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有喜》全集
作者:夏慕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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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古人云,饱暖思淫、欲。
我一手搂着绿衣美人儿的楚楚纤腰,一手勾着红衣美人的脖颈,腿上还坐着个黄衣美人,时不时还有美貌侍婢上前为我亲自喂酒夹菜……左拥右抱,可谓是享尽齐人之福,哪怕是当今皇帝老儿也没我刘离这样快活啊!
张口接住美人送到我嘴边的果脯,我满足地叹息一声:“红衣温柔乡,英雄埋骨冢。”难怪那么多人前仆后继争着要进这绮梦坊了~
绮梦坊是大龙朝帝都,龙城里最有名的勾栏院、销金窝,分为东西两苑。东苑里都是美貌的女子,西苑里则是长相俊俏的小倌,不论哪边出来的人都才貌双绝,各有千秋,让大批的王公贵族趋之若鹜。
“刘公子~”绿衣美人嗔睨我一眼,真真是风情万种。
“刘公子,可别忘了奴家啊。”
见绿衣美人占尽风头,黄衣和红衣的美人可不乐意了,柔软无骨的身子不断往我怀里蹭……温香软玉抱满怀,直让我恨不得就醉死在这温柔乡!
正当我乐得不知东南西北,一道寒光骤然飞过我眼前,“叮”地一声,我手上刚斟满佳酿的夜光杯就这么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酒倒了我满衣襟!
“啊——”
原本还明争暗斗对着我献媚的美人齐齐爬滚出我的怀抱,尖叫声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怀里瞬间空荡荡的,我一只手保持着方才端起酒杯的姿势坐在软榻上,目光直直的盯着怀中大片浸湿的酒痕,心里把那个不速之客骂了个遍体鳞伤!
你二大爷的!不准我泡美男,难道看看美人也不行吗!
愤愤抬起头,我目光如炬瞪向突然闯进厢房的人,这一看……
双膝一软,我哆哆嗦嗦指着那人:“你你你……你是何人!”来人是个长得人高马大的蒙面黑衣人,他一手持着剑正对着我!
他眼神一斜,撞上我视线的刹那……
我禁不住生生打了个寒颤。
嗷呜——
这眼神儿冷得都快冻死北极熊了!
“别怪我心狠手辣,有人出钱买你的脑袋!”
轰地一声,黑衣人一剑劈在我方才坐过的软榻上,那上等梨花木做的椅塌瞬间变成了两截!
险险避过的我吓得差点就魂飞魄散,“英雄!好汉!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外面笙歌艳舞,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没有人发觉厢房里的暗潮汹涌。我哆嗦着抱住柱头,眼看着那人满是杀气的砍了过来,绝望地想着:难道我今日真要死在这绮梦坊?
我还没看尽三山五岳的美人,我还没吃光东南西北的美酒佳肴,若要我就这么死了我真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猛地深吸口气,我闭着眼睛对着空气大吼一声:“韩林秀!”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被我抱住的朱红色柱头被削断的同时,我的衣襟被人大力提起,身体被强行拖行着后退一大步!
我蓦地抬头,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就站在我的身后,斜飞入鬓的剑眉,深邃的鹰目,坚硬的脸部轮廓,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死人靠边”的森寒杀气,对着我极不耐烦的皱皱眉:“你怎么这样麻烦!”
若是平时,我铁定已经一脚狠踹过去了,但此时此刻,我转身就死死抱住他的大腿:“韩林秀,快救我!有人要杀我!”
他皱着眉看着我满身酒渍蹭在他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浓浓鄙视,一脚就踹开我,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滚开!”
我毫无防备,就这么被他一脚踹得滚到了门边,背狠狠撞上了门框,痛得我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娘的!这也忒狠了点吧!
我呲牙咧嘴,揉着撞到的地方颤颤爬起来。
另一头,韩林秀宝剑唰地出鞘,及时挡住了那黑衣人的攻势。“你是谁派来的?”
“你不必知道!”
两人你来我往,一手持剑搏斗,一手以掌抗击,转眼就过了数十招!
我看得震惊,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那黑衣人突然甩开韩林秀,一剑朝我杀来——
“还来?”我陡然一个下蹲,慌忙避开了他,嘴里不忘喊着,“韩林秀你还不快宰了他!”
“闭嘴!”
后者冲我狠狠剜了一眼,抬腿一个飞踢将那黑衣人踢到了角落,同时手中的宝剑迅速击向他,剑尖“噗”地狠狠扎入黑衣人肩膀,鲜血涌了出来……
“唔~”黑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使得他连连后退好几步,手用力捂住受伤的肩。
我正想叫韩林秀留个活口,谁料那人眼光一转,突然将手中的剑狠狠扔向我——
“小心!”韩林秀下意识地推开我,用力将那把剑给踹出老远,待到再回头,只看见那黑衣人一掌挥开厢房的窗户,就这么跳了下去!
我猛地扑了上去,“喂!这里可是二楼……”
黑衣人稳稳落在地上,敏捷地在地上点了点,便如同土拨鼠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默默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让他逃了。”韩林秀脸色不大好看。
我紧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无谓的摆摆手,“没事没事,我不会怪你的。”
韩林秀满脸阴郁地瞪我一眼:“谁管你!”
我被他的吼声震得往后瑟缩了一下,心里更加不爽快,对他怒目以视:“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侍卫!”
闻言,韩林秀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鄙夷地睇我一眼。
我心里越发窝火。
娘的,我好歹也是你主人,是你救命恩人,你瞧瞧这是什么态度!
“妈妈,就是这房间里有人打架!”
倏地,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是方才逃跑的几个美人。
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环顾四周,顿时傻了眼。
里面的桌椅板凳被韩林秀和那黑衣人砍了个遍,各种花瓶古董更是碎了一地,房间一片狼藉,活像被贼匪刚刚打劫过……我哀号一声,就这幅样子被那小气巴拉的老鸨子看见了,她不把我拔下一层皮才怪!
“韩……”
话刚出口,我就感觉到衣襟被他用力捉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拎着跳上窗台,纵身一跃——
“哇啊啊啊——”
片刻后,整条街都回荡着我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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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大张,我脸朝下的趴在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路上,在心里第一百零八次诅咒韩林秀。
这个混蛋竟然将我从三楼丢了下来!
“万一摔死了我怎么办?”“呸呸”吐掉嘴里啃到的泥土,我怒不可遏地从地上爬起来。
韩林秀动作潇洒的将剑插回刀鞘,瞟我一眼,言简意赅的丢过来几个字:“还没死。”
我差点喷他一脸血。
完全无视我拼命制造冷空气,韩林秀将宝剑握在手中,转身就走。
我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的背影,牙齿磨得咯咯直响,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这只白眼儿狼!”
一提起韩林秀,我就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四年前,我去沧州最有名的百花楼吃那里的醉鸡,吃到半只鸡才想起忘了带银子,忙找了个理由支开了小二,我将剩下的半只醉鸡用锦帕包起来,偷偷从伸入二楼的一颗百年老树的枝桠上溜了出去,结果一个得瑟没注意,从树上掉了下去,正好砸中了一个路过树下的人……
那人便是韩林秀。当时他饿得快昏过去了,我坚决不承认有可能是被我砸晕了的缘故,本着我本善良的原则将那半只醉鸡给了他,他一接过就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将剩下的醉鸡解决掉了,嘴边的油汁儿看得我差点流口水……就这样,因我对他有“半只鸡之恩”,便威胁……咳,是请他带我回龙城,他就此成了我的贴身侍卫,负责我的安全。然,这人从四年前开始就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丝毫没有作为我侍卫的自觉。
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我就抓心挠肺的不爽快。
好歹也吃了我半只醉鸡,这厮怎么就不知知恩图报呢~
这一番闹腾下来,绮梦坊是不能继续再逛了,我看着韩林秀越走越远的背影,最后愤愤跺跺脚,快步窜上前,然后甩着宽大的袖子大摇大摆走在他前面。
哼!我才是他主子!
韩林秀完全无视我,自顾自的扮冷酷哥,嚣张得那叫一个目中无人。
我气得鼻子都快歪掉了,又迫于他手中的剑,只能忍气吞声。
没关系,我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是个有度量、大气的人,咱不跟奴才一般见识!
龙城地处阴寒之地,二月的夜里寒气逼人,胸前的衣襟湿了一大片,我双手紧紧抱住胳膊,边走边暗骂韩林秀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一路上静悄悄的,我不时偷瞄一眼韩林秀,琢磨着这人是不是面部受过伤,要不他怎么就除了面无表情还是面无表情呢?我认识他四年,几乎就没见过他有过第二号表情。
许是被我看得烦了,韩林秀一个冰冷的眼刀杀过来——
我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挺直背脊从他面前走过。
你傲!你继续傲!你再傲……再傲你也是我家的奴才!╭(╯^╰)╮
“今夜有百花宴。”
韩林秀冷不丁从背后冒出一句。
我背脊一僵。
突然想起,昨日里某人的确说过,今日千万不要到处溜达……
动作迟缓地扭过头,我僵硬着脖子,对着身后的人笑得春暖花开,春光无限,娇滴滴地说:“林秀~今夜……我们能不能在外住一宿。”说完冲他飞去一记媚眼。
“砰——”
韩林秀呆呆地看着我,连手中的剑掉了也不知道。
我继续谄媚的抛着媚眼,韩林秀倒抽一口凉气,看看我,再看看地上的剑,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眨眼睛眨得眼皮都快要抽筋了,韩林秀俯身捡起佩剑,抬头看我一眼,说出的话如同一盆凉水对我迎头浇下。
他只说了三个字:“不要脸!”
“!!!”
我的表情几近扭曲。
这个不解风情的冰块、木头、面瘫男!
“到了。”
韩林秀毫不留情打断我对他的怨声载道。
我蓦地回神,下意识地抬起头,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城楼,两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两边点着火把,十余名身着黑色盔甲的守卫严防把守在城门口,严密得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视线自城门上方那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上扫过,我抿了抿唇,默念着那三个字:“德乾门。”通往龙城皇宫的重要通道。
回望一眼身后繁华如织的街道,我幽怨的吐了口气,认命地继续往前走。
见我和韩林秀上前,守卫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
后面的话在见到我手中晃悠着令牌时戛然而止,十余名守卫面面相觑,再没了前一刻的气势,诚惶诚恐地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免。”我淡然扬手,将令牌收回。
见状,立即有两名守卫低着头走到我的侧前方,恭恭敬敬的将紧闭的大门打开。
朱红色大门徐徐退后,我几不可察的皱皱眉,从容从两边跪下的守卫中间穿过,径直往德乾门里走……
我前脚刚迈进德乾门,后脚那两扇城门就关上了,暗道一声糟糕,我抬头看向前方——
“玩够了舍得回来了?”
城门两侧几盏灯笼发出朦胧的光,那人从夜色中缓步而出,手持一柄乌骨桃花扇,唇畔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慵懒弧度,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一字一顿道:“太、后。”
?
我是个寡妇。
也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寡妇。
十三岁我被选作皇后,进宫前一夜,我爹爹笑得眼角多了好几条鱼尾纹,颤抖着抓着我的手,无语伦次地说:“女儿,以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谁也不敢再欺负你……”
可惜,爹爹的黄粱美梦终是落了空。
大婚当夜,圣上暴毙。我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未来夫君究竟长什么模样,就脱下凤冠霞帔,换上了缟素白衣。
喜事变成了丧事……
一夜间,我由高高在上的六宫之主变成了年轻的寡妇。
或许是不能接受这巨大的落差,我爹爹在皇上去了的第二日便因病辞世,独留下我一人面对这残局。
短短两日间,我相继没了夫君,没了爹爹,简直悲催得让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那些日子里宫里宫外都在传,说我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孽,生生克死了我的皇帝夫君还不够,连我那爹爹也一并克死了!
转眼间七年过去,当初的太子墨然已是威震四方的年轻帝君,在众臣的辅佐下把江山打理得有条有序,处处繁华如画。
而我呢?
女子一旦进了皇宫就不允许出去,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墨然继位后,我便成了这后宫里最懒散的闲人,当今皇太后……
微眯着眼睛打量着缓步而来的男子,我禁不住满目惊艳。
☆、第二章
那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子。
那人一袭绛红色便服,金冠束发,几缕黑发旖旎地自肩头倾泻而下,肤色雪白,墨发红衣,有一种锐利肃杀而惊心动魄的美,教人不敢直视。
长眉微挑,他细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眼角末尾处上挑,带起一丝极轻极清却勾人的迷魅。他的容颜好看得胜似世间所有女子,却又丝毫不显女气,当真只有那“妖孽”二字方可形容得了……
看着他,我的脑海中瞬间只剩下一句话。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天下至美,倾世无双!
若是寻常女子生做这般相貌,必定是那魅惑天下的红颜祸水,然,他偏偏是个男子,而且是这大龙朝如今的帝王,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儿臣——
裴墨然!
似没有注意到我的恍神,他眉梢一挑,目光从我面上滑过:“你又去那种地方了。”
“什么。”我装傻充愣,明知故问。
他只笑不语。
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我双膝禁不住一阵发软。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专门生来克你的。
我的克星,便是墨然!
即便我是权倾后宫的皇太后,对上墨然,我心里仍是忍不住一阵发怵。
与我并肩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他状似无意地瞥一眼我身后的韩林秀,道:“下次出去记得多带几个人,免得出了什么意外。”声音微微拨高,带着几分刻意的笑意,我却听得背后一阵冷汗。
这人越是不高兴,他就笑得越平静,非要把别人整得跟他一起不高兴!
暗暗抹去额角的冷汗,我勉力保持着笑容:““今个儿不是宁二小姐的生辰宴?怎么散得这样早。”
语落,一股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冷得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回头,韩林秀站在我几步之外,怀中抱着那把剑,跟块木雕一样。不是他,那么……
抬头看着丝毫没有动静的树枝,我琢磨着到底是哪里吹来的阴风,难道不知道我胆子很小吗。
他微微一笑:“朕今夜等了你许久,看你久久未到就知道你定是出去了。”
完全答非所问。
我暗暗吞了吞口水,忽然觉得再继续这个话题会很危险。
“对了,你与宁二小姐的大婚定在今年的年末吧?”我刻意跳开话题。
他侧首看我一眼,细长的凤目中似有波光流转,轻应了声:“嗯。”
当今宰相宁夜华有两女,大女儿宁横波,其貌倾城,尤其是一双美目,宛若秋水横波,天下男子无不心向往之。宁横波在十七岁自动请求皇上赐婚,去了偏远塞外的大宛国和亲,如今已有五年,艳名仍在。
宁相的二女儿名为扶摇,与姐姐横波不同,扶摇的相貌虽说也是顶好看的,却远远不及宁横波的惊艳。但她贵在才绝天下,人若芙蕖荷花,淡雅出尘。更是先帝在世时为墨然御笔钦点的太子妃!
今日是扶摇十七岁生辰,墨然为她在宫中举办百花宴,我这几日憋闷得慌,也就一下子忘记这事儿直接跑宫外去了。
“参见皇上、太后。”
不时有身着粉色素褶裙的宫婢屈膝行礼,我与墨然肩并肩走在阆苑御道中,一时两两无言。
穿过垂花帘石拱门,再往前走数十步便是我的寝宫长乐宫。
墨然与我都未再开口,静默着穿行过迂回长廊,韩林秀抱着那把剑宝贝剑走在最后,一路上目不斜视。
这种气氛委实古怪,可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题来打破。就这么一路直到长乐宫门前,墨然停住了脚步……
我侧首面对着他,那张好看到近乎妖孽的面容上淡淡的,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叹道:“你若要出宫,我并不会阻拦你,不过……下次记得多带些大内高手。”
我默然点头。
他凝着我,一动不动,褐色瞳眸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快得让我来不及看清。
我欲再辨,他已不动声色敛了眸,“今晚扶摇没见着你念得紧了,明日她再来觐见你。”
“哦。”
他抬起眼帘看我,打量着我半晌,忽地呵笑道:“你这幅模样,倒是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样子。”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不曾离我,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缕我散在肩头的长发,拿在手里把玩着……
刹那间,我竟觉得面上一阵莫名的赫然。
“下次若要出宫,提前与我说一声。”他又道。
我支支吾吾的答应,注意力全在那把玩着我头发的手指上。
许是见我分神,他眉头微蹙,紧接着,原本在我发间的手指忽然在我束发的玉冠上拂过——
满头青丝自肩头倾泻而下,我愣愣的看着墨然手中的玉钗,那是他方才从我头上取下的。
薄唇勾了勾,他眼含戏谑的睇着我,示威性的扬了扬那支玉钗。
“皇上……”我唤他。
他眉梢动了动,我立即改口:“墨然。”
那支玉钗被他拿在掌心里悠然转动着,我定定的看着他:“不要胡闹了,把玉钗还我。”
他似浑然未闻,自顾自的把玩着。
我颦眉:“墨然……”
不等我说下去,他忽地打断我:“流离。”
我一愣。
我名唤刘离。然,在成为大龙朝的皇后之前,我的名字叫做流离。
颠沛流离的流离。
我与墨然年龄相当,所以他从不肯叫我母后,而是和其他大臣宫婢们一同唤我一声:“太后”。私底下,他更是对我肆无忌惮的直呼其名。我真心当他是家人一般,所以这点也就随了他去了。且,若是他天天见我就叫母后、太后,我的心估摸着每日都要碎上好几回。
哀家还年轻,哀家才双十年华啊!┭┮﹏┭┮
凝眸瞧着我,他张了张嘴,似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天色晚了,你去歇息吧。”
说罢,不等我回答他已经负手离去,一袭红衣在夜色中逶迤出一地妖娆。
“墨……”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过迂回长廊,再也看不见了,我恍恍惚惚转过头朝我的寝宫长乐宫正殿走去。
韩林秀抱着剑跟着我,不做声响,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太后!”
还未到大殿门口,里面突然扑出一道月白色身影,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直接一头扑进了我身后的韩林秀怀里……
“哎呦!好痛。”摸着被韩林秀怀中那柄剑撞痛的额头,那白影在他身上蹭了蹭。
挑眉看着韩林秀依旧面无表情的脸,我心中暗暗称奇。
就算是温香软玉在怀,这人也依旧没什么表情,看来这辈子想看他变脸是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我惆怅的望望天。
完全不给我叹息的机会,那团白影完全无视韩林秀身边的冷气流,转头又朝我蹦跶了过来,一张俏丽的小脸上尽是欢喜:“太后您可算是回来了!”
她是我的贴身宫婢豆芽,从我进宫起便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豆芽你又对太后无礼!”一声清斥,身着浅绿色宫装的绿萝迎了上来,视线转到我身上时怔了怔。“太后,您的头发……”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方才被墨然拿走的玉钗,他走前忘记给要回来了!
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站在外面实在有碍观瞻,面对绿萝和豆芽一脸的迷惑,我不自在的扯了扯唇:“刚才摔了一跤,所以把发钗给摔坏了。”
“太后您没事吧?”
豆芽作势就要来替我检查,我忙退后两步,率先进入正殿。“哀家没事。”
“奴婢去为太后泡些安神的茶。”绿萝福了福身,得到我的应允后匆匆步出大殿。
“那奴婢侍奉太后更衣。”豆芽蹦蹦跳跳替我寻衣服。
扬手屏退寝宫中的宫婢和内侍,我自顾自的走到窗台下摆放的软榻上坐下,身子一软,便瘫倒在以薄被铺就的榻上。
今日在外游了一天,之前还不觉得,现在只觉浑身疲乏,实在不想再动弹。
“太后,要换这件百鸟朝凤绫罗裙,还是这件金丝银线织就的描凤袍?”豆芽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就随意拿件简单的吧。”我懒懒应道。
“太后,奴婢就拿皇上前两年在您生辰上送的那件衣服吧。”
我迷惑的扫一眼屏风外,喃喃重复:“墨然?”
“太后您忘啦,皇上当时送了您一件梅花暗纹裙。”
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我翻身坐起身来,盯着窗台下挂着的鸟笼。
说起来,我每年生辰墨然都有送我礼物,且次次不相同。去年他送我的就是这只会说话的鹦鹉。只可惜,这只鹦鹉从未开口过,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在哪里找了只乌鸦,在羽毛上刷上了五颜六色来匡我的。
随手点点鸟笼,看着里面的鹦鹉上蹿下跳,我随口问道:“豆芽,你说墨然这人如何?”
豆芽手捧着衣服,歪头想了想,慢吞吞地回道:“皇上么……奴婢总觉得皇上有时候有些……可怕……”她努力斟酌着用词。
我怔怔盯着她:“你说墨然?”可怕……吗。
豆芽点点头,乌葡萄一般的眸子里澄澈如溪。
我一时不禁有些怔忪。
没有察觉我的异样,豆芽摆摆手笑道:“大概因为他是皇上,所以奴婢觉得有些难以接近吧。”
“太后你一定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皇上对太后您是不一样的。”
我不由得转过头看她,她一手戳着鹦鹉的羽毛,故意逗弄得它窜来窜去,似乎连自己都不清楚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怎么个不一样?”
“唔,在皇上心中,太后甚至比江山都要重要。”
我紧紧皱眉,“你说什么?”
许是我的视线太过凌厉,豆芽有些不知所措的玩着自己的手指,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奴婢以前听皇上和太傅大人说的……”
见我没有说话,她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太后与皇上一同长大,如今已有七年,太后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不是一般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太后你与皇上,当真是比那些个亲生的公主皇子还要亲呢。”
“是么。”我不置可否。
将鹦鹉的笼子随手放在桌上,我转身走进内殿,边走边吩咐道:“哀家要沐浴。豆芽,你去给鹦鹉的笼子清洗清洗,再放些吃的进去。”
“奴婢知道了。”豆芽欢喜的提着鸟笼就跑了出去。
大殿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人,微微眯起眼睛,远远看见端着东西的绿萝在长廊中撞上豆芽,不禁暗叹了口气,对着抱着剑靠在门口的韩林晒然一笑。
“韩林秀,你说……我怎么可能比江山还重要。”
他面无表情倚着门框,没有回答。
我本就没指望他会搭理我,讪笑一声,自顾自的往内阁里的方向走去,那里面有专程供我沐浴的浴池。
就在我一脚迈入内阁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冽的声音。
“你……”
我的脚步顿住。
若不是确定那就是韩林秀的声音,我几乎要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幻听了。
韩林秀依旧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冰块脸,他斜睨着我,嘴角有一丝极轻的弧度,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是你比较重要。”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沙哑,在如水的夜色中沁着如水的凉意,却让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唔,韩林秀这厮,有时候还是会说些让我欢喜的话。
“韩林秀,哀家决定赏你。”
转身面对着他,我倨傲的扬着下巴,漫笑道:“说吧,你要黄金还是白银?”
唇边的笑容只一瞬就敛去了,他冷眼扫过我,嘴里缓缓吐出两个毫无温度的字:“庸俗。”
“……”
我唰地黑了脸。
刚才称赞韩林秀的话,哀家决定收回!
☆、第三章
水雾缭绕,我仰首靠着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浴池边缘,静静感受这难得的安宁。
目光静静的自富丽堂皇的殿中扫过,我的视线最后落在左边的颈侧,那里有几片花瓣附着,花瓣的下面,正好是一块蝴蝶形状的疤痕,在白皙的肩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爹爹告诉我,这是我十二岁时在徐州受伤留下的。
徐州是大龙朝最穷最偏僻的地方,我爹爹刘芒是那里的府衙。爹爹说,十二岁前我流落民间,没名没姓,一个曾当过算命先生的老乞丐说我一生颠沛流离,所以唤我流离。那时,我成日跟着一群小乞丐骗吃骗喝,被人欺凌虐待。正当我活得像杀不死的小强,越踩越坚强时,我因为偷吃醉鸡掉进了河里,喝多了脏水,忘了前尘旧事。
醒来时,我那做徐州府衙的爹终于寻到了我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抱着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模样让我心酸,我忍不住回抱抱他,从那天起我便成了府衙千金,流离变成了刘离。
再后来,德庄皇后病逝,皇上一纸诏书到了徐州,我被选作新皇后迎入宫中……
这一切当真如梦,倒真应了当时老乞丐为我测过的字:颠沛流离。
浴池里的氤氲的水汽让我有些晕乎乎的,我正欲起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绿萝已经为我准备好衣裳。
她手里捧着的是一件素白的绣云纹长裙,样式十分简单,领口和袖口的地方用极其缜密的针法绣着朵朵梅花,若是不注意几乎不会察觉到。看上去简单无奇,实则精细别致,不似凡品。
“这件衣服啊……”
“这件衣服还是太后您十八岁生辰时,皇上特意命人赶制的呢。”为我整理好衣襟,绿萝微微一笑。
末了,她叹息一声:“皇上待太后,当真是无人可比!”
低头抚着袖口的精致梅花,我微微眯起双眼,没有作声。
这件衣服的领口有些宽,我颈侧的那块伤疤正好暴露在外,绿萝替我拉了拉衣襟试图遮住,却未能如愿。见她还不死心,我摆摆手:“算了,哀家不在意。”
“是。”绿萝点点头,这才松了手。
正想问她豆芽在哪儿,就见那丫头提着锁着鹦鹉的鸟笼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冲我喊道:“太后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平素见惯了她风风火火的模样,我也就并不放在心上,斜睨着她挑了挑眉:“你太后我好得很!”
倒是一旁的绿萝柳眉微颦,对着豆芽低叱道:“豆芽,不要这么没规没矩!”
豆芽冲她吐了吐舌:“绿萝你就是太有规矩了,真是闷死了。是不是?太后!”
她的注意力突然引到了我身上,我看看绿萝,再看看她,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豆芽,你刚才在外面听着什么消息了?”
绿萝嗔睨她一眼:“是不是又听见哪位大人娶第几房小妾了?”
“才不是!”豆芽摆摆手,差点将怀中抱着的鹦鹉笼子给摔了出去,幸好我眼疾手快的接了过来,才让鹦鹉幸免于难。
伸手抚着鹦鹉的羽毛为它顺毛,我头也不抬的问:“难道是关于皇上的?”
豆芽重重摇头,小脸涨得通红,突然拨高了语调喊道:“太后,是太傅大人回来了!”
我手中的鸟笼差点掉在地上。
“你说太傅回来了?”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今夜刚刚赶回来,皇上下了旨,明日会在德庆宫设宴为太傅大人接风。”
抓着鸟笼的手紧了紧,我恍恍惚惚的“哦”了声,耳中全是关于太傅回来了的消息。
绿萝和豆芽相视一笑,眼中满是戏谑。
“太后,这下子您那病看来是不药而愈了。”绿萝调侃道。
我仍沉浸在豆芽带来这消息的震撼中,迷糊的抬起头看着她,喃喃问道:“什么病?哀家没生病吧。”
豆芽大大咧咧的凑近我,嬉笑道:“那还用说,自然是……”
侧首看一眼同样满脸戏谑笑容的绿萝,两人异口同声:“相思病。”
饶是我平常里跟扒了皮的树干一样脸皮厚,此刻依旧忍不住微红了脸。
他们口中的太傅,正是我大龙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自墨然十三岁登基就一直辅佐左右的沈离廷沈太傅。
沈太傅字景卿,他并非士族贵族,是布衣出身。然,短短三年间,他由一名小小的翰林院仕一路荣升至当朝内阁大学士,且让下面那帮子冥顽不宁的朝臣心悦臣服,甘愿拜倒,由此可见他的过人之处。先皇驾崩前,特命景卿为当朝太傅,辅佐年幼的太子处理朝政,让他在朝中势力与当今宰相宁相相抗衡,这几年间,朝中势力更是微妙的分成了沈太傅与宁相两派……
沈离廷不止文采名动天下,姿容更是出众,每日都能听到那些个深闺女子相互传唱着: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哀家也是那众多思慕者之一。
我对他的心思,连我的贴身宫婢们都一清二楚了,奈何那人始终视我作太后,多少次让我在午夜梦回里暗自神伤。
想当初,沈离廷离开帝都龙城时我是夜夜不得安枕,就盼着他能早日归来,可此刻他当真回来了,我反倒……
越想越觉得不安,我嘴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
怀中的鹦鹉不安分的跳来跳去,我幽幽叹息一声瘫坐在床榻边沿,绿萝忍不住问:“太后,半年前太傅大人去幽州时您闷闷不乐了整整两个月,如今他回来了,您怎么也不见得开心呀?”
“太后您不是天天都念着太傅大人几时能回来,现在怎么又不高兴了?”豆芽亦是满脸不解。
我闷声摇头道:“没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没心情与他们调侃,我扬手示意他们退下:“你们先下去,哀家乏了。”
“是。”
两人虽心存疑惑,倒也知道分寸没有多问。冲我福了福身,两人转身吹灭了好几盏蜡烛,最后只剩下两盏还亮着,这才恭恭敬敬的退下。
两人一走,这内阁里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我抱着那只鸟笼,看着那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不安的在笼子里蹦跶着,心中一阵忐忑。
我十五岁时遇见景卿时他还是五品翰林院侍读,七年过去,他早已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太傅,我则成了当今皇太后……我从来不将身份的隔阂放在心上,只是那人却不懂,始终疏离而淡漠的唤我一声:“太后。”
我不止一次心心念念的想,若他能唤我一声流离,那该多好啊……
明日就又能看见他了,我却是忧喜参半。
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心中是何等忐忑。
我想见他,却又怕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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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拂晓时分我才眯着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绿萝和豆芽一大早就将我从床上挖了出来,不容分说将我按在梳妆台前,召唤了一大批宫婢忙进忙出的为我梳妆打扮。昨夜失眠导致我现在困得紧,也就由着他们在我的头发上、脸上动来动去,全然不管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绿萝终于舒了口气:“好了!”
我如梦初醒的睁开眼睛,看也不看铜镜中的自己一眼,就拂了拂袖站起身来,偏头看向绿萝:“宴会是什么时候开始?”
“回太后,大概巳时开始。”
我略一思忖,如今已是辰时,也就是说现在赶去德庆宫,也就正好合适。
“走吧。”
掸了掸衣袖,我双手拢于宽大的广袖中,款款迈步从大殿出去。
见状,豆芽和绿萝飞快的对视一眼,两人快步跟上我。
这皇宫里的一草一木我已经看了整整七年,即使不用睁着眼睛,我也能就这么一路摸索到德庆宫去。心中想着事情,我一路走得颇有些心不在焉,连绿萝和豆芽的话都未听清楚,含含糊糊的随意应了两声。
德庆宫位于皇宫的北面,距离我的长乐宫并不算远,很快就到了德庆宫的廷苑外面。远远的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站在外面举棋不定。
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迎面有人款款而来,嫋嫋娜娜的身姿让周遭的繁花一瞬间黯淡了所有光彩。
眉若远山,眸若点漆,精致的面容上薄妆施就,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扶摇身着一袭冰蓝色窄腰广袖长裙缓步走近,抬头见是我,忙携着侍女一同屈膝福身:“扶摇见过太后娘娘。”
我微微一笑,扬手道:“免礼。”
扶摇淡笑着起身。
见我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进去的意思,扶摇不由得好奇道:“太后娘娘不进去?”
这话恰好戳中我的心思。
凭心而论,现在我比任何人都想要赶紧进去看看大半年未曾见过的沈太傅,但一想到见到他时可能会出现的尴尬场景,脚步顿时如同黏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看一眼人头攒动的德庆宫,我摇摇头:“你们先进去,我想去旁边透透气。”
若是现在就见到沈太傅,我难保自己不会当场失态。毕竟,半年前他离开时我曾……
“不如扶摇陪太后一块儿去?”扶摇说着就要过来扶我,我赶忙拒绝,“皇上大概过阵子就来了,扶摇你还是先进去吧。”
嘱咐豆芽和绿萝一同不准跟过来,我毫无目的的在周围转来转去,最后进入了御花园。
现下临近三月,御花园中繁花似锦,团团锦簇的花朵一朵开得更比一朵妖娆,让周遭一片姹紫嫣红的绮丽。我随手摘了一朵桃花,拿在手里把玩着,眼睛漫无目的的左右看看,看到某一处时,却是再也移不开眼了。
距离我十余步的桃花树下,乘坐着木轮椅的人一袭青色广袖宽袍,眉目雅逸,墨眸中氤氲着淡淡的薄雾,沉寂得仿佛沉淀了整个寒夜的寂寥。
四周仿佛一瞬间变得静谧,我手中的桃花枝簌簌落地,花瓣在地上零落了一地、,三个字缓缓溢出唇齿间,一字一顿。
“沈、离、廷。”
即使这么多年来,每每见到他我仍是不可抑制的震动与惊艳。
一如初见。
☆、第四章
大殿两侧的案几上摆满珍馐佳肴,不时有身着统一粉色宫装的宫婢穿梭其间,为各个王公大臣的酒樽里斟满琼浆佳酿。墨然与我同坐于大殿正中央,沈离廷与宁相分别处于我和墨然的左右两边,他们的后面依次是王公贵族和众朝臣。底下众人正相互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宽大的绫罗广袖挡住了我的半张脸,我作势仰首喝酒,眼睛却溜到我左下侧的那道清影上去。
沈离廷,如今已过而立之年,自幼双腿残疾,不便行走,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整个大龙朝众多女子的良人对象。他十四岁出仕,二十三岁便成为大龙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傅,辅佐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墨然登基为帝……
他正对着身边的大臣举杯,薄唇间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仿佛江南三月的春雨,教人只感到温润明泽。然,那双墨色的瞳眸中却始终带着几分疏离,明明他就近在眼前,却让人感觉到如此遥不可及。
想到刚才自己的狼狈模样全让他看了去,我的脸颊上一阵发烫。
方才在御花园里见到他,一向不知“颜面”为何物的我竟然窘得转身就逃跑,全然不顾沈离廷在后面叫我,落荒而逃。
颜面尽失啊!
想着,我不禁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长久注视,原本一直静静品酒的沈离廷突然抬起头,我一时未来得及反应,眸光正好撞上他的……
我手一抖,绿萝刚刚为我斟满的酒洒了一半。
“太后!”
绿萝低呼一声,忙送上锦帕为我擦拭洒在手上的酒。
我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无碍。”
话音未遁就感觉到旁边的墨然看了我一眼,我抬起眼帘迎上他的目光,他略略偏过头冲着沈离廷所在的方向瞥一眼,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讪笑一声,有种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
似是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墨然自顾自的收回视线,对着下面满殿的朝臣漫不经心的扯了扯唇,笑道:“今日这酒宴只当是朕为沈太傅接风洗尘,众爱卿就不必拘礼了。”
“吾皇万岁!”
所有人忙放下酒樽,对着墨然恭敬谢恩。
墨然但笑不语。
一直未曾开口的沈离廷对着墨然略一颔首,道:“臣谢皇上隆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冽,淡漠而疏离。
墨然扬了扬手:“沈太傅不必多礼,若按礼数来说,朕还要唤你一声太傅大人呐。”
沈离廷淡然一笑,温润如玉:“皇上乃龙章凤姿,天资过人,臣又岂敢妄自尊大。”
“沈太傅,皇上夸赞你,你又何必再谦虚。”宁相端着酒杯走到大殿正中央,对着墨然一拱手。
“宁相所言极是。”墨然漫笑道,说着举起手中的九龙杯面向下面的众人,“这杯酒朕敬沈太傅,也敬在座的列位。”
说罢率先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皇上、太后!”
众人齐齐高呼,纷纷举杯饮酒。
没有心情参与他们,我的眸光在大殿中环视一圈,最后再度落在沈离廷身上,心想着这人好像总是穿着素淡的衣服,连着腰间的配饰也是极为朴素的,没有任何穷极奢华的装扮,却轻而易举耀目夺彩,自有一股逼人的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虽双腿自幼不便行走,却没有人在他面前会对他心生轻视,唯恐多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亵渎。他待人向来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却没人发觉,他眼底总是一片清寒。这温柔背后,是近乎残忍的淡漠与疏离啊。
心中百转千回,我一声长叹。
沈离廷……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为之动容?
“太后可是饿了?”旁边的墨然冷不丁出声。
我打了个激灵,游离的神智瞬间回笼,正襟危坐的整了整衣袖,凛声道:“皇上怎么突然这么问?”
细长的凤目微微眯着,令人难以辨别他眼中闪烁的暗涌到底是什么,勾了勾唇,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我:“朕看你……看着沈太傅的桌上,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犹如惊雷在耳。
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我只恨不得扼腕。
酒这东西,实在害人不浅啊~
半年前沈离廷离开帝都前,我因他的淡漠与疏离实在生气,当时喝醉了酒就不管不顾跑到沈府里去大闹了一场,当时恐怕瞎子也看得出我对他的心意了,他却一副完全懵懂不知的模样。我正暗自后悔自己的冲动,却看到墨然从沈府大堂里施施然走出来,顿时,所有的酒意都醒了……
那件事的后续就是沈离廷匆匆离开帝都,我暗自失落的同时又庆幸没有与他日日相对的尴尬。这也是我现在怕见到他的原因,毕竟,半年前那醉酒后的一闹让我说出了不少心里话。
且不论沈离廷会如何,墨然从始至终都知道这件事,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是知道我的心思!
勉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我结结巴巴道:“哀家……哀家是有些饿了。”
他唇角的笑容略略加深,却没有说什么,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被这么一吓,我再不敢到处乱看,忙挺直背脊坐正。
酒过三巡,下面的大臣们开始飘飘然,整个大殿弥漫着淡淡的酒香,绿萝正要俯身为我斟酒,墨然皱了皱眉:“给太后果酒就好。”
我又是一个激灵。
半年前那次醉酒至今让我心里有阴影,自此后所有的酒宴,墨然都不允许我贪杯,常常直接叫绿萝给我准备最不易醉人的果酒。
放下手中的九龙杯,墨然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方才开口,话却是对着沈离廷说的:“朕听说沈太傅今日还有事要启奏?”
我讶然看他一眼,特意在这接风宴上说的事情……会是什么?
原本正襟危坐的沈离廷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墨然淡然颔首:“启禀皇上,臣此行……确是有事情想要求皇上。”
他的话引得众臣纷纷放下酒箸,皆是满脸疑惑的看向他。
我亦是不解,好奇他到底要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沈太傅说完那句话后墨然突然斜睨我一眼,眼底氤氲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沈太傅但说无妨。”
“臣恳请皇上……”沈离廷抬起头,目光似乎自我面上迅速扫过,一字一顿地说出后半句话:“为臣赐婚!”
哗啦——
酒樽里剩下的半杯酒悉数泼在了我手上。
顾不得擦拭酒渍,我不敢置信地瞪着底下的沈离廷。
那张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戏谑之色,我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他……是认真的?!
沈离廷要成亲了!
多年来都不肯娶妻的沈离廷终于要娶妻了?
令我日日食不知味,夜夜寝不安枕的沈离廷他要请旨娶别人了?
底下众人的喧嚣声我一概听不清晰,耳畔只有沈离廷方才那句话一遍遍回响着,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声音也沙哑起来,哑声道:“沈太傅要娶妻?”
此言一出,我就感觉到墨然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此时的我全然顾不得,心中只想着问个明白。
沈离廷,你当真要娶妻?
墨眸中氤氲着我看不懂的深沉,沈离廷的眸光直迎上我的,不过短短一瞬,他又低垂了眼帘,微启薄唇,缓缓道:“回太后,臣是有此打算。”
“不知……是哪家千金?”我近乎执拗的问下去。
墨然的眼神越发的复杂,却没有出声打断我。
底下的沈离廷略一颔首,应道:“她并非是什么大家闺秀,出身清寒……”
“是谁?”我霍地起身,急急打断他的话。
到底是谁让他动了心,动了情……
许是未料到我这般执着,他愣了愣,旋即缓缓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两团模糊的阴影,艰涩的勾了勾唇。
“太后也识得那人。”
顿了顿,他继续道:“她姓柳,名唤欺霜。”
我浑身一僵,半晌,重重跌坐在冰凉的长椅上。
柳欺霜!
不止我识得那人,想必……这大半个龙城的人都认得她!
十年前曾轰动整个龙城的一代名伶,绮梦坊的前一代花魁柳欺霜!
这个名字令大殿内炸开了锅,众人膛目结舌,交头接耳谈论着关于那个十年前曾惊艳整个龙城的女子。当年她红极一时,却不想后来渐渐没了消息,我从不少宫婢内侍中听过有关她的传言,也曾为这个奇女子感慨不已,却不想,她再度出现时,竟是要成为沈离廷的妻!
接下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待到宴会一结束,我对墨然说了句“哀家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就匆匆步出大殿,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方才离席的沈离廷。
“流离……”
墨然似乎唤了我一声,我听得不甚真切,也就未放在心上。
几步走出大殿,我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水榭中,坐在由侍童推着的轮椅上的沈离廷与几名朝中大员正寒暄着,忙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几名朝臣很快离开,眼看那小童就要推着沈离廷离开,我忙出声:“等等!”
侍童回过头见是我,忙作势跪下向我行礼,我急急打断他:“你先下去,我有话与沈太傅说。”
侍童一愣,显然未料到我会忽然说出这种要求。
倒是一旁的沈离廷一手扶住轮椅,对着侍童点点头,吩咐道:“离儿,你先去外面等我。”
侍童乖顺地躬身退下。
不等那侍童走出水榭,我略略平息了一下急剧喘息的胸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问道:“你方才在席上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他怔了怔,旋即,嘴角抿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臣不敢欺瞒皇上和太后……”
“为什么?”我急切打断他的话。
他抬眼看我,眼中露出一抹类似回忆的情绪。
“臣八年前就与她相识,那时她是红极龙城的花魁,无数达官贵人要替她赎身她都不愿,对我说,就算终身不嫁,也要等我。我本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去了百里之外的幽州,谁料她从那天起突然不见了踪影。后来我才知道她花光自己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一路追随我到了幽州……”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淡笑着摇摇头。“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为我这般,甚至这八年来都始终不嫁,从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五岁,即便是这样她也执意要嫁我,这般情意……我如何能负!”
我也曾等你这样久,思慕你这样久,为何你能看到她的好,却无法识得我的心意?!
她可以,为何我就不可以?
我的心越来越沉,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嘶声道:“她不过是出身青楼的轻贱女子,怎配得上你!”
我本是一时气急,说完就后悔了。
沈离廷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唇畔的笑意几乎是在瞬息间就消失不见,冷淡道:“天下人又有谁能决定自身贵贱,有的人即便是高高在上,心里亦是无比丑恶;有的人纵然身处污泥,仍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我本来十分后悔刚才的失言,想要道歉,经他一言,欲脱口而出的话顿时梗塞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心口处的伤越发的痛,奇怪的是,痛到了极致,慢慢的竟感觉不出痛楚了。
极力挽出一抹笑容,我对着他笑道:“是哀家落俗了。”
他淡淡的一笑,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我忽然间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绝望朝我袭来。
他不喜欢我,所以可以理所当然的忽略的心意。
他不喜欢我,所以即便我等了他再久他也无动于衷。
我再好,身份再高,即便是等了百年,在他心中也比不过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等候他整整八年的柳欺霜!
嘴角的笑几乎变得僵硬,我深吸口气,极力克制住自己不露分毫情绪。“既然沈太傅这般想,哀家会让皇上为你们赐婚。”
他忽地抬眼看了看我,眼底笼罩着令人看不懂的复杂,可此时的我根本无心深究,咬了咬唇,道:“哀家还有事情,就先行回宫了。”
说罢,我不等他回应就率先转过身,匆匆步出水榭,脚底生风般越走越快……
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会回头,会再度将这尴尬的心思暴露在他面前。
沈离廷是什么人?
他是堂堂当朝太傅,一品大员,文才武略无一不精,怎会读不懂我这的心思……
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懂!
半年前他选择了忽视我对他的恋慕,半年后我若再在他面前闹上一番也不会让他接受我,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距离水榭原来越远,我的脚步亦慢慢慢了下来,最后在碧波湖畔顿住……
“呵呵呵……”
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我自嘲的笑笑。
真难看!
心中难受得紧,我慢慢在湖畔蹲□子,双膝一软,无力地跌坐在草丛中。
索性也不顾自己的身份,我就这样瘫软着身体坐在湖畔,有一下没一下拔着身边的青草泄愤,背后却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你若喜欢,不如朕将沈太傅赐给你当面首。”
☆、第五章
我正拔草泄恨的动作猛地僵住,愣愣地看着他缓步来到我身边,就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墨然……”
我一手正扯着一小撮青草,一手正维持着要去将它们“碎尸万段”的动作,傻愣愣看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墨然。
私底下他总是喜欢穿着一身红衣,衬得那张本就过分好看的脸更是惊艳绝伦,当然,人家底子好,不管穿什么都是极其好看的……呸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攥着青草的手紧了紧,我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墨然,你胡说什么呢。”
他不置可否的挑眉,看着我手忙脚乱起身却不小心滑倒,差点一头栽进碧波湖……
低低叹息一声,他起身几步走到我面前。
“给我。”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忽然伸到我面前,我不解地抬起头。“干嘛?”
他直接扯过我袖中的锦帕,又将我刚刚被湖水打湿的衣袖稍稍挽起,俯□子为我擦拭湿淋淋的手。
“怎么跟个孩子一样。”他说话时正俯身为我擦拭衣袖上的茶渍,长长的墨发自肩头倾泻而下,配着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以及那身风骚过头的红衣,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旖旎……
我静静打量着他,暗暗猜测着他之所以说出那番话的目的。
是真心,是实意,还是……试探?
我实在看不懂他。
虽然名义上我与墨然是皇太后与皇上,但其实墨然与我同龄,不仅如此,我两的生辰更是在同一天……我与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十三岁起我们就一直一同过生辰宴,我却越来越看不懂他。难道真是君心难测?
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探究,墨然一撩衣摆,自顾自在我旁边坐下,漫不经心地笑笑:“你既然这样喜欢他,我下一道圣旨就可以让你得偿夙愿。”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说的不过寻常的琐事。
我咬咬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早已将我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即便我否认了,他也不会信,再装下去也没意思了。
随手抓起一粒石子砸进湖水里,我闷闷不乐地摇摇头。“他又不喜欢我。”
“那又如何,我圣旨一下,管他愿不愿意。”他从我手里抢过我正欲继续丢进湖里的石子,微微偏头丢了出去,那粒石子便在水面上跳跃着打出好几圈涟漪。
我膛目结舌:“若要人听了去,非说你是那无道昏君。”好好一个皇上,怎么说话跟个土匪头子一样!
薄唇一勾,他似笑非笑:“为了你,当个昏君也不错啊。”
我瞪他一眼,斥道:“尽胡说八道!”
他挑眉笑笑,没有多作解释。
“不如……我去抢了那柳欺霜,让沈离廷成不了婚!”墨然扯了扯唇角,一手摩挲着下巴,似乎真在考虑着这件事是否可行。
略一思索,我严肃的点点头:“好办法。反正你是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不如你就去做那强抢民女的昏君,把柳欺霜抢进宫,教沈离廷没妻子可娶!”
“然后我再下一道圣旨,让沈离廷进宫当你的面首,你我各自抱得美人归,从此狼狈为奸……”
“对对对……不对吧!”
呸呸吐出嘴里不小心咬到的青草,我无力地瘫软在草地上,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顺手扯过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把玩,无比惆怅地感叹道:“你说柳欺霜怎么好好的花魁不当,跑去幽州做什么!”
墨然盘腿坐在我身边,一身红衣在阳光下分外夺目,长长的墨发绸缎一样铺开,映着波光缱绻,惊艳绝伦。“那你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对他念念不忘?”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除了心之所向,还有什么理由呢。
“墨然,你可有求而不得的人?”看一眼身旁的人,我随口问了这么一句,可话一出口我就讪讪的笑笑,“我忘了你是皇上,皇上又怎会有这种烦恼,只要你愿意,这天下人都是你的……”
午后的阳光微醺,我躺在柔软的草丛中微阖着眸,昏昏欲睡。
“有啊……”
恍惚中听到墨然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难以释怀的怅惘:“就是有人不稀罕我的好。”
脑袋里有些混混沌沌的,我无意识地接口道:“你是皇上……怎会有女子不喜欢你……”
“她心里眼里始终挂念着另一个人,又怎容得下我。”他低头自嘲的笑笑,狭长的凤目中氤氲着深邃的波光。
眼皮越来越沉,我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奈何越来越困,最后索性就这么闭着眼睛享受着春日里的阳光,懒懒扔给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似是低笑了一声,沉悦的嗓音离我耳畔越来越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密密绵绵扑打在我的颈侧,带着暧昧的气息……
我想要说什么,却睁不开眼睛,只听到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在我心中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哪里有人可以代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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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在的,失恋这种事情并不可耻。
可耻的是,明明还没恋,就完完全全的失了……别人失恋至少还有恋过,我连肉末渣渣都没吃过,就这么被拒之门外,并且再也没有希望了!
每每想到这件事,哀家就惆怅得很呐~
一动不动盯着手中捧着的瓷碗,我开始认真思考墨然曾经提过的建议。
哀家要不要来荒、淫一回?
让墨然一道圣旨下去,叫他娶不了柳欺霜,只能乖乖成为我的面首……
沈离廷无比看重君臣之仪,若是墨然当真给他下了圣旨,就算他再不愿意也一定会遵从!
越想越痛心疾首,当初墨然问我时我怎么就没同意呢?
“太后……”
看我一脸愤慨的盯着碗里的参汤,豆芽怯怯地拍拍我的肩膀,“您怎么了?”
“现在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反悔!”我霍地起身,把正侍奉在侧的宫婢们吓得齐齐倒退一步,以为是哪里伺候不周惹恼了我,一个个满脸惊惧的颤抖着身子。
我后知后觉,看着满殿敛眸垂首的宫人,不禁摆摆手:“哀家没事,你们不必担忧。”
豆芽眨巴着乌葡萄一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看我手里那碗参汤,再看看我,问道:“可是这参汤做得不和太后的口味?”
我摇摇头,转而面向一旁同样满眼疑惑的绿萝:“皇上现在在哪里?”
“啊?”
被我太过跳跃的思维吓了一跳,绿萝低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对着我低垂着头应道:“回太后,听说昨个儿大宛国的使臣前来咱们大龙朝,这两日皇上和沈太傅,还有宁相等好几名大臣都陪同使臣到处参观……”
我急切的打断她:“哀家是问皇上现在在哪里?”
绿萝古古怪怪地瞅我一眼,“在锦绣宫水榭那里宴请……”
不等她说完我便将手里的参汤碗往她怀里一塞,快步窜了出去,一直默默守在外面的韩林秀忙跟上我。
“诶?太后!太后……”
无视绿萝和豆芽的惊呼声,我边往锦绣宫的方向走,边瞥瞥旁边丝毫不显吃力就跟紧我的韩林秀,颇有些羡慕嫉妒恨。
我跑得喘气喘得跟牛一样,他有条不紊的像是游走在三月的江南,不紧不慢,漫不经心得教人想扁他一顿!
突然,韩林秀停住脚步不走了,我正纳闷他怎么回事,就听他分外冷静地说:“锦绣宫在南边。”
冲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再瞧瞧我正要往前面冲的北边方向,我顿时一囧。
我在宫里头生活了整整七年,还比不过韩林秀这个在皇宫里待了四年的人。
脸上一阵赫然,我整整衣襟,努力装作平静沉着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哼道:“哀家……哀家早就知道,哀家是为了考考你的记忆力才故意走错的!”
“……”韩林秀瞅我一眼,面无表情的往前走。
我几步追上他,不死心的强调:“喂喂!你听到没?哀家刚才只是为了考你的记忆力……考你的!”
“没听到!”他斩钉截铁的丢给我三个字,目不斜视。
“……”我狠狠瞪着他的背影,琢磨着要不要来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什么的。
在连续错了三次才找到锦绣宫后面的水榭后,我已经满脸窘迫,几乎有点抬不起头去看韩林秀了的表情了。当然,不用瞧也知道,他定是正无比鄙夷地斜睨着我,眼里除了嘲弄就是鄙视。
默默摸一把冷汗,我“镇定”地从韩林秀身边绕过,径直往水榭的方向里走……
韩林秀默不作声跟在我后面,安静得让我怀疑我背后跟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只背后鬼魂!
为自己这个念头恶寒了一把,我加快脚步。
锦绣宫并不大,我顺着水榭一路往深处去,不多时就看见前方的廊坊下有道熟悉的人影,满心欣喜的一路小跑进去,正欲开口唤他,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生生将我欲脱口而出的话硬憋了回去……
一身红衣的墨然被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突然压在身下,鲜艳的朱红色衣服和雪白的衣衫纠缠着落在一起,犹如雪地里傲然绽放的寒梅,有一种绝艳而肃杀的美!
水榭里同行的还有正抚着胡须的宁相,微微皱着眉的沈离廷,以及其他几名我常见的大臣,此时众人皆不敢置信地瞪着滚落在地上的两人,满脸震惊。
周遭沉寂片刻,终于还是其中两名大臣手忙脚乱拉起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世子,两位可还好?”
这一拉一扯间,本来摔在一起的两人毫无预兆,只听“嗤啦”一声锦帛断裂的声音响起,那白衣男子的衣袖竟生生被扯断了——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颤抖着手指指着前方的一群人,震惊之下我吼了一句让我后悔了很久的话。
“靠!死断袖你还不快放开墨然!”
☆、第六章
水榭里顿时肃穆得跟灵堂一样。
众臣看看我,再看看还“纠缠不清”的墨然与白衣男子,脸色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啾、绿了吧唧,粉里里透着那个美……
咳咳!不不不,是由红转白,由白转绿,变黑……
脸色如同调色盘一样精彩,变幻莫测!
我小心翼翼瞥一眼墨然,那张极其俊美的脸上长眉微挑,手中的乌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左手掌心,看不出喜怒。
他的旁边,是那名身穿白衣的男子,那人长相倒也是俊逸非凡,他正凝眸瞧着我,似有所思。
暗暗吞了吞口水,我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哀家……”
“先回去了”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墨然身边那道白影极快的掠过眼前,待我定睛看去,那张眉宇间写满桀骜的脸正对着我,吓得我差点当场尖叫。
“你——”我有些后怕的拍拍胸口,这样实在对心脏不好啊。
“你是谁?”
那白衣男子剑眉微拧,一双瞳眸竟是罕见的茶色!
眼角的余光撇过他的半截“断袖”,我不乐意了,轻哼一声:“放肆!”
他却突然笑了,眼波一转,茶色的眸底竟是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般耀目,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我不由得呆了呆。
直到旁边的黄公公轻咳一声我方才幡然醒悟,皱眉盯着那个白衣男子,心里暗骂一声:狐狸精!
明明看上去最多也就是个长得好看了点的男人,那双眸子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邪气,让人不知不觉就被蛊惑了心智……
没有注意到我的晃神,白衣男子抿唇一抹古怪的笑容,语气轻佻地对着墨然笑道:“墨然,这位美人儿难道是你金屋藏娇?”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同时变了脸色,黄公公更是吓得瞪圆双眼。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的拳头,忽然觉得有些痒痒,真是忍不住就想给他一拳呐!
“世子……”
一直立于后面的宁相往前一步,“这位是……”
他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就被那白衣男打断了,冲我挤眉弄眼的笑,白衣男的眼底尽是暧昧:“美人儿,不如随我回大宛国吧。”
手指极其轻佻地挑起了我的下巴,他笑眯眯地说:“只要你跟了本世子,我就休了我那十八房姬妾,将正房的位置让给你……”
咔嚓——
不等他说完,一柄折扇倏地凌空飞来——
折扇正好打中那白衣人的手,他似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折扇一时落了空打在了水榭旁垂下的柳条上,几根柳条竟齐刷刷被打断……
我愣愣地看着数步之外正负手而立的墨然,他朱红色宽袍衣摆在风中轻微晃荡着,抬眸,对着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手滑了。”
“……”
在场的人看着被削断的柳条,同时默了。
白衣男子抚了抚方才被打痛的手,嗷嗷直叫唤:“喂喂,你这是想杀了我啊。”
嘴角的弧度稍微扩大了些,墨然淡然一笑,继续道:“你若再对她动手动脚,朕就剁了你的手。”
他分明是笑着,吐出的话却令在场的人忍不住一阵胆颤。
名白衣男子怔了一瞬,随即咧嘴笑开了,将眼底闪现的一缕幽光深深隐藏:“我不就是开个玩笑嘛,有必要这样生气吗。”
说罢,他转头看向我,嘴角扬起一丝不羁的弧度:“美人儿,你是他什么人?”
“……”
在场的人同时低头,再度默。
“喂……”他正要再问,宁相和沈离廷,以及其他几名大臣齐齐朝我行礼:“微臣参见太后。”
“……”
白衣男子的表情瞬间僵硬在脸上。
不敢置信地看看正一脸淡然的墨然,再看看我,他一脸扭曲地盯着我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你、你是太后?”
戒备地瞥了瞥他的半截断袖,我冷哼一声,从他眼前倨傲的抬着下巴走过。
才刚走两步,那人就跟了上来,一手摩挲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以前只听说大龙朝的皇太后十分年轻,没想到啊……”
我顿住脚步,忽然想到绿萝说过的话,不确定的瞪着他,难道他就是大宛国的使臣?
“他是大宛国的使臣,恒阳王世子秦歌。”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墨然上前两步,同时不动声色的隔开了我与秦歌过近的距离。
“秦歌……”
我细细琢磨着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啊。
不容我细想,墨然突地出声打断我的思绪:“我与世子还有要事要商谈,太后你先回宫吧。”
我正要拒绝,却见那个恒阳王世子正笑容可掬的盯着我猛看,登时,浑身的鸡皮疙瘩雨后春顺般齐齐冒了出来。
顾不得在场的还有其他大臣,我一手扯着墨然往后走了几步,警惕地瞪着不远处的秦歌:“你离那个死断袖……啊不,是恒阳王世子……离他远点!”
“……”墨然无语的瞅我一眼,无奈地扶额。
看了看那个秦歌,再看看一身红衣的墨然,我不放心地离开了水榭。
那个死断袖,要是敢打墨然的主意,我就让韩林秀一刀送他去轮回道!
一步三回头的走出水榭,出去时还隐隐听见秦歌那个死断袖正在对墨然说话……
“你都没告诉我太后这么年轻,真是不够意思……”
“秦歌,既然你这么闲,不如朕这就修书一封告知你王兄,让他多推一些事情给你。”
“哇哇哇,你也太毒了!亏我们认识这么久……”
……
直到回到长乐宫,我倏然记起,方才我去找墨然好像是为了沈离廷的事情吧!
郁闷地一头埋进枕头下面,我无力哀号。
嗷呜——
都是那个该死的秦歌,害我都忘记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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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宫中实在闲得慌,我百无聊赖地提着那只不会说话的鹦鹉四处溜达,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竟是无意中到了墨然的寝宫。
——钟秀宫。
把守在外面的侍卫作势要行礼,被我扬手阻止了。“免。”
墨然的寝宫我一向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候在外面的宫婢与公公见来人是我也就依言没有声张,静静地给我屈膝行礼便退到后面去。
我抱着鹦鹉大步跨进钟秀宫大殿,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墨然的声音,似乎在与谁说这话。我与墨然向来不见生分,所以我也就没有注意,就这么大大咧咧走进内殿。
鹅黄色的轻纱自横梁垂下,偶有风穿堂而过,纱幔便飘飘扬扬卷入半空中,衬得内殿的一切事物格外朦胧。我想也未想就掀开层层纱幔,冲着里面喊道:“墨——”
话刚一出口,余下的声音便齐齐湮没在唇齿间。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完全忘记了反应。
宽大的龙榻上,墨然正与一名少年纠缠着,两人的衣衫凌乱的甩了一地,暧昧而旖旎。忽地,墨然翻身将少年压在身下,那人的脸清晰地落入我的视线内,竟是——
我手中的鹦鹉连同笼子重重跌落在地上,惊叫着唤出那个名字……
“秦歌——”
猛地睁开眼睛,我定定地盯着面前的鹦鹉笼子,好半晌才清醒过来,刚才是我趴在书桌上逗弄鹦鹉不小心睡着了!
“是梦啊!”重重舒了口气,我庆幸地拍拍胸口。
还好是梦,否则我一定要让韩林秀一刀劈了那个死断袖!
正怔忪间,一旁陡然响起豆芽的声音:“太后,您怎么了……”
我免不了一噎。
还好我刚刚被那个梦给吓得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否则真是会被她吓个半死。
“豆芽,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豆芽趴在书桌另一边,感兴趣地追问:“太后,你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大叫,差点吓到奴婢了。”
想起梦中所见的情形,我的脸色唰地黑了。
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做了个梦而已!”还是个噩梦!
越想越觉得恐怖,我猛地抱起茶壶就往嘴里灌。
眼珠子转了转,豆芽转而又问:“太后,您方才喊的那个秦歌……该不会就是来咱们宫里的世子吧。”
我怔了怔,“你知道他?”
“何止是知道啊,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他。”豆芽夸张地比划着手指。
“恒阳王世子秦歌天性风、流,从十五岁起,有名分的姬妾据说就有十八房,更别说没名分的红颜知己了,而且他好像也喜欢美貌的男子……”
“噗——”
我口中的茶直接做了天女散花状。
“太后!”豆芽嗔睨我一眼,忙掏出锦帕递给我。
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茶渍,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豆芽,你说的可是咱们宫里的秦歌?”
豆芽点点头:“就是他。”
转念想到上午在锦绣宫水榭里见到的情景,我的脸倏地变了色。
他喜欢美貌的男子……
墨然不就是!
不不不行!他要断袖自己尽管去断好了,我定不能让墨然被他祸害了去!
“秦、歌!”咬牙切齿喊出这两个字,我霍地起身,准备去墨然那里拦住那只衣冠禽兽。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偌大的宫殿中尤为清晰。
“美人儿,咱们才分开几个时辰你就念着我了?”
☆、第七章
我眯起眼睛扫一眼外面严密把守的宫门,暗自琢磨着要不要为他们的不负责扣他们差饷,正要出声,就见趴在书桌上的豆芽霍地直起身子,对着正倚在窗口的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后宫!”
那气势,那语气,威武震慑得让我忍不住对豆芽频频侧目。
眼角的余光瞥见来人微有变色的面部,我满意地拍拍豆芽的肩膀:“豆芽,哀家决定给你加差……饷……”
“难道……”豆芽脸色陡然一变,乌葡萄一般的双眼瞪圆了,双手交握于胸前,眼里隐隐闪烁着可疑的星星,连连惊声道:“你就是传说中的秦世子!”
我突然一噎,余下的话直接卡在了喉咙口。
秦歌剑眉一挑,斜勾起一边嘴角,对着豆芽嘿嘿笑道:“这位小美人儿认识我?”
豆芽一脸狂喜对着他猛点头:“奴婢久闻世子大名!”那模样简直花痴到让我想装作不认识她。
秦歌挑眉,一手撑住窗棂,我连忙阻止:“喂你不要——”
后面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我双手环在胸前,面无表情看着秦歌单手撑住窗棂一跃而进长乐宫正殿,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在我的寝宫里来回扫视,边看边头也不回的对着豆芽问道:“小美人儿,你都听闻我什么大名了?”
豆芽狠狠眨眨眼睛,不假思索应道:“奴婢几年前就已经听说世子风、流俊美。”
“哦?这话小爷喜欢。”秦歌意味深长地看向我,话却是对着豆芽说的。“还有什么?”
豆芽小脸一红,粉面含春的模样看得我直接想一脚踹醒她。
秦歌对着我笑得越发灿烂,我对着横梁翻了个白眼,径自走到桌旁给自己倒茶喝,才刚端起茶杯,一双修长的手猛地在我眼前闪过——
下一瞬,原本那杯在我手里的茶已经全部祭了秦歌的五脏庙!
拿着空杯子在鼻息下嗅了嗅,秦歌唇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漫漫笑道:“美人倒的茶,果然比其他的要好喝。”
忍住将茶壶直接砸到他脸上的冲动,我默默安抚自己。
没关系,哀家是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这种不懂事的后辈(?)计较!
我不在意!
我真的不在意!
“砰——”
将茶杯重重放置在桌上,力度之大让桌身剧烈摇晃了几下。我冷哼一声,极快地端起另一杯倒满的茶杯。
秦歌晒然笑笑,不以为意。
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豆芽双眼发亮对着秦歌,“听闻世子府上有十八房貌美如花的姬妾,且红颜知己无数,夜夜都有温香软玉在怀,红袖添香在侧,世子更是勇猛无比……的……”
双颊泛红地看一眼秦歌,豆芽铿锵有力地吐出最后半句话:“一夜七次郎!”
“噗——”
我刚喝进嘴里的茶直接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被呛得连连咳嗽,我脸憋得通红,双肩颤抖着趴在桌上。
“咳!”看着秦歌那张微微扭曲的脸,我咳嗽得更厉害了,忍笑忍到几乎要内伤。
偏偏豆芽毫无察觉,满眼放光凑到秦歌面前,连声问:“世子,这可是真的?”
我憋笑憋得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噎死了过去,拍拍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的豆芽,努力忍笑着说,“豆芽,哀家、哀家决定赏你。”
转头看一眼秦歌,我趁热打铁,对着他弯弯嘴角:“世子,注意……伤身啊……咳咳。”
我故意说得含糊而隐晦。
果不其然,立马看到秦歌的脸扭曲得更厉害。
“为什么?”豆芽满脸迷茫纠结着我要给她打赏的事情。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我安抚的拍拍豆芽,“没事,哀家突然觉得心情舒畅。”
边说边用眼角去瞥秦歌,那双茶色瞳眸中氤氲着层层雾霭,令人难以看清他此时的真实情绪,那张清俊的面容皱了皱,旋即又很快缓和了下来。
我瞄他一眼,故意满脸不解地挑了挑眉:“世子,哀家很好奇……这是否是真……”
秦歌双手俯撑在桌上,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轻佻,玩世不恭。
“不如我们来试试?嗯?”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掠过耳际,末尾的尾音微微上扬,带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暧昧。
轰——
刹那间,我竟不争气的红了脸!
