂也完全不同。
在那双来自深渊的赤瞳的注视下,白雀有些瑟缩地又往后跳了几下,然后拍拍小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
阿尔杰忽然很想叹气。
连鸟雀都知道害怕,连野兽都知道要警惕,那个人,怎么不知道离他远一点呢?
非要贴过来,再贴过来。
“如果没事做,就读读经文吧。”莫琳打开窗户,把一卷圣书递给他。
.
伯庚斯循着教团成员指出的路,摸索着寻找德鲁伊的林中小屋。
已经是事发的两天后了,压制血脉的仪式已经修改完毕,阿尔杰该回来了。
两天没见,不知道恶魔血脉的侵蚀已经进行到什么程度,是否还能保持清醒,是否……还能记得他?
穿过树林,前面有一块空地,聚拢着种族各异的动物。
是这里了。
只有拥抱自然的德鲁伊,才能让雄狮与梅花鹿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他的到来,显然惊扰了这里的生灵。
卧倒在草地上的狮子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呲起牙,对他发出警告的低吼。
“坐下。”
伯庚斯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想要照做,阿尔杰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没说你。”
伯庚斯闻言,看向前方的狮子。
德鲁伊的动物伙伴,比他们的同类更加健壮强大,那头雄狮也不例外。头上的鬃毛茂密漂亮,体型比普通狮子还要高大上一些,非常具有威慑力。
此时,这头狮王有些忌惮地看着他身后,抬起一些的爪子,又放了下去,但也没有听话地坐下。
“别担心,”他身后的阿尔杰又开口了,“在我六岁的时候,它就已经打不赢我了。”
伯庚斯想要回身,却被按住肩膀。
“别回头。”
“我不能看看你吗?”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最好不要。”
“那我闭上眼睛,让我抱抱你吧。”伯庚斯闭起眼睛,背对着他的爱人,“我很想你。”
阿尔杰没有接话。
“要回去了吗?”莫琳从小木屋中走出。
她朝着周围警惕着的动物们按按手:“是客人。”
动物们得到德鲁伊的讯号,才又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伯庚斯睁开眼睛,仍背对着阿尔杰,朝德鲁伊点头,回答刚才的问题:“是的,莫琳女士。”
莫琳越过他,来到阿尔杰面前。
“可以改成寒鸦吗?我自己飞回去。”阿尔杰就动物形态这件事,试图和自己的养母商量。
莫琳看了站在边上的伯庚斯一眼,这位声名远扬的传奇锻造师,因为养子一句话,到现在还不敢回头。
她笑了笑:“可我喜欢猫。”
“寒鸦更方便。”
“可我喜欢猫。”
“鸽子也可以。”
“敢跟我讨价还价?”
法术的光芒不由分说地落下。
阿尔杰老老实实地闭嘴。
光芒散去,一只黑猫取代了他,站在草地上。和两天前的,别无二致。
莫琳抱起它,往伯庚斯怀里一塞。
“交给你们了。”
德鲁伊松开抱着猫的手,小黑猫在伯庚斯怀里挣扎着,用两只小爪子努力去够养母的手,可还是没能挽留住。
黑猫睁着一双血玉般的红眼,小嘴微张,表情茫然又无辜,还带了点委屈。
仿佛在诉说着:您不要我了……
“行了。”莫琳用手指戳戳黑猫的小脑袋,“动物形态确实会影响你的行为习惯,可你的芯子还是原来的,差不多就别装了。”
黑猫挨了训,把小嘴合上,整只猫都没精打采起来,爪子耳朵都耷拉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还凶我……
“还装?”德鲁伊指尖凝起一点光芒。
黑猫身上的毛一下子炸起来,挣扎着往伯庚斯怀里钻。
莫琳这才满意。
“乖一点,去吧。”
伯庚斯轻笑着把猫搂紧。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尔杰,完全没办法把它和那个死板板的教士联系到一起。
凑到猫耳朵边上:“不让我抱,还不是到我怀里了?”
黑猫的耳尖抖了抖,扭过头,不理他。
莫琳又回了小屋里,现在,除了草地上那群各自忙碌的动物外,就只剩下这一人一猫。
伯庚斯举起猫,让它和自己平视。
黑猫闭着眼,撇过头,不看他。
“这么久没见,你不想看看我吗?阿尔杰。”
“喵。”该走了。
黑猫没睁眼,只是开口叫了一声,发现自己现在居然没办法说人话,只好悻悻地闭上嘴。
这个反应太有趣了。
伯庚斯没和他计较逃避的事,兴致盎然地想再逗逗他。
“亲一下吧,我不介意你现在是猫。”伯庚斯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他。
一只猫爪,“啪叽”一下按在伯庚斯的嘴唇上。
猫咪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血红色的猫眼里满是惊恐。
介于体型上的差距,一只爪子尤嫌不够,黑猫形态的阿尔杰审慎地再按了一只。
拒绝的态度十分坚定。
还记着自己开口就是猫叫,死死闭着嘴,只用行动表达态度。
伯庚斯愣了一下,难得没有因为遭到拒绝而生气,反而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阿尔杰啊……”他把黑猫抱回怀中,亲了亲它的头顶,毛茸茸的触感,温暖、柔软。
顺着毛捋了一把猫尾巴。
看着怀里的家伙,因为猫的本能浑身一炸,却克制着没用爪子挠他。
揉一把猫头:“我怎么就看上|你这个混蛋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思想逐渐喵化。
第六十七章
“你确定你不是抱了只普通的猫回来?”
法师戴纳、女巫莱娜, 以及锻造师伯庚斯三个人站成一圈,中间围着一只小黑猫。
听到戴纳的疑问,伯庚斯语气平淡地道:“除了阿尔杰, 还有哪只猫被三个陌生人围着, 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舔爪子?”
听到这个回答, 女巫和法师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倒是地上的黑猫,在听到伯庚斯的话以后, 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舔过的爪子发呆, 似乎连自己都不太理解自己舔爪子的举动。
“你总算想起自己不是一只猫了。”伯庚斯语气凉凉地道, “赶紧变回来, 我知道你能破解这个魔法。”
黑猫放下爪子, 姿态端庄地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变回来的意向。
现在已经入夜,真理之诗的大门再一次关闭,仪式准备就绪,但还未到举行仪式的最佳时刻。
所以,三人才有空围在这里, 看黑猫版的阿尔杰舔爪子。
“看来他对自己半恶魔形态的厌恶程度,远超黑猫形态。”法师慢悠悠地道。
“我倒是很好奇了, 到底被侵蚀到了什么程度, 这么见不得人?”
法术书从法袍宽大的袖口里飘出来, 悬浮在半空中,自动翻页。
“替我摁住他。”
“好哦!”
莱娜积极地响应了戴纳的话,女巫的咒语简短有效, 仿似法师之手的力量把黑猫紧紧按在原地。
如果它想逃脱这个魔法的束缚,所要用到的力量,必然会让它突破德鲁伊留下的变形术。
如果不挣脱……戴纳破除变形魔法的咒语也快完成了。
横竖都逃不过变回原样的命运,阿尔杰还是选择主动变回来,保留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
光芒褪去,黑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特征显著的半恶魔。
头上是一对螺旋扭曲的犄角,银灰色的发比以往更长,一直垂到肩头,深红色的眼睛散发的幽幽红光。
妖异的红色魔纹,从额头蔓延到眼尾,鬓角下有黑色的鳞片。艳红的嘴唇,在唇角露出两枚尖牙。
巨大的蝠翼收拢在背后,骨架的质地像玉石一样,翼骨间的薄膜上显现繁复暗纹,暗含着混乱与毁灭的奥义。
那张英俊的脸上,神态也与平常不同。嘴角总是若有似无地勾着,像是戏谑,藏着暧|昧。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仿佛窥见了自己心底隐藏最深的欲|望。
莱娜轻轻吸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好看为什么非要藏着?”
因为魔化而显得邪魅的脸上,浮现出无奈又不解的神情:“这是好看?”
他碰了碰自己额头上的魔纹。
“不觉得脏污吗?连我自己,都由衷地感到……恶心。”
说到最后,他的咬字用力起来。
“你就这么讨厌这一半血脉?”法师合上法术书,“本来看着你这张脸,还想劝你索性别改了。”
阿尔杰无法理解:“就为了这种外貌?”
“咳,不是,”戴纳指指身边的人,“我是觉得伯庚斯好像很喜欢。”
一直没有说话的伯庚斯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在阿尔杰的注视下,默默偏过头,再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面,遮住自己微红的脸颊。
“不是,我不是喜欢你的某个样子,只要是你,我都喜欢,所以……”
阿尔杰叹了口气。
“不用安慰我。”
戴纳、莱娜、伯庚斯:……不,是真话。
“你对自己太严苛了。”最后,戴纳道。
“没有私心,绝对纯善的存在,是圣人。或者你的目标是登圣?”
阿尔杰摇头:“我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成得了圣人?像他这种卑劣可鄙的人,怎么能侮辱圣字。
“那就接受自己,没有人要求你必须完美。”
法师仰起头,望了望天边的双月:“时间到了,开始仪式吧。”
这次的仪式,由戴纳主持。
“我专精封印,有什么不对吗?”站在魔法阵前,戴纳对着站在里面的挚友问。
“只是有些不习惯。”
戴纳笑了笑,将手中的仪式剑平举,用剑尖轻点一下他的肩膀:“跪下吧。”
用普通的仪式剑取代圣剑,用药剂代替神降。法师借用奥秘的力量,强行扭转命运的轮盘,要将属于深渊的那一半,永远封镇。
汗水从额头沁出。
仪式剑举在受术者的头上,一点、一点向下压。
黑暗与光明的力量彼此碰撞,不断激荡。
真理之诗的防护性法阵已经开启,防止过强的力量逸散,对整个码头镇造成损害。
压不下去。
汗水从法师额角滚落,持仪式剑的手有些颤抖。
力量太强大,已经超出预估。
“阿尔杰,呼唤主的圣名。”戴纳说道。
只有再借助一下神明的力量了。
秩序与法律之神的神|名,从阿尔杰口中,艰涩地说出。
守在一旁的牧师也会意了,举起手中的神术权杖,念出早已准备好的祷词。
无尽的圣光笼罩此处。
神威降临。
扭曲的犄角,不知何时消失在圣光中。
额头红色的妖异魔纹,也渐渐淡去。
赤红之瞳散去血色,重新归复银灰的光泽。
背后的巨大蝠翼,猛然展开,像树影一般,化碎在无尽的光芒中。
直到金色的圣光散去,仪式剑掉落在地,戴纳脱力地跪坐下来。魔法阵中央的青年,已经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没圣剑太艰苦了……”
戴纳望着天边翻起的晨光,喃喃道。
他拉着过来查看情况的伯庚斯的袖子,殷殷嘱托:“早点把剑锻出来,要不然下次犯病恐怕真没救了。”
已经没有更多的【光明之滴】药剂,这也就意味着,这场魔法仪式是不可复制的。
“说起这个,”阿尔杰从魔法阵中艰难站起,踉跄两下,步履缓慢地走出来,“你还记得上回猎杀奇美拉时的传送坐标吗?”
“怎么了?”法师的声音里,满是倦意,声调拖得很长。
“再开一次传送门,我们去见见那条红龙,确认一件事。”
戴纳抬抬手,又放下,累得双目无神:“先让我休息一会儿……”
虽然就职业强度来看,法师是爷没错,可也别真的不把法师当人看。
.
“这么巧?全大陆找了一千多年都没能找到的人,正好被我们给碰上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其他找到她的人,都已经成为了红龙的点心。”
戴纳耸了耸肩:“好吧,照你所说,我们怎么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它的晚餐?
“它既然能通过躲藏,赖掉和真理之诗的约定,那么估计也不介意用吃掉交涉者的方法,延续这个作风了。”
阿尔杰哽了一下:“……中午去?”
就不太会成为晚餐,而大概率会是午餐。
戴纳看他一会儿:“真是个好主意。”
边上的伯庚斯笑了起来。
“别这么悲观,如果它无论如何都不想履行承诺,上次就不会主动出现了。”
“可上次是我们先打死了它的看门狗。”戴纳袖起手,“出来看一眼不是很正常?”
“这样都能活下来,说明它真的不想和我们动手。快开传送门吧,之前是谁说要快点铸剑的?”
阿尔杰催促。
法师望着天:“今天不行,明天不行,后天不行,大后天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戴纳斜眼看他,一副“你还有脸问为什么”的表情。
“还不是因为那个仪式,过程太艰难,所以付出了一点代价,再多问信不信我直接吐口血给你看?”
阿尔杰的手往下按了按,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要不然把坐标交给菲丽雅阁下,让她帮忙开传送门?”
“她不在这里,改完仪式,就离开了。”法师合上眼,慢慢靠上椅背。
.
“我们查看了整座公爵府,没有发现任何与魔法理论和基本逻辑相冲突的地方,但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鸢尾公爵能在完全的监视下逃脱。”
柏莎一边走,一边汇报着情况。
她身边,是妹妹凯丝。走在前面的,是刚从码头镇赶到王城的法师菲丽雅。
真理之诗目前最为博学的法师,仔细地查看了公爵府的每一处。
“镜界与现实的交接点,全部都在公爵府内吗?”
凯丝摇头:“还有别的连接处,鸢尾公爵很狡猾,给自己留足了后路。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想到我可以直接献祭掉整座镜界,其他出入口留不留,影响也不大了。”
镜界被献祭后,所有权已不再属于鸢尾公爵,或者恶魔契约人凯丝,而是属于接受祭品的下位面存在。
无论留了多少暗门,都再不能被开启。
“而且我当时也确认过,献祭那一刻,他不在镜界中。”
法师塔外的法师,和在自己法师塔内的法师,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天差地别。
同样的,拥有法师的法师塔,和没有法师驻扎的法师塔,它们的强度也相差极大。
仅仅掌握了镜界一小部分权限的凯丝,在保证自己拥有的权限不被原主发现,难度已经非常高。
遑论在主人在场的情况下,将法师塔献祭?
菲丽雅点点头。
三人的影子,在残破的地面上滑过。地砖破碎,凹凸不平,把影子的轮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忽然,为首的人停下脚步。
后退半步。
“菲丽雅女士,怎么了?”柏莎问。
菲丽雅没有回答,低头念出一句咒语,朝着地面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法师之手将一块翘起的地砖碎片掀开。
底下是繁复的魔法回路,在昏暗的前公爵府走廊中,散发着幽幽蓝光,显然仍在运作。
“这是?”凯丝皱起眉。
她们在公爵府中卧底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手布置。
一只黑色蝙蝠从走廊尽头飞来,嘴里叼着一封信件。
柏莎接住蝙蝠,将信件取下,拆开。
从来稳重的血源秘术师,表情变得十分惊诧。
“怎么了?”菲丽雅问。
“天穹之眼传来的讯息,鸢尾公爵……死了。”
第六十八章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密闭的房间里, 两个女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张木桌,桌面很粗糙。桌上燃着一根蜡烛, 豆粒大小的火苗忽闪忽闪的, 引得墙面上两条影子时大时小, 形状不定。
整个房间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很昏暗。这是为了集中精神, 并向受问者施加心理压力。
公爵小姐坐在一张椅子上, 显得很不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表情有些僵硬, 眼里满满都是慌乱。
“我、真的不知道, 别问我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对面的,是曾经的公爵府女仆。
恢复执行人身份的教士换下了女仆装,穿回法师的衣袍,唯一不变的,是她左耳上的耳环——与不在她身上的另一只, 是一对。
这是孪生姐妹中年长的一方,血源秘术师, 柏莎。
琥珀色的眼睛, 泛起红芒。
深度催眠。
“最后问一次,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公爵小姐的眼中,同样泛起红光。她的表情逐渐木楞, 呆呆地张开口,回答法师的问题。
“我知道父亲杀了哥哥和母亲,还有他的前一任妻子。从公爵府里开始不对劲时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哥哥也是一样,他不见了,那位大人就来了。”
“还有呢?”
公爵小姐表情呆滞地摇头。
真的,不知道了。
.
阿尔杰过上了苦修的生活。
早晨天刚亮时起床,洗漱过后,在真理之诗的校场上练习剑法。
等到阳光照到身上,能够感到烫热时,再前往祷告用的静室,完成早课。
简单寡淡的早午餐后,帮助教团的酒窖工作,替前来求助的小镇居民解决一些琐事。
直到夕阳西下,才开始同样简单寡淡的晚餐。
进餐完毕,进入收藏经典的书房,誊写圣书与其他经文,整理文献。
夜深以后,灯火熄灭。
用凉水冲洗身体,擦干,回到房间睡觉。
不能说不充实,却十足乏味单调。
直到这天晚上,他回到房间,打开门,看见了伯庚斯。
锻造师中的传奇,王女的重臣,诸神的宠儿,贵族小姐们的梦中情人,也是……他名义上的爱人。
此时,正站在这里等他。
“阿尔杰。”伯庚斯叫了他的名字,没有说其他的话。
他在躲他。
伯庚斯感觉到了。
这两天,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无论是语言上,还是肢体上,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被刻意回避。
伯庚斯在哪里,阿尔杰就离开。
至多的至多,也只是朝他笑一笑,点点头。眼睛不会看着他的眼睛,笑容不像以往那样温柔诚挚,看起来就像是不得已的敷衍。
即使将他逼到角落,也只是平静地拂开拦着的手,绕过挡在面前的人。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最初,他们不是恋人,甚至不是朋友、熟人。
“不该讲讲清楚吗?就算是……想分开,也该当面好好讲清楚吧?”伯庚斯攥紧拳。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你没有道理像这样回避我,像避开不祥一样。”
阿尔杰沉默一会儿,刚想开口,又被伯庚斯截断:“不准道歉!”
