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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名:咸鱼驯化大魔王
作者:禾木雨
身为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煞星,墨风最近却走了背字,前脚被人下黑手打碎妖丹,后脚又被拐进一个穷山坳,最倒霉的是,还得纡尊降贵,认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当师姐。
墨风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等老子养好了伤,就把你们一个个的全都给吃……
“阿风。”
生得如雪团般可爱的少女从屋外探进头,“今晚吃团糕,你要加点金丝灯笼果酱吗?我刚做的哦。”
墨风望着自家师姐足以融冰化雪的笑,小心收敛起眼角眉梢的戾气,想了想又口是心非地撑起三分勉为其难——“吃。”
别人是嘴巴硬撑身体诚实,到墨风这儿倒是刚好反过来。
**
因为体质特殊不能修炼,筱雨被迫变成了门中的“小咸鱼”,尽管如此,师兄师姐们对她却十分疼爱,懂事的筱雨自发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采药,卖药,负责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这一天,筱雨外出捡果子,果子没捡几个,却捡回来一个遍体鳞伤的妖族男人。
“没救了,吃了吧。”
好几天没见荤腥的师兄们如是说。
“不可以啦。”
筱雨哭笑不得,赶紧抬起双手在身前比个叉,“这是我们的小师弟!”
所以,这是一个非主流小咸鱼,用温柔一点一点驯化大魔王的故事,主要构成元素有:甜、宠、双向治愈、美人,以及美食。(附加说明:筱雨的温柔是润物细无声,不是圣母~)
惯例,1v1,HE。
坑品有保证——已有完结文《侯夫人揣着辞职信》、《穿书女配在线翻车》《泥石流女主的男神之路》可宰~
几篇预收文《继承一座妖怪屋》、《反派大佬的在逃小软肋》与西幻预收文《炼金师玩家的领主日志》已经放在专栏啦,感兴趣的小可爱们可以进专栏收藏哦~
倒霉的未来大魔王·男主 X 真咸鱼真团宠的小棉袄·女主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种田文?异能?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筱雨 ┃ 配角:求小天使们看一眼预收吧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咸鱼驯化大魔王
立意:温柔不是软弱,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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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华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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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食物啊
冷。
风冷,雪冷,连身体都渐渐融到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之中。
墨风的手已经冻成酱紫色,尽管失去了全部知觉,他仍执着地攀抓着满是坚冰的墙壁不肯松手。每呼吸一次,冰冷的空气好似裹着刀子在身体里切割翻搅,疼得他恨不能把肺给掏出来。
一寸,一寸。
墨风朝上攀爬着,身下拖出长长的血痕,上方透下丝丝缕缕渐亮的天光,视野却在不断变暗,他死撑着朝光落下的地方看去。
只差一点……
忽然间,上方光华倾泻,有人影在光中晃动。
是追兵?
墨风双眼瞬时化作血红,凭借着一口怨气,一个猛子冲了上去!
**
落仙谷的大雪下了一夜。
到天明时,院里雪已积了两尺多厚。
筱雨抽去门闩,甫一推开门,北风便夹着雪沫扑面,送来一阵淡淡腊梅香气。
她朝位于腊梅树下的院门看了眼——挂在门边的四把剑都不见了,师兄师姐们已经外出晨练,看来今日她是最后一个起的。
筱雨把手拢到袖中,迈着小碎步走进对面灶间,不多会儿又迈着同样的小碎步出来,背上多出一个背篓。
大雪初霁,正是捡响冬果的好天气,且前日二师兄布下一个陷阱,若是有收获,今日指不定能给大家伙添个菜。
哼着清歌小调,筱雨步伐轻快地出了门。
落仙谷既是地名,也是筱雨所在医修门派的名字,虽称作门派,但全门上下只有六个人,实在是小门小户。
既是小门小户,过日子自然要讲究细水长流,虽修士可以借丹药辟谷,但丹药昂贵,买一粒辟谷丹的钱够全门派上下吃一个半月,故落仙谷门人除了会习医术修道法,日子过得与凡人也没太大区别。
落仙谷背靠飞霞山,出了谷,筱雨一路朝山上走去,远远就看到雪地里洒着一片红艳艳的果子。
那便是响冬果了。
响冬树高十余丈,枝干遍生毒刺,而响冬果成熟后也不会直接掉落,反倒裹在金褐色外壳内,直到下过大雪,外壳才会迸裂,将满溢着清甜香气的果实抛出来。
筱雨一边儿捡着响冬果,一边走向二师兄布陷阱的地方。
能逮只野兔也好。
筱雨如此想着,随手拂去响冬果上沾到的碎雪。
桌上近半个月没见荤腥,大师姐跟四师兄眼睛都要熬绿了。
终于走到陷阱跟前儿,筱雨眼睛一亮——悬在上方、只有野物坠入陷阱后才会掉落的草盖子,此刻正安安稳稳盖在雪地里。
有门啊!
筱雨欢快无比地跑到陷阱前,俯身一把掀开草盖子。
一道黑影骤然自陷阱中冲出,带着风,带着满身血腥气,带着一双赤红的眼。
筱雨猝不及防被扑倒,雪沫飞散中,她愕然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在对方沾满血污与泥土的脸上,也只有那双杀气满溢的眼亮得惊人。
被困在陷阱中的竟然是个人?
筱雨张口欲言,然而下一息脖颈就被一只冰凉的手卡住。
鲜血沿着手淌落,在筱雨白皙纤细的颈间蜿蜒,最终凝成细碎而红的冰珠,砸落在一旁雪地上。
就在筱雨的指尖泛起暗绿色光芒之际,卡在她脖子上的力道忽而一松,那人直直倒下来摔到筱雨身上。
筱雨被拍得唉哟一声,差点拿不稳手上的毒针。
这家伙,怎么说晕就晕都不打声招呼的。
她一边在心中默默吐槽,一边收好毒针,费了好些力气才将那人推得翻了个面,等她坐起身的工夫,却见那人体内亮起一阵光。
筱雨:?
光芒须臾散去,男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硕大黑蛇。
筱雨:……
您要变原形倒是早变啊,害她白费那么多劲。
不过变回原形,倒是方便筱雨看清他的伤情。
“全身上下多处骨折,内脏破裂出血严重,有多处灵力残留,可见出手伤他的不止一个人,最重要的是……”
筱雨眉心微蹙,目光落在对方血肉模糊的腹部。
最重的伤就在此处,他的妖丹不见了。
这在妖族而言绝对是致命伤,如果把他放在这儿不管,恐怕不用半日就要一命呜呼。
筱雨叹了口气,起身在四周寻摸片刻,自雪底下挖出一棵叶子都掉光了的紫血藤,用随身带的药杵捣碎糊到黑蛇肚子上——她不会治疗术法,只能先用笨法子帮他止血。
等确定血不流了,筱雨把黑蛇团了团放进背篓。
“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回去。”
她用指尖轻轻点着黑蛇脑袋,“就看你命大不大啦。”
**
回到落仙谷,筱雨瞅了一眼院墙内侧,四把剑回来了三把,只有二师兄没回来,想必又下山义诊去了。
把盛放着大黑蛇的背篓先放回灶间,筱雨急匆匆跑去三师兄的房间,门派中除去师父与二师兄,医术最好的就是排行第三的落行云了。
“三师兄,三师兄!”
她拍着门喊。
吱扭一声,门被直接拍开,原来落行云的屋门根本没闩。
“三师兄,我进来了啊。”
筱雨贴在门外又喊了一声。
屋内静悄悄的,半晌没有回应。
“嗯?人不在吗?”
筱雨歪歪脑袋,抬脚进屋。
落行云房间内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罐子,不远处的丹炉炉盖半启,内中飘出一股幽兰香,也不知他又鼓捣了什么丹药出来。
不过,开炉会消耗大量灵力,每当这个时候三师兄总爱去灶间找吃的。
说不定是两人走岔了呢!
筱雨脑中灵光一闪,赶紧调头朝来时路跑去,不等跑进灶间,她便听见了几个熟悉的声音在有商有量交谈着——“这边儿,再抹点盐。”
这是大师姐的声音。
“我怎么觉得不对呢,这玩意儿不得先扒了皮才能吃?这鳞片硌牙吧。”
三师兄果然在灶间。
“没事儿,皮跟鳞片交给老四,保准给你吃的丁点儿不剩。”
大师姐很笃定,“好歹是妖族呢,他牙口好。”
“喵嗷。”
四师兄一听就还维持着原形呢,连附和大师姐都没说人话。
不过他们在说的是啥啊?什么扒皮鳞片的……
怀揣着如此疑问推开灶间门的筱雨,打眼便看见被大师姐掐住脖子拎在手中的大黑蛇,蛇身上下抹满了粗盐,此刻正在微微颤抖抽搐。
也不知到底是疼的,还是气的。
筱雨:!!!
搞半天你们在说的是那个倒霉蛇吗!?
“老幺来了!”
大师姐一看见筱雨就乐开了,冲她晃晃手里的蛇,“宝儿,咱中午吃烤蛇成不?”
“当然不行啊!”
筱雨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一把将黑蛇捞走带去水缸边,二话不说将他摁进水缸里。
寒冬腊月,水缸里的水那可真是透骨凉,黑蛇乍一入水抽搐挣扎得愈发激烈,但很快就打了几个挺,翻肚皮了。
筱雨:……
怎么办……
她原本只是想把盐洗了,可眼下看来,她好像快把黑蛇的命也给一道儿洗没了。
**
落仙谷门规,妖物但凡可食用的,只要逮住就不要浪费,但能化人形的绝不可吃。
听筱雨说这黑蛇能化形,落行云登时意兴阑珊,随手在黑蛇身上拍了几下,道声好了,便起身离开。
大师姐秦红袖与妖族出身的老四记珉见没肉可吃,也叹着气散去,灶间顿时只剩筱雨跟黑蛇兄两个。
“你现在到底是昏着呢,还是醒了呢?”
筱雨凑到黑蛇面前问。
黑蛇身子没动。
但瞳孔的位置挪了一下,盯住筱雨。
看来是醒着。
筱雨笑了,“醒着就好,你先别急着变回人形啊,我得再给你清理下伤口。”
落行云只管治疗要命的伤,小伤口是不管的,所以现在大黑蛇肚子上的血窟窿消失了,但其余各处横七竖八的伤还在朝外洇血。
“灶间透风,我带你去我房间。”
筱雨先烧好一盆热水,找来块大笼布将黑蛇兜住,连水带蛇一并挪回自己屋,又找来洁净的棉布,沾着热水轻手轻脚帮他擦洗伤口。
整个过程中,黑蛇一直用那双金色的眸子盯着她。
等清洗包扎完伤口,筱雨出门倒了趟水,回屋就发现自己床上空了。
“诶?”
筱雨一怔,蛇呢?
就在这时,房屋后面传来噗通一声响,筱雨这才发现后窗开了,赶过去隔着窗朝外一看,却是一个男子倒在屋后的药圃中,还顺带着压倒了一片三师兄种的药材。
筱雨:……
**
蛇兄,您真的,很会闯祸。
**
“我这个人呢,向来是挺好说话的。”
落行云双手环胸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床上被五花大绑的男子,“所以,清蒸还是红烧,你自己选一个吧。”
“三师兄……”
筱雨哭笑不得帮男子解着手腕上的绷带——这些绷带都是在男人维持蛇身时缠上去的,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化形逃跑,绷带不能跟着变化,自然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别吓唬他了。”
落行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哪只眼看我吓唬他了。”
“你这一身伤又不是我们打的,好心好意救你,你不心怀感激便罢,居然还毁了我珍贵无比的药材。”
“三师兄……”
筱雨腾出一只手来扯扯落行云袖口。
那就是几棵刚要结籽的紫衫地南星,飞霞山上遍地都是,距离“珍贵无比”这四个字还是有差距的。
“我赔。”
至此,男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呵,你赔得起吗?”
三师兄扯着嘴角一笑,伸出手在男子面前晃了晃,“我的灵药,至少值这个数。”
五……五十块下品灵石?
这都够买五百斤新鲜的紫衫地南星了喂。
筱雨略有些紧张地瞥了那男子一眼,对方黑着一张脸,大约也猜出落行云在狮子大开口。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方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就在他准备点头之际,就听落行云慢悠悠开口道,“五千块,极品灵石。”
筱雨:……
师兄您怎么不去抢啊。
“小雨,去给师兄泡杯茶来。”
落行云浑然不觉自家师妹正在心底疯狂吐槽他,拉过张椅子来一撩衣摆坐到黑蛇兄面前,“我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三、师、兄!”
筱雨看不下去了,“别闹啦。”
“乖,去沏茶吧。”
落行云扭过头来冲她挤挤眼,并偷偷传音道,“看师兄给你拐个师弟回来。”
筱雨一时语塞。
师弟什么的,她并不想要啊……
**
虽然搞不清三师兄的脑回路,但知道他并非真的想讹人,筱雨心放下一半,依言出门帮他泡茶去了。
当门板合拢的声音传来,落行云原本挂在脸上的笑瞬间收敛,“墨风大人大驾光临,还真是让我这小门小派蓬荜生辉啊。”
“……你认的我?”
听对方唤出自己名字,墨风眸底划过一丝警惕的冷光。
“镇厄潭的名头,也只有小雨那种不问世事的丫头才会半点儿未闻,甚至还将你误认为蛇。”
落行云冷笑道,“她却不知,自己捡回来的是个多大的麻烦。”
“我会离开。”
墨风并不意外对方对他的排斥。
一来,镇厄潭名头确实赫人,二来,说句不好听的,这种冷眼他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去了,早就不会在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诊疗费我会付,我压坏的那几棵紫衫地南星也照价赔你。”
“离开?”
落行云嘴角微扬,抬手抛出一样东西,“妖丹碎裂,境界大跌,离开此处你觉得自己能活几日?”
墨风下意识接住那东西,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彻底沉下来。
那是一片毒蛟掉落的鳞片。
而他的妖丹,亦是被毒蛟风花暝亲手打碎。
对方追至此处,显然打定了主意要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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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生而平凡的人也有自己的幸福之道。
温柔的人,终会被世界回以温柔。
以上,就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
自写文以来,我遇到很多可爱又温柔的读者朋友,她们当中,有人陪伴我走过第一篇文,有人与我相遇在第二篇,也有人与我相识在第三篇,不管新朋友还是老朋友,不管能相伴走多远,我都衷心希望你们每一天能过得开心。
也希望你们能喜欢这篇暑期限定的特别甜点~
禾木雨 2021 08 02
## 小师弟
看到那枚毒蛟鳞片,墨风便清楚,眼下要想活命就不能离开落仙谷,只有借助人类门派的结界,他才能躲过一劫。
只是……
“落仙谷不是不能收留你。”
就在墨风心念急转间,落行云开了口,“不过,我有条件。”
墨风闻言金眸一抬,目光直直钉到落行云脸上,“说。”
“其一,我要你拜入我落仙谷门下。”
落行云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捻动着拇指与食指,“其二,每个月,我要你三滴心头血。”
心头血?
墨风瞳孔微缩,“你要我的心头血做什么?”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
落行云淡淡一笑,“你现在该关心的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
等筱雨端着沏好的茶回来时,在屋门前跟落行云走了个面对面。
“三师兄。”
相处日久,筱雨一眼就看出落行云此刻心情不错,而以她对三师兄的了解,这种情绪多半出现在他坑到人时,她不由隔着落行云朝他身后瞥了一眼,“你这都跟人谈完了?”
“谈完了啊。”
落行云语调轻快道,“从今天起,里面那个就是你的小师弟了,好好相处吧~”
说罢,他端起筱雨给沏的茶,摇摇晃晃走出院子。
还真给坑进门里来了啊……
筱雨心中叹气。
叹完气,她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小师弟他……住哪儿啊?
在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落仙谷的现状,之前提过,这家子是小门小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住的屋子都不是寻常门派常用的“仙筑”(注:既由炼造师制造的成品房屋楼阁等,未激活时呈微缩状,激活后变为正常建筑),而是找的山下居民盖得寻常屋舍,只在最后加了一层防护大阵。
而当初门主记千秋找人盖房子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不多不少就盖了六座院子,师徒六人一人一座,堪比量身定制,如今突然多出来一个小师弟,住哪儿都成了问题。
昆吾人讲究入冬不破土,想找人盖房子,至少得等到明年开春,门主记千秋虽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院子肯定不能腾给小师弟暂住,至于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
筱雨摇摇头。
为了小师弟的人身安全着想,他们的院子也不合适。
算来算去,这人只能暂时安置在她这儿。
院里只有一间能住人的屋子,好在里面除了床还有张矮榻,空间也算宽敞,筱雨到杂物间翻找出一幅遮雨帘,夹在怀中抱着回了房间。
推门进去,就见自家新出炉的小师弟正闭目坐在床头,脸色瞧着比方才苍白了几分。
对方听见门响缓缓睁开眼,淡淡瞥了她一眼。
筱雨冲他笑笑,走到屋子中间,抬手把遮雨帘搭在那儿拴着的细麻绳上。
“我听三师兄说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边调整遮雨帘的位置,筱雨一边说道,“我叫筱雨,竹字头的筱,雨水的雨,小师弟,你叫什么啊?”
对方沉默片刻,哑声道,“墨风。”
“墨风啊,你的名字真好听。”
筱雨调整好遮雨帘,又去一旁橱柜里取备用的被褥,“你初来乍到,三师兄想必也没那个耐心跟你讲门中琐事,这些我以后再跟你详说,但眼下要先准备饭了——阿风,你吃东西可有忌口?”
墨风眉心蹙起,少女过于自来熟的称呼让他有些不适应,“没有。”
他能有什么忌口呢。
刚被丢到镇厄潭那段时日,为了活下去他什么没吃过?草根,树皮,腐烂的尸体,吃的是世间最肮脏的食物,喝的是混杂着烂泥的水。
天天活在生死边缘的人,有什么资格谈忌口。
“那好,你先歇着。”
筱雨把备用的被褥铺到矮榻上,直起腰来呼出一口气,“一会儿饭好了,我给你送过来。”
**
为了谷中新添的伤员,同时也为了安抚几位没吃成肉的师兄师姐,筱雨拎出储存生鲜的储物袋,把里面存货翻了个遍,找出一条咸肉一个肘子——这些肉她本打算留到腊八吃的——再取出一袋子山蕈,一棵龙芽菜,一根冬笋跟几枚鸡蛋。
冬笋剥皮剁块,与咸肉肘子一并放到砂锅中小火慢炖,龙芽菜剁碎搅在鸡蛋液里,跟小滑菇炒一盘,仙台蕈撕成长条,过水焯熟,加碎龙芽菜与麻油凉拌,再加上银容米煮的饭,两菜一汤,有荤有素,算得上丰盛。
门边黑影一闪,一只碧眼小黑猫悄无声息钻进来,将一只已褪毛净膛的斑鸠叼到砧板上。
“加个菜。”
小黑猫口吐人言,“给新来的。”
“诶。”
筱雨笑着应了声,“知道啦四师兄。”
除去修炼的时间,平日里记珉一般都维持着黑猫的形态,据大师姐说,这样便于在落行云想坑他时快速逃脱。
当然,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筱雨没去求证过,怕四师兄面子抹不开。
**
这里,静得过分。
墨风合眼倚坐在床上,能清晰无比地听到灶间木柴燃烧,汤水在锅中滚开。
他能听到,一个个气泡随热量自锅底生成,在粘滑的汤水中一路上升,最终挣扎到空气中,啪的一声破碎。
还有切菜声,不会刻意压低,也不需要抬高音量的交谈声。
他甚至还能听到风刮过檐下,拂动已经褪色的楹联,几只雀鸟蓬松着羽毛,在檐上厚厚的积雪间跳跃。
但还是太静了。
墨风禁不住有些想念镇厄潭——虽然那地界儿也没什么声响,可空气中翻涌激荡着的杀意与血腥气,能让他随时随地保持着清醒,不像这个地方,安静到让他禁不住生出一丝困意。
这可不是好兆头,松懈最易枉送性命,许多当初称霸镇厄潭的强者,最终不是死在更强的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的松懈大意上……
心口传来一阵抽痛,将墨风飘远的思绪拉回。
这是心口血被取走的后遗症,但对墨风而言,这点疼痛不算什么,甚至让他觉得安心,因为这代表着留在落仙谷养伤这件事是交易,并非人情。
这便很好。
有脚步声横穿小院走至门前,须臾,门板被推开。
属于饭菜的、带着温热感的香气随即飘过来。
“吃饭了。”
托着食盘的少女冲他笑着招呼道。
不知是不是隔着白色热气的关系,那笑容映在他眼中有一丝虚幻。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在他面前摆了一桌。
一只酥炸的斑鸠,一碗腌笃鲜,一碟滑菇龙芽菜炒蛋,一碟凉拌仙台蕈。
还有一海碗的米饭。
墨风盯着放在碗边的筷子,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他……
他不会用筷子。
“趁热吃吧。”
偏偏筱雨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仅如此,还满眼关切地一直盯着他看。
似乎一定要看他吃上一口才能放心。
墨风迟疑片刻,抓起那只酥炸的斑鸠一口咬掉半只,连肉带骨头一并咬碎吞下去,连味道都没怎么尝出来。
筱雨:……
看来没被收留前真是饿得不轻呢。
小师弟真可怜。
墨风自然感受不到来自小师姐的怜悯目光,在两口解决掉斑鸠后,等了一会儿不见筱雨离开,他只能硬着头皮攥住筷子,低头俯到碗边朝嘴里扒拉米饭。
筱雨看得一怔,旋即目露恍然之色,转身快步离开。
墨风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这口气又提起来,因为他听见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一只白瓷汤匙,被一只色泽与白瓷相差无几的手递过来,轻轻放到他碗边。
“差点忘记小师弟是妖族了。”
筱雨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犹如三月的雨,细细柔柔沾衣不湿,却又真切存在着,“四师兄也是妖族,来谷里半年多才学会用筷子呢。”
墨风目光在那白瓷的汤匙上转了几转,最终抓住它闷头吃起来。
“等用完饭你早点歇下吧,谷中条件有限,在盖起新院子来之前,你得先在我这儿将就一下。”
筱雨走去遮雨帘另一侧贴着矮榻坐下,那边放着她那份饭菜,“三师兄说了,你伤没好之前是不能修炼的,明天我跟四师兄要去镇上买补给,你有什么要的东西可以说,我给你捎回来。”
墨风闻言吃饭的动作停顿片刻,半晌才道,“没有。”
除去必要的疗伤休养,他不想跟落仙谷的人产生任何非必要交集。
筱雨听了这回答垂眸抿嘴一笑,当即不再多说什么,专心吃起自己那份饭菜来。
## 不挑
“落仙谷是我师父开创的,他是开山始祖,我们呢。”
筱雨伸手比划了一下墨风跟自己,“都算是第一代传人。”
饭后,筱雨收拾了碗筷,看时辰尚早,便跟墨风说起落仙谷里里外外的琐事来,好歹也是入了门,总不能连自家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楚,“从前师父一直守在谷中,直到二师兄出师,他把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交到二师兄手上,自己便常年云游在外,一年到头能回来个三两次都是多的。”
“所以,现如今谷里是二师兄当家,大师姐虽入门时间早,但对医术药理一窍不通,倒是在剑术上造诣非凡,不管师父还是二师兄都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三师兄医术与二师兄不相上下,可在制药调丹方面,门中没人比得过他。”
提及同门,筱雨眼底眉梢全是闪着光的笑,“师父早年定过门规,门中弟子给百姓治病是不准收钱的,以前师父在的时候日子还好维系,现在他常年不在家,谷里的经济来源便只剩三师兄的丹药这一项了。”
天色暗了些,瞧着有厚密的云层打北边蔓过来,筱雨放下木制的外窗,再走回来随手点上油灯,“四师兄与你一样都是妖族出身,他入门晚,眼下与我一起跟着二师兄学辨药采药与初级制药……”
正说着,门外传来几声轻叩,筱雨话头一收,原本面无表情坐在床上的墨风也忽然神情一敛,抬眸看向门口。
“来啦。”
筱雨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在她背后,墨风眉心不动声色微微一蹙。
来人正是外出义诊了一天,刚刚回来的二师兄沈宁。
“二师兄回来啦。”
筱雨笑起来,“看诊辛苦了,灶间里给你留着饭呢,我去给你盛。”
“不用,我用过饭回来的。”
面对着筱雨,沈宁一贯肃穆的脸上露出丝浅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儿缠成莲花状的发绳递过来,“今日看诊的谢礼,王大娘编的。”
门规定死了看病不能收钱,但可以适当收取谢礼,快到年关,这发绳又看起来喜庆精巧,沈宁便收下了。
“谢谢二师兄。”
筱雨一脸欢喜地接过发绳,“王大娘的病可好些了?”
“已经不咳了,等上次留的药喝完应该就能痊愈。”
沈宁一边说着一边举步走进屋内,隔着半开的遮雨帘,与身形有些僵的墨风来了个四目相对——只这一眼,便让墨风知道,他也是清楚自己底细的。
“伸手。”
但沈宁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墨风面前淡淡吩咐道。
筱雨在沈宁背后冲墨风抬起手来晃晃,“阿风,二师兄要看看你的伤势。”
墨风瞥了筱雨一眼,不怎么情愿地抬起手来。
他发现了,这筱雨就是个爱替人操心的性子。
沈宁将手指搭在墨风脉搏上查看片刻,“除去妖丹被毁,经脉上的伤也不轻,老三已经帮你初步稳住脉络,让你的修为不至于继续下跌,但经脉恢复之前,不宜修炼。”
筱雨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三师兄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呢。
接着,沈宁一连报出几样药材的名称与用量,“小雨,你去老三那边儿按这方子抓七副药,三碗水煎至一碗,每日睡前服用。”
“记住了。”
筱雨乖巧点头,转身就要朝外走。
“等等。”
沈宁忽然眉心一拧,喊住筱雨的同时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你用灵力了?”
“啊?”
筱雨被问得一怔,片刻后才恍然,脸上随即浮起一抹心虚来,“是啊,就……就捡到小师弟的时候,一不小心用了点灵力……”
当时她被墨风袭击,下意识催动灵力祭出毒针。
“就一点点,真的。”
筱雨小心翼翼保证道,“二师兄,我下次一定小心。”
沈宁没言语,看着筱雨的目光说不上是生气责备还是别的什么,最终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下不为例。”
“诶!”
筱雨立刻脆生生应声。
“再乱用灵力,我只能像师父那样,干脆把你全身经络都封住了。”
沈宁板着脸道,“去抓药吧,顺便问老三要一颗宁脉丹吃。”
“啊?”
筱雨小脸一下子垮下来,“还要吃药啊,不用了吧。”
其实吃药这事儿本身不可怕,可怕在于三师兄的宁脉丹都是为她“特制”的,吃一颗嘴巴里能苦一整天,十分吓人。
沈宁抬手比了个扎针的手势。
“我去吃药。”
筱雨立刻乖巧无比道。
**
等到筱雨出门,墨风以为沈宁又要像落行云那般跟自己“谈生意”,想不到他只是看过来一眼。
“既来之,则安之。”
沈宁开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得干脆利落。
被撇在这儿的墨风出了片刻神。
这个沈宁,他看不透。
不止是看不透他的心思,更看不透他的修为。要知道妖丹破碎会影响修为大境界,却不会影响神识与眼力,譬如医术与他不相上下的落行云,以及号称剑术造诣非凡的秦红袖,墨风都能毫不费劲看出他们修为如何。
唯独这个沈宁,在他眼中好似一团迷雾。
有这样一个人在,也难怪风花暝不敢硬闯落仙谷,从某种意义来说,倒是让他安心些许……
半个时辰后,外面又开始落雪,小小的院落里又安静下来。
再过一炷香,脚步声穿庭而来,当门板吱吱呀呀被推开,筱雨被风雪冻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出现在视线中。
她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碎雪,端着药走进来。
“阿风,来喝药吧。”
把药放到墨风身旁桌上,筱雨把两只指尖通红的手拢在一处搓了搓——与脸颊不同,这里显然是被烫红的。
墨风眸光微动。
修士全身都充盈着灵力,寻常冷热之物根本不该对他们产生影响,再想想方才沈宁对她的奇怪叮嘱,这筱雨莫非不能修炼?
虽然号称医修门派,但大师姐只修剑术,四师兄是妖族出身,排行最末的小师妹可能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
这落仙谷收徒完全不挑是吗?
正在心中默默吐槽的墨风忽而转念一想,人家连他都能收进门,看起来,确实是不怎么挑……
自嘲一哂,墨风端起面前的药一饮而尽。
而后,神色一僵。
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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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三师兄的秘技之一:我有一千种法子让药苦到你怀疑人生。
## 惊梦
墨风是在一阵炽烈的灼烧感中醒来的,刚一睁眼,他就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落仙谷的人——赤发银眸、眼底一朵桃花妖纹——毒蛟风花暝!
“是你!”
墨风怒而起身,然而四肢百骸仿佛被看不见的绳索束住了,不管他如何用力,竟是纹丝不动。
风花暝笑起来,“小子,你的妖丹可真是大补之物,只是吞了它,我的修为便凭空提了两个境界——你要不要来恭喜姐姐一下?”
她冲着墨风的脖颈伸过手来,“谢礼我都替你想好了,就用你的脑袋如何?”
眼看着对方泛着绿油油暗光的尖锐指爪距离自己脖子越来越近,墨风心底腾地燃起一股不甘之火,也不知从哪儿涌上来的力气瞬时冲破所有桎梏,他猛地抓向对方近在咫尺的手——
结果抓了一个空。
墨风倏地睁开满是杀意的眼,视野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风花暝的身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并不熟悉的房间。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落仙谷,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
墨风长呼一口气,倒回枕头上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惊梦一场,将心底那些躁乱不已的思绪又翻涌起来,空荡荡的丹田、感受不到丝毫灵力的经络、因伤势而变得虚软的身体,每一样身不由己的脆弱都只会在这份焦躁感上添一把火。
风花暝……
墨风眸色渐深。
他定要将这条毒蛟扒皮抽筋、千刀万剐,方能消心头之恨……
唰啦。
遮雨帘被拉开,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站着筱雨半明半暗的身影。
“可是伤又疼了?”
筱雨端着烛台走过来,身上衣物是齐整的,看起来并不像临时起身的样子。
“不是,只是有些渴。”
墨风不爱在人前示弱,不过当他把这个理由说出来时,口中也当真觉着有些干涩,遂撑坐起身,打算去桌上拿杯冷茶解渴。
筱雨却放下烛台,先他一步拿走瓷杯,去到自己桌前倒了杯茶水回来。
“给。”
她把茶杯捧过来。
墨风接过茶杯,先啜饮一口试了下温度,确定茶水温热适口才一饮而尽。
“多谢。”
他道了声谢。
“不必客气啦。”
筱雨笑起来,一双眼亮晶晶的,像夏夜里流淌过峡谷的溪流,明澈又富有生机,还盛满了星星。
“你再睡会儿吧。”
她拿过空茶杯放去一旁,“多休息伤才能好得快。”
“不睡了。”
墨风却并不急着躺回去,“我想知道,要到何时才能重新修炼?”
方才的梦境让墨风想要尽快修炼的心情愈发急迫起来,
“这件事我也说不准的呀。”
筱雨歪了歪头,“不过二师兄只给你开了七日的药,那大概七日后你就能重新修炼了。”
毕竟落行云之前已经动用术法为墨风治疗过,沈宁开的药也只是收尾而已。
“我知道你在急什么。”
筱雨嘴角微微一扬,她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认为小师弟那一身伤是被陷阱摔出来的,只不过有些事别人不想说她便不问——不光不问,连提及都尽量避免。
“只是你也不必太担心,师兄师姐们会保护你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冲墨风晃晃,“落仙谷很安全,你记住这一点就可以啦。”
安全?
听到这个词,墨风低了低眼帘。
这傻丫头所谓的安全,想必指的是护山大阵,只是这种被禁锢于一隅的“安全”,与自己强大换来的安全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他能觉察到对方说这句话时释放出的善意,这种在他从前生命中几乎从未见过的东西,简直就像初出壳的幼鸟,脆弱到仿佛他说错一句话就会颤巍巍地死去。
所以,尽管不以为然得很,墨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你看。”
筱雨忽然把手伸到墨风眼前。
墨风下意识向后仰了一下,反应过来再去看筱雨的手,发现她的手背上隐隐约约泛出一层莹润的光。
“你在……动用灵力?”
墨风挑眉问。
“不是啦,我可不想去二师兄那里挨针。”
筱雨笑着收回手去,“这些光在我的血里呢,血液流动加快就会透出来,四周暗的时候能看得很清楚。”
她用力搓搓手背,果不其然,那光泽在暗室衬托下又明显了几分。
“你也听见了吧,二师兄不许我用灵力,原因就出在这些‘光’身上。”
筱雨盯着自己的手背,“我体质特殊,小时候隔三差五就爱生病,长辈找人给我算命,结果说我福薄,且命里带煞刑克六亲。”
于是,时年不足八岁的她就被长辈托付给了那个说她“刑克六亲”的“高人”,让他带去修行积福。
“可那个‘高人’带我离开的第一天,就用刀划破我的手腕要喝我的血。”
墨风听得眸光一顿,不自觉抬眼朝筱雨看去。
但讲述着过往的筱雨神情看起来很平静,好似在说的是别人的遭遇一般,“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命里带煞刑克六亲都是假的,那个人是魔修,他说我是‘天福灵体’,血液能自行从周边吸纳灵力,而我之所以体弱多病,正是身体消纳不了血液吸来的灵力导致的,我的血对他修炼有极大的帮助,所以他才想方设法把我带走。”
“后来呢?”
墨风问。
“后来?后来我就见到师父啦。”
筱雨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师父好厉害的,从天而降,几下就把那个魔修打死了。”
“……”
墨风眉心微蹙,“所以你就来了落仙谷?”
“我原本想回家的。”
筱雨抿了抿嘴——墨风留意到,在她抿起嘴时颊边会陷下去两个浅浅的梨涡。
“可师父跟我说,天福灵体对我而言算是福祸相依,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即便不修炼也能拥有长生,这是体质决定的,但他们往往又短命,因为天福灵体是一种无法修炼的体质,换言之,就如小儿抱金过闹市,我的血肉会招来大量魔修妖族的觊觎,若继续生活在原本家庭中,不止会给自己招祸,还会给其他亲人带来灾难。”
最后,她选择跟着记千秋来到落仙谷。
这一说,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来落仙谷后,我不光没再遇到那种奇奇怪怪的人,连体弱的毛病都好了。”
屋外,雀鸟叽叽喳喳叫做一团。
天快亮了。
“虽然师父跟师兄师姐从来不说,但我知道的,这份安宁背后有他们出的大力气。”
筱雨看向墨风,“所以阿风,你在这里,也会安全的。”
墨风也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我是我,你是你,他们会竭尽所有来帮你,却不见得会帮我。
但不知为何,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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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墨风:真的吗?我不信。
以后的墨风:真香。
## 同行
等到雀鸟鸣叫的声音过去一轮,筱雨去把挡风的外窗支起来,青灰色的晨光透过窗纸,与内室的烛火交织到一处。
筱雨回头把烛火都吹灭,屋内只剩一室清光,不甚明亮,但也不暗沉。
“阿风,来。”
她从放置在矮榻前的小木箱内取出一卷布尺,“我给你量一下尺寸。”
正盯着地上光影出神的墨风闻言抬眸,一边儿的眉毛缓缓向上挑了挑。
量尺寸作甚?
“量体裁衣。”
筱雨冲他招手。
原来是要给他做衣服。
墨风果断摇头,“不必。”
妖族最不操心的就是穿什么,只因化形时可以自己变化,除去个别爱装扮的,没人会另行购置。
“是门派弟子服啦。”
筱雨指着自己穿的水青色道衣,“四师兄也有的,你就不要推辞了,来。”
她继续冲墨风招手,“我来给你量量尺寸。”
“这也是你做?”
墨风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站到筱雨面前去,配合对方的要求量起尺寸。
“我哪有那么厉害。”
筱雨熟练地量着墨风的肩宽臂长,“我连补衣服都补不好呢,只是记下尺寸,找镇子上的大娘来做。”
门板忽然被推开,一身红衣的大师姐秦红袖卷着一身细雪,风也似的打外面冲进来,“幺儿!”
秦红袖三两步跑到筱雨跟前儿,探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给你的。”
筱雨急忙瞥了眼布尺上的数字,这才腾出手来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雪白透亮还带着一缕缕金丝的果子,跟小灯笼似的。
“金丝灯笼!这么多啊。”
筱雨惊喜不已。
“今早练剑时瞅见的。”
秦红袖抬手捏了捏筱雨脸颊,“就知道你这丫头爱这口儿。”
“谢谢大师姐。”
筱雨仔细着把小布包重新包起来收好,脆声道谢。
秦红袖咧嘴一笑,又在她脸上捏了几下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开。
筱雨抓紧时间量完剩下的尺寸,正收拾着布尺呢,门板又被叩响。
沈宁来了。
“二师兄早。”
跟在大师姐三师兄四师兄面前不同,面对着沈宁时,筱雨也格外的乖巧。
格外。
“嗯。”
沈宁点点头,目光投到墨风身上,“你试着运行一下灵力。”
墨风当即照做,可惜努力半天,只感觉到一点点灵力在经脉内艰难流转。
“经脉可还有胀痛感?”
沈宁问。
墨风一怔。他之前注意力都集中在灵力运转不畅这件事儿上,被沈宁一问,才发现方才经络竟然完全没觉着胀痛。
“已经不痛了。”
他连忙回道。
“只一夜就恢复到这地步,你这体质倒是比老四还强些。”
沈宁点了点头,而后自腰间取下一个储物袋递给筱雨,“这是老三炼的丹,他闭关了,嘱咐我把丹药送过来,还要我捎句话,说这次的丹药比之前值钱多了,莫叫老沈头坑了你去。”
老沈头,是一个住在飞霞镇外的修士,与开仙松斋的沈家有些亲缘关系,落行云炼制出的丹药每次都卖给他换银钱。
“三师兄就爱瞎操心,沈爷爷不会坑我的。”
筱雨把储物袋拴到腰带上。
沈宁淡淡笑了下,“既然小六恢复程度比预想要好,那等老四来了,不如你们三个一并下山吧。”
墨风闻言立刻抬眸看他,而沈宁恰恰也在看着他,两人目光一对,沈宁又是一笑,“飞霞镇也在落仙谷大阵庇护范围之内,去那里逛逛不会有问题。”
“阿风,你要去吗?”
筱雨立刻转过头,用亮晶晶的目光盯着墨风,“今儿个是年前最后一次大集,很热闹的!”
谁要去赶大集啊,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如此想着,但说出口的一瞬却只简化成了一个字:“好。”
墨风:我只是不想跟落仙谷的人把关系搞太僵而已。
沈宁离开后,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记珉来了。
维持着黑猫形态的四师兄用尾巴敲敲门板,惜字如金,“走。”
筱雨立刻背上早就备好的竹筐,热情洋溢招呼道,“走走走,阿风,咱们下山。”
**
冬季的山林里,积雪都是一层盖一层,昨夜下的新雪覆盖在最上面,远远看着粉白一片,间或有一两串野兽足迹印在上头,等前头带路的记珉走过,便又多一串。
比起步履轻松的记珉,不能动用灵力二人组便走得吃力许多,每一脚都要在雪里陷进去大半截儿小腿。
墨风至少不畏寒冷,看筱雨那边儿,不过走了二里路,脸颊跟鼻尖儿都冻得通红。
好在他们走的是出谷下山的路,越走,人类活动的迹象越多,路上的雪也被踩得薄了许多。
“几位小仙师要赶集去哇?”
路过一处山坳时,一位步履矫健的老者背着几大捆柴火拐出来,看到三人后扬声打招呼。
“张爷爷。”
筱雨笑着回道,“你今天不去赶集吗?”
“嗨,我一个糟老头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囤的那些个东西吃用到开春都够了。”
张老爷子朗声回道,说完打量了墨风几眼,“这位小仙师是新来的?”
“嗯,刚入门呢,我们的小师弟。”
筱雨简单介绍了一下墨风,接着又对墨风道,“张爷爷是镇上的看山人。”
墨风冲张老爷子点了下头。
“好好好。”
张老爷子笑出一脸褶子,“人丁兴旺是好事,是好事。”
说话间,记珉走到他面前化出人形,直接上手取走最上面的几捆柴火背到自己背上。
张老爷子诶了一声,却拦不住,最后只能笑着摇头,“你们啊,你们可是要当神仙的人呐……”
看山人的住所在山脚处,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距离镇子还有一大段路,记珉在院外堆柴火的工夫,张老爷子跑去院子里摘了一大串柿饼回来,不由分说塞到墨风手里。
“拿去吃,拿去吃。”
老人家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把这简简单单三个字不断重复。
墨风被这架势搞得周身一僵,整个人紧张得不行。
还是筱雨解救了他,拿走柿饼放进竹筐还跟老爷子道了谢,等记珉回来,一行人告别了看山人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前头又出现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儿,只是比起看山人的院落,这院子明显精致许多,粉白的院墙,上头还覆着青瓦,院门也是铜铸的。
“这里就是沈爷爷住的地方了。”
筱雨跟墨风念叨了一句便上前敲门。
片刻后门一开,待看清门内站着的清癯老者,墨风瞳孔顿时一缩。
怎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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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订正了一点儿,沈老住的是飞霞镇外,第一次提到的时候漏了“外”,现在补上了)
## 赶集
眼前这个人,墨风见过。
当日在镇厄潭他被风花暝偷袭打碎妖丹,本是拼了最后一口气冲出来,不料一转头却被两个人类修士抓住,眼前这老东西正是其中一人!
虽然不知后来为何自己被丢弃在落仙谷,但冤家路窄,墨风下意识后撤一步摆出迎战姿态,同时手往腰侧探去——结果摸了个空。
他的兵刃不知遗失在何处,总之,在落仙谷醒来时就已经不见了。
沈老也在看到墨风时神色一怔,但他反应不大,只是嘴角抿起一抹神秘的笑来,而后便将目光挪开,好似不认识墨风似的开口招呼起筱雨来,“小雨丫头来啦,猫小子也在,来来,都进来坐吧。”
说完,沈老径自转身,朝院子里走去。
记珉第一个跟过去——在经过墨风身边儿时,还特意打量了一下他此时的动作,并用眼神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解。
墨风:……
“阿风,别发呆了,走啊。”
筱雨扯了扯墨风袖口小声道,“沈爷爷院子里有阵法,不跟上的话,一会儿你该找不见我们了。”
墨风看看筱雨,又抬眼看了下走出去好几步的沈老跟记珉——这老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竟然装不认识?
“我在外头等。”
就算这沈老看起来跟落仙谷关系不错,墨风也不想冒险,谁知道这老东西当初抓他的目的为何呢。
“那……好吧。”
筱雨想了想也不再劝,反手从背篓里掏出几个柿饼塞他手里,“那你可别乱跑,在这儿等我们出来。”
墨风:……
这丫头以为他是三岁小儿吗?还塞个吃的怕他跑?
**
沈老院子里不见半点儿积雪,花坛里各种灵芝仙葩竞相开放,东墙角种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桂树,树下设有石雕的桌椅,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斟好酒的玉杯。
“你们来的也是巧。”
沈老把人引到石桌边坐下,“再过两日我得回沈家一趟,估摸着出了二月才能回,昨儿我还想着要不进山一趟,可巧今天你们就来了。”
“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场大集,得置办年货呀。”
筱雨一边儿解着储物袋一边说道,“再说,谷里多了一口人,要添置的东西可不少呢。”
“哈哈。”
沈老捋着胡子直乐,“小丫头任重道远啊。”
“‘任重道远’放二师兄身上还好,怎么就跑我头上来了。”
筱雨笑吟吟道,双手捧着刚解下的储物袋递过去,“沈爷爷,这是三师兄最近炼制好的丹药。”
沈老接过储物袋探入神识一看,原本随意坐着的身板儿一下子直起来,“盘龙丹?落小子连七阶丹药都能炼制了?”
**
寒雪覆盖的山林看里,连空气都好似透明的凝冰,吸一口,透心透肺的凉。
几只灰羽鸫结伴自树梢飞过,拍翅声震落桠间残雪,一小团一小团簌簌落下。
墨风盯着那些落下的雪,啃了口柿饼。
这味道他并不喜欢,但只要是食物,他就不会浪费。
身后铜门轻响,墨风背一板,不等回头,就有团软而暖的气息靠近过来。
“阿风。”
墨风侧脸去看,筱雨身上比进去时多出来一件斗篷,大红色绣梅花的斗篷面,边缘缝一圈绒绒白毛。
狐狸毛。
他淡然在心里下着判断。
还是只至少五百年道行的老狐狸,织锦与绣制的梅花上也灵光闪烁,这斗篷一看就不是凡品。
“沈老送的。”
看墨风一直盯着,筱雨扯了扯斗篷边儿,笑容里带着几分腼腆,“我跟大师姐一人一件呢,沈老说是提前送的年礼。”
托盘龙丹的福,沈老的的确确给了个好价钱,又因要出远门长时不归,沈老年礼也给得格外丰厚,除两件造价不菲的斗篷外,另有极品灵茶一斤、八阶丹方三张、八阶灵药五盒、八阶九阶灵药种子五袋、食材若干。
“还有两瓶东海明月露,沈老特别嘱咐是给你的。”
筱雨笑得美滋滋,“这明月露专门滋补经脉受损之症,沈老真是有心了。”
铜门又是一声响,墨风回头去看,却是记珉出来时顺手合上了门。
“走吧。”
筱雨冲山下比了个出发的手势。
**
飞霞镇每逢十五、三十有集,不过平日的集市大多是周边小村落的人汇拢过来,不像今日的大集,甚至能见到百十里外江悦城的商贩。
还不等走到镇上,远处熙熙攘攘的人声已经随风传来,等当真看到集市上摩肩擦踵的人群,墨风脚下顿了顿,心底几乎立时生出一丝懊悔来。
他不适合这种地方——绝对不适合!
可不管适不适合,他都被筱雨拽着一头扎进集市,叫卖声立即自四面八方涌来。
“金桂酒!上好的金桂酒唻!”
“豆面筱面萝凉面儿、团糕橘糕五色糕!”
“刚杀的黄灵羊二十二文一刀咯!买三刀送棒子骨!”
“柿饼子菜干儿——柿饼子菜干儿——”
“上好的紫橘金瓜,上好的紫橘金瓜。”
“上好的胭脂水粉香头油!”
——“来十斤紫橘、九个金瓜。”
跟已经快被叫卖声没顶的墨风不同,筱雨总能第一时间从各种叫卖声中找出自己的目标。
从进入集市开始,记珉就把背篓接过去,没再让它回到筱雨背上。
墨风起初不理解他为何这么做,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落仙谷门人在飞霞镇实在太受欢迎了,那些摆摊的本地人只要看到他们,就一定会凑上来往他们手里塞东西,吃的用的塞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个十二三的姑娘,往背篓里塞了一大捆带着花苞的龙草。
“小仙师,过年到镇里来吃团年饭啊!”
不少人都发出这个邀请,而筱雨只红着脸颊一一推辞。
一趟集市长街走完,储物袋跟背篓都买得满满当当。
但这还没完。
脚下一转,筱雨带着墨风记珉前往王大娘的裁缝铺,走近铺子时,里面传来断续轻咳声。
筱雨在店门前稍停,从记珉背着的背篓里提出一爿羊肉、六条腊鱼、六包点心、五斤紫橘跟一个大金瓜。
“王大娘。”
她拎着东西推门而入,“我来看你啦。”
“小雨来啦。”
里面立刻有人回道。
墨风跟在记珉后面走进裁缝铺,打眼便瞧见正临窗缝制衣物的店主王大娘。
叫墨风有些稀奇的是,这王大娘竟然是个修士,修为在筑基期左右,大概没吃驻颜丹的缘故,外貌看起来有六十多,满头银发梳得很板整,穿一身蓝布夹棉袍,虽然是冬季的厚衣裳,却半分不见臃肿拖沓。
见人进来,王大娘放下手中活计,眸子在三人身上一轮又落回筱雨身上,随即漾出慈爱的笑来,“小珉也在,还有个面生的俊后生,谷里又来新人了?”
“是啊,所以又得麻烦您给置办身新衣裳。”
筱雨熟门熟路地把东西堆到一旁,特意把那个金香瓜抱出来放到桌上,“刚从集上走,看这家的金瓜不错,我就顺带给你也捎了个。”
金香瓜外表金黄内里多子,果味清香且储存时间长,正月供金香瓜是西昆吾流传的年俗,寻常百姓讲究个多金多子添福添寿,在筱雨来说,只单纯图金香瓜气味好闻罢了。
“你这丫头,就爱乱花钱。”
王大娘嗔她一句,“去年你给买的金瓜,我把籽掏出来种去后院,结了一大堆呢。”
“结一堆你可以拿去熏布料啊,又不会浪费。”
筱雨冲王大娘弯着眼笑,“再说了,你种的是你种的,我给的是我给的。”
时至今日已经少有人知道,散修王大娘除了缝缝补补的手艺,还很擅长调制药膳,刚被捡回来的筱雨身子骨弱,吃什么吐什么,记千秋便请王大娘过去照顾了她一段时日,故而两人间情分要较他人深厚许多。
王大娘不止给墨风量了尺寸,还硬是留三人在她那儿用了顿午饭,冬天日头短,等一行人打裁缝铺子出来时,太阳已经开始朝西边儿挪了。
告别了王大娘,筱雨又带着另外两人拜访了几户人家,墨风留意到,这些人家多是没有青壮年在的。
每次拜访,背篓里的东西都会少下去一层,墨风这才明白为何有时买一样东西,筱雨要把它们分成许多份儿,而且存放的位置也不同,有些装进储物袋,有些却放在背篓里。
到天黑时,一阵风起,又开始落雪。
正在往炉灶里添柴火的张老爷子听见外面犬吠不止,便披好袄子外出查看,然而外面什么人都没有,只在篱笆上挂着两刀羊肉、一袋子白面、一个金香瓜与一大壶酒,他急忙推开篱笆朝外追了几步,可远处只看到一片暮色苍茫,不见半分人影。
## 三冬锅
回到落仙谷时,天已经全黑了。
记珉一进院子先放下背篓,而后取了他的剑调头离开。
墨风瞥了他离开的背影一眼。
“四师兄很勤勉的。”
筱雨把背篓里仅剩的龙草花拿出来,修剪掉碎枝残叶插进花瓶中,“不管有什么事儿耽搁了修炼,只要事情办完,他就会立刻把缺的功课补上。”
话音未落,记珉的脑袋又从院门外探进来。
“三冬锅。”
少年面无表情道。
“知道啦知道啦。”
筱雨笑出声,“你安心等着吃就好——对了四师兄,你去的路上要是见着大师姐,喊她来我这儿一趟。”
大师姐最爱红色衣裳,沈老送的斗篷她一定喜欢。
记珉点点头离开。
这次是真的练剑去了,没再折返回来。
这次带回来的东西比计划中多很多,筱雨不得不取了个本子出来,一边儿按类别归置一边儿做记录。
在凡人中她是不凡者,但是修士里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平凡人,天福灵体只给了她不老不死的身体,但诸如其他修士的过目不忘、冷暖不侵这种本事,筱雨一样儿都没有,所以东西一多,她就必须手写做记录。
鸡鸭鱼肉按新鲜与干制归为两类,蔬果也如此,粮食再单整理一类,登记好后重新装回储物袋,至于一些生活用品,则按照使用者的不同分作六堆——从大师姐到墨风一人一堆,等下各自领回去各自的。作为新来的,墨风那一堆儿物件最多。
“这些都是给你的。”
归置完东西,筱雨把买给墨风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到他跟前,“我去做三冬锅啦,你慢慢收拾,今天的药等吃完饭我给你熬。”
墨风看了眼那一堆东西,这里面有擦脸的布巾,有新的枕头被褥,能收拢杂物的床头小木箱……
这些东西,他从前统统都没用过,倒不是说用不起,只是觉得没必要。
他是个没有归属感的人,在镇厄潭的洞府住了十几年,却从来没觉得那里是家,到他被偷袭离开前,那洞府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布置着聚灵阵的石台。
抓过距离他手边儿最近的枕巾,棉织物柔软的触感立刻自指尖传来。
这套枕巾被褥也是从王大娘那里拿的,足够柔软舒适,只是摸上去都能轻易想象出躺在其中的温暖惬意。
墨风眸光微垂,松开手让枕巾落回原处。
“宝儿!”
一声呼喝由远及近,伴着急促地奔跑声一路冲过来,等门板被咣当一声推开,秦红袖带着风扑进来。
然后一个急刹车。
“我宝儿呢?”
左右环视不见筱雨,秦红袖一脸茫然问墨风。
墨风半侧着身看她,抬手指向灶间方向。
对方目露了然,带着一身寒风转道儿直奔灶间,走得着实着急,连门都没给关。
墨风瞅着在寒风中摇晃的门板无语片刻,举步走过去,正准备将门合拢,就听灶间那边儿传来一阵阵笑声。
关门的手微顿。
这笑声有筱雨的,也有秦红袖的,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
秦红袖冲进灶间时,筱雨正在切割羊排,三冬锅的原料很简单,就是用冬笋、冬蓉、冬菇这“三冬”,加上不超过五个月大的黄灵羊腿肉与小排。
“宝儿,听老四说你找我?”
秦红袖一进来就夺走了筱雨手里的菜刀,论力气这小丫头哪里能跟她比,剁羊排的事儿还是她来吧。
“嗯,沈老年节时要出远门,今天就提前给了年礼,给咱俩的是镶狐狸毛的织锦斗篷。”
手头的活被夺走,筱雨洗洗手走到一边去摘冬蓉,“给二师兄三师兄的是丹方灵药还有种子,给小师弟东海明月露,此外还给了不少食材跟点心。”
说到这儿,筱雨忍不住叹气,“也不知师父现下在哪儿,来不来得及赶回来跟我们过个团圆年。”
“哎你说……”
秦红袖忽然压低嗓音故作神秘道,“师父脑子不好使你是知道的,他不回来不会是迷路了回不来吧?”
筱雨笑起来,“师姐你又编排师父。”
“谁叫他一天天的不着家,而且上次回来,我看他脑子愈发糊涂了。”
秦红袖也跟着笑,“你说要是他下次回来,一见面我就跟他说师父我们找到了你你失散多年的儿子,他是不是也能信啊。”
儿子?
谁啊?
筱雨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秦红袖说的是墨风,当即笑得直不起腰。
“师姐你别老这么说师父。”
笑完一阵,筱雨又摇头道,“还有,小师弟性子内敛,别拿他开玩笑了,就算同门一家人,感情也是要慢慢处起来的。”
“我知道,也就当着你的面儿一说。”
秦红袖咧嘴一乐,“刚说的时候我可是连隔音阵都下了。”
筱雨摘冬蓉的手一停,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倒是过于小心了。
不过既然提到墨风,筱雨环视一圈儿那一堆待处理的菜蔬,忽然笑着起身。
“要提水?我去。”
秦红袖见状停下剁羊排的手。
“不是,缸里还有水呢。”
筱雨笑着冲她摆摆手,“我去找阿风。”
找那个闷葫芦作甚?
秦红袖不解地眨眨眼。
没过多久,筱雨就把墨风从房间里拖过来,给张矮凳嘱咐他坐下,而后不由分说塞过去一大把茶青。
“……”
墨风盯着那把茶青,脸上缓缓浮出一团清晰的疑惑。
“帮帮忙呗阿风。”
筱雨冲墨风笑笑,“多谢啦。”
之所以把墨风拉过来,不过是因为筱雨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就算是同门一家人,感情也要慢慢处起来。
不过,她不太有把握墨风真的肯帮忙摘菜——总之只要他人能坐在一边就好——就在筱雨如此想着的时候,那边厢,墨风在沉默片刻后,居然当真闷头剥起了茶青皮。
小师弟,比想象中听话啊!
筱雨两眼亮晶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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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青是一种生在茶树下的特殊菌类,外表生有一层褐色鳞状硬皮,食用时要把这层皮剥去。
墨风做这个活儿还是很轻松的,虽是人形,但指甲依旧维系着原身的锋利,连筱雨递过来的刀子都不用,只指甲轻轻一划,那层坚硬无比的外壳就被轻松划开,露出里面淡青色的菌子来。
在他身前不远,已经剁完羊排的秦红袖与筱雨挨着坐到一起,两人一边儿剥冬蓉一边儿闲聊。
当然,主要负责说的人是秦红袖,从老四的剑术已经能在她手下走过两百招、老三的丹药越炼越苦她很怀疑对方消耗最多的药材是不是黄连,一直讲到东山上的红狐狸今年生了两个崽儿、谷西边儿迁过来一群仙羽凤冠椋,事无大小巨细,也没什么逻辑道理,完全就是想到什么聊什么。
秦红袖一直说,筱雨就一直笑着听,只偶尔插上一两句,墨风偶尔看过去一眼,总觉得筱雨眼角眉梢的笑眼熟至极。
像三月的水,四月的天,暖而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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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冬蓉、雪白的冬笋、褐色的冬菇、淡青色的茶青、透着些许粉色的羊肉与羊排挤在一大口砂锅中,当奶白色的汤汁如涌泉般翻滚,诸多食材的香味也完美融合到一处,随着热气四下里飘散。
“好香啊。”
当三冬锅上桌,落行云推门而入,一边走一边抻懒腰,“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居然有三冬锅吃。”
“宝儿说你的黄连丸子今天卖了个好价钱。”
秦红袖调侃他,“这不,犒劳犒劳大功臣。”
落行云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盘龙丹,盘龙丹。”
秦红袖赶紧改口。
“因着三师兄的盘龙丹,沈老好一番赞叹,连今次的年礼都换了花样。”
筱雨笑道,“光八阶丹方就给了三张,别说还有高阶灵药跟种子,要不是沈老只懂药不炼药,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想跟师父抢徒弟呢。”
“丹方?拿来我看看。”
落行云的注意力却只落到丹方上。
“急什么。”
秦红袖打掉他伸到筱雨跟前儿的手,“现在把丹方给你,又要钻进屋子里去闭关了,先吃饭!”
门板开合间,记珉跟沈宁前后脚走进来,各自拿条布巾拍去身上的雪。
“人都来齐了。”
筱雨在砂锅外围摆放着碗筷,“来来,人齐了就准备开吃。”
记珉转个身先去洗手——其实身为修士本不必这么麻烦的,清洁咒方便又快捷,但筱雨不能动用灵力,所以他们在筱雨面前时也都尽量不用灵力。
沈宁没急着洗手,而是低头自储物袋里摸索了会儿,片刻掏出来一包桂花糖,跟一大串柿饼子。
桂花糖是镇上苏记的,筱雨爱吃,沈宁回程时就给捎了一包。
至于柿饼子——
“回来的路上被张老爷子堵住,无论如何要我带上。”
提到这柿饼子的来源,连惯常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沈宁话语间都带出三分无奈来,“除此之外,还非要我带上他刚猎的三只兔子。”
沈宁与他好一阵周旋,最终成功拒绝了兔子,但柿饼还是收下了,不然怕到这会儿还回不来。
“下次你们给张老爷子东西时,记得提前与我打招呼。”
沈宁叹气道。
难得见沈宁一副头大的模样,众人毫不留情大笑起来。
唯独筱雨拿着一套崭新的瓷碗瓷勺走向站在角落的墨风。
“阿风。”
她把餐具递到墨风手里,“开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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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吃下三冬锅的阿风:融化度+1+1+1+1……
喝完今日份儿汤药的阿风:瞬间清醒。
三师兄:怪我咯?
## 大雪
一顿饭吃到戌时将至,众人才收拾了东西各自散去,筱雨熬了药让墨风喝了,两人便回屋歇息。
至夜半,起了风。
这风不似寻常,刮过小院时,甚至能感觉到房屋在疾风中猛地一颤。
药效带来的睡意在这股震荡中瞬时散去,墨风惊坐起身,烛光自遮雨帘另一端幽幽晃晃漫过来。
屋内只有他一个人在。
院子里传来些响动,墨风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未曾想刚一开门,狂风就像迎面拍过来一堵气墙,把他整个人吹得后退三步,房间内一些零碎摆设也随着这阵风被吹得七零八落。
“诶!”
刚从灶间走出来的筱雨见状赶忙出声,“快关上门!”
墨风一步迈出屋外反手用力带上门,彼时筱雨已经跑过来,抬手往他身上拍了一张符。
是定风符。
此符一出,原本由狂风施加在墨风身上的压力顿时消失不见,他缓了一口气,垂眸一看,果然筱雨身上也贴了张一模一样的符箓,难怪她能在这狂风中来去自如。
“叫风吵醒了?”
筱雨抬头笑吟吟看他,“你初入谷不晓得,这里每到腊月总会刮场大风,风过了就是雪,能一连下好多天呢——等到来年你就该习惯了。”
来年……
墨风眸光微垂,没接筱雨这句话。
灶间里传来水烧开的声音,筱雨说了句“先进来吧”,便立刻折返回去。
墨风于是跟着走进灶间,只见灶台上七个陶瓷盆一字排开,三个盆里装着面团,另外四个盆里则装着馅料,有火焙鱼散子调龙芽菜的、有冬笋火腿的、有鲜肉的,还有一盆黄乎乎的面蓉,闻着甜滋滋的,好似是栗子馅。
筱雨用指尖戳了戳面团。
“这是……今日的早饭?”
墨风盯着那些馅料问。
“不是。”
见面发得差不多,筱雨端起一盆面走到案板前,开始动作麻利地切分剂子,“这是给大师姐她们准备的。”
柔软的面团经过揉按擀压,变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面皮,等包裹上馅料,沾着面粉的十指翻飞,很快就将它变成一个个圆鼓鼓的包子。
上蒸笼,烧旺火。
等第一笼包子蒸熟出锅时,第二笼刚刚好包完。
蒸到第四笼包子时,屋外风声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筱雨放包子的动作一顿,随即用一种略带叹息的口吻道,“下雪了。”
墨风踱到门口朝外看,果不其然,外面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雪,大团大团的雪花自深邃的夜空中倾泻而下,院中刚刚走出来的脚印,几乎一眨眼就被填平了。
一团雪循着缝隙落到墨风手背上,缓缓融化开来,墨风淡金色的瞳孔随之微微一缩——这雪里,怎么掺着一丝非妖非魔的古怪气息?