好在方才忍笑忍得太久,脸上早已绯红一片,其他人看不出来。
抬头看去,那双桃花眼眼角勾起一丝蛊惑的邪气,分外勾人……
眼珠子左转转,又转转,我果断后仰着身子避开这暧昧的近距离,心里暗骂:果然是勾、引人的狐狸精!
想墨然那张妖孽得过分的脸我看了整整七年,每每看见他仍是会被他一个笑就惊艳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个死断袖段数也这样高,哀家都差点中招了!
恨恨瞪秦歌一眼,我清了清嗓子,对着他微微一笑:“嗯哼!世子,你们大宛国的男人可以随意进后宫吗?”
好在秦歌也没有再故意逗弄我,应着我的话回答:“除了皇上,其他男子都不能进后宫。”
我嘴角的笑更加灿烂:“那你现在为什么会站在哀家的寝宫里?”
秦歌被我一噎。
我笑眯眯看着他:“你给哀家出去,圆润的出去!”
说罢,唰地黑了脸,转头对着外面的禁卫军一挑眉:“这宫里的规矩,是不是还要哀家重新来教教你们?”
“奴才领命!”数名禁卫营齐齐跪下,尔后目不斜视走入大殿。
“喂喂,美人你不会这样无情吧!”看一眼大步迈入大殿的禁卫军,秦歌那双桃花眼对着我猛眨。
我摩挲着下巴,十分肯定地点点头。“若是对着你……哀家不止无情,还会无义无理取闹~”
“!!!”秦歌再次被我噎住。
我淡定无视之,悠然看着禁卫军不容分手架起秦歌的双手,直接将他拖出去……
眼看着那几道人影越来越远,最后终于离开了我的寝宫范围,我怡然自得地坐在桌旁,长长舒出一口气:“豆芽,给哀家看茶。”
“奴婢遵命。”豆芽欢喜地福了福身。
抬头看向窗外,有着斑斓羽毛的鹦鹉正舒服的啄着自己的羽毛,时不时欢喜地蹦跶几下,将笼子晃得摇来摇去,外面是万里无云的碧云天~
我舒服的眯了眯眼。
嗷呜……
真是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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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老天爷上一刻让你舒坦,下一刻就有可能会让你如遭雷劈。
黄昏时我休憩了会儿,醒来后正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就见豆芽一惊一乍跑进内殿,一见我就连声惊呼道:“太后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我轻轻捶捶有些昏沉的脑袋,漫不经心地闭着眼睛:“咋咋呼呼的,出什么事了?”
豆芽一脸惊色:“皇上方才下旨为沈太傅赐婚了!”
“哦。”我毫不在意的应了声,豆芽的话在脑袋里转了转,最后定格,放大在我眼前,所有的睡衣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惊异地抓住她的袖子,“你说皇上为沈太傅赐婚了?!”
豆芽连连点头。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离出去了,我身子一软,颓然靠在床头。
我差点忘了,就在前几日,沈离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墨然请旨给他与柳欺霜赐婚!
下意识地想要去阻止这件事继续下去,可转念一想到沈离廷在我说柳欺霜时淡漠疏离的眼神……
仿佛头顶瞬间一盆凉水迎头浇下,酸疼感浸透了四肢,教我连爬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凭什么去阻止沈离廷?
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止他!
无力地倒在柔软的被褥中,我埋头其中,瓮声瓮气对还在内殿的豆芽吩咐道:“哀家想静静,不要让人进来。”
“太后……”豆芽小心翼翼唤我。
我不想再说话,对着她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内殿静默了片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豆芽依言退了出去。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穿堂而过的风吹在殿中,发出的声音仿佛低吟而出的呜咽声。
我翻身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绣着精致花纹的纱帐,胡乱想着现在我若是教墨然收回给沈离廷赐婚的成命,他可会如实照办?
可是,我若是用墨然去压沈离廷,我几乎不敢去想象,到时候他会用哪一种眼神看我。
冷淡,漠然,还是……厌恶?
不敢想象下去!
无论哪种,都只会让我越发的难受。
这种用权势压下来的感情,可还算是感情?
“嘶——”
我倒抽一口凉气。
胳膊一不小心撞上床头,突如其来的剧痛痛得我呲牙咧嘴,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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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廷乃当朝太傅,官居首位,在朝中德高望重,比那权倾朝野的宰相宁相都还要有威慑。他的婚姻大事自非一般寻常人家,从他在御前主动请旨为他和柳欺霜赐婚开始,整个龙城里都沸腾了。
特别是,他求的人并非常人,是十年前红遍整个龙城的花魁柳欺霜!
皇上下旨赐婚后,这件婚事不止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更是在坊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三五成全的百信们谈论此事,更有甚者,将绮梦坊前一代花魁柳欺霜与当朝太傅沈离廷的事情写成小说,更是让这件婚事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目标。
“听说柳欺霜在八年前消失,就是因为沈太傅为她赎了身。”
“不止于此,柳欺霜后来还跟随沈太傅去了幽州,两人一路携手相伴,早已在一起了!”
“我听说是柳欺霜痴恋沈太傅,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追着去了幽州啊!”
……
短短三日,到处都能听见这些话。
见我脸色越来越暗淡,绿萝忍不住出声道:“太后,不如……我们就不要去宴会了……”
不等她说完,我凝了凝神,唇角扯出一抹笑容:“今夜是皇上为沈太傅的婚事特意设宴,这样热闹的事情,哀家怎可以不去。”
“太后……”
绿萝和豆芽同时开口,却又都没有说下去,欲言又止。
低头看着身上的暗紫色绣凤长裙,华丽的裙摆在身后逶迤了一地,我抬手整整发髻,毫不在意地笑笑:“再不去可就晚了,你们若是不想去,哀家就自己去!”
说罢径自转身就走,绿萝和豆芽忙跟了上来。
我就是要看看,那个能够让沈离廷倾心的柳欺霜究竟是圆是扁!
☆、第八章
十年前,柳欺霜之名轰动整个龙城,无数文人墨士纷涌而至绮梦坊只为得她垂帘,更有王公贵族为她一掷千金,却未赢得美人一回眸。那时的沈离廷还是翰林院侍读,他不过是偶然路过绮梦坊,在一群热情异常的人当中静静凝望着在台上表演的柳欺霜,她无意中回眸……
这一眼,便成了劫数。
看着大殿下面那道修长婀娜的身影,我禁不住抿紧了唇。
前一代绮梦坊花魁,柳欺霜的容貌自是不必说,即便是十年过去,她依旧美得宛若耀目明珠,轻而易举吸引着众人注目。
“民女参见太后。”在沈离廷的引导下朝我拜倒,柳欺霜眉若远山横黛,眸若秋水横波,一颦一笑都明艳得惊人,饶是身为女子的我也经不住为之惊鸿。
目光缓缓自那两双交叠着的手上扫过,我缓缓吐出一个字:“免。”
“谢太后。”她盈盈一拜,起身。
沈离廷今夜着了一袭青色宽袖锦袍,膝盖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柳欺霜则是一身月白色绣云纹素裙站在他身侧,两人在一起美好得像一幅画……
周围有宫婢小心翼翼发出一声低呼,口中喃喃道:“太傅与柳姑娘,当真是天生一对。”
忍住心头不断涌现的酸楚,我毫不犹豫转身走到大殿正中央的御座旁坐下,侍奉在侧的宫婢俯身要为我倒酒,被墨然扬手遣退了,转而招来一名小太监,低声在他耳畔耳语了几句,那小太监匆匆离去,再出现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壶温得刚刚好的清茶。
仿佛没有看见我复杂的眼神,墨然一手撩起宽袖,一手就着茶壶在白玉杯里倒了一杯茶,推给我,“你酒量不好,今夜就喝这个吧。”
我点点头。
端起那杯温温的茶,随即我又踌躇着放下……
现在即便是给我琼浆蜜液,在我尝来也是索然无味,喝什么东西我根本无所谓。
沈离廷在朝中名望颇高,今夜的宴会尤其热闹,不止众多王公大臣们在,连向来不喜宴会的扶摇也来了,就坐在宁相的旁边,低眉顺眼的品着杯中的佳酿,眼底一片清明。
众臣正你来我往的对着沈离廷与柳欺霜敬酒,两人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偶尔目光对上时飞快的对视一眼,又匆匆分开,眼底的柔和却是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的。
我颇为忧伤地微微抬高下巴,故意不去看殿中那一双璧人。
握着杯沿的手攥紧,最后终是无力地松开……
罢了!
冲身后的绿萝招了招手,她立即会意送上东西。“太后。”
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东西,我面向殿中那道修长的人影:“沈爱卿,不知你与柳小姐的婚事是否定好了时日。”
他颔首应道:“回太后,臣的婚事等到来年皇上大婚之后再行决定。”
垂眸敛去眸底的酸楚,我转头对着墨然:“皇上,沈爱卿为我大龙朝鞠躬尽瘁,他的婚事自是大意不得。”
墨然高深莫测地凝着我,顺着我的话极为郑重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殿中众人纷纷将目光转移到我这里,包括今夜从我进来后,就未看过我一眼的沈离廷……
艰涩地抿抿唇,我继续道:“沈爱卿,哀家如今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一对麒麟玉佩是先帝赐与我的定亲礼物,现在哀家就赐给你和……柳姑娘。”
缓缓起身,我一步一步走到沈离廷面前,目光自他和柳欺霜面上徐徐扫过,“哀家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永结同心!”
重重吐出最后四个字,我只觉得嘴里满是苦味。
柳欺霜讶然看我一眼,顺从地接过玉佩,跪下谢恩:“民女谢太后恩典。”
沈离廷深深凝着我,眼底似有波光流转,可此时的我全然不敢去看他的脸,所以未察觉,他眸子里一闪即逝的暗涌。
须臾,沈离廷接过玉佩,对着我深深颔首:“臣……谢太后……”
我扯了扯唇,试图想要勾起一抹笑容,试了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只得作罢,对着众人略略颔首便回到座位上。
墨然为沈离廷赐了一对九霄双凤杯,引得殿中一阵沸腾。
这对双凤杯原是偏远边境小国送上的朝贡,墨然一直喜爱得紧,这次竟送给了沈离廷……
一时间,殿中多了一丝不寻常的怪异气氛。
一直不曾多言的宁相最先起身,对着沈离廷笑道:“皇上隆恩,沈太傅,这对双凤杯可是价值连城啊。”
其余朝臣纷纷效仿,端着酒杯为沈离廷敬酒。
无心理会下面的喧闹,我静静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方才沈离廷从我手中接过玉佩时,温润的指尖突然擦过我的手指,我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当场低呼出声。
墨然在下面与众臣寒暄,我抬起头,看着底下热闹非凡的场景,无端觉得心头一阵酸涩。
对着绿萝和豆芽吩咐了句“哀家出去透透气”,我趁着底下的人都闹得欢腾,从侧边的廊柱后面快步走出大殿。
一走出大门,一股清冷的寒风迎面扑来,冷得我生生打了个寒颤。
拢了拢外衣,我就着廊下的栏杆坐下,倚靠着廊柱,盯着茫茫夜色中发呆。
抬头就看见韩林秀抱着那把剑坐在金殿的屋顶,整个人在夜色下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冷气质,我心中一动:“韩林秀,带我上去。”
韩林秀慢吞吞瞥我一眼,眼底看不出情绪,仅是一瞬便再次收回视线,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不再理会我。
我不禁气结。
我好像是他主子吧,哪有这样嚣张的奴才……
再叫他也没用,我没好气地哼了声,转眼看到廊外一颗粗壮的老树长长的枝桠伸到了金殿屋顶,正好可以过去!
将逶迤在地的裙摆稍微提了提,我搓搓双手,哼哼唧唧顺着树干往上爬。
这身行头实在麻烦,我干脆踢掉鞋子,继续一点一点往上爬……
眼看只要顺着枝干过去屋顶就行了,我禁不住得意,对着韩林秀哼道:“你以为没有你我就爬不上来?”
“哇啊!”
话音刚落,脚下的树干猛地一阵摇晃,我差点被晃荡下去,吓得赶紧紧紧抱住树干,树懒一般紧紧攀附在树上。
韩林秀垂眸坐在屋顶,仿佛根本没看见我。
我心里怒火愈盛,恨恨瞪他一眼:“韩林秀!”
正说着,脚下又是一阵晃悠,我吓得死死抱着树连声尖叫:“韩林秀!快救我!”
他颇为不耐地皱皱眉,足下在屋顶一点,转瞬间人便到了我的面前。
我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出声,原本抓住我肩膀的韩林秀陡然松开手,我整个人直接往树下掉——
“啊——”
我命休矣!
正当我默默哀悼自己即将掉到地上,突然有只手揽住我的腰,轻轻一带,我整个人便落入他的怀中!
猛地抬起头,我愣愣地看着那张清俊的面容,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直到那人将我放在屋顶上坐好,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戏谑道:“魂归来兮……”
我蓦地惊醒。
低头看着他横亘在我腰间的手,我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往旁边挪了两步。“你怎么会在这里?”
左右看看,韩林秀那厮早已经消失了踪迹,不知道隐到哪里去了。
想到方才他竟松开我的手,差点让我摔下去,攥着衣袖的手紧了紧,我恨恨咀嚼着那个名字。
韩、林、秀!
“方才我一转头就发现你不见了,结果一出来就看到你差点从树上掉下去。”秦歌自顾自说着,全然不顾我越来越不乐意的表情。
“世子不在里面热闹着,跑到外面来干什么。”我语气凉凉的哂笑。
“里面实在闷得慌。”他摆摆手,侧首冲我眨眨眼,“猜我带来了什么?”
虽然不大待见他,但他这幅故作疑阵的模样倒真是引起了我的胃口,我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他嘿嘿笑道:“瞧。”
从他背后拿出的,竟是个未开封的酒坛!
我古古怪怪地瞅他一眼,这人未免也太由着自己来了,完全把这里当做他们大宛国皇宫一般。
他的手在背后晃了晃,又多了两只酒杯,凌空扔给我一个,“接着。”
我手忙脚乱接过酒杯,他一手拿着酒杯,用嘴咬开酒坛上的封纸,霎时,一股浓浓的馥郁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禁不住贪婪地深深吸了口气,我酒量不算好,三杯两盏淡酒便会醉倒,所以墨然一向不许我喝太多,每每有好酒佳酿也藏着不让我碰。
转而想起今夜沈离廷与柳欺霜一双璧人般的画面自我脑海中飘过,我烦闷的叹了口气,也未拒绝秦歌为我倒了满杯酒,毫不犹豫就仰头一饮而尽!
“爽快!”秦歌叫好道,也仰头喝下杯中的酒。
唯有此刻,我才觉得自己不是这大龙朝皇宫里的太后,没有那些束缚着我的宫廷规矩,只想要痛痛快快的喝一次酒……
与秦歌你一杯我一杯的连续饮了几杯,我的头有些晕沉,心里的郁结却似乎越来越轻了。
眼前有些微微的晕眩,脚下虚浮得仿佛踩在云端,我呵呵笑着。
这便是喝醉的感觉吗?
无怪乎世人都喜欢在不痛快的时候喝酒,酒果真是忘忧解愁的好东西。
口中泛着微微的苦,我闭上眼睛喝尽杯中的酒……
那就醉吧!
只有醉了,才能忘了那不该有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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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虚浮得如同一轻一重走在云端上,眼皮沉沉的,我挣扎着睁开眼睛,试了几次才终于看得眼前一道朦朦胧胧的人影。
隐隐约约想起来,方才我和秦歌在屋顶上喝酒,是墨然将我抱了下来……
“咦……”
眼前晕乎乎得厉害,我抬手试图抚上他的脸,“墨、墨然……”
他低头凝着我,好看的眉头微微拢起,低喃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我笑嘻嘻望着他,断断续续地抱怨他:“谁让……谁让你、你总是不要我喝……”
他睇我一眼,褐色瞳眸中闪过一丝无奈,随即笑了笑,轻嗤道:“醉鬼!”
墨然本就生得极好看,即便他不动不动也能无声无息就让周围的人和事物都黯淡了颜色,此刻他嘴角噙着一丝浅笑,更是衬得那张脸俊美异常,在清冷的月晖下仿佛有珠光流转的宝珠,美得惊心动魄!
我一时看呆了。
墨然抱着我回到长乐宫,动作轻柔地将我放在床榻上……
他俯身时,金冠上垂着的发带与长长的墨发自肩头一起倾泻而下,落在我的颈间,有些痒痒的。
我禁不住伸出手抓住他的一缕长发,双眼盯着他傻乎乎的笑:“墨然,你长得……真好看。”
他低头看着我手上的动作,轻轻掰开我的手指,为我盖上薄被。
手上的东西突然不见了,我很不舒坦,看着他俯身下来,下意识地就抓住他的衣襟,紧紧的,不肯松开。
墨然掰了两次都未能松开我的手,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流离,松手。”
他越是要跑,我越是抓得紧,示威性地揪住他的衣襟冲他挑眉。
他想要松开我的手,却又生怕伤了我,始终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脑袋里昏沉得厉害,我语无伦次地笑道:“墨然,要是……要是他能像你一样……待我……就好了……”
俯身在我上方的墨然皱了皱眉,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顺势就在我的床榻旁坐下。
带着微凉的温度的手指缓缓落在我的脸上,墨然嘴角牵起一抹微涩的弧度,叹道:“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喜欢他呢。”
脑海中忽然闪过沈离廷淡漠的眼神,我哀怨地瞪着他:“他又不喜欢我!”边说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
被我一个动作扯得不得不俯下上半身,那张俊美的脸离我极尽,唇角泛着一点点温柔的弧度,在月光下看去,红的唇和白玉一样的脸庞,仿佛一副淡而朦胧的画……
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嬉笑道:“要不然……我来喜欢你好了……”
只有你会这样待我温柔,只有你会这样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眼前越来越晕乎,我只看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复杂,心里腾地冒起一股无名怒火。
连你也不愿意喜欢我么?
倾城月华耀了满堂,他眼睛始终不离我半寸,薄唇微微噏动着,似想要说什么。
“流离……”
我不耐烦地将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紧,他一个没有防备,就这么被我扯得差点撞上我的下巴。
双手撑在我的身侧,墨然定定地凝视着我,褐色瞳眸中泛着似有若无的涟漪,仿佛最美的罂粟,带着入骨的蛊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呆看着他好看的脸,还有那双泛着莫名情愫的眸,下意识地点点头。
见他迟迟盯着我不动,我不禁嘟囔道:“你……你不敢?”才一说完头疼得越来越厉害,方才喝的酒刚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后劲竟是这样大。
片刻的沉寂后,笼在我上方的墨然忽地敛了笑,手温柔地抚着我的脸,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暧昧而旖旎。
朦胧中,我只听到墨然暗哑的声音徐徐落下,紧接着……
带着温度的唇惩罚般重重咬住我的唇……
“你这醉鬼,以后可别后悔……”
☆、第九章
“太后,您怎么了?”
豆芽看着我动也不动瞪着梳妆台上的铜镜面,赶忙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转头看向豆芽,满脸严肃地问:“豆芽,你说哀家是不是遇到了……”
乌葡萄一般澄澈的眸子转了转,豆芽顺应着我的语气,颤声道:“遇到了什么?”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人同时无声吐出一个字:“鬼!”说完两人同时往后猛地倒退一大步。
“呸呸!”我翻了翻白眼,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豆芽抹掉脸上被我溅到的唾沫,无辜地眨着眼睛:“太后您怎么了?从早晨起来到现在都快满一个时辰了,您还坐在铜镜前发呆。”
目光落在铜镜中的自己面上,我伸手轻轻按住微微肿起的唇,左边嘴角更是有一块小小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咬破了。
“嘶——”
指尖碰到的刹那,嘴唇一阵刺痛,我忙缩回手。
眸光一转,我转而问豆芽:“豆芽,哀家昨夜是否有做出什么失仪之事?”莫不是昨夜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被人一拳头给打伤了?
“没有……吧。”豆芽一脸茫然的摇摇头。
我斜睨她一眼,没有就没有,最后那个“吧”字儿算是什么意思,难道哀家很失礼于人前?
放轻手上的动作碰了碰微微肿起的唇,我撇嘴道。“那哀家的嘴怎么跟狗啃了一样。”
豆芽当时就惊呆了。
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豆芽哀怨地盯着我,那眼神儿幽怨得直让我心里发寒:“太后……”
我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地瞪着她:“作、作什么?”
“难道您昨夜……”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倏地一边,眸底闪过一丝名为“八卦”的光。
我莫名的背后一阵发凉。
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豆芽满脸欣喜地凑近我:“您昨夜终于把持不住,对沈太傅做出那禽兽不如的事情了么?!”
她的手抓着我衣袖时顺带着掐住了我的胳膊,我赶紧解救了回来,边揉着疼痛的地方边斥她:“死丫头,就知道胡说八道!”
豆芽嘿嘿一笑,笑容透着那么几分淫、荡的味道。“太后您就别装了,奴婢和绿萝早就看见了。”
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嗤之以鼻:“什么跟什么啊。”
“明明昨夜太后您就跟沈太傅一起去了,太后,奴婢又不会笑话您的,您终于得偿所愿了,奴婢和绿萝也会替你开心的,毕竟您都对着沈太傅念叨了这么多年了……”
她越说我越是听得糊涂,连忙打断她:“停停停!”
“豆芽,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我跟沈太傅一起去了?”
这次轮到豆芽满头问号了,她狠狠眨眨眼睛:“昨夜太后您不是与沈太傅先后离开锦绣宫了么?”
我一愣,“你说沈太傅后来也离开宴会了?”
“对呀,当时沈太傅将他的未婚妻子柳欺霜交给一个贴身侍卫,命令他带着她回去,然后就向皇上请辞离开了,说是……说是身体不适。”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豆芽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头:“因为奴婢当时本来想要溜出去的,结果差点被内务总管黄公公发现了,站在沈太傅背后时听到他这么说的。”
我怔了怔,愣住。
昨夜我离开宴席时连墨然也未告诉,我倒是不知道,在我离席后沈离廷也离开了,只是……我出来就碰到韩林秀了,后来秦歌抱着一坛子酒来找我……这些我都记得,我偏偏不记得后来有没有遇上沈离廷,只依稀记得最后是墨然带我回寝宫的。
难道是昨夜喝醉了酒,所以记不得见过他了?
还是,他是真的身体不适,所以借此离场了……
怎么想都是后者吧。
自嘲的勾了勾唇,我幽幽叹了口气。
沈离廷昨夜已经被墨然下旨赐婚于他和柳欺霜,怎么可能还会惦念着我,况且,他本来就对我敬而远之!
越想越觉得内伤,我摆摆头,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么令人愁肠百结的事情。
嘴角的伤口令我一开口就刺痛,我捂着嘴,又不敢下重手去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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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纠结着,门口的侍卫宫婢们突然齐齐跪了一地,我抬头望去,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庭外,墨一样的长发用金冠玉簪束着,身上穿着极为显眼耀目的明黄色袍子,身边更是近乎夸张的簇拥着大批内侍与宫婢,阵势实在拉轰无比。
见此情形,豆芽也不再与我打趣,连忙退后了去,对着来人规规矩矩一福身:“奴婢参见皇上。”
墨然转头扫视一眼身后跟着的大批队伍,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你们下去吧。”
“奴才(奴婢)遵命!”
整齐而响亮的声音齐齐落下,随即,殿中的大批宫婢内侍躬身退了出去,连带着豆芽也一并出去了。
走出大殿前,豆芽偷偷给了我一记暧昧的笑容,我暗自将她颇为意味深长的笑归纳为“淫、笑”两声。
不过刹那,大殿里就只剩下我与墨然两人了,我扭头看向他:“墨然,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这时候应当是刚刚下早朝吧,他过来我这里素来都是在午时,倒是从未这样早就来我的长乐宫。
“昨夜你喝了那么多酒,我过来瞧瞧你怎么样。”他懒懒勾唇,一抹绝艳的笑浮动着落在嘴角,顿时这金碧辉煌的宫阙都失去了光彩,黯然失色。
我背后飕飕就吹起一阵冷风。
他明显话里有话,我讪笑一声:“我没事。”
墨然未再说什么,自顾自走到窗下的软榻旁坐下,身子往后一仰,人就懒懒倚靠在了榻上,整个一海棠春睡美人眠的绝美画面。
我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每每他出场,我这等凡世俗人便生生成了他的陪衬。
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什么的,看看墨然就是!
“拿去。”
他随手扔过来一样东西,我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什么东西?”
我张开手掌一看,是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跟我平时出宫时买的胭脂盒没什么两样,我挑眉看向他:“胭脂?”
“打开看看。”
狐疑地拧开盒盖,里面是近乎透明的膏状,打开盒盖就有一股薄荷的沁凉气味扑鼻而来,我的眉头挑得更高。
不等我出声,墨然淡然道:“这是我从太医院拿过来的,对你嘴上的伤有好处。”
我双眼一亮。
几步窜到墨然身旁,墨然往旁边微微挪了挪身子,我就这样在他旁边坐下,与他一同挤在并不算宽敞的软榻上,手有一下没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泪目:“墨然啊,果然还是你对哀家最好,哀家这么多年来真是没白疼你啊。”
一直不曾离开门口的韩林秀闻言,直接一个斜眼睇了过来,眼里的鄙视非常明显。
我狠狠一个眼刀飞了过去。
这个该死的韩林秀,看到哀家受伤不但没一点表示,问候关怀就更别提了,甚至一直拿下巴对着我……瞧瞧,天底下有这样嚣张的奴才吗,有哀家这样宽大仁慈(?),有哀家这样待他好(?)的主子吗?!
愤愤收回目光,我转头直视着墨然,谄媚地笑道:“多谢你的药膏。”说完直接从旁边的柜子里找出一面镜子,用手指蘸着透明的药膏往嘴角抹。
“好疼!”不太严重的伤口,偏生在手指触碰到时格外疼,我一手捂着嘴唇不敢再妄动,一手手忙脚乱差点将药膏打翻了,好不狼狈。
原本懒懒靠着软榻的墨然见状,无声叹息一声,从我手中拿过药膏盒子,修长的手指勾了些药膏轻轻点在我的嘴角,微凉的指尖触及脸颊的刹那,一股刺痛感令我皱紧了眉,感觉到他正用指腹轻轻抚平药膏涂抹在我唇上……
我十分受用的闭着眼睛。
能让大龙朝皇帝这般服侍的人,现在恐怕也只有我了!
越想越觉得得意,我闭着眼睛嘿嘿直笑:“墨然,要不是你是皇上,哀家是太后,我一定将你拐回我家给我作大房夫……”
还未说完,抚着我唇瓣的手猛地顿住,紧接着重重一用力——
“好痛——”
我惊叫着避开他的手,捂着刺痛的嘴唇瞪着他:“墨然!”
他一只手擒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对上他的视线,挑眉道:“知道痛了?”
我顿时哽住。
窟住我下巴的手力度渐渐放松了,墨然睇我一眼,放柔了动作将药膏小心翼翼涂抹在我的伤口周围,动作轻得仿佛生怕重一点就会伤到我。
“我嘴上不知道是不是被狗啃了一下,昨夜里突然就冒出伤口来了。”嘴唇仍有些肿,我皱着眉叹道。
话音刚落,嘴上的那只手突然再度加大了力度,痛得我嗷嗷直叫唤。
愤愤瞪他一眼,我没好气地吼道:“裴墨然!”
好看的薄唇微微上扬,他微微一笑:“你别动,我还没上完药。”
本来还有些怨气,可是被他这样对待任谁也气不起来了,我嘟囔着嘴,忿忿然指控他:“你是故意的!”
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墨然斜勾起一边的唇角,笑容慵懒:“真聪明。”
我被狠狠噎了一下。
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在生气什么。
他瞅我一眼,“下次再这样和人去喝酒,我就砍了那人的双手双脚。”
那语气随意得仿佛是在谈笑风生,他吐出的话却令我无端背脊一阵冰凉,沁骨的寒意。
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忽然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干脆就这样凝眸瞧着他。
其实墨然幼时常年体弱多病,所有当初在先帝驾崩后的两年里,朝中事务都是太傅沈离廷与宰相宁夜华一同辅助他,直至他满了十五岁,他在众多名医的照顾下才渐渐好转……
许是因为以前常常喝药,他的身上总是都带着一股类似于药草的清苦,是那种极浅的的味道,却让我无端就觉得安心。
“好了。”
他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将药膏放在一旁,墨然揉揉眉心,“你记得多涂抹几次,大抵伤口就会好了。”
“哦。”我正欲继续说下去,但,转头看见他正微微蹙着眉梢,看上去极为疲倦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墨然,不如你现在这边歇息一会儿。”
他点点头就往我的床榻上去了,含糊地呢喃道:“也好。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安睡……”
近日来北方旱灾,想必他每日里在朝堂上也是累极了,我也就未叫住他,任他躺在我的床上,微阖着眸静静休息。
墨然很快便闭上眼睛,似是睡着了,我低头看着脚下的鞋子,怕惊醒了他,干脆就这么毫无形象的脱下鞋子拎在手上,轻手轻脚地出了长乐宫。
走出大门时,我忽然想起来……
墨然怎么知道我嘴角有伤口的?还一下早朝就准备了药膏给我。
☆、第十章
不容我细细思量,原本无声无息跟着我的韩林秀突然整个人往旁边迅速掠过,人便消失了踪迹。
那速度,堪称飓风过境,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我看得目瞪口呆。
虽然早就见识过韩林秀武功高强,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招,会让我以为自己大白天见到了阿飘啊!
我正忿忿然在心里诽谤他,耳畔蓦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咦?是太后娘娘!”
我的小心肝儿颤了颤,总算明白韩林秀为什么一下子就“飘”走了!
“居然这么巧遇到太后了,微臣真是祖上积德啊。”那声音巴拉巴拉继续着,我好不容易才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转头对着来人,从唇齿间硬生生蹦出几个字:“是刘……刘爱卿啊。”
来人身着一袭紫色宽袍朝服,衣袍上绣着精致的孔雀图案,看上去已年过半百,两鬓的头发已经攀爬上一丝花白,眼角眉梢都是岁月的痕迹,此时他正笑眯眯站在我面前,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笑得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眼角狠狠一跳,我在心里把那个不讲义气扔下我的韩林秀问候了好几遍!
来人是位居当朝三品大员的太常寺卿,刘益。
他的官职并没有什么不妥,当这人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毛病,每每见到我,他就好像那流离失散的土匪终于找回了土匪窝,那叫一个热切啊激动啊,还动不动就三拜九叩的,让我每次见到他,脚底几乎是有了意识般的就想逃跑!
“微臣这几日特意为太后准备了些玩赏的东西,今日没想到会见到太后,如若不然就献给太后了。”刘益恭恭敬敬地朝我深深一拜。
我好比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让我噎得几乎顺不上气来。
他对我的态度应当说是恭敬,但不是普通的恭敬,他对我……
简直奉若神明哇!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连声附和,全然不管对不对。更夸张的是他那一家子,在刘益的“言传身教”下简直将我当做了那在世如来,见到我时更是匍匐在地行跪拜大礼……这么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天天向你行礼,不但不会让你感觉骄傲,反而会心惊胆颤。我如今都不敢在下雨天走在大树下,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雷劈了!
“韩侍卫怎么今日没有跟着太后?”左右看看没有见得其他人,刘益不禁问道。
我眼角再度跳了跳。
不止是对我,刘益对韩林秀的态度也诡异得紧。自从第一次见到韩林秀,刘益就疯疯癫癫在他身边转悠着说:“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一定是人中之龙,不如拜老夫为义父如何,老夫……”
后面的话在他亲生儿子的抗议眼神下渐渐消了音,同时,韩林秀面无表情地往旁边一挪步,人“唰”地就消失了!
这也是韩林秀刚才突然躲开的原因!
不过……
这厮居然忍心丢下我一个人让刘益茶毒!
我霍霍磨牙。
韩林秀,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哀家要炖了你这只白眼儿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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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太常寺卿刘益茶毒了我的耳朵整整一个时辰后,我终于逮到机会脱身,当下顾不得形象,一路狂奔出长乐宫的范围外。
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暗暗翻白眼。
我实在不明白,刘益那一家子对我异常“恭敬”的理由是什么,就如同我至今不明白七年前先皇为什么会突然一道圣旨让我做了皇后……
按理说来,徐州那坡地方山高皇帝远的,我都怀疑皇上是否真的只有有这个地方的存在。我爹爹刘芒在朝中更是无权无势,才在那徐州做了个狼狈不堪的地方府衙。我爹都微不足道,朝中几乎没人知道他了,我这个女儿更不用说了,奇怪的是,我竟被下旨召入皇宫当皇后,之后先皇驾崩,他的嫔妃贵人们十有八九都被赐死了给他陪葬,唯独我这个刚刚迎入宫的皇后,顺顺利利活了下来,后来更成为至尊的太后!
这一直是萦绕在我心头的结,至今我都不懂其中缘由。
说起先皇,我忽然想起,太常寺卿刘益当初似乎就是效忠于先皇……
毫无目的的胡乱转悠,待到无意中停住脚步,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翰林院书库这边。
脑海中倏地记起沈离廷这几日就在翰林院书库里,编修《翰林纪事》,我心中微动。
低头看着身上这身显眼的描凤绫罗衣,我眸光一转,冲不远处一名宫婢招了招手,轻声道:“喂!你……过来。”
须臾,我已换上了那小宫婢就着附近宫婢借来的宫装,在铜镜前转了个圈,镜中的人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裙,黛眉星眸,未施粉黛,与平日里我太后的形象相去甚远。
暗忖着这样出去应该不会被人轻易认出了,我抬头仰望着刻有“书库”二字的牌匾,脚步渐渐顿住。
虽然想要就这样溜进去,可若是太过突兀,恐怕会适得其反。
虽然我对他朝思暮想,可我并不想惹他厌烦。
正愁着找不到借口进去,我抬头就看见一名模样清秀的小宫女正朝这边走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青花瓷茶壶。
“有了!”我计上心头。
几步走到小宫女前面拦住她,“等等。”
“你是……”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沈太傅说了,他现在正忙着,送过来的茶点给我就行,我会给他送进去。”
小宫女半信半疑看了我一眼,迟疑片刻,还是就将托盘交给了我。“好吧。”
捧着托盘目送着她出了翰林院大门,我这才雀跃着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书库大门,深吸口气直接进去。
书库里萦绕着一股陈旧的潮湿味,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最里层的沈离廷。他临窗坐在木轮椅中,正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凝着他的侧脸,我不知不觉就停下脚步,怔忪出神。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皇宫里遇见他时,我刚刚死了皇帝夫君,死了爹爹,凄惨得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他是刚刚晋升的当朝太傅,尽管双腿残疾,可那芝兰玉树,那清俊若谪仙,依然让一干小宫婢们看得不知偷偷红了多少次脸颊……
那时宫里正传着有关我是“祸害”的流言蜚语,几乎没有人肯靠近我,我被大雨阻拦在冷冷清清的长廊下,他就是那时出现的,我记得那时他被一名侍童推着轮椅,手中撑着一柄有些发黄的油纸伞缓步过来,一身青衣如荷,宽大的袍袖在微风中晃动着……
我瞬间惊为天人。
他经过我身边时忽然停住,抬眸凝着廊下的我,我猝不及防,惊吓之下差点一头栽倒到廊下。
“哇啊——”
我惊叫着闭上眼睛,心中喟叹我命休矣。
半晌,身体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我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正好对上一双墨色的眸子……
他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一手将我拉住,才没有让我狼狈的摔下去。
后来他是怎么离开的我已经想不太起来,唯一记得清楚的是,那时他将手中的油纸伞收了,静静放在了我的身边,毫无预兆地问道:“可是觉得,这宫中很难过?”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墨眸中漾起一丝让我似曾相识的流光,他说:“这就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慢慢的你就适应了……”
我当时就惊呆了。
后来我才知他叫沈离廷,字景卿,是刚刚走马上任不就的年轻太傅。自那时起,我才明白什么叫“相思入骨”。只可惜,再见面时,他……
“把茶放下就行。”清冽的声音掠过耳畔,我蓦地惊醒。
定了定心神,我捧着托盘快步走近他,轻手轻脚为他斟好茶。
他未抬头,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茶啜饮一口,便放在桌上。
书库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笔在纸上划过时的沙沙声,我抱着托盘站在书桌前,踌躇着该怎么开口送他玉佩。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他轻声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我……”我语塞。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他抬头看向我。
我心中咯噔一跳。
正犹豫着该用什么借口,给他解释我的这番模样,却见那双墨色的眸子里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
他并未认出我来。
这个认知令我又喜又忧。
一方面,我期望能这样与他自在的多相处一会;另一方面,又为他认不出我而暗暗失落。
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他淡然挑眉:“你……”
我慌忙抢白:“奴婢流离。”
即使他并不认得我,我也希望他能唤我一声:流离。
让我失望的是,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并未叫我的名字。
他搁了笔,将砚台推到我面前,沉声道:“能否替我研墨?”
前一刻的失落立即被我抛诸脑后,忙不迭点点头:“好!”
我细细为他研墨,他继续忙着编修《翰林记事》,书库里的时光仿佛凝滞了不再往前……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直到他搁笔不再写,“今日暂且就到这里。”
“好。”
帮着他一同将书桌收拾好,我推着他出了书库。
外面日头正好,我忍不住眯起眼睛,仰起头享受着这午后的慵懒阳光。
“呵。”他似是低笑一声,又很快敛了声息。
我回头看他,“沈太傅可是要回府?”
“我先送你回去吧……”他凝眸瞧着我,眸中眼光潋滟,掩住了那一闪即逝的复杂,“……太后。”
最后两个字令我浑身一僵。
“你不是……”不是并未认出我吗?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他叹息一般说道:“我又怎会不认得你……”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声音太小,我并没有听清。
我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现在想想才发现,从始至终他都未唤过我的名字。
脑海中闪过自己方才自作聪明,还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我顿时又羞又窘,恨不得就地找个缝钻进去!
“等等!”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遁回长乐宫,沈离廷倏地攥住我的手腕……
我讶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他不由得一愣。
认识他这么些年,我还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平素里那双总是令人难以捉摸的墨眸中沉淀着一丝微妙的怒气,他敛神,微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得我一阵双腿发虚。
“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我所陌生的寒意,我怔怔地反问:“什么?”
攥着我手腕的手蓦地收紧,他的声音愈发冰冷:“你脖子上的吻痕……是谁留下的?”
☆、第十一章
手腕疼得有些发麻,我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沈离廷,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摸摸左侧的脖颈:“你是说这个被虫子咬到的痕迹?”
沈离廷眸光一沉。
见他眼神不对,我忙解释:“今早被虫子咬到了,绿萝还特意要给我找药水擦拭。”
吻痕……
默念着这两个字,我一阵窘迫。
墨眸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异彩,沈离廷怔愣着凝着我半晌,尔后慢慢放开了我的手。
起初一直被他抓着手腕,那里甚至有些微微的发热,陡然间被放开失去了温度,我不禁恍惚了下,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腕上刚刚出现的红痕,心底一阵轻微的凉意。
再抬头,他眼中已是一片静若寒潭的沉静,对着我略一颔首:“太后恕罪,是臣冒犯了。”
我讪笑着勾起唇角,摇摇头:“无碍。”
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沈离廷沉声道:“臣不打扰太后雅兴,先行告退了。”说罢不等我回应就召来候在外面的侍童,推着轮椅毫不迟疑转身离开,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沈……”
还未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喉间,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我看得恍惚,一时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许多年以前我也曾见过他这样离我远去的情景……
“我们是不是见过?”我猛地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原本已经走出廷苑的沈离廷陡然一僵,扶着轮椅的手颤了颤。
抬眼望向我,他瞳孔猛缩,一双墨眸中仿佛瞬间有什么东西闪现,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地盯着我,待到对上我迷茫的注视时又迅速消失,很快便恢复如初。
转瞬即逝。
快得让我来不及看清。
他垂下眼帘,令我再也无法喟叹他眸底的情绪,低声道:“太后这话是何意?”
我顿时无言以对。
刚才为什么会冒出那句话,我自己也完全搞不清楚。
脸上一阵发烫,我大窘,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哀家随口说说而已,沈爱卿你不必记挂在心里。”
他似乎也并未多想,点点头就转过头吩咐侍童推他离开。“那么……臣先行告退。”
我眯了眯眼,敛了笑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
“你与他不是一直都认识吗,怎么问他见没见过。”背后冷不丁有人说道。
我僵了僵,深吸口气才转过身面对来人,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秦大世子,请你下次不要在别人背后忽然说话,会被人误以为是不干净的东西除掉。”
秦歌脸色一阵扭曲,讪笑着摸摸鼻头。“我这不是好奇……”
遥望沈离廷离去的方向,秦歌扬唇笑得戏谑:“哎呀呀,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啊。”
我一手摩挲着下巴,考虑要不要让韩林秀帮我灭口!
想了想还是作罢,虽然这人自来熟得厚颜无耻,但他毕竟也是大宛国来的世子,还是不要给墨然招惹麻烦了。
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我直接无视聒噪的某人,径自绕过他走出翰林院大门。
“你别走啊,等等我!”秦歌毫不在意的跟上。
回想起方才沈离廷离开时,我脑海中一闪即逝的画面,我默然垂下眼帘。
莫非……
不、不对!
沈离廷虽说是出身布衣,但他自幼久居帝都龙城,鲜少去过其他地方,更别说徐州那个山高皇帝远的破落地方。且,若是我真的以前与他见过,我又怎么会不记得他,像他这样出尘的人见过后没人会毫无印象才是!
甩甩头,我将这荒诞无稽的念头压下。
秦歌还在旁边巴拉巴拉说着什么,我蹙眉,停住脚步,定定地盯视着秦歌:“秦世子,你不是我大龙朝的人,不遵循这里的规矩哀家不怪你,不过……”
抬眸睇他一眼,我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你和其他人如何相处哀家不会管也犯不着去管,但你别忘了,哀家是这大龙朝的皇太后!”
嘴角那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渐渐凝固,最后彻底僵住了,秦歌薄唇微抿,就这么一动不动看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的心底。
我坦然回视,不动声色。
沉吟半晌,秦歌忽地笑了,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是大龙朝的皇太后啊。”
我皱了皱眉,正欲出声,就被他迅速打断了:“可,你也是刘离吧。”
“你……”
他完全无视我的冷眼,自顾自笑道:“刘离听着怪别扭的,不如我就叫你琉璃好了,琉璃翡翠的琉璃。”
我古怪地瞅他一眼,喃喃重复着他的话:“翡翠琉璃啊……”
秦歌斜勾起一边唇角。“是啊,多富贵的名字!”
我没有理会他,敛眸走进迂回长廊中,边走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在这里还要待多久?”
他摸了摸下巴,似有所思地应道:“大抵是待不了多久了。”
顿了顿,他又道:“原本我是毫无留念,说走就能走的,可是现在……忽然有些不想要这么快走了。”
我无心琢磨他话中深意,淡淡“哦”了声,便不再搭话。
翰林院位处于皇宫的西北面,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略显偏僻,所以除了一些负责打扫整理书库的小太监,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人过来。我与秦歌一路走过,只偶尔见得几个看着眼生的宫婢太监路过。
秦歌不断在我身边说着什么,也不管我有没有听着,只管说自己的,他转过头,无意中一偏头瞄见我的脖颈,挑了眉:“你脖子……”
我下意识地抚上脖颈处的痕迹,淡然回视:“早上不小心被虫子咬了。”
“是么。”茶色眸子里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暗涌,他眉头挑得更高,“嘴角也是被咬了?”
我点点头,淡定道:“是啊。”
他古古怪怪地笑笑,倒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对着我露出一个莫名的笑便转开了视线。
回到长乐宫时,墨然已经走了,绿萝正坐在屏风后教豆芽做刺绣,众多宫婢规规矩矩守在外面,耳边不时响起禁卫军巡逻发出的脚步声,一切平静如往昔。
对于我的宫婢装扮绿萝和豆芽都已见怪不怪了,绿萝忙将手中东西放下替我去拿替换的衣物,豆芽也体贴地为我倒上一杯热茶。
“太后,皇上刚刚走了不久。”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念一想,对着豆芽招了招手,示意她俯□子。
她乖乖照做,我低声对着她耳语道:“豆芽,去找些药水过来,可以消去那些身上被咬到的红印。”
豆芽应了声便欢喜地跑进内殿去了。
正巧绿萝已经替我找好了衣裙,我嘴角扯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手不动声色的整了整衣襟,正好遮住脖子上那一抹痕迹,大咧咧叹道:“绿萝,哀家都快在这长乐宫里无聊到发霉了。”
绿萝掩唇笑笑,嗔道:“太后您不会是又想出去吧?皇上可是说了,若是您再不告知他就溜出宫,他会责罚奴婢和豆芽的!”
我一愣“他什么时候说的?”
“刚刚走之前呀。皇上说你铁定一回来就会闹着无聊,所以告诫奴婢和豆芽,还有这长乐宫的众宫人,要是太后您溜出去了,奴婢们就要受罚。”
我呆了呆,心里郁闷,墨然以前知道我溜出宫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今天怎么就突然改变态度了。
抬头对上绿萝一脸戒备盯着我,唯恐我突然就跑掉的模样,我哼弄哼弄地瞪她一眼:“你吃里扒外!”
绿萝淡定眨眨眼:“奴婢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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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然说不许我私自出宫果然是言出必行,这几日我这长乐宫外的禁卫军无端多了好几批,整日大摇大摆来回巡逻,宫婢内侍们更是规规矩矩候在大殿外,不管我去哪里都要跟着我,甚至连入厕背后都会浩浩荡荡跟上一大队人……
扭头看着身后低眉顺眼的宫人们,我嘴角抽搐了下。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在这皇宫里,到时候,我大概就会成为史上第一个无聊死的太后!
实在受不了身后那一大群“尾巴”,我顿时没了兴致再游御花园,转头就往寝宫里去,边走边在心里暗暗诽谤墨然那个没良心,居然对我禁足!
回去的途中更倒霉,又遇到太常寺卿刘益,我的脸唰地黑了。
被刘益“强行”拖着念叨了近半个时辰,我听得耳朵里嗡嗡直响,恨不得找两只臭袜子堵住他的嘴!
这人无论你是委婉的,直白的要走,他愣是听不懂,狗腿地巴巴跟着我,简直就是块棉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一副“任君欺凌”的欠揍样子,对着这样的人哀家只能暗自饮泪了。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翻白眼晕过去时,一名小太监步走了过来,对着我规规矩矩行礼后方才起身,对着刘益说道:“刘大人,皇上召见。”
我顿时有种如获重生的感觉!
在刘益一步三回头的挽留中,我恶寒了一把,赶紧带着众人回寝宫。
就这么过了无聊之极的几日,我已经懒得出寝宫了,反正不管去哪里那些宫婢和小太监都会一直跟着,真真无趣得很!
绿萝和豆芽都出去了,据说是去领取这个月的奉薪了,我抱着那只依然不会说话的鹦鹉瘫软在窗下的软榻上,有气无力地喊道:“韩林秀~”
没有人答应。
我左右扫视一眼,加重了声音:“韩林秀?”
还是没人回应。
韩林秀这厮经常不在我眼前出现,也不知道是真的隐身在了某处,还是跑哪里逍遥去了,我忿忿环顾四周,不死心地喊了声:“韩林秀你给哀家出来!”
过了好半晌,直到我都已经差不多放弃寻这个没良心的奴才时,耳边忽然听得一阵轻响……
我抬头,瞪着悠然坐在横梁上的韩林秀,眼角狠狠跳了跳。
此时也顾不上他毫无主仆观念,我哀怨地望着他:“韩林秀,哀家快无聊死了!”
本以为他不会理会我,谁知道他竟低眸瞧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开口道:“要去哪里?”
“嘎啊?”
常常被无视的我登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呆呆问他:“你肯带我出去?”
他沉默着瞄我一眼。
“哀家这就去换衣服!”
☆、第十二章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也是女儿节。在这一天,坊间的女子都会精心打扮出门,并且在鬓角插上几朵莽菜花,认为这样就可防灾防病,远远看过去,犹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今夜的龙城街道上格外热闹,店铺摊贩鳞次栉比,不时有提着花灯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偶尔回眸一瞥,便是风情万种。红色灯笼沿着长街一盏盏点亮,朦胧的光晕落在行人身上,显得如梦似幻。
这几日在皇宫里委实憋闷得慌,为了方便出行我特意换了一身男装,手中持着一柄乌骨桃花扇,一路悠然穿行在如梭游人间,好不痛快。
“公子。”一名手持花灯的年轻女子突然拦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看清她是谁,手里就被塞了一盏做工精致的荷花灯。
“这位……”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年轻女子已经一脸娇羞跑来了,独留我满脸莫名的拎着那盏花灯,不明所以。
身边过往的行人无一不对我投来暧昧的一笑,我正纳闷这到底什么意思,始终没有作声的韩林秀淡淡瞥我一眼,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你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伸手拨弄着那盏荷花灯,我斜睨着他:“我又不常常出来!”
他双臂环在胸前,怀中依旧是那柄冷冰冰的剑,慢吞吞说道:“上巳节,也叫求偶节。”
拎着花灯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僵硬着脖子扭头看向他,再看看这盏花灯,上面用娟秀的瘦金体写着一首情诗,其意缠绵悱恻,倒真是有求偶之意。
嘴角不可抑制的抽了抽,我咋舌:“原来她是看上我了啊~”
韩林秀沉默不语。
压根没指望这块木头能给出什么反应,我轻哼一声,提着那盏荷花灯大摇大摆走在人群中。这么精致的花灯扔着了实在可惜,反正已经送给我了,这就是我的了!
一路毫无目的的停停走走,忽然看见前面的一个摊贩前拥挤着一大群人,中间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我立刻调转方向往里面去。
待到走近了我才知道原来里面在猜灯谜,若是猜着了便可得到相应的花灯,造型各异的精致花灯高高挂在摊贩后面的梨花树上,每一盏上面都贴着写着灯谜的纸条,引得众多行人聚集过来纷纷参与。
手中已经有了花灯,我正觉索然无味,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其中一盏花灯,不禁一愣。
那是一盏八面走马灯,周围用薄如蝉翼的白纱裹着,上面隐约能看见绘着的蝴蝶纹,八角都以金边著口,红色流苏垂下,很是别致。更让人惊奇的是,每当有夜风拂过,那盏走马灯便轻轻摇晃着,灯面上的蝴蝶也随之摇曳,投射下来的朦胧光晕中仿佛有无数的荧光蝴蝶蹁跹而过,美轮美奂。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目含惊艳地望着那盏走马灯。
攥着花灯的手紧了紧,我怔怔望着那盏灯,心中涌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身边的韩林秀剑眉微蹙,似有所思。
一直背对着我这边的摊贩老板突然转过身,看了看我,笑眯眯地说:“可是想要这盏走马灯?”
我倏地回神,讪笑道:“算了……”
不等我说下去,那老板生生打断我的话:“这灯谜并不难猜,公子大可一试。”说着不等我回应便将走马灯上的灯谜取了下来,平摊在掌心递给我看。
“心猿意马。”旁边有人低声念出纸条上的灯谜。
半晌,众人纷纷愁眉不展,始终猜不出这谜底。
“你知道谜底吗?”我捅捅韩林秀的胳膊,他睇我一眼,没有作声。
我暗暗翻白眼,正想说话,就见那老板加深笑容盯着我,一席话说得别有深意:“公子,你好好想想,说不定……你曾经见过!”
最后几个字他尤其加重语调,我不由得皱眉,总觉得这老板话里有话。
“是个“重”字。”
背后突然有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
我蓦地回头,惊异地看着来人。
一名小侍童推着木轮椅,他静静坐在那里,一身素色青衫敛尽一身风华,却让周围的人不约而同纷纷避开至两侧,为他让出路来。
我下意识地撑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却又想起刚才扭头时他就已经看见我了,顿时一阵窘迫。
出乎我的意料,他仿佛根本未看见我,任由小童推着轮椅来到摊贩的前面,对着笑容可掬的老板淡然道:“天干地支中申为猴,重字的心为申,即为心猿;重字可拆分为“千里”二字,千里扣马,此正为“意马”。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周遭围观的人这才恍然大悟,握拳击掌:“原来是这样啊!”
老板笑眯眯点头:“确如这位公子所说。”说罢,他转身取下那盏走马灯,递给了沈离廷。
“谢谢。”沈离廷淡笑着接过,转头却将走马灯递给我。
我诧异地看向他。
“你不是想要么。”他淡淡解释道。
我犹豫片刻,终是将手里那盏荷花灯随手挑在了路旁的栏杆间,接过他递过来的走马灯。
其实对于这盏灯我也不是那么想要,只不过……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而且现在是沈离廷送给我的,我自然要!
左看右看都未发现他身边有其他人,我暗暗松了口气。不过,实在没想过竟会在这种地方遇上他,我不免好奇:“你也是出来逛灯会?”
他摇摇头,并不言语。
我低头凝着怀中的走马灯,随口说道:“这走马灯是不是很常见,我以前好像有看见过。”
沈离廷忽地抬起头,眼睛直直凝着我,仿佛要一眼看进我的心底。
被他这么凝重的神色吓了一跳,我不解地看看他:“怎、怎么了?”
“没什么。”须臾,他扯唇笑笑,眼底似有自嘲一闪即逝。
我正欲再问,他及时出声:“既然出来了,一起走走吧。”
夜色清冽如水,青石长街上,沈离廷由着小童推着轮椅与我共游,原本我还担心他会质问或者差遣人护送我回皇宫,好在一路走过长街他都未提及这个话题,只是偶尔出声替我讲解各类民风习俗,包括其中比较有趣的“高媒求偶”、“流水曲觞”等。
韩林秀在我与别人相处时好像总是会自动“隐身”,我都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待到走到长街尽头我一转身就没见过他了。
让我惊讶的是,在孟河盼举行的曲水流觞那里,倒是遇到了秦歌,他正带着几名美貌的侍婢在画舫上寻欢作乐,笑容风、骚的样子看得我暗骂一声“狐狸精”,我及时阻拦了沈离廷欲与他打招呼,忙欲调转方向走另一边。
不经意间,我瞥见秦歌所在的画舫外面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长身玉立,脸上竟是戴着半面月牙形面具!
那人身上穿着一身玄色长衫,就那么静静站在那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教人难以移开视线。
遗世而独立。
沈离廷显然也看见了那人,脸上有一瞬的怔愣。
我正琢磨着那人有些像墨然的感觉,忽然想起,今夜墨然不知在做什么?之前有听豆芽说过,今夜他和扶摇有约,不知他们此时……
突然感觉有道冰冷的眸光蓦然拢向我,待到我抬起头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好看的,去别处。”沈离廷蹙了蹙眉,声音莫名的透着几分寒洌,不知是对着我说的,还是对着身后推着轮椅的侍童说的。
我正欲转身,画舫和河畔上的灯竟唰地一下子齐齐熄灭!
周遭突兀地陷入黑暗,隐约中感觉到有一阵劲风拂过颈侧,我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找沈离廷,黑暗中突然有人用力撞了我一下……
“谁……”
来不及说完这句话,忽然有人用手按下我的脑袋,我正欲反抗,那人极快地含住了我的唇瓣,
在黑暗中吻住了我!
当时我就惊呆了。
“唔~”
我忙挣扎,却闻到鼻息间熟悉的清淡味道。
这是……沈离廷身上独有的味道!
就在这一恍惚间,身前的那人似要惩罚我的不专心,唇擦过我的唇角时,挑衅似的卷起舌尖在我唇上轻轻一舔……
轰——
耳边有声音蓦地炸开了。
我面红耳赤,愣愣地抚上被吻过的唇。
那一吻仅是轻轻擦过,蜻蜓点水般。
呆愣间,河畔的灯再度被人点亮,隐隐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关于曲水流觞的约定,想必刚才就是那些人熄灯的。
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沈离廷低垂着眼帘,沉静地坐在木轮椅上,撑开的乌骨折扇正好挡住了他的唇……
我再度被炸得头昏眼花。
难道刚才的人真是他?!
“下雨了。”沈离廷的声音听在耳中有种清冽如水的冰凉。
我倏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夜空,果然,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密密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周围尽是匆匆收着东西要回去的摊贩们,游人三三两两从我身边跑过……
“回去吧。”沈离廷道。
我点点头,心中不无遗憾。
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与沈离廷出来共游上巳节,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雨给阻挠了,真是煞风景!
有些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我正要唤不知道在哪里龟缩着的韩林秀,就听沈离廷继续道:“不如……先去我府上避避雨,待到雨停了我遣人送你回去。”
我欣喜地盯着他。
他似是被我的灼灼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侧首避开我的视线。
☆、第十三章
距离我上一次来沈府,已过去大半年了。
一想到那时我在沈府因着醉酒做出的荒唐事,我脸上顿时一阵发热,真是羞愧得我想找个洞钻进去啊,磨磨蹭蹭站在沈府大门口不肯进去。
不知是不是看穿我的心思,沈离廷抬眸凝着我,嘴角牵着柔和浅淡的笑容,漆黑的眼眸中一片幽深。
被他这样毫不避讳注视着我,我顿时双膝一软,浑身都快酥麻了,就这样被他的目光所牵引着步入沈府。
这可是沈离廷……
我心心念念了整整七年的沈离廷啊!
就是做梦,我也想要被他这样注视着,此刻白日梦成了真,让我恍惚得几乎要喷鼻血了。
摇摇晃晃着脚步踏入沈府,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庭院中大片大片的杏花,此时正值花期,雪白的花瓣在枝头堆积着,每当有风拂过上空,花瓣随着摇曳的树枝飘飘洒洒落下,在黑夜里竟透着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大人。”沈府的管家撑着伞匆忙迎了上来,转头一看到我,脸色变了变,我再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他低眉顺眼地对着沈离廷说道:“大人,奴才这就吩咐厨房多做几样小菜。”
“嗯。”沈离廷点头应允。
管家冲着他一躬身,又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我,便径自退下。
“咳。”沈离廷轻咳一声,似有些不胜这清寒的夜风。
身后的侍童离儿见状,忙对着我一颔首:“太……”话一出口他就及时打住了,嗫嚅着唇,大抵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我。
我微微一笑,道:“你有事就去吧。”
“奴才去为大人拿件外衫御寒。”他这才松了口气,对着我和沈离廷一颔首便躬身退了去。
偌大的庭院瞬时就只剩下我与沈离廷两人,我偷偷看一眼他,他的手指屈握成拳掩在唇边,偶尔低咳两声,我暗暗喟叹一声,手扶上木轮椅的后背,他自然而然伸手接过我手中的油纸伞。
杏花树林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道,径直往前便能到达沈府前厅,一路上轻悄悄的,花瓣落在地上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沈离廷身上有股淡淡的清新味道,我说不出是什么,但十分好闻……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不久前在孟河盼的一吻,我脸上一阵微微的发烫。
会是他么……
“我以为,再也不会……”
沈离廷的叹息惊醒了我。
我倏地回神,不解地盯着他的后背:“你说什么?”
他眼底氤氲着玉一般的光华,清俊的唇角缓缓绽开一抹微笑,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我“哦”了声,小心翼翼推着轮椅往前走。
为方便沈离廷出行,沈府所有的石阶旁都有修了一条能够让轮椅通行的斜坡,我刚刚与沈离廷进了前厅,沈府管家已经过来了,对着侍奉在屋外的几个小丫鬟一挥手,立即有人上前将桌椅收拾妥当,转而摆上两幅碗筷,两个座位安排得极近,管家的动作更是熟练得仿佛早已如此做过无数遍。
沈离廷收了伞便自己转动轮椅到了桌旁,见我站在门口没有动,一双墨黑如玉的眸子望了过来:“怎么了?”
我摇摇头,努力忽视心头那一丝莫名的异样。
犹豫片刻,我就着沈府管家安排的座位在沈离廷身边坐下,正巧侍童离儿取来了薄被,他接过便自然而然轻覆在我的膝上。
这一切做得无比自然,面对我疑惑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解释道:“现下夜里还有些凉。”
我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开口。
这一顿饭是在沈府吃的,期间,沈离廷不断为我布菜,我受宠若惊地端着碗接过,心头却有些复杂。
若是以往他能这般待我,我恐怕会激动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然,此时我只觉得连吃进嘴里的美味佳肴都泛着微微的苦意,食不知味。
席间静谧得让人几欲窒息,我随意找了个话题,问道:“柳姑娘她怎么不在……”
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这不是我现在最忌讳的话题么,沈离廷都没有提及,怎么反倒是我自己提起了!
“她住在长安街的别苑里。”沈离廷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惊。
当初柳欺霜与沈离廷的事情发生之时,我还未进宫识得他,后来都是从豆芽绿萝,以及一些宫婢口中听来的,据说当时柳欺霜为了给自己赎身去追随他散尽银两,不顾一切追随他去了幽州,也算是无处可依了,我本以为他们早已同寝一室……
心生惆怅的同时,我又禁不住暗喜。
唉~
暗叹口气,我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银质筷箸上,不经意发现通体竟有着细细的花纹,甚是别致。
“这筷子真是好看。”我忍不住赞叹一声,捧着管家细心准备的蜜茶喝了一口。
“这是我们大人为夫人所铸的。”管家下意识地接嘴道。
“咳咳!”我猛地呛了一口茶。
沈离廷的手指僵硬了下,旋即,又恢复如初。
管家的脸色变了变,识趣地噤了声,不再多嘴。
低头看着手中的筷箸,依旧精致好看,我却忽然觉得格外刺眼。
停箸搁置在桌上,我扯了扯唇角,哂笑道:“原来……是为柳姑娘准备的啊!”甚至刚刚喝进嘴里的蜜茶,都开始变了味道。
沈离廷低垂了眼帘,淡淡地说:“不是她。”
“噗——”
我今日第二次被茶水呛到了。
脸色变了又变,我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意思?”
沈离廷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微笑着凝着我,直盯得我眼前发晕,很快便忘记了这一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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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沈离廷说是有些东西要去取去了书房,独留我坐在桌旁。
桌上的饭菜渐渐冷却,沈府管家吩咐几名小丫鬟与他一同撤下去,堂中不知不觉就只剩下我与两名丫鬟。
起身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手脚,我随意走到屋外的长廊中,两名丫鬟静静低着头候在门口没有跟上来。
本来只是打算在周围转转,不知不觉中,我就忘记了自己走到哪里了。沈府我只在半年前来过一次,所以我也不大确定自己走的方向到底是通去哪里。
顺着迂回长廊东转转西转转,我最后在廊后的一座别院门前停住了脚步。
“真奇怪,以前怎么没注意过这里会有这别院……”一手摩挲着下巴,我抬头仰望着眼前约莫三层高的庭院,满心疑惑。
周围一片静悄悄的,与前厅那边烛火通明不同,这里只有不远处的廊下挂着一盏灯笼,烛光在雨夜里显得有些朦胧,顺带着连眼前这座别院也笼罩上了一层浅浅的薄雾,有些如梦似幻的错觉。
鬼使神差的,我伸手轻轻一推那扇门,结果门竟“吱呀”一声,应声而启……
廊下的烛光遥遥投射了过来,顺着门槛流泻在冰凉的地板上,屋内没有点蜡烛,只隐约看得见个大概的轮廓,我正要迈步进去看个仔细,背后冷不丁冒出一道清冽的声音:“不可——”
那声音太过突兀,吓得我差点惊呼出声。
一手维持着推门的动作,我惊异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沈离廷,“沈太傅……”
偏头看一眼推开一丝缝隙的门,沈离廷的目光静静转移到我的脸上,眼底泛着轻微的涟漪,轻声说:“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
我心中狂跳,面上若无其事道:“我只是随处转转。”
沈离廷定定地凝着我,看得我越发心虚,谁知他挽唇笑了笑,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西厢这里偏寒,还是不要来这里的好。”
话音落下,他侧首瞥一眼身后推着木轮椅的侍童离儿,离儿大步跨到门前,我正要借机看清楚屋内,他“啪”地一声在门上落了一把锁!
我蹙了蹙眉。
仿佛没有察觉我的异样,沈离廷淡淡地看着我,说:“有人来接你回宫了。”
“有人来接我?”顾不得去计较那件古怪的屋子,我心中一惊。
沈离廷点头称是。
此刻会来沈府接我回宫的,难不成是墨然!
一想到这里我就头皮发麻,我偷偷让韩林秀带我出宫的事情大概曝光了,所以他才会来沈府接我回宫。亦或者,是沈离廷借着去书房的时机……让人去通知墨然的?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一样的,想到这里,我的脸色垮了下来。
我哀怨地转身往前厅的方向走,琢磨着待会儿见到墨然该用什么借口解释,身边的离儿一语不发推着沈离廷的轮椅,让我与沈离廷正好处在同行的距离上。
走到长廊转角处时,我忍不住回望一眼那座隐匿在层层黑暗中的神秘别苑,好奇地问道:“那里没有人住吗?”
原本只是一时好奇,我并未指望沈离廷当真会回答我。
出乎我的意料,沈离廷抬头看我一眼,墨玉般的眸子里暗光流转:“那是一位故人曾住过的地方,后来她离开了,这里也就一直空了下来。”
我愣了愣,脚下的脚步滞住,喃喃重复着他的话:“故人?”