阿尔杰怔了一下,才说:“我只是还没想通一些事,对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实在抱……”
他止住将要出口的道歉,叹气,改口:“我才是带来厄运的人,你该离我远点。”
“连诸神的祭司都认为,你也是受诸神眷顾的人。你凭什么认定自己身带厄运?”
“他们不了解。”阿尔杰闭了闭眼睛,等到重新睁开,那双银灰色的眼眸,已化为猩红。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内在有多么糟糕。”
看到那双属于深渊的眼睛,伯庚斯感到自己的心跳本能地加快了一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世纪,还是一瞬,他找回自己的声音:“仪式失败了?”
阿尔杰摇头:“大概是成功的。”
属于恶魔的力量,已经被遏制住了。
“是因为缺少圣剑,所以封印不如以往牢固?没关系,只要重铸圣剑,就可以了。你们的祭司长说过,只要拥有圣剑,连血脉都可以改变。”
阿尔杰缓慢地眨眼。
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那双散发幽红光芒的眼睛,在眨眼时,就是一灭、一明。
“仅仅是压制暴走的力量,就能让圣剑崩毁,你怎么还会相信,圣剑可以剔除那一半的血脉?”
阿尔杰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绝望,也没有抱怨,只是平淡地叙述。
“或许连祭司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半血脉会如此强横,否则,大概会选择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将我扼死。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如果我没有活到今天,圣剑就不会折断,王城不会动乱,费洛不会死,卡莉娅的老师、其他教团参与星界会议的教士不会死,真理之诗不会沦落为众矢之的,你不必为重铸圣剑而奔波……”
“也不会遇到你。”伯庚斯打断他。
“如果你没有活到今天,我也不会遇到你。”
阿尔杰愣了一下,他笑了笑:“对,没遇到我该多好,你可以安稳地待在王城,过你本该拥有的生活。”
高贵、舒适,被鲜花与赞美包围,所有的灯火都会照在他的身上,那双漂亮得如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不会看到一丝黑暗。
“我该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由你说了算。”
伯庚斯上前一步:“别自作多情了,你搅不乱那么多人的命运。难道别人在你眼中,都只是个可悲的木偶?
“我们有自己的选择,并为此付诸代价,获取我们应得的回报,仅此而已。”
他一步步走到阿尔杰面前。
“是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是我选择你成为我的爱人,是我选择无论如何都要接近你。明白吗?”
宝蓝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里面盛装的,是无比直白的爱意,像在寒冰中燃烧的火焰,像流淌在深海里的岩浆。
热烈、灼烫,连心都要被他烧化。
阿尔杰抬起手,慢慢靠近那双眼睛,最后停留在半空中。
想要触碰,但他深知那双眼睛的脆弱。心底叫嚣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嘶吼着要将面前的珍爱之物销毁。
“你离开吧。”沉默很久之后,他说。
伯庚斯抓住他的手,强迫他按在自己心口,逼迫他感受自己的心跳。
“感觉到了吗?这颗心脏为你而跳动。来撕碎我吧,同不能接近你的痛苦相比,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决绝,就这么直截地冲撞过来,撞得他灵魂都在躯壳中震荡。
手掌下的那颗心脏仍在跳动,一下一下,跳得很快,满满都是鲜活的生命力。
只需要稍微用力,就能触摸到……
阿尔杰张开手,环住了面前的爱人。
“可是我不想。”
多矛盾的想法。
既想温柔地亲吻那双漂亮的眼睛,又想把那对蓝宝石剜下毁坏,感受那美好之物破碎时的愉悦。
既喜欢看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辉,又想将他关在牢笼里,永远只有自己能够见到,令他的一切永远属于他。
想将他捧在手心里爱护,又想肆意蹂|躏,极尽残忍之事,看他绝望,看他哭泣。
想保护他,也想摧毁他。
这是独属于他的珍宝,只能由他触碰、亵|渎。
“快离开吧,我是个危险的人,对你尤甚。”嘴上说着离开,双臂却紧紧环住,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
“你忘了那一刀吗?我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请求你,就当是对我的怜悯,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
阿尔杰最后亲吻一下伯庚斯的嘴唇。
柔软、温暖,永远不想放开,可还是一触即分,用尽了他的克制隐忍。
“快走吧,我舍不得亲自送你离去。”
叹息着说完这句话,搂紧的手臂却半分未松。
“我感觉到你的不舍了。”伯庚斯翘起嘴角,笑起来,宝蓝色的眼睛里,全是光辉。
“那就不要赶我走,我不会让你杀死我的。”
伯庚斯主动吻住了阿尔杰。
在一瞬间,就察觉到对方的呼吸明显加重,抱着他的手臂也收得更紧。
对了,就是这样。
没什么好怕的,两个人都是。
.
“伯庚斯,不要背叛我。”
“我不会。”
“人类在热烈感情迷惑下说出的话 ,总是不可信任。”
“你也是人类。”
“……”
“阿尔杰,不要离开我。”
.
阳光从未拉紧的窗帘间漏下,照在伯庚斯合起的眼睛上。
倏然惊醒。
手第一时间就往身边摸去。
是空的。
连被褥都是一片冰凉。
心情一下子荡到谷底。
短暂的惊愕与心寒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滔天怒火。
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床上,牵连起身上的肌肉一片酸痛。
嘶——
阿、尔、杰!
这个混蛋居然睡完就跑!
等他能起来了,就在全大陆范围内发布追杀令!
伯庚斯红着眼眶,咬牙切齿,躺在床上恨恨地想,连追杀令悬赏些什么都一一敲定,就差爬起来草拟文书。
忽然,房间的门被慢慢推开。
心里记恨着的人,单手拿着一只托盘,逆着初夏清晨的阳光,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和记忆的一样温柔。
“你醒了?”
第六十九章
伯庚斯看着门口的人, 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你还在。
原来你还在。
忽然就松了口气。
阿尔杰走进房间,将金色的阳光关在门外。
房间的窗帘并不厚实,有微弱的光线从帘布后面透出来, 室内恰好能够视物。
阿尔杰将托盘放在床头的矮柜上, 坐在床边, 把伯庚斯扶起来。
“背后垫两个枕头吗?”
伯庚斯往他怀里蹭,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眯起眼:“这样就行。”
一碰到这个人, 属于身体的记忆一下子涌出。
接触的每一寸皮肤, 都在提醒着他, 那些愉悦的感觉, 刺|激的感受……
只要稍有想起,身体就止不住开始发热。
也直到现在才发觉,身上已经十分清爽,似乎被人打理过。唯有那些斑斑驳驳的痕迹,印证着昨晚记忆的真实。
阿尔杰为他披上一件单薄的衣服,遮住那身青紫的吻|痕, 拢了拢衣领,把锁|骨上一枚渗血的齿印掩好。
除此之外, 还有些遮不住的东西。
譬如微红的嘴唇, 譬如……脖颈上淤青的指印。
阿尔杰的手指, 在上面似触未触地轻轻擦过。
伯庚斯的身体,随着对方的动作,在他怀里小幅度地颤抖。
不是害怕, 而是……
记忆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那是一次濒临高|潮的时候,浑身上下敏|感到了极致。阿尔杰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只在对方身上体验过的快|感累加到了顶峰。
在他将要攀上极乐的那一刻,忽然被扼住咽喉,窒息来得极快,与那美妙的极点一同降临。
那一次,他仿佛登上神国,同时又被打入炼狱。他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挣扎,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可那极致的快|感,却让他宁可放弃这条生命,也要就此沉沦。
此时,阿尔杰用手,将伯庚斯的长发向后梳理,露出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
轻柔小心地亲吻一下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
“难受吗?”
轻声询问怀里的爱人。
伯庚斯闻言哼笑一声,哑着嗓音:“我难受还是舒服,你会不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狼狈不堪,被快感逼迫到无法自控地哭泣时,泪眼朦胧中,看见那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愉悦地眯起。
每一个创口,每一点疼痛,都在把他往极乐的彼岸推去。
身体被置于快|感的浪尖,还不愿放过他的精神,要衔|着他的耳垂,吐息潮热地,在他耳边说那些他从未听过的甜言蜜语。
是恶魔啊,这就是能够洞悉人心欲|望的恶魔。
现在还来问他的感受?
伯庚斯懒洋洋地侧过头,对着阿尔杰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银灰色的眼睛立时漫起浅淡红芒。
可也只有一瞬,很快,就被他压制下去。
将窗帘拉开一些,让阳光照进几缕,屋里一下子敞亮起来。
加了少许蜂蜜的牛奶,被送到伯庚斯嘴边。
阿尔杰一边喂他慢慢喝下,一边解释:“你的嗓子不太好,今天就不要吃得过甜了。”
伯庚斯喝完杯中的奶,舔着嘴角:“谁害的?”
回想起来就无比羞耻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根本无法想象,那居然会是自己发出的。
伯庚斯的耳朵有些红,强行把自己从回忆里挖出来。
夹好肉片与菜叶的面包被递到嘴边,就着阿尔杰的手,咬下一口。
昨晚消耗太大,现在确实有些饿,食物的味道也还不错,只是舌面上有些刺痛,影响食欲。
那是在他们亲吻的时候,舌头擦过属于恶魔的两枚尖牙,浅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一下子激起双方共同的征服欲。
伯庚斯忽然抓住阿尔杰环着他的手臂。
“怎么了?”阿尔杰问他。
伯庚斯咽下嘴里的食物,摇头:“没什么。”
吃完简单的早餐,阿尔杰细心地替他清理掉食物碎屑。就着靠紧的姿势,搂抱着他,替他揉按酸痛的肌肉。
伯庚斯舒服地眯起眼,满意地抬起头,在阿尔杰嘴角亲吻一下。
阿尔杰温和地笑笑:“想下来走走吗?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伯庚斯思考了一阵:“下来走走吧,外面有些吵。不过得先抹点药,把脖子上的指印消了。”
真理之诗是诸神荣光笼罩之地,来到这里的人,多数有着不得喧哗的自觉。
吵闹,当然是有原因的。
“阿尔杰!”分别了没几天的恶魔契约人凯丝,搭着孪生姐姐的肩膀,朝他招手,“我们回来了哦。”
还带来了一群……唔,熟人。
那位名叫约瑟夫的骑士上前两步,行礼:“子爵大人。”
学徒伊莱有些幽怨地看着伯庚斯:“老师,您又把我忘记了。”
“大人。”公爵小姐一见到阿尔杰,就眼泪汪汪地想要靠上来。
想靠上来?
伯庚斯当机立断地命令道:“约瑟夫,拦住她!”
骑士前跨一步,忠诚地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公爵小姐被拦在阿尔杰三步以外,有些委屈,又有些怯畏地咬着下唇,看着他们。
伯庚斯哼笑一声,勾过阿尔杰的脖子,就在他嘴唇上落下一吻,再像示威一样瞥回去。
公爵小姐不可置信地用手捂住嘴。
拦在她面前的骑士,喉结微微滚动一下,沉默地低下头。
阿尔杰有些无奈地揉揉伯庚斯的头,纵容了他在众目睽睽下的举动。
“菲丽雅女士呢?”站在一旁的戴纳问。
“她还没回来。”柏莎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回道。
戴纳与柏莎对视一阵,收回目光,陷入思索中。
“对了,阿尔杰,还有你的鸟。”凯丝笑容邪魅,把一只笼子打开。
橘红色的大鸟从中飞出,滑落到阿尔杰架起的手臂上。
火焰鸟被养得不错,金红色的眼睛重新拥有了神采,羽毛也焕发光泽,不再凌乱黯淡。天赋的火焰受到它的控制,维持在不会伤人的范畴。
“注意你的语言。”阿尔杰提醒她。
凯丝眨眨眼:“有什么问题吗?这次我可没说脏话。”
……是没脏话没错,但是配合语调就很有问题了。
阿尔杰知道和她说不通,索性放弃。抚着火焰鸟的羽毛,和它说:
“这里是众星诸神的教团,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这里生活,如果想回原来的住处,也没有人会阻拦。或者,城外还有一位德鲁伊,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火焰鸟用头蹭蹭他,张张翅膀,却没有飞走。
阿尔杰朝它笑了笑:“那就留下吧,选个喜欢的地方筑巢。”
这次,火焰鸟拍拍翅膀,飞到了阿尔杰房间的屋顶上。
阿尔杰身边,伯庚斯挑衅完潜在情敌,这才有空理会自己的骑士。
“约瑟夫,你怎么过来了?”
“您没有留下任何话,就来了这里,我很担心您的安危。”
您又离开王城了,这次连招呼都没打。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毕竟是个传奇。”
传奇锻造师的职阶,也是传奇,是站在金字塔尖端的强者,他其实并不十分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守护骑士。
伯庚斯想起了什么:“不过,你来得也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话一出口,周围的人互看几眼,纷纷自觉回避。
伯庚斯拉住准备离开的阿尔杰:“你不用走。”
阿尔杰看他一眼,停下移动的脚步。
“不需要密谈吗?”
伯庚斯笑了笑:“不用。”
伯庚斯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面前的骑士。
“这是雅木塔里斯子爵的授权书。”
约瑟夫惊异地看着眼前的文书,不敢伸手接:“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个不合格的领主。”伯庚斯把文书往骑士怀里一塞。
“我把领地里几乎所有的事宜都交给臣属打理,每年签下的字,还不如我打造的武器多。”
“不,”约瑟夫急切地否认,“大部分贵族都会选择这么做,您不需要为琐事劳神,在您的治下,雅木塔里斯平原已经好过帝国的大部分地区。”
伯庚斯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好了,我知道自己做的还不够,同时也感谢你的付出。所以,我把雅木塔里斯平原的治理权交给你,领地中收取的税款,也由你做主。
“在我死后,子爵爵位的继承者由你来确立,你可以自己继承这个爵位,也可以交给你的子侄。
“现在,你就是实质上的雅木塔里斯子爵了。”
他停顿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反应,他笑了笑:“怎么?你不高兴吗?这是我能给予骑士的最高赏赐了,嘉奖你多年来的付出。”
骑士动了动嘴唇:“不,我……”
“我不接受任何反驳,希望你能成为一名好领主。”
伯庚斯说完,拍拍骑士的肩膀,拖着阿尔杰离开了。
只剩下那位追随着领主来到这里的骑士,手里拿着象征权力与财富的文书,却失魂落魄得仿佛失去了所有。
“就这么轻易地决定了?”离开那里,阿尔杰问他。
“我的安身立命之本,又不是一个爵位或者一块封地,技艺在身,还怕没饭吃吗?”
伯庚斯说完,顿了一下:“不对,我不该这么说。”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深情款款道:“阿尔杰,我为你放弃了这么多,你有没有特别感动?”
阿尔杰笑了,抚着他的头,在他嘴唇上亲吻一下:“感动。”
伯庚斯抱住他:“今后,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地陪伴你了。”
“不,事实上,你还需要教导一位学徒。”
“……”伯庚斯终于想起,那个被自己遗忘了一次又一次的学生。
叹着气在阿尔杰颈窝里蹭:“我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同意啊……”
阿尔杰笑着轻拍他的后背:“不是也很好吗?锻造大师伯庚斯的衣钵,总要有人继承。”
“可是好麻烦……”
等到伯庚斯终于从“还要抽空教导学徒”的沮丧中调整好心态,阿尔杰忽然侧着头,在他的耳廓上亲吻一下。
那只漂亮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起来。
“你——”
阿尔杰依旧怀抱着他,打断他的话,在他耳边道:“伯庚斯,我爱你。”
怀里的人僵住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突然……”
“只是忽然想起,我好像还没有正式地和你说过这句话。”
伯庚斯把赤红的脸埋在阿尔杰怀中,完全不敢抬起来。过了一阵,他才轻声嘟囔:“你昨晚明明说过很多类似的……”
数不尽的爱语,像是要将他埋起来一样,怎么能算没说过?
“我怕你没当真。”
伯庚斯笑起来,问:“有几句是真的?”
那些话实在太甜蜜,听起来,像是假的,像是仅存于床|上的情|趣。
“每一句。”
.
夜晚,伯庚斯从梦中醒来。
身边依然是空的。
他皱起眉,下床,披上那件“月神的眷顾”,推门走出。
天边挂着两轮月亮。
银月皎洁,蓝月幽寂。
双月共辉的光芒,洒落在地面上,是忧郁寂寥的银蓝色。
教团的大门依旧开启着,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进入。
可值夜室里,却没有坐人。
“你在找阿尔杰?”
伯庚斯回过头,是戴纳。
法师示意他跟过来,带着他来到一座尖顶建筑前,轻轻地将门打开一条缝。
这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圣堂。
在高处摆放着圣坛与诸神的神像。
圣坛上原本插着圣剑,此时却是空荡荡的。
阿尔杰跪倒在台阶下,用费洛给他的匕首,在自己光|裸的手臂上,划下一道道深刻的血痕。
他的皮肤,物理抗性实在太强,必须很用力、很用力地,才能在身上留下伤痕。
鲜血不断从伤口滴落,大颗大颗砸在地砖上。狰狞的伤痕愈合很快,却经不住匕首一下又一下地制造新的伤口。那条手臂已经被鲜血染红,找不到一点完好的地方。
伯庚斯不由自主地要往前走,想要拉住那只自|残的手。
戴纳按住他的肩膀,指了指外面。
别拉着我。
伯庚斯用眼神说到。
先聊聊。
这是戴纳的回应。
伯庚斯看了眼里面的人,握紧拳头,最终还是和戴纳一起离开了那里。
第七十章
“白天的时候, 我在圣堂地面的砖缝里,发现了残留的血迹。”
戴纳走在月光下,眉毛微微皱起, 显得表情凝重。
已经是初夏, 虫子和蛙类的叫声, 在草丛里响成一片。
“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么?”伯庚斯问。
“大概吧。他一直无法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越是如此,来自邪恶的侵蚀, 对他的作用也就越强烈。因为这是心灵对深渊敞开的间隙。”
戴纳仰望着夜空。
今晚的月光很亮, 群星的光芒都被掩去不少, 双月周围的星辰被衬得很黯淡, 显得双月的身影格外孤独。
“与黑暗作斗争的教士, 突然发现自己同样属于黑暗,确实很容易受到打击。”
伯庚斯可以理解。
“不对。”戴纳否认了这个解释。
在伯庚斯疑惑的目光中,他继续说:“他根本没有理解什么是光明,或者什么是善良。
“他只是在效法费洛。因为费洛在他心里,是完美的投影。”
伯庚斯皱起眉:“那个名叫费洛的人,对于阿尔杰来说, 究竟被放在哪个位置上?”