“阿风,先关好门吧,别让雪进来太多,师父他们说这雪不干净。”
筱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们也说这雪里有东西?”
墨风沉声问。
“对。”
筱雨加快了包包子的动作,“其实不光师父这么说呢,飞霞山这一带每到年根就会下一场古怪的大雪,听镇上老人说,在师父来这里开宗立派前,每到年关大雪封山时,镇上都要死很多人,老人们就说,他们都是被雪神带走的,因为没收够供奉,所以雪神出来作怪了。”
“后来落仙谷开宗立派,每到落雪之时师父就会带人外出救助周边百姓,这种情况才有了好转,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提‘雪神作怪’的事了。”
“不过这雪里究竟有什么,我是从来没见过的,只知道年年到这时候儿,门中的人都要兵分两路,一队去巡视护山大阵的边界,一队去镇上救助百姓——而这些。”
她看向蒸好的包子,“是给外出的人准备的干粮。”
话音未落,院门就从外面推开,披着大红织锦斗篷的秦红袖大跨步走进来,在她身后跟着一身黑衣的记珉,两人一来就直奔灶间。
“还以为能睡个安稳觉,想不到今年的风雪早了三日来。”
秦红袖念叨着进门,先拐去洗了一把手,而后望着已蒸好的包子问,“宝儿,哪些是肉的?”
“东边儿四笼都是肉的。”
筱雨朝摆肉包子的地方一指,“往西边儿排下来四个笼屉一个馅儿,龙芽菜、冬笋、黄米栗子。”
秦红袖三步并两步上去,掀开笼屉先拿出个鲜肉包子来咬上一口,口中不停呵着气道,“好吃、好吃。”
记珉也洗了手,走去包子跟前闷着头往储物袋里装,一装就是一整笼。
秦红袖三口两口把那个鲜肉包吃完,也开始依样画葫芦,两人风卷残云似的装走八笼屉包子——每个馅儿平均装走一整笼。
“都弄好了,走吧。”
秦红袖朝记珉道,“咱们得趁雪没漫过边界先赶过去。”
“嗯。”
记珉点点头。
“你们两个要小心些啊。”
筱雨不甚放心地嘱咐道,“除了吃的,看看其他东西可都带好了?”
“放心吧,早上半个月去就整备齐全了。”
秦红袖冲她笑着一抬下巴,“你安心看好家,等我打一整只的黄灵羊回来咱们烤着吃。”
筱雨顿时笑起来,这还惦记着吃呢。
秦红袖跟记珉离开后不久,落行云跟沈宁也来了,这两人也跟之前的秦红袖她们一模一样,进来就开始往储物袋里装包子。
“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可我看这雪,到年根儿都不见得能停。”
落行云一边儿装着包子一边儿念叨,“年关难过咯。”
“药。”
沈宁冲他说道。
“莫急,还能忘了不成。”
落行云从储物袋里摸出一瓶丹药,稳稳当当放到筱雨手边儿。
“这次我跟二师兄离开的时间怕是要比往年长,这瓶宁心丹你随身带着,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了赶紧吃一粒,记好了。”
落行云郑重嘱咐道。
“知道啦,你们就放心好了。”
筱雨叹着气应下,明明在一家人里最安逸的就是她,除去帮外出的人准备点儿干粮,什么累活儿都不必干,偏二师兄三师兄总是特别紧张她,“我保证,只要有一丁点儿不舒服立刻就会吃药。”
“乖。”
落行云伸手揉了揉筱雨脑袋。
“墨风。”
沈宁此时也开了口,喊的却是墨风。
一直袖手站于一旁的墨风闻言朝他看去。
“雪未停之前,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沈宁似乎踌躇片刻,才将后面半句话说出口,“谷里诸事,就暂且托付给你了。”
墨风与他对视片刻,垂眸道,“好。”
他没筱雨那么天真,能叫落仙谷的人如临大敌,这场雪看来当真是来者不善。
## 随雪而来
叮嘱完两人,又额外重复了“自他们离开起不要开院门”后,沈宁跟落行云也离开了落仙谷。
筱雨把剩下的包子收拢收拢,四个馅料加一块儿,还剩着一大盘。
“阿风,要不我熬上锅芋糕汤,一会儿咱们俩喝着热汤吃包子。”
筱雨双手在身前一合,“好不好?”
芋糕汤,顾名思义就是用芋糕来熬的汤,西昆吾的芋糕是用兔儿芋加粘米粉响冬果一并蒸熟后捶打晾晒而成,熬出来的与其说是汤,不如说是甜糊糊,除却糊糊,还有熬不化的芋糕芯掺在里头,咬一口,甜甜糯糯又香又滑。
总之筱雨很爱这一口,
墨风此时还在心里琢磨沈宁离开前说的话,听见什么都只是点头。
筱雨于是开开心心找出一封芋糕烧上水,又把包子暂时搁回蒸笼里,免得变凉。
芋糕本就是熟的,所以这汤熬起来也快得很,锅里水刚滚了几下,兔儿芋跟响冬果的甜香气便随着水沸出来,原本清澈的水也被逐渐融化开的芋糕染成奶白色。
“我真的可喜欢在冬天喝芋糕汤了。”
盛出芋糕汤,筱雨迫不及待端起自己那碗,沿碗边儿小小抿了一口,“越是这种天寒地冻下大雪的时节,我就越想念这一口。”
从前墨风不在,遇到封山雪留她一人在家时,筱雨可以每天都靠芋糕汤度日。
见筱雨喝得一脸满足,墨风心底终于对这芋糕汤的味道腾起一丝好奇来,等端起放在他面前的那碗喝上一口,脸色却是一僵。
好甜……
这要是能跟落行云开的药中和一下味道就好了。
**
墨风发现,这雪似乎有着吸纳声音的能力。
寻常下雪时虽然四周也会变得安静,却远没有眼下这种情况,一旦超出一定距离,声音就会被雪掩盖——好比现在,筱雨明明就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扫雪,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墨风弹动几下指节,几声不甚清脆的响声传来,让他确认出现问题的并非自己的听觉,而当他推开屋门走进院中时,扫雪声又重新出现。
是吞噬?
还是空间隔绝?
墨风心底快速闪过几个推测。
“唰啦。”
突如其来的刮擦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像是有什么东西自外面在挠门。
“我去……”
墨风这边儿看看二字还没说出口,筱雨已经先走到院门边。
“别开门。”
他出声制止。
“没事儿,我不开门。”
筱雨朝墨风笑笑,“别紧张,是个老朋友。”
她确实没开门,只是走向门的一边挪开堆在墙角的几个坛子,后方立时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黑黢黢洞口来。
“小红。”
筱雨冲着洞口喊了一嗓子。
刮擦声立刻停止,须臾,那洞口内耸动出一堆雪,紧接着一个毛绒绒红彤彤的小脑袋自雪中钻出,冲筱雨叫了一声。
墨风一挑眉。
那钻进来的东西,竟然是只野狐狸?
“小红就住在落仙谷东边儿的山头上,聪明灵秀得很,平日里它是不会过来的,只有大雪封山这几日实在找不到吃的,它才会来这里讨食。”
筱雨笑吟吟伸手拂去红狐脑门上的残雪,“等着啊,我给你拿个包子。”
给野狐狸吃包子?
墨风看了眼一听包子俩字就双眼发亮、大尾巴一个劲儿在身后摇晃拍打的狐狸,扭头问快要走进灶间的筱雨,“狐狸不是吃生肉的吗?”
狐狸的大尾巴立刻不晃了。
待墨风垂眸看去时,发觉小红正盯着他龇牙。
墨风:……
能听懂人话,看来筱雨说它聪明确实不假,但竟然敢对着他龇牙,这份聪明还得打个折扣。
“小红可挑嘴呢。”
筱雨拿了四个鲜肉包子出来,用个土陶碗装好放到小红面前,“我也不知道它平日里在山中吃什么,反正来我这里,生肉是一口不沾的。”
见了食物,小红终于不再冲墨风龇牙咧嘴,低头专心吃起饭来。
“它吃完自己就走了,你不用管它,那个洞也先不用堵。”
筱雨喂完狐狸,转身去灶间盛出一笸箩粟米放到檐下,又在西墙上挂了三条鱼三条肉,“一会儿还有别的动物要来呢。”
“怎么,落仙谷不光管着救人,连野物都救?”
墨风朝前随意挪了半步,正在专心吃饭的小红登时抬起头,冲他发出代表威胁的猎猎咆哮声。
“算不上救吧,只是大家都住在这一方天地中,有困难时能帮一把是一把。”
筱雨重新拿起扫帚开始清理门口的雪——虽大雪还在不间断下着,可真等雪停再来清理,那要费的工夫就远不止这些了。
因筱雨说了等下还有野物要来,左右没别的事儿可干,整个下午墨风便像根棍子似的杵在檐下,果然等到了一群来吃粟米的野山雀,跟一只通体雪白的山鼬。
不过这些野物都没有小红那么大的胆子,全都对他敬而远之,别说龇牙了,连个敢靠近他的都没有。
——这才正常啊。
墨风带着几分欣慰想到。虽然现在他就是那龙困浅滩,但身为大妖的积威尚在,若是连个寻常野物都不怕他,那他颜面何存。
正如此想着,身后又传来窸窣声响,随即衣摆被轻轻一扯,墨风低头去看,竟是吃饱喝足的小红去而复返,叼着他的衣角在那儿打提溜。
墨风:……
这狐狸必定是脑子不好。
他对自己说。
但小红不光是要咬着墨风的衣角玩,它一直在用力,似乎要拖着墨风往外走。
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墨风心道。
就在此时,一阵风将雪吹起细微的弧度,同时送来一股极其微弱的……
血腥气。
墨风与小红几乎同时一怔,小红撒开口中衣角调头就朝外蹿,刚跑了两步就被拎着尾巴拽起来。
“吱——!”
小红急得弯起身子试图咬墨风的手,却被他反手丢到灶间门外。
“在这儿守着她。”
仗着有雪隔音,墨风低声道。
小红一下子安静下来,倒伏着耳朵垂着尾巴抬眸看他。
“别让她乱跑。”
说完,墨风径自走向院门。
沈宁说不能开院门——墨风走至墙角,抬眼看了看院墙,腿上一个用力人便倏地跃上墙头——那便不开,不开门,他也有法子查看外界发生了何事。
刚一站上墙头,墨风便被墙外的景象看得心头一震,原来院墙之外,不知何时竟围过来一群“雪人”,这群雪人形体与人一般无二,只是通身都是雪,也没有五官,看起来就好似有人故意用雪在这儿塑的雕像一般。
但它们当然不是雕像,只冲着它们体内散发出的惊人妖气,墨风都不可能把它们错认成寻常雪人。
仿佛感知到院子里的人出现了,原本静止不动的雪人忽然齐刷刷朝着小院靠近了一步。
墨风抬手一挥,墙上人影赫然开始扭曲拉长,不多时,一条通体覆盖着墨鳞的巨龙便盘踞在墙头上,朝着那些雪人发出震天怒吼。
“嗯?什么声音?”
正在灶间用龙草花逗小红玩的筱雨忽然停下动作,面带疑惑地朝外面看去,“小红你听到了吗?刚刚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眼看筱雨要朝外走,小红一个纵跃扑到她脚下团成一团,刚刚好将她两只脚都团进自己柔软蓬松的肚皮中,而后开始用尾巴拍地,口中不住发出呜呜呜的撒娇声。
“好吧好吧,再陪你玩一会儿。”
筱雨见状只能妥协,反正方才的动静也不大,可能只是风吹的。
“不过我只能再陪你一小会儿,等下我该做晚饭了。”
她伸手在小红额头上点了点。
听见“晚饭”二字,小红的尾巴登时甩的更加卖力。
“你啊。”
筱雨笑道,“往常吃过东西就跑了,今年是怎么着,打定主意赖在我这儿了不成?”
话音未落,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重物落地巨响,小红被吓得一个蹦跳起来。
筱雨这下当真坐不住了,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小红反应过来又去咬她裙角,结果被筱雨抄手捞入怀中。
“乖,别捣乱。”
筱雨柔声道,脚下却一刻不停,三步赶两步地来到院子。
积雪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了,偌大的院子里,静静趴伏着一条看起来状况不太妙的黑龙,随着黑龙每一次喘息,口中都会溢出一些血丝,淋淋漓漓染红它倒伏着的地面。
这条黑龙从哪儿来的?
筱雨立刻扭头看向房间——门开着,遮雨帘也没拉上,一眼便可看到墨风并不在房中。
“……阿风?”
筱雨看回黑龙,试探着呼唤道,“是你吗?”
好在黑龙并未失去意识,听见筱雨呼唤,它硬撑着挪动了一下硕大的脑袋,“是我……”
随着这声回应,黑龙体内散开一团暗光,等光散去,倒在地上的黑龙化成墨风,筱雨赶紧上前半扶半拖着将人挪回屋里去,也顾不上问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先回灶间把二师兄沈宁留的药给熬上了。
“就一会儿工夫没瞅着,你这是怎么弄的?”
再回到房间里,筱雨才有时间问他这事儿。
但墨风没回答,只问了一句话,“雪还在吗?”
雪?
院子里的积雪吗?
筱雨摇摇头,“这会儿院子里的雪都没了。”
听到这句,墨风仿佛松了口气,脑袋一歪昏睡了过去。
## 不速之客
墨风一直昏睡着,等药熬好,筱雨试着唤了他几声都没把人叫醒。
只能先喂药了。
筱雨叹口气,用枕头将墨风后背头部垫高,再给他脖子下围了块布巾,一勺一勺仔细地将药汤给他喂了进去。
挠门声从屋外响起,筱雨愣了下,走过去打开门,发现小红竟然没离开院子——再朝野狐狸身后一看,好家伙,两只雪貂三只独夜隼、还有一群山雀,一群野生动物缩在檐下挨挨挤挤,看到屋门打开也不走,显然打定主意要在这儿混吃混住。
“呜呜。”
小红呲溜一下钻进屋子,咬着筱雨裙角低鸣两声。
“你肚子又饿啦?”
筱雨哭笑不得,“今年你这胃口倒是比往年好呢。”
不过确实也到做晚饭的时间了,如果墨风没出意外状况的话,这会儿晚饭都该做好了。
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墨风,筱雨眼底禁不住浮上一抹担忧。
好端端的,小师弟怎么会突然晕倒在院子里呢?而往年吃完就跑的野生动物们今年也一反常态,竟然缩在院中不肯走,这也很是异常。
“呜呜。”
小红又开始拽裙角。
“好啦,别拽了,我去弄点吃的给你。”
筱雨小心合拢房门,带着小红走去灶间。
说来也怪,自打墨风晕倒后,雪明明一直还在下,院中却就是不曾堆起积雪。
这算是第三件怪事了。
筱雨抿了抿嘴,快步走进灶间。
原本晚上计划炖竹花鱼的,这种灵鱼对经脉也有滋补之效,眼下最该吃它的人昏睡不醒,筱雨便改了计划,炖了一锅山药大骨汤。
山药跟汤归她,带肉的大骨头归小红。
一人一狐用完晚饭,筱雨在灶台里留了火,然后回返房间。
小红很不见外地再次跟进来,跑去取暖用的炭盆边儿蜷成一团,打个呵欠就睡下了。
筱雨走到墨风身边儿伸手探了下他的体温。
还好,暂时没起热。
**
墨风今日的确是冒险了。
在那些雪人朝着院子前进之时,院中原本正在吃食的野物几乎同时发出了示警声,并纷纷跑到筱雨的房间前躲避起来。
野物的反应让墨风愈发确定,绝不能让这些雪人继续靠近,他试着调动了一下灵力,脑中快速想着应对之法——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出去迎战是不成的,要逼退对方恐怕只有一个法子可用。
化形。
对妖族来说,当他们受重伤或体内灵力枯竭之际,原形强悍的身躯与自带的威压便成了最后的杀手锏。
墨风的冒险一搏最终成功了,龙吟不仅成功斥退围拢来的雪怪,甚至连院子里的雪都一扫而光,只是这一来,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经脉也再度迸裂,强撑着变回人形回到房间,在听见筱雨说雪没了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意识再度恢复时,最先感知到的是耳边毛绒绒的触感,紧接着是一阵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睁眼,转脸。
墨风看着枕边的小红陷入沉思。
这玩意儿几时进来的?
墨风伸手捏住小红后颈,想把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丢下床去,结果刚拎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烛火昏昏,筱雨竟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撒手把被捏住后颈开始哼唧的狐狸扔回去,墨风起身下床,走到筱雨身边,伸手轻叩了两下桌面。
“……嗯。”
筱雨发出跟小红差不多的声音,转头换了个姿势接着睡。
墨风沉默片刻,又敲了两下。
筱雨这会儿才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看到站在身边儿的墨风,登时一个激灵坐直了,“阿风?你醒啦?”
“去床上睡吧。”
墨风轻声道。
“啊?啊我睡着啦。”
筱雨神色间还带着一分大梦初醒的恍惚,“我要干什么来着……哦对,阿风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刚才你怎么受的伤?”
她一边儿迷迷糊糊念叨着一边起身。
“我不饿,也没受伤,刚刚只是意外。”
打断筱雨被困意搅扰到毫无逻辑的问题,墨风后撤一步,给筱雨让出走向矮榻的路,“困了就睡吧。”
自来这房间住下,墨风还没见过筱雨睡觉的样子,本还在心里奇怪,难道天福灵体是不需要睡眠的?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硬撑罢了。
“可灶台上还留着火呢……”
筱雨拍拍脸颊驱走残留睡意。
墨风转头朝门口走去。
“我去熄火,你休息吧。”
筱雨还想说什么,但墨风走得跟风刮似的,不等她开口人就走出门外。
门一开,那些缩在屋檐下的动物们都被墨风身上的气息震慑,各个儿低头耷脑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
山野小兽亦有趋吉避凶的本能,今年的雪来势汹汹不同往日,所以它们一反常态,赖在这儿坚决不肯挪窝。
墨风自然也不会与它们计较什么,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它们一个,越过那群野物径自走向灶间。
一阵风来,浓郁的血腥气骤然拂过鼻端,墨风猛然抬头看向院墙处,却见方才还空荡荡的院墙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道人影,此人半身披雪半身红,散开的长发被血与雪粘黏成一缕缕的,手中倒持着的笔状法宝也被血染遍,不时有暗红的血浆跌落。
“啊!”
偏在此时,筱雨的惊呼又从身后传来。
墨风听得心头一跳,当即抬手朝后一挥,“回房间!”
来人虽一身狼狈,然修为深不可测,就算独身一人墨风都没把握能逼退对方,更别说再加上个筱雨。
“可是阿风……”
筱雨话没说完就被墨风一把推回房间。
疾风忽至,竟是墙上那人突然发动袭击,目标不偏不倚直指墨风咽喉要害。
逼命一刻,墨风双目泛红,眼看就要再度化出原形,不料筱雨忽然扑过来大喊一声,“师父住手!这是小师弟啊!”
简简单单一句话,成功将画面定格,沾满血浆的法宝堪堪停在距离墨风的咽喉不足一寸之处,而墨风的妖化也随之停止。
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看起来落魄不羁的人身上,不管怎么看,墨风都无法将他与传闻中光风霁月的落仙谷掌门记千秋划上等号。
但事实却由不得他不信——筱雨已经干脆利落从对方手中夺走了那只沾满血的法宝。
“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拿千秋笔当斧头。”
形容凄惨的法宝把筱雨看得直摇头,“当砍刀也不行!还有你自己,身上都弄成什么样子啦……。”
筱雨本想说烧些洗澡水让记千秋泡一泡,但在仔细观察过后,她确定只用洗澡水搞不定自家师父,遂叹气问道,“师父你还记得净尘诀怎么念吗?”
方才还气势汹汹出手就要取人性命的记千秋,现在却笑得一团和气,听见徒弟这么问,还十分乖巧地点头,“记得,记得。”
“记得就好,赶紧对自己用一下。”
筱雨立刻发号施令。
记千秋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抬手对自己施展了净尘诀,血污积雪在法诀作用下渐渐消失,露出了被遮挡住的本来面目。
墨风看着那张脸又是一阵心梗。
很好,当日跟沈老一道儿抓他的第二个人,找到了。
“你的发冠呢?”
筱雨绕着记千秋转了一圈,“怎么不见啦?”
“嗯……”
记千秋顿时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来。
筱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她就不该对记千秋的记性抱有期待,除了她们师兄妹几个跟医术方面的东西,她家师父几乎什么都能忘。
“算啦,丢就丢了,师父你先跟小师弟回屋歇着去,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她这师父哪儿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记性差,出门在外有时连吃饭都不记得,能硬生生把自己饿得瘦骨嶙峋,也就仗着修为高深还能吊住一口气。
“诶。”
记千秋点头,但却不急着走,而是手一挥,院子里登时多出一堆小山似的妖兽。
都是死的。
死不瞑目那种。
倒是很好地解释了记千秋之前那一身血糊滋啦的样子怎么来的。
墨风:……
筱雨:……
“小雨,这些都是师父打的,给你们留着吃。”
记千秋冲筱雨笑道。
“收回去。”
筱雨面无表情道,“师父你直接把储物袋给我。”
记千秋:“哦。”
把那些妖兽重新收起来,记千秋当真将储物袋递到筱雨手中,这才回头进屋。
筱雨掂了掂那个储物袋,摇摇头,抬起眼看向神色略复杂的墨风。
墨风还在那儿心梗呢,跟筱雨对上眼后愣了下,“怎么了?”
“阿风,师父他刚才不是故意的,他没见过你,只看到你推我那一下就把你当成敌人了。”
筱雨眼底透着一丝无奈,“你别往心里去,等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师父他是个好人。”
墨风:……
好人。
这个好人,曾在他拼死跑出镇厄潭时伙同沈老将他制服。
这个好人,还把他捆到树枝上,说他“烤熟了味道一定不错”。
这个好人……
可真他娘的好啊!
不过今日一见,倒是叫墨风对他为何抓自己有了初步推测——若不是他命大,说不定刚刚那堆妖兽里就有他一席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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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老父亲记千秋登场啦~
## 风雪未息人未归
大雪纷纷扬扬,一连下了六天,还分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筱雨剪短烛芯,待到烛火重新明亮起来,才继续提笔作画——浓厚的阴云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也必须借助蜡烛采光才行。
门从外面推开,记千秋又散着一头长发踱进来,筱雨立刻朝他身上那袭淡青色长衫看去。
还好,这次只是沾了些碎雪。
“师父你又跑出去啦?”
筱雨问道。
“嗯,出去转了一圈儿——千金莲,紫血藤,化影枝。”
走到桌前,记千秋拈起几□□的画边看边点头,“画技倒是比从前长进多了。”
“那天收拾书房,发现从前您拿来教我辨识草药的画册子旧得都散页了,我想着万一以后还能用到,就干脆重新画一本。”
筱雨搁笔起身,“师父你坐,我帮您束发。”
“嗯?”
记千秋抬手往自己脑袋上一摸,叹道,“哦……我又忘记留意发冠了。”
筱雨笑了下转身去取束发的物件,等记千秋坐好时,她已经取来发带与簪子,仔细地帮他梳起头发来。
“师父。”
梳到半途,筱雨开口。
“嗯?”
记千秋应了一声。
“你有白头发啦。”
筱雨看着掺在发丝间的那一根根白发轻声道。
“师父老啦。”
记千秋笑。
虽然记千秋的外貌这么多年来没怎么变过,但他的发丝与眼神依旧刻下了时光荏苒的痕迹——即便是修士,若不吃驻颜丹,随着时光流逝依旧会慢慢变老。
“老了就别老是往外跑了。”
筱雨麻利地帮记千秋束起头发,把簪子插好,“你总是不在,师兄师姐跟我都很担心你。”
“担心我忘记回来的路怎么走吗?”
记千秋莞尔,“我还没变成老糊涂呢。”
筱雨在记千秋身后瘪了瘪嘴,“是吗?”
“对了,为师问你件正经事儿。”
记千秋忽然敛起笑意一脸严肃道。
“嗯?您问?”
筱雨歪了歪头。
“外面那小子,是我什么时候捡回来的?”
记千秋摸着下巴,一脸的冥思苦想,“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
筱雨面无表情收拾起梳子等物转身出门,浑然不管身后记千秋一迭声的呼唤——等三师兄回来,还是让他研究研究有没有能给师父治脑子的药吧。
**
记千秋嘴里的“外面那小子”自然是指墨风,此时他正双手掐诀站在小院当中,眼观鼻鼻观心,天地间激荡的灵力正在不断自双手与头顶的穴位涌入他的体内。
筱雨站在远处看着,她看不见灵力鼓荡,但能“看”到风,雪与衣摆发丝汇聚出风的模样,在墨风身边不住环绕。
毫无疑问,这次记千秋突然归来,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墨风,别看这位掌门人行事有些缺心眼且记性极差,但在涉及到医术时,记千秋却是绝对靠谱的。
那日,在解释清楚误会后,他先替墨风重新诊脉,而后看了沈宁留下的药方。
“中规中矩,不功不过。”
看着药方上的用药与剂量,记千秋轻笑道,“沈宁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稳扎稳打,无十足把握绝不贪功冒进,但这也是他唯一的缺点。”
说罢,他提笔在药方上改了几味药,“按这个方子重新给他抓药,同样三碗水煎至一碗,抓三副就可。”
三副药过后,墨风果然药到病除,体内经脉尽数接续起来。
打经脉恢复的第一天起,墨风就迫不及待要开始修炼,奈何大雪未停,他仍旧不能到外界活动,故而这两天只能在院子里吸纳天地灵力。
——又是个修炼狂。
筱雨摇摇头,越过墨风走向灶间。
雪还在下,日子也还要过,今天是小年,虽然人不齐,但一桌小年宴还是要准备的。
西昆吾这边儿过小年惯例要做羊糕煮五色小团子,还要蒸小福饼。
“黄灵羊腿肉、猄豚皮、水萝卜、五色米……”
把做这几样东西要用到的材料一样样翻找出来,筱雨算了算时辰,先把羊肉跟猄豚皮调配好香料,放入两个砂锅同时炖上,而后开始专心挑拣五色米。
凡人做五色小团子,是用白米加各种植物染色蒸熟,舂成糕团后再搓出小团子,往年筱雨也是这样做的,不过今年沈老给的年礼里恰好有五色灵米,倒是省了她不少功夫。
将五色灵米里的杂物谷壳挑拣干净,再用水泡上,筱雨双手托腮坐在灶台前,静静看着跃动的火焰出神。
小年过去,没几日就是大年,大年一过,这一年就算结束了,世人都道山中岁月长,可她却没觉得,只觉得日复一日时光走得好快,一眨眼,她就长大了,又一眨眼,师父都有白头发了。
时间若是能真的走慢些就好了。
小红钻进了灶间。
几只来避难的动物这会儿还在檐下待着,雪不停它们便打定主意不走,不过这当中也只有小红最不拿自己当外人,天天东屋蹿了西屋蹿,这会儿更是如此,往筱雨脚边儿一蜷便借着灶火的暖意开始打盹,当砂锅中沸腾的水沫带出一丝羊肉的香气,它虽还闭着眼,但湿润的黑鼻子尖儿一抽一抽的,不多会儿就一个滚儿爬起来,眼巴巴望着砂锅不断哼哼。
“等着吧。”
筱雨笑着拍拍小红额头,“肉还没煮好呢。”
羊糕做起来不麻烦,就是费时间,大早上开始准备,到晚上刚好开吃。
门板轻响。
筱雨抬眼看去,来的是墨风。
“修炼完了?”
筱雨留意到墨风额头上全是沁出的汗珠,起身拿了条布巾给他,“擦擦吧。”
墨风接过布巾擦了把脸。
“还以为你又要像前几日那样站一整天呢。”
筱雨拿笼布垫着手揭开炖羊肉的砂锅,用筷子挑出一大块羊肉放进料碟,撒了点芝麻盐,放上个调羹端墨风跟前儿,“尝尝味道。”
墨风垂眸,羊肉的咸香与芝麻香混合一处,带着热腾腾的白气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
拿起调羹把羊肉舀进口中,墨风面无表情地将肉吃完。
羊肉已经炖熟入味,虽还不够酥软,但对他而言这个嚼劲儿刚刚好。
“好吃吗?”
筱雨仰着头问。
“嗯。”
墨风点了两下头。
说实话,他有些饿了。经脉恢复后他修炼得有些忘乎所以,接连几日的饭都没好好吃,但他拉不下脸来问筱雨能不能再吃点儿——墨风原以为自己为了生存早把一切底线都舍去了,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他还是要脸的。
掌心一暖。
墨风微怔,低头去看,发现筱雨又朝他手里塞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今天的饭还早呢,先拿这个垫垫吧。”
筱雨压低嗓门,“馅里加了竹花鱼肉,赶紧吃,千万别叫师父知道!”
不知为何,记千秋不能吃鱼,或者说不光不能吃,他是连看都不能看到,从前筱雨不知道这事儿,给他做了条红烧鱼,结果记千秋被那条鱼折腾的整整三天三夜粒米未沾,可把筱雨吓得够呛。
打那之后,只要记千秋在,他们要不不吃鱼,要是吃,那就偷偷摸摸的,绝对不让记千秋发现。
望着那些个包子,墨风眸光微晃,竹花鱼他是知道的,能强劲经脉提升修为的好东西,镇厄潭里偶尔能捉到一两尾,常有大妖为这玩意儿打起来,这几个包子恐怕是特意给他准备的。
“多谢。”
他道,神色间仍带着些许不习惯。
不管是跟人道谢,还是被人惦念,对墨风来讲都是新鲜体验。
筱雨笑起来,“小师弟不用这么客气。”
“他们今日要回吗?”
墨风看筱雨炖的肉数量不少,以为出去的人今日要回来过小年,遂问道。
“他们啊……”
筱雨看了眼外面的风雪,半晌抿抿嘴,“他们今日回不来呢。”
**
火,在雪地中跃动,偶尔飞出一两个火星,从天而降的雪团被火舌一燎,立时化作白汽消失。
几个包子被树枝串到一起架在火上烤着,不时随树枝翻个面。
“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火堆边,秦红袖一边儿翻着包子一边叹气,“小年都到了,雪还不见小,好想回落仙谷,我想我家宝儿了。”
记珉从储物袋里取出瓶丹药放秦红袖面前,“吃药。”
刚刚巡逻时两人遇到了雪精,对方数量实在太多,秦红袖一不小心挂了些彩。
“不要吧,就一点儿皮肉伤。”
秦红袖脸上写满拒绝,如非必要,她实在不想亲身体验老三能把丹药炼到多苦。
“保险起见。”
记珉垂眸道。
见拗不过记珉,秦红袖哀叹一声,伸手抓向那瓶丹药。
另一边,沈宁与落行云缓步走出一处破旧屋舍。
“走完这家子,这一片算是都看完了。”
落行云抬起手搭在脑后,“就剩飞霞镇东边那片儿还没走了吧?小年儿是赶不上了,不过回去过个年应该不成问题。”
沈宁抬眼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四周的雪都积到快一人高了,云层却依旧阴郁厚重,谁又知道这场雪究竟下到何时呢?
“等走完东边的村落,回落仙谷取一趟补给。”
最终,他沉声吩咐道。
落行云听见“补给”两字叹了口气,“知道。”
雪不停,他们就不能停,哪怕该巡查的地方都走完了,也要从头再走一遍。
——
“二哥,你说都这个点儿了,雨丫头的羊糕该做好了,五彩团子也该下锅了吧?”
“嗯。”
“真想回家啊。”
“等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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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末碎碎念:
记千秋大概是我文中出现的第一个慈父角色~十分有纪念意义,就可惜有点儿缺心眼(笑)
这篇文整体走向都是温馨治愈的,剧情会在温馨气氛下一层层推进~所以放心,不会有太恐怖的东西掺杂进来~
## 有师如此
有了食物果腹,墨风打算再接着修炼一会儿,但当他走出灶间时,却一眼看到记千秋正笑吟吟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墨风:……
不是很想过去。
“来来。”
见墨风不挪窝,记千秋干脆开口喊他,“小风,来。”
小……风……
墨风额角禁不住抽动两下,所以这自来熟的本事也是落仙谷一脉相传吗?
尽管暗中腹诽,但墨风还是拗不过记千秋,拖着脚步走到他面前。
“师父有何吩咐。”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都已低头拜入人家门派,喊两声师父也没什么——墨风在心里对自己如此说道。
倒是记千秋被这声师父喊得愣了一瞬,随即笑的眼睛都眯起来,“走,为师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
不等墨风发出这个疑问,手臂就被记千秋拎住,下一瞬人就被带着径自飞出院墙。
等等,不是不能外出吗?
墨风猛地回头看向小院。
“放心。”
似乎感知到了墨风心底的疑惑不解,记千秋一边飞身前行一边不紧不慢道,“有我在。”
小院外风雪交织,天地间浑然一色,记千秋带着墨风一路来到飞霞山深处,寻了块因地势高积雪不太多的山石落下去。
墨风四下里看了一圈,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天上飞的地上堆的,除了雪还是雪。
这就是记千秋口中说的好地方?
他不开口,只是看向记千秋的目光里难免泄出一丝疑惑。
记千秋笑笑,抬手冲石头下一指,“看。”
墨风循声看去,发现记千秋指着的是一处雪堆,就在他的注视之下,那雪堆竟动了动。
“这个东西我们称之为雪精。”
记千秋道,“三千年前,魔族大军横渡无妄海入侵昆吾,因飞霞山地势特殊,擅长布阵卜算的太衡宗便在此地设下大阵,一举诛杀魔军三十余万,但也是从那时候起,每至年关,飞霞山都会下一场古怪的大雪。”
“所以这雪中的魔气妖气和怨念,都是当年被杀的魔族大军留下的。”
墨风听懂了记千秋话里的意思,并顺着这个线索推理下去,“雪精便因此而生?”
“对。”
记千秋一脸欣慰地点头,“小风真聪明。”
墨风面无表情咬了咬后槽牙,“你带我来就是看这个?”
“不是看。”
记千秋摇摇头,然后一把将墨风推下石头,“去吧,跟它们打一架。”
猝不及防被推下石头,墨风几乎要气得喷出一口血来,就在他摔入积雪中时,藏身雪堆里的雪精也好似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一个接一个自四面八方冒出来,纷纷扑过来。
“雪精乃是魔妖怨三气集结而成,若人类被它们攻击,此三气即刻侵蚀经脉骨骼,轻则大病不起,重则当场毙命,即便是修士遇到它们,也要小心为上。”
站在石头上看着墨风与一堆雪精陷入苦战,记千秋乐呵呵道,“不过这是对人而言,小风你不必担心,身为妖族,这三种气息都不会对你的身体产生太多负面影响。”
其实不必记千秋说,敌众我寡,开打不久墨风左肩上就挂了彩,那时他就发现雪精的气息对他造不成太大伤害。
“小风,稳住!”
记千秋在石头上喊,“注意身后。”
墨风懒得搭理他,只反身一拳捣碎了一只试图偷袭的雪精。
战斗刚开始时,墨风还满腹惊愕与残念,但随着战斗持续,他忘记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出击越来越稳准狠,几乎每一次出手都能彻底击碎一只雪精。
当然,不能忽视的一件事是,随着体力剧烈消耗与四周雪精越聚越多,墨风身上的伤口也愈发密集起来,自他的血液中释放出的妖气让雪精们攻击愈发疯狂。
记千秋见状,唇角微微一扬。
这就是“死”对“生”的渴望啊。
——
体力跟不上了。
当打出的一拳落空,身上却被雪精扎出个不大不小的血窟窿时,墨风知道自己的体力快要透支了。
不能每个雪精都攻击了。
他环顾四周,心下暗忖道,要保留体力优先攻击对他威胁最大的,至于对方的攻击,也要有选择的躲避,进攻要害的就躲开,无关紧要的——譬如现在自斜后方准备偷袭他后背的那三只,就先放过去,反正以他的身体强度,就算硬挨上这几下子也……
想是如此想了,但背后的攻击却没有如预料般落下,甚至连身前攻来的雪精,都在一道飞散的墨痕中尽数消失。
墨风扭过头,在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手持笔状法宝的记千秋。
“思路不错。”
记千秋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拍,“只是太过孤勇,你从前没有过并肩而战的伙伴吗?”
墨风啐出一口血,没吱声。
“你为何不试着从雪精体内汲取妖气?”
记千秋又道,“不爱依靠别人不是坏事,但,得有脑子。”
墨风听得眸光微动。
“你攻左路。”
记千秋淡然吩咐道,“其余交给我。”
一个时辰过后。
墨风以手为刃切碎面前最后一个雪精,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没了?”
他哑着嗓子问。
“嗯,没了。”
记千秋长舒一口气。
墨风闻言仰面向后倒去,噗嗤一声,大半个人便埋在雪里。
“打得过瘾吗?”
记千秋问。
墨风闭着眼没说话,只把一双手用力攥了攥。
当然……过瘾。
在收到记千秋的提醒后,他发现自己确实能从雪精体内汲取妖气,量虽不多,但足够帮他轻松对付下一只来袭的雪精,按照这等法子作战,即便没有记千秋帮手,他也能撑到最后。
“还能动吗?”
记千秋朝他伸过手来。
“不必,我能动。”
墨风拒绝了他的帮助。
记千秋笑笑,转身朝前走去,“既然能动那就赶紧起来,出来太久雨丫头该着急了。”
墨风撑坐起身,正准备跟着离开,余光却在雪地上扫见一样东西。
**
当记千秋拉着形容狼狈的墨风越过墙头飞回小院时,正端着羊糕路过院子的筱雨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
“啊!”
她指着记千秋再度散开的发髻,“簪子呢师父!”
“啊?”
记千秋赶紧抬手摸自己脑袋,“不在我头上吗?”
墨风朝前两步,把自己捏了一路的绿玉簪子放到筱雨手里,“这儿。”
他在雪地里看到的正是记千秋遗落的发簪,至于为何飞了一路都没还给记千秋,反而回来交给筱雨,墨风自己都没想明白。
“还好还好。”
筱雨看着簪子松了口气,这簪子可是她跟大师姐攒了好久私房钱买回来给记千秋的,真丢了她一定会生气的。
“等等。”
庆幸到一半,筱雨看清了墨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这身伤怎么回事儿啊?师父你刚刚带阿风出去了?”
筱雨回头,却见记千秋抱着一盘羊糕越墙而走,显然打定主意先溜为敬,把她气得直跺脚,“师父!你怎么这样啊!小师弟他伤刚好!”
但生气也没用,记千秋已经溜回自己的院子,看样子不到晚上开宴是不会回来了。
筱雨重重出了口气,把端着的羊糕放去一边儿,拉着墨风的手往屋里走,“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墨风由着她把自己拽进屋,被她摁着坐到桌边儿凳子上,直到对方两只白白细细的手要来撕他领口了,才如梦初醒般后撤了一下。
“我自己来……”
墨风说着,自己解开衣扣褪掉上衣。
说实话,雪精留下的伤并不深,就是数量有点多,在身上纵横交错看起来十分渗人。
“师父真是的。”
筱雨端来温水先给墨风清理了伤口,而后一点点涂抹伤药上去,手上动作不停,嘴里的念叨也不停,“你伤才刚好呢,一点儿都不注意,就算急着教徒弟也不用急成这样……”
墨风安静地坐在那儿,听筱雨的声音一会儿在自己左侧,一会儿又挪到自己右侧,随着抱怨持续,伤口处火辣辣的痛感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伤药带来的清凉,与伤口开始愈合时的微痒。
“你身上好多旧伤口哦。”
筱雨突然道,“四师兄身上几乎都没有疤的,他说是因为妖族愈合再生能力强不容易留痕迹,看来他说的也不全对。”
墨风眸光微垂。
其实记珉说得对,妖族确实愈合再生能力很强,他身上之所以留着那么多伤疤,是刻意为之。
因为这些伤带来的疼痛,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随着年岁增长,他变得越来越强,受的伤也越来越少,在被毒蛟风花暝偷袭前,他已经很久没尝过受伤的滋味了。
“好啦。”
处理完伤口,筱雨纠成一团的眉头总算松开来,“先坐这歇会儿吧,等药干了再穿衣服。”
“嗯。”
墨风点头。
“坏了,小福饼!”
筱雨忽然惊呼一声转身冲出门去——原来方才两人回来时,她正在锅里蒸小福饼,被墨风身上的伤一闹,她光顾着上药,就把这事儿忘了。
听着身后匆忙的奔跑声,墨风的嘴角忍不住向上一扬。
“阿风!”
脚步声跑到一半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筱雨惊喜的声音,“快来看,雪停啦!”
## 心疾
雪当真停了。
墨风披衣出门,先看了眼天空,虽阴云尚未完全散开,但已经没有雪花落下来。
最先感知到雪停的大概是那些野物,墨风注意到那群飞禽已经先一步离开小院,白鼬此时也立在院墙上不住朝外观望,只有小红还懒洋洋团在檐下,完全没有想挪窝的意思。
“阿风,来帮我一把,咱们把院门打开。”
解救完小福饼的筱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院门——一旦雪停,外出的人就要回来了,身为留守的人,筱雨每年都会给他们清出一条回家的路。
墨风转身去杂物间拿除雪工具,这几日里,积雪都是半日一除,所以院子里没什么雪,但院子外可就不一样了,之前被拽着飞出去那会儿他看到过,院外的雪都快跟墙头齐平,院门已经整个没埋了,幸好院门是向内开的不妨碍打开。
等等,积雪把院门埋了……
“先别开!”
墨风扭头喊道。
但他喊晚了一步,筱雨已经将院门拉开了。
“怎么啦?”
站在大开的院门前,筱雨扭头看向墨风,“为什么不能开?”
墨风快步走到门边,发现门外确实被雪堵得严严实实,不过这些雪维持着一堵墙似的形态,并未因院门开启而坍塌下来。
还好……
墨风心底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担心雪涌进来啊?”
筱雨这才反应过来墨风刚刚在紧张什么,当即笑起来。
墨风面上依旧八风不动,只是耳廓微微一红。
“不会啦,别太担心,这些雪堆得蛮结实的。”
筱雨抬手轻拍了两下积雪,“除非有人在上面用力压……”
“宝儿!我回来啦!”
筱雨话还没说完,秦红袖的声音便从天而降,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向上看,只见大师姐的身影也同声音一般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门前雪堆之上。
噗嗤。
哗啦。
积雪如同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涌入小院中。
屋檐下,筱雨一脸呆滞地看着瞬间铺满整个小院的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风,先把我放下来吧……”
原来,积雪涌入的瞬间,墨风将她打横抱起后撤躲开崩落的雪,这才让她避免了一场“没顶之灾”。
墨风微一弯腰,松开手将筱雨放下。
当然,跟毫发无损的筱雨与墨风比起来,秦红袖跟记珉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只见积雪中滚出一大一小两个雪团子,小点儿的那个率先蹦起来,用力抖落身上沾到的雪,露出一身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来。
“四师兄。”
筱雨哭笑不得打招呼,“你怎么也……”
本以为不靠谱的有大师姐一个就够了,没想到四师兄也掺了一脚。
“大意了。”
小黑猫钻进屋檐下梳理自己被雪打湿的皮毛,“羊糕还有吗?”
“晚宴都还没开吃呢。”
筱雨蹲下来平视着小黑猫,“四师兄,跟你说个好消息。”
“你做蒸鱼了?”
记珉停下梳理的动作,一双眼圆溜溜看向筱雨。
“……”
筱雨眨了眨眼,决定还是不卖关子了,“不是,是师父回来了。”
记珉愣了。
从雪堆里挣扎着爬起一半的秦红袖也愣了。
片刻后,两人齐声喊道:“你说啥!?”
**
得知师父回来的消息,秦红袖跟记珉一刻也待不住了,调头就冲去记千秋的院子。
筱雨望着院子里的一地狼藉摇摇头。
“呜呜。”
小红一个猛子扎进雪堆里,片刻后叼着个东西钻出来,口中发出兴奋的声音。
“你倒是发现了好东西啊。”
筱雨看了眼小红嘴里的东西——那是个冰晶一样晶莹剔透的团子,里面锁着一点红。
墨风也看到了那圆溜溜的团子,“这是何物?”
“这个叫雪凝芝。”
筱雨走到满院积雪中,低头观察片刻,便从雪堆里又掏出个一模一样的团子来递给墨风,“只有这场雪才会带来的东西,看。”
墨风接过雪凝芝细细端详,虽然看起来像冰,但它入手的触感既不冷也不硬,软软弹弹还透着一丝暖意,里面也没有妖气魔气等芜杂之物,有的只有纯净至极的灵气。
“今年的雪格外大,雪凝芝看起来也格外多。”
筱雨随手在雪里扒拉两下,又捡出一团个头小些的雪凝芝,“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东西,也是吃的?”
墨风挑眉问。
“不是吃的,是炼丹用的。”
筱雨冲墨风摆摆手,“这可是三师兄的宝贝——阿风,帮把手,咱们先把院子里的雪清一下。”
大师姐跟四师兄已经回来了,二师兄三师兄说不定一会儿也能赶回来,不把院子清出来,今夜的小年宴恐怕只能换个院子开宴了。
“清理的时候记得留意雪凝……”
筱雨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只见她眉心微蹙,抬手捂了下心口,紧接着人便歪向一旁的雪堆。
墨风吃了一惊,好在两人离得不远,他一步撵过去将人扶住,“你怎么了?”
筱雨不答。
墨风低头去看,筱雨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张小脸变得煞白,连双唇都泛起淡紫色。
他忽然想起落行云临走前对筱雨的嘱咐——“这瓶宁心丹你随身带着,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了赶紧吃一粒”——是了,对方既然特意留下药来,一定是预料到这个天气可能让筱雨旧疾发作。
筱雨虽不能修炼,但能调用灵识,储物袋之类的法宝都可以用,墨风推测落行云给的药品多半就在她的储物荷包里,当即扯过荷包探入神识翻找,果然很快就找到落行云留下的那瓶药。
取出装药的瓷瓶,墨风把筱雨揽到臂弯中,腾出手拔开塞子朝掌心一倒,几粒赭红色的丹药滚出来在掌心中滴溜溜打转,一股带着些许腥甜的药香冲鼻而来。
墨风瞳孔微缩,这气味似乎是……?
强压下心头的种种疑惑,墨风捏起一粒“宁心丹”送入筱雨口中,丹药入口一瞬,筱雨煞白的脸色立刻有所缓和,嘴唇也慢慢由淡紫色恢复成原本的水红色。
看来这药确实对症,墨风心头微松,放心下筱雨这边儿,他的注意力便重新回到那些丹药上。
墨风见过的丹药屈指可数,可巧的是,宁心丹就是其中一种,在他的记忆里,宁心丹该是一种碧绿色的丹药,散发着草木清香,只是闻一下那个味道都能让人心旷神怡。
不管怎么说,落行云给筱雨的这瓶“宁心丹”都与他记忆中相差太远,更何况,这丹药中竟还有他心头血的气息。
落行云要走他的心头血,是为了给筱雨炼丹?什么病要用到龙血来治?
“宝儿!?”
院门外响起一声惊呼,是秦红袖去而复返,看到院中情形后她风也似的冲进来,自墨风怀中一把抢过筱雨,“她这是怎么了?”
墨风收敛起眼底的怀疑之色,起身将多倒出来的“宁心丹”放回瓷瓶中,“方才她毫无征兆突然晕倒,似是……”
他看了眼瓷瓶,“心疾发作。”
既然落行云坚持说这是宁心丹,那他便说心疾好了。
“心疾……”
秦红袖口中重复着这个词儿,须臾才想起什么,低头去翻筱雨的储物荷包。
“落行云离开前留下的药在此。”
墨风猜出她要找什么,伸手把瓷瓶递过去,“我已给她服下一粒。”
“已经吃了?”
秦红袖手忙脚乱接过药瓶,神色间满是慌张,“吃了就好、吃了就好……我先带她去找师父!”
说罢,她打横抱起筱雨转身朝院外跑走。
墨风神色莫测地看着秦红袖匆匆离去,半晌才徐徐转过身,就在他抬手想要推门进屋时,目光扫见手上一处伤,那上面涂抹的伤药已经干了,只残留一点药渣。
盯着那些药渣,墨风眉心一点一点拧到一处去。
## 虚惊一场
即便再不想承认,墨风仍然不得不正视一件事,筱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有些慌了。
这种体验对他而言实在是破天荒头一次,而他,并不喜欢。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自己情绪的情形,这让他感觉到失控的危险。
或许……
或许应该尽快离开。
经脉伤已经痊愈,现在他与风花暝之间差的只是修为而已,只要他小心一些藏匿好自己的行踪,就算不借助落仙谷的庇佑也……
如此盘算着的墨风,在经过矮榻时不小心将榻上一个小木箱碰落,木箱没有上锁,翻覆在地上的同时内中物件也撒了一地。
墨风脚下一顿,带着几许不耐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东西。
是香囊,两红五青一共七个,每个上面还绣着不同的花纹,墨风随手翻开一个,上面绣了只小黑猫,又翻开一个,是朵绿萼梅,再翻开,栩栩如生的小黑蛇跃入眼帘。
西昆吾的年俗之一,是要挂香囊抢福旺,只不过镇厄潭的那群亡命之徒从来没闲心做这个讲究。
墨风望着那个绣小黑蛇的香囊出神片刻,紧蹙的眉心到底像拧起来时一样,又一点点地松开来。
罢了。
他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才是他的行事作风吗?
把香囊尽数放回小木箱,墨风起身打算去看一眼筱雨的情况,不料刚推开门,就见筱雨披着那件大红色的织锦斗篷,被秦红袖与记珉一左一右搀着飞回小院。
“你……”
墨风一时愣住了,“你这是?你没事了?”
“方才我只是旧疾发作,现在已经没事啦。”
筱雨脸色还有些泛白,但眼睛水亮亮的,说话声音也不算虚,与方才那副毫无生息的样子可谓大相径庭,“虽然发作的样子有些吓人,但我这病其实没啥大碍的,阿风对不起,叫你担心了。”
当真如此吗?方才只是虚惊一场?
墨风眸光一错,“你没事就好。”
“别在这儿杵着了。”
秦红袖抬抬下巴,“小六,你带她回房间歇着,等会儿再出来搭把手,咱们把院子收拾出来。”
墨风:……
小六是谁啊?
“师姐,不用那么紧张,我已经没事儿了。”
筱雨笑着抽出胳膊来,“院子可以交给你们收拾,但我可没法安心在屋里窝着。”
除了她,这落仙谷上上下下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拾掇出一桌像样的小年宴来。
“这院子怎么弄的,全是雪?”
落行云的声音忽然自院外飘进来。
筱雨欣喜回头,“二师兄!三师兄!你们也赶回来啦!”
“说来也巧,正好我跟二哥把最后一片儿村落看完雪就停了,我俩看着云层都散开了,这雪是没有再下的可能,就紧赶慢赶回来跟你们一道儿过小年。”
落行云晃到筱雨面前,笑吟吟抬手要去捏她的脸颊,结果抬到一半儿脸色骤变,改换方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的病发作了?”
“就刚刚发作了一下。”
筱雨叫落行云吓得脖子一缩,“三师兄你别那么紧张,我这次心口都没疼,就是有些喘不过气,吃了你给的药就好了,师父也给我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今年雪太大寒气太重导致的旧疾复发。”
“就算师父这么说也……”
落行云说到一半舌头打了结,“等等,你说师父?他回来了?”
筱雨赶紧点头,“回来了回来了,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回了,就是看起来脑子比前些年更加糊涂,三师兄二师兄,你们要不要给师父配点儿药啊?”
落行云叫她这话气笑了,“怎么,想拿师父转移视线?”
“我哪儿敢啊。”
筱雨朝秦红袖身后缩了缩,“不过三师兄,您再不放开我,小年宴真的要摆不起了。”
“行了,宝儿身子弱,今年雪又大,这也不是她想折腾的,师父确实说没什么大碍。”
秦红袖给筱雨帮腔,“你就别吓她了。”
落行云闻言长叹一口气,松开手回头与沈宁对视一眼。
“先去师父那边儿看看吧。”
沈宁道。
落行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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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秦红袖跟记珉的加入,涌入院中的积雪很快就被打扫干净,且也没耽误正事儿——光这一小院的雪,竟然就挖出来小两筐雪凝芝。
“这数量有点儿惊人啊。”
秦红袖叉着腰站在竹筐边儿,看小红在一旁不住打转儿,笑着从里面抓出来个雪凝芝丢给它,“往年跑遍谷里也就这么多了吧。”
“雪凝芝是由当年大阵的灵力与最纯净的寒气凝结而成。”
记珉面无表情盯着小红,“难怪师父说今年寒气太盛。”
“可不是嘛,今年的雪精也比往年多啊。”
秦红袖叹了口气,“还好都过去了。”
一只小手伸过来,在默然不语的墨风肩膀上轻拍两下。
墨风回头,唇边碰触到一个软软糯糯的东西。
“尝尝。”
筱雨一手端着一盘子小福饼,另一只手高高举着,把那白白的一小团糕饼送进墨风口中,“柑橘响冬果馅儿的。”
小福饼,用糯米粉包裹馅料蒸制的点心,跟大年夜的大福饼必须要用黄米馅儿不同,小福饼的馅料可以随心所欲,想包什么就包什么。
柑橘清香,响冬果甘洌,两种果子混合的馅料甜而不腻,吃起来十分爽口。
“好吃吗?”
看墨风慢慢将那个小福饼吃下去,筱雨问他,“要是吃不惯,还有红豆跟糖冬瓜的。”
“好吃。”
墨风刚点过头,就被秦红袖推去一边儿。
“啊——”
秦红袖干脆把嘴张开。
筱雨笑着往她嘴里搁了个红豆馅儿的。
“好吃好吃,我都饿了!”
秦红袖捂着肚子喊,“宝儿,咱们几时开席啊?”
“等师父跟二师兄三师兄他们过来吧。”
筱雨又拿了个柑橘馅儿的递给记珉,“菜都备好了,我这就摆桌子。”
“那我去取香。”
秦红袖转身走向杂物间。
记珉转头看了看院外,“我去叫他们三个。”
说罢身影一晃,化作黑猫跑出了院子。
## 龙血凝魂丹
记千秋的院子是落仙谷里占地面积最大的,但也是空闲地方最少的,在这院子里,以星辰石布着大大小小共二十多座阵法,且这些阵法并非是为了抵御外敌,单纯就是记掌门布置着玩的——此乃某次筱雨问起布阵用途时,记千秋回答的原话。
不过也是托了这二十多座阵法的福,即便无人打扫,院内也没什么积雪。
沈宁与落行云二人穿梭在或高或低悬浮着的星辰石当中,半晌才走到记千秋门前。
房门虚掩着。
两人脚下俱都一停。
房间内响起两声轻咳,而后传来记千秋的声音,“人都来了,搁门口站着做什么,进来吧。”
“还以为你歇下了。”
落行云一挑眉,率先推开门走进去,待看清记千秋的模样后微微一怔。
“干嘛呀,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记千秋将散在身前的花白长发撩到身后去,微微一笑,“没见过老人家吗?”
“气虚血亏,神魂受损……您这是又用了上次的法子给小雨治疗了?”
沈宁神情还算镇定,越过落行云走到记千秋跟前儿跪坐下来,“小雨这次发作,没有您跟红袖她们说的那么简单吧?”
落行云欲言又止,还是沈宁拍了拍他的膝盖,他才叹口气也在蒲团上坐下来。
“你们两个想多了。”
记千秋笑着冲沈宁落行云两人摆摆手,“我头发变白跟雨丫头没什么关系,回来前就这样了,怎么,还不许人老啊?”
落行云眉心拧了拧,自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双手送到记千秋身前,“这药你也留一份儿吧。”
“哦?这就是你给雨丫头炼的药?”
记千秋随手拿起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笑道,“龙血凝魂丹,好家伙,九阶的丹药,之前七阶的盘龙丹都让老沈好一阵赞叹呢,这东西要是让他看到,那可不得了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能炼制几阶的丹药只取决于手头有几阶的材料,师父心里总是清楚的。”
落行云不想让他岔开话题,“你先把药吃了吧。”
“留给雨丫头吧。”
记千秋将塞子摁回去,“放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没什么大问题。”
“小问题也不能出。”
落行云坚持道,“吃吧,不用省,这个又不是用钱买的。”
话说回来,就算真是用钱买的,那钱也不用记千秋自己挣。
记千秋闻言哑然失笑,可不是不用钱吗,他一闻就知道里面掺的龙血是从谁身上弄来的。
片刻后,他正起脸色,“小宁,行云,既然说到这儿了,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一下。”
见记千秋神色郑重,沈宁跟落行云也立刻坐直身子,“师父请说。”
“收墨风入门想必是你们二人的主意,这我能猜到,你们为了什么,我也心知肚明,左不过是惦记着雨丫头的病,但不管因由如何,既入我门中,就是我落仙谷的弟子,也就是你们的师弟,尔等当对他,一视同仁。”
“可是师父。”
落行云一听急了,“一视同仁倒不要紧,但没有他的血,小雨那边儿可就……”
“雨丫头的病,为师会再想法子。”
记千秋垂眸道,“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
掌门开口,一锤定音,纵使落行云心有不甘,终究只能低头说句“是,师父”。
门板再度开启,一只小黑猫抖去爪子上沾到的雪后钻了进来。
“小年宴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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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昆吾的小年宴,主菜是羊糕,主食小福饼,甜点有五色小团子,这三样是必须要有的,其余的菜则根据各家口味来自由发挥。
“给师父的是金瓜玉枣蒸百合。”
筱雨一边摆着菜一边儿念叨,“其余的就不分谁跟谁了,爱吃肉的有炖肘子,有荷香鸡,爱吃素的有山海兜,有炒山蕈……”
放下最后一盘菜,她抬眼看向对面,一桌相隔的墨风正望着她,见她抬头,便伸手指了指旁边。
他指的那个方向,秦红袖正捏着两块凝成冻儿的羊糕吃得不亦乐乎,小红在她脚边儿急得团团转。
筱雨笑起来,干脆也拿起三块羊糕来走到墨风身边儿。
“喏。”
把其中一块儿羊糕放到墨风手上,另一块丢给小红,最后一块儿麻溜儿塞进自己口中。
“现在我们都一样啦。”
要偷吃就大家一起偷吃,这才无负担。
墨风盯着掌心那块羊糕,半晌将它送入口中。
黄灵羊肉没有一丝膻味,猄豚皮汤汁凝成的冻儿口感韧滑弹牙,肉香浓郁又不会腻口。
确实好吃。
饭菜上桌没多久,门口传来脚步声,记千秋带着沈宁几个来到了院中。
“人齐了。”
秦红袖高声道,“那我请香啦!”
“快请快请,我都饿了。”
落行云拍着肚子催。
筱雨拉着墨风让到一边站着,这种时候排行小的只负责看热闹就好。
等到秦红袖把香点燃插好,记千秋一抬手。
“入席,开吃。”
## 辞旧岁
过了小年儿,时间便走得愈发快起来。
落仙谷上下并未因年关将至而清闲下来,清理其他院子里的积雪、清点年货、备年礼——再去镇上挨家挨户送下,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忙完,日子已经来到了除夕当天。
这天一早儿,筱雨跟秦红袖两人去了趟飞霞镇,辰时不到便早早回了山里,途径一处积雪未化的山坳时,站在飞剑后头的筱雨拍了拍秦红袖腰侧。
“大师姐,你先把我放下去吧。”
秦红袖朝下头一瞥,远远就见墨风正手持一根树枝站在山坳里演练。
“王大娘做了几身给阿风的衣裳,我下去比划比划合不合适。”
筱雨瞅着下方的墨风道。
想试衣裳合不合适也不能在这儿啊,回去不能试吗?
秦红袖摇摇头,压下心底的吐槽操控飞剑落地,“行行,下去吧我的小祖宗。”
筱雨笑着从飞剑上跳下去。
“跑慢点儿,当心滑倒。”
看筱雨掂着脚往山坳跑,秦红袖又喊道,“早点儿回来啊。”
“知道啦。”
筱雨背着身冲秦红袖挥挥手。
**
墨风从前的武器是把玄铁剑,被风花暝偷袭那日失落在镇厄潭,如今重新开始修炼,手头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便折了根西苑铁木枝,掂量一下重量相差不多,就在那儿练上了。
筱雨跑过来时,他正在那儿一招一式比划——其实也没什么招式,他的招数都是在常年的打打杀杀中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有套路没有规矩,唯一的讲究就是快准狠——听见身后渐近的脚步声,他手上动作一顿。
但脚步声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停下了,并没有继续靠近。
墨风将树枝往雪地里一插,回头去看,裹在大红斗篷里的少女抱着一个同样用红布系好的包袱,冲他甜甜一笑,“练完啦?”
“嗯。”
墨风点点头。
“那你一会儿还要修炼吗?”
筱雨语调轻快,像清晨的雀鸟儿在树枝上跳跃,“如果你还练,那我就在附近挖一会儿雪凝芝,要是不练那咱们就回家。”
她举了举怀中的包袱,“今早上我去王大娘那儿了,除了弟子服,王大娘还给你另做了两套新衣裳,等回去后给你试试。”
“回去吧。”
墨风倒不急着试衣裳,只是想到筱雨此前正是因为“寒气太盛”而犯病,故而不想让她在雪地里待太久。
“好!”
筱雨脆生生应道。
墨风修炼的山坳距离落仙谷不远,步行走个一刻钟就能看见远处小院儿。
白皑皑的雪地里,一红一黑两条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
“阿风你以前用的是什么武器啊?”
墨风刚来落仙谷时身上没有兵器,直到刚刚筱雨才发现他应是惯用武器作战的,看那比划的架势与大师姐四师兄有几分相像,但动作力度更大。
筱雨根据墨风方才的动作思考了一番,推测道,“是重量比较重的剑吗?”