他淡然一笑,并不作答。
知他无意再透露,我也就没有多问。
到了前厅我才知道,原来来接我的并非是墨然,而是……
“哎呀,小爷我就喜欢像小美人儿你这样贴心的姑娘。”
“秦、秦公子!”
“小美人儿,再帮我斟酒~”
……
抬头看着大厅里的一幕,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
几步之外,一名身穿白色长衫的男子斜靠在桌前,一手擒着斟满美酒的白瓷杯,一手扶在桌沿,一双桃花眼对着他身前正为他斟酒的小丫鬟频频送去秋天的菠菜,让那小丫鬟的脸上一片绯红。
我有种想要扶墙而出的冲动,咬牙切齿喊出两个字:“秦、歌。”
☆、第十四章
沈离廷面上不露丝毫情绪,淡淡的目光越过秦歌,落在了那名小丫鬟脸上。
小丫鬟脸色剧变。
只听“哗啦”一声,她手中的酒杯翻手落在秦歌的手臂间,酒水泼了秦歌满襟满袖……
“哇——”
秦歌惊叫着跳起身,忙将还在流淌着的酒杯搁置在桌上。
“啊!秦公子……”
小丫鬟显然被这一幕吓到了,手忙脚乱掏出手帕就为他擦拭,手上抖得不像话,秦歌笑眯眯取过她手中的手帕,自顾自的擦拭起来,末了还不忘冲着小丫鬟安抚地笑笑:“没事儿,不必惊慌。”
沈离廷淡淡看着这一幕,清冽的声音在夜里带着几分寒意:“还不下去。”
“奴婢告退!”小丫鬟慌忙出去,再不敢停留片刻。
沈离廷转而看向秦歌,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倒是秦歌,大咧咧冲着他笑了笑,茶色的眸底似有异色:“沈太傅你这样会吓着人家小姑娘的,何必呢。”
“这是我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操心了。”沈离廷淡然道。
秦歌啧啧咋舌。
沈离廷淡然回视。
两人间似乎有着淡淡的硝烟味,见此情形,我忙介入其中,挡住了秦歌扔过来的挑衅眼神,皱眉警告他:“秦歌!”
秦歌挑眉睇我一眼,倒也没有再说下去。
转头面向沈离廷,我眸光一滞,只觉得心头百味杂陈。
我知道……
只要此刻我出了这道沈府大门,我与他,又会是当朝太傅与皇太后!
隐约间听到有谁幽幽的一声叹息,沈离廷抬眸注视着我,墨玉般的眸中氤氲着令人看不懂的幽深,他说:“回去吧。”
我咬咬唇,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冲他点点头。“好。”
沈离廷侧首避开我的视线,对着候在门外的管家吩咐道:“管家,派人送世子与……回去。”
“奴才明白了。”管家躬身就要退下,我正想说不要麻烦他了,就见秦歌跳了出来,对着正欲转身离开的沈府管家拍拍他的肩膀:“沈管家,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别忙活了。”
沈管家一脸为难地看向沈离廷。
后者冲他无声颔首。
沈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恭恭敬敬退后几步。
我还想再说什么,就被秦歌打断了,他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我皱眉瞪一眼他,回头看向沈离廷,他并没有看我,低垂的眼帘让我无法看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对着我淡淡地说:“时候也不早了……”
欲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喉咙处,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了,今日这一夜已是我奢求了,他能够这样陪着我想必也是因为我的身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自讨苦吃缠着他不放……
沉默片刻,我对着他微微一笑,“今夜多谢沈太傅了。”
“……”他沉默着盯着我,没有作声。
我亦不再开口。
须臾,沈离廷冲着背后的侍童离儿招了招手。
侍童离儿看我一眼,几步跑到偏阁将那盏沈离廷送我的走马灯抱了出来,沈离廷一手取过,转而面向我。
“谢谢。”我双手接过,不再看他,径自转身离开。
“沈太傅,多谢你照顾她了!”秦歌冲沈离廷扔过去一记挑衅的眼神,眼看沈离廷眉头皱了皱,正要发话,就毫不犹豫转身追上已经迈步出了大门的我:“诶,等等我!”
走出沈府大门时,我嘴角的笑容便撤了下来,淡淡地看着秦歌几步追上我,尔后将我引到停在大门口的马车前。
“我扶你……”秦歌的话还未说完,我直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爬上马车钻了进去。
他讪讪地收回手,摸摸鼻头:“你对我和他的态度……前后也不要变得这么明显嘛。”
我低眸瞧着怀中精致的走马灯,心思并不在这里,也就没有理会秦歌的调侃。
以前我不止一次想着,若是沈离廷能如今夜这样温柔地待我,即便是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可是,当他真的这样对我之后,我却贪心的想着下次,甚至是以后,他都可以这样注视着我,不再忽视我……
人呐,果然都是会贪得无厌的!
惆怅地吐出一口浊气,我颓然靠着马车内壁,不经意瞧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底闪烁着高深莫测的光,似有所思。
我睇他一眼,不满地哼道:“为什么会是你来接我?”
仅是一瞬便回过神来,秦歌偏头盯着我,嘴角挂着一抹看似漫不经心的笑:“不然呢,你以为会是谁。”
我一时语塞。在宫中的这七年里,我不知私自出宫了多少次,每次回到宫中时都一定是墨然前来接我,我还以为今夜他也会来带我回宫……
揉揉眉心,我不禁感慨: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啊!
见我不语,他亦没有深究下去,突然道:“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我点点头:“那很好啊。”心里默默诽谤他吧:你最好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许是瞧见我过分明显的态度,秦歌抬眸看了我一眼,哀怨地喊道:“美人儿,你都不挽留我?”
“哦,祝你一路顺风。”我头也不抬地扔给他一句话。
我可没忘记,第一次在水榭里见到他时的情景,至今都让我对他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他自己爱断袖就好好去断,我不想看见墨然也被他祸害得断了那袖子!
闻言,秦歌茶色眸底似有一瞬的黯淡,待我看去又恢复如常,快得让我禁不住怀疑只是自己的错觉。扯了扯唇角,他漫笑着说:“你可真是无情。”
低眸避开他的直视,我亦用玩笑般的口吻说道:“那也是分人的。”
“那么……”他语气一滞,我正奇怪他要说什么,就听他继续道:“对裴墨然呢?”
手中一个不稳,差点将那盏精致的八面走马灯摔了下去,我抬头盯视着秦歌,沉默许久才开口:“你什么意思?”
秦歌却率先转开了视线,笑眯眯地说:“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
我皱眉,终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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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通往德乾门前时停下了,秦歌就送我到这里。
秦歌最先出去,我一俯身钻出去,正想赶紧跳下马车,秦歌再度冲我伸出手,示意我让我随着他的扶助下来。我本想避开他,谁知他固执得很,伸着手不肯挪动一步,无奈之下我只得抓住他的手下马车。
德乾门前的守卫早已识得我,见状忙对我和秦歌跪下行礼。
我扬手示意他们免礼,转头看向秦歌,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他嘿嘿笑道:“你今晚跑出宫,墨然可是找了你很久。”
他说得高深莫测,明显话里有话。
我不在意的掠过他的话中深意,挑眉道:“秦世子,你这种意有指的语气……是哀家最不喜欢的。”
“我喜欢就好。”他饶有其事地感慨道。
我忍住嘴角的抽搐,正要与他就此告辞,他突然敛了笑,就这么静静凝着我。
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我皱眉倒退两步:“你、你作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无谓地笑笑。“没什么。”说完他便自顾自往回走,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脚步一顿,偏头微笑着注视着我,唇瓣动了动,似有话要说。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马车旁,他一手撑着马车前的木板,轻轻松松跃上马车,冲着愣在原地的我招了招手:“我先回去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俯身进了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踏入深沉的夜色中,渐行渐远。
直到一阵清冷的寒风猛地袭来,冷得我打了个寒颤,我这才彻底清醒,抬头看一眼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韩林秀,再看看秦歌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唇,转身往宫门的方向走。
守卫早已打开城门,其中一人欲差遣十余名侍卫护送我回宫,被我拒绝了,叹道:“有韩侍卫就行了。”一个韩林秀,可是能抵得上数名禁卫军。
与韩林秀一同踏入德乾门,我顺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一语不发。
身后的韩林秀更像是个隐形人,默默跟着我。
韩林秀一向跟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阿飘一样,等到了我的长乐宫门前,他人影一闪,就不见了,我独自站在门口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韩林秀这厮,出没得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喟叹一声,我摇摇头走进正殿,及时制止了正欲向我行礼的一干宫婢内侍。
走进寝宫我就看到趴在桌旁睡着了的绿萝和豆芽,我刻意放轻了脚步,轻手轻脚走进内阁,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清寒的月色顺着未掩的窗棂攀爬进来,顺着金砖铺就的地板一路流泻,将周围笼罩得如梦似幻。
轻车熟路摸索到桌旁,我正欲去给自己倒杯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颀长的人影,吓得我登时一惊……
“谁?!”
话音未遁,一只手猛地捂住了我的嘴。
鼻息间萦绕着熟悉的清苦味道,我皱了皱眉,稍微用力推开捂住我嘴上的手:“墨然?”
他慢慢收回手,却是一语不发。
如练月华顺着地面流泻进暖阁,影影绰绰映落在他的衣衫上,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在月光下如同一只凄绝而美艳绝伦的艳鬼!
大半夜突然看见这么刺激的一幕,着实让我吓得不轻。
后怕的拍拍胸口,我疑惑地瞪着他:“你不是应该……”此时他分明该在宸华宫里就寝,怎么会跑到我这长乐宫?
周围太暗,我看不清楚他此时带着怎么样的眸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就寝?”边说着我边寻到蜡烛和火折子,“嗤啦”一声,点亮的蜡烛在殿中映落一室明亮。
略略上挑的眼角瞥我一眼,他的嘴角挂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你又跑出宫了。”
我背脊一僵。
同时暗骂自己没出息,他是皇上,哀家可是皇太后,我干嘛要怕他的质问!
眼珠转了转,我讨好似的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他面前,试图转移话题:“今夜你与扶摇去哪里了?”
他瞅我一眼,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表情:“还好。”
完全是答非所问。
我不满他的敷衍,正欲继续追问:“难不成还发生了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他仰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不早了,你歇息吧。”
“墨然,你不要故意无视我的问题!”看着他徐徐起身,我在他身后嚷嚷。
“……”
回应我的是他毫不犹豫走出去的背影,在一片明亮的烛光中格外显眼。
“这小子……肯定是干了什么坏事,才这么急着就跑出去!”我啧啧咋舌。
随着墨然越走越远,我一手摇晃着手中的茶杯,看着清澈见底的茶水在杯子里轻轻摇曳着,泛着层层涟漪,忽然记起在德乾门时秦歌那意味深长的话。
我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缓缓流动的暗涌。
☆、番外:我以为我是路人甲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形。
那时,父亲带着我去徐州游玩,期间遇上水患,连日的大雨摧毁了徐州的河堤,令水库的水一夜间席卷了大半个徐州。徐州本就处在贫瘠之地,水患过后,更是比战争过后还要凄惨三分。
我是在一群乞儿里发现她的。
我与侍童在酒楼的二楼里,她就在楼下的街道里。
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穿行在行人间,这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漠视般任由他们从身边走过。她走在几个小乞丐的最后,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衣衫并不见得比前面那些乞儿好,瘦巴巴的脸上却带着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大摇大摆走过街头……
当时我就在想,这人未免太奇怪了些,我从未见过态度如此轻松怡然的乞儿。
这时,前面有个大约七八岁的小乞儿狠狠跌了一跤,摔倒在地上的水坑里,一张小脸被污水洗礼了遍,更显狼狈。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看他一眼,甚至连同行的乞丐们都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一幕,任由他在地上挣扎都不肯伸手扶他一把,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那小乞丐大抵是摔着腿,在泥水坑里挣扎半晌都未爬起来,我正想差遣一旁的侍童去帮他一把,就看见方才已经走到前面的她慢吞吞返了回来,对着地上的小乞丐伸出手,脸上的表情懒懒的,说:“起来吧。”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了,我偏生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柔和。
小乞丐看看面前伸出的手,再看看满身泥污的自己,怯怯地往后缩了缩。
她像个小大人般叹了口气,在他怔愣间不容分手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扯,他便从泥水坑中起来了,她还不忘态度蛮横地撇撇嘴:“摔倒了再爬起来,有什么好哭的。”
小乞丐紧咬着下唇,努力将已经逼近眼眶的眼泪逼了回去。
见状,她淡淡一笑,一抹清浅的笑自唇畔缓缓绽开……
我想那时看见了她的人都会为之动容。
分明是个乞儿,眉宇间却洋溢着散漫的慵懒,即便是衣服穿得并不光鲜亮丽,一张小脸上更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污痕,可这一切都无法忽视,她周身弥漫着似有若无的高华……
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家里出身的孩子,才会有这般气质。
那小乞儿更是看呆了的模样,愣愣盯着她的脸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惹来她毫不留情的一记爆栗子:“瞧你这幅小花猫的样子,脏兮兮的!”
那小乞丐登时忘记了现下自己的狼狈,一怒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挑眉看他一眼,语带调侃:“我可是你救命恩人,你怎么这幅态度。”
“你只是拉了我一把,没有救我的命。”
“哦,那我下次趁着你快没命了再来救你。”
“……”
两人站在阳光下自顾自的争执着,口中说着毫无营养的话,我不禁笑了笑。
“三公子,怎么了?”侍童好奇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向喜怒不表现在面上的自己为了两个小乞丐毫无形象的嗤笑出声。
摇摇头甩去心底一闪即逝的异样,我敛了笑,对着侍童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们该走了。”
起身时,我忍不住朝楼下看了一眼,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心头腾地冒出一股无名的失落,不知缘由。
但也仅此而已。
我吩咐侍童收拾好东西,便毫不犹豫的离去。
那时我以为,不论我与她,都只是各自生命里的路人甲。
******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她。
在我已经快将那个令人难忘的小乞儿忘记了,她又出现在我面前。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份颇令人费解。
在为府衙刘芒为自己女儿举办的生日宴会中,我和父亲也去了,我原本只是因为无聊去转转,却意外看见了她。短短几个月不见,她成了徐州府衙刘芒的千金!
身边的人悄声谈论着,关于徐州府衙如何在前阵子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女儿,两人又是如何才能相认云云。
徐州距离帝都龙城山高皇帝远,并不繁华,可这里的人倒也各自相处得平和。一群人携着许多礼物前来恭贺府衙与女儿终于相认,言辞间或多或少还存有几分打探之意。
虽说徐州府衙的千金这个身份并不显得多么显赫,但在这里来说,至少还是个官家小姐。在所有人眼中,官比民尊贵,所以尽管这个千金小姐的身份并不是大富大贵,他们依然羡慕不已。
徐州府衙刘芒长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羸弱文人,他站在一群人中央,不时低头看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儿,嘴角带着几分淡淡的笑,看上去极为和平安宁。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身份有多突兀,就这样站在那里,眼珠子不时四处乱转着,似一切都在她眼中显得充满了好奇。
后来我才听说,她前阵子意外落了水,恰好被路过的府衙刘芒派人救了,谁知意外发现她便是自己流落多年的亲生女儿……
可喜的是,令她由小乞儿变成了府衙千金。
可惜的是,她完全忘记了前尘旧事,再不记得以前。
听人说她如今的名字唤作刘离,来自她曾经的名字——流离。
流离流离,颠沛流离。
这名字听着便让人觉得心生惆怅,还好改掉了。
有时我禁不住想,其实她如今这样忘记了从前说不定也是好的。忘记了,就不必对于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更不必记得曾经的苦难。
宴会委实无聊,我在座位上待了没多久就趁着父亲不注意溜了出去。
我那时只是想要到处去转一转,没想到会遇上她,在水榭中迎面撞上她时,她顾不得起身,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裙衫沾满了灰尘,凑近我细细审视。
我被她看得有几分窘迫,禁不住往后退了退。
她兀自往前爬了两步,逼近我的脸,我不禁怒有心生,低声斥道:“放肆!”
她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我的怒意,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珠骨碌碌转着,笑嘻嘻对我说:“你的样子不像是大龙朝的人呐。”
心中重重一跳。
我正琢磨着她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就见她已经自顾自爬起身来,笑眯眯地冲我伸出手。“起来吧。”
我不禁想到不久前她伸手拉起那个小乞丐的情景,心神一晃,没注意就被她抓住手扯了起来。
我皱眉:“你们不是很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仿佛在看一朵奇葩:“你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迂腐。”边说边斜勾着唇瞧着我,眼底满是戏谑,整个儿一小流氓的样子。
“!!!”我当时就有种踹她一脚的冲动。
我想,经过这一次,我与她,好歹也算是认识一场了吧。
不过,也仅限于此。
第二日,我与父亲回到家乡,此后几年,再不曾见过她。
******
这人天生就是朵奇葩。
在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她时,我又见到了她。不过,她这次的身份又变了!
别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奇到近乎悚然的经历。
她成了当今皇太后!
我听身边的人说,她在我离开徐州的一年之后便成为当今皇后,当天夜里,皇上暴毙,三个月后太子登基,她便因此成为皇太后!这一切简直比看戏还精彩。
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成为皇太后有四个年头了。不过这人的不靠谱之处依旧如此,居然能从树上那种地方掉下来,直直砸在我身上……
看着她犹豫着伸过来的手,我愣了愣,旋即,毫不犹豫握住!
事不过三,我已经连续三次遇上她。既然是她两次都冲我伸出手,那么我就不允许她再度成为我生命里的路人甲。
刘离,是你先朝我伸手,那么我便不会轻易放过你!
☆、第十五章
没过几日就传来大宛国世子秦歌回国去了,消息传来时,我正抱着装着鹦鹉的鸟笼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乍闻此事,不禁挑了挑眉。
这小子本就不是什么好鸟,走了也好,免得他把墨然给祸害得断了袖怎么办!
这样想着,我也就不觉得惊讶了,颇为得瑟的笑着抱着鹦鹉回长乐宫。
不知是不是乐极就易生悲,我还没走进内阁,脖子上倏地贴上一抹冰冰凉凉的东西。低眸瞧着正横亘在我脖子上的锋利长剑,我登时想跳脚大骂一声:靠!
“你敢出声我就杀了你!”背后有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借着雪白的剑身上映出的倒影,我看见正一手抓着我肩膀,一手拿剑对准我脖子的黑衣蒙面人,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狭长而满是锋芒,犹如鹰眼一样犀利,正一瞬不瞬盯着我的脖子!
从七年前成为太后起,就算韩林秀与那些禁卫军再厉害,根据《皇家黄金遇刺定律》,我也遇到过不少的刺杀,不过都没让他们得逞就是了。可,此刻我真有些慌了,这人与以往那些刺客都不同,他身上的杀意凌厉森寒到让人禁不住双腿发软。
这人……似乎就是不久前我在绮梦坊里遇到的刺客!
“你、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调,我低声问他,同时不忘打量大殿周遭。
我的寝宫中一向不喜欢人多,所以那些内侍和宫婢都被我差遣着在外面候着,糟糕的是绿萝和豆芽正被我遣去送前来探望我的扶摇了,韩林秀那厮更是连个影子都没瞧着,我哀怨地扁扁嘴,这次……可能真的有些糟糕了!
“哼!”背后的人冷笑一声,顿时让我打了个激灵。
贴着我脖子的冰凉剑锋提醒着我,随时都有可能被这个一身煞气的黑衣人抹了脖子一命呜呼,我愈发紧张,暗骂韩林秀那只白眼儿狼不知跑去哪里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听得我鸡皮疙瘩都齐齐冒出来“见客”。
“你别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你,这次你那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可不在宫里!”
我心中一凉。
他果然是那个当初想要杀了我的黑衣人!
容不得我细想下去,他紧贴着我脖颈的剑突然一斜,毫不留情紧紧贴上我的脖子,一丝刺痛让我倒抽一口凉气。“痛……”同时,我明白这人是真心想要杀了我!
“我就让你死得明白点,是这宫里有人要买你的命!”他笑得邪佞,尤其强调“宫里”二字。
我心中一颤,背后没来由的一阵寒意。“谁?”
“是谁我不会告诉你,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以后可别相信眼前人啊。太、后!”一阵古怪的笑声后,他握着长剑的手蓦地收紧,我只觉得脖子上一凉,尔后是骤然袭来的疼痛!
就在我暗叹“我命休矣”时,一把折扇倏地击中抵住我脖子的长剑,震得那人连连倒退两步……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人用力揽住腰往后面快速倒退几步,对准我的剑也落了空,剑锋险险地自我的脸侧掠过,一缕青丝当即挥落……
用力眨眨眼睛,我死盯着那一缕被剑挥下的断发,整颗心几乎都悬在了嗓子口!
这、这要是再偏半寸,恐怕我现在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陡然袭来的恐慌令我一时失声,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挺有胆识。”
身后响起熟悉的慵懒语调,我一惊,蓦地回头……
墨然身上的明黄色龙袍还未换下,金冠束发,与平日里穿着便服的他相比多了一丝凛然,更衬得那张绝美的面容有种锋利而惊心动魄的美。
能把这一身龙袍穿得如此绝艳的皇帝,恐怕也只有墨然了!
我暗暗诽谤,同时也松了口气。
只要墨然在,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墨然……”
我正欲唤他小心那人,那黑衣人再度袭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就想要挡在墨然面前,谁料他比我更先有了动作,将我往旁边一推,同时“唰”地抽出腰间的软剑……
“受死吧!”语落的同时,那黑衣人挥剑朝墨然砍下,招招毒辣,皆刺向他的要害,似乎不要了他的命就不会罢休。
四周剑光四射,伴着刀剑的飒飒声响,卷起阵阵凛冽的寒风。我看得心惊,不顾一切冲外面大喊:“来人呐!有刺客!”
这一动静让那黑衣人原本刺向墨然的剑陡然调转方向,竟朝我袭来……
“哇!”我吓得急急退后两步避开,那黑衣人还欲再杀向我,被墨然一个剑花挡住,但因为他的分神,趁着这空挡黑衣人一剑刺向墨然的左肩——
“唔——”
一声吃痛地闷哼,我后知后觉的看向墨然。
他微微拧眉,眼中是一闪即逝的隐忍,原本慵懒的眸光瞬间变得冷冽,一手握住那人刺进他左肩的剑尖狠狠一个用力,震得黑衣人连连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立定。那黑衣人狠戾地看了我一眼,便一个跃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与此同时,驻守在外的禁卫军破门而入……
“属下救驾来迟,皇上,太后!”领头模样的人看着这一场面,惊得连忙率领众多禁卫军齐齐跪下。
我无心管他,踉跄着脚步走到墨然身边。“墨然。”
他抬头看一眼我,修长的指尖轻抚上我的脸颊,懒懒笑道:“你没事吧。”
看着他明显不对劲的脸色,我心下一沉,正欲开口,就见他脚下一个不稳,我忙扶住他,岂料他全身的力气仿佛剥离了般,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我身上,我一时没有防备,半拥半扶着他双双跌坐在地上……
“墨然?”
万籁俱寂。
滴答。
一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染出一朵红梅。
骇然看着他肩头沁出的血将龙袍染红,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惊声喊道:“墨然!”
“皇上!”
禁卫军齐齐喊出声。
眼角的余光瞥见人群后的韩林秀,他正一脸诧异盯着我,低头看着意识有些不清的墨然,我的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怨气,冷声对着慌慌张张扑进来的宫人吼道:“还不快召太医!”
“是!”
“传太医——”
几名内侍连忙扶起墨然,将他带到我的寝殿里躺下,没多久就看到数名太医一脸惊惶赶了过来,此时也顾不上礼仪就冲进我的寝殿去为墨然诊治。
后来才赶回来的豆芽和绿萝浑身无力跪坐在地上的我,脸上满是担忧:“太后,您还好吧?”
“太后,你受伤了?这么多血……”不经意地看到我的衣衫,豆芽惊呼道。
我低头一看,不止我的手上满是鲜血,殷红的血在我的衣服上晕出点点暗红,犹如宣纸上泼墨而出的红梅,傲然绽放。
眼前不禁浮现出墨然肩头的伤,我闭了闭眸,无力地叹道:“这不是哀家的血。”
绿萝张嘴还欲说些什么,被绿萝捂住了嘴。
手上沾满了墨然的血,我眼前一阵晕眩,却坚持推开两人的扶持,提起裙摆疾步往墨然那边去。
韩林秀就站在内阁外,看见我动了动唇似想说什么。
我仿若未见,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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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然受的伤并不重,坏就坏在……那剑上有毒!
好在他中毒还不算深,除了那天夜里昏迷了一阵子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太医们先后告退,我将绿萝和豆芽屏退到正殿外面,独自一人留在内殿照顾已经渐渐恢复清明的墨然。
两名宫婢端着盛着药汁的瓷碗进来,我淡然道:“放在那边就好,哀家来照顾皇上。”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乖顺地放下托盘上的药碗,便躬身退了出去。
我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汤匙搅动着药碗里的药,一直到碗里的药不再那么烫了才停住手,转头看向静静躺在床上的墨然。
即便是受了伤流了血,那张俊美的脸却毫不黯淡,相反,略略苍白的面容更衬得那红唇似血,近乎妖艳的绮丽,直教人无法逼视!
不经意的,我想起我曾经形容过墨然的一句话。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天下至美,倾世无双。
果然呐。
暗笑一声,我将药碗搁置在床头的案几上,凝眸注视着依旧闭着眼睛沉眠的墨然。
“墨然。”我唤他。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墨然……”我再度出声。
他依旧没有反应。
深吸口气,我对着床上的人挑了挑眉,悠然道:“你若再装睡,我就将这药全部泼在你身上。”
话音未遁,原本一直闭着眼睛的墨然慢慢睁开眼,褐色的眸直直对上我的视线,薄唇一勾,便是无尽风情。“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嗯?”
许是因为他受了伤,他的声音相比于同时多了几分暗哑,反倒显得更加魅惑。
我不禁抖了抖肩,暗暗感慨这人果然是只妖孽!
不经意的抬眸,他一双上挑的凤眼正斜睨着我,墨色瞳眸中漾起点点柔和,潋滟生辉。
心口处莫名一悸,我往后缩了些,讪笑道:“我可没求你救我。”
他慵懒的勾了勾唇:“你这没良心的。”
我讪笑着搪塞了过去。
“墨然,伤势好了以后就……”
将搁置在案几上的药碗递给他,我一字一顿道:“就……立后吧。”
☆、第十六章
静静地接过我手中的药碗,墨然仰首一饮而尽。
我盯着他的眼睛,继续道:“你与扶摇的婚事是先帝定下的,之前你身体不好也就罢了,如今你好了……扶摇也已经等了你整整七年了,你该给她个名分了。”
手腕轻轻摇晃着,他低眸凝着白瓷碗底剩下的一点药汁,懒声道:“大婚的事情不是已经定在年末了。”
“近日朝中颇有些不安宁,你大婚的事情相信也能冲淡一下这种气氛,以安臣心。”
本以为他会找借口拒绝,出乎我的意料,墨然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头直视着我,问:“你想要我立后?”
那双褐色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着我,我心中骤然一紧。
沉默半晌,我听到自己冷静得近乎陌生的声音。
“是。”
他不置可否地凝着我。
我直直迎上他的直视,毫不退缩。
最后是他先别开脸避开了我的视线,勾了勾唇,他的声音极轻极淡:“如果你认为我此时能够立后,那么……我遵你的意便是了。”
看着他伸手将已经空空如也的药碗放在案几上,我接着开口:“方才你醒之前我已告知内务府,尽快着手准备你大婚的事情。”
墨然的手收回时不经意碰到了案几的桌角,那碗被震动得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在地上。他不在意的收回目光,颇为慵懒的掀动眼帘:“就按照你说的去办。三日后的早朝,我会在朝上宣布此事。”
我敛了眸,无声点头。
想起待会儿还有事情要办,我也就不作停留,和墨然交代一声便提着裙摆走出内殿,将地方让给正在养伤的墨然。
掀开珠帘时正好听见墨然的声音:“黄公公,替朕拿些蜜饯。”
一直候在外面的黄公公匆匆进去,低声道:“皇上……”
墨然似乎低笑了声,淡淡地道:“今日太医院开的这药……比朕以前吃的任何一种药都要苦,替朕准备些蜜饯过来。”
“皇上,良药苦口啊。”黄公公呵呵笑着,领命退了出来。
“可这药……实在太苦了。”
殿中只余这一声叹息,宛若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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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的时候遇上等候在外的宁相与沈离廷,看见我出来,二人皆是略略颔首。“太后。”
我点点头便径自往前,走到一半时冲门口的内务总管刘公公看了一眼,他立即会意,伸手扶住沈离廷的轮椅推着他跟着我,宁相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将两人带到长乐宫廷苑外的一座八角凉亭内,绿萝和豆芽很快就让几名宫婢准备好点心与上等茶点送上,一切准备妥当才与刘公公一同到不远处候着。
端着沏好的茶浅浅啜饮一口我才抬起头面向二人:“想必两位已经知道,哀家今日找你们来的目的了吧。”之前吩咐内务府准备皇上大婚之事两人都在。
宁相嘴角的笑容越深,对着我恭敬道:“太后,恕臣愚钝。”
沈离廷淡然以视,并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转身将茶杯放在石桌上,漫声道:“当初先皇驾崩,墨然长期体弱多病,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对于他的婚事哀家也就一直未提,只是粗略定下了两人于今年年底大婚。”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向两人,宁相垂眸不语着静待下文,沈离廷亦是一样。
“当年先皇在扶摇十岁时便钦点她成为太子妃,这么多年来哀家也一直看着扶摇,除了她,再无一人足以配得上墨然。哀家前阵子就在想着将扶摇与墨然的婚事提前,不知两位爱卿有何高见。”
我的视线在两人面上来回打转,沈离廷与宁相是朝中最有声望的人,亦是墨然如今的左膀右臂,他们两人的话在朝中都有着一定的分量,所以我才找了他们来。
一番斟酌下,沈离廷凛声道:“皇上大婚的事情不可大意,此前一直都是说年末才大婚,现在突然提前……会不会太过匆忙?”
我点点头,转向一直未曾开口的宁相:“宁相有何见解?”
宁相微微一笑:“臣自是听从太后与皇上的吩咐。”
宁夜华这只老狐狸!
在心底冷哼一声,我继续道:“沈太傅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大婚所用的凤冠霞帔和喜袍早已准备好,就是修建皇后寝宫一事恐怕要提前了。”
略一思忖,我看向两人:“宁相,让工部侍郎着手修建皇后寝宫一事就交给你来监督,内务府那边就由沈太傅帮忙看着,命他们尽快做准备,至于皇上大婚的日子……哀家回去与皇上商议好以后再做决定。”
沈离廷皱了皱眉,启唇欲说什么,却又很快打住,与宁相一同朝我躬身行礼:“臣谨遵太后旨意。”
让宁相先行退下,我单独留下了沈离廷。
此时正值五月,连拂过来的风都微醺,令人心旷神怡。我浅浅抿了一口已渐渐凉下来的茶,这才开了口:“沈太傅可是觉得哀家太过莽撞。”
沈离廷薄唇微抿,不予置评。
我淡然一笑:“这件事哀家昨夜想了一夜,并不是胡乱下决定。”
长眉微挑,他抬眸对上我的眼睛:“原本是年末才举行大婚,突然提前好几个月是否会操之过急?”
“你所担心的哀家也细细考虑过了,不过……最近朝中颇不安宁,也是时候该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了,免得再横生枝节。”
“太后是指昨日里的刺客?”沈离廷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漫笑道:“你可知……一个月前哀家出宫去绮梦坊游玩,结果也遇上了刺客。”
“绮梦坊。”重复着这两个字,他清俊的眉眼微微蹙起,转而又很快恢复如常,若有所思地道:“那刺客可是与昨日宫中的人有关系……”
“是同一个人!”我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沈离廷面露惊诧,看着我良久没有说话,好半晌才慢慢转开了目光,敛去了眸子里那高深莫测的光。“臣明白了。臣会尽快着手监督内务府准备大婚之事。”
我淡淡一笑。
他顺手端起石桌上的白瓷茶杯,却在掀开杯盖时轻轻皱了皱眉,我眼尖地发现他的异样,忽然想起来他不喜这茶:“方才忘了你不喜这‘敬亭绿雪茶’的味道,哀家这就命人换其他的……”
话未说完,我与他俱是一惊。
我惊讶的是,记忆中我与他每每见面时从未提过这个话题,我如何得知他不喜欢这上等的‘敬亭绿雪茶’。
至于他所惊讶的是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只看见他在我说出那句话时眸子里乍然闪现的幽深光泽,高深莫测。
待到我想要去细细研究他眼底藏着什么,他已迅速转换了情绪,对着我摇了摇头,垂眸淡淡地笑:“太后有这份心意臣已心满意足,不必换了,这杯茶……臣意外的觉着喜欢了。”说罢便在我惊异的目光下喝下杯中的茶。
“说起来,太后的生日就在十二月底。”沈离廷忽然出声道。
我眼珠子转了转:“是啊,墨然也一样。不过去年哀家生日时你正好去了幽州,所以没有参加哀家的生辰宴。”
沈离廷抬起头静静凝着我,眼底似有珠光缓慢地划过,流光溢彩:“今年臣不会走,一定会参加太后的生辰宴。”
被他这样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莫名的觉得心口处狠狠一窒,怔愣着问道:“当真?”
闻言,他扬唇笑了,笑容比十里春风还要震慑人心。
他说:“不止今年,此后的年年岁岁……臣都会陪太后度过……”
我猛地抬头,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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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然大婚一事暂且就这样定下了。辞别沈离廷,待我回到长乐宫时墨然已经回去自己的寝宫了,被宫婢整理得焕然一新的内殿里静悄悄的,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宫婢,墨然起初留下的药碗还放在案几上,旁边的盘子里还盛放着几粒蜜饯。
我随手拾起一粒扔进嘴里,忙捂住嘴:“唔~好甜!”我向来不喜欢太过甜的东西,赶紧吐出蜜饯。
靠在床榻边细细琢磨着墨然大婚的事情,心有所思,疲乏来得也快,很快我便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我看见自己十三岁以前的事情。
☆、第十七章
徐州的戊戌街是有名的流亡街,乞讨为生的人们每每入夜后便回到这里。戊戌街上没有官差,亦没有穿着光鲜亮丽的小姐公子哥儿,只有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或者流浪儿。我亦是其中一员。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几岁来到这里,只知道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我便成了戊戌街上的一员,每日里跟着那些小乞丐们四处偷摸拐骗寻找生计,起初我没有名字,一个年轻时曾经做过算命先生的老乞丐看了看我,叹道:“明明是大富大贵之命,却注定要颠沛流离啊。”
略一沉吟,他说:“不如你便唤作流离吧。”
围在周围的小乞丐们纷纷说好,我对于叫什么名字并无异议,所以懒懒笑笑,说:“好啊。”
老乞丐眼光复杂地看我一眼,一幅看见了“天下之大不幸”的悲悯,我被他瞧得有些不舒服,便领着几个小乞丐出去玩,谁料刚一出弄堂口就摔倒在一道青色身影面前,手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摆……
“哪来的小乞丐,还不快放开我家公子!”一道毫无温度的声音冷冷斥责道。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新味道,锦衣华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那是我不敢也无力去触及的,所以我唰地缩回了手。
“管家,你吓着她了。”那声音带着几分少年的清朗,又有几分正在逐渐变化的成年人的低沉,十分好听。
这样的人更令我羞愧,我本来想要快点爬起来躲得远远地,谁料那人突然伸出手将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了我的手中。
那只手修长白皙得宛如上等美玉,我惊得忘记了反应,愣愣地看着那只干净白皙的手,再看看自己沾满污泥的手,受惊之下,我猛地打掉他的手,那锭银子就这样一路滚着掉到了地上。
若是平日有人施舍给我这样一锭银子,我做梦也会笑醒的,可是……在这样卓然如雪的人面前,我竟是从未有过的羞愧与窘迫,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卯足了劲儿往前面跑……
“太后!”
耳边倏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骤然惊醒。
用力眨眨眼睛,我抬眸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我的寝宫。
“太后您要休息就去床上躺着,这样坐在这里万一着凉了怎么办。”绿萝顺手拿起墨然留在这里的药碗,边收拾好案几边说着。
“哦。”我含糊地应了声,脑海中却想着方才在恍惚中看见的事情。
虽然我并不记得十三岁以前的事情了,但凭着感觉,我知道那便是我那段失去的记忆。在徐州还未被爹爹认回去之前的事情。
想到那人白皙修长的手指……
我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光洁细腻,没有任何操劳过的痕迹,一看便知是长期养尊处优的手。
这么多年来我偶尔也会梦到些从前的事情,总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片段,但像今天这样迷迷糊糊中想起具体的事情还是从未有过的,难道是因为见到了熟悉的人?
想想都觉得好笑,我摇摇头将这异样压了下去。
“太后,奴婢听闻皇上要将大婚之事提前了。”端着药碗走到内阁门口时,绿萝突然回过头说。
我不着痕迹的敛了神情,点头应道:“哀家知道了。”
“可是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提前婚期呢。”绿萝边往外走边细声嘟囔着。
“皇上既然会下这样的决定就说明他早已考虑好了,你想那么多作甚。”我不在意的站起身来,一点一点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痕迹。
绿萝眸光一转,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佯装未看见,转头面向刚好进来的豆芽:“豆芽,你手里抱的是什么?”
她的手猛地往后面一缩,似是被我的突然出声惊到了。
“没、没什么!”豆芽信誓旦旦地保证,眼睛却四处乱飘,不敢正视我。
越发肯定她手里有古怪,我哼笑着走近她:“豆芽,还不快给哀家拿出来看看。”
“太后~”
“不要装可怜,快拿来!”面对她可怜兮兮的眼神,我丝毫不为所动。
这丫头最近总爱往我这寝宫角落里藏些古古怪怪的东西,一看她的表现就知道手里拿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最后抵抗无能,豆芽不情不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不看还好,一看我的额头上蹭蹭蹭就暴起青筋!
随意往后翻了两页,越往下多看一句,我的脸色就黑一分,尤其是看到某一页,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修长的双腿缠住他的蜂腰,两人抵死缠绵……”
“这是什么?”“笑眯眯”盯着豆芽,我极其温柔地问道。
她怯怯地看了看我,眼珠子左转右转就是不肯看我。
“这、这名字,什么叫秦世子再来一回?!”我紧紧攥着那本男男艳本儿,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她看艳本儿也就算了,她还要看男男版的艳本儿,看那男男哀家也就勉强无视她吧,她偏生要看那些个写墨然和秦歌的艳本儿!
一想到那只狐狸精断袖和墨然搅合到一起,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起了又掉,掉了又起,起了再掉,再起再掉……如此反复循环,心里都开始毛毛的。
“没收了!”对豆芽的哀号无动于衷,我哼弄哼弄着将艳本儿没收掉,并且不给她任何找回去的可能,直接吩咐一名小太监拿去烧掉!
“太后,您怎么能这么凶残~”豆芽可怜巴巴望着那本一去不复返的艳本儿,一副潸然欲泣的语气。
我淡定无视:“你下次再拿这种胡乱写墨然的书回来,哀家就把你赐给御膳房的陈公公做伴儿!”
豆芽立即噤声。
宫里不少宫婢都会赐给那些太监公公们,每每豆芽在我这里胡搅蛮缠,我就以此威胁她,并且百试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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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早朝上,待到一切处理完毕后,坐在龙座上的皇上懒懒勾起唇角,面对着下面的众多朝臣淡淡一笑,道:“朕已及弱冠,是该考虑立后这件事了。”
此言一出,满殿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皇上向来最不喜别人提起立后一事,此前朝中不少大臣都曾旁敲侧击的提醒皇上早些立后,可无一例外被他挡了回来,如今群臣已经快习惯皇上的后宫依旧虚悬的情况了,他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叫大臣们如何不震惊!
“皇上,您难道……”受什么刺激了?
已是两朝元老的兵部尚书小心翼翼问了句,说到一半时在看见皇上那过分好看的笑容时又及时打住,怕一不小心就触及龙威。相处这么多年,众所周知,皇上他越生气,他表面上就笑得越高兴,那就代表——
有人他要倒霉了哇!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至坐在前面的沈太傅沈离廷突然冲皇上一躬身,道:“恭喜皇上。”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相信这事情是真的定下来了,一个个忙不迭的下跪朝皇上道贺。直至恭候在旁的司礼监徐公公一句“有本早奏,无事退朝”,陷入呆滞的群臣这才渐渐醒了过来。
“皇上答应立后了?”兵部尚书长长的胡须乱抖,颤巍巍看向身旁的翰林院大学士。
大学士亦是颤巍巍地应道:“好、好像是这么说的!”
“难道今个儿天要下起红雨了?”
“有可能!说不定咱们龙城还会有陨石掉下来……”
……
唯有宁相与沈太傅,两人一个面露微笑,一个淡然以视,仿佛对这消息并无惊奇。
那厢群臣在朝堂上吵翻了天,这厢皇宫里亦是炸开了锅。更有甚者,说是因为皇上已经宠幸了宁相的二千金扶摇,才会突然将婚期提前……说法越传越荒唐,我厉声斥责过几个乱嚼舌根的宫婢和小太监,同时暗暗担忧起来,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不管宫中与坊间传言如何,墨然始终巍然不动,仿佛根本未曾听过这些流言,每日里依旧正常地来陪我聊聊天,偶尔带给我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供我玩赏。
转眼间已是六月,墨然大婚一事就定在八月,还剩下最后两个月。墨然与扶摇最近也是越走越近,看上去的确是一副即将大婚的甜蜜模样,更令我无语凝塞的是,最近柳欺霜也常常与沈离廷同进同出,每每他进宫便会在宫门口等候他,十足的娇俏小女儿情态……
这厢是越发腻乎的墨然与扶摇,那厢是相处甚是融洽的沈离廷和柳欺霜,我嘴角抽了抽,心里无比惆怅,却不知是为哪边。
许是见我好几日都闷闷不乐,墨然突然提出要带我去围场打猎,这几日郁闷得快要窒息的我自是求之不得,想也未想就答应:“好!”
☆、第十八章
这次的围场打猎墨然并未带太多人,除了朝中十余名颇有地位的臣子,其余的都是皇上的亲卫军,禁卫营。我顺带着捎上了绿萝和豆芽,好让她们能在路上替解闷,毕竟这一堆人就我和一些不熟悉的宫婢是女子,委实乏闷了些。
宁相陪同一干臣子与墨然在林中打猎,不便行走的沈离廷则与我和一干宫人在一块空地上驻扎,让我颇为惊讶的是,扶摇居然也来了!
转念一想,两个月后便是墨然与扶摇举行大婚的日子,这种时候墨然带上她也并不奇怪,毕竟,再过两个月他们便是夫妻……
“太后,可是觉得乏了?”许是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坐在对面的扶摇轻声问道。
我转过头面向她,平日里她似乎总是喜欢穿素色的衣裙,淡然温和如江南的十里春风,今日难得看见她穿着一身浅绿色劲装,眉宇间平添了一股子妩媚。
当今丞相宁夜华的二千金扶摇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即便是在一百个人里也能轻而易举将其他人比下去,宛若明珠。只可惜……
不动声色的收回打量着她的目光,我状似无意地说:“扶摇,你觉得墨然如何。”
她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别处:“皇上自是人中之龙。”
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我正好看见墨然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在林中疾驰,与众多禁卫军和大臣们争夺猎物。不知是不是感应到我的注视,他突然回过头冲我傲然一笑,手上的弓箭同时离弦,只听“唰”地一声羽箭划破空气的凛凛声音,一只雄鹰从空中迅速坠落到他手中……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瞬,看得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嘶——”
墨然用力一拉缰绳,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前蹄悬在半空中,调转马头继续往林中跑,与众人一同追逐一只刚刚发现的鹿。
眼看众人挽弓逐鹿,绿萝柳眉微颦,不无担忧:“太后,皇上这样没事吗?”
刚才墨然的一番精彩表演让众人兴致高昂,连向来对打猎兴致缺缺的我都起了想要尝试一次的冲动,我笑着摇摇头:“墨然近日为朝中事务操劳,今日就让他好好放松吧。”
绿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与我一同观看战况。
倒是扶摇,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墨然与众人争相逐鹿的身影,突然问道:“太后可想一试?”
我正跃跃欲试,抬眸直视着她,懒懒笑道:“扶摇今日是想要与哀家比比么。”
她淡笑着道:“那么太后是否许臣女得偿所愿呢。”
我挑了挑眉,转头面向陪同在旁的禁卫营副将:“陈副将,替哀家准备马匹。”
“太后!”一直注意着林中动静的沈离廷倏地回过头,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被我迅速打断:“沈爱卿,哀家只是与扶摇在周围转转,不会有事的。”
沈离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沉声道:“陈副将,你跟随在太后与宁小姐身边。”
“末将明白。”陈副将凛神应道,眸光一转,他继续道:“太后不如就坐末将的座骑。”
“哦?哀家可是听说你的座骑可是匹宝——马……”余下的话在看见陈副将身边的小兵牵出的马时自动消音。
我瞪着那匹跟小毛驴有得一拼的白马,嘴角抽搐:“陈副将,这就是你、你的宝马?!”
陈副将憨厚一笑:“太后可别看它模样生得丑,个头比不上其他马彪悍,但它可日行千里,是末将的心头之物啊。”
眼角的余光瞥见绿萝豆芽他们皆是捂嘴偷笑,连方才持反对意见的沈离廷都忍不住轻笑了声,摇摇头说:“陈副将,切记要随时保护太后!”
“是!”
另一名小兵为扶摇签来一匹模样颇为好看的白色骏马,陈副将自己则是随意牵了匹高头大马的棕色马匹跟随在我们后面。低头看看扶摇的白马,再看看我这匹跟小毛驴一样的白马,我的嘴角再度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正好墨然已经猎到那只鹿,正骑着马在林中打转,见我和扶摇过去,连忙打马过来:“你们怎么也来了?”
待到看到我身下的“小毛驴”,狭长的凤目微微眯着,语带玩味:“陈副将这心头好配你倒是合适。”
我眼角一跳,努力忽视周围的低笑声,轻哼一声,正要说话就被墨然打断了,他面向扶摇微微一笑:“不如我带你们在周围转转。”
“求之不得。”扶摇莞尔。
让其他人继续打猎,墨然带着我和扶摇在林中慢慢转悠着,不过……
抬头看一眼前方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马上的两人一个俊美,一个温润如美玉,端的是佳偶无双,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早知道我就不该来,让他们两人相处才是。
想着,我抓着缰绳的手渐渐松了下来,马儿的脚步也越来越慢,离墨然和扶摇的距离也渐渐拉开了。
“怎么不走了?”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原路返回,正与扶摇说着话的墨然忽然回过头。
我讪笑一声,总不能说我觉得你们两个太般配了不好意思打搅你们吧。
就在这个时候,墨然脸上陡然变了色,马匹也开始躁动不安……
“流离!快躲开!”
直到墨然夹杂着惊悸的声音掠过耳际,我才惊觉原来不是墨然,而是我脚下的那只“小毛驴”在晃动着,低头一看,它的腿上竟中了一只羽箭!
“啊——”
“皇上!”
“太后!!”
容不得我细想,原本在原地静止不前的马忽然扬起前蹄长嘶,紧接着开始往前面的树林里狂奔。这一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远远跟在后面的禁卫军在看到墨然猛地扬鞭策马追上我才反应过来,纷纷朝这边跑!
“哇啊!”原本温顺得近乎废柴的小白马突然像疯了一样,我虽然会骑马,毕竟经验有限,加上树林里到处都是参天大树,茂盛的枝桠不断从身边掠过,我好几次都差点被垂下的树枝给扫到地上……
“快让马停下!”墨然在身后冲我大声喊道。
我紧紧低着头包住马脖子,完全没有闲暇去拉缰绳让马停下,而且明显这马是因为它腿上莫名其妙的箭才会突然发狂,眼睁睁看着发疯的小白马驮着我在树林中狂奔。
越到后面越接近围场边缘,树林间荆棘丛生,眼看马还在往里面乱窜,我欲哭无泪。
前几天遇刺,现在又遇上惊马,这倒霉悲催的非要我的小命不可啊!
眼看小白马就要往荆棘丛里奔跑,墨然已经策马赶上我,手紧紧拽住马的缰绳,一只脚勾住马背,同时伸手将我往他那边带过去……
“坐好!”
我被他带到他那匹马上,相反的,墨然整个人竟落在了我那匹小白马上面,被带着一路前行!
“墨然——”
围场外面就是悬崖,若是马继续往里面跑,那么小白马和墨然——
我不敢往下想,眼睁睁看着墨然想尽办法要那匹马停下,谁料却被它突然发狂甩开了,一只脚被马镫勾住,就这样一路拖行了数十米!
我吓得惊声尖叫,还未来得及叫他,就见一只羽箭破空而来,正好射中小白马的喉咙,一箭封喉。那匹马嘶鸣几声,最后在距离围场栅栏还有几米的地方跌跌撞撞着倒下,最后在地上不断抽搐着身子……
“墨然!”我顾不得其他,翻身跃下马,双腿如同被剥离了所有力气,一路跌跌撞撞朝奔向他,最后看见躺在地上的他时,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地爬到他身边,惊声唤道:“墨然你怎么样?墨然!”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被荆棘刺过的痕迹,一道道血痕遍布其中,手上更是被缰绳勒得满是鲜血,触目惊心!
眼看着他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反应,铺天盖地的恐惧从头顶浇下,几乎要将我湮没,我惊慌地抱住他,“墨、墨然,不要吓我啊……”
“皇上!”
“太后!”
隐隐听到禁卫军和众大臣赶来的声音,我全然顾不得身份与规矩,跪坐在地上紧紧抱住他,颤声喊道:“墨然,墨然你不要吓我,你醒醒啊!”
☆、第十九章
抱着墨然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我嘴唇哆嗦着喊他:“墨然你醒醒啊!墨然……墨然!”
从未有过的恐慌笼罩而来,甚至连当年我初入皇宫,当先皇和爹爹先后离世,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皇宫时都未曾这样怕过。
“呵呵。”一声轻笑突然传来,惊醒了我。
我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墨然,他除了身上和脸上挂了彩没什么事情的样子,见我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他懒懒勾了勾唇角,笑得戏谑:“骗你的,我没事。”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我僵持在半空中的手轻微颤抖着。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真的死掉了……”说到这里我不禁哽塞,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模糊了我的眼。
他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定定地凝着我。
下一瞬,他猛地伸出手将我拢入怀中,不顾我的强硬挣扎安抚地抚着我的背,叹息一般说:“你还在,我怎么会舍得、怎么能甘心就这么死了……”
我用力擦拭掉即将盈眶而落的眼泪,一个狠力推开他,咬牙道:“裴墨然,下次你若再这样……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
他沉默着伸出手指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痕,低声说道:“我不会骗你了。以后,无论发生何事,即便是愧对天下人,我也不会再让你伤心。”
我用力拍开他的手,又哭又笑:“少来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我!”
他笑笑,也不解释。
“皇上!太后!你们在哪里?”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喊叫,伴随着阵阵脚步声越走越近。
“我们——”
我正欲站起身来回应那些追过来的禁卫军,眼角的余光倏地瞥见墨然深邃的瞳眸中掠过一丝寒意。
但,仅是一瞬。
待到我再看去想要弄个明白,正好看到墨然无意中往后退了一步,谁料后面的泥土竟是松的,惊悸之下,我连呼救都来不及喊出口,就被墨然扯着一路从边缘的斜坡上滚下!
“流离,别睁眼睛。”意识模糊中,我听到墨然低沉的声音掠过耳际,同时感觉到他的双手紧紧将我拢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我,围场之中那些禁卫军和大臣们的声音距离我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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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出来前或许我该好好瞧瞧黄历,看看上面是不是写着“不宜出行,大凶”之类的。好好的骑只“小毛驴”也能遇到惊马,差点被马拖着奔出围场外的悬崖时又遇上墨然受伤,最后还跟墨然一起滚下斜坡……
哀家今日到底是有多悲催啊!
双手拎着湿哒哒的裙摆,我站在一片空无一人的河岸上,嘴角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着。
还好斜坡下面是河,我和墨然才能幸免于难。
脸上时不时一阵刺痛,应当是在斜坡上被野草割伤的,我无暇顾及这些,忙走到墨然身边,他的手上本就被马的缰绳勒得满是鲜血,如今被水一泡,满手血污,煞是惊心。
“墨然,你的手……”
话一出口,我才惊觉他的脸色泛着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
“我没事啊。”见我一脸凝重,他玩笑着收回手。
知道我再逼问他也不会承认,我环顾四周,这里是悬崕峭壁间的一条河,看不到头的斜坡之上应当就是围场了,要上去其实并不难,不过现在墨然身上有伤,且眼看天色已是暮色、降临,我也不敢轻易行动。
回过头时墨然已经不知从何处捡了些树枝堆在河岸边,轻易便用两块石头敲击着点燃了树枝,抬头看我一眼:“流离,过来。”
“哦。”我依言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墨然比我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束发的金簪不知掉落在了何处,长发散乱着落在肩后,无意中抬眸看我一眼,竟透着几分邪魅。比我的“落汤鸡”形象不知好看多少倍。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轻哼一声。
忽然记起墨然自小体弱多病,我皱眉:“墨然,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烤干,免得着凉。”
“不用了,反正在这里待不久了。”他头也不抬地丢给我这么一句。
一时没有理解他话中之意,我愣愣地问:“为什么?”
他抬头看我,拍拍身边的位置,答非所问:“到这里来,这里火旺一些。”
我还想再问下去,低头就看见他满是血污的手,抿抿唇,我抬步走到他身边最近的地方坐下:“手给我。”
说罢不容他拒绝就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在袖中摸索出一条锦帕,一点一点擦拭掉他手上的血污,直到他手上只剩下几道伤痕才松了口气,直接在裙摆上撕出一块布条缠在他的手上……
做这些事情时墨然一直默默凝着我,末了才淡笑一声,垂眸笑道:“难得见你这么温柔的一面。”
“我一直很温柔。”我强调。
他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你那个侍卫今日没跟你一起来?”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这几日因为墨然受了伤我一直对韩林秀横眉竖眼的,甚至三番两次无视他,昨夜起更是没见过他。他素来行踪诡秘,我也无意追究,今天我出行忽然不见他也不足为奇。
“大概还在宫里。”
他眉头一挑,没有作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身上的衣服因为坐在火堆旁也慢慢变干,墨然垂眸盯着燃烧得旺盛的火,不时丢几支树枝进去。
今日经历了几次惊吓我早已疲乏不已,渐渐的支撑不住想要睡过去,墨然转头看我一眼:“靠着我先休息一会儿吧,他们来了我叫你。”
我并未听出他话中深意,有便宜占自然不能放过,我毫不客气枕着他的肩膀睡觉,睡过去前,我无意识地嘟囔道:“墨然,哀家是太后……”
身边静得只剩下火燃烧时的噼啪声,过了好半晌,我才在恍恍惚惚中听见墨然喃喃应道:“我知道。”
“……”我放心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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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被墨然叫醒时我还满脑子混沌不清,见他揉揉我散乱的发,笑道:“起来吧,宁相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喊叫声。
“皇上!”
“太后娘娘……”
抬头望去,树林中依稀可见越来越近的火把,我茫茫然站起身来整了整满是褶皱的衣摆,低头瞧见脚边湿淋淋的树枝时才反应过来墨然之前那句“在这里待不久了”是什么意思。
除了起初火势烧起来之前,后面他丢进火堆的全是被河水打湿的树枝,这样就能让烟雾更浓,好让其他人能尽快找到这里来。
抬头帮我整理散乱的发髻,墨然微凉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他淡笑道:“这幅样子教外人看见了不知会作何想,去洗洗脸。”
那些火把越来越近,我大窘,忙奔去河边洗脸整理。
最后带领一众禁卫军来的人果然是宁相,让我意外的是,扶摇也在其中,被几名侍卫护着站在人群前面,抬头看见我与墨然时微微一笑,几步上前:“太后您没事就好了。”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扶摇转而面向墨然,轻声道:“皇上受了伤?”
“没什么大碍。”墨然垂眸应了声,目光落在宁相和其身后的禁卫军身上。“还是尽快回宫吧。”
回去的途中在围场里遇到了还在原地等候的沈离廷,豆芽绿萝这一众宫婢太监们也未离场,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等在这里,见我和墨然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
“太后,奴婢差点吓死了!”豆芽紧紧抱住我的胳膊,眼中还有这未褪去的恐慌。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哀家没事。”
绿萝拉起豆芽,嗔怪道:“太后想必也累了,豆芽你还不放开。”
豆芽闻言赶紧松开我。
任由几名宫婢为自己整理头发和衣着,墨然抬眸看了看四周,眸光最后落在坐在木轮椅上的沈离廷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说起来,朕还要谢谢今日沈太傅那一箭,不然朕恐就性命堪忧了。”
宁相眸光一转,笑得意味深长:“是啊,臣也被沈太傅临危不乱的一箭惊到了,没想到沈太傅不止文采出众,还……精通武略!”
我正疑惑他们在说什么,扶摇微笑着解释道:“皇上被马拖出围场时,射中马的那一箭是沈太傅射的。”
面对众人的注目,沈离廷拂了拂袖,清俊的容颜上看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淡笑道:“臣子救皇上是理所当然的。”
微微一顿,他继续道:“这次的事情不能轻易放过。”
墨然回过头,散乱的发早已被宫婢们用玉簪束好,眸底映着一点波光缱绻,他缓慢地吐出几个字:“那是自然。”
☆、第二十章
围场一事最后被查出是与吏部侍郎柳天明有关。墨然当天夜里就亲自提审疑犯,用尽手段迫使柳天明说出真相,并下令第二日正午对其处以剐刑。
据说行刑时的场景残忍到在场人都纷别过脸纷不忍看,柳天明被侍卫死死摁在刑场上,活生生的看着刽子手将自己千刀万剐!而,墨然就坐在刑场对面的茶楼上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看完整个过程后才淡然离去。紧接着,便是柳氏一族全部被发配边疆,勒令他们三十年不得回龙城!
从头到尾墨然都未告诉我柳天明为什么要杀我,不止他,参与这件事的沈离廷和几名朝中大员皆是三缄其口。我每每想要追问墨然也都是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从御书房出来时撞上沈离廷,他近日为着墨然大婚一事操劳,所以时常逗留宫中。他似是有急事,与我打了个照面便向御书房那边去了。
盯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最近困扰着我的那个梦。自从前不久从沈府回来后,我时不时就会想起一些画面,梦里因为记忆混沌都显得模模糊糊,但唯一相同的是,无论我梦到什么里面都会有一道熟悉的青影!
是巧合,还是……
心之所至,我开口叫住沈离廷:“沈太傅。”
侍童的脚步顿住,询问似的看了一眼沈离廷,见他点点头便调转了轮椅的方向面向我。
“沈太傅喜欢四处游历,想必是去过很多地方了。”
他抬起眼帘,眼中有着明显的探究。“太后想说什么?”
“之前哀家曾听柳姑娘说沈太傅曾去过徐州。”说这话时我一直紧盯着他的脸,希望能从他面上探出一些端倪。可惜的是,他面色始终不改,从容地看我一眼,淡笑道:“臣去过的地方太多,不太记得了。”
“那里是哀家的故乡。”我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
“是吗。”他微笑,无懈可击得找不出疑点。
我不禁有些挫败。
似乎我身边的人都对我有着秘密。
韩林秀是这样,沈离廷是这样,连墨然……都有着越来越多不愿意让我知晓的秘密!
再问下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懒倦地支了支手示意沈离廷可以走了,悻悻然在豆芽的陪同下转身回长乐宫。
“太后怎么忽然关心起沈太傅以前的事情了?”豆芽不解地问。
我瞥她一眼,随口道:“只是忽然想起这事。”
她“哦”了声,并未起疑。
缓了缓,她继续道:“奴婢记得沈太傅有一年好像是去过常州呐。”
我脚步一滞,转瞬间又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眼底的惊悸一点一点敛去,状似无意地问她:“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奴婢想想……啊!那时奴婢刚进宫没多久,那应当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豆芽歪着头努力回想。
我眸光一凛,十二年前我八岁,沈离廷则是十八岁……
眼前恍惚闪过那一角极轻极浅的青色衣摆,那只修长白皙宛若白玉一般的手将那锭银子轻轻放在我的手心里……
若说原本我只是怀疑,但听到沈离廷的回答后我确认,那时在戊戌街上给我银子的人……
是沈离廷!
当朝太傅沈离廷自幼过目不忘,他怎会忘了自己有没有去过徐州!
只是……
就算他在我八岁那年在徐州戊戌街见过我,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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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所思,我也就没有注意自己脚下走的根本不是去往长乐宫的路,连豆芽什么时候不见了也没发觉,抬眸看着眼前这座破旧的宫殿,门口杂草丛生,朱红色宫门早已失去光鲜亮丽的颜色,染上了淡淡的陈黯,屋檐下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蜘蛛网,看样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了。
在宫中生活这几年,我将这皇宫大大小小的地方都看了个遍,唯独不记得有见过这样的地方。
我伸手触摸了一下大门,竟是虚掩着,稍微一推便“吱呀”一声徐徐向后退去……
里面倒是比想象中要来得及整洁,除了比较陈旧,倒也与其他宫殿的摆设相差无几。我闲庭信步地走进庭院,随手摘了一朵路边的海棠花拿在手里把玩,边走边四处张望,周遭静得只听得见沙沙的脚步声。
正殿内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我伸手在桌上一抹,竟连灰尘都没看到,似乎是有人每日打扫这里。
越往里面走,我莫名的有些忐忑,仿佛会知晓什么我并不想看见的情景。
怀着不安,我缓步走到最后面的书桌前,桌上的笔墨纸砚俱全,上面摆着一叠纸,我随手翻了翻,大都是些临摹的字帖或者字画,正想放下时,忽然瞥见最后一页是张女子的画像,眉眼依稀觉得熟悉,我正要挪开上面的字画看个清楚,背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太后!”
我一惊,托着字画的手随手一扬,那些纸张便如白雪般在半空中飘飘洒洒,隔着字画我看到进来的是个身着粉色宫装的宫婢。
“你是何人?”我印象中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宫婢。
她低眉顺眼地跪下:“奴婢莫言,是这如湮宫的宫、女。”
“如湮宫……”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我想起方才在外面看见牌匾上的字。
“这里一直是你在打扫?”
莫言乖顺地点点头:“是。”
“这里住的本是什么人?”我又问。
她这次没有立即回答,先是一愣,旋即低头应道:“回太后,这里本是德庄皇太后的寝宫。”
也就是先皇龙安帝册封的德庄皇后?
眼角的余光触及落了满地的字画,我背脊一僵,这些东西难不成都是那位已逝去八年的……
不知是否我脸上表现得太明显,莫言跪在地上慢慢行走,一一捡起那些字画,边做边说:“这些东西都是德庄皇太后娘娘留下的。”
我脸色一阵僵硬。
忽然想起桌上那幅画,我正要转头去看个清楚,莫言伸手将已经捡起来叠放好的字画轻轻放在上面,正好挡住了画像。
莫名的松了口气的同时我也被自己诡异的心思惊住了,这个地方委实奇怪得很,我不敢再待下去,留了句“你起来吧”便匆匆走出大殿。
走出那座宫殿时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牌匾上“如湮宫”三个金色大字早已模糊不清,在阳光下泛着近乎鬼魅的青色……
如湮宫,那位德庄皇后是大龙朝历朝最具传奇性的皇后。我也曾听过一二,据说她自入宫了龙安帝便为她六宫无妃,所有人都以为她至死皇上都不会再立后,她病逝后的一年我却被立为皇后,同时,当夜龙安帝驾崩……
说起来,不知是不是宫中都没有留下,我还从未见过龙安帝的画像。胡乱想着这些事,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太常寺卿刘益正朝这边来,我的脸色唰地黑了下来。
这里又没有可以避开的第二条路,我只能僵硬地挪动着脚步往那边走,眼看他加快脚步赶了上来:“微臣参见太后。”
我悻悻地扬了扬手:“刘大人免礼。”
“太后您刚才可是从如湮宫出来?”他意外地没有唧唧歪歪,而是看向我的身后。
我下意识地回望如湮宫:“你也知道这里?”
“德庄皇太后与先皇……都曾是微臣一家的恩人。”
难得见他用这幅正经的强调说话,我看了他两眼,“所以微臣时常也会过来看看……”
我正想调侃他两句,就见他迅速变了脸色,如同平日里那个对着我异常热切的太常寺卿一样,哀怨地叹道:“太后,听闻昨日里您和皇上遇刺,微臣真是心急如焚啊,正想待会儿去探望太后您。”
我来不及阻止就听他巴拉巴拉继续说下去,心里犹如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
听了刘益整整半个时辰的唠叨我才得已脱身,回到长乐宫时我意外的看见了抱着剑站在门口的韩林秀。
我决定好好实施一下我这个主子的权利!
豆芽和绿萝一左一右站在我的身侧伺候着,我独坐高位,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林秀:“韩林秀,这几天……你都上哪儿了?”
本以为他不会理会我,谁知他抬头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应道:“就在这里。”
鬼才信!我有种掀桌子的冲动。
“你说吧,哀家是个十分仁慈(?)的主子。”我边说边忽视豆芽和绿豆同时投过来的怀疑目光。
他抬头看我一眼,看不到温度的黑眸中一片沉寂。
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我后怕地往后缩了缩:“你、你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要弑主吧?
他一言不发走到我身前,我吓了一大跳,暗惊他难道一个不耐烦想要砍了我?!