痕迹太深刻了,深刻到让他这个恋人感到一丝隐约的嫉妒。
“父兄, 师长, 引路者。”
“没有别的了?”伯庚斯看向法师。
“你以为?”戴纳回看他, 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费洛塑造了阿尔杰的人格没错,但他对阿尔杰的影响, 和你对阿尔杰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你太紧张了,其实没有必要吃醋,你太小瞧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我没有。”伯庚斯别回头,“不是在探讨阿尔杰的魔化问题吗?他在效法那个人,然后呢?”
“他以为自己的善良是虚假的,信仰是伪装的。”
“怎么会……这么想?”
“他认为恶性与善性无法共存,肯定其中之一必定否认另外一个。”
伯庚斯的脚步停顿下来:“太极端了,连至善之主的狂信徒,都未必会这么认为。”
虽然至善与光明之主的信仰者中,罕有狂信,但由于神职特殊,祂的信徒作为例子很有代表性。
“可能是因为他在这方面更偏向混乱侧。”
戴纳皱着眉,思考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转而说起了一件看似不太相关的事。
“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阿尔杰的父亲,究竟是谁?”
“不是确认了是恶魔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其他想法?”
“恶魔血脉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载的。经过计算——”
戴纳拿出一叠手稿,递给伯庚斯,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与数据。
“我得出一个粗略的结论,凡人能够孕育的半恶魔,他的血脉来源,只能是低阶恶魔。甚至依照大部分普通人的体质,这种混血根本无法诞生。
“哪怕是职业者——比如阿尔杰的生母,一名术士,能够承载的血脉力量,也不会超过将级。”
戴纳的话语停顿一下,看向翻阅手稿的伯庚斯。
“将级的血脉,能够崩毁圣剑,你信吗?”
即使算上有无圣人的差距,使用者实际位阶的区别,再加上地狱之门的压制,圣剑也切切实实地逼退过君主级的恶魔。
怎么会因为一个拥有将级血脉的半恶魔而折断?
“你觉得另有隐情?”伯庚斯问。
“显而易见。这不合逻辑,而且就算是将级的血脉,内含的魔化侵蚀,也不该是凡人能够抵挡的。按照这套规律,他早该彻底魔化了。”
法师眯起眼睛:“或许,是教团还向我们隐瞒了什么,也或许,连他们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伯庚斯开口:“短时间内,这些猜测都得不到结果,还是先把圣剑锻造出来吧。”
“除了熔岩之心,还需要什么?”法师也明白这一点,很配合地问。
“可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伯庚斯眉头紧皱,没有因为准备工作的完成而放松,因为还有更大的难题。
“古大陆时期,矮人以极南之南的特殊火山岩塑造圣剑的模板。初代圣剑,也就是折断的那一把原始的圣剑,是铸造出来的。
“现在,极南之境已经消失,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住【熔岩之心】的高热。”
神级宝石【熔岩之心】的力量,一经释放,可以让极北永不融化的冰川消退数千里,让广大的西方沼泽化作实地。
在靠近它的地方,连无形的魔法能量,都会被焚烧殆尽。只有依靠规则本身,才能抑制它的力量。
哪怕铸造圣剑,只需要解封它的一小部分力量,现在的新大陆上,也找不出任何能够扛住这样的高热,为圣剑成型提供模板的物质。
“所以,只能改铸造为锻造,用炼金阵的力量塑造它的形态。”
伯庚斯的额头和鼻尖冒出一点汗。
深春初夏,天气已经回暖,但还没到炎热的时候,夜风还有些凉。可伯庚斯的背后和手心里,全是黏黏腻腻的汗。
太冒险了。
身为锻造大师的经验告诉他。
贸然改变前辈的方法,还是在圣剑这种特殊存在的复原上。
可是没有办法了。
如果要重铸圣剑,只能这么做。
并且,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有更高的把握。
老师也不能,他早已出师,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他青出于蓝。
或许,这就是炼金与锻造之神赋予他无与伦比的天赋的意义所在。
但……
圣剑与阿尔杰命运相连。
巨大的压力,让伯庚斯感到有些窒闷。
无论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多么有把握,无论他反复模拟、推敲过多少次,一旦想起这一点,都会感到深切的恐慌。
以往的失败,只是耗费珍贵材料,白费时间与精力。唯有这次,他连“如果”都不敢设想。
“我去看看阿尔杰。”
伯庚斯攥紧手,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站在他身后的法师没有阻拦。
伯庚斯推开圣堂的门,大跨步走向跪倒在地的爱人。
“阿尔杰。”
站到爱人的面前,缓缓蹲下|身,用手扶住对方的肩膀。给予他依靠,也从中汲取力量。
阿尔杰停下了手里自|残的动作,慢慢抬起头,猩红的双眸看向他。
“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语气压抑着痛苦,尽量显得轻松,“我没事,你知道的,这些对我来说只是一点小伤,我只是想冷静一下。你快去休息吧,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在这里陪你。”伯庚斯打断他。
阿尔杰静默地看他一会儿,把手中染血的匕首塞进他手中:“那么拿着这个吧,虽然、可能不会太有用。”
被深渊侵蚀的教士,勾起嘴角,勉力朝自己的爱人笑了笑。痛苦牵动着他的面部,肌肉,让这个笑容稍有些不自然。
伯庚斯把匕首放到身边的地上,把手贴到阿尔杰的面颊上。
“笑不出来不用勉强,我知道你是很温柔的。”
也是深爱我的。
伯庚斯倾身,抱住了他,丝毫不介意那满身满手满地的鲜血,如何涂抹到身上。
不是因为“永不脏污”的“月神眷顾”,属于爱人的一切,都是洁净的。
可神器的固有属性,不会因为使用者的意志而改变。除神袍本身,与使用者以外的,都是不应沾染之物。
只不过,这次稍有例外——
纯净的银白光芒,自鲜血与神袍接触的地方升起,一点一点地,将圣堂照亮。
这是……
月光穿过窗户,洒落到相拥的两人身上。
伯庚斯轻轻抬起头,望向窗口。
彩色玻璃制成的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和煦的夜风,从窗外吹入。
注意力被重新放到周围,此时,他才后知后觉,这里有鲁特琴的琴声在演奏。
伯庚斯稍稍松开拥住爱人的手,朝身后的音源看去。
吟游诗人坐在通往圣坛的台阶下,怀里抱着他的琴,正半合着眼,独自弹奏。
流畅的音符从他指尖流淌下来,像流沙一样朝着四面播撒。“月神的眷顾”上,升起的银白色光芒,随着乐声的律动,越来越明亮。
怀中的爱人,在琴声中似乎镇静下来一些,也有余力去关注异常的状况。
他从伯庚斯肩上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目光重新聚焦。
“诗人,”阿尔杰不知道这位吟游诗人的名字,只好拿他的职业来代称,“您怎么会在这里?”
吟游诗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弹完一曲,合着眼,兀自沉醉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吟游诗人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像星空一样神秘,像北地夜空中的极光一般瑰丽。当那双眼睛含着笑意看来,仿佛能从中读出属于过往的诗歌。
“我在为传说弹唱。”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琴弦。
阿尔杰在伯庚斯怀里喘息两声,艰难地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吟游诗人的目光,略过地上的两人,朝门口望去。
“法师能够明白。”
独自站在那里的戴纳,从门外大大方方地走入。
“遗落的银月血脉?”
他来到相拥的两人身边,抬起一只手,银白的光芒听到属于法师的召唤,分出一缕,缠绕在他的指间。
是银月女神的力量,与月光中属于皎洁之银月的那部分同出一脉。而相比起稀薄的月光,源自阿尔杰血液中的力量,还要更加纯粹本源。
“神裔的血脉……为什么他在教团待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发现?”
“有些存在,”吟游诗人含笑的话语,意味深长,“不愿意它被发现。”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吟游诗人。”
他是吟游诗人,能够获晓旁人极难得知的隐秘,精通发掘传说的技巧。
如果说,法师是移动的藏书馆,那么吟游诗人,就是装满故事与秘密的宝匣。
戴纳思索了一会儿:“请问您的名讳?”
“不需要了,它已经不再必要,我只作为一名记录者,行走在大陆上。如果还有下次相遇,依旧用‘吟游诗人’来称呼我吧。”
吟游诗人站起身,来到那扇被打开的窗户旁边,单手抱着他的鲁特琴,姿态优雅地攀上窗台。
“再见了,法师,锻造师,还有银月的神裔。”
戴纳挑眉:“不走正门吗?”
“吟游诗人需要一个富有诗意的退场。”
诗人眨了眨那双奇异的紫色眼睛,朝三人微微一笑,怀抱鲁特琴,轻盈地翻过窗户 ,消失在夜色中。
第七十一章
在遥远的古大陆时期, 那属于神话的时代。
传说,尊贵的银月之主,行走在凡间时, 爱上了一个人类。
在自古流传的诗歌中, 那名俊美到令霞光失色的青年接受了神明的爱意, 并付出了自己的真心,直到死亡与告祭之主收割了他的生命。
死神需要维护神职内的秩序, 而银月的女神, 则想要夺回自己的爱人。旷日持久的神战就此爆发。
在那个人神共居, 且纷争频发的不安定时期, 类似的传说还有很多, 而在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额外的脚注。
银月女神与人类青年,诞下了一对双生子,他们成为一座城邦的主人,而这座城邦供奉的主神,就是双月女神。
他们拥有仿似银月之主的银白色头发, 和银白色双眸,是尊崇深色头发与深色眼睛的大陆人类中, 被视为高贵血统的唯一例外。
“传说中的神裔, 与深渊的恶魔相结合的混血。”
戴纳饶有兴味地在阿尔杰身上捏捏按按, 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看着某样稀奇物件。
“我可以解剖你吗?”
“……你觉得呢?”阿尔杰用那双魔化的赤瞳,很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此时他们正身处戴纳的法师塔里, 研究室的门紧闭着,连伯庚斯都被拒之其外。只剩下研究者,和被研究者。
“啧。”
戴纳用一种“真遗憾啊”的眼神看他两眼,转身从一只密闭的匣子里,取出一套精密工具。
“那就取点血样吧。作为检查的代价,我要多抽一管作为报酬。”
还真是千方百计……
法师们做起研究来都这么六亲不认的吗?
阿尔杰一边腹诽,一边伸出自己完好的右臂。
左臂上的伤痕已经结痂,第二天早上就会痊愈,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就像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那样。
两管血液。
一管被存放到凝时魔匣中,冻结时间,永久封存,直到主人将它取出,属于它的时间才会继续流淌。
另一管,则被架到木架上,立即投入试验。
一滴血,加三滴魔药,调入一丝魔法能量,朝外甩动五下……
白色水晶粉洒成魔法阵,将调配好的试剂放置到法阵中心,用咒语开启它的力量……
戴纳摩挲着下巴:“还好,遗落的神血只是被隐藏了,本身蕴含的力量非常强大。也正因为这个,凡人的身躯才能承受深渊的侵蚀。”
人类是秩序诸神的造物。
恶魔是混乱深渊的代表。
人类本身是很难承载属于恶魔的力量的,如戴纳计算所得,半恶魔的血脉力量来源,其位阶不可过高,否则,会造成母体直接崩溃。
而神裔则不同。秩序由诸神制定,身为大陆这边的生灵,承载神明的血脉无需受到类似制约。
神血是荣耀,是恩赐,会赋予神裔一部分属于神明的力量。
“难怪你的生母会是术士。”
术士不同于法师,他们依靠血脉使用隐秘力量,是天生的施法者。
“依靠银月血脉,去压制恶魔的那一半就好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你究竟是什么样的……”
戴纳没有说下去,只是轻笑了一阵,拍拍好友的肩膀。
“走吧,我们回教团,去找找有没有相关的典籍,顺便告诉祭司们一声,有新进展了。”
.
回到教团时,阿尔杰看到公爵小姐正等在门口。
一见到阿尔杰,公爵小姐的眼睛就亮起来,目光又扫到旁边的伯庚斯,刚刚挪动的步子又退了回去。
一直等到三人走近,她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大人。”
公爵小姐身旁,女巫莱娜非常无奈地朝他们摊摊手。
阿尔杰瞥了一眼身边的伯庚斯,确认自己的恋人情绪尚算稳定,才有些头疼地和她搭话。
“公爵小姐,您不必这么喊我。鸢尾公爵已经无法威胁到你了,你可以自由选择想要的生活。”
“我想……跟着您。”公爵小姐低着头,抓住自己的衣角。
“她真的是梅森格尔的女儿?”伯庚斯问。
“鸢尾公爵我也见过,是个很强势的人,为什么养出来的女儿这么……”
怯懦?
最后一个词没有出口,出于绅士的涵养,他并不准备对一位女士过分地品头论足。
哪怕这是缠着他爱人不放的情敌。
一想到这个,伯庚斯感觉有些牙痒。
扯过阿尔杰的胳膊,抱在怀里。
他的,望知。
阿尔杰无奈地笑笑,教团大门口,也不好做出格的事情,只能任他抱着,再用空余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当做简单的安抚。
“有什么想要诉说,或者告解的,可以找教团里的牧师,我和您走得太近会很不方便。”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身旁的伯庚斯。
他的爱人没有看他,只是鼻息间发出一声小小的轻嗤,耳尖微红,抱着他胳膊的手却还紧了紧。
态度坚决,立场坚定。
阿尔杰朝公爵小姐抱歉一笑:“所以,真的不能担任照看您的工作了。”
“不,我……”公爵小姐上前半步,想要辩白。
阿尔杰依旧是带着歉意地笑笑,朝她点点头,就拉着伯庚斯走进门。
法师看了公爵小姐一眼,没做出什么表示,略过她跨进大门。
.
“菲丽雅女士不在,只好自力更生了。”
戴纳两只手各捧着一本摊开的书籍,面前还浮空飘着第三本。都是厚重的大部头,阿尔杰光是看着书封,就不想翻开的那种。
戴纳嫌弃地看他:“同时拥有银月血脉与深渊眷顾的人,对奥秘之道毫无天赋,你不觉得很羞愧吗?”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阿尔杰尽力为自己辩解,“两种血脉相互冲突,导致额外的天赋同时被压抑。”
“你身上出奇强悍的力量,和自愈的能力为什么没有被压抑?同样是天赋,还能区别对待?”
阿尔杰拒绝和法师探讨这类问题。
伯庚斯在一旁轻笑,宽慰他:“每个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的剑术造诣已经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水平,二十多岁的剑圣,很不可思议了。”
阿尔杰叹气:“被你夸赞,总觉得有些羞愧。”
锻造这类辅助职业的进境,在正常情况下,可比体术、法术慢得多。
伯庚斯同样只有二十几岁,已经是传奇位阶。
戴纳瞥他们一眼,弯着嘴角,静默地笑了笑。
注意力放回面前的书籍上,翻过几页,觉得这样的搜索方式太慢,于是合上三本书,用漂浮术把它们送回书架。
法师闭上眼,进入冥想状态,精神空前集中。
抬起手,奥术的力量拨动力场,一排排的书,从前后左右的书架上纷纷飞出,一圈一圈地环绕着法师。
查阅!
数不尽的古籍,在半空中悬浮,同时开始快速翻页。“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响成一片。
代表智慧与理性的蓝色光芒,在每一本古籍上亮起。讯息化作字符,在光芒上流淌。
魔法的力量让法师的精神与奥秘相连,让凡人得已承载这庞大到恐怖的计算量。
纸张翻动的声音持续了大约半分钟,所有的书页忽然一停,各自翻在了某一页上。
法师睁开眼睛。
书籍的位置重新开始变动,一部分书合上,回到了书架上,一部分书维持着摊开的状态,飘向法师面前。
一本本古籍悬浮着,在半空中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些,是所有关于银月之主及其神裔的记载,另外还有可以借鉴的仪式资|料。”
戴纳挥了挥法袍宽大的衣袖,古籍分门别类地排好,等待他的查阅。
“争取能在明天日落之前,把事情理出头绪。”
.
邓普斯来到真理之诗教团的驻地,站在那扇号称“永不关闭的大门”前。
他为预言中的“祸端”而来。
以星象为证,就在此地。
他不太明白真理之诗包藏异端的目的,出于对同教系下,与破晓晨曦平级教团的尊重,他不可妄加揣测真理之诗的意图。
但同时,出于对大陆安危的考虑,他还是决定针对这件事,与真理之诗进行交涉。
是出现叛徒,还是另有隐情,是遭到蒙蔽,还是心存侥幸。
都该有个明确的答复。
法师琥珀色的眼睛里一片深沉。
这趟出行很不容易。
他的身份并不是执行人,或者说,众星教系的所有教团中,唯有真理之诗还保留着执行人这个古老的职位。
千百年的演进,让各大教团从最初的粗糙架构,分化出大量细分职位。
邓普斯的实际职位,是负责维护破晓晨曦辖地内部安稳的治安者,一般只有在战时的特殊情况下,才会离开那片地区,就如上次在地狱之门的紧急援助。
为了这次能够前往真理之诗,他向上级递交了不少报告和申请,反复举证,连那位负有嫌疑者拥有“银灰色的头发和眼睛”这种无稽的理由,都被迫写入。
简直是他身为一名睿智法师的绝大耻辱!