墨风略感讶异地看她一眼,“没错。”
一个不能修炼的人,仅从比划的招式就能推断出武器大致类型,这眼力与判断力也是相当不错了。
“可惜谷中没有擅铸器的人,大师姐他们修炼用的佩剑都是当初托沈老给弄来的,你要想弄一把趁手兵器的话,也得等沈老回来了。”
筱雨说道。
“从他那里买武器,要多少钱?”
墨风思忖片刻,问出了一个比较关心的问题。
他对法宝器具乃至于丹药的市价都一知半解,因为在镇厄潭那个地方,只要够强,什么都能拥有,相反,弱者在镇厄潭里只有被压榨奴役的份儿。
说简单点儿,那就是从前他身上的东西都是抢来的,譬如玄铁重剑,就来自于一条一千七百多年道行的玄鳄,只是时移势易,从前那套规矩在落仙谷自然不适用。
“不用钱,用丹药换。”
筱雨笑笑,“等开了春,阿风你可要跟我一起努力采药才行。”
多采药回来,三师兄就能多炼丹,多炼丹就能多换钱,还能换来武器。
“早上出门前师父还跟我说,要我趁天气没变暖先教你辨识些灵药图谱呢,今天是除夕得准备辞岁宴。”
筱雨侧过身来看着墨风,“要不咱们明天起开始学?”
“好。”
技多不压身,多懂点儿东西总不是坏事,墨风答应得毫无压力。
远远的,有爆裂声接二连三响起,虽然很远,但听着还是十分响亮。
妖族对声音总是更敏感些,墨风倏地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应该是张老爷子在放爆竹。”
筱雨也跟着看向那边儿,“镇上的爆竹声传不了这么远。”
是了,爆竹。
墨风眉心微微一拧,他极厌烦这种聒噪的热闹,从前镇厄潭里的妖族每逢年节也会去人类地界上搞些烟花爆竹回来凑热闹,自打他统领镇厄潭后,干脆下令一概不准弄这些东西,谁敢弄爆竹他就弄死谁,这才换来几年耳根清净。
不过……
他看向筱雨,心说落仙谷今日不会也要放爆竹吧……
还好筱雨很快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个热闹也就能从张老爷子那边儿听听了,几位师兄都嫌爆竹太吵,所以咱们这边儿都不放爆竹的,一家人吃顿团年饭就算过年了。”
墨风听了眉心一展,“挺好。”
**
回到落仙谷,筱雨将装着新衣服的包裹塞给墨风叫他回屋试衣裳,自己便转身去了灶间。
从储物袋里取出团年宴要用到的材料,筱雨一样接一样的处理着,心思却悄悄飞了出去。
即便是在今天这最讲究团圆的日子里,墨风都只字未提家人亲友,会出现这种情况无非有两种原因,一种是不想提,一种,是没得提。
筱雨觉得,更像第二种。
“雨丫头,你对墨风怎么看?”
今天早上,当听到记千秋这个莫名的问题时,筱雨思索片刻,才给出了回答。
“小师弟他……是个不容易有归属感的人吧。”
只有一直孤军奋战的人,身上才会有那种闲人莫近的气息,不信任,不依靠,能走进他心底的只有他自己。
“刚被救那会儿,他看起来随时都想找机会逃跑。”
筱雨想起墨风跳窗逃跑未果,却压坏紫叶地南星结果被落行云狮子大开口的事儿,嘴角浮起一抹浅笑,“现在好多啦。”
“咳。”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筱雨扭过头,就见墨风穿着一身青色弟子服站在那儿,脸色多少有些不自在。
“挺合身的。”
他别开眼道,“多谢。”
筱雨笑起来。
现在,确实好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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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生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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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岁冬
文火,热锅。
细小的泡沫在澄金色的油中升腾,当它们结成一队时,被切得细碎而均匀的水蒜、莎叶姜洒下来。
再加上少许秋油,锅中爆出一阵浓郁的香气。
“阿风。”
筱雨头也不回地喊。
一笸箩洗净晾干的岁岁冬花芽立刻被递过来。
筱雨把岁岁冬花芽倒入锅中翻炒——这是开春以来第一批钻出冰层的岁岁冬,最外层嫩绿的萼片上还带着一抹朱砂红,别看它们个头小,香气却是最上乘的,识货的人管这种品相的岁岁冬叫“开凌红”,只要少许调味料再加上秋油翻炒,须臾,花芽中蕴藏的胶质就统统被炒出来,在锅中糅合成一份香气扑鼻的花芽酱。
快要出锅时,筱雨沿着锅边儿淋上些许糯米醋,热度激发了米醋的香,又稍稍减淡了它的酸气,最终一搅拌,出锅。
“来,尝尝。”
舀起一勺岁岁冬花芽酱均匀盖到刚蒸好的米饭上,筱雨把碗放到墨风跟前儿。
墨风端起碗来,拿调羹连饭带着酱一并挖起来送入口中,岁岁冬酱浓郁的香气与滑嫩的口感竟然完全不输那些灵兽肉,而且,因为是酱,在盖上米饭的那一刻,它的汤汁便浸染到米饭当中,与饭浑然一体。
只吃了一口,墨风便明白了,为什么冰层还没化,秦红袖那几个就开始心心念念等着岁岁冬发芽了。
“确实好吃。”
他用自己贫瘠的语言表达出诚恳的称赞。
“必须的,这可是一年只能吃一次的美味,第一批破冰而出的岁岁冬数量极少,到第二批风味就要差一些,等第三批出来时,大部分岁岁冬都开花了。”
一旦花开,岁岁冬的花蕾就会多出来一丝苦味,做出的酱自然也会跟着变苦。
筱雨笑吟吟在其他几碗饭上也依次舀上花芽酱,“变苦了就没人吃了,不过三师兄倒是挺偏爱这种苦味,会采集一些花芽晒干当茶喝。”
墨风嘴角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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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批岁岁冬,还是他跟筱雨一起采集来的。
现在还远不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走在飞霞山上四下望,大多数地方还被白雪覆盖着,只有少数南向的山坡因为日晒比较充足,冰凌积雪开始融化,一块块地斑驳着露出下方黑色的土地。
“开凌红”就生长在这些山坡上。
采摘岁岁冬花芽得留神控制力道,只摘走花芽,不伤根系,筱雨跟墨风讲解完注意事项,又看着他采摘了几个后两人才各自分头采集。
日上中天时,四周温度攀升了一些,筱雨的脸颊也透出些许粉扑扑的红来,正当她把刚采集好的花芽放进竹篓时,余光看到一只斑鸠大小、通体碧蓝色的鸟儿飞向这边。
“嗯?”
筱雨眨了眨眼睛,“琉璃鸟?”
正在小心翼翼摘花芽的墨风闻言动作一顿。
等他抬起头来时,发现那只让筱雨讶然的鸟已经被她用一张小网捆住拎在手中。
墨风:……
“奇怪了?”
筱雨拎着那琉璃鸟左右看看,“天气还没暖,怎么就有琉璃鸟了。”
被网住的鸟儿满脸惊恐,抖啊抖地抬眼看向墨风。
墨风:……
“这种鸟按理说入冬就会飞去寒漠原,等到二月末三月初才回来的。”
筱雨掂了掂琉璃鸟,忽然浅浅一笑,“还挺肥。”
她抬眼看向墨风,“你是不知道,四师兄最爱吃的就是琉璃鸟了,到琉璃鸟返回的季节,他隔三差五就要想法子捉上几只回来烤着吃。”
与脸颊一样透着粉色的指甲隔着网兜戳了戳琉璃鸟的胸脯,筱雨笑道,“今天就把这只带回去加餐吧。”
网兜里的琉璃鸟闻言双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
墨风:……
“啊,我把它吓死了……”
筱雨语气里很有几分扼腕,“琉璃鸟胆子这么小的吗?我听四师兄说过,吓死的鸟苦胆都破了,就不好吃了,真是可惜。”
墨风伸手将那个网兜拿过去,看了几眼没找到解开的法子,“这是什么网?”
“这叫玲珑网,是沈老以前送我的小玩意儿。”
筱雨指着网兜上方一个位置,“这里有根淡红色的线,扯一下它就开了,我不能随意动用灵力,又经常要在山里走动,沈老就送了我这张玲珑网,遇到野物时也方便自保,你别看它现在看着小,那是因为琉璃鸟不大,玲珑网能随意伸展,多大块头的野物碰见它都跑不掉。”
当然,话是这么说,看她抓鸟抓得如此熟练,估计这玲珑网早已不单单是防身用品了。
墨风依照她说的找出红色线来扯了一下,透明网兜随即解开,刚刚看起来已经断气的琉璃鸟瞬间拍翅翻身,一个猛子扎向远处。
“诶!”
筱雨见状先惊后笑,指着琉璃鸟仓惶远去的身影道,“好聪明啊,它居然会装死。”
墨风也目送着琉璃鸟远去,须臾回过头来把玲珑网还给筱雨,“对不起,把你的猎物放跑了。”
“好啦,你又不是故意的。”
筱雨浑不在意地笑笑,“咱们继续摘岁岁冬吧,太阳晒久了花苞外层的萼片会干瘪。”
——“今天师兄们在随着师父学澄脉术,肯定没时间来这儿用饭,我把饭给他们送过去。”
筱雨的话音将墨风思绪扯回当下。
“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
留下这句嘱咐,筱雨便拎着装有岁岁冬花芽酱盖饭的食盒离开了灶间。
院门开合,脚步声愈渐远离,墨风又吃了几口饭,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才放下碗走去门口,冲着上方空荡荡的屋檐道了句,“下来吧。”
嗖的一声,此前狼狈逃窜的琉璃鸟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到墨风肩膀上,刚一落稳就开始啾啾啾地哭,“老大,这谷里的人好可怕!”
“说正事。”
墨风面无表情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镇厄潭如今情况如何?”
“那可真是一言难尽了。”
琉璃鸟抖了抖羽毛,正准备说,却闻到一股难以忽视的香气。
口水几乎一瞬间分泌出来,琉璃鸟艰难地在墨风肩膀上左右跳了跳,“老大,能先给我口饭吃吗?”
“从镇厄潭夜以继日飞过来,我已整整五日水米未进,如今骨瘦如柴,都快饿死了。”
琉璃鸟说得情真意切,几乎声泪俱下。
墨风闭了闭眼。
他就不应该把这家伙放走。
## 镇厄潭的消息
最后,墨风还是给它盛了一碗饭出来,琉璃鸟落地化成一名蓝衣少年,端起碗唏哩呼噜一通吃。
这琉璃鸟妖名唤关塞,是墨风在镇厄潭时的一个手下,关塞擅长潜伏跟踪探查消息,在墨风当初的一众下属里算是最为忠心的,如今第一个找上门,墨风也不奇怪——他奇怪的是关塞怎么能混进来。
想不到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关塞就两眼含泪。
“这山下大阵忒厉害,但凡露一丁点儿妖气都无法轻易进入,不得已之下我使用逆浮之术压制全部修为,化成寻常琉璃鸟飞进来,结果……结果老大您也知道了。”
人是找到了,但他也险些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墨风摇了摇头,打断关塞的哭诉,“说正事。”
眼下他只想知道镇厄潭如今状况如何。
关塞当即抹了把眼泪,神色也恢复正经,“老大,您消失这段时间,风花暝开始大肆收拢咱们的旧部,不少膝盖头软的已经归顺了她,只任芎那几个硬骨头不肯听她差遣,干脆另起山头。”
“风花暝上位后接连派了几次人往飞霞山来,甚至自己也来过两次,但都没成功潜入,我也是跟踪着她们的行迹才找到您的。”
“对了。”
关塞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儿,“老大您的玄铁重剑现在落在风花暝手里了,她将那把剑熔了一半插在自己座前,借此震慑刚刚收拢过去的人手。”
熔了一半……
那是不能用了。
墨风如此想着,却并没有因对方的侮辱示威之举而感到愤怒——愤怒,若没有与之相衬的实力作为底气,那只能徒惹人笑。
待他亲手斩杀风花暝后,自会将其剥皮抽筋,拿她一身毒蛟鳞甲做战袍,骨骼打成座椅,毒牙铸成新刃,来还她今日毁兵之辱。
“还有其他消息吗?”
墨风随口问道。
“其他的倒是没什么了,年节期间,风花暝跟任芎一伙人起了几次冲突,双方各有胜负,可能为了稳固地盘,风花暝最近没再派人盯飞霞山了。”
关塞想了想,补充道,“倒是前些日子,有龙族的人来镇厄潭周边探视过,不知是不是觉察到您出了事儿,您看要不要跟他们联系……”
“行了。”
墨风打断关塞的话,“你只要说镇厄潭相关的就好,龙族如何,我并不关心。”
当初能对年幼的他下死手,如今就算找上门来,墨风也不认为他们会对他安什么好心,联系他们?
呵,怕不是会让他死得更快。
“是。”
关塞立刻点头应道。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脚步声,不必墨风提醒,关塞便打了个激灵瞬时化身琉璃鸟,扑棱扑棱飞上屋檐躲藏起来。
“躲远点儿。”
趁筱雨尚未进院子,墨风低声提醒道,“她之前提过最爱吃琉璃鸟的四师兄亦是妖族,你小心叫他逮住。”
话音落下,上头又传来一阵拍翅声,关塞这会儿是正儿八经地飞远了。
**
“阿风,帮我开下门。”
筱雨站在院门前脆声喊道。
片刻后,院门自里面打开,她抬起脸冲来开门的墨风笑笑,顺便把两手里抱着的竹筐往上一抬,“看。”
墨风往竹筐里一看,满眼绿油油,一样不认得。
“这是何物?”
他从筱雨手中接过竹筐,问道。
“芝麻藤、玉络菜,还有新鲜茶青,都是大师姐带回来的。”
筱雨快步跑进灶间,拿出几个竹笸箩来,指挥着墨风将竹筐放到一旁,“今天咱们吃醒春锅。”
跟滋补暖身的三冬锅不同,醒春锅整个儿看上去是绿色的,用苏醒在春季土地中的第一批绿色食材——譬如岁岁冬、芝麻藤、玉络菜跟刚刚冒头的茶青,加上蛋饺与火腿同煮,便是鲜香开胃的醒春锅。
挑拣归类野菜的活归筱雨,剥茶青的活又到了墨风手上,阳光洒下来,带着初春的暖意铺展在静默不语专心干活的两人身上。
几只山雀在屋檐上小声啁啾,积雪融化万物复苏,它们如今已经能在野外寻获足够的食物,但草籽树芽总没有谷子来的美味,所以这群小家伙时不时会回来转一遭碰碰运气。
筱雨拽了一把芝麻藤撒到院中,那群小家伙立刻飞下来你一口我一口抢得欢。
虽然不是粮食,但芝麻藤也是好东西,山雀们吃得很满足。
院门推开,两人齐齐抬眼看去,就见记千秋站在院门口冲着筱雨招手,“雨丫头,来。”
“诶。”
筱雨放下手中抓着的野菜,跑到记千秋跟前儿,“师父找我有事儿?”
记千秋将一枚红绳拴着的玉坠子递到筱雨手中,“戴上这个。”
“嗯?”
筱雨看了看放在掌心的玉坠子,是春带彩质地,雕了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鲤鱼,“可是师父,我现在还戴着你给的护身符呢。”
“把那个取了,换成这个。”
记千秋揉揉筱雨脑袋,“这个也是护身符,新的。”
“好吧,谢谢师父。”
筱雨道了谢,低头将自己戴了许多年的护身符取下,小心翼翼放进储物袋,而后将这条玉雕小鲤鱼戴上。
她看不到,但记千秋与不远处的墨风都看得清楚,在小鲤鱼戴好的一刹那,一道红光自玉坠上闪出,绕着筱雨飞了几圈,而后没入她体内。
“这条小鲤鱼是暖玉雕的吗?”
筱雨有些诧异,“刚戴上就觉得好暖和。”
记千秋笑了笑,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你记得不要摘下它就好。”
“知道啦。”
筱雨点头,“不会摘的。”
“今晚吃什么?”
说完正事儿,记千秋又恢复了他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揣着手踱进院中,在看到那几笸箩野菜后抚掌道,“——醒春锅。”
“猜对啦,但是没有奖励。”
筱雨走过去把分拣好的野菜端进灶间,连带着墨风剥好的茶青。
“这些就够了。”
她回头看向记千秋,“师父,今儿中午我听你提到沈老,是他老人家要回来了吗?”
“回还回不来,只是托人送来一张传物符,要我给他送些盘龙丹过去,怎么,找他有事?”
记千秋挑眉问。
“我找他能有什么事,只是阿风的武器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所以才想问问他几时回来。”
筱雨笑道。
“哦?”
记千秋的目光立刻挪到墨风身上,“小风,你从前惯用什么法宝?”
墨风没料到话题突然扯来自己身上,起初还有些愣怔,待看到筱雨冲他不住眨眼睛后才反应过来,站起身冲记千秋一拱手,“回禀师父,我惯用重剑。”
## 意外发现
“多谢。”
记千秋离开后,墨风走进灶间,对着坐在灶台前发呆的筱雨道。
筱雨回头看他一眼,垂眸微微一笑。
很难说这个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莫名就让看的人心头一颤。
“阿风。”
随手朝炉膛里添了把柴火,筱雨轻声道,“即使是有着血脉羁绊的家人之间,有时候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别人也不会觉察到的。”
她复又抬起眼来看他,“除了我之外,你也该试着多跟其他人交流。”
其实也不光是其他人,筱雨一直觉得墨风之所以跟她交流多些,无非是因为两人住在一个院子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而她又是个话多的,所以他不得不偶尔给出回应。
眼见天气越来越暖,很快就到了能破土动工的时候,届时新的院子一起,墨风自这边儿搬出去,筱雨甚至怀疑到时候墨风会连她都不肯交流了。
“在落仙谷,我们就是一家人——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筱雨起身在锅中添上水。
一家人?
墨风默默别开眼,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你一直都是这样傻的吗?”
“嗯?”
筱雨眨眨眼,不明白墨风为何突然这么说,“我怎么傻了?”
“随随便便捡回来一个身份过往不明的妖族,就要拿他当家人?”
墨风看着自己的手——在落仙谷休养的这段时间,它比从前白净多了,不再似从前那般,一直带着似乎渗透进表皮里怎么都清洗不掉的血迹——但这只是表象,墨风清楚,这副看起来干净的皮囊之下,从骨骼到血肉,都浸满了镇厄潭里的戾气。
如果落仙谷里全都是落行云那种明白人就好了,知道双方不是同类人,便明码标价,我给你庇佑,你给我血,届时交易完成一拍两散。
可偏偏,这谷里就有这么一个傻丫头。
说她傻吧,她还心细如发,许多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手下都不一定发现的他的偏好,这姑娘不知怎的就能觉察到。
可说她聪明吧,聪明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还无条件地善待他……
一根手指忽然比到墨风眉心,把沉浸到自己思绪中没发现对方接近的墨风吓得一愣,待定睛看去,他那双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地方就会变成暗金色的眸子,直直对上筱雨浅琥珀色的双眼。
“你……做什么?”
彼此间距离被忽然拉近,墨风有些不太自在地向后挪了挪。
筱雨笑着用指尖在他眉心上晃晃,明明彼此间还隔着一小段空气,可墨风还是感觉到了来自指尖上的温度,那一点热似乎要将他的眉头融化。
“我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过去。”
筱雨收回手指,眼角眉梢蕴着笑,“虽然我不能修炼,但一些东西我是能感知到的,比方说,你刚来谷中时那一身的杀气。”
墨风不语,定睛看着前方等她说下去。
“举个例子来说,强盗、侠客、行刑手,这三种人全都手沾血腥一身杀气,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当然我也不是说你跟他们一样,比起他们,你更像我曾在山林里见过的孤狼。”
满眼戾气,一身杀机,但它那一身的杀孽,讲到底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谁能说它想活下去是错误的呢。
筱雨歪了歪头,“这个世道,不是用是否手染血腥来判断一个人好坏的,对于这个,我有自己的标准。”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忘恩负义的大坏蛋,其实不光我。”
筱雨抬手比了个五,“师父师兄师姐他们也是如此以为的,不然你以为光凭我一个人的判断,就能把你留在谷中吗?”
“我能猜到当初你入门时,三师兄一定跟你说过什么条件,可这么多年来我们救助过的修士、妖族都不在少数,其中不乏身份或资质出众的,甚至还有过一个龙族——他们当中比你落魄者有,比你伤重者亦有,三师兄可从没动过坑……咳,拉他们入门的念头。”
筱雨用手拍拍墨风胸口,“所以阿风,傻的可不是我哦。”
当她说完这话准备将手收回时,忽然一道红光自脖颈前亮起,宛如游鱼般沿着手臂游过来,转瞬没入墨风心口!
红光出现瞬间,还有一股莫名出现的吸力将筱雨朝前拽去,只听得她“诶唷”一声,两个人便结结实实撞做一堆倒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迫不得已拿墨风当了肉垫的筱雨仓惶道歉起身,奈何起到半途,又被红光缠住黏了回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重新贴回墨风怀中的筱雨欲哭无泪。
“……你先别动。”
墨风叫筱雨在怀里一通拱惹得心浮气躁,从脸到脖子一股脑红了个透,“我来处理!”
“哦!”
筱雨闻言立刻乖乖窝在那儿一动不动。
墨风深吸几口气,红光入体后就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心脏,另一路径直奔向丹田,所幸在两股红光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筱雨过年时帮他缝制的护身符香囊骤然一热,随即热度化为两道屏障,将他的心口与丹田同时保护起来。
这便给他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来处理意外状况。
当他调动自己体内的灵力碾碎那两道红光之际,一股熟悉的气息自红光中透出。
墨风瞳孔微微一缩。
这红光之中裹着的,竟然是龙族残魂!
## 事无巨细
残魂自红光中脱出后,仍旧执着地想要占据心口丹田两处要害,只是这两处被护符形成的防护罩护得严严实实,没有半分空隙可钻,而此时墨风的神识也卷了过来,那残魂见势不妙,自知不敌,调头沿着来时路径逃离。
墨风立刻以神识去拦,却没能拦住,红光重新没入筱雨颈间消失不见。
随着红光消散,那股将两人紧紧裹在一处无法分开的吸力终于消失了。
筱雨一骨碌从墨风身上翻下去,手忙脚乱站起身来。
“别动。”
墨风又一次说出这句话。
筱雨闻言周身一僵,“怎、怎么了?”
难不成麻烦事儿还没完?
墨风起身站到筱雨跟前儿,伸手往她脖颈间一探。
红光没有再次出现。
“我现在能动了吗?”
筱雨低头看着墨风虚悬在自己颈侧的手,小心翼翼问。
“可以了。”
墨风收回手来。
虽然那红光没敢卷土重来,但只要距离靠近,墨风仍能隐约感知到它的存在,如果推测没错,那道龙族残魂此刻多半就寄身在记千秋刚刚送给筱雨的那枚玉坠子上。
龙血入药,龙魂护体,若每一个天福灵体都要凭借这些手段才能保平安,那也难怪这体质鲜为人知,恐怕没几个拥有这体质的人能活到成年吧,可要真按这个说法,那这天福灵体又怎么好意思带个“福”字?
换成天灾还差不多。
发生了这一茬事儿,刚刚的话题是进行不下去了,筱雨佯装镇定走去灶台边继续收拾做醒春锅的材料,然而翻拣了半天除了把原本洗好并整齐码放的菜弄乱外,并没干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先回房间一趟。”
墨风低声道。
“好好!”
筱雨背着身迫不及待应声,“你去忙你的吧,我这边儿没什么事儿。”
听着筱雨话语间的局促,墨风心里那犹如打翻了调味碟般五味杂陈的心绪意外好了几分,他瞥过去一眼,看不见筱雨的脸,但她的耳尖是红透了的。
墨风眸底闪过一丝不甚清晰的笑意,而后转身离开灶间。
但他没有回房间,而是径直离开小院朝山谷走去。
山谷里的树木还未发春芽,但色彩依旧绚丽:除去有着白色外皮的白雾榕、白蛇居木外,大部分落叶木支棱着一丛丛褐色枝条,若仔细看去,能在那一堆堆的褐色里找见些许绿意,而黄金榉、相思枫、霜色乔等树木经冬不凋,金色、红色、霜蓝色的叶片此时成了山谷间最显眼的色彩。
关塞穿梭在树枝之间,紧跟在墨风身后一道儿入了山林。
“来。”
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墨风冲关塞所在的位置一招手。
“老大有何吩咐?”
关塞立刻飞下去落到墨风身前。
“刚才你说龙族也到了镇厄潭附近,你知道他们过来是为了何事吗?”
墨风沉声问道。
“老大,您这可是问对人了,大概整个镇厄潭除了我,没别人知道这事儿。”
蓝色的琉璃鸟在树墩上跳了两下,“他们在镇厄潭附近跟一些小妖或散修打听是否见过受伤的龙族,老大,当时您行踪不明,而龙族那些人又特意避开风花暝,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在找您呢——不不,说不定,他们就是在找您!”
墨风嗤笑一声,旁人不清楚,他却很明白,龙族绝不可能派人来找他,毕竟他当年是作为“不祥之兆”被遗弃至镇厄潭的,从把他丢出来那天起,龙族早当他死了,根本不会再为他费一丁点儿心。
“来探视的龙族有几个,修为如何?”
他接着问道。
“我看见的有六人,为首的是条八阶碧戎。”
碧戎,指的是龙族中鳞片天然呈现暗绿色的一支,擅追踪与围猎,所以龙族要找人,派一条碧戎出来领队合情合理。
但八阶碧戎,可不是一般龙族能指使得动的。
“关于他们要找的目标,有更详细的信息吗?”
墨风看向关塞。
“这我就不知道了。”
关塞扑棱了一下翅膀,“本来我以为他们找的是老大你,还想跟着他们看看,结果风花暝这边儿坐不住,开始往飞霞镇派人,比起龙族,我觉得风花暝更可疑,就来了这边儿。”
结果还真给他找着了。
“想办法去探一探。”
墨风手指一捻,掌心里多出来一个小袋子,他随手将袋子抛给关塞,“赏你的。”
关塞仰头叼住小袋子,听里面传来哗哗声响,便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东海万灵珠,这东西对妖族修炼可是大有益处,当即大喜道,“谢老大赏!您在这儿好好修养,且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罢将装有万灵珠的袋子收进自己的储物空间,转身欲飞。
“等等。”
墨风忽然又开口喊住他。
“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关塞立刻收住翅膀。
“听说过天福灵体吗?”
墨风问。
关塞这家伙没事儿就爱到处打听各种消息与八卦,所以他想着问问看对方知不知道天福灵体。
“天福灵体?”
关塞歪起脑袋,小小的眼睛里写满大大的疑惑,“没听说过啊,这什么东西?老大你要用它来疗伤吗?”
“把这件事也打探清楚。”
墨风眉心一拧,“记住,但凡与天福灵体有关的消息,事无巨细,打探得越详细越好,这差事办好了,还有赏。”
“知道了!老大放心,一定给您打听个清楚明白!”
关塞用力点点头,转身飞了两下忽然自己折回来了。
墨风盯着他:?
关塞讪笑两声,他哪敢说是想看看老大还有什么事儿忘了吩咐,赶紧调头直直飞出山谷。
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琉璃鸟的身影,墨风才收回视线,指尖轻捻,一枚鸽蛋大小、晶莹圆润的东海万灵珠便出现在他指间。
风花暝偷袭他得手后,将他的储物袋也一并摘了去,但她却不知,纯血龙族生来自带一处储物空间,储物袋不过是个幌子。
**
灶台上,砂锅中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炖着醒春锅要用的鸽子汤汤底,所有的食材已经准备完毕——青铜烫锅子里,整齐码放着黄色的蛋饺,风干鸡腿被切成厚薄均匀的小段,火腿片成卷儿,各种野菜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按照种类排列摆放好,只等要用餐时加入汤底,下方再添好霜炭,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筱雨擦干手上冰凉的水珠,走到灶台前缓缓坐下。
汤底还要熬很长时间,若是从前,她这会儿该回房间休闲一下,看看书也好,描描画也好,怎么也比坐在这儿发呆强,可眼下她却跟生了根似的,扎在灶台前不肯挪窝。
从脖颈里拽出那个小鲤鱼玉坠,筱雨盯着它看了半晌,叹口气又把它塞回去。
师父这次给的护身符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啊?还好小师弟看起来没怎么计较,不然她这张脸可往哪儿搁啊。
实在是愁人。
“喵嗷。”
随着一声细声细气的猫叫,小黑猫钻了进来。
“四师兄!你来得正好!”
筱雨噌一下起身喊道,把正准备再去吃点儿岁岁冬酱的记珉吓得毛都炸了。
小黑猫蓬松着大尾巴跟后背的毛回头看筱雨,结果被她一把捞起来凑到脖子前。
“……”
黑猫沉默半晌,歪头发出一声疑惑的“喵?”
“还好还好!”
看来这护身符也不是随时都有可能犯病,筱雨松了口气把黑猫放回原处,满脸欣慰道,“谢谢四师兄啦!”
说完,她就颠颠儿地跑出了灶间。
记珉:……
记珉: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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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四师兄:我就是个工具喵吗?
## 回礼
天上明月升,谷中炊烟起。
虽然做饭还是按时做,但年一过完,诸人便没了那么多清闲时光,用饭也不再聚到一处,筱雨在灶间提前将炖好的醒春锅分成单人份儿,再装进有保温效果的食盒内,而后便不必再管,她只要取走自己跟墨风吃的就可以,剩下的由他们自己来取。
端着两份饭菜,筱雨回到房间,推门便见墨风换了身墨蓝色滚银边儿的敞襟袍盘膝坐在床上——虽然被称为敞襟,但也只是领口略低而已,这是昆吾最常见的睡衣款式,墨风身上这件儿是由王大娘亲手织造的丝布做出来的,尤为柔软舒适,从筱雨拿回来那天墨风就换上了。
筱雨目光不太受控制地在领口处露出的锁骨线条扫了一眼,只这一眼,某些拼命想要压下去的记忆又翻腾起来,她赶紧别开眼去。
“吃饭啦。”
把墨风那份儿饭菜放到桌上,筱雨转身走向矮榻,刚一走过帘子那边立刻就把遮雨帘拉开。
墨风睁开眼,看到的便是犹自在晃动的遮雨帘,他顿了顿,道,“好。”
走去桌前坐下,墨风拿起碗边的筷子,入谷这段时间,别的且不说,至少学会了用筷子。
醒春锅搭配的主食是砂锅手擀面,炖煮过火腿蛋饺与各种初春野菜的鸽子汤现在变成了浅淡的绿色,手擀面在汤汁中浸泡,吸饱了内中滋味,墨风尝了一口,果然面润汤滑十分爽口,再吃一口蛋饺,皮韧馅弹,一咬便是满口鲜香。
确实能品出初春的醇鲜滋味,难怪能当得“醒春”之名。
**
跟墨风那边儿基本都是蛋饺与火腿肉不同,筱雨的碗里盛满了鲜嫩的绿色,白白的手擀面映衬在其中,好似青山覆白雪。
筱雨吃饭很秀气,面不直接从碗里吃,每次都是往手中小碗舀上少许,而后端着一口口吃完。
遮雨帘轻晃,墨风修长的身影自那边踱过来,而后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她面前。
一根红色丝线,拴着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
筱雨捧着小碗顿在那儿,看一眼桌上的珠子,再看看站在一旁的墨风,“这是……?”
“香囊的回礼。”
墨风垂眸道。
香囊?
筱雨下意识朝他腰侧看去,除夕夜那天她赠给墨风的香囊就挂在那儿,只是看起来干瘪了些许,颜色也有点儿发黑。
她笑了笑,放下小碗把那串了明珠的红丝线拿起来端详,看这长度,应该是系在手腕上的。
筱雨也不与墨风客气,当着他的面儿把红丝线在手腕上绕了一圈,丝线尽头有个暗扣,把红线一头扣进去后便系住了。
“阿风,谢谢!”
手腕一晃,明珠便在腕间跟着摇晃,葳蕤生光,筱雨盯着那珠子看了片刻,扭头冲墨风道谢,“很漂亮,我很喜欢!”
墨风唇角微微一抿,“喜欢就好。”
万灵珠可入药,单单佩戴也有净化心魔杂念、滋养心脉的功效,给筱雨的这颗万灵珠,是墨风收藏里年头最久、功效最好的一颗。
在香囊助他摆脱残魂纠缠后,墨风脑海中刚冒出“该给筱雨个回礼”的念头,这颗珠子就自然而然浮出了水面,仿佛在叫嚣着“把我送出去”。
墨风没怎么纠结,就这样拍板下了定论。
“你的香囊怎么变色啦?”
那边厢,系好万灵珠手链的筱雨却话头一转,“里面的护符用掉了?”
“没有,我本也以为如此。”
墨风捏住香囊左右转了一圈儿又将它放下,“之前被红光困住时,香囊内的护符帮了我一把,回头打开看,发现里面的符箓完好无损。”
只是有一部分香料化为齑粉,而香囊外表也发起黑来。
“原来如此。”
筱雨了然点头,“你这回礼都给了,我总不能让你一直戴着个脏香囊,等着,回头我再给你缝一个。”
再缝一个吗?
墨风眸光一凝,忽而开口道,“那能不能别绣黑蛇?”
“嗯?”
筱雨眨眨眼,“可以啊,你想要绣什么上去?”
“……”
墨风欲言又止,最终一摇头,“算了,还是黑蛇吧。”
反正小绣像上黑蛇跟黑龙差别也没那么大,不过少了点儿东西而已,而且毕竟是别人帮忙做,就别那么多讲究了。
墨风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
“对了。”
饭后,两人一并将空碗筷拿回灶间时筱雨问道,“你说护符帮了你一把,那红光……对你有害是吗?”
问出此话的筱雨心底有几丝忐忑,毕竟红光是从她的护身符上跑出来的,她总该问个清楚。
“师父给你的护身符里,有一道龙族残魂。”
墨风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那残魂还留着些许意念,可能见我是妖族之身,便起了夺舍的念头。”
“夺舍?”
筱雨听得悚然一惊,立刻把脖子上的玉坠子拽出来,“它吗?”
“没错。”
墨风看了眼那枚玉坠,叫他有点儿奇怪的是,绞碎那段红光后残魂理应受损,但那玉坠此刻看起来色彩反而愈发鲜亮,“不过你不用担心,既然是师父给你的玉坠,它一定不会伤害你。”
“我当然不担心它伤害我,我担心它伤害别人。”
筱雨叹气,“本来我就觉得有些问题,想不到是夺舍这么严重的事儿,回头我还是把这坠子还给师父吧。”
反正原本那个护身符她戴着挺习惯的,不换也没什么。
“别。”
墨风立刻出言阻止,“他给你这个护身符一定有因由,况且——”
他将手伸到坠子跟前儿,双方贴得十分近,却不见那坠子上闪出红光,“残魂终究是残魂,上面的意识不会保留太久,经此一事估计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坠子,你安心戴着吧。”
“……哦。”
筱雨带着几分犹豫将玉坠收回领口内,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远方响起一声闷雷。
两人朝天边看去,闷雷之后,远处云层中开始闪出连绵成片的紫色闪电,紧接着又是一串雷声滚地而来。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要来了呀。”
筱雨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喃喃道。
## 百花谷
春雨确实来了。
等两人自灶间出来,雷声已经远去,院子里的地面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浸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雨打湿后的芬芳气息。
“春雨一下,天气就暖得快了。”
这么细的雨,连遮挡一下的必要都没有,筱雨抬手搭棚看了看远处,“明天该有人进山了。”
“这里的人进山,要等下过雨吗?”
墨风摊开手接住几滴雨水感知了一下——这就是寻常雨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切说,不是等下雨。”
筱雨笑着抬手指了指远处的雷云,“是等这一片滚地雷,但凡在飞霞山周边生活的百姓都知道,冬天那场封山雪后,飞霞山就一步都不能进了,就算天气转暖积雪融化都不行,直到等来这场开春雷,这片大山才算真正解封。”
墨风了然,原来还是跟那场雪有关,雷电能辟除邪祟,凡人等到这场雷雨过后再进山也是明智之举。
“喵嗷。”
墙头上传来一声猫叫,紧接着小黑猫自院墙上一跃而下,落地化作黑衣少年,手里还拎着个竹筐。
“这是送驱兽散来了?”
筱雨笑道,“四师兄,怎么是你送过来,三师兄还没回来吗?”
“他又闭关了。”
记珉冲墨风点点头,走到灶间将竹筐放下,“二师兄说,这次大雪封山时日久,若照往常的量分发,这次可能不够。”
“不够也不要紧,这场雨一下碎金花也该开了。”
碎金花就是配制驱兽散的主要药材,筱雨走去竹筐边儿打量了一下里面驱兽散的数量,“明儿一早我就去百花谷挖些回来,这药配制起来简单,我跟阿风也做得来。”
记珉看了眼墨风,点头道,“那你明天进山小心些。”
“放心吧,百花谷离这边儿又不远,那路我熟着呢。”
筱雨随手拿起一包驱兽散,“再说了,我到时候也捎上一包这个,保准一路无忧。”
**
“这驱兽散要给谁用?”
等到记珉离开,墨风问出了他心底的疑惑。
“给进山的人用啊。”
筱雨掂了掂手中的驱兽散,“这驱兽散是从前张老爷子央三师兄配出来的,专驱蛇虫猛兽,却不会影响其他动物,那些进山的人不管是想采药摘野菜还是捕猎拾柴,带上一包驱兽散便安全许多。”
“那这些人一年四季进山,每次都要来你们这儿取药?”
墨风挑眉问。
“对啊。”
筱雨理所当然回答道,“不过进山人数最多的就是现在了,等庄稼地里的冻土化开,那些为了生计来山里拾春荒的人就会回家耕种,到时还常在山里走动的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猎人与采药人。”
墨风又点点头。
筱雨这番话倒是从另一方面解释了落仙谷为何在飞霞镇百姓心里有那么好的人缘儿,这不光是靠一身医术换来的,更因为这份儿仁心与寻常心——要知道医修门派不少,可并非所有医修门派都原意搭理凡间疾苦,他们当中不少人选择与世隔绝专心修炼,大多数时候甚至连同为修士的人都看不入眼,身还没登仙界,心先已高高在上了。
**
第二天,筱雨起了个大早,不止天没亮,连雀鸟儿都还没来开晨会呢。
等她去灶间整好进山采碎金花要带的工具后,一出门就看到墨风直勾勾杵在院子里。
“小师弟,你梦游吗?”
筱雨沉默一瞬,忧心忡忡问。
“……”
墨风说,“不是。”
“我与你一起进山。”
“诶?”
筱雨听完一愣,而后笑开,“你担心我啊?”
“只是想出去活动活动而已。”
墨风面无表情道。
“嗯嗯,好。”
筱雨笑着点头,“那你也去背个竹筐呗。”
送上门的劳动力哪有不用之理。
出发前,筱雨往两人身上各贴一张符。
“……避尘符?”
墨风挑了挑眉,这种符箓多数时间被用来安置在房间中防止积灰落尘,这往身上贴又是作何用?
“嗯,这个能防止泥水溅到身上。”
筱雨轻轻拍了拍贴在自己腰侧的避尘符,“这种天出门带上它是太方便了。”
原来是为了防泥水。
墨风了然后莞尔一笑,其实要预防这些污浊之物,寻常修士很容易做到,只要把灵力充盈周身自然便会生出一层能阻挡尘土污泥的气场,再或者,一些修士穿的衣物本身就是用灵物制作,也能经尘不染。
一炷香后,准备妥当的两人各自背着一个竹筐走出小院儿,踩着满地碎星般的水光朝飞霞山走去。
百花谷与落仙谷之间就隔着一座山,沿着落仙谷东边儿进山的小路一直走,走到头再转向南边儿走个三五里便到了。
春雨如酥,细细密密下了大半夜,山路泥泞不堪崎岖难行,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摸黑朝前走着,四周一片沙沙声,是春雨初落,亦或者树芽新发。等两人登上山顶,林间开始回荡起晨鸟啼鸣。
“在这儿稍微等等。”
筱雨冲墨风一摆手,自己则跑到一棵倒伏的相思榕前俯身朝树下张望。
墨风将神识探进去,发现那树下藏着一只狐狸。
还是个老熟人。
“小红!”
筱雨冲树下唤了两声,野狐狸就摇着它开始掉毛的大尾巴扑出来。
“给你带了好吃的。”
筱雨把昨儿特意留出来的蛋饺跟风干鸡腿拿出来,用一块油纸垫着放到大树宽敞的枝丫间,“快吃吧。”
美食在前,小红依旧呜呜嘤嘤绕着筱雨蹭了半天才跳上树去开吃。
“我走啦,你慢慢吃。”
筱雨摸了两把狐狸尾巴,看它吃得专心,才笑了笑起身,冲墨风无声地比划了个“走”。
墨风点头。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快上许多,四周渐渐亮起来,雀鸟的鸣叫声不再如方才那般密集,但仍旧此起彼伏。
远远的,能看到远处绿意渐浓。
“百花谷就在前面了。”
筱雨朝前一指,“师父说,百花谷的地下有热泉,所以谷中温度比外面高,这里的植物苏醒的也比其他地方早。”
当然,在这些“领先一步”的植物当中,碎金花独树一帜,算得上早中之早,等两人走得更近一些就能看到,那片染遍整片山谷的绿意当中,星星点点夹杂着的金黄色,那正是他们今日的目标——碎金花。
## 春眠不眠
碎金花可能与彼岸花有些或远或近的关系,都是球茎,也都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只是花朵比彼岸花小上许多,一朵小花只成人指甲盖儿大小,萼片外层呈金黄色,内里则是鹅黄色,娇嫩得很。
“碎金花全株有毒,不过它的毒性很特别。”
筱雨俯身从草丛里掐起一朵碎金花,拈在手中转了个圈儿,“它的毒性只在一些蛇虫猛兽身上起作用,对其他动物并不起效,这里生活着一种小麂,非常爱吃碎金花,也从来没见过它们中毒。”
“所以才能用它来制作驱兽药?”
墨风也摘了一朵,不料从断枝内流淌出的汁液刚沾上皮肤,就听滋啦一声,那块皮肤开始冒烟。
“啊!”
筱雨连忙上前把墨风手上的汁液清理干净,还好处理得及时,被汁液沾到的手指没什么大碍。
“忘记你也算蛇虫了……”
筱雨满面愧疚道。
“……”
墨风深吸一口气,“猛兽。”
至少把他归进这一类啊。
筱雨叫墨风这句话逗得笑起来,“好好好,忘记你也是猛兽了,猛兽可不能采碎金花,连在花丛里待久了都不行。”
她朝山谷口一指,“您啊,就在这儿乖乖修炼,等我采完再一起回去吧。”
墨风看了眼被花汁腐蚀的手指,嘴角一抿,“好。”
等筱雨把两个竹筐都采得满满当当时,时间已经来到晌午,太阳升得老高,大片的碎金花在草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金光,恰如碎金满地,这也正是它名字的由来。
将两个竹筐放到一旁,筱雨看了眼盘膝坐在不远处一方青石上修炼的墨风,见他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干脆溜达着也在附近寻了块儿干爽的大石头,在石面上铺一块棉布便躺上去——石头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躺起来颇为舒适,唯一的缺憾是上头没有一袭树荫,所以不可平躺,不然眼睛会被晒得难受。
筱雨侧着身子卧在石头上,看看远处碧蓝的天,再看看谷里绿茸茸的草,除去碎金花,芝麻藤也打起了一串串的花苞,再过个几日,就会开出淡蓝色小花来。等芝麻藤开过了,百花谷才真正热闹起来,鹿碗花、金盏草、碧晶兰、野百合……
**
将吸纳来的灵力在体内运转了七个大周天后归于丹田,轻轻呼出一口气,墨风睁开眼。
他的实力已经在这段时间恢复到三阶,相当于人类修士筑基期,毕竟是再次修炼,前头这段路自然好走,难就难在再度结出妖丹这一步。
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稳扎稳打。
墨风暗暗告诫自己。
不过,时间过去多久了?
百花谷这里的灵力与他属性相合,墨风一不留神便沉醉于修炼忘记了其他,这会儿才恍然想起自己不是在洞府之中。
抬眼看看天,墨风眉心一拧,都到晌午了?
筱雨那边儿要这么久的吗?
他霍地自青石上起身,神识瞬时如网般铺展开——他很快找到了两个竹筐,又过片刻,他才在一方青石上找见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筱雨。
自神识中看到这幅画面时,墨风心底一紧,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是筱雨心疾又发作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毕竟若是心疾发作,大概不会给她时间让她有闲心在青石上铺一块棉布,还掀起棉布一端盖在自己身上。
收回神识,墨风快步走到筱雨躺着的石头前。
那个刚刚牵动了他的心的少女在春光里睡得正酣,偶尔有微风吹过,阳光便在她的发梢与睫毛间跃动,她的嘴角微微向上弯着,也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
时间、阳光、风,一切会途经此处的存在都在筱雨身上变得柔软,连带着墨风注视的目光。
不知凝视了多久,墨风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后,他眸底闪过一丝懊恼,很快便转过身去。
但他终究没有离开,只是将两个背篓挪到近前,自己则在石头上寻了处位置坐下,而后以灵力撑开一层小小的避风护障。
**
“啊!”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之际,墨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惊呼。
回头看去,就见筱雨顶着一脸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看看他再看看天,“这什么时候了?我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墨风默默伸出三根手指。
“三天?”
筱雨目瞪口呆。
“……”
墨风嘴角没忍住勾起来,“三个时辰吧。”
“哦,今天还没过是吗?”
筱雨登时一脸庆幸,“还好还好,我没又因为睡觉误事。”
墨风闻言嘴角笑意一收,思忖片刻,他问道,“你以前因为睡觉误过事?”
“是啊。”
筱雨抬手拍拍脸颊驱散残留睡意,“之前有一次制药期间睡着了,结果差点烧了院子。”
说完,她又补充道,“我睡觉可沉了,一旦睡着了雷打不动,怎么都不容易醒,那次幸好被二师兄三师兄发现救出来,不然我可能要被烧死了。”
墨风凝眸看着筱雨,“所以你现在能不睡觉就不睡觉,不是因为我占了你一半房间,而是……不想再因为睡觉误事?”
“倒也不是,毕竟自那次之后我就很注意了。”
筱雨脸上浮出一丝赧然,“我现在只是不爱睡觉了而已。”
虽然否认了墨风的说法,但她现如今不爱睡觉确实与那件事有几分牵扯,自打知道自己睡沉了连火都烧不醒后,她就对睡眠本身产生了一丝恐惧,平日里能保持清醒就尽量不睡,睡的话,在睡觉之前也一定要确保该干的事情都干完了。
今日着实是大意了。
筱雨在心底叹着气想。
墨风深深看了筱雨一眼,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起身跳下石头,随手拎起那两个背篓。
“走吧。”
他站在晚风里,声音带着如晚风一般的微凉,“回家去。”
“嗯嗯。”
筱雨赶紧点头,起身把棉布收起来,“背篓给我一个吧。”
“不用了。”
墨风转身先朝着回落仙谷的路走去,走过一次,他已经记得来回往返的路,“跟上。”
## 椴叶饽饽
今早出发前,筱雨在她的小院儿外摆上一张桌子,将驱兽散用簸箕装好放桌子上,等到入夜时分两人回来,簸箕里的驱兽散都被取用一空。
但桌上却多出来许多别的东西——大大小小一共六个粗布布袋子。
“这都是些什么?”
把两筐碎金花放下,墨风目光扫过那些布袋子,“那些取药的人留下的?”
“嗯。”
筱雨将空簸箕拿回院中摆开,再把碎金花倒入簸箕内散开,“驱兽药都不收钱的嘛,进山的村民们心里过意不去,就会带些东西过来,只不过他们也没多少粮食,往往是几家子凑这么一袋东西,我们本是不想收的,可他们坚持,若是连这点儿东西都不收,那他们以后就不来取药了。”
倒完碎金花,筱雨洗了一把手,拎起其中最大的一个布袋打开,“是黄米面。”
飞霞镇四周多山地,这里的百姓也多种植各种粟米,大黄米就是其中之一。
六个布袋子,三袋黄米面,两袋小米面儿,一袋子豆面。
“还有豆面儿呀。”
看着那袋子豆面儿,筱雨眼底一亮,“去年采的椴叶还有不少,做点儿椴叶饽饽好了。”
椴叶饽饽是一种用黄米面、豆面混起来和成面团,再分成大小均匀的剂子以新鲜椴叶裹住上锅蒸制的点心,王大娘做椴叶饽饽的时候,还爱在里面裹上绵软香甜的豆沙馅,这样吃起来口感更佳。
谷里倒是有红豆,只是今日已来不及熬制红豆馅,反正椴叶饽饽蒸出来后蘸白糖吃别有一番滋味,即使没有馅料也没打消筱雨的热情。
**
落仙谷中,六座院子错落相对,筱雨的院子位于最外围。
做椴叶饽饽的活计用不上墨风帮忙,在被筱雨推出灶间后,他便换了身衣裳走出小院儿,沿着卵石铺成的小道儿一路朝落仙谷深处走去。
五十步后,斜前方一座院门大敞的院子,透过院门能见到里面堆着高低大小不一的石头,石头上隐隐有雷光闪烁。
是记珉的院子。
墨风一直看不透记珉隐藏在黑猫外形下的真实样貌,只能感知到他体内蕴藏着强悍无匹的雷属性妖力。
不过看这个样子,记珉貌似还没回来。
收回打量的目光,墨风又朝里面走去。
第三个院子,院门外种着一棵藤树,藤树下摆着石桌石椅,与沈老院子里的布局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般做派,一看便知是沈宁的院子。
墨风继续朝前走,略过第四个院子——谷中能把院门都漆成大红色的,想也知道只有秦红袖一人——径直走向第五座院子,亦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站到院门前,他沉默片刻,抬手叩响院门。
院内无人应。
墨风挑了挑眉,暗道落行云今日不是在炼丹吗,难道也不在谷中?
身后忽然多出一股气息,墨风眸光倏地一厉,双手瞬间妖化就要朝后方发起攻击。
一支笔轻点在他肩膀上,随即传来熟悉的声音,“年轻人,不要这么紧张。”
墨风回头看去,那不声不响出现在他身后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记千秋。
“老三这次炼制的丹药有些难度,是封了院子闭的关,你在外面拍门喊话他都听不见的。”
记千秋捏着笔在手里转了几圈,“你若找他有什么事,与我说也一样。”
墨风转头朝回走。
“诶诶。”
记千秋见状失笑,连忙拦住他,“不至于吧,小风,好歹我也是个当师父的,有什么事与你师兄说得,与我说不得。”
“与你说了,隔日会忘。”
墨风面无表情道。
“胡说。”
记千秋板起脸来,“我记性哪有那么差。”
“你又忘带发簪了。”
墨风绕开记千秋的手。
“啊……”
记千秋抬手摸了下,怒道,“这才是胡说!我明明戴了!”
墨风:……
明明连戴没戴都忘记了,就别再那儿挣扎自己记性尚佳这件事了。
在心里摇摇头,墨风加快步伐朝筱雨的院子走去。
“我说,你来找老三,是不是因为该到取心头血的时候了?”
身后,记千秋一句话把墨风钉在那儿,再也挪不动第二步。
“你也知道?”
许久之后,墨风才转过身来盯着记千秋,“他说过,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第三人。”
“他不说我便不知道了吗?”
记千秋笑笑,“雨丫头心疾发作那次你在场,连药都是你喂她吃的,想必你也清楚你的血被用在何处,那些丹药我也看过,连你都能判断出来的事情,我怎么会判断不出来呢。”
原来是那些打着宁心丹名头的丹药漏了馅儿。
墨风眉心微拧。
“心头精血非比寻常,就算你血脉强悍,也架不住这么消耗。”
记千秋走到墨风跟前,收敛起脸上懒散笑意直视着他道,“所以从现在起,你跟老三之间的协议作废,但你仍是我落仙谷一员,只要你乐意,想在这儿待多久,就在这儿待多久。”
拍拍墨风肩膀,记千秋自他身旁经过,也朝着筱雨的院子走去。
“……那筱雨怎么办?”
看着记千秋的背影,墨风拧到一处的眉心并未松开,“龙血入药,龙魂护体,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问题让你们如此大费周章?”
记千秋脚下一顿。
墨风看得很清楚,就在自己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记千秋的眼底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哀伤。
但这个眼神很快就被压下去,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记千秋就恢复了正常,倘若不是墨风对视力十分有信心,甚至可能会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她呀,能有什么问题,不过是命不好生成了‘天福灵体’罢了。”
记千秋笑叹道,“天福灵体啊,哈哈,福都是别人的,罪才是自己的——不提了不提了,反正有我在,雨丫头身上的毛病早晚会治好的,你也不必忧心,对了,这丫头今晚做的什么饭?”
他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都没给墨风追问天福灵体到底是什么的机会,刻意提高语调拍着肚子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做出来,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师父!”
话都没说完,两人就听见筱雨在远处笑着喊,“我听见你喊饿啦,饭好了快来吃吧,大师姐他们回来了没啊!”
记千秋温柔一笑,扬声道,“来了来了,他们还没回呢,没回来的都不管,咱们先开吃。”
说完便快步朝前走去,边走还不忘招呼身后的墨风,“走走,吃饭去。”
墨风眸光沉沉看着记千秋一步步走远,许久才收回目光,朝那座熟悉的小院儿走去。
## 关塞的消息
打那场春雨落下起,飞霞山便开始一天一个样子,变化之大、速度之快,即使是身在其中的人都能清晰感受到。
在落雪前就消失了踪迹的云雀、巧谷鸟、黄莺成群结队地自越冬之地飞回来,让山谷的清晨变得愈发热闹也愈加吵闹。
譬如现在,两只云雀一直在墨风身边儿吱吱喳喳地嬉闹着,其中一只胆子大些的,居然飞去墨风肩膀上,还啄了两口他颊边的发丝。
墨风却纹丝不动。
浩瀚的灵力宛如长河,在蜿蜒的经脉中滔滔涌动,最终汇入丹田处开始不断地压缩凝练,渐渐在丹田中央聚成球状——可这颗灵力凝结而成的“球”并不稳固,无论后续冲进去多少灵力,又进行过几次凝练,最终当他撤去控制灵力的意念后,那团“球”当即一哄而散,化作几乎凝化作液态的灵力漂浮在丹田内。
——又失败了一次。
墨风自入定状态中苏醒过来,双眼睁开的一瞬,两只云雀瞬间飞远。
他朝远处看去一眼,入目的是远山淡水莺飞草长,飞霞山内一派祥和的春日风光,与他心底的焦灼躁郁截然不同。
从五日前,他的修为就恢复到五阶,可无论怎样努力,都迟迟不能重结妖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墨风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在右手的掌心里,此刻还悬握着一团灵力,他缓缓合拢掌心将那团灵力捏碎。
振翅声由远及近直奔他而来,墨风撒开手轻舒一口气。
“老大,我回来了!”
离开了数日的关塞飞落到墨风跟前儿,“这次我可打听到了不得的消息了!”
墨风睨他一眼,沉声道,“说。”
“咳咳。”
关塞有模有样清了清嗓子,“我就先说龙族那边儿吧,老大您可不知道,就在过年这段时间龙族出大事儿了!一个金龙血脉的四阶小崽子被人打得是魂飞魄散,据说妖丹妖心连带着龙魂是一丁点儿都没留啊,这还是那小崽子的侍卫赶去得早,发现小崽子不见了立刻追过去都是这样,要是晚去一会儿,八成连皮带骨头都叫人给扒干净了。”
听到这个消息,墨风瞳孔微微一缩,金龙是龙族内血脉最纯正也是权力最大的一支,而他也正是出身自金龙一支,不过命不好生成了通体墨色的黑龙……
收回略微飘远的思绪,墨风眸光一垂,“金龙崽子出事儿,为何他们会派人到镇厄潭来?”
难不成怀疑动手的人是他?
“这个我也打听到了。”
关塞又朝墨风跟前儿跳了两下,“这事儿对外呢,是这么个说法,说龙族小少爷偷溜出来玩,结果在镇厄潭的地界儿遭遇了不测,但我却打听出了另一个说法,说这金龙小崽子走的是野路子,其实是来镇厄潭抓妖族回去修炼的。”
抓妖族修炼……
墨风一听就明白了,妖族修炼与人类修炼一样,也是分路子的,正常吸纳灵力修炼在妖族群体中叫“正路子”,这种在升阶时最容易熬过天劫,所以以此为修炼方式的妖族也最多。
但就如人类当中有魔修一样,妖族修炼也有不走正道,靠汲取其他妖族的妖丹与妖力来直接提升修为的,这种就被称作“野路子”。
想不到堂堂金龙,竟然也有走野路子的?
“这消息当真?”
墨风显然有些不信。
“千真万确。”
关塞语气八卦无比,“因为这次他下手的目标不是别个,就是任芎!”
任芎,八阶赤影狼,墨风从前的手下,在他失踪后不愿归顺风花暝而自立门户,算得上镇厄潭内数一数二的好手。
“我这消息就是从任芎那儿打听到的,他的侍卫之所以去晚了不是玩忽职守,是因为当时他们正在跟任芎缠斗,发现小崽子有危险后才急忙撤走。”
墨风眯了眯眼,既是从任芎那里得到的消息,那八成不会有假,“接着往下说。”
“欸!”
关塞点点头,“那些侍卫跟上去时,任芎这边儿的帮手也到了,他们也悄悄跟过去看了眼——虽然话是这么说,我觉得他们几个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把那几个龙族给包圆儿来个黑吃黑——不过等他们过去后也被吓一跳,说那场面确实忒惨了,那龙族小崽子全身血都被抽干了,龙丹龙魂龙眼龙心丁点儿没剩,现场还回荡着一股浓郁的酒香气,那几个侍卫见势不对立刻就发出召集令,任芎他们见了召集令就退了。”
“一天后,八阶碧戎就带着一大帮龙族赶过来了,看来这次出事儿的金龙小崽子地位不低。”
关塞咋舌道,“还好任芎他们见形势不对,早早带着一帮兄弟先溜出了镇厄潭,据说龙族把镇厄潭整个儿围住,还是风花暝亲自出来交涉。”
“没抓到下手之人?”
别的且不提,单说对方丢了龙魂这点儿,墨风对下手的是谁就有了大致猜测,但他当然不会说出来,只问关塞自己关心的问题。
“没有,根本查不出,不过说来气人,也不知风花暝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在龙族面前把自己给洗脱出来。”
关塞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愤,“到我去打听的时候,风花暝已经跟龙族联手了,老大,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啊,要不您还是做做准备?我怕风花暝那疯婆子祸水东引,把这口黑锅栽到你头上来。”
“祸水东引吗?”
墨风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缓缓浮起一抹冷笑,等他再开口时,却换了一个话题,“天福灵体的消息呢,打探到了吗?”
“啊这……”
关塞一下子卡了壳,停在树墩上的琉璃鸟抬起爪子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老大,这个我还真没打听到,可能这天福灵体太稀有了吧,您别急,我这就再去打听!”
**
小院中,筱雨正在晾晒今日一早从百花谷采回来的各种野花,这些花在她手里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用处,有的可以做香囊,有的能制花茶,有的可以入馔为美味佳肴,也有的是难得的药材。
譬如这次她采来不少的青山不老跟提魂灯。
青山不老形如柏树,开淡黄色小花,能止血生肌,各种疗伤丹药里的必备主药之一,而提魂灯则开着一串串紫色灯笼状花朵,提魂灯用处更多,叶片能制作定惊散,专治小儿高热惊厥,花更是能用来配制几种十分稀有的七阶丹药,每年到了提魂灯花开的季节,落行云都会嘱咐筱雨多多备一些提魂灯的花。
将紫色小灯笼状的花朵仔细摘下,再铺到簸箕上摊开晾晒,翻动花瓣时一抹葳蕤珠光隐隐晃动,筱雨随着光看去,就看到了墨风送给她的那个珠子。
筱雨抬起手来,将那颗珠子对着阳光晃晃,莹润的珠子悬在红色的丝线上,开始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犹如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
盯着珠子看了片刻,筱雨抿嘴一笑,继续低头去翻晒花朵。
院门轻响,她抬眼看去,是墨风回来了。
“阿风。”
她笑着招呼道,“我刚沏好一壶百花蜜茶,来尝尝啊。”
墨风的目光在她的笑容上停驻片刻,点头道,“好。”
小院外,一只蓝色琉璃鸟正朝远方飞去。
## 了解
百花蜜茶是用刚采回来的花加雪檀蜜泡制的,因为用的鲜花,香气不如干花浓郁悠长,但口感淡雅,别有一番滋味。
筱雨拉着墨风要他坐到屋檐下的乌木台子上,那里放着几张矮凳,原本要墨风这种身高腿长的人坐起来是很不舒服的,但若加上乌木台子到院子地面的距离,就变得刚刚好,甚至还能把脚悬空起来。
墨风干脆把矮凳撤了,朝乌木台上丢个净尘诀,而后直接坐上去。
双脚恰好落到地面上,这才是真正的刚刚好。
筱雨捧着一盏装了大半杯蜜茶的琉璃杯自灶间走出来,“来来,尝尝看。”
她把琉璃杯递向墨风。
墨风抬手接过,半透明的琉璃杯内,悬浮着数片细碎花瓣的蜜茶轻晃,他将茶凑近抿了一口,只觉花香冽冽入口清甜,须臾转出一丝苦味,但很快又回甘。
一口茶,倒是能品出好几番滋味。
墨风凝眸看着蜜茶内上下浮动的花瓣,只能辨认出其中两三种,大多数仍不认得。
筱雨此时也端了一杯蜜茶走出来坐到墨风身边——她没撤掉矮凳,也没把脚放去乌木台子下,只坐在那儿,两只脚叠在一起斜着向一侧伸开。
坐下来时,拴在她手腕上的万灵珠在琉璃杯壁上轻叩,发出几声叮叮的细响。
墨风朝她手腕瞥了一眼。
“阿风,最近是不是修炼不顺心啊?”
饮了一口蜜茶,筱雨开口问道。
听她这么问,墨风正在转琉璃杯的手一顿,“为何这么问?”