“昨日你在围场出了事?”他问道。
我愣愣地点头。
“今天我去检查过那匹白马的尸体,发现它的腰腹下有被东西什么刺到的痕迹,而且伤口有毒。”他少见的多话,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砰——”
一声闷响,一样东西被他搁置在了桌上。
“簪子?”
我盯着他放下的东西,那是一只刻着流云花纹的玉簪子,样式简单却不失精致,只不过似乎有些眼熟啊……
“这是我在昨日你在围场出事的地方找到的。”韩林秀沉哑的声音透着几分凛冽。
我摸着下巴的手一僵。
这只簪子是谁的我想起来了,放眼我所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一人会带这样清逸简单的东西了。
盯着玉簪尖端那一抹早已凝固的血污,我的声音倏地变得冰冷:“韩林秀,你想说明什么?”
☆、第二十一章
“我只是说出我看见的事实。”
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里面看出些许慌乱或是其他不对劲,让我失望的是,那双黑色瞳眸中始终平静得像没有涟漪的水,毫无波澜。
半晌,我垂下头伸手抚上那只玉簪,应当是上面有毒的关系,尖端的血污泛着微微的黑色……
缓了口气,我说道:“这东西实在别致,哀家先收了。”宽大的袍袖一拢,那只玉簪便被我囊括入袖中。
韩林秀什么也没说,静静抱着剑出去了。
“太后,这是谁的东西?”豆芽睁大眼睛问我。
我呵呵笑了笑没有作声,一抬头就看见绿萝倏地低下头隐去了眼底一闪即逝的深沉,我握着玉簪的手一紧。
垂眸敛去眼底的情绪,我抬起头笑眯眯对着两人说:“诶?你们说,过几日就是沈太傅生辰了,哀家该送什么礼物好呢?”
“不如太后您把自己送给沈太傅好了!”豆芽一脸认真。
我脸一红,豆芽这丫头经常口无遮拦说出些极为放肆的话,饶是我这般脸皮厚都会臊得脸颊发红。
眼珠转了转,绿萝莞尔笑道:“奴婢也赞成!”
“再胡说哀家就扣你们饷银!”我轻哼一声,雄纠纠气昂昂从两人面前走来走去。
下一瞬,两人立马规规矩矩挺直背脊,再不敢跟我开玩笑。
乖乖制服两人,我一手摩挲着下巴,暗暗思忖三日后的沈离廷生辰我到底要送什么贺礼才合适。对了,到时候柳欺霜大概也会出现,哀家可能要送个什么成双成对的东西才有个好寓意吧?
呸呸!哀家就送一只琉璃杯,让他们两人最后成形单影只的杯具!
哼!哼!哼!╭(╯^╰)╮
只要一想到两人终于劳燕分飞的场景我就开心,我握拳,就这么办!
“绿萝,你去替哀家寻那双大宛国献上的琉璃酒杯。”说做就做,我兴冲冲吩咐道。
绿萝显然是被我这莫名奇妙的要求惊了一下,愣了愣才颔首应道:“奴婢遵命。”
豆芽不甘寂寞地缠上她:“奴婢也要一起去!”
我扬了扬手,豆芽立即蹦蹦跳跳跟上绿萝。
两人倒是很快,我刚在桌前坐下就把东西拿了出来。这套琉璃杯还是秦歌前些日子来大宛国时送给墨然的,墨然见我喜欢就给了我。
一手拿起一只琉璃杯,这一对杯子做得极其精致,杯身都是近乎透明的,晕着淡淡的紫色,周身有微微凸起的蔓藤一样的花纹,十分好看。说实在的我实在舍不得拿出来送人,不过,既然这人是沈离廷就另当别论了!
随手将一只琉璃杯丢下,只听“哐当”一声,杯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太后!”
“太后您……”
绿萝与豆芽同时惊呼。
我低下头笑得微微有些扭曲,一手轻轻摩挲着剩下的那只琉璃杯,想着若沈离廷与柳欺霜能如同这两只杯子一样就好了!
“太、太后……您可不可以不要笑得这么……可怕……”豆芽小心翼翼雕琢着用词,边说边注意我的脸色。
绿萝看我的眼神亦是越发诡异。
此时正暗爽的我才不想理会她们两人,将琉璃杯收到盒子里,我喜滋滋地留下一句:“哀家去找墨然,不许跟过来。”说完不等两人说话抱着盒子就出门。
走到大殿门口时正好撞上韩林秀看过来,他拿来的玉簪还静静收在我袖中,想到他方才的话,我的脸色一僵。
“哀家去钟秀宫。”说完我就忍不住想抽自己两下,我有必要跟他汇报我要去哪里吗?
他默默跟上我,也不管我是否看见他觉得不舒坦。
转念一想,这四年来韩林秀不知替我挡去了多少次暗杀者和刺客,最近又老是有人记挂着我这条小命,还是让他跟着我比较安全,索性也就任他跟着我。
不知是否因为这几日我对他有怨气,加上方才的事情,我与韩林秀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此时正值晌午,墨然这个时辰一般都在自己的寝宫钟秀宫里待着,我轻车熟路地进去,看到门口的黄公公和一众宫婢准备下跪迎接我,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免。”
韩林秀自觉留在宫门外,我正欲就这么进去,向来对我毕恭毕敬的黄公公突然上前挡在我面前,小声唤道:“太后!”
“黄公公可是有事?”
我疑惑地看着他满脸焦急,甚至连额头上都涔涔冷汗。
“太后……皇上他现在……”
我不耐烦了:“墨然怎么了?”难不成还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见我面露薄怒之色,黄公公也不敢再拦着我,古里古怪地看了看大殿里面,然后默默退下。
这下我倒是真好奇墨然现在在做什么,抱着盒子就往里面走,正殿里面今日倒是出奇的安静,一个宫婢小公公都看不见,我一路走进暖阁都未见到墨然。
偏头往暖阁内看了一眼,我暗忖难不成他现在在睡觉?
平素里我与墨然本就相处习惯了,所以我没有迟疑就掀起珠帘进了暖阁,正想叫他……
“墨——”
话刚出口我就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墨然的确就在暖阁里睡觉,不过……
他的床上还有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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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黄色轻纱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在空中曼舞,我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女子,她正暧昧地躺在墨然胸前,嘴唇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而墨然静静躺在床上,墨色的长发在床榻上散乱开来,俊美的面容比他身旁的女子还要艳丽三分……
两人衣衫微微凌乱靠在一起,这场景怎么看这么旖旎暧昧,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听到动静,墨然倏地抬头看向我,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毫不犹豫就推开了靠在自己胸膛上的人。
随着被他推开的那个女子徐徐起身,那张素净清逸的脸渐渐出现在我眼前,分明是宁府二千金扶摇!
当时我就震惊了!
虽说从七年前我就明白扶摇会成为墨然的皇后,这次大婚提前的事情还是我提出的,可,如今看到这样一幕,我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怔忪之下,我抱着盒子的手缓缓松开,“砰”地一声闷响连同琉璃杯一同摔在了地上……
摔碎的流离杯碎片四溅,我看看正朝我走过来的墨然,再看看那边两颊绯红的扶摇,攥着袖口的手轻轻一颤,咬唇看着两人,下意识地就想赶紧离开……
“别动!”我的脚步才刚动,墨然喝住我。
我正继续走,手臂就被他拉住,俯身将溅落在我肩上的一块碎片弹开,又轻轻抚了抚我衣上的褶皱,做完这一切才抬起眼帘,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性子还是这么急躁,若是被伤着了怎么办。”
越过他的肩头,我清晰地看见扶摇有一瞬的皱眉。
“臣女参见太后。”对上我的视线,扶摇整了整微微凌乱的衣裙,对着我赫然一笑。
我登时如鱼刺卡在了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发疼。
“免、免礼。”我结结巴巴吐出这两个字。
抬头看着满地的碎片,我好几次才成功拉扯起嘴角,艰涩地抿唇笑了笑:“看来哀家来得不是时候啊。”
墨然皱了皱眉,眼底似有波光流转。
扶摇则是报以羞赧一笑,暧昧得引人遐想。
“你来找我是让我看这个琉璃杯?”墨然忽然问道,打断了我与扶摇的对视。
我惶然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来这对琉璃杯墨然送给我还不到一个月,前一个还好说是被我在自己寝宫里打烂的,可这个……就在他眼前摔成了碎片,我一阵冷汗,不知道墨然会不会生气?
小心翼翼看向他,发觉他似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琉璃杯上,而是盯着我的左手……
嗯?左手?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细微的伤口,有殷红的鲜血沁出。
“怎么受伤了?”墨然伸手执起我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伤口边缘的血。
这一切都被扶摇尽收眼底,我被看得如芒在背,慌忙将手缩了回来,讪讪笑道:“哀家没事。这大概只是刚才在御花园里不小心伤到的。”
墨然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睇我一眼,叹道:“都几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莽撞。”
“这点小伤又没什么!”我不服气辩驳。
“你呀~”他好笑地点点我的额头。
“嘿嘿……”眼看现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我蹭蹭他的胳膊,谄媚地笑道:“墨然,这琉璃杯的事情你不会怪我吧?”
他眉头一挑,无谓地说:“反正你也是拿来送人的,碎了就碎了吧。”
我目露惊异。
貌似我也没说什么吧,墨然怎么知道我是拿来送人的?
“皇上……”一旁的扶摇突地出声喊道。
墨然似没有注意到,俯身拾起一块琉璃杯的碎片,看着掌心里那泛着紫色的透明碎片,沉沉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杯子是我特意留给你的。”
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愧疚感。
缓了缓神,他继续道:“下次再寻些别的好玩的送你好了。”
“好……”
我还欲说什么,就被扶摇突然拨高的声音打断了。“皇上!”
☆、第二十二章
握着碎片的手缓缓握紧,墨然的眸光越过我落在扶摇身上,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盯着她,眼底是寒洌透骨的漠然。
扶摇脸色骤变,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过后,扶摇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将发间的玉钗扶正,将这一切做好后才抬起头,微微一笑,说:“扶摇是想要谢谢皇上赏赐的发钗。”
随着她低低一颔首,发髻左边那只精致的玉钗落在我的眼中,我下意识地看向墨然,他似有一瞬的皱眉,待我定睛再看,却发现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于扶摇的话,他既不承认,也未否认。
见状,扶摇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视线有意无意飘过我的脸侧。
我顿时一阵尴尬,似乎……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哇。
正想找个借口赶紧遁走,扶摇却端端正正地朝我和墨然一福身:“既然皇上和太后有事商议,扶摇就不打扰了。”
我欲脱口而出的话梗塞在喉头,眼睁睁看着扶摇脚步轻盈的走出去。
“你手上的伤口要不要我给你上药?”墨然沉悦的声音陡然传来。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背,那道微小的伤口正冒出殷红的鲜血,无谓地耸耸肩:“罢了,这点小伤口,舔舔就好了。”
话音刚落,我的手就被墨然托在自己的手掌心,我正疑惑他要做什么,就看见他低头,好看的薄唇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在我的手背上……
轰——
耳边有什么倏然炸开,轰得我头昏眼花。
“墨然!”我睁大双眼瞪着正吻着我伤口的墨然,舌头如同打了个结,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这是……”
他眼角带笑凝着我:“不是说舔舔就好?”
语落的同时,他的舌尖轻轻自我的伤口处一舔,卷走了手背上的鲜血……
我浑身一震,心里犹如一万只羊驼咆哮而过。
啊啊啊啊!
震惊之余,我飞快将自己的手缩回来,暗骂一声妖孽,嘴上轻咳:“咳咳!墨然,你下次别这样了。”
略微上挑的眼角睇向我,他眨眨眼睛:“怎样?”
话音未遁,他回味似的舔了舔唇,嘴角勾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劈里啪啦!
瞬间被九天狂雷击中,我呆呆望着他,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我还欲说什么,他却不动声色的敛了眸,微眯着眼睛看向轻纱之外的大殿:“黄公公,何事?”
“回皇上,宁相说有要事要见皇上。”
“告诉宁相,朕这就去御书房。”
“奴才明白了。”
回头看向我,墨然叹了口气:“流离……”
他语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惆怅,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抓住他宽大的广袖,靠近他的瞬间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胭脂味,不由得蹙眉。
他愣了愣,作势要推开我,手臂微微扬起,稍微拉回一点,最终还是轻轻拂开了我的手。
“现在来不及换衣服了,我先去御书房。”
我愣愣地看着他快步走出暖阁,走到大殿门口时低头和黄公公说了些什么,就毫不犹豫走了,留下一道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太后,皇上说他很快回来,太后可要在这边等?”黄公公的声音让我瞬间回神。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在刚才……墨然拂开了我,记忆中似乎这还是头一遭,心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我摇摇头:“不了,哀家还有事。”
黄公公张口欲言,却又在看见我毫不犹豫迈步走出暖阁时噤了声。
“奴才恭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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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寝宫里萎靡不振了两日,外面的天气也越来越热,清晨醒来就觉得闷热得慌,我懒散散趴在凉亭中的软榻上,享受着豆芽和绿豆一左一右为我扇着扇子纳凉。昏昏欲睡间,有小宫婢快步走了进来:“太后,沈太傅前来拜见太后。”
我倏地翻身爬起来:“沈太傅?”
小宫婢低眉顺眼地回答:“沈太傅说是关于皇上大婚一事。”
我这才想起来,再过两个月便是墨然与扶摇举行大婚的日子。
忽略心底那一丝异样,我起身整了整衣襟,绿萝亦帮着我整理发髻,待到一切完好才对着那宫婢吩咐道:“请沈太傅过来吧。”
让我颇为意外的是,太常寺卿刘益也同沈离廷一同来了。
一看见他我就下意识地想要躲,暗道刚才那宫婢怎么没告诉我,这老头儿也一起来了呢。
“臣参见太后。”沈离廷与刘益隔着凉亭四周垂下的纱幔,对着我躬身行礼。
“两位爱卿免礼。”
我抬头看一眼绿萝和豆芽,两人立即会意,领着几名在场的宫婢在数十步之外的水榭入口候着,并安排两名宫婢承上茶点。
侍童离儿推着沈离廷的轮椅进入凉亭便退了下去,刘益笑眯眯跟了进来,对着我低头哈腰的恭敬得近乎谄媚。
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我敛了敛心神,目光落在沈离廷面上。不等我出声,他已经将手中的东西承了上来,道:“这是内务府今日一早交给臣的采纳礼单,臣带来交给太后确认,看看是否有误。”
我接过,大致浏览了遍,发觉没什么大碍也就合上了折子。“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沈太傅你去办,你是皇上的太傅,哀家自是信你的。”
“臣遵旨。”沈离廷垂眸道。
我点点头,转而看向一旁的刘益:“刘爱卿又是所为何事?”
刘益嘴角一扯,咧嘴笑道:“臣只是想来探望太后,并无其他事情。”
我嘴角抽搐了下,暗暗庆幸还好今日有沈离廷在场,他不会对着我没完没了的唠叨个没完,我的耳朵也不用受罪了!
“那就多谢刘爱卿,哀家并无大碍。”
刘益又是一个深深躬身:“太后这话可就见外了,为太后担忧是为臣的责任,怎能言谢。”
我相信,要是没有沈离廷在场,他一定会对着我感激涕零地跪下来,匍匐在地谢我的。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儿对着你动不动就三跪九叩,这简直让人想暴走。
忍住嘴角的抽搐,我无力望天。
“呵。”耳边隐约听得一声轻笑。
我猛地低下头,就看见沈离廷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道:“刘大人也是关心太后。”
刘益笑得十分狗腿:“是啊!”
努力忽视旁边的刘益,我的目光静静落在沈离廷身上。说起来,自从那日在围场回来,除了前两天在宫中与沈离廷匆匆打了个照面外,我还没与他单独见面过,更别说私下说话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两日沈离廷也在刻意避开我。
不过……
大概是我想多了,沈离廷有什么理由要避开我!
自嘲地笑笑,我收起心底那一丝异常。
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柳姑娘怎么样?”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没事我干嘛要提她啊,这不是存心膈应自己吗。
沈离廷一愣,嘴角噙着的笑意缓缓消失,他略略颔首,淡然道:“多谢太后关心,她很好。”
我语塞。
凉亭内忽然静了下来,沈离廷静静保持着低头垂眸的姿势,没有再开口,一旁的刘益亦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气氛有些尴尬,我暗暗咬牙,刘益那老头儿平时话不是挺多吗,怎么一到这种关键时刻反而没话说了!
最后还是一名小太监来报,说是皇上召见沈离廷,凉亭内仿佛凝滞的空气这才打破。
刘益那老头儿平时见着我就话多到近乎聒噪,今日倒是出奇的安静,在我吩咐他们可以先行离去后就道了身“臣告退”便走出凉亭,沈离廷在后面等着侍童离儿前来接他。
刚才怪异的气氛令我有些尴尬,忙拂袖起身,欲举步离开,谁料沈离廷忽然抓住我的衣袖!
“沈太傅?”我疑惑地回过头看他。
他淡淡一笑,清俊的眉眼宛若画卷:“袖口沾上了东西。”
我低头,看见被他抓住的衣袖口正沾着一些粉末,看样子是我之前趴在软榻上吃糕点时留下的。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弹了弹我的衣袖,他微笑道:“你还是这样……跟个孩子一样。”
我的脸唰地变得滚烫。
丢人啊!
“谢、谢谢!”
结结巴巴挤出这两个字,我再不敢停留片刻,快步走出凉亭,甚至不敢去看始终微笑着盯着我背影的沈离廷,拉上豆芽……
落荒而逃。
直到回到长乐宫,我的脸上还微微发烫。
豆芽大口大口喘息着粗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抱怨道:“太后,您走那么快做什么?”
我望天,总不能说我因为沈离廷觉得不好意思了逃跑了吧。
“太后不好了!”
正说着,绿萝忽然跑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就对着我急吼吼喊道:“太后!出大事了!”、
向来做这种事情的都是豆芽,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豆芽,讪笑着看着绿萝:“出什么事情了?看你这么着急。”
绿萝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说话不断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沈……沈太傅……”
我霍地起身:“他怎么了?”
绿萝用力抚着急剧起伏的胸口,努力使自己平复下来,抬头盯着我,说:“有人上奏折,说前几日的围场事件……是沈太傅所主使的!”
☆、第二十三章
我赶到御书房时,包括宁相和沈太傅在内的朝中十余名大臣都齐齐候在那里,墨然坐在正中央的龙座上,眼眸微微眯起,似有所思。
扬手打断欲通报的司礼监,我快步走进御书房。
里面的人被我的突然到来惊了一惊,齐刷刷回头,看清楚来人就是我以后忙不迭躬身:“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我顾不得他们,眸光在御书房内扫视一圈,看见坐在距离龙案最近的宁相与沈离廷,一左一右,皆是面色严肃。
墨然一手支着额角,对于我的出现仿佛早已是在意料之中,并不觉得惊奇,仅是敛了眸,沉声道:“太后。”
我微微凛神,双手拢在广袖中,一步步走进御书房。
站在龙案下面两侧的大臣们齐齐躬□子往后退了两步,将中间的路给我让出来,司礼监黄公公一扬手,立即有两名小太监搬来椅子,伺候我坐下后方才弯腰退下。
“皇上,方才哀家听闻,有人上了折子,说是沈太傅……”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旁边的沈离廷,他面色如常坐在那里,仿佛说的并不是他的事情。
我蹙了蹙眉,继续道:“有人说沈太傅便是围场那件事的主谋!”
对于我的话众臣皆是低着头不做声。
墨然高坐在龙座上,听见我的话亦没有出声。
倒是一旁的宁相坐不住了,站了出来,对着我恭恭敬敬一躬身:“太后,这件事还未成定案。只是朝中有人连续上了十多封匿名奏折,举发沈太傅为围场事件的主谋。更甚至,将那件事的所有可疑之处一一指出,皆与沈太傅能够对上!”
说到最后他嘴角噙着一丝笑容,笑眯眯对着沈离廷,说:“不知沈太傅如何解释此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沈离廷身上,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一身青衣真真清雅如谪仙,仿佛随时都会飞升而去,对在场人或戏谑或惊疑的视线置若罔闻。
墨然亦没有出声,低垂着眼帘静静凝着场下。
我不禁皱眉,再这样下去事情可能真的会陷入无力转圜的境地!
“奏折可否给哀家瞧瞧。”我一瞬不瞬望着墨然,话却是对着候在龙案一侧的小太监说的。
见状,小太监为难地偷偷看了我一眼,不敢有所动作。
后公不得干政,这是皇家自古以来的祖训。所以不止是小太监,连带着下面的众大臣都纷纷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
小太监迟迟没有动作,我正要继续开口,就听到自我进来后就未出过声的墨然忽然说道:“将奏折呈给太后。”
“皇上!”
底下有臣子惊呼。
墨然淡然扫视一眼四周,沉声道:“这件事太后亦被卷入其中,谁是主谋,谁是真凶,太后难道没有权利知道?”
他一句话令下面还欲说话的大臣们纷纷噤声,静静退下。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看了看我,将墨然递给他的奏折高举双手呈给我。“太后。”
我翻开奏折,里面写的全是关于围场事件的疑点,越往后看,我越是眉头紧锁。
那日在围场是有人朝着我所骑的“小毛驴”被人射中腿部,包括那匹马中了毒的事情,上面都一一列了出来,更指出陈副将的马之所以会发狂,完全是因为腰腹下那带毒的伤口……
上面还写着,当时离我的马最近的人是沈离廷,更甚至,后来一箭射中马咽喉的人亦是沈离廷,在场有那么好的箭术的人几乎只有他,所以可能连当初射中马匹的腿的一箭也是他所为。最为离谱的是,对于“元凶”吏部侍郎柳天明之死,上面写着他是因为当初受沈离廷恩惠才会代罪而死……
里面所列举的所有疑点的矛头皆是指向沈离廷,我越看越心惊。
“这奏折所写的事情仅仅是凭空猜测,无凭无据,如何能证明!”将奏折丢掷在地,我冷冷看向在场的列为大臣,无一人敢与我对视。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墨然脸上。
他静静看我一眼,眼底闪烁着高深莫测的光泽。
被他看得心惊,我竟有些底气不足。
对于我他向来是百般包容,从未用这样冷的眼光看我,一时间,我竟有些不是滋味。
仅是一瞬,墨然已回复如常,慵懒地垂下眼皮,道:“无凭无据自然不能证明沈太傅为这件事的主谋,不过……”
他陡然转折的语气让我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墨然继续道:“若是有证据又当如何?”
语落,墨然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呈上证物。
待到看清楚那托盘中放着的东西时,我蓦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瞪着小太监。
“这……”
那上面放的,是两支一模一样的羽箭,还有……一支玉簪!
宁相率先出声:“这两支箭是后来皇上派人在围场中找到的,分别是起初太后所骑的马腿部中的一箭,另一支是后来沈太傅一箭射中马的咽喉留下的!”
他扯了扯唇角,笑眯眯看向沈离廷:“不知这件事沈太傅作何解释?”
我转头看向沈离廷,他依旧垂眸坐在那里,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宁相的话。
没有得到回应的宁相讪笑一声,面露讥讽:“沈太傅恐怕也是无话可说了,丑事被抖出来,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皆是面露怀疑盯着沈离廷。
宁相笑了笑,伸手拿起另一边的东西,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簪,顶端刻着精致的流云花纹,另一端则是沾染着有些发黑的血污,令人触目惊心。
我心下一沉,慌忙抬手摸向自己的袖中,那里早已是空空如也!
我脸色变了变,皱眉盯着宁相手中的玉簪:“宁相,不知你是从何处得到这支玉簪?”
“回太后,这是方才连同匿名奏折一并呈上来的证物,至于是从哪里的……臣也不清楚。”他说得言之凿凿。
我咬了咬下唇,手紧紧揪住空荡荡的袖口。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我毫无印象!
墨然静静看着殿中,并未出声打断宁相的询问。
将玉簪放在掌心托到沈离廷眼前,宁相笑得玩味:“这玉簪沈太傅可认得?”
众所周知,朝中的官员多喜欢用檀木或者各种金银玉器做束冠的簪子,上面雕刻着千奇百怪的精美花纹。朝中唯有沈离廷例外,他素来喜用这种清逸简单的饰物,所以当拿到这玉簪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他……
眼角的余光瞥见墨然眉梢微微动了动,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支玉簪,我心头一紧,忙转过头面向沈离廷,他静静凝着玉簪半晌,淡然点点头:“的确像是臣平常佩戴之物。”
我暗道糟糕,果不其然,宁相嘴角的笑容越发灿烂,转身对着墨然躬身,道:“皇上,臣要问的问题已经完了。”
“沈太傅,这几样东西你确定是你的?”墨然皱眉。
沈离廷略一颔首,没有作答。
在场的其他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沈太傅为首的“太傅党”,另一派则是唯宁相马首是瞻的“丞相党”,一见这情形顿时炸开了锅,吵得不可开交。
我唯有将希望放在墨然身上,抬头看他,他的视线自托盘上的“证物”上徐徐扫过,俊美的面孔上带着某种我所不熟悉的寒洌,让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悸。“墨……皇上!”
差点就脱口而出喊了他的名字,我及时打住,同时心惊这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以往就算在私底下,我都没有这样肆意叫他的名字。
收起心底的悸动,我蹙眉看着墨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的众人,轻咳一声,打断了众人的争执,沉声道:“这件事目前还存在一些疑点,沈太傅是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尚不能确定。”
宁相为首的一干人立即上前:“皇上,这件事已经证据确凿,为何……”
话音未遁,墨然忽然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唇:“宁相,朕自有主张。”
“臣……”宁相语气一滞,竟在他的注视下再也吐不出话来。
缓了口气,墨然继续道:“关于这件事还未确定,朕不想在外面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众位爱卿明白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确实肯定的。
底下瞬间鸦雀无声。
淡笑着扫视一眼众臣,墨然将视线转到沈离廷身上:“沈太傅,现在虽不能证实你与这件事是否真的有关,但,也不能证明你与这件事无关!”
“臣明白。”沈离廷颔首道。
“这几日你不必上朝,安心留在府中,待我和众位爱卿查清此事再说。”
说完这句话,墨然没有停留便拂袖起身,走到我身边时,他抬眼看向我:“不知朕这样处理,太后可否满意?”
☆、第二十五章
沈离廷被下令这几日都不用上朝,但同时,沈府门外也多了好几队侍卫,美其名曰是保护沈太傅,其实不过是监视罢了。
但,墨然没有立即将沈离廷定罪,已是最大的宽限了。
吩咐绿萝帮我引开外面禁卫军的注意,对外佯称我身体不适不便出门,便换上绿萝和豆芽找给我的普通女装,让韩林秀带着我从长乐宫后门偷溜出宫。
沈府距离皇宫并不算远,我和韩林秀很快便到了沈府。
这几日依照墨然的吩咐沈府外聚集了许多侍卫,许多侍卫都是认得我的,我不敢冒险装作沈府的人从正门进去,正想着要不要叫韩林秀用轻功带我从没有守卫的围墙外跃进去,就见后门突然开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朝我点点头。
上次来过一次,我自是认得那人就是沈府的管家。
后门这会儿没有什么守卫,我很顺利地就跟着管家混入府中,加上我穿着寻常女子的衣服,一路上倒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沈管家,你怎么知道哀……”话说到这里,沈管家突然皱眉看我一眼,我不明所以。
抬头看去,几名沈府的侍女刚好与我们擦肩而过,我的心瞬间悬在了嗓子口,胆颤心惊地等着他们走远了才暗暗松了口气。
管家淡淡地看我一眼,低声道:“这里到处都有可能隔墙有耳,您小心一些。”
我愣愣地点点头,无法反驳。
“您就装作是刚来的侍婢吧。”眸光一转,管家嘱咐道。
“好。”
又交代了一些细枝末梢的细节问题,管家这才领着我与韩林秀进入沈离廷所住的院落。
“等等,现在大人已经搬到了南院。”见我直直地要往北院去,管家忙叫住我。
我“哦”了声,忙跟着他去南院,韩林秀眼神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待到走出北院时我的心头忽然掠过一抹疑惑,我只来过沈府两次,头一次是当初沈离廷前往幽州时在客厅见过他,还有一次便是前不久因为下雨来到沈府,按理说我应当不知道沈离廷住在哪个院落,我刚才怎会下意识地往北院跑……
不容我细想,管家躬身说道:“大人就在里面。”
我看一眼韩林秀,他抱着剑站在几步之外的檐下,似乎并没有要跟我一起进去的意思。
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转头走进沈离廷的房间。
里面如我想象的一般清雅幽静,桌椅配饰皆以清淡的颜色为主,一如他这个人,分明是寡淡无比,却又让人忍不住为之惊艳。
沈离廷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来,之前叫管家前来接我,看见我进去,只是淡淡地抬头看我一眼,冲我微微一笑。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却有一瞬的恍惚。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没有细究,我迈步走进房间,他正坐在桌前提笔画画,我走到桌前时他正好勾勒出最后一笔的花草。
“你知道我会来?”我忍不住问他。
他抬眸看我:“只是觉得你应当会来。”
我皱眉,没有说出来,他的泰然自若让我有些不舒服,仿佛我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既然他早已有所准备,我也不必再拐弯抹角,自顾自在他对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我问道:“为什么当时在御书房不反驳?这件事与你无关。”
他轻轻搁下笔,听见我的话似低笑了声,顿了顿才道:“你信我?”
不等我回答,他又问:“如果真是我做的呢?”
我愣了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深吸口气,我摇摇头说:“你不会害我!”语气中的笃定,不止让沈离廷搁笔的动作猛地一滞,亦是让我自己一阵呆愣。
僵在半空中的手颤了颤,最后缓缓落下,沈离廷一瞬不瞬地凝着我,墨玉一般的瞳眸深处有着我辨别不清的复杂,他看了我许久,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道:“天真!”
我正欲辩解,就见他用双手转动着轮椅慢慢来到我面前,我抬眸看向他,谁料他突然伸手将我鬓角散落下的一缕发丝轻轻别在耳后,淡淡地说:“人心隔肚皮,你怎知别人对你有没有歹意?”
我一时语塞,甚至忘记了避开他过分亲昵的动作。
停留在我耳鬓的手缓缓下移,他的指尖抚上我的脸,我正要避开他,一抹冰寒突然紧紧贴上我的脸颊,我暗暗一惊,转头就看见沈离廷手中那把闪烁着森寒光泽的匕首!
冰冷的刀身紧紧贴着我的脸颊,我不敢置信地死盯着沈离廷,他深深看一眼我,最后默默将那柄匕首□刀鞘,收入怀中。
见我仍呆愣着没有回过神来,沈离廷挑眉睇着我:“若我方才要害你,你现在已经没有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了!”
铺天盖地的寒意瞬间袭向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离廷你……”我愤愤瞪向他,他居然敢戏弄我!
薄唇微勾,他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声音里泛着一丝柔和:“你要记住,这世上,唯有自己可信。”
“那玉簪真是你的?”忽然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我问道。
“大龙朝里多数男子都有这类东西,就连皇上,也有吧!”说到最后,他垂眸掩去眼底的异色。
心底一阵沁骨的寒意掠过,原本我来沈府是为了确认一些事情,不过现下……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看着沈离廷,说:“那支玉簪……是我的。”那玉簪是我不久前出宫所用的,后来被墨然拿走了。
说完我毫不犹豫转身,领着韩林秀离开。
背后隐隐听到一声破裂声,紧接着便是沈管家的惊呼声:“大人!”
“不过是打碎了个杯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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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乐宫,第一眼我就看见跪了满地的侍卫宫婢们,包括跪在门口的绿萝和豆芽。对于这种阵势我早已有所预料,扬手屏退他们,我走进正殿就看到墨然正倚靠在我的椅塌旁看书。
“方才我去了一趟御书房。”扬手屏退外面的侍卫和宫婢,我在墨然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他头也未抬:“哦?去做什么?”
“去拿证物。”我亦是口气淡淡的。
将拿支带血的玉簪拿在手中把玩着,我垂下眼帘,问他:“墨然,是不是只要这只玉簪的主人是谁,那么谁就是幕后主使者?”
“大概吧。”
我把玩着玉簪的手蓦地顿住,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说:“那么……你便去昭告天下,我便是主使者!”
他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斜睨着我:“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歪头想了想:“或许是想要学那陈国女王,谋杀了你就谋朝篡位。”
他眸光一滞。
末了,他抬手解下自己的皇帝冠冕,如墨的发随着他的动作散落在椅塌上。抬眼看着我,他眼底澄澈如水,一手托着那顶冠冕送到我面前:“你若是喜欢,我送你便是。”
我僵硬地扯着嘴角,想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我开玩笑的。”半晌,我呐呐地说。
墨然一手托着冠冕,面上带着毫不在意的慵懒神情,道:“我倒是在说认真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连命都可以给你,更何况区区一个皇位。”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却听得胆颤心惊。
“这玩笑不好笑。”末了,我拧眉道。
他不置可否。
“这簪子是我的。”我将簪子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补充道:“以前我溜出宫去玩,回来时被你拿走的。”
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忽然让人觉得无比憋闷,我偏头靠在墨然的肩膀上:“墨然,我最不想看见的便是你骗我……”
墨然偏过头看着我,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只是看着,也不说话。
我又道:“我去看过沈离廷了。”
“他说了什么?”
“他笑我太过天真。”
墨然眉峰一动:“为什么这样说?”
我想了想,转头看着他的下巴拉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最后没入衣领内,长长的黑发随意散落在肩后,一些随着他的动作落在手臂上,艳丽绝伦,却丝毫不显女气。
忍不住伸出手一点一点拨弄他的头发,我慢吞吞回答:“大概是觉得我太感情用事了。”
“的确如此。”墨然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我冲他不满地皱皱眉,他当做没看见,反而问:“若这事是沈离廷就是主谋,你会原谅他么?”
“大概会讨厌他一阵子,过后……会原谅他吧。”
墨然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就因为你喜欢他?”
“是。”
“若是主谋是我呢?你会不会原谅我?”他又问。
攥着玉簪的手猛地收紧,哪怕与沈离廷为敌,和韩林秀翻脸,我想渐渐的我都会忘记这些恩怨,唯独墨然,若他伤了我,一辈子……恐怕到死,我也无法释怀!
“死也不会。”
说完我陡然惊觉刚才自己回答了什么,抬头去看墨然看不出表情的脸,担心他待会儿一个生气就把我给扔在地上。
谁料,他一动不动地凝着我好一会儿,薄唇勾了勾,一抹笑意自眼角眉梢缓缓的蔓延开来,揉揉我的发,闷笑着说:“我会等你……”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我没有听到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只看见他莫名其妙地笑,仿佛得到了什么宝贝。
墨然身上始终有股带着淡淡的请苦味,是因为他常年喝药的习惯,如今这么多年还是有这个毛病。
“墨然,你最近两年不是没有吃药了吗?”另一方面,我忍不住担心他的身体。“怎么你身上还是有股药味儿?”
他低头嗅嗅:“很难闻?”
“倒也不是说难闻。”不如说是十分好闻。
不知是不是看穿我的担忧,他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能够更加舒服地靠着他,斟酌了一下,说:“有药味是因为这几年陈太医给我配了些香料,里面加了几位草药,我闻着习惯了,所以到现在还点着这个。”
“咦?这么说你只要换了衣服就没有这个药味了?”我讶然问道。
墨然挑了挑眉,算是默认。
“怎么了?”
“没。没什么。”
脑海中隐隐闪过些什么,我蹙了蹙眉,直接将那些古里古怪的心思压下。
眼角的余光瞥见手中的玉簪,我讪笑着丢在了桌案上。
玉簪墨然时不时就拿在手中把玩,我想只是有心之人不知道,那玉簪原本是我的。
沈离廷说我天真,太过感情用事,我想是对的。如若不然,我怎会忍不住怀疑……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沈离廷主使的!
对于他的目的是否在于是挑拨离间我和墨然,我不想再深究。真相永远比表面来得丑陋。不过……
怀疑是种病,一旦生根,便再也无法根除了。
玉簪并不能证明是沈离廷所有,围场一事最后因证据不足就这样不了了之。只是,私底下曾听些宫婢在谈论,沈太傅当夜在沈府不小心摔碎了极其珍贵的琉璃盏……
☆、第二十六章
番外:情离
她是在我十八岁时带回沈府的。
那时的我,是主管徐州与周边几个郡县的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原本皇上给我安排了更好的职位,并且就在帝都龙城就职,我以“微臣阅历尚浅”的理由委婉拒绝而来了徐州。
徐州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地方,可以说是周边这些郡县里最贫瘠潦倒的。戊戌街则是徐州最为糟糕的一条街,里面住的全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乞儿,或者一些无人看管的老病残弱,整条街都弥漫着一股名为“腐朽”的味道。
即便是在这样一群蓬头垢面的乞儿里,我仍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只因她的眼神实在特别。
没有一个乞儿会有她这样无谓的淡然眸光,眼底隐隐流动着似有若无的深沉,仿佛早已历经百难。我也只是听说她自幼生活在民间,被一家大户人家收养着,后来那家人因水患家破人亡,她也就流落到了这里。但,我实在没想过,她会这样一幅淡然的样子生活在这里。
她没有看见我,只管往外面跑,谁料却摔倒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将一锭银子放在了她满是泥污的手中,结果她却冷冷拍开我的手,绕过我跑掉了。
“少爷!”管家焦急地看着她越跑越远。
我不以为意,俯身拾起那锭被她打落的银子,淡淡一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妥协,明日我们再来找她。”
原本我是想着今日一定要带她去沈府的,不过看她的模样似乎并没有那么轻松。
管家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有多说。
分了些碎银给和她待在一起的乞儿,其中有个有些年纪的老乞丐看看银子,再看看我,视线最后落在她跑走的方向,脸上露出一副类似于了然的神情。
他说:“我早就在想,她看上去就不像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原来真是大富大贵。”
我笑笑,问:“听说是你替她取的名字。”
“是啊。”对于这件事他意外的没有多说。
我没有告诉那老乞丐,她来这条街上之前……名字当真就叫流离。
流离。流离。
颠沛流离。
老乞丐之所以这样叫她,是巧合,还是当真看出些什么我没有细究。
回去的途中再度看见了她,她站在一群人当中静静凝着我,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有着同龄人所看不见的警惕与防备。
真是只警惕心过高的猫。
我笑了笑,当做没有看见她,任由管家推着我的轮椅送我回沈府。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条街,这次她没有出去,正坐在那个老乞丐身边听他讲故事,如水的眼波一动不动,不知是神游到何方了。
旁边的人看见我脸上多了一丝笑意,我暗叹口气,心里想着,今夜是否可以上奏折,让皇上拨款下来赈灾。
吩咐管家将早已准备好的馒头分给周围的人,我用手转动着轮椅来到她面前,她似是被我惊醒,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
她一开口,我将袖中留着的最后一个馒头送到她嘴边。
她迟疑地看着馒头,目光在我手上匆匆掠过,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最后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口馒头。
我静静凝着她,看着她默默将我手中的馒头吃完。
“你是来找我的?”末了,她问我。
我更正:“我是来接你的。”
她一手托腮,玩笑似的笑道:“我就说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人弃我于不顾的。”
我依旧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眼底一闪即逝的无奈,心底暗忖:这真不像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女孩子该有的眼神。
那天下午我带她回去沈府,吩咐婢女带着她去洗漱干净,换上我为她准备的新衣,最后才规规矩矩走出来。
到底是明珠,即便蒙上了灰尘,只要稍微擦拭一下,便可看见她重新绽放光芒。
她换上一身浅绿色的宽松长裙,蹦蹦跳跳跑到我面前,在我面前转了个圈,问:“好看吗?”
“真好看。”我赞她。
她得意地笑笑,跑到庭院里玩去了。
看她一眼,我当着在场的所有婢女和侍卫,说:“从今天起,她便是你们的主子。”
“是。”所有人整齐地应道。
她回头看着这一幕,嬉笑着钻进花丛去了,似乎并不以为意。
******
我时常在几个郡县来回奔波的,起初我不愿意带着她到处跑,结果她不肯,偏要跟着我东奔西跑,最后我只得同意。
她在我身边待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里,她从起初对我有所防,后来渐渐的就变得十分依赖我。
在她来的第四年我在徐州常驻了一段时间,她已经十二岁了,有些事已经是时候开始策划了。
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官,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清者,私底下也会经常有一些无法见光的交易和买卖,做这些事情时我从来不曾瞒过她。我希望的是她以后能够承担大任,而不是如同寻常女子一般只懂养在深闺。
对于这一切她大概也是明白我是故意的,但她从来不会因此与我闹不和,甚至每当我这样时,她便笑我:“你明明看着就是那种完全不会阴谋诡计的大清官,为民请命啊,不畏强权啊,还有就是清廉公正,结果私底下这种反差,这要是让外面那些倾慕你的女子知道了,非得吓得眼珠子都掉下来。”
她两只手蜷缩着放在眼睛前,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
我正好将桌上那副山水画画完,抬头看她一眼:“世间人事复杂,不要单凭一个人的外表去判定些什么。”
她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这是第一次这样严肃的对她说话,我说完其实也有些后悔。
撇开她的身份,她其实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将笔轻轻搁置笔架上,我冲她微微一笑,招了招手:“过来。”
她依言趴在我的对面,闲闲拨弄着笔架上的毛笔。
我凝着她,叹道:“流离,你要记住,这世上,唯有自己可信。
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张口欲言,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我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管家派人来报:“大人,徐州知州刘大人来访。”
流离看看管家,再看看我,十分自觉地跑到外面去玩。
“沈大人。”徐州的知州名唤刘芒,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年仅四十,却一副老顽童的心性。
我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末了才看向他,他皱眉问道:“她才十二岁,如今行动会不会太早了?”
我放下茶杯,却是答非所问地说:“刚才有消息来报,德庄皇后病危。”
他惊疑不定地看我一眼,目光有意无意看向正待在庭院里的流离,半晌才挤出一句:“难怪你这样急召我来,原来如此……”
“流离已经十二岁,再过半年便是十三岁,也是时候了。”我定定地看着流离的背影,心头满是复杂。
刘芒点点头:“是啊,也只有趁这个机会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算心里不舍,我也无可奈何。
当天是我的二十二岁生辰,我打定主意过几日就送她去刘府,想到与她相处的这四年,不由得心生惆怅。
管家早已吩咐厨房为我办个生辰宴,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说:“今夜就做些流离爱吃的东西就行了。”
“奴才明白了。”
做完这一切后,我看看外面的流离,忽然想起来这么久以来,我与她其实还没有一同出去好好逛过这徐州城。
适逢当天是花神节,街上会有花灯会,我便在暮色四合时叫着流离一同出去走走。
一路上她十分雀跃,不安分地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后指着一处说:“我要那个!”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我才看见是一盏走马灯。
那灯十分别致,与周边的其他相比十分显眼,分为八面,每一面都用着金色的磨砂绘着两三只蝴蝶,大概是上面有撒了荧光粉,每当有风吹动,走马灯悠悠转动,洒出来的光影中就能看见一只只蝴蝶蹁跹而过,让人为之惊艳。
的确不似俗物。
我偏头看她:“当真想要?”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不禁失笑,管家便推着我去花灯的摊贩前,那老板转身笑盈盈看着我们:“几位客官,可是想要这盏走马灯?”
老板说只要猜中上面的灯谜就可拿走那盏走马灯,我微微一笑,看着字谜上那四个字:“心猿意马。打一字。”
稍微琢磨便猜出这个字,我将走马灯递给流离,她欢喜地接过,抱着灯在人群里穿行。
本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却在回府时遇上了刺客,那些人目的很明确,是流离!
尽管有侍卫及时出来保护,流离却伤到了头部,大夫看过后摇摇头说:“她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伤在了头部,大概会出现丧失记忆的情况。”
“那也就是说……会失忆?”管家惊声喊道。
我暗暗责怨自己,为何不好好保护好她,看着昏睡的她,沉沉一叹。
转念想到,也许,这样也是好的。
趁着流离还未醒,我送她去了刘府。
原本打算是下个月才送她去的,却没想到这么快……
流离再度醒来时确如大夫所说,忘记了之前的事情,我想这正样正好,却仍是止不住的失落。
从那天起,流离成了刘芒失散多时的女儿,刘离。
当夜,我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着满桌她喜欢吃的菜和糕点,独酌独饮。
饮下那杯冰冷的酒,我恍恍惚惚地想着,我和她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离”字,倒真是应了……
终究逃不过一个“离”字。
一饮而尽,我将杯盏搁置在桌上,对着在外面等候多时的管家吩咐道:“管家,收拾好东西……我们连夜回龙城。”
“这么急?”
我走出大堂,望着刘府的方向,好一阵子才回过头看向他:“皇后病危,朝中那些个有心人也蠢蠢欲动,成天就想借故带着女儿进宫,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可这里……”
“皇后前些日子已经向皇上进言,召我回龙城。”
“奴才这就去收拾东西。”
☆、第二十七章
转眼已是入夜,白日里关于围场一事让我始终不能平静下来,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辗转难眠,我以手臂支起身子看向外面,绿芜和豆芽都已经入睡,当即打消了叫她们的念头。
悉悉索索的披上外衣,我轻手轻脚地出了内阁,外面只有几名负责守夜的宫婢站在门口,见我出来几人忙不迭要下跪:“太后!”
“嘘!”我赶紧制止她们,免得惊醒了其他人。
“太后,这么晚了……您……”其中一名长相颇为清秀的小宫婢偷偷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哀家睡不着,所以想在周围转转。”
“那奴婢伺候您一起。”
我扬了扬手:“不必了,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见我坚持,几人只得退下。
夜晚不似白日里的炎热,风中夹杂着丝丝凉意,我不紧不慢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真真有种做梦的错觉。
廊下每隔十余步便垂下一盏宫灯,烛光在夜里显得格外朦胧,此时已近丑时,宫中除了巡夜的禁卫军外就只有守夜的宫婢内侍们还没睡,我沿着迂回长廊走过,一路上几乎没碰见什么人。
本来只是因为睡不着随意走走,直到走到长廊尽头,我抬起头看着前面的景致蓦地惊醒,不知不觉间我早已离开长乐宫的范围,矗立在我眼前的竟是“如湮宫”!
脑海里突然跳出来压在如湮宫书桌上那张画像,鬼使神差,我拢了拢外衣就往如湮宫里走。
平日里这里就一副不见人烟的颓唐模样,夜晚更是不必说,冷清得简直和鬼屋有得一拼!
我缓步走进大殿,看到门口左右两边的烛台上燃烧了一半的蜡烛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黑漆漆的一片。
殿中空无一人,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书桌那边去了,在即将伸手触及那叠字画时顿了顿,旋即,毫不犹豫将压在最底下的画像抽出——
“皇后娘娘!”
背后陡然传来一声惊呼,我吓得手一抖,刚刚到手的画像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
我回头,正好看见那名名唤“莫言”的小宫婢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却目露狂喜地盯着我,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正当我疑惑她这一声,莫言却似是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脸色煞白,颤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喊道:“太、太后……”
“你起来吧。”大半夜的我也不想引来其他人。
莫言唯唯诺诺的起身,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正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落在地上的画像,忙俯□拾起来。
“太后!”莫言低呼道。
我抬眸看她一眼,她脸色越发泛着几分不正常的苍白,紧咬着下唇盯着我手中的画像,似想说什么,又碍于不知名的理由终究没有说。
手中捏着那张薄薄的画像,我压下心头的强烈悸动,细细打量着那画。
纸张隐隐泛着黄,角端的地方更有些黑点,实在算不上好物。比起殿中其他裱起来的精美画卷,这幅画更像是随手勾勒出的,一个独坐廊下的女子正眺望前方,身影简单而模糊,唯独那双眼画得极为细致,甚至连眉宇间那一丝哀愁都细细描绘出来了……
这画中人我粗看并没什么感觉,仔细一看才发现透着几分莫名的熟悉!
“这人是谁?”我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莫言小心翼翼瞅我一眼,斟酌着回答:“这是……德庄皇后。”
没有说什么,将那画像搁置在桌上,我抬头打量大殿四周,晒然笑笑:“哀家自进宫以来,都不知道宫中有座如湮宫。”
莫言双肩颤了颤,又很快恢复如常。
我当做未看见,就着一旁的软榻坐了下来,莫言咬唇看了看我,低声说了声“奴婢去准备些茶点”,很快便奉上泡好的清茶。
我伸手端起她送来的茶杯,随口问道:“德庄皇后……嗯,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莫言抬头看着我,一双眼睛极清,似在揣摩我话中深意。
我坦荡荡的任由她打量,听她沉吟半晌才应道:“是个可怜人。”
我一愣,德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知道,这些年只在宫婢和太监们口中听说过她。据说她与先皇在宫外相识,被先皇金屋藏娇,她有了身孕后更不顾众人非议将她迎入宫里,那时先皇众多嫔妃,可为了她不顾满朝文武反对遣散后宫……
这样的她,会可怜?
仿佛是看穿我的疑惑,莫言摇头笑笑,语气中透着悲凉:“纵使金阙玉宇,高处不胜寒呐。”
我似懂非懂,忽然想起另外一则传言。
先皇为德庄皇后摒弃六宫,但其实宫里还有一名妃子一直留在宫里,是先皇做太子时立的侧妃,德庄皇后入宫时她也有了身孕,先皇就留了她在宫中。只是,从此都未踏进她的宫殿半步,甚至连她生产时都未来看她一眼……
“先皇就墨然一个皇子?”心之所至,我问。
莫言深深看我一眼,在我看向她时又垂下眼帘,道:“当时袁贵妃生了一个公主……”
手差点一抖将茶杯摔在地上,我不无震惊地重复道:“袁贵妃……”同时想着,原来先皇还有一名妃子的传言并不是假的啊。
“那名公主呢?”
就我所知,如今皇室中并没有什么公主,甚至连郡主都是几位权臣的女儿册封的。
“公主她……出生当夜就夭折了。”莫言弯腰收拾好刚才被我打乱的书桌,回避我的直视,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在如湮宫待了一阵子,眼看天色越来越晚,我也不好再停留,拒绝了莫言要送我回去的好意,拢了拢外衣就往外走。
走到如湮宫大殿门口时,我无意中偏过头,正好看见放在偏角落的案几上一座样式精致的铜镜,里面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模样,我定了定神,陡然醒悟过来,刚才在看见德庄皇后时的熟悉感是什么!
她与我,眉宇间竟是有几分相似的!
我正想问莫言,回头就看到她走进内阁的背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喉咙口,最后默默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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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湮宫的事情困扰了我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去了沈府,我还一直在纠结这件事。
今夜是沈离廷的生辰宴,也是他正式宣布与柳欺霜几个月后婚期的日子。朝中大员纷纷道贺,我和墨然换了便服也一起来了沈府。
不知墨然到底在做什么,我只不过在周围转了一圈就看不见他人了,最后在沈府后花园找到了他,正想叫他,却看见他身后跟了一个人,声音戛然而止。
“墨然……”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躲在旁边的花丛里,我隔着一片姹紫嫣红看两人漫步花丛。
是扶摇!
“你约我来,并不是为了看花吧?”墨然负手在背后,不疾不徐地走着。
扶摇淡然一笑:“前厅里人太多,我以为皇上会喜欢这后院的幽静。”
墨然回头看她一眼,眸底一片平静。
“还好。”沉吟片刻,墨然如是道。
扶摇没有说话,只是含笑凝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影影绰绰的花丛中,竟将那满园的春、色生生比了下去。
我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跟过来了。
“还没到时节,这牡丹居然开了。”俯身抚着一朵名为“白衣胜雪”的牡丹花,墨然低低呢喃。“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王城。可惜,不是开在皇宫里,而是这沈府……”
他的语气中透着几分莫名的惆怅,扶摇低头看着他身边那几朵开得正灿烂的牡丹花,微微一笑:“这丛‘白衣胜雪’可是沈太傅的宝贝,听说是他从异域带回来的,所以花期与别的牡丹花不同。”
顿了顿,她继续道:“皇上若是喜欢,摘了这花带回宫慢慢玩赏。”
墨然勾了勾唇,叹息一般说道:“摘了这花,过几日便会失去颜色,要来何用。不如成全了她,就让她在这沈府好好活着。”
他说得含糊,扶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怔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喃喃唤道:“皇上……”
她还未来得及说下去,墨然忽然伸手将她鬓角散落下的一缕青丝掠到耳后,微笑道:“发髻散了。”
扶摇脸色倏地一红。
心口处一阵近乎窒息的感觉,不痛,却仿佛有团棉花堵塞在了嗓子口,令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跟来?又为什么要躲起来?
惶然退出花丛,我也就没有看见,墨然看向扶摇时陡然变冷的目光……
宛若游魂般在沈府乱转,我恍恍惚惚的想着,今夜墨然微服出宫大概是因为扶摇和宁相来了沈府,那么我呢,我来沈府是为了做什么,亲眼来看沈离廷与柳欺霜宣布大婚的日期,亦或者看着墨然与扶摇一双璧人般走在一起?!
伸手揪住心口,那里忽然一阵生生的疼,让我几乎难以自持,踉跄着脚步在水榭里坐下。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迷蒙间,有清越的声音突然问道。
我抬头,看见的是由侍童离儿推着木轮椅的沈离廷,他就在离我几步外的地方,静静注视着我。
耳边恍惚响起前厅里唱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第二十八章
前厅里灯火通明,众人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我抬眸看了一眼沈离廷,他与我同坐在水榭里眺望着前厅的方向,面上一片如水的沉静。
“你不出去?”外面宾客满堂尽欢,作为宴会的主角却在这后院里坐着,怎么想都很奇怪。
“不碍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淡然。
我“哦”了声,没有接下去。
沈离廷看上去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就在我以为我们俩今夜都要这么安安静静坐一个晚上时,沈离廷却动了,他偏头直视着我,冷不丁问道:“你最近身子还好么?”
知他说的是前几日围场的事情过后我连续几日都惊魂未定,墨然生怕我有什么不对劲的,每日还要豆芽给我熬安神茶喝,更是时不时送些汤汁药水,害我最近一看见药碗就觉得头皮发麻。
点点头,我如实回答:“还好,就是最近总是梦魇缠身。”
他似有所思,低垂下眼帘避开了我的对视。“别想太多,很快就好了。”
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不经意间抬起头,远远的就看见一道袅袅娜娜的身影越走越近,一身明艳的红衣在廊下朦胧的灯光中显得格外迷离。
她起初只是四处张望,不知是不是感应到我的注视,忽然回过头来,对上我的视线时表情明显一阵怔愣。
收回视线,我盯着水榭外的碧波湖,说:“听说你和柳姑娘的婚期定在十二月底。”
他眼角一挑,明显也看见了正朝这边缓步而来的柳欺霜:“是。”
心底泛起一股寒意,有些沁骨的凉。
但,也仅此而已。
即便是今夜来这里以前,我想我多少还是对沈离廷心存幻念的,可,此时此刻,当得知他再过几个月就要与柳欺霜成婚了,失落固然是有的,我却没有想象中那种痛到死去活来,撕心裂肺般的刻骨铭心。
原来失恋也不怎么难受。我按着心口处默默的想。
后来与豆芽无意中说起这件事,她当时只是眨巴着眼睛说:“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在你心中,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重要。”
向来少根筋的豆芽能说出这等话,着实让我惊讶了一下。转念一想,她说的也不尽然全对,若我没有那么喜欢沈离廷,那这么多年来我看见他的悸动,又是为何?
大抵是见我在这边,柳欺霜的脚步停留在水榭口,便没有再前进。
我抬头看了看她,再看看身边正一脸云淡风轻的沈离廷,心里有些扭曲地想着,现在我若是来个什么“娇弱无力”靠在沈离廷身上,他定会毫不犹豫扶住我,那柳欺霜会出现什么表情?
原本我只是想想,不过,很快我就看见了柳欺霜的反应。
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在这里坐得太久双腿都麻木了,我一个不稳跌倒,眼看就要“亲吻”冰冷的地板,沈离廷及时伸出手捞起我的腰,我一个措手不及,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
带着晨雾般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呆呆地看着禁锢在我腰间的手,顺势往上移,我这才注意到沈离廷今夜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衫,衬得他越发清俊若谪仙……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立刻看向柳欺霜的方向,她微启檀口望着这边,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又终究什么都没说。
待我反应过来从沈离廷身边跳出来,柳欺霜时已经低垂了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即逝的复杂。
“没事吧?”沈离廷并没有发现这一异常,颇为关怀地握住我的手。
“没,没事!”
我用力摇摇头,试图将手抽回来。“对了,你该去前厅了!”
说罢我顾不得发烫的脸颊,就要缩回手往水榭外走,熟料沈离廷一个用力,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下子想要装作没事都没办法了,我暗暗叹了口气,扯出一抹笑容面向沈离廷:“可以先松手吗?”
他固执地握紧我的手,向来清冷的眸底氤氲出一层薄薄的迷雾,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凝着我,张口欲言,就被我突地出声打断:“哀家没事,沈太傅,不必担忧。”
我刻意加重最后几个字,想让他松开我。
他置若未闻,就这样定定地盯着我,缓声道:“我知道你如今不信我,不过……”
“砰!”
前院里不知是谁突然放起了焰火,冲天的火焰绚烂无比。
烟花下,是沈离廷深邃的眼。
“若我说,围场那件事当真不是我所为,而是皇上的一出计中计,你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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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乐宫时,绿萝不在,殿中只有豆芽一人趴在桌前看着她极为宝贝的男男艳本儿,边看嘴角还流着可疑的口水,双眼放光,那模样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见我进来,豆芽慌忙收起桌上的艳本儿:“太、太后,您回来了!”
我今晚无心理会她这小动作,踢掉鞋子,我默默爬上软榻躺在上面,只要一闭上眼睛,沈离廷今夜那句话便会不自觉的跑进我的脑海里,最后索性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横梁发呆。
想了想,我招来豆芽,恹恹地吩咐她:“哀家要喝安神茶。”
豆芽颇为惊异地睇我一眼,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太后,您一向不是最不喜欢喝安神茶吗?”
我讪笑一声:“这怎么说也是墨然吩咐太医院特意为我配的,里面都是些比较名贵的东西,我还是不要暴殄天物的好。”
“奴婢这就去拿。”豆芽也不作他想,将那艳本儿藏在怀中就跑出去了。
“若我说,围场那件事当真不是我所为,而是皇上的一出计中计,你当如何?”
问出这句话时,沈离廷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的面上。
我想笑他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勾了勾唇角,却发现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沉吟半晌,我最终什么也没回答就走了。
这种没有可能的事情,我不想回答,连想都不愿去想!
等了好一阵子才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闷头埋首在柔软的床褥中,冲豆芽吩咐道:“就放在桌上,哀家等凉了再喝。”
“凉了,可就不好喝了。”带笑的声音传来,沉悦如水。
我蓦地直起身子,讶然看着斜倚在门口的墨然。
豆芽那厮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看我一眼,吐了吐舌,就在墨然的示意下跑出去了。
我忿忿然瞪着她一蹦一跳的背影,哼弄哼弄的有些不满,这丫头好像是我的贴身宫婢吧,怎么每次这么听墨然的话,全然不把我当个主子!
端起那碗温好的安神茶,墨然缓步走到软榻旁。
我有些不情愿地爬起身来,这安神茶也不知道到底是用的什么配的,味道又是酸涩又是苦的,无比难喝。
我没有接,他也就不肯走,就这样伸手端着那碗安神茶站在那里。
与墨然比定力我从未赢过,所以最后我还是乖乖喝下了那碗难喝的安神茶。
墨然接过碗放在桌上,伸出手逗弄着挂在窗下的笼子里的鹦鹉,回头冲我微微一笑:“这些日子你也闷坏了,等最近的事情忙过了我就带你出去。”
我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移动,看着那只鹦鹉在他的逗弄下在笼子里不安分的上蹿下跳,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墨然……”我蹙眉。
他手一顿,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眉头拧得更紧,瞪着那只毫无声音的鹦鹉,问他:“你不会是从哪里捡来的乌鸦假装的吧,就算它是只不肯说话的鹦鹉,但连叫都不叫一声,也太奇怪了!”要是烤了它,不知道能不能吃?
墨然眼角跳了跳,伸手抱着那只鸟笼。“你可千万别烤了它。”
我讪讪地笑笑,同时不免疑惑,他怎么就知道我在打这只不会说话的鹦鹉的主意呢。
不知是不是今夜在沈府里闹得太晚,没多久我就觉得眼皮不断打架,昏昏欲睡。
见我昏昏嗜睡,墨然也就放轻了动作,将那鹦鹉笼子放在桌上。
我微眯着眼睛,看着墨然背后的烛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层浅浅的光晕,他唇边带着淡淡的弧度,就这样一瞬不瞬地凝着我,真真有种刹那芳华的惊艳。
我调侃似的胡思乱想着,放眼整个大龙朝,恐怕任何美人在墨然面前都会自惭形秽吧。
眼皮越来越沉,当最后一丝意识失去前,我似乎听到墨然一声长叹。
“为什么……会是你呢……”
我迷迷糊糊的想着,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美人固然是美的,只可惜……
美人,如鸩啊。
☆、第二十九章
翌日,我在皇宫里转悠了一整天也没有见到墨然,问豆芽她只说皇上在接见贵客,至于那人是谁她也不知道。直到入了夜,我被墨然身边的黄公公请到未央宫,看着满座朝臣才知今日大宛国太子来访,墨然设宴接见他。
这种宴会不外乎就是些歌舞升平的段子,我听得无聊,歪着头懒懒打量着那位大宛国太子,南宫明玉。
既是皇室贵胄,长相自是不必说的。一身白色长衫,长身玉立,俊逸的面容让周遭一干婢女偷偷红了脸。
让我在意的,是那双茶色瞳眸中竟是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无欲无求,平静得让人害怕。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我的长久注视,南宫明玉忽然看向我,我正想打招呼掩饰一下,却看见他怔了怔,眼底难得出现一丝波动。
我还想再细看,他已经收回视线,静静垂首盯着自己的酒盏。
回头,我只看见背后站着的韩林秀。
说起来,韩林秀今夜也奇怪得紧,平日里若是见着了外人他都会自动“消失”,更别说现在这样光明正大站在我身边,实在难得呀。
“可是觉得无聊了?”不容我细细思忖,墨然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撇撇嘴:“确实无聊。”
他低笑一声,将自己面前的果脯推到我面前:“一会儿就结束了。”
我“哦”了声。
墨然忙着与那位明玉太子说话,也就没有再管我。
不经意间,我的眸光正好与底下的沈离廷撞上,他微愣,旋即低下头不再看我。
我皱了皱眉,怎么好像我亏欠了他?
这种不满一直带到宴会结束,我和墨然说了声先回寝宫歇息就率先离席,在外面等在拦截沈离廷。
昨晚他说过的话昨夜纠缠了我一整夜,让我不得安宁,我想和他问个明白。
在外面等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我眼看着其余朝臣们纷纷散了,未央宫灯火黯了下来都未等到沈离廷,就差人去问了问,结果让我十分不舒坦。沈离廷在我离席后就从对面的北门走了!
郁闷之下,我带着豆芽和绿萝回寝宫,途中却遇上了一个让我颇为意外的人。
太子明玉!
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他也看见了我,怔了怔便朝我走来。
“太后。”
我点点头,本想跟他打完招呼就回去,转头却看见他眉头微蹙,似是有解不开的郁结。
“哀家见太子整夜都未展眉,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忍不住问。
他飞快抬头看我一眼,似在讶异我的问话。
“不过是些不足为道的杂事。”沉吟片刻,他叹道。
“哀家听闻太子就要继承大统,为何还闷闷不乐?”
闻言,他似是笑了笑,声音却泛着微微的苦涩。“不是每个人都想要这位置……”
我一愣,因他的话。
之前就有听过大宛国明玉太子的传闻,都说他自幼文才武德样样精通,忧国忧民,处处为百姓着想,因此深得民心,是难得的治国之才……
这样的人,会不想要这皇位?
大抵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他赫然一笑:“抱歉,我失态了。”
“无碍。”
“太后身边倒是不乏高人。”他忽然出声。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才看到不远处的长廊下,韩林秀抱着剑垂眸而立。
我还以为他早就不见了,没想到还在我身边。
挑了挑眉,我微微一笑。“他是哀家捡回来的。”
他愣了愣:“捡……”
我不由得莞尔:“是啊,他当初欠了恩情,痛哭流涕地要报答哀家,哀家这才勉为其难的收了他做侍卫。”
他并未多言,对我的话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你说,若是有人说绝不原谅你,是否真的恨到了极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地看向我,茶色眸子里竟意外泛着一丝无助的彷徨。
我呆了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或许,那是因为真的在意,才会这样决绝。”
他一瞬不瞬地盯视着我,久久,他蜷缩着拳,抵在唇边笑了笑:“是么。”
从晚上看见他就未见他这样展眉微笑,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这人笑起来时和沈离廷有些相似,一样的淡然处之,一样的平静无澜。这大概也是我没有就这么扔下他回宫的原因吧。
分别前,他对我微微一笑,说:“你实在不像太后。”
眸光一转,我回他:“你也不像个太子。”
他笑容越深,眸底却透着几分艰涩,转身离开了。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廊下,韩林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该死的韩林秀,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我暗骂一声,扬手示意豆芽他们回宫。
回去的时候豆芽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绿萝忍不住皱眉:“奴婢去叫太医。”
我扶额,冲她摆摆手:“这么晚了,算了,哀家只是方才在外面吹久了冷风有些不舒服,睡一觉就好。”
一旁的豆芽端着早早温好的安神茶,见我这幅模样禁不住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我视若未见,从她手中取过白瓷碗,仰首就要喝下。
“太后!”豆芽忽地出声。
我和绿萝同时看向她。
她局促地纠结衣袖,咬唇道:“今夜干脆就别喝这安神茶了。”
“这是墨然特意准备的,我若是不喝,岂不是浪费他的一番心意。”我笑着摆摆手,示意没什么。
看也未看那碗中黑乎乎的安神茶,我一饮而尽,在绿萝的伺候下接连喝了好几杯清茶,才觉得那股难闻的味道驱散了一些。
屏退豆芽和绿萝,我躺在床上,胡乱想着,今晚这些人都古怪得紧!