想到这里,邓普斯微微抿唇,眼中流露出浓重的不满。
为了这次出行,他起码填了三打表格,签下的秘名,比他过去为了魔法契约而签下的总和还要多。
时间一拖再拖,各个部门相互推诿。他很怀疑等他真正到达目的地,真理之诗会不会已经把事情掩盖过去了。
新的章程确实细化了教士们的职责范围,避免了很多混乱情况,但同时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在实际工作时,宛若带上脚镣跳舞。
再看看死守传统的真理之诗……
充满智慧的法师叹了口气。
只能说各有利弊……
算了,先做手头的事吧。
想起此行目的,邓普斯深吸一口气,头脑重新镇静下来。
他取出怀里的文书,准备进入那扇“永不关闭的大门”,却迎面碰上了此行的目标。
那位银发银瞳的“银白之刃”,年轻到不可思议的剑圣。
目标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位是传奇锻造师伯庚斯,他们曾经见过,另一位看上去是他的同行,一名法师。
那位同行看见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问他:“星夜观测者?”
自己会被认出来,邓普斯完全不意外。
毕竟能在法袍上加这么多标志性纹饰的,数遍当代法师,也就他这么一个。
于是点点头。
那位同行笑起来,抬手打了个清脆的指响:“真巧,正犯愁呢,能碰见你真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
星夜观测者,智慧的法师邓普斯,陷入了难得的迷茫。
“帮忙做个魔法仪式吧,报酬是可以见传说中的鸠若丝一面。”
魔法仪式?
可他是来和真理之诗做交涉的,你身边那位剑士还是嫌疑人呢。
一见面就提参与魔法仪式这种事,真不见外。
等一下,鸠若丝?
地下城主鸠若丝?
邓普斯彻底陷入茫然。
第七十二章
“我们对巫妖进行了拷问, 得知他曾经是‘狂信者’艾利克斯的盟友,并在一次召唤恶魔的仪式上突然翻脸。更准确来说,是艾利克斯忽然改换祭品, 要把巫妖作为献给恶魔的羔羊。”
邓普斯跟在戴纳身旁, 一边走, 一边说。
他的另一边,则是阿尔杰, 伯庚斯走在阿尔杰的空余一侧。
他们现在正身处戴纳的法师塔, 塔内有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
那个特殊的区域, 不能通过单纯的空间改换前往, 连身为主人的戴纳,都要老老实实步行过去。
交谈,就发生在此时。
听完,戴纳接话道。
“因为普通的祭品无法召来他们预期中的大恶魔,或者说,无法召来艾利克斯——也就是鸢尾公爵暗中选定的目标。所以, 他从一开始,就准备蒙骗巫妖做冤大头。”
“没错。”邓普斯欣慰地看了眼身边的戴纳, 不愧是他的同行, 和法师说话真是舒服。
“他的意图被巫妖看穿, 献祭仅仅进行了一半,那场战斗,让两人都受伤不轻。
“巫妖的形体被击杀, 魂匣濒临破碎,还遭到了封印。至于艾利克斯,我不太清楚,但从时间上来看——这位剑圣,你们的执行人阿尔杰,应该是二十三岁左右?”
阿尔杰点头:“没错。”
邓普斯继续道:“那就对了,艾利克斯成功了。他召唤恶魔,并祈求它降下恶魔之子。”
戴纳接话:“应当是用他当时的挚爱,第一位公爵夫人作为祭品,代替那个倒霉巫妖完成仪式。”
“真不知道该评价心狠手辣,还是富有魄力 。”邓普斯微露惊讶,却也没有深入探讨,而是延续之前的话题。
“据巫妖所说,恶魔之子当拥有银灰色的发,和银灰色的眼睛,对应着预言中所说的,‘高贵的卑贱’。
“不过我们一直把这个说法,当做挑拨之言。直到恶魔领主出现在地狱之门,我听到了他对你说的话。”
恶魔领主?
阿尔杰愣了一下:“梦魇骑士?”
“对。”邓普斯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然后才看向他,“难道你没有听到?很纯正的深渊语,虽然音量不大,但应该很好辨认。”
戴纳插嘴:“他的密语精修从来没及格过。”
邓普斯沉默了一会儿,才略带安慰地开口:“人各有所长。”
微张嘴,似乎还想补充些什么,可最后还是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嗯,各有所长。”
阿尔杰:“……”
刚想说点什么来岔开话题,身边的伯庚斯先开口了:“恶魔领主当时说了什么?”
话语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邓普斯配合地把话题绕回来:“两句,一句是‘不愧是他的儿子’,另一句是‘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戴纳挑起眉:“到底是高阶恶魔,用语真是文明。”
众所周知,混乱邪恶侧的存在,一般而言,嘴上都不会太干净。
“这是删节净化过的版本,你想听原版?”
戴纳想了想:“还是不了吧。”
伯庚斯道:“也就是说,深渊那一侧,也知道阿尔杰的存在?”
总不会是什么战略布局吧?
邓普斯摇摇头:“不清楚,信息太少了,或许你们可以问问那位首席执行人,据说他刚完成一项了不得的壮举。又或者,也可以等等,看上方有没有神谕降下。”
“说起这个,”阿尔杰问,“你刚才提到了预言?”
在透露巫妖所说的信息时,邓普斯讲到了一句预言。
“高贵的卑贱?”
“【高贵的卑贱,天赐的罪恶礼物,苍白祸端早已埋伏。永夜,还是黎明,分晓见于绝望之后。】
“这是二十多年前,一位大预言家得到的预言,流传范围不广,没听过很正常。”
邓普斯解释道。
“不是,我是说,这句话语法是不是有点问题?在大陆通用语中,按照‘卑贱’的词性,应该放在这个位置上吗?”
“……”邓普斯停下脚步,转过头,很认真地对他道,“‘卑贱’本来就有名词词性,所以这里没有语法错误。”
“……好的。”
一旁的戴纳默默抚额。
没眼看,真的拿不出手。
伯庚斯发出轻笑,然后收到来自阿尔杰的无奈眼神。安抚地按住爱人的肩膀,锻造师替他转移了话题。
“三个短句指的都是阿尔杰?按照预言的一般规律,一个短句描述一件事物,承载的信息量才符合预言师们一贯的偏好。”
“很难说,我们多数意见都认为这是三件事。”邓普斯慢慢说道。
“如果说,‘高贵的卑贱’指的是阿尔杰,那么‘天赐的罪恶礼物’又是什么?”戴纳自言自语,“我觉得这句也可以贴合他。”
兼具神裔血脉与深渊眷顾的矛盾之人。
邓普斯摇头:“我认为,它是说某些事物美好到一定程度,宛若天赐,必然会引发罪恶的诞生。就如珠宝引来巨龙的窥伺,最终毁灭一座城池。罪恶的不是礼物本身,而是觊觎他的人。”
说完,他看了伯庚斯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太久,一掠而过。
瞥过那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锻造师,邓普斯重新看向前方,他已经察觉到了能量变化。
“快到了?”
戴纳放下手:“对。”
他加快步伐,超前几步,前方的迷雾中显现出一扇古朴的大门。
法师戴纳将手按上去,调动关联法师塔的灵魂徽记,与大门完成沟通。
退后几步。
门,缓缓打开。
没有人挪动步子,在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就置身在一片星空之下。
浩瀚深邃的星空,立于此处,仿佛陷入无尽的漆黑宇宙。漫天星辰共辉,近得好像只消一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它们。
“这里是仿照古大陆时期人类圣地建立的,传说,古圣地是‘距离群星最近的地方’。”
戴纳微微仰着头,凝望星空,轻轻地道。
“我从未来过这里。”阿尔杰的声音,轻得仿若叹息。
站在这片仿佛触手可及的浩瀚星空下,任何人都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不敢惊扰,不敢冒犯。
和戴纳当了这么多年的友人,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好友的法师塔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戴纳:“我来到这里,也仅仅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老师带领他过来。
第二次,是接管法师塔后,他独自熟悉塔内的路径。
“你的老师,是‘向奥秘朝圣’的克鲁夫阁下?”
邓普斯收回望向星空的目光,转而向戴纳问道。
“没错,你听说过他?”
“克鲁夫阁下的神秘失踪,是整个魔法界的重大损失。”
戴纳忽然陷入沉默。
“嗯,或许吧。”良久,他才道,“对于我来说,是失去了一颗树。”
树?
邓普斯没有对这个奇怪的比喻发表见解,只是说:“就在这里吗?呼唤银月之主。”
“对。”戴纳从庞杂的情绪中脱身出来,朝着那片星空,缓缓抬手。
一轮巨大的银月,从地平线上升起,缓缓地、缓缓地升到他们的头顶。
伯庚斯身上的衣袍,散发出银白色的蒙蒙光芒,与上方的明月彼此呼应。
没有寂月的干扰,这次的月光,是纯粹的银白。
“开始吧。”戴纳平静地道。
这次仪式,没有祭司,没有牧师,只有两名主持仪式的法师,和一位观礼的锻造师。
圣洁的银白月光笼罩下,看不清面目的银月之主,从天空中漫步而下,拥抱了祂的孩子。
.
“仪式之后,银月血脉得到解封和激发,他的力量大幅提升,目前来看,已经很接近未冕者了。
“关于未冕者的知识,你们应该都了解过。所谓未冕者,即是尚未加冕之人,诸神以下至高存在,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传说中的鸠若丝是未冕者,血族的三位亲王是未冕者,死寂之地的主人也是未冕者。”
法师戴纳慢悠悠地讲解着,边上时不时有急于表现的孩童插嘴两声,更多的,是一声声稚嫩的惊呼。
阿尔杰身边围满了孩子,都是教团教养的学徒。
直到今天之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的阿尔杰哥哥了,都热情地挤在周围,想要请他抱一抱。
伯庚斯也在阿尔杰身边。被孩子们包围着,让他有些不太适应,可也不讨厌。
他学着阿尔杰的样子,抱起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有些害羞地轻声问他:“大哥哥,我可以啵唧你一下吗?”
啵唧?
伯庚斯有些奇怪:“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阿尔杰笑着靠过来,在他的脸上亲吻一下。
伯庚斯愣了愣,脸一下子红起来,想抬手挡一挡,可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根本腾不出空余。
阿尔杰还火上添油,满面认真地对伯庚斯怀里的小女孩说:“不可以,因为他是我的恋人。”
“诶……”小女孩有些失望,“怎么这样。”
阿尔杰笑了笑,和他的爱人对视一眼。
伯庚斯的目光碰到他的,有些不自在的别过。
就是啊,怎么这样。
好在还有好学的孩子,在一旁追问戴纳:“那是不是说,阿尔杰哥哥已经和血族亲王他们一样厉害了?”
戴纳挑起眉梢:“当然——不是。”
看着孩子们略显失望的表情,法师笑着道:“未冕者之间都有强弱的区分,最强者和最弱者实力天差地别,可没办法放在一起比较。而且……”
戴纳拍拍好友的肩膀:“他还不是未冕者呢。”
“不是说,阿尔杰哥哥的力量已经很接近未冕者了吗?”一个小女孩问。
“力量罢了,”法师不以为然,“给我一座宝石矿脉,我借助外力也可以在力量上与未冕者持平。未冕者哪有这么简单。”
“诶……”孩子们有些失望。
很快,又有思维灵活的孩子问:“那怎样才能成为未冕者呢?”
单凭力量不够,还需要什么呢?
“每个人都不同。对于法师来说,是智慧。对于剑者来说,是剑技。对牧师而言,是信仰。对于骑士来说,是信念。”
一道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星夜观测者邓普斯。
法袍上一如既往地用金银两色的线绣满星辰的象徽,显得神秘华贵。
“你们是不是应该兑现报酬了?”走近以后,他朝着埋在孩子堆里的三名成人问道。
“别当着孩子的面谈生意。”戴纳道。
“那这么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履行承诺?”
戴纳笑起来:“随时。”
第七十三章
先前的损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开个传送门绰绰有余。
就是回忆坐标点有些头疼。
“别担心,我还记着。”
戴纳口中说完,喃喃道:“应该是这里?”
阿尔杰有些担忧:“真的没问题吗?”
全大陆的希望可都押在这里了。
“我可不是你。”
话音一落, 闪动着银光的传送门出现在前方。
光秃秃的山头依旧没能长出几颗草, 在地面上和岩石上, 可以看见一些战斗的痕迹,那是不久前, 由阿尔杰和他狩猎的奇美拉留下的。
一行四人从银光闪烁的传送门中走出。
“找对了。”戴纳勾勾嘴角, 很欣慰。
阿尔杰张张嘴, 最终还是没把那句“你果然差点忘了”说出来。
“在这里?”邓普斯观察着四周, “是南方的群山。”
显而易见的, 四面望去都是高低错落的山体,山地上是新大陆南方特有的红土,气流温暖干燥,是南方山脉的特征。
“确实不像红龙常居的地方,可能是考虑到沉睡的鸠若丝。”
火山与地底岩浆过于灼热,而高到足以俯瞰全境的山峰, 则过于严寒。红龙不在意这样极端的温度,可它带走的鸠若丝却是人类。
戴纳说完自己的猜测, 就翻查起手中的法术书:“接下来, 该找找龙穴的入口了, 让我看看,用那个法术会更加高效又不失礼数……”
红龙是整片大陆上最为贪婪的龙种,对宝藏的无尽欲|望永远驱役着它们, 去囤积,去掠夺。
它们会将自己的财宝堆满整个龙穴,以便能在挚爱的金银珠宝间卧眠。
这个巢穴,也不例外。
数不尽的黄金与宝石从龙穴之内,一直铺到入口的通道。越往内,黄金铺就的“地毯”就越厚重。
直到最内侧,“黄金地毯”的尽头,是财宝的海洋。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龙穴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也无法掩盖这属于欲|望的景象。
上次所见的红龙,一只眼睛,就有马车的车轮那么大,龙首投下的影子,能将三个人牢牢遮蔽。
而此时,它躺在黄金的海洋中,也不过将将圈住小半财宝。
红龙当然知道他们的闯入,它只是不愿意从沉睡中苏醒。
无趣,麻烦。
要是这些闯入者胆敢碰它的财宝,就打个哈欠,伸伸尾巴,把他们弄死吧。
可是这些讨厌的外来者,拿出了那枚戒指。
真理之诗祭司长的权戒。
真是麻烦,那次暴露之后,它应该立马搬家的,可是搬家也很麻烦,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还有鸠若丝,真怕把她吵醒,要是被她知道自己居然敢拿棺材当她的床,一定会动手揍它的。
可是她一睡睡这么久,要是不加个盖,很容易落灰的呀。等醒来,自己又逃不过一顿暴打。
哎呀,龙生艰难。
当初怎么就惹上这么个魔女了呢?
红龙一边默默哀叹,一边睁开了眼。
太古巨龙自带的龙威,在它睁眼的那一刻起,就悄无声息地释放出来。
四个人类,站在横卧的巨龙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戴纳伸着手,祭司长的权戒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用龙语同红龙对话。
【我们想要借一样东西。】
红龙没有回话,只是微微抬头,半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熔岩之心。】
人类说出的龙语,声音在洞穴里回荡,直到渐渐消声。
龙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红龙才有些懒洋洋地动动身子。
黄金的海洋开始流动,无数金币化作一股股金属流,向半空中汇聚。
刚开始,只是几小股,一息之后,整个黄金海洋都舞动起来。像飓风扬起沙尘,黄金与宝石一齐向着上方飘动,慢慢凝聚成一张黄金王座。
当一切平静下来,无尽的黄金海洋,平面没有降下分毫。
半空中,却出现一张黄金珠宝堆砌的王座。
卧倒在黄金珠宝间的红龙,已经消失。
红发红瞳的男人,在黄金与宝石铸造的王座上,稳稳坐下。
他的发,红得像烈焰一样张扬。他的眼睛,赤得如同流淌在火山间的岩浆。
极富侵略性的容貌,像热烈燃烧的火焰,让人不敢逼视。
他从王座的扶手上,取下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远远地朝他们扔过来。
“要这个?拿去吧,不要再来打搅我。”
这次,他用的是大陆通用的语言。
阿尔杰接住那块石头。
入手是微凉的,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热度,与传说中的神阶宝石天差地别。
来不及查看,王座上的男人又发问:“还有什么事?”
其实还想看一眼鸠若丝,以及,您是不是那位谁谁谁……?
可惜没人敢问出口。
红发男人见四个人没反应,动了动搭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
庞然巨力骤然来袭,将他们往山洞外推。
在场四人在惊愕之后,反应很一致——争分夺秒扫视整个洞穴,然后目光锁定在中央的水晶棺上。
可惜才看了一眼,就已经身处洞外了。
红龙的龙穴里,只剩下一个红发的男人,孤零零地坐在浮空的黄金宝座上。
水晶棺里的人,还在沉睡。
他从宝座上站起,黄金与珠宝重新化作零散,从半空中坠落,在一片悦耳的叮当声中积成一堆。
红龙重新卧倒,尾巴扫过黄金海,带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与龙首相环,把水晶棺圈在中间。
龙的巢穴再次沉入安眠,仿佛从来没有外人进入过。
龙穴外,心有余悸的几人互视几眼,交换了眼神,戴纳打开传送门,四个人静默地回到真理之诗。
等到闪着银光的魔法门消失,四人脸上才浮现出不同程度的震惊。
“奥古斯都大帝?!”