“因为这两天你回来后眉头一直都锁着啊。”
筱雨冲着杯子里吹了口气,看花瓣在茶水中缓缓打起旋儿,“话也说得少饭也吃得少,晚上还一直在入定修炼,我就想,是不是你在修炼上被什么暂时过不去的坎儿给拦住了。”
这两天他有把焦躁表现得如此明显吗?
墨风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毕竟在他看来,自己每天回来后做的事都差不多。
“是……妖丹重结不顺利吗?”
筱雨问。
墨风沉默片刻,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果然是因为这个啊。”
筱雨轻叹一声,“阿风,妖丹损坏相当于人类修士的金丹被毁,虽然可以重新结丹,但重来一次的过程,并不会因为你曾经成功过就变得容易。”
“这就好像两次去推开同一扇门,重修唯一能带来的便捷只在于能帮助你更快走到这扇门前,但当你要去打开它时,耗费的精力与其他,跟第一次并没有任何差别,所以出现短暂的不顺利也是正常的,要是结丹有那么容易,那么那些大门派里的弟子也不会升到结丹期就有几率当长老了。”
“我觉得啊,阿风你一定是给自己太多压力了,总觉得这是第二次结丹,理应水到渠成,结果一旦没那么顺利就会急躁、失望,甚至会对自己产生怀疑——阿风,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
墨风没有给出回答,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筱雨这番话说得浅显而直白,可恰恰是这一番直白的话,点出了他当下最大的心结。
他确实太过急于求成了,龙族与风花暝就是扎在他心口的两根刺,时时刻刻用刺痛提醒他不能有分毫松懈,越是如此,他反而越无法在结丹时静下心来……
或许一直重新结丹失败,跟心态放不稳也有很大的关系。
看墨风脸上浮出一抹若有所思,筱雨笑了笑,“别看我不能修炼,但师父以前讲修道课时我可是一节没落都听过了,因为四师兄是妖族嘛,所以他讲的时候也提到过,妖族的妖丹与人类修士的金丹在基础作用上极其相似,就是储存大量的灵力,倘若突然碎丹导致修为境界跌落,那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体内不能再储存大量灵力,严格来讲,一些高阶术法其实还可以使用,只不过体内灵力不足以支撑用多几次——阿风,这个说法是真的吗?”
筱雨再次向墨风求证。
墨风把琉璃杯放置一旁,摊开右手手掌,掌心里浮出一团黑色电光。
“确实如此。”
墨风收起那团电光道。
噬光之刃,这个雷系术法可是在他到达八阶后才学会的,如今修为只恢复到五阶依旧能施展出来,只是因为灵力不足威力打了折扣。
“所以说,你现在实力本身没打折扣,只是灵力不足会后继无力。”
筱雨从乌木台子上跳下去,走到正在晒的鲜花中翻找片刻,不多会儿便抓着一把小花儿走回来,“而这个问题,至少在飞霞山这边是很好解决的,看。”
她把小花塞到墨风手里。
墨风看了眼那把花,这花与其说是花,从外形来看更像个乳白色的浆果。
“这个叫银铃花。”
筱雨从花枝上掐下一朵浆果状的花,当着墨风的面儿轻轻捏开,只闻一声细碎的噼啪声,一股充沛的灵力霎时自破裂的花中迸发出来。
“飞霞山到处都有,尤其是百花谷里,从现在起一直到深秋,这种花会一直存在。”
她把其余花枝上的小花一一摘下来,再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小香囊装好,那香囊显然是刚缝制的,除去盘踞其上威风凛凛的大黑蛇纹样,下面还缀着一个特别漂亮的青色流苏。
“有这些花在,就算你以后离开飞霞山,离开了大阵的保护范围也不必太担心。”
将香囊轻轻放到墨风依旧摊开的手掌中,筱雨冲墨风笑笑,“今天我摘得不多,等明天,我多采一点儿回来,全都给你备上。”
“我……”
墨风张口欲言,却被墙外传来的一声呼喝打断——
“宝儿!快来看我给你带回来了啥!”
秦红袖在外面大声喊着。
“来啦!”
筱雨连忙应了一声,在小声跟墨风说了句“我一会儿回来”后便调头朝院外跑去。
墨风看着她跟只鸟儿似的飞跑出去,直到院门与高墙挡住筱雨的背影,他才垂下眼来细细端详手中的香囊。
从头到尾,他什么都没说,但筱雨还是能懂,懂他在焦虑什么,懂他在担心什么,甚至连他的一些打算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以前,墨风很讨厌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看透,可今时今日易地而处,他却忽然觉得被一个人“了解”,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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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手术归来,依靠着存稿箱过完修养期,现在又是健健康康的码字员啦(欢呼)
说起来,因为一些原因,这次小手术只能半麻,据医生说这样会有比较清晰的痛感,上手术台前心中十分忐忑,脑海中闪过自己写过的四个女主角,想象如果她们在我身边儿会怎么安慰我。
永贞一定会冷静分析小手术的各种数据,告诉我安心。
阿卿会笑着说:紧张什么,要不给你唱个曲儿帮你放松放松?
阿秋大概是最暖男(?)的,会搂着我肩膀要我别怕。
小雨是最贴心的丫头,会窝在我膝盖上,说要是我能替你疼就好啦,手术完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做~
——如此胡思乱想半日,手术顺利结束。
开心。
禾木雨 21/08/26
## 樱桃树
秦红袖给筱雨带回来了两棵花树,一株墨玉兰跟一株挂金紫藤。
挂金紫藤开在春末夏初,此时枝条上才堪堪顶着几个褐色萼片包裹的叶芽,但墨玉兰就不同了,这会儿正值花季,秦红袖带回来的还是棵一丈高的大树,枝条上挂满墨兰色的花苞。
“年前我跟大师姐提了一嘴想在院内外种些花,想不到她这会儿就给弄过来了。”
墨玉兰被栽到了院子东南角,挂金紫藤根浅还喜暖,筱雨就先找出个陶泥缸把它种上放进灶间,等初夏再挪出来给它搭架子。
看着为了两棵花树忙前忙后不亦乐乎的筱雨,墨风垂眸想了想,半晌手掌一拢,过会儿摊开,里面多出一小堆儿种子。
龙血藤,冰痕荆棘,追魂木,苦禅心竹……
墨风手掌一翻又把那些种子收回去。
这些都是他在镇厄潭时随手收集的种子,大部分都是能种来看守洞府的有毒灵植灵木,别说没几样会开花的,就算真能开,那花儿也不能欣赏。
除去花树,秦红袖还带回来一筐听雷笋,这种笋比寻常春笋生得细,外面有一层坚硬的深褐色笋壳儿,筱雨在院外搭上一小堆木柴点起火,把听雷笋全都丢进去,不多会儿就听到火堆里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墨风走去火边儿看,原来是听雷笋的壳儿在火中不断开裂,露出内中洁白鲜嫩的笋肉来。
正看着呢,筱雨又走出来,抓着一把红椒丢进火中。
“……”
墨风看看筱雨,再看看陆续被丢入菜肴的火堆,“今晚……要吃这个吗?”
“只是要做烧椒酱啦。”
筱雨笑道,“这只是在初步处理食材,可不是烤完就吃的。”
“哦。”
墨风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当晚的菜肴很是清淡,烧好剥出的听雷笋直接摆盘,旁边摆着四碟子蘸酱,一碟烧椒酱、一碟岁岁冬酱、一碟酸椒酱跟一碟红腐乳酱,主食是掺了豆类与麦粒的米饭,虽是粗茶淡饭,但墨风也吃得有滋有味,甚至还多添了两碗饭。
**
过了惊蛰,天气一天暖似一天,土壤恢复了活力,大部分附近居民都投入到春耕当中,进山的人数逐渐变少,到最后就如筱雨说的那样,只有固定几个猎户跟采药人来取驱兽散了。
筱雨把遮挡在窗外的木板换成竹帘那天,落仙谷又下了一场雨。
雨打竹帘声声响。
结束了晨练的墨风掀开门口竹帘进屋时,就见筱雨正用针线串着新竹帘。
“竹帘不都是新的?怎么还做。”
他看了眼身后竹帘,确实很新,一些竹条甚至还留存着淡淡的青色。
“这是给你的新院子准备的。”
筱雨头也不抬道,“天暖和了,你的院子该开工动土了,刚刚二师兄过来了一趟,说工匠已经找好,三日后来。”
墨风闻言微怔,片刻后道,“哦。”
倒是险些忘了谷中还要给他盖院子这件事儿。
“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筱雨利落地给线打上结,这会儿才抬眼看着墨风笑道,“一会儿要不要陪我去趟百花谷?”
这两日她给墨风采回来大堆的银铃草,不止荷包塞得满满当当,连沈宁新给墨风买回来的储物袋都占了一大半空间。
说实话,这些银铃草的花儿足够墨风用很久了,不过看筱雨依旧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没阻止她继续采,但——
“今日不去百花谷。”
墨风摇摇头,在筱雨垂下头哦了一声后眸底浮出一丝浅淡笑意,接着道,“今日晨练时看到一株生在山壁间的樱桃树,根扎得不深,挪回来应该好活。”
“樱桃树?”
筱雨一下子抬起头来,两眼登时又盛满亮晶晶的光,“多大的呀?”
“能结果。”
墨风分不清那树有多大,但至少能判断出它是否当年能挂果子。
“那走走走,去移樱桃树!”
筱雨这下也没心思缝竹帘了,收拾好针线就飞出屋去,不多会儿便把移栽树木的必备工具都拾掇好,十分迫不及待。
**
墨风这两日晨练的地方在飞霞山中。雨初歇,山道湿滑,他微侧着身子走在前头带路,时不时伸手给筱雨借一把力。
山路两旁,是一片氤氲在雨水中的新绿,针叶桐、花姑子、九叶树跟雾枫纷纷绿了枝条,新芽招展,一些心急开花却不结果的山樱甚至开始打起串串花苞。
一块丈余高的大青石突兀出现在前方截断去路。
望着那块石头,筱雨探手去身后竹筐里摸钩索,这种地形难不住她这种整日在山中来去的人,只要用钩索挂住上方的石缝……
结果还不等她把钩索取出来,手腕便被墨风攥住。
“我带你上去。”
墨风道,“不用拿工具。”
“嗯。”
筱雨点头,“那好。”
说完便十分自然地反搂住墨风伸过来的胳膊,抱紧紧后还特意抬眼冲他笑了下,“我抱好了。”
墨风:……
抱得着实有点儿。太紧了。
越过这块碍事的大青石,前方又是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沿着路朝前走了二里地,筱雨就看到了墨风说的那棵樱桃树,跟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樱树不同,历经几场春雨的樱桃树此时只有树皮微微泛出青绿色,枝桠间顶着一个个小米粒大的叶芽,如墨风所言,这棵树生的位置不太好,恰好长在石壁上,脚下土层太薄,导致大多数根系钻出泥土曝露在外面。
“就这么薄薄一层土,还能长这么大,你可真厉害。”
筱雨抚摸着树干赞叹道。
墨风把手摁到根系下方,以灵力震松泥土,樱桃树立刻歪向石缝外,他伸手扶住以免砸到筱雨,同时开口道,“把筐子挪过来。”
“诶!”
筱雨立刻把深口竹筐挪到樱桃树跟前儿,先一步朝筐里锄了些湿润的土。
墨风双手用力,将樱桃树小心翼翼抬起来挪至筐中,而后直接收进储物袋——虽然若不用特殊存储设备,储物袋并不适合用来储存活物,但短时间的运输还是没问题的。
“走啦走啦,打道回府!”
筱雨转身抬手欢呼道,“院子南边儿采光好些,咱们就把它栽在那边儿吧,把花架也搭在它旁边,除了挂金紫藤,再挪两株葡萄跟秋华藤过去。”
这样的话,小院的南边儿基本就安置好了,春日有樱桃,夏日赏紫藤,紫藤落了有葡萄,等到秋风乍起,秋华藤又该开出一串串淡金色的花来,除了寂寥的冬日,哪个时节都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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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受到了来自大家的关心,爱你们!~
## 春兴节
四月三,把花儿簪。
农历四月初三,是西昆吾的春兴节,当然,这个节日大多都是凡人在过。
但落仙谷显然不会错过这份热闹。
这天一大早,秦红袖就跑来筱雨的院子嚷嚷着要给她梳洗打扮,不过这份活儿最后还是被沈宁截了胡,理由是秦红袖连自己的头发都束不好。
秦红袖虽然满肚子不服气,但最后还是乖乖跟筱雨挤坐到一块儿,让沈宁帮两人梳起发髻来,再挨个儿簪上刚从百花谷摘来的花——这一天,女性都会穿上颜色鲜艳的春装,在头上簪着鲜花,男人们也要穿戴新衣。
所有人都提着一篮子花,见到人就朝对方身上撒一把当做春神的祝福。
除去撒花的祝福仪式,镇子上还会点亮纸花灯,摆出长长的集市,这一天西昆吾人的讲究是要吃甜食,吃得越甜蜜,这一年的日子就会过得越甜,所以集市上出售的食物也都是各种甜点,有包裹着整颗栗子仁儿的黑蜜年糕,有浇上紫云英蜜的红豆饭,有米花儿糖、镜儿糕,也有捏成各种小动物形状的糖包子跟黄米发糕。
“我最爱吃黑蜜年糕。”
筱雨笑嘻嘻在墨风耳边道,“因为那个不太甜,但又很香,里面还裹着栗子仁儿,软糯糯的——诶诶你别动,花儿要掉啦。”
“刚刚不是说只有女性簪花吗?”
墨风有些别扭地开口道。
明明男人只要穿戴整齐不就可以了?
“说是这么说啦,不过到山下你就知道了,男人头上也都戴着花呢。”
筱雨笑道,“不信你往边儿上看看。”
墨风朝一旁看去,果然捧着茶笑吟吟坐在不远处的记千秋鬓边也簪着一朵龙胆花,在他身边儿,落行云耳朵上也夹着一串提魂灯,而沈宁正往板着脸的记珉脑袋上簪抚台茶花,别说,让这红艳艳的茶花一衬,还真把记珉衬得精神了不少。
“看,师父师兄都戴啦。”
筱雨歪歪脑袋,“我没骗你吧。”
说完便把手中的春桔梗插到墨风发髻上,“放心,我给你簪到上面去,很好看。”
墨风:……
等墨风这边儿收拾完,落仙谷门人算是全部整装完毕,于是,出发。
**
下山途中路过张老爷子的院子,老爷子正在院子里锄土,身为看山人他不能离开此处参加庆典,不过他依旧换了身干净齐整的衣裳,平日里不怎么打理的发髻也梳得好好的,还在上面簪了一串毛虫似的绿胡树花。
“张爷爷,春日安泰啊!”
筱雨凑到篱笆前,抓起竹篮里的花撒到张老爷子身上,“等我回来给您捎黄米发糕。”
“诶诶,好好,春日安泰,都春日安泰。”
张老爷子笑得嘴合不拢,“雨丫头今天真好看啊。”
“怎么光夸雨丫头啊张爷爷。”
秦红袖也凑上去。
“嗯,红袖丫头也比往年壮实了。”
张老爷子连连点头。
落行云闻言躲到沈宁身后偷笑,被沈宁捣了一胳膊肘。
**
虽然春兴节的重头戏是在晚上,据说今年镇里还请了戏班来登台献艺,但此时各家各户制作的彩纸花灯已经被一根根长线串好挂起,街上也熙熙攘攘挤满了提着花篮的人群,小摊贩自然不肯错过商机,早早支起来开始叫卖。
落仙谷一行人抵达飞霞镇时,看到的便是这般热闹景象。
记千秋先离了队,说了句去拜访老友就跑得不见人影,沈宁落行云紧跟着也离开了——跟能专心逛集会看热闹的筱雨她们不同,两人要先去年节时看过的人家里探望一圈儿。
“宝儿,咱们去看杂耍吧!”
秦红袖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小孩撒了一头花,当即撸起袖子追着要撒回去,眼见几人嘻嘻哈哈笑着跑远,手里提着两篮子花(其中一篮属于秦红袖)的记珉叹口气,不得已跟上去。
筱雨笑得不行,“大师姐总说自己在镇子里可有威严了,实际上却最受小孩子喜欢。”
墨风嘴角浅浅一弯,“看得出来。”
刚说完,眼前就落下几朵粉粉嫩嫩的兔儿指甲花。
撒花的人就站在他眼前,额上点着红艳艳的菱形花钿,鬓边簪着一串粉色野山樱,笑得比四月春光还灿烂。
“春日安泰阿风。”
筱雨说着又朝墨风头上撒了一把花,她的花篮里装的全是这种兔儿指甲花,每一朵也就婴儿指甲大小,粉粉嫩嫩十分可爱,还带着一股幽香。
墨风顿了顿,想起自己手里也有个花篮。
花篮里装着淡黄色的珍珠兰,不比兔儿指甲大多少。
于是他也抓了一把,撒到筱雨头上。
“春日安泰。”
他学着说道,换来一个比方才更灿烂的笑。
“走走,去看看老刘叔的黑蜜年糕摊子开了没。”
筱雨拽着墨风的手腕往集市里跑去。
集市里到处都飞着花儿,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大的小的,撒花起初是祝福,到后面就成了玩闹。
奔跑着穿梭在人群中的两人自然也接受了不少花朵洗礼,只跑了一小会儿,两人头上身上已经沾满了花瓣。
当然,筱雨也经常抓着自己篮子里的小花儿回撒,撒空了就拿过墨风手里的接着撒,一路嘻嘻哈哈笑着,花了快两刻钟才走到老刘叔的黑蜜年糕摊子前。
摊子已经支好,年逾五十的老刘叔顶着一脸修剪整齐的短髯笑呵呵坐在摊子后面,看到筱雨就主动开口打招呼,“小仙师,春日安泰,万事如意啊!”
“老刘叔春日安泰!”
筱雨声音清脆地喊道,“今年的蜜糕也这么早就备好了啊。”
“那可不,小老儿不才,就这门做蜜糕的手艺能拿得出手,也多亏你们捧场啦。”
老刘叔爽朗笑道,起身掀开盖在身前摊子上的棉纱布,露出下面一方方裹好了豆粉的蜜糕来,“小仙师今年要几斤啊?”
“来两斤现吃的,再包上五斤带走。”
筱雨伸出手比划,水葱似的白嫩手指撑开伸得笔直,“比老规矩多一点儿。”
“知道,谷里也添了人口嘛。”
老刘叔笑着看墨风一眼,先拿张大竹纸裹上五斤糕,再拿张小一点儿的唰唰几下折成一个三角纸包,用竹刀往里装满黑蜜年糕后插上两根竹签子,“好了。”
“谢谢老刘叔。”
筱雨接过黑蜜年糕来,往一旁的瓷罐子里投上一块儿碎银,在对方嚷嚷着要找零的声音里拽着墨风又跑起来。
“来,阿风尝尝。”
跑到老刘叔喊不着的角落,筱雨才停下来,插了一块儿蜜糕往墨风嘴里送。
但墨风却扭头凝视着一旁半晌没反应。
“阿风?”
筱雨又喊他一声,“看什么呢?”
墨风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
“尝尝看。”
筱雨又把蜜糕朝前送。
墨风稍稍低头接住蜜糕,凡人做的糕点不会用灵米,但老刘叔会用自家田里种的最好的新米,加上当年的黑枣蜜与头年打下来的、颗粒饱满的栗子仁来制作,所以这份蜜糕入口清甜软糯,年糕的甜度与韧劲儿糅合的刚刚好,当咬开外头包裹的蜜糕皮时,里面就透出软糯糯的栗子香来。
“我没骗你吧。”
筱雨挑眉道,“老刘叔的蜜糕绝对算得上一绝。”
“好吃。”
墨风点头,在筱雨即将给他送来第二块时摇摇头示意自己先不吃了。
“筱雨,你先在这……”
他握住筱雨带着万灵珠手串儿的那只手腕,片刻又撒开,“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有点事情,去去就回。”
## 闯入者
“你要去哪儿啊?”
筱雨也跟着他的目光左右看,满眼看去都是镇子上的人,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看到个像妖族的人,但不确定,我去看一眼。”
墨风传音给筱雨,“你不要到处走动,在这里等我回来。”
妖族……
筱雨听得一怔,暗道飞霞镇也被师父笼在护山大阵当中,但凡修为高深点儿的妖族魔修理应进不来才对,不过能叫墨风立刻去查看的,想来也不是毫无威胁的家伙。
于是她点点头,小声对墨风道了句,“我知道啦。”
她会在这儿等他回来。
墨风深深看了筱雨一眼,见她方才还满含笑意的眼里压着一丝紧张,不由笑道,“别怕,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去去就回。”
“嗯!”
筱雨用力点头。
墨风转身朝不远处一条小巷子走去,那条巷子通往出镇的道路,故而跟其他热闹的街道不同,此时冷冷清清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墨风的背影在其中渐行渐远。
“阿风!”
就在墨风快要走到巷子拐角时,筱雨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
远处的墨风回了头。
“早点儿回来啊。”
筱雨冲他挥手。
“知道。”
墨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近得好似他根本没离开似的,但实际上在说完这句传音后,他便转身走入拐角消失不见了。
一阵春风拂过,把筱雨手里的竹纸吹得哗哗作响,她低下头看看只动了一块儿的黑蜜年糕,忽然间觉得没了胃口。
**
一拐入拐角,墨风脸上的笑便瞬时收起,他在拐角处布下一道结界,以确保这边儿的动静不会惊动不远处的筱雨,之后便进入妖化状态,瞳孔泛出金色的同时,墨色的鳞片开始在他颊边与手臂上显现。
“出来。”
他低喝道。
对面响起一声蔑然轻笑。
“想不到啊,一个废物居然也能发现本少爷。”
随着这句话,三道身影自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凭空浮现,说话之人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俊俏少年,生有一头张扬红发,双眸亦是血红色,在他身边儿跟着一名少女,模样身高都生得与他一般无二,只额间多出一抹火焰纹。
最后一人年纪稍长,灰发灰眸,此时虽不言语,看向墨风的眼神却阴恻恻的。
墨风扫了一眼那灰发灰眸之人——原形寻踪鼠的镇厄潭妖族占雷,冷笑道,“我就猜到,论偷偷潜入阵法的本事,确实没人能比得过你这过街老鼠。”
占雷曾经为他效命,如今显然已倒戈加入风花暝麾下。
“死到临头还嘴硬。”
占雷也发出一声尖锐冷笑,“墨风,也不怕告诉你,今儿个就是你这孽龙的死期!”
若换做平常,大概借这老鼠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如此放肆的话来,可今日他觉得身边儿守着两个龙族,腰杆子可比往日硬多了。
“风花……”
占雷还欲开口,然而刚说出两个字,眼前世界便突然天旋地转,紧接着是一团爆燃的火光,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这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真啰嗦。”
红发少女甩手弹掉指尖火光,倨傲地朝墨风一抬下巴,“你就是那条被逐出龙族的黑龙?”
“跟他费什么话。”
红发少年哼了一声,手一抬掌心蹿出一道火光,“直接抓回去交差。”
**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的筱雨很快成了镇民的焦点,毕竟是落仙谷的小仙师,谁看到都爱亲近一下。
个把时辰过去,筱雨身边儿堆起厚厚一层花,手里也多出来好多好吃的,米花儿糖、糖葫芦、小面人儿、小兔子形状的汤包,起初她手里还能拿得下,到后来实在装不下了,只能一边儿道谢一边儿往储物袋里塞。
“小仙师,怎么一直在这儿站着啊,走走,前面戏台搭起来了,去看戏啊。”
不少人招呼她道。
“一会儿过去看。”
筱雨甜甜笑着,一遍又一遍回答着人们热情的邀约,“我得在这儿等人呢。”
又过了一会儿,王大娘来了。
看到手里拎得满当当、眸光里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委屈的筱雨,王大娘笑得直摇头,“傻丫头,站这儿做什么呀?”
“等人呢。”
当着王大娘,筱雨没有对旁人那七分客气,当即小小声道,“阿风到周边探查情况,走了一个多时辰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等个人就把你委屈成这样?从前红袖把你丢镇上,那可是一丢就大半天呢,也没见你嘴上挂油瓶。”
王大娘含笑伸手,帮筱雨摘掉头发上沾着的花瓣,“担心他啊?”
“我……”
筱雨抬头想要反驳,嘴巴都张开了,却又低下头去,“师姐是师姐,师姐多厉害呀,阿风怎么跟师姐比。”
“我看是师姐怎么跟阿风比才对。”
王大娘似笑非笑道。
“大娘!”
筱雨脸颊飞起一片薄红,也不知是急得还是羞得。
王大娘哈哈笑起来,“好好好,不逗你了,你这丫头面皮子也忒薄,走,到大娘那儿去歇歇脚。”
“可我得在这儿等……”
阿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筱雨的手就被王大娘拽住,不由分说拖了就走。
尽管有天福灵体加成,但在真正的修士王大娘面前,筱雨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乖乖跟去她家里用了一顿午饭,又被摁着量了尺寸。
“比上次量高了三寸,挺好。”
王大娘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又在筱雨身前环了一圈儿,“嗯,这个还不到时候。”
“谁说哒!”
筱雨抬手捂住胸口,这次连眼里都要羞出水光来,“比之前大了!”
王大娘又是一阵大笑。
如此这般折腾一番,等筱雨逃脱王大娘的魔掌重新回到那条巷子外时,天色都开始变黑了。
远远的,能听见戏台上传来的锣鼓声跟咿咿呀呀唱戏声,纸花灯一盏盏点亮,街上来往的行人身上都披上一身温暖灯光。
筱雨身边儿却是渐渐冷清下来,人都赶去看热闹了,据说今年的春兴节还添了焰火,自然没人会在意这条离开镇子时才需走的小巷。
唯独筱雨还站在这儿,静静看着巷子尽头的拐角。
咻——啪!
一道火光在她身后腾空而起,在半空炸开一朵硕大而耀目的烟花。
## 魔龙
暗巷之内,一场生死之博正在无声上演。
两条红龙很清楚,此处仍在落仙谷护山大阵笼罩之下,加上得到的命令是将墨风活捉回去,故而出手有所顾忌无法全力施展,另一边,墨风修为没恢复,妖丹也尚未来及重新凝结,但大阵对他并非桎梏,加上他无虑对手生死,出手就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双方打得有来有往,居然没分出胜负。
但随着墨风体内灵力大量流失,这种胶着的战局很快就被打破。
在躲闪红龙少女的背后突袭时,因灵力一瞬中断,墨风没能及时避开另一侧红龙少年的攻击,被一股龙炎击中,整个人随着一声巨响撞到巷子的石墙上。
被灼烧与骨骼开裂的剧痛同时袭来,墨风自墙上跌至地面,眼前一阵阵发黑,口中更是溢满铁锈气。
“呵,废物就是废物。”
一击得手的红龙少年取出条绳索朝墨风走来,“真搞不懂族中为何如此忌惮一个废物。”
红龙少女落在不远处,双手环胸等着自己的孪生兄长将墨风拿下,“族中忌惮的不过是魔龙传闻罢了,又不是他。”
“魔龙?哈哈。”
走至墨风身旁,红龙少年一脚踩上他后颈,将还在挣扎起身的墨风径自踩回地面,“不过一个虚无缥缈的古老传闻罢了,就这玩意儿还想化为魔龙?我看他顶多能化成一条魔虫。”
说罢脚上猛然用力,将墨风又踩得吐出一口血来。
“好了,别把他折腾死了。”
红龙少女瞥了墨风一眼,嘴角一撇,“快点儿绑上回去交差,凡人的地界臭死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多呆。”
“你急什么。”
红龙少年笑道,“我这不就绑……”
话未说完,一道暗光骤然自他脚下迸发,刹那间剧痛袭来,红龙少年惨嚎着抽身后退,却在下一刻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及至此时他才骇然发现,自己方才踩在墨风后颈上的那只脚,已经自膝盖处被生生撕裂!
而这团不知自何处出现的暗光,此时已经将墨风整个笼罩住,不断沸腾翻涌,一股冰冷而凝重的杀意,自暗光深处透出,整个小巷内温度骤降。
**
“通体墨鳞、额生金角,这孩子留不得啊。”
生而知之。
墨风刚刚诞生,耳边就传来了这句话。
“这孩子绝不能留在族内,但也不能随意取其性命——魔龙的怨恨会导致灭族之灾,上次的事情才过去没多少年,若重蹈覆辙,你我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他的命只能由他定,他的路也只能由他走,苍梧,去,告诉二长老,即刻将此子除名,自此以后,这孩子与我龙族再无半分干系。”
魔龙是什么?
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那这孩子怎么处理?”
处理?
是在说他吗?
“……就,丢进镇厄潭吧。”
……
……
镇厄潭。
当墨风奋力睁开双眼时,看到的第一眼世界,便是一双松开的手。
越来越远的天,越来越小的山崖,越来越响的风声。
而他就在风声中坠落。
魔龙到底是什么?
他是魔龙吗?
这个疑惑一直伴随着墨风,从他东躲西藏艰难求生,到后来统领镇厄潭,他一直没能找到答案。
想不到的是,就在今时今日,这个答案竟然自行浮出了水面。
就在脖颈被踩住、被践踏的那一瞬,就在无论如何挣扎都再也找不到出路的那一刹,墨风忽然感受到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在悸动传来的那一刻,他的意识就从现实世界中剥离,沉浸到一处如深潭般寂静的黑暗空间内。
而后,黑暗中燃起一条金色的长河。
那是他的血,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血在愤怒与绝望中燃烧,但燃烧过后不是熄灭,有血红色的熔岩开始自金光中显现。
血红色的熔岩内透出一股力量,强大而纯粹,只是看到它的一瞬间,墨风心中便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渴望——这力量本该就是他的!
只要握住它!
只要掌握它!
只要融入它!
他就能重回巅峰,再无任何存在能威胁到自己!
与生俱来的本能促使墨风冲向沸腾的血红色熔岩,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这份力量的前一刻,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阿风!”
墨风身形骤然顿住。
“早点回来啊。”
俏丽的少女目光中隐隐含着担忧,可又在努力笑着,鬓边簪着的野山樱在风中轻轻晃。
眼前的血红色开始扭曲、消散。
**
小巷中,暗光依旧在不断膨胀,红龙族少女冲过来一把捞起倒在地上的兄长,双眸泛起血红光华的同时脸颊也浮起红色鳞甲,竟是也进入了妖化状态。
“不能硬抗!”
然而亲身体验过这暗光厉害的红龙少年却立刻出声制止,“走!”
不管这暗光中到底埋藏着何等隐秘,眼下他只清楚一点:对方要杀他们兄妹二人绝对易如反掌!
“不能这么算了!”
红龙少女却不肯听兄长劝阻,化为两丈余长的红龙咆哮一声径直冲向暗光,火光自暗光中爆裂,烟尘滚滚间一道人影倏地跃出,带着一身火光直袭少年——是墨风!
“找死!”
见墨风目标依旧盯准兄长,红龙长尾一甩,锋利尾翼直指对方咽喉要害,显然打定主意不顾命令,要当场取走墨风性命!
眼见身侧红光逼命而来,墨风却半分不退,妖化状态的锋利指爪带着以命换命的决绝袭向红龙少年心口,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墨痕泼洒,自半空中化作千万道长针钉落,但闻一阵噗嗤声响,红龙哀鸣一声,竟被这墨化的长针硬生生钉在地面上无法起身!
而墨风扎向红龙少年心口的手亦被轻轻抵住。
“小孩子可不能随便打架哦。”
黯淡天光下,记千秋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墨风目光一点点上移,缓缓落到记千秋身上,他还穿着今日离谷时的那身衣裳,鬓边也依旧簪着紫色的龙胆花。
“师……父……”
墨风喃喃开口,只吐出这两个字,便双眼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记千秋接住倒落的墨风,探手在他后背上轻拍数下,又自储物袋内取出一个红色瓷瓶,倒出两粒丹药来给他喂入口中,做完这些后才将他扶到墙边放下。
“你是谁!”
同样被长针钉在地上的红龙少年红着眼吼道,“你可知道我等的身份!胆敢袭击龙族,你不要呜呜呜……!”
又一根长针落下,不偏不倚贯穿少年的双唇让他强行收声。
安顿好墨风的记千秋起身走到红龙少年身边,居高临下看了徒然挣扎的他一眼,而后又瞥向不远处连挣扎都做不到的红龙,嘴角忽而一扬。
“两条小长虫。”
手中毛笔一挥,血光喷洒间,扎在红龙族兄妹身上的墨针一一浮空拔起。
“念在尔等是初犯,这次就小惩大诫放你们一马。”
记千秋手腕一转,又一道墨痕释出,将两人裹住,“再不打招呼就随意乱闯飞霞山,可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们了。”
言罢,墨痕散去,两个红龙族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处理完那两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红龙,记千秋看向满身狼狈倚坐在墙边的墨风,目光正撞上对方双眼。
“这么快就醒了?”
记千秋笑道,“你小子,可真是够出息啊。”
“你不该把他们放回去。”
墨风哑声开口,“红龙族记仇,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这种事还轮不到你来苦恼。”
记千秋走过去,伸手在墨风脑袋上揉了一把,“这里是落仙谷的地盘儿,就是天塌下来,还有为师扛着呢。”
墨风眉头微皱。
“醒了就快回去吧。”
记千秋笑呵呵收回手来,“雨丫头都等你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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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键时刻老父亲总是靠谱的~
## 烟花
晚风微凉。
烟花在夜空上一朵朵炸开,筱雨蹲在巷子口,把手拢到嘴边呵了口气。
她在数天上的烟花,想着说不定数到十墨风就回来了。
数到二十回来。
数到三十……
又一道火光自远方的地平面蹿起,拖着长长的尾巴飞上高空,在一声裂响中炸开漫天橘红色的火焰。
一只手忽然在筱雨脑袋上轻轻碰了下。
筱雨倏地抬起头,橘红色的暖光照亮墨风满布青紫淤痕的脸,以及他暗金色的眸子。
她足足愣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猛然弹起来一把抱住墨风,“你回来啦!”
墨风后退半步稳住身形,看着怀中的少女,手臂轻抬一下又放回身侧。
“嗯。”
他回来了。
“你受伤了?”
鼻端冲过来一股血腥气,筱雨刚放下的心立刻又被提起。
“没有。”
墨风否认。
虽然刚刚的确受了很重的伤,但记千秋已经出手帮他治好,所以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否认,“不是我的血。”
筱雨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真的?”
墨风失笑,“不信你可以拍几下。”
橘红色的烟花还未散却,又一道新的烟花飞上天。
墨风扭头朝夜空中交相辉映的烟花看去,“焰火开始多久了?”
——转移话题。
筱雨带着几分忿忿想道。
见筱雨不接茬,墨风只得把目光从烟花上挪开,重新看向少女。
“我饿了。”
不管是不是转移话题,至少这三个字,他说得足够诚恳。
筱雨闻言深吸一口气。
而后低下头开始翻储物袋。
“糖包还是热的。”
翻出两个小兔子造型的红糖包子,筱雨把它们递到墨风手里,“你先吃了垫垫。”
墨风低头吃包子。
筱雨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一竹筒水递过去,“喝水。”
墨风拿过竹筒,拔开塞子喝了两口水。
喝完抬眼看,筱雨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琉璃似的眼珠子挪都不挪一下。
墨风忽然有几分想笑,他问,“看我做什么?”
难不成他的脸还能比烟花好看。
筱雨没回答,只挪开眼睛,过了会儿又从储物袋里翻出串糖葫芦。
她把糖葫芦递给墨风。
墨风犹豫了一下,接过那串糖葫芦。
这种凡间小孩子才爱吃的食物他没吃过,但他吃过山里红,在他弱小到连猎物都抓不住的年岁里,漫山遍野的野果是他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
他记得山里红的味道,即便红透了,吃一口都能酸到牙根疼,不过眼前这串儿包裹在琥珀色糖壳里的山里红看起来个头要更大些。
墨风试探着咬了一口,糖壳儿碎裂后,绵软开裂的果肉都是在口中弥漫开清晰的酸味。
但只是酸,不涩,还有一股果香气。
比他从前吃过的山里红好吃。
刚啃完糖葫芦,墨风眼前又多出一袋子黑蜜年糕。
“……”
如果他再不表示点儿什么,这丫头打算一直投喂下去吗?
墨风叹气,“我饱了。”
捧着黑蜜年糕的手缩回去,筱雨低着头把它重新塞回储物袋中。
又一朵烟花升空。
“看烟花吧。”
筱雨轻声道,说着就把目光放远,静静凝视着远处的夜空。
忽明忽灭的烟花,在她面庞上印下忽明忽灭的光影。
墨风望着筱雨神情专注的脸,半晌才挪开目光,去看她正在看着的焰火。
就在墨风目光挪开后,筱雨一直凝望着远处的眸子悄悄偏了偏。
墨风的侧脸出现在她视线里。
她悄悄看着他,看他下颌淡紫色的淤痕,看他嘴角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渍,看他鼻梁边儿的几道擦伤,以及……
正看着她的眼睛。
光影起灭,那只暗金色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偷看被发现了!
筱雨猛地收回目光来转身想走,但一只手伸过来压在她肩膀上,让她不得不停下来。
“抱歉。”
晚风送来墨风的声音,“让你担心了。”
筱雨缓了缓有些不出息的心跳,转过头来看他,“那你到底伤得重不重?”
“一点小伤,吃过药就好了。”
墨风抬手拉开衣襟——之前他的锁骨上方曾被红龙少女刺伤,鲜血浸透整片前襟,他想多半就因为这些血迹太醒目,才惹得筱雨一直担心,故而干脆让她看得更清楚些,“看。”
恰好又一道烟花亮起,将墨风锁骨上方一道三寸余长的线状红痕映照得清清楚楚。
筱雨看得眸子一红,怎么说她也是落仙谷门人,对这红痕再熟悉不过,那是用治疗术法或丹药愈合伤口后残留的痕迹,原本的伤口越深,留下的痕迹就越清晰,墨风锁骨上头那道痕迹红得仿佛要滴血,可想而知在治疗之前有多重。
只是已经平安归来的墨风不想说,那么此时此刻,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罢了。
“把衣服拉上吧,像什么样子。”
挪开眼去不再看那道红痕,筱雨低声道,“也不怕人笑话。”
“好。”
墨风笑了笑,把衣襟拢好。
“回去后得把这事儿告诉师父。”
筱雨又道,“你不跟我讲就算了,总得跟师父说清楚,这关乎着飞霞山所有百姓的安危。”
“好。”
墨风接着点头。
筱雨瞥他一眼,嘴巴开合两下,没出声。
“小师姐还有什么吩咐?”
墨风轻声问。
筱雨叫他这突如其来一句小师姐喊得眸光微闪,最终挪开眼去。
“没、没了。”
其实原本应该还有的,只是叫“小师姐”这三个字一搅和,那些话便成了一大坨浆糊,再也辨不分明了。
看着耳廓微微泛红的少女,墨风眼底浮出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沉寂下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便如远处烟花迭起的夜空一般,半是沉寂半是喧嚣。
困扰多年的疑惑一朝解开,却并未给墨风带来半分释然,原来真如龙族所言,他随时都可能失去理智与感情,化身能毁灭一切的魔。
“他的命只能由他来定,他的路也只能由他走。”
沉眠在他体内的存在,连龙族都不敢接纳,这片烟火人间,真能容下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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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留言区有朋友喊男主大风——大风小雨,莫名被戳了笑点。
## 不走
从回到落仙谷起,墨风心里就揣着两件事,其一,他想找机会跟记千秋再说一下,龙族实在是记仇且霸道不讲理,今天他把那两个红龙放走,赶明儿,说不定龙族就真的打上门来,这件事一定要早作准备。
其二,便是他想提前离开落仙谷。
龙族明摆着是冲他来的,再加上风花暝那一摊子,这样的麻烦今后想必不会少,对方能潜入大阵一次,就能有办法潜进来第二次,若单只是对他出手还好,怕就怕会牵扯到其他人……
除去这份担忧,墨风还有些担心自身的不可控性,每每思及此,他便觉心头沉沉,好似压着一方巨石难以撼动。
然而,时间一晃过去好几日,落仙谷中的日子安静消停,不管是预计里该来找茬的龙族还是当家人记千秋,全都不见踪影。
“师父他去哪儿了?”
当时间来到第七天,墨风在依然遍寻不见记千秋踪影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筱雨。
“大概又迷路了吧。”
筱雨正给樱桃树浇水呢,闻言叹口气,“希望他老人家这次能早点儿找见回家的路。”
墨风:……
“就不能去找找他?”
墨风试着提建议。
“不用呀。”
筱雨摇头,“在飞霞山范围的话,没人能欺负他老人家的,要是出了飞霞山,那我们更没法找,所以不如在这儿等他回来。”
墨风听得一时语塞。
“小仙师!”
院外传来几声呼喝,“活儿做完了,我们回了。”
出声的是进谷里来盖屋子的工匠,筱雨听见后连忙走出院子去,工钱沈宁早给结算过,她只负责送收工礼——几位工匠每人一刀肉加两包点心。
几位工匠推辞一番,最终收下礼物离去。
筱雨目送几人走远后才回转院子,一进门就见墨风仰着头朝樱桃树上看。
“看什么呢?”
她凑过去顺着墨风的视线向上瞅,很快就在一堆叶芽里面发现了几簇刚刚冒头的花苞。
“要开花啦!”
筱雨惊喜不已,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几圈,至少看到十来丛花苞。
“是啊。”
墨风瞥了眼藏在树杈间大气不敢出的关塞,“要开花了。”
“也不知这株樱桃结的果子是大是小。”
筱雨抬手抚了下低处枝丫上的新叶,“大果子才好吃,若是小果子就只能拿来泡酒了。”
“不过樱桃酒也好喝。”
她转头去看墙边儿背阴处,那边儿放着五个半人高的大坛子,里面装的都是年前酿下的米酒,“去年大师姐从山里摘回来些樱桃软枣儿跟酸梅子,我拿来泡了三种果子酒,结果师兄他们一口没尝到,全被我们两个喝空了。”
“那看来确实好喝。”
墨风颔首,余光看到树杈上的琉璃鸟似乎已经开始颤抖,不由在心底摇摇头,重新找了个话题,“新院子既已盖好,那我今日搬过去?”
“再等两日。”
一说新院子,筱雨终于收回了对樱桃树的关注,“新屋入住前,得先办一场迁居宴暖屋子。”
要办宴席,就得有材料,年前采办的食材早吃了个七七八八,亏得如今天暖,山谷中的食材一抓一大把,筱雨抬头看看天,“我去见花溪一趟。”
**
见花溪位于落仙谷西侧,虽然名为“溪”,实际上是一条宽约丈余的小河,河边生有一片野果林,此时大部分花都已经开过,铺了一地零落的白,只几株晚桃还开得娇艳。
墨风抬手勾住一枝桃花,关塞也在此时飞落到花枝上,“老大,龙族撤啦!”
自打与红龙狭路相逢,他便给关塞传讯,要他盯紧龙族与风花暝动向,想不到沉寂几日后等来的竟是对方撤走的消息。
墨风眉毛一挑,“撤了多少?”
“全撤了!”
关塞咂咂嘴,“您说的那两条受伤的红龙族小崽子我也瞅见了,他俩跟龙族汇合后第一时间找上那条八阶碧戎,八成就是去告状呢,不过也不知为什么,之后碧戎竟然带着龙族尽数撤走,看样是连小金龙惨死的事儿都不准备查了。”
说到这儿,关塞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来,“龙族撤离前还敲了风花暝一大笔,那婆娘脸都气歪了。”
居然全都撤离了?
这可不是龙族一贯的做派啊,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面一定藏着猫腻。
墨风瞳孔微缩,可一时间也想不透这当中的因由,只能转曲问别的,“那他们走后,风花暝有何动向?”
“风花暝这次跟龙族打交道算是一丁点儿便宜都没占到,折了几个人手,还被狠狠被宰了一笔。”
关塞嗤笑道,“最关键的是,占雷死了。”
“那倒戈的混小子是风花暝手下唯一一个有能力穿梭各种大阵的,如今死了,倒是便利了我们。”
关塞在桃花枝上跳了两下,“要知道没有他在,风花暝那疯婆娘自己可进不来飞霞山!这一来,老大您终于能安心休养一段时间了。”
墨风一脸沉思地撒开手,花枝弹动,琉璃鸟赶紧振翅飞去另一边儿。
龙族撤离,他最担忧的问题一下子消弭于无形,这是否代表着,他能在落仙谷多逗留些时日了?
可……不行……
他压下心头那股不断朝上浮的希冀,任由“走”与“不走”两股声音在脑海中撕扯,转头问起另一件事,“那天福灵体呢,打探到消息了吗?”
“老大,一说到这个我可真是有话说了。”
关塞十分夸张地叹了口气,“您要打听的这劳什子‘天福灵体’不会是谁杜撰的东西吧,我可是连镇厄潭里那个活了上万年的老龟妖都打听过了,他完全没听说过——不止是他,我打听过的所有人都没有知道这玩意儿的。”
连活了上万年的妖怪都没听说过天福灵体吗?
墨风眉心微微一蹙,沉吟片刻道,“别光在妖族圈里打听,找机会抓几个魔修探听探听。”
筱雨说过,最初发现她体质特殊想要吸血修炼的是魔修,搞不好能从魔修那边儿打探出什么。
“好!我这就去!”
关塞一口应下,转身飞走。
墨风在桃树下又站了会儿,才朝林子外走去。
尚未见到水,便先听见水声潺潺而来,还有涉水而行的声音穿插其中,林木渐疏,筱雨挽起裙角赤足站在见花溪中的身影闯入墨风眼中。
只看这一眼,在脑海中对峙叫嚣了许久的两个声音忽然安静下来,一个答案镌于心头,清晰而明了。
他不想走。
## 桃花菜
春水清浅。
还不到河水丰沛的时节,见花溪最深的水位也只能没到筱雨膝盖,她把裙角系到腰间,赤着双脚踩在堆满卵石的河床上,全神贯注地在水中寻摸此次的目标——玉螺。
墨风从林子里走出来时,她刚抓到一只大家伙,立刻举起来冲他摇晃。
“阿风,看!”
她展示着手中淡如青玉圆润如棋的玉螺,光这一只,足足有她半个巴掌那么大。
“水凉不凉?”
墨风的关注点却不在她手上,“怎么直接就踩进去了。”
年前大雪时,就因为寒气过重让筱雨犯了心疾,也不知水里的凉气会不会引起同样的问题。
“水里暖着呢。”
筱雨笑着踢了下水面,激起些许细碎水花,“见花溪里到处都是火绒石,冬天都不结冰的。”
是这样吗?
墨风走到见花溪旁,俯身探手试了试水温,确实是暖的。
几只火红色的小虾被他惊动,自卵石缝隙间蹿出游远,一只淡青色的玉螺慢悠悠打旁边儿滑过,被他捏住拎起来。
“要抓的就是这种?”
墨风把自己的战果给筱雨看。
“对!”
筱雨踩着水走来,把腰间挂着的竹篓凑到墨风手边儿,“丢进来就好。”
片刻之后,墨风也下了水。
“玉螺有两种。”
筱雨摸到一只螺,捏起来给墨风看,“这种纯白色、个头小些的是白玉螺,白玉螺要到夏季才长成,这会儿光有壳壳,里面没什么肉。”
她把那只白色的玉螺放回水中,没多会儿又摸到一只淡青色的,“春日里最好吃的是青玉螺。”
这只青玉螺比方才抓到的小一圈儿,但仍有筱雨手掌三分之一那么大,被抓出水后它仓促地缩回壳儿中,一边儿缩一边儿往外吐水泡。
“青玉螺一过立夏就会夏眠,眼下正是最肥嫩的时候,别看现在它的肉是白色的,等一下锅就会变成淡粉色,所以它还有个别名儿,叫‘桃花菜’——诶小心!”
这边厢筱雨发出惊呼,那边儿墨风的手已经被一只石蟹狠狠夹住。
“快把它甩掉。”
筱雨做出甩手的动作。
“不要紧。”
墨风垂眸一笑,指尖一捻轻轻松松摆脱了石蟹的鳌钳,“这些小东西伤不到我。”
**
两个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就摸了满满一竹篓玉螺。
回程的路走了一半,路过一片草甸子,筱雨又扯着墨风停留片刻,在草丛深处找出一窝莓子跟几丛生得有尺把长的凤尾蕨,莓子成熟的不多,一共只有两个泛红的,她摘下来往墨风嘴里赛了一个。
墨风面无表情咬开,吃掉。
“酸吗?”
筱雨小心翼翼问。
“……”
墨风看她一眼,“还好。”
筱雨闻言顿时松一口气,满面喜色把剩下那颗丢进自己嘴里。
然后整张小脸酸得皱成一团。
墨风低笑一声。
就因为这一颗酸梅子,直到回返落仙谷,筱雨的脸还皱巴着,眼睛里都是酸出来的泪花。
“阿风你等着,我一会儿用醋给你煮饭。”
她愤愤不已道。
墨风再度失笑,“这也能赖我?”
他又没说谎,之前那个莓子对他而言,确实是“还好”。
筱雨捂着腮帮子哼哼了两声。
等到发现这姑娘当真往蒸米饭的灵米中倒醋时,墨风这才收敛起眼角眉梢太过明显的笑,“小师姐,不至于吧?”
真给他吃醋泡饭啊?
筱雨白他一眼,到底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不至于呀,桃花菜本来就要配醋饭。”
今天摸的玉螺足够多,除去明日迁居宴要用的,今晚还能额外吃一顿桃花菜拌饭,筱雨便是打算好了这一点,刚刚才故意吓唬墨风。
“去帮我把凤尾蕨摘了。”
一段小插曲笑完就散,筱雨用下巴尖儿点点搁在不远处的野菜,“还有剩下的玉螺,找个瓷盆用水养起来,到明日再用。”
“好。”
墨风一一照做。
偷眼瞥了下认真摘菜的墨风,筱雨抿抿嘴,开始专心调理今晚的醋饭。
**
醋饭上锅蒸制的同时,筱雨在另一个锅台烧上水,等到水开,把玉螺与山椒、胡麻籽、紫苏一并下入锅中,煮个大开锅后捞出放凉。
摘完菜的墨风凑过来看,果然螺壳儿里的肉已经变成粉嫩嫩的颜色。
筱雨拿竹签把螺肉挑出来,说来也是稀罕,寻常的螺肚子最后面那一截儿颜色都会变深,到玉螺这儿恰恰反过来,前头的肉是粉色,越往后色泽越淡,最后变成了纯然的乳白色,等到片成薄片,每一片螺肉上都带着从粉至白渐转渐淡的色彩,看起来当真跟桃花瓣儿一般无二。
用筷子夹起一片儿螺肉,在醋碟里沾沾转手送到墨风嘴边儿,筱雨眼睛一弯,“尝尝。”
“酸吗?”
墨风又拿这话逗她。
筱雨故意把脸一板,“能酸死你。”
墨风笑着吃下去,螺肉入口脆嫩,自身的味道与香料融合的恰到好处,最后那一点醋汁算是点睛之笔,将螺肉内蕴藏着的鲜味彻底勾出来。
难怪要配醋饭,没有这一点酸,风味也没那么足。
切好螺肉,筱雨翻出之前炒制的甜椒酱,“醋饭、甜椒酱、桃花菜……”
再焯熟一份芝麻藤,材料就备齐了。
“好香啊。”
灶间的门一开,秦红袖嚷着钻进来,一看案板上备着的料便猜到今日要吃什么,当即搂筱雨进怀里狠狠揉了几下,“宝儿你就是小神仙吧,咋这么能未卜先知呢,我今早上还跟老四念叨想吃桃花菜!”
筱雨笑着推开秦红袖,“也到吃桃花菜的季节了嘛,师姐,洗手去。”
“对了。”
秦红袖挽起袖子去洗手,路过墨风身边儿时冲他一抬头,“幺儿,给你报个喜讯,你的剑来了。”
墨风尽力无视掉秦红袖对自己一日三变的奇怪称呼,但在听清对方说啥后眉尖一挑,“沈老回来了?”
“沈老没回来,是师父回来了。”
秦红袖一边儿朝盆中打水一边笑道,“也不知他从哪儿给你寻摸了一把剑回来,我想看看还不让,这会儿抱自己院子里去了,正在那儿开刃呢。”
“师父给剑开刃?”
筱雨正把蒸好的醋饭从笼屉里取出来,闻言笑道,“他什么时候会的这门子手艺啊,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而且——他拿回来的当真是剑?”
毕竟她家这位好师父,当年可给记珉拎回过一把菜刀当武器,在被记珉嫌弃后还坚称那是把绝世好剑。
多说一句,那把菜刀现在就搁在灶间,筱雨多数时间用它剁骨头,绝世好剑不见得,绝世好刀倒勉强算得上。
秦红袖显然也想到这一出,抿嘴笑道,“放心,我看到那把剑的形状了,比寻常剑要重些宽些,但肯定不是菜刀。”
尽管她这么说,可筱雨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不亲眼瞅瞅那把剑怕是压不下去了,正好时间还早,沈宁落行云今日又义诊去了,记珉也还没回来,拌饭也不急着这会儿做,她把醋饭放回蒸笼,配料也都收进橱柜里,拿笼布擦干手后冲墨风道,“走走,去师父那儿见识见识你的剑!”
## 寻常剑
一行三人很快来到记千秋的院子,走到门口时,筱雨一马当先跑进去,熟门熟路在那些星辰石布下的阵法中穿梭,在转过几道弯后终于看到了秦红袖口中“亲自磨剑开刃”的记千秋。
别说,人家还真有模有样在身前摆着块儿硕大的磨石,只是此时还未开工,因为那把剑外面包裹着厚厚几层布,这会子记千秋正在慢条斯理一层层拆包布呢。
“师父!”
筱雨叫了声,跑去记千秋身边儿蹲下,“这是你给阿风弄回来的剑啊?”
“是啊。”
记千秋笑呵呵点头,手下动作没停,“这可是把绝世好剑。”
“绝世好剑”这四个字儿一出来,筱雨跟秦红袖都咯咯直乐,唯独墨风不明所以,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很清楚自家两个徒弟在笑什么,但记千秋也不恼,依旧慢条斯理一圈圈解着缠在剑上的布,解着解着,干净的包布都撤去了,露出里面深绿与黑灰交织的物体来——从形状来判断,这应该是一把有些宽有些长的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到这会儿,剑上依旧包着布条让人看不清真正的样子,但这布条上生满了厚重的青苔,还沾着不少淤泥,看起来像极了在深潭中埋藏多年,如今刚被记千秋捞出来似的。
面对着如此诡异的长剑,筱雨跟秦红袖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瞬。
“师父,您之前不回来,是迷路跌进桃花潭了吗?”
筱雨忍不住问。
桃花潭是飞霞山顶的一处深潭,让她来判断的话,这附近能把东西泡成眼前这样的也只有那地方了。
然后额头被记千秋敲了一下。
筱雨诶唷了一声,抬手捂住脑袋。
敲完筱雨脑瓜崩后,记千秋继续埋头解剑——这次他的动作比之前要缓几分,脸上神情看起来也郑重了几分,只见他自储物袋内取出一把玉刀,这种刀平日里都是用来采集特殊灵药用的,今日却被他用到切割布条上。
玉刀落下,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在筱雨看来埋汰到不行的烂布条就被切开,自剑身上纷纷脱落,被布条缠裹住的剑身终于重见天日。
这是一把……
看起来确实很需要开刃的剑。
剑身通体乌黑,上面遍布斑驳锈迹,光剑刃看起来得有半寸厚。
“宝儿,你院子里缺闸刀吗?”
秦红袖摸着下巴问。
然后她脑袋上也挨了一下。
在场众人里,唯独墨风一人在长剑显露真容的那一刹眼神骤变。
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在见到长剑那一刻,自骨子里泛起来的战栗感,这种感觉不是源自于恐惧,而是兴奋!
还没握住这把剑,他已经感受到自剑身内传来的共鸣之音——这的确是把绝世好剑!
而且,一定是极其适合他的剑!
记千秋已经开始磨剑,他朝磨石上滴了些灵泉水,而后把剑放上去一点点打磨,深褐色的锈迹在磨石与灵泉水的合力作用下化作一股股泥浆离开剑身,每一次滑动与摩擦,厚重的剑刃就变薄几分,一丝丝几乎肉眼可见的煞气也随着这个过程透出来。
就在记千秋暂时停下打磨,准备冲洗一下磨石重新滴水时,一只白皙的手指好奇地戳向剑身,原本萦绕在剑身外的煞气登时像活物一般朝着手指缠上去。
“小心!”
墨风低喝一声探手过去,一把抓住筱雨的手,煞气被他的手挡在外围,转瞬便划开几道血口。
但他没挡住全部的煞气,仍旧有两股煞气钻了漏子缠到筱雨指尖,蹊跷的是,这能轻而易举划破墨风皮肤的煞气,在筱雨指尖却好似两条温顺的游鱼,只打了两个转儿便消散开了。
墨风见状微微一怔,旋即眸底闪过一抹深思。
“你的手怎么啦?”
倒是筱雨被墨风手上莫名多出来的血口子吓了一跳,“怎么突然流血了?”
“没事。”
墨风随手抹去伤口流出的血,“不小心划了一下。”
记千秋抬眼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方才墨风手受伤的一瞬,有几滴血也滴在磨石上,他也不去冲,就着那几滴血继续埋头磨剑,只是磨了几下后忽然开口道,“雨丫头,什么时辰了?”
“嗯?”
刚从储物袋里翻出伤药,扯着墨风的手往上抹的筱雨闻言抬眼看看天,“得申时了。”
“家里还有花雕吗?”
记千秋一边儿磨着剑一边儿问,“好久没吃花雕醉鸡了。”
“有花雕,也有鸡。”
筱雨三下两下给墨风手上抹好药,把药瓶收拾好站起身,“就是没有花雕鸡,要是这会儿做的话,到明天滋味才好呢,不过晚上也不是不能吃。”
“那就做上吧。”
记千秋笑呵呵道,“突然就很想吃这一口。”
“知道啦。”
筱雨问道,“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不是还有桃花菜拌饭嘛。”
秦红袖也跟着起身,走过来挽住筱雨胳膊,“拌饭加醉鸡,今晚已经很丰盛了,走走,我陪你一块儿收拾去。”
说罢,两人胳膊挽着胳膊走出院子去,离开时还不忘给合上院门。
院内一时间静默下来,只有长剑在磨石上滑擦发出的沙沙声。
等记千秋再次停下来冲洗泥浆后,才朝墨风一抬下颌,“来,再来几滴血。”
墨风垂眸看了眼手背上涂好药的伤口,另寻一处划破,朝磨石上挤下几滴血。
如此重复了整整七次,剑身终于露出真容。
这把剑不止剑身比寻常长剑宽厚,即便是在打磨完后,剑刃依旧厚钝,可谓重剑无锋。
除去没有锋利的剑刃这点,这把剑看似再无任何特点,就连方才汹涌四溢的煞气,此时也都乖乖蛰伏回看似平平无奇的剑身当中。
“知道这把剑叫什么吗?”
记千秋一手拄剑,目光在剑身上摩挲而过。
“不知。”
墨风实话实说。
记千秋笑了。
“这把剑,名唤‘寻常’。”
他起身,随手将剑抛向墨风。
墨风运起十二万分的仔细抬手接过,然而寻常剑入手那刻,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沉重。
“从今天起,寻常剑就归你了。”
记千秋掸了掸衣袖,举步朝院外走去,“好好用。”
## 无言花
“花雕,花雕……”
回到自己的小院儿,筱雨跑去储物间,一边儿念叨着一边翻找花雕酒,前年年节那会儿沈老送过来的十坛应该还没开封呢。
“啊,找到了。”
从角落里翻出花雕酒,筱雨拎起一坛转身走出储物间,彼时秦红袖刚好也把一只珍珠鸡处理干净,从外面拎进来。
“去头去尾,翅尖跟爪子也不要,剩下的去骨留皮肉,就是这样吧?”
秦红袖把剔除完骨头的珍珠鸡拎起来给筱雨看。
“对对,这就可以了。”
筱雨放下花雕酒,顺手抄起一个瓷盆来让秦红袖放下珍珠鸡,“辛苦师姐啦。”
如果交给她来的话,虽然也能剔干净骨头,但一定没有秦红袖处理得这么干净利落。
把鸡肉用香料腌上,筱雨就去开锅烧水了。
往灶台里添柴火时,目光不经意扫见自己的手,筱雨的动作微微一顿。
莫名其妙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墨风的手好大啊。
方才在师父院中,他好似只用半个手掌就能把她的手全部包裹起来。
“太夸张了吧。”
把手举到自个儿面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筱雨喃喃自语。
“夸张什么?”
秦红袖好奇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筱雨这才回过神,脸颊不甚明显的红了红,“没、没什么。”
锅中水开。
筱雨挑出鸡肉里的香料,用麻绳将鸡肉捆成卷状下锅,待鸡肉煮熟捞出,另一边,用花雕酒加各种香料熬制的汤料也放凉了,把煮熟的鸡肉卷浸泡进去花雕醉鸡就算做好了,剩下的只等随着时间流逝,滋味慢慢浸透而已。
“这花雕味儿足,今晚确实能吃上。”
秦红袖凑近闻了闻。
“是啊,也亏得这花雕够陈够香,不然至少要浸一晚呢。”
筱雨又把醋饭端出来,开始着手做拌饭。
“宝儿,这两天你身体怎么样?”
秦红袖去一边儿橱柜里翻出一罐果干抱着吃,“没再难受吧?”
“没有呢。”
筱雨把准备好的配料跟醋饭放一块儿,用竹勺沿着一个方向慢慢搅拌,“自打戴上师父新给的护身符,我那老毛病就一直没再犯过,连三师兄给的丹药都没再派上用场。”
“那挺好。”
秦红袖连连点头,“看来还是师父有办法。”
“不然又怎么是师父呢。”
筱雨笑。
“对了,我看旁边院子起好了是吗?”
朝嘴里丢了一个鹿莓,秦红袖问。
“嗯,盖好了。”
筱雨伸手指了指放在一边儿泡着的玉螺,“明天要摆迁居宴,你可要早点儿回来。”
“迁居宴?”
秦红袖嚼果干的动作一停,忽然低头去储物袋里翻起来。
“师姐你找什么呀?”