沈离廷处处回避我,墨然也没有像平常那样管制我,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韩林秀,还有那个始终未展眉的明玉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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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墨然都忙得抽不开身,我每日里在寝宫中无聊得几乎要发霉,甚至连出宫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韩林秀那厮前几日起就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根本是整日不见人影,完全没有作为我侍卫的自觉!
“绿萝,听说明玉太子三日后就要回去了。”我抱着那只依旧不肯说话的鹦鹉坐在阆苑中,任凭阳光透着枝桠洒了我满身。
“奴婢听人说是大宛国的皇上病重,急昭明玉太子回去。”
我抱着笼子的手一顿,睁开眼看着她:“病重?”
绿萝点点头:“是啊,奴婢是听人这么说的。”
“既然皇帝生病了,明玉太子怎么没有守在病榻旁,而是来咱们大龙朝?”豆芽撇撇嘴,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
绿萝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应道:“听说这次明玉太子来访,是他突然间决定的。”
“哦?”我来了兴致。
“其中缘由奴婢也不是很清楚,这些都是听人说的,大宛国皇帝陛下一直久卧病塌,太子也陪伴在旁,可是这次不知怎么忽然来访。”
“难道是有什么人要见?甚至连病重的亲爹也顾不得了。”豆芽一脸兴奋。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肯定又在想那些个什么男男艳本,我斜睨她一眼,笑骂道:“给哀家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豆芽讪笑着退后两步,避开我的目光。
眼角的余光瞥见廷苑外,我不禁怔了怔,忙问绿萝:“外面那些御林军呢?”之前墨然不让我随意出宫,在长乐宫外安排了许多御林军,今天居然没见着那些人。
绿萝顺着我的视线看向外面,顿了顿才开口,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记得几日前明玉太子来的时候他们就被调回去了。”
我点点头,心中却不免有些忐忑。
难道是有事发生?
来不及细想,外面有人来报:“太后,沈太傅来了。”
这几日他一直都避开我,今日倒是难得,竟然主动上门了!
起身拂开落了满襟的落花,我扬眉道:“请沈太傅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廷苑门口多了一人。
素色青衫,眉目雅逸,坐在木轮椅上的人,可不就是已经连续回避我多日的沈离廷!
“太后。”沈离廷略略颔首。
“沈太傅,此行可是有要事禀报?”我看着他,打量着他的神色。
“回太后,臣此来是为皇上大婚一事。”他低着头垂下眼帘,声音沉沉的,听不出情绪。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来,现在已是七月了,还有一个月便是墨然与扶摇举行大婚的日子!
怔忪了一阵子后,我才如梦初醒般醒悟过来。
双手接过他承上的折子,上面写的都是些关于大婚安排以及督工建造皇后寝宫一事的进程,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眼睛一阵酸涩,有些微微的酸疼。
“扶摇宫。”重复着折子上皇后宫殿所取之名,我有些恍惚。
沈离廷抬头看我一眼,道:“这是皇上亲口所赐的名字。”
扶摇宫,皇后扶摇……
这宫殿一听名字便知是特意为扶摇所建造,再过不久,扶摇就会住进去,执掌凤印,成为墨然的皇后!
“的确是好名字。”我合上折子,没有再看。
沈离廷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待我看去,他已是面色平静:“确实如此。”
我捏着折子,忽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尴尬。
“听说扶摇最近在向你学琴?”忽然想起墨然无意中提过的事情,我问道。
“是。她说想要学些曲子以便以后弹奏给皇上听,所以便请示皇上要臣教她琴艺。”沈离廷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我一手摩挲着怀中的鸟笼子,不由得莞尔:“之前就听说扶摇小时候的琴艺是向你学习的。”
我在入宫时认识扶摇和沈离廷时,就听豆芽提过,不止是琴艺,据说扶摇的书法以前也曾是沈离廷授艺的。不过,后来因为沈离廷渐渐身居高位,与宁相争锋相对,两人也就生疏了不少。
“只是因为臣略同音律而已。”沈离廷淡然道,似乎并不愿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
我只当他是介意扶摇的父亲宁相的事情,两人素来不合,也就不好再提起这个话题。
“这折子皇上看过了吗?”忽然想起这件事,我忍不住问道。
沈离廷闻言抬起头来,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静静打量着我,看得我忍不住一阵心里发虚,暗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了。
出乎意料的,他只是看了看我便收回目光,沉声道:“皇上没有看,让我先呈给太后过目。”
我一手抱着鸟笼,一手捏着那折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沈太傅接下来可是要去见皇上?”
“是。”
将怀中的鹦鹉塞到绿萝手里,我站起身来:“正好哀家有事想找他,一起同行吧。”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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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不断遇上宫婢太监,见着了我和沈离廷纷纷屈膝行礼,我侧首看一眼沈离廷,他一个字也未说,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侍童离儿向来不爱多话,自从上次我去沈府他无意中失言,此后见着了我他仿佛压根儿没看见过我,每次都低头站在一旁,负责推着沈离廷四处走动。
到了御书房时我扬手示意司礼监不要多嘴,和沈离廷一同静静来到门外,抬手正欲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宁相的声音。
“皇上,这天下本就是各自为主,今日皇上若是放过这个机会,此后他一定会反咬一口!”
“宁相这话说得可就离谱了,两国相交,贵在诚信,若是我们趁着大宛国皇帝病重,太子明玉就在我国,做出些不仁不义之事,这分明是教天下百姓耻笑咱们!”
“哼!妇人之仁!”
“总好过无耻之徒!”
“你——”
……
里面吵闹得厉害,我回头看向沈离廷,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静静坐在木轮椅上。
伸出手的手一阵僵硬,我忽然想起这几日长乐宫外莫名调走的御林军,一阵沁骨的寒意自心底窜上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些事情不是我该参与的,僵在半空中的手颤了颤,终是无力地垂下。
“哀家还有事,先行一步。”顾不得里面的喧闹,我对着沈离廷低低说了一声,转身就走。
隐约间听到墨然的声音,他再说什么我并未听清,大步出了御书房的范围。
在外面转悠了一圈,我本欲回长乐宫,抬头却发现自己来了“锦绣宫”。
门口的小太监实在眼尖,不等我提步离开就叫住我:“奴才参见太后。”
我不得不收住欲往外走的脚,无奈地应道:“起来吧。”
小太监利索地起了身,抬眼看我一眼,低声道:“太后可是想要找明玉太子?”
我不禁一愣,沉吟片刻才反问道:“太子在里面?”
小太监笑嘻嘻点点头,正要继续说下去,就听殿中有声音响起:“徐公公,是谁来了?”
这下子真是避无可避了!
我喟叹一声,转头看向正朝殿外走来的那道修长的白色身影,他对上我的眸光时,目露惊异,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来这里。
徐公公和一直紧随着我的宫婢就在不远处候着,我和明玉太子漫步到水榭里,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终是我率先打破沉寂。
“太子此行,是否有什么重要事情?”
他沉声道:“的确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我抬眸直视着他,毫不客气地问他:“有多重要?”
是否重要到连自己的命,甚至连整个大宛国都不在乎了?!
他呆了呆,旋即,苦笑一声:“我只是想找一个人。”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没有理会我的疑惑,他只静静凝着水榭下的碧波湖面。
就在我以为他今日不会再出声时,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我曾亏欠他十年,让他失去了一切,此次若能让得他原谅,这一趟……我也算是值了。”
我迷惑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重要到让他如此孤注一掷,甚至连命也不在乎了。
“那么,找到了吗?”我禁不住追问。
他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
最后,他似是放弃了般,颓然叹了口气:“罢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水榭,双腿一软,我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头一次,我心中生出些身在帝王家的恐慌。
大概是因为明玉太子始终未舒展的眉目,也或许,是因为他破釜沉中般的决绝让我心生不忍,我没有停留,转身往御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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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而复返的时候宁相和那些朝臣已经走了,墨然独自坐在龙案后,抬头看着推门而入的我:“怎么了?”
我略略平复了一下喘息声,直直问道:“墨然,你要杀了明玉太子?”
他“啪”地合上手中的奏折,睇我一眼,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我皱了皱眉,几步走到他面前,隔着龙案和他对视。
“回答我!”
“流离,你不该管这些事情。”
他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起身饶过桌子就要出去。
我几步拦在他面前,咬了咬下唇,禁不住说道:“墨然,你应该明白这次若是这样做,你的名声会乱成什么样子。”
他这才抬起眼帘看着我,俊美的面容上却没有了一贯的笑意,静静地说:“那又如何?”
“你……”
不等我说下去,他倏地出声打断我:“这天下都是朕的,没有人可以左右得了!”
我蓦地一惊。
“墨然……”
他抬眼看向我,褐色眸子里有着我看不懂的深沉。他说:“流离,莫要忘了,是你告诉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说完,他没有再停留,负手离开了。
云淡风轻。
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以后才陡然醒悟。
是了,我怎么忘了,墨然早已不是当初进宫时认识的太子,如今的他是这大龙朝的帝君,更是独当一面的一国之主!
他是皇上,而我……是太后啊!
我时时刻刻不忘提醒他,不要忘记我和他的身份,到最后才发现,分明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了。
沈离廷是什么时候来的,亦或者,他一开始就跟着我。
“若你是墨然,你会放过这个机会吗?”良久,我问他。
沈离廷毫不犹豫地摇头,说:“不会。”
我心下一沉。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止是我,哪怕是那位明玉太子,今日他若站在与皇上同样的立场,他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哦。”我淡淡应了声,却终究无法释怀。
“见着了他的本性,觉得可怕?”长久的沉默过后,沈离廷如是问我。
我顿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以往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政事,突然间见到这样的墨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更有些惶恐。
此刻他能毫不留情除掉曾与他交好的明玉太子,有朝一日,若是我成为他皇权路上的绊脚石,他可会这样毫不留情的待我?!
“他以前明明不会这样……”久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沈离廷垂眸一笑,语带讥讽:“他从来都是这样,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第三十章记忆【一更】
缓步走出御书房,走到门口时我转向那里的沈离廷,毫不客气地问:“沈爱卿,那么……你又是哪种人?”
“我?”沈离廷挑了挑眉,随即淡淡的笑开了,不过一瞬又收起了笑容,抬眸直视着我,不答反问:“太后希望臣是哪种人?”
他问这问题时一直紧盯着我,似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我略略垂眸,避开了他的灼灼目光。
“哀家在问沈爱卿你。”我讪笑道。
他看着我半晌,忽然动手转动轮椅来到我身边,与我保持同行的位置,接着,略略弯曲着手指冲我勾了勾。
“怎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依照他的要求俯□子,待到我察觉时,沈离廷的手指已经掠过我的耳鬓,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撩至耳后,微烫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耳垂,让我心中登时一阵强烈的酥麻,有些晕乎乎的,他却很快收回了手,对着我笑了笑,说:“发髻散了。”
“你……”我呆呆地看着他,以前的沈离廷从来不会这样待我!
自进宫遇着他之后,我念他整整七年,他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对我百般疏离。若不是耳垂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我真忍不住怀疑刚才他的举动不过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太后入宫以来,这是第七个年头了吧。”不等我询问他这般做的目的,他冷不丁出声道。
我虽不解他突然这么问的缘由,倒也如实点头,道:“是啊。”我是在七年前的夏天入宫的,到如今正好整整七年。
他弯弯唇角,继续道:“太后入宫时臣也刚好作为巡察使回龙城,本是打算第二日拜见新皇后,结果当天在回府的途中就听说圣上暴毙……”
“咳咳!”我重重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那时我刚刚入宫,正在一群宫婢的伺候下要去身在未央宫的皇上行大婚之礼,结果才刚刚妆扮好,就被人告知我甚至连面都还未来得及见到的“丈夫”暴毙而亡!
更让我无言的是,第二日我爹爹病逝的消息传来,在宫中引起一片轩然大波,到处都有人在传说我是祸国殃民的“祸水”,甚至还有不少朝臣主张将我用火烧死,以除祸患……
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光荣的回忆,所以我下意识地也将这段过往排斥在外,从不会轻易想起来。如今,却被沈离廷一语道破,委实让我尴尬得很。
面对我瞬间变了脸色,沈离廷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自顾自地往下说:“当时朝中不少人主张要太后给先皇陪葬,臣却认为这一切灾难并非是太后带来的,所以才主张保住太后……”
我忍不住皱皱眉,出声打断他的话:“沈爱卿,你到底想与哀家说什么?”
他之所以突然间说出这番话,想也知道不是因为想要追忆过去那么简单!
沈离廷瞥了我一眼,清俊的侧脸在余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说:“臣听闻太后入宫前曾失去过记忆。”
“是又如何?”我眉头皱得更紧。
“臣只是想问问太后,可有想过恢复记忆?”
我挑眉:“你有办法?”
他淡然一笑:“那就要看太后肯不肯配合了。”
闻言,我抬起眼帘直视着他,那双宛如墨玉的瞳眸中看不到一丝慌乱,就这样平静地打量着我,无波无澜。
过了好半晌我才移开视线,讪笑着说:“不了。”
他面露不解:“为何?你……难道不想知道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哀家之前的确很想恢复从前的记忆,可是……这几日经过一些事以后,觉得过分牵挂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并不认为现在的沈离廷会这样毫无理由助我!
顿了顿,我刻意加重语气,继续道:“沈爱卿也是,不要一味沉浸在过往里,免得将来……泥足深陷!”
最后一个字落下,沈离廷嘴角那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容忽然隐去,面色变了变,拧眉盯着我。
“沈爱卿觉得哀家说得不对?”我不动声色避开他的直视。
“不。”沈离廷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尔后静静垂下头,声音低低的,“臣又岂敢对太后的话有非议。臣只是在想……”
“想什么?”我问。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人曾说我会自作孽,不可活。”他仰起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苦笑。“我此刻方知,果然如此呐!”
我一呆。
之前透过想起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我断定沈离廷在我十二岁之前是认识我的,更有可能,我和他的关系匪浅,只不过我一直记不起关键的部分……
我正想要问沈离廷说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转身背对着我,“臣先行告退。”
“沈爱卿!”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点一点离开我的视线,那背影透着无限落寂。
眼看他就要彻底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口中喃喃唤道:“沈离廷……”
他完全没有听见,彻底消失在回廊的转角处。
伸出的手在空中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抓住。
一阵冷风忽地袭来,让我生生打了个寒颤,蓦地清醒过来,定睛看着自己仍旧僵在半空中的手,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是这样!
方才那一瞬间,我仿佛在哪里经历过相同的事情,似曾相识!
倏地,一道冰冷的寒光落在我身上,我猛地抬头,只看到前方转角处一抹浅绿色身影一闪而过!
“太后,怎么了?”见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转角处,一直候在御书房门口的司礼监黄公公问道。
我倏然回神。
看看他,我摇摇头。“没什么。”
黄公公亦没有多嘴,低着头说:“奴才伺候太后回宫吧。”
我的心思此时全在失常的沈离廷费身上,也就没有在意,胡乱点点头便与他一起往长乐宫的方向去。
”这两日怎么不见韩侍卫?”黄公公四处打量了一下,问道。
“谁知道他跑哪里鬼混去了。”我忿忿哼道。
韩林秀向来神出鬼没,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已习惯他三天两头就闹“失踪”了。
黄公公诺诺应了声,抬眼看我一眼,蹙眉道:“太后您昨夜没睡好?怎么脸色这样差。”
“是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脸颊。
昨日我从黄昏时分一直睡到今日清晨,只不过,做了一夜的噩梦而已。
“老奴这就遣人去太医院……”
眼见黄公公就要找人过来,我忙阻止他:“黄公公且慢!”
“太后……”
“哀家只是有些乏了,并无大碍,你就不要惊动其他人了。”
“可是太后您……”
“哀家没事!”
见我一再坚持,黄公公只得作罢,一边叹息一边絮絮叨叨在我耳边念着:“太后您若是身体不适,可一定要召太医过来瞧瞧啊,否则皇上会担心的。”
提起墨然,我的脸色一阵僵硬。
这几年来,我与墨然并不是没有吵过架,比这更甚的都有。但,这次明玉太子之事,即使明白他身为帝王的无奈,我仍是无法赞同他的做法!
“皇上最关心的就是太后,若是太后您病了……”
见他完全没有停住的迹象,我只得出声打断:“黄公公,哀家突然记起来,有些东西落在御书房了。”
“那老奴去找……”
“不用了!只有哀家自己知道是丢在哪里了。”
“老奴陪着太后去寻吧。”眼看黄公公一副绝对要跟着我去的势头,我嘴角轻轻抽了抽,一时又想不到法子支开他。
无奈之下,我只得在黄公公的陪同下在御书房转悠了一圈,最后又在他的强烈坚持下,将我来时的路重新走了一遍,说是一定要寻到我掉的东西。
我走在前头,嘴角不可抑制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现在肯定不能告诉他,其实……我什么东西都没丢!
“这里不是去如湮宫的方向吗。”走到一处亭台下时,黄公公看了看周围忽然说道。
我讶然看向他:“如湮宫?”
黄公公点头称是:“就是德庄皇后的寝宫。”
亭台的位置比周围要高一些,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了隔了几座宫阙的如湮宫。方才我完全是心不在焉,也就没有注意周边的环境,竟是不知不觉入了如湮宫的范围。
想起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德庄皇后画像,我心中微动,低叹一声:“说起来,哀家进宫多年,还从未见过她呢。”
黄公公跟着叹了一声,说:“是啊,太后您入宫时她已病逝半年有余了,先皇那时将所有的画像都烧了,所以太后您也就没见过。”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转头面向我:“说起来,德庄皇后与太后您倒是有几分相似的,特别是眼睛。”
“哦?”我佯装十分有兴趣的样子,“那么那位德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黄公公的面色一下子定住了,沉吟半晌,才从口中吐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惋惜道:“她……是个可怜人。”
我不禁一愣。
小宫婢莫言曾说过德庄皇后是个可怜人,如今,连黄公公也这样说。宠冠后宫整整十余载,帝王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是个可怜人?!
光是说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之前莫言也这样说过。”我不禁喃喃出声。
“莫言?”黄公公有些惊讶,顿了顿才道:“她还在啊,老奴还以为她早就出宫了。”
“你认识她?”没有错过他话中的熟稔,我问道。
黄公公毫不犹豫点点头:“是啊。她从小在如湮宫里伺候着,是德庄皇后的贴身宫婢。”
“对了,那位德庄皇后叫什么名字?”我忽地想起这个问题。
黄公公只当我是一时好奇,毫不避讳的告诉了我。“德庄皇后娘家姓顾,单名一个湮字。”
“顾……湮。”重复着这两个字,我的心中忽然一阵狂跳,莫名的悸动。
本来还想再往深问一些,我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两道熟悉的人影,不由得怔住。
就在左前方的凉亭下,一坐一站的人分明是沈离廷和扶摇!俩人好像起了什么争执,扶摇一手揪住沈离廷的衣襟,一向淡然的面容满是惊怒之色,而沈离廷,则是毫无表情注视着她……
俩人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我正欲叫他们,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只得作罢。
“黄公公,咱们先回宫。”
走下亭台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扶摇与沈离廷,却发现沈离廷已经离去,扶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我蹙眉,只觉得俩人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一时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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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明玉太子之事,我一连几日都龟缩在长乐宫不出半步,墨然每日依旧命人给我煎了安神茶喝,我每每都会端起碗一饮而尽,噩梦却是越来越频繁,整日里精神都有些恹恹的,无精打采。
见我如此,豆芽和绿萝一日比一日着急,太医来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
这日我精神稍微好了些,绿萝出去太医院替我拿药,豆芽便吩咐人在廷苑中的海棠花丛下搭了一张软榻,我倚靠在榻上看书,豆芽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旁边与我说话。
期间豆芽给我端来安神茶让我喝,我喝完后正准备继续看书,谁知看了几页眼皮就越来越沉,慢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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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像被车子碾过拼凑起来的,浑身都痛,脚下更像是踩在云端,请一脚浅一脚的,我张大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
“哪里来的乞丐,快滚开!别脏了我的衣服!”踉踉跄跄走在街道中时,期间与一名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子不小心撞了下,被那人狠狠一推,我毫无预兆,就这么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
“哎呀!我的袖子都被弄脏了!”女子的尖叫声让我耳中嗡嗡作响,神智也越来越模糊。
我躺在地上,模模糊糊中看见一群人聚集在我身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冷漠。我想要站起来,却一不小心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剧痛痛得我几欲昏厥。
“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别碰她!她身上到处都是血,被碰到了会倒霉的!”
“快走快走,真是看了就让人厌烦……”
嘈杂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着,我死死撑住那一丝尚未失去的清醒,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
再度醒来时,我睁眼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盯着我。
“你……”一出声,我才觉得嗓子疼得快要撕裂了,声音粗哑难听。
老人看了看我,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赶紧起身走到桌前给我倒了一杯水:“来,先喝口水吧。”
我警惕地看着他,并没有立即接过。
转念一想,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何必担心这人会不会加害于我。
这样想着,我自嘲的笑笑,几乎是用抢的接过他手中的茶杯,将那清水一口喝完。
“看你倒在路上,我就把你带回戊戌街了。”老人毫不在意我的态度,笑眯眯说道。“你身上的伤口我找了个女人帮你包扎好了。”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嗓子里稍微好受了些,听见他问我,我下意识地回答:“我叫顾……”话说到一半,我陡然记起那片刺得我眼睛疼的鲜红,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是真的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还是佯装什么也没察觉,老人继续问道:“你说叫什么?”
我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我没有名字。”
老人微微一怔。
我继续道:“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家人,更没有朋友。”
老人眼神更加深邃,看着我好半晌都未说话。
我也不介意他眼底一闪即逝的探究,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
最后,他笑眯眯对着我说:“既然你没有名字,我来替你取个名字。”
看了看我,他坐在桌前冲我招招手:“过来这边让我看看手相。”
“手相?”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着摸着胡须:“你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当过算命先生的。”
我怀疑的看着他身上破旧的衣服,算命先生还能混到当乞丐的地步?
戊戌街,即使是我也知道,是徐州最有名的流亡街,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流浪儿才会生活在这里。
他嘿嘿一笑:“世道不好,我这算命先生自然也当不下去。”
我撇撇嘴,将手放在桌上,他起初还兴致勃勃的给我看手相,但很快眼神就变了,眉头更是皱成了“川”字。
“喂!你看完了没?”眼见他脸色越来越怪,我不情愿的收回手。
他呆愣了一下,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问道:“你几岁了?”
“八岁。”我即答。
“才八岁的孩子怎么就……”他似乎念叨着些什么,我没听清楚。
待到我想探究清楚他眼中的悲悯到底是为哪般,就见他迅速转换了脸色,对着我嘿嘿笑道:“看你一路经过了颠沛流离的样子,不如……就叫你流离吧。”
我端着茶杯的手重重一颤,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哎呀!我这唯一的杯子啊!”
老人看着满地的碎片直跳脚,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外面一群小乞儿纷纷趴在门口,听见老人的话纷纷附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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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对上的就是头顶大片大片开得正艳的海棠花,那些红红白白的花瓣不断飘落在风中,别样动人。
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我重重喘息着,缓了缓神才惊觉,方才所见的是在做梦。
准确的来说,是梦见了我八岁时的情景!
依稀记得上一次做这样的梦也是梦见这种片段,我八岁时在戊戌街的事情。
我还记得,当初我的府衙跌得曾告诉我,我是在十二岁回到刘家的,至于之前的事情我忘记了问,他也从没提过。若梦中所见是真,那么我就是在八岁时去了戊戌街!
不经意间,我想起那个老人问我的话。
“你叫什么?”
“我叫顾……”
“顾……”我躺在软榻上,回想着那个残缺的梦,喃喃念着那个名字。“……流……离……”
脑海中隐隐闪过些熟悉的画面,我差一点就能看清楚了……
“太后您说什么?”豆芽突地出声。
“啪!”
我一惊,一直放在软榻边的书落到了地上,也打断了我并不甚清晰的记忆。
“豆芽……”我怔怔看着她俯身捡起地上的书。
“太后,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发烧了?”豆芽将书给我,抬头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忙掏出袖中的锦帕给我擦拭。
混沌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明,我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锦帕,擦拭掉额头上的冷汗,见她依旧一副满脸担忧的模样,不禁笑道:“只是刚才做了个噩梦,你多虑了。”
豆芽不相信地看了看我,满眼质疑。
我只当做没看见。
抬头看看天色,一问豆芽才知道我刚才睡了两个时辰了,现在已经是下午。
在软榻上窝了两个时辰,全身的骨头都痛,我叫上豆芽陪着我四处走走,但还没走上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乏力,只得让豆芽扶着我去湖边的凉亭里坐一坐。
“太后,您最近身子一直不好,看来今夜的送别宴也参加不了了。”豆芽撅着嘴嘟囔道。
我漫不经心地问:“什么送别宴?谁要走了?”
“当然是大宛国那个太子呀!”豆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你说谁?”我霍地站起身来。
被我的动作吓得连连后退两步,豆芽呆呆地应道:“明、明玉太子!”
我只觉得无比错愕。
当初墨然的确表明要趁着大宛国国王病重的机会杀了明玉太子,今夜却要给他举行什么送别宴,难道是……筵无好筵,墨然是想要在宴会上除掉他?!
见我神色变幻莫测,豆芽有些怯怯地拉拉我的衣角:“太后?”
我这才回过神来,敛了表情,安抚地冲她摇摇头:“没事。”
豆芽半信半疑看了看我,见我的确没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呼……太后您别吓奴婢啊。”
“呵呵。”我干笑两声,装傻。
正说着,我心口处一阵窒息般的痛,眼前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我一个踉跄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子。
☆、第三十二章绑架【二更】
“太后!”豆芽惊呼一声,赶忙扶住我。
我死死揪住心口处,那里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心脏,痛得我几欲昏厥过去……
“太后您怎么了?”豆芽连连惊叫。
“豆芽……”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只觉得眼前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诡异的是,那阵疼痛来得快也去得快,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发颤的双手,只觉得一阵惶然。
“太后……”豆芽又惊又怕,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不肯松手。
努力压下那阵强烈的恐慌,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哀家刚才只是有些头疼,大概是累了吧。”
“可是您刚才……”豆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打住。
我瞥她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吩咐她:“今日这件事别张扬出去。”
豆芽咬了咬下唇,没有作声。
揉揉还有些微微刺痛的眉心,我拂开豆芽的手站起身来,站在湖边看着水中的倒影,轻声道:“我不想让墨然担心,所以豆芽你今日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太后!”豆芽张口欲说什么,却在我的逼视下什么也没说出口。
“宫中近日杂事颇多,哀家不想让皇上担忧。况且,这只是小小的头痛毛病,豆芽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说完,我淡淡收回自己的眸光,盯着脚下湖面上的倒影发呆。
湖面上倒影着一张熟悉的脸,略显苍白的面上,眉目如画,却因眉宇间毫无神采而显得有些暗淡,因此也衬得唇色愈发的红艳如血。肤色苍白,唇若血色,看上去竟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感觉。
仅了看了一眼我就拉回了视线,颇有些不在意的在凉亭内寻了个位置坐下,边问豆芽:“今日的宴会几时开始?”
豆芽偏头看看外面,迟疑片刻才道:“回太后,好像是说在……”
“三个时辰后。”
一道清越若泠泠流水的声音忽地传来,打断了正欲回答的豆芽。
我抬头,看着那道浅蓝色的身影缓步走到凉亭口,对着我施施然一拜:“臣女扶摇,拜见太后。”
“扶摇什么时候进宫的?”我随口问道。
视线在她的衣服上打转,我无意中想到,认识她这么多年,她总是穿着这种素色的衣服,这种风格倒是和沈离廷有些相像。
下一刻,我的脑海中隐隐闪过些什么,不过一瞬,又很快消失了。
转瞬即逝。
快得让人来不及分辨清楚。
扶摇莞尔一笑,素雅出尘得不似凡人:“臣女今日是随父亲进宫的。”
我点点头,看她仍旧维持着福身的动作,扬手道:“这里又没有什么外人,不必多礼了,免礼吧。”
“谢太后。”她依言直起身子。
“过来这边坐坐。”我又道。
她款步走上台阶,最后在我距离我身边有一尺的石凳上坐下,一举一动,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风姿。
我心中一动,冲着她勾了勾唇:“扶摇,不如你陪哀家走走。”
“臣女遵命。”
与她一前一后走出凉亭,豆芽与一众宫婢远远跟在后面,不时抬头看向这边。
“太后是不是生病了?”扶摇突然出声道。
我淡淡地说道:“只是这几日睡得不太好,所以乏了。”
她点点头,转而说道:“臣女前些日子托人从外地带了些安神的熏香,十分有效,不如回头给太后送来。”
“哦?是什么熏香?”我状似无意的问道。
“是产于域南的一种香料,唤作素手美人香。”
我的脚步顿住,侧首面对着她,微眯着眼睛,淡笑道:“哀家记得,这种香料只有域南一些城里才能买到。比如幽州和容城。”
她似是早已预料到我会这样说,直直迎上我的眸光,浅浅一笑:“是啊。臣女是托去过幽州的沈太傅带回来的。”
“是吗。”我淡然收回视线。
“说起来,下个月就是扶摇你与墨然的大婚之日,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府中修身养性。”缓了缓神,我继续道:“毕竟你下个月就要被册封为皇后,如今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受到别人的非议,就算平常与男子交谈,也会引来流言蜚语。”
我刻意加重最后两句话,眼角的余光瞥见扶摇瞬间脸色变了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略略屈膝,扶摇福身道:“扶摇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我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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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宴会我原本想要去探听些什么消息,谁知下午回宫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墨然来看过我,但很快他就走了……
待我睁开眼醒来,外面已经是夜幕低垂,天色已晚。
豆芽和绿萝原本趴在内阁的桌上睡过去了,被我醒来的动静又吵醒,见我要起来,绿萝忙过来帮我整理凌乱的发髻和衣衫,豆芽则摇摇晃晃的眯着眼睛去将温好的安神茶端给我。
闭着眼睛喝下安神茶,我才问:“宴会结束了没?”
豆芽点点头:“一个时辰前就结束了。”
抓着发钗的手一紧,我满心忐忑,继续问道:“那么……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豆芽和绿萝面面相觑,飞快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着相同的疑惑。
“太后,什么……发生事情?”最后,还是绿萝问出口。
我看看她,再看看豆芽,两人皆是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既然素来喜欢八卦的豆芽和绿萝都未听见什么消息,那代表那场送别宴并非“鸿门宴”了?还是说,墨然有别的方法……
越想越觉得坐不住,我不容两人阻拦穿上外衫就匆匆走出寝宫,想要去向墨然问个究竟!
“太后,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太后你慢点啊!”
顾不上后面的绿萝和豆芽,我加快脚步往墨然的寝宫钟秀宫去,谁知才刚走到长乐宫廷苑门口,就碰上了一个意外的人。
“扶摇!”我的脚步一顿,讶然看着眼前一身绿衣素裙的女子,那张淡雅出尘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朦胧。
绿萝和豆芽气喘吁吁在我身后停住脚步,见到扶摇也都是一愣。
“扶摇小姐。”两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冲着扶摇福身行礼。
扶摇淡淡一笑,冲我福身道:“参见太后。”
看了看她,我扬手示意豆芽和绿萝退下。
绿萝依言退了出去,豆芽颇不放心的看了看我,最后跟着绿萝一同低着头退了回去。
眼见四周的人都距离这里有好一段距离,我拉了拉刚才跑出来时弄得有些凌乱的外衫,深吸口气,轻声道:“扶摇,你来找哀家?”
她颔首道:“扶摇正要出宫回府,走的路离长乐宫很近,因此便想着回府前来向太后辞别。”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缓步跟上我的脚步,扶摇跟着我走在长乐宫外的长廊中。
“太后这么着急,可是要出去?”
我看她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哀家只是想起有些东西落在外面了,想出去寻回来。”
“哦?”她长眉微挑,却没有往下追问,不知是信了我的搪塞之语,还是根本未放在心上。
长廊中的气氛有些僵滞,我琢磨着她今夜的来意,不时回头打量她几眼。
“咦?太后的脖子上……”仿佛未察觉到我眼底的探究,她回眸一瞥,却又很快定住,定定地盯着我的脖颈左侧。
我低头一看,才发觉方才无意中拉扯衣襟,导致我脖颈左侧那块拇指大小的蝴蝶形状的疤痕暴露在外,正巧被站在我左边的扶摇看得一清二楚!
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即逝的异色,我拉了拉衣襟,将那块伤疤重新遮住。
抬头见她仍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模样,我半认真半玩笑地笑道:“被吓到了?还是说……你见过这伤疤!”
话音刚落,扶摇猛地抬头,眼睛直直盯住我,仿佛在衡量我话中的真伪。
“哀家只是跟你说笑的。”我笑笑,打断她的直视。
她抿了抿唇,旋即,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太后恕罪,是臣女逾规了。”
“没什么。这疤痕是哀家小时候留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无谓地说道。
“原来如此。”扶摇笑容不变。
“说不定,太后脖子下的伤疤,臣女真的见过呢。”我原本打算尽快打发扶摇,好去找墨然,她却突然出声。
我回头看她,扶摇并不算那种绝色美人,比她的姐姐宁横波更是少了些许艳色,但她眉宇间却有种别人无法比拟的淡然,仿佛连满池的清荷也比不上她的风雅出尘。这也是她之所以并无绝色容颜,却依旧能够用和宁横波并列为“龙城双姝”的原因。
让我在意的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最近格外针对我!
难道是因为墨然?
我胡乱猜测着原因,同时不忘回答她:“是吗?”
扶摇扯了扯唇角,笑容在廊下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飘渺:“臣女好像在画像上见过……”她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淡淡的“哦”了声,并不打算问,因为她明显会自动说出下文。
“是沈太傅府上看过的。”果不其然,缓了片刻,她微笑着看向我。
我心下一沉。
沈离廷……
想起他这些日子以来对我近乎古怪的态度,我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听她说的开始我就知道她会说出些让我惊讶的事情,可真的听到了,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同时,扶摇的这话也让我更加确定,今夜她是有备而来!
不过短短一瞬,我便敛了眸光,与她擦肩而过,在她前方两步的地方站定,语气亦是淡淡的:“宁二小姐,这东西可以乱吃,话……”
回头看向她,我笑得无害,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可是不能乱说的!”
扶摇脸色一僵,紧抿着唇看着我。
我置若未见,目光转移到长廊两侧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在这旖旎的夜色里,那些普普通通的海棠竟有几分白日里瞧不见的惊艳。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我正在奇怪扶摇为什么忽然不说话了,就感觉到一阵冷风迎面而来。
“呼——”
一阵冰冷的寒光陡然袭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偏头避开,回头就看见,刚才还一直站在我身后的扶摇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
“扶摇!”
我惊声喊道。
几盏宫灯在廊下摇摇晃晃,散发出的朦胧光影也随之晃悠,一片明明灭灭中,我看见十余名黑衣蒙面人正站在我的对面虎视眈眈。
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我只想破口大骂一句:靠他令堂的!
这是我这几个月第几次遇到黑衣人了?
同时,我心中暗惊,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眸光迅速掠过地上的扶摇,最后落在那些黑衣人身上,我暗暗四处打量,希冀那个每次只在我快要掉小命儿的韩林秀能够赶紧出现。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麻烦太后跟我们走一趟了。”其中一人冷声说道,声音冷漠得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叫哀家走,哀家难道就跟你走?”我退后两步,背后抵着廊柱。
“哼!这可由不得你了!”站在最后面的一人冷笑道,听声音竟是名女子。
我咬牙看着几人朝我靠近,在心里不断喊着韩林秀那个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混蛋!
韩林秀,你再不出现,我就要一命呜呼了!~
眼看着那黑衣人就要逼近我,韩林秀仍是豪无踪迹,更让我绝望的是,周围连半个御林军都看不见!
此前不知遇到过多少回这样的刺杀,可每次韩林秀都在我身边,这是第二次他在我快要魂归西天时还不出现了!第一次就是当初在围场狩猎的时候!
“韩林秀!”我闭着眼睛喊了一声。
半晌过去,韩林秀没出现,黑衣人的刀倒是“亲吻”上了我的脖子!
“你们别乱来!”我颤巍巍看着脖子上闪着寒光的刀刃,心里直希望韩林秀赶快出来。
黑衣人中那名女子一个跃步来到我面前,虽然用黑纱蒙着脸,她忽然弯起的眼睛却能昭示着她正在微笑,她笑道:“我们不会乱来的……”
话音未遁,她猛地扬起手,朝着我的脖颈劈下——
一阵剧痛骤然袭来,我还来不及出声,眼前就陷入了黑暗……
昏迷前,我不忘大骂那个严重“失格”的混蛋:韩林秀,这回我要是丢了小命,哀家做鬼也要向你索命啊啊啊!—_—|||
吱呀——
吱呀——
耳畔不时响起几声虫鸣,我蜷缩在地上,冰冷的地板让我昏迷的神智渐渐有了一丝清明。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粘合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那阵强烈的晕眩感再度袭来,我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偏偏意识越来越模糊……
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我试着挣扎了一下手,缓缓蜷缩成拳,然后用指甲刺进自己的手掌心!
尖锐的疼痛感让我瞬间清醒了不少,趁着这片刻,我卯足了全力,颤抖着狠狠将自己的指甲彻底陷入手掌心,直到彻底恢复清明。
缓了缓神,我睁开双眼,有些后知后觉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似乎是间废弃依旧的屋子,屋子的门窗都紧闭着,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盏已经燃烧了大半的蜡烛,家居摆设都乱七八糟倒在地上,上面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几缕早已破旧的轻纱飘在横梁上,到处都爬满了蜘蛛网,整间屋子简直跟鬼屋有得一拼。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转头毫无意外看见了同样被捆绑着倒在地上的扶摇,她还未清醒过来的样子。
想起昏迷前的情形,我暗暗咬牙,韩林秀你个混蛋下次让我见到你,哀家非吃了你不可!
气愤归气愤,眼下我也只能叫醒扶摇,想办法逃出去。
“扶摇!”我尽量放低声音,用胳膊撞撞她。“扶摇快醒醒!”
“唔~”她呻吟着动了动身子,眼睛却还未睁开。
“扶摇……扶摇!”
连续叫了好几声扶摇都没反应,就在我考虑着要不要踹她一脚时,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太后……”
许是因为刚刚醒来还未恢复清醒,扶摇愣愣地看着我,当看清楚我们俩人都被绳索捆绑着,才惊觉发生了什么事情,挣扎着坐在地上,低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
我要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能坐在这里任人宰割吗?宰了他们才是!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潮湿味,夹杂着各种难闻的气味,让人难受得几欲窒息,扶摇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来头,竟敢绑人绑到宫里去了!而且,他们为什么会绑架我们?”
这次我默默闭嘴。
总不能告诉她,依照《皇家遇刺定律》,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她很可能只是被我连累的吧。
“您有没有受伤?”打量完四周,扶摇的眸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摇摇头:“我没事。”
注意到我的自称,扶摇接下来也默契的没有提及宫中的称呼。
环顾四周一圈,扶摇嘴角扯出一抹轻不可微的笑,淡笑道:“这些人既然敢如此胆大妄为,就要付出代价。”
没有错过她眼底一瞬间的冰冷,我不由得挑眉。
最近我身边的这些人,倒是越来越让我意外了呐。
看一眼紧闭的大门,我转头看向扶摇:“扶摇,你背对着我试试。”
“您是说……”她立刻明白我说的意思,挣扎身子背对着我,用反绑在背后的手替我解开绳子。
到底是看不见,她的动作有些慢,就在我思忖着要不要用那边桌上的蜡烛烧断绳子时,她才慢慢解开了我手腕上的绳子。
“终于解开了!”我长舒了口气,这段时间都被这样反绑着手,我的双手几乎快麻木了,活动活动手腕后赶紧替扶摇解开绳子。
扶摇几下便解决了脚腕上的绳索,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窗户上轻轻按了按,转头对我说道:“窗户都被钉死了,打不开的。”
我几步走到大门前,指指那扇虚掩的门:“可这门开着。”
扶摇神色微变,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身边,看着那扇只是虚掩的木门迟疑着没有动,喃喃说道:“这扇门后面……会是什么……”
“不如我先出去看看。”我正要伸手去开门,就被扶摇握住了手腕。“慢着!”
我疑惑地看向她,旋即反应过来,外面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想来应当是那些绑架我和扶摇的人来了!
对视一眼,我和扶摇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原来躺着的地方,将绳索缠绕在脚腕和手腕上,伪装成未曾醒过的样子再度闭上眼睛。
才刚做完这一切,外面那脚步声就到了门口,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是两个女子,有必要这么劳师动众派这么多人看管吗!”
“你可别忘了,主上是怎么吩咐我们的。”一道娇娆的女声笑着接话。“主上的命令你敢不从,嗯?”
“哼!你就知道拿主上压我!”
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模样的黑衣人同时走了进来,三人正朝这边走来,我连忙闭紧眼睛不敢再看。
“她们还没醒,不用这么紧张。”其中一名男子冷哼一声。
那女子顺势扫视过来,挑眉道:“主上说了,这小太后看似无害,其实骨子里狡诈得很,那宁府二小姐也不是吃素的,还是看紧点比较好。”
“不过,抓倒是把她们抓到了,接下来要干什么?”那名女子一手托着下巴坐在桌前。
那名男子立即接嘴:“那当然是主上有所计谋了。”
“什么计谋?”女子语气凉凉的。
“这……”
两人正闹得起劲,一直未曾出声的另一名男子冷笑道:“主上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猜到的,只管听从他的吩咐行事便是。”
我心中咯噔一跳。
这次绑架的主谋看来就是他们口中的“主上”,只是,那人是谁?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对我和扶摇很熟悉,说不定……就是我所见过的人!
正思忖间,扶摇悄悄撞了撞我的胳膊,我暗道糟糕,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三人的脚步声同时在我面前顿住。
“刚才没发现,原来她们早就醒了。”
女子的声音依旧娇娆,却夹杂着让人心惊胆颤的漠然,呵呵笑道:“太后,宁二小姐,果然不能对你们太轻率。”
这种情形下也只能睁开眼睛了,我认命的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头顶的三人,他们一人抱剑站在后面,其中那个女子正偏着头“微笑”着打量着我,另外那个男子则是冷冰冰注视着这一切。
唯一相同的,恐怕就是他们脸上都蒙着黑布,看不清楚模样。
“抱歉。”扶摇在身后小声说道。
我无力地扯了扯唇角,叹道:“算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看来醒了有一会儿了。”目光自地上的绳索上掠过,女子依旧保持着那副诡异的微笑。
“再晚来一步,说不定咱们就看丢了。”站在后面的男子咋舌。
在心里暗骂了几声,我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看着三人:“三位,你们这么兴师动众的“请”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那女子手一扬,我甚至还未看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她已经来到我面前,同时,一柄剑抵上了我的脖子,女子笑眯眯地说:“我们只想跟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反问道。
“那当然是……”她话音未遁我就觉得不对劲,不容我有所反应,下一瞬,那女子眸光一冷,手中的剑直直袭向我的脖颈,同时落下的还有她好听却冰冷的声音。
“你的命!”
☆、第三十三章心伤
话音未遁,她手中冰冷的刀刃紧贴着我的脖颈,身后的扶摇低呼一声,想要起身护住我,却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
见我没有要躲开的迹象,对面的女人挑眉看向我:“你不怕死?”
忍住不断打颤的双腿,我强装镇定,低咳两声,道:“自然是怕。”
“那你为什么不躲开,也没有吓到?”
“因为……”抬起眼帘直视着她,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剑并没有带着杀气。”
她出剑虽然很快,身上却没有一丝凌厉,这也是我敢这样直视她的原因。况且,这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抓了我和扶摇,至少……在没有达到目的前,他们是不会动手杀了我们!
听见我的话,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怔忪之色,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优美的弧度:“哎呀,没想到你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搁置在我脖子上的剑慢慢收回,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她是真的没有想要杀我的意思,否则,恐怕现在就要魂归西天去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头皮都直发麻了,生活在宫里的日子真是对心脏不太好啊啊~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起身来的扶摇蹙眉道。
“自然是奉了主上之命……哎哟,你干嘛打我!”一直抱着剑的男子挑了挑眉,话还未说完就被那名看起来冷冰冰的男子敲中了后脑勺,吃痛一声,满脸怒容瞪向他,后者则是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冷声道:“你废话太多!”
“你——”
“好了!”眼看俩人就要闹起来,那名女子纤腰一扭,站在中间,同时不动声色隔开了他们。
“主上……”默念着这两个字,我心下一沉。
这人,到底是谁?
抬眼看一眼扶摇,显然她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冲我点点头。
“你总会见到他的。”
耳畔突然有声音掠过,我蓦地抬头,看着那个表情冷若冰霜的黑衣男子,心中不免吃惊,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旁边的女子看看那男子,再看看我,微微一笑,宛若点漆的眸子里却毫无笑意,在我被她看得心底都快发毛时,才弯弯嘴角,说:“你……可别忘了她的身份。”
她分明在笑,声音里却带着浓浓的警告。
我吃惊地看她一眼,转而看向那名冷冰冰的男子,他仿佛根本没听到女子的话,自顾自地倚在门口。
“你们打什么哑谜?”那名抱着剑的男子不甘寂寞地插嘴。
女子微微一笑,淡然自若:“没什么。”
三人很快就出去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扶摇,我和她面面相觑,都未出声,最后还是扶摇先开口:“这些人虽然古古怪怪,不过看起来暂时不会加害于我们。”
我点点头,偷偷瞥一眼正守在门口的三人,他们三人的剑都是同样的样式,甚至连刀柄后的花纹都是一模一样,而,这种样式我最近每日都有见过!
“那个黑衣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见我频频回头,扶摇低声问道。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没有说我是觉得其中那个冷冰冰的男子似乎有些熟悉。
好在扶摇也没有再问,转头打量着这间房间,边看边嘀咕:““啊!这里看上去真有些眼熟。”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不由得愣住,起初我只顾着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屋子里的摆设和格局,竟和沈离廷府中有几分相似,甚至连门庭上方雕刻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刚才都没注意到,这里是……沈太傅以前的旧居?”扶摇挑眉道。
我抿唇看着房中的摆设,没有作声。
手指轻轻摩挲着桌上的莲花型小烛台,我闭上眼睛,转身走向最左手边的方向,若我没有记错,那里应当是放着一扇屏风,屏风的后面则是一方软榻……
“怎么了?”扶摇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在夜里有些不真实的错觉。
恍惚中,我看见有人绕过屏风,缓步走向睡在软榻上的人,宽大的青色衣摆随着威风轻轻摆动,宛若一副流动着的水墨画……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着放在眼前的软榻,震惊得无以复加。
刚刚的画面是……
“是不是头又痛了?”扶摇温柔地扶住脚步踉跄的我。
我一手撑住软榻一角稳住身子,勉力扯出一抹笑容,冲她摇摇头:“我没事。”
见我坚持没事,扶摇只得放开我,转而看向周遭:“我先看看有没有出路。”
揉揉胀痛的眉心,我正要出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我不由得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上面什么也没沾上。
几步走到屋子中央的桌前,我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抹,手指上立刻沾上了一层灰尘。看看角落里的软榻的方向,再看看桌面上,我忽然觉得一股沁骨的寒意自心底攀爬而上,一点一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扶摇……”
我正要出声,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扶摇拉着手臂几步走到一扇窗户下,“你看,这窗户通往庭院里,那边没有人看守!”
门外那三人正吵吵闹闹聚集在门口,并没有注意房中的情景,扶摇低声道:“我们先从这里出去,说不定还能逃走。”
“也好。”我点点头,跟着她一起翻过窗户。
庭院中因无人打理,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我和扶摇顺着庭院出去,在外面兜兜转转了大半圈,几乎都快把整个宅子逛了个遍,最后走到一处湖畔。
湖中种植着一些红莲,此时正值花期,妖冶的花朵在夜风中散发着馥郁的清香,扶摇一手勾住一朵红莲,轻声道:“从左边一直走到头,再右转,便是后门了。”
我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却终是没有说什么。
“以前我跟随沈太傅学琴棋书画,所以这里我十分熟悉。”似是知道我想说什么,扶摇淡然笑道。
我嗫嚅着唇,正想开口,就见身边多了一道黑影。
“你们——”拧眉瞪着凭空冒出来的三人,我暗叹口气,看来今日不能逃脱了。
“就凭你们也想逃跑?省省力气吧!”抱着剑的男子轻蔑地笑道。
女子冷笑一声:“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想从我绛雪眼底下逃走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我讪笑一声,低下头没有作声,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名男子和抱着剑的男子转过身去,只余下那名冷漠的男子走在最后。
暗中拍拍扶摇的胳膊,我边观察周围的情形边说道:“扶摇,待会儿我叫你走就赶紧走,不要停留!”
“你说什么?”扶摇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别管那么多,只管走就是了!”
“可是……”
她话音未遁,我猛地扬手制止住她。
抬头看前面,待到走在最前面两人走过转角处,最后只剩下那名男子时,我眸光一沉,飞快抽出那人挂在腰间的短剑,以最快的速度贴住那男子的脖子,低声喝道:“不许出声!”我虽然并没有学过武功,但防身术墨然也有教过我一些。
“你……”那人皱了皱眉,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左手,刚才被我手中的刀在左手背上拉出了的一道长长的伤口。
此时也顾不得他怎么样,我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眼看着前面两人已经走到对面的长廊下去了,我一手制住他的肩膀,一手紧握着剑,对着身边呆住的扶摇喊道:“扶摇,快走!”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恢复清明,看看我,再看看前面的黑衣人,有些语无伦次:“可……可是现在他们还在……”
不等她说完,我打断她:“快走!”
有一线生机,总比待在这里等死要来得强!
“哦……好、好!”
扶摇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退回到我身边。“不行!我不能把太后您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没事……”我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原本走出很远的一男一女突然转过身看了过来,心中一惊。
“不好,你们快走!”就在我暗叹我命休矣时,被我用剑抵着脖子的男子却突地开口。
我愣愣地望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人狠狠一推,我连连后退好几步。
“扶摇!”眼下也顾不得其他,我看向扶摇,她被我突然的叫声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我下意识地要避开她,却没想到这里是湖畔,一脚踩空——
“噗通!”
“啊!”扶摇的惊叫声响彻耳畔,我只感觉到她的脸离我越来越远,冰凉的湖水瞬间湮没过我的头顶……
“你要记得,从今天开始你就姓顾,叫作流离。”
有人在我身边轻声说着什么,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痛欲裂。疼痛中,我忍不住紧紧抱住脑袋,希望能减轻一点那种疼痛,却于事无补,只听到一道清冽而熟悉的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说:“流离,你生来就注定非平凡人,属于你的东西我会帮你全部夺回来!”
不待我看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那场景却突然换了,这次,是一名有着花白胡须的男子,他一手揽住我的肩膀,一手揉着我的头发,轻声说:“以前的事情你忘记了就忘记了,现在你只要记得,你是我徐州府衙刘芒的女儿,你叫刘离……”
……
“女儿啊,只要你进了宫你就是皇后,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可是觉得,这宫中很难受?以后慢慢的你就适应了。”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我互相唤名字就好了,流离。”
……
数不清的画面自我眼前闪过,宛如走马灯,一一流转,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要破土而出,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找不到思绪,一片晕眩中,我仿佛看见了沈离廷和扶摇的身影在我眼前飘过……
银白色月光透过窗棂,顺着地板倾泻而下,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熟悉的鹅黄色轻纱,身上盖着薄被,耳边有烛光爆破的噼啪声不断响起,空气中氤氲着熟悉的木犀花的清香……
我忍不住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还未有所动作,就听见有声音问道:“好些了么?”
循声望去,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站在桌前忙着什么,听见我的动静他转头看向我,朦胧的月光勾勒得他绝美的侧脸弧度,他轻笑着说:“可觉得好些了?”
我用力眨眨眼睛,看看他,再看看周遭熟悉的一切,这才确认自己是在寝宫长乐宫里睡觉。
“墨然……”话一开口,我才发觉自己嗓子疼的厉害,每说出一个字都觉得仿佛撕裂般疼痛。
他几步走到床边,一手扶起我,一手将准备好的茶递给我:“先喝口水。”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里稍微好受了些。
将茶杯放好,墨然将我扶起来倚靠在床头,让我更加舒适,做完这一切,见我仍呆呆地看着他,不禁低笑一声:“怎么?短短一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墨然?”望着他俊美的脸,我确认般唤道。
他定定地看着我一会儿,突然伸出手触碰我的脸,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
“我在。”
他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我这才幡然醒悟过来,这里的确是我的长乐宫,面前的人,也的确是墨然!
“墨然!”低呼一声,我紧紧抓住他的手。
“现在没事了。”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抚着我的背脊,让我心底残留的惊慌和不安一点一点消失得干干净净。
月华如水,沉淀着倾泻在大殿中,周遭安静得只剩下我和他的心跳声。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待到我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紧紧抓着他的手,我窘迫不已,忙装作不经意抽回手,忙问道:“我怎么回来的?”从我进宫以来,好像就一直是他照顾我,这个习惯到现在依旧未改变。
他淡然自若的收回手,表情淡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勾唇笑笑:“你和扶摇突然不见了,我就命禁卫军和御林军在全城里搜索,最后在沈府的旧宅里找到了你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能感受到其中的艰难。
禁卫军向来只为历代帝王存在,他却将他们全部遣了出来寻我和扶摇!
“你的身子现在怎么样?”墨然忽然问道。
我试着舒展了下胳膊,除了头还有些痛之外,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还好,基本没什么大碍了。”
忽然想起昏迷前看见的沈离廷的身影,我心中蓦地一紧。
“扶摇呢?”我问他。
“她很好,已经回去宁府了。”
“……”
我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墨然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我被这紧滞的空气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时,墨然施施然站起身来,道:“你先好好歇息,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我呐呐地点点头。
墨然出去的同时,守候在外的绿萝便赶紧进来内阁,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皇上吩咐奴婢准备了一些吃的,太后您先吃点东西吧。”绿萝将几样精致的小菜搁置在桌上,又赶紧寻来我的外衫替我穿上。
“对了,太后,这是什么?”
我回过头看向绿萝手中的东西,眼角蓦地一跳,是那柄从黑衣人身上夺来的短剑!
“这刀怎么会在这里……”我当时不可能留着这短剑一直回宫才对啊。
见我一脸疑惑,绿萝解释道:“禁卫军护送太后回宫时,他们以为这是太后的东西,所以一并送了过来,奴婢不知道是不是重要的东西,也就没有丢掉,放在了您枕头下面。”
取过那柄短剑,我一手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这是我的东西。”
“豆芽呢?”这么久都没见到她,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回太后,豆芽正在御膳房准备安神茶。”
握着短剑的手猛地一僵,我半晌才出生,呐呐地问:“是皇上吩咐的?”
绿萝点点头:“是啊。”
我哀号一声:“那东西太难喝了,墨然就不能放过我吗。”
绿萝抿唇笑笑,道:“皇上也是为了太后好,才会这样费心。”
将短剑递给绿萝,让她放回枕头下,我喃喃道:“是啊,他也是为了我好……”
“太后,您说什么?”绿萝一时没有听清,转头面向我。
我摆摆手:“没什么,哀家说太饿了。”
眼角的月光瞥见豆芽正端着托盘缓步而来的身影,我侧首瞥一眼绿萝,问道:“绿萝,明玉太子已经回去了?”
“太后您失踪了一整天,明玉太子他昨日就已经走了。”
握着筷箸的手一顿,我继续问道:“有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情?”
“除了太后您失踪,就没有什么事情了。”
“哦。”
悬在心口的大石缓缓落回原地,我放心的吃东西。
“太后,您……”绿萝正要出声,抬头就见豆芽端着安神茶走了进来,连忙噤了声,表情亦恢复如常,神情自若地替我布菜。
“太后。”豆芽带着一贯欢喜的表情走进来。
看着她端着的托盘上那碗安神茶,我只觉得头更痛了,揉揉眉心,道:“豆芽,你是哀家的婢女吧,怎么只听墨然的话,每天就知道把这难喝的安神茶给哀家送来!”
她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嬉笑着走近我,说:“太后,皇上还不都是为了您好。”
我低垂下眼帘,轻轻一笑:“为了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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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将连日来的炎热驱散了不少,我昨日昏睡了一整天,夜里也就没什么睡意,翌日一早,还不到五更天就醒来了,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发呆。
看看外面偏殿里正熟睡的豆芽和绿萝,我暗叹口气,这几日她们也没休息好,就让她们先好好歇息一阵子吧。
想着,我将香炉的盖子打开,把里面正点燃的香料稍微拨大了些,丝丝缕缕白雾缭绕而上,一时间,殿中馥郁的清香更浓。
这香炉里的香料正是前几日扶摇送我的素手美人香,晚上睡前点着这香会有宁神安睡的功效,闻着这香味也会比平日里困乏好几倍。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子,抬头却看见好一阵子不见的韩林秀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正一瞬不瞬盯着我手中的香炉,脸上冷冷的看不出表情。
我只是最初被他吓了一跳,尔后便神色自若将香炉放回桌上。
“哀家还以为,你这次是失踪了呢。”我几步走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襟,霍霍磨牙:“韩林秀,韩大侍卫,你终于舍得出现了啊!”
他没有防备,被我用力一扯,整个人狠狠一个趔趄,狼狈地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见他如此,我丝毫没有愧疚,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你现在倒是胆子越来越肥了,说,你这几日到底做什么去了?”
“在睡觉。”他冷淡地拨开我的手指。
“睡觉?睡了整整两天?!”我双眼几欲喷火。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是啊。”
鬼才信!
我差点忍不住掀桌。
坐回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去,我打量着依旧抱着剑站在殿中的韩林秀,心中默默思量。
这厮自从四年前我捡了他开始,就完全没有作为我贴身侍卫的自觉,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偶尔跟着我,其余时间里都是在我几乎有性命之危时才会出现,不管怎么看,韩林秀这厮都古怪得可以!
“你说,你到底是谁派来哀家身边的?”我摩挲着下巴,怀疑地看向他。
他抱着剑的手慢慢放下,蹙眉看着我。
被个面无表情的人盯着,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忿忿然瞪着他,舌头却活像打了个结:“你、你别以为……别以为眼神很恐怖哀家就怕你了!”
他眉头拧得更紧。
反正我打定主意他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说出的话也就越来越口无遮拦,玩笑道:“我说韩林秀,你该不会是其他国家的什么奸细吧?”
“……”
韩林秀抿了抿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这样一瞬不瞬盯着我,仿佛要一眼看到我的心底。
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我搓搓手臂:“干、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本来就没指望他会认真的回答我的疑问,谁料他面无表情看着我,突然出声,道:“我只是在还恩。”
我用力眨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说起来,当初我给他半只醉鸡的恩情,他居然没忘?我还以为他这个忘恩负义,目无尊长,玩忽职守,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混蛋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呢!
“你说还恩,果然是还记得哀家对你的好吧。”我笑嘻嘻看向他。
他抬眼给我一记冷眼,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做梦。”
我也不恼,半认真半玩笑道:“你不是给我哀家还恩,难道还是墨然不成?”
他抱着剑的胳膊蓦地一僵,尽管只是很微妙的动作,却没有错过我的眼睛。
抬眼看着他渐渐放松的手臂,我的视线掠过他的左手上,他今日带着一副黑色的护套,我唇角的笑容加深,笑道:“说起来,韩林秀,最近哀家见到一个人,感觉跟你很像啊。”
说完我不顾他的反应,自顾自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大殿门口,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感慨道:“哀家正说这阵子热得让人烦躁,这雨……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呐。”
“……”
背后,韩林秀不置一词,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我转身,对着他伸出手,忽然说道:“把左手给我。”
他低垂了眼帘,没有依言将左手给我看,只是默默的脱掉了手上的护套。
左手背上,赫然是一道刚刚开始结疤的伤口!
那柄之前收起来的短剑拿出来,我看也未看就丢给韩林秀,那短剑“哐当”一声在地板上砸出一声脆响,我凉凉地笑道:“韩林秀,你该给我个解释。”
他沉默良久,就在我以为他今日不会开口理会我时,终是出声:“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到底该问谁。”
我脸色一僵。
看着韩林秀默默收起那柄短剑,我忽然想起来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比如,当初韩林秀为什么会那样巧合的出现在出宫的我身边,又为什么,会被我当做侍卫使唤没有拒绝……
韩林秀说得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到底谁是幕后主谋。
只是,我不敢面对他……
因为我怕,一旦我开口,我们这样久的和平安宁就会被打破,再也回不去过去!
“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心口处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让我痛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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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因为一大早要为我去太医院拿药,我便领着绿萝在宫中胡乱转悠,绕了好几圈只觉得越发无聊,经过如湮宫时,本欲抬脚就走,最后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负责守在这里的小宫婢莫言今日不在,整个如湮宫里面依旧空荡荡的,冷清到让人心慌,待到走到大殿中的书桌前时,我逐渐放慢了脚步。
书桌上那些书画都还在,我一张一张慢慢翻看,上面都是一些写的诗词和临摹的画,偶尔也夹杂着几幅用毛笔随意勾勒出的水墨画,意境生动,可以看出画画的人功力不错,与那些临摹的字画显然是两个人的笔迹。
“啊,这画……”绿萝偏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水墨画,突然惊叫了一声。
我狐疑地看向她,问道:“你认识?”
“这画……好像是平王的画。”绿萝凑了过来,手指一路滑到那张画的最底下,指着一方小小的印鉴对我说:“太后您看,这里还有平王的印呢。”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下去,果然,宣纸的最下面,印着一枚小小的印鉴,上面写着平王的字——逸之。
先皇兄弟众多,他是第三子,在他登基前其他兄弟渐渐的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因病去世”,后来在先皇登基后,身边就只剩下大皇子一个兄弟,也就是绿萝口中的平王裴逸之。关于先皇和平王的事情我只在一些传言中听过,据说他温文尔雅,文采无双,本来是皇上和朝中大臣们看好的太子人选,但他却因为天生体弱而无力继承帝位,最后先皇继位后,他被封为平王……
“听说以前德庄皇后十分喜欢水墨画,想来这画应当是平王送的。”绿萝饶有兴致地翻着上面几页的水墨画。
我随手往下翻了几页,不经意间想起前不久看过的那张德庄皇后的画像,翻着字画的手一顿。
“怎么了?”被我突然顿住的动作吓了一跳,绿萝疑惑地看向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低头看着桌上的字画,却突然没了兴致再看下去,将字画放回原位叠好,“算了,没什么好看的。”
见我不再动这些东西,绿萝也就识趣的收回手。
“太后,您怎么突然想起来如湮宫了?”走出大门时,绿萝忍不住问我。
我停住脚步,回头望一眼如湮宫,淡淡地笑道:“大概是好奇吧。”
“好奇?”
我正欲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而来,不禁一愣。
数步之外,沈离廷身着一身青色长衫,宽大的袍袖在风中轻轻晃动着,清俊的眉眼好比一笔一画勾勒出来的水墨画。许是感应到我的长久注视,他忽然抬眸看向我,眼底沉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早已等待千年……
我忽然觉得呼吸一窒。
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与他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亦是穿着一身青衫,就这样撑着伞出现在我面前,却让我瞬间惊为天人,从此再难忘记……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直到触及沈离廷含笑的眸,我才惊觉绿萝和一众侍婢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这里就剩下我和沈离廷俩人。
“不、不是。”我忽然有些局促,像是当年第一次见到他那样紧张,忙解释道:“只是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沈太傅的情形。”
他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外面还下着下雨,我正想着要怎么跟他继续说下去,就见他动作缓慢的收了伞,说:“去那边水榭坐坐?”
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转念一想,有些事情我实在想跟他问个明白,也就没有反对,帮他推着轮椅到如湮宫对面的水榭。
在长长的木椅上坐下,我低头,默不作声地看着湖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沈离廷亦没有开口。水榭中出奇的静,我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就听沈离廷说道:“昨日里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没事吧。”
他在问我,语气却是肯定的。
我在心中喟叹一声,摇摇头,说:“没事。”
“你上次曾说,你不想恢复记忆。”他又说。
我一怔,旋即,坚定地摇摇头:“我上次就说过,不要过分沉沦在过去的记忆里了,记忆恢复不恢复,又有什么关系。”
闻言,他薄唇微抿,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有些东西,一旦得到过,就再也丢不掉了,记在心里,藏在回忆里,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抬起眼帘直视着我,如墨的眸子里沉淀着浓浓的落寂。“你说,我可以把命随意丢掉吗?”
我心中巨震,呆呆地望着他。
只见他唇角抿出一抹艰涩的弧度,微微笑道:“所以……即使伤心难过,即使黯然失落,我也想要找回来。”
我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执着?
沈离廷,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执着?难道只因为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势!
深吸口气,我抬头直视着他,问道:“你还记得围场那件事吗?”