邓普斯先开口了,他皱着眉,身为法师一贯具有的运筹帷幄之感,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疑混杂懊恼,还有一点窥见真相的震动。
“应该是。”戴纳接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根据流传的画像,还有一部分古时的记载。”
语气逐渐焦躁起来:“奥古斯都大帝就是那条红龙?不,那条红龙是奥古斯都大帝?也不对……”
他整理半天,明确了自己想要表达的含义:“奥古斯都大帝,是一条红龙?”
戴纳焦虑的碎碎念起来:“难怪……难怪史书中常会提到,奥古斯都大帝威势极盛,当他来到两军阵前,敌方的马匹都会被他的气势所威慑,跪伏不起。
“我原以为是惑控系的奥术,或者是德鲁伊神术作用下的假象,原来是龙威……”
阿尔杰皱着眉慢慢说道:“辛德王室是红龙术士家族,是不是说明,他们可能是鸠若丝和……”
“不可能!”戴纳斩钉截铁,“先不说奥古斯都的继任者本身拥有完整可考的出身,且与大帝本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根据帝国正史记载,鸠若丝和奥古斯都是合作关系,而不是情人或者夫妻。”
“有否佐证?”伯庚斯问。
在帝国史中,鸠若丝确实没有成为帝后,或者说,奥古斯都大帝没有迎娶任何人,作为他的妻子。
可单凭千年前的几行文献记载,是没办法笃定这种事的。文献由人写下,和事实存在偏差很正常。
戴纳想都不用想,张口就道:“鸠若丝亲口否认过。
“帝国的疆域尚未统一时,他们两人常在帐营同进同出。有将领问鸠若丝,她是否是将来王后。”
“鸠若丝怎么答?不是?”阿尔杰捧场地接话。
“她说,她和小红……等一下,小红?!”
平时冷静智慧的法师戴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额头:“小红……居然是对红龙的称呼,难怪……我一直都以为有什么特殊的深意。”
“到底说了什么?”能不能先把话说完?
开国皇帝那可爱昵称带来的冲击,没能浇灭阿尔杰难得的求知欲|望。
邓普斯接过话,表情略显古怪:“她说,她和小红是契约关系,但不是夫妻间的契约。有人不相信,追着她问,她就甩下这么一句话——”
邓普斯模仿着文字中描述的语气,道出那句高傲的名言:
“我不是你们的王后,不过假使你们的王真心实意地恳求我,我大概愿意纡尊降贵当个太后。”
嘶……
真叫人牙疼。
“为什么背景会是这样……难道出处不是两军骂阵的时候,有人羞辱鸠若丝被敌方领袖……才回击的吗?”
这和他以前从历史书上学的不一样。
阿尔杰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接受过月神的拥抱后,阿尔杰银灰的发色和瞳色变得比以往浅淡,更加趋向于纯净的银白。
冷冽的气质,也愈发彰显。当他站在某处,不作任何表情时,像山峰上的霜雪一样冰冷。
就算此时满面茫然,也只显得他更冷漠疏离。
伯庚斯在旁边看着,忽然伸手碰碰他的脸。
阿尔杰握住那只手,问:“怎么了?”
伯庚斯淡淡一笑:“没什么。”
就是觉得你有些远,想要试试,还能不能碰到你。
还好,看上去这么冷,手和脸的触感,还是温热的。
另一边,两位法师终于结束崩溃,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回归了高贵冷静的形象。
戴纳咳嗽一声:“好了,请两位注意场合,我们应该先研究研究刚到手的东西,那上面的封印可要小心对待。”
熔岩之心是危险的宝石。
孕育自地心岩浆之中,具备极干极热的极端火属性。
一旦将力量全部释放,就连无形的魔法能量,都会遭到焚灭。
此时,这块被无数人渴望,同时又被无数人恐惧的宝石,正静静地躺在阿尔杰的掌心。
传说中的熔岩之心,看上去是块表面粗糙的不规则岩块,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拳头那么大。颜色是如煤炭一般的黑色,只有中央隐约透出一点属于火焰的红芒。
一层层严密的魔法封印,使得它的力量内敛,变得人畜无害。可只要将意识探入其中,连无形的、概念的精神,都会被炽热的力量焚烧掉。
密闭的静室中,四个人围拢在一起,熔岩之心被交到封印专精的法师戴纳手里。
“也不是解不开,”戴纳说,“上面的魔法,是符合通行规律的高阶封印,主要依靠强大的能量输入才镇压住它,没有发挥封印学本身的精髓。
“只不过,魔法运行的轨迹一旦被打破,恐怕就完全无法压抑它的力量了,剩余的封印,会被突破缺口的火属性能量吞没。所以不存在解开一点点这种选项,要解开,只能全部解开。”
伯庚斯皱眉:“熔岩之心完全的力量过于庞大了,不需要,也驾驭不了。”
“不用担心,解开原有封印的同时,套上一层新的封印就可以了。”
戴纳毫无心理负担:“到时候,我可以在场帮你控制它。”
“这么有把握?”
“不要小看一名做好准备的法师。”戴纳慢悠悠地袖起手。
“给我足够的材料,我甚至能够改造它,可惜它不是我的所有物。”
“说起来,”阿尔杰忽然想起什么,“奥……红龙让我们不要再去打扰它,是不是等于说,这块宝石用完不必还了?”
余下三人:“……”
好像是哦。
第七十四章
人影, 在月光下掠过。
匆匆忙忙,躲躲闪闪。
黑色的袍角,在真理之诗的圣堂前晃过, 又消失无踪。
这座圣堂, 平常的时候, 只有教团内部成员才被允许入内,加了密锁的门很难打开, 她做了不少努力, 才终于潜入进来。
她需要确认一件事。
圣堂最高的一级阶梯上, 那高砌的神圣祭坛, 坛面上是空荡荡的。
果然, 圣剑已经被摧毁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大王子,真理之诗很快就会接到来自王室的质疑。
圣剑关乎大陆对地狱之门的最终反击,祂在真理之诗手中被销毁,无论是教团主动损毁,还是未能妥善保存, 都是一桩重罪。
届时,旧贵族就可以获取一刻喘息的机会, 而他们这些恶魔崇拜者的残余力量, 也可以借机潜伏下来。
父亲实在是愚蠢, 怎么会想要和难缠的王女作对。
害得她只能……
“这位小姐,真理之诗的圣堂,竟然令您如此神往, 不惜舍弃贵族的矜傲,哪怕是趁夜溜门撬锁也要进来看看?”
另一位女性的声音,在室内响起,听起来很熟悉。
已经丧失贵族身份的前公爵小姐回过头,曾经的公爵府女仆站在门口,她的右耳上,戴着一枚耳环。
是恶魔契约者凯丝。
她的姐姐血源秘术师柏莎正跟在她的身后,和身边一名男法师理论着什么。
“我怀疑你作弊,你是不是在王女那里听说了什么内幕?戴纳你这家伙从小就狡猾。”
“输了就是输了,一瓶【血之凝萃】,不要赖账,注意一瓶是指一整份药剂,不要拿微缩的小瓶子糊弄我。”
银发银瞳的剑士走在争执的两人身后,满面无奈地调解:“两位,赌约的事可以延后再议,先解决眼前的事吧。”
他身上原本属于深渊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那位传奇锻造师伯庚斯,走在剑士身侧,没有参与争执,只是看着自己的爱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这些天来,一直照顾她的那位女巫也在,正满面遗憾地看着她。
被发现了。
什么时候?
不重要了,现在应该为自己争取翻盘的机会。
“你为王女做事?”她看向戴纳,直截了当地问。
戴纳挑挑眉:“我不为谁做事,我是教团的现任执行人。公爵小姐,您难道完全不好奇,自己究竟是怎么露陷的吗?”
公爵小姐没有说话。
“不好奇算了。”他耸肩。
公爵小姐:……
刚被你说的有那么点好奇,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她深吸一口气:“大王子需要我的存在,王女也同样。”
“所以?”
“我不会像我的父亲那样,做出越界的事情。众星教系连血族都能容下,只要我们之间不存在根本冲突,完全可以对彼此不做干涉。”
戴纳摇摇头:“血族能够存在,只是因为他们力量强大,不得不谈判和解。你们不一样,只需要紧追不放,就可以斩草除根的异端,我们为什么要养虎为患呢?
“再培植起一支邪恶侧的力量,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
法师说着说着,笑了:“公爵小姐,您实在太天真了。这样天真的您,竟然也能唬骗得过梅森格尔那只老狐狸?”
笑过之后,他的表情重新肃下来:“你也掌握了一部分镜界的力量。”
“靠。”恶魔契约者凯丝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声。
这个半位面到底有多少人在共用?
阿尔杰张张口,准备说些什么,矫正凯丝的粗鄙语言,想想重点和气氛都不太对,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很无奈地叹口气,听到身边的一声轻笑,转过头,是伯庚斯。
和他互视一眼,看着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嘴角同样扬起笑意。
另一边的公爵小姐,嘴角也勾起笑。不同于站在对面那对恋人的温暖甜蜜,而是有些讥讽,有些怀念。
“是啊,谁让父亲献祭我母亲时,恰好让我撞上了呢?”
她伸出手,比划一下:“我当时才四五岁的样子,大概这么高,还是懵懵懂懂的,勉强能够到门把手。
“我看到母亲时,她已经躺在魔法阵里了,胸口有一个创口,不停淌血。父亲一手拿着剑,一手举着水晶球,跪在地上,对着空气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不敢出声,地上母亲,眼睛睁得很大,就这么空洞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现在想想,大概还是有意识的吧,不然,怎么会将镜界的反面交给我呢?”
镜界,是镜面之境。
有正面,当然也有反面,可惜鸢尾公爵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他的献祭对象是谁?”伯庚斯忽然问。
镜界应当是模仿血族的镜湖创建的,这件事,血族参与进来了?
“我问过,”血源秘术师柏莎回,“是那位女亲王,她和堕落者是交易关系,没有结盟。”
“你是怎么问的?”阿尔杰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消息来源,让她这么笃定。
柏莎看向他,一脸理所当然:“派蝙蝠去向亲王直接求证啊。”
……你们路子好野。
阿尔杰决定退出对话,在万能的法爷们身后,当一个沉默的打手。
戴纳依旧用一种闲聊的口吻询问她:“梅森格尔杀死了你的母亲,所以你憎恨他,在公爵府沦陷之战中推了一把。”
“不。”公爵小姐冷静地否定。
“准确来讲,我只是想活下去。
“在恶魔的交易天平上,除非祭品本身强大,否则,只有承载越多感情的祭品,才能向它们换取最多的报酬。
“他爱我们。所以第一任夫人,能够换取恶魔之子降临。我的母亲,可以换回一个强大的半位面。而我的哥哥,可以换来摧毁圣剑的力量。
“他爱我们,所以我回以相同的爱。但相比起一位敬爱的父亲,我更希望能够活的久一点。”
“也就是说,”戴纳若有所思,“梅森格尔未死的前提下,如果有机会,你也会献祭他,换取自己所需。”
“没错。”
戴纳感叹:“果然,性格和作风是会遗传的。为了防止被您这样危险的人物出卖,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希望您能理解。”
公爵小姐哼笑一声,抬起手。
千里之外的残败公爵府,破碎的地面上忽然亮起幽幽蓝光。
缓缓流动的魔法能量加快了运作的速度,从四面八方汇聚向核心,又从核心延展到魔法阵的每一个角落。
“是这里。”
真理之诗唯一还留在王城的法师菲丽雅,撩动自己的衣袍,姿态优雅得体地蹲下身。
她朝魔法阵中蓝光最为明亮的地方伸出手。代表奥秘的符文,从褐色的眼睛里流溢而出,旋转、飞跃,翻成一片复杂难懂的组合。
解除!
.
王女注视着暗红桌边上摆放的水晶球。
用秘术关注着的人似有所感,在击败对手的那一刻,抬头朝她看了一眼。
那双眼睛一眯,品相纯净的水晶球立刻裂出一条细细的缝。魔法造成的影像,消失无踪。
红润得如同用鲜血涂抹过的唇,慢慢勾起。
王女吐息轻缓,用歌剧的调子唱叹道:“戴纳啊戴纳,若能为我所用,该有多好……”
她的侍女打开门,匆匆走进,凑到王女的耳旁,悄声道:“王女殿下,陛下突然紧急召集了宫廷医师和牧师……”
王女安静地听完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闭了闭眼,浅浅叹息。
“那么,走吧。”
最后的时刻,到了。
.
分不清昼夜的地狱之门战场上。
永夜的领域,笼罩此地,连祭司召唤的那轮金色的太阳,都只能洒下一层稀薄虚幻的光,无力得让人心生绝望。
源源不绝的魔物浪潮,望不到尽头,不断冲击着人类构成的防线。
卡莉娅立在战场上,手上的战锤又将一只小恶魔砸死在地上。
她艰难地抬起头,口鼻间,是带着血腥气味的喘息。
金色长发本来是被束起的,可发绳不知什么时候被割断了。一头柔顺长发就这么披散下来,在打斗中沾上尘土和血迹,渐渐变得脏乱。
太碍事了。
她想。
如果能碰上其他同袍,应该可以借把匕首或者刀剑,把这头长发一刀截短,这样就不会挡住视线,缠住手臂了。
早该这么做了。长发虽然好看,在地狱之门的战场上,却是不必要的负累。
可惜,她恐怕再也不会有改变形象的机会了。
眼前的黑暗浪潮又逼至近前,势头比上回、上上回还要强得多。
这次的战斗不太对劲,敌人太凶悍了,力量也更强。
卡莉娅用酸痛的手臂,勉力架起战锤,挡下前方一只异形魔的刀臂攻击。
像这种高阶的异形魔,放在以前,一场仗打下来都不一定碰得到一次。而今天,她已经遇到第五次了。
勉力击穿异形魔的力量核心,抽回武器。
她朝天空看了一眼。
永夜领域没有半点褪去的意思。
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可她却已经达到极限了。
身体内的神圣力量涓滴不剩,来自深渊的力量阻隔着她与诸神的联系,体力匮乏到手指都快动不了,伤痕遍布的身体,全靠意志在支撑。
已经深陷绝境。
但,绝不可后退。
因为,一切爱她的和她所爱的,都在身后那片养育了她的土地上。
卡莉娅忽然松开紧皱的眉头。
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一直凝重的表情松快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那双蓝色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澄明。
那头金色的长发,比阳光还要灿烂。
“对不起了,老师,恐怕我也去不了神国了。”
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没有人倾听这句话,也没有人能够回应这句话。
女牧师说完,闭了闭眼,刚刚才流露出一丝轻松的年轻面庞,重新肃穆。
她双手握紧那把长柄战锤,面对着浪潮般席卷而来的邪恶之物,手,缓缓抬起——
“异端啊,接受圣光的洗礼吧!”
一个、都、别想过去!
仿似权杖的重型硬头锤,在黑色的土地上狠狠一杵。
明亮到刺眼的圣光,以牧师为中心,倏然爆发!
圣门秘钥的驻地上,正在魔法灯下研究铭文的年轻锻造师猛然抬起头,望向地狱之门的方向。
脸上的表情僵硬住,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眼泪忽然从眼眶中滚落。
“卡莉娅……”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第七十五章
地狱之门前线告急!
“这次是真的十万火急。”
这是莉姬传来的信息中最后一句话。
艾维斯的脸上, 还带着重伤未愈的苍白:“可能是最终战要来临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可圣剑还是没来得及重铸出来。
阿尔杰道:“我和伯庚斯现在就出发……”
“不,”戴纳否决提议, “我和他去。”
“为什么?”
这是他负责的任务。
“你去前线。”
“圣剑也是战争的关键。”
“我可以帮伯庚斯控制熔岩之心的力量, 有我在场, 你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全。你的力量应该用在更需要你的地方,而不是在这种危急时刻闲置起来。”
阿尔杰看向祭司长。
祭司长朝他点头:“我认同戴纳的方案。”
“可是、我……”还应该接近地狱之门吗?
“你在踌躇什么?你在地狱之门参战这么多次, 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戴纳笑了笑:“我们对你可是很放心的。”
抬起手, 重重拍在挚友的肩膀上:“出发吧。”
.
几百、近千年以来, 从未有过的危急状况。
前来驰援的人, 连大营都没有进, 搭载援军的鹏鸟,直接从岗哨飞到战场。
法术的光芒闪过,法师的羽落术施加到同伴身上,让他们可以从鸟背上安全跳下。
落地,即参战。
高阶恶魔一个接一个地,从燃烧着硫磺之火的盆地中爬出。以往能够担负起战争领袖职责的大恶魔, 在今天,也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小兵。
连接神国和人间的神圣天门已经打开, 诸神的圣灵们从门内走出。
挟弓的力士对天|一箭, 万千星辰带着燃烧的火焰, 自天边坠落,狠狠砸向邪恶之物。
圣歌不知何时唱响,传遍战场每一个角落, 为属于大陆的生灵治愈伤痛,增添力量。
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上方张开,象征守护的白光温柔落下,精准地找到每一位秩序之子,为他们撑起一小片可供喘息的天空。
神话中的、传说中的,盛名远扬的、默默无闻的圣灵们,降临到了人间。
他们是诸神的侍者,在神国获得永生后,又回到这里,用自己永恒的生命、所有的荣耀,换取大陆的安宁。
真的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了。
阿尔杰有些恍惚。
记录在历史中的冰冷字符,化作鲜活的画面,在他身边上演。同伴不停倒下,哪怕已得永生的圣灵都无法幸免。
这就是真正的圣魔之战,连远古的英雄、现今的圣灵,都会在此陨落。
身处无尽的战争浪潮中,他不可自控地去想,一把小小的圣剑,真的能扭转局面吗?