筱雨不明所以问。
“迁居宴,不得给小师弟表示表示。”
秦红袖头也不抬道,片刻后才长舒一口气,“找着了,还好还好。”
筱雨听得眸光一闪。
她居然差点儿忘记这一茬。
**
当晚,并不执着于花雕鸡的筱雨先用过晚饭,之后便回了屋子。
戌时将至,墨风才提着剑自外面回来。
拿到寻常剑后,他迫不及待去平日里修炼的地方试了试这把剑的威力,原本他只想着试上一下就回来,结果等回过神时,高天之上连月亮都朝西边挪去了。
灶间里留了灯,这是里面留着饭的意思,但他没急着进去,反而驻足院中朝另一边看去。
另一边的房间里也亮着灯,筱雨的身影被烛光投到竹帘上——看来她正在矮榻上待着,没在桌边看书。
墨风望着那个在烛光下微微晃动的影子看了片刻,把寻常剑跟另一只手里攥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台子上,转身走进灶间。
专门放饭的方柜中此时还有三份儿饭菜,每份儿内容都一样:一碗桃花菜拌饭、一碟子花雕醉鸡、一碗莼菜汤,这方柜是沈老提供的,有保温保鲜作用,不管在里面放多久,饭菜取出来时都新鲜温热,甚是好用。
只看剩下的数量,墨风便知道沈宁跟落行云还没回来,这两人每次外出义诊总是回来得很晚。
端出一份饭菜,墨风直接站在灶台边开吃,随着饭菜一口口下肚,原本在练剑中尽数消失的饥饿感也一点点被找回来,再一点点填补消弭掉,但伴随着饥饿感一道回归的疲惫却没那么容易消失。
这种感觉简直就像……
重返人间。
从不知饥饿疲倦的怪物,重新变回人类。
在觉察到自己脑海中冒出如此奇怪的念头时,墨风嗤笑一声,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
门板被推开的声响传来,赶在竹帘被掀动前,筱雨动作迅速地将手上拿着的东西藏至身后。
东西刚放好,竹帘一晃,墨风颀长的身影自帘子后方闪进来。
“你回来啦。”
筱雨调整了一下坐姿,生怕那东西藏得不够隐秘,“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墨风走到筱雨跟前儿,抬手递过来一束花,这花是淡粉色的,花瓣层叠繁复,开起来一大朵一大朵,形状有几分像芍药,但区别在于没有花蕊,整个花心都是中空的。
“这个花……”
筱雨眨眨眼接过那束花,“这是你摘的?”
“回来路上见到,觉得好看就摘了。”
墨风没多说什么,送完花便走向遮雨帘另一端。
从飞霞山开始有野花绽放时起,筱雨矮榻边的那个白瓷花瓶里就没断过花,有时是小草花,有时是几枝桃花,都是筱雨瞅着好看摘回来的。
看着手里的花儿,筱雨心里有些止不住的欢喜,但也有几分意外,没想到墨风会摘到这种花。
等到遮雨帘把墨风的身影尽数挡住,筱雨起身将花插入一旁的白瓷瓶中。
——此花名为无言。
王大娘曾说过,这花儿背后有一段很凄美的故事,代表着无法诉诸于口的眷恋,她还曾给筱雨讲过那个故事,不过没有讲完。
说起来,记千秋也在院子里种过无言花,后来记性越来越差,总是记不得给花儿浇水,还是筱雨去替他定期照料,再后来他经常游荡在外,便干脆不再养了。
不管怎样,筱雨自己是蛮喜欢无言花的。
“阿风,谢啦。”
观赏了半天无言花,她隔着帘子小声冲墨风喊。
帘子那边安静了半晌,才传回墨风的声音。
“不用谢。”
## 新居
迁居宴的菜式也有讲究,不过不像小年宴似的规定得那么死,迁居宴毕竟一年四季都有可能办,对菜式最大的讲究,就是要有“三时令”——这场宴席里的主食、主菜跟饮品,都要用时令素材,其余的自由发挥。
筱雨思量过后,选定了“桃花”,主食“桃花饼”,主菜“桃花螺”,饮品“桃花酿”。
桃花饼是以如今开得正盛的碧桃花萃汁和面,揉成半圆状,以山樱叶包裹入笼蒸熟,成品呈淡粉色,带有清雅的花木香气。
桃花螺不必说,就是玉螺,加各种香料翻炒煨熟即可。
桃花酿是去年与王大娘一道儿做的,一共做了十五坛,陆陆续续饮了九坛,剩下的六坛筱雨一并取出来开了封,这种酒饮来香甜适口还不上头,倒是不怕喝多了。
除去“三时令”,剩下的就可以随意准备,花雕醉鸡还有半只,筱雨将它们切做薄片,沈宁跟落行云昨日回来时带回了老王叔做的熏肘子熏鹅,切一切又是两盘菜,凤尾蕨、南胡枝子、芝麻藤这三样野菜下水焯熟,各自点些香醋麻油,再加点盐巴拌一下,清香适口还能解腻。
晌午刚过,菜色已备得差不多,筱雨去到与自己小院儿毗邻的新院子支起餐桌,先点上三根线香,香火后摆上六碟点心,等香火烧完,才开始往这边儿端菜。
因提前说了今日要办迁居宴,这一天谷中众人都没往远处去,申时末,人便陆陆续续回到谷中。
记珉最先回来的,手里提着一串儿已经宰杀拾掇好的竹鸡,“烤了吃。”
他一贯言简意赅。
紧接着回来的是秦红袖,她没带什么加餐回来,倒是掘回来一棵打起了花苞的针叶梧桐,针叶梧桐又名剑桐,因其叶片似针又似剑得名,针叶梧桐花能淬汁洗剑,对剑修来说是十分友好的植物,虽然墨风算不上剑修,但既然都是用剑的,这棵树对他而言就很实用。
“实在养不活还能劈了当柴烧。”
秦红袖原话还有这样一句,把筱雨听得直摇头。
酉时初,墨风自外面回来了,手里拎着那把看起来就不是很寻常的寻常剑——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剑鞘,而这把剑材质特殊还不能收进储物袋,他只能如此拎来拎去。
墨风刚放下剑就被秦红袖抓了壮丁去种树,种完树又被筱雨喊去记珉那儿帮忙,等到篝火腾起,他终于得了空回到属于自己的院子中。
筱雨已经把酒菜摆好,见他走进来,立刻笑着冲他招招手,“来。”
墨风走过去,还以为她又要给自己塞口吃的,结果却是手里被塞进来一样东西。
低头一看,筱雨塞他手里的东西是一枚青色剑穗,前端编着漂亮的双鱼结,结中心系着块莲花状的青玉,下面有着长长的青色流苏。
“迁居礼。”
筱雨垂眸道,“时间太赶了,做得有些粗糙,你别嫌弃啊。”
墨风闻言一笑,“不会。”
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等到人都来齐后,其余人也都陆续送上礼物,秦红袖送的是块淬剑石,记珉送了剑鞘,沈宁跟落行云送的是高阶丹药,只有记千秋最神秘,送给墨风一个小木盒却不许他打开。
“等人散了再看。”
记千秋拍拍墨风肩膀,而后越过他去,抬手示意开席。
桃花饼香润,桃花螺鲜嫩,桃花酿甜而不醉人,宴席吃到一半,烤好的竹鸡上了桌,又把热闹翻了几番。
推杯换盏间,墨风时不时会看一眼筱雨,越是在这种热闹的时候,她反倒越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
偶尔两人目光撞到一处,筱雨会冲他笑笑,在墨风眼里开一朵安静的花,直到她挪开眼时才慢慢凋谢。
**
迁居宴结束了,满院热闹随宴席散去,众人踏着月色一一离去,最后一个走的是筱雨——两座院子离得着实近,她站在自己院子的门口,回过头就可以墨风道晚安。
就是这声晚安叫墨风想起来,自己今晚得换个地方住了。
回了一句晚安,等筱雨走回院子合拢院门,墨风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新家。
这座新院子与筱雨的院子差不多大,不过里面没有盖灶间,秦红袖掘来的针叶梧桐此时种在院墙一侧,与筱雨院子里的樱桃树隔墙相望。
寻常剑就倚在针叶梧桐树下。
墨风走过去,自怀中取出那枚剑穗拴到剑柄上,而后一转身贴着树干与剑坐下来,抬眸静静看着横枝斜蔓间的月亮。
许久之后,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件礼物没看。
记千秋送的木盒不大,也就五寸见方,不知用的什么木料,神识都穿不透。
一手把小木盒捏在手里,另一手捏住盒盖轻轻用力,细微的摩擦声中,盒盖慢慢开启,露出内中的一方丝绒来——盒中之物就被盖在这丝绒布下。
墨风手指一挑揭开丝绒,终于看到下方藏着的东西,那仿佛是一个残碎了大半的琉璃珠子,通体呈半透明的玉白色,内中夹杂着无数金色丝络。
这是……?
这东西怎么看起来有点儿像……碎裂的妖丹啊?
从看清盒中之物时,墨风眉心便不由自主拧到一处去,暗道记千秋莫不是发现他一直没能成功结丹,所以寻了个妖丹来帮他提取神思?可这东西得要完整且新鲜的妖丹才能提取出来,眼前这个都碎成这样了……
他用指尖碰了碰那半颗妖丹,半天没有任何感觉。
很好,除了不完整,这妖丹也不新鲜,因为只有被挖出许久的妖丹才会如此内敛,轻易不外泄妖力。
墨风咬破指尖,朝那妖丹上滴了两滴血,之后再去碰触。
想不到,这一次只是刚刚沾到一点边儿,一股强悍无匹的妖力便如天河之水,浩浩然奔涌而来,硬是将原本就坐在地面上的墨风冲了个趔趄,整个人拍在梧桐树上。
不仅强悍,这妖力还透出一股叫墨风感觉有些许熟悉的气息,只转念一想他便有了答案——是记千秋赠予筱雨的护身锦鲤内那道残魂!
这妖丹与那残魂气脉相同,显然来自同一个妖族!而那道残魂是龙魂,那也就是说,眼前这半颗碎丹……
是龙丹。
## 闭关
夜色渐浓,筱雨抱膝坐在乌木台子上,守着逐渐变得满目苍郁的小院没有半分睡意。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墨风平日里安静得很,即便待在屋子里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可现在少了他,哪怕只是短短一会儿,筱雨却觉得这院子有几分空荡荡。
对着天上不断朝西边儿挪的月亮,筱雨小小声叹口气。
算了,还是赶紧去睡吧,药圃里的半边莲开了,明天一早起来得去摘呢。
就在筱雨起身之际,忽然一声巨响自身后响彻——那声音起初听起来遥远得犹如卷动天际流云的风,倏忽而至,如风起沧澜,浩瀚中带着一丝清越。
筱雨刚刚站直的双腿突然软下去,在这声奇异的巨响中,她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而一直悬在脖颈下的锦鲤玉雕也开始发烫。
发生什么事了?
筱雨用颤抖的手拽出锦鲤玉雕将它死死攥在掌心,借玉雕上传递来的热量安抚了自己快要失控的心跳。
幸好,那声巨响没有持续很久,如夏日骤雨般来去匆匆。
筱雨探手摸了摸还残留着热度的心口,此刻她的心跳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有余悸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发现那边儿正是墨风的新院子。
这动静莫不是他鼓捣出来的?
筱雨心底浮起一抹担忧,踌躇片刻后,她缓缓起身走向院门,打算过去问问墨风出了什么事。
结果刚走到院门口,院门外就传来两声轻叩。
“谁?”
筱雨脚下一顿。
“我。”
墨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筱雨一听赶忙打开院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她刚刚还想去关心一下的墨风。
“阿风,刚刚那声动静是你弄出来的?”
筱雨借着熹微的月光看向墨风。
“你也听到了?”
墨风被筱雨这句话问得有点儿愣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是我不小心弄出来的,吓到你了?”
“没有。”
筱雨不着痕迹地把还在轻轻颤抖的手背到身后,轻笑道,“我胆子哪有那么小。”
她倒也不算说谎,虽然那声巨响让她难受了一会儿,但起因绝不是害怕。
“没有就好。”
墨风垂眸片刻又抬起眼来,“我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筱雨歪了歪脑袋,“什么事啊?”
“我打算进山一段时间。”
墨风看着她轻声道,“闭关结丹。”
“那……”
筱雨抬起手来扶着门,“今晚就去?”
“嗯,今晚就去。”
墨风点头。
所以他才想着来说一声,免得隔天筱雨找不见他,再以为他是不辞而别。
“结丹要准备的东西,可都备齐了?”
筱雨似是有些紧张地握了下门边,“今晚就走还是太仓促了吧,就不能等到明日吗?”
“结丹这种事就跟突破境界差不多,心有所感时便是最合适的时机,我不能等了。”
墨风嘴角微抿,“你不必担心,短则三五日,最长不过月余,我就回来。”
筱雨水润润的眸光在月色下晃了晃,说,“好……那你,祝你早日结丹成功。”
至此,道别的话已说尽。
“你早点儿休息吧。”
墨风笑了笑,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起又放开,“我去了。”
说罢,他转身朝谷外走去。
筱雨跟着他朝外头走了几步,最终在小院外驻足,只用目光远送。
她的目力始终没有真正修士来的那么强,不过片刻,远处的墨风几乎就要融进夜色中看不分明了。
但他似乎转了个身。
筱雨不由又朝前走了几步,努力看过去。
墨风确实是转身了,他停在远方回头看着,最后抬起手来招了招。
筱雨于是笑起来,也抬起手冲他用力挥了几下。
**
墨风并不知道记千秋是从何处弄来的这半颗龙丹,明明都已经破碎大半,内中蕴藏的妖力还浓郁到令他惊讶,当然,最叫他惊讶的还不是龙丹内的能量,而是这龙丹中,竟然也有一缕残魂。
这龙丹的主人必定是死了,因为,只有死去的龙才会将魂魄放置在龙丹内,而根据龙丹剜取的时间判断,这条龙已经死去了很久,至少可以断定,跟镇厄潭里被截杀的小金龙毫无干系。
确认这一点时,墨风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这一瞬的松懈,让龙丹内的龙魂看到了可趁之机,竟然狂啸一声伺机反扑。
当然,这场声势浩大的反扑并没有达到残魂预期的效果,墨风早先吃过一次亏,怎么可能让它得手第二次,当即就将它逼回龙丹内压制得死死的。
就在跟龙丹博弈的过程中,他赫然发现自己沉寂许久的丹田内竟然出现了一丝感应,那正是妖丹凝结的先兆。
所以他当机立断马上决定去闭关,至于为何不选择留在落仙谷内,是因为妖族结丹时会化出原形,而且可能会有短暂失控,而他并不想因此对落仙谷造成影响。
原本他是打算直接离开的,但迈出院子那一刻,他眼前却莫名浮出了春兴节那天,筱雨蹲在巷子口等他的模样,总之,等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叩响隔壁小院儿的木门。
**
暮春时节,筱雨院子后面的几垄药圃也陆陆续续变得热闹起来,最先开起花的是琼花半边莲,与寻常半边莲不同,琼花半边莲入药的部位是花枝,必须趁花开时采摘,而琼花半边莲的花期偏偏又短得很,故而一连几日,秦红袖跟记珉晨练之后都来给筱雨帮忙。
“唔……”
药圃中,记珉把采摘来的一大捧琼花半边莲放入簸箕摊开,之后嗅了下手指,眉头立刻死死拧到一处,显然并不喜欢琼花半边莲浓郁的花香。
“你别闻啊。”
秦红袖笑道,“这玩意儿就靠香气入药呢。”
记珉晃晃脑袋,闷不做声转身继续去摘花。
秦红袖目光一转落到比往日沉默了不少的筱雨身上。
筱雨正在神情专注地低头采摘花枝,忽然胳膊被轻轻碰了一下,她扭头看了眼,是秦红袖。
“宝儿。”
秦红袖笑得意味深长,“想啥呢?”
“没想什么呀?”
筱雨不明所以,“我摘花呢。”
“没想什么,这两日你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秦红袖故意逗她,“小妮子大了,有烦心事咯。”
“师姐你说什么呢。”
筱雨抿了抿嘴,“瞎说。”
“诶,那不是那谁……”
秦红袖突然直起身子朝后面一指。
筱雨立刻回过头去,结果入眼只见远山苍翠,哪里来的“那谁”。
听见身后传来的夸张笑声,筱雨知道自己又被大师姐给涮了,哼了声扭过头去不打算理她。
“救命啊——!”
忽然一声哀嚎自不远处响起,秦红袖与筱雨立刻循声看去,却见发出呼救声的,竟是一只被记珉攥在手中的琉璃鸟。
“丫头!小丫头!”
那琉璃鸟见筱雨看向自己,呼嚎得愈发凄惨,“救人!救人啊!”
——“墨风老大出事儿啦!”
## 裂风谷
脚爪上拴着几根青色丝线的琉璃鸟,一路朝前飞。
筱雨跟在琉璃鸟后面,拼尽全力地跑着。
不断倒退的山,擦身而过的树木,深一脚浅一脚的路,交织成鼓噪的心跳。
——“墨风老大出事啦!”
琉璃鸟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听在筱雨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一瞬间就把她的心震得七上八下,对于它提出来的“请来救他”这件事,也根本没怎么考虑就一口答应下来。
秦红袖在一边儿听得直摇头。
墨风去闭关结丹了,这事儿经过筱雨转述后她们都知道,可墨风结丹出问题的话筱雨能帮上什么忙?
当然,想归如此想,看筱雨急得脸都白了,她到底也没说出“你在这儿等着,我跟记珉去看看”这句话,只在筱雨跟着琉璃鸟跑走的时候跟记珉对视一眼。
“跟上吧。”
她叹口气道。
记珉直接化出黑猫形态,几个纵跃赶到筱雨身旁,与她一起追着琉璃鸟跑。
一行三人追着琉璃鸟跑了大半日,翻越了两座山头。
“前头再走三里地就是了!”
琉璃鸟朝筱雨喊。
“前头三里地?是裂风谷啊。”
秦红袖拧着眉心朝前头看了眼,“墨风怎么跑这鬼地方来结丹……”
“裂风谷里的罡风能切断神识感应,有着天然的屏蔽效果。”
记珉收回朝前方探去的神识,“他会选这里不奇怪。”
毕竟妖族天然就缺乏安全感,别的不说,当初他自己升阶渡天劫时,也是选择了裂风谷。
秦红袖挑挑眉,运起体内灵力开始加速,跑在一旁的记珉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一开始他们俩都是缀在筱雨身后跑的,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地头,前头情况未知,自然不能再让筱雨跑到前面直面危险。
然而,就在两人越过筱雨准备冲进裂风谷时,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骤然弹开,将两人硬生生推了出去。
“这?”
秦红袖讶然开口,“这怎么回事?”
同样被弹回来的记珉也瞪大了眼,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之际,琉璃鸟跟只离弦箭似的,嗖一声从两人头顶飞了过去。
“它能进去?”
秦红袖心中讶异更甚,但这还不算,就在她想要喊住琉璃鸟问问这结界是怎么回事时,刚刚被她跟记珉超过去的筱雨终于也跑到近前,毫不费事地穿过那道将两人拒之门外的结界,一路跑进裂风谷。
见筱雨跑进去,秦红袖不信邪地又往里冲了一次,结果仍以失败告终。
“这玩意儿不让咱俩进。”
伸手朝结界上探了探,在感受到清晰的推力后,秦红袖皱眉看向记珉,“老四,这上面有墨风的气息吗?”
记珉变回少年形态,走到结界前探手感应片刻,“有妖力,也有人的灵力,这结界……至少墨风一个人弄不出来。”
听了记珉的回答,秦红袖眉头拧得更紧,须臾,她抽出挂在身侧的长剑,“干脆劈了它。”
“别白费劲。”
记珉收回手来,“我知道裂风谷一处隐秘出入口,随我来。”
**
裂风谷,顾名思义,这处峡谷中一年四季都有风,且还不是寻常的风,是罡风。
正因如此,这里对筱雨来说十分危险,在刚刚带她回落仙谷时,记千秋就多次耳提面命,要她一定不要跑到裂风谷来玩。
这么多年来,筱雨一直谨记着记千秋的叮嘱,别说裂风谷,连裂风谷周边儿的山脉她都从不涉足。
可这次终究与从前不同。
一进入裂风谷,迎面而来的风险些把筱雨吹个跟头,她赶紧从储物袋里掏出定风符拍到身上,这才堪堪站稳身形。
“快些快些。”
关塞还在前头边飞边喊,“前头再不远就到了!”
筱雨扶着一侧的崖壁缓了几口气,抬眼朝前头看了会儿——裂风谷全程并不算长,估摸着不到二里地的样子,而且路也不算曲折,从峡谷这头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出口之外的景象。
快到了。
阿风就在前面了。
筱雨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而后攀紧石壁借力,一步一步朝前挪。
关塞看她走得艰难,飞过来落到她肩膀上,一道淡青色的屏障自它身上弹开,须臾便把筱雨整个笼罩进去,迎面而来的风这下终于彻底消失。
“谢谢!”
筱雨朝他道谢。
关塞扭头看她一眼,略有些不自在地在她肩膀上跳了两下,“不必客气。”
这声谢他可有点儿不太敢接。
有了关塞提供的防护罩,筱雨很快穿过裂风谷,代替狭窄山谷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垠的紫色花海,数不清的提魂灯在这里绽放,每当风过,便如海浪般起伏不定。
这般美景,竟是比盛夏季节的百花谷还要来的震慑人心。
但筱雨却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她放眼看了一圈儿,没搜寻到墨风的身影,只能朝立在自己肩膀上的关塞求助,“阿风人在哪儿?”
“他就在前头。”
关塞伸直了翅膀朝前方一指,“沿着这个方向一直朝前走,你就能看到他。”
“你不能再给我带路了?”
筱雨听出了关塞的意思,“我要自己去找他对吗?”
“对。”
关塞振翅自筱雨肩上飞起来,“老大出事儿时手里的剑弹出来一道结界,把他整个人封印住了,那种结界只对体内有灵力的起效,修士妖族都不能靠近,所以眼下能帮忙救出他的人只剩你了!”
长剑?
结界?
这几个讯息在筱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心中倒是比之前要稳定几分——倘若困住墨风的是师父送给他的长剑,想必那道结界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封印,而是保护,可不管怎样,她还是尽快赶去墨风那边儿才稳妥。
“好的。”
筱雨点了点头,“那你在这儿等我吧。”
说罢,她便径自朝前方的花海走去。
关塞悬停在原处目送着筱雨走远,许久之后才转身飞向一旁的山崖。
山崖之上,一人盘膝而坐,正在那里等着他。
“小、小的已经照您的吩咐,把那姑娘带过来了……”
选了个距离那人最远的位置落下,关塞战战兢兢开口道。
那人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一缕白如雪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自颊边垂落。
## 花海悬灯
这片提魂灯不知在此处生长了多少年,远看时只觉得繁茂,及至身在花海中,才知道这片花海已经不单单是繁茂二字可以形容。
拨开眼前几乎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花枝,筱雨每前行一步,都走得比在裂风谷中还要艰难几分。
提魂灯的花序耸立在花枝顶端,一枚枚铃铛状的花朵成环状倒垂其上,远看时这些花朵都是紫色的,走到近前才能看清,这紫色与紫色间也有不同,有的深有的浅,浅的有藕荷丁香,深的则近似紫棠青莲,暮春时节,提魂灯本该花期将尽,这片花海却依旧开得如火如荼,不见半分凋零之貌。
筱雨不断拨开前方挡路的提魂灯,风过,不时有花朵自花枝上飘落,跌在她身上,悄悄地随她同行片刻再堕入尘泥。
幽香缭绕,四下里渐渐暗下来。
筱雨晃晃脑袋,把一阵阵涌上来的困意晃走,又走几步后,她暂时停下来,开始在储物袋中翻找——灵药志有载,提魂灯可入药制作定惊散,治疗小儿惊厥夜啼等症状,但若是成片的提魂灯聚在一块儿,就会出现奇异的效果——提魂灯的香气能宁神定心,但四下里飘散的花粉却有着极强的致、幻效用。
须臾,筱雨自储物袋内翻出副面纱系在脸上,定了定神后又继续朝前走去。
远处,悬崖之上。
看着筱雨一路彳亍前行,关塞忍不住抖了抖翅膀,犹豫再三,还是克服了心底对身边之人的畏惧开口问道,“高人,这姑娘真能走过去吗?”
这片提魂灯花海的厉害他可是亲身感受过的,被长剑凝出的结界弹开时他不幸落入花海中,如果不是被眼前之人捡出来,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再者说,这玩意儿跟那个古里古怪的结界不同,它可不会因为闯入者是凡人就对她温柔以待,虽说他很关心自己老大的生死没错,但……
当真要把自家老大的生死系在一个凡人女子身上吗?
关塞觉得这事儿实在有点悬。
“高人,您不是能在这片花海来去自如吗?您看……要不您去把这姑娘领到我老大跟前儿?”
为了老大的安危,关塞壮着胆子提议道。
但坐在一旁的白发男子只是轻笑两声,而后慢慢抬起手,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嘴边。
“安静。”
他终于回过脸来,冲关塞温柔一笑,“别让我想起自己肚子饿了这件事儿。”
“……”
关塞叫男人一句话赫到浑身羽毛都炸开来,哪里还敢再言语半句,当即连飞带跳跑到最边边上,哆嗦着继续朝下看。
而男人也收回了锁在关塞身上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筱雨身上,被吓破了胆的关塞自然看不出,当男人看向筱雨时,神情变得柔和许多。
“对了——小乌鸦。”
当两人又眼巴巴盯着筱雨朝前挪了半里地时,男人忽然开口道,“我叫什么来着?”
**
关塞紧贴在崖壁边,哆嗦着泪流满面——高人,我咋知道您叫什么?
还有。
我不是乌鸦。
**
即便戴上了专门防备有毒药草的面纱,随着一路深入,筱雨眼前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幻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虽然花粉致、幻,但提魂灯的花香却有着静心宁神、使人头脑清醒安定的功效,所以现在筱雨处在一个非常奇妙的平衡当中——入目所见四处皆有幻觉,但她又能清醒意识到这些是假的。
因为幻觉的作用,四下里已经变得漆黑如夜,天空中无星无月,唯有数不清的金色灯笼高悬其上。
“宝儿——”
筱雨听见有人在身边喊着,是秦红袖的声音。
“宝儿——别朝前走了,再走你要跌河里去啦!”
“秦红袖”喊着,此时她不止有声音,甚至拥有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站在不远处一直朝筱雨挥着手,“快回头,回头啊宝儿!”
筱雨深呼吸一口气,无视掉幻象的呼唤继续朝前走。
见她不理睬,秦红袖的幻象散去了,但没走几步,前头又站出来一个人。
筱雨看着杵在面前的人,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雨丫头。”
记千秋冲她摇头,“为师不是说过,此处危险,不能来这边儿玩,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快,回去,别让为师替你操心。”
可是师父,她不是来这边玩的呀。
筱雨在心底悄悄说。
虽然知道眼前的人影只是幻象,但筱雨还是冲他俯身行了一礼,而后才自他身旁越过。
记千秋的身影也在她背后消散。
明灯高悬,花海伏浪。
筱雨的身影在花海间载沉载浮,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不知从何时起,整片花海中除了飒飒风声,便只剩她行走时的呼吸声。
一只蝴蝶自她身旁飞过。
紧接着,又是一只蝴蝶。
筱雨挪动眼珠,朝蝴蝶飞走的方向看去,那些蝴蝶在飞舞的过程中化作一片片金色的火焰,最终寂灭在同一处所在——那是一柄剑,一柄插在花海中的长剑,剑柄上拴着一枚青色的流苏。
是寻常剑!
筱雨周身打了个激灵,一路走来看过太多幻觉的她,此时根本辨别不出长剑的真假,但她还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她没忘记那只琉璃鸟说过的话,长剑弹出来一层结界将墨风困住,同时也挡住了其他人,凡人能通过结界的话也是从对方口中说出来的,筱雨并不敢全信,只能探出手一步步朝长剑的位置靠拢。
直到手指成功碰触到剑穗,筱雨也没感知到什么结界存在。
“提魂灯的幻象都没有实体,既然能碰触到,就证明这把剑是真的……”
筱雨朝四下里打量,她在寻找墨风,既然这把剑是真的,那么墨风理应就在附近。
但整整一大圈儿看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墨风不在这里。
筱雨眼底闪过一丝焦灼,同时又有几分无措,原本琉璃鸟说得简单,找到寻常剑就能见到墨风,可如今剑她找到了,墨风人呢?
“阿风——!”
她忍不住开口喊道,“阿风——!你在不在!”
唰——!
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就在她开口的一刹那,沉寂许久的花海深处突然起了一阵风。
## 乱心
风卷着数不清的花瓣扑面而来,筱雨不得不抬起手来遮在眼前。
等到风停,花落,她放下手的那刻,惊见长剑旁边多出来一道身影。
是墨风!
筱雨心底一喜,但在看清对方的状态后又禁不住担忧起来——墨风此刻双目紧闭、一手拄剑半跪在地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额上浮着三道金色妖纹。
她小心翼翼走到墨风跟前儿。
“阿风。”
一边小声呼唤着墨风的名字,筱雨一边抬起手试着碰触他的脸颊。
墨风没有回应,而指尖传回来冰凉的触感,筱雨吓了一跳,当即俯身蹲下,将侧脸贴近他的胸口。
微弱但规律的心跳声透过衣物传来,让筱雨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体温变低,但人还好好的。
她抬起头看着墨风,一边继续小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边伸手捧住他两边的脖颈为他取暖。在赶来这里之前,琉璃鸟只说这个地方唯有她能进,墨风也唯有她能救,可现如今她就守在墨风跟前儿,却觉得束手无策。
唯一能做的,只有一声声呼唤,希望他能尽快醒来。
要是她也能修炼就好了。
看着眼前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的墨风,筱雨心底破天荒浮出这样的念头,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若是当真能修炼,这会儿她也走不到墨风面前,师父当年就曾跟她说过,天道给予人一些,便总会拿走一些,所以得时莫得意,失时莫挂怀。
筱雨叹了口气。
她倒是从未得意,也未曾挂怀,但老天爷似乎很热衷于给她出难题。
时间一点点流逝,捂在墨风脖颈上的双手开始有些僵冷,到现在她已经确定,这股子冷意是从他体内泛出来的。
筱雨把手缩回来,拢到嘴边呵了几口气,待手指恢复温暖与知觉后重新给他捂上去。
“醒醒啦。”
她仰着脸凝视着墨风,口中小声嘟囔着,“再不醒今晚不给你留饭了。”
其实她本想说点什么来吓唬吓唬他,看是否能把他吓醒,奈何天生善良,且能力有限,能想到最吓人的话也就是——
“以后都不给你吃肉。”
**
悬崖之上,白发男子盘膝而坐,一脸百无聊赖地盯着远方。
远方,毫无动静。
十分惜命的关塞依旧紧贴在崖壁旁,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心中疯狂祈祷老大早日脱困,好来这儿把他救出苦海。
“小乌鸦。”
但那个男人又开口了,而且问出来的话依旧让关塞有听没有懂,“你见过小鱼吗?”
关塞心想废话,老子可是在镇厄潭长大的,怎么可能没见过小鱼,大鱼都见了不少呢。
但他也只敢心里想想,根本不敢回话,这位高人看起来脑子不太清醒的样子,万一哪句话没说好惹怒了对方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事实证明,关塞的选择很明智,因为白发男子问这句话时根本就没想从别人口中得到答案,只见他自怀中摸索一阵,须臾掏出一根竹笛来,这竹笛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上面甚至有着不少裂纹,但在竹笛一端,拴着枚玉质通透的龙鳞双鱼佩。
男子伸手摩挲着那枚玉佩,笑道,“我果然没弄丢。”
**
“唉。”
花海中,筱雨重重叹了口气,再一次收回被冻僵的手呵气取暖。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半点儿不见墨风要苏醒的迹象,筱雨想抬眼看看天色,结果只见漆黑的天空与一连片金色灯笼。
对了,这里还被幻象笼罩着,连时间都不好判断。
筱雨低下头继续捂自己的手,结果费了半天劲都没捂暖。
“这冷气难不成还会传染?”
筱雨把双手攥起来,转了个身贴着墨风的怀抱坐下,心道这样说不定能暖得更快些。
“喂。”
筱雨仰头去看墨风,“你再不醒过来,就要变成大冰棍了。”
墨风的眉眼五官是极好看的,这种好看并不是说有多么俊俏醒目,而是——干净。
他的眉毛是干净利落的剑眉,狭长的双眼也有着干净简洁的线条,挺直的鼻梁、偏薄的唇,就连笑起来时,他脸上的线条也格外干净简单,就好像一幅水墨写意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他的神态便足够,多一笔都会显得冗杂。
筱雨抬起还有些僵冷的手探向墨风眉心,昏暗的天光下,那三道金色的妖纹看起来好似在发光一样。
当指尖碰触到最中心那条妖纹,一股暖流自妖纹中迸发,沿着手指流淌过来,轻而易举驱散了盘踞在筱雨身上不肯离去的寒意,与此同时,墨风紧闭的双眼竟然也慢慢睁开!
筱雨:!?
原来唤醒墨风不需要帮他取暖,只要戳一戳额头的吗?
就……
这么简单?
望着正在醒来的墨风,筱雨瞠目结舌,等她记起来自己还窝在对方怀中,想要赶紧起身时,墨风一直垂在身侧的胳膊却环绕过来,轻轻松松把她困在怀里。
“阿风?”
墨风的胳膊还在继续收紧,筱雨赶紧把手搭在他胳膊上,带着几分局促开口道,“你、你胳膊松一下……”
然而墨风并没有照她说的做,反倒把胳膊又收紧了几分。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筱雨不得不紧贴在墨风怀中,不消片刻脸颊就红得好似要滴血。
“阿风你松开手啊!”
她用力推着墨风的胳膊,但对方的力气出乎她意料的大,根本纹丝不动。
“你……”
墨风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到好似刚刚去砂土里埋过一圈儿,“为何,又是你。”
诶?
筱雨叫墨风的话说得一怔,什么叫“为何又是你”?
就如筱雨一直仰头凝视着他一般,墨风也一直看着筱雨,暗金色的眸子里,清晰倒映着筱雨浮满红霞的脸。
“为何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你……”
说着这些话的墨风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压得极低——但筱雨还是听见了。
不仅听见,听得还很清楚。
“你要是不想见到我那我走好啦。”
筱雨又开始用力推墨风的胳膊,她的脸颊比方才还要红,但这次却是被墨风气的。
什么叫“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你”啊?这家伙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边厢,筱雨憋着满肚子气铆足劲要从墨风怀里挣开,另一边,墨风在觉察到怀中人的挣扎后,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连拄在剑上的手都挪下来,一并揽到筱雨身上。
而后,他弯下腰,把头也低下去,直到额头轻轻抵在筱雨的肩窝处。
“我知道你是假的,说罢,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给你你要的。”
“可你能不能,别再来乱我的心了……”
耳畔传来带着叹息的低语,一句一句像钉子般把筱雨钉在原地。
许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说,“我要你醒过来。”
**
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正抓着笛子来回看的白发男子闻声抬眸,就见远处一条墨色长龙穿云破空,盘旋于天际。
“老大!”
同样看到了黑龙的关塞激动不已。
白发男子仰着头凝望黑龙,片刻后欣然一笑。
“高人,老大这是脱困了对吧!我现在可以去接他了吗?”
关塞扭头去问那白发男子,结果只见空空如也的山崖,那位脑子不太好使的高人,竟然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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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铭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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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豌豆青青
初夏的第一场雨落下时,药圃中的贴地莲“开花”了。
严格来讲,那其实不是花,毕竟贴地莲只是一种菌类,但它自土中冒出来后展开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花,洁白而柔软,有五个“花瓣”,花与花之间还勾连着数不尽的白色菌丝——看起来就好像一张大大的花网。
淅淅沥沥的雨丝并没有影响筱雨看贴地莲“开花”的兴致,她蹲在药圃旁看着一朵朵贴地莲自土壤中冒出来、绽开,时不时伸手戳一下那些犹如蚕丝织就的“花瓣”,沾染满手指的馨香。
一把油纸伞遮到她头上去,挡住了细碎的雨珠。
筱雨抬头去看,给她送伞过来的人是墨风。
“你今日没去修炼?”
她开口问。
“暂时结束了。”
墨风答道。
“又不到吃饭的时候,为什么要‘暂时’这么早。”
筱雨抿了抿嘴,低下头去继续看贴地莲,“赶紧再修炼去吧。”
“……”
墨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茬。
前些时日,他在裂风谷后方的一片引魂灯花海内成功结丹,因不甚被困心魔幻境,醒来后记忆出了些许问题——他记不得在这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
这也导致他完全搞不明白筱雨是何时赶去的裂风谷,又在他结丹过程中做了什么。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定做了错事,因为打那天开始,筱雨对他的态度便古怪起来。
后来,从关塞口中,墨风倒是打听清楚了筱雨是怎么去的裂风谷,但关于他到底是怎么惹这位小姑奶奶不高兴的事儿,关塞也是一问三不知。
“筱雨……”
在心底叹口气,关塞又开口唤她。
“你怎么还没去修炼。”
筱雨声音软软的催他,“快去快去,莫要看我看多了,再把您的心看得乱糟糟的。”
“嗯?”
墨风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苦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筱雨手里戳着贴地莲,抿着嘴角悄悄笑。
不从何说起,笨蛋。
**
“咦?”
正披着蓑衣回谷的秦红袖,跟被撵着去修炼的墨风走了个面对面。
“又被撵出来了啊。”
秦红袖笑得十分幸灾乐祸。
“大师姐。”
墨风回头看了眼远处笼罩在烟雨中的小院,诚恳求问,“我结丹时到底做了什么?”
“好问题。”
秦红袖拍拍他肩膀,“我也可想知道答案。”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筱雨守口如瓶,任她绞尽脑汁都套不出一句话,心底里实在也很好奇。
墨风摇摇头。
果然不能指望这位大师姐。
“行啦,你放宽心。”
还算秦红袖有良心,虽然热闹看不成,但也没落井下石,“筱雨还肯搭理你,就证明她生的气不严重,问题不大。”
“那她生气很严重是什么样子?”
墨风挑眉问。
“会不给你做饭。”
秦红袖一脸沉痛回忆道。
墨风:……
比起自己结丹时做过什么,他现在更好奇秦红袖当初到底做过什么,能把筱雨气到不给她做饭。
“我先声明,惹宝儿生气的不是我啊!”
大约觉察到自己说漏嘴,秦红袖立刻打补丁。
墨风微笑点头,“哦,知道了。”
看来就是她了。
**
记珉回来时,雨变大了。
彼时筱雨终于把发呆的地点从药圃挪到灶间内。
记珉在迈上乌木台子前摘掉不断滴水的斗笠,把它悬在一旁的花架上,又把背后背着的竹筐放下。
“四师兄!”
听见动静,筱雨跑出来,“见到沈老了!?”
“嗯。”
记珉点点头。
“那沈老说什么?他知道师父去哪儿了吗?”
筱雨一迭声问着。
记珉摇了摇头,“不知。”
筱雨满眼希冀的光芒瞬时被这两个字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担忧。
记千秋又消失了。
与之前每次离开至少都会打声招呼不同,这一次他的离去没有任何征兆,筱雨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办迁居宴那天,而那天离席时,记千秋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
然后,整个落仙谷中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包括时常跟他讨教医术的沈宁与落行云。
“他这几日,记性好了不少。”
记珉见筱雨垂着头不言语,想了想开口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筱雨扯起嘴角笑了下,“我知道的。”
最近这段时间,记千秋确实没怎么犯健忘的老毛病,只是不知为何,筱雨总觉得这次他离开得太过突然。
“沈老给了些豌豆跟嫩蚕豆。”
见筱雨还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记珉赶忙将之前背着的竹筐拖到筱雨面前,拨开盖着的湿藤蔓露出下头藏着的豌豆荚来,“虽是凡物,却是沈家佃田里用灵水灌溉养育出来的,味道应该不错。”
豌豆跟嫩蚕豆?
筱雨朝竹筐里看了一眼,叹口气道,“师父可爱吃鸡蓉豌豆汤了。”
这都能拐到师父头上去啊……
记珉忍不住挠了挠头。
等到记珉离开后,筱雨看看雨,再看看那一筐透着新鲜翠色的豆子,抬手拍拍脸颊,打起精神来开始准备晚饭。
卷起门口的竹帘,把摘豌豆洗蚕豆的盆盆罐罐都搬到灶间门口去,整个下午,听着雨声剥着豆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等豆子都剥完,筱雨抬眼看看天色——因为一直下着雨,天黑得比平日里要早些——遂起身走到灶台那边先蒸上饭,除去晶莹剔透的新米,锅里还加入了用油翻炒过的嫩蚕豆与切做细丁的火腿,做蚕豆焖饭。
煮上饭,再取梅花肉、松鸡肉各一份。梅花肉剁碎,与青豌豆、山椒一道儿炒成豌豆肉沫,松鸡肉剁成肉蓉调好味,在用青豌豆打好汤底的锅子里下成鸡肉丸子,便是鸡蓉豌豆汤。
这道菜记千秋很爱吃,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让沈老得了沈家送来的青豆后,第一时间想到他这位老朋友。
说不定到开饭时,师父就回来了呢——抱着这样一份小小的期待,筱雨在热腾腾出锅的鸡蓉豌豆汤里点上两滴麻油。
菜都准备好,热腾腾的饭也出了锅,筱雨一边分着饭菜,一边看向外面。
昏昏暮色中,只见雨幕渐重,不见归来人。
## 萤火
隔日,雨霁天青,是个好天气。
筱雨去了一趟飞霞镇,到王大娘那儿拿她帮谷中众人新做的夏衣,顺带着又去打听了一圈儿记千秋下落。
至傍晚,她带着满满一包新衣服跟空落落的心离开飞霞镇。
王大娘这边儿,包括镇上的人,也都没见过记千秋。
镇外,稻田在初夏的晚风中漾开层层叠叠绿浪,一个种田的汉子站在田埂上,从媳妇手里接过布巾擦脸,换了薄衣裳的小娃娃们成群结伴自他身边跑过,手里都提着草编的小笼子——那是准备抓萤火虫的。
落仙谷里也有萤火虫。
飞霞山中水脉丰沛,随处可见水流清澈的小河小溪,夏夜走在林子里,萤火虫闪烁的光几乎能汇成一条光河。
筱雨刚来落仙谷时也是在夏天,她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记千秋牵着年幼的她,穿过飞满萤火的丛林走到一处小院前,对她说“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而她推开院门,看到院子里挂满了草编的“小灯笼”,每个“灯笼”里都关着几只萤火虫。
“迁居礼。”
彼时,记千秋笑道。
“诶唷!”
一声细细的惊呼拉回筱雨飘远的思绪,原来是一个小姑娘在经过她身边时摔了一跤,手里的草笼子跌到筱雨脚前,沾了不少泥。
“小心些啊。”
筱雨俯身把小姑娘扶起来——不止是草笼子,这小姑娘现在也滚了一身泥,连头上梳的羊角辫都被泥沾成一缕一缕的。
“谢谢姊姊。”
农家的孩子总是皮实,只要摔得不算疼基本都不会哭,更何况这会儿她还急着去抓萤火虫,跟筱雨道了声谢后转身便跑。
“你的草笼子!”
筱雨从地上捡起那个草笼子喊。
“那个脏啦,我叫我哥再编一个!”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顺着晚风飘过来,带着专属于孩童的快活与天真。
筱雨目送着小姑娘跑远,又垂眸看着手中的草笼子,将那些泥土一点点抹去。
“这不又干净了嘛。”
她喃喃自语道,并决定在回程时捉几只萤火虫放进去。
**
虽然林子里到处都是萤火虫,但真的要捉,还是要去水边。
筱雨去了见花溪。
见花溪边,萤火明灭,水声潺潺,好似星河倒转落入凡间。
她猫着腰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靠近一只停在芦苇叶上的萤火虫,对方正在慢条斯理清理着触须与翅膀,似乎完全没觉察到有人在靠近。
当距离拉到足够近,筱雨猛地伸手扑过去,芦苇丛中一阵摇晃,惊飞草虫无数。
包括那只被她盯上的萤火虫。
筱雨还维持着扑捉萤火虫的姿势,但目光却随着那只溜之大吉的萤火虫一路上浮,直到一只手横过来,轻松将它捏住。
“诶?”
筱雨眼睛一下瞪得溜圆,紧接着跳起来,“你抓住啦!”
墨风把手里的萤火虫递到筱雨面前,“给。”
筱雨满面喜色掏出草笼子,“快快,放进来!”
墨风盯着那草笼子看了片刻判断出笼子的开口,在将萤火虫塞进去后,这个命途多舛的草笼子终于迎来第一位住客。
“还要吗?”
墨风问。
“要!”
筱雨笃定点头,“一个笼子可以装五六只呢。”
“你可以再多编几个笼子。”
墨风说。
“呃……”
筱雨低头望着笼子眨了眨眼,“我不会编。”
要是会,她也不用捡人家不要的拿回来抓萤火虫了。
墨风闻言默了片刻,冲她伸手,“把笼子给我。”
一刻钟后。
筱雨托腮坐在一方青石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墨风编笼子,只见长长的芦苇叶在他指尖绕了几个圈,也不知怎么弄的,就变成了一个精致的草笼子。
“阿风好厉害啊。”
抱着一堆草笼子,筱雨发出由衷的赞叹。
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这种事被夸厉害的墨风:……
“那边儿落下来一只萤火虫!”
筱雨指着不远处小声喊。
墨风失笑,起身去帮她抓萤火虫。
因为高阶妖兽自带威压,在他靠近时,那些萤火虫几乎都不怎么敢动弹,捉起来十分轻松,没用多久,筱雨手上的笼子就都装满了萤火虫。
星河被划分开来,拎在她手中。
“走吧,功成身退,打道回府。”
筱雨把那些笼子拎高晃了晃,看着里面闪烁的光笑道。
“小雨。”
墨风站在原地没动,“我今天,其实是来找你道别的。”
筱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
“……你。”
她把高高举着笼子的手放下,转过身来看着墨风,“你要去哪儿?”
“去我当初在的地方。”
墨风眼底浮出一抹不忍,但又被强行压下,“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他知道今天不是个适合道别的日子,但偏偏在今日,关塞带来了镇厄潭的最新消息——风花暝集结大批妖族,目标直指落仙谷,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记千秋又不见了踪影,只剩一个护山大阵不见得能保此处安全,墨风思来想去,最终做下了一个决定。
单刀赴会。
不论成败,生死只在他一人。
“那……那你还回来吗?”
筱雨这话问得有几分惴惴。
“事情处理完,就回来。”
墨风道。
听见这个回答,筱雨仿佛被冰封住的眸子才一下子重新泛起光,嘴角也再次弯起弧度,“你说得那么吓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墨风笑了笑。
“不会。”
“对了,王大娘给你做的新衣裳。”
筱雨从储物袋里取出两套衣裳来,递到墨风跟前,“也不知你要去处理什么事情,不管怎样,打扮得齐整些总没错。”
“好。”
墨风接过衣裳收好。
筱雨又去储物袋里翻,墨风就站在她跟前,静静看着她一会儿微微皱起眉,一会儿又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找到了。”
筱雨从储物袋里翻出枚造型古朴的金锁来,拴金锁的红绳都有些褪色,一看就很有年头了。
“这枚金锁,是当年王大娘给我求来压岁保平安的。”
筱雨仔细捋开金锁上的红绳,走去墨风跟前示意他低头,“我一直戴到十岁,之后就换了师父给的护身符。”
墨风俯身低头,让筱雨把那个金锁拴到自己脖子上。
“阿风,我要求的不多。”
筱雨把金锁放进墨风领口,轻声说道,“平安回来。”
## 杏梅与桑葚
小满一过,院子里的樱桃陆陆续续泛起红。
果子还没熟呢,山雀已经盯上了,每天天一亮就成群结队过来,在树枝间飞来跳去,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
筱雨卷起竹帘时,那群山雀才哄然散开,飞到屋檐上头去。
“得去找张老爷子要张网才行……”
看着还没熟透就被啄掉不少的樱桃,筱雨有几分心疼。
“小雨。”
换上一身新衣裳的落行云自院外走进来,“家里还有杏梅吗?要蜜渍的。”
“没啦。”
小雨摇摇头,“去年初夏下了一场冰雹,杏梅都给打落了,拢共就采回来两罐子,年前就吃没了。”
说完又道,“今年的杏梅也该熟了,正好今日无事,我去采些回来。”
“那我先预定下两罐儿,过两日得出趟小远门,我拿着路上吃。”
落行云手往前一挥,乌木台子上便多出两个黑坛子,“这算定金,细腰白蜂酿的荔花蜜。”
“你可舍得下大价钱啦。”
筱雨笑吟吟道他。
细腰白蜂是种极难伺候的灵虫,落行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养起一群,每年产的蜜不超过三坛子,这一下就拿出大半来。
“不过你怎么也要出远门啊。”
把那两坛蜂蜜收进灶间,筱雨一边儿准备采杏梅的行头一边问,“这个月难道宜出行?”
“你当我想出去啊,去办点儿师父之前交代的差事。”
落行云晃进灶间,从小方柜里翻出一碟酱肉吃起来,“大概七八天就回来。”
听落行云提到“师父”,筱雨脸上的笑又淡了去,“都好多天了,还是没有师父半分消息,他到底跑哪儿去了呀。”
“别担心了丫头。”
落行云摇摇头,“师父这人你还不了解吗,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跑回来了——而且我跟沈老打过招呼了,这次会借用沈家的势力帮忙留意师父踪迹,一旦有什么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叫沈老多费心了。”
筱雨叹气,“师父真是不叫人省心。”
落行云笑,几筷子吃完酱肉,拍拍手转身出了门,“今晚我得闭关炼丹,不用备我的饭了。”
**
杏梅,开花时似杏,结的果子却像青梅,但成熟期比青梅早,个头儿也比青梅小一圈儿,但好在肉厚核小,用蜂蜜腌渍后口感脆嫩鲜甜,吃起来十分爽口开胃。
见花溪边上的野果林里就有一片杏梅树,筱雨今天的目的地就在那里。
今年春天的雨水比往年勤一些,又没逢着冰雹灾害,杏梅树上挂满一串串果实,枝头那些阳光晒得足的,都泛起了淡淡的黄色。
筱雨用一种特制的小镰刀勾住果实,一旋,大串的果子就掉下来,落进早早备好的竹筐里。
正摘着果子,耳畔传来振翅声,一只蓝色的身影闯进余光里,筱雨手上动作一停,急忙转头去看,果然见不远处的一棵桑树上停着一只琉璃鸟。
想到当初来示警求她帮忙的琉璃鸟,筱雨心一下子又蹦到嗓子眼里,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它看,生怕它下一刻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可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那只琉璃鸟落下后先慢条斯理梳理了一会儿羽毛,接着饱餐一顿桑葚就离开了。
只是一只寻常的琉璃鸟而已。
筱雨松口气的同时,心头又蒙上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吧嗒。
一颗桑葚落到她面前,筱雨抬头去看,发现是几只眼熟的小山雀在吃桑葚,叼到不熟的就摇晃着脑袋甩开。
真是浪费。
筱雨捡起桑葚朝树上丢去,把那几只贪嘴又调皮的山雀撵跑,再朝树上打量几眼,嘴角忽然弯起来。
桑葚熟了不少嘛。
于是,已经装满杏梅的竹筐上,很快又落下许多红到发紫的桑葚。
**
熟透了的桑葚空口吃都很香甜,不过筱雨更爱拿它们来做团糕。
三分紫糯粉,七分白糯粉,两勺鲜奶酥子跟一勺灵霜糖,放到一起用温水和匀,醒好后上锅蒸熟就做成了团糕的面皮。
桑葚加一点苏子粉,加灵霜糖跟山泉水慢慢熬煮,直到汁水收尽变成酱,舀出放凉后加酸奶酥拌匀做成馅儿,包入揉好的面皮中就成了团糕。夏日吃团糕,最好是用荷叶包了放冰镇着,吃的时候凉丝丝的,清爽解暑。
若是换到冬日,筱雨会把馅料换成紫橘或甘柚——团糕一贯如此,馅料都是用时令水果来做——酸奶酥也会多加一些,吃时要配上暖融融的热茶。
“宝儿,荷叶给你摘回来了。”
秦红袖掐着几张荷叶走进灶间时,筱雨刚包好一盘子团糕,她把荷叶放到木盆里用水泡上,洗了手凑过去拈起一个团糕塞进口中。
“冰块我搞不定,等沈宁回来再整吧。”
秦红袖是火灵根,用不来冰系术法。
“好。”
筱雨点了点头,看秦红袖一口气儿吃了三个团糕,停下手中动作,去一旁给她倒了杯苏子饮来。
秦红袖一口饮尽,喟叹道,“我家宝儿真是贴心。”
筱雨笑着摇摇头,又去接着包团糕。
鬓边轻轻一动。
是秦红袖偷偷朝她鬓边簪了朵花。
筱雨抬眸看她,就见秦红袖抚掌笑道,“小丫头与这木丝芙蓉花相称得很,可惜这花一会儿就谢了,改日找王大娘帮你扎几朵这样子的绒花戴。”
木丝芙蓉,又称合欢,花开时如丝如绒、似雨似雾。
筱雨抬手抚了下鬓边的合欢花,垂眸浅浅一笑。
**
镇厄潭内,有株一千七百多年道行的老合欢树,在这片地界儿算不上年纪最大的,但也是个长辈。
墨风打从此处经过时,恰逢一阵风过,花落如雨,坠了他一身。
他脚下一顿,面无表情把落花掸掉。
“你怎么回来了?”
树干内传来一声叹息,同时树皮开裂,一个巴掌大的白胡子老头自内中飘出,悬至墨风面前,“我不是让关塞那小子给你带回消息去了?风花暝铁了心要致你于死地,你若留在人类修士的地盘尚有一线生机,何苦跑过来送死!”
墨风看了老头一眼。
当年他被龙族遗弃,自崖上坠落时刚好掉在这棵合欢树的树冠上,因此与这树精相识。
“风花暝现如今的老巢在何处?”
他不想多说废话,开口便直奔主题。
“你你你……”
树精被墨风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个半死,“你怎么这么犟!你小时候尚且懂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怎么现在就想不明白了!”
墨风眸光微敛,一朵合欢花打着旋儿自他眼前落下。
神使鬼差地,他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朵花,丝一般的花瓣带着鲜嫩又不媚俗的水红色,在他掌心中软软缩成一团。
盯着这朵花看了许久,墨风才撒手让它随风而去。
“听我一句劝,赶紧回那些人类修士的地盘去吧。”
老树精还在那儿苦口婆心,因着这份相识于微末的情分,他算是镇厄潭内少数几个会真心为墨风着想的存在,“风花暝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捆龙索,想必就是这个宝贝让她起了心思,不管怎样你现在对上她是绝无半分胜算,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要报仇,也不能单枪匹马来啊!”
“树老。”
墨风开口唤道。
老树精生性闲散,得道成精后也懒得给自己起名字,所以墨风一直以“树老”来称呼他。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他如此说道。
蝼蚁贪生无错,若能活,谁愿意去死。
只是如今的墨风发现,有些东西,比“活着”这件事更重。
## 一青二白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樱桃红了,藤萝开了,葡萄藤间也挂上了一串串不怎么起眼的小花。
朝口中丢了一枚蜜渍的杏梅,筱雨继续给石锅中煎的香鱼翻面。
因为记千秋不能吃鱼,所以他在时,谷里是不会出现鱼这种食材的,如今他不知跑去何处,见花溪里又正逢水涨鱼丰的时节,每日里记珉与秦红袖修炼归来,总会带些鱼回来,大多数时间是香鱼,有时会是桂鱼或桃花白。
香鱼个头偏小,成年个体也就三两沉,但好在肉嫩刺少,用石锅煎熟后再撒点苏子粉与盐巴就能开吃,咬一口外焦里嫩,鲜香无比。
除去正在煎着的香鱼,一旁的砂锅中,还炖着“一青二白”汤。
“一青”,指莼菜,“二白”,则是指豆腐跟梨花散子。梨花散子是飞霞山特产的一种小白鱼,最大的不过寸许长,且身体扁圆,捞起来后,像极了一大片散落在水中的梨花瓣,“梨花散子”之名也是由此而来。
梨花散子刺多肉少,不能鲜吃,都是捕捞之后以火焙干当作调料,最常见的菜式就是一青二白汤,火焙后的梨花散子能让汤汁变得鲜甜浓郁,且不带半分鱼腥味。
麦饭,煎香鱼,一青二白汤。
日渐变得潮湿炎热的夏季里,如此清清淡淡一餐饭,更让人有胃口。
饭菜摆好时,沈宁与记珉先一步推门而入,又过了一会儿,秦红袖也一边用布巾拭着汗,一边大跨步走进小院。
筱雨笑着招呼他们落座吃饭。
自从谷中因各种原因先后离开三个人,剩下的那几个就跟约好了似的,每日里不管是去做什么,一到饭点儿总会准时回来与筱雨一起用饭。
记珉今天去帮张老爷子干农活,临走张老爷子塞给他一筐地里新摘的狼桃,沈宁今日去飞霞镇义诊,回来时给筱雨捎了包黑蜜栗子年糕。
秦红袖今天是去了沈老那里,结果依旧没带回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沈老今天说,要我们稍安勿躁。”
先端碗喝了口汤,放下汤碗后,秦红袖一边儿夹碟子里的煎鱼一边道,“他说现如今没消息反而是好事,证明师父那边什么事儿都没有,叫咱们也别没事儿瞎寻思自己吓唬自己。”
沈宁慢慢咽下嘴里的豆腐,“沈老都这么说了,咱们也就这么听着吧。”
筱雨盯着自己勺子里浅浅半勺汤,半晌嗯了一声。
“虽然师父那边没消息,不过宝儿,我倒是打听到一点儿墨风的消息。”
秦红袖笑道。
沈宁立刻抬眼瞪她,但被秦红袖轻松无视。
“阿风有消息了?”
筱雨立时放下勺子看向秦红袖。
“没错。”
秦红袖瞥了眼不住朝她使眼色的沈宁,故意挑眉一笑,“不过这消息能不能说,得问你二师兄。”
“你……”
沈宁没想到会被秦红袖反手坑一把,刚想斥她两句,那边厢筱雨已经看了过来。
“二师兄,为什么阿风的消息不能说啊?”
“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宁没好气地拿起筷子去夹鱼,干脆又把锅甩回去,“叫你大师姐说就是了。”
秦红袖闻言抿嘴一乐,转瞬又正起脸色对筱雨道,“宝儿,你应该听说过镇厄潭这地方吧?”
**
下雨了。
冰凉的雨水从高空飞坠,自天光熹微处一头扎进昏暗阴郁的镇厄潭,砸上厚重的刃,再沿着剑纹滑落。
当它滴向地面时,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当越来越多的雨水落下时,墨风终于抬起手来抹了把脸。
在他身旁,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妖族尸体,雨水将原本就流满一地的血水送向四面八方,不少嗜血藤循着血腥气攀爬而来,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雨水与藤蔓打扫得一干二净,不留半分痕迹。
今日被他截杀的,是风花暝手下一员心腹大将,修为在八阶顶端的血影豹杨凌。风花暝那边儿集结的人数多寡与否,从来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要解决的,自始而终都是以风花暝为首的那几个高阶妖族。
“你的手啊……”
树老颤巍巍从一旁树丛里飘出来,“快断啦!”
“别吵,让我安静会儿。”
墨风自储物袋里掏出丹药朝嘴里丢了一颗,惊人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开的同时,左肩上几乎贯穿整个肩胛骨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
强杀这样的对手,以他如今的修为确实很难做到全身而退,不过杨凌算是风花暝手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解决了他,相当于解决掉大半的麻烦……
忍受着伤口愈合期间的痛楚,墨风双眼半阖在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倏地,他猛然起身单手抄剑朝身后刺去,口中断喝一声,“什么人!”
几株嗜血藤飞来,硬生生缠住重剑剑刃将他这一击拦下,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声轻笑,“老幺儿,我都走到这里了才发现,警惕性还是不够啊。”
言罢,人也自林中施施然现身,看清来人后墨风目露讶然之色——是落行云!
**
“所以,阿风他现在回镇厄潭,是为了找当初打伤他的人报仇吗?”
小院内,听完秦红袖讲述的筱雨眉心轻蹙。
墨风当初刚来落仙谷时伤得有多重,她记得清清楚楚,可眼下他才刚刚重凝妖丹,如此急着赶回去报仇也太危险了。
秦红袖刚要接着说,就闻一声轻响,是沈宁把汤碗放回桌上。
她转过目光看沈宁,见他瞪过来的眼神比方才还要冰冷几分,于是耸耸肩膀打住话头,专心喝汤吃饭。
“他回镇厄潭不是为了报仇,是处理一些别的事情。”
沈宁接过话头去,“老三已经去找他了,想必不用多久就能回来。”
“三师兄出去办的事是跟阿风有关的啊?”
筱雨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不。”
秦红袖摆了摆手,“之前师父有安排一些事情要他处理,刚刚老三传回来消息,说回程时途径镇厄潭,顺道去看一眼墨风,要是他那边的事儿办完了,到时候两个人就一起回来。”
听完秦红袖的话,筱雨缓缓放下筷子,轻声道,“原来这些你们早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一见筱雨这神情,秦红袖心底打了个突,暗道这情绪不对啊,本来她只想把这些事说出来叫筱雨别再担心,可结果怎么好像……事与愿违呢?
有点麻爪的秦红袖抬眼去向沈宁求助,结果只得到对方一记看傻子的眼神。
“倒也不是‘早’就知道,咱们谷里的规矩你清楚,只要认准了人,是不计较他有何等过去的。”
当然,不管如何鄙视好心办坏事的秦红袖,沈宁清楚这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遂开口道,“我之所以知道,是墨风离谷前与我讲了,之所以不与你讲,应该是怕你担心。”
“可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才最让人担心。”
筱雨盯着眼前的汤与煎鱼,明明它们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可她现在却全无胃口,“一边说着怕让人担心,一边做着让人更加担心的事的,都是混球。”
“对对对,都是混球!”