他眉头一皱,迟疑片刻才点点头。
“那时我曾怀疑是你在幕后策划了一切。”我静静地说着,他也不打断我,就这样听我继续说下去。“可是后来你说,如果说这一切是墨然策划的,我信不信,现在我告诉你答案……”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握着长椅围栏的手紧了紧,好半晌才吐出最后两个字:“……我信。”
语气一转,我看向他:“可是那件事,也有你的功劳才对吧。”
沈离廷讶异地看着我,眼中沉淀着令人难以辨别的深邃。
“你知道吗?昨夜我和扶摇带去的地方是沈府旧宅。”
他依旧没有作声。
我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那里和沈府的摆设一模一样,甚至连所有细节都做得一切,扶摇带着我在里面兜兜转转走了好几圈,现在我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那里的所有格局和摆设。”
说完,我定定地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沈离廷看着我,许久才开口,道:“沈府旧宅,自然与我的府邸是一样的。”
“可是……”
我抿唇笑笑,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为什么当时扶摇那么巧进宫寻我?又为什么会那么巧合被人和我一起抓到沈府旧宅,甚至带着我将整个宅子走了好几圈?难道……不是为了强迫我恢复记忆?!”
沈离廷没有回答。
“你这样想让我恢复记忆,沈离廷,你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他始终没有回答我。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累。
沈离廷,你说是不是人一旦接触了权势,就会变了样子?
就算是你和墨然,也不能免俗!
“沈离廷,你也想要争一争这个皇位吗?”这个问题在唇齿间辗转许久,最后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须臾,我转身欲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拉住。
回头,沈离廷低垂着眼帘坐在轮椅上,他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我试着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却握得越紧。
“放开。”我低声道。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依旧紧紧握住我的手。
“沈离廷!”我不禁气急。
语落的瞬间,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收紧,正当我吃痛地低呼出声,他却又突然放开了我。
揉着有些疼痛的手腕,我正欲发作,却见他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一句叹息般的话语自唇齿间缓缓溢出。
我身体一僵,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口,再也吐不出来。
他说……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这样不顾一切渴求权势,想要飞上九重青天,是因为……你就在那里啊……”
☆、第三十四章意乱【一更】
“太后。”
见我迈步进入大殿,绿萝忙放下手中的刺绣迎了上来。
我实在没有心思理会其他,摆摆手,吩咐道:“哀家今日太累了,不用准备午膳了。”
“奴婢知道了。”
缓步走到床榻边,我任由自己无力地摔在柔软的被褥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疲乏。
“太后,皇上方才来找过您,后来见您不在又走了。”
“哦。”
想了想,我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皇上只是问您怎么还没回来。”
“是吗。”
我但笑不语,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看着绿萝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着桌上那鼎青铜镂空刻铭三角鼎钟的熏香,缭缭然上升的白色烟雾在空中形成层层雾圈,一眼望去,竟是说不出的妖娆。
深吸口气,鼻息间充斥那股淡淡的馥郁清香,我忍不住缓缓阖上双眸,闭眸静待。
今日经历的事情,恍若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境。
“你永远不会明白,我这样不顾一切渴求权势,想要飞上九重青天,是因为……你就在那里啊……”
我心心念念了整整七年的沈离廷,整日为他夜不能寐的沈离廷,甚至做梦也想要在他心中存有一丝地位的沈离廷,却突然对我这样说了。
一时间,我恍恍惚惚的如堕幻境,有些分不清楚那是真的,还是我在恍惚之下产生的错觉……
从前,我甚至做梦都想着沈离廷能这般待我。
可……
奇怪的是,当他真的说出这番话时,我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般,难受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片混沌,我伸手轻轻按压有些发疼的眉心,企图能将这种弥漫在胸腔内的烦闷赶走,头却是越来越疼,仿佛要裂开一般剧痛难忍……
“唔……好痛……”我忍不住用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太后……”
不知怎的,绿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意识到不对劲,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皮却是私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开。
意识越来越模糊,失去最后一丝理智前,我的眼底映入的是白雾缭绕间绿萝阴晴不定的脸,她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眼神定定地盯着我……
脑袋里昏昏沉沉的,隐隐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让我觉得头痛欲裂,我就这样阖眸躺在床上,没有睁眼,意识渐渐陷入朦胧。
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我双手紧紧抱住头,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口中不断溢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流离!”
恍惚中,我看到墨然快步朝我走来,我忍不住紧紧拽住他的衣摆,口中喃喃喊着:“墨然……好痛……”
浑浑噩噩中,我只感觉到身体仿佛被碾压过一般沉重,耳边依稀能听见墨然的声音,我试图睁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愿,只能这样躺在床上,耳边嗡嗡作响。
“都退下,这里交给朕。”
“皇上……”
“退下!”
悉悉索索的响动过后,大殿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流离……”隐约间听到墨然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遥遥的像来自遥远的彼方。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到有人动作轻柔地揽住我的肩,我正欲挣扎,那人却突然用力压制住我,尔后,唇上一片温热,苦涩的药汁顺势滑入……
我难受地咬紧牙关,唇间那一抹温热却极其灵活地抵开了我的牙齿,舌尖,坚持不懈地将那苦涩的药汁一点一点渡进我的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胃里翻腾的厉害,我努力想要将那苦涩的药吐出来,这时,有人在我耳边用诱哄般的声音低低地说:“流离,听话,把药喝下去。”
不知是不是他的声音太过柔和,我无意识地点点头,动了动唇舌,那些苦涩的药汁便顺着我的喉头咽了下去……
“呵……”
耳边有人轻笑一声,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悦……
疼痛略略缓解了些,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墨然唇角牵起的一抹浅浅的弧度。
低头看见我醒来,墨然的眼底有一瞬的怔愣,瞬息过后,他仔细为我整了整被子一角,低声问道:“现在可好些了?”
我一愣。
思绪紊乱如麻,我怔愣地看着坐在我床畔的墨然,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见我不答,墨然顿了顿,继续道:“今天你突然晕了过去,所以我忙召了太医为你诊治,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一下午了。”
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窗外已是明月高悬了。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笼,意识逐渐变得清明,我想起来白日里最后看到绿萝紧张而复杂的表情,不由得皱了皱眉:“绿萝呢?”
似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墨然俯身将旁边桌案上放着的白瓷碗端了过来,一勺一勺地在碗里轻轻搅拌着,边做这些边回答我:“他们在外面,你刚醒来,先喝了这药。”
我看了一眼那只白瓷碗中黑乎乎的药汁,顿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拼命忍住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喝这个……”
墨然倒也没有强迫我,只是慢慢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叹息一般说道:“太医说你是前几日受到惊吓,如今又没有好好休息,才会发烧……”
被那双褐色的瞳眸直直凝视着,我呼吸一滞,只听他继续说道:“流离,听话,喝了这药。”
“流离,听话,把药喝下去。”
恍惚中,我蓦地想起之前昏睡时感觉到有声音在我耳边说着似曾相识的话,不禁呆了呆。
唇间的温热似乎还残留着,那是错觉,还是真的?
我忍不住抬眼偷偷看一眼墨然,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端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错觉吧!
墨然怎会这样做。
心中渐渐放松了些,同时,亦有些莫名的觉得空荡荡的。
“流离?”见我迟迟没有反应,墨然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我一惊,蓦地回神。
“呃?什么?”
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面对着他眸中的狐疑,我不由得脸颊一热,暗暗骂自己怎会生出这般荒唐的念头……
没有注意到我的失神,墨然再度将药碗递给我:“快喝了这药,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呆呆地接过,回想着方才那莫名的想法,竟然以为墨然在我昏睡时对我喂药,我的手重重一颤,手中的药碗滑落到地上……
“哗啦——”
“砰!”
一声脆响,那些黑乎乎的药汁和白瓷碗一起摔在了地上。
“啊!”我后知后觉,看着满地的碎片和药渍残渣,有些后悔刚才的大意。
突然想起来这药大概是墨然特意吩咐宫婢们为我准备的,一时间,我不敢去看墨然此时的表情。
“怎么这样不小心……”
带着微凉温度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手背,墨然一点一点擦拭去我手上溅到的药汁,荧荧烛光将他的侧影清晰地勾勒出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看着这样的墨然,我竟有突然间生出几分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似乎并未察觉我的走神,墨然转头冲大殿外唤了一声:“来人。”
“奴婢在。”立刻有两名宫婢应声而入。
“将这里收拾干净。”
“奴婢领命。”
两名宫婢手脚麻利地将地上的残局收拾妥当,墨然转而问我:“你有没有想吃的?我吩咐御膳房给你准备,这一天你都未吃过什么。”
我摇摇头:“不用了。”
薄唇微抿,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大殿内一片静谧。
我愣愣地看着墨然还未放开我的手,加上联想到之前恍惚中产生的他为我喂药的错觉,脸颊上登时一热,极不自然的试着挣扎了一下。“墨然……”
他低下头扫视了一眼,旋即,动作缓慢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正欲缩回手,却见他猛地又握住了我的手腕,不由得皱眉:“墨然,放开。”
他却没有动。
如练月华顺着地面流泻进内阁,影影绰绰映落在他的衣衫上,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眸光复杂,就这么静静地凝着我,在月光下如同一只凄绝而美艳绝伦的艳鬼。
大半夜的看见这么一幕,委实有些吓人。
我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怪怪的,疑惑地看向他:“墨然?你怎么了?”
周围太暗,我看不清楚他此时带着怎么样的眸光,却被他这样动也不动的注视看得头皮发麻,禁不住抱着被子往床里面缩了缩,舌头活像打了个结,结结巴巴道:“这么晚……你、你应该回寝宫就寝了……”
没有回应。
殿中一片静谧。
倾城月华耀了满堂,他眼睛始终不离我半寸,薄唇微微噏动着,似想要说什么。
“流离……”
两个字,带着极轻极清的流连。
心口重重一震,在他启唇正要出声时,我猛地大声打断他。“墨然!”
不等他开口,我敛了紊乱的心绪,加重语调,一字一顿道:“墨然,你是皇上,这么晚了不该来哀家这寝宫!这不合规矩!”
语落,殿中再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就坐在床榻边,定定地盯着我,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隐隐闪烁着什么,一闪即逝。
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清了清嗓子,我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早、明早哀家再等你过来。”
他久久没有动。
久到我以为他今夜就要坐在这里发呆一整夜时,他突然俯□子,双手撑在我的身体两侧,将我禁锢在床头与他的怀抱之间……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我,说:“流离,你到底要假装不知情到何时?”
☆、第三十五章墨然(已修)
殿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般,找不到流动的出口,难受得让人几欲窒息。周遭一片静谧,安静得甚至连窗外树叶落下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我咬唇盯视着那张俊美异常的脸,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墨然,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一片如水的沉寂中,我听见自己微颤的声音。
没有想象中的错愕的反应,亦没有想象中的隐忍,墨然神色依旧不变,薄唇轻勾,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淡笑道:“我现在没有喝醉,也没有头脑发热,所以我当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深吸口气,我沉声道:“那你是不是……该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我的话一出,墨然禁锢在我双肩两侧的手突地蜷缩成拳,片刻后才渐渐放松,“我是当今皇上,你是太后,即便如此……”
他的眸光滑过我的面上,微凉的指尖轻抚上我的脸颊,我尚来不及开口,就听他继续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你……”我一时语塞。
许是在这里守着我的时辰太长了,他的手指带着夜里的凉意,摩挲在我的脸颊上时带起一片轻微的战栗。在他的手游移到我的唇上时,我用力挥开了他的手,放冷了声音:“别闹了!这种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话刚出口,我蓦地对上墨然的双眸,不禁愣住。
他的嘴角早已没有了方才的笑意,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底沉淀着浓得让人心生胆怯的深沉。
我心中重重一颤,直觉不好,正欲用力推开他,手腕猛地被他用力握住,用力禁锢在床上……
“墨然……”我呆了呆,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动作。
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墨然一只手用力禁锢着我的手,另一只手落在我的眉间,动作轻柔地抚摸着。
今夜的他实在太反常,我忍不住出声喝止住他:“墨然!住手!”
他仿若未闻。
指尖从我的眉一点一点滑至我的眼睛下方,他的嘴角微微勾了勾,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细长的凤目里闪烁着微妙的光彩,低低的嗤笑一声:“呵!你说这是玩笑?”
我一愣。
平日里见到墨然时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懒模样,他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这样凛冽的一面。
没有察觉到我短暂的分神,墨然用手指勾勒着我的眉目,叹息一般继续说道:“这眉,这眼,这唇……我静静地看着整整七年了……”
冰凉的触感令我忍不住蹙眉,却被他用手指一点一点抚平,边做边说:“流离,从前我总认为,不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心便罢了,可是现在……”
他睇我一眼,微笑道:“我改变主意了!”
“墨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两个字,因他突然倾身的动作卡在了喉头。
我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俯□子,将下巴搁置在我的脖颈左侧,正欲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就听到他极低的笑了一声,尔后,他竟然在我的脖颈左侧张口用力一咬……
“唔~好痛!”
被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吓了一跳,我错愕地瞪着慢慢起身的墨然,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你……你……”
月光下,他的面上看不出血色,唯有唇畔那一丝血般的殷红格外显眼,凤目微眯,他就这样看着我,唇角忽然弯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抬手轻轻抹去了嘴角那一丝血,舔了舔唇角,然后他一字一句异常清晰地对我说:“这样,你可还会认为我在开玩笑了?”
“!!!”我彻底呆住。
捂着被咬过的脖子一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唇齿触及时留下的温度,我震惊得久久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伸手将我的衣衫整理好,尔后悠然转身走出内殿……
“今夜太晚了,你且安歇吧。”
留下这句话,墨然最后看了我一眼,便举步出去了。
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静默。
“哗啦……”
穿堂而过的水殿风拂过,殿中的水晶珠帘稀里哗啦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我呆呆地跪坐在床榻上,久久才清醒过来,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墨然刚才离开的方向,他早已离开,只余下水晶珠帘在原地慢慢晃悠着……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梳妆台上的铜镜里,我愣了愣,旋即,猛然用手捂住方才被墨然咬过的地方……
方才被墨然的行为震到九霄云外的理智渐渐回笼,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彻底清醒过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脸颊顿时一片滚烫。
墨然这个家伙,竟然在我的脖颈一侧留下了一个咬痕!
若从前他对我若有似无的暧昧,我还能勉强自己用玩笑遮掩过去,那么今夜所发生的一切,要怎么解释?
我用力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恨不得赶紧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明日我要怎么面对墨然啊?一想到这个问题,我顿时一个头变两个大了,把头闷在被子里,不敢再想下去……
“真是麻烦……”
看样子,今晚我都别想睡着了!
******
十二月,龙城。
外面早已下起了鹅毛大雪,身穿紫色棉袄襦裙的宫婢双手合拢在嘴边呵了口热气,这才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往大殿里去。不知是不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她始终蹑手蹑脚的,动作轻柔得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进入大殿,便感觉到殿中出奇的冷,简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宫婢瑟缩了□子,抬头才发现,大殿里的窗户都大大的打开了,呼啸的寒风肆虐地吹进来,顺带着将晶莹的雪花都吹了进来……
“啊!这是谁干的好事呀!”宫婢低低抱怨一声,忙将手中的托盘在桌上放好,几步走到窗下就要关上窗户,就听到一声低斥:“不要关!”
宫婢后知后觉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另一扇窗下,身着白衣的少年正一手支着额角靠在窗棂上,褐色的瞳眸中看不出情绪,就这样淡淡地看着外面被白雪覆盖的天地,无波无澜。
宫婢吓了一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跪地行礼:“太子殿下。”
白衣少年却似没有听见,依旧看着外面,眼波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到底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宫婢心惊胆颤地跪在地上,不敢轻易起身,不时偷偷打量两眼少年过于单薄的衣衫,几次欲出口阻拦,可到了最后都无声无息的咽了回去。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少年倚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在窗外看了他们许久的我突地探身向前,伸手在那白衣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好奇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一怔,褐色的眸底有一抹惊异转瞬即逝。
不过转瞬,他便恢复了那副淡淡的表情,极其冷淡地问我:“你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宫婢偷偷抬眼看了我一眼,惊异地瞪大双眼,张口欲言,却又顾忌白衣少年在场没有开口。
没有错过那名小宫婢的动作,我撇撇嘴,笑道:“我前几天起就在这里了,每天都看见你趴在窗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我远远眺望,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你到底在看些什么啊?”
说话间,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冰冷得彻骨,忍不住低呼一声:“啊!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睇我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对我的话置若未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一直在外面玩雪,比起他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哎呀,这么冷会着凉的。”毫不在乎他对我的漠视,我顺着窗台爬了进去,一个跃身就跳到了他身边。
“你……”
许是被我突如其来的接近吓了一跳,他略略往后退了一步。
靠近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身上有种淡淡的清苦味道,虽然略带着涩味,却是意外的不难闻。
“你的手再这么冷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活人了……”我嘟囔着唇,看了看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最后将他的手拢住,紧紧贴上我的脸颊。
“喂!你……”他似乎被我震住了,眨眨眼睛没有动。
我无谓地摆摆手:“你不要太感激我,我现在手也很冷,只有脸上是热的。”
他没有作声,依旧愣愣地看着我,眼底沉淀着我看不懂的复杂。
就这样静默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看着我轻轻地笑了。
我不经意抬起头,看见他嘴角那转瞬间便消失的笑容后惊得完全吐不出话来。
所谓刹那芳华,应当就是如此吧。
许久,待到他的手差不多有了一丝温暖,我才松开他的手。
他静静收回自己的手,抬头直视着我:“你是谁?”
“我?”我指指自己,莞尔一笑:“我叫刘离。”
话音刚落,我抬头便看到外面好几名宫婢正到处张望,吓得赶紧把头往大殿里一缩,对他说了句“再见啦”便匆匆离开。
“再见……”他微微一笑。
……
“哗啦……”一阵风声,我猛然睁开双眼,看见的便是熟悉无比的浅紫色帷幔。
怔愣片刻,我反应过来刚才的场景应当是做梦。
敲敲有些混沌的脑袋,我慢吞吞坐起身来,就这样倚靠在床头。
“太后。”绿萝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转头看过去,发现她穿着薄薄的里衣端着一盏烛台走了进来,见我正看着她,忙将蜡烛在桌上放好,转而倒了杯茶给我。
睡了整整一天了,嗓子委实难受,我默默接过茶杯,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现在什么时辰了?”
绿萝歪头看了看外面,乖顺地应道:“才刚刚到寅时呢。”
我“哦”了声,低头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茶杯,杯底有着十分精致的波纹,注了水之后看上去会彷如真正的波纹一样,栩栩如生。
这一套茶具是很久以前墨然送我的,一直用着它反倒是没有注意到。
因为大梦初醒,脑子里仍有些混乱,我呆愣了一阵子才完全清醒。
“日子过得真快,现在已经是七月底了。”绿萝歪头看着窗外,叹道:“还有半个多月了吧。”
我一愣,这才想起,八月十五,是墨然与扶摇的大婚之日!
对了,扶摇她……
“还有半个月啊……”喃喃重复着绿萝的话,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看着手中的波纹白瓷杯。
无意间,我回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不由得叹了口气:“我都差点忘了……”
如果没记错,那应当是我第一次在宫中遇见墨然时的情形!
那时我才刚刚进宫,准备第二日晚上的封后典礼,因为太过无聊才在宫中胡乱转悠,谁料转到一处宫殿时遇见了正趴在窗边发呆的墨然,后来因为那些宫婢急着找我而离开了……
奇怪的是,当年我因为急着躲那些前来寻我的宫婢,根本未注意墨然在我身后说了什么,只感觉到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如今再次忆及,我却能清晰地辨认出,他在我转身逃跑后所说的话。
他说:“再见,刘离……”
忆及当初的那一幕,我骤然想起,在第二日封后的晚上先皇驾崩,那时我又再次见到了墨然。
不过,那时我因为突如其来的噩耗完全没有记起来前一天见过墨然的事情,只是以为是初次见到他,谁料他却没有像其他宫中人一样排斥我,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我,而是对着我极为温柔地笑了,他说:“刘离,不用怕。”
那是自我入宫后,在惶惶不安时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当时我便呆住了……
喟叹一声,我伸手揉揉眉心,满心复杂。
本以为我早已经将这些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想起来,竟是一如当年般清晰!
“墨然……”
默念着这两个字,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茶杯,只觉得一切虚浮得像一场梦。
“对了,太后……三日后是您的生辰呢。”绿萝突地出声,打断了我的魂游太虚。
我眨眨眼睛:“生辰?”
我完全不记得了,七月二十八,是我的二十一岁生辰。同样的,也是墨然的生辰!
回想起这几日沈离廷那过分异常的态度,还有今夜墨然的表情,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得厉害。
“接下里,恐怕会是个多事之秋啊~”
******
一夜未眠。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都没能睡着,待到五更时分,我侧首看了一眼外面还未大亮的天空,略一思忖,最后干脆就这样披上外衫走了出去。路过偏殿时看到绿萝和豆芽都还在熟睡,我也就没有忍心惊醒他们。
“太后!”
在大殿外守夜的宫婢见我出来,吓了一跳,急急下跪行礼。“奴婢参见太后。”
我摆摆手,示意她起身。“免礼。”
“谢太后。”
见我作势要往外走,小宫婢忙跟了上来:“绿萝姐姐还未起来,太后您……”
“哀家只是想四处转转,不必惊醒她们了。”见她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不如你陪着哀家出去走走罢。”
闻得此言,小宫婢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欢喜地应道:“奴婢遵命。”
这性子倒是和豆芽十分相像。我暗暗叹了口气,目光自她颇为清秀的面上滑过。
外面天色尚早,我闲来无事就这样在亭台楼阁间转悠,边走边问那名小宫婢:“你叫什么名字?哀家以前好像未见过你吧。”
小宫婢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不时在台阶或转角处小心翼翼地提醒我,听见我的问话便乖顺地回答道:“回太后,奴婢绣颜,自幼就在宫中长大,以前一直在御膳房听命,前阵子才被内务府的刘公公调到长乐宫侍奉太后。”
我来了兴致,挑眉道:“那么你对宫中大小事都十分了解了?”
绣颜用力点点头,嘴角出现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好看。
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如湮宫”,我忽然想起来这阵子都未到这里来了,眼角的余光瞥见面色微有怔忪的绣颜,我心念微动,轻声道:“绣颜,你可知德庄皇后的事情?”
绣颜一怔,似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件事,眼珠转了转,颔首应道:“奴婢进宫时德庄皇后刚刚病逝,所以奴婢也只见过她一面……”
“你见过她?”不等她说完,我倏地打断她。
“奴婢进宫时曾远远的看见过一次。”眸光一转,她继续道,“说起来……德庄皇后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呢,所以奴婢在最初见到太后时也吓了一跳。”
我“哦”了声,没有再问下去。
眼前的如湮宫里面依旧是一片沉寂,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影,我扬手挥开大门口的蜘蛛网,一脚踏入前面的廷苑。
绣颜左顾右盼的四处张望,对这里亦是颇为好奇的样子。
那名负责守着”如湮宫”的小宫婢莫言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在大殿里转了整整一圈也未见着她,看了看四周只觉得乏味,正想离开这里时,一道声音惊醒了我。
“太后?”
循声望去,我这才看见外面正殿的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可不就是那个让我颇为“忌惮”的刘益。
“刘大人。”我脸色微微扭曲,实在没料到这么早会在宫中遇到他。“你怎会来这里?”
“昨夜皇上召众臣商议太后生辰一事,所以臣和宁相,还有内务府的陈大人都在宫中留夜了,现在趁着天未大亮,臣想出去转转,谁料碰上了太后。”刘益张口应道。
“是这样啊。”我点点头,脑子里飞快思索着该如何才能找借口赶紧离开这里。
出乎我的意料,今日刘益却是意外的少话,就这样仰首静静凝望着眼前的如湮宫正殿,似有所思。
目光自他面上滑过,我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德庄皇后曾对刘益有恩,所以他对先皇和前皇后都异常的恭敬,所以才会在入宫时前来如湮宫探望吧。
思忖间,刘益突地开口:“今日是德庄皇后的忌日,所以臣才会特意前来。”
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本以为刘益这个人只是个性古怪的很,却没想到,他也挺擅长察言观色,看出我心中所想。
不容我细想,刘益转身面向我,继续道:“两日后就是太后的生辰,臣早已准备好礼物了。”
我微有怔忪,有些惊诧他过于跳跃的问题。
不过,说起来刘益这人虽然平常个性十分古怪,他这一家对我倒是真的异常的好,每年我到了生辰都会送我一些特别的东西,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却是意外的合我的心意。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笑:“哀家倒是好奇,今年你又为哀家准备了什么礼物。”去年他送我的,便是一对琉璃珠做的耳坠,特别是,上面的珠子在夜里看便会发出淡淡的荧光,十分精致。
没有了往日的聒噪,刘益淡淡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宛如一声叹息。“今年臣为太后准备的,是一副画像。”
我讶然挑眉,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什么画像?”
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刘益缓了缓气,颔首应道:“太后在两日后的生辰宴时便会知道。”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现在不会告诉我了,我暗暗咋舌:“那哀家便再等两日。”
手指自大殿陈旧的朱红色大门上慢慢划过,刘益喃喃自语般叹道:“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遇到太后,这……真是天意……”
他后面似乎还说了句什么,我一时没有听清楚,待到我转头看向他时,他已飞快敛去了眸中的真实情绪,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人今日委实古怪!
目光无意间掠过我的脖颈,刘益脸色微变,惊异地盯着我:“太后,难道您和……”
下意识地摸摸脖子,我不解地看向他。
似乎想到了什么,刘益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一向古古怪怪,我也就未放在心上,由了他去了。
寒暄了一番,刘益说是稍后有事便先行离开了,如湮宫转瞬间便只剩下我和绣颜两个人。
在大殿里转了转我便兴致缺缺,和绣颜一同离开了。
待到我和绣颜在宫中转悠了一大圈,最后到了御书房的范围,听候在外面的小太监说墨然在那边,正准备顺道去看看墨然时,天已大亮,我在途中遇到了刚刚进宫的沈离廷和柳欺霜,脚步一滞……
对面的长廊下,身着一身青色长衫的沈离廷与柳欺霜正在往御书房的方向去,柳欺霜不知道突然说了什么,沈离廷薄唇微弯,抿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
“太后?”见我踌躇不前,跟在身后的绣颜忍不住出声。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同时惊醒了对面往这边过来的两人。
两人同时抬头,待到面前的人是我时:“民女柳欺霜,参见太后。”柳欺霜规规矩矩地冲我福身行礼。
沈离廷则是勾了勾唇,颔首道:“太后。”
避无可避,我讪笑着点点头:“柳姑娘,沈爱卿不必多礼。”
“谢太后。”
柳欺霜起身时,目光无意识地从我面上一扫而过,眼底有一抹来不及掩饰的惊诧,转瞬即逝。
没有错过她的失神,沈离廷亦随之望了过来,待到目光触及我时,嘴角的微笑登时僵住。
被他们俩人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眨眨眼睛,暗想自己是不是脸上有什么,怎么今日见到我的人一个个都面露惊诧,仿佛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容我细想,沈离廷已转移开了视线,低眸道:“太后可是正要回寝宫?”
我不由得一愣,他说这话的意思……不是在明确的提醒我接下来直接回寝宫么!
莫名觉得周遭的氛围有些古怪,我讪笑一声,应道:“是、是啊。”
话音落下,沈离廷嘴角牵起一丝微妙的弧度,对着我微微一笑,意味不明。“臣接下来也有事启奏皇上,如此,臣便不叨扰太后了。”
他分明带着一如既往的淡笑着,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背后一阵寒意侵袭而来。
“臣告辞。”
“啊!嗯……”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我点点头表示允了。
柳欺霜匆匆冲我福了福身,便推着轮椅与沈离廷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我看看沈离廷与柳欺霜离去的方向,后知后觉地摸摸脸颊,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一直未曾开口的绣颜偏头看一眼那厢,在我背后小声嘟囔着说:“沈太傅怎么生气了?”
我转头深深看她一眼,同样不明白刚才怎么回事。
好好的,沈离廷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而且,他气什么?
越想越觉得糊涂,我晒然一笑,懒得再深究。
现在去御书房也只会尴尬,我蔼然一叹,干脆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这么回寝宫。
“罢了,先行回寝宫吧。”
“听说沈大人与柳姑娘的婚事就定在年末呢。”回去的路上,绣颜笑道。
我淡淡地“哦”了声,便没有再开口。
“太后,您的颈侧怎么了?”回到长乐宫时正好豆芽他们刚刚起来,见我就如是问道。
我下意识地摸摸脖颈左侧,忽然想到昨夜墨然咬了我一下,再联想起今早见到刘益和沈离廷他们时,他们古怪的脸色,骤然醒悟,他们分明是看到了墨然在我脖颈上留下的咬痕!
想到自己竟然顶着这个一个暧昧的痕迹在宫中转悠了一大圈,我脸上顿时一阵发热。
忙扯了扯衣襟捂住脖颈处,我结结巴巴地对豆芽说:“没什么,哀家昨夜……昨夜被虫子咬了一口!”
“这样呀……”豆芽转了转乌葡萄般的眼珠子,丝毫未怀疑我的话。
无心再跟她说下去,我赶紧进入内殿,脑海中不经意闪现,前日夜里沈离廷在水榭中对我所说的话,只觉得满心迷惑。
沈离廷,事到如今他说这话……
又是为什么呢?
☆、第三十六章告白
时光稍纵即逝,转眼间便到了两日后。
今夜墨然特意在锦绣宫中设宴,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悉数到齐,庆贺我与墨然的生辰。
此起彼伏的殿宇宫阙间,随处可见喜庆的红色,长廊下的一盏盏精致宫灯外亦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还未到黄昏便点亮了,朦胧的红色光晕透过宫灯撒下,将皇宫上下印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如梦似幻。
锦绣宫内外早已装饰妥当,数名身着粉色宫装的宫婢捧着珍馐佳酿迅速穿过迂回长廊,鱼贯而入进入正殿,粉色的裙裾在空中旋出道道优美的弧度,嫋嫋娜娜,姿态娉婷,看上去倒也不失为一道优美的风景线。
才刚入夜,绿萝与豆芽便伺候我换上新衣,在数名宫婢的拥簇下前往锦绣宫。
大殿内前来道贺的官员已差不多到齐了,墨然亦是刚好准备入座,见我进来,众人齐齐躬身行礼:“太后。”
每年的生辰都是与墨然一同过的,今年也不例外,我信步走入大殿,在墨然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待到我入座,下面的众臣同时起身,对着我和墨然齐声高喊:
“臣等恭贺皇上,恭贺太后。”
“臣等恭贺皇上,恭贺太后。”
……
一声一声,声声震耳。
这种情形每年都会见到,我早已司空见惯,趁着众臣齐声祝贺时四处张望。
大殿两侧便是群臣的位置,坐在距离我最近的位置的,左边是沈离廷,右面是当朝丞相宁相,依次往下便是其他文臣武将。
“众爱卿平身。”墨然扬手示意底下的众臣免礼。
一番繁琐的礼仪过后,宁相最先起身,颔首道:“皇上,臣日前寻得一珍宝,想要献给太后和皇上。”
墨然微微一笑,扬眉道:“不知宁相所说的珍宝所为何物?”
他的话让大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在宁相身上,环顾四周一圈,宁相微笑着冲大殿外拍了拍手……
须臾,一名身着蓝色长衫的小太监端着托盘快步走进大殿,恭恭敬敬地承上手中的东西。
我偏头看过去,托盘上放着一只十分精致的锦盒,宁相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中打开,里面赫然是两颗足有半个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朦胧的荧光自明珠上散发出来,竟赛过整个大殿里的宫灯烛光,灼灼耀目。
“啧啧!”
我暗暗咋舌,宁夜华这只老狐狸,不知从哪里寻来这么大两颗夜明珠。要知道,这样的明珠一颗便可价值连城,何况是两颗!
“不知宁相是从何处得到这样的宝贝?”底下有大臣满目惊羡。
宁相躬身道:“这两颗南海明珠,是臣在南海偶然得到的,特意送与皇上与太后贺寿。”
这下子,底下更是一片喧哗。
墨然长眉一挑,淡淡地笑道:“宁相送的这件东西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宝。”
待到殿中的喧哗声差不多静了下来时,同样为朝中一品大员的沈离廷这才微微一笑,拱手道:“皇上,太后,与宁相的珍宝比起来,臣的礼物可能会逊色不少。”
我倒是起了兴致,沈离廷每年在贺寿时送的礼物都颇具心思,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却令我十分喜爱。只是不知,他今年到底准备了什么……
冲候在身后的小太监低声说了什么,那名小太监立刻转身拿了一方长长的锦盒过来,转交给站在墨然身后的司礼监黄公公。
宁相倨傲地看了看面带微笑的沈离廷,并不以为然。
待到黄公公将锦盒打开,我才看到里面装的东西,里面放着的东西竟是稻谷,小麦和高粱等东西!
没有料到盒子里装的竟会这些东西,墨然颇为讶异地挑了挑眉:“沈爱卿这是……”
沈离廷嘴角的笑容弧度稍稍扩大,淡然笑道:“这是臣在各地搜集来,都是刚刚出仓的粮食,都是皇上圣明,才会令各地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顿了顿,沈离廷朝着墨然颔首道:“皇上圣明。”
话音未遁,在场的其余大臣纷纷起身,对着墨然齐齐跪下,齐声高呼:“皇上圣明!”
这一幕着实震撼,墨然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蔼然叹道:“众卿……平身。”
有了沈离廷这一样贺礼,过后的奇珍异宝似乎都稍加逊色,待到众人齐齐送上贺礼,墨然率先饮了第一杯酒,怅然道:“众爱卿带来的贺礼都别具特色,这杯酒……朕先敬列为爱卿。”
说罢,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多大臣们纷纷举杯共饮,觥筹交错。
我酒量不深,墨然亦不会轻易允我碰酒,看着杯子里泛着甘甜的果酒,我浅浅抿了一口。
待到酒过三巡,便是歌姬舞姬们表演的时辰。只听丝竹声声,身着统一服装的歌姬们翩然而舞,为繁琐的宫宴增添了一抹亮色。
下面列为大臣纷纷推杯换盏,相互敬酒,我正觉得索然,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正紧紧盯视着我……
我忍不住抬头看向大殿,那目光的主人竟是……
沈离廷!
四目相对,他似是怔愣了下,旋即,很快又恢复平静,薄唇微抿,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我正欲开口,就见墨然突然伸出手,将盛放着几片奇异果的杯碟轻轻搁置在了我面前的桌案上。“咦,这是……”
我侧首望去,墨然今日穿着一身紫色长衫,漆黑的长发以金冠束起,端着一杯刚刚斟满的酒慵懒地靠着龙椅,朦胧的烛光下,那张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就这样凝目瞧着我……
刹那间,我只觉得满殿的耀目宫灯都黯然失色。
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失神,墨然沉声道:“前阵子你不是念着要吃这个吗,我命人从西域带过来的。”
不知是这满殿灯火太过旖旎,他的声音格外的沉悦,听在耳中,竟让我忍不住脸颊微烫,不敢直视。
“呃……哦!”
心中一阵悸动,我手忙脚乱将差点摔下的酒杯放在桌上,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神。
这两日因为忙着生辰宴会的事情,我都未见着墨然,此刻还是这几天第一次这样正视着他,一时间,我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哗啦——”隐隐听到下面有有酒杯摔在地上的破碎声,我慌忙抬头,只看到一名小太监手忙脚乱地蹲在大殿中央收拾地上的碎片,沈离廷低垂着眼帘坐在案几后,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忽然想起方才沈离廷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却置若罔闻,静默着将杯中酒饮下。
这一段风波就这样悄然过去,很快就被接下来的热闹覆盖,我兴致缺缺地靠着椅塌观看下面的表演,不时在墨然开口说话时应上两句。
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直到听到大殿中响起扶摇的声音,我蓦地惊醒,才发现殿中的表演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
大殿中央,扶摇一身青衫罗裳翩然而立,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清荷,对着正前方盈盈拜下:“扶摇愿献舞一曲。”
曾经的宁府大小姐宁横波在几年前生辰宴上,以一曲《横波艳舞》名动整个龙城,此后“横波一舞倾天下”之名不胫而走,亦让宁横波名动天下。此时,身为宁府二千金的扶摇亦要献舞,她的话音未遁整个大殿便躁动起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墨然,他的眸底沉淀着几分兴致,对着扶摇勾了勾唇,漫笑道:“看来朕和在场的列位爱卿今日有眼福了。”
此话引得大殿里一阵喧闹,不少人纷纷放下手中的酒杯,兴致勃勃地等着扶摇接下来的表演。
扶摇垂眸站在原地,顿了顿,才道:“扶摇有一请求,不知皇上可否应允。”
墨然挑了挑眉:“哦?什么要求你直说无妨。”
扶摇抬起眼帘,目光迅速自旁边正安然而坐的沈离廷面上滑过,轻声道:“听闻沈太傅琴艺出众,扶摇希望皇上能允了,让沈太傅奏琴伴奏。”
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我忙看向墨然,他神色不变,淡然一笑:“这事朕可做不得主,要问也得问沈太傅本人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沈离廷身上。
在一片喧闹声中,沈离廷略略颔首,道:“臣不甚荣幸。”
墨然对着一直侍候在旁的黄公公点点头,黄公公立即上前两步,冲下面吩咐道:“来人,将琴承上来。”
两名小太监很快搬来一架古琴,沈离廷拂了拂袖,修长的手指自琴弦上拂过,立即有清越的琴声响起……
调试好琴音,沈离廷对着站在殿中央的扶摇略一颔首,扶摇转而对着墨然和我福了福身:“扶摇所跳的舞,名为《子衿》。”
语落,沈离廷的手轻抚过琴音,如水的琴声流泻而出,同时,扶摇手中的红菱重重一甩,震袖而出……
红酥手,烟罗袖,足踏凌波。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清悦的歌声自扶摇口中唱出,霎时,满殿喧闹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只听见琴声袅袅而起,大殿中的人翩然而舞,眼波流转,轻轻一挑眉,无数风情。
“铮”的一声,琴音陡然改变,而殿中的扶摇亦没有一丝停留的改变了舞蹈,伴随着袅袅琴音而起。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唱到这里时,琴音突然止住,而扶摇的脚步几乎同时停住。
就在殿中其余人忍不住要张嘴出声时,琴声再次响起,扶摇轻轻一个旋身,手中的红菱便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挽出一朵好看的曲线,她侧身回望,盈盈美目顾盼生辉,令场中的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扶摇的容颜并不如宁横波那样绝美,却总在不经意间展露出无限风情,宛如六月的清荷红莲,令人心向往之。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好听的歌声渐渐落下,筝筝地古琴声亦渐渐变弱,最后化为一缕余音,消失在空寂的夜空。与此同时,扶摇的动作停下,若有所悟地扫视周围一圈,满目的薄凉……
那一瞬,全场陷入死寂。
直到身边的墨然突然轻轻拍了拍手,我才惊醒,隐隐明白扶摇跳这一曲的意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接下来的一句除了扶摇方才所唱出的,还有另一种说法——
我若有所思地看向依旧坐在原位的沈离廷,他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沈爱卿的琴声果然出色,扶摇的亦是惊艳绝伦。”墨然拍拍手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
方才陷入沉寂的众人亦渐渐回神,赞叹之色不绝于耳。
我凝目瞧着扶摇,她温顺地退下,面对众人的赞美之词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想到她方才所唱的歌,我心中暗惊。
那首诗的后半句,另一种接下去的诗句便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默念着这首诗的后两句,我目光一凛,蹙眉看着刚刚退回至原来座位的扶摇,抬头时却正好对上沈离廷看过来的眼,不禁一怔。
接下来的宴会越发让我觉得索然无味,加上方才沈离廷那似有深意的目光,我很快便借口先出去一会儿退了出去,下面的大臣们酒后微憨,也就没人注意到我的离开。
相对于大殿中的热闹氛围,外面倒是安静得多了,琼楼玉宇中,一盏盏宫灯在夜色中晕开片片光影,令人心荡神驰。
领着绿萝在锦绣宫外的石亭中坐了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响声,绿萝转过头匆匆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对我报以戏谑的一笑,留下一句“奴婢去外面等候”便出去了。
对绿萝的调笑直接无视,我几步走出石亭,看到沈离廷转动着木轮椅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一身浅蓝色长衫显得他清俊无双,心中微微有一阵的悸动。
这幅情景,不禁让我回想多年前的事情,他一身青衫缓缓而来,外面分明是倾盆大雨,却让我一眼便记住了他。
所谓惊鸿,莫过于此。
方才虽说我一直想着与他再度在私底下见面会是什么情形,此刻真的只剩下我们俩人了,我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了。
好一阵的静默后,最后还是沈离廷悠悠一叹,打破了这过分的安静。
“什么时候起,你我也变得如此生分了。”
我一阵错愕,因他分外低柔的嗓音。
曾几何时,我做梦都想要他这样温柔地对我,此刻,却是说不出的心绪缭乱。
与他就这样在湖畔站定,我很不习惯被他这样紧紧盯视着,忍不住张嘴说道:“你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他侧首看我一眼,淡然一笑:“方才的礼物算不得真,我送你的东西,另有其他。”
“咦?”
在我惊异的目光中,他将袖中的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待到我接过,才看清是一支暗红色檀木所雕刻的簪子,做工十分精巧,顶端镂空雕刻着一朵精致的花纹,更妙的是,这簪子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清淡香气,不似一般凡品。
我捏着那支木簪,有些不知所措:“这是……”
沈离廷但笑不语,从我手中拿过那支簪子,冲我招了招手,我下意识地俯□去,下一瞬,他的指尖就轻轻抵住了我的肩,另一只手将那支木簪插、入我的发髻……
被他这一行为给惊了一下,我好一会儿都觉得眼前一片恍惚,无法反应过来。
“那日我所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我静静地说道。“我……”
我正欲开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对面的廊下一道熟悉的人影,浑身一僵。
察觉到我的异样,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待到看到廊下的扶摇时面色微微怔忪了下,对我说了一声“你等我一会儿”,在不远处的绿萝看了看我,再看看独自行动的沈离廷,忙在我的示意下推着沈离廷过去……
直到沈离廷到了湖对面的廊下,我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
沈离廷方才说的话再度回响在我的耳畔,令我心中狂跳。
他刚才……接下来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思忖间,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湖畔,脚下一滑,差点就要跌入湖中……
“绿——”我正欲叫绿萝,有一只手突然捂住了我的嘴,同时,他另一只手及时揽住了我的腰,稍微用力一拉,我整个人便落入他的怀中,退回到湖畔两步的位置!
“呼!”好不容易站稳脚步,我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放心地松了口气。
真是好险!
这个季节虽然掉进水里不会觉得凉,但是在大晚上的掉进湖里,那种感觉依旧不太好受吧!
“你怎么就不知道小心一点。”耳边有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惊醒了我。
我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褐色的瞳眸,心中一惊:“墨然?”他不是在锦绣宫中?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了!
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墨然与我并肩在湖畔站定,斜睨着我似笑非笑道:“我要是不出来看看,恐怕有的人现在就在水里了。”
我顿时一阵赫然。
讪笑两声,我撇撇嘴:“我又没要你救我。”
他不在意的笑笑,眸光在我发鬓上的簪子上掠过时一滞,长眉一挑,意味深长地说道:“沈太傅倒是‘有心’了。”
他刻意加重“有心”两个字,听得我一阵头皮发麻,心里直发毛。
“呵呵呵……是、是吗?”晒然笑笑搪塞两句,我突然记起前两日他所做的事情,忍不住就想转身落跑。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的心思,他微微蹙眉,我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露了马脚,就见他伸出手想要抚上我的脸颊。
没有忘记前两日的事情,我本能地退后两步,避开了他的手。
他表情一僵,定定地凝视着我。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
我屏住呼吸,心中忐忑不安。
出乎我的意料,他最后只是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云淡风轻。“待会儿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手指触碰到一直藏在袖中的墨玉,我挑眉道:“我可没有礼物准备给你哦?”
他懒懒勾了勾唇:“无妨。是我想要送你的生辰礼物,你不送礼物也没关系,我会自己去取……”
说到最后,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盯住我。
“你……”到底要做什么?
后半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墨然突然在旁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慵懒地支着额角,全没了面对众人时的赫赫威严。
我与他私底下相处向来无所顾忌,虽然这两日他诡异的言行令我忍不住想要落跑,但一触及袖中的那块墨玉,想了想还是在他旁边学着他的模样坐了下来。
“前两日说的话我不会收回的。”在我思绪紊乱时,墨然突地出声。
我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他是说那夜在我寝宫所说的话。
“为什么你……”
我正欲开口,就被他硬生生打断:“我知道你一直都看着沈离廷。”
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口,好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儿。
周围一片静谧,只听见墨然沉悦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从进宫起,你一直看着沈离廷整整七年……”
侧首看我一眼,他继续道,“我便在旁边看了七年。”
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什么,我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知你一直喜欢他,所以我放任你,甚至可以帮你让他对你臣服。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再顾忌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反应。
“你难道忘了……”动了动唇,我喃喃道:“你别忘记了,我是你父皇的皇后,身份上来说,你还应当唤我一声母后。”
语落,周遭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久久未听到墨然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流离。”他突然唤我。
“嗯?”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他,只见他嘴角一边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还来不及退后,他的手突然揽住我的腰,往后面倒退一步——
“哗啦!”
一声闷响,我和他同时掉进了冰冷的碧波湖中。
湖畔的一周水并不深,才刚刚没及我的腰际,即便是在这样的夏夜里,衣服全部黏糊糊的贴在身上依旧不太好受,我好不容易抓着墨然的衣袖站稳,不禁对着墨然低吼道:“喂!墨然你在干什么?!”
他的身上被湖水悉数浸湿,手指轻轻撩起落在脸颊上的黑发,嘴角那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渐渐敛去,目视着着我,低声道:“我宁愿你对我生气,对我吼,也不想看到你对我漠视。”
“墨然……”
薄唇微抿,他就这样在水中与我相对而立,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你恋慕沈离廷整整七年,我何尝不是看着你七年,流离,我上次就说过,你到底要假装不知情到何时?”
“我……”我一阵呆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从一开始我便知道墨然对我的感情,可是因为身份和地位,我不敢说破,便只能假装完全不知情了。
我浑身一僵,只听他深深地叹了一声,道:“流离,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同样喜欢了你七年了!”
心中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颤抖着唇望着近在咫尺的墨然:“你明明知道,你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的……”
家国天下。
世俗人伦。
这便是我和他最大的距离。
所以,即便知道墨然对我的心意,我也只能装作什么也感觉不到,就这样默默看着墨然册封皇后,与其他的女子并肩共担天下,而我……终归是不能光明正大陪伴他身侧的人!
发间不断有水滴落下,顺着俊美的侧脸慢慢的滑落下去,墨然却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一瞬不瞬地凝着我,说:“你总是告诉我莫要忘记身份,如今我便告诉你……”
他的手用力揽住我的腰身,沉声道:“哪怕你一辈子都只念着沈离廷,我今天也要说出来。”
“流离。”他唤我。
“七年又如何,就算是七十年,即使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我对你……”
揽住我腰间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在我的错愕目光中,他的唇轻轻在我的耳鬓落下一吻,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此心不变。”
即使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我对你……此心不变。
☆、第三十七章动情
细雨蒙蒙,还未到黄昏,天色已暗了下来。庭院里的海棠花正值花期,雪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因着昨日里的大雨,雪白的花瓣落了满地,远远看去,花枝如雪,地面亦如雪。
连绵的细雨不断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让我原本混沌的脑袋渐渐变得清明。
随手拾起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海棠花,我的思绪却仍旧停留在昨夜锦绣宫的宫宴上。
沈离廷对我一反常态的温柔,还有墨然……
他在水中对我说的话,一遍一遍,言犹在耳。
就如他所说,他对我保持着什么样的感情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我和他之间的阻碍太多,多到令我完全不敢有丝毫奢望,所以即使知道他对我好,即使也曾经动容,我也只能假装什么都不明白!
恍惚中,我不禁想起在徐州时,那个算命的老乞丐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若我当年没有被爹爹刘芒寻到,没有成为刘家千金,也就不会被选作新皇后的人选,若是如此,我与墨然……是不是会有另外一番结局?!
扯了扯唇角,我怆然一笑。
若是当真如此,恐怕我也不会与墨然相遇吧!
缘来缘去,这便是命啊!
世事终究是不能两全其美的。
细细密密的雨丝不断落在身上,朦胧的雾气笼罩着整个皇宫,远远望去,此起彼伏的宫阙玉宇间白雾弥漫,倒真是让人如置身天上人间。
仰首望着这难得的美景,我不禁心生感慨,世人都向往天宫琼楼,却不知高处不胜寒。这皇宫,便是人世间最冷的地方啊~
冰冷的雨点落在脸上,带着微微的凉意,我正欲转身回寝宫,抬头却看见对面多了一道人影,不禁愣了愣。
他穿着一身白色绣仙鹤纹的锦袍,正闲庭信步地穿过如雪的花丛,手中撑着一柄微微发黄的油纸伞,伞面正好遮掩住了他的面容,从我这里只看得见他微抿的薄唇……
“墨然?”我不由自主唤出他的名字。
待到话一出口,我忙捂住嘴,暗暗后悔不该就这样叫住他。
昨夜里在他说完那一番话后我就落荒而逃,甚至今晨他来长乐宫见我时都称病躲着没有见他,此时却没头没脑地叫住了他……
我正胡思乱想,墨然撑着伞的手紧了紧,微微抬起的伞面下露出他略显惊讶的脸:“流离?”
大抵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忽然见到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冲我淡然一笑:“下雨了怎么还站在外面?”
说话期间,他几步走到我身边,撑着伞遮住我的身子。
我偏头仔细打量着他,不禁讶然挑眉:“你这衣服……”
与墨然一同在宫中相处了七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他穿白色的衣服呢。对了……
在我刚刚入宫第一次在见到墨然时,他就穿着一身白衣。那时的他因为长期服药,相比于其他人他的脸色透着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就那么一手支着额角趴在窗台上,微微眯着眼睛,神色恍惚地看着外面的皑皑白雪发呆……
也就是在第二日,我在宫中遇见了清俊温润的沈离廷,同时见到了还是太子身份的墨然,同时,自那以后,我再也未见过墨然穿着白衣。
见我久久盯着他身上的白衣,墨然嘴角牵起一丝微妙的弧度,带着几分无奈叹了口气,道:“我就说这种颜色的东西我穿上会很怪异。”
触及那双褐色瞳眸中一闪即逝的黯淡,我蓦地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不是!只是我这还是第二次看见你穿这样的衣服,觉得有些怀念罢了。”
“是么。”墨然意味不明的笑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笑过之后,墨然直视着我,叹息一般说:“我还以为,你刚才一定会逃跑。”
我讶异地看他一眼,这才想起我们俩如今的尴尬处境,语气一滞。“墨然……”
不待我说完,墨然猛地打断我:“你不用说了,我很清楚你的意思。”
我紧紧咬住下唇,抬头望着眼前的墨然,脑子里思绪如麻。
我曾一直以为,我这一生恐怕都会这样暗暗倾慕着完全不会对我侧眸的沈离廷,就这样直到年华老去,可是,墨然却一直伴在我的身侧,从未离开。
我生病难受的时候,是墨然守着我。
我为沈离廷黯然神伤时,是墨然陪着我。
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是墨然不顾一切护着我……
诸如种种,多不胜数。
这七年以来,他敬我,护我,不顾一切待我好,即便我始终假装不懂,他也从未舍弃过我。
恐怕以后,不,是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待我如他这般好!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回宫休息吧。”
没有注意到我的走神,墨然将那柄油纸伞塞进我的手里,转身就要离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身,白色的锦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恐慌……
若我此时没有叫住他,他以后都不会再回头了!
想也未想,几乎是立刻的,我上前一步……
“咦?”
直到触及墨然眼底越来越明显的狐疑,我眨眨眼睛,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到底干了什么事情。
刚才在无意中,我居然紧紧拽住他的袖口!
脸上变得越来越烫,我攥着他的袖口,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眼中有惊讶、错愕、疑惑等情绪一一滑过,墨然垂目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突然一手蜷缩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地笑了。
我顿时窘迫不已,慌忙想要松开手,可转念想到我若松开他必定会立即离我远去,手就如同僵硬了般,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墨然伸手将我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在我呆愣的瞬间,他说:“我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
“问题?”
“是啊。我问你,若是发现沈离廷骗了你,你会不会原谅他。”
我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会恨他,可是过一段时间后,大概就原谅他了。
墨然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做什么?
我不明所以,抬头望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还问你,若是发现是我骗你,利用你,你会不会原谅我。”
低垂的眼帘慢慢抬起,墨然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沙哑低沉:“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我的么?”
我不由得一愣。
当时我是如何回答他的?
“不会原谅,死也不会!”
喃喃念出这句话,墨然嘴角牵起的弧度微微扩大了些:“我不是说过吗,我会等你的。”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我的发间轻轻带过,他对我笑得极其温柔,他说:“流离,你知不知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拉住我呢?”
看着他唇角那一抹极轻极清的清俊笑容,我的瞳孔猛地紧缩,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那是这天下间最美的毒。
蛊惑了天下众生,也蛊惑了我。
“墨然……”好不容易才叫出他的名字,直到话音落下,我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带着微微的颤音。
心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我忍不住捂住心口处,那里正微微泛着疼痛,不是特别难受,却让人无法忽视。
我以为墨然在疲倦了遥遥无期的等待后,终有一日会放弃我。可,我从未想过,若有一日,当墨然真的舍弃了我,最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的人……
原来是我自己!
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我突然上前,再度用力攥住墨然的袖口,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彻底消失在我眼前。
陡然间,我想明白为什么在看见扶摇与墨然过度的亲密后我会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还有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我眼前时,心中无以言语的失落,以及,在听见他问我,若是沈离廷骗我利用我我会不会原谅我毫不犹豫的说终有一日会原谅,可他若这般待我时,我想也未想就说“不会原谅,死也不会”的原因……
正因为最重要,所以才无法原谅啊!
“墨然。”颤抖着唇唤着他的名字,我的眼睛里突然变得涩涩的,有什么东西几乎要滑落眼眶。
墨然凝眸注视着我,半晌,他微微一笑,微微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抚上我的脸颊,尔后,一手将我拉入他的怀抱中……
“流离啊……”
嘶哑的声音缓慢地响起,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越过他的肩,我这才发现,原来那连绵的细雨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停下……
******
入夜时,墨然留在我的长乐宫用膳,后来因为有人来报,说是内务府方大人有事求见才匆匆离开。
这些年始终压在心底的阴霾仿佛在一夕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我趴在圆桌前,心情甚为轻松地拨弄着三角金漆香炉里的熏香。
“太后,您和皇上……”
绿萝倏地开口,似有话要说。
我心情正好,也未注意到她满眼复杂,头也未抬地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绿萝说了一半又打住。
此时难得轻松,我也就未在意她的欲言又止,在大殿中看了一圈后,目光最后落在了昨夜里那些个王公大臣送来的寿礼上。
那里摆放着许多奇珍异宝,看得出那些人倒是下了一番功夫。
我的眸光自那些礼物上滑过,又倏地倒回,最后定格在其中一件礼物上。
那是一副裱好的画卷,用了丝带束好放在那里,在一堆的珍奇古玩里格外显眼。
脑海中不知怎的想到前几日刘益说过的话,他说今年的生辰礼物他送我一幅画,当时我问他是什么画他却不肯说。
缓步走到堆放着那些礼物的桌案前,我伸手欲拿起那副画,在手指即将触及时又倏地停住。
不知为何,我总有种十分忐忑的感觉,似乎只要打开这幅画,许多东西都会离我远去!
错觉吧!
暗自好笑自己这荒唐的念头,我没有再犹豫,伸手将那幅堆积在礼物中的画卷拿了出来,解开了上面的丝带……
哗啦——
穿堂而过的水殿风哗地袭了进来,我忍不住抬手挡在眼前,待到那风停下才松开手。
只听“哗啦”一声闷响,放在桌上的那幅画被风轻轻一吹,画轴便滚动着自动散开了……
随着另一头画轴滚下桌沿,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副笔墨清淡的画像,看着画上的人,我几乎是震惊得难以言语。
“这——”
画上的人,赫然就是曾经的德庄皇后!
刘益怎么会送我德庄皇后的画像?
即使我曾经对那位盛宠多年而不衰,最后病逝的德庄皇后好奇不已,但他突然送我这幅画又是何意?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出我的脑海,我怔怔地看着画中人那与我极其相似的眉眼,目光最后落在了画像左下角,那里用小篆写了一排小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字的落款,竟不是先皇,而是那位有名的平王的名字!
几乎是立刻的,我唰地将画卷合拢,再也不多看一眼。
画上的一笔一划,都画得极其生动,若不是真的铭记在心底,又怎会这般刻骨入心!
刘益这厮,怎会突然将平王的画送给我作生辰礼物?
越想越觉得思绪缭乱,我正想着要不要烧掉这幅画,绿萝突然在背后提醒我:“太后,扶摇小姐求见。
☆、第三十八章身世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恍惚了一下,迟疑片刻,才对绿萝吩咐道:“叫她进来吧。”
“是。”
绿萝匆匆退下,很快的,大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身着一身浅绿色广袖窄腰罗衫的扶摇出现在大殿门口,温顺地冲我福了福身:“扶摇参见太后。”
深吸口气,我迅速敛去眸中多余的情绪,轻声道:“免礼。”
说完,我侧首看一眼绿萝,她立即明了,扬手示意在场的其他宫婢内侍与她一同退了出去。
偌大的宫殿转瞬间便只剩下我和她,我见她依旧站在门口的位置没有动作,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这里现在就你我二人,也不必生分了,进来吧。”
她抬头看我一眼,默默点点头,信步走了进来,眸光倏地一滞:“那幅画……”
我垂目,这才注意到方才忘记把刘益送给我的画像收起来了,忙几下将画重新卷好。
对于我的故作掩饰,扶摇似根本未注意到,垂眸笑笑:“说起来,我也曾见过一次这画。”
她的话令我的动作蓦地一滞,正欲拿丝带将画卷系好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扶摇这么晚了还进宫见我,显然不是白来的,在刚才看见刘益送给我的这幅画卷时,我便隐隐明白了,有些被尘埃掩埋的事情终究要被人拂去灰尘,再度重见光明。所以,我没有动,就这样坐在桌前。
“你今夜来我这长乐宫的目的,该不会是来评判这幅画的吧!”
她似乎也不打算绕圈子,淡淡一笑,垂目继续道:“你可知道……有多少人这样羡慕着你……”
我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开口打断她的话。
“你不用做任何努力,就自有人会为你不顾一切,皇上是这样,连他……”她猛地转过身,向来无波无澜看不出情绪的眸子里氤氲出清冷的光,“亦是这样!”
我凝目瞧着她,只觉得满心无奈,叹道:“果然,扶摇你……并不喜欢墨然吧。”
直到昨夜里扶摇在御前献舞,一向淡然的她竟开口要求要沈离廷为她奏琴,我才惊觉,很多曾被我忽略的画面一瞬间如同走马灯,在我眼前一一流转而过……
扶摇对任何人都一副淡然无求的模样,唯有在看见沈离廷时异常的动容;还有她每每见到我时眼底的挑衅,以前我以为她是因为墨然才会这般,如今想来,其实那完全也有可能是为了另一人……
那一曲惊艳四座的《子衿》之舞,扶摇想要献舞的人不是我,也并非是墨然,而是那个从头到尾为她伴奏的沈离廷!
“那又如何?”面对我话语中的肯定,她只是缓缓抬起眼帘看向我,眼底流露着浓浓的不甘:“他看着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你啊!”
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我喃喃道:“怎么会……”
那个人……
沈离廷,他怎会是真的喜欢我?
不容我说完,扶摇无力地牵起唇角:“沈府有一座别院,那里除了沈离廷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我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不久前在沈府见到的那座神秘的别院。
“其实他不知道,以前我曾偷偷进去过一次。”扶摇勾了勾唇,笑声却显得分外无力。“那时我只是好奇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可进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
“内堂挂了很多画像,上面的人不管是什么姿态,但是总是画的一个人。一笔一划,即便是不懂画的人都能看得出,画的人必定是对画中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愫,否则怎会将她的眉眼勾勒得如此清晰入骨……”
抬头直视着我,扶摇一字一顿地说:“而那个人……肩头有一块蝴蝶形状的疤痕!”
“因为画上的人年龄很小,那些画也有好些年头了,所以我起初并未认出那个人是谁,只觉得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好像见过,后来进宫见到你,我忽然间想起,画上的人与你似乎有些相似,后来发现你的肩头那块疤痕,让我确认,沈离廷的秘密……就是你!”
攥着画卷的手紧了紧,我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偏头睇着她:“事到如今,你告诉我这些,又想要我做什么呢?”
听闻此言,她好似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嘴里吐出一声讪笑,黛黑色的眼眸中氤氲着浓浓的复杂,一片冷寂中,我听到她的声音仿若寒冰碎了一地,带着无可抑制的凉意:“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承认,你早就恢复了记忆!”
一字一句,句句凿心。
握着画卷的手重重一颤,我抬起眼帘,深深地看着几步以外的扶摇。
没有理会我投过去的异样的眼神,扶摇似是自嘲,又似是在笑我:“在你我被绑架到沈府旧宅的那夜,恐怕你的记忆就恢复了。”
我没有动,亦没有开口打断她的话,只听她继续说下去:“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沈离廷待你的好,从来都不是虚情假意的!”
灯烛的微光将她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我定睛看着她的影子,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抓着画卷的手却越来越紧,紧到骨节到开始泛着白……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吧。”大片大片的沉默过后,我突然勾了勾唇,漫笑道:“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的记忆恢复了。”
我的话音未遁,就看见她嘴角那一抹极其冷的笑容,一贯沉静的眸子里满是阴霾:“我是没有证据,不过到底是不是……你心知肚明!”
我微微眯了眼,抬眸盯着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
我与扶摇认识也有了好几年了,她的模样分明一如当初我初见时那般淡然无波,可眼底却多了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狠戾!
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眼中的探究,她侧身回望着我,冲我浅浅一笑:“你手里的画是另一外皇太后,当初的德庄皇后的画像,可是却与你极其相似,这其中缘由……恐怕你早就明白了吧。”
呼吸蓦地一滞,我静静听她接下来的后半句话。
“那位曾经住在如湮宫的德庄皇后,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啪嗒——
我的手重重一颤,那幅卷好的画卷倏地滚落到地上,顺着平滑的地面一路舒展开来。
画卷上,那人有着与我相似的眉眼。
我僵持在原地,忽然觉得腿脚有些麻木,让我甚至不能立即屈膝捡起那幅画。
“你知道当初德庄皇后为什么要抛弃你吗?并非是因为她想要诞下龙子保住这大龙朝的江山帝业,而是……她要报复啊!”
二十一年前,曾经的德庄皇后顾湮是朝中大学士的千金,与清俊无双的平王相恋,两家更定下婚约,待到顾湮及笄后便迎娶她,可结果却没有那么顺利,在顾湮及笄前夜,平王接到出征漠北的圣旨。临行前,顾湮与平王约定,待他得胜归来,班师回朝之日便是他俩成就百年燕好之时。
顾湮那时在龙城里才色双绝,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晓,自她及笄后,上门求亲的人不知踏破了多少次顾府的门槛,可她却从不心动,一心等着平王归来,这一等便等了整整三年。顾湮不知不觉已经十八岁了。彼时的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倾倒了无数王孙公子,而那时,平王得胜回朝的消息同时传来……
平王班师回朝的几日前,顾湮去了寺庙为他祈福,途中却遇到了当朝太子,太子对顾湮一见倾心。后来太子在继承帝位之时,同时迎娶了顾湮作皇后,也就是那日,平王被下圣旨迎娶了朝中一位权臣的女儿。一年后,顾皇后生下一子,即被立为太子……
“先皇至死都不知道,他立为太后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那夜顾皇后所生下的……根本是个女儿啊!”
我凝眸看着她,正不知如何回话时,却听到她的声音陡然转冷:“你明白吗?二十年前的顾皇后为何必须要抛弃你,因为……若是她生下的是女儿,就无法得到先皇的江山,更无法报复他了!”
“住口——”我霍地起身,腿上却因为长久没有动而麻痹了,无力地跌坐下去。
我忽然想起,曾经在梦里依稀听过的话语。
“你叫什么?”
“我姓顾……叫流离。”
我叫……顾流离!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猛地击在我的心上,尖锐的疼痛慢慢传来,令我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半分……
从我有记忆起,府中的人便从未隐瞒过我的身份,只是……那时的我不知这身份与顾家小姐的身份有何不同,本以为会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直到后来,府中的人一夜间惨遭灭门之祸,我不顾一切逃出,始知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
后来我流落到了徐州的戊戌街,本以为此生都会在那里度过余生了,沈离廷却出现了,他将我接回沈府,给我最华美的衣裳,予我山珍海味,美味珍馐。可是,他在商议朝政或者有关我的身份的话题时却从不要我回避,那时我便明白,终有一日,我会回到这皇宫……
即便,我从来都不愿意回来。
心口处忽然泛着锥心刺骨的疼痛,我一手揪住心口处的衣襟,一手紧紧撑住桌沿,以支撑几乎脱力的身体……
嘴角牵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我笑得僵硬:“就算如你所说,我的身份本应是这大龙朝的长公主,那又如何?”