.
“准备好了吗?”戴纳问。
伯庚斯微一点头:“可以了。”
这里,是南方群山之南,曾经遍布火山的地方。
为了防止熔岩之心力量失控,对现存的文明造成重大损害,他们必须远离人烟。
北方冰川不可解冻,东方森林不宜落入火源,西方的沼泽环境过于恶劣,只剩下这片已经冷却的炽热之土。
庞大的炼金阵,被刻画在赤红色的土地上,还未正式开启,其内蕴含的魔法力量,就已经充盈到可以仅靠能量来干预物质。
伯庚斯束起的长发,被能量风吹动,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如深洋般沉静。
所有杂念一齐摒除,他站在千里之外的赤土上,却像与他的爱人并肩而立。
他说:“开始吧。”
熔岩之心从戴纳手中漂浮起来,升至空中。
无数魔法符文,从他的法术书中飞出,飘舞、组合,严格按照计算量庞大的公式,化作封印魔法的模板,就绪待发。
解除魔法的规则之锤,轻轻敲在了浮空的黑色宝石上。
中心一点红芒瞬间扩散,爆发开来!
法术书中飞出的符文加速流转,化为一条条光带,将灼热暴烈的力量牢牢束缚,只流泻出极细微、极细微的一缕。
仅这一缕,让两人脚下的红土都开始软化,炽热干燥的力量,灼得皮肤疼痛,眼球干涩。
“够了吗?”戴纳问。
伯庚斯取出一只测温的仪器,注视上方刻度:“再加一些。”
.
莱娜在战场后方。
她的身边,全是从前方撤下的伤员。
她是战地后方牧师团队的助手,也是负责保护此地伤员的守护者。
打开随身携带的大箱子,里面满满地放置着一罐罐魔法药膏。
有可以快速愈合伤口的,有用于解除恶性诅咒的,有能够祛除毒素的……都是由女巫在回到教团的这些天,加紧赶工制作出来的。
在医疗资源紧缺的战场上,这些魔法膏剂都是可以拿来救命的宝贵物品。
又一名伤员被带下来,他躺在担架上,仍不安分,勉力抬起上半身,张望着战场的方向。
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单是最后排的法师们,就遮挡了几乎全部的视线。
“快躺下。”莱娜催促着,“你需要止血。”
她手法熟练地将止血膏剂涂抹在伤员的伤口上,然后截下一段魔法绷带,快速又细致地缠绕上去。
解决了流血最快的伤口,她稍稍松了口气,开始检查其他伤口,很快,她皱起眉。
“你的右臂,好像是粉碎性的骨折,创口还有诅咒和毒素,整条手臂正在溃烂。情况太糟糕了,我需要去找位牧师,你在这里等一下。”
莱娜匆匆说完,就要站起身。
“不用了。”那名伤员道,“把我的手臂砍掉吧。”
“你在说什么?!”女巫瞪大眼睛,“明明可以救回来的,你知道失去手臂意味着什么?可能你的职阶都要永久止步了!”
残缺的肉体很难支撑完整的修行,这是所有职业者的共识。
伤员勉力牵动面部的肌肉,笑了笑:“没关系,我只是失去一条手臂,还有别人需要牧师的治疗术救命呢。”
拥有治疗能力的牧师,数量是有限的,哪怕还有圣灵们的支持,依旧无法满足战地的需求。
每一刻,都有人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死去。
“快些,女巫。”伤员语气温和地催促,故作沉稳的声线有些颤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痛了,哪怕有药剂做镇静,也有些难以忍受。
“用我的剑。”
这是一位战士,他用的是双剑。
失去一条手臂,意味着,他必然需要放弃现在的职业。
放弃现在这个,可能是他最擅长、最喜欢,本该为之付出一生去深造的职业。
女巫没有说话,她的喉头有些堵。
她的眼睛看向上方,眼泪忍回去,深吸一口气,用咒语为伤员做预止血,防止断臂的刹那失血过多。
然后,她举起了剑——
血还是溅出一些,洒在她的脸上,顺着重力慢慢下滑。
女巫没有去擦拭,她表情冷静地放下剑,替伤员做进一步的伤口处理,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伤员在放平的担架上痛苦地蜷缩起来,张大嘴,发出无声的痛嚎,无法自控的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落。
女巫的手又快又稳,可靠而令人安心。
只是,她的指尖,已经凉到泛白。
.
歌尔挣扎在战场上。
她已遍体鳞伤,护具盔甲破碎到不成形制,宝剑的剑刃上满是豁口,陪伴她多年的坐骑已经重伤倒地。
可她依旧麻木地举剑、砍杀,冲向邪恶之物最密集之处。
她是赎罪者,是忏悔者,是一心求死者。
第无数次倒下,用一个肩口的撕裂伤,换取击杀又一个大恶魔的战绩。
不要命的打法终于让她濒临极点,瞳仁开始涣散,五感开始失灵,唯一的执念就是杀死敌人。
可惜,杀死再多的魔物,也换不回来了。
她那被人间的恶魔带走的爱人。
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下有温热的液体流淌。
快要流尽了吧,连带她的生命……
“傻姑娘,就算想要见我,也不要这么着急呀。”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个带着淡金色光芒的人影站在她的身边,笑容如记忆中一般温柔。
亲昵的称呼如此熟稔,仿佛从未离开。
我不傻。
女骑士的嘴唇动了动,话还没出口,眼泪先落下来。
“我们终将在诸神的国度得到永生,我只是提早了几十年。
“很遗憾,你在人间余下的日子我不能和你一起度过,但还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继续生活。等到我们在神国重逢的时候,可以为我讲讲那些我来不及看到的东西。
“现在,快起来吧,我的姑娘。我们的敌人,又围上来了。”
浑身闪烁着柔和光芒的圣灵,牵起妻子那沾满血污的手,神圣力量在一瞬间扫除了一切疲惫,满身的创口也开始愈合。
女骑士望着他。
身体与心灵,都在这一刻获得救赎。
她弯起嘴角,笑了。
爬起身,举起手中的骑士剑,带着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气势:“那么,再次并肩吧。”
像以前一样。
.
地狱之门全线告急,四大阵线,无数小战场都在苦苦抵抗。
就算有艾维斯带来的情报,大陆各族已经做好准备,可还是难以抵挡这么强大的进攻。
没有任何种族还能分出援兵去支援友军。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次的恶魔君王将会在哪里降临。
“其实我有预感……”
拉加尔打开一道召唤之门,来自火元素位面的炎之妖精从中跃出,加入战局。
“闭嘴。”莉姬指挥着构装体战斗,抽空打断同伴的话。
拉加尔这家伙,最近几天,也不知道是点亮了预言还是言灵中的哪一个技能,简直言必灵验,莉姬实在不想为这毫不乐观的局面增添晦气了。
可惜,所有人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依照它原本的轨迹,上演了。
当那个身影,从乌云笼罩的地狱之门中踏出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名的黑暗降临了。
明明日月星辰的虚像还挂在天空上,与永夜的领域分庭抗礼。
圣灵的圣光也不曾晦暗,硫磺的火焰也没有熄灭,可是,世界就是暗下来了。
整片大陆,所有的生灵,都感到心中一沉。
好像眼见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似乎身边的所有都丧失了意义。
唯有沉闷、绝望,在心间弥漫。
心底的最深处,酝酿起罪恶的念头。
无从辨析其来源,无法明确其规律,只有无以名状的暴戾,愈来愈强盛。
那个身影,站在人类战场上,像一副静止的油画。
明明是人类的面孔,却透着秩序造物不应有的邪异。被视为卑贱的银发银瞳上,流转着金属般无机质的光泽。
在人类看来,应当是极其英俊的样貌,却处处透着鬼魅的引诱。
看到他的那一刻,仿佛窥见了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他朝战场的中心伸出手。
“过来,我的儿子,你怎么能站在秩序的阵营里。”
第七十六章
明明没有任何称呼, 也没有精确的指向,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似乎都知道他说话的对象, 齐刷刷地将目光投过去。
仿佛舞台上的打光, 观众们的吸引力, 自然而然地被牵扯到那里。
除了灯光中心的人之外,其余的一切都静止了。场面宏大的战场, 好像仅仅只是布置精妙的背景。
灯光下的人, 正举着剑。
那是一把奇异的杂种剑, 剑长比手半剑更长, 剑刃比宽刃剑更宽, 剑身比斩剑的更厚。
此时,那把剑干脆利落地斩下,把一只异角魔斜劈成两半。
横拍,将缓慢倒下的异角魔尸体清出视野。
抬头,准备扫视周围的战场,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那个遥遥朝他伸手的人身上。
“过来, 我的儿子。”恶魔的君主再次重复道。
明明远隔数千米,阿尔杰凭借他卓绝的视力, 也仅仅只能看见对方的轮廓, 可那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
不是大陆通用语, 也不是嘶哑难听的深渊语,他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语言,却能听懂其中的含义。
其实阿尔杰已经认出来了。
只有提供了他另一半血脉的人, 不,应该说恶魔,才能给他这么熟悉的感觉。
每时每刻都存在的邪恶蛊惑,催促他堕入深渊的诛心佞言,还有那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时刻伴随着他的绝望消沉。
在看到那抹银灰的一刻,这些刚摆脱不久的噩梦,就又纠缠回来,要将他拖回那无望的境地。
他慢慢举起手里的剑,沉默地摆出备战的姿态。
恶魔的大君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
战场上方的乌云翻滚着,有紫色的闪电在云层中闪现。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空气中出现细密的网,那是规则的显象。
整片大陆都在阻止恶魔大君的前行。
整片大陆都没有办法阻止恶魔大君向前行。
仅仅一步,他就跨越了数千米,来到阿尔杰的面前。
“难道,你在秩序中迷失自己了吗?”
阿尔杰的手,稳稳握住剑:“我是银月的神裔,是人类之子,秩序的造物。”
恶魔大君轻笑一声。
“真是不清醒,让我来让你看清自己的本质吧。”
.
“伯庚斯,不要理会其他事。”
已经察觉到了。
在某个时刻,所有的高阶职业者同时感知到,至暗降临了。
汗水从伯庚斯的额头滑下,流进眼睛里,激起热辣的疼痛。
他不敢眨眼,只专注地盯视烈焰中心,那里,漂浮着一块金属。球状结界将它与熔岩之心一同笼罩进去,将炽热的火属性力量压制其中。
即使有结界封锁,泄露出来的高热依旧让这里的温度不断升高。“月神的眷顾”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护卫着他。
绚丽的炼金阵在伯庚斯指间构建,锤炼着那块金属,令它塑型,慢慢贴近图谱上它应有的模样。
黑暗的气息悄无声息地笼罩过来。
侵略至此的深渊意志感知到了,这里有祂的克星,要趁着它尚且弱小,阻止它的成型,尽快将它消灭掉。
法术书在法师手中翻页,保护性的结界一个接着一个建立,将两人的气息全部遮蔽。
做完这些,戴纳的动作忽然一顿,然后轻笑起来:“都快忘了,熔岩之心不是在这里吗。”
.
红龙的洞穴里,冰棺中沉睡的白发少女睫毛轻颤,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叠放在小腹上的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手的主人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侧卧一旁的红龙睁开眼睛,炽热熔岩球般的巨大龙眸,静静注视着它守护的人。
要醒来了。
魔女将要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继续履行她的诺言。
.
德鲁伊的树林里。
自日落时分起,这里就开始弥散黑雾。
邪恶的爪牙已经探入大陆,哪怕这里距离地狱之门有千里之遥,也无法远离黑暗的侵袭。
或者说,位面之间的侵蚀,本就与距离无关。
地狱之门是一道封印,也是一道界限。
它是位面阻隔最薄弱的地方,也是秩序与混乱直接碰撞的地方。
除此之外,人心阴暗脆弱之处、信仰缺失的欲|望之地,这些罪恶滋生的沃土,都是恶魔将手探入人间的缝隙。
这里也同样。
究竟是码头镇繁荣商业催生出来的物欲,吸引了恶魔的注意,还是她内心的间隙,引来了深渊的窥伺?
德鲁伊拿着她的长矛,站在她的动物伙伴之间。
自然之母赐予她永恒的青春,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就像她守护的树林,永远年轻,生机蓬勃。
可在这美好的外表下,满是破绽的心灵,早已支撑不住施法者需要的纯净信念。
德鲁伊翠色的眼睛,如同深春的林海,却没有丛林应有的生机。
是疲惫的,死寂的。
“多年不见,你还好吗?”迷惑心智的浓雾中,一个声音飘荡出来。
“我的……莫琳。”
德鲁伊从过去的幻象中回神:“不要用这个声音。”
二十多年过去了,施暴者的容貌和声音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可灵魂深处的烙印,却让她在看到、听到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恶心。从灵魂到身体,本能泛起的恶心,几乎要呕吐出来。
“为什么不能?这个声音的主人可是很喜欢你的。”
“呵。”莫琳冷笑一声,抬起长矛,矛尖上亮起神术的光芒。
“让我回忆回忆,嗯……他常常躲在人群里悄悄看你,连话都不敢和你说,一边和别人高谈阔论,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看你的反应。
“他总在夜里一个人念你的名字,莫琳,莫琳,好喜欢你……”
“闭嘴!”
德鲁伊动了真怒,林间的空地上骤然刮起飓风,风中饱含自然之母的力量,向诡谲的灰雾压去。
“呵呵呵呵,为什么这么生气呢?要是对他温柔一些,你们说不定会很幸福。”
德鲁伊的翠色的眼睛亮起幽绿的光芒,自然的力量充盈全身,长矛向前一指——
“我不需要这种恶心的幸福。”
狂风,骤然强盛。
“哈哈哈哈,看来你不太喜欢我帮助他的方法……真是抱歉,我看他实在太可怜,哪怕是身为恶魔的我,都有些瞧不下去,所以,我给了他一点点勇气。
“虽然,你好像不太喜欢我们恶魔的解决方式,居然暴躁到直接杀了他……
“不过我觉得,为此付出生命,也不算多亏。毕竟当时附身在他身上的我,也能感觉到……真是美味的身体。”
举着长矛的手,忽然有些酸软。
不愿再忆起的画面再次回笼,碎成了光片,再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另一个事实。
“怎么样?觉得他可怜了吗?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浓雾翻涌着,有什么存在要从中走出。
莫琳眼中的幽绿光芒黯下,愤怒的眼神被迷茫取代。
她杀错人了?
其实需要的不是杀死那个人,而是驱逐恶魔?
可是,她受到的伤害,又该向谁讨回?
难道能够理解,就必须原谅?
恶魔从浓雾中走出。
这是一个投影,从深渊向大陆投射的形象,除了地狱之门,大陆上没有任何间隙容许他们的实体偷渡过来。
“这次是你将我呼唤过来的。”恶魔笑了,蛊惑人心的笑容。
这是一只魅魔。
他没有选择人类最爱的俊美外形,而是保持着丑陋的恶魔形象,可即便如此,天生的魅惑效果仍在作用。
违反秩序造物审美规律的丑恶模样,却又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就是如此矛盾。
这莫名的吸引,不是生灵自然心生的向往,而是魔法力量扭曲下的产物。
是德鲁伊所厌恶的。
“你有什么欲求呢?我会满足你,就像二十多年以前,满足那个人。”
厌恨还是懊悔?曾经指向明确的憎恶,一下子变得无处倾泻。
“你的负面情绪在增长,觉得愤恨吗?觉得委屈吗?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为别人的过失,承担良心的谴责。你所守护的那些镇民,他们毫无感恩之心,对你也从无怜悯同情。
“你忘了那些不公正的对待了吗?忘了那些无端的苛责和诋毁了吗?
“秩序的神明只会让你忍耐,教你宽恕,不如加入恶魔的阵营,尽情发|泄吧。”
莫琳攥紧了手中的长矛。
“动心了吗?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我正是因此而得以降临。过来吧,我们去把那些胆敢羞辱你的人杀死,用最令他们感到痛苦的方式,把你所受的苦,还报回去。
“秩序诸神的教义,可笑无用的教条,都不用再管。从此,你是自由的人。”
莫琳身边的银狼突然蹿出,嘶吼着,亮出尖利的牙齿,狠狠咬向那只居心叵测的魅魔。
“诶呀,真凶啊。”恶魔笑着抬手,要将银狼变作地狱黑火下的灰烬。
长矛刺穿了他的掌心。
“闭嘴吧,不要亵|渎自由。”莫琳拔|出矛尖,神术的光芒凝聚其上,在黑暗的环境下,舞出一道漂亮的曲线。
“我为什么要成为使我不幸者的帮凶。
“你,才应该是我所仇恨的。”
属于德鲁伊的力量陡然爆发,指向自然之敌,将它驱逐,将它抹杀!
直至今日,才算复仇。
.