秦红袖赶紧附和。
全程啥都没说只闷头吃饭的记珉听到这儿咀嚼动作顿了顿。
沈宁没好气地瞥秦红袖一眼。
这句话可是把他们也一块儿骂进去了,真是拎不清。
筱雨轻舒一口气,虽然还是有些生气,不过三师兄去找墨风的消息到底让她连日来高悬的心放下来些许。
她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
好吃。
她给自己的手艺打了个小高分。
至于那些还没平息的怒气,筱雨决定积攒起来,等墨风平安回来再跟他来个“秋后算账”。
## 半是晴天
今日是个好天气。
热烈的光穿透爬满紫藤与葡萄秧的花架,再洒下来时就变得清爽无比,在将今日该翻晒的灵药都摆出来后,筱雨把矮榻搬到花架下,抱着本游记歪上去,在失了大半热度却依旧明媚的光芒下享受这浮生半日闲。
半开的挂金紫藤花与系成一串儿的空草笼子在花架上随风轻摆,蜂蝶穿梭其中,看书间隙,筱雨盯着那些蜂啊蝶啊的瞅了会儿,觉得这种自己悠哉着看别人忙碌的感觉特别惬意。
不过只有书的话,似乎还缺点儿什么。
筱雨想了想,起身搬了张竹椅出来,放到矮榻边当桌子,椅子上摆着一碟蜜杏梅,一壶百花饮,一个杯子再加一碟樱桃。
齐活。
“呜呜。”
直到被一阵细小的动物哀鸣声吵醒,筱雨才发现自己看书看到半途睡着了,于是立刻翻身坐起,发现好久不见的小红正扒着矮榻边儿哭。
是真的哭,眼睛里那眼泪吧嗒吧嗒的,一看就老委屈了。
“又去跟那些野猪打架了呀。”
筱雨好气又好笑道。
小红居住的领地附近有一群十分凶悍的白额野猪,小红也不知犯了什么轴,打从三年前起,一到夏季就会去给野猪找不痛快,结果十次里有八次被揍个鼻青脸肿,只能跑来找筱雨治伤。
“呜呜。”
小红从榻边放下爪子,垂下它那颗毛发都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脑袋,不少地方渗着血,左边儿耳朵甚至缺了一块。
“这次怎么伤这么重……”
看到小红的惨状,筱雨也顾不上数落它,赶紧起身去拿药。
等她拿药回来后,被小红给气笑了。
这家伙竟然趁她拿药的功夫跳上矮榻,把杏梅樱桃吃了一个一干二净。
“你就作吧。”
筱雨叹气摇头,到底没把这小混蛋赶下矮榻。
等筱雨涂好伤药,小红咂摸了下小嘴巴,自矮榻上一跃而下,几个纵跃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直到下午那会子才哼哼唧唧从外面跑回来。
筱雨正坐在乌木台子上清洗记珉带回来的狼桃,见它钻进来,挑了个红得特别透的掰开放到台子上,招呼它道,“过来吃。”
小红很听话地跑过来,却没急着吃狼桃,而是低头在筱雨腿边拱了两下,再张开嘴。
吧嗒一声,一个黄色椭圆形的果子自它嘴里掉出来,骨碌碌一路滚到筱雨面前。
“枇杷?”
筱雨笑道,“怎么,拿来赔我的樱桃啊?”
小红又叼住枇杷往筱雨跟前儿放了放,而后才转过身去吃狼桃,看着还真像是拿来给她当赔礼的。
筱雨笑着把那枚枇杷捡起来放到筐中。
不过,竟然已经到枇杷成熟的时候了吗?
抬眼看着远处浮满晚霞的天空,筱雨觉得有片刻恍惚。
“想啥呢?”
秦红袖一打外面进来就看到筱雨在盯着远处发呆,于是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魂兮归来。”
“师姐,今天什么日子啦?”
筱雨眨眨眼,抬头问秦红袖。
“今儿个?六月十九吧。”
秦红袖挑眉,“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日子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儿过糊涂了。”
筱雨抬手握住挂在颈间的锦鲤玉雕,喃喃道,“我还以为今天是六月初十呢……”
**
密林之中,有长剑携风横扫。
血花四下飞散。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对手足足有七十余人,为首的也是一名风花暝心腹。
就在落行云露面后不久,他们刚好巡逻至此,而此时墨风连上一战落下的伤口都没来及处理,对方显然也是抱定了趁他病要他命的心思,见墨风身上带伤,二话不说就围攻上来。
以少对多,四周环境越空阔越不利,落行云打了个响指,“进林子。”
墨风心领神会,提剑冲进一旁的密林。
这一队妖族修为大多在六阶到七阶,唯独领头的高珲是八阶,见猎物躲进丛林,高珲立即化出原形,赫然是条身长十余丈的林蟒。
“追!”
高珲大喝一声,率先冲进密林中。
**
筱雨抱着小红,抬眼看着身前一脸严肃的沈宁。
沈宁正半阖双目为筱雨诊脉。
筱雨又挪眼去看双手环胸站在一旁的秦红袖——大师姐的脸色此时也难得正经且严肃。
“师姐……”
心里莫名浮上一丝心虚,筱雨小声开口唤道。
“嘘。”
秦红袖立刻抬起食指示意她不要说话,“等会儿。”
筱雨不得不再度收声。
“呜呜。”
小红轻轻哼唧了几声,用湿漉漉的小鼻子顶了几下筱雨手心。
沈宁依旧在闭目诊脉,许久之后才松了手指,缓缓睁开眼。
“怎么样?”
秦红袖立刻紧张催问。
“没什么大事。”
沈宁一招手,侯在一旁的记珉立刻递上笔纸。
“我本来就没事儿啊……”
筱雨哭笑不得。
会出现眼前这情形实在是她没想到的,方才她不过是说了句自己最近日子过糊涂了,没想到秦红袖竟然立刻一脸紧张发传音符催沈宁回来给她检查身体。
“不过是记错几天日子,师姐你太紧张啦。”
“真的没事儿?”
秦红袖挑眉看沈宁,言辞间很有几分不信任的意思在。
“确实没事儿,就是这两天小丫头担心这个操心那个,把日子过混了。”
沈宁面无表情道。
“没事儿?没事儿你给她写方子?”
秦红袖朝沈宁正在写的药方指去。
沈宁施施然落下最后一笔,把方子往前一挪。
筱雨凑上前看,只见方子上写着:乌梅十钱,陈皮五钱,甘草五钱,山里红五钱,枸杞两钱,桂花一钱。
“这不是酸梅汤嘛……”
她笑出声。
秦红袖这才知道自己被涮了,朝沈宁瞪了下眼。
“是酸梅汤啊,解暑开胃。”
沈宁莞尔一笑,“还专治胡思乱想。”
“说谁胡思乱想呢。”
秦红袖哼了声,抬脚踢了两下沈宁坐的凳子,“我不也是担心宝儿嘛。”
“我知道师姐是担心我。”
筱雨走过去挽住秦红袖胳膊晃晃,“不过我真的没事,师父给的这个新护身符可管用了,再说,现在天暖和着呢。”
她的老毛病只有寒气重时才容易犯。
“我去熬酸梅汤啦。”
筱雨笑嘻嘻拿走那张“药方”,“今晚吃牛肉酥饼,四师兄,来帮我剁牛肉。”
## 格格不入
牛肉酥饼要做得好吃,关键就在一个酥字上,为了能让饼烙熟后香酥可口,得从和面开始就下功夫才行。
一大碗温水,得分五次加入面里按揉,等面揉好,还得烫油酥。
一套工序忙下来,筱雨额间浮起一层薄汗,把面分成剂子刷好油放一边儿醒着,她洗了把手,走过去把灶间的竹帘都给卷起来——要不然,等下烙酥饼的时候会更热。
去案板那边看了眼,记珉已经把牛肉剁好,筱雨道了声辛苦端走牛肉碎,用胡椒粉、盐跟姜末给馅料调好味。
这就可以包酥饼了。
鏊子已经烧好,可以边包边烙。
“你包,我来烙。”
见筱雨短短时间已经拿布巾拭了三次汗,记珉走到鏊子前面低声道,“你先去喝点水。”
“嗯。”
筱雨点点头,走去一边儿倒了两杯薄荷饮出来,“今年好像比往年热呀,从前都要到七月末八月里我才能感觉到一点点热呢。”
记珉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修士与妖族都不畏寒暑,但不代表他们丧失了温度感知,今年的这个六月并不比往年热多少,但他还是顺着筱雨的话说道,“是,今年天热得早。”
鏊子一次能烙四个饼,第一锅酥饼还没出锅时,筱雨已经把全部的牛肉酥饼都包完了。
“这里你盯着吧,我去做个汤。”
看了眼酥饼的火候,筱雨用手在腮边扇扇风道。
“做那个……”
记珉扭头盯着洗净摆在一边儿的狼桃,“百喝不厌汤。”
筱雨笑起来,“好。”
百喝不厌汤名字听着很不得了,好似能与东昆吾的名菜百味羹齐头并论似的,实际上做起来却简单,不过是将狼桃切丝,与盐一并凉水下锅打汤底,之后依次下入豆腐丝、火腿丝、木耳丝,待水沸后再加入水淀粉,点上蛋花与麻油,喜欢香味浓些的可以再加点香芹叶当青头,就能出锅上桌。
虽然做法简单,但这道汤属实清香开胃,筱雨刚来时一生病就吃不下东西,王大娘就煮了这汤来,每每能送下小半碗饭,且连着喝上个把月都不见起腻,倒也当得起“百喝不厌”这个名字。
自她长大,自王大娘离开落仙谷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再弄过这个汤,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做出来,获得师兄师姐们一致好评,这道汤才常驻菜单。
一刻钟后,晚饭上桌,同门四人分坐在餐桌两边,桌上摆着一笸箩酥饼,七碗汤,七套餐具。
“开吃开吃。”
筱雨拿起筷子道,说完率先夹过一个卡兹咬了一口。
**
密林之中,且退且战。
墨风一剑劈掉一名追上近前的妖族,与此同时,绿色的光芒不断在他左肩处萦绕,加速伤口的愈合过程。
一阵极细微的声响混杂在风声中穿林而过,等到墨风觉察到不对时,一条毒蟒已经越过他去,猛地自林中探出身子,闪烁着不详的暗绿色光芒的毒牙直逼落行云后颈要害处!
“后面!”
墨风急呼示警。
对方显然是改了主意,打算先杀落行云再灭墨风,因为只要有他在,墨风受的伤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治疗处理,而他们那边儿却是死一个少一个,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这条毒蟒挑的偷袭角度十分刁钻,与墨风之间刚刚好隔着被偷袭的目标落行云,墨风若要出手想救,就得投鼠忌器,一不小心反而容易误伤落行云。
若不救,更如了对方的意。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功夫毒蟒就冲到落行云身边,墨风双眸变作好似要燃烧起来一般的亮金色,身形瞬时化作黑龙扑上前,然而有心算无心,即便墨风化出原形来救,始终不及毒蟒来得更快、更狠!
千钧一发之际,只闻一声弹指轻响。
来势汹汹的毒蟒身形骤然停滞,毒牙与落行云侧颈的距离俨然不足寸许,数道红痕自毒蟒眼角嘴角处飞速蔓延,顷刻间在它身上织成一张血红色的网,等到毒蟒自半空中颓然落地,红痕已扩散至它全身,所到之处鳞片脱落,骨肉皆化为浓稠血水,在地面上肆意流淌。
这惊人画面,不仅让镇厄潭妖族们来势汹汹的追击为之一顿,就连试图施救的墨风都不着痕迹地缩了缩爪子,一双亮金眸子默默看向落行云。
“其实呢。”
落行云捻动了一下手指,淡然笑道,“比起用药,我更喜欢用毒,而且——”
他又打了一个响指,一时间丛林内窸窣声连绵不绝,“特别擅长在草木旺盛的地方用毒。”
一场仓促的遭遇战,最终连结束都如此仓促,在落行云第二次打出响指后,四周忽然涌出来大量花藤——那些藤蔓本该是镇厄潭常见的物种,有嗜血藤、金花藤,总之大部分墨风都叫得出名字,但现在它们却统统变了个模样,花也好叶也好全都透着不正常的色泽。
它们全都带上了毒,不知名,却致命的毒。
冲在最前头的追兵几乎躲无可躲,转瞬就倒在有毒植物的围攻下,还是高珲见势不妙,硬生生扫断一片巨木暂时拦住剧毒植物的前路,这才堪堪带走了剩下的人。
“我还以为镇厄潭的妖族都是悍不畏死的凶徒。”
冷眼旁观着高珲带领手下撤退,落行云嗤笑道,“原来还是要命的。”
“……”
墨风变回人形,从一旁地面上拔出寻常剑,“这里的妖族一贯如此。”
凶悍,却绝不会轻易放弃性命,世人都道这里是一群不要命的妖族,只有真正身处在此才能明白,镇厄潭内的每一个妖族,都在竭尽全力活着。
这里有的是十恶不赦的混蛋,不知有多少人背地后里日日夜夜咒骂祈祷他们早死,唯独他们自己把这条贱命当宝。
“那你可真是跟他们格格不入啊。”
落行云抬手掸了掸沾到灰烬的衣袖。
墨风闻言默然片刻。
他知道,落行云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此次孤身一人回镇厄潭,但他想,自己也并非真的与此处格格不入。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跟这里的其他妖族一模一样。
## 枇杷
山间杂草林木丛生,小红轻巧地穿过枝蔓间隙,一路朝山上爬去。
“……这条路,是往桃花潭去啊。”
比起轻松的小红,筱雨走得要艰难得多,若不是记珉也跟了来在前头清理木枝杂草,她这会儿怕是还在山脚下呢,“我就说,这飞霞山里哪还有我寻不着的果子林,原来是在这里。”
桃花潭所在的飞云峰乃是飞霞山主峰,但也是谷中人最少来的地方——因为记千秋爱来。
当初,在记千秋的记性还没有变差时,隔三差五就会来桃花潭边闲坐,有时是摆张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有时则是对着眼前不知有多深的潭水吹奏长笛,总之,因为这些原因,谷中其他弟子便有了默契,没事不往这座山头跑,把这个空闲地留给记千秋自己。
“还要去吗?”
记珉扭头看筱雨。
“肯定要去啊。”
筱雨回答得毫不犹豫。
今日她拽着记珉出来就是为了摘枇杷,说起来也不知怎的,今年山中的几片野枇杷林果子长势都不好,不仅数量结得少,熟得也晚,可把谷中最爱吃枇杷的筱雨给愁坏了,还好小红给了她一线希望,这不,叼来枇杷的第二天,野狐狸小红跟四师兄记珉就都被抓了壮丁。
等终于攀至山顶,筱雨手扶着肋下长出一口气,前方不远处就是桃花潭,潭边长满了桃树,此时已过了桃花盛开的时节,枝叶茂密的桃树上挂着零零星星的小毛桃。
再往前,一潭碧水映长空。
潭边有棵生得尤其大的桃树,树下有一方半身探入潭中的大青石,石上还放着一张落满尘灰与枯叶的棋盘。
筱雨望着那张棋盘出神片刻,直到小红叫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跟着它去找寻枇杷树。
进入桃林中走不多时,前方就看到一棵高有丈余、枝繁叶茂的大枇杷树,上面结满了淡黄色的山枇杷,累累果实将树枝压向地面,再看树下,已经落了许多果实。
“好多枇杷!”
筱雨欢呼一声跑上去,先摘了一个剥去花蒂果皮送入口中,几乎不用咀嚼,满溢着清甜汁水的果肉入口即化,尝不出半点儿酸味,“这枇杷居然没有核诶。”
说着,她顺手又摘了一个递给记珉,“四师兄也尝尝。”
记珉接过那个枇杷,只把花蒂摘去,连皮都没剥就塞进口中,轻轻一嘬便把果肉吸走。
确实不酸。
记珉目露肯定之色——妖族出身的四师兄记珉对水果没啥偏好,唯一的要求就是别酸。
“我去树上摘,你摘下面的。”
把果皮丢掉,记珉说完便飞身上树。
“好嘞。”
筱雨痛快应道。
**
自打经过那一场遭遇战后,墨风跟落行云两人便再没了清闲可言。
成功逃脱的高珲肯定立刻将墨风重返镇厄潭的消息带回给了风花暝,这两日,大批的妖族开始在密林中逡巡搜索。
“咱们这算是正儿八经的‘打草惊蛇’了。”
落行云笑着低语道。
此刻两人正藏身在一棵垂蔓连枝的老榕树上,借着敛息符的庇护躲过妖族的追踪,落行云不时朝树下探查,短短一炷香时间就有三拨妖族路过此处,可见为了找到两人,风花暝下了多大的力气。
墨风倚坐一旁,安静地往手上包扎棉纱。
半个时辰前,他们又跟一小队妖族狭路相逢,为了尽快取胜,两人身上都挂了点彩——在得知墨风归来后,风花暝不光派出大量手下来找人,加派来的妖族修为也整体拔高了不少。
“老大。”
借着体型便利,关塞偷偷在外面观察了一圈儿折返回来,“眼下在这片区域活动的有十六支队伍,每队打底三十人,东南方向现在人最少,只有两队,要想离开这片林子的话,从那边儿出去最稳妥。”
墨风眸光动了动。
东南方向,从那边儿出去的话,距离风花暝的老巢可就不远了,很难说这条“生路”是不是那条毒蛟刻意给他留下来的陷阱。
“不急。”
然而不等墨风做下决定,落行云就先开了口,“时机未到,先让他们找着便是。”
说罢,他朝关塞一招手,“来,到我这儿来。”
关塞有些犹豫看墨风一眼。
墨风双眸一垂,“去吧。”
得了墨风首肯,关塞这才飞到落行云跟前,“高人,您有什么吩咐?”
落行云微微一笑,“找你办件大事儿。”
**
这棵枇杷树已经不知在这山顶生了多少年头了,枝桠生长得特别恣意,一看就无拘无束得很。
筱雨采摘枇杷时大部分时间甚至都没法直起腰,因为那些枝条实在被压得太低了,不少最末端的果实离地面也就一尺左右的距离,难怪小红能摘回去当礼物。
这边厢,筱雨跟记珉一人树上一人树下闷着头摘枇杷,另一边小红也没闲着,仗着身形灵活在枇杷树枝间来回穿梭,不多时就吃了一地的枇杷皮——没错,这家伙本来吃枇杷是满口吞,见筱雨她们不吃果皮,竟然也跟着学会了。
忽然间,小红发出一声十分凄厉的哀嚎,把筱雨吓得一哆嗦,赶紧扭头去看到底发生何事。
小红就倒在不远处的地上不断抽搐,口中涌出大量血沫,看起来十分赫人。
筱雨赶紧丢下手里的枇杷跑过去,一把抱住小红,同时打量四方。
“没妖物。”
记珉也被惊动,自树上一跃而下,“四周没有灵力波动,它不是被偷袭伤到的,你抱稳点儿,我看看它口中有什么!”
“好!”
筱雨收紧手臂,把小红嘴巴露出来,一边儿不住出声安抚一边示意记珉检查。
记珉上手掰开小红仍在不断冒血沫的嘴,定睛看了眼,而后眉心一皱,“喉咙里有东西,我给它弄出来。”
“小红你忍住!”
筱雨抱得愈发用力。
小红确实通几分灵性,闻言不仅不再挣扎,反而用力张开嘴,方便记珉帮它取出喉咙里的异物。
记珉探手进去,不多会儿便夹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出来,看形状,似乎是一颗枇杷。
## 鳞
那团异物一取出,小红原本剧烈抽搐的四肢立刻消停下来,筱雨掏出一粒伤药掰开给它喂下半粒。
另一边,记珉拔剑冲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劈去,只闻锵然一声响,那团像极了枇杷的东西被劈开大半,滚动到筱雨脚边儿停下,翻卷的皮肉中露出些许金红色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筱雨伸手拽下根树枝在那团东西上拨弄,“因为形状像枇杷,所以才被小红误食吧?”
可枇杷怎么可能如此坚硬,连记珉的剑都无法将它彻底劈开。
记珉眉心依旧死死拧到一处,见筱雨用东西戳那一团立即开口,“别碰它。”
这团东西有古怪。
从小红喉咙里取出来时,他就感到那玩意儿内中透出一丝妖气,但外层的手感捏起来确实像一颗枇杷,所以才选择用剑劈开一探究竟,没成想这一剑下去,东西没彻底劈开不说,连他握剑的手都被内中之物反震,虎口处裂开几道血痕。
“诶?不能碰吗?”
但他提醒得有些晚,话音落下之际,筱雨已经用木棍将那团东西彻底扒拉开,一片金红色薄片自内中骨碌碌滚出来。
“看起来是个……鳞片?”
因为记珉的提醒,筱雨没敢再伸手去捞那鳞片,而记珉试着用剑刃去拦它,结果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那片鳞片好似有灵性似的,竟然绕开剑刃继续朝前滚动。
见拦不住它,记珉索性收剑归鞘,只跟着那鳞片一路前行。
小红在筱雨手里挣了两下。
“你没事了吗?”
筱雨收回黏在那鳞片上的目光,低头问小红。
小红虚弱地晃晃尾巴,但仍坚持着要下地。
筱雨见状只好放它下去,小红一落地,就一瘸一拐地追着那鳞片跑去。
“……四师兄你看着小红点儿,别叫它又去咬那个东西。”
筱雨出声喊道。
记珉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事实上,小红也没筱雨担心的那么记吃不记打,它跑到鳞片附近后一直绕着它猎猎咆哮,但就是不敢再上前分毫。
鳞片就在一行人的关注下朝林子深处滚动片刻,最终停在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前。
“这里居然有条路?”
看到这条小径,筱雨十分讶异——要知道,他们从前是很少上飞云山,但不代表一次都没上来过,可之前他们谁都没发现过这片林子里还有一条小径。
还是记珉找出了答案,他在小径四周看了一圈儿,道,“这里有幻阵。”
“所以这条小路从前都被幻阵藏起来了?”
筱雨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四师兄,不然我们还是趁主人没发现有人闯进来,赶紧离开吧。”
既然这条小路的主人选择用幻阵藏起它来,就是不希望被外人发现,更不会欢迎他们这种不速之客。
“发现不了。”
记珉盯着那枚鳞片又看了片刻,沉声道,“这鳞片,应该就是此处主人的遗物。”
遗物?
筱雨听得一愣,“四师兄,你是说,这地方的主人已经死了?”
“鳞片上满是煞气与死气。”
记珉语气十分笃定,“死了。”
而且还不是刚死了一两天那种。
筱雨又朝那鳞片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明明这鳞片与她毫无干系,此时心中却莫名涌上来一丝悲伤。
“走吧。”
虽然此地已是无主之地,但记珉对这里依旧毫无兴趣,在他看来,未知往往代表着危险,至少要先把筱雨带离此处才行,“我们先离开。”
“嗯。”
筱雨点了点头,双手合十朝那鳞片拜了三拜,心中默念安息,而后才冲小红招手道,“走啦,快跟上,要是不小心被关在这里就惨了。”
然而,当她招呼完小红回过头时,却发现事情不对。
记珉不见了。
“四师兄?”
筱雨出声唤道,“四师兄?你人呢?”
没有人回应。
筱雨心底慌乱一瞬,很快又强行镇定下来,记珉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此处,会突然消失一定跟幻阵有关,也不知他是不小心脱离了幻阵,还是被幻阵阻隔去了别的地方……
这些问题,筱雨自知不是她能解决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消息传递给沈宁。
思索片刻,筱雨垂眸看向躺在不远处的那枚鳞片,这鳞片既然能穿透幻阵将他们带来小径,想来幻阵对它是不起效的……
换言之,如果她想离开幻阵,能寄予希望的也只有这枚鳞片了。
想到这儿,筱雨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走到鳞片跟前,俯身探手。
“呜呜!”
小红见状急得不行,扑过来咬住她的衣摆,使出吃奶的力气朝后拽。
但它终究没阻止成功,筱雨一把将鳞片抓进手中,下一刻,一股巨大的斥力将小红直接掀翻,连滚带爬被推出去老远。
“嗷——!”
小红的惨嚎被一只从天而降掐在后脖颈上的手打断,而它也借着这只手的阻力成功稳住身形,抬眼看去,帮了它一把的赫然竟是方才消失不见的记珉。
“你出来了?”
记珉此时一脸焦灼,“筱雨呢!?”
## 镜花水月
捏住鳞片的一刹那,四周骤然刮起一阵大风,风中卷来数不尽的桃花花瓣,将筱雨眼前挡成一片凌乱的粉白。
筱雨下意识抬手挡住脸,直到耳畔风声落尽,才小心翼翼自指缝间打量外头。
四周,变成了一片繁花盛开的桃林。
而她就站在这片桃林中,落英如雨,不时落在她发间身上。
筱雨从肩上拈起半朵谢落的桃花——这花确实是刚刚凋落的,花蕊还维持着盛开时的柔软湿润,但花瓣已经脆弱无比,只是轻轻碰触就立刻脱离原本的束缚,自她手中滑落出去。
一阵笛音响起,悠扬婉转如绕林而过的春水,而这曲调恰恰是筱雨熟悉的。
曾经听记千秋吹奏过这个曲调的筱雨瞬间惊喜无比,原来师父也在这个地方?他是不是被幻阵困住出不去啦?
“师父!”
不管怎样,能有师父的消息就是最好的,原本因落单而充斥在筱雨心底的无措一扫而空,她高喊着,循着笛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笛音的指引下,筱雨很快便冲出桃花林来到桃花潭边,眼前豁然开朗,一天一水相对如镜,落花缤纷间,有人影倚坐潭边,手持竹笛悠然吹奏。
筱雨朝着那道身影快走几步,而后停住,原本欢欣的神色自她脸上一点点褪去,重新化作不知所措。
——不是记千秋。
正坐在水潭边吹奏长笛的,是一名筱雨从未见过的女子。
女子生得很美,而且美得非同寻常,美人美到极致,会让人想到花,想到雾,想到三月间的春光明媚,而眼前的女子却并非如此,她低垂的眉眼间仿佛绘着远山淡水,淡泊而宁静,微启的双唇好似拂过苍穹的风——她的美不是一事一物,而是世间万物。
就在筱雨呆呆凝望女子的时候,对方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到来,笛音徐徐停下,女子抬眸看向这边。
她的眼睛是苍绿色的,与春秋时节的山、与世世代代蕴满生机的大地一个颜色。
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筱雨,女子脸上先是浮出一丝疑惑,渐渐的,那疑惑变成一抹无法用言语来精准描绘的神情,有几分惊讶,有几分难以置信,有几分欣喜,或许还有着几分悲伤。
她把手中的竹笛仓促放下,拴在竹笛末端的双鱼佩在青石上发出细微的叩响。
而后,女子以双手撑住她正坐着的青石,艰难地朝筱雨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潭中水花涌动,筱雨到这会儿才发现,女子垂在潭水中的下半身并不是人类的双腿,而是一条覆满了金红色鳞片的鱼尾。
这女子……是妖族?
而且,金红色鳞片,这不正是此地主人的特征吗?四师兄不是说她已经死了?
筱雨有几分紧张地攥紧掌心鳞片,同时后退了一小步。
水潭边,那女子费了半天工夫,却也只挪动了不到两尺距离,她有些颓然地放弃了动作,转而朝筱雨伸出双手招了招,同时脸上浮出一抹极为温柔的笑。
筱雨一怔。
这女子是在要她过去?她不能说话吗?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笑实在太过温柔,而身上又没有半点危险的气息,筱雨最终还是朝她走过去。
当筱雨站到女子面前时,对方努力伸直双臂,手指碰触到了她的面颊。
出乎筱雨意料,女子的手是暖的。
随着温软的手指在筱雨面庞上轻抚而过,女子眼底笑意渐浓,她撤回手去,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而后继续朝筱雨招手。
——她想要抱抱我……
看懂了对方的示意后,筱雨一头雾水地继续照做,虽然这女子身份不明,但师父既然没把她从飞云山赶走,想必应该不是坏人。
哦不对,坏妖。
筱雨俯身半跪到女子跟前。
女子倾身过来抱住她。
跟女子的手一样,她的怀抱也是温软的,带着一缕桃花馨香。
女子的右手很规律地开始在筱雨后背上轻拍,就如筱雨年幼,王大娘哄她入睡时做的那般。
一边轻拍着筱雨,女子终于自口中发出声音来——她开始吟唱,用一种筱雨听不懂的语言,哼出一曲简单而悠远的调子。
筱雨伏在女子怀中,耳畔是轻声的唱咏,身后是轻轻地拍抚,不知不觉间,她好似回到了娘亲的怀抱中,不知旦夕祸福,不知人生八苦,无忧亦无虑。
无忧亦无虑……
筱雨的意识在女子吟唱声中渐渐归于沉寂,她睡了过去。
确认她睡熟,女子停止了吟唱,连轻拍的手也缓缓停下,只用温柔的眸光凝视着她的睡脸。
须臾,她留意到筱雨手中捏着的鳞片,目光中笑意渐渐散去,换为一抹晓雾般散不开的轻愁。
女子探手自筱雨掌心里取走那枚鳞片,端详许久后,将它抛向桃花潭中央。
鳞片入水刹那,天地更迭,桃花消散,女子身影也随之散去。
**
“筱雨!!”
焦急呼唤声入耳,筱雨迷迷糊糊撑坐起身,看到记珉跟小红从远处飞奔而至。
“四师兄……”
她揉了揉眼,等残留睡意散去后才想起什么来,赶忙四下里看。
“你找什么?”
记珉问她。
“刚才在水边儿的那个女子呢?”
遍寻不着方才那半人半鱼的女子身影,筱雨心头涌上一丝莫名惆怅,“四师兄你看见她了吗?她应该就是布下幻阵的人,你说这鳞片是她的也没错……”
她抬起手来,结果只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诶?鳞片呢?”
筱雨低头去找。
越听筱雨的话,记珉眉心愈发紧锁,此时见她还在执著找寻鳞片,干脆探手把她从水潭边拉起身,“别找了,回去。”
“可是……”
筱雨想说四师兄你判断错了,那女子并没有死,她还活得好好的,且性格很温柔,但在看到记珉紧皱的眉头时,她还是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
“好吧。”
既然四师兄如此紧张,那她不找了就是。
她不喜欢让别人为自己担心。
拍了拍裙子上沾到的尘土落叶,筱雨最后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桃花潭,扭头道,“咱们摘枇杷的竹筐呢?”
且不管那名神秘女子如何,辛苦摘了半天的枇杷还是要带回去的,这是筱雨的坚持。
“竹筐我收起来了。”
见筱雨同意离开,记珉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伸手一抄,装满了枇杷的竹筐就出现在他手上,在给筱雨看过确定后,他又将它们装回储物袋,“走,直接回吧。”
**
幽深的潭水中,一片金红色鳞片悄然下沉。
没人知道桃花潭有多深,这片鳞片在水中下沉了许久,四周的水从原本清透的碧绿色,逐渐化为深绿,到墨绿,再往后,就成了纯粹的黑色。
潭水中回荡着一片死寂,在鳞片下沉的整个过程中,没有遇到一条鱼,一只虾。
与外表看起来的喧哗热闹不同,桃花潭的水底,没有一丝生命存在的迹象,甚至连这里的水,都是不流动的。
这是一潭没有时间流逝的水。
尽管它清透纯净,但身在潭底的泉眼确实已经许久没有冒出过清泉,昔日生满水藻、鱼虾嬉戏其中的景象也难以再见。
这潭水仿佛正在沉睡,跟随着它曾经的主人。
鳞片依旧在下坠,不住地下坠,那一点微末的金红色光泽划破满潭幽暗死寂,像一颗火种翩然落于长夜般,落向桃花潭最深处。
当它终于落到积满淤泥的潭底时,凄冷幽寒的黑暗中,忽然缓缓涌动起一股水流,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呼吸着,而这水流正是被呼吸带起来的。
随即,一只暗金色的眸子缓缓睁开。
## 梅雨时节
来时霞光漫天,去时乌云绕山。
等一行人下到飞云山脚时,雨水淅淅沥沥下起来。
“这是梅雨吧。”
从记珉手中接过斗笠蓑衣来穿戴上,筱雨探手接了些雨水,“也该到日子了。”
记珉抬头看了眼乌沉沉的天空。
确实是到梅雨季了,这天一看就不会很快放晴。
他又回头看向身后,整座飞云山此时已被笼罩在烟雨重重的暮色里。
“四师兄,走啦。”
筱雨走了几步,回头见记珉还钉在原地没动,开口唤道。
记珉回过神,应了一声,“知道了。”
**
回到落仙谷,记珉去灶间放枇杷,筱雨则去储物间翻出沈宁制的弥夏香来。
弥夏香是专门为梅雨季节制作的香,不光能祛除潮气,还能驱虫——梅雨时节,山中各种虫豸会一窝蜂朝人类居住的地方涌来,若是没有弥夏香,那可真够人头疼的。
在房间里点上弥夏香,又把竹帘一一放下,忙活完自己的院子,筱雨撑着伞出门,又去记千秋、落行云跟墨风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给他们也点上香。
虽然墨风的院子距离最近,但它却是最后一个迎来筱雨的。
推开半掩着的门,筱雨走进这处自墨风离开后就再也没进来过的小院,里面的物件摆设还跟迁居宴当晚一模一样。
这里都是她布置的,本以为等墨风住进来,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挪动它们,结果却是一动未动。
但也不是什么改变都没有。
点完香出来,筱雨发现秦红袖帮忙移栽过来的针叶梧桐竟然悄悄开了一树的花。
针叶梧桐的花比寻常梧桐花要短些,颜色也要淡些,夜雨垂珠而下,一簇簇编钟似的花儿被敲打得此起彼伏。
筱雨抬手在湿漉漉的树干上抚了片刻,心中暗暗祈祷这些花儿开得再慢些。
**
隔日,筱雨在一室雨声与弥夏香的清幽香气里醒来。
最近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熬不住夜了,一到夜深睡意便会袭来,这大概就是王大娘当初说过的“春困秋乏夏打盹”吧。
翻了个身,在榻上抻懒腰打了个呵欠,待残留睡意全都散去后筱雨才披衣起身。
今天得把昨儿采回来的枇杷都收拾好才行,像这种新鲜果子,虽然能放在储物袋里长期储藏,但储藏时间越久风味便越差。
洗漱完毕,筱雨去到灶间,开始拾掇枇杷,为了摘起来方便,这些枇杷都是连着短枝一并采下来的,所以今日的第一道工序,就是要把枇杷从短枝上一个个摘下来,然后才是清洗剥皮,除去现吃的,多出来的部分制成糖水枇杷、枇杷膏之类。
小红从竹帘底下钻进灶间,用力抖掉身上的雨水,而后才蹭到筱雨脚边趴下。
“吃不吃?”
筱雨摘出一个枇杷递到小红面前。
小红耸耸鼻子,呜呜了两声挪开脸,显然昨天受伤在它心中落下了不小的阴影,短时间内它是不敢碰枇杷了。
筱雨失笑,把失宠的枇杷收回来丢进一旁笸箩里。
几乎无可遏制地,那个神秘女子的音容笑貌如水墨画一般在筱雨脑海中层层推展,无数个疑问浮沉其中——她到底是谁?为何会藏身飞云山巅,又从来不肯现身人前?师父到底知不知道她的存在?
她为何会吹奏师父的笛曲?
她……
她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时候,露出那样的表情。
筱雨百思不得其解。
“嗷——!”
小红突然嚎了一嗓子,把筱雨飘远的心思拉回来。
“怎么啦?喉咙又痛了?”
筱雨低头问,结果发现小红对着地上几滴血迹来回打转。
“伤口又流血了?”
筱雨吃惊道,赶忙放开手里抓着的枇杷准备去给小红拿药,然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自己淌满血的手。
“这……”
筱雨一时哑然,她的手什么时候受伤了?所以地上那几滴血其实是她的血?
直到看见她刚刚放下的枇杷枝,筱雨才找到划破她手掌的罪魁祸首,原来这枇杷并非寻常种,挂满果实的枝条间生有不少短而锋利的木刺。
可这不是关键问题,关键在于,明明被木刺扎破了手,还流了这么多血,她竟然没感知到一丝疼痛。
难不成这枇杷木刺带有麻痹效果?
筱雨心中暗忖,一边有条不紊地开始处理伤口,她用力挤压着伤口附近,将挤出来的血用水冲走,若是木枝带有些微麻痹毒素,那么挤掉血后就会逐渐恢复知觉。
然而折腾了半天,筱雨发现自己的手掌依旧没恢复痛觉。
**
梅雨季同样降临在镇厄潭,连绵不绝的雨水让林中潮气骤增,各种蛇虫鼠蚁也活动得愈发频繁起来。
透过树冠,墨风抬眸看去,远处空中有一大群蓝羽斑鸠在盘旋,关塞就混在那群鸟之间。
“什么叫天助我也。”
落行云手里抛着一个小布袋,笑吟吟道。
墨风收回视线。
一日前,落行云叫住本打算继续去打探消息的关塞,问了墨风一个问题。
他问墨风:“你来镇厄潭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成为英雄,还是想解决问题。
“有区别吗?”
墨风问。
“区别很大啊。”
落行云一摊手,“你要是想当英雄呢,有八成的概率会死在这儿,可要只是想来解决问题呢,那就能平平安安回去。”
墨风抬眸看他。
落行云没把话说透,但他听懂了,所以最后他给出答案——“我是来解决问题的。”
不为别的,哪怕只为临行之前筱雨说的那句“平安回来”,他也不会将自己这条命视若草芥。
听了墨风的回答,落行云笑起来,“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下面这些,交给我。”
他伸手冲树下划了一圈,然后用一根手指隔空点点墨风心口,“风花暝,留给你。”
“可以。”
墨风点头。
之后,落行云取出几袋种子交给关塞,如此这般交代一通,让他把这些种子洒下去,“尽可能撒得均匀一些,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找鸟群帮忙,记住了吗?”
“高人放心!”
关塞把那几袋种子收好,“一定办得妥妥的!”
## 前夕
暮色一寸寸倒扣下来,将本就阴沉的天侵染得愈发昏暗。
雨水依旧胡天漫地洒落着,细微如尘的种子混杂在雨水中悄然降临,这整个过程,镇厄潭的妖族们没有分毫觉察。
只有一直凝望着天空的人才能发现,今日在镇厄潭上空盘旋的鸟类尤其得多,而现在,它们渐渐地消失了。
并不是回返位于密林中的鸟巢,这些鸟全都离开了。
当关塞飞落回墨风与落行云藏身的大榕树时,夜幕彻底落下,挤走天边最后一丝晦暗的光。
“高人,弄妥了,全都弄妥了!”
关塞一迭声道。
正倚在树干边闭目养神的落行云闻言睁开眼,懒洋洋朝外睨了一眼,而后唇角一扬。
都弄妥了,那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指尖掐起一个法诀,落行云催动灵力,一刻钟后,整片镇厄潭忽然腾起一股近乎透明的雾。
墨风却知道,那并不是雾气,是之前洒下去的种子发芽一瞬迸发的毒烟。
“把这个吃了。”
落行云递给他一粒丹药。
墨风接过来直接塞进口中。
“高、高人,还有我呢。”
关塞赶紧上前。
落行云笑着朝他口中弹去一粒丹药,随后便袖手立于一旁静静等候。
一阵窸窣声响起,三人同时朝树下看去,只见一名妖族踉跄着跑来,双手死死扣在自己喉咙上,他用的力气显然很大,已经将喉咙抠到出血,但直到他倒地身亡,这整个过程中,这名妖族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墨风转过视线去看落行云。
“此毒是我亲手研制,定名为‘缄’。”
落行云微微一笑,“‘三缄其口’、‘缄口不语’的缄——是不是很形象?”
一旦毒发,不管经受了如何的痛苦,至死都不会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当然,落行云在用毒方面最强悍的造诣,不在于他能研制各种世人闻所未闻的毒药,而在于他对毒这种东西神乎其神的控制力,他能精准地把控中毒者毒发的时间与各种细微条件,好比说眼下,镇厄潭内所有沾到毒雾的妖族都会立刻中毒,但并非全部中毒的妖族都会死去,惟有那些身上沾染过毒蛟风花暝气息的妖族才会经受最恐怖的毒发过程。
“你可真不像一个医修。”
墨风道。
落行云无声低笑,“怎么不像了?药治的是命,毒治的也是命,本质都是一样的。”
**
怎么办?
好像不是刺的原因,她真的感觉不到痛楚了……
看着血流依旧没止住的手掌,筱雨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事先又没有任何征兆。
会不会失去痛觉的只有手呢?
想到这一点,筱雨突然转身跑出灶间,冲进房间翻出针线包取了根针出来,咬了咬牙照着自己手指扎下去。
不痛。
胳膊。
不痛!
另一只手。
不痛!
腿。
全都不痛!
筱雨看着手里的针,到现在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是真的失去了痛觉。
不行,得冷静下来!
慌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筱雨如此想着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眼。
血还在滴滴答答自她指尖滴落。
这是件很诡异的事,她的触觉还在,血液沿着掌心流淌,在指尖凝结成一滴滴坠落的感觉都很清晰,唯独感觉不到痛楚的存在。
把绣花针放回原处,筱雨找出伤药敷到伤口处给自己止血,等血不再流了,便起身走出小院。
找不出问题的原因,那就先想解决问题的办法,她得尽快找到沈宁才行。
**
“可以了。”
终于松开指间法诀,落行云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缓缓敛去,“老幺儿,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哪儿吧。”
“知道。”
墨风举步就要跃下榕树。
“那就预祝你马到功成了。”
落行云轻声道,“明日寅时,在这儿汇合,你我互相等对方半个时辰,若是超过半个时辰不见人,那就不等了,直接回落仙谷。”
墨风本该迈出的脚一顿,他回头看向落行云,“你要去哪儿?”
虽然这人原本说的就是把风花暝交给他来对付,但墨风本以为落行云会留在此地,可听他这话说的,似乎还要前往别处。
而且这个别处,还十分危险。
落行云重新笑起来,“好歹来镇厄潭一趟,不去镇厄潭转转怎么合适,幺儿,你说是不是?”
墨风闻言眸光一沉,“你要去镇厄潭?”
虽然这地方方圆数百里都被统称为镇厄潭,但实际上,此地生活的妖族却轻易不敢靠近真正的镇厄潭——那个占地不足两亩的水潭,是所有妖族眼里的禁地。
但这,不包括墨风。
因为一个传闻,墨风当年闯过镇厄潭,也正因如此,他第一时间想到落行云要去镇厄潭的目的。
“为了传闻中镇压在潭底的魔龙心魂?”
落行云似笑非笑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两人对视片刻,墨风收回目光,取出一枚菱形物体丢过去。
“这是何物?”
落行云接住看了眼,这东西入手温热,似乎透着一股凶悍的火灵力。
“火龙鳞。”
墨风转头跳下榕树,“镇厄潭边有龙族布下的咒,闲杂人等触之即死,带着这个过去,能保你一命。”
而他之所以能闯镇厄潭,也是仰仗着自己身为龙族血脉,不会被那些“咒”伤到。
“不过我要提醒你,镇厄潭里不止有魔龙心魂,还有比它更可怖的东西,保重。”
说完,他辨出一个方向,朝那边头也不回地走去。
在下黑手暗算他、成功取代他成为镇厄潭一把手后,风花暝占据了他原本的洞穴,所以现如今墨风要找风花暝,可谓熟门熟路、轻而易举。
路上倒伏着众多妖族,有些已经死了,如落行云说得那般,死得痛苦万分却又无声无息。
还有些活着。
尽管活着,但他们同样不能发出声音,也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墨风。
对于这些妖族,墨风连眼神都没给他们。
他要杀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风花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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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阿风回归进入倒计时啦~
## 狭路
风花暝原本正在洞府内修炼,然而一阵风至,体内涌动的灵力忽而为之一凝,待她觉察到不妙,匆忙起身出洞府查看时,洞外已然横七竖八摊开了一地尸体。
怎么回事!?
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风花暝满目骇然,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这事情必定与墨风脱不了干系,原本天时地利人和都掌握在她手中,谁知不过转瞬局势就出现了惊天逆转。
若无万全准备,风花暝从来不是爱硬碰硬的性子,她果断退回洞穴中,封闭入口的同时调头向洞穴的一处秘密出口撤离。
体内的灵力依旧在一寸寸凝滞,像极了猎物的血液在毒液下凝结的情形,风花暝越逃心头越是慌张,直到双腿开始麻痹失去知觉,她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
今日这一劫,怕是难渡。
可是难渡也要渡!
风花暝牙一咬心一横,倒地瞬间化出原形,一条十丈余长、头生双角俨然已是半龙之姿的毒蛟跌跌撞撞朝着洞府出口冲去。
这条秘密通道,是风花暝夺取了墨风洞府后搞出来的,出口就设在她原本的洞府外,而她原本的洞府内又设有数十条隐蔽于地下的逃生通道,只要让她回到原本的洞府,那别管来的是墨风还是谁,休想再找到她半分踪迹!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毒蛟眼底闪过一丝喜色,此时她的大半截身子已经失去控制,全靠前爪使力,猛地撞出洞府去。
旧洞府就在前头了!
风花暝咬紧牙关朝前头爬去。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八丈。
七丈。
六丈——
就在逃生之路近在咫尺之际,头顶忽闻一声龙吟,风花暝陡然抬眸,便见一条墨色巨龙盘山而下,携满身杀气凌风带雨杀将过来!
“墨风——!!”
风花暝一声嘶吼断在半途,毒蛟高昂的头颅,下一瞬就被黑龙死死咬住!
**
小院中,风雨仍凄凄。
秦红袖一层层往筱雨手上裹着棉纱,裹到最后打上一个结,而后望着那个结叹了口气。
这是她今日叹的第十五口气,而让她叹息不已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躺在榻上沉睡着。
发现问题后,筱雨立刻找上沈宁,然而刚把自己失去痛觉的事说出口人就晕了过去,着实把结伴归来的沈宁与秦红袖二人吓了一跳。
“你不是说她没事吗?”
把筱雨的手放回榻上,秦红袖扭头朝站在身后的沈宁兴师问罪,“现在怎么说?”
“我之前为她诊脉时确实没事。”
沈宁眉心紧锁,“一定是昨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老四呢?”
“还没回来呢。”
秦红袖摇摇头,“先别管发生什么了,小雨的身体怎么样?情形严重吗?”
“老毛病,魂魄不稳。”
沈宁看向睡得正熟的筱雨,“有师父留下的护身符在,按理不该再出现这般情形才是,所以昨日一定发生了什么……或许影响到了护身符?”
话音未落,秦红袖便探手拽出筱雨脖子上的护身符,凑过去仔细一看,表情登时凝重起来,“还真叫你猜对了,这护身符里的魂魄不见了。”
锦鲤玉雕里的龙族残魂本是为了帮筱雨定魂用的,如今消失不见,难怪她会出现魂魄不稳之症。
“我去找老四,问清楚昨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红袖噌地起身,“连雨丫头都看不好,要他何用!”
“坐下。”
沈宁摇头,“他若是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拖到今日,让小雨自己来寻我了。”
他找出当初落行云炼制的龙血凝魂丹,倒了两粒送入筱雨口中,“再者说,现在再去追究残魂怎么丢的也没意义,先想法子帮雨丫头稳住魂魄吧。”
听沈宁如此说,秦红袖长长叹了口气,一扭头又坐回去,“残魂丢了,师父又不知去向,现在我们唯一的盼头只有老三了。”
话说到这便停了,秦红袖抬眸看向沈宁,对方也正在看着她,两人这一对视,从双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担忧。
镇厄潭是龙族禁地,尽管去之前落行云依旧有所准备,可此行到底能不能成事,还难下定论。
“就算带不回原本要找的东西,能把墨风带回来也成啊。”
到最后,秦红袖又是一声长叹。
**
正被沈宁与秦红袖念叨的落行云,这会儿已经来到了镇厄潭边缘。
与赫赫凶名不符的是,只从外表来看,镇厄潭就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水潭,占地两亩左右,不算大也不算小,潭边三面环山,山势崎岖陡峭。
将墨风送的红龙鳞捏在手中,再朝镇厄潭看去,目中所见却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见整座水潭都被一层淡金色的符文屏障笼罩住——这层屏障,想必就是龙族施下的“咒”。
转了转掌心龙鳞,落行云探手至腰侧,须臾又拿出一把匕首。
那是一把罕见的龙骨匕。
把龙鳞塞到心口处,又拿着龙骨匕在手里掂了两下,落行云抬脚朝着屏障走去。
**
峡谷中,洞穴前。
黑色巨龙死死咬住毒蛟头颅后颈处,毒蛟兀自挣扎不已,但一来要害被辖制,二来体内毒性催发,几度挣扎只让伤口处血如泉涌,根本无法逃出生天。
“墨风——!”
几次尝试未果,体力却消耗了七七八八,毒蛟吐掉涌入口中的血哑声开口道,“近来一直有人在打听天福灵体的事儿,是不是你的人?”
墨风闻言力道不自觉松了一下。
就是这瞬息的松动,让风花暝看到了生机,原本也不过是抱着瞎猫死耗子的心态试他一试,想不到这件事还真跟墨风有关。
“我知道天福灵体的事儿,我知道!”
她一迭声地嘶吼道,“只要你不杀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墨风眯了眯眼没吱声,俯首又加重力道,只闻一阵叫人牙酸的咯吱声响,毒蛟脖颈上的伤处已然露出森森白骨。
“我说的是真的!这世上除了我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什么是天福灵体,你要是杀了我,这辈子都别想知道这消息!”
风花暝焦急喊道,一边彻底躺平做出毫无力气的假象。
她知道天福灵体吗?
答案当然是不知道,她不过是从手下那里听了一耳朵有人在打探这玩意儿,记住了这个名字罢了,方才也是情急之下喊出来,本意只想搅乱墨风的心思,没成想歪打正着。
如今,她是死是活就看这一赌,赌中了,就有机会再次翻身。
“你为何知道天福灵体的消息。”
墨风没有松开口,但终究没有继续用力咬断风花暝的脖颈,而是以传音沉声问道。
“因为天福灵体只是一个以讹传讹的误称,这种体质的真相其实是……”
风花暝故意把话说得似是而非,且断在所谓的“真相”之前,“真相我现在不能说,你得先发誓不会取我性命,我才能告诉你!”
这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风花暝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猛烈加速。
终于,撕咬在后颈要害处的利齿松动,显然墨风上当了!
风花暝眼底闪过一丝恶毒的狂喜,只要墨风放过她这一次,只要放过这一次,她一定能逃出生天,而后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下一次,她定要亲手把墨风撕碎,绝不再留一丝后患……
剑风扫过,骨肉崩裂声将风花暝的表情定格在阴谋即将得逞的那一刻。
滚落的头颅,天旋地转的视线,风花暝最后一刻看到的,是墨风持剑而立的身影,以及他投射过来的、冷凝如冰的视线。
## 身世(上)
寅时。
镇厄潭沉如铁色的潭水中,忽然剧烈翻涌起层层水波,一缕缕鲜血随水波一同翻起来,须臾就将那片潭水染作暗红。
一道身影骤然自潭水内跃出,正是此前冒险潜入潭中的落行云!
无数道蛇鳗般的黑影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当中追得最快的几根缠住了落行云的脚踝与小腿,当即用力朝下拉扯。
落行云被拽得身形一顿,右手下意识要去抄龙骨匕,而后想起那把匕首已经遗落在潭中。
“啧。”
略不爽地咋了咋舌,落行云改拿龙鳞上手,以鳞为刃划向那些纠缠不休的黑色妖物。
然而那些妖物数量着实太多,偏生又不惧毒素,一拨还未被完全斩断,另一拨已经冲了过来,落行云一时间陷入重围无法脱身。
聚集过来的妖物越来越多,眼看落行云就要被再度撤回潭水中,只闻半空中一声龙吟响彻,黑龙自上空俯冲而来,自口中吐出的闪电眨眼便将妖物尽数绞碎。
重获自由,落行云望着下方潭水打量片刻,竟然俯身落下,看起来打算重新潜回潭中。
但他只落到一半,后腰便被黑龙用爪子勾住,不由分说拎起来就飞。
“墨风!”
落行云气急,“放我下去!”
之前他是被那些妖物缠得无路可躲,才不得已浮上水面,可他要拿的东西还没拿到。
墨风充耳不闻,朝前加速飞去。
“这东西关乎筱雨的命!”
落行云嘶喊道。
“你以为我把那些东西清理了,你就能深入潭底吗。”
直到飞出龙族的“咒”,墨风才松开爪尖,在落行云跌落前俯身将他接到自己背上,“那些是影魔,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只要魔龙心魂存在一日,它们就永无消失之时,再往下走,不光救不了筱雨的命,你的命也得搭进去。”
“更何况,就算没有影魔,你这一身血腥气下去,指不定还会唤醒什么。”
镇厄潭这名字可不是徒有虚名,千万年来,被镇在潭底的绝不止一具魔龙尸骨,还有不少邪祟妖魔,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但那些东西不可能死绝,随时可能苏醒过来。
对于墨风的话,落行云无法反驳,只能用满含不甘的眼神远远回望着镇厄潭,许久才恨恨道,“就差一点……”
他原本都潜到魔龙心魂所在的地方,差一点点就能碰触到它,偏偏被那些冒出来的影魔所阻,功亏一篑。
“龙血入丹,龙魂护体。”
墨风沉声道,“如果筱雨的病必须要用这些东西来治,其实不必你去拼命——因为我可以救她!”
落行云原本不甘且懊恨的表情,在听见墨风这句话的刹那转化为惊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如何不知道?”
墨风声音并不高,但说的话却坚定无比,“龙血,我有,龙魂,我也有,我非人类,即便确实部分魂魄也不会致命,若是舍去这些东西能换筱雨一世平安,我愿意!”
“但是,我要知道真相,天福灵体到底是什么?为何会让筱雨体弱多病?还有,是否只有龙族的血与魂魄才能救她?”
这一个个疑问,已在他心头压了太久,就是因为太想知道答案,所以此前明知道风花暝在说谎,但他还是犹豫了一瞬。
“天福灵体……哈。”
听到墨风的问话,落行云摇头轻笑,笑容里满是说不出的苦涩,“到如今,确实也没什么必要瞒着你了,哪有什么‘天福灵体’啊,不过是师父编纂出来哄那丫头的说辞罢了。”
“雨丫头其实也没什么病,体弱也好,心疾也好,其实都是假的……真正的原因,是雨丫头的身世。”
落行云抬手擦去嘴角沁出来的血,在被影魔纠缠的过程中,他受了不少伤,但伤势都不致命,如今安全了,他也懒得治疗,“雨丫头……是聚魂而生。”
“聚魂而生?这不是妖族的复生方式吗?为何会用在筱雨身上?难道说她是妖族?”
墨风急声催问道。
本以为“天福灵体”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这件事已经够荒诞了,想不到后面的真相听起来更加匪夷所思。
“与其说妖族,不如说是半妖半神之体。”
说这句话时,落行云咬了咬牙根,“她并非真正出身凡人家,她本来……本来是师父与飞霞山山神的女儿。”
师父?
记千秋?
筱雨是半妖半神之体,又是记千秋与飞霞山山神的女儿,那便是说——记千秋是妖族?
“可师父明明是人啊……”
墨风只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
“师父曾经是妖。”
落行云叹了口气,“不光是妖,墨风,他还是你的同族,这镇厄潭水下镇着的半具魔龙遗骨与心魂,都源自于他。”
同族!?
魔龙遗骨与心魂?
这些话落入墨风耳中,好似一道惊天霹雳,同时又在极短时间内化作一条长线,把一个个看起来并不相关的细节尽数串联起来——破碎许久的龙丹也好、龙族残魂也好,竟然全都来自记千秋……
“魔龙的怨恨会导致灭族之灾,上次的事情才过去没多少年,若重蹈覆辙,你我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句话,是决意将他遗弃镇厄潭的龙族长老亲口所说,只是墨风万万想不到,原来记千秋就是话中暗指的上一条“魔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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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有载,魔龙现世,会给龙族带来灭族之危,故而龙族容不下魔龙存在。
记千秋并非如墨风那般诞生在备受关注的金龙一脉,他的生母是一条白龙,在发现自己诞下的孩子可能是魔龙后,她心生恻隐,不忍孩子无辜送命,便隐瞒了消息将幼子偷偷送走。
但对年少的妖族来说,人间也并不是一处和善之地,尽管他多年来小心求生,但仍然有不少觉察到妖气的修士寻踪而来想要取他性命,终于有一日,围攻他的修士数量太多修为也太高,走投无路之下他一头闯进飞云山。
漫天落下的桃花雨模糊了追击之人的视线,而他,则见到了在花雨中吹奏长笛、人身鱼尾的女子。
“咦?”
觉察到不速之客,女子停止吹奏看向遍体鳞伤的少年,温柔一笑,“跑进来一条小长虫。”
“我不是长虫……”
记千秋捂着身上最重的那处伤,啐掉口中的血,“我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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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阿风回家~
## 身世(下)
关于记千秋的过去,落行云知道的不算多,也不算少。
他知道记千秋在那位名为“筱”的山神庇护下躲过了追杀,后来索性定居于此,甚至连“记千秋”这个名字都是筱帮他取的,因他原本无名无姓。
至于后来他如何恋慕上筱,又如何追求她最终娶她为妻,这段过往记千秋却未曾与落行云讲过。
再后来,便是女儿筱雨的出生,这些落行云便知道得很清楚了,因为当时他跟沈宁秦红袖都已经拜师入门——当然,那时候他们拜的师是筱。
筱并非因人类信仰而诞生,她是自山川灵脉中蕴化出的神祇,飞霞山多灵植草药,筱也精通岐黄之术,筱雨诞生时,她还笑言将来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了不起的医修。
记千秋也由着她,他觉得学医术当个医修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岁月安稳,总比他从前过得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要强。
山中岁月便如此日复一日,平淡而安静地过着,直到筱雨三岁那年的元宵节。
正月十五,山下万家灯火,自出生起便从未下过山的筱雨扯着记千秋的袖子,用软得好似天上云彩一般的语调恳求他带自己去看花灯。
“带她去吧。”
坐在一旁的筱温柔笑道,“我不能离开这座山,总不能拘得你们也一直走不开,带她去玩吧,把红袖阿宁行云也带上,都玩得开心些。”
那样寻常的夜晚,那样寻常的一句叮咛,谁也想不到竟成诀别。
带着筱雨跟三名徒弟下山的记千秋,被追查他许久的龙族堵在一条暗巷中,一方猝不及防,一方处心积虑,胜负毫无悬念。
被打至重伤濒死的记千秋,恰如那一日对阵红龙的墨风一样,感受到了魔龙之血的召唤。
原本记千秋咬牙扛住了,他虽不知道魔龙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旦迈过那道坎,就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可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自魔化边缘苏醒时,看到的却是女儿惨死的画面。
“不要打我爹爹!”
小女孩挣脱落行云的手,冲向重伤倒地的父亲试图保护他,却在下一刻被龙炎击中,魂飞魄散,连尸身都没留下。
——魔龙的怨恨会导致灭族之灾。
当落行云讲述到这里时,墨风再次想起龙族长老说过的话。
痛失爱女让记千秋丧失了理智,化身为魔,找上龙族大开杀戒。那一战,龙族死伤过半元气大伤,但记千秋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甚至连全尸都没留下,只余半身遗骨。
“所以,聚魂而生的不止是筱雨,连师父……也是。”
至此,墨风已经猜到了后续,“是山神救了他们?”
“对。”
落行云仰头看向天空,雨水一丝丝落下,随着风跌到他脸上,“师尊感知到两人出事,献祭神力召回师父与筱雨散去的魂魄……”
魔龙心被封,她便取自己的七窍玲珑心换他以人身复生,筱雨魂魄残缺太多,山神又撕裂自己的神魂来帮她固魂宁魄,在神力散尽后,山神陷入了长久的沉眠。
“复生后筱雨的记忆出了问题,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凡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被魔修攻击过,师父最后干脆就编了那番话来哄她。”
落行云垂下头来,目光锁定在自己的手上。
那一日,沈宁跟秦红袖去看杂耍,只有他带着筱雨,如果……
如果不是他没抓牢筱雨的手,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生离死别。
当然,那也只是也许。
“师尊是山神,山不死便生机不绝,她刚刚沉眠时,整座飞云山都跟着沉寂了,如今山上生机复甦,证明师尊也在渐渐苏醒,可筱雨如今最大的病,就出在这上面。”
筱在苏醒过程中会无意识引动当初分裂出去的魂魄,因这些魂魄本是为筱雨固魂的,所以随着她生机渐盛,筱雨身上魂魄不稳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
“师父自发现此事后,开始用他自己的魂魄来帮筱雨镇魂……”
然而记千秋自己魂魄都不完整,还有大半魂魄被封印在镇厄潭下,虽说龙族缺失一部分魂魄不打紧,但缺失得多了问题也就接踵而至。
“起初还能控制,可到了后来,师父身上也出现了一些无法控制的症状。”
头发变白,记性变差,甚至神智出现问题。
落行云低声道,“都是魂魄缺失太多的缘故。”
他这次来镇厄潭取魔龙心魂,其实也并非记千秋安排,以记千秋的性子,是宁愿自己扛下所有也不肯让徒弟去冒这个险的,所以此行是遍寻不着记千秋下落后,他与沈宁、秦红袖商量后做出的决定,不管记千秋去了何处,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几个一定要护好筱雨。
只可惜,功败垂成。
“筱雨打小就是个特别懂事,特别招人疼的孩子。”
落行云闭了闭眼,后面的话到底中止在微不可闻的哽咽之中,聚魂重生后,他本以为师父跟小师妹回来了,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十几年,他又要重新面对失去的可能。
“如果筱收回了所有的魂魄,筱雨……会出事吗?”
沉默许久后,墨风开口问道。
“不知道。”
落行云哑声回答,“我们……不敢赌。”
听完这个回答,半空中的黑龙长啸一声,穿越云层,加速朝落仙谷所在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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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筱雨迷迷糊糊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不小心压到手,登时感到一阵剧痛。
“啊——嘶!”