“你……”扶摇一时语塞。
因着这身份,沈离廷予我锦衣美食,敬我护我。
因着这身份,刘益会在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对我莫名的好。
因着这身份,我名义上的爹爹在我被封为皇后的第二天便暴毙而亡……
这个身份只会带来无尽的灾祸,所以在我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我便只能装作不知啊~
我施施然起身,尔后屈膝捡起地上的那副画像,只一眼,便将画卷再度卷好,用丝带系好放回原处。
没有去看扶摇此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亦没有再看那副画卷一眼,我慢慢起身,眯眼遥望着窗外的浓浓夜色……
良久,我垂目低低一笑,沉沉叹息一声:“扶摇,你可知,若可以,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即使……”沉默了许久,扶摇才嗫嚅着唇,问:“这江山本该是属于你的么?”
我回过头看向她,她逆着烛光站立在那里,让我看不清楚她此时的表情。
深吸口气,我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苦涩的笑笑。
“……即使如此。”
☆、第三十九章情迷(上)
送走了扶摇,我独自站在水榭中,廊桥背后,停台楼阁,小桥流水,倒也不失为一番妙境。
突然想起不久前墨然离开长乐宫时,曾对我说要等他回来,正好闲来无事,我干脆就徒步走到湖心亭,掀开垂下的紫色纱幔,在里面随意寻了个角落坐下。
墨然既然说今晚还会过来,就应当会来,这个湖心亭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通往长乐宫正殿的长廊,倒是个等人的好地方。
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荷香,令人情不自禁就放松了心情,我一手撑着额角靠着石亭的长椅,有些昏昏欲睡,忍不住阖上双眸……
迷迷糊糊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白衣黑发,却散发着异于寻常的魅惑,大抵是眼前有些迷蒙,我始终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只看到他好看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优美的弧度……
“……流离……”
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宛如一声浅浅的叹息,带着几分撩人心魄的引诱。
我猛然睁开双眼,正好对上一双褐色的眼眸,瞳眸深处漾着浅浅的涟漪。
“墨然?你什么时候来的?”
微微凛神,我想起之前自己是在这湖心亭这里等他,却不知怎的睡了过去。
“我也刚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墨然淡然一笑。
“对了,你找我……”
我正想问他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就被他迅速打断了话语:“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罢,他不等我回应,便擅自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往外面去。
刚刚睡醒的脑袋里尚有几分混沌不清,我迷迷糊糊跟着他走出湖心亭,看着周围不太熟悉的风景,忍不住问他:“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你过去了就知道了。”
“哦。”
我有些恍惚地随口应了声,便不再开口。
低下头的时候,我无意中注意到我和他落在地上的影,一时玩心大起,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他的影子一路走过,甚至连被墨然带到了什么地方也没注意到。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如果往后的路都能就这样执手同行,也是很好很好的。
“流离,到了。”墨然的声音及时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觉得满目惊艳!
花亭香阁烟轻绕,紫雾悠然入画楼。
银白色的月晖笼罩了下来,在湖面上投射出璀璨耀目的光影,一盏盏做工精致的荷花灯悠悠漂浮在水面上,远远看去,恍如盛开的妖冶红莲……
湖畔一角,一艘小船静静停在那里,我偏头看向墨然,他只淡淡一笑,便牵着我转身上了小船。
在船头随意找了个位置斜倚着,墨然叹息一声,才道:“你每年生辰我都会陪你在这里点亮花灯,昨日里你匆匆就回寝宫了,所以这些也就一直留在这里。”
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在我和墨然的生辰夜他都会命人备好很多花灯,待宫中的宴会过后,便带着我一起过来这湖上点亮花灯。今年的生辰宴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自然也就忘了花灯这回事儿了。
“嗤啦——”
只听一声轻响,墨然手中的火折子最先点亮,他俯□子去点亮漂浮在小船旁边的一盏花灯。
我偏头看过去,固定在荷花灯中的蜡烛慢慢点亮,微微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勾勒出异常完美的侧脸轮廓……
风光如画,人亦如画。
我微微弯了唇角,看上去表情如此柔和的墨然倒是少见的。
与他相处这么多年,最常见到的他的模样便是带着玩世不恭的淡淡笑容,深邃的褐色眸子里隐藏着谁也看不懂的复杂,倒是鲜少见到他这样放松警备的模样。
见他转眼间便点亮了好几盏花灯,我伸手拨了拨水面,一盏花灯随着晃动着的水纹漂浮到了我的手边。
“墨然,给我一个火折子,我知道你带着。”
偏头看我一眼,墨然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递了过来,重新又从袖中掏出一支火折子点亮。“去年的生辰点亮了九十九盏,今年就点一百盏吧。”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低着头趴在船边看着湖面上一盏接一盏的花灯亮起来。
轻柔的夜风自上空拂过,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那些花灯也就随着水面轻轻晃动着,火光明明灭灭的,煞是美好。
伸手将一盏刚点亮的荷花灯推开到离船稍远一点的地方,我趴在船边,偏头看着墨然有条不紊地将一盏盏花灯扶近,点亮,然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几下,花灯便晃悠着在水面上浮动……
这七年来,每年生辰他都会为我点亮花灯,即便我忘了这件事,他也会自顾自地为我点亮这些花灯。而且,这些花灯全都是出自他手!
就像我以前说过的,这一辈子,我恐怕都找不到比墨然还要待我好的人了~
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的酸楚,我唤住他:“墨然……”
他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应了声:“怎么了?”
脑海中不经意闪现扶摇今夜离开时对我说过的话,我伸手拨弄着一盏漂浮到船边的花灯,嘴角几不可见地浮上一丝笑,垂目笑道:“若是有朝一日,你骗了我,我真的不会原谅你的。”
他的动作蓦地一滞,眼底隐隐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待到我想要去细细的辨认是什么东西时,他的脸上已是一片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是么……”许久,他应了声,声音低得恍若呢喃,转瞬便消失在了夜风中。
“说起来……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准备了一样礼物给你呢。”
他挑眉睇我一眼,眼底蕴着明显的笑意,饶有兴致地说:“我有些好奇,今年你又给我准备了什么奇怪的礼物。”
“什么叫‘又’准备了奇怪的礼物?”我不满地抗议。
“谁让你总是送我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东西。”墨然轻笑一声,转头继续点亮花灯。
他眉眼本就生得极好的,这一笑,更是带着光华流转的美,让我有一瞬都差点看呆了过去。
夜凉如水。
周围静静的,只听得见火折子点亮拉住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我不断学着墨然的样子俯身点亮一盏盏花灯,无意中抬起头回望过去,才发现原来湖面上漂浮着的花灯已经差不多全部点亮了,昏黄的烛光映着底下的潋滟水面,仿佛连夜色都变得格外旖旎了……
“真美。”我由衷地赞叹道。
墨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的确如此。”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偏过头:“我是说这花灯。”
他一手摩挲着下巴,道:“我也是在说花灯啊。”
“哼!”轻嗤一声,我将火折子熄灭,就这样坐在船上看着那些花灯。
墨然微眯着眼眸,眸光一转,嘴角浮起一抹邪魅的笑,突地伸手将我拉了过去!
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这样做,我一个措手不及,整个人就这样跌入他怀中……
虽然我与墨然素来亲近,不过此番的意味似乎已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忍不住挣扎,想要推开他:“放手!”
“现在可是在湖中央,流离,你再挣扎几下,这船会翻哦。”他低着头,在我耳畔低笑着说道。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果然,原本一直停靠在湖畔一角的船只不知何时已经漂浮到了湖中央,若是在上面乱动,真的有可能会翻船掉进湖里!
“墨然你——”一时间,我放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揽着我斜倚着船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般:“偶尔这样子,其实也很不错。”
他的手臂就横在我的腰间,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转头看他一脸从容的淡然模样,慢慢的也就不那么抗拒了。
月华倾城,凉风习习,周围是数百盏我和墨然亲手点亮的荷花灯,这样的夜晚似乎美得太过虚幻了,我挣脱不得,最后干脆就这样放松靠着他的手臂躺下,叹息一声:“这种时候若是有酒就好了。”
话音未遁,就见墨然一只手忽然递来一样东西,我顺势结果,发现居然是只精致的白玉杯!
“你从哪里来的?”我狐疑地看向墨然。
墨然不紧不慢地从背后的船舱里拿出另外一只白玉杯,顺势拿来的,还有一壶清酒。
“之前带你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墨然淡淡地笑了笑,一手将刚刚斟满的酒一饮而尽。
我侧首瞧着他,再看看手中倒满的酒杯,一时有些犹豫。
我的酒量向来不好,似乎酒品也不怎么样,所以不管是在必须喝酒的场合,还是在私底下,墨然都明令禁止我乱喝酒。
迟疑片刻,抬眸对上墨然含笑的眸,当下我也顾不得其他了,直接仰首将杯中的酒喝下。
“唔,真好喝。”饶是对酒不太懂的我,都能喝出其中的妙处。
这酒的味道并不似一般的清酒那般烈,泛着淡淡的花香,入口醇香,回味无穷,果真不是一般的酒。
“那是自然。这酒可是最近最热的百花酿,百两才可换得这样一杯。”
三杯酒过后,我的眼前便有些晕乎乎的,浑身无力地靠在墨然怀中。
“不会喝酒你就不要喝啊。”墨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扶住我的肩,让我靠得更舒适些。
我静静地看着他绝美的侧脸轮廓,忽然想到,再过不久,就是扶摇与墨然的大婚之日了!
如今这种状况,大婚可还会顺利举行?
扶摇如今对沈离廷的态度太过明显,昨夜宴会上那一曲《子衿》可说是大胆至极,我想墨然也应当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才是……
“怎么了?”许是见我久久没有开口说话,墨然突然直起身子,转过头直视着我。
四目相对,我只看到那双褐色的瞳眸在月夜中泛着潋滟的光点,动人心魄。
酒意似乎在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不过,到底是酒醉了人,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完全不想再想下去了。
墨然静静地凝着我,须臾,他倾身温柔地吻上我的唇……
唇上的温热突然落下,带着尚未褪去的百花酿的清香,他的舌尖轻轻抵开我的紧咬的唇齿,尔后,带着弥留着酒香的气息缓缓渡入我的口中。
我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很快的,又慢慢放松下来,就这样任由他俯身吻住我,没有推开他……
他的唇在我的唇间试探地吻下,见我没有再拒绝,渐渐的,他的手便抚上我的腰间,我的手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流离……”
他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
墨然一手支起身子,凝眸注视着我,叹息道:“流离,若是你不愿意,我就罢手。”
我的心底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几乎是同时,
明日会如何此时又何必去想那么多,罢了,且贪念这一晌贪欢吧。
想着,我的手渐渐放松,任由他的动作继续下去……
月色下,他微微凌乱的墨发如水般倾泻着落在我的脸侧,他慢慢俯□子,如珠如宝般凝着我,眸底一片潋滟,低声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流离……流离……”
极尽温柔的吻落在我的唇上,慢慢下移,游移着落在我的脖颈间,从来没有与人这般亲密过的我不禁心生惧意,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墨然伸手执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对着我勾唇笑道:“你怕?”
我不禁心生恼怒,嘴硬地反驳:“谁、谁说我怕!”
他长眉一挑,眼底带着明显的戏谑。
我这才惊觉自己刚才中了他的挑衅,可是话已经说出口,想要反驳也无从说起了。
“哦?既然不怕,不如换你主动。”墨然突然拉着我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抱着双臂坐在我对面。
刚刚喝的酒渐渐的发作了,我的眼前有些开始变得晕乎乎的,看着墨然也渐渐变得模糊。趁着醉意,我一手揽住墨然的脖子,将他用力拉到我的面前,轻哼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墨然颇为讶异地看着我:“流离你是不是喝醉了……”
“谁说我喝醉了!”不等墨然说完,我猛地打断他,偏头吻住他!
被我这一动作惊了一下,墨然惊讶地盯着我,旋即,无奈地将我揽入怀中,笑道:“你的性子还是那么不服输。”
后面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不过,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没有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
一醉,无忧。
解千愁。
意识越来越模糊,失去最后一丝理智前,我的眼底映入的是墨然阴晴不定的脸,那双沉淀着醉媚人心的潋滟光滑的眸子里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深邃,难以捉摸……
眼皮似有千金重,墨然的面容也变得愈发的模糊,我缓缓闭上了双眼。
“对不起。”
恍惚中,耳边响起墨然的声音,透着无边的无奈与寂寥。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想开口问他,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天地间一片黑暗……
☆、第四十章情迷(下)
两道颀长的身影匆匆前行,最终在御书房门前停步。见到来人,守在门外的禁卫军们“唰”地齐齐颔首行礼:“奴才参见太傅。”
“免。”一个听不出半分情绪的字自唇齿间溢出,沈离廷宽大的袖在空中翻滚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推着轮椅的离儿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眸光随之落在不远处那道修长的身影身上。
御书房内,那人穿着一袭白色镶金线云纹衫,就这样长身玉立站在窗下,面色淡淡的,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许是外面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他,他倏然回头,当看清楚门口的沈离廷时,一抹深沉的异色自眸中一闪即逝。
将木轮椅推入御书房,离儿识趣地赶紧起身离开。“奴才告退。”
转瞬间,殿中便只剩下沈离廷和墨然两人。
沈离廷率先出声打破沉默,颔首道:“臣参见皇上。”
墨然扬了扬袖:“免礼。”
“谢皇上。”
墨然长眉微挑,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漫笑道:“沈太傅,不知你连夜入宫,到底所为何事?”
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沈离廷垂目,继续道:“皇上是刚从长乐宫过来么?”
薄唇微微勾了勾,墨然笑得平静,只是,语气却无端地令人不寒而栗。“沈太傅这话说得可笑了,难道朕要去什么地方……”
顿了顿,他继续道:“……还要一一向沈太傅报告不成?”
沈离廷眉头微蹙,颔首道:“臣惶恐。臣并非这个意思。”
墨然似乎也并未在意他的话,仅是侧眸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在龙椅上坐下,继续桌案上那副未完成的画。
顺着他的视线,沈离廷不禁侧首看向那副画,待到看清楚上面画的是什么时面上闪过一丝怔愣。
波光潋滟的湖面上,一艘小船停靠在船中央,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女子俯身用火折子将水面上的一盏荷花灯点亮,黄昏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颊,画中并未精雕细琢地将她的容颜画出来,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她的轮廓,微微上扬的唇角一抹浅笑淡然绽放……
即便是就那样简单的数笔,她的眉宇间却有着令人情不自禁便会注目的高华,仿佛连湖面上那一盏盏精致的荷花灯也被她夺去了颜色!
画中的人是谁沈离廷只用一眼便可辨别出来,只因他也曾那样在纸上用笔墨细细研磨出她的眉目如画,铭了心,刻了骨一般的深刻,怎能忘记?怎会忘记!
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沈离廷笑得意味不明。“都说画能传情,真正在意的人即便是寥寥数笔,不用精雕细琢,画出的画也能令人难以忘记。以前臣总是对这话深信不疑,可看了皇上的画,却有些怀疑了。”
墨然手中的笔顿了顿,旋即,终是轻轻将笔搁置在了笔架上。
“沈太傅,你……究竟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冷。
没有错过他说这话时稍纵即逝的一丝迟疑,沈离廷继续说道:“我曾经对自己说过,若是你伤了她,我一定会带走她。”
抬起头,沈离廷凝眸瞧去,正好看到墨然绝美的侧脸轮廓,阴晴不定的脸上带着一抹嗜血的笑,吐出的字仿佛从齿缝里咬碎挤出:“哦?”唇际的冰冷弧度微微上扬,挽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墨然煞有意味地瞅他一眼,“我何时伤过她?”
“你……”
不等沈离廷出声,墨然垂目道:“我给她万千宠爱,许她荣华富贵,这样还不珍惜她?!”
闻得此言,沈离廷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扬唇讥讽道:“你的宠爱就是千方百计利用她,你许的荣华富贵就是处处算计她?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笑的事!”
“空口无凭说什么都行,你凭什么说我对她都是为了利用她!”墨然慵懒一笑,邪魅的笑容分外妖娆,却带着嗜血的危险。
“呵!若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你真的会这样待她好吗?”沈离廷冷嗤道。
“你想说什么!”
沈离廷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墨然没有回答,就这么垂目看着桌上的画,指尖轻轻在画中人的脸上轻抚着,动作温柔得仿若面对最珍贵的宝贝。
“裴墨然,若不是这大龙朝的江山本来是姓裴,你当真会待她好?不要忘了,到底谁才该是这万里山河的主人!”
听到他的话,墨然脸上表情不变,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垂下的眼帘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人看不清楚他此时的表情。
“即使这些真的如你所说……”缓了缓,墨然冷眼睇睨着他。“我真的对她有所隐瞒,那又如何?”
“你的苦肉计可真是够高,明知道她其实对你心有隔阂,你居然在惊马一事上顺手推舟带着她一起掉下斜坡,让她对你心存感激,你以为我不知道?而且,任由那些进宫行刺的刺客刺伤你,如若不是这样,就凭那些刺客怎么可能伤得了皇上你!”
墨然眉头一挑,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见他沉默不语,沈离廷冷哼:“怎么?无话可说了?”
眼底暗潮汹涌,冰冷的寒意迸出,墨然抬眸看向沈离廷,吐出几个云淡风轻的字:“那又如何。”沈离廷抬眼望着他,分明还没到秋冬,他的眼神却冷得犹如寒风自四面八方不断袭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彻骨的森寒。
“你——”紧握成拳的拳头几乎忍不住就要出手砸上他的脸,带起的风拂动了他的鬓发,沈离廷动了动,最后终究是停住了手。
侧首瞥他一眼,墨然扬起一抹鬼魅的笑:“即使事情真的全部都像你说的那样,那又如何?我说过,我不过是想要她一直留在我身边而略施小计,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沈离廷语带嘲讽:“对,你是想要她回到你身边,好让你尽情利用她!”
“沈离廷!”墨然怒极反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派胡言!”
两人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
须臾,沈离廷深深吐出一口气,缓了缓才开口:“若不是因为她的真正身份,她早已被你铲除,难道不是吗。”
他说的是疑问句,吐出的话确实十分笃定的。
身体陡然一僵,墨然微眯起眸子扫视着他,语气里充斥着浓浓的肃杀之气:“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明明比任何都清楚,若是她愿意,原本那些知道真相的幕僚,即便是死也会让她夺回原来的位置!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待她好,好得到她的信任。如今,如你所料,即便她已经恢复记忆,她也不会想要恢复身份。不是吗?”
一连两个问句,把玩着玉扳指的动作缓缓滞住,垂下的发遮掩去他的表情,沈离廷只看到墨然唇角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嘲讽:“念在你我好歹君臣一场,不要逼朕动手,滚出去!”
沈离廷怒极:“你——”
抬起头直视着他,墨然似笑非笑道:“沈太傅,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好。”他说得平静无比,眼中却只有彻骨的寒意,冷彻心扉。
“你以为她真的信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墨然瞳眸中的温度也一点一点消匿,最后只剩下宛若千年寒冰的森冷,嘴角掠过一丝邪魅的弧度:“就算你告诉流离这些事情,你认为现在的你和我,在她心中,孰轻孰重?”
沈离廷身体一僵,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即使真相果真如你所说,我只是因为她的真实身份利用她,可是,谁信?”
周遭一片静谧,落花拂过空中簌簌下落的声音听在耳中格外清晰,沈离廷颓然垂下头。
诚如墨然所说,没有人会信他!
“我信!”
陡然,一道清冷的女声破空传来,宛如环佩叩击,泠泠如水。
循声望去,随着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她的脸一半隐在树荫的阴影中,一半暴露在外,半隐半现。“谁在那里!”一声凌厉的呵斥,下一瞬,一阵凛冽的寒风迎面袭来,墨然的手毫无犹豫狠狠掐住那人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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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回头,当看清楚站在大殿门口的人时,所有表情瞬间僵住。
“唔——”我吃痛地想要掰开他的手,喉咙处一阵难受。
忍着剧痛,我抬头与墨然对视,四目相对,深不见底的褐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原本面无表情的墨然在看清楚眼前人是我时由满眼戒备转变成错愕,最后变得震惊,满眸惊诧的盯着我。
“流离……”
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让人忍不住是否真的有出声过。
相较于他的惊诧,沈离廷的神色只是微微僵了僵,唇轻不可微的蠕动了几下,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欲言又止。
“你,你都听到了?”许久,墨然沉声问道。
我点点头,避开他的灼灼目光。
越过墨然,我的眸光落在不远处的沈离廷脸上,他的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怜悯。
一时间,整个大殿里寂寂无声,寂静到连大殿外风卷起落叶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墨然面色僵硬地盯着我,眉梢有一抹显而易见的惶然。
“流离,你不是……”
“我没有喝醉。”我平静地望着他。
在今晚墨然邀我上船时,我便已经察觉到今晚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当时只是偷偷将酒倒进了河里。
墨然眉头一蹙,敛眸道:“流离,我刚才……”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未容他说下去,我猛地出声截断他的话。
不知何时,层层黑云翻滚着蔓延至天际,地上的落叶被狂风席卷着抛上半空中,又悉悉索索缓缓落下,一道惊雷骤然落下,刺眼的闪电映亮了整个天际,墨然就站在大殿门口,俊美的容颜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显得忽明忽暗,复杂难辨。
抬手拂去贴在脸颊上的长发,我垂眸问道:“我只要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漆黑如子夜的眸子里漾出点点黯然,墨然避开我的注目。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踉跄着脚步后退两步,满心冷然,缓了缓神,我几步上前紧紧揪住他的衣袂,不死心地追问:“这些年以来对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声音隐隐带着颤音,我却恍若未觉。
依然没有回应。
扫一眼那张俊美的脸,我无力地阖上双眸,了然一笑,他的沉默无疑就是承认了这些事情。
在他眼中,最重要原本就是这如画江山,从始至终,我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这一切我早已猜得七七八八,可为何现在还是会觉得心里一阵发疼……
“流离……”抓着我胳膊的手突地加大力度,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我眨了眨眼睛,将眼中涌出的阵阵酸涩硬逼了回去,一字一句冷声道:“放、手。”
“流离……”
耳边不断有人低声唤着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如同梦呓,我都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墨然。
我终于明白,流离看我时眸光里总带着难辨的复杂,里面隐匿的是——愧疚!
刹那间,许多与他在一起的细节都一一翻涌而出,走马灯般清晰掠过眼前。
这七年来,他与我相处的点点滴滴,突然间恍惚得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明明近在眼前,却这般不真实。
“所以我才说……我讨厌这个身份啊……”
我喃喃说着,嘴角拼命想要牵起一丝微笑,奈何努力了好久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得就这样看着殿中的墨然和沈离廷。
“流离……”墨然握住我的手,试图解释些什么,我只冷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张开的嘴唇一翕一合的蠕动着,最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睫微颤,我转过头,看着外面站在不远处的扶摇白色的衣摆上,颤抖着唇:“你,赢了~”
没错,之所以我会在沈离廷逼得墨然说出实情时出现,并非单纯的巧合,而是今夜扶摇离开时与她作的一个赌约。
几个时辰前,在送走扶摇时,我叫住她……
“我……想和你作一笔交易。”用尽全力压下心口处那股钻心的疼痛,我直视着扶摇,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管他们在暗中策划些什么,我要知道真相!”
闻言,扶摇凝眸看着我,眸中掠过一丝异色。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刺客的事件的确是墨然有心计划的,毕竟能伤到他的人少之又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所图!
我很明白,就如同韩林秀所说,有些事我其实比任何人明白了。可是,我还是想要亲口听墨然说出真正的答案,即便……那只会令我万劫不复。
墨然抬起头,一双眸子极深,似要将我看个透彻,最后,他看着我的眼神由惊讶变得诧异,然后转变成复杂,犹如一汪深不可测的千年寒潭。
冷冽的寒风自天窗呼啸着窜进,冷得我打了个重重的寒颤,抬头,透过天窗我看到翻滚着乌云的苍穹如同一潭被搅乱的墨汁,浑浊不堪,预示着接下来的大雨即将来临了……
“你……”墨然盯着我半晌,迟疑着开口:“原来这是你设下的局!”
我扯出一抹笑容,笑得苍凉:“是,这是我故意设的局。”
攥着我皓腕的手一点一点松开,最后颓然垂下,墨然站在原地,被风吹乱的青丝掩住他的双眼,让人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情绪。
眸光自那道颀长的背影上闪过,最后落在我身上:“流离……”沈离廷张了张嘴,似想要说什么,欲再辨,已无言。
我唇角弯弯,沈离廷,你不是坚持要我看清楚事情的真相吗?我已经看到了,这不是正好如你所愿吗?你该笑啊,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可怜我的表情看我?
风翦声声碎,斜雨密密织,我抬头看着外面的夜空,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下起了雨。凉风清寒袭襟,雨点密密麻麻打在身上,此刻的我竟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我偏头睇着墨然,他的脸在我眼中越来越模糊,深吸一口气,我伸手抹去脸颊上雨水滑落下的痕迹,近乎固执地望着那张俊美邪异的容颜,一字一顿地问:“我最后问一次,这些年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在……骗我?”
狭长的凤眸微微阖上,墨然转过身,宽大的衣袍在空中翻卷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只见他背对着我,在听到我的声音时背脊微微一僵,然后,极其缓慢的点了点头。
“是。”
只一字,足以成灭顶之灾。
轰——
霎时,天地间一片黑暗,惊雷阵阵,天际翻滚着浓浓黑云越来越近,转眼间就覆盖住了整个上空,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知是外面飘落进来的雨还是什么。
“原来,如此……”
四个字重重吐出,我一声冷笑,转身离开。
淅淅沥沥的雨点不断砸在身上,我一步步走出大殿,长长的披帛跟着我的脚步拖在地上,一路逶迤,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我嗫嚅着张了张嘴,唇齿间顿时晕开一片苦涩。
原来这雨,也是这般苦。
我忽然想起来,在我当初被送进宫前,爹爹刘芒曾笑眯眯地对我说:“在宫中,最怕的……便是真心。”
有人对你付出了什么,那就代表他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明明这样警告过我了,可我依然一脚踏了进去,弄到这般田地,这便是作茧自缚吧!
雨越来越大,眼前忽然一黑,双腿像是灌了铅似地变得沉重,我双腿一软,无力地蹲在地上,任由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淋湿我全身。
不断从额上滚落下的雨水让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眼前一片模糊,心口处一阵绞痛,痛到让我几欲窒息,我紧捂住嘴,强迫自己将喉头那阵不断汹涌而上的腥甜咽下去,重重喘着粗气。
倏地,轻微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须臾,落在身上的雨点被一道暗影挡去。
我抬头,望着眼前坐在木轮椅上的人,他一袭白衣翩然而立,静静俯视着我,那双墨色瞳眸中仿佛漾开了层层涟漪,眉目间溢出点点怜惜。
将一把油纸伞缓缓撑开,遮在我的头上,他问我:“你明明早已知道结果,为什么还是不死心?”
一声轻叹,语气中有惋惜,有黯然,有怜悯。
就如他所说,我一早就已经猜到所有事情的真相,可是我太软弱,不舍得将这伪装的平静生生打破,哪怕自己生活在重重谎言内,可是,现在就连这唯一的伪装都撕破了,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抑制住喉头那股腥甜,我咬着唇颤声问道:“我,是不是很傻?”
话音刚落,就看到他缓缓俯□子,垂目与我平视。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我的脸颊,用袖口一点一点拭去我脸上的雨水,边擦边说:“对,你很傻,傻到将一切过错全归咎在自己身上,你没有错,从头到尾你都没有错,所以……不要哭了。”
眉眼弯弯,我微微一笑。
“唔——”
喉咙深处忽然涌上阵阵刺痛,我双手死死揪住心口处,最后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流离!”沈离廷愣了愣才回过神,满眼惊悸。
刺眼的猩红在地上仿佛一朵晕开的花,他的白衣上亦染上了几点血红,触目惊心。
“我没事。”摇摇头,我示意他不必惊慌,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变得嘶哑暗沉。
我试图站起身来,身体却不听使唤,浑身虚脱了般无力。
扯出一抹笑容,我低声道:“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去。”
手中的油纸伞“嘭”地落地,他突然用力抱住我,力度大得仿佛要将我生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诱哄般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没人会怪你,你想哭就哭吧。”
我微微一怔,呆愣地靠在他的怀中,倔强地说:“我……我没有哭!”
他轻拍着我的背脊,无言的安慰。
撑在他的胸膛上的手颤了颤,我紧紧攥住他的衣服,如同落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终是依言埋首在他怀里。
我曾以为自己不会为他的利用动容,此刻,却觉得如斯悲伤……
双肩微微颤抖着,我哽咽着埋首在沈离廷怀里,他胸前干净的白衣被我的眼泪濡湿,留下点点泪渍。
“流离……”他低低唤着我的名,声音恍惚带着魔力。
头越来越沉,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昏昏欲睡,他轻柔地抚着我的长发,动作温柔,“我带你走。”
全身的力气如同被剥离了,我阖上双眸,听到他的话后无意识的点点头……
☆、第四十一章承诺
墨然番外:永伤(一)
“原来……如此。”
四个字缓缓落下,流离脸色惨淡,凄然一笑,不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去。
看着她苍白着脸色,脚步趔趄走出御书房时满是落寂的背影,他霍地起身,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她。然……
流……离……
那两个往日里熟悉无比的名字却在突然间变得异常沉重,辗转在唇齿间,始终吐不出来。沈离廷漠然看着这一切,见她踉跄着脚步离开,全然不顾君臣礼仪,凛声道:“臣,先行告退……”说完这句话,沈离廷不等他回应,便唤来他的贴身侍从推着他出去。
他伸手欲阻拦,陡然间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话,所有的话哽咽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皇上如今可满意了?”
耳畔倏地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他蓦地惊醒,回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殿门口的韩林秀,眼中漾出一抹极轻的复杂,又很快隐匿在瞳眸深处,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
似乎也未在意他的回应,韩林秀抱着剑靠着朱红色大门,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何必呢。”
“呵呵。”他突地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是掩饰不去的苍凉。
韩林秀皱眉看着他,不明所以。
转瞬之间,韩林秀想起在宫门外不远处看见流离的神情,不禁一阵恍惚。
在她身边陪伴四年,他见过她各种各样的表情,无聊的笑,调侃的笑,戏弄人时的戏谑笑容,唯独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嘴角微微牵起,却教人看了只觉得难过得心脏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抽痛。
那是无望的笑。
她的嘴角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空洞麻木,就那样无措地往前走。
想到这里,韩林秀的话里不自觉带上了责备:“你不知道,她刚才到底是什么样表情……”
话刚一出口,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他的手上,话音戛然而止。
墨然就站在窗下,让韩林秀愣住的是,他撑着窗棂的两只手轻轻颤抖着,死死扣住窗台,仿佛那是支撑他身体的唯一力量。
有那么一瞬,韩林秀觉得,若是此时没了那窗台,他会不会甚至连站立都不稳。
堵在喉咙口的后半句话打了个转,终是没有忍心说下去,所有的话只化作一声长叹:“值得吗?”
他问。
回应他的,是大片大片死寂般的沉默。
“四年前是你救我一命,所以我便还恩于你,听你的命令保护她,可是……裴墨然,你现在这样待她又算是什么?”
依然没有回答。
就在他以为墨然不会再开口,正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却突然出声,缓声说道:“从小就有人告诉我,天下间谁也不能信,就连自己……有时候也是可以骗自己的。”
韩林秀拧眉。“你对她……当真都是在骗她?”
墨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抬头遥望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重重宫阙,沉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韩林秀眉头皱得更紧。
“江山和权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忍不住问。
听到这句话,墨然背脊陡然一僵,却没有回答他。
韩林秀又问:“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就当真重要到连重要的人都可以毫无顾忌的伤害?”
“……”墨然哑然,无言以对。
见此情形,韩林秀只是无声地勾了勾唇,满是嘲讽地看看着他。“你可知……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再也无法挽回了。”
“呵……”墨然扯了扯唇角,唇齿间溢出一声不知意味的笑。
韩林秀眼底的嘲讽更浓,良久,他转身离开,走到大殿门口时,他又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身回望着依然站在窗下的墨然,淡淡地说:“终有一日,你会下地狱的!”
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墨然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韩林秀看不到他此时的眼神,只听他低低地笑了笑,叹息一般说道:“我以为……我早已在其中了……”
作茧自缚。
这个词儿是谁说的?
真是无比贴切啊。
墨然惨笑。
韩林秀心中一震,忽然间,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穿堂而过的风撩起门口的水晶帘子,串串珠玉噼里啪啦交缠在一起,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她一睁开双眼,就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房中的摆设装饰颇为奢华又不失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馥郁清香,往前走几步,重重鹅黄色帷幕自梁上垂下,微风拂过,轻纱在空中肆意飞舞,让我恍如置身梦中。
撩起重重轻纱,房间里面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朱红色床榻,让我惊讶的是,榻上有一名男子正倚着床柱而卧,由于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能看到长长的青丝纷乱着铺撒在榻上……
“流离。”那人唤我的名字。
“墨然?”迟疑着叫出他的名字,我本想要退出去,却在听到再次唤出我的名字时,不由自主便朝他走去。
眼见着还有一步就要走到床榻边,我深吸口气,满心忐忑地迈出最后一步……
嗤——
一道寒光破空而来,凌厉的剑尖几乎是紧贴着我的脸颊擦过,削断了我的一缕发丝!
待到我低下头,才发现刚才出手的人就是墨然。
他靠在床头,一贯沉静的褐色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冷得像冬日里最冷的冰雪。
不等我从这以巨变中回过神来,他手中的剑再度刺向我……
“不要!”
一声惊呼,我猛地睁开眼睛,头顶正上方错金花纹的横梁横亘在视线内,一时间,我只感觉到背后冷汗涔涔,分明是炎炎夏日,却冷得有些让人心悸。
还未完全缓过气来,一名身着浅绿色襦裙的小丫鬟快步扑了进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姑娘你怎么了?”
目光自她清秀的小脸上滑过,我混混沌沌的意识这才恢复清明,这里是沈府的西厢客房,而眼前的小丫鬟洛儿是沈离廷派来专程照顾我起居的。
我在沈府已经停留了快十日了,这些天来,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墨然,他也并未派人来寻我,我就这样每日安安静静地待在沈府里,死水一般。若不是想到他时胸口明显的滞痛,我都忍不住以为,那天在皇宫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场镜花水月的梦!
“姑娘?”见我迟迟没有回应,洛儿忍不住唤道。
我抬头看她一眼,自从我住到西厢这边的客房里后,因沈离廷和府中知情的人始终未言明我的真实身份,洛儿便一直唤我“姑娘”,我曾好笑地说已经成婚过了,她充耳不闻,继续这般叫我。
洛儿的性子与豆芽有些像,所以即便她整日跟在我身边,倒也不觉得会生分。
透过未掩好的窗口望去,天际聚集着大片黑云,远远看去仿佛宣纸上打翻的砚台,墨汁一样晕成了黑色,敛了敛心神,我闻到:“洛儿,现在什么时候了?”
“现在刚刚到黄昏呢。”洛儿应道。
“哦。”
穿好鞋袜起身走到窗前,抬头望着黑云翻卷的天空,我暗暗叹了口气,大概接下来这几日又会是雨天了。
正思忖间,心口处蓦地一阵抽痛,我吃痛地闷哼出声,一手紧紧撑住窗台……
“唔~”
一瞬间,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心脏,痛得我忍不住弓起身子。
“姑娘!”察觉到我的异常,洛儿惊叫一声,忙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几步走到我身边扶住我。
“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疼。”我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惊慌。
洛儿将我扶到桌前坐下,掏出锦帕给我擦拭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缓了口气,那阵奇异的疼痛已经渐渐消失了,我一手捂住心口,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这种奇怪的疼痛已不是第一次了,先前在宫中就发作过,不过当时因为发作的时间极为短暂,我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一时身体不适引起的病痛。
“这样不行,奴婢这就去书房告知大人此事,好尽快找大夫过来帮姑娘你瞧瞧。”洛儿蹙眉道。
“不要了。”摆摆手示意她没事,我微微一笑:“这点小事就不要惊动他了。”
“哦?”话音刚落,门外一道沉悦的声音突地响起:“何事不要惊动我?”
我侧首看过去,穿着一身浅蓝色长衫的沈离廷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俊逸的面容上表情淡淡的,教人分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洛儿极为乖巧地福身行礼:“大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沈离廷略带疑惑的目光自我身上扫过,落在洛儿面上。
“姑娘的身子有些不适,所以奴婢正打算去叫府中的大夫过来看看。”
闻得此言,沈离廷一手转动木轮椅来到我身边:“手给我。”
我迟疑着没有动,他固执地将手伸到我面前,大有我不同意就不罢休的意味。无奈之下,我只得乖乖把手放在桌上,让他替我把脉。
沈离廷轻轻抚上我的手腕,须臾,微阖的双眸倏地睁开,他讶然看向我,静若古井的眸底泛起层层涟漪,不无震惊地说道:“你……”
他的神色实在有些奇怪,我心中咯噔一跳,暗暗琢磨自己是不是患了什么怪病。
“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
不等我问下去,沈离廷放开我的手,只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中了毒。”
我呆了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他:“中毒?”
沈离廷点点头:“这种毒名唤‘逍遥草’,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草里提炼出来的。它的模样和普通的龙须草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它的根部有毒,但毒性很浅,就算误食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见我没有出声打断,他顿了顿,继续道:“虽说逍遥草的毒性很浅,但也不是说吃下去就真的不会有事,这是一种极为慢性的毒,一旦长期服食,这种毒草的毒性就会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沉淀囤积,导致嗜睡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就会彻底陷入沉眠,再也醒不过来。”
我听得背后一阵发凉。
这种毒草我也曾在听闻过,因为中了毒的人只会在起初发作时时不时感觉到疼痛,到后期真的毒发时甚至连一点病痛都不会感觉到,就这样静静的在睡梦中死去,如同安乐死,所以才叫做逍遥草。
“你中毒应当是有好一段时日了。”沈离廷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如若没有错,应当是两个月前。”
嗫嚅着唇,我喃喃道:“怎么可能……”
两个月前,不就是我还在宫里的时候?!
联想到这几次短暂的发作时的情形,我脸色一白。
我是两个月前中毒的,也就是说,我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服食这种毒药,而我浑然不觉!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下毒之人将毒药掺和在了我的膳食中,而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
只有离我最近的人!
越想越觉得后怕,我的手缓缓蜷缩成拳。
“对于下毒之人,你当真没有头绪?”沈离廷皱了皱眉。
我用力摇摇头:“我不知道。”若不是沈离廷刚才说起这事,我甚至连自己已经中了毒的事情都不清楚。
没有再问下去,沈离廷收回视线,低垂的眼帘掩去了他眼底的所有情绪,让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沉默半晌,他低声道:“这样啊……”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正思忖着关于这件事的可能性,就见洛儿领着沈府里的大夫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大人,奴婢把陈大夫叫来了!”
沈离廷抬头看向陈大夫,简单的将我中毒的事情与他说明,在听到中了“逍遥草”时,脸色剧变,忙放下药箱为我诊脉。
“的确是中了逍遥草的毒没错。”片刻后,陈大夫面色复杂地看着我。
沈离廷皱了皱眉,张嘴欲说什么,却在话即将脱口而出时及时打住,欲言又止。
“流离,你且先歇息,中毒的事情……我会尽量想办法尽快找到解药。”
最后,沈离廷留下这句话便与陈大夫一同离开。
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暗暗将那股奇怪的涌动压下去,对着他勾了勾唇,淡然道:“我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不明所以的洛儿眨巴着眼睛。
我淡淡地摇摇头:“没什么。”
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我浅浅啜饮了一口,忍不住皱眉,嘟囔道:“这茶怎么跟安神茶一样苦……”
话音未遁,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端着茶杯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说起来,这段时间以来除了膳食,还有可能是每天临睡前喝下的安神茶里的!
这个念头令我的背后无端起了一身冷汗,僵硬的手颤了颤,差点一个不稳将茶杯摔到地上。
“姑娘?”
许是被我突然的沉默吓到了,洛儿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没事。”我垂下眼帘,将茶杯放回桌面上。
******
因我中毒的事情,这几天沈离廷每日都会带着几名大夫来为我诊治,加诸最近朝中事务繁忙,他每日里在我这里停留的时间都极短,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看不见人影。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要到八月十五了,目光自年历上一扫而过,我黯然叹了口气。
还有三日,便是十五。
明明灭灭的烛光闪烁着,我垂眸看着桌上不知何时乱成一团的棋盘,只觉得胸口一阵无法言语的烦闷,胡乱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挥开。
“姑娘这是怎么了?”见我把好不容易摆好的棋局打乱,一旁围观的洛儿不解地问道。
“我……”我正欲开口,眼角的余光倏地瞥见窗口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不禁愣了愣。
“姑娘?”洛儿眼巴巴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眸光一转,我接着说道:“洛儿,我今夜想早些休息。”
洛儿虽觉得奇怪,倒也没有多嘴问些什么,乖顺地福了福身:“那奴婢先告退了。”
说罢,她将门口的几盏灯都熄灭,只留下桌上的蜡烛,做完这一切后才起身告退,出去时不忘替我关上房门。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待到再也听不见了,我才对着门口轻声说道:“进来吧。”
棋盘上的棋子杂乱地堆在一起,我一粒一粒拾起,再分别丢进两个棋盒里,看也未看门口进来的人,头也未抬,伸手指向我对面的座位:“坐。”
站在我面前的人身体明显一僵,眸光复杂地看我一眼,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知道是我在外面?”意外的挑了挑眉,柳欺霜的神情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黑色眸子中暗潮汹涌。
周遭萦绕的空气骤然变冷,一股凛冽的森冷气息紧紧包围住我,我置若未见,起身在外堂倒了两杯茶进来,将其中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做完这一切,我这才抬起头,云淡风轻地说:“你身上的香粉味道很特别,我这里没有这样的味道。”
她瞥我一眼,唇角无声的扬起,吐出两个不轻不重的字:“是吗。”
那股凌厉阴鸷的气息悄然逝去,快得让我忍不住怀疑,刚才到底是不是我的错觉。手中的茶杯有阵阵温暖传来,我低头小小的啜饮一口,眼帘垂下,似在研究者杯中的茶,低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在沈府待了快半个月了,因我平时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出去其他地方,每日里只在房中消磨时光,所以虽然我与柳欺霜同住在沈府,却是一次也未撞见过。
“你什么时候回宫?”她问,语带防备。
我凝眸瞧着杯中漂浮中的茶叶,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会回宫,至少此刻,我还没淡定到对那日在皇宫里听见的真相视若无睹。
柳欺霜秀美紧蹙,低着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她挂在腰际的玉佩,我一怔,那玉佩……我记得还是在几个月前,沈离廷亲自在宫宴上为他和柳欺霜求亲时,我亲自送给他们俩人的贺礼。
怔愣之间,我突兀地想到,沈离廷和柳欺霜的婚事定在今年的年末。转念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沈离廷对我的照顾,柳欺霜会心生不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与沈离廷,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扯了扯唇,我叹道。
“若真是这样的话……”柳欺霜闭了闭双眼,似有所思。
后面她还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只依稀听见喃喃道:“……就好了啊……”
我讶异地看着她,那双眸子里沉淀中浓浓的疲倦,低声说:“从遇到他开始,我已经等了他整整十年了。”
“好年华又能有几年呢。”她沉沉地叹息,“我已经没有耐心和勇气……再等一个十年了……”
我心中一震。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抿了抿唇,道:“我在这里……不会;留太久了。”
柳欺霜蓦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避开了与她的直视,喃喃道:“……大概吧。”
“你……”柳欺霜轻咬着下唇。
不等她开口说下去,我忽地打断她:“我困了。”
她咬唇看着我,半晌,起身冲我盈盈一拜,只说了两个字便转身离开了。
她说:“抱歉……”
我没有动,看着那两扇房门被她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知道在那里呆呆的坐了多久,我扣扣桌面,低声唤道:“韩林秀,出来见我。”
话音落下没多久,一道暗影倏地出现在我面前,已经十余天未见的韩林秀抱剑站在那里,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在?”
我垂眸道:“猜的。”
“……”韩林秀一阵无言。
这是实话。
我并非真的一定确定韩林秀会在我身边,只是大概这四年来我不论去哪里,韩林秀几乎都在,所以我才会出声叫他。
“刚才我和柳欺霜的话你也听见了吧?”我叹道。
薄唇紧抿,他冷眼盯着我,双眼紧锁住我:“你想现在回宫?”
他语气中的不赞同之意甚浓,我想忽略也难,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我敛眸不看他,心中却满是复杂。
现在回到皇宫,我真的……不知该以什么面目去面对墨然~
我的沉默让韩林秀的脸色更加难看,剑眉一蹙,他冷声道:“难道你忘了那日发生的事情了?”
“如若不然,你说我应当去哪里呢?”我毫不客气地反驳他。
天大地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又能如何?!
这句话我刚要说出来,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他黯淡的黑眸,不由得一怔,欲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闭了闭眸,我沉沉叹道。
韩林秀脸上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僵硬,黑眸中卷起惊涛骇浪,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仿佛要将我生生湮没,顷刻后,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状似平静地问我:“你当真要回去么……”
他的语气听起来淡然冷漠,原本撑在桌沿的手却渐渐蜷缩成拳,甚至连骨节都开始泛白,眸光微转,我刻意忽略这些细节,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他哑然。
没有理会他的沉默,我自嘲地笑笑。
“是不是只要能带你离开沈府,有安身之所,不回去宫中也可以?”沉吟半晌,韩林秀突然问我我。
我讶异地看向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
对我的惊讶置若未见,韩林秀抬眸直视着我,一字一句道:“我带你走,海角天涯,不管是哪里我都带你去!”
端着茶杯的手重重一颤,茶水顺着手指滴下,我僵硬着身体望着他,诧异的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海中胡乱想着,还有三日……
还有三日,就是八月十五,墨然大婚立后之日!
☆、第四十二章离宫
夜凉如水。
我一手撩起衣袖,一手轻轻拨弄着香炉里刚刚燃烧起来的香料,侧首瞥一眼刚刚走进房间门口的洛儿,轻声道:“洛儿,替我准备一壶热茶。”
“姑娘,就要就寝了喝茶的话……半夜会睡不着的。”洛儿眨巴着乌葡萄般的眼睛,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怀。
拨弄香料的手停住,我不在意的笑笑,道:“有客来了,我又怎能不招待。”
洛儿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我偏头指指她身后,示意她看看。
少顷,她转头看向对面的长廊下正朝这边缓步而来的人影,冲我会心一笑,欢喜地道:“原来是大人来了,洛儿马上就去准备。”
待到洛儿刚刚沏好茶送上来,沈离廷正好也由离儿推着轮椅到了房间门口。
这次不用我多说,洛儿与离儿飞快地对视一眼,两人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进来坐。”我招呼沈离廷。
“看来你在这里倒也住得习惯。”见我动作娴熟地斟茶,沈离廷忽地轻笑一声。
我端着茶盏的手僵了僵,很快的,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撩起衣袖的下摆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但毕竟我曾经在沈府住了好几年,沈府的一切摆设,甚至一草一木都被沈离廷刻意吩咐做得与当初几乎没有差异,这样的情况下我对沈府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熟悉。不过,在沈府这半个月来,沈离廷始终未提及我恢复记忆的事情,我便也就佯装没有发生过。
“还好。”沉吟片刻,我斟酌着吐出两个字。
沈离廷倒也不介意,端起茶杯浅浅啜饮一口,忽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将茶杯放下,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我定了定神,看到是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瓶。
“这是暂且能够缓解你所中之毒的药,你每日早晚定时服用三次。”
“谢谢……”除了这两个字,我找不到其他话了。
这几日他每日忙着朝中事务,回到府里便忙着为我寻解药,说没有动容是假的。
只是……
一阵夜风忽地掠过,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我淡然一笑:“最近桂花也开了呢。”
沈离廷看了看我,略一沉吟,随即提议道:“不如过两日一同出去赏月?城南那边的桂花已经开了。在府中闷了许久,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
这些日子整日都待在沈府,我倒是真的想要出去四处走走了。
“那我吩咐厨房做些你喜欢的桂花糕,再带些杏花酿去。”沈离廷淡淡的笑道,一贯沉稳的瞳眸中隐隐带着希冀。
我不禁莞尔:“这些事就由你作决定吧。”
周围静悄悄的,连花朵被风吹落坠落在地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我抬起眼帘,静静凝望着对面的沈离廷……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但我依旧记得初次遇见他时的情形,甚至连他当时青色的衣衫下摆上绣的花纹都还映在脑海中,那时他伸手欲扶我一把,我却在看到那只修长白皙得宛如美玉的手时,再低头看看自己满手泥污的手,转身就跑了。跑到转角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略带诧异看着我离开的方向,俊逸的容颜让我想到了瑶池仙人……
那时,我终于明白曾经学过的一个词儿:
云泥之别。
他是天上星月,那般遥不可及。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心心念念牵念这样多年。
如今一晃已是多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在戊戌街上无欲无求的孩子,他却还是当初的模样,仿若谪仙,仿佛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许是注意到我的长久打量,沈离廷转过头看向我,眼中有着疑惑:“怎么了?”
我摇头,转头看向外面的茫茫夜色,叹道:“没什么。”
他只是饶有深意地睇我一眼,没有戳破我的话。
“沈离廷。”我唤他。
他定定地注视着我,没有作声。
“我……”想说的话几番辗转到了嘴边,都没能说出口,最后只能默默咽了回去。
低头避开了他的直视,我踌躇着说道:“我是想说……谢谢你这几日为我寻解药。”
话音落下,他的眼中似有黯然迅速掠过,待我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他微微一笑,道:“不用。”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低头看着满到快要溢出的茶杯,我轻轻端起,直视着他说:“不论如何……这些年来……谢谢你。”
“你……”沈离廷疑惑地看着我,有些不明所以。
我没有动,坚持举着茶杯。
他看了看我,再看看自己桌边的茶杯,轻轻叹息一声:“……嗯。”
“暂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我低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杯中隐约可见,将茶杯放在唇边轻轻触碰了下。
见状,他仰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他才注意到我手中的茶杯依旧是满杯,正欲开口:“流离,你——”
话刚一出口,他一只手极快地撑住额角,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我:“这茶里……”
“这茶里有迷药。”我接过他的话说下去。
他的视线已经渐渐变得涣散,低声质问我:“为……什么?”
看着他强忍住晕眩想要睁开眼睛,最终,却还是缓慢地闭上眼睛,晕倒在桌前。
眼睛里有些微微的酸涩,我抬起头,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置在桌上。
“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韩林秀低声说道。
我侧首瞥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两个时辰前的事情。
当韩林秀说出要带我最时,我心动了。
柳欺霜的话令我动容,她已经等了韩林秀一个十年了,没有勇气再去等下一个十年。而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必定会滋扰到他们,所以我才想要离开。
但……
即便我可以回去皇宫,我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墨然?
那日发生的事情,当真能就这样一笑作罢?
至少目前我还做不到这般淡然!
所以韩林秀说可以带我走,我没有犹豫便应下了。
韩林秀的办事能力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两个时辰他已经将一切都打点好了,只待启程。
走出房间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沈离廷,他紧闭着眼睛躺在桌前,表情安静得仿佛只是因为疲倦而睡过去了一般。
“走吧!”见我站在原地迟迟不动,韩林秀提醒道。
我咬了咬唇,看看沈离廷,再看看外面越来越浓的夜色,终是忍不住喟叹一声,几步走到屏风后的软榻前将薄被一件披风拿了出来,动作轻柔地披在他的肩上……
“对不起……”
做完这一切,我才转身走向韩林秀。
他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我已经将马车安置在了沈府后门,至于其他都已经打点好了,我们走吧。”
“我知道了。”
说罢,韩林秀转过身走出房门。
我犹豫着看了看他,抬手将发髻上的木簪轻轻拔下来。
那是半月前我的生辰,他亲手替我插在发间的,如今我还给他,让他送给应当送的人才是。
将木簪放在桌上,同时,我把早早的就写好的信一并留在了桌上。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转身走出房间。
房门徐徐关上,也将沈离廷的身影彻底阻挡在房间内……
韩林秀表情古怪地瞅着我,看看房间的方向,再看看我,却什么也没说,带着我离开。
直至终于出了沈府,韩林秀一手扯着马车的缰绳,边问我:“你刚才在纸上写了什么?”
借由他的手跃上马车,我迅速掀开幕帘钻了进去,淡淡地说道:“除了道歉的话还能有什么。”
韩林秀也没有再问下去,助我进了马车,便一跃身坐在了马车前,侧首对我说:“走了。”
我应了声“好”,便靠着马车不再说话。
马儿的嘶鸣声划破静谧的夜,韩林秀扯着缰绳将马头调转,便驾着马车载我离开……
其实,我写给沈离廷的那封信上,只留了一句话: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七年来,我始终因为这身份不得离开皇宫。就如同柳欺霜终于不愿再等沈离廷下一个十年,我亦不想接下来的时光只能一辈子子守着皇宫,最后默默等待老死。所以,我才会随韩林秀离开……
在沈离廷喝的那杯茶里我下的迷药分量并不轻,足够他睡到明天早上。只是,等他再度醒来时,那时的我早已经离开龙城了!
马车的布帘不时被风掀起,我沉默着看着道路两侧渐渐后退的风景,慢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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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雨初歇,夏蝉声声。
连续两日的大雨在晌午时终于停了,耳边是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的蝉鸣声,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令人心旷神怡。
搬了张躺椅放在桂花树下,我微眯着眼睛看着头顶透过枝桠筛落下来的阳光,碎金一般落了我满身,
看得久了眼前有些微微的晕眩,将手中的书放在脸上挡住刺眼的阳光,我就这样倚靠着躺椅闭目养神。
昏昏欲睡间,耳边有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走近,紧接着便是韩林秀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你管我!我喜欢……”我轻哼。
不用看我也知道他必定直接对我扔白眼,我拉了拉书挡住视线,决定直接忽视他。
韩林秀在我身旁站了一会,大概觉得无聊,没多久就自顾自地进屋去了。
两日前韩林秀带我连夜离开沈府,起初连我自己都没想好到底要去哪里,一路上因着马车颠簸,加上是晚上,我很快便睡着了,待到第二日醒来后已经被韩林秀带到了徐州城中。
连我自己都没想过会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我蔼然叹了口气。
毕竟在这里住了好几年,我对这里倒是挺喜欢的,本来想要出去四处走走,看看这么多年这里是否一如当初那般,可刚下了马车便下起了大雨,整整两日才终于停歇。
期间,韩林秀在城西买下了这间带庭院的房子,我便在这院子里看了整整两日的雨,好不容易等雨停了,我才迫不及待搬了张躺椅放在了院中,坐看着庭前花开花落。
庭院外不时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语气欣悦地谈论着什么。
“今夜是中秋之夜,也是当今皇上大婚之时呢!”
“可不是?看来今晚咱们城中也会好好热闹一番了。”
“晚上还会有花灯会……”
……
就在我闭着眼睛听着外面行人的谈话声时,遮住脸上的书倏地被人拿走,耀目的眼光刺得我忙抬手遮住眼睛。
“韩林秀,你作什么?”
待到重新适应了阳光,我有些不满地瞪着站在躺椅前的韩林秀,他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他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皱眉看着我,张口欲说什么:“你……”
“把书还我!”佯装没有看到他眸底的复杂,我抢过他手中的书,正要开口,就听他极轻极清地叹息了一声,我的动作一滞。
缓了口气,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对着我说道:“这两日你都没好好歇息过,你且去房间睡会,晚上我带你去逛花灯会。”
他的语气温柔得让我错愕。
与韩林秀认识这四年来,他素来对我习惯无视,或者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这几日他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语气却总是多了一丝柔和。
没有察觉到我的怔愣,韩林秀继续道:“过两日等天色好了我带你四处走走。”
低下头不再看他的表情,我点点头:“好呀。”
说罢,我拿着书起身往房里走,边走边说:“晚上可别忘了叫醒我去看花灯会哦。”
进屋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过挂在墙上的年历,原本翻到八月的那张不知何时被撕掉了,我回过头看一眼还在院子里的韩林秀,忍不住弯弯唇角。
韩林秀这人,倒是意外的挺温柔的。
不过,他越是这样细心,倒是越让我清晰的明白……
今夜……是八月十五啊!
不止是中秋夜,还是墨然与扶摇大婚之日!
想到这里,我眼底的笑意满满消褪,手不自觉地揪住胸口,那里仿佛有只无心的手紧紧揪住了,让我几欲窒息。
又来了……
皱眉瞥一眼韩林秀所在的方向,我慌忙掏出沈离廷给我的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看也未看就扔进嘴里,和着水将药丸服下。
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动作,韩林秀将那张躺椅搬进屋子里,见我还站着,开口欲言……
“我乏了,先去睡会儿。”不等他出声,我迅速打断他。
没有察觉我的异样,韩林秀低低应了声便不再管我。
******
待我再度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叫醒我的是韩林秀雇来照顾我的小丫鬟,他本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大厅的桌上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看一眼桌前空空如也的座位,我问小丫鬟韩林秀去哪里了,小丫鬟皱着眉头说:“原本韩公子要过来叫醒姑娘,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了脸色,匆匆跑了出去。”
“咦?”我下意识地看向庭院外,心中颇为讶异。
韩林秀这人的表情鲜少有变化,即便是再震惊的事情他也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为此我不止一次笑他是面部僵死,居然会当场色变,看来是真的有事吧。
“姑娘,要等韩公子回来么?”小丫鬟忍不住问道。
知她是想说桌上的饭菜是不是要等韩林秀回来再开动,我点点头,吩咐道:“先把菜都温起来,等他回来再端上来好了。”
话音刚落,我眼角的余光就瞥见出现在庭院里的韩林秀,忙叫住小丫鬟:“等等!不用了,他已经回来了。”
小丫鬟顺着我的视线看看外面,极为乖巧地点点头:“好的。”
韩林秀依旧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同的是现在没有整日抱着剑,神色漠然地走进大厅。
早已习惯他这样,我抬头随口问了句:“你刚才去哪儿了?”
本没有指望韩林秀会回答我,谁知他抬头看我一眼,应道:“遇见个熟人,所以出去了一阵子。”
“呃——”
他这么少见的没有直接无视掉我,倒是令我突然间有些不适应了。
正当我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时,小丫鬟将盛好的饭端了上来,也正好缓解了大厅里的氛围。
韩林秀静静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低垂的眼帘令我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情绪,只听他问道:“你……喜欢这里么?”
“唔~”我略一迟疑,随即点点头,道:“若此生都这样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闻言,韩林秀抬起眼帘凝眸瞧着我,沉默了一阵子才微微地牵了牵唇角。
“那就好。”他说。
我差点一失手打翻手里的碗!
与韩林秀相处这四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对我笑过!
即便那只是个极为清浅的笑容。
我惊异地盯着他,感慨道:“韩林秀,你应该这样多笑笑。”
“是吗。”他淡淡地应了声,不以为意。
“对啊对啊。”我戏谑地笑笑,“否则你真会面部僵死!”
回应我的,是韩林秀直接将腰间的配剑“哐当”一声放在了桌上!
“……”
我立即噤声。
低下头默默吃晚饭,我时不时抬头看看韩林秀。
他静静地坐在对面吃东西,眼中无波无澜,看不到任何波动。
看上去与往常根本没有区别。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不知道韩林秀今夜到底遇见了谁,才会令他变化这样大,不过他显然没有要对我说的意思。
他不提,我也就不问。
晚饭就这么沉默着吃完。
我原本以为韩林秀今夜都不会再开口了,他却突然起身,对我说:“走吧。”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我有些傻眼,愣愣地问:“去哪里?”
他的脚步停住,侧首看一眼我:“你不是想看花灯?”
我再次愣住。
晌午时韩林秀倒是的确有说过要带我去看花灯会,不过,我以为他当时只是为了不让我继续听外面行人的谈话,所以随口说的。
见我迟迟不动,韩林秀挑了挑眉:“不想去?”
“我要去!”我忙应道。
闻得此言,韩林秀转过头,只说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便出去了。
韩林秀这厮果然很奇怪!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转了转,我简单的收拾了一番,抬头看见小丫鬟也正好出来大厅,莞尔道:“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花灯会?”
“可以吗?”小丫鬟一脸欣喜。
“走吧。”我冲她微微一笑。
“多谢姑娘!”
小丫鬟赶紧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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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的月光倾泻了一地,街道两旁到处都是贩卖小饰品的小贩,叫卖声,吆喝声,和卖价还价的声音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
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信步而行,引得路边的娇俏姑娘们纷纷红了脸,争先恐后将手里的花灯塞进公子手中,人群中不时响起阵阵哄笑声……
我和小丫鬟一路不断在摊贩前停住脚步,这里瞧瞧,那里看看,韩林秀倒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紧不慢跟在我们后面。
途中有模样娇俏的年轻女子塞给韩林秀两盏花灯,含羞带怯的眸光看得韩林秀尴尬不已,回头见我和小丫鬟笑成一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直接将花灯给我了我和小丫鬟。
“多谢公子。”小丫鬟开心地提着花灯道谢。
“听说花灯会上姑娘给男的送花灯,就是表示对他有意,男方若是有心,便可去姑娘家提亲。所以这些姑娘手里的花灯上都写了自家的地址之类的。”我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手里的莲花灯,戏谑地笑道:“韩林秀,其实刚刚的姑娘还是挺漂亮的。”
“……”韩林秀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前方,完全无视我。
“喂!韩林秀?”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想说下去。
韩林秀猛地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将挂在腰间的佩剑无声晃了晃,我刚到嘴边的后半句话立即无声咽了回去。
“你……”这厮就会拿剑威胁我!
自讨了个没趣,我也就干脆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逛路边的小摊。
在经过一处商铺时,我突然看见里面摆放的一对环扣玉佩,与一般的不同的是,两块玉佩都是环形,而且是扣在一起的,做工颇为精细。
“这两块玉佩是鸳鸯环。”店主是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家,见我拿起玉佩忙说道。
“鸳鸯环?”我不解地看向店主。
他解释道:“这玉佩一般都是送给心上人的。因为两块玉佩不能分开,除非摔碎了,否则永远都扣在一起,所有才叫鸳鸯环。”
我伸手抚着两块扣在一起的玉佩,胸口一阵闷痛。
我记得,我十八岁那年的生辰夜上,墨然便是送了这样两块玉佩给我,当时我曾问他为什么送这种分不开的玉佩给我,他只笑笑,说:“瞧着好看就送给你了。”
我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将玉佩忘了,如今再度看见这样的玉佩,却已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
手指轻轻摩挲着两块环佩,我转身欲叫韩林秀,才发现周遭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并没有他的身影!
想来应当是刚才我只顾着看这玉佩,没有注意到他和小丫鬟已经走远了。
想了想我干脆就坐在路边的檐下,等着韩林秀回头来寻我。
夜里的空气沁着一丝凉意,我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将多日来累积在我心头的郁结一同吐出。
昨夜的大雨让今日的路上带着些许泥泞,不过这并不影响来往的游人们的心情,我低头看着残留在地上的一排排脚印,从石阶上一直延伸到了看不见的远方,我一时兴起,忍不住就这样踩着别人留下的脚印缓步而行。
棉鞋踩在地上发出暗哑的沙沙声,我顾不得其他,就这样沿着那些脚印一直往前走,每走一步口中就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夜风拂过上空,卷起无数的落花,我伸手接住一朵被风卷过来的桂花,冰冰凉凉的触感令我轻轻一颤,抬头望去,就看到前方的河畔一大片的桂花树,心中一动,禁不住几步朝河畔走去。
桂花树下的路是用鹅卵石铺就的,踩在上面格外有趣,我正欲走进桂花树下,几名行人匆匆从我身边跑过,边跑嘴里还边嚷嚷着:“出事了!今晚皇上的大婚取消了……”
风卷起衣袂,我的脚步陡然顿住。
大婚取消?
怎么会……
来不及细想,一道暗影倏地挡住了去路。
我抬头,看到的是神色淡然的韩林秀。
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也摸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刚才那几人说的话。
就在我琢磨着这事情真伪时,韩林秀垂目道:“回去吧。”
我一怔,旋即,点头应道:“好啊。”
刚走了几步我想起小丫鬟不见了,忍不住问韩林秀,他回道:“我让她回家了。”
一时没有听出韩林秀话中的深意,我以为小丫鬟是回我们住的院落,所以也就没有再多问。
花灯会在城南举行,而韩林秀租下的庭院在城西,所以重回来时的路上行人越发的少了,偶尔见到几个人也是匆匆往城南跑去。
道路两旁每隔十余步便挂着一盏莲花灯,抬头望去,仿佛盛开的朵朵红莲,映着这如水的夜色,明艳绝伦。
我无意中停住脚步,回身看着后面一盏盏花灯,静悄悄的街道,颇有种一夜看尽长安花的惊艳。
“若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我禁不住心生感慨。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与我并肩而行的韩林秀忽地停住了脚步。
“韩林秀?”往前走了好几步都不见他跟上,我转过身,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不动了。”
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我准备走到他身边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却听到他喃喃重复着我的话:“是啊。若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说这话时声音里隐隐带着笑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笑声里夹杂着几分不明意味的苍凉。
我甚至来不及细细琢磨他这话的意味,他又说:“这几日你过得开心么?”