地狱之门。
战场的中心,重剑与手掌磕在一起,正在角力。
“真固执。”恶魔大君叹息着,嘴角却露出一丝笑,邪佞,恶意。
张开的手掌握住了剑刃,细密的裂纹,从接触的地方扩散开来,很快就遍布整个剑身。
魔法的光辉从剑身上亮起,苦苦支撑着重剑的形态。
阿尔杰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轻颤。少有的体验,天生蛮力让他很少在力量上吃亏。
趋近银白的灰瞳,颜色深沉起来。
银白的光芒从他身上亮起。
银月女神的形象在他身后浮现,双臂微环,以守护的姿态虚抱着他,无言地加入了这场对决。
天空依旧是黑暗的,被乌云笼罩着。
一轮银月在天际显现,透过云层,散发着无比圣洁的光,与下方的女神影像遥遥相应,与另一边的混沌抗衡。
神圣与邪恶,光明与黑暗。
泾渭分明的力量,彼此倾轧。强大的能量在场中掀起飓风,卷起沙土,猛然朝四周扩散。
周围静止的画面被重新唤醒,战场又鲜活起来,厮杀与流|血继续上演,只是场中的人,都开始密切地关注着飓风中心。
所有人都清楚,那才是战争的核心。
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可又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插手。
狂烈的能量风在战场上扫荡,能将小体型的劣魔吹走,把战士的刀剑卷偏,连法师们施放的魔法都受到干预,斜向预定落点之外。
银月女神的身影,终究还是消散了。
天边的银月也缓缓隐没。
接近纯白的发色重新黯淡,显露出银灰的色泽,银镜般的瞳眸,转为血玉般的赤红。
重剑终于在巨力的角逐下,碎成了废铁。
阿尔杰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冲了半步,即时刹停,黑色的土壤在靴前翻出。
阿尔杰大口喘息着,额头的汗滴下,落到土地上,渗了进去。
嘴角有鲜血溢出,抬手抹去,再次把目光投向面前的敌人。
“直面事实吧,足足占了一半的血脉,和早已隐没的血脉,哪个才塑造了你,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恶魔大君盯视着他,银灰色的眼睛,同样泛起红芒。
光芒,越来越盛。
颜色,越来越深。
“过来,站到我这里。”
如出一辙的银灰色短发,如出一辙的猩红眼睛,还有无限趋近的英俊面庞。
这是一对父子,毫无疑问。
“阿尔杰,别被他的表象骗了!”莉姬遥遥高喊。
恶魔大君连眼神都没有施舍一个,连手指都没有弹动一下。
身形娇小的女孩却像遭到了无形重锤的锤击,浑身一震,从巨石魔像的肩头跌落。一旁的拉加尔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她。
另一边,恶魔大君的面前,失去武器的阿尔杰,缓慢地朝前踏出一步。
恶魔大君朝他张开手。
脚步突然停顿,踟蹰,犹豫。
思想被惑控,潜在的意识却朝他发出警告。
“你在等什么?已经晚了这么多年,还不愿意面对真正的自己吗?”
阿尔杰抬着头,赤红的眼中一派空洞,像两丸晶莹剔透的玻璃球,漂亮,却毫无生气。
意识被麻痹,沉入无尽的深红之海。
暴戾、欲|望,一切都在蠢蠢欲动,将要冲破阻隔,像撕破一张薄纸,那薄纸的背后,是无所拘束的自由。
是的,只要能打破规则,就无需受此束缚,而他拥有这样的力量。
他属于混沌,终将投入混沌的怀抱。
阿尔杰向前迈了最后一步,站到恶魔大君面前。
混乱邪恶之物最高位的君主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二十三年,和他漫长的生命与无尽的谋划相比,实在太过短暂。可对他而言,这个粗糙简单得如同玩笑般的布置,又至关重要。
恶魔大君收拢手臂,将承载了自己一半血脉的神裔抱在怀中。
手指轻轻抚过那脆弱的后颈。
从今往后,那道可笑的封印,所谓的地狱之门,再也无法阻拦他。
恶魔大君勾着唇角,靠近那毫不设防的脖颈。
张开嘴,露出两枚带着寒光的尖牙。
匕首没入血肉的声音。
两下,不分先后,重叠在一起。
闪着寒光的尖牙停顿在脆弱的颈前,青色的血管仍在跳动,混合着深渊气息与银月力量的血液近在咫尺,却依旧没能据为己有。
潜行者艾维斯的身影,在恶魔大君身后闪现,他拉起阿尔杰的后领,将他从敌人的怀中拖走,远远退开。
阿尔杰的眼睛依然是赤红的,像妖异的血玉,像圣堂窗户上的彩色玻璃,可其中的神光已经重新凝聚,一派清明。
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匕首,是费洛交给他的那一把。刚才,他就是用这把匕首,与艾维斯同时发动了一场袭击。
恶魔大君慢慢收起獠牙,又恢复了那副轻慢高傲的样子,仿佛一切仍在掌握中,好像刚才的奇袭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还想挣扎吗?你的命运,在你诞生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我的命运,不由你来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哦。(>^ω^<)
第七十七章 大结局
战场后方, 牧师们的战地医疗区。
整个战场上最安稳的地方遭遇了袭击。
地面突然发出震动,像有庞然大物在地底活动。
有经验丰富的祭司高喊着让众人退避,还来不及撤离, 一片土地被顶破, 巨大狰狞的虫首从地下钻出。
蜈蚣一般的身体还埋在地下, 两排舞动的细短足器令人头皮发麻。
极为少见的魔物,坚硬的外壳将它每一寸躯体护住。找不到可以称为眼睛的器官, 它却能精准地朝人群发动攻击。
这种危机时刻, 没有空闲给在场的人翻阅图鉴, 只能依靠经验寻找怪物的弱点。
身为守卫者的女巫站到最前方, 她的身后是紧急撤离的伤员。
手中凝结起一支冰枪, 咒语的发出者正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女巫!小心脚下!”
有人呼喊。
莱娜心底一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脚下的土地已被翻起,一只虫首顶着她的脚从地下钻出。
尖利的口器就挨在她的腿边,张合着要朝她咬来,虫首本就不平坦, 加之动作间的颠簸,女巫险些跌落。
反手将冰枪从虫怪的额头刺入, 莱娜为自己加了一个轻身的魔法效果, 朝后方跳下。
羽落!
还未站稳, 又一只怪鸟从空中袭来。
为什么会有魔物闯进这里?
莱娜一边召来雷电劈杀怪鸟,一边思索着。
放置伤员的地方相对战场其他区域更加安全,甚至在法师队伍的后方。仅有一只闯入, 还能推说巧合,两只、或者更多闯进来,不得不让人思考是否有敌方的针对。
女巫与术士相仿,是天赋的施法者。
秘术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但掌握的秘术数量与种类不会像法师那么多。
莱娜很清楚,自己现在需要一个类似法师之眼的侦查魔法,但她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不过相比起术士,女巫还有一项后天习得的技能——药剂。
草药的运用,可以很好地弥补魔法上的缺失。
浅绿色的草汁抹过眼皮,配合一句咒语,再睁眼时,看到的世界就变了。
那只伪装成人类伤者的骨魔,是恶魔中的召唤师。
.
成型的剑坯从空中落下,魔法光芒将它卷住,悬空在伯庚斯的面前。
此时,金属的剑身上仍带着煅烧后的橙红,剑体高热,无法触碰。
“现在该铭刻符文,构筑微缩魔法阵,赋予它奥秘的力量了。”
伯庚斯终于有空闲抬手擦去额头的汗。
他的双眼通红,一半是因为高温干燥的环境,另一半则是因为汗液流入眼睛,过量盐分带来的损伤。
脚下的土地,因为结界中流泻出的高温而微微发软,像是即将熔化。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味道,大概是赤土上的草根虫蚁被焚灭后的气味。
“需要休息一下吗?”戴纳问。
铭刻符文、构筑法阵才是锻造的核心步骤,也是最困难、最耗费精力的一步。
从铭刻的图案,到构建的顺序,一丁点的差错都不能有。
“不用。我总觉得……”伯庚斯摇头,“还是快些吧。”
心神刚从锻造工作上抽离,就开始为前线的人担心。止不住的担心,仿佛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什么极度不好的事。
他望向地狱之门的方向。
希望没事。
.
女巫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捂了捂额头,放下时,手上已经沾满了血。
止不住的血液从伤口不断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滴一滴,砸进黑色的土壤中。
前方的敌人还未倒下。
他的召唤物一只又一只地爬出,朝伤员与牧师们袭去。
在场担任守卫者的人不多,战场上人手实在过于短缺,而留在这里的祭司与牧师,又大多是不擅战斗的治疗者。
抢救不及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怪物肆虐横行,残害他们的同胞。
这些已经为守护大陆付出健康之躯的同伴,在这里、属于秩序阵营的后方,还要遭受生命的威胁。
召唤师的破坏力实在太强,不能让他继续为所欲为下去了。
女巫的眸色沉下来,可爱俏丽的脸上显出少有的凝重。
她拔|出一把仪式匕首,用刀尖抵住自己脖颈上的大动脉,另一只手,朝着仍在召唤中的骨魔伸出,张开五指。
“回你的深渊去吧。”
献出我自己,与你一同堕回深渊。
匕刃没入血肉,本该喷涌而出的血液,却一滴未流。
黑色的地狱之火悄然烧起,包裹女巫的同时,也灼烧着闯入此地的恶魔——
那只骨魔,和他的所有召唤物。
漆黑的影之手从地下伸出,抓住他们,用力地向下拖拽。
这是来自深渊的召唤。
来吧,履行你的咒言,完成你的献祭!
远处,极远之处,一名法师被左右的同袍拦住,他的单片眼镜破碎得只剩半块镜片,以往儒雅的风度尽数丢失,疯了一样地呼喊女巫的名字——
“莱娜!
“莱娜!
“莱娜!!!!!”
.
恶魔大君没有理会阿尔杰的宣言,他转向艾维斯。
“你是潜入深渊的那个人类。”恶魔没有使用问句。
“愿意投靠我,成为我的麾下吗?”
艾维斯:“我在深渊待了十年,它也未能将我侵蚀。”
怎么会因为恶魔的一句话,就改变自己的阵营?
恶魔摇着头:“真遗憾,既然这次拒绝,那么等我完成手上的事之后,再问一次吧。到那个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温和了。”
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今日之后,秩序再也无法束缚他。
诞生于混沌恶魔,无法直接融合属于秩序的力量。但他可以将自己的血脉与遗落的神裔混合,让那个混血儿担当调和的重任。
而他,只需要吞噬这个后裔,就可以把这些力量夺取过来,化为己有。从此,他也将成为秩序认可的存在。
地狱之门无法阻拦他,位面之间自有的阻隔也不能,就连极致光明的圣剑,也无法将他驱逐。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蛊惑了艾利克斯,一个号称“恶魔狂信徒”的愚蠢人类。利用契约的力量,使他获得降下恶魔之子的机会。
然后,在某位遗落的神裔与他建立交易时,偷换交易的内容,把孕育恶魔之子的重任交给她。
最后,再次利用艾利克斯,通过献祭亲子将初代圣剑摧毁。整个计划,就接近圆满了。
其余的偏差,都已不再重要,哪怕他这个注定被牺牲儿子,成为了众星诸神虔诚的教士,也没有任何影响——
他需要的,只是解除桎梏的工具,至于工具有什么想法,和他无关。
艾维斯冷哼一声:“野心真大,身为深渊意识的化身,居然想要背叛深渊吗?”
以恶魔大君现在所拥有的力量,只要再侵吞属于秩序神灵的血脉,获取崭新的力量,便可脱离深渊意志的控制,甚至能够拥有制约深渊的能力。
在深渊混战中决出的恶魔大君笑了笑:“有什么不可以?它把我当操纵恶魔们的道具,我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这么对它。
“不要试图阻拦我,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办到。圣人不在这里,未冕者也无一在此,甚至连你们的圣剑,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笑起来:“你们把筹码都压在那里吗?重铸圣剑,再像上次一样,把我驱逐回去?
“放弃吧,你们来不及的。”
要发挥圣剑全部的力量,条件十分严苛。只有身在尘世的圣人,或能够承载圣人所成就的圣灵附魂的未冕者,才能做到。
此刻,这一代的圣人没有诞生,已成为圣灵的圣人远在不知何处,未冕者无一到场,新的圣剑也尚未铸成。
而解除圣剑制约的良药,就在他的面前。
“抱歉,与邪恶的意志作对,是我们的天职。”
拉加尔平静说道。
在他的身后,一扇终极的召唤之门打开了。
浓郁的黑雾从中漫出,其中蛰藏着未名的恐惧。
这道召唤门连通一个未知的位面。
从中召唤的,也是未知的存在。
黑雾从后方缠上拉加尔的身体,召唤师没有反抗,而是伸出手,朝着恶魔大君遥遥指去。
“吞噬他,就像吞噬我一样。”
黑雾很快将他完全笼罩起来,迅捷得不可思议,雾气没有停顿,朝拉加尔最后所指的方向飘去,快得一如刚才。
而在拉加尔原本所站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来没有人站在那里。
“呵。”
恶魔大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很清楚,这团雾气是无法躲过的,只能硬撼。
黑雾包裹了他。
安静无声。
没有哪个圣灵,或者哪个人类敢上前打搅这场静默的争斗。
直到召唤时间结束,黑雾散去,回到祂原本的位面。
被包裹在雾气中的恶魔大君,重新显现出他的身影。
英俊的外表不复存在,深紫色的内在裸露出来,带着扭曲的花纹。还有一点点效仿人类的伪装残留在身上,像制作精良的面具被撕毁后的样子。
“丑陋吗?”
恶魔看向阿尔杰,扭曲模糊的面孔上,分辨不出表情,只是声音中饱含着恶意。
“可这才是你的本相,你早该清楚,你不属于秩序与善良。”
【但你不一样。你的一半属于人类,属于秩序,而另一半,则由深渊赋予。两边的阵营,对你而言,没有所谓的对错。
我们不该用人类的标准,来要求你,这不公平,也不公正。】
恶魔大君彻底撕去了他零落的伪装,暴露出那丑恶的样子。
“你感到挣扎,你认为刚刚才准备对你痛下杀手的恶魔不值得你信任。可是你能逃避你的本性吗?”
周围的圣灵集结起来,向恶魔大君发动进攻。
至高位的恶魔没有理会那些审判的光束、问罪的祷言,在猛烈的攻势下,朝阿尔杰伸手,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
“过来。”
迎接你的命运吧。
无法抵御的吸扯力骤然降临,没有人可以阻拦。
仅仅一恍惚,又到了恶魔的面前。
无能为力。
实力上的差距实在太大。
哪怕是圣灵的攻击,都会在尚未靠近他时无声湮灭。
在恶魔大君面前,阿尔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连身体里属于恶魔的那部分力量,都由他赋予,支流的浅溪,如何与江河之源抗衡?
可以。
银色月光穿透永夜的领域,照落在神裔的身上。
阿尔杰收回匕首,逆着敌人的压制,缓缓张开手。
月光凝聚成了一柄剑。
剑长比手半剑更长,剑刃比宽刃剑更宽,剑身比斩剑的更厚,是一把奇异的杂种剑。
银月力量凝结成的剑刃,静静地朝面前的恶魔递去,剑意寂寥得如同罕见的孤月之夜,让世界都沉寂下来。
“真固执。”
一片寂静间,只有恶魔的大君在说话。
“我怎么会允许我的布置,脱离我的掌控?”
属于恶魔的血脉倏然沸腾起来,压过了银月的力量。
月光重剑还是斩下了,劈开恶魔的半个头颅,没有伤害到他的本源,很快就恢复如初。
“别这么叛逆,我只是想取回我赋予你的生命。作为深渊的子民,能够成为我的一部分,是你的荣耀,我的儿子。”
恶魔大君没有继续容忍阿尔杰的反抗,抬手朝他抓去。
半空中的巨大羽翼扇动一下,朝阿尔杰包裹过来,将他护在中心。
纯白的守护之光环绕着他,抵御来自恶魔的抓摄。
两个瞬间后,圣光凝聚的羽翼,破碎成了光点。
降下庇护的圣灵反应极快地从后面抱住阿尔杰,更加强盛、更加本源的守护之光陡然爆发。
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阻止恶魔大君实现自己的野望。
“不,请您松开吧,圣灵阁下。”
阿尔杰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赤红之瞳归复了银灰的本色。
没有再管那位圣灵是否应答了他的话,他只是自顾自地问道:
“贫穷,是贫民生来所负之罪吗?”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偷盗是不好的,因为会损害别人的利益,可这样的行为,却能让偷窃者吃饱。
“如果不偷窃,而是花费时间学习文字,学习手艺,最终,可以让他们过上更体面的生活。这一点,谁都知道。可是放弃这种获取食物的方式,却会让他们饿死在不久以后。
“所以,偷窃,对于他们而言,是有益的。”
恶魔大君的声音里满是愉悦:“没错,你终于想明白了。秩序是无用的,抛弃它,唯一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
“而你,则是天生的强者,我能吞噬你,只能说明我比你更加强大。来吧,不要在唯一的真理面前抗拒挣扎了。”
阿尔杰无动于衷,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下,他继续说自己的话,不在意听众是否能够听懂。
“有人向他们伸出援手,打破他们原本的生活轨迹,在一切走上新的轨道前,对于受援助者来说,生活没有变好,甚至是变坏了的。”
恶魔大君微一颔首:“就像你,刻意而又做作的善良,只会令你迷茫。事物只会从有序变得混乱,没有人能反其道而行。”
他愈发满意:“你是我最出色的杰作,比我想象的更加符合我的心意。”
“直到新的轨迹重新搭建,他们获得了救助者心目中更好的生活,但他们是否满意,是否更喜欢原来的生活,只有他们自己说了才算。
“所以,不问当事者意愿的援助,仅仅是救助者出于私心的行为。”
恶魔大君:“没错,是秩序一厢情愿,虚伪得连恶魔都自愧不如。”
“这就是费洛所想的。”
说完这句,阿尔杰才终于有了别的表情。
他牵起唇角,笑了笑。
这个笑容包容且无奈,又有些心疼:“可说到底,偷盗是不好的。制止这样违反法律,损害集体的行为,又给了他们新的生活方式,这难道就是伪善吗?”
“法律?”恶魔大君嗤笑,“你竟然会信任这种可笑的东西。”
“这是我的选择。我选择秩序,我选择被救赎。无论从集体,还是从我个人的自由来讲,皆受其益处。对诸神与圣光,我心存无限感激。”
“秩序侧没有人会真正信任你,真正地信任一个恶魔。就像你不信任我。”
“不,有的,我拥有信任,它始终如一。”
阿尔杰无比笃定地道。
他伸出手,从虚无中握住了什么,缓缓地向外抽出。
“这,就是证据。”
.