她惨叫着倒抽一口冷气,刚挣扎坐起身,手就被一只干燥而微凉的大手握住。
筱雨一怔,睁开眼朝床边看去。
雨季晦暗的晨光中,墨风穿着临行前筱雨交给他的那身新衣,正微笑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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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
中秋节团圆夜,阿风也回家来陪筱雨啦~
## 归处
“阿风……?”
看着眼前人,筱雨脸上浮出些许恍惚,“你回来了?”
“嗯。”
墨风点头,“回来了。”
“真回来了?”
筱雨眼睛渐渐睁大,说实话,在第一眼看到墨风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做梦。
“真回来了。”
墨风又点了下头,而后垂眸看向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半晌才轻声问道,“疼吗?”
“啊?”
筱雨这会儿才想起导致自己醒来的原因,赶忙低眼看向右手,透过层层包裹的棉纱,隐约能看到里面透出一丝血迹。
疼吗?
答案当然是——疼!
而且不是一般的疼,是好疼好疼,毕竟刚刚她可是结结实实压住了伤口。
但疼归疼,筱雨心底却抑制不住地雀跃起来,因为能感觉到疼就代表她恢复正常了。
“没事没事,等伤口愈合就不痛了。”
筱雨往回抽了抽手,但没抽动。
墨风握得很紧。
“别动。”
墨风开始解她手上缠着的棉纱,“我给你换药。”
这活本来是沈宁打算做的,但被他截了胡。
听墨风说要换药,筱雨便乖乖地不再抽手,任凭他一层层揭开自己手上的棉纱。
因为伤口没有愈合,最里面那一层棉纱黏连着干涸的药沫与血渍,墨风揭的时候动作分外小心,但痛感还是免不了随着拉扯传来,筱雨咬着嘴唇,从头至尾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来。
等棉纱全部被揭下,筱雨额头都疼出一层薄汗,下唇也被咬得泛了白,直到新的灵药撒上,痛感才终于得到了缓解。
“阿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手不疼了,筱雨也有了心思去问关心的事儿。
“昨晚。”
望着筱雨手掌上那道足足有三寸多长的裂伤,墨风瞳孔微缩——只是枇杷刺自然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伤痕,沈宁说过,这是聚魂重生之人魂魄不稳的症状,一点点皮肉伤都会给她的身体造成极大伤害,而且极难愈合——他拿起新棉纱,重新给筱雨裹回去,“那时候你睡了。”
“那你要处理的事情都解决完了吗?”
筱雨直勾勾盯着墨风看,“这次你没受伤吧?”
墨风手上动作一顿,这丫头,自己身体都成这样了,心里头惦记着的还是别人……
“都解决好了,没受伤,三师兄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说完,他看向筱雨,“他也好好的。”
实际上,因为最后闯了一遭镇厄潭,落行云受的伤跟他算下来可谓半斤八两,不过他们俩的伤势都好处理,喝上几服药就好了。
“都回来啦,真好。”
筱雨笑起来,“之前少了你们,吃饭的时候都觉得冷清——可算是回来了。”
墨风嘴角扯了扯。
门外传来几声轻叩,秦红袖的声音随即传来,“宝儿,醒了吗?”
“醒啦。”
筱雨扬声回道。
“醒了那我就进来了。”
秦红袖推门走进来,怀中抱着一捧伴夏花,手里还拎着一篮子白玉杨梅。
“老四今早给摘回来的。”
把白玉杨梅往桌上一搁,秦红袖低头去找花瓶,“这两日你都别出去晃了,想吃什么就说,我们来弄。”
找到花瓶,秦红袖把伴夏花插进去,“还有饭也是……”
“饭就不必了。”
筱雨赶紧开口,“这个还是我来就好,师姐,我的痛觉今早已经恢复了。”
“恢复了痛觉伤口还没好,不是更不该动手吗?”
秦红袖理直气壮道。
筱雨一时语塞,有心想反驳几句,但又觉得秦红袖这话着实很有道理没法反驳,可做饭的差事要是真交到她或者三师兄手上,那她这座小院子可能就要重新盖了。
“听我的。”
秦红袖完全没感觉到筱雨真正紧张的点儿在哪里,“你这几天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休息,乖。”
筱雨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这不是听话不听话的问题啊大师姐。
“饭菜的事,我来帮筱雨就好。”
最后还是墨风开口帮她解了围。
“行吧。”
只要不是筱雨亲自动手,秦红袖都很好说话,“那你得看好她啊,切记,千万别叫她动手。”
“放心。”
墨风点了点头。
**
梅雨季的雨还在急一阵缓一阵地下着,亏得有弥夏香在,不然屋子里早就潮湿到一塌糊涂,而且会多出一堆虫。
不过弥夏香能拦住讨厌的虫,也能拦住不讨人厌的虫,筱雨刚从屋子里出来,就见湿漉漉的地面上落着只瑟瑟发抖的蓝凤蝶,这倒霉孩子的翅膀被打湿了,又被几只山雀追赶,走投无路飞进来结果被弥夏香熏得头晕脑胀,最后只能气息奄奄落到地上。
抬眸看了看院中雨势,筱雨抬脚想要走下乌木台,结果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被墨风拎住。
筱雨抬起头来瞅他。
“等着。”
墨风走出去,把蝴蝶捡回来往她肩膀上一放。
“不能往里面捡的。”
筱雨笑了,抬起手来用指尖轻轻碰了下大蝴蝶被雨打残的翅膀,“有弥夏香在,它不舒服的。”
“不要紧。”
墨风在凤蝶身上点了一下,妖气形成一道屏障把它包裹其中,隔绝掉弥夏香的影响,只见前一刻还没精打采的蓝凤蝶登时变得精神奕奕,扑扇起翅膀开始绕着屋檐飞。
筱雨仰着头看蝴蝶飞。
墨风不知这蝴蝶飞来飞去有何好看,但筱雨爱看,他就陪着。
“阿风。”
直到蝴蝶绕出屋檐,飞离了两人视线,筱雨才忽然开口道,“你在镇厄潭,还有朋友跟亲人吗?”
墨风侧过脸来看她。
筱雨也正在看着他——她可能觉得自己将心底那份忐忑藏得很好,但实际上,在她眼底那份思绪如梅雨一般,散落得到处都是。
“我不走了。”
墨风给出了回答,并不针对问出口的话,而是回答了她藏于心底的那个问题。
他在镇厄潭长大,但那里没有他的家,斩落仇人头颅的那一刻,他心底浮出的归处有且只有一个,就是落仙谷。
## 晴夏
“白芋直接这样切成圆片就好。”
筱雨比划着。
墨风掂了掂手里的菜刀,照着筱雨说的把白芋去皮切好。
“蘘荷切成条。”
筱雨用手指示意粗细,“这么粗的。”
墨风再次照做。
“芦笋斜着切,白茄改菱形花刀。”
等墨风在她的指挥下把食材全都处理完毕,筱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顺手从瓷盘里拈起一颗白玉杨梅送到墨风嘴边,“好啦,剩下的就是调面糊了。”
墨风歪了歪头,把杨梅接到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口中迸开时带来的感觉,与今日拉开竹帘看见久违的晴天一般无二。
缠绵许久的梅雨季终于过去了。
出梅这一天,西昆吾的百姓会吃“杂芜饼”庆祝,据说最早的杂芜饼用的原料是在梅雨季疯长的几种野菜,出梅这天人们把野菜采集过来,裹上面糊油炸,然后蘸上酱料卷饼子吃,因为用的都是野菜,故而得名“杂芜”。
但现在却不是了,如今夏季蔬果丰茂,每家每户的杂芜饼取材也跟着丰盛了不少,包括落仙谷这边儿,除去筱雨盯着墨风处理的那些菜蔬,还有一盆清河白虾、一份切作细条的黄灵羊肉。
菜籽油在锅里泛着细小的气泡。墨风一手端着放入各种材料的面糊盆,一手持长竹筷准备炸“杂芜”——现如今他的筷子也用得很熟练了。在距离墨风不太远的地方,在案板前,筱雨打开荷叶包,从里面取出记珉刚到镇上拿回来的小面饼。
是王大娘亲手烙的。
沾着面糊的蔬菜浸入油中,滋啦声充斥在这方小小天地里,摊开面饼后便无所事事的筱雨晃着手走到墨风身边,看一眼菜籽油里浮沉不定的蔬菜,再看一眼满面严肃严阵以待的墨风,抿着嘴笑起来。
墨风瞥她一眼,显然并不懂她为何发笑。
结果筱雨笑得更欢——确实没什么好笑的,只是天气晴了,她心情便很好,看到墨风,又好上三分,在如此好心情的加持下,即便墨风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儿,筱雨看到也会笑。
“好了好了,要捞起来了。”
当然,筱雨笑也不会耽误了正事儿,看锅中菜蔬火候到了,她立刻出言提醒。
墨风于是下筷子,把炸好的菜蔬捞到一旁的竹沥盘中。
“呜呜嗷嗷嗷——!”
小红忽然一路怪叫着冲进来,脑袋不住摇晃,进门就把放蘘荷的箩筐给撞翻了。
“你又怎么啦?”
筱雨哭笑不得上前拦住小红,两手捏住它的腮帮子把它脑袋掰过来,结果刚掰到一半,手背上就传来毛绒绒的触感。
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十分羞涩地往筱雨手背上搭了一下脚。
筱雨:……
“啊啊啊!!”
灶间里怪叫的顿时变成了两个。
墨风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转身去抓蜘蛛。
“丢远点!”
筱雨抱紧小红颤声指挥。
“你把那只狐狸放下吧。”
墨风一步迈出灶间,恰逢屋檐上探下一只蓝茸茸的琉璃鸟脑袋,在跟关塞对视片刻后,他一扬手把大蜘蛛丢给了自己的得力手下,转身朝筱雨说道,“谁知道它身上还有没有别的虫子,就算没蜘蛛,也有壁虱什么的。”
听了他这句话,筱雨跟小红齐齐一僵。
不要乱吓人啊!(不要乱污蔑狐啊!)
**
一炷香后。
墨风依旧在灶台前做杂芜饼的配菜。
筱雨在院子里往一个大木盆中放水添药草,准备让小红来泡个除虫澡。
屋檐上,琉璃鸟关塞正在与大蜘蛛搏斗。
**
两炷香后。
小红在水盆中一边晒太阳一边泡澡,两只狐狸眼都眯缝起来,看着十分惬意。
墨风端着一盘子炸好的菜与黄灵羊肉出来,让筱雨尝尝味道。
琉璃鸟仍旧在与大蜘蛛搏斗,身上已缠满蜘蛛网。
**
三炷香后。
小红跳出水盆不知所踪。
墨风不小心炸糊了一锅菜,正考虑如何毁尸灭迹之际被筱雨发现。
筱雨在安慰墨风,很诚恳地告诉他第一次下厨没把灶间炸了已经完胜落仙谷除她之外的所有人。
大蜘蛛拖着猎物满载而归。
关塞哭嚎挣扎——“老大!!救!!!”
**
等杂芜饼终于上桌时,跑走的小红没有回来,倒是墨风肩膀上多了一只哆哆嗦嗦甚为可怜的琉璃鸟。
筱雨盯着那琉璃鸟看了半天。
“喜欢琉璃鸟?”
墨风一挑眉,“这只有点儿没用,喜欢的话,明天抓只好的给你养。”
哆哆嗦嗦的琉璃鸟登时两眼泪花。
筱雨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要欺负你的手下啊。”
本来还不确定这只狼狈的小琉璃鸟是不是墨风的手下,看现在这反应,绝对没跑了。
她去灶间取来一个小碟子,往里面放了几只炸得极为酥脆的小河虾,还有几条黄灵羊肉跟几根炸蘘荷。
“这是你的晚饭。”
筱雨把小碟子放到桌上,还用小瓷杯给它倒了一杯杨梅饮,“以后你也留在落仙谷好不好啊?”
关塞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
戌时刚至。
筱雨早早用过饭,之后就回屋躺下了。服用龙血凝魂丹后,她掌心的伤口开始愈合,但速度十分缓慢,且人也变得有些贪睡。
墨风是在确认她睡熟之后才离开的,他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前往了落行云的居所。
彼时,落行云披着件宽袖长衫,散着头发,正倚坐在院中凉亭下,就着盏绘夹竹桃的书灯翻阅竹简。在他身前桌上,已然摊放着不少看完的竹简,他也没好生收起来,就随手往那里一搁。
见墨风端着晚饭进来,他掀了掀眼皮,“果然是杂芜饼——有肉吗?”
如果只是蔬菜的话,他这会儿不太想吃。
墨风把筱雨嘱咐着留出来的一盘黄灵羊肉往前推了推,口中却问着与晚饭毫不相干的话题,“取魂的准备做好了吗?”
在回到落仙谷、得知筱雨情况比之前愈发严重,而护身符里的残魂又丢失之后,墨风当即决定,要落行云取自己一部分魂魄来帮筱雨镇魂。
但当时落行云告诉他,不要急,取魂这件事,要慢慢准备。
时间一晃过去多日,落行云这边儿还没任何消息,墨风便有些坐不住了。
“急什么。”
落行云摸了一条黄灵羊肉塞进嘴里,“我这不正在学吗。”
墨风闻言默然片刻,而后提高些许音量,“在学?”
“对啊。”
落行云冲他晃晃自己手中的竹简,“之前不管是裂魂取魂也好,补魂聚魂也罢,都是师尊师父那两口子自己搞的,他们没教给我们。”
好在虽然没教过,但记千秋把这些术法都记载在了竹简上,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这不,我已经找到了记载聚魂之法的那部分。”
落行云点着竹简道,“这些术法环环相扣,我得把它们每一环都研究透彻了,掌握熟练了,才敢对你动手,如若贸然动手,我怕把你给整成傻子。”
说完,他又朝嘴里塞了根黄灵羊肉,一边吃一边叹气,“唉,学习这种事是大事,尤其当这门新学问关乎人命时,更要谨慎对待,所以我现在压力很大啊——诶怎么只有肉菜跟饼,没酒吗?”
墨风:……
压力已经大到要借酒浇愁了吗三师兄。
“从筱雨伤口的愈合程度来看,龙血凝魂丹的效果并不算好。”
懒得去搭落行云故作轻松的茬,墨风自行将话题扯回正轨,“你还是尽快吧。”
“都说了,放心,我指定尽快。”
落行云从餐盒里抓起筷子又准备夹肉,结果一下夹了个空,墨风竟然端着肉调头走了。
目瞪口呆看着墨风离开,半晌,落行云才失笑道,“什么急脾气啊。”
笑完,落行云嘴角微敛,须臾自口中发出一声长叹。
取魂镇魂,哪有那么简单,稍有不慎恐怕就要白白送掉墨风性命,事到如今他又怎么可能拿墨风的命去冒险呢。
师父啊,你可真是留下一个好坑。
## 形影不离
因为对落行云的效率不怎么信任,墨风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把那盘黄灵羊肉给送了回去。
并一直留在那儿,跟落行云一起翻阅那些竹简。
然后被竹简上过于杂乱的信息看得满眼冒金星。
“你师父他怎么什么都往上写……”
放下手中握着的竹简,墨风抬手捏了捏山根。要说这竹简上都是医术或者灵药灵植相关的内容就算了,怎么连如何给百姓养的牲口治病也都写进去?
写进去就写进去,还不归类好,上一篇还在讲聚魂阵,下一篇就跳到了如何治理常见的黄灵羊疾病。
落行云似笑非笑瞥了墨风一眼,“那也是你师父。”
虽然没教过你几天,但也别想在这种节骨眼上撇清关系。
墨风叹了口气。
“其实,师父做这些记录时已经开始受到魂魄残缺过多的影响了。”
说笑归说笑,说完了,落行云还是给记千秋解释了一波,“所以才会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他把手中刚刚看完的一卷合起来放到一旁,“咱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来吧小师弟,接着看吧。”
这一看,就看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天将破晓,落行云才站起身来,“天亮了,筱雨该醒了,你回吧。”
之前残魂莫名丢失,虽然秦红袖跟沈宁他们最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但落行云怀疑跟筱脱不了干系,“筱是飞霞山山神,若她当真能对筱雨影响这么大,那最好的办法是在问题彻底解决前,让筱雨留在家中寸步不离。”
墨风听得眉心一拧。
“你不用做这个表情,我也只是说说,舍不得真让雨丫头遭这个罪。”
落行云摇头叹道,“所以我们只能选第二条——这段时日里,你要盯好她,别离开她太久,尤其是在她外出时,务必做到形影不离。”
“……明白。”
沉默片刻后,墨风颔首应道。
**
等墨风回到这边时,筱雨果然已经醒了。
梅雨季过后,天气愈发热起来,筱雨今日换了件竹青色的七分袖薄衫子,包了银边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腕上红绳一抹,缀着当初墨风送的那颗珠子。
搭配薄衫的是一条浅杏色裙子,跟袖口一样,这裙子也比寻常式样短上一截,比手腕还要白上几分的脚踝搭在乌木台子边缘,迎着晨风晃啊晃的。
墨风在院门口站了片刻,等把目光自筱雨脚踝与手腕上撕下来,才举步走进去。
筱雨听见脚步声抬眸看过来,见是墨风,弯着嘴角冲他笑笑,又低下头去继续认真做她手里的活——捡豆子。
“哎呀……”
墨风刚走到近前,就见豆子里飞出一只圆墩墩的硬壳豆象,这小虫儿一出来就飞得横冲直撞,正好敲在筱雨脑门上。
“走开走开。”
筱雨捏住那只乱飞的小虫把它丢远,顺便把被虫蛀空的豆粒丢进不远处的木盒——那木盒本是给蹭吃蹭喝的山雀放食物用的,樱桃丰收之际筱雨就备上了这个东西,如今葡萄快熟了,正好接着用。
墨风伸手抓了把豆粒,还没捻动,便有白色粉末簌簌落下,同时还滚落不少豆象。
“这是之前猎户给的一袋豆子。”
筱雨朝后仰了下躲开四下纷飞的豆象,“我给忘记了,没收进储物袋里。”
结果生了虫。
“那都喂了鸟就是,何必再捡它。”
墨风走去木盒那边,把手里的豆子尽数丢进去。
“这个豆子叫香碗碗,开花可香了。”
筱雨拈起一粒豆子晃晃,“我这不想着,吃是不能吃的,不如挑几粒完整的豆子出来种院子里,到时候有几朵花看也好。”
听她这么说,墨风又去木盒里扒拉了几下,从之前丢进去的那把豆子里找出两粒完好无损的,给筱雨拿了回来。
之后便坐在一旁,跟筱雨一起捡豆子。
“我之前还老是抱怨师父记性差,结果自己记性差起来也没比他老人家好多少。”
筱雨一边挑拣一边说道,“等师父回来,我可没法子再笑话他了。”
墨风拿豆子的动作缓了片刻。
师父。
这个称呼,从他来到落仙谷后就听筱雨喊过许多许多次,但没有哪次像今日听到这般引动心底五味杂陈的思绪。
她还不知道记千秋就是她的父亲。
可说来也怪,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即便什么都忘记了,这次记千秋消失后最为牵挂的人也是她。
刚得知筱雨的身世时,墨风曾疑惑过记千秋他们为何不肯告知她真相,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懂了,毕竟有时候能够遗忘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这样的遗忘又是否是筱雨想要的,这个问题墨风想不出答案。
墨风正沉浸在思绪中,眉心处却忽然传来轻微的碰触感。
他一愣神,抬眸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拴在红绳上轻晃的万灵珠。
“想什么呢。”
柔软的指尖伴着更柔软的声音,在他眉心轻轻揉了两下,把墨风沉思时不自觉挤出来的“川”字轻轻抹平。
“阿风,我发现你想事情的时候总是爱皱眉。”
筱雨收回手去,在自己眉心挤了一下,“像这样子的。”
墨风舒展开眉头,“那我以后改。”
“不是说这样不好啦,只是我觉得……你笑起来更好看。”
筱雨笑吟吟道。
墨风闻言又笑了一下,直到目光不经意扫过筱雨还包着棉纱的手,这份笑意才淡下去。
“手今天怎么样了?”
他问。
“今天挺好的啊,没疼。”
筱雨不甚在意地晃晃右手,“昨儿换药时你不也看到了嘛,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墨风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让她别晃,好似多晃一下她掌心的伤就要重新裂开似的。
手被攥住的那一刻,筱雨目光闪了闪,像只蝶儿似的落到墨风指节修长的大手上。
墨风的手有些烫,烫得她几乎想立刻把手抽出来,但真要那么做的话,她又有些舍不得。
“出去逛逛吧。”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过了很短的时间,筱雨听见墨风说。
“可师姐要我乖乖待在院子里。”
筱雨带着几分委屈开口。
“我带你出去。”
墨风指尖松了松,又朝上一挪,握住筱雨的手腕,“有我在,没关系的。”
## 龙
夏季的百花谷,依旧开满花。
晨露如珠,得朝阳眷顾,于一片姹紫嫣红中粲然闪耀。
“呼——”
筱雨从花丛里拽出几根结满花籽的蒲公英,一吹,白绒绒伞状的种子便飞得到处都是。
来年,这些种子就会变成一朵朵小花,在百花谷中恣意绽放。
“我们往高一些的坡上走吧。”
丢开蒲公英光秃秃的梗,筱雨抬手指着前头一处矮坡道,“到上面去看花更漂亮。”
墨风看着那处矮坡。
那边厢,筱雨说完就率先拔脚朝矮坡走去,在院子里闷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这会子就连她迈着碎步朝前走的背影都满满透着欢喜。
一阵风自背后吹来,推着筱雨朝前走了两步。
“在天上看更漂亮。”
墨风的声音随风而来,“要去吗?”
筱雨回过头。
在她身后,一条周身披满墨鳞、唯独额上生有两根金色龙角的巨龙正盘踞花海中,暗金色的眸子温柔看向她。
筱雨愣住了。
“要到天上去看一看吗?”
黑龙把头凑过来,明明是气势赫人的大妖,开口说话时却透着十二万分的谨慎,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阿风……?”
筱雨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并未因为黑龙的靠近而感觉到压迫与恐惧,她听出了黑龙的声音,而后笑起来,甚至还抬手轻轻抚上黑龙的面颊,“阿风原来……是龙啊。”
当初从雪地陷阱中扑出来的墨风,如果维持着这个形态的话,她恐怕根本接不住吧。
“好漂亮啊。”
筱雨由衷赞叹道。
她有一个跟谁都没提起过的秘密,从小到大,她总会做一个梦,梦里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很大很大的黑龙在天空飞翔。
天空的下方并非陆地,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
汪洋之中,有金红色的大鱼在追逐着龙,一路前行。
如今,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龙。
她没有金红色的漂亮鱼尾,这里也并非一片汪洋,但眼前的黑龙却低下头来,对她发出令她无法拒绝的邀请。
一起前往天空。
“抓紧。”
等筱雨在自己后颈上坐稳,墨风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龙角向后递去,方便筱雨抓握住维持身体平衡。
“抓好啦。”
筱雨声音里泄出几分兴奋与迫不及待。
“那我飞了。”
墨风轻声道,伏在地上的四肢立起,而后运转灵力。
风自四面八方汇拢而来,黑龙缓缓飞离地面——在刚刚起飞时,他没有急着提升高度,而是贴着花海上方,如游鱼般慢慢盘旋,柔软的花瓣恰似一层层水波拂过筱雨垂下的脚尖。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两旁,花海变成了真正的海,每当风拂过,便是一层浪,而她悬游于花海之上,像极了梦中那条自由自在的鱼。
——我在飞诶……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她心底无比兴奋地喊着。
如此飞了数十丈,墨风才开始朝空中飞去。
筱雨随即端正起坐姿,不敢再侧身向下望。
“你可以伏在我身上。”
墨风一边匀速攀升一边提醒筱雨,“这样就能往下面看了。”
“嗯。”
筱雨于是听话地伏下来——这个姿势下,龙角反而不好抓握了,她索性放下手,改为环抱住黑龙的脖颈。
她侧着脸看着身边的世界,五彩斑斓的花海与远处的山在飞速远离,天空带着透明的青色与连绵的云降临于她的视野。
风声在耳边呼啸,世界在风中忽然变得好大。
**
当墨风悬停于高空中时,筱雨重新抓住龙角坐起身。
四周的风变得柔和起来。
“好高呀。”
筱雨扶着龙角向下看去,原本在她印象中很大很大的花海,如今变成一块小小的、色泽鲜艳的斑块,嵌在巨龙般起伏的山脉间。
“我找到飞云山啦。”
在这个高度,筱雨很轻易就从群山中找出最高的那一座,回想起那一天的神奇遭遇,她禁不住语带兴奋道,“那上面的桃花潭好漂亮的。”
说完,又补充一句,“在桃花开起来的时候。”
“想去桃花潭那边吗?”
墨风问。
“不不不,不去啦。”
听墨风这么问,筱雨嘴角笑意一僵,赶紧摇头否认,“上次去完桃花潭我的病就犯了,给师兄师姐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呢。”
墨风沉默片刻,摆动身体朝着飞云山的方向飞去。
“阿风,我们不去啦!”
筱雨俯身抱住黑龙的后颈,“其实我也就是那么一说,那里没多好看,再说了现在桃花又没开……”
墨风在被筱雨抱住的那一刻停止了前行。
高天之上,沉默在一瞬间蔓延。
“你可以不那么懂事的。”
许久,墨风打碎了这份由自己制造的沉默。
“……诶?”
筱雨一时间没听懂墨风的意思,“阿风,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懂事不懂事的……
“我说,你以后可以不那么懂事。”
墨风静静凝望着远处的飞云山,“在我面前,你可以不懂事,可以不为别人考虑,可以……”
更自我一点。
当墨风把话说完。
筱雨愣住了。
## 投身以火
“师父,为什么我不能修炼啊?”
“因为你体质特殊,所以无法修炼,不过丫头,你别担心——有天福灵体的人,就算不修炼,也跟神仙没区别了。”
——可神仙不是这样的啊,师父。
书里的神仙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她,也只能在翻开书的刹那想象一下,当书卷合拢,她还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咸鱼。
师父很疼爱她。
师姐很疼爱她。
师兄们都很疼爱她。
怕她热,怕她冷,怕她病,怕她不开心。
当身边所有人都对她珍视到小心翼翼,而她又想不出自己能回报什么的时候,只能尽量让自己不热、不冷、不生病。
以及每天都开开心心。
这就是所谓的“懂事”吧。
因为一直被爱包围着,所以这份“懂事”并不累,只是偶尔……很偶尔的,会有一点点寂寞。
就好比,师父师兄他们一旦要做什么事,越是危险性大的,他们往往越不会跟她讲。
理由是不想她担心。
再好比,春兴节那天,留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去、之后又遍身伤痕归来的墨风。
传递回消息,却故意瞒着她的三师兄。
筱雨懂,她知道自己的“担心”没有任何意义,除去让自己变得困扰苦恼外,帮不上任何的忙。
可懂归懂,在这之外,“懂得”是真的,失落与寂寞也是真的。
她总有种担心,担心师父、师姐师兄、阿风他们走得太快,而自己又走得太慢,一不小心就会与他们失散,再也找不见了。
可刚刚,阿风在说什么?
他说——“你可以不那么懂事的。”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那么懂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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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明明在下面。
可高天之上却落了几滴温热的雨,轻轻砸在黑龙墨色的鳞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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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又掉三根。”
关塞嘴里叼着三根刚刚脱落的尾羽,圆溜溜的小眼睛里满是哀怨,因为那只该死的蜘蛛,秋天还没来他就脱落了一大堆羽毛,如今身上坑坑洼洼的,实在难看到想哭。
“啧啧。”
正倚在一旁枝干上晒太阳的树老忽然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咋舌声。
关塞停下梳理的动作,看看树老,再扭头朝树老看得方向看去。
就见黑龙驮着筱雨横空而过。
三根羽毛从关塞下意识大张的嘴巴里飘落。
“这这这、这什么情况?”
他满目震惊扭头问树老。
“什么情况?”
树老哼笑两声,“急吼吼跑去杀风花暝,杀完了调头就跑,唾手可得的权力地位说不要就不要了,还能有什么情况,必然是心中有了比权力地位更重的牵挂。”
至于这牵挂是什么,这不,一目了然。
“啥?”
关塞满眼不敢置信,因为太过震惊,说起话来都直打磕巴,“你是说老大喜、喜喜欢那个人类小姑娘?你说、说啥瞎话呢?老大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凡人,那可是我老大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当年一个眼神能让镇厄潭妖族都噤若寒蝉的存在,会喜欢上一个甚至没办法修炼的人类?
别的不说,这光寿命都不对等啊。
关塞不信,“老大一定是帮忙带那姑娘做什么事去了。”
树老笑着摇摇头。
权力与地位,能换来服从,却换不来真心。
而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的生物,都抗拒不了真心带来的暖,一旦遇到,便如飞蛾,不顾一切地投身以火。
**
筱雨再度俯身,将脸侧过来贴到黑龙颈后。
天空辽阔而悠远,目之所及除却光便是风。
“阿风……”
筱雨收回目光,把脸正过来整个儿贴到那些坚硬的鳞片上,闷声道,“阿风,你怎么这么好呀。”
墨风没回答。
实际上他也不懂得该如何回答,他只知道筱雨这句话是有温度的,刚一落进耳朵就险些把他烫一哆嗦。
“阿风。”
筱雨又开了口,不光开口,这次她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龙角下方不远处的耳朵。
龙耳上覆有薄薄的璞,还有刺骨露在外面,所以筱雨这一下抚得分外小心,“我要是真变得不那么懂事、不那么听话,甚至还有点儿任性的话,你会不会讨厌我?”
大黑龙抖了抖被摸的有点儿发痒的耳朵,低声道,“不会。”
“那……”
筱雨轻轻咬着嘴唇,盯着近在咫尺的墨色鳞片看了许久才接着道,“你可以带我看晚上的星星吗?在天上看。”
话刚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巧的嘴巴立即抿成一条直线,片刻后才笑起来,重新开口说道——这一次,她的声音比方才要大上几分。
“阿风,我想在天上看星星。”
不再是小心翼翼地询问,而是直白地表述,筱雨朝着“不那么懂事”的自己勇敢迈出了第一步。
“好。”
墨风回应的声音异常温柔。
## 心动之初
世间万物,俱都逃不过一个盛极必衰的道理,就在夏阳腾起的热浪还四处张牙舞爪之际,穿过葡萄架下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而筱雨掌心里的伤,也在磕磕绊绊持续了二十多天后,彻底痊愈。
这会儿她正仰着头站在葡萄架下,摘那几串熟得最晚的葡萄。
今早,记珉从山中抓了几只蓑衣飞羽鸡回来,墨风本打算直接烤了,却被筱雨拦住,说今日难得她解了禁,一定要大展身手。
“就做珍珠飞白玉跟三丁盒子好了。”
想了一会儿,筱雨敲定今日菜谱,并对墨风说,“劳驾阿风先去处理一下这几只蓑衣飞羽鸡好不好?”
说起来,原本筱雨跟墨风说话不会太过客气,可自从两人在天上飞过一遭,她说话反而多出来不少词——虽然看起来是更客气,实际上语气却比之前更加亲昵,连带着那些刻意加上去的敬语,也一并变得亲密起来。
墨风淡淡笑着看她。
“去啦去啦。”
筱雨笑着去推他,“我去找年前采的玉蕈。”
“嗯。”
墨风应了声,提着那几只蓑衣飞羽鸡出了院子。
秃了好多毛的关塞正蹲在院门上头,墨风经过时与他对了一眼,传音过去,“看好她。”
关塞忍不住心中叹气,暗道老大您杀鸡只需要走出去几丈远,用不用这么小心。
当然,他也只敢想想,嘴上还是很老实地说了句“是”。
之后他便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筱雨。
大概因为他盯得视线太过炽烈,筱雨没多会儿就发现了站在门上的琉璃鸟,凑近打量了他片刻后摇摇头转身离开。
——阿风说他这个手下脑子不太好使,看起来确实如此。
等筱雨端着一小碗拌饭走出来时,那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琉璃鸟不见了。
“嗯?去找阿风了吗?”
筱雨左右看看,没找见琉璃鸟身影,也没看到形迹可疑的大蜘蛛,于是把饭放到一边,回头继续去清晰玉蕈。
隐藏了身形顺带也给关塞上了个隐形术的树老浮在门上捋着胡子笑,“真是个好姑娘啊。”
“再好,这也是个凡人啊。”
关塞至今仍无法理解自家老大的择偶观,“这没什么事儿还好,一有事儿,不帮倒忙就是最好的,老大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凡人呢。”
“你懂什么啊。”
树老哼哼着笑,“你在这儿待得时间也不短了,没看到她平日里怎么对待墨风的吗?”
“看到了啊!就是看到了我才更不能理解!”
一提到这个关塞可来劲了,当即捏细嗓子开始学筱雨说话,“‘阿风,来吃饭啦!’、‘阿风,今天我们去百花谷啊。’‘阿风,你手怎么啦?’——这小姑娘每天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子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嘛。”
再说了,喊老大吃饭什么的,镇厄潭里的女妖精也干过啊,老大也没见对她们上心。
树老笑着摇摇头。
关塞看不懂的东西,他这个多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家伙却看得一清二楚,筱雨每日里说的话是平常,但藏在话里的那份关心与在意却无可替代。
最关键的是,她“看见”了墨风的存在。
别看墨风从前在镇厄潭混得风生水起,可那是他用命跟实力拼出来的,当真一朝失势落魄了,身边跟的人也就只剩下不管闲事的他,跟脑子一条筋的关塞。
所以,当初在镇厄潭中被众星捧月的,不是墨风这个人,而是强者,这个强者可以是任何人,谁变成最强的,其余妖族就追随谁。
那不过是个位置,谁都可以凭借实力夺取,夺取之后便附加一层耀眼光环,可谁也无法走到光环之前,让其他人看清自己。
筱雨却不是如此。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注视着的,都只有“墨风”,不是镇厄潭名噪一时的妖王,不是血脉强横的龙族大妖。
只是墨风而已。
她会关心他的冷暖饥饱,会在意他身上每一道可能在他自己看来都微不足道的伤,她会在他出门前说“早点回来啊”,会在他做事时偷偷拿好吃的塞去他嘴巴里。
墨风很强。
可是,再强的人,也会希望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被他人认可。在这个前提下,从未被他人真正认可过的孤独人,遇上满眼满心都是他的那个人,陷落几乎成了注定。
至于凡人的身份嘛,这倒真是个问题,要知道这世间不怕遇不着心爱之人,就怕遇到了,却不能共白首……
树老想到这里才禁不住小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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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间里,墨风将蓑衣飞羽鸡的脯肉剔下来,再把其余部位的肉剔好切做细丁——即便筱雨好了,这些要动刀的活还是不能交给她来做。
把飞羽鸡肉丁与玉蕈丁、脆笋丁倒入瓷盆中,交给筱雨去调味,这边厢,墨风开始剁鸡肉茸。
“我的伤好了,阿风,你也不用一直陪着我了。”
一边搅拌着盆中三丁,筱雨一边语调轻快道,“我看这两日你都没怎么修炼。”
“龙族生来便是半仙之骨,即便不修炼也能自行吸纳天地灵气增长修为。”
墨风垂眸道,“不急。”
筱雨听完忍不住抿了抿嘴。
同样都是生来就有的体质,瞧瞧人家的,再想想自己的,怎么就那么糟心呢。
“阿风,你看看那边儿的面醒好了没?”
调好三丁馅,筱雨问。
墨风看了下,“好了。”
“好了我就先包几个。”
筱雨把馅料端去案板前,“三师兄爱吃这一口,等下先给他烙几个尝尝,他一闭关炼丹就不爱踏实吃饭,不过从前可没闭关这么久过……”
“我好想听见有个小丫头在念叨我啊?”
筱雨话还没说完的,落行云竟然一掀帘子,从外面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三师兄!”
筱雨一见他就笑起来,“你可算出关啦,这次怎么闭关这么久啊?”
落行云笑笑,“嗨,还不是沈老急着要一批丹药,数量有点儿多,我就忙了一阵。”
“看出是累了,人都清减了。”
筱雨动作麻利分着剂子开始擀面皮,“等着啊,我先给你烙三丁盒子。”
等筱雨忙活起来,落行云朝墨风看去一眼。
墨风眸色沉沉,也正盯着他若有所思。
趁筱雨不注意,落行云朝墨风手中塞了个玉简。
“这是我整理完的,你看一眼吧。”
他传音道。
墨风手一翻,将玉简纳入掌心,直接探入神识去读取内中信息,只看了一会儿,他的眉心便一点点聚拢,重新拧出一个大大的“川”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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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眷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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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甦之山
今年的秋天,来得好似格外早些。
明明感觉夏天的热劲儿还没透彻大地,一阵风过,接连下了几场秋雨,林子里竟然就被催出一片片的红、褐、金黄来。
一到秋日,山里的温度变化就大起来。
筱雨今天换上了王大娘做的新衣裳,杏色绣雀登枝的衫子,配梧枝绿洒金的褶裙,色彩搭配上不如春夏两季来得轻灵柔美,却很适合遍换秋妆的飞霞山。
除了新衣裳,王大娘还给做了新的发带,上面点缀着两个用橘红色丝绒攒的小柿子,筱雨今天也戴上了。
这会儿,她晃晃脑袋,水中倒影里的小柿子就跟着晃,几条在附近觅食的小鱼被晃动的阴影惊动瞬时游远,只给水面上留下几个细小的波纹。
“这潭里居然有鱼诶。”
筱雨盯着那群游远的小鱼,“上次来时我什么都没看到。”
站在筱雨身后的墨风自然也看到了那些小鱼——或者说那只能算鱼苗,根本算不上鱼。
不过他此刻的心情可没筱雨这么轻松。
几天前,落行云终于把所有竹简都看完,并把上面提及过的聚魂凝魂相关内容都整理下来,单独刻录出一份玉简交给他看。
他还把最重要的信息列在了玉简一开头的地方:“以魂补魂、养魂固魂之术,只能用直系血亲的魂魄来施展。”
换言之,墨风的魂魄根本起不到帮筱雨固魂的作用,虽然龙血凝魂丹能帮筱雨支撑一时,但……
墨风看了眼潭水,除去方才游走的小鱼,潭水中还能看到柔软的、初生不久的青荇,还有幼小的石螺在水藻中爬行,按照筱雨的说法,上次她来这里时还没看到这些东西,其实从大小体型也能判断,这些生命都是刚刚出现的。
筱苏醒的速度在加快。
但这对他们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点在于,没人能判断筱到底会在何时苏醒。
这一来,墨风也就无法下定论,留在他们这边的时间还剩多少。
今日,落仙谷的弟子们决定在桃花潭边野餐,这主意是落行云提出来的,话刚说完,筱雨就第一个赞成,毕竟她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回桃花潭看看可不是一两天功夫了。
其他人也没意见,却不是因为想来这边玩,而是想要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在潭边寻回到筱雨遗失的残魂。
然而,在桃花潭边转了好几圈,墨风也没感知到任何龙族残魂的气息。
若不曾遗落在外面,难不成……会在潭中?
墨风看向不远处的深潭,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宝儿,苞谷粑弄好了,来吃!”
桃林中传来秦红袖的呼唤。
墨风扭头朝林中看去,筱雨则扬声应道,“来啦。”
苞谷是上次秦红袖去送丹药时沈老送的,长得满穗儿红玉似的苞米粒,生吃都满口清甜,如今打碎了,加上蜂蜜果干蒸一起,入口软糯香甜,比寻常苞谷粑好吃许多。
筱雨拎着裙角跑过去,秦红袖跟沈宁正从蒸笼里往外捡苞谷粑。
“三师兄四师兄呢?”
筱雨从秦红袖手边拿起一个,吹吹气咬了一小口。
“谁知道啊,说是去添个菜。”
秦红袖捻了下被苞谷粑烫红的指尖,“这半天都没回来,不会给山里的野猪添菜了吧。”
沈宁笑着摇摇头。
筱雨也跟着笑。因为有护山大阵在,整个飞霞山山脉基本没什么有威胁性的妖兽,秦红袖纯粹就是吐槽那俩人行动太慢。
笑完,筱雨托起个苞谷粑来回头想递给墨风,结果却发现身后空荡荡,墨风根本没跟过来。
“阿风?”
她喊了一声。
潭水那边儿没有回应。
“他往那边儿去了。”
沈宁指了个方向,“老三老四也是去的那个方向,他去找人了吧。”
……是这样的吗?
筱雨瘪了瘪嘴,把那个苞谷粑放下,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吃自己手里那个。
**
墨风确实朝沈宁说的方向去了,不过不是为了找落行云跟记珉,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些东西。
就在刚刚秦红袖招呼筱雨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奇异的灵力波动自筱雨身边出现,转瞬又飞入林中,墨风便是跟着那道灵力波动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一片山坡前。
山壁上堆着大片枯萎的楸树,从树干皲裂的程度可以判断,这些树大抵是死在当初筱沉眠之际。
灵力就消失在这片楸树林中。
墨风以神识打量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来,正打算回头,耳畔却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方才还枯黄一片的楸树林,此时正有一批绿芽破土而出。
不过短短功夫,这片楸树林便从一片荒芜的死气,变成满目盎然生机,在四周一片橙黄橘绿的秋色映衬下,显得尤为突兀。
## 入潭
几乎就在楸树林复甦的同时,远处林中传来一声惊呼。
墨风闻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立刻调头冲回去,“发生何事!?”
桃林中,筱雨正在鼓着腮帮朝手上吹气,听见墨风的声音回过头,眼里还带着一点儿疼出来的泪花。
“非要吃刚出锅的苞谷粑,烫着手了。”
秦红袖叹着气把拿出来的药膏塞墨风手里,“你给她抹点药吧。”
墨风默然一瞬,目光在药膏与筱雨的手指之间转了两圈。
“我哪想到今天的苞谷粑这么烫呀。”
筱雨还挺委屈,“平常热锅热碗的我也没少碰,就今天特殊……”
墨风打开药膏道,“手。”
筱雨乖乖把手伸过去。
墨风放轻力道给她抹药。
“阿风,你手怎么也这么烫啊?”
筱雨奇怪的问。
这话一问出来,不管是墨风,还是正在一旁拿苞谷粑的秦红袖跟沈宁,手里的动作都齐齐顿了下。
“你觉得我手烫?”
墨风开口问道。
“啊……有一点点吧。”
筱雨自然也觉察到了三人神情里的异常,她也不是傻子,想了片刻就猜出问题所在——于是干脆一把握住墨风的手。
热度带来的灼痛感清晰传来。
筱雨撒开墨风的手,不过短短地握了一会儿,她的掌心以及其他与墨风肌肤相触碰的地方都泛出了不正常的红色。
人的体温,就算是妖族的体温,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把她烫成这样子。
筱雨朝手上看了会儿,才甩着手抬起头来,讪讪笑道,“……原来不是烫呀。”
秦红袖快走几步过来,伸手先在墨风手背试了下温度,而后又小心翼翼碰了下筱雨手背。
筱雨没喊疼,但秦红袖碰的地方肉眼可见地红起来。
确实不是烫,是筱雨身上又出了新问题。
**
因为这个突发的情况,野餐最终也没弄成。
一行人回到山下,沈宁先给她看了脉,等落行云他们得知消息赶回来后,两人又去到院子里嘀嘀咕咕商量起来。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筱雨带着几分心虚几分愧疚抬眼去看站在床边的墨风。
墨风正在看着地面出神。
“阿风。”
筱雨小声唤他。
“怎么了?”
墨风立刻回过神来看她,“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啦。”
筱雨翻身趴到床沿,冲墨风伸出右手晃晃,“手。”
墨风顿了顿,从旁边拿起块棉布包住自己的手,隔着布与筱雨伸过来的手握到一处。
筱雨弯起眼睛笑,拉着墨风的手开始小幅度晃来晃去。
墨风手上稍稍用了点力,把筱雨的手握紧些许,“别担心。”
“我没担心啊……”
筱雨下意识反驳,但在看到墨风的目光后又打住话头,半晌才把头侧过来枕在左手背上,叹气道,“好吧,我是有一点儿担心,其实也不是担心啦,比起担心我更觉得有点烦心,老是这样子一直拖累大家……”
“我若伤重,万事皆需人照料,你可会厌烦我?”
墨风忽然开口问。
“那肯定不会啊。”
筱雨声音大了几分,一边说一边还轻轻扯了下他的手,“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那你也一样。”
墨风低声道,“我们也一样。”
筱雨听懂了墨风话里的意思,嘴角止不住又向上扬起来,连带着雾沉沉的眸子里也重新浮出光。
“嗯。”
她应了一声,就一个字,却好似在蜜里裹了一大圈似的,甜味能从唇齿间一路淌到心里头去。
“幺儿。”
落行云在此时叩响门板,“出来下。”
筱雨撑起身看看门口,又抬眸看墨风。
“我去去就回。”
墨风攥了攥筱雨的手。
“哦。”
筱雨眨眨眼。
**
落行云把墨风喊出来,是为了问筱雨身体出问题时的一些细节。
墨风把那股莫名的灵力波动以及枯木逢春的楸树林讲给落行云与沈宁二人听。
“看来,师尊苏醒的速度在加快。”
听完墨风的讲述,落行云眉心紧蹙看向沈宁,“老二,再这么拖下去肯定要出事的,依我看还是照我说的,把筱雨暂时托付给沈老,叫幺儿陪着一起去……”
“不可。”
不等落行云说完,沈宁就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师父说过,筱雨继承了师尊一半的血脉,让她留在飞霞山中,才是最稳妥的,如果离开此处地脉滋养,说不定会出现更多问题。”
“那……”
落行云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该如何是好……”
筱雨如今每日都要服用龙血凝魂丹,上山前为防出现意外,落行云还特意让她多吃了两颗,可事实证明龙血凝魂丹防不住山神苏醒的影响。
墨风抬眸,目光透过院墙看向远处,飞云山是飞霞山脉的主峰,一眼就能看得到。
——如果这座山重新陷入沉眠,会不会留给他们的时间就能多一些?
这个念头在墨风心底转了一圈,又被悄悄压下去,若换成从前的他,几乎可以毫无负担地做下决定,但现如今却是不行了。
还是把重心挪回丢失的残魂上吧。
那边厢,落行云与沈宁交谈的话题重新扯回筱雨目前的状况上去,墨风听了片刻只觉云里雾里,索性抬脚走出院子,直奔飞云山而去。
筱苏醒会唤回自己的魂魄,但筱雨丢失的是记千秋的残魂,那缕残魂总不该被山神吸收。
残魂无法独立存在,必须要有依存的媒介,譬如筱雨佩戴的那枚锦鲤玉佩,如今玉佩还在,残魂却消失了,一定有什么东西比玉佩更适合它凭依,所以才被吸引了去。
而照筱雨的说法,那日她踏入幻阵遮蔽的小道后,人又出现在了桃花潭边,记珉也是在桃花潭那里重新找到筱雨,那么,这个能吸引残魂的东西,有很大可能就存在于桃花潭底。
飞临山顶,墨风化出原形,黑色巨龙散开神识,却发现完全探查不出潭底情形。
潭里确实有问题。
确认这一点后,墨风腾身扑入桃花潭,一路朝幽深黑暗的潭底潜去。
## 记千秋的下落
墨风一路下潜。
光线渐渐黯淡下去,四周逐渐变得漆黑而静谧,只有偶尔一串气泡自下方腾起,晃悠悠飘向水面时,会带出一串的咕咕声。
潭水中不知到底有什么东西,能隔绝神识探知,好在墨风的视力也能适应黑暗环境,单纯只靠视觉,在潭水中一边游动下潜,一边还不忘四下里搜寻。
如此这般,下潜了将近两刻钟,水温都低到鳞片外层开始挂上细碎冰凌,可墨风仍未看到潭底,也没有找见可以为残魂提供凭依的物体。
这桃花潭总不能直通飞云山底吧。
墨风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越往下潜,四周冰寒之气愈发浓郁起来,此时不止是鳞片外,就连水中都浮满了细细的冰碴,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几乎是寸步难行。
墨风划拉了一下身边的冰凌,冰凌碎裂散露出些许妖气,感知到妖气后,他心头一动。
这些妖气在他而言并不陌生,与当初记千秋赠予的龙丹同属一脉,而如今,墨风已经知道龙丹的来源,因此在觉察到这些妖气后,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始成型。
招呼都没打便突然失去踪影的记千秋,说不定就在这桃花潭中!而妖气未散,证明对方生机未绝!
墨风凝神看了看前方,试探着释放出妖力。
妖力在水中快速传递,原本堵住去路的冰凌在妖气中缓慢融化,终于劈出一条前行通道。
但这通道还不足以让墨风以龙形通过,于是他变回人形——这样虽然比龙形态游得慢,但好歹进退都方便。
墨风沿着这条融化出的通道继续下潜,又游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达潭底,远处影影绰绰,似乎有什么东西存在。
他游过去,探出的手碰触到冰冷的轮廓,就在这瞬间,墨风体内的妖力忽然疯狂涌动,被那冰冷的物体不断吸收。
墨风吃了一惊,有心想撤走,可手却好似被黏住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自他体内源源不断汲取妖力。
就在墨风还没想出该如何应对这突发事件之际,那股吸力却又慢慢缓和下来。
四周开始变亮。
浮力消失,双脚落地,墨风愣了片刻神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在桃花潭中了。
他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大地上,身前横着的,是一条巨大到让墨风都禁不住有几分骇然的金龙。
不,这或许不是金龙……
墨风抬头去看,刚刚他的手碰触到的冰冷物体,正是巨龙一侧的长角,跟纯血金龙不同,这条金龙的长角上面满布着暗红魔痕,若不细看,那些痕迹就好像龙角开裂渗出的血一般。
冰寒的魔气自魔痕中散发出来,墨风站得太近,被那些魔气刺得骨头生疼。
这就是魔龙的尸体。
或者说,记千秋曾经的身体。
墨风心道。
一阵风过,吹来淡淡花香,眼前巨大的魔龙在花香中如蜃景般消失散却,墨风扭过头,循着花香朝前走去,没走几步,身旁便显出层层叠叠粉的绿的色彩来。
这是一片处在花期的桃林。
暖风轻送,除却花香,还有阵阵乐声。
墨风走出桃林,眼前出现的,正是碧波粼粼的桃花潭。
比记忆中年轻了许多的记千秋一身玄色长衫,手持竹笛立于潭边悠然吹奏,在他身前青石上,人身鱼尾的女子以琴音相和。
墨风下意识屏住呼吸,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一幕不过是从前遗留的虚影,但他还是不想打扰虚影中两人的片刻宁静。
转身折返回桃林,墨风闭上眼不去看四周景物,按照记忆中自己走过的路径一路返回最初起点。
走到最初的位置,他抬起手,果然在“空无一物”的地方碰触到了与潭底一模一样的冰凉触感。
巨龙遗骨果然还在这里,只是被幻境遮挡住了。
墨风心中有了数。
就在此时,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谁!?”
墨风猛然睁眼回头,就见记千秋正笑吟吟站在他身后。
“小子挺能耐啊,都找到这儿来了。”
记千秋把一头白发随意束在身后,神态间带着些许疲累虚弱,脸颊上也浮着些许鳞片状裂纹,但见到墨风,眼底还是透着几分开心的,“本以为还要费点事去幻境里捞你,想不到你自己就走出来。”
“……你真的在这里。”
在见到记千秋之前,墨风心里存了无数个疑问想要找他求证,可当真见到他时,那些话却在思绪中搅成一片混沌,最终只说出来一句,“既然你根本不曾离开,为何一直不现身?”
记千秋笑了笑,“若是能出现,我早就出现了,这不也是刚醒嘛。”
刚醒?
墨风心念一转,登时明白了残魂消失的前因后果,“筱雨丢失的残魂又回归到你身上了对不对?”
“看来你都知道了。”
记千秋抬手摸了摸下巴,叹了口气,“跟你猜的差不多吧。”
筱雨的散魂之症越来越厉害,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将自己残存不多的魂魄又分出一半,用来给她镇魂,但这次他着实托大了,剩余的魂魄竟然不足以维持清醒状态。
彼时恰逢墨风重新凝丹,在暗中帮了他一把后,记千秋感知到自己即将沉眠,便来到了桃花潭。
本以为这次沉眠会持续很久,没想到很快又恢复了意识。
“但恢复的也只是意识,身体还无法自主行动。”
记千秋抬手伸到光下,光线径自穿透了他的手掌,原来此刻的他也只是意识凝出的虚影,并非实体,“说来惭愧,就连现在这副模样,也是托你到来的福才能幻化出来。”
“可是妖力不足?”
墨风想起之前被吸走的妖力,“我可以帮你。”
“放心。”
记千秋笑起来,“我就等你来呢,可不会跟你客气。”
## 归来
花开了。
山上的桃花开了。
阳光在眼帘上晃动,背后有只温柔的手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筱雨迷迷糊糊恢复了意识,耳畔传来一个带着笑的声音——“雨丫头醒啦。”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侧躺在对方怀中。
这个人身上,有着好闻的桃花香……
筱雨出神地想。
“还迷糊着呢。”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同时一只大手探过来,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把她给我吧,放她回屋睡去,这丫头最近长了不少分量,抱久了胳膊累。”
“不用,也不累。”
那温柔的声音笑道,“这丫头就爱赖我怀里睡,你一挪她就醒了。”
听着两人刻意放低声音的交谈声,筱雨意识又渐渐模糊起来。
直到再次感觉到脑袋被揉了几下,她才掀动眼帘缓缓睁开眼。
记千秋出现在眼前。
筱雨闭上眼睛笑,嘴里咕咕哝哝嘟囔着,“师父,桃花开了呀。”
“傻丫头,都是吃桃子的季节了。”
记千秋笑道,“还开桃花呢。”
是呢,现在是秋天啊。
听了记千秋的话,筱雨在心里点头,想着确实如此,桃花早早就开败了,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果然只是梦而已。
如果不是梦,哪里来的那么漂亮的桃花、那么明媚的春光呢。
不过眼前这个师父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她还在做梦?
筱雨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盯着记千秋看。
记千秋也不说话,就光坐在那儿朝着她笑。
“……师父?”
筱雨渐渐反应过来,眼前所见不是幻象,是真实存在的——这个记千秋是真的!
不等记千秋回应,她便噌一下撑坐起来,又喊了一声,“师父!”
记千秋笑道,“喊一声就行,听见了。”
“您回来啦!”
筱雨这下算是真醒了,一时间把刚刚梦到的光景忘到脑后,急着要起身。
“知道有个小丫头一直挂念我,所以赶紧回来了。”
记千秋笑道,同时把手里握着的一样东西丢给筱雨,“拿着。”
“诶?”
筱雨下意识接住那丢过来的物什,定睛一看,发现是个淡水红色、雕工精美的玉球。
玉球入手生暖,还带着一丝清幽桃花香。
“好暖啊。”
筱雨双手拢着那玉球细细端详,“这是暖玉做的吗?”
“嗯。”
记千秋嗯了一声,“不觉得烫吧?”
筱雨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出现的新毛病,“不觉得诶,我这是好了吗?”
她单手握住玉球,空出一只手来试自己的面颊。
“哪有这么试的。”
记千秋摇着头笑,“你之前那毛病就算没好,也不会烫到自己。”
“哦,好吧。”
筱雨把手翻过来覆过去地在脸颊上贴,“师父,你之前跑哪儿去了啊,招呼都不打一声,连沈老那边都没你的消息,可叫我们好找。”
“之前是突然有些事情要处理,处理完了就回来了。”
记千秋垂眸一笑,把这话题轻轻巧巧揭过去,“丫头,听你师姐说今天野餐你们都没吃上,说吧,想吃什么,今天你好生歇着,看师父给你露一手。”
“师父你……?”
筱雨禁不住露出怀疑的神情,“你真的能分清楚盐跟糖吗?”
记千秋听了就笑,不光笑,还在筱雨脑门上轻轻叩了一下,“小瞧你师父是吧。”
这丫头,以为她这身做饭的天赋来源于谁啊,她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娘亲吗?
**
筱雨最终也没点出什么菜来,只叫师父“看着做便好,什么顺手做什么”。
等到记千秋出了门,她才想起自己之前那个梦境来,醒来这么久,梦里许多细节都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有许许多多的桃花。
除了桃花,好像还梦到什么人来着,梦醒那会儿她还记得呢,可惜这会儿已经全然记不得了。
门板开合,墨风端着一碗药缓步走进来,药汁上腾着密集的白汽,一看就知道是刚煎好的。
“哇,还要喝药的吗?”
筱雨盯着那碗药,语气有几分犹豫,“阿风,这是师父开的方子还是三师兄的?”
“师父开的。”
墨风把药端到筱雨跟前儿,把之前用来隔手的布巾拿起来叠了三下,垫在碗底递过去,“趁热喝了吧。”
“诶。”
听墨风说是记千秋开的药,筱雨放心接过药来一口口抿着喝。
在她而言,除了几个健胃消食的方子,药就没有好喝的,不过三师兄开的方子尤为难喝。
墨风贴着床边儿坐下,静静看着筱雨喝药,等她把一整碗药汁喝完,才去她手里拿碗。
筱雨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墨风,忽然嗯了一声。
墨风准备端碗走人的动作停下来,“怎么了?”
“阿风,你来。”
筱雨冲墨风招手,“坐我身边来。”
墨风挑了下眉,把碗放桌上,走回来坐下。
“你生病了吗?怎么脸色那么白啊。”
筱雨抬手朝他额头探过来。
“小心。”
墨风身子向后一撤躲开了筱雨的手。
“我那个古怪毛病好啦,你烫不着我。”
筱雨抿嘴道,“来叫我试试,可别是起热了。”
说完又一次伸手过来。
“没有。”
墨风这次没躲,任由筱雨把手掌贴在自己额头上,“我一般不生病。”
脸色发白是因为妖力有些透支,过一个晚上就好了。
“好吧。”
确认墨风身体确实没问题,同时也确认自己确实恢复了正常,筱雨笑起来,“大家都健健康康的,甚好。”
墨风低着眼笑了笑。
是啊,大家都健健康康的,便是最好。
## 金团
自记千秋回来,落仙谷众人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说不说的,心里头都踏实了几分。
而筱雨的身体也确实一天天的见了好,不再似之前那般,就算不生病的时日里,精神头上也总是差点意思。
起初,沈宁跟落行云还暗暗担心,是记千秋又裂了大量的魂魄来帮筱雨镇魂,不过几天过去,记千秋人还好好的,一没糊涂二没呆,这两人才放下最后一颗吊着的心。
入秋的第一场雨匆匆下了小半日,把张牙舞爪的秋老虎一下子打得没了气势,第二日雨虽停了,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林子里的温度却愈发低了几分。
筱雨背着竹筐,身后跟着长出一身厚绒毛的小红,踩着被风吹干了一层的落叶走在山路上。
今天她打算去捡些栗子回来。
新鲜的栗子能有好多种吃法,不拘于民间惯见的糖炒栗子与黑蜜年糕,这些皮壳儿坚实的小果子,能在筱雨手里变化成好多种美食,譬如她惦记了好几日的金团。
金团在民间也有好几种做法,用料大多是糯米、栀子跟新栗子,成品就是两层,外头一层糯米皮,里面包着栗子馅儿。
到了筱雨手中,这金团却翻了不少新花样出来,她做的金团最外面不用粘米糕,而是用米粉蒸糕,松松软软米香四溢,里面裹着栗子泥,栗子泥里包着的才是粘米糕,而粘米糕还不是最后一层,在这层软黏香滑的粘米糕里,还包着喷香的奶酥子跟樱桃干。
拢共四层的金团,这可是只在落仙谷才有机会品尝到的美味。
走到栗子林,筱雨把竹筐放到地上,自里面拿出竹板夹子来,开始从地上捡栗子——昨儿的风雨打落了不少栗子,林间有五六只金花鼠正在为冬日囤粮,见人来了也不躲,甚至还加快了掏栗子的动作。
直到小红冲过去,那几只金花鼠才逃之夭夭。
不过小红的目标并非那些瘦骨伶仃的金花鼠,它盯着的是它们从生满刺的硬壳里掏出来的栗子,毕竟狐狸不擅长对付这些坚果。
咬住金花鼠仓皇逃窜时掉落的栗子,小红就地趴下,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筱雨笑着摇摇头,捡着个头大的栗子往竹筐里装。
一旁忽然传来剑器撞击的声响,小红停止了啃栗子的动作,两只狐狸耳朵来回转动着寻找声源。
筱雨倒是已经发现了声音来源,是正在对打练剑的墨风与记珉两人。
自打她身体状况好转,墨风又恢复了每日的晨练,今天秦红袖与沈宁去沈老那边儿送货,与记珉对招的担子就落在了墨风肩上。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两人练剑的地方就在栗子林旁边。
筱雨把手搭在额前,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林木,勉强能看到两条人影在树木间快速穿梭,几乎看不到他们出剑攻击的动作,只能听见兵器撞击声不间断响起,一会儿在东边,一会儿在西边。
确定声音对自己没有威胁,小红又开始低头啃栗子,然而刚啃了几口就被筱雨拎着抱起来。
小红:“呜呜呜——!”
栗子掉了喂!
“小红。”
筱雨没有感知到小狐狸的焦灼,把下巴抵到它脑壳上小小声问,“阿风是不是可好看了啊。”
小红沉默一瞬。
对不起,以它身为一只狐狸的审美,觉得那边两个乱蹦的家伙都没有山坡下的小母狐狸好看。
**
等到墨风结束了今日与记珉的对练,筱雨的竹筐里也堆满了栗子。
墨风收剑归鞘,走到筱雨跟前。
“四师兄呢?”
筱雨朝墨风身后看了眼,没见着人。
“追着几只斑鸠跑了。”
墨风把剑挂到背后,弯腰捡起几个栗子,用手轻轻一捏就将满是刺儿的外壳捏碎。
“呜!”