“开心。”虽不解他问这话的目的,我如实回应道。
“那就行了。”他道。
我正想问他究竟哪里不对劲了,就听见背后突然有脚步声走近,同时,有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
“流离……”
☆、第四十三章君心(上)
我握着花灯的手倏地松开……
“砰”地一声,花灯落在地上,花蕊中间的蜡烛无声熄灭。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周围静得甚至只听得见各人的呼吸声。
我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几乎用尽全力才将心底的悸动压下,抬头看向来人。
他就站在离我十余步的地方,一身黑色长衫浸溶在了沉沉夜色中,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俊美绝伦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低低地唤道:“流离。”
若不是冷风吹在脸上时清晰的冰冷,我几乎要忍不住怀疑,这一切不过是我产生的幻觉。
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韩林秀,他站在我背后,垂着眉目,低迷的夜色令我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刹那间,我这才明白韩林秀今夜频频异状的原因。
以及……
他看我时眼中的复杂,还有他那句小丫鬟已经回家了的真正意思!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想过多次少,若是再次见到我会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可当真的见到他,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冷静得令我自己都心生诧异。
“墨然……”
墨然直直凝着我,道:“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几乎是立刻的,我应道:“我不会跟你回去!”
说罢我转身就走,看也不看墨然一眼。
“流离!”他快步跟上我,紧紧抓住我的手腕。
我试图挣扎,结果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最后只得放弃……
许久,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叹道:“墨然,放开,别逼我真的恨你。”
握着我手腕的手猛地一僵,静默片刻,他道:“我……取消了和扶摇的大婚。”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我企图从他眼中窥探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那双褐色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我,没有波澜。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忍不住低吼道。
当今皇上大婚这样重要的事情岂能说取消就取消,我几乎可以预见,文武百官间会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而这件事的另一主角,扶摇的父亲——
宁相又岂会善罢甘休!~
墨然微微垂了眼帘,细长的凤目眯起,他握着我手腕的手紧了紧:“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因为我比谁都明白,所以我才会御前悔婚。流离……”
抬起眼帘凝着我,他继续道:“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
我心中巨震。
不过短短一瞬,我的脑海中闪过当日在御书房中他说的话。当我问他是否一切都是虚假,只是为了利用我时,他毫不犹豫回答……
“是……”
敛了眸不再看他,我冷冷地笑了:“墨然,你忘了当日亲口说过的话了么?”
“那是因为……”
不等他说下去,我继续道:“你若忘了,可我还记得!”
说罢,我用尽全力挣脱墨然的手,冷然看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墨然没有再阻拦我,只是沉声道:“我对你好……最初的确是因为你的身份,可后来……并非只是为了利用你!”
“即便我当真有过利用你,那只是因为我只能拥有无上权力,这样我才能真的保你护你……这样你也不能原谅我么?!”
“你曾问过我,若是你利用我……我会不会原谅你,当时我的回答,便是……”我转身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死也不会!”
空气凝滞了刹那,我的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慌乱不已,墨然站在原地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眸底一瞬飞逝过的寂寥让我惶然不安,胸腔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心脏,闷痛得让我喘不过起来。
脚下像是灌了铅,无比沉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我缓步走到韩林秀面前,仰首望着他:“韩林秀,回去了。”
他却仿佛根本未听见,低垂着眼帘,动也不动。
“韩林秀……”
正当我想要继续叫他,却听到身后的墨然猛地出声:“流离!”
话音未遁,原本站在我面前的韩林秀唰地抽出挂在腰间的佩剑,同时将我拽到身后。
短暂的晕眩过去,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七八名黑衣人,将我和墨然,韩林秀团团围住,同时,一道凛冽的寒光猛地闪过,剑锋直指对面的墨然,眼看就要刺中他,我登时惊呼出声:“墨然——”
他显然是刻意将护卫撇下独自来寻我的,手中又没有任何兵器,我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为他挡剑,在我前面的韩林秀却更快地将手中的剑扔了过去,墨然一个转身,顺利避开了那黑衣人的剑,同时伸手接过韩林秀扔过去的剑,
领头的黑衣人冷笑一声:“狗皇帝!你应该庆幸你这条命这么值钱,有人可是花了天价要你再也回不去!”
转头看我一眼,见我无恙,墨然轻轻舒了口气,转头环顾着身边的黑衣人,勾了勾唇角冷笑道:“哦?我的脑袋可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哦。”
话音未遁,他的手极快地往后一挡,不但将一名正想向他偷袭的黑衣人的刀挡了回去,顺势还将那人的手刺伤。
“好痛!”黑衣人惊叫着连连退后,甚至连手中的刀掉了也顾不上。
被这一动静惊得同时愣了一下,看准这个时机,墨然一脚将黑衣人掉在地上的刀踢向韩林秀,韩林秀一手拽住我的手腕,反身一个旋转,便将那柄刀牢牢拿在手中,同时不忘将我护在身后。
其中那个领头模样的人朝旁边一人点了点头,下一瞬,原本齐齐围在墨然身边的黑衣人有其中四人涌到我和韩林秀身边,持刀冲了过来!
“韩林秀!”墨然皱眉唤了一声,韩林秀低低应了声,转头冲我嘱咐道:“你小心点!”
话音未遁便持刀挡去了想要刺伤我的两人,我转头看向墨然,对方虽然只有几人,可看上去都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就算墨然本身武功并不弱,被几人同时围攻还是显得稍微吃力了些,更何况,他不时回过头注意我和韩林秀这边的动向,很快的便落了下风……
趁着这一空档,其中缠着墨然的三名黑衣人对视一眼,像在交换三民信息。
一股不祥的预感自胸腔内划过,来不及多想,周围围拢着我和韩林秀的四名黑衣人突然齐齐出剑,同时袭向韩林秀,韩林秀作势欲挡开,那几人的剑却唰地掠过他刺向我——
这变化来得太过突如其来,导致我完全来不及闪避,只得下意识地将我从身边用力推开,那黑衣人似乎等的便是这个机会,包括原本在墨然那边的几人同时袭向我!
眼看我就要被刺中,韩林秀欲过来护我,却被那其中两名黑衣人挡住了去路,完全分不开身!
“流离——”
墨然骇然惊呼一声。
话音未遁,那几人毫不犹犹豫挥刀朝我砍下——
哧!
凌厉的剑锋唰地破空而来,带着刺破空气的凛冽。
我甚至来不及往旁边闪避开,就看见闪着森冷寒光的刀剑齐齐朝我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墨然突然将我推开,那柄对准我砍下的刀也就这样落了空,刀刃险险地自我脸颊闪过,我耳鬓的一缕长发当即挥落!
用力眨眨眼睛,我眼睁睁看着那一缕发丝在半空中落下,整颗心几乎都悬在了嗓子口。
“唔——”
一声闷响响彻耳畔,我后知后觉的抬头看向墨然……
他单膝跪在地上,手中的剑同时抵挡住了四个人砍下去的刀,我还来不及欣喜,他俊美的容颜渐渐扭曲,痛苦地拧起了眉,眼底满是隐忍。
啪嗒——
一滴轻微的响声落入耳中。
我这才注意到,方才墨然的确是同时挡住了那四人,可还有一人他却没能挡住,而那人的刀此时正穿插在他的左肩,汩汩的鲜血不断冒出,瞬间就浸湿了他的衣衫——
“墨然!”顾不得其他,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他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些黑衣人还欲再度袭来,却被韩林秀猛地一个用力齐齐挡开了,回头看一眼墨然和我,韩林秀冷声道:“没事吧?”
顾不得他,我颤抖着手捂住墨然肩头的伤口,失声喊道:“墨然?”
他一手把剑插在地上稳住身子,刚动了动,口中就溢出一口鲜血,疾声咳嗽着:“咳咳……咳……”
他的脸色一阵泛白,侧首望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不是……让你、小心的么……”
话未说完,他眼神一黯,拽着我衣袖的手重重垂下……
万籁俱寂。
滴答。
一滴滴鲜血顺着我的脸颊落下,在地上晕开一朵朵血红的花朵。
我骇然看着他嘴角的血和自己满手的鲜血,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手忙脚乱的想要替他擦拭掉嘴角的鲜血,却被他握住了手,他低声叹道:“我欠你的……我还你便是……这样,你可会原谅……原谅我?”
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笼罩住我,我几乎是哭着,拼命点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就是了!”
“保护皇上!”
就在韩林秀也快撑不住时,及时赶来的护卫齐齐将那些黑衣人挡住,韩林秀忙折身回到我身边。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泪眼朦胧中,我抬头就对上韩林秀复杂的眸光,他的脚步慢慢的顿住,迟疑地看着我:“你……”
听到他的声音,我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拽住他的衣袂,疾声打断他的话:“快救墨然!快点救他啊!”
韩林秀却没有动。
他的面上有一抹怔忪转瞬即逝,又极快地恢复如常,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看着已经昏迷的墨然,再看看我,问道:“你难道忘了他曾经骗你,利用你……”
不等他说完,我疾声打断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快找人救墨然!我不要他有事!”若是墨然就此出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快带皇上前往驿馆!将城中的大夫都找来!”身后的禁卫军统领有条不紊下着命令,起身时见到我,忙问道:“太后可是会一同前往?”
我毫不犹豫点点头:“我去!”
看着几人动作小心地扶起墨然,我顾不得满身沾着泥土,起身就要跟上去,经过韩林秀身边时却突然被他拉住了手腕,我不解地看向他:“韩林秀?”
他没有抬头,低着头轻轻地问道:“若你现在跟着他走了,这一生……都不可能再离开皇宫了!”
我心中重重一颤。
我很明白,韩林秀的话并非是吓唬我。
若我此时跟着墨然去了,恐怕我以后真的再没有可能离开那个我所厌恶了这么多年的皇宫。但,就算是这样,我……
短暂的沉默后,我听到韩林秀轻得有些飘渺的声音:“即便如此,你还是选择要跟他走么?”
我抬头看着被众多禁卫军护卫扶起的墨然,若墨然能平安无恙,即便是让我这一辈子永远都只能待在宫中老死,我也……
无怨无悔!
“是!”
“快找大夫——”
禁卫军的声音彻底将我的声音湮没,我还来不及说其他,韩林秀已经迅速放开了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与我擦肩而过。
然后,与我背道而驰。
此时我只想要尽快解决墨然的伤,我也顾不上韩林秀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忙跟着禁卫军前往驿馆……
身后,隐隐听到有人忍不住低呼:“韩侍卫,你的手上怎么全是血……”
45
45、大结局(全)...
第四十四章:君心(下)
房间里灯火通明,我站在门口,看着几名婢女不断端着清水进去,又很快端着变得血红的水匆匆跑出来,整颗心都悬在了嗓子口。
“太后,您也受伤了?怎么这么多血……”身边有侍卫看着我的手臂惊声叫道。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雪白的衣袖上有好几处殷红,犹如宣纸上泼墨而出的红梅,触目惊心。
眼前不禁浮现出墨然浑身是血倒下的情景,我闭了闭眼睛,摇摇头叹道:“不,这不是我的血……”
初秋的夜带着一丝清寒,两名侍卫看看我,再看看房间里面,忍不住劝道:“太后,夜已深了,不如您先去歇息。”
“没事。”我没有动。
周围一片静谧,我紧张地看着不断忙进忙出的婢女和太医,蜷缩在袖中的手指缓缓蜷缩成拳,又慢慢松开,再紧握……如此反复循环好几次,直到手心里被沁出的冷汗打湿。
墨然还是没有醒来。
倚靠在门前看着他惨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我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昏迷前的情形。
那双褐色的凤目里倒影出我惊慌失措的面容,他的脸色一片惨淡,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尽管如此,他却硬撑起身子,对我说:
“这样,你可会原谅……原谅我?”
想到他在我面前昏死过去的画面,我不由得捂住胸口。
墨然……
这两个字如同千斤巨石砸在我的心上,牵扯出铺天盖地的疼痛。
胸口处突然一阵剧痛,额上冷汗一滴滴顺着下颚滑下,我用力揪着衣襟,无力地垂下头。
“太后!”察觉到我的异样,有婢女低呼一声,忙扶住我。“太后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她的声音惊醒了房里的其他人,所有人唰地侧首看着我。
“哀家没事。”用尽所有力气将那股奇异的疼痛感逼下去,我勉强扯出一抹浅笑,“只是刚才受了惊,休息一会儿就好。”
话音未遁,我的眼角瞥见正快步走进驿馆的韩林秀,他几步来到我身边,冲我略略颔首,算是行礼。
忽然想起他之前一人应对那些黑衣人,我不禁问道:“韩林秀,你可有受伤?”
他倏地抬起头直视着我,墨黑的眸子里有一闪即逝的复杂,沉默片刻,他冲我摇摇头:“没有。”
我还想再问,他却出声打断我:“他……怎么样了?”
我迷茫地看向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在问墨然。“太医还在里面诊治,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如何。”
若是普通的剑伤也就不必太过担心,可是,太医在看过墨然的伤口后说了,那剑上淬着毒药,因此情况十分危险。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坚持不肯先下去歇息,一定要等到太医诊断个结果出来才能安心。
“这样么……”
韩林秀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表示明了。
正在这时,负责诊治的太医几步走出房间,对着我微微躬身:“太后娘娘,皇上的伤势暂且已经缓和下来了。那剑上虽然有毒,好在处理及时,所以只要这几天注意静养和服药,应是无大碍了。”
闻得此言,我悬在嗓子口的心倏地落回原地,松了口气的同时,浑身的力气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我脚下一软,踉跄着就着旁边的檀木椅坐下。
韩林秀看一眼我,才转头问太医:“那么……皇上醒了吗?”
太医摇摇头:“皇上失血过多,所以现在还在昏睡中。”
见我蹙眉,太医忙补充道:“但是不需要太过担心,只要好好静养就没事了。”
“知道了,下去吧。”我缓缓起身,屏退还守在房里的婢女和侍卫,“你们也先下去。”
“你……”韩林秀剑眉微蹙,眸底氤氲着令人心惊的复杂情绪。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别过脸,眸光最终定格在坊间里依旧昏睡不醒的墨然身上痒,背对着众人吩咐道:“这里交给哀家就好,你们都退下休息吧。”
“可是……”我的话音刚落下,韩林秀就极快地开口,却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了。”
最终,韩林秀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背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喧闹的房间很快静了下来,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我才慢慢转过身来,咬唇看着韩林秀离去的背影,怅然叹了口气,回身走进房间。
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我低头凝着墨然,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容上此时看不出半分血色,不知是不是正做着什么噩梦,他的眉头始终紧紧拧起……
须臾,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一点一点用手指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怔忪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蓦地惊醒,慌忙收回手。
进来的是俩名面容陌生的婢女,应当是负责照顾墨然的人。
许是没有料到会在房间里看到我,婢女惊异地睁大眼睛,尔后忙不迭跪下,稽首道:“奴婢见过太后娘娘。”
“免。”此时没有心情顾及礼仪,我伸手示意她起身。
“谢太后。”
俩人施施然起身。
见其中一人手里捧着托盘,我起身让开位置,轻声道:“不用顾及哀家,给皇上服药吧。”
“是。”
俩人几步走到床边,一人小心翼翼扶起昏睡的墨然,另一人则用勺子一点一点给墨然喂药。可是,她刚刚喂下一口药,墨然嘴角一动,黑色的药汁便顺着他的嘴角溢出,见状,她忙用锦帕擦拭,再度盛了药给墨然喂……
如此反复好几次,俩人费力地为墨然喂药,结果却是收益甚微。
眼看大半天过去了,那碗药差不多还是端进来时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了,走到俩人身边:“给我吧。”
“太后……”俩名婢女看看我,再看看床上的墨然,立即起身将位置让给我。
接过药碗,我吩咐道:“这里交给哀家就好,你们先下去替皇上准备些素食。”
俩人闻言细语地应了声“是”,便起身退出房间,出去时顺带着关上房门。
转瞬间,房里便只剩下我和墨然俩人。
看看碗里的药,再看看依旧紧闭着眼睛没有苏醒迹象的墨然,我皱皱眉,短暂的犹豫过后,便端起那碗药仰首喝下,然后俯身覆上墨然的唇,将药一点一点渡给他。
口中一片苦涩,那股味道着实不太好受,正思忖间,耳边似乎有声低呼掠过,不过此时我全然顾不上其他,也就没有在意,继续低下头喂药渡给墨然……
不多时,碗里的药终于见了底,我这才松了口气,还未回头,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将一方白色锦帕递给我。
我默然接过,低头小心拭去墨然嘴角的药渍。
待到做完一切,我正想找些东西化解唇齿间的苦涩药味,眼前再度多了一盏茶。
“谢谢。”我欣喜地接过。
“不用。”沉悦的嗓音里夹杂一丝极轻的晒笑。
咦……
我猛地回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的人。
那人静静坐在我身后的轮椅上,清俊的容颜上还带着尚未褪却的晒然,如墨的眸子微微眯起,就这么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
“噗——”
刚刚喝进嘴里的茶全部作了天女散花……
我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人,舌头像是打了个结,半天都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什么时候……”
刚才只顾着给墨然喂药,我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甚至他到我背后都不知道。
相较于我的错愕,他只是看了看我便垂下眼帘,低声叹道:“你嘴角……擦擦吧。”
后知后觉地抚上唇畔,嘴里还残留着苦涩难耐的药味,一想到刚才的事情刚才的事情竟然被他看到了,我就尴尬不已,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就在我窘得不敢抬起头时,一道清脆的嗓音掠过耳畔:“大人,奴婢可以进来了么?”
我偏头看去,发现门外探头望进来的人竟是洛儿。
想来刚刚沈离廷进来时便将洛儿屏退在门外,才没有让其他人瞧见我给墨然喂药那一幕。
越想越觉得窘迫,我暗暗瞪一眼刚进来的洛儿,懊恼她怎么没有出声提醒我一声。
洛儿无辜地眨眨眼睛。
倏地想起耳边那一声低呼,我陡然反应过来。
看来,那个时候沈离廷就已经进来了,只不过我忙着给墨然喂药完全没有注意到。
这么说来,沈离廷岂不是从头到尾全看见了?!
突然想到这里,我咬唇偷偷看向沈离廷,岂料他正注视着我……
四目相对,我和他俱是一怔。
被他用那种复杂深邃的眼神凝视着,我的身体竟像定住了般,无法动弹。
“皇上的伤势没有大碍吧?”就在我在这尴尬的氛围中惶然无措时,洛儿及时打破了这份僵硬。
沈离廷惊异地收回眸光,眉头轻不可微的皱了皱,似在懊恼自己方才的行为,缓了缓神才道:“我和洛儿刚到驿馆就听说皇上受伤了,所以急着赶来看看……”
说到这里,他眉头拧起,没有再说下去。
迅速敛去眸中的复杂,我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才应道:“太医说这几日只要好好静养,好生服药,应当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闻言,沈离廷饶有深意地瞥我一眼,眼眸中带着些许隐忍。“那么……你……”
“咳……”
不等他说完,一直昏睡的墨然嘴里忽地溢出一声咳嗽,我忙低下头看向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墨然!”
顿时,房里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我这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
洛儿和沈离廷俩人定定地盯着我,那视线让我如芒在背,尴尬得不敢转过身去看他们此时的表情。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脸上现在该是何等“精彩”!
“既然皇上无大碍,那我也就放心了。”沉默半晌,沈离廷倏地出声说道。
我背脊一僵。
“既然如此,我明日再过来探望。”说完,沈离廷没有一丝停顿,兀自扶动着轮椅出去。
见状,洛儿看看我,再看看沈离廷,慌忙冲我福了福身便追着沈离廷离去:“奴婢也告退了。”
看着再度关上的房门,我紧咬着下唇,脑海中一片思绪缭乱。
正欲起身,我的手臂猛地被拽住,我低头看去,发现墨然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同时,熟悉的声音随之落下:“不要走!”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力度大得令我不得不在床畔坐下,我张了张嘴,最后终究是没有狠心推开他。
“墨然……”我推推他,想让他松开手。
墨然却置若罔闻,紧紧禁锢着我不肯松开,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暗哑,叹息一般说道:“原来不是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短短一句话,却令我心中一动。
目光扫过他毫无血色的脸色,我的心底不禁一阵紧张,微颤的双手缓缓覆上他的手。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墨然起身倚靠在床头,紧握着我手腕的手却依旧不肯放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无意间扫过他与我紧握的手,这几句诗词自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令我有些恍惚。
“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良久,墨然再度开口。
我低头凝着他,半个月不见,他竟似一夜间历经无数苦痛,甚至眼眸深处都氤氲着苍凉。心头一阵滞痛,我情不自禁伸出手,一点一点为他抚平紧蹙的眉尖。
“流离……”
墨然的声音惊醒了我。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和他的姿势有多暧昧。
他斜倚着床榻,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褐色的凤目定定地看着我。
被他一直盯着有些不自在,我赫然转过脸:“既然你没事,我也困了,先去歇息了。”
说罢,我用力挣脱他的手,起身就要走。
“流离……”
背后响起他满是犹疑的声音。
我脚步顿了顿:“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完,径直走出房间。
环顾一眼周在,我扬手招来候在不远处的两名婢女,低声吩咐她们:“好好照顾皇上。”
“奴婢遵命。”
做完这一切,我缓步走下台阶,身边有人低声说着已经为我准备好歇息的房间,我随意应允了一声便让她退下了。
“怎么还不去休息?”身后有声音轻轻地问道。
我回过头,看着几步之遥的沈离廷,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我没有忘记,当日我离开沈府时与沈离廷最后说的话,亦没有忘记,他喝下我下了迷药的茶时复杂的眼神,原本以为以后都不会再遇着他了,谁知他却再度出现在我眼前……
“你怎么会来……”我禁不住想要问他,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被他撞见的尴尬场景,话音戛然而止。
似是察觉到我的疑问,沈离廷牵了牵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我几日前就在徐州了,只不过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想来应当是收到墨然受伤的消息,沈离廷才会顺道来驿馆的,只不过,没想到会遇上我。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呵。”沈离廷感慨地叹息一声。
我眼神一黯,不知该如何去接他的话头。
“你身上的毒怎么样了?”短暂的沉默过后,沈离廷抬头看向我。
“你给我的药丸似乎挺有效的。”我微微一笑。
他沉默着点点头。
须臾,他从袖中掏出那支被我留在沈府里的簪子:“这簪子你拿回去……”
我禁不住皱眉:“这……”
不等我说完,他继续道:“就当是我最后一次,以私心送给你的生辰礼物,这样也不行吗?”
他说这话时墨黑的眸子里满是惆怅,我心中一滞,原本欲拒绝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下去了。
片刻后,我犹疑着接过那支簪子。
他扬唇笑笑。
“你真的要回宫么?”他问。
我抬眸看着他,他微眯着眸子直视着我,眼神带着一丝能洞穿人心底的锐利。
握着簪子的手紧了紧,我点点头:“是……”
话音落下,就见他目中满是复杂,温润低沉的声音带着叹息落下:“裴墨然绝非善类,我只怕……”
不等他说完,正在屋内服侍墨然的婢女匆匆跑出来:“太后,皇上要见您!”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忙转身往屋内的方向走去,眼前却骤然一黑,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小心!”沈离廷伸手扶住我。
那阵晕眩来得快也去得快,我挣脱沈离廷,对他说道:“我先进去看看墨然的伤。”说罢,不待他回应便提着裙摆进屋。
“我只怕……只怕你终有一日会后悔啊……”
沈离廷的声音自背后遥遥响起,飘渺得让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猛地回过头看向他,他却独自转过身,不再看我,仿佛刚刚那一句感叹只是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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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春、宵
在徐州停留三日后,我便和墨然一同回宫。原本我的确是想过再也不要回到皇宫,所以此刻站在熟悉的长乐宫大殿里,我只觉得满心感慨。
豆芽和绿萝对于我的归来倒是十分欣喜,抱怨我不声不响就跑出去大半个月,过后豆芽忙着去御膳房给我准备晚膳,绿萝泡了些缓解疲劳的甜品,我接过碗仰首一饮而尽。
“太后,可还要再喝些?”
我摆摆手,忽地想起墨然与扶摇大婚取消一事,忙问绿萝:“绿萝,扶摇呢?”
前几日在驿馆我顾及墨然的伤势,加上最近的尴尬处境,所以绝口没有提及他和扶摇大婚的事情最后怎样了。若是墨然这样悔婚了,向来在朝中横行的宁相岂能罢休?
这件事并非儿戏,所以我也不敢怠慢。
绿萝皱皱眉,应道:“奴婢也不知道,不过……”
回头看看四周,见大殿里只剩下我和她二人她才放心地继续说道,“在皇上扬言取消大婚之前,扶摇郡主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端着瓷碗的手顿在半空中,我惊异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呐呐地应了声“哦”。
之前就已经知道扶摇喜欢的并非墨然,可我从未想过,她竟会这样大胆到逃跑。但,不管其中真相如何,既然是墨然公开悔诺,向来对朝中虎视眈眈的宁相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越想越觉得后果严重,我正欲再问,就见绿萝四处张望着,问:“太后,怎么没有看见韩侍卫?”
经她一说,我抬头看向门外,的确没有韩林秀的踪迹。
往常韩林秀在我身边虽是经常神出鬼没的,但是他大部分时间都会抱着那把宝贝一样的剑站在长乐宫大殿门口,对此豆芽不止一次调侃他是长乐宫的“冷面门神”。这几日虽然没有看见韩林秀,但我感觉到他确实是一直在我身边的。
至于现在……
眼珠转了转,我挑眉:“大概是去睡觉了。”
绿萝看看门口,再看看我:“是么……”
待到晚膳过后,我正因为辗转难眠而独自走出大殿,抬头却看见韩林秀就站在大殿的屋顶。
暗暗琢磨着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房顶做什么,我仰首望着他:“韩林秀。”
话音落下,就见他偏头睇着我,长眉微蹙:“做什么?”
“带我上去。”反正闲来无事,我禁不住也想爬上屋顶上面去。
短暂的沉默后,韩林秀纵身往琼庭里一跃,稳稳在我面前站定,面上有一抹迟疑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即,他一手揽住我的腰,脚尖一点……
我甚至来不及惊讶,他已经带着我落在屋顶,尔后迅速放开了手。
“你干什么站那么远?”转头见韩林秀距离我足足有十余步的距离,他正皱眉盯着我,不时看看自己的手,那模样仿佛在防瘟疫,我不禁蹙眉。
他冷冷收回手,最后,抿唇在离我差不多两三步远的地方坐下。
这厮最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我暗暗嘟囔。
长久的沉默过后,我忍不住问他:“韩林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回来这里?”
自从几日前在徐州时墨然受伤,我坚持要回宫后,我虽然也能感觉到他一直有跟在我身边,但他一次也未在我面前露面过。
韩林秀身形猛地一滞,旋即,他低声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缓了缓神,我道:“是啊。”
就像他那日在徐州的长街上对我说的,我回到这宫中以后,若是再想远离这里,恐怕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可是,就算是这样,若墨然有事,我想我是万万不能做到坐视不管的。所以,即便知道这个结局,我也要回来!
“是么……”韩林秀冷冷地看着我,最终抛下一句:“随便你!”
我挽唇笑笑。
“韩林秀,我发现……其实你这人还是挺好的。”我煞有其事地感慨道。
仔细想来韩林秀在我身边已经整整四年了,这四年来,尽管他从来不把我当做主子一样,对我爱理不理,时不时还会无视我的存在。但,每当我真的有危险时,他从来没有将我丢下不管,弃之不顾的……
一次也没有!
对他的身份和底细我一概不清楚,虽然后来察觉到他是听命于墨然的命令来保护我的,不过,这四年来若是没有韩林秀在我身边,或许我会不会如此安心待在皇宫里也说不定。
“我才不会对你好!”韩林秀斩钉截铁地反驳道。
我笑笑,不以为意。
偏头瞥见我嘴角的弧度,韩林秀眉头拧起:“我没有对你好!”
“……”我暗暗翻了翻白眼,敷衍道:“是是,我知道了。你对我不好,对我最不好的人就是你。”
韩林秀微微勾起唇角,有那么一瞬,我竟似看到那双一贯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潋滟的光。
“咦?”我揉揉眼睛,待到再次看去,韩林秀却已经转过头不再看我,眸光落在远处。
“我欠的恩,大概已经还清了。”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有些摸不准头脑,满眼莫名盯着他。
“我想……也是时候了……”
隐隐约约还听到他说着这句话,可惜当时有风拂过,我也就没有听清楚他接下来说了什么。
我正想着问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他却偏过头,直直盯视着我:
“流离。”
若不是刚刚亲眼看见他微微蠕动的唇瓣,我还以为唤我那一声只是我的错觉。
仔细想想,我与韩林秀认识这样久,他还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嗯?”我下意识地应道。
他嘴角牵起一抹极不容易察觉的浅浅弧度,对我说:“我其实在徐州时准备送你一样礼物的。”
我愣了愣:“礼物?”
“是一株徐州独有的茉莉。”韩林秀自顾自地说着,不理会我的疑惑。“不过那时没有来得及送给你,就带你出去看花灯了。”
我的反应有些没有跟上,迟钝地重复着他的话:“茉莉花?”
没事儿他送我茉莉花做什么?
我正欲问他,却听他叹了口气,说:“不过,现在你大概是不需要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这大概是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头一回对我一次说这么多话。而且,语气这样柔和。
许是注意到我的探视,他忽然抬头,我来不及避开视线,四目相对,我清晰的看见那双黑色瞳眸里是一片望不见底的深邃。朦胧的夜色掩去了他的表情,我只来得及看清他的唇畔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微弧度……
直到韩林秀带着我跃下屋顶,将我送回寝宫,我仍沉浸在他那个微笑中没有回神。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我忽视掉了……
直到第二日,在看到韩林秀给我留下的信,我才知道韩林秀当时在屋顶说的那句我未听清楚的话是什么。
他说的是:“我想……也是时候离开了。”
可惜,那时我并未听到他最后说的几个字,直至身边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气息,看不到他的背影,我蓦地醒悟过来,原来他当时是向我告别。
愣愣地看着压在桌上的信,上面其实并没有写其他,只写了两个字:“再见。”
虽只有这样短短两个字,但我明白,韩林秀这次是真的走了。
至于韩林秀的真实身份,还在他离开很久后我才知晓的。
当我将韩林秀离开的消失告知墨然时,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我早就知道,他迟早会走的。”
那时我方知,原来韩林秀的真实身份便是曾经来过大龙朝的明玉太子的弟弟,后来被皇权阴谋算计流离民间,却被墨然救了一命,所以他才会遇到我,成为我的侍卫。
从前他也曾对我说过,他之所以在我身边保护我是为了还恩,那时我以为他是为了还我当初给他的半只醉酒的恩,如今想来,他应当是为了还墨然的恩,才会听命于他来保护我!
这一切,不过是墨然安排的。
回到寝宫时,绿萝和豆芽两人正摆弄着一盆花,我偏头看过去。
“茉莉花?”
“是啊,这是绿萝准备拿去送给别人的。”豆芽嘿嘿笑道。
脑海中隐隐闪现出韩林秀临走的前一夜对我说的话,我蹙了蹙眉。
韩林秀曾经说过想送我茉莉花,后来又说我大概不需要了。至今我都未搞清楚,到底这盆花有什么其他深意。
思及此处,我忍不住问道:“绿萝,你为什么要送给别人茉莉花?”
不等绿萝开口解释,豆芽笑嘻嘻凑过来:“太后,这您难道不知道吗?”
我挑眉,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送人还送这么奇怪,能有什么其他意思。
见我一脸迷惑,绿萝拍拍豆芽的脑袋,解释道:“我的一个熟悉的朋友要去边关了,但我又不太好直说希望他不要走,所以……就想送这盆花给他。”
说到最后,她脸上晕上一片绯红。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解地问道:“送盆花能代表什么意思?”
“哎呀,太后,自然是希望他莫离呀!”豆芽插嘴道。
我浑身一震。
那日韩林秀微妙的表情不断在我眼前闪现,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眼中的深意是什么,现在才明白。他说他在徐州时原本打算送我茉莉花,不就是……
送君茉莉,请君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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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韩林秀离开已有数日,这阵子我与墨然渐渐的也恢复到过去的安宁。期间,宁相始终没有动静,平静得仿佛那日墨然的悔婚事件不曾发生过。不过,我总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的感觉。
殿中的烛火燃烧得正旺,偶尔有穿堂而过的夜风吹进来,明亮的烛火也就在风中摇摇晃晃,眼看着即将熄灭又马上恢复如初。
我在盯着烛火好一阵后,终于被墨然的声音惊醒。
“流离?”
“你……”抬头就看见墨然熟悉的面容,我惊得退后两步。
相对于我的慌张,墨然神色自若地地将手臂环在胸前,慵懒地盯着我,唇角挽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我赫然别开脸。
这几日墨然每日入夜了都会在我的长乐宫用膳,今日也不例外。刚刚我忽然想起扶摇的事情,不注意就分神了。
“扶摇的事……”片刻后,我忍不住开口。
“她原本就不想做皇后。而且……就算她当初是真的要与我举行大婚,我同样也会悔婚。”
墨然伸手执起我的手,继续道:“流离,这一次不管你拒绝也好,反抗也好,厌恶我也好,我必定将你留在我身边,绝不放手!”
我听得一怔。
在韩林秀问我是否真的要回宫时,我就想过,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了。所以……
伸手扳过我的脸,墨然强迫我与他对视。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墨然眼底霸道而小心翼翼的温柔,令我无从逃避。
眼看着那张俊美邪魅的容颜朝自己靠近,我定定地凝视着他,尔后轻轻闭上了眼睛,任由他吻上自己的唇,与我唇齿相依。
罢了,就当是自作孽,不可活!一声暗叹,消弭在唇齿间……
“呵。”对于我未拒绝的举动,墨然低笑一声,睁眼就看到他眼底毫不保留的促狭,我心中隐隐一跳,下一瞬,墨然的手猛地揽住我的腰,他的手微微用力,我整个人便撞进了他的怀中。
墨然后退一步,我甚至来不及开口,脚下突然一空,墨然揽住我的腰身倒在了背后那张宽大的床榻上……
重重叠叠的鹅黄色轻纱蓦地扬起,在空中肆意飞舞着,最后缓慢地落下,轻微的晕眩感令我眼前骤然一黑,待到平复下来,我睁开双眼,入目便是墨然灼热的目光,他一瞬不瞬地凝眸盯着我,两手撑在我的肩外,将我整个人禁锢在床榻间……
与他朝朝暮暮已有七年之久,但每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墨然的脸,我仍是会为之失神。
四周安静得只听得见我和他彼此的呼吸声,墨然低头注视着我,唇角微微勾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同时,他俯身缓慢地靠近我……
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我时,我仓皇别过脸,他的手执拗地捏住我的下巴。
“不要逃……”沉悦的嗓音里夹杂着一丝暗哑,墨然俯身吻住我的唇,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的唇角。
他的唇和他独有的气息向我迫近,我咬紧牙关,不让他轻易如愿。见我如此,他的唇畔欺上一抹极轻的笑,温柔而霸道地用舌尖抵开我的唇齿,迫使我不得不迎合他……
“流离。”沉声唤着我的名字,墨然的唇渐渐下移,落在我的鬓角,他呼吸时灼热的气息密密地扑在我的耳垂上,带着魅、惑人心的低喘,让我我的脑海中登时只剩下一片混乱,同时,他的手轻轻拔下我束发的簪子,霎时,我的长发凌乱地落了落在床榻上……
极度亲密的姿势令我忍不住一阵轻颤,眼睁睁看着离我越来越近的墨然,他动作轻柔而小心地吻着我,一只手缓缓抚上我的腰间,最后游移着落在我的衣襟口,只轻轻一挑,我的外衫便散开了。
与此同时,他在我唇角落下一个吻,尔后偏头在我的脖颈间轻轻咬了一口……
“嗯……”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待到察觉自己口中竟然发出这种声音,我的脸唰地红了个遍。
墨然戏谑地挑了挑眉,我不禁气结:“你……”
正想要推开他,他的另一只手倏地抚上我的脖颈,轻轻将我的衣衫挑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的脖子,惹得我身体轻轻一颤……
“唔~”我刻意隐忍着不发出声音。
“怕了?”墨然停顿了下,对着我勾唇微微一笑。
他眼底明显的挑衅看得我心里有些窝火,我轻哼:“我才没怕!”
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
修长的手指只轻轻一挑,我腰间的结扣便被解开,待到我低下头才发现,我的外衫已经完全脱下了,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衣。
抬头看着他墨然,他依旧如同当初进来时一样衣冠整齐,我禁不住哼了声:“凭什么就你一个人穿着衣服!”
墨然眉头一挑:“呵,那么你想要替我脱了?”
“脱就脱!”我毫不客气地应道。
抬头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墨然,我伸出手轻轻摘下他束发的金冠,下一瞬,长长的墨发自他肩头倾泻而下……
情不自禁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抚过他的发,眉,眼,脸颊……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墨然,禁不住勾唇笑笑,执起他一缕落在我肩上的发,调笑道:“三千青丝尽泻下,原是倾城美人来。”
语落,便被墨然俯身轻轻含住了我的耳垂,低声在我耳畔说:“是么?那今夜就让美人来服侍你好了。”
我的身体猛地颤了颤,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却因为他游移至我脖颈间的唇而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他竟咬住了我的衣带,微微用力,我的里衣也随之被扯开……
上半身突然暴、露在空气之中,我忍不住低呼一声,任凭他灵活的舌尖顺利地窜入我的檀口里逗弄、嬉戏,手缓缓在我已的身体上游弋。身体内像是突然被贯注了熊熊火势,越烧越旺,他的触摸更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忍不住微微动了动身体。
“唔——”细碎的呻吟从唇齿间溢出,陌生的情、潮袭来,我下意识地想要反抗,却被墨然一把抓住了不安分的手,身体紧紧覆上我的,与我完全贴合,令我心中重重一颤。
墨然的外衫紧贴着我的肌肤,一阵奇异的酥、麻让我情不自禁低吟出声:“嗯!”
他似乎轻笑了声,柔软的唇沿着我的脖子一路吻下去,直至胸前的柔软……
潜留的意识告诉我应该拒绝,可是浑身无力,根本无从反抗。被他束缚住的双手紧紧拽住床单,我却越来越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觉,好象变得喉干燥舌起来,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唇角……
“流离……”
墨然的眼底瞬间变得深沉,原本温柔的动作渐渐变得失去了冷静,从未经历过情、事的我怎敌得过他如此激烈的挑衅,甚至连抗拒都忘了,只任由他在我身体上横行肆虐……
脑袋里越来越晕眩,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打转,我微颤的双手渐渐温顺下来,任由他将我的里衣也完全除去,细碎的吻落在了我的胸前……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我再无力反抗,当他缓慢而有力地进入我时,身体被撕裂般的酸胀疼痛,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手指死死攀住他的背脊……
“墨然……好痛……”嘶哑的低喊声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墨然似乎也并不好受,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沁出的汗珠,喘、息着伏在我身上不敢妄动……
“忍忍就好……”他温柔地吻着我的眼睛,一点一点吻去我的眼泪,手臂紧紧将我搂入怀中,哑声道:“对不起,我急躁了些。”
身体里的疼痛渐渐的被一股酸胀丨酥丨痒代替,我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想要将那股奇异的感觉去除掉,墨然禁不住闷哼一声:“流离,别乱动,我不想伤了你……”
那股奇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渐渐的连疼痛也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我咬唇望着墨然,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墨然……”
他无奈地凝着我,叹道:“这可是你自找的,流离。”
话音未遁,他突然一个用力挺丨进,我尚来不及消化身体内突如其来的奇异酥丨痒,他便开始缓慢而有力地进出……
夜,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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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个花:妈呀,好久不写H,写到这里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了,接下去尺度再大的话会被和谐掉,所以我不敢放肆,就写到这个程度吧。等到《佞臣再上》我就写个完整的H给大家留邮箱,顶锅盖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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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廷番外:离歌
直到很久以前,我都以为流离真正牵念的人应当是我。
可惜,那只是我以为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流离的视线始终在皇上身上,我也不清楚了,只是忽然间回过头就发现,原来一直落在我身上的凝眸早已经不知何时转移了对象。
流离是喜欢我的。
这点我一直都知道。
我没有点破这件事的原因,除了她如今的处境,还有就是她的身份。
先皇后病逝前亲口将她交给我,要我好好照顾她,我便想要保她三千荣华。那时的我忘记了,其实流离求的,从来就不是万千富贵荣华……
等到我终于察觉时,早已经为时已晚。
流离待我是特别的,但她待皇上更特别。
裴墨然是个极有心术的人,但不可否认,他对流离是真的好,且他有身为王者至尊的谋略及气度,这也是我当初没有和先皇的旧党一起推翻他的真正原因。我并非是什么迂腐之人,因为应承了先皇后,便真的想要让这个天下搅合得翻天覆地,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流离一人的和平安宁。
当知道流离选择接受裴墨然时,我满心错愕,那一刻我方知,原来我的自以为是已经让我一败涂地。
或许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流离的确是一直喜欢着我,但这种喜欢仅仅局限于家人一般的喜欢,还有着对于我当初带她到府中时,那种潜意识里的依附。这和真正的男女之情是有差别的。
我曾听有人提起,裴墨然曾经无意中问过流离两个问题。若是发现我背叛甚至利用她,她会不会原谅我?
当时她犹豫着回答:“大概会生气一阵子,然后就原谅了。”
那时我只是笑笑,她的确很紧张我。
但是当听到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时,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嘴角。
当被问到若是裴墨然背叛了她,流离竟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死也不会!”
那一刻,无人知我心中是怎样的震撼,。
其余人或许会笑,认为流离最看重的人是我,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唯有真正藏在心上的人,才会如此不轻易原谅。因为,她是如此重视他啊!
可惜,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待我醒悟过来时,流离已经真正从心底接受了裴墨然。
我想,她早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但是为了他,她宁愿放弃所有,哪怕她放弃的是一个锦绣河山!
当她知道裴墨然在利用她时,她就像她所回答过的一样,绝不会轻易原谅他。我便将她接入了府中,让她待在我的身边,其实我早已经明白她绝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只不过……没想到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当她将放了迷药的茶端给我时,我早已察觉到她的异样,她端着那杯茶始终却始终没有喝一口便是最好的证明。
她想要安安静静的离开,我便成全她。
所以,我仰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因为我天生腿疾,所以迷药对我来说其实根本没有作用。但她想要这样离开,所以我故意装作昏睡过去……
她离开前,将我曾经送她的簪子一并留下来了。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簪子是我亲手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就这样留下一句“对不起”便离开了。
待到她走出房门,我才抬起头,垂目看着桌上那支簪子,苦笑一声。
到底是错过了。
后来在皇上大婚的几日前,扶摇曾经想要来见我,但我没有见她,派人回绝了她。
扶摇对我的心意,我比谁都要明白,不过我无力成全她。
因为扶摇总是遣人邀我赴约,我为了回避她,同时也的确是带着一丝希冀,带着洛儿和几名贴身侍卫去了徐州。却没想到,没过几日就听到皇上受伤的消息,我从原本的沈府旧宅回去时顺道便去了驿馆。
令我更没想到的是,流离竟然也在那里!
略一思忖,我便明了这其中的大概缘由。
皇上应当是来寻她的,对于他的伤到底是刻意设计的,还是真的被刺客所伤,我只知道,从那时起,我再也寻不回她了。
听到婢女的声音,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转身要往房间走去,匆忙转身的同时,她脚下一个踉跄。
“小心!”我忙扶住她。
她却好似根本未注意到我,不待立稳便挣脱了我的手,看也未看我一眼,便急急走向房间。
我黯然看着她走进房间,生平第一次,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痛。
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过一句话,过去的,便是再也回不来的。
我想,流离于我,便是这样吧。
我太过小心翼翼,太过自卑,因为天生腿疾所以对她的示好处处视而不见。
等到我终于想通想要回头,她却已经转身离我远去了。
恍惚中,我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
我坐在轮椅上,伸手欲扶她起来,她却看也未看我便独自爬起身来,转身就逃。直至后来,我将她带入沈府,给她华衣美食,予她百般宠爱,我知道如果那时我即便是只应承她一声,她后来也不会离开我。
只可惜,这世间有人情冷暖,有酸甜苦辣,唯独没有“如果”。
当她急急转身那一刹那,我便明白了……
从今以后,吾爱……
永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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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毒药
痛……
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无边的疼痛铺天盖地袭下来,□更是酸痛到让我不能动弹,睫毛颤动了几下,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头顶漂亮而精致的蝶纹纱帐。
窗户外有阳光透进来,强烈的金色光芒刺激着我的眼球,眼前仿佛有无数的金光在不停的闪烁,一下一下,刺痛我的眼睛。
短暂的怔忪后,我忽然记起昨夜的事情,低头发觉身上未着寸缕,身上到处都残留着欢、爱后的痕迹,一个个吻、痕触目惊心,看得我脸上一阵发烫。
动了动身体,浑身的酸痛让我差点惊呼出声,同时暗骂墨然害我这么痛。
“你终于醒了?”低沉的声音传来,我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墨然并未离开,就在离我几步之外的软榻上倚靠着。
“墨然……”我眨眨眼睛,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昨夜种种,顿时脸上一红。
下一刻,他人已经来到床畔,一手揽住我的腰,故意俯□子,唇缓慢地游移到我的耳畔,轻声道:“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温热的呼吸伴随着他轻柔的话语萦绕在光洁的脖颈间,我有一丝窘迫,刚要转头。“流离。”他的声音伴随着唇上突如其来的温热一同落下,待到我反应过来,他已俯身吻上我的唇,炽热的舌灵巧的撬开我的贝齿,肆意翻搅,攻城略地,逼我的舌与他共舞。
突如其来的激、情瞬间撼动我的心志,刻意保持的镇定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的暧昧让我无以为拒。
蓦地,他大手一揽,我整个人都落入他的怀中,就这样被他压倒在宽大的床上……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再度低头吻住我,舌尖自我的唇缓缓下滑,吻过我的下巴,轻扫过我的脖颈,他炽、热的舌一路吻下去,让我的肌肤也变得绯红发烫。
“唔~”
一声娇、喘自唇齿间溢出,我任由他的唇缓缓掠至我的胸前,尔后一口轻咬住锁骨处——
“啊……”
不由自主的呻吟出声,我迷离地眯起双眸,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深邃。
“流离……”他轻呼着我的名字,呼出的温热气息扑打在裸、露的肌肤外,格外煽、情。
此时天色才蒙蒙亮,桌上只点着一支蜡烛,黄昏的烛光中,他俊美异常的容颜缓缓靠近我,俯身含住我的耳垂,与此同时,他的手也抚上我的身体……
……
待到我再度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是天色大亮。我皱了皱眉,正想要起身去偏阁的浴池沐浴更衣,起身却发现身上的粘腻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此时还穿着里衣。
“咦?”
我愣了愣,渐渐的,终于想起清晨在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墨然似乎在我耳边低声问我要不要先去洗澡,当时我困得紧也就随意应了两声,后来便被墨然抱着进了浴池……
忍不住动了动身子想要下床,下一刻,我就被浑身的酸痛痛得瘫软在床榻上,倒吸两口凉气:“嘶——”
昨夜我还以为只是那时有些痛,后来渐渐都没有感觉到什么疼了,没想到早晨起来时会变得浑身像是被车碾过一般难受。
好不容易那阵疼痛才缓解了些我才起床,扬手招来同样刚刚起床的豆芽和绿萝替我梳妆,豆芽素来负责我的膳食,所以将东西准备好后便去御膳房替我准备吃的。绿萝仔细替我梳理散乱的发,不经意间,她的眸光自我的脖颈间扫过,手中的檀木梳“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透过铜镜,我疑惑地看向呆立住的绿萝:“绿萝,怎么了?”
仅是短短一瞬的失神后,绿萝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檀木梳,对着我挤出一抹笑容:“没事。”
见她依旧神色如常,并不像有什么事情的样子,我也就没有多想,坐在梳妆台前让她替我继续梳妆。
待到我吃完早点,墨然也刚刚下早朝,进来时见我斜倚着软榻正在看医书,便笑道:“你怎么也看起这种书了?”
他扬手屏退在场的宫婢们,在我旁边紧挨着我坐下,此刻我仍浑身酸痛,也就懒得理会他,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位置,谁料他执意要我靠在他怀中,我抬眸横他一眼,也就由了他去了,放软了身子靠在他怀里。
“正好闲来无事,所以就翻翻这些书。”我随口应道。
对于我中了“逍遥草”之毒的事情墨然到底知不知道我并不清楚,但,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目前这毒药还好有沈离廷给我的药丸,所以偶尔发作时我只要及时吃了药丸就没事了……
这方法大概也只能管现在,总有一日,我身体内的毒会真的发作,所以我最近也经常会看看医书。
一手揽住我的腰,墨然任由我窝在他怀里,下颌抵着我的肩,提议道:“再过两日是七夕,不如我带你出宫去玩?”
“好啊。”我点点头,视线不离手中的医书。
最近一直闷在皇宫中,委实无聊,若是能出宫去转转也不错。而且,既然是七夕佳节,那天宫外也会十分热闹,正合我意。
“别总看这些了。”不满意我始终只盯着书冷落了他,墨然伸手将我的医书收走。
“还给我!”我执意抢过来。
挣扎间,我袖中的小瓷瓶滑落到软榻上,我心中一惊,正想赶紧收起来,墨然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小瓷瓶拿在手中把玩了。
“这是什么?吃的么?”
“别玩了,给我。”生怕他发现里面的药丸,我一手抢过瓷瓶。
“这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墨然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我欲再看,却发现他依旧是那副神色淡然的模样,并非有什么异常。
将瓷瓶还给我,墨然倚着软榻没有出声,眼波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顾着看医书,所以也就不在意他的走神,在他怀中寻个了舒服点的位置便继续研究书中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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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近乎诡秘的平静中,七夕节终于到来。早早的我就被墨然唤醒,按照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一般换上普通的服装后,与墨然一起出宫。同行的人,还有我身边的豆芽和几个贴身内侍。
最近整日闷在宫中,我早已快满心不耐了,所以出了皇宫我便四处游玩,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停下脚步转悠一阵子,墨然起初还阻止我不要乱跑,后来干脆悠然跟在我身边,不时为我买的小东西提提意见。
这样一直到了傍晚,夜色还未降临,大街两边已经挂起了精致的花灯,一盏一盏绵延了很远,我拖着墨然与我一同去参加七夕里举行的活动,从猜灯谜到放花灯、流水曲觞,几乎是看见什么就去凑凑热闹。
等到天色暗了下来,我才不甘不愿地被墨然强行拽着回宫。
“墨然,怎么这样早就要回去?”现在才刚是暮色四合,长街上的花灯都才刚刚点亮,结果墨然就要我立即回宫了。
“今夜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偏头睇着他,不知怎么的,今晚的墨然异常的沉默,从他带我出宫,到如今一共大概只说了几句话。
就在我思忖着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抬头看去,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走到了皇宫的南宫门城楼前,而四周突然出现大批身着黑色铠甲的侍卫,把我们密密麻麻包围住。
“这……”突如其来的□吓了我一跳,我疑惑地看向墨然,他安抚地握紧了我的手:“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的话音未遁,那些侍卫的旁边再度出现大批的弓箭手,每个人都紧握着长弓,凌厉的箭头直指我和墨然。
“皇上!太后!”跟随我们出宫的内侍和宫婢见此情形,俱是面露惊恐。
豆芽紧紧抓着我的衣袖,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环顾四周,小声问我:“太后,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无声看向墨然,他却什么也没说。
浑身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其中一名领头模样的人从一众侍卫中走出,冷然道:“何人胆敢擅闯皇宫?!”
身边有小太监尖声喊道:“放肆!皇上和太后在此,岂容尔等放肆!”
他的话还未落下,就听那领头模样的人冷笑一声:“皇上?”
我的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蹙眉看着那些将我们团团包围的侍卫。
那领头模样的人冷笑过后,手持长矛在宫门前站定,傲然扬起下巴:“皇上和太后此刻正在宫中歇息,怎会出现在这里?”
闻得此言,原本还一脸怒容的小太监脸色骤变,不敢置信地看看他,再看看身边的墨然,好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心底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往常我也曾多次出宫,守候城门的侍卫多少也有人认识我和墨然,如今城门口的人全部是我没有看到过的,想来应当是有人撤换了所有守城的守卫!
联想到多日里太过诡异的平静,我心中一凛。
能够撤换守城侍卫的人,又最有理由将我和墨然剿杀的人可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墨然。”眼看四周的侍卫越来越接近,我轻轻抓住墨然的衣袖,他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指上的一枚扳指,似正玩得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喧嚣,怡然自乐。
紧要关头他还这样,我正想叫他,墨然懒懒掀起眼帘,抬头看向十几步之外的侍卫头领,漫声道:“既然有胆子想要朕的命,怎么没胆子出来见朕?还是说,宁爱卿你比较喜欢当缩头乌龟。”
他的话音落下,对面的侍卫头领脸色一寒。“混账!你竟敢辱骂相爷!”
我眼角一跳。
这完全是不打自招啊。
那头领目光一寒,眼看着就要扬手将手中的长矛刺过来,墨然唰地甩开折扇,毫无温度的褐色凤目微微眯起,就这么一瞬不瞬直视着他。“哦?”
“你……你……”那人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原本直直刺过来的长矛竟是无端僵滞在了半空中。
眼角的余光瞥一眼他,墨然淡然挑眉。
本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个侍卫头领却瞬间面色惊恐,脚步趔趄着连连后退好几步。
我讶然看着他,再看看墨然,却禁不住愣了愣。
墨然就在我的身边,那张面容俊美得近乎邪异,薄唇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就这么注视着前方的人,那笑意分明没有到达眼底!
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墨然,有些陌生,也有些不真实。
“哼!一群没用的东西!”
就在那个侍卫头领僵持不下时,一道冷喝声倏地响起。
城门两旁的侍卫齐齐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一身白色锦袍的宁相从人群中走出来,冷笑着看着墨然。
见到他,墨然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唇角的弧度微微上扬了些,漫笑道:“宁夜华,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墨然的态度激怒了宁夜华,他拧眉怒视着墨然:“不过区区黄口小儿,也敢跟老夫叫板!”
“哦?我这黄口小儿不止敢跟你叫板,还敢取你项上人头。”墨然微微一笑,嘴里吐出的话却阴鸷森寒得教人浑身发颤。
这一席话让宁夜华气结。“你——”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宁夜华扬了扬下巴,冷哼道:“你也就只有现在嚣张了。”
我抓着墨然的手蓦地一紧,他偏头冲着我安抚地笑笑,示意我不必担心。
“将这几个叛党给我抓起来!”宁夜华的声音落下,那些侍卫齐齐将刀剑和羽箭对准我和墨然。
“皇上……”
“太后!”
几名小太监和宫婢吓得脸色登时一片惨白,豆芽抓着我的衣袖,死死不肯松开。
“只要你死在这里,明日这皇宫便会由我做主,裴墨然,你现在可是懂得大势已去这四个字了?”
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墨然冲着宁夜华蔼然一叹:“宁相,看来你已经把这城门内外的守卫都换成你的人了?”
宁夜华冷冷挑眉:“是又如何?”
墨然再度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半惋惜道:“不知宁相是否听过一句话,人心隔肚皮。”
宁夜华不耐地瞪视着墨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怎么就知道你的这些所谓手下……他们都会听命于你呢?”墨然微笑着说完这句话,宁夜华正欲开口,就见原本用箭指着我和墨然的所有弓箭手唰地改变了方向,齐齐将羽箭对准了众人中央的宁夜华!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入,我呆了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起初还是墨然这边危机四伏,转眼前却变成了宁夜华那厢四面楚歌!
让我惊讶的不止是这些,原本安静无声的城门上,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无数手持弓箭的弓箭手将城门内外包围得水泄不通,宁夜华甚至来不及惊讶,就见原本听命于他的御林军统领大步走到墨然身前,跪地稽首道:“末将救驾来迟,皇上恕罪!”
情势在一瞬间扭转。
宁夜华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只见墨然微笑着走到他面前,轻轻晃动着的折扇掩住了他的半边脸,只看到他微微带笑的眼睛:“宁相,‘大势已去’这四个字,你又懂了吗?”
话音落下,宁夜华身后那名侍卫头领手中的长矛“哗”地落地,惊慌地看着四周:“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垂目敛去眸中的情绪,墨然冷声对着前来救驾的羽林军统领说:“传朕旨意,给我拿下宁夜华一干叛党,若有违抗,就地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从齿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相爷,还是乖乖和我走一趟吧。”阴冷的眸微微闪烁了下,羽林军统领不带感情地说道。
周围的弓箭手和禁卫军唰地将弓箭对准宁夜华和他带来的人马,只要他稍微有一点动作,下一刻就会被乱箭穿心当场惨死!
“裴墨然!你——”一口气哽在喉咙口,宁夜华颤抖着手指指着墨然,竟是半天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转头看到我,宁夜华的眼神满是怨毒:“你莫以为他是真的对你好,如若不然,你去问问你身上的毒药到底是谁下的!”
他的话音未遁,墨然一个箭步将我挡在身后。
数名羽林军将宁夜华带了下去,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完全没有心思去管,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到了宁夜华最后的那句话上。
他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我身中剧毒?
我站在后面迷茫地看着墨然的背影,他分明还是我平日里认识的墨然,可,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蓦然间,我忽然记起沈离廷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墨然绝非善类。
一路怔忪回到寝宫,墨然迈步走进大殿,我熟地出声问道:“墨然,你早就知道我中了毒?”
他背对着我,没有回答,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沉默无疑于就是最好的答复了!
我后退一步,又问:“我身上的毒……是你?”
他的脚步蓦地顿住。
我静静地等着他,希望他能回答哪怕是一声半声的否认。
可是,他始终没有出声。
随着时间见见流逝,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亦被摔得粉碎!
“流离,不要问了好吗?”他回身看着我,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期望。
我想我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我连连后退两步,只觉得满心的期许与信任在一瞬间崩塌,摔得溃不成军。
原来是他!
原来……真的是他!!
起初我的确是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我一直不敢确定,在我的膳食里下毒,令我这样苦难的人,竟真的是他!
“我只怕你……终有一日会后悔啊……”沈离廷那日在与我擦肩而过时留下的话再度在耳畔响起,我忽然间不敢再往前踏一步,心中一阵一阵的抽痛几乎要令我昏厥。尽管如此,我却始终坚持着不肯叫出声来,甚至连脸色都不曾改变。
原来,心痛到极致,真的会令人麻木的。
所有的疑问在瞬间解决了,若我没有猜错,有问题的果然是——
我回头看向豆芽,惨笑一声:“豆芽……”
在我的注视下,她脸色唰地变得苍白,最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冷冷地看着她。
果然,有问题的便是每日里豆芽端给我的安神茶!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豆芽和绿萝都并非真的忠于我,绿萝是沈离廷身边的人,而豆芽则是墨然派到我身边的,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每日里豆芽小心翼翼替我熬制的安神茶,竟是——断肠毒药!
“流离……”墨然沉默半晌,涩然唤道,那声音嘶哑得仿佛撕裂了嗓子挤破的声音。
换做以往我必定会不再计较什么,但,那毕竟是以往。
缓步往后倒退着,我看着墨然,他的眼中带着浓浓的央求望着我:“流离。”
“墨然,在你心中果然还是……家国天下,锦绣山河最重要……”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我惨笑着退后,几乎是没有停留便转身提着裙摆跑出廷苑。
“太后!”身后豆芽的哭喊着叫住我。
我脚步一滞,偏头的时候瞥见墨然踌躇着移动了半步的,却终究没有追出来,下一瞬,我快步跑出廷苑……
再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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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章:当归
十二月。大龙朝帝都,龙城。
外面早已下起了鹅毛大雪,身穿紫色棉袄襦裙的宫婢双手合拢在嘴边呵了口气,加快了脚下的步子。绕过九曲迂回长廊,走过湖心亭,转眼间就来到一座宫殿门前,不知是怕惊扰了其他人还是什么原因,她始终蹑手蹑脚的走路。
抬头看着大殿门庭正上方“长乐宫”的牌匾,宫婢暗暗叹了口气,正欲迈步进入大殿,抬眼却见当朝太傅沈离廷被侍童推着轮椅来到琼庭里,见她就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宫婢摇摇头:“皇上的身子还未好,吃了药也总不见好。”
闻言,沈离廷只是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那当然,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药引呐。”
宫婢眨眨眼睛,没有听懂太傅的话。
皇上是何等人物,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天边云,水中月也会有人想要去抓住,去捞起来,怎会找不到一位药引?而且,皇上患的不是风寒么?怎会没有药引。
没有错过宫婢满脸的疑惑,沈离廷也不解释,只是淡淡地看着大殿中背对着他们站在窗下的人,极快地皱了皱眉。
距离那个人离开,已经过了整整三年了。这三年来,皇上每日都夜宿长乐宫,近乎执拗而坚持地守在这里,从不曾离去。
期间,每当他患病喝下苦涩难耐的药时,他都从未皱过一下眉头或者喊一声苦,曾经宫婢忍不住问:“皇上不怕苦吗?”
那时那个俊美得宛若妖邪的皇上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牵扯出无尽的苦涩:“这点苦比起剜心之痛,离愁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句话宫婢始终没有琢磨透。
后来,还是在某个整日伺候着皇上的年长一点的宫婢说,皇上曾经亲手“毁”了自己最爱的女子,她至今都不能原谅他,皇上也就无法原谅自己。
她还想问什么,那个年长的宫婢却再也未透露只言片语,只是静静地侍候在皇上身旁。对于他们这些人,皇上总是对人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得仿若虚幻,却也寂寞得让人忍不住心凉。
手里的卷轴紧握住了又很快松开,沈离廷低低叹息一声,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谁。
“将这样东西交给皇上吧。”将手里的卷轴交给等在门口的宫婢,沈离廷转身独自扶着木轮椅离开。
小宫婢忍不住问:“太傅,这是什么?”
那时的沈离廷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什么令人难过的东西,却又带着一丝释然。他说:“这是治疗皇上这病的最后一味药引,保证他会药到病除。你让皇上务必要看,否则他会后悔终生。”
说完这些沈太傅就走了,小宫婢还想要再问,抬头却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看看死寂般的大殿,再看看太傅离开的方向,小宫婢轻手轻脚地将卷轴带入殿中,对着站在窗下的那道颀长的背影轻声说:“皇上,太傅送了东西过来。”
那人头也未回,沉声道:“放在桌上,朕待会儿再看。”
小宫婢作势要放到桌上,却又突然想起了太傅的话,他说过这里是令皇上能够药到病除的良药,想到这里,小宫婢补充道:“太傅说,皇上务必要看东西!”
站在窗下的人终于转过身,微笑着睇着小宫婢,问:“哦?他还说了什么?”
小宫婢歪头想了想,继续道:“太傅还说,这是治疗皇上的最后一味良药,会保证皇上药到病除,皇上若是不看……会后悔终生的。”
话虽然带到了,小宫婢却完全不理解其中意味,只是眼睁睁看着皇上迟疑着接过卷轴,微微眯起凤目……
下一瞬,他的眼中忽然闪现出一抹似欣喜又似后悔的笑意,竟是悲酸难禁,缓缓说道:“原来如此啊……”
小宫婢被皇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皇上这样的表情,好像突然间失去了什么珍惜的宝物,又在刹那间寻回了。
不等小宫婢偷偷看那上面写了什么,就见皇上快步走到书桌后,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写下什么。
须臾,皇上将那张纸交给了进来的司礼监公公:“黄公公,替朕将皇榜贴满临淄城里,一定要贴满!”
黄公公看了看那纸上的东西,眼中竟也似悲喜交加,跪地领旨。
“奴才明白了!”
于是,翌日一早,位于漠北边关的一座名为“临淄”的小城里,一则皇榜贴满了大街小巷,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说来也怪,那并非一般皇榜,上面只写了一段话:“朕近年来身患顽疾,久病无医,甚为苦恼,几日前终于寻得良方可治此病,不过,其中还缺一味药引……”
目光缓缓滑下,围观的百姓们同时看见了最后两个字:
“当归。”
那张皇榜在临淄城里贴了足足半个月,有无数的人意图揭榜送去药引“当归”,但无一例外都被原物返还,渐渐的,也就没有人敢轻易去揭榜了,几乎整个临淄城里的人都悄悄讨论着,皇上所寻的“当归”必定不是寻常的药引,而是什么难以寻觅的珍宝,价值连城……
就在那张皇榜闹得临淄城里满城风雨时,有人揭下了一张皇榜,什么也没带就到了当地的府衙,只对着一直守在府衙里的那个人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刹那间,所有的人都看到,那个向来天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的皇上竟霍地站起身,将那个揭榜的女子紧紧揽入怀中……
不远处,沈离廷微眯着眼眸看着相拥的俩人,只是怅然一叹,转身离去。
出了府衙,他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
没有叫上侍童离儿,沈离廷独自扶动着轮椅在长街上缓缓前行,满眼的繁花和挂满了街道两旁的灯笼令他勾了勾唇,淡淡一笑。“原来已经是元夕了。”
身边不时有人来来往往,沈离廷独自前行,忽然觉得前方的路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三年前的柳欺霜终是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后来听闻她嫁给了宛月国的二皇子韩林秀,那日的大婚无限风光,那人为她铺就十里红妆,惊艳了无数观礼的人。
再后来的事情沈离廷也就没有听下去了,他终归是负了她,听得她终于安好,他也就能够放心了。只是……
抬头望着前方不知绵延到何方的前路,沈离廷一阵没来由的惆怅。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身边一片喧嚣,唯独沈离廷独自一人看着这一切。
不经意间,他回过头,忽然见得一张熟悉而淡雅无双的容颜出现在视线中,沈离廷微微一愣。
不过片刻的怔忪后,沈离廷忽然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怎么……这样傻?”
只是不知这话是在说她,还是他。
几步之遥的花灯下,失去踪影整整三年的扶摇带着倔强与执拗凝望着他。
唇角的弧度扩大了些,沈离廷低声叹息: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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