九层地狱,魔鬼的居所。
这里是邪恶之地,却井然有序,与恶魔们混乱的深渊截然不同。
在九层地狱的最深处,有一名不应在此的访客。
金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属于神圣的光芒。
是一位圣灵。
此时,她拿着一纸契约,面朝黑暗。
“我可以我圣字所冠之名起誓——”
“蒂芙妮。”黑暗中,有人说话了,“我的名,也曾被冠以圣字。”
人类上一代的圣人,现在的圣灵,圣蒂芙妮微笑起来。
“传说自诸神诞生以来,大陆上的第一位圣贤,因不满自己所受之待遇,带领古圣城第一批英灵背叛神明,建立了九层地狱,以此与圣光抗衡。”
“在无尽的岁月中口耳相传,远古的传说难免失真,但我并不否认,这段故事中对我身份的说法。”
蒂芙妮撩起耳边的落发,温和的笑容始终没变:“不论是什么身份,你都该知道凭我无法欺骗你,诸神也不会做出不明智的事。”
“在过去的千万年里,不明智的事情太多了,小女孩。”
圣灵摊了摊手:“而您,永远都是受益者,所以究竟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只要签下名字,从此,深渊,也是您的了,地狱的主宰。”
“深渊是混乱之地,吾等恪守秩序的魔鬼,将它夺过来,又有什么用。”
“实话告诉您,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但既然诸神向您提出交易,那么,它必然可以建立。”
所以你不必以此向我压价,我不受它的挟制。
黑暗中的人静默一阵,才重新出声。
“把契约重新拟一遍吧,在我的面前,以免那纸张上的纹路,又是什么诸神新认可的文字。
“另外,你不需要去干预上方的战场吗?像千年前那样。”
“不,”圣灵的笑容缓缓上扬,“诸神早有安排。”
她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睛看向虚无的上方:“新的圣人,已经诞生。”
.
圣光,无尽的圣光。从地狱之门的战场上,一直照亮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任何黑暗,在这极致的光明下,都无所遁形。
精灵、矮人与巨兽们,停下冲锋的步伐,顿下拼杀的动作。
大陆这边的恶魔,本该藏匿与阴影中血族们,在圣光的烧灼下,尖叫着躲入高位者的庇护。
有高阶血族气急败坏:“该死,这么重要的事,不提前打个招呼,是想要撕毁盟约吗?”
红龙的洞穴中,许诺守卫大陆的少女重新安睡,巨龙也随之闭上眼睛,安然躺下。
已经不需要她来出手了。
码头镇上,坐在街心树下的吟游诗人停下弹唱,微笑叹息:“又是一段好故事。”
戴纳站在赤红的土地上,耀眼的光芒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是谁召唤了圣剑?”
伯庚斯刚刚完成最后一步,眼前的圣剑就消失了。
紧接着,就是这样一副盛大的画面。
伯庚斯微笑着,张开手,拥抱圣光:“是与祂命运相连的人。”
说完,他的身体忽然倒下。
“伯庚斯!”法师上前几步,接住了他,“你还好吗?”
伯庚斯闭着眼睛,嘴角还含着笑意:“我没事,只是消耗太大……”
声音越说越弱,最后昏睡过去。
.
当圣光散去,地狱之门的战场上空空荡荡,只余下圣灵和人类。
持着圣剑的人,忽然朝【这里】,看了一眼。
圣剑掉落在地,新晋的圣人失去意识。
“阿尔杰?!”
.
一个月后。
人类帝国,码头镇,真理之诗教团。
册封圣人的仪典盛大庄重。
阿尔杰穿着属于圣贤的衣袍,在竖立圣剑的坛前接受封圣的仪式。
万众瞩目下,饮下传说中的圣泉之水,高举圣书。从此,他是众星教系的诸神所承认的圣人。
王城的使者向他献上贺礼。
“为您带来新任女皇陛下的致意,愿您的荣光照耀新大陆。”
“荣耀属于诸神。”
阿尔杰接下代表王室的祝贺,目光扫过圣堂。
这所从不对外开放的圣堂,难得敞开大门,门口挤满了观礼的民众,室内也站满各大教团的同袍、异族派遣的使者和其余亲教系势力的代表。
只是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所以哪怕这里站得满满当当,他也依旧感到空荡。
他想起前不久,安葬在战争中逝去的同伴时,那场谈话。
“阿尔杰,你已是圣人,能否请你解答我的疑问?”
戴着单片眼镜的法师满面憔悴地问他。
阿尔杰语气轻缓:“你说。”
“我们为什么要遭受这些混乱与邪恶的侵蚀?从古大陆,到如今,从辉煌时代到复兴时期,我们从未获取真正的安定。
“永无止境的灾难和战争,永远无法达到理想之境。实在太荒谬了,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喃喃:“到底是为什么,我们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阿尔杰平静地道:“存在的意义,即使知道也无济于事。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无论知晓答案与否,都不会影响你的际遇。命运在于选择,而并非天定。”
“可是……我生活的全部,已经葬送在坟墓里了。”
法师望着逝去恋人的坟茔,闭上眼睛。
坟中只有几件旧物。
他的爱人坠入了深渊,再也无法返回大陆,更不可能进入神国。
她只会作为秩序造物,被恶魔们撕成碎片,在他无法触及之处,绝望地死去,连灵魂都无法保留。
莉姬另一座的墓前站起,平静地对法师说:“我们该走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墓碑,碑上简简单单刻了死者的职位、生日与忌日,还有一个名字,拉加尔。
莉姬叹着气,在嘴角扯出一个恬静的笑容:“终于再次回到码头镇了,可惜,不能再和你一起回地狱之门。”
真理之诗的第二执行人,带着新任的第五执行人,继续他们的使命。
圣堂中,阿尔杰忽然叹口气。
他抬起头,却再也找不到之前看到的那个节点。
在他身后,新的圣剑静静插在圣坛上。
“仪典结束了,祝贺你,新的圣人,圣阿尔杰,愿诸神与你同在。”
真理之诗的祭司长对他道。
“愿诸神与我们同在。”阿尔杰回道。
圣人的周围总是不乏想要聆听教诲的追随者,圣阿尔杰的身边也是如此。
而当他们走到真理之诗的大门前,看到某位耀眼到令人心神恍惚的青年时,早已听说不少传言的人纷纷自觉离开。
那位青年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上前,而是默默握紧拳头,站在原地,眼神闪躲。
伯庚斯有些忐忑。
他刚把身上的麻烦解决——王女,也就是现在的新任女皇陛下还想把他留在王城,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推辞掉。
当然,本来也没这么困难,他只是想拖延逃避一下。
阿尔杰,不,现在应该是圣阿尔杰,对他而言,有些太陌生了。
样式古典的圣衣,庄重却透着温和的神情,仿佛浑身散发着圣光般的神圣气质。根本不像他所熟悉的恋人。
他踟躇着不敢上前,犹豫得仿佛还未相识的时候,躲在角落里单恋的样子。
然后,他看到那位圣人朝他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和以往的一模一样。
心,就这么安定下来。
阿尔杰拥抱了他,动作轻柔。
“你回来了。”
伯庚斯伸手,回抱他。
“嗯,我回来了。”
“我很想你。”
已经很多天、很多天没有见面了,戴纳让他放心,但思念却总催促着他,要他放下手头的事去寻找。
伯庚斯把脸埋进阿尔杰怀中,嗅闻着属于他的气息,耳根微红:“我也想你。”
“以后,我会一直陪伴你,永不离去。”
你再也不必担心,永远不用像刚才那样犹豫。
伯庚斯笑了:“这是圣人的承诺吗?”
“是阿尔杰的承诺。”
轻柔的吻,落在爱人的额头。
.
最后——
“咳,阿尔杰,那个,能不能商量一件事?”
“你说。”
“就是,你,能不能……穿着圣人的衣服,然后……和我、咳,来一次?你笑什么?不许笑!不要再笑了!”
“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
非常感谢各位的陪伴,期待下次相遇。
咳,好吧,其实还会有一篇番外,但有些话放在大结局讲会比较有仪式感嘛……(*/ω\*)
关于结尾,好像看到很多读者说有些匆忙,不知道是因为故事线闭合问题,还是故事背景没有交代完的原因。
如果是主线故事结束的太匆忙,可能是因为我的叙事节奏没有安排好,没有在故事后期透露足够的完结信息。
如果是世界背景没有交代完全,咳……其实锅在时间轴。因为我个人很喜欢西幻的背景,所以在写作规划中,有很多篇西幻文,它们都共用同一个世界观,而本篇在整个系列的时间轴中,处于偏后期。这就导致很多细节还没有完全定稿,不能直接落笔,以免和后续的其他篇目冲突。
外加这个故事的定位就是一个用来走日常、谈恋爱外加吐槽的短篇,没有设置相应的剧情,世界观完全铺展会显得非常冗余,所以很多设定暂时没有展开,大部分背景板只是作为背景板存在。
大概就是这样啦,假如让大家感到失望的话,我很抱歉,下次一定吸取教训,让同一世界观的每一篇文,单独拿出来也能做到逻辑与设定的完整和自洽。(^_^)
还是感谢大家,看完了这篇还不够成熟的小说。
第七十八章 番外
他实在太完美、太耀眼了, 在第一眼见到时,就无可抑制地被他吸引。
他被簇拥在人群中,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他的身上。鲜花捧给他, 赞美送给他, 无比狂热的爱慕也献给他。
恶魔之子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银灰色的眼睛,默默注视舞会的中央, 鲜红的舌头舔过尖牙。
伯庚斯回到府邸, 王宫夜宴喧闹的声音犹在耳畔, 日日夜夜如此, 让这位年轻的子爵心生厌烦。
推开卧房的门, 他的床上侧坐着一名不速之客。
那人有着奇异的银灰色短发,闻声朝他看来时,那双幽深的银瞳漾着醉人的光,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邪气的弧度。
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清风撩动纱帘, 双月共辉带来的忧郁银蓝照在他的身上——
一下子就抓住了子爵的全副心神。
伯庚斯把门关上,看着银发的客人身披夜色朝他走来。
“请问, 我可以亲吻您吗?”客人脸上的笑意加深, 礼貌地询问他。
说话时, 微微露出两颗尖牙,那双的银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伯庚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您不回答, 我就当做是同意了。”
客人倾身过来,嘴唇碰了碰他的,动作像花瓣飘落般轻柔。
亲吻完,客人没有多做停留,朝他一笑,挥动披风,消失在伯庚斯面前。
伯庚斯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捂上胸口,胸腔里的心脏正激烈跳动。
第二日,他又出现了。
伯庚斯既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感到厌恶,心中反而升起不易察觉的欣喜,和一点点好奇。
“请问,我可以亲吻您吗?”
一模一样的问话,这次,伯庚斯有了准备,他趁着对方靠近的机会,仔细端详那张英俊的脸。
银发的客人没有像昨天那样自作主张,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应。
伯庚斯看够了,才慢悠悠地应允:“可以。”
落花般轻柔的吻,停留的时间比昨天更久一些。
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每晚都会过来,向他索要一个亲吻。
“你是在和我演习与贵族小姐之间的幽会吗?”
伯庚斯扶着窗户,对窗外的人笑道。
这是在三楼,银发的先生在窗台上稍稍借力,攀在窗前,笑容迷人:“那么,请问这位美丽的小姐,今晚,我依旧能够亲吻您吗?”
如此日复一日,伯庚斯会在心底隐隐期待每晚的秘密幽会,他隐瞒着这件事,谁都没有告诉,包括他忠诚的骑士。
今天,银发的客人来得有些晚。
伯庚斯躺在床上,有些困倦,心里估算着时间,想着他大概不会来了。正心生失望,一晃神,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客人逆着灯光,投下一小片阴影,把伯庚斯笼罩起来,两人没有贴在一起,而是保持着一种将碰未碰的距离,依稀可以感觉到属于对方的温度。
现在,客人已经不再询问那个问题,他与伯庚斯对视一会儿,慢慢将嘴唇贴上去。
一个温柔绵长的亲吻,像浸泡在温水中那样熨帖,伯庚斯慢慢闭上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客人已经不在。
天还未亮,灯也还没有关,窗户敞开着,房间里空荡荡的,仿佛从一场午夜的梦中惊醒。
“伯庚斯阁下,您的身上,有邪恶的痕迹。”
伯庚斯看着眼前的牧师,这是某个教团派驻王城的教士。
他们常年与邪恶存在做斗争,对此嗅觉敏锐。
“恶魔善于蛊惑人心,希望您能坚守信仰,不要被他们欺骗了。”
夜晚再临。
银发的客人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他的房间。
“您的身上,有神圣的气息。”
他在靠近时说。
柔和的金色光芒从伯庚斯的胸口亮起,抗拒着恶魔之子的靠近。
“对,就算这样,你也依旧想要亲吻我吗?”伯庚斯微笑着问他。
恶魔之子缓缓靠近着,银灰色的眼瞳中泛起猩红,他的笑容依然温柔迷人,带着一点点的邪气。
“是的,我美丽的……”
“先生。”伯庚斯截过话头,把挂在脖间的护符扯下,想要丢开。
恶魔之子抓住了他的手,圣光从伯庚斯的指间泄露,灼伤着他。他眼中猩红弥漫,嘴唇却温柔地贴上了对方。
“因为我深爱您。”
.
倘若真的如他所言就好了,伯庚斯心想。
现在,这位年轻的子爵彻底相信,那个银发的不速之客是个地地道道的恶魔。
只有恶魔,才会像这样乐于玩弄人心。
否则,又怎么会在告白以后,凭空消失那么久?
其实也不是很久,才七八天没有看见他,可是习惯了每晚见面的伯庚斯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
像一只被养熟的家雀,忽然被遗忘。
真有意思。
伯庚斯轻哼一声,他可没有被驯养。
他现在身处一场宴会。悠扬的乐声,配上贵族们优雅交谈的声音,一切都很正常,很体面。
他听到有人说,鸢尾花公爵忽然病倒,情况危急。为此,公爵小姐也因悲伤过度,倒下了。现在整个公爵府都由大公子一个人支撑,实在是太辛苦了。
周围的贵妇和小姐们纷纷掩住嘴,真情实意地感叹,哦,真是太不幸了,诸神保佑,愿他们还能再好起来。
伯庚斯不以为意地扬扬眉,身后有人唤他。
“伯庚斯阁下。”
他转身,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年轻贵族,和他见过几面,但是没有深交。
“您怎么独自站在这里?”年轻的贵族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我感觉到您心情不佳,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为鸢尾公爵感到遗憾。”
伯庚斯矜傲地抬起下巴。
他怎么会为了一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陌生人,因为他的突然消失而伤心呢?
“为他祈祷,不幸的公爵大人。”贵族拿着两杯酒,递过其中一只,像是准备与他碰杯。
伯庚斯伸手去取,却发现自己抽不动那只酒杯。
什么意思?
他不悦地抬眼看去,那个贵族带着暧|昧的笑意回望着他。
周围的光线忽然暗下来,四周响起阵阵惊呼,主人家要求家仆赶紧查看灯光。伯庚斯感到自己的身体一轻,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
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周围,他放松下来,没有挣扎。
他被带到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厚实的红地毯铺满整个地面,踩上去很绵软。
与之相反的,背后的触觉冰凉坚硬,他被人抵在墙上。
温柔的亲吻落在额头,熟悉的触感,来自那个多日不见的人。
还知道回来?
微凉的嘴唇滑过鼻梁,碰上了他的,唇舌交缠,他们已对彼此非常熟悉。
这次的交流,比往常更加深入。
平日的亲吻,像是绅士之间的交谈,温和、得体,点到为止。
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暗含着情|欲,和独占的意味。
伯庚斯知道这家伙擅长玩弄人心,却从未体验过他挑|逗身体的技巧,一如他攻心的水准,只能用恶魔来形容的高超。
分开时,伯庚斯喘着气,俊美的脸上满是红晕,眼睛里凝着水雾,显得有些迷离。
腿软得站不住,只能用手臂搂紧面前人的脖颈。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喷吐在自己耳侧。
每一下,都带来更深刻的悸动。
“只有我,才能这样对待你。”那人低哑的声音,慢慢响在耳边。
“明白了吗?”
伯庚斯的喉结动了动,侧过头,避开那潮热的吐息。
他哼笑一声:“我们很熟吗?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那人笑了:“阿尔杰,我叫阿尔杰。”
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恶魔。
“谁给你取的?光荣、守卫?”
“我自己。”他追上去,亲吻伯庚斯的耳廓,感觉到怀里的人抖了一下。
“……伯庚斯。”子爵大人死死压住自己的声线,不让它和自己的身体一样颤抖。
“我的名字,是伯庚斯。”
低沉的声音,伴随着说话间呼出的一点点热气,一直从耳道,传入心底。
“你愿意,成为我的新娘吗?伯庚斯……先生?”
伯庚斯靠上他的肩膀,模仿着他的作为:“为什么不是你成为我的子爵夫人?”
能够蛊惑人心的轻笑声,在咫尺间响起。
“听起来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是真的结束啦。_(:3」∠)_
~\(≧▽≦)/~终于可以去追文(划掉)可以准备下一篇了T_T。
下一篇不出意外应该是专栏中的《愚人马戏团》(暂用名),同样是西幻背景,不过这次的时代会往前前前前前一直推到古大陆时期。
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点开专栏收藏一下呀~(*/ω\*)
(新文封面是丑了点,但相信我,这只是一时吐槽欲发作,正式开文的时候会换的……)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新奇书网 http://www.xxqi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