小红晃着尾巴在他脚边蹭。
墨风随手丢给它两颗,把其余的丢进竹筐。
“你也不嫌手疼。”
筱雨看得咋舌。
墨风又从竹筐里捡出带毛壳儿的栗子来捏,“我手上有茧,不疼。”
其实就算没茧也不怕,龙族本来就皮糙肉厚的,只是出于形象方面的考虑,墨风没说。
不过片刻功夫,竹筐外面就堆了一大堆毛栗子壳儿。
筱雨见他捏得来劲,索性也不拦他,干脆又在周边晃荡着捡了会儿,直到竹筐里从一筐毛栗子变成一筐栗子,才拍拍手,“好啦,回家吧。”
这么多栗子,够吃一阵了。
“好。”
墨风闻言把竹筐往背上一搁,“走吧。”
回程时会路过百花谷。
即便是在秋天,百花谷里依旧热闹,除了晚开的花,还有夏花结下的种子。
筱雨看到几株罕见的金蝶花,又挪不动步了。
金蝶花算是彼岸花的近亲,不过花朵是金色的,不管是花型还是花茎都比彼岸花要细长纤瘦许多,看起来好似一簇停在秋风中的蝶儿,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等我一下啊。”
跟墨风打了个招呼,筱雨钻去花丛里摘金蝶花。
墨风就站在远处看着她。
——“山神苏醒的速度在加快,届时筱雨她……会不会出事。”
在为记千秋提供妖力,助他脱离桃花潭时,墨风曾说出过心底最担心的事。
而记千秋给他的回答是:“不必担心。”
除去这四个字,记千秋没再说多余的话,可墨风心里却总觉得不很踏实。
这一劫,真能平安度过吗?
“小红!放下我的花!”
筱雨的喊声在不远处响起,拉回墨风的注意力,他抬眸看去,就看到了一人一狐在花丛中追逐嬉闹的身影。
“阿风,帮我拦住它。”
筱雨笑着冲墨风喊,“它抢我的花!”
小红叼着一枝金蝶花,低头转换方向试图绕过墨风,但很快就被捏着脖颈拎起来。
“臭小子。”
筱雨跑过来,从红狐嘴巴里夺回金蝶花,而后笑着弹它脑门,“这花儿你可不能吃,吃了要生病的。”
金蝶花有毒,虽然毒性不猛,但收拾小红这种野狐狸绰绰有余。
小红抬起两个爪子捂住嘴,呜呜叫着低下头去。
墨风撒开手把红狐放下,收起眸底那一丝担忧,“回吧。”
## 沈老受伤
这次摘回来的栗子属实太多了,那边厢筱雨已经开始蒸栗子泥,这边儿墨风还守着一大堆没开壳儿的栗子,在那里一个一个剥皮。
等栗子上了蒸锅,筱雨搬了个小矮凳出来,坐到墨风身边陪他一起剥。
山雀结队飞来,在结满果实花籽的花丛中翻腾跳跃,一口一口吃得开心。
筱雨也不撵,由着它们折腾。
“大师姐说过两天在院子外头帮我搭一溜儿新花台,等到明年,把这些谷里挪来的花搬出去,以后院子里多种些灵花灵草。”
一边儿麻利地剥掉栗子壳,筱雨一边跟墨风闲聊,“上次去沈老那儿她给我要了不少花种呢,连沈老宝贝得不行的明台重瓣芍药都掘回来好几棵。”
明台重瓣芍药需要灵力滋养才能长成,这会儿暂时安置在落行云的药圃中,等到把院子里的花挪走,重新铺上聚灵阵后才能移栽过来。
听着筱雨在这儿计划院子里栽种什么花草,墨风禁不住也动了心思,但他从前不太留意这个,记忆中一些模样出挑的植物也都有着不低的杀伤力。
“对了,一会儿阿风你帮我个忙。”
筱雨看到被藤蔓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西墙,“咱们把那些金花藤剪剪。”
那片金花藤是自己打外面爬进来的,起初筱雨见它开花好看,就没管,谁曾想一个夏天过去,这株金花藤肆无忌惮生长着,几乎把整面西墙都占去了。
“好。”
墨风点头。
没想到在处理金花藤时,两人还有了意外的收获——三株混在金花藤中,一直没被发现的野山药藤。
金花藤花繁叶茂,把这两株结满了山药豆的藤给挡得严严实实,别说筱雨了,连贪嘴的山雀都没发现这份宝藏。
于是墨风接着清理金花藤,筱雨则乐颠颠取来竹篓,开始专心采摘山药豆,三根藤蔓天生天养,结的山药豆数量算不上多也绝对不算少,摘完了竟也凑了满满一篓子。
“做霜豆糖吧。”
筱雨掂了掂篓子里的山药豆,霜豆糖其实就是把白糖炒化,裹在蒸熟的山药豆外面,等晾凉糖霜重新凝结后,就成了外层酥脆内里绵软的霜豆糖,“我可喜欢吃这个了。”
“嗯。”
对这个安排,墨风没有任何意见。
镇厄潭的山里也是有野山药的,墨风小时候经常靠这些植物块茎果实来果腹,山药豆也吃过,对他来说,这些小东西比麻嘴又粘牙的山药口感好上不少,唯一的缺点就是个头太小,吃很多都不见饱。
那些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连同着镇厄潭一起。
金花藤还没收拾完,筱雨先抱着山药豆哼着小曲回灶间去了,不多会儿灶间里就传出炒糖的声音,也飘出些许甜味来。
墨风打了个呼哨,没多会儿关塞就自远处飞来,停在墙头上。
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关塞身上被蜘蛛扯掉的羽毛总算长回来不少,看起来没那么磕碜了。
“老大,您找我啊。”
关塞抖抖翅膀,“有什么吩咐,您说。”
“镇厄潭那边儿有什么适合院中种植的花草品种吗?”
墨风把从方才起就压在心头的事儿问出来,“要好看的,不要有毒的。”
花草品种?
院中种植?
还要好看的?
关塞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认真思考了下,最后斟酌着回道,“镇厄潭边儿长得那片珊瑚白玉珠……就挺好看吧。”
珊瑚白玉珠是种矮灌木,叶片刚生出来时白绿相间,到花季就变为鲜红,开白色小花儿,等花落了就会结出一串串白珍珠似的小果子,没毒,但也不能吃,可以说除了好看没任何用处,因此才能妥妥帖帖一年接一年的长在那儿。
倒是符合墨风的要求。
墨风听了点点头,暗忖等抽个时间回去一趟,给筱雨挖两棵珊瑚白玉珠回来。
“老大。”
来落仙谷这么久,关塞还是头一次从墨风嘴里听见镇厄潭这仨字儿,不由问了句,“您这是……是打算回去吗?”
墨风看他一眼,“你想回去?”
“我哪儿想啊!”
关塞赶紧表态,“落仙谷多好啊,待在这儿有吃有喝,还不用天天担心闭眼有睁眼无,能在落仙谷过日子,谁还要回镇厄潭那个鬼地方。”
一股脑把话说完,关塞忽然琢磨着不对,万一老大想回呢?
于是赶紧找补,“当然啊,如果老大您要回去的话,那我铁定回去!别说是镇厄潭了,就是刀山火海,只要老大您要去,那我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墨风笑出声。
一段时间不见,关塞话都说得比从前好听了,看来没少偷偷跟着人学。
“放心吧。”
从山药藤上摘了颗筱雨漏下的山药豆丢给关塞,墨风淡声道,“不回。”
身后黑影一闪。
墨风手上动作一顿,回身去看,却是记珉匆匆赶来。
“筱雨。”
记珉冲墨风点头示意过,径自跑进院子喊道,“熬七份药粥,加金盏灯、月魂木跟灵甘草。”
“好叻。”
筱雨那边儿霜豆糖刚刚出锅,闻言走出来,“可是来了伤患?”
这几样灵药都是疗伤祛火毒的,需要以药粥送服,证明伤者伤在内脏。
“是沈老。”
记珉变为人形,神色间满是凝重,“还有沈家几个晚辈,师父师兄正在为他们治疗。”
是沈老?
筱雨闻言一惊,立刻道,“我这就熬上粥,等粥好了给你们送去!”
## 可疑之事
沈老背靠的沈家是以经商起家,手里经营的仙松斋遍布昆吾各地,生意做得极大不说,如今的沈家还是昆吾商盟的盟主。
生意做大了,跟各方势力多多少少都打过交道,关系不说多好,但沈家这个招牌拿出去,怎么说也能在各个势力面前换回几分薄面,不管是妖族、魔修,还是盘踞北溟的魔族与轻易不现身人前的海族,见了沈家人,总会多出三分客气。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筱雨在得知沈老与沈家子弟受伤后十分惊愕——谁这么头铁,竟然敢伤沈家人?
可筱雨此时却顾不上去问别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药粥熬好。
金盏灯。
月魂木。
灵甘草。
快速翻找出这三种灵药,再找出“药米”——用药汁浸泡炮制过的灵米,与三种灵药一并下砂锅熬制。
等到粥熬好了,筱雨将它分作七份儿装入两个食盒,跟墨风一人一盒拎着赶往记千秋的院子。
**
记千秋院子里那些星辰石阵法,此刻都散开了,敞出一条道儿供人进出,院子外面站着十来名穿赤鳞铠的护卫,筱雨从前在沈老家里见到过,知道这是沈家养的护卫,名唤赤鳞卫。
这些护卫也多多少少挂了彩,身上都有包扎的痕迹,筱雨越过他们走进院子。
秦红袖跟记珉就站在院子里,见筱雨跟墨风来了,急忙迎上去接过食盒。
“沈老怎么样了?”
筱雨悄声问道。
“还不知道呢。”
秦红袖摇了摇头,也把声音压低,一边儿把滚烫的药粥从食盒中端出来一边儿回道,“几个人里就沈老修为最高,可也就他伤得最重,其余人基本上都一问三不知,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先把粥送进去。”
“嗯。”
筱雨点点头,朝旁边退了两步,与墨风站到一处。
秦红袖进去没多久,沈宁从里面出来了,身上沾了不少血迹,连脸颊上都有,也没顾上擦。
“再照这方子煎三碗药来。”
沈宁把手里方子递给筱雨,“去我院里抓药。”
落仙谷里一共有三处药库,寻常多用的以及食疗所需的药材在筱雨那儿,炼丹的放在落行云处,一些稀有灵药则存放在沈宁那里,如今沈宁开口便特指去他院子里抓药,可见需要药的这三人伤势十分危急。
筱雨赶紧接过药单跑着赶去沈宁院子。
墨风也准备跟去,只是临举步前忽然眉心一蹙,侧身看向沈宁道,“他们是被龙族伤的?”
血迹里残留着一丝属于龙族的妖气,虽然微弱,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沈宁传音过来,“不止是龙族,还有任芎跟他手底的一群妖族。”
任芎,八阶赤影狼,墨风曾经的手下,在风花暝夺权后不肯向她俯首称臣,因此带了一批弟兄自立门户。
墨风一怔,任芎怎么会跟龙族搅和到一处去?
“这消息是沈老昏迷前留下的,其余沈家人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过你要留意些。”
沈宁抬眼看了看院外的赤鳞卫,“不要让他们知道你来自镇厄潭。”
虽说墨风已经摆明态度离开镇厄潭,但有些时候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他的伤……”
墨风看向室内。
“伤势很重,不过要不了命。”
虽然一身狼狈,但沈宁神色间并无慌乱,可见情势可控,“其余的暂且不知,若等沈老醒了有新消息出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不管是龙族还是镇厄潭,都与墨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沈宁抬手拍了下墨风肩膀,“先去看着筱雨吧。”
眼下他跟落行云还有师父要盯着这边儿,筱雨那里只能交托给墨风。
墨风点点头,转身追着筱雨离开。
接下来一连五日,筱雨的生活基本就维持在“抓药、煎药、送药”三点一线,到了第六天上,沈老终于恢复意识。
老爷子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是:“沈家来人了吗?”
得知还没来,便不再提其他的,只吵着要吃烧鸡,记千秋一边说着“成,叫雨丫头给你弄烧鸡”,一边淡定吩咐筱雨继续熬药粥。
当然,在记千秋的默许下,筱雨有在粥里偷偷加干果蜜饯。
第七天上,沈家来了人,把那几个伤得不重的沈家子弟接走了,但沈老坚持留在这儿疗养,沈家拗不过他,最后只得留下一大堆东西跟一队赤鳞卫,再三嘱咐他好生休养,而后才匆忙离开。
沈老松了一口气,“可算把那几个小崽子撵走了。”
他话中的“小崽子”不是指受伤的那几个,而是来劝他回沈家的人。
“回沈家的话不是能更安心地养伤嘛,他们也是为了您着想。”
筱雨从陶罐里往外舀粥——因为伤势恢复得不错,今日沈老总算能沾点荤腥,药粥里加了火腿丁跟玉蕈片,另外还有一碟子盐水鸭脯,被筱雨切得碎碎的,等下撒在粥上面拌着喝。
沈老哼了两声没搭茬,开口转了话题,“雨丫头,你师父呢?”
“师父在三师兄那儿呢,说是要给您炼些滋补五脏经脉的丹药。”
筱雨盛好一碗粥,拿白瓷勺往粥上舀了两勺鸭肉沫,“沈老,之前那些来接你的人问你是谁把你打伤的,你为啥不说实话啊?”
她都听大师姐说了,沈老是被妖族打伤的,可在沈家人询问时他却闭口不提,只说袭击他们的人行踪诡秘,判断不出是什么身份。
沈老笑着瞥她一眼,“小丫头操恁多心作甚,老人家做事,自然有老人家的考量。”
筱雨面无表情把那两勺肉沫重新舀出来。
沈老赶紧出声拦她,“哎哎哎,别舀了别舀了,我好不容易能吃点肉!”
“老人家别吵啦,小丫头做事,自然有小丫头的考量。”
筱雨也学着沈老的语气道。
沈老闻言一噎。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跟她师父一样了,蔫儿坏。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记千秋端着药推门而入,一迭声道,“说得好,说得好。”
沈老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师父。”
筱雨乖巧打招呼,半点儿看不出刚刚那副气人的样子来。
“乖。”
记千秋放下药,腾出手来自储物袋掏了个红彤彤的烛棠果塞给筱雨,而后才对沈老道,“行了,别憋着了,沈家的人走了,赤鳞卫也给你支开了,有什么话你就赶紧说吧。”
## 原是避祸
记千秋这话说得突然,别说筱雨,就连沈老听了都愣了片刻神。
而后沈老看向筱雨。
“你可以再磨叽一会儿,等下老二老三也过来了。”
记千秋一边儿重新往粥里舀鸭脯肉一边儿不咸不淡说道,“再等等呢,红袖跟记珉小六儿也就修炼完了,到时候人更齐呼——你当落仙谷是你们沈家啊,一个个儿的把肚肠藏在人皮后,放心吧,在我这儿说什么都不会有事儿的。”
沈老忍不住送给记千秋一记白眼。
筱雨倒是听明白了,原来不管是不肯提遇袭的真相,还是坚持不走留在落仙谷,都是因为沈老不信任沈家人。
“唉。”
还未开口,沈老先长长叹了口气,“不是我多心,这次遇袭实在太过蹊跷,你也知道,前些日子我急着要了批丹药,原本沈家那边儿告诉我,这丹药是无相宗要的货。”
无相宗在西昆吾最西边,毗邻无妄海,四周可谓是穷山恶水,地理位置十分险要。
“这次带队的小子是族长三弟家的侄子,冲着我也是喊叔爷爷的,我想着既然来到这边儿,又是走的这么凶险的商路,不如护送他一程。”
可谁成想这一去,就出了事儿,沈家的商队刚走到镇厄潭附近,就被一队妖族拦住了。
“妖族拦路,不是求财就是寻仇,沈家向来讲究和气生财,我那几个后辈都是第一次来西昆吾,按理讲不该是后一种。”
沈老从记千秋手中接过药粥,也不急着喝,只拿着勺儿在粥里慢慢搅,“我便上前去亮出身份,想着沈家这个字号应该管些用。”
结果不提还好,一提沈家,那些妖族竟然直接发了狂,朝他们下了死手。
记千秋眉心拧了拧,单听到这儿,他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必要瞒着沈家,后面一定还有蹊跷。
果不其然,沈老接着说了下去,“那几个小子很快就被打晕了,妖族开始对我发起攻击,想不到这时竟然有龙族掺了进来。”
一场遭遇战很快变成了大混战。
“龙族不光攻击你,也攻击镇厄潭的妖族?”
记千秋禁不住开口道,“那他们图什么?”
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龙族都不像会掺和这种事的样子,而且做一件事讲究目的与动机,若是想截胡,龙族大可不必等沈家队伍进入镇厄潭势力范围,若是想杀镇厄潭妖族,也不用等他们拦住沈家后……
“你也觉得奇怪吧,这还没完呢。”
沈老冷笑道,“若我再告诉你,那些妖族发狂时完全丧失神智,而龙族也与他们有着相同症状,你作何感想?”
听到这里,记千秋脸上的淡然神色终于收了起来,“发狂?”
“对,发狂。”
沈老点头,“而且我猜测,诱使他们发狂的原因多半就在那些沈家后辈身上。”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木盒子,“我当时带着那些后辈一路撤离,不管去到哪儿,那些妖族都能用最快的时间找上门来,直到我把他们身上的香囊取下来他们才无法继续追踪,所以我觉得这些香囊可能有问题——这事儿只能拜托你来调查了,记得查看时避开妖族出身的那几名徒弟。”
如若不然,他怕那几个妖族出身的小娃儿也发狂。
“……好。”
记千秋一脸慎重地接过木盒。
若沈老的推测是真的,那这次遇袭事件确实不单纯,绝对有人在背后刻意为之,而这人八成就出自沈家。
“沈家的当家人这会儿正带着队在东海走动,家里头一没了坐镇的就起妖风。”
沈老叹气,他也是沈家嫡系出来的,可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爱在沈家那边儿待着,就是厌烦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知道起妖风了你还能坐得住呢,真不回去看看?”
记千秋道他。
“不回。你还不了解我吗?”
沈老抬起手指来在自己太阳穴旁绕了两圈,“我要是有那个脑子,也就不用跑出来混日子了,罢了罢了,反正我已将事情经过写成密信通过其他渠道送到当家人手里了,剩下的事叫他们自己处理去吧。”
简而言之,他老人家不陪那些臭小子们玩了,他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经不起他们折腾。
记千秋笑了下,顺手掂了掂手里的木盒没再多言。
此事虽源自沈家内斗,但这东西可了不得。能让一般妖族受影响神智尽失的药物不算罕见,可连八阶赤影狼跟龙族都能一并影响到,这东西的威力可不容小觑。
——“所以沈老留在落仙谷其实是为了避祸,一方面可以让师父帮他查清这些香囊,另一边还能躲开沈家的纷纷扰扰。”
因为不需要对内部保密,筱雨转头就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转述给了墨风。
刚刚她从记千秋院子里出来,就看到结束了晨练的墨风正倚在院墙外闭目养神,于是拽着他朝回走。
“不过那些东西听起来好吓人啊,你跟四师兄到时候可一定要躲远些。”
她可不希望墨风跟记珉也被香囊影响失去神智。
墨风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不知记千秋会不会也受香囊影响。
在他心中也有着与记千秋类似的忌惮,能让龙族发狂的东西实在罕见,这东西若是落在有心人手中恐怕会酿成大祸,必须尽快想办法,不管是找出源头,还是制作出对应的解药,他们不能一点儿准备都不做。
## 想知道你的过去
拿到香囊的隔天,记千秋把弟子们召集起来,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沈宁落行云留在谷中,与他一道研究香囊内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第二件,让秦红袖带着记珉、筱雨跟墨风,暂时住去沈老家中。
“少则三两日,多则七八天,等我们把这些玩意儿调查清楚了,你们就能回来了。”
记千秋拍着墨风肩膀道。
“你确定那香囊不会对你产生影响?”
墨风传音过去。
“之前如果不与你说,你发现我是妖族了吗?”
记千秋淡定回他,“我现在是人。”
“那……筱雨的身体呢?”
墨风还是觉得心底不踏实。
“放心,我有数。”
记千秋把搭在墨风肩膀上的手用力向下按了按,“这段时日,照顾好她。”
墨风看了记千秋一眼,沉默着点了点头。
之后,四人便暂时搬进沈老位于飞霞镇边缘的府邸。
日子在这个小插曲过后又回归原本的平静,好似河流一般,继续波澜不兴地朝前流淌而去。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
沈老的府邸比起落仙谷中的小院子那可是讲究多了,筱雨此前来那几次只去过做石庭布置的前院,等真正住进来才发现,原来沈宅真正的风景在后院水庭里。
且不论布局如何雅致脱俗,单单池塘里的鱼,都是别处见不到的绝色。
一池幽幽淡水,静置几许浮萍,长鳍似纱、通体如炎的灵鱼在浮萍下结伴巡游,动作不紧不慢不疾不徐,恰如被这小院圈住的时光,悠哉悠哉。
这些灵鱼被饲养惯了,不怕人,筱雨每每撒些饵料把鱼引过来,趁机用手指轻轻戳它们圆溜溜的肚子与长而飘逸的鳍。
见筱雨玩得不亦乐乎,墨风打量了那些灵鱼片刻——长鳍文鱼,二阶灵兽,一种不算常见的灵鱼,最大的特点就是色彩多变。
镇厄潭里也有一支长鳍文鱼种群,多为墨蓝色,虽没池中火炎色来的亮眼,但尾鳍却比眼前这些鱼长出许多,若是捞回来以木海养之,既能弥补色泽上的缺陷,又能满足筱雨跟灵鱼玩耍的喜好,她应该会喜欢。
等取珊瑚白玉珠时,一并去捞回来吧。
墨风心里暗暗拿定主意。
在宅邸园林内新鲜了几日,筱雨开始拽着墨风往外走。
沈老宅邸外不远处有大片的农田,如今正是秋收时节,打远处看去金灿灿一片。田地里随处可见正在收割庄稼的农人,这里的秋天也爱下雨,他们要赶着好天气把庄稼收完晾晒好,因此往往是一家老小齐出动,壮劳力们干重活儿,小孩子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捡拾零散落下的谷穗儿,老人们则用稻草把粮食捆扎好,一捆捆搬上田埂等着拉回晒谷场。
大白鹭结伴在放空了水又收割完毕的农田里逡巡,比起大一些的湖泊河流,这里显然更容易找到食物,麻雀们也成群飞落,小心翼翼跟在收割的人群后方捡漏,偶尔离得太近就会被小孩子们哄闹着驱赶。
筱雨跟墨风就站在田边远远看着。
百姓的生活好似用烧沸的井水冲泡出的农家茶,入口又苦又涩,带着挥之不去的烟火气,直到用力咽下,过上一会儿才能从余味中品出一丝丝甜来。
有时候筱雨会想,如果没有天福灵体这回事儿,那么现在的她多半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师父,没有师姐师兄,也没有阿风——一想到这个可能,那些因为病痛折磨而对天福灵体生出的些许怨怼也就消散一空了。
一辆拉满了稻谷的牛车要从田边经过,筱雨拉着墨风朝旁边挪了挪想给牛车让道,结果就听身后哎唷一声。
筱雨回头去看,原来是一旁杂木林中蹿出来几个六七岁的孩子,当中有一个险些撞到她身上,结果被墨风拦了下摔到一旁,手里抓的东西也撒了一地。
“没事吧?”
筱雨伸手过去要扶他,但那孩子根本没用人扶,打了个滚儿就爬起来了,一边儿嘟囔着“没事没事”一边蹲下捡撒了的东西。
“是‘甜拐子’啊。”
筱雨这会儿才看清小孩捡的东西,笑了笑蹲下陪他一起捡,“你摘了这么多。”
甜拐子又叫拐枣,每年秋天沈老都会弄一大堆野果泡酒,甜拐子就是其中之一。
“那边儿有好几棵甜拐子树。”
小孩误以为筱雨也想吃拐枣,把捡回来的果子兜在衣角,腾出一只手朝身后指指,“好多呢。”
“是吗?”
筱雨笑着接话,顺手把捡来的拐枣一并丢进小孩衣角,“那我过去看看。”
小孩张开掉了几颗牙的嘴巴憨憨一笑,起身跑了。
筱雨没急着起身,维持着蹲在地上的样子扭头看墨风。
“去摘?”
墨风朝她伸过手来。
筱雨笑着摇摇头,甜拐子虽然味道不错,她却不太爱吃。
“那是累了?”
见她只摇头不起身,墨风想了想又道,“我背你回去。”
筱雨把脸埋到膝盖上笑,她有那么娇气吗?
这下墨风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筱雨笑够了才拽着墨风的手起身,“走吧走吧。”
接着逛。
赶在墨风追问她是否真的没有不舒服之前,筱雨先开了口,“阿风,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吧。”
从前不问,不是不好奇,只是觉得应该给每个人留下自己的空间,现在到底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再说了,墨风都让她“放肆”些了。
讲讲过去?
筱雨的话让墨风垂眸认真想了半晌,最后却只是摇头,“……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每日里不过是重复着觅食、杀死竞争者或偷袭者、修炼、继续觅食的单调生活,没有任何趣味可言,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镇厄潭四周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看在外人眼里可能与落仙谷相差不大,但在他的记忆里,整个镇厄潭是由两种色彩组成的:血红,跟墨黑。
“我问的也不是趣事啊。”
筱雨拉住了墨风的手,“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不管好的坏的,都想知道。”
## 那就一辈子
——好的坏的,都要听。
这话筱雨说得笃定,墨风听了心底却有一瞬迟疑。
筱雨眼中所见的他,与在镇厄潭的他相去甚远,墨风本能地不想让筱雨知道自己的另一面。
只是,在心底的更深处,却有一个细微但不容忽视的声音在不断怂恿:说出来,说出来看看。
不让她看见全部的你,怎么能确认这里真的是归途呢。
**
落仙谷。
记珉、墨风他们一走,记千秋便带着沈宁与落行云二人开始了对香囊的研究。
但一拆开香囊,师徒三人便傻了眼,原来这香囊中并没有现成的香料与药草,而是填充的用香料浸泡或熏染过的留香木,如此一来,让这份辨别工作在第一个节骨眼上就卡住了。
只能另想办法。
记千秋去了趟桃花潭,取回些深潭净水来浸泡留香木,三日后,取浸泡出的液体开始研究。
香囊共有九枚(包括未被佩戴的,也一并被沈老拿给了记千秋),彼此香型并不相同,师徒三人只能依次分辨,终于在其中三枚香囊上发现了问题——这三枚香囊的香料浸出液里,有狂形散。
狂形散是一种不多见的散状灵药,效果类似于人类修士的爆元丹,可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使用者的实力,但不管是妖修专用的狂形散还是人类修士用的爆元丹,副作用都非常大,甚至有可能对经脉造成不可逆的永久性损伤,故而这两种灵药制作的人很少,买的人更少。
正因为少,所以记千秋一时间忘记了这东西的存在。
“不止狂形散,这三枚香囊所使用的香料里,还有几种能催发药效的香。”
查出问题所在,记千秋立刻找到沈老,把那三枚问题最大的香囊交给沈老,“所以我想,这三枚香囊的主人,就是这次阴谋针对的目标——老沈,你可还记得这三枚香囊的主人是哪个?”
沈老盯着那香囊看了片刻,凉凉一笑。
“都是我的。”
除去佩戴的一枚,另外两枚也是沈家给他送来的。
沈老一声长叹,想不到这事儿查到最后,竟然兜兜转转落到了他的头上,“看来是我活得太久,碍到某些人的眼咯。”
记千秋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哑然片刻后叹道,“这么看来,你不回沈家的决定还真是做对了。”
若不然,谁知道那些人一计不成,又会想出什么阴损法子来对付沈老,“若此事是针对你的,我倒是有个猜测,之前的妖族八成是想对你下手之人设法找来的,但后面的龙族却是意外。”
“多半是这样了。”
沈老双眸低垂,面上一时无悲无喜,只微微向下抿的唇角泄出一丝沧桑喟叹来,但他很快又笑了,“我这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见他自己想开,记千秋松了口气,故作轻松道,“沈家若是容不下你,不如干脆搬来我落仙谷,这里又不缺你这一口粮食。”
“哎唷,你现在可是腰杆子硬咯。”
有老朋友在一旁插科打诨,沈老心情好了许多,甚至还有心情开一开对方的玩笑,“也不知道从前谷里快揭不开锅时,又是吃的谁的救济。”
记千秋听了摇头直笑,正欲开口,耳畔忽然传来几声钟磬清响。
沈老也听见了这个声音,还有些奇怪,“你们落仙谷什么时候有这个闲情雅致,弄上编钟云磬了?”
记千秋却是脸色一变,道了声“我离开一下”便匆忙走出院子,此时声音已然消失,他掐了个御风诀,径自赶往飞云山。
**
一条林荫小道,两个并肩前行的人。
墨风最终还是讲起了过去,从他出生被弃开始。
他尽量把一切说得简单些,不想渲染那些过往的苦难与艰辛,也同样淡化了浸透在字里行间的血腥气。
饶是如此,随着他的讲述,筱雨握在他掌心的手还是反过来攥住他的手指。
越听,攥得越紧。
她在心疼他,心疼过去的他。
在接收到这份强烈却含蓄的情感后,那些从未随着时光远去的晦暗记忆,第一次在墨风心头变得模糊。
墨风回握住筱雨的手,当真正回顾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过去的人生不过寥寥数语就可说尽。
“师父以前曾说,每个人这辈子受的罪吃的苦都是有定数的。”
筱雨垂眸看着墨风与自己交握的手指,“等吃完了这些苦、受完了这些罪,后面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曾陪她度过无数个被心疾折磨的日夜。
她也一直笃信,只要熬过去,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
墨风侧过脸来看着她,半晌,嘴角浮起一抹笑。
“是啊。”
他也觉得,后面的日子会好起来。
这片林子不算大,一条路很快就走到尽头,再朝前就是进山的路了。
筱雨拽着墨风恋恋不舍停下来。
“还没逛够呢。”
她晃着跟墨风握在一处的手小声嘟囔。
墨风回头看,“那咱们从头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也不够。”
筱雨开始“得寸进尺”。
墨风嘴角的笑意慢慢染进眼底,“那就一直走,你想走多久,我都陪着你。”
筱雨抬眸看着墨风,“可……我要是想走很久很久呢。”
“很久很久是多久?”
墨风问,带着几分故意。
“大概一辈子那么久。”
筱雨轻声回答,眸光里好似纳着万千辰星。
墨风笑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把筱雨颊边散落的发顺到耳后,然后俯身下去。
“那就走一辈子。”
## 托付
一个吻。
浅尝辄止。
一触及分。
筱雨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胸口跳出去了,脸上烧烫一片,脑子也搅成一坨浆糊,分不清东西,辨不得南北,连此刻自己身在何处、是在天上还是人间都不记得了。
但她却记得那个吻的温度,以及……墨风吻她时的眼神。
那双暗金色的眸子,在那一刻像是要灼烧起来。
直至分开,直至此刻,两个人安静地对视着,彼此眼中却都燃着一把火。
筱雨忽然笑起来。
从挺久之前她就发现了,自己只要注视墨风的时间久一些,总会没来由地想笑。
笑到一半,她被墨风抱入怀中。
墨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有几分用力地抱着她。
筱雨把脸轻轻贴在墨风身前,过了会儿,又伸出手反过来把墨风也抱住了。
落仙谷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喜欢,但唯独对墨风,她确认自己心中的那份喜欢是不一样的,只要看到他就开心,见不到又会担心,这份独属于墨风的喜欢,好似在她心底冒出来的泉眼,咕嘟咕嘟每天都在往外冒,如今已经满到快要溢出来。
**
一直到傍晚,筱雨跟墨风两人才回到沈府,进门前她不断抬手抚自己的面颊,有点儿担心它红得太明显叫师姐师兄看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被看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筱雨如此想着,果断上前推开门。
结果。
秦红袖跟记珉都不在。
在府里找了一圈不见人,筱雨抿了抿嘴。
不知为何,有点不开心。
“他们可能去镇上了。”
墨风没错过筱雨进门前的纠结,此时眼睑微微一低,敛起快要浮上来的笑意道,“昨日我听大师姐吵着要去,说今日镇上有灯看。”
人总是爱热闹的,尤其在风调雨顺的年头,今年收成不错,镇上便弄了次花灯集来庆祝丰收。
“你想去看吗?”
墨风问道,他记得筱雨也爱看这些热闹。
想不到,筱雨却摇了头。
“今天就不去啦。”
筱雨两只手交握在身后,晃着身子笑道,“我去做饭了。”
做饭能比逛花灯集有意思吗?且花灯集上有不少吃食,总不会饿到……
但墨风转念一想,又笑了。
“我陪你一起。”
**
筱雨今晚打算做芋丝饼,除去做主料的白薯芋跟黄灵羊肉,还需要一些水芹跟花椒叶做调味,这两样东西沈府自然是没有的,但田间地头总能寻到很多,墨风便出了门,替她来摘这两样东西。
出了沈府没走多远,墨风突然眉心一皱,目光落向一旁杂木林。
一道人影自林中缓步而出,是记千秋。
“……师父?”
辨清来人,墨风眉心一松,“事情已经查清楚了?”
记千秋没急着开口,只拿眼瞅着他看,半晌才低笑一声,“算是查清楚了吧。”
不等墨风开口,他又道,“不过今日前来,不是想跟你说这事儿的。”
不提谷中的事,那剩下的就只有筱雨了。
想到自己白日里刚跟筱雨确定了彼此的心意,晚上就被对方亲爹找上门,惯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墨风,此时心里也难免虚了几分。
“老沈那边的事儿呢,大抵就是沈家有人看他位高权重不顺眼,想要拉他下马,我与他说了,叫他暂时留在落仙谷中,以后少掺和沈家的事。”
尽管来这里不是要说这件事,但记千秋还是与墨风讲了个大概,随即话锋一转,“老沈这边儿的事情解决完,我准备处理筱雨身上的麻烦了,这事儿我已经交代过老二老三,只是想着你陪雨丫头时间长些,就来与你也说一声。”
“为了根治她的病,我要离开一些时日,此去归期不定,在我回来之前……”
说到这儿,记千秋顿了下,微微叹口气,再开口时又换了个说法,“不管我回不回来,亦或几时回来,筱雨这丫头就托付给你了。”
这话很有几分托孤的意味,墨风听得心底一沉,“你打算如何救她?难道还跟从前一样要用你自己的魂魄?”
记千秋深深看了墨风一眼,“这就是我的事了。”
言下之意,不必墨风来操心。
“可你若是回不来,筱雨她……”
话未说完,便被记千秋打断——“所以我才自始至终没告诉她,我是她父亲这件事。”
墨风怔住了,“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记千秋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早有推测,正因心有顾虑,才打从一开始就没跟筱雨说实话,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他的顾虑是对的。
筱的苏醒,的确会对筱雨产生极大影响,而能终止这一切的人,只有他。
所谓两权相害取其轻,记千秋以为,与其让筱雨再经历一次失去父亲的痛楚,不如他来退一步,退守到师父的位置上,这样一来,即便将来真的要面临离别,也不会让他的女儿太过伤心。
墨风默然不语。
筱雨当真只拿记千秋当寻常师父吗?恐怕在她心中,早就拿记千秋当父亲看待了……
“筱马上就要醒了。”
记千秋回首看向远处,身为飞霞山脉主峰的飞云山笼在暮色中,“为人夫,为人父,能舍己身□□女周全,这事若是换成你,你又会如何选择?”
墨风认真地想了很久,而后开口,“与你同样。”
记千秋笑了。
“我没看错你,雨丫头也没看错人。”
他在墨风肩膀上拍了两下,“落仙谷是个好地方,以后,劳烦你守好它。”
## 擦肩而过
“阿风——”
远处传来筱雨的呼唤声,想是许久不见墨风回去,干脆出来找人了。
墨风回头看的工夫,肩膀上又被摁了两下。
“我回了。谷中事已毕,你带雨丫头在这儿再玩上几日再回去也可。”
留下这两句话,记千秋如来时一般悄然而去。
墨风眉心拧了拧,终究没有出言挽留。
不久之后,筱雨提着裙角的身影出现在墨风视线里——而她也同时看到了两手空空的墨风。
“难怪这么久都不见回,发什么呆呢?”
筱雨走到墨风跟前笑道。
“想起些事……”
墨风垂眸道。
记千秋显然是不想让筱雨知道他来过这里的,不然也不会急着抽身离开,而且谷中要调查的事明明已经结束,他却要墨风晚上几日回去,看样子,是又打算来一次“不辞而别”。
一方面,墨风理解记千秋的选择,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此事对筱雨来说,太过残忍。
好在他也没说晚几日,墨风心中盘算着,不如明天就带筱雨回去,而且……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之机。
筱雨也没追问墨风想起些什么,只让他在这儿等着,很快便摘了一把子水芹跟花椒叶回来,虽然已是秋天,但水芹见水就长,还能掐到比较嫩的茎,花椒却只剩老叶子了,要剁到极碎才能用。
等到外表焦黄酥脆内里绵软香滑且肉香浓郁的芋丝饼出锅,在外面跑了一天的秦红袖与记珉也回来了。
“你们不是看灯去啦?怎么这么早回来?”
见两人推门进来,筱雨一边儿庆幸还好今天准备的饼多一边招呼道。
“别提了,灯都没点完呢,这不是接到老二的消息了嘛。”
秦红袖抬起手冲筱雨晃晃,掌心里捏着一张传音符,“说香囊的事儿已经调查清楚,咱们可以回去了。”
墨风正在夹芋丝饼的动作一顿。
“已经调查清楚了啊。”
筱雨听了很是高兴,扭头看向墨风,“阿风咱们可以回去了诶,要不今天吃完饭就回吧!”
这话一听便知她归心似箭。
墨风点头道,“好。”
反正今夜回去或是明日回去与他而言没什么差别,只是沈宁竟能送信出来,可见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筱雨拿了主意,秦红袖跟记珉也没什么意见,四人吃过晚餐又把居住的屋舍收拾了一通,而后便马不停蹄赶回落仙谷。
夜间赶路对墨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筱雨却要走得辛苦些,后来他索性化为原形,载了筱雨径直朝谷中飞去。
秦红袖抬头看着巨龙飞远,再扭头看向记珉,眼神略期待。
记珉:……
师姐,请不要对柔弱的小猫咪抱有不现实的期待。
**
“师父!”
一路飞回落仙谷,脚刚一落地,筱雨便喊着跑进记千秋的院子。
但院中只有沈老在,他面前桌上摆着两盏茶,茶水尤有热气。
“唷,雨丫头可是心急,趁着夜就赶回来了啊。”
见到筱雨,沈老呵呵笑道。
“沈老。”
筱雨乖巧上前打招呼,在寒暄问候了几句对方身体恢复得如何后,她左右看看,“我师父呢?干嘛去啦。”
“你师父?”
沈老朝门口看了眼,“你从外面回来没见着他吗?他也就刚出去没多久,说不定在行云那儿呢。”
“那我去三师兄那里看看。”
筱雨不疑有他,转身跟只雀鸟儿似的飞出了院子,三步并两步跑进落行云这儿,推门而入,正在炼丹炉边凑头研究药方的落行云跟沈宁齐齐抬头看她。
“回来了。”
见来的是筱雨,沈宁微微一笑,“还以为要等到明天。”
“师父也没在你们这儿啊?”
筱雨一张小脸垮下来。
沈宁听得一怔,“师父不正在跟沈老喝茶吗?”
“茶在,沈老也在,就是不见师父。”
筱雨摇头,“沈老还以为在你们这儿呢。”
不在自己院子里?
沈宁不着痕迹地跟落行云对视一眼,而后起身,“许是在附近遛弯呢,我去找找,你先回屋歇会吧——红袖他们也跟着一道儿回来了?”
他十分自然地把话题扯到别处去。
“啊,都回来了。”
筱雨点头,“二师兄你找师姐有事?”
“嗯,你帮我喊她一下吧。”
沈宁道。
筱雨说了声好,转身出了院子。
沈宁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攥起,扭头看向落行云,“师父这是觉察到我送信出去了吧……”
落行云盯着炼丹炉默然不语,若是仔细看过,会发现他的眼眶在一点点泛起红。
“或许是我们多想了,我出去找找。”
沈宁叹了口气,“一会儿红袖过来,你把师父的嘱咐告诉她吧……”
言罢,沈宁转身离开。
**
沈宁这一去就去了整整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清晨才带着满身霜痕回来。
等消息等了一夜的筱雨第一时间迎上去,开口第一句便是问找到记千秋了吗。
“找到了。”
沈宁语气很轻松,“还以为他又跑丢了,结果找一圈发现人就在眼前,师父正在飞云山闭关,为保安全我在飞云山周边设了一道结界,你别担心了。”
“啊?”
筱雨朝远处看去一眼,秋雾环山,把飞云山笼在其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师父在飞云山?他怎么好端端地跑去闭关了?”
“可能是要突破境界吧。”
跟出来听到沈宁说辞的墨风补充道,同时与沈宁对了一眼。
沈宁朝他微微颔首,接着他的话题顺下去,“正是如此,修士修行到一定程度总要闭关突破才行,这是常态,只不过这种事情可长可短,据我所知,旭明宗的一位长老曾为突破境界闭关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
筱雨听得直咋舌,“师父可不用这么久吧?”
真要两千多年过去,这山下说不定都换了人间。
“多半不用吧。”
墨风斟酌了一下说道。
**
虽然见不了面,但好歹有了记千秋的下落,且离得也不远,筱雨总算放下心来,只是放心归放心,每每想到那个“两千多年”,她又总觉得不够踏实。
这便导致一个结果——筱雨最近没事儿就爱往飞云山跑。
沈宁布下了防护结界,她上不了山,便守在山脚下发呆,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还有小红陪着,待得时间倒是不多,一般算着墨风快要修炼完,她便拍拍身上的草叶尘灰,溜溜达达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中秋节快到了,山中比外界冷得早些,大片的草木在秋风中凋零枯萎,筱雨望着同样染上秋色的飞云山叹了口气。
别说中秋节了,今年这个年怕也是不能团圆。
## 我去去就回
一只草编的蚱蜢出现在眼前。
正在揉面的筱雨盯着眼前那只活灵活现的蚱蜢眨了眨眼,之后挪开目光,冲拎着蚱蜢的墨风弯起眼睛笑,“是王大叔编的,师姐她们回来了?”
“嗯。”
墨风点头。
今日仲秋,秦红袖一大早便来喊筱雨去镇上玩,但筱雨没去,只托她给王大娘带去自己做的点心与果子酿。
距离记千秋“闭关”已经过去十几日,因为有确定的去向,这次筱雨没有表现出之前那种慌张,但墨风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这其实是有迹可循的,筱雨从前也会满山逛着发呆,看日出或日落消磨时光,但她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执着于守在一个地方。
而且,她也没有从前那么爱热闹,换做之前,筱雨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飞霞镇的仲秋大集的。
“阿风,来帮我搭把手。”
墨风出神的工夫,筱雨把面团揉好,往陶瓷盆上盖了块笼布转身走去水盆边洗手,“得快点儿把馅儿调出来。”
她这会儿准备做的是鲜肉酥饼,西昆吾人爱在仲秋这天吃各种果子泥或白芸豆泥馅儿的甜味团圆饼,但东昆吾一些地方却不然,沈老以前给落仙谷众人带过鲜肉馅儿的酥饼,意外地很合大家伙口味,打那之后每逢中秋佳节,筱雨就会自己制作鲜肉酥饼来吃。
鲜肉酥饼的肉馅儿跟平素包包子饺子或下丸子时用的肉馅不同,不用葱姜,不下秋油,口感偏鲜甜。
看着筱雨往肉馅里倒进半罐白糖,墨风眼神里安静地飘过一丝拒绝——直到第一个酥饼出炉,筱雨要他尝味道而他为了不让筱雨伤心硬着头皮咬下第一口时,这分拒绝之心才彻底烟消云散。
居然很好吃。
外皮酥脆却又不会太硬,还带有几分团圆饼外皮的松软,肉馅虽然用到的调料不多(且在墨风看来有些可怕),但鲜香滑嫩,咸甜适口,关键是汁水丰富,咬一口便肉汁四溢。
好吃到有些超出想象了。
门口处传来吧唧一声响,两人同时看去,原来是关塞一头撞到了门板。
“……改天还是给他做点栗子糕吃吧。”
筱雨语气十分怜悯。
墨风嗯了一声,走过去把关塞拎起来。
“老大,那边儿的情况都……”
关塞撞得有些不清醒,见拎他起来的是墨风,张口就要说打探回来的消息,结果耳畔响起传音——“出去说。”
“那边是哪边,什么情况啊?”
但筱雨已经听到了。
墨风顿了顿,回头道,“镇厄潭那边有几株样子不错的树,潭里也有长鳍文鱼,前段时间那边很乱,我叫他先去看了下情况,若那些东西没被波及,便去取来。”
“哦!”
筱雨恍然,“长鳍文鱼,就跟沈老养的鱼一样吗?”
对于那些漂亮的鱼她的确很是心动。
“品种一样的。”
墨风面不改色道,“只是颜色不同。”
“叫你这一说我还真有点期待了。”
筱雨搓了搓手,然而期待的神情只停留片刻就被收起,她又改了口,“还是算了,镇厄潭不是还乱着嘛,就算没被波及也不要过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闭关后她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明明知道师父就在不远处,师兄师姐阿风也都在身边,可她总有种如履薄冰的错觉,好似一步走不好就会坠入冰窟万劫不复。
在这个前提下,她听不得任何离别的消息,别说墨风了,就是沈老眼下想出谷,她都要认真劝一劝的。
墨风垂眸看一眼终于清醒过来、在他掌心噤若寒蝉的关塞,一扬手让他飞出去,而后转身走到筱雨跟前。
筱雨抬眸看向墨风——她觉得墨风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墨风抬手,指了指筱雨身后,“饼。”
要糊了。
筱雨:!
忘记鏊子上还有酥饼了!
就在筱雨紧急抢救鲜肉酥饼的时候,一双手自身后环过来,把一样东西拴在她脖子上。
筱雨低头去看,墨风给她系上的是一个用金丝线封口的小绒布袋。
“这是什么呀?”
筱雨手上还在忙着收酥饼,没时间自己去看,于是开口问墨风。
“龙族一生只会褪一次角。”
墨风把挂着绒布袋的红绳仔细系好,放开手时顺手捏了捏布袋,“幼时褪下的角,是龙族交付于心上人的信物。”
筱雨倏地回过身去看墨风,大而圆的眼睛里一点点泛起伴着光的笑来。
“我可以拿出来看看吗?”
她抬手握着那个小丝绒袋,小心翼翼问。
墨风笑了,“当然可以。给了你,它就是你的了。”
筱雨于是捧着那只小丝绒袋,仔细地把束口金丝线扯松些许,而后用指尖将藏纳其中的龙角取出来。
高阶龙族出生即为人形,与婴儿大小仿佛,但化为原形时却与刚出壳的蛇没什么两样,因此幼龙的龙角也不大,只有两寸来长。
一枚金灿灿、细看之下还能看到鳞片痕迹的小龙角,静静躺到筱雨手心。
“好可爱啊。”
筱雨忍不住笑道。
墨风的目光一直凝在筱雨身上。
黑龙很多,惟有额生金角的黑龙才会被驱逐,可以说他幼年时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来自这枚金色的龙角。
他保留了这枚龙角多少年,就憎恨了它多少年,之所以不曾遗弃,一来是因为龙角与他自身息息相关,落入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二来,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已经被所有人厌弃,不想连自己都容不下自己。
时至今日,他终究庆幸自己当年的坚持,这枚龙角,也终于有了能托付之人。
墨风俯身过去,在筱雨额上印下一记轻吻,感受着唇下传来的细微战栗,他开口一字一句说道——
“我身无长物,却满心奢望,想要娶你为妻。”
“不管怎样,总该备些聘礼。我去镇厄潭取点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危险。”
“小雨,等我。”
“我——去去就回。”
## 为你
秋枫燃叶,遍山苍凉。
自坐镇的大妖接二连三出事,镇厄潭周边局势也随之动荡不已,惟有核心处的镇厄潭,在龙族禁咒护卫下依旧风平浪静。
前些日子镇厄潭内有人闯入,事后被龙族觉察,决定派族中人轮班值守此处,防止外人偷闯。
近日轮值的正是之前被记千秋收拾过一次的红龙兄妹。
镇厄潭的局势并不能影响到龙族,两人正百无聊赖,忽闻半空一声龙吟,不等二人抬头,惊人威压便如暴雨雷霆自半空倾注而来,几乎将二人压得喘不过气。
“是谁!”
红龙少女咬牙撑起头,便见黑色巨龙如箭矢一般飞越两人身边,径直扎进镇厄潭。
“这不是当日那……”
红龙少年也看到墨风飞坠的身影,愤愤不已地说了一半便打住话头。
在飞霞镇的遭遇堪称他一生之耻,他完全不想提起第二次。
“居然擅闯镇厄潭,真是找死。”
红龙少女探头朝下方看去,原本平静的潭水如今正翻腾不已,汹涌四溢的魔气连她看到都忍不住要退避三分。
“要不要跟族中说一声?”
少年开口。
“说肯定要说,不过可以等一等。”
少女哼了一声,“等他死了再说。”
**
墨风走后,筱雨把锦鲤护身符与装有龙角的小丝绒袋系到了一处,一个是师父给的,一个是她最爱的人给的,有这两个小小的东西陪着,就好似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伴在侧一般。
在她房间里多了一个大大的木海。
木海是养鱼的容器,形似大木盆,筱雨房间里这个是用上好的玉芝柏木做的,原来沈老从秦红袖口中听说了筱雨喜欢长鳍文鱼一事,便说要送她几条,连带着养鱼的器具一并拿来。
但筱雨没要鱼,只收下了木海。
等墨风回来,这里面就有鱼了。
她想。
其实鱼有没有不重要,墨风能好好回来就行。
她又想。
一边想着,她一边用指尖轻轻搅动木海中的水,一圈圈波纹自她指尖徐徐荡开。
镇厄潭的水安静了大半日,就在红龙少女盯得眼前发黑之际,水面突然又开始剧烈翻腾起来。
一汩汩鲜血夹杂其中,涌出呛人的血腥气。
少女眼底闪过一抹残忍的喜色,她就知道,管你神龙也好魔龙也罢,入了镇厄潭就脱不出一个死字!当年几乎灭尽龙族精锐的魔龙逃不过,如今的墨风也逃不过!
“要不我们还是离开吧。”
倒是少年目露犹疑,“万一那小子化身魔龙……”
要知道,倘若魔龙现世,第一个要遭殃的八成就是龙族。
“怕什么,怂货!”
少女不以为然,“我偏要等着看他死!”
少年知道自家妹妹秉性,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劝,眼见潭水翻腾了小半个时辰后又渐渐归于宁静,他把头搭在崖边,“死了?”
少女用力往下探了探头,半晌哼了一声,“还没。”
“你说,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来闯镇厄潭,他到底图什么?”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谁知道。”
少女并不在意墨风强闯镇厄潭的动机,“脑子不好使活腻了吧。”
口中如此说着,少女心里却在盘算,那杂种即便能活着自潭底出来,想来也只剩一口气,到时她一定要亲手送他归西,好一雪前耻。
日月更迭,眨眼过去七日。
起初,潭中时不时有惊人动静,到后来,动静出得越来越少,等到了第六天第七天,整整两日下头没有任何动静。
“依我看他肯定已经死里面了。”
少年抖落身上积存的白霜,晃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动作而僵硬酸痛的脖子,“咱们别看了,该回族里复命,顺便换下一组人过来了。”
对墨风以及那个神秘兮兮的医修,他也恨得牙痒痒,可镇厄潭对他们兄妹二人来说同样是一去无回的险恶之地,既然无法下去探知对方生死,不如由他去。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少女脾气比兄长暴躁许多,“不过再等几日的事,我定要亲眼看到他死才甘——”
“心”字未说出口,一股森然杀意随着无尽暗沉的威压骤然腾起,兄妹二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当即双膝落地跪倒在悬崖上。
他们试图挣扎,想要起身,然而这股威亚代表着绝对的强大,不论两人如何努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跪拜之姿双目不能视物,神识被压无法探出,兄妹二人只剩下听觉可以感知四周动向,最先传来的是水花翻腾声。
接着是石壁被凿动、石块崩落砸落的声响。
摩擦声,攀爬声,粗重喘息声。
以及,血滴落之声。
铁锈气弥漫在两人鼻端,随之而来的,还有魔气。
浓郁到仿佛要凝结成实质的魔气。
兄妹二人向来自诩凶悍不畏生死,而今面对着真正的魔龙——即使他已身受重伤——唯一能做的却只有战栗。
呼吸声终于来到两人身前。
兄妹二人跪拜在原地,身上早已抖得不成样子,豆大的汗珠接二连三自他们脸颊额边朝下坠。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死亡。
不可违逆的死亡。
他们听说过的,魔龙一旦化身入魔会失去所有神智,满心满眼只有杀戮与破坏——“所有继承了魔血的魔龙化身入魔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必是绞杀龙族,这是源自血脉的传承。”
“他们没有理智,却残存欲望。”
“他们会贯彻执行唯一记得的事,至死方休。”
一声龙吟响彻四方。
兄妹二人几乎应声吐血,就在他们以为死亡即将来临之际,身前停留的魔龙却忽然扶摇直上腾空而起!
威压消失,兄妹二人跌倒在地,艰难抬头仰望遍身血染却飞入高空的魔龙,而他飞走的方向却并非龙族所在之地。
“那边儿是……那边儿不是那什么……”
少女抹了把脸上的血断断续续说着,只这一声龙吟,生生震到她七窍流血。
“是飞霞镇……”
少年说出了答案,此刻他的脸上也如少女一般狼狈,只是连血都懒得擦,倒头就在地上大字躺开。
活下来了……
他们居然活下来了。
真是龙神保佑。
**
秦红袖正在与记珉对招。
自打两人从沈宁那里得知师父“闭关”的真相后,两人面上不显,背地里却修炼得愈发刻苦。
要变强。
要变得更强。
强到即便师父真的无法回来,也能守住这片河山,守住这里的所有人。
剑光错落间,一股血雨忽然从天而降,两人愕然抬头,却见一条巨龙自林间穿梭而过。
巨龙身上的鳞片几乎脱落了大半,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伤口,有好几处甚至露出森森白骨。
“师父!?”
秦红袖惊呼道。
巨龙似乎快要飞不动了,不断在树木枝丫间借力前行。
“师父!”
秦红袖瞬间红了眼眶,大喊着朝前冲去。
刚跑几步,就被赶来的沈宁拽住手腕。
“你干什么!”
秦红袖怒道,“师父受伤了!!”
“那不是师父。”
沈宁箍在秦红袖腕上的手没有松动。
不是师父?
秦红袖怔住了,扭头又去看,口中喃喃道,“那这是……这是……”
“是老幺儿。”
落行云也来了。
沈宁朝落行云手上看去。
落行云抬了抬手,在他掌中多出一个已经被血浸透的储物袋,“这是老幺儿刚丢给我的,老二,你在这儿盯着,我去趟飞云山。”
“你去飞云山又是干什么?”
秦红袖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偏偏越是这样,沈宁跟落行云这两个混球就越爱打哑谜。
落行云笑了。
“我去帮老幺儿下聘。”
**
筱雨正在摘夜香花。
这种爬藤上结的花苞可以炖汤,也可以炒蛋,实在多到吃不完,还可以烘干磨碎做香料。
背后忽然刮来一阵风,这风来得又凶又急,硬生生把筱雨朝前推了好几步才站稳。
要下雨了吗?
筱雨心里嘟囔着转头朝后看。
不知何时、连在树上攀爬的力气都失去了的金龙跌落在她身后,一双暗金色眸子静静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在少女的注视之下,金龙身影渐渐虚化。
一只手赶在筱雨看清他身上伤有多重之前,轻轻覆在她双目之上。
“对不起。”
墨风哑声道,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朝前倾倒,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筱雨身上——他不想这么做的,只是他太累了。
潭底鏖战七天七夜夺取魔龙心魂,之后马不停蹄赶回落仙谷,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鱼没捞到。”
说完这四个字,墨风便双眼一闭失去了意识。
几滴泪自墨风缓缓下滑的指间滚落。
筱雨伸出手,用力回抱住墨风。
她不要鱼了。
再也不要了。
如果她的心愿必须要用这样的代价来换取,那她宁愿什么都不要!
就在此时,一声钟磬清响自飞云山传来,转瞬响彻落仙谷。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筱雨头顶。
“别哭了,丫头。”
记千秋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师父跟你保证,他不会有事。”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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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篇文章终于也写完啦~
这篇还会有一章番外,交代一下阿风疗伤后续以及老父亲记千秋两口子的结局,总之都是happy ending,大家伙能开开心心过个团圆年啦。
虽然标题是大魔王,阿风在设定中也确实有着很“魔王”的一面,但最终为了整个故事的走向,我砍掉了近乎八成有关镇厄潭的戏份,这样一来故事的流畅性保住了,但也造成了阿风的魔王不够魔王的局面,算是写本文时最大的遗憾。
但整体而言,这篇文写得很开心。
表面上看起来,这篇文讲的是筱雨用温柔拯救了墨风,但实际上,墨风也拯救了筱雨的温柔。
筱雨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她很温柔,很体贴,也很灵慧。
这种温柔,也应该被呵护,被心疼。
我愿天下每一份温柔,都能拥有一个小小的天地,容她在其中小小地撒野。
最后,必须要感谢下一路陪伴我走来的可爱姑娘们,你们留下的每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撒花,都能给我带来满满好心情,感恩~
爱你们~
接下来我会休息几天,读一读近期囤着没来及看的书跟杂志,然后收拾包袱再度出发~
新文十月二十九号开,三本预收文都在准备,这段时间找找感觉,哪个手感最先找对就开哪个。
感谢大家看我啰嗦半天,期待下个小世界与大家再相见咯~
禾木雨 2021/10/10
## 往后余生
“啊。”
一勺药汤送到墨风嘴边儿。
墨风盯着那勺药汤沉默片刻。
“怎么,我亲手给你喂药,你还有意见?”
落行云挑眉道。
墨风叹口气,仰头倒回床上去,“有劳三师兄,我伤好得差不多了。”
放他一马吧,他已经连喝八天黄连汤了。
且顿顿都是落行云盯着他喝,实在叫人胃疼。
落行云咧嘴一乐,抬手把药碗放到桌上,“行,今天就放你一马。”
墨风身上的伤确实好得差不离,这黄连汁子也只是调养之药,喝不喝都行——但记千秋希望他喝。
“筱雨还在飞云山上?”
墨风盯着上方的床幔问道。
“是啊。”
落行云拿勺子无聊地在瓷碗中翻搅,“师父要为她固魂,而筱的苏醒之日也就在这两天了。”
记千秋不想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干脆把女儿一起带上飞云山。
“师父说,这次固魂之后,筱雨有七成可能会恢复从前记忆,但恢复之前的记忆会不会影响近期记忆他不确定。”
落行云瞥墨风一眼,发现他仍神色淡定,不由笑道,“你还挺沉得住气,就不怕筱雨恢复原先的记忆,把你给忘了?”
墨风一哂,“她能好起来就好。”
至于其他的,他不强求,只要人好好的,他可以重新与她相逢相识,再次相知相爱。
只要人好好的。
落行云听得直摇头,“看来没什么东西能吓到你小子了。”
墨风抬眸看他。
但落行云说完后脸上神色却忽然正经起来,他盯着墨风看了半晌,抬手搭到他肩膀上,“幺儿,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谢谢。”
墨风拼死一搏抢回来的记千秋心魂,救了三个人。
筱得回心脏,便不再继续吸纳筱雨身上的散余魂魄,而记千秋化回妖身,如今为筱雨固魂所需要的那一点魂魄,对他来说已经无足轻重。
或者说,他救的远不止三个人。
还有他落行云。
当初没有看好筱雨留下的遗憾,终于在此刻弥平。
墨风垂眸轻笑。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
夜深人静。
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如轻纱薄雾般游荡进墨风房间,最终停留在床边。
光芒散去,一道人影猝不及防自内中跌落,吧唧一声摔到床边地上。
“哎……”
小小的痛呼声没来及喊出就被及时打断,来人显然并不想吵到墨风休息。
一双白皙的手轻轻扒住床边,手腕上用红绳系住的万灵珠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尾巴……哎唷……挪着真费劲……”
筱雨一边儿喃喃自语一边费劲朝上扒——固魂并且血脉复苏这事儿对她来说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终于也拥有灵力、可以修炼了,忧的是她的腿居然变成了鱼尾!
还好爹爹告诉她过段时间鱼尾就能重新化作双腿,而她承袭了龙族的御风天分,也不必如娘亲那般一直被困在水边山上,所以在一阵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说通爹爹放自己下山看墨风后,筱雨第一时间就控着御风诀溜过来了。
一只手探下来,扶住筱雨艰难上行的肩膀。
“别动,我来吧。”
墨风犹带着三分睡意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别别,你伤没好呢,别动,我可以飞上去的。”
筱雨赶紧摆手,话音未落人便重新变化为光,游鱼一般飘到床上。
再次化形,终于成功着陆。
筱雨上半身趴到墨风怀中,金红色的鱼尾一半在床上,一半自床沿耷拉下去。
墨风探手过去,帮她把尾巴全部抱到床上来。
虽然都是鳞片,但筱雨鱼尾上的鳞片很温暖,不像他身上的龙鳞,总是透着凉意。
筱雨扯过一点被子边盖住自己的尾巴,而后窝到墨风怀里去。
“我好想你。”
她抱着墨风轻声道。
“我也想你……”
墨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涌上的涩意回答道。
“你之前一身伤回来吓到我了。”
筱雨接着说。
“……”
墨风说,“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
筱雨摇摇头,“我要你好好的。”
“嗯,我好好的。”
墨风顺着她的话说。
筱雨笑起来,仰起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你是应声虫吗?”
墨风也笑了,他低下头,用一个落在眉心的吻让那双闪到他心里痒得慌的大眼睛闭起来。
可惜这个吻只能起效一小会儿,等唇离开,那双眼睛又闪啊闪啊盯着他,里面的笑像小溪水一样淌。
墨风盯着那双眼看了片刻,又凑身过去。
窗外,一阵缠绵秋风,蹲在屋檐上的关塞抖了几抖,一颗小心脏随着这阵秋风渐渐泛起一抹悲凉。
他是不是也该找个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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